一路凡尘 作者:一叶苇 文案 柳侠是被全家人都宠着的幺儿, 虽然他的家在偏僻、闭塞、贫穷的深山里,他依然生活的无忧无虑, 每天他上学以外的最大爱好,就是漫山遍野的疯玩,把家里折腾地鸡飞狗跳,直到被他视为亲哥哥的柳茂的儿子出生,家里遭遇巨大的变故。 看着刚出生的小侄儿被村人当做丧门星而遭受冷落和歧视,柳侠开始觉醒自己身为小叔叔的责任....... 标签:强强 布衣生活 边缘恋歌 主角:柳侠、柳岸 配角:柳长青、柳魁、柳川、柳凌 其它:父母情,兄弟义,现实向大背景。 第一卷 柳家岭 第1章 出生   柳家岭大队在望宁公社南边大概三十里的山里,说大概,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认真的丈量过往那个穷山沟去的路到底有多远,大家都是根据想象或感觉说的。   再往南就进了凤戏山深处,山峰险峻,林木阴森,没办法再住人了,所以在这个被大多数人认为是平原的中原地区,柳家岭的人被外面的人称为“南山沟里的”,连被外面有水浇地的其他地方的人称为“山里的”望宁公社附近的其他沟沟坎坎的村子里住的人,也都这么称呼他们。   山还是平地总是比较才显现出来的,和望宁公社的所在地望宁大队比,柳家岭就是大山沟,因为这里山更大,树更多,林更密,山高林密意味着原始,原始意味着贫穷和落后,所以虽然只是山高一点还是矮一点的区别,只是离公社所在地远一点和近一点的区别,别人的优越感便凸显了出来。   连接柳家岭那个穷山沟和望宁公社的,除了一条曲曲弯弯仅只可以容一辆架子车通过的山路,还有一条和山路伴行的河,河是从凤戏山流出的,所以叫做凤戏河,河不大,但长年水流不断,河水在进入望宁公社所在地之前,都是清澈见底的。   柳家岭是柳家岭大队的一个自然村,在几个村子的最南边,只有二十几户人家,和其他五个自然村、一共不足一百户人家共同形成一个大队。   大队支部书记柳长青家在柳家岭最东头,东邻居是他的结义弟弟柳长春,说是邻居,其实并不准确,这里从来没有两户人家的宅基地是真正连在一起的,坡上坡下相距几十上百米,就算是邻居了。   阴历十月,山里的夜晚已经非常冷,今年季节又赶得早,前几天已经下过一场零星小雪,今天更冷,黄昏的时候起了风,又飘起了小雪,可柳长青两兄弟家里的气氛却很热闹,尤其是柳长春家,已经十点了,一群人还在围着煤油灯说话,东厢房不时传来女子痛苦的呻吟。   柳长春的大儿子柳茂马上就要当爹了,妻子徐小红早上起来就已经开始肚子疼,到现在已经生了四五个小时了。   柳长春的妻子翟玉兰拿了个鸡蛋出来,递给趴在柳魁背上摆弄弹弓的柳侠。   孙嫦娥笑笑,没拦着,皮小子放学后就山前山后上天入地折腾,晚饭就吃了个玉米饼子,一碗稀饭,平日里这个时候早该睡了,今天因为二嫂要生小孩,赖在这里不回家,他听人说刚生出来的小孩都很丑,他自己就是,很不服,非要亲自过来见证一下真假。   他大哥柳魁的两个孩子柳葳和柳蕤出生时,一个他还小不知道,一个他上学了不在家,这次他是坚决不肯错过。   在柳魁背上折腾的柳侠看到鸡蛋,立马两眼放光跳下炕,鸡蛋烫,他呲牙咧嘴,却迅速的在炕沿上磕了一下,猴急的去剥皮,被柳魁给拿了过去:“等你剥完,就没啥可吃了。”   柳魁细心的把鸡蛋剥了壳,递给柳侠。   柳侠又趴回柳魁背上,在大哥舒服的摇晃下,笑嘻嘻的先把鸡蛋黄给掏出来吃了,把一块蛋清塞进柳魁嘴里。   “妈呀——啊——”隔壁窑洞里传来一声高亢的惨叫。   孙嫦娥和翟玉兰决定再过去看看,徐小红叫的有点太厉害了。   徐小红平日里虽然看着瘦弱,却不是娇气的性子,今天她肚子从清早疼到黄昏,她也只是安静的告诉了家里人一声,疼的都吃不下饭了,她还笑着安慰柳茂和家人:“没事,过了这一阵就好了,您先吃。”   可这会儿,她叫的比一般产妇都厉害。   柳茂站在窑洞口,担心的看着他妈,却不敢再问,几个长辈已经说了好几遍,女人生孩子都这样,一生下来就没事了,可他还是忍不住的心慌害怕。   翟玉兰拍拍儿子的胳膊:“没事,茂,小红太瘦,骨盆窄,孩儿下来哩慢,都这样,您大娘生幺儿时候,都第七胎了,还是生了快一天,屁股小哩人生孩儿都慢。”   过了几分钟,柳茂回了堂屋,他拍打着身上的雪说:“下大了。”   吃了鸡蛋的柳侠心满意足的对柳魁说:“大哥,我先睡了啊,一会儿二嫂生了你就叫我,我想看小孩儿。”说完就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儿里,跟在自己家一样,没两分钟就睡着了。   徐小红的呻吟嘶喊又持续了几个小时,约莫凌晨三点的时候,孙嫦娥跑了进来,两手都是血:“难产,孩儿先看见哩是手。”   几个昏昏欲睡的男人一下都惊醒了,柳茂脸一下变得煞白,大喊着“小红”跑了出去,在窑洞口滑了一跤摔出去老远,不管不顾的爬起来就冲进了东屋窑洞里。   柳长青按住了也要冲出去的兄弟,对柳魁说:“去帮您妈多烧点水端过去,给茂他媳妇打几个鸡蛋,多放点红糖。”说完他走了出去。   外面大风裹挟着雪花乱舞,柳长青站在窑洞的窗户外面对里面说:“五嫂子,你看咋样?”   吴玉妮疲惫而沉稳的回答:“我正转着哩,孩儿不大,应该差不多,就是咱媳妇儿身子骨太弱,骨盆也太小了,时间会长点。”   她是这一片十几个村子的接生婆,祖传的,还曾经到县里接受过赤脚医生培训,四十来年,经她手出生的孩子她自己都记不清多少了,经验非常丰富。   这里的人都没有去医院生孩子的观念,望宁公社的卫生院就几间破房子,先生也没几个人,说话还死难听,说实话,那里接生先生的水平还不如吴玉妮,并且,到那里接生怎么也得五六块钱,那些钱,够一大家孩子上完初中的学费了。   柳长青放下了心,回头看看同样松了口气的柳长春:“回去吧,明儿我让您嫂子给五嫂子拿两只兔子。”   男人们沉默的坐在窑洞里发呆,已经凌晨五点多了。   一直睡的很香甜的柳侠突然坐了起来,一点也不迷糊的嘿嘿一笑,披着棉袄跳下了炕,趿拉着鞋子就往外跑:“生了,我听见了,我听见孩儿哭了。”   柳魁一把没抓住,柳侠已经跑了出去,跟着,外面传来微弱的婴儿啼哭声,如果不是提前知道有人生孩子,这哭声压根儿就会被忽视掉,实在太弱了。   柳茂欣喜若狂的声音传进来:“大伯,伯,哥,生了,小红生了,哈哈,生了……”   男人们都出来了,站在柳茂两口子的那孔窑洞外,全都舒了口气。   柳魁提溜着柳侠把他捉回来,柳侠挣扎着,两条腿被雪映得白生生的:“咱妈都说了孩儿一生出来就叫我第一个看,我就进去看一下。”   柳长青不说话,帮着大儿子把小儿子按住,柳魁勒紧了弟弟进屋:“女人生孩儿哩地方男人不兴去。”   柳侠泥鳅似的挣扎:“为啥不兴?我又不看二嫂,我看小孩儿哩。”   柳魁把柳侠按到炕上说:“看谁都不兴,一会儿咱妈就把孩儿抱出来了,你随便看。”   柳侠踢腾腿:“我非现在看,非现在看,咱妈说了叫我第一个看哩。”   柳魁把拧绳踢腿的柳侠塞进被窝,坐炕沿上按着他:“天快亮了,你睡会儿吧孩儿,等五大娘把孩儿洗干净,大哥抱过来给你看,中不中?……啊……你要再踢腾我可打你……”   “柳魁,快,快回去把咱西屋哩门拆下来,茂家还一直流血,您五娘怕会大出血,人得往公社送,把小凌也叫来,我去喊您福来哥。”柳长青顾不上一身的雪,推了大儿子出去,又一把扯下了柳侠正盖着的被子:“幺儿,去睡您四哥那儿,明儿不去上学了,搁家听您妈哩话,。”   柳侠看着柳魁飞奔出去,柳长青也抱了被子出去,楞了一下,麻溜儿的套上棉裤棉袄也跑了出来。   院子里乱了套,徐小红已经不再嘶喊,刚生下的小孩儿也不哭了,柳茂嘶哑恐惧的叫声却一声比一声响。   翟玉兰围上了围巾,把架子车套上拉到了徐小红的窑洞门前。   孙嫦娥又抱出一床被子,不停地叮嘱她:“你啥也不用管,孩儿就给我撇家就中了,路上千万别慌,有您大哥哩,没事。”   柳凌一边系着棉袄扣子一边跑了下来,他虚岁才十四,人也单薄,其实抬不了重东西,但是几十里的山路,还下着这么大的雪,走起来特别费劲,他就是中途换换手,让其他人能歇口气缓缓。   没过几分钟,从西边坡上又跑过来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一过来,二话不说就加入了忙碌的行列,他是柳长青的西邻居柳福来。   很快,徐小红就被包裹的像一只巨大的蚕蛹,用绳子固定在门板上抬了出来。   柳家岭到望宁的路即便是晴天,上坡的时候一个人也拉不动一辆空架子车,至少后面还得一个成年男人推着走才行,何况今天这样,架子车只能在下坡的时候借借力,多少省点力气。   柳长青看着柳长春、柳魁、柳茂、柳福来把人抬起来,柳凌和翟玉兰拉起架子车跟着,回头对孙嫦娥说:“你看好孩儿们,我得先走,去公社找找王书记,要真是大出血,得赶紧往县医院送。”   公社书记王长民有一辆破吉普,不止一次的往县城送过重病号;不过今儿这雪,吉普车可过不去千鹤山……柳长青心里暗暗叹口气。   柳侠拉着孙嫦娥的衣服,吆喝着对柳长青说:“伯,过上窑坡时候你慢点,那儿一下雪特别滑。”   “我知道,幺儿你搁家听话,别叫您妈……”柳长青后面的话被淹没在风雪中。   柳侠坐在被窝儿里,紧张的浑身僵硬,挨着他左腿的小包袱里是个小孩儿,一脸褶子、粉红色的丑小孩,就比老鼠大一点点儿。   孙嫦娥去厨屋给吴玉妮做饭了,柳侠觉得自己理所应当得看着这个孩儿,所以他就一直这么盯着看。   其实他觉得自己是这小丑孩儿的叔,该抱着他晃晃才对,大嫂大哥和孙嫦娥他们抱着柳葳、柳蕤睡觉的时候都是晃来晃去的。   不过,现在柳侠不敢抱,小孩儿软乎乎的,柳侠的黑爪子上树、掏雀儿、打人、写字儿都特别好使,就是抱这个小孩儿他横竖不趁手。   “吱呀——”门开了。   柳海端着两个碗进来:“咱妈说今儿咱都不去学了,叫你吃完饭就睡,你吃吧,我下去把柳钰哥接上来。”   柳侠小心的挪开一点,把褥子撩起来一个角,柳海把碗放上去,柳侠说:“你问问咱妈,他咋一直睡,是不是得喂他点儿饭?”   柳海白了他一眼:“ 他哪会吃饭?他得吃奶,咱妈说一会儿等大嫂吃完饭过来喂他。”   柳蕤现在一岁半了,还没有断奶,大嫂何秀梅说冬天断奶孩儿太受罪,等春天天气暖和了再说,却没想到正好赶上给这个小的用上。   秀梅一推门,就被炕上的情况吓了一跳:“咦,幺儿,你会抱孩儿了? ”   柳侠此时靠在糊满报纸的墙上,身上包着被子,怀里的小包袱只露出一点红的绿的边:“他将醒,哭哩,我没法,只好抱着他晃晃。”   秀梅坐在炕沿上笑道:“我还以为你跟小孩儿们有仇哩,小葳、小蕤靠近你一点你就跑没影儿了,他俩哭死你都不肯带他们去摘一回柿子、酸枣。”她伸手接过柳侠怀里的小包袱,随意的掀开上衣,露出丰满的乳房,把老鼠一样的小孩儿凑过去。   “咳、咳……嗯……啊……”小孩微弱的哭声响起来,丑脑袋还扭着往一边躲。   柳侠紧张的趴过来:“大嫂,你是不是噎着他了?”   秀梅伸手把柳侠的脑袋推开:“去,还没挨着哩。”她把包小孩儿的小褥子又掖了掖,再次把自己的乳头送过去:“来来,哦,吃咪咪了,好孩儿吃咪咪喽。”   “咳,咳,咳……啊……”小孩哭的声音居然更响亮了点,小脸憋的通红,看上去更丑了。   “咋样?吃了没?”孙嫦娥进来了,她怀里抱着柳蕤,后面跟着柳葳、柳海、柳钰。   柳钰和柳凌一个属相,比柳凌大几个月,也比柳凌身体更强壮,但他半个月前爬树喝轰柿子的时候,从树上掉下来,左胳膊骨折,现在还用木板固定着,所以送徐小红去医院的时候没喊他起来。   昨晚上他被勒令在自己的窑洞里老实睡觉,不许起来添乱,今儿早上醒过来时柳海告诉他,他才知道嫂子难产,他爹娘和哥哥可能连夜去县城的事。   秀梅为难的又调整了一下姿势:“不吃,奶还没挨着哩就哭,妈,不是说吃过了自己亲娘奶哩孩儿才会挑人吗,这孩儿是咋着了呀?”   孙嫦娥把柳蕤放在炕上:“有些孩儿生来就这样,幺儿也是;我去熬小米吧,喂他米油。”   柳侠问:“那会中?那又不是奶。”一边把爬过来准备去扒小孩儿的柳蕤用脚顶着肚子按在墙上,让他动弹不得。   柳蕤高兴的咯咯笑,以为柳侠在逗他玩。   “你也没吃几天奶,硬是用米油喂大哩,米油养人着哩。”孙嫦娥把柳葳也给抱到炕上,转身出去熬粥了。   小米粥熬了一个钟头,小孩儿就哼哼唧唧哭了一个钟头,等孙嫦娥把米油晾好,把一个调羹勺倒过来,用勺子柄沾着金黄色粘稠的小米油,放在小孩儿的嘴边,那孩子马上吸吮起来。   “哎,他真哩吃,他这么小,咋就知道那是吃哩?”柳侠兴奋的不行:“妈,叫我喂他呗,我也会。”   孙嫦娥专心喂孩子,头也不抬的说:“小祖宗,你能安生会儿不?妈快使死了,我赶紧喂了孩儿去睡一会儿,晌午还得给您一群做饭呢!”   柳侠嘟着嘴坐一边不高兴,不过连三分钟也没有,他就又凑过来看小孩儿吃饭了。   柳钰、柳海对着吃完就睡着的大老鼠有点手足无措,柳侠学着他妈的样子又把大老鼠抱在怀里,非常得意。   何秀梅是初中毕业,以前每逢天气不好、家里几个学生不能上学的日子,就由她或者柳魁给柳凌、柳钰讲功课,然后柳凌再给柳海、柳侠讲。   柳钰是个不靠谱的,和柳凌一班的时候,柳凌每次考试都稳居全年级前三名,他则是在倒数前三名里面牢牢占据了着一席之地。   柳海阴历七月生,比十一月生的柳侠大两岁多,农村孩子都上学晚,柳海该上学的时候正好虚岁八岁,柳长青拉着架子车,上面坐了柳凌、柳钰、柳海、柳侠和柳福来家的大儿子柳兆森,一起去望宁的公社小学。   柳凌、柳钰是正常开学,该上二年级了;柳海和柳森是第一天报名,他们这里上学报名的规矩是要数一百个数,证明不是傻子才让上学。   柳侠纯粹是跟着来凑热闹的,结果到了公社的小学校,柳森数数数到十九就不会了,柳侠接下去一路数到一百,然后是大的小的一齐哭:柳森哭着不肯上学要回家,不要数数;柳侠哭着非要跟着四哥、五哥、六哥一起上学,不肯回家。   柳长青费了好大的劲儿,最后一人屁股上给了两巴掌,又花一分钱买了三块红薯糖,好说歹说柳森总算是留下了。   可柳侠软硬不吃,把他手里的糖一巴掌拍飞,躺地上撒泼打滚、哭死嚎活的要上学,但他虚岁才六岁,学校老师咋也不肯收,最后柳长青一只胳膊拉架子车,一只胳膊夹着土猴一样又踢又打的柳侠回家,许诺明年一定让他上学。   第二年,柳长青早把哄孩子的话给忘了,可柳侠还记得,他就又故技重施撒泼哭闹了一番,终于可以和三个哥哥一起每天去望宁上学了。   柳森坚持了不到三个月,天气一冷就回了柳家岭大队的小学校。   而柳侠,前两年由在望宁上高中的三哥柳川、两年后由从部队退伍的大哥柳魁每天早上把他背过上窑坡,黄昏放学再从上窑把他背回家,一直背到他上四年级。   其实,柳家岭大队有学校,在张家堡,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由三个混合班组成,在一个大院子里,但柳长青却把家里的孩子都送到了望宁公社的学校。   柳长青九岁的时候到开城当学徒,十七岁当兵,上过抗美援朝的战场,后来因为母亲去世,父亲腿摔伤他退伍回到柳家岭。   他见过外面的世界有多宽广辽阔,虽然现在有户口的限制,他们这里又穷的很,但他还是想让自己的孩子尽可能的多见见世面,望宁公社也很落后闭塞,但好歹每天都会有县城的两班车过来,有外面的人来来往往,好过自己村子几百几千年死水一般的寂静。   村子里除了他,都不愿意让孩子每天跑几十里山路受罪:去望宁上学又怎么样呢,学成个状元也得在这个穷山沟过日子,这是命。   不过偶尔,也会有人不甘心,抱着和柳长青一样的想法,想让孩子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三太爷是当年把柳长青带到开城的人,他的几个曾孙子就时不时有一个过来和柳长青家的孩子一起上学,不过大多都没能坚持到上初中,就又回了柳家岭大队的学校。   外面的雪依然在下,柳侠怀里抱着只丑八怪大老鼠,靠着柳海的背,在秀梅娓娓道来的讲解声和柳葳、柳蕤的嚎叫声里进入梦乡。   柳侠再次醒来的时候,窑洞里黑黢黢的,怀里的大老鼠没有了,他迷迷糊糊叫了一声‘妈’,没人答应,柳侠躺着继续迷糊。   过了一会儿,柳海进来了,点着了挂在墙上的煤油灯,柳侠这才看清楚,小老鼠就在自己旁边睡着。   “六哥,我老憋慌。”柳侠搓着两条腿呲牙咧嘴的说。   柳海赶紧把手里的馍放在窗台上说:“我去给你提尿罐,憋着啊!敢再尿床让咱妈捶你。”   柳侠睡之前喝了一大碗小米红薯稀饭,这会儿一泡尿尿了半天。   柳海把尿罐提出去倒了,又去给他端来了晚饭:“咱妈说你睡哩身上正热着,外面风大,激住了会受风感冒发烧,就搁这屋吃吧。”   柳侠咬了一大口红薯面馍,看看身边的大老鼠问:“孩儿咋吃呢”   柳海趴在炕上看着大老鼠,想摸摸他的脸又不敢:“咱妈给他又熬哩米油,才喂了。”   柳侠有点担心的问:“咱伯他们还没回来?”   “嗯,雪都一尺多厚了,咱伯他们要是送二嫂去县医院,今儿肯定回不来,这天,啥车都过不了千鹤山,咱妈跟大嫂也急哩不得了,不知二嫂咋样了。”   柳侠又看了看身边的大老鼠,轻声问:“六哥,难产大出血是不是会死?”   柳海吓一跳,往窗外看看没人才放心:“你听谁说哩?可不敢胡说,不吉利,要是咱妈听见非打你一顿不可。”   柳侠说:“俺班张长喜说哩,他邻居前年生孩儿时候死了,他听那些办事哩人说他妈是难产,大出血,血流完了就死了。”   柳海也有点害怕:“不会吧?咱二嫂不会死吧,她恁好,再说,孩儿都生出来了了……”   柳侠看看睡得香香甜甜的丑小孩儿,点点头:“嗯,二嫂肯定没事,咱孩儿肯定不会有后妈,后妈都可孬孙。”   柳长青家宽敞的院子一亩多大,一字排开五孔向阳的窑洞,都是门上带着半圆的亮子,旁边还开个大窗户的,十里八村还没有一家的窑能跟他们家比,这是他和老大柳魁花费三年多的时间慢慢改造出来的,全都是青石券门,玻璃是前年柳魁托了一个战友在县玻璃厂当厂长的哥哥弄来的,说是残次品,不要钱,其实只是上面有一点气泡或毛点,一点不影响使用。   西厢房是三间青石墙的大瓦房,,石头是他自己打的,红瓦是托了公社书记王长民在窑坡买的,光是从窑坡拉回来,在山路上来来回回折腾了半个月,房子盖成后,一个村子的人都眼热的不行。   这是他们附近十来个村子仅有的一所红瓦房。   最西边的窑洞是三个最小的儿子住的,前几年孙嫦娥每天早上都得从里面拉出尿湿的被褥来晒,这几年好多了。   西边比较远的地方还有一孔没有青石券门的小窑洞,是专门用来放柴火的。   离望宁大队不到十里的地方就是罗各庄煤矿,柳茂就在煤矿当合同工,可他们这里的人从来没有烧过煤,买不起,也运不进来,所以家家户户都有专门放柴火的窑洞。   柳侠平时都跟柳凌和柳海睡在最西头的窑里,柳钰平时也都是在这里是和柳侠他们几个挤着睡,跟在自己家差不多,他是胳膊摔了后不方便,才临时回家住了半个月。   柳侠平日里不光白天折腾的家里鸡飞狗跳,晚上睡觉也不老实,早上孙嫦娥来叫他们起床吃饭的时候,大部分时间看到的都是柳侠光溜溜四仰八叉,把两条腿搭在几个哥哥身上的样子,她可真怕一晚上过去,柳钰的胳膊又坏事了,或者干脆躺在地上的样子,没办法才让受伤的柳钰回家住。   今天,柳长春家没一个人了,她就又让柳钰回来住了。   孙嫦娥是和柳长青结婚后好几年、在为柳长春操持婚事请本家另外几个婶子嫂子帮忙缝被子时才听她们说,柳长青和柳长春不是亲兄弟。   她当时心里十分震惊,也有点生气,气这么大的事丈夫居然这么多年都没跟她说过,是不是觉得她如果知道了会嫌弃柳长春。   但她当时没表现出来,等没外人的时候她才问柳长青怎么回事。   柳长青的回答让她非常意外,柳长青楞了好一会儿才说:“ 咱伯跟顺德叔是最好哩朋友,长春还不到两岁顺德婶儿就没了,他们家那一支人丁不旺,顺德叔没有其他本家了,他一个男人又不会带孩儿,长春差不多就是咱妈给养大哩,一年到头除了过年那一天,都在咱家里。   我比他大三岁,一直就是把他当亲兄弟哩,后来顺德叔病重哩时候不放心他,把他托付给咱伯,咱伯为了让顺德叔走哩安心,又叫我当着顺德叔哩面和长春磕头拜了兄弟。   我根本就没想过要专门给你说长春哩事,因为我早就忘了长春不是俺亲兄弟。”   孙嫦娥原来就是跟着柳长青把柳长春当亲兄弟待的,听了这话后心里的疙瘩一下就没了,她本来生气也就不是因为柳长春,而是因为觉得丈夫不信任自己,现在知道了事情完全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她也就释怀了。   柳长青和孙嫦娥对柳长春视若亲兄弟,柳长春对柳长青夫妇也视为亲人,所以两家的孩子从小就和一家人一样亲密,柳茂和柳钰就像当初的柳长春一样,几乎就是在柳长青家长大的,柳茂结婚之前都很少住在自己家,一直和柳川住在一起,直到柳川参军,他才慢慢习惯晚上回自己家睡。   柳钰也是除了吃奶的婴儿期,稍微大一点就一直在上面和柳凌他们一起,传统节日需要回家祭拜祖先的,仪式一完就会跑上来,翟玉兰一直说,她算是给孙嫦娥生了俩儿子,自己省心的啥都不用管,就等着听他们喊“妈”就中了。   吃过晚饭,孙嫦娥看着柳钰躺好睡下,又交待了好几遍柳海睡觉时警醒点,不敢碰了柳钰受伤的胳膊,才回自己住的窑洞。   柳侠今儿睡在东边柳长青夫妇的窑洞里,他把自己扒光钻进被窝儿里,被子上补丁摞补丁,都快看不出原来花红柳绿的图案了,但却不像其他山里人那样被头儿让脑油磨的明光,挨着身子冰冰凉。   孙嫦娥人干净,冬天再冷,一个月是一定要把被褥轮番拆洗一遍的,平时只要有太阳,被褥也要天天拉出去晒,看上去破旧的被褥其实厚实温暖。   孩子多,家里又没有多余的布票,也就没有足够的布给孩子做衣服,更不用说替换的裤头了,柳侠就一个裤头,小的时候爱尿床,第二天起来就没有穿的了,孙嫦娥后来就不准他穿裤头睡,他自己也乐得光溜溜的睡着舒服,慢慢的就成了习惯。   柳侠轻轻用指尖摸摸大老鼠的小脸儿,有点凉,他小心翼翼的把他往自己跟前挪了挪,伸出左臂,把大老鼠圈在自己的腋下:“这样就不冷了,哎,原来将生出来哩小孩儿真这么丑啊,哼,肯定不会都这样,我肯定没你这么丑,肯定没!”   作者有话要说:  您:当地话“你们”,不是尊称。   伯:音念“bai”,父亲。   大伯:父亲的哥哥,其他以此类推。   娘或者大娘、二娘:大伯的妻子,其他以此类推。   不太懂排版,就用文字的形式给大家介绍一下其中的人物关系:   第一代   柳长青、孙嫦娥夫妇的五个儿子,从大到小的顺序:柳魁、柳川、柳凌、柳海、柳侠。   柳长青的义弟柳长春。   柳长春、翟玉兰夫妇的四个孩子:柳茂、柳云芝、柳玉芝 、柳钰。   当地风俗,一爷之孙的孩子都是家族大排行,柳长青和柳长春虽然没有血缘上的关系,但柳长青和柳长春视彼此若亲兄弟,两家关系十分亲近,所以他们两家的孩子也一起排行:柳魁、柳茂、柳川 、柳钰、柳凌、柳海、柳侠。   第二代   柳魁、何秀梅夫妇的儿子:柳葳、柳蕤。   柳茂、徐小红夫妇的儿子:柳岸。   其他   三太爷是柳魁他们这一辈的称呼,三太爷是柳长青爷爷的亲兄弟,即柳长青的堂爷爷,是当年带柳长青走出柳家岭去开城的,柳长青将此视为终身的恩情来报答。   六叔是三太爷的儿子,他的老六排行也是家族排行   这个不重要,以后出现的很少。   至于柳福来,都是柳家岭的,同宗同族,比较远的分支,和柳魁同辈,但已经不和他们这一支排序了,他称呼柳长青为“七叔”,因为柳长青在自己家族这一支的排行是老七。   柳福来的孩子虽然天天和柳侠他们一起玩耍,其实是要称呼柳侠他们为“叔叔”的,农村这种情况非常多。 第2章 猫儿   丈夫孩子和兄弟一家情况不明,孙嫦娥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   旁边的柳侠倒是老实的出人意料,他非要让小老鼠挨着他睡,孙嫦娥被他磨的没办法,答应了,只说等他睡着了再把小的挪过来就行,没想到柳侠把小孩儿护在胳膊下边,一夜都睡相端正,半夜小孩儿饿醒了,弱弱的哭了两声,孙嫦娥又去热了点小米油喂了他,喂着喂着小家伙就又睡着了,孙嫦娥把他放被窝儿里,迷迷糊糊的柳侠又把他揽在胳肢窝里,一觉到天亮。   堂屋煮饭时烧火,比较暖和,孙嫦娥就把堂屋挨着窗户的炕给铺上了被褥,小家伙放在被窝儿里,这样不用来回跑,她和秀梅做饭做针线的时候也能照看到小孩儿。   柳侠和柳海端端正正地坐在在炕沿前,就着玻璃窗透过来的光亮写毛笔字,孙嫦娥在灶台上和面,准备蒸馍,柳葳坐在灶膛旁边,眼巴巴的等着里面的烤红薯赶紧熟。   柳侠忽然抬头说:“妈,给孩儿起个名呗,光这样叫不得劲。”   孙嫦娥白了他一眼:“好好写字,起名得您叔或您二哥,您二哥哩头一个孩儿,他肯定想起个特别好哩名儿,要是曾大哥在就好了,看他给你们几个名字起哩多好听。”   柳侠撇撇嘴:“屁,他们都说俺五哥和我是小妮儿名儿,前几天刘狗旺还说了一回,他当着好多哩人的面故意喊我小侠妞儿小侠妞儿,我才打他哩,他妈不讲理,找到学校想打我一顿。”   孙嫦娥和面的手停住了:“她打你了?”   “没,有人去喊俺哥了,俺哥他几个过去对她说,她要是敢招我一指头,俺几个就一天三顿打他俩孩儿,刘狗剩吓哭了,拉住他妈叫她走了。”   知道自己孩子没受欺负,孙嫦娥又接着和面:“您几个就学着当小流氓吧,还想打群架是不是?仔细让您伯知道了剥您几个哩皮。”   听说公社那边买了一台电视机,那里面放了个外国电影,一群人到处跑着杀人放火,里面有个叫“酋长”的用飞刀,弄得现在公社附近几个村的孩子都喜欢打群架,还都想练飞刀,孙嫦娥他们在柳家岭这种偏远的地方听着都觉得心里不踏实,怕自家孩子哪天被那些小流氓给惦记上。   柳海不愿意了:“那母老虎想打咱幺儿哩,你说俺几个总不能看着让她打吧,要是幺儿给打出点啥,俺伯还得打俺几个,说俺没当好哥。”   柳侠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过几天去学了,找个没人地方我一顿就把狗剩和狗旺修理哩老老实实,看他俩还敢回家告状,哎,对了,妈,你说,他伯他妈咋想哩,给他俩起这么难听哩名儿。”   纳着鞋底儿让柳蕤吃奶的秀梅接过了话:“ 这你都不知道?起个贱名儿好养活,俺村儿有几家生了孩儿,怕养不活,都起哩这种名儿,茅勺儿,茅缸,狗蛋儿,狗剩,狗留,还有个叫猫不叼儿。”   柳侠睁大了眼问:“猫不叼儿啥意思?”   秀梅解释:“就是连猫都嫌弃,搁在那儿,连猫都不会叼着吃,阎王小鬼就更嫌弃了,那就不会把他收走了。”   柳侠眨眨眼:“真哩?”   孙嫦娥笑起来:“就是个念想,想让孩儿平平安安长大呗,都说猫是最有福气哩生灵,有九条命,所以,连猫都不吃哩人,肯定命也大。”   柳侠问:“那为啥不干脆起名儿叫猫?”   “嗯?”何秀梅和孙嫦娥开始都没反应过来,等想明白了柳侠说的意思,忍不住笑起来:“这孩子,谁家会给孩儿起个名儿叫猫啊?”   “我!”柳侠睁大眼睛正经八百的说:“咱家孩儿就叫猫,你看他恁小,跟个老鼠样,所以得起个命大哩名儿,就叫猫儿,”柳侠说着就扑到炕上,趴在大老鼠旁边,用手指轻轻戳着他的小脸儿叫:“猫儿,猫儿,小叔喊你哩,答应呗,猫,猫儿?”   连正写字的柳海都哭笑不得,伸手把柳侠给拽下来:“他才生出来一天,会答应个屁,你快写字吧,写不完三张,回来咱伯饶不了你,我去喊四哥过来吃烤红薯。”   柳钰吃了午饭就又去团在被窝儿里看那几本破连环画了,反正这天啥也干不成,干脆睡懒觉还暖和点。   柳侠蘸了下稀释过的墨汁,继续写字:“妈,嫂,猫儿以后就叫猫儿了,多好听。”   孙嫦娥把馍往锅里放,笑着骂道:“放屁,最多就是个小名儿,在咱家叫叫,要是以后去上学了叫个猫儿,还不让人笑话,你这么好听哩名儿还嫌弃哩,孩儿长大了会待见这个名儿?”   柳侠想想,有道理:“那就当小名儿,我不管,我就觉得叫猫儿好听,妈,你叫一下呗,你一叫就知道多好听了。”   孙   嫦娥心里觉得这个小名儿挺好,只是不想让柳侠太得意,她扭过头对着炕叫了声:“猫儿~,嗯,就是怪好听。”   柳侠一下高兴了,可马上就又想想起自己的名字,他又有点沮丧:“我哩名儿一点也不好听,人家都把我当成小妮儿们了,等我长大了自己去改个好听哩名儿。”   秀梅说:“他们懂啥,你这名儿最好听了,以后公社肯定还会演电影,下回演《永不消逝的电波》你去看看,那里面哩男主演叫李侠,就是你这个单人的侠,孙道临扮演哩,那可是英雄人物 。”   孙嫦娥把锅盖盖上,弯着腰翻看灶膛里的红薯:“ 就是,当初您曾大伯就是这么跟您伯说哩,哎呀,小鳖儿,好好写字,别光顾着说话。”   曾大伯名叫曾广同,曾经在柳家住过十一年,柳家这几个孩子,除了柳魁和两个女孩子,其他男孩子名字都是他给取的,柳家岭还有几个孩子的名字是他起的。   1967年10月的一天,柳长青去公社开会,开完会准备走的时候,听到大院一群人在吵闹,他和其他一群大队书记一起过去看热闹,发现一大群和他一样穿着补丁衣服的人围着个穿着整洁中山装、带着眼镜、四十来岁的男人情绪激动的在控诉着什么,那人脚边还扔着个铺盖卷和几个只有城里人才有的皮包。   望宁的大队书记说,那个人叫曾广同,是从京都回来的反革命分子,原先好像是画画儿的,他祖上的家属于现在的望宁大队第四生产队,可他爷爷都死了十多年了,他爹解放前而几年就离开村子了,现在曾广同不知犯了啥错误,被遣返原籍。   公社革委会的人让他住回原来的老宅子,望宁大队人民群众负责监督他改造,当时姓曾的那些人家就闹了起来,不让他住在那所在村子里看上去鹤立鸡群的青砖瓦房大院里,每天都要过来闹,让曾广同搬走,今天看来是直接把人给撵出来了。   从一年前开始公社已经出了许许多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这些同是农民的大队书记们也都不敢多说甚么,省得一句话不对,惹祸上身,看了一会儿热闹就都走了,柳长青转悠到大门口找了个地方坐着。   曾家来的都是出身最贫穷的,年龄大的妇女和老人,他们知道凭自己贫农的成分和随时倒下都可能爬不起来的年龄,就是县长来了也拿他们没辙,何况,他们是撵反革命分子,走到哪里也不能说他们有错,所以他们放开了倚老卖老装疯卖傻的撒泼,革委会主任孙志勇和几个工作人员脸色铁青拿大道理讲的喉咙都哑了也没用。   柳长青在大门口看了一个多钟头,看火候差不多了,走过去把孙志勇拉到一边说:“孙主任,不就是个没人敢沾哩反革命分子嘛,看把你难为成啥,这样吧,你别作难了,这个反革命分子交给俺大队吧,俺那儿山高路远,有哩是活让他干,就他那身板儿,锄一个月哩地,保证他连张嘴吃饭哩力气都没,更不用说逃跑了,俺帮你看着他劳动改造。”   孙志勇正焦头烂额的拿这些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家就在公社大门口的老农民没办法,柳长青这话一说,他感激的不行,加上他平时就对柳长青印象不错,握着柳长青的手连连摇晃:“长青,你今天算帮了我个大忙,你放心,今后每年您大队哩救济粮,都第一个发,以后你有啥事,找我,我都包了。”   曾广同从此住进了柳长青家的窑洞。   曾广同到柳家岭后的第一个夏天,一帮人马浩浩荡荡杀进了柳家岭,柳长青领着自己村子里一群年轻人,手拿锄头铁锹拦住了他们。   领头的革命小将有二十出头,一身的草绿军装都湿透了,勇敢的站出来指着柳长青命令:“我代表望宁公社造反有理司令部命令你,把反革命分子曾广同给我交出来。”   柳长青不紧不慢的问:“交出来干啥?”   革命小将慷慨激昂:“让他去公社接受广大人民群众的批判。”   柳长青不温不火:“咋批判。”   革命小将有点发懵:“……?那个,那个,就是跪到台子上,带着高帽子批判。”   柳长青大怒:“你这个狗屁不通哩反动分子,俺这么多人民群众一边监督着反革命分子,一边还要在日头底下劳动,您却要让他去舒舒服服哩在台子上歇着,还要给他帽子遮凉,你说,您这是啥觉悟,您到底想干啥?您是替毛主席造反还是替反革命分子造反?”   革命小将有点反应不能,半天才气急败坏的指着柳长青:“你、你、你胡说,俺是毛主席哩革命小将,红卫兵……”   柳长青把铁锨往地上一插,一个大脚踹在革命小将肚子上:“放屁,你是刘拴紧那狗日家哩吧,叫啥来着?刘孬?对,你就是刘孬,你个狗日哩王八蛋,敢跑我地头上撒野,替反革命分子找借口不干活,看我不打死你这个小反革命,刘栓紧个窝囊废,连个儿子也管不好,老子今儿替他管教管教你……”   望宁是个偏僻的地方,闹的起劲的造反派就这么一拨,全公社都知道,柳长青经常去望宁开会,早听说过刘孬的恶名。   柳长青抡起了铁锨,革命小将们也不明白怎么几句话下来他们堂堂的红卫兵造反派就成了反革命分子,但是看看那些抡起来的锄头铁锨,谁也也顾不上争辩,转身撒开了腿就跑,柳家岭一群人在后面抡着锄头追,小将们跑的速度堪比山中野兔,很快便无影无踪了。,   此后十一年,曾广同一直住在柳家,和柳家岭的人一起下地干活,下雨或其他不适合下地的天气就教柳家几个孩子识字、算数,他脑子里好像装着一个聚宝盆,永远有新奇好玩的东西,只要一抓就出来了。   他用铅笔在柳川、柳凌的作业本反面随手圈圈点点,鸟儿们便好像要从纸上飞出去,花骨朵好像带着露珠正在开放;   柳川、柳凌随便画一棵花花草草,他就能在旁边写几行入时随景的小诗,那里面的意境,看的人就觉得那真是自己心里想着却说不出来的感觉。   曾广同来他家的那年,柳凌刚一岁,三太爷给他掐了八字,说他五行缺水,命线也绵软无力,柳长青想给孩子取了好名儿给找找补,可想了一大堆名字觉得都不合适,就那么天天“孩儿孩儿”的叫,后来想着曾广同是个有学问的,就让他帮忙给取个名。   其实,所有认识柳长青的人都把他当成一个有文化的先生,只有柳长青自己觉得他因为要刻石碑、刻章而学的那些碑帖上的字不能算真正的学问。   曾广同说:“凌,冰凌的凌,水至极寒而成凌,凌遇温热而化水,同为一物,刚则不让金石,柔则不逊春风,应时而生,顺时而变,千般变化,却不改其本质,这样的事物看似绵软无力,实则坚韧不屈。”   柳凌的名字让柳长青两口子非常满意,于是就让他给二儿子柳宝也重新取个名儿,三太爷也给宝掐过八字,说是命里金缺水,可柳长青怎么也想不出一个能把这两种东西都给补齐全的字。   曾广同说:“川吧,川,五行为金,寓意吉祥,水之出于他水,沟流于大水及海者,命曰川水,从地理上讲两山间之地为川,通常是水草丰沛,土地肥沃之处,养人。”   柳海是五行缺水,曾广同很直接:“柳海,咱这一下就再也不缺水了,男孩子要有海纳百川的胸怀,以后国家……恢复正常了,让孩子们走遍五湖四海,看看世界之美。”   谁都没想到,柳海以后的生活,真的可以说是走遍五湖四海。   柳侠的八字是曾广同给掐算的:“这孩子金木水火土一样都不缺,既然天生五行圆满,咱就祈祷让孩子做个自由快乐的人吧。侠:从人,正直善良、仗义无畏、武艺高强者,正可谓江湖不老走英雄,天涯仗剑气如虹,这个应该是你们最后一个孩子了,就让他像古时仗剑走天涯的游侠一样,率性而活,不拘世俗,快快乐乐的过一生吧!”   曾广同是78年过完年走的,半年后给柳长青来了第一封信,告诉他们自己现在回到了京都自己的家,闲呆着,日子还行,没人去拉他游街批斗,让柳长青他们不用担心,以后他们隔三差五的就写封信。   柳长青年当学徒时,人聪明又踏实勤快,几年下来,被师傅逼着练得一手好隶书和行书,不光会刻石碑、刻章,也读了不少书,他后来阴差阳错参加解放军,又到朝鲜战场走了一遭,因为有文化沾了不少光,他的一手好字更是让人喜欢,现在公社大院最显眼的地方的大红标语“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毛主席万岁”和望宁学校门口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锻炼身体保卫祖国”,都是他去公社开会时,被管宣传的干事缠着帮忙写的。   家里的孩子都从会捏着毛笔开始,就被他命令每天写毛笔字,临的帖子都是他小时候从开城回来过年时,老板不许他丢了写字的工夫,给他回家时临摹用的帖子,《西岳华山庙碑》,《曹全碑》,《熹平石经》,荐季直表》、《宣示表》、《快雪时晴帖》、《黄庭经》、《佛教遗经》、《曹娥碑》……等等,这些是每个孩子从五岁起便要开始临摹的;十岁后开始临摹王羲之行书《千字文》、《大唐三藏圣》、《兰亭序》等,每天三张报纸正反两面都得写满。   柳长青每次去公社开会都要搜集报纸,反正那时候会多,报纸这东西就一天寿命,过期就没人稀罕了,因为报纸上经常有伟大领袖和其他英雄人物的照片,不敢乱放也不敢卖,怕被有心人抓了把柄,可存放也是问题,到处都是老鼠,如果被啃的不是地方,有可能会招来灾祸,所以,公社各个办公室的人都非常乐意把这些祖宗一样难伺候的报纸送给柳长青。   柳长青不害怕惹麻烦,柳家岭这个地方,除了刚解放时的工作组来过几次,那么多年就来了一次红卫兵小将,平时你请也没有人愿意来,村子里的人吃不饱穿不暖,没人管报纸上那些人是谁,更没人会跑几十里山路去揭发柳长青让孩子用报纸写字,他们做的最多的是来借几张回去糊窗户或擦屁股。   柳长青拿回家的报纸可以说每一张都物尽其用,超额完成了他们所承载的伟大使命,每张报纸都被用过很多遍,硬的变形才会扔掉。   柳长青还会向公社的那些人捎带着要些墨汁和毛笔,那时候这了两样东西是最不缺的,写大字报、决心书、标语都得用,反正是公家出钱,柳长青帮他们解决了算是一个不能说的麻烦,他们也乐得送他个人情。   柳长青回到家就把那些墨汁稀释了,让孩子们练习时用,平时用稀释的刚刚能看出一点黑色痕迹的水,一个星期一次的考试,用真正的墨汁,写不好的挨揍。   柳长青家的孩子在学校的大字课本上全都被老师圈了红圈,可在家每个人都因为写字挨过揍,不过时间一长,乐趣就来了,兄弟几个经常自己比赛,看谁写的更好,久而久之,柳家所有的孩子全都写得一手好字。   只不过,这年头真没什么用。   曾广同曾经说,柳长青生错了地方,要不肯定是个人才。   不过柳长青自己从不这么想,人在哪儿说哪儿,有时间想那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去套只兔子给孩子们吃。   后来曾广同给柳长青的孙子起名“葳”“蕤”,植物茂盛繁荣,希望柳长青一家如山野树木,生生不息,子孙繁盛。   红薯香甜的味道出来了,孙嫦娥把火炭扒开,把几个烤的软乎乎的红薯扒拉到一个搪瓷盆里,柳葳伸手就想抓,秀梅在那边吓得直叫:“不敢抓,爪子给你烧掉哩。”   她这一叫,吃着奶睡的柳蕤也醒了,闹着要下去找奶奶,柳侠把他抱下炕,自己去拿了一个卖相好的红薯在两只手来回颠换着不让烧手。   柳海和柳钰也过来了,一家人一人拿一个热红薯吃,柳侠偷偷儿捏了一点红薯心里最软的部分往猫儿嘴边凑,秀梅抓着他的后领子给拉起来:“妈,你看幺儿这傻孩儿,他偷偷给猫儿喂红薯哩。”   孙嫦娥过来伸手给了柳侠后脑勺一巴掌:“你个二百五,你想噎死孩儿啊。”   柳侠把那点红薯抹自己嘴里,不服的拧着脖子:“可软了,猫儿肯定会吃。”   孙嫦娥伸出巴掌准备再给他一下,却听到外面咕咚一声好像有人摔倒的声音,屋子里一下没了声音,然后除了三个最小的,都站起来往外跑。   柳福来一身的泥,浑身脱力地坐在灶台边,带来一个惊天的噩耗:翟玉兰没了。   柳钰瘫坐在地上,满脸泪,大张着嘴,却哭不出声。   秀梅哭着捶着他的后背:“小钰,孩儿,你哭出来,哭出来呀孩儿……呜……妈,这是咋啦?这可咋弄啊……婶儿啊……”   孙嫦娥满脸泪,傻了一样搂着大哭的柳葳、柳蕤。   柳海、柳侠哭着蹲在柳钰身边:“四哥,四哥,你咋了……”   雪太厚,在上窑那个大坡拐弯的地方,翟玉兰打滑摔倒,她和柳凌拉的架子车一下留不住,也跟着冲了下去,把柳凌也带的摔了出去。   刚刚被柳茂替换下来准备先走一步去公社找吉普车的柳长青匆忙间只来得及拽住了柳凌的脚腕子,滑到半山坡他一只手拼命抓住了棵野枣树,两人才没有像翟玉兰那样掉下三十多米深的山沟。   现在,徐小红在县医院抢救,医生说没有把握救活;   柳长青左手手心整个脱掉一层皮,圪针扎进去十几根,头上受伤,但没啥大问题;   柳凌头上逢了三针,身上的磕磕碰碰不少,不过没生命危险。   可是,翟玉兰被从她后面掉下去的架子车直接砸下了山坡,颈骨折断,抢救了一天一夜,今儿清早人已经没了。   三天后,三太爷把自己的棺材让了出来。   孙嫦娥和过来帮忙的柳家几个爷们儿一起,在柳长春家院子里垒了三个灶台,准备起火办丧事。   柳福来带了两个人去望宁供销社买白布和其他办丧事该用的东西,带着给柳川寄信,其实他们身上没几块钱,买不了几米布,去三个人是为了路上有个照应,怕再出什么事。   柳侠坐在被窝儿里,旁边是猫儿和柳葳、柳蕤。   两个孩子仿佛也明白家里遭遇了天大的不幸,难得的安安静静,柳葳乖乖的看连环画,柳蕤啃了会儿自己的大拇指就睡着了。   孙嫦娥领着一个人老人进来,关上门。   “六叔,我知道有些话说出来怪没脸哩,不过我是真没法了,六叔,家里哩钱前儿黑全都让长青带着了,今儿去撕孝布衫、买纸扎哩钱都是借哩。   福来说,抢救玉兰花了不少,小红又输了可多血,钱肯定不够……,我知道俺太爷年纪大了,您手里得留着点底儿,六叔,我是真不知道去哪儿找钱了呀……”   孙嫦娥说着就哭出了声,她从来都没过过多宽裕的日子,可也从来没想这两天这样无助,柳长青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她结婚后只需要管好家和孩子,钱的事从来没有为难过。   六叔叹了口气,从怀里抖抖索索拿出一个黑蓝的小布包,一层一层解开:“长青家哩,不是六叔不帮你,你也知道,您太爷那个病,一年到头不能断药,他今儿还想过来看看您呢,我不让。   他那个嘿喽病,我是一直操心给他养着哩,家里那只羊,生下十来天我就不让吃奶了,我现在还天天伺候着那个母羊,就为了每天让他喝一碗羊奶,羊奶性热,养他那个病,要不是羊奶养着,他又该嘿喽哩天天夜里睡不成了,连气都喘不上来。”   孙嫦娥擦着泪连连点头:“我知道,六叔,我知道你作难啦。”   六叔把一把钱递给她:“你点点,我记得是十五块。”   “哎,够了,六叔,这就够了。”   六叔看到了坐在炕上的柳侠和他边上的那个小包袱,走过去探身拉开被子:“这就是柳茂哩孩儿?咋恁瘦哩?”   孙嫦娥解释:“柳茂媳妇反应大,到生之前都吃不了多少东西,她人本来也就瘦,五嫂子早先看见她哩时候就说,恁瘦,骨盆窄,怕生哩时候不容易,到底给说中了,唉,只盼着小红能熬过来,要不,孩儿可咋弄啊!”   孙嫦娥的期盼,或者说柳长青、柳长春两家人的期盼,落了空,徐小红生完孩子的第五天凌晨,永远的走了。   猫儿没有像其他小孩儿那样做满月,没有人想起来他满月了。   柳茂从徐小红下葬后就一直躺在两人的窑洞里,几天不吃不喝,柳魁和从部队匆忙赶回来的柳川一直陪在他家,柳茂没有出过家门,也没有看一眼自己的儿子。   柳长春人一下子像老了二十年,几天时间头发就快白完了,二十多天,他没有说过一句话。   柳钰哭哑了嗓子,大晚上的跑到他妈坟上趴着,柳魁柳川柳海几个人找了大半夜,弄回家的时候人都冻得不会说话了。   柳长春的大女儿柳云芝在娘家住了一星期,她婆家是离县城不远的另一个公社的,离柳家岭有五十多里,儿子不满一岁,还没有断奶 ,不能多留。   二   女儿柳玉芝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和丈夫一直留在娘家,每天和大娘孙嫦娥一起给几个男人做饭,一提起她妈就哭的止不住,孙嫦娥和秀梅每天陪着她流泪。   猫儿满月的第二天,孙嫦娥早上起来给柳侠煮了两个鸡蛋让他揣着去学。   柳侠不知道咋回事:给二婶儿和二嫂办完丧事后,家里挂在窑洞前的几十个腊兔子和往年一样神秘消失,家里的鸡蛋也没有再让吃过,山里冬天本来就没有什么蔬菜,,每天的饭,都是就着一点点腌萝卜干,突然看见两个鸡蛋,柳侠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今儿过生儿,十一岁了,快点长大吧。”孙嫦娥摸着小儿子的头,眼睛里满是无奈凄惶,天天见面的妯娌突然就没有了,漂亮贤惠的侄媳妇也走了,她忽然就觉得人活着咋就这么没意思呢。   柳侠接过热乎乎的鸡蛋,塞进棉袄兜里,看了看睡在被窝儿里的猫儿,又掏出一个:“妈,把鸡蛋黄研碎搅到米油里喂猫儿,肯定不会噎着他。”   孙嫦娥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住了那个鸡蛋。   柳魁现在每天送几个弟弟上学,过了上窑那一段陡坡,看着弟弟们再走一段,他才转回来。   下午柳侠放学回来,天还没有完全黑透,他扔下书包,抱着罐头瓶就跑了。   三太爷家和他们家隔着好几道坡,远远的能看见,要走过去至少得二十多分钟,柳侠刚和几个哥哥跑了三十来里山路,浑身是汗,不过他一点也不觉得累,上蹿下跳跑的欢实的很,沟里和背阳的地方还残留着厚厚的积雪,经常走的地方却已经干透了。   他跑进三太爷家,对着窑洞大声吆喝了一嗓子:“太爷,六爷,我来挤羊奶了啊!”然后不等里面有回应,直接熟门熟路的摸到了羊圈,把罐头瓶的盖子小心的放在门口的石头上,把羊拉的靠在比较干净的边上,蹲下身,两只手抱着羊的奶,一收一捋开始挤羊奶。   罐头瓶是泛着淡青色的玻璃瓶,能清楚的看到羊奶成细细的一条线进去,然后越来越多,柳侠数着数:“……二七,二八,二九,三十,好。”   他准备站起来的时候,后边颤巍巍的老人说:“再挤点吧,猫儿满月了,吃哩该多了。”   柳侠犹豫着:“太爷。”   老人冲羊点点头:“以后,每回多挤五下,太爷老了,喝不了恁多,羊奶腥,别哩也没人待见喝。”   柳侠笑着答应:“哎,知道了,不过,太爷,俺妈说你不老,你会是咱村第一个活到一百岁哩老寿星,俺妈说好人都会长寿。”   老人笑笑,慢慢的走回窑洞去了。   回来的路上柳侠走的很老实,罐头瓶的口太大,走快了会洒出来,他可是一丢丢也舍不得洒的。   他是那天听六爷爷说三太爷每天喝羊奶防嘿喽病的时候打上这个主意的,家里人抬着翟玉兰和徐小红的尸体回来那天下午,他就找到了这个罐头瓶,一个人去了三太爷家,三太爷在一边看着,让大孙子教柳侠挤奶,对他说以后他天天都可以来挤半瓶回去,从那天起,柳侠一天也没有空过。   山里冬日的夜晚异常寂静,天空高远,月亮已经有大半个圆了,照的远处近处起伏的山山水水都很清楚,风过树梢发出的呼啸不会让人觉得聒噪,反倒让世界显得更加宁静辽阔。   柳侠左手紧紧护着怀里的罐头瓶,右手搓着冻僵的脸蛋和耳朵,小心翼翼的走在山路上。   他回到家,一家人已经都开始吃饭了,虽然他们家的窑洞已经是全大队最宽敞的了,可现在家里人多,显得非常拥挤,柳侠现在和猫儿一起睡在他爹妈的窑洞里。   晚饭是玉米糁红薯稀饭,玉米和麦子掺在一起蒸的馍,半小碗萝卜干。   柳侠吃了一碗稀饭,俩馍,吃完就跑到灶台边看着在大铁锅的水里放着的盛着羊奶的碗。   这个方法是张长喜告诉他的。   张长喜最小的姑姑七八岁时寻到邻居三道河公社去了,去年考上了原城卫校,以后就是吃商品粮的城里人了,她说人的手上和身上,还有人周围的东西都有很多人眼看不见的脏的细菌,吃到肚子里会生病,会肚子疼,吃饭前要洗手,吃饭的碗和筷子都得天天使开水煮一遍,得多煮会儿,半个钟头,尤其是装牛奶、羊奶的碗,更容易沾细菌,所以好多人喝了奶会拉肚子。   柳侠专门让张长喜写信问了他姑那该咋办,他姑问了卫校的老师,说奶在喝之前要先煮开,滚五分钟左右,小孩儿的奶瓶每次沏奶之前都煮一下,那样就没事了。   现在,猫儿每天的晚饭就是羊奶,其他时候都是小米油。   羊奶滚了,柳侠看着怀里的马蹄表,整五分钟,他一扭头,柳魁就过来把煮奶的碗拿出来放在洗脸盆的凉水里冰着。   过了一会儿,柳侠把碗拿出来擦干,用脸挨挨,嗯,不烧慌了,喊他妈:“妈,中了,我喂猫儿吧?”   前些天家里塌了天,大人顾不上猫儿,都是柳侠在招呼他,柳侠现在已经可以很熟练的抱着猫儿用调羹勺喂奶喂米油了,他还偷偷喂过猫儿一点红薯,用奶冲下去,也没有噎着。   孙嫦娥把猫儿抱起来:“你赶紧去写作业写大字,写完你抱着他,我跟您伯过去看看您二哥您叔。”   柳侠过去把一张报纸摊开在炕上,有点怄气地撅着嘴回答:“哦。” 第3章 丧门星   星期天,孩子们都不上学,写完了作业和毛笔字,就没有什么事了,太阳暖洋洋的,没有风,吃完午饭,一家子全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窑洞挖在向阳背风的山坡上,暖和又舒服。   柳长青叫了孙嫦娥和柳魁、柳川一起去柳长春那里。   再过两天就是翟玉兰“五七”,四天后是徐小红“五七”,这里的风俗,“五七”是仅次于下葬当日的隆重仪式,意味着死去人的灵魂从此就要真正离开家了,活着的人会为他们准备足够多的纸钱以及其他各种用品,当做他们前往阴间路上的盘缠和到达后的生活费用,这是一笔不算小的开销。   柳长青和孙嫦娥已经商量了好几天,想把翟玉兰和徐小红的“五七”放一起办。   柳川的假期到了,马上就得回部队;云芝当着老师,有工作,还有年幼的孩子,不能让她来回跑,几十里路,往返一次真不容易;玉芝也回来快一个月了,现在六个月身孕,山上山下的跑,万一出点事,谁都担不起。   还有一条很重要的,家里真没有钱了,能张开口的乡亲朋友都借过了,现在想借都没有地方了,而且,柳长青心里有数:这个家背不动更多的债了。   柳侠看着爹娘去二叔家,他知道他们去干啥,昨夜他们以为柳侠睡着了小声商量时候说的话,柳侠听的清清楚楚,他觉得二哥肯定不会答应。   他坐在最背风的西北角里,把猫儿放在他盘着的两条腿形成的窝儿里,两条胳膊托着猫让他和自己面对面,逗着他玩,猫儿现在脸上多少有了点肉,没那么丑了,不过:“嫂,你说,猫儿啥时候才能长的白白胖胖,我记得小蕤就是那样,一逗还会笑哩,猫儿咋不笑?嗯……也不是压根不会笑,猫儿就光睡着了笑,一醒就不笑了。”   秀梅用力拍打着已经拆开了裤缝的棉袄,被灰尘呛的扭着头眯着眼:“骚死了,小蕤你再往棉裤上尿我不打死你;你说猫儿光会睡着笑?都那样,那是笑婆婆在梦里教他学着高兴学着笑呢,过了百天笑婆婆就走了,去逗别的新生出来的孩儿了,小孩儿过了百天就会自己笑了。”   柳海坐在柿树上,把树枝晃的哗啦响:“打倒封建迷信!大嫂,谁见过笑婆婆?”   秀梅把棉絮放一边,外面的布扔进大木盆里:“切,小孩儿家懂啥,不跟你说,柳凌,柳钰,您俩明儿都想去上学啦?”   “嗯,”俩人一起点头,柳钰活动了两下胳膊,蔫蔫的说:“我好了,不去学在家咋弄,小凌学习那么好,再耽搁下去他就考不了年纪第一了。”没有了妈和嫂子的家像个冰窖,柳钰觉得家里炉灶里的火烧的再旺都暖不热窑洞,他害怕呆在家里。   柳凌头上也已经拆了线,身上的伤也都好的差不多了,就是头发还没长起来,短的露着头皮。   他是一群孩子里最喜欢上学的一个,五冬六夏,从不让大人叫着起床,最近一个月没有上学,他总觉得不踏实,他现在上初二,课程和以前秀梅他们上初中时候不太一样,秀梅和柳魁辅导不了他了,可真让他去学,他又不愿意柳钰一个人在家伤心,柳长青昨夜悄悄跟他说,让他主动带着柳钰去学,学校人多热闹,能让柳钰好过一点,所以他故意在柳钰跟前表现的特别担心期末考试。   柳侠以前特别喜欢上学,当然,冬天的凌晨起床那会儿例外,有了猫儿以后,他就是人在学校,心里也一直惦记着家中被窝儿里那个软软乎乎的小家伙,最近干脆就开始找理由逃避上学了,不过一次也没成功过,所以关于上学的话题他装聋作哑,只管逗着猫儿玩:“猫儿,别吐泡泡,把下巴都吐湿了,湿了可冷,”   柳侠用自己的袖子小心的擦着猫儿嘴角的口水,又顺手把小蕤的黑爪子拍开:“小蕤,你手恁腌臜,别去擦猫儿哩嘴,哎,哎……猫儿,不是刚把过你吗,咋又尿了,大嫂,我裤裆又湿了……哎,二哥?”   几个人都看到了从坡下上来的柳茂,秀梅顾不上柳侠的湿裤裆,站起来先招呼柳茂:“茂,你出来啦?小茂,你……哎哎,小茂,你这是干啥咧?”秀梅看着脸色憔悴喘着粗气气势汹汹直冲柳侠那边过去的柳茂,伸出手想去拉他。   “把他给我。”柳茂拍开秀梅的手,直矗矗的站在柳侠身边,伸出两只手。   柳侠被猫儿尿了一裤裆,正举着猫儿没办法呢,也没仔细打量柳茂的脸色,就把猫儿小心的递给了柳茂:“二哥,你慢点,别闪着孩儿哩腰。”   柳茂两眼通红,接过了猫儿沙哑着嗓子说:“我不会闪着他哩腰,我直接摔死他。”说着就往院子边的沟沿走。   “柳茂!”   “二哥!”“二哥!”“二哥!”……   秀梅、柳凌、柳海、柳钰全都追了过去,柳茂瘦成一条儿的背影带着决绝的疯狂让几个人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   秀梅大叫着伸手去拉柳茂:“小茂,你疯啦?那是您孩儿……”   “二哥,你干啥咧?”   “二哥,可不敢摔,快松手。”   “二哥……”   柳凌、柳海、柳钰也都跑过去拽着柳茂,企图阻止他疯狂的举动。   “我摔死他,我摔死这个丧门星,这个丧门星……”柳茂挣扎着往外冲,秀梅几个人拼命撕扯着他。   “小茂,快松手,可不敢啊!”秀梅想把猫儿夺过来,一把没抓住,柳茂就把手里的小东西举了起来:“就是他克死了小红跟俺妈,这就是个丧门星,我今儿非摔死他不可……”   “二哥,你给猫儿给我,给猫儿给我!”柳侠冲了上来,嗓子喊的都破了音,跳起来去够柳茂手里的猫儿,可柳茂近一米八的身高,柳侠跳起来也抓不到猫儿。   柳茂疯了一样的左突右冲,他手里的猫儿哼哼唧唧的哭了起来,柳茂眼睛血红,一边骂一边往院子东边沟最深的地方冲,这里的人家都没有院墙,院子下面是十几米的沟,沟沿上是各种枝枝丫丫的野草灌木和乱石,柳茂边挣扎着挣脱几个人边叫:“滚,都滚,滚,我非摔死他……啊——”柳茂突然大叫了一声,鲜红的血顺着他的头发流进了脖子里。   柳川首先冲了上来,跟着是柳魁、柳长青、柳长春……   “柳茂,你干啥咧?”   “幺儿,你干啥哩咧”   几个人一起跑过来,柳魁和柳长青同时伸手去抓抡着板凳的柳侠,却被疯了一样的柳侠给挣脱了,他跳起来又一次把板凳砸在了柳茂头上:“我叫你松开,日您娘我叫你松开猫儿……”   被柳魁抱住的柳侠拼命挣扎着,他手里的板凳柳魁夺了好几下都没有能拿走,柳魁只好把他往院子中间抱,柳侠扭着头大骂柳茂:“日您娘,你才是丧门星,你才是丧门星,日您娘你给猫儿松开……大哥你松手,我砸死他个王八蛋……”   …………   柳川终于把猫儿从柳茂手里夺了过来。   柳长青、柳长春架着柳茂把他往窑洞里推。   柳茂脸上都是血,还拼命的踢打着,回头骂:“老三,川儿,给那个丧门星摔死,他克死俺妈,克死小红……”   “日您娘,你再敢厥一句试试!”刚被大哥放开的柳侠抡起板凳又追了过去。   柳魁还没跑到被柳茂撞得倒在地上的柳凌跟前,就又折回来追柳侠,柳侠赶在被他抱住前把手里的板凳扔了出去。   “柳侠!”   “幺儿,不敢……”   板凳照着柳茂飞了过去,柳长青眼疾手快的把柳茂拉到一边,板凳砸在他后面的窗户上,玻璃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柳长青放开了柳茂,过来冲着又拎起一个当凳子用的榆木树疙瘩正准备砸过去的柳侠就是一脚,柳侠一下被踹出好几米,榆木疙瘩也滚出去老远,柳侠蜷曲着身体躺倒在地上。   柳凌、柳海和孙嫦娥大叫着跑了过去,可他们还没跑到跟前,柳侠已经一骨碌爬了起来,抓起身边一个板凳,看也不看柳长青,冲着还在叫骂的柳茂又扑过去了。   柳川已经把猫儿递给了秀梅,他跑过去把疯了一样的柳侠给箍在怀里:“幺儿,幺儿,小侠,好了,好了,孩儿,你看你给咱二哥砸成啥了,他疯了孩儿,咱别理他了……孩儿,幺儿,你过去看看,猫儿没事了……”   柳侠又踢又蹬,冲着柳茂破口大骂:“柳茂你个孬孙兔孙狗杂种,你敢打猫儿,看我不活剥了你,你个不要脸没骨气哩王八蛋,你不就是想再找个媳妇,嫌猫儿是拖油瓶吗?你个孬种,杂碎,王八蛋,你敢再招猫儿一下,我不弄死你我就不姓柳……”   “他就是个丧门星……”柳茂被按拉到了堂屋窑里还在声嘶力竭的骂。   被柳川箍得动弹不了的柳侠睚呲欲裂:“去您妈了个逼,你才是丧门星,软蛋,孬种,王八蛋,想要媳妇连自己孩儿都不要哩杂碎王八蛋……”   柳侠被柳川和柳魁挟持着抬进了窑洞,柳魁和玉芝女婿王二峰把瘫倒在地的柳茂弄到架子车上,去张家堡的大队卫生所去看病,柳侠用板凳砸了柳茂好几下,他头上一个大包,两个大口子,血流的到处都是。   孙嫦娥抱着猫儿进来,正和大哥、三哥踢腿瞪眼闹的脸红脖子粗的柳侠这才停下,躺在炕上喘气。   孙嫦娥给柳魁使了个眼色,过去把猫儿放在柳侠怀里,看到他一身的土,裤裆处都是泥,又把猫儿抱起来,温声道:“猫儿又尿你身上了?”   柳侠马上一咕噜坐起来,谁也不理,一把把自己下面脱光溜,坐进被窝儿里以后才一脸蛮横地大叫:“我专门叫孩儿尿哩,我就待见猫儿尿,一会儿烤烤,明儿照样穿。”   猫儿的小棉裤是开档的,小jj尿的还挺高,全都浇在了柳侠的裤裆上,他自己的小棉裤就裤腿湿了一点点,刚才的一番混战对他的影响已经过去了,他这会儿正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看着柳侠,嘴里不停的吐着泡泡。   柳侠把猫儿下巴上的口水擦干净,坐在被窝儿里,用被子把自己裹到胸口部位,猫儿也给裹进来了,只在柳侠胸前露出一个小脑袋。   柳川坐在炕沿上,看着自己最小的弟弟,无奈地摸摸他的头:“幺儿啊,要是将没人拦着,你打算给咱二哥打死啊?”   一提到柳茂,柳侠刚刚宁静的眼神又浮上了戾气:“今儿这还是轻哩咧,他要是以后再敢来招猫儿一下,再说猫儿是丧门星一回,我拿刀劈了他。”   柳长青气的手直抖:“你长本事了哦,你会打自个儿家哩人了,是不是?”   柳侠豁出去了,瞪着眼毫不示弱的和柳长青对峙:“猫儿不是咱家哩人?猫儿还是柳茂他孩儿哩,他却想给猫儿摔死,你咋不去说他咧?”   柳长青举着巴掌就要过来打人,柳川急忙站起来拦着:“伯,你别生幺儿哩气,今儿这事的确是俺二哥不对。”   外面进来一大群,秀梅,柳玉芝,柳凌,柳钰,柳海和俩小的,柳凌、柳钰也过来拉着柳长青:“伯,您不能打幺儿,今儿俺二哥真是疯了,俺几个都挡不住他,要不是幺儿过来,他就真把猫儿摔死了。”   柳川趁机把柳长青摁坐在炕沿上,柳玉芝端了一碗水过来:“大伯,您别生气了,咱都看见了,今儿真是老二他犯浑咧,不能怨幺儿。”   柳长青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小茂再犯浑,那也是他二哥,这小兔崽子也不能那样下死手砸他。”   柳侠不服气,拧着脖子说:“凭啥不能?他都想给猫儿摔死咧,我就不能砸他两下?”   柳长青刚刚下去的火又被拱了上来,站起来指着柳侠:“你还犟,看我今儿不打死你。”   柳川拼命的抱住他,孙嫦娥吆喝柳侠:“作死呢你,敢跟您伯犟嘴,还不赶紧认错。”   柳侠愤愤地对着柳长青瞪了一会儿,然后“哼”地一声把脸扭到了一边。   柳家的炕都是盘在窗户下面的,亮堂,女人做针线活,男人商量个事都方便,省煤油。   此时午后的阳光正好,暖暖地照着柳侠的身上,柳侠拧着脖子,一副死犟到底的模样,手却在轻轻拍着怀里的猫儿。   柳长青瞪着小儿子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泄气的坐在炕上不动了。   今儿柳茂闹成这样,是心里憋着一口气,又不敢对着他和孙嫦娥发作,所以就迁怒到了猫儿身上,说到底,还是自己的错,当个男人却撑不起家,连给兄弟媳妇和侄媳妇做“五七”的钱也拿不出来。   柳长青长长的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猫儿毛茸茸的小脑袋,对柳侠说:“这几天您妈跟您大嫂他们都忙,你看猫儿哩时候仔细点,别老叫她们给你拆洗棉裤,她俩哩手都冻肿了。”   柳侠扭过头,眨巴了两下眼,他从来没见过柳长青这样低沉无奈的样子,心里一下慌了,嗫嚅着说:“伯,我,我不是故意打俺二哥咧,他非要给猫儿往沟里摔,我真没法儿了。   伯,妈,三哥,俺班也有个人,他妈生他妹子哩时候死了,他伯想再娶个媳妇,那个寡妇嫌弃他妹子,他伯就说他妹子是个丧门星,克死他妈,要是一直养着,还会克死家里其他人,最后到底给他妹子寻出去了。   他跟俺说,他妈活着哩时候,他伯可待见他妹子了,说他妹子长的像他妈,还让他以后长大要带他妹子好点,他伯都养了他妹子快三岁了,最后都能为了娶媳妇把自己妮儿寻出去,俺二哥连看猫儿一眼都不愿意,他就是嫌弃猫儿是个拖油瓶,会耽误他以后再娶媳妇。”   柳侠说着说着就又激动起来,看一屋子的人都可疑:“您都嫌弃猫儿是不是?俺大姐有奶,还给他那孩儿带着奶粉,我那天求着她叫给猫儿喝了一回,她回头就给奶粉藏起来了,我知道她是嫌弃猫儿,怕猫儿再喝,伯,您要是敢给猫儿寻出去,或者叫二哥给猫儿找个后妈,我可不愿意,您要是嫌弃猫儿,想把他寻人,就跟我和猫儿一起寻出去,我可不会叫别人虐待猫儿,您要是背着我把猫儿寻出去,我也不会搁家了,我独个儿走,不给您这么狠哩爹娘当孩儿。”   柳凌出声道:“幺儿,俺几个都可待见猫儿哦,谁都不嫌弃他,你说的那奶粉,是大姐夫藏起来哩,那天我正好看见了,咱大姐说他们就搁咱家几天,猫儿又小,喝不了多少,藏起来不得劲儿,大姐夫说他们那奶粉是好奶粉,一块多钱一袋,猫儿要是想喝,叫咱家人自己去买。”   柳玉芝尴尬的低下头,姐夫藏奶粉的时候,姐姐虽然不愿意,却也没有硬争到底,她和丈夫都看见了,这事让她在自己丈夫面前都觉得丢脸。   “小凌。”柳川轻轻叫住了柳凌,他看到了父亲沉重无奈的眼神。   柳长青长叹了一口气,柳凌刚才的话,每个字都像刀一样戳在了他心里,男人不济事,让妻子孩子都跟着被人看不起,他的这些孩子,聪明懂事,就因为生在了这个穷山沟,到哪里都被人耻笑。   前些天在县医院,柳凌逢针时候疼的厉害,叫了两声,被医生护士翻着白眼训斥的手足无措,而旁边一个比柳凌小不了多少的孩子,只是在胳膊上扎一针做个皮试,叫的惊天动地,护士还笑眯眯的安慰那个孩子和他母亲。   柳长青觉得喘不过气来,站起来准备出去,走到门口,回头说了一句:“咱家哩孩儿,饿死也不会寻出去。”   柳侠瘪着嘴,呼哧呼哧地哭了起来。   柳长青站在坡口,等柳凌出来,叫住了他:“幺儿脖子里那一道血檩子,是咋回事?”   柳凌楞楞,摇摇头,眼神闪烁的把脸扭到一边。   柳长青把他的脸扭过来:“是您二哥打哩还是他在学校跟人打架了?”   柳凌垂下眼帘不说话。   柳长青放手:“中,你不说是吧?那我明儿跟您几个一起去学校,问问您老师或者同学,总有人知。”   学生最害怕家长去学校,哪怕是打架吃了亏,家长去帮着出气的时候看着挺威风,等家长一走,其他人都会孤立你,疏远你,觉得你没种,一点事就喊大人出头,柳凌也不例外,所以他一下就蔫了:“伯,你别去,幺儿,幺儿他也没吃亏,他给那俩拾字纸哩孩儿打的也不轻。”   “拾字纸哩?幺儿为啥和拾字纸哩打架?”   柳凌后悔已经晚了,他知道柳长青不好糊弄,可已经说漏嘴了,他也不敢明目张胆的骗自己的父亲:“就是俺婶儿没了以后,幺儿叫刘狗旺给他找了个篮儿,幺儿每天一下课就去拾字纸,后晌俺放学哩时候他就去供销社卖,一天三分钱。   俺学校原来有俩孩儿,几年前开始就一直拾字纸卖钱,那是弟兄俩,大哩跟我一样是七年级,小哩跟幺儿一样,是五年级,不过他比幺儿大,他俩找过幺儿一次,不准幺儿再搁俺学校拾,幺儿没理他们,独个儿只管拾。   夜儿晌午,幺儿吃完馍就又出去拾了,结果拾到七年级教室后头,叫那兄弟俩挤到了柿树林里,他们就打起来了,柳钰俺几个是下午快上课才听说的,他们都说那个大哩头上肿了一个大疙瘩,小的那个棉裤都让幺儿给打的烂完了,不过,他俩本来穿的就可破烂……那个,幺儿夜儿个哩字纸卖了四分钱。”   柳凌央求的看着柳长青:“伯,你可别打咱幺儿啊,肯定不怨他,咱幺儿从来都不欺负人,他学习虽然是中等,也皮哩很,不过,老师们都可待见他,说咱幺儿皮是皮了点儿,可不浑;幺儿不叫我跟您说他打架的事,我都跟幺儿发过誓了。”   柳长青摸摸柳凌的头,温声说:“我不打孩儿,小凌,幺儿就没说过他攒钱干啥呢?”   柳凌摇摇头:“没有,谁问他都不说。”   柳长青看着远处灰暗的群山,深深地叹了口气。   徐小红的“五七”还是按柳茂的意思单独办了,钱是柳茂去自己单位借的,他在罗各庄煤矿上班,合同工,两年前工资从十一块钱涨到了十四块,给生产队交十块,剩下的是自己的,他这次借了七十块。   柳茂订了最高规格的七色花供,就是七种颜色的各种动物造型的馒头,让逝者到阴间驱使享用的,一套要十五块钱,又买了三斤猪后臀肉,余下的钱,他全部买了金元宝银元宝,金山银山摇钱树,柳茂还特地让做了自行车,缝纫机,大立柜,板箱,八仙桌,手表……   所有徐小红曾经梦想但从不曾拥有过的,柳茂都给做齐了,柳茂给了妻子一个柳家岭人从来没有见过的最风光体面的‘五七’。   办完事的第二天一大早柳茂就走了,到底没有上来看猫儿一眼。   柳川在翟玉兰‘五七’的次日就已经走了,他的假期结束了。   家里好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生活,但柳长春家却没有了一点生机。   柳长春和柳钰现在一日三餐都在上面柳长青这里吃,这是孙嫦娥强硬要求的,柳长春推了几次,一家人就都在那里坐等着他,他不去全家都不开饭。   秀梅对此没有一句怨言。   孙嫦娥和秀梅的娘家是邻村,都是望宁大队附近比较富裕点的村子里的,两人的恋爱婚姻也几乎一模一样:在望宁公社无意中碰到柳姓青年,一见钟情,女方全家反对,然后没有一根线的陪嫁走人。   后续不同的是孙嫦娥当年多次回娘家都被拒之门外,而秀梅在有了柳葳之后,她妈会在望宁有古会的时候和她见一面,偷偷给她两块体己钱,前年柳蕤出生后,她和柳魁又一次去娘家,他爹虽然板着脸,但总算没把他们赶出门。   其实,秀梅在没嫁过来之前就听说过孙嫦娥,因为她去望宁公社的时候,不止一次有不太正经的上点年纪的男人说:“真好看啊,快赶上当年的赛嫦娥了。”那时候,秀梅想像过赛嫦娥的样子,但却没想到有一天这个被十里八村夸成仙女的人会成为她婆婆。   而徐小红,和他们不太一样,徐小红和柳茂是高中同学,俩人在学校就偷偷恋爱了,毕业后柳家托人去提亲,徐小红的父亲不同意,他有更好的目标,已经替女儿物色好了,是望宁供销社的一个售货员,合同工;徐小红以死相逼,柳长青又托孙志勇给柳茂办成了罗各庄煤矿的合同工,徐小红终于明媒正娶的进了柳家。   而柳家人也对得起徐小红的坚持,她过门三年没有怀孕,无论村里人说什么,柳家人都没有嫌弃过她,柳茂对她更是一如当初的好。   秀梅能理解柳茂失去徐小红后的痛不欲生。   日子一天天流水似的过着,柳侠在期末考试前的一天,终于攒够钱,给猫儿买了第一袋奶粉,猫儿喝了快一满瓶,还撑着要,柳侠狠狠心,又给他沏了少半瓶,猫儿喝的痛快,吐得也麻利,刚喝完,一个饱嗝,跟着白乎乎的奶就全翻了出来。   柳侠手忙脚乱的给他擦,猫儿不停的吐,把柳侠心疼的直叫:“猫儿,别吐了孩儿,你一口就是小叔一星期哩字纸啊!”   猫儿听不懂柳侠的话,可是柳长青、孙嫦娥和大哥柳魁都听懂了,柳魁那样的大男人,眼圈一下就红了,他接过猫儿,帮他把罩兜脱下来,一边推柳侠:“去,看你身上,赶快去把棉袄脱了擦擦,   我那件绿棉袄就搁炕头儿上咧,你先换上。”   秀梅把猫儿接过去,说丈夫:“你去拿,幺儿快湿透了,出去冷。”   孙嫦娥正在掀开锅准备出馍,扭头对柳凌说:“您大哥他们说话咧,你抱会儿猫儿,柳魁,别拿了,您伯那件军大衣我给改过了,给幺儿和小钰一人改了一件棉袄,本来说是过年再叫他穿呢,凌儿,你去拿过来,搁我炕头儿那板箱里放着哩。”   柳长青对自己六年的部队生涯十分珍惜,他虽然不说,孙嫦娥看得出来,快三十年了,柳长青当初所有从部队带回来的衣服都穿烂完或给家里其他人改成衣服了,唯有那件棉军大衣,孙嫦娥一直放着,每年最冷的时候拿出来柳长青穿些天,过后就晒晒放起来了,直到今年,没有一分钱给孩子们做衣服,可总是过年呀,大的就不说了,几个小的好歹得新新儿的,就是拿旧衣服改的也是好的,   柳长青自己先把大衣的缝给剪开了,孙嫦娥才动手改。   柳魁站起来:“没事,那件放着让幺儿过年再穿,他是最小的,过年好歹得添一件,再说了,我那件暖和。”   柳魁说的绿棉袄,是他从部队复员时带回来的没有领子的军棉服,厚实软绵,柳侠现在才十一岁,穿上又宽又大,不过特别暖和,他把猫儿裹进去,然后把被子搭在自己腿上,这样猫儿的脚更暖和。   俩人坐在炕上,猫儿现在已经不再是一天到晚的睡了,这会儿睁着乌黑的小眼睛看着挂在墙上的煤油灯。   柳侠一遍又一遍的指着油灯教猫儿:“这是灯,油灯,照亮用哩灯。”   柳长春坐在灶膛边,看着炕上那个孩子,却怎么也开不了口说句“过来,让爷爷抱。”   柳侠接过孙嫦娥递过来的奶瓶,里面是白开水,羊奶和奶粉据说都上火,猫儿得多喝水,柳侠扶着奶瓶喂猫儿喝水,忽然想起一件事,他问柳长青:“伯,你给我逮个刚生完小兔儿哩母兔呗。”   柳长青有点迷茫:“啥?”   “母兔,刚生完小兔儿、正有奶哩母兔,”柳侠非常认真的给柳长青解释;“三太爷家那只绵羊快没奶了,这一袋奶粉又这么少,猫儿喝不了几天,你套兔子哩时候,给我套个刚生完孩儿哩母兔,我挤兔儿奶给猫儿喝。”   “啊噗——”秀梅第一个笑喷了,前仰后合的笑的要岔气了。   柳魁本来想瞪她一眼,嫌她这样笑让柳侠没面子,可自己却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跟着是柳长青夫妇,最后,连快两个月了基本都没开口说过话的柳长春也笑了起来。   秀梅终于把气喘匀了,她抚着自己的胸口,笑的浑身乱抖:“兔儿奶,兔儿奶喂猫儿,啊哈哈哈哈……,幺儿啊,你这长哩是啥脑子啊,这主意恐怕神仙也轻易想不出来,兔儿奶喂猫儿,哎呦,笑死我了。”   本来几个大人笑的只是用兔子奶喂孩子这个事儿,经秀梅这么一说,想想,真是更好笑了,连刚开始没听出这话有什么好笑的柳凌他们几个也都笑了起来。   柳侠却没觉得有啥可笑的,他翻了个白眼,捏着猫儿的小鼻子说:“猫儿,咱不理他们,连兔儿奶能吃都不知哩人,咱跟他们没啥好说哩,哈?”   猫儿小嘴巴张的圆圆的:“哦——哦——”   “猫儿真乖,猫儿……”柳侠低下头,慢慢拉开被子,惨叫道:“猫儿,你水将喝进去啊,妈——”   一屋子的笑声差点把窑顶给掀翻。 第4章 寒假   放寒假了,半大小子们钻天猴似的,家里一天到晚都没个清静的时候,附近坡上的野酸枣也都被他们踅摸光了。   柳侠三天就把所有的寒假作业突击完了,以后,每天只要写五张报纸的质量达标的毛笔字,就可以带着猫儿天天随便玩,他最近写字特别有感觉,所以每次都能很顺利的通过柳长青的考试,一点压力都没有,不过,他那么乖巧的主动先把作业写完,除了期末考试年纪排序倒退了十几名,想将功补过外,最主要的是以后孙嫦娥给他立了规矩,一天不写五张作业,不许抱猫儿玩。   孙嫦娥眼光特别毒,能准确快速的抓到每一个孩子的软肋,柳钰坐不住,最怕看书,她就规定每天写不够预定的作业,晚上就是熬半夜,柳钰也得从家里那本老旧发黄的《唐诗三百首》里背出三首,具体是哪三首,决定权归孙嫦娥所有;柳海最不喜欢干家务,完不成作业第二天就得负责洗碗刷锅,还要给猫儿洗尿布;柳凌最让人省心,家里的书根本就不够他看的,作业写的和字帖一样,孙嫦娥只想让他每顿饭多吃半个馍就好了。   柳钰很郁闷,他最近一个月临摹的是《平安帖》,回回不过关,每天都得罚写七张报纸,柳凌看他可怜,偷偷替他写了一次,被柳长青一眼看穿,俩人一起被罚写了二十篇《千字文》。   猫儿看着瘦,却没生过病,孙嫦娥说小孩子越包着捂着越容易生病,柳侠就每天把猫儿裹棉袄里出去在山坡上疯玩,摘酸枣,摸轰柿,在凤戏河里砸冰凌,回来后猫儿最多流点鼻涕,暖暖和和睡一夜就什么事都没了。   总体来讲,柳侠觉得生活很美好,但在这幸福的感觉之外,他总觉还有一点点莫名其妙的东西让他不舒服,具体的是什么,他又说不出来。   直到大年初一的早上,他才明白了那种感觉是什么。   山沟里虽然贫穷,过年时的礼数规矩一点不少,晚辈要去给长辈磕头拜年,长辈要给晚辈发压岁钱。   柳侠早早的就醒了,天还灰蒙蒙的没有亮透,他想起床,可胳肢窝下的猫儿睡的还很香甜,猫儿睡觉很灵醒,他如果在身边,猫儿能睡好几个小时不动窝儿,如果他起来,猫儿一会儿就醒,醒了就尿床,尿完开始哭。   柳长青和孙嫦娥早就起来了,这会儿恐怕饺子都包一大堆了,想到肉饺子,柳侠真的是垂涎三尺,但他还是又坚持了快一个钟头才慢慢坐起来穿衣服,他棉裤还没套上,猫儿黑溜溜的眼就睁开了。   柳侠把自己的棉裤扔一边,赶紧把猫儿拉出来把尿,他的口哨响起来,猫儿的尿也远远的落在了柳长青的一双旧鞋子上,柳侠吐吐舌头,把猫儿的小鸡鸡换了个方向,猫儿尿了一大泡,舒服的伸了个懒腰,窝在柳侠怀里,准备继续睡。   柳侠捏捏他的小鼻子:“今儿是年下,过节呢,咱得起来赚压岁钱,不能再睡了,晌午小叔搂着你睡一大觉。”柳侠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是柳葳、柳蕤他们的哥哥,他觉得叔叔应该是柳福来那样的中年窝囊男人的专称,他只比柳蕤大五岁,一直都不适应叔叔这个称呼和身份,所以猫儿刚生下来时,柳侠本能的觉得自己是他哥,不过,被柳海几个笑话,又被孙嫦娥打了几下后脑勺后,他就老老实实地当起了猫儿的小叔。   柳侠抱着猫儿进堂屋,窑洞里这个时候还非常暗,他妈和嫂子在就着煤油灯的灯光包饺子,柳长春在擀皮,柳长青和柳凌在炕上坐着下自己用小树枝制作的棋,柳侠把猫儿递给柳凌,然后跪下,先规规矩矩给柳长青磕了三个响头,柳长青给他一张崭新的两毛钱,柳侠笑嘻嘻的装兜里,人却没站起来,咚咚咚又三个,伸出手:“这是替猫儿磕的。”   柳长青骂了句“兔崽子”,又拿出一张两毛,柳侠这才高高兴兴站起来,然后又照着样子再柳长春面前来了一遍,又拿到四毛钱。   柳侠抱着猫儿推开门:“走,去给大伯磕头。”柳蕤也是要有人在身边才睡的踏实,今儿秀梅天不亮就要起来包饺子,平时总是家里第一个起床的柳魁放了鞭炮后就又回来躺下了。   柳侠刚走到柳魁一家四口住的窑洞门口准备推门,秀梅从后面跑过来拉住了他,轻声说:“幺儿,俺那屋里难闻的很,小葳、小蕤天天又尿裤又尿床,屋里可呛得慌,别熏坏了猫儿,待会儿等你大哥过来你再替猫儿磕头吧。”   “没事,我们那屋更骚,猫儿不但尿床尿裤,还屙被窝儿里呢。”柳侠说着伸手就去推门。   秀梅依然笑着,但手却紧紧拉住了柳侠的胳膊:“不是,幺儿,其实我是想让小蕤再多睡会儿,昨晚上除夕,他俩高兴过头儿了,到后半夜才睡着,哎呀你看我,我兜里就有钱,幺儿,你和你大哥是平辈,磕头不合适,就是替猫儿磕也不合适,这样,嫂子直接把钱给猫儿吧!”   柳侠的脑子瞬间像被泉水冲开了一条裂缝,一个念头清晰了起来:嫂子不想让他和猫儿进他们的屋子。   这个想法一出来,两个多月来那些让他影影绰绰不舒服的事一下都清清楚楚的展现了出来:嫂子对猫儿很亲,但几乎从没主动抱过猫儿;小葳和小蕤好奇,总想跑到猫儿跟前看看摸摸,嫂子总是以怕挠伤或其他各种理由不让他们靠近猫儿;每次大哥抱猫儿的时候,嫂子总是抢过去自己抱,然后很快就能找到理由把猫儿让给其他人;大哥的那件军绿棉袄是他最喜欢的东西之一,柳侠穿了一次,用它裹着猫儿,柳侠自己的棉袄干了之后去还大哥的,嫂子说既然柳侠喜欢,就留着自己穿,柳侠再三说不要,嫂子就把棉袄给了孙嫦娥……   柳侠用力吸了一口气,心里堵的像石头一样的东西让他难受,他垂着眼帘看着怀里带着虎头帽的猫儿,猫儿的眼睛黑黑的纯净清亮,也正看着他,柳侠吸了吸鼻子,对秀梅说:“嫂,柳茂和大哥是平辈,他从来没给过小葳、小蕤压岁钱,那猫儿也不应该要你们的,不能让柳茂占便宜。”说完,他不等秀梅说话,抱着猫儿转身往院子下坡的方向走去。   秀梅不自在的在围裙上擦擦手,看着柳侠的背影,眼神纠结复杂。   今天是晴天,太阳还没有完全出来,走在山坡上,能看到黄橙橙的太阳在东边山山岭岭间不停的露出来又隐没进去,山峰高处被照亮的山头明媚耀眼,下面和背阳的地方则晦暗不明,世界被分割成无数个色彩各不相同的小世界,一样的山一样的岭,只是所处的位置不同,有些地方,便永世不见天日。   柳侠觉得心里堵得慌,他不想回家,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一个瞬间,他十年来无忧无虑永远快乐的心的一块,令人心疼的被迫成熟,此时的柳侠,只是怕从其他人眼里看到对猫儿嫌弃的情绪,他一直都在自觉的相信,全家人除了二哥那个为了媳妇不要孩儿的混蛋,其他人都和他一样喜欢猫儿,把二哥说猫儿是丧门星的话当成疯话,大家会因此更疼猫儿,可是现在,好像不是这样,他不知道怎么办,心底里害怕猫儿被寻人的恐惧悄悄的笼罩了他。   除了自己家,他没地方去,他本来还想吃完饺子带着猫儿和几个哥哥一起去找柳森柳淼他们,然后大家一起去三太爷家,三太爷家的坡下每年春节都会用两根巨大的木头做个秋千,一直到过完正月十六才拆掉,可是,现在他不敢确定,柳淼家和村子里其他人家是不是都和嫂子一样不想让猫儿靠近。   坡口有过山风,猫儿有点流鼻涕,柳侠用自己的袄袖给他擦干净,抱着他往回走,在自己家院子下的向阳坡,找了个落叶比较厚实的地方坐下,把猫儿放在自己腿上抱好,一只手轻轻的搓着猫儿的小脸儿:“猫儿,你得快点长大,你长大了,记得事了,就不会给寻出去了,记事的小孩儿没人家愿意要,知道不?”   猫儿吧咂吧咂小嘴,眨了两下眼睛。   “你得长成胖孩儿,胖孩儿身体都好,不生病,你要是生病了,他们都该嫌弃你了。”   “哦——”猫儿打了个呵欠。   “一开学小叔就开始拾字纸,多拾点,多给你买点奶粉,你就吃胖了。”   猫儿眨巴了两下眼,小嘴忽然裂开:“呀呀——”   柳侠激动坏了:“啊,猫儿,你会笑了,猫儿,嘿嘿,猫儿再笑一个,小叔给你买可多奶粉,嘿嘿嘿,猫儿会笑了……”   “大早上这么冷,你抱着猫儿跑到这,也不回去吃饺子,一个人嘀咕啥呢?”柳魁的声音从旁边的坡上传过来。   柳侠兴奋地向柳魁炫耀:“大哥,猫儿会笑了,真的,猫儿会笑了,他刚才连着给我笑了好几下,可好看啦!”   柳茂走过来,把猫儿从柳侠手里接过去,吹了一声口哨:“猫儿,给大伯也笑一个。”   猫儿真的裂开嘴,又笑了一个。   柳魁一只大手托着猫儿的屁股,一只手托着脚,把猫儿举得高高的。“喔,猫儿,高高喽,大伯举一个高高,猫儿再给大伯笑笑。”   “大哥,你可别吓着猫儿了。”柳侠担心的伸手想把猫儿接过来。   柳魁把猫儿抱在怀里往路上走:“哪会,小孩儿都喜欢让这么逗,幺儿,你快回去吃饺子吧,我下去叫你二哥过来。”   两人已经走到了往院子里上的坡路上,柳侠伸手:“他回来了?”自从发生柳茂要摔死猫儿那件事后,柳侠就拒绝再叫二哥,平时更是提也不提柳茂。   柳魁笑,并不把猫儿给柳侠:“连个哥都不喊,你气性可够大了,幺儿,你二哥是因为你二嫂没有了,心里难受的很,人迷了,才会说那些混账话,你可别跟他记仇,他昨天就回来了,不好意思过来,今儿过年呢,让他一个人在下边多难受,一会儿我把他喊过来,你可不兴给给他脸色看。”   柳侠一提柳茂心里就不痛快,但还是勉为其难的点点头:“知道了,你去喊他吧,不过你别抱着猫儿过去,我不让他抱猫儿,除非他一会儿过来,能对猫儿好,给猫儿发压岁钱,我才让他抱。”   柳魁摇头笑笑,把猫儿给他:“也行,你快回去吧,要不咱妈该出来找你了,我刚才找不到你,还以为大过年的咱伯又修理你了呢。”   柳侠还没走到院子,就看到柳凌、柳海、柳钰一人端着一个碗,正准备往下来,看见他柳海叫起来:“快点快点,今年的饺子可多肉,俺几个就是去找你呢,快点去吃。”   柳侠高兴的把猫儿给他们几个看:“猫儿会笑了,刚才一直给我笑,呃……哈、哈、哈,额(五)哥,老烧慌……”   柳凌又夹起一个饺子,来回吹了几下,柳侠张嘴叼过去吃了:“真香,我去捞一大碗吃。”   屋里的人已经听到了柳侠的声音,他一进去何秀梅就把满满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了过来:“去炕上坐着,今儿的馅儿剁进去快三斤肉,好吃着呢。”肉是兔肉,柳长青这几天抓了三只兔子,是两家人过年的全部奢侈品,一只剁了当饺子馅,两只晌午炒了给孩子们吃。   家里日子再艰难,过年的时候,总得给孩子们些盼头。   屋里一直烧着灶,人又多,很暖和,柳侠坐到炕上,把猫儿放在腿窝儿里,接过碗迫不及待地夹起来一个饺子吹着吃:“妈,挑一点肉给猫儿吃,敢不敢?”   “不敢!”屋里除了柳葳、柳蕤外的所有人异口同声。   柳侠撇撇嘴,又给自己吹一个,还没放进嘴里就觉得不对,裤裆的地方一阵热乎乎的,面积还越来越大,柳侠哭丧着脸把碗放到炕桌上:“妈,猫儿又尿了我一裤裆。”   孙嫦娥咬牙切齿的拍着手上的面走过来:“你个小兔孙啊,不是跟你说了隔一会儿就把把他尿,你就记着吃了是不是?你那裤裆再烤就焦了,现在摸着都是硬的,再说,这大白天的,今儿又是过年,你棉裤湿了,在被窝儿里坐一天啊?”她说着话已经利索的把猫儿抱过来,伸手摸摸猫儿的棉裤,也湿透了,就给扒了下来,猫儿的小屁股湿漉漉的,她直接用棉裤没湿的地方给擦干。   柳侠站起来干脆利索把自己下面扒了个精光,柳葳在旁边吃着饺子说:“羞。”   柳侠也把自己下面擦干,一点不在乎的说:“羞个屁,羞你还看,你是小妮儿家?”   秀梅正好过来给柳蕤晾饺子汤,伸手在柳侠屁股上来了一巴掌:“快盖上被子,显摆你长了个小鸡啊?”   柳魁和柳茂正好进门,柳侠对着柳魁大叫:“大哥,俺大嫂耍流氓。”   秀梅笑着又照着原地方来了一下:“小时候我还没给你洗过一百回呢,耍你了几百回流氓了,你今儿才说啊。”秀梅到柳家岭的时候,柳侠不满三岁,光屁股小孩儿一个,除了夏天,其他时候都是她给柳侠洗澡。   柳长青把被子给扔过来,柳侠拉开被子坐进去:“大哥,你娶了个女流氓。”   柳魁呵呵笑着,推着柳茂推到炕旁边一个凳子上坐下,看看这一锅饺子还没熟,顺手递给柳茂一块磨得很顺手的石头:“给,没事先给他们砸几个核桃吃,饺子马上好。”   柳茂接过石头,也不说话,在旁边一个大麻袋里摸出几个核桃,放在身边石墩上慢慢砸起来,他原本和柳家其他兄弟几个一样,面容俊朗,身材高挑挺拔,但现在,他脸色晦暗憔悴,瘦得煤矿的工作服挂在身上乱晃荡,坐在墙边的阴影里,如死灰枯木,身边一大家人的喧闹对他形不成一丝触动。   柳魁刚才是看到了柳侠明明白白无视柳茂的样子,怕他觉得尴尬,故意把两个人隔远一点的,但他现在看柳茂的神情,恐怕就是让他和柳侠坐一个被窝儿里他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柳魁暗暗叹口气,走过去准备捞饺子。   孙嫦娥怕猫儿没有尿完,蹲在炉前的灶灰上又把了一会儿,猫儿又尿了几滴后就挣着不肯尿了,她把猫儿递给了柳侠:“尿干净了,一会儿我再去那屋给他拿尿布、棉裤你今儿就光着屁股过年吧。”   柳侠没皮没脸的笑着:“光着就光着,屙屎撒尿放屁都顺溜。”他接过猫儿塞进被窝儿,依然盘着腿想让猫儿坐在腿窝儿里,猫儿脱了棉裤特别小特别软,靠着他的肚子也坐不稳,柳侠之好把他横着放。   何秀梅包着饺子调笑他:“你光着屁股,可抱好猫儿,别让他把你小鸡给踢掉了了。”   柳侠忽然想到什么,把猫儿竖起了搂着,脸向着炕桌对面的柳长青:“伯,猫儿会笑了,刚才给我笑了半天,还给大哥笑了好几下,你看看,”他歪着头哄猫儿:“猫儿,给大爷爷笑笑。”   猫儿面无表情的看着炕桌上的饺子碗。   柳侠不甘心,他想让猫儿的可爱多表现给众人,这样大家可能会喜欢猫儿更多一点:“猫儿,乖,给大爷爷,喏,这里还有爷爷,笑笑,俺猫儿可乖,笑笑喽!”   屋子里的人都看着猫儿,柳蕤更是过来趴在炕沿儿上盯着猫儿的脸看:“笑笑,猫儿笑笑。”   猫儿忽然抬起头,冲着柳长青裂开嘴笑的特别可爱。   屋子里的人都兴奋起来:“笑了笑了,哎呀,口水流出来了”   柳侠心中美得比自己考了第一名还骄傲,托着猫儿的小脸儿加油:“猫儿,再笑一个,再笑一个。”   猫儿又笑了一下,笑完了小脸一红,柳侠只来得及说了句“猫儿你咋”,“啦”字没出口,屋里的人都听到一声熟悉的“刺啦啦……卟……”,而柳侠只觉得小肚子那里一阵热,跟着下面都热乎乎的。   屋子里突然没了声音。   柳侠僵了至少有五秒钟才咬着牙嚎叫:“猫儿,你今儿到底是想干啥啊?”   笑声把在院子里吃饭的柳凌几个也给招了回来,一进来就好奇的问:“咋着了,说啥呢恁有意思?”   等孙嫦娥过来掀开被子把猫儿提溜起来,屋子里的人笑的都快倒下了:猫儿拉肚子了,黄巴巴的稀屎从柳侠的肚脐下面一直向下,柳侠的小鸡都给糊满了。 第5章 百天照和小奶瓶   寒假后的第一个星期六,柳侠在拾字纸的时候意外的捡到一个生锈的破铁锅和半笸箩锈铁钉,再加上他的压岁钱,他终于攒够钱,不但给猫儿又买了一包奶粉,还买了他心仪已久的那个胖娃娃奶瓶。   干净透明的玻璃奶瓶,上面坐着一个粉红色的胖娃娃,胖娃娃双手抱着一个奶瓶,仰着脸喝的特别痛快。   柳侠攒钱的初衷,就是想先给猫儿买这个胖娃娃奶瓶的,可是后来有一天他去三太爷家挤奶的时候听金枝说,那只母羊的奶越来越少了,三太爷以前都是每天早晚各喝一次,一次一碗,现在每天就早上喝大半碗奶,。   柳侠算算时间,母羊的哺乳期是快过去了,他当即就决定,先不买奶瓶,让猫儿吃饱吃好长胖才是最重要的,用奶瓶和用搪瓷碗喝奶都是进猫儿的肚子里,何况,猫儿也用着奶瓶,虽然是柳葳大舅的儿子用过的旧奶瓶,上面也没有胖娃娃,但总算是有的用,所以他挣够了钱,第一次是给猫儿买的是两块多一袋的奶粉,供销社里最贵的那种。   猫儿第一次用漂亮的新奶瓶,柳侠有点小激动,他把猫儿抱怀里,又把奶瓶放在猫儿的怀里,用两个手指头把猫儿的小手从长长的袄袖里面掏出来,想让猫儿像奶瓶上那个胖娃娃那样自己抱着喝,可弄了几次都不成功,猫儿的小胳膊根本就够不着奶瓶,柳侠急了:“妈,嫂,这咋跟他们画上印的不一样啊?”   何秀梅笑起来:“那是,你看看那奶瓶上的孩儿,那是坐着的,三翻六坐九爬,知道吧,小孩儿六个月才会坐呢,猫儿现在还不到一百天,哪会自己抱那么大个奶瓶!”   柳蕤看着新奶瓶有点眼馋,从他妈身上秃噜下来,跌跌撞撞跑到柳侠跟前,指着猫儿怀里的奶瓶:“我要我要我要。”   柳侠点头:“好,让你妈抱着猫儿吃奶,猫儿的奶瓶就给你。”   柳蕤一岁多,正是争怀的时候,一听柳侠的话,立马拐回去扑到他妈怀里,自己掀开衣服,噙着乳头,得意的扭头看着猫儿。   柳侠有点遗憾,但情绪依然高涨,他现在已经能熟练的给猫儿喂奶瓶了,自然的让猫儿躺在自己的左臂弯里,头高出来,然后把奶嘴轻轻在猫儿嘴边蹭了两下,猫儿很快就噙着了奶嘴,用力吸吮起来。   一瓶奶很快喝完了,柳侠让猫儿趴在他肩膀上,轻轻拍着他的背,给他顺奶嗝,要不刚喝进去的奶容易沁出来,猫儿舒服的打了两个小奶嗝,一会儿就睡着了。   柳凌按照柳侠的要求,把奶瓶洗干净,金贵的放在一个碗里,靠在放碗的洞里最里面的地方。   星期一早上不到五点,柳侠坐在被窝儿里揉着眼睛看他妈给闭着眼睛睡觉的猫儿穿好小棉裤棉袄,又把一个最好看、脖子里带着一圈白涤良花边的花兜兜装到篮子里,里面还有昨晚上准备好的尿布,小棉垫。   今儿是猫儿的百天,当地的风俗,百天的时候要给小孩儿照张相片留念,这个小孩儿差不多专指男孩儿,穷的很的人家,也可以指第一个男孩儿,以后的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而柳家岭的孩子享有这种待遇的不超过十个,柳长青家占了五个。   柳侠从过年开始就天天惦记着这个日子,跟他爹娘说了好几次,一定要给猫儿照百天照,花的钱,他以后挣钱了一定还。   架子车上铺了两床铺盖,孙嫦娥抱着依然睡的香甜的猫儿坐在车上,几个孩子在车子两边跟着跑,上坡的时候帮忙推车,下坡的时候可以轮流坐车,柳侠和柳凌坐的最多,除了上坡,柳侠几乎都坐在车上,和他妈、猫儿挤在被窝儿里,柳凌身体单薄,年前头又受过伤,柳海和柳钰不让他推车,柳海一下车也没坐,一路都在帮着柳长青驾车。   车过了上窑坡以后,路就没有那么难走了,柳侠起头唱起了《打靶归来》,哥哥们也跟着他一起扯着嗓子嚎: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风展红旗映彩,愉快的歌声满天飞……一、二、三、四……   猫儿在叔叔们的一路歌声中第一次走出了柳家岭,来的外面的世界。   本来的决定是柳长青夫妇带猫儿去照相,几个孩子去正常上学,到了公社大街上,柳侠非要跟着去看照相,柳长青想了想,就让柳凌去给柳侠请个假,其实柳钰的教室离柳侠的更近,可柳长青不敢让柳钰去请,那小子学习差,留过一次级,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老师不信。   望宁公社就一条铺了柏油路的大街,还被拉煤的大车碾压的坑坑洼洼,热闹的地方大概就是一百多米,唯一的一家照相馆上有斑驳的“国营”两个大字,只有一间房,但就是这么个寒碜的地方,孙嫦娥进来也有点手足无措。   一个女孩子懒洋洋的趴在黑乎乎的柜台上,看着他们进来连抬头都省了:“照相?”   柳长青说:“嗯。”   女孩子顺手拿过一只圆珠笔,票本就在他胳膊下面:“几寸?洗几张?”   柳长青说:“孩儿照百天照,要一张大点的,三张,不,五张小点的。”   女孩子就着趴的姿势写票,瞟了一眼孙嫦娥说:“你先进去吧,看人家咋摆姿势的,别耽误事儿,还有,别叫您孩儿尿俺那小车上,尿上去要赔的。”   孙嫦娥连连点头:“知道了,知道了,俺带着尿布和垫子呢,不会尿您那东西上。”   柳侠跟着孙嫦娥往里面走,女孩子想拦着他,犹豫了一下放弃了,嘟嘟囔囔的说:“算了,山里的孩儿没见过照相,看看稀罕儿吧。”   里面有一对夫妻正在摆弄一个胖孩子,柳侠看着胖孩子嫉妒的不行,人家那脸儿比猫儿的小脸儿足足大出三圈去,跟奶瓶上胖娃娃一样。   那胖孩子很皮,怎么摆弄也不哭,但就是坐不直,还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照相的是个稍微有点谢顶的瘦鸡样中年男人多少有点不耐烦:“快点吧,您看不见后边还有人等?”   那男的在车子后站起来,对女的说:“这不中啊,咱宝儿光往下秃噜,照出来不好看不说,小鸡儿也露不出来。”   女人走过去:“看你那成色,我来。”   结果,女人那成色也没高到哪里去,折腾了好几分钟,那好脾气的胖孩子都忍不住吭吭哧哧要哭了。   照相的师傅也没脾气了:“这样吧,你们俩抱着孩子照吧,就当是全家福了,一会儿出去再加一毛钱做成大的就行了。”   女人有点不愿意,男的说:“就这吧,你看咱宝儿都不高兴了,我都心疼了。”   胖孩子非常配合的包着嘴哭了起来,女人立马妥协:“宝儿,不哭,妈抱,吃咪咪,不叫俺宝儿自个儿坐了,爸爸妈妈抱。”   那两口子并肩坐在两个靠背椅子上,男的讨好的看着女人,把胖孩子抱到自己腿上,脸朝前,把胖孩子的开裆裤往两边扒拉扒拉:“师傅,可给俺宝儿的小鸡儿照清楚啊!”   师傅答应:“放心吧,连上面的褶子都管你数出来几道。”   师傅只逗了一句“孩儿往这儿看”,那胖孩子就流着口水咧开嘴笑了。   那两口子终于满意的抱着胖孩子出去了,柳长青看着孙嫦娥:“我看,咱猫儿也坐不住,要不,你抱着猫儿照吧,这么冷的天,别折腾孩儿了。”   照相师傅也说:“孩儿这么瘦,坐车里恐怕不行。”   柳长青对师傅点点头:“那中,就抱着照吧!”   柳侠不高兴了,等着眼睛对照相师傅说:“俺猫儿瘦是瘦,可俺孩儿结实。”   “幺儿!”孙嫦娥轻声呵斥了一句。   那师傅这才注意到柳侠,扭头问柳长青:“这是你家孩子?”   柳长青说:“孩子没规矩,你别见怪。”   师傅摆摆手:“见啥怪,多好的孩儿,我认得他,天天晌午吃饭时候来俺这门口拾字纸,年前派出所的老郭来照相,出去的时候钱掉了,孩儿刚好看见,拾起来撵上去给他了,十几块呢,这孩是个有出息的。”   孙嫦娥说:“那不是该呢嘛,本来就是人家的钱。”   师傅笑着点头:“ 听嫂子一说话,才知道这孩儿为啥恁懂事。”   柳长青笑笑:“皮的很,在家里能把人气死。”   师傅笑着走到红色的背景布边,拉开一点,拿着两根宽宽的红布条过来:“刚才那女的,上面生了四个闺女,这生了个孩儿,你没看,快上天了,一进来就开始吆喝他男人,我不想搭理她;你们哪,咋说也是孩儿百天呢,单独照一张吧,咱用这布条把孩儿的肚子上、胸口上一绕,绑到车子后头,或者在前面系成俩蝴蝶结,又好看又能把孩儿给理直。”   猫儿前面两个大红的蝴蝶结,坐在小童车里却不停的包着小嘴,随时可能哭出来。   师傅连拍了好几下,从蒙头的黑布下钻出来:“好了,出来保证好看。”他看着柳侠把猫儿抱出来,伸手摸摸猫儿的头,和柳长青说:“那个啥,你们几个合照一张吧,不要钱,我自己弄了个相机,想自己学着冲印,孩儿这个我还送县城给你们冲,再照的是我自己试手的,不要你们的钱。”   柳侠眼巴巴的看着柳长青:“叫我抱着猫儿照一张呗,叔正好拿住俺学手,好了咱就要,不好,俺叔反正也不要钱。”照相是柳侠从来没想过的奢侈,而且居然可以抱着猫儿照,那一定不能放过。   师傅不等柳长青发话,马上拉过一把椅子:“来来来,哎呀,咱这孩儿真会说话,就冲这声叔,我要给俺大侄子照几张好的。”   柳侠学着刚才那个男人抱胖孩子的样子,把猫儿脸朝前放在自己腿上,也把猫儿的棉裤拉开,把小鸡儿给露出来。   师傅把窗帘全部拉开,去角落的一个包里小心翼翼换了个手拿的照相机,对着两个人在镜头里看了半天:“孩儿的罩兜儿颜色老浅,照出来效果不好,要不,咱还把那个红布在他胸前弄个大花儿,衬着孩儿的脸好看,虎头帽去了吧,要不照出来有点老土。”   孙嫦娥毫不犹豫的按照师傅的话执行,猫儿胸前的大红花一直衬到下巴那儿,猫儿只有短短胎毛的头发黄黄的趴在头上,脸一点点儿大,可能因为有熟悉的柳侠抱着,也不瘪嘴委屈了,眼睛睁的溜溜圆。   照完相出来,在国营饭店门口,柳长青让柳侠等一下,柳侠正好也不想去学,就一条腿站着,一条腿跨着架子车前面的一根车把上,把架子车支平,孙嫦娥坐上去抱着猫儿,现在的天还冷,猫儿小,不禁冻。   等了快半个小时,柳长青才出来,拿出两个用黄油纸包的东西,分别递给妻子和儿子:“趁热吃。”   是两个热乎乎的烧饼夹,热的烫手的烧饼,里面夹着卤成酱红色的肉,香气扑鼻,柳侠看着柳长青不接烧饼夹:“伯,我早起吃过饭了。”   “我知道,”柳长青扶着架子车:“你也去坐被窝儿里吃,我正好拉着把你送到学校门口,我今天正好来公社开会呢,九点半才开始,听说会很重要,要是晚了,晌午会管饭,你到时候让柳钰来校门口等我。”   这年头会特别多,大队书记和生产队长来公社开会,一般中午都会发两个烧饼夹,柳长青几乎从来没吃过,每次都是在学校门口让人把正在上学的孩子叫出来,给他们吃,如果是星期天来开会,烧饼夹会带回家,让孩子们分着吃,从柳魁到柳侠,一直都是这样。   孙嫦娥看了又看:“长青,我早上吃了饭又坐一路架子车,这心里到现在还堵着呢,你吃吧。”   柳长青拉着车子头也不回地说:“成年来开会都是发这个,我早就吃的不想吃了,你快吃吧,凉了肉就不好吃了,食堂的人说早上光卖烧饼不卖肉,昨天剩下的肉都是凉的,我特地找了个认识的师傅给热了热。”   柳侠想忍住,可口水不听话的在嘴里打转,他用力咬了一大口:“伯,可好吃,不过,咱以后不买了,老贵。”一个烧饼夹要两毛钱,他拾一星期字纸也挣不来。   孙嫦娥装着看被子里的猫儿,低下头用被角擦了擦眼,也吃了起来。   那天中午,柳钰真的拿回去了两个烧饼夹,柳侠说自己早上吃过了,不肯吃,他就和柳凌、柳海三人分着吃了。   不过凌柳把里面块儿大一点的肉都挑出来,硬塞进柳侠嘴里了。   那天,柳长青的会一直开到几个孩子下午放学,他们又像早上一样一人拉架子车,几人坐架子车,几个人跟着,唱了一路歌回家,柳长青在关家窑停下,让柳钰拉车,只剩下一个山岭,不会有事了。   柳长青要去召开大队所有支部成员和生产队长、民兵队长参加的会议,他估计,这个会可能要开一整夜了。   猫儿的百天照一个月以后才取回来,效果震惊全家,柳侠得意的站在堂屋的炕上,一张一张向大家展示照片,家里人一声声的惊叹让他非常满足,他取出来后坚决不让柳凌他们几个看,就是为了现在这个时刻。   猫儿单独的百天照虽然委屈的瘪着嘴,但看上去却比本尊胖点,软乎乎的可爱得不行;最具震撼效果的是柳侠和猫儿的合影以及四个人的合影,漂亮无比的彩色照片,不是那种脸蛋涂得特别红,衣服涂成一团绿或黄的那种彩色,是和真的衣服颜色一样真实、和谐的色彩,柳侠抱着猫儿照的那一张,猫儿的小脸儿粉嫩可爱,下面的小鸡鸡乖乖的趴着,当然,没有看到照相师傅说的什么褶子。   家里最近的气氛很不一样,其实是柳家岭大队乃至整个望宁公社家家户户的气氛都不一样。   柳长青最近会特别多,公社开完大队开,然后是生产队继续开,上星期日还去荣泽县城开了一次会,那天他带回来的其他消息柳侠都没听清楚,因为他只听到说“三队”(张家堡)的牛生了个小牛犊,就拿起柳魁给他从望宁卫生院寻来的打吊针用的瓶子跑了出去。   三太爷家的母羊年后彻底没有奶了,奶粉又太贵,猫儿每天只能喝两瓶奶粉,其他的都是米油,现在猫儿可以吃点馍了,人家说吃鸡蛋更好,可是他们家的鸡蛋都是要攒起来卖钱还账的,猫儿一星期吃两个鸡蛋,已经是非常奢侈了,每次给猫儿蒸鸡蛋,柳葳和柳蕤都眼巴巴的看着,柳蕤急了还会大哭,躺地上打滚,孙嫦娥每次都把蒸蛋分一部分给柳蕤他们两个吃,那是她的亲孙子,就是再疼猫儿,她也不忍心看着那两个才几岁的孩子那个样子。   柳侠总是想起照相馆里那个胖孩子,猫儿跟人家一比,就好像小鸡娃和大白鹅的区别。   他得赶紧把猫儿养胖点。   望宁公社整体属于山区,尤其是南部,没有一亩的水浇地,都是学着大寨的风格尽量的开出梯田的模样,可他们这里的山和大寨还不一样,人家的好像都是黄土,而望宁南部的山什么样的都有,石头山,土山,(很久后柳侠才知道,他们这里是非常奇特的喀斯特、石英岩和黄土丘陵混合并存的地貌),开出来的庄稼地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最大的整块地也很难超过五亩,机械化,图片上威风霸气的联合收割机,在这个地方只是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所以,这里每个生产队都有饲养室,养牛、驴,这些是非常重要的生产力,也是这里的人唯一可以名正言顺的饲养而不被扣上某种压死人的政治大帽子的、过年时还可以改善一下伙食的动物。   柳侠没上学之前经常跟着柳长青来大队部开会,应该说在没有猫儿之前,柳侠他们几个就信天游的把附近的所有村寨都遛的很熟。   柳家岭大队的大队部在张家堡,现在的名称是柳家岭大队第三生产队,饲养员是六十多岁的张六辰,老头儿看见柳侠抱着瓶子进来就笑了:“我就知道你不能放过这老黄,去吧,单独拴的那个,会挤不会?”   柳侠干脆的说:“会。”   可真到了母牛跟前,柳侠觉得自己好像不太会:老黄和三太爷家的山羊块头错的太多了,他们的奶也差异极大。   柳侠刚刚已经那么自信的说了自己会,这会儿也不好意思说不会,他硬着头皮往老黄身边靠,一直在不停吃草的老黄突然发出一声很响的“哶”,还冲着柳侠踢了下后腿,柳侠闪的快,差点把瓶子给掉地上打碎。   张大爷见状赶紧过来:“畜生要是生了孩儿,跟人一样,护犊子,老母鸡孵鸡娃的时候还啄人呢,牛虽然脾气好,这刚生完小牛犊也一样,来,跟着我,慢慢的摸摸他的毛,哎,对,就这样。”   柳侠挤了满满一瓶,又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瓶塞塞进去。   张六辰说:“一瓶够不够?要是不够,明儿多拿个瓶子过来,多挤半瓶,我多喂老黄点草就出来了。”   柳侠猛点头:“不够,俺猫儿吃可多,就那还可瘦。”   从这天开始,柳侠每天上学书包里都背着两个瓶子,下午放学后就从关家窑和柳凌、柳钰分开,他和柳海拐到张家堡挤了牛奶再回去,柳凌他们是初中生,尤其是柳凌是毕业班,作业多,得早点赶回去写,星期六下午,他们几乎都会和柳侠一起拐过来。   猫儿现在每天喝一斤半牛奶,有时候甚至是二斤,再加上奶粉,猫儿现在几乎不咋喝米油了,偶尔喝,那也是因为猫儿看着别人吃东西就着急,大家逗他玩,渐渐的,猫儿的小脸儿胖了点,脸蛋儿软乎乎的,还有了一点点好看的双下巴。 第6章 猫儿认人了   不知不觉间,杏花开了又谢,漫山遍野都被翠绿和万紫千红的野花铺满,春天来了。   整个冬天,柳家岭的人都没有吃过一根青菜,他们最多下面条的时候能放点春天时候晒干了存下的槐花和野菜,那也是很奢侈的东西,柳长青一家除了小蕤和猫儿,每个人的嘴角都烂着,孙嫦娥最厉害,嘴里面大大小小都是中间一个小脓点的泡,喝口水都疼。   枸杞芽,黄黄苗,白花菜,面条菜,地曲曲儿……现在家里每顿饭桌子上都会有一两样绿莹莹的菜,这让孩子们觉得,好日子总是跟着春天一起来的。   三月,下了第一场透彻的春雨,榆钱儿让全家人吃了几顿饱饭,柳侠他们也有一星期都没能去上学;四月,坡上坡下,岭上岭下的槐花开了,山里到处都是槐花飘散的清香。   而猫儿,开始认人了。   一到黄昏时候,他除了柳侠和孙嫦娥,谁都不让抱,他不但胖了点,小脸肉乎乎的,嗓门儿也大了不少,尤其是黄昏的时候孙嫦娥当真腾不出手抱他,而柳侠又没回来,不得不让其他人暂时抱着他的时候,他总是哭得声嘶力竭惊天动地。   又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天下起小雨,老师虽然让柳凌他们几个提前放学,几个人一出校门就开始跑,可还是没来得及,刚翻过上窑坡就开始下了,他们不敢再放开跑,出过一次那么大的事,他们每天上学前都被一遍又一遍的交待,早上能迟到、下午能晚一会儿到家,路上都不能急。   本来就晚了,几个人又拐到张家堡去挤牛奶,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   老远隔着两道沟,柳侠就听到了猫儿嘶哑的哭声,柳侠一下急了,撒腿就跑,跑的太快,一下滑到了坡底下,他护着书包里的牛奶,胳膊顾不得护着自己的脸,翻下去的时候坡上的圪针把他的脸给剌了好几条血道子。   柳凌几个吓坏了,慢慢拽着坡上的野灌木溜下去,把柳侠拉上来。   秀梅抱着猫儿站在西厢房走廊下,柳侠没拐过来自家的那个坡就开始喊:“猫儿,小叔回来了,不哭了。”   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猫儿一下就停住了,扭着身子顺着声音找人,柳侠一拐进院子,猫儿就冲他伸出两只小胳膊:“啊——,啊呀呀——”   柳侠把书包递给柳海,跑过去抱住猫儿:“好孩儿,不哭了,猫儿乖,不哭了。”   秀梅松了一口气:“你再不回来我就给难为死了,眼黑儿时候开始哼哼唧唧的哭,哭了一会儿就撑着不在窑里,一直看着您几个放学那条路,我抱着他一直悠来悠去,可是越哭越狠,这都快俩钟头了。”   进了窑洞,就着油灯的光,柳侠看到猫儿一脸的鼻涕眼泪,嘴巴一瘪一瘪的还在委屈,时不时抽一口气,他想用自己袖子给猫儿擦脸,一看,上面都是泥,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泥把猫儿身上也给蹭上了。   秀梅本来已经走到灶台边准备做饭了,忽然看到几个人身上的泥,再看一眼柳侠,吓了一大跳,过来捧着柳侠的脸对着灯光仔细看:“这是搁哪儿给摔的?身上有事没?”   柳钰说:“身上没事,搁老歪梨树那滑下去了,幺儿听见猫儿哭就着急,俺几个下去拉他,也……”他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几个的脏衣服,大部分都是大嫂洗的,今天又得洗一大堆。   秀梅吐了口吐沫把柳侠脸上的血道子挨着抹了一遍,伸手把猫儿抱过去:“好了,渗了一点血,不过不深,没啥事,您几个赶紧都脱了,哎,猫儿,乖,小叔脱了衣裳就抱你。”   猫儿不管,秀梅一抱过去嘴巴就一下接一下的瘪,跟着“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伸着手要柳侠抱。   柳侠一只手解扣子,一只手接过猫儿,慢慢儿的把他放炕上,让猫儿抓着他的手:“好了好了乖,小叔抱了。”   几个人里面的衣服也都湿透了,他们外面的衣服虽然补丁摞补丁,但好歹都有两件换洗的,里面可是都只有一件,山里的晚上还很凉,几个人就挤着坐在炕上,边写作业,边等着秀梅做饭。   猫儿可能是哭的时间太长累了,柳侠把他抱怀里写作业,一小会儿就睡着了,睡梦中还不时地抽噎。   何秀梅搓着馍剂子说:“咱伯咱叔跟您大哥一大早就去大队开会了,估计还得到半夜;咱五爷家宝柱说的媳妇,石头沟的,好儿都看过了,五一结婚,那女的长的别提多丑了,比黑狗他媳妇还矮,娘家人原先要四床被子,两身儿衣裳,前几天又叫媒人捎信说,要六床被子,四身儿衣裳,要不就不结婚,后天的好儿也不让送,宝柱都二十七了,比您大哥小一岁,再不结婚,就真过龄儿了,五爷没法了,把宝柱他姑和仨姐都叫过来,说他们要是不把宝柱结婚的东西弄齐,他就撞死在他们面前,他姑和仨姐回去借了几天,今儿晌午吃过饭才把被面儿跟花(棉花)送过来,五奶奶过来叫咱妈过去帮忙缝被子,得赶上后儿送好儿,小葳、小蕤也跟着去耍了。”   柳海奇怪的问:“咱妈眼都花了,五奶奶咋不叫你去呢?”   秀梅说:“你们不懂,结婚缝被子、做衣服都是有讲究的,属相得合,还得子孙命好的人才能去做,一般都得要儿女双全的人,咱妈虽然不是儿女双全,可咱家日子过的比一般人都好点,还有,他们说咱妈生了七个,成了五个,子孙命旺。”   柳侠他们以前就听他妈说了,大哥柳魁本不是老大,上面她还生过一个闺女,六天的时候没了,柳凌上面也还有一个,也是闺女,四天没了,他们这里很多孩子生下来几天后夭折,说是得了“四六风”;后来他们知道了,其实就是新生儿破伤风。   孙嫦娥一直说自己命里该着没闺女。   他们几个吃饭的时候,秀梅又把猫儿的牛奶给热了,等温度合适,柳侠也不叫醒猫儿,直接把奶嘴放在猫儿嘴边,猫儿眼也不睁,准确的噙住了奶嘴吸吮起来,吃了小半瓶,才睁开眼看着柳侠,柳侠把奶嘴拿出来换气的时候,猫儿冲他笑的“咯咯”的。   秀梅吃着饭摇头:“你就这么一只手提溜着抱,他就高兴,我抱着他在院子里晃悠半天,拍的手臂都酸了,他还是一个劲儿的哭,这小孩儿啊,不知道心里想啥呢!”   柳侠本来想说,猫儿知道你心里头不待见他,可是,他看看灶台上他们刚放下的一大片碗,还有地上扔的一堆脏衣服,没说出来。   柳侠知道自己嫂子比人家家的嫂子好,可一想起她心里嫌弃猫儿,柳侠还是心里很不舒服。   柳钰学习最差,每天的作业却总是第一个做完,今儿也一样,他收着作业本说:“大嫂,明儿小凌去荣泽参加全县初中生作文比赛呢,你给他准备几个好饼子呗。”   秀梅一听眼睛马上亮起来:“真的?是去荣泽比赛?”   柳凌对自己所在学校没有信心,连带着对自己的水平也很怀疑,他怕让大家忙一场,最后自己却取不了名次,所以他有点不好意思:“嗯,说是如果得了一等奖,不用考试就可以进荣泽高中,不过,我觉得我肯定不中,大嫂,你别专门给我做饼子,我就吃平常的……”   秀梅把还没喝完的饭碗一推:“那可不中,到时候跟人家一起吃饭,就俺家兄弟持玉米掺红薯面饼子,大嫂心里还不得劲儿呢!再说了,中不中的你也是咱望宁公社最好的。”她过去扒着看角落的瓦坛子看了看,狠着心舀出半碗好面:“小凌,吃甜的还是咸的?吃甜的我现在就泡柿饼,明儿清早给你烙不耽误。”   柳凌说:“不用了,嫂,就咱那馍带俩就中,你都忙一天了……”年下吃了饺子后,家里除了柳葳、柳蕤和猫儿吃的馍里掺一点白面,其他人都只能吃玉米和红薯面,他看过家里装白面的瓦坛,最多还有两碗面,可离新麦子下来还有一个多月呢。   秀梅把半碗白面倒进和面盆里,又舀了半碗玉米面:“您要是有一个考上大学,吃上商品粮,嫂子忙死也高兴,凌儿,你不说,我就给你做咸的了,你明儿比赛呢,柿饼馍太瓷,吃多了压心,正好我今儿掐了一把野韭菜,本来说明儿给咱伯跟您大哥做俩韭菜盒子呢,先给你使了吧,得多吃点菜,要不解手都解不出来,小葳今儿早起屙屎的时候,屁股都流血了,把我心疼的不行。”   柳凌怎么抗议都没有用,秀梅坚持把原来准备给家里两个棒劳力吃的野韭菜给他做了三个菜盒子。   柳长青是半夜让柳魁和柳长春架着胳膊抬回来的,他也滑了一跤掉到了坡底,柳魁和柳长春急着下去拉他,脸上也和他一样给挂出了血道子,不过他们俩其他地方都没事,柳长青左腿却疼的走不成路了,小腿肿起来很粗。   一家人全都聚在堂屋窑里,柳魁要去准备架子车拉他爹去卫生院,柳长青不让:“这天,上窑那个大坡千万不能走,我没事,这不动也就不疼了,我估摸着最多也就是膝盖骨脱臼了,明天天晴了,去您五娘那里,扳过来一下就好了。”吴玉妮不光管接生,其他杂病她也得一手包。   秀梅往锅里添了水准备烧,柳魁问她:“烧水干啥?”   “给咱伯用热毛巾捂捂,捂捂就没恁疼了。”   柳魁说:“现在就是要捂,也是凉毛巾,我在部队时候专门教过,过了二十四小时后才能用热东西捂,你先去把咱那个绿花被子抱过来,把咱伯的腿支高些。”   柳长青挥挥手:“不用,半夜了,都回屋睡吧,有事我叫你们。”   柳长春对柳钰、柳凌说:“今儿下雨,你们俩就在这边睡吧,我自己没事。”   柳钰说:“那我跟你回去吧,小凌明儿还要去荣泽参加作文比赛,别让他过去了。”柳钰不放心父亲一人在家里,春节后,他每天晚上做完作业后就回家睡,孙嫦娥怕他孤单,就让柳凌每天过去陪着。   柳长青和柳魁都看向柳凌,他们还不知道这件事。   柳凌把参加竞赛可能带来的结果又说了一遍,兴奋而不安的看着父亲,能让父母因为自己而骄傲一直是他所渴望的,自己能代表望宁初中去比赛算是一直以来的努力有了结果,可他又担心去荣泽的车票,他比柳侠大几岁,他能感觉到家里的经济状况远比父母、大哥所说的严重的多,两毛钱的路费让柳凌感到内疚。   柳长青把柳凌拉到跟前:“明儿好好比,你能去就证明你别人都强,真要是能去荣泽上高中,我砸锅卖铁也高兴,真没比出啥好成绩,咱家也没人埋怨你,俺都知道咱望宁教学质量老差。”他又转向柳魁:“你明儿早上把小凌送到望宁,后晌接住他再回来,大队开会的事你先不用管,小凌上学的事最要紧。”柳魁是党员,又是村里屈指可数的在外面见过世面的人,退伍回来后,大队比较大的事情他都参与。   柳魁把柳凌搂过去:“好,哥明儿给你买个烧饼夹吃,再给你五毛钱。”   望宁公社的高中前几年也恢复了,可高考恢复四年,他们连一个荣泽师范学校也没考上的。   这里太穷,小学毕业后升初中继续上学的连十分之一都没有,像柳长青这样让孩子全部上学,并且还让柳侠六岁(实际是五周岁)就上学的,所以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柳家岭因为有柳长青的缘故,这十多年来,只要不憨不傻的孩子,都得在大队的小学读到毕业,否则扣救济粮;但其他大队,像和他们一河之隔的石头沟,女孩子几乎都不上学,男孩子上学的也寥寥无几。   柳长青不但让孩子全部上学,还全部送到望宁上,但不让孩子住校,他的举动在周围人眼里非常出格,却没人敢说啥,因为他上过抗美援朝战场,连公社革委会的人都对他客气三分。   柳魁只上过初中,因为那时候的望宁高中只剩下一个长满野草的校园。   县城的高中恢复上课比望宁早两年,教学质量也好的多,但进去要经过考试,望宁这个山区公社,这几年一个也没考上过。   柳家所有人的感觉,进县高中,就离大学近了一大步,就有希望吃上商品粮,每个月都能有现金,他们村不少人,几十年了,连五块钱什么样都不知道。   柳侠睁开眼,张嘴打呵欠,打了半截猛的捂着了嘴,但晚了,嘴角已经又开裂了,他抹了一把,手心一小片血,他“靠”了一声,侧身过来,把手伸进猫儿的小屁股下面,好,没有尿炕。   他小心的下床,摸黑穿上裤子,在炕上穿他怕把猫儿惊醒。   可他再小心,也挡不住门的“吱呀”声,猫儿动了动:“啊——咔,咔咔!”   柳侠赶紧又跑回去,伸手把猫儿从被窝里捞出来,熟练的分开他的小腿儿、吹着口哨给他把尿,猫儿乖乖的尿了一大泡,柳侠摸着火柴,把油灯点上,开始给猫儿穿衣裳,猫儿不停的伸出小手在他脸上挠挠抠抠,嘴里发出舒服的“啊——哦——”。   柳海使劲挠了几下头,眼都不睁的坐起来,摸着穿衣服:“今儿咋才星期四啊,咋还不到星期日呐!”   柳侠抱了猫儿下炕:“啥时候能一星期俩星期日就好了。”   来到堂屋,何秀梅和孙嫦娥已经把饭菜都盛好凉着了,柳长青靠着被子半躺着,左腿被一块木板和几圈布条固定着,他一看到柳侠就伸出手:“猫儿,来大爷爷这里。”   猫儿迅速转身抱着柳侠的脖子,把脸埋在他颈窝里。   孙嫦娥笑着说:“天天想抱,孩儿天天都不给你面子,你说说是为啥?这都半个月了,幺儿不在家的时候不都是你看着他嘛!”   秀梅把一盘腌萝卜干放到桌子上:“他生下来那天咱都忙,就是幺儿抱他,一直到现在,他闻惯幺儿的味儿了。”   柳长青问柳侠:“你能闻出猫儿的味儿不?”   柳侠夹起一块泡在奶里的玉米饼放进嘴里,看看怀里抱着奶瓶正喝的起劲的猫儿说:“能,香喷喷儿的,别的小孩儿身上都是尿骚味儿,就猫儿身上是奶香味儿,我闭着眼都能闻出来。”   秀梅说:“是奶腥味儿,你没看咱这里的孩儿们都不好喝羊奶、牛奶,老腥。”现在柳侠每天都会挤两满瓶牛奶,二斤还出头,猫儿已经开始吃点饭和馍了,柳侠就让小葳和小蕤喝点牛奶,那俩连看都不看:“不中喝,腥死了。”   柳侠不服气:“就是奶香味儿,羊奶是有点腥,牛奶越喝越香。”柳侠现在每天早上喝小半碗奶,他喜欢把玉米馍泡进去,说是牛奶泡过的馍吃着又软又香,不过他喂了小蕤一口,小蕤毫不客气的一口吐掉了:“不中吃。”   柳凌和柳钰、柳海一起进来,听到了柳侠的话,柳凌说:“我也不好喝牛奶,不过,猫儿就是比别的小孩儿好闻,我前儿去福来哥家借筛子时候,离柳牡丹老远就呛得慌。”   孙嫦娥忙完了手里的活,过来把猫儿抱了过去,猫儿回头看着柳侠,把奶嘴吐出来:“啊——”   孙嫦娥坐在炕沿上:“啊也不中,您小叔得上学呢,猫儿乖乖,喝奶吧。”   猫儿又抱着奶瓶继续喝起来,孙嫦娥手里捏着一小块馍,不时掐点塞猫儿嘴里。每次蒸馍,总是会蒸两个掺好面(小麦面)的,给猫儿和小葳、小蕤吃。   柳侠他们吃完饭马上就得走,现在天亮得早,虽然不到五点,已经有点朦胧的亮光,孙嫦娥抱着猫儿站在窑洞口,拿着他的小手:“再见,再见,路上别淘力啊,不敢走沟边儿上,看天想下雨就早点跟老师请假回来,咱不搭黑走路了啊!”   “知道了。”几个人齐声回答,身影很快消失在迷蒙曲折的山岭中。 第7章 柳岸   ——第四节课的下课铃一响,柳侠第一个冲出教室,拎起放在教室门口的篮子就跑,篮子里面已经装了大约三分之一的纸团。   刘狗剩跑出教室在后面追着柳侠喊:“等一下等一下,我刚作业写错了撕了,纸给你。”   柳侠立马停住,刘狗剩后面跟着他哥刘狗旺一起跑了过来,把两个纸团扔进他的篮子里。   望宁高中照相馆对面,高中的作业更多,字纸也多,柳侠中午要过去拾。   他刚冲出学校大门,公社大院门口一个人就扬着手冲他大喊:“哎,柳侠,那是柳侠不是?”   柳侠一看,认识,柳家岭的大队副书记牛驼,他跑过去:“牛坨叔,啥事?”   牛坨忽闪着他洗的看不出原色、补了好几个大补丁的褂子:“今儿公社开大队书记会,您伯不能来,叫我今儿先替他把您家猫儿的户口入上,咱过几天麦子就该收麦了,明儿开始分地,按人口分,人口得有户口,要不不算数,我刚去派出所报的时候才想起来没问您家孩儿起的啥名儿,就说去学校找您哥儿几个问问呢,正好看见你出来。”   柳侠说:“真分地呢?俺猫儿还没起大名儿呢呀!”   牛坨说:“那名儿就是个代号儿,知道是喊谁的就中了,孩儿,你看,那边人家都等着我去吃饭呢,吃完饭我还得回来继续开会,你去给您侄儿报户口吧,喏,就那个屋儿,大红字,人民公社好的那个‘公’字儿东边那间,给,这是咱大队的证明,公章是我刚给摁上的,你把孩儿的名儿填上去就中了,反正您家谁写字儿都比我好。”   柳侠接过证明信,果然是红艳艳的公章已经盖好了,中间空了几个字的地方,应该是写名字的地方。   公社大院的大门一年到头都大开着,也没有听说过一个阶级敌人搞破坏,所以也没有专门看门的,柳侠直接就进了牛坨指给他的那间屋子。   一张朱红色斑驳的三斗办公桌边坐着一个微胖的三十来岁女人正织毛衣,看见他进来笑眯眯的说:“干啥呢孩儿?”   柳侠把那张证明摊平放在她面前:“给俺侄儿入户口。”   女人把毛衣收起来装进一个花布包里:“你?你才多大点儿,就来给您侄儿报户口了,这事儿得大人来。”   柳侠把篮子放下:“是牛坨叔叫我来的,俺伯腿摔折了,不能下地儿,俺妈伺候俺伯呢,也没法来。”   女人衣服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柳长青家的孩儿?”   柳侠点头:“嗯。”心里却想,她咋会认识俺伯呢?管他呢,认识就好说话了。他不知道,不提曾经是抗美援朝战士,就凭柳长青的一手毛笔字,公社大院的人都认识他。   果然,女人笑嘻嘻的看着柳侠放在桌子上的证明信说:“你看孩儿,你得先把您侄儿的大名儿填上去,填好了我再找出来您大队那一本户口册,再找到你家,可麻烦,我现在得回去给俺孩儿做饭呢!要不……哎?所长,你回来了?咋样?”   柳侠回头,一个穿着藏蓝色警服的男人正好进门,手里拿着刚刚摘下来的大盖帽,一头都是汗:“不咋样,兄弟俩打架,只要不出人命不打残,就是人家的家务事,咱去也没啥用,我把他们拉开了,不过估计这一会儿已经又打开了,这孩儿搁这干啥呢?哎,是你呀?柳长青家的老幺儿?”   柳侠心里惊奇怎么这俩人都认识他伯,也暗暗高兴事儿好办了,这男的看着也挺和善:“嗯,叔,俺伯腿折了,牛坨叔说俺大队明儿分地呢,俺伯叫他给俺侄儿把户口入上,他忘了问俺伯俺猫儿的大名儿,正好碰见我,就叫我来了。”   男警察对那个女的说:“你赶紧走吧,孩儿该放学了,我给他办。”   女的提着装毛衣的包起来:“就是,俺妮儿该饿坏了,孩儿,叫郭所长给你办吧,我下班了。”说完踩着高跟鞋一扭一扭的走了。   郭所长走到一个红色的木柜子跟前,开锁,翻开一大摞本子,然后拿出其中一本,过来坐在桌子跟前,把柳侠放在桌子上的介绍信拿过去:“孩儿叫——,哎,咋空着呢?”   柳侠有点心虚:“那个,俺家还没给猫儿起大名儿呢,叔,你能不能先把俺猫儿给入上?”   郭所长哭笑不得:“孩儿,入户口就是把名字记在这个本上,盖上公章,就等于国家承认这个人了,你连名字都不写,咋算有户口呢?我听说了,您家最近事儿多,您伯没时间想这一点事,不过,这几天咱公社附近几个大队的地都开始分了,这一分给个人,就都认了真,没户口的如果算上,其他人会不愿意,我刚才去处理的那打架的兄弟俩,就是因为争一块离水井近的水浇地打起来的,您大队啥时候开始分地?要不,你今儿回去,叫您伯他们想好,明天你来找我,我给你入。”   柳侠说:“牛坨叔说俺大队明儿就开始分。”   郭所长说:“那今儿是得报上,咋办?要不,你当家给您侄儿起个名儿?你们家兄弟姊妹的名儿起的都不错,好听,还洋气,搁一块跟诗歌一样。”   柳侠眨眨眼,想了想,就是一个名字而已:“中,我只管先起一个报上,不中到猫儿上学的时候再改。”   郭所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凉着,又从旁边拿出两个黄瓷碗:“我去打份饭,你快点想。”   1   柳侠转着圈的想,想以前家里人说的起名都有啥讲究啥忌讳:猫儿,猫儿,起个啥能又好听意思又好呢?柳川,柳凌,柳海,柳侠,柳葳,柳蕤……好字都让曾大伯给使完了,葳蕤,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曾大伯说他就是想起这首诗给小葳起的名儿,诗歌,诗歌?柳,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柳斜?不中,俺伯老说做人首先要耿直中正,不能想歪门邪道……,昔我来者,杨柳依依,柳依依?呃……小妞儿名,别人会笑话猫儿……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想好没?”郭所长端着饭走进来:“想好了我就写,没想好我吃饭,你接着想。”   “柳暗……嗯,咳咳,那个……”柳侠又觉得不合适,‘暗’字不好,暗就是黑,旧社会就是黑暗的,不好。   “柳岸?嗯,听着是怪好听的,像您家人的名字,那个an?”郭所长把那个本子拉到跟前,拧开一根钢笔。   “嗯,就是,柳岸,小河的岸边,长着美丽的垂柳,那个岸。”哎,刚才咋没想起来呢,小河岸边美丽的柳树,俺猫儿,就是可美,软乎乎的,跟柳树叶一样,柳暗花明又一村意思也好。   “嗯,好名字,人家说京都的大教授没少教您家几个孩儿学文化,看来是真的,连你这小孩儿起个名字都跟别人不一样。”郭所长边在本上写字,边说:“你把证明信上也填上,还得放档案里头呢,以后入户口越来越严了,你们那里还没人管,这边计划生育开始严了,没证明信不能上户口,以后就不会一家有一大群孩儿喽。”   柳侠回到学校先把自己给猫儿起名字的事说给了柳凌他们三个,他们也觉得名字挺好听,不过,都觉得这名字应该是大人起,柳侠现在起了,要是回家大人都不喜欢这个名字,猫儿上学的时候肯定还得改。   没想到,柳长青听柳侠说完非常高兴:“嗯,不错,柳在河岸,土肥水美,长春,你看咋样,明儿就分地,我有点着急,糊涂了,光说让牛坨给报户口,给猫儿起名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幺儿起的你要是不待见,我再去找找郭所长,咱重改。”   柳长春是猫儿正牌的爷爷,所以柳长春征求他的意见,不过他提前已经想到了柳长春的反应。   果然,柳长春笑笑:“怪好听,就这吧。”中年丧妻的柳长春,大半年了都没能从家里那场沉重的灾难中回过神来,对什么对提不起劲儿,包括自己的第一个孙子。   猫儿的名字就这样确定了:柳岸。   第二天放学回家后,柳侠喂猫儿喝奶的时候知道,自己家十口人,分到了十二亩地,这十二亩地,在五个山岭的十七个地方。   猫儿的地分在柳长春家里,这让柳侠心里不舒服了好几天,但他连续几天每天回家后都和以前一样看到孙嫦娥抱着猫儿,猫儿还是每天都跟着他睡,很快就把这事给忘到了九霄云外。   柳凌的作文竞赛结果十天后出来了,柳凌获得了荣泽县的一等奖,将和其他两个获得一等奖的学生在‘六一’前参加全省竞赛。   除了奖状和上荣泽高中的名额,柳凌还得到了一个有粉红色塑料皮的笔记本和一个文具盒,那个上面画着美丽的草地和漂亮锦鸡的文具盒让所有人感到惊艳,柳侠看的眼馋的不行,他心里偷偷的划算,下一次学校搞小学生作文竞赛,自己是不是也参加一回试试。   柳长青是个决断力和行动力都一流的人,他现在住的这个家,是他二十岁结婚决定从原来老院那边分出来单独过时,凭自己一己之力建起来的,从选地方到下土挖窑,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他当初费了很大的力气,往里多下了十几米的土,所以,他们这里其他人家窑洞前的空地,一般宽十米左右,长度都是往窑洞两边一共再多出四五米,而他家的院子,宽二十米还多,五孔窑两边都多下了五六米的土,院子非常宽敞,这里的人家都没有院墙,不需要,家家基本上都是家徒四壁,没有劳别人惦记的东西;有劳力、有心劲又讲究点的人家,会吧形成院子的斜坡用石头简单砌一下或粗糙的摆一下,可以防止下大雨的时候把泥土冲刷下来。   柳长青少年时期在开城当学徒,不只雕刻石碑石像,还刻章、刻麻将,是非常讲究的手艺,用在当围墙用的粗石头上有些辱没了斯文,可这是自己的家,下面凤戏河里和沿岸都是石头,山上的石头更是取之不尽,柳长青用好几年的时间慢工出细活,把自己家的护院坡砌得和自家的窑洞一样要坚固有坚固,要漂亮有漂亮,这里的漂亮,不是整齐,而是以后可以称之为创意的东西。   柳长青没有像其他人家那样把坡上的树都砍光了全部弄成石头,他保留了坡上绝大部分原生的树木,他们这山里最多的原生树木是柿树、杏树和栎树,还有其他数不清的各种乔木和小乔木、灌木,柳长青只清除了坡上的杂草和一些影响他计划的少量小乔木,柿树,杏树,栎树都没动,还把一棵原来在正院子里的柿树暂时移栽别处,窑洞挖好,院子平整好,又把那棵柿树移了回来,还又在院子里栽了两棵栎树和一棵洋槐树。   保土用的石块围着这些树砌成了各种不同的形状,所以,他家的护院坡,结实牢固树木葱茏,最上边一圈的树现在都已经长成了大树,院子一周一到夏天都是树荫,感觉非常舒服清爽,其中两棵歪向坡外的大柿树,最让孩子们喜欢。   又是一个星期天,已到初夏时节,漫山遍野都是一片脆生生的绿,黄色的柿花落了一地,柳长青家的大院满院清香。   吃完晌午饭,拉了一张凉席,就着树下面本来就有好几个的树疙瘩凳子,一家人坐着说闲话,猫儿喝饱了牛奶,躺在大奶奶怀里睡的像只幸福的猫。   小葳和小蕤坐在凉席上,紧张的看着几个悄无声息地在两棵大柿树葱茏的枝叶间窜来跳去的叔叔。   这是附近山地最受孩子们喜欢的一个游戏,叫“摸柿猴”,游戏条件是:一棵或几棵相距比较近、能够安全跨越的柿树;三个以上的人;一条手绢或一条能蒙住眼睛的布条。规则是:游戏开始前,所有参与的人都聚在一棵大柿树主干分叉的地方,用“石头、剪刀,布”的方法或“手心翻手背”的方法决定谁是第一个当“瞎子”的人,这个人一确定,其他人自动成为“柿猴”,就是在柿树上飞行攀爬的猴子,当‘瞎子’的人在原处闭上或蒙上眼睛,然后喊“开始”,‘柿猴’们开始找自己认为最不可能被‘瞎子’抓到的树枝,爬过去藏好,‘瞎子’觉得时间差不多了,问一声‘好了没’,如果没人说话,就表示大家都藏好了,‘瞎子’开始闭着眼睛,根据自己的判断去抓人,整个过程‘瞎子’都不允许睁开眼,柿猴们在这个过程中可以自由的爬到任何一根树枝上,只要在限定的那几颗树上就行,被‘瞎子’抓住衣服或有人掉下树,一轮结束,被抓住或掉下树的人自动成为下一个‘瞎子’,开始新一轮的游戏。   在玩耍的过程中,柿猴们并不是一味的躲藏,机灵的柿猴还经常去挑逗‘瞎子’,从背后摸‘瞎子’一下,然后迅速跳到提前看好的树枝上躲开,看着‘瞎子’到处乱撞幸灾乐祸一通,有时候柿猴们会一起起哄,然后迅速住声,逃往其他树枝,‘瞎子’如果循着声音追过去,十有八九要扑空。   柳钰、柳凌、柳海、柳侠,还有柳福来的大儿子柳兆淼,二儿子柳兆森,三儿子柳兆垚,七个孩子是经常在一起玩的,彼此之间非常了解,而且对这两棵大柿树的枝枝丫丫都非常熟悉,所以,每个柿猴都很小心的隐藏自己的行迹。   这一轮的‘瞎子’是柳钰,他是上一轮被柳侠给抓住了,而柳侠是“手心翻手背”决定角色的时候落了单,成了‘瞎子’。   通常,柳侠如果不是第一轮根据规则当了‘瞎子’,他永远是柿猴,他爬树特别轻盈灵巧,人可以爬到最高最细、其他人不敢去的树枝上,而且,这两棵柿树中间虽然有树枝交叉,但交叉的几根树枝都比较细,除了柳侠,其他几个人轻易不敢尝试跳到另一棵上面去。   现在,柳钰正往柳侠藏身的那根树枝上摸,柳侠犹豫了一下,决定换一根树枝,主要是怕柳钰再往上面一点,这根树枝就有可能断。   柳钰已经感觉到了这根树枝上有人,虽然树枝晃悠的有点厉害,他心里也有点怵,可是他不想放弃,他已经摸了好长时间了,一直蒙着眼睛很不得劲,而且爬的不痛快,一直得小心翼翼的。   柳侠弓着身子站起来,抓着一根很小的树枝借力,开始轻轻的摇晃他站着的树枝,柳钰眼睛被蒙着,平衡感受到影响,只好紧紧的抱着树枝慢慢往前爬,他知道这是树猴打算逃跑了,他得赶紧抓。   但来不及了,柳侠最后用力蹬了一下树枝,跳到了另一根柳凌占据的树枝上,柳凌来不及叫出声,他已经又跳到了另一根没人站的粗树枝上,对着柳凌做鬼脸。   柳凌对他做了个发狠的表情,也不声不响的跳到另一根树枝上。   柳钰泄气的爬在那里叫:“啊——,我快成真的瞎子了——,幺儿,你是不是又跳到那一棵树上了?”   下面的柳葳抢着回答:“没有,小叔在摘柿花扔猫儿呢!”   柳魁手里编着柳条筐看弟弟们玩耍:“小钰,你咋不学学幺儿呢,感觉到有人就使劲晃,让他站不稳就没法逃跑了。”   柳钰沮丧地说:“我不敢呐,大哥,我老怕把树枝晃折,幺儿他可不管。”   “我也敢。”   柳兆森的话刚说完,柳钰就顺着声音跳了过去,柳兆森慌忙想逃跑,被柳钰拽住了上衣的衣角,柳钰一把扯了蒙了老半天的手绢:“就凭你那两下子还敢说话,不抓你抓谁?你敢啥?你敢个狗屁,前儿黄昏幺儿摇树枝被吓的快哭的是谁?还敢吹牛。”   兆森哭丧着脸接过手绢往自己眼睛上蒙。   “啊——,呀呀——,”猫儿醒了,揉着眼睛打呵欠。   柳侠在树上看见了,一纵身跳下来:“妈,把猫儿给我吧,我背着他耍。”   孙嫦娥伸手给了他一巴掌:“恁高你就敢跳,往下爬两枝会耽搁你多长时间?老实给我坐凉荫儿地,把孩儿尿尿,在树上乱窜,万一摔着孩儿咋弄!”   柳侠答应着,抱了猫儿坐树墩儿上把尿,尿完了又喂他喝水。   猫儿流着口水对他笑笑:“啊——呀伊——”。   柳侠手托着猫儿的咯吱窝把他举起来,额头盯着猫儿的额头:“啊——,啊啊啊啊啊,俺猫儿快点长大啦!”   猫儿笑的‘咯咯“的,口水滴了柳侠一脸。猫儿已经六个月出头了,虽然比一般的小孩儿瘦,但也是肉乎乎的,柳侠一抱着他,就觉得心里都软乎乎的,特别舒服高兴。   猫儿现在每天晚上都是八点左右喝一壶奶,正好喝完正好睡着,柳侠就抱了他去睡觉,可今天,一群小子都非常兴奋,所以猫儿也跟着不肯睡觉。   牛驼今儿去公社开会,捎回来柳川一封信,信里面夹带了几张他出差到春城时照的相片,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照片上的柳川军装笔挺,俊朗非凡,可让柳侠他们羡慕向往的,不光是柳川英俊潇洒的模样,还有他身后矗立的高楼大厦、巍峨的军校大门、春城商场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汽车,春城公园漂亮的景色……   快九点,猫儿终于睡了,柳侠在他和柳凌、柳海原来的窑洞里继续和几个哥哥说话,畅想外面的世界,诉说自己的理想,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猫儿睡的有点不安稳,在柳侠怀里一直动,柳侠拍拍他就好点,所以柳侠也就没在意。   又过了一会儿,猫儿哼唧起来,柳侠以为他是想尿了,就挪到炕沿儿把他尿,结果猫儿睁开眼茫然的看着他,咧着嘴想哭,柳侠还没开口哄,猫儿忽然吐了起来,不是平时偶尔吃多了点沁奶的那种一点点的吐,而是大口的吐,一口接一口,柳侠一下就懵了,一边小心的不让猫儿呛着,一边大叫着往外跑:“伯,妈,大哥,猫儿不知道咋了,快点呀,猫儿生病了!”   所有的人都跑了出来,这天是晴天,月亮特别亮,所有人都看到了猫儿呕吐的样子,都慌了。   孙嫦娥接过猫儿蹲下,让猫儿趴在她腿上,脸朝下,拍着猫儿的背让他吐,可最后猫儿的鼻子都在往外冒奶,猫儿把晚上喝的奶可能吐完了才停住,整个人都蔫了软了,软趴趴的哭着,要让柳侠抱他,柳侠刚接过去,猫儿就又开始吐了。   柳长青的腿还绑着木板,不能用力,更不能下地走路了,他快速拿了主意:“柳魁,抱着孩儿去公社卫生院,快点,啥也别说快走,他妈,赶紧给孩儿的奶瓶都灌满白开水,孩儿吐成这,路上得喝水,柳魁,记住,路上叫孩儿喝水,喝了就吐也得喝,不然不得了。”   因为家里有三个小孩子,孙嫦娥一直有留凉开水的习惯,秀梅麻利的把猫儿的两个奶瓶和柳魁的军用水壶装满时候,柳魁正好给猫儿包严实出来。   柳魁抱着猫儿,柳侠、柳海、柳凌拿着一应小东西,虽然是起起伏伏的山路,但他们每天都要在这条路上跑两趟,连路边有几棵树几根草几个人心里都清楚,所以跑起来并不比白天慢。   柳钰左臂骨折过,跑山路让他抱孩子肯定不行,柳长青不让他跟着来。   猫儿无力的哭着,挣扎着不想让柳魁抱,柳侠就一直紧紧跟着柳魁身边,让猫儿的小手一直握着他的一根手指,猫儿不时的吐一口,难受的不行,到上窑那个大坡的时候,猫儿又吐了,而且吐的非常厉害,连哭都哭不连续,柳侠接过猫儿,让他趴在自己胸前,拍着他,猫儿吐出来的东西都在柳侠的身上,等猫儿好不容易停下,柳侠赶紧喂他喝水。   猫儿三个多月就开始自己抱着奶瓶喝奶 ,可现在,他连抬起小手的力气都没有,吐完一波,眼睛泪汪汪的,竟然还硬是强撑着给柳侠笑了一下。   柳侠的泪一下就下来了。   他起身抱着猫儿又开始狂奔,柳魁紧跟着他,柳侠虚岁才刚刚十一,长时间抱着猫儿跑肯定不行,但柳侠的耐力和速度让柳魁感到吃惊,他呼吸粗得像拉破风箱,可脚下一点不减速度,一直下去上窑那个非常长的大坡,他还在狂奔。   柳魁知道一直这样下去,没准最后出事的就是柳侠,他强硬从柳侠怀里夺过猫儿:“别跟大哥争,你得歇一歇儿,大哥带着猫儿跑得快,你等等你五哥、六哥。”   柳侠不愿意,可他喘得根本说不成话,他只是倔强的跟在柳魁身边,一直拉着猫儿的小手。   猫儿这会儿好像睡着了,小小的脸儿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平时粉嘟嘟的嘴巴和脸一个颜色。   柳侠把手放在猫儿鼻子跟前,呼吸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他心里一片空白,除了两条腿在机械的交替,他什么也不能思考。   虽然猫儿很轻,可抱着孩子跑和背同样重量的东西跑是完全不一样的,不能摆臂保持平衡,速度会受到很大的影响,而且还要顾忌着不能让猫儿收到过于大的颠簸,也不敢放开跑,感觉上却非常累人,消耗体力。就因为这样,柳侠才能一直跟得上柳魁的速度。   转过最后一道岭,已经可以隐约看到远处的望宁公社零星的灯火,猫儿的身体突然一抖,一股水从他嘴里喷出来,吐成这样,猫儿却没有睁眼,柳侠看到猫儿的眼睛全是白眼,天都要塌了,他夺过猫儿,拍了几下后背,猫儿的嘴里顺着流出许多水,眼睛一直在翻,柳侠喊着“猫儿,猫儿”,哭着往前跑。   卫生院在公社大院东面,前面是一大块空地,柳魁一转过公社大院就开始高喊:“卫生院有……先生吗?先生快……起来,救人啊!”   柳侠哭着大喊:“先生,救救俺孩儿,救救俺孩儿——” 第8章 在卫生院   黑乎乎的房梁上吊着昏黄的电灯,两张铺着腌臜的棕垫、落满灰尘的木板床,用纸箱板遮挡着的窗户,没有门的随时可能散架的、看不出颜色的床头柜,这就是望宁卫生院的住院部病房。   柳侠穿着透湿的衣服靠在床头上,身体微微发抖,氧气袋和输液瓶并不能给他带来足够的安全感。   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猫儿苍白的小脸儿,只怕一错眼之间,猫儿就不呼吸了。   猫儿已经不再吐了,睡的很安静,安静的让柳侠害怕,怀里的人儿那么小,那么软,只需要一点点的意外就可能让他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   “以后小叔天天清早早点起来,先给你去挤了牛奶送回家再去学,晌午光让你喝奶粉,黄昏回家了再去挤,天天都让你喝刚挤出来的新鲜牛奶……你快点好吧孩儿……”柳侠对着睡着的猫儿喃喃的说着,愧疚、恐惧、无助,让他不知所措,他一直单纯快乐无忧无虑的心,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向上天祈求帮助。   给猫儿看病的王先生说,猫儿是食物中毒,他喝的牛奶变质了。   王先生说,牛奶是蛋白质含量丰富的东西,越是营养丰富的食物,越是容易变质,现在这个季节二十多、三十度左右的温度非常适合细菌繁殖,在没有制冷设备的情况下,现在这个季节牛奶存放不了二十四个小时。   柳侠觉得都是自己的错,昨天是星期天,如果自己勤快点,不是清早去挤一次奶,而是清早、晌午、黄昏都跑一趟,让猫儿每顿都喝刚挤出来的奶,就不会成现在这样了。   柳凌用明知道可能没有任何作用的说辞开解他:“幺儿,这怎么能怨你呢,煮牛奶的时候咱都看着奶白乎乎的,跟平常一样,也没有酸味没有臭味的,谁知道已经坏了?咱伯咱妈养过这么多孩儿都不知道,你咋会知道这些事儿呢?”   柳海也说:“幺儿,先生都说了,咱猫儿现在没大危险了,你别再害怕了,牛奶的事谁都知道不怨你,先生还说就是因为你坚持天天给孩儿喝牛奶咱孩儿才能长这么好,要是光喝米油容易营养不良。”   “可是人家喝米油的孩儿都不会跟猫儿这样食物中毒。”柳侠摸着猫儿的小脸蛋儿,心疼的要死。   柳凌和柳海都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了。   柳凌和柳海比他们晚到了半个多小时,也是浑身湿透,喘不上气,他们两人平时并不弱,可今天却怎么也赶不上柳侠和大哥的脚步。   柳侠把自己的脸轻轻贴在猫儿的嘴巴上,感觉到他清浅温暖的呼吸,心里好受了点,只要猫儿能好起来,以后他哪怕不上学了,也要一天三顿让猫儿喝新鲜牛奶。   柳魁和一个二十来岁穿着白大褂的女孩子一起走进来,女孩子手里拿着一件灰蓝的旧棉袄和一件格子布衫。   女孩子是护士,好像叫小敏,柳侠和柳魁抱着猫儿呼救的时候,就是她和王先生跑出去迎着他们。   小敏先看了看猫儿头上的扎针的地方,没有鼓包,直起身把棉袄放柳侠身边:“我抱着孩儿,你把自己和孩儿的湿衣裳都脱了,你穿着棉袄裹着他,要不孩儿食物中毒没事,却给冻出病来了。”   柳魁和小敏帮柳侠和猫儿收拾停当靠墙坐好,又给猫儿夹了一根体温计,王先生正好挂着听诊器进来,他先摸了摸猫儿的头,又掰开他的眼睛看了看,然后给猫儿听心脏。   柳魁和平时在望宁上学的柳侠几个人都没有见过这位叫王君禹的先生。   他四十来岁,中等身高,有点瘦,穿着干净的白大褂,温文儒雅,他和柳魁以前在卫生院见到过的所有先生都不一样,有着让那些人望尘莫及的优雅从容,但做起事情却干净利落,又同时让人觉得沉稳可靠。   柳魁以前因为各种原因来过几次卫生院,卫生院的先生几乎无一例外地对来自大山沟里的人带着毫不掩饰的鄙薄,给把脉的时候都恨不得把胳膊再加长出几截去,好像只是碰触到他们都会降低了身份或被染脏。   而王君禹不但没有在第一时间,即不知道柳魁他们来自哪里、有没有钱、孩子叫什么等问题上扯皮,先给猫儿吸上了氧气挂上了吊瓶,还把猫儿抱在怀里给他听心脏,低下头俯在猫儿吐脏的衣服上闻,还用手沾了猫儿吐出来的奶捻开仔细的看了看,看不出半点的嫌弃和高高在上的优越。   他在听到柳魁报出“柳家岭”的名字后,马上让小敏给躺倒在地上喘气的柳侠端了杯水,并在药房因为钱不够拒绝给柳魁取药的时候亲自过去签了字作保,还替他们垫了十块钱的押金。   王君禹和曾广同有某些相似的气质,但又区别很大,曾广同开朗豁达,王君禹沉静优雅。   王君禹收了听诊器,拿出体温计看了看,:“孩子心脏和肺部都没有问题,应该没有太大的危险了,他体温有点偏高,我开一支药给滴进去,”他又特地对柳侠说:“如果待会儿你感觉到他体温比现在更高,不用害怕,药滴进身体需要时间来吸收,我估计一个小时后体温应该会开始下降,不要喂孩子任何东西,他输着水,不会感到渴,药里的营养也足够维持他正常的代谢。”   柳侠点头:“先生,俺孩儿不会有事了吧?”   先生笑笑:“我觉得应该没有危险了。”   柳侠依然担心:“不能保证俺孩儿肯定没事吗?”   先生揉了揉柳侠的头:“好吧,为了避免你因为抱着孩子跑到荣泽把自己的肺和心脏废掉,我保证。”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柳侠大叫着“救命”抱着孩子狂奔的样子,柳侠躺在门诊部地上张大嘴呼吸的时候他肯定会考虑先给柳侠吸氧,躺在地上的柳侠更像个濒死的人,他甚至因为柳侠粗粝尖锐的呼吸而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在胀裂着疼痛:“最多三天,我保证你小侄儿跟以前一样活蹦乱跳。”   王君禹一离开,柳侠刚刚感到踏实的心就又提了起来,不管多信任王先生的人品和医术,只要猫儿不能像平时那样忽闪着眼睛对着他咿咿呀呀,对着他开心的笑,他就没办法真正安心。   柳凌和柳海身上的衣服也全都湿透了,柳凌人又生的特别单薄,柳魁怕他湿着睡会着凉生病,就过去用自己的大手把他的前胸后背都搓的发热,然后让他把湿衣裳脱了,把那件格子布衫硬给他套上去,潮湿的衣服披在外面,和柳海坐在东面的床上互相靠着取暖。   柳凌抱着柳海,把外面的衣服尽可能多披在柳海身上:“小海比我还小呢,他受了凉才容易生病。”   柳海努力坐直,大马金刀的搂着凌柳的肩膀:“我比你还胖三斤呢,咱妈说我是铁疙瘩,幺儿是刀枪不入水火不浸的孙猴子,俺俩谁都比你夯实。”   收拾好柳凌、柳海,柳魁坐在柳侠身边:“来,你靠着大哥睡会儿,大哥搂着你和猫儿,不会让猫儿的针头乱动。”   柳侠摇摇头:“不,我看着猫儿,先生说了,万一有事得赶紧叫他,再说了,我也压根儿睡不着。”   柳魁把他圈在怀里:“中,那咱就看着猫儿,一直等咱孩儿把水输完。”   后半夜,外面兵荒马乱了一阵子,好像是两伙人酒后打架打破了脑袋,要缝针。   王君禹和小敏又来看了猫儿两次,给猫儿又换上了一满瓶水,王君禹又给猫儿听了听心脏,说挺好。   两点半的时候柳侠感到猫儿身上越来越热,然后开始出汗,到三点多又量了一下体温,37°,小敏说这就正常了。   可猫儿还是不睁眼,一直睡,让柳侠一直悬着心,过一会儿就要试试猫儿的呼吸才能让他不至于太紧张恐惧。   天慢慢露出点亮光,院子里开始有人走动说话的声音,还有小孩子的哭闹声。   吊瓶里的水还有三指高,猫儿轻轻的动了两下,柳侠赶紧喊柳魁:“大哥,孩儿想尿呢!”   柳魁熟练的配合着柳侠的动作,分开猫儿的两条小腿,猫儿也不睁眼,尿了一大泡。   柳侠也扭了两下:“大哥,我也憋不住了。”他早就想尿了,可又怕动了会扯着猫儿输水的管子,一直坚持到现在,猫儿尿的声音刺激了他,他快要尿裤子里了。   柳魁坐过去,小心的把猫儿接过去,掀开自己的衣服裹着猫儿,经过一夜,他的衣服已经半干了。   柳侠跳下床,一把脱了棉袄捂到柳魁怀里:“你那衣裳老潮,别叫再冻着猫儿了。”   柳魁说:“你咋弄?外头这会儿……”话没说完,柳侠已经光着上身跑了出去。   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下的院子不再显得阴森恐怖,阳光从大树浓密的枝叶间洒落下来,清新温暖。   柳侠冲到院子西南角的厕所痛快的放了一大泡水,才感觉有点冷,他抱着肩膀搓了两把往回走。   柳侠对这个大院不算陌生,他就是在这个大院后面捡到的那个破铁锅和半簸箩铁钉,他只听说这是原来大炼钢铁时候盖的房子,原来东面还有两排,几年前下了一场特别绵长的连阴雨,那两排土墩子房卧了,只有这一排下面是蓝砖打底的挺过了那场雨,不过柳侠从来没进来过,更是从来也没想着要进来,他后来又来过这里好几次,想再碰碰运气拣点儿废铁之类的值钱物件,那时候一群人在用砖和石头加固这一排看起来比《聊斋》里场景还荒凉又鬼气的房子,他不知道原来修好后是要做卫生院的病房用,也没有再捡到有超过废纸价值的东西。   他们住的病房的排房很长,足有二十间,西头几间的门大部分都开着,中间有几间写着字:财会室,仓库,值班室,治疗室;再往东就是柳侠他们所在的病房了。   排房四周大部分都是泡桐,其他地方也有很多大树,最多的是杏树和梨树,现在都挂满了果子,杏儿已经发黄快成熟了,还有几棵椿树和洋槐树。   几个好像是卫生院工作人员的人在一个水龙头那里洗菜,还有一个个子特别矮、脖子特别短的丑女人在洗小孩屎布。   柳侠走过去,想洗一下手,昨夜黑出汗多了,脸上也觉得发紧,很不舒服。   他刚走到水龙头旁边,洗屎布的丑女人就乜斜着眼,嫌恶赤裸裸的挂在脸上:“你干啥呢?没看到俺都正用着水管呢吗?”   柳侠看了看自己的手,小声说:“我想洗一下手,我刚才去上厕所了。”   丑女人的三角眼一下吊了起来:“人家几个都是在洗菜呢,你刚上了厕所,水要是溅在人家的菜上恶心不恶心?菜弄腌臜了你赔啊?”   柳侠气得只想一巴掌扇死这个丑八怪,可他想到了这里是卫生院,猫儿还要在这里住院看病,不过他还是忍不住说:“人家洗菜,你在一边连屎布都洗了,我就洗一下手咋了不中?”   丑女人一下站了起来,鼻子里不屑的哼了一声,冷笑的看着柳侠:“你是哪儿个山沟里的土渣皮?这是卫生院的水管,你在这儿洗手就是不中,咋啦?”她站起来的个头儿将将和柳侠持平,可她盛气凌人的样子却是贵族俯视乞丐的姿态。   柳侠刚要回击她几句,却听到身后传来小敏的声音:“那棵杏树对着的病房,看见没有,你过去就看见了,上面写着第七病房。”   他回过身,秀梅和柳钰一人背着一个包裹、柳福来背上背着一个大席筒正好拐进大院子里,秀梅一叠连声的说:“看见了,看见了,谢谢啊,谢谢你啊……”   柳侠转身跑了过去:“大嫂,福来哥,四哥!”   秀梅背来了一床被子,柳福来背的席子里面也卷着一床被子,柳钰的包裹里是二十个红薯掺玉米面的饼子和两个玉米掺白面的馍,还有几个人的课本和家里所有的洋瓷碗。   毫无疑问,两个馍是猫儿的。   秀梅红着眼圈抚摸着猫儿的小脸儿:“孩儿只要能好,以后我一天跑三回去给孩儿挤奶,反正以后不用挣工分了,自己的时间自己想咋着都中。”   柳福来搓着手,一个劲儿的说:“孩儿没事就好了,孩儿没事就好了,我坐一会儿就赶紧回去,七叔跟七婶急的不得了,我得回去跟他们报个信儿去。”   柳钰小心翼翼的摸了摸猫儿的小手,就站在旁边不敢动了,生怕碰了猫儿头上的东西,柳魁让他把还热着的饼子分给柳凌和柳海,今儿是星期一,他们过一会儿就得去学了。   家里人不放心,他们三个不到四点就从家里出来了,秀梅累得腿直抽筋儿。   就这带来的白开水吃了饼子,七点五十,柳钰、柳凌、柳海去学了。   柳魁没说让柳侠去学,根本不可能的事,不如不说。   快九点的时候,王君禹和小敏,还有另外一个他们叫小焦的护士一起来了。   王君禹又仔细的给猫儿检查了一遍,体温36.8°,心跳稍微有点快,精神不好,其他没什么问题:“孩子呼吸、心跳基本都恢复正常了,氧气可以停了,水大概再有三四十分钟就可以输完,今天白天就不用再输了,如果有必要,晚上再给孩子输一次药,到时候看情况吧,上午先不要让孩子吃东西,下午如果他想吃,先试着给他少喝点煮的比较透的稀饭,奶粉也行,注意稀饭和奶粉都不要太稠,如果不想吃,不要勉强,如果下午孩子能吃进去东西,就尽量不输水,今天孙大夫值班,我会给她交代一下,有问题你们及时找她。”   柳侠问:“今儿不是你来给俺猫儿看了?”他没见过卫生院其他的先生,但他本能的觉得王君禹一定是这里最好的,换其他人让他有点心里没底。   小敏说:“医院都是轮班的,俺叔从昨儿早上一直到现在,昨天一晚上都没消停,他得休息,俺叔今儿也还有事。”   柳魁拍拍柳侠:“幺儿,先生也不能一天到晚不吃不睡的守着咱们,没事。”他又问王君禹:“那您啥时候上班?”   “我明天早上八点接班,卫生院很小,门诊和病房没分那么清楚,晚上值班是门诊和病房一块值。”   柳侠一听要明天晚上王君禹才会回来,顿时蔫了。   猫儿在拔针的时候醒了,柳侠在他的小脸儿上亲了好几下,猫儿虽然看起来蔫蔫的特别无力,还是对着柳侠笑了一下,但随即就又闭上眼睛。   柳侠鼻子酸酸的,又亲了小家伙几下,看着他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儿,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可柳侠没想到,让他心疼的要死又出离愤怒的事还在后面。 第9章 在卫生院   猫儿拔了针头,柳侠抱着他的时候就没那么拘束着了,秀梅把凉席、被子都铺好了,柳侠搂着猫儿躺被窝儿里,秀梅把柳侠和柳魁外面能洗的衣裳都拿水管子那里过了一遍水,衣服上都是汗干了以后留下的白碱印子。   洗完了衣裳,秀梅差不多也算歇过来了,她决定回娘家一趟,她娘家在望宁东北方向,不到十里路。   柳侠大概知道大嫂去娘家干什么,他看着脸色纠结抱歉的大哥,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柳福来和秀梅一起走了,柳长青他们在家里不知道情况肯定着急,柳福来得回去报信儿。   柳侠终于敢睡了,猫儿在他怀里呼吸很平稳,让柳侠的心也跟着稳定了下来。   他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叫猫儿的名字“柳岸”,一下就醒了。   “十六床,是叫柳岸吧?起来去拿药。”   柳魁已经坐起来了,他接过叫小焦的护士手里的药方:“啥药?王先生说俺孩儿现在如果吃东西可能还会吐,他还说输水的时候药都已经加进去了,不让他用喂的药。”   小焦说:“是输水的药,你快点吧,你把药取回来我还得配药呢,小孩儿扎针也可费事。”   柳侠怕惊着猫儿,没敢起来,他就躺着问:“俺孩儿的针刚拔了,先生说今儿白天不用再输水了……”   “哪个先生给您说的今儿不用再输水了?我咋不知道!”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门口忽然想起,声音里带出的质问和故意挑衅意味十足。   柳侠听到这个声音吃了一惊,他一个手轻轻的拍着猫儿的后背,看着门口那个几乎没有脖子的丑女人:就是早上不让他用水管的那个女人,只不过这个丑八怪现在穿上了白大褂,胸前挂着听诊器,   柳侠心里涌上一股不祥的感觉。   柳魁已经下床站了起来,小心翼翼的对丑女人说:“俺孩儿的针九点多才拨,输了两大瓶水了,现在还不到十二点,能不能……”   丑女人翻着眼睛,那么矮的身材却用睥睨天下的的神态看着高大挺拔的柳魁:“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我让现在输就是有必要现在输,咋了?今儿我值班,要不你去给我签个字,您孩儿今儿要是出啥事没有我的责任,是你们家属拒不配合,不执行医嘱,那您随便不输。”   即便猫儿现在已经不像昨天晚上翻着白眼不能呼吸,即便王君禹说了猫儿已经没什么危险了,柳魁也还是不可能签这个字,这个女人说的对,他不是医生,他担不起一个小生命可能万分之一的失误带来的后果。   即便明知道这个女人的态度有问题,柳魁还是只能服从,而且他看了药方,上面的药和昨天王君禹开的一模一样,这让他多少放了点心:“我这就去取药。”   柳侠半支着身体,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门口的女人。   丑女人哼了一声,翻个白眼,扭头走了:她才不屑和这种山沟里没见识的穷骨头制气呢!   小焦指了指正睡着的猫儿:“孩儿,你把您孩儿挪到床这头儿,这边儿亮点儿,一会儿扎针的时候看的清楚。”   可即便是已经挪到了门口,针还是没有扎进去。   柳侠抱着已经哭得声嘶力竭、脸涨的乌紫的猫儿,手都在哆嗦:半个小时了,猫儿的头发被刮的斑斑拉拉,扎了三针,头上鼓起了三个包,有一个还在不停的渗血,柳魁一直得用棉球摁着。   小焦又从瓶子里抽了一针管药,却停在那里,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对丑女人说:“孙大夫,这样不中,要不我去喊喊小敏吧,我、我真的……这孩儿也老小……”   丑女人翻了小焦一眼,把她推一边:“你给我抽着,我扎。”   柳侠用手指轻轻抹着猫儿额头上汗:“猫儿,孩儿,不哭了,孩儿……咱不哭了乖……”他的心都在发抖,可他不敢对这个丑女人说一句哪怕声音高一点的话,猫儿的命攥在人家手里,被欺负死他们也不能反抗。   丑女人弯下腰,在猫儿的右侧太阳穴上边使劲的搓了几下,她的手指搓过的地方会发白,能看到细细的筋脉。   猫儿意识到了又一次疼痛的来临,刚刚平缓一点的哭声又激烈了起来。   柳侠用力勒紧他的腿不让他挣扎,柳魁一双大手固定着猫儿的头不让乱扭。   “啊——”猫儿凄厉的大哭了一声,后面就哭不出声音了。   柳侠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他睁大眼睛不让泪流下来:“孩儿,猫儿……快好了孩儿……”   针头来来回回戳了好几下,猫儿大张着嘴,却没有声音,他已经快憋过去了。   柳侠的身体一直在发抖,心像被刀子在割。   丑女人一下子把针拔了出来,不等柳魁他们说话,先恶狠狠的发难:“您都不会哄哄他,哭成这样,脸憋恁红,谁能看清楚血管?俺先回值班室去了,您啥时候把您的孩儿哄好了再扎!”说完转身就走了。   柳侠把脸贴在猫儿的额头,哆哆嗦嗦的拍着他的背:“乖,咱不扎了,咱不疼了,孩儿……咱,咱……”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什么都做不了,如果那个丑女人要继续扎猫儿,他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无助的看着大哥:“大哥,咱不给孩儿扎了吧?你看看咱孩儿……”   柳魁蹲下,把柳侠和猫儿圈在怀里,紧紧的抱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小焦伸头看了看外面走廊,有点不好意思的轻轻说:“您先哄哄孩儿,一会儿孙大夫该去公社大院打饭了,她一走,我就去叫小敏,小敏在原城医学院实习过两年多,扎针可好,从来没扎过第二次。”   小焦离开后,一直站在他们门外偷看的男人愤愤的说:“你们今儿是倒霉了,姓孙的这个臭娘们特别赖孙,她就是怕您孩儿黑了输水麻烦,想赶早点让您输完拉到,黑了她就能睡大觉了,您要是公社干部,是学校吃商品粮的老师,她就不敢这样欺负您了;她也欺负俺好几回了,俺媳妇来的时候是她值班,俺媳妇是腿砸了一下,疼的要死,俺来的着急,带的钱不够,少交三块钱的押金她都不愿意,就是不给俺看,俺媳妇老疼吆喝了几声,她让俺再吆喝就去大街上吆喝,说俺媳妇老娇气,妈了个逼的,等俺媳妇好俺出了院再说。”   柳魁勉强的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二十分钟后,小敏把针扎在了猫儿的左手背上,然后用一个纸盒子把猫儿的手顺平了用胶布粘好,这样针头就不会乱动了。   “我今儿不值班,要是孙大夫回来问起来,你们就说是小焦给孩儿扎的针,可记住哦!要不都是事儿。”小敏一边帮猫儿在柳侠怀里躺好,一边小心的交待。她头发有点乱,刚刚她在西边的宿舍睡觉,早就听到猫儿的哭声了,可她知道孙春琴在,没法来帮忙。   柳魁感激不尽的说:“你放心吧,我们知道咋说话。”   丑女人没有再过来,她忙着哄她那个比她还丑的女儿。   柳凌他们放学就跑过来了,一看猫儿还在输水,就都小心翼翼的坐在对面的床上,不声不响的就着白开水啃饼子。   他们觉得屋里的气氛不对劲,猫儿的头看起来很吓人,好几个青包,头发也一块一块的,虽然睡着了,呼吸也很均匀,可看起来小脸儿比早上的时候还要苍白。而柳侠则好像是压根儿没有看到他们几个回来,一直侧身躺着,眼睛一直盯在猫儿的脸上,嘴闭得紧紧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哥柳魁坐在柳侠的脚头,手搭在被子上,也是面无表情,看到他们才勉强提了提嘴角,让他们吃点东西。   柳海临上学时才对大哥说:“五哥明儿后晌得搭车去荣泽,原城的比赛是后儿早上九点半到十一点半,他得先到荣泽跟古村两个参加比赛的人集合,后儿一早从荣泽搭车去原城,俺星期四放麦假,放十天。”   秀梅是下午三点多回来的,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她娘家大哥何家梁,他们又带了一条褥子,何家梁还给猫儿买了一斤蛋糕。   何家梁走后,秀梅拿出了一包钱,都是一毛两毛,一分二分的零钱,一共是四块五,她大哥偷偷给她的。   翟玉兰和徐小红办丧事的时候,秀梅回过一次娘家,拿回了十五块钱,五块是爹娘给的,十块是大哥和二哥给的,他们也穷,这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   猫儿的药晚上八点多输完了,拔针的时候猫儿又哭了几声,但就只是几声,柳侠用脸蹭蹭他的小鼻子小嘴巴,他很快就不哭了,不过他的嗓子已经哑了。   柳侠除了中午猫儿输完水那会儿吃了一个半饼子,一天都没有再吃任何东西,一口水也没喝,他就那么一声不吭直愣愣的抱了猫儿一天,只在猫儿要尿的时候喊大哥帮忙会开口说一句话,其他时候都不开口,柳魁也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秀梅偷偷把那个坏女人强着给猫儿提前输水的事告诉了柳凌他们几个,让他们不要再问猫儿头上的包,省的幺儿难受。   柳凌没说话,柳海问了问那个骚娘们儿住在哪个屋里,柳钰咬牙切齿的把孙春琴的祖宗十八代诅咒了一遍。   让柳凌、柳海躺床上,秀梅把他俩外面的衣裳给洗了,明天柳凌要去原城,怎么也不能穿泛着白碱面子的衣裳,衣裳旧点补丁多点没啥,要是脏就让人笑话了。   这是秀梅的想法。   好好的天,半夜突然就下起了雨,风也呼呼的刮,这个季节的风是乱风,南边走廊潲雨,水都打在门上了,北面挡窗户的纸箱板也差点给刮掉。   柳魁冒着雨出去折了几根树枝,把上面的树叶给捋干净了,横七竖八的把纸箱板固定了一下。   柳侠忽然动了,慢慢的掀开被子坐起来:“我想屙,大哥,你坐我这儿挨着猫儿。”家里人里,猫儿除了最粘柳侠,下来就是孙嫦娥和柳魁了,今儿猫儿受了惊吓,睡觉得挨着个熟悉的人。   柳侠走到门口时忽然把上衣布衫给脱了,回头扔在床头上,人就跑了出去。   柳凌也从床上跳下来,也把布衫脱了:“我早想屙呢,怕黑不敢出去,正好跟幺儿一起。”秀梅一把没拉住,柳凌已经跑了。   约摸四五分钟后,外面先是一声“稀里哗啦”的响,跟着传来小孩的哭声和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声:“谁?谁?哎呀孩儿呀……骂了隔壁谁砸俺家窗户……”   柳海和柳钰刚掀开被子,就被柳魁摆手制止:“老实坐着,秀梅,把灯拉灭,你过来拍着孩儿,我出去看……”   柳魁话音未落,外面又一下玻璃破碎的声音,小孩的哭声更响了,女人的叫骂变成了哭骂:“娘了个比谁这孬孙砸俺家玻璃呀——都来看看啊……妞儿啊……”   隔壁打算等媳妇儿出院再报仇雪恨的男人通通通的跑出来,还顺手敲了敲柳魁他们的门:“大兄弟,好像是那个赖孙娘们家玻璃让砸了,赶紧去看看呀!”   柳魁一出来就关上了门,隔壁的男人并没有跑到跟前去看,而是站在中间值班室的外面走廊搓着手兴奋:“妈了个逼的,可有人修理这个臭娘们了,兄弟,叫您家人都来看看呗,光叫他欺负咱,这回也有人能欺负住她了,真解恨。”   柳魁笑笑:“俺孩儿今儿受罪了,刚睡着,俺兄弟们明儿都得去学呢,早睡了,这种腌臜娘们儿有啥看的,还不够脏了咱爷们儿的眼。”   那男人笑笑:“就是,看她那猪不啃的烂南瓜样,这种腌臜女人要是看多了,我还怕自己以后都不中了呢!”   从其他屋子里已经出来了几个人,都是卫生院的人,有人在用脚提着地上的玻璃碴子研究,有人进去安慰孙春琴。   孙春琴还在屋里又哭又骂,小孩儿的哭声也一直没停。   柳魁拍拍男人的肩膀:“老哥,回去吧,人家也用不着咱这乡下土渣,要是让那娘们儿看见咱在这里看热闹,没准还敢讹给咱们呢,我去解个手也就回去了。”   男人耸耸肩:“就是,就会欺负咱老实人,哎,也没人看见,又正好下雨,往那边走点尿外面没事。”他说着转身往回走。   柳魁往西走:“还是去厕所吧,尿自己住的门前不得劲。”   柳魁回到屋子里的时候,柳侠已经在被窝里搂着猫儿了,柳凌躺在东边床上的最里头,好像已经睡着了。   柳魁抹黑用自己的上衣先给柳侠擦了擦头,又推开装作不经意当着他的柳钰和柳海,摸索着给装睡的柳凌擦了擦:“起来,去那床上跟幺儿一起睡,你明儿还得去比赛呢,今儿黑得睡好。”   柳凌没法再装了,老老实实地坐起来:“大哥……”   柳魁干脆一伸手把他抱了起来,放在西边的床上:“把你的衣裳脱了,幺儿,你的衣裳也脱了,你和你五哥挤挤能睡下,把您俩的衣裳铺在那个床上,小钰你过来,你胳膊年前伤过,不敢着凉,你来睡他俩脚头,我跟您大嫂和小海睡那个床上。”   只有两条被子一个褥子,猫儿得睡舒服,西边的床上铺了一整套被褥,东边的床上没有褥子,就铺了一条凉席。   柳钰没动:“我那胳膊算个屁的伤,大哥,你还是在那边吧,晚上要是猫儿有点啥事,俺要是都睡死了,你得招呼着呢!”   秀梅站起来,拿了柳凌和柳侠刚脱下来的贴身布衫,柳钰和柳海都站在床边让她铺床,她也说:“咱俩得有一个人在猫儿跟前儿,幺儿虽然操心,到底还是个小孩儿,他从昨儿黑到现在也没睡多长时间,万一睡的死,你得看着猫儿。”   柳魁想想,也是,还是猫儿最要紧。   就这样,柳侠搂着猫儿和柳凌稍微蜷着点身子,柳魁就在他们脚头靠墙坐着。   秀梅和柳钰、柳海三人在另一张床上,柳海躺着,秀梅搂着柳钰靠墙坐着,柳海的腿搭在他俩腿上。   窗外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声音滴滴答答一夜未停,屋子里的人就伴着这风雨声,断断续续的到了天明。   柳侠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用脸蹭猫儿的额头,挺好,不发烧;他亲了一下小额头,猫儿动了动,睁开了眼:“啊——”   柳侠又亲了一下小脸蛋儿,赶紧坐起来把他尿,猫儿打着小哈欠尿了一大泡,柳侠一把他重新抱好,他就趴在柳侠颈窝里不动了,柳侠搂着他躺下,继续钻被窝儿,他觉得猫儿还是没什么精神。   其他几个人早就醒了,他们常年四点多起床,已经成了习惯,到点就醒,但他们看柳侠和猫儿睡的香甜,不想惊动他们,都没动,现在看柳侠已经醒了,柳魁先下了床:“还早着呢,都再睡会儿,我出去看看路,外面还下着,小钰、小海今儿不用去学了,我看从哪儿走合适,回来好送小凌去搭车。”   卫生院地方挺偏僻的,从这里到望宁大街还有二百来米,都是土路,下了雨就都成泥了,柳凌今儿下午要去荣泽,衣服和鞋子都没多余的,不能弄脏。   柳魁出去了快一个小时才回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这个人柳侠认识:派出所的郭所长。   孙春琴的前后窗玻璃都给砸了,卫生院领导都不在,她抱着孩子跑到了公社大院她舅舅那里哭诉了一番,他舅舅当时就去找了郭所长,但昨夜雨大,郭所长也不可能为两块碎玻璃半夜来查案,今儿天刚一亮,孙春琴就自己找他去了,郭所长被她催的没办法,只好过来,在卫生院大门口碰上了柳魁。   柳魁和郭所长不熟悉,但彼此都有印象,郭所长说:“孙春琴说不是你们就是乔大旺砸了她的玻璃,让我来调查取证,那谁,柳侠,昨儿黑孙春琴家玻璃给砸了的时候你在哪儿?”   柳侠抱着猫儿坐在被窝儿里,毫不在乎的说:“被窝儿里,俺孩儿才输了水,不得劲,非得我抱着他睡才中,我一直搂着俺猫儿睡觉呢!”   郭所长“呵呵”笑了两声,环视了一下其他几个人,重点是柳钰、柳凌、柳海:“你们几个呢?”   柳凌说:“俺几个都睡了,猫儿有病,俺大哥不让俺乱说乱动惊扰了孩儿,我今儿得去荣泽比赛,俺大哥早早就叫俺几个睡了。”   “嗯?你去比赛啥?”郭所长的注意力转换了方向。   柳魁说:“他在咱荣泽的中学作文比赛中得了一等奖,明儿代表荣泽去原城比赛。”   郭所长兴奋的说:“哎呀,你们家的孩儿一个比一个争气,我今儿晌午回荣泽,趁王书记的车,他去荣泽开会,我一会儿回去跟他说说,你也趁他的车一块儿走吧!”   柳凌说:“还有俺语文老师呢!”   “挤挤就坐了,”郭所长大包大揽的说着话站了起来:“孩儿明儿比赛呢,叫他看书吧,我去问问乔大旺就回去了,下了一黑的雨,这病房后头又都是树叶,有个脚印啥的也叫雨水冲没了,我也不是神仙,非得给她破案,是不是?柳侠?”   柳侠不知道郭所长怎么忽然就杀了个回马枪,他的心思全在拿小指头扣他嘴巴的猫儿身上:“啊?啥?”   郭所长走到床边,伸出手指戳戳猫儿的脸蛋儿:“这就是柳岸吧?多齐整的孩儿,呵呵,我回去跟老婆说了你给你侄子起的名儿,她都想给我儿子改名儿呢!”   柳魁跟着郭所长去了隔壁的病房,几分钟后就回来了,郭所长让柳凌十一点去派出所等他,一块坐王长民的车去荣泽。   乔大旺不但信誓旦旦自己没砸孙春琴的玻璃,还言之凿凿的证明砸玻璃的那个时间柳家兄弟全都在屋里,他亲眼看见的。   八点多,王君禹和小敏、小焦一起来了,王君禹看着猫儿头上的几片青紫叹了口气,给猫儿检查了一遍,没问题,猫儿还是很蔫,没精神,柳魁去卫生院的伙房一毛钱买了三碗小米稀饭和一份咸菜,稀饭真的是瞪眼稀,能照出人影,猫儿喝了几口就趴在柳侠肩上不动了。   王君禹说:“只要没吐就好,不输水了,一会儿让小敏沏点糖盐水给你们送过来,你们喂他喝点,中午应该能吃点东西。”   十点多,柳魁跑公社大院了一趟,证实了下午确实可以趁王长民的车,又跑望宁初中了一趟,跟柳凌的语文老师说了趁车的事,回来时间就差不多了,他给柳凌带了一个肉夹馍让他吃了,然后让柳凌披着他从王君禹那里借来的雨衣,背着柳凌去公社大院——从卫生院走到公社大院,他的鞋子成了一个大黄泥坨子,半条裤腿都是泥;看着柳凌坐上车,他去买了一袋奶粉回到卫生院。   猫儿不用输水,柳侠觉得心里去了一块大石头,他隔半个小时就喂猫儿点糖盐水,中午他吃面条的时候,猫儿居然吧咂着小嘴有点着急,柳侠高兴坏了,按王君禹说的,稀稀的给猫儿冲了半瓶奶粉,猫儿一口气喝完了,没有吐。   柳侠的世界暂时恢复了阳光灿烂,所以半下午雨停了的时候,他抱着猫儿去欣赏了一下孙春琴户门大开的家,看着孙春琴在里面把一个白白净净的男人骂的狗血喷头,他心情更好了,就指导了一下小焦刚刚放学在走廊里做作业的儿子,结果他为纠正那个小屁孩的错别字而写的两个字,被小焦称赞为“比字帖上的字还漂亮”。 第10章 出院   柳凌回来了,猫儿也差不多好了,柳侠他们却回不了家。   这次的雨下的有点大,时间也不短,这样程度的雨水,从望宁往柳家岭去的山路根本走不了人,至少接下来要有三个连续的大晴天,路才有可能走人,当然,回到家他们肯定还得是两腿泥。   柳魁和秀梅非常着急,不是急着回去收割麦子,而是着急山坡上的麦子还存不存在,柳家岭的坡地土质非常疏松,这次的雨水完全可能让坡上的麦子被冲毁,今年还算风调雨顺,他们还指望一亩地能多打三五十斤麦子呢,可现在看来,恐怕连麦种都收不回来。   还有两个原因让秀梅非常着急走,一个是柳葳和柳蕤就在这两天过生,柳葳和柳蕤的生日按阴历只隔着一天;二是他们住的病房一天要一毛五分钱,秀梅觉得这跟抢钱差不多:“咱们就是在这里睡了个觉,他们又不少一块砖一锨土,咋就敢要一毛多啊!”如果没有猫儿,她觉得她和柳魁带着弟弟们在大街上也能将就两天。   柳侠他们也知道这场雨可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的严重后果,心情都不太好。   但柳侠受影响最小,猫儿又开始对着他笑,还能喝一满瓶奶了,对他而言,这比田里的收成更重要。   柳魁是个闲不住的人,这样一天到晚的窝在一间屋子里让他非常不自在,他开始自己找活干,先是帮卫生院食堂的做饭的小孟砌了个放锅碗瓢盆的台子,又把全部八间病房原来弄得乱七八糟的电线给捆绑的整整齐齐,拉灯的灯绳有好几间房子的都断了,他也都找个东西给接好了。   他还帮王君禹和小敏把他们宿舍有点变形松垮的玻璃窗都给修理的结实牢固。   不过,卫生院里派人给孙春琴修理窗户的时候,他连一个手指头的忙都没帮。   柳魁是个宽厚大度的人,但那也看是对谁,对孙春琴这种连起码的职业道德都没有的东西,柳魁觉得自己的善良还没多到要拿来喂狗的地步。   不但如此,孙春琴刻薄恶毒的对他们一家的态度,让柳魁这几天心里一直有一股情绪压都压不在,即便柳侠和柳凌砸了她的玻璃也不能让柳魁释怀。   不止是无奈,不止是愤怒,那是一种来自全身每一个细胞的深深的悲哀:不管父母和他多么努力的把弟弟们都教导成正直善良的人,只要他们还住在柳家岭,只要他们依然贫穷,他们就摆脱不了被歧视、被作贱、被愚弄的命运。   而这次直接作贱愚弄他的弟弟和小侄儿的人,就是孙春琴。   他没办法不恨这个丑女人。   他们在这里闲住的两天,有意无意的听到不少事情。   孙春琴是前几年到荣泽卫校培训过两年,回来后就在望宁卫生院当了合同工,几个月前他当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舅舅给她弄成了正式的,吃上了商品粮,原本只是丑人多怪,现在则是沐猴而冠,却真以为自己是龙尊凤体,世人皆不放在眼里了。   一只爬上了供桌的苍蝇,柳魁这样想。   他们也终于知道,原来他们早就听说过王君禹这个人的,只不过,那时他们是只闻其事,不知其名。   曾广同到柳家岭大概四五年后,他们听说望宁又有了一个从大城市被遣送回来的人,这人的祖宅所在地和柳家岭相反,在望宁公社最北边的王垛,这个人好像是在他们邻省的省会江城的大医院工作,被遣送回来的罪名很多,他们记住的好像只有“左派”和“臭老九”,之所以能记住,就是因为在这之前他们只听说过“右派”,他们连经常听说的“右派”到底是什么都不懂,更不用说“左派”了,这个罪名很神秘。   这个左派回乡后的待遇和当初的曾广同截然不同,曾广同被族人拎着行李赶出门,而王垛的大队书记却乐颠颠的把左派放进了自己大队的卫生所,从此,王垛大队的卫生所就出了名,十里八村的人有了稍微严重一点的病都去王垛,据说,还有不少荣泽县城的人去王垛看病,这一看就是十年。   现在,王君禹能在这里,是公社书记王长民开着他那辆破吉普去王垛“三十顾茅庐”的结果。   小敏叫王秀敏,是王君禹的堂侄女,她的医学知识是王君禹教的,还去原城医学院实习过两年多,王君禹来望宁卫生院时,把她一起带来了。   王君禹用一块饼干逗着猫儿:“我听我大爷说过曾广同的事,原来那个人是你们的父亲,他十多年一直住在柳家岭大队,从没尝试离开过吗?”   柳钰大咧咧的说:“曾大伯不是住在俺大队,是住在俺家,跟俺家人一样,搁俺家吃饭睡觉,要是像今儿这样,没法下地干活,就教俺几个画画,跟俺大伯下棋,还跟俺大伯学字。”   王君禹怔了一会儿,然后笑了。如果他不是正好有医学这一特殊的技艺,而是像曾广同那样只会一些在很多人看来百无一用的写写画画,他能有曾广同那样的幸运遇到柳家这样的人吗?   猫儿终于把饼干塞进了嘴里,柳侠怕噎着他,赶紧给他喂水。   曾广同站起来:“中午你们去食堂那里,我让小孟煮了鸡蛋,你们喂孩子奶的时候添个蛋黄。”   柳魁也站起来,把一张提前写好的纸条双手送到王君禹面前:“这个您收好,可能时间会有点长,不过我肯定会换您的。”   王君禹接过纸条,认真的看了看:“怪不得你弟弟是曾广同那样的画家还要跟你父亲学写字呢!”柳魁写的是规规矩矩的楷体字,但他的字目前在他们家是最好的,柳长青说他的字最扎实有根,曾广同说他的字规矩而不刻板,看多了自能发现一种风采,王君禹把欠条装进口袋:“欠条我收下,不过,我希望你能用我的方式来还这十块钱。”   柳魁郑重地点点头:“您说,我一定能做到。”   “我们那边的柿树前些年砍完了,听说你们那里柿霜很好,你们送我一瓶柿霜吧,还有银花,我容易上火,喜欢泡银花当茶喝。”   从此以后几十年,王君禹每年都能收到来自柳家岭的最好的柿霜和银花,另外还有枸杞子和杏仁。   而他垫付的那十块钱押金,几年后,柳魁也一分不少的装在信封里放进了他宿舍的门缝下。   柳魁他们现在还能安心的住在第七病房,是王君禹为他们说的情。   孙春琴在雨停的第二天就回来了,找到院长又哭又闹,说她家玻璃被砸是因为工作原因被报复,至于什么原因,她一个字也不说,院长惹不起泼妇,尤其是有个舅舅在公社革委会当副主任的泼妇,只好由卫生院出钱给她修窗户。   虽然郭所长说了没有证据说明是柳家的几个人砸的她家玻璃,可孙春琴却认定就是他们,她已经排除了乔大旺,乔大旺就是望宁大队的,孙春琴找人打听了一下,人说乔大旺就是个只敢说大话的怂货,不可能有胆子砸国家单位工作人员的窗户。   那就只能是柳家那兄弟几个了。   可柳岸的病王君禹已经说过不需要再使用药物治疗了,只需要好好养几天就可以完全复原,孙春琴想折腾那个小孩儿也没借口了,不过,他从王君禹的话里给自己找到了机会,当着院长的面,她说:“既然他已经好了,就给他办出院,他不能再住在咱们的病房里。”   王君禹淡淡的说:“是我让他们继续住着的,如果你们都觉得不合适,就继续算他们的房间费,从我工资里扣好了。”   院长一挥手:“扣啥扣,就是一间破屋,弄好俩月了也没几个人住过,都是灰,我看他们住了之后还收拾的怪干净呢,住着吧,反正也不会少块砖缺根梁。”王君禹进卫生院不足一个月,卫生院的门诊量增加了50%,他傻了才会去财神爷罩着的人兜里抢几个铜板。   就这样,柳侠他们一直住到星期六。   星期日一大早,柳魁和秀梅就把东西打好了包,他们想早点走,九点以后太阳就毒起来了,别的不说,猫儿就受不了。   可他们的计划没出门就受到阻碍,乔大旺、小孟、小焦都过来打招呼,尤其是乔大旺,拉着柳魁的手不放,让他以后来望宁一定要去他家做客。   等他们出门,已经六点多了。   一拐上望宁大街,虽然街上已经人来人往,柳侠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国营食堂门口长凳上吃饭的孙春琴,她四五岁的儿子也坐在她身边。   日您娘,你欺负欺负俺孩儿挣工资,领着您孩儿来吃丸子,美不死你。柳侠心里暗骂了一句。   他给紧挨着他的柳凌使了个眼色,做了个小手势,柳凌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望宁大街一眼就能看到头,不利于搞秘密行动,柳侠心里飞快的盘算了一下,加快了步伐:时间不多,万一那丑八怪吃完饭走了就没办法了。   柳魁、秀梅、柳钰三人背着被子,柳魁多一条凉席,柳海和柳凌背着书包和碗筷之类的,柳侠只负责管好猫儿。   这次病好了之后,猫儿更粘柳侠了,连柳魁抱他他都不乐意,柳侠一离开他的视线他就慌张的大哭,每次柳侠去厕所时,柳魁都得抱着他跟在后面。   望宁大街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十字路口那一块,几家国营单位都在路口周围,而十字路口向南的那条路就是通往柳家岭的路,食堂是斜对着那条路的。   现在,孙春琴和她儿子的左后方正对着路口。   一转身向南的路,柳侠就故意放慢了脚步,走了几步后还蹲下磕了磕鞋子,顺利的落在了最后面,起身的时候又顺便在地上捡了两块拇指肚大的疆石。   他对柳凌说:“五哥,我裤腰松了,你帮我抱一下猫儿,让我系一下。”   柳海说:“叫我抱也中。”   柳侠推了他一把:“你一会儿帮四哥背被子,现在你先走快点,去前面歇歇。”   柳魁、秀梅和柳钰的视线被背上的包袱给挡住了,没注意他们。   柳凌从书包里很快摸出一个弹弓,接过柳侠递过来的疆石,看了一眼目标,迅速拉满弹弓,瞄准,松手,疆石嗖的一声飞了出去。   “啊——啊——”女人杀猪般的嚎叫响了起来。   柳侠接过弹弓。   猫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柳凌抱着放在了柳侠背上,柳凌托着他的小屁股,不用柳侠用力,猫儿只要挨着柳侠就很乖。   柳侠拉弹弓,瞄准,他的目标是那小孩儿的屁股,完成的非常好。   “孩儿,宝贝……妈了个逼呀,谁这么孬孙打俺孩儿呀……谁呀,用本事你出来啊……妈了个逼呀……”   柳魁和秀梅他们听到女人和小孩的哭号转过身来的时候,柳凌已经把弹弓塞进了书包,柳侠正亲着猫儿的小脸蛋儿:“咦,咋不高兴呢?来,小叔亲一下俺乖。”   柳魁看了一眼远处一手捂着脸一手拉着小孩儿,还转着圈叫骂着找凶手的女人,兜手给了柳侠后脑勺一下:“还不快点走?一会儿越来越热,孩儿更不高兴。”   一直小跑出三四里,过了付家庄,秀梅才扶着路边一棵树大笑了起来。   柳魁本来是想严肃一点教训一下柳侠的,可没忍住,一开口先笑了,他一笑,柳侠他们也不怕了,几个人笑成一片。   猫儿也受了感染,兴奋的在柳侠胳膊上小屁股一颠一颠的,口水流老长,柳侠把脸伸给他,他抱着柳侠的脖子啃了他一脸口水。   不过,柳侠以为已经蒙混过去的审讯没能逃掉,柳魁一只手拉着席筒,一只手接过猫儿,让柳侠就一只手拉着猫儿的小手起安慰作用:“弹弓上的皮管子哪来的?”   柳侠老老实实回答:“小焦阿姨给我的,还有两根在五哥书包里。”   柳钰举起右手:“我作证,前儿清早幺儿看见她给隔壁那女的输水时候捆胳膊用的皮管,说要是做弹弓肯定可得劲,后晌幺儿教她孩儿写字时候她就给了猫儿几根皮管。”   “那个女的不算人,你打她也就算了,那孩儿恁小,你能打?”   柳侠腮帮子鼓起来老高:“咱猫儿不小?咱孩儿才半岁,她故意扎咱孩儿的时候她咋不可怜咱孩儿小呢?”柳侠偷瞄着柳魁的脸哼了一声:“我本来想打他头呢,打屁股已经给他面子了。”   秀梅和稀泥:“咱幺儿也不是故意的,谁让她倒霉正好坐那儿吃饭,哎呀,打都打过了,下回不打就是了。”   不打?柳凌看了看柳侠,那女的扎了猫儿四针,把猫儿疼的别过气去,柳侠能就这么跟她算完?   柳侠后来用实际行动向柳凌证明了他对自己的了解。   不过,现在柳侠得先哄四哥和六哥。   柳钰和柳海这次终于生气了,柳侠的两次复仇计划都把他俩排除在外,太不仗义了,俩人同仇敌忾的和柳侠、柳凌怄气,坚决不和柳凌、柳侠走路的同一边。   柳侠抱着猫儿过去赔不是带解释:“第一回,那不怨我,是您俩自己没眼色,自己没去,刚才这次,是因为五哥弹弓打得准。”   柳海气哼哼的说:“我弹弓也打得可准。”   “你打得也准,但你那程度最多算准确,五哥的是精确。”柳侠前几天刚翻过柳凌的物理课本,他觉得用科学的书面词语更有说服力。   柳海泄气了,柳钰也有点发蔫,他们俩都承认柳凌是他们见过的弹弓打得最准的人,夏天打树上的麦积鸟,秋天打最高的树枝上挂着的果子,柳凌总是打的最多,而且果子能保持最完整的人,别人打目标比较大的果子本身,柳凌总是打果子的把儿。   柳钰的气消的快,他跟柳侠搞条件:“要是下次打,你得先喊我。”   “中!”柳侠慷慨的保证,心里知道,基本没可能,柳钰一直都比较擅长贴身肉搏,打孙春琴,基本上不可能近距离正面作战。   柳海瞄了瞄柳凌的书包:“回家把皮管给我一根,我也弄个新弹弓,肯定练得比五哥还准。”   柳魁看着弟弟们别扭又和解,和秀梅相视一笑,他不想承认,他刚才看到那个女人和孩子哀叫哭号,他心里其实特别痛快,几天来那挥之不去的压抑感终于有了点松动。   教训幺儿只是一种姿态,真动手打柳魁绝对下不去手,不要说打了,就是刚才嚷了幺儿那么几声,他现在心里都已经后悔了: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宝贝疙瘩,自己这么好的弟弟,只是被欺负的很了,用小动作替自己伸张一些冤屈,有什么错呢?这么好的弟弟,别人不会关心他们,自己当大哥的还不该多疼他们一些吗?   柳侠把猫儿举得高高的,用自己的头顶着他的小肚子玩,猫儿高兴的一直“咯咯”笑。   柳魁从柳钰背上把被子拿走,在柳钰追着他要的时候跑了几步,用力喊了一嗓子:“走,回家喽!”   柳侠、柳凌、柳海一起跟着大哥扯着嗓子喊:“回家喽!” 第11章 麦假和考试   凤戏河水清澈见底,缓缓东流,河边草木扶疏,光影斑驳。   一张非常大的席子上铺着个补丁小褥子,猫儿四肢自然舒展如一只大青蛙,肚子上盖着一个棉袄,睡的像一只吃饱了老鼠的猫,非常餍足;他的小脑袋现在光溜溜的,是从卫生院回来后柳魁给他剃的,柳魁自己有一把推剪,柳家岭年轻人的头发几乎都是他给理的,一水儿的平头,跟部队新兵连的感觉差不多。   小葳、小蕤站在山脚边仰着脸,看着正在七八米高的崖缝中那棵歪脖杏树上摘杏儿的小叔。   柳侠把布衫扎进裤子里,摘了杏儿就顺手塞进布衫里,他现在的肚子已经鼓鼓囊囊的比足月的孕妇还夸张,还在不停的挑着个大、黄又软的杏儿摘。   小蕤忍不住了:“小叔,七叔,我想吃。”   柳侠把一枝很细的果枝上特别大特别红的杏摘下来塞进去,说了声“好,马上就来。”就如一只灵巧的猴子,抓着树枝几下就退到了树根那里,然后抓着山崖壁上其他野树裸露的树根,蹭蹭蹭几下,轻巧的一纵,人就落在了小葳和小蕤面前,伸手从衣服里掏出几个杏:“给,吃吧,小叔先过去看看猫儿。”   猫儿仿佛是感觉到柳侠过来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个呵欠睁开了眼。   柳侠解开扣子,杏落了一地,他抱起猫走到河沿上:“猫儿醒喽,尿尿喽。”然后吹起了口哨。   猫儿揉着眼睛,哗啦啦的尿了一大泡,柳侠胳膊一转,猫儿趴在了他肩膀上,刚睡醒,猫儿得再呓怔一会儿。   小葳和小蕤过来了,手里的杏儿已经吃完,看到地上洒的一大片,高兴的扑上去。   柳侠抱着猫儿坐在席上,对小葳小蕤说:“一人最多再吃三个,敢多吃一个就打屁股。”   两人连连点头。   桃饱肚,杏伤人,桃子可以随便吃,吃多了最多觉得肚子胀的慌,杏吃多了可是要生病的。   柳侠他们正在过‘麦假’。   学   校每年收麦子和收玉米的时节都会放假,麦假时间比较短,一般是一周到十天,因为收麦子是赶的非常紧的活儿,焦麦炸豆三两天,麦子和豆类成熟的速度非常快,如果收的不及时就会乍落到地里收不起来。   秋假的时间一般是半个月,因为秋收是连收带种,收玉米、高粱、棉花,种小麦,战线拉的很长。   今年地虽然已经分了,但麦子还是以前生产队种下的,这一季还是大家一起割麦打场,这是一年里   农村最忙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时间,所有能参加劳动的人全都要下地干活。   柳凌、柳海他们每天一大早就和家里大人一起下地了,因为猫儿不让别人抱,柳侠留下来照看他和柳葳、柳蕤。   柳长青腿上的板子已经去掉了,但吴玉妮要求他至少再休息一个月,负重和长时间行走都可能让他的腿留下隐患,柳长青听从了她的建议,事实上,他在考虑辞去大队书记的差事,他已经五十出头,觉得自己有点干不动了。   柳侠觉得猫儿呓怔的差不多了,把他又放在小褥子上盖好:“乖乖的等着小叔,小叔给你弄奶去。”   猫儿扳着自己的小脚,“啊啊”了两声,柳侠全当他是答应了,起身往河的上游跑去,跑了大概有三十米左右,河在那里有个拐弯形成半圆的小水潭,里面有一个用几块比较大的石头围成的半圆形、下面还铺着几个大树叶,半圆里面放着两瓶用五百毫升高温瓶装着的牛奶,其中一瓶装了一半。   柳侠把两个瓶子都拿出来,抱在怀里,然后又回来一只胳膊抱了猫儿,又让柳蕤跟在他后面,对柳葳说:“不许走到河边儿上。”   柳葳懂事的点点头:“那让我再吃一个杏儿。”   柳侠无奈的点头,跳上去拉着柳蕤一起回家,柳蕤小,不懂危险是什么东西,他怕他不在的时候柳蕤去河边上,万一出事可不得了。   柳长青坐在半坡的树荫里叮叮当当的在敲石头,其他人都忙的热火朝天的时候,坐着歇让他觉得自己像犯了罪,他让柳魁和柳长春从河边给他撬了几块石头上来,他打算再打两孔窑,门还是要用石头券拱,他得慢慢的准备规整的石头,而敲下来的边角,会铺在路上,以前的几年,他已经把五孔窑前铺了一米多宽的石头路,从堂屋窑洞门口到坡口也铺了一条窄窄的路,这样下雨下雪天不至于走到隔壁去都会弄一脚泥了。   但从坡口往下都是土路,下个小雨都走不了,他打算慢慢的铺,能铺多少算多少,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把自己家通向外面的那条路都铺上石头,但多一点总是好一点吧。   看见柳侠抱着奶瓶扯着柳蕤过来,柳长青交待了一句:“多煮两分钟。”   柳侠说:“我知道了,伯,我给你端碗水吧?”   柳长青继续敲石头:“我不渴,小蕤,来,坐爷这儿。”   柳侠把猫儿放在炕上,然后在锅里添了五瓢水,点火烧柴,把奶倒进大瓷碗里,再放进大铁锅的水里,开始拿个破扇子煽火。   他现在每天三次去给猫儿挤奶,不让奶过夜,但猫儿晌儿中间喝的,会在凤戏河里放俩小时,他临回来特意问过王君禹,凤戏河的水是山岩水,在他们这里的时候即便是夏天也冰凉刺骨,只要装牛奶的瓶子提前沸水煮几分钟,回来后放在河水里保持一天应该没问题,柳侠为了保险,连半天也不敢让超过。   大瓷碗里的奶很快就翻滚了,柳侠在心里默默数了四百个数,停止煽火,用抹布垫着把大瓷碗从锅里端出来,先把奶倒了一半在另一个碗里,又放进装了半盆凉水的洗脸盆里开始冰。   等他觉得温度差不多了,端出来,他自己喝了,然后把另外半碗还热着的奶倒进猫儿的胖娃娃奶瓶里,装奶的高温瓶用凉水冲了两遍,然后放进刚才煮奶的大铁锅里,盖上盖,这是煮沸消毒。   柳家岭没有人家有多余的锅,都是两个大铁锅,还是固定在灶台上的,一个专门炒菜、蒸馍,一个煮饭。   柳侠又回到河边,柳葳正坐在地上看着一堆黄澄澄的杏儿在发愁,吃,不敢,不吃,急的慌。   柳侠坐在席上,让猫儿站在他蹦,猫儿高兴的叫:“啊啊啊啊!”   柳侠用脑袋抵着他的小肚子揉:“啊啊啊啊!”   猫   儿高兴的‘咯咯’笑,蹦的更起劲了:“啊啊啊啊!”   柳侠用自己的额头顶着他的额头:“啊啊啊啊!”   俩人闹了二十来分钟,柳侠摸摸奶瓶,温度正好,仔细地感觉一下自己的肚子,很舒服,让猫儿坐怀里,猫儿抱着奶瓶开始喝。   这是他从卫生院回来后采取的杜绝猫儿食物中毒的又一个步骤:自己先喝半碗试试,半个小时后感觉正常,再让猫儿喝。   晌午了,柳魁和柳凌、柳钰、柳海把镰刀和水罐放家里就都来到了河边,几个人脱了衣服,只留一条裤头,在河里洗干净,然后过来躺倒在大席子上就不动了,他们天不亮就下地了,成年人割麦,学生拾麦穗,割麦是个体力活。   席子是柳长春用高粱杆编的,他是柳家岭大队编席子最好的人。   席子和草帽、以及编草帽用的麦秸秆辫子,曾经是他们这一带山区唯二可以光明正大到供销社换成钱的东西。   席子质量的好坏,除了编织技术,非常重要的还有原材料的质量,席子的原材料是高粱杆,高粱杆如果又高又匀称,去瓤后的高粱杆编出来的席子就没有那么多结节和断头,看起来就平整漂亮,去供销社卖的时候等级就高,等级高,价钱就高。   可柳家岭的地不行,雨水多的年份,坡地上的庄稼会被冲的七零八落,可能颗粒无收;偏旱的年份,除了少数几片离凤戏河比较近的第一层坡地可以通过人工挑水浇灌让庄稼保持基本正常,大部分的庄稼都非常低矮细弱。   高粱低矮,高粱杆便很短,干旱还会让庄稼提前成熟或者旱死,高粱杆的颜色变会发黄晦暗,编出的席子结节多不平整,颜色还难看。   草帽和麦子杆也是相同的命运。他们这里的席子,最好的时候卖过两次三等,大部分是等外,后来人家供销社嫌太差劲,干脆就不收了。   供销社拒绝收他们的席子、草帽和麦子杆,等于把他们唯一能换到现金的机会也给斩断了。   从粮食产量到庄稼带来的副产品,他们每一样都比外面其他地方差一点,这一点一点的加起来,就成为了巨大的贫富差距。   柳家岭穷,不是因为这里的人懒,而是老天爷偏薄他们。   现在,秀梅编的草帽,基本给家里人带,柳长春编的各种花纹的席子,也大部分都是他们自己家和村子里的人在用。   前几天的那场雨带来的后果没有柳魁他们担心的那么严重,相隔三十来里,柳家岭的雨比望宁的居然小很多,只有四道坡以上的麦子毁了一部分,其他地里的麦子保住了,最好的地估计一亩大概可以打一百二三十斤,这在柳家岭是非常好的收成了。   柳魁躺下,舒服的伸展了身体,然后支起两条腿,柳葳、柳蕤跑过来,柳葳坐在他脑袋边,柳蕤过去坐在他的脚上,抱着他的腿,柳魁晃悠腿,柳蕤高兴的笑。   柳魁从柳侠怀里把猫儿接过来,让他坐在自己胸口,猫儿从医院回来后,对柳魁的亲近就超过了孙嫦娥,柳魁总爱让猫儿站在他的大手上,把他举得高高的,猫儿就会咯咯的笑,猫儿现在喜欢这个游戏,所以白天时候他会让柳魁抱,不过一到黄昏,还是只认柳侠一个人。   柳魁把脚挑起来,柳蕤顺着他的腿爬过来,也坐在柳魁胸口,从后面抱着猫儿。   猫儿高兴的在柳魁胸口小屁股一颠一颠的笑。   柳侠在地上拾起一大捧杏儿,跑到河边儿冲了一下,过来一个一个挨着塞到柳魁、柳凌、柳钰他们嘴里,柳葳看到了,过来非要自己做这件有意思的差事。   柳侠把杏儿放在席上让柳葳挨着喂,他冲柳海招招手:“走。”   刚才还喊着腰酸背痛的柳海马上跳起来,跟着柳侠往河南岸的山崖跑过去,昨天他们已经看过了,那里有一棵桑树上结的桑葚特别大,但昨天还没红透,今天应该可以了。   果然,他们老远就看到了那棵老桑树上一个个比拇指还饱满的紫红色果子,柳侠猛跑几步,跳起来拽着一根高高的树枝,身体一纵,人已经到了树上,靠近树梢的地方桑葚个儿最大,颜色最深,已经接近黑色,这时候的桑葚是最好吃的, 。   柳侠摘了一大捧,两只手都被占着,他没办法抓着树干下树,柳海是左手托着一把桑葚,用一只手吊着树枝跳了下去。   桑葚是非常娇气不好保存的果子,如果扔地上给摔成糊捡不起来了,柳侠舍不得,他看看下面厚厚的树叶,估摸了一下距离,一纵身跳了下去。   “幺儿,恁高的地方你就敢跳,叫咱伯看见屁股不给你打成八瓣儿。”秀梅端着一个大托盘从坡上下来,正好看见柳侠从树上跳,吓的嚷他。   柳侠蹲在地上,手里的桑葚一个也没有掉,他嘿嘿笑着,和柳海俩人一起跑到河边儿把桑葚冲了冲。   秀梅一个托盘端过来四大碗蒜汁捞面,柳侠让四个下地干活的哥哥先吃,他把桑葚放托盘上,和秀梅一起回家端自己的饭。   柳长青和柳长春、柳茂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吃面条,柳茂已经回来两天了,柳侠一句话也没听他说过,他走过去把托盘上的桑葚放在石板桌上,对柳长春说了句“叔,你吃桑葚”,也不搭理柳茂,拎了托盘回屋。   柳侠端了面条下坡的时候,看到柳福来也端着碗往河边走,身后不远处他闺女、六岁的柳牡丹正不情不愿的被他媳妇牛三妮儿扯着往回走,边走边数落柳牡丹:“你就不能长点记性?那个丧门星别人大老远的绕着走都还嫌沾了晦气,你还死着一张脸往跟前凑,你就不怕他克死你?”   柳福来嘴里骂骂咧咧:“娘儿们家,你再瞎咋呼一句看我不打死你,你不叫咱牡丹去跟人家猫儿耍,人家还嫌弃咱老窝囊不叫咱牡丹抱人家猫儿哩……哎?幺儿?您今儿也吃面条啊?”   柳侠‘嗯’了一声,扭头看看柳福来家的方向,牛三妮儿还在骂柳牡丹死了都不知道咋死的。   柳福来脸上讪讪的对柳侠笑:“今儿都吃面条,快赶上过年了,嘿嘿,那啥,您嫂子那人就是嘴不主贵,心里其实没啥,您不用搭理她,我前儿才把她实实在在打了一顿。”   柳侠吸了两下鼻子,没吭声。   牛三妮儿娘家是牛家寨的,小时候害了一场病,右腿就瘸了,右眼还有点不得劲,眼白多,要不也不能嫁给比她们村更山里的柳家岭。牛三妮儿是非常典型的没有见过一点世面却个性强悍的农村妇女,喜欢扎堆对村里任何一点小事说长道短,她刚才的话让柳侠知道,村里其他人家都对猫儿有戒心,他们也都认为猫儿是丧门星。   柳侠让猫儿坐在自己的怀里,挑着比较软的面条头儿喂他吃,猫儿吃的津津有味,咽下一口,马上就又张嘴等着柳侠喂。   掺了一半白面的面条对他们而言是非常奢侈的,这是新麦子马上就要下来了,孙嫦娥心里多少有了点底,再加上割麦子时候确实劳累的很,柳魁和柳凌这几天都流过两次鼻血了,她硬着心把家里最后的白面今儿都擀了面条。   柳侠把自己碗里不多的几根黄瓜丝留下两根喂猫儿,其他的都挑到柳魁碗里。   柳魁把碗躲一边儿:“你自己吃,我碗里有。”   柳侠说:“我又不干活,其实吃点饼子就中了,大哥你多吃点。”   柳魁又挑了几根到柳凌碗里,柳凌端着碗看周围的几个人,柳钰和柳海马上捂着自己的碗转身:他们平常有点好吃的也都想法让柳凌多吃一嘴,更别说大哥挑给柳凌的东西了。   柳福来羡慕的说:“我看见您家兄弟几个心里就得劲,俺那几个鳖儿,都是去别的碗里抢呢,谁也不会让着谁,唉,这么多年了,我以前羡慕长春叔,俺长青叔对他真好啊,现在,我又羡慕您几个了,您大哥对您几个可真没啥说的,不过您几个也都懂事,唉,俺家那几个也成天去您家耍,咋就学不会呢。”   柳魁笑着说:“兆森他几个都不赖,福来哥你就知足吧,今儿在地里割麦,兆森快顶一个棒劳力了。”   柳福来笑了,神色间有明明白白的骄傲,但随即又黯淡了下来,嘟囔着说:“有啥用,地里不长东西,有力气也没处使,以后还是连个媳妇儿也娶不起。”忽然想起什么事,他又突然高兴了,对柳侠说:“幺儿,再过最多一个月,您都不用一天三趟往张家堡跑了,咱队的牛也快生了,到时候猫儿光喝才挤出来的奶,肯定不会中毒,咱这回怀孕的牛个儿可大,最起码一天能出十二、三斤奶,我每天给你挤三四斤。”柳福来是柳家岭的饲养员。   柳侠点点头,在猫儿光溜溜的小脑袋上亲了一口:“到时候小叔抱着你,天天直接对着母牛的奶喝,看他还变质不变质。”   柳凌从原城回来后情绪就不太好,他掩饰的很好,但家人还是都看出来了,柳侠问过他,他说没事,后来柳长青和柳魁问了半天,他才说自己作文写跑题了。   作   文比赛的题目是《我的理想》,柳凌紧张之下一点也想不起自己平时有什么理想,于是胡编乱造,他的理想是考上大学,有个好的工作,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他的理想是做个医术高超的山村医生,这样村子里的乡亲就不会因为一点小病或因为翻山越岭去看病发生意外或死亡,他的理想是做一个最好的饲养员,养出最好的牛,可以一年四季有牛奶,这样没有母亲的小孩就可以永远有新鲜的奶喝……等等等等乱七八糟的想法被柳凌涂抹在了作文大赛的试卷上。   老师说:“主题不鲜明,中心不突出,境界不高尚。”   秀梅说:“我听着怪好的呀,哪儿不高尚了?”   柳海说:“老师说他应该写当科学家,要不就是当个世界著名的医学家,当山沟儿里的医生,老师说人家一听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山里人写的,老小气。”   一家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柳凌却在对家人说出心事后心情好了不少,但心里依然不踏实,他想去上县高中,他想上大学,他想一个月挣几十块的现金把家里的债赶紧都还上,他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柳侠现在每天三趟去张家堡,清早一瓶半奶,晌午一瓶半奶,黄昏两瓶奶,差不多猫儿喝三瓶,他尝两瓶。   在   猫儿住院的那几天,柳葳和柳蕤两人过了生日,柳葳五周岁,柳蕤两周岁了,生日那天的鸡蛋让两个孩子上了瘾,昨天柳蕤在河边拉屎,柳侠让柳葳领着他去远点的地方,柳蕤回来后就告状说柳葳给他擦屁股的石头剌的他可疼。   柳葳很委屈的说:“我找的圆石头他都不肯用,说是像鸡蛋,要留着,是他自己非得用那不圆的石   头擦,不能怨我。”   小蕤在猫儿住院秀梅在望宁的那几天,等于给被动断奶了,他们这里的孩子很少有当妈的主动断奶的,都是吃到怀了下一胎没有奶为止,如果是最小的孩子,吃奶吃到六七岁很正常,现在,秀梅觉得对不起小儿子。   柳葳现在已经正式有了练字任务,叔叔们一天三张报纸的正反两面,柳葳写两张报纸的正面就可以了,他兴奋的不得了,觉得自己是大人了。   柳茂在家割了五天麦子就走了,这五天,他除了下地割麦,吃饭的时候就在堂屋窑洞的炕上,吃完回下面他自己家睡觉,他几乎不说话,只有柳长青和孙嫦娥主动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才回应几个不得不说的字,其他人他一概不理。   柳茂走的时候大概下午五点,柳侠正好上来给猫儿煮奶,看到柳茂站在下面他自己家、他和徐小红从成亲一直住到徐小红生孩子的窑洞前,站了很久才离开。   柳侠忽然心里特别难受,他想起了自己刚去望宁上学的时候,大哥柳魁每天到上窑坡那里接他,只有星期六下午柳茂休息回家的时候,大哥可以不去,因为二哥柳茂会提前在上窑北坡下等着他们放学,然后背着他上坡,一直到家。   那时的柳茂会和他们一起嬉闹着、追赶着冲下山坡,会跟他们一起嚎《打靶归来》、《学习雷锋好榜样》,会得意地说“我要给你们生个特别漂亮聪明的小侄儿”………   柳侠也很想二嫂徐小红,想她坐在堂屋炕上纳鞋底的模样,想她在院子里树荫下挺着肚子缝小棉袄的模样………如果二嫂还在,猫儿该多幸福。   柳侠很难受,这五天,柳茂没有看过猫儿一眼,至少柳侠没有看到过他正眼看猫儿一次。   麦假结束柳侠上学的那天早上,猫儿哭得哇哇叫,这十天都是柳侠一个在在带他,他的小脑袋肯定没想到柳侠竟然会撇下他自己出去,柳侠几步一回头,最后让柳魁给揪着下了坡。   柳凌参加全省作文竞赛的作文出人意料的得了二等奖,和他一起得二等奖的还有古村公社的一名女生,两人都被县高中提前录取,按说柳凌就可以不参加学校的期末考试了,可今年的期末考试让他们觉得很稀奇,老师说是全市统一考试,考试卷是提前密封着的,到了考场上,考试的钟声响了才能拆开,在这之前,老师也不知道考试的内容,据说高考就是这样,这让所有的学生都很兴奋,也很有压力。   全市统一考试,和城里的学生做一样的题,那肯定会很难很难吧?他们会不会连题都看不懂?   考试那天发了卷子,干净整齐的铅印字让柳侠激动,不但要写班级、名字,还要写荣泽县望宁公社,这让他油然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他说不清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好像是觉得世界太大,望宁就蜷缩在世界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他们不知道外面世界的喜怒哀乐,而外面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这个偏僻村子里人们的生老病死。   后来柳侠回忆起当时的心情,他觉得,那是茫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的茫然。   这次考试还有一个他们从未经历过的小新鲜:数学的满分居然是120分,一百分的试卷后,有一道思考题,那道题二十分。   柳侠第一次进入年级前三名(一共三个班一百四十七名),他的数学得了87+20分,但论前面,他不是最高的,他们学校最高的得了九十二分,但柳侠是荣泽县唯一一个把思考题做出来的学生。   柳凌参加了考试,全年级第一,因为他提前被县高中破格录取,所以不占县教育局分给他们的县高中的三个名额。   对,就是分配的名额,因为他们这里教育质量太差,高考四年下来,连一个师范和中专都没有,教育局决定用外界的诱惑来刺激一下他们这个落后山区的教育神经,开恩给了望宁三个名额。   柳海也有了突破,进入了班上前五名;柳钰也第一次杀出了倒数前三名的阵营,排到了倒数第八名。 第12章 暑假开始   美好的暑假开始了。   暑假第一天,柳凌和柳海天不亮就起床,比往日上学时候还起的早,跑到望宁看由警察把门的高考。   孙嫦娥在家做饭,柳魁和秀梅到他们分到的最好的一块地里,看前几天种下的玉米和几棵秋黄瓜。   柳侠大清早起来就背着猫儿去位于村子最西头的饲养室挤牛奶。   他们生产队这个母牛下的奶比张家堡的大黄还要多,柳侠喝多了,现在觉得牛奶喝起来有淡淡的香味,很舒服,柳福来和柳老四就让他想要多少就挤多少,柳侠每天来三次,一共挤五瓶奶。   每次在猫儿喝之前,他都先喝一碗,半小时后他感觉没问题,才让猫儿喝。   猫儿现在每次自己喝奶的时候,总是抱着自己奶瓶往他嘴上按,嘴里“啊啊啊”的好像在说跟柳侠说“小叔喝,小叔喝”,柳侠嘚瑟的不行不行的。   每次喝完奶,猫儿的嘴巴两边都是白色的奶渍,跟猫的胡子一样,真的像一只小猫儿。   这时候柳侠就会说:“你看,你这么像真猫,长大也要像真的猫那样有九条命啊。”   猫儿就会对着柳侠:“啊,呀呀!”   秀梅前几天和柳魁一起带着孩子一起回了一趟娘家,把猫儿住院时从他哥家借的被褥拆洗干净了给送回去,回来时他们看到望宁大街上有几个人蹲在路边,跟前的篮子里放着几捆青菜,一问,才知道人家是自己家地里种的菜,来卖呢。   回到家秀梅跟孙嫦娥说,他们那里原来的古会前年都又开始了,不少人去卖东西,卖笤帚的,簸箕的,席子的,还有卖吹糖人和果子的,人家说前几年就有人偷偷卖了,今年卖的一下多起来了,也不再偷偷摸摸背着人了。   秀梅的父亲会木匠,做了柳木案板,上一个集头一回去卖,就净挣了两块多,他哥现在已经开始认真跟着他爹学木匠手艺了。   孙嫦娥发愁的说:“可咱这里啥都没有啊,您伯的石碑雕的好,印章和麻将刻的好,可没有趁手的家伙儿用,再说了,印章和麻将那东西现在也没人要,石碑可能有人要,可恁沉,咱也弄不出去呀;还有您叔编那席,手艺是怪细发,可结子疙瘩太多,就是拿出去卖我估摸着也没人买。”   秀梅也叹气:“人家都是赶会呢,一个村一年不得了了两三个会,有些一年就一个,咱离望宁都几十里,要是再去远一点,天黑了都回不来,要是光在附近的村子,一个月也不过一两个会,有东西也卖不了几个,人家那是个细水长流的工夫,一年到头的卖,一天就是赚两毛钱,一年下来也顶着柳茂的工资了,人家还不用往生产队交。”   孙嫦娥停下手里纳鞋底的活,看看远处的山:“没办法,老天爷给咱的就是这样的地方,以后慢慢合计吧。”   柳凌他们从望宁看高考回来的时候都已经快两点了,正是三伏天,又是晌午头上,俩人回来的时候全身都湿透了,跳到凤戏河里洗了澡,然后就穿个裤头躺在席子上装死。   柳钰和柳葳在一棵柿树上找合适的树枝准备再做一个高级弹弓,柳侠抱了猫儿靠在一棵大梨树的树杈上合伙在吃一个梨。   秀梅端着一个托盘从坡上下来,老远就开始喊:“树上的都给我爬下来,吃饭了。”   几   个人猴儿一样蹭蹭蹭的就下了树,柳侠背着猫儿,最后一个下来,猫儿在他背上还认真的抱着一个梨核在啃。   天气已经到了最热的时候,稀面条没吃两口就出汗,猫儿的奶也热的很,得过一会儿才能喝,柳侠干脆不吃了,抱着猫儿走进河里,站在一块比较平坦的石头上,清澈的河水从上面流过,河水沁凉入骨,身上的汗很快就落了,猫儿看着河水对着柳侠‘啊啊’的叫,要求洗脚。   这是他最近几天让柳侠给养成的一个习惯,河水太凉,柳侠不敢把猫儿放进去,就提溜着他,让他小脚在水里沾一下再把人悠起来,然后再沾一下再悠起来,猫儿喜欢上了这个游戏,现在一看见河水就想下去。   猫儿的脚一沾着河水就高兴的依依呀呀的叫,柳蕤听见了,也不吃饭了,跑过来叫:“小叔,我也想洗脚。”   柳凌几个也都放了碗过来,他拎着柳蕤,柳钰拎着柳葳,几个人都下到河里凉快,柳葳和柳蕤被悠起来的时候又笑又叫,孙嫦娥在院子的树荫里看见他们,大声吆喝:“幺儿,你个小鳖儿,都是你想出来的点子,你给我悠着点,把猫儿的魂儿给吓丢了看我不剥了你的皮;小钰,小凌,您俩拽紧孩儿,可不敢给悠出去喽。”   柳钰大声叫:“不会,他拽的比我还紧呢,小葳,看你那胆儿,还不如猫儿呢,你叫唤成这,猫儿还笑呢。”   柳葳说:“猫儿小,老傻,傻子都不知道吓的慌。”   柳侠又让猫儿沾了一下水,然后悠起来的时候特别高,猫儿咯咯的大笑,孙嫦娥看见了拉拉柳长青:“你看那小兔孙多气人,不说还好点,越说越人来疯,你下去给我打死他去。”   柳长青扭过脸看,柳侠对着他嘿嘿的笑:“伯,猫儿一点也不怕,他可待见耍水了。”   柳魁本来端着碗也坐在院里吃饭,看见他们一群热闹的让父母担心,就端着碗下来了,有他在旁边看着,出不了啥事。   玩了好长时间,柳侠觉得猫儿的奶应该差不多了才上来,猫儿还扭着闹着不想回来,柳侠哄他:“咱先吃饭,猫儿吃完了饭小叔还让猫儿耍水。”   猫儿凉快了,乖乖的躺在席子上抱着奶瓶喝奶,柳侠不时给他挑根面条吃,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柳魁:“大哥,俺嫂不是说三翻六坐九爬嘛,猫儿这都快八个月了,咋还坐不稳呢?” 猫儿现在也不能说压根儿不会坐,就是得扶着他慢慢坐稳,而且一点不敢碰,碰一下‘骨碌’一下就歪倒了。   柳魁放下碗,把猫儿抱怀里:“可能是因为猫儿没吃过奶,比一般吃奶的孩子身子骨都瓤点儿,牛奶的营养到底和自己妈的不能比,而且您二嫂本身身体就瘦弱的很,猫儿有点像她,骨架小,没事,长长就好了,王先生不是说了,牛奶虽然不如母乳,但也很养人,咱多让猫儿喝几年牛奶,时间长了就养出来了。”   柳侠点头:“嗯,咱这个牛能让猫儿再喝半年,到时候肯定还有别的牛生牛犊,多远我都去给猫儿挤,让猫儿喝到上学,不中,只要有,上学了也让猫儿喝,一直到长大,我就不信给猫儿养不胖。”   柳魁揉着猫儿的肚子逗他:“猫儿,叫大伯看看吃饱没有?”   猫儿把奶嘴拿开,咧嘴一笑,打了个饱嗝:“啊——,啊呀呀——”   河南岸半坡上几棵大梨树上的梨最近都勉强能吃了,吃完饭没一会儿,几个人就又爬了上去,柳钰、柳凌、柳海钻在枝叶茂盛的树上找梨吃,柳侠背着猫儿,找个合适的树杈坐好,让猫儿坐在怀里,伸手摘了一个看起来比较好的梨,咬了一口,差不多,已经开始有点脆甜的味道了。   “啊——”猫儿看着柳侠吃东西就着急,一张嘴口水就顺着嘴角流下来了。   柳侠把梨的皮用牙刮着薄薄地啃掉一层,露出里面白色的果肉,放在猫儿嘴边,猫儿已经长出了下面两颗小牙,上面两颗刚刚露头,他现在特喜欢啃东西。   猫儿啃的很带劲,把梨子上弄得都是口水,柳侠也没感觉,猫儿啃一下,他吃一口,一个梨很快就只剩下梨核了,他又找了一个大的,在布衫上一擦,俩人继续吃。   反   正猫儿也咬不掉多少,就是嘬一点甜味,嘬一晌也不可能吃坏了肚子。   柳凌忽然问:“你们说,要是等再过俩月,梨熟透了,我们摘了到望宁去卖,会不会有人买?”家里已经决定让他去县城上高中了,说学费不用他操心,可是他怎么可能不操心,他真怕家里再出现任何一点意外,让他上不了县高中。   柳侠想了想:“够呛,望宁附近的山上也有野梨树,虽然没咱们这里多,可是让他们掏钱买,他们肯定不干。”   柳凌本来也知道没啥希望,再听柳侠这么一说,彻底死了心,摘了个大梨靠在一个树杈上吃。   柳钰拿着一个梨躺在树枝上吃,大腿压二腿十分惬意:“小凌,我不想上学了,柳淼和柳森都说不上了,福来哥说不想上就算了,反正考不上大学,成不了商品粮,上也没用;我要是不上学,叫俺大伯也给我找个合同工干着,我供您几个上学,我可不是二哥,我挣了钱,您几个想上几年上几年,考不上我就一直供着你们复习,人家说古村那个考上京都啥大学的就是复习了两年才考上的。”   柳海把一个梨核瞄准柳钰扔过来:“你可别去说,俺叔不打你俺伯可饶不了你,他说了,考不上大学也得上高中,咱家的孩儿,谁要是不上高中他就不认谁。”   柳钰瘪了下嘴:“我知道,我都跟俺伯说了好几回了,他说我要是能跟大伯说通他就答应,我哪儿敢跟俺大伯说,那不是没事自己找打呢吗!”   柳长青平时一点也不凶,但孩子们就是不敢违拗他的意思,他其实没打过柳钰,可柳钰就是觉得在上学这件事上,他要是敢提出刚才的要求,大伯肯定得揍他一顿:“小凌,就你没有挨过俺大伯的打,你去替我说说呗,咱大队一共也没有几个上过高中的,我就不是上学的材料,肯定也考不上大学,非叫我上干啥啊!”   柳凌因为生下来身子骨就单薄的很,长大了也不是特别折腾,几乎没有挨过打,孙嫦娥说他那身子骨经不住一鞋底。   家里挨打最多的是柳魁和柳侠,柳魁挨打多是有他的时候柳长青夫妇都还年轻,脾气盛,而且柳魁也确实野性,上树下河啥都不怕,;至于柳侠,那就是个飞天猴子,一天不打他就能翻天。   柳凌把梨核往远处一扔,翻给柳钰一个白眼:“俺伯不打我是我好,知道啥该干啥不该干,我要是没眼色到去跟他说不让你上学,你以为他能饶我?”   柳钰一听一点希望也没有,立马泄气,四肢耷拉的在树枝上做死尸状,痛苦地对着天空狼嚎:“啊——,我不想上学啊——,我就是学不会那三角函数啊——” 第13章 快乐   河滩上静悄悄的,柳凌和柳海坐在席子上,嘴里不停的嚼着东西,两人一边躺着睡着的猫儿和柳蕤,一边放着两根长长的竿子,他们大气也不敢出,看着不远处大榆树上手拿竿子慢慢向上爬的两个人。   柳侠轻轻提臀,身体向上窜出一截,两只脚再轻轻跟上,再提臀,跟脚,他看看树枝上那个黑色的麦季鸟,估摸了一下距离,把嘴里用麦子嚼成面筋吐了出来,摁在竿子的头上,一只手搂着树干,一只手慢慢把竿子伸出去……   “喳……”麦季鸟惨叫一声,扑棱着翅膀却飞不起来了。   柳侠转头看看柳钰,柳钰还在小心翼翼的沾面筋,柳侠笑笑,利索的把麦季鸟的翅膀一掐,扔了下去,然后顺着树干往下秃噜了一截,纵身跳下大榆树。   柳葳飞快的跑过去把他扔在地上的麦季鸟捡起来放进一个大洋瓷茶缸里。   柳侠睁大眼继续在另外几棵树上寻找,很快他就看到了歪脖老柿树上一个被树叶挡了大半的黑色小东西……   快晌午的时候,柳凌领着柳葳和柳蕤,端着半茶缸被掐了翅膀的麦积鸟回家,孙嫦娥看见麦积鸟就卷着袖子出来了,站在院子边上对着河边叫:“幺儿,你个小鳖儿给我上来,你那裤裆要是今儿再差了,仔细我剥了你的皮,等开学你就穿着你那差了裤裆的裤子去学吧,看人家不笑话死你。”   河边,柳侠看看还带着榆树皮碎屑、磨破了一大片的裤裆,发愁的直想哭。   粘麦季鸟就这点不好,上树的时候光磨着裤裆。   平时上树手里不拿东西,他能只凭两手和两脚的力量嗖嗖叫就爬上去了,根本不会磨着裤裆,可粘麦季鸟的时候不行,右手得拿着竿子,用不上劲,手用不上劲,就得借着大腿的劲儿夹紧树干,裤裆就绕不过去,他前儿才因为把那条草绿色裤子的裤裆磨破给揍了一顿,屁股到现在还有点疼。   可是,不粘麦季鸟咋弄?猫儿特别爱吃麦季鸟背上那块瘦肉,又嫩又香,猫儿一顿能吃十个,他还想吃,柳侠不敢,怕他消化不了拉肚子,那他妈还得打他的屁股。   其实他们每天晚上还摸“老古龙”,就是麦季鸟没有蜕壳之前的形态,当地人叫‘老古龙’,‘老古龙’的肉比麦积鸟还要嫩,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能摸上一大茶缸,可分到家里十来个人嘴里,每个人也没有几只,几个大人都是尝一两个,大部分都是孩子们吃。   他们除了过年,很少吃肉,不过年时候偶尔能见到的,也就是冬天时候的兔子肉了。   夏天的‘老古龙’和麦积鸟是老天赏给他们这个贫穷山沟里的珍馐美味,不吃冤得慌。   柳侠每天都想着开口给猫儿留下几个‘老古龙’,但看着柳葳和柳蕤眼巴巴的样子,他又说不出来,所以他只能晚上多摸一会儿,多给猫儿吃几个,到白天他就抓紧一切时间粘麦季鸟,他上树最轻巧,不容易把麦季鸟惊飞,所以每次都是他粘的最多,因此他毫不客气的要求多得几个,其他人都没意见,一家子都知道他是想要给猫儿养出点肉 。   孙嫦娥把麦季鸟用盐水泡一会儿,然后烧起小火在大铁锅里慢慢翻炒,这样炒出来的麦季鸟比较软,适合猫儿吃。   看看炒的差不多了,她从旁边大锅里把给猫儿煮好的奶端出来,给柳凌,让他去倒进奶瓶里,又盛出十只麦积鸟:“先端去让猫儿吃着,奶再凉一会儿,幺儿才喝了不到二十分钟。”然后又从锅里拿出两只,柳葳、柳蕤一人一只:“您俩先吃着,奶奶再给你们炒。”柳葳、柳蕤和大人们都爱吃炒的比较焦酥的,再多炒个几分钟就行了。   猫儿舒服的躺在柳凌怀里,自己抱着奶瓶,喝两口奶,就把奶嘴拿出来张开嘴:“啊——”。   柳侠把麦积鸟背上那块肉丝给抠出来,塞进他嘴里,剩下的部分扔进自己嘴里。   一瓶奶,十个麦季鸟的瘦肉,肉吃完奶也正好喝光,配合十分默契。   猫儿奶足肉饱,看看河水,再看看柳侠:“啊——呀呀!”   柳侠把他抱起来趴在肩膀上拍着后背顺奶:“猫儿乖,咱走三圈让奶往下顺顺再耍水。”说着站起来,抱着猫儿开始绕着直径大约十米的地方转圈,猫儿小手抠着他的嘴巴和脸:“呀——啊呀呀——”   柳钰盯了半天的一只趴在小杏树上的目标扑棱一声飞走了,泄气的过来躺在席子上发感叹:“猫儿啊,你老美啊,天天喝奶吃肉睡觉耍,也不用写作业,也不用想啥狗屁比重、饱和溶液,啥球函数,四叔宁愿每天写三十张报纸的字也不想上学啊,那啥的方程式马上就把我变成疯子了啊——您四叔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柳   海鄙视的看了他一眼:“还一天三十张呢,你昨儿写的那是啥,我都替你丢人,罚你再写五张都是轻的,你要是不成天跟魏金贵他们去对女生耍流氓,就不会看见书就发愁了,你多少把心用在帖子上一点,也不会天天被罚,好好的三张不用功,非得写八张,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   柳钰大喊冤枉:“我就是吹了两下口哨,又不跟人家说那些不要脸话,我咋耍流氓了?”   柳凌提着裤腿走进河里:“你对着人家不认识的女生吹口哨,那还不是耍流氓?你还想跟魏金贵一样把人家挤到学校后头去拉人家的手是不是?”   柳钰脸涨的通红:“没有,我才不想呢,我,我我……”   柳葳和柳蕤端着茶缸站在河沿上:“叔,麦季鸟都炒好了。”   柳钰趁机跑过去把两人抱下来:“哎呀,闻着就香的不得了,赶紧都过来吃。”   柳凌忽然想起来什么,笑的特别有深意:“四哥,俺妈说你明儿的字儿再写不好,她给你挑三首诗背背。”   柳钰惨叫一声跳进河里:“啊——大娘是非修理死我不可呀,她上一回就惦记着叫我背《琵琶行》呢,这可咋过啊?”   柳侠正把猫儿的脚放在水里晃悠,不想出去。   柳海给柳葳一个麦季鸟:“给,过去塞您七叔嘴里。”然后自己扔嘴里一个,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嘿嘿,我前儿拆小蕤跟猫儿的小褥子时是谁那么高兴?今儿得劲了吧?”   这里的夏天虽然热,窑洞里却很凉快,睡觉的时候还得有铺盖,柳蕤和猫儿有时候白天玩的很了,夜里就会尿床;前面有两天,柳海的毛笔字连着不合格,孙嫦娥就罚他拆洗俩人尿湿的小褥子,柳海最不喜欢干家务,当时扭着脸憋着气拆洗尿骚褥子,柳钰好一通乐。   柳葳拿着个麦季鸟高兴的跑了过来,柳侠把猫儿悠的高高的,对柳葳说:“慢点孩儿,要不你先吃了,小叔一会儿上去再吃。”   柳葳踩着水里的石头小心的走过来:“不,我喂你,我知道这都是你粘的……啊,叔……啊……”   柳侠的晌午饭是光着屁股趴在被子上吃完的,他不但磨烂了最后一条裤子的裤裆,还让柳葳摔倒在河里呛了两口水,腿上也磕流血了,孙嫦娥用鞋底子给他屁股上来了十几下,柳长青从大队回来听说后又把他裤子脱了按在炕沿上用笤帚疙瘩来了几下,要不是下地回来的柳魁过来抱住柳长青,估计柳侠还有得挨,但就那几笤帚疙瘩,就让柳侠的屁股红肿一大片。   柳钰的裤裆也磨破了一小片,柳长春打了他几巴掌,被孙嫦娥拦着了:“你别打小钰,都是柳侠那小鳖儿带着头儿干的。”   柳侠光感翻白眼不敢还嘴,他知道要是他敢跟他妈犟一句嘴,他伯还得揍他。   那   天以后,柳侠照样每天粘麦季鸟,不过,他再也不会把裤裆磨破了:他现在光着屁股上树,根本就磨不着裤裆。   一家人都拿他没办法,柳长青嫌他十二三(这里的人能把年龄一虚好几岁)了还不知道丑,拿了笤帚准备下去揍人,让柳魁给拦着了:“伯,反正咱这一片也没小闺女儿家,福来嫂根本不让牡丹来咱家这边,俺妈跟秀梅是看着幺儿长大的,光着就光着吧,他不是想让猫儿多吃点肉嘛,我看咱幺儿还怪懂事呢!”   秀   梅看着没羞没臊光溜溜抱着猫儿在河里耍水的柳侠说:“幺儿,你要是把小鸡儿磨没了,以后可咋娶媳妇呢?”   柳   侠看看自己下面,,毫不在乎的说:“咋会磨没呢?肯定是越磨长的越大,你看那枣树,咱妈每年都砍几刀,还有槐树,每年摘槐花的时候,咱不都是使劲扳枝,您不都说槐树是越扳长得越旺嘛,我这小鸡儿也是,越磨长得越旺。”说着还专门晃了两下屁股让小鸡摇了摇。   难得下来河边吃一次饭的柳长青给气得忍不住笑了:“这兔崽子,长大也不知道成个啥人呢!”   没人约束光屁股柳侠的结果是,柳葳、柳蕤现在几乎一天到晚都一丝不挂,柳海怕磨破了裤裆挨打,上树的时候也光着屁股,下来的时候再穿上,柳钰和柳凌大几岁,不好意思光屁股,就只留一条裤衩穿着,几个人都被晒的浑身上下一张皮,棕色的。   他们一家半大小子光溜溜在河滩痛痛快快的避暑,西边邻居牛三妮儿给气的不轻,到处宣扬柳长青家孩子一个一个都给惯得没了个人样,都快娶媳妇的小子了还成天价光着屁股在外面跑,惹的一个大队都知道了。   差不多九个月的时候,猫儿终于能稳稳当当坐着了,柳侠看着猫儿坐的周周正正的自己抱个奶瓶喝奶,特有成就感:“猫儿,咱都能坐的这么好了,明儿咱开始学说话吧?”   猫儿把奶瓶嘴往柳侠嘴上按:“啊,啊啊!”   柳侠吸了一小口,又把奶嘴让猫儿噙着:“猫儿说,小叔,小——叔——”   猫   儿喝一大口奶:“啊——啊呀——”   柳海说:“咱猫儿是不是因为没吃过他妈的奶所以比人家家的孩儿都笨啊?柳淼说长发叔的孩儿早都会喊妈,喊爸爸了,他比咱猫儿才大俩月。”长发是三太爷最小的孙子,和柳魁同岁,长发的小儿子比猫儿大两个多月,据说嘴特别巧,九个多月就会喊人了。   柳侠抬脚给了柳海一下:“你才笨呢,哼,他孩儿会喊个妈喊个爸爸有啥稀罕的?咱猫儿是没妈没爸爸,要是有,猫儿也早就会喊了,爸爸爸爸,他咋不干脆喊屎撅呢?”   他们平常把小孩儿拉屎也叫拉粑粑。   前两年望宁的年轻人有了孩子都不叫伯了,都学着城里人叫爸爸,最近柳家岭的人也有教着孩子叫爸爸了,柳侠听着就生气:爸爸、妈妈多容易叫啊,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来了,谁知道他们的孩儿是不是正巧碰了一下,有啥显摆的!   柳钰已经做了几次高级弹弓都没成功,准头依然跟柳凌差距巨大,比柳侠都差一大截,他的理由是每次弄的树枝枝杈都不得劲儿,这会儿他又折了一个带树杈的树枝在削,准备继续做他的高级弹弓,闻言想说什么,吧咂了下嘴又咽回去了。   柳   凌看看柳钰:“你那啥水平,幺儿大黑天的随便折根树枝做的弹弓,俺俩都把那丑八怪女的给修理了,你残害多少树枝了还没弄成。”   柳侠看着柳钰做也别扭了半天了,他把猫儿放席子上坐好:“猫儿,自己坐地上凉快一会儿,小叔给您笨蛋四叔做个武器啊。”   柳钰有点泄气的把树枝和小刀递给柳侠:“不是我笨蛋,这刀太笨了,跟木的差不多。”   柳侠接过来,没削,先走到河边儿一块大石头上,把树枝放上去,然后用脚踩着,猛的一折,一根树枝断的只剩下大约一尺长,他又把小的枝叶也给折的差不多,才过来拿起小刀准备削。   猫儿看着柳侠:“啊——”   柳侠对他笑:“小叔把这一削好就抱乖猫儿啊!”   猫儿咧着小嘴笑,看着自己两腿之间,用小手指去够:“咦?呀?”   柳侠一边削一边冲猫儿吹口哨:“咦!呀!猫猫儿好乖呀!”其他几个人围在他身边看他削。   猫儿还是咧嘴笑,看着自己两腿之间:“呀?呀呀呀?”   柳侠忽然觉得不对,扔了手里的东西跳起来,跑猫儿跟前一看:猫儿的小鸡鸡正往外出水儿,小褥子已经湿了一片,猫儿用小手指沾了一下,高兴的举着手指给他看:“咦?”   柳侠跪在猫儿的跟前,捏着他的小脸儿往两边扯,表情阴森森的咬着牙说:“猫儿,你是看小叔的屁股消肿了不是?   山里的午后呈现一派奇异的宁静,风在吹,鸟在鸣,小河在流淌,麦季鸟的鸣唱高高低低此起彼伏,躺在河边睡觉的人横七竖八,还有人打着呼噜,可这许多的声音却交汇出了这深山空谷特有的安然静幽。   柳侠枕着小褥子,专注的看着手里的书,肚子上的猫儿跟只小青蛙似的趴着,睡的正香,小脸儿侧向一边,口水流在柳侠的肚皮上。   柳侠从来没有午睡的习惯,以前别人睡觉时他就自己满世界的野着玩,这个暑假有了猫儿,猫儿得睡午觉,还得让他抱着睡午觉,他就把这个时间固定成了每天复习新功课的时间。   放假第一天,柳侠主动要求除了完成自己的暑假作业和每天的毛笔字任务,还让柳凌每天早上给他讲柳海五年级的课本,每天大概讲一个小时。   这让大人们都大感欣慰,柳侠非常聪明,但学习一直都是班上中上等,进入前五名的次数都不多,柳侠这次突然开窍主动要求学习,他们都认为是期末考试出人意料的年级第三名激起了柳侠的荣誉感。   猫儿还小,身子受不得潮寒,河边地气潮湿,猫儿睡在小褥子上柳侠也不放心,干脆自己躺着,让猫儿睡在他肚皮上,猫儿虽然不会说话,但用流着哈喇子的开心笑容和香甜睡眠表达自己对柳侠的这个决定有多么喜闻乐见,猫儿在柳侠放假后三天就习惯了躺在小叔肚皮上睡午觉,现在已经是非柳侠的肚皮拒绝睡觉了。   柳侠翻了一页书,肚皮上的小家伙动了动,把脸儿转了个方向,柳侠觉得他趴着睡的时间不短了,就轻轻放下书,调整了一下自己躺着的姿势,把猫儿挪成了仰躺,为了不让猫儿的肚子受凉,又把自己的布衫折了两下搭在他肚子上。   猫儿的左侧小脸蛋有刚才趴着睡印出的红印子,柳侠轻轻的给他揉了几下,又把他嘴角的口水擦干净,看着他无忧无虑懵懂无知的小脸,轻轻说:“小叔一定要考上大学,吃上商品粮,带你去最好的地方,把那个狗眼看人低的丑八怪娘们儿的三角眼气瞎。”   作者有话要说:  麦季鸟:就是知了,蝉,在比较古老的有关中原一带的文献记载中,就有麦季鸟的称呼。   老古龙:麦季鸟没有蜕壳之前的形态。 第14章 受伤   因为只知道县高中开学比一般学校早,但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进八月的第二天一大早,柳海、柳钰陪了柳凌去望宁高中问情况,他们和县高中有点联系,知道的比较清楚。   柳长青打石头,柳长春编席子,孙嫦娥纳鞋底带做饭,柳魁和秀梅去锄地,柳侠带着三个侄子在凤戏河边凉快玩耍。   猫儿的奶已经喝完了,柳侠该去挤黄昏这次的牛奶了,他得等着柳凌他们回来帮他看着猫儿,天气太热,到饲养室得走好几道坡,柳侠自己跑去就得二十来分钟,如果抱着猫儿,至少得走半个多小时。   可眼看太阳就落山了,还不见三个人的影子,猫儿七点就得吃黄昏的这一顿,到快九点再吃一次就该睡了,两次的时间不能隔太短。   柳侠就抱了猫儿,领着柳葳、柳蕤上院子里,把猫儿给孙嫦娥看着。   猫儿眼眼巴巴的看着柳侠,不想让奶奶抱,但也没哭。   柳侠捏捏他的脸蛋儿:“等着小叔,小叔是神行太保飞毛腿,一会儿从水泊梁山到延安府就是一个来回。”   柳长青闲来无事时会给孩子们说点典故,讲点传奇,西游记和梁山好汉的故事是孩子们的最爱。   而柳侠最喜欢的人物除了孙猴子和武松,就是神行太保戴宗,他在用无数次灰头土脸的大跟头证明了“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这种运动方式的不可行性之后,曾转而实践日行八百里的“神行术”,一度达到痴迷的程度,只不过他真的弄不来戴宗的甲马。   柳家岭没有马,只有两头骡子,所以柳侠不得不屈就于现实,但却没有放弃成为飞毛腿的梦想,不过他实现梦想的方式现在也只能是过过嘴瘾了。   柳葳前几天跟柳侠去挤过一次奶,去的时候正好柳老四的孙子也在那里,俩人玩的很高兴,今儿还想跟着去,拉着柳侠的胳膊摇。   孙嫦娥嫌天太热,好几道坡两边都没啥树,晒的不得了,而且柳葳可能最近几天在凤戏河里耍水洗澡有点太多了,受了凉,一直有点咳嗽,在大队卫生所开的药吃了三天,每天也冲了柿霜喝,可就是不见轻,就不想让他去。   柳葳撅着嘴看着柳侠。   柳侠看柳葳可怜巴巴的样儿,大包大揽的说:“孩儿想去就去呗,要是老热的地方我背着他。”   孙嫦娥说:“那你路上可看好孩儿,别疯着跑,别见树就上见沟就跳,要是敢磕着摔着孩儿,回来就等着挨鞋底儿吧!”   柳侠拿起瓶子扯了小葳的手就走:“路上恁热,我还怕牛奶给热变质了呢,再说,猫儿还等着我赶紧回来抱他呢,才不会搁路上耍。”   到饲养室,柳侠刚挤了几下,就听到外面‘噼噼啪啪’的声音,柳福来和柳老四一人牵了两头牛进来:“下冰雹了下冰雹了,这冰雹咋恁大呢,快赶上麦黄杏了。”   冰雹下了十来分钟后,转成了瓢泼大雨,柳侠怕雨下的时间长,挤出来的奶变质,就把刚挤出来的几口自己给喝了,然后坐着等。   柳葳也不着急,柳老四的孙子比他大一岁,今儿也在这里,俩人正好一起玩耍。   大雨下的时间不长,大约半个小时左右雨就小了,天好像一下子就黑了,柳侠惦记着猫儿一到天黑就不让别人抱,雨一小马上就开始挤奶。   两瓶奶很快就挤满了,柳侠把自己的布衫给柳葳包上头,怕他淋了雨会咳嗽得更厉害,柳福来又给找了一个化肥袋子给他当雨衣,柳侠抱着两个瓶奶,扯着柳葳往家走。   从西头的饲养室到他家,要过五个不大的山包,上坡下坡好几次,柳侠非常小心,村子里的坡虽然不会陡的像上窑坡那样,旁边的沟也没那么深,可摔一下也够呛。   黄土路淋了雨水就成了泥路,柳葳走出饲养室没多远就滑了一跤,柳侠拉着他,倒是没摔多疼,就是屁股和腿上都成了泥。   柳葳一到夏天就没穿过鞋子,光着脚走泥路特别容易打滑,他吓的不敢走,柳侠干脆背着他走。   柳侠只比柳葳大不足六岁,背着柳葳短时间没问题,时间一长,他左臂又抱着两瓶奶,只能右胳膊使劲,就有点吃力,柳葳的一只小胳膊勒着他的脖子,他喘气都困难。   叔侄俩摸黑在湿滑的山路上走,走到歪脖子老梨树那个大坡的时候,他们隐隐听见有人喊‘幺儿,柳葳’,是柳魁的声音。   柳葳一下兴奋起来,在柳侠背上一挣:“伯,俺俩搁……啊……啊……”   柳侠感觉到柳葳从自己身上翻了出去,伸出已经非常酸困的右手拼命拉着柳葳的一只胳膊,两人一起向下滑。   一篷乱树挂住了柳葳,可柳侠还在向下滑,他松开手,大声对柳葳喊:“拽紧,别松手。”   肚子上一阵钻心的疼,柳侠终于停住了,他的肚子撞在一块石头上,脚也被一蓬山棘棘给挂住,惊魂未定的柳侠冲上面大声喊:“小葳,你抓紧了没?”   柳葳带着哭声喊:“抓紧了,小叔,你哩?”   柳侠喊:“我没事,您伯马上就过来了,你别哭啊孩儿,没事。”   他的声音没落,柳魁的喊声就又传了过来:“幺儿,小葳,听见我喊没有?”   柳葳哭着喊:“伯,俺搁这儿呢,俺俩滑下来了。”   柳魁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很快传过来,他扔了披着的化肥袋子,拽着坡上的树和灌木棵子往下挪。   柳葳滑下来七八米就被绊住了,柳魁很快就到了他身边,一手抓着一棵树,一手把儿子抱进怀里,往下面喊:“幺儿,你咋样了?”   柳侠喊:“我没事,叫树给留住了,哥,你先把孩儿弄上去吧,我自己拽住东西能上去。”   柳魁一边抱着柳葳往上爬一边喊:“你别动,等着我下去。”   最后还是柳魁把柳侠给拽了上来,柳侠还抱着一瓶牛奶,另外一瓶碰在石头上打碎了。   柳魁背了儿子,扶着弟弟慢慢往家走   他们回到家的时候,雨已经完全停了,三人都是一身泥。   在煤油灯下一看,小葳右胳膊上有个大血道子,其他地方好多蹭破的,左侧脸颊斜着一道又细又长的口子,渗出来的血和泥搅合在一起看着吓人。   不过让柳葳忍不住疼的哭的,是他右手上扎的几个圪针。   挡住柳葳下滑的是棵野酸枣树,酸枣树的圪针最厉害,又长又硬,扎一下那是钻心的疼,柳葳才六岁,手心被扎了四根,一根几乎穿透他的小手掌,他居然能忍到回了家才大哭,让柳侠心疼的不行。   秀梅一边就着油灯给柳葳挑刺一边掉泪。   孙嫦娥红着眼圈拿起扫炕的小笤帚狠狠往柳侠的背上摔:“你咋看孩儿哩?啊,出去时候我咋跟你说的?你叫孩儿摔成这!”   柳侠不敢犟嘴也不敢说话,趴在炕沿上老老实实挨打,一只手护着肚子,一只手圈着坐在炕上哭得一脸鼻涕眼泪的猫儿。   柳侠知道,要是今天柳葳有点啥事,家里就不得了了。   可是,柳侠心里最愧疚的除了柳葳和大哥大嫂,还有猫儿,他没有带好柳葳,让柳葳掉下坡受了伤,其他人又会觉得这都是猫儿给招来的灾祸,是猫儿命太硬妨了家人。   柳侠是一回来就先跑回自己住的窑洞去换上了他那件补丁最多的黑布衫,然后才过来堂屋,他头上、腿上还都是泥,脸上也有被灌木和草稞子挂的道子,都不严重,而且他身上看起来比柳葳好太多了。   猫儿在柳侠进来站在炕沿上搂着他的时候就不哭了,现在抽抽噎噎的用小指头去戳柳侠头上的泥,好奇的看着柳侠依依呀呀,好像在问小叔头上那是什么。   秀梅抱着柳葳对孙嫦娥叫:“妈,坡上老滑,又不是幺儿故意的,你别打他了。”   孙嫦娥听见柳葳挑刺时强忍的哭声,更觉得心疼,也更生气,对着柳侠的屁股又摔了几下。   柳魁正好换掉了泥衣裳拿着木盆进来,一把抱住了孙嫦娥:“ 妈,你不能打幺儿,这不怨他,俺几个大人上一回不也滑到坡底下了吗?天黑路滑,幺儿恁瘦还得背着小葳,肯定走不稳当,你要打就打我吧,我要是早点去接幺儿他俩,就没事了。”说着就夺了孙嫦娥手里的笤帚,把柳侠扶起来坐在炕沿上。   猫儿一看柳侠坐炕上了,马上撑着往柳侠怀里爬,柳侠这次却没让他坐怀里,就让他趴在自己身侧搂着他。   柳长青沉着脸坐在炕上。   柳凌、柳钰、柳海在柳侠出去后没多长时间就回来了,这会儿一声也不敢吭的挤在墙角:家里一直都是这样,大的带小的,小的出了事就是大的没操心,就得挨揍。   柳魁过去看柳葳的伤,孙嫦娥去给猫儿煮奶。   柳长青坐在炕沿上一言不发,他知道今儿这事怨不得小儿子,可是孙子滑下坡,身上又那么些见血的伤,儿媳妇能不难受吗?猫儿从出生就被所有认识的人诟病,儿媳妇虽然心里也不舒服,却还是对猫儿很好,这些他都看得出来。   自从弟媳没了,长春整个人都塌了,柳茂认定了是猫儿克死了他媳妇和娘,看样子这个心结一年半载甚至三年五年都未必解得开,他心里有这么个大疙瘩,就不可能好好对猫儿,猫儿也就不能交给他。   可猫儿现在还太小,又不能让长春一个老爷们儿养,在这边养着,一家子平平安安的时候还好,一旦出点事,特别是事出在柳葳和柳蕤身上时,儿媳妇心里肯定有疙瘩,要让儿媳妇宽心,让她觉得一家人并不是偏着猫儿不爱惜小葳和小蕤,就得有个人出来替受伤的小葳承受责罚,这个人只能是当事人柳侠。   从内心深处,柳长青最倚重的是稳重厚道、宽容仁孝的大儿子柳魁,再就是最小的柳侠,他看得出,小儿子虽然性子野能折腾,但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有担当,和柳魁一样,是个有事儿的时候特别靠得住的,可现在……   已经过了猫儿喝奶的点儿,猫儿有点饿了,再加上柳侠没像往常一样抱着他玩,仰着脸儿委屈的瘪嘴看着柳侠的脸,嘴里“啊啊”的想让柳侠抱。   柳凌过去拿了洗脸毛巾过来,本想递给柳侠让他自己擦脸,看他左手一直捂着肚子,估计是滑下去时候磕着了正疼,就自己动手给他擦脸上头上的泥:“俺几个将将也想去接你跟小葳,大哥说老歪梨树那里一下雨大人都不敢走,不叫俺几个去,猫儿也哭的老狠,俺几个就搁家哄他了,你赶紧抱抱孩儿吧,看他委屈成啥了。”   只要猫儿在柳侠怀里不出来,小葳再疼的狠哭的时候,他妈就不会再过来打幺儿一顿了,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   不过柳凌他们几个心里都不太踏实,按以往的经验,柳侠昨晚上挨的那几下和小葳给摔的那伤相比,显然是太轻了,他几个怕孙嫦娥和柳长青明儿看见小葳心疼的慌,把柳侠饶过去的那部分又给补出来。 第15章   半夜,柳葳发起了高烧,不停的说胡话,俩人给他换了好长时间凉毛巾也不顶用。   柳长青坚持自己跟着,和柳魁、秀梅一起抱了柳葳去张家堡看病。   柳家岭大队的卫生所在张家堡,吴玉妮的闺女是大队卫生所的先生,平时,没有几样药的卫生所不开门,谁需要看病去她家叫人,不过除了接生,经常是十天半月也没有人去看病的。   柳葳打了一支退烧针,又拿了三天的药回来,回来的时候三点多了,孙嫦娥问先生怎么说。   柳魁说:“妈,您不用操心了,没事,小孩儿生病哪有原因,一家人吃一样的饭喝一样的水,总有人说不上为啥就会生病。”   夏天天亮的早,柳海他们几个早早就起来跑到坡上逮那些翅膀沾上露水飞不起来的麦季鸟。   柳侠肚子上疼的厉害,昨天晚上又犯了错没吃饭,只是晚上临睡的时候给猫儿喝奶,他也带着喝了大半碗,这会儿肚子咕噜噜直叫,但他不敢起来,他想等柳长青去大队或者下地了再起来,他知道,小葳昨晚上发烧,今儿早上起来他就得把昨晚上逃过去的那顿打给补上。   可他等了半天,猫儿都不想在被窝儿里呆了,像条小泥鳅似翻来翻去,外面敲石头的声音却还顽强的响着,他听到秀梅的声音好像说柳葳又烧起来了。   柳侠没办法了,爬起来给猫儿戴上小裹肚,准备出去见招拆招,其实他也没啥好招,就是老老实实再挨顿打。   猫儿看到他肚子上的那些血痂很好奇,用小指头去抠,柳侠疼的‘跐’的倒抽一口气:“臭猫儿,不敢,你想疼死小叔啊?”   猫儿的黑眼睛滴溜溜看着他:“呀呀?”   柳侠咬牙:“疼!”   柳凌几个坐在院子里的树荫里写毛笔字,看见他出来都给他使眼色:咱伯还没出去哩,你起来咋弄?   柳侠顾不得那么多了,磨蹭到堂屋窑里和猫儿一起吃了饭,孙嫦娥该给猫儿弄奶弄奶,但板着脸就是不搭理他。   柳侠抱着猫儿坐在院子东边一个树荫里,他站着抱猫儿的时候,正好蹭着肚子上那一块,疼的很,坐下来把猫儿放地上,他又怕其他人看到他布衫前面那一块颜色比别的地方深。   他的黑布衫已经洗的很旧了,但好歹比那件蓝色的好蒙人,他想等吃了饭去河边把黑布衫洗了,搭在树枝上要不了多大会儿就能干,只要跟柳凌他们几个说好,不让他们几个跟大人说就行了。   至于肚子上的伤,只要小心点不让大人们发现,过几天自然会好,神不知鬼不觉,就不会有人硬往猫儿头上赖。   不过这几天是不能上树给猫儿粘麦积鸟吃了,黄昏多摸一会儿老古龙吧!   可柳侠的计划根本没有实施的机会,他刚把石板上的灰尘弄干净准备去拿报纸写字,柳长青就过来了,把猫儿从他怀里抱出去塞给孙嫦娥,揪着柳侠的衣领子就给拖到了院子中间。   柳长青这次没用鞋底也没用笤帚疙瘩,他在院子边的那棵榆树上砍了一根树枝,直接拿榆树枝抽。   柳侠抱着头不敢有明显躲闪的动作,只是小心的不让树枝抽到脸和肚子。   柳侠的背以前没少挨抽,因为不听话偷偷跑到上游河水深的地方凫水被抽过,那个地方淹死过村里好几个小孩儿;把水直接倒进面缸里,想偷偷和面烙好面饼吃也被抽过,那是一家人一年的麦子面,最后只得全部和玉米面和在一起都烙了饼子,一家人小半年没吃过面条;把柳凌的作业本全部叠成纸飞机;把拆下来准备修补的架子车内胎铰了做弹弓;把刚孵出的一窝小鸡放到灶台边让它们烤火全部烤死……   柳钰一看柳长青拿了树枝,就一溜烟跑了,他得去喊柳长春,这时候,也只有柳长春和柳魁能劝得住柳长青。   秀梅手里拿着湿毛巾从窑洞里跑出来,她不能去拉公公,家里的年轻媳妇要规避公公和大伯子哥,这是规矩,她急的在一边跺着脚说:“伯啊,这事儿不怨幺儿啊,你别再打他了,俺妈昨儿夜黑都打他一顿了………”   柳凌忽然冲过来抱住柳长青拿树枝的那条胳膊:“伯,你别打幺儿了,你看幺儿肚子都流血了。”   柳海跑过来掀开柳侠的布衫一看,吓的哭了起来:“妈,你快来看看,幺儿肚子上一个大窟窿,伯,幺儿肚子上一个大窟窿,大哥啊……”   柳魁一路狂奔回家,柳葳发烧,已经开了药他知道应该没多大事,可是柳侠……   柳侠出生的时候柳魁十六岁,虽然柳侠刚满一岁他就当兵走了,可这些年,他对柳侠的感情可以说是如父如兄,柳侠是个费力的,但他就是心疼,对几个弟弟他都心疼,可最疼的还是身体单薄的柳凌和最小的柳侠,秀梅经常跟他开玩笑说,他疼幺儿比小葳和小蕤加起来还多些。   柳魁觉得他疼自己的弟弟们和儿子一样多。   猫儿一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直伸着胳膊想往柳侠那边去,这会儿听到柳海哭,有点不知所措,他看看被柳长青抱回炕上的柳侠,伸出小胳膊:“呀呀——”然后像感觉到了什么,嘴一瘪就哭了起来。   柳侠蜷缩着身体对柳长青说:“伯,我没事,奶瓶碰到石头上烂了,肚子剌了一下,没事,我看过了,不深,长几天自己就好了,猫儿,不哭,猫儿来,小叔抱,孩儿,不哭不哭。”   猫儿坐在柳侠的臂弯里,笑了一下,随即小嘴一瘪,又“哇”的一声哭起来。   柳侠给猫儿擦着泪:“猫儿最乖,猫儿来,亲一下小叔就不疼了。”柳侠冲猫儿伸出脸。   猫儿抽噎了两下,满脸鼻涕眼泪的趴柳侠脸上亲一下,又大哭起来。   柳魁冲进屋里,满头大汗的看柳侠肚子上的伤,肚脐右边大约四寸长的不规则伤口,呈一个不规则的半圆围着肚脐,因为是瓶子碰在石头上烂了后柳侠的身体又压上去,所以伤口很深,向外翻裂着,看上去非常可怕,经过一晚上,已经有了点感染的迹象,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还有好几个。   柳魁弯腰去抱柳侠,柳侠看着柳长青:“叫猫儿跟我一起去。”   柳长青说:“这么热的天,他跟着也是受罪,你快点去吧,治好了回来天天看着他。”   柳侠看看回来后一直站在窑洞口一句话都没有说的柳长春,摇摇头:“不让猫儿去,我也不去了,我知道没事,过几天自己就长好了。”   秀梅在院子里已经把架子车上铺好了席子,着急的对着屋里喊:“柳魁,快点。”   柳侠看着柳长青:“我知道,您想趁着我不在家把猫儿给寻出去,伯,您谁都别想把猫儿送走,您要是嫌弃猫儿命硬,我领着猫儿走,俺俩去要饭我也不会叫猫儿跟着后爹后妈。”   柳长青把猫儿抱起来:“走吧,猫儿跟着你去卫生院。”   柳魁二话不说抱起了柳侠:“咱伯说过猫儿是咱家的孩儿,啥时候都不会寻人,你连咱伯咱妈都不信了?”   柳侠不说话,一给放到架子车上就先伸手抱哭着撑着向他伸手的猫儿。   他从来没有不信过爹娘大哥他们,但这次他就是不能把猫儿自己搁家里头,今儿的事跟以前都不一样,这次伤的是柳葳。   柳侠具体说不出什么,但他知道,小葳和小蕤出事,和其他人不一样,跟柳长青受伤,还有柳侠自己受伤都不一样。   孙嫦娥和柳长青不会计较自身的苦难,但却不会无视家里其他孩子的安危。   还有二叔柳长春的态度,猫儿从根儿上说算是柳长春家的,出了昨夜黑的事,柳长春肯定觉得心里头过意不去,柳葳和小蕤就是这边的孩子,这是生下来就注定的,唯一能改变的就是猫儿。   柳侠害怕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   王君禹从柳侠的伤口里挑出了三块不规则的玻璃,一块有拇指肚那么大,两块西瓜子那么大,他又反复查看了几遍,确定再也没有遗漏的了,才开始缝合。   柳侠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了,但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给王君禹当助手的赵院长对柳魁说:“打过麻药这么长时间也够呛,这孩儿要是搁解放前能当地下党,真吃在乎。”   柳魁坐在床沿摸着柳侠的头,只轻轻说了一句:“俺就想叫他平平安安的。”   猫儿躺在柳侠左臂弯里睡的很香。   柳长青让柳葳和柳侠都送卫生院的决定是正确的,小葳不是简单的受凉发烧,他前几天就一直有点咳嗽,现在已经发展成了肺炎,如果只在家吃一点退烧止咳的药,会很危险。   叔侄俩住在猫儿前些天住的第七病房,一起打吊针。   柳魁和秀梅他们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孙春琴从来没有进过柳侠住的病房,   王君禹从头到尾负责柳侠和柳葳,不值班的时候他也住在这里,每天早上准时过来给柳侠换药,柳侠和小葳的针都是小敏来扎,真的像小焦说的那样,从来不扎第二针。   这次住院柳侠他们特别遭罪,卫生院周围荒草湖泊,前面通往望宁大街的地方长年都是臭水坑,蚊子多的能把人吃了,又不能洒敌敌畏,柳葳不敢闻那呛人的味道。   再一个就是热,柳侠让热得除了凉水啥都不想吃。   猫儿出了一头一身的痱子,可如果不挨着柳侠他就不睡,柳侠心疼他,总是搂着他睡,所以柳侠的胳膊和肩膀、脖子也都是痱子。   王君禹给他们拿过来一个木盆,每天晚上小孟会给他们烧一锅开水,秀梅给柳葳擦澡,柳魁给柳侠和猫儿洗;小焦给他们送了一包痱子粉,猫儿和柳葳每天都被扑的白乎乎的,可柳侠看着猫儿额头带着白顶的痱子还是觉得心里都在刺挠着难受。   开始两天,柳凌、柳钰、柳海他们几个不放心,死活要留在这里看着俩人,第三天柳魁硬是黑着脸把他们一直送到付家庄。   遭罪这种事,人越少越好。   他们在这里住的几天听到不少外界的事,他们最感兴趣的就是古村公社今年高考一下子考上了十几个,有一个应届毕业生考上了京都大学。   京都大学是他们梦里都不敢想的地方,现在,居然他们县就有人考上了,不是京都的某一个大学,而是真正的京都大学。   柳葳先出院回家,三天后柳侠拆线出院回家。   晚上一家人在院子里吃饭的时候,柳凌说:“我不想去荣泽上学了,我前两天抽空去了望宁高中一趟,那里的老师说,他们下决心要把望宁的教学质量提高上去,给教育局打了报告,教育局已经答应这学期从县里派几个水平好的老师来望宁了,这样一来,咱们这里不是和荣泽高中的老师都差不多了吗?我何必要跑那么远上学,我还晕汽车,每次坐车都恶心的不行,下车就得吐。”   不管家人怎么劝,柳长青还说柳川寄回来了好几十块钱,足够他的学费,可柳凌就是坚决不去。   柳凌是家里脾气最柔和的一个孩子,但如果犟起来,谁都拿他没一点办法。   所以,柳凌八月十号开学的时候,还在望宁,不同的是,每天上课的时间延长了很多,望宁的高中是真的下决心要奋起直追古村高中了,就连上课时间都完全按照古村高中的走,每天早上六点之前学生就要进教室,一个半小时早自习,然后半个小时吃饭时间,上午四节半课,下午四节半课,晚饭后还有两节晚自习。   孙嫦娥非常坚决的反对儿子上晚自习,宁愿考不上大学,她也不要让柳凌染上一身的脓疮。   柳长青亲自去找校长,给柳凌免除了早、晚自习,让老师每天多给他布置作业回家做。   这样每天还是兄弟四个一起去上学。   很多年之后,柳凌才告诉柳侠,柳侠住院的时候,他正好看见大哥柳魁去给他们缴费买药,柳侠和柳葳的药,一次就两块多。   柳海还听到大嫂要回娘家再去找他哥哥借钱,她说柳凌要去县城上学就不能穿补丁太多的衣裳,他们至少要给柳凌再准备一身新衣裳,还要有每个月吃菜和坐汽车的费用,一个月至少也要两块钱,他们家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钱。 第16章 一岁   暑假过后,柳侠上初中了。   他们重新分班,原来的班级都打乱了,初一一共六个班,柳侠被分配在了初一(一)班,刘狗剩兄弟俩都在三班。   他们还开了一门新课:英语。   柳侠本来打算开学就继续拾字纸卖钱的,可过了一个暑假,供销社居然不再收字纸了,这让和他分到一个班的楚小河也和他一样失望。   楚小河就是曾和柳侠打过架的那拾字纸的兄弟俩里面小的,现在柳侠知道他哥哥叫楚凤河,现在和柳凌一个班,学习也很好。   开学没几天,柳侠和楚小河就成了好朋友,楚小河学习也挺好,暑假毕业的那次考试是年级第十五名,他说他和楚凤河这几年的学费都是俩人拾字纸攒起来的。   楚小河他妈在楚小河四岁的时候死了,他伯又娶了一个,那女的带了自己的一双儿女过来,对他们兄弟俩特别刻薄,没人的时候经常拧楚小河,还对他伯诬赖说她嫁过来时候带的二十多块钱被楚凤河偷了,楚凤河被他伯打了个半死。   楚小河八岁那年该上学了,那个女人不想让他上,就趁着家里没人拧着楚小河的背,让他答应自己主动去跟他伯说不想上学,被中途发烧临时请假回家的楚凤河看见,十三岁的楚凤河拿着锄头把那个女人打的头破血流,然后带着八岁的楚小河,在村头用玉米杆和高粱杆搭了一个窝棚,俩人从此另立门户单过。   那次和柳侠打架,被年龄比他们小这么多的柳侠打那么惨,是因为楚凤河不敢动手,他们前两年和街上一个欺负他们的小流氓打架,楚凤河把那人鼻子打流血,赔了那人一块五毛钱,那是俩人攒的学费,那次,楚凤河差点因为没钱交学费退学。   柳侠了解楚小河兄弟俩身世后最大的感想就是:后妈都是孬孙货,娶了后媳妇的男人都不算人;死也不能让猫儿跟着后妈或寻出去跟着后爹后妈。   柳侠放秋假的时候,猫儿终于会爬了,这让柳侠又高兴又烦恼,猫儿的任何一点进步他都高兴,烦恼是因为他现在一步也不敢离开猫儿,因为猫儿只要一醒过来柳侠不在身边,马上爬着到处找,已经从炕上摔下来过一次了,脑门上磕了一个包,哭的差点断气,柳侠差点把那一块磕着猫儿脑袋的地给跺碎了还不解恨。   猫儿最喜欢让柳侠背着上树,俩人坐在梨树上啃梨吃,现在的梨已经完全长熟了,又甜又脆水还多,猫儿喜欢自己抱一个啃,不过他只会啃皮,柳侠每次都会先咬两口,让瓤露出来,猫儿才能下嘴吃。   猫儿还喜欢吃成熟的枸杞,山上有很多野生的枸杞,很少有人采摘,都是到这个季节红透了,小孩子们摘着吃,不过大人说这东西吃多了上火,柳侠总是给猫儿挑最大最红的,但也不敢多吃,每次吃七八个就得打住。   猫儿现在已经会耍小脾气了,不给吃个够就挣着要下地自己去摘,害得柳侠每次坚持原则都不彻底,总会再让他多吃几个。   柳葳和柳蕤基本都跟在秀梅身边,秀梅下地干活也带着他们,如果秀梅不下地在家做饭的话,柳侠吃过饭就会早早的抱了猫儿出去,反正现在是一年里气候最舒服、景色也最美的季节,如果不是猫儿要回家喝奶,柳侠可以揣两个红薯掺玉米面饼子在山里面玩一天也不烦。   一家人在一起吃饭或晚上坐在院子里聊天撕玉米的时候,柳侠也会抱着猫儿坐在尽可能远离柳葳和柳蕤的地方。   经过上一次猫儿生病住院的事情,他已经能体谅嫂子的心情。   他是猫儿的小叔,也是柳葳和柳蕤的小叔,柳侠也喜欢他们,不过他们有很多人疼着,猫儿只有自己,柳侠自然要多疼猫儿一点。   秀梅能感觉到柳侠对自己的疏远,她心里很难受,也很纠结,但为了两个孩子,她得坚持着,天气还没有转凉,她已经把猫儿小时候穿的小棉袄棉裤拆洗了,重新给改做了两件夹袄夹裤,还把柳蕤的一下棉袄拆洗了给猫儿做了个厚厚的新棉袄。   除了不让柳葳和柳蕤靠近猫儿,秀梅对猫儿,比许多孩子的亲妈还贴心细致。   可柳侠就是心里不舒服,现在只要他在家,基本上不让别人抱猫儿,他怕别人只是不得已,其实在心里嫌弃猫儿。   今年冬天和去年相反,冬天来的特别迟,猫儿阴历十月过生日的时候,山里还是一副深秋最美的景象。   猫儿生日那天是星期四,柳侠提前找理由和老师请了假,生日那天一大早就起来就先给猫儿煮了一个鸡蛋,这是家里所有孩子过生日当天的特别福利,然后,他就背着猫儿去饲养室挤了牛奶。   柿树正最漂亮的时候,一树黄橙橙的柿子像小灯笼一样挂满枝头,柿树叶如晚霞一般火红一片,和梨树、栎树、榆树、洋槐树以及其他许多叫不出名的树木花草都变成了金黄色,把山山水水晕染成了一幅绚烂多彩的美丽图画。   柳侠胸前的书包里装着两瓶奶,背上是依依呀呀兴奋不已的猫儿,晃晃悠悠地走在晨曦照耀的山路上。   柳侠看着路边的一棵大梨树说:“树。”   猫儿说:“戏。”   柳侠说:“是,树——”   猫儿说:“戏——”   柳侠说:“猫儿是个小笨蛋,一岁了,不会立,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   猫儿说:“呀?那那那那那那——”   柳侠说:“那是大雁,能飞很高很远的鸟。”   猫儿伸开两只小胳膊:“灰——,灰——”   柳侠说:“鸟长着翅膀,可以飞到它们想去的任何地方。”   猫儿说:“啊!灰——,那那,灰——”   柳侠说:“猫儿长大要像鸟那样,飞的远远的,飞到一个好地方,过好日子,过年年有新衣裳穿,天天有肉吃的日子。”   猫说:“七。”   柳侠说:“猫儿还要坐火车,坐大轮船,去看大海,看海鸥。”   猫儿说:“啊。”   柳侠说:“海的那边也有很多人,他们和我们长的不一样,他们的眼睛是蓝的,我们的眼睛是黑的。”   猫儿说:“呀咿呀。”   柳侠说:“海很大很大,比一百个一千个凤戏山加起来还大,海里有各种各样能吃的鱼。”   猫儿说:“牙。”   柳侠说:“那些鱼游过的地方,比小叔从小到现在走过的路加起来都要远很多很多。”   猫儿说:“啊嗒嗒嗒。”   柳侠说:“猫儿要快点长大,小叔挣了钱,就带着猫儿去看大海,去看火车,看飞机。”   猫儿说:“呀,咦?”   柳侠说:“哦,那是野兔,他跑的很快,等下雪了,他跑不快了,爷爷和大伯就抓野兔,给俺猫儿吃。”   猫儿的口水滴答进柳侠脖子里:“侠,七。”   ……   柳侠“哦嗬——”大叫了一声,坐在路边把猫儿从背上放下了,让他坐在自己的脚上:“猫儿,你刚才说啥?再给小叔说一边?”   猫儿说:“呀呀?”   柳侠摇头:“不是这一个,是,侠——”   猫儿扶着他的手颤悠悠地站起来:“侠——,侠,呀呀,侠!”口水流到小兜兜上。   柳侠在猫儿的小脸蛋上狠狠的亲了两口,背起猫儿跑了起来:“喔,俺猫儿会说话喽,俺猫儿会喊我哩名儿啦——”   那天之后,猫儿就会喊小叔的名字“侠”了。   不过,不管柳侠怎么教,猫儿都学不会喊“叔叔”或“小叔”,就好像长安的儿子红宾到现在也只会“叭叭叭叭”一样。   可是,柳侠认为自己家猫儿喊的虽然只有一个字,可比红宾喊的有水平多了,“侠”字多不好发音啊。   至于“小叔”,柳侠自己试了几遍,发现发这两个字的音牵扯到的口腔部位过多,难度确实太大了。   柳侠回到家,让猫儿向每个人都炫耀了一下他带着口水的“侠”以后,柳长青问柳侠:“想不想给猫儿照张周岁相?”   柳侠说:“不照,别人家的孩儿也都只照百天和三周岁照,猫儿三岁时候再照就中。”   柳长青看了看妻子,孙嫦娥也正好看过来,俩人都松了一口气:柳侠肚子上伤成那样还被树枝抽,让柳长青非常难受,他一直想做一件让小儿子高兴的事,想来想去,也只有给猫儿点什么好东西幺儿才会高兴,他们就想,幺儿肯定会想给猫儿的一周岁生日留下个纪念,就给猫儿照张像吧。可是,钱呢?   秀梅手里拿着一双虎头鞋进来,坐在炕沿上,把猫儿脚上旧的虎头鞋脱下来,新的往上套:“猫儿,来试试娘给你做的新鞋,看看好不好看。”   猫儿低头看着秀梅给他套鞋子,鞋子很合适,把猫儿的连脚棉裤正好装进去,猫儿看着新鞋子很好奇,看看鞋子又看看柳侠:“吔?咦?”   柳侠说:“新鞋子,娘给猫儿做的新鞋子。”   猫儿把脚翘得高高的:“咦?啊啊——”一副新奇又高兴的样子。   猫儿看来非常喜欢他的新鞋子,一直翘着脚,给家里所有人都看了一遍,一直到中午喝奶吃饭才过了新鲜劲儿。   一吃完饭,猫儿就指着院子里还挂满红彤彤的柿子的大柿树:“啊!”   柳侠说:“傻猫儿,冬天了,不能再在树上睡觉了,咱们去找酸枣吃。”   秋假的时候天气还舒服温暖,柳侠经常抱了猫儿在树上玩,吃饭,喝奶,撒尿,偶尔还睡个小觉,猫儿很喜欢让小叔抱着在树上睡午觉。   柳侠背着猫儿去河对岸找酸枣吃,柳葳和柳蕤也想跟着,被秀梅轻轻的拉住了。   柳侠来到河边,老远就看到半山腰伸出的一棵柿树上有两个人,那俩人也看到了他,大喊起来:“柳侠,来这儿,这树上的柿子都轰了,可甜。”   柳侠背着猫儿跑过去,蹬着石头,拽着野藤条很快就爬到了柿树下面。   猫儿现在能自己搂着柳侠的脖子,短时间内不会掉下去。   找个舒服的树枝坐好,摘了一个软透的柿子把后面的柿瓣抠了,用嘴咬开一个口子,放到猫儿的嘴边,猫儿立马熟练的吸了起来。   “您俩真的都不上学了?”柳侠连着喝了三个才有空问柳兆淼、柳兆森话。   柳淼一边吸溜轰柿一边点头:“嗯,俺都不会,几何我一看见就头懵,俺柳森也是,他最怕英语,你说咱连中国字儿也没认齐,学人家外国人那字儿有啥球用?”   柳侠解开棉袄扣子,把猫儿的搂进怀里裹住,今儿有风,猫儿的脸有点凉了:“不知道,我也不待见学英语,真鸡巴难学,咱平常又不说,我清早记住后晌忘。”   柳侠已经考试过一次英语了,他吃了88分,全班第二,不过他真不待见学英语,柳凌几个也一样。   柳森,也就是柳兆森说:“二狗和永贵也不想上了,三太爷不叫,给打了一顿,蹲了半夜羊圈就又去了,俺伯也还想叫俺俩上,俺妈说上到死也没个屁用,还得交好几毛哩学费,不上正好。”   老大柳兆淼和柳钰一年生,柳森比柳淼小一岁,柳垚比柳侠小一岁。   这兄弟仨的名字都是曾广同提供建议,柳福来拍板做决定起的。   当年柳福来听了柳川、柳凌他们几个的名字好听,就带了自己的俩孩子找过来,让曾广同给起名,老大让三太爷掐算的是五行缺水,老二缺木,柳福来的要求是水和木头越多的字儿越好。   曾广同提供了许多涵义为水或偏旁部首是三点水、两点水的字,柳福来一个也不满意,最后曾广同说:“淼,仨水字摞起来,咋样?”   柳福来有点:“才仨水?老少吧?”   曾广同说:“要不咱在前面再加个数量词?比如百,千,万,咱叫柳百淼、柳千淼或者——,柳万淼?”   柳福来问:“万就是最多的了?”   曾广同说:“不是,据我所知,最大的数量单位好像是兆,瑞雪兆丰年的那个兆。”   柳福来说:“那就是它了,多少兆水,那咋也不会缺了吧?”   曾广同点头:“我看肯定是够用了。”   于是就有了柳家三兄弟现在的名字。   几个人正说的热闹,蓬头垢面的柳牡丹跑过来了,站在河沿上冲他俩个喊:“咱妈可是看见您俩跟猫儿搁一块儿耍了,咱妈说他都给柳葳跟小侠叔克哩快死了,您俩还敢沾他,要是您俩给他克哩一会儿从树上掉下去摔死了她可不管。”   柳淼和柳森年龄已经不小了,山里孩子再老实实诚,这点人情世故还是知道的,他俩脸上都挺挂不住,对柳牡丹吼:“滚,跟她说,别没事瞎咋呼,啥球不懂光知道封建迷信,听见她说话就烦。”   柳牡丹气呼呼的往河沿上一秃噜:“您嚷我干啥,又不是我说哩,我也不想回家,我也是看见她就烦,她不叫我去跟柳葳耍,我也可没意思。”   柳牡丹的名字是柳福来自己起的,不过起之前他特地去征求过柳长青跟曾广同的意见,上边三个孩儿,有个妮儿柳福来很高兴,他想给妮儿起个漂亮又洋气点的名字。   曾广同给了一大堆建议,柳福来依然一个没看上,他说他想叫他家的妮儿长大跟花儿一样漂亮,还得有福气,所以要起个漂亮又有福气的名字。   他认为,曾广同说的那什么柳絮、柳韵之类的,一听就不咋金贵,更不用说漂亮了,柳絮有啥好看的。   于是曾广同就给他推荐了一大堆花名,其中特别推出了“梅”,说叫咏梅或若梅也不错,为了打动柳福来,他还拿伟大领袖的词“咏梅”来说事。   结果柳福来说:“毛、主、席好是怪好,就是他弄那啥,叫人把自己家的锅都得拿出去炼钢,老那个啥,要是俺妮儿用他说的话起名儿,以后会不会弄得连个吃饭锅都没?“   最后,柳福来选了倾国倾城的牡丹花来做他妮儿的名字。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柳牡丹人长的跟自个儿名字严重不符,她的腿明明没毛病,牛三妮儿的腿瘸是后天造成的,可牡丹走路却也一拐一拐的,十成十的想像足了牛三妮,而且小小年纪就罗圈腿。   牡丹到柳侠家找柳葳耍的时候,柳魁曾经让秀梅说过牡丹,走路上坡一定要把腿蹬直,曲着腿上坡虽然比较省力,但会让腿变的很难看,不过没用。   柳长青因为曾经在部队呆过,所以对孩子们在某些方面有点特殊的、山里人无法理解的要求,比如,走路的姿势,柳长青要求自家的孩子上山坡再累也不能弓着腰弯着腿,必须挺胸,腿要蹬直。   也因此,柳魁和柳川才能顺利的当兵,他们这里很多年轻人都想参军,可基本上往人家来验兵的人跟前一站就被淘汰出局了:罗圈腿。   柳侠没再看柳淼兄弟俩恼羞成怒的样子,他裹紧了猫儿几下就跳到了河滩上,嘴里说:“您搁这儿耍吧,俺猫儿该回家喝奶了。“说着,头也不回的踩着石头跳过凤戏河往东边一片山坡走了。   给猫儿过完生日返校时,柳侠他们去给王君禹送了第一次的柿霜和枸杞子。 第17章   猫儿生日的第二天,柳侠他们四点四十准时离开家去学了。   天麻麻亮,柳魁拿了两个奶瓶去饲养室挤牛奶。   柳长春没有像平时那样到八点多吃饭的时候再上来,柳魁出去没多久,他就来到了做饭的堂屋窑洞。   柳长青早就看出弟弟这几天有事憋着给自己说,但最近他一直为了申请救济粮的事忙,顾不上,今天看来必须坐下说说了。   “我想把猫儿带下去自己养,”柳长春坐在炕沿上耷拉着眼皮,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哥,谁都有一家人,都得过日子,玉兰走了这一年,我带累你跟嫂子太多了,猫儿现在也大了,我能带的了他。”   柳长青摆手阻止了准备开口说话的孙嫦娥,让柳长春把话说完,可柳长春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了。   柳长青等了好一会儿,看柳长春打定了主意不再开口,他才说话:“既然你说完了,那现在你好好听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怕我跟你嫂子夹在中间为难,怕柳魁和秀梅生气,不过你想过没有,好好的你忽然要把猫儿接下去自己养,秀梅会咋想?   秀梅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媳妇儿,对柳魁,对家里这几个孩子,还有我跟你嫂子,也包括你跟玉兰,秀梅没做过一件不该做的事,只有猫儿这件事,她心里有疙瘩,但那疙瘩,不是嫌弃猫儿,她只是怕柳魁和俩孩子出事,可是咱都看见了,就是心里有那个疙瘩堵着,秀梅有没有刻薄过猫儿?没有吧?为啥她担心柳魁和小葳、小蕤但可还是对猫儿那么好?因为媳妇儿心善,她觉得心里有愧,只是因为心里担心自己的男人跟孩子出事,秀梅就觉得心里不安,你要是把猫儿接下去了,你说秀梅会咋想?   一大家人,幺儿不用说了,把猫儿当自个儿命一样护着,小凌、小海也是成天想办法护着猫儿,柳魁,您嫂子跟我,更不会嫌弃猫儿,那算来算去,你不愿意让猫儿继续在这边养着就只能是因为秀梅了,秀梅能想不出这个理儿?按你对秀梅的了解,你把猫儿接走后,你说秀梅是会高兴还是难受?你让柳魁咋办?打秀梅一顿?还有,你知道的,柳魁比我跟你嫂子还疼小侠,要是小侠因为没了猫儿闹出点啥,柳魁指定了是不会看着不管。”   孙嫦娥也说:“春儿啊,你这样是让柳魁跟秀梅没法做人哪!村里人嫌弃猫儿,不让家里的孩儿跟猫儿耍,小侠带着猫儿人家连门都不让他进,这秀梅都知道,这要是让她觉得猫儿不能搁这边养着,是因为她的缘故,秀梅那孩子心善的很,肯定自己都会觉得没脸,在柳魁面前抬不起头来,你当叔儿的就打算这么难为俩孩儿?”   柳长春低着头:“可您也都看见了,秀梅现在下地都带着小葳、小蕤,这边儿是小葳、小蕤正经的家,就为着猫儿在这儿,小葳、小蕤再冷再热也得跟着秀梅下地,自己的家都不敢待着,这样秀梅心里就不难受?咱柳魁这么好的媳妇儿,要是有一天因为猫儿让他俩生出嫌隙,我这做叔儿的脸往哪搁?外人也会说咱们做老的不择己,媳妇儿好说话,咱就欺负媳妇儿。”   “谁好放那个闲屁让他放去,咱家的事用不着别人乱插嘴。”柳魁推开门走了进来,一只胳膊抱着小蕤,一只手提着装奶瓶的兜,他直接对着柳长春:“叔,我不跟你说秀梅,秀梅是啥样的人我比你们清楚,你就是把猫儿带下去我也不会因为这个跟秀梅生气,但是叔,我不会让你把猫儿带走,猫儿一岁多了,是会吃会喝会耍了,可是叔,猫儿他是个孩儿,是个人,不是光吃饱不饿就中的,得有人跟他说话,陪着他耍,我在部队的时候听说过一个真事,那边有狼,那些年日子更艰难,就有人把刚生下来的孩儿给扔了,让狼给拾走养着了,我们部队进山训练,把那孩儿给救出来了,可是孩儿已经不能说是人了,不会说人话,不会走路,光会和狼一样四肢着地的跑,会和狼一样的嚎叫,给他做熟的饭也不吃。   叔,我跟你说这些,你知道是啥意思吧?猫儿得在这边养着,不能回去跟你一个人天天对着,那猫儿以后会成啥样?叔,我跟秀梅说过,要是人真有命,命真就是老天注定的,猫儿是老天注定的命硬,那我们也认,为啥?因为老天叫猫儿托生到咱家,那就是咱家人的命,如果猫儿真的会克谁妨谁,那肯定是咱上一辈子做了啥坏良心的事亏欠了猫儿的,欠了就得还,这一辈子不还下一辈子还得还,老天的账没有人能总欠着,那咱就这辈子好好的还,所以叔,您也别想那么多了,猫儿就是咱家的孩儿,咱家的孩儿就得好好在咱家养着,咱没有人家山外的条件好,可是咱就现在这条件,也得尽力把猫儿往好里头养,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去把秀梅给叫过来,你问问秀梅,她能不能让你把猫儿给领下去。”   在柳侠和猫儿都不知道的时候,一场关于猫儿去留的危机消弭于无形。   又是一年春来到,可柳侠他们却没有什么时间欣赏这美丽春色。   望宁高中和初中都学着外面学校的样子成立了重点班,柳凌、柳海、柳侠都是自己所在年级段的重点班,上课时间被利用到了极致,他们每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天都已经灰蒙蒙的要黑了,回到家都在八点钟以后。   柳海和柳侠还好一点,他俩是初中,作业没那么多;柳钰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是没一点希望考大学的,每天回来后作业马三七虎的划拉点,只管倒头睡。   柳长青听到了柳钰暑假里那次痛苦的呐喊,也认命了,他让柳钰不要有什么压力,能学多少学多少,但必须上到高中毕业,所以,对柳钰应付作业的行为,他是睁只眼闭只眼。   最辛苦的是柳凌,他仿佛有永远做不完的作业和练习题,每天柳侠睡到半夜迷迷糊糊起来把猫儿尿的时候,柳凌还在就着煤油灯看书或写作,身体永远挺的笔直。   又一个星期六,柳凌的数学老师拖堂二十多分钟,柳侠他们几个等他下了课,就开始跑着往家走,还没到付家庄天就已经完全黑了,他们路过关家窑的时候甚至都看不到任何一家窗户的灯光了。   他们在下关家窑坡的时候碰到了以为他们出事接过来的柳长青和柳魁。   一拐上自家的坡口,柳侠就听到孙嫦娥的声音:“猫儿,别急,叫奶奶把这俩馍拿出来就抱你出去啊孩儿。”   柳侠赶紧加速跑,就看到一个小小圆圆的身影扶着堂屋的门正往外挪,听到他的脚步,小影子高兴的大叫:“侠,侠侠侠侠………   柳侠跑着叫:“慢点孩儿,慢点。“就看到小影子松开了门,摇摇晃晃的竟然向他跑过来。   猫儿就这样会走路了,第一次就以跑的方式撞进了柳侠怀里,这时候他一岁四个月。   那天,柳侠在写作业的时候一直都忍不住翘着唇角在笑。   高考伴随着炎夏一起到来,但带给望宁无数个满怀期待的家庭的消息依然残酷:望宁、杨庙、三道河,这三个南部山区公社,依然是一个够录取分数线的都没有。   而古村高中和荣泽高中都考上了整三十人,还有北部其他几个高中或多或少都有收获,算下来,荣泽县今年会有八十多个农家的孩子,因为读书好,终于脱离了本应该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成了吃商品粮的城里人。   这个消息还带来了一个附加信息:古村高中和荣泽高中现在已经人满为患了,古村高中是古村公社自己的高中,抬高了门槛不收其他几个公社的学生,人们没啥说,可荣泽高中是荣泽县的高中,光收县城和城关公社附近的学生就说不过去了。   所以,县教育局发了正式的通知:从明年开始,荣泽高中除了收城关公社的学生,还要收其他公社的学生,标准是每年原城地区初中毕业统一考试成绩,择优录取。   柳凌去荣泽上县高中的事情再次被提了起来,这一次还要加上柳海。   柳钰再次哼哼唧唧要求不上学被柳长青一口给拒绝,柳钰不敢再提不上学的事,但却拧着脖子表示,打死也不去荣泽上学,在望宁丢人就够了,坚决不要把人丢到县城去。   柳海和柳侠表现出了一个共同特点:小时候学习一般,越长大成绩越好。   柳海这一年的大小考试都稳稳当当的占据全年级前三的位置,最后这次重头戏他年级第一。   柳侠这次是年级第四,他的语文一直在拖后腿,这次作文四十分,他吃了二十八,人家第一名是三十九,而第一名的总分比他才高七分。   柳凌坚定地说,他就在望宁上了,把柳海送县城去上。   柳凌是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他和同级另外两个学生代表望宁高中参加全省的数学竞赛选拔,第一轮在望宁的比赛就全军覆没,最后几道题的题型他们根本没听说过,望宁的教学质量有多差已经不用说了,   一年前县教育局说给望宁高中派优秀教师的事并没有兑现,那件事柳凌在给家里说的时候就是自己故意夸大了的,教育局当初许诺的是给望宁两个优秀教师,一个教数学,一个教物理,但这两个教师拒绝到望宁来,事情最后不了了之。   那次选拔赛是在荣泽进行,因为是当天去当天回,柳凌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不想负债累累的家再为了他一次毫无意义的选拔赛去花费哪怕一分钱,。   最终,暑假开学的时候,柳凌、柳钰留在了望宁,柳海去了荣泽。   临去荣泽的那天晚上,哥儿几个在窑洞聊了大半夜,柳海紧张的要命:“咱望宁教学质量恁差,我会不会到荣泽就成倒数第一了?我要是听不懂那里的老师讲课咋弄?要是我考个倒数第一人家让我退学咋弄?……”   柳长青从茅厕回来正好经过他们门口,在外面说:“比赛跑的时候开始再热闹也不用在意,人看的是跑到最后的结果。”   柳魁揉揉柳海的头:“听见咱伯说啥没?别管开始咋样,咱看最后。睡吧孩儿,真考不上咱家也不会有人嫌弃你。”   柳川夹在信封里寄回来二十元钱。   给几个孩子交了学费、书费,又给柳海做了两身外穿的新衣裳和两条衬裤,买了一双解放鞋、两双袜子,又买了个新书包,二十元就差不多了。   秀梅偷偷对柳魁说:“今年学费咋恁贵哩?去年初中还是七毛,今年就成一块二了,去年高中九毛,今年一块七,荣泽高中还敢要两块二,他们那儿的教室是金銮殿啊?坐几天就要恁多钱!”   柳魁笑笑,没说话,他心里在发愁柳海的生活费和柳川信里让几个弟弟学着刷牙的事。   柳海去荣泽是他送去的,除了柳魁和秀梅结婚时的一个被子,给柳海拿的是家里最好的被褥,秀梅和柳魁本想拿自己屋里那个,被柳长青夫妇坚决拒绝了。   就是他们家最好的被褥,在柳海的寝室也是最旧补丁最多的一个,虽然柳海懂事的一点也没有表现出自卑或抱怨的情绪,但柳魁却明白,这些半大孩子在一起肯定是会互相攀比的,柳海不表现,并不代表他没感觉。   柳海已经从穿着和被褥用具上比身边的同学低了一等,柳魁不想他再因为生活习惯的事情被人看不起。   衣服被褥可以比别人旧比别人差,那是无法改变的东西,但习惯却是可以自己决定的。   长时间的相处,品行和习惯比穿衣打扮更能决定一个人在群体中的地位。   柳魁咬牙用最后一点钱买了四套最便宜的茶缸、牙刷和两支牙膏。   柳侠他们第一次刷牙,吐出的沫子都是红色的,牙龈都流血了。   柳魁说:“没事,最多一星期就好了,你们以后都要养成每天早晚刷牙的习惯,不准停。”   柳魁从部队回来后刷牙的习惯坚持了将近一年,带回来的牙膏用完后,就早晚只用清水刷,后来牙刷毛都没有了,他才停住,但经常会在睡觉前用细软的树枝擦牙,然后漱漱口,春天的细柳枝是他最喜欢用的。   现在家里需要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了,柳海一旦不在望宁,抬手动脚都要用钱,以前柳凌他们上学都是早上在家吃过饭,带几个饼子或蒸馍、红薯当晌午饭在学校吃,根本不用花钱;可柳海,他粗粗的算了一下以后柳海必不可少的生活日常开销,再节俭一个月也得两块多。   还有,柳凌如果考上大学,他得给弟弟准备一套全新的被褥和穿戴,还有很多很多……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柳川这个小建议很重要,不光是牙漂亮不漂亮的问题,还代表着其他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   柳魁以前去望宁上学的时候,就发现很多同学的牙非常难看,黄,或者是灰黄色,后来到了部队也是这样,他很惊奇那些人是怎么把牙给弄成那种颜色的,而那些人同样惊讶于他牙齿的整齐洁白,后来从部队一个医生那里才知道,那种黄牙叫“四环素牙”,是因为小的时候吃四黄素那种药多了。   那些一口黑黄牙齿的人一开口给人的第一印象就不好:脏,窝囊。   柳家所有人的牙齿都洁白整齐,就柳海右边的虎牙有一点点外翘,基本没啥影响。   柳家岭太穷,大队那个响应国家号召建起来的只有一孔小窑的卫生所形同虚设,不到没有一点办法,几分钱的药也没有几个人舍得买,他们大部分的病都是用本地的中药自己解决,吴玉妮在这方面是个非常合格的山里祖传医生,她除了接生,一直兼任大队卫生所的先生,这两年她年纪大了,她闺女又接上了。   没想到,贫穷居然让他们保住了自己牙齿的清白。   另外让柳魁和柳长青夫妇揪心还有柳川。   前年家里出事柳川回来,因为当兵还不到三年,他的路费部队是不报销的,柳川服役的部队在边境,离家非常远,单程的火车票就要二十多块钱出头,柳川那次回来还给了柳长青五十块钱。   柳川一个月六、七块钱的津贴,他每过四五个月就会在信封里夹二十多块钱寄回来,这是这几年家里人还能偶尔给孩子添身新衣裳、买些棉花絮絮被子的原因,所以他以前根本不可能攒下钱,上次他回家带的钱肯定是在部队借的。   柳川走的时候,身上除了一张火车票,还有十三块钱和六个煮鸡蛋,那十三块钱是他第二次转火车和沿途乘公共汽车的路费,是柳川算好了的,只多出三毛以防万一。   算一下,柳川到现在应该还没有还清上次借的钱,这回他又寄的这二十块,肯定是帐摞账借的。   借这么多钱,柳川平素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第18章 读书   开学这天,柳侠在办公室门口犹豫了半天,才鼓起勇气进去,对老师说,“初二的书,俺家全都有,我能不能不要书,只交学费?”   从荣泽师范毕业分配来刚两年的年轻老师皱着眉非常不高兴的说:“不中,书都是提前订好的,你说不要就不要?你不要书可以,那就别上学。”   柳侠暑假里天天背着猫儿上山下河地野着玩,晒得跟黑煤炭一样,再加上他的衣裳全都是补丁,年轻的老师看见他都觉得碍眼。   柳侠自己也发现,这一年多,望宁和附近几个大队的孩儿们穿的明显比以前好了,连刘狗剩和刘狗旺俩鼻涕邋遢的货都做了两身新衣裳,没有变化的好像除了他们柳家兄弟,就剩楚凤河、楚小河哥俩了。   柳侠他们哥儿几个在学校一直都是最贫穷的那一部分人,只不过他们的衣服虽然旧,却干净整齐,所以在普遍都不太讲究生活质量的贫困山区,他们看起来也不是那么扎眼,现在,其他人的日子好像一夜之间突然都好了起来,只有他们依然停留在原来的样子,便被孤零零的凸显了出来。   柳凌、柳钰和柳侠每天开始重复原来日复一日的生活,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的上学。   而柳海,第一次从荣泽高中回来就是他入学一个星期以后。   虽然只有七八天,柳侠他们几个都非常想柳海,所以难得的一个星期天,除了柳侠要带猫儿不能往望宁跑,柳钰和柳凌俩人又起了个大早去望宁接柳海了。   柳海他们到家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柳海一见到孙嫦娥就扑过去抱住了她,然后是柳侠,柳魁。   柳海一直都是大大咧咧的脾性,这次忽然这样情绪外露的脆弱,让孙嫦娥和秀梅当时就掉了泪。   柳海只来得及吃了一碗面条,和家里人说了半个小时话,就必须往回赶了:望宁到荣泽的车下午只有一趟,午后一点半开车。   荣泽到望宁的公交车一天两趟,夏天早上五点半(冬天早上六点半)一趟,下午一点半一趟。   荣泽高中星期六下午放学是五点半,柳海只能坐星期天早上的车,到望宁就快八点了。   柳海是红着眼圈离开家的,柳魁看柳侠眼巴巴看着柳海的难受样,当即就套上架子车,拉着猫儿和柳葳、柳蕤一起把柳海送到望宁。   一路跑的满头大汗,到望宁还差十几分钟不到一点半。   柳侠一路脱了自己的布衫挡着猫儿和柳蕤的头,俩人还是给热的小脸通红,他们找了个凉荫地方等车,柳侠赶紧拿出奶瓶给猫儿喝水。   柳魁看到身后的邮政所,心血来潮想进去看一下,其实柳侠他们每天在望宁上学,隔一两天就会来里面看看有没有柳川和曾广同的信,昨儿个他们才看过,没有信。   可是,这次柳魁得到了一个惊喜:曾广同寄来的一个大包裹,包裹里全是复习资料,从初一到高二。   兄弟几个高兴疯了。   柳凌最近每天晚上都要就着煤油灯做曾广同寄来的复习资料上的题到很晚,早上又要起大早往学校跑,让柳魁很担心,他们家的几只鸡从天气转凉后就不再下蛋了,原来攒下来的哪些鸡蛋陆陆续续的贴补着猫儿,也吃完了。   柳魁偷偷给了柳侠五毛钱,让他在望宁买些鸡蛋回来,贴补猫儿,也让柳凌每天早上吃一个。   柳侠买了十七个鸡蛋,柳魁坚持让柳凌每天早上吃一个,柳凌死活不肯吃,他气急败坏的对着大哥蹦脚:“你让我跟猫儿跟小蕤抢鸡蛋吃?我就是瘦,又不是有病,没事吃啥鸡蛋啊?”   最后,一家之主柳长青拍板:“老五一星期吃仨煮鸡蛋,煮鸡蛋都吃肚子里了,不糟蹋。”   以后一直到柳凌高中毕业,他都是每星期三个煮鸡蛋,不过鸡蛋黄都让猫儿给吃了。   柳海在一个月后就和同桌的张鹏成了好朋友,张鹏是罗各庄煤矿的子弟,商品粮户口,高大开朗的一个男孩儿,他让柳海每个星期六都跟他一起坐罗各庄煤矿的车。   从那以后,每星期六下午,柳海坐罗各庄煤矿的班车,到五道口下车后,柳凌、柳钰和柳侠在望宁高中门口等着他,四个人一起回家;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下午三点从家走,六点半之前走到罗各庄煤矿,再趁人家的车回去,这让他非常高兴,不但每次回家能住一晚上多呆半天,还省下了每个月八毛钱的车票钱。   三个高中生没有秋假,只有柳侠放了两个星期秋假,国庆节和中秋节也包含在内,不过,这两个节在穷困又繁忙的山村没有任何意义。   虽然没有秋假,但国庆节高中还是给了两天假,兄弟几个终于可以安心的一起说话睡觉了。   晚上,猫儿喝了奶已经睡着了,兄弟几个躺在炕上聊天,柳海说,这次段考他在班上五十四个人里排四十二名,全年级十四个班,八百五十人,他排六百二十七,前几名都是县城和北边几个公社的,柳海是这边几个他认识的人里考的最好的。   柳海忽然想起他回来之前刚刚听到的一个消息:“听说原城的学校要改了,初中和高中都要改成三年,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柳钰一下爬了起来:“我靠,我还说再坚持一年就不用受罪了呢,要是真的我不是还得多上一年?”   柳侠关注的重点和柳钰不太一样:“可别是真的,那咱不是每个人都要多掏一年的学费?咱几个加起来好几块呢!”   柳凌波澜不惊:“不可能的,幺儿你们不用发愁,你们想想,如果改成三年,那得要多添多少老师啊,咱有吗?”   几个人想了想,也是,望宁公社就这一所高中,老师都不够,教柳凌他们物理的老师都六十多了,一个人教高二全部四个班的物理。   柳侠的地理老师也是个老头,个子特别矮,还没有班上比较高的几个男生高,老头儿每次上课都只念书或者空口说,极少往黑板上写字,老但头儿有个让学生非常喜欢的特点,就是从不拖堂,哪怕就剩一句话,下课的钟声一响,夹起书本就走。   后来他们听说,老头儿的右臂在前些年被他最喜欢的一个学生给打断了,没办法太抬高;那个学生还把老头儿借给他的几本外国小说上缴,老头儿在监狱住了十三年,来教他们之前的两年才从监狱里出来。   学校可能要增加年头的事他们几个不约而同地对家里大人保持了沉默。   星期天晌午头上,柳海用在院子晒的一大木盆水洗了个澡,吃了一碗捞面条,然后带着一瓶腌酱、柳钰背着他的书包,柳侠背着猫儿,几个人送柳海去学校。   路上他们互相提问英语单词,这是让几个人都头疼的一门功课,嘻嘻哈哈中,总能把他们觉得最不好记的那个单词合力记起来,然后一起大声的把字母一个一个背出来,再大声把单词吼几遍,这样记下来的单词他们通常都不会忘。   他们把柳海送到上窑坡上,然后看着他走的越来越远,最后看不见人影了,几个人再转回来。   柳侠现在天气好的时候也总是晒一大木盆水,觉得不够热就再烧一锅水添进去,半下午趁太阳还好,他就在院子里脱光了,和猫儿一起坐在盆里洗澡,猫儿特别喜欢这件事,每次水都凉了还不肯出来,柳侠给他抱出来的时候他就拼命的拽着盆沿嗷嗷叫。   猫儿还对柳侠的肚脐眼和旁边那条弯弯曲曲的伤疤感兴趣,每次洗澡就坚持不懈的对着那里好奇,抠抠摸摸,然后看看自己的,似乎在研究为什么俩人的会不一样。   有人的时候,柳侠会想办法转移猫儿的注意力,不让他好奇自己的那条伤疤,他希望大家都忘记那条伤疤,他知道家里人心里都会把那条伤疤和猫儿联系在一起。   柳侠这么爱带着猫儿洗澡,是因为听柳海说他们学校高二有好多住宿的学生得了疥疮,学校对这事很重视,请了医院的人去给看,医院的人说是因为寝室经常不通风,太潮了,说被褥要经常晒,寝室要经常开窗让空气对流,保持室内空气新鲜,学生要经常洗澡,这样就不容易生疥疮了。   柳侠觉得自己家窑洞也有点潮,而且根本不可能开窗让空气对流,那么他能做的就是多洗澡了,冬天的时候太冷,没法洗澡,柳侠就想趁现在天气还可以,多给猫儿洗几回,把冬天的给赶出来。   秋假的第六天,柳凌和柳钰又带回了一个北京来的包裹,比上一次的大很多,一家人兴奋的在灯下拆开看,里面有几本柳侠他们需要的参考资料,但大部分都是他们从来没有听到也没有想到的书:《青春之歌》,《林海雪原》,《欧也妮.葛朗台》,《悲惨世界》,《鲁宾逊漂流记》,《契科夫短篇小说选》。   柳凌和柳钰还记得曾广同讲过的很多故事,翻了几本书,他们才知道那些让他们觉得或向往或笑的不行的故事从哪里来,吝啬的老头儿原来叫葛朗台;勇敢坚韧的男人原来叫鲁滨逊,那个不停的打自己嘴巴的不要脸家伙原来叫奥楚蔑洛夫……,   柳钰霸占了《林海雪原》。   柳凌第一次放开课本,写完作业就抱着《鲁滨逊漂流记》。   柳海则一头扎进了《青春之歌》里:他们班有人拿了一本前后都确几十页的《青春之歌》,班里同学痴迷到上课偷偷用课本挡着看,柳海一直好奇这是怎样一本书,有那样吸引人的力量。   现在,他有了一本全新的,怎么能不激动?   柳魁两口子下地后或做完家务,就是一起看那本《契科夫短篇小说选》,有时候还念给柳长青和孙嫦娥听,孙嫦娥感叹:“原来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样,那个啥洛夫,不就是咱们这里说的自己吐地上的东西自己舔起来嘛!”   柳侠则喜欢上了《悲惨世界》;   柳侠后来一直都不明白,他当初十二三岁的年龄,为什么竟然会喜欢看《悲惨世界》那样让很多人觉得乏味冗长的书。   他想了好多年的结果是:他被随手翻到的那一页上的内容给吓住了,产生了巨大的疑惑或者说恐惧,想知道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从来不知道一口洁白的牙齿会被拔掉卖成钱,柳侠记得当时自己的反应是先跑到挂在窑洞口的裂成七八块的镜子前看了看自己的牙,然后把猫儿的嘴巴掰开仔细看了看他的一口小白牙,最后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多挣钱,保住自己和猫儿的牙。   至于家里其他人的牙,柳侠相信,就凭他伯和他大哥,也没人敢打他家人牙的主意。   柳侠的作业已经在两天时间内全部完成,他现在每天就是在明媚的秋日阳光里背着猫儿找一棵柿树或梨树爬上去,靠在一枝结实舒服的树杈上看书。   猫儿已经快两岁了,不像小时候那样可以乖乖的在怀里坐一晌不动,他喜欢柳侠跟他说话,背着他不停地爬树,柳侠为了不让自己因为看书冷落了猫儿,就读书给他。   他知道猫儿听不懂,其实雨果著作中大段的议论和评述柳侠许多也看不懂,或者说懵懵懂懂,但他还是很喜欢,他喜欢那种很长的句子,喜欢雨果叙述的方式,那是一种和他以前熟悉的课文中的叙述方式完全不同的感觉。   猫儿肯定是完全听不懂大文豪那深刻理性的文字的,但他喜欢小叔一直和他说话,这就可以了,柳侠可以一口气读一个多小时,然后扶着猫儿,俩人并排站在树枝上比谁尿的远,再在山坡沟沿上找熟透的枸杞子当零食吃,再摘俩梨子解渴,接着俩人继续读书听书。   开始几天孙嫦娥对柳侠每天钻进大部头里连吃饭都能忘有点生气,不过柳长青和柳魁、秀梅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柳魁说:“曾大伯特意寄过来的书,多读点肯定有好处,只要别把眼累坏就中,听说现在望宁高中好些学生都近视了,带个眼镜,眼镜一去眼泡就跟金鱼一样,吓人的慌。”   柳侠现在每天固定的事除了一天三次到关家窑给猫儿挤牛奶和煮牛奶,就是和猫儿一起看书。   从柳魁说了那话,柳侠偶尔给猫儿煮奶的差事也没了,每次都是孙嫦娥煮好了站在院子里吆喝,柳侠才从冉.阿让的悲惨世界中还魂。   他无法相信有那样一个残忍的国度,会因为一块面包让人住十九年监狱,他觉得米里哀主教是最善良的人,他很想知道银质的餐具是什么样子的,也想知道,面包和馍有什么不一样,他替冉.阿让感到憋屈窝囊,奇怪他为什么不找个没人的地方杀了沙威那个坏蛋……   读着《悲惨世界》,柳侠忽然觉得,原来自己所处的世界还不是最差劲的,原来还有比贫穷坏许多倍的事情,原来——自己竟然比很多人都幸福无数倍。   开学的前两天 ,他跟猫儿因为贪吃轰柿拉了肚子,不过经过一个晚上的酣睡,俩人就都不治而愈了。 第19章   柳侠到他过十二岁生日那天正好把那几本《悲惨世界 》看完,他急得百爪挠心,因为这书居然没完。   柳侠其实有点害怕看后面的结局,他从来不知道看一本小说居然能让人如此纠结,他知道冉.阿让如果想让珂赛特幸福,他自己就要孤独的生活,这是柳侠真心不能接受的,但他也有点害怕马吕斯死,如果马吕斯死了,珂赛特肯定不会幸福,珂赛特不幸福,冉.阿让便也不幸福……啊啊啊,这可怎么办啊……   柳侠让柳海去荣泽的新华书店看看那里有没有卖《悲惨世界》的,如果有,让柳海装作要买的样子,翻到最后看看结局。   柳海过了两个星期才有时间去新华书店,结果人家女售货员根本就没听说过这本书。   柳侠第一次自己给曾广同写了信,信里问他冉.阿让的结局。   两星期后曾广同的信回来了,先把柳侠的字给好好夸了一番,说和他伯柳长青跟大哥柳魁的字相比,柳侠的字另有一番不同的风骨。   信的最后,曾广同说:“这本书的最后一卷一出来我会第一个去买了寄给你,我觉得期待的过程也很有意思,所以,小柳侠,乖乖的等着吧。”   柳侠肯定只有乖乖等着这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不过他可没想到,他这一等居然就是两年多。   温暖的堂屋窑洞里,宽大的炕前,柳侠、柳凌、柳钰一字排开,坐姿端正,枕肘提腕,一人面前一张新报纸、一方青石砚、一本摊开的书帖,三人神情专注的看着自己面前的帖子写字。   东边炕头,柳葳站在柳长青怀里,看柳长青一笔一划的写完一个字,他再照着写一次,柳长青耐心的给他讲着每一笔应该怎么写。   灶台前的石板边,柳蕤站在柳魁怀里,右手握着一只毛笔,柳魁握着他的右手,面前的报纸上满满当当的都是“一”。   孙嫦娥在用破的真没办法再穿的衣服片子往一扇门板上粘,刷一层稀稀的浆糊,粘一层破布,这是准备做鞋子用的。   秀梅在纳鞋底;柳长春在用细细的高粱杆编一个放饺子的拍子。   雪已经不紧不慢地下了两天两夜,还没有停的迹象,地上的雪已经一尺厚,柳凌他们三个,十天之内都不可能去上学了,柳长青就让他们各自安排自己的学习。   柳凌自学,做复习资料上的习题;然后负责教柳钰和柳侠,作业就是课本上的那些。   前一段柳凌和柳钰上学功课太紧,俩人没时间练字,这两天,柳凌把练毛笔字当做学习以外的休息放松。   柳侠原来上学的时候每天练字的任务改成了两张报纸,这几天柳长青又让他恢复成了三到五张。   猫儿坐在炕的里角,离柳侠最近的地方。   柳侠和柳凌今天临的都是《快雪时晴帖》;每写完一个段落,柳侠就抬头和猫儿做个笑脸,猫儿就高高兴兴的喊一声:“西西!”但他并不过来让柳侠抱,他现在已经能分辨出柳侠只是偷空逗他,还是完成了任务可以和他随便玩了。   柳侠终于写完了他给自己定的上午三张的任务,拿过去给柳长青看。   柳长青看了一遍:“嗯,耍会儿去吧。”   猫儿已经站了起来,扑到柳侠怀里俩人就跑了出去,院子里随即响起一大一小开心的笑声。   很快,柳钰和柳凌也写完了,俩人牵了柳葳、柳蕤也跑了出去,院子里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孙嫦娥和秀梅看时间差不多了,开始准备做饭,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几个人整齐的、可着嗓子的嚎叫声:“瑞打福来哥——,瑞打——福来哥——”   孙嫦娥惊诧的看看另外几个人:“这是啥意思?”   秀梅看了一眼窗外几个还在努力嚎叫的孩儿们,笑笑:“一会儿您就知道了。”   秀梅话音刚落地,就听到西边传来柳福来的声音:“小凌,幺儿,喊我弄啥哩?谁打谁了?”   “啊哈哈哈哈………哟哟哟哟……”   柳长青和柳魁出了屋,看着几个小子笑的东倒西歪花样百出。   对面只听见柳淼的声音却看不见人:“跟你说了他们是故意哄你呢,你还不信,那是英语,红旗;柳凌、柳侠、柳钰,您几个就装孬吧,恁大雪给俺伯诳出来,哄人就恁美?”   几个小子笑的更欢了。   孙嫦娥搓着手上的面从屋里出来,手指戳着柳侠的额头笑骂:“肯定是你个小鳖儿出的孬主意,你说,我咋就生你这么个……”   孙嫦娥话没说完,被柳侠抱在怀里的猫儿就用小手把她的手给打开了:“不叫不叫不叫!”   秀梅在窑洞口说:“妈,你快别碰幺儿了,要不猫儿还敢咬你哩!”   孙嫦娥也知道猫儿现在啥脾性,不再戳柳侠,拧了下猫儿的小脸儿说:“成精了你!”然后转身对着柳福来家的方向吆喝道:“福来,是小侠这小鳖儿在这儿装孬孙咧,你快回屋儿去吧,我拿鞋底子打他。”   柳福来在那边大笑:“没事,别打孩儿了,是我自己要出来咧,呵呵,我还不知道哩,我的名儿用外国话一喊,就成了红旗了,这比福来还好听哩!”   柳侠没挨鞋底子,从他在卫生院缝过针以后,他就再也没挨过一巴掌。   柳长青把猫儿头上的雪给拍掉,温和的对几个孩子说:“要是觉得老没意思,您几个就堆雪人耍吧!不准出咱家的院子。”他又回头对孙嫦娥说:“我跟柳魁去东坡那儿下几个套,一会儿回来再吃饭,饭中了叫孩儿们先吃,别等俺了。”   黄昏时候,柳长青和柳魁提溜回了七只兔子,柳魁回到家就先剥了一只让秀梅煮了给孩子们吃,他还顺道去关家窑把牛奶给挤回来了。   猫儿抱着奶瓶喝了两口,就把奶瓶往柳侠嘴上按:“西西,喝!”   柳侠象征性的吸了一下:“小叔刚喝了一大碗了,乖猫儿喝。”   柳钰啃着兔子脑袋说:“您说咱猫儿都两岁多了,连叔叔都喊不清楚,总是‘西西,西西’哩,是不是舌头有毛病啊,哎,哎,幺儿………”   “你才舌头有毛病呢,你不光舌头有毛病,你脑子还有毛病呢,你懂个球,可多孩儿两岁连一个字都不会说呢,你再胡说八道一句试试……”   柳侠喷了柳钰一脸唾沫,又在背上给了他两下,还觉得不解恨,伸手还想把柳钰按到炕沿上打。   柳钰右手还拿着兔子头就把双手高高举起来了:“我错了我错了,幺儿,小侠,我不对,我有罪,我嘴贱,我该骟,你打我两下出出气。”   柳魁把柳侠拉到自己跟前,对柳钰说:“啃你的骨头,吃肉还堵不住你的嘴?幺儿,您四哥他就是老操心咱孩儿,他肯定不是嫌弃孩儿呢!”   柳钰有了救星,胆子又肥了:“就是,我会嫌弃咱孩儿?哎呀,大哥大嫂,娘,您看看幺儿,他现在魔障了,只要一听到说猫儿,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跟炸了毛的老母鸡样,撵着人又叨又抓。”   秀梅他们还没表态,柳凌白了柳钰一眼:“我看你真是该骟了,要不咱这就去院儿里,我跟小侠直接把你蛋子儿给挤喽?”   柳钰跳上炕,挤到靠里头柳长春身边,对着柳凌和柳侠呲呲牙。   柳侠心里的气还没平,咬牙切齿的瞪了他一会儿,但也没办法再动手,就气哼哼的对猫儿说:“以后别搭理您四叔,那就是个啥球不懂哩笨蛋。”   猫儿把奶嘴又一次塞进柳侠嘴里,毫不犹豫的附和道:“蹦蛋!”   这场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柳侠他们半个月都没去上学。   而去学后的第一天,他们一回到家,柳魁就觉得,三个弟弟肯定今儿干了什么特别的事。   柳侠他们回到学校,并没有受到任何责罚,老师们都知道他们的情况,就连刚开始不待见柳侠的年轻物理老师,现在也对柳侠非常好,柳侠的物理考试回回满分。   吃晌午饭时,柳凌和柳钰过来,喊了柳侠一起去卫生院给王君禹送柿霜,从卫生院出来没多远,他们就看到了领着闺女和儿子正从公社大院往外走的孙春琴。   公社大院前那一大片臭水坑现在基本达到了最大范围,融化的雪水和大街上冲过来的带着煤灰的泥浆混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很大的黑汤池子,从望宁大街到公社大院的路现在就是一溜砖头和石块在黑泥汤中摆出来的,人都得展开两支胳膊保持者平衡才能从上面跳过去。。   臭水坑西面是一个不大的打麦场,打麦场边有一个房顶已经破了个大窟窿的草庵。   他们几个看到孙春琴就恶向胆边生,迅速观察了一下周围,天寒地冻风大,附近没其他人。   “不能叫她看清楚咱,得一下就把她给吓住,那就得一下溅起来一大片泥汤才中。”柳凌看着黑汤池子算计着。   “那就得用大点的石头或是木板,木板面积大,一下去能激起来一大片。”柳侠眼睛轱辘着开始找趁手的家伙。   柳钰指指看场的破草庵:“看那儿,多的是木板。”   从破草庵的顶上拽下来几块木板,拣了三块最趁手的,仨人躲在草庵后天等着孙春琴走到最合适的位置。   柳凌一声令下:“扔!”   三人手里的木板同时打着旋飞了出去,女人和小孩儿的哭声和叫骂声很快就响了起来。   孙春琴和她的两个孩子几乎是被黑泥汤给洗了个澡,她那小闺女整个人摔到了泥浆里,哭得跟死了她妈一样惨。   “没叫人看见您吧?”柳魁有点不放心,望宁巴掌大的地方,万一有人看见是柳侠他们三个干的,不出三天就能让孙春琴给打听出来,那女人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柳侠和猫儿脚顶着脚、手拉着手正玩的开心,俩人弄出一个车轮子似的圆,你向后仰,我俯过去,正好把额头贴对方的额头上;然后我向后仰,你俯过来……猫儿笑的咯咯的。   柳凌胸有成竹的说:“绝对没有,俺从麦场那又拐回了卫生院前边那条过道,绕到大街东头才又折到大街上,那女的脸跟身上全被黑乎乎的泥汤给糊满了,又忙着捞她妮儿,啥也看不见。”   柳魁摸着猫儿的头对柳侠说:“那种腌臜娘们儿不值得计较恁些,您几个也把她收拾的差不多了,这就算完了吧!”   柳侠仰躺着用脚顶着猫儿的肚子把他举起来:“至少还得再有一回才能扯平,她不过是衣裳弄上点泥,回去洗洗啥事都没了,咋能跟孩儿挨那几针比?就这样算完,便宜不死她个赖孙货。”   柳魁把柳侠和猫儿一起拉自己怀里,捧着柳侠的脸左右端详:“来叫大哥看看,哎呀,这明明就是个小子孩儿模样,咋就生了个小闺女样的心眼呢!”   作者有话要说:  骟:阉割牲口,当地话的意思是痛揍,文中柳凌觉得柳钰嘴太贱,特地用了这个字的本意。 第20章   柳川在祭灶那天下午和柳海一起回到了家里,家里过年的气氛一下就来了。   前几天刚又下过一场大雪,柳川俩人从望宁到柳家岭,从上午十点走到下午五点。   生产队杀了一头老的没办法再下地的老牛,柳长青家分到二十四斤牛肉和一些牛骨头,还有柳长青和柳魁套的兔子,今年除了跟北边的人换粗布和粮食用的四十多只,还留下了三只,柳侠从来不记得他们家有过这么多好吃的。   柳川除了带回来的点心和礼物,还有三十块钱和一双买给柳海的白色回力鞋。   柳海看着那双鞋,嗫嚅了半天才说:“幺儿是最小的都没有,三哥你咋给我买呢?”   柳川笑呵呵的把鞋子塞他怀里:“大哥给我去信时交待的,其他啥都不用带,但一定要给你买双回力鞋。”   柳海脚上的黑布鞋是秀梅做的,虽然柳海穿的很爱惜,但棉布的东西虽然舒服却不结实,尤其是穿在柳海这样的半大小子脚上,没多少天大脚趾那里就顶出一个窟窿。   柳海同班同学很多都穿着回力鞋,有白色的有蓝色的,柳海喜欢干净的白色,他只是在看到同学穿的时候忍不住羡慕了一下,他没想过自己要穿的。   那三十块钱,柳长青踟蹰了很长时间,还是决定先拿出十块还账,留下二十块。   每月多给柳海一块钱让他每天能买份素菜吃;再买些鸡蛋,贴补柳凌和猫儿,过了春节就是一年里最难熬的春荒了。   柳侠他们不知道的是,柳川还带回一个暂时只有柳长青夫妇和柳魁知道的好消息:过完年他要去春城陆军学院学习一年,那意味着他回去后可能要提干了。   这个消息让柳魁心里像放下了一块巨石:如果柳川提干,每月能有几十块钱的工资,他家那七百多块钱的账就能看到还清的希望了。   那些钱,只有一百是柳魁跟县城的战友借的,其余六百多都是王长民出面跟公社大院里的人和王长民在荣泽的战友、朋友借的。   他们一天还不上那些钱,就得让王长民书记担着许多人的人情,这远比自己直接欠人家的钱更让柳家爷们感到愧疚不安。   柳川服役的地方是边境,柳侠只知道那里离家很远,柳长青和柳魁却知道柳川有这样的机会,肯定是用命换来的。   柳川所在的部队是野战军,柳川在炮兵侦察连,身处内陆深处的人不知道外面的形势,军人出身的柳长青和柳魁却对这方面有着特殊的敏感,柳川写信历来是报喜不报忧,但他们总能从字里行间一点点细微处看出问题。   “好好干!。”柳长青听了儿子的事情就是这样一句话。   给三太爷送去了两包点心、两条干鱼和三十斤白面后,家里还有两包点心和一坛子白面,再加上干鱼和牛肉、兔肉,家里过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热闹而丰盛的年。   除了柳茂没回来,其他一切都很美满。   春节后返校,柳侠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楚凤河退学了。   年前那场大雪,把楚凤河哥儿俩的那间窝棚给压塌了,大雪覆盖,连找些重新搭窝棚的木棍和玉米杆都不容易。   楚凤河万般无奈领着楚小河回家,去求他伯让他跟楚小河住家里几天,等天气一晴开他就去找东西再搭个棚子。   他伯不说话,牵着六岁的小儿子的手就出门了。   他后妈笑着说:“当初您俩拍屁股走了,人人都说是我这个当后娘的容不下您,街坊邻居也戳您伯的脊梁骨,咋,您给俺的名声都给搞臭了,现在你想回来就回来?   这做人呐,但凡有一点骨气,就不能把自己吐到地上的痰再给舔起来;我要是你,当初有本事走,现在饿死冻死也不会再腆着脸回来;想再回这个家?哼,除非您有本事叫您伯把我休了……“   后面的结果可想而知,十八岁的楚凤河没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节义,当然更没有他们的涵养,他一怒之下抽了那女人俩大耳光。   而他那个给小儿子买完了灶糖回来的爹抡着扁担把俩赶出了家门。   “俺哥的脊梁叫扁担夯了好几道血檩子,俺生产队队长给俺俩领卫生院抹了点药,现在俺俩搁俺生产队饲养室住着哩,俺哥现在每天去千鹤山拉脚,驴是队长家哩,俺哥一天给他交三毛钱,管给驴喂饱,剩下的钱是俺哩。”楚小河不停的吸溜着鼻子,满是冻疮的手比冻坏的胡萝卜还吓人。   柳侠问:“您哥一天大概能挣几毛钱?”   楚小河本来就沮丧的脸一下子更黯淡了:“才过完年,北边的人都拉过煤了,过千鹤山需要拉脚的人可少,好的时候一天能挣两三毛,差的时候还挣不够给队长家的三毛钱,不过,俺队长没有叫俺赔,他还给俺哥留了五分钱。”   柳侠看看楚小河破的到处露出棉絮的棉袄棉裤,问:“你还有换洗的棉裤没?要是有,你身上的这个给我,我拿回家叫俺妈给你补补。”   楚小河肯定没有另外一件棉袄,秀梅一边诅咒那个坏良心的后妈跟不算人的爹,一边把柳侠、柳葳和柳蕤仨人破的没法再穿、打算撕了粘鞋帮的旧衣裳上还能用的部分仔细剪下来,又把一件柳海穿小了、打算给柳侠改做的旧裤子拆了,补补贴贴,给楚小河弄出了两件百衲衣一样的棉袄和棉裤。   楚小河穿上新棉衣的那天黄昏放学时,柳侠他们在望宁大街的十字路口看到了穿着一身破烂到极致的棉衣、牵着驴、瘦的跟竹竿一样的楚凤河。   楚凤河说:“我楚凤河这一辈子要是没有翻身的一天,下辈子也会找到您家的人,当牛做马报答您。”   柳凌他们几个都有点尴尬,柳凌说:“凤河,你说啥呢,咱原来都一个班,那么要好,就是件旧棉衣,您别嫌弃就中。”   百花覆盖凤戏山的时候,猫儿终于会真正的喊“叔叔”了,还会清楚的喊“小叔”,“柳侠”“小侠”“幺儿”。   柳侠心底里那点从来不让人知道的小忧虑一扫而光,对猫儿没大没小的对着他喊“小侠”“幺儿”的行为表现的心旷神怡。   柳凌高考的紧张气氛过完年返校就显现出来了,到四月份预考的时候全家人都开始跟着紧张起来。   柳凌以全校第一的成绩通过了预考,跟着就是填报高考志愿,。   对于高考志愿,他们周围不曾有过一个高考成功的人,所以也没有人可以给他们经验指导。   最后,柳凌的高考志愿是在老师的指导下填的,一共十五个,他自己都记不清楚都填了什么,只知道第一志愿是原城财会学院,保底的志愿是荣泽师范。   老师说,只要能成为商品粮,什么学校都无所谓。   进入六月,柳凌主动要求住校,孙嫦娥虽然心里难受,但也知道高考意味着什么,为了孩子一辈子的幸福,现在必须遭点罪。   从住进学校那天开始,一直到高考前两天,柳凌没有再回过家。   柳侠每天都得跑到高中那边看柳凌一次,即便天天都能见,他也能发现了柳凌越来越瘦。   高考前四天,柳侠放了暑假,他期末考试虽然语文只得了七十分,总分依然领先了第二名楚小河二十一分。   柳凌考试的那三天,柳魁就住在望宁公社,他在六号下午就拉了架子车过去,车上有一张席和一条单子,还有一摞玉米面饼子。   晚上柳魁睡在柳凌学校的外面,架子车支平了,往上面一趟,跟床差不多。   家里所有的钱都带走柳魁身上,三天里,柳凌每天早上都是在国营食堂里吃小米稀饭和油条,晌午是炒面加鸡蛋汤或烧饼夹加丸子,晚上一顿是稀饭,馍,还有一盘炒素菜。   柳凌考试完和柳魁一起拉着一架子车东西回来,看着他瘦的几乎脱了形的身体,全家人不约而同的都不去问他考试的事情。   柳凌也没有主动和家人说起他考试的情况,主要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不想让家人失望,所以不想说语文的作文是给了几幅漫画,让根据漫画写一篇议论文,这种作文形式恐怕连他们老师都没听说过。   数学后面几道题的题型他连见都没见过,曾广同毕竟不是高中老师,京都的高中课本和中原省也不一样,一本复习资料弥补不了教育水平的巨大缺陷,柳凌曾拿着自己的复习资料去向老师请教过几道难题,老师当时面色尴尬,让他先回去,老师想想再告诉他,最后都不了了之。   但他也不想让家人抱有多大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柳凌可以肯定,望宁高中今年还不会有一个人上线。   对于自己学校的水平,柳凌非常清楚,可以说,他几乎从来没有纵容过自己对高考的期待,他知道自己注定的结局。   哪怕只是为了安慰自己那一颗曾经激情澎湃的心,他又怎么能甘心承认,自己那痴人说梦一般压在心底的一丝期待呢?   那么多的白天和黑夜,怀着绝望的心情付出所有的努力,奔向一个注定无果的结局。   后来的许多日子,当生活在柳凌面前呈现出无数条宽广的路,他拥有了选择和决定的权力时,柳凌回忆起自己这时的心情,他终于敢坦然的面对自己真正的内心。   那一段不抱期待的努力,只是在面对即将到来的既定命运时最后的挣扎,从此以后,他将回到祖祖辈辈曾经共同的生活轨迹上去,在深山里、在贫困和死寂中度过自己的一生。   那最后的挣扎是他留待自己行将就木时一段美好的回忆,是他以为自己注定将灰暗无光的一生中,唯一能为自己短暂的青春增加一抹亮丽痕迹的机会。   他怎能辜负! 第21章   没有作业的暑假,柳侠却不是那么开心,以他全年级第一的成绩,他应该能去上荣泽高中,可是,他去了荣泽,猫儿怎么办?   他去县高中就得住校,一星期回家一次,如果下雨下雪还回不来,谁陪着猫儿耍,晚上猫儿是非得跟他睡不可的,他要是不搂着,猫儿不知道得哭成啥样,只要想想猫儿软乎乎委屈的小脸儿柳侠就心疼。   柳侠纠结了两天,就决定放弃去想这个让他不痛快的问题,他给自己的暑假制订了一个学习计划。   每天早上天一亮就起床,让柳凌给他讲柳海的高一课本;七点多猫儿起床吃饭后,趁着凉快带猫儿随便玩;十点钟以后天气热起来了,就在院子的树荫里练毛笔字,猫儿午睡时他看小说或课本都行,下午凉快了继续带猫儿玩。   山里的生活很少出现意外,所以前一个月,柳侠的计划每天都按部就班的进行。   据说,高考通知一般都在八月十号前后下来,在这之前,家里人都好像忘记了柳凌参加高考的事。   柳凌却从来没有表现出一丝的异常,伤春悲秋这种事不适合他们这个地方这种人家。   家里人根本无需因为柳凌高考这件事有任何心理和行为上的负担。   他每天清早兴致盎然的给柳侠讲课;地里有活的时候他一定会和大哥柳魁一起去,让大嫂在家做饭带孩子;没有农活的时候他和柳钰、柳海、柳侠一起,像从前一样爬树粘麦季鸟,下河在水深的地方比赛狗刨;每天临摹不少于五张报纸的毛笔字;教柳葳、柳蕤认识汉字和二十六个英文字母……   八月六号,柳钰、柳凌、柳海一起去望宁邮电所看有没有他们家的来信,回来的时候不但拿回了一封柳川的信,还带给柳长青第二天早上去公社开大队书记和学校校长会的通知。   柳长青一直到天黑才到家,一贯不在孩子们面前说脏话的他,第一次脏话连篇的把今天主持会议的荣泽教育局的一个什么科长骂了个痛快。   柳侠他们从柳长青不可抑止的愤怒中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柳海原来说的合并学校、初中和高中都要改成三年的事要实施了。   教育局已经给全县各个地方划好了片区,哪些村子的学校解散,并入什么地方,都已经决定了,开会只是通知他们一声,并且要求大队书记和校长们支持上级的工作,提高适龄儿童的入学率。   柳家岭、弯河、上窑三个大队合并,小学和初中都设在弯河大队。   合并学校这事柳长青可以理解,外面这几年计划生育开展的如火如荼,村子里的孩子越来越少,北边那些大村庄的学校慢慢都空置了。   可柳家岭、弯河和上窑的情况和外面不一样,弯河虽然在柳家岭北边,更靠近望宁,但村子更小,学校破的不得了,村子里连一个高中生都没有,两个老师都是初中毕业。   无论如何,柳长青也不可能让柳家岭大队的八、九十个孩子多翻两道岭去弯河那两间阴黑又窄据的破窑洞念书。   上窑的大队书记和柳长青一样的想法,他也不可能让一个大队的孩子每天翻过陡峭险峻的上窑山去更偏僻的弯河上学。   柳家岭的小学校比弯河的不知要好多少倍。可以说,凡是能在凤戏山找到原材料,又只需要出些力气就能解决的东西,柳长青总是会做到最好。   柳家岭的小学校五间窑洞比柳长青家的还宽敞明亮,那是他带着村里的年轻人不拿一个工分挖出来的,券门的石头是村里人挖、柳长青亲自打的,玻璃是柳长兴干合同工交到大队的钱去荣泽买的。   合并学校的事最后的结果出乎柳侠他们的预料。   柳家岭和石头沟、弯河、上窑以及其他几个最贫困最偏远的大队的领头人做出了一个共同的决定:全当那些人的话是放屁,咱们该咋样还咋样。   荣泽教育局没办法加强南部山区的师资力量,听他们的话除了让孩子们每天多跑几里路、多翻几道岭、多受一点罪,其他没有任何改变,谁会去服从这样的命令呢?   至于后果。   笑话!   这些穷的要死的大队书记几乎没有一个是自愿当的,他们能把一个山沟里的老农民怎么样?   八月八号,柳凌、柳钰和柳海起大早去了望宁高中,没有任何消息。   几个人又去了望宁初中,也没有来自荣泽高中的任何信件和口头消息。   往年的八月十五号是荣泽高中开学的日子。   柳侠心里有点失落,同时松了口气:望宁的成绩差到他这个第一名都进不了荣泽高中吗?呼,可以名正言顺不去荣泽了,猫儿不会哭了。   三天后,他们又去了一次,这次倒是听到了一点消息,不过和他们无关。   望宁高中看大门的大爷告诉他们,听公社大院的人说,望宁高中今年考上了三十三个,古村高中考上了三十五个,其他地方的,大爷没记住。   至于望宁高中的考试成绩,还没听说,看门大爷也有点奇怪:“按理说就是没考上,往年这个时候考试成绩也都该拿回来了,今年咋没一点儿动静呢?”   又过了两天,他们终于看到了柳凌的成绩,比望宁高中的第二名高了35分,比录取分数线低了42分。   同时他们也知道了为什么荣泽和古村的录取通知书都到了,他们却连成绩还不知道。   荣泽教育局的领导忙着为古村和荣泽高中前所未有的好成绩庆功,忘了把没有一人上线的望宁、杨庙和三道河公社的成绩送过来。   坐在凤戏河岸的柿树上,柳凌嘴角弯弯,从树叶的缝隙中看着天空,这就是他们现在的处境:   外面的世界如春日开凌后的大河,波涛汹涌滚滚向前,汇入广阔的天地和海洋,但却和他们无关。   他们在望宁、在柳家岭、在凤戏山,为外面世界的风起云涌而热血沸腾,而渴望,而努力。   但他们如同被看不见的九重天隔绝的仙界与人间,哪怕他们撞的头破血流,也触动不了隔开他们的那道天堑。   他们为融入外面世界所付出的艰辛与努力,都只是蛙鸣自家池的自作多情,他们越是激动,越是努力,越是挣扎,在外界的冷漠与无视中便显得越是卑微可笑。   八月十四号,柳家除了孙嫦娥和秀梅全部出动去了望宁。   柳海开学了,柳侠他们都舍不得,要来送他,顺便让小的孩子到望宁看看。   柳魁和柳钰要把一百五十斤粮食和柳海送到荣泽;   柳长青要去公社办点事。   柳长青和柳魁、柳钰天黑才回到家,一回家马上就把全家人集中在了堂屋窑洞。   柳长青对柳凌说:“我已经找过王书记了,他和荣泽高中的一个领导关系不错,已经说好了,后天你和小侠一起去荣泽高中复读;小侠已经被荣泽高中录取了,他们那里今年一下增加六个班,学生住的地方没安置好,开学晚了几天。”   柳侠几乎本能的把在他背上摇晃的猫儿给转到了怀里,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他心里已经认定了自己会在望宁上高中,很踏实,忽然说他还是要去荣泽,他心里一下就乱了。   柳凌平静的对柳长青说:“伯,我不去,您别生气,听我说完。   我不是赌气,我知道自己的底子,这一年补不回以前九年落下的东西,我不是临场发挥失误,再复读一年还有希望,我已经把自己的能来都使出来了,那是我最好的水平,咱这边的学生都是基础太差,那些东西不是一年半载能补回来的。   伯,就让小海和小侠好好在荣泽读书吧;还有小葳,他今年也该上学了,别让孩儿天天往望宁跑了,他还小,我要是在家,就让他在咱大队上学,我辅导他学习,三年级以前不会比望宁小学的老师教的差;   您要是还觉得不合适,那您找找人,让我去罗各庄当临时工吧,我挣钱,供小海跟幺儿上学,他俩都还小,凭他俩的聪明,要是多复习两年,我觉得应该有希望。“   柳魁在旁边一下子急了:“凌你说啥?罗各庄煤矿那是你能干的?您二哥能不下窑,那是咱伯托了人送了多少礼才给安排的,你要是现在去肯定得下窑挖煤,罗各庄煤矿这些年闷进窑里多少人你知不知道?你要是下窑,一年到头,家里还能有一天安心日子过吗?”   孙嫦娥一下就哭了:“饿死我也不会叫你下窑去,你要是也不想读书就好好在咱家歇着,一辈子妈也不会嫌弃你。”   柳凌的主意没人能改变,柳魁劝了他半夜也没用。   柳魁坐在院子里的树疙瘩上,看着黑暗中的山山水水发了一夜的楞,快到天亮才进屋。   柳魁离开后,柳侠对认为可能理解自己的柳凌说:“我也不去荣泽,我就在望宁上高中,五哥你辅导我,我一定会……”   柳凌怎么会不知道柳侠的心病,他打断柳侠问:“你想不想让猫儿离开柳家岭?”   柳侠用力点点头。   “要是你都一辈子窝在这里,你让猫儿离开这里后去哪儿?去依靠谁?”   柳侠咽了口唾沫没吭声。   柳凌说:“想叫猫儿离开柳家岭过上好日子,想叫猫儿到一个没人认识他没人嫌弃他的地方生活,你得先自己离开这里在外面扎下根,上大学是咱们唯一的出路,你其实也知道,在望宁这根本就不可能实现,对吧?”   柳侠把下巴抵在睡着的猫儿小脸儿上,不说话。   柳凌摸着柳侠的头,微笑着说:“五哥知道你想啥,孩儿,好好去上学吧,猫儿就交给我跟大哥,等你考上大学在城里安了家,把他接了去,你就能永远护着他,让他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了。“   八月十七号凌晨三点,家里大部分人都已经起床了,柳侠今天去荣泽高中报到。   三点半,柳魁、柳凌、柳钰拉着架子车动身,车上放着一百五十斤粮食和柳侠的铺盖、凉席和其他用具。   柳侠背着兴奋而好奇的猫儿,跟在架子车后面。   一群人在夜色浓重的山路上匆匆向前,离开了依然在黑暗中沉睡的柳家岭。 第二卷 求学 第22章 高中生活开始   柳侠的高中生活开始了,他觉得,地狱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每天早上五点起床,排队到操场转着大圈跑步,五点半必须坐在教室里开始读书,迟到一分钟就站在走廊里读,一直到七点半吃早饭;然后是四节半课,一直上到十二点十分。   下午一点半上课,四节半课,上到六点半,七点半到九点半是晚自习时间。   据说高二过完年还要加一节晚自习,到十点半才结束。   柳侠在家望宁上学的时候起的比现在还早,但和这里的感觉完全不同,在家里起床后等着他们的是做好的饭和干净的洗脸水,在山路上奔跑虽然很累但充满乐趣,尤其是放学回家后那段时间,在树上在河里玩耍,身上还总挂着软软乎乎可爱的猫儿,那是多么幸福的感觉啊!   和这里围着一个操场重复转圆的早操,晚自习后只能躺在充满怪味的寝室感觉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柳侠用极大的耐心压抑自己对高中生活的厌恶,他的实际年龄还不满十三岁,这样一天到晚坐在教室里不停的上课不停的做作业,没有一刻放松的日子,让他觉得生活暗无天日。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喜欢学习的,可到了荣泽高中他发现学习原来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需要放弃自己所有喜欢的一切才能成全。   让柳侠难受的还有晚上睡觉,四十个人一间大寝室,十个寝室连在一起,四百个学生,寝室外面的水池子只有十二个水龙头,每天早上和晚上抢水龙头就成了一件大事。   可早上上课和晚上熄灯都规定的很死,没有人敢违反,所以他们中间每天晚上有三分之二的人不洗漱就睡觉,早上有一半的人没办法洗脸,屋子里的味道要多难闻有多难闻。   柳侠第一个星期只洗了两次脸,还是柳海提前起床抢了水给他送过来的。   第五天晚上他忍不住了,脚臭的要死,还黏糊糊的,像裹了一层东西似的不透气,特别难受,他就半夜起来抹黑去在龙头上直接冲了脚。   以后每天他都是睡一觉醒了后去上厕所,然后洗脚,再接一盆水回来。   可柳侠能半夜起来,寝室其他人却起不来,都是半大的孩子,白天学习又辛苦,晚上倒头睡下去就是死死的,叫都叫不醒,更别说起来去洗脚了。   柳侠是因为以前每天半夜都要给猫儿把尿,养成了习惯,睡觉非常浅,猫儿只要被尿憋的不舒服动两下,柳侠就能感觉到,马上起来,现在这个习惯被他用在抢水上了。   不过学校也进行了一点人性化的改变,这个改变让柳侠非常高兴,   就是每周六的下午没有课了,学生午饭后就可以离校回家。   这主要是考虑到现在的学生大部分都是从各个公社过来的,如果赶不上下午汽车站发往各个公社的车,学生们只能星期天早上搭车走,下午还要搭车回来,确实太紧张了。   柳侠从来不知道想一个人能这么难受,他想猫儿想的要死,一想起猫儿那天坐上汽车时的样子和哭声,他就想干脆不在这个学校读书了,回去算了。   可是,柳凌的话他一刻也没有忘记,柳牡丹的那些闲言碎语也犹在耳边,让猫儿一辈子生活在村里人的嫌恶中,这是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第一个星期的周六上午,柳侠根本没心思上课,英语老师提问他的时候,如果不是同桌的赵丽提醒,他还在满脑子的想着下课后去给猫儿买点什么好吃的带着呢。   英语老师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姓罗,她本来看着柳侠神游天外的样子挺恼火的,可真到柳侠站起来回答了问题,她看着柳侠明显比其他学生更稚嫩的脸、又穿着那么老土的蓝布衣服的样子,心一下就软了。   她没有让柳侠站到教室后面去,而是一节课提问了柳侠五次,吓的柳侠一秒钟也不敢分神了。   最后一节课铃声一响,学生们边争先恐后的冲出了教室,柳侠年龄小个子矮,坐在第二排靠边的地方,他第一个冲出教室,东西是早就收拾好了带着的,一出教室直接往柳海的教室跑去。   柳海他们是二年级了,功课比他们还紧,老师拖堂也更严重,今天是周六老师也没急着下课,足足拖了十分钟,布置了一大堆作业才意犹未尽的下课。   张鹏和柳海今年分到了一班,三个人一起在大门口等齐了罗各庄煤矿的五个学生,往罗各庄煤矿在荣泽的招待所走。   走到十字路口的供销社,柳侠让大家等他一下,他跑进去,在卖糖果的玻璃柜跟前看了又看,买了五分钱的水果糖,一分钱一个,各种颜色的,这种糖望宁的供销社也有,但柳侠已经快不记得它们的味道了。   柳侠只在报到的当天和第二天趁着没开学跟柳海来荣泽的街上转过两回,这一星期连校门也没出过,但他一点也没有心情看荣泽大街上的繁华,只想快点回家。   罗各庄煤矿的招待所在知青大楼所在的那条大街上,很气派的两层楼。   他们站在外面招待所外面等,柳侠心里非常忐忑,他害怕会出意外,人家的车今天不开了,那他们现在回去也赶不上汽车站的车了,他还害怕人家煤矿上的人今天坐车的多,不让他们这些搭车的人趁了。   他们等了大概二十分钟,柳侠几乎忍不住要问是不是没有车的时候,车从招待所旁边那个大铁门里开了出来,车子上只坐了七八个人,他们全都上去后座位空了一半还多。   因为是班车,不用见个村就停,柳侠他们在罗各庄下车的时候还不到四点。   俩人一下车就开始小跑起来,罗各庄通往望宁公社的路上因为经常有拉煤的车过,尘土煤灰到处飞扬,俩人尽量靠路边,但还没走出一里地头发上就全成了灰。   到了望宁大街上,柳侠心里觉得暖洋洋的,那种熟悉亲切的味道,让他鼻子竟然有点酸。   从望宁大街拐上通往柳家岭的山路,俩人开始狂奔起来,路两旁无比熟悉无比亲切的景色,让柳侠心情格外好。   远远的看到院子里的三间瓦房,柳侠就大声叫了起来:“妈——猫——,大哥——四哥——五哥——……”   安静的山里声音能传出很远,他们马上就看到了孙嫦娥抱着猫儿出现在坡口。   “啊——,啊——,小叔,小叔——”猫儿挣扎着下地,从坡口跑了下来。   柳侠大喊着:“猫儿,别跑,别摔着,猫儿,等着小叔……”   猫儿扑进柳侠怀里,紧紧的抱着他的脖子,柳侠拍着猫儿的背,喘的半天说不出话。   晚上一家人坐在堂屋热热闹闹的说话,猫儿从柳侠抱着他就没有再下过地,柳侠洗脸的时候是都是抱着他用一只手洗的。   柳侠买的五块糖让猫儿和柳葳、柳蕤高兴坏了,俩大的给了三块,猫儿自己两块,但仨人都是只吃了小半块就主动不吃了,他们要留起来慢慢的吃。   猫儿的晚饭依然是一瓶牛奶和馍,他非常理直气壮地坐在柳侠怀里让喂着吃。   秀梅看的好笑,对柳侠说:“你回来啥都别干,好好抱抱孩儿吧,这几天可是委屈的不行了,天天叫着小叔小叔,从荣泽回来那天一夜都没睡,哭的嗓子都哑了,这两天才出音。”   柳魁发愁的看着柳侠:“明儿你咋走啊?猫儿又该哭了。”   柳侠亲亲猫儿的小脸儿,猫儿大口在他脸上亲了好几下,心满意足的样子让柳侠心疼的不知道怎么才好。   晚上,柳侠没有做作业,一直抱着猫儿和他玩。   柳钰看他俩都回来了,也在这边住了,他不用上学的兴奋期已经过了,觉得一天到晚没意思的要死,还不如在学校时候,虽然考试怪难受的,但至少天天有人一起耍。   柳海做完作业,兄弟四个挤在炕上说话,   柳凌问柳侠觉得咋样,能不能跟得上荣泽老师讲的课。   “能,就是英语不中,咱原来学的那些发音跟俺罗老师讲的都不一样。”   “那就按现在老师教的算,你数理化都没问题,就是现在刚开始考试不太好也没问题,以后肯定能撵上去,英语和作文是你的弱项,你得多往这两门上偏一点。”   柳侠也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但他就是不喜欢学英语,至于作文,他觉得自己写的挺好,可是每次考试分数总是很低,他也没办法。   柳海在发愁即将到来的高考,他不知道自己是明年考试还是后年考试,他们在学校已经听说了,明年铁定的初中和高中都要改成三年了,他们这一届不上不下的不知道该咋办。   柳凌说他:”改三年这事反正咱也管不了,你就好好学,到时候再说吧,总不会不让你们参加高考。“   柳海也知道自己操心也白搭,可就是忍不住老去想,关系到自己一辈子的大事,谁能不想呢?柳海高一期末考试的时候已经进入了年级前一百八十名,但那远远不够。   老师说,想考上大学,至少要排到年级前五十名才有希望。   九点半,柳侠喂着猫儿喝了奶,猫儿奋力挣扎着想坚持着和小叔玩,但他从早上知道柳侠今天要回来就特别兴奋,午后觉都没睡,到底是小孩子,说着话就闭上了眼睛,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猫儿睡着后不停的发呓怔,一会儿叫着”小叔不走“,一会儿又叫着”小叔回家“。   柳侠搂着猫儿小小的身体,恨不得把猫儿揉进自己身体里,这样就可以到哪里都带着他了。   柳侠第二天又在院子里和猫儿一起上演了传统的‘裸男出浴’,把自己和猫儿在大盆里洗的干干净净,柳海则是和柳钰、柳凌一起在凤戏河洗了个天浴。   两点半柳侠和柳海要离开的时候,猫儿哭的撕心裂肺,抱着柳侠的脖子不撒手,什么也说不出来,就是一直“小叔小叔”的叫。   柳侠一直走到罗各庄都难受的没说一句话。   柳侠回到学校后趁晚自习完成了星期天的作业。   四个星期后,柳侠迎来了他到荣泽高中后的第一次考试,考完回家,这次有两天的休息时间,因为把国庆节和星期天调在了一起。   没有了秋假,柳侠觉得很对不起猫儿,所以那两天,他的作业连一个字都没有写,全部是带着猫儿到处跑着摘枸杞子吃,摘熟透的野梨吃。   可是今年温度有点高,柿子成熟的晚,他带着猫儿把附近沟沟坎坎的柿树全都上过来了,也没有找到一个’轰柿‘。   猫儿却非常高兴,他当然想喝轰柿,但他更喜欢小叔在家,只要一睁开眼就能看见小叔,不吃饭也高兴。   猫儿的国庆节高兴了,柳侠节后的日子惨了,他们返校的当天晚上自习课,数学老师就让课代表收作业,柳侠还没有开始写呢!   柳侠被数学老师叫到了办公室,一顿劈头盖脸的很批之后,被勒令回到教室罚站,在柳侠那两天的作业没有补回来之前,所有的数学课他都得站着上。   柳侠觉得数学老师好像故意似的,那几天布置的作业非常多,他当天的作业完成都很紧张,哪有时间再去补前面的。   于是,一星期的数学课柳侠都是站着上的。   让柳侠堵心的还不止是站着上课,还有他的考试成绩,全班五十六人,他的总成绩排四十五,最好的是物理,年级第一,满分;数学吃了八十一分,也还算勉强。   拉他分数的依然是英语和语文,英语他吃了四十二分,语文六十四,这次语文的作文占了五十分,柳侠得了二十六分。   他想到了自己作文肯定得不了高分,但也没想到这么差,不过,那什么“四个现代化和我的理想”这样的题目真让他头皮发麻啊!   他真不知道那几个现代化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家的地连拖拉机都用不了,他们村连个手电筒都没有,他的理想是想办法挣钱先给家里买一头牛或者驴,这样他伯,他叔,还有大哥、四哥、五哥他们就不用热的要死还去一锨一锨的翻地了,这理想关现代化屁事。   柳侠到现在上了七年多的学,还从来没有不及格过,这次竟然有一门四十多分,他真觉得丢死人了。 第23章 奇遇   国庆节后,天气很快就凉爽了,山山岭岭的树开始慢慢的变了颜色。   秋收已经差不多完了,犁地种麦的活才开始,一家人都在忙,连柳蕤和放秋假的柳葳都在跟着大人后面捡红薯,只有星期六回家的柳侠带着猫儿在痛痛快快地玩。   猫儿已经快三岁,有记性了,柳侠前面因为下雨连续两个星期没能回家,他被吓怕了,这次在弯河那道岭上接到柳侠后,他就一秒钟也不肯离开柳侠身边了。   而且,他还知道,自己一睡觉,起来小叔叔就会不见了,所以星期六的晚上,他一直熬到快十一点才坚持不住睡着,睡梦里还是呓语不断,都是在喊“小叔抱抱”、“小叔回家”“小叔不去学”。   柳侠一夜都没睡好,一直在发愁第二天午后怎么才能在不让猫儿发现的情况下自己离开家。   星期天吃过午饭已经快一点了,无论柳侠怎么抱着晃悠怎么拍着哄,猫儿都硬撑着不肯睡。   最后没办法,柳侠干脆躺在炕上搂着他,拍着背给他读《悲惨世界》里大段的议论,好长时间才把他哄睡着了。   柳凌早已经把架子车套好了,这一次,柳海和柳侠要带上冬天的厚铺盖。   柳侠轻轻的亲了猫儿好几下,才慢慢挪起身让孙嫦娥躺猫儿身边。   孙嫦娥摸摸柳侠溃烂的嘴角,叹了口气:“清早起来打呵欠慢点,别光让流血,本来就瘦。”   柳侠咧嘴笑笑,嘴角疼的厉害,但他还是乐呵呵的说:“没事,俺班人全都这样,过一段自己就好了。”   今天是柳凌拉车去送他们。   柳魁吃完饭就跟着柳长青一起去大队商量申请救济粮的事了,开完会他去上窑北坡下口接柳凌。   要不,上窑南坡太陡,即便是空架子车,柳凌一个人也不可能顺利的拉回来。   事实上,在陡峭的山路上负重运动,下坡比上坡要危险的多。   哄猫儿睡耽误了时间,比平时动身晚了十五分钟,所以一路上他们都不敢停一下。   上坡路柳侠和柳海撅着屁股使劲在后面推。   柳凌驾辕,他奋力向前的身体几乎和路面成了平行线。   到上窑南坡,柳海和柳凌背起铺盖先爬坡走。   平时都是等上面的人回来一起推了架子车再上坡,今天柳侠也不敢站着干等了,吭哧吭哧硬是往坡上拉了二十几米。   柳凌和柳海折回来,赶紧接过架子车,柳海驾辕,柳凌和柳侠在后面推着,三人齐心协力的把架子车弄到坡顶,贴身的衣服早就湿透了。   一到望宁大街,柳侠他们又看见电线杆子上扯着的红色横幅:响应国家号召,积极报名参军 。   柳海对柳凌说:“五哥,咱伯不是说现在没法招合同工吗?那你干脆报名参军吧!”   柳凌看了看那条横幅,淡淡的笑了一下:“人家不在咱大队招人。”   柳侠惊讶:“为啥?咱这里好像好几年都没来招过兵了,今年有了,为啥不让咱大队的人参加?”   柳凌说:“咱县每年都会来招兵的,只不过这几年都没有咱和三道河、杨庙的,都是在荣泽附近和北面那几个公社招,说是咱这边文化素质太差,身体条件也不好,主要是罗圈腿多,以前每年参加体检那么多人,费那么大劲,也招不到几个人,县武装部就干脆不在咱这边瞎耽误工夫了。   今年是咱公社书记王永民去县里要求的,听说闹的很大,才争取到的机会,不过公社的人也怕武装部的人不耐烦,以后更不会给望宁机会,就决定只招望宁附近和靠北边那几个大队的,咱南边这几个大队根本就不让报名。”   柳侠和柳海同时怒道:“这也太欺负人了,咱生到山里就倒八辈子霉了?学校要解散合并,连招兵都不要了?咱这儿的人就该一辈子窝死在里面啊?”   柳凌笑笑:“不说这个,快走吧,要不赶不上人家的车了”   他们到和张鹏他们约定等车的地方不到三分钟,车子就来了。   柳海和柳侠趴在窗户上使劲跟柳凌摆手,让他赶快回去。   柳凌从罗各庄走回柳家岭的时间,要比柳侠他们坐汽车从罗各庄到荣泽时间还长,柳凌到不了家天就黑了。   离开罗各庄,柳凌拉着架子车往回走,大坑连小坑的公路上不断有拉煤的大卡车呼啸而过,卷起的黑灰色尘烟让他连眼都睁不开   走到望宁大街,他把架子车停在公社大院门口,去卫生院把一包银花送给王君禹。   出来后站在卫生院门口,抬头看着深秋湛蓝澄澈的天空,明媚的阳光照着公社大门口的一片臭水坑,也照在旁边柿树和白杨树金色的枝叶上。   太阳高高在上,公平的照耀每一片土地。   大地却崎岖不平,自然造就出无数永远无法沐浴到阳光的黑暗之地。   而他们,凤戏山深处的人们,生活在人类世界的阴影中,挣扎在文明世界的边缘,仰望文明世界的曙光,却终其一生无法到达曙光照拂之地。   命运是无法更改的存在,他把自己禁锢在这个偏僻贫穷的山沟的同时,也给了自己一个充满温暖的家和一大家相亲相爱彼此守护的家人,比起那些连亲情都没有的人,自己已经够幸运了,如果再祈望更多,是不是太贪心了呢?   大哥说,大队所有的干部都想让自己去大队小学校教学,回去就答应了吧,听说以后的民办教师也有工资,挣了钱就可以帮家里还账了,三哥也可以喘口气,给自己攒一点谈对象结婚的钱了。   柳凌深吸一口气,收回思绪,看了看公社大门口一群站在他的架子车旁闲聊的人,走了过去。   那一群人看着柳凌小心的从臭水坑边走过来,让开一点路让他过去。   柳凌与一群穿着体面的人擦肩而过,拉起架子车往望宁大街上走去。   还未走到大路上,一辆装得如小山一般的拉煤车风驰电掣的过来,卷起的尘烟让柳凌不得不又后退了好几步。   看着那辆车渐行渐远,卷起的烟尘也慢慢散开,柳凌拉起车子准备继续走。   “哎,小伙子,你是哪个村儿的?”柳凌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   柳凌回头,疑惑的看着刚才还在公社门口,这会儿正站在他身后的一群人。   他刚才已经看到了这群人中间那三个穿军装的,也注意到其中有两个明显不像是本地人,也不会是荣泽人,应该是部队下来招兵的。   可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所以他努力无视他们的存在。   可现在,他们中那个看起来不像本地人、有二十三四岁的军人主动和他打招呼,柳凌心跳有点加速,但还是很平静的回答:“柳家岭的。”   那人温和的微笑着继续问:“不上学了吗?”   “今年刚高中毕业。”   那人扭头看了看另外两个穿军装的人,又转过来问柳凌:“我看你还小着呢,就高中毕业了?”   “我十八岁了。”不算是撒谎,周围人都是这么算年龄的,柳凌这样开解自己。   那人又看看其他两个穿军装的人,露出非常满意的神色。   有四十来岁、比较像本地人的军人问柳凌:“ 想不想当兵?”   柳凌停顿了一下才回答:“ 想,不过俺大队的人没资格报名。”   看起来非常年轻、个子却是最高的军人闻言抬高了下巴,眯起眼睛看着柳凌,神态倨傲中带点惊讶,但没开口说话。   说普通话的军人问柳凌:“没资格?”他转头问本地的军人:“张股长,为什么?”   张股长笑着解释了一番,理由和柳凌刚刚跟柳侠、柳海解释的差不多。   年轻军人突然开口问柳凌:“你腿有毛病么?”他斜睨着人居高临下问话的样子非常傲慢。   柳凌把脸扭到一边,平息了自己几秒钟才转过来,直视着那双看似淡然实则傲慢的眼睛说:“我家里现在有两个曾经的军人,还有一个正在军校进修的,我全家没有一个罗圈腿。”   那人挑着眉上下打量了柳凌好几遍,对另外两个军人说:“张股长,鲁连长,我看他的腿没问题,”他又转向柳凌,忽然换成一副笑嘻嘻的脸说:“身材比例不错,就是你这裤子……呵,艺术品啊!”他说完还嘬着嘴吹了一声口哨。   一口油腔滑调脆生生的京片子,再加上脸上调笑的表情,柳凌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他这几天都在地里掰玉米出红薯,衣服全都脏了,今天送柳侠两人来望宁,他只是洗了一把脸,把里面昨天被汗湿透的布衫换成了春天大嫂给他做的一件白粗布布衫,还是这一带农村男人最常穿的传统半圆小立领的那种。   外面是柳魁给他的一件旧军装,已经洗的发白,穿在他身上特别宽。   而裤子,柳凌尴尬的直想退到架子车后面让它挡着自己的下半身。   这不是他最好的一条裤子,两条腿的膝盖处和屁股都打着大补丁。   收秋干活的时候动作幅度很大,衣服很容易破,柳凌不舍得穿他那条没有补丁的裤子,棉布的裤子没有弹性,他每天蹲着出红薯,裤子膝盖处被撑起来,形成两个难看的大包。   看着柳凌的窘相,连张股长和公社大院里几个作陪的人都觉得那个年轻人的话太刻薄,所以不约而同的为柳凌解围:“农村干活的时候都这样,都这样,哈哈,都这样。”   张股长对一个年轻人说:“你记一下他的名字,给他报个名。”   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说:“我知道他,俺兄弟跟他一个班,柳家岭大队书记柳长青家的孩儿,俺这公社大院的标语都是柳长青帮忙写的,他伯跟他大哥都当过兵,他伯还参加过抗美援朝哩!哎,你叫啥,我上次记住了,这会儿不知道咋就想不起来了。”   柳凌抑制着心里的狂喜,镇定的说:“柳凌,柳树的柳,冰凌的凌。”   那年轻军人又挑挑眉,唇角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看着他。   柳凌回去的时候几乎是一路狂奔,在上窑北坡下看到柳魁的时候他一下冲过去抱住了大哥,欣喜若狂的搂着柳魁的脖子又蹦又跳:“哥,我要当兵了,我也要当兵了……我可以去看看外面什么样了……哥……我要当兵了……“   柳魁稳稳地站着,轻轻拍着柳凌的背,让他尽情的欢呼跳跃表达着他的快乐,等柳凌终于平静了些,他才问柳凌发生了什么事。   柳凌兴奋的把自己刚刚遇到县武装部和下来招兵的军人的事告诉了他,一贯稳当内敛的柳凌,说话之间居然有点语无伦次。   但柳魁还是完全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是真心的为柳凌感到高兴。   在他们这个大家庭的这么多兄弟里,如果只有一个机会,只能有一个人有改变命运的机遇,柳魁最先想到的甚至不是最小的柳侠,而是柳凌。   柳钰和柳海都结实强壮,即使是下地干农活也让人觉得踏实。   柳侠虽然看着也瘦的很,但却皮实禁摔打,性格生而强悍,没有一个皮糙肉厚的身,却有一颗水火不惧的心。   只有柳凌,不管他自己多么好强,从不承认自己的体质比家里任何其他的一个人弱,但柳魁和家里其他大人都觉得柳凌还是太纤瘦柔弱了些,这样的孩子就该是过着娇贵些的日子的。   柳魁高兴的嘿嘿笑起来,一手拉着架子车,一手拉着柳凌:“如果真的像那个鲁连长说的,他们是京都那边过来招兵,那真就太好了。大哥不想你去我原来当兵的那个地方,您三哥现在的部队也太艰苦了,走吧,回家,咱伯咱妈他们要是知道你要去京都那边当兵,不定能高兴成啥样呢!”   柳凌跳到后面,一只手用力推着架子车,仰起头对着前面的山川开心的大叫:“哦嗬——我要当兵喽——,我也要当兵了……”   快乐的喊声在深秋的山林间层层叠叠盘旋回荡,空远辽阔,悠长苍凉。 第24章 转折处   柳侠开学三个月后,学校进行了纪律非常严格的期中考试。   一年级共一千二百人,柳侠在班上排三十五名,全年级排六百八十一。   他的物理、化学一枝独秀,可英语还是不及格,四十九分;语文得了六十九分,作文依然是惨不忍睹,   教语文的蒋老师是他的班主任,尽管柳侠语文整体偏差,但因着柳侠那一手让他感到惊才绝艳的钢笔字,他对柳侠还是很好。   蒋老师觉得,一个能沉下心把字练得这么好的孩子,至少是个踏实的人,只是这一点,柳侠就让他讨厌不起来。   柳海这次是全年级二百六十八名,他们年级的人数比柳侠他们多二百多人,光复读生就近三百人。   期中考试后的几天,柳海和柳侠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情绪都很低沉。   全家人省吃俭用让他们来荣泽读书,以他们俩现在这样的成绩,考上大学的概率可以说是无限接近于零,他们都觉得心中有愧。   柳侠一直觉得自己是非常非常刻苦的,证据就是他现在已经这么讨厌上学了,但还是每天都从早到晚的认真上课、写作业,从不敢懈怠。   可他的几位任课老师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柳侠吊儿郎当根本不知道学习是怎么回事,光数理化好有屁用,高考看的是总分,总分不上线,转不了商品粮,说啥都是白搭。   期中考试阵仗摆的很大,占用了一个星期天,学校决定后面一个星期给补出来,也就是说柳侠这个星期可以休息星期日、星期一两天。   公布完成绩的星期六中午最后一节课,柳侠在自责和老师恨铁不成钢的谴责目光中,还是第一个冲出教室,一溜烟地跑去找柳海了。   在上窑南坡下看到猫儿大喊着“小叔”扑过来的时候,柳侠所有的烦恼和自责都忘了,抱着他的小宝贝一路欢歌嚎到家。   柳凌的体检已经通过,政审当然更没问题,不出意外的话,柳凌一个月内就会离开家,按照规定,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他这一去就是三年。   柳侠心里是真舍不得柳凌离开,虽然看起来柳侠是家里最闹腾的孩子,而柳凌是家里最沉静的,但他和柳凌之间却有一种不可言喻的默契,柳侠不能准确地用语言描绘那种感觉,但他和柳凌都明白。   吃完晚饭后和全家人热热闹闹说了一通话,小兄弟几个和猫儿就回了他们自己的窑洞。   柳钰赌咒发誓说明年该招兵的时候他一定天天去站在望宁大街上,他就不信以柳凌那看上去风一吹就倒的体格都能被招兵的一眼看中,他这样强壮的就没有机会,如果他也被人家看上,肯定也会有机会去到柳凌所在的部队,那时候他们兄弟就能继续在一起了。   柳侠问柳凌:“你问过那两个人,他们一定能让你去京都的部队吗?”   柳凌逗着猫儿,拉着小耳朵把他的脑袋从柳侠颈窝儿里拽起来,猫儿张牙舞爪作势要咬柳凌的手,柳凌笑着松开手,猫儿马上又搂紧了柳侠的脖子把脸偎在柳侠颈窝里。   柳凌捏捏猫儿的小脸蛋:“小臭猫儿,干脆长您小叔身上算了。   我没再见过京都那俩人,去体检的时候,公社负责的小焦说,鲁连长跟咱县武装部负责的人说定了,把我分到他招的兵里去。   那个鲁连长是正经来招兵的,另外那个姓陈的年轻孩儿,我走了没多大会儿他就也走了,好像是原城的电话直接打到了咱公社,催他回京都的,他不是正式招兵的,是跟鲁连长认识,跟着来咱这穷地方看稀罕的。   咱伯跟大哥说,我要去的京都,并不是京都城,而是京都军区,京都军区管辖中国北部和西北地区,比咱中原省大多了,没准我去的地方比咱们这里还穷,还山高路远。“   柳钰马上接嘴:“那你还去干啥?还不如搁咱家教学呢!”   柳侠立马伸脚过去给了柳钰一下:“你懂屁,五哥是想出去看看外面啥样,老搁咱这山沟里头窝着,时间长了,咱就真成井底之蛙了。”   猫儿警觉的一下就抬起了头,眼睛忽灵灵的盯着柳侠:“小叔,你想去哪儿哩?”   柳侠忙安慰他:“小叔就在荣泽上学,哪儿都不去,每星期都回来看你,是五叔要去很远的地方当兵了。”   猫儿闻言放心的又搂着柳侠的脖子摇晃起来。   煤油灯把影子投射在墙壁上,上面的小脑袋因为被小叔的脖子挡着,只有毛茸茸的一个小半圆,跟着小叔的脑袋一起晃。   猫儿喜欢看影子,小叔写作业时他趴在小叔背上,他喝奶时小叔抱着他,小叔也是这么一直轻轻的摇晃着,他就歪头看着墙上变大了的一大一小的影子晃,特别好看。   猫儿现在还不知道,他现在这种感觉叫做安心。   柳凌说:“我真的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啥样,望宁以外的人是怎么活着的,至于其他,再艰苦的地方还能比咱伯当初在朝鲜战场上、趴在冰天雪地里不吃不喝不动几天更难受吗?那样的日子咱伯都能忍过来,我也能!”   那一夜兄弟几个说到快天亮。   第二天早上起床开始,柳侠就发现猫儿因为害怕他又会偷偷离开,一直一步不离的跟着他,一秒钟也不敢离开。   他跟猫儿说了好几遍自己这回休息两天,猫儿就是不信。   他知道是因为自己以前骗猫儿骗多了,没办法,他就一直拼命的带着猫儿玩,让他开心,可柳侠自己心里却一刻也轻松不起来,总想着明天自己离开时猫儿六神无主的样子。   柳侠不知道,因为今年地里收成很差,申请救济粮的事一直也没个准话,其实家里大人的心里也都压着一块大石头。   柳长青从来不会因为大人该操心的事给孩子们增加负担,柳魁也继承了他的性格,有难自己作,天塌下来自己扛着,家里人开心的时候永远不会去扫兴。   此刻正是午饭后最惬意的时光,初冬的太阳和煦温暖,一大家人都在院子里,或剥玉米,或打石头,或纳鞋底,看着树上一群猴子上蹿下跳找轰柿喝,快乐的嬉闹和笑声充满了家园。   猫儿是第一个发现远处山路上那两个人的,他感觉很奇怪,就问柳侠:“小叔,那儿,那儿咋会有人?”   除了柳家兄弟几个因为要上学每天都出山,柳家岭绝大部分人家除了一年一次去望宁拉救济粮的时候,其他时间极少出去。   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家,是若干年没有走出过柳家岭的:没有出门的衣裳,一个家也没有一条可以完全遮挡住他们身体的裤子。   所以猫儿才会对柳侠他们都在家的情况下还有人出现在通往山外的路上感到不解。   柳侠顺着猫儿的手指,看到了两个摇摇晃晃背着大包裹的身影:“嗯?还真的是,那会是谁啊?”   柳魁站在坡口看了一会儿,不敢置信的对柳长青说:“咋有一个看着像曾大伯呢?”   一家人全都站了起来,柳魁和柳长青跑了出去。   曾广同回来了,带着他的二儿子曾怀琛。   他就像昨天还住在这里一样,一进院子就熟门熟路的过来坐在一个树疙瘩上,看到柳凌、柳侠他们打算从树上爬下来,笑嘻嘻的说:“接着耍啊,大伯正想看你们几个孙猴子摸柿猴呢,皮猴子,你背的是猫儿?柳岸?”   柳侠站在树杈上把背上的猫儿往上颠了颠:“嗯,大伯你还记得我?”   曾广同做出非常震惊的样子:“幺儿你觉得大伯都老的要得失忆症了?喏,柳侠,柳凌,柳钰,柳海,柳葳,柳蕤,小猫儿,没错吧?”他一个个指着一群孩子点名,一个也没叫错。   一家人大笑起来,曾怀琛拿了东西跟着柳魁往窑洞里送,忍不住回头望这边看了一眼,对柳魁说:“拉脚的在上窑岭上把我们的包裹放下时,我还怕我爸会受不了呢,谁知道他越走越精神。”   柳魁看看正乐呵呵说笑的曾广同:“曾大伯跟我们以前想的那些知识分子不一样,他比那些人坚强乐观。”   曾广同看看一树小红灯笼一样的柿子说:“谁给大伯摘俩轰柿喝?好几年没喝了,怪想的慌呢!”   话音未落,柳侠背着猫儿已经蹿到了一根更高的树枝上,上面的轰柿更好,他摘一个,就抛下去,柳长青在下面用恰到好处的角度和力道接着,保证不让一个又软又大的轰柿摔裂。   柳葳现在爬树的水平也相当高,他跳上了另一棵柿树,找了大个儿的轰柿摘了,用脚勾着树枝,倒挂金钩把轰柿递给下面的柳长春。   柳葳和柳蕤大了,知道害羞,在树上淘气时还不觉得,等下了树,就只是远远的看着曾广同却不敢过去。   猫儿还没有害羞这种情绪,看着曾广同抽的烟袋锅很好奇,柳侠就抱着他过去想看个究竟。   曾广同想把猫儿抱到自己腿上,猫儿不肯,他就把烟袋锅给了猫儿让他看个仔细。   曾广同喝着轰柿对柳长青几个人说:“柳岸这个名字好,诗意而不绵软,还有柳暗花明又一村那种绝处逢生的意境。   这孩子的人生大体应该是顺畅的,虽说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但却不是寡幸薄福之相,失亲而不失怙,以后即使有点小病小灾,也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   他扭头又看看柳侠:“幺儿,你起的名字水平蛮高,大伯现在想给自己来个号,学学过去的骚人墨客,风雅一把,你给大伯也起一个呗。”   孙嫦娥忙不迭的说:“曾大哥您说笑了,他给猫儿起的那是瞎想的,村里人都说不好听呢,您是有大学问的先生,您那名字咋能叫他起呢?”   曾广同笑着说:“能,弟妹,怎么不能,就当是给猫儿起的这种小名儿。幺儿,来,你是风罡阳烈的童男子,借借你的纯阳之气,给大伯起个压得住邪气,好活的。”   曾广同离开的时候柳侠六岁,他对曾广同还有比较清晰的印象,曾广同现在又还保持着原来在这里居住时的平和幽默,所以柳侠在开始几分钟的拘束后,马上就放松了。   他刚才听明白了曾广同话里的意思是猫儿这辈子的命应该挺好,所以心里特别熨帖,就不知天高地厚的点点头:“嗯,我想想,想好了给你说。”没停二十秒,他就说:“戏凤人,嗯——,我也说不明白意思,就是觉得这名儿好,特别贴合大伯。”   一家人看看曾广同和柳侠,都觉得柳侠有点二杆子,给个棒棰就当针。   柳侠完全没有自不量力的自觉,他听柳长青说过以前那些有些名气的文人起别号的事,从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深意,就是表达自己心里所想或以景代情呗。   曾广同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山川野树,注视着静静流淌的凤戏河,嘴角慢慢的露出笑意:“戏凤人,凤啊……呵呵,凤戏山,凤戏河,戏凤人……”他转过头对着柳侠和家里其他人用力点点头:“就是它了,戏凤人,怀琛,你觉得小侠给我起的这个别号怎么样?”   刚放了东西和柳魁一起从窑洞里出来的曾怀琛沉吟了几秒钟:“嗯,我觉得挺好,特别符合爸爸你的情况。”   从此以后,曾广同所有的书画作品落款都是“戏凤人”。   曾广同的两个包裹,除了他的绘画工具和几本小说,其他几乎全是衣服,柳家从大到小每人一身。   衣服都被孙嫦娥很金贵地收了起来,那是要等到过年时才能穿的,他们家是柳家岭乃至附近几个大队日子过的最好的,也经常是三五年都不能给孩子们做一次新衣裳。   一家人都觉得曾广同的礼物过于贵重了。   曾广同知道,就生存的基本条件而言,柳家岭穿衣比吃饭更难,这里多少还能出产一些粮食,国家也会有救济粮,虽然吃不太饱,但正常年份也还饿不死人。   可穿衣,这里很多人家即便发了布票,他们也没有钱去扯那少的可怜的几尺布。   让柳侠最高兴的,却是曾广同带来的水果糖、饼干和十袋奶粉。   关家窑那头牛现在奶已经不多了,这十袋“三元”奶粉,差不多够猫儿喝到和自己生产队那头大黄牛的生产时间接上了。   晚上吃完饭全家人坐在堂屋聊天,柳家人才知道,曾广同的情况并不像他以前写信时说的那样一切都好。   他妻子陶芳华在他离开京都半年后就申请了离婚,现在和别人有了个十来岁的女儿。   曾广同返回京都后就一直在想办法寻找孩子们的下落,最小的儿子曾怀琛是和他联系最多的。   曾怀琛和柳魁一个属相,当年曾广同被遣送回来时他不满十四岁。   陶芳华改嫁,孩子都不肯跟着,哥哥姐姐都下乡插队后,曾怀琛过了几年近乎流浪的孤儿生活,满十六岁后,他去了遥远的西北草原插队。   知道曾广同回京都后,曾怀琛申请病退回城,两年前回到京都,但手续至今还没办好。   大儿子曾怀珏在曾广同离开三个多月后被红卫兵打断了右腿,能走路之后就报名去了中国最北边的一个省插队,和当地一个女子结了婚,现在有一个五岁的儿子。   曾广同去找过曾怀珏,曾怀珏说,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踏进京都一步。   最让人难受的是曾广同的女儿曾琼瑶,她在曾广同被遣送回原籍一年后,以十六岁的年龄报名去南部一个边疆省份插队,一九七五年自杀身亡。   曾怀琛回来后,曾广同开始全力以赴寻找女儿的下落,他一直不相信自己那么乖巧懂事的女儿真的死了。   今年三月,他去了曾琼瑶下乡的地方,两个月后,带着女儿的骨骸黯然返乡。   柳长青一家都记得,他们曾经帮曾广同寄出过很多信,曾琼瑶的回信只有一封,就是在一九七五年初夏时节。   接到女儿来信后的曾广同非常激动,但看完信后马上变得特别焦躁,整夜的在院子里踱步,他甚至想不顾一切的去找曾琼瑶,可柳长青夫妇问他孩子出了什么事的时候,他却什么都不肯说。   柳长青当时实在担心曾广同的状况,想到他的身份根本不可能离开望宁,就想自己替他去一趟,但最终也没有成行。   外出远行不但需要钱,还需要全国通用粮票,他两样都没有,离开望宁后,柳长青绝对是寸步难行。   没想到,曾广同收到的女儿唯一的一封信,竟然是绝笔。   曾琼瑶是在曾广同收到信半个月之前就已经服毒自杀的,除了给曾广同的信,她没有给其他人留下只言片语。   秀梅开始还在为陶芳华在丈夫有难时离婚而咬牙切齿,后来听到曾琼瑶的死,她都不敢相信:她一直以为大城市到乡下的知情都是被插队地方的人护着宠着惯着的,柳家岭差不多就是这样,为什么曾琼瑶会自杀?   秀梅心里的疑问也是全家人的,但他们都没问出来,曾广同不说,肯定有他的理由。   柳家人都在心里想,就让他们父子住在这里好好养养心吧,看来京都也不是什么都好的。   那天晚上柳侠搂着沉睡的猫儿,想到曾广同一家人的情况,再一次觉得:原来,我们这样的生活并不是最差的。   第二天午后,已经到了出发的时间,猫儿还是搂着柳侠的脖子不松手。   柳侠一直在和他商量:“猫儿,小叔要去学了,不上学小叔会变成傻子。”   猫儿很乖的点点头:“嗯。”小胳膊却搂的更紧了。   柳侠亲亲他的小脸儿:“猫儿跟小叔说再见。”   猫儿亲亲柳侠的脸:“小叔再见。”小腿儿却干脆环在柳侠的腰上,脸埋在他颈窝里。   孙嫦娥知道这俩人商量到天黑也商量不出啥结果,叹口气,过来伸手把猫儿抱过去。   猫儿现在已经知道自己挡不住小叔每次的离开,所以不再大哭大闹,只是看着柳侠,眼泪在眼睛里转圈。   曾广同在一边看的有些动容,拿出几支画笔在猫儿眼前晃:“猫儿,来,爷爷教你画画,让你小叔去上学吧。”   猫儿不看他,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却没有一点声音,眼睛一直粘在柳侠脸上。   柳侠拽了书包跑下坡去,连和曾广同打声招呼都忘了。   柳侠和柳海没想到,等他们下次再回到家时,他们将必须做出一个影响到他们一生命运的选择。 第25章   曾广同在柳家岭开始了他高人隐士般的生活,每天除了到凤戏河边溜达散步,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作画。   柳长青他们以前看过他用铅笔和钢笔随手画出的花草鸟兽,真的是惟妙惟肖。   现在第一次看到他在宣纸上作画,开始看似随意涂抹,到最后却是一副活灵活现的“群孩儿闹柿图”。   曾怀琛有过插队的经历,又听曾广同说过很多柳家的事情,所以对他们没有一点城里人的高高在上,他还主动想帮柳魁干点地里的农活,当然的被柳魁拒绝了。   通过几天接触,柳魁知道曾怀琛今年也参加了高考,但他上中学的几年正是停课闹革命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根本没有系统的学习过中学课程,回京都这两年,曾广同给他恶补了一番中学文科的课程,但理科,曾广同无能为力。   柳魁说:“地里那点活我一个人足够了,这样吧,要是你觉得每天看风景没意思,你不是明年还要参加高考吗?让小凌帮你复习数理化吧,其他的我们都没法跟曾大伯比,就这几门可能会多少比你好点,你要是能考上大学,也不用曾大伯求爷爷告奶奶的找人给你办病退了。”   就这样,曾怀琛在这个山沟里开始了他为期一个月的学生生活,每天和柳葳、柳蕤一样练习三张报纸的毛笔字,其他时间大部分都跟着柳凌学习。   他到柳家的第二天就问过柳魁一个问题:“柳叔叔一直都说他当初救我爸爸,是因为我太爷爷对他有大恩,可问他到底是什么事,柳叔叔却不肯说,我就想,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我太爷爷的什么恩德?那只是柳叔叔为了让我爸爸能安心享受他的庇护编出来的借口吧?”   柳魁笑笑:“不是,您家祖上确实对俺家有恩。   俺伯九岁跟着俺三太爷去开城做学徒,那时候俺这里比现在还穷,一年到头都没有吃过一天饱饭。   俺伯和三太爷每年过年都要回来,正月十五前后再出去,他们在望宁走的时候,得经过您家老宅前面那条街,您家太爷还是曾太爷?俺一直弄不大清楚,他每年正月十五到十七放粥接济穷人,俺伯和三太爷为给家里省下一碗饭,每年都在这三天离开家,去喝您太爷放的粥后再赶路。”   曾怀琛不敢置信:“就为了曾经喝过我家曾太爷放的几碗稀粥,柳叔叔就以身犯险救我爸爸?那几碗稀粥,就是我曾太爷对柳叔叔的大恩惠?”   柳魁奇怪的看着他:“别说是好几碗稀饭,就是一个干馍蛋儿,那也是你家人出力自己干出来的,平白无故的就给我们吃了,那不是恩惠是什么?你得知道,人快要渴死的时候,一口水就是一条命,你能说因为一口水不值钱,或者说人家有几大缸的水,就给了你一碗,人家的救命之恩就也不值钱了吗?   其实,重要的还有一点,俺伯见过您家太爷,说他身上穿的也不是啥绫罗绸缎,一样的粗布棉衣,就是比望宁街上其他人干净些,没有补丁罢了。   俺伯说,靠自己出力挣钱买的地,还每年都能接济穷人的人,不会是狠毒的跟黄世仁一样的人,那样好心的老人教出来的后人,也不可能是坏人。“   晚上,曾怀琛把自己从柳魁那里听来的话学给曾广同。   曾广同躺在炕上,沉默良久才抚额而笑:“呵呵,我自己都不怎么记得的太爷,竟然救了我的命……可是怀琛,你曾太爷爷放粥,每年三天,放了大半辈子,喝过他放的粥的人有多少?   你爷爷外出做生意发达后,现在望宁曾家还和我们血缘尚亲的人里,得过咱们家比一锅粥甚至一百锅粥更多的帮助的人又有多少?   可肯伸出手帮我的,却只有你柳叔叔。   ……柳长青救我,其实跟那几碗稀粥无关。“   这年的雨水有点特别多,柳侠第一个星期因为下雨没能回家,已经烦躁的不行,当第二个星期五的下午下起雨夹雪的时候,他简直要暴跳起来诅咒老天爷了:猫儿下星期一过生日啊,猫儿肯定觉得小叔又骗他了。   雨夹雪不急不缓下了半夜,星期六下午,其他地方的学生照样都离校回家了,只有柳海、柳侠俩人不能走。   柳海晚上过来和柳侠挤在一起睡,人多的时候寝室气味呛鼻,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又显得特别寒冷潮湿,俩人第二天睡到快十点才哆哆索索的穿衣裳起床。   院字里的水管子冻住了,没办法洗脸刷牙,柳侠觉得嘴里有味,想张开嘴使劲呼口气,嘴角一下就裂开出血了。   柳海用自己手背给柳侠沾了沾嘴角的血,俩人合计着去街上吃一碗丸子汤,再配个烧饼。   星期天学校食堂不开门,街上吃的话,最便宜、最划算的就是丸子汤,一碗七分,十个丸子,还有汤可以泡馍泡烧饼,烧饼三分钱一个。   他俩的嘴里都是大大小小的溃疡面,馍如果不泡直接吃,馍渣子扎着特别疼。   俩人都觉得荣泽的东西有点太贵了,望宁的丸子一碗才五分钱。   吃了东西,身体暖和起来,俩人穷极无聊决定在街上转转。   荣泽老城的街道都不宽,但很干净,中间柏油路,两边是青石板铺就的下水道和人行道。   转了没几分钟,就看到了县医院的牌子。   俩人最近嘴疼的着实有点吃不消了,就想进去看看。   给他们看病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先生,先生只让柳海拉开嘴唇看了一眼,就开始写方子:“有炎症,也缺乏维生素,消下炎,再补充点维生素就行了,平时多吃点新鲜的蔬菜水果,这些东西维生素含量都很高。”   柳海把划完价的方子给柳侠看了一眼,俩人同时咧了下嘴,撒腿跑出了医院。   柳侠把方子团吧了一下扔出老远:“球,啥维生素就值三毛多?新鲜水果?咱家树上的柿子比啥水果都新鲜,回去多吃几个,多少维生素都够了!”   所以,第三个星期回到家后,柳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背着猫儿坐在柿树上喝轰柿。   柳海背着柳蕤也上了树,四个人坐在相邻的两棵柿树上,非常豪迈的举柿对喝。   孙嫦娥吆喝着对他们说,柿子那东西老瓷实,不能多吃,尤其是被冻过的柿子,吃多了肚子疼。   柳侠、柳海嘴疼的厉害,吃着冰凉软乎的柿子正舒服,那肯听那些?   猫儿从来是柳侠做啥都是好的,他是一定要跟着做的一模一样的。   柳蕤是年龄小,看叔叔们都回来了他特别高兴,跟着瞎起哄,不过轰柿也是真好喝,四人都吃了个肚圆才下来。   半夜,柳蕤把轰柿和晚饭一起给吐了出来。   猫儿趴在柳侠怀里摸着肚子说:“小叔,肚子可不美。”   柳海和柳侠俩人也难受,想吐吐不出来,但他俩是自找的,说不得嘴。   柳侠坐起来披上棉袄,让猫儿坐怀里给他穿衣裳:“跟小叔去院子里跑几圈,跑完就好了。“   俩人在院子里牵着手跑出了一身汗,天亮前又一起去拉了几泡,清早起来百病全消,喝奶稀饭吃饼子,样样不耽误。   柳海晚上贪图热被窝不肯起来跑,到早上肚子还是难受,只敢喝了点稀饭。   柳蕤则被命令空肚子养胃,除了热水啥都不许吃。   吃过饭,秀梅收拾锅灶,柳魁让几个兄弟都过来站在炕前。   柳长青、孙嫦娥、曾广同、柳长春坐在炕上看着他们。   柳侠看到这阵势,还以为是昨天柳蕤吃多轰柿的事要修理他,有点发憷,当听到柳长青居然是让他们选择要不要跟曾广同去京都上高中时,他一下有点反应不过来。   但柳侠只迟疑了几秒钟,就首先开口,非常干脆的说:“我不去。”   曾广同问:“为啥?怕到了京都曾伯伯对你不好?”   柳侠摇头,把猫儿脸上的红薯渣捏掉:“我得在家看着猫儿,要是我去京都,就没人跟猫儿耍了,我要是去三年,回来猫儿都不认识我了,那可不中!”   曾广同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转向柳海:“小海愿意跟大伯去吗?”   柳海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柳侠身上,摇摇头:“我要是去了,幺儿就得自己去荣泽上学,他还小,不会自己洗衣裳,清早起来也抢不到水,连脸都不能洗,还有,我也不放心幺儿一个人从罗各庄走回来。”   曾广同慢慢的点头,看着柳长青:“你决定吧,小凌是答应了人家招兵的,不愿意失信于人;幺儿要顾着小猫儿,小海要顾着幺儿。   但孩子必须得跟我走一个,他们在荣泽考上大学的机会太渺茫了,咱不能让孩子们窝死在这里。”   他转向柳凌:“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先带你走的,可我前两年忙家里的事,忽略了咱们这里中学只有两年。不过小凌,你才十七,去京都从初三开始学也来得及,你再考虑考虑吧,当兵也很好,但如果不能上军校提干,你最终还得回到这里,大伯不愿意你埋没在这个地方,不说别的,就凭你那一手好字,你窝在这里也太冤了;   咱这里的学校从明年起也就改成三年制了,小海和幺儿还有机会,再不行,你考上之后大伯再接他们俩过去,咱接着考。   现在我刚回学院上班,家里也还有很多事情我得去善后,人多了我一下子顾不过来,要不我就把你们几个都接过去了。”   柳凌坚持:“人家特意给的我名额,我不能说话不算数。”   柳侠其实在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是无法置信的欣喜,但猫儿在他怀里轻轻的一蹭,他就恢复了理智,他不可能丢下猫儿的,家里人都对猫儿很好,但那不一样,猫儿离不开的是他。   柳长青看了柳侠很长时间,又看看因为柳侠回来而安心快乐的猫儿,最终下了决心:“小海,你过来。”   柳海走到柳长青跟前:“伯。”   柳长青摸摸他的头:“我恨不得叫您几个都跟您大伯去京都,就是考不上大学,看看外面啥样也好,可是,我又一个也舍不得您走,一家人,不管穷过还是富过,好好的在一起,平平安安就是好。   不过我知道,我不能因为自己舍不得,就把您都栓在身边,您都还年轻,不能守着柳家岭一辈子,我跟您妈能想得开,就是一只小鸡娃长大了,它也想飞到墙头上看看,墙外头啥样,何况是人?   现在到了您该飞的时候了,您妈跟我再舍不得,也得放手让您飞……   你舍不得幺儿,您妈俺都知道,不过幺儿也十三四了,他会照顾自己;海啊,过完年,你去京都,曾大伯会给你找家好学校,你好好学,到时候回来,争取能考上个大学。”   柳侠说:“六哥,我没事,我其实啥都会,我就是老懒,有你给我洗衣裳抢水,我就光想着指望你啦,你不用担心,过完年你才去呢,咱俩还能一起上俩月多学呢!”   柳海却好像看到了自己离开后柳侠孤零零一个人走在冬日山路上的样子,眼圈一下就红了:“你个儿低,买饭你都抢不到,我走了你咋吃饭呢?”   柳凌在旁边接过话:“小海,你再舍不得幺儿,也得跟曾大伯走,就剩几个月时间了,以咱在望宁的底子,你考不上大学的。   我这次能当兵纯粹是意外,小海,你要是考不上大学,恐怕连当兵的机会都没有。   你想跟柳淼他几个一样,天天下地干活,忙活一年下来,却连自己一家人的肚子都顾不住,这样过一辈子你愿意吗?”   柳海摇摇头:“不愿意,可我就是舍不得咱家,舍不得幺儿。”   柳海年后去京都的事情决定了下来。   曾广同又在柳家住了一星期,画了几副画,带走了一幅,其他的都留在了柳家:“别嫌不好,没准哪天还能卖俩钱呢?”他笑着对柳长青说。   柳长青不懂画,但是他当年在开城也见过些中国传统画,还挺喜欢的:“嫌啥啊?等我再盖几间宽敞的瓦房,就都给装裱好了挂起来,现在挂窑里看不清,糟蹋了。”   曾广同父子在第二个星期天,和柳海、柳侠一起坐车到了荣泽,然后自己去原城坐火车回京都。   他临走对柳海和柳侠说:“小海,你不能因为要去京都了就懈怠,还得努力,你到时候还得回来考试,咱省高考分数录取线一直都很高,想考试确实不容易。   幺儿你听着,你要是三年后考不上大学,就得跟我走,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了,舍不得小猫儿也不行,我自己发过誓,要给您伯培养出两个大学生,我不能食言;   幺儿,多看书,我给你们的那些小说,你在高考前必须看完,只要你认真的一字一句看完,我保证你高考时候作文分不会低于作文满分的三分之二。”   柳海开始了近乎疯狂的学习生活,除了睡觉、吃饭、上厕所,其他时间都在做题或背书,柳侠和他一起吃饭的时候,还要不停的提问他英语单词。   英语是他们这些山里出来的孩子最差的科目,他们到荣泽后才听说,六年前开始,荣泽和古村这边大部分学校小学四年级就开了英语课,老师都是在荣泽师范培训过的,只有南边几个公社,现在还是到初中才开英语。   语言这种东西,除了经常说和死记硬背,没有其他办法,他们周围没有一个人能说英语,他们就只剩下最后、也是最笨的办法了。   柳侠经常提醒柳海,不能让眼睛近视,大哥说了,谁把眼睛弄近视他就揍谁,他们知道大哥不会揍他们,但他们也要努力不让大哥失望。   柳海除了学习,还更加尽心的照顾柳侠,虽然柳侠野孩子一个根本不需要什么精心呵护,可柳海就是觉得自己要把幺儿一个人撇下了,心里愧疚的不行。   十二月中旬,柳凌在荣泽火车站登上了北上的列车,在上车的最后时刻,他抱着请假赶去给他送行的柳海和柳侠说:“孩儿,您俩可都要好好学习;幺儿你记住,想叫咱猫儿过上好日子,你必须考上大学。“ 第26章 大雪   少了一个柳凌,家里好像缺了一大块,全家人都觉得空落落的,收到柳凌来信的喜悦也没办法把这种缺憾弥补完整。   孙嫦娥好几天一到天黑就掉泪。   柳钰现在每星期风雨无阻去望宁邮电所一趟,柳凌每星期准时一封信,每封信除了对家人的想念,还有高昂的喜悦和斗志,让柳钰他们羡慕不已。   柳钰后悔死了那天他没和柳凌一起去送柳侠他们,二姐家啥时候去不中啊,他伯咋就偏偏挑了那两天让他去送柿饼柿霜啊!   冬至的饺子,柳侠和柳海是星期六晚上在家里补上的,馅儿里面剁进去了一整只兔子的肉,真的是喷喷香。   猫儿坐在柳侠怀里,仰着小脸儿,小嘴巴油乎乎的,黑黑的眼睛一直盯着柳侠。   每个饺子柳侠都先咬开一个口子,把大点的肉粒挑出来塞猫儿嘴里,看猫儿鼓着小腮帮吃的样子,柳侠觉得自己都能感觉到那种幸福的香味。   柳蕤看着眼馋,柳海就把自己饺子里的肉挑出来给他,柳蕤已经四岁多了,很聪明,吃了五叔肉有点愧疚,就把自己的动物饼干拿出来一个给柳海吃。   猫儿看见了,马上叫:“奶奶,饼干儿,给小叔吃。”   曾广同带来的饼干,除了给三太爷送过去两包,其他的孙嫦娥都细心的保存着,每天给三个小的分几块吃。   猫儿还小,不懂得克制,每次都吃不够,孙嫦娥只好把他那份单独给藏起来,到该吃的时候拿出来几块。   柳侠可不舍得吃猫儿的东西:“猫儿真乖,不过小叔是大人了,饼干是给小孩儿吃的。”   猫儿不依,自己要往炕下面出溜,孙嫦娥没办法,只好拿出两块,猫儿跪在柳侠怀里往他嘴里塞:“香香饼干儿,小叔吃。”   柳魁喝着稀饭笑:“幺儿这是养出功劳来了,嗯,猫儿比柳蕤还孝顺。”   柳蕤马上跳下炕,拿了自己的一个小猴子饼干往柳魁嘴里塞,柳魁赶忙躲:“小蕤孝顺小蕤孝顺,乖,你自己吃,伯是大人,不吃饼干啊!”   柳蕤学着猫儿的样子,硬把饼干塞进了柳魁嘴里。   柳侠和柳海幸福的归家之夜,在回自己窑洞时飘在脸上的雪花给搅乱了。   柳侠纠结死了。   下雪了,可以在家多住好几天,可以多陪猫儿好几天;   下雪了,走不了了,还有六周就期末考试了啊!不去学咋办?   大雪到第二天傍晚才慢慢变小,地上存了近一尺厚的雪,一周之内,他们铁定是走不了了。   这次,柳侠没敢全天陪着猫儿玩耍,他每天至少要看两个小时曾广同给的那些书,然后是柳海给他讲课,背英语课文,背古文,背政治,做数学题,俩人都没有放松自己。   秀梅看他俩一天到晚的除了写就是背,替他们发愁:“恁多书,神仙也记不住啊!”   即便这样,猫儿也十分满足,他一天到晚都挨在柳侠身上,不声不响,柳侠看书他就窝在柳侠怀里或趴在背上;柳侠写字他就挨他身边坐着翻看柳魁用纸箱板给他制作的拼音卡。   柳侠非常享受猫儿的依恋,任他趴在背上摇摇摇,躺在怀里喝奶粉,猫儿还是爱喂柳侠喝奶。   关家窑的那头牛已经没有奶了,猫儿喝的是曾广同带来的奶粉,奶粉比牛奶香,猫儿刚开始还有点不习惯,但没几次就喜欢上了,每天三奶瓶,他自己记得很清楚,到时候就找奶奶要。   一天晚上,几个小兄弟一人抱一本书,边看边聊天。   柳侠抱着本《约翰.克里斯多夫》,猫儿趴在他肚子上已经睡着了,小脑袋歪着,口水顺着他的胸口流,他用手擦一把抹在床单上。   柳钰说:“牛墩儿前儿来找我,说他想逃跑哩,他伯让他跟石头沟一家人换亲,他姐嫁给那女的大哥,那女的嫁给牛墩儿;   那女的比他大两岁,丑的吓人,大龅牙嘴唇都盖不住,她哥也是,牛墩儿他姐说要是嫁给那样的男人,还不如死了。”   柳海把英语书拿开:“牛墩儿不是比你还小点吗?他伯恁着急干啥啊?”   柳钰说:“他家条件赖呗,牛墩儿他妈是瘫子,咱大队这种地方,再加上他家那样,要不是那丑的真寻不下,谁会愿意嫁到他家呀!”   柳侠说:“条件再赖不待见也不能娶,要不得膈应一辈子,要那样还不如打一辈子光棍儿。”   柳钰把手里的《牛虻》搁胸口上:“你说的好听,俺大伯有本事,咱家过的算差不多了,就那咱哥定亲时候,咱嫂子家还都不愿意呢!   牛墩儿有啥办法?他伯前些时候还给他找过一个寡妇咧,男人前年下大雨后去四道坡上扶玉米,摔沟里死了,带着个拖油瓶闺女,比牛墩儿大七八岁。”   柳侠差点没蹦起来:“我靠,他伯是疯了吧,他是给牛墩儿找媳妇哩还是找妈哩?哎,你说啥拖油瓶,人家那妮儿没伯就够可怜了,你咋还这样说人家呢?”   柳钰话出口就知道坏了,连忙赔不是:“我就是听村里人说多了,随口就秃噜出来了,我不会说咱猫儿……”   柳侠一下恼了:“你还敢说猫儿?猫儿咋了?拖油瓶是啥?是叫人拖着改嫁或再娶,猫儿又不会叫人拖着,我看谁敢说猫儿是……哦,哦,猫儿睡了猫儿睡了,小叔搂着呢孩儿……”   猫儿把脸儿转了个方向,还是觉得不舒服,继续扭,柳侠恶狠狠地瞪了柳钰一眼,把猫儿抱起来把尿,口哨一响,猫儿闭着眼睛开始尿,尿完都没睁眼。   柳侠躺回被窝儿抱好猫儿,压低嗓子对柳钰说:“你出去跟他们说,谁要敢说猫儿是拖油瓶叫我听见了,我不把他家砸个稀巴烂我就不姓柳。”   没人会当着柳侠的面说猫儿拖油瓶,所以柳侠也没机会去把谁家砸个稀巴烂,倒是柳侠,他回到学校后快被老师给收拾个稀巴烂了。   柳侠和柳海回到学校是半个月以后,因为那场雪还没有化,跟着就又来了一场,往年如果这样,他们一个月都不会再去望宁上学,可现在他们上的是荣泽高中,柳侠、柳海又马上要期末考试了,他俩真不敢再耽搁了。   最后是柳长青、柳长春、柳魁三个人一起把他俩送到了望宁。   五个人都滚了一身泥,早上那会儿是路冻得硬邦邦的,上坡下坡都滑的收不住脚;十点后太阳把向阳处冻住的黄胶泥地面融化了,无论他们如何小心,还是会滑倒。   公共汽车不敢走千鹤山,绕到三道河公社走,到荣泽汽车站的时候,已经快五点了。   在荣泽汽车站下车,一路上的人都在看他们。   他们到学校的时候,传达室的大爷看着俩泥人儿,差点不让他们进门:“这是西边盖楼动土没上供,把土地爷给招出来啦?”   所有的教室都在上课,俩人狼狈的往寝室跑。   寝管是个三十来岁的女教师,但并不教课,听说是接她原来在荣泽高中退休的父亲的班过来的,本人只有初中文化,人挺好,从不刁难学生。   她看到两个人的样子也给吓了一跳,俩人简单说了两句情况,她就开门让他们进去了,   除了棉袄,俩人全身上下其他的衣服和鞋子都不能再穿了,好在他们还有一身换的,俩人都有一身柳魁从部队带回来的绒裤改的内衣。   寝室跟冰窖一样,柳侠哆哆嗦嗦的换好了衣服,把脱下来的泥衣服端到院子水管那里,柳海也正好端着他的过来,他把柳侠的盆子接过去说:“衣裳我洗,你赶紧去上课,下课就去找您蒋老师补请假条,要是上课的老师嚷你,不能犟嘴,记住啊!“   柳侠知道柳海的意思,回屋抓了书包就往教室跑。   柳海必须把泥衣服先洗出来,等晚自习回来,抢水刷牙都难,更不用说洗衣服了,而且泥留在衣服上干了之后,永远都洗不净,只能趁着湿赶紧洗。   柳侠走到半道,想到这一节他们班是政治课,就觉得有点害怕。   他的政治老师黄志英是个男的,三十多岁,人不高,特壮实,脾气极坏,打骂学生比喝凉水还方便,骂人尤其难听,柳侠觉得他要是个女的,肯定比牛三妮那张嘴还腌臜。   柳侠不怕挨几下打,但他受不了辱骂。   柳侠喊了声“报告”。   里面正在照本念书的声音停了,过了几秒才传出黄志英不带一点感情的声音:“外面等着。”   太阳已经下山了,同时也带走了它微弱的余温,走廊外面是冻成疙瘩的成堆的残雪,北风顺着走廊刮。   柳侠刚刚换过衣裳,身体本来就没暖热,没一会儿就被冻得控制不住的发抖,脚趾头真跟猫咬一样的疼。   但他不敢乱动,更不敢跺着脚取暖。   黄志英是没事也能找出事修理学生的,这时候柳侠敢有一点让他觉得造次的行为,等着他的就是拳打脚踢和不堪入耳的骂。   柳侠只敢把手放在嘴边,轻轻的哈着气暖暖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在柳侠觉得自己可能要被冻死的时候,门开了,一个女同学伸出头轻声说:“柳侠,黄老师叫你进来。”   柳侠如遇大赦一样赶紧推门进去,准备往自己在第二排的位置走的时候,黄志英说话了:“我说让你进来,说让你去座位上了吗?”   柳侠只好站着不动,他知道自己这算旷课,是很严重的违反校纪行为,他已经准备好了,只要不打脸,不骂的太难听,打死他也认了。   他们弟兄几个都挨打,柳侠挨得更多点,但不管是柳长青还是孙嫦娥,从来不打孩子的脸。   黄志英抱着膀子,一只脚敲打着地面站在讲台上,面无表情的看着柳侠:“上来,让全班都看看你那好样儿!。”   柳侠再次深吸一口气,走上讲台,以前黄老师这样教训其他学生时,柳侠在下面看没什么感觉,只是一再提醒自己在黄老师的课上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让他抓住打骂自己的理由。   现在这种惩罚轮到自己,柳侠觉得无地自容。   黄志英用一根手指挑着柳侠的下巴,冷笑了一声:“柳侠,是吧?你他妈了个逼真以为自己是个大侠啊?我的课你不想来就不来,想来你就跟大爷一样来了?”   柳侠握紧了拳头,眼睛盯着讲台上的三斗桌,让自己不要去看黄志英。   他怕自己的眼睛暴露自己的愤怒。   柳家骂孩子的话基本就是“混账东西”“小兔崽子”和“小鳖儿”这样的话,后两个甚至带一点溺爱在里面,满嘴跑生殖器的骂人话,柳长青自己从来不说,也从来不允许孩子们说,柳侠那次对柳茂,是个例外,那会儿他杀了柳茂的心都有。   黄志英看柳侠原本有点胆怯,但突然抿紧了嘴唇的样子,冷笑了一声,眯着眼睛带点咬牙切齿却依然是不紧不慢地口气说:“咋啦?说你两句你还不服气是不是?”   他猛推了柳侠肩膀一下,突然间咆哮起来:“不服气妈了个逼的你就滚,就你这样的臭狗屎老子还不想教呢,妈了个逼你还想跟我瞪眼,还想……”   柳侠被推了一个趔趄,如果不是他急忙间抓住了三斗桌,肯定得摔到讲台下。   他一站稳就对着黄志英大声说:“黄老师,我旷课不对,你随便打,罚我站走廊去操场跑圈都中,但你不能再骂我!”   黄志英和全班学生都被柳侠的举动给震惊了,原本就安静的教室此刻真的是掉根针都听得到。   黄志英不再冷笑,他瞪大了眼,真正咬牙切齿的开口,两根手指头狠狠戳在柳侠的额头,把柳侠戳的不停的往后退,一直退到三斗桌另一头,他往柳侠膝盖上狠狠跺了一脚。   柳侠被跺到了讲台下,他扶着第一排同学的桌子刚站稳,黄志英拎着他的袄领子把他又拽上讲台,手指再一次戳着他的额头:“妈了个逼你说啥?随便打?不能骂你?哼哼哼……妈了个逼我今儿就是骂你啦,你能咋着?妈了个逼我现在就在骂你你还敢咋着我?我操您妈你看你那土鳖样儿,日您妈……啊……妈了个逼你……啊,啊——……我日您妈,啊——……你敢打老师……你……”   所有的学生都站了起来,看着平日里穿的又旧又土但总是乐呵呵的柳侠此刻像一只发怒的老虎一样突然跳起来,抓起黄志英放在桌上的书砸向他的脸:“日您妈我叫你骂,日您妈我叫你骂,叫你骂……”   柳侠疯了,手里的书打飞了,他又拎起了讲台上老师的椅子,砸了三下后,那平日吱吱呀呀的椅子就散成了一片棍子。   猝不及防被打的黄志英抱着头退到了讲台下面,把第一排学生的课桌撞得向后倒去。   那几张课桌的学生站起来往旁边挤,女学生们目瞪口呆,男学生兴奋的睁大眼睛往前挤着看热闹。   他们中只有极个别学习好或者是家庭背景硬的人没有被黄志英打骂过,他们中也有人反抗,但他们的反抗仅仅是偷偷少跑几圈或背后痛骂他家祖宗十八辈。   柳侠这样的是第一个。   柳侠被骂红了眼,所有的理智都被愤怒冲击得一干二净,他扔了手里的椅子腿,拎起第一排的一个凳子追着黄志英又砸了上去,:“叫你骂,叫你个杂种骂俺妈……日您娘,我叫你敢骂俺妈……”   班长陈晓峰冲过来抱住了柳侠:“柳侠,柳侠,可不敢啊!“   隔壁班的老师和学生听到声音都跑了过来。   两个老师挤过来扶着捂着头、指缝里正往外流着血的黄志英,大声呵斥柳侠:“快把东西放下,你这孩儿咋回事,连老师都敢打,班长呢,陈晓峰,去叫您蒋老师过来,快点,柳侠,你别动,你敢打老师,你等着,现在的学生是翻了天了……”   除了班主任,临近几个班其他代课老师都一样,所以几个班的学生他们都认识,柳侠也认识这两个老师,一个是教数学的崔老师,一个是教物理的李老师。   但此时此刻,不要说是老师,老天爷来了柳侠也不会罢手。   看到有同事过来,黄志英不再躲,却也不敢过来,就站在那里骂:“马勒戈壁,柳侠,你等着,我操您妈,你个要饭样的土鳖,看我不弄死你……”   柳侠被高大的陈晓峰从后面箍着,胳膊动弹不得,但手里的凳子他依然攥得紧紧的,挣扎着还要扑过去继续打,同时破口大骂:“你算啥球老师?姓黄的杂种,你再敢骂我一句试试,日您妈我要是不弄死你我不姓柳,日您妈你不是您妈生哩?你凭啥张嘴就骂俺?俺是来学习哩不是来叫你这个狗日的杂种骂哩……”   班上两个胆子比较大的男生过来帮陈晓峰一块拉住柳侠,柳侠挣脱不了胳膊,猛抬腿狠狠往黄志英脸上蹬去……   ……   一年级九班柳侠把教政治的黄老师打得头破血流的事不出一个小时就传遍了全校。   老师们义愤填膺,坚决要求开除这种目无师长的害群之马。   学生们兴奋异常,尤其是黄志英教的几个班的学生。   总算有人替他们出了口恶气。   全校的学生都在打听哪个是柳侠。   柳侠和柳海此刻站在校长王占杰的办公室里。 第27章 惶恐   柳海洗完衣服跑着去教室,刚出住宿区就看到两个老师揪着柳侠往老师办公楼那边拉,柳侠踉跄得几次都差点摔倒。   柳海没工夫想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到的就是两个比幺儿高大的老师揪着幺儿的衣裳在打他,幺儿几次被打的都要倒地上了。   柳海冲过去就把更强壮些的崔老师给撞开了,一把把柳侠扯过来护在身后,瞪着眼睛跟俩老师对峙,结果一起被带到了校长办公室。   此刻,王占杰和其他两位副校长、一位政教处主任都冷脸坐着,看着站在屋子中间,紧挨在一起的兄弟俩。   柳侠嘴巴闭得紧紧的,一脸桀骜的看着窗外。   柳海眼睛盯着地面,右手却紧紧的握着柳侠的手。   副校长吴保军说:“您都看看他那态度,哦,你刚才说恁多,意思就是你可有理对不对,老师骂了你两句你就该打老师,对不对?”   柳侠吸了一下鼻子,声音不大的说了一句:“他凭啥骂俺妈?”   吴保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王老师,这种学生要他干啥,现在就应该宣布把他开除了。”   其他几个人都附和着,看柳侠的眼神像在看一堆垃圾。   柳海拽着柳侠不让他动,自己往前走了一步:“老师,俺小侠以前都可尊敬老师,不信您去问问俺以前学校的老师,俺旷课是俺不对,可俺真的是过不来上窑坡……”   政教主任安宝成厉声打断他:“又说您那啥上窑坡,一个小土坡儿就成了您俩旷课的理由了?红军长征两万五千里啥崇山峻岭没走过?您那坡比六盘山还高还陡?就算是比六盘山还高还陡,只要是真的有决心,一样能过来,红军不是都走过来了吗?”   柳海哑口无言了,他学过毛主席的诗,知道六盘山很高,但他不知道上窑是不是比六盘山高。   吴保军厌恶的看着他俩说:“跟这种垃圾学生有啥说哩,我的意见是马上开除,要不,一粒老鼠屎,糟蹋一锅汤。”   柳侠扭过了头,仰脸看着吴保军:“那黄老师算不算老鼠屎?他给俺上课光会照着书念,还高兴打谁就打谁,想骂谁就骂谁,俺要是老鼠屎,那他是啥?   俺伯俺妈说,谁都是人生父母养哩,谁家的爹娘养孩儿都可难,所以谁家的爹娘都不能乱骂,黄老师他凭啥就能?我旷课不对,我写检查,我罚站,我叫老师随便打,他凭啥骂俺妈?”   他还想问一句,要是有人当面骂您妈,你打不打他?   但柳侠到底不敢,面对一群成年人,一群他从听懂话以来就被父母教育一定要尊重、此时此刻又掌握着他命运的人,他再小再冲动,也明白自己的身份。   吴保军一下火了,过来推了柳侠一把:“你翻天了啊,还质问起老师来了,你再说一句叫我听听!”   如果不是柳海拉着,柳侠差点撞在身后着的正旺的大铁炉子上。   柳海把柳侠护在怀里,嘴唇哆嗦着瞪着吴保军。   再有人敢打幺儿一下,他就豁出去拼命了,管他娘哩开除不开除。   吴保军居然没有再动手,就那么和柳海瞪着眼站着。   其他几个学校领导还是原来的腔调。   “叫家长,马上让他们把人领走,少家失教,这样的孩儿咱教不了。”   “黄老师光会照着书念那也是您的老师,老师骂你几句咋了?你不认识自己的错误,还说老师这那那这,既然你恁有本事,那就别要老师,自己去考个大学叫全世界都看看。”   ……   王占杰等所有人都说完了,才对柳海说:“叫您家长来一趟吧,我得跟他们谈谈。”   柳海楞了好几秒钟才说:“没法叫俺家人,俺翻不过上窑坡。   还有,俺那一身衣裳都洗了,我要是回去,身上这身衣裳也都弄成泥,俺妈该作难了,她没啥给俺换了。“   几个老师都不耐烦柳海的话:“别再说您那上窑坡,他们要是过不来,您俩直接走人就妥了。”   王占杰站起来,对几位领导说:“您都先回去吧,吴老师一会儿还有课,我再跟他俩谈谈,完了咱们再商量咋处分。”   吴保军不满的说:“情况明摆着哩,还商量啥?必须开除!“   几个人离开后,王占杰对柳海说:“我要是单独跟柳侠谈,你是不是不放心?”他的声音有很重的胸腔音,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他这句本来是相对温和的话听起来也很严厉。   王占杰是校长,同时带高二四个班的数学课,其中就有柳海的那个班,柳海比较了解他,这是个很严厉的老师,虽然他见到过王占杰对学生最严重的惩罚也就是站在教室后面听课,但柳海还是不放心让柳侠一个人面对他。   王占杰明白了柳海的态度,拿起桌子上一本书往外走:“柳海去拿纸笔,先一人给我写一份不少于八百字的检查!”   柳海拿了纸笔回来后,和柳侠俩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   柳侠的愤怒还没有完全消失,这口气支撑着他在一群学校领导面前也不肯低头认错。   可他们毕竟还只是十来岁的孩子,冲动过后,想到可能面临的结果,俩人现在恐慌的不行。   柳海是直接被拉到校长办公室的,他所知道的,都是从刚才柳侠和几位校领导辩解的过程中听到的,柳海搂着他的肩膀安慰他:“没事孩儿,不中你就走,你去京都上学,反正你上学早,从初一再上一遍,才正好跟人家年龄一样。”   柳侠坚决的摇头:“我不去,我去猫儿咋弄哩?村里没一个人叫他们孩儿跟猫儿耍,孩儿就等着星期日我回家跟他耍那一天呢,我要是再走,孩儿就可怜死了。“   校长办公室中间烧着个大铁炉,屋里很暖和,柳侠的身子慢慢缓过来点,脑子清醒了,恐惧也更深了。   俩人惶惶不安地写了俩小时检查,到八点多第一节晚自习下课钟响,王占杰才回来。   他没看俩人的检查,把一大摞作业本放好,对他们说:“自己拉个椅子,坐煤火边去。“   俩人踟蹰了一会儿,才拉了椅子,和王占杰一起围着炉子坐下。   王占杰问:“您伯您妈多大年纪了?”   柳海不明白他为啥问这个,但还是很老实的回答:“五十多了。”   王占杰问柳侠:“你是家里老幺儿?”   柳侠轻轻点头:“嗯。”   “我是家里老大,俺大孩儿今年十五,在隔壁城关中学上初二,俺妈今年六十了。”   两兄弟看着王占杰,不知道他啥意思。   王占杰继续说:“俺家也是农村哩,我三十多才考上中原师大,俺妈对我说,我能吃上商品粮,过上好日子,她就是死了也高兴。”   王占杰高大强壮,如果不是他穿得比较干净,上衣兜里还插着两支钢笔,气质看起来确实更像个农民。   柳侠吸了一下鼻子,眼圈红了,他想起孙嫦娥听到决定让柳海去京都读书时候掉泪的样子,想起柳凌坐上火车时,柳长青和柳魁红了眼睛的样子:“俺妈也想叫俺都考上大学,她说俺要是吃上商品粮,过上好日子,一分钱不给她她也高兴……”   王占杰说:“你知道您妈想让您都过上好日子,那一句话不对就对老师动手,要是你被开除了,你还能考上大学吗?要是考不上大学,你说,你有啥办法过上好日子叫您妈高兴?”   柳侠低下头,半天才说:“我没想打老师,可是,我不能叫人骂俺妈。”   王占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黄老师骂人不对,你动手打老师就对吗?他骂你,你不能去告诉你们班主任吗?不是还有我这个校长吗?你为啥不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解决,却动手去打人呢?”   王占杰知道自己这话根本就是扯淡,欺负小孩子。   班主任能管学生之间的纠纷,能管得了黄老师打骂学生?还有,哪个学生会在和老师发生纠纷的时候,想到去找老师的领导反应情况呢?   就是他自己当年也不可能。   他刚到荣泽高中不久,就见到过黄志英把一个早操跑步掉队的学生踹到苗圃里又打又骂的行为,他当时都被黄志英的行为给惊呆了。   老校长因此还专门把黄志英的父亲请到学校,希望能劝说他一二。   没想到,那位原来口碑很不错的老教师,对儿子却是无原则的溺爱,一字一句都是替黄志英辩护,致使黄志英越来越骄纵,近两年,打骂起学生简直比街头无赖和乡野泼妇还疯狂。   黄志英是顶了他在这里工作了近二十年、文革中被打成右派的父亲的班来的正式工,可以说,只要不是打残打出人命,谁都拿他没办法。   王占杰来荣泽高中的时间不长,因为连续几年所教班级成绩特别好,又赶上国家正在大力提倡重用知识分子,他这个暑假才刚刚被破格任命为校长。   至少目前,他拿黄志英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知道,学校很多平时对学生很严厉的老师,对黄志英打骂学生的行为也都很鄙视。   可即便如此,这些老师在今天的事情上也不会替柳家兄弟说话。   相反,他们会默契地站在黄老师这边,因为他们都是老师,维护黄老师的尊严,或者说是脸面,就是维护他们自己的脸面。   王占杰刚才拿出一节课的时间去向几个望宁来的学生调查柳海和柳侠,从他们那里听到的关于上窑的情况,比柳海说的还艰难。   他还从张鹏和张长喜那里听到了柳家兄弟多少年如一日爬几十里山路去望宁上学;   知道了柳家岭在望宁也是个被人看不起的穷地方。   知道了柳侠拾字纸给一出生就失去母亲的小侄儿攒钱买奶粉,   为了抢那每天能卖两、三分钱的废纸,单挑楚家兄弟俩……   他很心疼这俩孩子,但他也必须坚持一个校长的立场,至少要做出足够的姿态,来维护老师的脸面,这样才能让他这个校长以后的工作能够顺利平稳的进行下去。   柳海拉着柳侠的手,对王占杰说:“王老师,俺小侠平常真的可好,俺伯俺妈教俺尊敬老师,俺连背后都没有骂过老师,我是他哥,俺伯说了小侠在学校就归我管,他今儿打老师,是我没管好他,你别开除小侠,我去给黄老师赔礼道歉,我替小侠写检查。”   王占杰说:“柳海,老师知道你是个好哥哥,但这件事不一样,打老师是件很严重的事情,还是让家长来一趟比较合适,至于您俩,在您家长来之前,先不要去上课。”   俩人都楞了,这是让他们停课了啊!   还有三星期就期末考试了,他们不上课咋弄啊,如果不想上课,他们何必一身泥的赶回来。   王占杰看到了两个人惊慌茫然的表情,有点不忍心:“打老师这么大的事,如果就这么让你们回去上课,学校没办法给黄老师解释,对其他学生也会造成不好的影响。   这样吧,柳海你回去把你们俩的书都拿过来,这几天就在我办公室里写检查,不少于800字,不深刻不算数,写到我满意为止,中间你们可以看书学习,不懂的就问我。   柳海,既然回不了家,那就写信吧,都在荣泽县,写信也最多三天时间吧?等您家里人收到信来学校,学校看你们家长的态度,讨论后再决定给柳侠的处分。”   柳海为难的说:“邮递员不去俺大队,他们过不去上窑坡,俺的信都是自己去邮电所拿,俺四哥最多一星期去一趟邮电所。”   王占杰楞了一下,无奈的说:“那你只管写,有几天算几天,放假前总能收到吧?”   柳海只好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俩人把书本和碗筷都拿到了校长办公室。   那天开始,柳侠和柳海除了晚上回寝室睡觉,其他全部时间都呆在王占杰的办公室。   柳侠真让检查给难为住了,他根本就不觉得自己有错,所以咋也写不出来。   王占杰前两天都没有要求看柳侠的检查,他每天都尽量多的留在办公室,给俩人讲课。   王占杰是文革前的高中生,还在自己村子里教过十四年初中,考上大学后又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学习努力,博览群书,知识系统非常扎实,除了英语,辅导两个人其他所有的课都没问题。   他发现这两个孩子都是数理化极好,外语、政治和生物最差。   他还发现柳侠的字居然比柳海的还要漂亮。   想当初,他第一次看到柳海的作业时就惊艳了一把,他也是因为一手好字才注意到柳海这个当时最多算中等生的学生的。   但也有让他非常难受的发现,两个孩子每天都只有中午才和着吃一份素菜,其他时间全是一分钱的豆腐乳或榨菜丝;馍也都是玉米面馍,连麦子玉米混合的花卷都没买过一次,。   吴保军几个人刚开始还觉得不让柳侠他们俩去上课是一种处罚,过了两天就觉得不太对劲。   王校长的办公室可是有一个大铁炉子的,屋子比教室暖和不知道多少倍,那俩小子在那里边岂不是占了便宜?   再加上他又看到王占杰给柳海讲物理;罗老师把自己的教参书送去给柳侠看,吴保军问的时候,她说是校长让她有时间过来给柳侠补英语,她最近忙着出考试卷,就把书拿过来让柳侠自学。   吴保军觉得事情不对,就叫上了安宝成,趁课间时间去问王占杰。   王占杰的解释是:学校规定学生只有晚上能进寝室,如果让他俩呆在寝室,其他学生如果也违反纪律停课,就可以躺在寝室睡大觉了,这肯定不合适;   柳侠的家长没来,处分还没决定,俩人就还是荣泽高中的学生,是学生就得老老实实地上课学习,不要想着违反了纪律就可以不做作业;   至于在我的办公室,要不让他们去哪儿?   你们问问学生,是愿意在教室学习还是愿意来校长办公室写检查?   答案是明了的,没有一个学生愿意来校长室,即便那里有暖烘烘的铁炉子。   被停课的第四天是星期六,柳海和柳侠刚吃完饭,王占杰就进来了。   他给俩人讲课一直讲到四点半;然后他出去了两趟,端回来两个装满蜂窝煤的纸箱和两个铝饭盒。   王占杰把饭盒打开,放在炉子边:“晌午我刚打了饭,教育局的人来了,我就陪他们去饭店吃了,这个您俩热热吃了吧,扔了怪可惜的。”   柳海和柳侠看看那满满一饭盒的肉片炖菜和六个白面馍,又看看王占杰,不明白他的意思。   王占杰套上一件蓝色的大棉袄:“俺大孩儿该放学了,我接着他俺俩就回老家了,俺娘和您师母他们都搁老家呢,我每个星期都回去看他们跟俺那俩小的。”   柳侠和柳海互相看了看,不知道该说啥。   王占杰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把腰上的钥匙串拿下来,取了一个钥匙递给柳海:“您俩今儿黑睡这屋里吧,要是出去,记着锁门,我明儿后晌五点多回来,您俩认真做作业,不懂的回来问我。”   柳海和柳侠隔窗看着王占杰骑上自行车离开,然后又看看炉子上放着的俩饭盒,都没说话。   俩人在校长的办公桌上过了一个可以暖热被窝儿的夜晚。   可是,柳海也看到了柳侠左腿上那一大块淤青,他恨不得去宰了黄志英那王八蛋。   第二天,除了吃饭和上厕所,俩人一直不停的在做题、背书。   下午四点,柳海去端了一盆水,在炉子上烧热了,把办公室能擦的地方都擦了一遍。   柳侠把地扫得干干净净。   王占杰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整洁到几乎一尘不染的办公室和几本整洁漂亮、正确率百分之百的作业。   星期一黄昏,窗外又飘起了雪花。   柳侠和柳海都绝望了,他伯和大哥不来,这样惶惶不安的日子他们就得继续熬。   被停课的第九天中午十一点,校长办公室里。   王占杰在批改作业,柳海在做数学题,柳侠背对着门坐在炉子跟前背英语课文。   身后突然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柳侠赶忙跑过去打开门:   柳长青和柳魁站在门口,俩人都是两腿泥,上身只穿着光裸的棉袄——一人手上提着一件满是黄泥的上衣。 第28章 抗争(上)   校长办公室。   王占杰坐在自己办公桌后。   他右边靠东墙一溜椅子上坐的依次分别是:副校长吴保军、房随安,教导主任安宝成,黄志英的父亲黄玉忠,头上缠满纱布的黄志英,柳海的班主任张青林,柳侠的班主任蒋老师,被柳海撞过的崔老师和李老师。   对面是柳家父子四人。   柳海和柳侠是站着的,俩人低着头不敢看父亲和大哥。   他们不怕黄志英那样的人,但因为这样的原因让父亲和大哥来接受这么多人的审判,让他们羞愧难当。   黄家父子和其他人是吴保军叫来的。   柳长青和柳魁进来的时候,他正好在传达室,直接找学生通知了其他几位相关的老师。   黄玉忠这几天一直在学校照顾儿子,但却没找过王占杰,王占杰去看黄志英的时候,他也总是借故躲开。   这是一种姿态,他听吴保军说了王占杰这几天对柳家兄弟的态度。   他用这种看似示弱的方式给王占杰施加压力。   王占杰简单的说明了情况,并把黄志英和黄玉忠单独指出来让柳长青和柳魁认识,让柳长青先说说他的态度。   东面一排人都看着柳长青。   柳长青平静的打量了两个小儿子两遍,问柳侠:“幺儿,你来荣泽上学前,我跟您妈咋教你哩?”   柳侠低着头说:“到学校好好学习,尊敬老师,老师和先生都是有学问的人,是最该尊敬的人,是教人学好的人,老师就是哪一句说的不对,下了课找老师问清楚;   要是万一有啥事老师冤枉了自己,不能记恨老师,只是因为我们人老多,老师照应不过来,跟老师说清楚就好了,老师永远都不会故意冤枉学生。”   柳长青猛的沉下了脸,厉声呵斥:“谁教的你说话时候低头弯腰跟犯了罪一样?就是你真犯了罪也得站的挺挺直直认错,看着我!”   柳侠和柳海‘呼’的一下立正站直。   东面的人也全都一震,身体几乎是不由自主的都坐端正了。   吴保军随即意识到什么,有点懊恼的和黄玉忠交换了一个眼神。   柳长青接着对柳侠说:“既然我说的话你都记得,那今儿当着您这些老师的面跟我说说,你为啥敢在课堂上打老师?”   柳侠刚才羞愧温驯的神情立马变成了愤怒,他瞥了黄志英一眼,然后看着柳长青的眼睛,把他从教室门口喊‘报告’开始,一直到他被两个老师拉开,但中间黄志英骂人的几句话,他无论如何学不来,只好说:“他骂的老腌臜……他……,伯,我……说不出来。”   柳魁轻轻的叫了声:“幺儿!”安抚着愤怒的弟弟。   柳侠倔强的看着柳长青,不再说话。   柳长青转向黄志英,恭敬的说:“黄老师,您是老师,我尊敬您,我想着您当老师哩,肯定不会说瞎话。   那黄老师能不能当着俺的面,说说小侠哪儿说的不对、不符合事实?也说说你骂了小侠啥,叫俺都听听,也心里有个数,知道回去咋教育他,看看要是以后有人再这样骂,他该不该动手打人。”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   王占杰端起茶缸喝了口水,他刚刚连续上了两节课,口渴的很,不方便多说话。   其他几个校领导和老师听了柳长青的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为啥不是滋味,他们自己也说不清。   黄志英头上缝了四针,这些天都没有上课,他给王占杰撂下一句“你看着办”,就天天躺在宿舍里睡觉,万事都由他伯黄玉忠伺候着。   他听了吴保军和黄玉忠的话,觉得他不闹给王占杰的压力更大。   他是正式工,他伯是荣泽高中的元老,教育局局长来也得给他伯几分面子,他就不信王占杰敢留下那个土鳖。   今儿他是抱着高高在上准备大发神威的心态来的。   以前他打过的学生不止一次叫过家长,哪个家长不是一见面就诚惶诚恐地跟他赔不是?他最后开恩答应不追究,然后家长感激涕零的把胆敢冒犯他的学生打骂一顿算给他赔礼。   不过,这次他不打算给这两个土鳖学生的家长面子,以前都是他单方面打骂学生,学生在打骂之下不够温顺,让他不高兴了才叫的家长。   而这次,是柳侠还击了他,他不但不会大恩大德网开一面让柳侠留在荣泽高中,还要当众再奚落一下他的家人。   他要让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土鳖看看,他不但敢打他骂他,还敢当面腌臜他的家人,他要戏弄够了再让这个乡巴佬卷铺盖滚蛋。   但现在是怎么回事?那两个穿着破旧的撅头棉袄、一看就是乡巴佬的男人,没有小心翼翼的给他赔不是,没有打骂柳侠,却在指桑骂槐的嫌他没有老师的样子,现在,竟然要让他解释?   黄志英扭头看他父亲和吴保军。   世间的事,许多是做得说不得的,比如夫妻之间的人伦之道,人人都要做,却不能拿出来说;   还有许多是粗人说糙话,大家听了都跟没听到一样,说的人基本上都是不过脑子随口胡扯的,没人会认真,会当真。   可一旦有人认真起来,结果会是非常的难堪,比如后面加了料的国骂。   黄志英骂人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只是在面对学生的时候更嚣张更口不择言些。   不平等的师生关系决定了他对学生绝对的优势地位,所以他随心所欲地殴打辱骂学生,从来没有人认真的追究过他的言行。   没人追究,便意味着不会受到惩罚。   一个从来不用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的人,会被惯坏,会失控,会膨胀到以为整个世界都要围着他来转。   这样的人永远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所以也永远想不到自己会有坐在被告席上的一天。   现在的情况,就完全超出了黄志英的认知,他有点慌了,因为他骂学生的那些脏话,绝不仅仅是一般的粗糙男人随口瞎扯。   黄志英是骄横,是强势,但他还知道自己是个老师,不是这几年社会上那些打架斗殴的小流氓,那些不堪入目的脏话,他敢肆无忌惮的对着学生骂。   但现在,在自己的领导和同事以及学生家长的注视下,要郑重其事的说出那些话,他发现自己根本张不开嘴。   黄玉忠忍不住了,他愤怒的盯着柳长青说:“你啥意思?志英就是带了个口头语儿,咋,您不说您家孩儿把老师打的缝几针,还打算跟俺志英计较这个?”   柳魁不紧不慢地接过话:“既然只是口头语儿,那应该是无伤大雅的吧?黄老师就说出来叫俺听听。   要真是你就说了两句平常的口头语儿,俺小侠就打你,黄老师,各位老师,我保证,不出这个屋子,我当着您的面打断他的腿,黄老师,你说吧!”   说完,作为家长来学校的柳家两父子就那么略带谦卑的、平静的看着黄志英,坐等他的解释。   没人能想到柳长青和柳魁会用如此看起来谦卑,事实上却异常强硬的态度说出这样一番话,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黄志英扭脸看向他的同事们,希望有人出来替他解围。   但蒋老师几个都无视了他无辜求助的眼神,专注地看着自己眼前某一物件   他只好把目光再次落在了吴保军身上。   吴保军也经常打骂学生,虽然不像他骂的那样痛快,但在对待学生的大方向上,他俩特别能谈得来。   可,吴保军是打骂学生,但他的骂确实只是口头语,也就是国骂那仨字;   其他的,他侮辱学生人格时,经常是不带脏字的,事实上,他挺看不上黄志英用泼妇老娘们儿那些脏话骂学生。   太下作,太没水平。   但,黄志英对王占杰当校长很不忿,经常给王占杰楚难题,这点很合他的心意。   这次的事,一听到有学生打黄志英,吴保军就知道肯定是他骂的太腌臜了。   不过吴保军并不介意,在维护老师的脸面和学生的尊严之间,他根本不用选择,后者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而且,可以顺便给王占杰找点麻烦,他何乐而不为?   王占杰不是来这里四年就跨过他这个当了五年的副校长当上了校长吗?这么有本事,这回就让他好好抻抻吧!   不过,现在的情况是,他的同事有好几个都在这里,那两位乍一看贫穷拘谨的家长,现在看起来,骨子里绝对不是本地农村那些对老师敬畏到迷信的家长,他们的要求听起来非常给老师和学校面子,但……   吴保军觉得今天的事情不太好掌控,他好歹是副校长,不想被黄志英当枪使,而且这枪当不好的话还会非常恶心,可能给自己惹一身骚。   但也不能看着学生家长那么嚣张,站在老师头上拉屎拉尿。   吴保军清了清嗓子:“咳,啊——,柳侠的家长,看来您是觉得您家孩子没有错,错都在老师身上了!”   “俺没这么觉得,”柳魁接住了吴保军的话:“俺要是那样想,就不会坐在这里听黄老师说了,俺就是想弄清楚是咋回事,知道回去该咋教育俺俩兄弟。”   柳魁的话,让吴保军和安成宝都有些恼羞成怒,安成宝冷笑了一声说:“那照你的话,今儿黄老师要是不说,他俩打老师就是应该的,他们就没错,是不是?”   柳魁声音不高,但却没有示弱:“我没那意思,我的意思是,啥事都得是有原因的,不能说因为骂人的是老师,俺兄弟是学生,错儿就一定全是他们的。   老师是该受人尊敬的,学生就应该尊敬老师,俺一直就是这么想的,俺家也一直就是这么教孩儿们的。   但是,是人都会犯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毛主席号召的,那响应毛主席号召下乡的就应该都是好青年,都该受人尊敬吧?   可事实并不是那样,这您都应该知道吧?知青打架犯事儿、偷鸡摸狗的多了。   俺那边有几个男知青,去俺大队调戏长得好的女知青和俺大队的闺女,俺就照样修理他们,把他们按在大队院儿的磨盘上,扒了裤子,一人屁股上三十鞋底儿;   俺村儿知青去跟三道河的知青打群架,回来后一样被按在磨盘上脱光了打屁股;   人,不是说你头上顶了个好的名头就不会犯错了。   老师和知青都是人,知青是些年轻孩儿,犯了错儿打几下屁股让他们长点记性,省得以后犯大错;   小侠跟小海犯了错儿,俺一定会教训他俩,但俺得问清楚原因,才知道该教训到啥程度。   俺那几个知青就是,本来是想一人打五十鞋底儿哩,因为是三道河的先欺负俺村儿女知青他们才去打架,所以一人就打了二十鞋底儿。”   连王占杰都惊呆了,用这种方法修理知青,他们想都不敢想。   黄玉忠脸色憋的通红,想说什么,他右边的安成宝把身子往右又挪了挪,他敏感的察觉到了什么,去看吴保军的脸色。   吴保军阴沉着脸看着自己的脚。   黄玉忠恼了,关键时刻,都装起好人了。   被打的是他儿子,他最聪明、最宝贝、唯一的儿子,他得替儿子讨回公道:“今儿叫您来是说您家孩儿打俺家志英哩事,您说刚才那些话啥意思啊?您再不认,俺志英也是荣泽高中哩老师,俺头上那个名头是国家给的,您不想认也不中。   俺志英是国家的正式职工,您孩儿把他打的头上缝了恁多针,说到哪儿您也逃脱不了罪责。   您别想着揪着他骂了您孩儿两句不放就有理了,那不可能,不中就把教育局的领导叫来。   打学生的老师多了,打他们是为他们好,何况俺志英只是年轻,看不惯不遵守纪律的学生骂了两句,他有多大的错,您孩儿就下这样的狠手打他?   同样身为父亲,你可以想想,如果被打的头上缝针的是您孩儿,你现在是啥感受。“   柳长青等黄玉忠真正停下了,才说话:“你想知道俺家哩孩儿要是当了老师,因为骂学生被打破头,我这个当爹的是啥感觉?   那中,我现在就告诉你:   我会觉得柳家列祖列宗的脸都被我丢尽了,我会叫他滚回家,别再祸害别人家哩孩儿们。   我会跪到柳家祖坟上请罪,养不教,父之过,我这个当爹的没把孩儿教好,叫他出去给列祖列宗丢人了。“   柳长青说的绝对不慷慨激昂,甚至还有点过于平淡,但听在几个老师的耳朵里,却像是巴掌扇在自己脸上。   没人说话,只有黄志英父子对柳长青怒目而视。   黄玉忠气的哆嗦。   柳长青视而不见:“不过,俺家养不出那样哩孩儿,我跟孩儿他妈虽然没啥学问,还多少知道点礼仪廉耻,孩儿们也……”   黄玉忠一下站起来指着柳长青:“你这是骂谁哩?就你还知道啥礼义廉耻?我看你是狗屁不通,您孩儿打了老师,你不说给老师赔礼道歉,还对着俺指桑骂槐,你这是欺负谁哩?“   柳长青看着黄玉忠,不卑不亢的说:“老师不是光叫凭嘴说哩,也不是国家给你个名号你就真成了老师了,一个人,就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要是心术不正行为不端,连做人起码的道义都不知道,他就算站在讲台上,也算不得真正的老师。”   黄志英也站了起来,还往前上了一步:“你说谁心术不正哩?少鸡巴给我废话,您是不是打完我了现在想耍死狗哩?哼哼,您这样占完便宜就耍赖的土鳖我见多了,您也看清楚,这是哪儿?就凭您这几个土鳖,也想来荣泽闯光棍儿欺负老子?“   柳魁‘霍’的站了起来,但随即就被柳长青拉住,示意他好好坐着。   柳长青稳如泰山的坐着,看着对面的人:“我当年去朝鲜打过美国佬,您谁能说说,咱国家当时恁难,为啥跑恁远去跟美国人打仗?”   几位老师都面面相觑,不说话看着柳长青,等着听他还能说出什么耸人听闻的话。   柳长青说:“不知道?那我告诉您:那是咱们被欺负狠了,再不还手就没活路了!“   他看看脸色明显变化的一群人,气势凛然的说:“你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安安分分过日子,可是人家不让,穷日子人家也不让你好好的过。   要是咱再不还手,美国就把咱们给掐死了,所以,咱就是知道人家有飞机大炮原子弹,咱只有三八大盖手榴弹,那也得打,打了没准儿还能打出一条活路,不打就只能等死,毛主席的决定很英明。”   黄志英不耐烦的说:“叫你来说您孩儿打我哩事呢,你说这些球闲话有啥用?想拿你去朝鲜打过仗吓唬人?”   王占杰淡淡的说:“黄老师,咱先听家长把话说完,你一会儿有啥想说,俺也都会听着。“   柳长青继续:“我的意思是,凡事有因才有果,没人吃饱了闲的跑几千里冰天雪地的去跟人打仗,也没有哪个学生敢主动去打老师……”   黄家父子同时又站了起来,黄志英手指着柳长青说:“说了半天,你他妈了个逼的还是想……”   他话没说完,柳魁一直拿在手里的上衣已经摔到了身后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向黄志英:“你找死!“   王占杰的茶缸重重的响了一下,茶水溅了一桌子。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蒋老师和张老师跑过来拼命拉住了柳魁。   柳侠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攥住了铁炉子边的火钳子。   属于荣泽高中老师的几个人脸色都难看的不得了。   黄志英被柳魁脸上的悍色给震住了,同时他还有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那句是他真正的口头语,和同事、和他家里的姐妹说话时他也经常随口就来,所以他还没意识到柳魁为什么会突然间被激怒。 第29章 抗争(下)   黄志英迷糊,黄玉忠却很清楚,但他不是清楚儿子又说了脏话,而是听清楚了柳魁那句“你找死”。   他从小到大捧在手心里、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的宝贝儿子,怎么能被人诅咒‘死’?   平时为人本分,甚至有一丝迂腐的黄玉忠,在遇到所有跟黄志英有关的事情时,都是一面倒的不要原则和底线。   他冲到了王占杰面前,用颤抖的手指着柳魁和柳长青说:“王校长,你看看,这种没教养的人,咱跟他们还有啥说哩?志英就是年轻说话冲,说了他孩儿两句,他孩儿就往死里打俺志英啊!”   他又把手指向了周围几个老师:“将将这回您都听见了吧?听见了吧?志英不就是带了句口头   语吗,他就能诅咒俺志英死?您那心咋恁毒哩?”   转折发生黄玉忠话音落地的一瞬间。   正拉着柳侠的崔老师忽然放手,没什么表情地对王占杰说:“王老师,我后晌还有课哩,我得去准备一下。   至于这俩孩儿的处分,我没啥说哩,柳侠的情况我也没看见,没发言权;   柳海吧,就是想护着自己兄弟冲动了点,这咱都能理解,处分啥的我想也没想,我先走了。“   说完,径直从人群中穿过去走了。   拦在柳海身边的李老师马上也跟上:“我还有好几个班作业没改呢,王老师,我也走了,处分啥的我跟崔老师一样 。“   连王占杰都没想到,第三个走的会是吴保军,他的借口是要带着地理组老师出考试卷。   张青林则是说他叫了个学生在办公室等着他谈话。   一下走了四个人,房随安和安成宝虽然不好意思也找借口走,却都表示自己也很忙。   王占杰不再看黄家父子的脸色,招呼房随安、安成宝、蒋老师到他桌子跟前,几个人直接说处分的事。   黄玉忠迷茫了,那几个人明明应该是站在他这边的,这说走就都走了是什么意思?并且留的话还都是向着柳家父子的。   最不偏向柳家的吴保军也只是说“处分的事,领导组啥决定我都没意见。“   为啥啊?吴保军不是一直说他会支持志英,一定会把那俩孩儿开除的吗?他不是最想让王占杰下不来台的吗?   黄玉忠不知道,崔老师走过他们父子身边的时候几乎忍不住想骂出声。   泼妇一样骂学生就够丢人了,还当着仨儿子的面对人家父亲嘴里不干不净,当爹的居然连一句管教的面子话都不知道说。   妈的,砸死你都不亏,荣泽高中老师的脸都叫您爷儿俩丢尽了。   黄志英看出来今儿是没人替他说话了,干笑了几声表达自己根本就不在乎后,干脆耍起了无赖,双臂大开的摊在椅子背上,翘着二郎腿,摇晃着脑袋,一脸的嚣张不屑。   可稍微有点阅历的人都知道,脸上的表情可不一定能代表心里真实的想法,要不就不会有‘色厉内荏’这个词了。   确实,黄志英现在心里一片茫然,如果一定要让他找出一个比较明确的想法,那就是烦。   烦他伯黄玉忠。   他不是告诉自己王占杰肯定得开除柳侠吗?他不是说一定会给自己出气,不让自己受一点委屈吗?现在这是啥?   狗屁!   那几个人就在旁边商量处分决定,连问黄玉忠一声的意思都没有。   在荣泽高中干了一辈子,连自己儿子都兜不住,真他妈窝囊废!   不过,他今儿没敢再像以前那样故意跟王占杰对着干,他已经看出来了,王占杰冷起脸来硬是不给他伯面子,就黄玉忠那窝囊样也翻不起啥浪。   吴保军刚才的样子明显是不会再管这事了。   妈了个逼的,老子不就是说了句口头语吗?   王占杰在会上公开说过,他已经着手向上级申请调入大批的优秀教师和专业师范院校的学生。   上面也每天都在提‘能者上,庸者下’。   要是王占杰硬把他弄去看大门或扫地,他也真没办法。   还有那个叫柳魁的,真他妈的凶……   几个校领导和蒋老师商量了几句,处分决定几分钟内就达成了:柳海写一份检查即可。   柳侠留校察看一年,写一份检查。   黄玉忠说黄志英不能白白挨疼受罪,他们商量的结果是:学校报销黄志英所有的医药费,柳家再赔黄志英十五元钱。   黄玉忠听了处分决定想站起来争辩,看到王占杰和另外几个老师冷淡的表情,又坐了回去。   柳侠和柳海听到十五元,都有点懵了,他家哪有恁多钱啊?   可出乎他们意料,柳魁从棉袄里面拿出了一个手绢包,直接把十五元钱给了黄玉忠。   黄玉忠接过钱后,即便已经感觉到了在座的人突然之间对自己态度的转变,他还是忍不住表要替儿子挣点面子:“柳侠打老师这么大的事,就写一个处分公告贴报栏里,写一份检查给老师,那才有几个人看到?哪能起到警示其他学生的作用?   房随安是和黄玉忠共事时间最长的一个,他看了看另外几个人,语气依然恭敬的问:“那黄老师您的意思是——”   黄玉忠说:“处分得在全校大会上宣布,检查也得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念。”   黄志英重重的用鼻子哼了一声,翻了黄玉忠一个白眼:窝囊废,处分都已经决定了,提这要求有屁用,老子是以后还得在这儿上班哩没法闹,你他妈就不会给他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   王占杰对黄玉忠说:“您的要求是合理的,不过,他俩每人的检查都近一千字,现在有好多学生手脚都是冻疮……”   柳长青站了起来:“不能因为俺这俩不争气的孩儿叫恁多孩儿跟着受罪,这样吧,柳侠和柳海的检查贴到学校院子里,让全校学生都看到也是一样的。   黄老师要是还嫌看到的人老少,那就用毛笔写成大字多抄几份,多贴几个地方,让全校学生都能看到。”   王占杰问黄老师:“你觉得咋样?”   黄玉忠不忿的说:“最少一人三份。”   柳长青说:“那,拿东西吧,我跟他哥一起抄,也算是俺没把孩儿教好,给老师赔罪。”   荣泽高中每次考试都要全班排名次,年级排名次,都是用毛笔写了公布出去,所以东西很快就准备齐了。   其他校领导和蒋老师还有事,都先走了。   黄家父子也借口黄志英不舒服走了。   王占杰看着柳家父子写检查。   王占杰见过柳海、柳侠的钢笔字,已经很惊讶,但他绝对想不到,柳长青和柳魁这个看起来根本就是标准农民的人,竟然写得更好,还是毛笔字。   王占杰不太懂书法的那些流派,但他仍然被柳魁、柳海和柳侠那端庄流利、潇洒漂亮的行楷,给震惊了。   如果说柳魁字写的好他还能理解,毕竟柳魁年轻,接受过教育很正常。   可柳长青呢?   已经五十出头、两鬓斑白的柳长青是最普通的老农形象,穿着上甚至比一般农民还要差很多。   就这样一个老农民,端坐在办公桌前,气度在提起毛笔的瞬间变成沧桑的儒雅,一行行竖版的楷书沉稳大气,端庄和谐,随手而出的每一笔,王占杰觉得都比他临摹过的字帖还要漂亮。   毛笔字的一个缺点就是慢,父子四人写检查写到一点多,每人才写了一份。   柳长青对王占杰说:“俺得走了,想带俩孩儿出去说会儿话,剩下的几张叫他们一会儿回来再写,你看中不中?’   王占杰马上就答应了:“没事,这件事我会负责到底,您带俩孩儿去吃点饭吧!   已经耽误这么多天了,也不缺这一晌,今儿后晌就让他俩还在我办公室里吧!“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今天的事,该我跟您道歉的,我们学校没管好自己的老师,让他做出这种不体面的事。”   柳长青拿起自己搭在椅子背上沾满泥的上衣,对王占杰深深的鞠了一躬。   王占杰慌忙去扶,打翻了茶缸,茶水流了一桌子:“您千万不要这样,我怎么敢当。”   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小时,王占杰却对这位农民产生了深深的敬意,所以对柳长青的大礼,他真的是诚惶诚恐。   柳长青又看着柳魁兄弟仨给王占杰鞠了一躬,说:“百人百样,千人千相,那个黄老师,是他自己家的问题,不关您的事。   谢谢您照应这俩孩子,以后柳侠要是有啥做的不妥当的事,还麻烦您多教导他。”   王占杰郑重的答应了。   从学校出来,柳长青和柳魁领着柳海、柳侠来到了东面街上的一家国营烩面店。   柳侠坐在油腻腻的饭桌边紧张的浑身僵硬,他怕柳长青揍他。   柳魁要去报面,柳侠看他拿出的破旧的不像样的粮票非常难受,他嗫嚅的对柳魁说:“大哥,我,我不饿,我不吃吧!”   柳魁笑笑,摸摸他的脑袋:“你不吃咱伯该心疼了,别担心那十五块钱,不是借的,前儿您三哥寄回来一百块钱。   幺儿,夜儿咱伯接着您六哥的信就一直担心你,怕是你挨了打,您六哥不敢说。   咱伯说,就是出了天大的事,你也是咱家的幺儿,你就是真被开除了,俺俩也要领着您俩吃顿好的再回家。”   柳长青沉声喊了一下:“柳魁!”   柳魁轻松的笑笑,去窗口排队交钱了。   只要俩弟弟平平安安的,其他啥事都不算个事。   柳侠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柳长青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没事了,孩儿,我知道您来这里上学,叫人看不起,您受委屈了。”   柳海红着眼圈说:“没有,伯,俺不怕别人看不起,俺学习好就中了。”   柳侠哭着说:“伯,这个黄老师他真的太孬孙了,他光拣看着穷哩人欺负。   俺班孙小毛,是三道河哩,穿的衣裳也可旧,他上课提问了一回孙小毛,孙小毛背的不完整,就错了几个字,他就把孙小毛叫到讲台上扇他的脸,扇了好几下,孙小毛这半边脸肿了好几天。   十班有个女生,也是家老穷,上课打瞌睡叫他看见了,他揪着人家头发把她拉到走廊里头,一下一个月,只要是他的政治课,就把那个女生拉出来,还说那个女生长得恶心,是猪都不会去啃的烂南瓜。   我有时候也可瞌睡,可在他的课上我连栽个嘴儿都不敢,我知道,我只要敢栽一个嘴儿,他肯定会打我。   俺班几个荣泽城里哩孩儿上课看小说,吃东西,睡觉,他最多就是叫他们站起来,现在天冷了,他还不敢叫他们站走廊。   挨打,站走廊挨冻的,都是农村来哩。   那一天,他是骂俺妈,我才打他的,我要是那天没有先打他,他肯定饶不了我,对农村孩儿,他每回都是先上脚跺,再扇脸。”   柳长青说:“我知道孩儿,我跟您大哥都知道。   幺儿,小海,这世上,走到哪儿都有这种人,狗眼看人低,他们看人从来不看人品德行,只看穿衣戴帽家里是干啥的。   这种人咱尽量不去沾惹他,好鞋不踩那臭屎。   可咱也不是韩信,我没想着叫您封侯拜相,咱也不去忍那胯下之辱,有人往死里欺负咱的时候,咱得还回去。   小海,幺儿,咱生到山沟里,那是没办法改的,可现在能考大学了,总算是咱农村人也有一条路了,这路虽然窄的很,可比以前您大哥他几个那时候好太多了。   再窄的路也能走人。   我不是逼您非考上大学不可,您几个就是都考不上大学,就算生下来是傻子,也都是我跟您妈哩孩儿,啥时候爹娘也不会嫌弃您。   不过,孩儿啊,我、您妈,您大哥,俺都还是想叫您过上好日子,不再出个门就叫人看不起,所以,您都得好好学习,尽力了,考不上咱也不后悔,知道不?”   俩人一起点头,柳侠哭的直抽气。   柳魁端了面回来,看着柳侠哭,难受的眼圈都红了。   柳长青用粗糙的大手给柳侠擦了一把泪:“孩儿,人这一辈子长着呢,以后您还会遇见各种各样的人,跟你身边来来去去,好哩,咱记一辈子,孬哩,咱绕着走就中了。   您六哥再有几天就不在这儿了,你还得再搁这儿两年多,可也就是两年多罢了。   那个黄老师,他拿捏不了咱一辈子。   所以小侠,今儿吃了这碗面,顺口气,就把那人当个屁给放了吧,好好学你自己的,两年后咱认识他是谁?他是啥东西?   就算他是吃商品粮的,就算咱在柳家岭活一辈子,也比他那种人主贵。”   柳侠用力点头,哭着说:“我知道,伯,我一定会考上大学,我会挣可多钱,把咱家欠的账都还了,给你,给俺妈,还有俺大哥大嫂买新衣裳,不叫别人笑话您。”   柳侠和柳海每次路过都看到这家店人很多,不知道原来这种叫烩面的面条这么好吃。   柳侠吃了两口就想起猫儿,下决心过了年想法带猫儿来一回荣泽,叫他也吃一次烩面。   柳长青和柳魁又交待了俩人一些生活上的杂事,提都没再提学习的事和黄志英。   他们对柳侠的性格非常了解,柳侠只要认准了目标,就会义无反顾的走下去,用不着每天耳提面命。   至于柳海一直担心的黄志英会报复柳侠。   柳长青和柳魁一致的看法是:“他不敢,那是个只敢欺负比他弱的人的软蛋,有了今儿的事,他不敢再动咱幺儿一指头。”   柳长青和柳魁走了,他们临走交待俩孩子放假前不要再回去,上窑过不去人。   俩人看着父亲、大哥走远,觉得街上的风都变得更冷了。   唯一让柳侠感到安慰的是,大哥说猫儿在家很乖,柳魁教他认了不少拼音和字。   这几天,猫儿已经会写出来‘柳侠’和‘小叔’了。 第30章 陈年旧事   柳海和柳侠不知道,柳长青和柳魁走出了他们的视线,但却没有回柳家岭。   柳长青遇到了大难题:今年的救济粮到现在都没有下来。   父子两人已经往公社跑了十来趟,一直找不到王长民和负责民政的孙丙午,这次正好为了柳侠的事来荣泽,除了去还柳魁战友宋振生的钱,他们还要去县民政局问问情况。   今年秋天阻挡了柳侠俩人回家的那场雨,对其他平原地方可能是场好雨,带给柳家岭一带山区的却是六成庄稼被毁的灾难。   他们现在的粮食最多吃到过年,省着点吃最多坚持到正月下旬,如果那时候救济粮还到不了,春荒时候,上了年纪的人就熬不过去了。   柳长青家的粮食能多坚持三个月左右,前几天,赵永祥拉着东西终于到罗各庄了。   赵永祥是古村公社花柏大队的书记,多年来,柳家生活一直可以维持相对温饱跟他有直接关系,他是柳长青二十多年的朋友,和柳长青认识的原因非常特别。   1960年春节刚过,柳长青去荣泽开“大跃进”会议,去的时候,用麻袋卷上了二十来只风干兔子,这是他和孙嫦娥为了度春荒,咬牙留下来的,他希望用这些兔子换到能让家人吃更长时间的粮食。   他不敢公开换粮食,投机倒把的大帽子即使他这个退伍军人也担当不起。   他寄希望于有人能看透他麻袋里的乾坤。   赵永祥就是这个人。   赵永祥所在的古村公社花柏大队全部是水浇地,即便大炼钢铁荒废了不少农田,他们村去年也没饿死人。   赵永祥面临的问题是,他们那里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一口肉。   古村这边各种运动都比望宁厉害的多,割资本主义尾巴和大炼钢铁,让原来铺天盖地的柿树、梨树和其他各种果树全部被砍伐,除了农民自己房前屋后那几棵不长果子的树,田地里只有庄稼,原来随处可见的兔子、野鸡、松鼠销声匿迹。   养猪、养鸡被列入资本主义行列,也没人敢养了。   古村离荣泽较远,离他们最近的小城是一个国家大型有色金属厂形成的区域小城,那里有国营肉店。   但色金厂的工人有工资,每天上架的那一点肉,轮不到农民手里就完了。   柳长青和赵永祥真可以说是一拍即合。   那一次,柳长青在荣泽火车站候车厅住了两天,等来了赵永祥满满两麻袋烧饼和馍。   当时运动风正刮的厉害,如果换粮食,就是投机倒把;如果是烧饼或馍,万一被抓住可以说是亲戚间互相走动。   从那以后,每年的十一月秋收后和五月收麦前,就成了柳长青和赵永祥固定的交换物品时间。   因为古村那边卖公粮是有点现金的,那边又没有什么树,也没有煤矿,那里的人都是一年两次到罗各庄煤矿买煤烧。   柳长青和柳长春每年一到冬天就拼命抓兔子,自己家只敢吃很少的几只,其他全部用来换粮食。   赵永祥是个精明又不失厚道的人,他总觉得自己拿不多稀罕的粮食换人家的肉是占了便宜,又发现柳长青穿的衣裳很破旧,知道望宁这边不产棉花,更没有钱买布,就开始把自己家织的粗布搭上几尺,让自己安心点。   古村那边种棉花,家家户户都织布。   两个同样都是对别人宽厚的人,交道越打越顺心,原来单纯的利益交换在长期的交往中转化成友谊,交换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柳长青从兔子、野鸡到柿饼、柿霜、柿子醋,银花。   赵永祥从原来的只有玉米和红薯面烧饼,到偷偷在被子底下藏成袋的白面,再到红薯饼,红薯,白菜萝卜,粗布。   再后来,柳长青偷偷的从三太爷那里拿几只兔子,然后是柳福来,牛坨……   他这些年从赵永祥这里换的东西,不仅养活了自己和柳长春一家,还有三太爷一家,柳福来和吴玉妮也是得到实惠最多的人。   同样,赵永祥也开始慢慢给可靠的人提供机会,柳长青每年给的兔子和野鸡,他一家吃不下去,而且他们拉煤都是一个生产队结伴同行,几十辆架子车一起,他得找到同盟才能把更多的粮食安全运过来。   于是,他几个人品靠得住,嘴巴又严实的亲戚和邻居家的孩子也都偷偷吃上了肉。   今年因为雨雪太多,赵永祥他们一直过不来,从古村到罗各庄,再从罗各庄回去,正常天气下也得两天一夜,今年的雪一直封路,即便这两年千鹤山有了拉脚的,过千鹤山省下不少时间,他们也得在路上过两个夜晚,如果不是真的没东西烧了,这冰天雪地的,谁也不想离开家。   赵永祥今年带来的东西格外多些,除了一千五百斤玉米和八百斤麦子,还有一百斤绿豆,三车白菜和萝卜。   往年都是一千二百斤玉米或红薯面,五百左右麦子,没有绿豆,白菜萝卜也都是两车。   除了柳长青五月份见面时要求的十二米宽幅的格子粗布和十米窄幅白粗布,王同祥还给他额外带了三米的花格子布,是他妻子新学的花样,非常漂亮。   不过,今年柳长青套的兔子也多出四五十只。   王同祥对柳长青的感谢不好意思且无奈。   古村那边今年粮食大丰收,大家都高兴的不得了,可紧接而来的事情让他们的心情一落千丈:古村公社收公粮的价格跌了一分钱,而且规定了上缴的数量,多了不收。   王同祥说:“本想着能多卖俩钱,谁知道竟然卖不出去,比去年还少了二十来块,人家色金厂的工人又兴起了发奖金,肉店的肉更轮不上俺了。   咱农民可真是贱命啊,多收少收都被人拿捏着,最好的粮食得给城里人吃,自己饿着也得紧着人家给,多了不值钱了人家说不要就不要,唉……”   柳长青想不明白,古村那边的粮食卖都卖不出去,在家里放着让老鼠糟蹋,为啥他们村申请的救济粮就下不来。   柳长青、柳魁就是在和柳福来一群花费了三天时间把东西捣腾回柳家岭、累得腰酸腿疼、话都不想说一句的时候看到了柳海的信,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到了荣泽。   可他们没能找到王长民。   宋振生死活不肯接柳魁的钱,让他们等以后家里真正缓过来劲再说,柳长青坚持留下了六十块,其他的,年后送柳海去京都还得用。   宋振生留他们在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上班,宋振生就和他们一起去民政局问情况。   人家给出的说法让他们很无语,也很茫然:县里和公社都正在积极进行改革,人员可能要大调整,顾不上他们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   宋振生出了民政局大门就破口大骂,他也就一个舅舅有点本事,退伍后给他安排成了商品粮,他老家是三道河的,知道柳魁他们可能面临的局面。   柳长青和柳魁倒没有他反应那么激烈,柳长青当大队书记多年,对有些事很敏感,提前猜到了几分。   不过,可能真验证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老话,宋振生还带给他们一个不好的消息,就是现在的合同工,都不再往原来的大队和生产队交钱了。   这意味着,柳家岭大队从此就又回到了没有一分钱现金收入的年代。   柳家岭大队现在有三个合同工:柳长兴,关二平,柳茂。   柳长兴是三太爷的大孙子,是孙志勇为了感谢柳长青给他解决了曾广同这个大难题送给柳长青的一份大礼。   望宁一带就只有罗各庄煤矿会每两三年招收几个合同工,望宁其他国营单位都是只有三两个人,根本不可能进,荣泽的单位更轮不到他们这个山区公社,所以,罗各庄煤矿的合同工名额有多难得可想而知。   当时柳魁才十三岁,正在望宁上初中。柳长青直接去问了三太爷的意见,两个月后柳长兴就去了罗各庄。   关二平是七二年当的合同工。   那一年,望宁公社接到了安排一批知青的任务,人不多,但特别棘手,因为当时知青在农村的名声已经很差了,打架斗殴,偷鸡摸狗,调戏妇女,消极怠工已经不被看做他们的缺点了,这样的人哪个村都不肯要。   这一批知青都是原城人,他们中好几个人的家长都是前几年政治斗争中的胜利者,这些孩子养成了嚣张跋扈的习惯,而在最近的一次斗争中,他们的家长成了批斗对象,上面有人放话,把他们这批人安排到偏远的山区去。   孙志勇接到这批知青后的心情,不亚于当年曾广同被族人赶到公社大院时的心情,不能不接,接着了又没办法处理。   他就是一个山区小公社的革委会主任,在望宁说话还蛮有份量,和上边当官的一比,啥都不是。   最后他硬是拽着到公社开会的柳长青不放,到底把这些人讹给了柳长青。   孙志勇在望宁口碑并不好,毕竟他带头批斗过那么多人。   但这个人确实有仗义的一面,对他有情分的人,他历来是投桃报李的。   这次,他又主动给了柳长青一个合同工名额,有两个大队书记为此特别不忿,一起去找孙志勇讲理,他们村这么多年都分不到一个名额。   孙志勇一句话就堵住了他们的嘴:“这个名额是那几个知青换的,我当时可是先把知青分到您大队的,是您自己不要。”   孙志勇的本意是要把这个名额给当时已经初中毕业的柳魁的,但柳魁参军通过了体检,柳长青就把这个名额给了关家窑的关二平。   关二平他伯关麦囤,是柳家岭大队除柳长青和三太爷以外唯一一个让家里孩儿们都必须念到初中的人。   关二平比柳魁大五岁,是望宁高中停办前最后一批学生,只上了一年高中,他有个姑姑嫁到了付家庄,平常他都住在他姑家,不用像柳家的孩子那样每天来回跑。   最后一个合同工是柳茂,也是柳长青唯一一次主动提着礼品去找孙志勇要来的机会。   当时各种运动都没那么激烈了,孙志勇在望宁得罪人太多,已经暗地里活动好了去罗各庄煤矿当书记,但手续还没办,没几个人知道。   他让柳长青等一段,那年罗各庄煤矿没有招合同工的计划。   没多久,孙志勇调到罗各庄煤矿,王长民接任望宁公社革委会主任,孙志勇临走特别给他说了柳茂的事。   半年后,柳茂进了罗各庄煤矿,下窑挖了三个月煤后被调到了五道口的后勤部门。   柳长兴、关二平、柳茂三个人每年交的费用,让柳家岭大队有个那个简陋的诊所,有了小学校的玻璃窗,有了能帮忙犁地、拉车的牲口,如果他们这处的进项停了……   宋振生看了柳长青父子的表情,惊奇的问:“前几年地一分给个人,好多人就不再给公家交钱了,您还不知道这事?”   柳魁摇摇头:“俺大队就仨合同工,都没跟俺伯提过。”   宋振生说:“俺大队那俩,七九年地还没分利索呢,就不交钱了,闹可大劲儿,您村儿这几个人真不赖。”   从荣泽回到家那天,柳长青睁着眼一夜没睡。   过了年的正月二十三,柳家岭的救济粮终于到了。   柳长青带着人忙了五六天,把救济粮运回柳家岭,分了。   第二天,在大队干部会上提出,村里的仨合同工以后不用再交钱。   同时,他辞了大队书记的差事。 第31章 暴力与和平   春雨贵似油。   不过今年春天的油着实太丰沛了些,柳侠从正月初八赶在一场雪之前提前到校,到三月桃花开,只回了三次家。   每个不能回家的星期六晚上,柳侠自己坐在冰冷寂静的寝室里,都特别想柳海和猫儿。   在家的每一个夜晚,他搂着猫儿躺在宽阔的炕上,温暖踏实。   而在这里,只有一米宽的床,两床被子就满当当的,可他就是觉得空,怎么都暖不热被窝。   柳侠还总是控制不住想柳海。   年前最后在校的三个星期,柳海每天晚上都过来和他一起睡。   老师和寝管都知道,都对此保持沉默,他们以为柳海是害怕黄志英会趁他不在的时候用暴力的方式报复柳侠。   不过柳海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年前一直到放假,黄志英都没有上班;年后开学,他被派到西面的工地监督新教学楼的工程去了。   其他老师的态度,和柳长青预计的差不多。   他们对柳侠有点疏远生分,虽然外人完全看不出来,但柳侠有感觉,从他回到班上上课到现在,没有一个老师提问过他。   老师们即便知道黄志英对柳侠的行为很恶劣,应该受到惩罚,但柳侠打的人,和他们拥有完全相同的身份,所以对柳侠的行为,他们无法完全释怀。   不是他们刻意要孤立柳侠,而是他们从来都觉得是天经地义的、老师对学生的绝对支配地位骤然受到冲击,让他们心里本能的产生了无法克服的尴尬。   送走父亲和大哥那天,柳海和柳侠就跟王占杰说了柳海年后要去京都的事,王占杰觉得能够理解,没多说什么,就让柳侠记得到时候给柳海报名,不管在哪里上学,高考都是要回到户籍所在地的。   王占杰还让柳侠以后每个星期至少一到两次把作业都拿过来给他看看。   所以现在每星期天下午,估摸着王占杰应该从老家回来了,柳侠就过去,他每次都在,会认真的把柳侠的作业看一遍,指正其中的错误。   另外那一次时间不定,王占杰是校长,还兼着课,很忙,得凑他的时间,偶尔他会主动过来找柳侠。   柳侠不知道王占杰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他认为这是王占杰关心他的学习。   但听他说起这件事的柳长青和柳魁却明白,王占杰是用这种方式在向其他人表明他保护柳侠的立场。   所以新学期开学以来,困扰柳侠的不是来自老师的压力,而是他自己日常生活上的。   他现在才知道柳海在的时候自己过的有多舒服,柳海为他做了多少事。   前三个星期,他早上洗脸刷牙不超过五次;开学近两个月,只买到了不足十次菜。   院里的水管晚上会冻住,他半夜起来也打不到水,早上寝管起来用热水把水管浇开后,他又挤不到跟前。   跟同龄人比,柳侠身高很正常,但他比现在同年级的同学小两到三岁,十五六岁是男孩子发育的一个高峰期,有些孩子在这个年龄,个头已经长成了。   十三岁的柳侠比班上个儿高的男生能低出快一头,他又偏瘦,在推搡拥挤这种纯体能对抗中,他一点优势也没有。   至于买不到菜,原因太多,除了买素菜的学生多,还跟任课老师的习惯有关,柳侠的数学和物理老师特别爱拖堂。   上个星期四、星期五连下了两天雨,柳侠又没能回家,这是连续第三个星期了,他心情恶劣。   星期一中午最后一节课,李老师难得的没拖堂,柳侠终于在素菜卖完之前排到了窗口跟前,他前边只有一个女生了。   一只手忽然从柳侠头顶伸过去,手上摞着不少于十只大洋瓷碗和饭盒。   这就是柳侠买不到菜的又一个重要原因:这只手的主人,邵岩。   柳侠开始没动,一直到前面的女生端着饭菜转身的那一下,他才举起右臂挡住了邵岩的胳膊,把自己的碗塞进了窗户:“一大份面条,一份素臊子。”   后面传来一声尾音上挑的口哨,跟着是邵岩纯正的普通话:“你有种,柳侠!”   柳侠接过自己的面条,看也没看邵岩,径直出了饭厅。   今儿天气不错,阳光明媚,照得树上嫩绿的新叶格外清新。   柳侠来到以前他和柳海一起吃饭时最喜欢待的那棵大杨树下面,这里离水管不远不近,吃完马上就能洗碗。   他吃着面条看着饭厅外墙上宣传栏里自己和柳海的那两份检查。   虽然他们写的字都不算大,但将近一千字下来,他们每人的检查都是六张,红纸黑字,占满了四个宣传栏,因为在背阴处的玻璃窗内,虽然已经过了快三个月,还跟刚贴上去差不多。   贴在教室走廊的那份也是这样,只有刚进大门口的那份风刮雨打的年前就已经找不到了。   他不想再打架,如果再打架,不管他有理没理,有那次的前科在,他都说不清楚。   可打不打,估计由不得他。   邵岩是这学期从原城转过来的,就在他隔壁的一(八),听说是在原城因为打群架被学校处分,他爸爸好像是个什么官,怕他在原来的学校再惹出事被开除,就把他给转到荣泽高中来了,来了没几天,家在荣泽的几个孩儿就成了他的跟班。   柳侠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哪里招惹了邵岩,他为什么老挑衅自己。   他多次在柳侠好不容易排到窗口的时候突然杀过来,每次都拿着一大摞碗,经常把剩的不多的素菜买个干干净净,有几次他拿的碗没能把素菜买完,他干脆站在那里挡着柳侠,让其他人买。   他自己好像是只吃肉菜的。   学生里家境好的不多,吃肉菜的人还是少数,所以肉菜总是比素菜卖的慢。   可肉菜一份就一毛五,柳侠觉得自己又不是百万富翁,吃那么贵的菜干啥。   邵岩过来了,身边还跟着五六个,每个人都用‘我很横,我就是在找茬’的表情看着柳侠。   柳侠站起来,直接对上邵岩:“我不认识你,你一来就到处找我的茬,不就欺负我有处分挂着不敢和你动手吗?”   邵岩嘿嘿一笑:“柳侠,你有种,我来没几天就听说你特横,连老师都敢打,今儿一看还真是,怎么样?打一架?”   柳侠扒拉着面条吃着:“我从来都不横,打老师那是没法了,我没惹过你,也不想跟你打架。”   邵岩也大口吃着面条,用说平常话的口气说“你想不想都没用,除非你想以后都吃不上菜,你那破衣服、被子什么的也都不想要了,那你就装缩头乌龟吧。”   听了这话,柳侠知道,这一架他是必须打了,否则,以后在荣泽高中的这两年多,他就别想过一天安生日子了。   他以前在望宁上学时就见过,男孩子之间要是认定了谁软蛋子儿窝囊废,就都挤着他欺负,甚至有些在别人眼里也是窝囊废的人,也都敢去踩他一脚过过瘾。   除非哪一天他自己能鼓起勇气拼上命打一架,基本上不管输赢,以后就没什么人敢再欺负他了,要不,就等着一直被欺负到死吧。   柳侠乜斜眼看着邵岩:“我不跟你打,要是你挨了打就叫您家人来找学校,我可没法你,您家是吃商品粮哩,你啥都不怕,我可不想被开除。“   邵岩一下急了:“你才挨了打就叫家人呢,老子敢打人就不怕挨打,谁叫家人或过后找老师告状,是他妈乌龟王八蛋,你少给我找借口,说吧,你打还是不打?”   柳侠慢慢嚼着面条:不能太晚,万一受点伤到回家的时候还没好利索,叫家里人看到,肯定不得了。   他合计清楚了:“明儿后晌,下最后一节小自习,泽河大桥北边,别吃了饭再去啊,时间来不及,还有,您别去恁多人,叫老师见了一看就不像去干好事哩。”   邵岩冷笑了一声:“哼,一个处分看把你吓的。说定了,明儿下午,不去就是没长蛋子儿哦!”   柳侠一直纠结到第二天最后一节课下课,觉得这事还是不能跟王占杰说。   说了,他以后可能会买上菜,邵岩可能以后也不敢再公开欺负他;   可如果邵岩和他的那些狗腿儿出去嚷嚷说他软蛋,说过了打架解决的事却偷偷的去跟校长打小报告,那他以后在男生面前就只能把脑袋钻裤裆里过了。   男生对沾沾就去找老师告状的人是最鄙视的,会集体默契的孤立他,柳侠有打黄志英的事在先,班上男生都把他当英雄,可柳侠自己不会这么想,天天担心可能会被开除的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柳长青也一再告诫他,有了那件事,更要低调做人,打老师绝对不是什么英雄事迹。   柳侠把做好的作业整理了一下,又拿演草纸叠成小方块把鞋子塞了塞,走几步试试,觉得差不多,比较跟脚,出门。   布鞋都是越穿越松,最后还经常会一走一掉,打架的时候鞋子很重要,不跟脚的鞋子不但影响速度,更影响气势。   要是没开打先提鞋子,那自己就先输了气势。   一过汽车站,老远他就看见了向北延伸的泽河河滩上那几个人,邵岩他们已经到了。   柳侠猛跑了几步,鞋子没事,继续。   邵岩身边那几个人看到柳侠居然真来了,而且还是只有一个人,都有点不敢相信。   这也太傻蛋了吧!躲不过,至少找两个帮场子的,即便不敢帮着打邵岩,至少可以在不行的时候装着去喊老师吓唬吓唬人啊。   邵岩看见柳侠,手摸了一下鼻子,一笑:“我以为你吓得尿裤子来不了了呢!”   柳侠往他跟前走着说:“给你准备尿布呢,要不早来了。”话没落地,柳侠的右腿已经踢在了邵岩的侧腰上。   所有人都没想到先动手的居然是柳侠,邵岩当然也想不到,他干净的蓝色外套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泥脚印子。   柳侠跟着就扑了过来,对着邵岩的脸就是一拳,邵岩也不是省油灯,左脸颊没躲过挨了一下,他结实的拳头也给了柳侠左脸一下。   柳侠比邵岩矮大半头,缠着打肯定是他吃亏,所以他两下得手,自己也挨了一下马上后就跳开了,用胳膊擦擦自己的左脸,没流血,柳侠放心了。   这次是邵岩先动脚。   柳侠虽然矮小,但动作非常灵敏,邵岩的脚只踢着他左侧腰的边,如果柳侠全力躲绝对能躲得过去。   但柳侠打架的作风可不是一味的躲,他自觉皮糙肉厚,只要不是对方手里有砖头或棍子,挨两下从来不当成回事。   他的原则是能让对手多挨一下是一下,让对手失去战斗力,才能更有效的保护自己。   柳侠豁出去自己挨一脚,把拳头又打在了邵岩下巴上,不过邵岩也很灵活,这一拳他也没实打实的挨上。   这次邵岩没让柳侠跳开,俩人扭在了一起。   不过还没等两人弄到在地上燕青十八翻的程度,就有个胆小的学生说了句:“桥上好像是政教处张老师。”   观战的几个人立马上去就把俩人给拉开了。   一场预想中腥风血雨的战斗不到五分钟就这么稀松平常的结束了。   那一群看起来非常像小流氓的狗腿毕竟还是在校的高中生,也就是从刚流传过来的香港电视剧里学了几个比较烧包的姿势和词语,真让他们动手打架,估计都得怂尿了。   过后,柳侠还是有点害怕,怕邵岩那帮狗腿儿里有嘴巴不严的把事情说出去,万一让政教处的老师知道了,会再让他叫家长。   他倒一点不担心邵岩,他本能的觉得邵岩虽然嚣张不讲理,但挺带种,不是那种碎嘴巴的人。   不过,不管他心里多害怕,他还是觉得自己这次作对了,尤其是后来几天他天天中午都能吃到一份素菜的时候。   他又联想到了黄志英离开后,他们这四个班的同学再也不用一想到政治课就心惊肉跳了。   所以柳侠在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都认为,和平在很多时候都是要依靠暴力来达成的。 第32章 平常日子   柳侠和邵岩的关系在打完架回到学校一个多小时后就发生了戏剧性变化。   ——第一节晚自习下课,柳侠冲出教室去厕所,正好撞在从自己班教室后门出来的邵岩身上,俩人就一路吵着去了远在一百多米外、隔着一个大操场的厕所。   等撒完一泡尿回来,俩人已经开始嘻嘻哈哈说笑了,邵岩有点不好意思的跟柳侠解释了他之前没事找事的行为:“我来荣泽高中是上学期没结束就决定的,我爸那时候就来过一次荣泽高中,正好看到了你哥和你写的检查,我爸说是贴在学校大门口的,他回去后把你们的字夸得跟大书法家似的,拿着教训了我好多天,我当时不服,觉得根本不可能有学生能把字写那么好,他还专门说出了你们俩的名字作证,这就够让我生气的了。   结果我来学校报到那天,一走进教学区就又看到了你们贴在走廊的那两份,我爸又开始教训我,还说这写检查的学生肯定是差生,一个差生都能把字写成这样,可见荣泽高中水平有多高,反正就是一大堆我最没用最差劲的话。   我的字写的特别难看,看了你们的检查真有点嫉妒,又给我爸数落的很没面子,原本还想着就是俩只知道读书写字的书呆子,等看清楚了你们写检查的原因竟然是打老师,我根本就没法信,当时就想跟你们打一架,后来听说你哥转学走了,我就决定和你打。“   好像是为了表明自己没撒谎,邵岩还去教室把自己的作业本拿给柳侠看。   柳侠看看作业本上那狗爬一样的字,再看看穿着夹克衫和高领毛衣、又洋气又帅气的邵岩,决定以后再也不相信什么‘文如其人’‘字如其人’之类的鬼话了。   从那天开始,邵岩一下课就在走廊里等着柳侠一起玩;中午的素菜柳侠每天都能吃到,如果他下课晚了,邵岩就会不由分说拿了他的饭盒加塞儿去给他买。   本来柳侠心里还有点介怀邵岩之前欺负他那些事,但他和邵岩是邻班,见过几次邵岩课间和别人打乒乓球,特厉害,体育老师说他的水平基本可以打遍荣泽无敌手,柳侠心里很羡慕。   邵岩第二天中午吃饭时候邀请柳侠和他一起打乒乓球,柳侠跃跃欲试,可他以前连乒乓球拍都没摸过,基本规则都不懂,技术更是一点没有,跟邵岩打了快半个小时,净是捡球了。   这一下激起了柳侠的斗志,他一有时间就缠着邵岩教他,邵岩居然也不嫌弃他水平臭,教的还挺认真。   几天下来,俩人的关系比邵岩和那几个狗腿看起来还要好。   柳侠这场雷声大雨点小、标准的中学生式打架斗殴带来的好像不止是他人身处境的改善,连老天爷都变得和气了。   和邵岩打架后连续三个星期,他都按时回家了。   这几次回家,不仅让他和猫儿的心情都愉快得跟现在春天的阳光一样明媚,还发现了好几件特别的事。   望宁公社变成了‘望宁乡’。   柳茂转成了正式工。   家里人正在给柳川不停的寄照片相亲。   家对柳侠好像是个加油站,每次从家回来后的前三天他都干劲十足的学习,后三天则会有点焦急不安,怕变天,怕下雨。   每个星期都能回家让他觉得有了盼头,在学校的日子也感觉不再那么难熬。   如果再能收到三个哥哥的信,那柳侠就真的是欢欣鼓舞了。   柳川的信通常是一个月一封,柳海和柳凌是一星期一封。   柳海每封信都厚厚的好几张,除了拉屎撒尿,恨不得把他的一举一动都说给柳侠。   柳海到京都后,曾广同找了两个高中老师对他做了个测试,决定让他暑假后从高一重新开始读,现在他临时跟高一做旁听生,主要跟听人家的语文、数学和英语,多听多看,开阔眼界,拓宽思路。   柳海说京都确实又大又漂亮,可他就是想家想的不得了,尤其是有人笑话他的一口土话时。   柳侠回信说:“普通话有什么了不起,那不就是他们的土话吗?要是把原城定成京都,咱的话就是普通话。   要是他们弄出个第五大发明的话,随便炫耀咱也没啥说,就是会说个土话,有啥可骄傲的?”   柳凌新兵训练结束后,被分到了京都西北二百公里外的重装野战部队,那里扼京都西北之门户,自古以来便是军事重镇,兵家必争之地。   柳凌每一封信都充满活力,鼓励柳侠好好学习,对柳侠痛打黄志英的事,柳凌和父亲、大哥的态度不太一样。   柳魁和柳长青在学校维护柳侠,私下里还从老师的角度训诫了几句。   柳凌则是一面倒的支持,对柳侠一个字的责备都没有,只告诉他以后如果再遇到类似情况,最好还是不动手,哪怕旷课逃学呢,先避开锋芒不挨打,别的以后再说。   其实柳凌也是在担心老师报复柳侠,柳侠身单力薄,成年人的老师如果认真和他对打起来,柳侠未必就能占便宜。   五一前最后一周的星期二早上,柳侠刚起床准备开始洗漱,王占杰来了。   满屋子的学生都拿着手里的东西规规矩矩的站在原地不动。   王占杰对他们摆摆手说:“都快去洗脸吧,别上操吃到了。”然后他对柳侠说:“我夜儿黑听广播里天气预报,今儿原城可能有中雨,你赶紧收拾一下,还能赶上五点半的汽车。后儿开始二年级预考,得占一年级教室用三天,您明儿晌午上完课就放假,三天半,星期日下午准时返校,万一雨太大,别冒险硬来,我去跟蒋老师说。”   柳侠脸也不洗了,赶紧跑教室去收拾了书本往汽车站跑,心里高兴的直想笑出声。   汽车在朦胧晨光中驶出荣泽,柳侠一路心旷神怡,一会儿就能看见猫儿了,还能陪孩儿耍好几天,嘿嘿,预选真得劲,咋不再多来几回呢?   车到千鹤山顶,柳侠的情绪受了点小打击。   罗各庄到荣泽的公路正在修,千鹤山的公路只有半边能过,他坐的车等了老半天,终于轮到由北向南的车走了,他们的车又在到千鹤山最高处槐树顶的时候被一个带红袖章的给拦住了:“时间到了,该南边的车走了。”   千鹤山和上窑一样,都是北坡相对平缓漫长,南坡陡峭险峻,柳侠坐在车上都可以看到很远处若隐若现的群山。   靠西边山崖的半边公路全部被破开,本来,不破的时候也已经不像柏油公路了,都是大坑小坑和碎石子、灰土;很多带着安全帽的人在不紧不慢的干活。   等了将近十分钟,他才看到一辆蓝色的只有三个轮子的拉煤车冒着黑烟慢慢转过了前面一个山头,跟着,后面同样的三轮车和大卡车流水一般的涌了出来。   大卡车后面的情形才真正让柳侠吃惊:一辆接一辆的架子车,同样两头都装了堵头,煤堆得冒尖,上面搭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旧床单,靠近前头的部分放着一个用席子圈着的铺盖卷。   拉车的人全都是弓背凹腰,头也不抬的拼命拉着车,他们前面是一头帮脚的驴或骡子,牲口身边走着一个手拿树枝或小鞭子的拉脚人。   浩浩荡荡的架子车队伍有点悲壮的画面感。   柳侠忽然在靠前的车队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把头伸出车窗大叫:“楚凤河,凤河哥。”   楚凤河扭头,顺着声音找人,柳侠这才看到他左下颌包着一块脏乎乎的纱布,他又使劲喊了一声。   楚凤河也看到了他,一边兴奋的冲他笑,一边飞快的把驴从已经上到坡顶的架子车上解下来。   楚凤河牵着驴挤到柳侠的窗户边:“柳侠,你咋今儿回来了哩?”   柳侠说:“俺后儿给二年级腾考场,俺老师说天气预报咱这里今儿有中雨,叫我先回来了。小河哩?”   楚小河是去年暑假望宁初中被荣泽高中录取的七个学生之一,但他没去荣泽,柳侠从初中毕业后就没再见过他。   楚凤河羡慕的说:“您老师真好!俺小河明儿后晌才放假。哎,柳侠,你知不知道?柳钰跟您大哥就搁底下五道口那儿打石头哩。”   柳侠吓了一跳:“俺大哥跟四哥都搁五道口哩?”他马上对司机说:“师傅,我想下车自己走哩,你给我开一下门吧!”   司机打开了门,柳侠从汽车和山壁之间挤出来,焦急的问楚凤河:“俺大哥跟四哥真搁这儿哩?”   楚凤河牵着驴和他一起往山下走:“嗯,夜儿就搁这儿哩,下面高压线杆那一段路,不知道哪儿来哩工程师说,柏油路铺再好也没用,过不了半年就得毁了,让全部用大石头铺,修路哩单位就在咱附近招人打石头,都打成这么大的方块,”楚凤河比划了一个半米见方的方形:“听说是一天七毛钱,来了可多人。”   柳侠心急如火,但本来就不宽的公路,一边正施工不能走,一边是向上的架子车车流和到山顶后又拐回来的人和牲口,乱马交枪的,他想跑也跑不起来。   他看到楚凤河脸上灰黑色的汗水顺着皮肤流进纱布里,问他:“凤河哥,你下巴咋啦?”   楚凤河用黑乎乎的手摸了一下纱布,笑笑:“没事,缝了几针,那老杂种的扁担钩子给打的。”   柳侠问:“您伯?”   “嗯,前儿,就是星期日一大清早,他忽然去叫小河俺俩回家,说他做梦梦见俺妈了,才想起来那天是小河的生儿,说家里鸡蛋都煮好了,面条啥也都准备好了,叫俺俩过去一起过。   最近这儿拉煤的多,我都把小河哩生儿忘了,听见他说,我还以为他良心发现,觉得对不起俺妈,想以后对俺俩好点哩,就跟他回去了。   谁知道,饭桌上俺俩一碗面条没吃完,他可露陷儿了。   他说再过半个多月就该收麦了,我成天去拉脚也顾不上地里的活,想割完麦用他那五亩山坡地换我跟小河的一亩二分水浇地哩!   老混账,他以为我是傻子啊,别说五亩二道坡的地,就是十亩头道坡,你看会有人愿意换没?   他咋说我都不答应,他就破口大骂,说我是没良心哩白眼狼,那臭娘们儿也在一边说小河俺俩是喂不熟的狗,俺俩还了她两句,老杂种拿起扁担就过来打我,小河去挡他,那娘们儿和她闺女把俺小河挖得满脸血……“   柳侠说:“您伯咋恁孬孙哩?凤河哥,你不敢叫汗再往里面流了,会化脓。“   楚凤河不在意的用手抹了一把汗:“该死屌朝上,有啥怕哩?我这贱命想死也死不了。“   柳侠问:“那您伯他们现在咋样了?“   “仨都搁卫生院躺着哩,他们敢把俺小河挖成那样,我还管球他们是谁哩?   我拿了铁锨跟他们拼命,打倒一片我就领着小河走了。听说老杂种头上、身上缝了三十多针,那破鞋娘儿们哩头皮叫我铲掉了一块,她闺女脸上好像也缝了几针,听说她那大孩儿放出话,说要找人打死我跟小河。   哼,叫他们再花哨两年,等小河过几年长大点,能顾着自己了,我就弄死他们,叫俺小河太太平平过一辈子。“   柳侠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不是他亲眼看到楚凤河和楚小河的事,他一辈子也想不到还会有这样的爹。   走过了最拥挤的那一段,楚凤河对柳侠说:“我知道你心里着急见您哥,我拉着驴走不快,你先下去吧!“   柳侠在牲口和人群之间灵活的穿过,终于看到了五道口地磅旁边一群正在叮叮当当打石头的人。   他一眼就看到了蹲着扶钎子的柳钰和抡着锤子的柳魁,大叫着跑了过去。   柳魁和柳钰看到柳侠都高兴又诧异。   柳侠兴奋的解释了自己提前回来的原因,柳魁挺高兴:“你回来陪猫儿几天正好,我跟您四哥这一出来,更没人跟孩儿耍了。我也觉得可能会下雨,再有一二十天麦子就熟了,雨可千万不敢下太大。“   柳侠看到柳魁眼神忽然转向他身后,不由的回头看,和他后面端着个大茶缸走过来的柳茂眼光正好撞在一起,柳侠楞了一下,随即轻轻‘哼’了一声,扭过头,撅着嘴鼓着腮帮子看着柳魁。   他有快一年没见过柳茂了,年前祭灶那天俩人同时在家过一次,不过柳茂上去很晚,柳侠已经吃完饭抱着猫儿回自己窑洞里了。   第二天他搂着猫儿多睡了会儿,起床后知道柳茂已经走了,说是过年在单位值班,不再回来了。   柳侠年后因为怕下雪提前一天返校,柳长春把他送到坡下塞进他兜里十块钱说:“别生您二哥哩气,他是惦念您二嫂,一时转不过弯,也抹不开脸,可他心里知道你对猫儿好。”   柳侠不愿接柳茂的钱,但柳魁说:“拿着吧,这是咱叔给你哩,你以后每天至少得吃一次炒菜,要是光不吃菜,人就长不高了,那你以后咋护着猫儿哩?。”   可不管家里人再替柳茂圆场,柳侠想起他对猫儿做过的事就愤怒,再加上刚又听了楚凤河的事,他更不待见柳茂了。   楚凤河他爹是娶了他后妈才开始嫌弃他弟兄俩的,而柳茂,还没娶后媳妇呢就不要猫儿了,比楚凤河他伯还不是人。   柳茂把茶缸递给柳魁,轻轻说了句“我还有事,先回去了,您一会儿回去吃饭”就转身走了。   柳魁看着柳茂的背影叹了口气,柳钰有点尴尬的看着柳侠,却没有开口为柳茂辩解。   打石头的活不会是个长期的事,施工单位其实是按方数给柳魁他们算钱的,多劳多得。   柳魁、柳钰要抓紧时间多干点,晚上都不回家,住在柳茂这里。   柳侠想家心切,又不想耽误大哥干活,说了一会儿话,就一个人回了柳家岭。 第33章 刺激   柳侠的意外归家让猫儿欣喜若狂,他抱着柳侠的脖子半天都不肯松开,然后就一直看着柳侠的脸,不太相信竟然这么快就又看到小叔了。   柳侠带着他在山坡上玩了大半天了,一直到黄昏时雨点落下来才背着他往家跑。   柳侠心里无比舒坦,窗外雨潺潺,而他不再是一个人呆在空旷阴冷的寝室里,他在自己温暖的家,猫儿正心满意足地在他怀里抱着奶瓶喝,再没有比这更让他满足的了。   过完年柳魁送柳海去京都的时候本来打算最多停留两三天,实际上却是半个月后才回来的。   曾广同已经回学院上班,曾怀琛陪着他看遍了京都大大小小的名胜古迹才放他离开,回来时又带了不少东西,光奶粉就带了六袋。   柳家岭大队这半年都没有牛下崽,当然也就没有牛奶,猫儿喝了三个多月奶粉。   其实猫儿已经三岁多了,完全可以吃饭了,但柳侠对王君禹关于多喝牛奶身体好的说法相信到迷信。   家里人在对待猫儿的事情上,只要能办到的,都会依着柳侠。   柳侠肚子上那几道大大小小的疤,让全家人都心怀愧疚。   柳侠离校时太匆忙,没见任课老师,所以也没有人给他布置作业。但柳侠却没敢真的给自己放假,回自己窑洞后又和猫儿玩了两个多小时,猫儿睡着以后,他开始拿出书本做课后作业。   雨下到半夜就停了,但柳侠他们想出门至少也得三天以后。   柳侠每天就在猫儿的绕膝玩耍中学习,每天只能拿出三四个小时专门和猫儿耍,可俩人都很快乐满足。   星期六黄昏,柳魁和柳钰回来了,打石头的活并没有结束,他们只是太想家了,不回来一趟活都不想干。   家里一下热闹了起来,吃晚饭的时候秀梅就烧了两大锅开水。   柳侠明天要返校了,今儿黑得洗个澡。   澡盆是在柳魁他岳父那里特意定做的,过年时才开始用,比一般的澡盆大出一圈,深度更是高了三倍,柳侠和猫儿一起坐里面也很宽绰,最主要的是不会再把水溅一地了。   俩人就在澡盆里光溜溜的玩水耍,猫儿特别爱这样洗澡,每回该出来的时候都耍赖不肯,今儿秀梅决定让他俩洗个痛快。   灶上一直烧着水,柳侠觉得水不够热了,秀梅就用瓢往盆里添热水。   一家人正热闹说笑时,门被推开了,柳淼和柳牡丹走进来,柳牡丹手里还拿着两个卷得不成样子的作业本。   柳淼说:“牡丹把作业都做错了,还把橡皮丢了,她非得过来借小葳哩橡皮使。“   秀梅把灶边的石桌腾干净,又把煤油灯和橡皮拿过来,让柳牡丹在坐在那里改她的作业。   柳牡丹比柳葳大一岁,前年就该上学了,她却哭死嚎活的不肯上,去年看比她小的柳葳都上学了,柳福来才硬把她送去。   虽然牡丹身上的味儿大老远就呛人,但柳福来是好人,柳长青一家对他的孩儿们从没嫌弃过。   柳侠用手一点一点的给猫儿搓灰,猫儿一点不老实,不停的用小手捧了水往柳侠头发上倒。   柳牡丹擦几下橡皮,就用力吹吹,看着柳侠和猫儿在盆里闹腾,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问柳侠:“小侠叔,你还跟猫儿一个盆儿洗澡哩,你真哩一点也不怕他克死你?”   一语落地,屋子里瞬间就只剩下了猫儿开心的笑声,连柳葳和柳蕤都不说话瞪着柳牡丹。   正在和柳钰说话的柳淼只楞了一下,就伸手猛的拉着柳牡丹的一直胳膊把她提溜了起来,柳牡丹还没弄明白咋回事,就已经被柳淼摔出了门外。   柳牡丹在院子里哭嚎,柳淼在骂她裤裆嘴,屋里柳长青一家没有一个人出去劝一声。   他们都知道柳牡丹有点缺心眼,但今儿这话,她就是个实实在在的傻子,也让柳长青他们生气。   柳牡丹一个小孩子,她怎么可能知道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那些话只能是从家里大人那里听来的。   一家人都担忧的看着柳侠。   柳侠紧闭着嘴,眼睛直愣愣的看着门口。   猫儿又捧了点水,嘻嘻笑着洒在他的头上,看柳侠没反应,就歪着头看柳侠的脸:“小叔,你咋着了?”   他一心和柳侠玩,完全没听到柳牡丹的话,听到了他也不懂。   柳侠一下回过神,扑棱了下头发,努力笑了笑,两只手猛的去挠猫儿的咯吱窝:“我这么着了,叫你给小叔头发弄湿,叫你皮……”   猫儿特别怕挠痒痒,左躲右闪笑的穿不过来气。   柳长青和柳魁同时开口,说的话就像刚才柳牡丹根本就没来过一样。   晚上柳侠又陪着猫儿玩到十点多,猫儿睡着后他抱着猫儿看英语书看到快天亮。   第一次,柳侠想去学校的心情超过了想留在家里。   返校后他努力学习的样子让蒋老师都觉得意外,这种情形在二年级预考成绩出来、六百多名预选淘汰的学生打起铺盖离开校园后更加明显。   柳侠变得和其他成绩比较好、觉得自己有可能考上大学的学生一样,连课间十分钟都很少出去,一天到晚把自己埋在书本里。   邵岩别扭坏了,问柳侠到底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就成这样了。   柳侠却什么都不肯说。   邵岩有一天无意中发现柳侠的英语书里面夹着一张纸,上面画着一个面目狰狞的简笔人物画,小人的肚子上写着‘柳牡丹’三个字。   他以为柳侠暗恋上了学校一个叫柳牡丹的女生,就偷偷打听了一番,发现学校根本就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邵岩实在憋不住,非要柳侠说出柳牡丹是何方美女。   柳侠恶声恶气的说:“美?那就是个比白骨精还恶心人哩丑八怪!剁了喂牲口牲口都嫌腌臜哩孬孙货“   柳侠疯狂的学习劲头经过一个暑假后不仅没有消减,反而在升入高二后还有了升级的苗头,让成为他数学老师的王占杰觉得,他要是敢一直这样下去,眼睛非得给毁了不可。   就在王占杰打算趁星期天下午柳侠单独找他辅导功课的时候和他谈谈这个问题时,柳侠自己先来找他了。   柳侠觉得自己可能天生就不是当好学生的材料,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把柳牡丹的画像夹在自己每一本书里,警示自己要努力,只要看见那张画,他就会想到如果自己考不上大学,猫儿就得一直生活在到处是柳牡丹这种恶心人的地方。   可他发现,他管得了自己的身体,却管不住自己的脑子。   一年级最后两个月,他坚持的很好;二年级开学后的两个多月,他也坚持过来了。   但现在却越来越难坚持,一节挨一节的课,一本接一本的作业,没完没了的练习题和单词,柳侠发现的记忆力和分析力在不停下降。   可是,星期天返校后的那一两天却又没问题,偶尔他被邵岩硬拖着去打一个课间的乒乓球,接下来的课上他就能恢复以前那种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状态。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王占杰听他说完,沉吟了一会儿:“人跟人不一样,你别学那些整天坐在教室里的同学,你还像以前那样,课间该玩就玩,上课认真听讲就中。“   柳侠着急地说:“我想考上大学,我一定得考上大学,我以前那样不中。“   王占杰说:“你好像以前就有预习功课的习惯,现在你把自己弄得太紧张,每天净顾着老师布置的作业,这个好习惯反而丢了。   你以后试试,预习的时候更仔细深入一点,上课时把精力集中到极限,先试一段时间看看。“   接下来的时间,柳侠就按照王占杰说的,下课就和邵岩一起打乒乓球或到操场上跑几圈,上课非常认真的听讲,每天晚自习结束前一定把第二天要讲的功课仔仔细细预习一遍。   他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和分析力又恢复了。   二年级最后的期末考试,柳侠通知书上写的是理科全年级排名第一百一十三位。   高一和高二的两个暑假,柳侠都过得轻松快乐又极度紧张。   轻松快乐是因为他呆在喜欢的家里,猫儿就在他跟前;紧张是因为他一直在预习下学期的功课,练字他没有停过,老师布置的作业能把人累死。   高二的暑假,柳海还是没能回来,曾广同给他报了个英语学习班,并在柳海写回来的信里加了一张他的信,特别说明了一下情况。   随着柳海的信一起寄回来的,还有给柳侠的几本书和复习资料,其中有一套京都高中英语老师的教参书,是曾广同特意找朋友给他要的。   那些书里,还有柳侠盼望已久的《悲惨世界》第五卷。   柳侠花了一星期学习以外的时间看完了这本书,然后好几天心里都不舒服。   他从来想不到自己会为了沙威的死而难过,在看前面四卷的时候,他时时刻刻都在为马德兰先生担心,担心沙威揭穿他,担心沙威制造借口陷害他,而现在,沙威自杀了。   柳侠无法理解沙威对法律的虔诚信仰,所以也无法理解沙威在感觉到自己为了良知背叛法律时的迷茫无措。   还有艾潘妮,柳侠一样无法理解艾潘妮一厢情愿的爱情,但他很喜欢艾潘妮,有时候甚至超过喜欢珂赛特,艾潘妮的死让她难过,也为她不值,从头至尾,柳侠对马吕斯这个人都说不上多喜欢,他喜欢出场不多的恩佐拉更多些。   当然,最让柳侠难过的还是冉.阿让,柳侠从来不知道“多愁善感”为何物,但当他看到“他曾经能抬起割风的马车,但现在却连一只钢笔都嫌重”这个题目时,眼睛瞬间被泪水充满。   他看着冉.阿让只能喝下一杯水,看着他在回光返照中为珂赛特安排遗产,对马吕斯的厌恶达到顶峰。   他看着冉.阿让永远躺下,在黑暗中,大天使的光芒能安慰冉.阿让的灵魂,却照不进柳侠的心里,他难过的好几天都情绪低落。   他对担心的看着自己的猫儿说:“咱以后不学冉.阿让,傻子才会自己伤着心,把最喜欢的人让给别人呢!“ 第34章 柳川回来了   暑假开学前,柳海和柳凌一起给家里寄了一封信,里面夹了好几张柳凌和柳海俩人、还有他们和曾广同父子一起的照片,这是柳凌前几天搭了他们连长的顺风车去京都看柳海时照的。   前一年的国庆节,柳海就在曾广同的鼓励下自己乘车去看过柳凌一次,俩人在柳凌他们连队的坦克前合了一张影寄回来,把柳侠、柳钰他们羡慕坏了。   柳凌和柳海在信里鼓动柳侠报志愿的时候一定要报京都的大学,柳海说:“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你永远不会知道京都有多大多美。   出了京都往北,那里的山才叫群山巍峨高耸入云,和他们相比,千鹤山和上窑真的只是小土坡。   幺儿,考京都的大学吧,咱们都来这里上学,以后也能把咱伯咱妈他们都接来。”   这次,柳海又写到:“幺儿,咱一起努力考军校吧,你不知道五哥和他的战友们看起来多威风,你是没亲眼看见五哥,他现在帅的没法形容,开车把咱五哥送过来的陈连长跟电影里演的那些军人一样帅,咱要是穿上军装肯定也跟他们一样。”   中国的男孩子大多都有过当英雄的梦想,而当兵几乎是成为英雄的唯一途径,柳侠也不例外。   他开学后和邵岩说起柳海的愿望,邵岩也激情万丈:“咱干脆都报军校吧,咱们报一个学校,到时候还能一起打乒乓球,一起训练,没准还能一起上战场呢!”   柳侠毫不犹豫的和邵岩击掌定约,可三个月后,他开始有点动摇了。   荣泽高中去年改为三年制,教育局从古村高中给他们调过来十几个优秀教师,还给他们分配了二十多个专业师范院校的大学生,这些新生力量给荣泽高中出了不少新点子来刺激学生的学习积极性。   举行校内学科竞赛就是古村一个老师提出来的,王占杰采纳了他的建议。   柳侠升入高三三个月后,参加了三年级理科班的数理化三科联赛,以高出第二名九分的成绩夺得第一,奖励了一个漂亮的浅蓝色塑料皮日记本和一张奖状。   他得奖后的下个星期三是猫儿的五岁生日,柳侠星期天回家的时候家里提前给猫儿煮了两个鸡蛋过生儿,柳侠在日记本扉页上写了字送给猫儿,做给他的生日礼物之一:   祝柳岸: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长命百岁、万寿无疆!   小叔柳侠雅正!   柳魁看着那几竖行漂亮潇洒的行楷,哭笑不得:“怪不得你作文总想不及格哩,这些话是给小孩儿用哩吗?”   柳侠强词夺理:“大哥,那是祝福,祝福啊懂不懂?就是想以后实现的愿望,老寿星不都是小孩儿长大哩嘛,我想叫猫儿以后长成老寿星啊!”   猫儿还认不了那么多字,他也不关心这个,他就知道这是小叔特意给他一个人的,喜欢的不行,一直抱着看里面的画。   柳凌中学作文竞赛获奖也得过一个笔记本,里面每隔二十页就有一副画,都是人面桃花、青萝采桑的古装漂亮女子,他送给柳长青让家里记账用了。   柳侠这个里面的插画都是风景画。   猫儿对着里面的一副画半天移不开眼睛:“小叔,这是啥啊,咋恁好看哩!”   柳侠一看,是一副江城长江大桥的鸟瞰图,下面还有字:万里长江第一桥。   柳侠的语言描述能力特残疾,他看到这幅图的第一个感叹和猫儿一样,也是‘咋恁好看哩’,其他啥也说不出来。   一眼望不到头的桥梁,像连绵无尽镂空的花格一样蜿蜒向远方,桥下湛蓝的江水,仿佛能看到风吹水动泛起的涟漪,近处绿树成荫,远处碧空如洗。   猫儿对这幅画总也看不够,他喜欢的还有后面的一副好像伫立在芳草萋萋的江洲上的玲珑楼阁:“小叔,这是神仙住哩屋儿吧?真美!”   柳侠说:“嗯,可能是,那叫仙鹤楼,神仙不都是坐仙鹤上头嘛,这肯定就是他们经常骑着仙鹤起飞的地方。”   猫儿说:“咱要是能去看看多美!”   柳侠说:“离咱这儿可远,得有一千多里地,还得坐火车呢,要不小叔就背着你去了。”   猫儿靠在他胸口左摇右晃:“嗯~,咱去看看呗,我都长大了,不叫你背,我跟着你走,我跑哩可快啦!”   柳侠有点感慨的说:“要是小叔能考上那儿哩大学,就能带你去看啦!”   猫儿转过身跪在柳侠怀里,两眼放光:“真哩?那小叔,咱去那儿上大学呗,中不中?”   柳侠说:“中,那儿也是大城市,肯定也有可多大学。”   猫儿好像对那两幅画魔障了,柳侠每次回家,都能看到那两幅画的纸页比上一次回来时又软了些,边上的小黑手印也更多了。   猫儿经常没事的时候就翻开那两幅画看,乌黑纯净的眼睛里有不相信,更多的是向往。   他只见过两座桥,一座是凤戏河经过望宁大队的地方,一座十几米宽的木桥,两边的栏杆是用带着树皮的树干钉起来的。   还有一座,可能猫儿自己已经不记得了,就是他送柳侠去望宁高中时看到的泽河桥,三十多米长,五六米宽,水泥路面,栏杆和望宁桥的差不多。   于是,柳侠觉得能去江城上大学也很不错!   柳侠心里揣着猫儿的小愿望回到学校的第二天,荣泽高中发生了一件比他当年打黄志英还轰动的事。   二年级文科四班一个女生在上体育课时,忽然肚子疼的躺倒在地,体育老师和几个学生把她送进县医院,结果,医生说她是流产了。   三天后,荣泽高中全校近四千名师生在操场集合,教务主任安成宝宣布:“二年级文科四班学生吴红娟,多次违反学校纪律,屡教不改,品行不端,作风败坏,做出了让荣泽高中全体师生都蒙受耻辱的、无法挽救的事情,经校领导研究,给与她开除学籍处分。”   解散后,柳侠、邵岩和班上一大群男生一起往厕所跑,大家都在议论吴红娟。   柳侠百思不得其解后问:“吴红娟又没结婚,咋会生孩儿哩?”   众人齐看柳侠,有两个贼溜溜的准备为他释疑解惑。   邵岩恶狠狠的瞪了那俩男生一眼,拉着柳侠猛跑了几步,小声说:“你个生瓜蛋子,不知道还问那么大声?”   柳侠依然不解的眨巴眼。   邵岩说:“你长大以后自然就知道了,这事不能问别人,听见没有?”   于是,这件对本人来说天塌地陷的大事,就这样不起一丝波澜的从柳侠的生活中过去了。   一个星期六中午,寒风呼啸,卷扯着漫天雪花。   柳侠坐在座位上看其他同学收拾东西一个个离开,气得在心里骂老天爷。   邵岩走过来,拍在他面前一个乳白色塑料皮的日记本:“柳侠,生日快乐!”   柳侠吃了一惊:“啊?”   邵岩坐在他身边的桌子上大笑:“上个月你去给猫儿买帽子的时候不是说,你要是早生一个月,就一天不差的比猫儿大整整十岁吗?猫儿是十月初九,今儿是十一月初九,那今儿不应该是你生日吗?”   柳侠拿起日记本:“我都忘了,你记性咋恁好哩?我就随便说了一句你可记住了。”   邵岩得意的说:“那当然,我谁啊?走吧,我早上出来时电炉没拔,这会儿房间肯定暖和,枕巾我上星期带回去我妈刚洗过,你别再洗了啊,我没那么讲究。”   柳侠端详着扉页上“祝柳侠生日快乐,成绩越来越好,七哥邵岩赠”的字样,故意皱着脸说:“你这字越来越有俺猫儿画地图的风采了啊!”   邵岩大咧咧的往门外走:“你家猫儿尿出来的字我估计也是颜骨柳筋,我很荣幸啊!”   邵岩不住校,租的房子就在校门口往西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大概十平方左右的房间,就一张一米五的床,一张三斗桌,一把椅子,其他都是邵岩家人临时给他安置的。   从高一暑假前最热的时候开始,中午他就喊柳侠来这里小睡一会儿,他这里有台电扇,可柳侠不肯。   后来学校寝室蚊子特别多,柳侠有一次左眼皮上给叮了一下,眼睛肿了好几天,差点化脓感染。   邵岩再次让他来这里睡的时候,他去问了下王占杰,王占杰说可以,他就来和邵岩一起住了一段时间。   他开始只打算在蚊子最多的时候来这里睡,但邵岩每星期六回家时都会把钥匙留给他,说寝室不但难闻,万一别人东西丢了,柳侠也说不清。   中学生寝室丢饭票和零钱的事经常发生,偶尔还会丢衣服,柳侠他们寝室已经有好几个人丢过饭票了,一直也没查出来谁拿的。   柳侠一次也没丢过,他自己都觉得好像自己是那个贼。   于是,在以后不能回家的星期六,他也住在这里。   柳侠和邵岩刚走出教室,就看到陈晓峰和一个人从前面那排教室拐角处转过来,陈晓峰正指着他们这边对那人说什么。   柳侠大叫了一声“三哥”跑了过去,差点被地上薄薄的积雪滑倒。   柳川跑过来抱住了他。   柳川回来了,被安排在离荣泽高中东面不远处的公安局刑警队。   柳侠看着柳川身上没有了领章的军装,不相信柳川说的关于大裁军的话:“你才上过军校,还恁待见当兵,肯定不是部队把你裁下来哩,三哥,你是不是受伤了?”   柳川心里震惊于柳侠的敏锐,脸上却轻松的笑着:“嗯,算是吧,一点小伤,我正好特别想回家,就趁机打了报告。”   很久之后柳侠才知道,柳川是在带领一个小队的战士巡逻时,遇到了地雷。   柳川他们所在的部队在中越边境,那里的地雷防不胜防,柳川这样优秀的侦察兵有着丰富的经验,他在地雷爆炸的瞬间扑到了身边的两个小战士,他的右肩和右侧腰部都受了伤。   虽然伤得不算太严重,但他们部队是野战军,日常训练和巡逻任务都很多,他伤愈后主动提出了转业。   这几年社会经济体制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地方政府和单位的改变也很大,退伍军人的安置越来越难,不少人被安排在一些不死不活的街道小企业,连工资都发不下来。   柳川荣立过集体二等功,国家对此有特别的转业优惠政策,但到了地方执行起来却被层层打折扣,从三月到八月,他跑了不知道多少趟,单位却始终定不下来。   最后,还是他原来所在部队的一位高层首长亲自干预,才把他的工作确定下来。   原本给他定的是原城市公安局,但柳川觉得以自己家的情况,他在荣泽可能以后对家庭的帮助会更大些,就主动要求回了荣泽。   他受伤和转业的事情家里只有柳魁一个人知道。   柳川参军以后给家里的信,每次都有一张是单独折叠起来写给大哥柳魁的,柳长青和孙嫦娥从来没觉得这有啥不妥的。   孩子大了,总有些话不方便和爹娘说,让大哥给出出主意更自在些。   柳川今年在原城呆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没有回家,这是他和柳魁商量好的,为了不让父母跟着操心,他一直到把所有的手续都办好了再回家。   柳川回来了,还成了公安局的正式工,全家都非常高兴。   柳侠心里有种特别的感觉,不仅仅是因为柳川在公安局上班让他觉得以后自己在荣泽有了依靠,而是因为这里有了一个家人,和以前柳海在这里时的感觉差不多。   那时候他和柳海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而现在,柳川比柳海更成熟可靠,他对柳侠的照顾和柳海不同,但体贴周到的心却是一模一样的。   因为柳川就在附近,柳侠觉得自己在荣泽的生活都丰富多彩起来。   柳川还让柳侠的伙食质量发生了巨变。   公安局的伙食很好,而且对职工带家属吃饭不怎么限制,只要按规矩给饭票就行。   柳川让柳侠每天中午来和他一起吃饭,每天都有一份肉菜,量很足的一大碗,两毛五分钱,再加上五分钱一份的素菜,足够俩人吃,汤随便喝不要钱。   不过柳侠每天中午去找柳川吃饭让邵岩颇为失落,他说柳侠没良心,有了哥哥不要哥儿们,让他每天都自己吃午饭,胃口都跟着变差了。   柳侠一点也不觉得内疚,邵岩狐朋狗友一大群,招手即到,他才不缺柳侠这一个打出来的哥儿们。   不过,邵岩没失落多少天就因祸得福了。   柳川听柳侠经常说起邵岩对他的好,就上了心,找机会问了食堂的师傅,如果他再多带一个人来吃午饭,会不会不方便。   胖师傅很大方的说:“高中哩孩儿?那儿哩饭就是猪食儿,孩儿们可怜着哩,不过是多加一碗水多切几刀菜,没啥不方便,叫孩儿来吧!”   公安局宿舍紧张,柳川和一个叫马小军的合住一间,柳侠在那里不方便,所以中午他还是去邵岩那里小睡。   邵岩其实学习挺好,要不也不会和柳侠一样被分到重点班,他的英语尤其好,在全年级的水平和柳侠的数理化一样傲视群雄。   他的短板是化学,一看见各种符号堆集的公式就发晕,成绩永远在五十分上下摇摆。   和柳侠成了好朋友后,柳侠有时间就给他开小灶,他的成绩现在勉强能及格,偶尔考个七十多分,他能高兴好几天。   柳侠的英语也因为邵岩终于突破了六十分大关。   柳川回来一个月后对柳侠最深刻的感觉就是:以前永远精力过剩的幺儿,现在永远睡不够,沾床就能睡着。   这让柳川非常心疼,所以如果可能,他中午哪怕在其他地方办事,也会及早赶回来,早早买好饭菜,让柳侠能一过来就吃上,然后回去多睡一会儿。   所以柳川到公安局后没多久,全局都知道他有个在荣泽高中即将参加高考的小弟弟,柳川对他非常疼爱。   柳侠就在这种可以说是幸福的生活中,迎来了他高中的最后一个寒假。 第35章 高考前夕   柳侠和柳川带着两大包年货回到柳家岭的那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了。   在上窑坡看到和柳钰一起拼命向上爬的猫儿,柳侠心花怒放。   猫儿先熟练的在柳侠脸上按右脸颊、额头、左脸颊、鼻子的顺序亲了一遍,又歪着小脸等柳侠照样亲了他一遍后,兴奋地对柳侠说:“小叔,娘生的小弟弟可丑可丑,不过我可待见他,奶奶说我现在太小了,等我长到你这么大就让我抱着他耍。”   柳侠和柳川都吓了一跳。   大嫂秀梅不是说要到年后二月初才该生吗?这还有一个多月呢!   半月前那场小雪,让秀梅抱柴禾的时候滑了一跤,早产生下了一个男孩儿。   这次,柳长青让柳魁直接带着几个人连拉带抬将近十个小时,把秀梅送到了望宁卫生院,秀梅不仅平安的生下了孩子,还主动要求做了结扎手术。   外面计划生育风声鹤唳,可从上窑往南的村子根本就没人管,秀梅是南部山区第一个做结扎的人。   虽然柳海和柳凌都不在家,但因为柳川和他买回来的丰盛年货,再加上多出一个每天都要哭几嗓子的小家伙,柳家过年的气氛依然热闹欢乐。   除夕夜在喷香的饺子和温馨热闹的聊天中过去,又一个春天在明媚的阳光中来到。   柳魁抱着最小的柳莘,领着柳川、柳钰、柳侠和穿着新衣服的孩子们给父母(爷爷奶奶)磕头拜年。   柳川提前准备了比较新的毛票,柳长青和柳长春坐在炕沿上挨着发压岁钱,除了柳魁和柳川已经自己能养活自己,连柳钰都有五毛。   柳长春最后一个给柳侠发,放在他手里的,是张崭新的十块。   柳侠安静的看了一下,就用力的在蒲席上又磕了一个头,轻轻说了句:“谢谢二叔!”   这不是柳长春第一次给柳侠发比其他人多很多倍的压岁钱,他去年就这样发过一次了,当时也是同样的情形,但屋里还是有短暂的静默。   他们是没有彼此之间说“谢谢”这种习惯的,都是一家人,最亲的人,所有对彼此的好都被视为是天经地义的。   可是,柳侠偶尔会说“谢谢”。   五年的时间,柳侠已经不知不觉地把猫儿当成了独属于他自己的责任,其他人对猫儿的好,都被他视为意外的恩情而心存感激。   高三生没有享受完整节日的权利。   柳川初三回单位值班,柳侠初五返校,初六上课。   开学第一天,班主任老师先宣布了一个重大的消息:“今年咱们中原省取消了高考预选,你们每个人都有机会参加高考。”   然后,他又用十分钟时间宣布了十条纪律。   柳侠听到第一条“从今天开始,三年级晚自习再加一节,逢双周才休星期天”后就气得没心听后面那九条了。   中午准备去吃饭时被邵岩拉住,才知道,三年级以后中午不准离开校园,原来一点半开始上课,现在改成了一点整了。   也就是说,柳侠他们以后连午后趴课桌上小憩一会儿的时间也没有了,以后的五个月,他们会每天从早上五点到晚上十点半都呆在教室里学习。   柳侠想想都觉得恐怖。   柳川在单位买好了饭却等不到人,以为柳侠出事了,找到学校,看到在大门口那道白线里侧急得跳脚的俩人,知道了原委,又跑回单位把饭菜给提了过来。   从那天开始,柳川每天中午给他们送饭。   柳侠这时候才知道,古村这些年让他们羡慕不已的高考成绩是怎么来的。   这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除了学生需要解决吃饭和拉屎撒尿的下课时间真没办法取消,其他原本就被侵占的不剩多少的体育课和自由时间也全部取消了。   即便吃喝拉撒,也不是那么自由,柳侠就因为经常去厕所的时间比较长被好几个老师视为眼中钉。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到十天,柳侠就濒临崩溃,如果不是正好元宵节到了,他们放假半天,而这天柳钰又带着猫儿来到荣泽,他都不知道怎么熬过后面的日子了。   这半天时间被柳侠利用的淋漓尽致:他和邵岩带着猫儿去新城那边看了一圈,柳侠给猫儿买了一个魔方和一个小手绢,然后回来吃了一顿羊肉烩面。   虽然烩面里的胡椒辣的人直流鼻涕,猫儿还是自己吃了一小碗,汤都喝的干干净净。   柳侠一边不停的给猫儿擦鼻涕,把自己碗里的羊肉往他碗里挑,一边在心里下决心,以后挣了钱,天天让猫儿吃烩面。   柳川让柳钰来荣泽,是为了让他见见马小军的三叔马德英。   马德英是县阀门厂的供销科科长,阀门厂这两年效益不好,工资没有保障,他悄悄的在自己家弄了几台车床,又请了厂里两位退休的师傅,自己在家干了起来。   马德英想找几个勤快又有成色的学徒,柳川给他介绍了柳钰。   前三个月管吃住没有钱,三个月后一个月十二块,干得好有奖金。   柳钰一口就答应了,别说一个月十二块钱,就是两块,只要能让他离开柳家岭,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柳侠甚至不能把柳钰和猫儿送到汽车站,他们一点钟必须坐进教室。   猫儿懂事的对他说:“小叔,我回家了,你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咱俩去可多可美哩地方耍,大伯说咱中国有可多地方都可美。”   元宵节到三月底,柳侠一共回了两次家。   每次他回来的时候,猫儿都会跟着他和柳川走到关家窑,在坡顶抱着他的脖子停一会儿,然后会对他说:“小叔你要考上大学,咱俩坐火车,咱俩去看长江大桥,去看神仙住哩屋儿,去可多可美哩地方。”然后看着柳侠两人转过一座山不见了才回去。   柳侠终于让所有任课老师都满意了,却让最近也非常拼命的邵岩害怕,柳侠现在只保留了早上在操场跑十圈这一项运动,其他时间除了吃喝拉撒睡,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书本。   邵岩都奇怪柳侠经过这样疯狂的两年,眼睛居然没有近视。   因天气原因不能回家的星期天,柳侠就在邵岩租的房子里学习,如果邵岩不喊他,他能一动不动坐一晌,做题,做题,做题,背书,背书,背书,柳侠成了一个学习机器。   柳川最近非常忙,荣泽县准备机构整体东移,占用泽河东边几个大队的土地规划了新城,当然也开出了很多优惠条件,比如每个大队给几十个商品粮户口。   但过了一段时间,村民又觉得吃亏了,他们去政府闹了几次没有结果,还被拘留了几个人,表面上只好作罢。   可暗地里他们开始祸害各个单位正在建设的工地,偷建造房屋的原材料,砖,水泥,钢筋,甚至打好的预制板,凡是公家的东西,就没有他们不敢拿的。   他们不怕那些单位和施工单位看场子的人,有人敢去阻挡,他们抡了锄头铁锨不要命的就冲过去打。   看场子的人都是正式职工,谁愿意为了公家的事把自己的小命搭上,所以,村民们越来越得寸进尺,从晚上偷拿变成了白天也敢明抢,很多工地都停工了,这其中也包括公安局刚刚动工的办公楼和家属楼。   县政府要求公安局全体人员轮流到新区值班巡逻,二十四小时不间断。   柳川和同事换班,他值别人不愿意值的后夜班,睡不好,还危险。   村民对军人和警察还是心存畏惧的,有了他们值班巡逻,工地都重新开工了。   村民白天不敢再来抢东西,全部改成了晚上偷,被逮住了还有不服气的愣头青动手打人,愣头青们最近被香港武打片迷得晕头转向,人人想当霍元甲。   有人拿最粗的螺纹钢筋和柳川他们比划,还有人成群的去,带着三棱刮刀和杀猪刀,公安局办公室一个小伙子被三棱刮刀捅在了腹部,差点没命。   刑警队一群小伙子把凶手给打得也只剩一口气。   最后,村民五人被判刑,捅人的被判了二十年,村民们才消停了些。   即便这样,柳川也从没有断过一天给柳侠和邵岩送饭,他侦察兵出身,功夫好,说是值夜班,白天也经常被拉去充当定海神针的角色,他被拉去的时候,队里其他人就会主动打了饭菜给柳侠他们送过去。   荣泽高中从出了吴红娟的事情后大门口管的很严,王占杰经过这两年多也树立起了足够的威望,言出必行,驭下有方。   柳川去送饭的时候,看门的大爷虽然很憷警察,说话很客气,但就是不肯让他进去。   而柳侠的老师们现在拖堂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有时候能拖到十二点半,柳川只能一直在大门口等着。   有一次柳川有急事必须要走了,柳侠他们还没下课,正着急的时候,一年级一个英语老师苏晓慧下班走到大门口,主动替柳川把饭送给了柳侠。   后来,老师拖堂,柳侠和邵岩没法及时去大门口接柳川的时候,经常都是苏晓慧帮忙把饭给送过来。   邵岩开玩笑说:“苏晓慧看上柳川哥了,绝对的,要不不可能天天这么巧,她教的虽然是一年级,但英语现在多重要啊,她能不拖堂就很罕见了,还能每天那么按时回家吃饭,每次都碰见柳川哥,根本就不是用巧合可以解释的。”   柳侠也觉得这件事有点太巧了,说不太通。   苏晓慧是学校里面最年轻漂亮的女教师,瓜子脸,大眼睛,一条浅色手绢束起来的马尾辫,看起来活泼又大方。   和柳川一米八的身高比,她一米六出头的个儿稍微矮了些,不过穿个高跟鞋,也很出挑。   苏晓慧五年前从荣泽高中考上阳城师专,三年后又回到这里执教,脾气很不错,比其他几个新分配来的女老师感觉上好很多,学生里也没有关于她体罚学生或其他不好的传闻,另外几个女老师可都有不怎么样的绰号,什么“神经病”,“蝎子嘴”,“后娘脸”……   柳侠有一天趁吃饭时候问柳川喜不喜欢苏晓慧。   柳川反问他:“你觉得她怎么样?要是她当您三嫂你高兴不高兴?”   柳侠想了想,摇摇头:“我不知道。”   柳川大笑着拍拍柳侠的头:“别瞎操心了孩儿,大丈夫何患无妻,三哥这样的,还愁找不到媳妇吗?”   柳侠也觉得自己是瞎操心,三哥那样的人他觉得配天仙也足够了,娶个好媳妇还不是早晚的事?   苏晓慧还是经常帮柳侠他们送饭,柳侠和邵岩都恭恭敬敬的叫她“苏老师。”   最近柳侠和邵岩商量了好几次报志愿的事,邵岩还是想说服柳侠考军校,但却不知道江城有没有军校,柳侠是打定了主意要考江城的大学。   就在这时,柳侠收到了柳凌的信。   最近一年,柳凌的信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短,超过两张的几乎没有,很多时候就只有几句话,算上前后的格式,也不满一张信纸。   但这封信比较长,有三张多,里面还夹了三十元钱。   可柳凌这封信的重点不是鼓励柳侠好好学习,而是其他。   一是劝柳侠不要报考军校,除了军校在荣泽招生太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柳侠肚子上那些伤,军校的体检是非常严格的,柳凌当初头上有缝针的痕迹还能通过,完全是因为他是招兵的鲁建国和旁观的陈震北点名要的人,柳凌不敢确定柳侠也有这样的侥幸。   柳凌还用一张多纸的内容来说明就是考不上大学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现在不是可以自己做买卖了吗?以柳侠的头脑和性格,他觉得柳侠即便考不上大学,也一定能找到其他的办法把猫儿养得很好。   柳凌还说他们现在的津贴已经提高了,他以后会每个月给柳侠寄钱,帮他一起养猫儿。   柳侠迷茫了,不懂五哥这是什么意思,邵岩当然更不明白。   柳侠让柳川看了柳凌的信,柳川一下子就明白了:“您五哥怕你万一考不上大学想不开,报纸上有连续复习几年没考上自杀的,你五哥担心你呢,幺儿!”   柳侠觉得柳凌在这件事上太小看自己了,因为考不上大学自杀?   哼,就是世上压根儿没有大学又能怎么样?没有山路有水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他要让猫儿过上好日子,考上大学是最快的方法,即便考不上,他相信自己也一定能有其他的办法。   他伯柳长青在柳家岭那样的地方,不照样让他们过的比外面很多人也要好吗?听说外面以前还饿死过很多人呢,他家可没有。   在报考军校的问题上,柳川觉得柳凌说的很有道理。   柳侠报考军校的事基本算没希望了,邵岩当即决定俩人都报江城的大学,具体哪一个,俩人却心里一点谱都没有。 第36章 高考   五一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六,邵岩收音机里天气预报说可能有小到中雨,柳侠不敢冒险回家,他现在一分一秒都珍贵,万一被隔在家里几天,他自己都觉得心疼。   邵岩年后一个月回家一次,这次也没走。   小自习下课的钟声一响,校门放开,学生们蜂拥而出奔向汽车站,但高三还是有不少学生留下,很多人现在都是一个月回一次家。   柳侠和邵岩出门直奔公安局去吃午饭,柳川不在,俩人自己打了饭,吃完了溜达着回邵岩的房子。   邵岩双手插兜倒退着走:“柳侠,你整天跟我说凤戏河有多美,光着屁股在里面游泳多痛快,弄得我现在特盼望夏天来,想到时候去你们家玩几天,也试试那种感觉。”   柳侠说:“那等咱高考完你跟您爸妈说一声,跟我回去呗!小鸡儿天天窝裤兜儿里多闷哩慌,到时候你脱光了跳凤戏河里,小鸡儿让河水凉丝丝哩冲着,要多美有多美。”   邵岩被他没皮没脸的劲儿给逗乐了:“那说好了,高考一结束,我就来找你,跟你去你们家玩儿。”   柳侠说:“只要你不嫌俺家穷,盖的被子破就中。”   回到邵岩的房子里,柳侠实在忍不住了,想睡会儿,让邵岩半个小时后叫他。   邵岩把门关上:“你只管睡吧,有我呢。”   柳侠躺下一分钟没有就睡着了,邵岩拿着一本生物书坐在床边,安静的看着,等了好几分钟,看柳侠睡的神鬼不知,轻轻的把他的手拉起来,放在自己明显比柳侠大一圈的手里,五指相对。   他的手修长白皙,柳侠的手小巧,骨节均匀,手背却是棕色的,邵岩觉得这样的对比特别好看,。   柳侠睡梦中嘟囔了一句什么,邵岩把他的手放好,呆呆的看了一会儿他的脸,站起身,把蚊帐掖好,打开门走了出去。   柳侠醒过来时,看到桌子上的闹钟指向三点四十,对着邵岩大叫起来。   邵岩嘿嘿的笑,也不争辩,指指洗脸盆,里面有大半盆清凌凌的水:“你把我吃了也找不回那俩小时了,赶紧洗脸咱开始恶战英语。”   柳侠洗脸把水撩的一地都是,气哼哼的坐在床沿上,两人开始看着书互相提问,互相纠正。   晚上下了半夜雨,第二天,空气中泛着雨后的湿润,很舒服。   下午五点,柳侠和邵岩都看书看得头昏脑胀,邵岩把柳侠手里的英语书抽出来说:“今儿王老师没走,你别等到六点再去找他,现在就过去,全当是换换脑子,回来再接着看英语脑子就没那么木讷了。”   柳侠觉得有道理,就把自己的数学作业和作文本拿出来,对邵岩说:“你六点半在大门口等我,咱直接去吃饭。”他们俩星期天三顿都在柳川那里吃。   邵岩点点头:“知道了,今儿要是有醋溜绿豆芽就好了。”   王占杰给柳侠检查完数学作业和作文,又给了他一个作文题目当下星期的作业,柳侠就出来了。   他在大门口没看到邵岩,就扯着嗓子对着邵岩的房子喊:“邵岩,邵岩,你磨叽啥哩?快出来。”   没人答应。   柳侠还想再喊两嗓子,想想还不如跑过去快,就撒腿跑了回来。   院子里没人,柳侠又喊了一声也没人答应,他有点疑惑的推开了关着的屋门。   柳侠楞在了门口:三斗桌上只剩下一个台式电风扇,地上一把椅子,一个原木的方凳,方凳是柳侠第一次住在这里的时候邵岩找房东要的;   白色的蚊帐静静的挂在那里,属于柳侠的洗脸盆里还有大半盆干净的清水,窗台上放着两整包没拆封的蜡烛和几根散开的……   可是,其他的东西都没有了,邵岩放皮箱的板凳上有薄薄的灰尘,床上只有一张干净的床板,床边属于邵岩的鞋子一双也没有了,还有邵岩喝水的杯子,他的书包,他的书……都没有了。   柳侠有点反应不过来,只是一个多小时,邵岩就这么走了吗?   邵岩不想走,邵岩压根儿不想回原城,柳侠一直都知道,可是,邵岩怎么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怕他难过吗?   柳侠当然也不愿意邵岩离开,但荣泽和原城相距只有三十多公里,又不是千山万水的相见无期,柳侠更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人,邵岩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拿着书不知道该怎么办,坐在床沿上发呆,眼睛却无意中看到电风扇的座下面露出一点白色的东西。   柳侠心里一动,把电风扇挪开,一个雪白的信封露了出来。   幺儿:   这么喊你没问题吧,反正我比你大两岁,当你哥完全合理合法,就这么喊吧。   你拿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已经走掉了,不好意思啊,你刚出去两分钟我妈就到了,着火似的让我赶快上车走,说我爸单位有急事,司机得赶紧回去开会,一分钟也不能耽误。   我走了,幺儿,虽然不知道江城有没有军校,但我肯定会报江城的大学,如果能考上,咱还可以每天一起玩,那时候我们会比现在轻松很多,玩起来一定更开心。   你肯定能考上大学的,我相信你。   房子一直租到七月十号高考结束,我没有退房租,已经跟房东说好了,你以后就住在这里,如果星期天我能出来,来找你玩的时候,我们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钥匙在蜡烛下面,拿好,别丢了,让柳川哥去找王老师给你办个走读,以后天气越来越热,晚上在寝室住,会影响你睡觉,然后影响你的学习效率。   感谢就不用了,暑假我去你家玩的时候多给我粘点麦季鸟吃就行了。   你七哥邵岩   198*.4.27   柳侠看完信发了一会儿呆,可能因为面对着的是信的缘故,他忽然觉得邵岩好像已经走了很久、也离得很远似的,特别想给邵岩也回一封信。   可是他发现,他居然不知道邵岩的通信地址。   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邵岩好像说过他原来的学校好像叫十七中,这样一个简单模糊的地址能让邵岩收到他的信吗?   邵岩不辞而别让柳侠心里非常难受,但他却没有多少时间来纠结自己的心情。   预考取消了,但荣泽高中自己进行了一次非常正规的摸底考试,完全按照高考的规格进行,除了没有警察把门。   一周后成绩出来,柳侠全年级排名第八十一位。   荣泽高中去年考上了四十一人。   柳侠有一个异常超脱的思维方式,让他不会因为这样的排名而泄气:不管荣泽高中曾经考上大学的人数绝对值是多少,只要我不是其中之一,那个数字对我就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逻辑有着显而易见的漏洞,但不管是王占杰还是柳川,都没有想着要去纠正柳侠。   柳侠开始了真正的高考冲刺,他和其他高三年级的学生们,右手小鱼际那里每天都是黑乎乎的,那是每天不停地做油印的考试卷和模拟试卷的结果。   在填报志愿的时候,柳川特意来学校找了王占杰商量,俩人都觉得以柳侠现在的成绩,再加上他继续以现在的劲头学习两个月,应该是有希望上线的。   荣泽高中往年考上的那些学生里,都有打破预考时排名顺序意外上榜的,不过,以前最大的黑马也就是往前跳了十几名,考上的差不多都是中专。   柳侠的差距稍微有点大。   他们建议柳侠填报原城的学校,保底的荣泽师范和原城财税学校一定要填,通常,学校对本地学生都会照顾一些,而且录取人数有绝对的优势。   但柳侠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固执,他第一志愿一定要报江城的大学。   他报了江城测绘大学。   王占杰和班主任对他说:“柳侠,这个是全国重点。”   柳侠楞了一会儿,然后就认真的点点头说:“不管它是啥,我就报它了,您不是说,只要分数够,只要填服从调剂,就一定不会被退回来吗?   要是我能上线,不管第一志愿是啥都一样,反正如果我分数不够人家会自动把我调剂到符合分数的学校。”   班主任有点愕然,但不得不承认柳侠说的有道理。   班主任虽然对柳侠印象越来越好,但按荣泽高中以往的经验,八十多的排名,希望很小,所以也不会把精力过多放在他身上,柳侠既然坚持,班主任也不再多说什么。   王占杰也觉得柳侠说的有道理,反正只要上线,最后的结果肯定能成为商品粮户口。   柳川非常了解柳侠,更知道他对江城的执念,决定任其自然,柳侠还小,还有机会。   填报完志愿后的那一段日子,后来柳侠都不愿意回想,那简直就不是人过的,一天到晚趴在课桌上,上厕所时间长一点,不光老师给你脸色看,自己也会觉得愧疚。   柳侠到底还是给邵岩写了一封信,信封上的地址写的是“原城十七高中三年级”。   四天后,信被退回,退信的原因是“查无此人”。   从四月底那场雨过后,荣泽就再也没有下过雨,进入六月后气温一直居高不下,柳侠真的很感激邵岩那间房子。   学校寝室热的进不去人,每天晚上,操场上都密密麻麻躺满了睡在凉席上的学生。   可操场上蚊子多,根本睡不安稳,张长喜的两条腿被抓的都是血痂,看的柳侠心里麻撒撒膈应的慌。   柳川和另外一个也是弟弟参加高考的同事楚国友一起,和其他几个同事商量了一下,他们俩最近尽可能不出外勤,专心给弟弟送饭洗衣服,好吃好喝伺候着,好让他们能身体健康的参加考试。   每年都有考生晕倒在考场上,他们可不想这种事发生在自家人身上。   楚国友说他弟弟特别怯场,每次大考都因为太紧张把本来会做的题给做错,他怕楚国发高考时会紧张的晕倒。   柳侠心里对这种说法颇不以为然。   他觉得晕倒压根儿就是装哩,肯定是进考场后一看卷子太难,不会做,又怕考得太差没面子,所以就装晕。   外国小说里的贵妇人们听个歌剧都能晕倒,就是因为那时候的风气普遍认为,身份高贵的女人就应该无比娇弱,不娇弱是不体面不高贵的。   柳侠说:“好好哩人,吃饱喝足了,哪那么容易晕倒!要说考试紧张,谁都一样,反正我知道,俺同学里面学习最好的那些也都可害怕考试。”   柳川觉得自己完全不用担心柳侠会出现任何精神和身体上的意外。   但他怕出现天气上的意外,所以,五月中旬柳侠回家一次后,他就不允许柳侠再走了。   可柳侠想猫儿,两星期不见就心情不好,急躁,烦。   柳川让柳钰星期六带了猫儿过来,让猫儿陪柳侠住一晚上,玩一天。   猫儿非常懂事,白天柳侠去上课的时候,他就和房东的孩子玩,不和人家抢东西,也不吃人家给的东西。   跟着柳川吃饭,总是自己端着碗,吃的干干净净,根本不会出现要让人在后边追着求着吃的场面。   柳侠回到租屋学习的时候,猫儿就坐在他身边安静的摆弄魔方,最多过一会儿挨着柳侠蹭蹭,柳侠亲一下他,他就美滋滋地坐回去继续玩。   晚上,柳川给猫儿洗个凉水澡,他就乖乖的和柳侠一起睡。   除了睡着后会钻进柳侠怀里,把柳侠左臂和胸前弄出两小片痱子,不会影响柳侠一点点学习。   柳钰到马德英那里的第二个月就拿到了十二块钱的工资。   马小军对柳川说,这不是看他的面子,而是柳钰干活确实有成色,还勤快的很,师傅和他哥都很待见他,主动给他提前发了工资。   柳钰的活不是很稳定,忙的时候昼夜不分连轴转,闲的时候坐在院子里喷大江东。   柳川知道他闲的时候,才让他回去带猫儿来,柳钰也很乐得跑,他喜欢坐汽车的感觉。   七月一号,柳海从北京回来了,自己搭车直接找到了公安局。   只有两年半,柳海看起来完全就是城里人了,几乎和柳川一样高,一样帅气,让柳侠看得羡慕不已。   他现在勉强一米六八,还跟个瘦猴似的。   看到柳海后,柳侠马上缠着柳川让他回去把猫儿带来:“六哥回来了,我上课的时候猫儿跟着他;三哥,猫儿一点也不会耽误我学习,我看着他才有精神呢!”   柳侠对猫儿有多上心,全家人都知道,柳海和柳川只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同意了。   第二天,猫儿就被接到了荣泽。   柳侠把他的小宝贝抱起来转了好几圈,亲了亲小脸蛋,然后斗志昂扬的开始学习。   柳海晚上和柳侠一起复习半个小时英语后,柳侠和猫儿简单洗一下睡地上的席子,柳川坐在旁边给俩人扇着扇子。   他自己有电风扇吹多了头疼的毛病,柳侠睡着后他坚决不给他吹电扇。   柳海躺在床上热的要死也不敢乱动,生怕打扰了柳侠睡觉。   七月四号是星期六,下午上了正常的四节半课后,每天都高度严肃的老师露出了轻松的微笑,让学生们把自己的所有东西全部清空,五号、六号休息两天,学校准备考场。   老师说:“希望你们都能考出好成绩。”   这是柳侠从高三班主任嘴里听过的最温情的一句话。   但是,学生们无心领会其中的感情,他们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紧张交织的情绪,抱着大半编织袋的书本离开。   柳侠不信别人说的放松才是最好的准备的说法,除了早上去认考场,他和柳海研究了两天数学题,晚上依然背英语背到十一点,柳川把凉毛巾捂在他脸上,他才精神抖擞的躺在猫儿的身边。   猫儿现在每天都能呆在柳侠身边,兴奋的每天到十一点也不瞌睡,枕在柳侠的胳膊上,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柳侠:“小叔,你要是明儿考上大学了,就不用再来荣泽上学了吧?”   柳侠眼前忽然出现了长江大桥的样子,心里猛然一惊,但他还是用力点点头:“嗯,小叔一考上大学,猫儿很快就能天天跟小叔在一块儿了,小叔就哪儿也不去了。”   七月七号,二十四节气里的小暑,荣泽一大早就热的人满身汗,柳侠和一大群熟悉或不熟悉的同学一起走进了考场。   柳川心神不宁的回单位上班,柳海拉着猫儿一起等在学校大门口,站到他们考试结束。   柳侠走出考场,精神依然十足,抡起猫儿转了几个圈,就和柳海一起去烩面店吃饭,柳川已经在那里占了位置。   柳侠喜欢吃烩面,柳川决定这几天中午都让他吃这个。   三天的考试,柳侠表现出了在凤戏河里裸泳一样高昂的情绪,每场下来都高高兴兴,问他感觉,总是说差不多,没有想的那么难。   这让柳川、柳海和班主任以及王占杰都觉得心里十分没底。   因为往年考的好的那些学生,自我感觉反倒都不怎么好,有些甚至感觉非常差。   柳侠这种反应他们从来没见过。   最后一场考完,柳侠出了校门,把穿着蓝色小裤头带着个小裹肚的猫儿抱起来狂亲了几下:“胜利结束,三哥,六哥,考完了,给我和猫儿买根冰糕吃呗。”   柳川听说去年有个考生因为喝冰镇饮料拉肚子耽误了考试,他这几天连凉水都不敢让柳侠喝,每天都是烧了开水晾凉,柳海用茶缸端着,等柳侠出来给他喝。   今儿考完了,柳侠决定犒劳一下自己和猫儿。   柳海跑到街边小卖部买了五个最贵的糖葫芦形状雪糕回来,四个人,一人吃着一根冰糕去邵岩租的房子。   房东家院子很大很干净,几个人坐在院子里轻松的说笑着,没人看得到柳侠内心深深的恐惧不安。   晚上,柳川和柳海把床上的席子也拉下来铺到了地上,三兄弟和猫儿,那天晚上一起说话到快天亮。   四点多起床,柳侠把钥匙退给房东,电风扇是邵岩的,柳侠用编织袋装着交给了柳川。   蚊帐也拆了下来,让柳川拿回单位洗干净,等邵岩回来还给他。   柳海背着自己的包,柳侠牵着猫儿,坐上了回望宁的车。   柳川看着他们离开,自己回去上班。   柳侠没有问,大家也没有提。   柳侠的书和被褥都留在了柳川那里,如果柳侠回来复读,就不用再大包小包的往回带了。 第37章 等待和示威   柳侠回到家,吃了一大碗纯白面的捞面条后,一头倒在炕上,一觉睡了一天一夜,孙嫦娥心疼的直掉泪。   猫儿一直守在柳侠身边,一步也不肯离开。   柳长青跟他说柳侠只是太累,不是病了,让他不要害怕,他还是坚持:”我就坐这儿看着小叔睡,等他醒了我去喊奶奶做饭。“   睡够了的柳侠醒来后就开始了他最痛快、也是煎熬的一个暑假。   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上树摘野果,粘麦积鸟,和猫儿、柳葳、柳蕤一起脱光了跳进凤戏河闹腾。   直到有一天猫儿用小指头捏着他小鸡儿那里的一根毛毛问:“小叔,你头发咋长鸡鸡上呢?”   他才悻悻的穿上裤头,十分不乐意的带着猫儿在河道拐弯处形成的一个水潭里扑腾狗刨儿,把一边抱着柳莘逗的柳海笑得要岔气。   其实不只柳侠要脱光了下河,村子里半大小子们都这样,他们中很多人根本就没有裤头,总不能穿着唯一的裤子在河里洗澡;   而有裤头的也都是棉粗布做的,没弹性,又宽又松,到了水里自动就往下褪,被河水冲走就划不来了。   柳魁在凤戏河边给他们支起了两张大石桌,柳海、柳侠、柳葳、柳蕤平时就在河边的石桌上写作业、练字、看书,热了就下河洗澡。   猫儿和柳侠有一点特别像,玩起来上天入地,但写起字来很快就能把心完全收回来,有模有样。   孙嫦娥和秀梅也经常带着柳莘一起下来凉快。   柳莘已经半岁了,秀梅奶水好,把他养得白白胖胖,小家伙一逗就笑,是全家人的开心果。   猫儿对柳莘稀罕的很,总想去抱抱他。   柳侠知道大嫂心里的疙瘩,但又不可能对猫儿说,就自己过去抱着柳莘逗。   猫儿马上不干了,扑过来钻进柳侠怀里,又蹦又叫的让柳侠把柳莘还给秀梅,然后就拉着柳侠离柳莘能有多远就跑多远。   猫儿最喜欢每天三次柳侠扯着他的小手去牛家寨挤牛奶的时候,两人走在山路上,周围只有鸟语花香,蝉鸣悠扬。   猫儿会给柳侠数数,他早就可以数到一千了。   猫儿还会给柳侠背《千字文》,清澈的童声大声的喊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柳侠把猫儿拎起来转圈以示鼓励:“聪明的小孩儿是小猫儿,猫儿是小叔的乖宝宝;聪明的小孩是柳岸,柳岸是小叔的宝贝蛋儿……”   猫儿高兴的大喊大叫:“我还会,我还会,我还会‘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还要转圈儿,小叔,还要转……”   柳长青在做学徒的时候,没有系统的读过书,除了临摹碑帖学到的文章,他会的就是‘三字经’,‘百家姓’和唐诗三百首‘这类那个时代的启蒙知识。   ‘三字经’这些年是没有人敢提了,他闲暇之余,就教孩子们顺口溜似的念唐诗三百首,从柳魁到猫儿,一直都是。   柳魁当过五年兵,会说普通话,但在自己家是肯定不可能说的,但他教孩子们念诗、读课文的时候,都会用普通话。   其实不光是柳魁,柳侠他们也都一样,他们在学校读课文都会用普通话,但除了课文,下来没有人说一句。   猫儿稚嫩的童音背出那些流传千古的优美诗篇回荡在山间,柳侠听的心旷神怡。   他牵着猫儿走在山路上,看夕阳照拂下的远山近水,真切的感受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广阔寂寥的世界,有时候会让他心胸开阔,驱散他心底的恐惧,有时候又会让这恐惧无限扩大。   他经常想起邵岩,现在静下心来想想,他总觉得邵岩那么匆忙的离开太不符合逻辑,邵岩有写信的时间完全可以跑去找自己告别的,到底出了什么事让邵岩选择以那种方式离开?   他几乎每天都会领着猫儿往关家窑方向走一段,希望哪一次抬头之间,能忽然看到邵岩背着书包出现在山路上的身影。   但一个月过去了,邵岩没有来。   已经到了往年高校下通知书的时间,柳侠再看向关家窑方向的时候,对柳川的身影既害怕又期待。   八月十三号,柳侠没有看到邵岩和柳川,却看到了因为赶一批急活一个月都没回过家的柳钰。   柳钰没看到旁边孙嫦娥和秀梅不停的给他使眼色,在心急火燎的问了一通柳侠考试的情况后,开始气愤不已的抱怨那个叫刘冬菊的女人贪得无厌:三转一响买完了,现在竟然说结婚那天翻箱的钱至少得给她翻五倍。   ”人家都是翻两倍,她以为她是啥金枝玉叶,不就是个民办教师吗?小凌跟三哥这两年寄回来的钱都给她花完了,还不知足,她家要是给她六十块钱压箱底,那咱就得给她三百,那咱家不还得出去借账?“柳钰气得把手里的树枝摔的啪啪响。   柳侠这才知道,柳茂国庆节就要结婚了,看来只有他不知道这件事。   柳侠的情绪恶劣到了极致。   晚上吃了饭,柳侠拉着猫儿早早就回了自己的窑洞。   柳钰知道自己嘴松说错了话,悄默声的和柳海一起也跟着柳侠过来了。   猫儿在旁边,柳海不敢就柳茂结婚的事来安慰柳侠,柳侠只要听到和后媳妇后妈有关的话题立马炸毛。   柳钰吭哧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幺儿,那个,你别生气了,我跟咱三哥还有咱家哩人都说好了,你要是去复读或出去上大学了,俺搁家都会待猫儿可好,二哥结了婚咱也不会叫猫儿去他那儿,俺跟你一样都不想叫猫儿跟着后妈。“   柳侠还没有发作,猫儿先说话了,他有点迷茫的问柳侠:”小叔,我不知道,啥是克啊?我克谁了?柳牡丹说我要是再克咱家哩人,大爷爷就会把我送后妈家,让后妈天天打我拧我。   小叔,我不想去后妈家,我听话,我谁都不克,你别叫大爷爷送我去后妈家,我想跟着你……”   柳侠脸色霎时变得狰狞起来,一翻身跳下炕,咬牙骂道:“牛三妮儿这臭娘们儿是想找死哩,六哥,你帮我看好猫儿,我要不把牛三妮儿给骟得哭爹喊娘我就不当人了。”   柳海跳下炕拉住了柳侠:“牛三妮儿那一张臭嘴咱谁都知道啥样,幺儿,你看猫儿给吓成啥了,你先哄哄孩儿吧。”   柳侠回头,看到猫儿正一脸惶恐的看着他,想哭,却不敢哭出来。   他脑子马上清醒了,坐回炕上把猫儿抱怀里轻轻拍着:“猫儿,柳牡丹和她妈都是泼妇,说话连放屁都不如,你别听她胡说,大爷爷早就跟小叔说过,啥时候都不会叫你去跟着后妈,你是小叔的宝贝猫儿,只要小叔还搁咱家一天,谁也别想让你走!”   猫儿抽噎着哭了出来:“我跟着大奶奶去饲养室挤奶,他们都不跟我耍……呜呜……柳牡丹说我是丧门星……”   柳侠给他擦了一把泪:“你是小叔哩小宝贝,柳牡丹那丑八怪才是丧门星,别哭孩儿,明儿小叔去找柳牡丹跟她妈,你看小叔咋收拾她俩。”   柳海和柳钰也被气的不轻,把想劝柳侠的话给咽了回去,心里合计明天柳侠要是去找牛三妮儿算账该怎么拉偏架。   第二天早上一切如常,柳侠吃了早饭就站在院子西沿上瞄着柳福来家门前那条坡。   柳福来是个好人,尤其这几年,为猫儿的牛奶他没少帮忙,但这也不能抵消他媳妇牛三妮儿散布那些针对猫儿的恶毒的谣言,牛三妮儿必须得教训一下,否则以后她指不定还会编排出多少更恶毒的谣言。   猫儿现在已经没有了玩伴,不能再被吓的连安全感都没有。   她们背后随便胡说八道,只要猫儿不知道,柳侠可以不去计较;   可现在柳牡丹竟然敢当面对猫儿说那些话,柳侠宰了她的心都有。   柳福来出来了,穿着一条破的不像样的裤子,光着脊背,下了坡往西走,应该是去饲养室了。   柳侠对猫儿说:“小叔去找柳森有点事,你在家乖乖等着小叔,我一回来咱俩就去粘麦积鸟。”   家里人都交待过猫儿不让他去柳牡丹家,他虽然想跟着柳侠,可还是很乖的点点头:“我坐咱院儿树荫里等你,你快点回来。”   柳侠直奔柳福来家而去。   柳福来家和柳侠家平面距离大约六十米,一家大声吆喝,另一家能听得很清楚,但却互相看不见。   柳侠上了坡,柳淼和柳森正坐在院子树荫里说话,脸前地上放着两只空着的大碗。   柳森先看到柳侠,他一站起来打招呼,背对着柳侠的柳淼也站了起来:“柳侠,你咋来俺家了?”   柳侠咬牙说到:“来找您妈跟柳牡丹。”   柳淼和柳森都一愣,他们已经看出了柳侠面色不善,话音满是寻衅的味道。   柳淼是老大,他问:“你找她俩弄啥呢?”   柳侠说:“来问问您妈,她那一张臭屎嘴是不是痒了,欠抽,再问问她是不是打算把柳牡丹那张嘴也培养成个屙屎哩地方。”   柳侠话说了一半的时候,柳淼和柳森就已经变了脸色。   他家哥儿仨提起他妈就觉得丢人,但他们就是再不待见牛三妮儿,那也是他们亲妈,他们三个大小伙子也绝对不能容忍有人找到门上这样骂他妈和妹子。   柳淼比柳钰还要大点,已经二十出头了,虽然没有柳魁、柳川几个高,但比柳侠还是高出不少。   他一脚踢飞了前面的碗,发着狠问说:“柳侠,你是不是太欺负人了?俺妈跟牡丹咋你了,你大清早就找到俺家胡吆喝乱骂,你当俺兄弟几个就恁窝囊,就这么站着叫人随便欺负呢?”   柳森以前和柳海是最好的,这次柳海回来还专门找他耍过,对柳侠杀上门直接骂人,他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柳侠费力折腾是他早就知道的,但柳长青家的孩子都管教的严,不像村子里其他人家的孩儿们把骂人的话当凉水喝,如果不是气急了,柳海、柳侠他们很少骂人。   所以柳森开始有点愣,但一听到他哥的话,气也立马上来了,就是啊,他家再不如柳侠家,他兄弟几个再窝囊,也不能让柳侠个小孩儿找上门欺负。   柳福来家院子是乱糟糟的,铁锨、锄头、柴禾都是随便扔,柳森弯腰就拾起了一根胳膊粗的棍子:“柳侠,你再骂俺妈跟俺妹子一句试试!”   柳侠走了几步弯腰抄起一把锄头,对着他家窑洞大声吆喝:“牛三妮儿,大泼妇,裤裆嘴,我日您妈。”   柳森不敢相信柳侠居然真骂,楞了有三秒钟,抡起棍子就往柳侠身上砸了过来:“麻辣逼,柳侠你太欺负人。”   柳侠抡起锄头迎着棍子就过去了。   棍子是拾来当柴烧的,不结实,一下就断成了两截,柳森楞了一下,用手里剩下的半截又向柳侠打过来。   柳淼年龄大了,极度的气愤中好歹还保持着理智,他俩打柳侠一个,他不敢拿铁锨,顺手捞过旁边一个断了的锨把儿去打柳侠。   柳侠手里的锄头比较长,他退后几步挥舞着锄头,柳淼赶紧往旁边躲。   窑洞里的牛三妮儿听到声音已经一瘸一拐出来了,看到院子里的情形先是张大了嘴,然后扯着嗓子呼天抢地哭起来:   “啊,都来看看啊,欺负人啦,大队书记家哩孩儿欺负人了,拿着锄打俺孩儿哩呀……柳兆垚,柳兆垚,你死哪儿去了,快去喊您伯,就说您哥叫柳长青家哩人打死了……哎呀,不能活了呀,欺负死俺了呀……”   柳侠看到牛三妮儿出来就恨不得一锄头夯死她。   他又挥舞着锄头抡了几圈,让柳淼和柳森不敢近前,然后跑到牛三妮儿跟前,把她跟前一个装着半盆浑浊的洗脸水的盆子一下打在牛三妮儿脸前。   瓦盆碎成几块,牛三妮儿身上被溅得湿淋淋的,她愣住了,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更大的声音哭喊起来。   柳淼顾不得那么多了,抄起铁锨要过去和柳侠拼命,刚跑出两步就被人从后面拽住:“柳淼,柳森,我去把幺儿拉回去,他敢出来惹事,看俺伯不打死他。”   柳海一边说,一边去夺柳淼手里的铁锨,还顺带着把柳淼往回推。   他个子现在跟柳川差不多,比柳淼高,柳淼挣扎着但也被他推得退了好几步。   虽然柳侠年龄小,但单独跟柳森打架肯定吃不了亏。   柳海拉扯着柳淼的工夫,柳侠已经又把院子里的一张石桌给掀翻了,旁边的树疙瘩和石头凳子被柳侠掀的乱七八糟。   柳侠一边砸一边骂:“牛三妮儿,您妈了个逼,你个烂裤裆嘴的臭娘们,你再敢出去造俺猫儿的谣你试试,你再叫您妮儿出去说俺猫儿你试试,看我不把您俩那嘴用屎给糊住……”   牛三妮儿被滚到她身边的石头凳子和树疙瘩给吓蒙了一会儿,不过他一看到柳侠并不敢把那些东西直接往她身上砸,马上又双手捶地哭喊起来:“都来看看啊……打死人啦……娘啊,没法活了呀,俺叫欺负死了呀……”   柳牡丹穿了个补丁布衫,下面啥也没有,头发乱的鸡窝一样站在窑洞口,吓得抓着门沿一动也不敢动。   柳侠用锄头指着她:“柳牡丹,你是小妮儿家,我今儿不打你,不过我跟你说,你要是敢再欺负俺猫儿,学的跟您妈那裤裆嘴一样胡说八道,我管你是谁,嘴给你抽烂,嗯……日您妈柳森……”柳侠猛一回头,他背上挨了柳森一棍子。   柳侠抡起锄头照着柳森就过来了,柳森抱着头,左边肩膀被柳侠的锄头把狠狠夯了一下,他趔趄了两步,一站稳马上又冲过去要和柳侠打。   柳侠挥着锄头就迎上了。   “幺儿,你给我住手!”   柳魁一声大喝,柳侠、柳森、和快被柳海给推到坡沿的柳淼都站在了原地。   柳钰跑过来挡在了柳侠和柳森之间。   柳海把手里的铁锨远远的一扔,跑过去拉着柳魁先告状:   “大哥,福来嫂到处说咱猫儿,还教着牡丹说猫儿是丧门星,不让人跟猫儿耍,还跟猫儿说他命不好,光克人,咱伯要把他送给后妈,让后妈打他拧他,猫儿吓的黑了都不敢睡,老怕一睡着就叫寻出去见不着幺儿了……”   柳侠刚被柳魁吼下去的怒火在听了柳海的话后又‘腾’的一下起来了,拿起身边磨盘上的一个笤帚摔到牛三妮儿身上。   柳魁两步走过去,夺过柳侠手里的锄头扔了,抬脚对着柳侠的屁股就跺了过去:“混账东西,你再给我打一下。”   柳侠不怕柳魁,但却从来不敢跟大哥犟嘴,他几乎都不记得柳魁对自己发过脾气,但大哥的威严却一直都在他心里。   柳侠站着不动让柳魁踹,眼睛却还愤愤的瞪着牛三妮儿:“臭泼妇,烂裤裆嘴,牛老末那臭裤裆都没你那嘴腌臜……”   牛老末是牛家岭的一个老光棍,四十来岁上上山摔断了腰,从此屙尿都管不住,一条补丁摞补丁的裤子就那么被屎尿沤着穿了十来年,一年到头的就坐在两个用玉米衣编的蒲团上用两只手扒着地挪动,臭的迎风晕倒牛,这一带形容谁好说人闲话,制造谣言,挑拨是非,就说那人的嘴是牛老末的裤裆。   “你还跟我犟,你还敢骂嫂子……”柳魁一只胳膊把柳侠夹在胳肢窝里,巴掌在他屁股上噼里啪啦的打,一边打一边训斥一边夹着他往外走。   柳侠拼命踢腾着还要下去打,嘴也没闲着:“柳牡丹你就学您妈当裤裆嘴吧,长大你也嫁不出去……”   柳海和柳钰跟着柳魁身边拉扯:“大哥,不敢再打了,幺儿瘦,屁股上没肉,打着你手可疼!”   …… 第38章 教子   柳家院子里。   柳长青坐在树荫下的石墩上,脸色铁青看着眼前的人。   他左边是孙嫦娥,柳崴,柳钰,柳海,柳蕤,还有抱着柳莘的秀梅。   柳福来和柳森、柳垚站在柳长青另一面,旁边还有几个村子里听到消息跑来看热闹的人。   柳淼在柳侠走后和牛三妮大吵了一通,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柳侠直溜溜地跪在柳长青前面三四米远的地方,抿着唇,眼睛看向远方,一副悍不畏死的模样。   柳魁站在柳侠身边,光着右脚,右手拿着一只鞋。   猫儿跪在柳侠怀里,抱着他的腰,脸上满是泪痕,却拧着脖子倔强的看着柳魁:“不叫您打小叔,就是不叫您打小叔 。”   柳魁干咳了两声:“猫儿,你先起来,来大伯这儿。”   猫儿把柳侠抱的更紧:“不,我一起来你就该打小叔了,不叫你打小叔。”   刚才他小声辩护说柳牡丹跟她妈是孬孙货,不怨小叔,差点又给小叔招来几脚踹,现在猫儿不敢再说了,但就是护着柳侠不让人来打。   柳魁给秀梅使个眼色:“猫儿该喝奶了。”   秀梅心领神会,走到猫儿跟前去拉他:“猫儿,咱去屋里喝奶去,你不是可听话,小叔叫你一天喝五回奶,你就天天都喝五回吗?”   猫儿抱紧柳侠用力摇头:“不喝,不叫大伯打小叔。”   柳侠收回视线,吐点唾沫在手上,把猫儿脸上的泪道子擦干净:“跟着娘去喝奶吧孩儿,多喝奶你才能快点长大、长高。”   猫儿依然摇头:“不喝奶,我看着你,不叫他们打你。”   秀梅没办法,对猫儿说:“猫儿跟大爷爷说:大爷爷,小叔知道错了,别再打小叔了。”   猫儿看看柳侠的脸,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他松开柳侠,跪着转过身对柳长青说:“大爷爷,以后我听话,我哪儿都不去,就搁咱家院里耍;我不克人,也不当丧门星,小叔就不会去打架了,你别叫大伯打小叔了。”   柳长青和柳魁默然,难受得别过了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眼前的孩子。   孙嫦娥拉起衣襟捂着脸哭起来:“猫儿俺养到自己家里头,碍着谁了?满世界造谣,俺孩儿耍俺都不叫去人家坡口,就叫在俺自己家这一片儿,这咋还不中?咋还有人找到跟前吓唬俺孩儿呢?俺猫儿才多大,把俺孩儿吓得黑了都不敢睡,俺去找谁说过理?”   柳侠把猫儿拽回来,搂在怀里给他擦泪:“别哭孩儿,小叔打哩人,都是活该挨打哩人,不怨你,以后要是有人还敢对你满嘴喷粪胡说八道,我照样打。”   他扭头冲着看热闹的人群说:“谁有种就来当着我哩面说俺猫儿一回试试,背后欺负一个小孩儿算个球本事!”   柳长青怒喝了一声:“小畜生,你给我住嘴。”   柳侠不再出声,却也一点没有服软的样子。   站在旁边的柳福来父子三人尴尬的互相看看,都不说话。   柳福来是让他们西边听到打骂声的邻居给叫回来的,他不相信牛三妮儿说的是柳魁领着柳侠他们几个找到家里打架的话,但院子里那一片狼藉,也着实让他心里不舒服,加上柳牡丹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柳森也拿了锄头非要来找柳侠拼命,他决定过来问个明白。   牛三妮儿确实不主贵,但他是牛三妮儿的男人,要是老婆孩子给人找上门打了,他连个屁也不敢放,以后在村子里就得把脑袋扎裤裆里活人了。   不过他一过来,看到的就是柳侠跪在柳长青面前,柳魁正拿了只鞋子准备打柳侠的屁股,柳侠衣服上好几个大脚印子,猫儿伸开了胳膊扑在柳侠身上护着他,不让柳魁打。   柳福来也不知道该说些啥了。   为牛三妮儿那一张嘴,他快给全大队的人赔过不是一遍了。   这几年牛三妮儿成天说猫儿住的离他们家近,克的他家孩儿们都学习不好,克得他家柳牡丹考试总不及格,柳长青家任何一点意外她都能拉扯到猫儿身上,到处宣扬猫儿是丧门星,这柳福来都知道。   柳侠是把猫儿当命疼着的,柳福来早就觉得,柳侠早晚得为这事去他们家闹一通,没想到今儿过去就直接抡了锄头开打。   虽然柳侠和他是平辈,他和柳侠却错了有二十多岁,一直是把柳侠当晚辈看的,柳长青已经在教训柳侠了,他还能再不依不饶吗?   刚才听猫儿那一句话,他自己都想回去把牛三妮儿的嘴给抽烂了,何况柳侠。   柳长青没看孙嫦娥,但话却是对着她说的:“不管咋说,幺儿去打他嫂子都不对,沾沾一点事就动手,这毛病不打就不中。”   他又转向柳侠:“小侠,你觉得自个儿也可委屈,你说您福来嫂跟牡丹出去说猫儿哩不是,你才找上门去的,你去之前,就没想想您福来哥平常对你多好?有啥话你不能等您福来哥回来跟他说,就那么上门就打?   还有牡丹,她才多大,你能不能那么说她?牡丹要是咱家闺女,要是有别人那么说她,你愿意不愿意?”   柳侠嘟囔了一句:“俺妈才不会把闺女教成那样哩!”   柳魁呵斥:“幺儿,不准跟咱伯犟嘴!”   柳侠闭嘴,一脸的不服。   他在决定去修理牛三妮之前就知道过后会有一顿痛打等着他,可别说是一顿打,就是柳长青把他剥皮抽筋,他也得去柳福来家这一趟。   那天猫儿在问他是不是考上了大学,他就不用再去荣泽上学了的时候,他好像才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考上大学,不是从此就能每天和猫儿在一起了,而是可能半年左右才能见猫儿一次,猫儿面临的将是比现在还让他心疼的处境。   今年柳蕤该上学了。   而柳崴该上四年级了,不能再在柳家岭上了。   这意味着猫儿以后在村子里一个玩伴都没有了,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孤孤单单一个人在自家院子附近玩泥巴瞎晃悠。   柳侠无论如何不愿意让猫儿这样生活一两年。   他想让猫儿今年就上学,而且非常想让猫儿跟着柳崴一起上。   大嫂秀梅不管心里有多么忌讳猫儿,她从来都没有明确对柳葳和柳蕤说过不许和猫儿一起耍的话,猫儿平时跟两个哥哥还是有比较多的时间一起耍的。   这两年,越来越大的柳葳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他无视秀梅那些无奈的暗示,对猫儿和柳蕤一样、没有一点隔阂的好,柳侠知道这是大哥教导的结果。   如果猫儿能和柳崴一起上学,他相信柳崴在外面会尽量保护猫儿。   可他翻来覆去想了这么多天,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一是会让大嫂担心柳崴。   最主要的是,如果猫儿和柳蕤跟柳崴一起去望宁上学,他俩都还小,不能长时间走山路,大哥就得每天接送他们两个,这样大哥就被栓牢了,哪里都去不了。   当初柳侠他们小的时候,还有柳茂能帮忙,柳长青和柳长春也都还年轻,柳魁有事的时候他们都可以去接送柳侠他们。   可现在,柳茂不用说了,柳长青和柳长春也都年过五十,每天跑几十里山路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可能了。   柳魁从前年去千鹤山给修路队打石头开始,一直找机会在外面打零工挣钱,他想自己挣钱养活家里的老老小小,这样才能让柳川和柳凌喘口气,用自己的工资办点自己的事。   柳川已经二十五了,柳家岭像他这么大的男人,除了娶不起媳妇的,孩子都有两三个了。   一家人都觉得拖累了柳川,柳魁作为大哥更觉得对不起弟弟。   柳侠也不想因为猫儿让几个哥哥都跟着受累。   最后他决定,如果他复读或考上大学,就让猫儿今年和柳蕤一起先去上大队的小学。   七八岁的小孩儿,只要在一起耍的有意思,谁也记不住家长教的那些不许跟谁一起耍的话,猫儿可以在学校里找到一些脾气相投的伙伴。   但昨天柳牡丹对猫儿说的那些话让他想到,村子里的长舌妇不止牛三妮一个,如果她们都敢肆无忌惮的教孩子像柳牡丹这样当着猫儿的面胡说八道,那猫儿在学校面临的恐怕不仅仅是被冷落被孤立,还可能是被集体围攻的嘲笑和作弄。   他刚去望宁上学时一大群同学对着一个女孩子齐声高喊“离婚头,拖油瓶”的场面他至今历历在目。   当时的他作为旁观者只觉得很好玩,现在想起来,那场面对那女孩子何其残忍,而她还只是因为母亲离婚改嫁被诟病。   猫儿的罪名在村人眼里比这个女孩子不知道要严重多少倍。   每个参与嘲笑作弄人的小孩子心里也许并没有多么大的恶意,大多数都只是跟着凑热闹瞎起哄,但那嘲笑作弄叠加在一个人身上,就会成为深深烙刻在心里的屈辱伤痕。   他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猫儿的身上。   杀鸡儆猴是他离开前能给猫儿提供的最好的庇护,什么样的后果他都不会在乎。   柳长青说:“小侠,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改不改是你自己的事,我今儿跟你再说一遍,人生到这世上,就没有个十成十称心的。   咱柳家岭才几个人,望宁公社才几个人,天天就这么多事,你以后要是出去,外面的世界大了,啥样的人都有,你要是听谁说一句让你不顺心的,你就要去打人,去找人理论,非要争出个谁对谁错,那就不用活着了,光想这些事就能把你给累死;你给我背背唐太宗和许敬宗的那篇文章。”   柳侠不知道柳长青什么意思,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背诵:“唐太宗谓许敬宗曰:朕观群臣之中唯卿最贤,有言非者何也?   敬宗对曰,春雨如膏,农夫喜其润泽,行人恶其泥泞;秋月如镜,佳人喜其玩赏,盗贼恨其光辉;天地之大,人犹有叹焉,何况臣乎?   臣无肥羊美酒以调众人之口。   故是非不可听,听之不可说;君听臣遭诛,父听子遭戮,夫妻听之离,朋友听之别,乡邻听之疏,亲戚听之绝。人生七尺躯,谨防三寸舌,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   帝曰,卿言甚善,朕当识之。”   柳侠背的声音到最后越来越小,但他还是很清楚的背诵完了,他心里已经有点明白柳长青的意思。   柳长青说:“背哩挺好,不过光会背没用,给我说说许敬宗话里的意思。”   柳侠说:“他的意思是,一个东西是好还是坏,全看用的人是谁,同样一件事,合了自己的心意,人就觉得好,不合自己的心意,人就觉得坏;   世界很大,所有的人都有不称心的事;一个人做事,也不可能会称所有人的心愿,这就是所谓众口难调。   所以说是挑拨是非的话不要听,如果听到了也不能再去传。   当皇帝的如果听听信了这些话,无辜的臣子会遭到诛杀;   当父亲的听信了这样的话,孩子就会被害死;   夫妻听信了这样的话会离心离德,朋友听信了这样的话会断绝友谊,乡亲邻居听信了这样的话会彼此疏远,亲戚听信了这样的话会断绝亲情;   世上的七尺男儿,要小心不让自己受到这样的挑拨……”   柳川浑身透湿的站在坡口,慢慢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他没想到自己天不亮就骑摩托车往家赶,跑了几十里山路回到家,看到的竟然是这种场面。   他轻轻走过来站在柳侠身后,听父亲教训柳侠。   柳长青说:“你读书比我多,道理你都懂,我说多了你也听不进去。   小侠,今儿我再说这一回,人生在世上,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心里没愧,不用去想别人都说了啥传了啥。   老天爷尚且不能对得住所有的人,咱还怕别人说两句闲话?   俗语说,人长千只手,捂不住万人口。   咱不做伤天害理哩事,嘴长在别人身上,谁想说啥就让他说去,咱关了门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自己日子过的顺心,何必去想那些不相干的人的闲话?”   柳侠低下头,但很快就又抬了起来,对柳长青说:“伯,我知道错了。”   柳长青说:“你知道错了,可把咱猫儿给吓住了,”他对猫儿说:“猫儿,你也六岁了,大爷爷说话你也差不多都听懂了,你要记着大爷爷今儿给你说的话。”   猫儿点点头:“嗯。”   柳长青说:“猫儿,你跟您小葳小蕤哥和小莘一样,都是大爷爷家哩孩儿,只要大爷爷活着,谁也不会把你送到后妈那儿,就是大爷爷死了……”   柳魁喊了一声:“伯,你说啥哩!”   柳长青没理柳魁:“就是大爷爷有一天不在了,还有您大伯大娘,还有您几个叔,他们都会养活你,家里就是穷哩只剩下一口饭,那一口饭里也有你一份,只要你不想走,不想离开这个家,这个家就永远没有人会撵你走,记着没,猫儿?”   猫儿乖乖的说: “记着了。”   柳长青扫视一圈:“柳魁,柳川,柳海,柳钰,你们都记着没有?”   “记着了。”几个人异口同声的回答,里面还有一个稚嫩的声音,是柳葳。   柳长青看向柳川。   柳魁和其他人也都紧张又期待地看着柳川。   他们看到柳川进院子就都着急的不行,但不敢打断柳长青的话,他们都觉得柳川凝重聆听的表情下有掩盖不住的兴奋。   柳侠扭头看柳川。   柳川深深的吸了口气,无法控制地露出笑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伯,妈,大哥,咱幺儿考上大学了,重点大学!”   柳侠傻愣愣地跪着,看着怀里和他一样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猫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见柳海和柳钰欣喜的大叫划破山间的溪流鸟鸣,在群山中回荡:   “啊——,俺幺儿考上大学了,俺幺儿考上重点大学了……” 第39章   柳侠坐在树墩上,一遍遍地看着手里的通知书。   窑洞里,秀梅擀面条的声音一下一下传过来,咚——咚咚,咚——咚咚,犹如他的心跳。   柳海快高兴疯了,趴在旁边的石桌上给柳凌写信,虽然柳侠的学校不在京都让他觉得失落,但这点小遗憾和巨大的惊喜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柳魁一直乐的合不拢嘴,坐在柳长青身边看看柳侠,忍不住又笑出了声:“伯,幺儿这皮小子可真争气啊,嘿嘿嘿,川儿,你肯定夜儿黑都没睡着吧?”   柳川赤裸着精干的上身,扇着扇子:“要不是我拿到通知书的时候天都差不多黑了,我当时就回来了,嘿嘿,哥,你不知道我当时啥样,队里几个兄弟都说我别给笑傻了,嘿嘿嘿,咱幺儿真争气,要是叫他再上一年高三,我都舍不得。”   柳魁问柳侠:“幺儿,你说预考才八十多名,咋就一下考了个第一哩?”   柳海奋笔疾书中回答:“那叫潜力,那叫爆发,平常考第一名有屁用,高考这玩意儿就是一锤子买卖,中不中就看这一下!”   猫儿在柳侠怀里第一次不敢再像个泥鳅似的来回出溜,他小心翼翼的看着信封上的字:“小叔,这个字跟开会的会差不多,它咋念?”   柳侠指着那个字说:“左边这个是绞丝旁,它和开会的会字合在一起,还念会,就是画画的意思,用书面语也叫绘画。”   猫儿又指着前面一个字:“那它呢?”   “念测,测量,就是量量东西有多高,多大,多长,量山、量水、量大地,量房子,量好了再给画出来。”   “那,山恁高,河恁长,地恁大,你咋量啊?啥时候会量完啊?”   “小叔现在也不知道,所以得去上大学啊,等小叔学会了,就把咱这儿都测量一遍,画出来,凤戏河,还有咱家,都给画出来。”   秀梅兴高采烈地端着托盘出来:“幺儿,先吃饭,全是好面,一点玉米面跟红薯面也没掺。”   柳侠小心的收起信封。   柳川说:“给我吧,我今儿在家歇一天,高兴高兴,明天开始去给你办粮食关系和户口。”   秀梅说:“这几天老热,川儿你搁路上跑悠着点,可别中暑了。”   柳川乐呵呵的说:“没事,要是以后能给咱家孩儿们都办这些,我中暑也高兴。”   柳海写好了信,交给柳川,自己跑过来扒了柳侠的裤子把屁股露出来,稍微有点红,柳海这才放心,对柳魁说:“大哥,听着噼里啪啦恁响,我还以为你真下狠手打幺儿呢,嘿嘿,这还差不多。”   他把从容吃着捞面条的柳侠的裤子给提好,自己也去端了一碗。   柳魁装着没看见没听见,只管翘着嘴角吃面条。   柳侠现在真的是身心都极其快乐轻松。   柳长青没有直截了当的夸过他一句,但他从柳长青抚摸着他的头时流露出的欣慰的目光中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吃完饭,他回窑洞搂着猫儿安心的睡了个长长的午觉,起床后去了一趟厕所,回来的时候,听见猫儿和正在给柳蕤缝书包的秀梅商量:“娘,你也给我做个书包吧!”   秀梅说:“你才六岁呀孩儿,还有两年才能上学呢,要书包干啥?”   猫儿说:“我也想去上学,我听六叔说小叔六岁就上学了,我也想早点上学,考上大学,跟小叔一起去上。”   秀梅笑起来:“缝书包是中,不过猫儿啊,你就是现在上学,也赶不上跟小叔一起上大学了。”   猫儿有点苦恼:“那咋弄啊?我想跟小叔一起去上学。”   柳侠过来把猫儿拎起来转了一圈:“猫儿要是想上学,过几天就去张家堡上吧,小叔还能接送你好几天!”   猫儿上学的事情柳侠一提出来,全家都同意,就决定下来了。   柳海该走了,虽然京都的学生不像荣泽的孩子上学那么艰难,不需要起早摸黑,但他毕竟是高三,而且最终要回来参加考试,不敢儿戏。   柳海选择了柳侠返校的那天两个人一起走。   柳侠想带着猫儿一起去,看到柳葳和柳蕤眼巴巴的样子,最后他决定,把仨人都带上。   柳长青和柳魁一直都想让孩子们多出门看看,也没拦着柳侠,不过特意交待他:“你带着他们,您三哥该找媳妇了,要是让人家看见他后头跟一大群孩儿,会嫌弃咱家负担重,以后恐怕连给他说媒的都没有了。”   依然是柳魁天不亮就用架子车把几个人送到望宁,柳海现在坐汽车、火车都很老练,柳魁也放心,不往荣泽送他们了。   柳葳和柳蕤都是第一次来荣泽,和猫儿第一次来时候一样一路上都好奇的不行,第一次坐汽车,他俩都有点不舒服,但没有吐。   倒是猫儿,下了车后在汽车站外面又把早饭给吐了。   柳侠觉得这都是因为猫儿从小没有吃过母乳,牛奶虽然好,还是没有自己娘的奶好,王君禹说的对,以后还得让猫儿多喝牛奶,多喝了才能把母乳那些营养给补出来。   柳侠再舍不得柳海,也只能眼巴巴看着他坐着柳川开的警车离开。   柳侠带着仨人往学校走的时候还有点忐忑,一看到张长喜后面跟的俩黑猴和树荫下站着的一群不安的小中学生,他那点不安立马无影无踪了。   张长喜无奈的说:“俺妈叫乡里干部逮住,拉卫生院去做结扎了,俺这俩兄弟没人管,我只好让他们跟着我,柳侠,你咋恁铁呢,竟然考六百多分,你咋考哩呀?”   柳侠笑笑:“我也不知道,原来想着会紧张的不得了,谁知道一进考场,一点也不害怕了,做题的时候都忘了是在高考,嘿嘿,我自己都想不到会考恁多分。”   柳侠他们班考上的一群人都过来了,他们对柳侠羡慕的不得了,尤其佩服他的胆子,那样的预考排名,居然敢报重点。   猫儿和柳葳、柳蕤看着几个老师家的小孩子打乒乓球非常喜欢,柳侠就让他们过去跟那些孩子一起耍,但不能乱跑,自己继续和同学聊天。   他听到了很多他根本不知道的事情,其中有一条是:荣泽县好几个乡的高中都要改成职业高中了。   职业高中什么意思,他们都不太明白,好像就是农业技术高中,不再以考大学为主要目标,而是教学生怎样科学种田。   柳侠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个念头是:凤河哥咋办?他恁想让小河考上大学吃上商品粮。   从千鹤山碰到楚凤河到现在,柳侠已经两年多没见过楚家兄弟了,最近两年过于紧张的生活,他几乎都没有想起过他们,但此时,他是真真切切的为他们担心。   政教处安老师过来招呼他们到校长办公室前准备照相。   柳侠看到王占杰终于从一大群围着他的人中间走了出来,马上跑了过去,到了王占杰前面,恭恭敬敬鞠了一躬:“王老师!”   王占杰高兴的点点头:“嗯,不错,柳侠,把我都给吓了一跳。”   柳侠说:“我自己也没想到会考六百多分。”   王占杰说:“天道酬勤,这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柳侠,以后到了大学就没人一天到晚管着了,全靠你自己学了,老师希望你还能继续努力,以后成为一个有真才实学,对社会有用的人。”   柳侠使劲点头:“嗯,我知道。”然后他鼓起勇气说:”王老师,我有个同学,本来那年他也被咱学校录取了,可他家比俺家还穷,就没有来上。   他妈死了,他伯娶了后媳妇不管他了,他哥跟俺四哥差不多大,原来也学习可好,为了养活他,自己退学去千鹤山拉脚,他要是今年来咱学校……”   “哎呦王校长,可找到你了,先抽根烟,俺孩儿那个事……”一个中年人过来打断了柳侠的话,硬往王占杰手里塞着烟。   王占杰推开那人的手:“我不吸烟,请你稍等一会儿,我现在得先去和学生们照相。”   他和柳侠往照相的地方走着说:“今儿我太忙,要不,你让您柳川哥过几天来找我吧,如果找不到,正式开学几天后再来也中,我这几天不能再在学校里了,每个班都七十多人,不敢再收了。”   荣泽高中今年高考成绩喜人,柳侠考上了重点,还有二十个本科,大中专七十多个,总人数九十七人,是去年的两倍多,很多原城的人都想把孩子往这里转。   望宁,杨庙,三道河和另一个乡,还是一个上线的都没有。   天气酷热,照完相柳侠上衣后背都湿透了,可围观的柳葳、柳蕤和猫儿却兴致非常高。   俩小时的工夫,猫儿已经和几个学校老师家年龄和他差不多的小孩儿成了好朋友。   猫儿和柳葳高超的爬树技巧让那几个孩子忘记了他们土气的衣服和黑黝黝的皮肤,所以当柳侠看到猫儿为了显摆自己下树的速度直接用两腿环着树干出溜下来而磨得露出小屁股的裤子时,也不忍心嚷他一句。   和热情的老师告别,又特地和苏晓慧打了招呼后,柳侠带着猫儿他们三个到街上,先一人买了一根冰棍。   冰棍只有猫儿以前吃过几次,柳葳和柳蕤都是第一次吃,小心翼翼的小口舔着,不舍得吃完,柳侠让他们大口吃,吃完了再买。   四人吃着冰棍,来到了原来邵岩租房的那家。   他们已经知道柳侠考上了重点大学,对他们非常热情,好像是自己的孩子考上了一样。   柳侠和他们说了会儿话,问他们知不知道邵岩的地址。   房东也不清楚。   柳侠说想去那间屋子再看看,房东说那间房已经被又一个从原城过来借读的学生租去了,是个女的。   不过房东手里也有一把钥匙。   柳侠觉得擅自进别人的房间不好,但又确实想进去看看,他希望邵岩在某个地方留下了东西,只是因为自己当时备考的心情太迫切给忽略了,所以他没有拒绝房东主动打开房子的行为。   原来简单清爽的屋子不复存在,粉红色的蚊帐,原来干净宜人的海蓝色格子床单变成了鹅黄色花床单,简陋的木头桌子被铺上了碎花的塑料布,上面压着一块玻璃,……   柳侠在门口楞了几分钟,心里空荡荡的,关上门退了出来。   他最好的朋友,一个自愿当他七哥的人就这样消失了,以后,也许一辈子,他都见不到邵岩了。   坐在烩面馆,柳侠才意识到猫儿和小蕤好长时间没有问这问那了,他沉闷的情绪让三个小孩儿也兴奋不起来了。   柳侠赶忙振作精神,过去点了三大碗烩面。   三大碗烩面刚好够吃,柳葳自己一碗,连汤都喝的干干净净,柳侠和柳蕤、猫儿三个人分了两碗。   柳蕤还小,和猫儿一样有点怕辣,但却一口也没少吃。   电影院北门有两个卖衣裳的小摊,柳侠花一块钱给猫儿和柳蕤一人买了一个小裤头。   柳川晚上十点多才回来。   马小军正好请假,柳家叔侄铺了两张席子睡在地上,柳侠和柳川说起了楚小河的事。   柳川听完,对楚父的评价三个字:“老畜生。”   对楚小河的事,柳川让柳侠明天回望宁后先想办法给楚家兄弟一个信,只有他们愿意来荣泽高中上,柳川才能去找王占杰说。   第二天,柳川骑了局里一辆三轮摩托带柳侠他们去新城兜风。   到处是尘土飞扬,到处是正在建设的工地,新栽的法国梧桐还遮不起阴凉,几个人晒的流油,但猫儿他们几个却兴致高昂。   柳川指着东南面几个非常大的工地说:“那是几家省级单位,原来都在外地,这两年都往咱们这里搬迁呢,咱们这里离原城近。”   下午,柳川又骑摩托车把他们送回了望宁,然后自己返回了荣泽。   柳侠找不到楚小河,就在望宁高中给楚凤河留了一封信。   楚家兄弟在望宁知名度非常高,看大门的大爷说他经常看到楚凤河从学校门口过,每次都一身的煤灰,他好像在和别人一起用奔马三轮往北乡卖煤,大爷说他一定会把信转交给楚凤河。   阳历八月十五号,柳葳去望宁小学报到;第二天,柳蕤和猫儿背着秀梅缝的花书包去柳家岭小学报名,随即就开始上课。   柳侠站在窑洞外,看着猫儿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看着崭新的课本,眼睛亮闪闪的找着上面认识的字。   柳侠每天送猫儿和柳蕤上学,接他们放学。   放学的时候,他就在学校坡口的大栎树底下站着,猫儿一出教室就能看到他,撒着欢跑过来扑在他怀里。   柳侠在他脑门儿上亲一口,猫儿在他脸蛋上还一口。   柳蕤说:“俺妈说只有柳莘那样的小孩儿才让人亲哩,大人都不兴亲。”   猫儿得意的晃着小脑袋:“又不亲你,你管哩!是不是,小叔?”   柳侠把他俩的书包都接过来自己拿着:“猫儿还小哩,亲亲长哩快。”   八月二十八号,柳侠启程,柳川和猫儿送他一起去江城。   虽然家里人都觉得去大学报到带着小侄子不合适,但谁都没说不让猫儿去,柳侠为啥报江城的大学,家里人都知道。   柳侠离开那天,送行的除了他们一大家,还有三太爷家的好几个人。   柳福来送了十个煮好的鸡蛋过来。   一直看着他们三个的身影被山彻底遮挡,坡口的人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苍白却炙热的夏日午后阳光,阳光下的人山人海,一条条看不见尽头的队伍。   作为京广和陇海两大铁路干线交汇处的原城火车站,让柳侠第一次知道了,人不光在天地玄黄的洪荒旷野中才是渺小的,置身在人的海洋里,沧海一粟的感觉更让人惶恐不安。   柳川提着柳侠的皮鞋和被褥。   柳侠一直背着猫儿,猫儿则紧紧的搂着他的脖子,即便说不出来,猫儿也能感觉到,在这样的人潮人海里,他这样一个小孩转眼间便会被吞没。   看到猫儿顺着头发一直流淌的汗,柳侠有点后悔让猫儿跟着来了,现在,凤戏河边应该是凉风习习的,跳下河只需要几分钟,一身的暑气便可以消散。   还没有离开,柳侠便已经开始想家了,几个小时在候车室的等待,他脑子里不停地出现家的影子。   外面灯火辉煌,候车室穿着灰蓝制服的女服务员尖利的喊叫,拖着皮箱,背着行李、背着小孩的人流如潮水般向前奔涌。   柳侠被裹挟着往前跑,他没有坐过火车,他害怕,是不是错过了这个点,就再也搭不上这趟车了。   柳侠只在一个下雨的星期日和邵岩去荣泽火车站看过一次火车,那时候,绿色长龙上一个挨一个的窗户,窗户里悠闲而漫不经心的人们,让柳侠对远方产生了无限的向往。   现在,他也坐在了绿色火车的窗前,看着站台上那些奔跑的人们。   但他却没有那些人的悠闲慵懒,而是满心不安,他不知道火车要把自己带去的地方,是不是真的像自己所期待的那般美好。 第40章   第二天中午十一点,柳侠已经站在了他的寝室里,看着西南角那张床下铺栏杆上贴着的‘柳侠’两个字,他好像一下踏实了。   学校的广阔美丽和报到的顺利过程都出乎柳侠的意料,高年级同学热情的带他们办完了所有的手续,整个过程不到一个小时,比荣泽高中入学简单多了,但三个人却都全身湿透。   柳侠想,只不过比原城往南五六百公里,怎么热的这么难受?   说话咬舌尖的学长把他们领到219寝室的时候,柳侠还没从震惊中完全反应过来。   他知道上大学是国家包吃包住的,但一个月三十多斤粮票,还有三十元菜票,这也太多了,谁能一个月花那么多钱吃菜啊!   “仄就四你们的寝四,cuang上都有名字,按名字俎就括以啦,那边的柜子,也是一人一过,你来的早,括以自己先挑一过活似的……”   学长终于把话说完了,柳侠从这一刻下决心,一定要说好普通话,他只是听学长说话腮帮子都发酸。   一个寝室四张上下铺,只贴了七个名字,柳侠以为另一个可能是没粘牢掉了,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他上铺贴的是张福生;对面上铺是云健,下铺毛建勇;   脚头那张上铺没人,下铺沙永和;   沙永和对面,上铺詹伟,下铺黑德清。   柳川在那张空铺上发现一条旧毛巾:“幺儿,猫儿,咱去卫生间,您俩先洗洗脸,我把你的床擦一下。”   厕所和水房是荣泽高中不能比的,白瓷片贴了一米多高,便池过两分钟就会自动冲水;水房有二十多个水龙头,墙上和水池也都贴了白瓷片。   他们刚把床铺好,屋里一下进来好几个人。   柳侠看他们关注的床铺。   高大壮实、看上去比柳川年龄还要大的男生应该是张福生,红脸蛋的娃娃脸是沙永和。   和张福生一起的中年男人问柳川:“是您给俺的床给擦干净的?”   柳川笑笑:“没事干,就随手擦了。”   那人一口比较重的口音让柳侠觉得很亲切:“这是俺表弟张福生,俺是东海的,您是哪里人?”   “中原的,”柳川爽朗一笑,用流利的普通话对张福生说:“以后你和我弟弟就是同窗又同铺的同学了,他年龄小,麻烦以后多照顾他啊!”   张福生看着柳侠点点头,他表哥说:“放心吧,他一看就小,俺福生可懂事,啥都会干,脾气也好,以后他们肯定能处的好。”   沙永和和他的家人用微笑表达了他们的感谢之意,俩人边铺床边说话,柳侠他们一个字也没听懂。   猫儿晚上在火车上睡够了,现在情绪高涨。   柳侠觉得他好不容易受那么大罪跟着自己来到这里,不能就窝在寝室里,就提议上街看看。   柳川正有这个打算,他只是怕柳侠和猫儿受不了江城闷热潮湿的天气,才没提出来。   一出寝室楼大门柳侠就后悔了,今天是阴天,连个太阳都没有,人却不敢动,一动一身汗。   柳川当兵七年,部队所在地是亚热带丛林气候,他又是侦察兵,训练艰苦,江城这点小闷热对他根本不是问题,他先给柳侠和猫儿一人买了一瓶冰镇汽水喝着,然后把猫儿放自己肩膀上,大步流星往外走。   三人从商场回来的时候,张福生和沙永和他们都不在,柳川把买的各种生活用品归置到位。   柳侠躺尸一般在床上喘气,猫儿坐在他身边美滋滋的抱着他今天的第五瓶冰镇汽水喝,小脸儿上汗也是一个劲儿的淌。   柳侠有气无力的问他:“猫儿,热不热?”   “不热。”猫儿干脆利索的回答。   柳川笑:“十六年了,第一次看见你这德行。”   柳侠带着哭音说:“哥,我快热死了,咱家现在也热,可跟这儿不一样啊,这咋浑身难受,气都喘不过来呢?”   柳川拿了毛巾、脸盆出去,很快就又回来了,把柳侠的脸和脖子用清凉的水擦了两遍:“这边到处是水塘,小河,长江从市中心穿过,水汽大,温度高,身体里的水分发散不出来,所以你觉得难受;   咱家那边虽然温度高,但空气干燥,身体里的水分能迅速发散出去,感觉就没这么难受,没办法,只能忍着,过段时间适应就好了。”   柳川把刚买的蚊帐拿出来,跪在床上开始收拾:“对了,幺儿,既然到了大学,学着说普通话吧,你看您这寝室,刚来了仨人,就有一个人说话咱完全听不懂,估计他听咱们说话也困难,大家都说普通话,方便交流。”   “嗯,我明儿就开始说。”   “等明儿干啥,现在就开始跟我说吧!”   “嗯……那个……那个……不中,哥,我跟你说不出来,感觉可别扭,我一会儿跟他们说话的时候再说吧,都不认识,好张嘴。”   柳川很快把蚊帐系好了,笑着把柳侠脸上的毛巾拿起来:“呵呵,都这样,以前我当兵时候也是,跟其他人都说普通话,一见到老乡就说不出来了,你躺会儿,我再去给猫儿洗洗,叫孩儿凉快凉快。”   一共三天报到时间,他们是第一天就到的,入学手续和生活必需品都办好了,没别的事,柳侠和猫儿都热的不愿意吃饭,就一直在寝室躺着。   到五点多,柳川觉得没那么热了,就带他俩在外面小店吃了江城名吃热干面,出来后直奔长江大桥。   柳侠和柳川牵着猫儿的手,走在夏日夕阳余晖中的大桥上。   日记本画页里美丽的大桥,在现实里有点灰,有点苍白;桥下的江水不是碧蓝澄澈和蓝天交相辉映,而是土黄浑浊,但大桥和滚滚江水融合在一起,也足够雄伟震撼。   身边来来往往的汽车带起一阵阵炙热的风和灰尘,让被汗水湿透的三个人不但热,还浑身黏腻,他们已经在上面走了两个来回了,猫儿却依然兴致不减。   他看着江面上冒着黑烟过往的船只,乌黑的眼睛里散发出强烈的好奇:“小叔,三叔,那船,他们叫咱坐不叫?”   柳川说:“下面有专门来回让人坐的船,你要是待见,咱现在就去坐。”   猫儿立马跳起来:“我待见,我可想坐船。”   柳侠担心的说:“你晕车刚好一点,人家说坐船晕的更厉害。”   柳川说:“没事,这种轮渡很平稳,时间也短,就来回穿过江面,最多十来分钟。”   他们走下桥的时候,桥头照相的人热情的招揽着生意。   柳侠看着人家挂出来做样品的照片有点心动,他想让猫儿在心心念念这么多天的地方留张影。   三个人先合照了一张,柳侠又牵着猫儿的手照了一张,最后他让猫儿自己单独照的时候,猫儿不干:“我不待见独个儿照,小叔抱着我照。”   于是,柳侠又抱着猫儿照了一张。   轮渡完全颠覆了柳侠对船的认知。   他看着车推肩扛的人群涌上那硕大破旧脏乎乎的大铁船,完全没有想象中站在船舷,清风吹动衣袂,船上的人迎风吟唱的诗意感觉,怎么和望宁大街过年时赶大集一样哩?   可猫儿却兴奋极了,他扒着船舷的栏杆,看江水在脚下那么近的地方滚滚流淌,虽然没有画上的漂亮,但却也宽广悠长,气势壮观,江风阵阵,带来一丝难得的清凉。   猫儿不好意思发出欢呼,只用亮晶晶的眼神不停的看看江水再看看柳侠来表达他的快乐。   这样,他们就反复过了五次江,一直到猫儿自愿下船为止。   柳侠看着猫儿那么高兴的样子,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色其实真的也蛮漂亮,即便他热的浑身难受,为了猫儿这一刻的开心,他也觉得很值得。   他们回到学校时,天已经黑了。   晚饭他们是在学校食堂吃的,柳川想看看学校的设施和食堂的价格。   他感觉很不错,一份排骨三毛钱,荤菜基本都是这个价;素菜都是一毛五,花样很多,量也很足。   柳川心里有了数,以后每月给柳侠寄十块钱就差不多够了,有特殊的事情再说。   柳侠的想法却是:一个月最多吃十块钱的菜,其他的都卖成现钱,十块每月寄回家,剩下的攒着给猫儿买衣裳买奶粉,攒多了给家里买件实用的东西。   晚饭后,三个人被蚊子给闹腾的没办法了。   到处都是小蚊子,猫儿可能是因为人小,感觉不像成年人那么灵敏准确,蚊子咬的时候不知道,头上一会儿就起了好几个包。   柳侠的脖子上也被咬了好几下,他能忍,可是看着猫儿那么个小脑袋给咬成那样,他心疼的很。   他们放弃了逛街的打算,柳侠给猫儿买了一根一毛钱的冰棍,看着猫儿吃的高兴,他心里才多少好受点。   三个人躲在蚊帐里坐着说了大概十来分钟话,张福生和沙永和回来了,他们说外面通知说可以到大礼堂看电影。   柳侠和猫儿都没有看过电影,听到这个消息立马激动起来。   柳川一看他们两个兴奋的样子,二话不说就陪了他们出来。   校园很大,参天古木和老旧的楼房都透出厚重的历史感,但却不让人觉得腐朽沉闷,穿梭在各处的青春的身影让校园看起来活力十足。   他们进来的时候,电影刚好开始,柳侠看到了《罗马假日》四个字,然后的一个多小时,他都被那些和他已有认知中截然不同的景色和人物吸引着。   猫儿也对屏幕上的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猫儿的侧重点是:“小叔,那个女的为啥头发都白了?她还没有老哩呀?”   “小叔,这上头的房子咋恁大哩?”   “小叔,那男的衣裳咋恁长都不缝扣子哩?他穿着不冷吗?”   ……   柳侠轻声的一一给猫儿解答:“那是外国人,他们的皮肤是纯白的,头发是黄色,从小就那样,不是老了。”   “他们那里是欧洲,罗马是意大利的一个城市,意大利是外国,那里的人喜欢用石头盖房子,也喜欢把房子盖的很高,因为他们的个儿比较高。”   “他穿哩那个衣裳叫西装,跟咱这儿哩衣裳不一样,都是上半截没扣子。”   ……   回到寝室,看了电影的几个人都很兴奋,坐在蚊帐里聊天。   张福生说话和柳侠他们差不多。   而原本说话一句也听不懂的沙永和和他们说话倒是基本正常,完全听得懂柳川的普通话,这让柳侠他们都觉得有点奇怪,但彼此不熟悉,也没有多问,只知道他是宁夏的,还是少数民族,回族。   聊到不知什么时候,猫儿先睡着了,三个人就在一张床上挤着睡了一宿。   早上起来,三人一起去吃了早饭,柳川说他去火车站买返程的车票,回来后再带着猫儿去看看仙鹤楼和江城其他几个著名景点。   柳侠虽然热的要死,但他想多和柳川呆一会儿,最后还是三个人一起,先去火车站。   柳川花了一个多小时才买好了车票,猫儿这个工夫吃了六根冰棍。   柳川过来把车票给柳侠看,柳侠看了一愣:是明天中午十二点多的车票,但,是江城到春城的。   柳川说:“我两个最好的战友在春城陆军学院进修,他们一直来信让我过去,我抽不出时间。   这次出来,我们领导说了多给我几天假,我正好过去和他们聚聚,而且猫儿也这么喜欢坐火车,正好陪着我去。   江城到春城,可比原城到江城远多了,一个人坐火车太无聊了,猫儿,想不想陪三叔坐火车?”   猫儿黑黝黝的眼睛看看柳川又看看柳侠:“小叔去不去?”   柳侠对他说:“小叔要开始上学了,猫儿得跟着三叔回去,先陪三叔去春城,能坐一整天的火车,然后再回家,能坐两天的火车,可美,能看可多地方,猫儿跟三叔去,中不中?”   猫儿听得出,柳侠不会和他们一起去,马上就有点蔫,但还是点了点头:“嗯,那小叔你今儿黑还搂着我睡。”   柳侠心里难受的不行:“嗯,那当然,小叔搂俺猫儿一整黑。”   仙鹤楼不是想象中芳草凄凄江水东逝之间一个遗世独立的寂寞楼阁,它伫立在繁华之地,热闹嘈杂和原城的商场差不多。   但猫儿老远看到琉璃飞檐的模样,居然一眼便认出了这就是‘神仙住的屋儿’,急不可待的拉着柳侠跑了起来。   外看三层檐、内里九重天的高楼,他不让柳侠抱,只让他一直牵着手,自己蹦着跳着一直上到最高处,欢实的跟只小老虎一样。   柳侠直到站在顶层看长江浩浩荡荡的气势,才找到了点“日暮乡关远,长江天际流”的感觉。   柳侠原本还担心没有什么神仙会让猫儿失望。   可猫儿根本没纠结那些,他喜欢这里的任何东西,每一件摆在玻璃柜台的工艺品都让他欢喜不已,但两个叔叔要给他买的时候他却不肯要。   “我就是待见看,没想要。”猫儿很认真的对柳侠说。   每一个不同方向看到的风景都让猫儿雀跃,他们一起照了好几张相,对照相,猫儿一点也不抗拒。   柳侠看着猫儿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如此无所顾忌的表达欢喜的样子,想到猫儿回到家后可能的境况,他真想就这样让猫儿永远留下来。   从仙鹤楼出来,又带着猫儿玩乐好几个地方,一直到天快黑才回来。   毛建勇和黑德清也已经到了,毛建勇的身高让柳侠瞬间找回了自信。   瘦小的毛建勇最多不超过一米六五,白白净净,行头特别好,带着两个大皮箱,直接在商场买了台电风扇带来,发现寝室没有插座后正在一个人生闷气。   黑德清是个比柳川稍微矮一点的俊朗男生,健康的肤色,说着别扭的普通话,应该是和柳侠一样,因为怕别人听不懂硬着头皮说的。   柳侠用普通话和他们打招呼,自己别扭的都有点脸红,但其他几个人反应很平静,这让柳侠有了信心。   三人冲洗了一下,柳川把路上买的一个西瓜打开,留下半个,其他半个让张福生几个人分着吃,几个人都不肯,柳川也没再坚持。   猫儿坐在蚊帐里,就着柳侠的手,用小勺子挖西瓜吃,瓜不大,直接分成两半,用勺子挖着吃很方便。   猫儿吃的很起劲,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刚听到柳侠不和他们一起坐火车的时候很难过,但柳侠带着他高高兴兴玩了一天,这件事就被他暂时忘了。   柳侠却心里一直难受,他不想猫儿因为离开一直不开心,又害怕猫儿回去后就把自己给忘了。   半年啊!   孙嫦娥曾说小孩儿都忘性大,对的再好的亲人,只要分开时间长了,都会生分,会忘记,要不怎么有远亲不如近邻的话。   柳侠拧着猫儿的小脸说:“猫儿,小叔过年时候回家,你到时候不会把小叔给忘了吧!”   猫儿下巴上流着西瓜汁,奇怪的看着他:“我天天都恁想小叔,咋会忘啊?”   柳侠给他擦了一把下巴,高兴的在他脸蛋上亲一口:“嗯,这还差不多,不许把小叔忘了,我回家你要是敢不认识我,屁股打成八瓣。”   晚上,他们又一起看了场《野鹅敢死队》。   猫儿这次居然差不多看懂了剧情,彼得、军士长、军医死的时候,猫儿紧紧抱着柳侠的胳膊,等看到雷弗中弹无法爬上飞机,猫儿哭得满脸是泪。   柳侠也被剧情吸引,忘了这只是电影,所以也不知道用‘这些都是假的’这种话来安慰猫儿,以至于猫儿回到寝室还在难受,路上柳川给他买了冰镇汽水也没能让他高兴起来。   睡觉时猫儿一直抱着柳侠:“小叔不会死,小叔你别死。”   柳侠不停的拍着他安抚:“刚才那都是电影,是骗人哩,其实那些人现在都活着呢!小叔得陪着俺猫儿一辈子哩,咋会死呢!”   可猫儿想不明白那些明明死掉的人怎么可能还活着,他第一次感受死亡,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非常恐惧,所以连睡梦里都在抽噎:“小叔不会死。”   柳侠抱着他,不时用下巴不蹭蹭他的小脸安抚他   等猫儿睡熟后,柳川把一个手绢包放在柳侠手里:“这是我给你放衣裳时发现的,肯定是咱叔偷偷放进来哩,五十块。”   柳侠接过手绢包,却没打开,看着柳川。   柳川轻轻说:“孩儿,这钱你得拿着,要不咱叔该难受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咱叔不用说了,就是二哥,他也知道你对猫儿的好,可他开始心里有解不开的疙瘩,钻了牛角尖,现在时间长了,即便心里觉得亏欠了猫儿,他也不知道该咋下这个台阶了,猫儿也已经和他彻底生分了。”   柳侠说:“我知道咱叔也可心疼猫儿,我以后会孝顺咱叔,猫儿长大了我也会教猫儿孝顺他,可这钱……哥,我知道,那天四哥回来说刘冬菊要五倍哩翻箱钱,咱叔怕咱伯再要你跟五哥哩钱,第二天天不亮他就去玉芝姐家借钱了。   哥,咱家以前最难哩时候咱伯也不许去咱俩姐家借钱,也不叫咱姐他们拿钱贴娘家,怕婆家因此看不起她们。   这回咱叔跟咱伯难为成这样,我以后也有钱了,还拿咱叔哩钱干啥?   咱叔这些天发愁哩一句话都不说,头发都快白完了,你把这钱拿回去,搁咱家能办可多事,叫咱伯他们少作点难。”   柳川把钱按在他手里:“这钱你拿着吧,我本来也给你准备了五十块钱,就不给你了,我回去找机会给咱叔用,中吧?至于家里的事,有俺这么些大人,现在还用不着你操心。   幺儿,你这个年龄正是长个儿哩时候,你的生活补助啥也别想,就把它吃光,以后你有了工作,挣钱的时候长着哩,长身体可就只有这几年,你要是光图省钱不吃点肉,以后可真长不高。”   柳侠看着手里的小包说:“三哥,你都二十五了。”   柳川揉了揉他的头:“没事孩儿,大城市二十七八结婚再正常不过,我心里有数,你好好学习,猫儿你别操心,我不能天天在家,不说啥大话,就凭咱伯咱妈咱大哥,谁会待孩儿不好?”   柳侠看着猫儿睡着后安详的小脸,泪忽然就啪嗒啪嗒掉了下来:”我都知道,可我就是舍不得孩儿,我就光想叫他跟着我。“   第二天起床,猫儿已经意识到他和柳川要走了,所以情绪低落,一直让柳侠抱着,看着柳侠的脸,有时候会忽然搂着柳侠的脖子,把脸埋在他颈窝里,一动不动老半天。   当柳川和猫儿坐上火车的时候,柳侠拼命的睁大眼睛不让自己的泪流下来,却没有成功。   猫儿大哭起来,伸着小手给柳侠擦泪:“小叔别哭,小叔咱回家吧!”   柳川也红了眼圈,他自己当兵多艰苦都没有流过泪,可把弟弟一个人放在这里,他觉得心给掏去了一样,而且柳侠在他那些年轻的同学中,看起来也依然是个小孩子,在荣泽,在自己身边,柳川没这种感觉,可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柳侠看起来那么弱小无助。   柳侠交待猫儿回家要坚持每天喝奶,又交待他上学路上不要贪玩,走路不要靠着坡沿,要是有人欺负他就告诉大伯。   猫儿哭的撕心裂肺。   柳川对猫儿说:“孩儿,给小叔再见;幺儿,记住,这里不是咱家,有不称心的地方多忍忍,别轻易跟人动手打架。”   猫儿大哭着说:“小叔,啊呜呜……我光想你啊,小叔……三叔,别给小叔独个儿撇这儿呀……小叔,你独个儿搁这儿咋弄哩,咱回家吧……”   最后一点绿色从柳侠眼前消失,光鲜亮丽的江城在他的眼里失去了漂亮的色彩,看起来灰白空茫。 第41章 大学生活的开始   柳侠的大学生活开始了。   第一天,在隆重的开学仪式上,校长宣布,从他们这一届开始,以后的高校都要开展军事训练。   仪式结束后,柳侠他们随即就领到了训练的军装,下午便开始了为期两周的军训。   柳侠在领军装的时候有多激动,真正军训的时候就有多失望,他们就是在操场上不停的列队走正步、喊口号,柳侠渴望的柳凌描绘的那种高难度军事训练根本就没有。   这种让柳侠失望的训练被其他高考后彻底放松了两个月的同学视为酷刑。   第五天训练结束后,张福生回到寝室就瘫倒在了地上,死活爬不上上铺了。   柳侠除了热的难受,没其他感觉,他对张福生说:“要不,咱俩换换吧,你睡下铺。”   对面毛建勇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翻个白眼倒在了自己床上。   张福生虽然觉得自己有以大欺小的嫌疑,但他是真的不想爬上铺。   黑德清、詹伟帮忙,柳侠很快就搬到了上铺。   柳侠和云健、毛建勇几乎没有什么交流,其实云健和毛建勇跟寝室其他几个人都不怎么说话。   毛建勇对柳侠、张福生、沙永和几个农村人的鄙视,整个寝室的人都能感觉得到;   毛建勇家是温州的,那是中国改革开放后最早一批暴发户的聚集和发源地,他爸爸是暴发户中的一员。   后来柳侠他们才知道,毛建勇家是做磁带,就是盗版磁带的,什么流行做什么,一本万利的生意,想不发财都难。   他对柳侠几个人的鄙视完全来自于他对金钱的态度,他认为,现在这种年头还过的那么穷的人,不是胆小如鼠缺乏眼光的笨蛋,就是好逸恶劳不思进取的懒蛋,这两种人是他最看不起的。   他觉得柳侠、张福生和沙永和的家人是前一种,詹伟的家人是后一种,但詹伟家是江城本市的,虽然吃的很抠唆,穿的还算体面,所以他对詹伟的态度表现的不那么明显。   而云健,用柳侠的话说,就好像有人欠了他两斗黑豆钱,天天都满脸的不耐烦、不高兴,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他是京都人,说着不耐烦的京片子,看不起寝室所有人,觉得他们一个个不是暴发户,就是土包子,还有个唧唧歪歪的小市民,和这样的人住在一个寝室,直接拉低他的品味。   尤其是柳侠和张福生,土的掉渣,他连看一眼都嫌跌份。   云健根本不屑于掩饰自己的情绪,所以其他人都很清楚自己在他心中的定位,也就能用相应的态度来对待他。   开学第一天,云健就因为张福生胳膊肘放在他床沿上而出言不逊,警告其他人以后别碰他的床。   柳侠和毛建勇的两张床之间窗下放着寝室唯一一张公用的桌子,当时张福生军训回来累极了,倒了一杯水,随意把胳膊放在云健的床沿上靠着床喝水,就这么一个随意的动作,就招来了云健明显带有歧视的话来。   柳侠当时都替张福生气愤,但好脾气的张福生只是脸红了红,端着杯子走了出去。   柳侠没想到第三天同样的遭遇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那天晚饭后柳侠洗漱完回来,把刷牙缸子挨着桌子上一排缸子刚放好,云健走过来一下拿走了柳侠挨着的那一个,满脸嫌恶的对他说:“以后别把你的缸子挨着我的放。”   柳侠差点就要直接拿缸子摔他脸上,黑德清和张福生拉住了他。   柳侠也忽然想起了柳长青说过的话,到哪里都有这种人,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于是柳侠把自己的缸子放在了桌子最边缘处,没吭声躺在了床上。   因为这次中途弃战,云健更看不起柳侠了。   即便军训把人折腾的够呛,却一点也不能分散柳侠对家抓心挠肝的想念,他天天掰着指头算柳川和猫儿到家的时间。   他原来以为柳川从春城回来的时候还会经过江城,他还能再见三哥和猫儿一面,柳川临走却告诉他,回来的时候,车子走汉中,他和猫儿从陇海线回原城,要不还要中途转车,非常不方便。   星期天,柳侠终于等到了信,而且是三封:柳川、柳凌、柳海一人一封。   柳川的信带给了柳侠意外的欣喜,信是从春城寄出的,里面有三张柳川和猫儿的照片,其中一张是猫儿单独照的:   他站在陆军学院的校门口,身后高大宽阔的门显得猫儿特别小,可能因为是第一次单独照相,小家伙看上去有点紧张,站的笔直,两脚并的紧紧的,眼神有一丝丝胆怯,却又努力做出勇敢的样子。   柳侠对着照片上的小脸儿亲了一下,感觉几天来空落落的心一下就被填满了,却也更想猫儿了。   柳川说,他们在春城玩了四天,把信放进邮箱后,他和猫儿就要上火车了,猫儿很乖,让柳侠放心,他们一到家就会给柳侠再写信。   柳海的信除了说自己的情况,还有一个重要的消息,曾怀琛终于办好了返城手续,已经上班了,在京都一家大型商店的手表柜台当售货员。   曾怀琛连续两年高考落榜,他底子实在太差,年龄又大了,自己也提不起劲再考,曾广同也不忍心看他太难为,就决定先托人给他找工作,同时办回城手续,到现在两年多了才彻底办好。   柳侠替曾广同父子松了口气。   柳凌的信让柳侠颇为意外,因为信竟然有三张多,虽然行书潦草的接近于草书,但对柳侠完全不是问题。   柳凌在接到柳海报告柳侠考上大学的信后一星期,曾给家里写了一封近三张的信,他欣喜的心情柳侠能从字里行间切实的感受到,但以后的两封信,就又恢复了只有几句话的简短问候,所以这次又收到柳凌的长信,他有点惊奇。   柳侠躺在床上认真的看柳凌的信,前面一部分柳凌细心的交待柳侠怎么和同学相处,如何照顾自己,后面是关于学习的,柳凌这样写到:   我听说京都有些大学管的非常松,可能好几天都看不到班主任的身影,有些学生会随意旷课,尤其是冬天,因为怕冷不愿意早起,有些人连续一个星期甚至更长时间都不进教室,只在考试前临时抱佛脚看一阵子书,能及格就好,还有一些不及格的,找找老师也可以打上及格分。   幺儿,咱考上大学有多不容易咱自己心里清楚,文凭当然重要,但是,如果仅仅是为了一张文凭,那咱们十年努力就是为了找个可以更舒服地睡觉的地方等那一张纸吗?   高中辛苦,到大学后放松点完全可以理解,但放松不是放纵,过去的艰苦不能成为自己现在贪图享乐荒废时光的借口。   知识这种东西,永远都不会嫌多。   我觉得,没有无用的知识,只要你学到了自己的脑子里,你总会有用到的那一天,也许很多你永远都看不出具体在哪里用到过它,但这并不是说那些知识就是没有用的。   咱家附近山坡上那些桑葚、野梨、柿子,还有白蒿、槐花、榆钱,他们不是小麦、玉米、红薯,应该不算粮食,但那些东西却在饥荒的时候能让我们活下去,至少可以成为辅助我们活下去的食物的一部分;   还有咱们院子山坡上的杂树灌木,窑洞上面那些荆棘杂草,看着一点用也没有,但咱伯却不让随意动,那些东西可以在下大雨的时候固定山坡和窑洞上的土不被冲走,让咱们的院子和窑洞更牢固。   那些辅助的课程,就像野果和野菜;   有益的课外读物,就像那些看似无用的荆棘杂草,他们对你主体知识的帮助虽然看不见,但却无处不在,支撑着你的专业或主体知识结构,让它们更坚实、更丰满。   就是比别人多的那一点点坚实与丰满,也许就是在不可预见的未来某一个艰难时刻,成为你绝处逢生的最终依仗。   幺儿,好好珍惜你的大学生活,在快乐生活、保重自己的同时,把所有你有机会得到的知识都学到,为你自己,也为一直以来疼爱我们的家人争取一个好的未来。   柳凌这段话,直接决定了柳侠大学四年生活的主旋律:学习!学习所有能学到的知识。   一周后,柳侠结束军训开始正式上课的第一天,他又收到柳凌一封信,非常简短:   幺儿:   信收到,我最近非常非常忙,如果回信不及时,不要担心,记着,好好生活,好好学习。   永远疼你的五哥   198*.9.12   第二天,他又接到了家里的信,家里的信一直都是由柳魁执笔。   柳魁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然后用两张多纸描述猫儿回家后的情况。   猫儿收到柳侠寄回去的信和照片后好好在全家人面前显摆了一番,每天情绪高涨的背着小书包去上学,下决心要考上柳侠的大学;   这两天经大家引导,他知道小叔非常想五叔和六叔,但却去不了京都,于是猫儿觉得考上京都的大学也不错,那样他就可以带着小叔坐火车去京都,实现小叔的愿望了。   现在猫儿正在计划如果他去京都上大学,要带小叔去哪些地方耍、照相,给小叔买什么好吃的。   柳侠想象着猫儿雄赳赳气昂昂背着小书包上学的样子,再想想他希望去京都上大学的初衷,乐呵的好几天一想起来就会自己咧着嘴傻笑。   正式开始上课,柳侠才知道,还有每次上课都可以在不同的教室、公共课不同的专业也可以在一起上这种事,学校还鼓励他们选修一些其他专业的课程,这让他既混乱又兴奋。   他每天和张福生、黑德清、詹伟、沙永和一起去上课,下课后,如果下一节没安排课,他们会马上跑到图书馆去,每人借一本自己喜欢的书专心致志的看,回到寝室后开始讨论、争执、      一个月时间,柳侠基本已完全适应了大学的生活,除了江城的气温和蚊子让他比较郁闷,也只有特别想猫儿这点是他生活里最大的缺憾,其他时间,他永远都兴致高涨,精力过剩。   柳侠每星期写五封信,家一封,柳凌、柳川、柳海各一封,给柳钰的信夹在给家的信里。   他给柳海描述他上的那些课,图书馆的书多到无法数数;   给柳川说自己寝室和同班同学之间都发生了哪些愉快或苦恼的事;   给柳凌说自己对他的想念,说学校那些教授讲课的特点,问柳凌现在的生活;   给家里写信描述自己每天上课多有意思,吃的多好多贵,问猫儿所有的一切……   柳侠问柳川,五哥到底有什么事,会忙到连写一封信的时间都没有。   柳川说,柳凌所在的部队是北京军区备受重视的重装野战部队,镇守京都北大门,训练十分艰苦;柳凌身体单薄,但性格坚强,他肯定会为了弥补自己体能上的不足而更加刻苦的训练,让柳侠不要担心,柳凌坚韧的心志和他的体格成反比。   可柳侠就是放不了心,他给柳海写信时差点说让柳海找个时间去看看五哥,他不会是生病或出了什么事吧?   但他又想到,柳海现在是高三,分秒必争,他不能因为担心五哥就不管六哥了。   在新奇、快乐和思念中,柳侠迎来了他在异乡的第一个国庆节。   国庆节,望宁,五道口原煤中转站职工宿舍区,下午四点。   墙上贴着大红喜字、地上铺着席子的婚礼现场,院子里到处都是看热闹的人,柳茂的一大群同事和家属闹哄哄的在折腾新人。   按本地风俗,如果黄道吉日这天结婚的人多,娶亲回来的越早越好,这叫“抢好”,意思是老天爷给当天结婚的人幸运是有数的,要早点把幸运抢回家,晚了,‘好’就被前面先拜天地的新人给抢完了。   即便结婚的人少,不需要‘抢好’,中午十二点前也一定要把新娘接进门,过午不吉。   可今天,柳魁作为男方的执事,和柳茂他们不到八点就出发了,正常情况下,他们十点前就应该把新娘迎娶回来,但他们却是下午快四点才回来的。   这是本地最为人不齿的一种情况:女方在结婚当天以不放闺女走为要挟,临时提出条件,迫使男方当场兑现。   通常,这种事只有在女方父母或兄嫂过于混账糊涂、女儿在家没有任何地位的情况下才会发生。   一般说来,如果女孩子在家稍微有点话语权,又不那么贪财,都不会允许家人做这种让自己以后在婆家留下话柄的事。   柳长青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隔着人群的缝隙,可以看见面无表情的柳茂和黑丧着脸、偶尔勉强露出一点笑的刘冬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转向不远处高耸的千鹤山。   柳长青今天再一次怀疑,自己费尽心力让柳茂再婚是不是错了,他从来没想到今天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会有一天和自己家扯上关系。   猫儿三岁后,柳长青开始筹划给柳茂再找个女人。   在这之前他曾努力想象过,如果孙嫦娥不在了,自己会怎么样?结果是他只是想象了一下屋子里的那个女人不是孙嫦娥,就觉得无法忍受。   所以他也想过就那样顺其自然的让柳茂生活下去,柳茂和徐小红的感情有多好他是非常清楚的。   为了能和徐小红结婚,一直都非常懂事的柳茂主动找到他说想去罗各庄煤矿当合同工,那时柳川也很快就高中毕业了。   婚后徐小红三年没怀孕,家里人只是出于对徐小红身体的担心多问了她几句,柳茂就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他不喜欢小孩,徐小红一辈子不生孩子他也不会埋怨。   徐小红怀孕后,柳茂不管在单位多忙多累,只要天气允许,天天回家,一天到晚都笑嘻嘻的,说不管徐小红生哩是孩儿还是妞儿他都待见。   ……   可是,柳茂还年轻,有猫儿的时候,柳茂和徐小红结婚四年,都是二十三岁。   柳长春的几个孩子,都是在柳长青跟前长大的,在他心里,这几个孩子和柳魁他们几个一样都是自己的孩子,他实在不忍心看着柳茂就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走完以后的几十年,所以他还是开始找人给柳茂物色对象了。   很多女方家听到柳茂在罗各庄煤矿当合同工,都愿意见面,但一听到家是柳家岭的,就没了下文。   而柳茂,第一次让他去见面时,他崩溃的差点把家给拆了,泪流满面的指责柳长青他们冷酷无情,徐小红才没了三年多,他们就把她给忘了。   后来很多次媒人说好了相亲的日子,柳茂都坚决不肯去。   柳长青去找了即将退休的孙志勇,花去了柳川提干后一年多的工资,把柳茂转成了正式工。   然后,人家给柳茂介绍的女方条件就好了很多,不再有离婚的女人和寡妇,并且几乎所有女方家都没有主动不愿意的。   二婚,还有个儿子,这固然不好听,可每月有固定工资的正式工,这实在是太大的诱惑,何况柳茂的模样绝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柳茂后来终于妥协,但对相亲始终没有任何热情,他好像只是认命的想完成柳长青和柳长春交给他的任务。   柳长青因此更觉得心疼,也更加努力的想给他找个最好的,条件要尽可能接近徐小红。   刘冬菊就是这样一个人选:她比一般的姑娘都漂亮,和徐小红一样上过望宁高中,不同的是徐小红高中毕业一年多就和柳茂结婚去了柳家岭,而刘冬菊在自己大队当民办教师。   因为自身条件比较好,刘冬菊挑剔过了头,二十七岁了还没有结婚,在望宁附近农村,这可是实实在在的老姑娘了。   柳长青以为,漂亮,有文化的刘冬菊会慢慢的打动柳茂,让他逐渐回到正常人的生活状态。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和他的期待完全不同。   刘冬菊家开始只是提出了很多物质方面的要求,等时间够长,亲事基本确定之后,又通过媒人的口说结婚后猫儿不能跟着柳茂过;   然后是刘冬菊结婚后住在柳茂单位,不去柳家岭;   刘冬菊走不了那么远的山路,结婚仪式在柳茂单位办……   刘冬菊至今没去过柳家岭。   柳长青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犹豫刘冬菊是不是适合过日子的人,可柳茂却没有说过一句不愿意的话,这让他和柳长春都没法开口说另择他人。   “伯,你咋自己搁这儿哩?”   柳魁的话打断了柳长青的思绪,他问柳魁:“她家又要啥啦?”   柳魁是今儿柳茂结婚的迎客兼执事,和女方家交涉的事情全部由他出面。   柳魁冷笑了一声:“要八百块钱,要不就现找人去荣泽给他们买个电视机,不拿钱不放人,我好话说尽没用,最后我说,要不俺先回来,让他们等着,啥时候咱家攒够钱买了电视机,再去她家迎娶。”   这就是柳长青没有找外人当执事的原因,柳魁做事历来稳当,该软的时候软,但该硬的时候绝对不会任人拿捏,进退有度。   柳长青其实提前已经估计到了今天可能发生的事,但他一直在心里希望只是自己多虑了,他不想对这个刘冬菊最后的一点希望也落空。   可他注定要失望了。   柳魁说:“伯,你别想恁多,该做的你都已经做完了,以后的事就看柳茂自己了,我套好了车,叫柳钰拉着俺妈,您跟俺叔先回家吧,这儿的事有我跟川儿哩。   一天了,猫儿该想咱了,秀梅还得照顾小莘,没人跟孩儿耍,他该可没意思了,。”   柳长春已经站在了架子车旁,面色平静,柳茂终于结婚了,大哥一家再也不用因为他一个人被拉扯的过不上安生日子了。   至于柳茂和刘冬菊的以后,他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柳长青走向架子车,和柳钰、柳长春、柳葳一起,拉着车上的孙嫦娥和柳蕤,向外面走去。 第42章 惊喜   国庆联欢暨迎新晚会让柳侠大开眼界,台子上抱着吉他唱歌的学长们穿着喇叭裤、留着长鬓角,非常时髦;外语系的学姐模仿邓丽君唱歌,声音足以乱真;现代诗朗诵,学长和学姐抑扬顿挫的声音配上丰富多彩的表情,让柳侠云里雾里迷迷糊糊。   最让柳侠想不到的,是他们新生里居然也有特别的人才,他们对面218寝室镜片比张福生还厚的穆伟民一只竹笛吹得宛若天籁。   还有云健,柳侠他们根本不知道他要表演节目,云健拉着手风琴轻轻晃动着身体唱《喀秋莎》的样子让柳侠觉得,人家是真的有高高在上的本钱。   联欢带给柳侠的除了好奇还有自卑,不过柳侠性格足够强悍,一觉醒来,好奇依然,自卑自动消失,他问张福生:“以前上学那么紧张,人家哪来的时间学吹笛子、弹琴啊?”   张福生也不知道,他们那里的学生也是从初中开始,课本和作业几乎要占据所有他们清醒时候的时间,他身边也从来没有一个同学学过任何乐器。   国庆节后,校园里兴起了两种风潮:报社团和找老乡。   柳侠在张福生的老乡找到219的时候,心里一下涌起了希望:邵岩可能会来找他。   柳侠不知道怎么找邵岩,他对江城这个陌生的大城市还有点畏惧,他不太敢独自外出,怕自己出去万一找不回来,太丢人,他觉得一直生活在大城市的邵岩应该能快速适应江城,会来找他。   三天后,真的有人来找柳侠了,可却不是邵岩,而是一个叫陈秋莲的女生。   陈秋莲是光学仪器专业的,她牵头联系了中原省这一届的四个新生来了个老乡聚会,柳侠满怀期待的去了,结果,只此一次,没有后续,更没有邵岩。   一个男老乡是信城南部一个县的,虽然属于中原省,但他们离江城所在的中南省更近些,男生说,他从江城回家只需要换一次长途汽车,所以他每周末都会回家。   另一个女老乡是中原西部的,大伯家就在江城,逢周末她就会去大伯家。   老乡聚会基本上都是周末一起去看电影,两个人周末都不在,陈秋莲虽然性格开朗热情,但她和柳侠相差应该有三岁,实在没什么共同的话题可以说,所以柳侠的同乡会无疾而终。   寝室里除了张福生和毛建勇,其他几个人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老乡之间的聚会。   张福生和黑德清晚会回来之后就摩拳擦掌的准备学吉他,学校除了诗社,最多的就是吉他社团了。   对面218的宋岩告诉他们,云健加入了一个诗社,名字叫“徜徉”。   柳侠对中国古典诗词有崇拜情结,但对现代诗歌他的了解仅限于初、高中课本上那几篇,不过他觉得这个诗社的名字够浪漫诗意。   星期天一大早,张福生和黑德清就急不可耐的起来去买吉他,詹伟负责带路兼翻译,柳侠、沙永和跟着凑热闹。   柳侠其实心里也有点痒痒的,但当他听到售货员的报价时,立马转成了全职看客。   张福生犹豫了半天,售货员都烦了,他才决定买下那把29元的吉他。   黑德清非常干脆的买了一把最贵的“红棉”。   他家是山西的,最近这几天柳侠他们才发现,黑德清出手的阔绰程度丝毫不亚于毛建勇,但他为人豪爽,从没显摆过什么优越感,他说他家有钱也就是最近几年的事,他十岁之前家里很穷,一家人穿的也大多是补丁衣服,所以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好看不起别人的。   买好了吉他,几个人高高兴兴回了学校,詹伟去学生会看自己的入会申请通过了没有,柳侠他们几个直接回寝室,在寝室楼前碰到宋岩,宋岩对柳侠说:“有你一封信,我放你床上了,你快去看看吧,厚的快赶上毛选了。”   柳侠撒腿就往楼上跑,一进寝室门就看到了床上柳凌部队常用的那种信封。   柳侠拿着信,心里有点激动,真的快抵上一本杂志的厚度了,他小心翼翼的把信封拆开。   厚厚的信纸里夹着几张照片,柳侠拿起一张,眼睛一亮:“五哥真帅。”   照片有三张,都是五寸彩色照片,一张是柳凌侧着脸看人的样子,好像是突然有人从旁边叫他,他无意识地转脸之间就被人给照下来了。   一张是柳凌坐在床边、穿着草绿色短袖汗衫照的,给柳侠的感觉是柳凌正在洗脚;因为没有戴帽子,柳凌的脸照的特别清晰,他瘦削的脸清俊坚毅,目光清朗热情,柳侠觉得这正是他想象中柳凌现在的样子。   最后一张是柳凌穿着笔挺的正装站在一个大门前,柳侠看清了他身后大门上的那些字,心里一跳,赶紧看信。   他的手都有点颤抖了,只看了两行,柳侠就跳了起来,挥舞着信大叫:“我哥考上军校了,我五哥考上军校了,啊——,我五哥考上军校了,宋岩,我五哥考上军校了……”   云健正好进门,被挥舞着信往对面寝室冲的柳侠给撞到了门框上,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柳侠在对面218大呼小叫:“多大点事啊!至于吗?哎,他说什么?”   刚走到门口的黒德清和张福生同时说:“好像他在部队的那个哥哥考上军校了。”   218的人看着柳侠眉开眼笑的给他们念信:“我现在坐着给你写信的地方,是京都XX学院的学员宿舍,从今天开始,我将成为这里的正式一员,开始为期四年的军校学员生活……啊,宋岩,不是那种进修班,我五哥是真的考上了军校,和我们一样,是真的大学生。”   宋岩高兴的说:“一年出两个大学生,你家里人得多高兴啊!”   宋岩所在的218寝室,是大地测量专业的学生,可能是因为他名字的缘故,偶然在卫生间洗衣服的时候碰到聊天,柳侠和他成了好朋友,除了自己寝室那四个人,他平时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宋岩。   因为两个寝室对门,柳侠和218其他几个人也都很熟,他们和黒德清、沙永和一样,都比柳侠大三岁左右,把柳侠当小孩儿。   此刻,他们都饶有兴趣的看着柳侠无所顾忌欣喜若狂的样子,当初他们拿到自己的录取通知书时,虽然高兴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却一点都不敢表现出来,怕被身边的人说成是骄傲张狂。   柳侠宣泄的差不多了,又跑回自己的寝室,盘腿坐在床上,认真的看柳凌的信。   幺儿:   让你和家里其他人担心了那么久,今天终于能够安心的坐下来给你们写信,窗外的蝉鸣声惬意慵懒,一如我此刻的心情,我现在坐着给你写信的地方,是京都XX学院的学员宿舍,从今天开始,我将成为这里正式的一员,开始为期四年的军校学员生活。   我是和集团军其他部队两个考入这所学院的战友一起,在八月三十号到这里报到入学的,但那个时候,我依然不能告诉你们我考上军校的消息,因为对从部队考入的学员,军校有着更为严格的要求,我们进入军校报到,也不意味着我们就是这里的一员。   每年国庆节前后,军校会对部队考进来的学员进行一次单独的考核,从军事理论知识到军事技能的全面考核,这个考核比我们在集团军得到报考军校的资格还要严格,我们集团军前年考入军校的四个战友,只有两个留在了军校,其他两人没能通过考核,退回原部队。   幺儿,我们集团军十几万人,每年只有非常少的报考军校名额,而且有各种限制,如果军事技能不是强中强,根本不可能给你报名的机会。   我是在新兵连时,因为偶然的原因被发现写字比较好,又因为训练刻苦,带我的排长对我很好,他开玩笑说我如果只当个普通士兵,服役三年就离开,他都觉得有点亏。   从那时起,我就开始了考军校的准备,新兵训练结束后,我被分到的是集团军最优秀的一支部队,都说新兵连是最难熬的,只要熬过去那三个月,进了连队就好了,我的经历却不是这样。   新兵连只是一个相对艰苦的开始,我们连队训练和新兵连的不同之处只是新兵连的训练艰苦而枯燥,而连队的训练更艰苦,但却让人热血沸腾。   因为有一个好的连队,因为身边有一个比一个优秀的战友,我必须更加努力才不会被抛在后面,而我要的,绝对不仅仅是跟在后面不被丢下,我想做最优秀的那一个……   三年前在望宁公社大街上发现我、给我参军机会的,是我的排长鲁建国,他也是第一个发现我偷偷复习文化课想考军校的人,后来的一年多,他一直想办法支持我,给我找书,找复习资料,指导我的军事训练。   他说,他支持我,只是帮我创造符合士兵报考军校的条件,而这些条件的达成,只能靠我自己的努力。   鲁排长现在已经调入其他连队任连长了。   我先天身体条件不算最好,而达到最好的军事技能的基本条件之一就是出色的体能,我能做的,就是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   训练几乎占去了我所有的时间,而部队报考军校,文化课的成绩要求也很高,我必须挤时间复习,我们同宿舍的战友为了我能挤出时间,全都在帮助我,班长甚至给我调了床位,让我睡在门后,因为那个地方我晚上熄灯后偷偷用他送我的小手电在被窝里看书最不容易被巡逻队员发现;   我的副班长在我入伍一年后退伍,在那之前,他帮我洗了七个月的衣服,刷了七个月的鞋子,他年龄和三哥一样大,把我当弟弟,希望我考上军校的心情好像比我自己还迫切,后来我才知道,他真的有一个弟弟,比我大四岁,复读两年也没考上大学,第三年在高考的前一天晚上服药自杀了。   ……   你记得陈震北这个名字吗?小海应该跟你说过,就是和鲁排长一起,在望宁大街上看到我的那个军人,小海前年到部队看我,趁他的车回的京都。   他现在是我的连长,去年从XX军校毕业来的我们部队,鲁连长的父亲曾经是他父亲的警卫员,他知道我在复习准备考军校后,给我找了很多书,平常的训练中,他比鲁排长的要求更苛刻,我们连队那些悍不畏死的训练狂人们看到他,一个个都想绕道走。   就是这些战友的帮助,我去年才在集团军的军事技能大比武中,得到了综合技能第七、射击第一的成绩,这是我得到报考军校资格最重要的条件之一。   ……   中间演习最繁忙的时候,我一星期都没有时间看一眼书,在累得连抬一下手指头都觉得困难的时候,我也想过放弃,但我还是坚持下来了,想起咱伯和大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山路上护送我们的身影,我觉得自己艰苦三年真的没什么了不起;   还有你,幺儿,我曾经想,如果我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却最终没有结果,是不是很没面子很丢脸,可不知怎么就忽然想起你挎着篮子满学校满大街拾废纸的样子,那时候你十一岁,也是很要面子的年龄,为了猫儿,被全家惯着宠着的你,去做在别人眼里跟讨饭差不多的事情,却每天乐此不疲,为了卖到手的三分钱而欢欣鼓舞,和那时候的你相比,我的面子又丢在了哪里呢?   幺儿,此时外面黑夜沉沉繁星点点,和我们一起在冬日的凌晨走在山路上看到的天空一模一样,我想起咱伯,想起大哥,我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发自内心的感谢老天赋予我的命运,让我出生在咱们家,有这样好的父母,有这样好的兄嫂,有这样好的兄弟。   老天对我们何其厚爱,你和我何其幸运!   幺儿,走出柳家岭,走出望宁,走出中原省,看到过的地方越多,听到过的事情越多,我越能感觉到自己的幸运。   我们为了自己的命运,在柳家岭通往望宁的山路上走了九年,但我们只走过了属于自己的九年,咱伯和大哥,陪着我们走过的,到底是多久呢?   你从柳家岭走到了江城,我从柳家岭走到了京都,这里有我们自己付出的很多辛苦,可咱伯和大哥,他们用了比我们多的多的时间,走了比我们远的多的路,却永远地留在了柳家岭。   咱们约好一起努力学习吧幺儿,为了咱们家,为了为我们一直在心甘情愿付出的全家人,为了身边曾经帮助我们的那些人,我们也得努力,不要浪费我们得之不易的学习机会,用我们的知识和智慧,让我们热爱的人过上幸福的生活。   马上要熄灯了,明天我又要开始更艰苦的训练,我以后的四年将会在不停的训练和考核中度过,教官说我这样一看就像是病瓤子的家伙,今天能通过考核留下来纯属侥幸,以后,考核随时都会进行,让我随时准备卷铺盖走人。   我很期待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我会让教官看着我以最优秀的成绩拿到毕业证。   必须停笔了,幺儿,哥再说一遍,你还小,还在长个儿,不要太节省,穿的怎么样先不说,一定要吃好饭,你的生活费不要省,家里的事有我和三哥,你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今年春节我会回家,让五哥看看你长高的样子。   非常想你的五哥柳凌   198*.10.2   柳侠把信看了好几遍,才整整齐齐的叠好,又塞进信封,然后又拿着柳凌的照片看,越看越觉得柳凌帅气无敌,就乐呵呵的傻笑。   张福生趴在床沿上伸出手:“让我看看呗,在这里绕着就觉得你哥很帅。”   柳侠把照片递给他,正好看到詹伟抱着个盒子走进来,高兴的对他说:“我五哥考上军校了,还给我寄了照片,你来看看,我哥特帅。”   詹伟把盒子放床上走了过来,黑德清也过来了,和张福生一起看照片:“这真是你哥呀?比男明星长的还帅呢!”   柳侠得意的摇头晃脑:“真人比这个更帅气。”   毛建勇正躺在床上吃零食,鄙夷的用温州式普通话说:“有什么用?现在谁还愿意当兵啊?有一点本事的人现在都去赚钱了,去当兵的都是些什么也干不了的笨蛋猪头。”   房间里一下就没了声音,连坐在铺上看书的云健都皱着眉把书放在了一边。   柳侠俯视着毛建勇,极力压抑着想跳下去打人的冲动,最后还是一跃跳下了床,站在了毛建勇的床前。   毛建勇慢慢的坐了起来,看着柳侠:“你想干什么?”   柳侠使劲做了几个深呼吸,稍微弯下腰对着毛建勇的脸:“当兵的是笨蛋猪头,那你是什么?你觉得你凭什么能这么舒服的躺在这里吃东西?”   毛建勇其实有点害怕,但还硬撑说:“你什么意思?”   柳侠说:“我没什么意思,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平时不搭理你,可不是怕你。   你家有钱怎么样?如果不是我哥这样的人守卫边疆保卫家园,你们能这么太太平平的去赚钱?   别说一个你们家,就是一个国家,一个富得流油的国家,没有军队的保护,也不过是一只随时可以被人扔上案板宰了下锅的肥猪。   你住在被我哥这样的军人保护的国家里,享受着他们带来的安宁,却说着侮辱他们的话,你知道你这种人叫什么吗?”   毛建勇脸红红的瞪着柳侠,他知道柳侠接下来的话肯定难听,却不知道怎么去接。   “喂不熟的狗!”柳侠冷笑一声直起了身,一脸高傲的看着毛建勇:“你看不起我穷,我还看不起你这恩将仇报的臭德行呢!今天我给你个警告,以后别再在我跟前说侮辱我家里人的话,再有一次,我可不会只这么客气的跟你说几句废话就拉倒!”   寝室几个人都楞了,看着柳侠小小的脸上不可抑制的愤怒,听着他毫不客气的斥责毛建勇,都有点不敢相信。   这一个多月,柳侠给他们的印象就是一个从偏远贫困农村考到大城市、所以高兴的一天到晚乐呵呵晕乎乎的小孩儿,每天上课都坐得端端正正,认真听讲,认真记笔记,跟个勤奋好学的中学生一样。   没人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时候。   毛建勇也有点傻了,他没想到他随口一句话会激怒柳侠,更没想到自己居然有点害怕柳侠愤怒的样子。   他不知道怎么拿话还击回去,至于打架,他根本就不会。   他来的时候他爸爸特意嘱咐过他,北方人粗鲁的很,一言不合就会动手;但北方人也比较直爽,你只要不主动挑衅,他们也很好相处,所以要他学着谦虚做人,虽然他学习好家里又有钱,但能考上他们这所学校的学习都差不了,不能那么傲气,不能谁都看不起。   可现在……   张福生犹豫了一下,过来把柳侠拉到了他的床沿上坐下。   他是寝室年龄最大的,也是整个工程测量系新生里年龄最大的,比柳侠大快五岁,他还是寝室长,他得出面调解一下。   他把柳凌的照片塞到柳侠手里:“柳侠,别生气了,那啥,那毛建勇他也不是那个意思……”   柳侠还在气头上,横眉冷对毛建勇:“那他什么意思?”   黑德清说:“哎,咱一个寝室住的,说话还是注意点,毛建勇你喜欢什么别人管不着,别人想干什么你也管不着,你不喜欢当兵,有人喜欢,是不是?你肯定也不是有意说柳侠他哥哥的,但刚才那话说的确实不合适,你跟柳侠道个歉算了。”   毛建勇红着脸争辩:“我又没有提他哥的名字,凭什么向他道歉?”   柳侠才不稀罕什么道歉呢,他把那些话说出来,气已经出来了大半,他拉着上铺栏杆翻上了自己的床:“你最好以后永远都别提我家人的名字,要不你等着。”   他把柳凌的照片装进信封里放好,拿起枕边放着的一本《控制测量》看起来。   他们现在开的大部分都是大学基本课程,属于公共课,但也开了几门专业课。   柳侠喜欢专业课超过基础课,不过他发现他居然也喜欢别人的专业课书籍,比如宋岩他们的《重力与固体潮》,很多时候,柳侠可以把专业课书籍当消遣的小说来读。   柳侠开始是故意装出自己已经毫不在意,所以可以安心看书的样子给毛建勇看的,但几分钟之后,他就真的完全沉浸在了课本里。 第43章   最近连续下了两场大雨,江城的气温总算下来了。   早上五点,柳侠起床,推开窗户,一阵湿润的微风吹进来,他使劲伸了个懒腰,拿起洗漱的东西跑着去了水房,十分钟搞定晨间既定生理排泄和卫生,然后拿起一本书撒腿跑了出去。   学校的操场非常大,环形跑道中间是一个足球场和好几个排球场,还有其他很多体育设施,操场上已经有几个慢跑的人。   柳侠不会这种保健型的运动,他是甩开了胳膊狂奔。   一个多月了,每天的运动就是做两遍有气无力的广播体操,柳侠觉得自己的骨头都锈了,操场上绕着圈老驴拉磨式的跑步虽然和山间小路自由的奔跑完全不能比,不过聊胜于无,跑完了出一身汗也挺痛快。   跑完十圈,柳侠放慢了速度跑着去游泳池那边,围着池子边走边读英语。   这里也算是鸟语花香,在这里晨读的人很多,尤其是读英语的,柳侠对自己的英语发音十分不自信,所以从不读出声,在绿树成荫和鸟鸣中听别人读,自己默默记也很有意思。   一个小时后,他身上的汗落了,湿透的衬衫后背也已经差不多干了,他溜达着往餐厅走。   今天读书时间稍微长了几分钟,寝室里几个人已经开始吃了,云健嘴里叼着油条指指旁边的本子:“你忘了?今儿第一节《语文》,大地那边专业课。”   柳侠坐下拿起馒头,看看桌子上的笔记本,那是他去听大地测量那边的课时专用的本子:“没,我怕再不上语文,最后考不及格。”   柳侠到了大学依然对语文心有余悸,好在现在没有了考学的压力,他就在语文和其他自己不喜欢的课时去听其他专业他感兴趣的课,听的最多的是大地测量和英语专业的课,逃的最多的是语文,这语文课本他读的飞熟,但去上课却十分有压力,他宁愿课外时间把语文书当小说看。   今儿云健第一个吃完,先去教室占座位,语文课是大课,几个班一起上,去晚了坐大后头,听不清楚。   柳侠都不知道云健是怎么就跟他们几个关系一下好起来的,但觉得这样挺舒服,每天都生活在一个屋子里的人,有一个别扭的,一屋子的人都不痛快。   第一次云健对他释放友好的信号时,柳侠当时还有点不习惯。   柳侠因为寝室的人大部分都有了业余爱好,觉得自己啥都不会也怪没意思,想了好几天,也没想出一个不花钱就能实现的爱好,干脆决定还是继续练自己的毛笔字。   自从去荣泽上学,他就只能在假期里练几天字,全家就属他练字时间最短,其他几个哥哥都至少练了十一二年,他才练了七八年。   柳侠心到手到,马上就去买了一大瓶墨汁和五杆规格不同的毛笔。   过期的报纸从来都不缺,詹伟从学生会给他拿了一大摞,他把报纸全部都撕成边长约三十公分的方块状,放着备用。   不撕不行,唯一的那张桌子本来就不宽,上面又放了一排茶缸,报纸在上面摊不平,影响写字。   柳侠练字的时间固定在午饭后大约一个小时和晚上从图书馆回来后一个多小时。   他开始写字的第二天晚上,正在铺报纸的时候,正好洗漱回来的云健把桌子上所有的缸子都往东边挪了挪,包括单独放在桌子西头的柳侠的缸子。   他对柳侠说:“要不咱们把缸子在这头放两排吧,这样那边地方会大点,你就不用把报纸都撕成那么小的块了。”   柳侠还没来得及表示什么,他就真的把茶缸靠东头摆成了两排。   第二天晚上,柳侠第一个吃完饭准备去图书馆占座位的时候,云健把自己的一本书抛了过来:“帮我也占一个。”   柳侠本能的接住了书,也顺理成章地给他占了个位置。   那天云健第一次和他,还有詹伟、沙永和一起在图书馆看书,然后一路聊天说笑着回寝室,以前所有的隔阂一下就没有了。   人在心情愉悦的时候往往会变得更加宽容大度些。   柳侠最近心情就十分好。   柳凌考上军校这个巨大的惊喜是长效的,是最近柳侠一切好心情的基础。   刚刚收到的大哥的来信里,夹着一张猫儿的画,虽然外人完全看不出那个手脚支棱着的小人儿和柳侠有一分钱的关系,但小人儿两边稚嫩却有模有样的‘柳侠’和‘小叔’四个毛笔字却让柳侠眉开眼笑心旷神怡,每天都要拿出来看好几遍,每次都会高兴的笑出声。   还有楚小河已经到荣泽高中上学的消息,也让柳侠很高兴。   楚凤河第一次去找柳川时,正好是柳川送柳侠来江城的时候,他没见到柳川,就给他留了一张纸条,说愿意让小河到荣泽上学。   柳川回去看到条子后马上去找王占杰,但一直见不到人:想往荣泽高中转学生的太多,学校容纳不下,王占杰被家长和上边一些领导给弄得没办法,干脆躲了,他带的班都由其他老师临时代课。   国庆节一周后,柳川才见到王占杰,王占杰还和以前一样,教高三两个班,一个重点,一个普通。   楚小河三天后去报到,王占杰把他安排到了自己教的那个普通班。   楚凤河现在在新区卫生局的建设工地打小工,白天搬砖、和泥,晚上看场子,挣两份工钱。   活是柳川帮忙找的,柳川说:“他们兄弟俩真的是相依为命,楚凤河说要去往北乡拉煤的时候,楚小河看起来太让人难受了。   看得出来,楚凤河在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家,建筑工地的活虽然辛苦,钱也不算多,但就在荣泽,楚小河不用再来回跑,他们每星期都能安心的团聚一次。”   柳侠的好心情在看到毛建勇的时候会变得有点微妙。   他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却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一个寝室六个人都能愉快和睦的相处,让他看毛建勇的时候有点形只影单可怜的感觉。   所以有一天在图书馆看到毛建勇和另外几个不认识的同学屁股底下垫着报纸坐在地上看书的时候,他让云健去喊毛建勇。   他占的位置还空着一个,詹伟去学生会办事还没来。   毛建勇过来后表情有点尴尬,努力做出比较自然的样子坐下了;柳侠装着一直在看自己跟前的书,他也觉得有点抹不开脸。   过了十来分钟,詹伟来了。   柳侠站起来让詹伟坐自己的位子,他拿过云健面前的一本杂志放地上,准备自己坐。   詹伟把他推回去,自己坐在了地上:“我坐地上,天天看人家坐,早就想试试了,哎,还真不错,别样的感觉啊!”   几个人都轻轻笑了起来,柳侠看着毛建勇也跟着大家一起笑,觉得心里豁然开朗了。   第一个月过去时,柳侠对自己一个月的基本生活支出就大概有了谱,他基本上是隔两天中午吃一次肉菜,早晚吃素菜或咸菜,这样他一个月大概需要十二块钱的菜票。   三十三斤粮票正好够吃。   柳侠第一个月卖了十八块钱的菜票。   接到柳凌的信后,柳凌和柳川一样对他长身体的担心让他自己也有点担心起来,万一真的因为吃肉少成个小矮子就太不划算了。   他狠了狠心,一个月二十个中午吃肉菜,早晚也不吃咸菜了,都吃炒素菜,这样,他十月份卖了十三块钱菜票。   卖菜票这事在他们寝室内部就解决了,毛建勇 、云健和黑德清每个月都不够吃。   瘦的鸡崽子一样的毛建勇顿顿无肉不开张,隔几天还得去街上吃一顿,就这不停的抱怨北方食物种类太少,连海鲜和蛇肉都吃不到;云健中午总是一荤一素,晚上还经常加餐;   黑德清特别爱吃排骨和红烧肉,每次有的时候都是买两份,如果好几天吃不到这两样,他一定要吃一顿其他更贵的才甘心,比如,烧鸡。   他和柳侠达成口头协议,以后柳侠多出的菜票都直接卖给他。   这么多的钱,让柳侠没法不偷着乐,但他没敢寄回家,他把这些钱和柳长春偷偷塞他皮箱里的五十块钱放在一起,打算除了给猫儿买生日礼物,其他的钱一定不能动,过年时给全家一个惊喜。   柳侠早翻着日历看过了,猫儿生日是阳历十一月十号,那天是星期一,他寄信回家一般需要五天左右,所以,他提前一个星期就要把礼物寄走。   星期六晚上,柳侠跟寝室的人商量,让他们谁帮忙去挑选一下礼物。   张福生最近学吉他走火入魔,连课都不想上,恨不得一天到晚研究他的和弦和六线谱,再说他的眼光柳侠也看不上,直接把他排除在外。   沙永和平日是让人感觉不到的存在,星期天的安排很有规律,洗澡,洗衣服,写信,除了柳侠,219信最多的就是他了,但他和柳侠不一样,柳侠什么时候收到信都是马上就想写回信,沙永和是星期天用大半天的工夫专门写信。   云健自己举手报名:“我,你那眼光不行,到时候看我的。”   黑德清说:“我也想出去转转,咱们一起吧。”   詹伟是不用说的,他总是向导兼翻译。   星期日早上柳侠他们几个出门的时候,毛建勇也跟了上来:“我也想出去看看。”   詹伟带他们来的是江城最大的服装自由市场,柳侠想给猫儿买身衣服。   猫儿的生日,让柳侠想起了邵岩,去年他在猫儿生日的时候随口一句话,邵岩就记住了他的生日还给他买了礼物,可现在,他连邵岩在哪里都不知道。   他几乎可以肯定邵岩没在江城,但对邵岩现在的情况,他也做不出任何的猜测,他心里有点失落,但不再天天惦记了。   学校每天都有那么多新奇的课堂和书籍吸引着他,还有身边的朋友们每天一起说古道今,激扬文字,指点江山,他实在没有时间多愁善感。   邵岩的家就在原城,他们以后肯定有机会再见的。   走到服装街入口,毛建勇忽然对柳侠说:“等一下你如果看上哪件,不要喜欢的一下扑上去,一定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暗示我,接下来看我的。”   然后他又对詹伟说:“一会儿你得沉住气,听我的,他们再说亏了、赔钱了你也要坚持,我让你添钱的时候你再添。”   柳侠不明白毛建勇的意思,云健和黑德清却明白:“他是奸商窝里出来的,讨价还价肯定在行。”   柳侠恍然大悟。   很快,柳侠就看上了一家专门卖童装店的衣服,条绒,裤腿上绣着小狗图案的裤子,类似海军衫的秋衣。   海军衫柳侠只在课本上的插画里见过,那是他们兄弟几个做梦都不敢奢望拥有的东西。   柳侠看上了豆绿色绣着黄色小狗的裤子,云健压着嗓子对他说:“你个土老帽,那土的掉渣怎么穿?那件淡棕色的好看,配海军衫洋气。”   柳侠觉得淡棕色绣黑色小狗的不好看,但他又觉得云健在穿衣服上明显比他们几个有品味,和邵岩差不多,最后决定,两件都买,秋衣也买两件,配成套。   毛建勇示意他们一边去,剩下的交给他。   柳侠、云健、黑德清三人继续往前走,装作看其他衣服,等着毛建勇和詹伟。   二十多分钟,俩人才过来。   詹伟把袋子递给柳侠:“三块七,剩下的给你。”   柳侠仨人真给吓住了,都不相信。   毛建勇故意装作很不介意的样子说:“这算什么,如果咱们再来的早一点,他生意没开张咱们就来,我还可以再让他便宜点,我大姑、大姨是开服装厂的,小姨服装批发、零售都做,我知道他们要价的规律。”   詹伟表情痛苦的说:“我妈跟人家讨价还价的时候我在旁边都会不好意思,今天跟毛建勇这一比,哎呀,我都不好意思替他翻译,人家推着我们往外撵他都不走,那脸皮……”他摇摇头,表达自己纠结的心情。   毛建勇理直气壮地说:“做生意,讨价还价再正常不过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一毛钱也是自己辛苦挣的,能省下来的时候凭什么要给别人?”   柳侠摸摸自己的脸,暗暗下决心,以后要向毛建勇学习,买东西时脸皮一定要厚,能省一分是一分。   后来黒德清看上了一件牛仔裤,詹伟看上了巴拿马裤,毛建勇觉得那件牛仔裤质量不怎么样,但还是以四折的价格给买了回来。   黑德清本来是想买条大喇叭裤的,可听说国庆联欢时那几位特别时髦的学长一下台子就被政教处的老师给请了去,让他们自己把喇叭裤的裤腿给改窄了,要不就处分人。   现在学校还真看不见穿特别宽腿的喇叭裤的。   巴拿马裤是五折,毛建勇回来后一直嫌弃詹伟沉不住气。   柳侠寄走了衣服后,就巴巴的等着家里的来信,猫儿生日后四天收到的来信让他欣喜若狂:猫儿自己给他写了一封信。   猫儿的信夹在柳魁的信中,是用毛笔写的,整整写了四张:小叔:   我是猫儿,今天我七岁了,穿着你给我买的新衣裳,可好看,我可待见。   上一星期期中考试,我语文和算术都吃了一百分。   我天天都可想可想你,你也要天天都可想可想我啊!   此致   敬礼   柳岸   198X.11.10   信纸是白纸上面用铅笔打了细致规整的米字格,柳侠仿佛可以看到柳魁在炕桌上用尺子比着打格子时,猫儿在旁边着急又兴奋的模样,还可以想象到他小脸儿上表情严肃、坐得端端正正,由柳长青或柳魁指导着写信时的样子。   柳侠好好地把猫儿的信跟寝室的人显摆了一圈,在众人羡慕嫉妒恨的眼光中,跟张福生借了几张他抄六线谱用的白纸,也开始打米字格。   几个人都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不过,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猫儿所有的字写的都结构合理,大小适中,只有算术的“算”字,因为横太多,猫儿还不能自如的控制每一笔的粗细,‘算’字写的特别长。   柳侠打了三张纸,然后用没有稀释的墨汁开始写‘算’字,写了三张共六十个。   他第一张写出来放在桌子上晾的时候,毛建勇和云健都趴过来看,云健说:“靠,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印的呢!”   柳侠写完了‘算’字,又开始写信,他给家里写了一封,然后单独给猫儿写了一封,也写了四张。 第44章 诗意青春   进入阴历十一月,江城下了几次雨夹雪,气温明显下降,天气潮湿阴冷。   最先受不了的是毛建勇,他最近一星期上午几乎没去上过课,每天都窝在被窝儿里,吃饭和上厕所对他都成了一种负担。   接着开始频繁逃课的居然是云健,他是京都人,除了黑德清,他家是最北方的,大家都觉得他是应该比较耐冻的,他却缩在被窝儿里叫:“我家有暖气,冬天外面再冷,回到家穿个毛衣就行,江城的冬天真他妈可怕,屋里比外面还冷,冻死老子啦!”   柳侠也是每天早上思想都要跟身体做一番小斗争才能艰难的爬起来,他从小住冬暖夏凉的窑洞,同一条被子,夏天睡觉时露出手脚就不会觉得热,冬天盖严实了就暖暖和和,一直到荣泽他才知道住普通房子原来夏天和冬天那么受罪。   而江城,比荣泽更让人难受,柳侠的被褥全套新,是柳川在荣泽买好了东西孙嫦娥和秀梅给他做的,可他老觉得被褥潮乎乎的,一股子霉味,晚上睡觉老半天都暖不热被窝。   他每天都想晒被子,可江城的冬天难得有个响晴天,经常都是阴沉沉的,不时就会来场雨夹雪,他上课的时候也不敢轻易把被子往外搭,怕中途忽然下起来来不及收。   一天,云健收到了家里寄来的一个包裹,里面的棉衣柳侠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云健把衣服用力的拍打了几下后才穿上,特惬意的喟叹道:“啊,羽绒服真他妈暖和啊!”   云健的羽绒服让毛建勇羡慕不已,当天午饭后,他和黑德清直奔江城最大的商场,旷了一节课,等回来的时候,俩人穿着和云健几乎一模一样的羽绒服,连脸上舒服的表情都和云健一样,让柳侠不禁怀疑,这羽绒服到底有多暖和啊?   柳侠对又轻软又漂亮的羽绒服也很羡慕,不过他肯定不会买。   他现在的衣服差不多都是新的,是柳川在荣泽扯了布带他去裁缝店做的,一点也不比学校里大部分同学穿的差,之所以他和张福生、沙永和穿着和别人一样的军绿色衣服,却看着比别人土气,主要是他们的肤色和气质。   衣着气质是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同样的衣服穿在不同的人身上会显现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效果。   柳侠的肤色在荣泽高中最后几个月每天趴在教室里的日子已经变得白皙了很多,但暑假他回家后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尤其是一天三趟去牛家寨挤牛奶,脸很快就又被晒的黑黑的,这让他穿着龙袍也不像个太子,同样军绿色的上衣,肤色白皙的詹伟穿就比他洋气多了。   不过柳侠对此没啥自卑感,学校来自农村的学生不算少,大家都差不多,云健和毛建勇那样的毕竟是极少数,即便是云健和毛建勇,军训时发的训练服他们也经常穿。   不下雨雪的日子,柳侠其他一切照旧,只有每天晚上在图书馆看书的时间减少了,原来他们吃过晚饭就去,一直到九点多才回寝室,现在图书馆太冷,他们一般八点就冻得坐不住回寝室了。   不过大家都承认,寝室确实不是看书学习最佳的地方。   黒德清练吉他三分钟热度,不到一个月他的吉他就挂在墙上彻底成了摆设,但他却爱惜的很,谁也不许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多热爱音乐呢。   张福生现在已经能熟练的弹奏《绿岛小夜曲》、《外婆的澎湖湾》等好几首歌曲了,最近在全力以赴攻克《爱的罗曼史》,除了上课时间,寝室里一天到晚都是他叮叮咚咚的吉他声。   不过好在吉他的声音温婉舒服,即便弹不成什么调子,也不难听,云健说,他简直不能想象,如果张福生喜欢的是板胡,那他们寝室现在的日子可怎么过。   柳侠他们经常会跟着吉他唱几嗓子,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崔健的《一无所有》,扯着嗓子嚎“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的感觉痛快淋漓。   只要有一个寝室开始跟着唱,其他寝室就会群起响应,然后整个寝室楼都是“呕呕呕呕呕,你何时跟我走,呕呕呕……你何时跟我走”的雄壮男声。   柳侠一般不会被张福生的琴声给影响到,但却经常被云健的诗歌朗诵给刺激的想逃到水房去。   云健现在对朦胧诗的迷恋,和张福生对吉他走火入魔的劲头有一拼。   这天午饭后,219寝室一片肃穆,柳侠被迫暂时停止练字,专注的看着云健。   云健深情地凝望着对面的墙壁:“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寻——找——光(提高、加重)——明(拖长音)。”   ……   柳侠久等不见下文,只好问:“后边呢?你,忘了?”   云健怒视柳侠。   柳侠无辜的看看其他几个人:“我怎么了?”   云健怒道:“我没忘,完了,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寻找光明,这首诗就这两句。”   黑德清耸耸肩,摊摊手,表示实在是无法理解。   张福生抱着吉他说:“听着也怪美,就是,有点太短了,就跟话儿说了半截一样,叫人感觉怪不得劲儿哩。”张福生在第一周军训时试图说普通话失败,现在老老实实地说他家乡话,他的家乡话大家都听得懂。   云健环顾一周鄙视道:“精髓,懂么?精髓从来都是只有一点点,多了就成了垃圾了,脑子很小,就那么一点儿吧?但却是最最重要的,没了脑子人就是一行尸走肉。”   柳侠不赞成:“精髓可以啊,精髓少一点小一点没关系,但你这也太小了吧!麦季鸟也很小,但他至少有头有脚有身体是不是?你这样的,就是个麦季鸟的屁股,四肢不全;   你说的那脑子理论就是谬论,脑子是不是身体的精髓还两说,就算它真的是,你也不能全身上下就只有一个脑子吧?你要整个人就是一个脑子,没胳膊腿,那不就成了一滩屎了?”   寝室里所有人和正好拿着个笔记本进来找柳侠的宋岩差点没笑断了气。   云健气馁的坐在床上喘粗气,又忽然打起精神:“我再给你们来一首,如果这一首你们还理解不了,那就证明咱们真的没有精神共鸣,无法沟通。都听着啊!”   几个人没办法,再次安静下来,静等云健发挥。   云健再次做深情凝望远方状:“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   ……   柳侠迷茫的看了一圈,他不想让人家觉得就他俗气,不懂诗歌,可是,可是他真没听出来这诗有什么意思啊!   黒德清拿了一本书往门外走:“我老乡找我有点事,我先走了啊,呵呵……七儿,你不是说去看你哥来信没有吗?”   寝室几个人前几天报了下自己的年龄,柳侠毫无疑问的老七,出乎大家意料的是沙永和,娃娃脸的他居然只比张福生小两个月,排行老二,黒德清比柳侠大两岁多几天,排老六。   柳侠随手抓起一本《高等数学》跟了出去:“啊——哈哈,就是,我怎么忘了,我五哥都快仨星期没给我来信了,宋岩跟我一块去拿信呗。”   柳侠他们跑图书馆占了位置,开始看书,一会儿寝室其他几个人也都来了,他们今天下午第一节没课。   云健坐在柳侠对面的位置一直拿白眼珠翻他,柳侠装作看不见,一会就真的看不见了,他的精神完全的进入了那些奇妙的文字和数字中。   宋岩是来借柳侠的课堂笔记的,他昨天的《物理重力学》翘课睡懒觉,而柳侠原本那节课是《毛、泽、东思想概论》,他跑去听大地那边的课,觉得特好玩,所以听的很认真,还和自己的专业课一样做了笔记。   柳侠没拿那节课的笔记本,但他看着书能回忆起个八、九不离十,就直接给宋岩写在书上。。   几天后的晚上,柳侠他们从图书馆回来后,又被迫做云健的听众。   云健今天背熟了他觉得特深沉有内涵的、顾城的“倾听时间”,来感化几个不懂现代朦胧诗之美的野蛮人:“钟——滴滴答答——响——着,扶着眼镜——,让我去感谢——不幸——的日——子……”   詹伟面无表情;   张福生停止了翻六线谱;   黒德清耸耸肩,摊开手,无奈的环视一周。   柳侠镇静的提起毛笔:“神经病!”   云健大怒,右手食指挨个点了一圈:“你、你、你、你、你,都必须给我听完!今儿谁敢半路逃跑我就跟他绝交!   感谢——那个早——晨的审批,   我——有红——房子了,   我有——黑油毡的——板——棚——,   我——有元咚咚的罐——子,   有——慵——懒的花——朵,   有诗,   有——潮得——(骤然提高音量)发红的火焰——(   加速)我感谢着听着一直想去摸摸木桶的……底——板……”   柳侠咧嘴,痛苦地趴在桌上做垂死状,嘟嘟囔囔的说:“这毛病真可怜,爱摸桶底,我家有四个大木桶,两个大木盆,要不,送他一个让他天天摸?”   ……   “……呃……啊……哈哈哈……”全寝室的人忍了半天,最终还是憋不住笑了出来。   云健跳下床扑到柳侠跟前,卡住他的脖子咬牙切齿的摇着:“这是诗歌,是表现诗人内心的痛苦与彷徨,表现诗人内心最深刻的孤独的……不跟你说了,太肤浅,太没有思想了。”   柳侠摸摸脖子,鄙视的看着云健:“你那什么狗屁诗歌,‘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这才叫男人的诗,你刚才念的那个……”   “是朗诵的那个!”云健愤怒的纠正。   “好,朗诵的那个,”柳侠从善如流:“你刚才朗诵的那个,纯粹就是吃饱了撑的,坐屋子里想东想西瞎编出来的。   什么慵懒的花朵啊,你去看看,花儿要不就是迎着太阳开的一片鲜艳,要不就是到了季节蔫了,让风刮落了,然后就长出了果子,哪有他说的花还懒洋洋打瞌睡的,切,瞎编,还喜欢摸人家的桶底!”   云健绝望的回头问那几个:“你们几个听出诗里的希望和雀跃、苦闷和彷徨没有?”   詹伟和沙永和犹豫着点了点头,然后歉意的看了看柳侠。   张福生想了想,他是寝室长,还是几个人的大哥,他有义务给寝室每个成员的正当爱好予以鼓励,所以也点了点头:“嗯,我觉得顾城家可能比我和七儿家还穷,那他肯定会苦闷,俺大哥跟俺爹就成天苦闷。”   云健默默地看了张福生几秒,然后默默地爬上自己的床拉开被子把头蒙上,在另外几个人正准备反省自责的时候,他忽然怒吼:“我要是再给你们几个朗诵诗,我就是猪!”   柳侠他们马上就坦然了。   但没几天,云健就又忍不住了。   柳侠觉得自己不能太不仗义,每次都不给云健一点革命干劲,所以他这次很诚恳的提前提出一个条件:“你正常的给我们念一遍,我就听完,别带动作和表情。”   云健翻个白眼同意了:   把我的幻影和梦   放在狭长的贝壳里   柳枝编成的船篷   还旋绕著夏蝉的长鸣   拉紧桅绳   风吹起晨雾的帆   我开航了   没有目的   在蓝天中荡漾   让阳光的瀑布   洗黑我的皮肤   ……   用金黄的麦秸   织成摇篮   把我的灵感和心   放在里边   装好钮扣的车轮   让时间拖著   去问候世界   车轮滚过   百里香和野菊的草间   蟋蟀欢迎我   抖动著琴弦   我把希望溶进花香   黑夜像山谷   白昼像峰巅   睡吧合上双眼   世界就与我无关   ……   我行走著   赤著双脚   我把我的足迹   像图章印遍大地   世界也就溶进了   我的生命   我要唱   一支人类的歌曲   千百年后   在宇宙中共鸣   悄寂的灵魂之旅永恒的生命之歌   ……   几个人这次都听的很安静,他们依然没能感觉出来那首诗蕴含了多么深刻的寓意,但也确实有打动他们的地方。   还是柳侠先忍不住:“这个我比较喜欢,嗯,这是你朗诵的诗里我最喜欢的了,我喜欢那句,用金黄的麦秸,编成摇篮,把心放在里面;   还有那句,嗯……柳枝编成的船,游在有夏蝉鸣叫的河里。   我以前在家,会用树枝编成船,放在凤戏河里,里面放上杏、野梨啥的,在河里冰一会儿,吃起来又凉又甜,特别好吃。   我家猫儿喝的牛奶也都是放凤戏河里冰着,那样就不会变质了。”柳侠现在已经知道了,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冰箱,如果他上班,要先买一个,专门给猫儿冰牛奶。   云健的惊喜虽然被柳侠最后两句话给打了点折扣,但他的爱好终于得到了朋友们的认可,尤其是柳侠这个二愣子,居然说喜欢,还是让他特高兴。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特别在意柳侠的看法,反正从那天柳侠对毛建勇一番毫不留情的反击之后,再加上后来看到柳侠的毛笔字,猫儿给柳侠写的信,他就觉得柳侠家和他以前所认为的什么也不懂、愚昧无知的乡下人是不一样的。   柳侠借了云健的那本《顾城诗选》来看,把这首《生命幻想曲》背了下来,不过他喜欢的仅止于这一首。   他被云健拉着去听他们诗社的朗诵会,很喜欢舒婷的《致橡树》。   柳侠非常喜欢这首诗流畅的感觉,尤其是最后两句“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 让柳侠产生了发自心灵深处的颤栗。   对爱情还懵懂无知的柳侠,第一次从婉转悠扬的现代诗里感受到了诗人的情绪,诗人对自由平等的爱情追求在他心中留下了一抹浅浅的痕迹。   但《致橡树》成为他一生最喜欢的一首现代诗的原因,还是最后一句,柳侠理解的满怀光明、充满深情的爱国主义情怀。   柳侠喜欢舒婷的诗,他至少知道舒婷在说什么。   至于让舒婷不屑的凌霄花,柳侠在问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之后说:“你们谁家那里有?以后我去剜一棵,栽在我们家窑洞前,把我们家窑洞外面都爬满,肯定可漂亮。”   最近一周柳侠集中收到哥哥们和家里的来信。   柳海的信里夹了一张柳侠的素描头像,柳侠看着白纸上那个和自己对视的人,很奇妙的感觉。   柳海凭记忆画的柳侠的神态特别像,快乐却带点桀骜不驯的小倔强,眼睛尤其传神,无论从什么角度看,画上的人都在和你对视。   柳凌的信里夹了二十块钱,以前都是十块,柳侠几乎每封信都跟柳凌说,他的钱花不完,但没用,柳凌说那些让柳侠都吃完,他寄的钱让柳侠平时零花。   家里的信是一如既往的全家平安健康,嘱咐柳侠好好学习,吃好穿暖,不用担心猫儿。   猫儿的信除了描述自己的学习和想念柳侠,最后非常洋气的写了一句“祝小叔生日快乐!”,让柳侠嘚瑟的小心肝乱颤。   在雨雪、寒冷、潮湿,在寝室、教室、图书馆,在琴声、诗意、思念中,柳侠渡过了他的十六岁生日。   元旦在一场连绵的雨雪中到来,元旦联欢会,柳侠的贡献是在大红纸上写了“测绘双雄元旦联欢晚会”的横幅,往小礼堂门口一挂,吸引无数眼球。   江城测绘大学是全国重点,虽然不能和京大、清华比,不过但就测绘专业来讲,江城测绘大学在中国可以算得上是一览众山小的地位,大地测量和工程测量是本校的王牌专业,在校内号称双雄没有任何异议。   柳侠的辅导员是个年轻的江城本地人,毕业留校的韩彤,他抱着击鼓传花用的小鼓看了那个横幅半天,问柳侠:“开学后我问你,你那些基本资料上的内容是不是你写的,你说不是,说那都是你哥帮你填写的,因为你的字写的不好,这就是你写的不好的字?”   柳侠看看那几个字:“嗯,我家除了我四哥,谁都比我写字好,我三哥的字没有我爹、我大哥和五哥好,但比我的好。”   柳侠发现用普通话他无论如何把“伯”这个字说不好,干脆用也比较乡土的‘爹’字代替,反正望宁一带,等父母年龄大了以后,很多也都是喊‘爹’和‘娘’的。   韩彤上下把柳侠打量了好几遍:“你们家不会是前朝落难隐居的什么尚书、宰相吧?这字写的,我估计以前的状元也就这样了。”   柳侠挠挠头:“不会吧?看小说,电影里这种人家的老祖宗床角都会放个古老的盒子,哪个儿孙要出远门了,老祖宗就会拿出一样看起来不起眼、其实特值钱的小玩意出来,我们家从我大哥到我全都出过远门,我妈什么也没给过我们,而且据我观察,我家不要说金戒指玉手镯,铜板也没一个呀。”   韩彤和周围一群人都被柳侠给逗得笑了起来。   虽然都是工科生,虽然四个年级的女生加起来也不足五十个,元旦晚会依然热闹精彩,因为比迎新晚会更自由,所以内容更丰富。   张福生给一位学姐伴奏《三月三》,效果相当好。   一位三年级的学长用风琴伴奏,大家围着圈跳起了集体舞,柳侠被张福生和云健拉着,云健本来就很熟练,柳侠没两下就学会了,可被张福生拉的一直踏错节拍。   晚会的最后是录音机放着《让世界充满爱》、《一无所有》、《信天游》等流行歌曲改编的舞曲,大家跳交谊舞,一年级新生没一个会跳的。   都是刚从三年高度紧张的高中生活中跳出来,这个东西是他们以前连想也不曾想到过的。   云健几个明显是城里人的男生比较大胆开放,主动跑过去找那些长得比较顺眼的学姐,其他一年级男生全都做壁上观。   一年级没有突破个位数的几个女生无论姿色如何,都受到不止一个学长的邀请,有几个实在想学又没有舞伴的男生干脆互相配对自己跳起来。   柳侠在外面世界的第一个公历新年,在满怀期待的《明天会更好》的歌声中款款而至。 第45章 回家   元旦临近,柳侠已经是归心似箭,元旦后收到的家里的来信,更让他巴不得当天就考试,一天就把所有科目考试完好回家。   猫儿的信依然是不足百字。   小叔:   奶奶说,明天就是腊月了,腊月就是要过年了,你怎么还不回来?三叔家的花婶都放假来咱家了,你为什么还不放假?我天天都往东边路上看可多回,我真的可想你啊,你快点回来吧。   此致   敬礼   柳岸   198*.12.30   柳侠软乎乎的心被‘三叔家的花婶’给惊了一下,赶忙先放下了猫儿的信,打开柳魁的。   ‘花婶’和‘花娘’是当地对叔叔、伯伯没过门的媳妇的称呼,结婚后只有最小的叔叔的妻子依然保留这个称呼,其他的都和外面的一样,猫儿这句话代表柳川的对象正式到柳家认门了,这就是说双方家庭都已经认可了两人的关系,接下来就应该是谈婚论嫁了。   柳侠看了没几行,就拍着床大叫:“好啊,三哥你竟然对我封锁消息,我还算你们的媒人呢!”   猫儿信里的花婶就是苏晓慧。   柳魁说,一周前,柳川把柳长青和孙嫦娥接到荣泽,暗暗相看了一下苏晓慧,两人都很满意,然后柳川把父母到荣泽的消息告诉了苏晓慧,苏晓慧当时就请假买了礼物去公安局见了两位老人。   在这之前,苏晓慧的父母和姐姐已经偷偷相看过柳川了,对柳川本人非常满意,对于柳家在南山沟,苏家父母有点顾虑,但苏晓慧表示自己不在乎,她家那里一展平地,她还特别想去山里住住窑洞呢。   苏晓慧的父亲是村里的中学教师,很开通的一位老人,柳川正式去他们家拜访的时候,苏家没提什么过分的条件。   苏晓慧趁着元旦多一天假,和柳川一起回了柳家岭,虽然走了几十里山路脚上磨了好几个泡,也没有什么抱怨,和秀梅一起包饺子聊天,没摆大学生城里人的谱儿,全家人都很喜欢她开朗大方的性格。   柳川和苏晓慧的关系已经正式确定下来了。   柳侠心里特别为柳川高兴,三哥的年龄不要说在柳家岭,就是在荣泽也不算小了,能确定婚事,还是他觉得很不错的苏晓慧,柳侠自己都有放下了一桩心事的感觉。   他又把猫儿的信看了好几遍,然后忽闪着信不满的说:“小臭猫儿,人家去家里一回就喊上花婶了,喊恁亲热,哼!”   心里却恨不得现在就赶紧回家,他也想猫儿想的不得了了,猫儿以前站在坡沿上眼巴巴看着他放学那条路的样子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   频频逃课的毛建勇、云健这几天愁云惨淡,虽然听说最近两年大学生挂科成为常事,但谁也不想发生在自己身上。   今年节气赶得早,元月二十九号就过春节了,元旦后一周他们就要开始考试。   所以元旦一过,校园里又呈现出了刚开学时那种让人欣慰的全民爱上图书馆的景象。   不过,再怎么说,大学里的考试也比高中轻松太多了,大家在临时抱佛脚的紧张中依然打打闹闹说说笑笑。   考试前一天,柳侠收到了柳海的信。   柳海决定听从曾广同的建议,报考艺术生,学美术。   这是从十一月份高考报名开始柳海就一直在纠结的问题,他自己非常想报考军校,曾广同建议他先查看一下各部队院校在中原省历年的招生情况。   一打听,情况确实不好,名额极少,分数要求很高,柳海心仪的海军部队院校,在中原省根本没有名额。   曾广同想让柳海考美术院校,这并不是说美术院校就好考,相反,艺术类院校招生人数更少,条件更苛刻,像曾广同所在的国家美术学院,一年招生才几十人,有时候还一两年都不招生,只通过特殊渠道招收那些在美术方面已经表现出极好天赋的人。   但曾广同敢让柳海报这类院校,却绝对不是信口开河或打算完全彻底的走后门,而是曾广同从柳海到北京的第一天就已经开始为他认真的规划过,这两年,他也一直在辅导柳海画画。   而柳海有十一年扎实的书法基础,书画同宗,柳海拿起画笔就有感觉。   柳海觉得的曾广同平日里那些非常随意的指导和点拨,在外人以及曾广同的学生那里都是非常难得的。   曾广同对柳海在绘画上的引导看似散漫,其实非常用心,系统而缜密,他只是不想柳海带着高考的压力去学习绘画,他让柳海报考美术院校,是建立在柳海对书法和绘画良好悟性的信心上的。   当然,还有曾广同自己在美术界的地位。   他敢保证,只要柳海文化课过线,就没有人能顶掉柳海的名额,他保证柳海能进大学,即便不是自己所在的国家美术学院,也会是京都比较好的大学的美术院系。   柳侠从心里觉得男人就应该当兵或学理工科,但既然柳海愿意学画画,他也不反对。   柳侠虽然小,但他经历过柳凌失意的高考和自己家所有人为了他和柳海考上大学付出的曲折和努力,所以他知道,先进入大学,成为商品粮户口才是最重要的。   他回信鼓励柳海,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要认真的跟曾伯伯学画画,他对柳海的文化课很有信心,他听说过,艺术生的文化课分数要求很低,那个分数,柳海闭着眼睛都可以考过。   考试的前一天,学校联系了江城火车站的人到学校专门为学生预定火车票,柳侠、云健和另外几个家在京汉铁路沿线的同学定了十三号晚上的车票,车子到原城早晨五点多,柳侠坐这趟车回家最合理,不浪费一点时间。   柳侠订完票回来时,拿到了柳钰的信。   柳钰信里写的一件事,让柳侠半天都没回过神:牛墩儿他姐牛花萍死了,怀着孕跳崖自杀的。   柳钰写到:   当初花萍姐死活不愿意换亲,村里人都说她没良心,当姐的只要能给自己兄弟换个媳妇,就是死了也该高兴,只要娘家能有后,不断子绝孙,当闺女的受点委屈算啥?跟谁不是过一辈子。   花萍姐坚持了一年多,到后来她伯她妈都骂她,嫌弃她,只有牛墩说啥都不让她嫁给那个男的,自己也坚决不娶那个女的。   可后来也有人给牛墩又说过几次媒,对方一听他家的情况全都不愿意,牛墩她妈就一天到晚不停的骂她、咒她,她在自己家都没法过了,死了心,就同意了换亲。   我从去马寨干活就没见过牛墩,听柳淼他们说牛墩儿成了亲后不和他媳妇一起睡,天天晚上都是自己去睡柴窑里。   今儿我回家,跟柳淼、柳森一起去看牛墩,才知道,他媳妇已经被娘家接走了。   花萍姐死了,没给那家留后,他媳妇家也不让她给牛墩儿家生孩子,他媳妇不愿意走,跑弯河那边藏了起来,但还是被找到了,他媳妇跪着求她伯也不行,就又想往山里跑,她伯和她哥一块把她绑起来背走了。   花萍姐死之前回了一次娘家,跟谁都没提她怀孕的事,把家打扫了一遍,给她妈的屎尿彻底收拾了一下就走了。   她死后牛墩才在自己铺盖底下看到她的信,她说,她原本想着就这么过一辈子,老了死了就算了,可没想到会怀孕。   她不知道自己怀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如果是个女孩儿,那长大了就会和她一样,她宁愿一辈子不要孩子,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子跟她一样像个牲口一样过一辈子。   到现在,村里人还有人在说,花萍姐死了也没啥可惜的,一个女的,明知道自己死了可能会叫自己兄弟的媳妇、孩儿都保不住还去自杀,活着有啥用,压根儿就是白养了,早知道还不如当初生下来就直接搁尿盆里给溺死了呢!   花萍姐婆家那边不让她进祖坟,出了门的闺女也不兴葬在娘家,牛墩把花萍姐的尸体拉回来,他伯不让他进村,牛坨叔去劝也没用,就来找俺大伯跟咱大哥,俺大伯过去把牛勺骂了一顿,最后,牛家出了几个男的挖墓,俺大伯和大哥做主把花萍姐埋在了雉鸡岭。   雉鸡岭是柳家岭大队最靠西的一个山岭,过了雉鸡岭,就是邻县的地界了。   柳侠放下信,脑子里模模糊糊出现一个十来岁女子的身影,一身破的不能再破的衣裳,放了学就抱着书本往家跑,看到在学校坡口耍着等柳长青开会的柳侠时,会放慢脚步跟他笑笑,然后又加快步子跑走。   她家里有个瘫子娘,她得赶紧回去给她换屎布尿布。   那时候,村里人会说:“要不是牛勺儿媳妇瘫着,俺就叫俺妮儿跟他家换亲,谁家娶了花萍就有福气了,又好看又勤快。”   柳侠情绪低落,寝室里几个人都感觉到了,张福生问柳侠出了什么事,柳侠把柳钰的信给他,他看完又给了其他几个人。   黑德清说:“我们那边前些年也有这样换亲的,这几年生活好了,就很少了。”   云健说:“我操他妈,这牛墩儿他妈不是女人吗?儿子要娶媳妇儿过日子,女儿就不是人了?”   詹伟说:“柳侠,你们不是属于中原地区吗?又不是西北、西南的大山里,怎么到现在还有这种事啊?”   柳侠讷讷的说:“我们县城离原城只有三十多公里,原城是省会,跟我们那里好像两个世界一样,就是我们荣泽北面几个乡,听说也没有换亲的,只有我们那边几个山区公社……我们那里穷……”   沙永和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人要是连肚子都填不饱的时候,尊严、爱情什么的都是狗屁,只有繁衍后代和吃饱肚子这两种本能会被尊重。”   毛建勇气愤的叫:“那不会跑吗?出去打工,我们那里,还有深圳,到处都是厂子,跑出来不就有活路了吗?她都敢跳崖自杀,怎么不敢跑啊?”   柳侠有点迷茫的抬起头,他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们那里因为亲事寻死的女子牛花萍不是第一个,为什么她们连死都不怕,却不敢跑出去找一条活路呢?   他把自己的疑问告诉了柳凌,考最后一门前,他接到了柳凌的回信:   因为恐惧吧?对外部世界的未知带来的恐惧对她们而言可能比死亡还可怕。   一个户口把我们禁锢在了贫穷闭塞的地方,几十年画地为牢的生活让我们失去了和外面世界的联系,即使今天世界已经敞开了大门,我们中却有很多人不知道该怎样融入外面的世界了。   我们每天去望宁,还听咱伯、大哥、三哥经常说起外面的世界,可当我第一次去原城参加作文竞赛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我多么惶恐不安。   恐惧外面一切自己未知的,不安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生怕自己不得体的举动会当众招致羞辱,那心情,真的是自卑到无以复加。   牛墩和花萍姐她们几年都不会出一次柳家岭,她们不知道外面什么样,即便知道,你觉得她们被封闭了二十多年的心有勇气面对外面广大纷繁的世界吗?   但更大的可能是:长期的隔绝让她们已经忘记了外面还有个广阔的世界,柳家岭和石头沟并不是世界的全部。   柳侠马上想到了猫儿,想到了柳葳、柳蕤他们,他们的心也会被大山隔绝的只容得下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吗?   考试差不多进行了整整一周,云健和毛建勇每次考完出来都哀叹着可能要补考。   柳侠对考试也颇有点压力,他倒不担心会有不及格的,他是觉得别的同学当初都是货真价实考进来的,只有自己考上这所大学有撞大运的成分,担心自己总成绩垫底,虽然现在不会有留级这种事,可总是有点丢人吧。   但这种担心还影响不到柳侠因为即将回家而产生的兴奋,他每天都要把车票拿出来看好几次。   考完最后一门,他们还有一下午的时间,219全体逛街买东西。   毛建勇对众人说:“再说一遍,不要一看到喜欢的东西就一副苍蝇见血的样子,今天我要让你们真正见识一下砍价的高科技含量和由此带来的巨大利益。”   张福生最先看上一件灰褐色的鸭绒袄(其实里面是丝绵),没轮到毛建勇上,就被众人集体否决:老土,难看,窝囊,显老。   张福生最后买了一件灰蓝色的大棉袄,众人为他挑的是暗枣红,他死活不肯要,毛建勇满脸鄙视的去把那条要价三十五的棉袄十三块钱给他买了回来。   卖童装的店很少,柳侠还是在上次给猫儿买衣服的店里挑了几件。   他给猫儿买了一条棕色下面绣着长颈鹿的裤子,一件胸口有个可爱小猪头的藕荷色毛衣,还买了一双中间用一根绳子连着的小手套,一双红色的小棉鞋。   柳莘还小,他不知道买多大的,就没买;给柳葳和柳蕤各买了一条裤子,柳蕤的是蓝色,外侧褲缝那里有两条白道道,柳蕤的是裤腿下面绣着两横道的,都很漂亮。   所有的东西一共花了十一块。   毛建勇觉得很没面子,那件毛衣任他磨破了嘴,人家少于五块不卖,他是打算三块钱拿下的。   回来的路上,他们又进百货大楼,柳侠要买一台收音机。   柳侠看上一个灰白色的,同样大小,别的牌子都要十块左右,只有这个熊猫牌的要十五,百货大楼不搞价,柳侠买了下来,还买了四节最贵的电池。   柳家岭没有收音机,如果坏了也不会有人修,他当然要买质量最好的。   对收音机这类的产品,连毛建勇都赞成‘一分价钱一分货’的说法。   在一片收拾行李的忙乱中,他们的寒假来了,整整一个月的假期,让柳侠欣喜不已。   这是柳侠经历的第一次春运,很多年以后他还记得清当时的很多细节:海潮一样的人流,因为争抢卡在车厢门口却谁也不肯相让的人,被挤的大哭的孩子,占了别人的位置不肯起来而引起的吵闹甚至拳脚相向,蜷缩在行李架上的瘦小青年……   柳侠是从车窗翻进去的,他和云健一群被人流冲散了。   云健经验丰富,先上了车,柳侠到的时候车门被很多人堵着,他听到云健在大喊他的名字,跑过去,云健把车窗全部推上去,柳侠和另一个同学从车窗钻进去,被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在后面吆喝了几声,但人太多,工作人员也没工夫追究他们。   车厢里寸步难行,柳侠很庆幸自己从早饭后就不再喝水这个决定。   在以后的很多年,柳侠都保持着在上火车前的十个小时左右就不再饮水的习惯,只吃一点硬实的饭,免得在火车上上厕所。   而他这个习惯,让那个在他人生中最重要、陪伴在他身边一生的人心疼不已。   在原城站,他依然是从窗口下来的,原城站的工作人员连吆喝他的时间都没有,因为他们正齐心协力的把挤不上去的乘客像推麻袋一样往车上推。   柳侠他们的座位在车厢中部,如果不从车窗跳出,柳侠估计自己得被拉到京都去。   随着人流走出车站,冬日的早晨还没有真正到来,霓虹闪烁的晨雾中,传来熟悉的乡音:“荣泽荣泽色金厂,马上开车了啊……”   柳侠仿佛闻到了熟悉的家的味道,他甩开大步,向公共汽车站跑去。 第46章 家   冬日浅淡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青石板的课桌上,桌后的小人儿双手背后,小身板坐得笔直,乌溜溜的眼睛专注的看着讲台上的老师,红红的小脸蛋看起来健康结实。   柳侠站在窑洞外,静静的看着单独一人坐一张桌子的他的小宝贝,满心的欢喜变成了夹杂着心痛和酸涩的温暖在心里流淌盘旋。   身后空山静寂,他的眼睛里此刻只有那张冰冷空旷的石头桌子后的小人儿,心里只有渗透骨髓的心疼。   仿佛是感觉到了他的气息,原本聚精会神听讲的猫儿忽然扭头看了过来,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然后踢开凳子冲出教室。   柳侠展开笑颜张开双臂,猫儿大喊着“小叔,小叔你回来了”扑进他的怀里。   柳侠紧紧抱着猫儿,把他的小脑袋拢在自己的颈窝,静静的感受着小家伙的温暖气息,心被无尽的喜悦融化得柔软一片。   猫儿紧紧搂着柳侠的脖子,一动不动,小小的胸脯剧烈的起伏着,柳侠能感觉到他轻微的颤抖。   柳侠轻轻蹭着他的额头问:“孩儿,想小叔没?”   猫儿抬起头,依然抱着他的脖子,小脸笑的像盛开的花:“想了,天天都想,可想可想。”   柳侠用鼻子使劲蹭了蹭他的脸蛋儿:“小叔也可想你,天天都可想。”   猫儿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了,眼睛亮晶晶的看了他一会儿,又把脸埋在他颈窝,抱着他的脖子不动了。   柳侠拍着他的背,感受着他的喜悦,自己心里也只剩下满满的喜悦和温暖。   关淑萍从教室里走了出来,惊讶的看着柳侠:“柳侠,您,您可放假了?”   关淑萍是关二平的小妹子,在望宁上过高中,那期间一直住在付家庄她姑姑家,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回村后当了老师,这几年一直教一、二年级混合班。   她回村里的原因是因为和现在也在这里当老师的柳成宾在谈恋爱,不过关麦囤一直不同意,俩人都二十多了,就这么一直耗着。   柳侠说:“嗯,大学都放假早,淑萍姐,我耽误你上课了吧?”   关淑萍笑着说:“没事,课早讲完了,都是复习哩;你是没回家直接过来接柳岸的吧?”   “嗯,俺猫儿学习中不中?没气你吧?对了,俺小蕤哩?我咋没看见他哩?”   猫儿抬起头说:“小蕤哥冻着了,光咳嗽,三天都没来学了。”   关淑平说:“柳蕤身体有点瓤,头一回下雪开始就经常请假。”她捏捏猫儿的脸儿:“孩儿学习可好,小蕤他俩都是跟着二年级上课,一年级的柳魁哥跟嫂子早就教完了。柳岸,小叔回来了,这下高兴了吧?不用再天天爬到坡上往关家窑那边看了吧?”   猫儿抿着嘴巴看着柳侠,小脸红红的不说话。   柳侠看看学校东面被挖得像一堵墙那样陡的土坡,捏捏他的小鼻子:“以后小叔一放假就会回来,回来就先来看你,那儿太陡了,以后不敢成天上,知道没,孩儿?”   猫儿轻轻的点头:“嗯,我老想你才……”   关淑萍笑起来:“前些天听柳蕤说,柳岸听长青婶儿说等日历全部完了你就快回来了,他就偷偷把您家哩日历一下撕完了,然后长青婶儿跟他说,得过一天撕一张才算数,柳岸气哩一天都没吃饭。”   猫儿的小脸更红了,把头埋在柳侠颈窝里不肯起来。   柳侠心里软乎乎的又高兴又难受,摸着猫儿的头说:“小傻子,要是把日历撕完时间就能过完,那小叔不就能一会儿工夫把四年大学过完了,还跑恁远耽误四年干啥哩?”   关淑萍说:“孩儿其实就是老想你,唉,咱这地方,真是……没法说;   柳侠,你不知道孩儿成天多巴着你回来,这样吧,你现在领着孩儿回家吧,后晌也不用来了,柳岸啥都会,考试肯定还是双百分,等考试时候叫他来就中,你这一去就是快半年,长青婶儿他们肯定也想你了,有啥话,等你再来送孩儿时候咱再说吧!”   柳侠觉得关淑平话里有单独和他交谈的意思,他大概心里有谱,点点头:“那中,淑萍姐,我先走了,回来咱再说话。”   山里的冬天一片萧瑟,不过今天太阳很好,感觉没那么冷,山坡枯白的杂草地上,成群的麻雀在叽叽喳喳觅食,路边大树的树梢上,站立着一只只漂亮的喜鹊,静谧的风景中蕴藏着无限的生机。   柳侠抱着猫儿往家走,猫儿一直盯着柳侠的脸看,不时嘿嘿傻笑两声拿小脸蹭蹭柳侠的脸,好像不太相信小叔真的回来了。   柳侠在他脑门上使劲亲了几下:“傻孩儿,别看了,小叔真哩放假回来了,再笑就笑傻了。”   猫儿却还是忍不住,又笑出了声:“小叔,我下地自己走吧,你一直抱着我老使慌。”   柳侠把他往上颠颠:“没事,等到老歪梨树那儿你再自己走,现在小叔还能抱动你。”   柳侠知道关淑萍不可能无缘无故就让猫儿自己单独坐一张桌,但他没有问猫儿。   他知道原因肯定不会美好,他不想让猫儿再去回忆一次不好的事情,大哥写信没跟他说过,关淑萍今天当着猫儿的面也是欲言又止,具体发生的事情是啥样柳侠不知道,但原因柳侠大概能猜得出来。   柳侠一路上都在和猫儿说着开心的事情,他在学校又看了什么有意思的电影,和同学去了什么好玩的地方,讲课的老教授有哪些有趣的小习惯,还扯着嗓子给猫儿唱起了《一无所有》,唱起了《明天会更好》。   抱了柴禾准备回窑洞的秀梅看到了山路上一大一小的人影,惊喜的大叫把柳长青、柳长春和孙嫦娥都惊动了出来。   柳侠拉着猫儿开始跑,到了坡口俩人已经是气喘吁吁,柳侠高兴的喊:“伯,妈,叔,嫂。”   柳长青说:“快回屋里来吧,天冷,别叫冻着了!”   半小时后,柳侠已经坐在暖暖和和的炕上吃上捞面条了,猫儿坐在他怀里端着自己的小碗也吃的呼呼噜噜的。   柳蕤在他们对面拿着自己的新裤子高兴的合不拢嘴:“真好看,比做哩好看。”   柳侠放下了碗,从炕的角落里拿出了自己的秘密武器,刚才他故意不动声色的把这个东西留在了包里。   “呀,收音机。”秀梅惊喜的叫了起来:“这么大,还这么漂亮,比俺大哥买那个看着好哩太多了。”   孙嫦娥过来看着收音机说:“小鳖儿啊,这得多少钱啊?不能吃不能喝你买这个干啥使啊?”   柳侠说:“这有时候比吃喝还重要,这能让人知道外面哩世界都发生了啥事,让咱知道外面哩世界大着哩,出了柳家岭和望宁,别的地方的人也都跟咱一样,没啥了不起。”   猫儿目瞪口呆的看着柳侠手里的东西:“小叔,这,这是你给咱家买哩?”   柳侠得意的说:"那当然,来孩儿,小蕤,你也过来,小叔教您咋给收音机装电池。”   柳蕤兴奋的爬了过来,还不会走的柳莘也跟着爬过来凑热闹。   柳侠说:“看着啊,平的这头对着金属线圈这儿,凸起的这头对着这边,哎……好了吧,可简单,一下您就都会了,装好了,盖上盖……这是开关……这是选台哩……”   柳长青坐在炕沿上,看着小儿子神采飞扬的教几个小孙子给收音机调频道,嘴角露出不易觉察的微笑。   黄昏时,柳魁和柳葳走到柳长春家东边就听到了自己院子里隐约传来的高亢的戏曲唱腔,俩人对视一眼往家跑,离家越近听的越清楚,这是柳魁原来在五道口打石头时最喜欢听的一段:“……洼洼地里好庄稼,俺社里要把电线架,架了高压架低压呀……”   俩人刚转过坡口,两个黑影就冲了过来,高个儿的一下扑到柳魁身上,利索得跟个猴子一样:“大哥,你可回来了!”   柳魁呵呵笑着,拍拍挂在他身上的柳侠:“孩儿,你回来了?哎呦,你可回来了,咱猫儿可不用天天巴星星巴月亮哩往路上招了。”   柳侠挂在柳魁身上不下来,还伸手把猫儿也给拉了过来。   柳魁一只胳膊把猫儿也抱了起来:“来,您小叔回来了,叫大伯看看俺猫儿嘴笑到耳朵后头没。”   柳葳在旁边笑:“小叔,怪不得俺伯成天担心你搁学校吃不好穿不好哩,你还叫俺伯抱哩,真跟小孩儿样,嘿嘿,跟猫儿样。”   进了屋,柳葳看到了柳侠给他买的裤子,真的笑的快把嘴咧到耳朵后去了:“俺学校就一个穿这种裤子哩,俺都可羡慕,不知道人家搁哪儿买哩,嘿嘿……”   柳侠还挂了柳魁身上耍赖,因为柳魁说“来,叫大哥看看你长高了没。”他不想跟大哥比个儿,就软趴趴的不肯站直。   他这半年没长多少,现在最多也就是一米七二,在兄弟们里头还是老末,他觉得很丢脸。   不过柳侠心虚嘴硬:“我才十七,咱妈不是说二十三还猛一窜哩嘛,我以后肯定能长成咱家第一高。”   一家人看着他那副无赖样儿,都笑,秀梅烙着饼子说:“咦,叫俺都看看,原来大学生就这样?比不过就耍赖?”   柳侠趴在柳魁肩上:“就这样……嫂,我还想吃饼。”   柳葳过来站在柳侠旁边跟他比个儿:“小叔,你再不好好长,我就比你高了啊。”   看看半年不见窜高了不少的柳葳,柳侠特受打击。   柳魁笑呵呵的把他抱到炕上,过去给他拿了一张正好烙出来的热饼放炕桌上。   猫儿没等柳侠坐好就钻进他怀了,被烧的刺刺溜溜的,硬是坚持着撕下一小块饼,吹了吹塞柳侠嘴里:“小叔,吃。”   收音机在窑洞里信号不好,还有噪音,柳侠把它放在外面的窗户上,朝向东南,声音就非常的清晰。   一家人就在热闹的戏曲声里吃了晚饭。   煤油灯昏暗,柳侠开始没注意,一直到柳魁伸手接秀梅给他盛的第二碗饭时,他才觉得大哥的手看着有点不对劲,拉到跟前一看,上面都是大大小小的口子,比他在家的时候还粗糙,老茧厚的硌手。   柳侠问:“大哥,三哥不是说您去捡砖头石头往修路那儿送吗?手咋会成这样啊?”   他回来的路上问起家里的情况,柳川说,现在县里正大力修公路,其中有一条是望宁通往杨庙的,修公路前是先把路都规划好了,划出了路基,路基上需要铺上砖头、石头这样坚硬的东西沉淀两三年,然后才能铺成柏油马路。   铺路用的砖头、石头刚开始分给了沿途的大队,每家每户上交一架子车砖头或成人拳头大小的石头,结果那些大队全部上交之后,杨庙那头还差十来里的路不够铺,现在是出钱买碎砖头、石头,一车三块钱。   柳魁现在经常和柳福来一起,每天天不亮就出发,去望宁东边的山上捡石头,俩人一天能捡一架子车,然后送到杨庙去。   柳魁把手抽回去:“没事,冬天一过就好了。”   柳侠觉得大哥干的活肯定不只是捡石头那么简单,要是那么简单的捡一天石头就能挣一块多,望宁附近的人是傻子吗,他们怎么会让其他地方的人占这个便宜,恐怕他们自己就抢的打破头了。   可柳魁不说,他也没办法。   一家人在堂屋热闹到八点多,第二天柳葳还要起大早上学,柳魁和他一起走,所以虽然三个小孩儿因为柳侠回来都兴奋的不行,柳长青还是让他们都去睡。   猫儿在柳侠的注视下喝了一碗牛奶,俩人回自己窑洞去睡,猫儿快乐的小模样让一家人都觉得心里很舒畅。   柳侠的被褥最近几天秀梅天天都拉出去晒,所以虽然是补丁的旧被子,却依然有着太阳温暖的味道,再加上窑洞本身就比较保暖,被窝儿里暖暖和和。   昏黄的油灯下,柳侠看着猫儿瘦巴巴的身体,胸口、胳肢窝和膝盖等处的黑灰:“等你放假了,烧几大盆水,您几个都好好洗洗,小叔给你搓哩干干净净,咱当个小白孩儿。”   猫儿乖乖的点头:“中,那还咱俩一起洗。”   柳侠靠着墙半躺着,把猫儿顺进自己怀里搂好,摸着他胸口的一小片灰垢:“嗯,咱过一星期就洗一次,身上就不会有这种灰痂了。”   猫儿把小脑袋埋在他颈窝儿里:“嗯,小叔这么干净,可好闻,我也洗干净,小叔,我这回考试肯定还会得双百分,你给我做个奖状吧?俺小葳哥说望宁学习好哩学生现在都发奖状。”   柳侠摸摸他的头:“嗯,小叔给你买了可好看哩纸,给你做最漂亮哩奖状,孩儿,小叔买哩衣裳你待见不待见?”   猫儿抬起头,眼睛亮闪闪的:“待见,恁好看,哼,等我过年了穿着去学,让他们都看看,他们都不待见我,我还不待见他们哩,他们不跟我耍,我还不稀罕跟他们耍哩!”   柳侠搂紧猫儿,亲亲他的额头:“咱不稀罕叫他们待见,小叔待见你,咱家里人都待见你就中了。”   猫儿到十点多才睡着,紧紧的抱着柳侠的腰,睡梦中小脸儿都带着欢喜,细细的呼吸轻轻扑在柳侠的脖子上,痒痒的,很舒服。   柳侠搂好他,拿出一本《偶像的黄昏》翻开看。   这是云健买的书,买来看了没几页就扔在床上再也不看了,柳侠想着回家后可能的闲暇,就带了回来。   同学中有很多人都在看尼采、黑格尔和海德格尔的书,他想知道这些人的书到底有多好,让那么多人趋之若鹜。   无论何时,最智慧的人们对生命都做了相同的判断:它毫无用处……无论何时何地,从他们嘴里听到的都是同一种论调——一种充满怀疑,充满忧伤,充满对生命的厌倦的论调……   柳侠看了大概半个小时,只记住了让尼采痛恨不已的苏格拉底的那个等式:理性=美德=幸福。而这个等式,被尼采认为是和古希腊人的所有本能背道而驰的。   还有一段话他多少看懂一点:整个希腊思想者都陷入狂热的理性表明一种困境:人们已陷入危险,只有一个选择:或者毁灭,或者成为荒谬的有理性的一个人……;   理性=美德=幸福仅仅意味着:人们必须效仿苏格拉底,制造一个永恒的白昼——理性的白昼——用于对抗黑暗的欲望。   人们无论如何必须理智、清醒、明白,向本能和无意识让步会导致崩溃……   柳侠努力让自己去理解书上的那些文字,可惜,每个字他都认识,但连在一起他却觉得晦涩难懂,他没看过苏格拉底的书,不知道苏格拉底的观点,但从他半个小时对尼采的阅读中,他脑子里的苏格拉底丑陋、虚荣、善于狡辩和蛊惑人心,崇尚一切非感性的事物。   柳侠扔了书,他不懂这些哲学家,他觉得,但就他看到的这半个小时的文字来理解,哲学家和牛三妮儿差不多,两个泼妇吵架,而且是一个活着的对一个死去很久的破口大骂,指出她生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狗屁一样的言论。   柳侠揉揉猫儿毛茸茸的小脑袋,心里软软的,因为天冷可能好几天没洗头发了,有点淡淡的味道,但柳侠一点也不觉得脏或不舒服。   他用下巴轻轻的蹭着猫儿的头发、额头、柔软的小脸儿:理性吗?村里人厌恶猫儿是本能还是理性呢?猫儿难道不是最该让人心疼的孩子吗?他们的本能不应该是喜欢心疼猫儿这样一出生就没有了妈的孩儿吗?   可他们都选择了厌恶猫儿,只因为他们觉得猫儿会带来灾难;他们对猫儿的厌恶是理性的、出于他们爱自己家人的本能……   我操,这都什么跟什么?猫儿带给他们什么灾难了?猫儿在我们家,我们家有三个人吃上了商品粮,两个人考上了好大学,猫儿是我们家的福星。   在陷入昏睡的最后意识里时,他感觉到了自己背后空荡荡的炕,没有柳凌,没有柳海和柳钰,他从来不曾这样孤单的睡在这个熟悉的屋子,而猫儿,却坚持一个人睡在这里了几个月。   现在他的怀里还有一个软乎乎的猫儿,柳侠把猫儿绕在他腰间的小腿拢了拢,让他更紧的贴着自己。   让那些理性都见鬼去吧!柳侠在冷笑中沉沉睡去。 第47章 猫儿的事   第二天,柳侠和猫儿起床的时候,柳魁和柳葳已经走了三个多小时了。   柳侠和猫儿吃完饭,坐在温暖的炕上,柳侠带着猫儿和柳蕤开始临帖。   柳蕤的咳嗽已经轻了很多,但一出门吸了冷风就会加剧,秀梅打算让他就这样一直在窑洞里养着,到考试时去一晌算了。   柳侠心里很想去望宁一趟,柳魁手上的口子让他心里很不好受,他记得望宁初中隔壁那户人家院墙上爬满了瓜蒌,刘狗剩跟他说过,瓜蒌水泡手脚能防治手脚皴裂和冻疮。   不知道为啥柳家岭没瓜蒌,他打算去跟人家要几个,留点种,明年在自家院子种几颗。   可去望宁太远,把猫儿留家里他舍不得,背着猫儿走几十里山路他恐怕坚持不下来,猫儿肯定也不会让他一直背着,柳侠心里偷偷纠结。   不过这个事第二天就解决了,孙嫦娥的一个堂叔腊月十六八十大寿,她要回娘家去给老堂叔做寿,听了柳侠说的事,她马上说:“你搁家陪孩儿吧,我后儿回来时候去找你说的那家看看,要真是像你说的恁多,我就跟人家多要些,回来给您大哥好好泡泡手。”   柳魁十六一大早用架子车拉了孙嫦娥走,十七黄昏和孙嫦娥一起回来的除了柳魁、柳葳,还有柳钰,不但带回一大兜好几十个瓜蒌,还带回来一个充满戏剧性的好消息:   老堂叔的孙女孙玉芳和柳钰一见钟情,俩人可能表现的太明显了,让孙玉芳的姐姐看出来了,当即就和家人说了,老堂叔旁敲侧击的问了孙嫦娥好多柳钰的情况,态度很明显,至少是不反对。   柳魁和柳葳十六那天拉着孙嫦娥到望宁后,柳葳去上学,柳魁坚持要把孙嫦娥一直送到孙家村,孙嫦娥不让,她说自己才五十多,又不是七老八十了,十来里不是太陡的坡路还能走。   俩人正争执的时候,柳钰和柳淼、柳建宾一起跑过来了。   柳建宾是三太爷的曾孙子。   十月下旬柳钰回来说,马德英俩亲戚的孩子嫌活儿累,不干了,马德英想让他找几个和他一样勤快的年轻人,柳长青当即去找了三太爷和柳福来,节后柳淼和柳建宾就跟柳钰一起去马德英那里干活了。   他们前些天通宵加班忙了一阵子,昨天半夜发完货,今天放假,仨人一大早搭趁了一辆到罗各庄拉煤的三轮车回来,从罗各庄跑到望宁,老远就看到了站在街边的孙嫦娥和柳魁。   柳钰一听柳魁说明白怎么回事,就让柳魁去干自己的活,他陪着孙嫦娥回孙家村,结果就发生了一场颇具浪漫色彩的爱情故事。   柳侠一边往脸盆里撕瓜蒌一边说:“看你美哩,八字还没一撇呢,没准人家一来咱家看就不愿意你了。”   柳钰兴奋的说:“不会不会,她说她们那儿哩人现在都可羡慕俺娘,虽然穷了点,可一辈子没挨过打受过气,现在仨孩儿都吃上了商品粮,找遍荣泽恐怕也没有比俺娘还有福哩人了。   她姐叫孙丽芳,婆家是罗各庄哩,地方再好有啥用,她说她姐夫结婚前看着怪好,结婚没一年就变了,开始是喝了酒对她姐骂骂咧咧,现在平时也没个好话,喝点酒就打她姐。   她说她要是找个对她好、不打她骂她哩人,那她一辈子就跟俺娘那样,孝顺公婆,对婆家人都好,再穷也不埋怨。”   猫儿抠着一个小瓜蒌问:“四叔,你说哩是谁啊?他们咋知道俺奶奶哩?”   柳钰说:“现在望宁可多人都知道您奶奶,俩孩儿都考上了大城市哩大学,还有一个是公安局哩正式工,还有一个去京都了,谁不知道啊!”   晚饭后,秀梅洗碗,柳侠把泡了瓜蒌的搪瓷盆在灶上开始煮,瓜蒌煮开后,他把盆端到柳魁跟前,搬了凳子,让柳葳也过来泡一会儿,猫儿站在柳侠怀里,四个人围在一起泡手,一大家人的话题基本都围着柳钰和孙玉芳的事。   柳侠注意到,今儿晚上,是柳长春这些年来第一次露出真正的笑容。   柳钰写信跟柳侠说过好几次他的亲事,不是他看不上对方的人,就是对方一听说他家是柳家岭就不愿意了,柳钰干活的村里有一家特别相中柳钰,那家闺女也不错,但对方想让柳钰招赘,被柳钰一口拒绝了。   孙嫦娥说她那个堂兄堂嫂人都很好,一家人平日里过的很和睦,这样的家庭教出来的闺女应该都是安分过日子的人,柳长春觉得他这个家总算是又有盼头了。   后来话题不知怎么就拐到了柳川的婚事上,柳魁有点发愁:“川儿说苏晓慧家没提什么要求,我咋想都不可能,人家一般的闺女还都提一堆条件呢,苏晓慧是大学生,条件恁好,人家家咋会啥都不要就答应把闺女嫁过来?”   柳侠用一块瓜蒌瓤给猫儿搓着手背说:“有啥不可能哩?大哥,俺三哥恁帅气,又搁公安局工作,一点不比苏老师条件差,苏老师要是真哩待见俺三哥,肯定不会要恁多彩礼!”   柳魁说:“孩儿,你还小,不懂恁多,结婚可不是光俩人待见对方就中了,还有好多事是由不得自己哩,彩礼这事从古到今几千年了,你想改也改不了,也有俩人真心好,女方不要彩礼哩,可外人就会说,她是不是有啥毛病,还是做了啥见不得人哩事,要不咋不敢跟男家要彩礼?”   柳侠不屑的说:“我不管那些,等我以后找媳妇,要彩礼哩打早滚一边去;猫儿,你给自己洗孩儿,小叔哩手没事。”   孙嫦娥笑起来:“看你铁哩,中,俺都记住你今儿哩话啊,看你以后一分钱彩礼不出咋给我娶回来个媳妇儿。”   猫儿扭头看着柳侠:“小叔,你,你娶媳妇哩?那,那我黑了咋跟你睡啊?”   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柳侠拿了一小块瓜蒌瓤搓着他稍微有点皴的脸蛋儿说:“小叔才不娶媳妇哩,成天要这要那,还不够膈应人。”   他一本正经的对众人宣布:“我是独身主义者,俺寝室詹伟跟黑德清俺仨说好了,俺都打一辈子光棍,没人管,多美!”   柳钰瞥着他看:“你现在随便说大话,等过几年自己就不说了,我一想起二哥现在天天回家都得看着张哭丧脸糟心,也下决心想打光棍哩,”他看看柳长青和柳长春:“你问问……中不中,光家里人就念叨哩你没法过了,外人闲话才多哩,还有人觉得你那啥,……啊,就那啥不中哩!”   秀梅红着脸用鞋底子去抽柳钰:“当着这么些孩儿们,叫你给我胡说。”   热热闹闹说到柳葳把作业全部做完,又临了当天的帖子,柳钰才非常不舍的和柳长春一起下去。   柳侠回来,猫儿的日子圆满了,现在每天一大早就惦记着撕日历的成了柳侠,他明知道柳凌的军校可能不会放假这么早,可还是每天都忍不住查日历,每天都要往东边通往山外的路上看几次。   其实柳侠心里挺纠结,他盼柳凌、柳海回来,光嫌时间过的慢;可他又巴不得时间就这么静止,那他就不用担心开学时把猫儿自己撇下了。   柳钰第二天一大早就跑过来要和柳魁一起去捡石头,他说俩人一块干活好歹有个人说话,大哥天天一个人太没意思了。   牛三妮那条残腿最近犯了病,柳福来已经好几天没和柳魁一起出去了。   柳魁坚持不肯,柳钰只管跟着他架子车后头,甩也甩不掉。   等晚上回来,柳侠把柳钰拉到自己住的窑洞问,才知道,原来大哥根本不是捡石头那么轻松。   望宁附近大部分都是黄土山,根本没啥石头,只有五道口往西有几座山石头比较多,可大炼钢铁时候那里挖的太厉害了,能上架子车的地方都很容易塌方,附近的村民根本就不让外人去随便开山挖石。   柳魁他们都是绕到离村子很远的地方挖石头,然后再砸成小块装车送到杨庙,他们没有专用的工具,全指望一把镐,一把锤子,全凭锤子要碎开大石头很不容易,柳魁的手就是每天在寒风中碎石给弄成那样的。   柳侠心中的疑问解开了,可却没有解决的办法,他知道无论他说啥大哥也不会放弃每天挣一块多钱的活计。   唯一庆幸的是,柳魁说,石头只收到腊月二十二,祭灶那天开始,负责收石头的人也要回家过年了。   星期天吃晚饭时候,柳长青对柳侠说:“就剩三四天了,明儿叫猫儿去学吧!”   柳侠和正兴高采烈拿勺子喂柳侠牛奶的猫儿都楞了,猫儿不知所措的看看小叔又看看大爷爷,想着是不是自己犯了啥错,要不大爷爷怎么忽然就不让他天天跟着小叔了。   柳长青温和的说:“上学是件正经事,小蕤是生病了才请假不去学,猫儿好好哩,要是因为你回来就不去学,孩儿还小,他会觉得上学没多重要,随便有点事都能不去上学,你开学时猫儿就请了快两星期假,这回再搁家——,你说哩,小侠?”   柳侠用下巴蹭蹭猫儿的头发:“我知道了伯。猫儿,明儿你去上学,小叔去送你,要是你老想小叔,小叔就不会来了,就在您教室外头等你,你下课了就跟小叔耍,中不中孩儿?”   猫儿听懂了柳长青的意思,仰着小脸看着柳侠:“要是没日头,窑外头可冷,你会冻着,小叔送了我就回来吧,我放学跑快回来就能看见你了。”   睡觉的时候,猫儿简直就跟以前柳侠要回学校那样紧张,一直看着柳侠的脸不肯睡。   第二天是个响晴天,柳侠扯着猫儿的手走到学校时,正好该上课,柳侠把猫儿送到教室门口,看着他坐到位置上,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看着猫儿自己孤伶伶一人坐一张桌子,他还是心里难受的不行。   关淑萍给孩子们布置了复习的内容就出来了,俩人在背风向阳的窑洞前刚准备说话,柳成宾和张光耀都过来了。   学校五个年级,就这三个老师,三四年级也算是混合班,只有五年级是格外分开的。   柳成宾教三、四、五年级的语文,张光禄教数学,同时还是校长,他年纪大了,这几年课本变动很大,数学是万变不离其宗,到啥时候基本的东西都不会变;而语文,他觉得自己跟不上形势,就和柳成宾商量着分了工。   关淑平先开口:“柳侠,那天你回来就看见柳岸独个儿坐一张桌子肯定心里不好受,俺几个想跟你说说这事,俺想着长青叔跟柳魁哥肯定写信不会跟你说。”   柳侠问:“淑平姐,光禄叔,成宾哥,俺猫儿又咋谁了?”   张光禄摇摇头:“其实叫俺几个看啥事都没,要是那事搁旁人身上就不是个事儿,不过,发生到了柳岸身上……唉,咱这儿的人迷信,封建……”   柳侠有点急了:“俺猫儿到底咋谁了?叔您直说吧!”   柳成宾看张光禄不好意思,干脆接过了话:“我说吧,柳侠,两件事,第一件是你去上学走没多少天,放秋假时候哩事。   跟柳岸坐同桌哩李再换去老鹰岭那儿掰玉米,从坡上摔下来,左胳膊掉了(脱臼),腿上碰了一大块,她妈开学就找来了,说都是淑平让她闺女跟柳岸坐一张桌子,让她妮儿跟着倒霉,家里为给李再换看腿欠了一屁股账,淑平咋解释都没用,就把李再换给调了个位置。”   柳侠冷笑一声:“她妮儿放假搁家摔一下,都能把账算到俺猫儿头上,真有本事。”   几个人也都摇头,柳成宾接着说:“出那事后,柳魁哥来说叫柳岸跟柳蕤坐一块儿,可那不中,柳蕤个儿老高,柳岸是最小哩,个儿也是最低哩,没法坐一块儿。   淑平心细,给柳岸调了牛金宝,金宝是牛老桩生了五个闺女后才有哩孩儿,娇得很,不过因着上头一大群姐,他也学的跟个妞儿样,可稳当,不好惹事儿,九岁了才来上学。   金宝是个好孩儿,就是多少笨点,学算术不中,他可待见柳岸,好跟柳岸一块耍;柳岸聪明,啥都是一点就透,他给金宝讲题,金宝总能听明白,因为这柳蕤对金宝也可好。   咱学校啥体育器材都没,这你知道,就一个破篮球,孩儿们都喜欢耍,柳岸人小,可他灵透,每回只要下课早,他跑出去总能先占着那个篮球。   金宝虽然个儿大,每一回都抢不住,都是柳岸抢了跟他一起耍。   十一月十五那天吧,柳岸又抢着了球,跟金宝一起耍,那之前几天咱这儿下了场雪,院儿里的雪都扫到那一片儿了,”   柳成宾指着那个用一棵栎树的树干做成的篮球架子后面:“这边儿都干了,就那儿还都是积雪跟泥,柳岸扔球,金宝没接着,球就轱辘到那边儿了。   金宝跑过去抢,滑倒了,头正好磕到墙上,磕了个疙瘩,还破了皮,淑平看没多大事,疙瘩确实有点大,不过真就是破了一点皮,就领着金宝去找吴大娘给他用红药水抹了抹,大娘也说没事,俺几个也就没多想;   可金宝是他家哩宝贝疙瘩,他姐们天天放学来接他,那天是老三、老四一起来哩,看到金宝就不得了了。   老三金英是个厉害哩,当时就在院子里闹开了,破口大骂非问是谁把金宝打成那样哩,要找到家里让赔他兄弟哩头。   咱这院儿就这么大一点,柳岸跟金宝耍哩时候大家都看见了,几个五年纪的学生就说是金宝自己撵球摔倒了,金英就问他他跟谁一块耍哩,金宝说是柳岸,金英当时就不依了,过去打柳岸。   当时柳蕤和柳岸都已经走到坡口那边了,金英撵过去,柳蕤说,她要是敢打柳岸,他就回家叫了您大哥他们去她家打金宝;   金英虽说没嫁人,可那是个泼货,哪会怕柳蕤一个小孩儿哩话,过去拉着柳岸就打,淑平在教室里听到声音跑过去,就看到柳岸一身泥正从坡下往上爬……”   张光耀拉拉柳成宾,不让他再说,他看到柳侠的眼珠都红了。   柳侠却盯着柳成宾:“后来哩?”   “后来,金宝他四姐金荣把她一家都喊来了,俺过去拦着不让他们打柳岸,找了个五年级哩学生跑快去您家喊人,淑平护着柳岸,让金宝他妈把脸都抓了好几道子。”柳成宾心疼的看了看关淑萍的脸。   柳侠回来那天就看到了关淑萍左边脸上几个明显是抓破留下的疤,没想到竟然是这么留下的,他问关淑萍:“淑萍姐,这疤以后会下去不会?”   关淑平说:“柳侠,我是大人,挖两下就是难看点,没啥事,你别太难受了,金英把柳岸推哩咕噜到坡底下,没磕着石头啥哩,他上来看见金宝他妈跟金梅打我,还拿了块石头把金宝他妈哩腿给砸了两下,把金梅哩手都给咬流血了。   长青叔跟柳魁哥那天都没搁家,长春叔跟长青婶儿、柳魁嫂来了,……”   柳侠打断她问:“俺家人来之前,金宝他家人到底又打俺猫儿没?”   关淑平犹豫着看了看张光耀和柳成宾,欲言又止。   柳侠问:“他们咋打俺猫儿哩?”   张光耀说:“金英说淑萍偏向柳岸,金梅、金荣、跟金凤围着淑平打,金英跟他妈过去打柳岸,我过去拉,不过你知道,那是俩女哩,都泼哩不行,俺还怕万一拉的不对她们胡说八道,光敢拉那个老娘儿们,金英就把柳岸给挤到那边墙那儿,”   他指指坡口那里用石头围成的一米来高的院墙:“给孩儿跺到地上,踢,还用金宝哩书包摔,骂孩儿,孩儿小,还没爬起来就又叫摔那儿了,柳蕤过去跟她打,她把柳蕤也给推到泥里去了……”   柳侠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光耀叔,您都去上课吧,我没事,我搁这儿等俺猫儿下课。”   几个人互相看看,柳成宾拍拍柳侠的肩:“幺儿,咱这儿哩人没文化,迷信,牛家寨专出泼妇,没法,淑平也是为了孩儿好,才叫他自己坐一个桌儿,你可别多想。”   柳侠说:“我知道,您都去忙吧,我搁这儿等俺猫儿一会儿。”   几个人看出柳侠情绪坏的很,关淑萍示意让张光耀和柳成宾先走。   她对柳侠说:“你别难受了柳侠,后来俺柳魁嫂把金英跟她妈哩脸都给扇肿了,头发也给拽掉了好几绺,挖哩金英满脸花;长青婶儿也扇了金梅跟金凤几巴掌,还吐了她们一脸;   牛老桩老实,没动手打柳岸,不过他也不敢说他媳妇跟闺女,长春叔骂哩他狗血喷头,他也不敢吭声。   最后,柳魁嫂还撵着她们一直骂到她家,堵着她家门骂了三天,全大队人都去看热闹,我听说,金英连解手都不敢出来,一出来柳魁嫂就过去打她……我从来就没想过,柳魁嫂那样又漂亮又贤惠哩人,厉害起来恁不要命……”   柳侠呆呆的看着在冬日阳光照耀下依然萧瑟冰冷的远山近水,脑子里却满是猫儿抱着头、满身是泥,爬也爬不起来的画面,他的心难受的无法形容,心疼和愤怒让他整个人都有要爆炸的感觉。   猫儿才六岁,什么事也没有做错,为了一个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原因,一次次被无端的欺负,他去牛三妮儿家砸了一通,柳牡丹不敢再欺负猫儿了,可他不可能把柳家岭大队几十户人家挨个儿砸一遍,如果他真那么做,那猫儿在这里的日子不但不会更好,恐怕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从柳侠记事起,他家在柳家岭就跟别家有点不一样,柳家岭从来没有人敢欺负他们家,原因不言而喻,柳长青在大队的地位和身份,还有他们家一大群的男人。   牛老桩的闺女们再泼,恐怕也不敢起欺负柳家人的心思。   可面对的是猫儿的时候,她们却敢。   她们肯定短见识,以为猫儿在柳家肯定也是不招人待见的,所以才敢对猫儿动手,她们不知道‘在家亲兄弟、出门父子兵’的道理。   但一切一切的前提,都是以村人把猫儿当成‘丧门星’为基础的,有了这个认知,她们才会觉得即便她们打了猫儿,柳家其他人也不会当成回事,村里人也不会评她们没理。   张光耀敲了下课的钟。   猫儿第一个冲出来,他再次看到了站在阳光下微笑着的小叔,冲他展开双臂,让他扑进那个温暖的怀里。   柳侠抱起猫儿,来到最靠东边的窑洞前暖和的地方。   猫儿说:"小叔,你咋没回家哩?你搁外头冷不冷?“   柳侠说:“不冷,今儿日头好,我知道我一回家就该想孩儿了,干脆搁这儿等你。”   “嘻嘻!”猫儿开心的搂着他的脖子:“我也可想小叔,嘿嘿,才一小会儿就可想,我将还想着这要是第四节就好了,一会儿就能看见小叔了,嘿嘿,真哩就看见了。”   柳侠看着猫儿快乐无忧的样子,努力让自己也高兴起来。   不大的院子里,十几个学生在争抢那个已经破的掉了一块皮的篮球;还有很多男孩儿们都是一条腿着地,另一条腿被手拽着裤腿,一对一对的互相撞着,玩着“斗鸡”的游戏。   这是一种这一带男孩儿冬天最常玩的游戏,因为不需要任何辅助的东西。   还有很多的男生和女生,靠着窑洞的墙在互相挤来挤去的取暖。   他们几乎无一例外的都穿着非常破旧、打满补丁的衣裳,脖子里都是黑乎乎的灰痂,但一个个却都一样的不知忧愁。   柳侠在一堆挤暖和的女孩子中间看到了柳牡丹,柳牡丹穿了一件红花的布衫,虽然有点太大了不合身,但却是没有补丁的,而且颜色鲜艳,这也是柳侠一眼就看到她的原因。   柳牡丹显然也看到了他,但一和柳侠的目光对上,她马上扭头装着和别人说话。   柳侠还看到了猫儿他们教室门口一个个子挺高,眼神稍微有点傻愣的孩儿,那孩儿和其他很多孩子一样,正用非常羡慕的眼光看着柳侠和猫儿,但却不敢过来。   柳侠肯定那个是牛金宝,他对猫儿说:“来,小叔驮着你,咱做个开飞机哩游戏。”   猫儿爬上柳侠的背,爬的很高,小肚子搁在柳侠的头上,柳侠让他双十合十举向上前方,柳侠的胳膊向侧后方,柳侠叫到:“呜——,起飞喽——”驮着猫儿在院子里跑了起来。   猫儿开怀的笑声中,柳侠看着那些羡慕的眼神,心里涌起万丈豪情:   不过三年半而已,俺猫儿会熬过来,以后,猫儿会把这里所有正在诟病他和终将被家人同化视他为猛虎的人远远抛在身后,过上比他们任何人都好的生活。 第48章 过年(上)   阴历二十一晚上,柳侠就兴奋得不行,给猫儿讲故事讲到十点多,还没睡意,俩人又在被窝里折腾着翻跟头耍,他恨不得连衣裳都不脱,好早点去接柳凌和柳海回来。   后半夜起了大风,几天的好天气一下就被刮跑了,柳侠和猫儿早上一出窑洞门就是一哆嗦,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雪了。   柳侠和猫儿刚洗漱好,柳钰就上来了,人家收石头的提前两天放假了,柳钰和柳魁昨天就没再去捡石头,他和柳侠一样着急见到柳凌。   几个人连饭吃的都不踏实,放了碗就都跑出来了,柳钰、柳侠、柳葳、猫儿,四人先去拿猫儿和柳蕤的通知书,再一起去望宁,拿柳葳的通知书,接柳凌、柳海。   架子车铺了厚厚的被褥,猫儿包得只露出个小脸儿坐在上面,柳葳坚持自己是个大人,说啥都不坐。   翻过上窑坡顶,柳侠就巴着能看到柳凌和柳海的身影,不过他们走到望宁,也没看到有穿军装的人。   柳葳领了通知书,成绩非常好,他在柳家岭上的三四年级混合班,到望宁测试了一下后,直接上了五年级。   望宁大街尘土飞扬,污泥乱溅,自动形成的春节集市,摊子胡乱的摆到了正当路上,乱的吓人,在这里等人肯定不行,几个人决定到通往柳家岭的那条路上等。   他们把架子车在路边支好,柳侠和柳葳都坐在了被窝里,柳侠刚把猫儿拉怀里把被子包好,就听到了汽车喇叭的声音,几个人看到一辆灰色的吉普车飞快的向他们驶来。   没等车子停稳,一个身穿军装修长矫捷的身影就跳下了车,一把把坐在架子车上的柳侠和站在车子边的柳钰给揽住了:“幺儿,四哥,小葳,猫儿。”   “啊——五哥,五哥,五哥你回来了!”柳侠大叫起来。   “小凌,你可回来了,我都快想死你了。”柳钰差不多是带着哭声喊的。   猫儿的小脑袋夹在柳侠和柳凌之间,他仰着小脸,滴溜溜的转着眼珠看柳凌。   柳凌有力的臂膀把柳侠勒的都有点疼了,却高兴的一直嚷嚷:“五哥,五哥,你可回来了。”   柳凌笑着放开柳侠和柳钰,亲热的给了柳钰一拳,摸摸柳葳的头,然后把猫儿从柳侠怀里抱了出去:“猫儿,把五叔忘了?”   猫儿看着柳凌的脸,有点疑惑,扭头又看柳侠。   柳凌笑起来:“哎呀,怪不得您小叔当初咋也不肯去京都哩,看来你真会把他忘了啊!小葳,你不会也把五叔忘了吧?”   柳葳虽然三年没见柳凌,肯定没忘,但看着穿着军大衣异常英俊挺拔的柳凌却有点害羞:“没,五叔,我没忘,俺伯天天都说你。”   猫儿嘟着嘴说:“我才不会给俺小叔忘了哩,我……”他看看柳凌又看看柳侠:“我不认识他。”   柳侠想从架子车上下去,被紧接着从车上下来的柳川过来一把按住了:“别下来了,好好抱着孩儿吧!”   柳凌捏着猫儿的小脸蛋:“中,你敢不认识五叔,五叔带哩好东西回家不叫你吃。”   猫儿鼓着小腮帮看着柳凌,不说话,柳侠每天念叨柳凌,家里人平常也没少念叨,猫儿知道柳凌就是五叔,但没办法把称呼和柳凌本人联系起来。   柳侠跪在架子车上,把柳凌和猫儿一块抱着:“五叔哄你哩,他肯定叫俺猫儿吃最多了,是不是五哥?”   柳凌用下巴蹭蹭猫儿的额头:“嘿嘿,那当然了,我逗咱孩儿哩,猫儿是咱家哩小宝贝,我带哩好东西不叫俺猫儿吃叫谁吃?”   分开三年,柳侠和柳凌之间那几乎是浑然天成的默契并没有因为时间的隔离而消减,他们依然不用任何语言和神态的暗示,就能不留痕迹的为对方提供最好的支持或化解危机。   柳川几个对此也是心领神会,几个人一起逗着猫儿,   柳凌把两颗东西分别塞进猫儿和柳葳嘴里,然后又往柳侠和柳钰一人嘴里塞了一颗:“大虾酥,又甜又香。”   柳侠看看柳川开的车,还看不到柳海下来,就问柳凌:“俺六哥哩?”   柳凌说:“曾大伯叫我跟咱伯咱妈说一下,艺术类招生好像有变化,小海可能三月份就要参加专业考试,他不让小海回来了,要趁寒假再辅导他一段,要不我也不会到现在才回来,小海拉着我不让走,我在那里陪了他四天。”   柳侠和柳钰虽然心里有点失落,但想到柳海的前途,觉得这样做也值得。   柳钰高兴的一直看着柳凌傻笑。   几个人在寒风里亲亲热热的说了一会儿话,柳川说:“变天了,不敢再耽误了,小钰,过来拿东西,装车上您就得赶紧走了。”   柳侠要跳下车帮忙,再次被柳凌按住了:“风老大,你搂好孩儿,别叫给孩儿冻感冒了,小葳,你别起来孩儿……”   柳葳已经利索的跳下车,嘿嘿笑着跑去帮忙搬东西了,有柳凌带的东西,但更多的是柳川买的年货。   柳侠说:“三哥,咱伯专门叫跟你说,家啥都有,不叫你再买东西了。”   柳川把一兜看上去很沉的东西挂在前头车杆上:“没买啥,大部分都是单位发哩,小钰,这一兜是肉,有油,一会儿拉车别叫蹭你身上啊!幺儿,你脚头上放那一布袋是八零面,特别白特别筋道,您苏老师她家自己磨的,说是专门让给你包饺子吃哩,给咱妈说清楚啊,打甜汤就可惜了。”   柳凌也已经知道了苏晓慧和柳川认识的缘由,看着柳侠直笑:“幺儿,你这媒人当得可真划算啊!”   柳川买的东西让柳侠都有点过意不去,三哥一直这样贴补家里,啥时候才能攒够钱结婚啊?   柳川临开车走又说:“跟咱伯咱妈说,我二十八回来,叫他们别着急,我提前多值几个班,年后就能多搁家几天了。”   柳钰驾辕,柳凌、柳葳在两边推着,柳侠抱着猫儿坐车上包的严严实实。   柳侠说:“这咋看着我跟将生了孩儿哩月子婆娘一样?我不坐了,小葳都能下去凭啥我不能?”   柳葳说:“俺伯说了,你是幺儿,我是老大,老大当然不坐车上了。”   柳侠说:“咱俩不一辈儿,我是您叔,我比你大好几岁啊!”   柳葳说:“那我不管,反正俺伯说了你是家里哩幺儿,我是老大。”   柳凌、柳钰看着柳侠和柳葳打这种完全逻辑混乱的嘴官司,都不帮柳侠说话,还故意煽风点火的给柳葳帮腔。   柳侠泄气了,不再和柳葳打嘴仗,转而看着柳凌眼红。   柳钰和柳侠,包括柳葳,看着柳凌穿着军装的英姿都眼馋的要死,仨人一直问柳凌他在部队的事。   猫儿对职业还没有任何概念,但他看到柳凌回来了,小叔特别高兴,也就跟着非常喜欢柳凌。   车拉到上窑北坡不到四分之一,柳凌已经把大衣脱了,柳钰额头也已经开始出汗。   柳侠跳下车,替换了柳葳在旁边开始推车,柳葳去后头推。   这时候,正好有雪花轻轻飘落下来。   柳钰说:“咱得快点了,要不到山顶咱就下不去了。”   柳凌和柳钰都脱了棉袄,猫儿拉开被子要下车,柳侠赶紧又把他包上:“孩儿,你才多重一点,乖乖坐着,要是你冻感冒了咋办?”   猫儿说:“我不会感冒,俺奶奶说我跟石头疙瘩样恁结实。”   柳凌笑他:“再结实也是个小不点石头疙瘩,好好坐被窝里孩儿,你要是敢生病您小叔得急死。”   猫儿看着柳侠,挪到靠近他的那边,从被窝里伸出小手捂着柳侠放在车帮上的手背。   还差几百米到坡顶,几个人都已经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抬头却正好看到了一个人影从南边上到了坡顶,他们同时加快了步子,柳凌激动地大喊:“大哥——”   柳凌回来了,家里喜气洋洋,再加上收音机里欢快的豫剧,真的比别人家娶媳妇还热闹。   柳凌给家里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柳长青、柳长春一人一身中山装,柳长青灰色的,柳长春深蓝的;   孙嫦娥一件枣红色平开领的上衣,她平时都是穿老式斜襟的衣裳,穿上这件上衣,看上去年轻了十岁不止;   柳魁和秀梅、柳侠一人一件高领毛衣,柳魁银灰色的,秀梅大红,柳侠纯白,仨人穿上去看着立马洋气了几分;   柳钰的是一件浅灰色夹克,他给柳凌的信里无意中说起过马小军穿的夹克,特别羡慕。   柳葳、柳蕤、柳莘、猫儿也都是一身新衣服。   柳凌还特地给三太爷买了一顶毛线帽和一个羊皮袄,羊皮袄是柳长青很久以前去看了哮喘加重的三太爷时念叨过的。   柳凌和柳侠一样,都想到了要给家里添置一样全家人都能享受的物件,他买的是一副羽毛球拍和两桶塑料羽毛球。   漂亮精致的球拍让全家人都很稀罕,除了柳魁,他们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不知道咋耍。   柳凌说:“明天如果没风,我叫您耍。”   一家人太高兴了,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快九点,山里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个时间对很多人家已经算是半夜了,柳蕤和柳莘早就坚持不住睡着了。   柳钰这次咋也不想走了,柳长春也明白他的心思,就让他留下了。   雪已经非常大了,棉絮子一样的往下飘。   柳葳也跟着柳侠他们回到自己的窑洞,离开了大人的几个人马上又亢奋起来。   柳凌等柳侠把猫儿一放到炕上就把他拉到自己跟前:“来,站直,叫我看看你长高多少?”   柳侠一声惨叫就想往炕上逃,被柳凌和柳钰合伙给架了回来,柳凌把他扶正:“不中,非得比,叫你多吃肉你不吃,我咋看你这三年都没咋长。”   柳葳和柳钰在一边幸灾乐祸的看着柳侠,猫儿在炕上抗议:“您才没长哩,俺小叔可高可高。”   柳钰过去揪着猫儿的小耳朵说:“孩儿,你可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啊,您小叔明明最低,你就这么睁着大眼说瞎话啊!”   正说着,柳魁推门进来了,他一看柳凌和柳侠的架势就知道怎么回事,呼噜了一把柳凌的头说:“凌,别吓他了,他现在最怕谁跟他比个儿了,再吓几回咱幺儿就真不长了。”   他这么一说,柳侠立马使劲站直了站在柳凌跟前,用手一比划,他到柳凌的下巴上边。   柳凌说:“我和咱三哥一样,整一米八,您六哥现在一米八三,你再不吃肉,自己想吧傻孩儿!”   柳侠把脸鼓得跟个包子样被柳魁抱到了炕上,几个人都上了炕,坐在被窝儿里说闲话,柳魁看着几个兄弟,满心的高兴想压都压不住。   柳魁问的最多的就是柳凌在军校的学习情况,他实在担心柳凌单薄的身体承受不住过于艰苦的训练。   柳凌告诉他,自己的专业是火力指挥与控制工程,在军校,他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在上课学习,训练当然也有,但强度和他原来的部队根本不在一个等级上。   柳凌说起自己的战友、朋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说起他原来的班长、副班长,现在已经到其他连队当连长的鲁建国,他都非常感谢,尤其是他现在的连长陈震北,柳凌说:“如果不是陈连长当初用那么残酷的方式训练我,我在集团军比武时得不到好成绩,我连报考的资格都没有;如果不是陈连长在京都给我找的那些参考资料,我文化课成绩也过不了,尤其是英语,他给我找的是高三的课本带老师的教参,对我的帮助特别大。”   他们从柳凌的专业聊到部队的现代化,聊到中国最近的那次对外战争,最后聊到了柳川,聊到了柳川的婚事。   柳魁说:“可惜人家的石头快收够了,要不,我每个月最少能挣四十块钱,如果能这么挣一年……就能给您三哥买个电视机了,听说最近荣泽结婚哩,自行车啥哩都不要了,好多女方自己原来就有,现在女家都是要电视机,我想苏晓慧家肯定也会提这个条件。”   依然精神抖擞的猫儿问柳侠:“电视机是啥?”   柳侠想了想说:“你看过电影是吧孩儿?电视机就是比电影小可多,能搁家里看哩小电影。”   猫儿黑眼睛乌溜溜的转了两圈:“那,咱家都没电视机,咱咋给花婶儿?”   柳侠不知道怎么跟猫儿解释婚嫁过程中‘彩礼’这个不可回避的问题,他知道,如果他说男的娶了别人家辛苦养大的闺女,就应该给人家彩礼,那猫儿肯定会说:“那他家闺女还来吃咱家哩饭了呀!”   柳侠想了半天才说:“三叔要和花婶儿结婚,需要有一个自己的家,要有床,有被子褥子柜子,还要有锅碗瓢盆以后能做饭吃,像缝纫机,电视机,都是能叫人觉得过得更好的东西。   缝纫机做衣裳比手缝要快可多倍,电视机里面会演可多好看的故事,就像你跟三叔和小叔在江城看哩电影那样,电视机还能让你知道外面很远的世界都发生了啥事,能让人觉得高兴。   三婶儿家的人希望咱家能买个电视机,是想让三婶儿和三叔以后每天都高高兴兴过日子。”柳侠这么回答,自己都觉得这个说法很好笑。   不过猫儿和柳葳都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柳葳说:“俺妈可想要个缝纫机,她说咱家要是有个缝纫机,她给俺缝补衣裳就快可多,俺奶奶眼花了,以后就不用俺奶奶干活了,俺妈有空,光给咱家人纳底儿做鞋就中了。”   猫儿说:“哦,电视机恁好?那我一长大就给你买电视机。”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柳魁说:“中猫儿,您小叔真是没白疼你,俺都等着看你给您小叔买哩电视机啊!”   猫儿很认真的点点头。   第二天柳侠醒的时候,炕上只有他和他怀里睡得正香的猫儿,院子里也静悄悄的,不过看窗户他就知道天早就亮了。   他一动,猫儿也醒了,俩人马上起床。   天气还阴着,不过雪已经停了,院子里已经被清扫过了,大部分的雪都已经被扫到了外面的沟里,一小部分被堆在了院子里的树下。   柳侠往东边看,远远的能看到柳长青和柳长春一人拿锨在前面铲,一人拿扫帚在后面扫雪的身影,他们在尽可能多的清扫通往山外的那条路。   不用说,柳魁和柳凌、柳钰他们在扫通往三太爷他们住的那条路,虽然不可能扫几座山岭,但能多扫点,雪融化的时候就能多一点干净不泥泞的路。   柳侠也想找个扫帚去扫雪,被秀梅拉住,秀梅已经把饭盛到了桌子上,猫儿的奶也已经煮上了,柳侠只好老老实实吃饭。   柳长青和柳长春先回来,过了一会儿柳魁和柳凌他们也都回来了。   柳长青已经准备好了礼物:柳凌从北京带回来的四斤点心;柳川带回来的五斤菜油和一斤香油;苏晓慧说给柳侠包饺子吃的白面是五十斤,柳长青分出了十斤装了个小袋;三斤大肉;   还有一块六尺的宽幅粗布,一块六尺的灰色哔叽尼布,柳凌买的帽子和羊皮袄。   柳魁带着柳钰、柳凌、柳侠和柳葳,带了礼物去给三太爷拜早年,其实也是把礼物送过去,让老人祭灶时供奉灶王爷可以用。   这份礼物,在他们附近几个村子快够娶回一个媳妇了。   柳侠对不让带着猫儿去心里非常不舒服,但他知道柳长青和孙嫦娥是为猫儿好,三太爷已经八十多了,身体又一直不好,万一他们去了之后老爷子正好哪里不舒服,恐怕别人马上就会想到猫儿身上。   柳侠承认,三太爷虽然二十来年没有出过柳家岭了,但老人早年的阅历和见识都还在,对他们说的很多话是非常有益的。   可柳侠心里还是急着赶快回家,他一会儿也不想让猫儿离开他。   他们回来时已经快晌午了,一上坡口,就看到柳茂正和柳福来在堂屋窑洞门前推推搡搡,秀梅两只手上都是黄面,正一叠连声地说着“福来哥你这可使不得,这可是不中,俺可不能再要你哩东西了。”   柳侠看见柳茂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找猫儿,猫儿没有第一时间跑过来迎着他让他心里不踏实。   不过,他很快就看到他住的窑洞门开着一条缝,猫儿正伸出半个小脑袋在看他。   柳侠马上跑了过去,猫儿把门推开一点向他伸出了双手。   柳侠抱着猫儿安慰他:“没事孩儿,今儿是祭灶,是小年,这一天家里人都得回来团圆拜灶王爷,拜完就都走了。”他连柳茂的名字也不愿意在猫儿跟前提。   猫儿蔫蔫的搂着他的脖子:“咱不去那屋吧小叔,咱就搁咱屋里。”   柳侠说:“不去,咱俩就搁这儿,吃饭也搁这儿。”   柳福来是来给他们家送兔子的,五只杀好了处理干净的兔子。   孙嫦娥不肯收,柳福来坚持要留下,正好柳茂回来了,孙嫦娥让他拦着柳福来,不准把兔子放这里。   一家人都知道,柳福来是为了感谢柳长青让柳淼去柳钰的那个地方上班,可是,他们真觉得不应该要柳福来的东西,不说柳福来为了感谢这件事,现在一天两趟的往家里送牛奶,就是看看他家也穷成那样,他们也不能收,   柳魁过去,接了两只兔子,另外三只推了回去:“福来哥,这两只我留下了,你要是还想过来咱一起说话,中,你要是再拿着东西过来,俺可就不给你开门了。”   柳福来脸色通红的走了,他是真的很感谢柳长青一家,有了牛三妮造猫儿的谣言这事,人家不记恨他家就够好了,还主动给柳淼找了挣钱的差事。   午饭是柳凌和柳葳给柳侠和猫儿送过来的。   饭后柳葳拿了书包和写字的东西过来,仨人先临帖,然后柳侠坐被窝儿里搂着猫儿给他讲改编后的《约翰.克里斯多夫》;柳葳写作业。   半晌,柳葳过去给他们端了两碗牛奶过来,猫儿不安的问柳侠:“他咋还不走哩?他咋不回他家哩?”   柳侠说:“不怕啊乖,他后晌吃了饭就回去陪爷爷了,大爷爷都说过了不会让你跟着他,小叔也不会,乖乖的喝奶,喝完小叔还给你讲故事。”   晚上特意做的供奉灶王爷的金丝缠元宝,还是柳凌和柳葳给他俩端过来的。   柳茂是昨天雪下大之前回来的,比柳凌他们晚一会儿,不过他没上来,今天是祭灶,他没法了才过来的,现在雪封了路,他肯定是走不了了。   柳侠吃了饭就给猫儿脱光俩人钻了被窝,柳凌和柳魁他们进来的时候,他正给猫儿讲自编版的《木偶奇遇记》。   猫儿的眼睛滴溜溜的看着柳魁,却不问什么。   柳魁解开棉袄,把光溜溜的的小家伙抱过去裹好,用下巴蹭着猫儿的脸儿说:“小叔给你讲啥好故事了,给大伯说说。”   猫儿被柳魁的胡茬子扎的直叫唤,精神却一下放松了,推着柳魁的脸往一边推:“大伯胡子老扎慌,小叔呀……大伯,哈哈……我不敢了,我给你讲故事!”   柳魁说:“穿一下去那屋吧幺儿,今儿是祭灶哩,那屋热闹。”   柳侠听话音就知道柳茂应该是下去了,马上拿过了猫儿的衣裳:“来孩儿,他走了,咱去堂屋,小叔给你做奖状。”   堂屋窑里今儿特别亮堂温馨,除了灶台上边的一盏煤油灯,炕桌上还点了两根蜡烛。   柳长青坐在炕桌的东面,指导柳凌和柳钰用白萝卜刻章,他自己已经刻了一个隶书体的,现在指导柳凌和柳钰刻小篆。   没有趁手的工具,柳凌和柳钰用的是削铅笔的小刀和秀梅纳鞋底儿用的锥子。   柳侠端坐在炕桌西面,猫儿、柳葳、柳蕤、柳莘围在他身边,柳魁也坐在他身边的炕沿上,看他把一张张好看的明信片粘了细细的红纸条当边,改造成袖珍型的奖状。   柳侠已经试了一个,用的是楷书,大家都觉得奖状用隶属看起来更庄重,柳侠现在就在写第二个明信片。   柳长青说:“幺儿,你写好基本格式,名字我给孩儿写。”   柳侠高兴的点点头:“中伯,嘿嘿,我还怕你不待见我瞎胡弄哩!”   柳侠的奖状终于都出来了:兹有——学生——,在本学期,尊敬老师,团结同学,学习刻苦,成绩优异,被评为三好学生,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他问柳魁:“大哥,底下的名称写啥?”   柳长青说:“就写柳家全体成员。”   柳侠马上照办。   柳侠写了两张,猫儿和柳蕤一人一张。   柳葳有学校发的奖状,望宁的小学再穷,毕竟还是乡政府所在地直管的学校,奖状还发得起。   可柳葳看柳侠制作出来的小奖状那么漂亮,眼馋的很,敲边梆说:“俺学校发哩奖状真不好看,太不好看了,是不是,伯?”   柳侠在他脑门儿上屈指凿了一记:“想要直接说,还给小叔来这个!”   他又挑了一张黄山云海的明信片写了起来。   等柳侠写的字晾干,柳长青把奖状拿到自己跟前,郑重的提笔填上了孩子们的名字,不过他写完了,柳魁才说:“伯,好像得写大名儿吧,你这个写哩是猫儿。”   柳长青恍然大悟,他问猫儿:“你要是不待见,叫您小叔再写一张,大爷爷给你写成大名儿,中不中孩儿?”   猫儿趴奖状上看看,很金贵的拉到自己跟前:“我可待见,不叫改。”   柳凌和柳钰的萝卜章也刻好了,大家,包括柳钰也觉得应该用柳凌刻的那个。   柳长青就拿过柳凌的章,仔细的沾了印泥,在“柳家全体成员”那里郑重的按了下去。   柳凌刻的是:柳家岭大队柳长青全家。   下面的时间是:198*年,1.24   猫儿的奖状背景是个大漠落日图,非常壮观漂亮,猫儿爱不释手。   柳侠说:“以后每学期小叔都给你做一个,你说贴到哪儿孩儿?”   猫儿看了看堂屋长年累月被熏得黑黄的墙说:“嗯——,贴到咱那屋儿。”   于是,柳侠他们的炕头,就贴上了猫儿的第一个奖状。 第49章 过年(下)   二十四,扫房子。   腊月二十四,是当地传统大扫除的日子,平时再懒再窝囊的人家,这天也会把家里里外外彻底打扫一遍。   天已经彻底放晴了,因为要把窑洞里所有能移动的东西都腾出去打扫,柳侠他们早早就起床了。   柳茂早饭是和柳长春、柳钰一起上来吃的。   猫儿从柳茂进堂屋就不再发出一点声音,想让柳侠喝奶也是眼睛乌溜溜的看着柳侠,让柳侠不忍拒绝,喝了大半碗,猫儿自己也喝了大半碗,然后就非常乖的坐在柳侠腿上吃饭。   柳侠不想让猫儿一直躲着柳茂,他要让猫儿知道,就是在柳茂跟前,猫儿也完全不用担心会被带走,这里是猫儿的家。   柳茂话很少,柳魁、柳凌都拼命没话找话和他说,他是问一句说一句,不问就一直坐着不吭声,他能感觉到因为他的存在让屋子的气氛有点压抑和尴尬。   柳茂放下了碗,柳凌站起来要再给他盛一碗玉米粥,他用手按着碗:“我饱了,您接着吃吧,我跟俺伯套兔子去。”   孙嫦娥说:“孩儿,茂,我听柳钰说,你今年过年还不回来?这一年一年哩,你老不回来过年咋中啊,孩儿,你还是跟东菊说说,就是多走几个钟头路,回咱家热热闹闹多好,回来俺也不用她动手干活,您嫂子俺俩就都干了……”   “嫂,她不回来拉倒,咱一家人过还高兴哩!”从进来就一直闷声吃饭不说话的柳长春开口说,语气很冷淡。   柳侠注意到,柳钰不满的对柳茂翻了个白眼,把腌咸菜里的一个黄豆挑出来放到柳蕤的嘴里,然后看也不看柳茂,继续吃自己的饭。   柳茂垂着眼帘,看不出任何情绪。   柳长青说:“不说这个了,过年回不来就算了,工作要紧,不过茂啊,这两天这路你不能走,好好在家陪陪您伯吧,一会儿咱一起去下套。”   柳茂轻轻的应声,看柳长青不再说了,起身走了出去。   套兔子人不用太多,柳凌也想去,柳魁让他在家教几个孩子打羽毛球。   家里平常就被孙嫦娥和秀梅收拾的很干净,今天又有柳凌和柳钰帮忙,不到吃晌午饭就全部打扫完了,剩下的事秀梅不让他们管,让他们只管高高兴兴的耍。   接下来几天,柳家大院里都是孩子们欢快的笑声和打羽毛球发出的‘蓬蓬’的声音,还有“亲家母,你坐下,咱们说说知心话……”的热闹喜庆的戏曲声。   猫儿一直没法习惯柳茂的存在,只要他在猫儿就特别安静,连吃饭都不发出一点声音。   柳侠心疼了,决定放弃对猫儿的强心训练计划,孙嫦娥和秀梅干脆每顿都提前让他俩吃饭,等柳茂来的时候俩人就回自己窑洞练字或讲故事。   二十七早上吃过早饭,柳侠安置好猫儿在屋子里临帖,他把炕上的铺盖拉外面曝晒,一出来,正好和往厕所走的柳茂迎在了一起,两人之间不足两米的距离,而且眼光正好撞在一起。   柳侠楞住了。   柳茂也楞在那里不动,就那么一直看着柳侠。   柳侠看到柳茂的喉结在动,好像是紧张的在咽吐沫,还有点像想要跟他说话。   不过,最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柳侠抱着被褥站着,等柳茂走过去,自己才到院子里搭被子。   二十八,帖嘎嘎。   花嘎嘎是这里对一切色彩缤纷和喜庆的东西的称呼,对子在小孩子嘴里也被称为嘎嘎。   一大早,一群孩子就在柳魁的带领下就把对子贴上了,红艳艳的对子一上墙,过年的喜庆气氛马上浓烈了起来。   天气特别好,窑洞前最暖和的地方摆上了石桌和凳子,村里求对子的人都会在这天过来,虽然柳家人的字都写的很好,但村人还是都想让柳长青写。   八点多点,柳福来领着三个儿子第一个到了,跟着是柳长兴和关二平带着家里几个孩子也来了,接着村人就络绎不绝的都来了,他们一边等对子,一边围着柳家打羽毛球的孩子们看。   柳侠和柳钰在院子中间拎着拍子打,猫儿和柳葳、柳蕤高兴的跑来跑去捡球,柳魁、柳凌帮柳长青裁纸,招呼乡亲邻居,空闲的时候过来跟柳侠他们对打一会儿。   柳淼和柳建宾羡慕的对柳钰说:“您家老美呀,咱马厂长家怪有钱,也没您家美。”   柳钰骄傲的说:“那当然,他家有钱却成天生气,俺家可不会。”   十点半,柳魁和柳凌换上了最破旧的衣裳,带上绳子和铁锨,出发去接柳川回来,顺便送柳茂离开。   柳侠抱着猫儿,站在院子的坡沿上让他看着柳茂渐行渐远:“你看,小叔没骗你吧,咱家才不会让他把你带走哩!”   不过,柳侠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柳茂的背影,想着大家都在想办法回家想过个热乎乎的年的时候柳茂却一个人离开,心里莫名的难受起来。   猫儿却立马变得生龙活虎,缠着柳侠要和他对打羽毛球,正在对打的柳葳和柳钰马上把球拍让给了他俩。   柳魁、柳川、柳凌天快黑才到家,三人都是一身的泥,柳川又带了几样年货回来,让孙嫦娥好好给数落了一顿。   秀梅烧了两大锅水,兄弟仨在柳川的窑里洗了澡。   柳川回来,让家里的感觉更热闹充实起来,不过正因为这样,全家人都更想柳海了。   二十九,剃个头。   柳侠回来的第二天就给猫儿洗了一次头,不过今天要理发,还得洗。   秀梅烧水,全家人排队洗头,柳魁在院子里负责剃头。   从最小的开始,柳莘、猫儿、柳蕤都是经典儿童发型——茶壶盖,柳葳是小平头。   柳家的大男人们长年都是干净利索的平头,但今年柳川在荣泽的理发店理的碎碎的偏分头,不但帅气利索,还有一点别样的柔和,柳魁决定把柳侠和柳凌也给理成了那个样子。   剃完后,柳凌的头发因为短,分的很不明显,显不出偏分的特点。   柳侠和柳川就给他的头发沾了点水,用手使劲抿着给分开,结果干了之后自然回拢一点,效果居然非常好,柳凌原本就清俊的脸更加俊逸超群。   柳钰的头发特别长,他想学着外面的年轻人,留个香港电视剧里那样的‘大包头’,所以他不想剃,但柳长春一个眼神,他就老老实实地坐在树疙瘩上了。   柳魁笑着对他说:“没事,你要是待见,大哥就给你留长点,我看望宁大街上可多孩儿都那样,也不丑。”   柳川和柳凌也都帮着柳钰说好话。   柳魁最终给柳钰理的发型,让柳川、柳凌、柳侠这三个比较熟悉‘大包头’的人都觉得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一个大包头都漂亮,柳钰自己也非常满意。   柳魁的手艺当然不错,但最主要的还是柳钰本来就长得挺好,虽然不能和柳凌的俊逸脱俗比,但也绝对是个英俊帅气的小伙子。   因为是柳魁主动给柳钰理的发型,柳长春就是不满意,也不会说什么,对这个侄子,他现在从心里有和对大哥柳长青一样的尊重和信任。   午饭后,柳侠和猫儿一起去厕所,回来的时候看到坐在靠南边院沿树疙瘩上的柳魁、柳川和柳凌好像在商量什么事,声音却很小。   柳侠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因为那仨人开心的表情带着点只有彼此才知道内幕的神秘感。   他牵着猫儿走了过去:“哥,您说啥哩恁高兴?”   仨人对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地说:“保密,明儿你就知道了。”   柳侠不忿的对离他最近的柳川蹦跳:“啥?保密?对我保密?不中,我非得知道不可,您都知道,凭啥对我保密?”   柳川捏着柳侠的脸颊说:“就凭你是幺儿,还没长大。”   柳侠还没来得及抗议,猫儿在一边不愿意了,用小手打柳川的腿:“不叫捏俺小叔哩脸,老疼!”   柳凌看猫儿那小模样实在好玩,就想逗逗他,一把把他抄了起来,把他两只小手固定在身体两边,高高的举在空中:“哎,您三叔就捏您小叔哩脸了,小猫咪你能咋着?”   柳川那边非常配合的又揪住了柳侠的两只耳朵,做出用力往两边拽的样子:“我不光捏您小叔哩脸,还拧他哩耳朵咧,哎哎哎,使劲拧……”   猫儿挣扎着大叫:“不叫拧俺小叔耳朵,大伯,三叔恁孬,你打他呗,他拧俺小叔啊……”   柳魁在一边呵呵笑,就是不动。   猫儿急了,冲着柳凌又踢又蹬,柳凌大笑着把他高高地抛了起来。   猫儿从小就被柳魁这么抛惯了的,一点不害怕,可他看着柳川还在笑着拽柳侠的耳朵,就想过去救人,急的一直大叫。   柳凌等他一落下来马上又给抛出去,连着抛了七八个来回,才把他接稳了抱着。   猫儿一被柳侠抱过去就摸着他的脸问:“小叔,你疼不疼?”   柳侠做出委屈的样子:“疼!”   猫儿愤愤的瞪着柳川,“呼呼”对着柳侠的脸吹气:“吹吹就不疼了,咱不跟三叔耍了,他老孬,光欺负你。”   柳川笑的前仰后合。   一院子的人也都在笑,正好出来倒垃圾的秀梅说:“凌儿,川儿,您可不敢欺负咱幺儿,猫儿现在厉害哩跟个小老虎样,咱伯拍幺儿两巴掌,他还敢拧着脖子跟咱伯犟哩!您谁敢?”   太阳还没落山,孙嫦娥和秀梅就开始包饺子了。   柳川给家里割的是十五斤肉,孙嫦娥剁了六斤肉馅,所以今年的饺子格外香。   最先煮出来的饺子被精心的一个个挑过,没有一个烂的才装碗。   院子正中央摆了张石桌,一大碗饺子放在桌子中间。   除了饺子,今年的供品还有四个盘子,一个是自家晾的柿饼,一个是柳凌带回来的大虾酥糖,还有两个是柳川带回来的五香瓜子和炒花生。   炒花生柳川带回来不少,除了给三太爷送过去大约五斤,还剩下一簸箩大概十五斤。   柳长青和孙嫦娥、柳长春、柳魁、柳葳跪下,向天地诸神和柳家列祖列宗行大礼,祈求他们保佑全家人有个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来年。   其实,猫儿作为柳长春那边的长子长孙,也应该跪拜的。   其他人是真的没想那么多,因为猫儿从小就是在这边长的,他们都忽记了。   柳长春却是不会忘的,但他没说出来,他不想让柳侠想起来这事,他知道柳侠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心有不安,比起那个长孙的礼仪,他更愿意看到俩孩子高高兴兴的样子。   除夕夜是一年里最重要的夜晚了,柳家堂屋窑洞里这次除了一盏煤油灯,还点了三根蜡烛,屋子里温暖明亮。   柳家一大家人都喜欢吃饺子,柳侠和猫儿也不例外,柳侠号称,哪怕是野草,只要包成饺子他就待见。   所以,今儿在柳侠的带领下,俩人都吃得有点撑,吃完都坐不下去了,站着掀起衣裳在那里比谁的肚子圆。   全家人评的结果是猫儿获胜,柳侠自己觉得撑的要死,肚子看着却没什么变化,使劲鼓着也鼓不出猫儿那小肚皮圆溜溜的效果。   吃完了饺子,秀梅利索的收拾了锅灶,然后两个灶都烧起来,给孩子们准备热水洗澡。   孩子们夏天的时候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凤戏河里洗多少回,到了冬天,天寒地冻,洗澡的事就不再提了,可他们每天都要跑山路上下学,风沙、灰尘、汗水,身上有些地方很快就会有灰垢,尤其是胸前、胳肢窝、膝盖和脚,是最容易积下灰垢的,但天气太冷,也不可能洗澡,最多过两天晚上泡泡脚。   窑洞都不可能有后窗,所以空气没法对流,如果在里面用木盆洗澡,会在屋里溅很多水,窑里很多天都是潮的,气味也很难闻,所以,整个冬天,他们基本就洗这一次,就是除夕的晚上。   大人无所谓,孩子年幼,经不得病邪,一定要洗干净了,把这一年不好的东西都带走,一身干净的迎接来年的好运气,这绝不仅仅是迷信,更多的是祈愿。   家里已经提前好几天把灶里的草木灰留着,洗完后用来吸地上的水。   柳莘太小,不敢受凉,用个洗脸盆盛了热水快速擦一遍,就赶紧给擦干了包上。   接下来猫儿是最小的,第一个洗,柳侠把他脱的光溜溜的,猫儿刺刺溜溜的坐在木盆里,等着柳侠进去。   柳侠难得的居然知道害臊了,不好意思脱衣裳,他对猫儿说:“小叔都是大人了,今年就不跟您一起洗了。”   秀梅拍了他后脑勺一下:“你啥样俺谁没见过?赶紧吧,还有个更大哩盆咧,您大哥去拿了,以后咱都洗两遍,从灰汤里出来再摆一遍,跟洗衣裳一样,干净。”   正说着,柳魁就拿了一个大得夸张的木盆进来了。   柳侠脸一抹,一下就把裤子褪到了脚脖那里,柳魁从他身边过,在他屁股上来了一巴掌,十分响亮。   柳侠一进来,猫儿就乖乖的仰着脸等他给自己搓灰。   一会儿工夫,猫儿浑身上下就给搓得像个小胡萝卜一样。   “咕……咕……咕……”水盆里发出奇怪的声音。   柳侠用手弹了一下猫儿的小鸡鸡:“放屁把小鸡儿都熏臭了,等出去再放。”   猫儿小声说:“不怨我,你后晌非叫我多吃个红薯,我一吃红薯多就光放屁。”   柳侠说:“那个红薯特别红特别软,比别的红薯甜我才叫你吃哩,别吭声,没人听见。”   俩人都搓了一遍后,柳魁把猫儿提溜到另外那个大盆里,柳侠也嘚嘚瑟瑟的赶紧跳进去洗第二遍。   柳魁把柳侠他们洗过的那个盆里的水起走了两洗脸盆,秀梅又往里面添了十来瓢热水,喊柳葳和柳蕤过来洗。   柳蕤脱着衣裳问:“猫儿,你将往水里放屁没?”   猫儿还没说话,秀梅就把柳蕤给拉过来了:“别假干净了,去年你先洗哩时候还尿盆儿里了呢!”   猫儿眼睛滴溜溜的看着柳侠,俩人会心一笑,吐吐舌头。   柳蕤一看俩人的表情就明白了,扭头就想跑:“肯定放了,后晌俺奶奶蒸哩红薯好吃,我看见小叔喂他吃了俩红津红薯。”   柳葳听了秀梅的话也不脱衣裳了,准备往门外逃,被柳川一把给揪住:“黑水照样洗出白孩儿,过来吧你!”   坐在炕沿上的柳凌也拦腰抱住了柳蕤,柳蕤使劲踢腾着:“我不啊,猫儿放屁给水都崩臭了……”   柳凌说:“反正一会儿你还往里头尿哩,全当他提前给你消毒了!”   柳葳一听更想逃跑了。   在众人畅快的笑声里,柳葳和柳蕤被柳扒光了按进澡盆里。   初一的早上,柳侠和猫儿是被鞭炮声惊醒的,外面还很黑,柳侠摸摸,身边的柳凌已经不在了,他摸索着点着了灯,给猫儿穿新衣裳。   猫儿的棉袄也是全新的,很厚,猫儿的胳膊给架的都放不下来,柳侠给他套上了小猪毛衣后,俩小胳膊架的更高了。   毛衣有点大,得往棉袄里窝一圈;裤子也有点长,卷起一个边正好,还不会挡着长颈鹿。   柳侠端详着猫儿穿上新衣服的样子,真是越看越好看,在小家伙脸蛋儿上亲了一下:“俺猫儿长大肯定会跟五叔那样帅!”   猫儿说:“我想跟小叔一样,小叔最帅。”   柳侠让他坐在炕沿上给他穿新棉鞋:“那中,就跟小叔一样帅!”   小红棉鞋一穿,猫儿都不舍得下地了。   柳侠背着他跑到了堂屋,一看,除了柳莘,他俩是起来最晚的,柳蕤都已经穿戴的整整齐齐坐在灶台上了。   柳长青和柳长春盘腿坐上炕上,柳钰和柳葳坐在旁边,手里拿着昨晚上他们自己刻的萝卜章在研究;   柳凌在擀饺子皮,孙嫦娥和秀梅在包饺子。   柳川看见柳侠俩人进来,马上从大锅里起了两瓢水倒进洗脸盆:“来孩儿,洗脸刷牙,洗完了给咱伯咱叔磕头。”   今年是柳长青、柳长春、孙嫦娥一起坐在炕上接受孩子们拜年。   原本宽敞的堂屋因为孩子们都长成大人显得很窄据,地上放了一排整齐的蒲席,柳魁、秀梅、柳川、柳凌、柳钰先给三位老人磕头拜年。   然后是柳侠、猫儿、柳葳、柳蕤、柳莘,柳莘还不会跪,柳葳抱着他。   后来的这几个有压岁钱,柳长青一人发了五毛,柳长春一人一块,轮到柳侠,他给的还是一张崭新的十块钱。   柳侠说:“叔,现在我每个月哩钱比俺柳钰哥还多,你以后别再给我这么多了。”   柳钰马上抗议:“最后一个月俺厂长给了我五十,我现在平常哩工资也是三十,俺厂长不叫我吭声,不过咱家人都知道,不信你问问俺大伯跟俺娘。”   柳长春笑着说:“幺儿,你那钱是国家给你叫你吃饭穿衣哩,这是叔给你叫你零花哩,大地方儿花钱的地方也多,拿住吧孩儿。”   柳侠只犹豫了一下,就双手接了过来。   他看得出柳长春眼里的欣慰,不想自己本来是为二叔考虑,最后却还让他难过。   柳侠他们还没站起来,院子里就传来了很重的脚步声,跟着门被推开,柳福来提着个包进来了,他看到屋里的情况稍微楞了下,紧跟着就满眼羡慕的笑着说:“叔,您家,您家……这可真好啊!”   全家人都换上了新衣裳,孩子们都打扮的漂漂亮亮还都抹了雪花膏,柳长青、柳长春深色的衣裳还不显啥,孙嫦娥的外衣,还有因为屋里暖和直接穿着毛衣的秀梅、柳魁、柳侠,看上去特别扎眼,柳川、柳凌、柳钰站在那里不动就是让人眼热的小伙子,所以就怪不得柳福来吃惊了。   柳魁接过柳福来手里的包把他往炕上让:“福来哥,大过年哩还让你这么早跑一趟,炕上坐,饺子马上就出锅了,咱吃着饺子说会儿话。”   柳福来连连后退:“不了不了,七叔、七婶儿,八叔,俺家也都包好了,等着我回去吃哩,柳魁,你把那俩瓶给我,您吃饭吧,我吃完了饭带兆淼他们来耍。”   他晚上住在饲养室,早上直接挤了奶过来,没来得及回家,身上还穿着平常又破又脏的衣裳,他实在不好意思去坐人家家那么干净的炕。   自从柳淼跟柳钰去上班后,柳福来坚持每天给猫儿挤牛奶送牛奶,天热的时候一天三趟,进了冬天改成一天两趟,每次都是把新挤的奶送过来,把秀梅消过毒的空瓶子带走。   开始时候柳魁怎么也不肯让他送,柳长青说:“您福来哥是个厚道人,你要是不让他干点啥,柳淼那事他总觉得欠了咱的人情,就让他送吧!”   柳魁看拦不住柳福来,就往装瓶子的布袋里给他抓了一把糖,捧了几捧花生。   柳福来走后,柳川叹了口气:“男的要是娶错了人,真不如自己过哩,福来哥这一辈子真亏死了。”   柳侠说:“那只能怨他自己,牛三妮那种女哩,打光棍也不能娶。”   吃过了早上的饺子,柳凌大概知道昨天下午柳魁他们是在商量啥事了。   因为最后一个吃完饺子的柳蕤一放下碗,柳川和柳凌就把准备洗刷的秀梅给推出了堂屋:“嫂,今儿过年哩,你歇一天,今儿做饭哩事俺大哥俺仨包了。”   秀梅咋说也没有用,柳川拦着她,柳魁和柳凌已经笑嘻嘻的在那边开始刷碗了。   孙嫦娥拉着秀梅说:“走孩儿,你伺候了他们这么多年,叫他们干一天也中,咱俩去日头地儿暖和听戏去。”   秀梅说:“不中啊妈,都是些汤汤水水哩,给小凌跟川儿哩衣裳都弄腌臜咋办啊?”   柳魁甩着手上的水从屋子里走出来,笑着对秀梅说:“你不是也想打羽毛球?去耍吧,叫小钰跟幺儿教你,其他别管了,我把你前儿洗的那两件旧衣裳给小凌跟川儿围上就中了。”   秀梅看着柳魁给柳凌和柳川围上两件旧衣裳当围裙,才不放心的过去坐在孙嫦娥身边去听《七品芝麻官》了,不过她过一会儿就要跑堂屋门口看一眼。   柳侠中间领着猫儿跑堂屋想看看哥哥们今儿到底打算做点啥稀罕的,一进去先看到正在切菜的柳凌和正在摆盘的柳川,俩人都一身草绿色,腰里围着旧衣裳在忙碌却依然英俊挺拔。   柳侠嫉妒的眼睛发绿,冲正剁煮好的兔子肉的柳魁说:“哼,这也跟我保密,我也会做饭。”   柳魁把一块兔肉塞进他嘴里:“用不着你做,你会吃就中了,爬出去耍吧!”说着又把一块肉塞进猫儿嘴里:“孩儿,出去耍吧,一会儿您五叔准备爆个香辣味的菜哩,光呛着你。”   午饭是柳侠从没想象过的丰盛。   以前他们过年时都是一大锅带点肉的熬菜,今年是十二个满满当当的盘子,小家伙们急得直流口水。   柳莘在柳长青怀里撑着,非要去够一盘摆的莲花瓣似的变蛋,柳长青用筷子给他夹了一点,变蛋上浇了姜汁醋,小家伙酸的把脸揪成一团,一过去那股劲却还撑着要。   猫儿指着一盘颜色特别漂亮的问:“小叔,那个是啥?”   柳川说:“八宝饭,可甜,一会儿你尝尝孩儿,要是好吃,三叔带回来哩江米还有三斤多,过几天再给您多做点。”   全家人围坐在了一起,柳川又变出了一瓶酒,柳凌拿出了几个小酒盅,柳魁把酒杯一个个摆开。   除了柳侠,全家的大人都有酒,孙嫦娥和秀梅连着说不会喝,柳川和柳凌也硬着给她们倒了一杯,说她们喝不完自己替着喝。   柳侠抗议:“我也要,我都上大学了,我也是大人了。”   柳凌笑,模仿着电影里外国人的腔调说:“向未成年人出售酒精饮品是犯罪的行为。”   柳侠不干:“我不管,您都有,我也要喝,我是大人了。”   他们家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非常正式的家宴形式,柳侠想体验一把电影里大家举杯相碰的感觉。   柳长青对柳凌点点头:“给他一杯吧,叫他试试他就知道了。”   柳凌笑着给柳侠倒了满满一杯,猫儿看着吧咂了吧咂小嘴巴。   柳侠说:“等一会儿,小叔要是喝了好喝,给你多倒点喝。”   柳魁端起酒杯:“伯,妈,叔,今儿过年哩,您都辛苦了一年,小海跟老二不在家,俺几个代表他俩,给您敬杯酒,俺啥也不求,就希望您来年,以后年年都健健康康哩。”   柳侠和大家一起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啊——咳咳咳……咳咳咳……”柳侠跳了起来,蹦跳着跑出了屋子,在院子里又蹦又叫:“啊……咳咳咳……辣死我了……啊,大哥……五哥……您骗我……咳咳咳……”   猫儿先追了出来,吓的要哭了:“小叔你咋着了?小叔哇……”   柳凌端着一碗水和其他人一起撵出来:“赶紧喝水,哎……慢点,别呛着了,猫儿,没事孩儿,您小叔喝酒给呛着了,喝口水就好了。”   柳魁把一块馍塞进柳侠嘴里:“吃口馍沾沾嘴,幺儿,你可真中啊,咱伯还慢慢抿着喝哩,你就敢跟武松那样痛饮啊!”   柳侠的脸揪得跟苦瓜似的:“我哪知道酒又苦又辣恁难喝啊,大哥,五哥他是故意哩!”   柳凌嘿嘿笑着屈指给了柳侠脑门一下:“是谁将将非要不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人了?呵呵,以后在学校要是有人喊你出去喝酒,就知道厉害了,这还不算难受,喝醉了听说比这难受一百倍一千倍呢!”   柳侠装绿林豪放派丢了脸,回到桌上,把所有对酒破碎的美好期待都挪用在了饭菜上,和猫儿又重演了一遍昨晚上吃饺子的历史。   说起来也不怪柳侠和猫儿贪吃,实在是因为今天的菜确实做的挺好。   不但是八宝饭,香辣鸡块,姜汁变蛋,姜汁莲菜,芹菜烧腐竹,蒜苗炒肉片,回锅肉,全家人一个个都喜欢的不行,尤其是一道看上去很肥的粉蒸肉,最受欢迎,吃完了几个孩子都说:“真好吃,还有没了?”   柳凌笑:“没了,还想吃,明年五叔给您多做几盘。”   这道菜是他在集团军比武回来后,团长请他和连队其他参加比武的战友到家里吃饭时吃过一次,当时他就觉得父母和二叔肯定喜欢这种香烂软滑却不腻口的味道,后来就问了他们连队的炊事员怎么做,从没真正做过,没想到第一次实验居然非常成功。   柳侠发现猫儿也非常喜欢吃粉蒸肉,对他说:“江城那边出产江米,等暑假回来,小叔带点,我也给您做。”   猫儿马上点头:“嗯,小叔做哩肯定比五叔做哩还好吃。”   柳侠大言不惭:“那肯定。” 根本没想过自己压根儿连个稀饭也没煮过,哪可能做这种高难度的菜。   一个和往年处处都有点不同的春节在和以往每年都相同的快乐中过去了。 第50章 意外来客   祭灶前夜那场雪太大,虽然后面都是晴天,背阴路上的积雪也化的差不多了,但走人却还是非常困难,所以初二应该是闺女携家带口回娘家的日子,柳家岭附近村子却没有外面热闹亲热的场面,他们出不去,外面的人当然也进不来。   柳侠他们很高兴柳魁不用出去一天,但很失落云芝和玉芝不能回来,虽然云芝女婿让他们有点不舒服,可云芝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他们还是惦记的很。   三十到初五,柳长青给孩子们放假,作业、练字都停了,一门心思的玩耍高兴就好。   初二中午刚吃过晌午饭,柳淼三兄弟就来了。   他们姥姥家就在本大队,串门不耽误,不过三兄弟特别不喜欢姥姥家,窝囊的要死不说,一大群亲戚在一起,只会说别人家这个秃了那个瞎了,听着都烦,所以他们就自己早早跑回来,来柳侠家耍。   柳淼、柳森都已经算是大人了,对有些事也能想得开了,柳侠去他家闹的事,大家都默契的不提,第一次见面的尴尬一过,后面自然而然就顺当了。   柳钰问柳淼:“您咋没去荡大秋哩?”   柳淼说:“恁多人,就那一个秋,一天也轮不上一回,没意思,还没您家耍着美,建宾他们也都想来您家耍,又不好意思,俺只管来了。”   附近村子都是一年到头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只有过年的时候,每个村子都会架起一个非常大的秋千,供全村人玩,一直出正月才拆掉,那可以算是全村人每年一度的狂欢节。   柳家岭大队的大秋就在三太爷家门口,秋架高十五米,能同时容五六个成年人玩,荡起来的感觉跟飞一样。   柳侠从有记忆就每年跟着家里人去荡大秋,一直到猫儿出生,他再也没去过,不仅是他,柳长青一家都没再去过。   柳侠前两年跟柳长青提过,说他想让猫儿也荡荡秋,问能不能在自己家坡下也架个大秋。   柳长青说:“那不中孩儿,那大秋不光是叫人耍哩,那还是您六爷为了您太爷特意让架到他家门口哩,您太爷年纪大了,身子不济,您六爷说多聚拢点人气,阳气足了,小鬼就不敢往那里去了。”   今天听了柳淼的话,柳侠又起了念头,猫儿都六七岁了,连秋都没荡过,他觉得心里不得劲,他决定去找哥哥们说。   柳魁和柳川正坐在太阳下看柳凌用很小一块萝卜刻章,听了柳侠的话,仨人互相看了看,柳魁说:“你先领着孩儿去耍吧,俺去跟咱伯说说。”   柳侠和猫儿看着柳淼和柳钰打羽毛球没一会儿,柳长青、柳长春、柳魁、柳川、柳凌都过来了,在院子里那棵大栎树下看,柳侠赶紧跑过去。   柳长青对他说:“你想叫孩儿荡秋,咱就搁咱院子里架个小的吧,就咱自家人荡,中不中幺儿?”   柳侠高兴的嘿嘿笑起来:“中,只要猫儿能坐上就中。”   几个大人以战士执行任务的速度在大栎树下架起了一个秋千,只有三米高,但经柳长青、柳魁的手做出来的东西,不但结实,还非常精致。   架子是三根榆木树干去了皮,下面用石块砌起来,把架子固定的非常稳当,小孩儿手臂粗的麻绳在最下面分成了两股,正好把一个小板凳稳稳当当的固定在中间。   柳侠把欢天喜地的猫儿抱上去,猫儿笑的嘴都合不住了:“嘿嘿,可美,我坐这上头吃饭都不会掉下去。”   吃晚饭之前,柳长春用玉米帽把小板凳给编了一遍,不但看上去很漂亮,坐上去不会觉得冰屁股了。   这样,家里除了羽毛球,孩子们又有了个新玩具,家里一天到晚更热闹了,柳淼兄弟几个恨不得住在柳侠家。   初六开始,孩子们每天恢复了练字任务,柳凌、柳侠也不例外,不过这丝毫不会给他们带来负担。   欢乐的日子继续,只是柳魁、柳川、柳凌、柳钰他们每天都要出去一段时间,找同龄的同学、朋友叙旧。   初八午后,太阳很温暖,没有风,一家人吃完饭坐在院子里,敲石头的敲石头,临帖子的临帖子,做针线的做针线,两点多,秀梅起身去给猫儿煮牛奶的时候,看到东边山路上一个绿色的人影。   一家人都被陈震北这个不速之客给弄得有点手忙脚乱,不光因为他当初主动给柳凌提供了从军机会让全家人感激,还因为这个只比柳凌大三岁的年轻军人身上那种不容忽视的气势,不是富贵逼人,也不是高傲骄矜。   事实上,陈震北一头大汗风尘仆仆却喜笑颜开的样子跟个大孩子一样,但即便如此,他依然给人以被褐藏辉的感觉。   柳家山里人家,蓬门荜户,一时之间难免有些无措。   陈震北可以清楚的指出柳家每一个人,一口京片子叫起人来顺溜又亲热。   柳侠跟着柳凌一起带着他到他们住的那个窑洞时,还担心陈震北会被他们简陋的摆设和带着补丁的铺盖给吓住,谁知道陈震北却一头躺倒在炕上叫着:“这么大的炕啊?舒服死了,这窑洞可真暖和。”   猫儿看看陈震北脚上被泥沾满的皮鞋,又看看柳侠,对正舒服的大吸气的陈震北说:“你得把鞋脱了,要不被子就腌臜了,我早都不尿床了,俺家被子可干净。”   有柳凌和柳川这两个穿军装和警服的帅叔叔在先,没有任何杂念的猫儿对陈震北这样的一点也不害怕。   不管再忙再冷,每年过年前,孙嫦娥和秀梅都会把家里的被褥全部拆洗一遍,加上今年晴天多,被子几乎天天在外面晒,虽然看着破旧,但却干净暖和。   陈震北昨晚上坐了一夜火车,刚刚又走了三四个小时的山路,穿着皮鞋的脚疼的很,所以此刻见到炕才这么放松舒服。   他一听猫儿的话立马坐了起来,伸手把猫儿拎到床沿上:“猫儿,你家法可够大的啊,叔叔的脚又没放到炕上,这样也不行?”   猫儿离了柳侠的身边,其实心里有点发虚,但他还是鼓着小脸对陈震北说:“不中,上炕就得脱鞋,俺小叔不待见炕上腌臜。”   陈震北看着柳凌嘿嘿的笑:“这小家伙怎么这么有意思呢?你看他严肃的,是不是快赶上马家政做报告的样子了?”   柳凌无奈的对陈震北说:“连长,就算不是团政委,也没谁愿意别人穿着鞋子上自家炕上吧?好了,您把鞋脱了躺好,我妈跟嫂子正包饺子呢,一会儿给你端这屋儿吃。”   陈震北一听赶紧下了炕:“哪有阿姨给我做饭,我倒大爷似躺着等人送的,会折寿的,我过去吃。”   本地风俗,‘十九封口’,也就是除夕的饺子馅到正月十九都不能断了,中间不停的往里面续东西,一直坚持到正月十九,正月十九的晚上把饺子捏严实了,相当于把这个年圆圆满满的过去了。   这中间有一个问题,就是如果哪个冬天不够冷,饺子馅不好保存,会变酸。   柳家的做法是把盛饺子馅的粗胚大陶盆放在凤戏河里,上面盖上一块石板;今年就是这样,跟猫儿的牛奶一样的低温储存。   不过尽管这样,前天刚往里面续了两只兔子肉和槐花的饺子馅儿还是多少有点发酸了。   秀梅不安的问陈震北:“要不,你稍等一会儿,我给你擀面条吧?”   陈震北把一个饺子咽下去:“嫂子,我就喜欢吃稍微酸点的饺子,比这个再酸点更好,这馅儿里是什么肉啊?特别好吃,筋道又香。”   坐在他对面的柳凌说:“风干后又蒸开的兔子肉。”   陈震北点头:“等回部队咱们也去逮兔子,让炊事班做这个,真好吃。”   陈震北用吃两大碗的实际行动让孙嫦娥和秀梅因为觉得怠慢了客人而不安的心彻底放下了。   陈震北比柳家人想象的要好养活太多了,他和柳川、柳凌、柳侠一个调调,特别强调自己吃烦了白馒头大米饭,玉米面馒头和蒸红薯、烤红薯才是他的最爱,这让孙嫦娥和秀梅都松了口气。   晚上安排陈震北住的时候,孙嫦娥觉得他和柳凌最熟悉,想让柳凌和他一起住柳川的屋子,可柳侠不肯,他三年了才见到柳凌,坚决不肯把柳凌让出去。   柳凌当然也舍不得柳侠,虽然只比柳侠大了四岁,柳凌对柳侠却是非常疼爱的,尤其是现在柳侠平时又离他最远,几天后他们又要分开,他非常珍惜每天晚上单独和柳侠相处的时间。   而且他觉得,大哥和三哥都是军人出身,和陈震北相处完全没有障碍,让陈震北和柳川一起住最好,俩人肯定有很多共同语言。   陈震北也是先当兵后上军校的,而且陈震北原先所在的部队和柳川同属一个军区。   事实证明柳凌的感觉没错,陈震北不但和柳魁、柳川非常投缘,甚至和柳长青谈起话来也很合拍,他知道柳长青曾上过朝鲜战场,所以和柳长青说话的时候他们的话题基本上都是在围绕着那场战争在谈。   陈震北非常尊重柳长青,柳长青也很欣赏陈震北,只是半天时间,陈震北就和柳家的男人们建立起了属于男人之间的信任和友谊。   晚上几个年轻人离开堂屋后回到柳侠他们住的房间继续聊天,陈震北问柳川的第一个问题是:“柳川哥,你原来是XX军12*师的?”   柳川点头:“嗯,怎么了?”   陈震北说:“柳凌说你是7*年的兵,又在XX军,可他说从不记得家里说你曾上过越南战场,这怎么可能?当时XX军是东线第一批的主力,全员出战啊! ”   柳川看看窗户,外面没人,又看看柳魁,对陈震北笑笑:“呵呵,你不懂!”   陈震北也看看窗外,等他看柳魁的时候,柳魁伸出手臂抱住了身边的柳川。   柳侠和柳凌一下就明白了,最近几年熟读军史的柳凌还瞬间明白柳川了可能经历过些什么。   陈震北也明白了,他伸出手臂搂住了眼睛有点发红的柳凌:“没事了,三哥这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嘛!没事了!当时12*师损失那么严重,三哥能平安的回来,说明他福大命大,以后肯定越过越好。”   柳川笑着说:“当时都写了遗书的,呵呵,还好没用上,”他也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了大哥柳魁的肩膀:“只有大哥知道这件事,我给大哥的信是在同一个信封里单独标出一张的,虽然不封口,但我父母和嫂子都不会看,他们习惯了我有时候和大哥单独说几句话。”   柳侠后来长大,想起柳川转业后以那样从容平和的姿态出现在自己和家人面前,还有以后生活和工作中不管有多么困难,柳川都能平静的面对,是不是和柳川曾经上过战场有关?   柳侠后来遇到最大的困难,面对最艰难的选择觉得生不如死的时候,他想起柳川今天说的话:“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只要想想那些牺牲的战友,我眼前再难的事情都会变得很平常。”   柳川反问陈震北:“你对XX军怎么这么熟悉?”   陈震北看着柳川,笑而不答。   柳川心里一阵激动:“你原来是XX军的?你也参加了自卫反击战?"   陈震北笑的有点无奈:“我被我爸爸扔进XX军的时候刚满十六岁,因为在家和一群朋友打架差点闹出人命,和我一起打架的兄弟们也都被他们老爹扔进了部队,为了防止我们再聚在一起闯祸,还把我们扔在了不同的部队。   我入伍后不足半年我们就发起了自卫反击战,当时身边的老兵都鄙视我这种少爷兵,我赌一口气,和其他战友一样写了血书要求上战场,我爸和大哥要把我调走的时候,我拿枪对着自己威胁他们,后来受了点伤,“   他指了一下自己心脏的位置:“这里的一块弹片离心脏太近,一直没取出来。回家后我狂补了一年功课,我爸又帮了我一把,我进了XX学院。   三年前,家里为我联系了一个英国的医生,让我回京都准备做手术,我都快忘了自己身体里还有一块弹片了,可我爸他们没忘,天天都提心吊胆,怕哪一天我突然就没命了。   我回京都后,那医生临时有事推迟行期,让我在医院调整身体和心情准备手术,建国哥,就是鲁建国,他要下来招兵,顺便到医院看我,我正好不想在医院闲呆着,留了张条子就和他一起出来了,纯粹是跟着玩,没想到遇到了柳凌,那天遇到柳凌后没一会儿,我爸的电话就辗转到了望宁,英国医生已经到京都了,让我赶快回去……"   柳侠真想不到,三哥和陈震北居然都真正的上过战场。   可后来的话题让他感到非常沉重,虽然柳川和陈震北、柳凌对某些事的表达比较隐晦,但柳侠依然听得出,那场战争的结果并不像他所知道的那样是一场伟大的胜利,那其中有多少让人无法直视的纯人为因素或技术因素导致的灾难,只有亲历过的人才知道。   柳川和陈震北都有失去最亲密的战友的经历。   柳川所在的侦察连幸存人数不足一半,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连长、排长和十几个战友倒在离他几十米的地方。   陈震北则亲眼看到自己的班长和最好的朋友被地雷炸得支离破碎。   一支三十年没有经历过战争、在安乐窝里靠虚假的演习把自己吹捧到高处的军队,是个人的灾难,更是一个国家的悲哀。   柳川和陈震北都上了军校,他们希望那血淋淋的历史从自己这里开始改变。   只是经过两天,柳家人面对陈震北时就完全没有任何距离感了。   窑洞前的开阔地上,柳家一家大小高高低低紧挨着坐在一起,除了柳海和柳茂,家里算是齐了。   陈震北随身带了台相机,他建议柳家照张全家福,因为柳海和柳茂不在家,大家都觉得没法照。   但陈震北坚持,说今年这个不算全家福,就是照着玩,明年他还来,到时候再照一张真正的全家福。   柳长青夫妇坐在中间,柳长春坐在柳长青身边,秀梅坐在孙嫦娥身边,他们身边是四个小的,身后是柳魁五兄弟。   一家人照完,开始自由组合。   柳长青夫妇;柳魁夫妇;柳魁夫妇和三个儿子;柳家五兄弟;四个小家伙;柳长青夫妇和四个小家伙;柳家全体男性成员;孙嫦娥和秀梅婆媳俩……   柳凌给柳侠和猫儿照了好几张,俩人站在窑洞前的;柳侠坐在秋千上、猫儿坐在他怀里的;俩人坐在树杈上的……   陈震北后来还给家里每个人都抓拍了几张。   他又教了柳川用相机,让他给自己和柳凌照。   然后又让柳侠学,给柳长青、柳魁、柳川、柳凌和陈震北这五个曾经和现在的军人合影。   陈震北的爷爷、爸爸、哥哥也都是军人,他对柳长青这种真正上过战场的军人充满敬意,他觉得自己经历过的那场战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是一场规模比较大的战斗而已,还是一场明赢暗输的战斗。   然后又教了秀梅,让她给陈震北和柳家全体男性成员照。   陈震北大部分时间都是成熟稳重的,但有时候又完全是个孩子,他因为听柳凌说起过‘摸柿猴’的游戏,看到柳家院子周围那几颗大柿树时便跃跃欲试。   柳魁、柳川好久都不玩这个游戏了,柳凌也不肯陪着他疯,他就喊着柳钰和柳侠他们一块玩。   最后,参加这场游戏的人是:陈震北、柳钰、柳侠、柳葳、柳蕤、猫儿。   第一场柳葳猜手掌输了,当‘瞎子’,十分钟后柳蕤被抓,柳蕤不肯当瞎子,要求退出游戏。   陈震北主动要求替柳蕤当瞎子,被蒙上了眼睛。   二十分钟过去了,陈震北急的汗都下来了,他觉得刚才柳葳做的挺容易的顺着树枝爬的动作,他蒙上眼睛后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失去了眼睛的帮助,他连平衡都保持不了,小心翼翼的摸索着树干爬,还几次都差点掉下去。   柳侠则是通过正在进行的游戏才知道,猫儿这小家伙现在胆子比他还大,不但敢在两棵柿树之间随意跳跃如履平地,还敢在上面的树枝上倒挂金鸡捉弄‘瞎子’。   有一次柳侠在他下面的树枝上,陈震北就和他们隔着一根较大的树枝,他把自己倒垂下来,指指自己的小脸蛋让柳侠亲一下。   柳侠装着生气瞪了他一眼,但还是亲了他一下,还故意发出响声,等陈震北不管不顾扑过来,猫儿和柳侠都已经跳到了更远的树枝上,陈震北却差一点掉到树底下。   这次游戏玩了快一个小时,最后以陈震北主动认输宣告结束。   孩子们对这两棵树的每一个枝枝丫丫都非常熟悉,蒙起眼睛的陈震北真的是没有任何优势。   陈震北下来后抹着汗对柳凌说:“紧张死我了,不过真好玩儿……唉,我们家要是有你家十分之一有意思,我也不会大过年的来打扰你们。”   柳凌说:“没什么打扰的,能有外面的人进来我们特别高兴,我们一直想让家里孩子多见见外面的人和世界,连长,你如果喜欢,以后只要你有时间来,我们家随时都欢迎!”   陈震北说:“柳凌,这可是你说的啊,可不是我赖着非要来的,以后你的探亲假我都跟着你回来。”   初十,柳葳开学了,两天后柳蕤和猫儿也要开学,柳侠心里开始难受。   这几天,他每天和猫儿除了玩,就是教他临帖、认字和算术,他从千字文或其他帖子上找适合猫儿练习的字,先教他读,然后是解词释义,最后才教他临摹。   猫儿又多认识了好几十个字,简单的除法也已经会了。   猫儿为此非常兴奋,还让柳侠出了题去跟柳葳切磋,他每次都大败而归却士气高昂:“小叔再教两天我就会超过你,小叔说我最聪明了。”   猫儿睡熟的时候,柳侠看着他心疼又发愁,他还有三年半才毕业,这三年半,猫儿在学校得受多少委屈?   柳侠不断的告诉自己:我已经上大学了,毕业就会有工作,有工资,猫儿很快就能过上好日子了,以后,我还可以养活猫儿一辈子,叫孩儿一辈子都高高兴兴,学习不好也不怕。   可是,不管他把以后的生活想象的多美好,猫儿现在在学校被人孤立嫌弃却是摆在眼前的现实,多少的自我安慰都不能让柳侠的心疼难受减少一点。   猫儿越是像现在这样乖巧懂事,柳侠越是心疼,他越是在自己跟前无忧无虑的快乐,柳侠就越是无法忍受即将到来的分离。   柳葳开学的第一天回到家时,已经晚上八点了,天早就黑透了。   陈震北对柳凌轻描淡写说过的每天跑着去望宁上学有了发自心灵深处的震撼,他都开始替柳家下面这几个小孩子发愁了。   柳莘平常很喜欢柳葳,今天一天没见,看到柳葳回来特别兴奋,伸手一直要柳葳抱。   柳葳肯定是又累又饿,大家都想让他先吃饭,他抱了柳莘几分钟孙嫦娥就把柳莘接过去了,结果柳莘不干,非撑着要柳葳,孙嫦娥就让柳蕤和猫儿给他唱个歌,好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柳蕤和猫儿也不会几个歌,柳家岭小学没音乐课。   俩人商量了一下,一起对柳莘唱:“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他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边……"   这是俩人这几天从收音机里学的,有些词还不太对,但柳莘一下就高兴起来。   孙嫦娥拍着柳莘随口说:”小莘,你长大也得当个好孩儿,听见没,拾到钱,也要交给警察,不是咱哩东西不能要。“   秀梅说:“咱家哩孩儿要是拾了钱,交给川儿就中了,咱川儿就是警察嘛!”   猫儿很遗憾的说:“没人丢钱啊!俺班可多人都没压岁钱,一分钱都没,俺咋拾钱交给俺三叔哩?”   柳川逗猫儿:“你把你哩压岁钱交给三叔,三叔去给您关老师,我让她在班上表扬你。”   猫儿马上捂住了自己的小口袋:“不,我哩钱不是拾哩,我还想给俺小叔买烩面吃哩,不给你。”   柳葳忽然问:“三叔,您公安局不光管抓坏蛋跟特务,还管抓流氓跟女破鞋?”   众人集体愕然,看着柳葳,不知道他这话从何说起。   柳葳吃着馍说:“今儿俺老师说,初中三年级有个女哩怀孕,寒假里偷偷去卫生院做啥……流产了,卫生院哩人给她吆喝出来了,今儿一开学,学校就把她开除了。   俺老师说她是破鞋,说要是俺学校有人敢当流氓,当女破鞋谈恋爱,就不光开除,还叫公安局给他抓去游街住监狱哩。”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从柳葳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嘴里说出这话,让他们都有点无法接受。   孙嫦娥说:“这年头哩孩儿们是咋了?那还都没结婚哩呀……唉,这以后咋找婆家呐!”   柳侠想起了自己在荣泽高中时的那个吴红娟,心里奇怪的不得了,但他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这个时候问,就没吭声。   猫儿问他:“啥是流氓?啥是女破鞋?”   柳侠皱着眉头,想着要怎么跟猫儿解释这两个非常贬义的名词:“就是,男哩不学好,在学校不好好学习,对着人家小妮儿们吹口哨;或者毕业了不好好干活,游手好闲,那就是流氓;   女哩不好好上学,跟着男生半夜翻墙出去耍,烫羊毛头,就叫女破鞋。”   柳川和柳凌听了柳侠的解释,交换了一个无奈又好笑的眼神。   陈震北一下子笑出了声:“幺儿,你这一说,京都那女破鞋满大街都是,哎呦……烫羊毛头的就是女破鞋……幺儿你可笑死我了。”   柳侠想想自己江城大学的几个女老师,也觉得自己这个定义有点不准确。   不过他还没想好怎么纠正,猫儿就很认真的对他说:“小叔,我好好学习,不对小妮儿们吹口哨,长大了也跟俺大伯样好好干活,我不当流氓。”   柳侠说:“俺猫儿这么好,长大还得去京都上最好哩大学呢,哪会成流氓!”   猫儿骄傲的点点头:“嗯,我长大了还会当好孩儿孝顺你,等你老了我还会喂你吃饭,给你端尿盆儿。”   老了有人端饭、端尿盆儿,是这一带人对老有所养的最有代表性最具体的形容或着说是要求,那是每个有孩子的人最值得期待也最值得欣慰和骄傲的事。   一屋子的人都被猫儿的话逗得哈哈大笑,柳侠虚荣心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在猫儿的小脸儿和脑门儿上亲了好几口,以资鼓励。   秀梅说柳葳和柳蕤:“听见没,不好好学习,对着人家小妮儿吹口哨,会成流氓,会叫学校开除,咱家哩孩儿可不能成那种人。”   一直沉默的柳长青忽然咳嗽了一声,屋里一下安静了下来。   柳侠他们马上坐直了,连陈震北都把身体又挺了挺。   柳长青抬眼看了一圈,沉声说:“您几个都给我听着,我虽然现在不经常出去,也知道现在哩世道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外面那些孩儿们不知道从哪儿学了恁多坏毛病,说是啥开放。   人家家哩孩儿啥样我管不着,开放不开放哩我也不懂,不过我知道,那不好哩东西,不管到啥时候,不管你给他换个啥好听哩名头,里头哩芯子还是一样,他变不成啥好东西。   当男人得能吃苦有担待,当女人得识大体守本分,这到啥时候都是好德性,都不会变。   啥是男人哩担待?就是:是自己哩事儿,再苦再累再难,你都得扛着,不能往后躲,有一口气在,就得撑起自己的家,养好自己哩老婆孩子一家人;   啥是女人哩本分?   做闺女时刁蛮任性些不算啥大毛病,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从也不是罪过。   结婚是要和一个人过一辈子哩,自己想做主找个称心如意哩人是对自己负责,没啥错。   我跟您妈俺从来都没觉得在婚姻上不从父母之命是啥伤风败俗、忤逆不孝哩事,”   柳长青提高了腔调:“但是,外人哩闲言碎语你可以不管,父母之命也可以不从,自己哩清白之身却必须要守住。   嫁了人,就一定要相夫教子操持家事安于妇道;   现在外面有些个人,拿着啥自由恋爱当由头,去做些见不得人哩腌臜事,你们都不准跟着学。   是个人就得有节操,贞操不是光说女人哩,男人也得把自己的身子看得金贵些,不能把自己当成个畜生连自己那二两肉都管不住。   我跟您妈会为您几个哩婚事操心,但不会强迫您,在婚姻大事上,牛不喝水强按头哩情况咱家永远都不会发生。   不过您也都给我记着:自由恋爱可以,都要规规矩矩哩恋爱。   为啥说是谈恋爱?就是让两个人在一起多说说话,人那心里想哩啥,说哩多了,自然慢慢慢慢的就都露出来了,这时候一个人是好是坏,适不适合你,你就都知道了。   其他哩事,是结婚以后才能做哩事。   您就是觉得跟人家闺女再投缘,你再待见她,没领结婚证,没拜堂成亲入洞房,就不许碰人家闺女。   您不管谈多长时间,到哪一天觉得不合适了,想退了,只要没碰过人家闺女,您妈俺俩都支持您,以前花过哩钱啥咱都不说,俺俩也不会埋怨您一句。   钱咱以后还会再挣,要是娶个搅家不贤哩女人,那祸害哩不光是你哩一辈子,还会连累下一代孩儿们。   可要是人家闺女说你碰了人家一个小指头,您都给我听着,那对方就是个憨子傻子、瞎子瘸子,您也得把人给娶回来。   娶回来后,您俩人就给我滚出去自己过去,我看不得俩不懂羞耻没节操哩东西在我眼前晃荡。   而且我活着一天,您就别想离婚,咱家容不得那始乱终弃哩腌臜事,听见没?”   柳川、柳凌、柳钰赶紧站起来:“听见了。”   柳长青威严的看向柳侠:“你哩?你咋不说话?”   柳侠抱着猫儿,急忙站不起来,而且他也觉得自己很冤枉:“伯,我才十六啊,再说了,俺班里一共才俩女生,都比我大好几岁,我根本就没想过谈恋爱呀!”   柳长青说:“现在你还小,以后等你长大了,也是这个规矩,听到没?”   柳侠赶紧回答:“听到了。”   柳长青看了看一群孩子,对陈震北说:“我怕他们年轻不懂好歹,啥都学,多说了他们几句,俺乡下人不懂恁些大道理,说话粗鲁,让你看笑话了。”   陈震北说:“怎么会呢?叔叔,我觉得您说得特别有道理,是我在您这里受教了,我还得谢谢叔叔的教导呢!”   回到柳侠他们住的窑洞后,几个人还接着原来的话题说。   柳侠对柳凌说:“五哥,你找个京都媳妇呗,到时候我带着猫儿去看你跟五嫂,六哥来信一直说京都多漂亮,猫儿想去京都耍,要是我带着猫儿去京都住在曾大伯家,咱伯肯定觉得给曾大伯添麻烦了。”   柳凌捏着猫儿的小脸蛋说:“看您小叔他多偏心,为了让你去北京耍,就叫五叔找个心比天高的京都姑娘做媳妇,那五叔一辈子还不得可怜死。”   猫儿说:”俺小叔才不偏心哩,俺小叔最好了。“   陈震北笑起来:“我算看出来了,柳侠在猫儿眼里就没有不好的地儿。幺儿,你什么时候想带着猫儿去京都,给你五哥写信,我去接你们,你们在京都的一切包给我,让你五哥自由的找他的媳妇儿吧!”   柳凌说:“我毕业之前都没恋爱计划,幺儿那班好歹还有俩女生,我们队一水儿的和尚,我跟谁谈去啊!”   柳川说:“这个可不好说,没准哪天你上街买包方便面,正好对面走过一个女孩子,你就一见倾心了呢!”   柳凌说:“不可能,一,我从来不买方便面,二,外貌对我的吸引力持续时间过短,我的心还来不及反应呢,脑子已经忘了眼睛带来的视觉兴奋,故,三哥该推论不成立。”   柳钰说:“小凌,你别找京都哩妮儿,要是结婚后人家看不起你,那日子也没法过,还不如找个咱老家哩妮儿,只要对你好就中。”   于是几个年轻人又就外貌和内涵对爱情的重要性讨论了大半夜。   猫儿和柳蕤阴历十二那天报到,当天就直接上课。   柳侠接送了猫儿和柳蕤两天,这两天,猫儿只要一放学,就一步不离的跟在柳侠身边。   十三的晚上,柳凌和柳侠开始收拾东西,猫儿一声不响的在柳侠身边帮他拿,帮他递,柳侠找话和他说,猫儿也只是点头或“嗯”一声表示知道了。   猫儿不敢说话,他一张嘴就会哭出来,他知道小叔必须去上学,他不能赖着不让小叔走,那样会让小叔心里更难受,猫儿不想小叔难受,所以他不哭。   那晚上一家人坐在堂屋里说话到半夜,柳侠他们回到自己住的窑洞后,猫儿就搂着柳侠的脖子,一动不动。   一晚上猫儿睡的都不踏实,他不想睡着,他想多看小叔一会儿。   陈震北看着柳侠和猫儿低落的样子都觉得心里不舒服,柳凌对他说过猫儿在村子里的处境,这几天他也发现猫儿从来没有离开过柳家的院子。   因为过年时人们本来就有很多特别的忌讳,柳侠连猫儿从别人家门口过都尽量避免,省得万一谁家正好出点啥不好的事又赖在猫儿身上。   陈震北一边觉得猫儿很幸福,一边又觉得他真的太可怜了,他对柳凌说:“让柳侠毕业去京都吧,到那里谁也不认识谁,猫儿的日子就好过了。”   柳凌说:“连长,京都是那么好进的吗?我听曾大伯说那些上大学特意挑京都的学校的人,毕业后也都被派遣回原籍了。”   陈震北笑了笑,没有再多说。   第二天清早,柳钰、柳魁和猫儿把他们送到了望宁。   等了十来分钟,车子来了。   柳钰一直拉着柳凌的手,不想让他上车。   猫儿把眼睛睁大大的,不让眼泪流下来,隔着窗户看着柳侠:“你给我写信,写可多。”   柳侠点头: “嗯,小叔一下车就给你写,写可多张,叫俺孩儿看一黑也看不完。”   柳魁把猫儿举起来,让他在柳侠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退向远处。   柳侠隔着玻璃看着猫儿给自己挥着小手,到底没让泪流下来。   他们一到荣泽,陈震北先在十字路口的邮电局打了个电话,然后才跟着柳川来到公安局。   柳侠原来认识的那些柳川的队友几乎都不在,柳川说他们在新区盖的集资楼今天要奠基,那些人都报了新房,今天都过去看热闹了。   中午他们出去吃饭的时候,才碰到那些人回来,一个个都很兴奋的议论着,什么三室一厅,两室一厅,柳侠也不懂,只是奇怪这么多人都高兴的事情,怎么好像跟三哥一点关系都没有呢?   下午四点,柳川开车送他们到了原城火车站,在候车室门口,两个穿军装的人把几张火车票交给了陈震北。   柳侠拿着陈震北给自己的那张淡红色车票,非常吃惊的看柳凌和柳川:原城至江城,硬卧下铺。   陈震北敲了柳侠的头一下:“现在坐车比你放假时还紧张,就你这小身板,如果是硬座,我估计你都不一定挤得上车。”   柳侠对一个月前的经历还记得清清楚楚,他觉得自己肯定能挤得上车,但不一定能挤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而且,他们也不一定能买到有座号的票。   柳凌虽然有点惊讶,但很快就释然了。   他和几个战友回来时的车票就是陈震北给买的,全都是卧铺,陈震北到柳家岭的那天就告诉柳侠不用担心火车票的事,当时柳凌就想到了陈震北可能会做点什么。   柳侠年前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陈震北也看过,信上柳侠说了自己的开学时间。   柳凌对柳侠说:“既然买好了你就坐吧,正好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挤车。”   柳侠第一次看到地毯,红色的铺满整个贵宾候车厅的地毯。   工作人员的声音不再尖利嘶哑,身边没有大包小包的人挤来挤去,里面的人都安静的坐着,有的在看报纸杂志,有的在闭目养神,说话的人声音也都很轻。   有人该进站了,从宽敞的大门里轻松地离开,不需要搏命一般争抢着才能上车的人从容的走在宽敞安静的站台上。   柳侠想,以后我挣了工资,猫儿再坐火车的话一定也要坐卧铺。   柳凌他们的车将近十点开,可能因为有陈震北在柳凌身边,所以柳凌上车的时候柳侠和柳川没那么难受。   柳凌临上车对柳侠说:“别恁担心孩儿,有咱伯咱妈咱大哥,咱猫儿肯定没事。”他又对柳川说:“三哥,家里以后有我呢,你以后把工资攒起来吧!”   柳川笑着用力拥抱了他一下:“好好上你的学,别瞎操心。”又对陈震北说:“以后麻烦你多照顾小凌,有时间一定再来啊!”   陈震北点头:“放心,一定”   柳侠的车是凌晨一点多,柳川等他的车启动了才离开。   火车驶出原城站,柳侠趴在铺位上向外看,他可以看到外面的浩瀚星空。 第51章   柳侠没想到,他一开学就能迎来那么大一个惊喜   柳侠返校后第一件事就是坐下来写信,他给猫儿的信刚写了一个开头,生活委员王四平就来了,笑嘻嘻的让柳侠在一张纸上签字,柳侠看到自己名字后的数额时吓了一跳:一等奖学金,一百元。   和他相反的是毛建勇和云健、黑德清,毛建勇两门不及格,云健和黑德清各一门,都得补考,仨人看着柳侠,眼睛里简直要伸出把小刀子将柳侠凌迟。   柳侠对着仨人嘚瑟的仰头大笑:“哈、哈、哈!不用补考还有钱拿的感觉真好。”   柳侠晚上坐在床上仔细整理自己的东西时,发现他从家带来的皮箱夹层里,又多出了五十块钱。   不用说,一定是柳长春放进去的,可柳侠怎么也想不出他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他决定不纠结那么多,来日方长,以后挣了钱好好孝敬二叔就可以了。   柳侠把自己原来攒的钱也拿出来,这些钱他回家时没有拿出来,他知道,拿出来,父母和哥哥们不但不会高兴,还会担心他在学校是不是省吃俭用过的很艰苦,柳侠把钱留着,有自己的打算。   柳侠在这边一遍又一遍的数钱,云健在对面铺上鄙视他:“你葛朗台转世啊?就那一、二百块钱你至于吗?”   柳侠看都不看他,又数了一遍:“你不懂,不跟你说。”   星期天,219全体逛街,毛建勇说,春节后是一年里销售最惨淡的时候,现在出去买东西特容易成交。   果然,回来时七个人都有收获。   柳侠给猫儿买了两套秋衣秋裤和两双小鞋子小袜子,另外还给柳葳和柳蕤各买了一套秋衣秋裤、袜子和一双塑料底的鞋子。   春天的气息已经可以清晰的感觉到了,猫儿他们除了棉裤就是单裤,没有过渡的衣服,春秋天都是两条单裤套着穿,不舒服;塑料底的鞋子在下雨的时候不容易湿透   过了一个学期,柳侠对大学生活已经完全适应了,大学的课程考完即过,没有中学时翻来覆去复习考试的过程,这点柳侠特别喜欢,这学期一开学他们就进入了专业课全新的领域,让柳侠非常兴奋。   云健他们把柳侠对新知识狂热的喜爱理解为补偿作用:柳侠以前所处的环境闭塞如原始社会,没有机会接触新知识,现在骤然进入全新的、全面开放的知识爆炸时代,他潜意识里对过去贫乏生活的恐惧被激发出来了,总害怕下一秒这些书和课堂就没有了,所以才会跟个二傻子似的,出了这个教室进那个教室,对图书馆的热情永远高于对隔壁学校的美女。   柳侠对此的回答是:“下次让你们一人补考五门。”   毛建勇仰倒:“你这个诅咒太恶毒了,换个其他的。”   柳侠想了想:“下辈子让你们长的都跟毛建勇一样高。”   几个人扑过来按着柳侠揍了一顿。   柳侠又回到了年前那种繁忙而充实的生活中,不过,他的生活比以前丰富了很多。   首先,他被学生会和一些社团的人给惦记上了,不时的被拉去写各种活动的宣传告示,柳侠从不推辞,他喜欢拿起毛笔的那瞬间,就好像他喜欢翻开书的瞬间一样。   他按照学长学姐们的要求,写出他们想要的各种字体。   他觉得经过这个寒假,自己的字长进了很多,说不出的原因,就是顿悟,尤其是行楷,他写的得心应手,自己看着都很舒服。   每次写完,都有人开玩笑说要把他写的告示给拿回去装裱起来,说他的字比卖的那些字帖一点也不差。   柳侠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字比书店出售的字帖好,到目前为止,他还保持着对铅印字的尊敬和崇拜,认为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春天悄然而至,柳侠的身体也跟自然界的植物一样跟着季节在生长。   他春节返校后没几天开始腿疼,其实春节在家时他就不时有这种感觉,但不严重,他也不想让猫儿害怕,就没吭声。   现在疼的比以前厉害,虽然也不至于难以忍受,但却一直不好,尤其是晚上睡觉,感觉更明显,有时候会疼的睡不着,他就去校医那里看。   校医问了他一堆问题后基本确定:“生长痛,应该是要窜个子,长的太快了有人会感觉到疼,多吃点排骨,要不就吃钙片,过去这一阵就好了。”   柳侠心中狂喜,选择了吃钙片,他自己也发现他的衣服裤子好像都有点变短了。   三月底,柳侠接到柳钰的信,打开一看,着实给吓了一跳:柳川确定在“五一”结婚,家里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   柳钰写信的这天,柳川和苏晓慧进行了结婚前必须履行的一个仪式:换东西,也叫交换彩礼。   但事实上并不存在交换的问题,而是男方单方面给女方买衣服,女方最后象征性的给男方买一条手绢做为回礼即可。   柳钰说:二嫂看来人真不错,她只要了四身衣服,现在咱们望宁最不咋样的女人也要四身呢,还有不少要六身、八身的。   二嫂说衣服要多了放着容易过时,她喜欢穿比较时髦的,想以后流行啥自己买。   她给三哥的回礼是一块做西装的涤纶布和一条领带,我看她们那边请的媒人都有点不高兴了,不过她姐倒没说什么。   媒人说自行车和手表二嫂自己有,不用咱家买,缝纫机二嫂也不要,说她不会做衣服,要了也没用,媒人想让咱家买一台电视机,得差不多的,不能买最小的……   柳侠看完信,把自己剩的钱全部拿了出来,一共是二百七十六块三毛。   犹豫了很长时间,他还是没能开口跟寝室里的人借钱凑成整数,家里长年欠账让他对借钱有很大的心理负担。   第二天,柳侠喊了詹伟一起去了一趟邮局,他没有寄过钱,第一次怕出错,得找人指导一下。   柳侠不知道柳川为什么这么匆忙的决定结婚,但他信任三哥,觉得他这么做肯定有足够的理由,他现在担心的是柳川把他寄回去的钱给退回来。   一星期后,他同时收到了柳川和柳钰的信。   柳川结婚的原因很简单,他和苏晓慧彼此都觉得很好,俩人年龄又都不算小了,何必拖着呢?   当然,也有一点其他的原因:荣泽高中扩建的时候,同时在家属院又加盖了一排房,房子不多,至少现在单身职工一人一间是不可能的,单位决定,现在在单位没房子的已婚职工一人分一间,单身的至少三人一间。   公安局的规定也是有结婚证才能给一间单独的房子。   柳川和苏晓慧都觉得,公安局和荣泽高中离得不远,即便两间房不在一起,也比一间好得多,他们可以一间当厨房一间当卧室,吃了饭回卧室的过程全当饭后百步走的锻炼了。   柳川对柳侠寄回去二百七十块钱确实非常介意,但也没有退回来,这让柳侠松了口气,同时还非常得意,很有成就感:他也可以帮得上家里了。   柳钰信里很委屈,因为柳川把他给好好训了一顿,说他嘴松,不该把他结婚的事这么早告诉柳侠和柳凌,柳川打算到结婚前几天再写信给他们说,等他们知道,他婚早就结完了。   四月份的第二个星期,班主任在星期六下午的班会上宣布了一个消息:国家为了提高高等技术人才的英语应用能力,从今年开始,教育部要在高校推行英语的全国统一的单科性标准化教学考试,颁发独立的合格证,今年年底第一批考试正式开始。   也就是英语四级考试。   这个消息发布的时候在学生中引起的反应很大,但等弄明白了这并不是一个强制性的考试,并且拿不到证书也不影响他们毕业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柳侠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特别不安,可当他知道决定权在自己手里的时候,马上迸发出了高昂的斗志,他决定考,并且一定要拿到证书,他的逻辑很简单:如果没用,国家干嘛要给已经进入大学的天之骄子们添堵?   柳侠不但决定自己考,还要拉几个人垫背的,先被他说服的是张福生和黑德清,詹伟和沙永和是本来就想考的。   这样一来,219只剩下了云健和毛建勇,两个人架不住那五个人每天在耳边叨叨,最后,219决定到时候全部报名,一口气冲过去。   詹伟说:“高中那点东西现在还没忘完,趁热赶紧给卖了吧,要不再懈怠两年,普通的单词都给忘了,考起来更费劲。”   不过,大部分同学跟他们想的都不太一样,刚刚经历过三年高中地狱式生活好不容易轻松一点,又不影响毕业,何必再去给自己找罪受呢?   他们隔壁两个寝室都不打算考,对面218只有宋岩决定跟着他们起哄,态度是:考过最好,不过拉到。   柳侠清楚的知道自己在英语上和别人差距很大,所以他非常努力,   本来每天他除了自己的必修课,还为自己挑选了各种相互之间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课程和一大堆待读的书籍,有一点时间他还要练字和写信,时间被安排的已经很紧张,现在再加上单独的考英语证书,他又哪个都不想放弃,忙得他简直快要回到高中时代了。   他现在除了自己的专业课,最多的是去外语系那边蹭英语课,学校宽松的教学模式给了他很大方便,去听专业的英语课程让他受益匪浅。   不同的教室,图书馆、餐厅、操场、传达室,是柳侠每天的生活轨迹,他的每一天都忙碌而快乐,他在踏踏实实的履行和柳凌当初的约定,不辜负大学的时光,把所有能学到的知识都学到自己手里。   他每天都沉浸在如饥似渴的学习中,完全忽略了最近几天有一种神秘的情绪在校园里暗流涌动。   ‘五一’前,柳侠收到家里的来信,信封里除了柳魁和猫儿的信,还有柳海的。   柳魁的信一如既往全家都好,只是多了柳川结婚准备一切都很完美的内容。   柳海说他已经回到家了,‘五一’参加完柳川的婚礼后,就到荣泽高中开始上课。   五月份就要填报志愿了,柳海提前回来适应一下环境。   柳海三月份的绘画专业考试自己感觉很不错,只看最后的文化课了,他已经决定报考曾广同所在XX美术学院了,XX美术学院今年在中原省有一个招生名额。   柳侠对柳海是又担心又期待,写信时想鼓励他,又怕让他感到太大的压力,每次给柳海写信耗费的心思都快赶上高考写作文了。   猫儿在信里给柳侠报告:柳葳哥去荣泽参加算术竞赛,得了一等奖,也奖了一个日记本,不过没有你给我的日记本好看。   猫儿最后写道:   这一回期中考试柳蕤哥和我还是双百分,关老师说俺俩以后一定也能考上大学。   小叔,我考上京都的大学,带着你去看天安门,去划船,去看可多好地方,你等着我啊。   柳侠把信折叠起来放好,把一张猫儿的照片拿出来看。   这张照片是陈震北抓拍的,镜头有点歪,上面的猫儿坐在秋千上,看着前方正笑的开心。   柳侠看着照片心里说:不管你去哪儿上学,小叔回回都给你买卧铺,再也不叫你挤车受罪了。   收起照片,柳侠又画了三张米字格,把‘蕤’字写了三十六个,猫儿的‘蕤’字写的结构很好,但比其他字大一圈,柳侠知道那肯定是柳长青或柳魁指导着猫儿写的,但他还是想自己给猫儿辅导一下。   “五一”那天,柳侠起来的很早,想想一家人都在热热闹闹给柳川办喜事,就他和柳凌想看看三哥结婚时的样子都不能,他就有点憋气。   219寝室其他几个人今天也都起的比较早,不到八点就全体吃完饭上街了,他们集体去买换季的衣服,按毛建勇说的,要赶在卖衣服的开张前到,有利于讨价还价。   这时候的江城已经有点闷热了,柳侠去年开学时的两身衣服真的不能再穿了,裤子和上衣都短了一截,秋衣秋裤倒还能穿,因为有弹性,再一个,里面的衣服短一点也没人能看到。   他现在唯一还算合身的就是军训时发的那套训练服,也不能说是合身,只能说是勉强够长,宽处倒是绰绰有余。   他觉得自己那两件上衣还能再将就俩月,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必须先买两条裤子,裤子的要求很简单:结实,舒服。   毛建勇很干脆的拍板:“牛仔裤!”   柳侠给吓了一大跳:“牛仔裤?我要是回家穿着牛仔裤,我家人肯定会觉得我学坏了,在荣泽,长头发和牛仔裤是流氓坏小子最重要的两个标志。”   其实很有一个原因,牛仔裤比其他裤子都要贵啊!   柳侠其实心里挺喜欢牛仔裤,尤其是他们前几天刚刚看了《霹雳舞》这个电影,他发现电影里那些不显眼的配角都穿着牛仔裤,也就是说牛仔裤其实在外面的世界应该是一种非常普通又普及的服装。   而且,他喜欢影片里那些人活力四射的舞蹈,但却不喜欢那些人的发型和衣服。   可在电影里,那些人也都有着和平常人一样平凡却善良的心,他们只是爱好和成人的期待不太一样而已,这是不是可以说明,以衣服的款式来判断一个人的品行是错误的呢?   张福生的个子在北方也算是很高的,在江城很难买到合适的衣服,他刚刚买了一条土黄色裤子,大家和他本人都不喜欢,难看又老土,但只有那一条他穿上勉强能盖住脚面。   现在他一副时尚先锋的模样对柳侠说:“对,就是牛仔裤,你这身材,穿着肯定可得劲,最主要的是,牛仔裤结实,跟帆布差不多,咋磨都不烂。”   “牛仔裤确实很结实,一条可以顶其他裤子几条!”   柳侠看看黑德清身上那条怎么穿都不嫌脏也不皱巴的牛仔裤,咬咬牙:“好,就牛仔裤。”   于是,毛建勇用六块钱给他买了一条裤缝是用暗红色线来缝的微喇牛仔裤,又花三块二买了一条普通的裤子。   柳侠是又喜欢又难受。   喜欢牛仔裤厚实,一看就很结实;难受一下子花了那么多钱,一个月的余钱一下就剩不到一半了。   几个人又在一个摊子上看上了一种圆领T恤衫,毛建勇二十块钱拿下七件。   柳侠本不想要T恤,可其他六人坚持他们寝室这次算集体活动,谁不穿就是想吃里扒外背叛219,他只好选了一件海蓝和白色相间的宽条横格的,其他人的都一样,除了颜色。   几个人买了衣服回到寝室就开始试穿。   他们里面穿衣服最有型的是虑搴驮平。德清身材高,肩膀宽,把衣服撑的正好。   张福生虽然个子高,但说不了为什么,穿衣服总是有点松垮的感觉,总之就是不好看。   云健有大都市男生的气质,穿什么看着都洋气。   不过今天,大家公认穿着牛仔裤和T恤的柳侠看上去最出彩,如果不是他那张脸给人的感觉比较少年儿童,皮肤也有点草草的黑,绝对算得上玉树临风。   柳侠穿上衣服和云健比的时候,才发现他居然已经比云健还要稍微高那么一点点,这个发现让他太高兴了,却让云健很是郁闷。   星期一早上五点半,柳侠和往常一样起床去跑步,在游泳池边读英语,然后和寝室里的人汇合吃饭,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吃完饭,云健和毛建勇还催促他赶紧去大地那边蹭《地球形状及外部重力场》,并交代他第二节一定要回来准时上,因为是他们的专业课《工程力学》。   柳侠到了大地的教室,发现偌大的教室没几个人。   这种专业课是必修课,如果考不好,老师是不会像有些辅助课程那样网开一面给及格分的,柳侠因为经常过来蹭课,和大地很多人都很熟,尤其是218的,他们平时偶尔也会旷课溜号,但很少敢在这种课上马虎,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218居然一个人没有。   不过柳侠的疑惑只持续了不到三分钟,老师一开始讲课,他的注意力马上就全部回笼了。   下课后,柳侠问和他一起出教室的大黑框眼镜学长:“今天怎么这么多人缺课呢?”   学长惊奇的看着他:“你不知道?”   柳侠迷茫:“知道什么?”   学长抱着书继续走:“回寝室等着吧,他们中午肯定回来吃饭。”   柳侠注意到今天校园里格外安静,下课时间外面也没几个人,他觉得有点不对劲。   回到他们本班的教室,正好到上课时间,教室里竟然只有他一个人。   黄有光教授问他:“咱们是就在这里上课,还是找个其他比较适合谈心的地方去聊天?”   黄有光四十来岁,有五年国外求学史,为人风趣幽默,但教学态度非常严谨,柳侠看得出,他虽然和自己开着玩笑,心情却并不好。   柳侠问:“黄老师,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黄有光说:“今天是五月四号,如果我估计的没错,现在全国各大城市的高校学生应该都在街头,他们的口号是‘反贪污、反腐败’,你怎么没参加?”   柳侠睁大了眼睛:“游行?我……我说吃饭的时候怎么觉得他们有点不对劲,原来是这样……,他们,他们什么都没跟我说,还鼓励我去大地那边蹭课呢!真不仗义。”   如果不是老师在跟前,柳侠真想一脚把课桌踢飞。   黄有光看着外面沉吟了片刻:“为国分忧是大学生最起码的觉悟,如果连大学生都不再有热血和激情,那么这个国家基本也就完了。   但是,我还是觉得他们应该安排好课业,世界已经过了只凭热血之躯就可以安邦兴国的时代,科学技术的力量将在国与国的竞争中起到决定性作用……”   他收回目光看着柳侠:“对我来说,一个学生听课和一千个学生听课是一样的,坐下吧,我们开始讲课。”   柳侠听了他从开始上学以来最令他难忘的一节课,一个教授,一个学生,一个一丝不苟的讲,一个聚精会神的听。   下课,柳侠恭恭敬敬地给黄有光鞠了一躬。   黄有光的眼神变得温和平静:“打算去找他们吗?”   柳侠点点头:“嗯,我们一直都是在一起的,我自己也想参加这样的活动。”   黄有光说:“课业上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随时找我。”   柳侠跑出教室,飞奔回寝室,把书本扔到床上就又跑了出来,几步跳下楼梯,往外面冲,可是……   他看到了远处的人群,源源不断的人向寝室楼这边走过来,他懊丧的站在那里,等着,心里有被排斥在外的失落。   先到的是218的几个人,宋岩一看到柳侠就跑了过来,非常兴奋的对他说:“我们跟你们寝室的刚刚走散了,不过没事,他们也快回来了,你不知道那场面多壮观,啊,不知道八十年前的今天和我们今天是不是一样!”   柳侠气愤地瞪着宋岩:“你们都不告诉我,什么意思啊?”   宋岩一点也不内疚的笑:“ 五四青年节,青年你懂吗?你才多大啊?十八岁都没有,你去干什么?嘿嘿,主要是你们寝室几个,他们想让你在家听课记笔记呢,毛建勇害怕再补考。 ”   正说着,柳侠就看到张福生出现在人群中,柳侠放过了宋岩,站在那里恶狠狠的盯着他们寝室那几个人。   被几个人拉回寝室,柳侠的气还没有消。   他是喜欢读书上课,但今天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不知道,这种被朋友摒弃在外的感觉真是太糟心了。   自从他和毛建勇和解之后,他们寝室几个人就相处的很融洽,柳侠对自己的寝室和班级非常有归属感,可今天这件事,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黑德清把一小包东西递给柳侠:“热干面,皮蛋,别生气啊,我们几个绝对没有其他意思,主要是知道今天有黄教授的课,不想让你耽误,再就是你太小了,你这个年龄基本上都在读高一、高二呢,不是干这个的年龄!”   柳侠愤愤的说:“可我就是大学生啊!我虽然没有十八岁,但我思想成熟啊!我十七岁的身体二十七岁的思想和意志,比你们都坚强。”   张福生打哈哈:“行行,你比我们都坚强,下次有事一定带上你,快吃面吧,那是我们给你赔礼道歉的。”   柳侠很喜欢吃热干面,他们的学生食堂,一天三顿主食都是大米干饭为主,也有馒头,但真的很难吃,不知道是因为面不好还是师傅手艺不好,看着还不错的馒头,吃到嘴里一点面的香味都没有。   面条就更不用提了,一是很少有,再一个有了也是被水煮的过了头,软趴趴的,不过柳侠还是得天天吃,所以,热干面就成了他的最爱,不过他很少买,贵,一份吃不饱,两份钱太多。   至于皮蛋,他只在黑德清生日的时候吃过一次,特别喜欢吃,但因为一个就要一毛五,他再也没吃过。   现在,他就着皮蛋吃着热干面,听着那几个人情绪激动眉飞色舞的说着刚才上街游行时的事情,没一点享受的感觉,一肚子都是气。 第52章 快乐大学   游行后的大约一周时间,学校都在找活动的组织者个别谈话。   219寝室詹伟、云健和张福生也被喊过去了,但回来后都很平静。   学校对他们的行为没有过多的指责,只是劝导他们应该把学业放在第一位,做为大学生,积极参加社会活动学校很支持,但发动同学集体旷课参加,即便是爱国活动也是欠妥的。   测绘大学是专业性非常强的理工类学校,学生平时课业比较繁重,没多少时间参与其他活动,这次活动的发起者是他们隔壁的师大和江城大学,他们学校只是响应,并且这次江城的学生游行秩序很好,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所以一个星期后,柳侠他们学校对这件事的反应基本就过去了。   不过,这次活动带给219寝室的影响却远远没有过去。   这次活动受益最大的是张福生。   张福生在游行时,和他在本校仪器仪表专业二年级的女老乡乔艳芳建立了比较亲密的关系。   张福生和乔艳芳的老家相距不远,但分属两个不同的市,他们寒假回家的时候需要转好几次车,张福生那时候就非常照顾乔艳芳,俩人那时候就比较熟悉了。   这次游行,身为校学生会成员的乔艳芳是主要组织者之一,本来是和詹伟交往比较多,不知道怎么一来二去的张福生也参与进去了,而且鞍前马后的对乔艳芳交待的事情格外上心。   游行那天乔艳芳穿了个高跟鞋,脚磨破了,在艰苦朴素上仅次于柳侠的张福生看到后,马上借了毛建勇十块钱,去给乔艳芳买了一双回力鞋送过去,并一路护送回学校。   从那天开始,张福生练习吉他的时间明显缩水,脱离219小集体单独活动的时间明显增加,并且把云健对朦胧诗的痴迷全盘接受了过去。   他给乔艳芳写的情诗被云健抢过来,柳侠和另外几个人也扑过去看了。   和张福生憨厚粗犷的外貌截然相反,他写的现代朦胧派情诗极致的细腻婉约。   柳侠觉张福生写的比那些著名诗人还好呢,不过……:“你干嘛把每一句话都分那么多行?要是这样,你直接按中国以前的传统行书习惯,右起竖写不就可以了?”   张福生说:“这,这个……可现代诗不都该这样吗?”   张福生和柳侠真都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的老话。   张福生看着憨直木讷,写出来的文章和诗歌却都行文流畅、语句优美、感情细腻充沛。   柳侠看着精灵鬼透,说起话来也算得上伶牙俐齿,可一旦提笔写作,出来的东西都是干巴巴的,主谓宾一个不少,粗看什么毛病没有,整体一读,每篇都像是比较精密一点的用具的说明书,任何修饰语都没有,总是用最简单直白的语言,直奔主题而去。   另外一个因为这次事件有重大改变的是云健,而且受云健所累,柳侠最近也不得安宁。   游行那天,云健和隔壁师院一个男生杠上了,原因居然是因为跳霹雳舞。   云健第一次在学校看《霹雳舞》这个电影,就被里面那奇异而多姿多彩的舞姿给迷住了,干脆彻底的抛弃了他诗人的梦想,不惜旷课,追着电影在江城的影院看了十来场,看完回到寝室就开始根据记忆模仿练习。   云健确实对霹雳舞入了迷,那天游行队伍在一个街口临时停留,他下意识的滑了两步,不知怎么就被旁边师院几个人给看到了。   其中一个男生过来,在云健面前滑了好几步,还做了两个机器人动作,那神态,那眼神,炫耀和不屑直接写在脸上了。   云健原来自觉自己的舞姿已经颇有了点模样,但看到那个男生的动作后,被气得满脸通红却一点办法没有,那个男生的动作确实非常有感觉,比他跳的好。   回来后的云健决定发愤图强,一定要练得比电影上那些人还要牛逼,到时候一定要去师院把场子找回来。   但练舞是件很枯燥的事,他得找个人跟自己一起练,摽着劲才能更快进步,也更容易找到感觉,而且有个人一起就好像有了一面镜子,从伙伴身上看到自己可能出现的问题。   柳侠不幸被云健挑中。   原因是他们一起看完《霹雳舞》那天晚上回来,柳侠一时激动,比着和云健蹦高儿,虽然他学人家登山步的动作被云健笑话更像锄地,他却依然蹦跶的很欢快惬意。   柳侠每天都有看不完的书做不完的事,坚决不肯陪云健跳舞。   但云健铁了心要拉他下水,施展出从毛建勇那里学来的厚脸皮功夫,一天到晚缠着他。   柳侠中午练字他就站在柳侠跟前,脚就差没直接踩柳侠脚面上了,各种扭动摇摆咔咔咔,各种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嘴里还发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来伴奏,整个寝室都被他祸害的不能睡午觉。   张福生第一个受不了,他要给乔艳芳写情诗,他要为乔艳芳练习一大堆出自不同国家的‘爱的小夜曲’,云健这么闹腾直接影响他的创作灵感啊!   跟着炸毛的是毛建勇和詹伟,这俩人要是一天不午睡,下午就跟丢了魂一样,走路都是用飘的。   于是219另外几个人迅速达成共识:“幺儿你得陪老四练,原因,一,看完电影回来就是因为你和他一起瞎起哄他才上劲的;二,你年龄小瞌睡少,所以有时间;三,你年龄小适合学跳舞,愚兄们老胳膊老腿儿的,如果学那个可能会闹出人命来。”   柳侠说:“毛建勇和黑德清呢?”这两人都比云健小。   毛建勇马上躺倒拿起一本书看:“愚兄属于斯文俊雅型谦谦君子,历来是动口不动手。”   黑德清摆出健美先生标准姿势:“愚兄乃赳赳武夫,”换成电影中武人打斗之前的开场动作:“哈——,只练武,”一扭腰,一翘兰花指:“不练舞。”   云健对着他吼:“滚!”   沙永和摊开手:“看,你要是不同意,多影响咱寝室的安定团结!”   柳侠就这样被迫上了贼船,每天牺牲了中午练习毛笔字的时间陪云健滑步,抽筋,伸脖子,晃脑袋,擦地板,抹玻璃……   躺地上打滚的暂时没练,柳侠是因为坚决不肯让自己的衣服在地上揉搓,云健是因为试了一次,左腿给磕得青了一大块——地方不够大。   进入五月后,江城的气温迅速升高,那种潮湿闷热的感觉又来了,柳侠每天早上跑步后都要到卫生间用凉水冲个澡,晚上睡觉前那一冲是必须的,否则身上粘兮兮的根本没法入睡。   他现在半月给柳海写一封信,都不长,他不想耽误柳海的时间,所以跟柳海说如果太紧张,不用回信。   柳侠在信封里给柳海夹带了十块钱,让柳海一定要吃好饭。   柳海回信让柳侠不用再给他寄钱,他每天的中午饭都是三嫂苏晓慧给送的公安局的饭,非常好,而且柳凌每个月都给他寄十块钱,并交代他不要接三哥柳川的钱。   三哥结婚了,为了办婚礼还借了不少钱,他们不能再让柳川花钱了。   柳侠现在的体育活动除了早上的跑步和每天的霹雳舞练习,偶尔还会和詹伟打打乒乓球。   学校里打乒乓球的人不少,詹伟算是比较好的,能和柳侠走几个回合,但他的水平比邵岩相差很远。   柳侠有时候会想,邵岩是在原城哪个地方复读吗?今年他会参加高考吗?还是他此刻正在某个军校的训练场上汗流浃背舞刀弄枪呢?   虽然每天都很忙,但有一项活动是柳侠再忙也从来都不肯错过的,那就是学校每个周末在大礼堂放的电影。   学校放电影每次都是两到三个片子,其中一定有一部是译制片,《三十九级台阶》,《汤姆叔叔的小屋》,《莆田进行曲》,《开往克拉列沃的火车》,《胜利大逃亡》,《茜茜公主》,《幸福的黄手帕》,《第一滴血》,《伦敦上空的鹰》,《迪斯科舞星》,《霹雳舞》……   《海市蜃楼》,《南北少林》,《密令截击》,《直奉大战》,《女驸马》……   因为《胜利大逃亡》,柳侠认识了足球;   因为《茜茜公主》和《幸福的黄手帕》,柳侠知道了爱情;   因为《第一滴血》他给柳凌写了一封快十页的信;   因为《海市蜃楼》他对西北沙漠心生向往;   因为《霹雳舞》和云健在寝室里比着蹦高儿;   因为《南北少林》决定暑假回家就去少林寺看看,要不,让猫儿去少林寺学武?   ……   绿草如茵的足球场据说基本上都在欧洲和南美;   茜茜公主和光枝的爱情属于白日梦系列;   幻想中的西北沙漠风光被现实中的沙永和几句话给摧残得避之唯恐不及;   给柳凌的回信倒是有了真实的反应,柳凌回了他七页信。   不过,信最后原本应该是空白的地方有一句龙飞凤舞的话:幺儿,你是嫌你五哥还不够累吗?   信里还有几张照片,都是柳凌训练或读书时的。   柳侠不得不承认,军校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的,尤其是他五哥这种从部队考进去的,亚历山大。   柳凌在后面补充的一句话让柳侠对某人多管闲事的不满一下子就变成了开心:陈连长刚刚挨了训从家里被赶出来,此刻脆弱如失恋少女,幺儿咱大人不记小人过。   关于他对少林寺的遐想,猫儿回信是这样说的:   俺大伯说少林寺里都是和尚,和尚都得住在庙里,不能回自己家。   俺大伯还说,小和尚每天都得起来可早,去给大和尚端尿盆。   小叔,我不想当小和尚啊,我会可想你,光想回家,我也不想给别人端尿盆……   柳侠觉得自己那个玩笑开的简直就是缺心眼,还有大哥,他什么时候居然学会恶作剧了?   柳侠赶紧回信补救:   宝贝猫,小叔跟你说着玩呢,小叔才不舍得叫你去当和尚呢,当和尚还得在头上烙戒疤,肯定很疼,咱不当小和尚,光去少林寺看风景,好吧?   听说那里风景可美……   为了安慰以为自己要被送去当小和尚的猫儿,最后的落款是:非常非常想你的小叔。   柳侠和云健在寝室里练习那些抽筋、滑步、擦玻璃和偷鸡贼一样的动作有了点模样后,经常引起围观,偶尔还会有人架秧子起哄,鼓掌叫好加吹口哨,最后终于把辅导员韩彤给招来了。   不过韩彤是忧心忡忡来,笑嘻嘻走的。   他要把他因为痴迷霹雳舞连课都不上的正在读初三的弟弟给带来,让他看看重点大学的高材生们学出来的霹雳舞是什么样子。   没有知识做铺垫,连玩儿你都玩儿不出水平,这是韩彤准备给他弟弟的忠告。   柳侠在练习的过程中慢慢体会到了跳霹雳舞的乐趣,现在是真正喜欢上了这项运动。   于是,每天他的午饭和晚饭都吃的像打仗,吃完马上回寝室练习。   他的“爆砰”真的像触了电,每次都引得张福生抱着膀子想躲远点怕自己也触电。   他跳“机器人”时关节活像是安装上去的,连眼神都是机械的感觉。   虽然他和云健天天都在寝室跳,每次他们跳的时候另外几个人还都是看得非常投入,黑德清和毛建勇现在也开始跟着他们一起练。   沙永和则是每次看完后专门负责夸奖,他的经典动作是慢慢的挑起大拇指:“嗯,好的哼嘛!”   连张福生都有点跃跃欲试,因为对面穆伟民告诉他,女孩子对潇洒的男生更容易动心:“跳舞绝对是潇洒男人的标准之一哦!”   云健则信心大增:“暑假前咱就可以去单挑师院那傻逼了,幺儿你这一手管保直接震死那丫的!”   五月底,柳侠接到柳海来信,他的摸底考试全年级排名97,和他同在一班的楚小河排名一百六十二。   柳海对自己的成绩非常担心,柳侠却对他信心十足。   荣泽以前没人学过弹琴、画画,所以也没有人报考艺术生,他们对艺术生的录取一点也不了解。   但大城市报考艺术生的多,云健和詹伟对此比较了解,他们说艺术生文化课分数比正常录取的要低很多,一二百都是有可能的。   柳凌打听的情况也是如此。   如果真是这样,柳海的成绩绝对没问题,何况这还是柳海回来后第一次参加考试,难免有点不适应,柳侠相信,一个月后柳海的成绩还会更好。   楚小河的成绩柳侠觉得今年基本没希望,但再复读一年的话,他觉得楚小河肯定能上线,因为楚小河到荣泽高中不到一年,这点时间不足以弥补他以前落后的部分。   楚小河刚到荣泽高中时和他跟柳海当初的情况一样,都是排在六百名以后,一年多的时间楚小河能进入前二百名,说明楚小河绝对是有潜力的。   他给柳海回信的时候,在里面给楚小河带了一张单独的信,他当然不敢说自己的判断,只是鼓励楚小河努力。   时间进入六月后,柳侠的心开始不安定,他想猫儿,他想父母、大哥和家里每一个人,他还担心柳海,反正他就是迫不及待地想回家。   柳侠着急担心的结果就是拼命学习,等着考试,好像只要他好好学习了,考试就能快点到来一样。   在这样迫切的心境下,江城让人难以忍受的气候变得更加煎熬,到第一门开始考试的时候,柳侠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把皮箱提前都收拾好,随时准备走人。   柳侠在考完第一科的时候同时收到了柳凌和柳钰的信。   柳凌告诉他,暑假自己不能回家了,他们要回原部队进行训练。   柳凌当初报考的时候,就是打算还回到自己所在的部队的,所以才会报了和自己部队兵种相吻合的装甲兵学院,其他两人也是和他一样的想法。   他们都很喜欢自己的部队,他们部队对战士的军事技能素养要求很高,三个人都担心他们在军校的训练量和强度都不够,毕业后回去会被战友落下。   而且按军校的规定,军校学员本来就要求至少有一年的假期必须到部队进行实习,柳凌他们所在部队的首长也明确提出了要求,他们以后每年都只有寒假可以回家,暑假全部归队训练。   柳侠看完柳凌的信很失落,他已经准备了好几本书,准备回家后和柳凌一起看,大部分都是目前大学生里最热门的哲学书,他看不大懂,他觉得柳凌肯定可以理解这些书里蕴藏的深刻思想,然后指导他。   还有,他好几年没有和柳凌一起在凤戏河里肆意玩耍了,那种感觉他很想念。   柳钰信里说,刘冬菊自从怀孕后,变得更加不可理喻了,前几天他从家回厂子里的时候,奉柳长春的命令去看柳茂,已经挺着大肚子的刘冬菊正在对着柳茂撒泼,把柳茂的脸都抓了好几道血檩子,原因是她听说柳川结婚时柳茂上了二十块钱的礼。   望宁现在一般同事之间结婚随礼都是五块钱,特别要好的会上十块,但已婚的哥哥姐姐通常都要上五十左右。   柳钰说:其实,二哥提前还给了俺伯二百块钱,让给三哥买个梳妆台,这是最后过礼时三嫂家提出来的。   三嫂娘家临时决定多陪送一台双缸洗衣机,陪送的家具就要减少,希望咱这边多买一件,就是梳妆台。   俺大伯和俺伯商量事那天正好二哥回来了,他当时没吭声,过了两天让长兴叔捎回来二百块钱。   我不知道,要是有一天刘冬菊知道了这事,会跟二哥闹成什么样。   幺儿,我现在跟你一样,特别想当独身主义者,我害怕孙玉芳要是过了门也变成这样,那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幺儿,你是没见过刘冬菊,她平常看起来一点也不泼妇,长得也比较漂亮,刚开始见她的人还都会觉得她可有文化,是跟大嫂一样贤惠的女人呢。   接触时间长了才知道,她特别自私狭隘,还嫌贫爱富的很,撒起泼来跟牛三妮差不多,只不过是她上过高中,看的书多点,比牛三妮会装洋蒜。   我真怕孙玉芳也是这样的人,俺大伯又说过,咱家的人都不准离婚,如果孙玉芳变成刘冬菊这样,我不得倒霉一辈子?   ……   柳侠放下信,脑海里全是猫儿的小身影,还有柳茂举着猫儿要摔死的样子。   那时候柳茂还没有再娶,他已经那么嫌弃猫儿,现在,他有了一个泼妇老婆,还将要有一个孩子,他应该更不会想起猫儿了吧?   柳侠是七月一号晚上坐的车,依然是和云健他们一起。   夏日清晨耀眼的阳光里,女售票员用亲切的荣泽话喊出“荣泽新汽车站到了,下车啦”的时候,柳侠看到了站在只有很小一片的法国梧桐树的树荫里的柳川和猫儿。   他跳下车,在静悄悄的小城边缘,把他黑泥鳅一般的小宝贝举得高高的,听着他咯咯的笑,听着他欣喜的喊“小叔,小叔你可回来了!”   柳侠的心瞬间被快乐充满。 第53章 柳海的高考   被柳侠迅速窜高的身体惊住的不光是猫儿和苏晓慧,已经一米八三的柳海也不太相信,但他很快就喜笑颜开的抱着柳侠抡了一圈:“跟五哥一样,太瘦,不过幺儿,你竟然敢穿牛仔裤?真牛!”   柳侠很跩的摇摆了两下:“只要有一颗火红哩心,穿啥都是社会主义好青年!”   柳川骄傲的看着自己两个无比帅气的弟弟,把打来的四份菜放在树荫下的小桌上:“猫儿,帮三婶儿拿筷子,幺儿,小海,吃饭。”   猫儿高高兴兴的给大家分发碗筷,每发一个就看看柳侠,柳侠就对着他龇牙笑,猫儿也嘿嘿的笑。   他也不知道为啥,反正从看见小叔开始,他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老是想裂开嘴笑。   苏晓慧把一个落地扇放在他们旁边,从屋子里拉出一根很长的电线插座,猫儿看着电扇摇着头转了一圈,就蹲下去慢慢把电扇挪了点,看看吹风的方向正合适,才站起来坐在柳侠身边。   柳川对柳侠说:“特别聪明,看您三嫂摆弄了一回,每次只要一挪动,他就会过去把方向调整到最得劲的地方,晌午您三嫂要是做面条,他就帮忙剥蒜,您三嫂买菜回来,他大老远就跑过去接着。”   苏晓慧外表看起来几乎没有变化,还是用手绢扎着马尾巴,漂亮开朗,只是脸上的笑容带着浓浓的幸福,她看着猫儿说:“嗯,清早起来还自己叠毛巾被,叠哩可齐整了,我跟您三哥说,要是俺俩有了孩儿,能跟猫儿这么乖这么聪明就好了。”   柳侠摸摸猫儿的头:“真这么乖?”   猫儿小脸儿有点红,不好意思,但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柳侠,有点骄傲的小模样。   柳侠把一块红烧肉放在猫儿的碗里,猫儿端起小碗,把肉扒拉到嘴里,闭着嘴,跟个小松鼠一样嚼着,眼睛却一直看着柳侠。   柳侠干脆把他抱在自己腿上坐着,猫儿有点吃惊,但也不动。   苏晓慧笑起来:“这么热,再让他坐你腿上,你腿上非出痱子不可,吃了饭你跟猫儿去屋里睡会儿吧,地上铺着大凉席呢,孩儿老想你,知道你今儿回来,夜儿一黑都没咋睡,光听您三哥说你老疼猫儿,今儿见了才知道,可真是呢!”   柳海说:“三嫂你不用管他,猫儿就是幺儿养大的,半年不见,他肯定想哩慌,就叫他抱着吧!”   猫儿是上星期柳川回家时候带过来的,他们考试完了,老师要批改考试卷,七月一号去领通知书就放假了,柳川路过关家窑去给关淑萍说了一声,直接就把猫儿带回来了。   柳侠回来后肯定要在荣泽陪着柳海到高考结束,但让柳侠回到荣泽了还不跟猫儿在一起是不可能的,这么热的天,柳川不想让柳侠来回跑,从望宁到柳家岭的那段路,他现在走一趟都热得几乎要中暑。   柳川和苏晓慧结婚后并没有把卧室和厨房分在两处,单位分给柳川的这间房子在家属院的最东头,旁边还有几米空地,他们在那里加盖了一间单独的小厨房,有时间的话俩人就做顿饭,大部分都在公安局的食堂吃。   柳川忙,苏晓慧今年第一次带高三也忙,没办法按时按晌做饭。   苏晓慧在荣泽高中分到的房子现在柳海住着。   柳侠看了看柳川婚后的小屋子,一张朱红色的大床,一张有单位标记的三斗桌上放着一个电视机,床对面是一个大立柜,上面放着一个皮箱,一个梳妆台,门后放着一个浅绿色的双缸洗衣机,洗衣机旁边竖着一个卷着的凉席。   房子不大,这些东西就把屋子塞得满满的,中间只剩下一块可以铺一张双人凉席的地方。   但房间收拾的干净整齐,透着股宁静的温馨。   柳侠松了一口气,至少看起来三哥的房间并不比别人的新房寒碜。   柳侠回来了,猫儿就不用再和柳川住在一起了,柳侠带着他和柳海一起住。   猫儿特别懂事听话,柳海回来的时候,他连话都很少说,绝对不打搅柳海看书或休息,让柳海都不好意思,他对猫儿说:“六叔没那么娇气,考好考不好,也不在你跟六叔多说几句话,你在这里尽管想咋就咋,中不中?你要是再这么小心翼翼哩,您小叔非揍我一顿不可。”   猫儿这才放松了些,终于肯大声跟柳侠笑闹了。   柳侠回来的第二天,就趁柳海吃中午饭时领着猫儿去找楚小河。   柳侠穿着牛仔裤,上面是一件放假前毛建勇去给全寝室买回来的纯白圆领T恤,这样的打扮在荣泽是很时尚的,柳侠本人虽然完全没感觉,但他本身也是非常显眼的。   所以楚小河老远就看到了他,却只是端着碗站了起来,并没有过来,一直等柳侠喊他的名字,他才跑过来。   楚小河的模样应该说变化还挺大,主要是带上了近视镜,他看柳侠的眼神又高兴又羡慕:“我还以为你会不认识我了哩,您放假了?”   柳侠看了一眼楚小河碗里拌了肉臊子的面条,笑着说:“嗯,夜儿清早回来哩,搁俺三哥那儿,到黑才过来陪俺六哥,你咋样?凤河哥哩?”   楚小河看看周围那些蹲在树荫里吃饭的同学说:“我就这样呗,使劲学,听天由命;俺哥搁工地上哩,他给人家看现场,一天到晚都不能离开。”   柳侠说:“要是听天由命就不用使劲学了,小河,你肯定中,真哩,我就是这么感觉哩,觉得你一定会考上大学,使劲学吧!”   楚小河用力点点头:“我知道。”   柳侠和楚小河说了没多久就离开了,楚小河和柳海他们现在分分秒秒都金贵,他不能耽误他们。   吃晚饭的时候,柳侠试探着问了一下苏晓慧:“三嫂,就这几天,能不能叫小河跟俺几个住一起?寝室里实在是热的睡不成觉。”   柳川把话接了过去:“他不住,您六哥回来没几天就跟您三嫂说过想让小河过来一起住,寝室里热的住不了人,小河说啥都不肯,您三嫂跟他说他也不过去住。”   苏晓慧说:“小河跟他哥其实都是挺讲究哩人,不肯给别人添麻烦。”   既然这样,柳侠也没再去劝楚小河,他想,如果换个位置,他自己应该也不会去住。   这个念头闪现的时候,邵岩的影子也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柳侠又跟柳川说,最近都不能让柳海吃饭店的东西。   219寝室里只有张福生不是应届考上的,他复读的原因说起来让柳侠都有点后怕,是高考期间食物中毒,考英语的时候根本就没进考场。   张福生那个表哥在县城工作,人非常好,张福生高考的时候,他请了假专门照顾张福生,和柳川当初让柳侠每天中午吃他最喜欢的烩面一样,张福生他表哥也是每天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小饭馆给他占了位置,让他吃最喜欢的肉丝炝锅面,每顿还特意给他买一盘肉吃。   结果,就是那盘肉出了问题,张福生中午吃了饭,下午进考场前就上吐下泻,肚疼的厉害,最后浑身关节都疼,被送进了医院。   柳川听了张福生的事也有点后怕,决定柳海一直吃公安局的食堂就好,胖师傅做饭很讲究,不但味道好,锅灶也特别干净,肯定出不了问题。   看着柳海吃了晚饭去上晚自习,柳侠提了一兜东西和猫儿一起出来。   王占杰的校长办公室还在原来的地方,柳侠敲敲门,里面传出王占杰浑厚的声音:“进来吧!”   柳侠推开门,叫了一声:“王老师。”   王占杰手里拿了两本书正准备出去,看见柳侠笑了起来:“柳侠呀?一年就长成大小伙子了?还是个帅小伙哩!”他看到了旁边一直牵着柳侠手的猫儿:“这是——猫儿吧?咋不吭声哩孩儿?”   猫儿看看柳侠,还是不吭声。   柳侠说:“猫儿,叫,叫……”他也不知道该让猫儿叫王占杰什么合适。   王占杰爽朗的大笑:“叫爷爷吧,我长得老相,叫爷爷看着合适。”   猫儿居然就真的叫了声:“爷爷。”   柳侠也笑了起来,把手里的东西双手递给王占杰:“王老师,这是我从江城捎回来哩皮蛋,嗯,剥开了,切成几牙倒点酱油拌拌就中了,用热馍夹着可好吃,后味儿特别香。”   王占杰楞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去:“你这是给老师送礼来了?”   柳侠一愣:“送礼?就是几个鸭蛋做成哩皮蛋,这……”   王占杰再次大笑:“没事没事,我收下了,不过就这一回啊,以后你回来来看看老师,老师就可高兴,不要再拿东西了。”   柳侠点点头:“知道了。”   王占杰打开口袋看了看:“只听说过没见过,要真像你说哩恁好吃,我拿回家叫俺娘跟您师娘他们都尝尝。”   王占杰又问了柳侠几句在学校的情况,听说他上学期拿了一等奖学金,非常高兴,鼓励他继续努力。   柳侠很快就告辞出来了,王占杰晚上还有课。   皮蛋是詹伟让他妈帮忙买的,是熟人家自己做的,比商店里一个便宜三分,柳侠不敢乱花钱,买了五十个,除了毛建勇家乡那边也有所以没买,寝室其他人都买了,黒德清一下买了两箱子,二百个。   柳侠还给猫儿买了两身衣服和一双凉鞋,柳葳、柳蕤一人一双凉鞋,不过他一见到猫儿就看到了他脚上穿的也是凉鞋,柳川给买的,猫儿还美滋滋的伸着脚给他看。   以后的几天,柳侠和猫儿过的很有规律,早上五点半起床,洗漱后俩人沿着街道到泽河边跑一圈,回来到公安局正好赶上吃饭。   吃完后给柳海带一份回荣泽高中,柳海吃完饭去上课,他人就在屋子里看书或写字,猫儿一到荣泽柳川就给他买了墨水和两支毛笔,一天也没耽误他练字。   写大概一个半小时,两人去街上闲逛一会儿,觉得时间差不了就去公安局吃饭。   黄昏吃过饭,柳海去上晚自习了,柳侠和猫儿一起出去,出了老城不远就是庄稼地和小树林,俩人摸‘老古龙’,一晚上大概能摸五六十个。   把“老古龙”交给柳川,柳侠就和猫儿准备看电视了。   猫儿总是搬个小板凳,端端正正的坐在电视机正前方大概三米远的地方,一只手放在柳侠的手里,乌黑清澈的眼睛专注的看着那小小屏幕上的神奇世界。   十七寸的黑白电视机,给他带来无限的惊奇和快乐。   看到喜欢的地方,猫儿就会看柳侠的脸,想知道他喜欢的,小叔是不是也喜欢。   每当这个时候,柳侠就捏捏猫儿的小脸蛋儿或鼻子,给他一个会心的笑。   柳海每晚上能吃到二十来个老古龙,柳侠说这是给他补充营养的。   柳侠这几天对荣泽高中最大的感觉就是紧张和压抑,校园里只剩下三年级一千八百多名学生了,比他测绘大学的校园看上去还空旷,但所有的学生都是一天到晚抱着书本,老师们也都是神情严肃行色匆匆,宽敞的空间给人的感觉却沉重逼仄。   虽然是更年轻的高中生,但学校却没有测绘大学那种青春飞扬的气氛。   还有苏晓慧,她甚至比柳海和楚小河更紧张,她第一年带高三,学生考不好是一个人的事,如果她带的班成绩不好,她觉得没办法给学生和家长交待,心理压力非常大。   七月七号一大早,柳海,柳侠和猫儿一起去公安局吃饭的时候,一出学校门就看到了提着两个饭盒过来的楚凤河。   楚凤河看上去比以前在望宁时好了很多,至少脸色不那么灰暗了,只是左下颌的伤疤在他瘦削的脸上非常扎眼。   柳侠带着猫儿和楚凤河一起,在原来邵岩租住房前的大槐树下等柳海和楚小河的时候,楚凤河告诉他:   “从去年小河来荣泽到现在,我一次都没叫他回过望宁,俺俩哩地都是我趁他上学时候请假回去收拾,星期天和放假,小河就跟我去工地住,我这一辈子都不打算叫俺小河回望宁了,那老杂种心完全黑了,他听说柳川哥给我找了事干,可能挣了钱,就趁我回去干活时候去找我,说他现在身体不好,我是他孩儿哩,该养活他,他不让我端屎端尿伺候他,让我以后每月给他交20块钱,要不就去乡里告我。”   楚凤河现在白天晚上干两份活,一个月挣四十五块。   柳侠说:“这种王八蛋,跟他说啥都白搭,直接拿脚把他踹死就妥了。”   楚凤河说:“我怕真可能有那么一天。”   等待柳海考试的三天,柳侠觉得比他自己高考时还紧张,自己上场时至少心里有底,现在他觉得有劲用不上,只能干着急。   楚小河对考试的反应和其他大多数考生差不多,觉得自己做的不好,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   柳侠安慰他说是他太紧张了,其实大家都是这样。   楚小河说:“我听柳川哥说你就不是,你每场下来都觉得考哩可好,柳侠,我今年肯定考不上。”   柳侠没办法了,不知道该说啥。   楚凤河说:“考不上你接着复习,哥到啥时候都供着你。”   柳海没觉得题太难,但整体感觉也不好。   柳海考完数学出来,王占杰过来问了一下他情况,听他说完后,王占杰说:“我觉得挺不错,如果你其他几科发挥的都跟数学这样,应该没问题。”   话虽然这么说,大家的心却都还提着,毕竟这是高考,多少平时成绩优异的学生折戟沉沙在其中,所以在成绩没有出来之前,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过线。   像柳侠那样考完后自我感觉那么好的,王占杰说他教了八年高中毕业班,只此一个。   十号,柳海给曾广同写了一封信,说了自己的感觉,信直接放进了邮电局门外的邮箱里,然后柳海、柳侠、猫儿搭车回家。   和他们一起被柳川送到车上的,还有两布袋面,一袋玉米面,一袋白面。   柳侠问:“三哥,你往家买粮食干啥?咱家没了?”   柳川摆摆手:“没事,您都回来了,多往家带点保险。”   在望宁下车,柳魁和柳葳拉着架子车等在路边,回去的路上,柳海、柳侠知道了柳川这个时候买粮食的原因。   原来去年一年,因为天气干旱,望宁南部山区好几个大队粮食基本算绝收,柳家岭只有少量的头道坡地通过人工挑水浇灌多少收了一点,麦子平均一家不到五十斤,秋天的玉米好一点,人均有五十斤。   望宁新来的县长据说是城里人,认为荣泽这样一个农业大县向国家申请救济粮丢了望宁县政府的脸,大幅度削减了救济粮的数量,望宁乡发放的救济粮不足往年的三分之一,导致冬季来临时,南部几个山区大队差点出人命。   猫儿被牛家姊妹欺负那天,柳长青和柳魁就是跟牛坨和另外几个大队书记去乡里说救济粮的事了。   原来土地没承包给农民的时候,粮食要有集体统一分配,大一些的劳动工具也归集体所有,村民如果使用需要经过干部批准,大队干部对村民还有一定的威信,大队干部本身也有一定的特权,所以虽然不热心,但弯河几个大队的干部还有人勉强愿意干。   现在土地归村民所有,集体财产全部分发给了村民,干部们没有了任何权利,却还要他们每年无数次跑几十里山路去看别人的脸色给村民要救济粮,要不回来或要的少了还要听人村民们的抱怨甚至怀疑诬陷,弯河、石头沟几个大队的干部都甩手不干了。   乡里干部有事需要大队书记们配合的时候,才一改往日的冷面孔,让人捎信给那几个大队书记,让他们去乡政府开会解决一下他们的问题,那几个人理都没理,乡里也拿他们一点办法没有。   人家只是不想当干部,又没有杀人放火,能把他们怎么样?   柳长青他们以前去要救济粮的时候还有个互相帮忙说话的,现在,牛坨和柳魁他们去,孤掌难鸣,乡里管民政的干部总是爱答不理,经常是他们跑了几十里山路去,连管事的人都见不着。   那一次,柳长青提前让柳魁去找了望宁附近的几个大队书记,跟他们约好同一天去乡里,一起给给乡里施压,怕临时有事柳魁和牛坨处理不了,柳长青也跟着一起去了。   那一天,乡里干部大概给了个发放救济粮的日子和数目,柳长青才离开,回到家已经晚上快十点了。   柳侠他们在家快乐的过春节的时候,家里大人其实一个个的心都如同在油锅里煎,直到春节后乡里又追加了一部分救济粮,他们才算就着春天的野菜和嫩树叶度过了春荒。   柳魁没有跟柳海和柳侠说,乡里现在管民政的年轻干事宣布完追加给各大队的救济粮转过身后那句牢骚:“靠,鸡巴要饭哩倒有理了,敢坐乡政府耍赖,都是从前叫王长民那帮人惯下来哩毛病。”   赵永祥的儿子赵学林今年十一月中旬拉着粮食和蔬菜、粗布来到罗各庄,柳魁把风干的兔子给他时,赵学林踌躇了好一会儿才说,他们以后不会再来罗各庄拉煤了。   这几年政策放开了,北边几个乡粮食多,又卖不出去,家家户户现在都开始养猪养鸡,他们现在不用跟城里人争肉吃了。   但最主要的是,最近两年,望宁和三道河这边往北边倒卖媒的迅速增多,现在不光有三轮,还有大卡车往那边送的,现在北面几个乡的人家只需要多出几块钱,就会有人把媒送到家门口。   虽然送过去的煤没有自己来罗各庄拉的好、干净,里面的石头、树枝多了点,但和寒冬腊月两三天来回在路上奔波受罪到罗各庄拉煤比,这些都可以忽略不计。   赵永祥比柳长青大好几岁,已经六十出头了,这两年来罗各庄的都是赵学林。   赵学林说:“今年五月俺来哩时候就想跟您说这事,路上听说这边旱哩老厉害,麦子可能都要绝收,我就没好意思说。   柳魁兄弟,真对不住啊,这是俺最后一次来这儿了,跟我一块来哩都是最早跟长青叔换过兔子哩几个人,他们也觉得老不得劲,觉得对不住您,可俺也是没办法,来一回就得几天几夜,老难呐。”   柳魁已经注意到这两年和赵学林一起来拉煤的人越来越少,这次更是只有五六辆架子车,他早已经料到了这一天,所以并没有多吃惊。   柳侠和柳海听完柳魁的话,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以后家里咋弄?三哥以后每年得花多少钱给家里买粮食啊!   柳魁看着两个原本因为回到家兴高采烈的弟弟面色沉重,马上笑着说:“别操心孩儿,日子总是往好里奔呢,听说望宁往三道河那条路也要铺成柏油路,到时候我就能挣钱了,现在有了钱,哪儿都能买到粮食,大哥能养住咱一家人。”   柳葳说:“要是现在他们就开始修路,我也能跟俺伯一块去挣钱,我现在啥都会干。”   猫儿坐在架子车上,他大概听懂了大人的意思,鼓着小脸说:“我好好学习,考上京都哩大学,挣可多钱,给俺爷爷奶奶,还有大伯,娘,还有您,买可多好东西吃。”   在凤戏河边,柳侠他们重复着往年夏天所有快乐的事,只除了柳海和柳侠不能再脱光了在凤戏河里洗澡。   他们毕竟还年轻,来自生活的压力还压不住他们充满活力的心,他们不会时时刻刻都惦记着那些沉重的事情。   柳莘已经跌跌撞撞会跑几步了,对什么都好奇,看叔叔哥哥们在河里玩的那么高兴,一眼看不住他就想自己往河里跑,柳海简直跟前几年的柳侠一样,老妈子似的一直背着抱着他。   柳葳的狗刨儿已经很熟练;   柳蕤也行,但速度比不过猫儿,猫儿在水里真跟个泥鳅似的,从来不知道害怕,能在水里憋好长时间不露头。   猫儿的牛奶出现了断档,柳侠在荣泽给他买了五袋最贵的奶粉带了回来,每天让猫儿喝三次,这在他们这里是一个堪称奢侈的消费,但全家人都没意见,柳侠自己省下的钱,他想一分一厘都花在猫儿身上,家里人也觉得应该。   星期六晚上,苏晓慧和柳川一起回来了,柳川在家过了一个星期天就回荣泽了,苏晓慧留在柳家岭。   苏晓慧不会缝衣服,所以除了帮孙嫦娥和秀梅择菜、做饭,她没什么事干,于是就辅导柳葳和柳蕤做暑假作业。   柳葳暑假后开学就要开英语课了,望宁初中的英语老师水平柳侠他们都领教过,很不怎么样。   苏晓慧提前给柳葳开小灶,从最基础26个字母开始教,柳蕤和猫儿也在旁边跟着学,他们对自己的新婶婶都很喜欢。   柳侠回来后的行书练习第一次得到柳长青正面的表扬,因此得瑟了好几天,主动把每天练习毛笔字的时间增加了一个小时。   猫儿现在练字是由柳长青辅导,他说柳侠现在的隶书有点散神,得认真的临帖归拢,更需要静心体会,现在让柳侠指导猫儿,会把猫儿教瘸。   所以这个暑假大部分的时候,几个小家伙的毛笔字都是柳长青和柳魁在监督练习。   柳海每天和柳侠他们一起爬树摘野果、粘麦季鸟、找枸杞子吃,看上去很轻松,但柳侠非常明白他心中的不安。   柳海在家里其他人面前都表现的很轻松愉快,好像对高考的结果一点也不介意,只有每天晚上回到他们住的窑洞,只有猫儿他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柳海才会把自己的担忧表现出来。   曾广同来信说,他可以保证柳海的专业课成绩没问题,就等柳海的文化课了。   柳海填报的志愿,是曾广同提前为他参谋过的,全部都是京都的大学。   七月下旬的一个早上,苏晓慧吃早饭时忽然觉得不舒服,但也说不上具体是哪里难受,柳魁急忙跑去请来了吴玉妮,吴玉妮给苏晓慧摸了脉后笑眯眯的说:“害喜哩!您家又要添人了。”   这个消息让全家人都非常高兴。   猫儿问柳侠:“咱家又该有小弟弟了?”   柳侠说:“也可能是小妹妹。”   猫儿睁大了眼睛,然后皱巴着小脸儿说:“咱不要小妹妹中不中?”   柳侠惊奇:“为啥?咱家都是孩儿,您奶奶跟娘都想要个妞啊!”   猫儿说:“那妞要是跟柳牡丹样咋弄啊?”   猫儿的担心柳家其他人都没时间想,因为苏晓慧一开始反应就非常严重,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勉强吃进去的东西一会儿就又都吐出来了。   家里除了野菜,就只有在院子里和河边种的不多的几种蔬菜,野果子现在还都不到成熟的季节,一家人觉得还是让苏晓慧回荣泽养胎更妥帖些。   苏晓慧当然很想和柳川守在一起,但她知道柳川非常忙,她这样回去,除了给柳川添麻烦,没一点用,到了荣泽妊娠反应也不可能消失。   而且她也非常喜欢住在凉爽的窑洞里,回到荣泽,又是一天到晚都热的没地方去。   柳川星期六买了一大堆东西回到家,知道苏晓慧怀孕后,高兴得只知道傻呵呵的笑。   柳长青把他叫到自己住的窑洞,告诉他以后不要再给家里买东西,也不用再给柳海钱,柳川马上也要有自己的一家人了,得为自己的孩子和家多考虑一些。   柳川没说什么,星期天一大早就起来,想去望宁给苏晓慧买点瓜果,孙嫦娥告诉他,柳海和柳侠四点就已经去了。   猫儿因为柳侠说天气热没让他跟着去望宁,第一次和柳侠怄气,柳侠走之后他就自己坐在炕角里,早饭也不吃,柳侠从望宁回来后他不和柳侠说话,也不吃柳侠买回来的番茄和西瓜。   柳侠洗好了番茄,拿了一牙西瓜坐在他身边,怎么逗猫儿都不张嘴,一直气鼓鼓的瞪着他。   柳侠一看猫儿是真生气了,心疼的不行,他故意喘着气说:“热死我了,孩儿,今儿太热了,小叔快叫热死了,你拿着西瓜,小叔得去河里洗个澡。”   猫儿一下急了:“不敢,俺奶奶说哩,正出汗哩时候不敢下河,凤戏河哩水老冰慌,要是激着了会生大病,骨头会成天疼。”   柳侠一下笑了:“还是俺猫儿心疼我,那你给小叔扇扇子吧,小叔老热呀!”   猫儿看着柳侠一头的汗和被汗水湿透的T恤,撅着嘴拿起扇子,使劲给柳侠扇起来。   柳侠把西瓜放在他嘴边,猫儿鼓着小脸说:“你先吃我才吃。”   柳侠咬了一口,然后再次喂猫儿吃,猫儿咬了一口,俩人这就算和好了。   柳长青是无意中听到柳海说柳川单位同事都集资买楼房的事,柳川从来没有跟家里提过。   柳长青第一次听说,以后上班的人房子国家可能就不给分了,可能都要让自己买,他看看自己的家,除了窑洞和里面的土炕,什么都没有,他拿什么去帮懂事顾家的柳川去买楼房呢?   柳川走后两天,柳钰回家了,他连续三星期赶工,没有回家,这次回来要多呆几天,他给柳海买了一个漂亮的硬皮日记本和一双白色回力鞋,他坚信柳海能考上大学,提前把礼物送了。   柳侠拿出二十块钱给柳海,让他隔两三天就去望宁买些瓜果蔬菜回来,让苏晓慧吃。   柳钰一把就给他推回去了:“现在家里哩事还轮不到你管,我有钱,我给咱三嫂买。”   以后每隔两天,柳钰和柳海去一趟望宁,买回来的东西在凤戏河里冰了给苏晓慧吃,猫儿和柳莘也可以跟着吃点。   苏晓慧开始几天觉得吃进去还得吐出来,吐的时候又太难受,不肯吃东西。   孙嫦娥对她说:“只要是吃进肚子里了,就是再吐出来,孩儿搁肚子里也多少会吃着点,你啥都不吃,孩儿咋长哩?”   苏晓慧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以后就坚持吃,吃了吐,吐完继续吃。   她真的挺想得开,再难受也不愁眉苦脸,还坚持教柳葳他们英语,她说:“反正也没听说过妊娠反应有吐死人哩,再难受也就是半年呗,熬过去就好了。”   苏晓慧的表现让家里所有人都更喜欢她了。   这几天的晚上,柳侠好像又回到了在望宁上学的时候,柳钰、柳海、自己和猫儿挤在一个大炕上睡觉,你蹬我一脚我踹你一下,说着各自班里发生的新奇事,然后出出某个同学的洋相,在不知不觉中睡着。   如果不是缺了一个柳凌,那就更完美了。   不过现在,他们的话题不太一样了,柳钰基本上都是在说孙玉芳。   因为看到柳茂的第二次婚姻,柳钰现在对结婚是既渴望又恐惧,他的婚事已经被家里提上了议事日程。   柳钰二十一岁周岁了,按照家里的算法,已经二十三了,村子里和他年龄差不多的有不少孩子都已经满地跑了。   他不是柳川,没有正式的工资,不是商品粮,他耗不起。   柳钰把头抵在柳海的背上,喃喃的说:“小海,幺儿,我以后要是过哩不好,您可别笑话我啊!……我也想谈个跟咱大嫂那样漂亮又贤惠哩媳妇,我也想找个跟咱三嫂那样知书达理哩,她孝顺俺伯跟俺大伯俺娘,我对她也会可好,心疼她,不叫她干重活,她把家收拾哩干干净净哩,我一回到家就觉得可美……   可,谁叫咱穷呢,谁叫咱生到这大山窝儿里呢,出去了才知道为啥外面哩人都不愿意把闺女嫁到咱这边……我不知道孙玉芳是不是真哩会像她说哩那样孝顺,可我不敢挑了……错过了这个,我可能连个愿意嫁到咱这里哩女哩都找不着……我现在可后悔我原来不好好学习……可后悔可后悔……”   柳钰回来的第六天中午,柳川带着柳海的通知书回来了:XX美术学院,中国画系。   在柳钰、柳侠和柳葳兴奋的狂呼乱叫声中,柳海拿着录取通知书看了一会儿,忽然抱住了站在他身边的柳长青。   他已经比柳长青高出小半个头了,所以他是低着头,趴在柳长青的肩膀上,眼泪慢慢的流下来,然后越哭声音越大。   一贯大大咧咧的柳海抱着父亲哭,让柳侠他们一下都住了声,柳莘伸着手喊柳海:“六叔,六叔。”   猫儿拉着柳侠的手,轻轻问:“小叔,六叔是不是不想去京都?他想一直搁咱家,是不是?”   柳侠把猫儿抱起来,蹭蹭他的额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柳长青拍着柳海的背:“小海,好了孩儿,好了,我知道你每天都害怕,其实没事孩儿,你就是考不上大学,去京都几年长长见识也是好事,你就是考不上大学,家里也没一个人会嫌弃你……好了孩儿,咱不怕了!”   柳海去京都读书,让人羡慕,但同时也是个巨大的压力,尤其是在柳侠和柳凌都考上大学的情况下,柳海承受的压力只有阅历够深的柳长青能体会。   柳海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不好意思的冲全家人笑笑,眼泪却一直往下掉,他跳进凤戏河里,撩起河水往脸上洒。   秀梅放下手里正纳着的鞋底儿,起身往家走,一边走一边笑:“擀面条擀面条,今儿咱还吃捞面条,去年给幺儿擀,今年给小海擀,要是以后年年都擀多好哇!”   苏晓慧拿着柳海的通知书对柳川说:“我要是能教出一个跟小海这样哩学生就中了。”   柳侠高兴的有点忘乎所以,把猫儿放地上,拉着他的小手就滑了几步。   猫儿睁大眼睛呆了几秒,随即抱着他的腿大叫:“小叔,小叔你刚才是咋走路哩呀,可好看,你再走一回呗,再走一回呗。”   柳侠惊觉自己在全家人面前暴露了秘密,有点心虚,装着若无其事的对猫儿说:“你看错了孩儿,看错了,小叔就是往回退了几步,没走好,有点……”   柳海却一下就看出了门道,被大学录取的快乐和轻松让他放下了所有的包袱,但他也怕生活在柳家岭这个闭塞山区的家人不能接受那么新潮的东西,他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跳上来拉着猫儿说:“来,看看六叔的录取通知书。”   猫儿虽然疑惑,但小孩子的注意力非常容易被转移,柳海教他认识信封上的字,他很快就把这一章给忘了。   柳钰也看到了,差点大叫起来,但他看到了柳侠警告的眼神,及时闭上了嘴。   他听说,荣泽最近正在演一部叫《霹雳舞》的电影,里面的人跳舞就跟飘一样,荣泽现在的年轻人对这部电影都疯魔了。   晌午饭后大人都回窑洞睡午觉了,柳蕤身体瓤,柳莘还小,秀梅不让他们在河边睡,也给带上去了。   柳海和柳钰根本不担心柳葳和猫儿,俩人逼着柳侠跳舞。   柳侠对猫儿和柳葳都是绝对信任的,只交待了一句“不敢跟大爷爷他们说小叔跳舞,大爷爷会打小叔哩屁股”,就放心的给他们表演了几段。   猫儿和柳葳看的两眼发直,柳海和柳钰也羡慕的要死。   柳侠得意中又飘出一串太空步,抬头却突然看到柳长青和柳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院子边的大柿树下,正眯着眼睛看着他。 第54章 幸福的暑假   柳侠的动作当时就僵了,正看得如痴如醉的柳海、柳钰他们觉得不对,回头也看到了远处正看着这边的两个人。   柳海和柳钰不由自主对着柳长青和柳魁立正,却又忍不住咧着嘴看柳侠,俩人觉得要坏大事了。   猫儿不明白怎么回事,但从柳侠和柳海他们的表现他却能感觉到似乎不是什么好事,马上站在柳侠身边抱着他的腿,远远看着上面的大爷爷和大伯。   柳葳结结巴巴的大声说:“那、那……伯,爷爷,这不是俺小叔想跳哩,是我,我跟猫儿俺俩非叫他跳,我搁学校听人家说过霹雳舞可好看……猫儿俺俩老想看,就……”   柳长青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坐在了柿树下的树疙瘩上,柳魁对着他们摆了一下头,也过去坐下了。   柳侠牵着猫儿,和柳海他们老老实实的往家走。   猫儿担心的问:“小叔,咋着了?大爷爷不待见你跳舞?他不会打你吧?”   柳侠外强中干的说:“不会,小叔又没干啥坏事,大爷爷打我干啥哩?”心里却想,以后再不敢在家里烧包了,都是柳海跟柳钰这俩家伙给害的,一会儿要是挨了打,晚上非找机会在他俩身上打回来不可。   几个人规规矩矩站在柳长青面前。   柳长青对猫儿说:“孩儿,你来大爷爷这儿。”   猫儿一下慌了,上一次大爷爷打小叔,还让他跪在院子里,就是先把他叫过去的,猫儿马上抱着柳侠的腿:“我不,你,你想打俺小叔哩。”   柳长青不急不缓的说:“您小叔咋了我会想打他?”   猫儿抬头看看柳侠的脸,柳侠给他一个无奈的眼神,猫儿又回头看着柳长青:“你,你跟大伯不待见俺小叔跳舞。”   柳长青看着柳侠:“小侠,猫儿说哩对不对?”   柳侠鼓起勇气说:“伯,我虽然搁学校学跳舞了,不过,我哩学习也没落下,”他看到柳长青稍微仰起了一点头,做出静听他解释的神态,信心又足了点:“这是外国,就是美国一个电影,叫《霹雳舞》,现在大城市都正演哩,那里头哩孩儿们都好跳舞,不是跳那些正宗哩舞蹈,是在随便啥地方,大街上也中,跳自己喜欢哩舞。   我开始看哩时候觉得他们穿那么怪,肯定都是跟小流氓一样,可看到最后,一点也不是,他们跟咱一样也都可好,就是业余时间待见跳舞而已,电影哩最后,那些舞蹈家们也都觉得他们跳哩特别好。   俺寝室哩云健我不是跟您说过吗?他特别待见霹雳舞,想找个人跟他一块练,不知道咋看上我了,我……我其实心里也可待见,就……就跟他一起练了。   不过,伯,大哥,我都是趁歇晌跟晚饭后哩时间练,一点没耽误过学习,就是每天练字时间少了一个多小时……我,我这次考试肯定还会得一等奖。”   柳长青一直安静的听柳侠说,柳侠说完了他也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不懂你说哩这个舞蹈,这样吧,等一会儿您三哥三嫂起来了,你再跳一回,叫俺都看看,要是您三哥三嫂说你跳哩不是啥不正经哩东西,那就算了。   要是他们说你这是不学好,我这回也不打你,你以后给我改了就中。   你都上大学了,啥好啥赖,我想着你自己也该心里有个数了,不能看见啥稀罕都想试试,有些事儿试多少回都没事,有些事儿不能试,试一回,后悔一辈子,知道没,幺儿?”   柳侠点点头:“知道了。”   柳川已经听到声音从窑洞里出来了,他问了一下柳魁怎么回事,柳魁简单把事情给他说了一遍。   柳川看着柳侠笑:“您三嫂还得再睡一会儿,你好好准备准备,叫俺都看看俺幺儿在大城市都学了点啥新本事。”   苏晓慧一觉睡到四点多,家里人都知道她反应辛苦也不舍得叫醒她,她起来洗了脸慢悠悠的过来坐在树荫里,才知道一家人都在等她做裁判,她一听是霹雳舞马上来了精神:“柳侠你会跳霹雳舞?哎呀赶紧,现在就开始。”   柳侠真的做好了准备,把自己的白色力士鞋都换上了,大栎树和椿树的树荫里铺了四张大凉席。   全家人都坐在南边柿树的树荫里,跟观众席一样,只有猫儿站在席旁边,紧张的拉着柳侠的手。   柳川看了看苏晓慧,然后故作正经的宣布:“下一个节目,请柳侠同学为我们表演霹雳舞。”   苏晓慧热烈鼓掌。   柳海和柳葳跟着拍手。   柳魁对柳葳轻轻挑了下大拇指。   柳川偷偷观察着柳长青的反应,不管柳侠今天表演的是什么,他都不会让柳侠受到过多的责难,幺儿是个懂事的,如果错了,过后他和大哥一起说说他,孩儿一定会改的。   他现在要做的是提前营造一个轻松愉快的气氛,让父母觉得即便是他们不太能接受,但至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柳侠觉得自己比进高考考场还紧张呢!   他轻轻松开猫儿的手,一串流水似的滑步飘到了席子中央。   苏晓慧鼓掌:“啊——,漂亮死了……”   柳侠最喜欢的就是电影里的‘小马达’托尼那种随意却漂亮潇洒的各种滑步和快速的机器人动作,影片开始时那两个近似于反派的黑人青年的‘爆砰’也是他非常喜欢的,他跳的最好的也是这些动作。   柳侠和云健学的绝对不专业,他们就是根据记忆来练习,所以有很多是根据自己的想象补充的。   但柳侠对这种随意的街头舞蹈感觉非常对路,不一样的动作,却跳出了一样的感觉。   他看到柳魁和孙嫦娥脸上惊奇中带着笑容的神情,心里的担忧一扫而空,放下包袱也就摆脱了拘束,他开始快乐的发挥,把他练习过的各种动作随意的糅合在一起。   跳的兴起,他一长串滑步飘到了窑洞跟前,模仿着托尼把家里扫院子的扫把拿了起来。   他们这里所有人家的扫把都是用山坡上到处都是的一种叫“扫帚苗”的草自己稍微加工成的,形状更像一支超级大的毛笔,只是把短很多,除了不能像托尼用的扫帚那样立起来,其实柳侠的扫把更漂亮。   他滑着步做出扫地的动作,到了席子上后,用右掌心的一点力让扫把保持平衡站立,他围着扫把做出各种滑步和机器人的动作。   苏晓慧看的非常投入,秀梅在柳葳耳朵边说了句什么,柳葳飞快的跑向河边,回来的时候,拿着一个番茄一根黄瓜。   秀梅把番茄递给苏晓慧,示意她边吃边看。   柳侠人来疯的把自己所有会的动作都跳了一遍,大部分都是他现在即兴混合在一起乱来的。   柳川对柳长青说:“伯,幺儿跳这我看怪好哩,不是啥不正经东西。”   柳长春也说:“哥,以前我跟你去公社,公社大院里恁多人一起跳‘忠’字舞,不也跟这差不多,孩儿跳哩多好看。”   柳海、柳钰、柳葳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今天这事情圆满解决了,大叫着跑过去和柳侠一起胡蹦乱跳。   柳侠扔了扫把拉起猫儿:“来,跟着小叔跳。”   柳莘也从孙嫦娥怀里撑了出去,跑过去凑热闹,柳葳拉着他乱蹦一通。   柳侠拉着猫儿滑了两圈后,忽然快速的滑到柳长青跟前,蹲下来趴在柳长青膝盖上:“伯,你别生气,我真哩搁学校从来没有因为跳舞耽误过学习,我还旁听其他专业很多课,天天晚上都去图书馆看书。   俺隔壁师院有个孩儿跳哩好,看不起云健跳哩,俺俩使劲练了一段,大家都觉得我哩太空步跟机器人跳哩特别好,云健想叫我去师院跟那个孩儿比,我没去。   我跟他说,我跳霹雳舞是因为我自己待见,自己跳哩高兴,师院那孩儿好显摆叫他随便显摆,他只要不主动过来找俺挑衅,我才不会搭理他呢!有去找他显摆的功夫,我还想多练一会儿字哩。”   柳长青伸手把柳侠头上的汗擦了擦:“伯是怕你将去大地方,会叫乱七八糟哩东西迷花了眼,把学习给丢了,你只要好好学习,这些能锻炼身体,又叫你耍哩开心哩事,你随便做。”   猫儿说:“俺关老师说,俺小叔是学习最好哩!”   柳长青把猫儿拉怀里,对柳侠说:“孩儿都知道你是学习最好哩,你得给孩儿做好榜样,知道不?你要是不好好学习,以后咋教孩儿哩?”   柳侠把猫儿搂过来:“小叔一直都会是学习最好哩,你信不信孩儿?”   猫儿非常干脆的说:“信!”   苏晓慧等吃晚饭时候才记起来自己下午吃了一个番茄、一根黄瓜居然没有吐,晚饭她吃了一碗稀饭,然后努力想象着下午自己高兴时的感觉,不让自己想反应这事。   柳侠的舞蹈让家里一直兴奋到晚饭后,月亮正好,一家人吃完了饭都坐在院子里凉快。   柳侠他们就在院子正中央最开阔的地方随意跳着玩,柳海他们基本上都是在练习登山步。   柳莘发现大人们看着叔叔和哥哥们的动作很高兴,也跟着起哄,他不会滑步,就跟着跑,跑几步就故意摔个屁股墩儿,把大人们逗的乱笑,他自己也跟着笑,然后继续。   柳侠他们跳着跳着就变了样,柳侠想起在学校时因为地方太小不能练习的那些地面旋转动作,他试了几下,不行,那些动作技巧要求都挺高的。   他干脆打起了‘马车轱辘’,这是本地男孩子里最常见的一种徒手游戏,不需要任何配合和规则,就是自己把胳膊尽量伸展开,还要尽可能把角度分布均匀,然后助跑几步或利用身体本身的姿态,借力让自己的身体连续地侧翻。   一看柳侠打‘马车轱辘’,柳海、柳钰、柳葳、柳蕤和猫儿都跟着开始打,除了柳蕤,其他几个人都不需要助跑就可以翻起来,不过他们能连续侧翻的次数不一样。   柳魁和柳川已经好些年没有玩过这个游戏,柳川看柳侠他们玩有点手痒,喊柳魁一起起来活动一把。   柳魁摇摇头:“你去耍吧,我觉得自己可能翻不起来了。”   柳川一上场,把柳侠他们一下都盖了,他臂力特别好,只需要开始的第一下稍微摆动双臂借一下力,就能从院子这头一直翻到那头,而且翻的还特别直,咕噜的特别均匀。   柳川翻了两个来回后开玩笑说:“伯,我觉得咱家院子快不够使了。”   柳长青回答:“嗯,我看也是,您大哥俺俩最近正合计着往两边再下下土,加几间窑哩!”   柳侠赖上了柳川,自己描述着霹雳舞里那些地面动作,尤其是他最喜欢的‘风车旋“,让柳川做。   没想到柳川居然根据他的描述真的做出了和电影里差不多的动作,当然没电影里那么花哨,也没那么长时间。   柳侠臂力不够,第一次练习自己真做不了,柳川就托着他的腿帮他摆姿势,柳魁过来帮柳海和柳葳。   猫儿他们三个小的不可能做这种高难度动作,跟着大呼小叫的瞎起哄。   兴奋的全家人在院子里热闹到快半夜,还意犹未尽,彻底放松的柳海还在缠着柳侠让他再’触‘一回电,柳长青不得不站起来,让家人都回窑洞休息。   柳侠回到自己住的窑洞,几个人说了一会儿话,他忽然想起来没给猫儿喝奶粉,   他让猫儿等一会儿,他跑到堂屋去烧水冲奶粉。   等他把一大碗奶弄凉端过来,猫儿已经靠在炕角瞌睡的睁不开眼了。   已经迷糊的猫儿在他喂奶时还坚持让他先喝了两口,自己才闭着眼睛把剩下的奶喝完,喝完的同时就呼呼的睡着了。   柳侠搂着猫儿,看着柳钰和柳海分别给柳凌和曾广同写信,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们说着话,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柳侠也说不清自己做了个什么梦,好像有点像梦到了前些天在柳川那里看的日本电视剧里面的女主角,女主角美丽温柔,微笑的时候总是不看男主角,看着其他地方说着看似并不是那么恩爱的话,那明明是非常炙热但看上去却浅淡含蓄的样子,非常吸引柳侠。   他是在非常舒服的情形中突然惊醒的。   窗户已经大亮,太阳照在窗台上,猫儿光溜溜的坐在他身边,右边小脸儿还有在他胳膊上硌出的红印,但眼睛却亮晶晶的非常清醒,他看着柳侠,用十分惊奇的表情问:“小叔,你……你咋尿床了呢”   然后回头对站在门口的柳川说:“三叔,俺小叔尿床了,你看,他裤衩都湿了,给我腿都沾湿了。”   柳川走过来,伸长了脖子看,等他看清楚柳侠的蓝裤头中间那一片深色,再看看柳侠脸色通红去拉被子的样子,忽然大笑了起来:“幺儿,你,你不会是……啊哈哈哈……,幺儿你钻被窝儿里干啥?”   柳侠用被子蒙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小到无。   猫儿拉着被子不让他盖头:“小叔,盖住头老捂哩慌,你才尿床上,被窝儿里可骚,我不笑你……”   柳川笑的躺倒在柳侠身边,隔着被子揉着柳侠的头:“听见没,猫儿说被窝儿里骚,叫你别捂了……啊哈哈哈……幺儿,你……你可真中啊,哎幺儿,你不会是头一回吧?”   等不到柳侠吃早饭,连过来叫人的柳川也不回去,柳魁就自己过来喊,在外面就听到柳川笑,进来看到床上的情形,他吓了一跳:“幺儿这是咋啦”   猫儿很不忿的给柳魁告状:“小叔尿床了,三叔笑小叔,小叔觉得老羞,就藏被窝儿里不出来。”   柳川刚忍下的笑又让猫儿给逗了出来。   柳魁觉得事情有点蹊跷,就坐在炕沿上,把猫儿抱怀里,伸手去拉柳侠的被子:“尿床了?夜儿黑耍哩时间确实长了点,孩儿,你做梦找不到厕所了?”   柳侠不吭声,把被子拽的更紧了。   柳魁觉得不对,看着柳川,用眼神询问这是咋了。   柳川也不敢笑了,坐起来拍拍柳侠的屁股:“幺儿,没事孩儿,男哩长大了都有这一回,你跟三哥有啥不好意思哩?来,把裤头脱了,我去给你洗洗,不叫他们看见。”   柳魁差不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也笑了起来,伸手就把柳侠下面的被子给掀了起来:“来,叫大哥看看,俺幺儿是不是真长大了。”   柳侠反抗无效,被柳川扒了裤头,只好掀开了点上头的被子,贼头贼脑的看着柳魁:“不准跟别人说!”   柳魁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大哥又不是二百五,跟谁说去啊?”他从炕角那里拿了一个干净的裤头:“来,伸腿,嗯,这条腿……呵呵,还不少呢!好,屁股起来一下,好了;咱妈跟您大嫂摊了几个煎饼,一会儿起来去吃吧,猫儿,咱先去喝奶,叫您小叔呓怔一会儿。”   猫儿说:“我想跟俺小叔一起过去。”   柳侠央求一样说:“孩儿,你先过去,小叔一会儿再过去,中不中?”说着又把连蒙得只剩下个头顶。   柳魁说:“你看着您小叔不好意思起来,咱先过去等着他,猫儿可乖。”   猫儿还是不想先出去,但看看柳侠难得别扭的样子,觉得小叔可能真是羞的很了,得自己藏一会儿才能过来劲,就乖乖的让柳魁给抱了出去。   柳川扑过去又揉了几把柳侠的头,才忍着笑也出去了。   柳侠觉得没人了,把头露出来,掀开被子,拉着裤头看着里面粘糊糊的东西,不知道该咋办。   他正发愁的时候,柳川又回来了,端了一盆温热的水,笑嘻嘻的问他:“是叫三哥给你洗哩,还是你自己洗哩?”   柳侠红着脸问柳川:“哥,您也都这样过?”   柳川说:“是个男的都得这样,不过要是从小就给阉了当太监,可能就没了;你这是头一回,慌张是难免哩,以后习惯就好了。”   柳侠一下又给吓住了:“以后还经常得这样?那……那咋弄啊?那要是我在寝室……那啥,那……”   柳川拿着热毛巾坐在炕沿上,:“以后你自己就知道了,您寝室那几个哪一个都经过这事了,有啥好害臊哩?不过,幺儿,这事儿再舒服,也不敢经常有,太多了伤身体,你还小着呢,可不敢想起来就自己瞎摆弄啊!给,自己擦擦。”   柳侠用毛巾使劲擦着下面,嘟着嘴看柳川:“谁没事摆弄这呀,丢死人。”   柳川站起来,笑他:“咱大哥说哩没错,你还真是个生瓜蛋儿呢,呵呵呵!”   柳侠这两天都疑神疑鬼,总觉得全家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   他偷偷问猫儿有没有跟别人说。   猫儿非常震惊的看着他:“我咋会出卖你哩?我小时候尿床小叔都没有笑话过我,我才不会叫他们笑话小叔哩!”   柳侠暗自庆幸自己那天是天亮时候才做的那个梦,柳海和柳钰早就已经起床去望宁寄信了,这要是让他俩知道,还不得把大牙给笑掉。   柳川平时天气不好不能回来的时候经常替其他人值班,所以这次回来多休息了两天,星期一一大早和柳钰、柳淼他们一起走,柳钰他们直接去上班,柳川先去望宁乡政府去给柳海办户口和粮食关系,然后回荣泽。   柳侠、柳海他们这几天轻松愉快的无法描述,以至于他们都忽略了柳川偶尔一个人的时候无意中露出的愁容。   柳侠的学校是不收费还发钱的学校,而柳海的通知书之外另外那些纸张里,有一张上面有几个简单的数字,这些数字让柳川着急为难的饭都吃不下,那几个数字加起来,是他差不多一年的工资。   柳川拿回通知书的时候,同时带回来一个口信,柳海他们这批考上大学的人也要和去年柳侠他们一样回荣泽高中一趟,和老师照相留念,时间是八月二十号。   到了这天,柳海、苏晓慧、柳葳和柳蕤四点就起床了,苏晓慧该回去上班了,妊娠反应再厉害,也不可能现在就请假不上班,柳川已经把她的情况去跟王占杰说过了,今年开学不会安排苏晓慧再带三年级毕业班。   柳葳和柳蕤跟柳海一起去荣泽玩两天,他们平时出去的机会太少了,现在柳海没有任何负担了,可以带他们在荣泽看看。   猫儿已经去过江城和春城这样的大城市了,还去荣泽住过好几回,柳侠又在家,他就不去了。   接下来的三天柳侠和猫儿玩的非常开心,除了练字,猫儿差不多所有的时间都在跟着柳侠学偷鸡贼一样的登山步。   第四天黄昏时候,柳海他们回来了,他带回来的几个消息,让柳侠的心情剧烈起伏。   让柳侠特别高兴的是,楚小河被阳城师专录取了。   还有一个算是和他们有关的好消息:望宁高中虽然已经改成了职业高中让望宁人绝望了,望宁初中今年却出人意料的有两个女生考上了小中专。   最后一个消息是柳海回到他们自己住的窑洞后,又想办法让柳葳把柳魁和秀梅叫过来才开口讲的。   “俺二哥添了个妞,十三号那天添哩,十天了。”   大家都吃了一惊,秀梅问:“原来不是说预产期是九月十几号吗?咋提前这么多哩?”   柳海说:“我跟柳葳俺几个从俺二哥那儿出来,碰见二平叔了,他说刘冬菊因为隔壁哩小孩儿歇晌时候哭,跟人家大吵了一架,那天俺二哥去矿上不在家,她觉得自己受了欺负,跑矿上去找俺二哥。   那天是上头哩领导去矿上检查工作,可重要,俺二哥哩字好,跟着领导做记录。   刘冬菊去哩时候有人拦着她,让她等一会儿,她又跟人家吵起来了,二平叔说,拦她哩人是个小妮儿,刘冬菊就说人家是故意不叫她见俺二哥,想勾引俺二哥哩,骂人家不要脸破鞋啥哩,最后就打起来了……”   秀梅说:“亏她以前还当过老师哩,咋就不知道丢人?”   柳魁说:“小海,你把我跟您嫂子叫过来,肯定不光是想跟俺俩说这事,刘冬菊是不是趁着你去,又敲着边梆儿提啥出格哩要求了?”   柳葳气愤地接过话说:“她说摆满月酒得搁望宁哩饭店,要是不搁望宁,就是俺二叔嫌弃她生哩是妮儿;她妈搁那儿伺候她哩,她妈说她生哩孩儿以后姓柳,是咱家柳家哩人,咱家不去人伺候她闺女,她就忍了,摆酒哩钱咱家得拿出来。”   柳侠差点跳起来:“满月酒得搁望宁摆?啥意思啊?”   柳家岭附近村子几乎没有摆满月酒的习惯,因为穷,摆不起,乡亲邻居最多就是送几个鸡蛋去表示一下。   添孩子的人家也不用回礼,反正大家都一样,人家家生孩子的时候自己多送几个鸡蛋还回去就行了。   但望宁附近都会摆满月酒,尤其是家里第一个孩子是男孩儿的时候,再穷的人家也会意思一下做几桌饭招待亲戚和乡邻。   但柳侠他们从来没听说过满月酒要在饭店里摆的,望宁以前就一个国营饭店,现在倒是有两三家烩面店,但都很小,都是只有一间房。   本地人结婚时候酒席还稍微讲究点,招待的也只有亲戚;满月酒不同,只要上了礼的,不管上多少,哪怕就是一毛钱,也都是全家老少全部出动去赴宴,酒席动辄就是十几桌,望宁哪个饭店能坐得下那么多人?   柳魁说:“您不知道,我搁那儿捡石头哩时候听说,这两年望宁附近很多人往北乡倒卖煤赚了钱,去年有一家孩儿结婚时候请哩国营饭店大师傅掌勺,很长脸,今年就又有几家结婚和摆满月酒哩跟着学,最近不再是把大师傅请家里,是在国营饭店做,酒席就摆在饭店和门外街边上,门外哩一桌少收两块钱。   可一共也没几家这样办过,搁家找村里人帮忙做比饭店里便宜哩太多了,有几个人愿意花那冤枉钱?咱家啥条件,刘冬菊就想跟人家一样,真是……”   猫儿一动不动窝在柳侠怀里,他知道大人们说的是谁,他觉得心里有点害怕,为啥害怕,他也不知道。   柳侠拍拍猫儿的背,和他顶顶额头:“你是咱家哩孩儿,他以后有妮儿了,正好,他老了也有人养活他了。”   猫儿抱紧柳侠的脖子,不说话也不动。   柳侠就那么一直轻轻拍着他,不时蹭蹭他的头发或亲一下额头。   柳茂又有了孩子,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永远瞒着猫儿,还不如一开始就让他知道,知道这件事对他不会有任何影响,甚至有可能是好事。   柳海问:“大哥,咱真得出二哥摆满月酒哩钱?要是他搁五道口做还中,要是真搁望宁,那得多少钱啊?”   柳魁问:“您二哥咋说?”   柳海说:“俺二哥送俺几个出来时候说,回来不用提他添妮儿哩事,全当俺今儿就没往他那里去。”   柳魁和秀梅交换了个眼神,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小海,小葳,小蕤,记着,不准搁您爷爷奶奶跟前提这件事,啥时候我说了,您才能说。我这两天找个理由出去一趟,回来再决定咋办。”   柳侠说:“有啥决定哩?大哥,刘冬菊家好排场叫她自己出钱,想咋弄都中,咱没钱,她想闹就叫她随便闹吧!”   柳魁说:“孩儿,您二哥得跟她过一辈子哩,咱能帮上哩,就尽量不叫他们生气。   不过,我这回得先去看看情况,人家说不养儿不知道报娘恩,要是刘冬菊生了孩儿,打算以后经常回来看看咱叔,也有以后照应咱叔哩心,我就劝劝她,搁五道口摆酒,钱咱家出一部分;要是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根本不打算进柳家岭一步,还坚持非搁望宁摆酒,那她随便吧,咱一分钱也不会出。”   第三天,柳葳开学,因为是升初中了,柳魁说他想去见见柳葳的新老师,和柳葳一起去了望宁。   午后最热的时候,柳魁和柳川一起回来了,柳川带回了柳海所有需要办的手续,他们还带回了柳凌和曾广同的信。   还有一张二百元的汇款单,柳凌寄的。   柳魁念完曾广同的信后,柳川暗暗的松了一口气,他身上还带着自己工资攒起来的一百五十块钱和跟同事借的五百块,这是XX美术学院要求交的额外费用。   曾广同的信里除了恳切的请求柳长青他们和柳海一起去北京,还专门交待,不让为柳海准备任何东西,他那里什么都准备好了。   最后的几句话非常重要,他说,学校对贫困学生有特殊的政策,柳海这样的情况,到学校只需要如实填报家庭状况,那部分额外的费用会全部免除,如果柳海以后成绩好,还会和柳侠一样每学期都能拿到奖学金。   家里人这才知道原来柳海每年还要单独交六百块钱。   柳长青看着柳川,半天没说话。   柳长青让柳魁写信谢绝了曾广同的邀请,说过两年再说,今年家里有点事,他们不方便出门,其实,他们就是不想去给曾广同添麻烦,也舍不得买车票的钱。   晚上在柳侠他们住的窑洞,柳魁跟除了父母和二叔之外的所有人说,柳茂闺女摆满月酒的事,他决定瞒着父母,一分钱也不出。   在五道口,柳魁听了刘冬菊母女两个小时的哭穷、摆功劳和自恃高贵都没有流露出半点愤怒。   柳茂是他的兄弟,为了柳茂,他可以忍受很多。   但当刘冬菊一脸鄙夷的看着柳茂说:“你会弄啥?没一分钱哩本事,干了这么些年连个小领导都没混上,让你跟人家样倒卖点煤赚点外快都不会,嫁给你我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柳魁站起身对刘家母女说了一句:“俺兄弟从来都不是个死缠烂打哩人,您既然这么嫌弃他,不知道您为啥还一直搁这儿?”说完就转身回来了。   柳侠原来不知道柳海那张单独的通知单,所以没把自己攒的三十七块钱拿出来,他有很重要的用途,不是非常紧急的事情,他不打算改变自己的计划,但现在他知道,家里比他想的更困难,所以他临走之前偷偷把钱放在了柳长青的枕头下,身上只留了两块钱。   他和柳海的车票柳川已经买好了。   猫儿这个暑假简直太快乐了,小叔每天都在身边,每天都陪他一起练字,教他算术题,陪着他在凤戏河里打水仗练习狗刨儿,教他跳好看的舞,晚上搂着他睡。   猫儿没听说过天堂这个词,如果知道,他肯定觉得自己生活在天堂里,如果小叔永远不用离开,猫儿的天堂就永远都在。   柳侠是和柳海一起出发的,柳魁带着一群孩子把他们送到望宁,柳川送他们到原城火车站。   柳海乘坐的是春节时柳凌和陈震北他们坐的那趟车,比柳侠的早三个小时,柳川送走他,又等着柳侠上车,才一个人在后半夜开车回荣泽。 第55章 毛建勇的生意经   柳侠因为离开家、离开猫儿而导致的低落情绪在推开寝室门的那一刻被惊飞了。   他看到沙永和、黑德清、毛建勇床上都放着一个特大号的包,云健在自己的床上被各种磁带包围,怀里还抱着一个红色的收录机,正发出虽然不大但足以让人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声音。   几个人高兴的和柳侠打着招呼,黑德清接过他的皮箱直接放在那张空铺上说:“我们以为你退学了呢,怎么到现在才来?小五正准备开张营业呢!”   柳侠傻呆呆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寝室怎么忽然就改了批发市场呢?   张福生笑呵呵的的给他解释:“小五带了一千多盒磁带来卖,磁带是他自己家做的,都是现在最流行的歌,比外面商店卖的便宜一半,我们每个人都挑了好几盒,你要不要?”   柳侠抹了一把汗:“当然不要,我家又没录音机,要磁带干嘛?”   毛建勇说:“行,七儿不要,你们都挑过了,我现在开张了啊!”   黑德清和詹伟马上跑着放消息去了。   柳侠汗淋淋的坐在张福生床上翻弄那些磁带,他发现,这些磁带全部都和商店里卖的正品一样包装漂亮、做工精细,不同的是这些磁带不是哪一个歌星的专辑,而是现在那些最流行的歌曲的集合,还有一部分是柳侠从来没见过的,磁带包装纸上的画面光怪陆离,上面写的名字是“荷东的士高”、“猛士的士高”、“野人的士高”、“发烧的士高”……   柳侠看着费翔炫目的红衣裳、程琳甜美可人的样子,感到非常震惊,他知道有原声带和复制带,他一直以为复制带是非常低劣粗糙的东西,可毛建勇带回来的这些各种流行歌曲大集锦,肯定不可能是正规的原声带,但却依然外观漂亮细致,音色纯净平稳,比起云健在外面买的一点都不差。   外面最流行的磁带已经卖到十二块钱一盒,毛建勇的一律五块,不还价,三天不到就被抢购一空。   韩彤第一次给他弟弟买了五盒,第二天过来给他弟弟的同学和他自己的朋友们买了五十盒,大部分都是‘的士高’系列的,因为这些磁带上的音乐江城还没有,他拿回去一放,朋友们都非常喜欢。   不过,在其他人因为买到便宜又称心的好磁带而惊喜的时候,219的人当初高兴激动的心情却越来越淡,反而对毛建勇生出了点说不出的其他情绪。   219除了柳侠,其他几个人都买磁带了,包括张福生,他一下买了三盒‘的士高’,因为乔艳芳他们组织周末舞会时候要跳快节奏的集体舞和交谊舞,每次都得两个人守着录音机负责换带和倒带,挑其中适合跳舞的那几首来回放。   而毛建勇有三种带都是只收录同一节奏类型的歌曲,非常适合舞会时候用。   云健每样都要了一盒,花了一百多;黒德清和詹伟也都买了好几盒,张福生把适合舞会用的各买了一盒,准备送给乔艳芳。   所有这些,毛建勇都是一分钱也不便宜。   柳侠一直认为好朋友之间是不应该把钱和东西分得那么清楚的,那样太生分了,这件事,让柳侠觉得毛建勇很不近人情,寝室其他人当然也都有同样的感觉。   但毛建勇坚持到底,每拿出一盒磁带,一定要收回五块钱。   不过,柳侠他们也仅只是心里不舒服,并没有表现出来什么,毕竟,算起来,在毛建勇这里买比在外面商店买便宜的太多了。   毛建勇也跟没事人一样,每天撇着他怪腔怪调、软不拉几的温州普通话和他们一起去上课吃饭。   星期六中午,柳侠和云健练机械舞热得浑身湿透,看时间差不多了,俩人就去水房用凉水冲了个澡,回来正换衣服,毛建勇忽然说:“下午下课后都别安排其他活动啊,我晚上请客,咱们去鸿宾楼搓一顿。”   睡眼惺忪的几个人眼神瞬间就清澈通透了,一个个都直愣愣地瞪着毛建勇。   鸿宾楼是他们学校附近最好的一个饭店,出入的都是他们眼中的社会成功人士,囊中羞涩的大学生们是绝对不会去那里吃饭的,即便是对家庭条件比较好的毛建勇和黒德清,鸿宾楼也有点过于奢侈了。   毛建勇翻了个白眼:“看屁啊,就是鸿宾楼,柳侠,你别找借口跑啊,图书馆的书跑不了,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去看,鸿宾楼我可不会天天请,今天吃不上,过后我绝对不会给补的。”   柳侠看了看另外几个人,说:“放心吧,我没打算给你省。”   其实柳侠心里不想去,吃饭管饱就行,吃那么贵的地方,不是糟蹋钱吗?但其他几个人都很兴奋,他也不好扫兴。   在鸿宾楼,柳侠第一次知道,原来饭店还有单独的叫做雅间的地方。   毛建勇坚持让每个人都点一个自己喜欢的菜。   云健第一个点,毫不客气的点了一个五块钱一份的大盘红烧排骨。   德清点了个糖醋鱼,江城的鱼因为伟人的一首词而名声大噪,他点的这个菜非常符合其他几个人的心意。   詹伟、张福生对吃毛建勇这个大户也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都是拣着价格高的肉菜狠狠的点。   柳侠点了一个清炒空心菜,因为这个最便宜。   沙永和点了一份姜汁皮蛋。   毛建勇看他们点完,把菜单拿过去说:“我前几天赚了你们那么大一把,你们今天都不想吃回去吗?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服务员,沔阳三蒸,皮条鳝段,东坡肉,散烩八宝,格瓦斯来二十个,先这样,不够再要。”   柳侠被那一大桌五颜六色的的菜和饮料给震住了,这得多少钱啊!   毛建勇给一人打开一罐格瓦斯:“来,碰一下,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前边,这是我做生意赚了钱请兄弟们吃饭,不是赔礼道歉的,我做生意赚钱天经地义,没做错的事我绝对不道歉,来,先喝了这杯咱们再说。”   几个人都热坏了,冰冷的格瓦斯一口闷下半罐子,连脚心都是清凉舒服的。   毛建勇让大家吃菜,同时解释他今天请这顿饭的初衷:“我刚才已经说过,这顿饭是我卖磁带赚了钱请兄弟们吃饭,而不是赔礼道歉。   我知道我把磁带用和其他人一样的价格卖给你们你们心里不痛快,不过,你们听我说,要如果我说完了你们还不痛快,我就把你们的钱一分不少的给退了。”   几个人不由地都停下了手里的筷子,惊讶的看着毛建勇,却没人开口。   毛建勇接着说:“我的磁带卖的比商店便宜一半,质量和他们一样好,而且我选的歌曲都是你们最喜欢最想要的,也就是说,如果你们不想着这些磁带是我这个同寝室的哥们儿卖的,你们应该很高兴自己买到了物美价廉的东西。   现在,你们省了钱,却还心里不痛快,只因为我们认识,是熟人,觉得我应该用比其他人都更便宜的价格把磁带卖给你们,或者干脆不要钱,兄弟们,我说的对不对?”   几个人被说破了心事,有点不好意思,互相看了看。   黑德清点点头:“有点吧,但也不像你说的那么严重,有时候想想你给我们的磁带一整盒都是我们喜欢的歌,不用像其他磁带那样来回倒带挑自己喜欢的听,还比去外面买便宜那么多,也挺高兴。”   毛建勇点点头:“反正我知道你们心里对我有意见。兄弟们,这是不对的,为什么呢?   先不说我的磁带是有成本的,就只说我们是熟人这一条,你们想想,因为我们是一个寝室的,关系最好,所以我不要你们的钱或给你们再便宜两块。   那对面218呢?宋岩和七儿关系特别好,他会想让七儿给他以和你们一样的价钱买,对不对?   就是没有宋岩,218,还有咱们隔壁217、221的,平时咱们关系都不错,我如果给你们一个价,给他们又一个价,他们肯定心里也不舒服。   如果我也给他们便宜,那咱们系的同学呢?还有你们老乡呢?你们老乡寝室的人或好朋友再托他们让你们给买,那我给不给便宜呢?如果都便宜了,那你们不还是和其他人一样吗?”   柳侠想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云健说:“我靠,让你这么一说,你丫赚了兄弟们的钱,还有理的不行,是不是?”   毛建勇说:“云健你不应该这么想,你应该想的是你在我这里买,比在外面买省下了六十多块钱,而且我那些磁带收录的歌曲,都是以前你想要却没办法同时得到的,这么一想你不就高兴了吗?   可你们偏偏不这么想,那按你们的想法,我吃苦受罪地那么大老远的把东西温州捯饬到江城,让你们提前挑选,让你们便宜那么多钱买到手,最后却跟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似的,把你们一个个都得罪了,你们觉得这应该吗?”   詹伟笑笑说:“我们老想着咱们是一个寝室的兄弟,平时关系这么好,你收我们和别人一样的钱,却没反过来从你的立场想这件事,所以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毛建勇说:“对啊,所以说这次的事情是你们的问题呀,我爸爸经常跟我说,在商言商,这次带这一千多盒磁带,是我第一次独立做生意,是我拿暑假里赚的钱跟我爸爸批发的,虽然他给我的是最低价,但也是有本钱的,我必须把自己的本钱还有船票、火车票以及我为了带这些磁带受的辛苦给赚回来。   我爸爸经常和香港人做生意,他们最常说的是:大家合作,每个人都只能赚属于自己的那份钱,不要眼红别人的,要想着怎么在赚最多的情况下,还能为以后的生意铺路,这样才能生意越做越大,钱越赚越多。   如果不守信用,活做的太劣质,以后就没有人要我们的货;如果我们眼红香港人只是给我们提供点母带就能拿到大头,我们就得不到最新流行的歌曲和电影,这样的结果,是大家都没钱赚。”   几个人听的都有点发呆,觉得毛建勇说的有点不近人情,但又很有道理。   毛建勇忽然问黒德清:“你们家给人家介绍煤,肯定自己也卖煤,你们卖给亲戚朋友煤要钱吗?”   黒德清明白毛建勇的意思,他据实回答:“我爸爸和我两个叔叔合伙包了一个矿,给他们同学的煤价比其他人稍微低一点,很少,就是你说的,要不生意就没法做了,价格相差太多,一旦传出去,不但讨好不了人,还得把一圈人都给得罪了。   我爸他们刚开始吃过这种亏,满心欢喜地觉得自己做了个大好人呢,最后把自己弄得没办法收场,亲戚和朋友还都不满,里外不是人,后来他们商量了一下,趁着春节放假,过完年回来后就宣布了新规定,好几个朋友都掰了,不再来我们家矿上进煤,但过了几个月又都回来了,因为别家的矿连那一点优惠也不给他们。”   几个人都是心思还很单纯的大学生,毛建勇话里的道理他们想想也就明白了,想开了,心里也就不再有疙瘩了,几个人开始狼吞虎咽的吃菜。   柳侠特别喜欢吃东坡肉和皮条鳝段,还有那个粉蒸肉,和柳凌做的一样好吃。   他想,要是猫儿在就好了,猫儿那么瘦,还总是馋的很,一次吃‘老古龙’和麦季鸟能吃二三十个,肯定也爱吃这些。   以后,自己也应该和三哥、五哥他们一样,学做几样好吃的菜,逢年过节做给家里人吃,那个小馋猫吃自己做的菜应该会更开心吧?   毛建勇把话说出来,自己也不堵心了,放松心情和几个人聊他爸爸的生意经:“你们以后要是也自己做生意,一定要提前把规矩立好,亲兄弟明算账,这个是最重要的,要不最后不但做不了好兄弟,还会成仇人哦!   再就是最好不要用亲戚和朋友在自己厂子里做工,很麻烦的,本来是好朋友最后闹翻脸,不合算;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质量,就算是盗版、仿制也要做出水平,这样你才有信誉,有了信誉就不愁没有客户……”   柳侠觉得自己是永远都不可能自己做生意的。   不过他想到了柳钰说过,马德英刚开始办厂时用的亲戚家的孩子,好像现在都走了,虽然说不上反目成仇,可也差不多。   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家和马德英的关系是最特殊最亲近的,所以不管是干活还是报酬,他们都觉得自己理应受到更多的照顾,结果和他们的期待不一样,最后便生出了各种抱怨和诸多龃龉。   所以他觉得毛建勇的话可能确实有点道理,尤其是他关于质量和信誉的说法,柳侠也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做生意干工作就是做人的一部分,诚信是做人的底线之一,当然也是做生意和工作的基本道德。   云健在暑假里一直在找人学习和切磋霹雳舞,他家刚买了一台松下彩色电视机,还买了一台录像机,他找到了几盘专门跳霹雳舞的录像带,其中有一盘是迈克杰克逊演出时的现场录像,云健可以说是为之疯狂。   他现在是重点大学的大学生,父母对他百依百顺,暑假学霹雳舞,也不再被当成不务正业,而成了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典范,亲戚朋友见了都是一顿夸奖,羡慕得不行,让云家父母大感欣慰。   回到江城,云健的热情不减,他急需找人显摆一把,可他们学校又不是艺术院校,在校园里跳有卖弄炫耀之嫌疑,于是寝室就成了他的专业演出场地,219每天都要经受无数遍‘的士高’狂野的洗礼。   柳侠发现,云健现在的水平甩他一大截。   云健和其他几个人都觉得霹雳舞就应该和电影上那样,一群人一起跳才带劲,所以云健就继续抓着柳侠不放,每天热心的做免费教练。   柳侠其实非常想继续跳,但又对十二月就要进行的英语考试有压力,所以只肯每天午饭后和云健一起练习,晚饭总是快速吃完,好逃脱云健的魔爪跑到图书馆去看书。   星期六吃完晚饭他又打算跑,被黑德清和张福生给抓了回来,几个人对着他一顿数落:“你是在致力于把当代大学生打造成标准的书呆子形象吗?”   “不会休息的人就不会工作,我们伟大的革命导师的话你都不听了吗?”   “我们现在是大学生,大学生,懂么?大学生代表自由、热情,知识和潮流,不要老把自己往农民伯伯上靠,一天到晚只知道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   于是,柳侠又恢复了每天午饭和晚饭后跟云健一起飘来飘去、蹭来蹭去的生活,只是那些需要较大空间才能做的“风车旋”各种旋依然不能实现,这让云健很郁闷,让柳侠很庆幸。   他也觉得那些动作很带感,但他不想让自己的衣裳破那么快。   云健经过几乎可以说是专业的练习,现在跳的确实非常棒,他有自己的体会在先,指导柳侠时就能直指动作关键,让柳侠不走一点弯路。   可能跟以前长年的跑山路有关,柳侠的运动感觉非常好,动作出来潇洒漂亮,他随意的连续后滑和“爆砰”结合,跳出来的感觉让同寝室几个人都看呆了,他模仿杰克逊飘着太空步扶着礼帽装酷的动作让附近几个寝室围观的人口哨声一片。   云健一副专家的说:“这还是穿的衣服不对呢,要是穿上条紧身斑马裤,再弄个金色爆炸头,那效果更震撼。”   柳侠对紧身裤和爆炸头敬谢不敏,他现在基本就是两件T恤、两条发白的牛仔裤换着穿。   柳川送他和柳海去原城坐火车的时候,带着他俩在原城火车站的批发市场转了一圈,那批发市场真叫一个大,卖衣服的摊子铺满了好几条一眼看不到头的大街,柳川给他俩一人买了一条牛仔裤。   柳侠发扬了毛建勇还价时的厚脸皮精神,把要价十五一条的硬是给搞到了十五两条,过后还在想,要是毛建勇在没准可以再省几块钱,让柳川和柳海都对他刮目相看。   和云健一起跳霹雳舞,柳侠纯粹是因为喜欢和好玩,他如果知道有朝一日要被学生会那一帮学长学姐给抓到迎新晚会上现眼,打死他也不肯学的。   不过,现在已经晚了,他被张福生和詹伟架着胳膊按在凳子上,乔艳芳和另一个女生在他脸上涂涂抹抹,柳侠被那股子香味给呛得直打喷嚏。   乔艳芳收了粉盒,歪着头眯着眼睛,端着柳侠的下巴端详了好一阵,非常满意自己的作品:“嗯,真好看,如果不是你比我小四岁,我现在就直接撒开脚丫子追你了。”   柳侠嘴唇被抹了东西,他不敢闭嘴,但还是很高兴的对乔艳芳说:“唯(没)关系,我嗯(们)那里说,女大三,奥(抱)金砖,我务(不)嫌弃你。”   乔艳芳咯咯笑起来:“哎,看不出来啊,七儿,你还挺会占姐姐们的便宜,我一直以为你老实的很呢!”   张福生把柳侠拉起来推到桌子上的镜子跟前:“这年头像我这样的老实人不好找啦。”   乔艳芳装作没见张福生的话,拿出一个镜子举在柳侠面前。   柳侠一看到镜子里面那个红嘴巴妖怪就跳了起来,手背一抹嘴就往外跑:“这也太恶心了,老子又不是女的,我不跳了。”   从门外抱着衣服进来的云健正好把柳侠堵着,他看到柳侠右边腮帮子上那一抹红,吓了一跳,又看看柳侠被描的又粗又黑的眉毛,大笑起来:“我说乔艳芳,你这什么眼光啊?我们这么一位玉树临风的翩翩美少年怎么让你们给画成白骨精了?”   柳侠被几个人摁着又把脸上的东西都给擦了,只在两个颧骨上擦了点腮红,这就已经把柳侠给别扭的要死了。   但乔艳芳她们坚持,说要不被舞台上的灯光一照,那脸都跟死人脸一样瘆人。   云健、柳侠和其他系五个男生穿着松儿吧唧的军训服装跳的霹雳舞让晚会现场掌声震天疯狂一片。   柳侠下场后换衣服,发现只有不足五分钟的时间,他把借张福生的那套军训服装都快给湿透完了。   云健气喘吁吁地对柳侠伸出大拇指:“你绝对是临场发挥型的,你以前说你在高中最好成绩是全年级八十多,我还不信,今儿信了,超水平发挥啊,地球引力对你都快不起作用了。”   另外几个和他们临时组队的人过来,也都夸柳侠跳的好,几个人也都是二年级的,和云健一样也是去年看了电影后特别喜欢霹雳舞,他们用在这上面的时间都比柳侠多得多,不过他们都觉得云健和柳侠跳的最好。   云健和那几个人商量着要不要也组织个社团。   柳侠先声明他不参加,高兴时玩一把可以,把业余时间都用在这上面,他可不愿意,他在图书馆给自己罗列出来的书至少还有一百本没时间看呢!   几个人正商量着要不要直接回寝室楼冲个凉水澡的时候,韩彤领着几个人过来了,他把一个个子不高的男孩子一把推到柳侠和云健跟前:“刚才他们跳什么样你也看见了,现在你自己问问,看人家是不是每学期都是最高奖学金。”   柳侠和云健一下就想到了这男孩子是谁,云健笑着对他说:“你是韩阳吧?来,对着他,他才是回回拿一等奖的。”   柳侠嘿嘿笑着说:“系里拿一等奖的好几个呢,每天多看一会儿书就行了,嘿嘿,你也喜欢跳霹雳舞啊?”   韩阳用带有浓重江城口音的普通话说:“喜欢有屁用,家里和老师都不让跳,说我们不务正业,你,你真的每次到考全专业第一?”   柳侠挠挠头:“我们专业人少,不像高中,一个年级上千人,我高中时最好成绩是全年级八十多。”   韩彤一看柳侠没能领会他的精神,话题好像有和他预想的方向背道而驰的趋势,马上把韩阳拉回了身边:“我没骗你吧?柳侠每学期都是第一,听见他怎么说没有?每天多看一会儿书就行了,他就是每天比第二名多看一会儿书,所以他是第一,你要是考到我们学校,你不用得第一,你倒数第一天天跳舞我都不会再说你一句。”   柳侠心里说,辅导员这是什么狗屁要求啊,即便是重点大学,倒数第一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吧!   国庆节后一星期,柳侠接到家里和柳钰的来信。   柳钰说:我和柳淼、建宾前天回家的时候去看二哥,我到那里还没十分钟,刘冬菊竟然从娘家回来了,我还以为她是回来和二哥离婚的呢,谁知道她居然吊着个脸坐在床上让二哥去给她做饭。   二哥一直坐着跟我们几个说话,没搭理她,她就把床边的一个凳子给踢翻了,小孩儿哭的时候,我听见刘冬菊喊她娜娜。   我在那儿就停了不到一个小时,二哥出来送我们的时候,我对他说干脆离婚去球,这种女人恶心死人不偿命,二哥笑笑啥都不说。   幺儿,看那样子刘冬菊是一辈子也不打算来柳家岭一趟,更不会养活俺伯了,二哥要是一直不离婚,以后肯定也就没法管俺伯。   我想好了,以后俺伯我自己管,全当他就生了我一个儿子,要是孙玉芳结婚后敢不孝顺俺伯跟俺大伯俺娘,我一天也不会和她多过,马上离婚……   柳钰上一封信说,刘冬菊母女因为柳魁那句话,非要柳茂给她们一个说法,就是让柳茂回去找柳魁去,给她们母女俩出口气,不然就不过了。   柳茂肯定不可能回去找柳魁。   事实上,她们母女二人的话没说完,柳茂就起身去上班了。   刘冬菊不顾自己正在坐月子,撵着柳茂又哭又骂又打,大闹了一通后,刘冬菊她妈去雇了一辆三轮,拉着刘冬菊和刚出生十来天的孩子回了娘家,并且放出话永远也不会让她闺女回来了,所以满月酒啥的也就没了下文。   当时柳侠也以为,刘冬菊既然那么嫌弃柳茂,柳魁又把难听话当着她妈的面说到她脸上,柳茂还不肯替她讨回颜面,她一定会十分傲气的要求离婚吧,没想到,她居然自己回来了。   “给脸不要脸!”柳侠轻轻的骂了一句,打开了家里的信。   柳魁说,家里一切都好,这一个多月家那边下了两场偏小点的中雨,这种强度的雨对他们那里的坡地是最合适的,地里有了足够的墒,又不会冲毁田地,今年的秋粮应该会比往年好很多,让柳侠不要操家里的心,只要自己吃好喝好就行了。   柳侠知道,从大哥的信里永远不可能看到任何不高兴的事,家里真实的情况,他只能从因为柳魁疏忽没有交待的太详细而露出口风的柳钰信里了解一点。   他把自己靠得舒舒服服半躺着,然后打开了猫儿的信。   小叔:   我是猫儿,我和小蕤哥今天放秋假了,放学前,关老师给俺全班每人发了一个糖,可甜,不过没有五叔的糖甜,大伯说,关老师和柳老师明天结婚,给我们发的是喜糖。   我今天摘了一大捧枸杞子,都可红可好吃,我可想给你吃,可你不在家,我没法给你。   我天天都可想可想你,你也要天天都可想我啊!   此致   敬礼   柳岸   198*.9.30   柳侠把信看了好几遍,又把猫儿坐在秋千上的照片拿出来看了一会儿,在小脸蛋上轻轻亲了一下,心里想:你才七岁,那么小,你想我的,肯定没有我想你那么多。 第56章   柳侠在迎新晚会后又忙了好几天,因为学生会和各个社团招新,他们的公告大部分都出自柳侠之手,介绍人就是乔艳芳。   乔艳芳后来发现柳侠确实忙,她这么做让柳侠每天晚上固定的读书时间都被占用了一部分,她有点过意不去,就许诺等学生会招新完毕,他们组织几场舞会,她负责教会柳侠跳交谊舞,以后再有人找柳侠写东西,她也会负责挡驾。   柳侠其实对跳交谊舞一点兴趣也没有,两个不认识或者说不熟悉的男女搂在一起慢慢晃,他看不出有什么意思,哪有霹雳舞跳起来酣畅淋漓的痛快劲。   不过他们寝室几个人都非常支持,起哄说要是乔艳芳食言,以后就不再也让七儿给学生会扛长工了。   乔艳芳说:“绝对不可能,我们校学生会的成员都在积极学习,争取多学几种花样来,到时候,小学弟们,姐姐带着你们玩哦!”   乔艳芳还给云健找了个练习霹雳舞的好地方,学校的小礼堂平时晚上没人,她和负责这块的老师谈好了,给云健他们一把钥匙,只要小礼堂不举行活动,他们随时都可以用。   柳侠终于开始练习霹雳舞中那些大幅度的地面旋转动作了。   柳海和柳侠现在半个月一封信,柳海对自己的大学十二万分的满意,艺术生单独的那部分学费学校审核了他上交的家庭状况表以后当即就全免了,他现在每个月都有助学金,但没柳侠的多,每个月二十六块钱。   不过柳海和柳侠一样,根本花不完,每个月都能换上十块钱左右的现金。   柳海在学校宿舍有床位,但大部分时间都还住在曾广同家里,倒座里又有一家搬走了,曾广同的房子更宽敞了。   他们住的那个四合院整个都是曾广同家的,只是在他被遣返回老家期间,除了正房的三间北屋,东西厢房和倒座都被其他人占了。   曾广同回北京后曾找有关部门要求这些人搬走,退回属于自己的房子,后来街道居委会也专门来人做那些人的工作,但只有原来第一个占了他们家东厢房的那个造反派头头什么也没说,一个月后就搬走了。   其他几户也知道这是曾广同家的房产,他们占着于理不通,所以他们不吵不闹,但就是不搬。   住在倒座西屋的那对老夫妻还来了个哀兵政策,一有人找他们说他们就抹泪,说自己多不容易,活了大半辈子了,连个栖身的地方都没有。   可曾广同听说,他们在自己的厂子是有房子的,只不过那里的环境没有曾广同家好。   曾广同家宽敞又安静,院子里还有两棵西府海棠,一棵石榴树,西厢房和倒座之间的空地上还有一小片竹子,旁边还有几棵凤仙花,每到春天,一院子的花红柳绿,只是看着就让人心里舒服。   住在西厢房的是那个造反派头头的亲戚,当初就是造反派让他们住进来的,但现在这个造反派劝他们搬走时,他们却理也不理。   曾广同也没办法,总不能把他们的东西扔大街上,把人给打出去吧?   柳凌现在每个月都会去京都看柳海一次,曾广同专门和他说过柳海的生活不用他操心,但柳凌不可能心安理得的接受曾广同的帮助,所以不管柳海怎么说自己的钱都花不完,他每个月都会按时给柳海十块钱。   柳侠现在的生活平静快乐,他按照自己的计划节奏轻快的前进,偶尔增加几个音符,也都是欢快的小插曲。   阴历十月,他给猫儿的生日礼物寄走后十天,收到了猫儿的回信,小家伙居然有了烦恼:他现在的语文考不了一百分了。   猫儿和柳蕤在一、二年级混合班跟的是二年级的课程,每次考试都是双百分,所以暑假后直接上了三四年级混合班。   三年级开始,就开作文课了,猫儿对此特别新鲜,开始时也非常喜欢,因为柳成宾知道孩子们刚接触作文,肯定不怎么会表达,为了鼓励他们,他给孩子们的作文分总是很高。   因为猫儿比别的孩子小的多,柳成宾对他也更宽容。   但那种宽松和鼓励只是开始时引导孩子兴趣的一种手段,不可能一直那么不加区分的给所有学生同样的高分,开学三个月后,柳成宾开始按照学生实际的作文水平来打分。   第一次,猫儿就惨了,他得了65分,全班倒数第三,主要原因是:字数相差太多。   老师要求不少于三百字,猫儿写了几十个字就完了。   猫儿为了说明自己吃不了一百分是被冤枉的,还把自己的作文一字不差的抄了一遍,让柳侠给评理。   柳侠看着猫儿那只占了一张作文纸不到三分之一的文章,觉得头疼牙疼又心疼。   作文的题目是《我的家乡》,猫儿是这样写的:   我的家乡在凤戏河岸边。   这里有很多柿树、梨树、杏树,还有很多能结野果子的小树,还有野兔和野鸡。   我的家乡很美丽。   我爱我的家乡。   柳侠想起他小时候写《我的家乡》前老师再三强调的写作要点:   第一,要用一个著名的风景来点明家乡的位置,比如,我的家在黄河岸边;我的家在太行山下……等等;虽然望宁离黄河几十里,离太行山好几百里。   第二,要重点描绘家乡的风景和特产,这就不需要举例子了,因为每个地方的风景和特产都不一样,而且谁都知道自己家附近出产什么东西;   第三,文章最后一定要对家乡的总体面貌做一概括,然后带出自己热爱家乡的感情,结束。   猫儿每句话对应老师一个要点,他觉得自己完全是按照老师的要求写的,又没有错别字,老师凭什么不给他吃一百分?   柳侠苦思冥想了大半夜,最后终于想到了两个能够慰藉猫儿受伤的小心灵的理由,他给猫儿的回信写到:   宝贝猫,小叔也觉得你的作文完全符合老师的要求,但小叔知道,老师肯定不会给你吃一百分。   因为,作文跟别的东西不一样,是不能吃一百分的,你现在语文书上的那些课文,也是别人写的,就是他们的作文上了书,也是不能吃一百分的。   小叔的作文平常也都是吃六十分,要是不信,你问问大伯。   猫儿的下一封信就又变回了兴高采烈,他才不管给他们写课文的人吃多少分呢,小叔学习那么好,作文都是吃六十分,说明作文吃六十分就是最好的。   一贯爱显摆猫儿聪明学习好的柳侠这次没敢让寝室里其他几个人知道猫儿写的作文和他的回信,他多少有点心虚,虽然他真心觉得猫儿写这样已经非常非常了不起了。   柳侠把猫儿所有的信单独叠好放在一起,闲的时候就拿出来挨着看一遍,每次看完都觉得心里暖洋洋的的舒服,他的小宝贝真是聪明可爱又贴心。   十一月下旬,江城下了第一场雨夹雪,冬天来了。   毛建勇又开始了冬眠,不过他每天晚上都会坐在被窝里老老实实地把柳侠的笔记抄一遍,虽然大学补考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但如果能,他还是不想补:“过个春节还得惦记着补考,那感觉一点都他妈不美好。”   十二月的英语考级,219七人全体上阵,结果要到下学期才知道,柳侠心里有点不踏实,他一直记着柳凌关于学习的那些话,如果可能,他想把所有自己能考的证书都拿到手。   经过乔艳芳多次手把手的教,在踩了她不知道多少次脚尖后,柳侠和219所有人都可以熟练的跳交谊舞了,三步、四步、自由步,元旦联欢会上,柳侠和学生会的学姐们挨个跳了一遍。   柳侠和黑德清、云健是最受欢迎的舞伴,除了舞姿潇洒漂亮,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个子高。   柳侠现在已经和黑德清一样,比云健高出三厘米,这样的身高在南方人比较多的学校里是非常显眼的。   原来买的牛仔裤柳侠为了不破坏裤型不肯剪掉长出来的那部分,现在事实证明他是非常有远见的,他的两条牛仔裤现在穿上都正合适。   发白的微喇牛仔裤配上白色或黑色的高领毛衣,简单,清爽,洋气,再加上高挑匀称的身材,柳侠现在十足十一个小帅哥。   乔艳芳抱着胳膊上下打量柳侠:“如果这小脸儿再多少成熟几分,姐姐我就豁出去老牛吃嫩草了。”   柳侠得意的吹了一声口哨,转身和云健他们一起去边上跟着自由步的音乐随意跳霹雳舞去了:就那么几个女生,他们几个如果从头跳到尾,会成为全系男生的公敌。   乔艳芳笑着和一个向她邀舞的学长旋进了舞池中央,眼睛却看着边上和一群男生随意摇摆着的柳侠:“这么招人的小学弟,不知道最后会便宜给谁呢?”   寒假一如既往的快乐。   柳长青回答柳川‘打马车轱辘’时说院子不够大的那句话,柳侠他们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的,可柳侠他们回到家时,现在住的窑洞向东已经下了二十米的土,向西也下了将近十米。   柳长青打算增加七孔窑洞,这对一个家庭而言是个非常庞大的工程,这小半年他和柳长春、柳魁除了雨雪天真不能干活,其他时间基本都是在忙这个。   柳福来也每天带着柳森和柳垚过来帮忙。   柳魁这半年没在外面找到挣钱的活干,望宁和三道河之间的公路现在又没人提了。   但柳魁一直也没闲着,除了挖窑下土,他还找时间收集了附近树上、灌木棵子上的蝉蜕;又买了一支手电筒,晚上在石头缝里捉蝎子;十月份又挖了很多白茅根。   他把这些东西拉到卫生院让王君禹帮忙看看怎么样,王君禹那时候正好有事要去荣泽一趟,就趁了一个星期天,柳川开车回来,带上王君禹,俩人一起把东西送到了县医药公司。   一麻袋白茅根,一编织袋蝉蜕,一编织袋用盐水煮后晾干的蝎子,卖了一百出头。   因为有这一百多块钱,柳长青这半年没接过柳川一分钱。   柳凌、柳海、柳侠一回到家就加入了挖窑推土的行列,猫儿和柳葳、柳蕤也没闲着,柳葳已经能和大人一样用铁锨掏土了。   猫儿和柳蕤一人拿一个小箩筐把挖出来的土往沟里运,俩小家伙每次运的土真的非常有限,和大人一次一架子车或两大箩筐根本不能比,但他们却干的非常欢快,家里人也都鼓励他们这么干。   猫儿只运柳侠身边的土,每次拿了空箩筐回来就高兴的冲柳侠笑,柳侠如果伸手捏捏他的小鼻子、小耳朵,他就扑进柳侠怀里撒个娇,要求再亲个脑门儿,然后继续干劲十足的运土。   柳长青和柳魁原本到二十二下午就要停工,柳凌他们却想趁自己在家多干点,结果一直干到阴历二十六下午,在柳魁的强硬干预下,柳凌、柳海和柳侠才罢手。   这几天柳侠和猫儿睡的特别实在,猫儿还差一点尿炕。   他们白天干的实在太累了,柳侠搂着猫儿,俩人都是一躺下就睡着了,柳侠是睡梦里觉得自己左腿有点发热,一下惊醒了,一把抱起猫儿,把正睡得香的柳海踩的哇哇叫,鞋子也没穿就冲出了窑洞,猫儿无知无觉的让柳侠把着在门口尿了一大泡,柳侠把他放回炕上他都没醒。   猫儿是整个贴在柳侠身上睡的,所以只尿在了柳侠腿上一点点,柳侠把裤头脱了随手擦了一把,很快就又睡着了。   陈震北没能像他说的放假就跟着柳凌回来,他是连长,部队不成文的规矩,越是到节假日,领导必须留值,他的指导员刚有了孩子,趁着春节休一年一次的探亲假,陈震北就得留下和战士们一起过节。   柳凌带回了陈震北的相机和好几盒胶卷,不过他们还是没有照成全家福。   苏晓慧现在已经怀孕八个多月了,拖着那么笨的身子没办法回柳家岭,柳长青也不许柳川今年回家过年。   苏晓慧的预产期是阴历二月初十左右,可她却比一般孕妇看上去笨的多,柳侠在荣泽看到她的时候差点认不出来。   原来纤细苗条的苏晓慧,现在成了一个圆球,自己洗个脚都不能,因为肚子太大,她看不到自己的脚。   柳长青和孙嫦娥元旦后特地去了一趟荣泽看她,孙嫦娥看儿媳妇实在行动不便,觉得自己应该留下照顾她。   可柳川坚决不让,快过年了,家里有那么多拆拆洗洗、缝缝补补的事需要做,还有那么多人要吃饭,不能都扔给大嫂一个人。   其实还有一条,柳川没说出来,家里的窑洞住着很舒服,柳川他们的房子却冷的要死,柳川怕住了几十年窑洞的孙嫦娥受不了。   那个寒冷的冬天,留在猫儿记忆里的除了一家人热火朝天的挖土开窑扩大家园,还有柳侠在温暖的窑洞抱着他坐在炕上给他读书、做奖状的情形。   柳侠这次给猫儿用的明信片背景是蔚蓝的大海,海边沙滩上有两个人相伴而行的背影。   因为猫儿的语文吃了八十六分,达不到“三好学生”每门都要在九十分以上的要求,所以他给猫儿的称号是“本年度最勇敢的好孩子”。   猫儿对这个称号的喜爱远远超过“三好学生”,他觉得男孩子勇敢才是最重要的。   柳葳和柳蕤分别获得“最勤奋的好孩子”和“最团结友爱的好孩子”称号。   猫儿拿着自己的袖珍小奖状往床头贴的时候对柳侠说:“小叔,我以后会越来越勇敢,我长大了还得保护你哩!”   作者有话要说:  伯:音bai,父亲。 第57章 家庭教师   柳侠开学后的第三个星期接到了柳川的信,他高兴的笑了好一会儿,才对寝室其他几个看傻子一样看着他的人说:“我三哥当爸爸了,嘿嘿,双胞胎,我一下又多了俩小侄儿。”   苏晓慧生了对双胞胎男孩儿,母子平安。   俩小家伙出生那天正好是农历的二月初二,清晨五点半落地,在那之前两三个小时,天空中雷声滚滚,这一年又是农历的龙年,所以两个小家伙的名字分别是柳雲、柳雷,取民间传说龙行云端,龙抬头而风雷动的意思。   柳侠坐在床上纠结了半个小时,终于开始给柳川写回信,他的某些计划必须做点小变动。   中原省人口密度很大,计划生育政策在这里执行的非常严厉,原城周边,包括荣泽在内的各个县区双职工家庭,除非第一胎孩子有残疾,否则几乎没有申请到二胎的可能。   柳川一下生了两个儿子,这样的大喜事,在单位不摆满月酒是不可能的,可他肯定没多少钱。   苏晓慧是在县医院生产的,虽然公费医疗报销大部分,自己也还是要拿出一些钱。   柳川因为家里半年不要他的钱,心里非常愧疚,春节时给父母、二叔和大哥大嫂以及三个孩子一人添了一身新衣服,又买了很多年货,包括给三太爷的点心和一百斤白面,他手里攒不下多少钱。   柳侠写到:“三哥,你不能把钱退给我,我根本就用不着,我一直都是拿最多的助学金和奖学金。   听我们辅导员说,下学期我们的奖学金还要往上涨,一等奖要涨到二百块,所以三哥,我有钱,吃的也非常好,要不我不会长这么快……”   柳侠把开学后领到的一百块钱奖学金和寒假一个月的全额助学金,又加上卖给黑德清菜票的十三块钱,一共凑了一百五十块钱寄给了柳川。   柳侠从邮局寄钱回来,云健正等着拉他一起去小礼堂练舞,詹伟拦住了他们:“让我先跟七儿说点事,非常重要,十分重要,是能从根本上改变七儿目前经济生活状况的大事。”   寝室几个人都支起了耳朵等,柳侠也非常期待的看着詹伟。   现在学校里有勤工助学项目,但名额非常少,一般都比较适合女生做,比如周末舞会的时候临时充当服务员端茶递水,过后打扫卫生之类。   柳侠一直希望得到一个勤工助学的机会,詹伟是学生会的,在这方面能说得上话。 。   詹伟说:“我以前跟你们提过我小姨的儿子车杰,记得吧?比我小三岁,现在上高二,原来成绩挺好,现在越来越差,我小姨和姨夫给他找了好几个老师补课,就是他。”   柳侠奇怪:“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詹伟说:“马上就有了,我小姨、姨夫给他找的老师都不肯再教他,说他自己不肯学,人家也没办法。   寒假里我妈逼着我去给他补课,我跟他以前玩的特别好,可自从我考上咱们学校,我小姨天天拿我跟他比,他现在看见我就跟仇人似的,我说什么他都翻白眼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七儿,我觉得,你教他肯定行,为什么呢……”   云健打断了詹伟:“等等,你的意思是让咱们七儿去给车杰当家庭教师?”   柳侠还没从詹伟的话中回过味来,就听到家庭教师这个词,脑海里马上出现了几个名字和电影人物形象:简.爱,罗切斯特;于连,德瑞那夫人;曼希沃(约翰.克里斯多夫的父亲),梳着复杂的欧洲十九世纪少女发型、坐在有漂亮的旋转楼梯的客厅里钢琴边的傲慢女子……   他马上摆手:“不行,那么洋气的活我干不了,那啥,咱中国有家庭教师吗?”   黑德清说:“咱国家没这个称呼,但以前有这个职业,叫私塾先生。”   张福生发愁的看看柳侠,对詹伟说:“你看看七儿那模样儿,你确定他能对付得了你那上高二的表弟?”   詹伟没能理解张福生的意思,非常满意的看着柳侠说:“对,他对他家猫儿多有耐心啊,车杰好歹是高中生,肯定比猫儿好管。”   柳侠一下跳了起来:“狗屁,我们猫儿多乖多聪明多听话,你那表弟都高二了还不知道好好学习,怎么能跟我们猫儿比?”   詹伟说:“车杰小时候也挺乖挺听话的。”   柳侠不服:“不可能,又乖又听话现在能成这样?我家猫儿什么时候都不可能变成他那德行。”   詹伟还想替自己表弟辩护。   沙永和伸出手:“打住兄弟们,跑题了,咱们现在说的是七儿是不是适合做车杰的家庭教师的问题,不是在讨论你们谁家孩子更可爱。”   柳侠说:“这根本不用讨论,当然是我家猫儿可爱。”   云健和沙永和翻着白眼看天花板;柳侠对着他俩翻白眼。   毛建勇从被窝儿里坐起来:“詹伟,谈工作之前是不是应该先谈报酬的问题啊?香港那边有家庭教师,都是按小时计费的,你打算怎么给七儿计费?”   詹伟想了想:“我姨夫以前给车杰找的,都是有点名气的高中老师,每次两个小时,三块钱,一星期有时候三次,有时候四次;咱们七儿不是老师,没有什么经验,我想……”   “打住兄弟,”毛建勇学了沙永和的口气打断詹伟:“你如果想的是七儿不是高中老师,所以钱就应该比以前那些老师少,就别说了,你的逻辑思考有问题。”   詹伟问:“什么问题?”   毛建勇说:“你小姨他们给车杰请老师补课,是为了让他能学会功课、提高成绩、考上大学,对吧?那些老师显然没做到。   现在你们想让七儿教车杰,过程和目的都没有改变,凭什么报酬要变?   你们要的就是车杰的成绩提高,如果这个目的达到了,你们何必管教的人是谁呢?你们只需要出当初你们希望达到这个成绩时认为可以付出的合理报酬就可以了。”   连柳侠都有点愣,因为他们几个,柳侠觉得甚至是他认识、他知道的所有人在听到詹伟的话时,都会觉得他不应该和高中老师有同样的待遇。   但毛建勇的话显然是对的。   云健对毛建勇说:“我发现,只要是和钱沾点边的事,你反应就特灵敏,特一针见血,你丫真他妈天生的奸商材料啊!”   毛建勇躺倒缩回被窝儿里:“七儿,少于两小时三块不干,降低身价不一定能赢得机会,自贬身价只会让人家觉得咱水平低,不值那么多钱。   即便经过一段时间,事实证明你教的不错,那时候你和他们都已经熟悉了,你肯定也不好意思要求再加钱。   所以,丑话得说在前面。”   柳侠心里的想法和毛建勇截然相反,就是一小时五毛,他也想试试啊。   这样,如果一个星期他给车杰上八个小时的课,就有四块钱,一个月他最起码能挣十六块啊,一年下来就是快二百,二百块钱在家里可以办多少事啊!   但在和钱有关的事上,柳侠跟寝室其他几个人一样,觉得听毛建勇的肯定不会吃亏,所以,他保持沉默。   詹伟晚上就回了一趟家,第二天早上一来,就对柳侠说:“两小时三块,我姨夫答应了,试用期一个月,如果车杰有进步,他说还有奖金,一个月后如果不合适,这个月的钱他也会如数给你。”   柳侠心里真如同揣了十五只小兔子,七上八下,百爪挠心,他觉得心里一点谱都没有,怕自己教不好,却又特别想快点试一下,如果可以,以后他就有固定的收入可以贴补家里了,大哥、三哥、四哥、五哥就都轻松了。   让他忐忑的还有另外一个他说不出口的理由:他还没有去过大城市人的家里,他怕自己到人家家里举止会不合时宜,让人笑话。   事实证明,柳侠想的太多了。   车杰的父亲虽然是一家大型机械厂的工程师,但他们家一点都不富丽堂皇。   柳侠想象中的波斯地毯和曳地金丝绒窗帘都没出现,旋转楼梯和钢琴更是连影子都没有,车杰的妈妈既没穿旗袍也没带珍珠耳环,红色带提花的七彩缎棉袄和黑裤子是江城大街上中年妇女最常见的打扮。   车父除了金丝眼镜多少有点显眼外,气质比王君禹和曾广同要差很多,很平常和气的一个人。   柳侠一下踏实了。   车杰的父母却一看到柳侠却开始忐忑了,等詹伟把柳侠送进车杰的房间又出来,车母马上忧心忡忡的对詹伟说:“怎么找了个小娃子,虽然个子够高,可脸一看就还嫩的很嘛,还没杰杰大吧?”   詹伟说:“比小杰小四个月,不过你们放心,他对小孩子特别有耐心。”说完了他才觉得自己这话好像有点不大对头,如果一定要说小孩子,恐怕也是柳侠对车杰来说是小孩子吧?   车家父母一点也不放心,可到了这时候也没办法了,只好坐在客厅里干等着,想着如果一会儿儿子又闹起来怎么收拾烂摊子。   车杰从柳侠进屋后就没动弹一下,他懒散的半靠在床上,看也不看柳侠,詹伟给他介绍柳侠的时候,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柳侠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硬着头皮把桌子上的数学书打开,问:“是我挨着讲,还是你先把自己不懂的地方告诉我,我有重点的讲?”   车杰眼也不睁的说:“#@¥%…………”   柳侠无奈的看着车杰,他一个字也没听懂。   詹伟是江城人,但詹伟平时和他们说话的时候都是尽可能说普通话,虽然不算太标准,但一般人都听得懂,而车杰故意的快速说江城土话,柳侠就没办法了。   不过他知道,车杰听得懂自己的话:“你是不喜欢你爸妈给你找家庭教师呢,还是纯粹是不喜欢我当你的家庭教师?如果是前者,你应该提前告诉你爸妈,如果是后者,我现在去告诉他们。”   车杰睁开眼,看到柳侠的瞬间跳了起来:“詹伟这是啥子意思?你,你……”   虽然他没说出来,柳侠知道他一定是想问“你多大了”,柳侠故意不往那上面说。   车杰虽然身材比较瘦小,但一看脸就知道比他大,他不想跟车杰纠缠年龄的问题,他坚持自己的问题:“我一次就来两个小时,不想浪费时间,现在,是我从头开始挨着给你讲一遍,还是你提出问题我有重点的给你讲?”   车杰眼神不善的看着柳侠,用和詹伟差不多的普通话说:“你不是我爸妈花钱请来的老师吗?怎么讲课你都不知道,还要问我?”   柳侠知道跟他说什么都没用,决定就顺着他这句话走,。   柳侠拿起书,翻到第一页,放到车杰面前:“从这里开始到——这里,挨着一字不落的给我读一遍,除了标点符号和书的页码,一个字都不能错。”   车杰恢复了他懒洋洋的样子重新坐回床沿上,看着柳侠一动不动。   柳侠眼睛直视着他,不说话。   过了大约三分钟,车杰拿起书,开始有气无力的念;念完一遍,看柳侠。   柳侠说:“再读一遍。”   车杰又读了一遍。   柳侠说:“继续。”   车杰一下把书扔到了桌子上,用大人教训小孩儿的口吻说:“你个小屁娃子啥意思?不是你来教我的吗?就是读,也应该你给我读吧?”   柳侠说:“我是你爸妈花钱请的老师,教课的时候老师和学生谁说了算你总该知道吧?”   车杰揪揪头发,气的想撞墙,可看着明显比他还要小的柳侠,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发作。   柳侠说:“我读,你不听,你脑子想着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没办法你;   你自己读,你再不愿意,也得把那些字看在眼里读出来,你再不认真,读个十遍八遍也能记得住自己看到的那些东西。   你说吧,是我讲,你认真的听,还是你接着一遍一遍读,直到你把这些东西背下来。”   詹伟提前给柳侠说过,车杰原来学习挺好的,高一下学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间开始逃学旷课,成绩一落千丈,他父母脾气都很绵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问他,他什么都不说。   他父母跟老师谈话后,费了很大力气给他转了一个学校,到了新学校后,他倒是不旷课了,但整天没精打采,学习也一直没有起色,前面给他找的三个老师,都是刚刚退休、经验丰富的老教师,可都是不到一个月就都提出不教了。   车杰自己不学,神仙也拿他没办法。   柳侠那时候还不知道叛逆期这个名词,他和几个哥哥都不知道这个词,也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所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想的就是最笨的办法,让车杰把书上的例题多看几遍,看得多了,意思自然就明白了,一旦他看出了门道,就会有兴趣了,有了兴趣就什么都好说了。   他在想办法努力保住这个挣钱的机会。   车杰看柳侠一点没有退让的意思,只好不耐烦的拿起书,又懒洋洋的开始念,柳侠就坐在那里看着他念。   柳侠的第一次家庭教师体验就在学生一遍一遍念例题中过去了。   柳侠回去后没向詹伟抱怨,如果不是有问题的学生,谁家吃饱了没事花那么多钱请家庭教师?   詹伟只是正好遇到他小姨想给车杰找家庭教师,而柳侠家庭条件差,需要挣钱,就好心给自己介绍了这份工作,他不能让詹伟因为好心而摊上麻烦。   车杰的父母不知道车杰和柳侠这对师生之间是什么样的情况,车杰没有吵闹的坚持完了两个小时,这就让他们很欣慰了,所以也没说柳侠合不合适,等于默认了。   以后的半个月,柳侠在学校的一切照旧,只是星期一、三、五晚上去图书馆的时间缩短了,八点就得出来,跑步半个小时到车杰家里。   他为此正式跟云健说,他以后晚饭后都不会再去练霹雳舞了,他得把这三天耽误的看书时间挤出来。   车杰的家离学校不远,他下了晚自习八点半之前就能回到家,一到家俩人就开始那种特殊的教学,十点半柳侠离开,每次都是回到寝室正好熄灯,他摸着黑洗漱一下,然后上床睡觉。   柳侠每次去,车杰都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连带着让柳侠的心情都受影响,如果不是为了那一小时一块五毛钱的高薪,柳侠真不想教这个比自己还大的学生。   柳川给柳侠回信了,没有把钱给他退回来,但柳川说:如果你再这样,三哥会生气,幺儿,你现在正在长身体,不要委屈自己。   我和你三嫂的单位都不错,不但有工资,还有奖金,我们的生活比荣泽绝大部分人都好,这样的情况下,你和咱家里人还都担心我的生活,还想着要拿钱来贴补我,让我非常难受。   柳侠回信说:以后不会了,这不是你一下生了两个儿子嘛,特殊时期跟平时怎么能一样呢?你如果宁愿去借别人的钱也不要我们的,我和咱伯、咱大哥也会很难受的。   车杰给柳侠情绪上带来的负面影响,在他收到大哥和猫儿的来信时一下就被治愈了。   大哥说家里那边今年算得上风调雨顺,庄稼到目前为止都很好;还有就是关家窑那头牛前几天生了,猫儿现在每天又有牛奶喝了。   猫儿信里说,他又长高了,证据就是柳侠去年生日时给他买的小胖猪裤子下面都不用卷起来那一个边了。   为了长得更快点早日赶上小叔,猫儿说他最近每天都吃一满碗蒸白蒿,大爷爷还给他吃了好几个野兔肝。   猫儿说:“我天天都吃这么多好东西,一定会比六叔长的还高可多,到时候,咱们过上窑坡的时候,我就能背着你了,你高兴不高兴,小叔?”   柳侠把信使劲往脸上捂了一下,又忍不住抖开看了一遍,高兴的嘴巴差点没咧到耳朵后去:“小臭猫儿!” 第58章 紧张的生活   星期天给车杰补课的时间是早上八点半到十点半,第二个星期天柳侠去的时候,家里只有车杰一个人。   “我姥姥病了,我爸妈今天不回来,我知道你压根儿就不想教我,我正好也不想学,你直接走人吧,我爸妈回来我不会告诉他们,你照样可以拿到这节课的三块钱,怎么样?”车杰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笃定了柳侠巴不得不和他较劲又能得到补课费。   柳侠听他念了半个月例题也真够了,跟这么个不死不活的高中生较劲让他非常无奈。   他想了想,说:“你不想学,我也不想教,但我不能什么也不干白拿你们家钱。 咱们商量一下,前半个小时咱们玩,玩高兴了,你后面一个半个小时认真学习,怎么样?”   车杰乜斜着眼看他:“就你?小书呆子一个,你会玩什么?”   柳侠说:“你说吧,你想玩什么,我奉陪,但只有三十分钟,一分钟都不能多,完了就开始学习,你比我还大呢,都快成年了,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车杰上下打量了几遍柳侠,然后用调笑小孩子的腔调说:“你不是老师吗?你说玩什么就玩什么吧!”   柳侠把外面号称鸭绒袄的丝绵棉袄扔在了沙发背上,然后把沙发推到靠近门的地方,把餐桌折叠起来先放在车杰的房间,几把椅子也放其他地方,把客厅腾出了一大块空地。   柳侠一摆头:“我开始玩了啊,你最好跟上。”   说着就是一个飘逸的连滑,在车杰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柳侠的身体如通了电的机器人,从左臂到躯干,再到右臂,如波浪般流动。   “你,你你……你会跳霹雳舞,啊——你居然会跳霹雳舞,哎呀%¥#……&,你教我吧,柳侠,你教我呗……哎呀,太牛了!”车杰退到自己卧室门口,身体贴在门上,不让柳侠大幅度的“风车旋”踢到自己。   柳侠只做了几个地上旋转和支撑的力量型动作,就跳了起来,然后是故意做出来的各种眼花缭乱的动作,前后不到五分钟,他已经浑身是汗。   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柳侠对车杰说:“该你了,喜欢玩什么都可以,还有二十分钟。”   车杰看了一圈,终于看到了被柳侠挪到冰箱上面的茶具,他过来给柳侠倒了一大杯水:“你先喝水,多喝点。”   这是车杰第一次用学生对老师的态度对待柳侠,不过口气更像对待小孩子。   柳侠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完,开玩笑说:“孺子可教。该你了,开始吧,过时不候。”   车杰站在那里忽然有点沮丧,有点茫然。   他玩什么呢?他会玩什么呢?三岁开始上幼儿园,七岁上学,到现在十七岁,他一直都是在读书读书,写作业写作业。   从初中开始,和好朋友一起玩耍的时间越来越少,高中上了一年多,他都不知道自己还会玩。   曾经快乐的一切随着年龄的增加,随着考大学的日子越来越近,全部都在以加速度的方式离他远去,他已经不会玩了。   柳侠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去:“我也是去年看过《霹雳舞》这个电影后,和我们寝室同学一起学的,以前都没有听说过的,更不用说会跳了,什么事都有个开始,你就乱扭就行,自己觉得像,慢慢的就真的很像了。”   车杰问:“你们在寝室里学这个,没人管你们吗?”   柳侠说:“辅导员去看过,看了俩小时,说要是有录像带,借给他,他也想学。”   车杰低下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头,这样的举动让他看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我没敢学这个,我就是去了几次同学家,听着录音机记了几首歌词,我妈就找人家家里去了,让人家以后不要总叫着我去玩……意思就是人家把我带坏了……”   柳侠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但他听詹伟和张福生说过家里干涉他们和同学交往的事,一贯老实木讷的张福生因为这个和母亲大吵了一架,差点离家出走。   所以柳侠想,那一定是特别丢脸的事,他问车杰:“你就是因为这个才逃学的?”   车杰摇摇头,又点点头:“也不全是,我妈找的是我在一中时最好的朋友,他妈为这事非常生气,他也不理我了,我跟你说你可不能跟我爸妈说。”   柳侠点头:“绝对不会。”   车杰说:“我几个比较要好的同学知道这件事后,都跟我疏远了,我几乎一个朋友也没有,我同桌对我挺好,我……挺喜欢她,可她却喜欢隔壁班一个差生,那个人就是比我高点,没你高,听说会弹吉他,其他什么都不行,学习在班上还是倒数,可我同桌就是喜欢他,我心里不舒服,没人理我,我也没人可以说……我现在不想上学,不想回家,不想看见我妈……”   柳侠没有恋爱过,和父母家人相处的方式也跟车杰的家庭完全不同,没办法给车杰提供任何有建设意义的解决方案。   他是从另外的角度来考虑这种事情的:“我妈对我们特别好,我不知道你的感觉,不过我觉得,你要是真想离你妈远点,只有一个好办法,就是考上远处的一个大学,要是你考不上大学,就得一直呆在江城,找不到好工作,就只能等着顶你妈或你爸的班……”   车杰差点跳起来: “我才不顶我妈的班呢,她那破厂,里面全是跟她一样的老女人,打死我也不会去那里上班。”   柳侠说: “那你就只能靠自己了,我知道的就是:一个人如果想要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不听别人说三道四,那就得凭本事给自己闯出一条路。   你的路,就是考大学,上了大学,你有很多时间学唱歌,弹吉他,甚至跳霹雳舞,只要你完成自己基本的课程,不做违法的事,没人管你。   我们寝室云健是京都人,他妈妈特别啰嗦,每天对他没完没了的紧迫盯人,为了摆脱他妈,他报了我们学校,我的霹雳舞就是跟他一起练的,他现在和其他系的几个同学组织了一个霹雳舞社团。”   车杰很低落:“可我都落下快一年了,追不上去了。”   “能!”柳侠斩钉截铁的说:“从现在开始,我好好教,你好好学,明天你到学校,每一节课都认真的听讲,记着,这点比什么都重要,每天晚上挤出一个小时时间预习功课,第二天上课的时候你就能集中精力听你不懂的部分了。   如果还是不懂,回来问我,以后,不是我给你讲课,改成你给我讲,讲不下去的地方,就是你不懂的地方,这些地方我给你讲,可以吗?”   车杰有点不自信的点点头:“我曾经考过全年级前五十,高一下学期第一次月考我是全年级第三十六名,可现在我觉得连数学书都看不懂了。”   但柳侠觉得,车杰大有希望。   从那天以后,柳侠给车杰补课就顺利起来。   车杰爸爸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就在柳侠又一次去给车杰补课的时候和他商量,想让柳侠以后每天都给车杰补两个小时。   他还当着詹伟他爸妈的面,让他们作证:如果柳侠能让车杰高考时候数理化成绩加起来得到这三科总分的百分之七十,不管车杰总分能不能过线,他都另外给柳侠三百块钱的奖金。   柳侠知道,车杰总体来说不偏科,文科甚至还要好于理科,但他爸妈都不想让他考文科。   他爸爸是工程师,现在工资高奖金高,他们家人信奉“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说法的,他的数理化是在这一年里面突然下去的,只要把这三科赶上来,车杰肯定能过线。   可柳侠自己的课业也很繁重,虽然他非常需要钱,但舍本求末的事情柳侠却是绝对不会干的。   他建议把上课时间调整成每周的一、三、六和星期日,星期六晚上和星期日他可以多加一个小时的时间,其他两天不行,会耽误他自己上课。   车爸爸答应了。   以后,只要不是有特别重要的事情,柳侠都按时给车杰补课,这让他的生活非常非常紧张。   四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日,柳侠把车杰的补课时间调整到了下午。   他们学校这天上午在大礼堂进行了一次专场讲座,主题是“大学生毕业新趋势——双向选择”。   这是一次完全自愿参加的讲座,但那天的场面,丝毫不亚于以前邀请到的诺贝尔获奖者演讲时受欢迎的程度。   柳侠他们都被这个标题唬住了,其他几个人也都放弃了星期天的赖床福利早早起来去占了位置。   他们之前也听到了一些有关大学生以后毕业国家不再包分配的传闻,但没有人相信这个消息,从他们考上大学的艰巨程度和周围人群中大学生所占比例来判断,他们觉得大学生还是非常稀缺的物种,不包分配,双向选择,这意味着什么呢?   从大礼堂出来后,大家讨论的很热烈。   这次讲座是他们本校一位姓李的副校长主持的,他讲的中心意思大家都听的很明白:从今年开始,进入大学不再意味着端上了金饭碗,以后能不能端上金饭碗,就看你自己的了。   测绘大学绝对是业界翘楚,但出品的学生是不是个个都是有真本事的精品人物,决定因素在学生本人。   测绘大学以前的毕业生非常抢手,那是学校过去几十年无数位老师和优秀毕业生用他们出色的专业能力为学校铸就了一个黄金的脸面,让后辈毕业生收益至今;   未来的后生者是否有这样的幸运,则依赖于现在在座的各位同学。   国家已经正式出台了大学生毕业分配双向选择政策,即:不再是国家把大学生指定给哪家用人单位,人家就必须无条件的接受你,如果你的专业水平无法让接受单位满意,人家也可以拒绝;   以后的大学,会开放学生在校期间的学习成绩单供需要的单位参考,所以,经常挂科,或仅以及格的分数取得毕业证的同学,有必要考虑一下自己未来的时间要怎样学习。   李校长还说,清华大学去年就已经向需求单位提供了学生的基本学习情况,还组织了学生和需求单位的双方见面会,让学生和工作单位进行直接的接触,让双方自由的选择自己所需要的。   测绘大学今年开始也会组织这样的活动,能进什么样的单位,就看你具备什么样的素质。   李校长又大量列举了国外在大学生就业方面完全开放自由的选择方式的例子,向他们证明,大学生毕业不包分配是国际通行的规则,让他们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说李校长的话对学生们没有触动那是不可能的,但他们确实也并不怎么担心,测绘大学是国家重点大学,同类大学中站在最高处的,去年分配还供不应求,怎么可能一夜之间便无人问津了呢?   中国有多大,需求的单位有多少,学他们这种专业的人又有多少,他们也是大概心里有个数的。   不过,最近跳霹雳舞过于投入的云健和曾经挂过三门的毛建勇还是觉得不能大意,以后要在专业课上多用点功了,要不如果过两年毕业了,居然没有单位要,那也太丢人了。   虽然云健他爸所在的单位就和他们专业对口,而毛建勇他爸对他是不是要找个单位上班也不当成一回事,但这事关尊严。   云健根本不打算进自己老爹的单位:在家被他管,好不容易进了单位还要被他领导,那感觉太憋屈了。   柳侠多少有点担心,他听人说现在很多福利好的单位都想方设法只招收自己单位内部子弟,排斥外人进入,柳侠知道自己家没什么有权有势的亲戚朋友,一切都只有靠自己的成绩来说话。   他觉得,就是再护短再保守的单位,总得需要几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来干活吧,如果他们只要一些不学无术的内部子弟,谁来支撑起一个单位专业技术方面的那块天呢?他们内部子弟要得到优厚的福利,总得有些脚踏实地干活的人把这些福利给挣出来吧!   柳侠想:自己就来做那个撑起专业技术一片天的人吧,为别人挣下福利,自己肯定也能分一杯羹。   柳侠单纯,但并不幼稚,尤其是在和他以后的生活关系非常大的工作和收入方面,他一直都非常留心。   柳川在单位里,即便不敢说是以一顶十的好手,可说他以一顶五或顶三,周围同事心里绝对会认可的,但柳侠知道,刑警队那些靠关系进去、工作能力很差的,和那些经常偷懒耍滑的人发的工资和奖金一点也不比柳川少。   当然,在金钱和福利待遇上,也没人亏待柳川。   前几天他刚收到柳川的信,公安局的办公机构已经全部迁入新址了,家属楼要到“五一”分配好房子后才能入住。   柳川给他写信前一天,单位把原来的十二间办公室和在新家属楼买了房子的那些职工的房屋统一进行了再分配,即将空出来的家属房采用自愿结合原则,需要继续住在老城的人和即将搬到新楼房的人自己协商,老职工优先,每家可以再分到两间屋子。   原来的十二间办公室由剩下的相对年轻、资历浅的人抓阄决定谁分到哪一间,结果,柳川抓到了最宽敞、光线和位置都最好的、原来的刑警队大办公室。   虽然只有一间,但比起那些老职工的两间也不差什么,面积甚至比家属房的两间加起来还大些,只是因为房间非常方正,不好隔成两间,如果硬要间隔,两间都是窄长,感觉很不舒服。   柳川说,负责让他们抓阄的是主抓他们刑警队的一位副局长,他开会前和柳川闲聊时,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抓阄这种纯粹是撞大运的事,第一个和最后一个的机会是一样的,川儿,别跟人家抢,最后一个抓还显得咱有风度哩!”   一般情况下,没有人会愿意得罪养活自己的人;当领导的人,即便不是清明公正的典范,对能干的部下通常也会多一些欣赏,多一些照顾。   柳侠他们的英语考级成绩出来了,柳侠、云健、张福生和詹伟四人过线,毛建勇、黑德清和沙永和三人很失落,不过三人决定放弃六月份的考试,等十二月再来一次。   学校已经有小道消息,四级后还有六级,可能要到明年才开始,柳侠毫不犹豫的决定继续考,因此,他刚刚轻松了一点的神经马上又绷了起来,随即就拟定了继续去旁听英语课的计划,并立即开始执行。   五月中旬,车杰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数学从过去半年多一直在30——45之间徘徊,上升到了52分。   车杰妈妈对这个成绩很不满意,但车杰本人感觉很好,他对他爸爸和柳侠说:“虽然我没考到及格分,但我自己觉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我拿起卷子脑子里一片茫然,现在我看到题就有思路,虽然我很多都没做对,可我心里觉得我其实可以做出来的。”   月底结算补课费的时候,车父多给了柳侠十块,柳侠不肯接:“等车杰高考成绩出来,您一起给我吧!”   六月底,柳侠的考试结束前一天,詹伟给柳侠带来了车父的口信,让他无论如何抽时间过去一下。   柳侠星期三上完课后告诉车杰和他爸爸,他星期五考试完,当天晚上就要坐火车回家,下次上课就要等到九月份开学了,所以,他就不再过去了,车父当时就把柳侠六月份的补课费给结清了。   柳侠吃过晚饭后跑步到了车杰家,车杰全家都在,包括他两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她们现在和柳侠已经很熟悉了,看柳侠来,都热情的和他打招呼。   车父给了柳侠一个红包,对柳侠说:“这是这四个月的奖金,杰杰期末考试数学得了六十七分,物理和化学也都及格了,我以前和杰杰他妈就商量过,如果这个学期你能让杰杰数学及格,我们就给你另外发奖金。”   柳侠推辞无效,车杰在旁边笑嘻嘻的帮他爸硬把红包往他手里塞。   就这样,柳侠拿到了他这一生第一笔奖金,回到寝室后他打开红包看了看,是一百五十块钱。   从五月份开始,云健和毛建勇就开始做全寝室人的思想工作,想219全体去海都玩一趟。   黑德清最先响应,写信跟家人一说,家里马上又给他汇过来一千块钱充作旅游费用。   沙永和明确表示他不能去,他家里人早就来信催他一放假就赶紧回家,他弟弟上高二了,让他回去辅导弟弟功课。   张福生又兴奋又犹豫,他和柳侠一样,很向往那个有无数神奇传说的城市,但又不舍得花钱,当然,他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理由:如果他去海都,就不能和乔艳芳一起坐火车回家了。   炎热的夏天,频繁倒车、长途坐车都是给女孩子献殷勤的好时机,错过太可惜。   柳侠不肯去,除了钱,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想家,想父母,想大哥、三哥想家里所有人,当然,最想的还是猫儿。   只要想起猫儿每封信最后必定有的那句“小叔,我每天都可想可想你,你也要可想我啊。”,他的心就化成了一汪水,恨不得马上把他的小宝贝抱怀里揉搓一番。   如果去海都,至少要耽误一个星期,看云健和黑德清的架势,恐怕一星期也打不住,要晚一个多星期才能见到猫儿,柳侠只是想一下就觉得不能忍受。   “我今年不能去,我六哥要回来,我不能那么不仗义,他大老远的回来了,我却跑出去玩了,不合适。”柳侠如是说。   张福生看柳侠不去,也决定不去了。   云健和毛建勇几天看柳侠他们几个都不顺眼;   詹伟和黑德清也很失落,但如果不是全寝室一起去,他们觉得没什么意思,所以最后,219的海都集体旅游计划流产。   柳侠带着他给猫儿买的遥控小汽车和两套漂亮的小衣服、一双海蓝色的小凉鞋,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第59章 柳侠的小心愿   柳川开着车,柳侠在副驾座上把头伸出窗外,老远就看到了站在望宁供销社门口凉荫里的柳魁和猫儿,车子没停稳他就跳了下来,一把抄起猫儿举了起来:“啊哈哈……,小臭猫儿,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等我。”   猫儿被抛在空中又落在柳侠怀里,大笑着搂住柳侠的脖子,有点不好意思的看着他:“我老想你嘛!”   柳侠蹭蹭猫儿的额头,扭脸笑嘻嘻的喊了声:“大哥。”   柳魁上下打量着柳侠,笑着的对柳川说:“这臭小子,窜起来可真快,我咋觉得他比咱俩还高点哩?”   柳川说:“可不是嘛,长江后浪推前浪,后来居上,咱俩搁咱家马上就成了小矮子了。”   柳侠专门又靠着柳川,使劲挺胸抬头抖了几下:“哼哼!”   柳川哭笑不得的看看柳魁,柳魁也用同样的表情看着他,然后对着柳侠说了一句:“臭小子!”   柳川捏着猫儿的小脸蛋扯:“猫儿,看长高了多烧包,你以后得长得比您小叔还高,比他还烧包,再说了,您大伯俺还都等着老了你养活俺哩,长不高没劲干活可不中。”   猫儿鼓着小脸说:“还有俺小叔,还有俺大爷爷奶奶他们,我长大了都养活,我长可高,啥都会干,还会挣可多可多钱。”   柳侠使劲在猫儿的脸上亲了一口:“真能干!”   柳川说:“中,您大伯俺俩可记住了啊,以后你要是不养活俺,俺就赖到您小叔家不走。”   猫儿说:“你不说俺小叔烧包我才养活你、孝顺你。”   柳川投降:“好好好,您小叔不烧包,您小叔最好最好,我老烧包,中了吧孩儿?”   今天是星期六,柳川和领导打了招呼,多休息半天,现在和柳侠他们一起回家。   柳川在荣泽买了很多容易存放的菜,土豆,番茄,包菜,还有一些马上就要吃掉的新鲜蔬菜,黄瓜,豆角,小青菜之类的,还有三个大西瓜。   望宁这边水浇地少,金贵,都是用来种庄稼,蔬菜都比较娇贵些,少了水活不了,所以坡地也不怎么种菜。   结果就是望宁一个乡下地方,菜竟然比县城和省城还贵些,柳家除了苏晓慧怀孕时买过菜,其他时间从来没买过,现在家里会在河边种一些,不过品种很少,所以柳川每次回家都会买很多菜带回来。   他们把菜和其他东西装到柳魁拉的架子车上,柳川把车开到付家庄村头那户人家大门外,那家人现在已经认识柳川了,笑着和他打了招呼,让他们放心的走。   柳川完全不担心有人会偷车或破坏车,不仅因为望宁一共也找不出几个会开汽车的,还因为附近村民都十分淳朴,如果看到,稀罕还来不及呢,根本不可能起任何坏心眼。   猫儿开始不肯坐架子车上,非说自己已经长大了,柳侠说他也不行,就要拉着柳侠的手和他一起走。   柳川说:“你得坐上去看着咱哩西瓜不让乱骨碌,要不,等回到家西瓜瓤就给晃溏了,不中吃了。”   柳侠在一边附和:“就是,天这么热,我可想吃搁凤戏河里冰过哩西瓜。”   猫儿马上就跳上了架子车,把三个西瓜挤在一起不让动。   猫儿一路上都非常兴奋,不停的跟柳侠说他在家、在学校发生的各种他觉得有趣的事情,其中一个主要内容就是他的作文。   柳侠从猫儿和柳魁的信里已经知道,猫儿现在每星期一篇的作文,清一水的六十分,猫儿对此非常自豪:“小叔,我跟你一样作文每回都吃六十分,长大了肯定也会跟你一样考上重点大学。”   柳侠推着车气喘吁吁,笑的跟花一样,揉揉猫儿的头以示鼓励:“那当然了,俺猫儿这么聪明,小叔知道你肯定能考上最好哩大学。”心里却想一头栽进山崖下缓缓流淌的凤戏河里去。   猫儿以后要是不在柳家岭上学了,人家别处的老师不给猫儿的作文吃及格分可怎么办啊?   柳侠的车晚点,本来应该清晨五点多到站的车七点半才到,到柳川那里已经十一点多了,俩人买东西又花费了些时间,到现在已经下午四点多了,盛夏的阳光此刻依然炙烤着大地,他们几个人被晒的流油。   在上窑坡顶一趟一趟往下面送东西的时候,柳侠就把猫儿的衣服给脱光了。   小家伙在北坡走到一多半、路的坡度又陡然变大的地方下了车,不肯让柳侠背,牵着柳侠的手一直坚持走到这里,现在和他们一样,浑身上下连一根线都没有干着的了。   被脱光后,猫儿光着屁股,浑身淌着汗却非要跟着柳侠一趟一趟来回跑,每次还帮忙抱一点东西。   他们回到家已经是黄昏时候,柳侠在凤戏河里洗了个澡后就瘫倒在炕上不动了,他觉得自己这纯粹是欠锻炼,看来在江城的生活太堕落了,把去车杰家路上往返那点跑步时间顶以前早晨的锻炼,真是自欺欺人啊!   六月初气温开始急剧升高的时候,柳川就把苏晓慧和两个儿子送回了柳家岭。   柳莘已经两岁半了,会说会跑却不知道危险,正是让人操心的时候;   柳雲和柳雷刚过了百天,苏晓慧奶水非常好,俩小家伙吃得白白胖胖,哭起来那嗓门绝对对得起他们的体格,非常高亢洪亮。   所以现在柳长青家天天比柳侠他们几个小的时候还热闹。   柳侠到家后的第二天,早早就起床和柳长青、柳魁、柳川、柳葳开始一起挖窑洞,新开的窑洞经过柳长青、柳魁他们近五个月的努力,现在已经有了点模样,但离竣工还远着呢,两年都未必住得进去人。   原因很简单,柳长青和柳魁都不打算将就,想把每一间窑洞都挖得比原来那几间更宽敞些,窑洞的宽度增加了,高度和窑顶的跨弧度也必须做出改变,柳长青和柳魁为安全考虑,每间窑洞的后墙都打算用石头砌到顶。   柳长青这些年有一点空闲就打石头,就是在为现在做准备,但石头依然还差很多。   天太热,干到十一点柳长青就命令停工休息,柳侠他们跑到凤戏河里洗完了,就躺在河边席子上凉快。   秀梅把一直冰在凤戏河里的西瓜抱了一个过来切开了让大家吃。   柳侠在江城第一次吃西瓜的时候就想着,以后他挣了钱一定要买给家人买好多西瓜吃,这东西真是太好吃了。   他在外面从来没敢和别人说过,因为他觉得所有人都不会相信,他一个乡下出来的人居然没有吃过西瓜。   但事实是,他们村绝大部分人都没有吃过,他们不种这种奢侈的瓜果,更没有钱来买,吃不到再正常不过。   一个西瓜看上去挺大,可一大家十几口人一分,一个人就两小牙。   柳侠只吃了一口,就停下专心看着猫儿吃。   猫儿昨天跟着柳侠来回跑了好几趟,真给累坏了,昨晚上又兴奋的厉害,睡的很晚,所以早上柳侠起来时他没有醒。   当他自己睡醒发现柳侠不见了,吓的差点哭起来,跑出来看到柳侠在挖土,还心有余悸,抱着柳侠半天不松手,然后就一直跟在柳侠身边,把他挖出来的土一点一点运到窑洞外,但再远点往沟里运他就不干了。   这会儿他坐在柳侠两条长腿圈出来的圆圈里,拿着一牙西瓜吃得特别开心,把一牙儿瓜啃得都没有一点红的了,还不舍得扔掉。   柳侠把自己手里那块递给了他:“我今儿肚子不得劲,不想吃,你帮小叔吃了呗。”   猫儿马上忘了西瓜,掀开柳侠的衣服看他的肚子:“你咋着了小叔?是老疼?”猫儿乌黑澄澈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柳侠趴在猫儿耳朵上说:“小叔夜儿黑吃轰柿饼子太多了,撑着了,你可不能跟他们说啊,他们该说小叔没出息了,你帮小叔把这牙儿瓜吃了,省的他们笑话小叔。”   猫儿听说是吃撑了,才放了心,但却又为柳侠不能吃这么甜、这么好吃的西瓜遗憾:“我去给这两牙瓜搁篮儿里头,放河里冰着,等你肚子不撑慌了再吃。”   柳侠说:“那可不中,瓜没切开能放可多天,一切开坏哩可快,你要是现在不吃,到后晌就不中吃了。”   猫儿没办法了,拿起柳侠咬了一小口的西瓜,慢慢的吃起来。   柳侠发觉猫儿吃的样子不符合他一贯狼吞虎咽的风格,即便是舍不得太快把西瓜吃完,猫儿也不会这么秀气的吃东西,他端起猫儿的下巴:“张开嘴叫小叔看看你咋着了。”   猫儿睁大了眼睛,然后马上用右手捂住了嘴,拼命摇头:“嗯嗯~,嗯嗯~,老丑,不叫看。”   柳侠把他的小手拉开:“俺孩儿才不丑哩,叫小叔看看。”   猫儿是永远都不可能真跟柳侠犟的,他龇着牙让柳侠看了一下:“这个牙活络了,小蕤哥说我该换牙了,没牙壳可丑,小叔你别看。”   柳侠捏着猫儿上面右边的门牙晃了两下,真活络的挺厉害,过不了几天就得掉了。   果然,柳侠回来第四天晌午,大家干完了活坐在树荫里吃最后一个西瓜时,猫儿一口下去,那颗牙就翘了起来。   柳侠眼疾手快一下就把那颗牙给拔了出来。快速拔出来的一点不疼,慢慢薅才难受的很呢。   猫儿牙根儿稍微出了点血,漱了几口凉水就没事了。   柳侠让猫儿拿着那颗牙,扔到正对着堂屋窑洞的院子外的沟里。   猫儿扔完了觉得奇怪:“小叔,为啥得扔正对着堂屋最深哩沟里呀?”   一边裁切着高粱杆准备编席子的柳长春说:“你掉哩那是上牙,上牙得往下长,还得长周正了以后才好看,所以得对着正门往下扔;等你下边哩牙掉了,就得往上扔了。”   柳侠还记得很清楚,他下面的牙掉的时候,就是柳魁抱着他,让他用力往窑顶上扔的。   柳海一直到六号才回到家,除了他放假后先跑去看了柳凌一趟,主要原因是曾怀琛八月中旬要结婚了,最近找了人收拾东厢房给他当新房,曾广同正在赶一个省级博物馆制作大型壁画的设计,根本没时间,曾怀琛每星期只能调休一天,也没时间,柳海要监督施工队干活。   曾广同已经写了好几封信,请柳长青一家到时候一定要去京都参加曾怀琛的婚礼,柳长青一直不答应,他已经让柳魁给柳凌写信交待清楚,到时候给曾怀琛上一份厚礼。   家里人都知道,他之所以不肯去,除了钱的原因,主要是怕给曾广同添麻烦,他和孙嫦娥不去便罢,如果去,就想带上孩子们。   带着一群孩子去别人家做客,柳长青觉得,就是再要好的朋友也不合适。   这次,曾怀琛执笔写了信,让柳海给柳长青带回来,信中曾怀琛非常恳请的邀请柳长青和全家人去京都,他希望自己的妻子也认识一下柳家人。   曾怀琛可能知道,正面的邀请柳长青还会拒绝,他最后这样写道:柳叔叔,您和阿姨不是一直希望家里的孩子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开阔一下眼界吗?在中国,还有比京都更适合的地方吗?   让人既能感受到历史的厚重与辉煌,同时还能看到现在的时尚与繁华?这样的经历,即便是只有几天,可能都比他们辛辛苦苦往望宁跑几十年的印象还深。   柳长青终于有点动摇了。   柳海一看有门儿,马上开始舌灿莲花的鼓动家里人:“伯,妈,叔,大嫂,您是不知道京都现在啥样,比我去哩时候都变了可多,你要是去皇宫,到处都是外国人,你就是啥不干,光看看外国人长那模样,一天到晚都不会觉得没意思。”   秀梅不信:“外国人不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有啥看哩?”   柳海说:“人家那鼻子跟眼和咱不一样啊,人家那鼻子,啊,这么高,”他用右手在自己鼻子前面大概二寸之外的地方比了比,又把手使劲抠住自己的眼睛:“那眼这么深,啊……没法比,我给眼睛抠出来也没他们哩深,还有啊,那外国白种女人哩屁股,这么大,”他用手比了个至少一米见方的大圆形:“喏,就跟那个簸箩样。”   孙嫦娥笑着骂他:“你个小鳖儿出去两年还学会说大话了,谁哩屁股能长恁大?牛也长不了。”   柳家的簸箩都是柳长春用去了皮的柳条编的,最小的跟个七寸盘子一样,最大的直径能有一米五靠上,各种尺寸一应俱全,用起来非常方便,而且十分精致漂亮。   柳海指的那个是从大开始排,能排第二位的。   柳侠说:“真哩,俺学校前些天来过一波外国人,一个个白哩跟剥了皮的猪一样,有一个女哩,又高又胖,一个能超俺大嫂、三嫂还有俺妈她们三个。”   猫儿问:“他们家那儿没日头吗,小叔?”   柳侠说:“呃——,有,他们就是那样哩人种,孩儿,那是白种人,咋晒都晒不黑,还有一种是黑种人,黑哩日头一落山就找不着了。”   柳海说:“就是就是,还有哩头发是红哩,哎呀,乱糟糟哩跟猴屁股样,您是没看见……”   柳葳、柳蕤和猫儿都睁大了眼睛听柳海和柳侠一唱一和的在那里说着关于外国人的天书。   柳长青对柳魁说:“等这个星期天川儿回来,跟他商量一下咋去,怀琛阴历初九结婚,阳历是二十号,小葳到时候该开学了……”   一直含笑看着柳海和柳侠唱双簧的苏晓慧突然接话道:“伯,柳川怕你跟俺大哥不答应,一直不让我说,说到时候只管开车把小葳拉走就妥了,今儿说起这事儿,我就不再瞒着您了。   小葳过了暑假就去县中上二年级,俺俩已经跟县中那边说好了。   不住校,住在俺学校分给我哩那间房子里,柳川又分哩那间房您也都见过,俺俩现在住哩地方足够宽敞了。   县中离老城跟柳川单位新地址都不算远,走路也就是半个小时左右,如果骑自行车,最多十来分钟,以后平常日子就叫他在柳川单位吃饭。   县中没有麦假和秋假,往年都是二十六号左右报到开学,正式上课也就二十八九号了,您带着他去京都吧,真晚回来个一两天,柳川俺俩去跟他老师说一声就中了。”   秀梅说:“那咋中啊?你还有咱这俩小哩呢,小葳再去你咋照应得过来哩?”   苏晓慧说:“小葳都十来岁了,哪儿用得着我照应,没准他还能帮柳川俺俩哩!”   柳葳去荣泽上初中的事柳魁和秀梅纠结了几天,一直到星期天柳川回来,算是尘埃落定,柳川说:“哥,大嫂,我都已经去望宁初中给小葳开过转学证明了,铺盖啥也准备好了,您再说啥也没用,暑假一过,我肯定得把孩儿带走。”   柳长青说:“那就这样吧!小葳到了荣泽懂事点就中了,咱望宁那英语听人说是真不中,孩儿一直搁咱这,以后考大学还是个问题,叫孩儿去荣泽上学希望大些。”   柳川星期一早上回荣泽的时候,柳长青跟他说,让他想办法通知柳钰回来一趟。   四天后,柳钰回来了,他是和马德英一起去东海的省会给客户送货回来后,在荣泽直接下车去看柳川,得到了柳川的口信,知道有可能是让他和家里人一起去京都,高兴的要发疯了:他真的是非常非常想柳凌。   柳钰因为长的好,又勤快踏实,再加上字写的好,马德英现在见客户、签合同、送货都要带着他给自己长脸。   柳钰还带了个柳川的口信,说柳川让柳魁这个星期天拉着架子车去望宁接他。   一家人都有点奇怪,上星期回荣泽的时候,柳长青黑着脸命令柳川以后回来不许买那么多东西了,柳川为啥还要让柳魁去接?   只有柳侠偷偷的在心里兴奋。   猫儿对柳侠的情绪非常敏感,他小声问柳侠:“俺三叔叫俺大伯去接他,你咋这么高兴哩?”   柳侠拉着猫儿离开众人,来到大栎树下面的秋千上,自己坐上去,让猫儿对着脸坐在他腿上,趴在他耳朵上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猫儿兴奋的睁大了眼睛:“真哩小叔,你真哩给俺……”   柳侠捂着猫儿的嘴:“不敢说不敢说,说出来就不能算惊喜了。”   猫儿嘿嘿笑起来:“就是,到时候,肯定咱全家人都可高兴。”   星期天上午十一点,柳魁和柳川、柳钰、柳海汗淋淋的拉着架子车回来,家里人看到了车上一个被瓦楞纸包得很严实、形状有点奇怪的东西。   柳魁和柳钰把东西抬下来,看看秀梅,笑呵呵的说:“过来,看看咱幺儿给你买哩啥好东西。”   秀梅疑惑的看看坐在秋千上抱着猫儿悠闲晃荡的柳侠,又看看那东西,等她看清楚那上面写的字,捂着嘴大叫起来:“啊——缝纫机,啊——,真哩是缝纫机……嘿嘿,我也有缝纫机了……幺儿……”   秀梅眼圈有点红,自己不好意思的装作若无其事擦了一下眼,抚摸着还没有拆包装的缝纫机看向柳侠。   柳侠轻轻摇晃着秋千,十二万分嘚瑟的看着大嫂,对猫儿说:“跟娘说,那缝纫机是啥牌子哩!”   猫儿用因为掉了两颗牙所以有点跑风的声音大声说:“福(蝴)蝶牌!” 第60章   缝纫机被拆了包装后放在大栎树下、秋千旁边的树荫里,秀梅装上了线,用一只纳了三分之一的鞋垫儿试着用,孙嫦娥、苏晓慧和一群孩子围着看,男人们坐在南边柿树下的树荫里看着笑。   柳魁、柳川他们几个都光着膀子,柳川说:“幺儿回来在荣泽一见我,就先给了我二百块钱,说要给大嫂买个缝纫机,还特别强调一定要海都生产哩蝴蝶牌,当时商场这个牌子断货,要不,早就买回来了。”   柳魁眯着眼睛看坐在秋千上抱着猫儿晃悠的柳侠,柳侠冲他做个鬼脸,嘿嘿一笑,然后让猫儿抱紧他的腰,他就坐在秋千上往两只脚后退到极限,脚使劲蹬了一下,猛地离开地面,秋千就高高的荡了起来。   猫儿高兴的叫着:“再高点,小叔再高点,我都能一下荡哩和上面架子平。”   柳侠用力,很快他就带着猫儿荡的和秋千架的横梁一样高了,猫儿大笑,柳莘在下面拍着手又蹦又叫。   对这台缝纫机最满意的,不但是秀梅,还有柳长青夫妇。   这么多年,他们觉得亏了贤惠的老大媳妇儿,搅家不贤的刘冬菊结个婚啥都齐全了;现在正在商量柳钰的婚事,要买的东西也不少。   柳川有工作,虽然结婚的钱大部分都是柳川自己的工资和他自己借的钱,但也基本算是满足了苏晓慧娘家的要求。   就只有秀梅,当初两床铺盖就成了家,这么多年没抱怨过,一个人再贤惠明理,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和要求,秀梅一直心心念念的,也就是一台缝纫机而已,他们都想不到,他们对老大媳妇儿的亏欠,竟是由最小的幺儿给弥补了。   第一次,柳长青觉得,自己老了,也许自己可以喘口气暂时歇歇了。   事实证明,机械化确实比纯手工作业效率要高很多,原来需要秀梅一天才能纳成的一个鞋垫儿,在缝纫机上只需要几分钟,而且匝出来的针脚特别密实均匀。   秀梅高兴的拿着鞋垫让一圈子人看:“看看多细致,还这么快,妈,以后你啥都不用管了,就拆洗被子哩时候帮我絮絮花抻抻布,以后做衣裳做鞋啥哩我独个儿就干了。”   午饭后歇晌,除了柳雲和柳雷,其他几个小的都不肯睡,坐在河边石桌旁集体练字。   柳长春今天也说不瞌睡,和他们一起在河边编席子。   柳侠回来时在柳川那停了一会儿,看到柳川已经把那间办公室改成了卧室,地做成了平整的水泥地面,墙也重新刷了石灰,雪白雪白,但那屋子最耀眼的,却是当顶棚用的凉席,乳白色的底色,一圈红色的“卍”字图案非常完美,中间是几个用一个个小“卍”字图案组成的大图案,看上去非常漂亮,再加上高粱杆的自然结节形成的独特的波浪形突起,柳侠个人觉得那大大的顶棚简直就是一副图画,让房间的档次一下提高不少。   柳侠写完了字,看着猫儿他们继续练习,他和柳长春闲聊:“叔,我看你给俺三哥当顶棚的席子编哩特别漂亮,你会编恁好看哩图案,会不会编小动物图案?”   柳长春问:“啥小动物?”   柳侠说:“比如猴子、兔子啥哩,我就是瞎想哩,想着编成那可能也会可漂亮。”   柳钰说:“不会老好编喽,高粱篾都是直哩,又不能拐弯,出来咋也不会老像。”   柳海想了想说:“不一定,近看也许效果不那么好,远看没准特别好呢,咱三哥那顶棚中间的图案,仔细看是一个个小'卍’字,远看就是一大朵花,特有中国传统艺术感。”   柳长春对柳侠说:“你要是待见,我回来试试,等你上班了,要是跟您三哥样分了房子,我也给你编个顶棚,你量好了尺寸,我给你编个大哩完整哩。”   正在写字的猫儿忽然说:“那你就编可多狗吧爷爷,我可待见狗。”   柳长春非常高兴的点头:“中孩儿,你说想要啥爷爷就编啥,你想要多少爷爷就给你编多少。”   柳侠却觉得非常奇怪:狗是吃粮食的动物,柳家岭附近的村子根本就没有人家养狗,柳侠第一次看到“柴门闻犬吠”的诗句时,还曾经想过:“这些人家看来一点也不穷,还能养得起狗哩!”   猫儿从小在柳家岭长大,一共也没见过几次狗,他咋会那么待见狗呢?   柳侠把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猫儿非常认真的说:“小叔你属狗啊,你这么好都属狗,那狗肯定也可好,我当然会可待见狗啦!”   柳海咧咧嘴:“老天爷,猫儿你这爱屋及乌哩范围也太广阔了吧,全世界哩狗都跟着您小叔占便宜啊!”   柳侠替猫儿辩护:“猫儿又没说错,狗是最忠诚哩动物,当然招人待见了,俺孩儿真有眼光。”   柳长春在一边呵呵的笑。   柳侠他们四点开始继续接着挖窑。   猫儿和柳蕤、柳莘特别喜欢听《小喇叭》节目,但猫儿又一分钟也不想离开柳侠身边,这几天到了点柳魁就把收音机放在柳侠把的那个窑洞门口,猫儿就搬个小板凳端端正正坐在柳侠身边,把《小喇叭》听完了,再把收音机送去给柳葳听《星星火炬》,然后回来开始接着往窑洞外运土。   柳海回来那天就开始和大家一起挖窑,他和柳侠、柳钰都不想让柳葳挖,柳葳虚岁才十三,胳膊上没力气,柳侠发现他这几天吃饭都不用手端碗,而是把碗放在桌子上趴着吃的。   柳侠他们从小就被教育不准伸着脖子趴桌子上吃饭,柳葳当然也不例外,他这样肯定是胳膊累的抬不起来了。   但不论柳侠怎么劝,柳葳还是坚持自己把一个窑洞挖。   于是,柳海回来那天下午到五点多点,柳侠趁着出来喝水的时候嚷嚷:“唉——,我可想多吃几个老古龙啊,江城到处都是水泥地,根本找不着老古龙,小蕤每天就摸那半茶缸,还没吃哩就完了。”   柳海也跟着喊:“就是,京都也是,一个也找不到,我也可想吃啊。”   猫儿当时看着柳侠就开始纠结了,他想去多摸点老古龙给柳侠吃,又不想离开柳侠。   柳侠给猫儿使眼色,让他不要出声。   猫儿虽然不太明白柳侠的意思,但还是很乖的不说话。   柳葳看了看自己一圈,家里现在适合干摸老古龙这个活的,好像就只剩下他和柳蕤了。   猫儿是肯定不肯离开小叔的,柳莘只会跟着捣乱。   这样,从柳海回来那天开始,柳葳下午就不再挖窑了,练完字写完自己的作业,就去粘麦季鸟,黄昏时领着柳莘和柳蕤一起去摸老古龙,秀梅和孙嫦娥把麦季鸟和老古龙煎好后,他就端着碗挨着让全家人捏着吃。   如果柳雲和柳雷不哭闹,苏晓慧也会拿个大搪瓷碗在附近摸几个,她现在经常会让俩小家伙也吃一点老古龙背上的瘦肉。   猫儿很稀罕两个小弟弟,总想过去摸摸捏捏他们的小脸。   柳侠总是不留痕迹的阻止,用其他有趣的提议吸引猫儿的注意力,带着他去做别的事,让他尽可能远离家里几个最小的侄子。   他知道,如果柳雲和柳雷有任何一点小小的不妥,都有可能被村子里的人强加在猫儿的头上,而那些话迟早会传到三嫂耳朵里去,柳侠不想让苏晓慧对猫儿有任何偏见。   柳侠现在已经不再去想村里人为什么看不到他和柳海、柳凌在猫儿出生以后能考上大学,为什么看不到柳川生下了双胞胎儿子这样大的喜事,而只看到那些本来就是生活中发生几率很高的不好的小意外。   那些被自己的臆想蒙蔽了心智的人,只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东西,或者说他们为了成全自己业已做出的荒唐结论,故意对不支持他们结论的事实视而不见。   柳侠知道他改变不了这些人的想法,他现在能做的还太少,时间是不可逾越的存在,不管他心里有多少想法,都必须等到自己毕业能独立生活的那一天,在这之前,他只能忍耐。   黄昏时河边蚊子很多,晚饭柳家都是在地势高的院子里吃,微微一点过山风,让人觉得很舒服。   柳侠他们收工后去河里冲了冲,回来时走到坡的上口,远远看到东边路上有三个人影,是柳茂和柳福来、柳垚。   关家窑那头牛开始下奶后,柳福来马上就来找秀梅要了瓶子,继续开始一天三趟给猫儿挤奶送奶。   柳福来一家最近白天都不在自己家,牛三妮的娘快不行了,他一起过去帮忙。   牛三妮这两个多月都住在娘家,她娘家有两个哥哥,但一个比一个窝囊废,还懒的很,柳福来曾经让他们下雪时出去套几只兔子,说自己会帮他们换成粮食或布,他们却都嫌大冬天出门套兔子受罪,总是拿话刺吧牛三妮,让牛三妮把柳福来套的兔子给他们送过去,自己是饿死也不肯动一动的。   原来柳福来家的日子因为柳长青帮忙的缘故,就比别人家稍微好点,那时候牛同乐和牛同宝就三不五时过来划拉点吃的回去,都是亲戚,柳福来再心疼也没说过啥。   这两年柳淼在外面挣了钱,日子比以前更好了,也让他俩舅舅更惦记了。   不过,柳家三兄弟也长大了,对他们好吃懒做还爱占小便宜的做法很反感,并且会直接表现在脸上。   这牛家兄弟俩不想自己过来看脸色,就让孩子过来踅摸东西,吃的、穿的、用的,就没有他们不想要的。   柳淼出去后变了很多,不仅把自己收拾的干净爽利,回家后还教着柳森他们学着收拾自己,还经常会把家也拾掇拾掇,只不过他出去一段家就又会被牛三妮给弄回原来的样子。   他自己买的衣服和马德英给他们发的工作服柳淼都不敢往家放,表弟、表妹们看见就跟牛三妮要,牛三妮在自己家厉害的不行,在娘家哥哥那里却屁都不敢放一个,外甥们要什么她都不敢拒绝。   柳淼把他和柳森、柳垚住的窑洞换了个门,加了一把大锁,这让他的舅舅和妗子抓住了把柄,拿这个把柳福来一家说的臭狗屎不如,什么白眼狼、吃独食、不管老婆娘家死活,多难听的话都说得出口。   牛三妮她妈病重之后,牛同乐和牛同宝就把她所有的事扔给了几个嫁出门的闺女。   柳福来不但要出老岳母所有的医药费,还得每天和牛三妮一起过去伺候人,因为牛三妮两个姐姐伺候了几天后,就找个借口走掉,回到婆家后死活不回来了,牛三妮离娘家最近,她一天不过去,她哥哥嫂子就让外甥们上门叫。   过完年柳侠开学后没几天,柳森和三太爷家另一个孩子柳松宾、还有牛坨的大儿子牛春发都跟柳钰他们去马寨干活了,松宾在马德英的厂子里,柳森和春发在另外一个厂里,也是做阀门。   当初是那个厂长看上了柳钰,想挖过去,柳钰很干脆的拒绝了,那人也没生气,还让柳钰帮忙找几个和他一样能干的,柳钰求之不得,马上就把柳森他们带过去了。   柳福来因此对柳长青家更是感激,不放过一切能帮柳长青家做点事的机会,他没文化,力气活是他唯一擅长的技能,近两个月没来帮忙挖窑,让他觉得很愧疚,所以送牛奶的事他再忙也没耽误过一次。   柳福来和柳垚放下牛奶,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柳侠他们听到柳垚没走出几步就跟柳福来说,打死他他也不再去他姥姥家了,要自己在家做饭吃,没事就过来帮忙挖窑。   柳侠和柳海他们觉得柳垚他们摊上那样的亲戚真是倒霉又恶心。   柳茂回来了,猫儿马上就有点异常,他老是想躲回他们自己的窑洞去,不想让柳茂看见他。   柳侠趁家里人招呼柳茂吃饭的时候,拉着猫儿一起进了堂屋,秀梅正在给他和猫儿煮牛奶,看见他们进来就问:“孩儿,你饿了?娘还没有把奶煮开哩。”   猫儿摇摇头,木蔫蔫的说:“他不是才回来过没几天嘛,咋又回来了哩?”   秀梅隔着帘子看了看外面,看见柳茂正被柳魁按在石桌旁的板凳上,又把一碗饭推到他跟前,秀梅看了看柳侠,笑着对猫儿说:“其实,他心里也可想你,不过他不想叫你跟着后妈过,就自己回来看看你,他不会把你带走猫儿,他就是回来看看您爷爷跟你,看您都好好哩,他就走了,你别怕啊孩儿。”   柳侠把猫儿抱到炕沿上坐着,猫儿搂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胸前:“小叔,我不想叫他想我,他都又有个妮儿了,他想我干啥哩?”   柳侠轻松的笑着说:“俺孩儿这么好,谁都会想你,不过他们再想也没用,大爷爷说了,你就是咱家哩孩儿,是小叔哩孩儿,谁也不能把你带走。   孩儿,咱现在出去吃饭,你得表现哩勇敢些,你忘了,过年时小叔给你做哩奖状是‘最勇敢哩好孩子’?”   柳侠知道,猫儿现在对柳茂的情绪已经不是害怕不安,而是别扭,不自在,只要有一两次开个头,让他在柳茂面前该怎样怎样,完全无视柳茂的存在,以后柳茂对猫儿的影响就会自然而然的越来越淡。   “勇敢的孩子”这个称号鼓舞了猫儿,他主动跳下炕,拉着柳侠的手往外走。   家里人多,晚饭经常都是随意的分开坐在两张石桌上。   猫儿拉着柳侠坐在没有柳茂的那张桌子上,自己端起小碗开始吃饭。   柳侠听见那边柳茂在说:“……我知道您可能从收音机里也会听到天气预报,可又怕您万一忘了听……他们说是暴雨……”   柳侠明白了,柳茂突然回来,是因为在单位听说天气预报他们这里有暴雨,他怕家里出事,以前,附近不止一家的窑洞在大雨或连阴雨时滑坡,出人命也不是三两回了。   柳侠抬头看看星辰璀璨的夜空,有点不相信今天会下雨。   吃完饭后,猫儿做了一件让柳侠又高兴又心疼的事,他不但帮孙嫦娥和秀梅收拾自己这张桌子上的碗筷,还鼓起勇气主动去把柳茂那张桌子上的馍筐给端走送到了堂屋。   从堂屋出来,柳侠把猫儿举得高高的大笑着抱进了自己的窑洞,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好几口:“俺猫儿真是最勇敢哩好孩儿,嗯呣——小叔再亲一下。”   猫儿小脸红红,得意的看着柳侠:“我,我一点都不怕他。”   晚上,柳钰、柳葳、柳蕤和柳莘都要先来柳侠他们的窑洞玩好长时间才走,柳侠给猫儿买的那个自动小汽车让一群孩子稀罕的不得了。   猫儿坐在柳侠怀里,先玩了一会儿,然后很大方的给了柳莘:“您都挡好,别叫掉到炕底下,光摔坏。”   小汽车比柳侠的巴掌长些,装了电池后会自动跑,碰到障碍物会自动调整方向或后退,孩子们对这个东西爱不释手,这都玩了二十多天了,还兴致不减。   猫儿拿过一本柳葳四年级的数学书让柳侠给他讲,柳侠给他讲一道例题,然后让他看后面的练习题,自己和柳海、柳钰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猫儿和柳侠一样,数学一点就透,举一反三的能力相当强,一个晚上柳侠能教他好几道例题,这才十来天,四年级的数学课本就快讲了一半了。   暴雨来的没一点预兆,如果不是刚刚柳茂说,他们家又从收音机里听了天气预报,柳侠他们甚至都不敢相信那乍然响起的急骤如山呼海啸的声音只是下雨了。   暴雨持续的时间不算长,不足一个小时,然后就转成了大雨,第二天一天都没停。   柳魁披了编织袋站在坡沿上看凤戏河,发现他支在河边的两张石桌已经看不到了,凤戏河的河面比平常足足宽出一倍有余。   雨当时来的太急也太大,柳长春和柳茂、柳钰甚至来不及回他们那边,这样的雨只要几分钟,黄泥的坡路就不敢再走了,所以这天晚上他们三人就睡在堂屋炕上。   柳葳大了,早就不想和柳魁他们住在一起了,柳侠回来前他已经来这边和猫儿住了两个多月,柳侠回来后他就更不想走了,现在柳侠的窑洞住着柳海他们四个人。   第二天在堂屋吃午饭时,柳侠无意中看到柳茂左脸颊和脖子那里隐隐的疤痕,心里忽然特别的愤怒和难过,那是给刘冬菊抓破后留下的。   柳茂多好多坏,那也是柳家的人,刘冬菊那个臭女人凭啥打?   柳侠原本对刘冬菊只是非常厌恶的心里又加上了近乎仇恨的感觉。   猫儿这天的表现让柳侠几乎忘记了这场雨即将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一直都很高兴:猫儿每次吃饭时到了堂屋,都大大方方的叫爷爷奶奶,然后先把柳侠的奶端给他,再去端自己的奶喝。   一间屋子那么狭窄的地方,他每次来回走时都要从坐在靠西墙石桌边的柳茂前面不足三十公分处过,他表现的非常淡定,小身板挺的直直的,端着碗目不斜视,径直走到炕前,该干什么干什么,再也没像以前那样连说话都要压低声音。   柳侠很用心的观察柳茂,却看不出他的任何情绪,当然也没看出秀梅说的‘他心里可想猫儿’。   比起前几年的抗拒与沉闷,现在的柳茂像深秋清晨淡淡的薄雾,你能看到他的存在,却感觉不到他的任何影响。   柳侠忽然觉得,柳茂的思想和情绪好像随着徐小红一起被埋葬了。   雨是第三天后半夜停的。   柳侠一觉醒来没有听到雨声,推开窗户,看到了满天星辰。   第二天一大早柳侠他们一起来,就看到柳长青站在坡沿上向远处看。   柳长青家的护院坡是用石头砌起来的,外出的坡路这几年已经被他用碎石完全铺了一遍,所以院子几乎没受任何影响。   但阳光照耀下,柳侠他们看到了北面很多黄土岭上都被水流冲刷出了深深的沟壑,原来的沟,现在都成了沼泽池;凤戏河水黄澄澄的,水流之湍急柳侠第一次看到。   柳长青说:“没有我的话,谁都不准离开咱家院子一步,外面很多坡都被水掏空了,坡沿也都被水渗透了,一步不小心就得出大事。”   柳川说:“伯,那咱哩玉米咋弄啊,我跟俺大哥、二哥去地里看看,没准还能扶起来些哩。”   柳长青说:“玉米咋也没有命要紧,等过两三天,路叫日头晒哩差不多能走了再去扶吧。”   这情况,最起码四五天柳川和柳茂不能回去上班了。   雨停后,气温很快就又上来了,第三天,地势高的坡路已经被晒的白花花的硬,低处的却依然泥泞不能走人。   柳侠已经很清楚问题有多严重,他们今年的秋季主要粮食作物都可能绝收。   孩子们感觉到了大人们的沉重,连柳莘都不再对着柳雲和柳雷叽叽喳喳的要求抱抱了。   猫儿除了跟着柳侠挖窑、只有他们两个时和柳侠正常说笑,吃完饭荡秋千时都没什么声音。   第四天,柳长青、柳长春、柳魁、柳茂、柳川每人腰里拴着一根绳子去地扶玉米和高粱了,绳子很长很结实,是为了万一滑下深沟泥地里,可以迅速把绳子甩出来方便其他人营救。   几个人都有丰富的经验,没出现什么危险,只是回到家时全部一身泥,表情是再硬撑也装不象的若无其事。   他们十几亩地,花了三天时间扶起来的玉米和高粱,不过几百棵。   第六天,柳川和柳茂准备走了。   柳侠正在担心他们去京都的计划可能会被取消的时候,听到柳长青对柳川说:“现在咱就是坐在地里对着庄稼哭也没一点用,还不如一边好好过日子一边想办法。   川儿,你回去就想法买火车票吧,买十七号、十八号哩都中,您妈俺俩还有晓慧和俩孩儿这回先不去,您叔跟您大哥大嫂带着他们去。”   柳魁和秀梅异口同声:“伯,那咋中哩?俺妈您俩要是不去,曾大伯非生气不可,他最想见哩是你呀!”   柳长青说:“别说这些了,您俩也准备准备,看给您曾大伯都带点啥。”   苏晓慧忽然问孙嫦娥:“妈,你跟俺伯不去,其实是怕您都走了我搁家不会做饭吃吧?”看孙嫦娥的表情,苏晓慧知道自己是猜对了,她接着说:“妈,大嫂,您该去只管去,我只是做的饭不好吃,不是一点不会,您放心吧,我保证饿不着自己。”   秀梅说:“晓慧,带孩儿可不是说话哩,你现在觉得自己一个人带着俩孩儿却一点也不忙,那是因为咱家人多,不停哩有人抱小雲和小雷,你不觉得;等俺都不搁家,你自己肯定连上个茅厕的工夫都没有,啥也干不成,叫咱妈跟咱伯去吧,我搁家给你做饭。”   关于柳长青夫妇去还是柳魁夫妇去的事情一直说不出个真章,最后柳长青让柳川只管先买票,到时候再说。   柳长春却又开口了:“川儿,不用买我哩,买了我也不会去,过几天就是七月十五了,我得搁家给您婶儿他们上坟哩,哪儿都不去。”   最后,一直到第二天就该出发了,最终去的人才确定下来,柳魁和秀梅拗过了柳长青和孙嫦娥,秀梅留下照顾家,柳魁还得去地里干活,尽可能多收起来些庄稼。   柳魁不去的原因还有一个,柳魁现在在大队算是干部,这次暴雨庄稼绝收,他现在就得开始往乡里打报告申请提前发放救济粮。   在流火一般的盛夏季节,柳家老老少少一大家踏上了他们第一次去京都的路程。 第61章 初至京都   晨霭朦胧中,两辆车子走过一条条宽阔的街道,在第一缕阳光照耀京都的时候,停在一条幽静的巷子里。   推开朱红色的大门,映入人眼帘的是一个疏朗宽敞的院子,蓝瓦的房子精致优雅,房顶有几棵草稞子轻轻摇曳,砖雕的五脊六兽已经流露出岁月沧桑的陈旧,却依然漂亮生动。   抄手游廊把正屋和东西厢房接了起来,朱红色的柱子和栏杆跟大门一样,应该都是最近重新油漆过的,把有些陈旧的房子凭空增添了许多的活力和喜气。   两棵西府海棠看来是颇有些年头了,但却依然枝叶茂盛,翠绿的枝叶映出大片的阴凉,再加上西厢房和倒座之间那一片小竹林和竹林周围随意散落的凤仙花,让古朴的院子显出一派盎然的生机。   柳海和陈震北像曾广同和增怀琛一样,跟到了自己家似的把柳家人往里面让。   免去了正常情况下初到一处陌生地后必须有的慌乱忙碌和客套,一进屋,孙嫦娥和柳蕤就被送到了正屋西套间的床上,俩人已经晕得走不成路了。   他们中有好几个人晕车,包括柳侠和猫儿,但孙嫦娥和柳蕤晕得最厉害。   孙嫦娥在付家庄坐上柳川开的车时就开始难受,没到原城就已经吐得没什么可吐了;柳蕤多少好一点,快到原城才坚持不住开始吐。   因为这次要来的人太多,柳川开一辆车坐不下,刑警队队长陆建华和马小军开了一辆车帮他送人,陆建华看到孙嫦娥的情况,再看看柳川担心牵挂的样子,就说他回去后帮柳川请假,让柳川踏踏实实的陪着家人去,玩好了再一起回来。   原本只是送人的柳川就这样直接上车补了一张票和他们一起来了,他坐火车的经验十分丰富,上车后把家人安置好,说要上厕所就离开了,半个小时后回来,告诉大家,在邯郸有卧铺车厢的人下车,他已经提前订了一张卧铺。   卧铺也没能拯救孙嫦娥和柳蕤的晕车,柳川可能是因为穿着警服的缘故,卧铺车厢的乘务员没有让他离开,一路上他都没能睡一眼,一直在照顾觉得难受的要死的孙嫦娥和柳蕤。   孙嫦娥现在难受得严重到听见人说话都不舒服,所以让她和柳蕤喝了几口水后,众人就退了出来,关上门让俩人睡觉,晕车这事,没治疗的办法,只有慢慢熬过去。   柳钰则一进屋就自觉趴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对柳凌他们说:“叫我趴会儿,我不吃饭,您一会儿别叫我了。”   柳钰这两年经常跟马德英出差,他本来就特别喜欢坐车,所以在火车上非常适应,柳侠他们因为怕在火车上上厕所,提前就开始禁食节水了,只有他,一切照旧,沿途还隔着窗户买了好几包站台上当地人卖的瓜果。   可不知是哪一种瓜果让他吃坏了肚子,车过石家庄他开始肚子痛,后半程路他就是守着厕所熬过来的。   曾怀琛给他拿了片泻痢停,他吃下后就捂着肚子睡觉了。   曾广同在去接他们之前已经熬了一大锅小米粥,回来走到街口曾怀琛下车买了一大袋子油条,家里平日就有不少种类的酱菜,曾怀琛、柳海、柳凌、陈震北给众人盛了饭,大家就在院子里海棠树下吃。   猫儿晕车,虽然不吐,但一直难受,他坐在柳侠身边,摸着脖子说不想吃饭。   柳侠其实也头晕恶心,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觉得不舒服的情绪会传染,而且会形成恶性循环,所以他坚持着表现的一切正常。   他没勉强猫儿,只是自己喝两口稀饭,就把碗放在猫儿的嘴巴,让他就着碗沿喝一口。   猫儿再不舒服,柳侠喂的东西也一定会吃一点。   在席间伺候场子的算是曾怀琛、柳海和陈震北,只要看到一个人饭碗空了,这三人之中必定有一个人抢着起来去给添。   柳川买好车票后,分别给柳凌和曾广同发了电报,因为半个月之前收到的柳凌的信里说,他们部队的夏季演习马上开始,柳川以为柳凌可能收不到电报,没想到那么巧,那天柳凌正好演习结束,他看到电报后马上去请假,陈震北知道他请假的原因后,说什么都要和他一起过来。   陈震北为了演习的事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休过星期天了,休息几天也正常,而且他说的理由听着还很合情理:“我去柳家岭的时候你们家人那么热情的对我,现在他们来京都了,我如果连个照面都不打,那我成什么人了?白眼狼吗?”   陈震北除了自己开的军车,还另外找了一辆车,由柳凌开着,这真的是救了命了,否则以孙嫦娥当时路都没法走的状态,让她再去挤公交,可真够让曾广同和柳家一大家难为的。   他们吃饭的时候,看到了柳海信里经常提起的霸占了西厢房的那对夫妻和住在倒座里的那对老夫妻。   西厢房那个男人叫周金恒,中等身材,有点谢顶,穿着一个破了洞的白色跨栏背心,下面一条灰色大裤头,脸上那表情,用柳海当初描述他话就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他钱一样。”   女的叫韩翠英,原来在街道一个小厂上班,去年刚退休。   周金恒在一家轴承厂上班,但经常都不去,据说是有病,一身的病,不能累着不能气着只能养着的金贵病,也就是因为他这个病,曾广同父子虽然看见他就生气,却一直不敢用强硬的态度赶他走。   周金恒看见了在树下吃饭的柳家人,一脸的鄙夷冷哼了一声就摇摇晃晃出门了,韩翠英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柳家兄弟看见周金恒那一张脸的感受非常一致:欠揍。   住在倒座的老两口都姓罗,都是快七十的人了,看见柳家人,笑着和曾广同说:“曾教授,家来客人了,参加怀琛的婚礼来的吧?”   曾广同笑着应了声,老夫妇就笑呵呵的提着鸟笼子出去了。   猫儿虽然坐在柳侠身边,却一直不停的转着身子四处看,神情明显的不安,柳侠轻轻问了他两次有什么事,他都只是摇头。   曾广同从猫儿看的方向上发现了问题,猫儿关注最多的是东西厢房和正屋之间的地方,他问猫儿:“猫儿,这边就一个厕所,一棵小柿树,那边除了一棵桂花树什么都没有,你是想过去看看吗?”   猫儿看了看柳侠,忽然问曾广同:“那就是您家没有楼房?”   曾广同笑起来:“原来你是在找楼房啊,爷爷家还真没有,我家就这一个院子,都是这种瓦房,你要是真想住楼房,爷爷给你和你小叔去宾馆开个房间去。”   猫儿却霍然松了一口气,高兴的对柳侠说:“没楼房小叔,你别害怕了啊!”   他的这句话让柳侠和在座的所有人都一愣,柳凌问他:“猫儿,您小叔害怕楼房?我咋不知道哩?”   猫儿抱着柳侠的胳膊说:“俺小叔搁江城就是住哩楼房,我跟三叔去送俺小叔上学哩时候,俺小叔热哩都快哭了,楼房不美,老热,我知道俺小叔肯定不想住楼房。”   柳侠真的特别怕热,现在想想自己当初刚到江城的情形,他还是心有余悸,不过让猫儿说出他当时热的差点哭,他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其他人想的和他却不一样,曾怀琛说:“这孩子怎么这么懂事呢?我和冬燕如果以后有了孩子,能有猫儿一半懂事我就知足了。”   吃完了饭,曾广同的意思是让大家都睡会儿觉,昨晚在火车上肯定睡不好,再加上孩子多,他估计大人们都没有睡。   但几个年轻人和柳葳都很兴奋,压根儿睡不着,柳长青也说不想睡。   于是,曾广同和陈震北到正屋客厅陪着柳长青和柳川说话,曾怀琛和柳海领着柳凌、柳侠、柳葳、猫儿和柳莘挨着参观一下,顺便告诉他们晚上怎么住。   最先进的是东厢房,一进屋,柳海就发现不对劲,他走的时候曾怀琛的家具已经买了好几年,都摆在他住的南头的房间,可现在,后天就是婚礼日了,中间和北边的房间却只有沙发,床和大立柜什么的都不见了。   曾怀琛诡异的笑着对柳海说:“一会儿告诉你发生了什么,现在,先帮我把沙发放倒,让猫儿和小莘看看他们晚上睡哪里。”   北套间的两个三人沙发都是两用的,白天直起来是沙发,晚上放倒了就是一张宽绰的双人床,这样的沙发中间房间还有一张,再加上南套间里柳海原来睡的那张双人床和孙嫦娥现在睡着的床,住柳家一家人绰绰有余。   猫儿看着可以当床又可以当沙发的家伙,眼睛闪闪亮,他指着靠西北角的那张沙发说:“咱俩睡这个吧小叔,睡这儿还能看见外面哩树哩,跟咱家一样,可美。”   房间的装饰也让柳侠他们几个心里非常喜欢,因为本来是给曾怀琛结婚准备的新房,所以曾广同是很费了一番心的。   房顶先棚了一层木板,木板上又贴上了浅黄色底子印各色绿豆大小的点的花纸;墙用白色涂料粉刷了好几遍,下面还做了八十公分高的木质墙裙,墙裙油漆成了稍微偏暗一点的朱红,整个房间看起来干净素雅又温暖大气。   柳侠终于看到了柳海在京都生活的地方,比他以前所能想象出来最好的生活还要好,他心里特别舒服。   看完了东厢房,曾怀琛把他们往西厢房门口领,柳海疑惑的说:“怀琛哥,你来周无赖这屋干什么?”   曾怀琛说:“这本来就是咱们家的房子,我来不是天经地义吗?”他说着就推开了西厢房的门。   柳侠他们因为不知道原来这里是什么样的,所以没什么表示,柳海却大叫起来:“我靠,这,这……,怀琛哥,我走这一个多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你们怎么让周无赖给腾的地儿?”   柳侠和柳凌终于注意到,西屋中房间的家具和其他东西从房间正中间分开,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风格:房间北边是全新的一套沙发和茶几,还有洗衣机、电视剧和录音机,都是全新的;   而南半部,各种陈旧的家具挤的非常满,摞起来很高,一套很旧的木沙发只有一个单人的空着能坐人,其他的上面都摞满了东西。   曾怀琛说:“总算把西屋收回来一半了,你们嫂子冬燕的主意,小海走那天她过来了,姓周的往外泼水浇了她两腿,随随便便一句‘对不住了我没看见’就想完事,冬燕当时没吭声,回屋后跟我和我爸说,她想了很久,如果不趁着我们结婚时候把房子要过来,以后肯定就更没有机会了。   第二天,我和冬燕就过来跟周金恒谈,说我们收到了大哥的来信,说他最近会和我嫂子、孩子回来住一段,我大哥是长子,理应住东屋,我们不能因为他不经常回来就坏了规矩,让周金恒腾房子给我们结婚。   周金恒特横,又是那一套无赖把戏,他整天装病,我和我爸不敢动他,可冬燕不怕她,她是女的,豁出去了周金恒也不敢把她怎么样。   周金恒说什么也不腾房子,冬燕就抄起他家的东西往外扔,周金恒过来想跟她耍横,还没走到她跟前她就开始大骂周金恒耍流氓,直接上巴掌抽他……呵呵呵,不说了,反正闹了一出子,周金恒把他儿子也叫来了,我把我一群同事和哥们儿也叫来了,连派出所都来人了,最后,喏,你们也看到了,居委会做主,我们各占一半,周金恒五年之内搬走。”   柳凌伸出拇指:“冬燕姐,女中豪杰!”   柳侠伸出拇指:“巾帼英雄!”   柳海说:“杨门女将!”冬燕姓杨。   柳侠:“带刺的玫瑰。”   柳凌:“巾帼胆气若此,令我须眉男儿汗颜!”   外面忽然传来一个女子清亮的声音:“谁这儿夸我呢?这听着简直忒舒心了。”   随即,一个穿着蓝色连衣裙,烫着时髦的大卷发的漂亮女子出现在柳侠他们面前。 第62章 祝福   虽然早已经听柳海说过杨冬燕很漂亮,但第一次看到她的柳侠几个人还是有惊艳的感觉。   后来柳侠见多了大城市里漂亮洋气的女孩子,回过头来想想,才觉得这次的惊艳更多的来自于杨冬燕那和小城荣泽以及望宁那样的乡下地方年轻女子截然不同的气质和装束,还有就是杨冬燕那神采飞扬的快乐情绪也相当感染人,若单单就相貌而言,其实杨冬燕比不上秀梅和徐小红。   至于自己的娘孙嫦娥,柳侠从记事起,孙嫦娥都是一个样——穿着粗布斜襟布衫、头发整齐的卡在耳后的中年妇女,他根本就没想过孙嫦娥的容貌这个问题,所以不存在比较。   不过不能否认,杨冬燕确实也挺漂亮。   柳海和杨冬燕非常熟悉,柳凌也见过她几次,所以两人都高兴的和杨冬燕打了招呼。   柳侠说了声:“冬燕姐好!”   杨冬燕一边脆生生的答应着,一边毫不顾忌的打量着柳侠:“哎呦,我还说小海已经帅到顶了,小凌已经俊秀的无与伦比了,原来这儿还有一个更俊俏的呢!这是幺儿,柳侠吧?啧啧,真是个美人胚子……”   “咳咳咳……”柳侠剧烈的咳嗽起来,心里说我靠,老子是男的好不好,有这么夸人英俊潇洒的吗?   曾怀琛笑着说杨冬燕:“看你把幺儿给吓的,柳叔叔家的阿姨和嫂子们可都是文静贤淑的人啊,他受不了你这种夸人的风格。”   杨冬燕格格的笑起来:“没事,听多了就习惯了,长的是好嘛,还不兴人夸?”   柳凌拍拍柳侠的肩膀:“冬燕姐,我们幺儿这样的,一般人都会说玉树临风、逸群之才,您那个还是留着夸别人家小姑娘吧。”   杨冬燕笑嘻嘻的说:“ 行,那就玉树临风吧!怀琛,你领着他们看,我过去见见叔叔阿姨去。”她又拍了拍柳莘和猫儿的头:“随便玩儿啊,自个儿家,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说完一路高跟鞋的‘哒哒’声往正屋去了。   柳侠他们接着看曾怀琛的新房。   家具全部是中国传统红的颜色,沉稳而不沉闷,古色古香中氤氲着一点富贵绵长的味道。   家具的款式和尺寸柳侠他们听柳海说过,全部是曾广同自己设计的,基本保留了传统家具的样式,简化了传统家具的雕刻工艺,没有老家具的雕花那么华丽细腻,但简化后的雕刻非常流畅大气,做工依然精致,并且因为尺寸是根据房子的大小量身定做的,所以每一样家具放在那里都会让人觉得再合适不过了。   柳侠除了觉得双人床有点小,其他的感觉就是完美。   他见过的比较好的家具,除了柳川结婚时的,就是车杰家的。   柳川的虽然也是新家具,但从任何方面都不可能和曾怀琛这套比;至于车杰家的,柳侠觉得和曾广同设计的家具一比,他们家的也就是装东西这一基本功能差不多,其他什么款式、做工,根本不用提。   猫儿似乎有点看花了眼,看了好几遍才对柳侠说:“这屋真好看,小叔你看,这个镜儿连我哩脚都能照出来,哎,你哩脚也照出来了小叔,这咋这么美哩?”   柳侠说:“等小叔上班有了房子,也在咱屋里买个这么大哩镜儿,你天天都能照;你要是待见这样哩柜子、床,等你结婚了小叔也找人给你做一套,叫曾爷爷给你设计。”   几个人听见柳侠的话都笑了起来,曾怀琛说:“怎么,猫儿想娶媳妇了?现在你小叔就要替你准备老婆本了?”   猫儿马上否认:“我才不娶媳妇哩,俺小叔说他也不娶,娶媳妇还得睡俺家哩炕上,那俺小叔俺俩咋睡哩?”   几个人笑的不行了,柳海说:“猫儿,你可真跟您小叔学哩一点没走样啊,他是想娶媳妇还不想出一分钱彩礼,你竟然连咱家哩炕都不想叫人家睡,人家闺女要是嫁到咱家,还得自己带着床或者让人家娘家人来给砌个炕么?幺儿,猫儿,您俩是打算联手开创一个吝啬鬼的新时代吧?”   猫儿还听不懂柳海全部的话,他鼓着小脸说:“反正,反正我不娶媳妇,娶媳妇就没法跟俺小叔睡了。”   柳侠看着柳海不忿:“孩儿就是待见怀琛哥这屋里哩家具,你竟然就能引申到吝啬鬼身上,你那神经到底有多长啊?”   柳海说:“没你哩长,猫儿就是待见怀琛哥哩家具跟那个落地镜,你就开始计划给他做结婚家具了,猫儿现在才八岁,到底咱俩谁神经长?”   柳莘奶声奶气的说:“俺哥那那……长,他说他长大了也给俺妈买大立柜,还买大镜儿,叫俺妈照着穿衣裳。”   柳葳有点不好意思的拉拉柳莘:“我是看这家具老好看,瞎胡想哩,嘿嘿!”   一群人热热闹闹的看完了曾怀琛的新房,回到正屋,看到杨冬燕已经在准备做中午饭了,柳钰还蜷缩在沙发上睡,表情痛苦。   中午饭是杨冬燕和曾怀琛一起做的炸酱面。   柳钰吃了药终于不拉了,但柳长青还是不准他多吃饭,只吃了半碗面,却喝了一大碗面汤。   吃出来的毛病,受累的总是胃,所以得让胃歇歇,养一养,这是农村对付拉肚子最常用的方法。   孙嫦娥和柳蕤一直睡到下午两点多才起来,孙嫦娥虽然还是难受的厉害,但她不想因为自己一点不舒服让一大群人都围着她转,所以她起来吃了点面条后,硬撑着和大家说笑。   柳蕤小孩子一个,装不了假,还是什么也不吃,喝了点水后柳川一直抱着他,蔫的不行。   杨冬燕等孙嫦娥吃完,收拾了锅灶才离开。   按京都的规矩,结婚前几天女孩子就不能再到男方家里来了,可杨冬燕大喇喇的性格,想起有事就跑过来了,规矩什么的一点也不顾忌。   还有一天就要办事了,柳长青他们想看看有什么活要干,他们可以帮忙。   曾广同摆摆手:“就明天把喜字和对联贴一下,其他不用咱们管,饭店那边根本不用咱们插手,怀琛和冬燕的同事朋友已经安排好了。”   他转向孙嫦娥:“弟妹,我有个不情之请,您也都看到了,我家里现在是人丁凋零,我原本的意思是想在家里摆酒席,让喜气把家给撑一撑,可孩子们都嫌麻烦。   这一两年京都时兴在饭店办婚事,还有很多举行集体婚礼或旅游结婚,怀琛和冬燕原本的打算是领了证就出去旅游,他们嫌传统婚礼太繁琐。   我不愿意,旅游结婚实在是太随意了,俩人过一辈子呢,基本的婚礼仪式是一定要有的,俩孩子答应举行个简单的传统婚礼仪式,完了第二天出去旅游。   酒席在饭店摆,家里就太冷清了些,我想让家里也热闹喜庆点。   咱们老家不是有结婚前压床的风俗吗?弟妹你帮忙照应着给怀琛压压床,也热闹了,也正好给我们家下一代讨个好孩子来,像现在你们家这几个孩子里的任何一个就行。”   孙嫦娥说:“曾大哥,那都是乡下哩风俗,土气哩很,怀琛媳妇是城里长大哩孩子,要是人家不待见咋弄哩?”   曾广同说:“不会,冬燕那孩子性子挺豁达的,知道是为他们以后好,又是那么一个花不了几分钟的简单仪式,她肯定会觉得挺稀罕的。”   柳家人都有点遗憾,柳雲和柳雷太小了,要不,早知道要给曾怀琛压床,一定想办法把俩小家伙也带来。   压床是荣泽一带婚礼程序中一个看似随意却非常重要的仪式,通常是婚礼当天的晚上,有些家里人丁太稀薄的话也会结婚前三天的晚上就开始,找附近人家的男孩儿到家里,在新床上闹腾,闹的越欢实越好。   孩子们闹腾的时候,旁边还要有新郎一个儿女双全、被普遍认为有福气的女性长辈在旁边念叨祝福的话。   孙嫦娥不是儿女双全,却是柳家岭大队替新人主持压床仪式和搀扶新娘子最多的人之一,只要不是属相犯冲,柳家岭娶媳妇的人家都会请孙嫦娥。   搀新娘子的喜娘人选也是对儿女和属相有要求的。   搀扶新娘子这个仪式本身其实非常简单,就是一个年龄稍长、儿女双全、丈夫健在、属相相合的喜娘搀扶着新娘子跨过新郎家的门槛,把她领进新房里,通常只有三五分钟的时间。   但这个仪式里面包涵的寓意很深远:什么样的人领什么样的路,进什么样的门,过什么样的日子。   凡是娘家本来就是柳家岭的新娘子们,几乎都会提前跟婆家要求,请孙嫦娥搀着进门,让孙嫦娥看着压床:其实比起还没影儿的儿子来,她们更希望自己成为孙嫦娥那样被丈夫尊重怜惜的、有福气的女人。   猫儿听说要给曾怀琛压床,兴奋的晚饭都不想吃了。   他长这么大,只在自己家里给柳川压过一次床,而柳长青和柳长春家的其他男孩子却是经常给别人家压床,就连刚刚半岁的柳雲和柳雷,都已经给人压过不止一次床了。   柳侠是从有了猫儿之后再没有给人压过床,在猫儿出生之前压过多少次,他早就记不清了,柳家岭大队以前几乎所有人家孩子娶亲,都会邀请柳长青家尚未结婚的孩子过去压床。   柳侠搅着猫儿碗里的大米粥说:“先吃饭孩儿,得等到天完全黑了才开始压床哩,到时候你站小叔身边,使劲蹦,小叔扶着你,不会让你摔着。”   曾广同和曾怀琛已经决定,他们要压三天床。   八点半,所有人都跟着孙嫦娥进了曾怀琛的新房。   陈震北一听说只要是童男子都可以,马上举手要求参加,还非要拉着柳凌一起参加:“人多力量大,咱都上,把怀琛哥的福气压瓷实点,最好给他压出一打子儿子,最不济也让他跟三哥一样直接来对双胞胎。”   柳凌哭笑不得:“连长,你以为怀琛哥是猪啊,一次能生出一打子儿子来。”   但他看到陈震北跟个小孩子似的兴致那么高,又不忍心让他扫兴,反正这个风俗对人数的要求是越多越好,柳凌就答应了,还拉了柳钰、柳海一起参加。   结果,1.5*2米的新床上,挤着躺了柳钰、柳凌、柳海、柳侠、陈震北五个大男人,还站着柳葳、柳蕤、猫儿和柳莘四个男孩子。   曾广同在旁边还一直遗憾柳川没把柳雲和柳雷给带来,要不就更热闹了。   柳侠侧躺着,让猫儿站他怀里。   孙嫦娥看他们都准备好了,勉强挤着坐在床沿上,拍着床头说:“送子观音娘娘,俺们怀琛要成亲了,请您保佑他成亲后的日子顺顺遂遂,送他几个好孩儿吧!就跟现在这一群给您送热闹的孩儿们一样就中。   孩儿,都准备好了吧?给娘娘送热闹喽。”   柳侠他们大喊:“准备好喽!”   孙嫦娥轻轻拍着床说:“压压床压压床,压出子孙满堂。”   柳钰、柳凌、柳海、柳侠大叫:“嘿嘿哈——嘿嘿哈——嘿嘿嘿嘿嘿哈!”   柳葳、柳蕤、猫儿和柳莘蹦着高大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孙嫦娥继续:“压压床压压床,压出一室好儿郎。”   孩子们继续:“嘿嘿哈——嘿嘿哈——嘿嘿嘿嘿嘿哈!”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压压铺压压铺,压来兴旺门户!”   “哈哈呼——哈哈呼——哈哈哈哈哈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压压铺压压铺,压来万代福禄!”   “哈哈呼——哈哈呼——哈哈哈哈哈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这个过程反复三次,猫儿蹦的满身大汗,却兴奋的停不下来:“小叔,给人家压床真美,嘿嘿,我使劲蹦使劲蹦,蹦哩可高。”   柳侠给他擦着汗说:“嗯,俺孩儿蹦哩越高,以后曾叔叔生出来哩孩儿才会越壮实。”   曾怀琛开始的时候简直害怕床会被几个孩子给蹦塌,但听着孙嫦娥清清淡淡却充满诚挚的的祝福语和一大群人越来越响越来越兴奋的吼叫,他自己也兴奋的跟着吼了起来。   柳长青和柳川站在新房门口,在孙嫦娥念叨第三句的时候,他们看到对面南套间的门打开了,刚开始是一条缝,后来韩翠英站在门口伸头往这边看。   最后一遍的时候,周金恒和一个看上去有三十来岁的女人也出来了,那女人长的和周金恒非常像,也是一副万事都看不惯都不耐烦的嘴脸。   柳长青和柳川判断,这应该就是周金恒的闺女周丽娟,柳海说起过这个女人不止一次,和他爹一样的为人。   孙嫦娥全部结束后,周金恒不屑的哼了一声,进屋就把门给摔上了,跟在他后面也准备进屋的韩翠英差点被门打了脸,扭脸看看自己女儿,满脸的憋气无奈。   周丽娟没劝慰韩翠英,却对着柳长青和柳川突然发难:“干嘛啊你们?这儿还住着别人呢你们不知道?你们吵那么大声别人还过不过日子了?真她妈的乡巴佬,没一点教养。”   她嗓门十分响亮,刚刚吼够了安静下来的一群人都听到了,柳侠第一个跳下床,就打算往外冲。   柳川伸出胳膊拦住了他,也拦住了屋子里其他准备往外走的人,他含着笑对周丽娟说:“是啊,真他妈太没教养了。   但凡有一点教养的人,就他妈不会赖在别人家老宅里不走,但凡有一点教养的人,就他妈不会赖在人家家里还对主人家的事说三道四大放厥词,你这个城里人真他妈教养太好了,才能做出他妈这么下作的事来,真让我们这些乡巴佬长了见识。”   周丽娟气得哆嗦,手指着柳川大叫:“你说谁没教养?你说谁下作?你……”   陈震北挤了出来,先吹了一声口哨,也含着笑说:“当然说你了,要不然你出去在京都给我找出一个比你更没教养更下作的货色来,我们把这话转赠给他,怎么样?忒难找了吧?无法完成的任务吧?”   陈震北虽然穿着陆军夏季常服,帅气挺拔,但此刻却是一脸的痞子相,口气十足的无赖。   无赖对泼妇,谁怕谁啊?   韩翠英拉着周丽娟往自己屋里拽:“走吧,你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听到柳川强硬的答复,又看到陈震北那副模样,周丽娟已经明白自己今天是挑错了时候招惹错了人,但为了面子她却不愿意就这么走,她回头说:“我跟你们说,我爸要是……”   陈震北笑着打断了她:“你爸要是死了也是你出钱烧,跟老子一个钢镚儿的关系没有,好走不送啊您呐!”   对面南套间的门一声巨响关上了。   柳川冷笑一声回转身,笑嘻嘻的把巴掌拍的啪啪响:“嗨嗨,打起精神,不就是让疯狗对着叫唤了几声吗?挺调节气氛的,来,咱再来一遍。”   柳侠他们齐声把孙嫦娥的祝福语又吼了一遍,猫儿他们也可着劲儿又蹦了一会儿,实在热的受不了了,才停下来。   第一天的压床仪式在经历了一段意外的小插曲后,反倒以更让人痛快的方式圆满结束。   昨晚柳家人在火车上都没有睡好,曾广同让曾怀琛把他特地新买的几条凉席都拿出来,让大家冲个澡后都早点休息。   孙嫦娥其实晕车的劲还没有完全过来,头还在晕,她其实早就想去躺着了;柳莘年龄小,压床的时候太兴奋,他也跟着起哄,一旦消停下来,没三分钟就躺在柳川怀里睡着了。   柳长青和孙嫦娥抱了柳莘一起去正屋西套间休息。   柳侠他们冲了澡后全都是挂着条裤头,来到东厢房。   京都的夏天比江城好受些,但也够热的,柳侠坐在包了海绵的沙发上觉得特别热,他提议干脆睡在地上,柳钰、柳海、柳葳都积极响应。   柳葳和柳蕤一天窑洞以外的其他房子也没住过,今天他俩都热的难受,席子一铺好,俩人马上就躺下了,青砖铺的地接地气,躺一会儿就能感觉到丝丝的凉意。   猫儿第一次给人压床实在太高兴了,傻乎乎的好像根本不知道热,柳侠先躺下,伸出胳膊让他枕着躺下的时候,他还跟在家时一样搂着柳侠,把一条腿搭在他腰上,絮絮的跟柳侠说着自己的快乐:“我回去就跟老歪他们说,也有人叫我压床了,哼,我压哩床还可好看哩,比他们压哩那破炕美多了,咱家哩人都一齐儿压,可美可美……”   陈震北本来看沙发床没他的位置,已经打算等他们都安置好了就回自己家去的,可一看柳侠他们把三条大蒲席铺在地上,柳家兄弟打算全部睡在北套间,那肯定是大家一起聊大江东的意思啊,他马上就改了主意:“我不怕热,你们都睡地上,那我就睡沙发上吧!”   柳凌说:“连长,不是我赶您走啊,这都回京都了,你不回家一趟不合适吧?”   陈震北说:“我回去才不合适呢,老头儿看见我回去肯定认为我偷懒溜号一顿训斥,我们俩人都得生气,你们说合适吗?”   柳川在部队见过自己的首长整天板着一张脸教训孩子,差不多能想象出陈震北说的情况,他说:“不想走就不走吧,咱们一起接着聊。”   柳钰一定要挨着柳凌睡,柳侠也想和柳凌亲近亲近,于是柳凌就靠着墙坐在他俩之间。   猫儿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柳蕤中午睡了那么长时间,比他多坚持了一会儿,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   柳葳却一直很精神,他趴在席子上,托着下巴,看着叔叔们或躺或坐一派安然,听着他们在黑暗中对床风雨,海阔天空。 第63章 曾怀琛的婚礼   中原地区和京都的婚礼仪式大同小异,可能原来还是有些区别的,但经过前些年那几乎是席卷全国每一个角落的、强势的文化大洗礼,许许多多的个性化风俗都被视为封建文化糟粕惨遭遗弃,各种仪式都呈现出全国大一统的局面,具体到婚礼仪式上也一样。   柳家岭因为太过闭塞,还保留了结婚时跪拜天地高堂以求以后的日子得到神明保佑祖宗庇护、夫妻互相跪拜以期以后的岁月扶携相行举案齐眉的意思;   而京都处于中国政治文化的中心,一展展的新礼仪,几个国际风范的鞠躬礼就代替了过去的种种繁文缛节,婚礼基本上也就成为了一个纯粹是公告一对男女以合法方式结为夫妻的仪式,不再蕴涵诸多的幻想与期待。   虽然在柳长青夫妇眼里,结定终生的大事就这样随意的一弯腰就算完事了实在太过草率,但身为当事人的曾广同却在儿子儿媳对着他鞠躬时热泪盈眶,直到一对新人被簇拥着送进洞房,曾广同的情绪还无法平复。   柳长青和柳川扶着他进了他自己的房间,曾广同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他抓住柳长青的手臂,颤抖着说:“以后……以后我就又有了一家人了,又有了……家了。”   经历过无数苦难都不曾皱眉的柳长青和柳川听到这句话,蓦然动容,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曾经在风华正茂时美妻娇儿环绕身侧其乐融融,曾经的浪漫誓言还在耳边犹如昨日私语,只是一场不期而至的风云乱舞,便葬送了所有美好的一切。   仿佛昨天还在身边细语温存的妻子转身之间便已另觅良人,捧在手里疼在心里的儿女一夜之间阴阳两隔。   一个曾经被身边无数人羡慕过的家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对外人来说,波澜不惊,兴不起哪怕一点点涟漪,而对年届六旬的曾广同,对亲眼看着这一切发生的柳长青和柳川,那是一场活生生的人间惨剧。   “都过去了,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怀琛是个孝顺孩子,冬燕也是个懂事哩,您的福气在后边哩。”柳长青劝慰人的话不多,简单而直白。   柳长青第一次见过杨冬燕后,曾广同就问他的感觉,然后告诉他有关杨冬燕的一切。   杨冬燕是曾怀琛那个商场的部门会计,比曾怀琛小五岁,也已经二十八周岁了。她原来有个男朋友,是同住一个大院的孙培成,两人从幼儿园到高中一直都是同学,真真的青梅竹马。   杨冬燕长的漂亮,孙培成从情窦初开时起,就对她非常好,两人的恋爱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后来他们同时参加高考,孙培成第一年就考上了京都一所重点大学,平时学习也很不错的冬燕却落榜了,复习了一年后考上了所很一般的财会学校,虽然在外人眼里已经很不错了,但和孙培成比确实差了些。   不过两人的恋爱关系倒没有因此受影响,杨冬燕的学校是两年制大专,所以虽然晚考上了一年,却比孙培成提前一年上班,孙培成对她的工作没有表示过任何不满,冬燕上班之余有时间去会孙培成的学校找他玩,孙培成也没有表现出对她有任何异常。   直到孙培成研究生毕业前夕,杨冬燕几次去他们家找他,他父母都说他有事很忙,具体在忙什么,他父母却不肯说。   住在一个大院里,杨冬燕知道孙培成出国留学的消息时,人家的飞机票都已经拿在手里了,可见为了瞒住她孙培成一家费了多少心思,在有个孩子能出国留学恨不得昭告天下的京都平民家里,这样刻意的隐瞒意味着什么,杨冬燕就是个傻子也该明白了。   杨冬燕是在机场和孙培成见的最后一面,在孙培成和他父母、家人、亲戚紧张尴尬的面面相觑中,她笑着对那个男人说:“不就是出国留学嘛,多大点儿事啊,保密工作做的这么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美国总统秘密访问两伊呢!   孙培成,我杨冬燕又不是没人追没人求,你就那么肯定我非你不可?你就那么肯定我一定会寻死觅活非要吊死在你这棵歪脖树上?你好像自信的有点过度了啊!   好了,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了,连半点寻死的心思都没有,从今儿往后你们家就可以放心大胆的炫耀你出国留学了,我也终于可以不必心怀愧疚一直装作对你无比满意的模样打发你高兴了,不用装的感觉真不错,bye。”   嘴上逞强成功并不能治愈受伤害的心,杨冬燕四年都没有谈过恋爱,直到遇到比她大五岁的曾怀琛。   经历过家破人亡和上山下乡的曾怀琛乐观、豁达、包容,对杨冬燕的追求不热烈却坚定持久,终于赢得了杨冬燕的信任。   而杨冬燕一旦明白了自己当初的坚持和偏执多么不值得,接受了曾怀琛的感情,便抛开了所有的心结,以成熟开放的心态经经营这段恋情,恋爱几个月后,她觉得曾怀琛确实是值得托付一生的人,便主动提出了结婚。   柳长青对杨冬燕的评价是:“有血性,明事理,有时候会固执,但不钻牛角尖,这样的女子能撑起家。”   柳长青一直都不觉得只会附和男人意见的女子就是温柔贤淑的。   温柔是表达的方式,遇事有主见是思想和性格,强硬的态度也可以用温婉的方式来表达,这样的女子才值得尊重。   柳长青喜欢遇事有主见的女子,杨冬燕就符合这一条,同时,杨冬燕开朗的性格也让他替曾家父子高兴。   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性情好非常重要,如果家里有个一天到晚什么事都闷着让人猜心思的人,那恐怕不会有一天真正开怀快乐的日子过了。   在曾广同心情激荡为往事伤怀的时候,柳侠和猫儿他们正兴致勃勃的看一群年轻人让曾怀琛和杨冬燕一起咬一粒用红线绑着的花生米,每次他们即将咬到的时候,花生米就会突然被拉起来,俩人的脸就会撞在一起,这时候猫儿就高兴的直蹦:“哈哈,又没咬住,那个花生肯定可好吃人家才不舍得叫他俩吃哩!”   柳蕤对猫儿抽抽鼻子:“嗯,我也可想吃。”   柳海去给他们端了一盘子花生,猫儿说:“我想吃那个呀!”   柳海说:“哦,那得等你娶媳妇那天才能吃,你得等二十年吧孩儿?”   猫儿和柳蕤失望的互看了一眼,二十年,实在太长了,俩人更想吃那个花生了。   柳侠瞪柳海,然后给猫儿和柳蕤剥花生吃,柳海嘿嘿笑着看把他的话当真了的俩小家伙在那里郁闷。   猫儿的郁闷连一分钟都没坚持够,就又兴奋了起来。   他对看花媳妇儿特别特别好奇,因为他长这么大见过的花媳妇就苏晓慧一个,但苏晓慧结婚后只在家住了一天就回门了,以后的绝大部分时间也并不住在柳家岭,这让猫儿对娶了花媳妇就成了自家人这个说法有点不确定,他也有点想不通女的长大了为啥要去住在别人家。   猫儿是一点也不待见去别人家住的,哪里都没有柳家岭好,没有自己家的炕好。   对于婚礼后去饭店,孙嫦娥一直心里愁的慌,曾广同家附近都是成片的胡同四合院,而京都上档次的饭店都集中在高楼林立商业繁华区,离这里挺远,她特别害怕再坐车。   但今儿一大早,曾家门外就来了三辆装饰得喜气漂亮的脚踏三轮,车夫是几个穿着汗衫的年轻人,他们是杨冬燕娘家一个大院的,平时就是蹬三轮车的,杨冬燕提前预定了他们的车,专门接送柳家人去饭店。   柳长青、孙嫦娥和柳莘坐一辆,柳海和柳葳、柳蕤一辆、柳川和柳侠、猫儿一辆,陈震北和柳凌开车帮忙送其他客人去饭店,柳钰和曾广同坐着柳凌的车一起去。   柳侠他们来那天早上一是都有点累,有点晕车,再一个就是当时天还没亮,所以除了看见京都的街道很宽敞,其他没什么印象。   但今天,柳侠看到了比江城和原城都繁华许多的京都城,这繁华,不光是比江城和原城更多的鳞次栉比的高楼和人流,还有许多他说不出来的细节,这个城市以无所不在的时尚和喧闹昭示着它在中国超然不凡的地位。   猫儿一直紧紧地拉着柳侠的手,他这时候真的是个十成十的小乡巴佬,眼睛完全不够使,没完没了的街道和车流,没完没了的楼房和人群,匆忙而过的和惬意悠闲的,都让他兴奋的同时又非常惶恐。   这样的地方,如果他和小叔分开了,丢了,恐怕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柳侠心里也震撼于京都的无边繁华,他也有置身茫茫大海的一时的茫然,但他感觉到猫儿抓着自己的小手传达出的紧张,马上整理了自己的情绪,捏捏猫儿的小耳朵说:“京都可美吧孩儿?您学校没一个人来过,就你跟咱家哩人来了,等你回去跟他们好好说说京都啥样,羡慕死他们。”   猫儿使劲点头:“嗯,小叔,这儿哩人老多,你可拉紧我,咱要是一松手就该丢了。”   柳侠说:“没事孩儿,你只管想看啥看啥,小叔一直看着你,不会给你丢了。”   柳川看着猫儿紧张的样子觉得特别好玩,故意逗他:“我听说如果小孩儿在这里丢了过几天找不到家人,公安局就把他送给其他没有小孩儿哩人家,以后他就是人家哩孩儿了,猫儿,你不是老想来京都上大学吗?干脆,您小叔俺俩一会儿把你丢下车,让个京都人把你捡走,以后你就成了人家哩孩儿,成了京都人了。”   猫儿一下抱住了柳侠的脖子:“不,谁稀罕当京都人,我是俺小叔哩孩儿!”   前面蹬车的小伙子笑了起来:“傻小子,多少人为了成京都人费了老鼻子的劲都没弄成,你还不稀罕当?你没听过那句话吗?京都的狗生的都比外地人金贵些,成了京都人,那好处是多了去了。”   柳侠知道那句话是老舍先生《四世同堂》里的话,虽然车夫的理解有些歪,但柳侠看着眼前这充满生机的地方,却有点理解那句话的意思了,现在他对京都,是真心的喜欢和羡慕。   以前对于京都他只是有点天马行空的想象,让猫儿来这里上大学的话有真切的希望也有玩笑的意思,但此时此刻,他急切的想让怀里的小家伙考上大学,然后能永远地生活在这里。   终于到了饭店,饭店古朴庄严的外观让柳侠他们吃惊,也有点忐忑。   猫儿拉紧了柳侠的手,柳莘干脆伸出小胳膊让柳川抱,柳葳和柳蕤也有点胆怯的不知道该不该进去,该怎么走,就连原本自觉最近两年颇见了些世面的柳钰,也非常拘谨不安的看着柳海和柳凌。   柳凌扶着孙嫦娥,招呼着柳钰;柳海牵着柳蕤的手走在柳长青身边。   陈震北笑呵呵的接过柳莘:“走,忙活了大半天,咱们该吃饭去喽!”   柳川扯着柳葳,柳侠牵着猫儿一起跟上。   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厅,映入眼帘的是铺着雪白桌布的餐桌和穿梭在其中、衣着光鲜亮丽的时尚男女,   曾广同已经在等着他们,直接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单独的大雅间,他一开始就考虑到孩子们跟不熟悉的人一起吃饭可能会觉得拘束,所以让柳家人单独成一席。   猫儿一进屋就被那个非常大的两层餐桌给惊住了,坐在餐桌边好一会儿,才轻轻对柳侠说:“小叔,还有给吃饭桌子做哩跟楼房一样好几层哩?”   柳侠也只在鸿宾楼见过一次这样的餐桌,但这足够安慰猫儿了:“都是只有两层,桌子老大,咱这边的人够不着大爷爷他们那边哩菜,你看,”他用手轻轻一推,上面那层小圆面转动了起来:“上面这层会转,这样就不用站起来去够那边的菜了。”   柳蕤和柳莘对着转起来的桌子非常惊讶,一动也不动的看着。   柳侠抱起猫儿:“来,你转一下,轻轻转就中,如果上面放了汤,转快了汤会洒出来。”   猫儿高兴的连转了好几圈,柳蕤和柳莘也高兴的一起转。   冷菜很快就上来了,几个小家伙看着摆放的跟艺术品一样精致的冷拼盘子,都没动。   他们不知道这些是不是让吃的,而且。他们也不知道自己面前那些盘盘碟碟都是干什么的。   柳凌、柳海和柳侠、曾广同干脆把不需要的东西给收起来放在了旁边,只在孩子们面前留了一个小碟子、一个茶杯和一双筷子。   陈震北和柳凌给大家分别倒上了酒和饮料,众人一起举杯向曾广同表示祝贺。   柳侠把一块酱的看起来非常有食欲的红鸭放在猫儿面前的小碟子里:“这些菜上来就是让咱们吃哩,想吃哪个就吃哪个。”   小家伙眼睛亮晶晶的,有点不好意思,他不敢动手去夹桌子上的菜,他觉得那么漂亮的东西好像不应该弄乱。   服务员推开门进来上菜,柳侠隔着门缝看到了外面华丽喧嚣的大厅。   这里和柳家岭只隔着一夜的路程,但柳侠的感觉却比从远古洪荒走向现代文明的路程还要遥远。   此刻穿着漂亮的衣服坐在讲究的餐桌上吃着山珍海味的人们,不知道在离他们只有一千多里的地方,还有另外一个世界,那里的人们易衣而出,并日而食,那里的孩子为一块橡皮、一根铅笔而喜悦,而发愁,他们的思想因为过于贫乏的见识和阅历变得和他们身上的衣衫一样褴褛不堪。   最可悲的是,他们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悲哀。   柳侠看看身边的猫儿,小家伙正夹了一块油鸡往柳侠的碟子里放,发现柳侠正看着他笑,就咧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巴也冲柳侠笑:“嘿嘿,这个可好吃,可香,小叔你多吃点。”   柳侠揪揪他的小耳朵:“嗯,好吃乖猫儿也多吃点。”他也给猫儿夹了一块。   猫儿吃的样子非常心满意足,柳侠想:终究有一天,我会让你也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每天都过着这样日子,而不是让这样的日子成为你生命中昙花一现的美好回忆。 第64章 京都游   最后一次压床仪式在曾怀琛的同事朋友们震耳欲聋的助威声里结束时,已经半夜十二点了,送走了闹洞房的年轻人后,曾广同和柳长青两家人都还兴奋着,也睡不着,就坐在院子里说话。   曾怀琛和杨冬燕是清晨六点的火车,他们除了要去中国最北部几个著名的景区游玩,还要去看看曾怀珏。   曾怀琛结婚,曾怀珏寄回来了二百块钱,人却没有回来,柳家兄弟几个对此颇为不解,即便当初在京都受了些伤害,但快二十年过去了,即使过去的怨恨不能完全消解,唯一的弟弟结婚都不肯回来参加也太过分了。   柳侠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从心里认为曾怀珏是个心胸狭隘而自私的人。   多年后,柳侠见多了人世间的辜负与背叛,知道了更多曾怀珏当初所经历的一切,真正见到曾怀珏的时候,再看到他变形扭曲的右腿,才真正体会到曾怀珏的心情,在最美好的年华被最信任的朋友打残了身体,在身心都最痛苦的时候被一直疼爱自己的母亲抛弃,那种痛苦,是无法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的。   柳凌和陈震北也该回部队了,他们决定凌晨四点就出发,这样他们八点多就可以归队了,柳凌一个星期后结束训练就可以回京都郊区的学校报到了。   杨冬燕进屋收拾旅行带的东西时,柳凌提出想让家人趁陈震北和他的车去部队看看。   没等柳长青说话,柳钰就跳了起来,扑到柳长青跟前摇着他的胳膊央告:“就是啊,大伯,咱都来京都了,咋能不去看看小凌哩部队呢?你跟俺娘不是成天惦记小凌嘛,幺儿跟三哥他们也成天担心小凌搁在部队受罪呀,咱一起去看看不就放心了吗?”柳钰怕柳长青不答应,拉了柳川和柳侠做同盟。   陈震北也趁机发出邀请:“柳叔叔,阿姨,柳川哥,既然都来京都了,就去我们部队看看吧,柳凌一直想让你们看看他现在的生活呢?柳叔叔您不是也想看看我们国家部队现在的武器装备吗?我们部队的装备基本可以代表我们国家常规武器装备的最高水平,您一定会觉得这一趟去的挺值得的。”   柳长青看看拽着他胳膊的柳钰,又看看柳侠和柳川期待的眼神,点点头:“行,那咱就一会儿跟小凌他们一起走吧,不过到了那里不能多停,小陈和小凌已经请了三天假陪咱们了,不能再耽误他们训练。”   大家合计了一下,孙嫦娥和柳蕤晕车太厉害,柳莘太小,出了京都往北没多远就进入燕山,盘山公路更容易让人晕车,所以他们仨就不跟着一起去了。   柳海去过两次了,这次也不去,在家陪着孙嫦娥他们在附近几个景点逛逛。   曾怀琛说:“如果你们再去小凌那里一趟,回来后就只剩下七八天的时间在京都玩了,京都景点特别多,这点时间根本就不够用,柳叔叔,你们也不用把时间赶太紧,走马观花看景致没什么意思,你们回来后就慢慢悠悠的看几个地方,剩下的明年暑假咱们接着玩儿。”   他从饭店回来后就和杨冬燕一起找柳长青商量,让他和柳家人无论如何等他和杨冬燕回来后再离开,要不家里就剩下曾广同和柳海两个人,刚刚经历过热闹的曾广同肯定会很失落,他觉得不放心。   柳长青略一掂量就答应了,这次来京都,他看到了外面世界不可思议的变化,这是他待在柳家岭根本无法想象的,他几十年如一日让孩子们每天跑几十里山路去见识的世界,可能还没有让他们来京都一天的感受深。   柳长青不想因为自己的一些顾虑让孩子失去这么好的机会,而且他也能感觉到,曾怀琛小两口对自己一家人并不是敷衍的热情,这两个孩子跟曾广同一样是真心的对待他们一家人。   曾怀琛的话让大家想到了柳葳、柳蕤和猫儿,还有柳侠他们几个上学的事。   柳葳没问题,苏晓慧看到他没按时回去,一定会去和县中的老师打招呼请假。   问题是柳蕤和猫儿,他们俩今年该去望宁上学了,农村学校转学不需要什么手续,找个熟悉的、有点头脸的熟人说一声就可以,所以他俩的问题不是能不能去望宁上学,而是猫儿去望宁后上几年级,是不是要和柳蕤上一个年级一个班。   来京都之前柳侠已经把四年级的数学给猫儿教完了,四年级语文猫儿和柳蕤在柳家岭上三、四年级混合班时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如果抛开作文,只考知识部分的话,柳侠觉得猫儿考个八十分是有把握的。   这样一来猫儿其实是可以直接上五年级的,但他还不满八周岁,跟其他该上五年级的孩子一比实在太小了。   柳侠对这个问题很纠结,他这两年放假回来后,柳葳都还没放假,每天回到家都已经天黑了,可柳葳还有大量的作业要做,就为这个,柳侠想让猫儿能少上一天学是一天,这次如果猫儿能跳过四年级,他是非常高兴的。   可他又怕别人欺负猫儿,猫儿虽然打起架来一点不含糊,但如果他上五年级,其他孩子一般都会比他大四到五岁,这个年龄的差别在身体上表现出来会是非常悬殊的,猫儿再厉害也打不过比他高一头壮一倍的孩子。   还有,他也不舍得让猫儿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几十里山路每天跑两趟可不是说着玩的。   柳川的担心和柳侠不一样,他问柳蕤:“小蕤,要是猫儿上五年级,你才上四年级,你不会觉得不得劲吧?”   柳蕤很干脆的摇摇头:“不会呀,猫儿成天都想快点长大撵上俺小叔,跟小叔一起去上大学,我又不想,我跟永宾、关强他们一起上学也可美。不过三叔,要是回去叫我跟猫儿俺俩去望宁上学,你去跟校长说说,叫他把猫儿俺俩哩教室挨近点,咱猫儿小,谁要是敢欺负他,我还得给他向锤哩!”   柳葳说:“谁敢!谁敢欺负咱孩儿,我星期六回来你跟我说,我去修理他们。”   猫儿坐着个小竹板凳在柳侠怀里晃悠,听到这话很勇敢地说:“谁敢打我,我就拿石头给他头上砸个大窟窿,我才不怕他们哩!”   柳长青看出来柳侠左右为难的情绪,摆摆手:“小蕤跟猫儿哩事您都不用操心,回去后我跟您大哥商量着办,孩儿能跟上五年级就跟着走,不中就拐回来上四年级。”   曾广同说:“我也觉得顺其自然比较好,猫儿还小呢,不用让他赶的太吃力。幺儿,你学生证带着呢吧?如果带着,你就不用再折回原城了,三十号晚上你们坐京都到江城的车,你直接到江城就行了,这样不用来回折腾,你还能和猫儿多待一天呢!”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猫儿小傻子一个,听到他可以和柳侠多待一天就特别高兴,完全没留意到这句话同时还意味着他和柳侠马上就又要分开了,:“嘿嘿,小叔不先走了,小叔跟我一齐儿走。”   柳侠看着小家伙开心的样子,也不忍心让他扫兴:“嗯,咱还能再一起坐一回火车哩!”   凌晨四点,两辆车准时出发,一个小时后,他们已经进入了京都北部的崇山峻岭。   柳侠和猫儿下车吐了三次,柳葳吐了两次,他们才在晕头转向中到达了目的地。   宽阔的现代化军营,一排排掩映在碧绿的白杨树中的红色营房,来来往往穿着军装精神抖擞的年轻军人,都让柳侠和柳钰热血沸腾。   柳侠又想起他夭折了的军校梦,邵岩的影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柳钰恨不得把军营所有的一切都塞进自己的眼睛里带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让他羡慕,每一间房子每一棵树都让他向往。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是不可能实现军人梦了,即便是现在有当兵的机会,柳茂现在这样几个月回一次家的情况,他也不可能撇下父亲离开家。   柳长青来的目的非常明确,陈震北和柳凌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和柳川商量了一下,吃过午饭稍事休息,就带着柳长青他们来到了训练场。   柳长青看着那一排排绿色长龙一样排列的坦克和军车,良久未语。   当年,他们在冰天雪地中看着联合国军仿佛永远消耗不尽的车辆运送着兵员和充足的补给,他们只能靠自己随身携带的一点干粮度日,无比渴望自己的部队有能够拥有这一切,现在,这一切就在眼前。   柳凌说:“这是我们刚刚配置到位的XX式主战坦克,比刚刚淘汰下去的XX式坦克时速提高了八公里左右,我们最近所有的训练都和他有关。”   柳川看着阳光照耀下震撼人心的武器队列,目色暗沉。   只是经历过一次短暂的战争,已经让他变得足够理智,先进的武器装备在战场上至关重要,但决定一场战争胜负的因素却绝不仅仅是武器,指挥员先进的战争理念、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敏锐的观察、准确的判断和指令很多时候比武器更重要,而战斗人员个人的战斗技能则在关键时刻决定自己和战友的生死。   他曾经怀着澎湃的热血想成为一个合格的战士和指挥员,但……他现在在一个小县城当一名为生计忙碌的警察。   晚上吃饭的时候,柳川笑着对柳凌和陈震北说:“我知道你们训练特别紧张,不过,小凌,你在学校除了专业书,有时间看点中外军事将领的回忆录或战争纪实类书也不错,即便是毕业后做文职,你也是军人,多学些战场上的东西不会有坏处。”   柳凌诧异的说:“哥,我没打算做文职,我有机会在野战部队,当然是想成为一个真正浴血沙场的军人,我学的专业也更适合在部队做基层指挥。”   柳长青说:“不管是啥职务啥专业,部队既然安排了,肯定是有用,踏踏实实干好就对了,军人当然是要准备随时上战场的,小凌,您三哥说哩对,当兵哩多知道点真正的战场上是个啥样有好处。”   陈震北把他们安排在部队招待所,并让柳凌晚上也陪着他们住在这里。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要离开,陈震北派了一辆车送他们回去,该上车的时候,柳钰突然跑到柳凌身后,说什么都不肯上车:“大伯,我不想看京都哩风景,我真哩是老想小凌,我就搁这儿住着,不会耽误他训练,小凌每天训练完了过来我们说一会儿话就中,过几天他回去哩时候我跟他一起走。”   柳钰和柳凌年龄只相差几个月,俩人感情真的是非常好,柳凌参军后柳钰对他的挂念,全家人都知道。   柳长青看看陈震北。   陈震北说:“叔叔您只要同意,我们这里没问题,部队经常有家属过来探亲,住招待所不算搞特殊。”   柳凌也说:“伯,四哥过几天跟我一起走吧,我也可想他,趁这几天,我正好跟他说说他结婚哩事。”   柳长春一直想让柳钰今年年内结婚,柳钰因为柳茂的婚姻心有芥蒂,总是找理由往后推,按他的意思,他打算到二十五、六跟柳川那么大再结婚,这成了柳长春的心病。   柳长青点点头:“那中,你好好劝劝他吧,结婚早晚跟以后过哩好不好没多大关系,遇到个可心哩人,早结婚早享福。”   柳侠他们回到京都后,集体晕车睡了大半天,第二天开始了正式游览各个名胜古迹。   第一天,柳长青要求的:伟人纪念堂。排了大半天队,看了一眼躺在水晶棺里的伟人遗容,但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   第二天,皇宫,一家人都被那巍峨华贵的建筑给吸引住了,黄昏时从里面出来,大家还都意犹未尽。   第三天,皇家家庙。   第四天,皇家陵园。   第五天休息一天,曾广同带大家去吃京都小吃和名吃,猫儿和柳葳、柳蕤吃得小肚子滚圆,柳侠回家后给猫儿揉了半天肚子,怕他吃太多积滞了晚上会难受。   曾广同给他们安排的游览很松散,一大早三辆三轮车就过来,一家人趁凉快出去游玩,中午热了就回家。   吃过午饭,大人午休,包括柳川在内的孩子们在北屋客厅练字。   练字是柳长青的要求,他在曾广同家里看到许多他以前没见过的碑帖,柳海这两年跟着曾广同不但画画的好,毛笔字也进步很大。   曾广同虽然以画为主,但书画不分家,他毛笔字也相当好,洒脱大气,柳长青觉得孩子们多学学总是好的。   如果有时间,曾广同还会兴致勃勃的指点孩子们绘画的入门技巧,柳侠他们都学的很有兴致。   第六天,海子里划船。   这是因为柳侠给猫儿的那个笔记本上,有一张带红领巾的孩子在海子里划船的图,猫儿他们也从收音机里听过《让我们荡起双桨》这首歌,对划船非常期待。   这天回来后,猫儿兴奋的连字也不想练了,坐在海棠树下的凉席上给柳侠讲他的伟大理想:“我以后要买个可大可大哩船,咱去大海里头划,想划多长时间都中,也没人跟咱要钱。”划个船居然还要钱,这是猫儿今儿这一天幸福生活的最大缺憾。   第六天晚上,柳凌和柳钰回来了,所以第七天他们去皇家园林的队伍更加壮观了,这天曾广同没和他们一起去,他已经六十出头了,天天跟着他们这么跑确实有点吃不消。   半下午柳侠他们回来的时候,曾广同笑呵呵的递给柳侠一幅画,柳侠打开一看,惊喜的大叫了一声:“喔,这,这也太像了。”   猫儿马上伸长了脖子去看,只看了一眼,也叫起来:“这,这,这是我?”   众人都围过来看那副长两尺、宽大约一尺半、画面简单却温馨有趣的画:一个模糊的树的背景,树下一块大石头,一个身形修长的少年随意的靠石头坐着翻看一本书,他面前是一个正歪着头看着他的小孩儿。   即便不看画上“柳侠和他的猫儿”几个字,大家也都一眼就看出曾广同画的是柳侠和猫儿。   柳侠画的很像他本人,猫儿也很像,但像的感觉却很奇特,小孩儿明明是个人的模样,可他微微歪着头看柳侠的样子,却活生生就是一只乖巧可爱到极致的小猫咪,。   大家对小人儿的感觉就是:这就是只真的小猫儿,可他就是他们家猫儿。   在众人赞叹的时候,猫儿忽然大声抗议:“曾爷爷,我不是这么小,我现在都可大了,你看看,我都到俺小叔哩腰这儿了,你给我画恁小,我,我……我不想恁小。”   曾广同笑嘻嘻地看看猫儿本人,再看看那张画上的猫儿:“哟,敢情小猫儿是想长成个大猫儿啊!那行,等爷爷有时间再给你画一张,小猫儿你想要你长多大时的样子?”   猫儿看了一圈,着重看了柳海几眼,最后目光还是落在柳侠身上:“我想要长哩跟俺小叔这样儿。”   柳海用一只大手把猫儿的脑袋给转过来看着自己:“猫儿,您六叔我现在可是一米八五,比您小叔高三公分,比他胖二十五斤,你就是再待见您小叔也得尊重一下我这个客观存在吧,你哩理想至少应该是长成我这样、超过您小叔才中啊!”   猫儿拉着柳侠的手:“不,我就想长哩跟俺小叔样。”   柳海泄气的趴在柳川肩膀上:“三哥——”   柳川拍拍他:“我回去教小雲跟小雷,让他们都树立远大哩理想,都想长成你这样,中吧孩儿?”   曾广同哈哈大笑:“小海你争这个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在猫儿跟前和柳侠比,你傻了呀!”   国殇园的断垣残壁和遗落在乱草落叶中的精美石刻给柳家几个孩子上了生动的一课,一个泱泱大国珍贵的国之瑰宝能轻易地被一些来自万里之外国家的普通士兵肆意的掠夺践踏,说明当一个国家贫穷落后时,即使是这个国家最高当权者,他的脸面也比不过一个发达国家普通士兵的欲望和一时的心情。   这是何等可悲的事实。   当一个国家没有了尊严和体面时,她的国民们又怎么可能得到任何的尊重和礼遇?   所以,让自己的国家富裕强大起来,才是硬道理。   但究竟怎么才能让自己的国家富裕强大起来,他们却都感到茫然。   柳长青说:“再强大哩国家也是一点点积攒起来哩,我别哩不知道,我就知道,一个家,谁做好谁该做哩事,所有人劲儿往一处使,这个家就会别人家过哩好,我想着,国家大概也该是这样吧!”   八月二十九号,他们去柳凌在京都郊区的学校看了看,照了好多照片,回到家,曾广同给他们拿出一叠火车票,三十号晚上的,五张到原城的,一张到江城。   曾广同说:“这么多卧铺不好买,这是小陈帮忙买的。”   陈震北在部队不能来给他们送行,是他在京都的大哥派人把车票给送过来的,他只是让柳凌给柳长春、柳川他们带了口信,说欢迎他们明年暑假再来,他一定提前安排好时间,陪他们多玩几天。   车到原城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多,猫儿从上车开始就很少说话,他和柳侠睡一张中铺,一直到该下车都一眼没眨,一直搂着柳侠不放手。   柳侠对他说:“还剩不到两年小叔就毕业回来了,到那时候小叔就再也不给俺孩儿自个撇家里了,咱天天都在一起。”   猫儿点头,不说话。   柳侠说:“小叔一到学校就给俺好孩儿写信。”   猫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嗯,写可多。”   柳侠说:“好,写可多可多叫俺孩儿看一天也看不完,猫儿,小叔每天也都可想你,你也得给小叔多写信。”   猫儿终于哭了起来:“你咋还不毕业哩?我不想叫你去恁远啊……"   柳川把猫儿抱了过去:“咱该下车了孩儿,你一哭您小叔心里该难受了,来,高高兴兴跟小叔说再见。”   猫儿擦了一把泪,摇着手跟柳侠再见,他努力想笑一下给柳侠看的,眼泪却不听话的又掉了下来。   柳侠给他擦擦泪,捏捏他的脸蛋:“走吧孩儿,车该开了。”   火车重新启动,柳侠从车窗把头伸出去,一家人都还站在站台上看着他,柳侠突然大声的喊到:“伯,妈,您别担心,我一到学校就寄钱回来,叫俺三哥买粮食给您送回去,俺几个不会叫您搁家饿着。”   柳长青一手提着皮包一手牵着孙嫦娥驻立在站台上,平静地看着柳侠被火车带向远方。 第65章 大学进行时   柳侠是下午四点回到学校的,他汗淋淋的跑进寝室,和比他早一步返校的云健、沙永和一个招呼没打完,张福生就把一叠钱拍在了他手里:“七儿,你发大财了。”   柳侠和以前几个学期一样得到了一等奖学金,而且今年的奖学金真的增加了一倍,他连自己暑假两个月的全额生活费一起,一下子领到了将近三百元钱。   柳侠一蹦三尺高,太空步飘了好几圈:“喔——哇,发财了发财了,勤快带来财富啊,苍天有眼啊,菩萨显灵啦……”转身看到提着皮箱进门的黑德清,没等黑德清弄明白怎么回事,柳侠就把他的皮箱扔在了那张空铺上,拉起他就往外跑,毛建勇在他后面喊什么他也没听清楚。   赶在邮局下班之前,柳侠不仅把刚到手没几分钟的钱给寄走了,还同时寄走了坐在邮局里写给家里和猫儿,还有柳川的信。   从邮局回来,寝室里迎接柳侠的除了热的发烫的空气,还有毛建勇的白眼:“我以后该称呼您为孔方弟吗?”   柳侠嬉笑着给毛建勇道歉:“暑假我们那里下了一场大暴雨,秋庄稼差不多绝收了,我爹娘和大哥他们在家等米下锅呢,对不起啊五愚兄!”   毛建勇装模作样‘哼’了一下想表示自己还在生气,却没忍住自己先笑了起来:“sorry,错怪了你了,七贤弟!”   他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皮包,拿出几条牛仔裤和一摞各种颜色的短袖T恤:“我就是想让你当模特给我做个街头广告,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毛建勇带的这几条牛仔裤比以前他们买的那些稍微发白些,但看上去很顺眼,他让柳侠穿一条试试。   柳侠和黒德清都是一身汗,俩人跑去水房冲了个凉水澡,回来后穿上毛建勇为他挑好的牛仔裤和一件胸前有摩天大楼图案的白色圆领短袖T恤。   牛仔裤长短正合适,稍微有点宽,柳侠自己觉得这样最合适,感觉也很舒服,其他人却都觉得应该再紧一点,绷着屁股才时髦。   白色的T恤配上发白的直筒牛仔裤,再加上柳侠瘦削挺拔的身材和干净清爽的模样,那感觉真的像是一棵雨后青竹,十分的养眼。   柳侠觉得T恤应该再宽一点,可毛建勇说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显身材。   柳侠忽然想起在曾广同家电视里看了几眼的一个时装展上的模特,嘿嘿一笑,然后脸色突然一变,做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死人脸,双手插兜,僵着步子走了几个来回,还摆了两个木偶似的造型动作。   云健跳起来抓了一件大红色带骷髅头图案的T恤套上,照着柳侠那副德行也来了一趟,然后靠在柳侠肩膀上摆了个造型,引得寝室里另外几个人拍床大叫再来一次。   毛建勇和詹伟俩人嫉妒得两眼发绿:柳侠身材高挑,臀窄腿长,把衣服衬托的恰到好处,他们俩的身材是怎么也不可能穿出这种效果的。   黑德清也拿了一条牛仔裤穿上,稍微有点长,但他本人很喜欢这种效果,认为这样看上去特时尚,毛建勇给他配了一件有乱七八糟头像的黑色T恤,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帅气有型。   云健现在的身高在寝室已经沦为老四,他穿上牛仔裤后需要卷起一个边才行,不过他表示自己就愿意这么穿,坚决不剪短。   毛建勇歪着头打量了他们三个一会儿,满意的点点头:“有点我想要的感觉。”   詹伟和张福生急的围着毛建勇团团转,但毛建勇很坚定的摇头:“绝对不行,必须得过几天,一星期后你们俩都有,现在是我的新产品广告时间,你们现在穿会直接降低我的广告效应。”   柳侠他们这才知道原来毛建勇还有后手。   以后的几天,柳侠和黑德清、云健每天都穿着毛建勇为他们配好的牛仔裤和T恤,招来无数羡慕的眼光和询问,其中也包括他们的辅导员韩彤和车杰。   柳侠在詹伟的催促下,返校的第一天晚上就开始去给车杰补课了。   暑假他不在的时候,车杰和他妈妈又发生了冲突。   车杰妈妈看儿子进步了,刚开始是特别欣慰的,但人总是会好了伤疤忘了疼。   车杰学习和精神都好起来后,车母很快便忘记了当初车杰每天不言不语不死不活那样子给她带来的恐慌,不再满足于车杰每天有规律的学习和玩耍,又恢复了以前不停地唠叨车杰择友不慎,不知道用功,没谁谁家孩子懂事,没谁谁家孩子学习好等等等等。   车杰因此情绪反弹,八月初和他妈大吵了一架,跑到詹伟家住了快两个星期;经过詹伟和家里人的劝解,他倒是回家了,但从此拒绝看任何书,每天什么也不干,就对着录音机听流行歌曲,一副破罐子破摔,要和他妈杠到底的架势。   车爸爸夹在妻子和儿子之间非常生气和无奈,几乎每天都要问詹伟几遍柳侠什么时候返校,弄得詹伟不胜其烦,简直后悔当初把柳侠介绍给他们。   柳侠一到他家,车爸爸就把柳侠拉到他的卧室说车杰的情况,柳侠已经听詹伟说过一些了,他也有点发愁,怕车杰这次铁了心和他妈对着干,如果是这样,恐怕自己的话他也未必听。   不过好在车杰对柳侠还是和从前一样,看到柳侠回来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指望了,主动关了录音机把课本拿了出来,但学习的时候他却一直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做题老是出错,而且不敢听到他妈的声音,一听到就暴燥的要炸。   第一天从车杰家回来,柳侠想了很多,车杰和车母之间的矛盾不是他一个小孩子能改变的,他得想办法改变车杰的思路。   第二次去的时候,他单独和车爸爸说了一会儿话,征得了车爸爸的同意,柳侠邀请车杰第二天到他们学校来玩,车爸爸瞒着车母去学校给车杰请一天假。   车杰诧异又兴奋,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到了柳侠的学校,詹伟领着他找到柳侠的时候,柳侠刚好围着操场跑完了十圈,浑身透湿,正拿着英语书准备去游泳池那边读。   车杰比柳侠还要大两个月,虽然柳侠比他高一头,但如果只看脸,车杰比柳侠还要成熟些,所以柳侠没有对车杰进行任何说教,他带着车杰过了自己最普通的一天大学生活:上课,记笔记,吃食堂,和云健他们一起跳一个小时舞,去图书馆看书,研讨有难度的作业,洗衣服……   一天下来,不算多紧张,但也不轻松。   柳侠提前和寝室里的人已经打过招呼,詹伟又是车杰的表哥,所以寝室几个人非常配合柳侠对车杰的教育,毛建勇这天没翘一节课,在课堂上还表现的特别认真。   晚上九点半从图书馆出来,车杰准备走的时候,柳侠对他说:“大学也不是你妈妈想的天堂,我们依然有很多作业,有压力,但比高中确实轻松很多,你如果想拥有这样的生活,就不要被你妈妈的情绪左右,按自己的计划学习,直到达成自己的目标。只有这一次了,如果下次你再因为外在因素随意的放弃学习,我就不再教你了,我的辅导员给我介绍了另一份家教,正等着我的答复呢!”   柳侠没有骗车杰,韩彤确实给他介绍了一份家教的工作,每节课还比车杰家多给五毛钱,但柳侠没答应。   和车杰家的约定虽然只是口头的,但柳侠觉得自己承诺过的事情,不管是以什么形式做出的,都要信守到底。   接下来的补习很顺利,车杰虽然冲动叛逆,却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如果他压根儿就没有目标、没有一点自制力,柳侠早就放弃这份工作了。   一星期后,毛建勇趁晚上校园里人比较少的时候,雇了一辆三轮车,从码头把他寄存的东西全部拉到了219。   他这次带的东西很多,牛仔裤两包,T恤两包,还有一大包磁带。   磁带还都是高质量的盗版,收录了当下最流行的歌曲,李玲玉、韩宝仪、张蔷、费翔、陈百强、谭咏麟、邓丽君、罗文等当红明星们的最新金曲都在其中,尤其是草蜢的,柳侠他们以前都没听说过。   毛建勇还带了个小巧精致的录音机,关上门,《忘情桑巴舞》、《失恋阵线联盟》一放,满屋皆惊,张扬轻快的节奏,热情幽默的歌词,让几个人一下就喜欢上了。   ‘勇士的士高’依然狂野激荡,让人热血沸腾。   毛建勇很满意自己的广告效果,他宣布:“磁带还是以前的规矩;   至于牛仔裤和T恤……六儿,七儿,云健,你们几个穿过的那些你们自己先收着,还想要什么现在你们就先拿了放起来,钱咱最后再算。   兄弟友情价限购两条,多出来的和其他人一样,但你们有优先挑肥拣瘦权。   你们挑完了,我开始对外开张,牛仔裤一律四十,不还价,女式的只有四十条,大哥你要给我们乔嫂子拿就快点,还有谁打算给老乡买也提前拿走,我估计不够卖;T恤不分号码和颜色,统统二十一件。”   几个人又惊喜又肉疼,但还是忍不住去扒拉着去找适合自己的号码。   柳侠因为每天早上晨练和去车杰家时都要跑步,衣服每天至少要湿透两回,所以这几天毛建勇给他穿着做活体广告用的牛仔裤和T恤有好几套。   现在毛建勇让他们先放着,柳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这时候他也不知道该不该给自己买一身,他真的是非常喜欢这种牛仔裤和T恤,舒服简洁、时尚漂亮。   不过他和张福生都觉得这个价格太贵了,柳侠说:“我听说咱们毕业第一年的工资是四十六,你一条牛仔裤就敢要人家大半个月的工资?”   毛建勇一副看乡巴佬的表情看着他们:“这是我大姑给人家代加工多出来的,就这一百多条,在欧洲是放在专卖店里卖的,专卖店你们懂吗 ?只有非常著名的品牌才敢以专卖的方式经营,在香港,知名品牌的专卖代理竞争是很激烈的。   我这些牛仔裤,除了没有那个商标,绝对的正品,如果放在专卖店里卖,一条的价格至少是我现在定价的五倍,而且,你们还没地方买呢,我告诉你们,三年之内内地城市都不一定能买得到我这款式的牛仔裤。   这是最新流行的款式,布料也比以前的透气性好,我估计要按正常速度流行到这边至少得到明年这个时候或几年以后,我跟我姑姑要的时候,她还不想给我呢,随便一个销售商都比我给她的价格高。   这些T恤,现在欧美和香港最流行的款,我跟我大姑去香港时看到的,回来后马上仿制,费了我多少力气你们知道吗?我一个暑假一天都没玩过,全在摆弄这些T恤了。”   几个人看毛建勇的眼光马上又多了一层羡慕嫉妒:“你去过香港?”   毛建勇为几个人拎不清重点而气愤的同时也很嘚瑟:“香港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家人全都去过。”   接下来大家就在毛建勇对香港的天堂描述中挑选着自己喜欢的东西。   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虽然裤子需要截掉三寸多,詹伟还是拿了两条,T恤两件,他这学期得了二等奖学金,所以花起钱来也很大方。   云健拿了两条牛仔裤,T恤一个颜色一件,共五件。   黒德清财大气粗,直接拿了五条牛仔裤十件T恤,让柳侠星期天跟着他一块去邮局,他要寄给他弟弟几件。   张福生得到了唯一一条毛建勇特意给他带的特号牛仔裤,他大姨为北欧一家客户代加工的产品,然后张福生又拿了两条女式的,先给了毛建勇四十块。   他说如果最后有多余的卖不出去,让毛建勇三十块钱一条再卖给他两条女式的。   毛建勇非常自信的说:“只能是抢购,不可能滞销,你等着看吧!”   但是,毛建勇这次的预测出现了偏差。   磁带本来就不多,一天不到全卖完了;   牛仔裤和T恤却只卖出堪堪三分之一,对面218和隔壁几个寝室的家伙们占着东西,却都不肯出钱,一个劲跟毛建勇磨着让他便宜点,厚脸皮的程度直追毛建勇本人。   四十块钱,许多小城市国家正式工作人员的工资都不一定有这么高,拿来买一条裤子,真的是有点太浪费了,能卖出三十多条都已经让柳侠很吃惊了。   柳侠他们知道大家都很喜欢衣服,但又嫌太贵,只要毛建勇松口便宜几块钱,肯定很快就能卖完。   但毛建勇却非常坚持,其他人都离开,只剩下219几个人的时候,他毫不掩饰的说自己心里也有点没底,但降价却绝对不可能:“生意不是这么做的,我的东西值多少钱我知道,我现在降价只会让前面买过的人觉得自己买亏了,后面买的人看到我降价后,会觉得我现在是漫天要价,他们会要求更低的价格。   才只卖了一天而已,知道的人也只有咱们学校,你们等着吧,过不了几天,肯定会有人找上门来跟我要货的。”   两天后,毛建勇的预言就成真了。   先是韩彤,他是最早先买了牛仔裤和T恤的人,给自己买了两身,现在他拿了五百多块钱回来,给他的同学朋友买。   然后是乔艳芳,她穿着张福生送给她的牛仔裤上了两天课,又参加了几次其他院系学生会的活动,结果招来了仪器仪表和外语系一大群女生,剩下的三十五条女式牛仔裤转眼就只有四、五条了。   柳侠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伸手就拿了两条放在了自己床上。   没等他考虑清楚要不要再拿几件T恤,寝室门口就被另外一拨人给堵上了。   乔艳芳她们抱着衣服叽叽喳喳离开了,那群柳侠从来没见过的、大部分都跟他差不多高的男生一下就把他们寝室给挤得风雨不透。   寝室长张福生代表219提出了疑问:“你们是哪个系的?我怎么觉得你们不像我们学校的?”   云健坐在床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领头的那个个子不算太高的人说:“隔壁体育系的。薛林,你干嘛?带人来我们学校砸场子?”   柳侠他们这才知道,原来领头那人就是那次游行时挑衅云健的薛林,云健后来特意找人打听过他的情况,本来是为找回场子做准备的,但柳侠不肯去跟人比,云健的情报也没用上。   薛林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很大方的和云健打了招呼,然后对张福生说:“我一个老乡是你们学校土建的,昨天我们一起玩,看到他穿的衣服特帅气,听说是你们寝室的人在卖,我们过来看看还有没有。”   柳侠简直想不明白,什么时候满大街都变成了和黒德清那样的有钱人了?   薛林和他的一帮兄弟一人两条牛仔裤,至少两件T恤,薛林和云健一样,每个颜色一件,掏钱的时候眼都不带眨的。   临出门,薛林回头对云健和柳侠说:“我听我老乡说你们俩舞跳的特棒,我去你们小礼堂那边看过两次你们练习,真比我们好,哪天咱们一起玩玩呗。”   云健下巴指指柳侠:“我没问题,得凑他的时间,他一星期有四天给人做家教。”   薛林爽快的说:“柳侠是吧?行,我们那边场地比较好,哪天你们俩有时间过去,我们随时都有时间。”   柳侠也想去看看传说中十分有特色的师大体育馆,所以很干脆的答应了。   薛林这群人的加入让218和其他人感觉到了危机,再不买就没有了。   剩下的衣服在几个小时内被抢购一空,测绘系几个学姐闻讯而来时已经只剩下几个空皮包了,她们拎着毛建勇的耳朵骂他没良心,胳膊肘往外拐,毛建勇哇哇叫着不停的赔不是。   柳侠对毛建勇做生意的眼光佩服的五体投地,他们估计,毛建勇这次至少能赚八千块。   不过柳侠羡慕归羡慕,却不眼红,毛建勇做生意当然有自己的胆识在里面,但也有人家得天独厚的条件,这是其他人根本不可能比的。   而且毛建勇是真能吃苦,从温州把那几个大包袱倒腾到江城,中间得转好几次车和船,在这样的三伏天,没几个人能受得了这样的罪。   打扫干净了寝室,关起门只剩下自家兄弟了,柳侠他们等着毛建勇宣布内部购买价。   毛建勇说:“云健、六儿、七儿,你们几个穿过的那几件自己留着吧,另外,你们每个人有两条牛仔裤和两件T恤的友情价,牛仔裤一件二十,T恤一件七块,多余出来的和其他人一样。”   柳侠楞了,他穿了毛建勇四套,就这么一分钱不给算什么啊?   毛建勇狡黠的笑着说:“你知道欧美和香港的模特一场演出要多少钱吗?我这次全部的利润加起来还不够他们一次的出场费呢!哈哈,六儿、七儿,你们基本上算是白白给我扛了一季长工,啊哈哈哈……"   云健和黒德清扑上去把毛建勇摁在床上:“你是早就计划好了坑我们俩对吧?你给七儿换了四套,我们俩只有两套。”   毛建勇大笑着辩解:“我肯定要把投资用在最值得的地方,七儿穿上比你们俩招人嘛……哈哈,云健,我的计划里根本没你,你是跟着蹭的便宜……”   柳侠多拿的两条女式牛仔裤先欠着毛建勇钱,等一个月后车杰家把补课费给他后他再给毛建勇结账。   其他人都把钱如数给了毛建勇,经历过第一次买磁带的事情,大家对毛建勇这次给他们如此优惠的友情价非常开心。   柳侠过了好几年后回过头才发现,毛建勇在经商方面真的是非常有天分,他第一次不惜冒着得罪全寝室人的危险立下了规矩,让大家清楚他的底线。   在大家都接受了他看似势利无情的生意原则后,他却又自己主动打破了原则,给寝室的人非常优惠的价格,同时又划定了一个尺度,不让自己吃太大的亏,他这样做同时兼顾了生意和同学之间的情谊,有了现在这样皆大欢喜的结果。   柳侠从这件事认识到,做任何一件比较重大的事情之前,先立下规矩是非常有必要的,否则到最后可能落得个吃力不讨好、两头不是人的结局。   疯狂购买的结果就是219和附近几个寝室的人都过了好几个月节衣缩食的生活,219除了黒德清和毛建勇的生活依然滋润,只有沙永和还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吃饭档次。   沙永和这次什么也没买,从头到尾都是带着一脸平静到诡异的笑容,看着柳侠他们几个大呼小叫的各种纠结,他不时伸手帮毛建勇把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整理一下。   柳侠他们几个猜测,沙永和是不是谈了个异地的女朋友,如此节俭难道是为了攒恋爱经费?   但看沙永和那状态,又太平静,怎么也看不出陷入爱情后应该具有的那种茶饭不思、夜不成寐的相思成疾状,而他在本校绝对没有任何恋爱的迹象。   于是几个人又猜:难不成这家伙是订了娃娃亲,而且非常好运的蒙上了一个才貌俱佳的闺女,所以现在离毕业还有两年他就开始攒钱准备成亲了?   沙永和对几个人的科幻系列故事报以神秘莫测的微笑:“想破头你们也想不出来,贤弟们,尽情的享受你们的青春时光吧,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这个老头子身上。”   娃娃脸的沙永和说出这样的话,让柳侠他们几个好一通乐。   新学期开学没几天,他们就开始了大量的实践课,制图和制作地理模型让柳侠兴致高昂,和毛建勇及云健的三天热度不同,柳侠对制图和制作沙盘的热情几乎和对英语考级一样执着。   同学之中骚动的情绪对他也有感染,但他对知识的渴求比对其他东西更坚定,他赞赏周围同学对政治的敏感和热情,他也参加学生会组织的一些政治活动,但前提必须是不影响到他的课业,至少不能要求他在自己本专业的必修课和他自己最喜欢蹭的大地测量的那些课时候溜号去听演讲或写告示。   他听学生会干部的演讲时一样情绪激动热血沸腾,但一到课堂上马上就能专心听讲,认真记笔记。   柳侠特别高兴黄有光教授又开始带他们的课了,教他们《遥感地学分析与制图》,而黄有光对柳侠这个性格开朗活泼,却每每能在关键时刻安静下来专注于一件事的学生也十分喜欢。   黄有光同时兼大地测量系的课,柳侠有时间也经常去听,制作沙盘时,因为学生多材料少,每个学生得到的机会并不是很多,黄有光为柳侠提供最大的便利,还把自己的相机和一些原版英文书借给他,柳侠和自己的教授俨然成了忘年交。 第66章   柳侠最近心里有点不安,因为他在开学第一周收到家里和猫儿一封平安信之后,到现在已经二十天了,都没他们的消息。   柳川从京都回到荣泽的第二天给柳侠的来信里说,他已经收拾好了行李,马上就出发,和一位同事一起去外地接受为期一个月的培训,估计现在还没结束,所以柳侠也没办法从他那里得到家里的情况。   国庆节前两天,就在柳侠打算请假回家的时候,他同时收到了家里和柳川的信。   原来,九月十号,凤戏山一带局部地区又下了一场短时间的暴雨,后来又跟着连续下了几场雨,大哥他们根本没办法出来寄信,他们九月八号写给柳侠的信也被隔在了望宁,阴差阳错,那封信和九月二十二号的竟然赶在一起被送到了江城。   柳魁告诉柳侠家里一切都好,他们申请救济粮的事已经有了眉目,那场大雨受灾的是原城西部所有山区,并不是只有望宁一带,所以上面很重视,救济粮可能用不着他们像往年那样去乡里求爷爷告奶奶一趟趟找人了,柳魁让柳侠不用操心家里的事,只管好好学习就行。   柳魁送柳蕤和猫儿去望宁上学后,有两天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学校观察了猫儿几节课,小家伙真的是非常聪明,能够轻松地跟上五年级的课程,柳魁说:幺儿,我看咱猫儿长大了跟你一样,也是个上重点大学的材料。   柳侠知道家里平安,人就踏实了,又看到大哥夸猫儿聪明的话,心里乐开了花。   他打开柳川的信。   柳川说:幺儿,我已经联系了足够咱们全家人吃一年的粮食,以后你就别再想家里的事了,好好上你的大学。   从京都回来的时候,小凌已经给了我二百块钱,这本来是他给你四哥结婚准备的,听说家里今年秋粮绝收,就先给了我,他和你的想法一样,怕我有了自己的小家,再往咱们家贴钱会让你三嫂不高兴。   幺儿,你一直养着猫儿,所以对于父母养大孩子有多不容易,你可能比我的体会还要深。   小侠,我想对你和小凌说的是,既然父母养大孩子如此不易,如果孩子长大有了自己的小家后就不能再帮助自己的父母和家人,那世上还有谁会愿意生养孩子呢?   我身边就有不止一个总想摆脱父母和老家,只想一心过好自己小家庭的人,我不知道他们的父母和家人做了什么才会让他们有这样的想法,但我做不到。   咱伯咱妈,咱大哥大嫂,还有你们,是我心里最大的牵挂和依靠,只要想起你们,包括咱叔和二哥、柳钰,我就觉得这世界真好。   你们现在这样对待我,让我觉得自己在你们心里好像已经变成了外人,只是想想有一天我可能会和你们越来越远,越来越生分,我就觉得心里空的难受。   幺儿,现在你已经知道我曾经上过真正的战场,那你知道我上战场前和活着回到祖国后是什么心情吗?   上战场之前,我心里是深深的期待和恐惧,期待着自己像书本和电影上的英雄那样在战场上为国杀敌建功立业;   但同时也在恐惧,恐惧死亡,以前觉得自己是无所畏惧的,但当战争真正的摆在面前,死亡可能将在不远的某个时刻真正降临,我内心无比恐惧,恐惧自己可能永远看不到这个美丽的世界了,恐惧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对家、对家里每一个人多么牵挂留恋,那一刻我开始期待人真的有转世轮回,那样,如果我牺牲了,我可能还有机会和你们再做一家人。   幺儿,世界很大,人多的数不清,但能影响我们生活的,只有身边的这些人而已,能让我们牵挂的,更是寥寥无几,家人、亲戚、朋友、同学,对于我,还要加上战友,而这之中,只有家人是会陪伴我们走过一生的。   我知道自己结了婚,有了孩子,有了做丈夫和父亲的义务和责任,但这和我尽自己做儿子、做弟弟和做兄长的责任并不冲突,你三嫂和小雲、小雷跟你们一样都是我最亲的家人,我一定会尽最大努力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和咱们全家人一样的、幸福的日子。   如果没有了你们,三哥的生活还剩下些什么呢?你觉得我会喜欢那样的生活吗?   看着你和小凌、小海快乐的享受你们的大学时光,是我现在身为你们的兄长最高兴的事情。   所以幺儿,在你们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之前,放心的把家先交给三哥吧,咱伯在那么艰难的岁月都把咱们家照顾得那么好,我现在还有个很好的工作呢!不要再给我寄钱了,你们就这么信不过三哥吗?   ……   愣怔了好半天,柳侠才嘟着嘴把柳川的信折叠好放起来:“我们没有信不过你,我们只是觉得你和大哥太辛苦了……”   云健在对面床上听着柳侠自言自语,和黒德清、沙永和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他们其实都很羡慕柳侠经常可以收到那么多信还每天都盼着来信的样子,也一直很好奇柳侠那个大山沟里的家到底有多么好,会让柳侠那么留恋。   他们对家也是依恋的,但和他们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和享受比,那点依恋非常有限。   柳侠盘腿坐好,把放在枕边的猫儿的信打开……没一分钟,就气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他妈的这是什么狗屁老师,啥狗屁不懂,她也配给我们猫儿当老师?”   寝室几个人都把手里的事停了下来,张福生站起来拍着柳侠的腿说:“七儿,啥事生这么大气,谁惹了咱猫儿了?说出来让哥哥们给评评理。”   柳侠拿起信坐直了:“气死老子了,我给你们念念我们猫儿的信啊,嗯,宝贝小叔你好……”   众人集体白眼:“呕,腻歪!”   柳侠不满的瞪眼:“不是跟你们说过了,这是为了和我的信对仗,对仗懂不懂?”   自从上次因为作文六十分事件柳侠用“宝贝猫”这个称呼安慰了猫儿一次后,猫儿就用同样的词语来称呼柳侠,他说这是大爷爷教的,写信就跟写对联一样,要对仗,对仗也是对等和平衡,这样读起来感觉才舒服。   张福生连连点头:“懂,应该对仗应该对仗,七儿你接着念。”   柳侠清了清嗓子继续:   宝贝小叔你好:   我今天很难过,因为今天我的作文吃了五十分,不及格,被老师当反面教材在课堂上念了一遍,同学们听了都乱笑一气,我可气愤,回家后大伯让我给你写信说说,他说你一定知道我的作文写的好不好。   作文的题目是《记一件有意义的事》,我想了好长时间,写的是跟小叔一起去粘麦季鸟,黄昏摸老古龙给全家人吃,我觉得这可有意义,因为咱家的人都喜欢吃呀!   可是老师说我写的这不是一件事,也没有一点意义,说咱们这里谁都摸过老古龙,要写只有自己做过、和别人不一样的事;   他还说我写的事一点都不高尚,不是助人为乐,对了,他还说我写‘老古龙’土气死了,要写也得写‘知了’或者‘蝉’,所以他只给我吃了五十分,还说要不是看我的字写的还不赖,书面干净,连五十分都不会给我吃。   小蕤哥他们班也写这个作文,他写的是咱家挖窑洞时候,他帮着运土,他们老师也说他写的不高尚,也没啥大意义,给他吃了六十分。   小叔,为啥我给咱家人粘麦季鸟吃不高尚,非得帮老大爷推车才高尚呢?可我没有给老大爷推过车,要是那样写不就成了撒谎吗?   小叔,我可不待见这个语文老师,他没有关老师和柳老师好,他光好叫人罚站,有时候还揪着耳朵把有的同学往教室外面拉。   不过小叔你别害怕,他没有揪过我的耳朵,俺大伯说他不会打我骂我,可是他光骂别的学习不好,穿的不好的同学,骂的可恶心。   我想,他要是是咱家的人,俺大爷爷非叫他跪着打死他不可。   ……   此致   敬礼   最想你的柳岸   198*.9.21   那句“我天天都可想你,你也要可想我啊”和最后的落款,柳侠舍不得给别人听,没有念出来。   “我靠,合着全中国的老师教的作文都一样啊!”云健首先发表感言:“我还以为就我们老师总是让我们写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新学期的打算,我最难忘的一件事什么的,你们那儿也一样啊?”   柳侠愤怒:“重点不在这里好吗?重点是我们猫儿写的事情明明很有意义,他那两只狗眼是干嘛使的说我们猫儿写的事没意义不高尚?我们猫儿一天能粘一大茶缸麦季鸟……看什么?哦,就是知了,我们那里叫麦季鸟,知了没从地里出来之前我们叫老古龙,我们猫儿一晚上也能摸一大缸子,让全家人都能吃到肉,怎么就没意义了?”   张福生说:“我们都是写帮农民伯伯推车,拾到同学的橡皮还给他或者交给老师,我也写过一次扶老奶奶过马路,吃了九十八分,不过,那时候我还没见过城里的柏油马路呢!”   詹伟说:“我是写帮学习差的同学做作业,还有扶老奶奶过马路,也写过一次拾到二分钱交给警察叔叔,咱猫儿这个好像是不太符合老师的要求啊。”   黒德清关注的重点是:“靠,咱猫儿好像是攻守不平衡啊,七儿,他是不是也跟你一样理科好,文科差呀,咱得赶紧纠正啊!”   他和詹伟暑假在家都看了欧冠赛的转播,现在一天到晚的念叨足球的战术、阵型、攻防转换和荷兰三剑客、普拉蒂尼、马特乌斯,什么事都能和足球扯上关系。   柳侠怒:“我家在大山沟里好不好,我们那里其实根本就没什么路,我们村一共也没几辆架子车,要不是去公社拉救济粮根本就用不着,我们猫儿去哪儿给农民伯伯推车?他给我大哥推车老师更不能给算吧?   还有,谁说我们猫儿攻守不平衡?我们猫儿只是没机会看那么多电影、电视和课外书,我们家是我们那一带藏书最多的书香门第了,也就是我爹用过的那些碑帖;   你说橡皮?在我们村上学时,我们猫儿那班有橡皮的一共不超过五个人,还包括我们猫儿和小蕤,谁舍得把橡皮丢了让他捡?帮差生写作业?……”   柳侠心里一下难受起来,猫儿聪明,虽然比别人都小好几岁学习却特别好,但永远不会有人让猫儿帮忙,所有的人都把猫儿当瘟神,避之唯恐不及。   接下来的时间迅速跑题,大家都开始说起自己以前上学时班上同学写的各种奇葩作文。   柳侠也和大家一起说,但心里却总是出现猫儿又被老师拎到一个角落,自己孤零零坐一张桌子的画面。   柳侠给猫儿回了一封很长的信,告诉他自己觉得他写的作文是最好的,但老师和他们想的不一样,告诉他在老师眼中什么才是有意义的事。   写完了,柳侠又默念了一遍,他觉得自己写的很多都是扯淡话,可他没办法,遇到个扯淡的老师,他也只好跟着一起扯了,要不然吃亏的是猫儿。   猫儿的下一封回信情绪就好了起来,他说他摘了好多熟透的枸杞子,现在都晾好了收着,等柳侠回去给他吃;   因为前一段雨水多,猫儿和柳蕤有半个多月都没去上学,在家的时间一部分是柳魁在辅导他俩功课,更多的时间是练字,猫儿说大爷爷每次都夸他写的有进步。   猫儿生日的时候,柳侠提前给他寄回去了两身新衣服和鞋子,猫儿回信里问:小叔,等到我十一岁的生日,你就会跟我一起过了吧?   柳侠说:除了你明年的生日,以后你所有的生日小叔都会和你一起过。   车杰的月考数理化都超过了七十分,车爸爸给柳侠发了十块钱奖金。   到柳侠的学校过了一天大学生活后,车杰好像一下就想明白了柳侠的话,虽然后来和他妈妈一直在怄气很少说话,但学习上非常努力,柳侠教起来觉得很轻松。   十一月中旬的其中考试,车杰的数学得了八十三分,总分排全年级第二百三十名,他高兴的非要让柳侠给他跳霹雳舞庆贺。   柳侠最近每星期最多会跟云健他们一起练习三次,有时候忙起来,一次也不练,他觉得自己现在和云健他们的差距非常大,但车杰和他爸爸却看的非常高兴。   柳侠跳完了,刚准备开始和车杰一起预习第二天的功课,车家来了客人,是车爸爸单位的领导,也是他们单位的总工顾平山。   柳侠没想到,顾平山居然是为了他而来。   顾平山也住在这个院子里,他有个和车杰一样上高三的女儿顾小婷,小时候学习非常好,现在勉强够的上中等,因为她理科整体都比较差。   车杰的情况一个大院的人都知道,顾平山暑假后见到柳侠来车杰家里的时候,就想让顾小婷也过来跟着听两节课试试,后来觉得还是再观察一段车杰的成绩再决定,现在车杰的进步有目共睹,顾平山和妻子商量了一下,就过来找车爸爸了。   车爸爸当然更希望柳侠全心的教车杰一个人,但顶头上司主动上门请求帮忙,这事放谁身上也不可能拒绝。   顾平山提出让柳侠和车杰以后去他们家和顾小婷一起上课,因为他们家比车杰家宽敞,补课费他每节比车家多出一块钱。   柳侠委婉但坚决的拒绝了去顾家上课的要求,理由是他已经习惯了车家的环境,车杰自己一个房间,顾小婷过来没什么不方便的。   柳侠从心里排斥顾平山在车爸爸面前明显的优越感,他能感觉到顾平山提出这个要求时车杰的憋屈,车杰是他第一个学生,他肯定更重视车杰的感受。   顾平山虽然有点失望,但也没有坚持,他笑着对柳侠说:“我听车工说,如果车杰能上本科线,他打算给你五百块钱奖金,如果你能让我们家小婷数理化平均达到六十五分,不管她上不上线,我给你八百块的奖金,七十分以上,一千块。”   柳侠暗暗握了握拳:“我会努力教,但最终成绩怎么样,主要还得靠她自己,车杰现在就非常努力。”   虽然是补同样的课,但顾小婷和车杰的问题却不太一样,车杰脑子够聪明,只是因为赌气耽误了一段,柳侠把那部分空缺给他补上以后,他自己基本上就能跟得上了,不用柳侠特别费心。   顾小婷不一样,她不笨,只是压根儿对数理化不感兴趣,她心心念念想上的是中文系,理想是成为一名作家,她的数理化成绩从升入高中开始,稳步下降,现在已经是稳定在四十分左右了。   柳侠真的有点头疼了。   他给顾小婷上了三节课后,打算跟车爸爸说一下,让他跟顾平山说,他教不了顾小婷。   没想到顾小婷敏锐的觉察到了他的心思,主动跟他表示:“我虽然特别讨厌数理化,但我也知道高考考的是总分,我以后会尽最大努力学,你别把我给开除了。”   顾小婷比车杰还大半个月,瘦瘦小小,带着个厚厚的近视镜,可能城里女孩子都比较早熟,她在柳侠跟前表现的挺成熟大方的,跟在她父母跟前又闷又犟的模样判若两人。   柳侠欣赏努力的人多过聪明的人,顾小婷这个表态让他有了信心,他对顾小婷的方法和车杰差不多:自己读题,完全读透了后,给柳侠讲,讲不下去的地方,柳侠给她讲。   再一个还是预习,这个柳侠规定的非常死板,顾小婷每次都得当着柳侠的面看第二天要学习的内容,任何情况都不通融。   真正的寒冬来到江城时,柳侠十八岁的生日也来到了,这天他正好收到了家里的来信,猫儿在信里给柳侠说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三叔带奶奶和娘去荣泽买新衣裳,回来的时候抱回来一个菩萨,菩萨可好看,不管我走到哪儿,她都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可待见她。   奶奶说,菩萨是保佑好人平安的,要是我好好学习,不淘气不气人,当个好孩儿,我想啥菩萨都会保佑。   小叔,我数学考试又吃了一百分,我也不撒谎不淘气,那我跟菩萨说,让你早点放假,她会保佑我吗?   柳侠对猫儿的问题很无奈,很心疼,对菩萨则充满好奇,他回信说:猫儿,菩萨保佑合理的要求,小叔现在是学生,上学是应该的,如果菩萨让小叔回去,小叔就得先被学校开除,猫儿你想让小叔被开除吗?   猫儿下一封信就修改了自己的愿望:我跟菩萨说,让她保佑小叔冬天在江城不冻慌了,小叔你觉得暖和了没有?   当天是星期六,晚上柳侠和车杰、顾小婷商量了一下,第二天上午的补课时间往后推两个小时。   星期天一大早,柳侠硬是把毛建勇从被窝里拖出来,俩人去第一街买了个羽绒服。   虽然毛建勇发挥出色,但羽绒服的成本在那里放着,毛建勇又坚持说这种衣服一定要买品牌的,所以柳侠还是花了一百多块,这简直跟割柳侠大腿上的肉一样让他痛。   不过羽绒服真的很暖和,所以他给猫儿的回信里写到:小叔现在非常暖和,手心都有点出汗呢!   他刚刚跟云健学习了两个新动作,这会儿可以说是汗流浃背。   柳侠在紧张的学习和兼职中,在寒假来临前,迎来了英语六级考试。   云健对霹雳舞的痴迷一直不减,已经放弃了考六级;张福生现在的业余时间基本上都献给了乔艳芳,吉他都不怎么弹了,六级的事根本就没想过。   报名考级的人本来就不多,考六级的就更少了,柳侠和詹伟都很紧张,临考前出门,寝室里另外几个人挨个和他们击掌加油,祝他俩好运。   考试结束后,所有参加的人都觉得实在是太难了。   柳侠的感觉也不好,他和詹伟约定,明年再战一场,不过不休。 第67章 回家   柳侠回家这天是星期一,柳川开车把他送到望宁,俩人一起来到望宁小学,他隔着玻璃窗看到猫儿的时候,猫儿正好扭头要从书包里往外拿东西,不知怎么就看到了他。   小家伙一下站了起来,书包掉在了地上,不过他随即就被讲台上老师严厉的目光给钉在了原地,眼巴巴的看着柳侠,却没敢往外跑。   柳侠和柳川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就同时走向教室门口,柳川象征性的敲了两下门,没等里面有反应,就把门推开了。   带着近视镜的年轻老师看到他们俩,吃惊的站在那里,上下打量着他们。   “不好意思,老师,我是柳岸的小叔,可以让他先出来一会儿吗?”柳侠微笑着用标准的普通话问道,看上去彬彬有礼,却自有一番说不出的优越做派。   看人下菜碟儿是很多人的通病,这种人通常会对比自己处境稍微好一些的人各种嫉妒诟病,但对比自己境界高出比较多的就会是截然相反的态度——巴结谄媚。   柳侠他们因为家里穷,从小在外面上学就遭受歧视冷落和其他各种复杂的待遇,对人的感觉非常敏锐,他们因此在练就一颗水火不惧的心的同时,也学会了无视一些人。   这种无视里其实有着理解体谅的成分:没有人是天生喜欢以卑贱的姿态去面对别人的。   同为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柳家人做不出那样的事,但却了解其中的无奈,但对这种人的另一个特质——歧视欺凌比他们更弱小的人,嫉妒诟病和自己差不多的人,他们非常鄙视。   柳侠从猫儿的信中可以大致勾勒出他语文老师的人格形象,很符合这类人的特征,而现在黑板上板书的内容是语文复习题,柳侠决定临时发挥一把,给猫儿撑撑腰长长脸,虽然他对这样做的效果有点不确定。   柳川则满脸疼爱的直接冲猫儿喊:“孩儿,都看见您小叔俺俩了咋还不出来,不知道小叔想你了?”   猫儿在第一排中间那张课桌的外面位置上,闻言一下就扑了过来,直接挂在柳侠的脖子上,两腿环着柳侠的腰:“小叔!小叔!”   柳侠紧紧抱着他,下巴在他的小脸儿上狠狠揉蹭了几下:“好了乖,小叔回来了。”他抬起头对有点尴尬的老师说:“老师,我好几个月没见柳岸了,现在想带他出去一会儿,可以吗?”   老师脸上换上了殷勤和善的笑意:“中中,当然可以了,正好也快下课了,耽误这一会儿不影响啥。”   柳侠抱着猫儿,和柳川三个人一起站在背风的地方等柳蕤,猫儿高兴的一直搂着柳侠的脖子傻笑。   今天天气阴沉沉的,还有风,柳侠发现猫儿的小手被冻得冰凉,就解开了羽绒服,把他给裹了进去。   他的背包里有给猫儿和柳葳、柳蕤他们买的东西,柳川帮忙把他给猫儿买的一顶有两个小球球的绒线帽子拿出来,猫儿带上后看着比实际年龄更小了。   猫儿嘻嘻笑着把脸在柳侠的颈窝里来回蹭,柳侠的心简直都要化了,感觉猫儿还是那个刚出生没多久软乎乎的小婴儿,任何一个小动作都让他喜爱心疼。   柳蕤一出教室就看到了他们,惊喜地大叫着跑过来,被柳川给一把拎起来扛在肩上,柳侠把给他买的新帽子让他带上,叔侄四人出了学校,说说笑笑的跳过一路大大小小的黑水坑,来到了望宁大街上的一家烩面馆。   望宁唯一的那家国营饭店今年夏天终于关门了,同时,大街上新开了好几家个体小饭馆,这家烩面店的生意是最好的,据说老板在原城一家很有名气的烩面馆帮过厨,学到了人家的配方后就回老家自己开了店。   烩面确实很不错,几个人吃得很满足。   柳川吃完面就回荣泽了,他还得再上将近两星期的班,为了春节后能在家多待几天,他下星期就不回来了,他已经和柳魁约好了,阴历二十二他把年货送回来,柳魁拉架子车到望宁来接。   下午猫儿和柳蕤还有两节课,柳侠本来想给他们请了假现在就和自己一起回家的,但又想到他们这两天就要考试了,决定还是等他们正常放学。   他领着俩小家伙慢慢往学校回,一路和他们说着话看着周围的景色。   望宁大街比以前更脏更乱了,以前的这个时候,虽然也到处都是臭水坑,风一刮满世界的黑色灰尘,但周围都是绿色的麦田,沟沟坎坎上是各种老树,只要出了望宁大街就可以看到满眼的丘陵风景。   现在,老树已经没剩几棵了,麦田上盖了不少房子,大部分都是红色的单砖墙,上面搭着灰色的石棉瓦,据说大部分都是来收购矾土矿石的。   卫生院外面那一大块麦田上摆满了预制板,这几年学着城里人盖平房和小楼的人越来越多了,本地传统的起脊房大家都嫌土气。   望宁高中东面那块麦田里堆满了各种建筑材料,看上去像大兴土木的征兆。   柳侠他们回到学校的时候,校园里很冷清,望宁小学基本算是望宁大队的小学,收的都是附近的孩子,没有住宿生,中午学生都回自己家吃饭,   柳蕤是四(3)班的,柳川找过校长和他们老师,专门让柳蕤配了一把他们班的钥匙,平时别人放学回家吃午饭时,猫儿和柳蕤就在四(3)班教室吃他们早上从家里带的馒头或饼子。   这一切柳侠都很熟悉,当初他和柳海、柳钰他们就是每天去柳凌那班的教室度过每天中午的时间。   柳魁给柳蕤和猫儿的有钱,让他们中午可以去饭店里买碗带汤的热饭吃,俩人吃了几次,觉得太贵了,天天那么吃,谁也吃不起,现在如果不是有家里大人正好来望宁带着他们去街上吃,他们就吃自己带的东西。   教室里的情况和柳侠他们那时候一模一样,讲台边的墙角里有一个土灶台,生着火,旁边一个破筐里放着半筐蜂窝煤,但教室里还是冰冷,水泥板做成的课桌让冷的感觉更强烈了些。   柳侠拉过讲台上老师的椅子坐在灶台边,把下面挡风的塞子拔掉,往灶里一次加了两块煤,然后把猫儿抱怀里裹着,柳蕤坐在他身边,柳侠把他的两只手塞进自己的羽绒服里暖着,三个人高高兴兴说话。   柳蕤现在是班上的数学课代表,期中考试得了全年级第十三名,他的数学几次考试都是年级前几名,作文进步也很大,总成绩好理所应当。   一提到作文,猫儿就有点郁闷,他那一次之后作文又得过三次不及格,不过现在每次都是一模一样的六十分,他现在已经知道六十分不是个好成绩,觉得自己很给柳侠丢脸,全校的人都知道他和柳蕤有三个上大学的叔叔,其中小叔还是重点大学。   “俺语文老师那一回嚷我说:您小叔还是重点大学哩,就把你教哩给作文写成这鳖样?俺校长正好搁俺班门口过,把他叫出去了,也不知道给他说哩啥,他回来就没有再搁班上念我哩作文,现在都给我吃及格分了。”   猫儿有点撒娇的跟柳侠诉说,很明显,他觉得自己那及格分好像有走后门的嫌疑,所以小家伙有点心虚,想从柳侠这里讨点安心。   柳侠说:“小叔不是哄你哩,小叔是真觉得你哩作文写哩可好,至少咱不编瞎话,不过,你跟小叔以前哩毛病一样,写得确实有点太短了,形容词老少,没事孩儿,以后咱多看点小说课外书,慢慢就写好了。”   柳侠的话是真心话,他就是觉得猫儿写什么都好,虽然形容词啥的少了点,叙事直白,但他就是能从中看出无限的乐趣。   柳侠一句肯定的话就抵消了语文老师一学期的批评,还有剩余,猫儿得意的对柳蕤说:“小叔学习最好了,他都说我写哩可好!”   柳蕤冲猫儿皱皱鼻子:“小叔是老待见你,看你干啥都比别人好,你那作文每回都是不几句,你还好意思美成这样?”   猫儿把小帽子上的球球摇得乱晃:“就是美就是美,小叔都说我写哩好了,我咋不美?”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刮过树梢发出尖锐的呼啸,灶台里的火终于着起来了,窜起橙色的火焰,把教室那小小的一角照得都温暖了起来。   柳蕤在家时有睡午觉的习惯,平时这个时候教室里很冷,他睡不着,今天火很旺,他又偎在柳侠身边,不一会儿就靠在柳侠身上睡着了。   柳侠把猫儿换到右腿上,用半边羽绒服包着他,又把柳蕤拉过来,让他趴在自己胸前睡,这样羽绒服也能把他包着些。   猫儿一点不瞌睡,一件一件如数家珍的给柳侠汇报他来这里上学后遇到的有趣、但在信里却没有给柳侠说过的事,柳侠以前自己想象的猫儿在这里上学时的画面不停的被修改充实,更加清晰完整起来。   一点半以后,开始有学生陆陆续续进来了,看到柳侠他们三个都非常惊讶,连一个大声说话的都没有,柳侠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正好柳蕤也睡醒了,三个人就一起来到外面,刚到院子里,就看到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师走了过来。   柳侠紧走了两步过去,恭恭敬敬喊了声:“曾老师。”   曾老师呆愣了好几秒钟才发出声音:“你,你是柳侠呀?哎呀孩儿,你这是放假了?你来接您俩小侄儿哩?哎呀,老师这都不敢认你了,咋长这么高哩?”   柳侠三人被热情的让进了教师办公室。   曾老师是柳侠四年级的班主任,教他语文,那时的柳侠野孩子一个,又有三个哥哥撑腰,没少气曾老师,不过曾老师对他一直挺好,就为着他那一手好字,还因为他有个总是考全年级第一的哥哥柳凌。   柳侠回到自己的小学校,竟然带来一阵热闹,教过他和熟悉他的老师几乎都跑过来看他,虽然柳侠考上大学是离开望宁小学以后好几年的事了,但他们还是为自己曾经教过这样一个学生感到自豪。   猫儿正发愁院子里太冷,自己要是上课小叔去哪里等他们呢,现在放心了。   猫儿和柳蕤去上课后,柳侠就待在曾老师他们的办公室,大部分老师下午都有课,办公室只剩下四五个人,其中两个都教过柳侠,他们一边批改作业一边和柳侠说话拉家常,气氛十分融洽,这让柳侠想起当年自己把笤帚点着后扔到学校隔壁人家被人家找过来,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罚站数落的情形,心中不禁莞尔。   其实老师也是普通人,在学生跟前的声色俱厉只是他们树立威信的一种方式,离开了教室和学生,他们也就恢复了自己原本的模样,大多数都是平和随性的人。   下午第一节课两点开始上,第二节下课正好是四点整,冬天天黑的早,柳侠他们最多走到上窑坡顶天就黑透了,当初教过柳侠他们兄弟几个的老师都知道这种情况。   所以第二节课大概到一半的时候,曾老师说:“柳侠,我去跟您侄儿哩老师说说,叫他们出来,您早点走吧,我看这天没准要下雪。”   柳侠有点犹豫,他主要是怕回家柳长青觉得他这样做会误导猫儿和柳蕤,但他看看阴沉沉的天,决定还是早点走。   俩小家伙对能提前回家很高兴,猫儿背着书包拉着柳侠的手急不可待的往外走,可没走几步就看到了他的语文老师。   柳侠看着在寒风中抱着一大摞作业本、头发被吹得乱糟糟的老师,心里忽然有点后悔他上午的行为,他刚才听曾老师说过这个老师的情况:他家不是望宁的,是北边尚武乡的,荣泽师范毕业后因为家里没有一个有背景的亲戚朋友,就被分配到了谁都不愿意来的望宁,原来在学校谈的女朋友因为这已经和他分手了。   柳侠拉着猫儿和柳蕤走了过去,笑着用非常尊敬的语气说:“老师,天气不好,我得带着柳岸他们早点回家,我家柳岸年龄小,也有点皮,如果他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以后还麻烦您多费心!”   年轻的老师有点尴尬的笑着:“孩儿其实挺好哩,就是年龄小,跟大孩儿们比,可能看哩书少点,写作文哩时候有点跟不上趟,我也是觉得他聪明,总希望他能快点进步,有时候可能说话急了点,柳岸,你没记恨老师吧?”老师很配合的给自己找了台阶下。   猫儿摇摇头:“没,俺大爷爷说,不能记恨老师,老师嚷我都是想叫我学习更好哩。”   柳侠在心里暗暗给猫儿伸了个大拇指。   和语文老师的遭遇让柳侠心里意外的感到轻松,人跟人都差不多,看在他这个当家长的如此尊重老师和通情达理上,老师应该会对猫儿少一点批评多一点鼓励吧?   出了学校,离大街还有好几十米的时候,三个人同时看到了两个背着包往正打算过马路往他们这边来的人,柳侠拉着猫儿和柳蕤跑了起来:“五哥六哥!”   柳凌和柳海也看到了他们,柳凌冲他们摆手表示看到他们了,柳海蹦跳着冲他们做出夸张的‘快过来’的动作。   柳侠高兴坏了,他今天早上和柳川在一起的时候还在猜柳凌和柳海什么时候能到家呢。   柳凌和柳海也见过柳川了,但没让柳川送,他们正好赶上了一点半的公共汽车,俩人估计柳侠会在学校等猫儿放了学再一起走,所以刚才下了车打算去学校找他们。   五个人一路说笑拐上了通往柳家岭的路,结果刚过付家庄就远远地看到了来接柳蕤和猫儿的柳魁,几个人一起大叫着跑起来。   柳魁看到他们后没再往前走,等他们跑到跟前,伸开双臂接着了扑过去的柳海和柳侠。   两个比大哥还高的大小伙子这会儿都变回了小孩子,争着给柳魁说自己什么时候下的火车,什么时候见到的柳川等一串子啰嗦事。   他们没走到上窑坡顶天就黑透了,还飘起了雪花,不过他们回到家时雪也没下大。   三个在外面上学的孩子都回来了,家一下就热闹的了起来,尤其是柳侠把那条女式牛仔裤放在最后压轴出场的时候,一家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秀梅红着脸说什么都不肯试。   另外一条已经留给了苏晓慧,柳侠不知道苏晓慧看到牛仔裤会是什么表情,大嫂的样子让他觉得很好玩。   柳侠还给了柳川一条毛建勇让他当活动模特时穿过的牛仔裤,柳川问明了原委,挺高兴的收下了。   柳侠当时没把牛仔裤寄回来,除了邮费的原因,还因为他觉得信里说不清楚这事,说了柳川他们也未必信,怕柳川他们担心自己又是省吃俭用给他们买东西,心里会难受。   现在他自己穿着同样的裤子,还有漂亮的羽绒服,不用多解释家里人也能看出来他在江城应该过的很好。   最后,在柳凌和柳海的大力鼓励下和柳魁含笑的目光里,秀梅回自己住的窑洞里换上了牛仔裤,等她一回来,柳侠和柳海故意夸张的表现出惊艳的模样。   秀梅身高有一米六七左右,苗条匀称,穿上牛仔裤确实很漂亮,可大家也承认,秀梅纯朴的气质和她身上的蓝底碎花棉袄和时髦的牛仔裤确实不搭调。   不过,秀梅的高兴是大家都看得出来的,对柳侠而言,这就够了。   柳侠还打算把一条裤子给柳钰,柳钰和他身高差不多,比他壮实点,穿上肯定可合适。   柳海拿着给柳钰的那条牛仔裤,郁闷的不行,他比柳侠高三公分,穿上短,要不他就直接抢过去自己穿了。   猫儿穿上了柳侠给他新买的全套新衣服就坐在炕上不下来了,新上衣颜色是牙白色的,他怕下去在灶台那里会弄脏。   柳侠坐在炕上抱着猫儿和家人聊天,说起毛建勇的事,全家人都挺佩服的,觉得一个二十来岁的孩子,家里又有钱,能那么吃苦真难得。   柳魁感叹道:“咱啥时候也能跟人家那样做点生意赚钱呢?吃苦受罪都不算啥,人家一个小孩儿都能赚几千块,咱这边一个乡也没几个万元户,真觉得自己没用。”   于是大家的话题就转到了因为地域差别引起的贫富问题。   猫儿中间和柳侠一起去了趟厕所,回来后柳侠给他搓冻凉的小脸时,他觉得柳侠的手特别温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柳侠说:“小叔,我跟菩萨说让她保佑你不冻慌,你哩手真哩就这么暖和了,那我要是跟菩萨说我想赶紧长到你这么大,她会愿意不?”   柳侠看向放在窗台正中央的菩萨。   窑洞的墙很厚,玻璃窗是在靠外侧的那一边,所以里面的窗台很宽敞,以前上面经常放孙嫦娥和秀梅做针线用的东西,现在被腾的干干净净,菩萨端坐在正中央的位置。   柳侠回来时一进屋就发现了,这尊端坐在莲花座上的菩萨真的是非常漂亮,仪态端庄,面容秀丽,微微带笑的眼神,说不尽的慈祥平和,而且真的像猫儿信里说的那样,无论你在什么方向,她总是看着你。   柳侠对猫儿说:“小叔也不知道,要不咱只管跟菩萨说说吧。”   猫儿连连点头:“中,那,你跟我一起跟菩萨说中不中,你是大人,菩萨肯定更信大人哩话。”   柳侠说:“来,咱一起说。”他把自己和猫儿转向菩萨的方向坐着,把猫儿的小手捂在自己的大手里,两双手重叠着合十,柳侠的下巴抵在猫儿毛茸茸的脑袋上:“菩萨,俺猫儿是好孩儿,请你保佑他快点长大吧!”   猫儿扭过头对柳侠说:“我还想长哩跟你样这么好。”   柳侠哭笑不得:“孩儿,要是小叔这么说,菩萨会不会觉得小叔脸皮老厚啊?”   猫儿想了想:“那,你还捧着我哩手,我跟菩萨说中吧?”   柳侠重新捂着猫儿的小手合十,猫儿轻轻说:“菩萨,我想快点长大,还可想长大了就跟俺小叔这样好,你会保佑我吧?”   柳长青和柳长春原来就坐在柳侠的对面,这会儿看着俩人在菩萨面前许愿,都满脸含笑的看着,也不说话。   佛教信仰在中原一带很普遍,但这种信仰并不是宗教意义上狂热的信仰,也没有几个人会懂高深的佛法教义,这种信仰,是一种世俗化生活化了的信仰,人们知道的也就简单明白的因果循环,善恶有报,具体的信仰对象一般都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之前几十年那场浩大的运动中,所有具象了的宗教信仰物品均被列为封建迷信被打破埋葬,但对于一种在民间传承了一千多年、已经渗透到人们潜意识里的信仰,一场运动的力量显然是微不足道的。   最近几年自由的市场经济活动带动了人们对精神领域自由的追求,被强行压制下去的各种民间信仰开始复苏,各种宗教物品也应运而生。   孙嫦娥的母亲是懂点佛法的虔诚的佛教徒,但孙嫦娥年轻的时候正好赶上了解放和后来的反封建运动,她没有什么佛法知识,但母亲的信仰对她却依然有着深刻的影响,尤其是现在上了年纪,子孙满堂,她对自己这个大家庭骄傲的同时也难免有着担忧,请尊菩萨回家,让她从精神上觉得有了保障。   柳长青对妻子的行为没有异议,除了他本身就是从旧时代过来的人,心里对此也有认同感,还有一点,他觉得做人本来就应该心有敬畏,如果人什么都不信,那么就会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怕的人是很可怕的。   如果这种信仰能在劝人正直向善的同时,还能让孩子们心里有个约束,那是最好的。   柳凌他们对猫儿的这个要求非常能理解,回到他们自己住的窑洞,柳凌还鼓励猫儿说:“你要想快点长哩跟您小叔这么大,得多吃饭多吃肉。”   猫儿苦恼的说:“我每一顿都吃可饱,肚子都吃哩可圆,还是长不快。”   柳侠他们的窑洞变化很大,他们以前住的炕没有拆,可窑洞不但向上加高了近一米,还加宽了一米多,原来放柴草的小窑洞被合并在了里面,并且向西又新挖了一间,和他们现在住的窑洞之间开了一个门,形成了一个非常宽敞的套间。   晚上柳侠他们在煤油灯下只看到用红砖砌的新炕超级宽大漂亮,等到第二天早上把猫儿和柳蕤送过上窑坡后又回来,看到了冬日阳光下的家,柳侠有点震惊的感觉。   不但是新窑洞进展的速度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打算以后做新堂屋的中间的那间和东边的一个大套间已经完全竣工,还因为已经接近竣工的那几间窑洞里红砖砌成的后墙和蓝色大板砖与石块砌成的门框和窗框,漂亮的像柳侠最近从杂志彩页里看到的国外一些别墅的装饰。   修改扩大新窑建设计划是从柳魁听柳川偶尔说了一句希望让两个儿子能在家里长大开始的。   柳长青也觉得,孩子们即便以后都生活在城里,回家后也应该有个舒服的住处,不能回到自己家了还像个客人一样将就。   父子俩都是善筹划又重行动的性格,一旦想好了,马上就开始动手实施,而柳川买回来的三万块砖让工程的实际进展比计划快了许多。   柳川是觉得父亲打石头实在是太辛苦了,效率也低,他觉得用青砖砌出来的门框和石头效果差不多,所以他用柳凌和柳侠寄回来的钱一下就买了三万块砖,这其中包括柳长青计划为柳钰改造结婚用的窑洞需要的那部分。   新窑洞比原来的高大宽敞,门窗也跟着按比例扩大,原来五孔窑洞门上的石头拆下来后可以拼出现在三个门用的,柳长青这几年打的石头够大概四个门用,窗户全部用大青砖,后墙和内门一律用红砖。   柳侠他们被新改造过的窑洞刺激的血液沸腾,虽然他们屋里的新炕因为潮还暂时不能住,可只是看看就觉得很舒适。   昨夜的雪没有下起来,被风给刮没了。   柳侠和柳魁回到家时,已经八点多了,柳凌和柳海已经在挖窑了,两个昨天还时尚帅气的大学生换上干活的补丁衣服,转眼就又成了山里孩子。   让柳侠感到意外的是,和柳凌他们一起挖窑的,除了柳福来父子四人,还有建宾和牛墩儿,一问柳魁才知道,原来两个月前,牛墩儿也跟着柳钰去马寨干活了。   柳钰他们前几天做完今年最后一个订单,已经放假了,柳淼、牛墩儿他们都已经回来两三天了,一回来就开始来柳家帮忙了。   只有柳钰被马德英留下,接待一个从外地来的客户,陪那人去少林寺玩,然后签合同。   柳侠也换上了旧衣服,和柳魁一起加入了挖窑的行列,最东边还有四孔窑没挖成,柳侠他们下决心在寒假结束前把土方的活干完,剩下砌墙和粉刷墙的活就没那么累了,柳长青和柳魁可以慢慢干。   一群人一边干活一边说些闲话,山里人没什么隐私的概念,一天的时间,柳侠他们就知道了很多他们之前不知道的村子里的事。   牛三妮她娘在柳长青他们从京都回来前一星期就下葬了,一直厚道老实的柳福来现在命令牛三妮儿,没事不许让她娘家的人来他们家。   柳淼已经有过好几次说亲的经历,但都是连面都没见就结束了:附近村子里好点的闺女人家父母一听说是牛三妮儿的儿子,说啥都不愿意;   马寨有两个姑娘对柳淼有意思,可和柳淼回来一次,都是没走到上窑北坡一半就不走了,回去后事情就黄了。   柳淼对柳凌说:“我基本决定打光棍了,人活着真没意思。”   柳凌自己光棍一个,从没谈过恋爱,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   牛墩儿他妈也已经死了,没有了牛花萍隔三差五地过去给她翻身擦洗,她身上很快就生了褥疮,褥疮传染起来很快,感染起来也很厉害,她能熬到今年,村里人都觉得有点意外。   牛墩儿他妈的死也没能缓和他和牛勺之间的矛盾,牛花萍死后牛勺不让她进村,牛墩儿至今对这事耿耿于怀,父子俩每天一个锅里吃饭,却形同路人。   让他们吃惊的还有一件事,就是牛墩儿那个被父亲和哥哥绑回娘家去的丑媳妇杨书焕,她现在一个人住在远离石头沟的一个小窑洞里。   杨书焕被绑回娘家没多少天,就又被父亲用来为哥哥换亲了,成亲那天,她挣脱了捆绑,一头撞在院子里当凳子用的一块大石头上,当时真的是血溅三尺。   男方看到那种情况,二话不说掉头就走人了。   杨书焕没死,额头上留下一个很大的疤,变得更丑了,他父亲和哥哥不再管她,也就是不再养活她了,她主动离开家,自己挖了个仅能容身的小窑洞独自生活。   柳森和建宾说这事时大家都在一起休息喝水,牛墩儿就在旁边端着一碗白开水慢慢的喝,始终没说一句话。   柳凌忽然对柳魁说:“大哥,咱那本《简爱》在哪儿搁哩?等牛墩儿走哩时候给他看看吧!”   柳淼说:“在俺家哩,我跟柳森俺俩正看哩。”   柳凌想了想,又说:“那,《青春之歌》哩?”   建宾说:“柳魁哥借给我了,我看完本了正想来还哩,金环她几个看见了,非看不可,我就……”   喝完了水大家又继续干活,后半晌牛墩儿一直都闷声不响。   该吃晌午饭了,柳福来他们都要回家,柳魁也没有巧让客,乡里乡亲的互相帮忙干点活很正常,这种情况大家都没有留饭的习惯。   牛墩儿说他有点事,下午就不过来帮忙了。   他和柳福来他们一起走到坡口的时候,柳凌忽然跑过去叫住了他:“牛墩儿,我觉得,其实,不光是那些长相好哩姑娘懂得,懂得——”   柳凌权衡了好长时间,也没找出一个合适的词语,而‘爱情’这个词,他对着家人和村人真的说不出来:   “我的意思是,就跟好多漂亮的女人其实性子又刁又泼一样,也有可多长相平常,或者说有点丑的人,其实心里有情有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你明白我哩意思吧?”   牛墩儿怔怔的看了柳凌一会儿,低着头,慢慢的沿着坡走了。   一家人坐在堂屋吃饭的时候,柳魁忽然问:“小凌,你咋忽然想起来对牛墩儿说那些哩?你是觉得那闺女老可怜吧?”   柳凌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全是,大哥,我说哩不都是事实吗?生成啥样谁也不能自己做主,而且还没法通过后天努力去改变,谁也不能说,长相丑的人就没心没感情,你说对吧?”   柳长青吃完饭出去的时候,拍了拍坐在小凳子上的柳凌:“孩儿,你长大了。” 第68章 在家里   柳侠一回家,猫儿早上去学时就变得特别艰难,如果不是柳长青在那里镇着,柳凌他们估计柳侠真敢让猫儿不上学,只等考试时去一晌拉倒。   柳侠对荣泽的学校都在阴历二十二以后放假真的是颇有怨念,猫儿每天早上从热被窝里爬起来时睡不醒的模样都让他的怨念更加深一层,不过好在也就三四天时间,猫儿他们星期四一上午时间考完两门课。   星期四早上,柳侠想直接和猫儿一起去学校,等他考完中午再和他一起回来,柳魁抓着脖子直接把他拎到炕上:“今儿你别去送孩儿了,你搁教室外等着,孩儿还会有心考试?”   柳侠以为柳魁跟他开玩笑呢,可等猫儿吃完饭真该走的时候,他发现大哥是真的不让他去送猫儿,猫儿也认真的对他说:“小叔,你别去送我了,你要是在外头,我肯定光想跑出去看你,就该考不好了。”   柳侠想了想,答应了:“那你乖乖考试,今年小叔给你做个漂亮哩大奖状。”   猫儿十二点考试完从教室一出来,就看到了站在光秃秃的大杨树下冲他笑的柳侠。   风很大,柳侠短短的碎发也能被吹乱,猫儿被柳侠抱的高高的,用小手给柳侠梳头发。   他们站在柳蕤的教室外等他出来的时候,猫儿的语文老师和另外两个年轻老师从旁边走过,他笑着说:“咦,柳岸都这么大了还一直让叔叔抱着?”   柳侠笑着回答:“今儿太冷了,我给他暖暖,他的手都冻僵了。”   今天差不多就算放假了,只要等到二十二来拿通知书就可以了,和柳侠他们一路回柳家岭的,这次还有柳长兴的二儿子永宾和关二平的儿子关强。   永宾和关强都是今年该上四年级才来的望宁,他们平时不回柳家岭,晚上去罗各庄住,柳长兴和关二平虽然不是正式工,没有单独的宿舍,但住一个大屋子的都是长年在一起的同事,对孩子晚上去住也没人说啥。   都是附近村子里的人,柳家岭多远大家都知道。   同是一个大队的,柳长兴和关二平对柳长青家又有着特别些的情分,所以永宾和关强对柳侠并不陌生,但看着现在穿牛仔裤、羽绒服,时尚英俊的柳侠,他们开始还是有点拘束,不过也就一会儿,柳侠和猫儿的语文老师说普通话,出了学校还是一口地道的土话,俩孩子让他问了几个问题后,马上就随意了起来。   猫儿年龄还小,不能让他过长时间走山路,过了付家庄,柳侠就背着他走,猫儿是不想让他背的,但他知道自己肯定拗不过柳侠,就老老实实地爬上去了。   柳魁平时来接猫儿和柳蕤的时候,都是从上窑北坡下面把猫儿背到坡顶,其他的路猫儿自己走,柳侠从付家庄开始背,打算把猫儿背到北坡一多半的地方,最后的三分之一路程坡度迅速变得陡峭,猫儿肯定不会乖乖让他背着的。   可他们刚走到上窑坡一半的地方,拐过一个非常急的弯,柳侠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石头上、靠着西边崖壁休息的柳茂,他们之间距离不足二十米。   柳茂扭头也看到了他们,片刻的愣怔之后,他站了起来,立在原地。   柳侠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和柳茂说不说话他都不自在,他也感觉到了背上的猫儿有点僵硬。   把猫儿往上颠了颠,柳侠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前走,在柳茂跟前停下,但没说话。   柳茂和柳侠对视了一下后马上就转开了头,他身上背着一个半旧的背包,他把背包往前面转了些,蹲下身体,对柳蕤说:“来孩儿,二叔背你一会儿。”   柳蕤也还不满十岁,又从小身体比较弱,平时柳魁也都要背他一段路,柳侠本来是打算过了上窑,下了过于陡峭的南坡后把柳蕤背到弯河的。   柳蕤也确实有点累了,乖乖的过去趴在了柳茂背上。   没人再说话,几个人加快了步伐赶路。   柳茂和猫儿之间的关系整个柳家岭大队没人不知道,永宾和关强都已经十岁多点了什么都懂,他们也觉得有点不自在,一路上都不再说话,只是闷着头赶路,刚开始时因为放寒假而轻松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到了最陡的那段坡,猫儿和柳蕤都下来自己走,等下了上窑坡,六个人全都是满头大汗。   到了往弯河去的岔道口,关强突然说:“柳茂叔,柳侠叔,俺伯叫我回来哩时候去看看俺三姑奶,我搁这儿拐了啊。”   柳侠和柳茂几乎同时说:“柿树口那坡老陡,你可小心点啊!”   永宾说:“我跟关强一起走吧,反正从娘娘庙那里翻过去回俺家跟从这儿走差不多。”   关二平的三姑确实就嫁在弯河,不过,柳侠总觉得关强和永宾是不想和他们一路走。   没有了那两个孩子,气氛更尴尬压抑了。   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天还早,柳魁他们还都在挖窑运土,柳茂放下背包就拿起一把锨进了柳魁把着的那个窑洞里。   柳长青对柳侠说:“你今儿跑了两趟也累了,去洗洗,吃点饭,陪着孩儿耍吧。”   人已经够手了,柳侠进去会转不开身,他也不想跟柳茂再相处,吃了饭就和猫儿、柳蕤一起坐在堂屋炕上,看着他们写寒假作业。   这两年学生们的寒暑假作业不再是老师布置课本上的内容,而是有印得跟杂志一样现成的作业,柳侠想让他们早点做完就能随便玩了。   柳茂回来对猫儿有影响,但跟放了假能和柳侠每天在一起的快乐比,那点郁闷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柳茂的包里装了三件新衣裳,是买的成衣,柳长春、柳长青、孙嫦娥一人一件,孙嫦娥拿着衣服对他说:“孩儿,你现在养活一家人也不容易,冬菊也没工作,以后你光给您伯添就中了,您大伯跟我都有衣裳。”   柳茂露出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微笑,没说话。   柳钰在柳侠回来的第二天就回来了,天天穿着一身破衣服和全家人一起干活,对柳茂回来,他没任何表示,直到看到柳茂给柳长青夫妇买的衣服时,他才偷偷松了口气,对柳茂的态度亲热了点。   柳钰对柳侠的那条牛仔裤简直欣喜若狂,他早就想穿牛仔裤了,但怕柳长青和柳长春修理他,一直不敢买,这次柳侠给他的这条,他穿上非常合适,而且比他在荣泽自由市场看的牛仔裤上档次太多了。   再一个,因为是柳侠送给他的,他穿了也不会被数落成是烧包儿。   阴历腊月二十二,一大群人跟着柳魁一起去望宁接柳川送回来的年货,下午等他们一回来,家里更热闹了:苏晓慧和柳雲、柳雷回来了,柳葳也放假了。   柳雲、柳雷长的很像,但柳家人却都能轻易的分清楚他俩。   俩小家伙十个多月了,能吃能睡能折腾,一眼看不见就可能爬到炕沿掉下去,回家的第一天,有奶奶和大娘、妈妈三人看着,俩人还都各自掉了一回炕,哭得惊天动地。   孙嫦娥让苏晓慧什么都不要干,就只管不错眼珠的看着俩孩子就行。   苏晓慧说:“妈,你还是叫我干活吧,只要别叫我看他俩,干啥都中。”她是真被俩儿子折腾惨了。   苏晓慧上班,孩子没人看,孙嫦娥这边一大家人去不了,苏晓慧娘家哥哥刚生了个闺女,所以她妈也不能去给他帮忙,苏晓慧是请了她大姨家的表妹帮忙看孩子的,每月给表妹二十块钱。   不过她表妹刚满二十,一天到晚就想着看电视,只有苏晓慧上班的时候她才看孩子,而且她总是想办法把俩孩子哄睡,苏晓慧只要一下班,她就对着电视机什么也不干了,更不可能帮苏晓慧做饭、洗衣服什么的。   苏晓慧每天下班比上班更忙,到了晚上,白天睡够了的柳雲和柳雷精神特别好,不到凌晨以后不会睡,苏晓慧和柳川每天晚上都得陪着他们熬,连四个小时都睡不了。   于是,秀梅接过了照顾柳雲和柳雷的事。   二十三祭灶,晚上,一家人吃完祭灶面,在堂屋坐着说话,柳长春说他和柳茂有点事,先下去了。   柳茂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回罗各庄,临走前和柳长春说些事也很正常,大家都没介意。   过了一会儿,柳钰说他也有点事,得回家一趟,柳凌站起来跟着他一起出去了。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柳凌一个人回来了,并且把柳长青和柳魁叫了出去。   柳侠和猫儿一起上厕所回来,正好听到柳凌在和柳长青、柳魁说话:“……我就听见这一句,然后就是俺叔一直叹气,我本来不想过去,怕二哥会觉得尴尬,可地上那么凉,二哥一直跪着,我觉得……”   柳魁说:“伯,刘冬菊这娘们到底又咋啦?要不柳茂那性儿不会说这话呀!”   柳长青说:“要不,你明儿去罗各庄一趟吧,打听一下到底咋啦,说啥也不能叫柳茂出事。”   柳侠牵着猫儿走了过来:“伯,哥,今儿后晌建宾走哩时候,我好像听他说了一句,长兴叔今儿黑可能也回来祭灶哩,去问问他吧,别叫俺大哥往罗各庄跑了。”   柳魁说:“不用等明儿,我现在就去找长兴叔去。”说着抬脚就走。   柳凌跑着赶了上去:“大哥,等我一下,咱俩一起去。”   回到自己住的窑洞,柳侠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现在再不待见柳茂,柳茂也是他原来当亲哥哥一样相处了十年的人,他也不想让柳茂出啥意外,而且,那天他和柳茂一路回来,虽然没说一句话,但他看到柳茂头上这几年时间就那么多白头发,心里还是难受的很。   柳茂是那种外貌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的长相,可现在,柳侠感觉他比大哥柳魁还要大好多。   柳魁和柳凌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柳侠正好给猫儿读到圣地亚哥和鲨鱼搏斗那段(老人与海),听到声音他对猫儿说:“小叔去找大爷爷有事,最多十分钟就回来,你乖乖等着,小叔回来接着给你念。”   猫儿正窝在柳侠怀里听的入神,不情不愿的挪出去,拿起书看着柳侠。   柳侠披上棉袄裤子都没穿就跑了出来,堂屋灯还亮着,他跑进去,柳长青和孙嫦娥都在,还有柳魁和柳凌、柳海。   柳凌看到他那两条光腿,赶紧让他坐炕上用被子给他包着。   柳长青他们没受柳侠的影响,柳魁给柳侠掖掖被子继续说:“柳茂可能攒哩钱不够,就去单位账上借了五百块,小钰现在说啥不结婚,俺叔就把钱又给了柳茂,柳茂也已经还给单位了。   长兴叔说他后来听旁边哩人说,那个出纳给刘冬菊说这个事哩时候,她当时没有闹,还冷笑着说,‘只要他有本事还,想借随便借,我才不稀罕管他那狗屁闲事咧’,话说哩好像他跟小茂不是一家人一样。   说过这话几天,刘冬菊就又回娘家了,不过这回住哩时间短,不到一星期就回来了,回来后跟以前不老一样,以前她就是整天吊着个死人脸摔摔打打,要不不说话,要不一句话不对就撒泼乱骂。   这回不知道咋回事,不摔东摔西吊着脸给别人看了,自己坐着发愣,楞一会儿就自己跟自己说话,有时候还咬牙切齿哩好像在和谁吵架,跟神经病一样。   就那样过了三四天,不知道咋就又忽然发起了疯,那天晌午,小茂下班一回到家,她就对着小茂又叫又骂,开始时好像还跟那五百块钱有点关系,说小茂把她娶回来了,她是啥样哩人小茂也得认,也得养活她,说小茂跟她结婚后,她一共也没花过小茂五十块钱,小茂居然敢一下拿出五百给别人。   后来骂哩完全莫名其妙,旁边哩人都听不明白,大概意思就是,要不是小茂,她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她到现在这种地步都是小茂给害哩,她骂骂哭哭,越闹越厉害。   小茂刚开始一直没理他,自己去食堂打了饭坐院子里吃,可刘冬菊泼哩狠,她把小茂哩饭碗给扒拉到地上,跳着脚地对着他骂,小茂这时候还没搭理她,饭也没吃,就又去地磅那里上班。   刘冬菊真是泼妇惯了,她居然不依不饶哩一直撵到地磅那儿,也不管路上还有恁些人,也不怕排着队等过磅哩司机们看笑话,跟疯子一样对着咱小茂骂,最后还连咱家哩人一起给骂上了,结果小茂恼了,过去扇了她好几个耳光。   长兴叔听别人说,刘冬菊被扇哩躺到路边哩煤灰里,脸都肿了。   她恁泼,啥时候吃过这种亏?可小茂是真恼上来了,她想打又打不过,就跑到小茂矿上领导那里,又哭又闹,闹腾哩人家一个楼都没法办公,矿上领导让人把小茂叫过去,说让他先不要上班,把家庭问题解决好了再说。   小茂过去后,当时就拉着刘冬菊要去离婚,刘冬菊又是撞墙又是说要喝药,被旁边的人拉住了,最后她把娜娜扔给咱小茂,一个人回了娘家。   第二天她娘就来了,接着跟咱小茂闹,说咱小茂是嫌弃刘冬菊生哩是闺女……”   柳侠恼了:“二哥咋恁窝囊废哩,一个赖娘们也收拾不了,一顿打哩她半残废,看她以后还敢没事找事不!”   柳长青沉下脸:“大人说话你别插嘴,回去搂着孩儿睡去。”   柳侠还想再听几句,但柳长青看着他,柳魁就不说话,他只好灰溜溜的回去了。   知道了还是因为刘冬菊的事,柳侠就不再关心了,他如果听到后面,知道刘冬菊又怀孕了,肯定不会这么不当回事。   柳侠不知道,柳茂回到罗各庄,听到的就是刘冬菊在娘家割腕,被送到卫生院的消息,他只好放弃了离婚的计划。   二十四,家里的卫生打扫完,柳家几个成年的男人换了干净衣服,提了礼品,由柳长青带着,一起去看三太爷,今年的救济粮比往年都多些,柳家岭的人不用担心会饿死,但大部分都是粗粮,柳川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按柳长青的要求给三太爷买了二百斤白面给送过来了。   挖窑洞的活祭灶那天下午正式停工,是柳长青下的命令,孩子们懂事孝顺想帮他多干点,但他不想孩子们辛辛苦苦在外面上了几个月学,放假了回到家还要整天忙碌干活,连一天轻松的日子都不能过。   今年冬天风多,羽毛球没法玩,在院子里如果不是做强度非常大的活动会很冷,停止挖窑后,柳侠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屋子里看书练字,所以他们一家也没觉察到外面其他异常。   一直到二十八那天早上,吃完早饭正在准备写对联的东西时,听到从柳福来家传过来的哭喊和吵闹声,柳侠他们才知道村子里关于猫儿的新谣言竟然已经传开了。   牛三妮的哭声非常响亮,柳淼的怒吼声嘶力竭。   “我说啥了你就打我呀,柳福来,你把我打死吧,关强跟永宾就是跟猫儿一起回来才出哩事啊,他俩都快死了,全村人都知道,我说一句咋了你就打我,我不是怕您去他家会染上霉气吗……哎呀我哩亲娘哎……”   “叫你闭嘴你听见没?你一天到晚除了搅三祸四传闲话你还会干啥?长青爷家比咱过哩好一百倍你看见没?猫儿就搁人家家里长大哩人家还有三个大学生,柳川叔还是商品粮哩,您眼瞎了这些都看不见?成天自己家出有点屁大哩事都说到人家猫儿身上,你是猪脑子啊?你要是再这么胡说八道,柳侠过来把你打死我也不会再管了……”   柳长青一家除了柳川都站在院子里,孙嫦娥抱着柳雲,秀梅抱着柳雷,苏晓慧手里还拿着刷锅用的小笤帚。   苏晓慧轻轻的问秀梅:“他们家这是啥意思啊?咱猫儿咋谁了?”   秀梅咬牙切齿地说:“咱猫儿没咋谁,到哪儿都有这种嘴比屁股还骚臭哩泼妇,牛三妮儿这是作死哩,喂不熟哩狗。”   柳侠抚摸着抱着他的腰站着的猫儿的头,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眯着眼睛看着柳福来家的方向。   猫儿仰着脸问柳侠:“小叔,关强跟永宾叔咋着了?我那天回来一直拉着你哩手,你还背着我走恁远,我一下都没招他俩呀!”   柳侠把他抱起来:“对呀,咱谁都没招,听那些长舌妇们瞎扯淡干啥孩儿?走,跟小叔回咱屋里,他们嫌看见咱就沾了霉气,我还嫌看见他们腌臜了俺孩儿哩眼呢!”   柳长青说:“小侠,不准搁孩儿跟前胡说,抱着孩儿去屋里等我。”   柳侠抱着猫儿进了堂屋,柳长青很快也进来了,后面跟着柳凌和柳葳,柳凌摸摸猫儿的头,对柳侠说:“别想恁多,记着自己的目标就行。”   柳葳捏捏猫儿的脸,跟他笑笑,没说话。   今儿风大,柳长青决定就在堂屋炕上写对子,柳凌和柳葳坐在炕前面的石桌上负责裁纸,并把写好的对子放在旁边晾干墨迹。   柳长青坐在炕的东头,把一张已经裁好的红纸抻开放在炕桌上,对柳侠说:“教教孩儿在我写字哩时候帮我抻纸。”   柳侠诧异:“伯?”   柳长青平静的看着他:“谁要是嫌弃来咱家沾了啥霉气不吉利,那他不来就中了,记住,这是咱家,没道理咱在自己家里还得躲着他们。”   柳侠高兴的点点头,心里说不出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才是个窝囊废,刚才居然想带着猫儿躲自己屋里不见来写对子的人。   柳侠和猫儿坐在炕桌西边,柳长青先给自己家写了两幅对联。   炕桌不够长,柳侠教着猫儿,在柳长青写完一个字蘸墨的时候匀速的把纸拉到最适合写下一个字的地方。   这样简单的事情,只教了一次猫儿就会了,柳侠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兴致勃勃的帮大爷爷干活。   柳侠转过头,看到了观音菩萨宁静祥和的眼神,他闭上眼睛,在心里说:菩萨,请你保佑我快点毕业,早点带着俺猫儿离开这个地方吧!保佑俺猫儿离开这里后,再也不受这些流言蜚语的干扰,快快乐乐过一生。   柳长青不动声色把柳侠的一举一动都看着眼里,再看看兴高采烈地等着给他抻纸的猫儿,心里一声长叹。   他们都没想到,今年最早来写对联的会是关二平。   看着柳长青写完了他要的全部对联放下笔,关二平说:“叔,柳侠,您别听外人那些闲话,是我让关强去俺三姑家送膏药哩,从俺三姑家出来,他看天还早,就叫着永宾去弯河耍,滑冰时候冰裂开了,幸亏他是在河边上滑,水浅,俩人自己又爬上来了,不过真给吓坏了,又吹了风,受了寒气,发烧说胡话,我就把他送卫生院去了,现在已经快好了。”   柳长青说:“孩儿只有没事就中,你也别多想,这么多年了,叔还不知道你是啥样哩人?”   关二平刚走,柳长兴也拿着红纸来了,后面还跟着建宾和穿得跟个圆球一样的永宾,永宾脸上还有几道细细的血痂,那是河边的芦苇给划的。   永宾一来就去找柳蕤玩,柳蕤气呼呼的拿白眼翻他:“你跟关强您俩自己淘力掉河里头,害哩他们都说俺猫儿,你还来俺家干啥哩?”   永宾嘿嘿笑着说:“俺伯非叫我来,俺妈说我才好,怕一吹风又发烧,俺伯说烧死我也得来,不过我正好想来您家哩,俺建宾哥成天说您家老美,我早就想来耍哩,今儿正好,叫我看看您小叔给猫儿买那个会自己拐弯哩小汽车呗。”   柳长兴等对联的时候,又来了几个人,他们围在炕前看柳长青写字,同时看着柳侠把那张有着蓝天白云青草地和两只非常非常漂亮的雉鸡的画粘上一周淡金色的边,然后写上奖状两个字。   柳长兴忍不住问:“幺儿,你这是——,自己做奖状哩?”   柳侠目测着写正题内容的最佳距离说:“嗯,俺猫儿数学吃了一百分,语文八十一,不符合他们学校三好学生哩条件,可俺家里人都觉得他是好孩儿,比三好学生还好,我给俺猫儿做个奖状,俺也会给奖状上盖上章,以前哩章都是俺五哥用萝卜刻哩,今年是俺伯刻哩。”   曾广同让柳海给柳长青带回一整套刻章用的工具,还有几块品质不错的石头,其中一块比较大的,柳长青把它刻成了“望宁乡柳家岭大队柳长青全家”,昨天晚上才完成。   围在炕前的几个人神色复杂地看看柳长青,又看看柳侠正在精心制作的奖状,再看看认真地在给柳长青抻纸的猫儿。   柳长青抬了一下头问猫儿:“孩儿,一会儿您小叔就给你哩奖状做好了,跟大爷爷说说,你今年想当啥称号?”   猫儿歪着头想了想:“我不知道呀,我就想当俺小叔哩好孩儿。”   柳长青写着字说:“这没法写吧?大爷爷觉得你每回算术都考一百分,应该得个最聪明也最勤奋哩好孩子。”   柳侠说:“嗯,我也觉得是,还应该再加上个最诚实的好孩子。”   柳长青说:“对,孩儿从来不说瞎话,应该加上这个称号,字有点多,你可计划好,盖章哩地方不能留小了,章必须得看上去非常显眼才中。”   在灶台前负责烧火的苏晓慧问秀梅:“我看见幺儿他们屋里猫儿那些奖状了,嫂,猫儿考试不够分,柳侠自己给他做奖状,会不会太惯孩儿了?我听柳川说咱伯以前对他们要求可严,幺儿这样咱伯咋不管呢?这对孩儿不好。”   秀梅把一个大油糕放进锅里说:“咱伯说了,规矩都是人定哩,孩儿哩分儿不够,学校不给他们三好学生奖状咱没意见,可孩儿搁咱家可好,咱自己给孩儿做个奖状咋不中?学校那分儿不也是老师们自己定哩嘛!”   苏晓慧想了想,秀梅的话好像也有些道理。   求对联的人里面有两个轮到的时候试了好几次,想跟柳长青说他们自己帮着抻纸,但看着柳长青一边写还一边温声给猫儿讲解着其中某些间架结构特殊的字的写法时,都有点张不开嘴。   柳侠非常清楚的看到了两个人纠结的表情,而且他还很清楚柳长青也看到了,但柳长青的表现好像完全没注意到一样。   猫儿对那两个人没感觉,他太高兴了,他可以帮大爷爷干活了,而且小叔一直在他身边,给他做一个最漂亮的奖状。   下午又陆陆续续来了几拨人,不过比起往年,今天来的人少了很多。   黄昏柳长青准备收摊的时候,柳钰忽然跑了进来:“大伯大伯,牛墩儿来了,他,他还领着他那个媳妇,他想让你给他写个喜庆哩对子。”   柳钰话没落,柳侠就从窗户里看到了牛墩儿,他身后果然跟着一个很瘦小的女的,柳侠还没看清她脸的时候,先看到了她明显是刚做的新裤子裤腿下边露出的破棉絮。   杨书焕真的是很丑,又黑又瘦,嘴很大,还有两个大龅牙,额头上一块很大且突起的疤,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了知道了她以死抗争包办婚姻的事情,柳侠一点没觉得有讨厌的感觉。   杨书焕很沉默,只在刚进来牛墩儿给他介绍柳家几个人时,低低地对柳长青和孙嫦娥喊了句“叔 ”、“婶儿”,然后就是秀梅端出瓜子花生让她吃的时候,她都没再说话。   牛墩儿看上去并不勉强,说话之间他们才知道杨书焕外面的新衣裳是牛墩儿昨天领着她去望宁新扯了布做的。   柳长青对牛墩儿说:“既然想通了,就好好过,遇到个好闺女不容易。”又对惊讶地看着他的杨书焕说:“闺女,日子都是人过哩,你自己过成啥样,日子它就是啥样。”   孙嫦娥对杨书焕说:“就是啊闺女,这一个家全跟女人操持哩,牛墩儿现在会挣钱,你再把家操持好了,以后不愁没好日子过。”   牛墩儿和杨书焕离开后,苏晓慧对秀梅说:“她要是生到咱家,再丑也不可能活成这样。”   秀梅说:“那是,咱家云芝跟玉芝可是从小就搁咱这山窝儿里长哩,嫁到外面照样当老师,云芝现在都转正吃上商品粮了,穷死咱伯也不会把闺女当牲口跟别人换。”   因为下雪,秀梅已经两年的初二都没回过娘家了,这几天天一直有点阴沉,家里决定让柳魁和秀梅他们二十九回娘家,提前把这个礼数走到了。   按这一带的风俗,已经定亲但没结婚的男女,到对方家里拜访的时间一般是正月初四以后的双日子,但男方也可以放在年前最后的一两天去,不分单双日,家里让柳钰也在二十九这天去。   秀梅她们蒸的纯白面大油糕就是新定亲的男女双方必须要带的礼品,数量从十二到二十不等,只要是双数都可以,当然,越多越有面子。   不过,最近二年开始有人用点心代替大油糕去拜访未来的岳父母,更有面子。   柳家给柳钰准备的是十二个大油糕和四斤柳凌从京都带回的点心。   柳凌每次回来都一定会带点心和三元奶粉,这些在京都很平常的东西在望宁很稀罕,望宁供销社货架上长年就那几包落满灰尘的麻饼或猫屎撅(京枣),据买过的人说,一打开就是一股子霉味,不过吃到嘴里很甜。   而望宁其他地方根本就不可能买到其他任何品种的点心。   柳凌今年回来带了二十斤点心和五袋奶粉,奶粉猫儿已经喝了差不多一袋了,点心只给三太爷送去了四斤,今天,要给秀梅和柳钰各带四斤。   秀梅当初十七岁的年龄自己拿着个小包袱来到柳家岭,被娘家村子里的人笑话了好几年,她伯也因此不准她和柳魁上门,如果不是她妈和她大哥何家梁一直跟他伯抗着,秀梅可能真的就成了泼出去的水,永远也回不了娘家了。   现在,家里日子好了些,包括柳侠在内的家里所有人都希望能给秀梅长些面子,所以,如果秀梅正式回娘家串门,家里总是会为她准备最好的礼品。   其实,即便没有这些礼品,秀梅现在回到娘家也不再是被人笑话的对象了:秀梅和孩子们身上明显比周围人洋气的衣服,秀梅婆家三个大学生和一个在县公安局当正式工的小叔子,这些都已经给秀梅争足了面子。   二十九早上,天还没亮柳家院子里就热闹起来,要想当天去当天回,还能中午轻松地在秀梅娘家和孙玉芳家吃顿饭,柳魁他们和柳钰必须六点以前就出发。   柳侠他们早就习惯了家里一直有大哥和大嫂的生活,他们一天不在家,柳侠他们就觉得家里空了很多,哪里都不得劲,所以柳侠、柳海一个劲跟柳魁说:“大哥,您可早点回来啊,要是晚了天黑了,俺大嫂跟小莘过上窑可危险。”   柳魁说:“我咋觉得这还没走哩您俩就想叫我回来呢!”   秀梅说:“放心吧,五点半之前肯定到家,您搁家多看着点小雲跟小雷,白天想法别叫他们睡。”   另一边,柳钰正在和柳长春斗争:“这牛仔裤是幺儿给我哩,他都穿二年了,我咋不能穿啊?”   柳长春说:“幺儿是城里哩大学生,你是啥?你穿个这把屁股兜恁圆,您丈人一看就会觉得你是个二流子烧毛兔,谁会愿意把闺女嫁给个二流子?”   柳钰找救兵:“小凌小海,您快跟俺伯说说呗,您跟他说城里可多孩儿都穿牛仔裤了也没变成二流子!”   柳凌笑着说:“四哥,不中你还是换了吧,万一因为一条裤子把亲事给耽误了,不划算。”   柳海也说:“你还是听俺叔哩吧,咱这儿穿牛仔裤哩人老少。”   柳钰跺着脚跑回柳侠他们住的窑洞,他的衣服大部分都在那里。   过了好几分钟,柳钰都没出来,柳凌和柳海只好过去喊他。   柳钰被俩人推进了堂屋还在别扭,他身上穿的是现在荣泽最流行的黑色萝卜裤,可他现在看到这条他本来最喜欢的裤子简直是万分嫌弃:“穿上这裤子叫人显哩屁股大腿短,这么窝囊,伯,你看看,这哪儿有我刚才穿牛仔裤好看?”   柳长春说:“你刚买哩时候我跟您大哥都说穿上老难看,不是你说哩穿这种裤子显得洋气,荣泽满大街哩孩儿们都穿这种裤子吗?”   “啊——,我咋这么倒霉哩?我没事买这破裤子弄啥呀……”柳钰背着装满大油糕的柳凌的背包,走到他家那边坡口还在叫唤。   柳钰的坏心情并没有坚持到他下午回来的时候,他是跟柳魁、秀梅和柳川他们一起回来的,进家的时候驮着柳莘又蹦又笑,这让全家人都坚信他不愿意结婚绝对不是因为孙玉芳的原因,纯粹是无理取闹,在作。   于是吃晚饭的时候,柳魁和柳川从幸福的已婚男人角度对柳钰进行了苦口婆心的教育和引导,秀梅和苏晓慧则从已婚女人的立场对柳钰进行了劝慰和警示,向他说明明明喜欢一个女孩子还找各种借口不结婚对女孩子的心灵伤害有多大,这种伤害在以后的婚姻中可能会引起多种不良连锁反应,最终导致婚姻不幸的严重后果。   可柳钰在听了哥哥嫂子的耐心教育后居然还企图负隅顽抗,柳长春一拍桌子:“你说吧,明年你到底结不结婚,你要是决心不结,人家那边是闺女,耽搁不起,过完年您娘就去跟玉芳家说去,让人家赶紧另外找。”   柳钰傻了:“我我我……”   最后的结果,算命先生说了算,如果算命先生给俩人合完八字说后半年但不包括“十一”有好,那就结,如果后半年没好,后年结,但必须是后年的前半年。   绕口令似的协议猫儿居然就听懂了,他兴奋地对柳侠说:“小叔,俺四叔是不是快结婚了?”   “嗯。”   “那我就又能压床了是吧?”   “对孩儿。”   “那咱还给他压三天中不中?”   “孩儿,你就恁喜欢压床?”   “嗯,我可待见压床,压床可美可美。”   “那中,小叔跟您奶奶说说,等小叔结婚哩时候,咱压一个月床,叫俺孩儿一回压个痛快,中不中?”   小傻子被脑补出来的漂亮的朱红色大床和跟小叔一起在大床上蹦跳的场面冲昏了头脑,大声的说:“中!” 第69章 热血青春   柳川一回来,家就算齐了。   孩子们都长大了,也在外面多少见过些世面了,在家庭一些大事上,柳长青现在都会问问他们的意见。   三十这天吃过午饭,外面还在刮大风,柳长青和柳长春、柳魁、柳川一起下去,现场商量一下柳钰的婚房应该怎么改造。   柳侠、柳葳、柳蕤和猫儿坐在炕上,柳葳在写作业,柳侠三个人练字。   猫儿今天临的是欧阳询的《心经》,这是暑假从京都回来时曾广同给他们带回来的几十本书法碑帖之一中的一篇,孙嫦娥偶然发现,非常喜欢,就让几个孩子没事多写写。   猫儿现在还不懂其中的意思,但他非常喜欢欧阳询的楷书,最近一直都在临写,奶奶喜欢这一篇,他就认真的写了给奶奶看,让她高兴。   柳蕤也已经在柳长青、柳魁的指导下临写过不止一遍了。   孙嫦娥年纪大了,辛苦一辈子,从来没为自己要求过什么,柳川、苏晓慧想给她和柳长青买件衣服,都是趁着离过年还早把她给骗到荣泽的,如果到了年前,让她知道去荣泽就是为了花钱买衣服,她是肯定不会去的。   所以柳魁他们巴不得她有个什么念想,这样自己也有机会成全她的心愿,她喜欢一篇文章,让他们写,对他们简直就不是个问题,举手之劳就能满足她的心意,全家人都乐得成全。   至于迷信不迷信的,他们根本就没想过,就算是迷信,孙嫦娥也只是在自己家迷信,不碍着别人什么,谁也管不着。   柳葳大点有了自己的审美后,一直对钟繇的字情有独钟,柳蕤也跟着他喜欢上了钟繇,他今天临的是《汉都灵》。   柳侠看着俩人写了一会儿,觉得没问题,就自己翻着《兰亭序》看。   柳长青说他的字最近大有长进,现在需要提高的是写整篇时的格局,柳侠最喜欢看的就是《兰亭序》和《祭侄文稿》,他觉得哪怕是那些印章的位置和涂抹的痕迹,看起来都让他觉得舒服。   柳海让柳莘坐在腿上,就着炕沿教他画小鸟,柳莘看着柳海画的站在树枝上歪着头鸣叫的小鸟,问:“六叔,你画哩小虫儿(麻雀类小鸟的方言)就一只眼,为啥我看着它还是觉着可像哩?”   柳海这几天已经被柳莘类似的问题给锻炼出来了,顺嘴说:“一只眼哩小虫儿也是小虫儿,六叔画哩好你就会觉得可像呗。”   柳凌正在用一块老榆木学刻章,抬腿踢了柳海一下:“你再给我顺嘴瞎诌,好好教孩儿。”   柳海皱巴着脸说:“我用专业术语给他讲,你说他听不懂,叫我用通俗哩话给他讲,我想不出来啥通俗哩话能代替专业术语嘛!”   窑洞里面的那一头,各种花卷馒头、择洗好的菜、柳凌和柳川准备好的扣碗摆了一大片,过年的感觉满满当当。   孙嫦娥抱着柳雲,柳钰抱着柳雷,和秀梅、苏晓慧一起围在灶台前,研究怎么用给十几口人做饭的大铁锅炒出一盘火候合适的花生米。   苏晓慧说花生米是男人们最喜欢的下酒菜之一,荣泽的男人们喝酒时这个菜必不可少,她们想明天过年的时候炒一盘,让男人们下酒用。   柳钰因为对结婚态度不端正,说起给他扩大美化婚房的事情时态度消极,不停地拔气门芯,引起公愤,家里大人去给他计划新房却把他给排除了,他自己也乐得自在。   柳钰不想最近这两年结婚,除了柳茂二婚对他的影响,还有一个主要原因是:他觉得家里得休养几年,柳茂结婚欠的账还没还完,柳川就结婚了,家里和柳川都继续欠账,跟着柳川又有了双胞胎,想省吃俭用攒钱就更难了。   柳钰非常清楚,如果自己结婚的钱不够,到时候作难的还是大伯柳长青,最后,所有的事还得落在大哥、三哥和小凌的头上,现在还得再搭上一个幺儿。   柳魁一直在打听往三道河修路的事,不就是想赶紧挣钱给他办婚事吗?如果不用管他,光小凌每月寄回来的钱就够养活大伯一家人了,何况幺儿现在还会挣钱,挣得比自己还多。   柳钰想多攒几年钱再结婚。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柳钰出去后发现,其他地方的男的一般都是二十四五岁结婚,他才二十二周岁,真的觉得自己还没长大,想就这么自由自在的再过两年。   秀梅终于下决心试试手,按照苏晓慧从别人那里听过的理论经验,花生米不再噼里啪啦响的时候,就算好了。   苏晓慧把火烧的很旺,木柴爆裂噼噼啪啪的声音把花生米的声音都给淹没了,几个人拿不准火候,凭感觉炒,觉得差不多了,秀梅有点手忙脚乱的往盘子里盛。   因为锅太大,炒菜用的铲子扒拉花生米不得劲,一次弄不上来几个,光把花生米弄到盘子里就用了好几分钟时间,出了锅就赶紧往上面撒盐。   刚出来的花生米红艳艳的,几个人觉得做的很成功,但过了一会儿,花生米的颜色越来越深,秀梅捏了一个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咧咧嘴:“额——,咋这么苦哩?”   苏晓慧也捏了一个尝尝,不好意思地说:“好像是炒哩时间太长,火也太大,熰了。”   柳雲和柳雷看见妈妈和娘都在吃东西,却不给他俩,急的哇哇叫,柳雲的口水都下来了,孙嫦娥随手拧了一口馍塞进他和柳雷嘴里,俩小家伙马上就消停了。   大家都挺可惜那一盘子花生米,孙嫦娥说:“一会儿碾碎了过去撒在沟里,喂鸡吃吧。要不,咱再试一回?”   她话音未落,门就被推开了,柳福来拿着一张红纸走进来,看见一屋子人,却没有柳长青,有点尴尬的挠挠头:“七婶儿,我,我来写对子。”   孙嫦娥指指炕边那几个人笑着说:“不中就叫他们给你写吧,您七叔今儿老忙。”   柳凌站了起来:“福来哥,你要是不嫌弃,我给你写吧,俺伯得过一会儿才会回来,回来俺就又该祭祖上坟了。”   柳福来把红纸递给柳凌:“我还怕你不想给我写哩,咋会嫌弃。”   柳侠他们几个把炕桌往东头挪了点,给柳凌腾出地方,正好他们写的时间也够长了,柳侠让猫儿和柳蕤都休息一会儿。   柳葳的作业太多,不敢歇,继续。   柳福来看着柳凌写了一副对子,就开始偷眼观察屋子里其他人,他觉得屋子里所有的人恐怕都在烦他,他害怕柳侠会说出什么难听话让他下不了台。   但一直到他走,什么也没有发生,柳侠让猫儿坐在他怀里,和猫儿一起看《兰亭序》,俩人絮絮叨叨说着话,乐呵的不得了。   虽然前天听到了牛三妮儿和柳淼的吵闹很生气,但柳长青家所有人对柳福来却使不出一点脸色,更不用说说什么难听话了。   就是不想柳福来最近一年多过来帮忙挖窑洞,不想他帮猫儿送这几年牛奶,只凭柳长青把家搬到这边后和他做了三十多年邻居,柳长青和孙嫦娥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并且这么多年他对柳长青多有依赖和信任这一点上,孙嫦娥就不会允许孩子们对柳福来说什么出格的话。   柳福来走后半个小时,柳长青他们回来了,祭祖的供品早就准备好了,外面风太大,仪式进行的非常紧凑,结束了之后柳长青马上带着家里的男丁去上坟。   回来的路上,他看着被柳侠给包得只剩下眼睛露在外面,整个人跟个圆球一样的猫儿说:“长春,明年你祭祖哩时候,叫猫儿也一起吧,孩儿大了,这些事都该知道了。”   柳侠把猫儿往身边又拉了拉,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们一大群人刚走到柳福来家坡口,就看见柳福来从凤戏河南边踩着河里的石头往这边跑,看见他们就大叫起来:“七叔,八叔,柳魁,您快帮我找找兆淼吧,他跑了。”   柳淼跑了,就在柳福来去柳长青家写对子的时候,柳福来是回家后听柳牡丹说的,他一出门,牛三妮儿就说:“不听我哩话,去吧去吧,回头咱一家都叫猫儿给克死了,看他咋弄。”   柳淼当时正在洗自己的衣服,听到这话,连衣服带盆一下就给摔了,回自己屋里抱了一床被子和两件衣服就走了,柳牡丹当时给吓傻了,也不知道追,所以她也说不清柳淼出门后往哪边去了。   柳福来跺了牛三妮儿两脚,让柳牡丹去找吃完晌午饭就跑出去玩的柳森和柳垚回来,自己跑出去找人,可到现在眼看着天就黑了,也没看到柳淼的影子。   柳长青他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把人分了几组,柳长青和柳川,柳魁和柳长春,柳凌和柳钰,分几个方向去找。   柳海和柳侠不用找,赶紧跑到关家窑,问问住在路边的那两家看到柳淼从那里过没有。   柳长青本来是让柳海跟着自己,让柳侠领着猫儿直接回家去,不让他跟着找人,柳魁和柳川都不愿意,柳长青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他们不放心他这个时候在山里跑。   他俩的意思是让柳长青和柳长春都回家,他们几个年轻的出去找,柳长青看看柳福来那塌了天的样子,不答应,柳川干脆自己和父亲一组。   猫儿一定要跟着柳侠,没人反对,柳侠就牵着猫儿的手和柳海往关家窑跑,走了十多年的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一步。   他们跑到那两户人家问了,人家都没看到柳淼。   柳侠他们猜不到柳淼会去哪儿,天黑了也不敢乱跑,柳长青专门跟他们交待的,不管问到没有,都得先回家,不准拐弯。   柳侠他们回到家时,家里除夕的饺子已经包满了好几个拍子,女人们就等着他们回来好下锅开煮呢!   几个人一起骂牛三妮儿作死,大过年的把孩子们弄得连家都不愿意呆,然后忧心忡忡的等柳长青他们回来,这黑灯瞎火的,要是家里几个人再出点事可怎么办?   八点半,柳凌和柳钰把一头碎树叶的柳淼给带回了自己家,半个小时内,柳长青他们也都回来了:他们出发的时候约定,谁先找到柳淼,就对着其他方向大喊。   山里的夜晚,声音能传出很远,听到的人就可以回来了。   柳凌他们是在娘娘庙把柳淼找到的,柳淼只有一床破被子,地上睡着很冷,他抱了很多干树叶堆在墙角,就蜷缩在那非常非常小的小庙里,对着那个已经斑驳的看不出模样的泥胎娘娘发呆。   柳淼在柳长青他们回来之前,就坚决的抱着被子回自己家了,他觉得自己呆在柳侠他们家里,人家不恶心他,他自己都恶心的不行,特别是猫儿担心的问他睡地上冷不冷的时候,柳淼心里难受极了,他真就想不明白,他妈怎么就恶鬼附身,不胡说八道就没法过日子呢?   柳淼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回过头,对柳侠说:“小侠,老不得劲啊,俺妈那嘴,俺当孩儿们哩也没法她,我这里给你陪个不是,对不住啊!”   柳侠笑笑说:“你别想恁多,俺孩儿只要好好哩,我现在不在乎别人说啥。”   一家人终于可以安心的吃饺子了,可柳侠刚端起碗,一个饺子没吃下去,就听到西边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这声惨叫十分短暂,就好像老母鸡半夜被黄鼠狼突然咬住了脖子时发出的声音。   柳长青还没说话,柳魁、柳川、柳钰、柳凌就已经放下碗跑了出去,虽然只有一嗓子,但他们都能听得出是牛三妮儿的声音。   他们都以为柳福来家要出人命了。   不过没几分钟,几个人就轻轻松松说笑着回来了,柳魁端起碗吃着饺子说:“牛三妮儿可能又胡说八道了,福来哥给了她几巴掌,她又想撒泼哭爹喊娘,柳淼说了声‘你再敢出一点声音我现在就走,一辈子都不会回来’,她一下子就不敢哭了,呵呵,人要是不主贵,真没法治。”   一大家人听着收音机说着话,一下热闹到十点多。   柳侠他们回到自己的窑洞,躺进被窝儿里,猫儿搂着柳侠的脖子,轻轻对他说:“小叔,你别不美了,牛三妮儿又不是咱家哩人,她又管不住我,我不怕她。”   柳侠从二十八那天听到柳淼和牛三妮的吵闹后一直心里都很难受,但他觉得自己掩饰的非常好,刚才柳淼跟他说话时,他也表现的很轻松豁达,他没想到猫儿会有感觉,所以他一下子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猫儿的话。   他轻轻拍着猫儿的背说:“没事孩儿,只要你好好哩,小叔现在是真的不在乎别人说啥。”   除夕夜一场中雪把连日的大风天给赶走了,新年在阳光照耀下来临,以后的几天都是晴天,迅速融化的积雪并没有让天气更冷,阳光和残雪里,春天的气息悄然而至。   初十苏晓慧和柳葳要开学了,初七晚上,苏晓慧第一次跟个大孩子一样趴在炕沿上发愁,唉声叹气。   她不想开学,她在家的这十来天轻松愉快,柳雲和柳雷除了晚上八点半以后和吃奶,其他时间根本不用她操心,家里这么多人,这个抱一会儿那个抱一会儿一天就过去了,回到荣泽她该怎么办啊?   孙嫦娥说:“其实孩儿十一个月断奶也差不多了,要不,你把俩孩儿撇家里吧,您大嫂俺俩带着,平常多贴补几个鸡蛋就出来了。”   苏晓慧舍不得还不满一岁就给孩子断奶,而且孩子在她跟前她不抱可以,真让离开她,跟挖她的心一样。   还有一点,婆婆为自己照顾孩子天经地义,妯娌之间可没有这个义务,时间长了,秀梅会愿意吗?   秀梅也替苏晓慧发愁,不过她觉得苏晓慧可能一辈子也就这两个孩子了,当然得让孩子多吃几年奶,所以她说:“你再难为这几个月吧,不中等放暑假给他们搁家里,咱妈俺俩以后就能看着了,孩儿现在断奶老可怜。”   初八中午快该吃午饭的时候,柳侠他们练完字在院子里打羽毛球,柳葳看到东边山路上有一个人影。   半个小时后,两脚黄泥的孙玉芳被柳钰搀扶着进了家。   因为柳家岭实在太远,这一年多逢年过节都是柳钰单方去孙家沟拜访,说好了孙玉芳不用来回礼,所以柳家人都没想到她会来,家里也没准备,秀梅和苏晓慧一时有点忙乱。   柳侠他们则是兴奋,成天听柳钰说孙玉芳,他们一直都没见过。   孙嫦娥的父母都过世了,家里哥哥们也早就分家单过,当初孙嫦娥要嫁到柳家岭家里都不同意,娘家和她断亲很多年,所以家里孩子们从小都没去过姥姥家。   等孙嫦娥和娘家关系缓和开始往来,孩子们也很少和她一起去,没有感情,去了不知道该如何相处。   只有柳魁近几年因为要送孙嫦娥回去,去的稍微多些,但孙玉芳的父亲和孙嫦娥只是即将出五服的堂兄妹,并不是很亲密,柳魁去的时候也没见过孙玉芳。   孙玉芳穿着望宁时下年轻女孩子里最流行的横条纹西装式上衣,头发在后面束成马尾,还带着根颜色很浅的橙色发带箍,人很漂亮,就是和苏晓慧站在一起,精心打扮过的模样反倒显得比较土气。   柳家人太多,孙玉芳开始有点拘束,但因为有熟悉的孙嫦娥坐在她身边问长问短,她又主动接过了柳雲抱着玩,所以很快就没那么不自在了   一家人对孙玉芳都很满意,姑娘熟悉起来后人挺大方,说话也很实在,家里人特地让她说说想把准备结婚的窑洞改成啥样,她说:“现在这样就中,我没见哩时候还以为咱家哩窑跟望宁附近那些人住哩窑一样,都是不大点儿,黑洞洞的哩,现在一看,咱家哩窑比俺家房子还宽敞呢,不用改也可得劲。”   望宁一带地质结构复杂多样,并不是所有的山都适合挖窑洞住,孙家沟一带就没有住窑洞的人家。   当天孙玉芳肯定是回不去了,晚上孙嫦娥陪着她住在堂屋,第二天早上她和苏晓慧、柳川、柳葳他们一起离开。   走的时候已经说定,回去后她家那边找先生看结婚的好日子,柳钰过些天会去她家一趟,到时候把情况带回来,这边好做准备。   孙嫦娥特意交待了,日子最好选在后半年,因为窑洞扩建后需要干燥一段时间才能住。   柳家目前最大的一件事基本算是有着落了,一家人心里都很高兴。   猫儿是最开心的一个,花婶儿都已经正式登门拜访了,这不就意味着压床的美好时刻指日可待了吗?   送走孙玉芳回到堂屋,小家伙爬上炕就围着炕桌蹦了起来,一边蹦一边喊:“压压床压压床,压来子孙满堂,压压床压压床,压来一室好儿郎……”   柳侠怕他摔着,站在炕边牵着他的一只手看着他绕着圈蹦,顺便给他助兴:“嘿嘿哈嘿嘿哈,嘿嘿嘿嘿哈……”   柳侠是正月十四那天和柳凌、柳海一起离家返校的,他几乎每次都是寝室里最后一个回来的,这次也不例外,不过,这次寝室里等着他的,除了自己寝室的六个人,还有车杰。   车杰看到他时笑的那开心模样,让柳侠觉得有什么好事,果然,车杰说:“我们学校期末考试数学题超级难,理科班八十五分以上的只有十八个人,我得了八十四分。”   车杰除了数学进步很大,物理也算是真正赶上来了,期末考试得了九十三分,车家一家人都对柳侠表示感谢的方式听从了詹伟的建议,从原来的打算请柳侠大吃一顿改成了给钱:五十块。   顾小婷的成绩柳侠和她家人都有点说不清,数学四十九,物理和化学分别是五十和四十七,这个成绩比柳侠辅导她之前的考试成绩都好,但因为进步幅度实在不明显,很难说就一定是柳侠辅导的结果,也可能就是顾小婷自己正好蒙对的呢。   考试成绩浮动个五六分七八分还是很正常的,虽然在过去两年多的时间里,顾小婷的数理化一直都是非常稳定的一次比一次考的差的状态。   “什么事都可能有个意外的时候,对吧?”顾小婷的妈妈如是说,因为车爸爸委婉的暗示希望他们能对柳侠有点表示。   顾平山没给柳侠奖金,但从他提前找到车爸爸,让他催柳侠返校后能马上开始给车杰和顾小婷补课的举动看,他还是倾向于柳侠的补课有效果。   边上学边打工虽然辛苦,但给生活带来的巨大改善是毋庸置疑的,所以柳侠回来的当天虽然江城下着雨夹雪,非常阴冷,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跟着车杰一起回家,去给他和顾小婷补课了。   但柳侠要备考英语六级,他希望这次无论如何要考过去,所以,他想把车杰和归小婷的课每星期减少一到两节,以车杰现在的成绩,柳侠觉得他其实已经用不着自己再辅导了。   可他和詹伟一说,詹伟马上就是一连串的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我姨夫和顾平山本来还想让你再加一节课呢,我替你拒绝了,我爸妈也跟我姨夫说,你现在已经够辛苦了,这学期你还要继续考六级,不让他提这么过分的要求。”   张福生也说:“七儿,现在对车杰他们来说,已经进入高考最后的冲锋期了,你这个时候要求减课,他们可能会觉得你是故意摆谱,想提高课时费呢。”   詹伟连忙澄清:“这个倒不会,我姨他们一家都对咱们七儿印象特别好,不会把他想成这种人的。”   毛建勇却摸着下巴说:“嗯——,我怎么没想到呢,这是提出加薪最合适的机会啊!七儿,你可以考虑一下老大的建议哦。”   几个人一起对着毛建勇:“奸商!”   柳侠听了张福生的话,想想,这个时候提出减课,好像确实有要挟人家的嫌疑,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个事也就不再提了,而且他也觉得,和自己考六级相比,肯定是车杰和顾小婷的高考要重要的多。   柳侠推不掉家庭教师的责任,只好尽力挤自己的时间,他有选择的放弃了他觉得比较容易的几门课的上课时间,去外语系那边旁听,然后再利用自己边边角角的时间,配合着詹伟他们的听课笔记,高效率的学习这几门课。   可能詹伟把柳侠的想法跟车家父母说了,车家和顾家人对柳侠的态度更好了,这让柳侠原本打算和他们商量一下,希望在考级前一星期暂时停课一周、自己好集中力量赴考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江城雨多,柳侠买了一把黑雨伞,风雨无阻的一周四次按时去车杰家补课。   一个星期天,柳侠补完课回来的时候正好下起了雨夹雪,他站在轮渡上,看着雨雪纷飞中烟波浩渺的长江,忽然就滋生出了一股诗人般的纤弱气质,心中涌起了一股近乎于悲怆的情绪,回到学校后,他一时激动,就给柳凌写了一封充满少年迷茫与哀愁的信。   从柳侠出生起,柳凌就不知道他居然还有多愁善感这种体质,估计是被柳侠那堆砌了好几个属于风花雪月系列成语的信给吓着了,柳凌的回信充满了自责和愧疚,深刻的检讨了自己刚考上大学时给柳侠的那封信中诸多观念的狭隘与不合时宜,鼓励柳侠以当代大学生更加开放和热情的心态自由快乐的度过大学时光。   柳凌说:幺儿,离开柳家岭这几年,见识了世界的多姿多彩,才知道我当初让你到了大学后,一定要抓紧一切时间读书的想法是非常短见和狭隘的。   我因为自己的经历所限,只知道从书本里可以学到许多有用的知识,却忘记了那些知识本来是来自于哪里,如果所有的人都像我对你要求的那样,终其一生只知道蜷缩在方寸斗室里看书,恐怕我们现在也就没书可看了。   知识本就来源于广阔的世界,是前人自己在行走世界的过程中发现的自然规律和对世界的感悟,他们把这些加以总结整理就成为了我们现在看到的书本。   古往今来,恐怕没有一个科学家是坐在屋子里一门心思读书,然后闭门造车就有了伟大的发明,先贤们的光辉思想肯定也不是每天坐在屋子里胡思乱想就形成了。   所以我觉得,在完成自己课业的前提下,多抽出一点时间,和朋友们一起走出校园,在大自然中享受自由和快乐,在真实的世界里历练心智充实知识,才是现在最适合你的生活和学习方式。   柳侠接到柳凌这封信已经是十天以后了,那天抽风般不期而至的少年情怀早已被他忘在了九霄云外,看完柳凌的信,他多少回忆起了一点自己写的那封信的内容,揪着自己的头发牙疼似的发表了一下感叹:“我……靠哇!”   他感觉得到柳凌的担心,所以马上就回了一封信,这封信恢复了他一贯的写作风格,每句话除了干净明了的主谓宾,其他一概没有,信的内容也很简单,老老实实地告诉柳凌他那天纯粹是吃饱了撑的想装一下深沉,现在他过的就非常快乐自由,至于从真实的世界中充实知识丰富阅历,他说:   “我们寝室几位老大就能构成一个真实的世界了,我从他们那里就能学到很多知识,每天听着着云健对我不练习霹雳舞的抱怨,听着张福生写给乔嫂子的各种体裁的求爱信,听着毛建勇念叨他下一个五年赚钱计划,我觉得这就很能历练我的心脏。”   柳凌接到他这封信后放松多了,他对正在他们学校担任特邀临时军事技能教官的陈震北说:“我就说嘛,我家幺儿肯定是那天受了点什么意外刺激临时脆弱了一下下,不用别人管自己就能很快的恢复正常,我家幺儿的心里素质绝对不比你手下最优秀的战士差。”   陈震北说:“我手下最优秀的战士就在我跟前站着呢,刚刚经历了极限地形下的动态射击强化训练,头晕眼花的还在跟我炫耀他亲爱的弟弟有多牛逼,哎我说,幺儿已经十八岁成年了吧?你不用跟对待小孩儿似的接到他的信赶紧就得写回信吧?”   柳凌问:“我自己都没感觉,您从哪儿看出来我头晕眼花了?别说十八岁了,就是八十岁了他也是我最小的弟弟,我及时给他回信是应该的,连长您有意见?”   陈震北受邀担任临时教官的时间只有一个星期,柳侠的下一轮回信还没到他就已经返回部队了,否则柳侠有可能还得在柳凌信的后面看到陈震北那句“你是觉得你五哥还不够忙吗”。   抽冷子发了一回少年愁的柳侠依然过着对他而言非常正常的大学生活,现在他的大部分课余时间都贡献给了英语,每天和詹伟一起,至少要专心地学习英语两个小时以上 ,同时他还保持着去外语系蹭课的习惯。   四月初的一天,他在他们班黑板上看到了公布的考级成绩:他和詹伟的六级都没过;黑德清和毛建勇、沙永和的四级都过了。   “噢嗬——”黑德清振臂欢呼:“这值得庆贺,必须得庆贺,说吧,你们想吃哪家酒店,我请客,大家随便点。”   “要不,咱俩联袂?”毛建勇试探地问黑德清。   云健和詹伟同时说:“想的美,你们俩一人一回,开学时你欠我们那一顿,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找你要利息呢!”   毛建勇寒假开学带了一百盒录像带,全部是英文原音的奥斯卡获奖电影,他的卖点是:没有经过国内有关部门的剪辑。   录像带一盒二十元,因为测绘大学不为学生提供录像机,毛建勇没办法证实他所说的卖点真实存在,詹伟给他出主意让他找韩彤帮忙。   韩彤先拿了两盒回去自己看,三天后,他给毛建勇拿来了两千块钱,连毛建勇装录像带的大提包一块给买走了。   毛建勇数着钱对柳侠他们说:“韩老师赚的没准比我还多,真看不出,韩老师道貌岸然,内心居然还挺火辣。”   鉴于除了他本人之外的219全体成员都觉得他赚的钱应该共产一部分,毛建勇只好又请了大家一顿鸿宾楼。   黑德清是趁星期天中午,去市中心最有名气的江城大酒店请的,这次,终于轮到柳侠看云健他们的笑话了:除了毛建勇,那五个人看着豪华雅间的印花地毯不都敢往上面踩。   柳侠在曾怀琛的婚礼上经历过那么一回,所以这次他没露怯。   柳侠感觉,大酒店的装饰真漂亮,菜也摆放的真精致,但味道和小饭馆真没什么两样。   后来柳侠自己承认,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真的知道自己没考过的时候还是挺失落的,这种心情影响了他那天的胃口。   草长莺飞四月天。   江城的四月却已经不再是春风拂面春色宜人,而是有了夏天的味道。   柳侠收到家里的来信,信里柳魁说,柳雲和柳雷这个星期天被柳川和苏晓慧一起送回家了,俩小家伙已经满了一岁,断奶了,柳川和苏晓慧决定他们俩以后就在老家让爷爷奶奶带。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好消息,柳川提了刑警队副队长,消息是春节前就有了,但三天前才正式宣布。   柳侠握了握拳头,心里说:我就知道三哥是最能干的。   猫儿最近的信开始慢慢写的长了些。   他说,他这次期中考试语文吃了八十五分,三十分的作文,他和月考时一样,吃了十六分;数学依然是一百分,年级第一。   语文老师对他说,可惜了,这次两门都考八十五分以上也没用,期中考试不发奖状。   猫儿说:我才不稀罕俺学校发的奖状呢,一点也没小叔你给我做的好看。   对于柳雲和柳雷,猫儿的描述是:弟弟爬的可快可快,小雷都是倒着爬,我把小汽车放在他前面可远的地方,他看一下,转个圈,把屁股对准小汽车,可快就倒爬过去了,我再让小汽车跑远点,他再把屁股对准,可快就又爬过去了。   小雲不好吃蒸榆钱跟槐花,每回奶奶喂到他嘴里,他都吐出来,奶奶给他炒的可香他也不吃,光好吃肉,奶奶说他是老虎托生的。   最后猫儿写到:小叔,今天离你放假还有七十三天,为什么你一不在家,时间就过的这么慢呢?我可想可想你啊,你想我没有?   柳侠说:小叔也可想你,恨不得把这最后的一年多变成一天一下过完,以后就再也不叫你每天这样等小叔了。   年前那件事让柳侠清楚的知道,他以为的因为他们兄弟三人考上大学就可能会让村人对猫儿放下成见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如果那些人能正视现实,当初就不会对猫儿有那样的偏见。   清楚了这一点,柳侠心里的目标更加清晰起来。   时间进入五月,离考级的日子越来越近,在整个校园或者说全中国的高校都在酝酿一场震惊世界的狂风巨浪时,柳侠依然每天穿梭在校园的各个教室和长江两岸,过着他忙碌而充实的大学时光。   他挤时间给学生会誊写了好几篇宣传稿,所以他知道最近会有一场声势浩大的学生爱国运动,他也打算参加了,但他不打算耽误功课。   科学救国是柳侠所信奉的。   在京都看过柳凌他们的军营后,柳长青又给他们讲过一次他和战友们当年在朝鲜战场上的很多事情,柳长青说,如果当初他们有和联合国军一样的武器装备,就不会有那么战友永远地倒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   柳凌暑假后阅读了很多战争类的书籍,和柳侠通信时也不止一次的说起过科技在战争中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当年日本无条件投降就是一个最直接的证据,我们国家八年艰苦的抗争,无数人付出了生命,都没能把日本人从我们的土地上赶走,美国两颗原子弹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   柳侠当然知道自己学的这点知识代表不了什么科学,他一个人学好专业课对提高国家的科技水平也不会有什么帮助,但做好当下的事情,做好该做的事情,是从小柳长青教给他们的基本生存常识,柳侠在无意识中坚持着。   最近,云健在考虑考托福,他在京都的同学很多都在想办法出国,云健也有这个意思,他家里人也同意了,但云健对考托福信心不足。   他想去美国的目的不是为了自己的专业和更高的文凭,而是想亲眼去看看霹雳舞的故乡是什么样的,这让寝室一众兄弟都觉得汗颜。   张福生最近高度兴奋,乔艳芳开学后两星期就回济城实习了,一周前刚刚返校,她原来是各种社团活动的活跃分子,组织能力出色,回来后就被现在学生会的学弟们拉去组织各种演讲活动,张福生则是跟着她,鞍前马后的伺候着。   柳侠他们都觉得,乔艳芳虽然说不上多漂亮,但在他们学校为数不多的女生中,也算得中上姿色,肯定看不上个大心实的张福生。   可张福生却一直乐呵呵地坚持给人家献了近三年的殷勤,所写情书的总字数累计起来够一个长篇小说了,情诗更是写了无数,什么五言七律朦胧诗,偶尔还填首蝶恋花、满庭芳之类只需要听个名字就能让人联想到一个个凄美动人爱情故事的古词,最近更是连国外的什么十四行诗都上阵了,以至于让作文废柴柳侠都要对他产生类似于个人崇拜的情绪了。   不过,这些可以称作是张福生一个人的百花齐放的文学成果,都严严实实地存放在他自己的枕头下面和箱子底,他连拿给人家乔艳芳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让219几个兄弟都替他丢人;   他每天回到寝室就替乔艳芳他们宣传,让大家一定要参加即将到来的、表达大学生对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和利益深切忧虑的重大活动。   219的人全都决定参加,柳侠当然也不例外,两年前那一次他没能参加,到现在他还遗憾着。   六月的第一个星期六,柳侠和往常一样,四点五十起床,绕着操场跑了十圈,然后围着游泳池和詹伟一起读英语一个半小时,他跑步回寝室去水房冲凉水澡换干净衣服,詹伟直接去餐厅占位置,柳侠冲完澡后和刚刚起床的其他几个人一起去餐厅。   吃过早饭,柳侠和黑德清、沙永和、毛建勇一起去上《地下工程测量》课,张福生、云健和詹伟去学生会商量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的事情,三个人很兴奋的让柳侠他们几个做好笔记。   柳侠他们三个人也很兴奋,如果不是今天有三大节必修课,大地那边还有一节《空间大地测量》,柳侠都想跟詹伟他们一起去看看,他即将置身其中的一场声势浩大的学生运动,前期是如何推动的。   所有人都隐约知道即将到来的事情,所以这一天即便是身在教室的人,其实也没心听课,下课和进餐时间,所有人都在议论即将发生的事,充满兴奋和期待,校园里的气氛热到几乎要燃烧起来。   柳侠可以说是热血沸腾,但上课的时候他还勉强能控制住自己的注意力,并且还坚持认认真真的做笔记。   毛建勇他们几个一下课就都跑学生会去看热闹了,只剩下柳侠自己去餐厅吃晚饭,看到其他人都在扎堆热烈地讨论,而自己过一会儿就得离开充满激情的校园,去给车杰和顾小婷补课,柳侠就有点泄气。   柳侠觉得自己好像脱离了集体,而且非常市侩,在其他同学都满怀热情准备为国抗争的时候,他却还在为了一节几块钱的课而纠结。   但这些心思只是柳侠一个人在餐厅和轮渡上的时候纠缠着他,一进车杰家拥挤而且热的让人窒息的房间,他马上就把心收到了车杰和顾小婷拿回来的模拟试卷上,很快地浏览了一遍,又把顾小婷做错的地方简单归纳了一下,动手给她出了两道综合题,让顾小婷给他讲。   车杰感觉到了柳侠似乎有心事,以为他是热的很了不舒服,又不好意思请假耽误了给他们补课,就去给他端了一大杯冰镇的绿豆水过来,还问他要不要去床上躺一会儿,这让柳侠意识到到,自己还是有点跑神了,但他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   两个小时的时间好像比平时的两天还要漫长,时间一到,柳侠一分钟也没多留,一出家属院的大门他就跑了起来,他急切地想融入到学校那激动人心的氛围中去。   轮渡上的人很少,柳侠站在船舷边,迎着江风,看着黑夜中的长江滚滚远去,他的心情远比此刻的长江水激荡澎湃,他渴望着高兴着,自己也能像书上写的那些先辈爱国学子一样,为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出一份力了。 第70章 风云   下了轮渡,柳侠一路飞奔往学校跑,虽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但这个季节路上还是有不少人,柳侠所过之处,路人都忍不住会多看他几眼,早上晨跑很正常,这个点跑就有点奇怪了。   柳侠没心情理会路人的感觉,一口气跑回了学校,然后……他就楞在了校门口。   没有成群结队兴奋的同学,他幻想中满校园的激情昂扬根本不存在,学校甚至比平日还要安静。   今天是星期六,以前这个时候礼堂应该正在演第二场电影,总有结伙出来买汽水饮料的同学在晃悠,但今天没有,连图书馆和教室都不像往常那样灯火通明,只有寝室楼那边一如既往,每个窗口都透出灯光。   柳侠满心疑惑地穿过校园,越走越觉得不对劲,校园里的人比平日少的太多,接近他们寝室楼时,外面连一个人都没有,他却隐隐听到了楼上传来吉他和男子的歌唱声,不是录音机里那种经过处理的声音,倒像是张福生弹着吉他,他们其中一个人跟着随意唱歌的那种感觉。   寝室楼的大门和平时一样开着,门口寝管住的那间小屋也和往常一样亮着灯,柳侠闻到一股灭蚊片的味道,同时他还觉得门口好像有淡淡的白烟。   他心里的疑惑更强烈了,走进去后才发现,推拉式的防盗门后面居然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韩彤,另一个是宋岩他们班三年级新换的辅导员王志,柳侠一眼就看到了他们脚边几个燃烧后的灭蚊片,而王志此刻还正弯下腰点一摞好几个灭蚊片,看样子,他们俩人是打算在这里长坐了。   柳侠叫了声:“韩老师,王老师!”   韩彤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回来了?今天还坚持着去了啊?”柳侠去补课的事他很清楚,也一直在尽可能的为柳侠提供便利。   柳侠笑着回答:“嗯,学生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了,一节课也不想耽误,我觉得没法推。”   韩彤笑着说:“都到这个时候了,不让你加课就是好的了,快上去洗洗吧,看你热的。”   柳侠问:“你们,怎么坐在这里?这么多蚊子,还这么热。”   王志苦笑着看看楼上说:“上去你就知道了,要不是你们,我们哪会这么傻,坐这里喂蚊子啊?”   韩彤对他摆摆手:“别问了,上去你就知道了。”   柳侠走到二楼,发现二楼楼梯口居然也坐了两个年轻的老师,但他都不熟悉,就礼貌的跟老师点点头,往自己的寝室走。   路过213,213的门没关,他看到教过他们《环境科学》的郑教授正坐在中间的桌子边和一大群学生在讲着什么,同时他听到了从219传出来的吉他和歌声,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好像是英文歌。   柳侠心里诧异,几步就跑到自己寝室门口,立马被屋里的情形吓了一大跳:他们寝室挤满了人,他根本看不到里面什么情况。   柳侠拍拍挤在门口的人,都是附近几个寝室的,看到是柳侠,他们就尽可能的让开点,让柳侠侧身费劲的挤了进去。   黄有光教授坐在毛建勇的床沿上,正熟练地抱着一把吉他自弹自唱,那把吉他是黑德清的红棉。   看到柳侠进来,黄有光没有停下,只是对他露出一个微笑,继续唱。   柳侠跑了一路,停下来后浑身发烫,这会儿满身大汗热得要死,但他觉得黄有光正在唱的这首歌特别好听,忍不住想听下去,而且,他也着实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出现目前这种状况。   张福生拉着他在自己的床沿上挤了一个位置,柳侠本来特想问问张福生发生了什么,但他觉得老师唱歌时自己说话不礼貌,所以就忍着,专心地听黄有光唱歌,很快就被歌声吸引住了,忘了自己的问题。   他大致可以听得懂歌词:像天堂一样的弗吉尼亚,碧绿的群山和谢纳多河,那里古老的生命比森林更悠远,比山峰更年轻,像风一样自由的成长,乡村路,带我回家,回到我生活的地方,弗吉尼亚,大山妈妈……   一曲终了,鼓掌声和叫好声一起响起来,柳侠使劲的拍着巴掌,问黄有光:“黄老师,这首歌叫什么名字,你从哪儿学的?教教我们吧!”   黄有光等学生们安静下来,才说:“这是美国一名叫John Denver的乡村歌手自己写自己唱的一首歌,名字叫做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通常的翻译是乡村路带我回家,我在美国留学时学的,这首歌在美国曾经非常流行,堪称经典,都谁想学,举手让我看看。”   屋子里举起一大片手,穆伟民和宋岩两只手都举着。   黄有光笑的非常开心:“嗯,看来小生魅力不减当年嘛,柳侠,我念,你把歌词……,柳侠小同学,你先去洗一把,回来我念歌词,你记录,然后,我们来上一节别样的外语课。”   柳侠高兴的答应着,弯腰下去把洗脸盆拉出来,扯了搭在床头上的毛巾就跑了出去。   他高速度接了几盆凉水把自己淋了几遍,温度降下来了,只套上裤头和牛仔裤,把T恤泡在脸盆里就端回来了。   柳侠现在只要有时间,还会练字,所以他们寝室有现成的墨汁和毛笔,但没有大张的纸。   寝室门后有詹伟从家里拿来的一本明星挂历,这会儿派上了用场,前五个月已经没用了,撕下来,朱琳、张瑜、宋佳、龚雪几个大明星的脸被毫不怜香惜玉的贴在了墙上,她们后面雪白的纸上用毛笔写上了英文歌词。   写的时间有点长,效果有点惨不忍睹,因为这种类似于照片的纸不吸收墨汁,写上去老半天也不干,一大群人着急学,看差不多了就急着往墙上贴,结果过了一会儿,没干的墨汁又慢慢的流了下来,虽然最终不影响他们辨认单词,但看上去着实很恐怖。   黄有光一点也不着急,他一直含笑看着一群年轻人大呼小叫的折腾,不时拨出一个和弦,婉转动听。   柳侠刚开始还注意到张福生纠结的表情,想起来今天晚上张福生和其他人应该有重大的行动,柳侠也有点替他着急,但一大群人跟着学歌的气氛特别好,他很快就把其他事给忘了。   他们的歌声把更多寝室的人给招来了,跟着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年龄比黄有光大得多的教授,柳侠、张福生、宋岩、穆伟民几个人唱着歌站起来,把他们占着的张福生的床让出来给两位老教授坐。   柳侠干脆上了自己的上铺,宋岩也跟着他上来了。   柳侠虽然学歌很用心,但依然越来越觉得怪异,平时都是十一点准时熄灯,现在恐怕十二点都不止了,不但年轻的辅导员们都守在这里,连学校那些著名的教授都分散在了各个寝室。   学了五六遍,张福生最后好像死了心,也跟着大家一起开始唱,最后干脆拿了吉他跟着黄有光一起配了两遍和弦   快一点的时候,黄有光把吉他递给了黑德清,寝室里一下安静了下来。   黄有光说:“我刚才来的时候已经把学校的决定告诉了你们,我知道你们现在因为碍于我们几位老师的面子不好意思有其他表示,想等我们走了以后再出去商量明天的活动。   我再次明确的告诉你们我个人的看法:我不赞成你们参加这次活动,你们如果坚持,明天是星期天,是属于你们自己的自由假日,我没理由反对,但今天晚上,你们不能离开学校,学校有纪律,没有请假,不准外宿。   现在离明天你们预定的时间还有将近七个小时,六点钟学校的大门会准时开放,到时候你们要出去我们不会强行阻拦。   现在,如果你们谁想坚持,告诉我和孙教授、张教授你们的想法,让我们听一听,咱们也可以辩论一下,辩论结果不影响你们明天的行动,你们觉得怎么样?”   过了大约十秒钟都没人说话,柳侠忍不住了,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着急。   “黄老师,孙老师,张老师,我们明天参加的活动是爱国行动,你们为什么要反对啊?”   黄有光说:“柳侠,你们给自己的活动定义的是爱国行动,那你先告诉我,如果我说我坚决反对你们参与这次活动,那你会不会认为我是反对你们爱国,进而认为我是卖国者?”   柳侠赶紧摇头:“不会,您不是,我就是想知道学校反对我们参与的原因。”   黄有光点点头:“好,只要你们不把不认同你们行为的人都当成汉奸卖国者就好,有了这个前提,我就可以坦率的表达我的想法了。   大道理我们不说了,我只问问你,詹伟,你是学生会副会长,你应该参与了这次活动的所有前期准备工作,那你告诉我,你们这次活动,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你们通过什么手段来达到这些目的?你们这些手段都是合法的吗?”   詹伟听了黄有光的问题,有点发愣,过了有快半分钟才说:“我们的口号是‘反贪污,反腐败,反对官僚主义’,我们国家目前贪污腐败现象太严重了,已经严重的影响到我们国家的发展。   而官僚主义更是成为我们国家各个领域实现现代化的最大障碍,那些不懂专业技术的人占据领导岗位,他们自以为是的官僚思维随随便便就能决定许多人的前途和命运,他们以唯我独尊的气势决定一切,即便他们的决定最终被证明是错误的,也不会受到任何有实际意义的惩罚。   我们就是希望通过我们这次活动,警醒……警醒国家的上层领导,让他们能重视这些问题,严厉惩处贪官污吏,官僚主义者也要受到法律层面上的惩罚,从而从制度上彻底铲除官僚主义。”   黄有光问:“还有吗?”   詹伟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   黄有光说:“好,如果你说完了,现在,我们就按你们的思路来走一遍。   你们希望通过这次活动警醒我们国家的高层,通过他们铲除贪污腐败和官僚主义,从而让我们国家更加健康的发展。那,你们觉得怎样算是警醒了高层?具体指标呢?   某个高层领导出来表态坚决严惩那些贪官污吏?还是他宣布马上制定有关严惩贪官污吏的法律?亦或是他宣布马上逮捕那些贪官污吏?   官僚主义就更抽象了,没有一个官僚主义者会承认自己的官僚作风,就好像没有一个学习差的学生会承认自己成绩差是因为自己不努力一样,他们总能找出一大堆自以为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自己辩护。   当然你们也可能还有其他更多的目标,但这些目标,是短时间内可以实现的吗?领导表完态后,谁来监督他的表态是不是执行了?如果没有执行,你们打算怎么办?每天都这样上街**吗?据我所知,要把一个罪犯送进监狱,如果走正常的法律程序,没三个月恐怕是不可能的,你们对此有什么打算?”   詹伟和张福生、云健互相交换了一个茫然的眼神,都看着黄有光。   黄有光继续说:“我看你们的样子,好像没考虑到这一层,你们还年轻,想不到这些可以理解。   那么,我再问你们一些具体的事情:你们组织这次牵扯到全校每一个同学的大型活动,自己都没把活动的整个步骤理清楚,在这种情况下,你们怎么来保证活动中同学们的安全呢?”   张福生说:“我们都这么大了,安全肯定没问题。”   黄有光摇摇头:“不一定,你可以保证你自己的行为,但你能保证参加活动的所有人的行为吗?   我在美国的时候,见过不止一次这样的活动,大多都是因为种族问题,美国人要举行这种活动是必须提前到警察局申请的,具体的路线、时间、人数等等都要提前报备,警察到时候会进行现场监控,即使这样,最后还经常出乱子,刚开始井然有序的活动最后演变成暴乱,打、砸、抢,本来是为自己争取权益的行动,最后变成了危害其他民众的行动,……”   张福生急切的说:“不会的,我们这次参加的全都是大学生,我们不可能去打别人,抢别人。”   黄有光说:“那好,那你给我说说,你们有哪些措施保证不会发生这种事?”   张福生跟詹伟一样,也楞在那里不说话了。   柳侠说:“黄老师,不做那种事,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我们就是走上街头呼吁民众,又不是打架,怎么可能发展成您说的那种情况呢?”   一直沉默地在翻柳侠一本字帖的张教授突然说:“怎么不可能?你们还年轻,不懂得人性,有些人平时看上去温和有礼,那只是因为他没胆子作奸犯科,而不是真正的内心恭良,一旦让他觉得有可以发泄罪恶又可能逃避法律制裁的机会,他就会疯狂的发泄,这种人还不少,你们有能力控制或者说约束这部分人吗?”   张福生、詹伟、云健再次茫然对视,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谁是这样的人,怎么约束?   黄有光说:“同学们,我刚才听了詹伟的话很高兴,虽然我觉得你们的考虑不够周全,但我仍然为你们感到骄傲。   但我想说的是,你们希望通过一次大型活动来彻底改变在一个国家根深蒂固地存在了几千年的丑恶现象和思维方式是不现实的,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希望你们,你们现在在场的每一个人能从自身做起,来改变这种风气。   你们现在是大学生,但很快你们就将踏上工作岗位,你们中间许多人可能也会走上领导岗位,成为能左右其他人命运的那部分人,我希望真到了那一天,,你们能经常想想今天,想想今天令你们如此激动的原因,这样也许你们就不会成为今天让你们如此愤怒、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那种人了。   不管是根深蒂固的陈规陋习,还是备受推崇的良好风尚,最初的形成和最后的结束总是由人来完成的,当每一个人都能检点自身,陈规陋习自然会无疾而终。   如果从你们这一代大学生开始,每一个人都做到克己奉公廉洁自律,不任人唯亲,不嫉贤妒能,那么终究有一天,那些现在被认为是积重难返的丑恶现象将彻底消失。”   黄有光看看神情肃穆的学生,觉得自己好像太严肃了点,他换上轻松的笑容对他们说:“我觉得,如果你们能一直保持现在这个时期的觉悟,以后能管好自己成为我刚才所说的那样的人,比你们参加多少次**活动都更有价值。   好了,已经一点多了,你们也累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也累了,在离开之前,我再重申一次学校的有关纪律:明天是星期天,你们去参加活动学校管不着,但晚上必须按时返校;   星期一,你们如果要离开学校,必须提前当面把请假条交给你们的辅导员或班主任,如果旷课,等着你们的将会是严厉的处分。   我做为你们的老师,还是希望你们在完成自己的课业,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之后再参加其他活动。   为了防止你们今天晚上离开学校发生意外,学校要求今天晚上你们的辅导员老师通宵值班,如果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今天晚上离开学校被发现,他们也会受处分。”   柳侠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外边那么多蚊子,韩老师他们坐一晚上怎么行啊?”   黄有光说:“他们是你们的老师,这是他们的责任,如果你们不希望给他们带来麻烦,那今晚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寝室了。”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黄有光这是拿辅导员的前程来要挟他们吗?连其他几个院系的人都知道,工程测量专业的辅导员韩彤和学生们关系特别好。   挤在门口的几个学生伸头看了看坐在楼梯口的两个老师,回头又看看其他同学,表情纠结。   黄有光说:“如果没事都回去休息吧,如果有事,现在不要走,留下来我们可以单独谈话。”   没人留下,219很快就清净了下来。   黄有光临走对柳侠说:“我记得你每星期天上午还要去给两个高考生补课,明天你会按时给他们补吧?”   这回轮到柳侠楞了,他才想起来,自己一心惦记着学校这边的情况,竟然忘了跟车杰和顾小婷请假。   黄有光拍拍柳侠的肩膀:“虽然只是补课,但你们之间也是师生关系,离高考只剩下一个月了,我觉得你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请假,可能明天你给他们讲解的某一道题,高考的时候他们正好用上,一道题的对错可能带来什么结果,你参加过高考,不用我说,对不对,柳侠?”   柳侠点点头。   黄有光重重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和两位老教授一起走了。 第71章 风云   黄有光他们一离开,张福生就想跑出去找乔艳芳,被柳侠一把抓住:“韩老师他们就坐在咱们进门的地方,快被蚊子给吃了。”   另外几个人也都拦着张福生不让他出去,詹伟说:“黄老师不是说学校明天不会强行阻止我们的行动吗?你现在出去除了让韩老师他们挨处分,没任何作用。”   他们都知道,张福生是怕乔艳芳忙活了这么多天,最后测绘大学却没几个人参加,会难受。   张福生心神不宁地留了下来,寝室一晚上都没断电,他们几个开着灯说话到快天亮。   星期天早上八点二十,柳侠已经来到车杰家,虽然心里跟猫抓一样着急,但他还是和平时一样,非常认真的听车杰和顾小婷给他讲习题,在他们卡住的地方,他反过来给他们讲。   柳侠虽然极力控制自己,但还是不由自主的老是去看墙上的石英钟。   随着时间一点点往前走,他越来越兴奋。   分针过了十点二十,他心中暗自雀跃,但却神色平静的看着顾小婷对着一道车杰刚刚稍一思索就做出来的物理题苦思冥想,想着把这道题给她讲完自己正好可以走了。   终于到了十点半,柳侠几乎是跳起来跑出车杰的房间的,可他一来到客厅,车杰的大姐车红梅就笑嘻嘻地把一杯凉茶递到他跟前:“柳侠,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柳侠心里都要着火了,哪有心情听车红梅说什么事,他着急的对她说:“红梅姐,你来的早可能没看到,我同学现在在街上举行一个特别重大的活动,我和他们商量好了我这边一结束就过去找他们,有事咱们明天再说吧。”柳侠没接茶杯,说着话就想往外走。   车母拦住了柳侠:“就一点小事一点小事唦,不着急不着急,不会耽误你好长时间的。”   柳侠对长辈说不出太急躁的话,只好站着:“那您快点说,我今天真有急事,我同学在外面等着我呢。”机械厂家属院离江城大的主干道比较远,柳侠不确定车家人是否知道今天外面发生的事。   车母说:“是这样的唦,我们想让明丽跟着你学书法,这不你还有一个月就要放假了嘛,我们想今天就开始,这样等你放假的时候,明丽已经学了差不多一个月了,暑假里就可以根据你教的自己先慢慢练着,等你回来,她也算有点基础了,继续跟着你学,我们老早就想跟你说的,你车叔叔不让,说现在不能让你分心,小杰高考才是最要紧的,可我们想着,就像今天,你既然来了,辅导完小杰和小婷不正好也没事嘛,再教明丽一个小时其实对小杰他们……”   柳侠实在忍不住了,打断了车母:“阿姨,我再有几天就要考英语六级,我其实都想请假暂停给车杰和小婷他们补课,自己专心备考,您说这个真的不行,我现在必须走了。”   车母还是不放他走:“怎么就不行呢?只是多一个小时,再说了我们也不是让你白白教的,跟你给小杰补课一样,给你钱的。”   车杰听不下去了,烦躁的对着车母和车红梅说:“妈,大姐,詹伟哥不是特意和你们说过,他和柳侠这几天准备第二次考英语六级,不让你们跟他提其他要求吗?小丽才六岁,你们想让她学书法等柳侠过完暑假回来再说不行吗?你们就是再着急,至少也得等他过几天考完级再说吧!”   顾小婷也说:“阿姨,您让柳侠先走吧,他今天肯定是真的有急事,刚才他来的时候我们就看出来他有事了,因为我们快高考了,他自己也要考试都不好意思请假,咱们要是再让他多加那个啥,真的不合适。”   车母对车杰的话很不满:“什么叫小丽才六岁?你没听你詹伟哥说,柳侠那个叫什么,啊,叫猫儿的小侄,五岁多给他写信都是用毛笔的,写的比大人还漂亮,小孩子学东西就是要趁早……”   柳侠也顾不得礼貌不礼貌了,趁车母对着车杰的时候只管往外走,他拉开门……车爸爸和车红梅的丈夫严宏伟站在门口,车爸爸正举着右手准备敲门。   两人看见柳侠,都笑着和他打招呼。   车母追到了门口,对严宏伟说:“哎呦你可来了,我们和柳侠说了半天,他都不答应教小丽写字,你自己跟他说吧!”   柳侠简直要爆炸了,他直接对门口的两个人说:“严大哥,车叔叔,我今天有急事,先走了,有什么事等回来再说。”说着从车爸爸和严宏伟之间径直走了出去。   他走到楼梯转角处的时候,严宏伟说:“柳侠,你不用去了,刚才我走到临江路那边的时候,**的大学生已经开始散了。”   柳侠一下站住了:“**的队伍散了?”   车爸爸说:“对啊,今天江城37°,人站在树荫里都烤得难受,在马路中间走几个小时谁受得了啊,再不散那些女学生恐怕就得出事了,女孩子这样的天气就该在家里吹着电扇喝冰水,上街干啥子嘛。”   柳侠心里不愿意相信车爸爸两个人的话:“就是解散了我也想去看看,车叔叔,严大哥,我走了。”   站在烈火炙烤一般的街头,柳侠非常失落。   泛着热气的大马路上除了恢复正常交通后来来往往的汽车,连行人都很少,路边的阴凉里有三五成群的大学生疲惫而兴奋地在喝着冷饮说笑。   柳侠一个人慢慢往学校走,他很希望能碰到一个熟悉的人,可一直没有。   柳侠走到师大附近的时候,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他肩膀一下,一回头,看到薛林满头大汗笑吟吟地正看着他,身边还有一大群身材高大的男生。   薛林问:“你怎么一个人呢?云健他们呢?”   柳侠十分不情愿地回答:“我去给学生补课了,现在刚回来。”   薛林旁边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男生夸张的叫起来:“我靠,柳侠,你这什么觉悟啊,今天这活动你都不参加?多少课以后补不了啊,今天这活动可能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是见证我们无悔的大学时光最辉煌的记忆啊。”   另一个人给了青春痘一肘子:“你拉倒吧,他倒想参加,一个月后就高考了,人家学生家长能愿意吗?高考啊,决定命运的时刻!”   薛林这一帮子在柳侠他们寝室买过牛仔裤后,219曾全体去师院找他们玩过一次,还在他们那个漂亮的体育场飚了一场舞,都是热情奔放的年轻人,一次这样的交往就足以让他们成为不错的朋友,这些人现在都知道柳侠家是山里的,也知道他给车杰补课的事。   薛林说:“今天这活动没参加我估计你得后悔一辈子,不过呢,如果你现在辅导的是我弟弟妹妹,我也不能让你请假。走吧柳侠,难得你有时间,咱们去我们学校再跳会儿舞呗。”   柳侠摇头:“我过几天考六级,心里没底,我得回去看书。”   薛林他们此刻也正亢奋,并不真的多想跳舞,所以也没坚持,挥挥手就走了。   虽然薛林和他的同学善解人意的主动为柳侠开脱,但柳侠心里却非常非常不舒服,两次这样的行动,他一次都没参加,他上的这是什么大学啊?他是不是真把自己上成个自私迂腐的书呆子了?   回到寝室后,另外几个人兴奋的模样让柳侠更郁闷了,他们对柳侠当然没有任何成见,但柳侠自己却越想越生气。   下午,柳侠难得的空闲,却一点也不想看书,百无聊赖,汗津津的靠着墙坐在床上听另外几个人说上午行动过程中那些有意思的事。   毛建勇打开收录机,每个台都在播报当地城市的大学生现在的状况,几乎无一例外,每个城市都在举行声势浩大的**活动,柳侠更觉得自己没意思了。   詹伟和张福生也坐不住了,其他城市的大学生还在坚持,他们却早早就结束了,这是不是表示他们比其他地方的大学生缺乏爱国热情和毅力呢?   他们俩让其他几个人等着,他俩去和其他学生会成员商量下一步行动。   柳侠没等到詹伟他们要求他写告示的消息,却等来了他们现在的班主任戚老师和黄有光等几位教授。   戚老师是个年近五十的女教师,因为小儿子有点智障,她平时下了班就回家,柳侠他们见着她的时候都不多,班级的工作基本上都是韩彤在做,这次她过来坐镇,证明学校对这次活动的重视程度在加强。   不出所料,戚老师把自己班的学生召集在一起宣布:“从现在开始,任何人要离开学校必须找我请假,如果没有拿我签字的请假条就随意离校,回来后请直接去校政教处报到。”   整个晚上,守在楼梯口和寝室里的辅导员和其他老师都没有离开。   黄有光等人是协助有他们任课的专业的班主任维护寝室秩序,他明确的告诉柳侠他们:“一直到学校宣布禁足结束,你们都要呆在寝室里,不要再有其他想法,我们周围其他几所学校的情况跟咱们一样,相信我,学校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官僚和腐败,而是出于对你们的爱护。”   学生们在背后可以群情激昂,但具体面对一个教过并且现在还正在教自己最重要的必修课之一的老师时,是没办法用那些政治性的大道理和口号来进行抨击和批判的。   这天晚上,所有学生都必须呆在自己的寝室里,不准互相串门,老师们每人负责几个寝室。   黄有光负责的寝室包含219,他挨个寝室和学生们谈话,最后来到219。   他和柳侠他们说了很多国外类似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些事情的原因以及****之后的各种结果,和他们辩论学校这样做是不是官僚和独裁。   柳侠想不到,一贯木讷老实的张福生一旦发挥起来,居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让柳侠因此对爱情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产生了深深的敬意。   但最后不知怎么着,话题扯到了中国现行教育体制的利弊和当前的出国热,然后就说起了托福考试,说起了《围城》,说起了方鸿渐的克莱登大学与文凭,不知不觉就偏离了主题,凌晨两三点时,黄教授已经在和他的得意弟子讨论粘知了的技巧以及蚊子与苍蝇相比谁危害更大的问题了。   总之,跑题跑的很彻底。   多年之后柳侠回忆起来那天晚上的情形,才能体会到黄有光用心之良苦。   柳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醒来的时候斜躺在自己床上,脖子痛的要死,黄有光眼睛布满红血丝,在拿着一本他写满了字的《工程制图》在看,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星期一。   白天的校园看上去一切正常,所有的教室都在上课,但老师们知道,学生们的心都不在教室里。   收音机里不停的有关于大学生****最新动态被播报,有几个城市的**声势越来越大,校园里所有的话题都在围绕这次席卷全国的****展开,一股前所未有的高亢情绪在测绘大学的学生中流荡,越来越多的学生开始对学校的做法表示反感,他们认为,学校领导和老师在这种时候不准他们请假的行为,性质比那些贪污腐败分子还恶劣,他们这是禁锢大学生的思想和自由的灵魂。   但学校方面没有因此妥协,下午最后一节课后,所有班主任同时宣布:学校昨天发布的禁足令继续有效。   柳侠晚上还要去给车杰和顾小婷上课,黄有光毫不犹豫的说:“今天你不能离开校园,这件事没有争论的余地,柳侠,我知道你确实是要去给两个高三学生补课,但今天我不会让你离开,过后,他们的家人会理解你今天的行为,而你,也会理解我的。”   柳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收录机里正在播放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京都大学生的行动已经升级成静坐绝食,江城肯定也有,而他们现在被老师看着,连寝室楼都不能离开。   柳侠是真的想参加一次这样的活动,来证明自己也是个充满激情与热血的当代大学生,哪怕只是走在其他学校浩荡的人群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他也觉得安心了。   黄有光干净利落地断了他的念头,柳侠却没办法对他生出怨恨,黄有光是他的良师益友。   柳侠自认为是个很普通的学生,但自从大一那次特殊的一对一授课后,黄有光对他非常照顾,各种实践课,柳侠总能得到更多动手的机会,虽然谈心的机会并不多,但每次和黄有光谈话后,柳侠都觉得受益匪浅,他能感觉到黄有光对他发自内心的欣赏和关怀。   对这样的老师,如果要怀疑他的动机和目的,柳侠会觉得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账玩意。   星期二早饭时,学校通过广播宣布:暂时停课,学生除了吃饭,其他时间全部呆在自己的寝室,不准互相串门。   学校几乎所有老师都出动,分成小组,二十四小时在寝室楼值班。   这一天,柳侠和寝室其他几个人都开始变得躁动不安,柳侠想,反正也不让出去,看英语书不是正好吗?   他拿出黄有光借给他的英文原著书籍看,但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没办法把精神集中在书上。   晚上,收音机里的消息让他们越来越激动,可以说是群情激奋,所以当星期三学校继续拒绝他们走出校园的要求时,学生们都有点出离愤怒了。   但学校依然没有做出任何妥协的表示。   张福生和柳侠他们商量,想联合其他寝室,只管往外冲,如果老师们正面拦截,他们只管想办法跑掉,不还手就是了。   柳侠听了收音机里的消息,对学校领导也生出了很大的不满,但让他直接冲撞自己发自内心尊重的老师们,他真做不来。   黑德清、沙永和也表示自己不会和韩彤以及其他教授们正面发生冲突,别的不说,就冲他们跑出去会给老师们招致处分这一条,他们就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   张福生说着说着其实自己先就没劲了,凭他那副软心肠,估计只要看到韩彤被蚊子叮得满是红包的胳膊,他自己就退回来了。   凌晨,天下起了雨,天亮时,雨越下越大。   吃过早饭回到寝室,柳侠坐在自己的床上横竖都不是滋味,看书看不进去,云健喊他下去跳舞他也提不起精神,正烦躁的想大吼几声的时候,戚老师进来把一封信交给了他。   柳侠一拿到信所有毛病都自动痊愈,乐呵呵的盘腿坐在枕头上看信。   信很厚,是家里来的,现在,猫儿写信的厚度超过柳魁很多,他的信内容增加的倒不算太多,不过他一直都是用毛笔写的,肯定比用钢笔写费纸。   柳魁说,家里的麦子已经收割完了,收成还不错,一亩地平均大概有近一百一十斤,玉米在麦子收割前已经套种进去了,希望接下来的日子风调雨顺,今年秋天能有个好收成,这样他们去申请救济粮的时候就没那么难堪了。   因为猫儿自己会给柳侠写信,柳魁每次的信里都只是概括性的给柳侠说两句猫儿的情况,无一例外都是猫儿很好,能吃能喝能玩能睡。   这次依旧,只是最后多了一句:孩儿每天都在挂历上写个数,刚开始我跟咱伯咱妈都不明白是啥意思,问他他也不肯说,现在我们都看明白了,那是你放假回家日子的倒计时。   猫儿的信也证实了柳魁的话,他说:   小叔,今天离你回来还有整三十天,我起床后看日历的时候,奶奶说:“猫儿,不敢再笑了孩儿,再笑嘴就咧到耳朵后回不来啦。”   我觉得自己没有笑啊,可全家人都说我一直咧着嘴在笑,不过,我心里真的可高兴可高兴,小叔你终于快回来了。   我天天都可想可想你,知道你快回来就更想了,小叔,你也要天天都可想我,你要早点回来呀!   柳侠翻来覆去把猫儿的信看了好几遍,云健在对面床上终于忍无可忍了:“七儿,不敢再笑了哦,再笑你那嘴可就开到耳朵后回不来了,那就可怜了你那一口洁白的牙齿了,以后得天天接受大自然的风吹雨打,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   柳侠把这封信收起来,把猫儿以前的信和一沓子照片拿出来:“切,嫉妒了吧你?没有我家猫儿这样可爱的小侄儿,了无生趣吧你?”   黑德清说:“七儿啊,不能这么炫耀幸福,说的好像我们这些没侄子的人都应该剖腹以谢天下似的。”   柳侠翘起高高的二郎腿,看着一张猫儿在国殇园站在白色石柱边的照片说:“至少,没有小侄儿的人生是不完美的。”   沙永和慢慢悠悠的说:“不一定哦,幸福的人生多种多样啊!”   柳侠说:“比如呢?”   沙永和说:“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毛建勇说:“比如,在我们老大心里,为我们乔嫂子当牛做马的人生,就是最幸福美满的人生。”   张福生嘿嘿地笑,不说话,他今天吃早饭时找到了乔艳芳,知道她今天不打算出去,所以心情非常好。   学校对即将毕业的四年级限制没那么严,如果真请假,写了假条就可以出去,但晚上十一点前必须返校,乔艳芳他们一大群四年级的学生天天出去和江城大学的人一起**,今天下雨,休战一天。   因为家里的来信,柳侠渡过了愉快的一天,下午他干脆什么也不想,专心的开始学习英语,但晚上詹伟问黄有光的一句话,让柳侠的心凉了半截:“黄老师,现在这种情况,英语考级还能按时进行吗?”   黄有光摇摇头:“不知道,我觉得可能不行,这几天几乎所有高校的正常教学秩序都被打破了,你们也听到了,京都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这种情况下,还有谁想的起考级的事来?”   几天来一直表现的相对平静的沙永和突然说:“我怎么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头呢,你们想想黄老师星期六晚上跟我们说的话,他们这样坐着抗议,到底想坐到什么时候?达到什么目的?他们要求的,哪个领导人会当场答应啊?退一万步说,领导人答应了,那,那说明了什么?”   黄有光赞许的看着沙永和:“你能自己看出这些问题,耽误这几天的课也值得了。”   经沙永和这么一提醒,柳侠也慢慢琢磨出了其中的意思:   “我们这次行动的目的,其实要求的是依法治国,而不是以人治国,如果出于对现在这种特殊情况的考虑,领导人当场拍板逮捕那些贪官污吏,而不是通过正当的法律程序来制裁那些人,那他的行为不正好就是我们这次要求彻底废除和严厉惩治的行为吗?   那,我们现在要求他们所做的、所承诺的,和我们举行这次活动原本的目的,不就成了一个悖论了吗?”   黑德清挠挠头:“对啊,如果上面答应了,那我们是不是更应该抗议了啊?可上面如果不答应,”他指指正在报告相关新闻的毛建勇的收录机:“那,那……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几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黄有光拍了几下巴掌:“小伙子们,我为你们感到高兴,你们终于学会了自己思考,而不是被那些表面正义华丽,实则经不起轻轻一击的言论蒙蔽了所有的理智。”   也许是雨天让人冷静,也许是过长的时间和反复播放的、相同的新闻把年轻的大学生们的热情消磨光了,也许是很多人和219的几个人一样自己想通了,星期四,测绘学院恢复了正常的教学,   当这场震惊全世界的学生运动彻底结束的时候,规定的英语考级时间已过,学校写了一个正式的公告:本次的英语考级将推迟到暑假后,具体时间等上级部门通知。   柳侠和詹伟看到公告的时候,整齐的说了声:“我靠,这个暑假怎么过啊?”   等学校教学秩序全面复原,课程进度追上了计划进度的时候,也该准备期末考试了,紧张的备考之余,暑假去海都游玩的话题被毛建勇重新被提了出来。 第72章 海都之行   对于去海都游玩,态度最积极的是毛建勇、云健和黑德清,最不积极的是柳侠和张福生。   除毛建勇以外的六个人都觉得海都人傲慢冷漠歧视外地人。   柳侠承认自己从没见过海都人,更不用说交往了,他纯粹就是听别人说的,先入为主有了这个概念,所以对海都人没一点好感,对于那个充满传奇的绮丽之地他也很好奇,不过真让他去他就不那么热心了。   张福生不积极的原因只有一个:去了就不能和乔艳芳同路回家了,失去了一个在乔艳芳面前表现的大好机会。   态度最淡定的要数沙永和,娃娃脸一副世外高人的沧桑神情:“我随意,你们不去,我就打包袱回家陪——父母共享天伦之乐,你们去,我就陪着你们领略一番冒险家乐园的迷人风光,我年纪大了,以后出门的机会不多了,全当陪年轻人疯一回。”   柳侠权衡了半天,还是决定不去海都。   其实他一直都很想像其他寝室的人那样,几个人结伴出去玩几天,无忧无虑痛痛快快。   219这几年结伴出去最远的也都在江城市区内,这几乎全都是因为他的原因,他们好几次计划‘五一’或‘十一’结伴出去玩,刚开始是因为他怕花钱,不肯出去,后来是他要给车杰补课,不能出去,那几个人觉得他们结伙出去逍遥快活,把他一个人撇下不仗义,所以计划屡屡流产。   柳侠觉得对不起寝室里几个兄弟。   可是,他只要想想猫儿好不容易巴到自己要放假了、却又收到自己的信说要晚回去好几天时失望不安的样子,他就又犹豫了。   他安慰自己:这几个家伙都是大人了,完全能够自我调节,我不去他们一样能玩的很高兴,可如果我晚回家,猫儿该多难受啊!   做出了决定的柳侠心里轻松了,他开始坐下来安心的写信。   家里有收音机,大学生停课上街**的事他们能从广播新闻里听到,家里也可以,家里人肯定会担心他现在的情况。   柳侠先给家里和猫儿、柳川写信,告诉他们自己一切都好,现在已经正常上课,准备考试。   他给猫儿的信最后写到:乖乖在家等着小叔,小叔会买考试完后最早的一趟车回去,那时候你还没放假呢,小叔还会到望宁小学去找你,咱们一起回家。   想想很快就能看到我的宝贝猫儿了,小叔高兴的也是忍不住直想笑,小叔想你的,一点也不比你想小叔的少。   写完了给家里的信,接下来给柳海写。   他这几天一直特别挂念柳海,柳海五月上旬给他的信里说,他们马上就要跟着老师去陕北采风,可能要去二十天左右,那封信后,柳侠就没再收到过柳海的信,他估计柳海应该是还没有回来,但又害怕柳海已经回来了,是因为参加了这次活动出了什么事所以没办法给他写信。   从新闻里可以知道,京都的活动还没结束,这两天各种谣言铺天盖地而来,他特别害怕柳海像别人说的那样被抓捕,然后永远失去消息。   四月份曾广同应邀出国讲学同时举办画展,说是要半年左右才能回来,没有他的约束,柳侠真的怕柳海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柳侠自己想参加的时候觉得那是应该的、必须的,可到了柳海,他就觉得还是不要参加的好,他一点也没发现自己这种矛盾的心理。   对柳凌,他很放心,军校的管理比部队还严格,柳凌不可能参加这种运动,柳侠给柳凌的这封信,主要是问他最近几天去看过柳海没有,他还跟柳凌说了自己寝室的人打算去海都的事,把自己的决定和想法都跟柳凌说了。   柳凌是最了解他的人,他觉得柳凌一定会支持自己的想法。   学校禁足令解除的当天晚上,柳侠就去给车杰和顾小婷补课了,他必须提起精神,督促自己把这件事善始善终地做好。   因为三天没去补课,柳侠感觉非常轻松,他知道这和在地里干农活以及每天早上的跑步一样,你一直干,会乐在其中,至少不会有什么想法,可一旦停下,那种紧绷后的放松,很容易让人上瘾,再也提不起劲继续。   他怕自己会给自己找借口,所以他在老师宣布可以自由出入校园的时候,马上告诉詹伟,他晚上就去给车杰补课。   这等于他把自己的鞋子先扔进了篱笆里,逼着自己不得不跳进篱笆里去捡。   柳侠重新回来给车杰和顾小婷补课,两家人都没什么抱怨,车杰和顾小婷还非常兴奋的问柳侠他们游行的情况,听说柳侠根本没参加,俩人替他好一顿遗憾。   车爸爸已经知道柳侠暂时不考级了,就谨慎的向柳侠提出能不能每天晚上过来给车杰补课。   柳侠痛快的答应了,原因很简单,他前天偶尔听张福生说了一句,他一个同学师范毕业后分到县城,已经工作三年了,还是住的四人一间的集体宿舍。   柳侠当时就想到,如果他毕业了也要住集体宿舍,那猫儿怎么办?   他想了一天的结果是:努力多挣钱,自己租房子住。   车杰现在的数理化成绩都很稳定,数学和化学保持在八十五分以上,物理基本都在九十分以上,柳侠觉得,车杰对他的需要纯粹是心理上的依赖,但车家人不管这些,他们觉得只要柳侠教,车杰就会一直进步。   顾小婷的数学从期中考试突破六十五分后,就再也没有不及格过,顾平山高兴的摩拳擦掌,说如果高考顾小婷数学成绩也能在七十分以上,暑假后他就把柳侠介绍给他弟弟顾云山。   顾云山的儿子顾钊今年暑假后上高二,也是理科比较差,至于补课费,顾平山说:“我跟他说,一节课至少得比我现在给你的多一块。”   柳侠对顾平山的提议没有太上心,因为韩彤也给他介绍了一个暑假后该上高三的学生,家离他们学校比较近,不用每天来回坐轮渡,柳侠更倾向于那个。   乘坐轮渡一天两天还挺有意思,时间长了,就成了一种负担,尤其是现在这种酷暑天和寒冬腊月,跑来跑去挺遭罪的,如果可能,柳侠还是很愿意善待自己的。   柳侠不知道,在他去给车杰补课、张福生去找乔艳芳献殷勤的时候,寝室里另外那五个人已经密谋好了一个计划。   十天后,柳侠先收到了家里的来信,知道他现在平安无事,家里都很欣慰,至于他没能参加那次活动,家里人一点也不介意,他们介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柳魁说:高考不是别的事,一点不能儿戏,你少给车杰和顾小婷补了两次课,没准就正好耽误人家高考时候少得几分呢,咱答应了给人家补课的,就不能让人家吃这个亏,你再忙,也得把这两节课给人家补回来。   猫儿的回信只有傻高兴一种情绪,他一样一样跟柳侠说着他为迎接柳侠回去都做了哪些准备:   我现在在新炕上睡,奶奶说,新屋子新床得有人气暖着才好,娘说我是小孩儿,阳气壮,暖新地方最好,我把咱的新炕暖好了,你回来睡着才舒服。   我还叫哥哥和弟弟他们来咱炕上打了几个滚,他们也是小孩儿,阳气也可壮,给咱暖暖炕肯定会更好,小雲和小雷光尿床,我不敢让他们在上面睡,翻几个滚我就把他们抱下去了。   还有咱的秋千,上面的板凳有点小,我让大伯换了个大的,你回来试试,坐上去肯定可美。   ……   柳侠喃喃地说:“小傻猫儿,那么大的炕,你那么小个人,一个人睡上边多可怜。   又过了两天,柳凌的信也到了,他说,柳海还没从陕北回来,他给柳凌的最近的一封信也是三天前刚到,给柳侠的估计还在路上,带柳海他们去采风的老师是曾广同早年的学生,对柳海非常照顾,让柳侠不用为柳海操心。   对219想集体去海都游玩的事,柳凌的态度出乎柳侠意外,他非常支持这个想法,并且鼓励柳侠一定要去:   幺儿,前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把走出去发现世界的过程和读书看得一样重要,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书里看来的知识和自己发现、自己感受到的是无法相提并论的,见识和阅历是书本无法替代的。   也许你会说,你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外出,增长见识也不在这一次。   是啊,去一次海都也未必就能增长多少见识,可你们这次出去游玩的性质不同啊!   你觉得,你的朋友们想去海都,仅仅只是想去看看那里繁华的商业区和著名的海滩吗?如果只是这样,他们谁不能买一张车票或船票自己去呢?   毛建勇、黑德清、云健他们的家庭条件都非常好,如果他们自己去,在路途上、在海都游玩的过程中,他们都能够随心所欲享受最好的条件,可他们坚持一定要你们一个寝室的人一起去,这样一来,他们就必须迁就你和张福生的选择,只能坐最便宜的火车或轮船,住条件最简陋的旅馆,你想想,他们为什么明知道这样,还会想要和你们一起去呢?   幺儿,你们再有一年就毕业了,到时候,朝夕相处的朋友各奔东西,很快,各自就会有自己的家庭和事业,想再聚在一起很难很难,你们其中的某一个人,甚至是所有的人,可能这一辈子你们都不会再见面了。   我觉得,你的朋友们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他们珍视你们之间的友谊,所以希望你们能留下一些共同的、特别的回忆。   幺儿,好好珍惜你现在和朋友相处的每一天吧,现在这一切都即将成为过去,和最好的朋友多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这也是你一生最美的记忆之一。   我知道你不愿意出去玩是因为挂念猫儿,害怕他因为你晚回去会担心失望,猫儿对你的依赖和想念我都知道,但我觉得,猫儿的失望是暂时的,你最多会晚十天左右,你回到家后,猫儿所有的失望都会很快弥补回来。   但如果这一次你不去海都,你和你的这些朋友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有这样一次一起外出游玩的机会了,以后想起来,你可能会遗憾一辈子呢!   柳侠看完柳凌的信,当即就提笔给家里和猫儿又写了一封信,他特别给猫儿强调,他晚回去的时间最多不超过十天,回去后他哪里都不去,天天在家陪他一起玩。   他把信寄出去后,正打算和张福生谈谈,想说服他也一起去,可他还没等到张福生回来,毛建勇就把一叠东西拍在他面前:“船票,七张,二十九号的,你要敢说不去,咱们以后就不是兄弟,就绝交。”   柳侠笑嘻嘻的拿着票看:“我干嘛不去?喂,我靠,买什么三等舱,散座不就挺舒服的吗?”   黑德清说:“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毛建勇你还想买二等舱,七儿肯定觉得站着走到海都都没问题。”   张福生的表现和柳侠差不多,不过多出一句:“能不能让艳芳跟咱们一起去?”   其他六个人异口同声:“不能!”   车家一家和顾平山听到柳侠二十九号就要离开的消息后非常失望,他们本来商量好了打算一起跟柳侠谈谈,让柳侠多留几天,辅导车杰和顾小婷一直到高考前一天呢!   不过两家人现在对柳侠都很好,失望归失望,却也都觉得柳侠去海都玩是好事,车爸爸当场表示,他会提前把这个月的补课费给柳侠结清。   柳侠最后一门考试是二十九号中午,所以二十八号晚上是他给车杰和顾小婷最后一次补课,十点钟他该走的时候,车爸爸塞给他一个红包:“多出来的是多加的那些课的补课费和奖金,小柳,你不要推哦,我们单位还给发降温费呢,这么热的天天天让你跑,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只要小杰过投档线,暑假你回来还有奖金。”   柳侠回到寝室后拿出来看了看,车爸爸果真是把最后几周他增加的几节课的钱给翻倍了,奖金单独折了一下,是一百块。顾平山前一天已经把六月份的所有钱给他了,也另外给了五十块奖金。   柳侠觉得自己现在像个大富翁。   第一次站在客轮前端迎风而立,俯瞰滚滚长江,柳侠忽然想起了某个电影中男主角就是这样乘着轮船,从山城走进海都,开始了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他心中顿时涌起了万丈豪情,仿佛自己不是去海都游玩,而是去开创一番革命大业似的。   沿途的风景很美,消散了柳侠因为不能按时回家而生出的大部分愁绪,但进入传说中的城市时,所有的好心情都被一个小小的意外给毁了。   离开码头后,连毛建勇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他以前总是在这里中转一次轮船,每次都是在码头附近活动,从没进入过海都市区,几个人背着包走在炙热的街头,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他们反正也没什么目标,就是来玩的,干脆找个比较著名的地方过去,然后在那里找个旅社住下再说,至于哪个地方比较有名,七个人想到的几乎是同一个地方,那条据说是海都最繁华,繁华到能让人思想变质的陪都路。   可他们不知道怎么去,公交车牌很多,但找不到他们想要去的地方。   毛建勇和云健主动要求去问路,问路当然是问当地人最靠谱,俩人看中了一个六七十岁、满头银发,看起来是很标准的城市退休工人模样的老人。   云健先用标准的京片子问了一遍,老人只是上下打量着他,没说话。   云健觉得可能老人听不懂普通话,就让毛建勇上,他们都认为温州和海都同属南方,说话当然是一样的。   毛建勇带着满脸的笑容,用他们认为是鸟语的语言又问了老人一遍。   那个几秒钟之前还被他们认为是代表工人阶级朴实与善良形象的人瞬间流露出的轻蔑眼神和他伸出的两根手指,永远定格在了柳侠的记忆中,让他后来几十年的时间里,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绝对不肯踏足这个南中国最繁华的城市。   云健不敢置信的看着老人的两根手指,再次确定:“大爷,我们就是问一下去陪都路怎么坐车。”   那个老人也用更加轻蔑的眼神和更坚定的摇晃两根手指的动作让他们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软糯的普通话也很清楚:“两块,两块钱就告诉你们。”   “我操他妈,这丫都他妈什么玩意儿!”云健大怒,气得原地转了两个圈:“老子就是问个路,问个路而已!”   柳侠、张福生、詹伟、沙永和、黒德清他们不敢置信的看着那个老头,他们想都没想过世上还有这样的事。   毛建勇气得满脸通红,对着那个老头叽里呱啦吼了起来,他说什么柳侠他们一个字也没听懂,但他们知道那肯定是骂人的话,因为他们看到那个老头脸上的不屑现在变成了恼羞成怒。   毛建勇骂完就跑了过来,跟着怒气冲冲的云健往前走,走出了十几米又回头冲那老头骂,这回柳侠他们都听懂了:“老不死的,活该你穷一辈子,要穷死了才会这么老不要脸。”   柳侠说:“很多人穷死也做不到这么不要脸!”   沙永和抹着头上的汗说:“早就听说海都人看不起外地人,还不知道海都人还能这么恶心人,谁能一辈子不出门呢,没见过还有这样的。”   张福生说:“好像大城市的人都这样。”   云健的右胳膊一直举着招呼出租车:“不是,京都就不这样,不信咱们放寒假去京都,你们找个人问路,如果不是太远,京都那些退休的老爷子老太太能给你领到地方去,也不会跟你要一毛钱。”   毛建勇不加入关于这场地域人品的讨论战,他抹着汗说:“咱们先找宾馆住吧,都别跟我别扭啊,我要住有空调的房间,住宾馆的钱我包圆,这是我今年带那一百盒录像带时就计划好了的。”   柳侠只在学校的实验楼里感受过空调的清凉,他觉得在生活中空调离他们还很远很远,所以脱口而出问道:“那贵不贵啊?”   云健说:“肯定会贵点,不过就这么决定了,听老五的,不过钱也算我一份。”   黒德清热的简直要哭了:“还有我,再这么热一会儿我就直接交待在海都了,没空调我在这里没法活。”山西夏天也很凉爽,黒德清和柳侠一样不耐热。   在海都五天,他们白天看着地图找从电影和书上听说过的海都有名的地方,晚上一身臭汗的回到宾馆,冲个澡,在凉爽的房间吃带回来的各种方便面,除了毛建勇,连詹伟都吃不了海都全部带着甜味的食物。   去过一次京都,柳侠对海都鳞次栉比的高楼没有太多的感觉,他对海都仅有的向往,其实就是心里某个地方那一点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秘密:挽着低低的发髻,穿着碎花旗袍,手拿小包,优雅的从黄包车上下来,走进朱红色大门的窈窕女子。   他曾经想:那样的女子走进去的地方,该是怎样一处温馨雅致的家呢?   五天的游玩,柳侠觉得这个人潮涌动、生机勃勃的城市真的有许多让人喜欢的地方,江头风格别样的建筑,清幽雅致的豫园,繁华时尚的陪都路。   但浑浊的浦江水没有他想象中蔚蓝色的浪奔浪流,和平饭店门口也没有头戴黑色礼帽的翩翩绅士挽着身着素雅旗袍的南国丽人,他梦想中的海都和现实几乎没有任何重合的地方。   柳侠在海都这几天最满意的一件事是他买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变形金刚擎天柱,原装进口的,六十八一个,连毛建勇都觉得太贵了,柳侠却一边肉疼的龇牙咧嘴一边给人家掏钱,回到宾馆后还对着乐呵了半天:“真有意思,我们猫儿肯定喜欢。”   而柳侠这次感受最深的,不是海都的繁华富裕,而是毛建勇。   这几天他们在外面游玩时,只是随身背一个小包,还都觉得热的要死,挤公交车十分费力,而毛建勇却一个人带着几大包货物,在海都几次中转轮船。   通过这几天的体验,柳侠对毛建勇说的“只有背后受罪,才能人前显贵”这句话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他们返程的车票和船票,是黑德清买的,柳侠要给他钱时,黒德清说:“咱一个寝室的兄弟,哪算得了那么清啊,要是你家有钱,我们跟你一起出来,就你那性子,能让我们拿钱吗?”   柳侠想象了一下,不能,但现在不是那种情况,这么占别人的便宜他心里过不去。   毛建勇在旁边打哈哈:“开学再说开学再说,现在说这个伤兄弟情分。”   七号下午,柳侠和黑德清、云健,张福生、沙永和上火车前,云健又强调了一遍,谁要是再敢去京都不跟他联想,他就跟谁翻脸。   柳侠去年暑假去京都时,不知道云健家的地址,所以没去找他,俩人开学坐的车只相差几个小时,云健为这个很是生了柳侠几天闷气,他觉得如果柳侠想,肯定能找到他家。   这次,他们每个人都记下了其他六个人的地址,说定了暑假有事随时写信联系。   柳侠他们五个的火车最早,然后是詹伟的船,毛建勇把詹伟送走后自己再坐船走。   柳侠坐在车窗前看着站台上詹伟和毛建勇,忽然意识到送他们走的两个人此刻也是在异乡的土地上,他又想到了柳凌信里说的那些话,心里忽然难受起来,现在他们分开了,两个月后还会再见,可一年后的分离,再见会是什么时候呢? 第73章 回家了   因为不是前几天学生放暑假的高峰期,火车上没那么拥挤,五个同窗好友乘一趟车,前所未有的轻松。   柳侠上车后整理自己的东西,沙永和看着他那个大盒子笑话他:“四毛钱一份的糖醋排骨不舍得吃,买一个玩具几十块,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柳侠两眼发亮的拍拍那个大盒子:“我晚回去这么多天,我们猫儿肯定不高兴了,这么帅气的玩具我还怕哄不过来他呢,嘿嘿,我家猫儿特聪明,能把魔方两面都转齐。”   张福生这次买的最多的是衣服,全部是给乔艳芳买的,一路上都在担心乔艳芳会不会嫌弃他的眼光,让几个人对他无比嫌弃,云健说:“知道自己眼光臭还不听别人的意见,活该你!”   张福生挠着头笑:“我不是那意思,我这不是想表达我自己的心意嘛,都让你们做主,我就觉得好像自己不够诚心。”   黑德清重重的点头:“嗯,对,老大您挑的那件小孩儿屎黄衬衣,牛粪黄裙子,鸡屎绿裤子,一看就非常诚心,绝对是如假包换的张氏风格。”   张福生有点坐不住了,站起来要去行李架上拿他的包:“不会是你说的恁难看吧?我觉得都是可别致、可洋气的颜色呀!”   和他们邻座的一个三十来岁、挺时髦的女人笑的把刚喝进去的水都喷出来了。   云健翻了个白眼:“你不会是觉得没人穿的颜色就是别致洋气吧?那是因为那些颜色太难看了,没人能看得上好不好?”   张福生看着自己买的那几件颜色奇特的衣服嘟嘟囔囔:“穿的人多不就是俗气吗?就自己一个人穿不就是别致吗?”   云健这次给他妈买了件半袖衬衣,自己买了两件T恤。   沙永和给他姐姐买了条花裙子,几个人一致认为一个农村中年妇女穿那个有点太花哨了,他说他姐就喜欢花哨的衣服。   另外,他还给他一岁多的小外甥买了两套小衣服。   黒德清是花钱最多的,各种衣服买了一大堆,为了装这些衣服他特地又买了个大皮箱,如果不是云健拦着,柳侠估计他还能再买一皮箱。   柳侠这次除了给猫儿的这个变形金刚,就给猫儿买了两身夏天的小衣服和一包大白兔奶糖,其他什么都没买。   他必须开始攒钱了。   车到徐州,张福生第一个下车,他从这里转车到济城,然后再转两次汽车才能到家。   张福生临下车,不停的叮嘱柳侠他们几个下车时别忘了东西,路上要小心之类的,最后云健把他推到车门口说:“张大妈,您放心地走吧,再不下车您就跟我去京都得了。”   第二个下车的是柳侠了,火车正点到达原城本应该是十二点十二分,柳侠还想着抓紧一点时间可以赶得上一点半荣泽到望宁的公共汽车,但火车晚点,到达原城已经一点了。   柳侠从行李架上把他的包拿下来时,黒德清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他:“给,让你晚回家这么多天,送给猫儿,给他赔罪的。”   柳侠看着那个盒子惊奇的问到:“你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没看见?”   黒德清说:“我看你盯着这个眼馋了老半天,趁你上厕所时买的,只有一个猫儿玩起来多没意思啊,送他个小的给那个大的做伴,就当这个大的是你,小的是他吧。”   黒德清送给猫儿的这个还是个擎天柱,只不过小了好几号。   当时柳侠也非常喜欢这个小家伙的造型,可这些进口的小玩具着实太贵了,他纠结了半天,还是理智的只给猫儿买了一个大的,没想到让黒德清给补齐了。   柳侠和三个人告别,冲出火车站,上了一辆已经启动、没有了座位的开往荣泽的车。   到荣泽的时候已经三点出头了,千鹤山路口新汽车站外面都是等着拉客的三轮车,柳侠问一个看上去面相厚道、年纪比较大的人:“到公安局多少钱?”   “两毛,拉到门口。”   柳侠跳上去:“快点啊,我有急事!”   新修的主干道很宽敞,两边的建筑物还很少,大部分都在建设中,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树还没长大,树荫连不成一片,柏油路被烤的泛着隐隐的扭曲的气体,空气燥热,但柳侠看着哪里都觉得亲切。   火力发电厂的大烟囱在刺眼的阳光下看着有点倾斜,省电磁电缆线厂的大广告比两层楼还高,从色金厂过来的私营公交车售票员拿着小喇叭在拼命的吆喝,背着编织袋的乘客上了车发现没座位后又跳了下来,泼辣的售票员小姑娘跟着跳下车又把人给拽了回去……   柳侠擦了把汗,用力深呼吸,泛着黄土味道的空气是这么的舒服。   他忽然看到路东一个很大的拱门上写着“中原省地质勘探水文一队”的大字,他现在学的跟这个有关,所以对这个比较敏感。   他好像以前从来不记得荣泽有这个单位,但看那大门却不像最近刚修建起来的,而且那个院子大的有点一眼望不到头的意思,里面树木郁郁葱葱,和外面形成鲜明的对比,柳侠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那里面应该挺凉快吧。   新汽车站离新公安局不远,都在千鹤山路上,不到十分钟就到了。   柳侠一跳下三轮车,就看到了马小军正在院子的树荫下用力蹬着一辆摩托车,他蹬一下车子响一下,发动机就是启动不起来,他狠狠的踢了摩托两脚,扭头正好看到柳侠。   柳侠对马小军笑笑,喊了声:“小军哥。”   马小军恶狠狠正要咒骂的嘴脸马上换上了笑容:“哎,柳侠啊?回来啦,川哥将还在念叨呢,说你回来就是这两天,怕他万一有事出去,你回来了没人接。”   “那俺哥现在搁哪儿哩”   “刚在局长办公室开完防止返乡学生继续闹事哩专项部署会回俺办公室了,走,我领着你过去。”   柳侠心里吃惊,但他现在顾不上问,他只想快点回家,就跟着马小军往西边一个单独的小院走。   他们刚进了月亮门没走几步,柳川就从一个屋子里跑了出来,过来就把柳侠抱住了:“你可回来了孩儿!” ,   柳川的举动让柳侠非常诧异,哥哥们虽然对他都很好,但他们之间是不习惯用这样亲密的方式表达感情的,他没敢乱动,问到:“三哥,咋了,你……不是咱家出啥事了吧?”   马小军在旁边说:“不是,你前头那封信在路上耽搁时间长了,川哥前些天担心你哩不行,差点请假去看你,后来收到你哩信了,还是一直心里不踏实,今儿可算是见着人了。”   柳川觉察到自己失态,已经放开了手,有点不好意思:“你给我那上一封信不知道咋回事,半个月才到,俺前一段忙,我跟您三嫂连着两星期都没回家了,我也不知道家里收到你哩信没,那些天吓哩觉都睡不踏实,你回来就好了孩儿,您五哥跟六哥也都没事,过几天就回来了,三哥现在真放心了。”   柳侠听的有点迷糊:“俺六哥还没回来哩?俺五哥今年也回来?”   柳川拍拍他的手:“一会儿路上再跟你说,我知道你急着回家,走吧,现在我就送你,不过把你送到望宁我就得回来,局里刚布置了新任务,我晚上还得值班。”   他扭头对马小军说:“军儿,你先别出去了,守着办公室,外出的人回来后让他们都在办公室等着,我回来后咱们再把值班表统一排一下,郑局说领导随时查岗,让他们都操点心。”   马小军应着腔,柳侠和柳川一起出来。   从荣泽到望宁的公路已经全线贯通,路比以前加宽了一倍,柳侠看到沿路的农田边有不少房子,明显不是居家住的民房。   柳川一上车就先给他解释了柳凌和柳海的事:“您五哥放假前他们学校接到一个命令,让他们学校挑选两个最优秀的学员参与接待一个国外的军事考察团,时间大概就是这几天,命令是京都军区下的,人是他们校长亲自选的,您五哥被选上了,他说任务结束后,可能会给他们两个参与的学员半个月假期;   您六哥是因为曾大伯从国外给家里打了电话,说他七月八号回国,让您六哥等他几天,他给咱伯带了几件东西,您六哥就决定干脆等您五哥任务结束了一起回来。”   柳侠听到这个消息特别高兴,柳凌不在家的暑假他总觉得不够完美。   汽车转上了山路,柳侠他看着道路两旁熟悉的景色越来越心急:“三哥,猫儿咋样?孩儿生我哩气没?”   柳川笑到:“他哪儿舍得生你哩气,就是想你想哩不行,咱大哥说,看完你那封信,孩儿半天都没吭声,大哥逗了他半天,他才说话,问咱大哥:海都离咱家多远?俺小叔独个儿去恁远哩地方,要是丢了咋办?   呵呵呵,你真是养孩儿见了功了幺儿,就是亲孩儿我也没见过几个跟咱猫儿这样惦记爹娘哩,孩儿一心二心的都是你。”   柳侠的心软成了一汪水。   加宽了的路跑起来很快,一个小时多一点,他们就翻过了千鹤山顶,望宁遥遥在望。   柳侠看到了一辆辆装满煤的大卡车,看到了从罗各庄煤矿通向望宁的那段尘土飞扬的路,他兴奋的恨不得直接飞过去。   从千鹤山最高处的槐树顶往下走,柳川开的非常小心缓慢,连续的急转弯,大块原石铺成的路,陡峭的坡度,每个路过的司机都万分小心。   柳侠看着外面熟悉的山山岭岭和路边的泡桐、白杨树,觉得特别舒心。   急切的张望中,一个人慢慢地进入了他的视线,虽然只见过一面,那一面还只是在拥挤的望宁大街年前集市上短暂的几分钟,但柳侠却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女人的样子:刘冬菊。   刘冬菊坐在路边一棵大槐树的树荫里,正低头逗着怀里一个很小的小孩儿。   柳侠带过猫儿,这几年又见过柳莘、柳雲和柳雷小时候的样子,知道那个小孩儿最多不超过两个月。   他扭头轻轻的喊了一声“三哥”,就把自己的身体紧靠在座椅上,让柳川从他前面看刘冬菊。   柳川只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继续专心的开车:“他们生了个男孩儿,前天刚满月,叫柳登科,呵呵,因为起这个名字,刘冬菊又跟您二哥大闹了一通,您二哥第二次打她,好像打得比第一次还厉害,不但打,还破口大骂了她一通,最后还把她的东西都给扔了出去,让她滚。   可刘冬菊脸皮也真够厚,平时动不动就回娘家,这次月子里被您二哥当着那么多人骂,又抽了好几巴掌,撒泼打滚儿人都丢尽了,居然硬是不走。   估计她那德行,在娘家也不招人待见,平时她妈厉害,护着她,可这次她还没出月子,不兴进别人家的门,娘家也不行,她如果回去,她嫂子们要真是不让她进门,她妈也不一定拦得住。   不过我有点想不通,二哥那脾气,在咱家兄弟里算是最好的了,刘冬菊到底说了什么,能让他在刘冬菊坐月子的时候下那么狠的手打她?”   柳侠轻轻的哼了一声说:“有什么用,那孩子不还是跟着别人家起的名字?咱伯跟咱叔得多生气?柳茂……没种哩怂货。”   从后视镜中,柳侠看到刘冬菊抬起头,好像看着他们的车在张望,但很快,车子一转弯,镜子里面就只剩下脏乎乎的路了。   柳川回去还有工作,不敢耽误,把柳侠放在上窑北坡下就调头走了。   柳侠把鞋带又紧了紧,背起包跑了起来。   跑上坡路非常消耗体力,容易累,柳侠跑了十来分钟,背上已经全湿透了,头发一缕一缕的贴在额头,不过没关系,回到家跳凤戏河泡一会儿,所有的疲惫都会马上消失。   柳侠大口喘着气继续跑,心里还一直在想:不知道猫儿现在在干啥,不会又傻乎乎的站在坡口等吧,现在才五点多,坡口那里还都是日头,热的很着呢!小傻孩儿也不知道会不会找个凉荫儿躲躲。   拐过一个坡,就快到上窑北村了,这一段路和凤戏河伴行,但落差迅速变大,路越来越陡,弯越来越多。   柳侠隐隐约约听到前面一个声音,本来就跳的很快的心跳的更快了,他把背包换了个肩,加速跑了起来。   “小蕤,腿直起来走;猫儿,头抬起来,没接到小叔也不能这样垂头丧气,就是心里垂头丧气也不能低头弯腰哩走路!”   “哦!”   “猫儿,你是不是不得劲了孩儿?来,大伯背着你走吧,我看你是没劲了。”   “大哥,猫儿,小蕤……猫儿——”柳侠气喘嘘嘘的边跑边叫,他看见大哥了,他看见猫儿了。   柳魁转过身。   猫儿已经转身跑了回来,他带着哭腔大叫着:“小叔……小叔……小叔你可回来了……小叔……”   柳侠展开双臂,让猫儿扑进来,挂在他的脖子上,滴着汗的下巴蹭着猫儿湿漉漉的额头:“嘿嘿,猫儿……猫儿,乖乖猫儿,嗯……小叔回来了……乖猫儿,小叔回来了孩儿……”   柳魁笑呵呵的跑过来,把柳侠的包拿过去,看着猫儿跟个小赖皮一样挂在柳侠身上。   柳蕤跑过来拉着柳侠的衣裳:“小叔你回来了?你可回来了,猫儿天天都可想你,你要是再不回来俺伯说就先把他送到三叔那儿呢,那样,你要是回来他就能早点看见你了。”   柳侠托着猫儿的屁股把他抱好,伸手摸摸柳蕤的头:“光猫儿想小叔,你不想?”   柳蕤笑:“我也可想,不过我知道猫儿最想,嘿嘿,伯,你说是不是?”   柳魁用手把柳侠脸上的汗擦了擦,又摸摸猫儿的额头:“嗯,是,你看,猫儿,小叔这不是回来了吗?这下不怕小叔不回来,不怕小叔不要你了吧?”   猫儿黑黑的小脸儿有点红,眼睛溜溜地看着柳侠,不说话,只是咧嘴笑。   猫儿每次相隔时间比较长再见到柳侠的时候,都会有点害羞,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这让柳侠更加心疼,他用力抵着猫儿的额头蹭了几下:“小叔快想死俺孩儿了,咋会不回来、不要你哩?”   柳魁拉着柳蕤的手,对柳侠说:“走吧,咱慢点,这天太热了,你出这么多汗别让中暑了。”   猫儿想让柳侠抱,可又怕柳侠累着,纠结着想下去。   柳侠舍不得:“别撑,小叔抱你走一会儿,累了就让你下来。”   猫儿这才安心的趴在柳侠肩膀上,黑瘦的小胳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柳侠说:“大哥,这么热的天,您搁家等着我就中了,以后别再来接我了。”   柳蕤抢着说:“俺夜儿个就来一天了,俺要是不来,猫儿就独个儿来了。”   柳魁笑着拍拍猫儿的小屁股:“我要是不跟着,给咱猫儿丢了,你回来不得把大哥给吃了啊!   孩儿天天算着日子呢,前儿就说你该回来了,你说哩不超过十天,他从二十九号您坐船那天开始算,到夜儿个对头八天了,他前儿跟我商量要来望宁接你,我说不会那么准,你也可能多耍两天,他当时也没吭声。   夜儿清早吃饭时候不见他,俺还都以为他又是去给你找枸杞了呢,可您大嫂站在坡口喊了半天也没人答应,可把俺都给吓坏了,以为孩儿掉那个沟里还是河里了呢。   还是咱伯觉得不对,去您那屋儿翻了翻,在枕头底下找到一张纸条儿,孩儿说他去望宁接你了,叫俺不用等他吃饭,他接着你就回来,我跟小葳撵上他哩时候,他已经跑到付家庄了。”   柳侠把额头轻轻抵在猫儿的脑袋上,过了一会儿才说:“孩儿,以后可不敢自己不吭声跑了,你要是丢了,叫小叔咋办啊?”   猫儿蹭蹭柳侠的脸,然后把小脑袋使劲往柳侠颈窝里拱了拱说:“我,我老想你!” 第74章 在家的日子   当夕阳完全隐没在起伏的山峦后面时,柳侠他们回到了家里。   扩建后的新堂屋十分宽敞,因为墙壁刷了白石灰,虽然还是蚕豆大的一盏煤油灯和一根蜡烛,屋子里却亮了很多。   四个人都热的够呛,吃不下饭,和家里人坐着热热闹闹说着话,落了一会儿汗,就一起去凤戏河里洗澡。   猫儿和柳蕤都是在家里就脱成了光溜溜的一条儿,到了河里跟小鱼似的,猫儿永远不会老老实实地洗澡,他一直围在柳侠身边,在水里钻来钻去,不时地摸柳侠一下,嘿嘿的傻笑着喊一声‘小叔’,柳侠应了声或拧拧他的小脸、揪揪耳朵,他就高兴的继续钻水里玩。   洗完了澡再次回到家里,饭菜已经摆在炕桌上了,家里其他人都已经吃过,只有他们四个围着炕桌。   猫儿坐在柳侠怀里,麻利地用薄薄的饼卷了鸡蛋炒槐花和粉条,递给柳侠:“小叔,给,娘搁里头放了花椒面,可好吃可好吃,我一回都能吃仨。”   柳侠说:“真哩?那叫小叔也给你卷个。”   猫儿把饼塞进他手里:“你先吃,我自己卷,奶奶说我卷哩最好了,都不会乱掉菜。”   孙嫦娥把在她怀里出溜得泥鳅一样的柳雲递给柳长青,拿过一张饼,用柳魁的筷子夹菜,卷好了给猫儿:“天不亮就起来了,又跑了一天,快吃吧孩儿,奶奶给您几个卷。”   猫儿因为坐在柳侠怀里,反倒看不见他的脸,所以他吃几口饭就会扭着头看看柳侠,然后回头继续香喷喷地吃饭,好像要证实一下自己现在这种快乐的现状不是错觉。   秀梅说:“猫儿,您小叔这一回来,你一下就长了精神了,吃饭也香了,走路也有劲了,比吃肉还管用。”   猫儿夹了一筷子豆角放进嘴里,看着一屋子的人,摇晃着小脑袋嚼,用实际行动表明:小叔回来了,他就是吃青菜比吃肉还香香。   鸡蛋甜汤,烙馍卷菜,就着炒豆角,柳侠吃了个沟满壕平,撑得都快坐不住了,他让柳魁把他放在炕角的包拿过来,把里面的东西往外掏。   大小两个擎天柱震惊全家。   猫儿抱着大擎天柱,高兴的说话都不利索了:“小叔,这,这,这真哩是你给我买哩?”   柳侠看到了期待的效果,十分得意:“那当然,小叔不给你买谁给你买?美吧孩儿?”   猫儿使劲点头:“嗯,可美。”   柳莘大叫:“我也要我也要。”   柳蕤把小擎天柱递给他:“你先耍这个,那个大哩是小叔专门给您柳岸哥买哩,叫他耍一会儿你再耍。”   柳雲和柳雷也急的不让大人抱,撑着想要猫儿手里的大擎天柱。   猫儿非常舍不得,他看了看柳侠,把手里的大擎天柱递给了柳莘:“给,你耍这个大哩,慢点哦,别摔着,你把小哩给弟弟耍吧。”   柳雲和柳雷拿到了小擎天柱,十分高兴,俩人对了一个全家人都无法正确理解的眼神,然后柳雷忽然拿起小擎天柱对着炕沿猛摔,嘴里还带着伴奏:“啊-啊-啊-啊-”   孙嫦娥和秀梅手疾眼快扑过去,孙嫦娥把小擎天柱夺到了手,秀梅把柳雷远远地抱到了一边,点着他的额头数落:“小祖宗,你是待见啥就摔啥啊,你看家里还有一样好东西了没?”   柳侠这才注意到,他回来后就没听见收音机响,他扭着头找。   柳长青说:“别找了,收音机、手电筒,您几个哩墨盒,还有毛笔啥哩,都叫小雷给摔了,猫儿他几个现在用哩毛笔都是您三哥上星期才买回来哩。”   柳侠冲柳雷挑了个大拇指:“破坏大王,有种。”   柳雷指着柳莘手里的大擎天柱撑着对秀梅叫:“娘,娘。”   秀梅抱着他坐在离大家最远的一个板凳上:“喊娘也不中,敢叫你拿着,一会儿就成了片儿箩了。”   猫儿看到柳雷远离了他的大擎天柱,松了口气,对着柳侠咧咧嘴:“吓死我了。”   柳魁吃完饭就过来坐在了柳侠身边,把对面让给了柳长青和柳长春坐,他先从猫儿手里接过大擎天柱看了看,才递给柳莘,然后歪着身子靠在柳侠身边轻轻问:“多少钱一个啊?”   “嗯?”柳侠一惊,眨巴着眼睛看柳魁,心虚的想把这个话给绕过去:“没多少啊,没多少。”   他看到宽敞明亮的屋子里,除了新砌的灶台边多了一个朱红色的新橱柜外,用的几乎都还是以前的旧东西或自家通过下力气就可以得到的东西:石头打的桌子,树枝折的凳子或非常简易的板凳,从老堂屋拆下来砌在新灶台上的大铁锅,陈旧的说不出年头的、从来没刷过漆的炕桌,高粱杆编的围席……   精致漂亮威风凛凛的变形金刚和这个屋子是如此的不般配。   可骗大哥的话他还是说不出口,所以,他还得实话实说:“六十八。我知道老贵,大哥,我就买这一回,以后我肯定不会再买了。”   柳魁是真被吓了一跳,他又把大擎天柱从柳莘手里拿过来看了看:“做哩是怪好,咱想都想不起来这个样儿,不过可真够贵了,快顶上半个洗衣机了。”   柳侠是贴着柳魁以耳语的声音报的价格,屋里几个孩子又一直在高兴的说笑,坐在炕沿上的孙嫦娥没听到柳魁的话,她也觉得这东西挺有意思的,就也问了柳侠同样的问题:“孩儿,这东西贵不贵呀?”   孙嫦娥只是随口一问,柳侠却忽然间觉得不好意思了,他以前在家里人面前从来没过这种感觉,他去了一趟大家都认为是全中国最繁华时髦的地方,却连一点小礼物都没给家人买。   柳魁抢先回答了孙嫦娥的问题:“有点贵,二十多块,要不幺儿咋就买了一个哩!”   孙嫦娥半天没反应过来,或者说是不敢相信,最后也是把大擎天柱从柳莘那里拿过来又仔细看了一遍:“老天爷,这么个小耍货儿,不能吃不能穿哩,就二十多?”   柳侠感激的看看大哥,对孙嫦娥说:“妈,我去海都了一趟,啥都没给您买。”   孙嫦娥把大擎天柱还给柳莘,奇怪的说:“买啥呀?你看看咱家,现在啥没?咱啥都不缺,那儿哩东西又这么贵,咱花那冤枉钱干啥?   她心满意足地环视了一遍宽敞明亮的屋子:“以前您都小哩时候,我跟您伯说,咱要是啥时候能安个大玻璃窗就好了,亮亮堂堂哩,天气不好哩时候,我坐到窗户底下做针线活也能看得清楚,刮风下雨哩时候也不用担心会潲雨,风会给刮烂了,后来,您大哥长大了,就给咱家安了大玻璃窗;   现在哩,咱还有了砖砌哩炕,砖砌哩灶台,小炒锅,这么多细瓷哩盘子、碗,也不用发愁粮食不够吃了,您也都长大,还会给家里挣钱了,再没比咱家哩日子过的更顺心哩了,俺还都想要啥哩?   不过小侠,以后你还是给孩儿买衣裳鞋子啥哩吧,这么贵哩钱,买个耍货儿,老可惜。”   秀梅接着说:“就是幺儿,你出去耍就开开心心哩耍,记着给猫儿买点好东西就中了,你不搁家孩儿老委屈,其他哩你啥都不用想,俺都搁孩儿们跟前哩,他们想要啥俺就都给弄了,他们啥都不缺。”   柳魁看透了柳侠的心思,拍了他后脑勺一下:“别瞎胡想,好好陪着孩儿耍吧。”   猫儿看到柳侠和奶奶他们说话,没看着自己,就爬起来跪在柳侠怀里,抱着他的脖子晃悠着:“小叔,耍货儿我也待见,你买啥我都可待见。”   孙嫦娥拿手指点着猫儿的额头说:“你呀,您小叔放个屁都是好哩。”   柳长青就着柳雲的手研究了一会儿小擎天柱,对柳长春说:“人家咋能把个耍货儿给做的这么讲究哩?咱正经用哩东西都做不了这么好。”   柳长春说:“要不人家就卖这么贵哩,咱几亩地哩麦子也抵不上人家一个小耍货。”   七月的天,即便夜晚也酷热难耐,但窑洞里却温度适宜,柳侠四脚拉叉地躺在自己屋里超级无敌的大炕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猫儿躺在他身边,和他一模一样的姿势,非常期待的问他:“小叔,咱哩新炕是不是可美?我天天搁上头打骨碌,暖好了等你回来。”   柳侠翻了个身趴着,胳膊正好搭在猫儿身上:“嗯,美死了,小叔现在舒服哩一动也不想动了,俺孩儿暖出来哩炕真舒服啊!比小叔搁江城住哩床舒服一万倍。”   猫儿高兴极了:“那你快点毕业吧,到时候你就能跟我一样天天睡咱家哩炕了。”   柳侠一侧身,把猫儿捞到了怀里:“小傻孩儿,小叔毕业了也不能回咱家工作,得搁城里上班呀。”   猫儿一下迷茫了:“那……你不回家咋弄啊?我想天天都看见你啊!”   柳侠哈哈大笑,一下把猫儿举了起来,一只脚顶着他的肚子,让他在空中俯视着自己:“你跟着小叔去城里呀,以后,俺孩儿就是城里人了,高兴不高兴孩儿?”   猫儿显然不太相信,他快九岁了,已经有了点社会常识,知道农村人想当城里人是很难很难的,但他又没办法不相信柳侠的话,所以他眨巴着眼睛看了柳侠好一会儿才说:“你要是能天天搁咱家,我不当城里人也可高兴,小叔,你快毕业了吧?”   柳侠把他放下来,直接放在自己肚子上趴着:“不到一年了孩儿,去掉这个暑假和寒假,再有九个月小叔就毕业了,到时候,小叔就天天跟你在一起了。”   “嘿嘿!”猫儿高兴地往上爬了爬,抱着柳侠的脖子:“真美,小叔快毕业了。”   第二天清晨,柳侠真正看清楚了家里巨大的变化:十一孔窑洞一字排开,青色石头和大板砖券起的屋门和窗户漂亮凝重,所有的门和木棱格的窗户都被刷成了稍暗的朱红色,从东到西一条一米半宽的由碎石头和砖头铺成的小路把所有的屋子连在了一起。   院子中间的大栎树和椿树冠如伞盖遮蔽出大片的荫凉,院子周围都是枝叶繁茂的大树,窑洞上的灌木一片翠绿,间或长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小野花,柳家院落看起来一派生机勃勃。   柳侠他们原来那间屋子的炕还保留着,但整个加了一圈红砖,炕大出不少;柳侠昨晚上睡的西边套间里的新炕上铺着柳长春按照炕的尺寸编织的一整张的大席子,炕席和当床围的帷席都是由红白两色高粱篾编的,炕席全部是白底红色卍字图案,帷席也是白底,但红色的图案却不仅有卐字和大团花,两头还各有一只小动物,东头的是一只狗,西头的是一只猴子。   狗和猴子近看不觉得,远看特别像。   大炕把屋子窗户下那一头全部给占据了,可着三米八宽的窑洞砌的,宽两米,超级大的炕上铺着花席子,放着花被子,看上去特别的温暖舒服。   但猫儿却有点不满意,他鼓着小脸对柳侠说:“我想叫爷爷给小猴儿和狗编到一头儿,爷爷说要是编哩老小,就不像了,现在看着倒是像,可我觉得狗和猴儿不搁一头可不美。”   柳侠说:“这就可美了孩儿,咱今儿睡狗这头,明儿睡猴儿这头,天天都可新鲜。”   猫儿点了点头,但还是有点遗憾的说:“嗯,我知道,不过我还是可想叫小猴儿跟狗搁一头。”   吃过早饭,柳侠、猫儿、柳葳、柳蕤和柳莘一起跑到下面看柳钰的新房。   柳钰准备结婚的窑洞也扩建成了套间,和柳侠他们住的窑洞格局完全一样,但里面的东西不一样:炕被拆了,现在放在那里的是一张崭新的红色双人床,屋里还有好几件新家具,写字台,大立柜,高低柜。   柳葳说:“上星期这些家具才弄回来,俺大舅、二舅跟俺爷、俺二爷、俺伯、俺四叔,还有福来大伯他们好几个人,弄了两天才搬回来,咱堂屋那个橱柜也是俺大舅做哩,他还想给俺妈做个梳妆台,说俺妈当初结婚哩时候啥也没陪,他一直觉得老对不住俺妈。”   猫儿爬上新床,坐床沿上颠了两下:“不美,没小叔俺俩哩炕美。”   柳蕤也坐上去试了试:“就是,小葳哥俺俩哩炕也可美。”   柳魁和秀梅的窑洞这次也扩建成了大套间,柳葳和柳蕤住在外间的炕上,柳莘和柳雷晚上跟着柳魁夫妇睡。   柳雲晚上跟着柳长青和孙嫦娥。   孙玉芳家的人不想提过多的要求,但觉得睡土炕还是太委屈了女儿,希望柳家能给做个床。   中原地区住窑洞的地方很少,住窑洞被视为极度贫穷的象征,炕也不是本地的特色,本地人没有床的,一般都会直接铺了玉米杆或麦秸睡地上。   望宁附近住窑洞的,确实都是穷的连一间低矮的泥坯草房也盖不起的人家,而且很多人的窑洞,都十分狭窄逼仄,勉强可以住人,连个窗户都没有。   柳长青家的窑洞和炕,是柳长青根据自己曾经见过的和当年战友们的描述,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和理解改进后的产物,超出了本地人对这两种东西的认知,孙玉芳家的人认为女儿住窑洞很委屈是可以理解的,所以要求做一张床也很正常。   本地的风俗,结婚时新床必须是男方家做,其他家具一般是女方家陪送。   但在望宁和三道河、杨庙一带,所谓女方家的陪嫁,大部分都是男方给钱,女方家买,甚至还有要求男方直接买好或做好了家具提前送到女方家,然后在结婚前一天或婚礼当天再当着乡亲邻居的面作为陪嫁送到男方家的。   其实就是女方家不想出钱,但还要面子,男方得把这个面子给女方家攒足了。   当然,柳家岭附近几个村子很少有这种情况发生,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比望宁附近的人们有更高的觉悟,而是因为他们太穷了,大部分人家所有的财产加起来,也不值商店里卖的一个洗脸盆架子的钱,女方家就是把男方逼死,他们也拿不出钱来给女家装门面。   柳钰现在的房间已经是柳家岭附近其他人家想都不敢想的高档漂亮,但柳侠看着还是有点发愁,望宁附近最近几年有不少人靠着罗各庄煤矿富裕了起来,婚嫁的档次也被这部分人迅速拉高。   像孙玉芳那样的漂亮姑娘结婚时,通常家里对男方的要求也会比较高,如果孙玉芳家在结婚前突然提出些什么要求,为难的最终还是柳长青。   柳钰的婚期已经确定了:阳历八月一号,建军节。   这个黄道吉日不是孙家长辈、也不是柳家长辈找人看的,而是柳钰自己看的。   因为柳钰在结婚时间这件事上特别难说话,双方长辈决定让他自己去找人看,结果柳钰就给算了这么个日子。   他信誓旦旦说是算命先生按照他和孙玉芳的生辰八字推演出来的,双方长辈也揣着明白装糊涂,都依了他。   孙家装糊涂是因为自己闺女铁了心非柳钰不嫁,他们本身对柳钰也很满意,乐得顺水推舟成全他的心意,落个通情达理的好印象,为女儿以后在婆家的生活做个有益的铺垫。   柳长青和孙嫦娥装糊涂是有了柳茂第二次婚姻的教训,让柳长青觉得在婚姻这样的事情上,还是让孩子们自己做主更合适。   柳海知道柳钰选定的结婚日子后给柳侠的信里说:我忽然觉得可难受,四哥看来是真的想当兵啊,可现在,他注定只能遗憾一辈子了。   柳长春家的窑洞,只扩建了堂屋和柳钰结婚要用的三间,东边两间柳长春说什么都不让动。   其实,按柳长春的打算,连堂屋他都不打算动,但柳长青说:“就算结婚是大喜事,柳钰也是晚辈,他住的房子比堂屋和长辈住的房子门头还高,这不合规矩。”   柳长春只好把堂屋也让改建了,为了减轻柳长青的负担,他说他以后就住在堂屋了,所以他原来住的那间也就不用扩建了。   而柳茂和徐小红的那间窑洞,连十三岁的柳葳都知道,一定不能动,否则二叔会发疯的。   看过了柳钰的新房,几个人又一起去粘了一会儿麦季鸟,等天热起来,他们就回家,坐在树荫下开始练字、写作业。   猫儿今年小学毕业,没暑假作业,他除了每天多练一个小时的字,还自己要求学初一的课本。   柳侠决定对他采取和对车杰一样的教学方法,让他自己先预习,然后给柳侠讲,不会的地方,柳侠再反过来给他讲。   柳葳作业多的让柳侠都发愁,同时更为去年让猫儿直接上五年级的决定感到庆幸,要不猫儿现在也得跟柳蕤一样做好几本作业,虽然没柳葳的多,可也够呛。   秋千果然如猫儿说的那样,已经改造过了,当初专门给猫儿坐的小板凳换成了一块大的、油过红漆的榆木板,柳侠这样的大人坐上去舒服多了,秋千架也换成了更高的架子,将近五米高,荡起来更高更过瘾。   猫儿就坐在最靠近柳侠的地方,写一会儿字就要抬头看看柳侠,冲他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继续写。   柳侠不想让猫儿太紧张,猫儿写完字后看了不到一个小时的书,他就催着让猫儿起来和自己一起荡秋千。   猫儿坐在柳侠腿上,俩人越荡越高,猫儿又笑又叫,结果把柳雲和柳雷给招来了。   俩小家伙已经磕磕绊绊会跑了,不肯让大人抱,自己到处乱跑,秀梅一直得追在俩人后面,以防一眼看不见俩人跑到沟里去。   这也是柳侠他们不去凤戏河边写字看书的原因,俩小家伙如果在河边玩,秀梅一秒钟也不敢分神。   俩人咿咿呀呀要求荡秋千,但他们太小又不会自己荡,就伸着胳膊让柳侠抱。   猫儿虽然很舍不得,但还是把柳侠让出来,让他抱着俩小家伙玩了起来。   可荡了没多大一会儿,猫儿不愿意了,小叔一直抱着弟弟让他很不舒服。   柳侠对猫儿的情绪是一点点也不会错过的,他停下秋千,让猫儿也上来,从他后面站在板凳上,抓紧秋千绳子,四个人一起荡。   这下猫儿高兴了,他把秋越荡越高,几乎要冲到和秋千架持平,把柳雲和柳雷吓的哇哇直叫,他却越玩越高兴,一直荡到秀梅喊他们吃午饭。   午饭后,柳蕤和柳莘都跟着秀梅去睡午觉了,柳葳坐在堂屋炕上继续写作业,柳侠和猫儿又去粘了一会儿麦季鸟。   回来的时候,他看到柳长青和柳魁还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说话,柳侠让猫儿把麦季鸟拿进堂屋,先用盐水泡起来,自己喊了父亲和大哥去他住的屋里。   猫儿回到他们自己住的窑洞时,看到小叔和大爷爷、大伯坐在他们的新炕上,炕桌上放着一大摞钱。   柳侠伸手把猫儿拉上炕,直接坐在自己双腿圈出来的空隙里:“伯,大哥,您数数呗,我怕自己记错了。”   柳长青和柳魁交换了一个眼神,伸手把钱往柳侠跟前推了推:“孩儿,你还小哩,家里不给你零花钱就够亏欠你了,还总是叫你拿钱贴补家里,以后,你挣了钱就自己花吧,花不完就先存起来,以后日子长着哩,不定啥时候你就用着了。   您四哥哩婚事,你也看到了,都准备好了,家具是小葳他姥爷跟舅舅帮忙做哩,就只收个本钱,您二哥不知道咋听说了,提前就去把钱给小葳他大舅了,还多给了五十,前些天送家具哩时候,小葳他大舅又把这五十块钱给送回来了。   您四哥其实可懂事,就那两件自己买的时髦衣裳回家哩时候来回换着穿,平常穿哩都是厂里给发的工作服,工资奖金都一直攒着哩!   前些天您三哥拿回来三百块钱,他知道了,又拿了三百块跑到荣泽,硬把钱又还给了您三哥,说啥都不让您三哥再欠账了。   您二哥前几天让您长兴叔又捎回来三百块钱,再加上您五哥寄回来哩,我估摸着办完您四哥哩事还有剩余,到时候就把家里这些年所有的账一齐还了,咱家以后就再也不欠账了。”   柳侠嘿嘿笑:“伯,大哥,我一个月国家发恁多钱,花都花不完,您亏欠我啥啦?我是咱家哩孩儿,我会挣钱了就该贴补家里哩,要不光兴您挣钱给俺几个花?那您养俺弄啥哩?”他把猫儿的小手拿起来搓巴了几下:“嗯,干净了,孩儿,你帮小叔把这钱给平分成两份。”   “中。”猫儿答应着,乖乖地先拿了大概五分之一的钱开始数,他把钱认真的数了两遍,对柳侠说:“小叔,一共是八百四十块钱,我给你分好了,这是四百二,这是四百二。”   柳侠从左边一摞钱上拿过了二十放在右边那摞上,自己把多的一摞拿在手里,把另外那四百整推到柳长青跟前:“给伯,我就你四百,俺五哥是孩儿,我也是孩儿,你总不能光要俺五哥哩不要我哩吧?   俺四哥结婚要是用不上,您就放着自己花,小葳搁荣泽上学哩,不能穿老赖,也不能光叫俺三哥给他买,没事叫俺大嫂去荣泽转转,让她给小葳多买几件衣裳。   剩下这我自己存着,如果我参加工作后分不到单独一间宿舍,我跟猫儿俺俩就租房住。”   猫儿在一边为柳侠帮腔:“就是,俺小叔说,他挣钱就是孝顺大爷爷跟奶奶哩,还给我买好东西。大爷爷,你拿着呗,等我长大了也跟俺小叔样挣可多钱,也孝顺你跟俺奶奶,还有爷爷,对了,还有你,大伯,我也孝顺你,也给你买可多好东西,”   柳魁说:“中孩儿,有你这句话,不给大伯买好东西大伯也可高兴。”   他拿起桌子上的钱放在柳长青手里:“伯,孩儿给你哩,你就拿着吧,小钰结婚到底是大事,手里有点钱总是踏实,以防万一呗。   不过幺儿,你以后别再给家里花钱了,我过不了多少天就有事干了,付家庄西边那里要开了个石子厂,等十月份就能开工了,现在正准备着哩,我已经跟人家说好了,到时候大哥挣了钱,家里哩事您就都不用再管了。”   柳长青把钱反手放在了柳魁手上:“我现在年级大了不咋出去,平时出去办事哩都是你,钱你拿着吧。”   等柳长青和柳魁离开,猫儿忽然问柳侠:“小叔,啥是租房?”   租房的概念很简单,但柳侠不想给猫儿那个正确的解释,于是他说:“租房啊,就是咱离咱家老远,没法住咱自己家哩房子,先去住别人家。”   猫儿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有质疑柳侠的觉悟,所以他只是说:“我不待见住别人家,小叔,咱俩就住咱自己家呗。” 第75章 在家的日子   柳侠回家三天,最大的感受就是:“乖猫儿,你真是个好孩儿呀,当初你要是跟小雲和小雷这样,小叔恐怕命都没了。”   不过家里其他人的看法和柳侠完全不同,秀梅说:“猫儿一看见你,要多乖有多乖,可你知道你不搁家哩时候,他有多气人吗?   几个月哩时候咱就不说了,咱就说他会走以后吧。   那时候,只要你不搁家,家里人一眼看不见,他就自己往东边路上跑了,越追跑哩越快,每天都得追着他撵好几趟。   再后来,你去荣泽上学,每回你该回来却没回来哩时候,还有你回来了又走,他都哭哩嗓子哑,哭哩哕,咋哄都哄不住。   后来倒是不哭了,就是天天站坡口看着往东边哩路等你回来,跟丢了魂儿一样,咱妈说,他那样,还不如哭哩,叫俺看哩心里都可难受。   这些当时咱妈都不准俺跟你说,说了怕你就再也不会去上学了。   等他再大点,野大胆儿,上树敢一直上到树梢梢上去,把咱伯跟您大哥吓哩,喊也不敢喊,叫也不敢叫,上去吧,那树枝儿老细又撑不住大人,只能站在树下头等,等着万一他掉下来了好接着他。   咱伯说您大哥小时候就够淘力了,可都没猫儿胆子这么野。   你回来前几天,他看见对面倒栽崖有串儿枸杞特别红,就又爬上去了,小葳管不住他,叫小蕤回来叫咱伯跟您大哥,俺都跑去哩时候,他已经都快爬到顶了。   这回连咱伯都给吓住了,您大哥带着绳子上去想把他弄下来,他怕您大哥撵上他,越爬越快,吓哩您大哥也不敢动了,咱妈俺俩吓哩腿都软了。   他下来后咱妈打了他屁股几下,他还皮着脸对着咱妈笑,给俺显摆他摘哩枸杞多大多红,说你快回来了,他要留着给你吃。   你说,那倒栽崖恁高,下面都是乱草棵子跟石头,他要是掉下来,还得了吗?   哎呦,不说了,他平常多淘力你是不知道,吓死人不偿命,不信你问问他,猫儿,跟您小叔说说,娘冤枉你了没?”   猫儿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柳侠,然后一头扎在他怀里,秀梅再怎么喊他就是不抬头。   柳侠把他抱起来,他把头扎在柳侠颈窝里还是不起来,柳侠下巴蹭着他的头发说:“孩儿,以后可不敢恁傻大胆儿了,倒栽崖多危险,那上面连草都不好好长,也没几棵蒿子让你抓,你万一要是掉下来,你说咋办?”   猫儿闷着声说:“那一棵上结哩枸杞可大可大,你不是还说可好吃嘛!”   柳侠把他的小脑袋硬给扳了起来,看着他说:“枸杞再大再好吃,要是你给摔着了,你说小叔还会再吃它吗?”   猫儿看柳侠好像有点生气了,就顶着他的额头蹭来蹭去地撒娇:“嗯~,我就是想给你摘枸杞哩嘛!那枸杞恁好,我就是老想叫你吃嘛!”   柳侠被小家伙蹭得心里软乎乎儿的,想严肃地端起来教育他一下的心思还没形成就直接瓦解了,拍着他的小屁股问:“奶奶打屁股疼不疼?”   “不疼,奶奶才舍不得打我呢,她吆喝哩可厉害,打哩一点都不疼。”猫儿一看柳侠脸色恢复了正常,马上就生龙活虎起来,回答问题的小模样十分得意,还冲正在喂柳雲吃鸡蛋羹的孙嫦娥做了个鬼脸。   孙嫦娥笑骂道:“小鳖儿,成精吧你!你要是再敢给我那么淘力一回,我拿鞋底儿把屁股给你打成八瓣儿,我看你还给我成样儿不,您小叔知道我拿鞋底儿打人疼不疼,你问问他。”   柳侠认真的点点头:“奶奶哩鞋底儿可厉害,打起屁股又响又疼,以前要不是您大伯、您三叔他们替我挨,我哩屁股早就被打成八瓣儿了。”   猫儿更得意了:“俺奶奶想打我哩时候,俺小葳哥也会替我挡住,奶奶打不着我,哈哈,奶奶打不着我。”   正帮秀梅把柳雷按在小板凳上吃鸡蛋羹的柳葳扭头说:“你要是再敢上倒栽崖,奶奶打你哩时候我就帮她摁着你,让奶奶把你裤子脱了打屁股。”   柳葳及时的拆台总算让猫儿多少认识到了点自己的错误,他对柳侠说:“那一棵枸杞叫我连根儿薅出来了,以后那儿就没枸杞了,我以后也不往倒栽崖上了,小叔你别怕了。”   柳侠满意地抱着猫儿往河边走:“这才是好孩儿嘛,走,老热,咱俩去凫会儿水。”   看着柳侠和猫儿在河里嬉笑打闹,秀梅对柳魁说:“猫儿都这么大了幺儿都舍不得说他一句,这幺儿以后要是自己有了孩儿,那得娇成个啥样啊?”   柳魁说:“那也难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幺儿其实一点也不待见小孩儿,他也就疼猫儿一个,对别哩孩儿们他一点耐心都没。”   星期六晚上,柳川和苏晓慧一起回来了。   俩人买了些柳钰婚礼当天要用的小东西,彩色纸片、拉花和一沓子颜色温馨的花纸,还有给柳雲和柳雷的小玩具,孩子们吃的小零食。   花纸是贴在新床周围墙上当床帏用的,作用相当于柳侠他们那炕一周的帷席;   柳雲和柳雷一看到零食包就老实了,跟着柳莘,三个小不点自己坐在炕角分零食吃,很快就把方便面的碎末和调料洒得到处都是。   看到大小两个擎天柱,柳川跟个孩子似的惊喜,把两个变形金刚摆出各种姿势,大部分都是战斗搏击的姿态,玩了好半天才把大擎天柱还给猫儿。   知道大擎天柱的真实价格后,柳川对柳侠说:“幺儿,你可真舍得呀,你上班一年后正式定级每个月才56块,第一年每个月只有46啊!”   柳侠不好意思的说:“以后不买了,这回主要是回来晚了给猫儿赔不是哩。”   苏晓慧已经三周没见两个儿子了,想的不行,但和俩小家伙相处了没两个小时,她就毅然决然地宣布,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她会负责全家和吃饭有关的一起事务,条件是除了晚上睡觉,其他时间都别让她带俩儿子。   但柳雲和柳雷超额完成了妈妈的要求:该睡觉了,俩人都不肯跟柳川和苏晓慧去他们的窑洞,要不跟奶奶,要不跟大娘,反正就是绕着圈的不肯跟着爸爸妈妈走。   苏晓慧难受的都要哭了。   一大群人帮忙把柳雲和柳雷送到柳川他们的屋子里,孙嫦娥和秀梅哄了好半天,许了一大堆好处,其中包括明天让柳川和柳侠抱着他俩站在院子边的大柿树上撒尿,俩人才眼巴巴的让孙嫦娥和秀梅离开了。   一出柳川的屋子,孙嫦娥就指着猫儿对柳侠说:“都是猫儿个小孬孙干哩好事,成天领着小莘站在树上比谁尿哩高尿哩远,叫小雲和小雷也跟着学会了。”   猫儿理直气壮地说:“俺小叔教我哩,站树上尿让风刮着小鸡可美,俺小叔还说,尿哩越高越远,以后就能生可多孩儿,要是尿不远,以后光会生妮儿不会生孩儿,是不是小叔?”   柳侠同样理直气壮地对孙嫦娥说:“妈,这都是你跟我说哩呀。”   孙嫦娥一巴掌打在柳侠背上:“小鳖儿,我说过尿哩远会生孩儿了,我说过叫你站树上尿了?”   柳侠哈哈笑着把猫儿拎起来放背上,往厕所那边跑:“赶紧跑赶紧跑,您奶奶不讲理了,咱不跟她说,站地上咋也比不过站树上尿哩远,咱明儿去站那棵大梨树上尿,尿二里远,以后生一大堆孩儿叫您奶奶看看。”   猫儿吆喝着起哄:“喔——,尿哩高,生孩儿多,生一大堆孩儿喽——”   在柳侠和一家人急切的盼望中,七月十六号晚上,柳钰回来了;七月十七号下午,柳凌和柳海回来了。   在柳长春家东边的路上迎着柳凌和柳海的时候,柳侠首先看到的是柳海那看上去感觉比孙嫦娥还要长的头发。   柳海在京都已经五年多了,看起来完全就是城里人了,他这次也穿着牛仔裤,上身是白色T恤,那身材漂亮的没的说,就是头发特别长,如果抓起来,都可以用皮筋儿在脑后抓个小辫儿了,和站在他旁边穿着一身干净清爽的陆军夏季军装、头发短的露着头皮的柳凌一比,那真是天差地别。   柳侠摁着柳凌的肩膀跳了一个高儿,抱着柳凌腻歪:“五哥,我快想死你了。”   柳凌回手抱着柳侠紧紧勒了他一下:“五哥也可想你孩儿,那几天把五哥吓坏了,老怕你出事,这就好了。”   柳侠嘿嘿笑着说:“咋会出事?我虽然没能参加,但我知道俺学校**哩队伍秩序特别好,哥你以后别再担心我了,我马上就十九了,早就长大了。”   柳海在一边笑他:“咦,看你长哩多大,你教哩那俩学生都比你大,还吹啥牛哩!”   柳侠转身对着柳海,摸着下巴做仔细端详状,然后故意撇着普通话说:“吔!?颓废的艺术家气质哦!崇拜死我了!”   柳海过了掐着柳侠的脖子,两人扭成一团,柳钰已经把柳凌和柳海的包都抢了过去,俩人打着打着就变成了搂着肩膀一起走。   猫儿扯着柳侠的手,看了柳海好几次才说:“六叔,你哩头发真烧包儿。”   柳钰说:“就是,可比我前年留那大包头烧包儿多了。”   柳凌笑着说:“别吓他了,小海正搁这儿想法,看咋能搁咱伯跟前保住他那头发哩!”   俩人是下午六点半到的家,晚饭已经做好了,平时会再多放一会儿等凉凉再吃,今儿就提前了,一家人坐在院子里说着话慢慢的吃。   吃完饭,柳凌和柳海把他们带回来的各种礼物全部都摊在了堂屋炕上,一大家人一起欣赏。   柳凌先把一个照相机放在了窗台上:“这个是陈连长让我带回来哩,他说他不能来咱家耍,叫我照点咱这里哩风景给他看看,我本来不想拿,后来想到,四哥结婚,二哥肯定得回来,咱正好照一张全家福,我就拿着了。”   柳凌这次带的东西不多,除了点心,只给柳长青夫妇和柳长春各买了一套夏天的衣服,他的钱大部分都提前寄回来让给柳钰准备结婚的东西了。   给三位长辈买衣服,是因为柳钰结婚那天,他们三个要当众接受新婚夫妇跪拜,不能穿的太寒酸。   不过,他没想到,曾广同回来的时候也买了好几套衣服,不光柳长青他们年长一辈的有,还有柳魁和秀梅的。   衣服只是曾广同礼物的一部分,他和曾怀琛夫妇居然还分开让柳海给柳钰带回来了礼金:曾广同三百块,曾怀琛夫妇一百块。   曾广同让柳海带话给柳长青和柳长春:他是长辈,理应自己出一份礼;曾怀琛来过柳家岭,柳钰也去过京都曾家,曾怀琛和柳钰是同辈人,相处得很好,是朋友,所以曾怀琛夫妇是作为朋友单独上一份礼。   但一大家人都知道,曾广同是担心他们家钱不宽裕,在变相地帮他们顺利的把柳钰的婚事给办了。   可这还不是曾广同礼物的全部,他让柳海等他回来再回家,最主要的是让柳海把他给柳长青的礼物带回来:从国外带回来的一整套雕刻工具,五块不同质地和颜色的玉石,一副麻将牌的白坯,一方色彩斑斓而凝重的端砚。   曾广同已经送过柳长青一套雕刻工具了,这次又送来一套,他让柳海捎话说,他不懂好坏,在国外看到这套很漂亮,就买了。   至于玉石和麻将坯子,柳海对柳长青说:“曾大伯请你给他刻俩章,一个刻‘戏凤人’,一个就刻他的名字,刻哪种字体,他说让你决定。   这几块石头你看哪个合适用哪个,他就要俩章就中,他说你要是给他刻坏了,得赔他石头,你要是一块石头把两个都刻好了,那四块石头他也不要了,就当给你的工钱,他说反正就是这么多东西,他要两个好印章,让你看着办。   麻将牌坯子,曾大伯说是让你练手哩,他说你这么多年了没动过手,怕你手生,这些坯子的材料跟玉石比较像。”   对于那方砚台,除了柳莘和柳雲、柳雷,其他人全都小心翼翼的拿着观赏了一番,所有人都发出相同的感叹:“真漂亮!”   柳长青收下了曾广同的礼物,他不想收也没办法,退回去是不可能的,可这些礼物确实太贵重了,他受之不安。   柳海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说:“伯,曾大伯特意叫我跟你说,他不是倾家荡产给你买哩这些东西,砚台和石头都是是别人送他的,他用不着才让我给你带回来哩;他这次去东南亚那几个国家举办画展,卖出了可多副画,我听跟他一起去哩一个人说,曾大伯哩一副《稚子礼佛图》就卖了二十多万,还有一副荷花图卖了好几万。”   秀梅被惊呆了:“我哩天,就一个画儿,不顶吃不顶喝哩,就多少万?”   柳海说:“大嫂,那是艺术品,艺术你懂不懂?艺术是无价哩!”   猫儿问柳侠:“小叔,啥是艺术?它咋就恁值钱哩?”   柳侠觉得自己理解的艺术肯定没有柳海的准确,所以回到他们自己住的窑洞、兄弟几个亲亲热热闹够了坐在大炕上准备聊天、柳莘领着柳雲和柳雷在炕角玩小擎天柱和一堆小玩具时,柳侠让柳海给他们讲讲有关艺术的问题。   柳海从艺术的发源到现在的艺术流派,说了很多柳侠听着都晕乎的东西,也没搞清楚艺术到底是什么概念,反倒是猫儿理解了:“六叔,你说了半天,就是说,光能看着耍,不能用哩东西就是艺术,对吧?”   其他几个人大笑起来,柳葳说:“猫儿,你要是写作文哩时候脑子这么好使,就不会回回吃六十分了。”   柳蕤说:“那还是老师看他字儿写哩好,要不六十分也吃不了。”   柳海咬牙切齿阴森森的看着猫儿说:“猫儿,你跟六叔是上辈子有仇吧?你咋恁会拆我哩台呢?”   柳魁呼撸了一把柳海的头说:“小海,俺听着你也是那意思,只不过俺都没说,孩儿他小,老实诚,说出来了。”他又扒拉了几下柳海的头发:“你这头发太长了,明儿我给你剃剃吧,要不过两天叫咱伯注意到了,我估计你不好交待。”   柳海像被火烧了屁股似的一下退出去老远,抱着头叫:“大哥,我好不容易留这么长,你不能这么残忍,俺同学都是这样,其实搞艺术哩可多都是这样,我咋就不中?咱伯要是修理我,你帮我说说情呗。”   柳魁说:“可是孩儿,主要是你这样他不好看呀!”   柳侠说:“就是,男不男女不女哩!”   猫儿紧跟着说:“二流子样!”   屋子里接着就是一片鸡飞狗跳,柳海扑过去掐柳侠的脖子,柳侠没防备,一下被柳海压得躺在那里,柳海把他咯吱得笑的喘不过气。   猫儿爬过去骑在柳海身上想要把他从小叔身上揪下来,力气不够没成功,张嘴就在柳海肩膀上咬了一口。   柳海吃痛大叫着跳下炕跑了一圈,回来就把猫儿拎起来,一只手托着肚子把他举在空中当金箍棒转圈,不认错不让他下来。   柳莘看见猫儿被举着转圈觉得可美,大叫着也要让柳海把他举高高;   柳雲、柳雷在炕上又蹦又叫也要高高;   柳凌起来举着柳莘,柳魁和柳钰举着柳雲和柳雷;   柳侠过去救被转的晕头转向还在坚持着和柳海打嘴仗的猫儿。   孙嫦娥在外头喊:“孩儿,窑都快叫您给掀塌了,看看啥时候了,该睡了,明儿再耍吧!” 第76章 在家的日子   因为前一晚上闹得太晚,第二天早上猫儿睡到七点多才醒,柳侠为了陪他,没有和柳凌他们几个一块起床,等他们俩人洗漱好准备吃饭的时候,秀梅已经打好了糨子,柳魁领着柳凌他们几个就要下去给柳钰贴床帏了。   柳雲和柳雷的小脑袋瓜已经开窍了,看到秀梅拿东西准备出去,俩人就提前跑到院子里等着。   三天后是柳魁带着柳钰去孙玉芳家过礼的日子,柳长青和柳长春、孙嫦娥要把后面所有礼节和婚礼当天的所有细节再仔细滤一遍,确保没有任何疏漏,秀梅怕俩小家伙闹得他们没办法说话,就领着他们和柳魁一起下去了。   柳侠和猫儿想高速度吃完饭好跟着一起下去凑热闹,无奈给猫儿沏奶粉的水是刚烧开的,天气又热,等了好长时间猫儿才把一碗奶喝完。   俩人吃完了饭,碗一推就往外跑,苏晓慧在后面撵出来喊:“跟咱大嫂说,可看好小雲他俩,别叫他俩偷喝糨子啊。”   柳侠心里想,那俩小子一天吃那么多煎得香喷喷的老古龙和麦季鸟,咋还可能去吃糨子?   没想到,他和猫儿一跑进柳长春家的院子,就看到秀梅提溜着柳雲出来了,柳雲满脸都是糨子,秀梅拿着个小手绢给他擦脸,他却在忙里偷闲地去啃小指头上沾的糨子。   秀梅一边擦一边自言自语:“您奶奶说哩真没错,您俩就是饿死鬼托生哩,看见个东西就想着往嘴里塞,那糨子一股子生面哩味儿,到底是哪儿好吃叫你惦记成这样?”   柳侠和猫儿跑过去正想帮秀梅一把,却看到柳葳一脸糨子提溜着柳雷也出来了,柳雷不但一脸、一手糨子,手里还抓着一张花纸在挥舞。   柳葳崩溃的叫到:“妈,我就是看见小莘哩鞋扣开了,去给他系了一下,小雷就抓了一手糨子,俺五叔一下没防着,他又撕烂一张花纸,你看,他还糊了我一脸。”   柳侠过去想拉着柳雷让柳葳擦擦脸,秀梅赶忙挡着:“可别,你那汗衫是白哩,叫他俩这黑爪子一抓就没法弄了,你别管了,一会儿一下河俩人就都好了,光好耍水;你领着孩儿去看您大哥贴花纸吧,您三哥跟您三嫂买那纸贴上去可好看。”   秀梅又擦了一把汗:“糨子稍微一干就擦不掉,走,小葳,咱把他俩弄河里洗洗,正好也叫您伯他们能安安生生干活,有这俩阎王爷搁这儿,啥都干不成。”   秀梅换了一下手的工夫,柳雲就去夺柳雷手里的花纸,没夺到,一爪子就挠到了柳雷脸上,如果不是秀梅三天两头给他俩剪指甲,估计柳雷的脸得见血。   柳雷惊天动地的大哭起来,柳葳也顾不上他满手的糨子会再弄自己身上,把他抱起来哄:“别哭了别哭了孩儿,咱去河里耍水,今儿你想耍多长时间都中,一会儿哥哥还给你粘麦季鸟吃。”   柳雷一听有吃的,马上收了声,把花纸一扔,对柳葳说:“七(吃),又悠(肉肉)。”   柳雲在旁边也大叫:“呀呀,又悠,七七七。”   柳侠真服了这俩小子,除了搞破坏,一心二心的都是吃。   柳侠看秀梅一脸的汗,就想把柳雲接过来:“大嫂,我带小雲去河里耍,你歇会儿吧!”   秀梅把柳雲拎起来夹在咯吱窝里:“别看你个儿怪高,可收拾不住这个小祖宗,你别管了孩儿,去跟您哥他们耍吧,你看着猫儿就中了。”   秀梅说着就随意地夹着柳雲,右手拽着柳葳头发上的糨子,跟柳葳一起往河边走了,而柳雲,那样的姿势竟然还能津津有味的啃着自己手上的糨子在吃,两条小腿踢腾的看着还挺悠闲自在。   猫儿看着他们的背影发愁的对柳侠说:“小叔,你那一天还说生一大堆孩儿哩,你看看小雲跟小雷,俩孩儿就没法弄了。”   柳侠也是想起来那俩家伙就头大,他安慰猫儿说:“小叔是气您奶奶哩,我是独身主义者,连媳妇都没想娶,哪儿还会要孩儿!”   猫儿连连点头:“就是,你老了我养活你,给你买好东西,给你端尿盆儿,咱才不要恁些气人孩儿哩!”   俩人满怀感慨的进了柳钰的新房,花纸已经贴了一大半了,确实像秀梅说的,牙白底子带粉红、浅蓝各色小点点的花纸贴上去很漂亮。   柳魁站在套间门口,远远地打量了一番,看了看贴出来的效果:“嗯,没斜,也看不出接缝,还不错。”   贴花纸是个细致活,看起来好像不应该由柳魁这样的大男人干,可全家人都相信,柳长青和柳魁贴出来的肯定是最好的,柳魁在干活上百分百继承了柳长青的风格,做什么都会尽力做到最好。   给柳钰的新床周围贴花纸,他提前就准备好了直尺和吊线,细致地画好了轮廓才开始动手贴,贴出来的花纸非常规整,几乎看不出接缝的地方。   柳凌和柳海打下手,柳魁贴,十一点半,计划的地方终于全部贴好了。   几个人又齐动手把房间所有的家具摆放到最合适的位置,把房间打扫干净,双人床占据的那个角落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特别温馨舒服的小天地。   但柳侠却发现柳钰对此并不是多兴奋,至少不像他认为的即将结婚的人看到自己的婚事准备越来越趋于完美时应该表现出的那么兴奋。   他轻轻推了推柳钰:“四哥,你是不是哪儿不得劲?”   柳钰好像忽然恍过了神,做出非常高兴的样子说:“没,我看哩有点入迷了,嘿嘿,我以前做梦也想不到我会有个这么美哩屋子,这么多好家具,咱还会有钱给屋子贴这么漂亮哩纸,我有点不敢相信。”   柳凌过来搂着柳钰的肩膀说:“走,四哥,关上窗户叫糨子慢慢干,咱上去喝点水,我有点热了,吃完饭咱一块再去河里扑腾一阵儿。”   柳侠和猫儿已经跟着柳魁走到坡口了,回头看到柳海还在柳钰窗户底下的老柿树那里磨蹭,就叫他快点走。   柳海犹豫了一下,跑过来拉着柳魁的胳膊说:“大哥,我也有点热,咱去河边耍会儿呗,咱先不回家,中不中?”   柳魁看看柳海的头发,笑着说:“孩儿,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叫我给你剃了吧,你看你,清早老怕碰见咱伯,稀饭都不喝,拿了俩馍就先跑下来了,这会儿又吓哩不敢回家吃晌午饭,你这心虚哩样儿,俺几个都替你难受。”   柳海的脸揪成了苦瓜:“俺同学都这样,我不想剃呀!”   柳凌无奈地说:“小海,你要真是老待见这个发型,如果咱伯叫你剃,你干脆跟他明说吧,要不你就跟咱伯辩论一番,谁赢听谁哩。   咱伯也不是不讲理哩人,幺儿当初报高考志愿那么大哩事,咱伯听幺儿说了他的想法后,不也没说啥吗?你也学学幺儿,只管跟咱伯说说你哩想法,中不中?”   柳海眨巴着眼考虑了几秒钟,一咬牙一跺脚:“中,我就不信我一个大学生说不过咱伯!”   柳海说的很有气势,不过连猫儿都看出来他底气明显不足:“小叔,我咋觉得俺六叔有点外强中干哩!”   柳侠在猫儿头上屈指敲了一下做奖励:“有眼光孩儿!还会使成语了,真能干!”   猫儿扒着柳侠的肩头窜上他的背,把小脸儿伸过去:“这儿!”   柳侠侧过脸在他的脸蛋儿上亲了个响的,猫儿嘻嘻笑。   柳海翻白眼:“关键时刻,您俩不准说风凉话啊,我要为捍卫我哩头发而战斗,都给我鼓鼓劲儿。”   柳侠振臂高呼:“六哥加油,六哥必胜!”   可柳侠他们的精神赞助只能作用到他们家的坡口,拐上坡口,一看见坐在树荫里说话的柳长青和孙嫦娥,柳海立马蔫了,躲在柳魁后边恨不得把自己变成矮脚虎。   午饭是蒜汁黄瓜丝捞面,柳海又用实际行动给猫儿诠释了做贼心虚这个成语:他端了一碗面条就悄没声的躲在秋千后头,因为柳侠坐在秋千上吃饭,猫儿坐在柳侠腿上吃,柳海觉得这俩人可以把他给挡着。   柳长青和柳魁、柳钰、柳凌他们都坐在大柿树的树荫里,他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柳海,看着他吃完饭把碗送进堂屋,又对着挂在堂屋门口的镜子看了好几眼后出来,柳长青才把他招呼到跟前,然后很温和地说:“小海,我看你今儿一天就照了有十来回镜子,你是在看你哩头发吧?既然你这么重视你这头发,那你跟俺都说说,你头发留这么长做啥用?”   柳海情知不妙,非常小心的回答:“那个……俺学校哩人……咳咳,俺学校那些高年级哩师兄,还有那个……毕业哩那些前辈都是这样,那个……这样比较容易来灵感……就是,就是比较能激发创作灵感。”   柳凌扶额,使劲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柳侠倒吸了一口气,轻轻对猫儿说:“您六叔完蛋了,他敢跟您大爷爷跩专业术语。”   猫儿说:“我早就知道,他一看见俺大爷爷就得喵。”   柳长青温和地点头:“哦——,那孩儿,啥是灵感呀?”   柳海偷眼瞄瞄柳侠和柳凌,求救的眼神一闪而过,然后老老实实地看着眼前的地面:“灵感就是,就是……就是进行艺术创作时……进行艺术创作时……那个,那个……”   柳侠和柳凌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都知道柳海今儿这头发是保不住了:灵感这东西,他俩都觉得好像知道点,但真要用个明确的概念给说出来,俩人都觉得心有余力不足。   而且,他们也真没觉得灵感和长头发有啥联系。   柳凌和柳侠对柳长青非常尊敬,但真遇到让他们拗不过来的事情时,也都敢和他争辩,不过这种时候非常少,而且前提必须是他们觉得自己是占了理的。   柳海现在这模样,肯定不是他不知道书上写的灵感的正确定义,而是即使是在现在这种窘迫的境况中,柳海也还知道自己不能用书上那些概念跟父亲辩论,那绝对是在自讨没趣,灵感那种似是而非的玄乎东西,柳海自己都未必真相信。   最关键的是,柳海他自己就心虚,心虚就说明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占理,这种情况下谁替他说话都没用。   柳海现在基本上已经忘了自己的目的,他完全被头发和灵感的关系给难为住了,一米八五的大小伙子站在那里只想低着头抠手指甲。   柳长青看他回答不出来,也不深究,换了个问题:“你是学画画哩,那你说说,古代哩画家,你最喜欢谁?”   柳海马上抬起头,毫不犹豫地说:“吴道子,顾恺之。”   “好,那你说说,吴道子是啥出身,啥经历,顾恺之又是啥出身,啥经历。”   柳海一下子精神了起来: “吴道子自幼失去父母,是孤儿,家里非常穷,喜欢书法和绘画,自己找了市井流传的前世名画名作临摹,在民间靠作画和雕刻为生,后来被招入宫廷成为宫廷画师;   顾恺之出身士族,少有才名,在皇帝身边任散骑常侍……”   柳长青连连点头:“中,你再说说,现在的画家你最佩服谁?他们都是啥出身,啥经历。”   “现在,我最佩服哩……,齐白石先生,还有,启功先生,还有……曾伯伯;齐白石先生出身农家,早年做过农活,做过木匠,跟民间绘画艺人学过画,临摹古人作品,自己又到处游历学画,最后终于成为一代大家;   启功先生,好像是清朝皇室后人,清朝覆灭后家境中落,自己努力学习,成就现在的作为;   曾伯伯,曾伯伯……您都知道……”   柳长青不停的点头,一直听柳海说完,他才说:“嗯,你看孩儿,你说哩这些人,有出身于贫寒之家哩孤儿,自己游历乡间自学成才哩;也有出身显贵,从小便有高人教导哩;   他们哩出身和经历可以说是天地之别,对吧?可他们最后的成就却一样,都成了让人敬佩的一代大家,是不是孩儿?”   柳海点头:“是,伯!”   柳长青也点头:“你承认就中,那小海呀,要是出身和求学经历这样应该是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大事都不能妨碍这些人画出好画,那你说,就因为你学着哪一个画画儿好哩师兄、或者是有名哩大画家也留一头长头发,就能给你带来啥灵感、就能叫你画出好画儿来了?”   柳海眨巴了几下眼,傻了。   他可没想到父亲让他自由发挥一番后,在这里等着说他头发的事呢。   看着柳海傻呆呆的样子,柳凌和柳魁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孙嫦娥也笑着说:“小海,孩儿,大夏天哩留恁长那头发多热,剃了吧,俺女哩留是没法了,咱明明能舒坦,咋非得找罪受哩?”   苏晓慧是第一次见识婆婆家的家教现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可以说,苏晓慧原来她对柳长青和孙嫦娥的尊重,完全来自于柳川对他们的态度,事实上从内心深处,即便有了柳侠这个重点大学的大学生让柳家的地位提升了不少,苏晓慧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庭的地位是有点超然的。   不要说在这个贫穷闭塞的山村,就是在荣泽县城,她的学历和相貌也是比较出众的,她对这个家庭除柳川和柳侠以外其他人,刚开始是有些居高临下的。   但在两年多的相处过程中,她的心态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她希望回柳家岭过节假日的愿望超过了回娘家,娘家哥嫂兄弟对她也很不错,但她却越来越喜欢回到柳家岭,和婆婆、大嫂一起做点家务,看着几个孩子练字写作业,偶尔自己也临摹着字帖写几张毛笔字的生活了。   尤其是有了两个孩子后,柳家岭真成了她的救赎地,她在这里永远不用担心两个儿子的任何事,偶尔睡个懒觉起来吃饭晚了也不用担心会被婆婆诟病、被妯娌冷嘲热讽;   真是累了什么也不想干,只要说出来,一家人都会体谅她,而不是觉得她在找借口或端大学生城里人的架子;   她直爽的性子在单位有时候还会招来几句闲言碎语,可在婆婆家,她不管说了什么话,永远不用担心自己的本意会被恶意曲解,一大家人都是从善良的角度来解读她的话。   她结婚前,母亲和姐姐特别教了她很多新媳妇与婆家人相处时的禁忌,她也听过不少已婚的同事和朋友诉说结婚后和婆家人相处过程中的种种是非。   不止一个人女同事对她说过,自己只是随意在婆婆家什么人面前说了一句话,多少天之后从其他人嘴里听到的却是一番深思熟虑后的算计和因此衍生出来的种种猜疑;婆家人如何在茶席饭桌间,看似无意的说些夹枪带棒的话让自己听;   还有什么偏吃偏喝谁家的孩子;妯娌间怎么算计,怎么联合某一个挤兑另一个;甚至是一个眼神,一声咳嗽,都能被解读出诸多的含义……   但这些她统统都没遇到,和柳家的人相比,她甚至觉得自己好像要成为那些人嘴里所说的心眼太多、太爱曲解别人无心之言的那种人了。   柳家更不是像其他外面的人们所认为的山里人那样,住在阴暗潮湿肮脏的窑洞里,一辈子都不洗一次澡,蓬头垢面,穿着破旧脏污的衣服,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气味,看到外面的人们小心翼翼诚惶诚恐言行卑微。   除了穿的比外面的人陈旧,吃的比外面的人单调,苏晓慧觉得柳家人在其他所有方面都比许许多多外面的人好太多太多。   而此时此刻,苏晓慧忽然觉得自己的那个本科学历有点让她心虚,柳长青随意家常的言谈之间流露出的见识和想法,比她当中学教师的父亲和她大学时的老师教授丝毫也不逊色。   柳魁看着柳海有点不忍心,他对柳长青说:“伯,小海他还年轻,想赶个时髦啥哩也不是大错,不过,他这头发真是太长了,你要是不待见,我现在就去给他剃短点。”   柳长青问柳海:“你说哩?你觉得你那头发好看不好看孩儿?”   柳海赶紧说:“我现在就叫俺大哥给我剃,伯,你别生气了。”   柳长青说:“我不生气,我就是觉得老难看,男人就该是男人样儿,柳魁,给他剃光。”柳长青说着,搀了一把孙嫦娥,俩人一起站起来往自己住的窑洞走去。   他们年纪大了,这两年听孩子们的劝,每天都要睡一个小时左右的午觉。   二十分钟后,柳海顶着个光的发亮的脑袋冲进了凤戏河里;紧跟着,包括柳魁在内的一大群也都噗噗嗵嗵地跳了进去,午后的凤戏河被搅得一片水花翻腾。 第77章 在家的日子   柳海被剃了大光头,从河里出来后就藏在他们住的窑洞里不肯出来见人了,柳侠对他的举动非常不理解:“咱全家都已经看见你啥样了,你再藏起来还有啥意义?”   柳海把脑袋扎被子上留给他个后背表示抗议。   大家决定不打搅柳海怄包儿,就他那个大大咧咧的脾气,最多两天就啥事没有了。   柳侠领着一群孩子在树荫里开始练字写作业,秀梅和苏晓慧分别带了柳雷和柳雲去睡午觉,不过过了一个多小时还能听到俩小子在屋子里各种折腾的声音。   五点多,太阳不那么毒了,柳长青、柳长春和柳魁要去地里锄草,柳钰、柳凌、柳侠都要一起去。   家里没那么多锄头,柳凌和柳钰他几个硬把柳长青和柳长春手里的锄头给夺了过去,让他们俩在家休息,孙嫦娥则让柳侠留下。   柳侠不服气:“俺哥他们都去了,为啥我不能去?”   孙嫦娥问他:“你会锄地吗?”   柳侠一愣,才发现自己居然真的不会锄地。   猫儿出生之前他还小,锄地收割这样的活家里用不着他干,有了猫儿之后,无论地里的活多忙,家里对他的要求就只是看好猫儿,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柳魁指指柳侠住的窑洞:“去看看您六哥吧,别叫他再怄包儿了,你搁家看好猫儿就中了孩儿,一点活儿,其实我自己就能干。”   猫儿看到柳侠落寞的样子,大声说:“我会薅草,俺小叔去地,我替俺小叔薅草,反正您锄地也是想把草锄掉。”   柳钰屈指在猫儿脑袋上敲了一下:“你会捣乱还差不多,你给您小叔说说,娘种哩黄瓜跟番茄为啥一个都没结?”   猫儿被当场揭了短,鼓着小脸儿看柳侠:“我就是看见花儿老好看,拽着耍……”   孙嫦娥说:“恁长两畦黄瓜番茄,叫你个小孬孙给拽哩一个花也没了,恁好吃番茄,这下可连个屁都吃不着了。”   柳侠把猫儿扛起来往自己窑洞里走:“番茄黄瓜也不贵,我明儿去望宁买一大堆回来,走孩儿,看看您臭六叔好了没。”   柳侠早就看见柳海偷偷趴在窗户上往外看,估计是自己在屋里实在无聊,急着出来,又想起来自己在怄气,不好意思出来。   柳侠决定给柳海个台阶。   柳海非常配合,柳侠才劝了两句,他就装作有点不情愿地和柳侠一起出来了,然后叫上柳葳、柳蕤,带着柳莘和柳雲、柳雷一起,拿了一个大茶缸和一个搪瓷盆去馍老古龙。   柳魁他们是八点多天黑透了才回来的,所以一家人吃完饭已经快九点了,他们刚吃完饭准备坐凉席上聊天,就远远听到有人吹口哨,然后扯着嗓子吆喝:“哦嗬,我回来喽——”   柳川回来了。   现在正是一年里最热的季节,虽然已经天黑了,但气温还是很高,柳川的背心全部湿透,裤子也湿了大半截,他还没在树疙瘩上坐下,柳葳和猫儿就已经飞快地跑进了堂屋给他端水去了。   柳川一口气喝完了一大茶缸白开水,才把一个方盒子递给柳长青,又把拎回来的那个包抛给柳钰:“给,你哩西装,明儿试试,如果不合适我带回去让他们再改。”   柳长青把盒子打开,是一个收音机,他拨开开关,收音机发出他们熟悉的声音,躺在孙嫦娥怀里已经快睡着的柳雷一下坐了起来,伸手就去抓。   柳川眼疾手快的直接把柳雷拎过来按在了自己怀里:“敢再摔东西直接屁股打烂,听见没?”   柳雷大叫着“奶奶”挣扎着想出溜下去让孙嫦娥抱,柳川毫不费力地就把他镇压了。   柳钰抱着包迷瞪了一会儿才说:“三哥,我不是说了我新衣裳都买好了嘛,你又给我做西装干啥?”   柳川一只手按着柳雷,一只手脱了背心递给苏晓慧:“你买的是半截袖,我听人家说,结婚不兴穿半截袖,半截半截,就是过不到头,听着就不吉利;现在荣泽人结婚,男哩都穿西装,夏天热死也得穿,到底有啥讲究我也不知道,咱只管跟着穿就对了。”   柳钰咬牙骂了一句:“柳淼跟建宾这俩笨蛋,我说买那件长袖哩,他俩非说半截袖好看,真是……”   孙嫦娥拍着躺在她身边席子上已经快要睡着的柳雲说:“孩儿,您三哥买回来了,你明儿就试试吧,结婚是一辈子哩大事,咋好咱咋来,不知道哩咱就不说了,知道哩忌讳咱就不能去犯。”   柳钰知道到这时候说啥也没用了,就把西装拿回了柳侠他们住的窑洞:柳凌一回来,他还是住在这边。   柳川这个点儿回来,肯定没吃晚饭,秀梅和苏晓慧去堂屋给柳川做饭了。   柳长青问柳川:“不是说最近会很忙,到小钰结婚前再回来吗,今儿咋回来了?”   柳川说:“因为怕返乡的学生再联合起来搞出啥活动才安排的加强班,现在这都过去快二十天了,啥事都没,学生回到各自家里有大人看着,天又热成这样,谁还会出去串联?   邱队长他妈住院,我替他连值了一星期班,他让我歇两天,后儿不是大哥要带着小钰去过礼吗?我开车回来接送他们一段,要不一天赶个来回太紧张了。”   柳长青点点头,伸手把委屈的想哭不敢哭的柳雷从柳川怀里抱过来:“看你给孩儿吓哩,咱大人知道收音机是拿钱买哩东西,孩儿他不知道,对他们来说,金疙瘩跟石头疙瘩是一样哩,他摔收音机跟摔土坷垃也是一样哩;   以后不能因为这种事再辖巴孩儿了啊,这样辖巴出来哩孩儿胆子小,干啥都怕错,以后见个人都畏畏缩缩哩;   孩儿没大错哩时候不用管他,长大他知道好赖自己就改了,现在他多少懂点事了,你不想叫孩儿干啥,得直接跟他说清楚。”   柳川看着一到爷爷怀里就恢复了精气神的柳雷说:“中,我现在就跟他说。   小雷,你看,这是收音机,是您爷爷听新闻用哩,你跟小雲还能听故事,听歌儿,不敢再摔了,听见没?”   柳雷自己在柳长青怀里躺好,翻个身,留给柳川一个小屁股,自己拽着柳长青的扣子玩,不理柳川。   柳长青说:“小孩儿也有心,你嚷他太多,孩儿就会觉得你是不待见他;他要是做错啥了,有时候你不用说,教着他做一回对哩,他以后就知道了。”   柳川挠挠头,笑:“我知道了伯,主要是这俩货太气人了,我看见他俩就发愁,所以……嘿嘿。”   秀梅和苏晓慧给柳川做了鸡蛋甜汤,炒了个茄子,馍是现成的,柳川吃完已经九点多了,柳雲和柳雷都已经睡着了。   柳长青几个上了点年纪的先去休息了,苏晓慧也带着俩孩子去睡了,兄弟几个和柳葳、柳蕤一起来到柳侠他们住的窑洞。   柳侠坐在炕中间,猫儿挨着他坐,和柳蕤、柳莘围在一起玩变形金刚;   柳葳和他们围坐在一起,修理被柳雷摔坏的会跳的青蛙。   柳凌歪在被子上翻柳侠的《摄影测量学》;柳钰坐在柳凌身边。   柳川刚才从付家庄开始几乎是一路跑回来的,这会儿真有点累了,靠在炕西头伸长了腿休息。   柳海从煤油灯照在墙上的影子又看到了自己光溜溜的脑袋,勾起了伤心事,趴在柳魁腿上哀嚎:“没法见人了,大哥——,咱伯原来恁开放,为啥现在学成老封建了啊——”   柳魁摸着他的光脑袋笑呵呵的安慰:“没,没啥不能见人哩孩儿,你长这么帅,剃个光头也不丑,呵呵,小海,咱伯叫你剃光头不能叫老封建,中国古代人都是长发,咱伯要是逼着你留条大辫子或用头巾扎个发髻,那才叫老封建哩!”   柳川逗柳海:“咱伯应该叫大哥把你前边给刮光,后面留着以后扎辫子,郑板桥一样,多有艺术家哩样儿。”   柳海用下巴磕着柳魁的腿表示不满:“啊、啊、啊——,你们都是嫉妒我现在又时髦又帅气,咱伯叫给我剃光头您都不救我,啊呀呀——丢人死了,这头明儿咋见人哪——”   柳侠故意挤兑柳海:“你这和尚头咱全家都看见了,人都已经丢完了,还怕啥?还说啥嫉妒,哼,我就算是嫉妒也是嫉妒五哥,五哥这叫英俊,叫潇洒,叫玉树临风,你那假娘们儿头有啥好嫉妒哩?”   柳海想翻身起来和柳侠干架,柳魁忙按着他:“俺小海也英俊潇洒,也玉树临风,咱长头发那是艺术家气质,咱光头这叫爷们儿。”   柳凌眼睛盯着书,不紧不慢地说 :“小海,你不是说你这个大学生要战胜咱伯吗?咋一个回合没结束就投降了?”   柳海气哼哼地瞪着柳凌不说话。   柳侠说:“六哥,你还吹牛你一个大学生一定能说过咱伯哩,结果呢?咱伯啥都没说,叫你自己随便说,你一会儿就把自己说的一点理也没了,你剃光头怨谁?”   柳海大叫:“那咋能怨我呀,实在是咱伯太狡猾了……哎呦,哥……哎呦哎呦……”   他话音没落,几个巴掌前赴后继地落在了他的光头上,柳魁、柳川、柳凌几乎同时出手,柳川说:“你个臭小子,你咋说咱伯哩?”   柳海懵了:“我我我,我说啥了?”   猫儿忽然跳起来,从柳侠、柳凌、柳钰的腿上爬到柳魁身边,没等众人明白他想干什么,他已经毫不客气地在柳海的光脑袋上打了一巴掌:“你敢用贬义词说俺大爷爷,打你不亏。”   那边柳蕤大叫:“就是啊,俺老师说了,贬义词都是形容反面人物跟坏人哩,你敢说俺爷爷,打哩轻!”   柳海冤枉得简直要哭了:“大哥,我……我不是那意思啊,我哩意思是,我哩意思是说:不是我老笨,而是咱伯他太……他太,哎呀,我哩意思就是,不是国军太无能,而是共军太狡猾啊!哎哥哥哥……”   柳魁把举得高高的手轻轻放在柳海头上:”孩儿,你剃光头真比你留恁长哩头发好看,你别再生咱伯哩气了,头发剃光了也没事,等你开学就又长起来了,到时候大哥再给你稍微收拾一下就中了。“   柳海转着眼珠想了一会儿,忽然想通了似的说:“就是啊,我有啥可怕哩,反正头发还会长出来哈,到时候我再偷偷留起来就中了。猫儿,小葳小蕤,您说说,六叔是留长头发更帅还是剃光头更帅?”   几个人都被柳海忽然发出的神问给震住了,这个问题可真够厚脸皮的。   柳葳和柳蕤看看柳海,又看看其他几个人,眼睛滴溜转,不吭声。   猫儿看看柳海又看看其他几个人,说了句:“小叔这样哩头发最帅。”说完就忙着去给小擎天柱摆造型去了。   柳海眯着眼静默了几秒钟,一跃从柳魁身上直扑过来,从后面抓着猫儿:“你这只没良心哩猫儿,说句六叔长哩帅会少一块肉啊?”   猫儿被掀翻在柳侠的腿上,咯咯笑着,又被柳海一路从柳凌、柳钰、柳魁腿上拖过去,就是不改嘴:“小叔就是比你帅,啊哈哈哈……六叔,啊,小叔……小叔就是最帅,啊——六叔,老痒……啊哈哈哈,六叔也……六叔也有一点儿帅……”   柳海不罢休:“我才有一点儿帅?不中,非得说我最帅才中。”   柳魁几个人看着柳海把猫儿咯吱的喘不过来气,也不去拉,只是看着笑。   柳侠喊:“猫儿,挠他哩腰,他腰那儿最怕痒。”   猫儿跟条泥鳅一样翻过身,却怎么也挠不到比他高大许多的柳海的腰。   柳侠跃过柳凌和柳钰扑了过来,帮猫儿按住柳海,猫儿的小手开始挠柳海,柳海马上蜷成一团,笑的只想岔气。   秀梅正好端着给猫儿沏好的奶粉和半碗煎好的老古龙过来,把柳海给救了出来。   柳侠驮着猫儿爬回原来的地方,他端着奶尝了一口,温度正合适,就捏了个老古龙丢猫儿嘴里。   猫儿喂柳侠又喝了两口奶,然后才自己就着奶吃了起来。   柳海吃了几个老古龙又趴到了柳魁腿上委屈:“幺儿,咱伯偏心眼儿,光待见小哩,你才去上大学一年,穿喇叭腿牛仔裤这么出格哩事他都舍不得说你一句,我就是头发长了一点就叫剃了个光头。”   秀梅拍拍柳海的屁股:“小海,咱不委屈了哦,咱伯不是偏心幺儿,咱伯说幺儿穿哩那劳动布裤子结实,就是不去地里干活,也能多穿几年,幺儿那是给家里省哩,咱伯咋说他?”   柳海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啥?”   一群人都看着秀梅和柳魁,。   柳魁笑呵呵的说:“嗯,前年幺儿穿着牛仔裤回来,咱伯对俺几个说:‘幺儿虽然小,可懂事哩很,去城里了还是买劳动布穿,不过现在那劳动布衣裳做的怪好呢,以前都是跟大腰裤一样,现在做哩好看多了。’,所以您看,现在您谁穿牛仔裤咱伯都没说过啥,还可高兴哩!”   柳海“啊”的一声躺倒在柳川身上:“三哥,你说这是啥世道啊,幺儿穿恁烧包哩牛仔裤还挨夸,我头发长一点就挨嚷,咱伯为啥不想着我也这么懂事,我头发长了可以当帽子使,也能给咱家省钱啊!”   柳川敲着柳海的光头说:“你要是个妮儿,你把头发留到脚后跟咱伯也不会管,我跟你说吧,接到你跟您五哥哩时候我就知道咱伯得修理你,不纯粹是头发哩事,就凭你留长头发那理由,咱伯也饶不了你。”   秀梅发现,屋子里这么多人,这么热闹,柳钰却始终不像以前那么跟他们一起嬉笑打闹,她伸手摸了摸柳钰的头:“小钰,你咋了孩儿,生病了?不舒服?”   柳钰摇摇头:“没,大嫂,我没事。”   秀梅看了看柳魁,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小钰,我看你回来这几天了都不高兴,孩儿,你要是有啥一定得说出来,今儿您三哥也正好回来了,咱家哩人差不多齐了,有啥事都能商量着解决,你可不敢跟您二哥一样,啥事都闷到心里,等到没法挽回了,那可就真没法了。”   柳钰摇摇头,靠在了旁边的柳魁身上。   柳魁拍拍他的肩:“小钰,我大概知道你是咋想哩,孩儿,我没跟你多说,是觉得,空口说白话有啥用?以后这日子长着哩,你结了婚,慢慢过着就知道了,咱家还是跟以前一样,你结了婚也还是咱家哩孩儿,咱还是亲兄弟,知道不?”   柳钰憋着气抽噎了几下,忽然哭出了声:“大哥,三哥,小凌,我,我不是不想结婚,我是……我是老怕我一结婚,您就把我当成外人了,我就再也不能跟今儿这样跟您搁一起了,您也不会再待我这么亲了……大哥,我不想跟咱家哩人分开,我只要想想以后咱可能会生分,我就不想结婚,我就可害怕……”   柳魁转过身揽着柳钰:“永远都不会孩儿,你看看,咱家谁是那样哩人?咱从小就是亲兄弟,咋会因为结个婚就生分了呢?”   柳钰哭着说:“可多家都是,一结婚,就谁过谁哩日子,谁也不管谁了,还会为了争一点东西弄哩跟仇人一样,我知道您都不会,可我就是可不美,一想着小凌以后回来我就不能过来跟他一起睡了,我就难受,想着不能一回家就来找你,找俺娘俺大伯,我就觉得以后跟没家、没人要我了一样。”   柳凌红着眼圈说:“你说啥哩四哥,我啥时候回来你都能过来啊,你从小就是搁这儿长哩,你要是不过来,俺伯俺妈恐怕还难受哩,我这几天咋跟你说你都拗不过来,你今儿看看咱大哥,还有三哥,他们都结了婚有孩儿了,你觉得他们跟咱家生分了吗?”   柳川说:“小钰,只要你心里对咱家不生分,别说你结了婚还在咱家哩,就是离家十万八千里,咱也一样亲。你看看您大伯跟您伯,他们都有孙子了吧,现在不还是跟亲兄弟一样,你觉得他们生分了吗?”   柳钰抽噎的说不出话:“我都知道,可……我……就是老难受。”   秀梅松了口气,在炕沿上坐下:“孩儿,你不是嫌弃玉芳就中,您大哥俺俩这几天一直害怕你是不待见玉芳,又觉得她是您娘哩侄女,不好意思说,要是因为这原因你就委委屈屈哩结婚,那你叫您大伯跟娘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因为您二哥哩事,您大伯成天心里难受,觉得对不住他,觉得自己没看准人,给您二哥找了个搅家不贤哩媳妇,你要是再结了婚过不好,您娘也得成天觉得愧了心。”   柳钰擦擦泪:“没,不是大嫂,我没不待见玉芳,我就是害怕一结婚咱就不亲了。”   秀梅说:“不会孩儿,等你结了婚有了孩儿,大嫂也帮你看,就跟您娘原来帮您妈看您几个一样,咱还是亲亲热热哩一家人。”   猫儿看着柳钰哭,有点不知所措,连大擎天柱也不玩了,一直窝在柳侠怀里,一动不动。   等两个人出来上厕所的时候,猫儿问柳侠:“小叔,结婚肯定可不美吧?”   柳侠反问他:“你咋这样想哩孩儿?”   猫儿说:“四叔该结婚了,他成天都可不高兴,还有,还有……他,您都说……他可不美,他每一回回来,也都没高兴过。”   柳侠说:“不是,您四叔不是不高兴,他是害怕结了婚跟咱就不亲了,那个……他,他是正好娶了个孬孙女人,要是他跟您大伯、三叔一样,娶个跟您娘,还有三婶儿这样的女哩就不会了。”   猫儿说:“那你哩,你要是娶个孬孙女哩咋弄?我可不想叫你不高兴,我待见你天天都可高兴。”   柳侠把猫儿拎起来放在肩上:“小叔是谁?小叔多英明神武火眼金睛,咋可能娶那种膈应人哩东西,放心吧孩儿,小叔肯定给你娶个美若天仙又贤良淑德哩好花婶儿,然后再给你娶个倾国倾城温柔娴淑哩好媳妇。”   猫儿不屑地说:“我才不娶媳妇哩,一娶媳妇就不能跟你睡了。”   柳海果然如大家所料,第二天就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光头,在河里洗澡的时候还非常嘚瑟地跟柳侠他们罗列光头的种种好处,比如不用洗头,让河水冲着凉丝丝的特别舒服等等,鼓捣大家都跟他一样剃光头,遭到所有人的拒绝。   猫儿对柳侠说:“小叔,俺六叔诳人哩,他是知道自己剃个光头老丑,想叫您都剃个光头给他作伴哩!”   柳侠说:“小叔知道,放心吧,小叔不会上他哩当。”   柳钰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好像整个人都轻快了些,结果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柳长青走过他身边,拍着他的头叹了口气说:“孩儿,你咋想恁多哩?”害得柳钰又哭了一鼻子。   过礼的日子和柳魁、柳川一起去孙玉芳家,柳钰看上去精神非常好,和孙家商量的各种婚礼细节和红封也都很顺利,两家都本着为孩子以后好的原则,一方不想给对方出难题,一方希望尽可能满足对方的要求,所以谈起来就非常合拍。   过礼的礼金孙家就按以前商量好的,要了二百块,柳魁为预防万一多带的二百没用上,柳侠给家里的四百块钱就可以放着让家里慢慢用了,至少三年,不用柳川和柳凌再往家里贴补钱了。   日子过的飞快,转眼离“八一”就只有五天了,家里办喜事的气氛已经显现了出来。   从八年前翟玉兰和徐小红出事起,柳长春家就冷冷清清,柳茂不如意的婚姻无形中也加重了这种气氛。   这次柳钰结婚,柳长青、孙嫦娥和柳长春商量了一下,全当是借借人气冲冲喜,在柳长春的院子里摆个流水席,来上礼的人每人一碗肉丝面。   这听着十分寒酸的食物,在柳家岭却是非常难得的。   柳家岭所有的婚丧嫁娶几乎都不摆酒席,只有不是换亲那种情况下的结婚,男方会招待女方送亲的人一顿午饭,其他的乡亲邻居,都是不管饭的。   虽然只是一碗面条,但吃的人多了也是一个大工程,柳长春家里原来的灶台肯定不行,大家决定在他的院子里临时垒一个大灶台。   柳魁负责技术含量最高的砌砖部分,柳钰他们负责和泥,并担水把院子里彻底洒扫一遍。   虽然只是自己一大家人在这里做前期准备,按柳魁的习惯,也必须把周围环境给拾掇的干干净净才舒服。   柳侠是幺儿,虽然现在个子比大哥还高,柳凌他们还是不让他做担水这种据说干的太早了容易长不高的活,柳侠只好领着猫儿,提了个篮子,去柳福来家西边的一个小打麦场里,运和泥时往里面掺的麦秸。   他牵着猫儿刚走到坡口,就看到柳茂背着一个大包站在坡下,右手牵着一个穿花裙子的小姑娘。 第78章   现在是下午五点半,看着放在地上的一大包洋葱、包菜和豆角,再看看不到两岁的柳娜娜和衣服全部湿透的柳茂,一家人判断,柳茂应该是早上和刘冬菊生了一场气后领着孩子出来,一路上来回替换着,背了东西背孩子,走走停停,走了将近一天才回到家的。   至于为什么说是和刘冬菊生气后出来的,看看柳娜娜一只高一只低、一只靠前一只靠后的小辫子就能知道,那肯定不是刘冬菊给梳的,如果刘冬菊愿意让柳娜娜跟着柳茂回来,肯定会把孩子打扮的漂漂亮亮,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柳茂去凤戏河洗了个澡回来,秀梅已经把捞面条给他放在炕桌上了。   苏晓慧用小瓯单独給柳娜娜盛了点,小姑娘怯生生的不肯接,就坐在柳茂身边,就着柳茂的碗沿让他喂着吃,。   柳雲和柳雷在旁边急的流口水,嗷嗷叫的去抢那个小瓯,秀梅接过了小瓯喂柳雲和柳雷。   柳长青问一句,柳茂答一句,大家都听明白了:柳茂请了一星期假,回来参加柳钰的婚礼。   关于刘冬菊和那个小孩子,柳长青没问一个字,柳茂也没有提。   柳钰回来后随口说了几句他路过罗各庄时去柳茂那里的事,无意中透露了一些情况,其中包括刘冬菊给儿子起名的事。   几个大孩子都知道,柳登科这个名字让柳长青很生气,不管他平日里多宽厚大度,他从小接受的还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对一些传统的家族传承有天然的执念。   柳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书香门第,但在中原一带,除非家里的男孩子公开的入赘,他的孩子会随着女方家族的姓氏取名,否则下一代男孩子一定是会随着自己家族其他同辈份的兄弟来取名的,即便是大狗二狗三狗子这样粗俗的名字,那也是一个家族的标志。   刘冬菊知道这些,柳茂当然也知道,刘冬菊让儿子跟着娘家那边起名字,是明目张胆地蔑视柳家;柳茂在这种事情上的沉默退让,让柳长青对他愧疚之余,终于生出了些失望。   柳茂吃过了饭就要下去帮柳魁干活,一家人都看得出他非常疲惫,劝他休息一会儿,他只是沉默的笑笑,还是下去了。   柳娜娜也给累坏了,她吃着饭就开始一栽一栽的打瞌睡,没吃完就睡着了,孙嫦娥就把她放在堂屋的炕上,自己看着她。   柳侠带着猫儿弄了两篮麦秸,赶在柳茂下去帮柳魁干活之前就回了他们自己住的窑洞。   如果单独面对柳茂,猫儿现在已经基本可以无视他的存在了,但多出了一个柳娜娜,柳侠发现,猫儿又开始变得不自在起来,不是失落,更不是什么嫉妒,就是单纯的不自在,柳侠自己也有这种感觉。   孙嫦娥在娜娜睡安稳后,来找柳侠和猫儿,他对正给猫儿剪脚趾甲的柳侠说:“幺儿,您二哥回来了,我知道你不想看见他,可是孩儿,咱是一大家人,家里又是要办喜事了,你心里再不舒服,也不能故意给您二哥脸色看,叫家里头这么多人都跟着别别扭扭哩。   人活着都不容易孩儿,对猫儿,您二哥他确实有错,可他也不是故意哩,当时一下没了您二婶跟您二嫂,他跟您二嫂俩人又恁好,伤心过头哩时候人会犯浑。   大长的一辈子,谁没个三晕三迷的时候哩?等他慢慢的迷过来了,跟孩儿也已经生分了,补不回来了。   后来,是您伯俺俩没看准人,又给他找了个不是东西哩女人,他现在哩日子比谁都可怜,他搁那个女人那儿没个贴心哩日子过,要是回到家里咱再不体恤他,给他脸子看,让他以后连个念想都没了,孩儿啊,你说说,他搁这世上还有啥活头哩?”   猫儿的脚趾甲剪完了,柳侠坐在炕上,把他完全拢在怀里,下巴搁在他头顶摇摇晃晃:“妈,我没故意难为他,猫儿俺俩就是觉得看见他没法说话,尤其是今儿他又把那妮儿给带回来了,我觉得可别扭,我就是怕孩儿俺俩搁下头会叫他尴尬,才领着孩儿回来哩。”   孙嫦娥叹了口气:“我知道您不待见娜娜,不过孩儿,刘冬菊再不是东西,娜娜也是您二哥哩孩儿,何况她才那么大一点儿,啥都不知道,说起来,摊上个那么个泼妇娘,妮儿也够倒霉了;   现在看不出来,她以后长大就知道了,你想想柳淼、柳森他们,就该知道有个不主贵哩泼妇娘,孩儿们有多丢人,多受罪,没准儿后半辈子都得被她连累。”   柳侠想了一下牛三妮儿,心里对柳娜娜的一点不舒服马上消失了。   才一岁多的小姑娘,天真无邪,柳侠对她的嫌弃完全是因为柳茂和刘冬菊,想明白了小姑娘是无辜的甚至可能是不幸的,柳侠心里那点芥蒂自然也就没了,但是,想让他对柳娜娜表现得多亲热友好,那也完全做不到。   他对孙嫦娥说:“妈,你别操心了,我就是心里有点不得劲,也不会搁咱家瞎闹腾,你别叫我跟二哥一块干活就妥了,那妮儿,我全当没看见,我都这么大了,还会去欺负她一个不到两岁哩小孩儿?”   孙嫦娥点点头,站了起来,摸了摸猫儿的脸:“孩儿,这是咱家,谁来也不能顶了你,搁咱家,你想咋耍就咋耍,想咋高兴就咋高兴,谁都不用怕,知道不?”   猫儿点点头:“嗯。”   孙嫦娥离开了,柳侠把猫儿转过来对着自己:“孩儿,你要是不想搁家看见他,咱明儿去望宁吧?您大伯给王伯伯准备哩枸杞咱给他送去,小叔再领着你吃一顿烩面,咱俩耍一天可回来了,中不中?”   “中!”猫儿高兴的回答,能不用看见柳茂,还可以单独跟小叔在一起一天,猫儿怎么可能不愿意。   吃晚饭的时候,发生了点小插曲,柳雲和柳雷本来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让秀梅和苏晓慧喂着吃饭,结果看到孙嫦娥抱着刚刚睡醒的柳娜娜出来了,俩人马上跑过去,一人抱一条孙嫦娥的腿,等孙嫦娥一坐下,俩人同时伸出小手去抓柳娜娜的脸,孙嫦娥趔趄着身子把柳娜娜举起来,柳娜娜的小脸才逃过了俩小阎王的魔爪。   柳雲和柳雷一看孙嫦娥怀里空了,马上挤进去占着。   柳海接过柳娜娜递给了柳茂,俩小阎王就站在孙嫦娥怀里,让苏晓慧和秀梅给喂着吃完了饭,只要孙嫦娥、秀梅和苏晓慧三个人里边有任何一个人打算照顾一下柳娜娜,俩小家伙就嗷嗷叫着跑过去霸占着这个人,坚决不准她们碰柳娜娜一下。   柳侠吃着饭跟柳长青、柳魁说了自己明天的打算,柳长青说:“去吧,银花您大哥也晾好了一大捧,一块给王先生送去;望宁街上车多,看好孩儿。”   第二天早上四点多点,柳侠和猫儿就起床了,柳侠的打算是到了望宁吃胡辣汤和油条的,可他们一出屋门,就看到柳魁从堂屋里出来了:“幺儿,猫儿,您嫂子把奶粉沏好了,快过来吃饭吧。”   今儿柳侠享受了和猫儿一样的待遇:一大碗奶和鸡蛋香菜煎饼,奶粉是柳凌从京都带回来的三元奶粉。   柳侠快吃完的时候,柳魁把十块钱放在他面前:“回来哩时候买二斤花生米和粉芡,咱伯说明儿黄昏想请三太爷跟六叔他们提前过来吃顿饭,喝点酒。”   柳侠没吭声,点点头,等吃完饭的时候却拉起猫儿提了装东西的包就跑出去了,柳魁在后面喊他,他边跑边说:“我哩钱比你多。”   柳魁拿着钱撵出来:“你那钱以后还得用哩。”   柳侠大笑着说:“那我以后还会挣哩,想让我补课哩人现在都在排队等着呢,我一回去就能大把哩挣钱。”   猫儿一下了坡口就跟个小兔子似的撒着欢的开始跑,没几分钟就头上冒汗,柳侠把他的背心给脱了,想了想,把自己的T恤也给脱了,俩人就这么光着脊梁在山路上跑跑走走,一路欢歌笑语的往前走。   爬上上窑坡的时候,柳侠发现猫儿喘着气,汗淋淋的,居然还喊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原地蹦了四个四拍,然后才开始继续走。   柳侠问他为什么,猫儿说:“俺大伯说,以后小蕤哥俺俩大了,要是他不送俺了,怕俺俩坚持不住,上坡哩时候光弯着腿走,他说每次俺爬上来后,就蹦几下,这样就会想起来,继续走哩时候一定得把腿蹬直,俺就不会变成罗圈腿了。”   柳侠对猫儿伸出大拇指:“真是好孩儿。”   俩人来望宁,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所以一路上柳侠并没有像以前上学时那样不停地赶路,他和猫儿边走边玩,他还用柳条给俩人各编了一个柳条帽带着,俩人一路悠悠闲闲的到了望宁。   望宁大街上已经人来人往尘土飞扬,柳侠拉着猫儿,跑着穿过了大街,一直到乡政府大门口才停下,在江城和柳家岭这样干干净净的地方待习惯了,满身灰尘会让他感到不舒服。   柳侠自从到江城上学后,没有再来过卫生院,猫儿现在却对卫生院很熟悉,去年柳葳到荣泽上学了,平常给王君禹送东西的任务就交给他和柳蕤了,只有送柿饼和当中药卖的银花、白茅根时柳魁和柳长青才会亲自来。   一进卫生院,猫儿就熟门熟路的领着他进了门诊处的一间屋子,不是柳侠当初送猫儿来看病的那间,卫生院前年翻修改造了一次,门诊处整个格局都已经变了。   正好给一个病人量完血压的年轻医生看见猫儿就说:“柳岸,放假了还来给王大夫送东西啊?”   猫儿带着掩饰不住的自豪说:“我跟俺小叔一块来哩,王伯伯没搁这儿?”   年轻医生看看柳侠,回答:“他夜儿黑值夜班,现在应该查完房休息了,你去后头看看吧。”   柳侠冲年轻医生点点头,和猫儿一起穿过走廊往后走。   病房楼已经翻盖成了两层,给柳侠的感觉却和以前差不多,红砖红瓦的两层新楼,门和窗却都还是很破旧。   这种情况柳侠并不陌生,他自己家也是这样的。   刚刚富裕起来的望宁很多人家翻盖房屋也是如此,房屋主体盖起来,基本上家里也就财力枯竭了,门窗也换不起新的了,房子里的家具摆设更不用说,很多看上去崭新漂亮的家庭,走进去就会发现,满屋子都是破烂不堪的陈旧物件,即便这样,房屋的主人也已经很满足了,最重要最费钱的房子都有了,添置家具什么的还会太难吗?   不过,柳侠一眼就发现了一楼最西头那间屋子的门窗都是很新的朱红色,二楼中间有一间的窗户也一样,他看着一楼那间屋子问猫儿:“那是王伯伯的屋儿吧?”   “嗯,上边那一间新哩是小敏姨姨哩。”   王君禹和小敏房间的门窗是柳魁带着何家梁帮忙做的,猫儿在信里给柳侠说过。   王君禹还没有休息,正在洗衣服,看到柳侠,他楞了有几秒钟,然后笑了起来:“如果不是和猫儿在一起,我真不敢认你了,柳侠,这才几年,就长成这么英俊一个小伙子了。”   他把柳侠和猫儿让进屋子,柳侠把给他带的东西拿出来,王君禹捏了一撮银花放在鼻子跟前闻了一下,感概地说:“我当时只是不想让您大哥为难,想着让他用这些东西代替那十块钱,没想到倒讹上你们了,这么多年都在用最好的银花和枸杞,猫儿和小蕤放假前还给我送过一次杏仁,特别好。”   柳侠说:“俺这些东西都是山里天生天长哩,不费俺啥,你帮俺那可不止是十块钱,你还救了俺猫儿哩命。”   猫儿早已经知道了他小时候牛奶中毒的事,知道柳侠为了送他来卫生院跑的差点断气,但每次别人说的时候柳侠都不在跟前,他想不出小叔当时的模样,今儿他听到柳侠的话,过来靠在了柳侠怀里,摸着柳侠的心口问:“小叔,你疼不疼?”   柳侠看看王君禹说:“你看俺孩儿,咋跟傻了样?都多少年了,小叔当时过了一会儿就好了,现在哪还会疼。”   猫儿把脑袋靠在他胸前蹭蹭,搂着他的腰,不说话。   王君禹暂停了洗衣服,把两杯水放在柳侠跟前:“我当时给他说你送他后躺在地上喘不上来气的时候,他问我,那你先救俺小叔了没,唉,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柳侠摸摸猫儿的头:“嗯,俺猫儿是最好哩孩儿,小时候受罪了,长大肯定有福气。”他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来,王君禹被遣送回来之前是在江城的一家大医院上班的,所以问到:“我听说原来文革中间被冤枉的人很多都又回去上班了,王大夫,你咋不回去问问哩?”   王君禹淡淡一笑:“几年前单位来过人找我,我拒绝了,江城对我早已经成为过去了,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我打算再干几年,然后自己开个诊所,轻松的度过自己的晚年。”他忽然笑容展开:“哎,怎么把这事告诉你了?我自己还都只是心血来潮想了一下呢,如果让医院知道恐怕就坏了。”   柳侠说:“如果你不想让第四个人知道,那在你开诊所之前肯定只有咱们三个知道,是不是,猫儿?”   猫儿点头:“嗯,王伯伯,我不会跟别人说。”   柳侠正想开口问问小敏今天在不在,帘子一挑,小敏正好进来,她看见柳侠也楞了一下,不过随即就叫了起来:“咦,您家咋净出这么干净漂亮哩孩儿们哩?柳侠,你真长成大帅哥了,这要是不知道,谁能把你现在这样儿跟抱着猫儿来医院那个黑瘦哩小孩儿联系起来呀?”   柳侠还没开口,就听到外面一个女人嘎嘎的笑声,然后是毫无顾忌的高声说笑:“叫他随便请假,有本事去卫生局告我吧,看他到了卫生局咋跟人家说,不就是看了他几本日记跟几封信嘛,他要是没写啥见不得人哩事儿,还怕别人看?   哈哈哈,您是没看呀,还‘亲爱的’哩,呸,不要脸,如果是我,这么丢人哩事儿叫别人发现,我就一辈子把头扎裤裆里走路了,人家学校毕业哩就是不一样,脸皮比城墙还厚……”   柳侠隔着玻璃看着那个穿着白大褂的丑女人眉飞色舞地跟另外两个人说笑着走过去,震惊地看看王君禹,又看看小敏:“她,她这是啥意思?”   王君禹摇摇头,没说话。   小敏往门外厌恶地看了一眼说:“去年卫校毕业分来哩一个妮儿小陈,家是古渡口那边哩,她想把人家介绍给她一个表弟,小陈说已经有男朋友了,把她给得罪了,前几天人家下夜班休息,回家了。   咱这卫生院小,地方不够用,给小陈分哩宿舍里还放的有担架、氧气袋、药棉啥哩,值班室有人家宿舍的钥匙,小陈不知道,卫生院哩桌子啥又破,连个锁也没有,她可能有写日记哩习惯,好几年的日记还有男朋友哩信都在抽屉里搁着。   孙春琴跟和她一起值班哩那个妮儿去小陈宿舍拿药棉,发现了她的日记和信,挨着给看了,这几天孙春琴天天给俺学小陈日记里都写哩啥,人家男朋友信里都说了啥亲密话她也到处说,这事只有小陈一个人不知道。   前儿小陈值白班,孙春琴想叫她把一个病人哩好几瓶水一下加完药,然后去打扫手术室,手术室是院长他媳妇负责哩,孙春琴想巴结院长,总是让人家小陈去打扫手术室,她不就是欺负人家家不在这里嘛。   小陈是正规卫校毕业,在原城医学院实习将近一年,操作很正规,跟她说不能那么配药,得输一瓶配一瓶,要不会影响药效。   孙春琴恼了,当场发脾气,可人家小陈说哩又没错,她说不出来啥,就拿着人家日记上哩话揭告人家……”   “操他妈她怎么这么杂碎!”柳侠的脏话脱口而出。   猫儿惊讶的看着柳侠:“小叔,你是骂那个丑八怪孬孙货哩,是不是?”   柳侠气得大喘气,点点头:“就是,这个杂碎娘们儿当初欺负咱穷,给你扎针哩时候往死里扎你,我还有一次……”柳侠忽然住了口,不好意思的看着王君禹和小敏说:“我,我……”   王君禹看了一眼门外,淡淡地说:“没关系,有些人不值得尊重,社会赋予她多高贵的职业头衔也掩盖不了她自身的龌龊。”   小敏说:“跟她一块上班都觉得丢人。”她忽然转向王君禹说:“叔,你出去开个诊所呗,去荣泽或者原城都中,人家可不咋样哩出去开个诊所都能赚钱,你要是出去肯定没问题,我真不想搁这儿干了,看见孙春琴就恶心。”   柳侠和猫儿同时无语地看着王君禹。   王君禹也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停了一会儿才说:“我当初答应王书记至少在卫生院干十年,把这里的基础配置都安置到位,把手术室建起来。”   小敏说:“王书记都走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钱哩家都不当,咋安置东西?手术室你不是已经建起来了吗?这几年,你都做了多少手术了?赵院长调走以后,他们又不配合你,上手术哩时候,不叫我跟小陈上,光叫他们哩亲戚上,那几个人都是只在荣泽卫校学过一年,啥都不会,这样下去,你不得累死啊。”   王君禹点点头:“如果我出去,也就是开一个诊所,做手术哩机会也不多,小敏你到时候也没有啥提高的机会了。”   小敏说:“咱就开个普通诊所,我不想啥提高不提高哩,只要别让我看见孙春琴就中,和她当这几年同事,我得少活好几年,太恶心了。”   柳侠知道小敏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小的还不满一岁,丈夫在城关小学当教师,所以,如果王君禹去荣泽开诊所,对小敏的家庭也是有好处的。   辞职自己开诊所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小敏昨晚上和王君禹一起值夜班,作为护士值夜班更辛苦一些,她说了一会儿话就上去睡觉了。   柳侠想告辞,让王君禹休息,但王君禹精神很好,又和柳侠说了很长时间江城的风景和各方面的变化,一直到快十一点多。   猫儿只要在柳侠身边,多无聊的时光也能过出无限快乐,他一直安静地听柳侠和王君禹说话,一点也不觉得没意思。   十一点半,王君禹站起来说:“走吧,咱一起去吃烩面。” 第79章   坐在小烩面馆里,柳侠的感觉有点违和。   应该说,这个在原城著名的饭店当过帮厨的老板把小店收拾的还挺干净的,至少比望宁和荣泽绝大部分的小饭店都讲究,桌子上没有油腻,地上没有用过的各种纸团和塑料袋,门上挂着簇新的竹帘,所以店里也没什么苍蝇。   可就是这样,柳侠也觉得王君禹坐在这里和环境非常不相配。   王君禹的穿着很平常,深蓝色裤子,细碎格子的浅蓝衬衣,没有任何出众的地方,可看起来就是特别清爽文雅,莫名的就让人觉得这样的小店埋汰了他。   没想到,猫儿的感觉更出奇 ,他坐在柳侠身边的凳子上瞅了一大圈,看看王君禹,又跪在凳子上歪着头趴柳侠脸上看了看,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不知道咋着了小叔,你一来,我觉得这儿没恁美了,不是不是,不是跟你来这儿不美,是,嗯——,就是这儿看着一点也不美了,原来俺大伯领着我跟俺小蕤哥来这儿吃烩面哩时候,我总是觉着这儿可美,有电扇,墙上还贴哩有花纸。”   穿着白色厨师衣服、带着白色厨师帽的小店的老板正好出来,听见猫儿的话大笑起来:“哎呦孩儿,你哩意思就是俺这小店太简陋了,容不下王先生跟您叔这样俊秀哩人物,是吧?”   他把两盘青灿灿的凉拌菜放在桌子上,对柳侠和王君禹说:“确实是太简陋了,我正合计着往后接两间屋子,弄俩雅间呢,王先生,这个小兄弟,您两位别嫌弃啊,虽然我这店面不咋样,咱做出来哩东西保证干干净净味道好。”   柳侠在猫儿屁股上象征性地拍了一巴掌:“看你烧包儿哩,才出去吃了几回饭?就开始挑地方了啊!”   猫儿笑嘻嘻的显摆:“我去京都吃过好几回吧,还跟你去江城吃过好几回吧,还跟俺三叔去春城吃过好几回吧,嘻嘻,我就是觉着小叔你搁这儿吃有点不美,这儿还这么热,等我长大了领着你去京都吃,也坐会转哩大圆桌上吃,那才美哩。”   柳侠把他抱下来按在凳子上:“小叔就好吃烩面,京都那大饭店都没有,小叔坐大圆桌上吃饭也觉得可不美。”   老板说:“哎,对嘛,咱吃饭吃哩是个味道,饭不合心意,桌子恁好有啥用,不过哩,要是饭菜味道又好,环境又好,那就更好了。”   猫儿仰着小脸儿对老板说:“我长大给俺小叔做烩面吃,比你做哩还好吃。”   老板笑着说:“中孩儿,中,你要是做哩比我做哩还好吃,你开个店,我去给你捧场去。”   王君禹一直微笑的看着猫儿:这本来是个非常不幸的孩子,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生父又因此迁怒与他,对他不闻不问,按常理,他应该比望宁街上那些父母不济事的孩子还要凄惨,要不成为一个蓬头垢面、言行粗俗无状的泼皮无赖,要不成为一个满身脏污,因为经常受欺负而变得唯唯诺诺胆小如鼠的窝囊废。   但这孩子,穿戴比大部分孩子都要好,都要干净整齐,行为比他见过的几乎所有孩子都快乐自信,不是被惯坏了的孩子那种肆意妄为、惹出祸事还觉得自己蛮有理的自信,而是他在任何乏味的地方都能找到让他乐在其中并坦然享受那一切的自信。。   比起同龄的其他孩子,他可能还要更淘气几分,但却不是令人生厌的惹是生非,而是那些男孩子通常喜欢的游戏总被他玩出让人惊心的高难度花样。   王君禹亲眼看到猫儿给他送完柿霜出来,从树上跳到那堵长长的、摇摇欲坠的土墙,在上面飞奔到另一头,然后隔着一米多宽的距离,跳到隔壁那家人的高墙上,再从墙上跳到树上,猴子似的顺着树溜下来,在臭水坑里打出一溜的水漂后儿,穿过麦田里往学校跑,把和他一起来的柳蕤吓得直吆喝回家要告诉奶奶,让奶奶痛打他的屁股。   但下次再看到猫儿,小家伙在他跟前依然是那副懂事有礼的小模样,一离开大人的视野,依然淘气的吓人,也快乐自在的让人心生向往。   猫儿的自得其乐原本应该是悲剧的延续,因为他没有玩伴,因为他被周围人嫌弃,所以他不得不自己寻找一些只有对他而言是快乐的事情来度过孤单的日子。   但现在的情况却是,他因为有家人的关爱,有个把他视若珍宝的小叔给予他独属于他一个人的疼爱,孤单对他已经不能造成伤害,而成为他尽情享受关怀与快乐的自由的领地。   因为心中有期盼,所以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蔑视孤单,进而忘却了孤单,自信地创造着独属于他自己的快乐。   猫儿发现王君禹一直在看他,直截了当的问:“王伯伯,你一直看着我干啥哩?”   王君禹说:“我想看看你一会儿能不能吃完一碗烩面,你不是跟伯伯说,你都长成大孩儿了吗?”   半个小时后,猫儿用圆鼓鼓的小肚皮向王君禹和柳侠证明,他真的长大了,他都能吃一整碗烩面了。   柳侠把他抱到腿上,揉着他肚子说:“孩儿,肚子叫撑疼了没?”   猫儿又使劲鼓了鼓肚子说:“没,一点也不疼,大伯说,我老瘦,得多吃饭,长哩又高又胖,长大了才能保护你。”   猫儿现在已经知道了他不管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追得上柳侠、长到和柳侠一样大了,所以修正了自己的目标,要长高长胖,这样长大后他就可以保护小叔,不让小叔再被像那个姓黄的孬孙老师一样的人欺负了。   吃完饭,柳侠跟王君禹说,他去买了花生米和粉芡就带着猫儿慢慢走回去。   王君禹说:“现在你们走,正好把一天里最热的几个钟头都给占全了,晚点吧,到三四点走,这样后面俩小时你们多少还能凉快点,要不就在我这里住一晚上,明天早上趁凉快再走。”   柳侠只出来了半天就非常想家,想大哥和柳凌他们了,晚一会儿能让猫儿少受点罪还可以,但要让他在离家这么近的地方住在外面,那他真不愿意。   可猫儿也想回家了,他看到柳侠一直在出汗,就想起家里阴凉的窑洞、树荫里的秋千和清澈凉爽的凤戏河,小叔如果不是为了陪他躲开那个人,就不会热成这样了,所以他连一会儿也不想再在望宁待了,非要现在就在。   王君禹看他们真的想走,也没有强留,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对柳侠说:“柳钰结婚那天,你大哥他们如果早上从你们村出发,走到孙家村至少得五个小时,回来还需要五个小时,这样实在太辛苦了,这么热的天,恐怕走不到上窑他们的衣服就全部湿透了,穿着汗透的衣服去女方家多不合适。   你回去和你家里人商量一下,让他们前一晚上提前来,住在我这里吧,一号那天早上早点从这里出发,这样接了新娘后就可以趁凉快往回走了。   女方家送亲的人可不比你们家的人,三十里山路,他们得走到什么时候?当天他们还必须赶回来,你算一下,时间够不够。”   柳侠不用算,这个问题家里早已经合计过不止一次了,没办法解决。   柳长青、柳长春和柳魁商量后的决定是:迎亲的四个人凌晨两点半出发,五点多点到上窑北坡下,柳川的车提前停在那里,拉了他们去孙家村。   简短的仪式后,大约七点半,娶亲的队伍返程,柳川开车,从孙家村到上窑北坡大概需要一个小时,迎亲的队伍走到柳家岭大约需要五个小时,就是下午一点左右。   一个半小时招待女方送亲的人吃饭,然后柳川陪送亲的人返程,再从上窑北坡下面开车把他们送回孙家村,最后,柳川自己返回。   这样的话,最辛苦的就是柳川,他一天一夜的时间,需要从上窑北坡到柳家岭往返四趟,可如果不这样,恐怕送亲的人都不一定能坚持走到柳家岭。   商量这事的时候,柳钰几乎抓狂,他说:“别叫俺哥他们跟着我去迎亲了,也不叫她们那边的人送亲,我自己去接玉芳回来,这样就不用来回拐趟了,俺三哥又不是铁打哩,一天四趟谁受得了啊?”   柳长春说:“结婚是一辈子就一回哩大事,要是那样,玉芳不是太委屈了吗?连个迎娶哩仪式都没,可是,叫川儿这样跑也真不中啊,咋办呢?”   最后还是就这么决定了,因为全家人都知道,就算他们不肯,柳川也一定会坚持尽可能周到把女方家招待好,而他一个人跑四趟对女方送亲的人来说就是最周到的安排了。   柳侠听了王君禹的话觉得完全可取,至少柳川可以休息一晚上再跑那三趟。   告别了王君禹,柳侠和猫儿到一家私人开的小铺子买了花生米和粉芡,他还想买个西瓜,但又觉得西瓜太难拿了,回去的路上他一定得背猫儿走一段,那圆咕噜嘟的西瓜就成了很大的负担。   猫儿坚决地把柳侠从西瓜摊子旁拉开:“不买,没架子车,提着老勒手,背又没法背。小叔,咱去邮电所看看呗,我跟俺小蕤哥原来每天都去邮电所看一回。”   因为几个哥哥都在家,柳侠原本觉得不会再有他们家的信,所以才没想过要去邮电所,结果,不但有,还是两封,一封陈震北的,一封张福生的。   俩人过了付家庄,就在路边一棵大柳树下坐了下来,柳侠拆开了张福生的信来看。   张福生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就是他们在放假前约好了,没事通个信,彼此熟悉一下地址,不能再出现去年暑假柳侠到了京都却找不到云健家那种情况了,张福生作为老大身体力行,真的给寝室其他六个人都写了信。   不过也不能说完全没事,张福生信里悲喜交加,喜的是他找到了乔艳芳家里,乔艳芳居然没把他赶走,还对他买的那些衣服表现的很喜欢,最后还陪着他在自己所在的小县城逛了一天,让张福生觉得好像自己的男朋友身份被确立了,暗自欣喜。   悲的是乔艳芳和其他一批本科院校毕业生的派遣证被直接发到了所在的地区市,然后乔艳芳他们被通知九月份再去咨询分配情况,张福生预感,乔艳芳的分配应该很不理想。   柳侠也觉得很意外,学校曾经跟他们讲过,这么多年来,他们学校的毕业生分配至少也是省级单位,好与差的区别仅仅是:你进的是只需要坐在办公室喝喝茶翻翻报纸就能领工资的行政单位,还是需要经常进行野外作业的企业单位。   乔艳芳这是怎么回事?直接就派到一个那么小的地级市了?   不过,虽然有疑问,柳侠也并没有太在意,他觉得肯定是张福生想的多了,派遣证毕竟不是最后的分配决定,也许这样做只是为了减轻省级劳动和教育部门分配时学生过于集中的压力呢?   总之,张福生的信只是让柳侠本来就不错的心情更加欢快了。   走到上窑半坡,柳侠要背着猫儿走,猫儿却突然挣脱他的手奋力跑了起来,跑到他前面十来米的地方才停下,回头对他说:“小叔,你看我多有劲儿,跑哩这么快,我不叫你背,你看你都热成啥了。”   正是晌午头上,太阳真的如火焰在炙烤大地,虽然他们这一路大部分都有树木遮阴,但气温在那里搁着,那点树荫根本不起什么作用。   再加上柳侠临时起意,多买了几斤花生米,平时对他不算什么的七八斤东西,此刻也成了沉重的负担,他早就脱了上衣,上身现在真的是汗淋淋的。   柳侠喊着猫儿在一个树荫下休息,猫儿却站在柳侠三米开外的地方不肯靠近他,生怕柳侠突然袭击把他拎到背上。   柳侠坐在地上:“孩儿,过来吧,小叔这一身汗估计今儿是背不了你了,背着肯定乱出溜,走不成路,歇一会儿咱俩慢慢儿走吧。”   猫儿跑过来坐在柳侠身边,看着他发愁:“将将还不如叫你买个西瓜我背着了,现在也能捶开叫你吃点,你出这么多汗,肯定可渴。”   柳侠把他小脸儿上的汗擦了一把说:“小叔没事,你这么小,才不能渴着哩,一会儿前面坡没这么陡了,咱下凤戏河里喝点水。”他又自言自语的说:“夜儿他背着那么大一包菜,还背着那妮儿,也不知道咋走回去哩!”   猫儿不吭声,用小指头刮着柳侠背上的汗珠一下一下的甩飞。   俩人下了上窑坡,在比较平缓的地方下到凤戏河里喝了两次水,到关家窑又到住在路边的那家借了一次水喝,六点半才回到家里。   柳侠和猫儿从凤戏河洗了澡换了衣服回来,一进堂屋窑洞,就看到柳凌正一只手里拿着二十块钱,一只手拿着陈震北的信在给柳长青、柳长春几个人念:   “……本来想买件礼物表示祝贺,一是最近训练比较忙,没时间回京都挑选,二是我觉得自己真没什么眼光,怕买了也未必合适,最后一想,干脆还是寄钱吧,二十块钱,不成敬意,你跟柳钰说,让他别嫌少啊。   伯,叔,您都听见了吧,我没特意跟陈连长说四哥结婚哩事,是四哥给我写信说他看的黄道吉日是‘八一’,我觉得特别有意思,那天我正好也收到了陈连长,哦,我叫习惯了,他现在是俺副营长,那天我正好也收到了陈连长的信,回信哩时候我就当笑话随口提了一句,我哪会知道他记性这么好,还会送礼呀!”   柳长春非常为难地说:“唉,就见过几次面,收人家这么重哩礼,多不合适。”   柳长青说:“那孩子是个重情义哩人,既然人家都寄来了,就收了吧,小凌你记着,啥时候小陈这孩子结婚,提前跟我说一声,咱得给人家回礼。”   柳凌把信折起来塞进信封里:“中,我记住了伯,到时候我给他上一份重重哩礼,保证咱不亏欠他就对了。”   柳川第二天天黑前赶到了家,带回了三十斤挂面。   柳侠想到自己昨天提了七八斤东西就走得那么艰难,连猫儿都因为自己那怂样不肯让自己背着走,对三哥真是服气了。   他也偷偷看了看坐在树疙瘩上微笑的看着柳川的柳茂和坐在席子上、跟柳雲、柳雷脚顶脚玩游戏的柳娜娜,心里有点沮丧,算来算去,家里最没用的好像就是自己了。   柳川回来后一个多小时,柳钰的第一次压床仪式开始了。   柳雲、柳雷被放在了床中间,猫儿兴奋地大叫着跳上去围着他俩先蹦了几圈热身,然后柳葳、柳蕤和柳莘也站在了床上,柳侠、柳凌、柳海坐在床沿上,过来凑热闹的柳淼三兄弟和建宾、成宾、永宾都坐不上去了,全部站在床周围准备呐喊助威,柳魁把闹着非压床不可的红宾给放了上去。   红宾比猫儿大两个月,却比猫儿高半头,胖出一大圈,让柳侠羡慕的不行,摸着红宾软乎乎的腰直叹气:“唉,俺猫儿啥时候也能吃这么胖我就高兴了。”   猫儿扑过来跨坐在柳侠怀里,搂着他的脖子,腮帮子鼓鼓的看着他,气哼哼地说:“我今儿都吃了恁大一碗烩面,我可快就长胖了。”   压床仪式正式开始,猫儿也不肯起来,他就在柳侠怀里坐着,跟着大家一起喊:“压压床压压床,压出子孙满堂,嘿嘿哈,嘿嘿哈,嘿嘿嘿嘿嘿哈;压压床压压床,压出一室好儿郎……” 第80章   柳侠跟家里人说了王君禹的提议,柳长青觉得可以接受,新郎官和迎客一身汗衣去接亲确实有失体面,尤其是可以让柳川休息一晚上再跑那几趟,一家人心里多少好受了些,就是觉得好几个人去打扰王君禹有点过意不去。   柳魁提议带两张席子过去,王君禹就一张单人床,他们几个铺张席子睡地上就行,柳川说:“我无所谓,大街上我也睡得着,让小钰睡好,到时候精神点就行了。”   于是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   三十号吃早饭的时候,柳钰说:“小凌,你不是带的有相机吗?一会儿咱照一张全家福呗。”   秀梅说:“原来不是说等您姐回来再照吗?”   柳钰说:“又不是就一张胶卷,等她们回来咱再照一张,我想跟俺哥他们单独照一张哩,不想叫大姐夫也搁里头。”   常志杰家的条件在他们当地也算是比较好的,他对云芝也一直都不错,但在他们结婚的第二年,常志杰转成了色金厂下面一个附属小厂的正式工后,他对柳家的态度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和云芝一年最多两三次回娘家的时候,有意无意间流露出的优越感让当时年龄不大的柳钰都能感觉得到,柳家从柳钰以下所有的孩子都不喜欢他。   云芝的民办教师前年经过她公公的努力,也已经转正了,那之后,常志杰再来柳家的时候,反而又恢复了他结婚前对柳家十分尊重的态度。   但柳钰认定他是看到三哥柳川在公安局上班,以后用得着柳川的地方应该会很多,柳侠、柳凌和柳海又都考上了好大学、以后肯定前途无量的缘故,所以柳钰现在对常志杰更烦,如果不是家里大人教育他,他对常志杰的态度会对云芝在婆家的生活带来困扰,柳钰肯定还会一直像常志杰在知道柳凌也考上了军校后、第一次到柳家串门时那样对他恶声恶气。   柳长青问柳凌:“你带哩胶卷够不够?”   柳凌说:“足够,十卷呢。 ”   柳长青说:“那一会儿就照吧,您几个多照些,明儿您三太爷来了,给您几位爷爷也照几张,他们都上了年纪,想出去照张像不容易。”   柳家的全家福是柳淼帮忙照的,柳长青、孙嫦娥、柳长春坐在中间,分别抱着柳雲、柳雷、柳娜娜,柳葳跟猫儿他们和爷爷奶奶站在一排,柳家七兄弟和秀梅、苏晓慧站在后面。   全家福照了两次,一次背景是后面的窑洞,一次是绿树葱茏的凤戏山。   柳凌现在对取景颇有心得,他取好了景后让柳淼拿着相机,他跑回去站在自己的位置,柳淼按下快门就可以了。   柳凌说:“这次照的肯定漂亮,啥时候等秋天柿子黄了,山上的树也都变成红色,咱们再照一次,肯定会有画里人家的感觉。”   接下来的自由组合,第一张是柳长青提议的,让七个兄弟自己照一张,柳葳这一辈儿的几个孩子再照一张,照完后就真的是随意组合了。   柳福来也和三个儿子合照了一张,柳凌主动要求给柳淼三兄弟照了一张,还有建宾、成宾他们,也都嘻嘻哈哈跟着照了好几张。   猫儿一定要柳侠坐在秋千上抱着他照一张,柳凌干脆让他俩摆出各种姿势随意照,猫儿坐在柳侠腿上的,柳侠坐在秋千上,猫儿抓着绳子站在秋千上柳侠身后的,俩人都站在秋千上,猫儿在前,柳侠在后的,反正是猫儿异想天开想到的模样,柳凌都给照了。   当最后一张,柳侠坐在秋千上,柳魁把猫儿抱到柳侠脖子上坐着照的时候,柳侠无意中看到,站在大柿树下的柳茂看着他们失神的目光。   午饭后,一大群人都跳进凤戏河里凉快,柳侠仔细看着坐在石头上用脚拍打着水花玩耍的猫儿,小家伙浑身上下一张皮,棕黑色的,小脸儿也黑黑的,但柳侠依然能从他脸上看到徐小红的影子。   柳侠还记得,徐小红不是那种明目皓齿特别扎眼漂亮的女子,但非常耐看,她最漂亮的是眼睛,虽然不大,也不是很明显的双眼皮,但她的眼睛比一般人的都要黑。   秀梅曾经说过:“小红哩眼睛跟黑琉璃似哩,真好看,要是以后生个闺女,把她这眼睛跟细发样儿长了去,再加上柳茂那身材跟俊秀劲儿,不知道咱妮儿会长多漂亮哩!”   猫儿的眼睛像足了徐小红,也是不大,特别黑,给人的感觉特别干净透澈,似双非双的眼皮,看起来非常舒服。   柳侠用脚使劲地拍打着河水,水花飞溅在猫儿的身上,猫儿咯咯大笑。   柳侠轻轻问身边的柳凌:“五哥,过些天鬼节,要是叫猫儿去给二嫂上坟,是不是有点早?我想叫他过了十二岁再给二嫂上坟。   我以前听咱妈说过,小孩儿过了十二岁魂儿才能长稳当,老小去上坟,小孩儿会被待见他哩祖宗们的鬼魂给勾了去,孩儿会生病。”   柳凌看了看双脚拼命拍打着水花还击柳侠的猫儿,又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不远处和柳魁、柳川他们一起坐在河水里说话的柳茂说:“你要是不放心,就再晚两年吧。四哥结婚后第二天你别去咱叔那儿,那天四哥和四嫂会去给咱婶儿上坟,二哥肯定也要去。   咱这儿不兴夫妻之间祭奠上坟,二嫂的坟就搁咱婶儿旁边呢,二哥也不能过去看,他肯定心里难受哩不得了,要是再让他看见猫儿,咱二哥那心劲儿,非难受死不可。”   柳侠说:“我是怕会有人因为这个说猫儿不孝顺,那谁家,就是张家堡哩那家嘛,那个孩儿五岁就开始给他妈上坟了,现在村里儿人不都说他孝顺嘛。”   柳凌冷笑一声说:“张富春?他孝顺个屁,他结了婚以后根本就不管他伯,说是记恨他妈哩死是因为他伯给耽误了,多可笑,每次去给他妈上坟就跪半天,装孝顺,回到家却看都不看他活着的爹一眼,世上多的人喜欢看这种虚伪的把戏,幺儿,咱可学不来这种人。   猫儿还小哩,他又没见过咱二嫂,咱没来由的给孩儿增添这心理负担干啥?叫孩儿快快活活的过吧,不要去想那些,只要……”   “啊——,我逮住你了小叔,你跟俺五叔说啥哩都敢不理我?”猫儿忽然带着一身水扑进柳侠怀里,笑哈哈地去咯吱柳侠。   柳侠带着他翻在水里,挠着他的肋骨:“说你成天那么淘力,商量咋修理你哩,叫你咯吱小叔……”   猫儿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啊呀呀,小叔我不淘力了呀……我再也不给小雲跟小雷画眼镜……画大乌龟了……”   柳海扑过来按着猫儿又是一阵猛咯吱:“你个小臭猫儿,你自己招了呀,您三叔他们那么冤枉我你都不承认,我比窦娥还冤啊……”   几天前,柳雲和柳雷在柳川他们的窑洞里睡午觉,看他们睡着了,苏晓慧就出来和秀梅一起去柳钰的新房里收拾一下最后的细节,过了半个小时,孙嫦娥过来看柳雲和柳雷的时候,发现俩小家伙脸上都被用毛笔画上了大眼镜,肚皮上围绕着肚脐,一人一个大乌龟。   因为这几天天太热,院子里的树荫下也烤的慌,孩子们午后练字、写作业都是在凉爽的窑洞里进行。   当时柳蕤和柳莘在柳魁的窑洞里睡午觉,柳葳负责边写作业边照看他们,只有猫儿跟着柳侠在他们的窑洞里。   柳侠中间出去上了个厕所,时间稍微长了点,回来后也没发现任何异常。   孙嫦娥问的时候,柳侠就怀疑是猫儿干的,但猫儿很无辜的看着他说自己一直在乖乖的练字。   柳侠无条件相信猫儿,信誓旦旦地给猫儿作证,说绝对不是他。   猫儿也给柳侠作证,说小叔出去时根本就没拿毛笔,不可能给弟弟画眼镜和乌龟。   所以,和柳魁、柳钰、柳凌一起在下面柳长春那边干活、那个时间正好回家端放了白糖的茶叶水去喝的柳海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柳海大叫冤枉,说自己随手一画就不会是那么拙劣的水平,那么难看的眼镜和乌龟,绝对不可能出自他这个美术学院的高材生之手。   但因为他没有证人,所以柳雲和柳雷那还带着弯腿儿的大眼镜、过于圆胖的乌龟就被大家视为柳海的欲盖弥彰。   因为最终也只是怀疑,所以孙嫦娥也没办法,她指着柳海、柳侠和猫儿说:“这事跑不了您这仨孬孙孩儿,哪一天要是叫我知道了到底是谁干哩,看我不剁了他的爪子。”   这件事本来也不算个啥事儿,俩小家伙睡醒了拎到凤戏河里一洗万事大吉。   可问题是,柳雲和柳雷醒了后,对自己的眼镜和乌龟十分喜欢,爱护有加,坚决不洗,一拉着他们往凤戏河边去俩人就又踢又嚎,柳长青拍板让眼镜和乌龟先留着,别让孩子哭了。   结果,柳雲和柳雷两天里弄得跟脏猴子似的,却死活不肯洗澡,生怕把眼镜和乌龟给洗没了,害得苏晓慧两个晚上和他们一起睡觉时都战战兢兢的,不敢碰他们。   第三天趁着他们午休睡着的时候,秀梅和苏晓慧烧了些热水把俩人身上擦了一遍,俩人醒了后大哭了一场,用大半碗老古龙才哄住。   昨天柳川回来,苏晓慧给他说了这件事,柳川开始也是怀疑猫儿,柳侠起誓赌咒地又给猫儿当了一回证人,于是柳川也把最后的嫌疑人坐实给了柳海。   柳海越是跳着脚的喊冤,大家就越觉得他在装,柳海最后认命的闭了嘴。   没想到,做贼的不打三年自招,今儿猫儿自己说漏嘴了。   柳侠眯着眼抱着膀子对猫儿说:“好啊,你敢骗小叔了哦!”   猫儿过来抱着柳侠的腰摇晃:“我不是故意哩呀,我是怕奶奶一问,你要是承认了,奶奶会打你呀!”   柳凌说:“猫儿,你知道您小叔会替你背黑锅你还成天恁淘力?”   猫儿睁圆了眼睛:“没啊,我没成天淘力啊,我天天都可乖呀,不信你问俺小叔。”   柳凌把他拎过去坐在自己身边的石头上,柳侠跟着他屁股后替猫儿辩护:“猫儿就这一回有点气人,平常都可乖。”   柳海吆喝着说:“大哥、三哥、四哥您都听听哦,猫儿自己都承认了,咱幺儿还搁这儿睁着大眼说瞎话哩,幺儿,咱妈都说了,猫儿成天孬哩屁都放不出来,就你一个人看不见,你这护崽儿护哩丧失理智了啊。”   猫儿拍起水花去溅柳海:“你才丧失理智哩,你连个胖乌龟都不会画,啥高材生,哼!”   一大群人在河里凉快到快五点,云芝和玉芝带着丈夫和孩子一起来的时候才出来。   云芝是和丈夫常志杰、儿子常帅、女儿常静一家四口一起来的;玉芝是和丈夫王二峰、大儿子王俊豪一起来的,小儿子俊飞还不到两岁,这几天正好赶上出水痘,就没带着来。   两个姑娘回家,家里办喜事的气氛更浓了,这晚上,孙嫦娥和云芝、玉芝说话到后半夜。   柳魁、柳川几个人陪着常志杰和王二峰喝了点酒,也是到半夜。   柳钰和柳凌、柳海本来也陪着的,因为中间常志杰说了一句“哥,还有小钰、小凌、小海,您以后只要有啥需要我哩,说一声,我二话不说,绝对不打一点折扣哩给办好。”柳钰扔了筷子就起身离桌了,然后柳凌和柳海也找了借口跟着柳钰离开,回堂屋里和云芝、玉芝一起说话。   柳侠和猫儿没上酒桌,他忘不了当初常志杰把奶粉藏起来不让猫儿喝的事,对他装不出笑脸,但对两个姐姐,柳侠一直从心里都非常亲近,云芝和玉芝在家的时候,对他非常非常好。   云芝和玉芝一直想对猫儿亲近些,但猫儿一直坐在柳侠身边,不肯让她们碰,俩姑姑眼圈都红了,孙嫦娥和秀梅都哄着猫儿让他过去给姑姑抱一下,猫儿的回答是拉着柳侠往更远的炕角又挪了挪。   在对待猫儿上面,柳侠对两个姐姐没任何想法,她们离得远,来一次真的不容易,一天都不能打个来回,有时候来了正好赶上变天,被隔在这里十天八天的也不止一次。   没孩子的时候还好,有了孩子,把他们丢给婆婆自己住在娘家这种事,柳侠想想自己想猫儿的时候那种抓心挠肺的感觉,就能体谅她们的处境。   三十一号半下午,柳魁和柳川一起,去把三太爷和柳家主支其他几位长辈都请到了柳长春家里,摆了两桌酒席。   菜是柳川、柳凌和秀梅、苏晓慧共同烹制的,六道热菜,六道凉菜,在外面可以说是非常简陋的席面,在柳家岭却是前所未有的奢侈。   柳侠多买了几斤花生米的举动现在看来颇有远见,主支那边跟着过来的几个小孩子就把五斤花生米吃了一半还多。   看到这边热闹,终于忍不住跑过来,躲躲藏藏在坡口张望的柳牡丹也被孙嫦娥喊了过来,用报纸折了一个锥形筒给她装了一筒油炸花生米。   柳牡丹已经十四岁了,上学的时候留了两次级,去年从柳家岭小学毕业了,现在每天待在家里,偶尔会跟柳福来下地干活。   长大的柳牡丹变了不少,虽然没能变成美女,但她现在的面相像柳福来的更多些,比牛三妮要好看多了,同时也比牛三妮高出大半个头,但她却有个非常大的缺陷没能变过来,就是罗圈腿。   柳淼现在很有大哥的样子,他去荣泽买了花布,回来请秀梅给柳牡丹做了衣服,现在的柳牡丹看起来比柳家岭很多同龄的女孩子都还要干净体面些。   柳福来父子四人这两天都在柳长春家帮忙,柳淼看到柳牡丹过来有点尴尬,孙嫦娥给柳牡丹装了花生米后,他马上就过来拉着柳牡丹让她回家去了。   柳牡丹是真的有点缺心眼,谁也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说出些什么没眼色的话来,其他都好说,万一她在这么喜庆的日子里又说了猫儿什么过分的话让猫儿不开心,就柳侠的那个脾气,柳淼真害怕他再去他们家砸一通。   柳凌给三太爷单独照了几张相,又给其他几位堂爷爷照了很多,照完相,开始吃饭。   三太爷已经年近九十了,老人家耳朵有点背,还有一点白内障,但却依然乐观健谈,他拍着柳长青的手对柳魁几兄弟说:“当初您伯哩东家说,长青这孩子,不论到啥时候,到啥地方,都不会过哩比别人差。   耿直守信,重情重义,聪慧勤勉,吃苦耐劳,不好高骛远,不急功近利,这样哩人,走到哪里都招人稀罕,都能遇到交心哩朋友,这样哩人,咋也不会守穷抱困一辈子,老天爷不会叫您伯这样哩人一辈子都当人下人。   我这一辈子就做了两回有眼光哩决定,一回是自己从柳家岭跑出去,到了开城;   一回就是把您伯带了出去,这是老天对我哩照应,叫我后半辈子衣食有靠了,您几个现在都挺有出息哩,不过,跟着您伯,您还都有得学。”   他又拍着柳长春说:“你也是有福人,有个长青这样哩哥。”他扭头指了指坐在另一张桌子上陪着柳长安、柳成宾几个人的柳茂和柳钰说:“您这俩孩儿,也是好命,孩儿啊,您都要懂得惜福。”   柳长春说:“我知道,他们也知道,俺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俺哥。”   三太爷摇摇头:“孩儿,下一辈子哩事谁也不知道,这一辈子能遇着了,成了一家人,成了兄弟,那就是多少世修来哩缘分,这一辈子互相好好照应着过就中了。”   三太爷离开前,对柳长青说:“扶着我去屋里拜拜菩萨吧,我老了,说走就走了,跟菩萨许个愿,保佑我下一辈子还能跟您这些孩子们成一家人。”   柳长青扶着老人进了堂屋,老人对着菩萨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良久才睁开:“走吧,我这心愿终于了了,走哩时候也安心了。”   柳长青说:“爷,您别这样说,俺还都等着给你过百岁哩。”   送走了三太爷他们,柳魁、柳钰他们也该出发了,除了他们兄弟三人,迎亲的队伍就还有一个代表长辈的柳长兴。   柳川这次特意在其他单位借了一辆十人座的大面包车,孙玉芳家那边也已经说好了,送亲的队伍不超过五个人,这样柳川一车就可以把所有人都拉回来。   临出发前,柳钰忽然套上了西装,跑进堂屋,柳凌、柳侠、柳海他们不知道怎么回事,都跟着他跑了进去,就看见柳钰端端正正地跪在炕上,对着菩萨磕了三个头,双手合十看着菩萨好一会儿,然后跳了炕,来到院子里柳长青夫妇和柳长春跟前:“我走了伯,大伯,娘,我肯定会娶个好媳妇回来孝顺您哩,您都放心吧。”   柳钰的身材和柳川非常像,比着柳川量体裁衣做的西装他穿上非常合适,穿了西装,此刻又态度凝重的柳钰看上去成熟了不少,可这样的他,没让几个长辈和哥哥觉得有多欣慰,却没来由的让他们生出了些许惆怅。   小的时候总巴着希望让他们快点长大的孩子,现在真的长大了,要成家了,却觉得失落,觉得还是在自己跟前当小孩子养着更放心。   柳钰对柳凌他们几个说:“小凌,小海,幺儿,祝福我一句呗。”   柳凌上前一步紧紧抱着柳钰:“四哥,你一定会幸福。”   柳侠和柳海过来跟他们抱在一起:“四哥,你一定会幸福,一定会。” 第81章   第二天,柳侠他们又起了个大早,六点钟前就已经吃完了早饭,一家人把所有该干的活都干完,和柳家主支那边过来帮忙的叔叔婶子们一起,坐在院子里等迎亲的队伍回来。   没想到,快九点时,他们首先等来的是光着膀子,满身大汗的楚凤河、楚小河兄弟俩。   楚小河几乎是半靠半躺在那里喝完的一茶缸水,他实在是给累坏了,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   楚凤河比他好点,至少还能礼貌周到的跟人打招呼,还能坐直。   入夏后中原省整个天气偏旱,已经快一个月没下雨了,兄弟俩这几天回望宁浇地、锄草,活儿前天已经干完了,没回荣泽就是为了今天来给柳钰随礼。   俩人四点就出发了,想趁着凉快早点到,可越走越走不动,在上窑坡顶歇了半个钟头才又接着走。   柳家岭以前没有上礼金的习惯,但礼桌还是要设,礼单还是必须有的,虽然收的礼基本都是几个鸡蛋或一只风干兔子或野鸡,甚至是半碗高粱或麦子,那也是礼尚往来。   可今天楚凤河兄弟俩破了例,他们要上十块钱。   柳长青合上了红本子:“孩儿,您俩哩情况俺都知道,上礼就是个心意,心意尽到就妥了,不能把自己哩日子挤得过不下去。”   楚凤河有点急了:“叔,俺没啊,我现在每月都能挣好几十,有时候好了还能挣一百来块,我没打肿脸充胖子。”   柳凌对楚凤河说:“凤河,我跟你说,你上两块就中,再多俺伯肯定不能收,就这样,两块。”   楚凤河和楚小河死活不干,和柳凌、柳海拉扯的在外人看来简直像打架,最后到底上了五块才罢休。   秀梅给兄弟俩盛了面条,俩人吃着面条和他们聊天,楚凤河说:“柳凌,你不知道,你给我写哩那些信,可给我长脸了,有一回俺那头儿看见了,说,看不出来啊凤河,听说你以前穷哩裤子都光想穿不上,居然在京都还有朋友哩。   他看你哩字写得那么漂亮,就问我,我哩字咋样。   我哩字肯定没你好啦,不过也将就能看,现在俺那头儿有活就会通知我,还叫我替他管账,就是每天收发材料,嘿嘿,我就知道交上像您家人这样哩朋友,只有好处没坏处。   俺头儿就是觉得,我能跟你这样哩军校高材生做朋友,肯定我也差不多,要不人家才不会让我管账哩。”   柳凌说:“哪有那么神,还是你自己争气,我听俺三哥说过,你不管搁哪儿干活,都可舍得出力,给人家看现场,总是把东西都收拾哩井井有条,你这样哩人到哪儿都不愁没人用。”   柳侠问楚小河在学校的情况,楚小河说:“俺学校肯定没您学校好,不过我觉得可不赖了。   柳侠,你听说没,今年哩大学毕业生全部都叫下基层了,我跟俺学校咱原城哩几个老乡有联系,他们今年有七个毕业了,这几天给我来信,有五个人都分到乡里了,不过学校还没定,他们害怕自己会被分到村儿里;   还有两个是家里人在找关系想把他们留在县城,他们没去拿分配函,在家里耗着哩,他们都说心里可不踏实,怕万一不中,到最后没人管,连乡里都去不了了。   俺学校虽然跟您没法比,可好歹也是大专,以前大部分都能分到县城,张长喜去年荣泽师范毕业还分到古渡口乡中了哩,俺学校哩却要分到村儿里,今年到底是咋回事啊?”   柳侠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但他想到了乔艳芳分配的事,觉得应该是和那次活动有关,不过他没说出来:那么一场声势浩大的爱国运动,他们家三个大学生都没参加,他觉得很没脸。   楚凤河说:“没事小河,分到村儿里就分到村儿里,只要给你发工资,你不用每天下地干活就中。”   苏晓慧说:“王老师还说今年想再跟教育局要十几个人哩,俺学校学生越来越多,一直扩班,老师也一直都不够,照小河这么说,俺学校今年还不一定要得到啊!”   柳侠问苏晓慧:“三嫂,我给王老师带哩那些东西,他觉得有用没?”   柳侠去年寒假回来时,把车杰他们学校高三的复习资料和各种模拟试卷收集了一部分带回来,当时荣泽高中即将面临期末考试,他没去打扰王占杰,把东西留给苏晓慧,请她转交了。   苏晓慧说:“哦——,我忘了跟你说,今年哩我回来时候王老师还没顾上看,寒假时候那些他觉得挺好哩,他让我跟你说,要是方便,让你今年把一二年级哩也找些带给他。”   柳侠寒假时候带的都是车杰和顾小婷给找的高三的资料,他当时觉得高一高二的用处不大,就没带。   一大群乡亲说着话上来了,手里提着各种准备当礼品用的东西。   秀梅、苏晓慧、云芝、玉芝和帮忙的婶子嫂子们过去忙着盛面条招待;柳长青、柳长春他们去陪着男人们说话。   孙嫦娥坐在树荫里给柳雲、柳雷、柳娜娜剥老古龙的壳,三个小人儿端端正正坐在小板凳上,小鸟一样等着被投喂。   柳成宾今天坐礼桌负责登记礼金、礼品。   柳侠他们几个把楚凤河、楚小河往堂屋窑洞里让,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他们想让这累惨的兄弟俩在柳长春的炕上多少休息一会儿。   柳长青忽然叫住了柳侠:“幺儿你今儿啥也别干,看好猫儿就中,他老淘力,别叫他耍火编。”   柳侠屈指在猫儿的脑袋上嘣了一下:“听见没,你都孬出名儿了,大爷爷都知道你老淘力,再敢偷偷耍火编,小叔就生气了。”   猫儿贼大胆,放一个一个单独的小鞭炮时总是捏着鞭炮的屁股,就让鞭炮在指端炸响,每次都让孙嫦娥、秀梅他们几个提心吊胆。   柳侠他们几个小时候也这么干过,他自己没觉得有多危险,可现在看到猫儿这么干,柳侠却吓的不行,所以他今天一直不准猫儿离开他身边一步。   否则,常帅和俊豪跟猫儿都只相差半岁左右,也都皮的狠,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半大小子聚在一起,不知道干出什么离谱的事呢。   柳葳今儿的任务是看好柳莘和柳蕤,柳蕤肠胃娇气,多吃一嘴都可能出毛病,他还馋嘴的很,光想偷吃点好东西。   猫儿拽着柳侠的胳膊原地蹦跳了几下:“中中中,我不耍,小叔你别害怕了,那你今儿一天啥都不能干,光能跟我耍啊。”   在窑洞里和楚小河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柳侠觉得猫儿该饿了,出来打算给他盛碗面条吃,院子里的情形让他吓了一大跳:   院子里站着、坐着的都是端着碗吃饭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柳侠所认识的,几乎全部是全家出动,两大锅面条已经只剩了一点点锅底。   秀梅、云芝、玉芝和柳家另外两个嫂子已经铺开了摊子,开始擀面条了,柳川买回来的三十斤挂面和家里原来存下的四十多斤挂面看来根本不够吃。   柳侠只管先给猫儿盛了一碗,然后装着跟成宾说话,过去看了看收到的礼品。   除了楚凤河兄弟俩的五块钱,还有几家随钱的:三太爷、张光禄、柳福来、牛墩儿都上了两块,柳长兴和关二平是五块,其他都是鸡蛋和粮食。   鸡蛋从六个到三十个不等,粮食从一碗到五斤不等,大部分是一碗高粱或玉米,但除了柳长兴和关二平、牛墩儿家,其他所有随了礼的人都是一家老少齐上阵过来吃饭。   关淑萍刚刚生了女儿,还没满百天,杨书焕是怀孕了,有这两种情况的女人都不兴到别人家结婚的现场。   柳侠在坡沿上一大群说笑着吃的正起劲的老女人中看到了牛三妮儿和柳牡丹。   柳侠回到窑洞坐在那里发愁:“五哥六哥,这么吃下去,咱家那一缸面我估计都保不住了。”   柳凌掀开帘子看了看:“咱伯主要是想让人多点,给咱叔家里涨涨喜气,再怎么吃也就是这一顿。   没办法,咱这儿穷,这样一顿肉丝面,可多家一年也吃不了一回,有了机会肯定不能放过。”   猫儿看着自己手里的碗有点犹豫:“小叔,要不,我不吃吧,其实我不是可饥。”   柳凌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吃你哩,咱一大家人,再怎么着还能缺了你这一碗饭?”   柳凌今儿得和秀梅一起掌勺儿,负责给孙玉芳娘家送亲的人做一桌菜,十点多秀梅过来叫他,顺便把柳雲、柳雷和柳娜娜给送了进来:“小海你看着娜娜,幺儿你看一会儿这俩阎王爷,今儿人多,他俩疯哩快把咱妈给使晕过去了。”   回来三四天,柳娜娜已经对家里的人很熟悉了,谁抱她她都不抗拒,不过,柳侠从来没想过要照顾她,所以她很自然的把小手伸给柳海,柳海把她放在炕沿上,她就乖乖地坐着,还喊着让柳雲和柳雷也坐上去。   柳雲、柳雷都是只挂了一条小裹肚,浑身上下都是土,俩人一起往炕上扒。   柳侠和柳海看着,就是不伸手抱他俩,俩人也不哭,眨巴着眼睛互相看看,突然同时转身冲向柳侠。   柳侠没防着俩小阎王,猫儿可是非常了解他俩的,他非常干脆的拦住了俩小土匪的去路,揪着俩人的耳朵说:“想去抱小叔哩腿给他蹭一身土?哼,想哩美,给我老实站着。”   俩小家伙被揪着耳朵,不敢动了,转着眼珠瞄柳侠,不知道在打什么坏主意。   柳侠转着圈想找个东西给他俩擦擦,还没找到,门上的帘子被掀开,柳茂端着个大木盆进来了,他没看任何人,把木盆放地上说:“给他俩洗洗吧,要不没法招。”   他直起身又对柳娜娜说:“你搁这屋听叔叔哩话,爸爸今儿忙,你别乱跑。”   娜娜点点头,柳茂转身就出去了。   猫儿从没离柳茂这么近过,等他出去了,猫儿好像才反应过来,有点无措的看着柳侠。   柳侠若无其事的把柳雲和柳雷拎进木盆里,对猫儿说:“来,帮小叔修理他俩,敢故意把水溅出来,今儿黑的老古龙就一个也别想吃了。”   猫儿好像松了一口气,蹲在柳侠身边往柳雲和柳雷身上撩水,柳侠揉了揉他的头。   猫儿扭过来,把小脸儿在他手心蹭了蹭,眼睛亮晶晶的看了看柳侠,里头透出特别的快乐和得意,然后高高兴兴开始给柳雲和柳雷洗澡。   俩小阎王虽然自己还不会说话,但完全听得懂别人的话,不让吃老古龙对他们而言是个非常严重的惩罚,俩人基本算是老老实实地让洗了一遍,然后坐在炕上和娜娜一起玩独属于他们的数脚趾头的游戏。   楚凤河和楚小河从柳茂进来后就没再说话,只和柳海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就一直看着猫儿,发现猫儿几乎完全不受柳茂的影响,楚凤河和楚小河都感到很惊讶。   迎亲的队伍回来的时间出乎柳家人的意料,刚刚十一点,东边路上就想起了三声炮。   楚凤河和楚小河跳下了炕,柳海扯着柳娜娜,抱着柳雲,柳侠牵着猫儿抱着柳雷跑了出来,几个人跟着看热闹的队伍往东边路上跑,很快就看到了柳魁他们。   柳家岭附近的婚嫁双方基本都是附近几个村子的,结婚时,走路最多一个多、两个小时也就到了,即便是夏天,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所以柳侠他们从来没见过像柳钰和孙玉芳这样狼狈的新郎新娘。   柳钰的西装上衣拿在手里,身上的白衬衫连一丝干的地方都没有了,整个人像刚从凤戏河里捞出来一样。   孙玉芳穿着大红色的上衣,衣服的布料比较轻薄,现在完全粘在了身上,下身的浅灰色裤子也被汗湿透了大半截。   柳魁、柳川和其他人也都和他们俩差不多,平时柳魁、柳川他们这种温度可以光着膀子,今天是必须穿戴整齐的,柳魁一路还要礼貌周全地和送亲的人说着话,不能让冷场。   柳川一看到柳侠他们就笑了起来,他抱起柳雷,对柳侠说:“今儿热哩真叫个痛快,你快点跑回去,叫咱大嫂给您四哥、四嫂准备好换哩衣裳,一会儿穿着这可没法拜天地。”   柳侠冲柳钰做了个鬼脸,拉着猫儿转身往回跑。   猫儿对柳侠说:“我越看结婚越不美,看俺四叔那样儿,快叫热成傻子了。”   柳侠说:“咱不学您四叔个傻子,咱俩结婚哩时候,都搁春秋天,咋美咋来。”   猫儿点了点头,忽然又觉得不对:“小叔,你不是独身主义者,不结婚吗?”   柳侠一想:“就是哈,那我就不结婚,也不用叫这么多人来咱家吃饭,啥都省了。”   猫儿非常赞成:“我也是,我不娶媳妇,省咱家哩钱跟面条儿。”   柳侠八、九年没去看过村子里其他人结婚,对他们村里人结婚场面的记忆已经有点模糊了,而曾怀琛和杨冬燕的婚礼又比较新潮,很多传统的环节被取消。   所以他看到柳钰和孙玉芳跪在席子上拜天地的时候,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思绪:望宁一带,每一对夫妻都是这样结婚的吧,这样虔诚地向天地许下承诺,发誓要白头到老的两个人,为什么有那么多在成为夫妻以后却总是吵闹不休,甚至反目成仇呢?   正在胡思乱想的柳侠忽然被打断了思路,骑在他脖子上看热闹的猫儿在轻轻拍他的头:“小叔,你看……”   柳侠顺着猫儿的力道看过去,看到站在对面树荫里观看婚礼的柳茂脸色苍白,整个人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   柳侠几乎没有任何考虑就绕过人群往柳茂那边走,他刚走出几步,就看到柳魁和柳川已经同时跑了过去,拉着柳茂进了窑洞。   柳侠把猫儿放下来抱着,猫儿看到柳茂被扶进窑洞了,就又开始专心地看柳钰和孙玉芳跪拜柳长春。   柳侠心里却乱糟糟的,他把猫儿脸上的汗擦了擦,再次仔细的看着他,从他脸上寻找着徐小红的痕迹:二哥是想到了二嫂吗?是想到了他和二嫂当初拜天地时候的样子吗?   他现在还记得二嫂吗?是仅仅记得、偶然想起呢,还是像张福生想念乔艳芳那样无时无刻的牵挂呢?   柳侠难得出现一次的婉转感怀,在十几分钟后看到柳茂带着微笑坐在饭桌上陪送亲的孙家人说笑时瞬间消散,他心里甚至冷笑了一声,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对什么不满。   柳钰完成了所有仪式,就跑过来和楚凤河兄弟俩打招呼,还狠狠给了柳侠一拳:“我那一会儿快热死了,你还出我哩洋相。”   柳侠大笑:“五哥将将应该把你那样儿照下来,给你留个纪念,以后叫您孩儿看看,他爹结婚时候啥德行,跟打了败仗哩土匪样,丢盔卸甲,狼狈不堪。”   柳钰擦了一把汗:“下八辈子结婚我都不会再搁夏天了,真是自己找罪受,小凌、小海、幺儿、凤河,您可吸取我哩教训,结婚可别自己看个好儿哄自己了,还是指个大概时间叫算命先生给看吧,我靠,热死我了。”   楚凤河说:“俺结婚可能跟你还有点可比性,他仨结婚肯定是搁城里头,哪儿会跟你一样弄得这么惨。”   柳侠说:“谁说哩?俺家哩人不管搁哪儿,结婚肯定都得回来,不回来拜俺伯俺妈,那算啥结婚啊,是不是五哥?”   柳凌点头:“嗯。”   楚小河不太相信他们的话,他对柳凌和柳海说:“您俩以后要是找个京都哩妮儿,也叫人家跟您回柳家岭结婚?谁会愿意啊?”   柳海说:“不愿意就去球拉倒呗,俺再找个愿意跟俺回来哩不就妥了,大丈夫何患无妻!”   柳凌也说:“连几十里山路都不能陪你走哩人,想让她陪你走一辈子估计也不容易,人生遇到哩好多事,可比走山路难多了,所以这种人不要也罢。”   柳钰嘿嘿傻笑着说:“玉芳就愿意跟我走这么远山路,一句也没埋怨,小凌,你说,那俺俩是不是以后就能可好哩过一辈子了?”   柳凌说:“肯定啊四哥,咱家人都看出来俺四嫂人不错,就凭她是俺妈哩侄女,你说会赖不会?”   柳钰挠挠头:“玉芳只要有俺娘跟俺大嫂、三嫂一半好,我这一辈子就满足了。”   柳侠他们看不到别人的一辈子那么长,但眼前的事情看得很清楚,他们都觉得孙玉芳应该会是个很不错的人。   因为下午,娘家送亲的人走后,孙玉芳就卷起袖子和秀梅、云芝、玉芝她们一起洗刷办事用的锅碗瓢盆了。   而且孙玉芳家来送亲的几个叔叔、大伯、哥哥坚持要自己走,说啥都不让柳川去送他们,说他们来的时候已经和家里人商量过了,这么热的天,让柳川来回跑不合适,同样是大老爷们,他们几个没那么娇气,六点左右,家里人会骑着自行车到上窑北坡下接他们。   柳侠他们都觉得,有这样通情达理的家人,孙玉芳肯定不会太差劲。   天黑后,最后一次压床仪式在柳家一家人和柳钰一大群朋友们欢乐的呼喊声中完成了,柳钰和孙玉芳被单独留在了新房里,想要听墙根儿的建宾和柳森几个人被蚊子咬了一身包,没坚持够半个小时就逃之夭夭了。   至此,柳钰的婚事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柳侠抱着睡着的猫儿,和哥哥们一起坐在院子里纳凉,大家的心情都非常轻松,柳海提议让柳侠跳一段霹雳舞让大家乐呵乐呵。   柳侠欣然应允,把猫儿递给柳魁,在朦胧的月色里,把他拿手的好戏尽情地展示了一番。   柳川拍着手说:“幺儿,你跳哩是越来越漂亮了,您五哥前几天还跟我说,他要不是马上就得归队,都想等您四哥办完事跟你学学哩!”   柳侠本来十分欢乐的心情在听到柳川这句话后马上低落到了极点。   他舍不得柳凌走,他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和五哥说呢,他觉得他们团聚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怎么就又要面临再次的离别呢? 第82章   柳凌明天就要走了,柳侠难受,家里其他人也都舍不得,兄弟几个都睡不着觉,从院子里挪到窑洞里继续说话。   柳侠靠在柳凌身边,锲而不舍地要求柳凌写信续假,柳凌无奈地搂着他说:“孩儿,你不敢再说了,你再说一会儿,五哥就真走不了了。”   柳川说:“幺儿,您五哥现在是军人,你别再动摇军心了,您五哥逾期不归队受到的处分可比你们那样的学校严厉太多了。”   柳侠说:“俺学校你只要去解释清楚,根本就不处分。”   柳海说:“幺儿,你这么粘咱五哥,毕业干脆想办法分到京都呗,你看我多美,过几天就能再见到五哥了,一点儿也不担心。”不过他随即想到什么,立马没精打采地趴在柳魁肩上:“可我也可想咱伯咱妈咱大哥他们,也见不着。”   柳侠说:“你好歹一年还能看见咱家人三个月,五哥一年就能回来一个月,我觉得可不美,咱搁外边吃哩再好穿哩再好,成天见不着咱家哩人,那有啥意思啊。”   “所以我说叫你毕业想法去京都嘛,至少咱仨能搁一块儿,能经常见面,来回路上也能顾个伴。   你每回都是自己搭车,俺心里都可不美,咱五哥俺俩一路上都在担心你,总怕你路上会出事,会丢,幺儿,真哩,你是重点大学,没准努努力真哩能分到京都,咱试试呗。”   说到毕业分配,柳侠想到了乔艳芳和楚小河今天说的那几个老乡,他问柳川:“三哥,你搁荣泽,听说今年哩大学毕业生可能要全部下基层这事了没?”   柳川轻轻叹了口气说:“你从海都回来的前两天,我和局长一起去市局开了个会,市局一个朋友那时候就对我说过,今年的大中专院校毕业生,统统不往大城市留,减少不稳定因素。   我当时就想,不知道明年会啥样,会不会影响你哩分配 。   今年俺局里原本也打算要几个原城警校哩毕业生,把刑警队扩大成两个中队,可今年从警校毕业哩学生统统都被分到了原籍地的乡派出所,县城一个都不准留。   一个家本来就在荣泽哩,被分到了城关派出所,听说他家的人也是到处托关系找人,但没人敢给他办这个事,他前两天已经去城关派出所报到上班了。”   柳侠很不理解:“不是说不搞秋后算账吗?这不是秋后算账是啥?   俺又没有做啥违法乱纪、祸国殃民哩事,就是希望通过这样哩运动,警醒国民,警醒当权者,健全法制,消除腐败,只有先建立一个廉洁高效的政府,才可能建立一个真正的、法制健全的民主国家,只有一个公平而民主的法治国家才可能从根本上崛起,从而达到繁荣昌盛,长治久安。   俺又不是要阴谋推翻政府,夺取权力,分裂国家,俺只是希望咱们哩国家能更好,不要让咱们国家毁灭在那些不学无术又利欲熏心的蛀虫手里,哥,俺这样做也有错吗?”   柳海也说:“是啊,三哥,电视里不都说了理解学生的爱国热情,保证不搞秋后算账吗?可现在,参加过哩人都分配到小城跟农村,不跟古代犯了罪流放苦寒之地一样嘛!”   柳川伸长了胳膊揉揉柳侠的头,沉声说:“我没觉得您做错啥了孩儿,如果一个人一生都没有过这样热血的时刻,就好像一个人从来都没有年轻过,但是……孩儿,年轻时的愿望大部分都会在现实面前碰壁。   社会是啥?你跟小海现在还不能完全理解。   大学是现实社会最后的净土,我这句话小凌在部队呆过几年多少会明白些,小海您俩现在可能还不能完全理解,或者说根本不信,我希望您能一辈子都不信,一辈子都体会不到我这话的意思……   其实,不管这次的事情小海您俩参加还是没参加,我都可高兴,您参加了,我高兴之余多一份担心;您没参加,我高兴之余多一份安心……   咱们国家很大,许多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改变哩,这些,以后您慢慢就会知道了,您现在看不惯的事,还能以旁观者的身份随心所欲地进行评论,进行抨击,等您进入了社会,必须面对这些哩时候,你可能连多说两句的欲望都没了。   到那时候,不要说是兼济天下,您能独善其身,我,还有咱大哥、咱伯、咱全家人就都可高兴了;大哥,你说是不是?”   柳魁摸着柳海刚长出来的硬刺刺的头发说:“是啊!当学生其实是一辈子最好哩时候,孩儿,您都好好哩,开开心心哩再耍两年吧,您就是成了商品粮,上班有了工资,以后也会遇到可多不如意哩事,那些事是您现在想都想不到哩。   这世界,可多地方跟您想哩都不一样。”   柳侠说:“可是,世界不是由一个个的人组成哩吗?如果每一个人都能独善其身,这世界不就好了吗?跟俺想哩有啥不一样啊?”   柳凌说:“幺儿,你的前提是每一个人都能独善其身,世界才会和你想象的一样好。   你想想牛三妮儿,想想那些把曾大伯的行李扔出来的曾家人,还有咱伯他们去申请救济粮时候民政所那些人,还有卫生院那个丑八怪,想想他们,你就知道为啥咱大哥说这世界有很多地方跟咱想哩都不一样了。”   柳侠摸了摸猫儿的脑袋,把他往身边又搂了搂,有点泄气地说:“我知道了,到哪儿都会有那些赖孙货,都会有趋炎附势、媚上欺下哩人。”   柳川说:“所以呀孩儿,以后您就会知道了,想要独善其身也是一件非常非常难的事。   只是一个嫉妒,就能叫很多人发疯、不择手段了,何况现实中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利益纷争,那些利欲熏心、唯利是图的人看不得别人洁身自爱,不放过一切把别人拉下水或泼脏水的机会,非得让你变得和他一样腌臜才甘心。”   柳侠说:“我没想着自己能兼济天下,可我洁身自爱谁也挡不住吧?我自己如果不想下水,谁想拉都没用。”   柳魁说:“你能这样想就中了孩儿,这世界老大,咱一个老百姓管不了别人啥样,但咱知道自己啥样,咱到啥时候都不做坏良心哩事,到啥时候咱都踏踏实实干事,咱就能慢慢过哩越来越好,这样就算是明年你真被分回咱乡里,大哥相信你也能干哩比别人好。”   柳侠瞬间信心百倍:“就是,我要是分到望宁,咱孩儿以后就都不用来回跑着上学了,以后都住我哪儿,想想还怪得劲儿哩!”   柳海说:“孩儿,你可是重点大学哩啊,要是分到乡里不是冤枉死了,五哥,我记得陈大哥不是说过,等幺儿毕业哩时候他可以帮忙?这次你回去就跟他说说呗,叫给咱幺儿分到京都呗!”   柳魁使劲揉了一把柳海的头:“傻孩儿,人家那是说客气话哩,小陈就是您五哥哩上级,最多算是好朋友,想分到京都这么大哩事咱咋能跟人家说呢!   以后你得记住孩儿,叫别人难为哩事不能提,你一说出来,就等于是把难题出给别人了,人家答应不答应都为难,答应吧,人家做不到或者不想做;不答应吧,又平白得罪了你,你说你叫人家咋办?”   柳凌坐了起来:“大哥,俺连长他不是……不是,我跟您说吧,俺连长他其实根本就不像啥高干,他比起俺其他的领导要随意、没架子得多,他跩哩不能行的那个劲儿就是搁不认识的人跟前用哩。   他只有训练的时候特别严厉苛刻,除了训练和开会,他跟俺这些普通战士混在一起的时候,跟个地痞无赖差不多。   不过,正事上他是个非常守信用哩人,大事儿上他轻易不给别人承诺,说出来了就一定会想方设法给办好。   他说小侠毕业哩时候帮忙分配不是客套话,他特别喜欢咱小侠,说咱幺儿又皮又跩的劲头特别招人待见……”   柳侠抗议:“我啥时候又皮又跩了?我是多么一个温文尔雅哩谦谦君子啊,叫陈大哥一说咋听着跟个无赖一样?”   柳凌说:“孩儿,你能把比你还大哩学生修理的服服帖帖,一月挣一百多;兼着职还能年年都拿最高奖学金,这还不够跩呀?”   柳海摇头晃脑的帮腔:“跩死了,堪称当代大学生哩楷模,是我辈学习哩榜样。”   柳侠冲着柳海龇牙:“滚一边儿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柳魁和柳川笑起来:“孩儿,这又不是笑话你哩,俺也都觉得你可跩可能干,不过就是觉得你这样老辛苦,都考上大学了也没好好耍过几天。”   柳侠有点嘚瑟了:“想耍啥时候不中,我以后上班了随便耍,还有工资奖金拿,多美。”   柳凌把话题拉回来:“我也可想叫咱幺儿分到京都,我回去只管问陈连长一下试试,咱只要心里有个坎儿,知道是咱求别人办事哩,办成了是咱幸运,该感激人家,办不成是正常哩,不能恼人家,这就中了。”   柳川说:“小凌,我觉得这回哩事跟以前都不太一样,你最好还是别问,我看小陈对你特别好,如果你提出来了,他即便觉得为难可能也会想办法找人办。没事拉倒,万一要是因为给咱幺儿帮忙给人家惹出点啥事,你在中间咋办呢?要是出了事,咱也对不起人家啊!”   柳凌笑笑:“哥,我没恁傻,幺儿还有一年才毕业哩,我回去后会先打听一下情况,如果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就能办,那我就说;   如果真是全国都这样,想分到京都特别难,那我肯定不会开口的,就是到时候他想起来主动要帮忙,如果可能给人家带来麻烦,我也不会接受的。”   兄弟几个东拉西扯说到后半夜,柳魁和柳川直接就在这里睡了。   第二天他们是被柳钰叫醒的,孙玉芳和云芝在下面已经做好了全家人的饭。   他们要早点吃饭,新婚的柳钰夫妇和柳茂、云芝、玉芝要趁着凉快去给翟玉兰上坟,让她知道,她牵挂的孩子已经成家了。   因为柳凌、柳川、柳茂、云芝、玉芝今天都要走了,虽然吃饭的有两大桌人,气氛却有点低落。   吃完饭柳凌上来收拾行李的时候,柳侠更是闷闷不乐,带的猫儿也高兴不起来了。   柳钰他们上坟回来才刚刚七点,柳长青家堂屋门前已经摆好了凳子,柳淼和柳森坐在树荫里等着,柳淼还要负责照全家福。   女婿、外孙们也在一起和柳家人照了一张大全家福后,王二峰对常志杰说:“咱领着孩儿们,叫俺姐跟玉芝和家里人单独照一张吧,玉芝成天说,她没跟家里人照过一张相,成天想他们哩不行却看不到,一辈子都是个遗憾。”   于是,柳家又加上了两个已经出门在外的姑娘,照了一张真真正正的全家福。   照完后,玉芝对柳凌说:“小凌,要是还有胶卷,你再给我多照几张吧,我想搁咱家每个地方都照一遍,你也给我多洗几张,我得留着,留着到老了看,我,我……”玉芝突然掉下泪来:“我咋不是个男人呢?我要是个男的,就一辈子不用离开咱家了……   娘,大伯,我跟俺伯说了,我回去后也请个菩萨,天天跟她说,请她下辈子把我变成个男哩,还投胎到咱家,就是比这辈子还穷,我也愿意一辈子守着这儿。”   云芝也难受的开始掉泪。   秀梅拉着她们说:“别哭了,再哭,您娘该难受了,以后孩儿们都大了,回来就容易点了,咱家现在地方更大了,您啥时候回来都有地方住。”   孙嫦娥对着两个姑娘真的是很难受,当初为了让她们离开这个穷地方,过上好日子,柳长青委托朋友给她们找了山外的婆家,她们现在的日子确实过的比柳家岭甚至望宁附近的人们好很多,富裕很多,可想回娘家一次却很难,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后,一年最多也就是回来三两次,最亲的亲人反倒经常都见不上面。   剩下的几乎所有胶卷柳凌都给玉芝和云芝用了,还有几张让常帅、常静和俊豪三个跟柳家的几个孩子一起照了两张。   俊豪和常帅这几天在姥姥家玩的非常痛快,都有点不想走,但常志杰要上班,俊飞在家里出水痘还有些发烧,云芝和玉芝留在娘家有点说不过去,把俩孩子留在这里吧,柳家的孩子着实已经够多了,如果再加上他俩,孙嫦娥和秀梅的日子恐怕就没法过了。   常静快五岁了,小姑娘不喜欢柳家岭,嫌这里没有小卖铺,没有雪糕和火腿肠,来了之后已经哭闹了好几次,天天发脾气闹着要回家,这会儿知道要回家了,一直拉着常志杰的手催着他走。   云芝和玉芝去堂屋拜了菩萨后,眼泪汪汪的和孙嫦娥、柳长青告别,先下去了。   柳茂这次回来后一直住在上边的堂屋里,他进去收拾东西的时候,柳侠正好进去给猫儿端水喝,看到柳茂站在炕前,默默地对着菩萨,双手合十抵在额前,等他端了水出来,柳茂还站在那里没动。   天气酷热,又是好几个人一起走,所以柳凌不许任何人去送他。   柳侠扯着猫儿,和柳海、柳葳、柳蕤一起把柳凌他们一群人送到关家窑。   柳钰背着柳凌的东西,不说话,只管跟着柳凌,柳凌没办法,只好让他继续往前面送。   柳侠和猫儿他们一回到家里,孙嫦娥就给了柳侠一个红包:“您大姐、二姐非要给你,我咋推都不中,你拿着吧。”   柳侠不接:“我不是早就说过不要俺大姐、二姐哩钱了嘛,我现在挣哩比她们还多呢,妈,你把这钱给俺叔吧,反正我不要。”   孙嫦娥把红包塞进他手里:“你想想,您叔会要吗?这两年你不要您叔哩钱他就觉得对不住你了,您姐给你跟猫儿哩钱他能拿?拿着吧,您姐她们一人给小钰上了一百块钱哩礼,还一人给了玉芳二十块钱拜礼,您叔最近不会因为钱发愁了。”   柳侠只好接过来,拆开包看了,里面是三十块钱,他嘟囔着说:“以后你别再接俺姐哩钱了,叫常志杰那个势利眼知道了,说不定会跟俺大姐生气哩!”   柳钰六点多回来了,带回了一个大西瓜,还给柳侠带回了五封信:219寝室除了张福生外其他几人每人一封。   柳侠先拆开了沙永和的信看,他实在想不出沙永和会跟他说点什么。   事实证明,沙永和确实没什么私密话要和他说,因为沙永和的信封里装的是一张宁夏地图,信则只有一句话:七儿,如果有时间,欢迎你到宁夏来。   柳侠挥舞着地图叫:“我靠,老沙他以为自己是宁夏旅游局的代言人吗?”   柳长青和柳魁、柳海却兴致勃勃地拿过了那张地图开始研究,柳海从地名上就推断出了好几个采风写生的好地方。   柳长青说:“过些年,等小雲、小雷都长大了,我就带着您妈出去看看,她一辈子窝在咱这个地方,委屈了。”他又对柳魁说:“你也是,等小莘再大两岁,领着秀梅出去看看吧,不能说她来到咱家给咱生儿育女一辈子,就只能围着锅台转一辈子。”   秀梅正好端了稀饭出来:“伯,我没觉得搁咱家围着锅台转一辈子有啥委屈呀,你看云芝跟玉芝,她们还想一辈子不出嫁搁咱家哩!”   柳魁说:“那不一样,平常搁家里操持家务,偶尔出去看看外面啥样,还是可有意思哩,等小雲、小雷去荣泽上幼儿园了,我领着你,最少咱先去原城看看吧!”   柳侠拆开云健的信正在看,闻言对秀梅说:“大嫂,原城咱啥时候不能去呀,咱要出去就去远点哩地方,对,就先去京都,京都还是比其他地方有看头。   哎,云健可真中啊,敢去找人家专业歌舞团哩人飙舞,唉,我跟他越来差哩越远了……”   “没,小叔你跳哩最好看了,谁都比不上!”猫儿非常肯定地否决了柳侠的自我贬低。   柳侠感动地呼撸了一把猫儿的头发:“孩儿,谢谢你哩鼓励哦,不过,咱也得多少顾忌一下客观事实呀!”   柳海对他俩翻白眼:“咦,太阳从西边出来啦?幺儿你终于也发现了猫儿哩缺点啦?发现他从来看不见客观事实这个事实啦?”   柳侠伸出脚去蹬柳海。   柳海跳到柳钰身后让他挡着自己:“俩睁着大眼说瞎话哩货,公然无视我是咱家最帅哩人这个客观事实,只服从于情人眼里出西施这种低级哩主观意愿,多次打击我脆弱哩小心灵,导致我现在自信心不足,自卑感严重,到现在也没动手开始构思我哩暑假作业。”   柳魁扭过头:“孩儿,说了半天,你是成天光顾着耍,没写作业呀?”   柳海扑了柳钰肩上:“哥,我越耍越不想画画儿了,这可咋弄啊?”   柳侠突然跳了起来:“哇,云健这个傻丫的,他居然敢说我老胳膊老腿儿,我我我……,猫儿,拿笔来,我现在就要给他写信,让他知道到底谁才是跩不动哩老家伙。”   猫儿和柳葳给柳侠准备好了纸笔,柳侠却不知道怎么开头了,他挠了半天头,忽然问柳长青:“伯,是不是文言文写信哩时候,比较容易写出来那种内容十分……十分强硬,但口气特别委婉哩感觉?”   柳长青想了想:“对,老辈子哩人写信措辞都很客套谦恭,但想说哩意思一点也不会少,你想干啥哩孩儿?”   柳侠把云健的信递给柳长青:“云健敢笑话我老,我在想咋给他还回去哩。”   柳魁和柳长青一起把云健的信看了一遍,说:“就因为人家说你再不好好练习跳舞就跩不动了,你就觉得受了打击,想加倍还回去?”   柳侠理直气壮地点点头:“他比我大三岁哩,敢这样说我,我就得给他个厉害看看。”   柳长青笑着把信还给柳侠:“那你干脆叫猫儿替你写吧。”   柳侠莫名其妙:“为啥?”   柳长青说:“云健他们几个都比你大吧?按咱这里哩规矩,比你大哩人,像猫儿这晚一辈儿的该咋称呼他们?”   柳海抢着说:“大伯二伯呀,就一个哩话,就叫伯伯嘛。”   柳长青说:“这不就完了,猫儿成天跟着小侠哩,跟他养哩孩儿差不多,猫儿随着小侠哩身份,称呼他们几个伯伯不是正好吗?”   柳侠眨巴着眼愣怔了几秒钟,大叫着蹦了起来:“伯,姜还是老哩辣呀,我真信这句话了,来来来,猫儿,来给您伯伯们写信,好好叫他们体会一把人到中年哩欢乐。”   柳海和柳钰也在一边煽火起哄:“就是就是,敢说咱幺儿跩不动,咱给他说成糟老头子。”   一个小时后,由猫儿执笔的给云健的回信完成了:   云健伯伯尊鉴:   今日收悉伯伯尊书一封,知伯伯贵体康健,精神矍铄,至慰远怀,奈何近日家务繁杂,小叔及诸位尊亲俱忙忙碌碌,无暇亲笔复信,特命小侄代为润墨。   小侄观伯伯来信所书,内有与人飙舞斗狠之事,甚为忧心。   想伯伯年事已高,从骨头到肌肉俱已呈衰弱之势,满地打滚、胡蹦乱跳、张牙舞爪之姿俱为青春少年生机勃发者方可为也,以伯伯今日已趋三十高龄之身,行少年后生之事,一招不慎,摔个大屁股墩儿,贻笑大方事小,摔坏了贵腰可就要了老命了。   故,小侄敬请伯伯谨言慎行,保重贵体,以免小叔及同窗友人终日挂怀,为伯伯之安康而担忧。   又闻京都每逢夏季酷热犹如大蒸锅,蒸熟乳猪没商量,再看我凤戏山川,夏日缤纷如画卷,凤戏河畔,冰肌玉骨自无汗。   小侄为伯伯身体念,诚邀您闲暇之时光临寒舍,颐养天年,殷殷之情,是为至盼。   顺颂   福安   侄男柳岸谨上   198*.8.2   柳长青把信拿过去看了一遍,又还给猫儿,揉了揉柳侠的头:“孩儿,不说你读了恁多年书,就这些年你临的那些碑文,也不应该把信写成这样吧!”   柳侠笑嘻嘻的把信拿起来,仔细打量了一遍:“伯,没事,反正他们也不懂,嘿嘿,我还没寄出去哩就能想到他们一个一个哩糟心样,哈哈,真痛快,中华传统文化就是妙啊,客客气气就把人给气孬了啊!   猫儿,继续,再给您那几个伯伯写,叫他们都跟着沾沾光。   大哥,我一想到毛建勇和黑德清还没过二十岁生日哩就当伯伯了,我就觉得神清气爽啊!”   柳侠因为恶作剧而带来的快乐一直在持续,直到他一身臭汗推开219的寝室门后被一群人扑倒在沙永和的床上,他才知道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同寝室哥们儿的郁闷之上是很严重的事情,猫儿平白无故多出来的伯伯们的恶作剧也够他喝一壶的。 第83章   柳侠一走进寝室被几位兄长按在床上咯吱,怎么认错求饶都没用,如果不是韩彤来看毛建勇是不是又带了什么特卖品,柳侠觉得自己非笑得因缺氧而窒息身亡不可。   韩彤问:“怎么回事?你们一大群当哥哥的欺负最小的兄弟,不怕天打雷劈啊?”   云健看着柳侠,咬牙切齿地说:“不是哥哥,我们现在都已经是伯——伯——了。”   “什么?”韩彤怀疑自己听错了。   黒德清点头:“韩老师,您没听错,七儿,你不想看看咱家猫儿诸位尊敬的伯伯们为答谢他的盛情邀请都准备了什么礼物吗?”   柳侠隐隐觉得有点不妙,他的床已经被先来的几个人给铺好了,他拉着栏杆一借力就跳上自己的铺,扒了衣服准备去冲个澡,同时逃避危险:“无功不受禄,诸位愚兄不也都因国事繁忙,没能去为我柳家寒门增辉吗?所以礼物什么的就不必了,否则小弟会于心不安的。”   云健站在下边一直阴恻恻的盯着柳侠,等他一跳下来就拉住他,把什么东西拍在他胸前:“贤弟,愚兄不才,若有不尽人意之处,还望贤弟包涵一二。”   柳侠看看旁边几个人幸灾乐祸的样子,疑惑的把那个东西拿起来看,然后很快就把手里其他东西扔在了张福生床上,对着那张两寸照片大叫:“我靠靠靠哇,这这这,这谁干的?”   寝室其他几个人都对着他扬了扬自己手里的照片:“嗨,猫儿他爸爸好!”   黒德清笑嘻嘻地说:“看见没,猫儿他云伯伯下了血本了,我们每人一张,就等我们家大侄子的爸爸哪天准备洞房花烛了,这就是棒打鸳鸯的铁证,哇哈哈哈……”   韩彤拿了毛建勇手里的照片看,也是看了一下就叫起来:“我操,这,这……柳侠,呵呵呵,这下你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是一张翻拍合成的照片,底板用的是柳侠去年冬天办身份证时照的那张照片。   他们来江城第一年就准备过办理身份证的照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身份证的事又不提了,去年冬天学校又通知让大家照相准备办理身份证 ,因为要求的是近期免冠一寸照片,以前的不能用 ,他们就又一起去照相馆照了相,最后大家还照了一张合影。   身份证上的用的照片要求比较多,所以照出来后大部分都有点失真,因为表情严肃,一般看着都比本人要显得大一些,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照片上的人都会呈现出一点劳改犯的气质。   不过比被翻到身份证上后还是要好很多,因为身份证上的会更上一层楼地显现出尸体的气质,用黒德清的话说就是:“咱那是正在服刑期的劳改犯,这是劳改犯在监狱中又被查出杀了别人的老爹,然后被枪毙后的纪念照。”   张福生的照片洗出来后,大家一致公认他是一个四十多岁、刚从青海监狱里放出来的、在服刑期间比较受欺负的艰辛大叔;   毛建勇像后边有两个警察架着胳膊要求他低头认罪而他死拧着不肯;   黒德清自己说他比较像在煤矿中服刑的小流氓;   云健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看起来有点缺心眼儿,云健说一看自己那样,进了监狱肯定也是个受气包;   反正寝室里柳侠那张只是看着比实际年龄苍老了有三四岁、神情有点过于紧绷的照片,已经算是最正常的了。   为了纪念他们的集体劳改生涯,几个人起着哄把照片都又加洗了几张,大家互相交换,每一个都保存了其他几位狱友的劳改照以做纪念。   云健就是把柳侠交换给他的这张照片做底板,和一张三年前陈震北给猫儿拍的照片,不知道怎么弄在一起给翻拍了一下。   照片上的猫儿当时刚六岁,穿着一身圆滚滚的棉衣站在窑洞前,他小小的脸儿本来就显得人小,再加上带着柳侠给他买的带着两个绒线小球球的帽子,看着更小了。   这张照片是云健特地要了去给家人显摆的,他说猫儿才五六岁就能写一手好毛笔字家人都不信,他回来后非要跟柳侠要一张猫儿的照片回去给家里人证明,柳侠不太情愿,找了半天才给他找了一张相对来说最没有特色的给他。   被合成翻拍后的照片上,柳侠坐得板直,脸色紧张严肃,他胸前带着绒线帽子的猫儿的小脑袋稍微有点歪,这样一来俩人的视线方向竟然正好是一致的,如果不仔细看猫儿周围那一圈非常不明显的深色,简直就跟二十岁左右的柳侠抱着四岁左右的猫儿在认真的合影留念一样。   最可怕的是,照片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儿子四岁生日留念。   云健做出一脸阴险恶毒的样子说:“哼哼哼哼,最近几年的社会新闻告诉我们,十五六岁的男生女生是完全可以生出孩子来的哟!”   柳侠跳了起来:“我只比我们猫儿大十岁。”   詹伟说:“谁告诉你上面的小孩儿是猫儿了?”   沙永和说:“拿着这张照片,你来给我找一下你只比这个小孩儿大十岁的证据。”   毛建勇对着照片无限深情的说:“儿子啊,你在哪里?爸爸是多——么地想念你啊——,爸爸当初抛弃你真的是有苦衷的啊!”   张福生认真地纠正毛建勇:“五儿,不能这么直白,最后一句应该这样,”他做出两眼无神,心如死灰的模样喃喃自语“:爸爸,爸爸……爸爸真的是……唉……看见了吗五儿?此时无声胜有声才是表达痛苦内疚的最高境界。”   柳侠对着张福生龇牙:“老大,我们乔嫂子知道你这么会装洋蒜吗?”   张福生憨厚的笑笑:“我在艳芳跟前从来用不着装,你儿子他张伯伯是个老实人。”   柳侠重新拿起自己扔在张福生床上的东西,在照片是夸张地亲了一口:“哼,儿子就儿子,叔叔和爸爸是同辈,人家洋气点的地方就把叔叔叫叔父,怎么了?”他说着把照片往自己枕头底下一塞,就要往外走。   韩彤一把拉住了他:“柳侠,我有个不太好的消息要通知你,詹伟已经知道了,要不,詹伟,你跟他说吧,我有点不忍心。”   柳侠心惊胆战的看着詹伟,他以为是自己考砸了,一等奖学金没了。   詹伟表情痛苦地说:“七儿,考级十八天后进行。”   柳侠楞了几秒钟,然后把手里的东西一下扔上床,自己也紧跟着跳了上去,手忙脚乱地翻床头的一摞书:“我靠、靠、靠的,我在家一眼都没看过英语,一眼都没有啊!”   他翻出了自己的英语考级书,盘腿坐好,对底下几个人说:“谁敢再跟我贫,耽误我一鼓作气冲向胜利的彼岸,我以后就跟他不共戴天。”   云健撇撇嘴:“别抬高自己,你这是第三鼓,三而竭,知道吗?所以你考不过我们也不会笑话你的,好好复习吧,猫儿他爸爸。”   说着一摆头,从左手开始然后至全身的一串爆砰动作瞬间完美地完成,云健得意地冲柳侠一挑眉一扭腰:“跟人比了十八场,一次屁股蹲儿也没摔,怎么着!”   柳侠故作不屑地哼了一声,转个圈把脸对着墙壁:“那我就祝你那奔三而去的老腰青春永驻吧!”   柳侠还没看三分钟书,就被毛建勇从床底下拉出来的大袋子给打断了,不过他坚定地抗拒着那各种各样图案生动的T恤的诱惑,没扑下去挑选,而是对毛建勇说:“全权交给你代理,你觉得适合我和我哥哥们的都给我留两件,对了,还有我大哥,身材和我三哥一样。”   他们所在的寝室楼和测绘系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毛建勇只要返校就会带新潮又便宜的东西回来,而且是永远不打折扣的一口价,观望只会让自己失去买到好东西的机会,所以这次毛建勇带的五大包东西一天之内就卖完了。   韩彤一个人至少拿走了他四分之一的货,录像带韩彤就没让毛建勇打开包,他直接拿走了。   柳侠他们都知道,以后想再以同样的价格从其他地方买到毛建勇这样的东西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这次他们每个人都买了不少。   柳侠在柳钰结婚后的那个星期天收到了柳川带回来的车杰的信,车杰和顾小婷都过了线,柳侠的奖金已经确定到手了,所以柳侠这次享受了一下有钱人的感觉,毛建勇给他留的十二件T恤和六条牛仔裤他照单全收了。   体恤给他们寝室的人还是七块一件,牛仔裤毛建勇这次只带了五十条,一条十五块钱,卖给其他人三十,除了云健提前让给薛林他们留下的二十条,219自己内部消化十五条,余下的十五条被218和韩彤瓜分。   詹伟这次没再买,欧版的裤子,剪掉半尺后,裤型整个就被破坏了,他自己都觉得可惜。   毛建勇这次的主打产品是体恤衫,薄薄的T恤衫,五件占的地方还比不上一条牛仔裤,但两件体恤衫的利润就比一件牛仔裤的利润高,为了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毛建勇毫不犹豫的带了三整包T恤,图案还都是他和他大姑厂子里的技术人员自己设计的,特别符合年轻人的审美。   柳侠和詹伟开始了近乎于高三最后两个月的学习劲头,除了必修课,其他时间全部都用在了英语上。   詹伟的目标是留校,这是他拿到测绘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就定下的目标,三年来他一直在为这个目标而努力。   车爸爸和顾平山让詹伟带给柳侠的口信被彻底无视,在考级之前,柳侠绝对不会浪费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去拿钱的,而且,一个多小时还未必够。   詹伟对柳侠说,顾平山的一个朋友也想让柳侠给他的女儿补课,而那个人家住的比车杰家还远,柳侠根本不可能答应。   韩彤也又给柳侠介绍了一个学生霍建永,高三理科;和原来介绍的那个学生彭飞家离得很近,如果柳侠给他们补课,地点就固定在离柳侠他们学校最近的彭飞家,柳侠每天在路上只需要耗费大约四十分钟时间,他从心理上就轻松很多。   柳侠已经和韩彤说定,他考完级的那个星期天中午开始去上课,如果顾钊愿意,韩彤会和彭飞的家人商量,让顾钊也到彭飞家一起补课。   顾云山家也在江南岸,和彭飞家离得不算太远,如果顾钊骑自行车的话,大概也就需要二十分钟左右,但顾钊现在念的是高二,和霍建永、彭飞不同步,这让柳侠有点头疼。   至于车红梅家的小女孩,柳侠没想过,他不太想教那么小的孩子,而且是书法,非常枯燥单调,不像数学题那样还有点挑战性,柳侠估计自己教不了几天就得烦。   两星期多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玩儿命似的学了近二十天,到了跟前俩人反倒都放松了。   柳侠和詹伟的考试在下午,笑着和另外五个人击掌加油,黑德清说:“加油,考完了请你们吃热干面,考过了请你们吃鸿宾楼。”   毛建勇说:“可以随意点单,小黑子出钱。”   俩人看似轻松愉快地进了考场,出来的时候二话不说,赖着黑德清一人吃了两碗热干面和一碗米酒。   考不考得过,柳侠心里没谱,但他打算稍微放松一段,暑假在家太悠闲自在了,一开学就这么拼命,每天睡的不足五个小时让他有点吃不消。   詹伟也一样,考完后,詹伟直接旷课一天睡觉,饭都是张福生给送回寝室放在他跟前。   对面宋岩他们有点不理解:“你们俩想什么呢?那么多人四级都没报,又不耽误毕业,干嘛把自己弄得跟高三生似的!”   柳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着了魔似的就非要考六级,不过他觉得既然已经努力了那么久,如果考不过不是太亏了吗?也许自己只需要再努力一点点,就让以前所有的努力都有了价值和体现。   他每天都这样想,所以每天都有努力下去的动力。   考完的第二天晚上,柳侠和詹伟一起来到了车杰家,一路上他的脑子都在想这车杰信里跟他说的话:   知道我擅自把第一志愿改成了海都的学校,我妈对着我又哭又骂,但我的通知书一到,全家人都高兴坏了,我妈完全忘记了志愿的事,不停的说一定要谢谢你。   柳侠,我超过本科录取分数线十三分,我要我爸爸多给你发三十块钱的奖金,他特别高兴的答应了,不过,我怕时间一长兴奋期过去了他会反悔,所以你回到江城后一定要先找我爸爸要钱。   我和小婷都很想跟你见一面再走,可詹伟哥说,你每次都是最晚返校的,我们要提前两天去报到,肯定见不到你了,如果我在家,哪怕再过一年,我也一定会让我爸爸把答应多发的奖金给你。   顾小婷和车杰是商量好了的,俩人都是当初答应家里人报考江城的大学,但到学校填写志愿书时,第一志愿都填了海都的学校。   两个人都对家人的管束很抗拒,都想到远离家人的地方上大学,海都是中国许许多多年轻人都向往的、象征着时尚与繁华的大都市,他们这么做柳侠一点都不奇怪。   顾小婷被海都一所专科示范学校录取了,她觉得当老师比较干净清闲,以后业余时间可以从事自己喜欢的文学创作。   她的信只有一张纸,是夹在车杰的信里一起寄给柳侠的,她觉得很对不起柳侠,她数学和物理都考的很好,甚至出乎柳侠的预料,但化学却只得了五十七分,虽然三门的总成绩超出了当初顾平山跟柳侠提的要求,但顾小婷怀疑他爸爸不会按约定给柳侠奖金。   詹伟已经提前给车爸爸打过一个电话约定了他和柳侠到车家的时间,所以他们到的时候,车家包括两个姐姐和姐夫都在,顾小婷的父母也在,车母自己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在顾平山再次提出让柳侠给顾钊和他朋友的孩子补课之前,餐桌上的气氛一直都很愉快。   当柳侠明确的表示,他不想再每天来回搭乘轮渡、在路上还要花一个多小时来回跑,如果顾钊愿意,可以到彭飞家补课的时候,顾平山夫妇都有点不高兴了。   詹伟在桌子下给了柳侠一个暗示,让柳侠不要再说话。   詹伟对顾平山说:“顾伯伯,现在想搭帮让柳侠补课的至少还有三个人,都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主动帮他介绍的,那三个学生的家长都不介意让他们多跑点路去彭飞家,可柳侠考虑到还有顾钊,就都给拒绝了,   那三个人都是高三,顾钊是高二,其实这样对柳侠是非常不方便的,如果您真不愿意,那您就另外找人吧,江城的好大学有好几所呢,肯定有比柳侠更合适的人能辅导顾钊,而且还是单独辅导他一个人。   柳侠因为顾钊都快把我们辅导员给得罪了,那可是负责给我们填写在校期间档案的人,直接关系到他将来的分配,如果顾钊不愿意去,他就可以让辅导员介绍的那个去了。”   顾平山的脸色更难看了,他觉得詹伟在威胁他,他非常勉强的又和车爸爸说了几句话,就和车母一起离开了。   车家全家人面面相觑,车红梅先忍不住了:“他们一分钱的奖金也不给柳侠呀?小婷数理化的平均分可是七十二分,当初他说六十五分以上就给柳侠八百呢,就是有一门不足七十,他不给柳侠一千块,至少也应该给八百吧!”   车母气呼呼的看着车爸爸说:“当初他张口就是八百一千的,显得跟我们多抠似的,现在小婷都已经上大学去了,还是海都那么好的学校,他就这么对小柳啊!”   车爸爸脸色也不好看,顾平山是他介绍给柳侠的,他这样做等于是不给车爸爸一点面子。   柳侠心里非常非常失望,但还是强打着精神说:“补课费顾工都已经按时给了,顾小婷化学没达到65分,没有奖金是应该的。”   严宏伟对柳侠说:“以后看清楚了,不要跟这种人打交道,什么高级知识分子,就是他妈的小心眼,他肯定是故意的,就是顾钊的事你答应了,他朋友家离这里还有五六站路呢,你如果说不去给他朋友的女儿补课,他还可以翻脸,他就是不想给你钱。”   詹伟气得用江城土话从车杰家一直骂到寝室,他总觉得是自己说错了话,本来打算激一下顾平山的,没想到却正中顾平山下怀,给了他一个愤而离席的借口,正好不给柳侠奖金。   寝室几个人都以为柳侠今天去会拿到一大笔奖金,都在替他高兴呢,没想到却是这么个结果,于是集体开骂,把顾平山家十八代祖宗都给诅咒了一遍。   毛建勇骂够了对柳侠说:“你后天不是要去给新学生上课吗?让韩老师提前跟他们家长签合同,书面合同,要签字盖章的那种,记着,这次一定要写明是平均成绩。”   柳侠苦笑着说:“不用了,这次我不会有高考奖金了,咱们后半年就开始实习了,我只能教他们这一学期时间。”   毛建勇一下泄了气:“我当时就只有这一句没交待到,你就被人家给蒙的这么惨。不过,如果当真追究起来,他还真没什么错,我记得他当初给你说的是单科成绩。”   柳侠泄气的躺在床上,连话都不想说了,虽然车爸爸的红包里包的比车杰说的还要多二十块钱,但比起满心期待的一千多,还是差的太远了。   好几天都没精打采的柳侠没想到,当他给彭飞和霍建永上了三节课之后,顾家的人居然以另外一种方式又出现在了他面前。 第84章   柳侠是星期天早上八点开始给彭飞和霍建永上第一节课的。   彭飞家条件不错,彭爷爷原来是一个很牛的行政单位的一把手,住房挺宽敞,彭飞的父母都是军人,因为部队所在地是边疆地区,教育落后,所以彭飞一直跟爷爷奶奶住在江城。   彭飞和车杰的情况有点类似,都是挺聪明的孩子,前两年跟一帮子同学哥们儿先是迷上了港台的武打影视,继而迷上了武侠小说,从此每天都沉浸在飞檐走壁杀富济贫傲视天下英雄的梦里,导致成绩一泻千里。   不过和车杰需要柳侠费心费力地往正常轨道上拉扯不同,彭飞是寒假被送到父母服役地的一户牧民家待了将近一个月后自己突然醒悟的,寒假回来后脱胎换骨,跟变了个人似的,把一大堆武侠小说都放在了一个箱子里让爷爷奶奶保管,自己开始努力学习。   但他懈怠的时间有点太长了,跟着他们学校一个数学老师办的辅导班恶补了一学期加一个暑假,成绩还是上不去,也是数理化跟不上。   本来已经对他失望透顶的爷爷看孙子迷途知返,高兴的忘乎所以,原来整天端着领导架子的老人也顾不得形象了,到处托人给他找家庭教师,最后拐了好几道弯从韩彤那里得知了柳侠辅导车杰的情况,便赖上了韩彤,到底把柳侠给找来了。   每节的补课费是彭爷爷自己打听了行情后主动和韩彤说的,每节课两小时,四块,如果期末考试彭飞的数理化成绩能及格,每节课再补一块,并且另外给一百块钱的奖金。   霍建永是属于比较踏实的学生,成绩一直中等偏上一点,这样的成绩如果发挥得好,也是有希望考上大学的,   和成绩压根儿一塌糊涂的学生相比,霍建永这种蹦一蹦还有可能摘得到果子的情况才是最让家人费心的,同样,也是让柳侠压力最大的。   这样的学生提升的空间不大,因为他已经尽力了,余下的事情需要的是智力,这可不是通过一年半载补课就能提高的。   霍建永是他们家族里边学习最好的孩子,所以他从父母到祖父母都对他非常重视,从初三开始,就一直在请老师给他开小灶。   在来彭飞家之前,他一直在另外一所重点高中的一个高三老师那里接受辅导,这让柳侠心里的压力更大了:一个重点高中的老师都不能再让他提高的学生,柳侠觉得自己也做不到。   但霍建永的爷爷是韩彤他爷爷的老朋友,老爷子直接找韩彤说的,韩彤推不掉,所以柳侠也推不掉,他只能硬着头皮尽最大努力去教。   柳侠知道,现在能单独给孩子请家庭教师辅导的,都是家里经济条件很好的,彭飞爷爷是个领导,父母工资特别高;   霍建永的父母是原来的单位不行了,夫妻俩自己出来摆地摊做点小生意,结果越做越好,现在已经在第一街有了两个店,如果单论经济条件,应该比彭飞家还要好。   车杰是个例外,他父母虽然条件一般,但两个姐姐对学习原来一直比较好的弟弟很疼爱,支持了娘家不少。   霍建永的补课费条件和彭飞是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霍建永的数理化期末考试分数要求的是平均七十五分以上。   霍建永爸爸的承诺是,如果这三门的平均成绩超过八十五,他再给柳侠另外加五百。   霍建永在第三次上完课和柳侠一起从彭飞家出来后,忽然对柳侠说:“我有个特别好的朋友,他爸妈的店和我们家的店离的不远,他比我低一级,现在高二,学习跟我差不多,他家里人原来给他说好的老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干了,他爸妈气的不得了,这几天一直想给他再找个老师,说只要教的好,钱多点也行。   柳侠,我听韩彤哥说过你家的情况,反正你也想多挣点钱,要不让他来试试行不行?你今儿来之前我已经跟彭飞说好了,他说只要我朋友不爱瞎找事儿,多个人也无所谓,。”   彭飞和霍建永比柳侠都小点,但俩人见了面却跟提前约好了似的,都不喊柳侠“老师”。   柳侠有点犹豫:“如果能多教,我想教和你们一样都是高三的,这样你们之间也可以互相讨论交流,对你们的提高也是有好处的,高二的,和你们的程度相差太多,我觉得有点不舒服。”   霍建永说:“你这几天不一直都在给彭飞补高一下学期的部分吗,我朋友正好跟着听听,然后你再带着给他辅导高二的就差不多了。   柳侠,试试呗,我朋友和他爸妈都挺好的,尤其是他妈,特别豪爽的一个阿姨,如果他进步大的话,我敢保证,周阿姨比我爸给你的奖金还得多。他是后加进来的,一节课比我们再多一块钱,这个我跟他说,行不行?”   柳侠现在可以说是见钱眼开,他巴不得再多带一个学生多挣点钱呢,这么优厚的报酬他怎么可能拒绝?   就这样,柳侠第四次来上课的时候,见到了顾钊和他跟顾平山长得非常像的爸爸顾云山,还有顾钊的妈妈周文凤。   非常简单的事情,几句话顾云山和周文凤就知道了,原来柳侠就是顾平山说过的打算介绍给他们的家庭教师,顾云山疑惑地问柳侠:“我哥说你要考什么级,所以不再干家庭教师了,你怎么又……”   周文凤冷笑一声打断了顾云山:“你哥的话你也信?谁知道他又干了什么,让我猜一下……,小婷已经去海都上学了,他——,他当初特别大方地跟我们说过,如果小婷能考上大学,他就给你一千块,是因为这个吗?”   柳侠淡淡笑了笑:“当初说的是每门功课七十分以上,没说是平均分,小婷化学只考了五十七。”   周文凤笑了起来:“所以虽然小婷以前数理化都只能考三四十分,现在的平均成绩却超过了七十分,被大学录取了,他还是没给你奖金,是吧?”   她转向顾云山:“知道了为什么我们顾钊忽然被晾在这里了吧?你哥,你那个当总工程师的哥哥,他赖了该给人家这孩子的一千块钱,人家不跟他这种人打交道了。”   彭飞在一边说:“我听韩彤哥说过这事,当时我们都不太信,他真的一分钱都没有给你?”   柳侠说:“不是,补课费每个月都按时给了,是奖金,是我没经验,当初没说清楚,其实,我拿到补课费就可以了,奖金是顾平山主动提出来的。”   周文凤嘴角带着讥诮的笑容说:“谁提出来的他最后都不会给你;我见过的给孩子请家庭教师的人,即便刚开始没说,只要考上了大学,哪个家长都会再给人家老师单独发一笔奖金的。   这种事也就顾平山做得出来,他当初那么大方的一口承诺你一千,就是因为他没打算跟你兑现。   以后记着,那些算计来算计去,看着挺小气的人,都是实实在在打算给你兑现的人,他们总害怕吃亏,所以得算清楚;   那种张口就成百上千给你许愿的,那都是放屁呢,他又不打算给你,说多点不还让你更高兴,多给他卖点力吗?”   柳侠收下了顾钊,一节课;六块,这是韩彤让霍建永跟顾云山夫妇提出来的,而且拒绝讨价还价。   对于顾平山的事,韩彤听说后也是除了气愤没一点办法,当初就是顾平山一句话,柳侠按常规的意思理解成了平均每门功课的成绩,顾平山如果咬死了他说的是单独一门的成绩,谁也不能说什么。   周文凤对顾平山的评价是:“别说红口白牙说了不算,就是白纸黑字写下来摁了指印,顾平山到时候照样能给你抠字眼抠得你没话说,人家上那几年大学学的知识,就是专门用来玩心眼儿的。”   对于奖金问题,周文凤说:“我现在啥也不说,咱们到时候看,行吧?”   柳侠只能安慰自己吃一堑长一智,然后尽心尽力地教这三个新学生了。   这次虽然是教三个人,柳侠却觉得比原来教车杰和顾小婷两个人还要轻松愉快些,顾小婷是女孩子,他原来下意识的就会有许多顾忌,比如,他即便是热的要死,只要顾小婷在,他连把汗衫卷起来都觉得不合适。   现在,教三个男孩子,热的很了,彭奶奶就给他们在地上铺一张席子,几个人坐在地上喝着菊花冰糖水讲课,当然,大部分时间还都是三个学生给柳侠讲。   三个人里面最大的霍建永比柳侠小半岁,顾钊还不满十七,柳侠其实跟他们的年龄更接近,但他现在的思维却是即将步入社会的大学生,所以他虽然和三个人相处愉快,却还是每次课一结束就急着回学校和自己的朋友们在一起。   可三个高中生却特别喜欢和柳侠相处,每次都想多留柳侠一会儿。   他教了车杰九个月,没在车家吃过一顿饭,现在刚在彭家教了两个星期,就已经吃了两顿了。   星期天中午,彭奶奶总是提前把饭做好,十点多,不论柳侠说什么她都不听,一定要柳侠把饭吃了才能走。   彭爷爷是个乍一接触挺不招人待见的老头儿,说话总跟做报告似的,打得一口的好官腔,柳侠开始觉得他原来在单位肯定就是个老官僚、   可经过半个月的接触,他发现这还是个有时候挺可爱的老头儿:   顾钊听顾小婷说过柳侠会跳霹雳舞,于是就和彭飞、霍建永一起,休息的时候非得缠着柳侠跳一段,柳侠被缠的没办法了,只好给他们随意跳了一段。   结果跳完后,发现观众的掌声有点不对,一看,彭爷爷正躺在他的摇椅上,跟给做报告的上级领导鼓掌那样,用非常官僚的模样在给他鼓掌。   老头儿还用领导称赞下属的标准口吻说:“嗯,跳的很好嘛年轻人,运动对身体是很有好处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这样劳逸结合的教学方法是非常值得肯定的,以后要再接再厉啊。”   从此,柳侠每次给三个学生上课,中间必须有十五分钟时间是跳舞,他自己跳,还要教彭飞、顾钊、霍建永三个人跳,因为这个,他不得不又开始跟着云健练习,因为彭飞学的特快,柳侠觉得如果自己不再学习点新的动作,会有一天镇不住自己的学生。   柳侠通过这件事发现,原来自己还挺虚荣。   云健特别高兴,他的舞蹈社团现在已经只剩下四个人了,有两个人谈了女朋友后就再也没时间去练习跳舞了,另一个也正在步那两位的后尘,柳侠的及时回归让他又看到了霹雳舞的春天。   虽然云健和柳侠午后又开始在寝室跳舞,却挡不住寝室最近这几天越来越低沉的气氛。   老大张福生平日里温和敦厚惯了,大家已经习惯了他每天都乐呵呵任劳任怨的模样,他突然之间心事重重、情绪低落,让整个寝室的人都觉得生活不那么美好了。   张福生的心病主要来自乔艳芳,现在已经十月中旬了,乔艳芳还没有上班,她已经往市劳动部门跑了无数次,回答她的永远是“还没决定,一星期后再来问吧。”   柳侠想起柳川说过的话,联想了一大堆,瞒着寝室其他人和詹伟一起去找了韩彤,问韩彤,是不是乔艳芳的档案里写了她组织和参加那次运动的事。   韩彤说:“我觉得肯定会有,这么大的事不写,那你们的档案里写什么呀?”   柳侠的情绪也一下低沉了起来,他忽然间看学校所有的老师都不顺眼,觉得他们都世故虚伪,他们一边说着理解学生的爱国热情,以保护他们为借口阻止他们上街参加活动,过后却又把参与活动的人都给出卖了,让他们连毕业分配都这么艰难。   乔艳芳的事对219影响很大,同时他们也从其他同学那里听到了类似的情况,一时间,所有人都对自己即将到来的毕业分配产生了恐惧和迷茫。   柳侠在给柳川和柳凌的信里尽情的发泄了一番自己的恶劣情绪,十天后,他先收到了柳川的回信,柳川说:   幺儿,我听你说起过乔艳芳,所以也能理解你对她现在处境的同情和愤怒,我也听同事和周围其他人说起过同样的事情,和你一样,我也很同情今年的毕业生,也许,明年你也会面临这样的处境。   但有一点三哥不赞成你的想法,就是你因此对你们学校老师的道德品行产生的质疑。   这次学生民运暴动声势之大,影响力之广泛,远远超出了你们最初的预料,你们学校的老师根据自己的直觉和经验得出了这次运动可能会引发不良后果的结论,所以他们禁止你们参加。   但后来,国家领导人在电视上公开表过态,理解学生们的行为,我觉得,好像还表达出了认可学生的行为是出于爱国热情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你们学校的老师把乔艳芳和其他同学积极组织和参与这次活动的情况如实写进档案里,有什么错呢?   毕业分配的问题,是暑假期间学生分配工作开始后才逐渐表露出来的,过去的经验只能让你们的老师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比你们多一些警觉和理智,却不能让他们看到后面可能发生的所有事情,他们怎么会知道现在才发生的一切呢?   幺儿,你想想我们国家的开国将领们,他们在早期参加革命活动中的种种经历都是他们后来成为国家高级领导人的资本,这次活动的性质后来被重新定义,所以乔艳芳他们的毕业分配才遇到困难,可如果这次活动现在得到上层的肯定呢?   如果是这样,你们学校如果没有把乔艳芳他们的所作所为写进档案,耽误了她以后进一步上升的可能,你会不会觉得你们学校的老师当初就居心叵测,预见到了参加这次活动会成为以后加官进爵的政治资本,所以贪昧了乔艳芳他们的功劳呢?   ……   柳侠仔细回忆了一下事情发生发展的经过,觉得柳川说的是对的,他对自己最近的行为马上就有点愧疚,因为他虽然对老师们有任何不尊敬的行为,但心里却对他们是很不满的。   尤其是黄有光,他这学期没有教柳侠他们的课,柳侠刚开学还跑去找他借过几次书和相机,后来听到乔艳芳来信里面的遭遇,他每次见到黄有光总会想东想西,反正就是往不好的那一面怀疑,最近干脆一个多星期都没再去找过他,连詹伟想跟他去和黄有光套套近乎,以便在自己申请留校时能得到点黄有光的支持都被他找借口拒绝了。   柳侠收起柳川的信,看看时间,黄有光平常的这个时候都是一个人在宿舍里看书,柳侠决定过去找他,用实际行动在内心忏悔一下。   他先到寝管的窗口看了一下,果然有他两封信,家里的和柳凌的,他高高兴兴地拿着信直接来到了黄有光的宿舍。   黄有光果然坐在沙发上在看书,看到柳侠进来他也没站起来,点头示意柳侠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   柳侠对这里很熟悉,他先给黄有光显摆了他的两封信,他一直对自己有这么多哥哥们的来信而骄傲,然后先把柳凌的信打开来看。   柳凌对这件事的理解没有柳川那么透彻,但和柳川一样,他认为柳侠的老师们是没有办法预见到把那件事写进档案里会产生如此严重的后果的。   柳凌给他报告了一个消息,柳海的两幅作品被曾广同一个朋友看上,以总价八百元钱的价格买走了,柳海高兴的星期天搭车跑到军校去给柳凌报信,硬拖着柳凌吃了一顿饭店,两个人花了十几块钱,把柳凌给心疼坏了。   柳海已经把八百块钱全部寄回了家。   柳凌说家里最近有柳侠的钱垫底,暂时不需要,寄钱还要掏邮费,让柳海寒假时把钱带回去就行。   柳海坚决不肯:“我就是要寄钱,让咱大哥去望宁取钱,叫乡里那些看不起咱伯咱大哥、因为咱申请救济粮就把咱当成要饭花子哩鳖儿们看看,咱生到山沟里也比他们强,咱大哥还有一群好兄弟哩,让他们别狗眼看人低。”   今年中原省天气偏旱,秋粮收成不好,柳魁他们已经开始了又一轮的申请。   柳川给柳侠说过,大哥去乡民政所好几次了,每次都被民政所的两个年轻人给不耐烦地晾半天,到现在也没个准话。   柳侠在心里给柳海叫了声好,把信折起来,心里同时也在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把钱都寄回家去,再给大哥长长脸。   他打开家里的信,先看柳魁的,柳魁根本没提申请救济粮的事,依然是把家里说的万事如意,猫儿懂事听话,柳侠如果不是这次暑假里亲眼见识了猫儿的淘气,肯定就和以前一样相信了。   猫儿前几封信吸取了暑假里那几封恶作剧信件的特长,给柳侠胡乱拽词,结果用词不当乱了辈分。   柳侠上一封信命令他不许再瞎用文言文,如果再出现“闻卿之言,朕心甚慰”、“今日闻悉小叔玉体安康,岸之心方得以小慰”之类乱七八糟的话,回去就把他的屁股打成八瓣。   柳侠有点担心的打开猫儿的信,害怕又看到什么骇人听闻的词句,还好,小家伙很听他的话,这次恢复正常了。   宝贝小叔你好:   今天收到你的信,日历上又正好过去了半个月,我特别特别高兴,离你回来还有88天了,大伯说,八十多天,一眨眼就过去了,可是我还是觉得有点长。   奶奶说让我先算到你的生日,再算到你回来,这样一点一点算,就没有那么长时间了,我试了试,不中啊,一天也不少,我还是可想可想你……   柳侠把猫儿的信收好后,黄有光才收起了书,微笑着问他:“今天过来找我有事吗?”   柳侠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就是想来您这里坐一会儿。”   黄有光突然说:“你跟我说过,詹伟想留校,你想吗?” 第85章   柳侠看着黄有光,楞了。   他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性,虽然在这个著名的大学里呆了三年多,虽然大学生对他和他们家都不再只是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名词,但他的潜意识里,大学教授却依旧是一个传说中的存在,他从来没把这个职业和自己联系起来。   他自己也觉得很奇怪,知道詹伟想留校当教师的时候,他虽然有点吃惊,但马上就接受了詹伟的想法,并且替他感到高兴,觉得如果他们都毕业离开这里了,有詹伟在,就好像他们在这里依然有很深的牵挂和寄托,他们一个寝室的兄弟就不会如同江边的流沙一般,毕业的潮水一阵冲刷,他们便从此散落在天涯。   可他自己,却从来没起过这样的念头。   在那个贫穷闭塞的山沟里长大,大学生已经是他梦想的最高点,而那些教导大学生的人们,超出了他的认知,所以即便他已经离他们如此之近,近到朝夕相处,近到如师如友,他却失去了对这个位置想象和期待的能力。   柳侠忽然觉得有点难受,有点悲哀,过了一会儿,他才轻轻地摇头对黄有光说:“我没想过。”   黄有光点点头说:“那你现在想想吧,想好了告诉我。”   柳侠傻愣愣地看着黄有光,还是不太敢相信他的意思。   黄有光认真地对他说:“你没听错,我在问你想不想留在咱们学校,我听说过你家的情况,我希望你能留校,或者说希望你以后能有更好的发展,而不是……”   他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而不是像今年毕业的很多学生那样,被分在某一个小城一家随时可能解体的建筑公司,当一个可有可无的测量员,或者在某个城市地震局唯一的一间办公室里,翻着报纸、喝着劣质的茶叶,碌碌无为地度过你的一生,柳侠,你愿意那样吗?”   柳侠茫然地摇摇头:“今年毕业的师兄师姐们,有人分到那样的单位吗?”   黄有光没有说话,还是那么平静的看着他。   柳侠明白了,他低下头,眼光正好落在了家里的来信上,他把信拿在手里,看着信封下面寄信人地址后面那一行刚劲洒脱的正楷字:中原省原城市荣泽县望宁乡柳家岭大队。   他抬起头问黄有光:“黄老师,如果我在江城工作,我带着一个人,一个我最亲最亲的人,我能把他的户口也迁到江城吗?不论用什么方法,花钱,或者找人走后门,或者其他什么方法都行,能吗?”   黄有光诧异的看着他:“什么?”   柳侠说:“我是上了高中才知道,原来高考的录取分数不是全国都一样的,中原、东海、中南,还有另外几个省份的录取分数线比其他很多省份都高,而且,很多好学校在我们那里录取的人数都很少很少,比京都、海都这样的大城市少很多很多,而且不管你到哪里去上学,最终都得回到中原省考试。   到了江城后我知道了城市户口的人不论怎么样都是会有人管的,父母的单位,还有居委会,他们不会像农村人那样,如果孩子不孝顺,自己又没有钱,死了也没人理。”   黄有光问:“你想说的是你那个小侄吗?”   柳侠点点头:“ 我不管去哪里上班,一定要带着他的,江城的学校虽然抓的也比较紧,但和我们那里还是不能比,我们那里的高中真的跟地狱一样,我们每天都睡不足六个小时,我原来特别讨厌我们那里的学校,现在我知道了,那是没办法的事,只有付出比别人更多的辛苦,我们才能站在和别人一样的高度。   我原来想着,只要我成了商品粮,有了工作,有了工资,哪怕我小侄不上学呢,我也能养活他一辈子,让他高高兴兴地过一辈子。   可现在我知道了,那不行,我比他大十岁,如果我老了,死了,他怎么办?我要不想办法把他也弄成商品粮城里人,要不就让他进好学校,然后努力学习考大学……”   黄有光哭笑不得地打断柳侠:“柳侠,如果我没记错,你还不满十九岁吧?”   柳侠点点头:“还有一个多月就满了。”   黄有光说:“那你就想到你百年后你小侄的生活问题了?”   柳侠认真地说:“那当然,我是他最亲的人,我不替他想谁替他想?”   猫儿没有母亲的事,黄有光是知道的,但他依然感到困惑:“柳侠,我知道你对你小侄非常非常好,可,他不是还有亲爸爸吗?他不才是最应该为你小侄的未来操心的人吗?”   柳侠愣愣地看了黄有光片刻,把猫儿的信从信封里单独拿出来,递给了他。   黄有光疑惑地接过信看了起来:   ……小叔,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管不住自己的脑子,你跟我说,不能跟菩萨提不合理的要求,如果我总跟菩萨说让你早点回来,那你就该被学校开除了。   可我每次一看见菩萨,心里就会这样想,刚才我一抬头看见菩萨对我笑,我心里一下就又这样想了,我使劲使劲想管住自己的脑子也不行,我赶紧又在心里对菩萨说:菩萨,我就是太想俺小叔了,自己瞎胡想呢,你可别叫俺小叔被开除啊。   小叔,菩萨那么好,她肯定知道我就是太想你了,也知道我光想叫你可好可好,肯定不会让你被学校开除的。   我昨天去邮电所看有咱家的信没有,看见邮电所都开始卖明年的挂历和日历了,我知道过些天三叔单位会发,我没有买,光翻着看了看,我数了一下,过了年,离你毕业还有126天……   黄有光看的很慢,想从中找到可以为他解惑的理由。   柳侠慢慢开始给他讲猫儿的事,讲九年前那个大雪的夜晚,美丽温柔的二嫂,待他如亲儿子的二婶,被圪针扎透了手掌的父亲,头上缝了几针但侥幸没有跌落崖下的五哥;   不肯吃大嫂的奶的猫儿;   喝了变质牛奶差点死掉的猫儿;   被母亲和大嫂抱着站在坡口上等他回家的猫儿;   刚会跌跌撞撞走路就想沿着他上学的路去找他的猫儿;   被几乎所有认识的人视为不祥的猫儿……   黄有光静静的听着,脑子里渐渐形成一幅幅清晰的画面:   大山环抱的一户人家,一个小小的孩子孤零零地在自家门前,用小树枝挖着土玩;   一个小小的孩子蹲在地上,一整天地看蚂蚁奔波忙碌;   一个小小的孩子好奇地看着门前的小路延伸向其他无数的方向,但他从来不能沿着其中任何一条走到更远的、有其他同类生活的地方;   一个小小的孩子眼巴巴地在落日余晖中看着那条能把他最亲的小叔带回家的山路……   一个由窑洞建成的小学校里,一大群衣着破旧的小学生挤在一起玩耍,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之外,看着远处通向山外的那条路。   一个孩子跪在炕上在一本挂历上标上一个记号,然后失落地看着后面那多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数字……   “快九年了,我从来没给我们猫儿带来过一次惊喜,总是让他的盼望落空,他三四岁就会很准确地计算星期天的时间了,可我经常会因为天气的原因,好几个星期都回不去……现在,他终于等到我快毕业了,是真正的毕业,再也不用离开他,我不想让他再失望一回。   黄老师,我听说现在在江城,本市户口的学生如果想去一所好学校,也要交很多的赞助费或借读费,有些好单位都是公家出赞助费,让自己单位职工的孩子进好一点的学校或幼儿园,如果我家猫儿来这里,就是我愿意交赞助费,会有学校收他吗?”   黄有光看着窗外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我家在杭州,孩子一直按部就班的在我家附近的学校上学,我知道现在很多江城比较好的学校,从幼儿园到高中,都要交赞助费才能进去,那还是本市户口的,你是中原的,还要跨省,可能……不行吧……”   柳侠拿回了猫儿的信,自己又看了一遍:“我问过云健和詹伟,京都的赞助费比江城高,江城好像比原城高,但对外地人,即便是你愿意交赞助费和借读费,也没人肯收。   我是原城人,如果我回原城,找找人,猫儿还有可能进那里的学校,那里的赞助费和借读费我努努力可能还交得起吧!”   黄有光问:“你确定你能分到原城吗?今年的毕业生大部分都分回了原籍的地级市。”   柳侠说:“我们家就属于原城市下面的一个县,最差,我也就是被分回我们县吧?”   他没说望宁乡,因为从心底里讲,他真的不愿意自己读了一场大学最后却回到那个闭塞又脏乱的地方去。   黄有光说:“应该还不至于分到县一级吧,咱们学校是全国重点,在专业领域信誉非常好。   不过,我也不敢肯定,其实今年的毕业生在那次运动高潮时很多人都还在实习,并没有参加,发起和组织那次活动的主要力量是你们这一届和你们下面的8*级,我担心你们的毕业分配可能会比今年更糟糕。   柳侠,我就是考虑到这个因素,才希望你留校的,在这之前,我希望的是你做我的研究生,一直读到博士然后留校或出国深造。”   柳侠呆呆地看着黄有光,他从来不敢想的事情,这位老师却已经为他打算的那么长远。   “不是说国外一定就比我们国家好多少,但人多走走,多看看,多见一些世面,思想就会更开阔,当有一天……灾难,或者说厄运来临,你考虑问题的方式就会和其他人不一样。   你见过的更多,所以你能想象出来的选择也就更多,你就不容易钻牛角尖,关键时刻你就能想出更多的方法来脱困,而不是拘泥于某一个狭隘的思维,把自己逼进死胡同。   你的能力和性格,应该在更广阔的世界有更好的舞台来施展,可现在,因为一次意外事件,你可能都无法登上本来已经属于你的舞台,我觉得太可惜。   但我看了猫儿的信,却不知道该怎么来劝导你。   不说留校任教,考我的研究生在学校多呆两三年,两三年后,这股风头过去了,可能你毕业的前景就会有很大的不同,这个,你也不愿意考虑吗?”   柳侠低头抚摸着手里的信封说:“再让猫儿等两三年,再让他每天早上四点十分起床、晚上八点多到家两三年……我做不到,我舍不得,我一天也不想让他再跑了;   还有我大哥,他每天都要跑比我们猫儿和小蕤更远的路接送他们,他已经接送我和我另外几个哥哥好多年了……”   黄有光凝视窗外良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从黄有光那里回来,柳侠躺在床上愣怔了很长时间,他在想自己今天的选择是不是正确,这样的选择对猫儿的未来是不是最好的。   柳侠是暑假返校前的那个星期天听到柳川说起的一件事,才开始反省自己对猫儿上学这件事的态度是不是得改变一下。   柳川在荣泽的一个朋友,父亲是退休工人,母亲是普通的农村妇女,而且身体一直不太好,平时都是父亲在照顾母亲,家里兄弟姊妹之间虽然偶尔也有小摩擦,但整个来说还算是和睦。   去年冬天,朋友的父亲突然患脑溢血去世,因为前些年家里几个儿子陆续结婚办事,母亲又长年用药,父亲的工资又不算高,所以没有给母亲留下什么积蓄。   这样,父亲去世后,母亲的抚养就成了一个难题,几个儿子都不愿意让母亲跟着自己过。   柳川的朋友在家里排行老三,是自己当初考上中专出来的,接父亲班成为正式工的是家里的老四。   朋友提出几个儿子轮流照顾母亲的时候,老大、老二都不同意,说老四接了父亲的班,就应该把给母亲养老送终的责任承担起来;   老四说,就算是自己接了班,那母亲也是生养了几个哥哥姐姐的,他们也有义务赡养母亲,不可能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他一个人。   两个女儿说自己还有公公婆婆要养活,把母亲接到婆家赡养不合适。   现在,朋友的母亲自己一个人做饭过活,谁都不跟,说等有一天自己做不动饭了,就找个没人地方一死了之。   柳侠听完柳川的故事,当时一下就想到了猫儿,他比猫儿大十岁,如果猫儿考不上大学,以后就没有工作没有工资,那等自己老了,死了,猫儿怎么办呢?   柳侠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是钻进了死胡同,他意识里的猫儿一直都是当时坐在他怀里、和他一起听家人说话的小小的猫儿,而没有想到长大后的猫儿是可以自己养活自己的。   他的想法没有和任何人说,所以也没人提醒他这一点,柳侠就带着这样一种对猫儿未来无限的忧虑,来规划自己的人生道路。   柳侠想了很久,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必须得回中原省,回到他能为猫儿目前的生活和教育争取到的最好的环境中去。   其后的几个月,发生了好几件让柳侠记忆深刻的事情:   第一件事,他们的英语考级成绩下来了,他和詹伟都过了,黑德清不废前言,带着全寝室的人又去搓了一顿鸿宾楼。   詹伟则让他妈用柳侠暑假回来时给他带的干槐花蒸了一大锅包子,对面218的人也分到了几个,大家都说特别好吃,詹伟就让他妈又连着蒸了好几次。   詹妈妈还非常开心地把自己酿的米酒让詹伟给他们带回了两坛子,大家就用米酒碰杯,庆贺了一下两个人的胜利。   彭爷爷把一个老朋友的孙子李明介绍过来跟柳侠补课,补课费和彭飞的条件一样,柳侠答应了。   如果不是听詹伟说车红梅的女儿小丽暑假开始学电子琴了,柳侠都想让车红梅多给他介绍几个想学书法的小孩儿,趁彭飞他们没课的三天再开个书法培训班了。   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想着多赚钱,越多越好,赚到能够交得起原城最好的中学的赞助费和借读费。   十一月中旬,乔艳芳的工作终于有了着落,她被分配在了她们市的一个灯具厂,她来信对那个厂子的描述是:虽然只有两排陈旧破落的厂房,虽然只有五六十个工人,但却是国营的厂子没错。   元旦前,张福生请假回了一次家,因为他收到乔艳芳的信里说:我们的副厂长托人给我介绍他的儿子,我拒绝了,他让中间人对我说,如果我答应,结了婚马上让我从车间出来,安排到办公室当个副主任什么的;   如果我不答应,就等着一辈子在车间里干活吧,他说像我这样有政治问题的人,他就是让我去扫厕所也是现成的,上级领导也不会有人对他说什么。   张福生没有回自己家,直接去了乔艳芳的厂子里,四天后的凌晨回到寝室,一头倒在床上睡到第二天下午,起来后对柳侠他们说:“你们都开始攒钱吧,艳芳说了,我一毕业我们就结婚,到时候你们都得去参加我的婚礼。”   柳海来信说,他去帮曾广同的一个朋友布置画展时,遇到一个叫费雯雯的女孩子。   费雯雯是京都一所师范学院外语系大三的学生,也是京都人,漂亮热情,她给柳海留下了BB机号。   柳海很纠结,这和他想象中的浪漫邂逅有点不一样。   他想象中的恋爱,都是在某个偶然光顾的地方,惊鸿一瞥地发现了一个女孩子,然后无论他怎么打听,都再也得不到那个女孩子的消息,于是他茶饭不思辗转反侧夜不成寐思念成灰,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女孩子却以另外一种仙女下凡的姿态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然后他各种追,人家仙女各种拒绝,经过比唐僧取经还要艰难的九九八十一难之后,他终于抱得美人归。   柳海给家人描绘他理想的恋爱过程时,柳川使劲在他的脑袋上来了一巴掌:“有毛病啊,谈恋爱时候好折腾哩,结了婚也没几个消停哩主儿,你打算三天两头去您老丈人家赔礼道歉接媳妇吗?”   柳凌说:“小海,我咋听着你好像有被虐狂倾向哩?”   现在,柳海被这完全脱离他理想模式的恋爱节奏给弄得有点找不着北,他对费雯雯印象挺好的,除了太主动了点。   元旦那天,黑德清的父母来了,他们在江城停留了三天,柳侠他们都以为他们会住在江城比较豪华的宾馆里,谁知道他们却订了一个非常普通的旅社,黑德清妈妈说:“就是黄昏睡一黑,花那么多钱多可惜呀!”   黑爸爸黑妈妈这次来除了是想到儿子上大学的城市看看,还带给黑德清一个非常大的好消息:他已经托人和他们省**局的领导搭上了话,人家一听说黑德清的学校,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说只要黑德清档案过关,到分配的时候人家可以提前向劳动部门要人。   黑德清实习的单位也已经找好了,是他们省的测绘设计院,黑爸爸说:“我听人家说,去好单位实习也非常重要,万一**局到时候咱进不了,你要是在设计院实习时候表现好,你们学校又这么有名,没准儿你就能留到设计院呢!   不过,我还是会想办法尽力叫给你分到**局,那里边的福利特别好,听说他们一年的奖金比好多单位几年的工资都多。”   象征着毕业在即的实习,就这样进入了柳侠他们的话题和生活。 第86章   虽然学校已经通知,如果学生自己找不到实习单位,学校全部都可以为他们安排,但大部分学生还是选择了回自己老家所在的省份自己找实习的地方。   219几个人都有点摇摆不定,很快就要毕业了,如果可能,他们希望兄弟们还能在一起多呆些日子。   可去年学长学姐们毕业分配的事情犹在眼前,面对关系到自己一生的毕业分配,他们都不敢再天真下去了。   黒爸爸说的很有道理,在一个好单位实习,如果自己表现的又足够好,真的有一定的几率被留下,学校方面也是鼓励他们这么做的,所以虽然那个几率很小,很多同学都还是想试试,大部分回自己原籍省实习的学生都是这么考虑的。   张福生回东海实习是必然的,大家都理解他的心情,所以虽然舍不得,但几个人还都开着玩笑调侃他连三星期都等不了,早早就收拾好了行李等着回去侍候乔太后。   云健他爸也是在寒假前就已经给他找了地方,不过云健没打算去,他打算趁这个时间全日修炼他的霹雳舞,而霹雳舞方面的高水平人才,京都显然要比江城多的多,所以云健肯定是要回京都的。   詹伟一开始的决定就是让学校安排,所以一点也不着急。   毛建勇在床上打滚儿纠结,他想趁实习的几个月回家挣钱,又不想和兄弟们分开,他折腾哀嚎了两个多星期,最后时刻和沙永和一起去找了韩彤,要求学校把他们安排在江城实习。   沙永和这两个多星期表现的一直和以前一样,总是平静地微笑着看他们几个在那里纠结闹腾,自己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让柳侠他们都以为他寒假期间已经在老家那边找好实习单位了呢,没想到最后时刻他竟然来了这么一手。   黒德清是最闹心的一个,寒假前他爸爸告诉他已经为他找好了实习单位的时候,他还挺高兴的,现在发现这就要和兄弟们分开了,他一下就急了,想给他爸写信告诉他自己也要留在江城和寝室其他人一起实习。   张福生和詹伟、沙永和劝住了他:“六儿,别冲动,你爸爸是给你做了两手准备,有去年那件事,咱们的分配前景恐怕不容乐观,虽然实习留下的希望很小,但总比一点希望没有的好,你得珍惜。”   这样一来,寝室里就只剩下柳侠还没决定,六位兄长都没开口给柳侠提供任何意见:寝室门后面有一本詹伟拿来的挂历,每过几天,柳侠就会看着挂历研究一会儿,然后说:“我们猫儿今天肯定会特别高兴,又过了一星期。”   知道猫儿天天在家算着日子等柳侠回去,他们不论多想让柳侠留下,都觉得说不出口,但结果却出乎所有人预料:柳侠接受了黄有光的安排,到中国西南地区的深山里,跟他的一个同学实习。   黄有光对柳侠说:“谢仁杰是我的同学,我们大学一个班,又一起在美国留学五年,一起拿到博士学位,一起回国,回来后我来到咱们学校,他去了**建工部,后来建工部改制,他到了现在的**路桥集团担任测量总工程师。   他看起来是个比较冷漠不容易接近的人,可你不用有心里压力,其实他人非常好,性格直率,不会玩弄权谋,业务上精益求精,很多人都觉得他太死板苛刻,但我非常欣赏他的工作作风。   测绘看起来不像有形的建设那样引人瞩目,但他是一切实体建设的基础,基础如果出了差错,一旦出现问题,就不会是小问题,谢仁杰的座右铭是:保证数据的绝对准确性,不让任何一点隐患在自己的手里遗漏出去。   柳侠,现在吃大锅饭的单位还有,但和以前比,更多的单位在往多劳多得的方向过渡,但你必须能证明,同样的工作你有能力比别人干的更出色,你才能得到多劳的那个机会,然后你才能得到更多的报酬。   很多学生觉得实习可有可无,甚至有学生实习期经常找借口请假,到该返校时找熟人盖个章、假造一份实习报告上交。   如果只是想找一个清闲的单位养老,那样没什么不可以。   但如果你想到以后的单位马上站稳脚跟,并在业务上得到领导和同事的认可,实习非常非常重要,实习中你亲自经历过的情况越多越复杂,你亲自操作和计算的项目越多,你到新单位后才能对各种任务应对自如。   谢仁杰所在的路桥集团去年承接了国家一条新的铁路干线在中南省境内的工程,铁路的特点就是延伸性,所经之地可能涵盖多种地形地貌,谢仁杰现在正带领着一支测绘队在西南部的高原山区作业,那里可以说是我们国家地理状况最复杂多样的地区,到那里去实习会非常艰苦,但你可以学习到很多实际的东西,以后会受益无穷。”   柳侠用力点点头:“我知道您的意思,我去,多艰苦我都不怕。”   二月二十七日中午,219寝室集体去一个小饭馆吃了一顿,下午,柳侠他们把张福生和黑德清、云健送上了火车。   晚上,柳侠给四个学生上完课后,彭奶奶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给柳侠送行,并把这半个多月的补课费给柳侠结清,还约定柳侠实习回来后,继续给几个孩子补课。   二月二十八日早上,其他四人和黄有光一起,把柳侠送上了路桥集团为谢仁杰他们运送补给的军绿色敞篷大卡车,柳侠拼命压抑着内心的空茫和无措,笑着摆手和他们告别。   虽然因为提前有黄有光的提醒,柳侠已经对测绘队野外作业的艰苦性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谢仁杰他们工作的艰苦忙碌和环境的恶劣还是让他心里暗暗吃惊。   不过就像柳侠自己说的,多艰苦的自然条件他都不怕。   但和测绘队其他人的相处却让他非常不适应。   谢仁杰带领的测绘队就像一架磨合得非常好的机器,每个人都像其中一个有自己固定位置的零件,配合得恰到好处,让柳侠这个外来者就是想帮忙,也无从下手。   他每天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多的扛几个三脚架,等开始正式作业,他就又没事干了,连精密点的仪器别人都不让他碰。   柳侠不是个能坦然地歇着看别人干活的人,何况他比队里所有人个子都高,都年轻,这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让他非常难受。   而谢仁杰好像不知道他是黄有光介绍过来的一样,对他连一句特殊关照的话都没有,如果不是对黄有光的人品有足够的信任,柳侠简直要怀疑黄有光是不是提前忘记了通知谢仁杰他来这里实习。   柳侠开始想厚着脸皮自己找活干,但又害怕做错了更招人生厌,他只能学着林黛玉刚进贾府时的模样,偷偷观察其他人都在怎么做,争取等有机会让自己上的时候做到最好。   他来的第五天下起了小雨,柳侠一天都举着个大黑伞跟着使用全站仪的人,保证不让仪器被淋到,只要操作一停下来,他马上就把仪器擦一遍装起来。   晚饭的时候,一个叫余万群的技术员吃了没几口就是说有点不舒服,然后靠在那里闭上眼睛,柳侠就过去跟他商量:“余老师,你如果不舒服,今天的数据我替你计算吧?”   白天的外业测量采集数据只是工作的一半,每天晚上计算数据是每个技术人员必须完成的任务。   余万群确实不舒服,他看看坐在他不远处吃饭的谢仁杰没有什么反应,就有点犹豫地答应了:“一定要细心点,要不,我……”   柳侠赶紧表示:“我一定会非常认真的,保证不出任何差错,要不待会儿我计算几组数据送过去让您先看看,您觉得行我再继续。”   柳侠的计算余万群没看到,他吃了药睡着了,谢仁杰却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声不响站在了他身后,等他发现了一停下来,谢仁杰就把他跟前的演算纸拿起来看,看完了又放回去,面无表情地说了声:“继续算,算完早点睡,明天你跑点。”   从这天开始,柳侠开始了白天在太阳下或雨中作业、晚上计算数据的忙碌生活,他一边是紧张的不行,一边又觉得终于踏实了。   柳侠白天的外业操作十天一换,谢仁杰让他把工地除了炊事员和队医以外几乎所有的工种都做了一遍,他每天都累得精疲力尽,但在其他人眼里,他每天都生龙活虎快乐无比,仿佛永远有使不完的劲。   但他们不知道,柳侠的内心正在经历着痛苦的煎熬。   随着作业区不断向大山更深处延伸,他们经常是除了送给养的同事,再也见不到一个人,柳侠觉得他离外面的世界越来越远,他甚至有了与世隔绝的绝望感,而收不到家里人和猫儿的只言片语,让他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强烈到他几乎想不顾一切的跳上送给养的车跑出去。   柳侠觉得度日如年,而其他人眼里的他却每天都开心的像在过年。   柳侠每天都在自己带的日记本上画一个标记,三角形,圆形,菱形,梅花形……每天一个形状,七天一轮。   他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准确地体会过猫儿对他的思念多么急切,那是充满绝望的盼望,觉得自己的盼望遥遥无期,可能永远都不会到来。   每天晚上,无论计算数据到多晚,他都会以写日记的形式写一页信,这些信会被下一次送给养的人带出去替他寄走。   他通过自己的体会真切了解到了猫儿的感受,所以,他可以收不到猫儿的信,但他不能让猫儿收不到他的信。   在江城生活了三年多,柳侠依然无法适应江城潮湿的气候,而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比江城还要潮湿的多。   柳侠来的时候还是冬末,他虽然也难受,但觉得问题还不大,等进入五月,潮湿、闷热、蚊虫和各种其他小虫子几乎真的让他难以忍受,身上各种小红点、红疙瘩此起彼伏,他把身上挠得满是血痂,却依然痒的钻心,但唯独脸上没有。   所以其他人一直都奇怪他这个北方人居然对这种恶劣气候适应如此之好,等柳侠真忍不住去找队医的时候,大家才知道这孩子一直都在遭什么样的罪。   可谁也没办法,潮湿引起的各种小毛病,只有彻底离开这个环境才会慢慢好。   所以一直到五月底回到江城,柳侠身上还是惨不忍睹,校医一下给他开了三瓶药水:“回去洗个澡,把全身都抹一遍,最好什么也别穿,透着风晾晾。”   柳侠抹了药,真的一丝不挂,就在两腿间搭了一条毛巾躺在蚊帐里,翘着二郎腿,心神俱悦地看他那一大摞信,边看边傻笑:“这只小臭猫儿,我就知道他还能考一百分。”   “嘿嘿,小傻子,我得过好几个月才能回去,你让全家人几个月都不吃包子啊!”   “这个气人孩儿,再跟这么淘力真该叫打屁股了,嘿嘿,小雲跟小雷遇到你算是遇见阎王爷了。”   “我靠,真他妈够笨的,我家猫儿的名字恐怕全国也就这一个,你照着抄还好意思跟老师狡辩?”   黑德清忍不住了:“英语课都开了这么多年了,还有把别人的名字给一起抄了去的傻帽儿?”   毛建勇说:“我听我们那里的几个制假大户说过一句话:自作聪明的傻子这东西你永远不必担心会消失,老的蒙怕了,小的长大了,自然规律,不可阻挡。”   云健轻飘飘地说:“说的好像你家不是制假大户一样。”   毛建勇跳起来大叫:“我家做的都是高质量仿品,跟他们拿劣质的东西骗人压根儿不是一回事,再说了,我爸爸现在已经和真正的唱片公司开始合作,以后我们家就不再做盗版了。”   沙永和慢悠悠地说:“那也抹不去你们家曾经是盗版制作商这个历史污点呐。”   毛建勇躺回床上喘粗气:“以后,以后你们想要盗版也没有了,喜欢听什么歌就买十盘八盘磁带去一首一首来回倒着听吧!”   寝室里欢乐的情绪马上沉寂了下来,柳侠也笑不出来了:回家的渴望再强烈,也抵消不了对兄弟们即将天各一方的惆怅失落。   张福生过去坐在毛建勇床边安慰他:“五儿,欧洲为什么那么富裕,还不是十七十八世纪开着船到处掠夺,积累了第一桶金,然后才有资本完成工业革命,现在全世界都在羡慕他们,谁还去想当初的事呢?你家也一样,等以后你把你家的厂子发展成著名的品牌公司,谁还会……”   毛建勇蔫蔫地说:“不发展成著名公司,让我继续和你们在一起再多呆几年,天天被你们骂盗版贩子我也愿意。”   柳侠穿上一条短裤下来,坐在毛建勇的床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詹伟、毛建勇、沙永和三个人都在测绘设计院实习,每天还回学校住,他们比柳侠早三天结束实习回来。   云健和黒德清、张福生一个星期之前就回来了,云健和黒德清是想寝室几个兄弟了,迫不及待想回来。   张福生则是想早点回来把毕业论文、实习报告都整理好交了,好早点回去,以后踏踏实实地守在离乔艳芳比较近的地方。   他们已经没有课了,只需要把毕业论文和实习报告上交,等答辩完毕,领了派遣证就可以离校了,这个时间大约要持续一个月。   柳侠的实习报告在回来前就已经写好了;论文就在脑子里,现成的,他只需要把那些文字和数据誊抄在纸上就可以了,所以他完成的非常轻松。   他现在的任务是帮云健写一份合格的论文和实习报告。   柳侠回来的第二天彭飞就知道了,约了顾钊、霍建永和李明一起来找柳侠,让他继续给他们补课,一周至少五天,柳侠痛快地答应了:“六天也行。”   结果就是这四个小子真和家长商量了一下,让柳侠每周辅导他们六天,这回加上了英语:彭飞听韩彤说过,六级特难考,他们学校一共才几十个人考过,柳侠是其中之一,所以当时就起了这个念头。   几个小伙子上学期进步都挺大,这三个月几个人都断断续续跟着其他老师办的辅导班学习过一阵子,他们觉得跟着哪个老师都没有跟着柳侠效率高,虽然那些老师教的也都挺用心,水平也很高。   其实这几个大孩子让柳侠加课时,除了高考马上就要到来,他们希望得到更多的辅导以外,还因为他们都非常喜欢和柳侠相处。   所以这一段时间,柳侠白天和寝室的兄弟们在一起,和他们一起整理论文,写实习报告,跳舞,聊天,玩耍,晚上去挣补课费。   柳侠回来的第二周,黄有光才从外地回来,他把柳侠叫了过去:“你可能听说了,咱们学校四月份举行了一个毕业生推介会,虽然因为咱们国家的大多数单位都不习惯这种形式,但还是有一部分省市来人参加了,基本都是很不错的省级单位。   你们省也有几个单位来人,虽然这几个单位不算太理想,但比起去年已经好了很多,你的档案和成绩他们都看了,对你的印象都很好。   其中有一个省地质勘探局的人,对你特别满意,他和你们戚老师是同一所大学的校友,你们戚老师叫上我和韩彤跟那个人一起坐了一下,我觉得这个单位可以考虑,虽然野外作业多了点,但福利好、奖金高,这正是你需要的,你觉得怎么样?”   柳侠毫不犹豫地点头:“行,野外作业多我不怕,只要有奖金,再多也没关系。”   和黄有光谈过话后的柳侠心情非常好,能回到原城,能进一个奖金多的好单位,他就有希望把猫儿转到一个好学校,没有比这个更能让他高兴的事情了。   柳侠把自己的论文、实习报告和实习鉴定书都给黄有光看了,黄有光非常满意。   柳侠的实习鉴定是谢仁杰亲自写的,他对柳侠不吝溢美之词,从工作态度到专业素质评价都非常好。   事实上,在柳侠结束实习准备回来前的那个晚上,谢仁杰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去和柳侠说了很长时间话,他说如果柳侠愿意到路桥集团来,以他现在在单位的地位和资历,他可以保证柳侠能顺利地入职。   谢仁杰还非常直率的告诉柳侠,他们平常的奖金数目远远高于工资,年终奖通常可以比得上一些机关单位普通职工两三年的工资,其他物质福利也非常丰厚。   柳侠不知道别人的实习老师都是怎样的,他觉得如果可能,自己会非常愿意和看似性格冷淡、但却为人正直、对工作精益求精的谢仁杰一起工作。   可是,不能把猫儿带出来上学,这一条就足以让柳侠放弃上面所有的诱惑。   柳侠不会转弯抹角的说客套话,他很明确的告诉谢仁杰,他得回中原省,他有必须回去的理由。   六月下旬的一天,柳侠照完了毕业相,刚回到寝室躺在床上和几位兄长讨论他们最后的聚餐地点,宋岩跑进来,说黄有光让他给柳侠带了个口信,谢仁杰也回到了江城,打电话给黄有光,邀请他和柳侠晚上一起到他家里去做客。   晚上黄有光临时有事,他给了柳侠地址,让他一个人去谢仁杰家。   可能谢仁杰偏于冷淡的性格让柳侠印象太深刻,他进到那个布置得非常温馨舒适的屋子时感到非常惊讶,这和谢仁杰给人的感觉反差太大了。   谢仁杰的妻子和正在上初三的女儿谢婵玉都在家,谢婵玉的两个好朋友不知道他们家要来客人,刚刚过来找她玩,她们看到柳侠进来,都有点不好意思,当即就要告辞离开,被柳侠阻止了:“没关系,你们尽管玩,不会影响我和谢工说话的。”   谢仁杰的妻子不但开朗热情,还非常漂亮,她开玩笑问柳侠刚开始去实习的时候有没有被谢仁杰那张木头脸给吓住,说以前刚分到谢仁杰那里去的新人,领导有事让他们来告诉谢仁杰一声,都没人愿意来,被他那张冷脸给吓怕了,看到他就觉得自己正在做错事。   谢婵玉给柳侠端了水果和茶后,三个女孩子礼貌地和柳侠打了招呼,就进谢婵玉的房间自己玩去了。   谢仁杰问了柳侠返校后的情况,知道他的毕业分配已经大致有了着落,替他高兴的同时,两口子也都为他惋惜。   谢仁杰的妻子就是听他回来后说了柳侠在实习期间的表现,又想到了黄有光和他们说过的柳侠家里和猫儿的情况,希望能劝劝柳侠留校或者考黄有光的研究生,加上谢仁杰也希望在柳侠离开前再见见他,于是就邀请他和黄有光一起到家里来了。   但无论他们罗列了多少以后的利害关系,柳侠始终坚持:只要不能把猫儿带出来上学或转成商品粮,他就不会考虑那种选择。   柳侠离开前,谢仁杰对他说:“有光是个难得的好老师,他一直对你就这样离开感到惋惜,我也是这种感觉。   柳侠,你现在才十九岁,很多人这个年龄还没进入大学呢,你现在为了你小侄不得不放弃继续深造,我觉得也可以理解,。   小侄现在已经上初中了,如果他能顺利地考上大学,你那时候也不过二十四、五岁,到那时候,我希望你能考有光的研究生,进一步深造对你以后的事业是非常重要的。”   柳侠郑重地对谢仁杰说:“谢谢您,您的建议我一定会认真考虑的。”   柳侠确实考虑过这种可能,他也想继续深造,尤其是跟着黄有光这样知识渊博又不刻板教条、对他又如此信任关照的老师,但肯定不是现在。   现在,随着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他想把猫儿带出来的心情也越来越急迫,和希望猫儿快乐生活的意愿相比,其他的事情都微不足道,都可以暂时甚至永远地放弃。   毕业前的离愁别绪和好男儿志在四方的壮志凌云纠结缠绕,柳侠的日记本写满了祝福和通信地址,他也在其他人的日记本上写了无数的祝福。   毛建勇哭的稀里哗啦:“你们都在北方,什么时候想见都可以,只有我一个人那么远,你们都还嫌弃我们那里热,不肯往我们那儿去。”   柳侠心里也是空落落地难受,他赌咒发誓地说:“绝对没有,谁嫌弃谁是孙子,我实习的地方那么难受我都坚持过来,有时间我一定会去找你的,我们那里的地理位置特别方便,所有大的铁路线都经过,你如果做生意往北边来,一定要去找我啊!   还有你们,原城的地理位置是最方便的,你们如果出差,经过原城的机会特别大,到时候不许跟我说你们买车票的时候把我给忘了啊!”   云健说:“做个中国人,这一辈子别的地方去不去,京都是一定要去的对吧?你们要是谁去了京都不跟我说,咱们以后可就做不成兄弟了。   七儿,你俩哥哥都在京都呢,你肯定会经常去的,你再去可一定得提前跟我说啊!   还有六儿,从你们那里去京都也挺方便的,你又不缺那俩钱,星期六晚上买个卧铺,睡一晚正好到,你可得经常去看我。”   黑德清说:“我们那里从地图上看是偏了一点,其实从京都走的话真的很近,而且我们那里冬暖夏凉,特别适合避暑,我把我家开辟成避暑山庄,随时等兄弟们临幸啊。”   沙永和说:“宁夏虽然偏了一点穷了一点,但好玩的地方也有很多,我只要分配好,就会把单位的地址写信告诉你们,随时等着你们去。”   张福生说:“我可能今年年底就会结婚,我等着你们啊!说礼物是开玩笑的,你们只要能去,哥哥比什么都高兴。”   詹伟说:“我坐守大本营,随时恭候兄弟们回来探亲,五年后的约定都记好,到时候谁失约咱们集体跟他绝交。”   219七个人确定,以后每五年大家聚会一次,第一次就定在江城,每次聚会的时候再定下一次的地点。   最后的聚餐定在了鸿宾楼,这是柳侠要求的,他用自己的补课费请寝室的兄长们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从鸿宾楼出来,柳侠和云健、黑德清、沙永和一起,直接背上行李上火车站,在盛夏耀眼的阳光里,在毛建勇、詹伟和张福生失落的目光中,离开了他们共同生活四年、带给他们无限美好回忆的城市。 第三卷 同一个屋檐下 第87章   中原省地质勘探局,坐落在中原省会原城最繁华的地方之一——翠微路中段,这里的繁华,不是热闹的商业街区,而是干净宽敞、绿树成荫的行政区。   人事股办公室,柳侠坐在红褐色的沙发上,无聊的听着窗外麦季鸟高高低低断断续续的的大合唱,对面办公桌前,秃头大肚子的中年男人左手拿着电话,右手夹着烟,嗯嗯啊啊的应和中不时穿插几声大笑,还不忘及时的吞云吐雾,似乎早已经忘记了柳侠的存在。   就在柳侠耐性耗尽,准备站起来的前一秒,走廊里来来去去的人中终于有一个走了进来,一进门,根本不管秃头在打电话,直接高门大嗓说自己的:“老贾,我靠,你跟你老婆有仇也不能把自个儿呛死来解决问题啊,别打了,分给我们的那宝贝疙瘩呢?……得得得,你打你的,”   说一口纯正普通话的男人打量着柳侠:“不会是你吧?我水文三队的,住荣泽……”   柳侠马上站了起来:“是我,柳侠。”   普通话不太相信:“我怎么看你都该是刚考上大学,而不是大学毕业吧?”   秃头终于放下了电话,刚才一口插科打诨的老土话也顺溜地过渡成普通话:“就他,柳侠,江城测绘大学的。   我说马千里,你小子怎么他妈总是运气这么好哇,总队老刘巴巴儿跟局长磨了两年,想要几个牌子够硬的工程测绘专业的,前几年分来的都不怎么样,去年不用说了,什么都没有,今年好不容易来一个,这小孩儿死活就看上你哪儿了,老刘这几天都气的在骂娘,他妈非说是我鼓捣的这小孩儿去你那儿的,你说我冤不冤哪!   这是规矩,每年分来的学生都要给人家介绍一下咱局基本情况,也征求一下人家本人的意见……”   走廊里有人打断了他:“贾德仁,你就别在那儿跟马千里唱双簧给我听了,我好歹也活了快五十年了,不傻,哪年分配来的学生不是想方设法想留在原城,谁傻了在大城市上几年大学回来愿意跑一个小县城去?算了算了,谁让咱这张脸不够白呢,不说了。”   柳侠听着这一场完全无视了他这个当事人的谈话,无语的继续看窗外。   和马千里一起坐上一辆灰扑扑的吉普,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开车的是个年轻人,比柳侠矮了一些,马千里叫他小杜。   马千里看起来不到四十岁,中等身材,柳侠从贾德仁的谈话里知道,他是省地质局水文勘探三队的队长,今天正好到原城的总局办事,顺带把柳侠给捎回来。   当初去江城参加测绘大学“毕业生推介会”的那个人是江城地质局的一位副局长,叫褚宝贵,柳侠回来后听从黄有光的指导专程去拜访过他一次,他给柳侠介绍地质局的基本情况时,柳侠才知道,荣泽新汽车站附近那个水文队,居然是地质局驻荣泽的第三勘探队,从行政上还是隶属地质局,不归荣泽那边管。   柳侠当时并没有一心想回荣泽的意思,如果可能,他当然愿意留在原城,不但他的工作环境好,原城大部分学校的条件也比荣泽县中和高中好得多,他肯定更想让猫儿在原城的学校上学。   所以他当时就小心地跟褚宝贵询问了农村户口的孩子到原城上学的事情。   褚宝贵听戚老师和黄有光、韩彤说起过柳侠家里的一点情况,当然,只限于知道柳侠的小侄从小没有了母亲,父亲再娶,柳侠希望自己工作后能让小侄跟着自己,其他细节的情况黄有光肯定不会说。   他非常肯定地对柳侠说:“不行,前些年刚开始改革开放、没什么农村人进城做生意的时候还行,偶尔一两个特殊情况,如果有个后台很硬的亲戚,或者有关系非常好的朋友在学校当主要领导,想在哪个学校借读几年,找人说说,再送点礼,还能进。   最近这几年不行了,很多农村人来原城做生意,开饭店的,卖衣服的,赚了钱都想把孩子弄到原城来念书,原城很多学生的家长先就不愿意了,不想让自己孩子跟农村的孩子在一起,后来学校就都不再收农村户口的孩子了;   最近这三四年就更严了,教学质量好的学校连其他区的学生都不再收了,原城市的户口也不行,有些人可能找的领导太厉害了,学校推不了,开始收赞助费和借读费,要的狠着呢,不过现在有钱人多,再多也有人愿意交;   可如果是农村户口的孩子,没一点办法,所有的学校都不收。”   听完褚宝贵的话,柳侠当即就要求去水文三队,褚宝贵都不敢相信,他是看过柳侠在校成绩也听过几位老师对柳侠介绍的,真心想把柳侠留在总局。   中原省虽然在地理位置上处于中国的中心地带,但因为地理、气候和历史等原因,经济并不是多么发达,很多高考考到发达地区的学生,毕业后都比较倾向于留在当地,虽然因为国家政策的原因,如果不是非常好的学校,成功的并不多,这这种趋势一直都存在。   如果回来,几乎百分百的人都想留在原城。   中国作为一个农业大国,城市一直都不发达,一个省份里,比较有点规模的城市基本也就一个省会城市,同时有多个经济发达、又有城市沉淀意味的城市的省份,全国也没有几个。   原城作为中原省的省会,最近几年发展迅速,把省内其他几个有厚重城市积淀的历史名城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所以成为从外地学成归来的学生们的首选。   柳侠放弃别人求之而不得的地方要求回到小城荣泽,不要说褚宝贵,换谁都无法理解。   褚宝贵给柳侠陈明了厉害,但柳侠不改初衷,褚宝贵就没有再坚持,但他交待柳侠,到人事股报到的时候,不要跟那里的人说柳侠提前和他说过去荣泽的事。   好几年了分来这么一个重点大学的高材生,几个队都想要,他不想得罪人。   柳侠去人事股报到时,人事股股长贾德仁按惯例给他介绍局里的基本情况,柳侠听到三队在荣泽时,打断了他,当即要求去三队,惊掉了一群人的下巴。   今年地质局分来了五个专业对口的大学生,柳侠是唯一的重点大学毕业,上边有要求,今年的大学生原则还是要求下基层,虽然另外那几个人都找人去给局里领导或人事股管事的送过礼了,但最终留在原城总队的只有柳侠一个。   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柳侠居然会自己放弃。   贾德仁其实是个面恶心善的老好人,他苦口婆心地跟柳侠讲了半天道理,但柳侠死活不开窍,他只得作罢,和主管人事工作的领导褚宝贵说了情况后,就通知了三队的队长马千里派人过来接人,并专门声明是个有金字招牌的宝贝疙瘩。   柳侠来之前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他以前听苏晓慧说过,她们毕业分配时,拿着派遣证来回跑了好几趟才把所有手续都办好,现在他直接就要跟着以后的领导去单位了,经常听说的那些扯皮事自己都没遇到,这让他非常高兴。   他是昨天从家里出发先到柳川那里住了一晚上,今天早上搭车来原城的,猫儿原本想跟他一起来荣泽的,柳侠想到柳川的房子太热,蚊子又多,这么热的天还要来回跑几十里山路,硬是把他留在了家里。   现在,柳侠有点后悔:马千里说,他今天去分配好宿舍,明天就可以上班了,他们队所有的人事关系都在原城的总局,到队里不需要再单独办什么手续了。   这就是说,他今天不能回家了,他不回去,猫儿肯定睡不好,没准儿还会跑到关家窑去接他,他一想到猫儿站在路上等人的样子就心疼。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现在就向马千里问清楚:“队长,宿舍是怎么安排的?我是和别人合住一间,还是……”   “咱们单位有房子,你是单独一间,具体住哪一间,到时候你自己挑。”马千里没等他问完,就直接给了一个让他欣喜若狂的答案。   柳侠努力克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说:“那我,我能不能跟您到单位报到后,把房子定下来,然后先回家一趟,我用的很多东西还都在老家。”   马千里笑了起来:“我忘了你还没带行李呢,行,褚局长给我打电话说过你的情况了,你家是在哪个乡?待会儿让小杜把你送回去吧,直接把你的东西给拉回来。”   柳侠赶紧说:“我家是望宁的,只需要把我送走就行,不用帮我拉东西了,我家离望宁还有几十里呢,车子过不去。”   小杜在前面说:“没事,我开车技术还行,路不好咱们慢点,最多晚回来一会儿。”   柳侠只好说:“不行的,那条路只能过一辆架子车,其中还有一段架子车都走不了,得把车轱辘和架子分开了抬过去。”   小杜脱口而出:“我靠,不会吧,原城还有这种地方?”   马千里也有点吃惊,但他略微一思忖就大概明白了:“这里往南,应该是伏牛山脉的余脉,荣泽属于半山地半丘陵地区,正好是中部平原向山地过渡的地带,有山很正常。”   车子拐进水文队,院子比柳侠以前从外面看到的还要大很多,冲着大门的路是平整宽敞的柏油路,路两旁是高大的白杨树,路南大片的空地后是两栋三层的红砖红瓦起脊楼房和一栋四层家属楼。   路北靠近大门这边是一大片白杨树环绕的空地,中间是个篮球场,边上是几个水泥的乒乓球台子,还有几个月季花开得正艳的花坛。   再往北边,隔着篮球场,可以看到几排白杨树后面正在施工的工地,是两栋刚刚盖到三层的楼房。   柳侠心里想,盖的好像是家属楼,可惜我今年才分来,如果早几年来,没准我还能分到一套呢!   大院最东头是两栋并立的办公楼,马千里的办公室在北面一栋楼的二楼,柳侠跟着他上去,办公室很大,比柳川他们刑侦二队将近二十个人用的办公室小不了多少。   进了屋,柳侠第一个感觉是宽敞,第二个感觉是凉快。   透过玻璃窗,他看到了楼后的两棵老柿树和几棵大榆树,这让他陡然生出了更多的亲切感,心情也更好了。   马千里指指靠窗户的一个黑沙发:“小柳,随便坐,以后你就在这里上班儿了,不用拘束。”   柳侠坐下,把包端端正正放在身边。   马千里和柳侠谈了十来分钟,主题思想是:水文队实行队长负责制,马千里主抓业务,书记杨洪主抓思想政治工作;   他们三队的业务地区,涵盖中原省西北部包括荣泽在内的三个原城直属县和七个地级市,是三个队里面负责范围最大的一个,三队原来驻扎在黄河北岸的樵云市,五年前才迁到荣泽,人员正式搬过来也就是三年多时间,现在还有一部分职工留守樵云基地。   他希望柳侠上班后,尊重领导,团结同事,不怕吃苦,随时准备野外作业,不要因为自己出身名牌大学而骄傲……   柳侠最关心的问题都在最后:   工资:国家有明确的规定,这个没什么说的;   奖金:柳侠会和队里的老职工执行同样的标准,如果柳侠能够独立带队完成作业,奖金和单位其他技术骨干的也会一样;   一般情况下,他们的奖金是工资的二到五倍。   柳侠好像觉得,马千里有点怕他反悔,要求回原城总队,所以在拿奖金稳住他。   关于住房,马千里说:“你看到了,咱们的家属楼正在盖,咱们是省直单位,队里一部分老职工的家属还在老基地那边,他们在这里也都必须有一间单独的宿舍;   一般情况下,新分配来的学生是两人一间宿舍,不过你是主动要求来咱们这里的,我和其他几位领导研究了一下,给你单独分一间;   现在正在施工的这两栋家属楼可能你分不到了,但过不了几年咱们就会再盖两栋,这个已经纳入了单位的规划,你好好干,到时候分到一套应该不会太难。”   奖金和对未来家属楼的期待让柳侠心情飞扬,他就在马千里的办公室给柳川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柳川正好在,柳侠就给他说了自己的情况:马上就下去选宿舍,独立的一间,明天他就可以把猫儿带来了。   柳侠去原城拜访褚宝贵回来,马上就让柳川找人给猫儿说转学的事,他当时要求的是让柳蕤也一起到荣泽,被柳魁给挡住了,柳长青也不同意,他们都说,柳侠刚进单位就带着几个孩子住进去,会让人看不起。   他们没说的是,柳侠也二十岁了,说媳妇也就是三五年的事,如果柳侠带几个小孩儿,恐怕连说媒的都不会有一个,女孩子那肯定更是大老远就得躲,谁愿意跟个领着一群侄子生活的男人谈恋爱啊!   就连猫儿是不是来荣泽上学,柳长青也要等柳侠上班后再做决定,如果柳侠自己能分到一间宿舍,就让猫儿来,如果和别人合住一间,猫儿就不能来。   柳侠是下了决心,不管他住哪里,住什么样,猫儿一定要接来。   唯一让他过意不去的是,猫儿也来了荣泽后,家里三个大点的孩子,就只有柳蕤一个人留在柳家岭了。   谈过话,马千里打了电话,让办公室过来一个人带柳侠去挑一间宿舍。   过来的是办公室主任付东,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样子,一出马千里的办公室,他就地对柳侠说:“你也别挑了,我直接给你推荐一间,二楼最东头的那间,原来住在里边的姚大姐上星期调回原城总队了,她这几年一直在跑着想回原城,都没怎么上班,一共也没住过多少天,不过她人特讲究,临走还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   最主要的是,那间在最头儿上,夏天在外面做饭干什么的特方便,不耽误别人走路。   这两天好几个人跟我商量想换进去呢,我说得跟头儿说一声才行,当初分房子是队里研究后决定的,我自己做不了主。   今儿头儿让你自己挑宿舍,从我进单位之后这还头一回呢,以前进来的人,不管是接班的、转业军人还是正常安排的、还是分进来的大学生,都是分哪儿他们住哪儿,根本就没挑这一说。   一楼比较脏,刮风什么的土特别多,大家都不喜欢,现在正好也没空的,好几间当仓库用了;   三楼有点高了,你以后是技术人员,肯定得经常野外作业,跑一天回来,累的要死,肯定不想再往三楼爬,你说呢?”   柳侠本来想要一楼的,他觉得一楼接地气,猫儿也不喜欢住楼房,但听付东这么说,就点点头:“行,就您说的那一间吧。”   打开房门进去看了一遍,柳侠发现,房子好的远远超过他的期待,特别宽敞,凭他的眼力估计,至少二十五平方以上,而且挑高比他以前见过的普通住房都高,应该有三米五左右;   南面墙上一个大大的玻璃窗,靠东墙一张单人床,一张比较新的三斗桌,一把和桌子、床同是朱红色的椅子,其他家具就没有了;   带给柳侠特别惊喜的是,房间居然带着卫生间和厨房。   卫生间很小,里面只有一个白色的浴盆,一个座便器和一个小洗脸池,他这样瘦削的身材也就是勉强能容得下两个人转身,但这也够奢侈了。   柳侠打开水管,温热的水带着点铁锈的味道哗啦啦的流出来,柳侠高兴的简直要跳起来了,他和猫儿以后可以在自己家洗澡。   猫儿跟柳川进过一次荣泽的公共澡堂,出来以后发誓,以后永远都不会再进去,说那么多人挤在一起,难闻的要死,还不如在家坐木盆里洗呢,受点冷也比呛得恶心好。   付东站在卫生间门外看着柳侠跟个孩子似的撩着水玩,笑着说:“马队长他爸原来的单位曾经有过一批苏联专家,他们住的单人宿舍都是这样,咱们从樵云搬过来的时候,马队长亲自设计的宿舍楼,可比我们原来在樵云那边老基地的宿舍舒服太多了。   这屋子三十平出头儿呢,还南北都有窗户,我们原来在那边,都是七八平方的小鸽子笼,走廊还都在中间,房间不能对流,夏天能把人给热死。”   柳侠又兴奋地跑进更小的厨房,只有一个长一米、宽五十公分的干干净净的水磨石台子和一个水磨石小洗菜池,其他什么都没有。   付东说:“姚大姐很少做饭,偶尔做一回也是用煤油炉,她还总是去走廊里做,所以厨房比别人家都干净。”   虽然姚大姐住的很干净,但毕竟还是好几天没人打扫了,桌子上、床上都又落了一层灰尘,柳侠跟着付东去隔壁邻居家借东西打扫。   隔壁住的人叫万建业,看着应该比付东稍微大一点,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他肤色比较深的原因,他听了付东的介绍,跟着一起到柳侠的房间帮忙,看到那张小床,他对柳侠说:“你要是睡不惯小床,可以再要一张来并在一起,我们大部分都是这样的。   姚大姐以前经常回原城,很少在这里住,所以就这几件东西将就着用,咱们大仓库里有很多床、桌子、柜子,都是办公楼买了新的后换下来的,编了号,只要不带出咱们单位大门,随便挑着用,你让付东给你挑几件好的用吧!”   柳侠跟着付东,又挑了一张和他宿舍里那张一模一样的小床和两个柜子。   柜子是原来办公室的文件柜,现在放衣服、被子什么的也一样用。   他想到柳川和柳葳以后肯定会经常来,最后又挑了三把椅子。   付东说:“东西我找人给你搬上去,以后需要什么随时都可以来搬,头儿不是说你还得回家一趟吗?让杜涛送你还是我再给你派一辆车?”   杜涛就是小杜,柳侠也不认识别的人,就还是他了。   柳侠先给柳川打了个电话,电话是办公室其他人接的,柳侠让他告诉柳川,自己坐单位的车回家了,明天回来,今儿晚上不去柳川那里住。   杜涛把柳侠送到上窑北坡下时,已经七点多了。   杜涛下车看了看眼前的山说:“你家还得往里面二十多里?靠,这你都能考上大学啊,我家是原城的,我要是不当兵,恐怕连个工作都找不到,只能在家待业了。”   看着杜涛倒着把车开的看不见了,柳侠才脱了T恤光着脊梁开始跑,就这样,等他站在上窑坡顶,也已经是满天繁星了。   他刚从弯河坡拐过来,就有个黑影从前面冲过来挂在了他身上:“小叔,小叔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回来,我就知道……”   柳侠拍着猫儿的屁股安慰着:“对呀孩儿,小叔当然会回来了,俺孩儿搁家哩,我咋会不回来哩?”   柳魁笑呵呵地说:“哎呦孩儿,你快成了施公了,听小虫儿、小老鼠说几句,就知道您小叔走到哪儿了,搁那儿想啥哩,是不是?”   猫儿从柳侠身上下来:“不是,我就是知道俺小叔会回来,不用听小虫儿们说也知道。”   回到家,柳侠把今天发生的事仔细给家里人说了一遍,一家人都高兴的不得了,秀梅说:“小蕤,听见没,您小叔还没上班儿哩就分了一大间恁好哩房,这就是上大学哩好处。”   猫儿说:“是重点大学。”   秀梅说:“就是,还得是重点大学,要是不咋样哩学校,还得分到村儿里,一间破屋子里住好几个人,更不用说啥卫生间厨房了,一屋老鼠洞还差不多。”   柳长青说:“孩儿,你还没给人家干一天活、出一点力哩,人家就给你这么好哩待遇,你以后可一定得好好哩干,要不对不起人家,咱不能光有个重点大学哩名声,还得叫人家看看咱重点大学哩本事,知道没?”   柳侠喝着冰糖绿豆汤,用力点头:“我知道伯,我肯定会好好干哩,不会给您丢人。哎,对了,您等我一下,猫儿,来孩儿,咱俩去那屋儿一趟。”   几分钟后,柳侠回来了,把一摞钱放在柳长青面前:“伯,这是一千五百块钱,我原来怕自己单独分不了一间宿舍,打算留着租一间差不多哩房子把猫儿和小蕤都接去上学,现在用不着了。   这钱给你,我还留了好几百,宿舍里得再添点使哩东西,我想给猫儿买一辆自行车,俺单位离县中有点远,我想以后叫猫儿骑着自行车上学。”   柳葳说:“就是,新汽车站离县中有点远,主要是路上哩树都老小,现在搁那条路上走,光想给人晒死,孩儿以后天天上学哩,骑自行车就不会恁晒慌了。”   柳长青没动那些钱:“家里现在不缺钱,您大哥现在搁石子厂一个月也能挣三十多,你跟小海给家里哩钱还都没动过哩,这些钱你自己放着,啥时候需要,我跟你说。”   柳海的脚前天从大梨树上蹦下来的时候崴了一下,脚脖子肿得老粗,这两天一直老老实实地坐炕上养着,跟着柳长青用麻将坯子学刻章,他把刻刀挽了一个花说:“幺儿,你上恁好哩大学最后回到荣泽,虽然是省级单位,叫外人看着也可没面子。   钱你自己存着吧,叫咱三哥给你看看,哪个单位盖家属楼,走走后门儿给你报一套,这样一下就把你哩面子挣回来了。   咱家以后花钱,六哥一个人就包了,我灵感一来,一幅画就能挣好几百,够咱家花二年了。   我要是一年来个三五十回灵感,咱家可快就是大富翁了……”   孙嫦娥一巴掌拍柳海脑袋上:“你再给我说大话,就画那一回好画儿挣了钱,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还大富翁哩,你咋不说老财主哩?”   无论柳侠怎么说,柳长青都不接柳侠的钱,他想把小蕤一起接去的想法也再次遭到全家大人的否决。   柳侠只好把钱又拿了回来,坐在炕上和猫儿对着脸发愁,过了一会儿猫儿说:“小叔,咱不给大爷爷钱,咱搁荣泽买个大房子,叫俺大爷爷、俺奶奶、俺大伯他们去住,不是一样吗?”   柳侠揪揪猫儿的脸蛋以做嘉奖:“对,咱搁城里买房,叫咱家哩人都去城里住。”   柳海翘着他的大肿脚不甘地说:“幺儿,我可想去看看你哩宿舍,六哥也没啥送给你,我去看看地方,回来给你画几幅画儿裱好了挂上,中不中?”   柳侠说:“中,不过我不要抽象派哩,国画或者油画都中,你可得给我画哩漂亮点;   还有,我那屋儿可大,你得给我画两幅大哩,一副挂猫儿哩床那边,一副挂我哩床那边……”   猫儿睁大眼睛不相信地问:“小叔,你不叫我跟你睡了?”   柳侠说:“我宿舍是二楼,老热孩儿,分开睡凉快,再说,你也长大了……”   猫儿马上不愿意了,踢腾着腿大叫:“我不我不我不,我还没长大哩,我不待见自个儿睡,我天天都等你回来想跟你睡哩,我不自个儿睡……”   柳侠马上投降:“中中中,中孩儿,不叫你自个儿睡,还跟小叔睡,别踢腾了,脚老疼!”   所以柳川第二天下午来看柳侠的时候,进屋首先看到的就是两张朱红色小床并在一起形成的一张超大双人床。 第88章   柳川打量着那张拼起来的大床,可真够大的,目测2*2.4米,和西边靠墙放着的两个柜子和两张三斗桌,颜色居然还都是配套的。   旁边传来哗啦啦流水的声音和猫儿的说话声:“小叔,我以后真哩就搁这儿住了?这儿以后真哩就是咱家了?”   柳侠的声音:“傻孩儿,不叫你搁这儿住,小叔带你来干啥哩?这间房子单位分给小叔了,就是小叔哩家,小叔哩家不就是俺猫儿哩家?”   猫儿嘿嘿笑:“我就是觉得这儿太好看太美了,嘿嘿,老怕人家又不叫咱住了。”   柳川接过话:“谁规定好看哩地方就不是咱该住哩地方?这是您小叔用重点大学哩文凭给你挣来哩孩儿,你尽管踏踏实实住吧!”   正蹲着一起合力擦那个浴盆的柳侠和猫儿同时扭过头:“三哥?”“三叔?”   柳川觉得这屋子挺干净的,所以看着柳侠和猫儿干的满身大汗有点奇怪。   柳侠说:“总觉得是别人用过哩东西,得再好好清洗一遍心里才觉得舒服。”   柳侠和猫儿今儿早上十点多到的时候,昨天他看中的东西已经被抬到了他的宿舍,因为房间还没有柳侠的个人物品,所以钥匙就在门上插着。   猫儿知道这么一大间屋子和漂亮的座椅板凳以后就都是柳侠的了,兴奋的只知道傻笑,就那么一点地方,三个空间,他跑着看了好几遍。   然后就催着柳侠把两张小床挪到一起,开始打扫卫生、   都不是多大件的东西,在屋子里搬动柳侠一个人就可以,何况还有猫儿帮忙,柳侠来的时候就在大门口买了拖把和其他打扫卫生用的东西,他先把放床的东南角拖干净了,然后才把两张有着朱红色床头的小床并着放在那里。   柳侠擦窗户的时候,猫儿把床反复擦了好几遍,不等擦的水渍干掉,就在空荡荡的床板上打了几个滚:“嘿嘿,老美,还跟小叔睡,就是不自个儿睡!”   中午俩人没去水文队的食堂吃饭,而是去街上花费半个小时吃了一顿烩面,买了个大西瓜回来,俩人就又接着开始干,现在已经基本干完了,厨房和房间已经擦的一尘不染,地也拖了好几遍了,卫生间是最后的收尾工程。   俩人高速度把浴盆和洗脸池擦完,跟着柳川出来。   柳川看着宽敞的房间,非常满意:“孩儿,一上班就能分到这么好哩房子,好好干吧,您单位应该不错!”   对于柳侠回荣泽工作,柳川和家里人的心情是很复杂的。   从感情上,他们都希望柳侠在离他们比较近的地方生活,在他们心里,柳侠永远都是家里的幺儿,生活上什么都不懂,需要家里人照顾;   但从理智上,他们觉得柳侠上那么好的大学,最后却回到荣泽这样的小县城,真是委屈了自己家的孩子。   谁不想让孩子去繁华的大城市生活呢?那是和柳家岭,和荣泽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是所有年轻人的梦想啊!   柳川一直为小弟弟觉得委屈,直到今天看到他进了单位还没正式上班就能分到这么好一间宿舍,他心里终于好受了些。   柳侠嘚瑟:“那是,俺队长说,俺单位奖金是工资哩几倍呢,,这我就不发愁了,我补课最后一个月还能挣二百出头哩,要是上了班一个月就发46块,我真觉得有点接受不了。 三哥,你咋现在过来了?”   柳川看俩人都是一身的汗,就说:“着急过来看你分哩新房子呗!孩儿,看您俩热哩,有卫生间,这么方便,咋不直接洗个澡哩?洗完了看还缺什么,我开着车呢,咱出去一趟,全部买齐。”   柳侠和猫儿互相看了一眼,啊哦大叫一声,转身又进了卫生间,里面很快就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和猫儿欢乐的叫声:“啊啊啊,淋浴真美呀,小叔咱又能一起洗澡啦,我可待见跟你一齐洗澡呀!”   柳川笑着摇摇头,抱起西瓜走进厨房:“幺儿正好分回老家来了,荣泽县中也不要借读费,要不真不知道猫儿会啥样。”   他等温热的水流完,才把洗菜池的水漏堵上,放了半池子水,把西瓜放进去,这样待会儿回来西瓜就凉了。   柳侠和猫儿洗完澡准备光着屁股出来时,三个人发现了问题:没窗帘,会漏光。   南面隔着水文队自己院子里的一大片空地,院墙外是另外一个单位的办公楼,三层的仿古楼,正好能看到他们这边。   天热的厉害,俩人在自己屋子里,本来准备没羞没臊光着躺凉席上凉快一会儿再穿衣服呢,这下只好老老实实又把短裤给套上了。   柳川说:“窗帘等您三嫂回来让她扯点布给您做一个吧,做好了我过来,咱俩用大号钉子把铁丝抻得紧点,窗帘挂上去整齐漂亮,这几天您俩先将就点吧。   我看您俩把小东西买哩也差不多了,连西瓜刀都买过了,不过您那四个碗和盘子有点少,以后您就知道了,如果自己做饭,稍微一动就得五六个盘子和碗,再买几个吧;   还得有个电扇,您这是二楼,比我那房子还热,不接地气,就是睡地上也凉快不了多少,有个电扇吹着多少好点。“   一提起电扇,柳侠和柳川都想起了邵岩,邵岩的那个电扇现在还放在柳川那里。   柳侠问猫儿:“孩儿,你还记得那年元宵节,就是给你买魔方那年,和我一起带着你去知情楼耍,还跟咱们一起吃烩面的那个叔叔吗?你搂着我脖子不让他抱,他就仗着个儿大硬把你抢过去,举哩可高吓你,你还记得他吗?”   猫儿想了想:“嗯,记得,他不叫你抱我,举着我从知情楼一下跑到泽河那儿,我使劲打他哩头他也不把我放下来,还笑,吆喝‘小猫儿抓人啦,小猫儿抓人啦’,叫路上可多人都看咱。”   柳侠说:“就是他,他是邵岩叔叔;三哥,也不知道他现在搁哪儿哩?他当时到底为啥一声不吭就走了?我现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柳川说:“我也不知道,他就那么突然走了,然后一点信儿没有了,我也觉得想不通。   不过,我觉得邵岩是个特别有主见又自律哩孩儿,他一个人在荣泽两年多,学习越来越好,荣泽那几个跟着他瞎起哄哩孩儿看他条件那么好,不会少撺掇他逃学去玩或追女孩儿们,可除了跟你打架,两年多,我从来没听你说他做过其他出格哩事。   这几年荣泽高中出去租房住哩孩儿们越来越多了,您三嫂说,学校怕他们出事,经常会让政教处和班主任突然袭击去查他们住的地方,去过哩老师都说,那些孩儿们一个个都把住哩地方弄得不成样子,跟猪圈差不多;   女孩儿们也一样,出来时候打扮哩漂漂亮亮,住哩地方满屋子灰尘,脏衣服到处扔,看都没法看,您三嫂说她们是‘鸡窝里飞出的凤凰‘。   可邵岩不是,他住的地方一直都收拾的干干净净,我记得那次星期六去他那里找你,他准备带回家让他妈洗的脏衣服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这种孩儿,我总觉得他不会出什么大事,可他就那么走,四五年也不给你写一封信,确实让人费解。“   从水文队到荣泽商场很近,进了商场,他们还在想邵岩的事,挑选落地扇的时候,猫儿忽然说:“邵岩叔叔肯定是因为你考上重点大学,他没考上,不好意思,所以才不给你写信哩。”   柳侠说:“他都没给我写信,咋知道我考上重点大学哩?”   猫儿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说:“他肯定偷偷回来看过你,肯定,俺三婶儿不是说您考上啥学校,都会写个可大哩光荣榜贴到荣高大门口嘛!   他肯定是来了一看:‘哎呀,柳侠考上测绘大学啦,俺家还是原城的哩,我都没考上重点大学,老丑哇!’赶紧扭头就跑了。”   柳侠被猫儿给逗得大笑起来:“孩儿,邵岩要是听见你这样说,估计一辈子都不好意思再来荣泽了。”   柳川把电扇调到最高风档试着,说:“猫儿,你快成刑侦专家了,连犯罪心理分析都有了,简直跟现场再现一样啊。   不过,我觉得您邵岩叔叔不是这种小心眼儿哩人,他要是知道您小叔考上重点大学,肯定只会为他高兴。“   猫儿不服气地说:“那俺小叔恁想他,他为啥都不来看俺小叔?”   柳川把电扇关了,对老板说:“就这个,便宜点吧。”他又一边掏钱一边对猫儿说:“你还小哩孩儿,不知道啥叫身不由己,虽然不希望是这样,可我觉得可能是他家突然出现了啥大哩变故,要不不会这样,邵岩看着不像个无情无义哩人。”   柳侠推开了柳侠的手,把自己的钱塞到老板手里:“给,五折,你亏不了。他肯定不是。”   老板手一抖差点把钱给扔出去:“咦——,孩儿,我六十多块钱哩电扇,你给我三十?”   猫儿马上指着旁边那家一个模样和这个差不多的落地扇说:“人家那个才要三十九。”   老板说:“是啊,他才要三十九,您为啥不去看他那个哩?还不是看不上他那东西,一看就没我这个好,我这个是名牌。“   柳川一只手被柳侠一直推着,不让他付钱,他知道柳侠的性子,也没再坚持,对老板说:“名牌也差不了那么多,俺也都在这附近单位上班哩,经常来这里买东西,你赚哩差不多就行了,不能要得太狠了,最多再加五块,你不愿意俺就去买那家哩啦。“   最后,落地扇以三十五块钱成交,他们已经搬到车上了,老板又追出来,压低嗓子对他们说:“荣泽就这么大一点儿,您可不能跟别人说是这个价买哩啊,要不我这生意就没法做了。“   放好了落地扇三个人折回来看自行车,柳川说:“幺儿,你跟着毛建勇也算出师了哦,真敢跟人家杀价,要是我,六十三,最多会要求人家把三块给去掉,哪敢拦腰砍啊!”   柳侠说:“我还是不行,如果是毛建勇,最多二十五就能拿下,就是比台扇多了这么一截儿钢管,台扇才十几块,他就要六十多。   我还是脸皮不够厚,本来想说二十哩,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改成三十了,白白损失十块。”   卖自行车的只有一家,好几种牌子的车子分类站了很多排,柳侠直接往“凤凰牌”那里走。   猫儿跟在柳侠身边,随手翻了一个挂在车把上的价格牌看了一下,有点不相信,就又挨着看了好几个,然后又跑到另外一个牌子跟前看了几个,小脸一下鼓起来,“哼”了一声,跑回柳侠跟前:“小叔,我不想骑自行车上学,我可待见跑,荣泽哩马路这么美,我想天天跑着上学哩!”   柳侠和柳川正在看一辆黑色的“二六”女式斜梁车,猫儿还小,身高还不太足一米五,骑横梁车上下都会很费劲。   听到猫儿突然这么说,俩人都很意外,猫儿刚听到要让他骑自行车的时候特别兴奋,刚才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还跃跃欲试,说自行车一买回来他就要在院子里开始学,怎么一会儿工夫就改主意了?   柳侠问他:“你不是可想学骑自行车吗?还说你学会了要带着我耍哩,咋突然又不想骑了?”   猫儿拉着柳侠往外走:“我原来忘了荣泽哩马路这么宽这么美,跟望宁不一样,望宁街上老腌臜,我每一回过哩时候都想快点跑过去,现在我看见荣泽哩马路这么好,就不想骑自行车了,我觉得跑着上学可美;小叔,咱赶紧走吧,我可想回咱家,我想回去吃西瓜咧!”   柳侠拉住猫儿不让他继续走:“孩儿,你是不是看了看价格,觉得老贵,才……”   “不是!“猫儿非常干脆地回答:“我就是待见跑着上学,我还不会骑自行车哩,要是摔着咋弄哩?”   他挣脱柳侠的手转到他后面,两手抵住柳侠的脊梁,脑袋顶着柳侠的后腰把柳侠往外推:“咱走呗咱走呗,我不待见骑自行车,咱回家呗!”   柳侠就这样被猫儿跟个小无赖一样拱着出了商场,又在水文队大门口买了两个大西瓜就回家了。   拖得干干净的地上铺着一个从家里带来的大凉席,猫儿抱着小半个西瓜坐在上面用勺子挖着吃,看着坐在对面边吃着西瓜边说话的柳侠和柳川,他心里暗暗为自己的机智而得意:就几根铁棍儿加俩轱辘,就想要俺小叔三百多,哼,想哩美!嘿嘿,可给小叔哄回来了,不用花恁多钱了,多美!“   可猫儿没想到,第二天早上,柳侠七点五十去东边办公楼正式报到了,他写了两个小时毛笔字后没事干,就吃了一个大甜瓜,又把家里的桌子什么的擦了一遍,正撅着小屁股拖地的时候,听到柳川在下面用普通话喊他的大名。   他跑到走廊往下面看,柳川推着一辆崭新的黑色自行车,正站在楼下一棵大槐树的树荫里笑吟吟地仰脸看着他。   柳川招手,用普通话说:“柳岸,快下来,看看你小叔的新自行车。“   猫儿一溜烟就跑了下来,看着高高大大的新男式横梁自行车问:“三叔,你说啥?这是俺小叔哩自行车?你给俺小叔买哩?“   柳川拍拍车座:“你小叔给我的钱,我找熟人买的,二百三,你说你不会骑自行车,怕自己骑了会摔着,所以你小叔决定买个大车子以后自己骑着接送你上学。“   猫儿嘴巴撅得能拴头驴:“三叔你咋恁孬哩?你明知道我不想叫俺小叔花恁多钱;肯定是你哄我哩,夜儿后晌你走哩时候我搁您俩跟前哩,根本就没看见俺小叔给你钱。“   柳川屈指在他头上敲了一记:“你才多大点儿个小屁孩儿,三叔原来是侦察兵,现在是警察,要是这么点小动作都瞒不过你,恐怕回家种地你大爷爷都得嫌我笨。“   柳侠觉得自己所有的家事都已经安排好了,今天去找马千里安排具体地方,正好单位领导好几个都在,马千里挨着给他介绍了一遍,然后安排主管业务的副队长潘留成带着他到业务三科报到。   三科在南边的办公楼一楼,办公室和他的宿舍一样,宽敞得出乎他的意料,一共五张办公桌的办公室,和柳川他们现在近二十个人用的大办公室差不多。   高级工程师兼科长的岳德胜用的办公桌,是现在最流行的朦胧色大写字台,其他几个人的办公桌稍微小一点,但在柳侠看来也足够大了。   柳侠进来的时候,有三个人在埋头写写画画,岳德胜给他一一介绍:“这是李吉跃李工;葛喜友葛工;这是小张,张树宝,前年刚到咱们单位的,还有两个人,还没来,等会儿来了我再介绍你们认识。”   几个人都抬起头和柳侠微笑着点头,柳侠简单的做自我介绍:“柳侠,柳树的柳,侠客的侠。”   他听柳川的话,刚来,尽可能少说话,自我介绍也是越简单越好,反正他的情况全单位都已经知道了。   岳德胜指着靠东面墙上大窗户边的一张办公桌说:“那是你的办公桌,以后,你经手的资料尽可能不要往其他地方放,这样便于管理。”   柳侠点点头,走过去拉开了中间的大抽屉看了看,里面放着一个挺大的计算器,两支钢笔,各种制图用具,几本稿纸,稿纸上面是“中原省地质勘探局地质水文测绘三大队”的字样。   岳德胜从自己身后的文件柜里拿出一沓子纸张说:“孙工这几天不舒服没来,这是他前些天的外业数据,你要是没其他事,看能不能帮他计算一部分。”   柳侠巴不得有点事做,要不别人干活,就他没事干,他会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接过东西说:“没问题,要求什么时候计算完?”   岳德胜说:“不着急,你慢慢算着,这几天气温太高,基本是全队休整,没什么外业任务,你每天中午过来做计算,下午就可以在家休息了。   咱们队里的规矩:有活儿的时候不分黑夜白天节假日,没活儿的时候可以签到都不用,好好休息调整。   当然,这指的是一线人员,内业人员必须每天按时签到上班。”   柳侠点点头,对着那一沓子资料暗暗深吸一口气,坐下去开始专心地计算。   十一点多,岳德胜走过来,把柳侠计算好放在旁边的几张纸拿起来,然后视线在计算好的资料和柳侠身上来回转换了好几次,最后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对柳侠说:“小伙子,不容易,下班吧,下午不用来了。”   柳侠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偌大一个办公室只剩想了他和岳德胜,他正好也计算到一个结点,而且他特别惦记着猫儿,猫儿在这里谁都不认识,一个人在家一大晌肯定特别没意思,所以他马上把东西收好递给岳德胜就出了办公室,他打算回去叫上猫儿,再去一趟商场,给他买个枕头和枕巾。   昨晚上太热,俩人铺了席子睡在地上,等躺下才发现,他们只有柳侠从江城带回来的一个枕头,柳侠让猫儿枕,猫儿不肯。   因为太热,他也不肯枕着柳侠的胳膊睡,怕给柳侠的胳膊捂出痱子,就那么一咕噜躺地上,只把右手放在柳侠手里让他拉着,还美滋滋地说:“就这样,只要你不叫我独个儿睡,不枕枕头也可美。”   柳侠硬把他拉过来,枕着自己的左臂,小家伙乐得都睡着了嘴角还翘着。   柳侠心里计划着是不是再去哪里给猫儿买个长檐的遮阳帽走出办公楼,大老远就看到猫儿蹲在地上绞着自行车的脚蹬在玩,等他走近点,猫儿一看到他,就站起身飞跑了过来,可到了他跟前却不像往常那样跳起来往他脖子上挂,而是撅着嘴站在那里怄气。   柳侠笑嘻嘻地拨楞着他的脑袋把他转过来:“小叔还不知道你想啥呀,没事孩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叔还有恁多钱哩,买个自行车根本不算啥,不过,我可真没想到,您三叔办事这么速度,今儿可买回来了。”   坐在一楼走廊里凉快着择菜的几个女人和围着桌子打扑克的男人全都看向他们,眼神有点奇怪。   柳侠和猫儿都不明白他这句普普通通的话为什么会引起这么多人的主意,俩人继续往前走,听到一个女人刻意压低的声音说:“这就是江城测绘大学分配来的那个大学生?看着挺洋气的,怎么说话这个味儿啊!”   柳侠恍然大悟。   水文队虽然驻地在荣泽,但全部是外地人,这里面的人全部都说普通话,这确实是出于交流本身的需要,但也不排除有点省级单位在这个小地方刻意显示自己地位与众不同的优越感。   柳侠和猫儿的一口纯正老土话,在这里真的显得非常特殊刺耳。   猫儿也敏感地意识到了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他窘迫的小脸儿都红了,不安地看着柳侠,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和他说话。   柳侠吹了一声婉转上扬的口哨,一本正经,用播音员一样的腔调说:“请讲普通话!”   然后他自己先笑了起来,依然用土话对猫儿说:“孩儿,就是说话而已,你上课念课文,读大爷爷让你临哩帖子,不都是用普通话嘛,没啥难哩,这里边哩人都说普通话,你跟着这样哩环境,最多三四个月就会习惯自己也说,没事,您那个张福生大伯,到毕业也没学会说普通话,不照样发毕业证,人家还直接找了个漂亮媳妇儿哩!”   猫儿看看院子里的人,小声说:“我要是说哩洋腔怪调哩,人家会不会笑话你,说你领个老渣皮住到这儿。”   柳侠说:“谁在老家说哩都是方言,有啥老渣皮哩?不过,如果外出,或者像现在这种大家哩老家都是不同地方哩人住在一起,还是说普通话好,要不大家都不明白其他人哩意思,会发生误会,工作上也可不方便。   孩儿,没事,说普通话就跟你刚开始学写字一样,拿着毛笔总觉得不顺手,写出来哩字也总和自己想哩不一样,写哩多了,毛笔就跟自己哩手一样,随便一画就是自己想要哩样子,说普通话也是这样,说哩多了自己就顺了,一会儿回咱屋儿里小叔就开始跟你说,你要不了多少天就说顺溜了。”   猫儿用力点点头:“嗯,我好好学,不给小叔丢人。”   俩人已经走到自行车跟前,柳侠拍拍自行车车座:“坐后头孩儿,小叔带着你溜一圈;   孩儿,会说普通话当然好,就是不会说,也没啥丢人哩,你一辈子学不会,小叔也不会觉得你就给我丢人了。”   柳侠长腿一撩跨坐在车子上,猫儿两手一摁跨坐在后座上:“我能学会,不信你等着看,我不几天就学会了。”   柳侠脚一蹬,自行车窜了出去,柳侠哈哈大笑:“中孩儿,你只要待见说就中;走,吃烩面去,吃完烩面去商场,买花枕头去喽——”   猫儿闻言一愣,跟着就想往下跳:“我不待见枕枕头啊,我不想要枕头啊小叔!” 第89章   柳侠天天带着猫儿在外面吃饭:早上丸子汤、油条,或者胡辣汤、水煎包;中午羊肉烩面;晚上凉皮、凉粉儿或烤羊肉串就饮料。   柳川第二天晚上来的时候对柳侠说:“咱们这儿气候干燥,您俩这样一天三顿吃咸哩不行,容易上火,早晚还是吃稀饭比较好。”   可柳侠看猫儿每次都吃的跟个小猪似的带劲,就没把柳川的话放到心上,带着猫儿继续在街上的小饭店里转战。   四天后,早上起来,柳侠觉得嗓子有点干疼,上午上班的时候他就刻意多喝了几杯白开水,感觉好了很多,于是他中午继续领着猫儿吃羊肉烩面,照样放一大勺子辣椒,晚上还又拉着柳川一起去吃烤羊肉串。   猫儿个小家伙今天依然是自己吃掉十五串,还吃了很多五香毛豆和花生,饮料喝了三瓶,柳侠看的是舒心又痛快,感觉比自己吃还解馋。   吃完夜市,俩人和柳川告别往家走。   最近两年搬到新区的单位很多,但各单位家属院大部分都还在老城,所以一到晚上,这边路上人很少。   水文队的位置又基本算是新区的最东边,人更少,此时此刻,整齐的路灯照着宽敞的马路向远处无限延伸,在周围夜色的映衬下,甚至让人有身处旷野的感觉。   猫儿在马路两边来回呈‘S’型奔跑,双臂展开,这样那样变换着姿势,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开大飞机,在马路牙子上不停地蹦上跳下。   柳侠正好担心他晚上吃多了肉可能会积滞,不但不阻止他,还配合着他在马路上滑着一串串的太空步,不时再擦几下玻璃、抽几下筋。   猫儿围着他大呼小叫地转着圈跑,本来二十多分钟就能走回去的路,俩人生生折腾了快一个小时。   回到家,俩人一起冲个凉水澡,然后四仰八叉歪在地上看书。   看了不到一个小时,猫儿的眼睛就睁不开了,可柳侠刚把书放在一边,猫儿马上跳了起来,拽过柳侠背后的花枕头塞进柜子里。   特大号双人床的尺寸柳侠从家里回来的时候已经报给了柳长春,请他给编个大席子,估计编好至少得一个星期,所以现在的大床只有光光的床板。   猫儿每天都要把床板擦一遍,可他却觉得那不是直接放枕头和毛巾被的地方。   虽然坚决不肯枕新枕头,但猫儿却非常爱惜它,每次柳侠靠着两个枕头半躺着在地上,他靠在柳侠身边看完书准备睡觉时,他就把枕头放进柜子里,然后理直气壮地枕着柳侠的胳膊睡。   半夜,柳侠是被嗓子给疼醒的,他疼得不敢咽唾沫,吸口气都疼的要命。   猫儿八爪鱼似的趴在他身上睡的很香,柳侠小心地把的胳膊、腿挪开,刚准备坐起来去找点水喝,猫儿也坐了起来:“小叔,你起来干啥哩?”   “我……有点……咳咳,小叔……嗯……咳咳……”柳侠发现自己居然快要发不出声音了,而且每说一个字,喉咙都烧灼似的疼。   猫儿本来有点呓怔,这会儿一下清醒了:“小叔你咋着了?你喉咙咋了?”   柳侠张开嘴指了指里面:“可能……咳咳……叫您三叔说对了,上火了,有点疼,我想起来喝点水。”   猫儿一咕噜爬起来拉开了电灯,三斗桌上有一套全新的茶具,晾水的那个鼓肚子大水壶总是装满了白开水,猫儿麻利地倒了一茶杯端给柳侠:“小叔,你赶紧喝。”   柳侠没到天亮就把晾水壶和暖瓶里的开水给喝完了,感觉嗓子好像没那么疼了,他问猫儿:“你喉咙疼不疼孩儿?”   猫儿认真地做了两个吞咽的动作试了试:“不疼。”   柳侠放了心:“那你也喝点水,咱再睡会儿,咱听您三叔哩话,明儿开始咱去俺单位食堂吃饭,过两天小叔再领着你去吃烩面跟羊肉串,中不中?”   猫儿摇摇头:“不吃了,你吃羊肉烩面跟羊肉串光喉咙疼,咱以后就不吃了,我一下吃了这么多天,早就吃过瘾了,咱以后都搁您食堂吃饭,清早跟黄昏都喝稀饭,你就不会上火了。”   俩人晚上折腾的时间长了,一觉睡到快七点,柳侠觉得嗓子比半夜时候疼的还要厉害,不过他没跟猫儿说。   他装着没睡够的样子先不说话,伸着懒腰打着呵欠进了卫生间,喝了一大杯自来水,等觉得自己说话没问题了才和猫儿说话。   俩人洗漱完,拿了碗筷来到食堂,发现吃饭的没几个人,柳侠心里挺高兴,高中和大学为了吃饭排了那么多年的队,他真有点害怕了。   不过,等他看到瘦骨嶙峋的大师傅盛到自己和猫儿碗里的小米稀饭和番茄炒豆角,还有放在豆角上的那两个一看就瓷梆梆的馒头时,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这么宽敞漂亮的食堂,吃饭的只有那么几个人了。   只吃了一口豆角,他就认真地对猫儿说:“猫儿,以后,咱自己做饭吃吧?”   猫儿把一根还带着干枯的蒂瓣的豆角挑到桌子上:“中,你上班了,我给你做饭,我搁咱家成天看大奶奶跟娘做饭,我也知道咋做哩!”   长年看着柳长青和柳魁为了救济粮奔波,俩人对粮食有着同样的执念,所以虽然小米稀饭寡淡得像泔水,豆角除了咸的要死什么味道都没有,馒头又酸又硬,俩人还都把自己那份吃得干干净净。   柳侠本来不想让猫儿吃,想自己吃完了再去街上给他买点好吃的,但他看到猫儿除了吃第一口馍的时候咧了一下嘴表示震惊,然后就跟平时吃饭一样大口地吃起来,就没再说什么,他知道,猫儿是肯定不会把饭倒掉的,更不会让他吃两份这么难吃的东西。   出来之前,柳侠又看了一眼正在对一个身材比较瘦小的吃饭的人抱怨说队里分配奖金的方法不合理的大师傅,对猫儿说:“这做饭的水平还跟体重有关吗?他跟你三叔单位的胖师傅根本不能比呀!”   猫儿说:“就是,他还可……,嗯,这个师傅还态度不好,跟谁欠他……钱一样。”   猫儿中间换成了普通话,他本来想说‘跟谁欠他两斗黑豆钱样’,可他发现这句话他用普通话说不出来。   柳侠摸摸猫儿的头:“说的不错,跟小叔说什么都不用怕错,只管大胆说就行。”   猫儿嘿嘿笑,把脑袋在柳侠手心又蹭了蹭,小脸有点红。   俩人走到万建业门口的时候,万建业正好出来,看见柳侠手里的碗筷,笑着说:“去食堂吃了?”   柳侠点点头:“嗯,只此一次,我们打算也跟你一样,以后自己做了。”   万建业说:“需要什么就来我这里拿吧,我一直都是自己做饭,东西比较齐全,我看你好像只有一个煤油炉和一个烧水壶。”   柳侠说:“行,谢谢!”   柳侠去上班了,猫儿点着煤油炉,放上一壶水,开始练字,他最近在一直在临写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这是柳长青要求的。   柳长青一直认为行书和草书是楷书学成以后水到渠成的产物,在十岁之前,孩子们都要沉下心来写规整的隶书或楷书,可以多看名家的行书和草书作品,但如果体会不到其中的神韵,生硬的临摹没有什么用处。   煤油炉就放在门口,从猫儿的位置,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这样不会水开了他还不知道。   猫儿烧了四壶水,把家里所有的茶杯和碗都晾上了白开水,壶里还留着一份。   柳侠做计算的时候太投入,忘了喝水,等他无意中吞咽了一下,喉咙又撕裂一样的疼,他才想起来,端起水喝的时候,每一次下咽都疼的不行。   岳德胜看他那难受样,就对他说:“那些数据不急着用,回去休息吧,医务室就在北楼一楼,常用药都有,你过去拿一点吧!”   柳侠疼的真有点招架不住,而且还惦记着晌午要自己做饭,可家里做饭用的东西却一样也没有,他可不想让猫儿再去吃一次食堂的饭了,就收拾了东西出来,先到了医务室。   医务室唯一的大夫老佟让他张大嘴“啊”了一下,看了看他的嗓子,说没事,就是上火了,给他开了一大把清热解毒的药片:“一天三次,如果真疼的厉害,六个小时吃一次也行。”   柳侠拿着药回了家,猫儿一看到药就慌了神,他记忆里柳侠从来没生过病,所以他一直觉得小叔和自己一样,就是个石头蛋子,根本不会生病。   他惊慌失措地问柳侠:“小叔,你这是咋着了?你是不是可疼?”   柳侠笑着把老佟的话告诉了他。   猫儿马上拿起那些药,一样一样按上面要求的剂量倒出来,放在柳侠手心里:“给,你快点吃,这水都是温开水。”   柳侠一把把药闷下,猫儿看着柳侠咽下去,马上把前天刚买的大黄狗闹钟拿起来,把响铃的那个指针往后拨到六个小时以后:“四点十七分,这是你下一回哩吃药时间,可不敢忘。”   其实猫儿的嗓子也有一点疼,但不厉害,就是早起有吞咽动作的时候会有点疼,喝几口水就好了,他觉得自己只是有一点点疼就觉得不美了,柳侠已经到了需要看先生吃药的地步,肯定特别特别难受。   柳侠又喝了一大碗水,俩人一起下楼,骑了自行车去商场买做饭用的家伙。   俩人在商场想了半天,觉得没有一点遗漏了才回来,等回来看到正在走廊里捞面条的万建业才发现,他们忘了买笊篱。   现在再回去买已经来不及了,而且他们觉得,挂面不用笊篱也能捞得很干净,笊篱主要是捞饺子的时候用。   可等俩人真正做的时候,才发现做饭比吃饭难的太多了,俩人一包挂面没煮熟,煤油炉就被溢出锅的面汤给浇灭了,面汤流了一地,柳侠手忙脚乱地往锅里倒了一碗凉水,再点炉子的时候却怎么也点不着。   已经吃了午饭躺下休息的万建业听见动静出来,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把自己的炉子打开说:“用我的炉子吧,你们那个面汤进去了,得清理一下才行,面条泡时间长就没法吃了。”   等万建业帮他们把面条煮熟,柳侠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没买菜,俩人觉得有了锅和面条就有饭了,却把菜给忘了。   万建业也发现了这个问题,笑着说:“刚开始做饭都这样,丢三落四,不知道都需要什么;我还有半盘子西红柿炒鸡蛋,还有点腌蒜薹,你们先将就着拌面条吃吧。”   柳侠不肯。   万建业说:“你们不会以为是我吃剩下的吧?可不是的哦,我一个人做饭,不值得每顿都炒菜,我习惯上午多炒些,留出一半晚饭时候用,晚上只需要熬点稀饭就可以了。”   万建业这么一说,让柳侠也不好意思再拒绝了,俩人就用别人家的菜拌着面条,吃了第一顿自己做的饭。   午休时间,俩人都热的睡不着,柳侠就陪着猫儿写字,三斗桌对猫儿有点高了,他写字有点架胳膊,柳侠想着是不是星期天回去的时候跟大嫂说一声,请柳葳他大舅帮忙给做个合适的桌子,可以当餐桌,也可以让猫儿写字。   快六点,太阳没那么毒了,柳侠带着猫儿出来,按万建业说的,来到古渡路买菜,他发现路口居然又卖鲜牛奶的,问了问,价格也很合适,柳侠心里特别高兴,但他没买。   现在这个季节牛奶很难保存,这里没有凤戏河,也没有窑洞,他想不出卖牛奶的人是怎么保存牛奶的,他害怕出事,所以他决定等以后天气转凉了再开始给猫儿买鲜牛奶喝。   现在,柳海放假时带回来的三元奶粉还有六袋,够猫儿再喝一个半月的。   猫儿现在是每天早晚各一大碗奶粉沏的奶,柳侠就是为了给他沏奶才买的煤油炉和烧水壶,要不,他们单位食堂是负责给职工提供开水的。   买好菜回来的时候,俩人又进商场买了个炒锅,进了单位大门,老远就看到柳川站在楼前的大槐树下。   柳川进屋一看到桌子上那一堆药就笑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柳侠夸张地张大嘴对柳川说:“啊——,三哥你看看,你还笑呢,我的喉咙都快肿一块去了。”   没等柳川说什么,猫儿一下就窜过来,踮着脚伸长脖子看柳侠的喉咙:“小叔,你吃了恁多药还没好?你还可疼?”   柳侠把猫儿抱着使劲勒了一下:“傻猫儿,我骗你三叔呢,你怎么不跟小叔配合一下呢?”   猫儿疑惑地又看看柳侠的嘴,可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只好作罢,对柳川说:“俺小叔夜儿黑喉咙疼哩都没睡成,咋弄啊?”   柳川拍拍他,过去打开他们刚买的东西扒着看了看:“还知道买绿豆啊,不错,熬点绿豆汤吧,等凉了放点白糖多喝两碗,我给你拿了一包白菊花,我们副局长去杭州时候带回来的,说是杭白菊,清热泻火,我放一点进去,你们俩拿这个当水喝吧!”   猫儿认为柳侠现在是病号,让他躺地上看书,什么都不用管,自己去跟着柳川学熬绿豆汤:先用大火把水烧的翻滚,再调成小火慢慢熬,直到绿豆都开花为止,菊花最后再放,一展开成一朵一朵的,就可以关火了。   这次,猫儿又给柳侠晾了一长溜的绿豆菊花汤,害得柳侠十一点睡觉前尿了无数次。   凌晨四点零十二分,大黄狗一响,猫儿又一咕噜爬起来,很快就把药片和一大碗绿豆汤递给柳侠。   柳侠把一把药片吃下去,对猫儿说:“孩儿,医生说哩时间就是个大约时间,你不用一直盯着表,你看现在是四点十七分,下回小叔到晌午吃饭时候吃就可以了……”   猫儿斩钉截铁地说:“不中,医生说哩就是六个钟头,下一回你得十点十七分吃,你带着药去,到时候我去您那楼后头,趴你哩窗户上喊你,你一听见就赶紧吃。”   柳侠举手:“孩儿,小叔明儿带着药去,一定按时吃,一分钟也不会错,中吧?”   他躺下来,把左臂伸开,猫儿一咕噜躺在他身边,脑袋自觉就枕在了上面:“小叔,你还可疼?”   柳侠说:“我觉得我差不多都算好了,今儿后晌我真是故意吓您三叔哩,你看我现在说话一点事都没有了,你快点睡吧孩儿,明儿咱就能回家了。”   猫儿眼睛滴溜溜地把房间看了一遍:“咱回去,咱家搁这儿没事吧?”   柳侠收紧胳膊把他抱在胸口:“除非有人把咱哩房子拆下来背走,要不就不会有事。”   猫儿嘿嘿笑了,把脸在柳侠下巴上蹭了两下,闭上了眼。   柳侠拉灭了灯,在朦胧的黑暗中看着猫儿心满意足的小脸,摸了摸他额头上的两个小疙瘩,那是第一天晚上猫儿刚来时让蚊子给叮的。   柳家岭的窑洞很凉爽,所以没有蚊子,柳侠第一天带着猫儿住在这里,过于兴奋之下,忘记了这里不是柳家岭,所以也忘记了提前点灭蚊片,让猫儿身上给咬了好多个包。   柳侠几乎是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轻轻把猫儿额头上的汗擦了擦,慢慢把他挪得离自己远一点,这样可以让猫儿多少凉快点。   他终于把猫儿带出来了,可是,却没能给猫儿最好的一切,猫儿跟他住在这热的要死的房子里,忍受着蚊虫叮咬,吃着最难吃的食堂饭,自己每天上班的时候他只能一个人无聊的守在屋子里写字看书。   最让他难受的是,以后自己出去野外作业时,猫儿就得一个人守着这个屋子很多天,而这样的事情还注定了会经常发生……   单位里的人对猫儿没什么恶意,可仅仅没有恶意是不够的,猫儿虽然从来没说过,但他知道猫儿其实对周围人的感觉特别敏感,所以,他想给猫儿的是一个友善的环境,而不是带着点看不起的淡漠或无视。   在他能真正的给猫儿创造出一个友善的环境之前,他得先给猫儿一个基本可以自给自足的环境,即便自己短时间不在家,猫儿也能过的有点乐趣。   猫儿在柳川那里端端正正坐在小板凳上看电视的模样浮现在柳侠眼前前,柳侠在猫儿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你可快就能坐在咱自己家里看大彩电了孩儿。” 第90章   柳侠决定要买个彩电,钱不是问题,但怎么能花一千多块钱买个大彩电还不让猫儿因为心疼钱而不开心却是个大问题,柳侠坐在车子上,一路都在苦思冥想。   猫儿坐在他的腿上,兴奋地看着外面熟悉的景色。   猫儿已经很多次坐着柳川的车走过这条路了,但大部分都是去送柳侠或接了柳侠回来,这两种情况,在当时都不能让他安心,一个是马上面临分别,一个是稍微长一点时间后还是注定要分别,像今天这样可以完全放松的、安心的和小叔享受这样的时刻,猫儿还是第一次,所以他的幸福模样,旁边的柳川看得最清楚,柳侠看得最欣慰。   柳侠暗暗给自己鼓了鼓劲儿,有点为难地开口:“三哥,我原来在学校的时候,经常听云健和黒德清他们说在电视里看足球赛特别有意思,还被他们拉着在学校看了两次,还真是的,刚开始不觉得,越看越有劲。   今年他们说有世界杯,就是全世界足球最好的国家队在一起争夺冠军,我特别想看,不过我们单位没电视,电视都是别人家的,我不喜欢去别人家看,那个……,现在,在荣泽买彩电是不是还得找熟人啊?”   猫儿“呼”一下就扭过了头,睁大眼睛看着柳侠:“彩电?小叔你,你想买彩电哩?”   小家伙看来真的是太吃惊了,坚持了一天多的普通话都给忘了。   柳侠有点不好意思地点头:“小叔特别想看足球赛。”   荣泽听说过足球世界杯的人都很少,更不用说知道今年的世界杯二十多天前已经结束这件事的人了,柳侠压根儿不用担心瞎话会被揭穿。   猫儿有点犹豫地问:“那得可多钱吧?”   柳川说:“我认识一个外贸公司的领导,他家的彩电是进口的,色彩特别好,我记得好像是一千七百多吧。”   猫儿显然被吓住了:“一千七百多?恁、恁贵?”   柳川点头,干脆跟着猫儿转了节奏:“国产哩便宜,小一点哩八、九百,不过,样式跟色彩确实都没进口哩好。”   柳侠挠挠头,也跟着他们俩转换了说话的方式:“恁贵啊!那算了,云健跟黒德清说,看足球其实足球场也可有意思,足球场那草地都跟绿地毯一样漂亮,要是买个质量不好哩电视,看个难看哩色彩,还不如不看哩!”   在买这么重要的家庭用品的时候,柳侠倾向于多花点钱也要最好的。   柳川扭头看看柳侠,又看看猫儿,嘴角翘起来,转过头继续专心开车。   猫儿皱巴着小脸问柳川:“三叔,你不是警察吗?你可厉害是不是?那,你去找找那人,就是那个外贸公司哩人,给俺小叔也买个进口电视呗!”   柳川呵呵笑起来,伸手捏了捏猫儿的脸:“你再聪明,也还是个小孩儿哟!”他瞟了一眼正暗自得意的柳侠说:“你算是真摸准猫儿哩脉了啊。”   猫儿不明所以地看看柳川又看看柳侠:“没有哇,我又没生病,俺小叔摸我哩脉干啥?”   柳侠把他按在怀里,抓着他的小胳膊说:“脉可不是光能摸出来生啥病了,还能摸出来你心里想谁了,来,叫小叔摸摸,看你心里最想哩是我不是。”   猫儿咯咯大笑起来:“就是,我最想哩就是小叔,不信你摸摸。”   柳侠装模作样摸了一会儿猫儿的右手腕:“嗯~?我咋摸着你现在最想哩是大奶奶大爷爷,还有大伯跟小蕤、小雲、小雷他们哩?”   “啊?”猫儿惊奇地大叫:“你真哩会摸出来呀小叔?我就是好几天没见俺大奶奶他们了,老想赶紧回到家见着他们,可是,我天天都最想你呀!”   柳川真忍不住了,大笑起来:“傻孩儿,你平时看着恁聪明,咋一到您小叔跟前就成了个小傻子了哩?他说啥你都信呐?”   柳侠得意的冲柳川做鬼脸,猫儿总算明白了柳侠在逗着他玩,坐在柳侠的腿上气得又颠屁股又踢腿:“啊~,小叔你哄人小叔你哄人,你明知道我天天都最想你……”   柳侠是下午不上班,柳川是经常替别人值班,到周末的时候如果单位没有特殊的事,就可以自由点跟别人换个班,所以今天他们回来的很早,到望宁的时候还不足一点半。   三个人先跑到付家庄的石子厂去找柳魁,却被看大门的人告知这几天望宁附近都没电,石子厂也停工好几天了,柳魁没来上班。   他们坐上柳川的车继续走,一直开到上窑北坡下边。   因为柳川经常都是开车回来,为了尽可能多往里面开一点,又不耽误别人的架子车走路,柳魁在北坡下、路的西边平出了一块地方,还用碎石头铺了一下,柳川现在每次回来,都把车停在这里,比起付家庄,他们可以少走四五里路。   不过,因为路只是勉强能过的下两米多宽的车子,没法调头,所以每次回去的时候柳川都得一直把车倒到付家庄村口。   柳魁还在慢慢改造加大那个临时停车的地方,希望有一天能让柳川在那里给车调头,不过因为两边都是沟,难度很大。   柳川和柳侠不用说,猫儿虽然还是个孩子,身体却跟个小豹子似的结实利落,所以今天他们走的速度特别快,三个小时多一点就回到了家。   三个人都是一进窑洞先狂饮了一通水,柳侠嗓子差点没着火,喝了一大缸子水,肚子都胀得不行了,嗓子却还是有点干疼,不过比起前天晚上,已经好多了。   猫儿一进屋就跑到孙嫦娥跟前,把柳侠买的一大块酱牛肉给她:“奶奶,给,可香可好吃,你赶紧吃点,我跟小叔天天吃。”   这是他们俩连续吃了好几天的那家烩面店的招牌菜,每次去吃饭,柳侠都会买三两,他吃约三分之一,其余都是猫儿的。   因为天热,怕肉会坏,柳侠今天特意在柳川接他俩之前才从饭店买出来,不过老板说,酱牛肉咸,不太容易变质,最起码能坚持一天。   孙嫦娥用手撕了一点放进嘴里:“嗯,就是怪好吃哩,小孬孙,别拽啦,奶奶这就给您切。”   柳雲和柳雷是看见柳侠他们回来,才肯让柳海和柳钰把他们从凤戏河里提溜出来,现在俩人都光溜溜的,在一边急的乱蹦。   孙嫦娥先切下两小块塞进他俩嘴里,然后又切了几个小块,让两个小馋猫和柳莘一人拿一块自己吃。   家里人多,柳侠一下就买了五斤,孙嫦娥又切了几块,递给柳钰、柳海、柳葳、柳蕤和坐在炕沿上缠毛线的苏晓慧和孙玉芳,然后又切了一大块,用白布包着递给柳葳:“给您二爷送下去孩儿。”   柳葳拿了肉就跑了出去。   孙嫦娥又拿着一块想给猫儿的时候,发现猫儿正跪在炕上窗户前,兴奋地跟柳侠显摆:“小叔小叔你看,我这么多天没搁家,我一回来菩萨还对着我笑哩!”   柳侠舒服地半躺在炕上:“嗯,你是好孩儿,你出去这么多天,菩萨也想你了,看见你回来她老高兴。”   猫儿嘿嘿笑着把下巴颏抵在窗台上看着菩萨说:“就是,我也想她了,嘿嘿,回咱家也可美。”   秀梅给仨人下了挂面,柳侠吃了两大碗,柳魁说:“孩儿,看你吃饭这样儿,不像去城里上班了,倒像是出去逃荒回来了。”   柳侠说:“哥你不知道,俺单位哩饭老难吃,猫儿俺俩自己做饭,熬稀饭老是溢锅,炒菜老是炒糊,就一顿好饭还是三哥给俺俩做哩。”   猫儿忽然对秀梅说:“娘,你再做饭哩时候喊喊我呗,我想学做饭哩,以后俺小叔上班了,我给俺小叔做好饭吃。”   秀梅拿个毛巾正给吃西瓜流了一肚皮的柳雲和柳雷擦,闻言说:“你才多大点儿,哪儿会做饭?叫您小叔学吧。”   猫儿一下站了起来:“我都这么高了,都是大人了,谁说我不会?我非得学。”   秀梅说:“中中中,你说学就学,学会了给您小叔想做啥做啥,省得你成天觉得您小叔吃亏了。   哎呀,家里吃顿饺子,你说‘咱先不吃呗娘,等俺小叔回来咱再吃。’   家里蒸个包子,你说‘等俺小叔回来咱再蒸包子吃呗’;   这端阳节炸个糖糕、菜角,你也不叫炸,说‘俺小叔搁江城都吃不着,咱等他回来再炸呗’。   幺儿啊,你要是再不回来,猫儿就叫俺都扎着脖子过日子哩,啥好一点哩都不叫家里做,都得等你回来才能吃。   咱妈说,等你回来了俺再给你做,猫儿就说:‘那俺小叔现在吃不着,等他回来,咱都比俺小叔多吃可多回好东西了,那俺小叔不是老吃亏。”   你听听,他多向你。   您三嫂说:‘您小叔搁江城吃哩可多好东西俺也都没吃过,你都没觉得俺老吃亏?’ 猫儿就说:‘那又不怨俺小叔,谁叫您考不上重点大学哩,俺小叔该吃好东西。’   哎呦,反正猫儿横说竖说都有理,只要是你没吃上哩好东西,俺就都不能吃,是不是,猫儿?”   猫儿这回终于知道不好意思了,但嘴上还是不肯服软:“俺小叔再过一个月就回来了,我叫您等等俺小叔再吃炸菜角跟糖糕咋着了?”   柳侠把猫儿拉过来靠在自己身边:“孩儿,端阳节就那一天,过去再吃就没意思了,再说了,以后端阳节多着哩,以后咱家还会炸糖糕菜角,小叔随便吃。”   猫儿撅着嘴说:“今年大奶奶跟娘炸哩可好吃,你都没吃着。”   一直在一边笑着看热闹的孙玉芳说:“要不咱明儿泡点槐花,烫点面,再炸一回糖糕跟菜角吧,要不咱猫儿得替幺儿抱一辈子不平了。”   柳海高高举起右手:“赞成,我也没吃,我要求把前几年没吃哩都补回来。”   孙嫦娥笑着骂他:“小憋儿,以前咱吃过几回?就是这两年您都会挣钱了,您三哥手里多少宽裕点,他给家里买了好几壶油,咱才能炸点东西吃,以前炒菜都没多少油,哪舍得搁油锅炸东西啊!”   柳海说:“以后咱年年炸,我以后肯定能跟俺曾大伯样,一幅画卖好几万,咱家想吃多少油就买多少油。”   柳钰说:“娘,您用我前儿带回来哩油炸吧,那是葵花油,他们说葵花油跟花生油炸东西好吃,三哥,你带回来哩都是啥油?”   柳川说:“同事自己家轧哩花生油,他家包了几十亩黄河滩地,全部都种哩花生。”   一直在专心雕刻麻将的柳长青忽然说:“上回给王先生的油他也该吃完了吧?下一回您谁再带油回来,给他送去两壶。”   柳川和柳钰同时点头:“中。”   去年秋天柳魁和柳川去荣泽卖白茅根和银花的时候,到望宁先去了王君禹那里一趟,给他送些银花和枸杞,王君禹邀他们在他那里吃了一顿饭,结果每道菜都有些涩口。   王君禹觉得很抱歉,跟他们解释说,望宁的粮店供应的都是棉籽油,棉籽油稍微处理不好,炒出来的菜就会发涩,以前也经常出现这个问题,但那一次的更严重些。   后来柳川给家里买花生油的时候,总是会给王君禹送去一壶两壶。   吃完了饭,落了汗,柳川、柳侠和猫儿去凤戏河里洗澡,结果除了柳长青,家里所有男丁都一起下了凤戏河,   坐在凤戏河清亮的河水里只露着一个脑袋在外面呼吸,柳侠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宣泄着快乐和惬意。   猫儿和柳葳、柳蕤、柳莘、柳雲、柳雷在河里闹得天翻地覆,负责柳雲和柳雷安全的柳钰和柳海不时大叫着把两个小家伙提溜出来,但半分钟不到,还得让他们下去,要不俩人就躺在地上撒泼给全家人看。   柳川在河里凉快得差不多了,就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和柳长青他们说起柳侠想买电视机的事,柳长青问柳侠:“刚上班还没发工资就买那么贵哩东西,不会让单位哩人有啥看法吧?”   柳侠看了看正在和柳葳比赛凫水的猫儿说:“今儿上午下班时候,俺科长对我说,已经进入八月了,俺可能马上就会有野外作业任务,即便不是住在作业区,也是早出晚归,孩儿天天都得一个人在家,他现在刚去,也不认识别哩孩儿们,我怕他……”   柳长青点点头:“我知道了,那你看着办吧,大件东西,买就买个质量好哩,不过,也得让手里多少存点底,孩儿还跟着你哩。”   柳侠说:“我知道。伯,咱这儿啥时候要是能通电就好了,咱这儿要是一通电,我马上就给咱家买个电视,叫你,还有俺妈俺嫂她们,就搁咱家哪儿都不用去,也能看到外面哩世界样!”   柳长青说:“咱家有个收音机就比别人家强太多了,别胡想,带好孩儿,好好工作就中了,家里哩事你不用管。”   柳侠说:“我都工作该挣工资了,家里哩事我当然也得管了,俺六哥还没挣工资哩都一回往家寄恁多钱。”   柳魁说:“孩儿,咱家一个月有三两块钱就能过可好,大哥现在一个月挣三十多哩,您以后挣了工资都存着吧,城里头喝一口水都得花钱,尤其是你还带着咱猫儿,更不能手里没个保底钱。”   柳侠心说,那个破厂子成天停电,你一个月哪挣得了三十多,能挣二十就不错了,还骗我呢,我又不是小孩儿。   但他没说出来,反正他以后离家近,家里需要什么他都知道,到时候他只管往回买,大哥还能给扔出去不成?   一群人在河里玩了个痛快,出来后套上衣裳去下边看柳长春,柳长春这一星期除了偶尔上来吃顿饭,其他时间都在家里编凉席。   柳侠一看到搭在木架子上、只完成了不足五分之一的凉席就惊讶的叫了出来:“叔,这真是你编哩?这也太像了吧!”   猫儿也对着席子上的两排红色图案大叫:“爷爷,你咋给狗和小猴子编哩这么好看呀?”   柳长春手里的活儿都没停下,乐哈哈地问猫儿:“待见不待见孩儿?”   猫儿过去趴在柳长春背上大声说:“待见,爷爷你编哩真像,我可待见可待见。”   柳长春欣慰地说:“你只要待见,爷爷就放心了。”   柳海从柳长春身边一堆放得特别整齐的篾子里拿出两根递给柳侠:“你看看,咱叔为了把狗跟猴子编哩更细致点,把席席篾劈哩多细,这么大一个围席编下来,得多费好几倍哩工夫,要是用平常哩席席篾,就是编图案,咱叔一个星期也编好了,可现在,他才编了那么一点儿。”   一般用高粱杆编席子,篾子都是劈成跟1.5公分左右宽,可柳长春这次把所有的篾子都劈得只有平时的三分之一左右,这样编出来的图案会精致很多,但从准备材料到最后完成,真的要费很多工夫。   柳侠觉得特别过意不去,他对柳长春说:“叔,你就编成俺屋里现在用哩那样就可漂亮了,别费这么大劲儿劈篾子了。”   柳长春说:“我啥忙也帮不上你孩儿,就会编个没啥大用哩席子、拍子,您待见,叔又能编好,那就给您使劲往好里头编,就是会叫您多等些天,铺哩席不能编这种图案,会硌得慌,我还是用粗篾编哩,你看中不中,要是觉得不好,我再给您编。”   往床上铺的席是红白相间的、最普通的如波浪一般的花纹,但高粱篾也是柳长春一根一根精心挑选出来的,所以花纹特别均匀,整个席子看起来非常精细,柳侠和猫儿都很喜欢。   柳长春吃过午饭已经坐了大半晌,谁叫都不起来,一直忙活席子,现在柳魁一个眼色,猫儿过去拉着他叫了两声“爷爷”,他就站起来跟着大家来到了上边。   柳钰偷偷对柳侠说:“要不是猫儿老粘你,我非得叫他搁家住几天不可,俺伯天天这样一天到晚坐着编席,一动不动哩,我都怕他会出毛病。”   柳侠说:“你就对俺叔说,你要是因为编席出点啥毛病,村里人又该往猫儿身上编排了,他肯定一下就起来了。”   晚上十一点多,柳魁、柳川、柳钰都回自己窑洞里去了,房间里只剩下柳海、柳侠和猫儿。   柳侠盘腿坐在炕上,看着猫儿跟个小守财奴一样,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大手绢包,把里面的钱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数出来一千八递给柳侠,嘴巴撅得老高:“咱就剩一点儿钱了,你教了人家恁长时间才挣哩钱,他们一个电视机就快给你要完了。”   柳侠看着猫儿的样子,真有点后悔,不该把所有的钱都交给他来保管。   去年暑假开学的时候,他给了柳葳十块钱,猫儿和柳蕤各五块,让他们平时自己买点小东西或冰棍、火腿肠之类的零食,谁知等他寒假回来,猫儿的钱一分没动。   他问猫儿柳蕤花了没有,猫儿说柳蕤花了一块多,主要是给他自己和猫儿买冰棍了。   柳葳他没问,估计跟猫儿一样,一分没花。   他问猫儿为什么不花,猫儿说:“我知道这是你去给人家补课挣哩钱,你天天恁冷跑恁远去给人家补课才挣这一点钱,我不花,我攒着以后给你买好东西。”   他把所有的钱都交给了猫儿保存,是想让猫儿知道他们其实有很多钱,根本用不着俭省到一根冰棍儿也舍不得吃,可他当时真没想到,花这些钱的时候小家伙会心疼成这样。   他对猫儿说:“孩儿,小叔以后还会挣更多哩钱,可快咱哩钱就又回来了,你别心疼了哦!”   柳海特别高兴,柳侠能买大彩电,他觉得跟家里买是一样的,他大大咧咧地对猫儿说:“孩儿,旧哩不去新哩不来,钱也一样,这些钱花了,您小叔可快就能再挣其他哩钱。   就是他不挣,还有六叔哩,六叔现在一张画就可以卖几百,以后多画几张,给您小叔叫他卖,卖哩钱都是您俩哩。”   柳侠说:“你就吹牛吧,把你给我新宿舍里准备哩画都拿出来叫孩儿俺俩看看,要是孩儿不待见,我可不要。”   柳海说:“才画了一张小哩,我想后儿跟着你去,我老想看看你哩宿舍,再看看你打算挂画儿哩地方,给你量身定做,画出来才有意思嘛!”   柳侠特别想让家里人都去看看他的宿舍,可柳长青不准,他也没办法。   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猫儿:“孩儿,你跟您小蕤哥说了没?”   猫儿还没有从即将有人抢去小叔那么多钱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楞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柳侠的话:“说了,我还跟他说咱那儿可美,天天都能吃烩面,咱可快还会买大彩电。   可俺小蕤哥说:‘再美我也不去,你看你头上叫蚊子咬哩疙瘩,还天天黑热哩搁地上睡,我老怕热,更怕蚊子咬,我才不去哩。’   我再跟他说也没用,他还说荣泽没凤戏河,要是去了县中,天天都得上夜自习,他宁愿天天往望宁跑,也不想上夜自习。”   柳蕤信念坚定,柳侠精心安排的策反工作全面失败,柳蕤还把猫儿偷偷策反他的事大张旗鼓地通告了全家。   柳魁难得的非常严肃地对柳侠说:“小侠,你带着猫儿上班就已经叫大哥觉得心里不得劲了,带小蕤哩事我是绝对不会同意哩,你要是再胡生法儿,给我玩釜底抽薪哩把戏,大哥可生气了哦!”   柳侠颓丧地倒下,脑袋在柳海的肚子上来回地晃荡,把柳海难受得直咧嘴,柳侠还嘟嘟囔囔地跟他诉苦:“你说咱大哥咋这么顽固哩,小蕤还没跟我去过哩,他咋就认定小蕤去了会让单位人小看我,以后会耽误哩我连个媳妇也找不到,说不定正好有个貌美如花哩姑娘人家正好特别喜欢小孩儿,看见我带着猫儿和小蕤还特别高兴哩!”   柳川看看坐在身边的大哥,拍了拍柳侠的头,没说话。   星期日中午,柳侠吃糖糕和鸡蛋粉条槐花韭菜馅儿的菜角太多了,撑得差点坐不下。   他吃的菜角有三个是猫儿包的,特别大,跟柳莘的鞋子差不多。   猫儿一天差不多都跟在孙嫦娥和秀梅身边,跟着他们学做饭,柳侠一过去他就把柳侠推开:“你去耍吧小叔,我能学会。”   一家人都笑柳侠养孩子养出功劳了,猫儿这么小就知道孝顺他了。   星期一早上,柳侠贼心不死,鼓动专门起来送猫儿的柳蕤跟他们一起去荣泽,被柳魁使劲儿在屁股上来了一巴掌,柳蕤幸灾乐祸地大笑,所以和他们一起来荣泽的,还是只有柳海一个人。   和柳川约好了晚上过来的时间,看着他开车离开,柳侠、猫儿和柳海刚一进单位的大门,门卫的赵师傅就从窗口对他招手:“柳侠是吧?快来快来,你的信,你的汇款单,哎呦,光汇款单就两张呢,还有这么多信,天南地北哪里的都有。”   三个人一起跑过去,柳侠接过那一大摞东西,看一个高兴地叫一声。   猫儿却只是在看到那两张汇款单的时候才跳着脚大叫起来:“喔,啊哈哈……,小叔,咱又有钱了,嘿嘿嘿,老美,咱又有钱了;六叔,俺小叔不用卖你哩画也会挣可多钱,哈哈!” 第91章   柳侠打开们,背着大席筒的柳海说了声“我靠”,退后了一步,他回到家住了一个多月窑洞,对柳侠宿舍里扑出的热气有点接受不能。   猫儿却一点也不在乎,跑进屋熟练地跳上床打开窗户,柳侠开卫生间的窗户时,他又把小厨房的门窗都打开了。   自从柳侠告诉他,空气对流可以适当地降低房间的温度后,他每天都会在中午十点左右把南边的大窗子关上,等晚上外面的气温降下来的时候再打开。   三个人把家里给缝制的超级大床单和超级大凉席铺上去,屋子里立马感觉不一样了。   光床板的时候,不管柳侠和猫儿把屋子收拾得多么干净整齐,给人的感觉都像个临时住所,没一点家的感觉,虽然柳侠和猫儿心里满满当当都是这种感觉;。   现在只是多了一条床单和席子,房间却好像一下子圆满了。   猫儿躺在床中央,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嘿嘿傻笑着:“真美,等爷爷把帷席编好就更美了。”   柳侠把他拉起来:“太热了乖,你脊梁上有汗,这样躺着会悟出痱子的,小叔冲一把澡得赶紧上班去,你跟六叔在家等我,好好把那几封信看看,我回来了咱商量着给你那些伯伯叔叔们回信。”   柳侠其实心里急的跟猫抓似的想看信,但现在已经九点多了,虽然他星期六走的时候岳德胜已经告诉他,科室里没有什么急需赶时间的活,他真晚点回来也没什么关系,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刚上班就迟到不合适。   猫儿点点头,抱起一个西瓜进了厨房:“你先洗吧小叔,我泡个西瓜等你回来时候吃。”   柳侠简单冲了一下换了衣服拿着柳凌的信就跑走了,柳海和猫儿靠着墙坐在地上,猫儿又拿着两张汇款单给柳海显摆了一番,乐呵了一阵子,俩人才把信一封一封拆开看。   猫儿好奇寄钱给柳侠的人,所以他们先看的是单独寄一份钱的顾钊的信,另一张汇款单的留言里说明了,是三家人的钱放在一起寄的。   顾钊信里写到:   我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后,我妈对我爸说:“柳侠当时同意让咱小钊也跟着补课的时候,我心里就定下了数,如果小钊在期中或期末考试这样的大考中平均分能超过八十五,我就给他三百块钱奖金,超过九十,我给他咱们服装店最后一个月的全部利润。   寒假时候小钊三门平均成绩八十七,我觉得三百有点少,不过因为咱是高二,不是高三,我也怕给的太多你跟我啰嗦,我就没多给,还是给了人家孩子三百。   这次虽然柳侠中间实习有三个月没辅导他们,可人家实习那么艰苦的情况下,还给小钊他们写信,鼓励他们,并且前前后后加起来,人家差不多又辅导了小钊他们两个月,这次小钊平均九十四分,英语也比以前高出好几分,我决定了,七月份咱们服装店的利润有多少算多少,到时候建永他们高考的成绩肯定就下来了,咱们和他们一起把钱寄给柳侠。”   柳侠,你不知道我爸当时那模样,他跟我大伯真是亲兄弟,虽然因为我家是我妈说了算,他不敢跟我大伯那样想方设法找借口赖账,可明显心疼的不得了,最后他跟我妈说,我又不是考上大学了,给那么多不合适,如果建永哥他们考上大学了还给不了你那么多,不是让人家那几家不好做人吗?说给一半就行。   我妈对我爸说,他要是敢再跟我大伯一样许愿的时候大大方方,一到兑现的时候就吱吱歪歪昧着良心找借口,她马上跟我爸离婚,我爸才不敢再说话。   一般情况下,夏天的衣服都便宜,不怎么赚钱,但前些天我妈去广州进了一批裙子和T恤,特别时髦,所以今年七月份利润不错,现在都是你的了。   我妈故意气我爸,让他看着,有整有零,927块钱,连我都觉得这笔钱够大呢……   顾平山那件事,柳侠给家里写信一个字都没提过,包括柳川,因为柳川经常回家,他怕柳川给家里人说。   但他给柳凌说了,柳凌和柳海见面的时候说起过这件事,所以柳海明白顾钊信里话的来龙去脉,他骂了一句:“操,一家子扣扣唆唆的货,也就是长了那么一个把儿被算做男人,还没一个女人心胸大。”   猫儿说:“我说怎么还有几块的呢,以前咱家收钱,都是十块十块整的。”   另一张汇款单也是有整有零,2188元。   这是彭飞、霍建永和李明三家一起寄过来的,三个小伙子的信也装在一个信封里,信里还夹着两张五寸照片,一张是彭飞、霍建永和李明三人勾肩搭背在仙鹤楼前拍的,另一张加上了顾钊,四个半大小子在共同的补课中成了好朋友,三个大的今年都考上了大学,一起给最小的顾钊加油。   柳海和猫儿刚把照片放下准备看信,柳侠提着一袋子西红柿、黄瓜和一把豆角回来了,一进屋就高兴地说:“今儿太热,又没什么急活儿,我们自由活动,有几个菜农在我们大门口卖菜,我就直接买了点,这么热,不用再往古渡路那边跑了。”   猫儿跳起来接过菜放进厨房里,顺手又给柳侠倒了一大杯白开水,三个人开始一起坐着看信。   那2188块钱里,1188是霍建永家奖励的,他考上了中南省另外一个城市的理工学院,虽然学校很一般,不能和彭飞的学校比,但对家族里从来没有一个人进入过高等院校的霍家来说,也是天大的喜事。   霍建永说:我爸说,8就是发,他给你发1188是永远发发,就是让你一辈子都发大财。   柳侠,我听说大学生毕业后的工资才几十块钱,我爸这个祝福对你还是很有现实意义的吧!   柳海感叹:“当个体户就是比当大学教授好啊,买卖茶叶蛋就是比做原子弹赚钱啊!如果我毕业分配的不好,我就在我们学校门口摆摊儿卖茶叶蛋。”   柳侠说:“六哥你真有抱负,真不愧是首都著名高校的高材生,等你卖成个万元户,再上个报纸:著名画家最得意的大弟子,卖茶叶蛋成就艺术人生,曾大伯肯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猫儿却兴奋地一咕噜准备爬起来:“六叔,你会弄茶叶蛋?俺……小叔我们俩买的有鸡蛋,三叔给我们拿的有茶叶,你给小叔煮几个吃吧?”   柳海挪得离猫儿远点:“柳岸同学,咱俩绝对上辈子有仇,我对你不是有杀父之仇就是有夺妻之恨,我还是离你远点吧!”   猫儿不满地又重新坐好:“哼,你是小叔的哥哥,三叔也是,他都给小叔做饭,你给小叔煮个茶鸡蛋怎么了?”   彭飞考的学校最好,就是柳侠他们隔壁的江城师院,彭家给的奖金是八百。   柳侠实习回来后听说彭飞报了师范院校非常吃惊,他觉得以彭飞那种跳脱的性格,肯定是不愿意当老师的。   彭飞对柳侠说:“我原来真没想过当老师,我是那一个多月不见你,才生出的这个想法。   你去实习后,我爷爷又给我找过老师,他和以前辅导我的老师都差不多,以前你没教我们的时候,我觉得挺正常的,可现在再跟着他们,我觉得难受的要死,他讲的时候如果我有不明白的地方想打断问一下,他就会皱起眉头看着我,好像我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我们几个都特别想你,你允许我们随便打断你问,休息的时候我给你说我以前看的小说你也会跟我们讨论,你还觉得我们说的也很有意思。   可他们,就因为别人中间休息的十分钟都还在做题或问他们问题,我跑到外面蹦了几下伸了几个拦腰,就觉得我还是不用心,跟我爷爷说我浮躁,不踏实。   我就想起我好几个同学,其实他们跟我一样也特别想好好学习的,可就是忍不住想玩,忍不住想看那些不用上学,一匹马、一把剑就可以满世界跑、到处行侠仗义的小说。   他们在老师眼里都是不可救药的垃圾生,可我在你眼里却是个特别有潜力、聪明、能举一反三、思维活跃、心地善良、有正义感的学生。   我想当个跟你一样的老师,和你一样天天都那么高兴,每天都和自己的学生愉快地相处。”   被教过的人夸柳侠当然高兴,他这个时候还不知道,兼职作为爱好教一两个学生,和作为职业教师长年教很多个班、上百个学生,心理上还要承受着沉重的升学压力是不一样的,虽然,如果改变一下观念的话,老师们也可以做的比现在更好,但肯定没办法和他当时的状况比。   李明考的是江城本市的一所综合类大学,奖金是二百。   这些奖金是柳侠提前没想到的,非常关键的时刻,他有三个月都没有教人家的孩子,人家考上了大学,他真觉得自己不该拿这么多奖金的。   顾钊和霍建永家都是做生意的,但俩人一个是高二,成绩再好意义也不大,还有一年多才参加高考,这中间存在很大变数;一个是考的学校很普通,那么一大笔钱让柳侠觉得受之有愧。   彭飞家的八百也很多了,虽然彭家人都有工资,但还是不能和做生意的人家比,800块对于工薪家庭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李明家是几家人里条件最差的一个,李家妈妈原来是一家国有建筑公司的职工,曾经是很好的单位,现在工资经常拖欠,几个月才发一回,福利什么的根本就没有,家里的经济支柱就是李爸爸的工资,这200块钱恐怕是李爸爸一个多月的收入了。   柳侠看完信说:“我估计着他们会给我一点,没想到会这么多,尤其是周阿姨,顾钊又没考上大学,我觉得不该收人家这么多钱。”   柳海说:“大学算什么,你为他开辟了人生的方向啊,正确、高效的学习方法和三个正面的、非常有说服力的榜样,这绝对是一笔看不见的无穷财富啊!”   柳侠说:“哥,你真不愧是学艺术的,这腔调和云健当初一个德行,如果去京都,我一定介绍你们俩认识。”   猫儿对两张汇款单爱不释手,对几个人素不相识的人信则没有任何兴趣,只对彭飞能考上师院表示了一下高兴,还是因为柳侠写信回家时告诉过他们,彭家爷爷奶奶对他非常好,彭奶奶经常留饭,做的还都很丰盛很好吃。   他眼神闪闪亮地问柳侠:“咱什么时候去取钱?”   柳侠揪揪他的耳朵说:“小财迷,外面现在热的要死,咱再喜欢钱,也得等到下午不这么热的时候吧,再说了,咱们还得给你的伯伯们写回信呢!”   猫儿爬起来,把两张汇款单金贵地放进柜子里压好,才又回来看另外几封信。   柳侠原以为沙永和会是最后一个收到他信的人,没想到他是第一批回信的,感到很意外,所以他先打开了沙永和的信。   沙永和先恭喜柳侠没有被分回乡里当一个土地丈量员,然后向他报告,自己也分到了省级单位,分配过程很顺利,他和柳侠一样不认识什么高官显贵,也没找人送礼,听天由命,没想到分配的居然很不错。   不过,他还没开始上班,报到后,单位让他进入八月再去正式报到上班。   柳侠替沙永和高兴,同时对信纸上那几小片黄不拉几皱巴巴的地方表示了一下不理解,沙永和不是个窝囊人,怎么两张信纸都脏兮兮的呢?   第二个看的是黒德清的信,黒德清如愿以偿的进入了山西省**局,也是八月开始上班,他对柳侠能自己分到一间带卫生间和厨房的房子非常羡慕,他说:我们单位对我也很优待,也给我分了单独一间宿舍,但只有七八个平方的样子,卫生间和厨房都是公用的。   不过,厨房我肯定用不着,听说**局的职工食堂特别好,跟外面一般饭店比也不差多少,这足以弥补我对你那个厨房的嫉妒了。   七儿,咱们才分开不到一个月,我却觉得很长时间了,还有点相见无期的感觉,我都觉得自己这感觉特操蛋,怎么跟云健嘴里那些诗人一样矫情啊,可这确实是我真实的感觉啊。   我现在每天都在想,如果能上一辈子大学,永远不毕业该多好……   黒德清的信让柳侠伤感了一会儿,猫儿歪着头看他:“小叔,你跟黑伯伯是不是最好的朋友?他还给我买小擎天柱呢,肯定是你最好的朋友。”   柳侠说:“我们寝室几个都很好,但我和他年龄最接近,他特别爱逗我玩,我也很喜欢他,他跟你三叔有点像。”   猫儿点点头:“我知道了,小叔,你现在别再想他了,等我长大了就能挣可多钱,咱俩坐火车去看他。”   柳海说:“幺儿,从京都去山西特别方便。”   柳侠点点头:“嗯,就是想着原来天天住在一起的兄弟们,忽然就这么天南地北,几年都见不上一面,心里不舒服。”   第三封是张福生的。   和柳侠想的不一样,张福生没有分到乔艳芳所在的那个地区市,而是分到了东海省的省会。   张福生说:知道我分到了省会,虽然只是市级单位,但艳芳却特别高兴,我也忽然想开了,只有我先到一个好地方站住了脚,才能慢慢想办法让艳芳离开她不喜欢的地方。   我得到分配通知的时间比你还早几天,在去报到之前,我去艳芳家了一趟,正式向她父母提亲,他们已经答应了。   艳芳说,她什么也不要,只要有一间房子,哪怕只放得下一张床,我们年前一定结婚,七儿,你那间房子要是能给我该多好,我也想给艳芳一个宽敞舒服的大房子。   不过没关系,如果我自己分不到一间宿舍,我就租房子,反正春节前我是一定要结婚的,到时候,你们必须要来给大哥捧个人场。   柳侠环视了一下自己的房间,又看了看只穿着一条小裤头,舒舒服服靠在他身边看信的猫儿,心里十分满足。   最后,柳侠拆开了柳凌的信,没想到,居然也是一个信封装了两个人的信,陈震北的信比柳凌的还要多一张。   他们先看柳凌的。   柳凌信里对柳侠分配的单位表现的十分满意,但柳侠和柳海都知道,柳凌更想人柳侠留在大城市,即便是去不了京都,哪怕留在原城也好。   但柳凌的欣慰有一点是真实的:柳侠是家里的幺儿,虽然因为太淘气从小没少挨打,但除此之外真的是无忧无虑,他除了学习和各种玩,生活上的事什么都不会。   在上高中之前,柳侠连洗头都是只负责弯腰,其他的都是大嫂或几个哥哥帮他完成;在柳海去京都之前,他连一只袜子都没洗过,更不用说洗衣服了,他连想都没想过。   柳侠上大学期间兼职,让全家人都心里过意不去,柳凌在京都见多了其他大学生轻松快乐的生活,愧疚的感觉更深,他和柳魁、柳川一样,自己吃多少苦都不觉得,看弟弟们过的比别人差点就觉得是自己当哥哥的没做好,护不住他们。   柳侠回到荣泽,经常可以回家,尤其是柳川就在他身边,这让柳凌觉得比较放心。   打开陈震北的信,柳侠瞟了一眼,马上又折了起来,对柳海和猫儿说:“陈大哥有几句话是单独对我说的,你们俩不许看。”   柳海吹了声口哨站起来:“正好撒泡尿休息一下,咱们也该做饭了,猫儿,过来,看六叔给你露一手。”   猫儿不想起来,他根本就没想过小叔还会对自己有秘密,所以他不解的问:“陈叔叔写的什么?为什么不许我和六叔看?”   柳侠把信展开在他面前使劲哗啦了一下:“成年男人之间的话,十八岁以下的小孩儿禁看。”   猫儿回头找柳海,柳海在厕所里说:“不窥探别人的隐私是做人的基本道德,不好奇别人的隐私是真正的绅士,我正在往绅士上努力,猫儿,不准诱惑六叔哦!”   猫儿问:“什么是绅士?”   柳海甩着手上的水出来:“来,吃着西瓜做着饭我告诉你。”   猫儿不忿地对着柳侠做了个委屈的表情,爬起来跟着柳海进了厨房,过了没一分钟,就给柳侠端出几牙西瓜。   柳侠吃着西瓜看陈震北的信,陈震北首先恭喜了柳侠的宿舍,然后说:   幺儿,你一上班就带着猫儿,单位里肯定会有些自谓高人一等的城里人心里不屑,你如果不想让猫儿受到干扰从而产生自卑,从一开始就得表现出足够的自信和强硬。   你自信了,你想要保护的人才会自信,你强硬了,那些欺软怕硬的人才会自动闭上他们的嘴。   你们单位是吃技术饭的,你的底子足够硬,所以,只要你好好工作,在业务上表现出高人一筹的能力,在单位站稳脚跟并不难,陈哥相信,这对你肯定不是问题,所以你完全有自信的底气。   我担心的是你和同事相处,你五哥曾经和我说起过你打老师、砸牛三妮家的事,你对这两件事的处理我觉得非常好,当忍气吞声和委曲求全都不能换取暂时的安宁时,放手一搏可能还会迎来海阔天空。   但你现在的同事不是那个欠揍的黄志英,更不是愚昧无知的牛三妮,他们的你过了那一个阶段或通过自己的努力就可以摆脱的人。   可同事不一样,你可能这辈子都要和这些同事天天工作在一起,生活在一起了,所以,以前那种简单的解决方式不适合你以后的环境。   我所说的强硬,不是生冷的对抗,而是以平和的姿态待人接物,在日常相处的细节中,委婉而清晰的表达自己的原则和底线,那其实就是其他人面对你时需要遵守的规则。   在战争中,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制定规则,而在现实生活中,只有强者才有这种资格。   具体到你们单位你现在的身份,你首先需要的是确立自己在单位专业领域的位置,靠技术来挣取利润的地方,如果你技术不行,多大的拳头多大的脸也不可能真正让人信服,没有信服就谈不到尊重。   但是,确立专业领域的威信也需要时间,所以幺儿,你现在需要的是以最合适的姿态进入工作状态,有一个好的开始,为以后打下基础,要知道,人的第一印象是非常重要的。   欺生几乎是全世界职场的通病,也可以算是一种规则,在没有资历和经验的情况下,一个新人能得到领导和同事赏识的就只有勤快和努力了。   和你,甚至说和你们家任何一个人说勤奋努力,我都觉得汗颜,因为不要说柳魁大哥和柳川哥,我付出的勤奋和努力可能还不足他们的百分之一,可此刻,柳川哥呆在一个小县城里,柳魁大哥在柳家岭为了每天一块钱奔波几十里山路,而我却在中国最现代化的军营里,从事着自己最喜欢的事业。   就是你们家的小蕤和猫儿,每天早出晚归地上学,都比我只是每年在强化训练和演习的时候才早起那么几天要勤奋努力的多。   但我还是必须厚着脸皮和你说,刚进一个新单位,勤快是非常重要的,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多干点活多受点累都不算什么。   我刚进部队的时候,就是因为年龄小,什么都不懂,仗着自己后台硬,一点亏都不想吃,一副大爷样,所以虽然我训练起来非常拼命,但从上级首长到一个班的战友,没一个喜欢我的,吃饭都没人愿意和我一张桌。   进了军校后,不管是不是我值日,寝室的卫生我都会抢着打扫,还有其他许多繁琐的小事,我也都会主动去干,我不是在讨好别人让他们喜欢我,而是我珍惜身边的战友。   以前的战友们,我现在想为他们做点什么,也永远没有机会了。   做比自己本职工作低一级的活,会让人觉得你踏实,同时,也不要放过给你们的领导,包括专业职务比你更高的人白做工的机会,不要怕被别人诟病好涵高躅,和比自己境界高的人多接触能有效地提高自己的眼光,这个境界我主要指的是专业素养而不是道德境界。   幺儿,你得正确理解我的意思,这些生存规则,并不全是为了博取别人的好感而进行的投机取巧,有很多本来就是作为新人该做的。   我从小生活的环境,在普通人眼里,算是比较高等富贵的吧,我的朋友们在别人眼里也都是高高在上的种群,我告诉你幺儿,其实他们和普通人一模一样。   那些看起来高傲不可一世的人,离开了大众的视线,回到自己家,其实过的是和普通人一样的日子,高傲只是一个唬人的表象,没准一接触你会发现,那就是一个因为一说话就脸红所以只好硬端着架子装牛逼的怂货呢!   另一方面,他们的心其实也和平常人一样。   我说这个话的意思是告诉你,你周围那些看起来好像很傲慢很瞧不起你的人,其实大部分都是很不错的好人,他们的高傲只是长期以来被相对优越的地位养出来的惯性毛病,完全可以无视。   人装牛逼不就是给别人看的吗?你压根儿不当成回事,他还牛逼个毛啊!   ……   从在京都和陈震北几天的相处中,柳侠已经对看起来高高在上的人有了点认识,陈震北在人前就够能装牛逼的了,可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那压根儿就是个大孩子,还是个贪玩、贪吃爱恶作剧又冲动的孩子。   再看这封信,柳侠就更加肯定了,人和人真的没多大区别,至于单位里可能会有人看不起猫儿。   哼,柳侠想,时间长了,还不定谁看不起谁呢!   陈震北没有再为柳侠毕业分配的事道歉,让柳侠觉得很轻松。   六月初,陈震北随一个军事访问团出国半个多月,回国后从机场直接被送到医院,他那个可以称得上战功赫赫的爷爷正在那里抢救。   等爷爷的丧事办完,陈震北想起来的时候,柳侠的档案已经被移交回了中原省。   陈震北想再努力一下,被柳凌拒绝了,档案在学校的时候可以有单位申请要人,一旦被移交回原籍,再想动就非常麻烦。   举手之劳的帮助柳凌可以接受,这种还要让别人动用交情才能办成的事,他觉得难以报答。   而且,今年的分配,国家的分配政策和去年一样,下面可能因为时间长了有点松动,京都可没有,他不能让陈震北的家人为了他们承担任何风险。   陈震北为了这件事专门给柳侠写了一封信道歉,让柳侠觉得特别过意不去:什么时候好心想帮忙但没帮上就成了罪过需要赔礼道歉了?   柳海用三大碗高质量的鸡蛋西红柿捞面,再次捍卫了自己是一个称职的好哥哥的称号。   柳侠靠在墙上抚摸着自己圆鼓鼓的肚子说:“六哥,你别回家了,一直在我这儿住到开学算了。”   柳海洗着碗说:“住在这里伺候你和猫儿两个大懒蛋?”   柳侠说:“我记得你以前在家是最不喜欢做家务了,你现在怎么会做把饭做得这么好吃?”   柳海一身汗的坐在他身边:“我刚去京都的时候,家里就我和曾大伯、怀琛哥我们三个,我和曾大伯都不会做饭,都是怀琛哥给我们做,后来他上班了,京都那些大商场下午下班的时间都特别晚,我总不能放了学坐那里歇着等怀琛哥回来给我做饭吧,我就开始慢慢摸着做,慢慢就会了。”   柳侠觉得自己有点矫情,可他还是忍不住心里难过了一下,六哥原来是家里最讨厌做家务的一个,可到了曾大伯家,即便是曾大伯他们对他非常好,可还是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吧?所以才会主动去做自己最不喜欢的事,以免被嫌弃。   柳海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在他脑袋上给了一下:“别瞎想,曾大伯和怀琛哥对我好着呢,冬燕姐也一样,是我自己要做的,就是别人不嫌弃,坐着等别人伺候,自己也会嫌弃自己的。”   柳侠对猫儿说:“我怎么听着你六叔这话有点说咱们俩的意思呢?”   猫儿躺在地上舒服的直哼哼,闻言摆了个嚣张的‘大’字:“哼,我不管,反正你得天天给小叔我们俩做好饭吃。”   下午下班,柳川提了单位食堂两个菜过来的时候,正汗流浃背地蹲在走廊里教猫儿做西红柿炒豆角的柳海像看到了救星:“三哥,你可来了,我被讹上了,你再不来我就被热死在这里了。”   柳侠接过柳川手里的菜,闻了闻,醸茄子,特别香,他看了看还继续盯着炒锅的猫儿,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进屋把两个菜倒进盘子里。 第92章   柳海炒的西红柿豆角味道也相当的好,柳川随手又拍了个黄瓜,再加上柳海熬的稀稠合适的绿豆汤,往席子上一摆,居然是颇具古风古韵的一席四菜一汤,只差几个人再换上舒袍广袖的古装了。   四个人真真是名符其实的席地而坐,吃着饭说着话,柳川说:“我本来想早点过来的,这么热的天不想让你们做饭,结果凤河过去找我,说小河分配的事,他工地那边还有事,说完就走了,我先去找了个人,然后又回单位买了菜才过来的。”   柳海和柳侠都挺惦记楚凤河哥儿俩,一起问:“人家怎么说的?”   柳川说:“荣泽真的留不了,除非小河愿意等,等到十月份或十一月甚至更晚的时候,上头和身边的同学都不再关注分配的事情了,但就是这样也不敢保证一定行。   凤河的要求就是不让小河去村子里的学校,去乡里就行,而且,他不想让小河回望宁。   我跟老楚说了,他一口就答应了,说给小河分个富裕的乡,我跟他说最好能分到古村或城关,教学质量好,有奖金,而且路好,骑自行车回荣泽很方便。   他说城关进不了人了,光提前打招呼的领导家的孩子就已经塞不下了,他和局长都难为的不得了,哪个都得罪不起,可城关中学就那么几个班,一下进不了那么多人。”   柳侠试探着问:“三哥,你给人家送礼了?”   柳川反问:“不送能行?送了还不一定就成呢,钱是凤河非要给的,二十块,我买的水果和一条烟,又带上了我那里的两瓶酒。”   柳侠对柳海瘪瘪嘴:“我还以为请客送礼只是电影里演的呢,还真是这样啊!连三哥都会请客送礼了。”   柳川对他扬了扬巴掌:“你个楞小子,还敢笑话三哥了,你以为我想送啊?三哥为自己的事都没去求过人,我不真是可怜凤河他俩嘛。   没办法,咱都是祖上十八代全是种地的,没一个有钱有势的亲戚朋友,认识的人也都和咱们差不多,咱们现在多少比凤河他们好一点,能帮得上的地方,我尽可能帮他们一把吧。   酒是我们新调来的周局长上次和我们刑警队的人一起去我那里喝酒时剩下的,要不,那样的酒我也买不起。”   猫儿忽然对柳川说:“三叔,我们老师说,请客送礼走后门儿是不正之风。”   柳川刚喝进嘴里的一口绿豆汤生生卡在那里,停了好几秒,他才认真地对猫儿点点头:“老师说的对,三叔以后一定不再搞不正之风了。”   猫儿得意地对着柳侠摇头晃脑。   柳海哭笑不得地用大手固定着猫儿的头不准他动:“孩儿,你,你……唉哟……”   从家里出来后,柳海和柳川就一直在配合着柳侠给猫儿营造说普通话的环境,不过此时此刻,他觉得普通话真的没办法表达他无奈的心情了。   猫儿不明所以的看看几个叔叔:“我怎么了?”   柳川说:“没事,你六叔想说,你说的对。”   猫儿摇头:“不是,六叔肯定不是想说这。”   柳侠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好和稀泥:“三叔请客送礼是为了帮助别人,六叔觉得你有点冤枉三叔了,但又觉得你说的也对,所以……哎对了,三哥,六哥,我想把小蕤接来,大哥死活不同意,你们说怎么办啊?”   柳侠也觉得这个事跟猫儿说不清楚,干脆转移了话题。   猫儿一听说起柳蕤来荣泽的事,马上不纠结刚才的话了,他也想让柳蕤来,他觉得自己来荣泽了,把小蕤哥撇家里每天跑那么远,特别不应该。   柳川笑了起来:“你别管了,我去给猫儿说学校的时候,直接说的就是他们俩,小蕤的被褥我都给准备好了,他来了之后和小葳一起,都住在我那里。   县中到老城和到你这里差不多一样远,我觉得老城还近一点,到开学的时候我直接回家把人拉来就行了,那时候就由不得大哥了。”   柳海恍然大悟:“我说那天猫儿策反小蕤不成功,幺儿在那儿折腾我的时候你怎么那么镇定呢,原来你是成竹在胸啊三哥。”   猫儿高兴地对柳侠笑:“嘿嘿,小蕤哥也来荣泽了,俺……我们又能上一个学校了。”   柳川说:“还有三个人呢,关强、建永和牛坨叔家的花云,长兴叔和二平哥先来找的我,牛坨叔听说了,就去咱们家找了你们三嫂,说不求花云一定考上大学,就是想让她也出来见见世面,以后能在外面找个婆家,离开咱们那个大山窝。   我又去县中找了一次人,挺顺利就说成了。   乡里教学质量差不多的,家长一般都不会让孩子跑这么远上一个初中,县中的教学质量也不比北边几个乡的乡中好,也就是咱们那边几个乡觉得孩子学习差不多,考大学有点希望,会把孩子送县中试试。   这事没送礼,说小蕤和猫儿的时候,是你三嫂的同学陪着去找的他们校长,有那一次,就算是认识了,这次我自己去找他,一说就成了。”   柳侠刚才心里有点不舒服,他印象中的请客送礼都是从电影里看的,送礼的人提着大包小包,满脸赔笑地双手奉上自己都舍不得用的东西,接受礼物的人要不是高高在上不屑一顾,要不就是装的客客气气收了礼物,假模假式地和送礼的人寒暄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敷衍一下,等你离开了才表达一下对礼物的不屑。   哪一种情况他都不愿意让三哥经历,他觉得自己的三哥就该是清清爽爽干自己的工作,凭本事提升职位,生活上干净顺遂的人,点头哈腰地去给别人说好话还要被轻视,他替三哥憋屈。   但知道柳蕤可以来荣泽上学了,他心情又一下好了起来。   只把猫儿带出来,把小蕤留在家里,他觉得自己像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心疼小蕤,还对不起大哥,现在好了,只要小蕤来到荣泽,他就有机会再说服小蕤过来跟着他。   吃完饭,柳侠和柳海都不让柳川走。   柳海去京都的时候,柳川还在部队,每年只有探亲的时候回来不足一个月,后来柳川回来了,柳海又去了京都,他们一直都没有长时间相处的机会。   现在柳海每年放暑假都可以回来了,柳川却又在荣泽上班,一星期只能回家一天,有时候还因为天气原因或单位临时有事回不去,今年就因为下雨,七月中旬那一星期没能回去,柳海能见着三哥的机会真是不多,   同时柳海也想柳侠,他原以为柳侠能分配到京都,以后他们就可以在一起了,他又可以像在荣泽高中时候那样照顾幺儿了,没想到柳侠被分配回了老家,柳海觉得自己比柳侠还委屈,京都再好,如果家里人都不在那里,他也觉得那里不是他的家。   柳川爽快地答应了,反正他回去也是一个人,他也喜欢和弟弟们在一起。   于是几个人出去遛弯消食,宽敞的马路上行人寥寥,柏油马路已经没有了白天蒸腾的热意,兄弟三人边走边聊,猫儿在前面扯了个树枝当马鞭撒着欢儿的跑,跑远了再兜回来围着他们绕一圈,扒着柳侠的肩膀蹦几个高儿,说两句话,继续跑。   一丝风也没有,几个人虽然走的不快也出了一身的汗,柳川看看天说:“这么闷,不会是要闷一场大雨吧?”   他话音未落,雨点就噼里啪啦下来了。   柳侠大声喊着猫儿,脱了T恤打算跑过去给他搭着脑袋,猫儿却也脱了小背心,在手里拎着圈笑着跑过来:“哦——,哦——,老美呀老美呀,下雨啦,凉快啦,小叔,赶紧跑呗,淋着你啦……”他现在土话和普通话一起来,说的特别顺溜。   几个人急急忙忙跑回来,一个个都成了落汤鸡。   自己有个卫生间的好处这时候表现的特别明显,柳侠和猫儿先冲,然后是柳海、柳川。   柳川洗完后,在浴盆里把几个人的衣服都直接洗了挂出来。   夏天睡觉的地方挺好打发的,地上拖的很干净,几个人并排躺在席子上,除了猫儿,三个大人的腿有半截都在地板上。   柳海睡在中间,一边是柳川,一边是柳侠,柳侠另一边是猫儿。   猫儿到底还是个孩子,身体没大人经折腾,早上四点起来兴奋到现在,真累了,这会儿一躺下,没三分钟就睡着了。   柳侠摸摸他的小脸,确定他真睡熟了,对柳川和柳海说:“哥,我可能这两三天就得出去,今儿早上我一去办公室俺科长就跟我说了,这一场雨一过,气温肯定会降,就是不降,俺队里休息哩时间也差不多了,该干活了。   我去哩是色金厂那边,那边要建一个电厂,俺单位接了活儿,外业采集数据大概需要三星期左右,虽然不算远,可中午不能回来,我发愁猫儿咋弄。”   柳海说:“你别管了,我搁这儿几天,给孩儿做饭,看着他写字儿,你只管去吧;不过孩儿,这么热哩天,您就搁大日头底下跑来跑去哩干活啊?”   柳川说:“工作就是这,不会都由着自己哩想法,俺单位哩法医,前些天,就是我没回家那个星期天,也是这么热,还在铁路北边翻着个溃烂哩尸体看呢,我觉得自己承受力够强了,看见那些蛆啊苍蝇啊,恶心哩都差点吐,人家就蹲在那里该干啥干啥。   不过,我发现他回去后一天多都没吃饭,西瓜都不吃,光喝白开水。   所以说孩儿,干啥都不容易,俺队里就有人成天提法医哩意见,说他们天天歇,就因为学历高,比外勤人员工资还高,我看了几回他们处理尸体,我觉得我宁愿天天值夜班出外勤,也不想干他们那个。   幺儿,你当初报这个学校哩时候,我就觉得你以后工作可能会很辛苦,部队也有测绘兵,我和他们打过交道,他们净去些荒无人烟哩地方作业,我想起他们,就能大概知道你哩工作。   没办法孩儿,别说当初这个专业是咱自己选哩,就是国家硬分配给咱哩,咱也得好好干,你刚进单位,得更努力更勤快才中。   猫儿你不用管了,就是您六哥不搁这儿了,还有我哩,猫儿以前去过俺单位,俺单位哩人都认识他,我就是不搁家,他去吃饭也没事。   老王师傅现在还是食堂哩头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人特别好,还待见小孩儿,猫儿去吃饭,就算是自己去,他也不会克扣猫儿,没准还给猫儿盛哩更多更好些哩。”   猫儿知道柳侠要连续出去大概三星期,每天中午还都不回来的时候,楞了好一会儿,然后忽然就裂开嘴笑了:“没事小叔,我在家肯定可听话,我跟着六叔学做饭,等你回来我做了让你吃,不过,你记着,下了班一定要早点回来啊!”   柳侠第一天外业回来,喝到的就是猫儿熬的绿豆冰糖汤,不稀不稠正合适,回来的时候汤就晾在桌子上,他一口气喝了一大碗。   猫儿看他喝完,马上又盛了一碗端过来,特得意地说:“小叔,是不是特别好喝?我熬的,没让六叔管,我自己拣的绿豆。”   柳海伸出大拇指,对柳侠眨眨眼:“幺儿,咱猫儿真的特别能干,不但绿豆汤熬的好,中午还自己炒了个西红柿鸡蛋呢,不过他不肯给你留,逼着我吃完了,真好吃哦!”   柳侠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故意问猫儿:“你炒了好菜居然不让小叔第一个吃?”   猫儿冲柳海犟着小鼻子:“你说过不对小叔说的。”然后他又不好意思地冲柳侠笑:“炒糊了,鸡蛋好多都成黑的了,嘿嘿。”   柳侠外业第五天回来,终于吃到了猫儿炒的色香味俱全的西红柿炒鸡蛋,他喝了两大碗绿豆汤,吃了大半盘子菜,拍着自己的肚子由衷地感叹:“真舒服,我们猫儿炒的菜真好吃。”   柳海把盘子里最后一块凉拌黄瓜夹进嘴里,苦着脸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吃西红柿炒鸡蛋了。” 第93章   柳侠每天都是天擦黑时才回来,每次回来他都是一步两级或是三级地跑上楼,而猫儿第二天就已经能准确地判断出他的脚步声,总是提前出来,在走廊里冲向他,跳起来在他脖子上挂一下才肯乖乖地陪他走回屋。   猫儿和柳海每天对柳侠的感觉就是除了有点脏,特别轻松愉快,但事实上柳侠在工地绝对不轻松,他虽然是重点大学毕业分来的,却是新人,还是得从最基本的工作做起。   第一天,李吉跃让他自己选个事情干,他选的是跑尺员,一直一个星期,他都是在干这个工作。   他同时又是技术人员,虽然这只是他上班的第二个星期,可他第一天进入科室计算的那些数据资料,全科室的人都看到了,他的专业计算水平李吉跃是了解的,所以他做小工的同时,每天还要和李吉跃一样计算数据。   为了回家后能多点时间陪着猫儿和柳海,别人中午躺在帐篷和车子里睡午觉的时候,柳侠大部分时间都在做计算,每天中午采集到的数据他都会在下午开始作业前计算完毕,然后如果还有时间,他才会稍微睡一会儿。   他们这个临时组成的测绘小队由技术人员和普通人员组成,包括司机在内,一共十一个人,除技术人员和司机,其他几个人每天还负责轮流做午饭,两个煤油炉子,锅碗瓢盆齐全,柳侠觉得这几个人做的比单位的食堂好吃多了。   他们有一个跟部队军车外观差不多的大卡车,还有两顶军用帐篷,中午就在作业区附近找个阴凉处休息,过了最热的时段,马上开始工作。   柳侠和李吉跃单独占了一个帐篷,柳侠第一天还觉得不合适,可他发现其他人都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表示,也就坦然了,计算确实需要比较安静的环境。   不过,如果排除掉一直惦记猫儿这一点,柳侠心情确实算比较愉快。   李吉跃是个很好相处的前辈,性格温和,做起事来不急不躁,他也是队长,所有人都很配合他的安排,其他几个人,包括司机小刘,不管李吉跃安排什么,大家都爽快地接受,偶尔会开玩笑似的抱怨两句他偏心,说完了还是会认真地去做该做的事情。   在这样一个气氛融洽的小集体里,柳侠觉得即便工作辛苦一点,心理上也很轻松。   晚上回到家冲个澡就吃晚饭,猫儿和柳海总是早早就把饭菜做好了凉着,等他回来一块吃,三个人都不是什么娇贵的身体,天气又热,凉饭凉菜吃着正舒服。   柳侠不管再着急,每次吃完饭后也一定要先检查一遍猫儿练习的字才开始做自己的工作。   猫儿则特别乖,一天不见柳侠,晚上柳侠回来时他特别高兴,吃饭时一定要挨着柳侠坐,但等柳侠一开始做计算,他就安静地拿一本书看,中间会起来给柳侠倒水、切西瓜,除此之外,他不会再打扰柳侠。   柳侠习惯集中精力高效率完成工作后,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的开心玩耍,如果工作做不完,他玩也玩不痛快。   柳侠本身对数字就非常敏感,上学时专业课学得又十分扎实,实习的时候还被谢仁杰那样能力一流、对工作精细到苛刻的专家天天盯着做计算,他当时又怕如果自己做的不够好,不但自己丢脸,连介绍他实习的黄有光的脸也一起给丢了,所以心里一直摽着劲地和谢仁杰比赛,不让自己输给他。   现在回头看,那就是一种高压下的强化训练,虽然只有短短三个月时间,却给他奠定了异常坚实同时又是高起点的基础,所以现在这种程度的计算,对他真是小菜一碟。   他每天回家后的工作时间都控制在两个小时以内,然后就陪着猫儿和柳海躺着说话。   现在每天都是说着说着,柳侠就先睡着了,猫儿会在昏暗中看着他的脸,用小手轻轻摸几下,然后挨在他身边,安心地睡去。   但几天后的晚上,柳侠睡着后,猫儿轻轻问柳海:“六叔,以前我看见,人家在城里当工人的不是都比咱白吗?小叔怎么这几天还变黑了点啊?”   柳海说:“傻小子,你小叔干的是测绘,都是在外面野地里头操作的,跟你大伯大爷爷他们在地里干活差不多,肯定会变黑啊,你说的那些很白的城里工人,都是在车间干活或坐办公室的,天天风刮不着雨淋不着的,当然很白净了。”   猫儿有点迷惑了:“小叔上那么好的大学,为什么会干跟大伯和大爷爷他们一样的活儿?”   柳海说:“这就是选学校和专业的时候没选好啊,不过,你小叔他不是不想选好的,他本来是想选京都的好大学呢,因为你特别喜欢他送给你的那个日记本上的仙鹤楼和长江大桥,他才决定去上江城的大学,你那时候还想把全中国好看的地方都看一遍,他就选了测绘大学,他以为毕业干了测绘,就能天南海北的到处跑,把全国都跑遍,那他就可以带着你,把全中国所有的好地方都看一遍了。”   猫儿好半天都没吭声,在柳海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说:“要是我小时候不胡说八道,小叔就不会干现在的工作了,也就不用天天还得去地里干活,连中午都不能回家了。”   柳海说:“你那时候才四五岁,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是喜欢那两幅画,觉得漂亮,是你小叔太惯着你了,你说什么他都当真,换了别的人,谁会因为个四五岁小孩儿天真幼稚的小愿望就改变自己规划好的人生大方向啊?   高考填报志愿绝对是人生大事,你小叔就为了你那个神仙住的屋儿,把自己从京都改到江城了,这么缺根筋的人,我估计这世上除了你小叔,找不出第二个了。”   猫儿把脑袋往柳侠颈窝里蹭了蹭,不说话了,他懊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二天柳侠起来就发现猫儿看他的眼神有点不对,他一问,猫儿就把柳海昨天晚上的话学了一遍,最后特别沮丧地说:“小叔,你如果原来报了京都的大学,现在肯定也跟五叔、六叔一样在京都上班了,就不会天天这么受罪了,你是不是现在可后悔?”   柳侠做了个标准的健美姿势,双臂一顿,对猫儿说:“小叔一点都不后悔,小叔觉得现在过的特别美,当然,如果中午能回来,就更美了。   小叔可不觉得去野外作业是受罪,天天坐办公室里对我来说才是受罪呢,小叔现在有房子,能天天见着你,还能经常回家看你大爷爷奶奶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后悔。”   猫儿不太相信:“那,你不想去京都看五叔了?”   柳侠说:“不是还有你吗乖?你长大了考上京都的大学,分配到京都,小叔去你那里,不就经常可以见到你五叔了?”   柳海刷着牙问:“那我呢?你就不想我啊幺儿?”   柳侠说:“想,想五哥的时候也捎带着想你一下,行了吧?”   柳海咕噜咕噜漱了口,伸出个脑袋对柳侠龇牙:“你就没良心吧,白给你做了这么多天好吃的。”   猫儿高兴地说:“我考上京都的大学,也分个大房子,让小叔去住,六叔,你和五叔也去住啊,那样小叔肯定可高兴,是不是小叔?”   柳侠说:“是,那小叔等着啊,你可别到时候嫌弃小叔是个农村土包子。”   猫儿跳起来挂在柳侠脖子上,双腿环上他的腰,对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才-不-会,小叔是最-帅-最-帅-的!”   柳海正好出来,在猫儿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小马屁精!”   这天中午吃过饭,柳侠进了帐篷刚准备开始做计算,李吉跃进来了,对他说:“柳侠,我昨天忘了跟你说,你今天回去的时候叫一下冯红秀,就是咱们单位出纳,她住在东边那栋楼二楼东头,你到时候站下边叫一声冯会计或冯大姐,她就下来了。   前天发工资了,我们昨天就都领完了,就剩你一个人了,你得去签字把你的工资领了他们才能结账。”   柳侠说:“我上班还没一个月啊,怎么会有工资?”   李吉跃说:“半个月的,这是规矩,前半个月报到上班的,领一个月,后半个月报到上班的,领半个月,一般情况下如果新分配或调进来的人,都会让他们赶在月初报到,这样单位不吃亏。”   柳侠想起了黑德清和沙永和,他们好像都是被要求八月份再去报到正式上班,看来自己单位真的是比较厚道的。   黄昏回到单位,柳侠站在楼底下对着上边喊:“柳岸,我回来了,有点事,稍等一会儿再回家啊!”   猫儿和柳海马上从二楼伸出了头,猫儿说:“鸡蛋甜汤已经晾好了,六叔还炒了茄子,特别好吃,小叔你快点回来啊!”   柳侠冲他们摆摆手,跑了。   当冯红秀把两张表和一摞有整有零的钱推到柳侠跟前的时候,柳侠以为她搞错了:“大姐,我七月份就上了一个星期的班。”   冯红秀点头:“我知道,二十三号报到的,平常说的工资都是基本工资,咱们单位补贴高,以后你就直达了,广告快完了,晚了下一集我就连不上了,167块3毛7分,数数,对不对,对了赶紧签字。”   柳侠先数钱,没错,签字的时候他看了一下第二张表,表头上写的是“一九九*年七月份奖金”。   冯红秀看着他签字说:“这个月你随的是我们行政后勤人员的平均奖,是全队最低的,下个月你就成最高的了。”   她收起了表格,锁了门和柳侠一起出来:“早知道今天,我当年上学的时候不吃不睡拼上命也要考个大学,现在有学历多牛啊,同样上一个月班,你们技术人员的奖金比我们多一大半,唉,现在说什么都晚喽……”   柳侠一进屋,先把钱拍在了猫儿的手里:“啊哈,看看吧宝贝猫儿,天上掉馅饼啦,意外之财啊!不但有工资,我还有奖金哪!”   猫儿不明所以地看着柳侠,他也以为工资就是上一个月发一个月。   柳海把钱拿过去数了一遍:“167.37,幺儿,你不是一年实习期没满,一个月只有四十多块钱吗?”   柳侠兴奋地把冯红秀的话跟俩人说了一遍,猫儿马上把钱拿起来又数了一遍,把两块三毛七放在桌子上,其他的放进一个信封里:“小叔,等咱回去把家里的钱也拿来,一起都存银行里。”   柳海不能置信地看着猫儿:“我说猫儿,你就是再抠儿,也不能就留二块多吧,最少不留下十几块?一百五十块,存个整的就行了。”   猫儿把信封放进抽屉里,过去端了一碗鸡蛋甜汤递给柳侠:“小叔,你先喝几口;一百六十五就是整数,五块还不是整数吗?”   柳海想了想,点点头:“也对,咱大队好多家还没见过五块钱呢!”   知道了自己并不是每个月都只有四十几块钱的工资,乱七八糟的各种补助下来,工资能领近九十块,奖金每个月可能平均超过二百,柳侠的干劲更足了,他记得,柳川最多的时候,连工资带奖金,也从来没超过一百五的,他觉得自己的单位大有奔头。   不过不管柳侠多喜欢工作挣钱,知道星期天也不休息,连轴转,他还是觉得很郁闷。   柳侠星期天不休息,回不了家,猫儿也不会走,他要留下来给柳侠做饭,不肯把柳侠一个人撇下。   柳侠担心他一个人在家没意思,也怕他单独做饭会出事,就赖着也不准柳海走。   柳海也觉得不能让猫儿一个人做饭炒菜,就踏实地留下陪猫儿了,所以,星期天回家的只有柳川一个人。   柳海放假后在家里一直带着柳雲和柳雷玩,特别喜欢俩小家伙,这次一下出来一星期,挺想他们的,想让柳川把俩人给带来。   柳川把一大缸子木须肉递给他说:“你想让同事以为咱们幺儿是开幼儿园的吗?”   柳侠原来挣的钱,都被猫儿收在一个他以前用的小花书包里,挂在他们大炕的炕头上,柳侠给柳川交待,让他再给家里留三百,其他的带来。   可柳川回来的时候,一分没少地连书包一起给带来了:“咱伯咱妈说,你回来给家里的钱还一分没动呢,加上你六哥原来给家里的,家里这几年都不会缺钱花,他们让你都存起来,还让我跟你说,这里不是咱家,可不能再随随便便把钱挂在墙上了,买把锁,你的柜子和桌子至少得有一个上锁吧!”   星期二晚上下起了雨,虽然不大,但到天亮都没停,柳侠他们暂时停工。   前几天他们为了少受点热,都是六点钟就出发了,柳侠他们三个都是四点多点就起床做饭,今天,三个人舒服地睡了一个大懒觉,快七点才起床,吃过饭,已经八点多了。   猫儿关上门,三个人坐在席子上,猫儿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盘腿坐在地上准备开始数。   柳侠一下也不动手,就坐着看猫儿认真地把十块、五块、两块分门别类地摞好,然后紧闭着嘴巴,表情严肃地数钱。   猫儿反复数了好几遍,才抬头问柳侠:“小叔,你说,咱是存三千八百七十五呢,还是存三千八百七呢?”   柳海做中弹牺牲状秃噜着靠在柳侠身上:“小侠,我现在可以画一幅生动的葛朗台先生组画了,如果葛朗台先生是正面人物的话,甚至都可以作为标准像悬挂在很多单位大会议室的主席台上面。”   猫儿已经读过《欧也妮.葛朗台》这本书了,所以明白柳海的意思,他扬起下巴对柳海勥着鼻子哼了一声:“你才是吝啬鬼。”   柳侠热的要死,伸手把柳海扒拉开,柳海趁机躺在地上装死,柳侠对猫儿说:“小叔身上还有几十块呢,要不要给你再添个整数?”他说着就要去够放在桌子上的钱包。   猫儿马上把手里的钱收进了装信封里:“不要,你出去干活那么热,得多带点钱买冰糕、汽水,小叔,他们要是做的饭不好吃,你去饭店吃吧,记着别放辣椒就行。”   柳侠也没坚持,他觉得以后就不是他一个人了,手边必须多少留点钱,抽屉里还有他放进去让柳海和猫儿平时用的三十块钱,可柳海自己就带着钱,一次也没动过抽屉里的,柳侠也不管,他知道说了也没用。   柳海放假前,在曾广同家里练习的一幅画被曾广同另一个朋友看上,三百块钱买走了,曾广同说亏了,柳海却不介意,本来就是练习的,那人还是曾广同关系比较好的朋友,如果那个人张口跟他要,不提钱的事,柳海肯定也不好意思拒绝的,三百已经是白赚的了。   柳海回来后要给家里二百块,柳长青没接,他让柳海自己学着存点钱,以备不时之需。   柳海跟柳侠说,他觉得特别奇怪,他构思了很长时间、精心创作出来的画没卖出去过一次,三幅被别人看上的,都是他没事瞎画的。   如果买他画的两个人是陌生人也就罢了,柳海觉得那可能是外行,纯粹就是看个花哨看个热闹,可偏偏那两人都是跟书画界交往很多的、正经的大行家,这让柳海特别困惑。   刚卖出去的这幅,就是他想家了,画的院子坡沿上的大柿树,柿树底下就是他们当凳子坐的树疙瘩,还有一张席子,席子上躺着一个睡着的小婴儿,婴儿身边扔着一把破旧的蒲扇和其他孙嫦娥跟秀梅经常用的小零碎。   这幅简直可以称得上白描的画,被那个人一眼看中,说:“呀,高士(柿)遇英(婴)图啊!这个寓意好,而且还有点特别的味道,宁静悠远却又不假清高。”随即拍给柳海三百块钱:“伯伯屋里正少这么一副寓意吉祥的画,就这么着,伯伯拿走了。”   凭柳海觉得自己那被艺术细胞充满的脑袋瓜,都没能理解那些人的艺术品位。   雨一点没停的意思,三个人打了伞溜溜达达出来,他们对面不到二百米的地方,就有两家银行,中国工商银行和中国农业银行,柳侠问:“咱存哪个?农业吧?”   猫儿坚决地说:“不,工商银行,你是工人。”   进了银行,第一次存钱的三个人又为存款的时间纠结了一阵子。   猫儿恨不得存一百年,因为时间越长利息越多。   柳海则说:“活期或者三个月,其实我觉得钱搁自己家最踏实,而且最好能换成黄金,弄个罐子装了,找没人地儿挖个坑一埋,那才真正觉得是自己的钱呢。”   连银行的工作人员都被柳海给逗笑了。   没办法,如果这是八年前穿着补丁衣服的柳海说这样的话,肯定得招来一圈鄙视的白眼珠,再来一句“土包子”,现在的柳海高大英俊,衣着随意时尚,再加上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在这个小城里显得特高档洋气,说个不靠谱的话也就成了幽默的调侃。   柳侠想起他陪毛建勇去存款的事,把小财迷和大二愣子的话给中和了一下:“三年吧,再过三年,五哥就二十六七了,就该结婚了,到时候正好用上。”   猫儿觉得小叔说的很有道理,而且利息至少比活期多多了,他就乖乖地让柳侠抱着,趴在柜台上办完了存款的所有手续。   存款单上的名字是柳岸,这是柳侠提前就想好的,小家伙整天怕柳侠的钱花完就没了,用他自己的名字存款应该能让他更安心点吧?   猫儿也很乐意,他觉得这样就更能确定自己是大人了,都有存款了嘛。   三个人先到古渡路买了菜,又去商场买了一把小锁,回到家猫儿就把存折藏到了柜子里,把柜子上了锁。   锁上配着三把钥匙,他取下来给柳侠,柳侠不要:“小叔经常外出,万一丢了怎么办?你拿好,另外两个放起来,万一手里的丢了,不至于撬锁。”   柳海在猫儿放存折的时候又看到了上面“三年”的字样,对柳侠说:“你瞎操心,五哥三年内肯定不会结婚,京都人结婚都晚,条件越好的结婚越晚,人都使劲挑呢,万一结完婚又发现了更好的,后悔不就晚了嘛。   咱五哥那条件,如果不是咱家是农村的,女孩子肯定上赶着追;就是农村的,咱五哥也不愁,也得好好挑挑,我跟五哥约定了,三十岁之前不结婚。”   柳侠说:“六哥,你是不是受什么打击了?我怎么听着你的话……哎对了,五哥,怎么这么多天没听你说过那个啥雯雯呢?”   猫儿也想起来了,说柳海:“你不是说放暑假时给我带回来个京都的花娘吗?我花娘呢?”   柳海气得翻白眼:“我什么时候说她是你花娘了?我就说她说想来咱们家玩儿。”   猫儿不服气:“她要是不想当我们花娘,那么远跑咱们家玩什么?你说她要来咱们家玩,就是那个意思。”   柳侠叫停:“猫儿,花娘啥的确实有点远了,不过六哥,我这次回来怎么一次也没听你说起过她呢?”   柳海哼了一声,冷笑着说:“准备出国了,八字刚有了半撇,就跟我说她到了国外肯定会特别想念我这样单纯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好朋友了。”   柳侠一下就明白了,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哈哈,六哥你居然被人甩了,还被甩的这么没新意,连表示的方法都这么烂大街,太可怜了,哥,今儿我给你做饭,安慰安慰你受伤的艺术灵魂。”   柳海不屑的“切”了一声:“她凭什么甩我?她那暗示就多余,你哥我压根儿就没把她当女朋友看过,是她自作多情。   你老实一边儿呆着去,我的胃已经经受不起更大的摧残了,今儿我自己做饭,猫儿你也不许过来,你今儿敢过来明儿我就不教你做红烧肉。”   柳侠终于休息了在家呆一天,猫儿巴不得跟在小叔身边呢,闻言马上把纸和砚台摆好,表明自己的态度。   柳侠陪着猫儿练了一个多小时的字,又抱了半个西瓜挖着吃,俩人边吃边商量柳蕤来了之后怎么说服他也来住在这里,猫儿想了一大堆诱惑柳蕤的策略,柳侠觉得成功的希望相当的大。   柳海清清静静地做了一个多小时饭,终于吃上了自己炒的形状优美,口感上佳的尖椒回锅肉和番茄土豆丝,他觉得能自己一个人做饭、吃自己做的饭的生活真是太美好了。   猫儿把一片层次特别好的五花肉挑到柳侠碗里,对柳海说:“六叔,我还不知道回锅肉能炒的这么好吃呢,明天咱再买点肉,你教我呗,我这回最多三天就学会了。”   柳海把碗放在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恶狠狠地对猫儿说:“柳岸,谋杀亲叔叔也是犯罪,你知道吗?” 第94章   这场雨让柳侠休息了两天,猫儿这两天开心的像是过大年,代价是星期天柳侠依然得在外面作业。   这次,柳侠没再赖着柳海不让他走,柳海一年回家的时间有限,他也很想父母和大哥他们的。   星期一早上四点五十,柳侠想一个人悄悄起来,出去买点油条或包子,回来就着昨晚上猫儿熬的绿豆汤吃了就去上班,让猫儿多睡会儿,可他刚一动,猫儿就醒了,跟着他就爬了起来:“小叔,我给你炒个茄子,再用白糖拌个西红柿,三叔说,吃这个不容易上火。”   柳侠不愿意。   把猫儿一个人撇家里他就已经心疼的不行了,还再让他一大早起来炒菜做饭,柳侠说什么都舍不得的,他干脆拉着猫儿又躺下了:“好几天没吃水煎包了,小叔特别想吃,咱们再睡半个小时,一会儿起来咱去街上吃。”   猫儿到底是小孩子,不会想那么多,他这些天一直都觉得柳侠一天都不能回家在外面,太可怜了,现在柳侠想吃水煎包,他当然不会反对。   清晨的时候屋子里稍微凉快点,猫儿枕着柳侠的胳膊,把一条腿搭在柳侠的腰上,本来还想再睡会儿的,可俩人却都睡不着了,干脆就这么躺着说话,计划电视机买回来后放在什么地方最合适,家里还需要添置些什么。   柳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电冰箱,已经八月中旬了,天会慢慢开始转凉,他觉得应该让猫儿接着喝牛奶了,冰箱是必须买的。   然后柳侠还想买空调,白天还好些,但这些天一到晚上睡觉,他看着猫儿热的不停地挪动着腿脚想找凉快点的地板挨着的时候,心里都出现这个念头。   以前在江城那么热,他也已经在黄有光的宿舍里享受过空调的清凉了,却从来想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要买,可能是潜意识里觉得那实在是太过奢侈的东西,不是他应该享受的。   但现在他非常想要,尤其是三天前猫儿在下面认识了马千里的儿子马鹏程,和他一起去了马千里的办公室一趟后。   那天晚上他一回到家,猫儿就异常兴奋地给他描述马千里的办公室多凉快多舒服,最后猫儿对他说:“小叔,你这么怕热,你等着,等我考上大学,我也跟你一样会挣钱了,什么都不买,先给咱家安个空调,让你凉快凉快,到时候你就不会干着活还热的一直流汗了。”   柳侠每天晚上回来计算数据的时候都是汗淋淋的,猫儿每次都是把电扇对着他,但没用,哪里都是热的,电扇扇出来的也是热风,而且柳侠和柳川有一点特别像,就是电扇吹时间长了会头疼,所以晚上睡觉前,猫儿一定要把电扇关上。   猫儿每天看着柳侠热成那样,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每天都在想,要是能把家里的窑洞搬来就好了,可他也知道,窑洞肯定是搬不来的,但他现在知道了,世界上还有空调这么好的东西,也能让屋子里很凉快,猫儿一下就惦记上了。   俩人的意见第一次出现了分歧,猫儿第一次不赞成小叔的意见,而且是强烈反对:“我都这么大了,根本不用喝牛奶了,咱们用不着冰箱,咱应该先买空调。”   柳侠也是第一次坚决不肯依着猫儿的想法:“不行,你一天母乳也没吃过,身体就没人家吃自己妈的奶的小孩儿好,得多喝牛奶才能补回来,至少得喝到十八岁,有了冰箱,咱就开始攒钱买空调。”   猫儿几乎要生气了,鼓着小脸跟柳侠吵:“谁说我没别的小孩儿身体好,奶奶都说了,我最结实了,跟石头蛋子一样,从来都不生病,小蕤哥吃娘的奶吃到两岁,都没我身体好,他原来总是吃药,我一次也没吃过。嗯哼~,小叔,咱先买空调呗,先买空调呗……”   猫儿发现硬的不行,及时改变战术,开始来软的,在柳侠脸上乱蹭。   柳侠被小家伙闹的心里软乎乎的,嘿嘿笑起来:“乖,你说咱两个像不像打雁的那兄弟俩?雁还没打下来呢,就为了是清蒸还是红烧起了内讧,等他们反应过来,雁也飞走了,别说是清蒸红烧了,屁都没一个了。”   “嗯?”猫儿一愣,滴溜着眼珠想了一下,也嘿嘿笑起来:“就是啊,咱现在只有不到一百块钱哈,一个空调一千多呢,唉。”   猫儿不撒娇了,老老实实地躺平在那算计:“都怨我,我要是早点下去玩,早点认识马鹏程,早点去他爸的办公室看到空调,就不会把钱都存起来了,就先给你买个空调了,现在,小叔,现在咱去取钱,银行会给咱们不会?”   柳侠被说的也有点后悔,不过他后悔的是没买冰箱,但知道猫儿的想法,他非常肯定地说:“不会,定期存折的意思就是不到时间不准取,取了还得倒赔人家利息呢。”   猫儿被赔人家钱这个惩罚震住了,撅着嘴生银行的气。   柳侠赶紧说:“天马上就该凉快了,一场秋雨一场寒,最多再下两场雨,就成秋天了,咱要是现在买个空调,也用不了几天,多冤枉。”   猫儿看看窗外,只好说:“嗯,那就快点下雨吧,一下雨,你就不用这么热还得去野地里上班了。”   五点二十,俩人准时起来,简单洗漱了一下,就跑出去吃早饭,吃完回来,柳侠在底下直接坐车去工地。   猫儿拿着柳葳初一的英语书读了将近一个小时,然后一个人跑到古渡路买菜,顺便把柳侠给顾钊的信寄出去。   他回来的时候正准备上楼,听到汽车喇叭声,回头一看,柳川的车正好停在路边,车门打开,里面下来一支大部队,柳川、柳海、苏晓慧、柳葳和柳蕤。   猫儿高兴地叫着“小蕤哥”拐了回去,被背着席筒的柳海给截住,叫着“小臭猫儿”,一只胳膊抡着他转了一圈,才把他放下来让他去跟柳蕤亲热。   这个时间还没有上班,不少住在一楼的住户还都一家人围着桌子在自己门前吃饭,他们都看着这一队肩扛手提的队伍。   柳海和柳葳一人背着一个席筒,一只手里还提着两个小椅子;   柳川提着一个餐桌;   苏晓慧一手提着一个案板,一手提着一大兜好像衣服的东西;   柳蕤背着书包,一手是扫案板用的小笤帚,一手是两个用最细的高粱杆做成的拍子。   猫儿不管别人的眼光,高兴地对柳蕤说:“我就知道三叔肯定会把你带来,咱俩又能天天一起去上学了。”   柳蕤第一次到这里来,有点拘束,不说话,只是对着猫儿笑。   柳川却注意到了周围人的眼光,他招呼着大家都赶紧上楼:“快点快点上楼,把帷席钉好、窗帘装上去,三叔还得去上班呢,柳岸,别瞎高兴了,你三婶儿跟你小葳哥都是今天报到,帮你把东西都安置好,我们就都得走了。”   上了楼,柳侠的宿舍在最头上,他们还得经过好几家的门口,所有的人都被他们这支队伍给惊动了,出来看。   万建业看到柳海他们背的席筒,他听柳侠说过要在床周围钉帷席的事,就主动过来帮忙。   猫儿像个总指挥,指导着大家把东西放在该放的地方,柳海和柳葳一起钉帷席,万建业帮柳川一起砸钉子、拉铁丝、装窗帘。   帷席钉好了。   万建业和另外两个过来打算帮忙的邻居都觉得非常吃惊,他们都想不到高粱篾居然也能编出这么漂亮的席子。   一直以来本地这种用高粱杆编的席子都被认为是很粗糙低级的东西,城里人几乎都是买商店卖的草席,这种高粱篾席子都是农村人在用。   但事实上,这种席子躺上去比草席要凉快,唯一的缺点就是因为不使用任何其他物品做辅助的连接材料,席子的经线和纬线都是高粱篾,所以折叠不方便,卷起来后会是一个直径比较大的筒状,而不是像草席那样可以折成实心的柱状,方便放置。   柳长春为柳侠编这些东西真的是非常用心,因为席子不能折叠,为了避免拐角的地方会被折断,他把席子直接分成了两个,一个1.2*2米,一个1.2*1.6米,因为床太大,有一部分在窗户下面,帷席不能伸展到和床一样的宽度。   柳长春计算的很细致,两个席子对接后,拐角处小动物之间间隔的距离和同一张席子上小动物之间的距离是一样的。   猫儿看看一个个惟妙惟肖的小猴子和狗,特别开心,这次柳长春没把小猴子和狗隔开,而是一个猴子一个狗交替着编的。   围上了帷席的床看着更舒适漂亮了,猫儿简直现在就想睡在床上,他觉得小叔没第一时间看到他们这么漂亮的床铺,真的太不美了。   窗帘装好,万建业就回自己宿舍了,苏晓慧手脚麻利地把桌子擦了地扫了,猫儿马上就把地又拖了一遍。   做窗帘的布是柳侠和柳海、猫儿一起去选的,柳海以他艺术家的眼光选了这块海蓝色底子、印有米粒大的白色圆点的布,和柳川一起回家的时候带回去,让秀梅给做成了窗帘,现在装上去一看,果然十分漂亮清爽。   有了窗帘的房间更显温馨舒适,柳葳看了一圈,高兴地对猫儿说:“孩儿,这就好了,你以后跟着小叔搁城里,就啥都不用怕了,咱大队还没一个人能跟你一样住这么好哩房子哩,他们要是看见了,得羡慕死。”   柳葳今年要去荣泽高中了,苏晓慧也已经确定今年教高三,俩人都是今天报到,星期三正式开始上课。   苏晓慧今天情绪不是太高,和两个儿子一起亲亲热热呆了一个多月,今天猛然离开他们,让她觉得心好像被割走了一块,难受的要死。   不过她还是打起精神把她觉得柳侠屋子里不合适的地方给收拾了一下。   男孩子到底粗心,柳侠和猫儿虽然非常非常爱惜自己这个窝儿,但房间的摆设确实没苏晓慧这样操持过家务的女人安排的合理,经她指挥着把桌子柜子调整了位置以后,连猫儿和柳海都觉得屋子好像更宽敞舒适了。   苏晓慧看着柳侠的房间也非常羡慕,她一直希望能有个这样的卫生间,现在他们住的地方用的是旱厕所,一到夏天,不但难闻,苍蝇蚊子还特别多。   她对柳川说:“咱也不要啥几室几厅,以后能有两间跟幺儿宿舍这样哩房,我就可满足了。”   柳川说:“肯定会有的,只会比这更好。”   柳蕤今年该上初中了,县中开学还有十天,柳川趁着苏晓慧在家,让她说服柳蕤来县中上学。   按照风俗,柳魁作为大伯子不能和弟媳说太多,所以苏晓慧连说带拉带着柳蕤走的时候,他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而柳川作为弟弟,却可以笑嘻嘻地跟嫂子秀梅耍赖,不让她跟着苏晓慧去把柳蕤往回拉。   柳长青和孙嫦娥这次没说话,等于默认了柳川的行为,就这样,柳蕤被提前带到了荣泽,柳川想让他提前来适应一下这里的环境。   柳蕤特别兴奋,他十一岁,正是对世界最好奇又有一点自主能力的年龄,他怎么可能会真的喜欢留在闭塞又脏乱的望宁而不想来城里上学,那只是他听了爷爷奶奶和父母的分析教导,知道自己来望宁跟着叔叔,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困扰,所以不得不努力做出不在意的样子,免得让小叔和三叔觉得愧疚。   现在他终于也能来荣泽上学了,柳蕤别提有多开心,但他一直记着路上柳川交待他的话,小叔还没娶媳妇呢,猫儿已经跟着小叔住了,如果他和小葳哥再跟着小叔,人家一看小叔家里的负担这么重,得养活一大群侄子,多好的姑娘也得被吓跑,小叔就等着一辈子打光棍吧。   所以当猫儿拉着他的手,让他挨着把小厨房和卫生间都看了一遍,满心期待地对他说“小蕤哥,你看这儿多美,解手都不用出去,以后咱都住这儿,咱俩还一起去上学”的时候,柳蕤坚决地摇摇头:“我不待见住楼房,不美,老热,而且,这儿离县中老远,咱以前天天跑恁远去望宁上学,好不容易来荣泽了,我还想天天清早多睡会儿哩,我想去咱三叔那儿跟小葳哥一起住,那儿离县中比您这儿近。”   猫儿觉得光用物质条件诱惑柳蕤好像不够分量,决定以情动人:“小蕤哥,咱小叔要是出去干活,家里就该只剩下我独个儿了,我可不美,可没意思,其实这儿离县中不比老城远多少,你也来住这儿呗,小叔要是不搁家,也有人给我做伴。”   柳蕤依然摇头:“不中,我不想跑恁远,要是冬天我天天都跑恁远,万一又冻着了,咳嗽感冒,还得吃药打针哩!”   柳蕤小时候身体确实不好,但最近两三年已经好了很多,特别是去望宁上学后,可能是一天两趟地跑几十里山路也是一种锻炼吧,他这一年都没再生过病。   但他从小体弱这个印象已经在全家人心里扎想了根,猫儿也一样,他使出了预先想好的各种招数煽动柳蕤,柳蕤就是不上当。   背着猫儿,柳川给柳蕤挑了个大拇指。   猫儿瞪着柳蕤跟他怄气,柳葳过来搂着猫儿的肩膀说:“孩儿,以后您小蕤哥跟你一个学校上学,您俩天天都能见面,我没事也会来看你,听话孩儿,别怄包儿了,咱小叔回来看见该心疼了。”   猫儿听了柳葳的话更来气了:“我没完成咱小叔交给我哩任务,他要是生气咋弄?”   柳海过来拦腰把猫儿抱起来,在他屁股上来了两巴掌:“就这么弄,我替您小叔打你一顿,好了。”   把屋子全部都收拾好,已经快十点了,柳川不敢再耽搁,给苏晓慧交待了一下,让她把几个人都带到老城他们家里,就开车先走了。   猫儿和柳葳、柳蕤他们半个月没见了,这会儿不想让他们走,苏晓慧说:“那你跟您六叔也和俺一起去老城吧,我给您几个做饭吃。”   猫儿看了看更加漂亮的家,有点一会儿也舍不得离开的意思,但最后还是和柳海一起跟着苏晓慧坐了三轮车来了老城,他真的很想柳葳和柳蕤。   苏晓慧中午给他们做了一顿炸酱面,猫儿暗自觉得没有柳海做的饭好吃,下决心回去后要再跟着柳海多学做几样饭,他这么想着,就不由得多看了柳海几眼,把柳海看的心里发毛。   下午陪着柳葳一起去学校报了到,回来后和柳葳、柳蕤玩到四点多,猫儿就不玩了,拉着柳海要回家:“我得回去给小叔熬绿豆汤,他天天搁外头叫日头晒着干活,光上火,每天他一回家就得喝一大碗绿豆汤才中。”   黄昏时分,柳侠他们的车在大门口被看大门的老赵拦住,柳侠一跳下车,猫儿在楼上就看见了,他飞奔下去一直跑到了传达室,看到柳侠手里拿着两封信在接电话。   柳侠看见他进来就笑了,把信放回桌子上,伸出手使劲在他脑袋上揉了两把,同时继续对着电话说话:“……三哥,要不你跟凤河说说,我们吃了饭再过去,别让他请客了,咱们就坐在路边凉快着说会儿话就成,他那个……那行……我总觉得咱们这么多人去不合适,凤河哥得花多少钱……那行,我们一会儿就到。”   猫儿手里拿着毛建勇和云健的信跟柳侠一起往外走,柳侠说:“你三叔打电话,你凤河叔非要请客吃饭,请咱们家所有在荣泽的人,不去还不行,走吧,小叔上去洗个澡咱就去。”   猫儿说:“我给你熬了绿豆汤,都放凉了,六叔还炒了尖椒南瓜丝,特别好吃。”   柳侠回到家,喝着绿豆汤把自己的家好好的端详了一番,跟猫儿一样,越看越喜欢。   帷席,窗帘让家更温馨舒适,放在床尾的餐桌和小椅子也让他非常满意。   餐桌是何家梁按柳侠的要求做的,五十五公分高,方方正正的,桌面是1.3*1.3米,比一般的小餐桌要大很多,主要是练字的时候有个大桌子非常方便,正好他的宿舍够宽敞,放在床尾对着小厨房门口的位置显得还十分合适。   餐桌和四把小椅子都是老榆木做的,被漆成了传统的朱红色,是柳侠和猫儿都最喜欢的颜色,和屋子里其他家具也都配套,就是看着特别新一些。   餐桌和小椅子一放,屋子里的烟火气息马上浓重了起来。   他又看了看小厨房,案板是何家梁自己想到他们新安置家可能需要,主动给做的,大大的柳木案板,放在厨房的台子上,长度正合适,宽度还多出五公分左右。   可能考虑到他们的厨房特别小,柳长春给他们编的两个拍子也比较小,放在小厨房真的特别合适。   柳海说:“怎么样?这才真的像个家了吧?你前几天让我用块木板子切菜,看着真不像那么回事,现在只等电视机回来,你这个小家就真正齐全了。”   柳侠说:“嗯,只差个冰箱和空调了。”   柳海差点跳起来:“你,你心可真够大的啊幺儿,你才上班几天,就敢惦记冰箱和空调了?”   猫儿不乐意了,气势汹汹质问柳海:“别人能有冰箱和空调,凭什么小叔就不能想要?哼,我长大了一挣钱,就先给小叔买最大的冰箱跟空调,怎么着?”   柳海现在是遇到猫儿就不战而降,他连连点着头:“行行行,你小叔应该有冰箱和空调,你小叔应该有一切好东西,听说外国人还家家户户都有汽车呢,你赶紧挣钱给你小叔买吧,一辆不行买两辆,这可以了吧?”   猫儿不信:“自己家有汽车?”   柳侠让那俩人在那里打嘴仗,自己去洗澡。   洗完澡三个人就一起出来了,毛建勇和云健的信被做为噱头留在家里,等着吃饭回来再看。   楚凤河是因为楚小河明天就要去古村乡中报到了,今天才坚持非要请客的,柳川怎么推脱都没用,所以包括苏晓慧在内的柳家七口人现在都坐在了荣泽最好的饭店里。   楚凤河哥儿俩和他们家的人都很熟悉,所以气氛很随意。   猫儿和柳蕤虽然下午才见过面,但现在一见就又把脑袋扎在一起亲亲热热说话,柳侠听见柳蕤担心地对猫儿说:“咱望宁哩教学质量老差,咱要是到县中啥也不会,考试倒数第一咋弄?我老怕丢人呀!”   猫儿信心十足地说:“没事,咱小叔跟六叔将将来荣泽高中哩时候,也是考倒数多少名,最后还不是都考上恁好哩大学了?咱五叔连荣泽都没来过,还考上军校了哩,咱俩只要好好学,不装孬,肯定也会跟咱小叔样,越来越好。”   柳侠和楚小河说笑着,伸手把猫儿揽过来,大手托着他的小脸揉了两下。   猫儿美滋滋地回头冲他笑。   柳侠放开他,又揉了揉柳蕤的头:“傻孩儿,你咋也考不了倒数第一,猫儿说哩对,开始差点没事,只要你好好学,考大学看哩是最后那一下。”   楚凤河很惦记柳凌,虽然柳凌时不时会给他写封信,但他还是一直在问柳海关于柳凌的事情。   楚小河则对柳侠回到荣泽表示了最大程度的同情,虽然是省级单位,但也改变不了回到荣泽这个小城的事实,楚小河一直都觉得柳侠就不是应该呆在荣泽这样的小地方的人。   对于自己分到乡里,楚小河遗憾是有的,但没多少抱怨,柳侠那么有名的学校都回荣泽了,他真心觉得自己能去古村就已经挺好了,尤其是,古村离望宁比荣泽还要远二十多里地,让他很放心。   柳侠问他:“您回去种地哩时候,您伯没再想啥瞎巴主意难为您俩吧?”   楚凤河接过话说:“没少难为,要不我为啥不叫小河回望宁哩?那好歹是咱老家,小河在那里万一有个事也有个熟人朋友,能照应他一下。   可小河还没开始上班哩,那老不死哩就找我说,俺俩是他生养哩,小河现在成了商品粮,以后得每月给他养老费。您想想,如果小河回去,他能让小河有一天安生日子过?   现在小河成商品粮了,俺家就剩我一个人哩地,我直接承包给俺生产队一个人了,以后我只需要一年回去一次,拿了钱就回来,那老东西别想再找着我。”   柳侠觉得挺惊奇:“你哩地承包给别人了?”   柳川说:“幺儿,你这几年不在家,不知道咱这边农村哩情况,北边几个乡这两年有不少人这么干,把不太好哩地承包出去,自己只种离家近,好管理哩地。   古村和古渡口、尚武那几个乡的黄河滩地现在都被占完了,一亩地一年二十块钱,有些家承包几十亩,种棉花,种苹果,都挣了大钱了,咱这边去年也开始有人承包别人哩地了,也想学北边那些人种果树。”   楚凤河说:“原来盖房咱不都是找乡亲邻居帮忙,现在不都承包给别人盖了?承包地也没啥奇怪哩,日子好了,人有钱了,就想省心省力呗。   哎对了,柳侠,您那水文队到底是干啥哩?恁大哩院子,房子盖哩也比咱荣泽哩单位都漂亮,那里面出来哩人也一个比一个洋气,都说普通话,成天也不见他们干活,都过哩恁自在,您都哪儿来哩钱啊?   俺老板说盖电厂哩时候测量是您单位干哩,真哩假哩?您不是光管测量黄河,还有地下水啥哩吗?”   柳侠这次才惊奇了:“自在?你看见谁成天不干活还恁自在了?你下午给俺三哥打电话哩时候,我还在野地里来回跑着打桩收集数据哩,不干活还想挣钱,哪有那种好事?   你说的测量黄河和地下水只是俺单位测量哩很小一个方面,这么说吧,只要是大型一点的建筑,提前都需要做测量,还有修路,矿山,水库,绘制地图,可多可多。”   楚凤河说:“哦,那像咱荣泽现在可多单位准备盖家属楼,那前面哩测量您干不干?”   柳川笑起来:“幺儿,你还不知道吧,凤河现在不光给私人盖小平房了,他现在跟着咱县原来建筑公司哩一个人,开始承包大工程了,没准他以后还跟您单位扯上业务关系哩。”   柳侠说:“原来是这样啊,凤河哥你快混成大老板了?是不是你承包人家哩家属楼需要做测量?”   楚凤河说:“哪啊,我只是给人家跑腿哩,离老板还差十万八千里哩,我就是问问,要是您也干,有你这个熟人,没准能给俺便宜点哩。”   一群人热热闹闹说到十点多才准备散,柳侠提前出来,打算把账结了,可他刚把钱包拿出来,楚凤河就追了出来,一把把他推到一边:“干啥你柳侠?看不起您凤河哥?觉得我请不起您这一顿饭?”   他说着,拿出自己的钱包,一沓子厚厚的钱露了出来:“今天中午老板刚给我哩分红,前些天我哩钱全部都先给他垫上了,要不也不会请柳川哥办事只给他二十块钱。   我今儿就是拿到了钱才敢叫您出来吃饭,你别跟我争,要是不请您家哩人一次,我得亏心一辈子。”   看着楚凤河、楚小河骑着自行车离开,柳川对柳侠说:“幺儿,你别觉得过意不去了,要是不让凤河请这一顿饭,我会一直不踏实。   他们兄弟俩从小没了娘,又遇到个那样哩爹,没人对他们上过心,凤河又是个特别重情义哩人,稍微帮他们一点,凤河就记在心里了,你总不让他有机会还,他就会觉得亏欠得越来越多,欠人情债哩滋味也不好受。   而且如果你今儿不让凤河请这一顿,他会觉得是不是咱们嫌弃他,如果只是吃一顿饭就能让他心安一点,其实也不错,你说哩,幺儿?”   回家的路上,柳侠和柳海在后面走,猫儿在前面驴踢马跳地各种折腾着跑,柳侠看着他快乐无比的样子,非常欣慰。   猫儿也是从小就没了娘,但猫儿还有他,有他们一大家疼爱他的人,所以他的小猫儿永远不必为来自外面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帮助而感激不尽,而心怀不安。   他尽可以无忧无虑,他尽可以纵情快乐。 第95章   柳侠的工作依然如故,每天早出晚归,但晚上回来后的情况稍微有了一点变化:   原来,他吃完饭一个人坐在三斗桌前计算数据,猫儿和柳海坐在地上看书;   现在,他坐在宽敞的餐桌上计算,猫儿就坐在他对面看书或写字。   小家伙为这个小小的变化开心不已,每天晚上都得对着他乐呵好几回,带的柳侠也心情非常好。   白天在家里,猫儿还跟以前一样,每天和柳海打嘴仗,学做饭,看书,练字,巴着天快点黑,小叔快点回来。   猫儿每天只在上午八点到九点半左右下楼和马鹏程玩一个多小时;下午他练完字、预习完柳葳的书,基本都是四点左右,他就开始熬稀饭,这样柳侠回来的时候稀饭的温度才会正合适。   柳海星期天回家时候把自己画画的工具都给带来了,每天猫儿看书、练字和下去找马鹏程几个同龄的孩子玩耍的时候,他就在家里画画。   猫儿和柳海还又去过老城两天。   苏晓慧和柳葳开学后,家里就只剩下了柳蕤,他俩怕柳蕤没意思,就过去陪他,没想到每次他们去,柳蕤都是兴致勃勃地在看电视,一点不觉得没意思。   俩人觉得放心了,天气又热的厉害,俩人以后就没再天天往老城跑。   猫儿已经跟着柳海又学会了两种菜,炒回锅肉和做红烧肉。   柳海对猫儿做出来的菜评价基本都是:“一般般——,能吃而已啦——”   柳侠却觉得简直太好吃了,柳海每次说猫儿做的菜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或不足的时候,柳侠都会对猫儿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蓝就会嫉妒青,知道吗?体谅你六叔一下吧乖。”   受到表扬的猫儿马上就从气鼓鼓变得十分嘚瑟,柳海则只能对着俩人翻白眼。   柳海每天都绞尽脑汁想给柳侠的屋里画一幅应时随景的画,可不知道为什么,横竖画不出来。每次都是构思的时候觉得不错,动笔一画,要不了多长时间他就没兴致了,用他自诩艺术家的话说就是:“太俗,太平庸,无法激起我长久的创作热情。”   柳侠和猫儿有预感,他们的画恐怕短时间内是等不到了。   没想到,山不转水转,在柳海收拾了他所有的绘画工具回柳家岭的这个星期天,猫儿收到一个柳侠的包裹单,是曾广同的。   柳侠他们那天正好工程外业部分全部完成,五点多就收工回来了,他和猫儿一起去邮局取回来一个长长的、包的特别严实的盒子,回到家打开一看,是一副已经裱好了、带着卷轴的画:万紫千红春正好。   柳侠和猫儿高兴的同时大叫:“哈,真漂亮。”   几株盛开在山野之中的牡丹,开的正浓的大朵大朵紫色、红色、粉红色、白色的花和一个个含苞欲放的蓓蕾,配上翠绿欲滴的叶子和周围的几丛野水仙,画面极致的艳丽。   柳侠和猫儿仿佛觉得闻到了花香,仿佛能看到这几株牡丹和野水仙以外起伏的山峦,微风吹过山坡,绿草野花摇曳生姿,花间蝴蝶翻飞,蜜蜂煽动翅膀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一枝伸展的比较长的牡丹花枝上站立着一对小鸟,一只瞭望远方,另一只在歪着小脑袋看它,给人的感觉是两个小家伙像在商量着今天要去哪里玩耍。   画右侧留白处一行小字:闻悉小侠小猫儿筑小窝,曾广同涂鸦以贺。   字的下面是一个形状不太规则的红艳艳的小篆印章:广同手印。   这个印章,柳侠和猫儿都见过,是柳长青按曾广同的要求刻了两个传统正式的印章后,临时起意,用那块大的玉石剩的边角料刻的,柳长青说:“名人也有个三朋四友,刻个随手哩小玩意,用在朋友亲人之间兴之所至随意画哩小画上,比较应景。”   殊不知,以后曾广同的传世之作中,最被人看好的,流入市场后要价最高的,大部分都是盖有这枚形如手掌的私人小印章的作品。   柳侠和猫儿对画的寓意和价值之类的一窍不通,俩人就是觉得好看、漂亮、喜气,挂在屋里特别般配特别美,所以当时俩人就跑出去买了几个大钉子,把画给挂上了。   第二天柳川从家里回来,给柳侠和猫儿送菜角的时候,看到这幅画,也是赞不绝口:“真漂亮,挂在家里喜庆又不俗气,给你们这屋子又增色不少。”   猫儿忽然想起来:“哎?我给曾爷爷写信的时候,跟他说要把我画得跟小叔一样大,他怎么没画我和小叔,就画了两只小鸟啊?”   柳川笑起来:“猫儿,除了伟人像,你见过谁家屋子里挂过两个大人的画像的?除非是结婚的大照片,那照片也都是半身像,要不多傻呀!门神似的。”   猫儿还是不甘心:“我就是想让曾爷爷画个我和小叔一样高一样大的画嘛!”   柳侠指着那对小鸟说:“这不是一样大吗?喏,这个是你嘛,你正在问小叔:‘小叔,你想好了没,咱今儿去哪儿耍呀?去对面山上吃野梨儿中不中?’ 是不是呀猫儿?”   猫儿恍然大悟地看着那两只小鸟:“哦——,曾爷爷画了两只鸟当咱俩呀?嘿嘿,就是,那只小鸟就是在问你呢。”猫儿故意歪着脑袋问柳侠:“那,小叔,你们外面的活儿都干完了,是不是以后就不用再天天出去了?不用再天天中午都不能回家吃饭了?”   柳侠学着那只瞭望远方的小鸟的模样眯着眼对着墙上的画做瞭望状:”嗯,好像最近几天不用出去干活了,我是不是应该带着我家的小猫儿出去逛逛呢?“   猫儿大叫着跳了起来:“我是大猫,我现在是大猫,”他说着巴着柳侠的肩膀用力一跳,双腿稳稳地环着柳侠的腰挂在他身上,胳膊搂着柳侠的脖子,这样一来他比柳侠还高出半头。   他得意地说:“我比你高,你看看,高这么多;三叔你看看,我是不是比小叔高?”   柳川看着这俩人一唱一和跟小孩子似的玩儿,不由地呵呵笑:“你们俩呀,什么时候才长大呢?好了,我得走了,小侠,天热,菜角不敢放时间长,今天就得吃完。   对了,如果你这两天有时间,去把天线什么的买一下吧,老牛说电视机这几天该回来了。”   电视机真的回来了,不是柳川说的这几天,而是当天下午,柳侠和猫儿刚去把天线买回来,柳川和马小军就开着车过来了,在楼下叫了一嗓子,知道柳侠他们在家里,直接就抬着箱子上来了。   电视机的位置是苏晓慧调整家具的时候就留好了的,摆上去就行。   天线要高,接受信号才能好,柳侠他们这栋楼的南边是两排高大的白杨树,中间还有几棵老榆树。   柳川不要梯子,把天线和绳子往肩膀上一挂,嗖嗖嗖几下就爬上了离得最近、长的最高的那棵老榆树,很快就把天线给绑好了。   柳侠看到箱子上“松下”的字样时心情有点复杂,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电视机的样子和色彩,真的比车杰和彭飞家的都好。   柳川的是黑白的,没法比。   柳侠心里想,同样的东西,我们怎么就做不出最好的呢?   猫儿兴奋地和几个大人挤在一起调试频道,每显示一个频道,他就高兴地“哈哈”一嗓子,柳侠心里的那点遗憾在他欢乐的笑声里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调试完毕,临走前,一头大汗的柳川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放在桌子上,对柳侠说:“不到一千八,人家退回来三十二,我说让老牛拿着喝酒,他不肯,非得塞我兜里。”   柳川和马小军走后,柳侠和猫儿挨着把每个频道又看了好几遍,然后俩人嘻嘻哈哈坐在床上看《射雕英雄传》。   虽然是从半截开始看的,前因后果都不清楚,但柳侠和猫儿却很快就被剧中眼花缭乱的武功招式和名称给吸引住了,当又一集结束,广告开始的时候,猫儿偶尔扭了一下头,看到外面夕阳照在白杨树上,忽然叫了一声“靠,忘了”,跳下床跑进了厨房。   柳侠跟着他跑进去,猫儿正端着煤油炉打算往走廊里拿,柳侠把煤油炉接过来放回去:“咱今天不做饭,小叔好几天没吃过羊肉串了,咱把最后一集看完,吃羊肉串去。”   猫儿又把煤油炉端起来往外走:“那更得多熬点绿豆汤了,你吃羊肉串容易上火,吃完了回来喝两碗绿豆汤,正好把火浇灭,你嗓子就不会疼了。”   不管柳侠怎么说,猫儿还是把绿豆汤熬上了,并且看电视的时候还过一会儿就跑出去看一下,怕溢锅,柳侠想出去的时候,他就按着柳侠不让他动:“你天天去外边干活,我天天都在家没事,你别管小叔,我熬的汤可好了。”   晚上,柳侠给柳川打了个电话,让他叫上马小军一起出来吃饭,结果到古渡路的时候,除了马小军,还有刑警队的队长邱志武和另一个副队长张小田。   几个人一坐下,邱志武就对柳侠说:“今儿你请客吧幺儿,您三哥有喜了。”   柳侠吓了一大跳,睁大眼看看柳川的肚子,再看看柳川。   柳川被他害得也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肚子,然后马上想起来不对,哭笑不得,兜手给了柳侠后脑勺一下:“傻孩儿,亏你还是大学生哩,啥脑子啊?”   另外几个人大笑起来,马小军说:“川哥再能干也生不出孩儿来呀,再说了,他就是能怀上,他敢生吗?就是不被当熊猫给圈起来研究,工作也得先丢了,计划生育可不是开玩笑哩。”   张小田笑笑说:“您三哥过几天就该去原城警校报到了,进修一年,你不知道多少人挣这个名额,要不也不会到现在马上就该开学了才通知下来,一年就一个名额,您三哥今年能占着,真不容易。”   邱志武说:“可不是,前两年我跟常局去找了局长好几回,都没能保住您三哥哩名额。   常局今年调走了,临走还跟我说老对不住您三哥,说川儿跟着他拼死拼活干了五六年了,还争不过人家一个啥也不是,刚从合同工转正过来哩。”   他拍拍柳川的膝盖:“这一回我也算松了口气,川儿,要是你今年还去不了,我跟局长说了,我也不干了,刑警队哩兄弟们都寒了心了,觉得连你这样哩都没机会,我都给你保不住一个名额,跟着我这样哩队长干没一点奔头,他们都说以后不用再踏踏实实办案干活,关键时刻找人走后门儿就中了。”   柳川拿起一瓶啤酒,和邱志武、张小田、马小军挨着碰了一下:“谢谢,我不多说了,兄弟们对我哩好我都记着了。”说完,一口气灌下了大半瓶。   柳侠担心地伸手拦着柳川:“三哥,你不敢这样喝,该头疼了。”   柳家几个兄弟都是喝酒不上脸,喝多少都看不出来,但自己会很难受,柳川白酒大概就是半斤的量,半斤他就开始头疼,多了就不知道了,他从来没尝试过。   猫儿也说:“三叔,俺大爷爷说,人一喝醉酒,就管不住自个儿了,管不住自个儿,就会干出可多丢人现眼哩事儿,他说咱家哩人都不兴当酒鬼。”   柳川把瓶子放在桌子上:“没事孩儿,我今儿高兴,平常我就是一瓶,今儿三瓶,一口也不多喝。”   柳川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五六年了,和他共事过的人都知道他为人,没什么人在喝酒上难为过他。   柳侠放心了,高声对着老板说:“羊肉串先来三把,凹腰先来两串儿,肥点哩,多加辣椒孜然,快点喽。”   老板回头吆喝着应了一声。   马小军说:“谢谢啊幺儿。”他特别爱吃羊腰子,而且是越肥越好。   柳川一晚上都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奋,但柳侠能感觉到他很高兴,很放松。   柳川从来没和家里任何人提起过他们单位还有委培名额的事,这种往脸上贴金的好事,一般都是为没有文凭、家庭背景又比较硬的年轻人提供的机会。   柳家就是最平常的农民家庭,柳川不想父母和大哥觉得愧疚。   柳侠主动打开一瓶啤酒,和柳川碰了一下:“哥,恭喜你。”   柳川举起瓶子,开心地对他笑笑:“三哥三十了,没想到还能去体验一下上大学哩滋味。”   柳侠说:“特别美,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一定也是。”他想了想,把酒瓶子放在猫儿嘴边,让他小小地抿了一口。   猫儿吧咂着嘴品味了一下,摇摇头:“啥味儿都没啊,跟白开水差不多,为啥一瓶就要好几毛?”   柳侠不信,又喂着他喝了一口大点的。   猫儿咽下去,又吧咂了品味了一下,还是摇头:“就是白开水嘛,比白开水涩一点,啥味都没嘛!”   柳侠干脆让猫儿灌了一大口,可猫儿还是摇头:“没味,不好喝。”   柳川和另外几个人都看着柳侠,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柳侠说:“小孩儿们吸烟喝酒,都是因为看着别人吸烟喝酒觉得好奇,才跟着学哩,一学开个头儿,就被人轰着管不住自己了。   我叫俺孩儿尝尝,让他知道啤酒啥味儿,别人再想引诱这着喝他就不稀罕,也不会去试了。”   他对猫儿说:“过两天就该去学了,县城里边有好多孩儿吸烟喝酒,你别跟着学,你也试了,酒就这个样,没啥好喝哩,不会喝也没啥丢人哩,吸烟也一样,记着没?”   猫儿点头:“老涩,一点也不好喝,我不学;咱家哩人都不吸烟,我也不学。”   邱志武对柳川说:“怪不得您家搁望宁,您几个兄弟还都能考上大学哩,您家教孩儿们哩方法可真不一样,这要是搁俺家,我敢这样教俺小兄弟,俺伯俺妈肯定得骂死我。”   柳川说:“用啥方法教也是看人哩,俺猫儿特别听小侠哩,所以他敢这样教他。   不过,我觉得对危险哩东西,家里人直接看着孩儿们,叫他们体验一下,比打着骂着不叫他去接触,可能真哩效果还更好点。   就像这喝酒,你又不能天天跟着他,他心里好奇,你越管哩紧,他越想试试,还不如俺小侠这样哩。”   几个人喝到快十一点,其他几个人都有点多,柳川却真的只喝了三瓶,一点事没有,所以他开着车把那几个人挨个儿送回去。   柳侠结了十三块钱的账,特别高兴,为了三哥的进修,他觉得花一百三也值得。   猫儿却心疼坏了,对马小军意见特别大:“他咋恁好吃那羊腰子哩?羊肉串一块钱十一串儿,羊腰子三毛钱一串儿,他一下就吃了六串儿,还喝了十几瓶啤酒,也不怕把肚子撑烂。”   柳侠说:“他们都是三叔哩好朋友,咱不能搁他们面前给三叔丢面子,没事,小叔以后一个月大概能挣三百多哩,几串羊腰子还吃不穷。”   柳侠就喝了大半瓶啤酒,就有点头晕,猫儿喝了几口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回到家先给柳侠盛了一大碗绿豆汤让他喝下去,才让他洗澡睡觉。   后半夜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大雨一直持续到快天亮才停,清晨打开窗户后,俩人都觉得明显地凉快了不少。   柳侠连续外业多天,回来后不用每天按时签到上班,剩余的数据和测量报告在一周之内完成即可。   按说他刚上班,第一次跟着实地作业,他只需要完成自己那一部分的数据计算就可以了,测量报告应该还轮不到他来写。   但他有感觉,这次的报告最终肯定会落到自己头上,所以他决定八点钟老老实实地去办公室上班,主动请缨,在李吉跃和领导那里还能落个勤快的好名声。   俩人起床还不足五点半,柳侠对猫儿说:“咱先不吃饭,先去老城叫你小蕤,回来的路上咱们在古渡路那儿吃胡辣汤水煎包,然后让他回来和咱们一起看咱们的大彩电,行不行?”   “行——”猫儿蹦着高儿地答应:“那咱快点洗,洗完跑快去。”   俩人穿着运动短裤和背心撒开腿跑,二十五分钟后就到了位于新城和老城交接处的县中。   柳侠给猫儿指了指县中和旁边的一个院子:“三天后你和小蕤来这里上学,明年小雲和小雷去那里,那是机关幼儿园,听说比荣泽高中还难进呢。”   猫儿咧咧嘴:“就那几间破房子,咱小雲和小雷还不能去?”   俩人继续跑,二十分钟后就到了老公安局柳葳和柳蕤住的那间房子前。   猫儿直接拍门叫人:“小蕤哥,开……”门直接开了。   柳蕤还躺在地上睡得正香,猫儿扑上去按着柳蕤就咯吱,柳蕤迷迷糊糊地就笑了起来:“猫儿,这么早你可过来了孩儿?”   猫儿拽着柳蕤的胳膊站起来:“快点起来,小叔俺俩来叫你去喝胡辣汤吃水煎包哩,吃了咱去看大彩电,可美,比黑白哩美可多可多,快点小蕤哥。”   柳侠看着柳蕤迷糊的样子,揉揉他乱糟糟的头发,弯腰把毛巾被拿起来叠着:“快点孩儿,小叔八点还得上班哩。”   柳葳和苏晓慧都是五点半到校,为了避免苏晓慧回来找不到柳蕤担心,柳侠让柳蕤写了一张纸条夹在门搭子上。   三个人吃好饭买了菜回来,将近七点四十,柳侠又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去上班了。   柳蕤看到大彩电激动得不行:“我夜儿黑听咱三叔说您哩大彩电买回来了,可想来看看,嘿嘿,就是怕俺伯要是知道了嚷我,我不敢来,没想到咱小叔您俩今儿可去叫我了。”   猫儿指挥着柳蕤坐在床上,自己去涮了拖把出来:“你今儿不用走了,小叔说他今儿使劲干一天活儿,明儿带着咱俩去原城买衣裳,他叫咱俩都穿着新衣裳去上学。”   柳蕤说:“我有衣裳啊,咱三叔跟三婶儿都给我买好了,两身儿哩,还有小葳哥哩,三叔说,咱小叔肯定会给你买更好哩,他就不给你买了。”   猫儿撅着小屁股卖力地拖着地说:“那不一样,咱小叔说给咱买运动衣和运动鞋哩,小叔说原城现在有专门卖运动衣哩商店,那里边哩衣裳可好,穿着可美。”   猫儿蹲下拖着床底下说:“那还有运动鞋哩,小叔说给小葳哥咱仨都买一双运动鞋,他说穿着运动鞋跑步可得劲。”   柳蕤现在已经穿过好几双回力鞋了,觉得穿着走路就是比布鞋舒服哩多,至少不会越穿越松,现在他听猫儿又说到一个新名字,心里也很稀罕,想着运动鞋肯定比回力鞋穿上更舒服。   柳蕤觉得在小叔这里真的特别美,他和猫儿一起练一个多小时的字,然后开始看电视机,彩电真的比黑白的好看的太多了。   中午饭是猫儿做的炸酱面,不是那种只有肉馅的炸酱,炸酱里还炒进去了豆角丁,这是柳海教他的,说有点青菜才更好吃。   柳蕤吃了一碗半,撑的不行了才放下碗。   柳侠也觉得猫儿做的炸酱面特别好吃,但他又心疼得不行,他回来的时候老远就看到猫儿站在走廊上伸着头在往东边看,一看到他马上就没影了,等他上了楼,猫儿已经把面条下到锅里了。   柳侠是想让猫儿跟着自己享福的,可现在,猫儿小小年纪,却要每天给自己做饭,他现在是真的开始后悔自己报了测绘这个专业了。   下午,柳侠早早就给自己下班了,他先去传达室给柳川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柳蕤今天晚上住在他这里,明天他会带着柳蕤和猫儿去一趟原城,回来后就把柳蕤送回去。   然后他回了家。   猫儿看到柳侠提前回来,高兴的一个跃起吊在了柳侠脖子上:“啊哈,小叔你回来了?”   柳侠抱着他进了屋,柳蕤正坐在床上看电视,柳侠把猫儿放在他身边:“跟您小蕤哥一起看电视吧,今儿小叔给你露一手。”   猫儿想下来,柳侠按着他:“听话,要不小叔生气了。”   猫儿哀求地说:“我就跟着你,我啥都不弄,看着你做,中不中,小叔?”他就想跟在小叔身边,这是真的。   柳侠没办法了,拍拍柳蕤的头:“那你自己看吧孩儿,小叔去给你炒菜。”   事实证明,即便是重点大学的高材生,如果没有实践经验,眼高手低那是一定的。   柳侠手忙脚乱一大通,看着很热闹,可油都在锅里着起来了,他才想起来还没切蒜瓣,慌忙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还是猫儿眼疾手快地把茄子倒进炒锅,把火压着,柳侠才松了口气。   最终西红柿炒茄子还是猫儿炒的,柳侠凉拌了个黄瓜,柳蕤只吃了一块,就再也不看那个菜了。   猫儿想给柳侠攒点面子,主动去吃,被柳侠一筷子敲开:“吃茄子,这个是我给自己拌哩。”   猫儿放下筷子,又端着黄瓜去厨房摆弄了一下,出来后夹了一块给柳蕤吃了。   柳蕤对柳侠嘿嘿笑了笑:“猫儿弄哩菜比你哩好吃。”   吃过晚饭,柳侠发现柳蕤好像一直有话想跟他说,但又不好意思开口,就主动问他有什么事。   柳蕤嗫嚅着说:“小叔,我明儿不想跟你去原城,我老怕坐公共汽车,我一晕车,可难受可难受。   明儿你跟猫儿您俩自己去吧,再有三天就开学了,我这几天清早还想多睡会儿哩,明儿你跟猫儿去哩老早,你把我还送到俺三叔那儿吧。”   柳侠想起柳蕤去京都那次坐火车后,跟大病了一场似的,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欠妥,晕车的人都怕频繁地停车、起步。   猫儿和柳侠一样的想法,想人柳蕤一起去,又把他晕车太难受,俩人只好又溜达着把柳蕤送回了老城。   猫儿原来也晕车,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年坐车比较多的缘故,他现在晕车已经好多了,如果是柳川开车,他坐在前面,就完全没感觉。   不过柳侠还是对他有点担心。   猫儿却拍着胸脯说:“没事小叔,我就是停车的时候稍微有点不得劲,过来一会儿就好了。”   第二天,猫儿还是有点晕了,下车后蹲着路边难受了好一会儿,吃了好几根雪糕才慢慢好了点。   为了转移猫儿的注意力,柳侠一路上不停地和猫儿说着话。   猫儿也很配合,吃着雪糕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主动找些有趣的事和柳侠议论,慢慢的,心里真的不那么难受了。   俩人来到了原城最繁华热闹的商业区,柳侠指着一家门脸装潢得非常漂亮庄重的商店对猫儿说:“看见了吧,这就是你毛伯伯说的那个专卖店,只卖一个牌子的衣服。”   猫儿说:“他说他想代理两个欧洲著名的品牌,那他每次还得跑到英国去进货吗?那他还怎么上班呢?”   柳侠说:“设计院跟我们单位不太一样,空闲的时候相对多点,而且,他不用每次都跑到欧洲去进货,人家有专门的配货渠道,到时候就给他发过来了。”   猫儿有点消沉地说:“那,是不是他们的单位都比你好?云健伯伯也是分配到设计院了,平常肯定也可闲,就你天天都得去野地里干活。”   柳侠揉揉他的头:“哎,不许这么说小叔,好像就小叔没本事,分不到好单位一样,他们可都是市级单位,小叔是省级,知道吧,小傻猫儿?”   猫儿还是鼓着小脸不太高兴:“我不管什么省级市级,我就是不想让你每天去地里干活受罪嘛!”   柳侠逗他:“那你好好学习,以后考个好大学好专业,毕业后挣大钱,每月给小叔个万儿八千的,小叔就坐在家里享清福,什么都不干。”   猫儿认真地点点头:“嗯,我挣可多可多钱,都给你,你天天只管坐家里看电视就行了。”   柳侠给柳葳和柳蕤、猫儿各买了两双运动鞋和两双同品牌的袜子;猫儿里里外外四套衣服,花得身上只剩下十几块钱,才意犹未尽地从店里出来。   猫儿气呼呼地走在他前面,无论他说什么,猫儿都拒绝回应,一直和他怄气怄到家,连晕车都忘了。   柳侠真没辙了,只好装着嗓子不舒服使劲咳嗽了几声,还端着白开水狂喝。   猫儿以为柳侠又嗓子疼了,吓得赶紧去捡绿豆,着急地对柳侠说:“你赶紧洗洗澡躺那儿歇着吧小叔,我给你熬绿豆汤,一会儿放点冰糖多喝两碗你就好了。”   柳侠哈哈大笑,过去把小家伙抱起来转了好几圈:“哈哈,你终于舍得跟小叔说话了?你个小臭猫儿,敢跟我怄气,敢一路都不理我,啊,你长大了是不是……”   猫儿捂着碗口大叫:“豆子快洒了,豆子快洒了,小叔,不敢转了……啊,豆子真的洒了……” 第96章   八月二十六号,星期一。   前天晚上又下了一夜雨,天气凉快多了,晚上躺在地上睡温度正好,不会再被热醒,但猫儿有点小激动,四点多一点就醒了。   两边窗户都开着,屋子里有朦胧的亮光。   猫儿看看柳侠,柳侠还睡的挺沉,他侧过身,看了一会儿柳侠的脸,抬起右手,隔着两厘米的距离在空中描摹柳侠的轮廓:   左眉,右眉,两个眉毛一模一样;   右眼,左眼,吔,小叔睡着了眼睛往下边弯弯的,也这么好看,跟醒着的时候一样好看;   鼻子,鼻子这么高,嘿嘿,还会动哩;   嘴巴,睡觉嘴巴还总是闭的这么紧,嗯?这咋好像有点起皮哩?会不会还是有点上火,今天熬稀饭……   “臭猫儿,天还没亮你就开始气人了啊!”   猫儿的小指头突然被抓住,柳侠笑嘻嘻地睁开了眼睛:“不知道小叔昨晚上计算到半夜瞌睡的要死吗?”   猫儿翻身爬到柳侠身上,脑袋抵在他下巴上乱拱:“你骗人你骗人,你早就醒了还装睡,我根本就没碰着你。”   柳侠把他往上托了托,额头顶着他的额头一阵蹭:“没碰着没碰着,没碰着我也能感觉得到,第六感,知道吗?直觉。”   猫儿轻轻地用自己的额头一下一下去磕柳侠的额头:“骗人骗人骗人,你就是装睡,隔那么远谁能感觉到?你因为我第一天去报到可操心,就没睡着。”   柳侠按着他的小脑袋趴在自己的颈窝儿里:“宝贝猫,你也知道你第一次到个新地方小叔操心,所以你到学校后一定要好好学习,你比别人都小好几岁,尽量不要惹事。   这里不是咱家,不是望宁,这里小地痞小无赖多,还有小流氓,咱不能跟他们学,咱要学那些好的。   刚开始你肯定不会有什么朋友,你就先和小蕤哥玩,慢慢熟悉了,你就会有自己的好朋友了。   开始一学期我估计你考试可能都会排在比较靠后的名次,没关系,小叔不会因为这个生气,你这么聪明,只要努力,肯定会慢慢赶上去的。   记着,上课认真听讲是最重要的,没听懂的先记在书上,下课问老师、回来问小叔都行。   如果有人嫌咱们老土看不起咱,或者有老师看不起你是从望宁过来的,别理他们,别把他们当回事,小叔、你六叔当初都是这样过来的,现在,小叔和六叔都比他们强,是不是?   你只要好好学习,总有一天会比现在看不起你的那些人过的都好。”   猫儿蹭蹭:“我知道,我才不会理他们呢。   我和小蕤哥刚去望宁的时候,也有人看不起我们,后来他们知道了你,还有三叔,五叔、六叔,知道了咱们家有这么多大学生,三叔还是在荣泽当警察,吃商品粮,就没人敢再看不起我们了。   小叔,我肯定会好好学习的,我还要考上好大学,挣可多可多钱给你,让你再也不用出去干活,天天都能在家凉快享福呢!”   柳侠在他脑门上使劲亲了一口:“真是小叔的好乖猫,来,起来,咱先出去跑一圈,回来吃了饭咱就去报到,你三叔肯定也会带着你小蕤哥早早就去的。”   果然,柳侠和猫儿七点半来到学校的时候,柳川和柳蕤已经在树荫里站着等他们了。   猫儿和柳蕤老远就互相向对方跑过去,然后俩人嘻嘻哈哈又跑回柳川跟前。   柳蕤兴奋地原地跳了几下,对猫儿说:“运动鞋穿着跑步真哩可得劲,小葳哥也可待见,不过他不舍得穿,都放起来了,我本来也不舍得,可咱三叔说,咱小叔给咱买,就是专门叫咱开学时候穿哩,要是我不穿小叔还想着是我不待见哩,我就穿上了。”   猫儿也轻盈地跳了几下:“就是,我也可待见。”   柳蕤又摸了摸猫儿身上穿的白色底子、领口和袖口带一圈天蓝色的圆领短袖运动上衣:“你穿这也可美孩儿,可好看可洋气,要是我原来不认识你,肯定就把你当成城里哩孩儿了,嘿嘿,不过就是脸有一点点黑。”   猫儿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这是一套,下面是天蓝色的短裤,确实穿着很漂亮,可是,他用眼睛斜着瞪了一下刚刚走过来的柳侠:“贵死了,咱小叔非买,我咋说他都不听,只管叫人家服务员装,还一下装了两套,还有两套长袖哩。   我生气了不理他跑出来,他才拉倒,要不他还想再给我买个里面套那种秋衣哩。   小蕤哥,你说咱小叔咋这么大手哩?他天天出去干活恁受罪才挣哩钱,他咋一点都不知道可惜哩?”   柳蕤看看柳侠,柳侠对着他做了个小鬼脸,瞟了猫儿一眼。   柳蕤回了他一个同样的鬼脸表示理解了他的暗示,然后对气鼓鼓的猫儿说:“咱是农村哩,来城里上学,咱小叔不是老怕别人看不起你,想叫你穿哩好点嘛!   别生气了孩儿,咱小叔花恁多钱本来是想叫你高兴哩,你不高兴,小叔哩钱不是白花了,他成天恁心疼你,你不高兴,咱小叔也该不高兴了。”   猫儿回头看看柳侠,柳侠用无辜又有点落寞的眼神看着他。   猫儿马上跑过来抱着他的腰:“我可待见你给我买哩衣裳,就是老心疼咱哩钱,我这一回我有这么多衣裳了,你以后别再那样乱花钱了啊!”   柳侠马上认错:“小叔以后要是再大手大脚乱花钱,你一星期都不理我,中了吧孩儿?”   柳川看的大笑起来:“幺儿,你一回就买恁几条牛仔裤跟体恤,我说你花钱大手你还跟我犟嘴,这回你承认了?猫儿,以后好好管住您小叔,照他这花钱哩劲头,八百年也别想存下老婆本。”   猫儿重重地点了点他:“他说好了以后哩工资跟奖金一发就都给我,我都存起来,以后他想乱花也没有。”   柳侠对着柳川摊了摊手,猫儿冲着他仰起小脸“哼”了一声,得意地又和柳蕤玩去了。   柳侠也继续和柳川说话。   因为下雨,柳川和苏晓慧昨天也没能回家,他心里特别不踏实,因为他三十号就要去原城警校报到了,这几天他忙着交接日常工作和手上的案子,根本没时间回去,可自己去警校进修这么大的事,还是好事,家里人都不知道,他觉得特别遗憾。   他对柳侠说:“我听张小田说,警校是对全省招生的,学生星期天都不回家,所以有时候星期天也会有课,如果我下星期回不来,你尽可能回去一趟,跟家里说一下我的事,我想让咱伯咱妈和大哥他们高兴一下。”   柳侠说:“我知道,只要能,我肯定想办法回去。   对了三哥,昨天下午我们队长把我叫上去了,说我早上交的测量报告,队里打算拿去参加总局的测量报告规范性模本评比,表扬了我几句,还透露了一下,说我这个月的奖金会和队里其他技术人员的奖金一样,估计有三百多呢,我也想给咱伯咱妈他们说说,省得他们总认为我上班后每个月只有几十块钱,省吃俭用也不肯要我的钱。   不过队长还说,因为我们这个工程规模本身比较小,地质结构也相对简单,计算数据也就比较简单,报告获奖的可能性不太大,但他觉得我做出来的报告是他见过的最规范最漂亮的。”   柳川看着柳侠有点小得意的模样,真心替他高兴:“只要你们领导认可了你的能力和工作态度,获奖不获奖的都不重要。”   八点钟,学生们开始排队报到了,柳川领着柳蕤去一(1)班门口排队报到缴费。   猫儿因为是插班生,班上新来的只有他和一个叫王辉的男孩子,其他学生的学费在上学期放假前就已经交过了,所以他们俩不需要排队,几分钟时间,交了学费就完事了。   王辉是和水文队之间隔着一条国道的、也是刚成立没几年的火力发电厂的子弟,发电厂的技术人员也是从全国各地调过来的,王辉说一口带点天津口音的流利的普通话,几句话就和猫儿熟悉了起来。   柳侠挺高兴猫儿第一天就认识了新朋友,这样他至少不会到了班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猫儿被分在二(1)班,算是重点班,因为柳川给猫儿转学的时候,猫儿除了语文七十八分,其他各科都在九十分以上,数学满分,连柳侠以前特别头疼的英语,因为有苏晓慧的点拨辅导,猫儿的成绩也一直很好,去年一年大大小小的考试,他的成绩从来没下过九十五的。   今天只是报到,交完钱领了书就可以走人了。   柳侠和猫儿一起看了看他们的课程表:   早上6:30——7:20,早自习;   7:20——8:00,早饭;   中午四节半课,十二点放学。   下午两点半第一节课开始,四节课,六点半吃晚饭,七点开始晚自习,八点五十放学。   柳侠和猫儿都有点小不满,他们俩都对早、晚自习深恶痛绝,他们都觉得早上和晚上那段时间应该是最温馨的家庭时光,应该和家人一起共渡。   柳蕤也一样,他一看见猫儿,就十分难受地跟他抱怨:“为啥到哪儿都得上晚自习呀?咱五叔都没上过晚自习不是也考上那么好哩军校了吗?我老不想上啊。”   柳川和柳侠无可奈何地相视而笑,有什么办法呢,全中国的学生差不多都这样,再舍不得也必须督促孩子们严格执行学校的作息制度,否则光是老师的白眼就吃不消。   柳侠今天和岳德胜已经打过了招呼,不上班,柳川则必须去单位,所以从学校出来,柳侠就带着柳蕤和猫儿一起回到了水文队。   明天就要开学了,他不让猫儿再练字看书,就让俩人坐在床上看电视,让猫儿好好放松一天。   中午他没让猫儿做饭,带着猫儿和柳蕤一起出去吃烩面,还给俩人要了一盘子酱牛肉。   吃完了,柳蕤说:“小叔,我吃哩都快走不动了,烩面跟酱牛肉咋都这么好吃哩?”   柳蕤从小身体弱,经常因为消化不良呕吐,柳侠怕他今天吃多了再不消化,故意领着俩人又到商场转了一圈,什么都没买,就是让柳蕤多走走,消消食。   今天阴天,挺凉快,柳侠觉得柳蕤那食应该消得差不多了,就领着俩人高高兴兴地往家走,可他刚一进大门,就得到了一个坏消息,门卫赵师傅告诉柳侠:“岳工刚才找你没找着,让我跟你说一声,明天你和他一起去三道河,六点半在大门口等荣泽矿产局的车,记着,六点半啊,别迟到了。”   柳侠没想到,猫儿去上学的第一天,他就又要出去,柳海不在,而且再过三天柳海就要回京都了,以后都不会在了,猫儿一个人在家怎么办?   猫儿是会做饭了,但他以前做菜,基本都是前面的程序由柳海都准备好了,柳海教着让他炒,现在柳海不在,他中午从学校跑回家就需要近半个小时,中间一个多小时他要给自己做一顿饭会非常紧张。   县中也有食堂,但当初柳川去看了食堂之后,一次也没让柳葳在学校吃过,柳侠也绝对不会让猫儿在那里吃。   柳蕤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说:“小叔,要不让猫儿晌午跟我一起回去吃饭吧,俺三婶儿……”   “我不去。”猫儿打断了柳蕤:“我会做饭,我可待见俺这个家,小叔,你就是不搁家,我晌午也可想回来,我不去老城,我天天都想回咱家。”   柳侠发愁地看着猫儿:“孩儿,你自个儿搁家咋弄啊?”   猫儿坚决地说:“我不管,反正我要天天回来,我哪儿也不去。”   柳侠发愁了一个下午,最后又跑去找岳德胜问了一下情况。   岳德胜告诉他,中午确实回不来,从荣泽到三道河和临县交界的山里走一趟,至少需要两个半小时,中午如果再来回跑一趟,他们一天就什么都不用干了。   柳侠正无计可施的时候,柳川来接柳蕤了,他一进屋就先拿出两叠小票递给柳侠:“这是三十斤饭票和三十块钱哩菜票,我去原城了,你如果再有野外作业哩任务,猫儿就没法吃饭了。   我跟王师傅和小军他们都交待过了,我不搁家,小蕤跟猫儿去吃饭哩时候,请他们多关照点。”   柳侠扑上去抱着柳川把他抱得双脚离地:“三哥,你真救了我哩小命了啊,哈哈,吉人自有天相,俺猫儿就是有福;孩儿,这下小叔就不发愁了。”   第二天,吃过饭,柳侠骑着车把猫儿送到学校门口,再一次叮嘱他:   “饭票和钱分开放在书包里;一定记着把钥匙给你小蕤哥一把,要不你万一把自己这把丢了就回不去家了;   小叔再说一遍,路上一定要靠右走,走人行道,即便没有汽车,也要等绿灯再过马路,听见没有?   你看,这个坡这么长,下面那条路过的都是拉土拉砖的大车,速度特别快,万一出事不得了,你每次都要停下,看清楚了两边都没有车再过;   公安局的伙食好,喜欢什么就吃什么,小叔没让你给我省钱,小叔想让你长高长胖,回来我会去问马叔叔,如果他说你每天都光吃素菜什么的,小叔就生气了……”   猫儿突然跳起来在柳侠脸上亲了一下:“小叔,你快回去吧,再不走你就迟到了,我都快十岁了,这是你说的第五遍了,我都记住了。”   柳侠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你嫌小叔啰嗦了是吧?要不是你以前在家那么淘气,我会这样操心吗?”   猫儿跟他摆摆手,撒开腿往教室跑,柳侠一直看着他进了教室,才骑上车子赶紧往回赶。   他刚把自行车放在车棚里,矿产局的车就来了。   他们这次是应荣泽县矿产局的邀请,协助他们在三道河做一个地矿勘探,   荣泽县矿产局成立还没几年,内部机构看上去很齐全,其实专业人才却非常少,仅有的几个都是最近几年刚从一些三流大学毕业分配来的,能力和经验都很欠缺,   矿产局平时的工作基本是行政管理性质,遇到像这次需要真正的探明矿藏并进行开发,他们只能求助于专业的地质勘探机构。   岳德胜给柳侠他们规定的上班时间是早上六点半出发,下午五点半左右,工作到一个结点就下班,这样,他们回到荣泽应该是晚上八点左右。   柳侠听完岳德胜的布置,心里抓挠着难受,他把猫儿接到城里,就是想弥补过去那么多年的遗憾,想让猫儿安心地生活在他身边,现在倒好,他们每天睁开眼就得分开,见面的时候基本就该睡觉了,那他把猫儿接来干嘛,就为了让猫儿每天守着个空荡荡的房子等他回家吗?   不过,柳侠没把他的难受表现出来一星半点,他很清楚,这是自己的工作,岳德胜那样的老工程师兼领导每天都和他做着同样的事情,他一个刚到单位一个星期就领工资的新人,有什么权利抱怨?   这次的外业环境是和柳家岭差不多的山区,比柳家岭好的是他们的作业区离公路只有十里地左右,差的是柳家岭有人烟,而这里以前没有人,所以连一条羊肠小道都没有,他们就在真正的荒山野岭开展工作。   矿产局跟着他们来说是配合工作、其实是负责招待和学艺的五个人不算,他们这个测绘队实际是由十个人组成,技术人员只有他和岳德胜,另外八个都是工人。   开始作业后,柳侠很快就感觉到,比起上一次跟他和李吉跃合作的那几个人,这几个人从主动性和配合默契上都有差距。   柳侠不知道其他测绘单位的内部人员构成和分工,他实习的时候,跟着谢仁杰的测绘小队,就那么二十来人,和他一直呆了三个月,他以为测绘小队的人员就是那样固定的几个人,少数技术人员配多个熟练工人和几个后勤人员。   现在他才知道,在他们队不是这样的,技术人员组成的几个科室相对固定,而和他们合作的工人,都是临时组合的。   工人们有独立的科室,分别是施工队一队、二队、三队,技术科接到任务后,自己挑选合作的施工队。   上次电厂的那个工程,和他们合作的是一队队长郑朝阳带的八个人,他们那个工程完结后,郑朝阳他们随即就被其他工程小组组合走了,所以这次和他们合作的是二队队长张援朝带的人。   张援朝人很和气,老是乐乐呵呵的,也是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但就是没郑朝阳那几个人配合起来舒服。   郑朝阳是主动指挥着他领导的几个工人提前把一切都准备好,甚至会主动和李吉跃商量着把进度往前赶,所有他们能做的工作都尽可能不让李吉跃和柳侠干,尽量给他们挤出时间让他们做计算。   张援朝和他的人听吩咐干活,有点能多歇一会儿就多歇一会儿的意思,但如果真喊他们干活,他们也不抵触。   柳侠不介意多扛点设备多跑点腿,可他希望把工作效率提到最高限度,能早点完成工程,早点过上每天按时回家的生活。   显然,要达到这个目标,和张援朝的队伍合作不是最佳选择。   但柳侠依然对张援朝他们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他觉得这几个人都比他年纪大,经验丰富,尊重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何况,这几个人除了工作不够积极主动,看着其实也都是挺好的人。   柳侠想,十个指头伸出来还不一样长呢,他不能要求每个合作者都和郑朝阳一样。   中午吃饭的时候,柳侠惊艳了一把张援朝的手艺,看着普普通通的尖椒茄子拌面条,吃起来非常好,张援朝还非常体贴地做了两种拌面条的卤,另外一种是西红柿炒茄子,不吃辣的那几个人也都说很好吃。   柳侠更想猫儿了,他不知道小家伙这会儿吃的怎么样,虽然现在柳川还在荣泽,肯定会去接猫儿和柳蕤并照顾着他们吃饭,可柳侠就是放心不下。   矿产局的几个人在柳侠他们中午收工的时候,邀请他们一起出去,到外面的镇子上吃饭,被岳德胜拒绝后,他们就自己离开了,到将近五点,回来了一个人,就是那个负责招待他们的小董,司机和那三个跟着学艺的技术人员都没回来。   柳侠他们五点二十结束当天的工作,到公路上坐上车的时候,已经七点了。   一路上,矿产局那三个技术员都黑着脸不说话,小董很尴尬的一直陪着笑和柳侠他们没话找话说。   车子停在水文队大门口,正好单位好几个人在大门口凉快,其中包括万建业,万建业对岳德胜和柳侠说:“岳工,小柳,仪器我们帮忙搬回去,你们都早点回家吧,快九点了。”   岳德胜刚一点头,柳侠就撒腿跑了起来,一步三阶跑上楼,跑到自己家门口,却发现窗户还是黑的,猫儿还没回来。   柳侠有点泄气地打开门,屋子里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但也空荡荡的。   柳侠站在屋子中间看了一圈,小家伙一不在家,房间的每一件物品都好像少了点精气神,看着都那么干巴巴毫无生气的样子。   身上黏哒哒的难受,但柳侠顾不上洗澡,扔下包,喝了一杯水就又下楼了。   虽然只有一天,但今天是猫儿开学的第一天,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小家伙,问问他今天在学校的情况,有没有人欺负他,能不能跟得上这里老师的节奏。   柳侠骑着车子沿着泽河路一直向西,刚过了那个让他特别担心的泽河路和杏花路的交叉路口,就看到西面路上如潮水般涌过来的人流:县中放学了。   过了杏花路,通往县中的这条路算是泽河路向西的延续,但比泽河路要窄的多,而且是个比较陡比较长的上坡路,路南是原来的老县委大院,路北是比路高出一米多的庄稼地。   就在这样狭窄的下坡路上,骑着车子打头冲下来的学生却有好几个是大撒把,嘴里还发出“哦嗬嗬”尖锐的叫声,他们后面,是浩浩荡荡铺满整条路的自行车流。   柳侠和他旁边两个骑自行车的人如果不是闪得快,肯定得被冲下来的自行车给撞翻。   梳着螃蟹辫的女子破口大骂:“急着回家抢孝帽啊,妈了个逼天天下班碰到您这些土匪,有多宽哩路您占多宽,不知道靠右走啊?”   她的声音被学生们欢乐的笑闹声淹没,没有一个人有工夫看她一眼。   柳侠扶着车子紧盯着源源不断的人流,寻找着猫儿的身影。   终于,他看到了正像一条小鱼一样在人群中穿梭着往前跑的猫儿,前面几个互相揽着肩膀的女孩子挡住了他,猫儿跳到路边一根横倒的电线杆上展开双臂保持着平衡往前跑,迅速超过那几个女生,又跳进人群继续跑。   “柳岸,乖,小叔在这儿。”柳侠踮起脚尖冲猫儿挥动着手,但他几乎可以肯定猫儿听不见他的声音。   可猫儿却一下子就看到了他,蹦起来冲他挥着手,大叫着向他跑过来。   “哈,小叔,哈哈哈,小叔……”猫儿搂着柳侠的脖子,腿环在他的腰上高兴的又笑又叫:“我就知道你会来接我,我就知道你知道我想你了,哈哈,我就知道一放学就能看见你了小叔……”   柳侠用下巴蹭蹭他的小脸,把他放在后座上:“小叔当然知道了,所以小叔一回来就赶紧来接你了,怎么样乖,觉得能跟上吗……”   猫儿一样一样回答了柳侠的问题,又兴奋地说起今天他见到永宾、关强和牛花云的事:“他们三个看见我好长时间都没说话,他们说都不认识我了,他们还说,大爷爷奶奶和爷爷说,如果他们见了我就跟我说,他们在家都可想我,让我星期天回去看看他们,小叔,你这个星期天会休息吗?我可想家,可想奶奶他们。”   柳侠也想家,他根本就没想到他回到荣泽上班了,居然能一个多月都回不了家一趟:“我不知道,如果休息,哪怕是回到家就坐两个小时,咱也回去一趟,行不行?”   猫儿兴奋地点头:“行,一个小时也行,我不怕跑山路,只要能看见奶奶跟大伯他们就行,对了,小叔,咱再买点酱牛肉回去吧?咱家人都可喜欢吃,咱多买点。”   柳侠说:“行,买五斤,要不买七斤,给太爷送去点,上回买的少了,没给太爷送,你大爷爷有点不得劲,可他又怕我多花钱,就没说。”   猫儿说:“那咱干脆买十斤,多给太爷送点,大爷爷就高兴了。”   俩人都饿坏了,回家再做饭吃显然不太现实,他们直接吃了烩面才回家。   柳侠在山里钻了一天,身上难受的很,猫儿让他坐在浴盆里,自己跪在他身后,用毛巾使劲给他搓了两遍背。   柳侠觉得舒服多了,懒洋洋的坐在浴盆里慢慢地自己搓前面,猫儿三下五除二就洗好了,光着屁股跑出去:“我中午回来把绿豆泡上了,王爷爷说,这样泡一晌,再煮的时候很快就开花了,一会儿你计算完就能喝到绿豆汤了。”   柳侠对着外面吆喝:“小叔喝白开水就行,乖,都九点多了,别熬汤了。”   猫儿在外面答话:“你别管,一会儿等着喝就行了。”   虽然只有几天,猫儿却掌握了用煤油炉的技巧,锅里的水翻滚之后,他把火调到最合适的位置,然后回来坐在柳侠对面开始写作业。   柳侠需要做的数据比猫儿的作业要多很多,猫儿半个小时后作业就写完了,绿豆汤正好也熬好了。   猫儿在两个碗里都放了冰糖,然后两个碗都只盛了半碗绿豆汤,然后又拿出一个碗,把绿豆汤在两个碗之间来回倒:“小雲和小雷一看见吃的就急的蹦,奶奶跟娘给他们凉稀饭的时候都是这样,她们说这样凉的最快。”   柳侠说:“你别忙了乖,小叔没那么着急,等自然凉了再喝就行。”   猫儿继续倒:“不行,你刚吃羊肉烩面放了那么多辣椒,得赶紧喝绿豆汤把火浇下去,要不嗓子疼起来就没办法了。”   柳侠计算完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一刻了。   他把左臂弯里已经睡着的猫儿嘴角的口水擦掉,准备把他放在地上,猫儿马上睁开了眼:“啊?我,我睡着了小叔?”   柳侠抱着他站起来,来到席子跟前把他放好:“没有,刚栽了几下嘴儿,小叔去尿一泡就过来了,你等着小叔啊。”   猫儿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嗯。”   柳侠回来后躺下,伸出右臂,猫儿翻个身枕上去,把腿搭在他腰上,很快就又呼呼地睡着了。 第97章   第二天早上,无论猫儿怎么坚持,柳侠还是骑车把他送到了学校,还是看着他进教室自己才回转。   猫儿比同班同学小四五岁,个子全班倒数第一,坐在他最不喜欢的第一排正中间。   他进了教室没去自己的座位上,而是趴在窗户上看着柳侠骑着车子离开,马上就跑了出来,找到了柳蕤的一(1)班。   因为柳葳和苏晓慧早上五点半就要到校,柳蕤每天清晨也是早早就醒了,他昨天和今天来学都比猫儿早。   猫儿招手把柳蕤叫出来,对他说:“小蕤哥,我跟你商量个事儿,以后晌午我不跟你一起去咱三叔那儿吃饭,我回家,你吃完了给我带一份,我来学后再吃,中不中?”   柳蕤不理解:“为啥?那饭不就凉了?凉了就不好吃了,再说了,晌午就那么长时间,咱俩吃完饭跑回来就一点多了,写作业都可紧张,你还非得再回家一趟,你到底干啥哩呀猫儿?”   猫儿说:“咱早上上学老早,小叔俺俩一起来就赶紧做饭吃,然后小叔再把我送来,可紧张,没时间管家;   晚上我跟小叔回去又都可晚,俺俩使劲赶,我写完作业就快十点了,小叔算完他那些东西都十一点多了,俺俩还是没时间管家。   咱小叔恁干净,我也不想叫家可腌臜,我想晌午回家把地拖拖再来;还有就是,小叔俺俩回家都老晚,黄昏哩饭没法做,小叔要是以后天天搁街上吃,又该上火了。   我晌午回去能先把汤熬好,再把菜洗好搁着,晚上我一回去就能切菜炒菜,咱小叔就不用搁街上吃饭了。   小蕤哥,你说中不中?”   柳蕤皱着脸想了一下:“那你这样老紧张啊孩儿,咱小叔看见该心疼了。”   猫儿听着柳蕤的意思是答应了,高兴地说:“没事,一点也不紧张;我有钱,今儿晌午放学我先去买个饭盒给你,然后你跟咱三叔去吃饭,我回家。”   猫儿的算盘打得很好,但在柳川这里就没过关。   晌午柳川开车来接他俩的时候,猫儿把自己的计划一说,就挨了柳川一个脑瓜崩儿:“你要是天天这么紧张着跑,再吃不好饭,你觉着您小叔还能好好上班不?   以后晌午乖乖去公安局吃饭,家里哩卫生到星期天好好打扫一下就中了,以后天气慢慢就凉了,你跟您小叔可以早上只做一次饭,多做点,留一半,晚上回来只需要稍微热一下就能吃,您俩就不用天天晚饭搁街上吃了。”   猫儿想了想,卫生一星期打扫一回这个不行,但做饭这个有道理,万建业不就是晌午把晚上的菜一起给炒出来吗?   至于卫生和其他,猫儿决定再好好计划计划,现在当面和三叔犟,肯定没好果子吃,反正三叔再过三四天就去原城了。   不过猫儿没等到晌午,好消息就来了。   十点五十,猫儿下第三节课,一出教室,就看到了站在外面树荫里的柳海,他欢呼一声跑过去,柳海笑嘻嘻地抡着他转了一下,被猫儿愤怒地挣脱开了:“我都上初二了,是大人了,不许再抡着我转圈,我们同学会笑话我的。”   柳海刮了他鼻子一下:“就你?还大人?切,小布丁点的小大人,快把钥匙给我吧,今儿中午你可以继续享受艺术家为你提供的高水平服务了。”   猫儿心花怒放地取下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我想吃有豆角丁的炸酱面,你多做点酱,给小叔留点,晚上他回来再给他下点面条吃;   还有,明天我要吃红烧肉,你多做点……”   “给小叔留点让他晚上回来吃,”柳海学着猫儿的口气打断他,然后做出愤愤不平的样子:“我记着啦,小白眼狼,六叔对你再好你也只惦记你小叔一个人,是不是?”   猫儿冲着他瞪眼犟鼻子。   柳海把钥匙在手里抛了抛:“快十一点了,我得快点去买菜,中午你让三叔和小蕤跟你一起回去吃饭啊。”   猫儿忽然看到了柳海身后放着的小皮箱,心里有点不舒服起来,一下就有点蔫了:“六叔,你要走了?”   柳海点点头,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可不是,所以六叔提前来,再给你们做几天饭,省得六叔前脚走,你后脚就把我给忘光了。”   猫儿讷讷地说:“才不会呢!其实我知道六叔可好。”   中午,猫儿在自己最喜欢的家里和柳川、柳蕤一起,热热闹闹吃了一顿炸酱面。   柳海果然做了很多炸酱,不但有柳侠的份,还让柳川带回去一大碗,明天早上苏晓慧和柳葳可以吃。   柳川已经托人给柳海订票了,三十号晚上的,柳川三十号去原城警校报到的时候,柳海和他一起走。   柳海听到柳川去警校进修的事,高兴地使劲抱了他一下:“三哥,这就好了,进修也算文凭,你回来后晋级啥哩就不会总被警校毕业哩压着了。”   柳蕤吃着饭,眼睛却一直盯在电视上,真叫一个目不转睛。   猫儿坐在他身边趁机做他的政治思想工作:“小蕤哥,你看,彩电就是比黑白哩看着美吧?你要是来住这儿,就能天天看了,我夜儿黑写完作业还看了个可有意思哩电视剧哩,香港哩,武打片,可美可美。”   柳川连人带碗把猫儿从床上抱下来,放在餐桌旁的小椅子上:“你可真是忠心耿耿啊,都这么多天了,您小叔都没搁家,你还不忘他交给你哩任务啊!”   柳侠晚上回来的时候,老远就看到了自家窗户透出的灯光,他今天比昨天回来的还要晚,以为是猫儿已经到家了,所以在楼下就吼了一嗓子:“柳岸,小叔回来了。”   二楼走廊马上伸出两个脑袋,柳海和猫儿同时叫:“小叔(幺儿),你回来了?快点上来吃饭。”   柳侠大笑着跑上楼,身后的岳德胜对张援朝几个人说:“这孩子真不错,我还想着他第一次到山区作业,会和矿产局那几个人一样,一肚子牢骚呢,谁知道他不但没牢骚不满,还天天都这么劲头十足。”   张援朝说:“刚开始新鲜呗,过不了仨月就该烦了,皮了,到时候就不会有这精神头儿了。”   柳侠托着挂在脖子上的小赖皮进屋,首先看到的是餐桌上的一大碗绿豆汤和一个被碗扣起来的盘子。   猫儿从他身上跳下来,过去把碗拿起来:“嘿嘿,小叔,这是我刚给你炒的西红柿炒豆角,怕你回来晚,就先盖上了。”   柳海在外面说:“幺儿,你先喝着绿豆汤,蕴含丰富柳氏特色的艺术型炸酱面马上出锅,敬请期待。”   猫儿也替柳海宣传:“六叔今儿做的炸酱面特别好吃,不是小肉末,是肉丝,吃着真过瘾。”   柳侠痛快地先喝下去半碗冰糖绿豆汤,又夹了一大口豆角:“嗯嗯,真好吃,乖猫你炒菜越来越好吃了。”说着跑进卫生间去洗脸。   等他洗完脸出来,柳海已经把面条拌好了。   柳侠只吃了一口就冲柳海伸出给大拇指,最后吃了个沟满壕平,舒服地靠在墙上伸着腿摸肚皮:“怎么这么好吃呢?啊——,六哥,你不走呗,你走了谁给我们做这么好吃的炸酱面啊——”   猫儿抬起头:“我,我学会了小叔,我肯定会做的比六叔还好吃。”   他说着又低下头,奇怪地看着柳侠的肚子:“小叔,你肚子上这一块疤到底是怎么弄的啊?今天你肚皮一圆,把它都撑成白的了。”   柳侠坐直把汗衫拉下来盖着肚子,随意地说:“就是偷偷上倒栽崖那棵桑树上够桑葚,被你大爷爷看到了,急着逃跑,慌不择路挂在树枝上挂的呗,不是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嘛!”   猫儿又把汗衫掀起来看了一下说:“树枝挂的不该是一长道吗?你这怎么是弯的?跟个月牙似的。”   柳海收拾着碗筷说:“要不你小叔咋是重点大学的高材生呢,人家那是技术型挂法,一般人挂不来那样的,一般人挂出来都是跟你说的那样,直的,一长道儿,谁能挂出一轮美丽的弯月啊!”   柳侠站起来,一只胳膊夹着猫儿把他拖到电视机前的空地上:“陪小叔原地高抬腿三百下,小叔得消化消化,要不肚子非崩了不可。”   猫儿和柳侠相距一尺并排站着,摆起双臂,原地高抬起左腿:“预备——,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   柳海端着碗盘,把臀部尽可能地转了个最大直径的圈:“应该这样,这样,知道吗?让胃扭动起来,你们那样据说会胃下垂。”   柳侠和猫儿同时停下问:“真的?”   柳海走进厨房:“据说,据说据医学专家説。”   猫儿和柳侠互相看了一眼,同时向右出胯,然后学着柳海的样子转大圈:“一——,二——,三——,四——”   柳海过两天就要走了,所以猫儿的作业写完时,柳侠也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暂时结束了今天的工作,三个人躺在地上说话,柳侠和猫儿近一个月都没回家,柳海给他们说家里的事。   前面的两场雨都有点大,庄稼冲毁了大概一半;   秀梅在河边种的秋黄瓜和西红柿也都没了;   白菜一夜之间快被虫子吃完了;   不过院子边上种的梅豆角和南瓜长势非常好,檩的两畦葱也不错,配着春天晒的那些野菜和柳魁在望宁买的其他菜,家里吃菜现在还不用发愁。   经常因为断电停工,大哥柳魁这个月只去上了十三天班,挣了不到十六块钱,但却往付家庄跑了二十多天。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电,所以他过几天就要跑付家庄去看一次,好几次跑去了,电却还没有来。   马德英厂子的生意特别好,柳钰和柳侠一样,已经快一个月没回过家了,他从家里走的时候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提前把他要送给柳凌的礼物准备好了,让柳海走的时候带着,是一包杏仁,柳钰一个一个挑出来的。   凤戏山的野杏仁比较小,不过没有苦头,余味带点香,柳凌爱吃的零食非常少,用盐水稍微浸泡过后炒一下的杏仁算一个。   但砸杏核这个活非常让人讨厌,一个一个地砸,掌握不好力道还容易把杏仁砸碎,一大晌也砸不了半碗。   家里以前吃的杏仁,都是柳长春没事时候砸的,性格好动的柳钰以前宁愿去锄地、薅草也不肯坐在树荫里砸杏核、核桃。   但去京都吃了一次那里的杏仁后,柳钰回来没事经常坐在那里砸杏仁,柳海或柳凌回京都的时候给他们带走。   孙玉芳结婚一年多了没怀孕,家里人倒没觉得什么,她自己却有点着急,村子里也有人说开始闲话了,说的还很缺德很难听。   秀梅听长兴婶儿说了后,拿着个鞋底儿去了小学校门口,和张家堡的一群女人唠了半天家常,连说带笑指桑骂槐了一通,给那些长舌妇们吹了个风:   管着自己的嘴,柳家的娘儿们不惹事,可要是有人欺负到头上,她们也不怕事,撒泼骂街这种事,只有不想干的,没有不会干的。   柳莘现在开始练字了,不过他每天练的时候都得坐在炕上,否则一个字也别想写,柳雲和柳雷只要看见他写字,就欢天喜地地跑过去捣乱。   柳侠给他们俩买的带五毒图案的小裹肚已经毁了,俩人抢柳莘的墨盒,一人弄了一身墨汁。   柳钰让柳淼给柳长春捎回来的收音机还没听够一个星期,现在已经成了一堆小零件,柳雷非常喜欢,天天都要对着研究一会儿,除了孙嫦娥和秀梅,谁敢碰那一堆小玩意他就哭嚎打滚儿给谁看。   柳雲前些天摸了一个刚刚蜕壳的小麦季鸟,直接放在嘴里,一家人哄了半天,用蒸鸡蛋羹跟他换他都不理,最后还是柳魁让秀梅紧急给他煮了个兔肝,又给他许愿,下次有酱牛肉让他拿和大人们一样的大块吃,他才把麦季鸟吐出来。   结果柳雷不干了,跳着脚的闹,一定也要吃兔肝,要吃跟院子里的树疙瘩那么大块的酱牛肉。   可家里的兔肝已经陆续让肠胃不好的柳蕤给吃了,就剩那一个,最后柳魁去柳福来家拿了两个兔肝回来,才把小阎王哄住。   所以柳长青让柳海告诉柳侠,下次回家一定得买点酱牛肉,跟树疙瘩那么大块的就不用了,有个一二斤,让俩小馋猫有的吃就行。   猫儿说:“小雲胆儿特别大,上一回你们没回来时,他还在西红柿上捏了一条特别长的大青虫,让娘给他炒了吃,大伯说那个炒了也不能吃,他就想直接生吃,大伯赶紧让娘给他煮兔肉吃。   咱家那么多干兔子,都是让他俩给吃完的,哦,还有小莘,再好吃的东西,他俩都让小莘吃,可我跟小蕤哥一说要吃,他俩就抱着跑奶奶和娘的怀里,说什么都不给我们俩。”   柳海隔着柳侠弹了猫儿的脑袋一下:“他俩看见你没望风而逃就已经够好了,还给你好吃的?你把他们俩放在柿树枝上,那么长时间都不让他们下来,你小叔还不知道吧?”   柳侠看猫儿。   猫儿很无辜地说:“是他俩太气人了,大爷爷去看太爷了,大伯和娘去锄地了,奶奶在做饭,让我跟小蕤哥看着他俩,他俩连一个字都不让我和小蕤哥写,我们一摊开作业本,他俩就去抓,我只好哄着他俩坐柿树上……”   “然后呢?”柳侠问。   “然后,然后,他俩抱着一个树枝,我用绳子把他俩绑在上面,绑的不紧,就是从胳肢窝下面环着绑一圈,不让他俩掉下来……”   柳海说:“幺儿,你想不到吧,咱大哥说,那俩货吓得一动不敢动,可居然不哭也不叫,就是使劲抱着树枝,咱大哥回来的时候才把他俩给弄下来。   那俩货下来后才知道害怕,委屈地大哭了一场,咱妈觉得他俩肯定受了惊吓,连着给他俩喊了三天魂儿。”   柳侠问猫儿:“你说绑,他们俩就让你绑?”   猫儿说:“我没说绑他俩,我先上树,让小蕤哥把我绑那儿,他俩就急的在下面又蹦又叫,非要上去让绑他们。”   柳海说:“猫儿就是看准了那俩货的德行,不敢看见猴儿掐麦,非得跟着学不可,故意引导着他俩上钩。”   柳侠点点猫儿的鼻子:“我一直以为你可乖可听话呢,谁知道你比谁都费力。”   猫儿马上翻身八爪鱼一样缠着柳侠:“我就是可乖可听话呀小叔!你看看我多乖,嘿嘿,我最乖最乖了。”   柳侠没因为这个数落猫儿,倒不是因为他太惯着猫儿,这个看上去挺离谱的事,其实几十年前柳长青就做过,不过,柳侠不记得有人给猫儿提过这件事啊。   柳魁小时候性子特别野,爬山不知道危险,哪里都敢上,上树总往最高的树枝上爬,屡教不改,孙嫦娥整天提心吊胆,生怕他哪一天摔下来,那可是天塌地陷的事。   柳长青在一个风比较大的日子,又一次发现柳魁“摸柿猴儿”爬得特别高的时候,就把他带到了那棵歪着长在沟沿边的大梨树上。   大梨树很高,歪着向外面长,下面是深沟。   柳长青让柳魁一个人站在一根差不多算伸出去最远的树枝上,他站在下面的树枝上,在柳魁的脚脖子上绑了一根结实的绳子,和大梨树的主干连在一起,然后就离开了。   柳魁一个人在被大风刮的来回摇荡的树枝上站了大半晌。   柳长春吃饭的时候没见到柳魁,一问柳长青才知道他被绑在树上,赶紧跑去给他解开了绳子,当时柳魁两只胳膊都已经僵了。   柳魁并没因此吓出什么毛病,但后来再上树玩的时候,确实不再往太高太细的树枝上爬了。   事实证明,柳雲和柳雷那脑袋瓜也够厉害,虽然下来后哭了一鼻子,却一点不耽误吃喝,也看不出有什么心理阴影,那俩小家伙现在看见大孩子们在树上玩,还是急的跳脚想上去。   猫儿还是第一个睡着的。   柳海听着他半天不说话,呼吸均匀了,才对柳侠说:“你不让咱们家的人给猫儿说你肚子上那个疤是怎么弄的,看来是对的,因为你现在天天去外头干活,他就觉得都是他小时候不懂事乱说话,才让你报了个不好的专业,内疚的不得了,要是知道你的为了给他弄牛奶,肚子差点被扎透,他还不定会难受成什么样呢。   唉,幺儿,我原来还整天担心,怕你从小就这么娇着他惯着他,他长大了会被惯的特别任性不懂事,什么都不会,光想让别人伺候着,没想到咱猫儿皮是皮了点,可真是懂事。”   柳侠却没因为这个多高兴:“他还不满十岁呢,那么懂事干什么?我特别想让他跟别人家的孩子那样,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玩,吃饱了什么都不想,一天到晚高高兴兴就行。”   柳海翻个身趴在那里支着下巴:“有时候我觉得当大人也不美哈,你看咱伯咱妈,以前咱都小的时候,他们整天发愁咱缺吃少穿,总也长不大;现在咱都长大了,还都考上了大学,会挣钱了,他们还是天天操心。   四哥刚结了婚安稳了,他们又开始操五哥的心了,咱妈说五哥都二十五六了,再不找就过龄儿了,叫我回去跟五哥说,这军校也毕业了,别的什么都放一边先不说,赶紧找个好闺女谈恋爱结婚是正事儿。”   柳侠笑起来:“咱妈她们也不知道怎么算的,咱五哥还差一个多月才二十四周岁吧?怎么让她们一算就二十六了呢?”   柳海也笑:“嗯,咱妈给我算的都二十四五了,不过前面有五哥顶着,她没催着我赶紧找个女的结婚。”   柳海双手合十对空拜了几拜:“菩萨保佑佛祖保佑,保佑我五哥千万别太早结婚啊,他一结婚我就该叫我妈盯上了,我的目标是至少三十岁之前坚决不结婚。   外面的世界那么大那么美,婚生孩儿太早就完蛋了,哪儿也不能去了,光在家里等着看孩儿吧。”   柳侠也翻过来趴着,十分向往地说:“就是啊,外面的世界那么大那么美,我还以为我一上班就能满世界的跑着看风景了呢,没想到,又爬回咱这山沟里干活去了。   我得好好计划一下,不能让猫儿以后跟我一样报错了专业,我得让猫儿报个好专业,容易出国的那种专业。   我们单位奖金多,我使劲干,多攒点钱,叫他以后能出国留学,全世界都看个遍,最后哪儿好就在哪儿住,国外也行,等他在国外定居了,叫咱伯咱妈他们也都出国看看去。”   柳海有点犹豫又有点兴奋地看着柳侠:“幺儿,有个事儿,我憋了这么多天了,都没敢吭声,我害怕万一最后不成,你们会说我吹牛,笑话我。”   柳侠说:“我哪会真的笑话你,要真是什么好事,最后黄了,不成功,咱家里人肯定都是想办法安慰你,谁都不会笑话你,什么事啊六哥?”   “曾大伯问过我想不想出国留学几年……”   “啥?”柳侠差点坐起来,旁边的猫儿动了动,想醒,他赶紧伸出手拍了拍他,又用下巴蹭了蹭他的额头,猫儿就又睡过去了。   柳侠压着嗓子问柳海:“真哩?曾大伯真哩想叫你出国?”   柳海点点头:“嗯,我说我学哩是中国画,又不是油画,出国干啥?   曾大伯说,画画可不光是什么线条、色彩、明暗那些技巧,那些技巧当然很重要,但当技巧达到了一定的程度,境界才是最重要的,美院出来的学生哪个都不缺技巧,但成名成家的有几个?   他说,境界,就是心境,或者说是心胸和眼界,心胸宽广了,眼界开阔了,画出来的东西才不会过于拘泥于技巧,才不会刻意地想去表达什么深刻,最终却总是暴露出真正的肤浅。   他说,心境到了,一朵花一片叶, 多小的一幅画,都能表现出大境界。   他说每一种画法和风格,都有其特别之处,油画的很多技巧和表现手法,对国画一样适用。   他想让我去法国或英国,问我的意见,让我暑假后回去跟他说,我想了这么多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因为我听说如果不是公派留学,光保证金就得几十万,咱家哪有你们多钱,我要是跟咱伯咱大哥他们商量,白叫他们操心不说,他们肯定该觉得对不起我了,有人帮我办出国,他们却拿不出钱。   可我也不愿意叫曾大伯拿这些钱,当初曾大伯就是在咱家住过几年,又不是欠咱们的债,那么多钱,凭什么让他来出啊?”   柳侠明白了,确实,几十万对他们家来说实在是个无法想象的数字,一家人不吃不喝一百年,也凑不出这么多钱。   而对曾广同,柳侠和柳海是一样的想法,曾广同现在对他们家的关照,已经超出了朋友的义务,即便是最亲的一家人,也只能是这样了,他们不应该再接受他更多的帮助。   可他又真的希望柳海能出国留学,哪怕不是留学,只是去国外看看,看一下外面更广大的世界也好。   而且他看得出,柳海其实也是非常想去留学的。   柳侠发愁地趴在席子上:“那怎么办啊六哥?我现在使劲挣钱也来不及呀,我就是每个月都能发五百块钱的奖金,也得几十年才能攒够几十万啊,到那时候你都成个老头儿了呀!”   柳海用下巴磕地:“五哥也是这样说的!没事幺儿,我就是说说,人哪能你们贪心呢?我已经在京都上那么好的大学了,要是再想着跟别人比,又想出国,那成什么人了?   咱们现在已经比好多人都过的好了,其实我心里特满足。”   柳侠点头:“我也是,我会挣钱了,还把猫儿接出来了,猫儿要是能考上大学,再有个清静安定的职业,咱们要是再能给大哥找个好工作,不那么受罪,还能多挣点钱,我这一辈子就什么都不想了。”   柳海说:“嗯,我今儿早上跟大哥一起走在路上还想呢,什么时候能叫咱大哥也吃上商品粮就好了,咱伯咱妈肯定也会可高兴。”   柳侠忽然翻过身,扶着额头叫:“可是,可是六哥,我还是可想叫你出国啊,我还是觉得你要是不出去老可惜咋办呀!”   ……   柳侠早上醒的时候,觉得有点不对劲,屋子里比平时黑,窗帘被拉上了。   他刚想起来,柳海轻轻从外面走进来:“别动,你再睡会儿孩儿,我把闹钟哩铃儿摁上了,现在才五点,夜儿黑我把今儿早上哩饭都做出来了,您俩五点四十再起来吃也不晚。”   柳侠看看猫儿,猫儿一条腿搭在他身上,脑袋扎在他右边胳肢窝里,还睡得呼呼的香。   他对柳海说:“那你起来恁早干啥哩?”   柳海说:“我觉得馍不是老够,我去古渡路买点油条跟水煎包,您俩睡吧,我白天又没事,您都走了我可以睡一天。”   柳侠和猫儿真的睡到五点四十才起来,吃完饭,柳海去送猫儿上学,柳侠坐车去三道河。   晚上回来的时候,柳海告诉他,柳川下午回柳家岭家里了,买了个新收音机和几斤酱牛肉,柳海指指餐桌上的一个盘子:“喏,咱三哥上来给咱切了一盘才走。”   猫儿一听说柳川回柳家岭了,蹦起来跟柳侠闹腾:“小叔,咱这星期也回去呗,我可想奶奶爷爷他们,我再不回去他们就该把给我忘了。”   柳侠一身的水珠,猫儿挂在他脖子上,汗衫马上就湿了,柳侠拍着他的屁股:“先下去乖,让小叔擦一下把裤头儿先穿上;放心吧,你奶奶他们忘了谁,也忘不了你这个淘气包。”   柳侠舒舒服服享受了两天,第三天他回来的时候,窗户黑着,他进屋开灯,一眼就看到了压在电视机上面的那张纸。   幺儿:   我和三哥一起坐车走了,稀饭和菜够你和猫儿吃两顿,明天早上你们俩可以再睡个小懒觉。   那个红花盆里盖的是做好的炸酱,现在天气还有点热,我怕放时间长了会坏,专门做的咸了点,你和猫儿至少能吃三天。   小铝盆里是红烧肉,猫儿今天中午就吃了一顿,不过瘾,还嫌你少吃了一顿太吃亏,我就又做了一小盆给你们留着;   如果一顿吃不完,一定要再蒸一次,蒸透了之后就放在锅里,别掀锅盖,也别动,这样不容易坏。   我经常坐火车,一晚上就到了,你不用担心,我一到京都就给你写信。   六哥   柳侠靠在桌子上,环视了一圈屋子,慢慢把纸折起来,拉开抽屉,夹在一个日记本里。   餐桌上放着一碗绿豆汤和一个用小盆扣着的盘子,他把小盆掀开,露出下面青灿灿的清炒梅豆角。   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绿豆汤,熬的像稀稀的豆沙一样、又放了冰糖的绿豆汤带着淡淡的甘甜和清凉,直入心底。 第98章   一直到九月中旬,柳侠他们都没有休息过一天,柳侠纠结的要死,他很想让下点雨,这样工地去不了,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呆在家里给猫儿做顿饭,即便他做的不好,他知道猫儿如果中午回家能看到他,吃着色香味一样都没有的菜,猫儿也会非常开心。   可他又害怕下雨,下雨他们就得停工,工期就得延后,他就得有更长的时间过现在这样的日子,而且,下雨的时候,他即便不上班,也回不了柳家岭,还可能因为下雨休息,抵消即将到来的国庆假期。   国庆会有假期吧?柳侠这样盼望。   他现在和猫儿一样,特别特别想回家,这样没日没夜的连轴转,他有精疲力尽的感觉。   如果说这期间还有什么能让他略感安慰、能减少一点他每天把猫儿一个人撇在家里的愧疚感的话,那就是八月份的奖金了。   八月份,柳侠与岳德胜、李吉跃和其他几个技术科室的技术骨干们一样,拿到了全单位最高的奖金,479元,真的像他第一天来报到的时候马千里给他许诺的那样,他们的奖金通常是工资的2——5倍,柳侠他们这次的甚至超过了五倍。   出乎意料的高额奖金让柳侠和猫儿兴奋了好几天。   同时,从这件事,柳侠还知道为什么三个施工队的队长都对他这个还未转正的实习期技术员态度那么客气,因为接了工程后,用哪个施工队配合,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带队的技术人员,如果和技术科的人搞不好关系,你可能得到出工的机会比别人少很多,那意味着没有奖金拿。   他们是国有单位,工资有保障,但现在工资在他们收入中占的比例一直在稳步降低,奖金才是硬道理。   柳侠虽然现在还在实习期,但学历和能力在那里明摆着,队里几个领导和科室领导对柳侠的重视全单位的人都看得见,柳侠在单位的前景,只要不是傻子就能想得到,依赖于技术科生存的施工队,当然不会得罪他这样一个以后几乎注定是单位技术领域说了就能作数的人。   柳侠进了单位后才知道,自己原来以为的水文队全部是由技术员和工程师组成的想法有多离谱,他们单位二百五十多人,二百一十多个是正式职工,还有三十多个合同工,合同工都和原城总局领导沾亲带故。   这二百一十多人,技术人员不足五十人,其中还有十几个是进单位后自学了测绘知识,然后通过各种努力拿到了技术职称,平时有专业技术好的人带着干活还可以,如果碰上地貌比较复杂、要求比较高的工程,他们都不具备独立带队作业的能力,所以,这部分人实际上只能算半拉子技术人员,真正从专业院校毕业的也就三十多个。   办公室、车队、器械管理科、人事科、财务科、宣传科、材料科、基建科等等,大量的人员都是行政后勤人员,专业都和测绘不沾边。   刨去马千里、杨洪等几位领导,他们单位现在最牛的,就是车队的八个人,而不是柳侠他们技术科和施工队这些为全队的福利和奖金拼在第一线的人。   最热门的科室是业务科,负责对外联系工程,能报销很多根本就没有发生过的开支,吃吃喝喝的经常都是在饭店,轻松体面又来钱。   业务科的科长朱福水,甚至根本不鸟技术科的工程师们:奖金当然很重要,但他还有奖金以外的收入。   但对队里绝大部分人来说,柳侠他们还是令人向往的存在,他们的工资和奖金一直都是全队最高的,而且,领导对这一部分人的重视非常明显,现在那栋已经入住的家属楼里住的,除了七八个领导,全部是老资格的技术人员。   不过,同样身为技术人员,他们的奖金也不一样,三个技术科,至少有二十个人这个月的奖金就没有柳侠这个新人多,所以,一贯在生活上比较粗枝大叶的柳侠,在很少的接触中,也感觉到了来自本科室的张根宝和另外两个科室几个人的、外人不易觉察的冷落和敌意。   柳侠在体会到多劳多得带来的丰厚的现实利益的快乐同时,也开始接触了解到了人性中他一直不太熟悉的另一面——嫉妒。   那个星期柳川回到荣泽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苏晓慧和柳葳、柳蕤坐下午一点半的车回柳家岭了,柳川那晚上就住在柳侠这里。   柳侠问他:“三哥,我每天都跟队进行野外作业,回来后又承担了大部分数据的计算、制图和最后的测量报告,我几乎每天都计算到十一点以后,所以我才得到了最高奖金,这些他们明明都知道的,为什么还有人看不下去,因为这个对我不满?”   柳川说:“没办法,幺儿,到哪里都有这样的人,他们只看得见别人得到的,永远看不见别人付出的,或者即便看见了,他们也可以视而不见。   有些人是天性使然,自私成性,但更多的人是前些年大锅饭惯出来的毛病,他们习惯了坐享其成,有一天享受不到了,便会抱怨甚至怨恨。   还是那句话,你们是靠技术吃饭的单位,你只要技术好,又勤快,就能站稳脚跟。   发钱是必须领导先签字同意才可以的,你刚来一个多月,就拿到了最高奖金,这说明你的领导们都很清楚你的工作表现,所以你没什么可担心的,踏踏实实干好工作就行了。   背后被人说三道四这种事情,古圣先贤都不能避免,咱们怕什么?   咱做得正行的端,不满的就让他憋着好了,等有一天他们憋不住给你使绊子的时候,你要准备好,必须一下子就把他修理得服服帖帖才行。   三哥刚到单位的时候,白天黑夜的值班加班,还没比其他人多拿一分钱,就是开会的时候局长口头表扬了一下,下来就有人说些特难听的话,还装作不知道我在旁边,故意让我听到。   我知道,他们敢这样,是拿准了我刚来,又没什么后台,所以明的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我当时直接过去当着一大群人的面,对其中一个平时最横,也是当时骂的最脏、嗓门最大的一个人说:   你说我假积极故意在领导面前表现,那咱们今天就来个真的吧,加班值班表现可以是假的,拳头可没假的,是不是?   警察嘛,擒拿格斗是基本功,这东西是硬碰硬,没法做假,咱俩就来比一下警察的基本功,看我们俩谁是真,谁是假吧。   那个人比我早进局里七八年,是老人儿了,一群人过来拉偏架和稀泥,说他是开玩笑呢,让我算了。   我谁都没搭理,我就对着他一个人,一直用激将法激他,激的他不得不跟我比。   我们打了不到一分钟,他是被两个人给架着离开单位的,一星期都没上班,后来他自己请调去了东龙乡派出所,到现在,他如果到局里办事,看见我大老远就绕着走了。   当时看着我跟他打那一场的人,现在基本上都跟我关系很好。   幺儿,实力可能不能决定一切,但实力绝对是一切的前提保障,你有实力,又愿意踏踏实实地干活,怕那些人个蛋啊!”   柳侠苦着脸说:“不是怕,是膈应,身边有个这样的人觉得难受的很,他们又都是前辈,我在他们面前还得表现的恭恭敬敬,真他妈憋气。”   柳川笑他:“还是嫩吧?你多工作几年,见得多了,就能对这种人一笑了之了。”   猫儿不忿地说:“还对他们笑?他们要是敢欺负小叔,一顿揍死他们我都不解恨。”   柳川啧啧:“这还没只猫儿大呢,就牙尖爪利的准备挠人了?”   猫儿眼睛一瞪:“我是大老虎,谁敢欺负小叔我就一下咬死他。”   听了柳川的话,柳侠心里其实舒畅多了,除了张树宝,他和另外几个人本来也接触不多,他只是第一次经历这些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恶意,没法对外人说,对自己的亲人倾诉一下罢了,如果说怕,那才是笑话呢!   就像柳川说的,他有实力又肯吃苦多干,怕他们个蛋啊!   柳侠的轻松猫儿随即就感受到了,他趁机撒娇想再次说服柳侠改变主意,而且他觉得柳川在,可以拉个统一战线帮帮腔:“小叔,咱不怕那些人,下个月你肯定还会得最多的奖金,咱明天去把钱存起来吧,咱多存点钱,气死他们。”   柳侠点着猫儿的鼻子说:“买了冰箱后,你随便存,现在不行,这个月和下个月的工资、奖金加起来,咱们先买冰箱,没得商量。”   猫儿扑在柳侠身上踢腾:“不嘛,不买冰箱,冰箱一点用都没有,还那么贵,不买不买就不买。”   柳川笑着把猫儿拉到自己身边:“猫儿,我们单位食堂的饭好不好吃?”   猫儿不明所以,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好吃。”   柳川说:“如果你中午的时候打两份,提回来一份放着,你小叔晚上回来是不是就能快点吃上饭?”   猫儿眨巴眼睛。   柳川继续:“而且,我知道,王师傅做的菜很多你都还不会做哦!不过,听说饭菜来回倒腾,好像很容易腐烂变质……”   猫儿打断柳川叫起来:“买冰箱买冰箱,我们买冰箱,放冰箱里就不会变质了,嘿嘿,王爷爷做的肉片瓤茄子特别好吃,我每次都想给小叔带回来一份,可又怕坏了,这下可好了。”   柳侠在猫儿身后抚额无声地笑,高高举起右手,伸出拇指在空中转了一大圈。   柳川装作没看见,忍着笑对猫儿说:“冰箱现在也不好买,得托人找票,哎呀,这找谁呢?”   猫儿有点紧张:“三叔,你不是认识可多人吗?他们没有一个是卖冰箱的吗?”   柳川说:“不认识,就是认识人家现在也不一定就有货啊,咱们不是想买好的还想便宜点嘛!”   猫儿忽然翻身过去对着柳侠:“小叔,我想起来了,马鹏程说你们队里好多家的冰箱都是那个付叔叔帮忙买的,还有彩电,还有洗衣机,都是他帮忙买的,他买的比别人便宜。”   柳侠也想了起来,对柳川说:“对,我们办公室主任付东,他好像认识的人特别多,他那天还随口给我提过一句,说如果我需要什么,他能帮忙的一定帮。”   柳川说:“那倒有可能,一般做办公室主任的都是人脉比较广,擅长和外界打交道的,如果他又是原城人,没准儿真能买来便宜的,要不你找他试试?”   第二天一大早柳川就搭车回柳家岭了,他和当初刚到荣泽上高中的柳海一样,现在每次回家最多只能呆一个小时左右。   柳侠到工地后,问了岳德胜 ,岳德胜确认了猫儿的消息是可靠的,付东有个关系非常好的哥们儿是原城第一百货大楼专门负责大型家用电器这一块的,付东从他那里买出来的东西都不会另外加价,付东人又比较热心,最近几年,他们队大部分的这类东西都是他帮忙买的,也因为这个,付东这个办公室主任在单位的威信和分量都增加了不少。   柳侠晚上回来,没回家就打算直接去东边那栋楼上找付东,结果付东正好在和一群人打篮球,看到他后就从场上下来和他打招呼。   柳侠和其他几个打篮球的人也笑着打了招呼后,刚想和付东说冰箱的事,付东先问他:“哎,小柳,你们家柳岸说你想买冰箱的事是真的吗?”   柳侠吓了一大跳:“柳岸去找你说了?”   付东笑着点头:“嗯,早上我和你嫂子去买菜,正好碰到柳岸也在买菜,他就问我,能不能帮你们买个大冰箱,他还特别强调是最大的冰箱,是真的吗?”   柳侠咬牙轻轻骂了句“臭小子”,对付东说:“是真的,如果方便,想麻烦付东哥你帮个忙。”   付东说:“麻烦什么,我同学就干这个的,他们卖给谁不是卖啊?卖给我他们还能落个人情呢!   行,只要是真的你要买,我明天就去打电话跟他说,双鹿的可以吗?我家和马队长、杨书记家都是双鹿的,我觉得挺不错。”   柳侠说:“这个我也不懂,付东哥你看着买吧,要最好的。”   付东笑着拍拍柳侠的胳膊:“行啊小柳,财大气粗啊,有外快是吧?一次就汇过来好几千,再拿着最高奖金,咱不在乎贵那百八十块钱对吧?”   柳侠知道他说的是那两张汇款单的事,也笑着说:“以后就没了,你看我现在这每天两头不见太阳的日子,还有时间挣外快吗?”   付东笑着推了他一把:“你们这日子忙起来是够喝一壶的,行了,你快回家吧,东西说好了我告诉你。”   柳侠走出了好几步,付东又在后面说:“你侄子那可是个厉害的主,我还没见过一个小孩儿敢自己去找人说上千块钱的买卖呢,你们家后继有人啊!”   柳侠一上楼梯,就揪住了挂在他脖子上的猫儿的小脸:“好你只臭猫儿,胆子真正啊,认识人家吗你就敢去跟人家说你要买最大号的冰箱了?”   猫儿嬉皮笑脸地得意:“认识,我差不多每天中午回来都能看见他,我去马鹏程他爸爸办公室的时候他也在那儿,还跟我说过话,前几天,他不知道听谁说咱们屋子里的画特别漂亮,还跟着我过来看了看呢!   他还专门看了看咱们的帷席,问我咱们在哪里买的,说真漂亮,他也想买一张。”   柳侠又揉了揉他被自己捏红了的小脸,问:“你怎么说的?”   “我说,是我爷爷专门给我和小叔编的,他如果想要,我回家的时候跟爷爷说一声,让给他也编一个,他说行,编好了,要多少钱,让我告诉他。”   柳侠把猫儿放在床沿上,自己也坐在那里换鞋子:“既然答应人家了,下次咱回家记得跟爷爷说,我明天问问,人家是开玩笑呢还是真的想要。”   猫儿跳下床,跑到餐桌边把稀饭端过来。   柳侠正在脱衣服,就着猫儿的手喝了几大口:“等着,小叔冲一把就出来吃饭。”   柳侠问的结果,付东是真想要帷席。   付东家是原城的,但他老家是荣泽西边相邻的尚诚县的,地域风俗和生活习惯跟荣泽几乎都一样。   付东小的时候他们家也穷,用的凉席也都是从老家带回来的这种高粱篾凉席,只不过手工都粗劣的很,他也是第一次见到高粱篾编出来的这么漂亮的席子,所以想给老父亲买一个,老人上了年纪后,就又开始喜欢从前的老习惯老东西了,觉得还是那些东西用着舒服。   柳侠继续着每天两头不见太阳的日子,为了鼓励自己不泄劲,他每天早上都要念叨两遍:“奖金奖金,我的命根,努力工作,多挣奖金。”   猫儿跟着他念叨:“分儿分儿分儿,学生的命根儿,吃不够高分儿,就得当个家里蹲儿。”   叔侄俩念叨完了,互相做个鬼脸,各自奔向自己的岗位。   国庆节前三天,柳侠实在忍不住了,从三道河回来的路上,他对岳德胜说:“岳工,咱国庆节休息两天吧,我想回家一趟,我离家这么近,快两个月都没回家了,我怕我妈会生气。”   孙嫦娥肯定不会生气,她听回家的柳葳、苏晓慧他们说了柳侠的情况,只会心疼,但柳侠觉得举着“孝道”这个大旗比较好开口,否则他真不知道怎么跟比自己年长三十多岁、每天和自己一样翻山越岭采集数据的岳德胜提这样的要求。   矿产局给他们开车的司机已经换了两个了,现在这个年龄比较大点,他在前边接话说:“是啊,连我这个外人都觉得你们该歇几天了,要是俺单位敢这么要求俺干活,底下哩人早就翻了天了。   您没看见?那几个开始跟您来学手艺哩都不来了,回去骂爹骂娘哩,说这活儿就不是人干哩,天天搁这荒山野岭哩跑,还不如个老农民,老农民现在地都成了自己哩,也不会大热哩天搁晌午头上去地干活了。”   岳德胜笑笑,对柳侠说:“现在的天还有些偏热,但基本上算是一年里边最适合外业的时候,咱们这个地区春秋两季都很短,进入阳历十一月后,随时可能有寒流变天。   冬季在野外作业更难受,做记录的时候,冷的手都拿不住笔,所以我想尽可能把进度往前边赶,希望可以在冬季到来之前完成这个工程。   我也在考虑国庆节休息的事,我们是该稍微休整一下了。”   岳德胜说到做到,而且还让柳侠小惊喜了一下。   二十八号那天晚上,柳侠回来后吃完了饭,觉得自己和猫儿天天晚上窝在屋子里写字、计算数据的生活太可怜,一激动,决定带着猫儿下去溜达一会儿,散散心。   俩人不想去外面,近一个月没下雨,外面街上过一辆车子就会尘土飞扬,他刚冲过澡,不想再弄一身土,俩人就在自己单位大院的林荫道上来回跑着玩。   俩人玩了有十分钟,听到东边办公楼上有人喊柳侠的名字,柳侠和猫儿跑过去,原来是财务科长楚远,他在二楼书记兼工会主席杨洪的办公室窗子里伸出个脑袋,看见柳侠过来,他冲柳侠招招手,示意他上去。   柳侠让猫儿在下边继续玩,自己跑了上去。   书记办公室里除了杨洪和楚远,还有好几个人,岳德胜也在。   一看到柳侠,岳德胜就说:“小柳,你到科室报到那天,本来我就想通知你写加入工会的申请呢,后来忙着让你计算数据,就忘了告诉你。   现在咱们工会打算给职工搞点国庆福利,只有工会会员才有,我也是刚才回来才听说,马上就来找杨书记了,他觉得很为难,你没写申请,就不是工会会员,不是会员,给你发这个福利就不合适,你看……”   柳侠看明白了岳德胜的眼色,立马走到杨洪的桌子前:“杨书记,我现在就写,咱工人阶级哪能不积极要求加入工会呢,我在学校时就非常向往这个组织了。”   事实是:柳侠一直以为这个组织是解放前工人被压迫的年代才有的,一直以为这是个地下反抗组织,他哪知道现在还有工会啊,他甚至都没注意过杨洪办公室的牌子还有一个是工会主席。   杨洪、楚远和另外几个人表情各异地看着柳侠一本正经地花一分钟时间写好了一份申请,然后双手拿着,毕恭毕敬地递给杨洪。   杨洪接过去看了好长时间,才抬起眼皮看了看柳侠说:“嗯,本来这种情况是不能算数的,但看在你态度比较诚恳,下不为例,楚远,告诉付东,增加一个人的东西,就说是我批准的。”   柳侠心里猫抓似的想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却一点没敢表现出来。   岳德胜露出满脸笑容,又给了柳侠一个惊喜:“我听杜涛说过你上次回家的情况,你到望宁后回家还需要走几十里山路,我和几位领导商量了一下,结合单位的放假时间,咱们再稍微搞点特殊,九月三十号那天,咱们一点钟收工,回来的时候从三道河直接把你送到望宁,四号早上上班,怎么样?”   柳侠忍不住笑出了声:“谢谢领导,谢谢岳工。”   杨洪摆摆手,表示柳侠可以离开了。   柳侠一出杨洪的办公室,就高兴地旋转着,滑出一大串花哨的太空步,从左手指开始,上臂陡然流动起来,嘴里“喔——”的轻啸着,转了一个身退着向后飘,飘出了五六米,又一声快乐的轻啸,机器人一般地转过身,然后……   然后,和正好上楼的马千里、潘留成、付东站了个脸对脸,他还保持着圆圆的口型和机器人起步的模样。   付东先笑了起来,冲柳侠挑了挑大拇指:“兄弟,你牛。”   马千里上下打量了柳侠好几遍,才对潘留成说:“这名校就是不一样哈,我当初上大学的时候,有个教授听见我们唱《草原之夜》,就觉得我们这一代已经堕落得无可救药了,看人家小柳,国际化最新潮的舞蹈都学得这么好。“   柳侠楞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装鬼却正好遇到神了,咧着嘴站在哪里不知道该怎么办:“队长,副队长,我……”   马千里大笑起来:“我什么?还不快回去休息,连着干了一个月了,还不累是不是?”   柳侠如蒙大赦,嘿嘿笑着就跑,听到后面潘留成说:“年轻可真好啊!这连明彻夜地外业一个多月,居然还能蹦得这么欢实。”   柳侠一下楼,猫儿就跑了过来:“小叔,他们叫你上去干什么?”   柳侠回头看了一眼,拉起猫儿就跑:“咱回家再说。”   回到家,他把工会发放福利和国庆节假期的事一说,猫儿“呜哇”大叫一声就跳了起来:“回家喽回家喽,回家看大爷爷奶奶喽,回家看大伯跟娘喽……”   柳侠第二天一天都情绪十分高昂,把一起工作的几个人都给带的十分高兴,张援朝他们都已经知道了柳侠临时写申请加入工会的事,都开着玩笑恭喜他临时抱佛脚成功。   一个月朝夕相处,施工队的几个都很喜欢柳侠,一点没名牌大学生的优越感,但专业素质比队里技术职称最高的几位工程师也不差,并且能吃苦,乐观,一个月了,无论干什么,一句抱怨都没有。   晚上柳侠回到家,打开灯就看到了屋子里那个漂亮的玻璃茶几,再往里走,又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石英钟,走进厨房,看到一个锃亮的大锅,掀开一看,里面还套着两个小锅,原来是一整套。   他觉得锅的色泽不太像铝合金,就端起来看,感觉分量比铝合金重多了,他自言自语的说:“不锈钢?不会吧,不锈钢做锅也太奢侈了吧?”   但事实是,那就是一套不锈钢锅,猫儿回来后把装锅的盒子给他看了看说:“咱这儿就咱两个人,咱就留一个小锅,把大锅都给奶奶送回去吧?还有茶几和石英钟,咱已经有大餐桌和黄狗闹钟了,茶几和石英钟咱也带回老家用,它们都这么漂亮,奶奶肯定喜欢。”   三十号早上,柳侠早上直接把东西都装在了矿产局接送他们的车上,又和猫儿交待好了,让他放学后再买十斤酱牛肉带着。   县中一直想扩大对乡里的招生,所以大的作息制度借鉴了荣泽高中的时间表,星期六和节假日放假前一天,都是下午没课,星期天晚上学生必须按时回来上晚自习。   猫儿会和苏晓慧、柳葳他们一起搭车回望宁,和柳侠在那里等齐,然后一起回家。   柳侠是下午两点四十到的望宁,没下车就看到了在供销社门前等他的一大群人,柳川今天居然也提前放假,和猫儿他们一起回来了。   柳侠跳下车就扑向了大哥柳魁:“大哥,我快想死你了。”   柳魁呵呵笑着拍了拍柳侠的背:“我知道孩儿,大哥也可想您,唉,我咋看着你瘦了哩孩儿?”   柳侠蹦了两下:“没,我好哩很,比以前还结实哩,除了老想您,老想家,哪儿都可美。”   柳川已经和岳德胜几个人打了招呼,把柳侠发的东西都给搬到了家长车上。   猫儿没和柳侠一起坐车回来,感觉就像和小叔分开了很长时间一样,一路上都拉着他的手。   他们一大群人走到关家窑的时候,老远就看到远处蜿蜒的小路上,有两个小小的身影在前面跑,后面两个人在追。   猫儿指着他们说:“那俩孬货跑来接咱了,俺娘跟四婶儿搁后头撵他们哩。”   苏晓慧抹起了眼泪,她一直觉得那俩儿子现在跟她不太亲,没想到那俩小东西居然会跑来接他们,肯定是想她了吧?不管怎么说,只要能够,她每星期都会想办法回来,俩小家伙肯定是记得她的。   大家都加快了步伐,柳川和苏晓慧向两个小家伙跑去。   很快,他们就听到了俩小家伙快乐的声音:“啊哒哒哒哒,跑跑跑跑,快点跑,大伯大伯,肉肉,肉肉,可多肉肉……” 第99章   孙嫦娥听见外面的说笑声从堂屋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柳雲和柳雷一人拿着一大块酱牛肉正大口吃着被柳魁和柳侠从架子车上抱下来。   俩小家伙脚一着地,一个奔向坐在树荫下撕玉米衣的柳长青和柳长春,一个大叫着“奶奶,肉肉,可多肉肉,你吃”向她跑过来。   她弯下腰抱起冲过来的柳雷:“哎呦,俺好孩儿可吃上肉肉了,哎,奶奶不吃奶奶不吃,奶奶以前成天吃,俺孩儿吃吧。”   柳雷硬把牛肉往孙嫦娥嘴里塞:“肉肉可香,奶奶吃,奶奶吃。”   猫儿背着茶几下面的架子跑过来放在孙嫦娥面前:“奶奶,我回来了,俺小叔发哩茶几,可好看可美,我给你拿回来了,”他回头冲柳葳喊:“小葳哥,快点,把上边哩玻璃拿过来,放好叫奶奶看看。”   孙嫦娥一条胳膊把猫儿揽在身边,仔细打量着他:“快俩月了没回来,叫奶奶看看孩儿,看看俺猫儿又长高了没。”   猫儿仰起脸笑:“嘿嘿,就长高了一点儿;奶奶,我可想你,还可想俺大爷爷跟爷爷。”猫儿扭头冲柳长青和柳长春使劲喊:“大爷爷,爷爷,我回来了”   柳长青躲闪着跪在他腿上往他嘴里塞牛肉的柳雲的小爪子,对猫儿说:“大爷爷看见你了孩儿,您奶奶她成天想你,你跟她说会儿话,说完了过来叫您爷爷俺俩看看……哦哟小雲乖,大爷爷都吃了一大口了,你自己吃吧孩儿……中中中,大爷爷再吃一口……”   柳葳搬着茶几面过来,蹲下身子,小心地把玻璃放上去:“奶奶,你看,俺小叔发哩茶几可漂亮,这上面哩两条鱼跟真哩样。”   孙嫦娥看着茶色玻璃上面两条橙色的好像正在游动着的鱼,惊讶的说:“真哩呀,这鱼真跟活哩样,哎呀,人家咋把东西做哩咋这么好看咧?”   柳侠把被汗湿透的汗衫挂在铁丝上跑过来,把孙嫦娥和她怀里的柳雷一起抱起来:“哎嗨嗨,妈,我回来了,我回来啦回来啦……”   孙嫦娥被抱得脚不沾地,伸出一只手打柳侠:“小鳖儿啊,你快给我放下来,哎呦,小兔孙你还敢转圈儿……,柳魁柳川,您俩快点过来打这个气人精,他给我转哩头都懵了。”   柳雷却挥舞着手里的肉兴奋地大叫:“小叔小叔,可美可美,还转还转!”   猫儿在旁边拍着巴掌蹦:“哎嗨,您都快看啊,俺小叔给俺奶奶抱起来了,哎嗨,俺奶奶快吓哭了——,啊——,小叔,不中,你也转转我,你都好几天没转我了……”   柳魁过来拎起猫儿:“来,大伯来转俺猫儿,起来喽——”   猫儿大笑着被柳魁拎着胳膊转了好几圈。   柳川把锅和石英钟放在石桌上跑过来,把孙嫦娥和柳侠一块给抱住,柳侠才大笑着住了手。   他放下孙嫦娥就打算逃跑,却被柳川给揪住了。   柳川笑着按着柳侠不许他动弹,让孙嫦娥在柳侠背上打了几巴掌:“你个小鳖儿,你都多大了还这么孬孙,妈都快六十了哪儿敢这么转?”   柳侠皮着脸笑:“一百也敢。”   柳雷冲柳侠龇牙:“小鳖儿!”   柳侠冲柳雷伸出巴掌晃了晃。   苏晓慧老远呵斥柳雷:“该挨了不是?你敢那样说小叔?”   柳川把柳雷抱过来,把他油乎乎的嘴擦了一下:“小雷,奶奶能那样说小叔,你不能,小叔是长辈儿,你是晚辈儿,你下次再那样说小叔就得打屁屁了,听见没?”   柳雷眨巴着眼睛看看柳侠,很乖地对柳川说:“中爸爸,再说,就打小雲哩屁屁。”   柳川被气笑了:“你个小兔崽子,你骂人打小雲哩屁屁,你咋恁会想哩?”   柳雲本来在柳长青身上折腾,听到柳雷说的他的名字和屁屁,马上爬了下来,跑到柳川跟前,踮着脚伸手想去打柳雷的屁股:“打屁屁,打屁屁,打八瓣儿。”   苏晓慧跑过来把他抱起来:“小祖宗啊,您俩安生会儿中不中,赶紧吃您哩肉肉吧,再不吃我就吃了啊!”   俩人立马把牛肉往自己嘴里塞。   苏晓慧捏捏柳雷的脸儿,高兴地对柳川说:“孩儿这一回是真哩愿意喊咱俩了唦。”   柳雲和柳雷送回老家的时候才一岁多一点,柳川和苏晓慧工作又都忙,再加上柳家岭这样的交通状况,俩人连一星期回来一次都保证不了,最长的那一次,他们俩隔了一个月才回家了一天,这样的时间长了,俩孩子就和他们两个有点生分。   以前他们两个回来,两个孩子总要过老半天,还得是孙嫦娥和秀梅百般哄着,才会开口喊他们“爸爸妈妈”。   今天,两个小家伙被他俩抱着的时候,虽然用力挣扎着不让抱,想下去找柳魁要肉肉吃,但却是喊着“妈妈妈妈(爸爸爸爸),不抱不抱,肉肉肉肉。”在挣扎。   这就让苏晓慧十分欣慰了,虽然儿子那么热切盼望的目标是肉肉,喊“妈妈”也是为了让她快点放开自己好快点去跟大伯要肉肉吃,但儿子主动喊“妈妈”却是千真万确的吧?这说明在儿子心里还是记得他们,对他们很亲的,这就行了。   猫儿漫不经心地走过来,走到柳川跟前的时候,猛然跳起来在柳雷的脑袋上弹了一下,说了声:“叫你个孬货骂小叔!” 然后拉着柳侠就往堂屋跑了。   柳雷摸摸自己的脑袋,也不哭,指着猫儿跟柳川告状:“哥哥孬,哥哥打我头。”   柳川又弹了他一下:“打你不亏,你敢骂您小叔,他打你你也是白挨。”   柳雲鼓足了劲对着猫儿的背影叫:“哥哥孬货,打小雷,奶奶打你屁屁。”   猫儿不理那俩小阎王,拉着柳侠进了屋,爬上炕趴在菩萨跟前,兴高采烈地说:“菩萨,我跟俺小叔回来了,你想俺俩没?”   菩萨凝视着他,微笑不语。   猫儿高兴地对柳侠说:“菩萨对咱笑哩这么高兴,她肯定也可想咱俩,嘿嘿,我也可想她。”   他又对着菩萨说:“俺小叔回来接我那天,我跟你说,叫你保佑小叔单位可美,叫俺小叔天天都过哩可美可高兴,现在俺小叔真哩天天都可高兴,我也可高兴;   今儿俺小叔就搁这儿哩,你看见他了吧?你看看他多好,那你以后还保佑他天天都可高兴啊!”   柳侠看着猫儿那副心愿得偿后特别满足快乐的模样,心里暖乎乎的。   猫儿说完就跳下了炕,跑过去掀开了拍子上盖着的白布,一排排摆放的整整齐齐的包子露了出来,猫儿拿了两个过来,递给柳侠一个:“哈哈,我就知道,咱该回来了,俺奶奶跟娘肯定会蒸好包子等着咱。”   槐花粉条鸡蛋馅的包子柳侠吃了五个,猫儿吃了三个,所以虽然和柳川、柳葳、柳蕤他们在凤戏河里使劲扑腾了快一个小时,晚饭的时候柳侠还是只喝了一碗鸡蛋甜汤。   漂亮的新茶几马上就物尽其用了,柳雲和柳雷特别喜欢那两条活灵活现的鱼,秀梅按他们的要求,把他们盛稀饭的小瓯放在鱼身上,等于让两条鱼驼着他们的小瓯。   俩小家伙也不让人喂了,高高兴兴地坐在小板凳上,自己拿着小勺,一口稀饭、一口菜、一口馍地吃,乖的不得了。   柳莘也喜欢茶几,柳蕤现在经常不在家,特别想柳莘了,现在回来了,就跟他很亲热,这会儿想挨着他。   于是,柳葳领着四个弟弟一起坐在茶几上吃饭,看到俩小家伙洒到衣服上或嘴上沾上了饭,就用小手绢给他们擦擦。   苏晓慧觉得婆婆和嫂子成天价照顾这俩小阎王辛苦的很,一家人也都跟着受了不少累,今儿自己回来了应该让他们都歇歇,自己多照顾俩儿子点,就也过去坐在他们旁边。   可她刚拿过了小手绢还没动手,俩小家伙一齐抗议:“不叫不叫,哥哥,哥哥擦。”   柳葳对苏晓慧说:“三婶儿,你今儿走恁远哩路也使慌了,你去吃饭吧,我看着他们就中了。”   苏晓慧看俩小家伙,俩人也看看她,然后拉着小板凳往柳葳身边挪。   苏晓慧站在那里看着俩儿子无语。   柳川和柳魁一起去给三太爷送牛肉和药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估计是老人留他们说会儿话,她现在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   猫儿坐在柳侠旁边和大人们一起吃饭,看见了这边的情况,对柳葳说:“小葳哥,你作业老多,得赶紧吃完写哩,要不我过去看着他俩吧?”   俩小阎王立马站起来,端起自己的小瓯跑向孙嫦娥和秀梅,挤在她们的怀里,觉得安全了,才转过身看着猫儿。   孙嫦娥笑着骂猫儿:“小孬孙,他俩好不容易安安生生吃一回饭,你就吓他们,让奶奶跟您娘好好吃顿饭不中啊?哪一天把奶奶给使死了,以后你回来看谁给你个小鳖儿做饭吃。”   猫儿得意地说:“才不会,奶奶你得活一百岁哩。这俩孬货敢说俺小叔,不修理就不中。”   柳葳过来领柳雲和柳雷回去:“来跟着大哥,没事,您柳岸哥吓唬您哩,小叔搁这张桌子上,他才不会去那边哩。”   俩小家伙舍不得那两条鱼,可能也觉得柳葳说的有道理,警惕地看了看猫儿,发现他确实没打算动,就抱着小瓯又跟着柳葳回去了。   石英钟是柳侠在荣泽按电视机上的时间校对过的,现在被挂在了炕的西头墙上,它银灰色的金属外壳太过现代,和屋子里陈旧的摆设反差非常大。   孙嫦娥说:“小侠,这么好哩东西,搁咱家使糟蹋了,你以后要是再发,别往家拿了,搁荣泽您自己使吧孩儿。”   猫儿说:“就是老好,小叔俺俩才想拿回来叫您使哩呀奶奶,咱家要是有电,俺小叔还想给你买大彩电跟洗衣机哩。   要是咱家能使洗衣机,到冬天你跟俺娘洗衣裳就不冻手了。”   孙嫦娥把猫儿拉到怀里,捧着他的脸说:“孩儿呀,就你今儿这几句话,奶奶觉得啥都值了。”   柳侠骄傲地说:“妈,孩儿孝顺着哩,以后你等着吧,你会越来越觉得养咱孩儿真哩是最值得了。”   孙嫦娥说:“我不要您啥东西,您以后都过哩怪好,别叫您伯俺都操心,那就是孝顺了。”   不锈钢锅让孙嫦娥和秀梅非常喜欢,家里这么多年用的都是大铁锅,虽然用着很顺手,可那黑不溜秋的样子着实不太讨人喜欢。   孙嫦娥把外面最大的那个留下,里面那个小一号的重新放回盒子里,对孙玉芳说:“这边人多,我留下大哩,下边平时就你跟您伯俩人,您就用小哩吧,这看着比铝锅夯实多了,锅底也厚,不会再总是熰锅底了。”   翟玉兰和徐小红过世后,柳长春那边就不成个家了,冷清了这么多年,不生火做饭,没有点烟火气,家再漂亮也没有个家的味道。   所以孙玉芳过门后,除了逢年过节和有了比较好的食物要改善一次生活,孙嫦娥和柳长青没有坚持让他们在这边吃饭。   家里平常只有孙玉芳和柳长春两个人,每顿就做两碗饭,原来做饭的大铁锅用着不得劲,柳钰就买了个小铝锅回来,柳魁又给他们砌了个小灶台,平时孙玉芳就用那个小铝锅做饭。   铝锅轻薄的很,锅底也只是一层薄薄的铝合金,做饭特别容易糊,尤其是做甜汤,不管孙玉芳多小心地一直搅着,最后锅底上还是一层焦黑的面。   孙玉芳没有推辞,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她过门后,这边一家人都对她非常好,真的和一家人一样,现在,她正需要这么一个东西,姑姑家又用不着,她觉得虚巧地推来让去反而生分了。   原本对乡下人没任何实际意义的国庆节,因为家里有了几个在城里上班的人而变得重要起来,尤其是今年国庆节和中秋节只隔着一天,孙嫦娥算到柳川、柳侠他们都会回来过节,就提前让孙玉芳过来帮忙做饭,这样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让她和柳长春这几天都在上边一起过个热闹的节日。   乡下的孩子即便家里人娇惯些,许多家务却还是要干的,孙玉芳也一样,她下地干活一般,但做饭收拾家比一般女孩子都要好,今天柳侠他们吃的包子,就是她发的面,也是她和孙嫦娥一起包的。   孙玉芳过门一年多了,一家人都很欣慰,也都替柳钰感到高兴:这是个贤惠的好媳妇儿。   他们吃过晚饭,柳魁和柳川才回来,三太爷留他们吃了一顿饭。   今天中午柳川回到荣泽,又给被服厂的那个领导打了个电话,金环和银环去被服厂做工的事终于说好了,两个女孩子过了国庆节就跟他们一起走。   老人家现在处在柳家岭这样的环境中,家境平常,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感谢柳川,就只有留他们一顿饭了。   大后天就是中秋节,今天的月亮也特别好,一大家人都坐在院子里撕玉米衣。   已经过了秋分节气,山里的夜晚,外面已经有了寒意,柳长青、孙嫦娥和柳长春都披着夹袄。   柳雲和柳雷在玉米堆上爬上爬下地玩。   柳蕤、猫儿、柳莘负责把大人们撕下来的玉米衣运到院子最西边的空地上,以后晒干了存起来当柴禾烧。   猫儿干的很起劲,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了,理应多干些,玉米衣临时运完的时候,他就坐在柳侠身边撕一会儿玉米衣。   柳侠坐在柳长青身边,一边撕玉米,一边跟大家说他在三道河探测的那个矾土矿。   那个矿的规模应该比矿产局原来预测的要大很多,一直延绵到尚诚县和南陈县,他们队已经向总局打过报告了,柳侠他们在完成在三道河的测量后,可能会被要求对从三道河向西的山脉做一次跟大范围的矿产测绘,全部完成他估计还需要一个多月。   柳魁说:“那,三道河那边不就一下富裕起来了?望宁附近就一点零零星星的矾土矿,就让好多人发家了哩。”   秀梅感叹:“唉,咋不是咱这儿哩,要是咱这儿也发现点啥矿,你也不用天天跑恁远找活儿干了,搁家门口就能挣钱了。”   孙玉芳说:“大嫂,也不一定都是好事,你是没看见那几个村子,说起来挣了钱富裕了点,山叫挖哩不像样,村儿里也都叫弄哩可腌臜;   虽然盖了新平房,可门都不敢开,天天那些拉矾土哩大车从门前头过,土荡起来多高,跟刮旋风哩样。   你看咱这凤戏河,这么干净,水都能直接喝,望宁那条河现在已经腌臜哩不行了,快成臭水沟了。”   柳魁也说:“俺那个石子厂也是,周围叫挖哩乱七八糟,厂子旁边那几家去闹了好几回了,说家里日子都没法过了,不光腌臜哩不敢开窗户开门,还叫聒噪哩成黄昏不能睡。   没法,白天成天都没电,总是半夜来那一会儿,一来就几个机器同时开,运石头哩人也大呼小叫哩,隔二里地都能听见,他们在隔壁肯定睡不成觉。”   柳侠说:“咋没人管管哩,矿产是国家资源,应该由国家统一计划开发;办厂子也不能就搁人家住家户旁边吧?好歹得离村子有个几里地,要不谁受得了?”   柳川说:“管不了,主要是没人管,那么多主管部门,也不知道到底谁当家做主,有矿哩地方,发家哩其实也就是村里干部或那几户光棍儿家,其他人根本沾不上边;   如果有人告状,那些单位也是互相推,告状哩连上哪儿告都找不到门;   即便是找对了地方,上边派几个人下来,那些开矿哩财大气粗,请调查哩人吃一顿喝一顿再塞两条烟,啥事就都没了,谁也没办法。”   孙嫦娥说:“幸亏咱这儿没那些东西,我搁咱这儿过了几十年,清净惯了,现在回孙家村过一个黄昏,半夜里狗叫几声,我就再也睡不着了,我每回回家后回来就得睡半天,不光是走路使哩很了,主要是黄昏睡不着。   可是,要是咱这里啥矿都没,咱就还得一直穷下去啊!”   孙嫦娥长长地叹了口气。   柳川和柳侠抬起头,看向远处月色笼罩下一片静寂的山水,除了他们家,远远近近,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星的亮光。   他们也不知道,如果在自己门口发现有矿产,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   柳雲和柳雷玩累了,自己去找孙嫦娥和秀梅,想让她们抱着睡。   孙嫦娥和秀梅都不抱他俩,孙嫦娥让柳雲去找柳川,秀梅让柳雷找苏晓慧,俩臭小子很不情愿,站在她们跟前,看着柳川和苏晓慧,就是不过去。   柳川起来把柳雷抱给苏晓慧,自己抱着柳雲,俩小子虽然不乐意,但也没闹腾,柳川和苏晓慧就让他俩躺怀里,继续撕着玉米说话。   俩小家伙是真累了,没几分钟就睡着了。   秀梅进屋拿了几件夹衣出来,给柳川和苏晓慧一人一件,让包着孩子,然后喊柳莘去洗脸刷牙,让柳魁抱着睡。   快十点了,一家人准备结束手里的活去睡觉的时候,听见东边路上隐隐传来说话声。   柳侠和猫儿跑到坡口,冲着东边喊:“谁?”   东边马上有人应声:“我,还有柳淼,幺儿,你回来了?”   是柳钰和柳淼回来了。   今年,马德英厂子里的生意特别好,加班成为常态,尤其是最近两个月,工人们经常连轴转,   厂子里已经有好几个人受不了,跟马德英请假又不批准,那几个人干脆扔下了手里的活计,直接走人了。   柳钰现在是厂子里技术最好,出活儿最多的人,他最近每天都要在车床上干十六个小时以上,但从来没抱怨过。   因为感激几年前马德英给他的这个工作,几年时间,柳钰甚至从来没在马德英面前表现出过任何不乐意的情绪。   他前一段也觉得有点扛不住了,去找马德英请过两次假,但马德英一跟他说合同时间快到了,对方着急催货,柳钰就又忍着坚持下来了。   但今天下午,他干完了一天的活儿后,再一次找到马德英,第一次用非常强硬的口气对他说:“今儿不管你说啥,我都要回家一趟,我快俩月没回去了,明儿是国庆节,俺哥跟俺小兄弟今儿肯定回去,我得回去看看他们,过两天我回来了,你随便叫我上多少天连班都中,可今儿不让我走不中。”   马德英答应了。   柳钰随即去叫了也是着火急想回家一趟的柳淼,六点从马寨雇了辆三轮把他们拉到望宁,紧赶慢赶地,回到家已经是这个时候了。   柳淼和柳川他们打了招呼,就回自己家去了。   牛三妮儿最近两年经常腿疼,柳淼虽然看见她就烦,可一出去还是操家里的心,所以他和柳钰一样,过段时间一定要回家一次。   柳森不想回来,他也不勉强,前些天柳垚也跟他们去马寨干活了,现在如果不是担心柳福来,柳淼其实也不想再回到这个他自己从小长大的家了。   柳钰见着了柳川和柳侠、柳葳他们,心里踏实了,马上就问柳魁:“大哥,小凌给我来信没?”   柳魁往他住的窑洞那边指了指,柳钰回头看,秀梅正好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几封信。   柳钰对柳长春和孙玉芳说:“我跟幺儿还有俺哥他们说会儿话,您先回去吧。”   柳长春说:“您哥他们也都忙一天了,你少说一会儿,早点回来,明儿还有时间哩。”   孙玉芳对柳长春说:“伯,他这么多天没回来,肯定想幺儿跟俺哥他们了,叫他多说会儿吧,没事。”   看着柳长春和孙玉芳走后,兄弟几个都来到柳侠他们住的窑洞。   柳魁和柳川靠在炕头坐着,柳侠把头枕在柳魁的腿上,猫儿把头枕在柳侠的腿上,俩人仰躺在大炕上,尽可能地伸展着四肢,舒服的不行。   柳魁摸摸柳侠的头:“孩儿,我听您三哥三嫂他们说了,你那工作老辛苦,这好不容易回来了,好好歇歇吧。   这两天你啥也别干,想吃啥叫您大嫂给您做,吃饱就去耍,对面那野梨都差不多了,你明儿领着孩儿们上树够梨吃吧。”   柳侠晃晃头:“中,嘿嘿,大哥,回家真美,我一回来就不想走了。”   猫儿说:“我也是,不过咱要是不走,咱荣泽那个家咋弄哩?哎对了,大伯,你去看看俺荣泽那个新家呗,可美可美。”   柳魁说:“中孩儿,等大伯忙过这一歇儿,就去看您。”   猫儿翻身爬到柳侠怀里,枕着他的胳膊小声说:“俺大伯答应去荣泽看咱哩新家了。”   柳侠趴他耳朵上说:“你能再想法叫您大爷爷跟奶奶他们去不能?我不敢跟您奶奶说,我一说他肯定得打我,她不舍得打你……”   俩人在那里嘀嘀咕咕打小算盘,柳魁问柳川在警校的情况。   虽然柳川马上就三十了,可柳魁却总是觉得他还是个大孩子,不成熟,老担心他在外边会被人欺负,每次他回来柳魁都问长问短,走的时候又叮嘱半天。   从去当兵到现在,这么多年,柳川也习惯了有什么事跟大哥说,兄弟俩就坐着慢慢说话。   柳钰靠在柳川身边,就着蜡烛看柳凌的信,不时嘿嘿笑几声:“小凌真铁,我就知道他到哪儿都中。”   “嘿嘿,曾大伯真好,又领着小凌跟小海去饭店吃饭了,怀琛哥跟冬燕姐也不赖,对咱小凌跟小海都这么好。”   “哎,冬燕姐怀孕了啊,哦,‘吐的什么都不能吃’?大哥,三哥,冬燕姐反应这么厉害,是不是怀哩是孩儿呀?你说哩幺儿?”   柳侠说:“我又没怀过孕,我咋知道?”   柳魁说:“您三哥俺俩都没闺女,也不知道,您大嫂怀他们仨哩时候,也有点反应,不过都不耽误吃饭干活。”   柳钰眼睛盯着信继续:“咦,冬燕姐还挺负责哩,难受哩啥都不吃还坚持住去上班,连小凌都觉得可佩服她。”   “小凌连女朋友都没,还替我跟玉芳操心哩;我都跟他说了我不想恁早要孩儿,至少也得等小雲跟小雷长大点,长到跟现在小莘这么大,能顾着自己了,我再要孩儿,要不俺娘跟大嫂才忙不过来哩。”   柳川扭过头说:“孩儿,没事,明年这个时候小雲他俩就该去荣泽上幼儿园了,你赶紧要个吧,你有个孩儿,家里就热闹了,你不搁家哩时候,俺叔也不会觉得没意思了。”   柳钰想了想,摇摇头:“还是过两年再说吧,我还想再耍两年哩。”   他把上一封信收起来,换了一封继续看,一会儿就又开始自言自语:   “震北哥还怪有意思哩,我还想着他们那样哩城里人,还是高干子弟,肯定都是自由恋爱哩,不知道他们也会跟咱农村人一样,也得去相亲。”   “吔,震北哥还跟个小孩儿样,跟他底下哩兵显摆他女朋友漂亮哩;不过肯定哈,人家长恁帅,又是高干,媒人肯定给人家介绍哩都是长哩可漂亮哩妮儿。”   柳侠跟猫儿听着柳钰絮絮叨叨地说,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   这些情况,他们已经从柳凌给柳侠的信里都知道了,柳凌现在基本上是半个月准时给柳侠写一封信,说自己回部队后的工作和训练情况。   柳凌和两位战友毕业后都回到了原部队,柳凌任副连长,不是他原来的连队,但还是在陈震北手底下。   柳凌给他的几封信里,都有陈震北捎带的信,有时候是几句话,有时候则是满满两三张。   从这儿可以看出,陈震北和柳凌的关系还是和从前一样:上下级加好兄弟。   可柳凌信里描写他们训练的时候,陈震北对柳凌他们连队苛刻的简直如同恶魔,训练结束后,柳凌已经私下里和陈震北吵过好几次了,结果都差不多。   柳凌说:他只要一离开训练场,就恢复了无赖本色,跟我辩论的时候,他各种无赖逻辑层出不穷,我每次都被气得想把脚踹他脸上。   可他却总是笑嘻嘻的,一副如果我踹他左脸,他就把右脸送过来让我继续踹的二皮脸模样,明明是他在训练场故意挑我们的毛病,最后却好像是我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他倒成了个宽厚又包容的好上级。   我没法跟别人说,只好给你们说说,纾解一下我心里的郁闷,否则我真的会憋出抑郁型精神病来,因为我知道,无论我跟谁说,都没人会信我的话,这个无赖他实在太能装了。   幺儿,遭遇到一个特无赖特能装的上司的痛苦,不亲身经历一下的话,你是永远无法理解的,每次看到他端着架子人模狗样地装的时候,基本上除了想拿大脚丫子直接踹死他,你很难有其他想法。   看到最后一句,柳侠几乎可以确定,陈震北当时肯定就在柳凌旁边,并且肯定看到了他写的这句话。   柳侠想象着陈震北被人当面骂还必须要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在下属面前表现的宽厚和气,就觉得特别解气:你以为我五哥是那么好欺负的吗?震北哥你小心点吧,最后抑郁出精神病的还不一定是谁呢! 第100章   柳侠他们回到自己窑洞兄弟谈心的时候,孙嫦娥和柳长青也回到了自己屋子里。   孙嫦娥都上炕躺下了,想想觉得不舒服,又坐了起来,她怎么想都觉得,要是按原来她计划的那样过节,孩子们这个节日过的都不会多舒心。   虽说有三天假期,可中秋节那天中午孩子们就都得走了,到真正的团圆夜时,孩子们其实已经各奔东西了,孩子们好不容易回来,难不成还得再回去过个孤零零的团圆节?   这不是太让人糟心了嘛!   她对靠着被子、带着老花镜看《约翰.克里斯多夫》的柳长青说:“我出去和秀梅商量点事,一会儿就回来了啊。”   柳长青把书移开:“秀梅也劳累一天了,啥事?要不等明儿再说?”   孙嫦娥穿上鞋:“小葳跟小蕤回来了,她肯定这会儿也没睡哩,你别管了,一点小事,我跟她一说就中了。”   秀梅果然没睡,孙嫦娥刚走到他们那间窑洞外头,她就披着夹袄出来了。   孙嫦娥刚说了没两句,秀梅就理解了她的意思,接过她的话说:“我将将还想找你说哩妈,就是啊,啥节不节哩,还不都是跟人自己过哩,中秋节这么大哩个节日,国家都不肯给放个假,他不放,那咱们干脆自己安置吧,咱把节提前,叫他们搁家也多吃两天安生饭,全当弥补他们成天搁外边受哩委屈了。   咱多做点好吃哩,明儿就再包点包子,幺儿他们都可待见吃,今儿那一大拍子,一顿就吃完了;   糖糕、菜角明儿也提前做出来,叫他们随便吃,晌午再包顿饺子;   后儿个黑咱再凑一桌酒席,幺儿买哩酱牛肉还有恁多哩,隔一天也不会坏,来一大盘儿;   孩儿毕业回来时候带哩皮蛋,现在还有一百多哩,也实实在在地来一盘子;   再炒个鸡蛋,拍个黄瓜,炒个南瓜丝,川儿买哩有月饼,这么赖好一算,就差不多能摆一桌子了,不中就再杀两只公鸡,配着土豆炖一锅,也可顶事儿。   到时候,咱一大家人坐院子里看着月亮热热闹闹哩一吃,团团圆圆哩,不就齐了吗?”   孙嫦娥说:“我就是这个意思,那咱明儿清早还得起早点儿,要不晌午做不出来恁多样。”   秀梅说:“妈,你不用管了,去睡吧;晓慧回来了,我就能腾出手干活了,明儿清早我一早起来就把槐花跟云间菜泡上,吃完早饭再浆点粉条,炒个鸡蛋,咱就开始炸菜角;   玉芳上来了再让她烫点面,炸点糖糕,半晌儿孩儿们就能随便吃了。   这好几天了差不多都是你独个儿做饭,你还非得去捣腾玉米堆,你也老使慌,明儿你别起来恁早了,我跟玉芳俺俩就干了,你就晌午包饺子哩时候帮俺俩擀擀皮儿就妥了。”   等秀梅进了屋,孙嫦娥才转身又来到了堂屋窑里,在大粗坯盆里挖了五六瓢面,添了水,又把酵面拿出来,正准备下手开始和面,门被推开了,秀梅走进来:“哎呀妈,我都脱了衣裳了才想起来,包包子还得先发面哩,”她用抹布擦了一下手,顺手就把盆拉到自己跟前:“我才三十多,还没老哩,咋就成这记性了哩?”   孙嫦娥推推她:“孩儿都回来了,你回去陪他们吧,我老了没瞌睡,就这么点面……”   秀梅没动,下手开始搅面:“你快去睡吧妈,就这么点面,我几下就和好了。小葳跟小蕤搁哪儿说话哩,柳魁也搁幺儿他们那屋儿没过来哩,我回去也睡不成,你要是不回去,俺伯一会儿就该出来找你了。”   秀梅话音未落,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孙嫦娥笑了起来:“您伯呀,真是哩,”她对秀梅摆了摆手:“那你和吧,我回屋儿了哦。”   秀梅听到外面柳长青的声音:“咋这么长时间哩?我还以为你掉茅厕了哩。”   孙嫦娥说:“我就恁没成色?明儿想再给孩儿们包点包子,今儿黑得把面发上,还没开始和哩,秀梅就过来了。”   “您几个虽然不去地干活,一天到晚哩也不清闲,正常给他们做饭就中了,别给自己弄这么紧张;咱这儿要是有电就好了,搁外头扯上两个那种带个罩哩电灯,黑了你跟孩儿们出来我就……”   听听外面没声音了,秀梅伸了下舌尖,无声地笑了起来。   国庆节的早上,柳侠和猫儿实实在在睡了个大懒觉,都是到八点多才起床。   猫儿其实醒的比较早,可他看见柳侠还睡的很熟,就还安静地躺着,看着小叔睡觉。   柳侠睡的越熟,猫儿越觉得心里不舒服:人家王辉他爸也是工人,人家就天天在办公室里享清福,有事不想上班了,跟领导说一声就能歇一天,小叔却成天都得起早贪黑地去野地里干活,都是我当初耽误得小叔没报个好学校。   以后怎么办呢?就让小叔一辈子这样,成天连吃饭都得在野地里将就吗?   猫儿轻轻翻了个身,又想伸手去描绘一下柳侠的脸,忽然想起上次的事情,就把手又放下了:小叔有直觉,不碰着都会把他惊醒。   外面的鸟鸣宛转悠扬,猫儿就听着小鸟的歌声,一直那么安静的趴着看柳侠睡觉。   柳侠一睁眼,就看到离自己只有半尺左右的猫儿的眼睛,小家伙眼睛亮晶晶的,一点不迷糊,看来醒了有一段时间了。   柳侠用额头磕了一下猫儿的额头:“天都这么亮了,你醒了为啥不喊我?一会儿您三叔该笑我是大懒蛋了。”   猫儿嘻嘻笑着在柳侠脸上一通蹭:“今儿放假,就是专门儿叫睡大懒觉哩,俺三叔笑你,大伯肯定会嚷他。小叔,奶奶跟娘肯定蒸包子了,我都闻见香味儿了。”   柳侠翻个身,正好把猫儿半压在下面,他懒洋洋的又迷瞪了有半分钟,然后一下坐了起来:“为了热包子,起床。”   俩人一出屋儿,就看到柳川坐在秋千上,腿上坐着柳雷,脖子上骑着柳雲,俩小子一人抱个大包子,正吃的香。   柳川看见他们两个就笑起来:“味觉灵敏堪比警犬呀,闻见包子味儿就起来啦?”   柳侠笑,冲俩小家伙吹了声口哨:“俩孬货早上好。”   柳雲举着包子对他和猫儿叫:“小叔,哥哥,香香包包儿。”   猫儿忽然冲上玉米堆,向柳川他们跑过去:“喔,来吃包包儿喽,来吃香香包包儿喽——”   柳雲和柳雷吱哇乱叫地大笑,慌忙都想把自己的包子藏起来,结果柳雲把包子馅儿洒了柳川一头,柳雷把包子塞进了柳川的T恤里。   柳川把柳雷揉烂的包子掏出来,笑着骂猫儿:“猫儿,你个臭小子,你一会儿不招惹他俩就着急不是?”   猫儿从玉米堆上冲下去,愉快地大叫着绕着秋千跑了一圈,直接又回到柳侠身边,十分无辜地说:“我咋着了三叔?我就是老想吃包子,使劲吆喝了两下嘛!”   秀梅听到他们的声音从堂屋已经出来了,她稍微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指着猫儿对柳侠说:“我跟你说他孬哩屁都放不出来,你还不信,这回知道了吧?猫儿,别装孬了,快点去洗洗过来吃饭,第二锅包子这就出来了,炒哩有辣椒南瓜丝,熬哩有稀饭,还有冰糖绿豆梨水,想吃啥吃啥,不想吃一会儿还有糖糕、菜角。”   猫儿欢呼一声拉着柳侠跑过去:“咱先去刷牙,一会儿我喝稀饭,你喝梨水,我要吃十个大包子。”   长时间不下雨,天气干燥,人容易上火。   孙嫦娥经常会熬点绿豆汤,秋、冬季节,会再加进去几个梨,绿豆清热,梨润肺,现在家里条件好了,她一般会再放点冰糖进去,喝起来味道更好。   柳侠和猫儿洗漱完回到堂屋,看到窗台上菩萨跟前放着三个盘子,一盘包子,一盘菜角,还有一盘糖糕,糖糕小小的,一个个都鼓肚肚的,好像上面的油还在嘶嘶响,应该是刚出油锅没几分钟。   猫儿问孙嫦娥:“奶奶,你跟菩萨说过话了没?”   孙嫦娥正在用烙饼用的翻馍劈子烧红了,给柳莘粘脱开了的凉鞋的带子,不敢分心说话,秀梅说:“说过了,您俩想吃就吃吧,糖糕有点热,别叫烧着舌头了。”   猫儿马上跳到炕上,嘻嘻笑着双手合十拜了拜菩萨:“你吃完俺吃了啊菩萨,俺奶奶跟俺娘做哩饭可好吃吧?”   秀梅说:“菩萨是天上哩神仙,啥好哩没吃过?你还跟菩萨显摆咧!”   猫儿先拿了一个包子递给柳侠:“给小叔,热乎乎哩;天上都是仙桃啥哩,又没包子跟菜角,菩萨以前没吃过,咱家做哩这么好吃,她肯定可待见。”   柳侠早上又吃了三个包子,三个菜角,喝了两碗绿豆梨水;猫儿眼大肚子小,只吃了两个包子,两个菜角,喝了一碗小米稀饭就吃不下了。   不过俩人吃完出来的时候,还是一人又拿了一只已经凉了些的糖糕出来吃。   柳葳和柳蕤还没起来,孙嫦娥不让柳莘去叫他俩,柳葳每天早上五点半就得坐进教室里,晚上十点半以后才能睡,而且一上高中,精神压力特别大,所以难得的节假日,一家人都想由着他随便睡个够。   柳莘特别亲柳葳,柳葳不起来,他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跟柳侠和猫儿出去玩,就坐在堂屋等柳葳。   柳侠吃饭时没见着柳长青、柳长春、柳魁和柳钰,就知道几个人肯定是去地了,他想和猫儿一起去地看看他们在干什么,自己也帮忙干点,和猫儿一说,猫儿马上就拉着他想往地里跑。   俩人刚跑下坡,就看到柳川头发湿漉漉地光着膀子从凤戏河边上来了,一手牵一个儿子,柳雷还拿着一个盒子,应该是洗发膏。   猫儿的糖糕还剩小半个没吃完,柳雲和柳雷看见了,立马丢开了柳川跑过来,柳雷连洗发膏都扔了:“哥哥哥哥,香香。”   猫儿把糖糕高高地举起来:“说‘哥哥最好’就给您俩吃。”   俩小子急得拽着他的裤子蹦着高儿去够,比着喊:“哥哥最好,哥哥最好,柳岸哥哥,哥哥好。”   猫儿得意的把糖糕递给柳雲:“这还差不多,小雷等着,哥哥再去给您一人拿一个。”然后对柳侠说:“小叔,等我一下啊。”说完就跑回家了。   柳川走过来,使劲摇了摇头,头发上的水乱飞,他对柳侠说:“你别去地了,我想去搭把手,咱叔咱大哥还说啥都不让哩;他们六点就去了,马上就该回来了,地里没啥大哩活儿了,是您说付东想要凉席,他们去砍别人家不要哩高粱杆了,走孩儿,咱回去撕玉米吧,早点弄完收起来,要不万一下雨又该捂了。”   猫儿拿了三个糖糕飞跑回来,柳川、柳雲、柳雷一人一个,柳川先把俩小家伙的小褂子给脱了,才让他们吃:“糖一流上,洗不净,流肚子上没事,一会儿拎着搁河里涮吧一下就妥了。”   俩小家伙刚才吃包子就吃了点馅儿,皮都给柳川吃了,这次糖糕倒实实在在都吃了,不过真跟柳川说的一样,俩人都是把糖流了一肚皮。   柳川又拎了俩小家伙去凤戏河里洗去了,柳侠和猫儿坐在大栎树下开始撕玉米,同时都巴着柳长青他们快点回来,在外边上了这好几年学才回来,柳侠每次在家的时间,都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离开。   现在,清晨的凤戏河水已经有点寒凉,不过柳雲和柳雷几乎每天都要被拎进去洗好几遍,早习惯了,不但不怕,一旦下去还死活不肯出来,柳侠和猫儿一直听到俩人快活的笑声和柳川的笑骂。   柳葳和柳蕤打着呵欠从屋里出来,看见柳侠和猫儿已经开始干活了,柳葳有点不好意思:“小叔,猫儿,您今儿也没多睡会儿?”   柳侠说:“俺也是将起来,快点去吃饭吧孩儿,一大堆好东西随便吃,跟过年差不多。”   柳魁的声音从坡下传来:“都啥好东西叫你恁高兴孩儿?”   柳侠、猫儿、柳葳、柳蕤一起往坡下跑去,马上就看到,柳魁驾辕,柳长青、柳长春和柳钰在车子周围推着,架子车上的高粱杆垛起来老高,柳侠觉得分成三车都够了。   柳侠他们跑过去一起帮忙推着车,高粱杆直接被送到下面柳长春的院子里,全部斜靠着窑洞墙整整齐齐地码好,以后就得这么慢慢晾着了,等彻底干了后才能处理成高粱篾。   虽然前一段一个多月没下雨,让秋庄稼的颗粒都很瘪,不饱满,但八月中旬以前算是风调雨顺,所以今年的高粱杆长的都还挺高。   一大群人往柳长青家走,就看见俩小家伙一丝不挂地在河边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分开着跑,跟柳川打游击战,坚决不回家,还要下河里玩。   柳长青和柳魁走到河沿上,俩人拍拍手,柳魁叫到:“好孩儿,快回来叫爷爷跟大伯抱抱,看俺孩儿哩小肚肚吃圆没。”   俩小阎王马上向柳长青和柳魁跑过来,一边跑还都一边拍着自己的肚子跟他们显摆:   “爷爷抱抱,肚肚可圆。”   “大伯抱抱,大伯摸肚肚,可圆可圆。”   柳长青和柳魁抱起俩人往回走,柳川提着他们的小衣服在后面跟着说:“带他俩一晌比在新兵连训练三天还使哩慌;您俩给我听着,下一次我俩月都不回来,看谁晚上驮着您俩转猫猫儿。”   俩小东西根本不害怕柳川的威胁,抱着爷爷和大伯的脖子得意地颠颠小屁股:“大伯驼。”   柳魁拿过一件小褂子,给柳雲套上,可等他跟柳川要小裤子的时候,柳雲扭着不肯配合:“不穿不穿,不美不美。”   那边柳钰也帮着柳长青给柳雷套上了褂子,柳雷一看柳雲不穿裤子,也抱着柳长青的脖子撒娇:“爷爷,不穿,不美。”   猫儿一溜烟跑到玉米堆那里,蹲下去翻了几下,好像拿了个什么东西,等柳长青他们走上去,他拦着柳长青和柳雷:“爷爷,叫小雷下来呗,小雷都长大了,来孩儿,下来跟哥哥耍。”   小孩子对人的感觉全凭本能,柳雲和柳雷看见猫儿就跑,那是一种他们俩和猫儿之间特殊玩法的默契表达,他们知道猫儿喜欢他们,是在逗他们玩,而他们也用这种方式跟猫儿逗着玩,现在猫儿难得一本正经地要和他玩耍,柳雷马上就撑着要下去。   柳长青把他放地上,猫儿过去蹲在柳雷跟前,坏笑着把手里的小东西往柳雷的小鸡鸡上放:   “嘿嘿,不穿裤子?看看这是啥,虫虫咬鸡鸡儿喽——”   柳雷吓得跳着脚踢腾着腿大叫:“虫虫虫虫,爷爷呀,虫虫咬鸡鸡儿呀。”   柳长青赶紧把柳雷又抱起来,拍着背安慰他:“不咬鸡鸡儿孩儿,不咬,不怕了。”说完他又用大手拢着猫儿的头说:“孩儿,你看你给小雷吓哩,你成天这么孬以后可咋弄哩?”   刚才也已经下了地的柳雲看到柳雷的模样,并没让柳魁再抱,而是光着小屁股撒腿就跑,一直跑到堂屋门口,觉得离猫儿足够远足够安全了,才两只手捂着自己的小鸡鸡说:“不穿裤裤,虫虫不咬鸡鸡儿。”   柳钰对柳川说:“三哥,我决定三十岁以后再要孩儿,不管是妮儿还是孩儿,最多就一个。”   柳川马上改变了刚才看着两个小阎王时的愁眉苦脸,喜笑颜开地对柳钰说:“不是哩小钰,其实就是他们气人这一会儿会有点头疼,大部分时候想起他们就觉得可高兴,其实我现在三天不见他们就想哩不行,到你自己有孩儿你就知道了,到时候就是没人劝,我估计你也会想多要俩。”   柳钰咧咧嘴:“就跟这俩孬货跟猫儿样哩?还是算了吧,一个就要了命了。”   柳长青、柳魁他们去屋里吃饭,柳川、柳侠和猫儿坐在树下继续撕玉米。   今年的玉米棒子还是很小,柳侠去三道河的路上捡到过荣泽附近的玉米地,人家的玉米,大部分都有半尺长,而他们家的,一般都是跟个小拳头差不多,头道坡比较好的,也就是人家的一半左右,这部分很很少。   柳侠看看一直带着笑容撕玉米的柳川,想着今年三哥还得找人买粮食,大哥还得去求爷爷告奶奶申请救济粮,就有点难受。   猫儿还想不到这些,一直情绪高昂。   柳长青他们吃完出来,一看到柳侠跟猫儿在撕玉米,柳魁马上就过来轰他们俩起来:“就这一点东西,用不着您俩,幺儿,领着孩儿去耍吧,梨跟枸杞都熟了,去找着吃吧。”   柳葳也领着柳蕤、柳莘从堂屋出来了,柳葳喊柳侠:“小叔,俺爷爷说不叫我一直坐着写作业,他叫你领着俺去耍哩,咱去那边找熟透哩梨吃吧?”   柳侠看着猫儿跃跃欲试的样子,站了起来:“中,那咱拿着弹弓,最好哩梨都搁最高哩枝上长着咧,够不着,打下来再吃。”   猫儿跑进他们窑洞里拿了弹弓出来,柳雲和柳雷听见他们要去河对面吃梨,抱着柳葳的腿不放。   柳侠过去,把柳雲扛肩上,柳葳背起柳雷,猫儿先用个石子儿试着打了下,一个柿子带着两个叶子被打了下来,他一挥手:“走,咱就去吃那棵高顶白,高顶白最甜。”   一群人浩浩荡荡去河对岸了,柳钰看着他们的背影说:“我听小军哥回去说,咱幺儿成天得跟咱一样,成天去野地里干活,不,是比咱还辛苦,咱还能自己做主,哪一天真使慌不想去了就歇一天,咱幺儿不但没星期天,平常还连家都回不了,都是天不亮就走,二更天才能回去,两头不见日头,连顿安生饭都吃不了。   我听着心里可不美,咱孩儿上恁好哩大学,最后咋会弄哩跟咱老农民一样,成天去地里干活咧?”   柳川想了想才说:“幺儿跟咱差别可大了,咱幺儿干那活儿确实辛苦,比我,比咱家哩人都辛苦,可你知道咱幺儿一个月哩奖金是多少吗”   柳钰看着他。   柳川说:“跟你一年哩工资加奖金差不多。”   柳钰目瞪口呆地看着柳川。   柳长青说:“年轻时候多干点活受点累没啥,我看小侠他自己一点没觉得多辛苦,这就中,孩儿虽然还年轻,可懂事哩很。”   柳魁笑起来:“小钰,当初您大伯不准你退学,老想叫你也考上大学,你变着法儿哩折腾不上,现在知道上大学哩好处了吧?”   柳钰半天才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靠哇,我,我,我要是有孩儿了,不是,我以后不管是妮儿还是孩儿,他要是敢跟我说不上学,腿直接打折。”   柳长春笑着慢悠悠地说:“那我是不是今儿就该把你哩腿给打折呀?”   柳钰揪着脸说:“伯呀——……”   孙玉芳在和饺子面,秀梅在剁粉条,孙嫦娥和晓慧出来打算薅几颗葱,剁进饺子馅儿里几棵,谁愿意就着饺子吃利利口也可以。   孙嫦娥一出屋门,本能地往远处看了一眼,马上指着对面吆喝起来:“咦,您都看看幺儿那小鳖儿,都看看他搁哪儿领着孩儿们干啥哩;柳魁柳川,您俩过去去把他哩裤子给脱了,光着屁股给我打他一顿,看他这么大、二十多岁哩人了,知不知道丑。”   苏晓慧顺着孙嫦娥手指的方向看,就看到对面半山腰那棵大梨树一根树枝上,大大小小、高高低低七个人,要不扶着树枝,要不互相扶着,站成一排,正一齐对着远处撒尿。   柳川站起来,两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冲着对面喊:“注意观察风向,随时跟着风向转,谁要是敢尿裤子上回来挨打哦!”   孙嫦娥气得拿手指指指柳川,不过没说啥,她对苏晓慧说:“走吧,咱不搭理这一群小鳖儿,一个个长到一百也没个正形。”   晌午该吃饭了,柳侠带领一群小家伙们带着半编织袋梨跑回家。   柳雲和柳雷争相去给柳长青和柳川表功,还手舞足蹈带动作:“尿高高,尿恁高恁高,柳岸哥说,生,可多孩儿,可多可多。”   吃饺子的时候,苏晓慧提前坐在茶几跟前,对着两条鱼表现的特别喜欢,柳雲和柳雷马上端了自己只盛了一个饺子的小瓯过去,要求鱼鱼驮着他们俩的小瓯才吃饭。   苏晓慧看看秀梅,偷偷地笑,把俩小瓯按要求放在鱼屁股上,柳川也端了饺子过来帮她招呼俩小阎王。   苏晓慧偷偷问柳川:“你以前是不是也跟他们样,光好搁树上,嗯,那个?”   柳川吹凉半截饺子塞进柳雷嘴里,一本正经地回答:“当然了,你没听咱孩儿说吗?尿高高,生可多孩儿,可多可多,要不咱咋一回就是俩呢,都是以前站在树上尿高高练出来哩!”   苏晓慧咬牙切齿地说:“我以前咋不知道你这么厚脸皮哩,当着恁多人你居然还指导幺儿他们尿哩,你都三十了,咋就不知道丑哩?”   柳川痞着脸笑着说:“脸皮厚薄不重要,重要哩是咱一回生俩,这可不是吹牛就能吹来哩,这绝对是真正哩实力呀,你说是不是?”   苏晓慧脸红了,看看家里人都没特别注意他们,使劲拧了一下柳川的耳朵:“孩儿都搁这儿哩,你再胡说。”   柳川端着碗跳了起来:“嘶——,晓慧,你真哩……”   一家人都看着他,孙嫦娥问:“你咋了孩儿?饺子里有尘?硌着你哩牙了?”   柳川马上摇头:“不是不是,是……是晓慧她跟我说还想再要个妮儿,嘿嘿,我有点……”   孙嫦娥点点头:“中,咱家一群光头孩儿,我早就想要个孙女了,孩儿也两岁多了,晓慧要是现在怀上,等生下来孩儿就三岁了,会自己耍了,您大嫂俺俩正好能腾出手带小哩。”   苏晓慧默默地抬头看看天,天空碧蓝如洗,一点没有要下黑雪的征兆,她深吸一口气,把一整个饺子塞进嘴里。 第101章   第二天晌午,一大家人都坐在院子里吃饭。   柳侠和猫儿一人端了一大碗饺子坐在秋千上晃荡着吃,山风带着微微的秋意吹过脸颊,柳侠舒服的简直想作首诗来抒发一下自己美好的心情了。   不过,他声情并茂地吆喝了一个“啊——”字之后,就江郎才尽了,接下来他对猫儿说:“饺子,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了。”   可能因为他顺着那个咏叹的语调用了普通话,所以让某个特定个体产生了误会。   猫儿赞赏地说:“小叔,你这诗其实也可美,就是有点太短了 。”   旁边的柳魁、柳川、柳葳和柳蕤互相看了看,都觉得有点牙疼。   柳侠丝毫没不好意思的感觉,认真地对猫儿说:“小叔这属于写实派,同时也具有简约派的特征。”   柳葳真忍受不了了,对柳侠说:“小叔,我以前真不知道你脸皮居然这么厚。”   柳侠点头:“那主要是因为你没见过毛建勇,见了他,你就知道您小叔我是怎样一个谦谦君子了。”   柳川看了看柳侠,屁股在树疙瘩上扭了半圈,表明自己要离柳侠远一点的思想。   柳侠得意地冲他扬扬眉,把一个饺子塞进嘴里。   今天晌午家里两种主食:捞面条和饺子。昨天剩的饺子馅儿够三四个大人吃,不够的都吃捞面条。   柳侠从小就爱吃饺子,他曾经宣称,哪怕是草呢,只要包成饺子的样子,他都觉得好吃,所以家里人想都不用想,饺子就先紧着他吃。   猫儿的爱好永远和柳侠保持一致,所以猫儿也吃饺子。   然后是柳川,他去当兵那么多年,又是南部边境,部队的伙食基本也都是符合驻扎地的民风民俗的,那里的人几乎不吃饺子,所以柳川那些年也吃不到,他现在对饺子的喜爱程度,和柳侠差不多。   柳雲和柳雷两个小家伙,每次柳川回来的时候他们都要过上一阵子才能和他亲热起来,但可能真是父子亲情天性所致,一旦俩小家伙适应了柳川的归来,便对他十分喜欢依赖,不管柳川干什么,他们俩一定要跟着掺和一脚才罢休,吃的也一样。   现在,俩小家伙就是自己搬了个小板凳,乖乖地坐在柳川跟前,艰难却兴致盎然地用小勺挖着饺子吃,满脸糊的都是饺子馅儿。   柳川看他们把小瓯里的那一个吃完了,就从自己碗里再分给他们一个。   猫儿吃了半碗,看看柳侠碗里剩的没几个了,就从他腿上下来,把碗往地上一放,跑了。   一小会儿,他就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中号的铝盆又回来了,秀梅跟着他后面,手里端着两个装满饺子的大盘子。   猫儿走到柳侠跟前:“小叔,来,饺子汤。”   柳侠碗里的饺子正好吃完,猫儿给他顺进去大半碗饺子汤,秀梅把两盘饺子放在树疙瘩上:“就剩这么多了,不够哩话今儿就先将就着再吃点面条,想吃明儿再给您包。”   柳川说:“足够了,嫂,明儿要是还包,少弄点馅儿,够幺儿跟猫儿吃就中了,我明儿吃面条。”   猫儿过来,柳川伸出碗,猫儿给他碗里倒满饺子汤,柳雲和柳雷马上站起来,俩小脑袋一起趴在碗沿上喝汤。   原汤化原食,当地人吃饺子的时候,没有另外做汤的习惯,都是喝煮饺子的面汤。   猫儿又端着盆儿过去给吃面条的柳蕤碗里倒了些面汤,才又端起碗重新坐在柳侠腿上晃悠着吃起来。   柳长春说:“幺儿,您要是想用啥小东西,只要是我能做哩,就给我说啊。”   猫儿忽然想起来了,说:“爷爷,你给俺编个馍筐吧,小叔俺俩买了馍没地方放,都是搁盘儿里,挨着盘儿哩地方光有水;还有放菜哩筐,菜筐得大点,我每一回买了菜回来,都没地方搁,都是搁地上,可不得劲。”   柳长春点点头:“中孩儿,编柳条筐吧?柳条筐结实还好看,现在先给您编一个使着,等明年春天再好好给您编一个,春天哩柳条软,编出来哩筐好。”   猫儿说:“中,你给俺编美点啊,爷爷。”   柳长春说:“爷爷肯定有多大办事抻多大本事,给您编成最好哩孩儿。”   柳侠颠颠腿,说猫儿:“小管家婆,哎不对,是小管家老头。”   猫儿美美地扭扭屁股:“就是就是,谁能咋着?我要是不管着你,你就乱花钱,咱一分钱……小叔?”   猫儿顺着柳侠突然有点愣怔的目光扭头看,看到了走上坡口的柳茂和柳长兴。   猫儿回头看柳侠,柳侠已经收回了目光,对着猫儿瘪瘪嘴睁大了眼,表示了一下对柳茂突然回来的意外感,然后一只胳膊把猫儿夹起来放下去:“我去跟您长兴爷爷打声招呼就过来了,等我一下啊孩儿。”   猫儿点点头,柳侠端着碗就过去了。   猫儿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饺子,眼睛看着西南面的山峰,脸儿鼓了起来,每次都是家里最热闹最高兴的时候那个人就回来了,一点都不美。   柳茂声音不大地挨着叫了比他年纪大的长辈和同辈后,孙嫦娥和秀梅就拉着他去堂屋:“还没吃饭吧,走走走,看你热成啥孩儿,回屋里洗把脸,臊子还有,俺给你和您长兴叔下面条去。”   苏晓慧和柳长兴打过招呼,想和秀梅一起进屋帮忙做饭,被孙玉芳拦着了:“三嫂,你吃饭吧,就两碗面条,有挂面,我去烧火,大嫂下面条,一下就中了。”   柳雲也对着苏晓慧喊:“妈妈,喂条条儿我吃。”   苏晓慧也没再坚持,柳川肯定要和柳长兴说几句话,她就过来看着俩小家伙继续吃饭。   柳长兴只把一个外地的同事带给他的特产——一包豆皮拿给孙嫦娥,人却不肯进屋:“可别做我哩饭啊七嫂,我得赶紧回家,要不俺爷俺伯都该着急了,我就搁院子里跟俺七哥、八哥还有俺侄儿说几句话就走了。”   柳侠和柳长兴打了招呼,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就又坐回了秋千上,然后喊有点蔫的猫儿:“过来孩儿,咱荡着秋吃饺子,下哩顺。”   猫儿的心情一下就好了起来,柳侠把自己剩的几个饺子倒进他碗里,把自己的碗放在一边,抓住绳子,对猫儿说:“上来。”   猫儿抬腿和柳侠对着脸坐在他腿上,他还没坐稳当,柳侠就把秋千荡了起来。   猫儿“啊”的大叫了一声,赶紧用腿环紧柳侠的腰,要不他就把碗扔出去,仰躺着了。   柳侠恶作剧成功,笑着把秋千荡得越来越高。   猫儿趁着他笑的时候把一个饺子塞进了他嘴里,柳侠一下就没声儿了,猫儿乐的大笑起来:“叫你孬,叫你故意哄我。”   柳侠在这边和猫儿闹腾着玩,那边几个大人在说话。   柳长兴先对柳川在荣泽照顾永宾的事表示了感谢和不安,最后对柳川说:“虽说都是一个村子哩,可这不是偶尔遇到个事儿去你那里一回,你请他们去吃饭店也没多大劲儿,他们可是以后好几年都搁荣泽上学哩,时间长了谁都吃不住。   川儿,有你在荣泽,他们万一有个啥事儿哩时候有个认识哩人帮他们一下,这就比别人强多了,以后平常哩日子,可啥都别给他们买了,我跟二平俺俩都商量过了,你要是这样,俺俩不中就还叫永宾跟小强回望宁上学了,不能说你帮忙给孩儿们安排好了学校,俺倒都赖上你了。”   柳川笑着说:“没啊叔,就那两回,俺单位正好吃烧饼夹跟包子,我觉得也怪好拿,就多买了俩叫小蕤捎给几个孩儿,让他们都尝尝,平常也没给孩儿们买过啥,现在我去原城进修了,一星期回来一回,更是没时间照应他们了。”   柳川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这事他没想过要刻意瞒着苏晓慧,但也没特意跟她说过。   柳川照顾自己亲侄子和本家远房侄子都说得过去,关强、花云他们毕竟只是一个村子的,他和苏晓慧又不是多富裕,他如果对一个村子的人都要花钱照顾,苏晓慧不管有多通情达理估计也没办法接受。   柳长兴是个精细的人,他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所以马上就转了话题,说起他们矿上的事。   罗各庄煤矿最近一直在吵吵着要改革,彻底铲除大锅饭,实行竞争上岗优化组合,柳长兴说他和关二平转正的事都跑的差不多了,如果能在优化组合之前转正,他和关二平都打算竞争个队长。   柳长青点点头说:“就该这样哩,要不偷懒耍滑哩跟踏踏实实泼了命干活哩发一样哩工资,时间长了谁都想偷懒耍滑。   你跟二平想哩对,咱不想着欺负谁,但也不能总叫别人拿捏着,眼看着别人说哩不对还得听着,还得照着做,那是老憋屈,现在既然有机会,您俩又都不是窝囊人,是该尽力挣一挣。”   在三太爷的曾孙里,柳长兴不是老大,但当初柳长青有了合同工的名额去跟三太爷商量的时候,三太爷却一口就指给了柳长兴,这绝对不仅仅因为柳长兴上过高中。   事实证明,老人家看人很准,柳长兴这么多年来一直用他微薄的工资在照顾一大家人,而不是只顾着他那一个小家,但他的优点却又不仅仅是这一点,三太爷是看准了柳长兴身上某些和柳长青非常相似的品质。   而关二平的父亲关麦囤 ,在看透人心这件事上,也有和柳家太爷一样的眼光。   柳长兴说:“七哥,我就想听你一句话哩,我跟二平俺俩都没敢跟别人说过这个心思,怕人家说俺一个合同工不知道天高地厚。”   柳长青说:“他们凭啥说您?别说是您矿上哩一个正式工,全中国哩人往上边数三代五代,有几个祖辈不是种地哩?   城里人乡里人,也不过是解放后国家那几年情况特殊,没办法了才实行了那么一个政策,弄了个户口这东西,限制得人动不了,这才硬是把人给分成三六九等了。   往根儿上说,都是人,谁比谁高贵到哪儿了,谁又比谁低贱到哪儿了?   好好干吧长兴,现在这个年头,有本事,踏实,心又平和直正哩人,不管搁哪儿,早晚都能干出个模样来。”   柳长兴说:“我知道。”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堂屋才接着说:“咱柳茂也不是窝囊废,能写能算还踏实,可就是他那个媳妇……,唉……”   柳钰忍不住问:“那个膈应人哩腌臜娘儿们又胡折腾了?”   柳长兴点点头:“前儿跟柳茂他们副站长媳妇骂了大半天,就因为登科跟人家哩孩儿耍哩时候腿上磕了一下,我今儿去柳茂那儿哩时候看见了,就指甲盖儿大一片,蹭破了点皮,她就骂人家孩儿,说她早就看出来人家打小就不是啥好东西,咒人家早晚不得好死,人家孩儿就比登科大一岁,也才两岁多点,她骂人家孩儿,人家妈听见了能愿意?   最后就对骂起来了,恁多人围着看热闹,没一个人评她有理,她可能觉出来全站人都在看她哩笑话,柳茂听说她跟人骂架回来劝她哩时候,她就对着咱柳茂撒泼,还是那老一套,说都是柳茂没本事,她才会被人欺负,说全站哩人都欺负她啥哩。   我跟二平觉得柳茂那日子难熬,平素常会时不时过去坐一会儿,想跟他说说话。   可每次俺一去,刘冬菊就开始跟俺说一大堆陈芝麻烂谷子哩事,都是咱家哩人咋对不住她,柳茂咋对不住她,柳茂咋没本事咋窝囊,她咋为这个家操心受累,要不是俺了解她啥样,光凭她那一张嘴,俺肯定会以为她嫁给柳茂后咱家哩人咋刻薄她、柳茂天天都虐待她哩。   就连柳茂下了班先抱娜娜,没先抱登科,她都能跟柳茂闹一场,拉扯成是咱家哩人怂着柳茂,故意让他嫌弃登科,是想让咱……”柳长兴看了看大栎树那边,压低了点声音:“想让咱猫儿以后接柳茂哩班,吃商品粮哩。   唉,她就没消停过一天,我跟二平俺俩说过不止一回,就是想不明白,她长哩不丑,又念过高中,不该是知书达理才对吗?她咋就……唉,真是……真是没法说,我一个大老爷们,真不想说一个女人哩长短,可这马上就该优化组合了,她又去惹个这事,叫咱柳茂咋弄啊?”   柳葳在一边听的生气,愤怒地骂到:“这个鳖儿孬孙女哩,还当过老师哩,咋狗屁不通啊?   她不管俺二爷就算了,咱家有这么些孩儿哩,俺不用她管,俺养活俺二爷,她对俺二叔好点也算数啊,她现在还成天这样祸害俺二叔,太杂碎羔子了吧?”   柳葳对着柳长青、柳长春说:“爷,叫俺二叔跟她离婚吧,中不中?这种膈应人哩赖渣女人,咱家不要。”   除了鸟鸣和柳雲、柳雷小勺子碰在小瓯上的声音,院子里一下就安静了。 第102章   柳葳因为愤怒,说话的声音很大,柳侠和猫儿也听到了他的话,他们俩交换了一个略显吃惊茫然的眼神,柳侠看向原本正在吃饭的柳长青,不再用力荡秋千,让它自由地摇摆,慢慢地停下。   院子里除了柳雲和柳雷以外所有的人,也都看着柳长青。   柳长兴有点尴尬,他看看柳魁、柳川,又看看柳长春、柳长青,十分不安地说:“这,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起来这事了觉得……,我不是对柳茂哩婚事……,七哥……”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   柳长兴真的是非常厌恶刘冬菊,但他也非常了解柳长青对孩子们的要求,他平时也是个极其自律的人,如他所言,作为一个老爷们,他今天会坐在这里说刘冬菊一个女人家的是非长短,真的是因为刘冬菊这次耍泼给柳茂现在的处境带来很大的困难,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这些年,柳长兴和关二平是除柳家人以外和柳茂平时接触最多的人,柳长兴又算是柳茂的堂叔,而抛开因为徐小红意外去世后过度的消沉冷淡,柳茂应该说也是一个非常出众的人,他身上保留了柳家男人几乎所有的特质:聪明正直,踏实肯干,为人宽厚;原来的柳茂在罗各庄煤矿,是能够给柳长兴带来自豪和骄傲的人,所以,柳长兴对柳茂,确实有着发自内心的对自家后辈子侄的怜惜。   但无论出于多么正当真诚的原因,柳长兴都没想到要拆散别人的家,或者说是婚姻,更不会想要把柳长青置于难堪的境地。   柳茂的两次婚姻都是柳长青跑前跑后、费尽心力才完成的,已经四十出头、本身也经历过许多世事的柳长兴作为旁观者,非常清楚柳长青为柳茂的两次婚姻付出了多少心血和财力,他因此对柳长青更加尊敬。   即便现在的事实证明柳茂的第二次婚姻糟糕透顶,也丝毫无损于他对柳长青的敬意:刘冬菊的蛮横自私,只能表示,即使精明睿智如柳长青,也有识人不清的时候,却不能抹杀他作为长辈为柳茂的幸福所付出的一切。   柳长兴对自己的爷爷和父亲非常尊重,但他很久之前也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他也能有柳长青这样一个嫡亲长辈,他的人生可能会是什么样。   所以柳长兴永远也不会做出对柳长青有任何不礼不敬的举动。   但柳葳那几句话,等于是彻底否定了柳茂的第二次婚姻,柳长兴担心,其他人会觉得那同时也是在间接否定柳长青,否定柳长青这么多年为柳茂所做的一切,而柳葳的话是因为他刚才的话而起,所以柳长兴会才会感到不安。   柳长青慢慢地把碗里剩下的两口饭吃了,然后放下碗站了起来,对柳长兴说:“长兴,你不是急着回家吗?走吧,我送你几步,再单独跟你说几句话。”   柳长兴连忙起身,甚至顾不上和柳魁他们打个招呼,就拿起自己的东西,跟着柳长青往坡口走去。   看着柳长青和柳长兴的身影走下坡不见了,柳葳忽然觉得自己刚才做的好像有点不合适,他有些忐忑地问柳魁:“伯,我刚才那样说,不会惹俺爷爷生气吧?”   柳魁看着坡下面说:“不管您爷爷是不是生气,你当着这么多人说长辈哩事都不合适,小葳,我知道你是替您二叔不忿,不过你以后得记着,刘冬菊再不是东西,她现在也是您二婶儿,有您二叔在那儿站着,你就不能对她说那些话,那是打您二叔哩脸哩,知道不?”   柳葳鼓着腮帮子,不愿意接受柳魁说的话,但也没犟嘴。   柳魁也没勉强他非得满口答应,他知道柳葳不是个没分寸的孩子,何况,他心里不知道有过多少次和柳葳一样的念头了,所以他说到了,柳葳也听到了,也就罢了。   柳侠看着和他一样好奇但又不能追过去听的柳魁、柳川几个人,在心里猜测柳长青可能会对柳长兴说些什么。   最后他到底没能忍住好奇心,从秋千上直接抱了猫儿下来,站在坡沿上往下看。   柳魁故作严肃地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这样偷窥长辈说话的行为是不对的。   柳侠回赠大哥一个鬼脸儿,继续伸长脖子看。   不过他除了看到柳长兴最后临走时那个吃惊的表情,啥也没看出来。   柳长青送走柳长兴回来,刚一坐下,柳葳就跑过去蹲在他跟前说:“爷爷,我将将那么说,你没生气吧?”   柳长青看了柳葳几秒钟,才带点笑温和地说:“你又没说错啥,爷爷为啥要生气?”   柳葳开心的趴在柳长青膝盖上笑了起来:“爷爷,我就知道你不会生气,我知道你也心疼二叔,不过爷爷,以后我知道了,我要是再想起来啥事了就去跟你自己说,不会再当着可多人哩面就胡说了。”   柳长青伸手揉了一把柳葳的头说:“孩儿,你将将那话不是胡说,今儿搁这里哩也都是咱家哩人,没事。”   柳魁忽然站了起来,过去端起柳长青的碗,说了句:“伯,我再给你盛半碗面条去。”就快步往堂屋那边走了。   柳侠觉得大哥看起来有点不对劲,正想跟过去问问咋回事,柳川也站了起来,跑了几步追上柳魁,从他手里接过碗,自己送进了堂屋,柳魁则转身往西边厕所的方向走去。   他们家的厕所挖在远离窑洞、院子最远处的西南角,和宽敞的院子之间由一条碎石子路连接,靠近厕所的地方还有两棵半大的柿树和一棵栎树跟院子象征性的隔了一下。   柳侠在栎树跟前撵上了柳魁,拽着他一看,柳魁眼睛有点红,有点湿润,柳侠从没见过大哥这样,一时吓的有点说不出话了。   柳魁又往前边走了几步,柳侠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柳魁最后站在那里,看着远处的山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过了好久才说:“我就是觉得,觉得咱伯他老不容易孩儿。”   柳侠默然。   柳魁接着说:“咱伯一辈子没给自己打算过一星半点,一心为了咱家,为了一大家哩孩儿们好。   可是孩儿,咱伯他再铁,他也不是神仙,他也没长前后眼,他咋会知道小红会难产咧?他咋会知道长哩又好,又有文化哩刘冬菊是个搅家不贤哩泼妇咧?   咱伯一辈子都没这样过,出了力,磕头捣豆哩去求人给自己侄子说媒,家里欠着账还借着钱给您二哥安置彩礼办婚事,最后却落得一身哩不是,成天价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亏了心,让兄弟家破人亡,让侄子一生不幸……”   柳侠拉着柳魁的胳膊说:“大哥,咱伯啥样咱知道,二哥他要是认定咱伯亏欠了他,那就叫他随便拗蛋去吧,有本事他就这么拗一辈子,总有一天,他会知道这世界上谁是对他最好哩人,到时候,看不后悔死他。”   柳魁摇摇头:“我不是说这个,我就是刚才看咱伯跟小葳说话,一下就觉得咱伯老了,好像一下老了可多年,不知道咋了,心里一下子就难受哩不行。   幺儿,你过去吧,今儿后晌你领着猫儿去随便耍吧,别搁家里,孩儿一看见您二哥就别扭,咱伯每次看见您二哥跟猫儿比过路哩人还不如哩样子,都会心里难受。   他跟我说过好几次,要是当初他能咬牙再借点钱给您二嫂排排场场办个‘五七’,您二哥心里不结那个疙瘩,可能他就不会这么对猫儿了,要是那样,您二哥可能现在就是不再婚,也能带着猫儿高高兴兴地过日子了,他总觉得是自己当初没给您二嫂办个好‘五七’,才一步一步叫您二哥过成了现在这种日子。”   柳侠往院子那边看了看,猫儿现在很懂事,知道他不想让其他人特别注意他和柳魁,没跟着他过来,现在正荡着秋千耍花样,逗的柳雲和柳雷在下边跳着脚的叫唤。   他对柳魁说:“我正好想领着猫儿耍哩,一会儿过去我就领着孩儿去河对面,俺耍到黑该吃饭了再回来。”   柳魁说:“记着给孩儿带点吃哩,家里啥都有,别叫半晌饿着孩儿。”   柳茂带回来二斤月饼,五斤大肉,还有三件秋季的厚外套:柳长青夫妇和柳长春一人一件。   孙嫦娥拿着衣服长叹了一口气,却不知道该对柳茂说什么。   这几年,柳茂和她,和柳长青,或者说和柳家所有人都没什么话,但只要他买东西回来,都不会少了她和柳长青的,孙嫦娥不知道跟他说过多少次了,说她和柳长青不缺衣服,让柳茂只给柳长春买就行,柳茂每次都只是淡淡一笑,不反驳,但下一次,他还是买三个人的。   孙嫦娥把衣服叠好了收在一边,问柳茂:“咋没给娜娜带回来哩孩儿?八月十五是团圆节呀。”   柳茂说:“老远,她跑不动,后儿清早我就又走了,也不想叫她跟着跑。”   秀梅把两个包子端上来放在柳茂跟前:“茂,面条一会儿就好了,你先吃个包子点点饥,夜儿蒸哩槐花馅儿包子,炒了十个鸡蛋拌进去,好吃着哩。”   柳茂淡淡地笑了一下,拿起一个包子吃着:“我就搁这儿坐一会儿,吃了饭我就下去了。”   柳茂没有吃了饭就下去,柳魁、柳川叫着他一起帮忙撕玉米。   而在他出来之前,柳侠已经领着猫儿和柳蕤、柳莘,背着柳雲和柳雷去凤戏河对面找熟透的枸杞吃去了。   猫儿爬山上树下河,用弹弓打高处的梨,还给柳雲、柳雷打下了他们俩发现的半山腰上几个特别大、特别红的野酸枣,让俩小家伙特别开心,连柳莘都和他们俩一起,一直跟着猫儿的屁股后“哥哥,哥哥,柳岸哥哥”地喊,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猫儿第一次被视作偶像,心情大好,直接导致他超水平发挥,一弹弓打下一只斑鸠。   柳雲和柳雷颠儿颠儿地跑去把斑鸠捡起来,大叫着:“肉肉,香香肉肉,娘,奶奶,煮肉肉。”   猫儿成就感暴涨,一副大侠派头环视周遭,嘚瑟地说:“贤弟们稍候片刻,待为兄再展神威,多打几只下来,一起送回府中,咱们且来一桌斑鸠宴,哇哈哈哈……”他已经完全忘记了柳茂回来的事。   柳侠看着猫儿又恢复了淘气包的本来面目,心里终于舒服了。   虽然本地人对斑鸠的称呼是“憨斑鸠”,但即便是智商不高的傻鸟,预知危险的本能也是很强的,猫儿雄心勃勃地找了半天,也没再看到一只值得打一弹弓的鸟,柳莘只好把那只唯一的斑鸠给送回家了。   半晌柳侠领着一群孩子在倒栽崖下玩得正开心,柳川端着个碗过来找他们,柳侠这才想起来俩小家伙天天下午半晌得加个鸡蛋羹。   猫儿和柳蕤他们继续玩,柳川坐在一块石头上喂柳雲和柳雷吃鸡蛋羹。   柳侠犹豫了一会儿才问:“三哥,今儿咱小葳说哩那个事,我看咱伯好像也不反对,那,咱伯会不会趁今儿黑咱一家人都在,当着……二哥哩面把这事说明白,同意他离婚。”   柳川毫不迟疑地说:“不会。咱伯就是打算叫二哥离婚,甚至说刘冬菊要是寻死觅活闹着不离婚,二哥处理不了,咱伯出面帮他处理,咱伯也不可能今儿黑说,咱妈今儿黑提前叫咱过中秋节哩。   你仔细想想幺儿,从小到大,就是再艰难,咱家过节哩时候哪一次不是高高兴兴哩,咱伯咱妈从来不会逢年过节哩时候叫一家人不痛快。   咱伯要是想让二哥离婚,肯定会觉得是他做错了事,当初给二哥找错了人,大过节哩,咱伯就是不嚷任何人,但他知道,他是老哩,如果他在咱们面前认错,咱心里都不会多好受,至少我就觉得,要是因为二哥这个事咱伯当着一家人哩面认错自省,我会比咱伯打我一顿还难受,所以咱伯今儿黑肯定不会说。”   柳川喂玩俩小子就回家去继续撕玉米了,柳侠和几个孩子在河对面玩到快五点,柳雲和柳雷毕竟只有两岁多,玩得再高兴,小身体也坚持不了长长一整晌,柳莘也跑累了,柳侠把几个小家伙抱到北边河沿上,柳蕤领着他们回家,柳侠和猫儿跳进凤戏河继续玩,俩人比赛狗刨。   柳葳写完了作业后也跳到凤戏河里玩耍,柳侠和猫儿又陪着他在河里扑腾了快一个钟头,觉得快要开饭了才回家。   要准备一大桌酒席,孙嫦娥和秀梅她们几个真有点吃力,以前几十年都是过的穷日子,她们没见过几样像样的菜品,所以几个人今儿做的有点慢,柳侠他们回来时有两样菜还没好。   猫儿带着柳雷荡着秋千等饭,柳雲在下面嗷嗷叫着也要上去,柳侠拎起他转圈。   柳葳在堂屋端着沏好的奶粉出来往秋千这边走,从柳茂身后经过时,柳茂正好站起来准备上厕所,他猛然一回身,胳膊正好打在柳葳端着的碗上。   奶一下洒了差不多半碗,柳葳端的牢碗才没有给扔出去,但奶洒得他手上胳膊上都是。   柳茂慌忙接过碗,拿着柳葳的手甩,想把上面的奶甩掉:“孩儿,快点甩,烧着你没?”   柳葳说:“没事二叔,俺妈凉好了才叫我端哩,奶不咋热了。”   柳茂放下心,仔细看了看柳葳的手,确实没事,擦掉皮肤上的奶,一点红痕都没有。   他又看了看只剩半碗的奶说:“就剩这么点了,不够小雲跟小雷喝,我再去给他俩沏点吧。”   柳钰撕着一个玉米,声音毫无起伏,不含任何表情地说:“那是叫猫儿喝哩!小海从京都带回来哩好奶粉,就剩这一袋了。”   柳茂端着碗僵在那里。   柳魁说柳葳:“还站那儿干啥哩小葳?把那半碗叫孩儿喝了吧,一会儿就该吃饭了,不用再沏了,睡觉前记着叫您妈再给孩儿沏一碗就中了。”   柳川站起来:“二哥,走,我也得去尿一泡,将喝梨水多了,三分钟一泡。”   柳茂和柳川一起往西边走了,柳钰暴躁地拿起一个玉米在他们后面扔出老远:“我靠!”   柳魁沉下脸对他说:“小钰,别胡闹,您二哥他不容易,遇到个刘冬菊那样哩女人,搁谁都没办法,猫儿现在跟着幺儿过哩恁高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就中了,别再叫您二哥为难。”   柳钰不服气,但也不敢和柳魁顶嘴,气呼呼地站起来:“今儿过节哩,我把这边哩玉米往西再推点,把东边收拾干净,一会儿孩儿吃完饭耍哩时候地方能大点。”   柳魁轻轻叹了口气,站起来拿了把木锨跟他一起推玉米堆。   猫儿一口气把半碗奶喝完,对柳葳说:“哥,我今儿黑不喝了,你别叫娘给我沏了,我都十岁了,根本就不用再喝了。   再说了,我搁荣泽也是一天才喝两回,俺娘现在一天就叫我喝四回。”   柳葳说:“俺妈说,牛墩儿他媳妇前儿来咱家了,他听柳淼说你从小到现在都没断过牛奶跟羊奶,要是没了咱家就给你买奶粉喝,她就专门跑来给咱奶奶说,她喂哩羊大前儿个黑生了,你要是回来了,就跟她说一声,她天天给你送羊奶;   俺妈想着,总是有新鲜羊奶了,就叫你多喝点奶粉,反正也不害怕喝完会断顿,咱奶奶跟俺妈都说你瘦了,奶奶还说你下一回要是回来再瘦,他就打咱小叔哩。”   猫儿马上蹦了几下表示自己十分健康:“看看,我这么好,哪儿瘦了哪儿瘦了?我不管,我不想喝奶了,我都这么大了,要是叫俺同学知道我还天天喝奶,肯定会笑话我,老丢人。”   柳葳说:“他们凭啥笑话?又没花他们家哩钱,关他们屁事儿,他们老想喝还没哩。”   猫儿扭头看柳侠:“我就是不想……小叔?嘿嘿,其实我是跟您说着耍哩,其实牛奶可好喝,香喷喷哩,我最待见喝了,以后咱哩冰箱买回来了,咱俩天天喝哦!”   柳侠刮了一下猫儿的鼻子,把故意装眯着眼装生气的表情瞬间调换成了喜欢:“这才是好孩儿,敢再说不喝奶,立马打屁股。”   晚饭终于做好了,丰盛得出乎柳侠意料,除了孙嫦娥和秀梅计划的那些,由苏晓慧理论指导,秀梅和孙玉芳操作实践的红烧肉、木须肉、干煸回锅肉均取得了圆满成功。   院子里的两个石桌被临时合并在一起,茶几也被派上了用场,紧挨着石桌西头,三个东西共同组成一个长方形的大餐桌。   猫儿偷偷对柳侠说:“小叔,咱最后再过去坐呗,咱先看他坐哪儿,咱离他远点坐,中不中?”   柳侠说:“中孩儿,你别觉得别扭,他肯定得坐在您爷爷身边,你跟着我坐在大爷爷这边,咱肯定离他可远。”   柳莘、柳雲和柳雷搬了小板凳提前坐在了茶几跟前,柳雲指着鱼尾巴说:“鱼鱼驼大肉肉,好孩儿吃。”   孙玉芳就把满满一大盘酱牛肉和红烧肉放在了鱼尾巴那里,俩小家伙急的流口水。   柳莘对他俩说:“今儿咱不能先吃,今儿是八月十五,是过节哩,得爷爷奶奶说叫吃了,咱全家人一齐儿吃。”   柳雲吞了口口水,忽然发现不对劲,他站起来又看了看,确定自己没看错,马上跟端着放了切好的月饼的盘子出来的秀梅说:“娘,肉肉,没肉肉,斑斑肉肉没。”   秀梅把盘子放下,喊柳雲和柳雷:“过来,跟娘进屋看看您哩肉肉,斑斑肉肉。”   俩人跑过去,一人拉着秀梅的一只手,跟着她进了堂屋。   秀梅把一个小盆端给他俩看:“看见没孩儿,斑鸠娘用盐给腌起来了,要不明儿就该坏了,今儿咱有可多肉肉,斑鸠咱明儿再吃,要是今儿都吃完了,俺孩儿明儿就没肉肉吃了,对不对?”   俩小人儿一起回答:“对——”   秀梅说:“那,咱把斑鸠放起来明儿吃,现在咱去吃院里哩肉肉吧?”   俩   小人儿蹦着说:“中——”   苏晓慧正在擦小酒盅,扭头对俩儿子犟了犟鼻子:“吃嘴精!”   秀梅牵着俩小家伙往外走:“吃嘴精才好哩,连吃嘴都不会哩那是傻子。”   柳雷回头说:“妈妈骂仍(人),打屁屁。”   玉盘一般的月亮从东边山头慢慢升起,柳家院子被笼罩在一片温柔的月色里。   一大家人都坐齐了,柳川拿着一瓶酒,给几个成年男人面前每人都倒了一盅,苏晓慧则给女人和孩子每人面前放了一罐健力宝。   柳川收了酒瓶,对柳长青说:“伯,好了,咱先干一杯?”   柳长青说:“来吧,咱都端起来碰一下,不用干杯,自己想喝多少喝多少。”   柳川和柳侠拿起自己跟前的酒杯在桌子上磕了磕:“来咯,都举杯咯。”   所有人都把自己跟前的杯子或饮料举了起来,柳雲举的太高,洒了自己一脸,苏晓慧连忙去给他擦,小家伙却吧咂着嘴说:“甜甜,可好喝,妈妈,不擦不擦。”   柳侠和猫儿坐在和柳雲、柳雷挨着的地方,和靠柳长春坐着的柳茂几乎是对角线两端的位置,最远,所以猫儿坐在那里一点也没啥不良情绪,他快乐地和大家一起举起自己的健力宝。   柳侠端起了自己的酒杯问柳魁:“大哥,咱是不是该来个啥祝酒词哩?”   柳魁想了想:“那就祝愿咱全家人永远都跟现在这样健健康康快快活活哩吧,也祝您五哥跟六哥在外面也跟咱一样好。”   柳川说:“这个愿望用简单点的哩话该咋说呀?”   柳葳、柳蕤、猫儿几乎是同时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柳长青说:“嗯,就是这个意思,孩儿们用哩诗句还怪合适哩,那咱就但愿小凌、小海也跟咱全家人一样长长久久,在京都和咱一样快活地赏月吧。   来,咱碰一下杯,开始吃饭吧。”   每个人都和身边的人碰着手里的杯子或罐子,叮叮咚咚地煞是热闹,柳雲和柳雷还使劲碰了一下说:“干杯。”   猫儿把自己的健力宝塞进柳侠左手里,把他右手里的小酒盅拿过来说:“小叔,你不是嫌白酒不好喝,老辣吗?那我喝,上一回俺大伯叫我尝过一回白酒,我喝了一点事都没,一点也没觉得辣,你喝我哩健力宝吧。   来,小叔,咱俩碰一下。”   柳侠通过上次喝啤酒,发现猫儿好像对酒没什么反应,所以对他喝一点点酒并不担心,但他还是说:“那你只准喝这一盅。”   猫儿说:“中,来,咱碰杯。”   柳侠举起健力宝和猫儿的小酒盅碰了一下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第103章   中秋节的早上,柳侠他们早早就都起床了,晨风鸟鸣中的山间清晨舒爽宜人,几个今天要走的人情绪却都有点低落,猫儿抱着柳侠的腰看着对面的凤戏山水,包着嘴哼哼唧唧:“嗯哼~小叔,不想走,咱要是有秋假多美。”   柳侠摸摸他的头:“过些天小叔这个工程结束了,咱还回来。”   柳钰和孙玉芳比他很早就上来了,孙玉芳帮秀梅做饭,柳钰和柳魁在八点钟前又拉回了一车高粱杆。   柳茂在家里陪着柳长春处理他这两天刚砍下的柳条,早饭做好,孙玉芳站在沟沿往下面喊了之后他们才上来。   这两天家里人多,柳雲和柳雷玩的有点疯了,昨晚上尤其闹腾,所以今儿早上难得的睡了个懒觉,吃饭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被套个小褂子给抱出来,不过俩人一看见院子里这么多人,马上就挣脱了苏晓慧和孙嫦娥,跑进人堆里玩去了。   一家人刚吃完饭,秀梅和孙玉芳正在给柳侠他们装包子菜角的时候,柳长兴领着金环、银环和永宾来了,手里还牵着他的小女儿佩环。   柳长兴和佩环是来送金环他们来跟着柳川几个一起去荣泽的。   金环和银环两个人有点拘谨地和柳侠打了招呼,然后就坐在树疙瘩上等着,和孙嫦娥、苏晓慧说话的时候,还不时往东边的路上看一眼,兴奋又惶恐。   金环比柳侠大三岁,银环比柳侠小一岁,在柳家岭一带,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早就该嫁人生孩子了,但金环坚决不肯和任何人相亲,死也不肯过和祖辈女人一样的日子。   三太爷无奈之下才恳请柳川,如果有机会,帮她们在外面找个合适的事情做。   银环和金环不是亲姐妹,金环是柳长安家的老大,银环是柳长运跟前的,但他们在一个大院子里朝夕相处这么多年,银环受金环影响很大,尤其是最近几年看了好几本从柳长青家拿的书,也和金环一样,对外面的世界十分向往,不甘心一辈子窝在柳家岭这个穷山沟里,有人给提亲,她每次都以大姐金环还没定亲为借口拒绝。   前一段,柳川和被服厂的人把事情说的有了点眉目后,金环和银环每天都要来柳长青家,用碎布头之类的学着用缝纫机,为以后的工作做准备。   人越多,行动过程中出意外的几率越大,今天一起走的除了金环、永宾兄妹三人,还有关强和花云,所以柳侠他们九点半就动身了。   三天时间,柳雲和柳雷对爸爸妈妈已经有了点依赖情绪,走到柳长春家东边的路上,孙嫦娥和秀梅要把他们从柳川和苏晓慧的怀里接过来的时候,俩人才知道爸爸妈妈是要走了。   第一次,俩小家伙有点不舍得,抱着柳川和苏晓慧的脖子赖了一会儿,才伸手让奶奶和娘抱。   苏晓慧忍不住就掉下了泪,柳川拉拉她:“十天八天就回来了,高兴点,孩儿慢慢也大了,别叫他们也不高兴。”   苏晓慧擦了泪笑着亲亲俩儿子的小脸:“宝贝,再见。”话一出口,泪却又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俩小家伙到底小,不懂什么离愁别绪,摇着小手跟他们再见,不过柳雲还是用小指头去擦她的眼泪,并且很奇怪地问她:“妈妈,你咋着了?”   柳川笑着捏捏俩小家伙的脸蛋:“可不用叫您俩小孬货天天折腾哩不能睡了,您妈高兴哩都哭了。”   俩小家伙高兴得手舞足蹈:“哈哈,妈妈高兴哭了。”   猫儿对柳长青和柳长春说:“大爷爷,爷爷,您说好哩等麦子种完了就去看俺哩新房跟大彩电哩啊,可不能到时候说话不算数。”   柳长春说:“不会,爷爷还没见过彩电啥样哩,可想看看,一定会去哩孩儿。”   柳长青说:“搁那儿听您小叔哩话啊孩儿,你不是老想长大跟您小叔一样吗?那你就得跟您小叔一样现在开始就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才中,听见没,孩儿?”   猫儿重重地点头:“听见了大爷爷,我肯定会考上跟俺小叔样恁好哩大学,去京都上,叫俺小叔,还有您都去京都。”   柳侠扯着猫儿的手,使劲抱了一下孙嫦娥和柳雲,猫儿也学着他的样子,跳起来抱了一下孙嫦娥,然后俩人嘿嘿笑着就跑了。   孙嫦娥笑着骂了一句:“俩小孬孙!”   柳茂一直缀在送行的人群最后,从头到尾都没说话。   车子在千鹤山多少堵了一会儿,到荣泽时已经三点半了。   柳川和苏晓慧下车后,叫了一辆脚蹬三轮,直接带了金环和银环去被服厂见那位副厂长,住宿的地方厂子里有,两个女孩子以后就工作、吃住就都在厂子里了。   永宾、关强和花云在上一个路口就已经提前下车,直接去县中了。   柳侠和猫儿硬拉着柳葳和柳蕤跟着他们来了水文队,柳葳还没看过他们的大彩电呢。   在大门口,柳侠拿到了詹伟和张福生的信。   几个人说说笑笑地拐上二楼,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女人拖地的背影,而她拖的地方是走廊尽头,柳侠他们平时做饭的地方。   猫儿和柳侠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然后柳侠故意露出个惊喜的眼神:“田螺姑娘?”   柳蕤不愿意了:“要是田螺姑娘,那也是咱猫儿,猫儿天天给你做饭哩,那是个打扫卫生哩。”   猫儿不乐意了,说柳蕤:“我又不是小妮儿,我才不是田螺姑娘哩。”   柳侠和柳蕤都是压低声音说的,猫儿声音大,他话音一落,万建业就从屋里走了出来:“你们回来了?哎呀,那个,丽萍,先停一下,柳侠他们回来了。”   拖地的女人直起身转了过来,是个挺漂亮的女人,她打量了柳侠一下,笑着问万建业:“这就是柳侠呀?第一次见到这么帅气的小伙子,比电影明星还帅呢!哎呀,你这条件,怎么没考电影学院,却考个测绘大学呢?”   这话让柳侠没办法回答,不过这种话通常也不需要回答。   万建业笑着给柳侠他们介绍:“这是我爱人,你嫂子,郭丽萍。”   柳侠赶紧和郭丽萍打招呼:“嫂子好!第一次见面,先谢谢嫂子帮我们拖地。”   郭丽萍爽快地说:“就是捎带手的,谢什么呀!我又没事干,来这两天歇的腰疼。这几个是……”   万建业替柳侠回答:“这个就是我给你说过的,柳岸,这两个也是柳侠的侄子,都在荣泽上学。”   郭丽萍说:“这几个孩子怎么都长这么好呢,看着就让人喜欢。”   双方又客套了几句,柳侠他们就回屋了。   猫儿离开柳家岭的时候舍不得家里人,一打开宿舍的门,却又迫不及待地跑了进去:“哦——,回来了,咱家没事吧?哈哈,没事,叫我赶紧把窗户开开,透透风。”   走之前,猫儿特意又把家里收拾了一遍,打扫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才离开,现在一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屋子里除了还有些热,看上去还是漂亮整,没有想象中的一层灰尘。   柳葳把自己拿的东西放在餐桌上,过去摸了摸彩电,猫儿赶紧过去打开了电视开关,短暂的静默后,林黛玉美丽忧伤的脸庞伴随着凄婉的音乐出现在屏幕上。   柳葳说:“红楼梦?就是比黑白哩美哈,我搁咱三叔那儿看过几集,黑白哩林黛玉看着没这么漂亮。”   柳蕤马上坐在床沿上:“换个台呗换个台呗,我想看香港武打哩。”   猫儿跑过去把包子之类的往刚一起带回来的馍筐里放,馍筐是家里原来放洗好的菜用的小筐:“就是最下头一排左边那个按钮,小葳哥您俩自己调,按一下就换一个台。”   从柳川给家里买回第一个手电筒开始,家里只要买回来个比较金贵的东西,都会先教几个大点已经懂事的孩子正确的使用方法,所以大彩电虽然猫儿看的非常金贵,每次看过后都会用白色花边线巾仔细地盖好,但却没想过不让第一次看的柳葳动。   柳葳只按了一下,电视里就传出了“嘿,哈,”、“呼,哈”的声音,屏幕上,几个穿着古装的男男女女在你一掌我一脚地打架。   柳蕤欢呼一声:“就看这,可有意思,都是武林高手,可毒气,一巴掌就能给人哩心脉都断了。”   柳葳看了几眼,虽然非常喜欢,但觉得自己是老大,猫儿在干活儿,自己却坐着看电视不应该,就过去打算帮柳侠干点啥。   柳侠正嘴里叼着一个包子在摆放糖糕和菜角,看见柳葳过来对他摆摆手,示意他回去接着看电视。   猫儿说:“小葳哥,你看吧,你别管我,我天天都能看。”   柳葳过来嘿嘿笑着抱了猫儿一下:“孩儿,您这儿越来越好,你也越来过哩越美了,你都不知道,哥哥多高兴。”   柳蕤看着电视也说:“就是,我今儿都可想叫永宾他几个跟着来咱小叔这儿看看,然后他们回去肯定会给咱村儿里哩人说,羡慕死他们,看他们还说咱孩儿命老硬命不好不说。”   猫儿正好进了厨房去接水准备烧,没听到柳蕤的话,柳侠也没吭声,等猫儿提着煤油炉出去了,他才说:“小葳小蕤,咱过哩啥样咱自己知道就中了,不用专门叫他们知道,尤其是咱猫儿,我压根儿就不想叫咱村哩人知道孩儿搁哪儿哩。”   柳葳和柳蕤都明白了柳侠的意思:“俺知道小叔,就是有时候会这样想,想气气那些以前胡说咱孩儿哩人。”   把带回来的东西安置好,烧好了开水,柳侠和猫儿坐在地上开始看信,俩人先看的是詹伟的。   詹伟现在读研同时兼做一年级的辅导员,自己觉得非常满足,他的理想是考博,最后在自己的母校做个像黄有光那样的老师,为了这个目标,他现在依然很忙碌。   他说,车杰假期结束该返校的时候,他去给车杰送行,结果在车杰家碰到了顾小婷,顾小婷见到他非常尴尬,她想通过詹伟为顾平山的事跟柳侠道歉。   詹伟对她说:“不用,我们全寝室的人都觉得柳侠这个亏吃的很值,他年龄小,单纯幼稚而且太过中直,所以看不清人,太容易轻信人性本善;如果不是你爸爸给他这个教训,让他知道人心险恶,知人知面不知心,让他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种人叫‘伪君子’,他以后肯定得吃更大的亏。”   詹伟说:我知道这事跟顾小婷无关,我也知道我说的再难听也替你要不回那些钱了,但事过一年,我依然想起来就想骂人,这次,就算给顾平山那个伪君子添点堵好了。   我就不信这样的话我说到顾小婷的脸上,她回家后会不学给顾平山和他老婆听,做父母的从自己女儿嘴里听到那些话,哪怕只是转述别人的,也够丢脸的,因为我说的都是事实。   柳侠看完信对猫儿说:“你詹伯伯平时看着圆滑,其实关键时刻特能抹得开脸,什么难听话都说得出来,挺有决断的,要不学生会那么多人,怎么轮得到他当主席?”   第二个看张福生的,柳侠打开信后,一般都会习惯性地把第一张整个先扫一眼,今天这一扫,他马上叫了起来:“我靠,这也太速度了吧?”   猫儿趴柳侠胳膊上仔细看:   七儿你好:   代问我柳岸贤侄好。   为了避免啰嗦到最后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我就把这事放第一个说吧:我和你们嫂子的婚期已经确定了,阳历11月11号,农历九月二十五,这是我和艳芳我们俩自己看的好日子。   艳芳说11.11,就是两个曾经孤单的人现在并肩站在了一起,从此一生一世、一心一意一路同行,彼此依靠,彼此支撑,一起迎接以后所有的风风雨雨。   我觉得这个寓意特别好,虽然我父母和艳芳的父母都觉得我们看的好日子不靠谱,不管阳历还是阴历都是单日子,可我们俩都喜欢,他们也就答应了。   我知道咱们都是第一年刚参加工作,请假什么的不方便,但我还是想让你们都能来济城,我和艳芳都希望最好的朋友们能亲自见证我们的婚礼……   猫儿有点不满地说:“张伯伯才毕业几天,就想娶媳妇了,哼。”   柳侠奇怪:“张伯伯娶媳妇惹着你什么了?你怎么就那么不待见?”   猫儿乜斜着眼嫌恶地瞟了一下张福生的信:“他们要是一结婚,肯定就会说你也该结婚了,不信你等着看吧,肯定会,我不待见你结婚。”   柳葳和柳蕤听见猫儿的话,同时问:“你不待见咱小叔结婚?”   猫儿说:“嗯,结婚一点也不美,咱小叔要是跟……咱小叔要是娶住个孬孙女哩咋弄?不孝顺大爷爷跟奶奶,还对小叔不好,还成天跟小叔吵架,那咋弄?”   柳蕤挠挠头:“也是哈,我也觉得结婚不是老美,成天光吵架,就跟福来叔家一样。”   柳葳说:“那就叫咱小叔挑个好哩呗,孬孙喽咱不要嘛。”   猫儿说:“那她要是结婚前装哩可好,结了婚开始可孬孙,那咋弄?”   柳侠摇头晃脑地说:“这就是你詹伯伯刚才说的,人心险恶,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他说着就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不会啦孩儿,小叔运气多好,小叔肯定会娶个才貌双全兰心蕙质贤良淑德哩好妮儿哩!”   猫儿鼓着小脸说:“你以前跟我说你是独身主义者,不娶媳妇。”   柳侠恍然大悟:“对呀,那咱还纠结个屁呀,小叔我是独身主义者,就不娶媳妇,所以也不可能娶个泼妇嘛!”   猫儿这才觉得气顺了些,可没等他把信收起来,柳侠下一句话就让猫儿炸了。   柳侠靠在墙上眯着眼说:“就剩一个月多几天了,我得赶紧给您那几个伯伯写信,跟他们商量一下上多少礼,俺这个工程估计俩月也不一定能结束,我肯定不能请假,他们也都跟我差不多,比我上班还晚,更不好意思请假,所以,就只能多上点礼弥补一下了。   多少合适咧?二十?三十?还是……五十?”   猫儿差点跳起来,瞪着眼睛问:“啥?五十?他结个婚咱就得给他五十块钱?小叔你是瞎说哩吧?俺三叔说他单位哩人结婚大部分都是上十块,可好可好哩朋友才上二十,咱凭啥上恁多?”   柳葳和柳蕤也皱巴着脸说:“就是,那也太多了,俺伯一个月最多才挣二十几块钱。”   柳侠把猫儿拖到自己的腿上,让他和自己对着脸说话:“孩儿,您这个张伯伯他不一样啊,他是俺寝室里老大,是俺几个哩老大哥,而且,他追他媳妇追哩可不容易,献殷勤献了好几年才追到手,你说,小叔是不是得表示一下祝贺?”   猫儿气鼓鼓地说:“那咱就上二十,三叔说了,可好可好哩朋友才上二十哩,你跟张伯伯不就是可好可好哩朋友吗?”   柳侠皱着眉头,转着眼珠想了一会儿,非常无奈地妥协一步:“那我跟您云伯伯、毛伯伯、黑伯伯他们商量一下,最高限度三十,中不中孩儿,再多咱就不给他上了。”   猫儿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撅着嘴翻白眼:“恁多,其实十块就中。”   柳侠心里暗自得意自己的聪明,先说个让小家伙最不能接受的,然后退一步,让小家伙就觉得跟白捡了便宜似的。   柳侠高效率地先给詹伟、云健、毛建勇和黑德清一人写了一封信,又给顾钊也写了一封,五封信写完,时间就差不多了,他不让猫儿做饭,拿着信先去邮局寄了,然后四个人去一起去吃了顿烩面,吃完饭,柳葳坐了三轮车回老城,猫儿和柳蕤一起去学上晚自习。   十月四号,柳侠的生活就又恢复了之前的状况,每天早出晚归,晚上回到家都是八点半以后。   国庆节后,各行各业,包括学校的作息时间都进行了调整,猫儿他们早上到校时间改成了七点,中午休息的时间减少了一个小时,猫儿每天中午和柳蕤一起跑到公安局吃完饭后,直接马不停蹄地再跑回学校,这样时间都很紧张,所以没办法再回家。   不过猫儿却非常喜欢这个改变,因为他晚上可以提前一个小时回家了,这样,他就有时间做新鲜的饭菜,柳侠回家后洗个澡后正好赶上吃。   十月中旬,下了一场中雨,柳侠和小队其他几个人休息了三天,那三天,柳侠除了早晚接送猫儿,捎带着再买点菜,其他时间就没下过楼,他除了抓紧时间计算和绘图,最主要的精力都用在了给猫儿做饭上。   也就是那三天,让柳侠对自己当初选择测绘这个专业真心感到后悔了:   他做饭的时候一点不能分心,第一天,他警告了自己好几遍记得五分钟后出来看看熬稀饭的锅,把锅盖掀开,可一开始计算,他就忘了。   稀饭溢出锅,把煤油炉浇灭了,稀饭也只剩下大半碗,他只得收拾干净了摊子又熬了一次稀饭。   本来想让猫儿回来就能吃上冷热合适的饭菜,结果猫儿回到家的时候,他刚把稀饭做好,滚烫滚烫的,菜洗好了连切都还没来得及。   猫儿现在做饭比他熟练多了,所以最后还是猫儿做的菜,俩人吃完饭都已经九点半了。   第二天中午他打算给猫儿蒸点米,炒两个菜,虽然他炒菜真不怎么样,可猫儿每次都吃得特别香,他知道猫儿不是装出来的,猫儿就是喜欢坐在他旁边、吃着他做的饭的感觉。   可他蒸上米后,进屋一收拾菜就把外面的事忘了,还是郭丽萍闻到糊味,关了火,帮忙把锅给端下来,可水早已经烧干了,米已经被熏成了焦黄色,不能再吃了,他只好又领着猫儿出去吃了顿烩面。   后来的几顿饭,他每次都是一直守在煤油炉跟前,专心只做一样,这一个做好了之后再开始做另一样。   他想起自己每天晚上回来都吃到的熬得稀稠正合适的稀饭和炒的香喷喷的菜。   猫儿肯定是每天放学后,先专心地给他做饭,饭菜全部都做好了,如果还有时间,才能写一会儿作业,如果像熬豆粥或炒土豆丝这样比较费时间的饭菜,猫儿就没办法做作业,都是等吃完饭,他开始工作了,猫儿才坐在他对面开始写作业。   中午的休息时间缩短后,猫儿上午的作业就没时间写了,一天的作业全部都赶到了晚上,现在,猫儿每天晚上都是十点半左右才能做完作业睡觉。   柳侠想,如果自己和队里那些行政后勤人员一样,每天很规律的上班,那自己就能每天中午、晚上都提前做好饭,然后和其他家长一样接送猫儿回家吃饭,这样猫儿中午和晚上的时间加起来,至少能提前一个半小时完成作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每天都睡的那么晚,还得每天惦记给他做饭了。   但后悔改变不了既成事实,柳侠也不是个怨天尤人的人,心里再怨念,他的工作还是一如既往地踏实认真。   那三天的休假后,他们整整四十天都没有休息,连张福生二十元钱的贺礼都是猫儿趁着星期天去寄的。   没错,219兄弟们给张福生的贺礼是每个人二十块钱,这是大家互相通信商量后决定的:詹伟每个月只有光杆几十元工资,沙永和目前还没有真正进行过一次野外作业,基本也只有工资,他比詹伟好一点的,也就是地区补贴高一些。   大家都觉得弟兄们应该上一样的礼,把任何一个人单独晾出来都不应该,最后决定都上二十。   就连接收冰箱这么大的事,都是猫儿独立完成的,柳侠晚上回到家的时候,看到的是摆在卫生间和厨房之间的漂亮的牙白色大冰箱,和冰箱里摆放的整整齐齐的十几个鸡蛋。   猫儿对他说:“我先给付东伯伯了一千二百块钱,又给他打了个七百八十块钱的欠条,他说他信得过我和你,不用打条,可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毛建勇伯伯跟你说的,钱的事任何时候都要白纸黑字地记清楚才行,我就硬写了一张给他,最后写的是我的名字。”   柳侠把他抱起来转了一圈,在脑门儿上亲了一下以示嘉奖:“宝贝乖乖做得对,一定得给人家打条,就是不怕别人讹,咱还怕自己会忘了呢!以后,除了咱们家里的人,其他人如果跟你借钱,也要让他给你打条,记着没有?”   猫儿在柳侠脸蛋上大大来了一口:“记着啦!宝贝小叔。”   柳侠九月份和十月份的奖金都突破了五百元,算上工资和补贴,他两个月存了一千二百块钱,加上八月份存的五百五十块钱,冰箱的钱到十一月就能全部付清了。   他非常感谢付东,柳川说同样的冰箱,柳川的同事买的是两千一百多,付东给柳侠送到家是一千九百八,当时猫儿手里的钱不够,付东很爽快的说先欠着,两个月之内给清就可以了。   十二月份人家商场就要结算全年的账目了,不能拖到那个时候。   所以当付东给他一张铺席和两张帷席的钱的时候,他死活都没接。   猫儿十周岁生日这天是星期一,柳侠第二天依然要赶早出工,所以只能提前在星期天晚上煮了几个鸡蛋,猫儿又用挂面下了两碗西红柿鸡蛋捞面,叔侄俩晚上八点多用晚饭提前给猫儿过了生日。   为这个,柳侠心里觉得特对不起猫儿,他还记得去年暑假他开学时,他给猫儿许诺过的,说过了去年,猫儿以后所有的生日他都会跟猫儿一起过,今年才是第一个,他就食言了。   最让他郁闷的还是,如果他不打算重新选择职业,他以后的每一年都有可能继续食言,而他肯定是不可能改变自己的职业的。   柳侠看着猫儿端着面条小猪一样呼噜呼噜的吃,幸福的小模样就像在吃山珍海味一样,心里暗暗想:如果我以后再这样说话不算数,恐怕乖猫就再也不会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叔,而是世界上最会吹牛的小叔了。 第104章   冰箱买回来了,柳侠给猫儿买的奶粉还剩大半袋,他就开始每天早上给猫儿打鲜牛奶了。   柳侠理所应当地认为鲜牛奶肯定比奶粉好,于是他就自己把奶粉沏了当茶喝,猫儿每天早上和晚上各一斤牛奶,   早上牛奶顶一半稀饭用,晚上,牛奶就当水,猫儿写着作业喝着,很快就完了。   当然,每次柳侠必须先喝几口猫儿才会乖乖地喝。   猫儿和柳蕤期中考试成绩都不错,柳蕤在班上排第六,全年级二十一;猫儿班上排第十名,全级排名四十五。   猫儿物理满分,数学本也应该是满分的,可因为他进了县中后,数学每次考试都是满分,老师觉得这样好像有点说不过去,这次终于找到他一个错处,他把弧线的“弧”笔误写了“弘”,被扣一分。   猫儿对此根本就不在乎,他一直记得柳侠高中时候的成绩,他觉得只要自己最终高考能考出好成绩,现在的小考都可以忽略不计,何况他知道,小叔肯定不会因为这个就不给自己做奖状了。   猫儿的问题依然是作文,他的作文这次只得了二十分,满分是四十,这说明,猫儿第一次得了个不及格。   但因为猫儿语文总分是及格的,柳侠故意不去提醒猫儿这个让人郁闷的事实。   猫儿相对较差的还有历史和政治,不过也都在八十五分以上,柳侠对此一点都不介意,但对猫儿作文只得二十分,柳侠内心其实是有点耿耿于怀:他不介意猫儿作文不及格,但他介意老师把猫儿当成反面教材在班上亮相。   所以当有一天晚上两个人吃饭的时候,猫儿顺口说了一句“学校让订杂志跟书呢”,柳侠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抽屉里的每月生活费全部拿出来,放在猫儿面前:“乖,都订成书,多订点,喜欢什么就订什么。”   猫儿放下筷子,把钱拿起来又放回抽屉里:“咱们家那么多好书,我订那些干什么?白花钱,不订。”   柳侠不以为然:“咱家的书大部分都不适合你看,都是大人看的书,你得多看点你们这个年龄该看的。”   猫儿端起碗喝稀饭:“我们班现在就传着好多《少年文艺》、《儿童文学》,我看过几本,一点不好看,都没以前你给我念的那些书好。”   柳侠无奈地也端起碗吃饭:“你这是被名著把口味给养刁了,这可怎么办呢?你说,我给你读过那么多名著,从你一岁多就开始给你读,读到现在,你怎么就一点进步都没有呢?”   猫儿振振有词:“那还不是因为你给我读的太少了,不信你试试,你以后每天接着给我读,一直读到我高三,高考的时候我肯定会有进步,而且会是巨大的进步,就像你高考时那样。”   柳侠伸手刮了一下小家伙的鼻子:“当初那是没办法,我一走你就哭,我只好读小说把你哄睡;你现在都十岁了,初中生了,还让小叔读着小说拍着屁股哄着睡,你好意思?”   猫儿笑嘻嘻地点头:“嗯,我可好意思了,到一百岁小叔给我读小说拍着我睡我也觉得好意思。”   柳侠被小无赖给制住了,只好祭出杀招:“你一百岁的时候,小叔就一百一了,到时候就是个老眼昏花、两耳失聪、一脸老年斑的糟老头儿了,到那时你居然还要让小叔给你读书?”   猫儿眨眨眼:“就是哈!那,那我给你读,小糟老头儿给老糟老头儿读,哈哈哈哈,肯定可有意思,俩糟老头儿,躺在轮椅上还读名著呢!”   柳侠发现小家伙无论怎样都找得到让自己快乐的理由,决定不再跟他辩论,束手就擒:“那以后咱们俩如果能在十点之前上床睡觉,小叔就给你读,你喜欢哪本书?”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长大了的孩子用读小说的方式,即便是拍着屁股也没办法把他哄睡着,只会越哄越精神。   今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晚,都已经进入阳历十二月了,柳侠他们的野外作业区还残留着深秋的美景,如果不考虑工作的压力,凤戏山也算得是一处休闲养生的好地方。   柳侠他们这个小队和中间加入的由副队长潘留成亲自带领的另一个小队,就在这宜人的景色中干了近两个月,柳侠他们这个小队在凤戏山荣泽往尚诚县延伸的这边作业,潘留成的小队在南陈县那边作业,柳侠他们每天晚上还可以回荣泽基地,潘留成那支小队在离作业区最近的村子里租了三间房子,就地安营扎寨,一直到十二月下旬,所有野外数据采集结束后才回来。   柳侠他们彻底结束凤戏山地矿勘探工程那天是星期一,下午四点多他们回到了单位,柳侠和小队其他人一起上交了仪器后,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水文队自己有内部澡堂,一年根据季节和气候开放时间不太固定,也就是夏季不开放,其他三季,职工和家属免费洗,不对外。   柳侠洗完澡,身心俱爽,虽然厨房里还有菜,足够做一顿晚饭用的,他还是骑上自行车来到了古渡口路,买了一大堆东西。   小米红薯稀饭,芹菜炒豆干,排骨炖胡萝卜,柳侠对自己今天做饭的质量很满意。   虽然稀饭有点稠了,但红薯今天买着了,又软又甜,煮烂在小米里,一锅饭都是甜的;   芹菜豆干炒的有点咸了,但这两样搭配着炒,翠绿嫩黄,颜色特好看。   排骨炖得相当成功,买的小排很多脆骨,是猫儿最喜欢的,咸淡合适,没放八角,只有花椒的清淡麻香,吃一口想两口,小家伙肯定得来一大碗。   柳侠拿个小盆把炒菜盘子扣上,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穿上外套,一路口哨下了楼,骑上自行车去接猫儿。   他来到校门口的时候,离猫儿下课还有十分钟,他和其他几十个来接孩子的家长一起站在门外,在初冬微寒的夜风中静静等待。   听到下课的钟声响起,他把自行车调了个头,推着车子稍微往边上靠了靠,他估计不消两分钟,第一波自行车流就会冲出来,他可不想挡了那些横冲直撞的中学男生的路。   可他没想到,第一个冲出来的居然不是自行车,而是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小豹子一样敏捷灵动的身影。   猫儿虽然跑的飞快,却还是大老远就看到了柳侠,大叫一声‘小叔’冲了过来。   柳侠跨上车子一条腿撑地,同时闪开上半身,猫儿飞身坐在了前面的横梁上,大叫一声:“小叔快走。”   柳侠大笑着叫到:“冲啊——”,用力一蹬,车子窜了出去,同时他也看到了在校园里迅速汇聚而成的自行车队伍正向外猛冲。   柳侠和猫儿笑着叫着冲下了坡,冲过杏花路,把后面一大群不停地怪叫着的小男生彻底甩开了。   等到了宽敞的泽河路中段,学生潮已经分流得很散了,怪叫声也彻底没有了,猫儿才转过脸问:“小叔,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啊?”   柳侠放慢了车速用正常速度骑着:“这是个秘密,回家后再告诉你。”   猫儿眼睛眨巴了好几下,试探着问:“什么小秘密?”   柳侠摇头:“说出来就不是秘密了哦。”   猫儿又眨巴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弄得柳侠都以为其实有秘密的不是他而是小家伙了。   回到家,猫儿一看到餐桌上扣着的盘子就有点怀疑,马上跑进厨房,等他看见了稀饭和炖排骨,马上转身冲出来挂在柳侠身上:“你回来了,三道河的工程结束了,小叔你明天不用再去了,对不对?”   柳侠挑挑眉,用下巴使劲蹭了蹭他的额头。   猫儿马上就明白自己猜对了,搂着柳侠的脖子在他脸上一通乱蹭:“啊哈哈,小叔你可回来了,小叔回来了,我中午也能见着你了,嘿嘿,一天都能见着你了。”   柳侠把他放在小椅子上:“来,开饭,先吃肉肉再喝汤,小孩儿长得白又胖,小叔下决心这个冬天一定要把你喂得白白胖胖。”   猫儿非常给面子地吃了一大碗排骨,对稀饭和炒芹菜也赞不绝口,夸得柳侠心花怒放,以至于多吃了半碗饭。   俩人都吃多了,吃完就坐在那里摸肚子,连站起来都不愿意了。   还是柳侠年龄大,意志力好像也更强些,先站了起来,猫儿也紧跟着站起来准备收拾东西。   柳侠拦着他:“乖,我把桌子擦了,你早点写作业吧,小叔会休息好几天,今天不做计算,你早点写完咱俩坐被窝儿里看书。”   “行!”猫儿答应的特别干脆,平时,他回来早的时候,每次收拾碗筷都和柳侠抢,不想让柳侠动手。   但今天,他特别特别想早点写完作业和小叔坐在暖和的被窝儿里,而且,他知道,洗刷碗筷很简单,只需要花很少的时间。   孙嫦娥和秀梅的锅灶都特别干净,扫灶台的小笤帚经常就在手边,平时基本上都是饭菜做好了,灶台同时也清扫干净了。   柳侠和猫儿虽然在家的时候从来不需要碰锅灶,但俩人从小看着孙嫦娥和秀梅的做法,下意识地也就养成了习惯,都是做饭炒菜的时候有一条固定的抹布就在手边,做完饭,小煤油炉和案板等地方也就收拾干净了。   他们两个的三个锅,用了也几个月了,煮稀饭也溢锅好几次,但因为随即就洗干净了,所以三个锅和开水壶到现在都跟新的一样。   同样,他们的衣服也都习惯了脱下来随即就洗,所以屋子里也一点没有通常单身男生宿舍的凌乱和异味。   天气凉快之后,他们就搬到床上睡了,铺上了大褥子和橙色宽格子床单的床特别温暖舒服,让整个屋子看起来都又增加了几分温馨的感觉,猫儿现在最喜欢的,就是尽可能早上床,和小叔坐在被窝儿里一起看书。   柳侠洗好碗,过来坐在猫儿身边,猫儿正在做语文作业,他就拿着猫儿的数学书翻着看。   猫儿早就被柳侠养成了固定的学习习惯,比如:预习,第一时间完成作业,上课时注意力高度集中,下课时尽情玩耍等等。   柳侠辅导猫儿功课的次数很少,因为一般来说,需要辅导的就是数理化和英语,而这几门,小家伙几乎就不需要辅导,偶尔有过那么几回,也是一点就透。   而政治、历史这一类需要死记硬背的功课,除了自己努力,别人是半点忙也帮不上的。   不过,同样是需要死记硬背的地理课,猫儿却学得非常好,柳侠觉得无法理解,猫儿的解释是:“小叔你就是管测量大地的,我怎么可能会记不住那些简单的地理知识啊!再说了,咱们不是想把全中国好玩的地方都看一遍吗?我当然要把所有的地方都记清才行。”   柳侠被猫儿的神逻辑说的张口无言。   猫儿和全中国无数的中学生一样,都被繁重的作业练出了神速写字的技能,只不过猫儿因为从小练字,所以即便也是运笔如飞,但出来的字依然很漂亮,他已经自动进入行楷模式。   猫儿写完了语文,换数学的时候对柳侠说:“小叔,有点冷了都,你别坐着陪我了,你去坐被窝儿里看着书等我吧!”   柳侠翻着语文书说:“没事,早着呢,现在坐被窝儿有点太早了,你快点写吧,写完了咱们一起坐被窝儿。”   猫儿不肯,头拱着把柳侠给拱到床上去了。   今天只到九点四十九把全部作业做完了,柳侠也已经把被窝儿暖得热乎乎的了。   猫儿洗漱过,飞扑到床上,脱了衣服直接钻进柳侠怀里:“霍霍,真暖和,来,给你冰冰脚。”   柳侠一年到头手心脚心爱发烧,冬天睡觉时候,只要被窝热乎起来以,他就得把脚伸出去点,要不就脚就闷燥的难受。   当然,在江城那几个冬天例外,因为那四年的冬天他几乎都没能暖热过被窝儿。   猫儿在外面呆时间长了,脚冰冰凉,挨着柳侠的脚,俩人都觉得特舒服。   猫儿找了最舒服的位置趴好,柳侠一只胳膊搂着他,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翻到他折了一个角的那一页,开始念:   “下面是一个又大又黑的湖,湖周围的松树摇着他们那高大的头。   这些树就像活人一样,冬妮娅心里想。她躺在花岗石岸边的低洼的草地上,上面,在洼地的后面,是松林……   ……   不,不常来,有空的时候才来。   那么,您是在什么地方做工吗?冬妮娅……”   “小叔,保尔怎么不吭声呢?”猫儿欠起一点身打断了柳侠问。   柳侠奇怪地反问:“什么不吭声,他不是回答‘有空的时候才来’了吗?”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冬妮娅随便就把保尔的名字改了,虽然保尔本来就叫保尔,不叫保夫卡,可是,如果保尔自己愿意说自己叫保夫卡,冬妮娅凭什么让他改成保尔?保尔也不吭声,就这么过去了。”   柳侠也没办法解释这个问题,他快速地往后面一目十行地浏览,终于看到了‘保尔的眉毛竖了起来,他心里想,我为什么要和这个妖精闲扯呢?瞧她那副神气,一会儿是保夫卡这个名字她不喜欢,一会儿又是不要骂人’这一段,就对猫儿说:“后面肯定会有说明的,咱们慢慢往后读,看看有没有,好不好?”   猫儿说:“好。”又把脑袋枕回柳侠胸前:“如果有人敢胡乱改我的名字,我就揍死他,我的名字最好听了,大名小名都最好听,谁都不让改。”   柳侠说:“那是当然,谁起的呀!只有你小叔我这样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高人才能起出这么意境高远又寓意吉祥的好名字,就连小名儿那也是饱含着中华上下五千年民间文化精髓的智慧结晶啊!”   猫儿得意的把小脑袋在柳侠胸口蹭了几下:“嗯,俺同学都说我哩名儿可好听,我也可待见可待见我哩名儿。”   “小叔想了可长时间才想出来哩名儿,不好听我会给俺孩儿起?”猫儿一激动就会忘记说普通话,自动拐成土话,柳侠历来是无障碍奉陪,猫儿拐成什么他就自然而然地陪着他说什么。   猫儿特别臭美地扬扬眉,把合上的书掀开:“那咱继续看书吧,小叔!”   柳侠重新拿起书开始读。   柳侠完工后可能会在家呆好多天的消息让猫儿过于兴奋,晚上怎么都睡不着,柳侠读书后又陪着他说了好长时间话,两人大概到一点多才睡着,所以第二天黄狗闹钟的响铃声俩人居然都没听到,等柳侠忽然从梦中惊醒时,已经七点十分了。   柳侠赶紧喊猫儿起床,小家伙瞌睡的睁不开眼,柳侠把他拉自己怀里帮他套毛衣,他还东倒西歪地想躺下继续睡。   柳侠心疼的要死,套了半截的毛衣也不穿了,犹豫了大概半分钟后,毅然决然地说:“睡吧孩儿,一会儿小叔去给你请个假,咱今儿歇一天,你不是有课程表嘛,等你起来了自己搁家学习,不会哩小叔给你讲。”   猫儿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亮晶晶地看着柳侠:“真哩小叔?你真哩去给我请假叫我搁家歇一天咧?”   柳侠对小家伙的反应非常疑惑,但心疼仍然占据着绝对优势,所以他还是点了点头:“嗯。”   “喔,老美呀!今儿不用去学喽——,一天都能跟小叔搁一块儿喽——,一整天都能看见小叔喽——”猫儿跳起来,只穿着小裤头,毛衣挂在脖子上就跑进了厨房。   柳侠赶紧撵过去,猫儿已经端了小铝锅出来,把冰箱打开了。   柳侠拉着他问:“你干啥哩孩儿?这么冷,先穿上衣裳,咱出去吃饭……猫儿,你弄这么些鸡蛋干啥咧?”   猫儿继续从冰箱里拿着鸡蛋往锅里放:“你今儿生儿哩呀小叔,我得给你煮点鸡蛋,叫可多人吃,俺小蕤哥他们,还有隔壁万伯伯跟郭阿姨;   我前几天才听荣泽哩几个同学说,过生儿吃鸡蛋是咬灾哩,吃哩人越多越好,灾就都叫咬死了,过生儿哩人这一年都会平平安安。”   柳侠想了想:“好像我真是今儿生儿咧,老子二十了呀!好呀猫儿,你是不是早就打定主意今儿不去学了?”   猫儿嘿嘿笑着,端着锅进厨房了:“我夜儿黑晚自习哩时候就写好请假条给俺小蕤哥了,叫他今儿帮我请假。我不知道你夜儿个工程就结束了,要是早知道,我前儿就请假了。”   柳侠看着猫儿熟练地点着了煤油炉把煮鸡蛋的锅放好,抱着他又回到了床上,虽然心里不忍,但他还是正色对猫儿说:“孩儿,上学是正经事儿,咱不能说请假就请假,要是生病了还是家里发生了啥大事,那是真没法了,像今儿这样,因为小叔过生儿就请假,这可不对。”   猫儿几乎不记得柳侠对他有过如此严肃的时候,所以非常委屈,有点不知所措地说:“你今儿生儿,我,我老想给你包一顿饺子,要是我去学,就没法去买肉馅儿跟萝卜了,白萝卜还得淖,还得剁,我要是去学,等你黄昏回来,我肯定包不成……我,我是想叫你惊喜一下……”   柳侠把猫儿搂进怀里,抱得紧紧的:“小叔不是嚷俺孩儿哩,小叔就是老怕你这样随便请假,老师知道了会嚷你,小叔该心疼了。   没事了孩儿,其实,小叔也可不想叫你去上学,小叔也是光想一天都叫俺孩儿搁家,陪着小叔,小叔想啥时候看见俺孩儿,俺宝贝孩儿都搁跟前咧!   来,咱再搁被窝儿里暖和一会儿再起来,起来了咱去古渡口喝胡辣汤买菜,回来咱俩一起包饺子,中不中乖?”   猫儿看着他的脸十分小心地问:“你不生气了小叔?”   柳侠在他额头上使劲亲了一口,又额头抵额头蹭了蹭小家伙的鼻尖:“小叔啥时候生气了?小叔就是怕老师嚷你才给你说那些哩,你天天都不想上学小叔也不会嚷你。   以前小叔也这样,尤其是有了你以后,小叔成天编瞎话想哄您奶奶,想让她答应不让我去学,我就能搁家看着你了。   你今儿也是老想小叔才不去学哩,小叔咋会生气咧?”   猫儿抱着柳侠的脖子,好一会儿才松开:“我上学就会好好学习,以后肯定考上可好哩大学,小叔你别害怕我最后考不上大学。   小叔,咱早点起来吧?我才跟郭阿姨学了两回和面,我怕和不好,得多试两回,要是起来晚了,晌午你就吃不成饺子了。”   俩人起床后一人先吃了两个鸡蛋,才骑车去古渡口路吃饭买菜。   路上,柳侠看着坐在前面的猫儿毛茸茸的头顶,忽然想起猫儿昨晚上看他的眼神。   现在他明白了,小家伙那时候真的怀着一个小秘密,为了给他过生日特地请假、并且坚信一定能带给自己惊喜的小秘密。   小家伙那时候怀着多么一颗喜悦的心为自己准备生日礼物,可今天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他直想抽自己一耳光,心里想:管他娘的,反正我又不是养不住我家宝贝乖,以后宝贝乖别说请一天假了,就是不上学又能怎么样?   唉,什么时候中国能恢复古代那时候的体制就好了,谁爱上学家里就给请个先生,不爱上的就在家随便玩,大家都不上学了,就谁也不笑话谁没文化了。   现在的小孩子其实一点都不幸福,那么小就得上学,还天天那么多作业,还有早自习、晚自习、考试……   下辈子如果能带着宝贝猫托生在一个不用上学的世界就好了……   猫儿显然是早就计划过很多遍了,肉馅儿,白萝卜,葱姜,十三香,一溜顺儿就买齐了,回到家后调拌馅儿的过程也非常顺利,十点半,满屋子已经飘着饺子馅特有的香味了。   难点就出在猫儿预料中的和面上,猫儿回忆了好几遍郭丽萍教他的和面要领,和出来的面还是有点太软了,柳侠擀皮的时候,总往小擀杖上粘,放太多面布,猫儿包的时候又捏不住口了。   包了好长时间,猫儿才包了七个饺子,还一个个都歪三扭四地趴着,根本不是猫儿预想中鼓肚肚的小胖饺子的模样。   猫儿急得鼻尖都出汗了。   柳侠先用抹布擦了手,然后用手给猫儿擦着汗说:“乖,要不咱这样吧?咱俩都是大男哩,不需要恁细发,咱把这些面重和起来,不再切成小剂儿了,咱就给它平均分成十个剂儿就中,咱就包十个大饺子,你看咋样?”   “啊?要是万一不中咋办咧?”猫儿有点不踏实,他已经把面和砸了,要是再包不成,他惦记了这么多天的送给小叔的惊喜就只剩下沮丧了。   柳侠非常坚定地说:“肯定中,就是把几个小饺子拼成一个大哩,只要味儿好,咱俩待见吃,大点小点不都一样,反正进了肚子后都是渣!”   猫儿终于决定试一下。   原来一大堆几十个小面剂儿,被重新分配成了十个跟猫儿拳头差不多大小的大面剂儿,擀出来的皮比柳侠的巴掌还大。   猫儿就把皮摊在案板上往上面挖馅儿,然后直接就着案板包。   很快,十个超级大号饺子就包好了,并且每一个都鼓肚肚地站着。   猫儿先给柳侠下了小半碗面条,拌着西红柿鸡蛋卤,让柳侠先吃着,他开始煮饺子。   过生日吃面条是这一带流传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风俗,生日这天的面条又有“长寿面”的说法,所以虽然柳侠极力劝阻,猫儿还是坚持先给他做好了卤才开始拌馅儿,要求柳侠必须先吃面条,哪怕一根也行。   他们的锅都不太大,十个饺子分了两锅才煮完。   饺子煮了以后好像更大了,猫儿不敢碗来装,碗口好像不够大,他怕饺子被窝断了;他把饺子盛在大盘子里,饺子至少占了盘子五分之四的长度。   柳侠吃完了面条帮着猫儿盛饺子,因为饺子太大太长,不能像小饺子那样随便捞在碗里即可,这几个饺子得小心的排列整齐摞着,又软又饱的特大号大饺子,还不能直接用手,摆放起来是很不容易的,一不小心就可能断开。   终于,饺子被端上了餐桌,十个大饺子七个小饺子,装了三大盘。   柳侠端着一个盘子,对着饺子使劲吹气:“噗——,噗——,闻着就可好吃,急死我了,快点凉呗。”   猫儿轻轻吹着另一个盘子,有点紧张地看着柳侠。   柳侠用筷子撬起一个饺子的一头儿,又吹了两下,然后用力咬了一大口,嚼吧了两下,使劲点着头对猫儿说:“啊——,真好吃,宝贝乖,快过来尝一口,快来。”   猫儿过去趴在柳侠的盘子上,柳侠把饺子挑起来,猫儿咬了一口,慢慢嚼,小脸儿渐渐笑成了一朵花:“哈哈,我就知道,我肯定会给你做出可好吃哩饺子,是真哩吧,小叔?” 第105章   看来真是季节到了,不管之前的天气多么像秋天,一场大风就足以证明,此时,冬天才是真正的本命天子的地位。   柳侠生日的第二天,他早上骑自行车送猫儿去学的时候,明显感觉吹在身上的风变得冷了,而且空气中微微有点潮湿的气息,半下午开始刮起了大风,黄昏时分,大风息了,雪纷纷扬扬下来了。   五点十五,柳侠穿上羽绒服,拎起准备好的东西下楼,去给猫儿送吃的。   县中下午一点半开始上课,学生吃完饭一般都在一点之前,住校生下午五点半开饭,只有半个小时时间,六点开始上晚自习,走读的学生根本来不及回家吃饭,但经过好几个小时又都饿了,于是很多孩子就会去校门口的小摊子上买个热烧饼或买方便面、火腿肠之类的零食直接干吃。   柳蕤和猫儿平常都是在公安局吃午饭的时候直接多买一点能带的,比如馒头、包子、油饼之类的,有时候中午饭人家食堂并不提供这些种类的食物,但王师傅人心细,除了柳蕤和猫儿,还有好几个同事的孩子都在他那里搭伙,他现在每天都会专门给这几个孩子准备一点好带又顶饥的东西,价格也很合理,是街上卖的零食根本没法比的。   但柳侠既然回来了,就不想让柳蕤和猫儿大冬天的再吃中午剩下的凉东西,他给俩人弄的是街上买的精粉面馒头,回家后从中间切两刀,一个馒头就被分成了两个夹层,每层夹进去几片火腿,然后再上笼蒸。   他还给柳蕤准备了一碗加了冰糖的蛋花粥,给猫儿则准备的是一保温杯热牛奶。   今天早上他买了三斤牛奶,他决定以后自己在家的时候猫儿这顿加餐稀的都搭配成牛奶。   柳侠刚出了楼梯口,就看到岳德胜从办公楼那边走过来,老远看见他就喊了一声,并招手示意他过去。   柳侠提着东西跑过去,他是卡着点去给猫儿他们送饭的,他怕耽误时间。   岳德胜说:“我正要去找你呢,矿产局的人请咱们俩吃饭,六点钟在粤秀,你这是……”   柳侠说:“去给我们柳岸送饭,他吃完就差不多快六点了,我怕……”   岳德胜说:“晚一会儿没事,是他们请我们呢,不过一定得去。”   队里的工程师们都算是知识分子,基本上都不喜欢应酬,岳德胜也一样。   柳侠还想回来给猫儿做正经的晚饭,本不想去,但岳德胜既然都要去,他无论如何是不能推脱的。   “行,不过岳工,咱们能不能时间不要太长?我回来还有事。”   岳德胜点点头:“我也不喜欢和不熟悉的人一起吃饭,咱们稍坐坐就回来,这个程序是必须走的。”   柳侠到县中门口的时间正好,他下车,正好看到猫儿和柳蕤到传达室门口。   三个人就站在传达室的房檐下,把饭放在人家的窗台上开始吃。   猫儿吃的很带劲,但还是埋怨柳侠:“我咋说你都不听,你看看,俺同学都是晌午时候从家里带点饼、火腿肠啥哩,要不就在门口买点东西吃,俺小蕤哥俺俩也不是多娇气,人家能吃哩俺俩也都能吃。你明儿别再给俺俩送东西了啊!这么冷,骑自行车最冻手了,你要是冻出来冻疮咋弄?”   柳蕤呼噜呼噜喝着蛋花汤,也对柳侠说:“就是小叔,俺同学都这样,你别天天给俺送东西了,你成天出去干活,好不容易歇两天,还得一天跑四趟接送猫儿,要再给俺送东西,你多使慌啊!”   柳侠笑笑:“好好吃吧,小叔要是使慌自己就不送了。”   猫儿和柳蕤吃的满嘴流油,柳蕤说:“小叔,你给馍弄成这样真好吃,这就是金华火腿?”   柳侠说:“嗯,待见小叔明儿还给您做。”   猫儿把最后两片火腿硬塞进柳侠嘴里,又喂他喝了两口热牛奶:“你快回家吧小叔,外头老冷。”   柳侠把一个袋子递给柳蕤:“这是两袋金华火腿,俺单位有人哩亲戚是卖这个哩,她帮忙批发价弄回来两大箱,我买了好几袋,这两袋你拿回去给您三婶儿,蒸了当菜或者跟我给您俩这样蒸了夹馍吃都中。”   柳蕤接过袋子说:“俺三婶儿专门叫我跟猫儿说过,叫他跟你说,不叫你光给俺买东西了,你前儿从三道河给俺买哩卤肉,俺夜儿黑才吃完。”   柳侠推着他和猫儿:“该上课了,快点走吧孩儿,我是正好碰到怪便宜就多买了点,要是老贵,您想要我也不舍得买。”   看着俩小家伙跑进学校,柳侠骑了车子往粤秀酒楼赶。   粤秀酒楼离这里很远,在火车站附近,雪这时候已经越下越大了,自行车碾过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却跑不快。   所以柳侠到的时候已经快六点半了,矿产局小董和另外三个人,还有岳德胜都已经到了,菜也差不多上齐了。   介绍和寒暄都是惯例,柳侠知道了另外两个人,一个是矿产局抓业务的万副局长,一个是测绘科的贾科长。   席间大家说话都非常客气,柳侠因为第一次和业务户打交道,为避免说错话,很少开口。   他非常担心出现柳川说的那种谈业务时大家都拼命灌对方酒的场面,他没醉过,但真心不喜欢酒的味道,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对这样难喝的东西嗜爱如命。   不过还好,可能真考虑到他们是知识分子,矿产局三个人只是象征性地和他们碰了一个后,就让他们自己随意。   柳侠心里惦记着回家给猫儿做饭,眼前的一大桌子菜又让他觉得可惜,思绪就有点抛锚。   五个人,对方点了十六个菜,把他们几个都撑死也不可能吃完,柳侠决定尽最大努力吃,争取最后让少剩点,少糟蹋点粮食。   不过,他心不在焉中依然听明白了贾科长的话,意思是给他们送测绘报告的时候,能替他们那几个人专业人员,或者说替他们测绘科美言几句,说穿了他们就是行政单位,上级要求必须有这个科室,他们就成立了一个,专业上确实差了点,好在领导也不指望他们给单位创收。   贾科长说:“其实正因为这样,咱们才能有合作哩机会,是不是?俺那里有活儿,就找您这样哩专业单位给做;您水平高,干出来哩活细发,俺报上去脸上也有光。   您挣钱了,俺也没丢人,咱双方哩领导也都可满意,两全其美,对不对?”   岳德胜点点头,整个过程,不管对方说的话听着多么荒,他总是含笑顺着对方的话附和几句,不反驳,也不刻意讨好,体谅与客气中带着疏远,却也让对方挑不出什么毛病。   小董今天成了陪衬兼店小二,不停地问柳侠他们还想吃点啥,让柳侠十分无语。   不过和小董相处过一个多月,他对这个人印象还挺不错,至少,矿产局那几个测绘科半吊子的专业人员和司机都嫌辛苦不再跟着他们每天跑的时候,小董一直陪他们到荣泽县境内的作业区所有外业部分结束。   后期的时候他还总是尽可能的在生活为他们提供一些方便,比如给他们准备整箱的方便面和火腿肠、榨菜,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塑料软包装饮料。   不过,后者岳德胜不准柳侠他们喝,最后小董都拉回自己家了。   柳侠吃着菜,心里一直在想今天这个饭局的意义所在。   国庆节后一周,他们就已经完成了荣泽县境内的所有勘探工作,也就是完成了荣泽县矿产局对他们单位的委托,十月中旬以后,他们的工作是原城总局受省地矿厅委托继续开展的,和荣泽县矿产局已经没任何关系了,到现在事隔一个多月,矿产局的人为什么还要请他们的客呢?   等最后那位副局长把两个信封分别递给岳德胜和柳侠,柳侠才明白:原来是这样啊!   副局长说:“工作是工作,那是咱们两个单位哩事,跟咱们这些干活哩关系不大。   这些哩,是两位工程师辛苦了,俺单位领导给两位工程师个人表示哩一点意思,希望下一回咱哩合作仍然愉快。   俺领导说,咱那个报告马上就完成要交给俺局里了,还请两位多关照一下啊!”   小董刚才又出去了,现在适时地重新出现,手里提着两兜东西:“对面那家小店哩垛子肉做哩特别好,搁荣泽可出名,俺贾科长叫我给您一人买了点,别嫌少啊,人家就剩这么多,我一下给兜底了。”   柳侠看着自己面前那足有五斤、如斑斓的岩石一般的一大块肉,直想翻白眼:这还少啊,十口之家一顿也吃不完吧?   和矿产局的人告别后,柳侠和岳德胜一起顶着大雪往回走,单位门口的时候,他才忍不住问:“岳工,他们给咱那钱……”   岳德胜说:“去之前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这是必须的程序,不是咱们主动跟对方索要的,是很多单位约定俗成的规矩,咱们不去他们还不答应,只有带队的负责人和主要技术人员有,施工队和其他的技术员都没有,他们会有点小要求,其实那不归我们管,可对方不知道,因为报告是我们出的,他们可能以为决定权在我们手上吧。   不过你不用担心,他们所说的署名其实和咱们说的不是一回事,他们要求的是咱们技术性报告以外的行政性总结报告,提一下他们的名字,证明他们在这个工作中踏实认真,出过很多力之类的。   你不用管这些,这些我来写,你把咱们的报告和图都做到最好就可以了。”   柳侠这才真正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回到家一关上门,柳侠把垛子肉放桌子上,就迫不及待地先打开了那个信封:三百元。   三十张十元的钱,柳侠数了好几遍,他知道,作为工程负责人,岳德胜拿到的肯定比他多,可他还是感到非常不安。   岳德胜刚才的话解释了对方请他们的原因,但这并不能把他们私收对方钱财这种事合法化   他按单位的要求工作,单位已经给了他工资和高额的奖金,自己却有私底下收对方的钱,这怎么看都不大对!   三百块,可能对现在的他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数字,可对荣泽大部分的单位的职工来说,这至少是三四个月的工资或更长时间的奖金,柳川和苏晓慧的单位在荣泽都是相当好的了,柳川最多一个月拿过四十二块的奖金,大部分时间他们的奖金都不会超过三十,苏晓慧也一样。   柳侠看着鸡蛋甜汤的锅,心里还在为那三百块钱犯愁。   他进单位刚刚五个月,如果让领导知道他私拿合作单位的钱,领导会怎么看他?   可如果不拿,这些钱给谁?上交单位?那不是把岳工给卖了?人家连他这个实习期的小技术员都给了,可能不给领队的岳工吗?   柳侠纠结中脑子还蛮清楚,没把白菜豆腐炒糊,所以猫儿回来吃到的饭菜都很正常,虽然味道比起六叔和他自己做的差的不是一丁点,但猫儿爱吃。   柳侠刚才没有再拐去接猫儿,雪太大自行车骑不了,他推着车子去接,还不如猫儿一个人跑回来的快,不过最主要的,他想让猫儿回来后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   猫儿看出来柳侠好像有心事,他不知道自己和小叔分开才两个多小时,小叔怎么就吃过饭了,还吃撑了,按理说吃成这样应该是吃得太高兴才对,可小叔又明显不像。   而且,垛子肉虽然比酱牛肉还好吃,但小叔也不应该一下买这么多呀,下雪了,他们星期天又回不了柳家岭,也没办法把肉送回去。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正打算问的时候,柳侠站起来对他说:“小叔有点急事去找马鹏程他爸一趟,一会儿就回来,你吃完饭就写作业,碗等我回来刷。”   猫儿点点头:“你早点回来。”   柳侠决定去马千里那里,旁敲侧击问一下今天的事,要不他今天晚上就别想睡觉了,他总觉得那些钱不该是自己的,放在自己屋里横竖不得劲,他做好了还回去的打算,所以没和猫儿说,小家伙和他一样,对钱有执念,给他容易,让他再拿出来就难了。   至于岳德胜,柳侠有足够的把握不让马千里怀疑到其他任何人,他就是从侧面问问,假如发生类似的情况,单位会怎么处理。   马千里和妻子苏丽蓉都在家。   苏丽蓉也是水文队的职工,还是仪器管理科的科长,她看到柳侠进来,热情地给他倒了一杯水,又端了瓜子和一盘子苹果过来,陪着柳侠说了几句嘘寒问暖的话,就借口回卧室了。   马千里端着茶杯问柳侠:“下这么大雪跑过来,什么事啊?”   柳侠原先准备好的话一下堵在了嗓子眼,他觉得马千里的眼神能看透一切,他刚才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不暴露岳德胜就把事情问清楚的自信突然就没了。   他忽然急中生智,想起了楚凤河,决定现编瞎话:“哦,我一个朋友是干建筑的,原来一直小打小闹承包民房,现在承包了一个单位的家属楼,第一次包这么大的工程,他有点……怕出质量问题,同时也想一次打响名头,以后有个好的信誉,所以就让我帮忙问问,咱们接私营企业的活儿吗?”   马千里喝了一口茶:“你朋友?如果我没记错,你好像还不满二十吧?”   柳侠马上说:“我昨天刚过的生日,我现在就算是二十一了。”   “哦——”马千里靠在沙发背上,很舒服悠闲的样子:“二十一岁的民营企业家想让我们给他第一个大型工程做测绘……”   柳侠只好解释:“不是,他比我大好几岁,我上学有点早。”   马千里点点头:“这样啊,你确定他是想找咱们单位给他做而不是你本人吗?”   柳侠傻愣愣地看着马千里:“我本人?”   马千里忽然笑了起来,把茶杯放在茶几上:“算了算了,不和你逗着玩儿了,你小侄儿肯定眼巴巴等着你回家呢!   柳侠,你来是想问矿产局给你红包的事吧?”   柳侠这下彻底傻了。   马千里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还真是个小孩儿呢,一点事藏不住。好了,回去好好休息吧,一来就连续几个月外业,干得不错,红包的事岳工提前已经跟我说了,那是惯例,安心花吧。   哎对了,方便告诉我他们给了你多少吗?”   “三百。”柳侠老老实实地回答。   马千里微微抬起一点下巴看了看柳侠,然后有点咬牙切齿地说:“他妈的他们打发要饭的呢,老子手下的人这两年了都没拿过这么寒碜的红包呢,不行,我他妈得给苏宝福打个电话,一定是他手下那帮孙子中间打了拐了,他们不敢克扣岳工的,看你年轻,想着你不懂,所以就……”   柳侠赶紧站了起来:“队长您别,三百已经很多了,只不过咱们队奖金高,您不觉得,其实,在别人眼里,三百真的是很大一笔钱,我大哥每天跑几十里山路,一天才挣一块二。”   马千里摇摇头:“你不知道,有些下面的人,很惯于耍这种把戏的,他们就是认定了你肯定不会跟单位其他人说这事,所以才敢这么干。   如果不是怕荣泽政府和附近村子里的人知道咱们单位有油水往咱们这儿塞人,老子就骂到苏宝福的脸上去。”   柳侠解决了心事,决定还是快点离开。   马千里给他打开门的时候忽然说:“别泄气,不就是少了几百块钱吗?没准从其他地方就回来了呢。”   柳侠还没来得及消化他这一句,他又笑着说:“过了年,马鹏程和楚昊就来荣泽上学了,到时候你们柳岸就有人玩了。”   柳侠惊喜地问:“真的?”他是真的希望猫儿有几个同龄的玩伴,可队里其他人家和猫儿同龄的孩子基本都在原城上学,少数几个在云樵的老基地那里上。   马千里说:“荣泽高中这几年教学质量特别好,比原城几所重点高中一点都不差,咱们又不住校,只要教学质量好,其他的不用考虑。   马鹏程那兔崽子越来越大,他爷爷管不住他了,我得把他弄到身边收拾他。”   柳侠回到家,先把信封拿出来给小财迷,告诉他这些钱是怎么回事,又跟他说了马鹏程和楚昊过完年也到荣泽上学的事。   猫儿对着钱一阵开心的笑,然后马上就锁进了柜子里。   楚昊是楚远的儿子,他和马鹏程都跟猫儿一样都是属猴的,都比猫儿大生月,俩人现在都在上五年级。   猫儿暑假时候跟他们俩很玩得来,尤其是马鹏程,也是野小子一个,根本就不像是城里长大的孩子,他对猫儿上树的技能十分向往,猫儿则对他滑旱冰的技术非常羡慕,俩人本来约好了明年暑假互通有无,现在看来不用等那么久了。   猫儿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要学会滑旱冰,滑的比马鹏程还要快还要花样多。”   柳侠在心里仔细过滤了一遍,荣泽好像没有卖旱冰鞋的地方,看来得让三哥在原城给买了,不过,三哥肯定不会要他的钱,这有点不好办。   雪不下的时候是一点没有,现在下开个头又停不住了,从柳侠生日到元旦不足一星期,下了三场雪,现在,荣泽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滴水成冰,柳侠他们屋子里的盆子如果放了水,过一晚上起来就会结一层厚厚的冰。   柳侠每天早上看着猫儿起床都舍不得,他觉得寒假应该和暑假一样长,甚至可以再长点,大冬天的让小孩子天不亮就起床上学,真的是太不人道了。   他已经忘了自己当初四点多起床跑几十里山路上学的事,本来他当时也就没觉得那有多么难以忍受。   柳侠为有了休息日却不能回柳家岭而郁闷,但同时又为可以安心地每天给猫儿做饭而高兴。   在单位总结大会暨元旦联欢会之前,柳侠也想过那天马千里在门口给他说的那句话是不是有什么特别指向,但想了好几次也想不出自己还可能会有什么其他意外之财的来源,他觉得肯定是自己财迷心窍想太多了,马千里当时只是随口安慰他一句而已。   但今天,他听到马千里在全体大会上宣布:“李吉跃同志和柳侠同志今年八月份所做的《黑龙寨火力发电厂一期勘查工程地质勘查报告》,获得中原省地质勘探局‘地质勘探测量报告标准化样本大赛’一等奖,这是总局颁发的证书。   经我队全体领导组成员集体讨论决定,为了表彰这两位同志为我们三队赢得的荣誉,给他们每人发一千块钱的奖金,现在,请这两位同志上台领奖。”   柳侠欣喜若狂地和李吉跃一起上台,在全队人员的注视中接过了存折。   楚远坐在离主席台比较远的角落里,大声对着他们喊:“喂,李工,小柳,散会后三十秒内来找我要密码,过时不候啊,过时我马上就去挂失,然后自己把钱给取了,人家银行可是只认密码的。”   主席台上的领导和下边的人全都哄堂大笑。   柳侠原本有些紧张的情绪就在这善意的笑声里散去了。   总结会后直接就是联欢会,等在外面的家属全部都涌进了礼堂,猫儿灵敏得跟只真正的小猫一样,钻过人群首先跑了进来,他在外面已经听到了柳侠获奖并且得到奖金的事,所以一见柳侠就伸出手:“快把存折给我,别一会儿你给丢了。”   柳侠心里骂了他一句“小财迷”,乖乖地把存折交给了他,猫儿只看了一眼,就笑眯了眼,然后认真地把存折叠了一下,放进自己棉袄的口袋里。   等家属们都坐好,大家都准备开始看节目的时候,杨洪突然敲了敲麦克风:“同志们静一静,静一静,刚才我忘记了一件事,就是元旦过后,我们单位会进几位新同志,他们今天都已经到了,现在我介绍他们和大家认识一下,我说到名字的新同志,请站起来一下。”   本来闹哄哄的礼堂马上安静了下来,人们对新人总是充满了好奇的,虽然无数次的事实证明新人混熟了之后其实和熟人没有任何区别。   杨洪看着一张名单念到:“张鹏。”   柳侠吓了一跳,他一下想起了罗各庄煤矿带他和柳海坐过很多次班车的张鹏,心里特别期待地顺着杨洪的目光回头看,却看到了一张完全陌生的、三十来岁的男人的脸。   他失望地转过头,却正好跟张树宝和张树宝身边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目光对上了一下。   张树宝和柳侠的目光稍一接触马上就把脸扭一边去了,而他身边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却好像专门在看柳侠。   柳侠收回自己的视线,对猫儿说:“不是你六叔原来的同学,我还以为他也来了呢。”   猫儿感觉到了柳侠的失落,但这种事他还不知道怎么安慰柳侠,所以他只是抱着柳侠的胳膊,又往柳侠身边使劲靠了靠。   杨洪连叫了四个人的名字,然后介绍说:“这几位都是从部队转业到我们单位的,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这几位同志的到来。”   掌声热烈响起,然后杨洪继续喊名字:“吴小林。”   “到。”   一声高亢的回答让所有人都楞了楞,然后所有的人都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一个身材不算太高,有点偏瘦男生有点局促地站在那里。   杨洪按按掌,示意他可以坐下了,然后又念:“袁秀华。”   右后方靠近柱子的地方站起来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子。   “丁红亮。”   这次,柳侠看到了那个坐在张树宝身边的年轻人站了起来,个子还挺高,估计没一米八也差不多。   丁红亮转身看了一圈,也让礼堂几乎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了他,才坐下。   晚会开始了,柳侠提前根本不知道还有元旦联欢会这回事,所以没做任何准备,而且他看到上台表演的几乎全都是平时不需要出去进行野外作业的行政后勤人员,就更加放心地认为没自己什么事,安心的抱着坐在他腿上的猫儿看节目。   节目没什么新意,至少不能和他在大学时的迎新或元旦联欢会比,但热闹快乐却是一样的,所以柳侠还是看得兴致勃勃,和周围的人一起不停的鼓掌或叫好。   出乎意料的一幕发生在苏丽蓉和宁小倩上台的时候,宁小倩是楚远的爱人,报的节目是她和苏丽蓉合唱《爱的奉献》,当宁小倩和苏丽蓉走到主席台中央拿起麦克风的时候,下面突然有人喊:“大姐,我给你们吉他伴奏怎么样?”   柳侠、猫儿和所有人都扭头看,他们看到丁红亮已经站了起来,微笑着看着台上。   苏丽蓉笑着招手:“快上来快上来,我们还没享受过现场伴奏的待遇呢,你说呢小倩?”   宁小倩逗乐:“可不是,我从年轻时就希望有个白马王子抱着吉他来给我伴奏了,这次可让我满足心愿了。”   看来丁红亮早有准备,他在众人的注视中跑到礼堂最后面,很快就抱着一把吉他过来了。   柳侠想起张福生和黒德清,想起黄有光,心里一阵暖意流淌,他满怀希望地看着丁红亮手上的那把吉他,期待着能再次听到动人的和弦。 第106章   想象中婉转优美的和弦没有听到,丁红亮从踏着台阶往主席台上走的时候就开始打出“咣、咣”的强烈节奏,柳侠开始以为他只是想先烘托一下气氛,到了台子上后就会转换成歌曲的前奏,让苏丽蓉和宁小倩随着前奏自然而然地开始演唱,可丁红亮从头到尾都是那样打着节奏,连一个柳侠熟悉的和弦也没听到。   苏丽蓉和宁小倩很给丁红亮面子,虽然伴奏一点也不合拍,她们还是坚持唱完了整支歌,最后的高潮部分,丁红亮甚至和他们一起唱了起来。   下面的掌声很热烈,柳侠也抓着猫儿的小手一起用力鼓掌了,可他却有一个很奇怪的直觉:这是一个华而不实的人。   柳侠是亲眼见过张福生和黒德清学习吉他的过程的,吉他应该说是入门比较容易的一种乐器,黒德清前后一共只学了不到三个月,认真学习的时间最多一个月,可柳侠敢保证,黒德清弹的比丁红亮要好太多了,张福生就更不用提了,丁红亮根本和他不在一个档次上。   张福生和黒德清刚开始学的时候,都以为这种节奏和弦很容易,就是右手以较大的力度快速划过六根弦就对了,等他们真正开始学习,才知道人家那乍一听好像都一样的节奏,其实仔细听是有着很细致的变化的,是和歌曲的节奏一致的。   必须是分解和弦非常熟练,由熟生巧之后,再经过艰苦的练习和反复的实践,才能慢慢不加思索就能随机地为任何歌曲伴奏。   张福生刻苦练习三年多,才勉强达到可以随机伴奏的程度。   丁红亮其实就是用吉他打了个节拍,根本没有任何符合这首歌本身旋律的变化,这种看似花哨熟练的样子,其实只要是手不残疾,稍微有点节奏感的人都可以做到的。   柳侠的感觉,他只是用吉他这个时髦的道具吸引众人的目光,强调了一下自己的存在感而已。   苏丽蓉和宁小倩的节目比较靠后,她们之后再有三个节目就结束了,柳侠暗暗合计,现在才四点多,联欢会一结束,他就先领着猫儿去把钱存起来,再过五六天他们就该发十二月份的工资和奖金了,到那时候就不再存钱了。   今年的春节要到阳历二月中旬才过,柳川打算元月中旬把家里所有人都接到荣泽,给他们添置过年的衣服,柳侠已经决定了,今年给家里人买衣服的钱自己出,让三哥攒点买房子的钱吧。   台子上一群圆规状女人的健美操难看到死,柳侠的脑子里满是柳长青、孙嫦娥、柳长春、柳魁和秀梅知道自己要花钱给他们买衣服后死活不肯试穿,自己舌灿莲花将他们一一说服的精彩画面,忽然被猫儿拧着脸摇醒后有点莫名其妙,等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看自己,他马上又觉得有点大事不妙。   马千里、潘留成和楚远三个亲眼看见他跳过霹雳舞的家伙都正含笑看着他,马千里用手敲敲桌子:“快点小柳,就是喊你呢,装聋作哑那一套在我这儿没用,快上来让大家都开开眼,看看你那个抽筋儿舞,还有那个飘着跑的舞。”   柳侠看猫儿。   猫儿瘪瘪嘴,耸耸肩。   小家伙最近几天晚上放学回家就能吃上饭,所以有时间每天看一集美国电视剧《侠胆雄狮》,不知怎么就学会了这么个洋气的表达方式。   柳侠看看马千里和潘留成带笑的模样,再看看楚远一副随时准备起哄的架势,知道今儿这事是逃不过去了,就干脆地站了起来,对猫儿说了句:“乖,等我一会儿啊!”就走出观众席,跑了几步,跳上了主席台。   岳德胜和李吉跃几个技术三科的人带头鼓起掌。   宁小倩、冯红秀几个老娘儿们居然比男人还能起哄,大声吆喝着:“小柳儿,给姐姐们跳段火爆的。”   “小帅哥儿,来段脱衣舞给阿姨们瞧瞧。”   柳侠拉开了羽绒服的拉链,女人们一阵夸张的尖叫:“哇,咱们小柳儿真脱啊!”   柳侠走到放录音机的桌子跟前,圆规阿姨们跳健美操的磁带还在那里放着,都是他非常熟悉的“的士高”,他放进去后一摁开关,一声狂野的尖叫传了出来。   柳侠左臂好像猛然被通上了电一样,一阵抖动迅速通过躯干部传导到了右手指尖,同时一大串飘逸的太空步后退着飘到了台子中央。   下面响起震耳的尖叫声,后面的人都站了起来,其实,主席台比较高,他们坐着也绝对不可能被前面的人挡住视线。   柳侠随着音乐的节奏或流云般的飘着擦玻璃,或跟痴呆机器人一般的走路扫地,间或几下随意的摇摆,然后一大串让人眼花缭乱的风车旋。   在众人都鼓掌大叫的时候,他一把把羽绒服脱了下来,引起一阵更加夸张的尖叫,不等那群精力过剩的阿姨们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疯话,他忽然把羽绒服往台子下抛去,然后一个干净利落的跟头翻下台去,正好把羽绒服接在手上。   ……   从银行回来的路上,猫儿还在跟柳侠置气:“你还跟我狡辩,你是傻子啊,她们让你脱你就脱?她们怎么不脱呢?你里边就穿一件薄毛衣,那些老娘们儿一个个包得跟北极熊一样,一层一层又一层,她们怎么不脱了让你瞧瞧呢?”   柳侠说:“她们就是脱了我也不看啊,老娘儿们有什么好看的!好了乖,小叔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咱别怄气了,这么滑,小叔背着你走,你的鞋子都快湿透了。”   猫儿撅着嘴又瞪了柳侠一会儿才说:“一直背到床上。”   柳侠蹲下:“一直背到被窝儿里。”   猫儿趴在柳侠背上,脸偎在柳侠颈窝,偷偷地笑,他觉得应该给小叔点惩罚他才能长记性,下次才不会别人一轰他就犯二百五,当然,最主要的是,这样让小叔背着走真美,能闻到小叔头发上洗发膏的香味。   柳侠没食言,真的把猫儿直接背到了被窝儿里——今儿实在是太冷了,屋子里也冻得伸不出手,他让猫儿坐被窝儿里写作业。   柳侠把暖水袋脚边一个,右手边一个给猫儿放好,从三斗桌上拿起一摞资料说:“小叔把这些东西送到办公室,再拿些绘图纸回来,你别出来啊,咱今儿也不做饭,出来白挨冻。”   猫儿点点头:“你快点回来,天都快黑了,我都闻见郭阿姨那边炸东西的香味了。”   柳侠点点头:“我跟郭阿姨说一声,不会耽误的。”   联欢会结束后,柳侠他们和万建业两口子一起回来,万建业说过节呢,天这么冷哪里也去不了,就两个人怪冷清的,让柳侠和猫儿晚上去他们家吃一顿,一起热闹热闹。   柳侠从住进来后,万建业帮过他不少忙;前一段他忙的厉害,郭丽萍又时常帮忙照顾猫儿;刮风下雨,他们不在家的时候,走廊里晾的衣服郭丽萍总会帮他们收了叠整齐,等他们回来时再交给他们。   走廊的地面,自从郭丽萍来后,他们就没再拖过一次,郭丽萍爱干净,每天至少拖两次,每次都把他们那一段也都带着拖一遍。   柳侠当时就觉得,应该自己请他们夫妇吃顿饭才合适,可万建业说什么都不肯,说他们家已经准备好了过节的东西,一定要柳侠和猫儿去他们那里吃。   柳侠一出屋门就被冻得一激灵,开放式的走廊,外面刮着挟带了冰沫子的西北风,刺骨的寒。   柳侠对着万建业的屋子喊了一嗓子:“万大哥,我去趟办公室,很快就回来了哦。”   郭丽萍在厨房里应者:“去吧没关系,我这边刚准备好,还没开始炒呢。”   柳侠抱着资料抖抖索索地来到办公室,发现办公室居然有两个人,岳德胜和张树宝。   岳德胜在这里柳侠不意外,他老家离原来的云樵老基地很近,基地搬到荣泽后,他只身一人随队过来了,家属全部都留在了云樵,所以他现在虽然住的是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但他除了睡觉很少回去,在单位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呆在办公室里,自己做计算制图或者检查验收其他人的计算数据和图纸。   但张树宝在这里就奇怪了,办公室虽然有个电炉,但这么大一个空间,一个小电炉真不顶什么用,办公室还是跟冰窖一样,宿舍虽然也是冰窖,但可以坐被窝儿里干活,可比在办公室脚被冻得跟猫咬似的好多了,所以几个技术科的人这几天除了把计算好的资料送过来给岳德胜检查 ,再把需要的材料拿回去,其他时间都呆在自己家里。   不过,这跟柳侠没什么关系,所以他虽然心里不理解,脸上却一点没带出来,他把资料放在岳德胜桌子上,岳德胜对他点点头。   柳侠笑笑,扭头打算和张树宝打个招呼的时候,张树宝已经低下头专心的开始做自己的事了。   柳侠在心里耸了耸肩,看着岳德胜打开他交过来的资料看。   岳德胜只看了几眼,翻了几张后面的图,就合上了:“嗯,你做出来的东西我放心,放起来吧,不用再检查了。柜子没锁,需要什么你自己拿吧,领料单就在边上放着,签个字就行。”   柳侠把资料拿回自己的柜子锁了,然后到岳德胜身后的柜子里拿了自己需要的东西,他正签字的时候,岳德胜说:“小柳,等天气好一点,你可能还得出去。”   “嗯?”柳侠抬起头,心里一惊,他以为春节前他都不会再被派外业了呢!   外业辛苦,但技术科和施工队所有人却都希望自己能多得到些外业的机会,他们的高额奖金百分之九十以上来自于工程,而他们的工程全部都在野外作业,没机会出去,意味着没有或少得奖金。   岳德胜接着说:“是黄河枯水期的一个专项测绘任务,我们总局一直配合黄委会做这项工作,今年是一科的罗工带队,马队长亲自指定让你参加。”   柳侠心里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受,很明显,队长马千里很重视他,可这也意味着,天寒地冻的,猫儿每天晚上放学回来,等着他的又会是一个冷冰冰的空屋子了。   岳德胜歪歪头,看着柳侠:“怎么,不想去?”   柳侠摇摇头,把纠结的情绪摇走:“没,没有,我在考虑怎么安排我家柳岸吃饭呢!”   岳德胜点点头:“那就好,罗工前几天还跟我说过,我们都把你夸得跟朵花一样,他正想看看你是不是真那么能干呢!快回去吧,天快黑了。”   “岳工,我有点事,先走了。”张树宝突然站了起来,很快收拾了东西走过来。   柳侠说:“我也走了岳工。”   岳德胜摆摆手:“嗯,都走吧。”   柳侠跟着张树宝身后几步远往外走,他总觉得张树宝刚才走出办公室后“哼”的一声有点不寻常,不过,他不打算有任何表示,即便张树宝真的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人家又没明说,他还能霸道到不许人家哼一声吗?   但今天好像注定了他和张树宝之间必须发生点不愉快才能结束。   他们俩一前一后刚走出办公楼,丁红亮就从北边跑了过来,一看见张树宝就拉住了他:“树宝哥,付主任正要带我们几个去分配宿舍呢,我想找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嗨,柳侠,你也刚下班啊?”丁红亮和张树宝说完了话,又主动和柳侠打招呼。   柳侠笑着回答:“过来交一些资料,现在给你们分配宿舍啊?”   丁红亮刚张开口准备回答柳侠,张树宝先说话了:“不就分配个破宿舍吗,有什么好高兴的?你又不是重点大学的高材生,没资格单独分一间;你也不会一来就跟着领导屁股后溜须拍马,所以也没资格随便挑,人家分哪儿你住哪儿就行了,拉上我有什么用?”   丁红亮满心高兴地跑来找张树宝,却被他没头没脑这么数落一顿,虽然张树宝话里的意思明明白白是在讽刺柳侠,但明面上的话头却是对着他丁红亮的,丁红亮脸上挂不住,也不管柳侠了,对着张树宝就是一声冷笑:“切,你不愿意帮忙拉倒,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你是三流专科学校出来的,我可不是,我是正经的本科毕业,不可能跟你一样和别人分一间宿舍。”   柳侠没工夫听这两个明显可能以前就认识的人扯淡,他对丁红亮说:“对不起啊,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走过张树宝身边的时候,说了句:“你要是有本事溜须溜出个重点大学来,也能自己住一间,也能拣好的随便挑。”   柳侠的话,从北边走过来的一群新进人员和领着他们分配宿舍的付东都听到了。   柳侠是吹着欢快的口哨回到家的。   张树宝的话对他来说连个屁都不算,相反,张树宝原来没对他公开发难,但每次见到他都不阴不阳的,让他难受的不行却说不出来,今天张树宝撕破脸当面对他冷嘲热讽,终于让他有机会出了口恶气,他简直是太舒坦了。   猫儿看到柳侠心情这么好,就舍不得继续和他怄包儿了,让柳侠坐在他身边暖一会儿,他自己抓紧时间继续写作业,等着万建业叫他们过去吃饭。   六点半,万建业在外面敲门:“过来了小柳,饭好了。”   柳侠和猫儿一进万建业家,就被那满满当当一大桌子酒菜给吓住了,柳侠问:“不是说随便炒俩菜吗,怎么弄这么大一桌?”   郭丽萍把一碗黄灿灿的鸡蛋甜汤放在桌子上:“过节呢嘛,也不能太寒碜了,快坐吧,小柳你先把稀饭喝了,柳岸刚才跟我说,你三哥跟他说过,喝酒前先喝点稀饭能保护胃,也不容易喝醉,让我先给你做个鸡蛋甜汤。”   柳侠非常不好意思,敲了一下猫儿的脑门儿:“有你这样的吗?来别人家做客,还点菜,客随主便,没听说过啊?”   猫儿笑嘻嘻地说:“万伯伯和阿姨说他们俩不是别人,咱们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咱们相当于亲戚。”   万建业拉开椅子让柳侠坐下:“是我说的,这是老话嘛,肯定是有道理的,来,柳岸,先坐下,想吃什么自己随便叨。”   鸡蛋甜汤很贴心,郭丽萍炒菜的手艺也很对柳家叔侄俩的口味,可最后,万建业两口子给出的难题也很够味。   柳侠为难地说:“嫂子,万大哥,组合这种事,你们得主动找人家郑队长说才有诚意啊;万大哥,关系到自己切实利益的事,你得拿出点勇气,你干活踏踏实实的,就因为跟着魏队长,现在每个月奖金都那么低,多冤啊,这种情况下你转组,应该是他觉得不好意思才对,干嘛是你觉得会得罪他啊!”   郭丽萍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丈夫一眼:“我早两年就跟他说让他赶紧换个队,他就是不听,一直说都在一个单位上班,低头不见抬头见,在魏根义跟前没法开口;可他怎么就不想你们都有一家人要养活,他有个局长退休的爹,工资高,替他养着家,你们可没有。   一年到头谁都不愿意用你们队,就像小柳说的,该不好意思的是他。”   万建业苦恼地抓抓头发,看着柳侠:“小柳,你嫂子的单位现在等于是破产了,我们家现在就靠我一个人养活,你一定得帮帮我。   我要求不高,你就帮我在郑队长那里问个信儿就行,都在一个大院里住着,我是真的没办法去找他,万一让魏队长看见了,人家郑队长又不想要我,你说让大哥以后怎么办呢?   真的,我听郑队长跟别人夸过你好几次了,他说你根本不像是刚毕业第一次作业,他说你干活踏实的劲头,连他都觉得佩服;他还说,他家郑翼长大后要是有你一半,他就知足了;   真的小柳,你去跟郑队长说,肯定行。”   柳侠被夸的真有点难为情了,只好说:“那我去试试吧,不过万大哥,你如果真去了一队,可得守人家的规矩,郑队长他们干活跟你们和二队真的不一样。”   万建业非常高兴:“你这是答应了,对吧?那哥哥我先喝一杯。”他把一盅酒一饮而尽:“你放心吧,别的我不敢说,干活上,我肯定不会让你落埋怨的。”   回到自己屋里,柳侠躺在床上,猫儿盘着腿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柳侠搓了搓脸:“宝贝猫,知道了什么叫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了吧?唉,没想到万大哥看着老实,还会摆鸿门宴呢!”   下午的总结大会上,第一条宣布的就是春节前会进行全队优化组合,竞争上岗,这对水文队不是什么新鲜事,马千里上任第二年他们就这么做了,一年一次,到现在已经是第五年了。   中层以下领导演讲竞争职务,竞争成功的聘用自己所任科室的人员。   没人聘用的,队里最后会给安排工作,但当年所有的福利减半,奖金也是最低等级的一半。   柳侠听说,第一年实行的时候有人寻死觅活,还有人扬言要吊死在马千里家门上,当然,还有更多的人通过各种形式告状。   马千里也够横,他也放出了话:寻死觅活的,随便;   想吊死在他家门上的,只要不怕他把尸体扔大街上喂狗,随意;   告状的,他随时恭候上级领导来调查,如果他有任何徇私舞弊的做法,可以随时撤他的职,他愿意承担任何后果;   可如果最终证明了他马千里是清白的,那好,接下来就轮到他给告状的人上点小手段了。   双方对峙了小半年,最后马千里完胜:   打破大锅饭,鼓励能者上庸者下,多劳多得,是大势所趋,几个被体制惯坏了的泼皮无赖阻挡不了改革的大潮。   这几年,三队的效益是总局四个分队里最好的,总局领导非常满意,三队内部也慢慢有了凝聚力,每年的组合和竞争上岗都很顺利,当然也有人失意有人抱怨 ,但不影响三队的大局。   但外表看上去多么完美的团队,内部都会有些不完美的因素存在,三队也一样,尤其是他们搬迁到荣泽后,离原城非常近,总局领导会把许多他们推不掉的人情在三队这里消化解决,三队这几年进来的新人,大部分都是总局领导亲戚朋友的孩子。   这些人里,有点阅历,知道点世事艰难的人还好,他们至少还知道自己目前这份工作是父母豁出去老脸给他们求来的,所以会珍惜,即便他们不满意自己目前的待遇,也会比较本分地完成自己的工作。   但那些没经过一点风雨,觉得自己有个总局领导的亲戚就把自己当皇亲国戚金贵着的,现在已经成为队里最不和谐的一部分,他们不光自己拈轻怕重什么都不愿意干,什么都干不好,还成天牢骚满腹怪话连篇,搅带的许多原本只是对其他岗位或职位比较羡慕、对自己的岗位有点不甘心的人也开始觉得队里的各种制度对他们都不公平,他们是队里最重要却总是最不受重视的人,每每因此生出事端。   施工三队队长魏根义和炊事员老侯就是这样的人。   魏根义的父亲原来是总局的副局长,已经退休多年;他大哥魏忠义现在是总局基建科科长。   施工队的队长最初是让全体施工队人员自己民主投票选的,魏根义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一批人投了他的票,当上了队长,却不思进取,仗着自己总局有人,也仗着自己在三队时间长,倚老卖老,除了对马千里几位领导多少有点顾忌,对几位老资格的工程师多少还保留一点表面的尊重,其他谁都不放在眼里。   和技术科合作外业时,他甚至对资历浅的技术人员吆三喝四出言不逊,更不可能听从这些技术人员的安排,让干什么干什么了;但他最让技术科的人不能容忍的是,还是他对待工作的态度,特别敷衍,他的口头禅是:“多几个点少几个点球谁知道啊,那么多老百姓盖房没一家弄过什么测绘的,也没见谁家的房子盖完就塌了呀。”   所以如果和他一起工作,打桩画线之类的活儿,技术人员都不敢让他做。   而且他还有个自以为非常出众的优点——护短,如果技术人员给他手下的队员派活,他觉得天太热或太冷,或太晚了,反正就是他觉得不应该干活的时候,他就挡着不让干,明着给技术人员难堪。   他觉得自己很仗义,但几个技术科的人都不愿意和他合作,所以,三队得到出工的机会是最少的,当然,奖金也就是三个施工队里最低的,而且低的还不是一星半点。   但即便如此,一旦成了习惯,那些最初选了他的人却都不好意思和他竞争队长,想转投其他队又怕得罪了他以后不好见面,所以他的这个队长位置就这么一直坐着。   万建业就在魏根义的三队。   猫儿托着下巴想了想:“咱们俩以后不能再犯这种低级错误了,要不还得给人当枪使。”   柳侠看小家伙那小大人似的神态着实可爱,翻身把他拖到自己怀里揉吧了几下:“小傻猫,没那么严重,万伯伯不是那种把别人当枪使的人,你现在还小,以后就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   再说了,就凭郭阿姨天天帮我们拖走廊,还教你做饭,我也想帮他们点忙啊!”   第二天,柳侠把猫儿送到学校后买了菜回到单位,直接就去找了郑朝阳。   郑朝阳也干脆,一口就答应了:“建业啊?行,过几天双向选择,只要他写我,我这里没问题,建业是个老实人,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我喜欢这种人。   不过小柳,既然你来替他当说客,那你也替我给他带句话,到了我这里,就得守我这里的规矩,现在的一队全部都是退伍军人,服从命令是基本要求,他如果到了这里后跟我要什么民主自由,我可不会听。”   柳侠说:“我昨天答应他的时候就已经把这话告诉他了,他说肯定不会让我落埋怨的。”   郑朝阳又笑着说:“以后等你独立带队作业了,有工程的时候多想着我们一队的兄弟点啊 !”   柳侠说:“你们不一直都是供不应求的吗?还需要我这个小实习生提点?”   郑朝阳说:“未来的大拿,万建业都有这样的眼光找你当说客,我还能不趁机给自己和兄弟们铺点路吗?”   柳侠笑嘻嘻地说:“行,如果有一天我独立带队作业,第一选择绝对是你们,你们如果没时间我再找别人,不过你可有得等啊,我听说实习期满后五年内的新人马队长都不会允许独立带队作业的。”   郑朝阳说:“不错,可你肯定也听说了,马队长也从来不允许新分来的人自己挑宿舍,还一个人住一间。”   柳侠笑着跑出去:“我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天,天气渐渐从阴天转成晴天,但柳侠知道,野外的积雪现在还不可能融化,所以他还能休息几天。   猫儿现在每天中午由柳侠接送,节省了不少时间,中午吃完饭一般就是十二点四十左右,猫儿有时候会抓紧时间写作业,但更多的时间,柳侠不让他写作业,觉得他一天到晚坐教室里不见太阳对身体不好,所以会逼着他去外面玩。   但院子里没其他和猫儿同龄的孩子,其实应该说,院子里连三岁以上的孩子都没有,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龄,小孩儿就都被送回原城了。   猫儿一个人玩没意思,柳侠就干脆让他学骑自行车,正冲着大门的林荫道笔直宽敞,柳侠在后面扶着后座,让猫儿先一只脚蹬着,让自行车跑起来,找找平衡的感觉。   两天后,猫儿开始右腿从横梁下面伸过去,两只脚踩脚蹬了。   猫儿刚过十岁,而且他和柳侠兄弟几个一样,都属于晚发育型的,现在他的个子在同龄人中也就是中等,所以对付一个大自行车还是蛮吃力的。   不过猫儿兴致高昂,他想赶紧学会自己骑自行车,这样以后这么冷的天,小叔就不用去接送他了。   每天猫儿学车子学到大概一点十分,柳侠再骑车把他送到学校。   猫儿学车子的时候柳侠碰到过一次张树宝,当时张树宝特兴奋地从传达室出来,应该是刚接过电话,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BB机,很大声地对赵师傅说:“赵师傅,以后再也不会让你跑着通知我接电话了,这个特方便,谁打电话找你,一下就知道了,有时间再回回去就行了。   其实我觉得,你干门卫这个工作虽然看着清闲,实际上特别辛苦,一点不比我们进行野外作业的劳动量小,给你发最低等级的奖金真的不合理。”   他说完扭头正好看到柳侠扶着车子,猫儿小屁股一扭一扭地蹬着自行车过来,脸上的笑容立马消失,嘴角抽搐着把脸转到了一边。   柳侠当他是空气一般,只和赵师傅打了声招呼,然后骑着车子带上猫儿扬长而去。   柳侠看着每天都很开心,但心里却天天为自己很快就又要外出作业而偷偷纠结,他是真不想再出去了,但他又非常想在春节前再挣一笔丰厚的奖金,每天看着太阳升起来,他都要发会儿愁。   但已经连续过了将近半个月晴朗的日子了,罗工还没有通知他准备走,这么等待判决的日子非常之难受,柳侠决定找上门去问个明白。   罗水旺对他说:“你没去过黄河滩吧?黄河滩的地下水位非常高,那几场大雪一融化,黄河滩就跟沼泽差不多,再有一个星期也不一定敢进人。”   晚上柳侠接着猫儿后,十分兴奋地对他说:“咱这星期可以回家了,可以看见你奶奶他们了,哈哈,幸福的周末即将来到了啊!”   柳侠没想到,实际情况比他想象的更幸福。   星期六中午他正做饭的时候,赵师傅喊他接电话。   柳侠跑下去,刚一拿起电话,那头儿就传来苏晓慧兴奋的声音:“幺儿,快点来,现在就来,咱伯咱叔他们都来了,还有咱大哥大嫂,嘿嘿嘿,小雲跟小雷也回来了。”   柳侠放下电话,“哦嗬”一声连跑带跳出了传达室,边走边轻摆了几下臀部,用《路灯下的小姑娘》的旋律唱着:“亲爱的,小猫咪,爷爷已到荣泽城里,接着你,咱们就,一起向着老城冲去……” 第107章   柳侠快速把做了半截的菜处理了一下,看看时间十一点二十,现在直接去接猫儿稍微有点早,先去老城再折回来不划算,他想了想,还是没法安心在家里等,干脆拿着钱包出来了:人多,三哥那间办公室改造成的屋子平常还算宽敞,可今天家里一下来了好几口人,那屋子就不够看了,吃饭肯定也转不开身,还是去吃烩面吧,大嫂一共也没吃过几回,猫儿说小莘吃过两次,也特别喜欢。   上次小董买的垛子肉味道特别好,柳侠分出一大半让柳蕤拿回去给苏晓慧,没几天柳葳和柳蕤就夹着烧饼给吃光了;柳侠留下的二斤多,他和猫儿也只用三天时间就给解决了。   柳侠骑着车子先去那个小饭店买了三斤垛子肉,然后去县中,五分钟后,柳蕤和猫儿就放学了。   听说家里人都来了,柳蕤和猫儿一阵欢呼,柳蕤他们也已经快一个月没回家了,想家想的不得了。   猫儿坐前面横梁上,柳蕤坐后座,柳侠带着俩小家伙一路笑声冲向老城。   柳侠一拐进老公安局的院子,就听见柳魁和秀梅的声音:“孩儿,这就是家呀,您小哩时候就是搁这儿住哩呀!”   柳侠又往前蹬了两下,一只脚撑地把车子停了下来,他们就看到柳雷拉着秀梅的手,柳雲拉着柳魁的手,正使劲往外拽:“不是,回咱家,吃饭饭,找奶奶……”   柳长青、柳长春、柳川、柳葳、柳莘、苏晓慧都站在柳川那间屋子的门口,就那么看着俩小东西赖着柳魁和秀梅闹,看来小人儿闹的时间不短了,估计是大家都没办法了。   看见他们进来,柳魁和秀梅跟遇到了救星一样,秀梅指着已经从横梁上跳下来的猫儿说:“看看谁来了?哥哥,您柳岸哥哥。”   猫儿已经大笑着跑过去,一下把柳雲了抱起来:“小孬货,你又搁这儿想法儿闹人哩不是?”   柳雲被猫儿杀了个猛不防,楞了几秒钟,才忽然睁大眼睛:“吔?柳岸哥哥?”   柳蕤也已经跑过来抱起了柳雷。   柳侠喊了大哥、大嫂后跑到柳长青跟前,兴奋地喊了一圈:“伯,叔,小葳,小莘,三嫂,这俩货这是又咋着了?”   柳长青说:“孩儿乍一出来不习惯,到吃饭时候了,想找您妈咧。”   猫儿对柳侠喊:“小叔,先去给孩儿切点垛子吃,孩儿肯定饥了。”   柳侠把垛子肉递给苏晓慧:“就是,先叫孩儿吃肉再说。”   可能是因为又多了几个熟悉的人,增加了点新鲜感,柳雲和柳雷虽然还是有点不情愿进屋,但抱进来后也没再大闹,等一人拿到一大块垛子肉,俩小东西就乖乖地坐在猫儿和柳蕤的腿上,让俩人抱着,专心吃肉。   秀梅松了口气,对柳侠说:“将来哩时候觉着可美,啥都新鲜,才过了一会儿,您三哥跟咱伯咱叔一说过一会儿去饭店吃烩面,俩人就开始闹着要找咱妈,非说这儿不是咱家,咋哄都不中,一直喊着回家吃饭饭,找奶奶,也不叫您三哥跟三嫂抱了。”   电话里,苏晓慧已经告诉了柳侠,孙嫦娥和玉芳没来,山坡背阴的地方路还非常难走,这样的情况下让五十多岁的孙嫦娥走几十里确实非常困难。   孙嫦娥不能来,玉芳就说什么都不肯来,她说不能就留孙嫦娥一个人在家里,万一有点啥事,孙嫦娥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秀梅是必须来的,如果她和孙嫦娥都不来,柳雲和柳雷肯定不干,就是白天勉强拿好吃好玩的哄着不闹,到了晚上,估计这一个院子的人都别想睡了。   柳侠过来从猫儿腿上抱过柳雲:“中啊孩儿,听见吃饭了还知道想起奶奶,俺孩儿怪孝顺咧!”   没想到这一句竟然说坏了,又把俩人的心事给勾起来了,柳雲和柳雷拿着肉都不吃了,又开始拧着身子撑:“奶奶,奶奶咧?找奶奶呗。”   柳侠赶紧转移话题:“伯,叔,大哥、三哥,咱要不先去吃饭吧,小葳、小蕤跟猫儿都时间老紧,饭店里稍微等一会儿,吃完孩儿就都该去学了。”   柳川站了起来:“走吧,将就是等您仨哩,要不俺直接就去了。”   一大群人来到了荣泽高中东面那家老烩面店,以前总是座无虚席的小馆子,现在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搬往新城而显出了点寂寥破落。   服务员帮他们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柳侠趁大家都忙着拉凳子摆桌子的时候,过去点了八个菜,柳川摆好了桌子安置好了一大家过来准备点菜的时候,柳侠已经把钱都付过了。   柳川轻轻叹了口气,俩人站在窗口旁边等着端面的时候,柳川说:“孩儿,你要不是奖金高,光我不搁家这几个月,你给您三嫂他们买哩东西,加上你让他们往家里捎哩那些,就能把你给花破产了。”   柳侠得意地摇摆了两下:“嘿嘿,咱就是能挣奖金,每个月都是最高哩。”   正好走过来的柳魁伸手摸了摸柳侠被冻得冰凉的耳朵:“唉,还是个小孩儿咧,俺这么一大群哥搁这儿杵着,还叫你成天操家里哩心。”   柳侠说:“哪有呀,我才是一点心都不用操咧,家里有你,平常有点啥事有三哥,我就是看见啥有意思给家里买一点儿,我那就是耍咧。”   先上的是四个凉菜,然后是烩面,大家都高兴地吃着,柳雲和柳雷还是很委屈的想找奶奶,瘪着嘴不肯吃东西。   苏晓慧把筷子放下说:“那中,现在妈妈就给您俩送回老家去,咱也不给奶奶买花嘎嘎了,也不给奶奶买花围巾了,啥都不给奶奶买,咱回家去,中不中?”   俩小家伙马上不动了,眨巴着眼问:“花嘎嘎?”   秀梅接着说:“对呀,咱来荣泽就是想给爷爷奶奶买花嘎嘎衣裳,花嘎嘎鞋子,还有花嘎嘎围巾哩,您俩不想搁这儿,咱就不买了,您奶奶也没花嘎嘎穿了。”   柳雲看看柳雷,然后扭过头很坚决地对苏晓慧说:“买,花嘎嘎,奶奶买,娘买。”   苏晓慧说:“这就对了嘛,咱乖乖吃完饭才能去给奶奶、娘买花嘎嘎嘛!”   俩小家伙马上张开嘴,一个对着苏晓慧,一个对着秀梅:“喂,啊——”   服务员这时候正好端着一盘子热菜过来,柳长青、柳长春和柳魁几乎同时说:“咋还有咧?你弄错了吧?”   服务员指指柳侠:“咋错了?他点哩呀!”   柳侠吃着面条点头,痞着脸对大家笑:“咱也奢侈一回,快吃吧都,反正人家都做好了也不能退。”   柳长春说:“孩儿,一大碗面条就够吃了,再弄这么多菜,老可惜知道不?”   柳侠说:“就这一回,叔,这不是人多嘛,我想叫热闹点,我还想叫您都喝点酒咧,不过怕俺伯修理我,没敢要。”   猫儿说:“就是,爷爷,大爷爷,您赶紧吃吧,俺小叔点哩都是可好吃哩菜,小叔都给我说了好几回了,说您要是来了,一定得给您点几个好菜吃才中。”   八个盘子里的菜最后全部被吃了个精光,面条也没剩下一根。   柳家人走后,年轻的女服务员不屑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对另一个服务员说:“我来这儿呀快三年了,第一回看见把盼儿吃成这样哩,一点也不留,就是心里再想吃,好歹也得留个底儿吧,要不还不叫人笑话死。   那几个人腿上脚上都是泥,一看就是乡下来哩,农村人就是没出息,丢人现眼哩。”   从柳家岭走到望宁,除了一路上都被大人背着的柳雲和柳雷,其他人的鞋子和裤子上都沾了很多泥,到荣泽后,只有柳魁换上了柳川的裤子,柳长青和柳长春都说没事,说啥都不肯穿柳川给他们拿的裤子。   秀梅比苏晓慧高三四公分,也穿不了她的衣服,所以也是到现在裤腿和鞋子上还沾着泥。   窗口里的大师傅说:“闺女,你要是遇见一回糟年景,饿哩吃树皮,就不会说这话了,搁我眼里头,那些成天吃几口留半盘哩才是作孽咧!”   柳葳从烩面馆出来后,虽然满心不情愿,还是直接去学校了。   苏晓慧请了一下午假,下午陪着家人一起去买衣服,所以现在跟着大家一起回家。   老城街道狭窄,路两边的大树根部,到现在还有很多积雪。   柳侠驮着柳雷跳来跳去,还不时绕着树转两圈,在雪堆上跺几脚,一副精力过剩的样子,柳雷被他逗得一直咯咯笑。   柳川被柳雲闹的没办法,只好跟着柳侠学,哥儿俩驮着俩小东西,一路走一路闹,走过的地方,一片笑声一片热闹。   等柳侠又一次转了个圈正好跳到柳长青跟前的时候,柳长青轻轻拉住了他的胳膊:“歇会儿吧孩儿。”   柳侠嘿嘿笑笑,驮着柳雷就在柳长青身边跟着他走。   柳长青温声说:“以后,咱自己家人搁一块吃饭,别弄恁些菜了,吃饱就中了,平时省着点,到有一天用着钱哩时候你就不会没处抓挠了。   我知道你现在奖金比旁人多些,不过,你听说过一句俗语没?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谁也不知道以后有啥事,搁哪些地方得花多少钱咧,没准到时候你就差今儿多花这十来块,就那你也得找别人借,还得再落人家个人情,你说划算不划算?”   柳侠笑着点头:“我知道了伯,我平常没这样花过,猫儿俺俩出来吃饭我都是只给孩儿买一点肉,平常他也可懂事,俺一发钱他就给我收了,去银行里存起来,我想多花也没。”   柳长青点点头:“一家里得有个知道过日子哩人。不过孩儿还小哩,咱不乱花,不浪费,该吃哩喝哩也不能委屈了孩儿。”   猫儿用手比了个手枪正跟柳雷逗着玩,听见柳长青的话大声说:“俺小叔成天都给我做可多好吃哩,我一点也不委屈,我成天都觉着可美。”   柳魁把柳雷接过去放自己肩膀上,摸摸猫儿的头说:“那就中,您奶奶搁家成天担心您小叔啥都不会弄,怕你连顿热饭都吃不上。”   回到柳川那里休息不到十分钟,柳长青就决定大家一起去三道河路买衣服,顺便也正好把柳蕤和猫儿送到学校去。   到了县中门口,柳蕤抱着秀梅的胳膊不想走,猫儿也巴着柳长青的胳膊哼哼唧唧,但上学这事没商量,俩人最后还是在众人的目光中走进了学校。   猫儿都跑进大门老远了又跑回来:“大爷爷,爷爷,大伯,娘,您今儿黑都得去俺那儿住啊。”   柳魁笑他:“你不知道您那床有多大,就叫俺都去咧?”   猫儿说:“我不管,反正您都得去俺那儿,小叔,你看好俺大爷爷他们,不叫他们走。”   柳侠摆摆手:“知道了,你快去上课吧孩儿。”   猫儿跑出几步又回头威胁了众人一句:“您要是敢不去俺那儿,我明儿就不上学,搁家看着您去。”说完才又接着跑了。   三道河路是荣泽的服装一条街,也在火车站附近,柳侠一直很奇怪荣泽负责街道命名的人是怎么想的,荣泽县下属近二十个乡,就这古渡口和三道河的名字是三个字构成的,做街道名字的时候念着拗口,他们还偏偏就选了这两个名字,其他街道都是以荣泽境内有名点的山水或花的名字命名的。   一到三道河路西口,柳侠就对苏晓慧和秀梅说:“待会儿您杀价哩时候狠着点,往三折四折上杀,随便卖东西哩咋说,都不能轻易松口添钱。”   苏晓慧和秀梅都点头答应,秀梅还说:“不会,我知道您多挣一分钱都不容易,说啥都不会叫他们给赚了去。”   可柳侠没想到,他们看上的第一件衣服,卖衣服的中年妇女一说人家的衣服是从广州进的,最近生意不好所以不打算再干了,现在这个价是在赔本卖,秀梅马上就上当了,一脸同情地对苏晓慧和柳侠说:“要不咱就添两块吧,人家都干不下去,赔着卖了。”   柳侠没办法,只好让秀梅和苏晓慧到一边去,自己亲自上。   他原来还觉得荣泽这么一个小地方,自己一个大老爷们跟人家一块八毛地讨价还价,怕熟人知道了笑话,想着苏晓慧和秀梅两个女人上比较好缠磨呢,现在看来这俩人都指望不上了,苏晓慧压根磨不开脸,不会和人家还价;秀梅心软,人家说什么她都信。   柳侠拐回来对那女的说:“就刚才说那价,十二块钱,你卖不卖吧?别跟我说你不打算干了啥哩,我看你这件衣裳就值十二块,不卖我就换地方了。”   卖衣服的女人斜着眼睛看了柳侠一会儿,突然就笑了,麻利地把衣服一叠就塞进了柳侠怀里:“现在哩男孩儿们也这么会缠磨了,以后这生意可真是越来越不好做了。”   柳侠知道刚才苏晓慧和秀梅跟人家还价的时候直接就还到坑里去了,现在他想改嘴也来不及了,秀梅看了好几家,又只看上这一件,他只好拿钱。   苏晓慧看见柳侠摸出钱包,赶忙跑过来想自己付钱,被柳侠一只胳膊给推开,她有点急了:“幺儿你干啥咧?说好了今儿是您三哥俺俩给咱伯咱嫂他们买衣裳哩。”   柳侠说:“下一回吧三嫂,今儿我来,猫儿早就跟我说了,俺俩挣钱了,就给咱伯咱妈,咱家所有哩人买可多好衣裳,他将搁路上还给我说哩,叫我给咱妈、咱嫂多买几件,气死牛三妮儿。”   秀梅拿着衣裳,有点不好意思,她和家里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现在的衣裳就已经够多了,不愿意来荣泽再让柳川或柳侠花钱。   可柳川昨天回去后就死赖着,说他们如果不来,他也不走,就在家里耗着,他是在警校请了两天假回来的,回去晚了就得挨批评,时间长了还可能会被退回原单位,如果他们不怕他被退回来,那就跟他耗下去好了。   其实柳川是临时帮忙充当了两天警校正式学员的格斗教练,昨天马小军他们去原城公安局办事,开车过去看他。   柳川正在担心最近可能还会再下雪,想赶快回来一趟把家里人接到荣泽买过年的衣服,要不万一再下一场大雪,春节前家里人都出不来了。   他对他一起训练学员的警校正式教官提了一句,教官当时就让他坐车回来了。   其实警校对柳川他们这种委培的学生管理非常松,一个星期不去也不会有人管,柳川是自己珍惜这次机会,旁听很多专业课,所以才会那么紧张。   一家人明知道柳川是在耍赖,也没办法,柳川从回来后,每年春节前给几位长辈和家里几个最小的孩子添置新衣服已经成了惯例,谁说都没用,今年想让他一下子把这个习惯戒了,也不大可能。   万一柳川说的是真的,因为他们耗着,耽误了柳川按时返校,那可真不值当,所以大家只好跟着他来了。   柳雲和柳雷送回家养着后,苏晓慧觉得俩儿子太费力,给秀梅和大哥也添了很多麻烦,去年年前她想让秀梅和柳魁来一趟荣泽,给他们买衣服,秀梅和柳魁不肯来,苏晓慧自己做主给买了,结果,柳魁的很合适,秀梅的不行,不是穿不上,而是穿上新衣服后反而显得秀梅老,反正就是不好看。   所以今年苏晓慧早早就对柳川说,今年一定得想办法让秀梅亲自过来挑衣服。   柳川没别的办法,只有把柳雲和柳雷当饵,如果这俩小阎王不来,秀梅是肯定不会来的。   秀梅根本没打算让柳川他们给自己和柳魁买衣服,可苏晓慧一进三道河街,都是给她看的衣服。   秀梅知道苏晓慧的意思,干脆决定,给自己挑件便宜的买了,让柳川和苏晓慧安心也好。   几个男人领着柳莘、柳雲、柳雷站的远远的,柳长青和柳长春根本就没想过买东西的事,他们来就是因为答应了柳侠和猫儿一定会来看看他们的新家,觉得在孩子跟前不应该食言,所以才来的。   同时,柳长青和柳长春也都很了解柳侠,知道他和其他几个哥哥一样,对家里人永远都是报喜不报忧。   柳侠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到了一个新单位,不管他说的再好,不亲眼看看,他们也总是不放心。   柳魁的考虑更现实,他纯粹是因为苏晓慧和柳葳、柳蕤快一个月都没能回家,不放心俩孩子,怕他们不懂事,柳川在原城上学,他怕柳葳和柳蕤星期天会经常去柳侠那里吃饭或看电视,那以后对幺儿的影响太大了。   柳魁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要带柳雲和柳雷,他作为三个孩子的父亲,非常理解柳川和苏晓慧想念柳雲和柳雷的心情,如果柳川这几天没回去,他原本也是打算和秀梅一起带着俩小家伙来荣泽一趟的:路不好,苏晓慧爬山不容易,他和秀梅把孩子送来让柳川和苏晓慧看看。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既然已经来了,很多事就由不得他们了。   秀梅和苏晓慧给孙嫦娥挑了一件枣红色的七彩缎棉袄、给柳莘、柳雲、柳雷又各挑了一身衣服和鞋子后,剩下的柳川和柳侠就全包了。   柳长青、柳长春和柳魁不肯看,更不肯试衣服,这俩人就自己做主了,看中了衣服,让店家再看看真人,给出个合适的号码,柳侠负责砍价。   几件衣服,柳侠差不多都是在四折左右的价位拿下的。   他基本是一口价,其后任店家口若悬河说的天花乱坠他也不会再加了,柳长青和柳长春的裤子一条七块钱买出来的,是在看着他柳侠离开,人家店家都不肯让步卖给他,柳川觉得肯定不可能成交的情况下,柳侠居然又厚着脸皮折回去,一条给人家加了一块五,又把裤子给买出来的。   柳川问他:“跟人家僵成那样,是你自己说不要出来了,这你还好意思再回去?”   柳侠说:“这有啥不好意思咧?我又不认识他是谁,咱买着可心哩衣裳走了,他笑话嘚瑟我又听不见看不见,他随便。”   柳川感叹:“你可真是得着毛建勇哩真传了啊!脸皮可真厚。”   柳长青他们再催着走,这俩人也不着急,不买够就是不肯走。   柳长青看他们买了一大堆了,柳侠还在看着一条裤子跟人家问价,就黑着脸喊了他一声,柳侠扭过头,跟没看见柳长青的表情一样,十分欢快地说:“伯,我就是问问。”   然后他回头对买衣服的说:“看见没,俺伯恼了,不叫我买,六块五,行了我拿着,不行我这就赶紧得走了。”   卖衣服的咬咬牙:“给你一条。”   柳侠说:“两条十二块。”   卖衣服的瞪着他,柳侠抱起手里的衣服就走,买衣服的在后头问他:“你都要啥颜色?”   柳侠掏钱包:“黑蓝哩跟铁灰哩,大嫂,三嫂,快过来。”   秀梅和苏晓慧过来从老板手里接过衣服抖开了开始检查细节。   终于走出了三道河路,柳长青说:“幺儿,你这样大手,以后哩日子可咋过咧?”   柳侠舒心地笑:“伯,这不是一年就这一回嘛,又不是天天买,你看你跟俺叔,裤子上都是泥,我至少得叫您拿一条新裤子回家吧?   您一会儿换上一条,一穿上不是就成旧哩了?这一条拿回去,算是新哩嘛!”   逛街是最容易消磨时间的了,一条三四百米长的街走出来,他们用了快三个小时。   这里人比较多,街上还不时有卖糖葫芦、江米糕之类小吃的推着车子走动,柳雲和柳雷看着热闹吃着东西,冻得鼻子直流,却不闹着回家了,只是俩人不知道危险,一直胡乱跑,让几个大人心里一会儿也不得清净。   柳侠站在路边准备招手叫几辆三轮车过来,他理所当然地觉得现在大家都该跟着他回家了。   柳长青拦住了他:“您大哥、大嫂领着小莘去你那儿坐会儿,我跟您叔俺都先回您三哥那儿。”   柳侠不明白:“为啥伯?这儿坐着三轮,一条路就直接到俺单位了,您还回老城干啥咧?”   柳长青说:“没啥,我跟您叔年纪大了,今儿清早走了好几个钟头,将这又走这么长时间,老使哩慌,想去您三哥那儿歇着,要是去你那儿,还得再折腾一趟,明儿我跟您叔俺再过去。”   柳侠忽然明白了:“伯,叔,您是不是因为脚上跟裤子上老多泥,觉得去俺单位会给我丢人?哪儿会呀,俺单位哩工程师天天干哩活儿跟咱去地干哩活都差不多,俺成天回来也都是一身土,真哩没事。”   柳长青说:“那也不中,就这么着了,柳魁秀梅,您俩领着小莘去幺儿那儿坐会儿吧,我跟您叔俺都跟川儿他们先回他那儿去。”   不管柳侠再耍性子怄气,柳长青还是和柳长春一起坐上三轮和柳川他们一起走了。   柳侠气得站在那里直喘粗气,柳长青他们都走了好长时间了,他还一直盯着那个方向不懂。   柳魁拉拉他的手:“孩儿,别怄包儿了,咱伯走哩都看不见影儿了,咱也走吧,小莘老冷,你不会叫您大嫂俺仨一直搁这儿冻着吧?”   柳侠这才结束了雕塑状态,把柳莘抱起来,一辆等待很长时间的三轮很有眼色地过来停在他们面前。 第108章   柳魁和秀梅站在屋子中间,转着身看了一圈,柳魁高兴地说:“孩儿,真不赖,”   秀梅摸摸电视机,摸摸冰箱,把所有的家具几乎都摸了一遍:“可真好幺儿,咱也啥都有了。   以前,咱妈俺俩拆洗了咱伯跟您大哥哩旧衣裳给你改做衣裳、缝补丁哩时候,想着啥时候要是能给您几个都做一身新崭崭哩衣裳就中了,咋也没想着有一天您都会住到城里,当上城里人,还有这么好哩房子。   彩电冰箱,以前咱听都没听说过,就是后来听说了,也没敢想过这一辈子咱也能使上,唉,真没想到,俺家最小、原来最气人、最踢腾哩幺儿,会考上最好哩大学,最先过上好日子。”   柳魁笑着呼噜了一把柳侠的头发:“虽然最小最气人,不过也最聪明,俺孩儿过上这么好哩日子,咱伯咱妈肯定是最高兴哩。”   柳侠扑棱扑棱被大哥揉乱的头发,笑着先过去打开电视,然后把柳莘的鞋子和外面罩的小裤子脱了,拉开被子把他包在被窝儿里,又去给他灌暖水袋:“咱那儿要是通电了,我就先给咱家买个彩电,您搁家就不光能听戏,还能看戏了,咱那儿要是再不缺粮食,就是搁咱家,俺三哥俺几个也能叫咱伯咱妈跟您都过上好日子。”   他把暖水袋用个毛巾包着,放在柳莘怀里,小家伙对他笑笑,包着暖水袋舒舒服服地看电视。   柳侠把刚才他擅自做主给秀梅买的两条裤子挑出来,又把一个鞋盒子拿过来放在床边,对秀梅说:“嫂,我下去买点馍,你把裤子跟鞋都换了吧。”   柳侠出去了,秀梅拿起两条裤子比了比,一条深蓝一条深灰,她把深蓝色的抖开,又从鞋盒子里拿出一双带着一圈毛边和两个绒球球的皮鞋,皮鞋带点跟儿,但不高,秀梅有点踟蹰地看看柳魁:“咱是山里哩,我要是穿个高跟儿皮鞋回去,人家看见肯定该笑话了。”   柳魁说:“花他们哩钱了吗?咱家兄弟愿意给你买,你就只管穿,他们那不是笑话,是嫉妒咧!”   秀梅坐床沿上把泥鞋子和裤子给脱了,往身上套着裤子说:“我咋觉得川儿跟晓慧把咱俩当外人了咧?幺儿搁这边给咱伯咱叔买衣裳,他俩就跑一边去给我买鞋子,他俩是不是觉得让幺儿掏钱给我买哩不算数,我平常看咱俩孩儿了,他俩就觉得应该单独给我买衣裳才中;吔,怪得劲咧,多少有一点点长。”   柳魁站起来,走稍微远点看着秀梅穿皮鞋:“你啥时候学会没事想这么多了?川儿没搁家这半年,幺儿虽然忙哩不行,却成天想法照应小葳跟小蕤,经常买了好东西叫猫儿给晓慧他们捎过去,没少花钱,川儿跟晓慧今儿就是不想叫幺儿再多花钱,才赶紧给你买哩,哪儿是把咱当外人了?   川儿以前年年给咱伯咱妈还有咱叔买衣裳,你能说他是把咱伯咱妈也当外人了?”   秀梅穿好了皮鞋,转着圈的看,原本稍微长一点的裤子,和皮鞋一搭,正合适:“嗯,正得劲。你说哩也是哈,我没别哩意思,我平常啥也没干,就是喂喂孩儿吃饭,黄昏搂着孩儿睡睡觉,我老怕他们因为这就觉得带累咱了,是过意不去才给我买东西哩,要是他们那样想,这鞋我就不要了,都是自家哩孩儿,我是孩儿们哩娘,那还不都是该哩嘛。”   柳魁说:“这不一样嘛,你觉得看咱小雲跟小雷应该,川儿他们觉得自己当兄弟哩挣钱了,给你这个嫂子买点东西也应该,都是因为咱是一家人嘛。”   秀梅直起身,把裤子抖顺:“就是唦,咱几个兄弟都对我这么好,我自己还搁这儿没事瞎胡想哩唦。”   秀梅穿上皮鞋和布料垂坠的新裤子后,显得更高更窈窕了。   柳魁把新布衫也拿出来递给她:“给,都穿上叫我看看。”   秀梅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平常的日子穿一身新,她从小到现在都没见谁这么干过,但柳魁那么高兴地看着她,她也就很干脆地把身上的旧布衫脱了,换上这件枣红底子带点隐隐的浅灰色图案的新上衣。   柳魁叫柳莘:“小莘,看您妈好看不好看?”   柳莘此刻全部的心思都在可怜的孙悟空身上,快速地瞟了秀梅一眼,看着满地打滚的孙悟空和口中念念有词的唐僧说:“好看。唐僧真是糊涂蛋,连谁好谁孬孙都分不清。”   柳侠正好推门进来,也听到了柳魁问的那句话,他看着秀梅说:“大嫂,今儿这卖衣裳哩要是毛建勇,他肯定会叫你穿着衣裳搁他店里多呆俩钟头,你如果答应了,这件衣裳肯定就不用花钱了,没准他还会再把其他颜色哩送给你一件咧。”   秀梅问:“为啥?”   柳侠把一串糖葫芦用纸包着把儿递给柳莘:“你给他当模特儿了嘛,我那几件T恤跟牛仔裤就是这样赚来哩。”   秀梅把馍袋子接过去:“不准笑话大嫂,我这老土样儿,搁人家店里多站会儿人家还嫌耽误人家生意咧,还当啥模特儿。孩儿,你咋买这么多馍咧?”   柳侠说:“我前些天想给小蕤和猫儿他俩弄点热乎东西送去吃,又不会做,就用了个笨法,弄出来哩馍可好吃,他俩都可待见,今儿我多买点馍,给他俩送几个,您也都尝尝。   嫂,你帮我把馍从中间片成三层,别给片透了,就跟夹烧饼那样哩,其他你别管了,跟俺哥您一块看电视吧。   我再给孩儿做点热汤,一会儿一块送去,要不孩儿上晚自习坐那儿老冷!”   柳侠坚持自己给柳蕤和猫儿弄吃的,不让柳魁和秀梅参与。   可秀梅闲不住,她看了几分钟电视,又站起来挨着把屋子看了一遍,最后还开门出去看了看,回来对柳侠说:“幺儿,你不是说走廊那头归你自己使吗,我看您做饭这地方老小,东西都没法搁,我回去叫俺大哥给你做俩橱柜吧,做哩严实些,安上玻璃,你一个靠头儿上搁,一个背靠着外边儿哩墙搁,你屋里这些不常用哩小东西都能搁里头,锅也能放进去,可得劲儿。”   厨房确实是太小了,三个锅,炒锅不用的时候都是放在煤油炉上,另外两个锅平时都是放在案板上,用案板的时候就先放在地上。   除了冬天,楼上的人其他三个季节都是在走廊里做饭,柳侠也是这样打算的,所以,秀梅说的柜子放在那里应该是非常合适又方便的,最西头的林工就是这样的。   林工还把西头用硬纸板挡起来了一部分,把那里弄得跟个小房间一样,不过这个自造的小房间,可比厨房大多了。   柳魁说:“只要人家让用,咱明儿回去就跟大哥说,等过年就做好了,孩儿年后就能用上了。”柳魁又环视了一遍屋子说:“明儿咱伯跟咱叔来了,看着你住这么好哩地方,不知道多高兴咧。   孩儿,你那些年算是没白遭罪,总算是把自己熬出来,也把咱猫儿给带出来了,要不,孩儿一直搁咱村儿里,就算是咱家哩人能护住孩儿,没人敢明着欺负他,可心里还是对孩儿不好,平常时候也看不出来,可等孩儿长大了,该说亲娶媳妇了,就会跟现在哩柳淼他几个一样,一打听就得黄。”   柳侠搅着碗里的鸡蛋,冷笑了一声说:“这辈子谁想再作践咱孩儿,可等瞎他哩狗眼吧!   咱猫儿可聪明,肯定能考上大学,就算孩儿考不上大学,我也能攒钱让他做个生意啥哩,再给他娶个漂亮又贤惠哩媳妇,叫他过哩比谁都好都顺心,叫那些人连他哩脚后跟都赶不上,永远都不可能有机会再对他胡说八道。”   柳魁笑着说:“现在他们就已经够不着咱孩儿哩边儿了,还说个屁。”   柳侠把鸡蛋碗放在一边,过来坐在床沿上柳魁旁边:“大哥,嫂,您今儿黑得住俺这儿啊,不能走。”   秀梅又推开了卫生间的门,正站在门口往里面看,好像在合计什么,听见柳侠的话,她笑起来:“傻孩儿,您大哥跟小莘搁这儿住还中,我一个女哩搁这儿,您几个咋睡咧?再说了,我要是不回去,小雲跟小雷得把您三哥三嫂给吃了,那俩货听话哩时候比谁都招人疼,可要是不高兴了闹起来,谁都没法他们。   一会儿我给你跟猫儿做顿饭孩儿,做完吃完了我就得走,那边哩地方好像也不够住,就叫您大哥跟小莘搁你这儿住一黑吧,小葳跟小蕤其实也想您大哥了,不过俺要是一大群人都搁您三哥那边热闹,就你跟猫儿搁这边,您大哥肯定也舍不得把你给撇下走。   幺儿,我看了半天,您都有大彩电跟电冰箱了,咋不买个洗衣机咧?你跟猫儿都是男孩儿们,洗衣裳多麻烦,你还成天搁外头跑,衣裳腌臜哩快,买个洗衣机多方便,人家说双缸哩洗衣机才四百多块钱,你又不是买不起。”   柳侠楞了楞,他确实没想过买洗衣机,买彩电是因为猫儿一个人在家没意思,买冰箱是因为猫儿喝牛奶需要低温保存,他纳入计划的还有空调和斜梁小自行车;   猫儿怕热,得有个空调;猫儿天天跑着上学太紧张,有个自行车能节省不少时间;可买洗衣机……   柳侠点点头:“是应该买个洗衣机,我有时候累哩很了,回来洗了澡就想躺下,想把脏衣裳攒着过两天清闲了再洗,可我只要放那儿,猫儿就会去给我洗……,对,这个月发奖金了,先买个洗衣机,双缸哩,省得现在洗一件衣裳一星期都干不了。”   柳侠发明的馍夹香肠蒸好了,他用盘子先盛了一个出来,让秀梅吹一下给柳莘吃,自己赶紧去炖牛奶,做鸡蛋汤。   柳莘边吹气边吃:“哈,呼呼,伯,妈,可好吃可好吃,您俩也吃呗。”   柳侠蒸了十个,给柳蕤和猫儿送四个,其他的他们自己吃。   柳魁和秀梅一人拿了一个吃,柳魁吃了几口说:“幺儿,你真中啊,咱妈俺成天搁家发愁您俩不会做饭,怕您吃不好,没想到你自己弄哩肉夹馍这么好吃。”   柳侠得意地说:“猫儿老馋,在街上买熟肉又经常都是凉哩,我就想了个这法,不赖吧大哥?”   秀梅说:“真不赖孩儿,你这里边夹哩是啥肉啊,这么好吃。”   柳侠把两个保温杯装好,又把四个馍夹肉用白布和毛巾裹了好几层,也装进包里:“火腿,喏,那儿还有一整箱哩,我早就想往家送咧,一下雪走不了了,等您走哩时候一块带走,回家蒸了叫咱妈也尝尝,大哥,我……”   “喂,柳侠电话,荣泽高中的,说让你快点接呢。”赵师傅的叫声打断了柳侠。   柳侠提起包往外跑:“我接了电话直接就去给孩儿送饭了哦,您等我回来。”   可秀梅刚把柳侠做鸡蛋汤的锅刷好,柳侠就在下面叫了起来:“大嫂,你快下来,俺三嫂哩电话,小雲跟小雷快闹翻天了,三嫂让你快点过去。”   电话是苏晓慧打的,但她只说了两句话,接着就是柳雲和柳雷的哭叫:“娘,娘回来呗,咱回家呗……”   秀梅火速下楼,柳魁紧跟着抱着穿好了衣裳的柳莘下楼,柳莘很喜欢看彩电,但他更想大哥柳葳,非要回去今天晚上跟柳葳睡。   柳侠前边是柳莘,后座是秀梅,顶着西北风来到县中。   猫儿一听大爷爷跟爷爷居然都没去他们家,当场就蹦跳着不愿意:“凭啥凭啥凭啥?他们自己答应我去咱家咧,现在说话不算数。”   秀梅推着猫儿手里的馍:“先吃馍孩儿,您小叔弄了半天,就是不想叫您吃凉哩。”   猫儿使劲咬了一大口馍,嚼巴着馍还撅着嘴怄气。   柳侠用热气哈了两下手心,又使劲搓了搓手,然后捂着猫儿的耳朵给他暖:“别生气了乖,我现在去送您娘跟小莘,到那儿想法叫大爷爷跟爷爷去咱那儿,中了吧?”   猫儿点点头:“你跟大爷爷跟爷爷说,他俩不能说话不算数,大爷爷不是说,做人得讲信用吗?他也得讲。他俩要是今儿黑不去咱那儿,我明儿就不上学,搁家等着他俩。”   柳侠说:“中,那您俩吃吧,吃完把保温杯装好,猫儿你今儿带着吧,你放学时候小叔还来接你,一块带走。”   柳侠带着秀梅和柳莘拐上通往老城的那条路上没多远,就看到柳长青和柳川一人抱一个小家伙站在泽河桥西头。   柳侠弓着身子用力蹬,那边几个人都看见他们了,柳雲和柳雷撑着下了地,颠颠儿跑着,带着哭腔喊着:“娘,娘回来了,娘回来了,抱抱……”   秀梅跳下了车子,紧跑几步过去,蹲下身子张开胳膊让俩小家伙扑过来。   俩小家伙大哭着说:“娘,咱走呗,不搁他家,他家不美。”   秀梅掏出手绢给俩小家伙擦鼻涕眼泪,难受得眼圈都红了:“俺孩儿乖,俺孩儿不哭了,娘回来了,咱明儿就回咱家。”   从泽河桥到柳川住的地方也就五百米左右,可走得特别艰难,俩小家伙都要让秀梅抱,碰都不让柳川碰,俩人在柳家岭的时候跟柳川还挺亲热的,可到了荣泽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俩人就只让最熟悉的秀梅和柳长青抱,这大半晌不见秀梅,好不容易见着了,俩人连柳长青也不让抱了。   柳川发愁地看着挤在自行车横梁上的俩小家伙,对柳长青和柳侠说:“这要是明年去上幼儿园了,可咋弄啊?”   秀梅第一次推自行车,推不稳当,柳侠走在车子右边帮她扶着车把,听见柳川的话,他逗柳雲和柳雷:“您俩待见幼儿园不待见?”   俩小家伙已经不哭了,只是还有点抽噎,闻言看看柳侠,又看看秀梅,柳雲问秀梅:“幼阿(儿)园?是啥?……幼阿园,好吃,不好吃?”   柳侠放声大笑起来,就连柳长青都忍不住笑了,说柳雲:“孩儿,您爸爸妈妈只要回去就给您带好吃哩,他们要是回不去,您大伯也会想法给您买,您不算老委屈呀!”   柳川咬着牙说:“可好吃,比老古龙、酱牛肉还好吃,香喷喷哩,你上不上?”   柳雲眨巴眨巴眼,看看秀梅,又看看柳川:“不,回家,找奶奶。”   柳川做出一副苍天在上总算是还有点指望的表情说:“真是好孩儿哦,心里除了吃,居然还有别哩。”   苏晓慧已经不做他想,老老实实在家做饭,秀梅回来后,牵着俩小家伙的手去给他帮忙,俩小东西乖乖地在一边问这问那,还不时帮个小忙,无比乖巧懂事。   柳侠从进了柳川的屋子里开始就鼓着脸瞪着柳长青和柳长春,也不再说话了。   柳长春温和地笑笑,对柳长青说:“哥,孩儿这是生咱哩气了。”   柳长青伸手把柳侠额头上有点凌乱的碎发理顺,又摸摸他的脸,笑着说:“真生气了孩儿?”   柳侠眼珠一翻,看向别的地方。   柳长青说:“孩儿,不是您叔俺不去,你才去单位上班没多长时间,俺今儿后晌那样,去您那单位,只会给你丢人……”   柳侠一下就炸毛了,瞪着眼说:“丢啥人?不就是裤子上鞋上有点泥吗?叫谁去走几十里山路都那样,庄稼还都是泥土里长哩咧,也没见谁洋气到不吃饭就能长大哩!”   柳长青笑了起来:“别说,幺儿说哩还怪有道理哩啊,要不长春,咱现在去孩儿那儿看看?”   柳长春说:“中啊哥,你说去咱就去。”   柳侠依然鼓着脸:“不是去看看,是去住俺那儿,反正俺那床可大,睡四五个人没问题。”   柳川说:“床就是没问题,被子咧?你就那两床被子,叫咱伯跟咱叔盖啥?”   柳侠瞪柳川。   柳川走到大立柜前:“我以前单身时候哩被子,都拆洗哩干干净净哩,放这儿也没啥用,一会儿喊辆三轮,一起拉过去吧。”   柳侠把被子放车子后面往外走哩时候,苏晓慧过来,说饭马上就好,让他们吃了再走。   柳侠不肯:“咱大哥肯定也快把饭做好了,叫咱伯咱叔去俺那儿吃一顿,再说了,我还得去接猫儿咧,不能等了。”   柳川去叫了三轮,柳长青和柳长春抱着被子坐上,柳侠骑着自行车跟着。   柳魁真的在用煤油炉在做饭,熬的红薯甜汤,他看见父亲和柳长春都过来,特别高兴,趁柳侠去洗手的时候问他,怎么说动柳长青的。   柳侠十分嘚瑟的说:“咱啥水平,只要我想,三言两语就能搞定。”   房子就那么大,柳长青和柳长春在屋子里都听见了柳侠的嘚瑟,俩人相视一笑,欣慰地又打量了屋子一遍。   猫儿一听见大爷爷、爷爷真的都过来了,坐在横梁上高兴的左摇右晃:“哈哈哈,我就知道,大爷爷跟爷爷也可想咱俩,肯定会来。”   柳侠被他摇得扶不稳车把,只好一脚撑地停住车子,把他往后拉拉:“小叔心口有点冷,靠紧点,给小叔暖暖。”   猫儿立马老实了,转过身,把脸儿贴在柳侠胸前,抱着他的腰一动也不动了。   走到水文队大门口,柳侠想起来家里又增加了两个人,下午剩的馍好像不太够了,就直接把车子骑到了旁边的小百货店里,这里下午代卖馍。   他和猫儿买了馍出来,推着车子准备走的时候,看见前面走着的人背影很像丁红亮,他和猫儿没再骑车子,就那么推着走,进了水文队大门,他们内部的路灯比外面市政的路灯亮多了,他也终于看清楚,那个人真是丁红亮。   柳侠刻意走慢了些,他不想和丁红亮打招呼,因为他不知道这个招呼怎么打。   元旦那天下午柳侠和等待分配宿舍的丁红亮打过招呼回家后,到现在,半个多月了,柳侠都没再见过他。   柳侠听万建业说,那天分配宿舍,付东把丁红亮分到了原来一个人住一间宿舍的王建军屋里。   王建军是车队的司机,那几个新人没来之前,他是除柳侠以外唯一一个单独住一间宿舍的未婚职工,因为他来之前,队里的其他单身职工正好凑成双数,也就正好都是两人一间,他落了单,反而占便宜自己住了将近一年的单人宿舍。   据说丁红亮听到自己居然要和其他人合住一间房子,当时表现的非常震惊和不满,当场表示不接受这样的安排,要求自己住一间,付东当然不可能答应,丁红亮当时就背着自己的东西甩手走人了,然后这么多天都没回来。   柳侠好不容易不用野外作业了,一心一意给猫儿做饭,多余的时间会抓紧制图和计算,对丁红亮的事,他听了一耳朵后,随即就忘记了,根本没想到居然会和自己扯上关系。   柳侠前几天早上送完了猫儿买菜回来,碰到王建军和队里其他几个人在大门口板报栏前的太阳地暖和,王建军正破口大骂丁红亮狗眼看人低,他舅舅只不过是总局的工会主席,仗着资格老一点,厚着脸皮硬是把专业压根儿不对口的丁红亮安置到三队,丁红亮就跩得不知道自己是那根葱哪棵蒜了,居然嫌跟他住一个宿舍跌份。   王建军看到柳侠,就跟多年跟踪一起悬案的警察忽然发现了至关重要的证据一般,拉着柳侠跟众人说:“你们看看人家小柳,人家才是地道的重点名牌大学毕业,是咱队里正急需的专业人才,可人家分宿舍也是办公室给人家分哪儿人家就住哪儿。   丁红亮那下三滥学校毕业的算个什么玩意儿,居然要求跟小柳一样的待遇,他当着我们好几个人的面对付东哥吆喝:柳侠是本科毕业,我也是,凭什么他可以自己单独住一间宿舍,我就得住集体宿舍?   付东哥对他说:柳侠单独住一间宿舍是队里领导集体研究决定的,我只负责执行,我没义务给你解释那么多,不过你真要问,我可以把我的看法告诉你:   柳侠是总局去人家学校专门招来,总局指名要留下,而人家柳侠自己要求到三队来的;   你是托了关系走后门遮遮掩掩晚分配好几个月瞒天过海硬被塞进三队的;   同样是本科,柳侠是国家重点本科学校王牌专业的高材生,专业又是三队正需要的;   你是中原省的一个普通三本师范学校,汉语言专业和三队的业务八竿子打不着;   丁红亮,你真觉得你跟人家柳侠一样吗?   你们是没看见付东哥当时把他给恶心成什么样,付东哥简直太牛逼了,哪一句话都跟大巴掌似的直接摔他脸上。   靠,他舅舅只不过是个工会主席,他就以为是天王老子了,想跟付东哥耍里格儿咙,人付东哥他爸原来还是省政府的呢,人家大哥大姐现在也都在政府当领导,怕他个球啊!   你说是不是,柳侠?”   柳侠当时只是笑笑,不知道怎么回答王建军的话,他也不知道王建军所说的话是不是有水分,但无论如何,柳侠听了王建军的话之后,再看见丁红亮都膈应的慌。   刚开始知道丁红亮把自己拉出来当靶子说事的时候,柳侠其实没那么恶心,他觉得通常在那种情况下,一般人都会拿条件相近的人来比,这可以算是人正常的反应,不过一般人都会顾忌一下即将形成的同事关系,再不忿不平也不会说出来,而丁红亮说出来了。   柳侠姑且算他和自己当初一样,对自己拥有一间独立宿舍的渴望过去强烈,所以冲动之下口不择言,所以就算是心里不舒服,柳侠也努力说服自己原谅他。   可柳侠后来越想越觉得,就自己目前的处境而言,丁红亮其实在这一点上是最不可原谅的,如果三队的队长不是马千里这种性格强势,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而是那种前怕狼后怕虎,对下面人的言论特别在乎,总害怕有人说自己不公平不清明的人,那丁红亮这么一闹,没准自己的房子就没了,他就得跟其他人一样住集体宿舍了,如果那样,他和猫儿刚建立起来的小窝也就没了,他就得带着猫儿去外面租房子流浪了。   一想到猫儿六神无主地跟着自己满街找房子的画面,柳侠刚开始对丁红亮的宽怀大度就彻底消失了,他被自己脑补出来的自己和猫儿的凄惨境遇给激怒了,只要想起丁红亮就生气。   但柳侠对丁红亮的反感绝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利益可能因为丁红亮的缘故而受到损害,让他非常膈应的还有一点,就是丁红亮参加工作第一天,到一个新单位,一天的工作还没干呢,就那么理直气壮地跟人家提要求,而且他还是在托了关系后,还晚了半年才能进入一个比较好的单位的情况下这么做的。   他就一点不考虑那个费了那么大力气才把他弄进来的人的感受吗?即便那个人是他舅舅。   这样的人,得有多自私、多自以为是啊?如果和这样的人做朋友,或者说关系比较近,除了关键时刻被他当挡箭牌使,还会有其他结果吗?   再想想丁红亮第一天在联欢会上的表现,明明吉他弹得狗屁不是,居然能那么自信地在众人面前炫耀,一个人,得要多强烈的虚荣心,才能支撑起明知腹中空空却还是要表现出满腹经纶的假象?   这样一个极度虚荣自私自以为是,还曾经当众把自己拉出来当靶子的人,柳侠觉得当然是离他越远越好。   可丁红亮之前却热情主动地和自己说过话,丁红亮拿自己当靶子也不是当着自己的面干的,所以柳侠也没法像对待张树宝那样对待他。   可让柳侠克制着自己的厌恶假装礼貌周到的主动和丁红亮说话,柳侠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所以他只好这么耗着,等丁红亮先走过去。   猫儿不知道丁红亮拿柳侠做靶子的事,但他却知道小叔不喜欢前面那个人,所以即便猫儿很想飞跑回家,但柳侠不想和那个人并肩走,猫儿就乖乖地跟着柳侠。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   就在柳侠和猫儿快走到通往他们那个楼洞口的路的时候,柳魁突然在二楼说:“小侠,猫儿,咋这么长时间咧孩儿?快点上来吧,饭早就盛好了,您再不回来就凉了。” 第109章   柳魁话音未落,丁红亮已经转过身,柳侠推着车子猛跑几步,冲着楼上说:“我怕馍不够,又去买了几个,哥您等俺弄啥咧,做好您只管先吃呗。”   他说着已经拐上了往自己那栋楼走的小路,猫儿拽着他的胳膊蹦跳着跟在他身边。   柳侠的意思很明白,他刚才就从丁红亮身边过来,没搭理他,那么近的距离,几乎是擦身而过,如果说柳侠没看清楚那个人是丁红亮,鬼都不能信。   柳侠在楼洞口停自行车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僵立在路边的丁红亮,心里小小地痛快了一把。   这么明显的视而不见,自视甚高的丁红亮肯定不会感觉不到,既然他感觉到了柳侠刻意的无视怠慢,以他的性格,以后肯定永远都不会主动和柳侠交往,这样的结果正中柳侠下怀,这种人,一辈子不和他有交集柳侠也不会觉得有任何遗憾。   柳侠一只手提着馍,一只手拉着猫儿,俩人都是一步三阶地往上跨,猫儿嘴里还兴奋地念叨着:“喔喔喔,大爷爷来了,喔喔喔,二爷爷来了……”   柳侠哭笑不得地对他说:“再胡说,爷爷跟二爷爷是一样的吗?”   猫儿胡搅蛮缠:“小葳哥他们不都是喊二爷爷嘛,我说说怎么了?二爷爷二爷爷就是二爷爷。”   俩人拐上了二楼,柳魁还站在走廊里等他们,猫儿飞跑过去跳起来,柳魁伸手把他抱住:“哎呦,俺好孩儿回来了,叫大伯看看俺孩儿哩耳朵冻掉没。”   柳侠也跑着过来,叫了声:“大哥。”   柳魁扭脸看着楼下,小声说:“底下那是谁啊?你将是不是跑哩老快碰着人家了,他一直站那儿看着您上楼,我觉得他是搁那儿瞪着您生气咧!”   柳侠不想让丁红亮看见自己专门在注意他,所以又往走廊内侧靠了靠,才伸长脖子看了看下边。   真的,丁红亮真的还保持着柳侠刚才在楼梯口看到的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只是此时他看的是柳侠他们现在的方向。   柳侠掀开棉帘子:“冻死了,咱回屋儿,管球他去,我没碰着他,他待见站就站一黄昏好了。”   猫儿一进屋就从柳魁身上滑下来,飞扑到柳长青、柳长春跟前:“大爷爷爷爷,您俩哄人,您都不来小叔俺俩这儿。”   柳长青摸着他的头笑着说:“大爷爷这不是来了嘛孩儿,咋哄你了?”   猫儿嘿嘿笑着:“俺小叔去给您俩讹来哩,要不您俩就不来了。”   柳长春说:“不会孩儿,您小叔不讹俺,您大爷爷俺俩也一定会来哩,俺早就想看看孩儿您俩住哩啥样,过哩好不好了。”   猫儿眼睛亮闪闪地快速看了一遍屋子:“您看见了吧,小叔俺俩过哩可美,等明年夏天俺再买个空调,俺小叔回来就不怕热了,才美咧!”   柳魁把菜盘子上的小盆拿开:“伯,叔,孩儿回来了,您赶紧过来吃饭吧,八点多了。”   冬季天黑的早,他们在山里,平时五点半左右就吃过饭了。   一家人围着餐桌吃饭,猫儿今天吃得格外香的样子,柳魁注意到柳长春看猫儿时无限欣慰的目光。   他们刚吃完饭,柳魁正帮柳侠收拾碗筷,听见外面的敲门声,猫儿本来正在掏书本准备开始写作业,听见声音就跑过去开了门。   柳川搓着手站在门口:“这天真他妈叫个冷,手指头都快给冻掉了。”   柳川也过来了,他是被俩儿子给赶出来的。   俩小家伙怕晚上还跟在柳家岭时那样,会让自己跟着柳川和苏晓慧睡,所以今天他俩一靠近身边,俩小阎王就又蹦又跳地哭嚎,秀梅怎么哄都不行,时间长了,俩人又开始哭着“不搁他家,回咱家,找奶奶。”   秀梅最后真没办法了,问他俩:“叫爸爸走中不中?叫爸爸去小叔家,娘跟妈妈搂着俺孩儿睡这个大床上。”   俩小家伙不哭了,一人推着柳川一条腿把他往外推:“走,走,小叔家。”   柳川就这样在寒风呼啸的冬夜被自己的两个亲儿子给驱赶了出来,听起来似乎无比凄惨,不过柳川现在正舒服地盘腿坐在床上,双手交叉勾在脑后,使劲转了几下腰,长长地喟叹了一声:“嗷,真得劲啊,可清净了,可不陪着那俩小兔崽子较劲了。”   柳长青故意说:“你也过来了,就一张床,咋睡咧?”   柳川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多余,非常快活地说:“俺叔您俩跟猫儿躺着睡,俺仨靠床上坐着说一晚上话就中,我最近这几个月都没好好跟俺大哥和幺儿说过话了,正想找机会好好喷一晚上大江东咧。”   柳川的计划听着还可以,真执行起来可够呛,现在正是一年里黑夜最长的季节,直挺挺坐一晚上可够受的。   不过幸好他们不用真的那么坐一晚上,隔壁万建业知道柳侠这里来了好几个家人,特地过来告诉他,他们单位大门口北边那个招待所,是他们队里办的,单位职工家属住的话只收一半费用。   柳侠告诉万建业,他不打算让家里人去住招待所,他们就坐着说一晚上话。   万建业说:“这样啊,那你等一下。”然后回到自己房间,很快就提了个用塑料布包着的大东西过来:“钢丝床,咱从老基地搬过来后淘汰下来的,五块钱一张,抓阄,我抓到一个,一直没机会用,今天可算是有点用处了。”   一米宽的钢丝床,质量非常好,很夯实,铺了褥子,柳侠和柳川一起坐上去,除了弹簧连接的地方有点正常的嘎吱声,整张床稳稳当当的。   猫儿今天为了回家后能和大爷爷、大伯他们多玩一会儿,下午在学校抓紧一分一秒时间写作业,所以今天回来后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就把作业做完了。   然后柳长青、柳长春、柳侠和猫儿坐在大床上,柳魁和柳川坐在钢丝床上,一家人亲亲热热地说话。   柳长青忽然想起来柳侠接着猫儿回来进屋时那句话,就问他怎么回事。   柳侠就把丁红亮的来历简单介绍了一下,又把王建军说的丁红亮分宿舍时候的情况给他们说了一遍。   柳长青问柳侠自己对丁红亮的感觉,柳侠就又把丁红亮第一天在联欢会上的表现和自己对他的直觉说了一遍。   柳魁也把刚才他看到丁红亮一直站在寒风里追着柳侠的背影不放的情形说了一遍,他本能的觉得那个人盯着柳侠的目光不善。   柳川说:“我觉得这个人应该是那种看上去特别开朗大度,事实上心胸狭隘特别记仇哩人,他记仇未必就是别人真对他做了啥错事,而是人家做哩事不合他哩心意,自以为是哩人都犯这种毛病。   如果他真是当着恁多人哩面指着咱小侠哩名儿说事,那这个丁红亮绝对是个特别自命不凡,心底里特别狂哩人,谁他都不放在眼里。   因为他那一句话出来,得罪哩不光是咱小侠,还有给他分配宿舍哩付东,还有其他那些不是本科毕业哩人。   他大学毕业,二十多岁了,这个道理他肯定知道,知道他还那么做,就是因为他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认为自己比这些人都牛,以后他会比这些人都有前途,根本不用在乎这些人对他哩看法。   他是不是真有啥过人哩才华咱不知道,可只要他自己觉得有,到了单位后他又觉得自己没受到足够的重视,那他肯定就会怨天尤人,自觉怀才不遇遭人嫉妒陷害啥哩。   所以我觉得咱幺儿不想跟这种人做朋友是对哩。   这种人跟谁做朋友都长不了,做朋友的基础是彼此欣赏,这种人都是只欣赏自己,然后可能还会欣赏那些离他十万八千里的某个名人或偶像,可一旦让他真正和那个人相处,估计过不了多长时间那个人在他心里也就狗屁不是了。   这种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觉得全世界哩人都应该捧着他夸着他顺着他,一旦别人不这么做,他就可能反目成仇。   咱幺儿可不是会对别人降心相从的性子,所以还是趁早和这种人保持距离最好,被这种人在心里结仇惦记可不是啥好事。”   柳长青点点头:“小侠,您三哥说哩对,这种人咱最好不沾,老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我不敢说这个孩儿肯定就是个小人,不过依我这么些年见过哩人、经过哩事,这种人通常成不了啥气候,也没啥胆量,说话可厉害,但却不敢真对谁下啥黑手。   可这种人他要是惦记上了谁,他会成天价弄出些下作哩小事恶心你,苍蝇一样嗡嗡哩叫你没个清净哩时候,你要是自己心里没主见,会叫他给搅和哩天天都过不成日子。   对这样哩人,自己心里先得稳当,平常不用把他当成个事,他说啥你全当是放屁哩;   您来这个单位上班,没准这一上就是一辈子,日久见人心,只要你保证自己行哩正坐哩端就中;   您哩同事们自己也都长着眼哩,谁是啥样哩人,人家都看着哩,你不用害怕他几句话就会把你说臭了,只管放心安安生生过自己哩日子。   真是哪一天他蹬鼻子上脸闹腾哩很了,你觉得再不管就影响着自己哩日子了,就下狠手拾掇他一回,这一回就得把他给治下了,让他一想起你就害怕,一辈子都不敢再对你使啥下作手段。   你现在将来上班没几天,领导对你也好,他就是对你说了几句不该说哩话,你也不能乱动。   你要是现在修理他,修理轻了不济事;修理哩重了,别人可能会说你仗着自己受重用,欺负他一个新来哩。   所以你现在就是好好干自己哩工作,全当没看见那个人就妥了。”   柳侠点点头:“我知道,我本来也没打算搭理他,过几天我就又该出去了,估计工程不结束还真就看不到他这个人。”   柳长青说:“那正好。”   猫儿不愿意了:“那他要是以后欺负俺小叔,俺小叔就得白受着?”   柳魁说:“孩儿,你要是走到路上,遇见个癞皮狗跟着你,一会儿蹭你一裤腿泥,一会儿搁你旁边撒泡尿,你说你该咋办?   你不能去蹭它一腿泥,也不能去他跟前撒泡尿,它是个畜生,啥感觉都没,咱自个儿还嫌恶心哩慌咧,是不是?咱只能先忍着,或者想法离他远点。   可他要是咬咱那就不中,小打小闹咱就当陪它耍了,想咬人,那就得直接把它那狗牙给敲了。”   猫儿使劲抱着柳侠的胳膊对他说:“他要是敢再咬你,我去敲他哩狗牙。”   柳侠把胳膊抽出来,把猫儿揽在怀里。   猫儿这才有点蔫地说:“这么冷您还得出去?”   只有第一次知道柳侠出去进行野外作业的时候猫儿表示出过难过,以后柳侠再出去,猫儿不管心里再舍不得,都会表现的很坦然。   这次,他以为这么冷的天,又快要过年了,柳侠肯定不会再出去了,所以这些天他心里特别踏实,没想到,还是得和小叔分开。   柳侠蹭蹭猫儿的头顶:“嗯,不过这回是去测量黄河咧,我就搁咱去京都哩火车上见过一回黄河,还是半夜,看不清楚,这次可能看看著名哩母亲河是啥样了。   往北边去哩路都比较好,罗工说,俺这次不会跟去三道河一样,天天都回来恁晚,俺最多六点半七点就到家了,小叔还能天天给你做饭。”   猫儿抬起头看着柳侠:“我不叫你给我做饭,你恁使慌,回来洗洗澡就开始计算数据吧,你早点计算完,我回来给你做饭,咱一吃你就能睡了。”   柳魁对柳川说:“咱猫儿真是老懂事啊!”   柳川说:“您要是多搁这儿几天就知道了,孩儿比这懂事儿哩还多着咧,幺儿过生日,孩儿给幺儿做了长寿面,还包了饺子,你都不敢相信吧大哥?”   柳长春听见柳川的话,问猫儿:“孩儿,你都会包饺子了?”   猫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包哩可丑,都趴那儿,还跟俺小叔哩鞋样恁大。”   柳长春说:“那就可好哩孩儿,爷爷一辈子了,连个皮都不会擀,俺孩儿都会给小叔包成能吃哩饺子了,还想啥咧?”   柳侠特美地说:“孩儿弄哩饺子馅儿可好吃,一点也不比俺妈跟俺大嫂弄哩差,大饺子吃着也可美,过瘾,十个,我吃六个,又吃了七个小哩,孩儿吃四个大哩,正好。”   猫儿趴在柳侠胸前开心地笑,可柳侠能感觉得到,小家伙其实特没精神,他把这次外业说的再好,事实还是他一出去就是一整天,中午小家伙又得跑着去公安局吃饭了。   不再说丁红亮那个让人倒胃口的话题,几个人说起了柳家岭和望宁的事,气氛越来越热烈。   柳淼现在是死了心,真的不说娶媳妇这件事了,有人给他介绍相亲,他都是直接拒绝。   他前几天专门回家了一趟,告诉柳福来和牛三妮,马寨有个姑娘看上柳森了,柳森也挺喜欢那个姑娘,柳淼已经决定了,如果那个姑娘家提出让柳森招赘,他会代表家长答应这件事。   柳淼说,等柳福来和牛三妮老了,他会回来给他们养老送终,但两个兄弟不能一辈子都打光棍。   牛三妮这次没哭号,听柳福来说,她原本又打算哭号来着,柳淼对她说:“你要是想叫您哩仨孩儿都打光棍儿,叫咱家断后,那以后就继续扯着嘴去造谣生事、动不动就哭闹撒泼吧。   最好能把咱家哩名声弄哩再臭点,臭哩叫连给牡丹说媒哩人都没,那我就彻底省心了,不用给柳森、柳垚准备彩礼钱,也不用给牡丹攒嫁妆钱,舒舒服服自己过一辈子。”   柳淼二十六了,在柳家岭一带,这样的年龄基本意味着,他这辈子已经错过了娶亲的年龄,要打一辈子光棍儿了。   柳魁叹了口气说:“柳淼真是个好孩儿,就是生到咱那个地方,再摊上牛三妮儿这么个娘,孩儿一辈子就毁了。”   柳长青说:“要是有合适哩闺女,还是得给柳淼留留心,你看见您福来哥没?愁哩头发都快白完了。   唉,人这一辈子,真不知道搁哪儿栽坑儿里哩,您福来哥原来恁朗利个人,就因为娶了个牛三妮儿,这后半辈子就过哩没个人样了,还有老……,唉,人一辈子有那么几个坎,走哩时候得小心再小心,走错一步,就百步难回了。”   柳侠他们都知道被柳长青咽回去的是什么事,心里都有点沉重,只有猫儿满心都是柳侠要出去的事,没听见柳长青的话,还趴在柳侠怀里发呆。   柳川忽然说了一句:“不知道那俩小孬货睡了没?他们要是闹一晚上,俺嫂可咋办咧?”让柳侠想到了明天的事,他对柳长青说:“伯,您明儿还搁俺这儿呗,猫儿俺俩都可想您,明儿咱把小雲他俩都接过来……”   柳长青打断了柳侠,非常坚决地说:“不中孩儿,俺明儿坐清早那趟车就得走了,原来说没来你这儿看咧,就再多呆一晌,现在您叔、您大哥大嫂俺都看过了,知道你跟孩儿过哩这么好,俺也就都放下了,再搁这儿住着,耽误哩您都没心上班了。   再一个,家里就您妈跟玉芳俩人,我出来哩时候就不放心,您妈年纪慢慢大了,万一有点事,咱那个地方她们俩女人家可不中。”   柳侠撅着嘴看了柳长青一会儿,突然说:“乖猫儿,你先起来自己坐一会儿,小叔有点事出去一下。”   几个人同时问:“现在你出去干啥咧?”   柳侠穿上裤子鞋子,拉上羽绒服拉链:“有点事,可快就回来了。”   柳侠是出来找付东,付东是办公室主任,队里所有的车辆都归办公室统一调配,办公室安排到车队,具体用哪个司机开车,归车队队长付晓乐负责。   柳长青说了明天早上走,那肯定就得走,柳侠知道自己再多说也没用,而且他也觉得家里只有孙嫦娥和孙玉芳两个人有点让人不放心。   可他不想让柳长青他们老老小小的一大群那么早就去赶公共汽车,大人先不说,只是想到柳雲和柳雷两个小家伙在这么冷的早晨天不亮就要在汽车站等车,他就心里不舒服。   今天早上为了赶上八点半的车,俩小家伙已经是天不亮就起床,在寒风中被大人背着赶了几十里山路了,不能明天再让他们遭这个罪。   可去望宁的车一天就那两趟,如果坐下午的车更不合适,早上虽然起大早很难受,但柳长青他们走山路的时候是在白天。   如果是下午的车,车到望宁差不多三点,带着俩小家伙,再背着买的衣服鞋子,柳长青他们肯定走不快,走到家至少得四个多小时,那就是七点多了,现在这个季节,不到六点山里的天就已经完全黑了,路不好,再背着孩子走山路,真的非常危险。   柳川以前在局里上班的时候,考虑到他情况特殊,朋友和同事都会尽可能把刑警队唯一的那俩吉普车周末让他用,可柳川现在平常不在局里上班,明天又是正常上班的日子,公安局一共也没几辆车,柳川如果专门跑局里要求用车那就太不合适了。   可水文队车多,大大小小十几辆,而且这几天好几个临时测绘小队因为积雪未完全融化都在休息,大部分车子都闲着,柳侠想和付东说说,明天让他用一辆。   付东还没睡,正和爱人欧萍萍在看电视,听到柳侠敲门,他披着衣服出来,问清楚了柳侠什么事,他说:“别说来找过我,你直接去找付晓乐,队里的车不忙的时候,如果有谁想用车办点私事,我们办公室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让他做主安排。   他人不错,你家的情况特殊,以后肯定用车的时候会比较多,跟他搞好关系有好处,你自己去找他,让他落个人情,一来二去回数多了,慢慢你们不就算是有交情了吗?以后你再想用车就方便的多了。”   柳侠和付晓乐不熟悉,他们只正面打过一次交道,就是柳侠和李吉跃一起做任务那次,李吉跃让他去跟办公室要车,柳侠跟着办公室的人一起去见过付晓乐,让他安排车和司机。   不过柳侠觉得付东说的很有道理,就下楼又来找付晓乐说了,付晓乐也有三十多了,只是起了个小孩儿名字。   柳侠见了人后叫了声晓乐哥,没提付东的事,就说自己明天想把父亲和小侄送回家,问能不能用辆车。   付晓乐一口就答应了:“没问题,让杜涛去吧,他平时老在我们面前提起你,说你特牛,住大山沟里都能考上重点大学,我觉得你们俩关系好像挺好的。”   柳侠说:“行,只是人有点多,您得给派辆大点的车。”   付晓乐说:“那俩十人座的面包车,你给杜涛直接说就行了。”   柳侠谢了付晓乐,又去找杜涛,和他约定了明天早上八点半出发,柳侠才冻得“呵呵”着,搓着手回家了。   搂着猫儿,和父亲、叔叔挤一张大床上睡,旁边小床上还有两个哥哥。   晚上的气氛太美好,所以柳侠第二天送走家人之后的心情更落寞。   猫儿中午回来的时候,看到一下空了好多的家,也很失落。   但更让猫儿失落的是三天后。   星期一早上七点钟,由罗水旺带队,柳侠为主要技术骨干的十人测绘小队坐在由杜涛驾驶的大解放上出发了。   猫儿早上在校门口看着柳侠骑车子离开,站在那里发了好半天呆,上课的钟声响了他才转身撒腿往教室跑。   中午公安局食堂的主食是卤面,猫儿直接买了四份,他让柳蕤只管吃,自己却让王师傅把余下的三份用塑料袋给他装起来,然后对柳蕤说:“小蕤哥,你吃完自己去学吧,我先回家一趟,把这两份卤面搁家里,我带着一份去学校再吃。”   柳蕤知道猫儿是因为王师傅做的卤面特别好吃,多买了要给柳侠带回去,他知道自己挡不住猫儿,只好点点头:“那你可快点啊,您今儿后晌第一节就是体育课,你要是迟到了,那个长脖雁踹起人来可老厉害。”   猫儿背起书包往外走:“不会,我跑哩可快,不会迟到。”   “长脖雁”是猫儿他们班体育老师的绰号,因为这个老师个子不高,但脖子特别长,走路的时候又有点脖子前伸,他给学生讲任何事情的时候,还都爱背着手不停地走来走去,学生们觉得他很像飞行中伸长了脖子看不到腿的大雁,就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   “长脖雁”在县中的名声很响,这不但是因为他严厉,爱体罚学生,主要还因为他有过一句惊人的名言,是县中的老师们传出来的。   长脖雁体罚学生名声在外,校长找他谈话,让他对学生多进行思想教育,而不要动手打人。   长脖雁的回答是:“我从来没动手打过一个学生,我都是用脚踹哩。”   不过长脖雁还有一个特点,他只踹男生,不踹女生。   但长脖雁从没踹过猫儿,因为猫儿跑的特别快,耐力还极好,长脖雁想把猫儿培养一下送到体校去。   荣泽的体校归荣泽县教育局直接领导,为体校输送人才,就是为教育局主管体育的领导输送人才,长脖雁很珍惜柳岸这个人才。   猫儿一路从公安局跑回水文队家里,把两份卤面放餐桌上就又锁上门跑了出来。   他跑的太快,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这样的速度一直跑到县中可够呛,可今天最后一节数学课老师拖堂了,他如果不跑快去,真可能迟到。   虽然没挨过长脖雁的踹,猫儿也不喜欢迟到的感觉。   猫儿快跑到大门口的时候,看到了车棚里自己家的自行车。   罗水旺说话算数,柳侠他们下午回到单位的时候,正好七点。   今天风不算大,黄河滩的空气冰冷纯净,柳侠决定今天不洗澡,洗一把脸就开始做饭。   他一进屋就先看到餐桌上的两袋卤面,走过去拿起来看了看,又转身把屋子看了一遍:孩儿中午回来过,唉……   柳侠做了鸡蛋甜汤,这是最省时间的稀饭之一,然后炒了个白菜豆腐,最后呛了个葱花,把卤面炒好了捂在锅里,时间刚刚好,还有十五分钟猫儿放学。   柳侠跑下楼,到了车棚却找不到自行车,他不相信在单位车棚里放着自己的自行车还会丢,就去传达室问赵师傅。   赵师傅一下子想了起来:“哦,是柳岸骑着去学了,他让我看到你的时候告诉你一声,刚才我忘了,他还说,以后他放了学自己就能骑着车子回来,不用你再每天去接他了。”   柳侠想像了一下小家伙一条腿从横梁下穿过去、小屁股一扭一扭费力地蹬车子的样子,觉得真是不放心,就撒开腿跑了出去。   柳侠是在刚过了体育馆、快到杏花路,荣泽县城最繁华的那一段街上看到猫儿的,小家伙正以他刚刚才想象过的标准姿势骑着自行车,混在一大片刚从那段上坡路上冲下来的自行车大潮中,好像一边骑还一边和旁边的一个男生在争执。   柳侠从人行道上逆行跑过去,大喊了一声“柳岸!”   猫儿吃了一惊,自行车摇摆着继续向前冲,旁边的车子纷纷躲闪,骑车的孩子们发出哇哩哇啦的惊叫声。   猫儿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中不但没摔倒,还坚持着没下车,而是摇摇晃晃地把车子骑到了人行道边柳侠跟前。   柳侠伸手抓住车把,小家伙终于停下来了。   不过停下来的猫儿今天没第一时间扑到柳侠身上,而是冲着远处高喊:“你才是三寸丁、恨天高呢!早熟的茄子长不大,老子后长,肯定超过你。”   柳侠看着眼前那一大片乱哄哄的车流,问他:“你这是骂谁呢?谁说我们宝贝猫是三寸丁了?”   猫儿气呼呼地说:“张红军那兔崽子,他看我骑着车子去上学,就说我还没三寸高呢,居然就敢掏着车子上学;   刚才下课,我去推车子,正好又和他碰上,他就喊我三寸丁、恨天高,一直喊到刚才。”   最近这些天,柳侠每天都要接送猫儿好几次,有时候会碰到和猫儿打招呼的同班同学,他见过这个张红军,个子是挺高的,应该有一米七左右了,比猫儿确实高很多。   不过,柳侠肯定不会说猫儿矮的,所以他说:“张红军啊,他就是你刚才说的那早熟的茄子嘛,肯定长不高,他现在那样就定型了,你以后肯定会超过他的。   来乖,坐上来,咱们回家。”   猫儿高兴地嘿嘿笑,却不肯松开车把:“小叔,我骑得又稳又快,你坐后座上,我带着你走。”   柳侠呼噜了一把他的脑袋:“还没只猫儿大呢,就想带小叔,你不怕我一坐上去车把就翘起来呀?”   猫儿跺脚扭屁股:“我会我会我真的会嘛,小叔你坐上去让我带着呗!”   柳侠在他的小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自己两腿分开跨坐在后座上:“扭屁股还扭出瘾来了,好,就让你试试,把小叔摔坏了你可得伺候啊!”   猫儿嘻嘻一笑:“才不会呢,你等着,看我怎么一口气把你带回家。”   柳侠两脚撑地,让自行车保持平衡,一只手扶着车座,一手空出来,随时准备发生意外的时候抓着猫儿。   猫儿扶稳车把,左脚踩上脚蹬:“准备,起飞喽——”   柳侠双脚同时用力向后蹬,车子稳稳当当地向前蹿了出去。 第110章   柳侠他们连续干了两个星期,第二个星期六下午他们扛着仪器收工的时候,罗水旺说:“快过年了,咱们明天休息一天,大家抓紧时间,把急需办的事情办一下,星期一早上咱们还是七点钟准时出发,然后不出意外的话,就一直要干到阴历二十五六了。   这个工程不同于其他,对时间的要求很特殊,天气只要允许咱们就得抓紧一切时间干,要不万一年后气温骤升,上游开冻,春汛提前,咱们就完不成任务了。”   柳侠听了罗水旺的话,真的是悲喜交加:   终于能休息一天了,而且还是星期天,和猫儿同步,他可以安心地和猫儿在一起一天,并且带着他去买买衣服和其他过年的东西了。   居然要干到那个时候啊?五哥和六哥马上就要回来了,猫儿下周也要开始考试了,考完后虽然学校不公开说放假了,但实际上就不用再去学了。   也就是说,大家都放假回来准备过年了,只有柳侠还得按时按点甚至是超时超点地上班,即便柳侠热爱工作,听到这种事也难免觉得堵心。   回到单位,柳侠一跳下车,就先看自己家的方向,今天他不但看到了窗户里的灯光,还看到了走廊里一大一小两个人。   “三哥,你也回来了?”柳侠大叫着问。   柳川对他摆摆手:“饭已经做好了,快点上来吧。”   猫儿扒在走廊栏杆上说:“红烧肉,酸辣土豆丝,还有可多,小叔你快点。”   郑朝阳和另外几个工人笑着对柳侠说:“小柳你先回去吧,那么多好吃的我们听着都着急了,就这么几件东西,我们随手就收拾了;罗工、小吴,你们也走吧。”   元旦报到的几个新人,只有吴小林的专业是测绘,他是这个星期一才进入柳侠他们这个黄河测绘小分队的,在这之前的那些天,他一直在二科充当杂役,据说是总局有领导给马千里打了电话,吴小林才被安排进来的。   吴小林现在干的完全是工人的活,不过这一点都不委屈他,不要说和罗水旺、柳侠比,就是和郑朝阳这些熟练的技术工人比,他在专业上也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吴小林现在除了干杂活儿,还要和郑朝阳他们一起轮流做中午饭;队里不用做饭的就是罗水旺、柳侠和司机杜涛。   罗水旺在第一天和柳侠合作了一个中午的实地操作,中午又看了他绘制的草图和初步的数据计算后,下午就把他当成了个成熟期的老工程师用了。   罗水旺拿起自己随手用的东西,摆摆手就走了,和现在这一拨人合作,他省心得可以连一句话都不用说,一天的工作就能顺利地高质量完成,。   吴小林跺着脚搓着脸说:“小柳,我明天去找你吧?”   柳侠和郑朝阳点点头表示告别,往楼上跑着说:“回头我拿给你吧,还都在箱子底下压着呢,我今儿晚上得翻着给找出来。”   柳侠跨上最后一个台阶时,猫儿准确的出现并挂在他脖子上:“三叔不到五点就回来了,我们俩给你做了一大盘红烧肉,还蒸了三个大红薯;我作业全部都做完了;   我还写了五张字,今儿我临的《枯树赋》,嘿嘿,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人家写的真美,不过三叔说我临的也不错,越来越好了。”   柳侠使劲在他小屁股上来了一下:“看你骄傲的,背的这么熟,写作文的时候有一句用上过的没有?再说了,你练习了这么多年,如果再临不好一张帖子,那这双小爪子就没必要再留着了。”   柳川掀开棉帘子让他们进去:“嗯,这双小爪子还是留着吧,要不你以后就吃不到正宗的柳岸特制红烧肉了,赶紧去尝尝吧,小臭猫儿的水平直逼你三哥了。”   猫儿从柳侠身上跳下去,跑进厨房,很快就用筷子夹着一块红烧肉、左手还拿着个盘子在下面接着出来:“小叔,给。”   柳侠张开嘴:“啊——,嗯……嗯,真好吃,宝贝猫,再来一块。”   猫儿美滋滋地颠颠儿跑进厨房又夹了一块出来喂给柳侠。   柳川盛着饭说:“我提前警告你们俩啊,你们要是再一直这么跟小雲小雷似的不等饭端上桌就开始急着吃,,以后就半点规矩都没了,幺儿以后你要是想找个书香门第家学渊源、上点档次的女朋友,人家只消看一眼你这吃相就没戏了。”   柳侠咽下红烧肉,夸张地来了个太好吃了的表情:“那我就找个孙二娘一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绿林派女朋友,肯定特欣赏我现在这吃相。”   猫儿接过柳侠手里的东西:“你去洗脸小叔,洗完接着吃,一大盘子呢!”   然后他转向柳川:“我小叔吃相怎么了?谁干了一大晌活儿饿的要命都会大口吃饭的吧?就是书香门第的娇小姐,你让她往地里挑一晌粪,回到家肯定也得这样狼吞虎咽的吃饭,翘着小指头吃一顿还行,如果天天那么翘着,她不得给饿死啊。”   柳侠在卫生间说:“错,宝贝猫,人家书香门第的如果干了往地里挑粪的活儿,回到家绝对不是狼吞虎咽,而是压根儿就不吃饭,人家要坐在窗前对着月亮悲愤交加,泪洒香腮,感叹命运的坎坷不公,吃饭这事多俗气啊!”   柳川把猫儿摁在小椅子上:“你们俩够了啊,一唱一和的,这是跟我这儿说相声呢?”   有了充分的时间,又是柳川和猫儿通力合作的成果,晚饭的内容真的是相当丰富,柳侠觉得如果自己再多吃一根土豆丝,肚子就会胀破。   他坐在床沿上摸着肚皮,指挥猫儿把放书的纸箱拉出来,把他大一的课本往外翻。   这是吴小林想要借去看的,他上的是学制三年的大专,也是测绘专业,不过看了吴小林这几天的表现,柳侠想不出他在学校期间都干了些什么,柳侠觉得就是他们寝室最不用功的毛建勇和云健,随便动动手都比吴小林要好出很多倍。   吴小林第一天随他们队到达作业区后,罗水旺让他帮柳侠统计整理数据,结果那家伙弄了个一塌糊涂,如果不是柳侠习惯特别好,不管谁负责记录数据,和他有关的他一定要过一会儿就得去看一眼,核实一下记录是否准确无误,那他们当天上午所有的工作都得重新做,所以吴小林这几天在其他几个人面前都抬不起头。   今天中午吃完饭短暂休息的空档,吴小林偷偷找到柳侠说,想借他上大学时候的书看看,柳侠私下里认为,如果好好学,其实大专的那些专业知识在他们正常的工作中足够用了,但他当时看着吴小林满脸羞愧可怜巴巴的模样,没把这话说出来。   同时他也觉得,吴小林现在能想到看书补救,并且跟他这么一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同事张嘴来借书,是非常不容易的,所以他就一口答应了。   要知道,柳侠对书是有执念的,他不喜欢把自己的书借给别人,尤其是大学的课本,他是打算保存一辈子的。   看着猫儿把书一本一本拿出来,柳侠故意装着漫不经心地说:“明天星期天,休息一天,干些什么好呢?”   猫儿扭头看着他楞了两秒钟,忽然扔了手里的书,一跃而起,扑在他身上:“你明天休息是不是?小叔你明天不用上班是不是?哦哦哦,小叔明天不上班,我一天都能看见小叔了……”   柳侠翻个身,把在他身上又是踢又是扭的猫儿给翻到里边床上,捂着肚子大叫:“你个小臭猫儿,不敢再压了,再压一下小叔的肚子就崩了。”   猫儿赶紧坐起来,把手伸到柳侠棉袄里摸着他的肚子问:“我忘了,我不压了不压了,揉揉揉揉。小叔,你明天真的休息?”   柳川洗完了碗筷,过来坐在他们俩脚头儿,也问:“幺儿,你明天真的休息啊?”   柳侠伸手帮猫儿解着上衣扣子说:“嗯,休息一天,然后可能要一口气干到阴历二十六左右。乖,把衣服脱了咱们坐被窝儿里说话暖和。”   柳川穿着棉袄也坐进被窝,柳侠把猫儿脱得只剩下小裤头,自己还穿着羽绒服坐在被窝儿里,猫儿舒服地趴在他怀里。   柳侠对柳川说:“三哥,你既然回来了,我就还给你说吧,省一分是一分。我想给猫儿买个斜梁的二六自行车……”   “不要,我不要!”猫儿大叫着坐了起来,光着小身子对柳侠说:“咱们前几天买洗衣机才刚刚花了四百五,我本来这个月想存六百块钱的,结果就存了二百,这才几天,你居然就又想乱花钱,我……”   柳侠拉起被子去包他:“快进来说,冻感冒了。”   猫儿不给他包,挣扎着继续说:“我跟你说,我就喜欢咱们现在那个大自行车,你不在家的时候我自己骑着它上学,你回来了就你骑着带着我上学,你别再买自行车啊,买了我也不骑!”   柳侠伸出胳膊硬着把他拉到自己怀里,把被子给他盖上:“行行行乖,咱不买自行车,不买了。   马鹏程和楚昊他们跟你一样,马上就该放假了,他们一放假就会来这里,你不是想跟马鹏程一起滑旱冰吗?明天咱们和我们小队其他几个人一起去原城,就买件过年的衣服和旱冰鞋,行了吧?”   柳川前一段抽时间去原城好几个商城看过,都没有马鹏程穿的那种旱冰鞋。   柳川平时在警校把自己也赶的非常紧,就和刚进入大学时期的柳侠一样,几乎把每天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了去图书馆看专业书籍上,星期天他又总是着急回荣泽,真没有太多的时间到处跑着找一双鞋,现在他又已经放假了。   柳侠前天听杜涛说,马鹏程穿的那种旱冰鞋,只有人民路那里有几家体育用品商店有卖的,所以他决定自己带着猫儿去买。   至于小自行车,看来只能先放弃这个计划了。   柳侠非常了解猫儿,别看小家伙平时对他百依百顺的,可对于钱的事,小家伙是特别固执,他能干脆痛快地答应花大钱买的东西,都是他觉得对柳侠或家里人有特别大的用处的,否则的话,小家伙能心疼死。   而这个小自行车,柳侠怎么也没办法把它扯的对自己多么重要多么有用,他总不能说自己喜欢骑小自行车吧?如果他说出来,别说猫儿不信,就是老鼠都不能信。   所以,小自行车的事得慢慢再想办法。   猫儿听到不用花钱买自行车了,立马放松下来,乖乖地点头:“行。”   柳川眼望天花板吐了口气,对柳侠说:“看见没有?猫儿多会把家,只要能多存点钱,自己就那么掏着大车子上学也高兴。”   柳侠捏捏猫儿的鼻尖说:“乖猫你是不是立志要把咱们存成个万元户?”   猫儿把一条腿搭在柳侠腰上,脑袋往柳侠胸口又使劲蹭了蹭,滴溜着黑眼珠看柳侠,贼溜溜的小表情看上去十分欢乐,看来是默认了。   柳川说:“好吧,听起来很有成就感,我马上就会有个万元户的兄弟了,感觉特别有底气啊!”   猫儿前一天晚上因为成功保住了已经装在自家口袋里的二百多块钱不被送给卖自行车的奸商而轻松愉悦的心情,在第二天柳侠不顾他的劝阻、硬是用一百五十六块钱买下那件海蓝色儿童羽绒服的时候给打击得抽着筋滴着血的疼。   然后还有旱冰鞋、羊毛衫、翻毛皮鞋和裤缝处有两条道道的裤子,猫儿给气得差点把人家店家的玻璃门给撞烂了,也不管小叔了,自己一个人跑回了车上。   他们今天是和柳侠这次所在的临时测绘小队其他几个人一起坐杜涛开的车子来原城的,有几个人已经采买完了需要的东西先回到了车上。   猫儿上了车自己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鼓着小脸儿,气哼哼地看着窗外,柳侠回来后坐在他旁边,他“哼”了一声往车窗那边靠了靠,表示坚决和柳侠划清界线。   杜涛诧异地看着柳侠,用口型问:“这是怎么了?你小侄儿居然还有和你闹别扭的时候?哦哟,我这是见鬼了吗?”   现在,整个水文队的人都知道,柳侠的小侄儿聪明又乖巧,小小年纪,不光学习好,字写得好,还特别能干,放了学就会主动给柳侠做饭。   最重要的一点,这个小孩儿没有其他那些被娇惯着长大的小孩子任性自私的毛病,从来不会一句话说的不合心意就使性子,这个孩子永远都是心满意足高高兴兴的。   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又有几个人回来了,因为今天基本上都带着家属,座位不够,大家都是挤着坐。   柳侠揪揪猫儿的耳朵,猫儿站起来,柳侠挪到他的位置上,把猫儿拉过来坐在自己腿上。   猫儿虽然被迫坐在柳侠的腿上,却依然犟着小脖子看着窗外,视线看向更远的地方,一副绝对不会和柳侠和解的模样。   郑朝阳今天是带着妻子来给妻儿买衣服,现在坐在柳侠后面,他捅了捅柳侠的肩膀,轻轻问:“看上了什么好玩的你没给买?”   柳侠不知道怎么回答,如果他跟人家解释的时候提到羽绒服和翻毛皮鞋、羊毛衫这些字眼,估计小家伙得当场炸毛。   柳侠挠了挠头:“不是,是我没计划好,乱花钱,那个……”   猫儿在前面又“哼”了一声,表达对柳侠睁着大眼说瞎话的不屑。   柳侠对郑朝阳咧咧嘴,郑朝阳和妻子李玲无声地笑了起来。   回到水文队下了车,猫儿还是一个人在前面走,柳侠提着大包小包追上他,但也没喊着他说话,一直到上了二楼,看看周围没其他人了,柳侠才说:“乖,别生气了,小叔知道错了,下回小叔一定听你的话,你让买什么买什么,你不让买的,哪怕一毛钱二斤黄金,小叔也坚决不买。”   猫儿只管往前走:“我才不信呢,你上回就是这么跟我保证的,你还说今年都不再乱花钱给我买衣服了,今天你不还是拿着钱乱买一气?”   猫儿拿出钥匙开门,嘴里继续数落柳侠:“你每次都不听我的话,只要人家买东西的花言巧语一白话,你就当真,多贵都敢买,你成天这样乱花钱,咱们什么时候……”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万建业提着垃圾筐拉开门走出来,看了看柳侠紧闭的门,扭头对郭丽萍说:“你说,这俩人到底谁是叔叔,谁是小侄子啊?” 第111章   猫儿这才次脾气发的很大,柳侠各种赔礼道歉均被无视,小家伙回到家后,数落完了柳侠,就开始动手洗菜、做饭,柳侠想帮点忙趁机和解,猫儿看都不看他,弄得柳侠很是没面子。   猫儿六点钟还要去学校上晚自习,所以他们五点多一点就开始吃饭了,柳侠给小家伙夹菜,拿馍,主动说笑话,殷勤得不得了,可猫儿就是一直绷着脸吃自己的饭,跟没看见一样。   柳侠彻底没辙了,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上学的时候猫儿把自己甩开一个人跑着去学,柳侠和猫儿抢着洗碗失败后,看时间差不多了,先跑下去把自行车推出来等在楼前。   猫儿没一会儿就背着书包下楼了,柳侠的自行车挡在不宽的小路中间,猫儿绷着小脸打算无视柳侠径直走过去,但被柳侠一只胳膊抱着腰给放在了横梁上。   猫儿踢腾着腿挣扎着想往下跳,住在楼梯右侧那间屋子里的苏春红正好出来了,笑着说:“柳侠呀,去送你们柳岸上学?”   猫儿一下就不动了,老老实实坐在那里,脸上还挂上了一点笑模样。   柳侠笑着回答:“嗯,走了啊,今儿顶头风,骑不快,再晚我们柳岸该迟到了。”说着就跨上车子,吹着口哨启动了。   猫儿虽然在和柳侠冷战置气,但却绝对不想让别人看小叔的笑话,今天上午那会儿在车上和柳侠闹别扭让那么多的人都看到,猫儿心里已经后悔了,所以现在他心里再生气,也不会让更多的人看到他不搭理小叔。   风确实有点大,而且刺骨的冷,猫儿的小脸被冻得都木了,他刚想用手捂着搓几下,一只大手把他眼睛下的部分都捂住了。   虽然带着手套,但猫儿依然能够感觉得到,大手的手心非常温暖,但指尖部分却是冰冰凉。   柳侠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捂着猫儿的脸,一直骑到县中大门口。   还有大概七、八分钟分钟就该上课了,骑着车子或步行来校的学生很多,柳侠把猫儿抱下来,把他被风吹乱的头发扒拉顺了:“风大,快进教室吧,放学小叔还站在那里接你。“   猫儿撅着嘴,眨巴着眼睛看了柳侠几下,转身走进了校门。   柳侠看着另外两个学生喊着“柳岸“跑了几步追上猫儿,猫儿和那两个男孩子说着话继续往前走,把车子调了个头,慢慢骑着往回走。   柳侠骑出了大概有三十米,车把一转又折了回来。   紧挨着学校门口东边,有四、五间临时盖起来的小平房,那是学校西边几户人家发现推着车子的流动小贩趁着学生上、下学的时间段卖东西居然很赚钱之后,自己在这里盖起房子,办起的小卖铺。   这些房子绝对不合法,把县中连接泽河路这一段本来就比较狭窄的路给占了大概三分之一,而且还盖的非常粗糙难看,给县中的领导添了不少堵。   但学校当初占的就是这个生产队的地方,这个生产队的社员在县中领导那里就是标准的地头蛇,县中的领导和职工再堵心,也拿他们没办法,甚至连一句难听话都不敢说,要不人家真敢再把房子加宽一倍甚至更多给他们看看。   现在是冬天,小卖铺的生意非常清淡,所以除了东边一家卖烧饼还开着门,另外几家最近几天都歇业了。   柳侠把车子靠在中间那家的门口停了,然后靠着墙慢慢往前走,走到最西头那间房子的拐角处,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头……   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睁的大大的,看着他楞了好几秒,然后眨巴了几下,下面的小脸突然红了,小家伙转身就想跑,被柳侠一把揪住给抱了起来:“哈哈,你个臭小猫,把小叔欺负的肝儿疼,你原来躲在这儿等着看笑话呢!“   猫儿还想使劲绷着脸,但没成功,如果表现的太高兴又觉得有点挂不住,他干脆抱着柳侠的脖子,把脑袋死死地扎在他颈窝里,不让柳侠看到他的脸。   柳侠眉开眼笑地蹭着小家伙的脑袋:“好了乖,小叔不是骗你的,小叔以后买东西之前真的会认真考虑,不乱花钱了,宝贝乖不生气了哦。“   小脑袋动了动,轻轻说:“这么冷的天,你天天出去那么累才挣的钱,一会儿就花没有了……咱不是说好了买个大房子让大爷爷奶奶他们都来住的吗?你把钱都花了,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买大房子?我可想奶奶他们了。“   柳侠摸摸小脑袋:“虽然咱们要攒钱买大房子,可是大爷爷和奶奶肯定也不想看到他们的宝贝猫儿穿着旧衣服过年啊!小叔给你买的东西都是过年时候小孩儿应该有的,小叔也特别喜欢看着乖穿得漂漂亮亮过年。   好了乖,要迟到了,快进去吧。“   猫儿下来,又搂着着柳侠的腰使劲抱了抱,仰起脸对着他开心地笑了一下,才飞跑着进学校。   猫儿一下午都很快活:幸亏不放心小叔又跑出去想偷偷看他一下,要不晚上回到家还得使劲绷着跟小叔怄气,想让他抱着上楼都没办法说了,晚上肯定也没办法搂着小叔睡。   和小叔怄气的感觉一点都不美,虽然是专门想教训一下小叔让他长点记性,可看着他认错赔不是,自己更不高兴;还是现在好,小叔那么高兴地回去了,自己也这么高兴。   嘿嘿,真美,和小叔又和好了。   柳侠他们最近这几天虽然每天还是七点钟出发,六点左右收工,但每天用在实际测量中的时间却多了将近一个小时,这是因为他们现在的作业区推进到了距离荣泽县城最近的那段黄河。   但这却让柳侠有了不太妙的预感,可为了让自己过一个踏实安宁的春节,柳侠自欺欺人的忍着不去问罗水旺他们这次任务的作业区范围最远到达什么地方。   重新开工的第四天上午,柳侠他们开始作业没多久,九点多钟,天空开始下起了小雪粒,雪粒特别小,但密密匝匝的,下这种雪粒的时候,通常气温都很低,感觉会非常非常冷。   黄河边本来风就比较大,现在柳侠真正体会了一把风如刀子一般割在脸上的感觉。   这种看似恶劣的天气,对他们现在的工作并没有实质性的影响,所以他们除了比平时多了点吧手放在嘴边哈热气的动作,其他一切照旧。   柳侠在冰天雪地中操作着仪器报数据,心里却不停地想起今天考试语文的猫儿,不知道今天的作文是啥题目,小家伙这时候应该正对着题目发愁吧?   宝贝乖那么聪明,临过的帖子几乎都可以熟练地背诵下来,可为什么写作文的时候一句也用不上?不会是自己这个文学细胞先天不足的小叔把宝贝给传染的吧?   午饭后,雪粒下得没那么密了,但一直到他们下午五点收工也没有停。   这样的天气,能见度很低,今天他们提前收工了,柳侠他们回到单位的时候,刚刚六点半。   柳侠还是一跳下车就往自己家的方向看,这次他在看到窗口的灯光之前,先看到了两个从楼梯口飞奔出来的人。   “五哥六哥。“柳侠顾不得和身边的同事说一声,就迎着柳凌和柳海跑了过去,在通往宿舍楼的小路口被柳海抱住。   柳海“哦嗬“一声抱住柳侠转了个圈:”我跟五哥都出来看了你八百回了,想着这样的天你们早就该回来了,谁知道你们居然还是干到天黑啊!“   柳侠搂着柳海的脖子大笑着,一被他放下来,就扑到了柳凌跟前,柳凌伸出手捧着他的脸搓了几下:“孩儿,这种天气您还不歇?还得干到这个时候?“   柳侠把自己的手捂在柳凌手上,也用力搓:“没法,雪下了大半天才将盖着地皮儿,不影响采集数据就得一直干。“   柳凌柳海回来了。   坐在温暖的被窝儿里,怀里是呼呼儿酣睡的猫儿,抵足而坐的是天天都想念的五哥六哥,柳侠觉得窗外呼啸的西北风都多了几分温情。   柳海靠着墙角,兴奋中带着忐忑和一点愁容:“曾大伯说,对俺这一行来说,学历和毕业证不是不重要,但不像对你们学理工哩那么重要,所以他才给我这么安排,幺儿,五哥鼓励了我这么多天,我还是有点害怕见咱伯咱妈还有咱大哥他们。   曾大伯给我找好了担保人是不错,可是您都知道咱家人哩性子,他们肯定还是觉得欠了人家一个天大哩恩情,以后肯定又该想着得节衣缩食给我攒点钱,尽量叫我搁外边不受罪,不欠人家哩更多。   这几年咱家哩日子才好过一点,咱伯咱妈咱大哥才过上几天舒心日子,我就又给找个这么大哩事,还得叫他们成天担心我。“   柳侠说:“你说啥咧六哥,你这种事越大,咱伯咱妈咱大哥越高兴,你只要记着到法国后经常给家里写信啥哩,叫咱伯咱妈还有俺都知道你过哩咋样就妥了。   当初你去京都,明知道你跟着曾大伯,吃哩穿哩肯定比搁咱家好可多,可咱妈还是难受哩哭,你走以后可多天,咱家哩人都不敢提起来你哩名儿,一说咱妈就掉泪,就跟咱五哥去当兵后那些日子一样。   咱家就咱伯算是出过国,还是去打仗咧,朝鲜那地方比咱国家还穷哩多,所以咱家哩人也没啥经验给你说,你出去以后自己小心。   五哥,你开学走哩时候说起过担保,那太多了,我觉得就是把我卖了也不值那百分之一,所以我没吭声。不过你以后哩生活费啥哩,我可能能帮你一点,我听毛建勇说过人民币和港币、美元哩兑换,咱哩人民币好像特别不值钱,不过,有一点总是好一点,我一个月要是能给你五百,搁法国当五十用总是差不多吧……“   柳海说:“孩儿,你别管了,曾大伯说了,法国可以打工,法国人还对艺术品有特别哩爱好,如果我努力点,就是业余时间去街头画画儿也能养活自己。   曾大伯说,他不想让我读预科哩时间那么长,所以才让我年后晚些走,他说欧洲哩大学各种奖学金名目繁多,只要我肯努力,他说我就是靠奖学金也饿不死;如果我再多画点画儿,没准儿还能补贴咱家里咧!“   柳凌呼噜了一把柳海的头:“孩儿,那也得等你拿到了奖学金才算数,你没拿到奖学金,没打工挣钱之前,还是叫五哥跟咱幺儿先贴补你点吧,这样至少俺搁家里都放心。”   柳海自己也呼噜了一把自己的头,他现在剪着和柳凌差不多的短短碎发:“还有差不多仨月哩,叫您这么一说,我咋觉得自己好像明儿就该走了一样咧。”   柳侠蹬蹬柳海:“六哥,那个费雯雯出国没出成,你倒是可能要出国了,你说,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再主动回来找你?”   柳海翻了个白眼:“谁认识她是谁啊?别说我出国了,我就是回咱家,搁柳家岭种一辈子地,她再找我我也不会搭理她了。”   柳侠又蹬柳凌:“五哥,你说,是不是这世上哩女哩都是这样朝三暮四水性杨花啊?俺六哥遇到个费雯雯是这种人,震北哥人恁帅,还是高干子弟,自己现在在部队还前途无量,他那女朋友也能把他甩了看上别人。”   柳凌用你明白个什么啊的眼神看着柳侠说:“费雯雯对您六哥我觉得确实有点水性杨花,可陈震北那个绝对不是,我觉得是人家那个女哩有眼光,通过那两个月哩交往,慢慢看透了隐藏在他那华丽人皮背后哩无赖本质,所以人家才把他给甩了咧。   你是没跟他长时间相处孩儿,那家伙就是个标准哩地痞无赖,除了训练跟开会哩时候,啥时候都没个正形,成天没皮没脸哩,还是个碰不得哩热粘皮。   你问您六哥,他一路上都在跟俺俩说搁他家过年多没意思,等到车站哩时候,我就跟他开玩笑说,‘那你干脆买张票跟俺俩回柳家岭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俺家过年特别美,特别有意思’,结果他凭着站台票上了车后,死活不下去了,说等车开了他再去补票,要不是我硬把他给推下去,那个厚脸皮就真跟着俺回来了。“   柳侠看看柳海:“不会吧?该过年了,他就不怕他家哩人生气?”   柳海说:“真哩,你不知道,震北哥平常看着恁爷们儿,恁硬气个人,其实有时候真跟个小孩儿样。   夜儿黑谁都能看出来咱五哥是看他唠叨哩时间长了故意哄他,跟他开玩笑哩,可他当时就非赖着不下车。他还和五哥同时申请休哩探亲假,说好兄弟就应该立正稍息同步走,请假也得请一样。“   柳侠想起陈震北和柳长青、柳川他们说话时严肃认真的模样,再想想他肆无忌惮骂周丽娟的痞子样,觉得挺有意思:“可能震北哥他家真哩可没意思吧,要不大过年哩谁不想舒舒服服搁自己家住着,跟家人好好团圆几天,而是想要大老远地跑别人家去,尤其是咱家,一趟走哩腿都要断。”   柳凌点点头:“我记得我信里跟你说过的吧幺儿?我十一月哩时候跟他去过他家一趟,独家院比曾大伯家哩还宽敞,院子里花花草草哩比曾大伯家还精致,家里还有警卫员、保姆,他爸爸和大哥那天也都在家,说话也都可好。   可不知道为啥,就是觉得他家没个家哩味儿,给人哩感觉凉冰冰哩,我想着要是我,我可能也不会喜欢在那样哩家呆着吧。“   柳侠说:“就是嘛,那震北哥恁可怜,你为啥还硬要给人家推下去咧?他反正放假也没事,叫他来咱家耍不就妥了,然后您一起归队。”   柳海说:“我就是跟咱五哥这样说哩呀,他非说不中,不合适,硬是把震北哥给推下去了,我觉得震北哥在站台上那样看起来有点伤心,可咱五哥说他是装哩,说震北哥就是个赖皮,为了达到目的,啥样都能装出来。”   柳凌说:“孩儿,您真是还小着咧,啥都不知道,这是过年咧,人家家也得团圆呀。   陈连长他俩姐都专门从国外回来过年了,他倒跟着咱跑中原来耍了,你想想他家哩人得气成啥   ?   这事要是搁咱几个身上,咱家哩人会难受。”   柳侠想了想:“也是哈,大过年哩拆散人家一家人团聚,听着就可不应该唦。”   这场雪到底没有下大,柳侠他们和其他测量小队一样,都没有因为这场雪停止作业。   可这场雪对望宁那边几个乡还是有点影响的,这场雪后,气温持续走低,千鹤山公路上结了一层冰,通往望宁的公共汽车得绕道三道河。   上窑坡肯定也会上冻结冰,虽然不会是太厚的冰,但走起来却非常危险,所以柳川不许柳凌和柳海回家,让他们至少得三天以后有太阳了才能走。   猫儿和柳蕤一天考一门,这周都是把三门主课语数外考完了,下周开始考辅课。   星期天,天气依然阴沉寒冷,柳侠上班后,柳凌、柳海带着猫儿去老城柳川那里,和苏晓慧、柳葳、柳蕤一起,大家渡过了热闹的大半天。   晚上柳侠回来,又吃上了柳凌和柳海一起做的丰盛可口的饭菜;吃完饭,看着猫儿写完作业,几个人又都坐进了被窝儿,柳侠和两个哥哥说话又是说到后半夜。   星期一一大早,柳侠和猫儿跟柳凌、柳海一起起了个大早,吃完饭,柳侠和猫儿把柳凌、柳海送到汽车站,看着他们坐的车驶出汽车站,柳侠才蹬着自行车飞速把猫儿送到学校。   猫儿这周还要考四门,一天一门,星期四中午考完最后一门地理,下午就不用上学了。   阴历腊月十五以后,队里几乎每天都要发东西,大米、白面、花生油,大枣、苹果、梨、被罩、床单、……,反正生活里用得上的,队里都有可能发。   原来柳侠中午回不来,猫儿即便回来也总是匆匆忙忙放下在公安局买的饭菜后,马上就骑着自行车赶紧跑,发的东西都是晚上柳侠回来后再去找保管领。   猫儿考试完在家后,就开始和其他家属一样去签字代柳侠领东西了,柳侠每天回来后屋子里几乎都会多出一样新物品。   阴历,腊月二十二,猫儿去学校领了通知书,这就算正式放假了。   柳蕤领完通知书,和猫儿一起来到水文队,下午,柳葳也过来了,他也放假了。   晚上柳葳、柳蕤和柳侠、猫儿一起住在这里,考试完了的三个学生特别轻松愉快,特别是猫儿,七十二分的语文成绩对他的心情没有任何影响,小家伙毫不在乎地说:“小叔说了,他今年一定要为我做个更漂亮的奖状,学校的奖状我才不稀罕呢,难看死了。”   第二天早上,柳侠和猫儿又把柳葳和柳蕤送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   十点多,猫儿正在写作业的时候,下面有人叫着让去仓库领东西,猫儿和郭丽萍一起,去领了一个拉舍尔毛毯。   猫儿对自己挑的这个温暖的浅橙色底子,带着大朵花的毯子非常满意,他和郭丽萍提着毯子往回走的时候,从后面开过来的车在他身边摁了下喇叭放慢了速度。   猫儿和郭丽萍赶紧往边上靠了靠,同时扭头看那辆车,猫儿发现居然是杜涛在开车,觉得很奇怪,就跑过去冲杜涛摆手。   杜涛停下车打开车窗:“你小叔没回来;祝辉下车的时候摔了一跤,把水准仪给实实在在摔了一下,没法用了,罗工让我回来换一个。“   猫儿有点失望,正想摆手跟杜涛说再见的时候,他看到了空空的副驾驶座,他忽然心里一跳:“杜涛叔叔,我想坐你的车去看看我小叔。“   杜涛吃惊地说:“黄河滩可比这里冷多了,你去干什么?“   猫儿说:“没事,我不怕冷,我到那里肯定不捣乱,我就是想去看看我小叔,让他大吃一惊。行吧,叔叔?我肯定不会捣乱,不会耽误你们干活的。”   杜涛想了想,然后笑着点点头:“那行,我也想看看你小叔大吃一惊的模样,你把东西放家里,快点下来,我得抓紧时间过去呢,。“   猫儿高兴地转身对一直在旁边等着他的郭丽萍说:“郭阿姨,你帮我先把毯子提上去吧?“   郭丽萍已经听到了猫儿刚才和杜涛说的话,她接过猫儿手里的毯子,但却劝猫儿说:“这么冷的天,你去干什么?你小叔他们是工作,没办法不去,你就别去找罪受了柳岸,你想一下就知道黄河滩现在得有多冷了。”   猫儿冲她摆摆手,拉开大卡车的门爬了上去:“没事,我早就想看看我小叔在外边怎么干活呢,我觉得肯定可有意思。郭阿姨再见。”   一个半小时后,猫儿站在了寒风刺骨的黄河滩上。   他浑身发抖地看着那个穿着臃肿的军绿棉大衣、碎发被刮得凌乱,正弯着腰、眯着眼睛看着一个三脚架上的仪器报数的人,轻轻喊了一声:“小叔?” 第112章   猫儿被两个棉大衣包成一个圆球,只露出个脑袋,坐在驾驶室里隔着玻璃窗看着外面的世界。   此时的黄河没有诗人笔下遥看如在白云间的清新浪漫,周围也没有一片孤城的忧郁唯美和万仞高山的深沉酷炫。   柳岸目之所及,万物萧瑟,浓云沉暗,宽阔浩荡的黄河水缓缓流淌,闪烁着细碎柔和的光芒,和两岸无边无际的泥土黄沙一起无限延伸,在远方和寥廓厚重的天空交合,构成一幅仿佛是混沌初开的寂寥画面。   在这如远古洪荒的天地旷野间,有几个小小的黑点,时而静止,时而飘动,和周围苍茫的世界比,他们显得那么渺小,几如尘埃。   在以后柳岸觉得非常短暂的一生中,他经常看到这个画面,很多时候,他分不清是自己睁着眼睛清明的回忆,还是午间朦胧小憩或午夜沉沉安睡中的梦境。   但每一次,都能让他清晰地记起那个人看到他时先是惊喜、然后手忙脚乱地脱了棉大衣把他包裹着抱起来的样子,还有棉大衣上那个人的温度和独属于那个人的味道,那个人冻得青紫的脸颊、微红的鼻尖和睫毛上白色的冰雾,那个人冻得连给他系扣子都系不上的手,那个人冰冷的额头,那个人温暖疼爱的眼神……   晚上回到家,猫儿把暖水瓶提到卫生间让柳侠洗脸,自己先跑过去拉开了被子,然后才赶紧去做饭。   柳侠洗了脸出来看见床上铺好的被窝儿,怔了一下,然后走进小厨房,猫儿正在搅面糊准备做鸡蛋甜汤。   锅里的水还没烧开,柳侠把猫儿手里的碗拿过来放在案板上,拉着猫儿出来,然后抱着他坐在小椅子上,让他和自己脸对脸。   柳侠说:“乖,你看到了的,我们有十二个人在做那个工作,现在和我们一样在外面进行野外作业的小队还有六个,我们干的活儿可能不完全一样,但也都差不多,你今天看到的小叔干的这个,在小叔没来之前,别的人一直都在干。   宝贝乖,小叔其实现在非常喜欢自己的工作,很庆幸我当初选择了学测绘,要不我每个月可能也得和那个小河叔叔一样,每个月真的就只有四十几块钱了,没钱给大爷爷奶奶,也没钱给我们宝贝猫买新衣服………”   “我不要那么多新衣服,我不想让你去外面挨冻。”眼泪在眼眶中打着圈圈,猫儿打断柳侠小声说。   柳侠伸出手去擦,猫儿的眼泪落下来滴在他手上,柳侠把他轻轻搂在怀里,下巴蹭着他的额头,眼睛,鼻子:“小傻瓜,谁都是这样的啊,你想想,你三叔和他的同事,不管是什么样的天气,该出外勤的时候都必须得出去,晚上经常加班;而我们,如果天气太差就可以在家里随便休息,天气太热可以很多天不上班,这多好啊。   小叔上班的时候,干一天挣的钱比你三叔他们五天挣的还多,大伯每天光是跑山路就比小叔干一天活儿还要辛苦,可他一天才挣一块多。   有时候跑到了付家庄却没电,还得再跑回家,几十里山路跑下来,却一分钱都挣不到。   你四叔也是,跑那么远,忙起来的时候经常白天黑夜连轴转,也是经常一个月都不能休息,他半年挣的还没我一个月多。   小叔这样已经是最好的了,知道吗乖?”   猫儿摇摇头,搂着柳侠的脖子,半天才说:“知道,可我就是不想让小叔这么冷去干活儿。”   直到吃完饭钻进被窝儿里,柳侠发现猫儿的情绪都没有真正的缓过来,他不让柳侠给他念书,说拿着书手太冷,柳侠就搂着他看电视,可看了好一会儿,发现猫儿不说话,柳侠一看,小家伙眼睛看着电视的方向,但眼睛却没有聚焦在一个点上,小脑瓜明显在想别的什么事。   柳侠捏捏他的脸儿,他就使劲的抱紧了柳侠,和小的时候害怕柳侠趁他睡着时离开的动作一模一样。   柳侠非常担心猫儿会要求第二天还跟着他去黄河滩,所以睡着之前他一直在想如果猫儿明儿早上提出这个要求他怎么拒绝,   但猫儿没有,他第二天乖乖地看着柳侠坐上车离开,自己提着牛奶回家。   回到家,猫儿坐在床边楞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倒了墨汁,拿出两张报纸准备练字。   这已经成了他的一个习惯,高兴或不高兴的时候都会写字,高兴的时候写字容易找到感觉,突破原来觉得已经到了尽头的感知,顿悟某些情况;不高兴的时候写字就更简单了,可以忘掉烦恼。   把砚台摆放好,报纸铺好,猫儿端端正正坐着,把自己的手举在眼前看了又看:奶奶说,是鸡都带两只爪,只要肯勤快地扒拉,总是能找到虫子养活自己的。   可现在,自己的小爪一点用都没有,全靠着小叔养活,而小叔还总想把自己养得最好最好,为了把自己养好,小叔自己每天都得过着最不好的生活。   我要考上最好的大学,而且一定要考个能挣很多钱,上班后天天都不用离开办公室或在家里就能把工作做完的专业,那样,小叔就不用为了多挣奖金那么辛苦的出去干活,我挣的钱就花不完;   小叔如果想我了,我就在那里,他随时都能找到我,而不是像我现在这样,多想他他都不在。   猫儿慢慢地放下手,提起笔开始写字。   他不要求跟着小叔去工地,因为他知道自己去了也帮不了小叔一丁点,最主要的是,如果他去了,小叔晚上回来就吃不上热饭。   马鹏程和楚昊昨天已经都回来了,猫儿刚写了一会儿字,就听到马鹏程在下面的叫声,猫儿跑到走廊上对着下面喊:“我现在有事,十点再下去,我下去就能玩一个半小时,多了不行。”   马鹏程气得叉着腰瞪着上面。   猫儿摆了摆手,转身回屋了。   以后每一天,猫儿都是上、下午各一个半小时下去和马鹏程他们玩,一到时间就回家,随便马鹏程和楚昊他们在后面叫、拿话损他,猫儿都跟没听到一样:   他要回家给小叔做饭,他要练字,他要早点把作业写完,等小叔放假,他和小叔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可以不想其他事情,专心地陪着小叔玩。   马鹏程教猫儿滑旱冰,猫儿摔了三次屁股墩儿后,就能摇摇晃晃地沿着水泥路一直滑到头了,只用了两天时间,小家伙就能在屋子里沿着边滑给柳侠看了。   柳侠现在每天晚上回到家都有可口的饭菜等着他,他已经吃了两天饺子,他回来后去澡堂冲个澡回来,热气腾腾的饺子正好端出来。   猫儿现在包的饺子已经稍微小了一点,一般十个左右柳侠正好吃饱。   队里又发了金针、木耳、腐竹等好几种干菜,阴历腊月二十二这天又一人发了二十斤大肉。   正好柳川单位也发了年货,柳川开了车准备往家送。   以前每年的这一天,只要天气不出意外,柳魁都会拉着架子车去望宁接柳川送回去的年华,今年要加上柳侠的了。   猫儿留了很少一部分他和柳侠需要的,然后把所有剩下的都装上了车。   晚上柳侠回来后,吃着增加了干槐花的饺子,听柳川怒不可遏地破口大骂望宁乡民政所那两个狗日的王八蛋。   和同龄人相比,经过一场短暂战争洗礼的柳川心态相当成熟,而且他继承了柳长青宽厚豁达的心性,和人交往,总是能将心比心地体谅对方的处境,所以虽然性格耿直强硬,但平时极少发脾气,像今天他这样激烈的情绪发作,柳侠还是第一次见到。   今天柳川送东西回去,他以为柳魁会和前两年一样等在上窑北坡那个他可以停车的地方,但柳魁和柳海今年却是在供销社门口等着他:接到柳川送回来的东西后,柳魁还要去乡民政所催救济粮。   原来,今年他们几个贫困大队申请的救济粮,民政所最早说的是十二月初发下来,后来说县里有了什么重大的活动,救济粮的事稍微往后一点再发,大概时间是十二月下旬,最晚到元旦前,一定会分发下来的。   后来因为下雪,就拖到元旦后了,当时柳魁和其他几个大队的负责人也都体谅天气不好,路不好走,想着可能是粮食还没送县里运过来,就没有频繁的来乡里催。   可后来天气转好后,千鹤山通车已经完全没问题了,他们再去问,民政所的人说还要再等等,说人家上级民政部门事情多的很,不可能老记着他们这一点事。   然后柳魁他们就开始了和往年一样的来回奔波催促,一直到今天,救济粮还是没到。   按往年的惯例,明天腊月二十三祭灶,乡里虽然没说放假,但实际上就已经成了放假的状态,如果年前不把事情说准,年后还得扯皮,那救济粮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了。   柳魁很发愁,他总觉得好像事情好像不对劲,可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或者说是他不太愿意往那方面想。   柳川当时心血来潮,非要跟着柳魁一起去民政所看看,柳魁拗不过他,加上柳海,兄弟三人就拉着架子车一起去了。   结果就是,柳川和柳海听到民政所两个年轻人被柳魁问的哑口无言后,耍起了国家工作人员的威风,或者说是无赖,一脸不屑地对包括柳魁在内的南部五、六个深山区贫困大队去催救济粮的负责人说:“俺就是说话不算数了您能咋着?粮食就搁仓库里头扔着咧,俺就是不给您您能咋着?   鸡巴穷要饭哩还有理了,谁欠您啊?您这么厉害这么有本事您给自己种够吃哩呗,伸着手跟别人要东西还想叫俺看着您哩脸色?您以为您是谁啊?   人家其他办公室哩早就没事儿成天上街准备过年哩东西了,俺干民政哩遇见您这一群鸡巴倒霉货,该过年了也不得安生。   明着跟您说,明儿过小年咧,俺就算放假了,没人有工夫再管您这球闲事,过完年再说。   您要是今儿再敢搁这儿闹,过完年也不会给您发,有本事您去告俺吧,看有人理您没。“   柳魁被气得发抖,有两个大队的负责人嘟囔着骂着就要走开了,柳魁上去揪住了那个刚才耍无赖的年轻人的衣领子:“小孩儿你给我听着,俺都是代表自己大队几百口子社员来申请国家救济粮哩,不是上您家门上要饭哩,你如果不是在望宁乡民政所上班,俺不会来找你。   就你这样哩人,跪到我面前叫爷爷我都嫌有你这种孙子丢人。   你今儿给俺一句老实话,救济粮有,还是没,没,俺现在就去荣泽民政局问,有,您就赶紧给俺发,你要是敢给我再耍一下二五眼,你信不信我一拳头打掉你哩满嘴狗牙?“   被柳魁抓住的年轻人脸憋的通红,但被柳魁脸上的戾色镇的只敢用手去掰柳魁揪着他衣领子的手,却不敢说话。   另一个年轻人指着柳魁大叫:“你干啥咧你干啥咧?你是哪个大队哩?妈了个逼你也不看看自己啥屌样,算个啥东西,还敢殴打国家工作人员?”   柳川伸出胳膊拦住了想要冲过去的柳海,自己走了过去,拉开柳魁,走到那个正在叫喊的年轻人跟前:“他就是敢殴打国家工作人员你能咋着?你那屌样老好,来,脱了裤子叫俺都看看,你那屌到底长哩多好能叫你嚣张成这样,拿着国家工作人员哩工资,干着您妈哩个逼遭天谴哩杂种事。”   柳川说着就一把把那个年轻人拽到了自己跟前,一伸手就把他腰间的皮带给扯了下来。   那个年轻人双手拽着自己的裤腰,柳川穿着警服他也不敢像对待柳魁那样嚣张地叫了,非常气短地说:“你干啥咧?我跟你说,我可是正式工,你你你要是打我………”   “我不打你,我就是看看你,”柳川不紧不慢地说,扔了皮带就伸手去扯年轻人的裤子:“你不是说俺哥那屌样不好吗?我就是看看你那屌样有多好,叫你跩成这样,拿着国家工作人员哩工资不干人事,来呗,大家都来看看国家工作人员哩屌长哩啥好样。”柳川招呼着旁边那几个大队的负责人。   几个原本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乡政府大院的人跑过来拉住了柳川: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年轻人不懂事您别跟他们一样,回头俺一定好好说说他们。”   “兄弟,熄熄火熄熄火,别跟这些小孩儿们一般见识,都是才来这里上班,不会办事……”   ………   柳川冷笑着放开了那个年轻人衣服,但却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说:“孩儿,你还嫩着咧,别那么狗眼看人低,你也不过就是接了个班来到这乡大院,你以为自己就成了啥不得了哩东西?   我跟你说,就你这屌样,要是生到俺那个地方,你连来这个大院申请救济粮哩资格都没,不过俺那个地方虽然穷点,也生不出你这么个屌玩意儿。”   ……   柳侠愤愤地说:“那些鳖儿真就把粮食在仓库放着让老鼠糟蹋也不给咱们发?明儿过小年咧咱伯咱大哥他们还不能安生,这一下至少得折腾三天吧?”   柳川说:“今年咱哩秋庄稼还不算老赖,申请哩救济粮少,两天就差不多运回去了,您五哥、六哥都搁家咧,咱伯好歹不用跟着来回跑了。”   猫儿把两个刚捞出来的热饺子小心地拨到柳侠的碗里,然后自己才端着剩余的坐下:“三叔,那粮食不是国家分给咱哩吗?那些孬孙货凭啥白搁那儿放着就是不给咱?”   柳川说:“我也不知道孩儿,现在不光他们,荣泽可多单位也是这样,他们好像不知道自己是国家单位,他们做哩事是他们哩工作,而是把单位当初他们家开哩,去他们单位办事,高兴给你办就办,不高兴了,随便就能找出一大堆借口。   俺单位也有这样哩人,明明可小一件事,就应该给人家办哩,举手之劳也就办了,可就能坐在那里聊着天,就是不给办,让人家跑一趟又一趟,最后非得找个熟人啥哩才给办。”   柳侠一下子就想起了他们219和黄有光关于官僚主义的讨论,气愤地说:“我现在才知道,官僚主义是啥,官僚主义真哩是能害死人。”   柳川叹了口气,内疚地看着柳侠:“孩儿,你毕业才几个月,就把啥都担起来了。以后,别哩事先不说,咱家买粮食这事,你不许再管了,啥都叫你买,三哥觉得可对不住你,觉得自己可没用。”   柳侠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饺子汤:“你说啥哩三哥,你都给咱家买多少年了?我只不过是你今年没搁家,就买了这一回。   三哥,我哩工资奖金每个月加起来,比你跟三嫂俩月加起来还多,我买一回,你有啥对不住我哩?你要是还觉得自己没用,那我就更是个废物了,上个恁好哩大学回来,也开始挣钱了,我给咱家弄过啥?”   柳川去原城警校报到后的第三天,柳侠就写了一张条子,和二百块钱一起,让猫儿交给了马小军,条子上写的是需要买的粮食的种类和数量。   粮食已经在十一月底就到了柳家岭,。   猫儿接嘴说:“三叔,俺小叔就是想叫你攒点钱咧,您单位哩人恁多都住上楼房了,俺小叔说也得叫你攒点钱准备买房了。”   柳川站起来:“买啥房,我现在住哩就够宽敞了,离您三嫂学校还近,要是把房买到这边,您三嫂一个女哩,天天天不亮就去上班,我还不放心咧!   好了,我走了孩儿,您也早点睡吧,幺儿你那工作听着不错,其实可真不清闲,。”   阴历二十三,柳侠他们下午两点回到了单位:今天单位要召开全体会,竞争上岗,优化组合。   猫儿下午写字都静不下心了,一直侧耳听,希望早点听到散会的声音。   四点半,他终于听到了外面闹哄哄的声音,放下毛笔跑出去往东边看,一群一群的人说着话往这边走,可里面却没有柳侠。   万建业回来了,看起来非常高兴,他对一直趴在水泥栏杆上向外看的猫儿说:“你小叔可能得等一会儿才能回来,刚才走到礼堂外边,我听见办公室的人通知他去马队长那里一趟。”   猫儿问:“为什么?是就通知我小叔一个人去,别人都没通知?”   万建业说:“要是所有人都通知,那马队长还不如直接在全体会上说呢。柳岸,你就别替你小叔操心了,肯定是好事,我一直都想让通知我一回呢,可轮不上啊!”   半个小时后,柳侠回来了,他关上门,就拉着猫儿坐到了床上:“来,小葛朗台,让你高兴高兴。”   他从羽绒服右边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又从左边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比一般信封小一点的信封放在猫儿跟前:“都是你的了,快数数有多少,先看信封里的,我也还不知道里边有多少呢!”   猫儿嘴巴真笑得快咧到耳朵后去了,他拿起信封:“你也不知道?你没看?”   柳侠点点头:“马鹏程他爸说,这是队长红包,他只发十个。这是现在深圳很多外国老板的做法,他们会亲自给他们觉得最好的员工封红包,红包里的钱都不一样,但每个人都只知道自己得到了多少,不知道别人的。”   猫儿把一沓子钱抽出来,咧嘴笑着说:“马鹏程他爸还挺洋气呢,嘿嘿,这么多,我数数………”   马千里的队长红包是388元,这对进单位刚满半年,还在实习期的职工来说,实在是够多了,如果他和楚小河一样每个月只有工资的话,这相当于他四个月的工资还多。   另外那一大把,是柳侠一月份的工资和奖金,还有年终奖,柳侠是唯一一个有年终奖的新进人员,他的奖金是九百八,是技术三科年终奖最高的岳德胜的一半。   年终奖是公开的,柳侠签字领自己的钱的时候,无意中瞟到了张树宝的,只比柳侠的多不足一百块钱。   柳侠不知道奖金具体的计算方法,他也没想过这件事,他觉得,这件事肯定单位有固定的计算模式,他多想也没用,人家财务室的人也不可能故意少给他算点,他只管踏踏实实干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   但柳侠知道,他们的奖金绝对不只是按出勤时间算的,具体管理他们的科长有很大的话语权。   一大一小两个财迷盘腿坐在床上,把钱数了好几遍,俩人都高兴地合不拢嘴。   猫儿把厚厚一摞钱归置得整整齐齐的,重新塞进红色的信封里:“小叔,这些钱,再加上咱银行存的,六叔到了法国就不用到街头要饭了吧?“ 第113章   水文队整个单位算是祭灶那天就放假了,但柳侠他们一直上班到腊月二十六下午一点多,结束了之后没吃饭,直接回到单位。   从队长罗水旺到最后进入的吴小林,没有一个人抱怨,所以柳侠更不会抱怨,除了吴小林和杜涛,其他人都是结了婚有了小家庭的,他们都毫无怨言的干到现在,柳侠觉得自己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下了车,罗水旺对杜涛说:“小杜,如果待会儿办公室跟你们付队长不给你再派活儿,你就负责把小柳送走吧。”   杜涛搂着柳侠的肩膀说:“没问题,我这两个月都是咱们小队的人,没人会另外给我派活儿,我送了小柳回来,大家谁还需要用车,随时叫我都可以,我一直服务各位到年三十。”   大家开着玩笑和柳侠告别:“明年见,小柳,春节快乐。”   柳侠笑着挥手:“明年见,祝各位师傅和兄长明年发大财!”   赵师傅拿着两封信过来:“小柳,你的信,天南地北的经常有人写信应该很有意思吧?”   柳侠接过信扫了一眼,还真是天南地北,一封毛建勇的,一封陈震北的,他挑挑眉,笑着对赵师傅说:“是很有意思,新鲜嘛。”   柳侠往回走,拿着陈震北的信忽闪了两下:“真是个无微不至、关心部下的好首长哦,五哥才回来几天,家访信就到了。”   然后他把信放在下面,先撕开了毛建勇的信,边走边看。   猫儿在家已经把一切都收拾好了,他以为柳侠今天还是要到天黑才回来,所以没做柳侠的饭,看到柳侠回来,慌忙准备洗菜做饭。   柳侠看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家,使劲揉吧了小家伙的脑袋几下:“别做了,小叔放假了,咱一会儿就走,我洗个脸,看一下你毛伯伯和震北叔叔的信,咱们就下去,给三叔三婶儿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杜叔叔开车送咱们走,然后咱们再去吃烩面,吃完了回来就走。”   猫儿一听柳侠已经放假了,马上就能回家,高兴的“哦嗬”一声跳起来,在他脖子上挂了一下,然后跑过去给他提了热水放在卫生间,就去收拾最后准备带回家去的小东西。   柳侠洗了脸坐在床沿上看信。   毛建勇没屁事,给柳侠写信还是老生常谈,抱怨单位发钱少管得严;生气欧洲那边的公司对开专卖店资格审查条件太苛刻,效率太低;发感概嫉妒柳侠年龄小,不用被家里逼着相亲。   让毛建勇怨念最大的就是这最后一条了。   作为家里这一辈人中唯一一个男孩子的毛建勇,虽然才二十二周岁,已经被迫开始了相亲生涯,半年时间,他已经被他妈妈、姐姐和姑姑们押着至少和十个姑娘相过亲了。   毛建勇为此不光嫉妒柳侠的年龄,还嫉妒柳侠有一大群能够替家族传宗接代的哥哥,每次写信都抱怨老天不公平,说老天爷只需要把柳侠的哥哥匀给他一个,他就可以尽情的享受自由的人生了,即便不能做时髦的丁克族,潇潇洒洒玩到四十岁再结婚生孩子也行啊,可现在……   毛建勇哀叹:七儿啊,你现在那幸福的小脑瓜肯定无法理解,像为兄我这么纯洁善良的男人,每天都要挖空心思地去想既能拒绝那些恨嫁心切的美丽女子的痴情、又能不伤害她们娇弱的小心灵的措辞的人生,是多么蛋疼的人生。   柳侠把信收起来,对不时过来瞄一眼的猫儿说:“知道什么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吧?知道什么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吧?你毛伯伯就是个活标本,如果他这信是写给柳淼的,你说柳淼会怎么样?”   猫儿毫不犹豫的说:“拍他黑砖,从前边拍。”   柳侠点点头,拿过陈震北的信:“太对了,我回信就这么跟他说,不行再让你六叔给他配个插图。”   不出柳侠所料,信封里有两叠折好的纸,一叠外面什么都没有,一叠上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柳凌同志收。   柳侠把写着字的那叠拿起来在眼前打着转绕了几圈:“哼哼哼哼,陈震北同志,如果柳侠同志不小心收了,你能怎么样呢?”他又使劲呼扇了两下,才把信放下:“柳侠同志乃君子也,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且放过你这一回。”   然后他拿起没写字的那叠纸打开:   幺儿你好:   很长时间没单独给你写过信了,代问小猫儿和三哥好。   一直都是从你五哥那里听你的消息,知道你在单位工作顺利,很受领导重视,而且单位福利待遇都非常好,震北哥的愧疚终于可以减少点了。   前些天看到给你五哥的信中,你提到科室有个比你大点的同事对你在单位的待遇表现出了明显的嫉恨,你当时就直截了当还击了他,我觉得你处理的挺好。   你刚到单位,虽然低调做人才是上策,但有人当面欺负到自己脸上时,如果再瞻前顾后想那么多,只会让人觉得你软弱可欺。   虽然这只是一件小事,对你来说也已经过去了,但我作为比你年长,又早进入了社会几年的哥哥,还是想对你说一点我在这方面的经验和体会。   因为我觉得以你的情况,你将来肯定还会遇到同样的事情,并且情况可能会比这个要严重的多,有个心理上的准备比较好,当然,我希望只是我想多了,这种准备你永远没机会用最好。   幺儿,我们生活的人类世界,和自然界其他生物生活的环境其实是一样的。   你虽然没见多沙漠,但通过书本和其他方法应该对它也有所了解吧,沙漠看上去很干净,实际上也确实比较干净,因为能在里面生存的物种很少很少。   因为物种少,所以就没那么激烈的竞争,同时也就产生不出更多的垃圾;同样,因为物种少,所以沙漠是如此的单调乏味,了无生机。   看上去生机勃勃景色如画的森林,是和沙漠完全相反的存在,世界上最富生机的森林,应该是热带丛林了。   可当你真正走进热带丛林,就会发现,除了你在外面看到的各种美丽的植物和动物,森林里面更多的,是让感到恶心甚至为之胆寒的东西,各种剧毒的植物和动物,各种形状瘆人实际上也确实能够杀人的小东西,让你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想在其间生存,诸多不易。   生活就像是一道选择题,沙漠和森林,选择了简单,你就选择了乏味;选择了繁华,你就选择了竞争。   但同样的竞争,你可以选择不同的方式。   你五哥也遇到过和你同样的事情,但远比你严重,这个你肯定能想到,像你五哥那么优秀但却没有任何背景的人,没人嫉恨才是不正常的。   部队不是世外桃源,更不是铁板一块,军装是一样的,但军装下包裹着的,却是和社会上其他任何地方都一样的、形形色色的身体和灵魂,一个心地龌龊心胸狭隘的人,并不会因为穿上了军装就变成一个高尚纯粹的人。   我很佩服你五哥当时对待那些人的态度,不卑不亢,不骄不纵,依靠自身凛然的正气和内心的坚强,将自己武装成掠过草原的骏马,将那些在背地里给他下绊子泼脏水的人,视作躲在青草下面见不得光的地方滚粪球的屎壳郎,一踏而过,最终远远的抛在身后,义无反顾地奔向自己的目标   这就是我今天想告诉你的,幺儿,像你五哥那样,看准了自己的目标,心无旁骛,勇往直前。   今天那些让你烦心的、愤怒的事,也许只需要几年,你再回头看,可能就只是会心一笑。   如果把你的生活比作森林,你所拥有的美好的亲情和友情,就是构成森林的大树,有了他们,你就拥有了生存的天地。   而那些让你烦心的人和事,就像森林里那些有毒的植物和小动物,虽然因为他们的存在你会觉得碍手碍脚,可能每次出行还得小心翼翼地提防他们,但同时,因为他们的存在,你的森林才更丰富多彩,充满生机。   ………   最后要说的是,本来是单独给你和你五哥写的信,但每天看天气预报,原城总算小雪或中雪,如果把信寄到望宁,恐怕你五哥他们去取也不方便,就干脆一起都寄给你吧。   柳侠看信的落款时间,居然是十天前,也就是柳凌和柳海回来的第二天,这封信竟然在路上走了至少九天。   柳侠苦笑不得,那几天,可不就是天天预报有雪嘛,但实际情况是,每天都阴沉沉的好像随时都可能下一场大雪的天,其实却一片雪花都没飘过。   柳川本来已经和柳侠约好了,明天他们一起坐早上的车走,接到柳侠的电话,他就跟邱志武说了一下,自己一会儿就要走了。   邱志武说:“谢谢啊川儿,本来你今年能早点走几天的,又让你弄到现在。”   按公安局往年去接受委培的人员形成的惯例,柳川其实回来后可以不用再回单位上班,但柳川是副队长,他走后局里也没安排临时替代他的人,所以柳川主动回来了,并且他一回来就开始值班。   邱志武和父母住在一起,两位老人年纪都大了,而且身体都不好,邱志武晚上值班的时候特别不放心,怕老人起夜的时候出事,柳川回来后,就一直替他和妻子即将分娩的马小军值夜班。   好几个月没回来,车子一转上通往望宁的分支公路,猫儿就兴奋地趴在玻璃上一直向外看,等他们在上窑北坡口下了车,猫儿蹦跳着对着南面的山峰好一通狼嚎:“哦,回来喽——,呼哈呼哈,哦——”   苏晓慧说:“猫儿,你这才三四个月没回来就这样了,要是有一天你也跟您六叔样出国了咋弄啊?”   猫儿不解地说:“我没事出国干啥?我才不出咧,我就考个好大学搁京都上,反正我现在也不咋晕车了,想俺小叔了坐火车就能回来,出国就见不着俺小叔了。”   苏晓慧笑他:“那你可挂您小叔哩裤腰带上长一辈子吧,都十来岁了还一天也离不开您小叔。”   猫儿跑过去挂在柳侠身上,两腿环着柳侠的腰:“嘿嘿,你看你看,就挂俺小叔裤腰带上。”   柳侠往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气人孩儿,快下来,赶紧背上东西走,要不天黑就走不到家了。”   猫儿笑嘻嘻地跳下来,按计划背起他的那一份东西,四个人说说笑笑赶路。   快到上窑坡顶的时候,他们听到了山那边有“噗噗嗵嗵”好像砸夯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几个人说话的声音。   猫儿说:“可像俺大爷爷跟大伯哩声音。”   柳侠说:“还有俺五哥、六哥。”   柳川也仔细听了听:“还有福来哥。”   几个人把背着的东西换了换肩膀,又奋力往上爬起来。   一爬上最高的地方,他们一眼就看到了临着凤戏河的这边路沿上,大概三十来米长的距离,竖着一溜形状不太规则的、大约五十公分左右高的石桩子,每个石桩子大概相距一米半左右,中间用胳膊粗的、经过简单处理的树枝钉成了两道栏杆。   柳魁、柳钰和柳海正一人拎着一个木夯,把三个应该是刚新栽进去的石桩子周围的土夯实;   柳长青和柳凌、柳福来和柳茂正合作着在钉树枝栏杆;   柳长春正拽着两根树枝从下面往柳长青那里拉。   “大爷爷爷爷!”   “伯,大哥……”   猫儿叫了一声先扶着靠右的山崖壁往下跑,柳侠、柳川、苏晓慧跟在后边。   柳侠和对面的柳魁同时叫:“孩儿,慢点,不敢跑。”   所有正在干活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猫儿和柳侠扒着柳长青腻歪了几下,猫儿被柳海抱起来俩人斗嘴,柳凌接了柳侠的东西给他擦汗。   大家又简单地说了几句话,柳川就脱了外套拿过柳海的木夯开始干活。   苏晓慧想念俩孩子心切,说了几句话就一个人先回家了,柳侠和猫儿则和其他人一起,把剩下的几个石桩子和树枝全部砸实钉结实,才一起回家,这时候,天色已经暗的只能模模糊糊看见路了。   上窑离柳家岭还有十来里,等他们走到柳家岭,已经七点多,天早就黑透了。   柳长春、柳茂和柳钰在他们家坡口下就停住了。   柳凌和柳海刚回来那几天,柳茂还没回来,柳长春他们三口人都在上边吃饭,柳茂祭灶那天回来后,他们就都下来了。   说好了柳钰吃完饭就上去,柳侠他们就继续走,回自己家了。   这么多人回到家,家里马上就热闹起来了,饭菜早就做好在锅里温着,苏晓慧和柳葳招呼大家都赶紧洗了手过来吃。   柳蕤跑过来亲热的拉着猫儿问这问那,俩人原来天天上学见面,分开几天,就觉得想得慌了。   虽然已经够热闹了,但柳川、柳侠和猫儿还都觉得家里安静的有点不正常,因为柳雲和柳雷俩小气人精居然没跑过来大喊大叫捣蛋,而是一个趴在孙嫦娥怀里,一个趴在秀梅怀里,老老实实一动也不动。   只不过,孙嫦娥和秀梅的右手一直插在俩小家伙的棉袄里上上下下地动。   柳川问:“妈,大嫂,您这是干啥咧?”   他是用正常声音问的,坐在炕西头靠着墙正抱着柳雲的孙嫦娥赶忙对他轻喝:“小点声,孩儿想睡咧。”   一句话没说完,柳雲就哼哼唧唧扭着不愿意:“嗯~奶奶,挠,挠。”   秀梅也轻轻对着柳川使眼色,示意他小声点。   柳川诧异地看看,压低声音问苏晓慧:“这是咋啦,咋连话都不叫说了?”   苏晓慧咧了下嘴,对着柳雲的背影小声地但却是有点咬着牙的说:“作吧你,现在还连一句话都不叫奶奶说了。”又转脸对柳川有点歉意的说:“气死人了,上一星期你没回来不知道,我也不想跟你学,想着过几天这俩人哩毛病就改了咧,谁知道还更上劲了。   上星期六我回来哩时候,哄着小雲睡,他想方设法就是不睡,哼哼唧唧不是说这儿疼就是说那儿痒。   咱妈说我跑恁远哩路回来老使慌,就把他接过去说哄睡着了再给我,小鳖儿就跟咱妈说他脊梁老痒,咱妈就这样给他挠着让他睡,小雷看见了,也非得让大嫂给他挠,就这样,挠着挠着,俩人真睡着了。   谁知道第二天小雲还记着这事儿咧,该睡午觉哩时候又开始闹,非得让咱妈还给他挠着脊梁睡,我挠他都不愿意。   柳川,你说他俩是啥托生哩呀,咋这么会气人哩?”   柳魁洗着脸呵呵地笑,柳长青也是笑着不说话,不过看样子是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只有猫儿在一边说:“欠修理。”   柳川很赞成猫儿的话,他伸手去孙嫦娥怀里要把柳雲给弄过来:“妈,把他给我,叫我抱着他睡,看他还敢作闹人不敢。”   孙嫦娥一巴掌打在柳川胳膊上:“爬过去吃你哩饭,孩儿就是叫挠个痒就睡了,多听话,咋作闹人了?”   柳雲扭过头看了柳川一眼,又趴了回去,孙嫦娥继续给他挠脊梁,柳雲得意地扭动着小屁股故意气柳川。   柳川无奈的吐了口气,坐在了炕上。   家里女人和孩子们都已经吃过饭了,就剩他们几个,柳长青和柳魁都说腿有点发硬,不想盘腿坐炕上,就坐在了下边的石桌上吃了。   柳凌和柳海跟他们坐在一起。   柳侠和猫儿好多天没见孙嫦娥,就去炕上坐在靠近孙嫦娥那边,和柳川一起在炕桌上吃。   因为俩小家伙要睡觉了,大家都不说话,想尽快让他们睡着,屋里一时特别安静,连一直跟在柳葳身边的柳莘,都不说一句话。   谁知道,柳雲乖乖地趴了一会儿后,发现柳川居然不理自己了,不甘心,扭头看了柳川好几次,柳川都没发现。   柳雲也不让孙嫦娥给挠痒痒了,绕过柳侠和猫儿,爬过来坐在柳川跟前,歪着小脑袋,直盯盯地盯着他吃饭。   一个屋子的人都忍笑看着他,小家伙一点没感觉,一直看着柳川的嘴,不时吧咂一下自己的嘴,看样子口水随时都会流下来。   柳川到底还是小东西的爸爸,一会儿就忍不住笑起来,把碗里一块烧豆腐挑出来喂给他。   柳雲嚼巴嚼巴咽了,然后从柳川胳膊下爬过来坐进他怀里,仰着脸,等着柳川继续喂。   柳川又喂了他一块烧豆腐,柳雲咽下去,说:“爸爸,香香,可好吃。”   一直乖乖地趴着秀梅怀里,大家都以为已经睡着了的柳雷听见了,“呼”地一下扭过头,看到柳雲居然坐在柳川怀里吃东西,马上不干了:“娘,抱抱,爸爸喂香香。”   说着不等秀梅站起来,自己就跑到炕前,手脚并用地想往上边扒。   于是,全家人刻意营造的睡眠气氛宣告结束。   猫儿当即就扔了筷子爬到孙嫦娥跟前:“奶奶,你想我没?你都不去荣泽看小叔俺俩,俺俩都可想你。”   柳蕤跑过来拉着猫儿:“孩儿赶紧吃,吃完咱一起去把我哩奖状贴上去,将忘跟你说了,小葳哥俺俩搬到最东头那间了,小莘这几天也跟俺俩过去睡了,不过等咱开学,孩儿还回来跟俺妈睡。”   柳川把柳雷提溜上来,小家伙挤进柳川怀里,和柳雲并排坐着,等着爸爸喂香香。   柳川一边喂一边发愁:“养您俩这小吃才,除了吃啥都不想,要是长大您俩还这样,您妈俺俩可咋过呀!”   柳侠说:“五哥,信就搁猫儿哩书包里咧,我先给你拿出来吧?”   柳凌吃着馍摇摇头:“不用,等去咱那屋儿了再说,他就是搁家老没意思,写信打发时间咧,这几天他那些狐朋狗友都一回来,他一天到晚哩出去花天酒地,就没工夫搁那儿装模作样哩无病呻吟了。”   柳侠在上窑坡帮忙干活的时候,和柳凌说起了陈震北的那封信,柳凌告诉他,他回到家后,已经收到陈震北两封信了,时间都是在柳侠这封之后。   柳凌说,陈震北什么正经事都没有,他就是闲得浑身上下不自在,他那几个最要好的发小们都还没回到京都,他每天只能和他姐家那几个孩子逗闷子,年龄相差太多,结果是越逗越郁闷。   柳侠奇怪:“京都恁多好玩哩地方,震北哥也不是就那几个发小朋友,他还能找不到地方耍?居然天天搁家陪着几个半大外甥儿找罪受?”   柳凌说:“他跟正常人逻辑不一样,他说他不能去和他的那些同学朋友们耍,因为他实太帅了,同学朋友哩爹娘看见他就想给他介绍漂亮姑娘,可他觉得那些漂亮姑娘都配不上自己,但这话他又没办法跟朋友们哩爹娘说,所以干脆不去给自己找麻烦。”。   猫儿非常震惊地说:“天底下还有陈叔叔这样厚脸皮哩人咧?我以为俺六叔那脸皮就是最厚了咧!”   柳海非常自豪地说:“我最多排第二,您陈叔叔那脸皮,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咧,他夸起自己我都替他脸红。”   柳凌说:“那厚脸皮这两封信里都还在抱怨我把他推下车了咧,他说咱家一大群都是孩儿,不会出现女孩儿们被他迷哩神魂颠倒那种事,所以他只有来咱家最保险。”。   当时连柳长青和柳魁都被陈震北的厚脸皮给震住了,不过柳长青听柳凌说了他去陈震北家的感受后,说:“要是这样,下次他如果真想跟你回来耍几天,就让他来吧,少耍几天,该过节哩时候让他回去,不耽误他跟家里人团聚就妥了。”   等回到他们自己住的窑洞,柳凌拆开了陈震北的信,他看了一遍后,让柳侠也看了看。   信里确实没什么正经事,陈震北就好像是在记录他回到家那两天的流水账一样,所以,柳侠也觉得柳凌说的对,陈震北就是闲的了。   不过柳凌说这几天陈震北的发小们回到家后、他就只顾得上花天酒地、没工夫再写信的预言却没说对。   因为年三十,柳凌又收到了一封那个厚脸皮的信。 第114章   立春已经快半个月了,所以虽然山里的风依然带着凛冽的寒意,但空气中却已经氤氲着一丝春天的味道。   半个月前那场不大的雪早已经踪迹无存了,柳家大院子里今天是一片明媚的阳光,虽然这样的天气给人的感觉有点不像过年,但也真算得是一个舒服宜人的好天气。   女人们一大早起来就又开始忙碌,春节就是这样,只要不到那一天,总觉得还有许多需要准备的。   昨天天擦黑的时候才把最后两块石桩子和树枝栏杆弄好,柳侠他们吃过饭都已经八点多了,一个个都累得腰酸背痛,兄弟几个躺在炕上聊着天,不知不觉就横七竖八地睡着了。   所以柳侠这两天都没顾得上给猫儿做奖状,今天已经是年三十了,无论如何不能再耽误了。   今儿柳侠一起床就先把他准备好的做奖状的画给拿了出来,他本来打算吃了饭回自己住的窑洞做的,因为柳雲和柳雷俩小东西实在太闹腾了,他估计在堂屋连边角都裁不好,就得让俩小家伙给扯个稀巴烂。   可俩小家伙白天不需要砸夯打桩的劳作,晚上又能小猪一般的随便睡,所以这两天起的比柳侠和猫儿还早,起来之后就挨着屋子祸害。   今天早上柳凌起来后还特意把门从外面给搭上,暗示屋子里已经没人了,可俩小家伙却非常自信于自己的直觉,不屈不挠地拍门,踢门、跺门、大喊大叫,终于成功地把柳海、柳侠和猫儿赶下了床。   现在,俩人看柳侠和猫儿居然要回西边的屋子,上前就抱着了柳侠的腿,然后坐在他的脚上,抬头看着他:“不叫跑。”   柳侠指着刚刚放下了碗,正对着太阳伸懒腰的柳海:“他不跑,孩儿去找他耍。”   柳雲摇头:“不,小叔耍。”   柳雷看看柳海:“六叔孬,弹孩儿头。”柳海一高兴就喜欢弹俩小家伙的脑瓜崩,俩小东西记着了。   孙嫦娥端着泔水出来倒,看见俩人和柳侠耍赖的样子,对柳侠说:“成天不回来,回来了孩儿老稀罕猫儿您俩,跟孩儿耍会儿,孩儿现在懂事了,不会拿着您哩砚台跟毛笔乱耍了。”   猫儿给俩小家伙定规矩:“敢抓纸、撕纸,耍墨水,屁股打八瓣。”   俩小东西点头:“小叔抱,哥哥画,眼镜。”   猫儿严词拒绝:“那是您小莘哥哄人咧,哥哥不会画眼镜,再说了,我今儿要是敢给您画,奶奶非把屁股给我打烂不可。”   三十了,大的活计都干完了,男人们基本算清闲下来了。   柳川在帮着秀梅和苏晓慧准备精致些的菜品;柳魁坐在石桌前给柳葳、柳蕤的通知书填写家长意见。   柳长青坐在炕上,拿着麻将坯子指导柳凌刻幺鸡;   柳海今年也想学刻章,正拿着个白萝卜在练习,也坐在柳长青身边,以便随时接受指导。   柳侠把那张他精心挑选出来的,有着高山草地森林湖泊的风景挂历图的边都裁掉,然后包上了整齐的深绿色边,和画面的色彩非常协调。   柳雲和柳雷居然真的很乖,并排坐在他左边看着他干活,几次好奇,忍不住伸手想去抓,临了都又忍住了,吧咂吧咂小嘴看着柳侠。   猫儿把柳侠裁下来的彩色纸边给他俩,俩人马上高高兴兴地把它们撕成碎屑,洒对方一头。   柳侠把奖状底板做好了,正要问柳长青今年该给猫儿怎么命名,孙玉芳先推门进来了,然后是柳长春、柳茂和柳钰。   天天见面,跟一家人一样,所以也没什么客套,孙玉芳马上洗了手卷起袖子去帮秀梅他们干活;柳茂坐在柳魁身边,拿起了柳蕤的寒假作业看;   柳长春坐在炕沿上看柳海刻萝卜,柳钰挤在柳凌身边看他刻幺鸡。   孙嫦娥提过半编织袋花生递给柳茂:“帮我再剥点,我觉得我准备哩有点少,孩儿们都待见吃,多炸点搁那儿叫他们当零嘴吧。”   柳侠把制作好的底板举到柳长青脸前:“伯,你看美不美?”   柳长青、柳长春、柳凌、柳钰、柳海都抬头看,柳长青点点头:“嗯,好看哩很。”   柳海一咏三叹地说:“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意境淡泊高远,当奖状最合适不过了。”   柳凌说:“孩儿,我觉得你越来越有眼光了,并且做哩也越来越细发,真漂亮。”   猫儿与有荣焉地咧着嘴笑:“俺小叔每一年给我做哩都可漂亮可美。”   柳侠问:“那今年给孩儿颁啥奖呀?我觉得孩儿比三好学生还好哩多。”   柳海咧嘴:“哟,您都听听,幺儿夸猫儿哩时候比震北哥夸自己还叫人起鸡皮疙瘩,啥话都好意思说出口,那你干脆写上世界第一好孩儿柳岸算了,你说是不是三哥?”   柳川摆着粉蒸肉盘子,头也不回地说:“我觉得孩儿真哩可好,不光学习好、懂事,还会自己做饭,孩儿都会给幺儿包饺子了,写世界第一好孩儿也没啥不中哩。”   秀梅接腔:“写吧写吧,就写世界第一好孩儿,我光看着孩儿把那屋儿收拾哩恁干净,就觉得谁也比不上咱孩儿。”   柳侠得意地笑,把猫儿揽过来使劲抱了一下:“孩儿,咱谦虚点,别学哩跟您六叔和震北叔叔一样脸皮恁厚,世界第一好孩儿就算了,咱写个五好学生吧。”   “五好学生?”包括猫儿在内的众人集体看柳侠。   柳侠理直气壮地说:“对啊,至少是五好啊,孩儿除了学习好,品德好,体育好,还身体好,晚上小叔搂着跟个小火炉样;长哩好,小帅哥一枚,这不就是五好嘛!”   柳凌举了一下手:“赞成,今年就颁发给猫儿五好小帅哥称号吧!”   柳侠十分嘚瑟地说:“六哥,你赶紧给我刻个章,这是我今年特别给孩儿哩新命名,除下咱家哩章,我得单独再加盖个我哩章,以示隆重!”   居然有人看得上自己的手艺,柳海十分兴奋:“说,刻啥?就你哩名儿?那有点太简单了吧?不够我发挥呀!”   柳侠想了想:“刻俺单位哩全称,然后底下是我哩名儿。”   柳海龇牙咧嘴:“那,那字有点太多了吧?就这么一个小萝卜儿,算了算了,我绝对可以克服困难,高质量完成任务。   哎,猫儿,过来,跟着六叔学学刻章,以后万一考试不及格想自己偷填个通知书啦,偷偷收您小叔个挂号信甚至汇款单啦,都可以自己盖个章冒充一下……”   柳侠指着柳海叫:“就叫你刻个萝卜章,你就敢教孩儿这孬主意,六哥你找打哩是不是?”   柳海一本正经地说:“真哩,现在人家就有人弄萝卜刻个单位哩公章,自己写一份介绍信一盖,冒充业务员去订货,对方高接远迎,吃、喝、住,啥都不要钱,订个假合同还能吃回扣咧!   您想想,不要一分钱,随便吃随便喝,还有回扣拿,多美!我觉得猫儿以后干这个就中,一个萝卜搞定全套,空手套白狼,多划算啊。”   孙嫦娥说:“小海你个小鳖儿,这么多孩儿搁跟前咧,你就敢胡说,看我不拧你哩嘴。”   柳海嘻嘻笑:“妈,艺不压身,我这是想教猫儿多学点武艺哩呀,来猫儿,赶紧来,学学以后有大用……”   柳侠扶了一下柳雲和柳雷,跳下炕,捋着袖子就奔柳海去了:“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敢当着我哩面教猫儿这……”   柳海扔了萝卜和刻刀跳下炕,拉开门跑了出去:“幺儿你别跟我打,猫儿个孬货还用教?他本来就一肚子孬主意,他说瞎话骗人哩时候跟真哩一样,连你都叫他哄住了,他不干这个多亏………”   柳侠追出来,柳海大笑着窜上了那棵向外歪着的大柿树,柳侠跟着就追了上去。   猫儿在后面也追了出来,紧跟着上了树:“小叔,咱俩把他挤到那个树枝上,别叫他跳到那一棵上逃跑。”   柳凌推开窗户叫:“小海你个笨蛋,你不往河对面跑去跑树上,比上树你会比过幺儿?”   柳川被柳雲和柳雷拉着出来,手上还沾着米:“小海你还是老实叫幺儿打你一顿妥了,你当着咱伯咱妈哩面教孩儿们不学好,他不打咱妈也饶不了你。”   柳海被柳侠和猫儿合力围堵,只好往最高那一枝上爬,边爬边大叫:“我冤枉啊三哥,现在真哩有人用萝卜章造假,我是采用反证哩方法刺激猫儿个孬货一下,要不……”   柳魁牵着柳莘出来:“小海,不敢再往上上了,你不看看那树枝吃不吃得住你?幺儿,猫儿,您俩别堵他了,叫他下来您俩再修理他。”   柳钰嘟囔:“小海咋光吃亏不领教咧,跟幺儿比啥时候都不能往树上跑哇。”   柳侠和猫儿已经死死地把柳海堵在了最高的树枝上,他们一人靠着一个安全的树杈,柳侠狞笑:“有本事你今儿到树上,当着我哩面还想教坏猫儿,不修理你中不中?”   猫儿继续狞笑:“哼,敢说我是孬货,敢教我骗俺小叔,你就等着搁树上过年吧。”   柳雲和柳雷抱着柳川的腿往树的方向拖:“爸爸,走,上树,走呗爸爸。”   柳川举着满是油和米的手回头喊:“小葳、小蕤,赶紧来把这俩货弄走。”   柳凌先跑了出来,拎起柳雲:“走,陪您六叔耍一会儿。”   柳葳紧跟着出来抱起了柳雷:“走吧孬货,看看咱小叔跟您柳岸哥咋修理六叔。”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柳海惊慌失措的惨叫:“啊——不敢了不敢了,幺儿猫儿,树枝快折了………”   柳侠和猫儿俩人悠闲自在地靠在背后的树枝上,你一脚,我一脚,配合默契的交替蹬着柳海抱着的树枝,那根树枝来回摇摆着。   柳海死死地抱着树干坚持着,柳侠和猫儿递了个颜色,俩人不再蹬树枝,舒舒服服坐在树杈上和柳海对峙。   柳凌抱着柳雲,柳葳抱着柳雷,柳蕤领着柳莘,坐在下面安全的树杈上看笑话。   坚持了不到五分钟,柳海有点不行了,不由自主地开始往下滑,柳侠和猫儿同时抬脚,开始新一轮的摇晃。   柳海拼命想抱紧树干也没用,身体一个劲的往下退,他退的刚到柳侠伸胳膊能够到的位置,柳侠就把他右脚上的鞋子给拽掉扔了下去。   柳海知道不妙,可是他知道坚持也没用了,干脆主动往下退,柳侠瞅准机会使劲挠了他右脚心几下。   柳海痒得忍不住大笑起来,腿上的劲一下就松了,整个人秃噜了下来。   柳侠和猫儿扑上去就开始咯吱,柳海痒得又笑又叫,柳凌抱着柳雲也上来了,柳雲跃跃欲试地往前蹭:“啊——,咯吱咯吱老美………”   柳葳抱着柳雷上来:“老美你还不上,走!”   ………   秀梅把几块切好的条子肉摆进盘子,看了一眼窗户外面,对苏晓慧说:“晓慧,去把小雲跟小雷弄下来吧,可不敢叫他俩跟着猫儿那孬货学,以后要是学哩上天入地上房揭瓦哩,一天到晚能吓死你……”   苏晓慧瞄了一眼窗外,淡定地说:“他俩想孬随便孬,只要长大了能学哩有猫儿一半恁懂事,我就算烧了高香,啥都知足了。”   秀梅忽然看到了坐在石桌边、手里抓着几个花生,正失神地看着窗外的柳茂,不由地又看了一眼外面树上,正好看到受不了咯吱的柳海冲出重围,直接从树上往下面的护院坡跳去,猫儿和柳侠也紧跟着跳了下去。   石桌上盛着剥好的花生米的碗“咣啷啷”掉了下去,花生米洒了一地。   柳茂如梦初醒,站在那里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我,我……,大嫂,我捡一下……”   苏晓慧和孙玉芳都扭过头看,秀梅拿个抹布擦着手蹲下来:“这桌好像有点不稳,一会儿得再叫您大哥拿个东西支支。茂,我捡吧,你往那边挪挪,再剥半碗就差不多够了。”   院子里,孙嫦娥看着那仨野小子消失在视野里,对着坡下吆喝:“您仨鳖儿不要命了不是?恁高就敢往下跳,还往那野蒿子棵里跳,扎一屁股圪针我看您几个小兔孙就安生了,赶紧给我爬回来,要不今儿晌午就别吃饭了。”   “七嫂你这是骂俺哪个侄儿咧呀?我老远就听着咱家院子里可热闹。”柳长兴背着个大包从坡口走上来,笑着问。   一家人都和柳长兴打着招呼把他往堂屋里让,柳长兴从胸前的小包里拿着两封信:“我走到望宁往邮电所拐了一趟,正好有咱小凌两封信,我就给带回来了。”   他把信递给柳凌:“我今儿才到家,不敢再停了,七哥,七嫂,柳魁,您都搁这儿吧,我赶紧回去了,我估计俺伯跟咱爷急哩都不行了。”   柳长兴和关二平两个月前都转了正,同时竞争上岗成功,虽然只是一个采煤小队的队长,但和以前单纯地当个工人还是有很大的不同,比以前忙了很多,以前如果没什么意外,一星期一定会回来一次,现在,这个时间没保证了。   柳长兴走到坡底下,碰到了追着闹着跑回来的柳海、柳侠和猫儿,三个人都是一身的土和草屑,后面还跟着柳福来。   已经半晌午了,太阳暖洋洋的,柳凌坐在阳光下的秋千上,拿着两个信封来回看了几下。   两封都是陈震北的,但信封却不一样,一个是他们部队的信封,也是他和陈震北平时都在用的那种,一个是牛皮纸的那种大点的信封,他觉得有点奇怪,先撕开了牛皮纸信封。   柳海认输,过来捡起了自己的鞋子提溜着,对柳侠说:“我去给你刻章了啊,咱妈一会儿要是打我你得替我说好话。”   柳侠高傲地说:“那得看你刻出来哩章啥水平,水平老差我按着你叫咱妈打。”   猫儿说:“就是,刻哩要是老赖可不中,小叔给我做哩奖状恁漂亮,不能盖个丑八怪章;小叔,俺小葳哥喊我去摸柿猴咧,我去了啊。”说着就跑了。   柳海看着猫儿的背影说:“个小周扒皮,白剥削六叔哩劳动就算了,居然还挑肥拣瘦咧!”   柳侠说:“活该,谁叫你贫气哩,老老实实去刻你哩萝卜章吧。”   他说完就跑到秋千那里,趴在柳凌肩膀上:“半个月五封信,震北哥他都写点啥呀!叫我看看呗。”   柳海看看柳凌,转身轻松地把鞋子抛在空中玩着往堂屋走:“我才不怕咧,大不了叫五哥帮我刻,大哥三哥也都搁家咧,咱妈根本就打不着我。”   柳凌伸手掏信,觉得有点不对劲,拿出来一看,居然是一封仍然装在信封里的信,他颠倒过来拿正了看,:“是我原来那个副班长哩信,连长他居然是替我转了班长哩信,这回冤枉他了。”   柳侠说:“我说嘛,这才几天,震北哥就又写信了,原来是替别人转哩。”   这封信是柳凌给柳侠的信里曾经提到过的、那位在生活上非常照顾他的副班长文永生的信。   柳凌这几年和文永生一直都保持着通信,虽然写信不算频繁,但从没断过,陈震北也知道文永生这个人。   文永生的生活也不顺心,他上边有一个姐姐,除了高考失利服药自杀的那个弟弟,他现在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他现在的弟弟文永明和柳海同岁,也没考上大学,和他一样在家务农。   文永生这封信的重点是他的妹妹永芳,他说:   半年前,有人给永芳介绍了个县城附近村子里的对象,见过两次面,永芳和那个人都觉得还可以,媒人又来回跑了两趟,说对方父母对永芳也很满意,然后我们就决定把亲事定下来。   只是双方长辈见了一次面,彩礼也只是说了说,还没得及过,那个人半个月后出去跟着人家盖房子的时候就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   永芳和他从第一次见面到他死,一共不到两个月时间,只见过两次面,现在,他们家的人到处说是永芳命硬,把他们儿子给克死了,我们村子里的人也都知道了这件事。   现在,村子里连给永芳说媒的人都没有了,前些天终于有了个我本家的远房婶子来说媒,说的居然是个三十多岁死了老婆,带着一儿一女的男人。   永芳现在连门都不肯出,出门就被人指指点点。   柳凌,我们这里虽然不像你们家那样在深山里,可也是属于比较贫穷落后的地区,人们都迷信愚昧,为永芳的事,我愁的要死,可女人命硬克死男人是个特别招人忌讳的话题,所以我连个说的地方都没有,只好跟你写信说说,要不我就给憋死了。   ………   柳侠扭头看了看正和柳葳、柳蕤几个人在树上跟猴子似的折腾的猫儿,深深地吸了口气。   柳凌拍了拍柳侠的胳膊:“咱孩儿已经跳出去了。”   柳侠说:“我知道。”   柳凌把文永生的信收起来,望着远处长叹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打开陈震北的信。 第115章   柳凌:   我就不问候你好了,我知道你看见我的信后,肯定觉得浑身上下是个地方都不好了。   可看在我把永生的信给你寄去的份上,给我回信的时候就别那么嫌弃了,好歹写两张吧,七十九个字的回信真的很伤我脆弱的心灵啊。   柳侠瞪大了眼睛问:“你给震北哥回信就写几十个字?”   柳凌坦然反问:“要不然咧?我跟小海回来当天就跟着咱伯咱大哥去打石桩去了,回来使哩连饭都不想吃,我能坚持着给他回信就不错了。”   柳侠点点头:“也对哈,他是闲哩看蚂蚁搬家给狗娃儿挠蛋,咱是从早干到黑光想叫累死,所以他写六七张,你写六七十个字,也没啥不公平哩哈。”   柳凌点头:“可不嘛!”   俩人继续往下看:   今天早上一起床就看到我家老爷子恨铁不成钢的脸,哥哥我可是五点半起的床啊,他居然还不满意?   所以吃过早饭,我毅然决然开车回部队了,一是我不在家老爷子和我都会心情比较舒畅,二,也是最主要的,是我觉得只有我一个人一大早起来就被人黑着脸训实在是太不公平了,我决定也去训几个人,以彰显这个世界人人平等的基本原则。   六连朱半拍那老小子非常荣幸地配合我完成了这项任务,我把他训了个狗血喷头,看着他头重脚轻脚步虚浮地带着人在训练场跑到要吐血,我觉得舒服多了。   柳侠说:“不会吧,震北哥拿你们战士哩训练发泄自己哩不良情绪?他,他………”   柳凌说:“别听他胡说,他满嘴跑火车,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面目全非了。   朱半拍是六连长哩绰号,他慢性子,干啥都比别人慢半拍,所以连长就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其实没那么严重,就是个正常人,是连长他雷厉风行惯了,朱连长那种正常的在他眼里就成了磨叽蛋。   肯定是朱连长觉得过节哩,把战士们放哩过松,超出了连长哩底线。   他绝对不是因为赌气才回去哩,更不是回去发泄郁闷哩,他就是专门杀个回马枪回去查岗哩。   这个二皮脸虽然背地里看着有点不靠谱,但和部队纪律,和训练,和战士有关哩任何事,他都非常认真,跟他私下里那痞子样根本就不像一个人。”   柳侠觉得自己是松了口气:“我就说嘛,震北哥咋也不能是这种人。”   心情舒畅了,于是我就开始思考,在这么寒冷的冬季,我一个人呆在这塞外苦寒之地,这不正是作诗赋词的最好时机吗?流传至今的千古名句基本上不都是在像我此时此刻这样可怜巴巴的境况中写出来的吗?   于是我决定也去睹物思人在寒风中忧伤一把,然后写出几首千古佳作来。   我决定从我最好的战友、兄弟、朋友开始思念。   我来到你住过的窗前,所有的一切都在,唯独你不在,明明是和那么多人一样的豆腐块,隔窗看着它,我却清清楚楚地闻到了你的气息;   窗前桌子上的钢笔,我能看到它在你手里流动的样子,继而看到坐在那里写字的你。   前些天的那场雪下的很大,到现在还到处都是残雪,白杨树在阳光下的寒风中发出尖锐的呼啸,寂静的训练场不知为什么让我想到了硝烟散尽后的战场,想起了白地千里,马革裹尸。   我知道这里曾经是真正的战场,而那些曾在这里浴血厮杀的将士今天在哪里?   忽然很希望人真的有灵魂,不灭的灵魂,那么,那些和现在的我们一样,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横刀立马保家卫国的英灵,就会在此时注视着我们,指引着我们,护佑着我们。   我忽然想到,如果我那天没有心血来潮跟着建国哥去中原,没有因为受不了武装部那几个人的嘴脸匆匆起身去望宁,你现在会在哪里?会是什么样?   应该是在你们那个温暖舒心的大家里吧?而此时此刻,你应该会坐在窑洞前的树疙瘩上或秋千上,看着你儿子和小蕤、小莘、猫儿他们一起摸柿猴,虽然穿着补丁的棉袄和大裆裤,却幸福满足。   柳侠抬起头,看到了正在树上蹿来跳去摸柿猴的几个小家伙。   小蕤蒙着眼睛,正小心翼翼地顺着一根树枝在爬;   小葳背着柳雲在轻手轻脚换树枝,小蕤正在爬的树枝和他们正呆着的树枝挨着呢;   小莘搂着柳雷坐在一个树杈上,小莘捂着柳雷的嘴不许他发出声音;   猫儿正从一个很细的树枝上慢慢退下来,准备去偷袭小蕤;   柳魁和柳钰站在树下说话,同时关注着树上的孩子们:柳雲和柳雷还太小,不知道自己防身,他们得站在下面保护着,随时准备扑救可能失手掉下来的小家伙。   柳凌往远处看了好一阵,才使劲呼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说:“陈震北你个混蛋,我就知道你一直在心里偷偷笑话我咧。”   柳侠问:“震北哥笑话你?不会吧,他笑话你啥了?”   柳凌赌气地说:“大裆裤,他遇到我那天我穿哩,就是掰玉米砍玉米杆时候穿哩那一条。”   柳侠想了想,没想起来柳凌那条大裆裤,但大裆裤他绝对也没少穿,所以印象深刻:“ 大裆裤咋了?大裆裤舒服,小鸡儿不窝哩慌,叫咱大嫂给他做个,你回去哩时候给他带回去,叫他穿穿试试他就不笑话你了。”   柳凌气哼哼地说:“还给他做衣裳?美不死他,这个小心眼哩王八蛋,他就是故意哩。   哼,咱伯还说下一回要是他还是恁可怜,就叫他跟着我回来咧,他可等着吧,八辈子也别想再来咱家,好好搁他家看着他爹那一张门神脸吧!憋屈死他。”   柳侠又看了看大柿树:“不过你还别说,震北哥猜哩还怪准咧,你还就是坐秋上搁这儿看孩儿们摸柿猴咧,嘿嘿,不过就是没你哩孩儿唦。   哎五哥,你说,要真是跟震北哥说哩这样,他那天没来咱望宁,你那天没遇见他,你说你会不会真就跟他说哩一样,现在孩儿都会摸柿猴了?”   柳凌转过身拧着柳侠的耳朵:“不准再搁我跟前说在望宁遇见那个无赖哩事,想起来我就生气,你都不知道他那天看见我穿着大裆裤时候那模样,跟看耍猴儿哩一样;回去再说!”   柳侠的耳朵得救了,他摸着耳朵问:“反正他早都已经看见了,回去你能咋着他?”   柳凌抖开信继续看:“不咋着他,直接踹他个嘴啃泥。”   柳侠咧咧嘴,趴柳凌肩膀上继续看: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忽然一阵狂风刮过来,差点把我刮跑,我吓了一跳,小凌,你说是不是真是那些守护着我们的英灵有知,知道了我居然想把你这么好的战士给弄回老家娶媳妇生儿子,所以发怒了?   柳侠大笑起来:“震北哥他可真中,看着恁时髦,没想到还迷信咧!”   柳凌非常解恨地说:“活该,叫他没事搁那儿装深沉,咋没直接把他刮到桑北河里咧。”   柳侠接着往下看,吓了一跳,因为下面写着:   我知道,看到这里,你肯定会咬牙切齿地说:“活该,陈震北,让你给我装深沉,怎么没把你刮到桑北河里喂鱼呢!”   柳侠搂着柳凌的脖子大叫:“喔,震北哥真了解你呀,连你咋咒他他都能猜对。”   柳凌说:“因为他知道自己该被咒,这个二皮脸!”   柳海在堂屋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叫:“五哥,你来帮帮我呗,‘勘’字我老是刻不好,都费了俩萝卜了;幺儿,你赶紧过来把奖状写好,要不我哩章刻好了往哪儿盖?”   “别咋呼了六哥,看完马上过去,我写好十个奖状你也未必能刻好。”   柳侠说着继续趴柳凌肩膀上看,因为陈震北还真是记流水账一般地把他一天从早上起床到晚上写信时候的行动给记录了一遍,中间偶尔夹杂点和前面一样让柳凌想拿脚踹他的脸的感慨,确实没什么正经事,所以柳凌和柳侠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了。   柳侠看着陈震北最后一句:我知道你看我的流水账倍受折磨,那你为什么不也给我寄份流水账过来折磨我一下呢,如果是我,我肯定会这么报复回去的。   柳侠说:“五哥,我看震北哥说这个法也中,你就跟他一样写个流水账当回信吧,要不,他总是给你写这么厚一沓子,你寄过去哩总是跟空信封差不多,那他搁他家人跟前多没面子啊!”   柳凌把信装信封里随时往口袋一塞:“活该,我又没让他写。走,刻章去,给你刻个漂亮哩,带花哩,盖到你那么漂亮哩奖状上,孩儿肯定可高兴。”   柳侠要求的那个章,字数确实有点多,他又不让刻太大,说要不盖上去看着不协调,所以柳凌刻起来也有些吃力,尤其是那个“勘”字,刻了好几次,沾了印泥后盖到纸上都不太清晰。   最后,柳凌和柳海只好请柳长青亲自出马。   柳长青眼睛稍微有些花了,屋子里也有些暗,于是大家就搬到外面窑洞前,看着柳长青刻。   柳福来是和牛三妮吵了几句,不想在家里呆着,可又没其他地方去,就来柳长青家里了,他这会儿边说话边帮柳长春砸核桃。   柳淼本来是过来喊柳福来回家的,看到柳魁今天正好有空,就跟他商量过完年扩建自家窑洞的事。   柳淼想在离他们现在住的窑洞稍微远点的地方下土,再挖两孔宽敞的新窑,挖好后中间用一堵墙和现在他们住的窑洞隔开,单独成一个院子,让柳森和柳垚结婚后住。   柳淼不打算结婚了,他想自己以后跟着父母过,让两个兄弟在另外那个院子里过,要不,有牛三妮儿在,柳森和柳垚即便结了婚恐怕也别想过一天安生日子。   柳淼成年看柳长青家过日子,可今天看着,依然羡慕的不行,他家虽然现在不缺钱花了,可却仍然不能和人家家比,他知道,即便他们家挣的钱比柳长青家多,他们也过不出这样的生活。   他和柳钰也过来看柳长青刻章,可每次只要抬起头,看见柳长青家大院子里的任何一样东西,他都觉得羡慕,让他也跟柳福来一样,不愿意回自己家。   家里三个儿媳妇都在厨房操持,又有柳川帮忙,孙嫦娥今儿很清闲,她带着个老花镜坐在柳侠他们旁边,给一只虎头鞋缝眼睛。   柳侠已经把奖状写好了,也坐在柳长青旁边看他刻章,看见孙嫦娥,他就想起来文永芳的事,猫儿正好不在跟前,他就跟孙嫦娥说起来。   孙嫦娥听了叹口气:“您五哥说过可多回永生帮他哩事,那一家都是好人啊。   咱这儿真哩是老穷,路也不好走,要是咱住哩能多少好点,不说荣泽了,就跟付家庄那片一样,回个家不用翻山过岭哩,咱就叫那闺女来咱家住,在这边给她找个婆家,就是穷点,也好过一辈子搁婆家受气,一辈子叫人指指点点。”   柳凌看着柳长青刻字,没回头说:“不中妈,他们那儿是平地,永芳跟咱幺儿一个属相,也是刚二十,光咱这几十里路她就走不过来。”   柳淼他们也都听到了柳侠跟孙嫦娥说的话,因为说到了“命硬”“克死人 ”这样的词,柳淼特别敏感,在柳长青家听到这样的话,他觉得跟打自己的脸一样。   但他知道,柳侠和孙嫦娥只是在就事论事地感叹一个和猫儿有点相似的人的命运,绝对没有指桑骂槐敲打他跟柳福来的意思。   柳淼想了一下说:“柳钰,马厂长不是说咱生意好,最近打算再添两张车床,想再找几个人吗?”   柳钰有点不明白地点点头:“嗯,咋了?”   柳淼说:“那小凌他朋友那个妹子来中不中?咱那活儿除了加工大型活儿哩时候女哩扛不动,得靠男哩,平时大部分活儿其实女哩都能干。”   柳钰看看柳凌:“我也不知道啊,咱是穷山沟里哩,没别哩挣钱门路,所以才觉得干这也不赖。   可你想想马寨附近去哩那些人,还有马厂长家哩那些亲戚,都是干不了多长时间就走了,嫌使哩慌,人家文大哥家是平地哩,条件比咱这儿好,他妹子会愿意干这个?”   大柿树那边一阵欢呼,大家一起看过去,柳蕤终于抓到了一直跟树钉一样坐在那里抱着柳雷不能动弹的柳莘。   猫儿坐在一枝高高的树枝上嘬着嘴吹着口哨,风吹的树枝不停地摇摆,他却跟没事人似的,一点不知道害怕。   柳魁过去伸出手:“小莘,慢点过来,把小雷递给我。”   柳雲和柳雷是看到别人在树上玩急得慌,可自己真上去了,他们太小,不敢乱爬乱动,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了,所以一听说可以下来,都特别高兴,柳魁接过来,把他们往地上一放,俩小家伙就颠颠儿地叫着“奶奶”跑过来找孙嫦娥了。   对柳长青来说,在萝卜上刻字,并不比在纸上写字难,当然,速度肯定会慢一些,而且今天他还要捎带着教几个孩子,他就刻意又放慢了点速度。   尽管如此,他也只花了半个多小时就把萝卜章刻好了,并且应柳凌的要求,他还在中间刻了一朵莲花。   猫儿美滋滋地把奖状摊在石桌上,柳蕤帮他抻着,并大声把上边的内容念了出来:   “兹有我家宝贝孩儿柳岸,在本年度学习好,体育好,品德好,劳动好,长得好,被评为五好小帅哥称号,特发此状,以兹鼓励。   柳家岭大队柳长青家全体成员。”   柳凌挠头,对柳侠说:“孩儿,你写那五好,咱就是那个意思,也不能写哩这么直白吧?是不是应该写学习刻苦,团结同学,尊敬师长,热爱劳动,最后那个写成……身体健康,好像也不老对哈,那……写成啥咧?”   柳海说:“写才比宋玉貌比潘安,跟前边连着,多顺溜。”   柳蕤说:“顺溜也不中啊,猫儿就是因为作文吃了十二分,语文才没过八十五哩,那还能说才比宋玉?”   柳海一挥手:“那就不要才比宋玉,直接写貌比潘安,要不就写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反正咋都比写个‘长得好’显得有文化。”   柳长青都被几个孩子给气笑了,他本来是打算自己写奖状内容的,猫儿这些年的奖状大部分都是他写的,可他刚才看到柳侠兴致勃勃的样子,就没吭声,没想到柳侠还真就写了那么一张大白话。   猫儿瞪了柳海好几秒才蹦起来不愿意:“你才沉鱼落雁咧,你才闭月羞花咧,我,我,我是虎背熊腰玉树临风。”   这次满院子的人都笑了。   柳海笑得几乎要岔气:“哎哟哟哟,还没个猫儿大,看你多虎背熊腰,看你多玉树临风……,哎哟哟哟,笑死我了。”   柳凌笑够了才说:“孩儿,怪不得你哩语文老上不了八十五咧,你这形容词使哩,可真跟您小叔当年有一拼哪!”   最后,还是在柳侠写好的奖状上盖上了“望宁公社柳家岭大队柳长青全家”和“中原省地质勘探局第三水文勘探大队柳侠”的章。   因为,猫儿喜欢。   猫儿一点也不觉得柳侠写的那“五个好”太白,太没水平,他只是觉得被夸得那么好有点不好意思。   但小叔写的,谁也不许改。   猫儿还非常喜欢柳长青刻的那个章,刻的是宋体,占据了四分之三圆周的单位名称下,是一朵稍微变化了一点形状的莲花,莲花心里,是简单的“柳侠”两个字。   吃午饭的时候,猫儿还拿着那个章看了半天,然后对柳长青说:“大爷爷,你用别哩东西给俺小叔刻个这样哩章呗,我可待见。”   柳长青想了一下:“那,我用您曾爷爷送哩那块玉,给您小叔刻个吧,不过孩儿,私章都没这么大哩,你其实是待见这朵莲花吧?”   猫儿连连点头:“嗯嗯。”   柳长青说:“那我就给您小叔刻个小章,下面也刻朵莲花,中不中?”   猫儿说:“中,刻漂亮点。”   吃过午饭,柳凌和柳川一起准备八宝饭的时候,柳凌忽然说:“我觉得今儿柳淼说哩那个法也差不多,俺班长他家哩人都可实在,永芳肯定也不会是好吃懒做哩妮儿,三哥,要不,我给俺班长写封信说说吧,看他们愿意不愿意。”   柳川说:“您班长家离咱这里一千多里,你可得想好,一个人离乡背井可不是说话咧,咱家也没个女孩儿们,吃哩住哩,如果不习惯,她连个说哩人都没,万一来三天人家觉得不好,不想干了,再回去,恐怕不得劲。”   柳凌点点头:“那我跟咱伯咱妈跟大哥大嫂再商量商量,他们考虑事比我周全。”   柳侠从吃午饭时就在纠结,柳钰已经结婚了,柳长春他们今天下午肯定要单独祭祖,今年又是翟玉兰和徐小红去世十周年,这在农村是件大事,到底要不要让猫儿下去祭祖,要不要让猫儿跟着去上坟?   如果去,今年柳茂在家,他是长子,肯定是他领着祭祖上坟,让猫儿跟着柳茂?   柳侠在炕上打了个滚儿:“不中,那孩儿得多委屈,本来这么高兴哩年三十儿,跟着他,连句话都不敢说。”   “谁不敢说话小叔?”   猫儿捏着两块炸带鱼跑进来,跳上炕跪在柳侠身边,把一块带鱼放他嘴边。   柳侠伸手去拿。   猫儿说:“有油,你别拿,我喂着你吃,将你说谁不敢说话呀?”   柳侠把边上的刺咬出来,猫儿拿了张纸放在炕上:“吐这儿,你别咬了,我把刺都弄出来你再吃。”   柳侠说:“我说小雲跟小雷咧,那俩孬货现在真会作闹人,想睡觉哩时候不但得一直挠着痒,还不准别哩人说话。”   猫儿用小牙把两边的鱼刺都给咬出来了,只剩下中间脊梁骨的鱼刺,他把鱼块放在柳侠嘴边,柳侠翻身趴在那里吃。   猫儿咬着另一块说:“其实他俩有时候可乖,原来俺娘跟大伯去地里干活哩时候,俺奶奶领着他俩做饭,他俩一直跟着奶奶,一人拿一块馍吃着,能耍一大晌,一点都不闹人。”   柳侠装作很随意地说:“孩儿,你是您爷爷那边哩老大孩儿,要是爷爷想叫你回家祭祖,或者想叫你去给您奶奶上坟,你想去不想?”   “嗯?”猫儿楞了:“我?我……,我不知道啊小叔,你说我去不去?我,我都没见过……那个奶奶。”   柳侠正想说话,柳葳端着一个盘子进来了:“小叔,猫儿,吃完了没?给,俺妈叫我又给您端来点,三叔说这个新炸出来哩时候最好吃,俺妈跟俺奶奶说,那就叫咱现在吃了算了,反正早晚都是进咱几个哩肚子里。”   柳葳说着话,突然发现猫儿的表情有点不对,伸手摸摸他的头:“孩儿你咋着了?不得劲儿咧?”   猫儿鼓着脸摇摇头:“小叔问我俺爷爷要是叫我回去祭祖,我回去不回去。”   柳葳一下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不想就不回,你要是回去了觉得可不高兴,小叔就更不高兴了,是不是小叔?”   柳侠翻身躺平:“小葳,你说我替孩儿去中不中,就是磕个头……”   柳葳差点想翻个白眼,他早就发现了,小叔这么聪明的人,一到猫儿的事情上就糊涂得不行,祭祖这事是能替的吗?尤其是当事人还在家的情况下,猫儿是二爷家的大孙子,小叔是谁啊?   不过柳葳一点没表现出来,他挑了一块最大的带鱼递给猫儿:“给孩儿,你慢慢吃着,再给小叔剥着刺,别叫扎着他,哥哥还得去喂小雷,咱奶奶喂他俩喂不过来。“   柳葳出去了,柳侠又翻过来,非常坚决地对猫儿说:“不去,咱俩今儿后晌就搁这屋不出去,装着不知道,反正以前你也没回去过,他们肯定把你今年已经十岁了给忘了。”   柳侠在家历来是个小自由,再加上全家都知道他的工作非常辛苦,他吃过午饭后赖在炕上不起来,全家人除了心疼,其他任何想法都没有。   所以大半个下午,他都是和猫儿躺在炕上,柳葳、柳蕤,甚至柳莘,不停地把各种好吃的送到他们屋里。   柳凌和柳海中间也过来了一次,柳海一边损着柳侠看起来像年老肾虚,一边喂他吃炸丸子。   柳凌喂着柳侠吃了几个五香杏仁,摸摸他的头:“躺着耍吧,没事,孩儿还小咧,咱叔不是个拿邪哩人。”   柳凌的话让柳侠心里大感安慰,他其实就是怕柳长春心里难受,如果柳长春不在意,他才无所谓呢。   猫儿却有点不踏实,他不但聪明,而且敏感,他觉得小叔明知道他不喜欢去下边,还专门问他,肯定是有原因的,是不是今年他应该或者必须下去?   不过,小葳哥都说了,他如果不高兴,小叔肯定更不高兴,他决定不下去,不管那个原因是什么,反正他就是不想让小叔不高兴。   柳侠吃了一肚子乱七八糟,趁猫儿去给他端水的时候跳下炕往厕所跑,一出屋门,就看到柳茂一个人站在大柿树下,并且正好往这边看过来。   柳侠不去想那么多,转身往厕所走,眼睛的余光却看到柳茂也在快步往那边走。   柳茂在厕所前面那棵栎树下追上了柳侠,柳侠站在那里看着他不说话。   柳茂看了柳侠一眼就把目光转向了别处,艰难地说:“我,我刚才听见……听见小葳跟咱大哥说了……他,他还小着咧……,叫他……跟你搁家耍吧。”   柳茂说完了,才又转过头看着柳侠。   柳侠怄了一会儿才硬梆梆地说:“我听三哥说了,俺伯叫长兴叔给你带过话,要是过哩老不好,你离婚他不会干涉,都这么长时间了,你为啥还不离?”   柳茂垂下了眼帘。   柳侠心里“忽”的一阵难受,因为柳茂这个样子,和猫儿垂下眼帘的时候一模一样,虽然猫儿从来没有过这么颓废的时候。   柳茂说:“你不懂。”   柳侠脱口而出问到:“这还有啥需要懂哩吗?那种女人和她离婚不是天经地义哩吗?”   柳茂看着他,轻轻摇摇头:“你不懂。”   看着柳茂的背影,柳侠轻松又沮丧。   他发现因为柳茂那句允诺,他纠结了一下午的心一下子就轻松了,所以他沮丧:猫儿还是他的孩子,我自己都是这么想的,他说了猫儿不需要去,我就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可当柳侠站在门前,看到捧着一碗水,小心翼翼沿着碎石路向他走过来的猫儿时,他却在一瞬间释然了:是二哥的孩子又怎么样,他现在和我在一起,健康又快乐,这不就可以了吗?   柳侠接过碗,一口气把水灌下,拉起猫儿的手:“走孩儿,咱去堂屋等着,一会儿东西一准备好,您爷爷他们就该下去祭祖了,小叔把你送下去,你搁下边祭祖,小叔搁上边祭,中不中?”   猫儿诧异地看着他:“我非得下去吗?我要是下去,你不会不高兴吧小叔?”   柳侠笑着说:“不是非得下去,不过,你要是下去爷爷会可高兴。   至于小叔,那应该是最高兴哩一个了,因为,俺孩儿开始跟着祭祖,就证明是长大了呀!”   猫儿高兴地拽着他的手跳了起来,眼睛亮晶晶地问:“能祭祖就是长大了?小叔,我可快就能长哩跟你样这么大了吧?”   柳侠大笑着带着他跑起来:“对,马上就比小叔长哩还高还大喽!”   柳氏列祖列宗和天地诸神的牌位已经放好了,孙嫦娥和秀梅、苏晓慧正在摆放祭品。   柳侠再次跑到院子东沿往那边看,猫儿正拉着柳长春的手站在那里,看着孙玉芳摆放祭品,小家伙也看到了他,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柳侠挑挑眉,裂开嘴差点笑出声,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用口型对小家伙说了句“我过去了哦,俺这里也该开始了。”   小家伙点点头,冲他做了个快乐的鬼脸,然后跟着柳长春跪在蒲席上,他的另一边跪着神色凝重的柳茂。   冬日的夕阳散发着最后一丝柔和的光,祭祖的鞭炮声在山间回荡。   柳侠冲下坡,张开双臂,让欢快地笑着跑回来的小宝贝跳起来挂在他的脖子上。   暮色已起,堂屋窗户里露出温暖的灯光,饺子的香味透出门窗,飘散在浅浅的夜色中。   柳侠抱着猫儿大笑着跑进堂屋,他们要在温暖的窑洞和香喷喷的饺子中告别旧的一年,迎接新的春天。 第116章   柳侠的这个早春整个是在黄河滩上渡过的,等他三月中旬回到荣泽,才知道柳海已经在十天前到达法国,连特意去送他的柳魁和秀梅、柳莘,也在他回来的前一天刚刚回到了柳家岭。   柳侠披着棉袄,搂着坐在怀里的猫儿,看着摊在面前被子上的画,画的名字是《家》,是柳海和柳凌在返回京都前给柳侠和猫儿留下的,他上次在京都憋了半年都没画出来的画,这次在离开家之前的两三天就完成了,这副画写实得像是照片的国画临摹版:   大柿树上,柳葳背着柳雲、小莘抱着小雷,小蕤蒙着眼睛,猫儿正悄悄靠近小蕤准备偷袭;   站在树下看着孩子们的柳魁和柳钰,秋千上看信的柳凌和柳侠。   唯一不同的是,柳海把画面进行了精选和方位的调整,画面上,可以看到窗户里秀梅她们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   窑洞前,柳长青和柳茂好像在砸核桃或杏仁;   孙嫦娥在做针线;   柳长青在刻章,趴在他身边观看的,是柳川和柳海自己。   本来是水墨画的黑白淡雅风格,但柳海添了几笔亮丽的彩色:   孙嫦娥手里的虎头鞋是红色的;   柳雲、柳雷身上的衣服是农村最常见的碎花布;   猫儿的裤子,柳海也用了不重,但却非常娇艳温暖的浅橙色。   黑白水墨画面,因为那寥寥几笔的色彩,一下变得格外生动起来。   柳侠摸了摸画上猫儿的裤子,说:“我不知道艺术家怎么看这幅画,但我真的特别喜欢,你六叔一定会成为最好的画家的。”   猫儿小心地把画折起来:“嗯,我也特别喜欢,六叔肯定是最棒的。”   让柳侠吃惊的消息还不止这一个。   文永芳也已经在马寨上班了,她是正月十七到的,柳川本来是想让她在荣泽玩几天,然后直接去马寨,但文永芳坚持要先到柳家岭拜访柳长青和孙嫦娥,说这是来之前父母和大哥文永生再三嘱咐过的。   姑娘和她哥哥一样踏实勤快,而且心灵手巧,就是话少了点,不过大家都体谅她,刚刚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又新到一个地方,多干活少说话是对的。   还有一个就是杨冬燕生了个大胖儿子,生日是正月二十,取名曾鉴柳,因为那天正好是惊蛰节气,小名胖虫儿。   马小军的老婆大年初一生了个儿子,取名马家驹。   所有都是让人高兴的消息,但柳侠心里却难受的不行,他春节后上班第一天就走了,三个星期没有回来,今天刚回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张口给猫儿说下面的事情。   没想到,重新躺下后,猫儿钻在他怀里,搂紧了他的脖子,先对他说:“小叔,我知道你只回来两天,上星期马鹏程就跟我说了,你们接了个大型重点工程,他爸爸说还要让你参加。”   柳侠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搂紧了猫儿:“乖……”   猫儿说:“没事,你去吧,我在家可听话,天天带着小蕤哥去公安局吃饭,王爷爷每天都给我们几个准备好下午带的饭,你快点去,早点干完就能回来了。”   柳侠脱口而出:“明儿星期六,小叔给你请半天假乖,这两天小叔哪儿都不去,就在家陪着你。”   猫儿仰起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然后更紧的搂着他,忍不住咧嘴笑:“嗯,我搁家给你抱饺子吃。”   第二天柳侠和猫儿正常起床,柳侠让猫儿在古渡口路打奶买肉,自己去给他请了假。   猫儿高兴得在回来的路上,坐在横梁上脸朝后,一直抱着他的腰傻笑。   今天正好是单位发工资的日子,柳侠看猫儿往肉馅儿里放盐、味精、酱油、香油,自己也插不上手,就先出来领工资了。   他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财务室那边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是出纳冯红秀在和谁在吵架。   八卦之心人人有,柳侠也爱看热闹,所以他三步两步就跑了上去,一眼就看到财务室门口的走廊里站了好几个人,都在窃窃私语,财务室传出一个人愤怒的声音:“你不管谁管?钱是你发的,你就得给我说清楚,一样的上班,凭什么我们就比他们少拿这么多?”   柳侠这次听出来了,是丁红亮的声音。   “后勤人员就比技术人员低一头吗?我也是一天上满八小时,他们也是,凭什么我的奖金还不到他们的三分之一?   都是国家正式职工,都是大学毕业,他只不过比我早来半年,凭什么奖金比我高那么多?还有这个,凭什么,他只是大专,凭什么也比我多拿二百多?他们野外作业辛苦?那谁不辛苦?他们回来后想上班就上班不想上班就随便在家歇,做饭,逛街,后勤科室天天都得守着办公室不比他们辛苦?   同样的本科,有人一来就自己住一间房,你们说他专业对口,好,我忍了,可现在,一个大专生比我的奖金都高,而他,居然比我多三四倍……”   走廊里几个人都停止了议论,眼光转向柳侠,柳侠摸摸鼻子,笑笑 。   离他最近的是施工队的两个工人,笑着跟他点头,闪开一点让他走过去,其他几个后勤科室的人脸上都有点讪讪的不自在,柳侠一脸明媚的笑容跟他们打着招呼走进财务室。   “……你们这是欺负人,公然的岗位歧视,把职工分成三……”正挥舞着胳膊怒视着冯红秀吼叫的丁红亮看到了柳侠,怒吼声戛然而止。   冯红秀靠在椅子背上,抱着膀子,乜斜着眼睛冷笑的看着丁红亮,看到柳侠进来,马上放下双臂笑了起来:“哟,小柳啊,难得你也能准时一回,我以为又得哪天半夜三更地过来给你发呢!快快快,快来签字,又是最高的哦,你是不是得请大姐一次啊!”   柳侠笑嘻嘻地说:“行啊,待会儿咱们一起走,吃什么大姐你点,只要不超过我今儿领的钱,随便。”   他说着,还当做完全没听到刚才的怒吼声,带着笑对着丁红亮点了点头。   丁红亮没任何表示,保持原来怒视冯红秀的姿势。   柳侠拿过工资单,签名,再拿过奖金单,签名,然后把两份单子都推回冯红秀的面前。   丁红亮在那次分配宿舍之后,没有再公开对他表示过什么特别的不满,柳侠一直特别忙,他们也基本上没什么交集的机会,柳侠对他的防范,也只是建立在自己对他人品的判断之上,并没有更进一步的事实证明丁红亮这个人有多么恶劣,多么不上路,所以柳侠觉得犯不着故意和他交恶。   今天亲耳听到丁红亮刚才那番很明显指向他的话,柳侠在心里冷笑了一下,正中他的下怀。   他和丁红亮点头,并不是交好的表示,他看似轻松友好的态度,能让丁红亮清楚地知道,他,柳侠,就在这里,听到了他刚才说的话,丁红亮以后不用装糊涂和他套近乎,没那种可能了。   冯红秀拿出一个写着柳侠名字的信封递给他:“数一遍。”   然后她又恢复了抱着膀子的姿势靠在椅子上,阴阳怪气地对丁红亮说:“哟,怎么不说了?说完了?   哼哼,你说完了,那就听我再说一遍,奖金分配制度是队里制订的,我一个小出纳只管执行;   出勤是你们各自的主管领导报上来的,我只管照着算;   分房子那事是领导们研究决定的,更是跟我半点关系都没,听清楚了吗?没听清楚我可以再说一遍。   如果听清楚了,有胆子,就去找马队长和你们朱科长蹦去;   没胆子有本事也行,去做一份测量报告拍在马队长桌子上,我保证比你在这儿拍我的桌子管用。   没胆子又没本事,哼哼,你把这种桌子拍烂他管个屁用啊!”   柳侠正在数钱,他感觉到丁红亮的目光好像不受控制地在看他手里的钱,心里暗暗嘚瑟了一下。   “一共是六百八十九块一毛七,对了,那我先走了冯姐。”柳侠把钱又装回信封。   冯红秀笑笑:“走吧,记着回头请大姐吃一顿。”   柳侠双手插兜,款款洒洒吹着口哨下楼梯,后面传来“嗵嗵”的脚步声,紧跟着,丁红亮从他身边快速走过:“妈的,中国就是被你们这些官老爷给搞成这样的,中国早晚要葬送在你们这种蛀虫手里,没有民主,没有自由,嫉贤妒能………”   柳侠看着丁红亮的背影,挑挑眉,把《少年先锋队之歌》换成了《国际歌》。   听说丁红亮和张树宝是姨表兄弟,别说,这两个人有些地方还真像。   柳侠一路上又碰到好几个过来领工资的人,都和往常一样乐呵呵地跟他们打招呼,他的心情丝毫没被刚才那件事影响,这种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管不着;   至于丁红亮针对他的那些话,他更加不介意,现实就是他自己宽宽绰绰地住一间单人宿舍,丁红亮和吴小林合住一间集体宿舍,而且付东有话放在那里,如果有新进的人员没地方住,随时可能往集体宿舍里分人,队里的决定,集体宿舍的标准是四人一间。   所以说,如果必须得有一个人生气,那也不该是他柳侠啊!   猫儿看到柳侠拿回家的钱非常高兴,小手搅拌着饺子馅儿对着他笑。   柳海走的时候,柳侠不在家,猫儿按照提前和柳侠商量好的,把家里全部五千五百块钱的存款全部塞给了柳海。   给臭六叔钱,猫儿没一点舍不得,想起臭六叔要去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可能好几年都见不到家里人,他还很难受,但家里一下子没了存款,猫儿还是有些心慌的。   现在,家里又有钱了。   不过小家伙没像以往那样放下手里的事先跑过来数钱,他拌好了馅儿,又把面挖出来,才过来接了钱数,柳侠过去和面。   原来猫儿不让柳侠和面,都是他自己和,后来柳侠听郭丽萍说,和面是个力气活儿,特累手腕,如果年龄太小经常和面,手腕会落下病来,他就再也没让猫儿和过一次。   小家伙现在包的饺子大小基本已经正常了,只不过还是达不到有个圆鼓鼓的肚子、可以排着队站着的程度,他包的都是扁扁的月牙形,本地还把饺子叫做“扁食”,猫儿包出来的可谓名符其实。   两天的时间眨眼即过,星期一把猫儿送到学校后两个小时,柳侠就出发了。   他们这次的队伍是黄河测绘的原班人马,除了领队换成了岳德胜,吴小林也依然跟着他们这个队。   车子一直向西,从国道转入狭窄破落的地方公路,下午三点,在柳侠几乎绝望的时候,他们到达了一个小县城,一个比他当年上高中时的荣泽老城看上去还古朴安静的小城。   但这并不是他们的目的地,他们的目的地在小城西南大约四十公里的山里,和这里的山比,柳家岭确实应该算丘陵地带。   柳侠开始了和当初实习时几乎同样的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十几个人每天跑点、放线、打桩、放样、记录、计算、绘图,   每个人都非常非常努力,他们每天早上只要能看清楚数字,就开始作业,每天三顿饭加起来的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下午一直到无法看清楚仪表上的数字才收工,大家都想尽快结束这里的工作出去。   柳侠他们来的时候,马千里初步估计他们应该需要五周的时间完成数据收集部分,柳侠希望把这个时间至少提前一周。   但他忘记了一个重要的不可抗因素——天气。   柳侠他们连续工作了十七天之后,这里下起了连阴雨,如果不是当地配合他们工作的土地局的人经验丰富,柳侠他们可能会被隔绝在山路,跟他在柳家岭一样,十天半月都出不来。   他们在县城的招待所住下,一边整理计算数据,一边等待天气放晴。   他们在招待所住了整整一星期,柳侠每天都在进最大努力做计算和绘图。他们这个工程不同于黄河测绘,那是例行的常规工作,结果是作为资料保存,积累数据资料,当下并没什么具体的用处,所以他们可以回去后慢慢计算。   现在的工程是要尽快把测量数据整理完成,提供准确可靠的资料,为很快就要到来的施工建设做准备。   过完年柳侠回到单位,单位好多人都买了BB机,随着BB机的增多,街上的公用电话也迅速多了起来,柳侠他们现在所在的小城虽然看着比荣泽落后很多,但街上也有两部公用电话。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柳侠赶在猫儿晚上放学的时间打了几次电话,电话也通了,可每次里面都是乱七八糟的噪音,根本听不清楚对面的人在说什么,其他几个人的情况也和他完全一样,他们换了另一家的电话也是这样。   一贯和气的柳侠在第五天的时候终于和糖烟酒小店的老板吵了起来,他每天都拿好几块钱,但连电话到底打到哪里了都不知道。   老板坚持自己的电话没问题,他当着柳侠的面拨了一个自己朋友单位的电话,柳侠听到里面传来清晰的、带着当地浓重口音的声音:“喂,找谁咧?”   柳侠气呼呼地扔给老板两块钱,和吴小林一起回到招待所,躺在床上喘粗气。   再次回到作业区,他们又连续干了十三天,就在大家都松了口气觉得终于可以回家了的时候,他们接到了当地协调工作的负责人带来的消息:   这个巨大的系统工程的另一个点就在离他们现在的位置北东八十公里的地方,他们完成这里的测绘任务后,从这里直接赶到下一个作业区。   除了岳德胜,全队的人都非常烦躁,他们虽然经常有野外作业的任务,但像这样在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地方进行这么长时间的连续作业还是非常少的,至少他们这十一个人都没有经历过,他们有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还有一种被装在一个狭小的密闭空间的憋闷感,总而言之,非常的难受。   柳侠知道这是自己的职业,没得选,他现在的要求只是能让他们回去一趟,哪怕就是到家,让他和猫儿说一声,然后马上就返回都可以。   他自己一个成年人,和自己的十几位同事在一起,处在一个相对隔绝的环境,都有被抛弃的感觉,猫儿一个人守着个空房子一个多月,他会怎么想呢?   他一直都知道,看上去无忧无虑淘气野性的猫儿,其实内心深处一直潜藏着恐惧,他最依赖的柳侠,在他从小到大的过程中一直在重复着回归和离去这样一个循环,而在这个循环中,离去的时间远远多于他回归的时间。   猫儿从小就在随时可能失去小叔的记忆中长大,等他懂事后,又知道了,自己不是柳侠他们这边的孩子,不管柳长青这边一大家人对他多么疼爱,自己不属于柳侠和他这个家的恐惧却已经深深烙印在了猫儿的心底。   长时间的分离,并且没有一点音讯,可能猫儿会陷入到被遗弃的想象中,只是想一下猫儿可能有的那种感觉,柳侠心口就有一种想要炸开的感觉。   但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三天后的黄昏时分,他们到达了又一个安静地像在水墨画中的小县城。 第117章   在小城的政府招待所,当地协调他们工作的负责人老熊告诉他们:“俺领导说,您哩领导可快就来了,不过具体啥时间额也不知道。”   柳侠他们心里多少安慰了些,他们觉得领导应该会带着一批人来,即便不是接替他们的工作让他们这个队回去休整,至少也会增加人手,那样整个进度会加快,他们回去的日子也能早点来。   但柳侠根据老熊提供的情况,粗略估计了一下,觉得即便再增加一个小队,整个工程结束恐怕也得是一个半月以后,现在这个季节,正是一年里他们业务最繁忙的时候,他们被接替的可能最多一半一半,所以为了让猫儿安心,他决定还是用最原始也是最保险的方法先和猫儿联系:写信。   半夜,柳侠刚把给猫儿的厚厚的一封信写完,住在他隔壁的岳德胜过来敲门,说肚子有点疼。   杜涛开车,老熊、柳侠、郑朝阳和吴小林陪着岳德胜来到医院,睡眼惺忪的医生问了几句晚饭都吃了些什么,解手怎么样,很快得出结论:急性胃炎,然后给开了点消炎药和止痛药,岳德胜回到招待所后吃了后,很快就感觉好了很多。   第二天早上,他们六点半出发,在老熊的带领下,来到了新作业区。   同样的地质地貌,新作业区比上一个作业区的山势稍微平缓些,岳德胜和柳侠比照地图做了初步的观察后,很快确定了作业区起始处的范围,下午,他们就正式开始了工作。   听了老熊昨天带来的消息后,大家的心情都兴奋了起来,前两天稍嫌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大家干起活来比平时还要努力。   可柳侠今天到了现场重新计算了一下后觉得,即便以他们这样的工作效率,在不出任何意外的情况下,两个测绘小队同时开展作业,这个工程恐怕也至少得两个月才能完成,期间,他们需要跨越六个县进行作业,住宿的地方得不停地随作业区迁移。   柳侠以前从来不介意不停地改变作业和住宿地,但现在,如果是那样的话,猫儿是不可能给他写回信的。   这个判断让柳侠很是难受,因为他同时也在考虑,是不是来的人就一定是接替或充实他们的,也许只是来送补给的呢!   可不管心里再难受,柳侠还是在拼命地认真地工作:坐着发愁或牢骚都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好,不管最终是哪种情况,现在抓紧时间多干点都是最好的选择。   岳德胜是第四天吃午饭时骤然发病的,他两手按着肚子,脸色苍白得骇人,一会儿工夫汗就顺着脸颊开始淌,郑朝阳说看起来很像急性阑尾炎,必须赶快送医院。   他们需要步行大约十五里左右才能到大路上坐车,郑朝阳和他的手下全部是军人出身,经验丰富,几分钟时间就做成了一个简易担架,柳侠、杜涛和施工队其他几个人轮番抬着岳德胜,手脚并用一路狂奔把他送到车上。   极度难受的岳德胜还坚持只让杜涛一个人跟他去医院,让柳侠和郑朝阳他们都回去继续干活。   柳侠以前听说过,阑尾炎这种听起来不是多严重的病,如果耽误了,是生生能疼死人的,他不放心杜涛,觉得关键时刻郑朝阳更有主见,所以他让老熊和郑朝阳也都跟着岳德胜一起去县城医院,自己和另外三个工人返回继续工作。   柳侠他们本来是在距作业区最近的一个小镇旅社住着的,今天黄昏收工后,杜涛把他们全部又接回了县城,岳德胜确实是阑尾炎,下午已经做了切除手术。   打着吊针的岳德胜虽然脸色依然非常差,可精神却不错,还能笑着和柳侠他们打招呼开玩笑。   柳侠心里非常难过,岳德胜肯定是这几天一直都在难受,他们这么多人居然都没觉察到,还每天让他跟年轻人一样的跑,一点也没照顾过他。   岳德胜好像看透了柳侠的心思,拍拍他的手说:“别胡思乱想,医生说了,我是慢性阑尾炎急性发作,我自己以前都没当成回事,一直觉得是胃不好,这次发作这么一下,彻底给解决了,以后我就不会再动不动觉得胃疼了。”   县城医院的条件都差不多,拥挤简陋,老熊找了自己单位领导,领导又找了医院的领导,好歹给岳德胜调了个单间,老熊单位又派了个年轻小伙子小何过来帮忙,小伙子厚道勤快还会办事,柳侠这才觉得踏实了些。   岳德胜对柳侠他们的要求是:“严格按照操作流程进行作业,我们是在为一个巨大的系统工程做前期勘探,我们提供的数据资料对上级做出正确的决策有决定性作用,所以必须保证数据的准确性。   小柳,我相信你的专业能力和职业精神,现在我们和马队长他们联系不上,即便能联系得上,如果不是咱们人手不足,我也不会申请其他人来代替我的工作,你独立带队作业完全没有问题,尤其是和朝阳搭档,我更放心。   你们要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工作上,不用每天过来看我,有小何在这里就行了。”   柳侠他们每天都按照岳德胜说的,认认真真严格规范地作业,只是每天晚上都一定会过来看他。   离乡在外,原本正常的同事关系都会显得更加亲近些,何况柳侠和岳德胜相处的时间本来就比较多,而岳德胜本人又是个非常值得尊重的领导和前辈呢。   马千里他们是在岳德胜住院的第四天黄昏时候赶到的。   他们今天天不亮就出发了,因为从这个地方到荣泽方向去的公路在前些天那场连阴雨中出现了塌方,塌方的路段非常险峻,至今也没抢修完毕,他们绕了很远才过来。   马千里不仅带来了十五个人,还带来了一个让他们人人都眼热的东西——大哥大。   马千里把黑色气派的大哥大往桌子上一放,对柳侠他们说:“我几天前才申请到的,试着用过几次,挺好用的,今天,大家可以挨着试一下,给家里打个电话吧,以后谁想打,随时都可以。   今天大家都着急,一人先打一个,我来的时候给赵师傅交待过了,让他跟你们的家属说了,大概这个点都在大门口等着。”   柳侠看看时间,六点四十七分,猫儿还没放学,他百爪挠心地在旁边看着别人亲亲热热和家人说话。   柳侠是八点十分在马千里刚开的单间打过去的,马千里去看岳德胜了。   赵师傅一听是他的声音马上就说:“哦,你家柳岸就在我跟前站着呢,你等……”   “小叔,你在哪儿?你怎么这么多天还不回来呀?”电话里传来猫儿急切的声音。   柳侠激动的都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了:“猫儿,乖,是小叔,是小叔,小叔……没法回去,小叔这里的工作还没做完……”   短暂的沉默后,猫儿很正常的声音: “哦,我知道了,那,那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我,我特别想你,特别想特别想。”   柳侠觉得有热乎乎的东西在胸口翻滚,眼睛也发热:“嗯,小叔知道乖,小叔也特别想你,天天都想,恨不得把这里的工作扔下跑回去。   乖,你还没吃饭吧?”   “我不饿,我一到大门口赵爷爷就说你会来电话,我就在这儿等着,嘿嘿,我可高兴了,我,我天天都想着你会回来,后来马鹏程说你可能回不来,我还以为,他是故意骗我的呢!   不过,我也偷偷想,如果是真的你不能回来,见不到你,就是能听见你说话也行。”   “小叔也是这么想的乖,这里的电话不知道怎么回事,打不过去,小叔前几天给你写了一封信,都一星期了,你还没收到吗?”   “没有啊,这么多天了为什么还没寄到呢?如果收到就好了,我可喜欢看你给我写的信。”   “那以后小叔没事经常给你写,每次都写厚厚的一沓子,让我们宝贝猫好好高兴高兴。”   “嗯!小叔,我们学校春季运动会,我三千米跑得了第一,长脖雁说让我叫家长,他想让我上体校,我跟他说不行,我要考大学,他还是不愿意,非得让我叫家长,我就让小蕤哥跟三婶儿说了,三婶儿来跟长脖雁说了,他才没再找我。   我们下星期期中考试,陈老师找我谈话了,给我拿了好多本中学生作文让我看,她说想让我作文吃个高分,那样我就能得年级第一了,可是,我不喜欢那些作文书,一点意思都没有,都是瞎编的,一看就是在撒谎,我不想看。”   “不想看就不看,年级第一咱不强求,你只要努力学习了,小叔就可高兴;   记着,每天上学、放学骑车子一定要小心,杏花路口大车多,下坡的时候不敢冒冒失失往下冲,出了事可不得了。   奶每天都必须得喝,现在天气开始热了,打了奶一定要赶紧回去放冰箱里,千万不敢让变质了;   如果炖奶的时候觉得不正常,不要想着尝两口试试,直接倒掉,咱不可惜那几毛钱,变质的牛奶说什么都不能喝,记住没有?   你和小蕤哥去吃饭,喜欢什么随便吃,不要只挑便宜的;   还有,万一哪天起来晚快要迟到了,不要着急,就是真迟到,咱也不能闯红灯,不能跟汽车抢道。   迟到就迟到,没关系,下一回早点起来就行了,如果因为骑快车出事,小叔会生气的……”   ……   柳侠打了快一个小时,马千里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打掉了一个月的工资。   马千里笑笑,大声说:“柳岸,大哥大以后就放在你小叔这里了,以后你可以每天跟他说话,就不用天天找马鹏程问你小叔什么时候能回去了。”   摁断了电话后好长时间,柳侠耳边还响着猫儿快活的笑声:“啊——,以后我天天都能接到你电话了?小叔,嘿嘿嘿,我……嘿嘿嘿,我天天一放学就在这里等,你可记得天天都给我打啊小叔!嘿嘿嘿,老美,天天都能听见小叔说话了。”   马千里接过电话放在桌子上:“唉,同样都是这么大的孩子,马鹏程那兔崽子有你家柳岸十分之一懂事,我跟你嫂子就省心了。”   柳侠笑笑,却开不了口说话,和猫儿通话没让他的想念减少,他反而更难受了,想着猫儿放了电话后孤零零地回家,然后一个人坐在房子里写作业时落寞的样子,他恨不能现在就走,回去陪着他的小宝贝。   马千里让柳侠召集他们小队所有的人都过来,一起开个会。   会上,马千里没有过多的给柳侠他们解释临时追加这个工程的理由,就好像他们刚刚完成的那个工程一样,只是告诉他们,这是一个必须完成、没有任何讨价还价余地的任务。   马千里又带来的十五个人,有三个是技术人员,其中包括李吉跃和三科即将退休的老工程师孙连朝,还有一个是四科比较年轻的技术员孟玉杰;   一个叫王宝的司机。   七个施工队的人,全部都是一队郑朝阳的手下,其中包括万建业。   这三个技术人员和七个工人临时组成了一个小队。   至于那两男两女四个后勤人员,马千里不解释,柳侠他们也没敢问,他们明显觉得那几个人神色不大对,非常尴尬憋屈的样子。   知道了这些人真的只是来和他们一起作业的,而不是原本所希望的替代他们,让柳侠他们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但他们同时也想到,多出一个小队总是好的,至少比只有他们一个队在这种荒山野岭干好几个月好一点吧?   而且,和家人以后经常都能通电话,让他们心里都踏实了不少。   柳侠回到自己和吴小林的房间后,不声不响坐了好长时间,然后开始和吴小林一起做计算,吴小林到十一点多真坚持不住,睡了,柳侠一直干到快两点。   马千里没有把人丢下来自己走,他留下来,亲自带着柳侠他们这个小队一起干了十天,   马千里是七三年的工农兵大学生,专业也是测绘,不管后来的人怎样评价当年属于政治产物的工农兵学员,柳侠一直认为,马千里绝对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学生。   马千里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宣布:他和岳德胜走了以后,柳侠为领队,带领原班人马,组成第一小队;   李吉跃为领队,和孙工、孟玉杰以及他新带来的施工队员,组成第二小队;   两队共同完成后面所有的工作,在工程进展过程中,有关整个工程推进速度和具体作业范围的划分,李吉跃和柳侠商量着办。   关于住宿。   因为他们工程沿线大部分都属于深山区,即便附近有人家,也都非常贫困,基本都是两三间低矮阴暗的泥坯茅草屋住着一大家人,每一家都可以用家徒四壁来描述,根本不可能租房给他们,所以他们很难就近租房驻扎。   基于这种情况,马千里让他们自己灵活安排,如果离最近的村镇太远,他们有大卡车和帐篷,尽可能就地驻扎,避免把时间过多地浪费在路上。   如果遇到像他们目前这种情况,离县城或乡镇比较近,可以住招待所或宾馆。   柳侠从当天起,享受领队待遇,和孙工、李吉跃一样,住单间。   马千里宣布完,随即就带着已经拆线出院的岳德胜走了,因为柳侠要搬到他原来住的那个单间,他把大哥大直接留给了柳侠,说每人每天可以给家人打一个电话,不用考虑费用的问题,队里还没穷到出不起那几个话费钱。   岳德胜住院后,柳侠自然而然就领着剩下的人在干了,可现在马千里专门宣布了他做领队,柳侠却有点茫然,他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   他是个根本不需要别人指挥,找准了位置就能非常出色的完成自己工作的人,郑朝阳和他的手下们也是如此,柳侠想回忆一下岳德胜和马千里是怎么做的,可什么都想不起来。   因为和他们这一拨人配合,基本不需要什么指挥,每个人都很尽职尽责,并且彼此之间默契得根本不需要专门的言语来调度,只要柳侠他们找准自己的位置,郑朝阳和他的手下们就知道下一步他们需要到哪里,干什么。   郑朝阳看出了柳侠的问题,笑着说:“小柳,我们这些兄弟又不会给你横着拉,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咱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干就行了。”   李吉跃也笑着拍拍柳侠的肩:“干吧,我们没来的时候,本来不就是你在独立地领着干吗?怎么宣布了个小队长就傻了呢!”   柳侠镇静后想了想也是,不还是那些活儿吗?如果李吉跃他们不来,自己不还得带着那几个人把活儿干完吗?确实没什么不一样的。   于是柳侠坦然地继续干自己的工作。   吴小林特高兴,柳侠太年轻,他一直在担心马千里会打发他去跟着资格更老的孙工或李吉跃。   他喜欢和柳侠在一起工作的感觉:很严格,很累,但不憋屈,即使他刚来连记录都做不好的时候,柳侠也没一点看不起他的意思,现在和柳侠一起做计算,不管他问出多么小白的问题,柳侠都会认真地给他讲解。   吴小林觉得,他来到单位四个多月学到的东西,比他在大学三年学到的还多,尤其是在柳侠身上,他学到了很多他以前从来都不知道还存在的东西。   万建业有点遗憾,他以为自己这次来,能和柳侠、郑朝阳搭档着干活呢!   柳侠和李吉跃都故意无视了四个后勤人员,因为他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几个人。   马千里在的十天,不准这几个人干任何事,就在旁边看柳侠他们干活,到时间跟着吃饭,如果他们中有谁想插手帮忙做饭的,马千里马上就会厉声呵斥,让他们就那么一直干看着,不许动。   临走,马千里都没跟柳侠他们提一句带这些人来干什么,就对柳侠和李吉跃说,工程结束的时候让这些人跟着一起走就行了。   不过,柳侠已经从万建业那里听说,他们离开这一段,队里发生了不少事,马千里现在正在整顿后勤部门,要求后勤部门所有人员轮流下来体验一线外业人员的生活,至少得跟一个队渡过一个完整的工程周期,如果是短期的小工程,可能得跟好几个才算完。   柳侠想起那天丁红亮的话,耸耸肩。   马千里走的这天中午正好轮到吴小林做饭,那四个后勤人员跟商量好了似的一起都去帮吴小林。   吴小林新来的,绝对不可能像马千里那样声色俱厉地说不让他们帮忙,于是,那几个人得寸进尺,连说带笑地把吴小林推到柳侠身边,让他继续帮柳侠记录数据,那四个人自己把饭给做了。   柳侠没吭声,默认了,他也是新人,他不打算去干预这样的事情。   吃饭的时候,几个人跟过来跟李吉跃和柳侠说,他们想把做饭的事给包了,仓库保管员袁青梅和宣传科的周彩凤还说,她们俩可以帮大家洗洗外套之类的。   柳侠和李吉跃只交换了一个眼神,就答应了。   天天干看着别的同事辛苦地工作,自己被故意晾在一边,那滋味比被架在火上烤还难受呢。   落井下石的事柳侠永远都做不来。   岗位之间的待遇差别这种矛盾,几乎所有人背后都会议论几句,只要不是像张树宝和丁红亮那样摆明了针对某个人,其实谁都不会太当真,想多得奖金的心情每个人都一样,柳侠也能理解。   这几个人年龄都比柳侠大得多,除了袁青梅,柳侠刚来时候领东西和她打过几次交道,另外三个连话都没说过两句,无冤无仇的,他何必难为他们呢。   可周彩凤心里还是不踏实,她找了个机会对柳侠说:“小柳,丁红亮那天在财务室说的那些话,我们宣传科其他人提前都不知道。   他刚来没几天,人又傲气得很,天天都是民主法制自由平等理想抱负啥的,我一个高中毕业的大老粗,人家根本就不稀罕搭理我,我也不可能跟他说那些事,对吧?   大姐来咱们队也十来年了,怎么会不知道你们这些一线人员辛苦呢?   你看,孙工马上都要退休了,这个年纪,就是在农村也都不怎么下地干活了,可孙工还要在这荒山野岭地天天奔波,晚上还得算那个什么到半夜,这种情况,我们这些老人儿都是知道的。   就是丁红亮这样新来的,什么情况都不了解就乱提意见,还有就是业务科、车队那些人没事爱瞎吵吵,我们平时都没说过什么的,你可别把丁红亮那些话当成是我们宣传科,是大姐在提你们的意见哦!“   柳侠笑着说:“大姐你想什么呢?我整天在外面作业,忙的要死,哪有时间想那些;再说了,就是我想,也肯定是就事论事,丁红亮说的话,怎么也算不到你们头上啊!”   周彩凤说:“这我就放心了,你不知道,跟那么个啥都不不懂,天天满嘴大炮的人一个科,恶心死了,不但得天天听他吹牛吹破天,还得替他背黑锅,其实我们也觉得自己特倒霉,你说你们多科室,领导怎么就偏偏把他分我们科呢?”   工作重新恢复到平稳期,两个小队的人干活都很拼,效率非常高,让柳侠觉得回家好像也不是那么遥远的事了。   中午在山里信号不好,每天晚饭时间回到镇子上,大哥大他随便大家用,他只在八点十分那个点用五分钟左右。   猫儿每天都有很多作业,柳侠不想耽误他太长时间。   五分钟,就足以让柳侠和猫儿都安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横着拉:本意是指同时拉一辆车的几匹马,靠边的马不和驾辕的马保持一致的方向,导致马车不能顺利前行,这里是指故意捣蛋,不配合工作。 第118章   结束所有野外作业,柳侠他们回到荣泽那天,是六月十三日半夜,这次他出去了整三个月。   猫儿坐在床上,看到门口微笑着的柳侠,整个人都傻了,好半天才“嗷”地一声跳下床,扑过来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小叔,小叔,小叔你回来了小叔,小叔……”   柳侠蹭着他的额头,拍着小屁股说:“嗯,我家宝贝猫居然知道穿着裤头睡觉了,真是长大了啊!”   猫儿紧紧搂着柳侠的脖子,使劲地蹭着他的脸:“你不在家,我自己睡就穿裤头,要不万一进来了坏人,我总不能光着屁股和他打架。”   柳侠蹭着小家伙的鼻子:“对,万一被打到小鸡儿,我们宝贝一大串尿高高的儿子可就没了,小叔还等着你生个五男二女子孙满堂呢!”   “嘻嘻,我给你生七郎八虎,更厉害!”   坐在床沿上,柳侠仔细感受着他的小宝贝,怎么好像更瘦了呢?嗯,感觉好像长高了点;小脸儿看着倒是很健康。   柳侠使劲在他脑门儿上亲了一下:“想小叔没有?”   猫儿把脑袋扎在他颈窝里可劲蹭:“可想可想,每天都想,每天都看你的信,信就在那儿搁着,天天看的瞌睡了再睡。”   柳侠已经看到了放在枕头上的信,抱着小家伙站起来:“你再自己躺十分钟,小叔洗了澡马上来。”   猫儿双腿把腰缠得更紧:“不,咱俩一块儿洗,我不自己睡。”   俩人一起洗了澡,小家伙坚决不肯再穿裤头,又恢复了光溜溜的模样在柳侠怀里来回出溜,高兴地简直不知道怎么表达了,兴奋够了,乖乖地枕着柳侠的胳膊,如数家珍地给柳侠说这些天发生的他觉得有趣的事。   柳葳高一年级数理化三科联赛得了第一,发了一个笔记本。   一个月前,柳蕤他们班有个女生偷偷塞给他一张纸条说喜欢他,把柳蕤给吓坏了,到现在都不敢跟那个女生说话,天天都要想办法躲着那个女生;   柳莘去京都送柳海时候,曾怀琛给他买的喷水枪和小坦克,被柳雷卸的七零八落,柳莘气坏了,怄了一天不吃饭。   柳长春给柳侠和猫儿用精挑细选的细柳枝编的两个馍筐,还没来得及让他们两个看到,就被柳雲和柳雷俩小阎王当小推车给坐着玩坏了。   柳长春给他们编了一个放鞋子的东西,就在床下面,两层,特别好用,能放好多双鞋子,还很漂亮,拖地的时候来回拉,鞋子也不会掉地上。   苏晓慧的弟弟苏晓智办手续接他爸爸的班,需要相片,他来荣泽照相的时候,骑自行车速度太快,车后闸又崩了,他撞翻了老城十字路口卖菜的摊子,一路冲下去,差点直接冲到泽河里去,苏晓慧赔了卖菜的五块钱。   有人给楚小河介绍了对象,是古村乡政府的,那女孩子和楚小河谈了一个月后,知道原来他家不是荣泽的,而是望宁的,马上就和他吹了。   楚凤河对柳川说,他一定要在荣泽给楚小河买套房子,气死那个势利眼女人。   前几天猫儿晚上放学回来和柳侠通电话的时候,王建军把丁红亮的衣服、鞋子和碗筷都给扔楼下了,说再在屋子里放着,他就要被呛死了,丁红亮和他打了起来,好多人围着看,杨洪出面才把两个人拉开。   马鹏程说,王建军那天晚上坐在他家里不走,非要让马千里给他调宿舍,说宁愿和其他的人四个人住一间,也坚决不和丁红亮住一间了,马千里说他们两个都是成年人,让王建军自己解决。   王建军现在住在车队办公室里。   马鹏程和楚昊生气猫儿比他们小却已经上初中了,后悔自己上学太晚,两个人最近正在计划着跳级,发誓要超过猫儿。   孙玉芳怀孕了,柳钰半个月都没去上班,孙嫦娥和秀梅已经开始准备小婴儿衣服了。   柳川在托人给王君禹找房子,王君禹打算来荣泽开诊所。   ……   俩人睡着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第二天早上送猫儿去学的过程相当艰难,上课的钟声响了,他才不得不跺着脚让柳侠又抱了一下才往教室跑。   中午柳侠给猫儿蒸了米,炖的排骨土豆,俩人舒舒服服地吃了个肚圆,然后躺床上聊天午睡。   结果,柳侠是被猫儿开门的声音给惊醒的。   猫儿回头发现柳侠被惊醒了,有点懊丧,说了句“我自己去学,小叔你睡吧,下午也别给我送饭哦,我们学校大门口卖的葱花油饼特好吃。”然后用力带上门就跑了。   柳侠是真累了,为了能早点回家,他们把白天的作业时间用到了极致,他那几个月没睡过一天午觉;每天晚上,无论多晚,他都要把当天的数据全部计算完才睡。   昨天坐了大半天的车,晚上见到猫儿后又高兴地睡不着,这会儿,他真的是眼睛都睁不开了。   听着小家伙的脚步声迅速消失,柳侠破罐子破摔地躺下继续睡。   再次醒过来时,周围一片漆黑,他以为自己睡迷糊了,随手拉开灯,又掀开窗帘一角看,才发现真的是天黑了。   他赶紧起床,看一下表,已经七点半了,猫儿八点五十放学,做饭还来得及。   鸡蛋甜汤最省时间,早上买的有豆角和番茄,饭做好菜炒熟,八点十分。   柳侠溜溜达达走在街上,看着路边熟悉的景色,呼吸着熟悉的空气,他觉得浑身都是舒爽的,再想想即将见到的小家伙,不知不觉他的唇角就翘了起来。   走过了热闹的泽河路,一穿过杏花路,马上就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狭窄幽静的公路在昏暗中向远处延伸,北面的菜地传来阵阵虫鸣,南面安静幽深的破落大院透出点点灯光。   柳侠觉得心里特别宁静,虽然昨晚上就回来了,虽然已经见过猫儿了,可现在,马上就能见到小家伙的期待心情还是如此的美妙。   他忽然不想走了,想让这美好的感觉多保留一会儿。   路边歪倒的电线杆还在原处,旁边乱蓬蓬的树枝里面被人开出了一小片一小片的菜地。   柳侠干脆安然地坐在电线杆上,静静地等待放学的钟声。   几分钟后,钟声悠悠然传来,柳侠扭头注视着通往西边的路。   只有一分多钟,一辆自行车箭一般从西面昏黄的路灯下冲出来,骑在横梁上的小人儿宽大的白色汗衫被风吹得向后飘,他身后四五米,跟着七八辆和他差不多一样飞速行驶的自行车,再后面才是浩浩荡荡的自行车大军。   穿过向北通往幼儿园的小路口,小人儿居然两手放开车把,张开双臂,让自行车在惯性中向前冲,嘴里还大声地吆喝着:“哟喝喝——”   柳侠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但他只来得及伸出半只胳膊,自行车就从他脸前风一样驶过,紧跟着是一阵树枝噼里啪啦折断的声音……   猫儿一只脚着地,右腿搭在自行车横梁上,两只手紧紧的捏着车子的前后闸,回过头,睁大眼睛:“小叔?”   柳侠不看后面紧跟着冲进菜地翻倒的那几个半大小子,径直走到站在一堆干枯的桐树枝里的猫儿跟前,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眯起眼睛看着他:“技术超一流啊!这么窄的路,还是下坡,坡下直接是十字路口其中一条是荣泽最繁忙的主干道一条是每天都在过拉砖拉土的大卡车,你就敢玩大撒把。   柳岸,这就是你天天跟小叔说的你每天都可乖,每天路上都很小心地骑车,不闯红灯,不和汽车抢道?”   猫儿乌黑的眼睛无辜的看着柳侠,眼角的余光却隔着汹涌的自行车浪潮在看那几个正从被冲倒的豆角架子里艰难的爬起来的笨蛋:没用的家伙,这让我怎么跟小叔说就是大撒把也绝对不会摔着?   柳侠伸出一只手揪着猫儿的耳朵:“给我玩沉默是金是不是?”   猫儿赶紧回答:“不是。”   柳侠扶着车把:“不是就好,来,你下来,把车子给我。”   猫儿把右腿从横梁上拉下来,站在那里,心虚地看着柳侠。   柳侠把车子从树枝里拽出来扶着,站在路边,看着路上说说笑笑的学生们。   猫儿站在柳侠身边,拉着柳侠的左手,满脸纠结地一直看着柳侠的脸。   路上的学生终于不那么拥挤了,柳侠忽然推起车子往西边走,猫儿忍不住问:“小叔,你怎么往这边走?”   柳侠吹了一声婉转的口哨:“看你大撒把那么美,我也要试试,等你们同学过完了,我就从上面冲下来过过瘾。”   猫儿一下慌了,拉着柳侠的手不让他走:“不行小叔,会摔着,小蕤哥他班有个叫蔡宝明的就把胳膊给摔断了。”   柳侠满不在乎继续往前走:“没事,我技术好,摔谁也不会摔我呀!”   猫儿使劲拽着柳侠的胳膊:“我不敢了小叔,我以后真的听话,你别去玩大撒把。”   柳侠只管推着车往上面走:“没事,我先试试,长这么大还没玩过大撒把呢,看你玩儿感觉特英雄,如果不来一次我岂不要遗憾终生?   我今天先试一次,如果真的那么美,我就再买一辆自行车,没事就去上窑或千鹤山玩,那肯定比这里还过瘾。”   猫儿跑到他前面伸开双臂拦着他大叫:“不,不行,小叔,真的不敢,可危险了,就跟刚才那几个笨蛋一样,好几个人都摔着过。   小叔,我错了,以后我真的老老实实骑车,小叔啊嗯哼哼……小叔啊——,好小叔~……”猫儿发现纯语言的央告不起作用,硬着拽开了柳侠的左手,挂在柳侠身上各种蹭各种扭。   虽然那边有同班同学,被看到会比较丢脸,但总比让小叔摔着好:“小叔,我以后听话,我知道错了,我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啊啊啊——小叔——好小叔最好的小叔宝贝小叔啊哼哼……”   柳侠揪着耳朵把胸前蹭的乱糟糟的小脑袋拉起来:“这可是你说的,你们那几个同学都听见了,如果你再让我看见你玩一次这种危险游戏,我就让你看着我从千鹤山往下冲。”   猫儿立马停止扭动,无比乖巧地说:“嗯,知道了!”   柳侠把他的头发揉得更乱些:“别光给我答应的好听,再让我发现一次,别说耍赖,哭都没用。”   猫儿蹦起来在柳侠脸上亲一下:“乖小叔,不耍赖,我最听话。”   柳侠在后脑勺上给了他一下,把车调了个头,跨上去。   猫儿坐在横梁上,尽量往后坐,靠在柳侠怀里,路过他那几个冲到菜地里、现在正在互相扶着车子正车把的同学,他居然还好意思跟人家招了招手。   有两个孩子伸出舌头冲他做鬼脸,用手指刮着自己的脸羞他:“吔吔吔——”   柳侠捏着猫儿的脸儿说:“丢人不丢人?让同学羞。”   猫儿得意地笑:“不丢人,只要不摔着你,管他呢!他们还摔人家菜地里了呢,比我丢人。”   耍赖成功的猫儿高兴的饭都比平时多吃了大半碗,吃饭途中还不时傻笑着再给柳侠个顺心丸吃吃:“嘿嘿,我真的可乖,真的,小叔不生气了哈!”   “下回再发现,你把我屁股打八瓣儿,真的,我脱了裤子趴那儿让你打。”   把柳侠气得几次举起筷子想敲他,他皮着脸笑嘻嘻地把脑袋伸柳侠跟前让他随便敲,柳侠反倒没辙了。   猫儿他们今天最后一节晚自习老师请假了,他们上了堂真正意义上的自习,大家都趁着这节自习把作业全部做完了。   俩人洗完澡,柳侠确定他们今天真的再也没有需要做的事情了,让猫儿坐在床上闭着眼睛等他,   猫儿很听话地靠墙盘腿坐着,闭上眼睛。   柳侠从褥子底下拿出一把东西放在猫儿跟前:“好了,可以睁开了。”   猫儿慢慢睁开眼,看到脚边放着的东西,眼睛一下睁得溜圆:“我靠,这,这,小叔,哪来的呀?怎么这么多呀?”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原本和117是一章,晚上有点事,怕万一修改不完今天发不了,就先修半截给发了,现在把后半部分也发了,要不总觉得难受,跟话说了半截一样。 第119章   连续三个月的野外作业,又是小队中的主要技术人员,这次,柳侠的奖金是全队最高的,而且,他不知道是以前就有,还是这次因为他是临时顶替的岳德胜担任领队所以特殊对待,楚远让他签了一张六百元单独的补贴,并且跟他说不要告诉任何人。   小财迷柳岸数了一遍又一遍,把那一大把钱整理成了整整齐齐的四摞,不过除了那三摞准备明天去存起来的,他打算放在家里零花的那摞居然有近二百,让柳侠非常不理解:“这不是整的吗?怎么不都存起来?”   猫儿跳下床,把那三摞钱压在柜子里的被子下面:“你都瘦了,咱得多买点肉吃,明天星期六,我下午不上学,我回来给你包肉饺子,后天……”   柳侠接嘴:“后天咱在柳家岭呢!”   猫儿一下反应过来:“哦,我忘了,你回来了,咱能回家了!嘿嘿,真美,那,那咱就多割点肉带回去,让奶奶跟娘给你做;等咱回来了,我再给你做,反正你得天天吃肉,我不让你一直这么瘦。”   柳侠摸摸自己的脸:“不能吧,我觉得没瘦啊,摸着跟以前感觉差不多啊!”   猫儿锁好了柜子爬上床,坐在柳侠跟前盯着他的脸看:“就是瘦了,脸蛋儿这儿都瘦了,我腿搭你腰上睡,肋骨也高了。”   他过去跪着趴在柳侠怀里:“小叔,咱以后不要那么多奖金,你不去外边干活行不行?你跟马鹏程他爸说说,你也跟付东伯伯他们一样,就在这个大院里干活,其实,光你一个月的工资咱们就花不完了。”   柳侠轻抚着他的背说:“乖,不是钱的问题,小叔的专业就是这个,你看到大门上我们单位的名字了吧,我们就是因为这个才存在的。   如果大家都嫌野外作业辛苦,都想舒舒服服地坐在办公室里等着别人去干活挣钱,然后自己帮点洪福分奖金,那活儿谁干呢?大家都不干,单位一分钱都挣不来,你还能分到奖金吗?   而且,如果那样的话,国家设立我们这个单位还有什么用呢?   虽然我们出去干活的时候比较辛苦,可过年咱们回家的时候什么都不干,还有下雨下雪的时候小叔也在休息,国家不照样给我们发工资吗?   咱们不能当那种只能占便宜吃不得一点亏的人,何况,那本来就是小叔的工作,也不能算吃亏,你说呢乖?”   猫儿吸吸鼻子,搂着柳侠的脖子,闷闷地说:“我就是不想让你老出去,还那么受罪,我听他们说起过你们干活的地方,好像比石头沟还穷呢。”   猫儿喜欢柳家岭,从来不觉得柳家岭穷,但他知道他们附近那些村子特让人看不起,特别穷,他在村子里上学的时候,也能看到张家堡的人住的有多差,穿的有多破。   但就在他们附近那些都很穷的村子里,石头沟也是最穷的一个。   他实在没办法忍受小叔都上过大学了,现在还要去那样的地方工作。   第二天中午放学的时候,柳侠接了猫儿和柳蕤,三个人直接去银行把钱给存了。   柳侠刚回来,不用坐班,很清闲,他中间完全可以去存钱,但他没去,他就是想看小家伙拿到存折后忍不住咧着嘴笑的样子。   柳蕤看着那么厚几沓子钱,吃惊地倒吸一口凉气,存完钱都坐在烩面馆里了,他还在用十分崇拜的眼神看着柳侠。   猫儿今天没有以前每次存钱时候那么兴奋,他鼓着脸对柳蕤说:“小叔仨月都不能回家,才挣哩恁些钱。”   柳蕤非常向往地说:“就是三年不叫我回家,能叫我挣恁多钱那也中啊!”   猫儿气呼呼地乜斜着眼睛瞪柳蕤:“就是给我一百万英镑,叫小叔三年都不回家也不中,一年也不中。”   柳蕤挠挠头:“孩儿,我不是说咱小叔哩,我是说我自己哩呀!我也不想叫咱小叔光出去,他一出去,天天就剩你自己了,俺看着都可不美。”   猫儿这才算消了点气,对过来送茶水的服务员说:“您这儿单独加肉不加?”   服务员说:“加,不过,今年哩羊肉实在是太贵了,最少得加三毛钱以上哩,要不俺顾不住。”   猫儿指指正在窗口报面的柳侠说:“他报哩面里,有一碗加一块钱哩肉,记着,那一碗还要多放点芫荽。”   柳蕤吃惊地瞪圆了眼睛:“猫儿,一大碗烩面才七毛钱,你就叫人家多加一块钱哩肉,你可真舍得呀!”   猫儿不接柳蕤的话,继续对服务员说:“您可给俺够啊,一块钱六串羊肉串咧,可多,您可别给俺几小块儿就算数了,那可不中。”   当地的风俗,出门饺子回门面。   柳侠昨天忘记了,而且他太累了当时也不想出门,就自己做了饭,今天猫儿想起来了,非要自己放学回家后给他做炸酱面。   天气现在已经开始热了,柳侠不想让猫儿放学后还要紧紧张张给自己做饭,就提出吃烩面,他们待会儿还要坐一点半的车回家,也不敢耽误时间。   三个人吃完饭一起往水文队走,还没走到大门口,就看到了从汽车站方向向他们跑过来的柳川。   柳川穿过马路,一到跟前就抱着了柳侠:“孩儿,你可回来了!”   柳侠回抱着柳川笑:“前儿黑就回来了,就是没法跟你说,哥,你今儿咋这么早就回来了咧?”   “再有一个多星期学校就放假了,这一星期开始考试,俺晌午考了两门,下午没事,我就回来了。   我还想赶早回来跟猫儿商量带着他一起回家咧,孩儿天天自己搁家等你,每一回俺回家哩时候让他一起走,他都不干,老害怕他走了你正好回来,没人管你,没人给你做饭。”   柳侠摸摸猫儿的头,小家伙有点不好意思的在他胳膊上蹭蹭。   时间有点早,几个人先回柳侠宿舍,柳侠早已经把回家要带的东西收拾好了,几个人说着话等柳葳。   柳葳一点多点背着个大书包过来了,几个人在汽车站坐了一点半的车准时回家。   苏晓慧今年依然教高三,现在已经到了高考的最后时刻,她两周才休息一次,这周不能跟在大家一起走,她买了三双小凉鞋让柳葳带回去,柳雲、柳雷和柳莘的。   车过千鹤山,猫儿看看陡峭曲折的公路,又贼溜溜地看柳侠的脸,被柳侠抓了包,提溜着他两只耳朵强迫他看外面深深的山谷:“你再敢那么骑车子,小叔就来这里玩大撒把。”   猫儿不顾耳朵会被拽疼用自己的脸去蹭柳侠的:“真哩不会了,真哩,小叔你别害怕了。”   小家伙一撒娇,柳侠就半点脾气都没了,还任由他趁机赖在自己腿上不下去。   柳侠离开的时候还是草木枯疏的冬季,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满目苍翠,可以在凤戏河里洗澡了。   家里人看见柳侠和猫儿真的是心疼坏了,虽然柳侠不承认,但他的确是瘦了,还黑了些;而猫儿,一个小人儿守着个家等了柳侠三个月。   俩人被当成了受尽委屈的大宝贝,什么都不用动手干,只要张嘴吃就行。   柳侠躺在夕阳照拂下大栎树的荫影里,吃着菜角问猫儿:“你自己天天恁没意思,为啥不叫小蕤哥黄昏过去陪你睡?”   猫儿趴在那里,吹着糖糕说:“不想,别哩人一睡,就把你哩味儿睡没了。”   “我哩味儿?”柳侠不明白。   “就是你哩味儿,可好闻,咱哩床上、被子上、枕头上都是,我天天都能闻见,可好闻,要是别人一去睡,肯定就该把你哩味儿弄没有了。”   柳侠抬起手臂使劲吸着鼻子闻了闻:“没啊,除了汗味儿,啥都没有啊!”   猫儿趴过来,也吸着鼻子闻了两下:“不是汗味儿,就是你哩味儿。”   柳侠做恍然大悟状:“哦——,我知道了,你小哩时候,我就能闻见你身上跟别人不一样哩味儿,跟谁都不一样,香喷喷儿哩,可他们都闻不见,您奶奶都闻不见,就我能闻见。”   猫儿两眼晶亮:“真哩?我小哩时候你就能闻见我哩味儿?那现在咧?现在你还能闻见不能?”   柳侠把最后一点菜角塞进嘴里:“当然了,大老远就能闻见,臭乎乎儿哩小臭猫儿味儿嘛!”   “啊——小叔你咋这么孬咧,我是说真哩咧,你咋哄人咧?”猫儿扑到柳侠身上踢腾。   柳魁拿着推剪、提着个小椅子过来:“孩儿,别气人了,吃饱了没?吃饱了过来剃头,头发恁长肯定可不得劲,剃完今儿黑睡觉就舒服了。”   柳侠把猫儿翻到席子上,自己爬起来坐在小椅子上。   前一段他在外面其实理过几次发,不过最后一个月他觉得该回家了,就不想在外面瞎耽误时间,所以头发还是有点长。   柳雲和柳雷一人端着一个小瓯跑过来,一边一个站在柳侠身边,虎视眈眈地看着柳魁手里的推剪。   柳魁笑呵呵地对俩人说:“看也不中孩儿,这东西可不敢叫您耍,您要是把它拆了倒没事,要是弄伤了您俩哩手,您奶奶还得打大伯咧!”   俩小家伙现在已经完全能听懂大人的话了,再看看柳魁的表情,知道今天没戏了,就过去坐在猫儿身边,把小瓯放在地上,开始吃自己的糖糕。   柳魁剃头干净利落,就一个木梳一把推剪,理出的头发细致漂亮,一点都不古板。   柳侠开了个头,猫儿和柳葳、柳蕤都过来趁坑和泥,柳魁给几个人都理完,正好天黑,柳川只能等明天了。   柳侠带着几个人去凤戏河里又扑腾了一阵子,碎头发就干干净净了,几个人回来开始吃晚饭。   柳长青坐在柳侠右手,看着刚刚吃了五六个菜角的柳侠又狼吞虎咽地喝了两碗小米绿豆稀饭、吃了三个菜角,柳长青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柳侠瘦削的脸颊:“孩儿,你以后得知道,这人挣钱是叫日子过哩更好咧,要是为了挣几个钱把身体使出毛病了,那就划不来了。”   柳侠又拿起一个糖糕:“没啊伯,我不使慌啊,俺就是跑跑腿儿,看看仪器记记数,不是跟咱去地干活那样,还得大包小包背,锄地半天不能直腰,光想把人使死;   俺那就是时间拉扯哩长点,一点都不使慌,嘿嘿,就是有时候作业区离咱家老远,回不来,我会可想家,可想您还有孩儿。”   柳长青点点头:“我是跟你说挣钱跟过日子咧,啥时候都记着,挣钱是为了叫日子过哩更高兴更好,要是因为挣钱,家也不顾了,身体也弄坏了,那钱还不如不挣,人不能当了钱哩奴隶,为了它啥都不要了。   再一个,挣了钱,手里留个防备三灾六难哩底子,其余哩该花就花,别想着钱存哩越多就越好。   多少人一辈子拼命哩挣钱,挣了都攒着,一分不舍得花,叫自己跟家人成天价都过哩苦巴巴哩,结果遇见个兵荒马乱哩年头或者大灾年,钱不成钱,成个废纸了,那才是哭天没泪咧!”   柳侠说:“我记住了,我不会伯,我要是觉得干哩老使慌吃不住了,肯定会请假歇;   我也不会挣了钱不舍得花,前儿我回来发了三个月哩工资跟奖金,猫儿一下留了快二百都没存,他说叫我天天吃肉咧!”   孙嫦娥说:“那就中,看你瘦成啥了孩儿,赶紧多吃点肉补回来吧。”   柳侠和猫儿几个月没回来,今天回来了,柳长春和孙玉芳也上来一起吃饭。   孙玉芳妊娠反应比较严重,闻见油炸食物的味道就难受的干呕,秀梅给她盛了饭菜,拿了个馍,让她单独坐在旁边的玻璃茶几上吃。   柳长春坐在猫儿的左边,一直欣慰地看着像只小猪一般吃啥啥香的猫儿,很少说话,等猫儿吃饱喝足把筷子放下了,他才轻轻对猫儿说:“孩儿,您小叔干那工作老辛苦,你平素里可得听话,别叫他因为你操心。”   猫儿说:“嗯,我知道爷爷,我可听话,我还跟俺隔壁哩郭阿姨学会做腐乳肉跟摊煎饼了,我回去就给俺小叔做,可快就会叫他吃胖了。”   猫儿做的腐乳肉和摊煎饼都非常好吃,可从家回来后柳侠都吃了好几顿了,还又吃了肉饺子、红烧肉、回锅肉、木须肉、炖排骨,可就是一点都没胖,这让猫儿非常苦恼。   他在给柳凌的信里提出了这个问题,陈震北给了他个答案:猫儿,你不能天天对着你小叔看,你让他再离开三个月,这三个月里还让他天天这样吃,等他再回来的时候,你就能看出效果来了。   猫儿气得把信扔一边,愤愤地说:“怪不得五叔说他二皮脸不靠谱,他竟然还想让你再出去三个月。”   柳侠把信拿回来接着看:“震北叔叔的意思是,我其实已经胖了,只不过你天天都对着我看,我每天都只是胖一点点,所以你没看出来罢了。”   猫儿扭过身,端着柳侠的下巴仔细打量:“真的吗?没有啊,我怎么觉得还是这么瘦啊!”   柳侠把他转过去,勒在怀里不许动:“你天天这么看永远发现不了,继续看信。”   猫儿捏着信的一角继续看,这一段是柳凌写的:   虽然我们陈营长的人品完全不值得信赖,但他这几句话还是有道理的,猫儿,你天天看着小叔,确实不容易看出来他是胖了还是瘦了。   你看看五叔给你们寄回去的六叔的照片,六叔说他一点都没瘦,可是,和他旁边那位黑铁塔似的非洲兄弟一比,你六叔何止是瘦啊,简直是弱不禁风,对不对?   猫儿从旁边那一沓子照片里把柳海在塞纳河边留影、结果旁边正好走过来一位巨无霸黑人大叔的照片再次拿起来看:“就是哈,六叔比你跟五叔还胖点咧,现在跟这个黑老头一比,看着咋这么瘦咧!”   柳侠说:“这就对了嘛,小叔其实不瘦,主要是你心里边要求的标准太高了。”   猫儿反驳:“不是,你就是太瘦了,以后还得多吃肉。”   幺儿,照片曾伯伯洗了好几份,我也往家里寄了一份,不过,咱妈就是看了肯定也还是不放心,在她的认知里,照相都是专门穿了自己最好的衣服,找个最漂亮的背景、端着架子照出来给别人看的,她肯定不会相信你六哥身边那如画的美景是他现在正常生活的地方。   曾伯伯就是因为怕咱妈不相信小海信里所说的,所以才会特地照这么多照片带回来的,如果咱妈再连这些照片都不相信,那曾伯伯不是白操心了,咱妈还是天天都能不安心,天天都觉得小海在外边肯定很受罪。   所以你们回家的时候要多跟她说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让她相信你六哥现在在国外生活的确实很好。   下面是陈震北写的:   幺儿,照相机其实现在在发达点的国家非常普及,也很便宜,甚至有不少人习惯用相机记录平常生活的点点滴滴,所以呢,千万不要让阿姨觉得小海是故意照相给家里人看、安慰他们呢,这一点一定要让阿姨知道。   为了增加这些照片的说服力,我觉得,你是不是应该拥有一台照相机呢?   正好,现在我手边就有一台新的,是年前我二姐回来时带给我的,我已经有两个了,这东西不是苹果梨或者馒头油条,一天可以吃好几个,今天吃不完明天接着吃,这东西多了一点用都没有,还白白占地方,我处理一个给你怎么样?   听你五哥说你工资奖金都很高,我想从你这里换点外快花花,德国货,才六百块,随机赠送胶卷若干,如果在国内买,两千都不一定买得到哟……   猫儿拿起那张包裹单:“我说他没事咋给咱寄个照相机咧,原来是他太多了没地方放,硬踹给咱哩呀!一下就六百块,咱不要,给他退回去中不中小叔?”   柳侠接过那张包裹单又看了看,瘪瘪嘴。   陈震北压根儿就不是跟人商量着办事的人,他都是直接做好了决定告诉你一声,你服从就是了。   不过,有个相机好像也不错啊,猫儿三年前从京都回来后就没再照过相,宝贝越长越大了,现在很想再看看他小时候的样子都没办法看了,那时候家里太穷,就百天的时候给他照过那三张照片,后来就再也没有了。   以后再长大点,肯定也会想看看他现在的样子的,不能像以前那样,什么都没有,要给宝贝照很多很多照片,以后随便想看他任何时候的样子,只要翻相册就可以了。   还有俺伯俺妈,还有大哥和全家人。   所以,柳侠第二天就去取回了照相机和一箱胶卷。   坐在餐桌前,看着满纸的英文说明书,柳侠觉得自己当初还是不够努力,他应该考个专业八级的。   相机对于柳侠现在的同事和朋友而言还属于过于奢侈的存在,尤其是进口相机,柳侠玩不转,并且连个请教的人都找不到。   好在现在荣泽这样的小城也有英汉词典了,柳侠翻着词典查了大半天,终于弄明白了相机的使用方法。   柳侠想了一下,觉得以自己家的条件,如此烧包地买了个进口相机,肯定会让别人觉得他太虚荣,所以还是低调点,平时不要拿出去,偷偷在自己家用就好。   吃过晚饭,猫儿端端正正站在曾广同画的那副牡丹图前,小脸绷得很严肃。   柳侠半弯着腰取景:“笑点乖,嗯,看着小叔,笑——!   好了,为了防止照成个瞎子,咱得再来一张,你往北边稍微挪一点,头正好在那一大片牡丹花中间,对,就这样,看着小叔,笑啦!”   猫儿照好了,柳侠过去站在那里,猫儿靠在东面的墙上给他照,照了四张。   然后,俩人就非常郁闷地站在那里大眼瞪小眼:想跟小叔(宝贝乖)照个合影都不行啊!   只有他们两个人,没人给他们拍。   柳侠郁闷中给陈震北单独回了一封信,主要是表示一下歉意,因为他得十天之后才能把钱给汇过去。   他们把钱都存起来了,现在家里全部的钱加起来不足二百五十块。   上次要给柳海钱,猫儿才知道原来定期存折是可以提前取的,但利息按活期算,比定期少很多。   这次,猫儿表示坚决不许再提前取钱,他一定要存够三年,多拿点利息。   不过猫儿很快就会知道,他这个愿望将比上一次还要快地落空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使慌:使,大多时候相当于“用”,在这里和“慌”连在一起用,意思是:累的厉害。 第120章   柳侠寄走了给柳凌和陈震北、黄有光、黒德清的信,提着菜走回单位,在大门口被赵师傅喊住,说有他一封信,还有人打电话找他,打电话的人说自己姓楚,留了叩机号,让柳侠回来后呼他。   柳侠看到那封信,哭笑不得。   是他在作业区写给猫儿的最后一封信,二十天前的,他都回来十六天了,信才寄到。   不过想想他前些天听到天气预报说的那边有雨,也可以理解,山高路险,如果再遇到道路塌方之类的,简直就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和柳家岭一样,十天半月都没办法出来。   电话是楚凤河打的,柳侠呼了他一遍,三分钟后,楚凤河就把电话又打过来了:“柳侠,今儿是星期六,今儿黑有空没?俺小河今儿也回来了,喊喊柳川哥和嫂子,咱一块吃顿饭呗。”   柳侠很干脆地就答应了:“我跟俺三哥俺几个去,俺三嫂跟小葳去不了,再有一星期就高考了,她今年教高三你忘了?”   楚凤河说:“没忘,我想着她是老师,又不是高三哩学生,黑了出来吃个饭应该没事吧?三嫂那时候对俺小河恁好,俺也没别哩法报答她,没事想请她吃顿饭,还老是碰不到一起。”   楚凤河知道柳侠单位的电话,但他从来没打过,向柳侠发出的屈指可数的几次邀请,他都是通过柳川来传话。   柳侠曾问过柳川他这么做的原因。   柳川说:“凤河太不容易,十来岁差不多就算是孤儿了,一步一步带着小河过到现在,一路上都在看着别人的脸色讨活,所以和人交往的时候,他什么事都会先考虑别人的感受。   你们是省级驻荣单位,里面的人都傲气,眼界高,他觉得自己一个打零工的农民,如果去找你,会影响你在单位的形象。   就是打个电话,因为他不会说普通话,他都怕会因此对你有影响。   和凤河这样的人打交道很舒服,因为他善解人意,总是尽可能地为你着想,不给你添麻烦。   可是幺儿,这事不能细想,一细想,就觉得凤河太可怜,年纪轻轻的,就没舒舒心心地过过一天日子,总在看着别人的脸色过。   善解人意,对别人来说是个好事,但对这个人自己呢?如果能够肆意张扬地活着,谁愿意整天小心翼翼地揣摩着别人的心意过日子呢!”   从那以后,柳侠告诉自己,只要不是实在做不到的,一定尽可能不要拒绝楚凤河的任何要求。   猫儿和柳蕤今天中午考完了最后一门,柳蕤着急回家,不管柳侠和猫儿怎么说暑假的时间还长,让他在这里放松地玩两天再走,他都不愿意,连最喜欢的《西游记》都不看,吃完饭就搭了一点半的车走了。   猫儿下午用了三个半小时突击完成了数学暑假作业的一大半,这个时间柳侠在汇总数据,同步制图。   柳侠看猫儿收了写作业的摊子,就拿出了自己那封信,要求销毁,他觉得当着收信人的面看自己的信实在太傻了,像“今天我们住的地方不远处有棵柿树,柿花开的正好,我一看到它就想,如果我的宝贝猫在这里,肯定会高兴得哇哇大叫着跑过去爬上去,在上面跟个小猴子似的尽情撒欢,现在,小叔还仿佛能看到了你在上面开心的样子,可扭头再看看自己身边,空荡荡的,一瞬间,小叔觉得连心都跟着空了,”这一类当时有感而发,很自然地信笔而来,可再回头看觉得非常肉麻的句子,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当着猫儿的面看,他现在怎么看都觉得自己那矫情的口气简直就跟那位爱摸人家桶底的诗人一样的无病呻吟。   猫儿却如获至宝,特别兴奋地拿着信,光信封就看了好几秒钟,跟柳侠原来接到他的信时爱不释手舍不得马上拆开,让看信的快乐在期待中多延长片刻的表现一模一样。   他自从知道柳侠最后还给自己写了一封信,就一直都在等,这也是柳侠拿到信后没直接销毁的原因。   现在看到小家伙这个表现,柳侠觉得有点困窘的同时,又非常地满足得意。   猫儿笑眯眯美滋滋地坐在柳侠身边看他给自己写的信,越看越高兴,有时还会把信举到柳侠面前,指着其中某一句问他:“那个小孩儿大概有七、八个月大,趴在他奶奶肩上,淌着口水睡着的样子和你小的时候特别像,小叔一下子就闻到了你那时候的气息,还有你趴在我肩上睡觉时软乎乎的感觉,心里觉得暖融融的,特别想过去把那个小孩儿要过来抱一会儿;小叔,你真的能闻到我的味道,真的想抱那个小孩儿?”   柳侠说:“嗯,真的,他那个样子跟你太一样了,头发也是毛茸茸的……”   “啊,坏小叔,你居然想抱别人,”柳侠还没说完,猫儿就扑了过来,搂着他的脖子一阵扭:“那又不是我,毛茸茸的也不是我,你居然想抱他,你居然想抱别人,不啊……”   柳侠被晃的东倒西歪,赶紧解释:“没抱啊,小叔就是想想……”   “想也不行,不许你想抱别人。”小家伙各种抖,几乎要跺脚了。   柳侠连连答应:“好好好,不想不想,以后小叔再也不想了,小叔永远都只想你一个人,长的再像你的小孩儿小叔也不会再想抱他。”   猫儿盯着柳侠的眼睛看了几秒钟,觉得他说的是真话,心满意足,坐回去继续看信。   柳侠想了想,把小家伙拉怀里坐着,决定和他一起看信。   后面还有六七张,他还写了好多事,就凭小家伙这小心眼的样子,后面那些事他肯定会更较真儿,柳侠觉得自己应该提前预警,主动把误会和危险解决掉比较好   出乎意料,猫儿好像非常享受这样和他一起看信的感觉,乖乖地一直看到最后也没再就信里其他事件提出抗议,只不过,小家伙连续看了三遍才罢休,还让柳侠把他最喜欢的某些句子读出来,比如:小叔现在跟以前的你一样,每天都可想可想你,小叔觉得,比你当初想小叔还要想很多很多倍呢!   柳侠心里发誓,以后如果出去,一定要计划好最后一封信的时间,这样和收信人一起看信,实在是太考验写信人的脸皮承受力了。   猫儿和他的感觉完全相反,他说:“小叔,咱俩一起看你给我写的信可真有意思,以后你多给我写点呗,不出去,就在家里给我写吧?”   柳侠毫不犹豫地拒绝:“坚决不,这是电话打不通小叔怕你着急真没办法了,你见过谁在一个屋子里天天见面还去写信的?”   猫儿说:“张丹丹啊,她不就天天跟小蕤哥一个教室还写信,她都是写了塞在小蕤哥的书包里,后来小蕤哥中午放学也背着书包,她就塞在小蕤哥桌斗里的复习资料里。”   柳侠说:“那能一样吗?人家那是早恋,爱慕之情没办法说出口所以才写信的,咱们这样,小叔给你写什么?   难道小叔天天给你写‘亲爱的猫儿,今天下午小叔打算给你熬绿豆汤,你愿意吗?如果不愿意,你想吃什么,请回信。’这些吗?”   猫儿咧咧嘴,摇摇头:“还是不写吧,人家会把咱俩当成神经病的。”   柳川三天前已经结束了在警校的培训回局里开始上班,楚凤河是在医院门口碰到请了假和妻子一起去给儿子看病的马小军,知道柳川回来了,所以才想约柳侠他们见个面的。   但他给柳川打了几个电话,接电话的人都说柳川出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不清楚。   楚凤河不好意思一直再继续给柳川打,但又怕说晚了柳川晚上答应了别人的邀约,就第一次打了柳侠的电话。   柳侠在下午三点上班之前十分钟给柳川打电话,柳川果然已经到了办公室,听他一说,也是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他本来就打算晚上喊柳侠出去带着猫儿和小蕤一起出去吃顿夜市的,俩孩子终于考试完了,领着他们放松放松。   七点钟,柳侠和猫儿一起,步行溜达着往古渡口路走,他们到的时候,柳川和楚凤河、楚小河已经叫好了下酒的小菜和啤酒了。   可能因为职业的原因,已经上了一年班的楚小河说话办事给人的感觉还像个大学生。   柳侠把他这个看法一说出来,大家都觉得很好笑,柳川说:   “幺儿你知道不知道,你看着其实才像是刚上大学咧。   你前儿后晌给猫儿他俩送饭,不是碰见我跟另外俩新同事吗,你走后,他们就对我说 ,如果不是听俺队里其他人说起过你,知道你已经上班了,还以为你最多是才考上大学哩年龄咧。”   柳侠吃着羊肉串说:“哥,您那俩同事是老眼昏花了吧?我要是才大一,那得复读多少年才能熬成这样啊?”   楚凤河说:“柳侠,柳川哥哩意思是说,其实你也是一口学生腔。”   柳侠奇怪:“不会吧,我多成熟啊,光看看我这肤色他这就是老成持重啊!”   柳侠说的是心里话,他一直觉得自己上班以后表现的特成熟老道。他不知道,他除了在专业上表现的比较成熟,平时的言谈话语间对工作、对生活那种单纯的热情、热爱,比楚小河还学生气呢!   去年柳侠刚上班的时候来这里吃羊肉串,还是一毛钱一串,够一块钱了就多送一串,今年就成了两毛钱一串,经常来吃的老熟人买五串才会送一串,要不还是买十串才送。   几个人感叹工资没涨,多少发了几个奖金,这物价就哄起来了。   楚凤河说:“去年之前咱这里哩家属楼,一般都是先交两千,房子成了再交剩下的部分,最好哩楼层,最大哩三室一厅,也就是八千来块钱。   今年就都涨了,俺刚刚交工这个,造纸厂哩家属楼,跟人家好单位哩比可不咋样,就那最贵哩也要快一万,最小最便宜哩顶层,两室一厅,还四千多块咧,以前都是论套卖,大套多少小套多少,今年开始,好几个单位按平方算了,说大城市都是这样,这样最公平,楼梯啥哩也都算进去。   就这样,房子还总是不够,都是托人找领导哩,分不到哩人,还都骂哩不像样。”   楚小河说:“就是啊,都是挣工资哩,人家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钱。”   柳川说:“都是借哩呗,俺单位那房,好几年了,我知道哩几个人,除了马小军家条件好,他伯贴他了三千多,不用他还,他现在不欠账了,其他哩都还没还完咧。”   楚凤河突然问:“柳侠,您那里边有人偷偷接活儿没?俺老板可能最近会接个大活儿,他老想一炮打响,啥都想使最好哩。   他本来就是跟建筑公司闹翻才出来单干哩,也看不上他们公司测绘队那几个人哩水平,老想使您单位,可他打听了一下,说您单位要哩老贵,比建筑公司那破测绘队贵一倍还多。   他就跟我商量,想问您单位有没有人自己承包个小分队单干哩,能商量一下便宜点。今儿见你了,我正好问一下。”   柳侠摇头:“没,我还没听说过俺这种测绘还有单干哩咧,我听他们说,俺是最近三四年才开始接底下哩小工程,以前基本都是国家下派哩任务,都是大型工程,那个可不是三五个人能干得了哩。   主要还是俺那活儿技术性比较强,不是随便拉几个有力气哩人就能干哩。”   楚凤河有点遗憾地说:“我知道了,其实我预计到了会是这样。柳侠,你要是能接私活儿就好了,咱这儿未来二十年肯定都会是快速发展,二十年里您那个都不愁没活儿干,你要是自己能单独干,得挣多少钱呀!我估计你随便干俩小工程,买房哩钱就用不完了。”   柳侠笑起来:“我不做这白日梦,我才上班不满一年,就是有钱,哪有资格分到房子呀。   俺单位哩两栋家属楼已经成了,我估计最多国庆节就会分房,设计哩都可得劲儿,没有那种客厅一圈都是门哩,一楼台子还起可高,我记得俺三哥他们单位哩都是两个台阶,俺单位都是五阶,前面可宽敞,一大片杨树林,采光特别好。   可惜,就是轮不到我。”   猫儿说:“咱现在哩房就可美,我哪儿都不想搬。”   柳侠说:“你去马鹏程家几回,不是觉得人家有专门哩书房跟客厅,可美嘛,要是咱也有个套房,你不待见?”   猫儿说:“我就是说说,又不想住,我就待见住咱现在哩房。我待见大房子,是想叫俺奶奶他们都来住咧!哎,啥呀?啥滴我头上了?哎呀小叔,你赶紧去那边房檐底下,下雨了。”   猫儿说话的同时,大雨点噼里啪啦就下来了。   雨来的太猛,毫无征兆,所有的人都顾不上桌子上的东西了,纷纷找着宽一点的屋檐下避雨,但附近都是近几年盖起来的三四层的楼房,很多根本就没有房檐,大部分人都被找不到地方躲雨。   楚凤河满头满脸的雨水,推着柳侠和柳川说:“雨老大,都赶紧走吧,回来有时间咱再耍。”   柳侠想过去给站在大树底下的老板结账,楚凤河和楚小河一起把他给推到了路上:“快领着孩儿走吧,别搁这儿争这几块钱了,没意思。”   雨太大,三轮车夫们也都找地方躲雨去了,柳川、柳侠和猫儿觉得,反正也已经淋湿了,再找地方躲也没用,就干脆一口气跑回了水文队。   柳川往荣高传达室打了个电话,让传达室的人告诉苏晓慧,如果雨下的时间长,他就住在柳侠这里了。   雨真的下的时间很长,一般情况下,夏季这种突如其来的暴雨都是一阵就过去了,可这次,大雨下了三四个钟头后转成了中雨,然后大大小小,一直下了三天。   这三天里,柳川正常上班,晚上住在柳侠这里。   柳侠和猫儿第一天冒雨买回来了一大堆容易存放的菜,洋葱、土豆、豆角、茄子、番茄,然后就安心地呆在家里。   猫儿第三天中午就写完了全部的暑假作业,然后,柳侠做计算绘图的时候,他就坐在柳侠对面练字。   猫儿觉得这样的日子简直是太美好了,不能出门也开心。   第四天早上,雨停了。   这天是星期三,猫儿中午要到学校领通知书,然后就正式放假了。   柳侠没陪着猫儿去学校,因为付东不到八点就在楼下叫他,说马千里让他上班之后拿了东西直接去队长办公室找他。   八点钟,柳侠拿了已经计算汇总出来的部分数据资料和图纸跟猫儿一起下楼,猫儿要和柳侠分开去车棚推车的时候,忽然笑嘻嘻地对柳侠说:“小叔,别担心啊,我听话,不玩儿大撒把。”   柳侠骂了声“臭小猫儿”,扬起巴掌作势要打他,猫儿大笑着跑了,柳侠看着他跨在横梁上骑着车子出了大门,才往办公楼走。   吴小林目前的能力还不足以独立完成哪怕分阶段的测量报告,绘图更是短板,所以柳侠等于是要一个人完成他负责的这块所有后期数据计算和制图。   同时,因为孙连朝年纪大了,跟着他们连续高强度外业两个月身体也有点顶不住,回来后就休息了,李吉跃后期的工作量也很大,马千里对这个工程又非常重视,他看了两个测绘小队全部的初期数据后,和柳侠谈了一次话,让他和李吉跃结合一下,把整个工程的制图部分全部承担了下来,所以,柳侠最近虽然不用外出作业,依然非常忙。   马千里用十几分钟时间看了柳侠的部分资料,神色非常满意,岳德胜中途因病退出这个工程,现在,柳侠直接对马千里负责。   马千里把资料还给柳侠,端起茶杯:“我最近要出去几天,你接下来的工作依然是这个工程的后期数据和图纸。   你放心,咱们的奖金结合的不光是野外作业时间,还和工程本身的价值、造价等因素有关,不可能因为你们每天加班加点的干,把工程提前完成了,反倒因此少拿奖金,如果那样,谁接了工程后故意磨洋工多拖些时间,反而可以多拿奖金,不就成笑话了吗?”   柳侠心里豁然轻松了,他是前几天看到郑朝阳他们和一科的工程师们又组成了一个小队外出作业时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他当时的感觉就是对不起和他一起作业的其他人,他以为当他们结束了这个工程野外作业部分后,工人们和这个工程的关系便随即结束。   现在知道了工程造价有关,他觉得一下踏实了,要不,他真怕以后再也没人愿意和他搭档组队了。   柳侠拿了东西站起身准备走的时候,马千里说了一句:“如果最近听说或看到什么和你有关的意外传闻或决定,表现的沉稳些。”   柳侠疑惑地看着他。   马千里带点神秘地笑着说:“别看我,看也不会告诉你,很快你就会知道了,记着我说的话,别拆我的台,我为了你这事可是还专门去找了储局长一趟,让他关键时刻帮我圆场呢,可别最后在你这里掉了链子。”   柳侠虽然压根儿猜不出来是什么事,但他还是很坚决地表示:“不可能,我历来都是关键时刻更能扛的。”   马千里笑:“那就好。”   柳侠上午炖着排骨都在想马千里的话,差点让溢锅。   昨天吴小林拿了借他的大学课本过来找他答疑解惑,同时还拿着一本杂志,柳侠随手翻了一下,看到上面的一篇保健常识,说补钙对正在发育中的青少年非常重要,多喝牛奶、多吃排骨可以有效补钙,同时还要注意保持充足的睡眠,因为生长激素在熟睡状态分泌得最旺盛,所以在晚上睡觉前喝牛奶能达到最佳的补钙效果。   柳侠庆幸自己原来只是为了让猫儿健康长胖逼着他每天睡觉前喝一大碗牛奶的习惯,同时也决定,以后每星期至少买一次排骨,可以吃两到三顿,猫儿每天必须睡够十个小时,他自己也要增加睡眠,他觉得自己还有希望再长高几公分,追上柳海。   中午和猫儿大吃了一顿排骨炖土豆,俩人都吃得有点撑,猫儿摸着小肚皮说:“小叔,你让我吃那么多排骨,我现在快给撑死了,咱下去遛遛食儿吧?”   柳侠也觉得这么躺着有点不好受,就一翻身坐了起来:“ 走,这么窝着一会儿非吐出来不可。”   俩人下了楼,却没地方去,大院里虽然树荫密布,但刚下完了雨的高温天,到处都闷热难耐。   猫儿看了一圈,说:“要不咱去那边看房子吧,咱们俩原来最喜欢的那一套,不是都说是马鹏程他爸那种领导才能住吗?我上午回来的时候碰见马鹏程,他说他听他爸跟他妈说,现在住在他们那个楼上的人都不能买新楼,新楼只分给现在没套房的人,如果分给别人,咱以后就不能进去看了。”   猫儿中午学自行车的那些天,柳侠和猫儿去看过几次那边的新家属楼,猫儿和柳侠都很喜欢他们现在住的房子,但这不影响他们向往更大更宽敞的套房,每次猫儿都会对着那些中间还互相通着的房子计划:   “这一套好,两个卧室和客厅都向阳,如果咱们能分到这一套,咱们俩住这一间,在这里摆个大桌子,冬天太阳照过来,小叔你在这里画图计算肯定就不会那么冷了;   大爷爷和奶奶他们住这一间,奶奶喜欢坐窗户下面干活,正好有太阳,奶奶能看清楚;   大伯和娘他们住这一间,这一间不是可美哈,不向阳,娘干活的时候不亮堂。”   ……   柳侠直接往那边走:“行,多看看人家的房子,咱们要是有一天有钱了,盖个独家小院,一定得设计的特别合理,跟橡树园一样。”   柳侠和猫儿这个纯粹是因为吃饱了撑的临时起意的行为,在两天后的下午四点钟,被很多人当做了柳侠当初进地质勘探局时,总局确实给他许诺的证据。   要不,柳侠一个刚来不满一年的小年轻,这么热的天,没事大中午的带着小侄子去看别人的房子干什么啊?   柳侠站在那张公布单位购房人员资格顺序表的大红纸前,激动地心都要跳出来了。   柳侠终于明白了马千里那天那句话的意思,他看着大红纸上他名字后面括号里“进入总局时,总局承诺的条件之一”的字样,在心里暗暗对马千里说了声“谢谢”。   办公室副主任苏春红和付东一起贴的告示,贴完后就站在那里看其他人议论,看见柳侠的表情,她走过来拍了柳侠一巴掌:“小柳,你可真够沉着气的啊!原来看见你领着柳岸去看房子,还以为你们就是没事去看着玩呢,原来你是胸有成竹,早就知道有你的一套啊!”   柳侠做出自己认为最恰如其分的高兴的表情说:“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正好赶上咱们单位盖了新家属楼,咱们队长也没食言。   我听说有不少单位当初要人的时候许诺的挺好,一旦人进了单位,就想办法推脱耍赖,我一直有点担心,怕自己也会遇到这样的事。”   付东走过来说;“怎么可能?马队长不是那种人,只要他答应你了,肯定会兑现的。小柳,怎么样,现在是不是挺庆幸当初选择了咱们单位?”   “是,确实挺庆幸的,咱们单位虽然外业多了点,但干起来过瘾,奖金来得也痛快,如果每年能给我三个月寒暑假我就更满意了。”柳侠发自内心的说,眼睛却突然看到了一脸悻悻的张树宝和跟他站在一起、高傲地仰着下巴、满脸带着不忿和不屑混杂表情的丁红亮。   张树宝前一段应该一直也是在野外作业,前几天下大雨才回来,柳侠因此对他的反感少了些,但看着头发打着发胶的丁红亮,他真心觉得倒胃口,再想起吴小林说的,他不断地跟人诉说他在大学里领导学生*运动时的一呼百应叱咤风云,每天都在抨击时事,宣扬欧美国家的先进民主与自由,痛斥中国的落后专制与腐败,柳侠觉得看见这个人都感到糟心。   一个和人同住一间宿舍三四个月,不但一次卫生都不打扫,连自己的衣服都是多天洗一次,鞋子脏了都不刷只是拿毛巾擦擦外面,碗里的剩饭菜都臭了也不去洗,把宿舍糟蹋得跟猪圈一样的人,却天天高喊什么法制救国民主万岁自由至高无上,不是他妈开玩笑吗?   在219,连最不会干家务的云健,轮到值日的时候都会认真地两天拖一次地,张福生帮他擦桌子擦窗户的时候,云健还会从床上倒栽下来半截身子对张福生说:“老大,明天请你吃热干面哦!”   而丁红亮对忍无可忍要求他注意点卫生的王建军却只有满腹的优越和一脸的不屑:“当男人应该志在四方为国家建功立业,我不会整天去想这些芝麻蒜皮的屁事儿,我学的专业也不是用来干这种小事的。”   周彩凤说丁红亮满口大话是真没说错,柳侠这种从小看着家人每天辛勤劳作还可能填不饱肚子的人,对他这种人真正是发自内心的厌恶。   付东也看到了丁红亮的模样,对柳侠做了个心照不宣的表情:“这回恐怕不会再到处去控诉我们腐败,而应该直接就跑美国去了吧?”   苏春红也知道他们在说谁,笑着说:“他倒想,人家要他吗?”   柳侠一步三阶冲回宿舍,把正在练字的猫儿一把抱起来,转了个大圈,猫儿举着毛笔大叫:“弄衣服上了弄衣服上了,小叔你干什么?”   柳侠嘿嘿笑着把他放下来:“乖,小叔金榜题名,哈哈,分房的名单公布了,七十二个人,小叔排三十七名,咱们马上就有一大套房子了,大爷爷跟奶奶他们都可以来住了。”   猫儿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真的?不会吧?马鹏程说是按职称还有工龄什么排的,你才来一年呀!”   柳侠痛快地喝了几大口水:“还差十几天不到一年呢,嘿嘿,你下去看看就知道了,小叔是破格,所以不排在最前边也不排最后,正中间,咱们还不会分到六楼呢!”   猫儿现在确定柳侠是真分到房子了,高兴得跳起来挂在了柳侠脖子上:“哈哈,咱真的有大房子了,能把奶奶他们都接来了,小叔,你真棒,咱去给三叔打电话吧?让三叔也高兴高兴。”   柳侠拿起钥匙抱着猫儿直接往外走:“对,这么大的好事,没人分享简直太不美好了。”   柳侠没用单位的电话,他怕自己太过兴奋的心情暴露了自己也是刚刚才知道自己有资格分房这个事实,所以他跑到大门外用公用电话往柳川他们办公室打了一个。   柳川正好在,听了柳侠的报告简直不敢相信:“你再说一遍幺儿,你,你分到房子了,还不一定是顶层?”   “对,七十二套房,我排三十七位,怎么也不可能分到六楼啊!”   柳川在对面笑了起来,越笑越响:“真中啊孩儿,也不亏了你成天没日没夜哩干,这才二十一,就有房子了,唉,三哥高兴哩不知道该说啥了,今儿黑你带着猫儿出来,咱再去吃一顿羊肉串,喝点啤酒庆祝一下。”   柳侠一口答应:“中。”   旁边的猫儿忽然问柳侠:“小叔,不是分房之前都得先交点钱吗?你们让先交多少?”   “啊?”柳侠愣住了,他刚才看到自己的名字和后面括号里的注释后太激动,竟然忘记了看名单下面的内容。   对面的柳川也听到了猫儿的话,干脆利索地说:“孩儿,现在就去看看,不过,不管交多少,这房咱都得要,你不知道现在在荣泽想找个地方集资一套房多难,您单位那地方还恁好,院子比公园还宽敞,不要太可惜了,下次还不知道啥年月才盖第二批呢!”   柳侠放了电话,和猫儿一起跑着来到了办公楼前,还有很多人在树荫下看名单,看到柳侠过来都笑着和他打招呼,恭喜他。   很多人可能心里多多少少都会有点不舒服或不服气,但都没有表现的很明显,也没有人对柳侠名字后面的注释提出质疑。   这两年报纸上不停地有类似事情的报道,特别是深圳那边,比这个还优惠的引进人才的条件简直太多了,马千里又是个行事不拘一格的人,大家已经习惯了在他手里经常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   最主要的还有一点,马千里和单位主要领导都不在名单上,这让想拿不公平之类的理由发牢骚的人也没办法说。   四年前的房子,户型设计和现在的相比差很多,面积也都比较小,早就有人私下里议论新楼最大最合理的户型肯定会被领导们占着,现在,领导们自己把自己分房子的资格取消了,所有的猜测或者说谣言都不攻自破,这种情况下,柳侠作为唯一的一个例外,以正大光明的方式公布在名单上,人们实在很难再把这事和走后门、不公平什么的联系起来。   柳侠和同事边说话边看名单下面的要求,猫儿则小声地念了出来:“一、按照国家和总局当前对福利住房的有关政策,本次房屋非福利性分房,而是以集资建房的形式出售给本队职工,购房人拥有房屋所有权和买卖权,但任何情况下,不得将房屋转卖或赠与非本队职工的个人和单位,有资格购房的职工,交齐购房款后,到杨书记办公室签订协议,不认可此条款的,视为自动放弃购房资格。   二、本次房屋分配方式:按分房资格名单先后顺序,由职工本人自由选择,房屋一经选定登记,不得反悔;   本月7月10日选房,当天全部选定,请有购房资格的同志认真考虑,避免选定后反悔。   三、如果有人自愿放弃购房资格,由本人和单位其他有购房意愿的职工自行商议转让,单位不予介入。   四、获得购房资格的职工请在199*年8月1日前到财务科缴纳购房一期款五千元,逾期不交者视为自动放弃购房资格,所选房屋由单位另行分配。   剩余款项要求在199*年10月1日前全部交清,逾期不交者,视为自动放弃购房资格,单位原数退回一期房款,不支付利息。   ……”   两个人一回到宿舍,柳侠就仰躺在了床上:“啊——五千块啊,一万块啊,就是破砖头垒起来的墙和水泥板,怎么会这么贵啊——”   柳侠躺在床上哀嚎,猫儿坐在他身边发愁:“咱银行的钱和家里的钱全部加起来才三千九百多,这可怎么办呢?” 第121章   七月十号选房那天,单位没有外出作业的人几乎是一个不落全都到了,八点钟,一科的罗水旺高级工程师第一个选。   马千里他们现在住的那栋家属楼,当初罗水旺就有资格分到,但当时他因为家属没有跟过来,就主动把房子让给了别人,今天,他选了大家公认最好最合理,也是最大套的三楼。   接下来所有人的选择,没有任何意外出现,水文队现在职称高资格老的职工都出得起房钱,所以没有一个人因为钱的原因放弃被公认为最好的而退求其次。   柳侠关起门来在自己家里捶胸顿足地哭穷,但今天,他依然选了自己和猫儿最心仪的房子——面积最大——129平方、设计最合理——两间卧室和客厅都向阳的一楼。   猫儿今天和他一起来选房,看着付东在柳侠的名字后面写上‘东——中门洞——东一楼’,小家伙使劲忍,可还是没控制住,嘴巴自己要咧开。   新楼一共有四种户型四个面积,最大的129平方,其次是118平方,98平方,最小的87平方。   柳侠和猫儿看上的129平方的一楼,价格是9675元,是同样面积三楼和四楼价格的75%。   三楼、四楼是普遍公认最好的楼层,一平方100元,二楼是三楼四楼的90%,五楼是80%,六楼最便宜,统统是最好楼层的50%。   在荣泽买房,人们心里有个基本的认知,如果是四层的楼,顶层是最差劲的,一楼次之。   顶楼不被看好,是因为冬天冷、夏天热,还那么高,每天爬上爬下的太麻烦,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顶楼最致命的缺点是——屋顶渗水,白花花的墙壁,几场雨下来,墙角处的粉刷层就开始剥离脱落,看上去特别堵心。   一楼的缺点也很多,第一是潮湿,第二是采光不好,第三,其实也是让一楼成为最不受欢迎的楼层的主要原因,是脏。   第一点不用解释,第二条也很好理解,现在盖高楼的多了,楼高了肯定遮挡阳光,如果楼距不够宽一楼肯定是最容易受影响的;   第三条脏,还分两个原因,第一是因为荣泽地处黄河沿岸,风沙比较大,房间容易落灰尘,一楼更甚;   一楼最让人不能容忍的一点是:如果楼上的人缺少公德心,往下水道随便扔东西,一楼的下水道会堵塞,导致污水粪便翻涌横流,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二楼、三楼是最好的,不高不低,也不潮湿,也不存在下水道堵塞,所以,二楼和三楼几乎成为领导的专属楼层。   对于现在的六层楼,大家按常规的思维做了顺延的推理,中间的三、四楼最好,二楼和五楼次之,一楼、顶楼最差。   所以虽然单位已经承诺会对房子终生保修维护,但六楼还是给了非常优惠的价格。   但即便如此,如果有可能,大家还是不愿意选择一楼和顶楼。   不过柳侠和别人想的不太一样,他看中的是——一楼接地气儿。   柳侠和猫儿是山里长大的,对住楼房有过向往,但真住进去了,他们才发现原来住楼房是那么的难受,冬冷夏热不说,还总有一种被装在盒子里的憋闷感。   而一楼连接着土地,他们觉得通透,那是他们因为从出生便和土地相依为命而产生的一种特别的感觉,无法用言语描述,因为这个,他们觉得其他的小毛病都可以忽略不计。   水文队新家属楼的一楼,南面的阳台都从正中开着一个门,可以直接来到外面 ,外面虽然没有圈单独的院子,但前面有二十多米宽的空地,空地南边,是隔开家属楼和工作区的一片白杨树,白杨树林再往南,是被桐树和白杨树环绕的篮球场和好几个种着月季花的花坛,风景很不错,柳侠只是想想在外面摆张石桌子吃饭写字的样子,就觉得比在四面都是墙的楼上好的太多了。   至于是脏还是干净,他觉得这和周围环境确实有很大的关系,但决定性的因素还是住的人,窝囊懒惰的人,住到白金汉宫也能给糟蹋出了个样子来,自己如果有了新房,大不了以后每天多擦两遍,又累不死人,哪会把家给糟蹋得像猪圈一样。   至于下水道的问题,柳侠觉得,肯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的。   柳侠看上这套房子还有一个原因,这套房子的主卧特别大。   猫儿不喜欢自己睡,猫儿还特别喜欢很大的、能让他随便打滚耍赖的床,所以如果柳侠买新房,肯定还是需要一张比较大的床,最好是和现在的床差不多大小的,这样的话,他们就需要一个比较宽敞的大卧室,只有这套房子符合柳侠的要求。   而柳川,也在鼓励柳侠:“就报你最喜欢的,钱不用发愁,到时候总能凑齐的。”   报柳侠对面98平方那套的,是柳侠刚刚合作过的老工程师孙连朝,他虽然是高职称的技术人员,马上就要退休了,但因为他是五年前才从驻扎信城的一大队调过来的,所以排名比较靠后,没资格选最好的楼层。   原本计划要用一整天时间的选房活动,实际上只用了不足三个小时就结束了。   每个人有购房资格的人提前都心里有谱,选房的顺序又是提前有明确规定的,大家都在一个大院里住着,提前也都交流过,知道排在自己前边的人大致要选哪一套,自己就会根据情况选剩余房子里最好的,所以没有出现任何纠纷。   柳侠庆幸的是,他们这两栋楼的户型设计的都比较合理,要不肯定会有人为了户型放弃楼层优势,那他就不一定能选到自己和猫儿最喜欢的了。   选好了房子的俩人欢天喜地回到家里,却没敢像以前那样有了高兴的事就去饭店吃一顿来庆贺,他们以后要节衣缩食了。   俩人如果去饭店,就是不要菜,只吃两碗烩面,也得一块四;而在家自己做,他们算了一下,俩人吃面条,通常只要四毛钱左右,大米饭再炒个肉菜,也就是一块多一点,肉可比烩面里的肉多多了。   俩人吃着鸡蛋番茄捞面,商量着怎么给陈震北写信说推迟给他相机钱的事,猫儿说:“咱不能把相机还给震北叔叔吗?咱已经用了几次,赔他点钱,五十,或者,八十?咱还能省下五百多呢,小叔你说行不行?”   柳侠摇头:“那就太不讲究了,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出了商店的门,再卖就是二手货了,卖不上价,再说了,震北叔叔好心把相机那么便宜地卖给咱们,咱们现在退给他,他该多没面子啊!”   猫儿想想,觉得也是,继续想办法:“要不,卖给别人吧,还有自行车,咱买的还不到一年,我骑的也可爱惜,跟新的差不多,咱买的时候快三百,现在卖二百总会有人要吧?”   柳侠放下碗筷,郑重地揪着猫儿的脸蛋儿对他说:“既然买回来了,就都是咱家的东西,靠典当东西过日子的事咱家绝对不允许发生,而且,典当东西能解决问题吗?一共九千多呢,你打算把咱家的东西全给买了吗?   好了大乖猫,你别管了,小叔肯定能想到办法的。”   猫儿看着满头大汗的柳侠说:“上次天还不热,把空调忘了,你现在又热成这样,咱要是当初忘了冰箱而买成了空调多好。”   柳侠说:“你该谢天谢地咱没买空调,要不搬进新房子时还得拆了重新安装。再说一遍,你小孩子不用管这些,小叔肯定能解决钱的问题的。”   柳侠在猫儿面前嘴很硬,事实上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算了一下,自己马上还能再领一个月的工资和奖金,按马千里的所说的奖金发放原则和自己这一个月干的活,柳侠估计自己的奖金应该还不会少于五百元,加上工资就是六百了,这样的话他八月一号还差五百块钱。   五百哎,去哪里弄咧?   借钱,是柳侠绝对不愿意的,他从稍微大一点记事起,家里基本就没不欠账的时候,那种好不容易挣到一点钱马上就得还账的感觉想想都不能忍受。   如果真要借钱,柳侠也只愿意在自家兄弟这里借,但现在他们兄弟几个都没钱,柳钰可能多少有一点,但孙玉芳怀孕了,柳钰很快就要用到钱,他不能跟柳钰开口。   三哥柳川长年贴补家里,根本不可能有多少钱,特别是最近这一年,他又出去学习,只有工资,奖金一分都没有,柳雲和柳雷马上就要上幼儿园了,据说一个月得好几十,一次要交半年的钱,三哥自己不借钱就已经不错了。   至于五哥柳凌,柳侠根本就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买房子的事。   柳凌已经二十四周岁了,得攒点恋爱结婚的钱了,柳海走的时候,柳凌也是倾其所有把钱全部给柳海带上了,柳海走到现在一共才四个月,柳凌手里攒不了几个钱,如果他知道柳侠买房子缺好几千块,而他手里又只有微不足道的几百块,他肯定得替柳侠借钱。   柳侠不想让五哥借钱,无论借谁的都不行。   他太了解柳凌的性格了,如果是因为柳凌自己,柳凌估计饿死也张不开口跟别人借钱,但如果为了给柳侠买房子这么大的事,柳凌再磨不开脸也会去替他张罗着借的,柳侠觉得家里无论哪个人跟别人张口借钱他可能都会很难受,但最终也能接受,唯独五哥柳凌,柳侠绝对不愿意。   不过,柳侠觉得可以接受柳凌先替自己抵挡一下陈震北那里的欠账。   说好了十天后给陈震北照相机钱的,什么原因都不说,一封信就找借口不给了,柳侠觉得自己很没信誉。   如果找个其他合适的借口,让柳凌先替自己把钱给陈震北,这个是可以考虑的。   六百块钱,柳凌当面跟陈震北说清楚分两次或三次还清,应该不算太为难。   虽然还是得花五哥的钱,但总比欠外人的钱安心得多,震北哥人真是好,还大方,可终归和自己家人不一样。   就这样决定了,给五哥就说要买空调好了,很可信的理由,还不会让五哥操心借很多钱,最合适不过。   为了保证猫儿每天有足够的睡眠,柳侠现在每天和他一起睡午觉,但今天,俩人躺在那里死活睡不着,猫儿现在已经大了,靠拍着哄根本没用,他看上去比柳侠还愁的慌。   俩人纠结到两点多,柳侠刚迷迷糊糊想睡着,听到底下付东在大声喊:“通知:三点钟在礼堂召开全体会,所有人员都必须按时参加,迟到的现场交现金二十元,旷会的过后补交五十元,大家都听清楚了哦!”   柳侠一骨碌爬起来,但按着猫儿不许动:“继续躺着,躺到睡着为止,什么时候睡够了再起来练字。”   猫儿以脊背为轴转了半圈,把腿竖起来贴到墙上,眨巴着眼看柳侠。   柳侠叫了声:“乖猫。”就去卫生间洗脸。   猫儿一个人的时候,什么奇形怪状的姿势都可以睡着。   会议气氛前所未有的严肃,马千里神色凝重地给他们报告了一下消息:县中,也就是猫儿现在正在上的学校,现在尚未交工、准备八月底开学时投入使用的两栋三层的教学楼,在前几天那场大雨中出现了问题,两栋楼都出现了肉眼可见的严重倾斜和十分明显的裂缝,其中一栋楼是从一楼到三楼的贯通裂缝,最宽的地方裂缝宽度将近十公分;另外还有一栋还未封顶的家属楼,昨天也开始出现了倾斜。   县中的领导和承建这批房子的荣泽县建筑公司的领导刚开始可能还以为能用什么方式补救,一直在想办法隐瞒事实,但现在楼房裂缝越来越大,瞒天过海是根本不可能的了,建筑公司方面原来负责这个工程的人突然失踪找不到人了,正在施工的工人也把烂摊子扔那里不管走了。   县中的领导找到了建筑公司,建筑公司的领导全都避而不见。   县中的家属楼也属于集资楼,集资的教师已经提前每人交了四千块钱,现在,老师们已经听说了这件事,闹的很厉害,昨天上午,几个老教师到荣泽县政府告状,这件事才被捅了出来。   今天,政府办公室牵头,让建筑公司的领导和县中的领导一起过去说事,结果两边扯皮开始,县中说建筑公司严重偷工减料,建筑公司说县中领导要回扣狮子大开口,他们不得不适当更换一些建筑材料的型号和材质,否则就得赔着干了。   但马千里的重点不在这里,他的重点是:建筑公司这次把回扣这种大家都心照不宣讳莫如深的事情抖搂出来,是因为他们实在是找不到可以推脱责任的第三方了:   县中的几栋楼,从工程测量到楼房建设,建筑公司一手包办。   “假如这次建筑公司用的不是他们自己的测绘队,而是用的水文队的测绘数据,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况?”马千里问,然后靠在椅子背上,静静地注视着下面。   柳侠觉得马千里看似平静的眼睛里,有火焰在燃烧。   果然,马千里注视了下面有足足三分钟的时间,忽然起身,把放在他桌子上的一沓子东西劈手扔下了主席台,冷笑着说:“你们都看一看,如果县中的这场测绘是我们做的,而我们又恰好派出了做这份测量报告的几个人,那,我们现在面临的可能是什么处境?”   没人去捡那份扔在地上的报告,柳侠坐的位置靠前,扔在地上的报告翻开了几页,柳侠自吹视力至少一点八,所以能够清楚地看到图纸那部分,他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大毛病,当然,离柳侠对自己要求的绘图标准确实差了些距离。   马千里坐下来,面带冷笑继续说:“也许你会说,你的报告很不错,格式规范,行文清晰,各种原始数据和计算数据都没有错误,图也绘的七七八八……”   他眼里的阴霾加重了一些扫视众人,放缓了语速,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可你没想到我去过你们的施工现场吧?就凭你们在现场留下的那些作业痕迹,能得出报告上面的这些数据吗?”   柳侠心里一动,他大概心里有谱,这份报告是谁做的了。   最近几天和郑朝阳一起外出作业的万建业每天晚上都回来,他跟柳侠提过,他们有一天因为仪器故障提前收工,回来时经过技术四科工程师房春明带队的作业区,和房春明搭档的,是施工三队队长魏根义。   他们两个小队现在做的是同一个工程,是荣泽通往南陈县的一条县级公路的前期测绘,因为马上天气就要入伏,队里不想让职工在高温下作业,就同时派出了两个小队作业赶工期,想在一年里最热的三伏天到来之前结束这个工程。   万建业说,他们的领队、老工程师卜鸣看到房春明他们的作业情况时,就私下表示过担忧,连万建业这样比较老练的工人,都觉得他们太敷衍了些。   但同在一个单位上班,地位都一样,没人主动去向领导汇报他们的作为,谁都没想到,马千里会一个人驾车挨着工地抽查他们的作业痕迹。   偌大的礼堂鸦雀无声,马千里站起来,对着下面轻飘飘地说:“谁觉得三队的规矩太大受不了的,说句话,辞职或停薪留职在我这里都很容易,但想在这里耍无赖,坐吃等死混日子,我劝你还是趁早歇了这份心!”说完,拂袖而去。   等马千里走不见了,下边的人才开始小声议论。   书记杨洪敲了敲话筒,主持接下来的程序,他宣布:“从明天开始,房春明同志带领的测绘分队暂时停工,测绘分队解散,该队施工人员暂时停止工作,具体什么时候恢复工作,单位另行通知。   停止工作期间,奖金和各种职务补贴停发,只发放国家规定的基本工资,这一点,请财务科楚远同志记清楚。   接下来,荣泽县——南陈县公路线前期勘探测绘工程由卜鸣同志全面负责,行政后勤科室一线工地体验活动正常进行,从明天开始,宣传科、业务科、财务科和食堂各派出一名同志跟随卜鸣同志的测绘小队下工地体验,具体人员由各科负责人指定。”   柳侠坐在那里,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下房春明,心里替他不值。   房春明专业能力不差,但性格太软,柳侠都可以想象到他被魏根义言语挟持着,自己明知道那样投机取巧的作业不对,但为了不得罪魏根义和他手下的人,还是听着他的减少很多必须的环节进行作业时的为难模样。   不过柳侠并不同情房春明。   柳侠还记得黄有光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为别人的错误让自己陷入困境的人,几乎全都是因为虚荣和懦弱,记着,虚荣是自取其辱的前奏,懦弱和善良无关。”   黄有光这话,是在柳侠毕业去和他做最后的告别时,他告诫柳侠以后到了工作单位,如果在专业问题上遇到人为因素的干扰,需要秉持的正确态度。   黄有光留学美国五年,从美国人身上学到的最大的长处,就是把工作和人情分的非常清楚。   柳侠暗暗告诫自己,以房春明为戒,在专业领域内,坚守自己的底线,永远不为任何人所左右。   柳侠回到家,问猫儿返校那天他们学校新楼裂缝的事,猫儿摇头:“不知道啊,我去的晚,一进教室老师就开始发通知书了,然后我又想早点回家,去拿了小蕤哥的通知书和奖状就跟王辉一起回来了,没注意。”   柳侠说:“你也真算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知道。   我听我们队长的意思,如果不是楼歪的太厉害,又裂开了没办法弥补的大裂缝,你们学校还想隐瞒这样的危险,让你们下学期搬进去上课呢!如果你们正在里面上课的时候出点问题,你说会是什么样?”   猫儿说:“靠,这么缺德呀,我们校长给我们讲话的时候看着可正直善良了,原来是驴粪蛋儿一个呀!”   柳侠说:“可能,所以你看,做人得实诚,驴粪蛋儿它外面再溜光,早晚有露出它粪蛋子本来面目的那一天。”   猫儿摸摸自己的脸:“我可是你亲自命名的五好小帅哥儿,绝对的外焦里嫩心里美,香酥可口绕梁三日,绝对不会成那样的人的。”   柳侠捏了捏小家伙已经显现出英俊少年轮廓的小脸:“嗯,成语学的有长进,外焦里嫩香酥可口就不用了,小叔也没打算把你烤了吃,你只要别长成个外光里毛的小草包就行了。”   在猫儿跟前装得轻松自在,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中的柳侠,两天后领到了他六月份的工资和奖金七百九十七元,和前边那三个月相比,只少了三十多块钱的奖金和二百元的领队补贴。   虽然已经听过马千里的解释了,可柳侠还是有点不相信自己这个月可以领到这么多奖金。   楚远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说:“兄弟,你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队长还觉得亏了你呢!”   柳侠把装钱的信封拍的啪啪响,笑着离开了财务科。   现在,他只差三百元就可以先把第一期的钱凑够了,可到哪里去筹集这三百块钱呢?   他听楚远说,选完房子那天下午就有二十多个人把钱交了,这两天柳侠自己看到的去财务科交钱的就有七八个,他估计,到现在还没交钱的,没准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柳侠急的在心里抓耳挠腮的时候,柳川来了。 第122章   柳川是和柳葳一起来的,柳葳几天前就考试完放假了,因为那场大雨,柳川怕上窑那一段路有危险,不准他走,让他等苏晓慧高考结束后把工作彻底收尾了和她一起走。   柳葳一看见猫儿就兴奋地问:“俺三叔说您分到集资房了,我都不敢相信,是真哩孩儿?”   猫儿拉着他跑出屋子,趴在栏杆上指着对面的新楼给他看:“看见没,东边那个楼,一楼,从东边数第三个阳台,可大可美,仨大屋子,客厅也可大,还有一间可大哩餐厅,啥都不弄,专门搁那儿吃饭使哩。   小葳哥,等小叔俺俩搬过去,你跟小蕤哥也来住这儿呗,到时候奶奶跟娘也都来了,咱家还搁一堆住,多热闹。”   柳川站在电扇前掀着汗衫吹了一会儿,才坐在柳侠跟前,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他腿上:“孩儿,这是一千块,加上这些,现在还差多少?”   柳侠看着柳川不说话。   猫儿和柳葳正好掀帘子进来,说:“那就够了三叔,还多出七百。”   柳川开心地笑了起来:“您单位可真牛啊孩儿,你一个月快顶三哥干半年了,俺局里奖金最高哩交通队也不能跟您比,他们要是一个月能发二百就高兴哩不得了了,平常也就是一百多点。”   柳侠靠在墙上,把腿伸出老长,在拖得干干净净的水泥地上取凉:“哥,你哪儿来哩钱?”   柳川拽着耳朵把柳侠的脑袋转过来,让他正对着自己:“小侠,你就这么小看三哥,公安局在荣泽也算是好单位了,您三哥好歹也上班五六年了,一千块钱还能存不了?”   柳侠认真地点点头:“你存不了,我听马小军他们说过您单位哩工资奖金情况,就凭你每年那么贴补家里,还有小葳搁荣泽上学你管着孩儿吃饭,我就是猪脑子也能算出来,你自己压根儿就不可能再有啥多余哩钱。”   柳川松了手,摸摸柳侠的头:“嗯,如果你是听了马小军哩话才这样想,那就对了,他抽烟喝酒恁厉害,又看见啥时髦哩东西都想买,别说存了,他每个月还得让他伯贴补几十块钱才能过到月底咧,您三哥可没他那些不良嗜好。   孩儿,有了小雲跟小雷后,咱伯咱妈就说啥都不要我跟您三嫂哩钱了,我每年也就是给家里买粮食花二百来块钱,俺单位食堂便宜,这你也知道,您三嫂单位哩教师食堂也可便宜,俺俩平时大部分都是在单位吃,真花不了几个钱。   小葳来荣泽上学,本来我应该会多花点钱哩,可你每次走之前都偷偷给小葳和咱大哥撇点钱,咱大哥就没让小葳手里缺过钱,孩儿也懂事,平常节省哩不得了,除了学习用具,一分钱都舍不得花,我在他身上就没花过几块钱,孩儿正好搁这儿咧,不信你问他。”   柳葳看着电视说:“我这几年哩衣裳跟所有学习用具都是你买哩,学费也都是你缴哩,我编瞎话俺小叔也不会信。”   柳川无奈地说:“小葳,你就故意拆三叔哩台吧哦!”   柳葳说:“我说哩都是真哩嘛!”   柳川只好当作没听见柳葳的话,继续对柳侠说:“我对您三嫂没外心,不过,咱家兄弟们多,咱伯咱妈慢慢年纪也大了,我还是觉得得多少留点小钱。   俺单位这两年奖金也高了点,我给自己规定,每个月再紧张,也必须存三十块,这些钱,连您六哥出国我都没动,我是怕咱伯咱妈或家里万一有个啥意外,就我离家近,不能急忙间手里一分钱都没。   这次你能分到房真是不容易孩儿,说啥咱都得要,我这两天想了想,咱伯咱妈身现在体也都还不赖,一时半会儿肯定也用不着这些钱,所以……”   柳侠不吭声,拿起信封躺下,头枕在柳川的腿上翻来覆去看手里的信封。   他知道柳川的话半真半假,这一千块里一定有柳川自己私下存的,但肯定也有借的,否则,如果真的都是柳川自己存的私房钱,他一定会在知道柳侠钱不够的第一时间就把钱送过来,不可能等到现在。   这中间错出的几天,就是柳川在权衡跟谁借钱最合适的时间。   柳侠收下了柳川的钱,他知道他根本推不掉,所以也不去做那些虚巧的推让,以后还有长长的一辈子,他会有很多机会帮三哥。   猫儿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三叔,你把钱都给俺小叔了,过些天小雲跟小雷该上幼儿园了,你咋弄啊,我听说幼儿园一个月就好几十咧。”   柳川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说:“那俩臭小子今年上不了幼儿园了,俺单位办公室哩人去机关幼儿园联系,人家说要验收啥哩,就是他们那个系统的达标验收。   但幼儿园原来哩房子太差劲,都是五六十年代盖哩红瓦房,跟望宁卫生院原来那病房一样,墙都还是土墙,不符合要求,政府已经批准他们盖新楼了。   我今儿清早上班专门从您学校那边过,去幼儿园看了一下,他们那房子已经全部扒了,门口贴哩有公告,停园一年,明年才开始招生。   除了机关幼儿园,荣泽就工会那里有一家私人办哩幼儿园,我今儿打听了一下,他们说那个幼儿园里就几个五六十岁哩老婆儿,退休了没事,家里又不富裕,就合伙开了个幼儿园。   如果把小雲跟小雷送到她们那儿,我都怕会给几个老太太闹出人命来,还是叫他俩搁家,就叫咱妈跟大嫂看吧。”   听说那俩小家伙不用上幼儿园,连柳侠和猫儿都觉得心里一轻。   不说那俩小阎王回来了之后可能有多闹腾,想想上次回家说起来要把俩小家伙接到荣泽上幼儿园,可能要半个月左右才能回家一次,孙嫦娥和秀梅当时就掉起了眼泪,柳侠和猫儿看着都觉得不忍心。   同时,那俩小家伙也够呛,只要一离开柳家岭,俩人就跟没了魂一样。   去年暑假时候,苏晓慧的父母想外孙了,要求把他们带回去住一段时间,柳川和苏晓慧好说歹说把俩人带了出来,俩小东西还没到荣泽就想拐回去,好不容易给弄到姥姥家,俩人呆了不到三个小时就不干了,闹死闹活的要回去找奶奶和娘,哭的嗓子都哑了。   那天苏晓慧早上刚走了几十里,下午真走不动了,柳川一个人连夜把俩小阎王送回了柳家岭,一路上差点没被俩小家伙给折腾死。   柳侠说:“正好,我觉得恁大点儿哩孩儿就该天天睡到自然醒,一天到晚随便耍,恁小就叫孩儿天天坐到教室里学这学那,太可怜了。”   柳川看看猫儿:“听见没?您小叔就是娇你娇出来哩毛病,看着谁家小孩上学都觉得不应该,太可怜。”   猫儿非常无辜地说:“我不娇啊,奶奶说我跟石头蛋儿一样,最泼实了,两岁就想跟着俺小叔去上学咧。”   柳侠说:“没,我就看着咱家哩孩儿起大早上学觉得心疼,别人家哩我没感觉。”   柳葳笑着说柳侠:“小叔,你可不敢再说了,猫儿现在就恁不待见上学了,你再说,他以后真敢赖家里不去学,反正你也舍不得拍他一巴掌。”   柳侠非常正色地说:“谁说咧?敢不去上学,十巴掌我也舍得打他。”   猫儿一下子扑到柳侠身上,把脑袋扎在他颈窝里乱拱一通:“给给给,我现在就不去学,你打呀打呀打呀!”   柳侠被他拱得脖子痒痒,大笑着在他屁股上来了两巴掌。   猫儿人来疯,大叫着“你居然真敢打我”,更厉害地在柳侠身上踢腾撒泼,柳川给俩人闹腾得也差点躺倒,柳葳赶紧过来拉他,屋子里笑声叫声闹成一团。   柳侠没想到,柳川随意说的那番话,居然没几天就和他们单位有了联系。   柳侠去马千里办公室交最后的测量报告时,马千里正在电话里和人谈工程造价的事,马千里说他以前办什么事曾经从幼儿园那边经过,知道幼儿园大概也就是七八亩的地方,这样一个小工程做下来一共也没多少钱,所以真没有优惠的余地。   马千里放了电话,柳侠把报告递给他时直接问:“队长,如果咱接幼儿园的工程,我想参加。”   马千里翻着报告瞟了他一眼:“这么热的天要求外业,房钱不够?”   柳侠笑:“差一点儿。”   马千里点点头:“建筑公司那帮不长进的玩意儿给咱们凑了个好事,最近咱们都不会缺工程做,而且还都是就近作业。   我本来想让你休整一段时间,把黄委会那份报告先给做出来,人家再不急,这也大半年了,得给人家有个交代,不过你如果真想做工程也行,反正就在家门口,早上早点去,天热就回来,各种补贴一点不少拿。”   柳侠说:“黄委会那个大部分都已经出来了,幼儿园这样的工程要不了几天,不会耽误的,最多半个月,我一定会把完整的报告交给您。”   马千里问:“你是不是够一年该转正了啊?”   柳侠说:“还有八天,去年二十三号那天我跟着您来报到的。”   “那就是够了,让楚远赶紧把手续给办好了,以后的小工程你就可以独立带队作业了,不过大工程还得再跟老工程师们多跑几次,积累点经验。”   柳侠抑制着心跳:“我知道了。”   两天后,柳侠带着吴小林和施工一队几个刚完成一个工程准备回来休整的工人,开始了幼儿园的工程。   猫儿每天百爪挠心地想去工地看柳侠作业,可他如果出去,柳侠回来的时候就没冰糖绿豆汤和可口的午饭了,小家伙为此颇是郁闷了一番,让来找他一起写作业的马鹏程和楚昊很是不忿,他俩都是每天巴不得家里大人天一亮就出去该睡觉时候再回来才好,要不一天不知道要被修理多少次呢。   不过没两天猫儿就发现,他下午可以早点做好了稀饭炒好了菜去找小叔,然后跟他一起回来,回来的时候稀饭和菜都凉了,吃着正舒服。   从那天开始,猫儿每天下午六点左右跑工地去找柳侠,从幼儿园到交通局、劳动局,连续一二十天,柳侠和猫儿每天都在黄昏时一起回家,这种感觉让两个人都很喜欢。   猫儿心里偷偷想,以后如果上大学,是不是也报小叔的学校,这样自己以后就能和吴小林一样,天天和小叔一起上班了。   不过,和猫儿每天单纯无忧的快乐不一样,柳侠心里一直都在暗暗发愁,他的转正手续已经办好了,现在这几个小工程都是他在独立带队作业,但即便他每个月再多出二百元的领队补贴,到国庆节他也挣不够四千块钱的房款。   时间进入阳历的八月,三伏天,酷热难耐,队里除了卜鸣和罗水旺带领的两个测绘队因为甲方对工期有要求所以一直未停止作业,就是柳侠带领的这个小队一直在不停地干了,其他大部分一线人员都在休整。   这天下午,柳侠和小队其他几个人在百货公司新址作业区正准备收工的时候,柳川开车过来了,他没让柳侠和猫儿回家,柳侠到不远处一个正在建设的工地上,就着水龙头洗了一把,就坐上柳川的车来到了古渡路口。   柳侠一下车,就看到了卖羊肉串的一大片桌子里,坐在最靠近街边那张桌子上的几个人,柳长兴、苏晓慧,金环、银环,还有二姐柳玉芝。   柳侠和猫儿兴奋地跑过去,柳长兴他们也都站了起来。   猫儿以前每年也就是见两个姑姑两三次,可他对姑姑还是比较亲,尤其是二姑玉芝。   柳侠和玉芝亲热地打了招呼之后,就和柳长兴先说话,玉芝则拉着猫儿舍不得放手:“孩儿,半年没见,你长高这么多,也白了可多,真跟城里哩孩儿一模一样了,不是,比城里哩孩儿还洋气漂亮咧!”   猫儿穿着柳侠在原城体育服装专卖店里给他买的蓝色运动短裤和白色汗衫,看上去清清爽爽,遗传了柳茂和徐小红两个人优点的小脸儿十分俊秀,如果不是眼睛里流露出的神采太野性淘气,那模样比女孩子还要招人疼。   猫儿最喜欢的莫过于别人夸他长高长大了,闻言使劲挺直腰板站在玉芝跟前:“咱俩比比,我快比你高了吧二姑?”   玉芝大概一米六五,猫儿现在也就是一米五左右,他比不过,蹦了蹦:“快超过你了,你看,超过了二姑。”   玉芝欣喜地笑着说:“就是,俺孩儿才十二岁就快超过姑姑了,再过两年就该超过您小叔了。孩儿,别蹦了,老热,想吃啥,姑姑给你点。”   猫儿说:“就吃羊肉串,多撒点辣椒跟孜然,俺小叔好吃辣哩。”   这几个人凑到一起很巧,玉芝属于最近两年内刚转正的民办教师,县教育局要求他们统一到进修学校培训两星期,今天来报到。   进修学校在老城,荣泽高中西边,离柳川现在住的地方很近,她去看柳川,正好遇到了同样去找柳川商量金环亲事的柳长兴。   金环的父亲是柳长安,柳长兴是金环和银环的小叔。   柳长安长年不离柳家岭,对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少,现在,女儿在荣泽谈了对象,要谈婚论嫁了,本来该他和妻子一起跟未来的亲家见见面,说说婚嫁中一些必要的程序和彩礼,可他觉得如果是他们夫妻出面,会让闺女在婆家人面前丢脸,所以说什么都不肯来,最后只好由三太爷和六爷做主,让柳长兴来和男方家议事。   金环的对象李卫东是被服厂的维修工,家在荣泽县城东边的东龙乡,他是个合同工。   原来李卫东的父母嫌弃金环是临时工,说啥都不同意他们的亲事,但李卫东死心塌地非金环不娶。   李卫东的母亲背着他偷偷到被服厂,让看大门的把金环叫出来,原本是打算说些难听话,让金环膈应一下然后主动要求和李卫东断绝恋爱关心的。   结果一看到清秀利落的金环本人,这位精明的妇人马上改变了主意,轻轻巧巧地在夸奖中数落了一顿儿子的年轻不知礼,没有早点告诉父母他和金环的恋爱关系,以至于他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冷落了未来的儿媳妇,感到非常抱歉,现在她就是来邀请金环去家里认门的。   然后这位特别有主见的妇人又备了厚礼让李卫东去柳家岭求亲,显示出了高度的诚意,对柳家岭的闭塞贫穷也表现的丝毫不介意。   但三太爷对重孙女的婚事还是不放心,他让柳长兴和柳川亲自去见一次李卫东的父母,判断一下他们是不是真的不介意金环只念过小学,也没有瞧不起金环娘家的意思。   老人家认为,如果男方父母嫌弃女方娘家穷困,小看女方文化水平低,那即便是结了婚,女孩子性格又足够强势,能够在家庭中勉强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平日的生活也未必就能和睦顺遂。   你不能指望一个从心底里鄙视你和你的家庭的人会在生活中真正地关心体贴你。   一个女孩子,只身嫁入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如果得不到公婆和其他家人的认可与关心,只凭新婚丈夫一时的恩爱,幸福很难长久。   老人家不想自己的孙女挣脱了贫困的柳家岭,但却一辈子都生活在一个遭人排斥的家庭中,他觉得和睦融洽的家庭氛围,和吃饱穿暖一样重要。   六爷亲自去柳长青家了一趟,如果柳长兴和柳川觉得李卫东和他的家人对金环是真心满意,那就请苏晓慧帮忙,和柳长兴、柳川一起,做主把金环的亲事给定下来。   本地的风俗,定亲的时候,女方家是要多到几位亲近的长辈或同辈年长的亲人出面见证的,一是有审查男方本人人品相貌和诚意的意思,最重要的是让男方感觉到女方家对定亲的重视,同时也是在表明这个女孩子在娘家是很受家人重视和宠爱的。   还有一层不可言传的意思是:我们家女儿是有个强大的娘家做后盾的,如果你们敢欺负她,有你们好看的。   苏晓慧已经见过李卫东好几次了。   金环和银环在来荣泽之前,三太爷特地把他们叫到跟前交待过很多待人接物的规矩和细节,金环和银环到荣泽之后,半个月左右会去老城柳川和苏晓慧那里看看,刚开始因为钱很少,她们都是过去说一会儿话就离开,后来两个人做熟练了,工资和奖金都高了些,过去的时候就会买些瓜果点心之类的礼物。   两个女孩子很懂事,牢牢记着太爷爷的话:没事不能总去柳川那里,也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去柳川那里讨主意想办法,不能让人家觉得,因为给你介绍了个工作,反倒给自己招来很多麻烦;   但也不能总是不照面,人家给介绍完工作了,从此就把人家扔一边给忘了,那是忘恩负义。   金环觉得和李卫东的关系比较稳定后,柳川平时不在家,她就带去给苏晓慧看了,苏晓慧觉得小伙子很不错,话不多,很稳重,不经意的小动作里,带着对金环的体贴,长相和金环也般配。   今天中午柳长兴和柳川已经跟李卫东和他父母见过面了,两个人觉得小伙子和父母人都不错,李父看着平和慈祥,李母精明但不刻薄,虽然他们都更希望自己家的女孩子有个老实厚道的婆婆,但李母这样的婆婆也可以接受。   一家总得有一个精明人吧,要不在外面还不被人欺负出屎来。   总的来说,有个精明能干又不失厚道的婆婆,比有个厚道但窝囊废的婆婆还是要好一些,尤其是自己家女孩子也不窝囊的情况下。   第二天中午,柳侠、猫儿和柳玉芝也作为女方娘家人出席了只有一桌酒席的定亲宴。   正襟危坐,跟着众人一次次端起装着白开水的茶杯,在双方执事长辈严谨的祝酒词里和旁边的人碰杯表示祝贺,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一点点靠近自己跟前的盘子里的菜,慢慢送进嘴里,然后轻轻地放下筷子等待下一次可以吃菜的礼让……   柳侠觉得脊背都僵硬地发疼了,猫儿已经偷偷问了他好几次:“咋还不完咧?定亲咋这么不美咧?”连大口吃饭都不许。   柳侠真受不了了,装作上厕所出了雅间,猫儿跟着他就溜了出来,柳侠说:“再坚持一会儿乖,咱一会儿去吃烩面,小叔再给你来半斤酱牛肉一盘红油肚丝。”   猫儿被饿的可怜巴巴的:“光烩面就中,酱牛肉跟肚丝老贵。”   两点多,酒席终于散了,金环和李卫东家的人一离开,柳侠马上问:“我跟猫儿老饥,打算去吃烩面,还有谁没吃饱想跟俺俩一起去吃?”   柳长兴笑起来:“走吧,我估计都没吃饱,老叔请您几个去吃烩面吧!”   柳侠对定亲这件事所有的浪漫幻想,今天都随着这一大碗烩面和红油肚丝一起被送进肚子然后消化得没影了。   不要说什么深情款款的爱恋之言,就是略带羞涩的“我会一辈子对她(他)好”这样一句简单的承诺都没听到,一群人费这么多周折坐在一起,原来就是说些没有营养的客套话,看几件花样时新的衣服,再吃一顿食不知味甚至不能饱腹的酒席,简直太颠覆他对爱情的理解了。   猫儿更是对定亲仪式满腹怨气:“恁大一桌子好菜光叫看不叫吃,连话都不敢大声说,别扭死了,小叔,以后咱可不定亲哦。”   柳侠说:“那当然,我是独身主义者嘛!”   柳长兴在柳川那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和苏晓慧一起回柳家岭了。   玉芝一直住在柳川那里原来柳葳和柳蕤住的房子里,每天去进修学校上课。   柳侠和猫儿连着三四个晚上跟柳川一起去老城看玉芝,每天都是说话聊天到很晚才回家,当天采集的数据都没时间计算,这在以前柳侠是从来没有过的。   可玉芝离柳家岭远,回去一趟不容易,出嫁以后柳侠和她见面的机会很少,尤其是这几年上大学,他有两年都没见过云芝和玉芝,现在有机会住的这么近,肯定要多聚聚,柳侠心里边对两个从小对他特别疼爱的姐姐是很亲的。   星期六下午,玉芝回家了,柳侠晚上抓紧时间计算绘图,猫儿坐在他对面写字,旁边放着黄狗闹钟。   十点半,猫儿准时站起来帮柳侠收摊子。   这是柳侠给他立规矩、让他在暑假期间每天睡觉不得少于十个小时时,猫儿给柳侠提的条件:柳侠夏天最晚不得晚于十点半睡,冬天不得晚于十点,否则,他也不睡。   柳侠躺在地上揪着小家伙的耳垂说:“其实,小叔是大人,晚一点睡没关系。”   猫儿说:“其实,我也长大了,奶奶说我都十二三了,晚一点睡也没关系。”   柳侠说:“法律规定,十八周岁才算成年人。”   猫儿说:“大爷爷说,太爷爷十六岁就当爹了。”   柳侠说:“你现在长大了,不乖了,会跟小叔犟嘴了,小叔很伤心。”   猫儿说:“你变老了,开始倚老卖老了,会跟小雲和小雷一样气人了,我很发愁。”   柳侠翻身掐着小家伙的脖子挠:“好哇,你居然敢说小叔变老了,你居然想嫌弃小叔老,你这个臭小猫儿……”   猫儿挣扎着大笑:“啊哈哈……小叔不老,小叔又年轻又帅……啊哈——不敢了……小叔,好小叔乖小叔宝贝小叔……”   乘凉回来的万建业对郭丽萍说:“这两个人到底有多少开心事,怎么天天都这么高兴啊?”   郭丽萍开着门说:“如果你有个跟柳侠那么能干又疼你的小叔,你不高兴吗?反正如果我有个跟柳岸那么懂事的小侄儿我得高兴死。”   万建业说:“也是哈!”   听到隔壁邻居已经回到了家里,柳侠和猫儿停止了嬉闹,猫儿乖乖枕着柳侠的胳膊,闭上眼睛:“小叔,咱睡吧!你明儿还得起来可早去工地咧!”   作者有话要说:  老婆儿:老太太。 第123章   虽然是为了多挣点钱自己要求的大热天外出作业,但真正被热的头发懵眼发昏的时候,柳侠心里也还是有点小哀怨的,如果又正巧是在别人都悠哉悠闲的星期天出现这种状况,那哀怨就更是会加深一倍。   下午收工的时候,柳侠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湿透了,他又不习惯光膀子,所以只好硬扛着,汗湿的衣服粘在皮肤上的感觉是真难受,他看着路两边穿着大裤衩、手拿大蒲扇纳凉的人,难受的感觉更强烈了。   不过,等进了单位大门,看到刚好从车上跳下来的朱福水、丁红亮和炊事员老侯,柳侠马上觉得心里舒坦多了:朱福水、丁红亮和老侯都是灰突突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脸上的表情真可以用如丧考批来形容。   柳侠他们热情地和郑朝阳一群人打着招呼,各自收拾自己的东西去上交,几个工人自觉包揽了所有的仪器,让柳侠只管回家。   柳侠临上楼梯又回头看了一眼扛着三脚架的丁红亮和老侯,以便让自己愉快的心情也跟此刻的身体一样再上一层楼。   昨天,万建业对柳侠说,他们从下星期一开始,就近驻扎作业,中间都不再回来,直到工程结束。   卜鸣下午宣布这个消息后,丁红亮当时就要求请假,被卜鸣一口拒绝。   老工程师卜鸣在单位以敬业和脾气执拗著称,平时少言寡语,除了作业时指挥其他人员配合,平时想听他说句话都难,但他一旦开了口,想再让他更改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这种性格的人,也很少向别人提什么要求,所以,据说,对于他偶尔提出的要求,队里的历任领导都没人拒绝过。   业务科长朱福水曾在公开场合,毫无顾忌地嘲笑技术科的工程师们都是些除了算数画图,其他屁都不懂的书呆子,如果不是有他们业务科的人给联系工程,工程师们得饿死,朱福水当时重点嘲笑的人之一就是卜鸣。   而这次,业务科跟着卜鸣的小队去体验生活的就是朱福水——他是科长,前面都是他把其他人派出去,这次,他们科里没下去过的只有他了。   柳侠可以想象朱福水、丁红亮和老侯他们几个人在卜鸣那里可能得到的待遇,认真偏执的卜老爷子一定是不折不扣地执行队里的规定,让体验生活的人亦步亦趋地紧跟在他们身边,围观他们作业,但不允许他们干一分钱的活儿。   而那四个人现在绝对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想换个其他小队体验都不可能。   柳侠他们小队现在只跟了一个宁小倩,楚远提前找过柳侠,让他帮忙多照顾一点,柳侠很爽快地答应了。   因为楚远的工作性质也算是比较特殊,和领导关系很密切,队里的主要收入来源楚远比谁都清楚,所以他从来不会对一线人员的收入说三道四。   作为楚远妻子的宁小倩也一样,平时爱说爱笑很泼辣,但在一线人员和后勤人员的待遇问题上,她历来三缄其口,超然事外。   柳侠很喜欢她这种性格直率但不缺根筋、在大事上能分得清是非的人,她跟队的第一天,柳侠就告诉她,她只需要每天给大家准备点温凉的白糖水,让大家能随时喝就可以了,柳侠他们干活的时候,她可以随便找个地方凉快去。   宁小倩知情识趣投桃报李,她每天为柳侠他们提供的是冰糖菊花水。   星期一晚饭后,柳侠和猫儿汗流浃背地坐在餐桌前,一个计算数据,一个练字,俩人刚开始没半个小时,听到敲门声,随即柳川就走了进来。   这次,柳侠和猫儿看着柳川放在桌子上的信封,都不说话。   柳川说了句:“先数一数,看是不是八百整。”然后自己去卫生间洗脸。   柳侠和猫儿互相看看,柳侠没表情,猫儿拿起信封打开往里边看,但没动里边的钱。   柳侠收起了纸笔,坐端正,准备和柳川理论一番。   柳川光着膀子出来,站在电扇前吹风:“玉芝姐今天一大早来就给我了,你拿着吧,我都跟她说了一天了也没用。   她说她家的房子前两年刚翻盖过,家里最近几年都没用到大宗钱的地方,说农村盖房子都这样,谁家也没那么多钱,一下子就能把房子盖起来,都是亲戚邻居的先借着,然后住进房子里慢慢还。   幺儿,确实是这样,攒钱这事儿难着呢,因为哪个家都是不停地有要用钱的地方。   可还钱就容易了,老欠着别人的钱不踏实,所以钱一到手就会紧着还,要不了几年就还清了。”   柳侠说:“那我也不要,哪有在城里上班一个月挣好几百,还去挂扯出了嫁、一个月只挣几十块钱的姐姐的?让外人知道不得笑话死我?”   猫儿给柳川端了一大碗绿豆汤,柳川喝着说:“这个不一样,平时如果挂扯二姐她们确实不合适,可买房子这事谁都一样,你找遍荣泽也找不出几个买集资房不借钱的。   你还是接着吧,要不你自己去还给二姐,我是不去还,二姐如果哭起来我可没办法。”   柳侠接下了玉芝的钱,但他在玉芝结束培训准备回家的星期六和猫儿一起过来送玉芝时,郑重其事地给了她一张借条:   借款条:   今收到玉芝姐资助购房款人民币捌佰元整,甚是高兴,为激励自己努力工作大把赚钱,在此保证,一年内一定归还,如若食言,屁股在上,笤帚疙瘩伺候!   借款人柳侠   代笔人柳岸   199*、8、9   柳侠的名字上盖着一枚鲜红的带有莲花图案的小章,柳岸的名字上是一个红红的小指印。   玉芝拿着借条,笑着落下满脸泪:“孩儿,这些钱我没想过叫你还啊,当初大伯费那么多心让我跟大姐离开柳家岭嫁到好地方,俺俩这么多年也没帮过家里啥,逢年过节想回去看看俺大伯俺娘都走不到,你现在买房哩,二姐正好手头宽绰,你拿着就对了,你咋还给我写欠条咧呀!你……”   柳川说:“二姐,幺儿没别哩意思,你没分家,跟公公婆婆搁一块过咧,要是你拿出来这么多钱都没个声响没个凭据,俺是怕俊豪他爷爷奶奶会不放心,有了这个条,你在家也好说话。”   玉芝说:“我没事,这钱就是您二峰哥跟俺公公婆婆叫我给哩,他们都觉得幺儿买房这么大哩事,我当姐哩就应该出点钱。   出了门哩闺女贴补娘家不是该哩吗?谁家闺女嫁了人就不要娘家了?”   柳侠说:“二姐,你以前没少贴补咱家呀!”   玉芝说:“我贴补啥了?俺婆家也是兄弟姊妹多,以前哩日子过哩也紧巴,除了逢年过节回家拿点馍,有时候多带二斤点心大伯都会嚷俺,大伯啥都不叫大姐俺俩拿,只怕俺拿多了叫婆家人小看。   这么多年,我也就给家里打过两件毛衣,拿回去俺大伯俺娘还有咱大哥还都说我一顿,说俺婆家也不富裕,叫我以后多给俺婆家姊妹们打,不用管他们。   孩儿,我觉得自己真是可没良心,大姐俺俩这样哩闺女,要是搁别人家,可能娘家人一辈子都不想看见俺了。   大姐家富裕些吧,志杰哥他爹娘心眼小,大姐每次回娘家前拿啥东西,他们都会装哩跟不介意样去翻翻看看,大姐多少拿点值钱哩东西,他们就在一边说些敲梆哩话。   常志杰跟他爹娘可像,也是光能往里进不能往外出哩个性,你要说吧,他对大姐真不赖,大姐穿哩戴哩都是他买哩,出去吃点啥好哩也都记着咱大姐跟俩孩儿咧。   可就是不让大姐碰钱,每次大姐该回娘家了,他都找可多借口不叫大姐回,要不就是偷偷翻大姐哩东西,生怕大姐偷偷藏了钱,拿回来贴补了咱家。”   猫儿打断玉芝说:“老稀罕,俺三叔跟小叔都会挣可多钱,单位也会发可多好东西,二姑你给俺大姑说,以后她回家啥东西都别拿,就说咱家啥都有,他就是拿到咱家也没人稀罕。”   柳侠拉过气愤的小脸都红了的猫儿,安慰他:“没啥好生气哩孩儿,以后小叔啥都会挣来,咱家真哩是啥都会有,咱真不稀罕他那些东西。”   柳川只是笑笑:“咱家以前老穷,现在也不富裕,人家是怕沾上咱就会吃亏。   没事儿二姐,以前不是有句话,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大街无人怜,人都这样。   你别想那么多,俺几个都长起来了,咱家哩日子只会慢慢越来越好,你安心过好你哩日子就行,不用操家里哩心。”   玉芝长叹一口气说:“我也是看见您了才想起来这些,大姐去年中秋节后跑到俺家,说想离婚,常志杰撵来,跟我解释了一大堆,说他对大姐多好多好。   他不解释我还不知道咧,大姐有好多事嫌没面子,跟我都没说过,都叫他说出来了。   当初我跟大姐说好哩,我给俺伯还有俺大伯、咱大哥一人打一件毛衣,大姐给俺娘、大嫂还有小海一人打一件,当时小海不是来荣泽上学了吗?俺俩怕孩儿穿老赖搁学校丢人,就想先给他打。   结果我打好了,大姐来哩时候一件也没打,大姐跟我说哩是她前些天一直不舒服,啥都不想干,我当时有点生气,也没追问大姐。   常志杰这次一解释我才知道,是他不准大姐打,他还跟我算了个账,说当时他要是答应了,咱大姐俺俩开了这个头,咱一大家人肯定都该指望着俺俩穿衣裳了,那一年俺俩得往娘家贴多少钱,这么多年下来,俺俩得贴进去多少钱。   他还说,人都是这样哩,便宜怪,除非你刚开始就不让他沾上你,他彻底没念想了,以后就不会缠着你讹着你了。   您二峰哥搁一边都听不下去了,问他说:你跟大姐结婚也这么多年了,你自己说说,咱伯跟大伯他们指望过咱啥?他们过哩恁艰难,啥时候来找咱要过一分钱?咱不是啥有钱人,不贴补她们娘家就算了,可志杰哥你要是再这样说话,那可是老坏良心啊!   咱大姐当时又跟常志杰吵了一架,搁俺家住了快一个月,常志杰后来带着小帅来,孩儿哭哩不像样,大姐没法了才跟他回去。   唉,我都不知道该咋说了,常志杰前些天去海都出差,回来给他爹娘啥都没买,给大姐买了好几件衣裳,都可贵,还给大姐买了一对金耳环,按说对大姐也算真好,可就是……”   柳川说:“这就妥了,他只要对大姐好就中了,好多混账男人,吃喝嫖赌连家都不管,常志杰只是心眼小点,但知道顾家,还算不错。   你跟大姐说,让她好好过自己哩日子就中,别为了些不相干哩事多想。”   柳侠说:“二姐,我不想叫俺伯俺妈知道我买房哩事,要不他们该跟着操心了,这事你跟谁都别说啊。”   玉芝点头:“我想到了,我不会说。唉,人跟人真不一样,可多孩儿们,二十多岁了还啥都不干,成天价坐吃等穿,爹娘一点伺候不到还可大脾气咧;   您几个都是十几岁就开始挣钱贴补家里了,俺大伯俺娘虽然以前受了罪,可我觉得他们这一辈子真值了,您一个比一个懂事。   俊豪跟俊飞长大了,有您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我就知足了。”   玉芝又看看借条:“孩儿,我给你钱,你还给我打条,你是真把二姐当外人了对吧?”   柳川说:“不是,二姐,你不知道?好多大学生现在都是这种做派,理念先进嘛,他大学同学教他哩,跟钱有关哩所有事,都必须白纸黑字才算数,他们之间借三二十块钱都这样,大家都没觉得这是生分或不信任哩意思,没准以后人人都会习惯这样咧,二姐你可别多心。”   玉芝说:“那中吧,这借条我拿着了孩儿,不过你别想还钱哩事,我给你拿钱哩时候就没想着是借给你哩,我是您姐哩,一辈子可能也就能帮你这一回了,你帮了您叔他们多少?   我看猫儿您俩把这借条写哩老有意思,您也非让我拿着,那我就留着做个念想吧。”   柳侠写借条的时候,就是怕玉芝会觉得自己和他生分了,会难受,才让猫儿代笔写了这么个事件清晰,但口气却像是玩笑一样的借条。   再有一个月多月就要交钱,所以柳侠和猫儿没把钱往银行存,就放在家里。   猫儿每天都要看一遍那些钱,然后为剩下的那三千多发愁,他觉得自己特别没用,小叔天天那么受罪地去干活挣钱,自己除了吃饭,什么都不会。   柳侠给柳凌的信发走快十八天,才收到柳凌的回信,回信非常简短,只有半张纸。   柳凌说相机钱他已经还上了,他们最近正在准备一次大型军演,现在非常忙,而且周期会比较长,如果近期他写信少了,让柳侠和家里人都不要担心。   柳凌最后特别交代了一句:陈营长比我更忙,最好不要写信打扰他。   柳侠对猫儿说:“你老觉得小叔太辛苦,你看看,五叔和震北叔叔比小叔更辛苦,他们还没奖   金拿呢!”   八月十三号,柳侠又结束了一个小型工程,他决定接下来稍微休息一下,带猫儿一起回家住两天。   可等第二天下午他去给岳德胜交测量报告的时候,他还没开口请假,岳德胜就对他说:“愿不愿意跟我去樵云老基地走一趟?那边有个矿山测量项目,马队长让我带两个技术人员过去,其他人用老基地的。”   柳侠只纠结了一秒钟就回答:“行,什么时候走?”   “星期一。”   柳侠从办公室出来,先来到单位大门外,那个眉心有个米粒大的红痣的卖瓜汉子正和他的女人坐在树荫下,就着一个铝盆吃凉皮,一看到柳侠过来,两个人都笑着站了起来。   柳侠说:“六七个吧。”   那汉子掀开奔马三轮车上的大被单,挨着个的拍西瓜,很快就挑了七个出来,女人过来帮他抬着木棍子把瓜给称了。   “九十七斤,你给我十二块钱吧。”汉子说。   柳侠拿出十二块钱,汉子背了装瓜的编织袋往水文队里面走。   柳侠和猫儿最近确实在吃上比较节省一点,但柳侠却一天也没让猫儿断过西瓜,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猫儿吃西瓜的时候就下决心做到的:等他挣了钱,到了夏天,只要开始有卖西瓜的,他就会让猫儿天天吃个痛快。   这个汉子的瓜非常好,都是个大皮薄的沙瓤,而且人实诚,要价实在,秤上也从来不会玩花样,柳侠去年到今年买的基本都是他的西瓜,只有他不在这里的时候,才会买别人的。   上着楼梯,柳侠对卖瓜汉子说:“过几天我小侄如果瓜吃完了,再去找你买,你一定得给他挑最好的。”   卖瓜汉子说:“放心吧,肯定是最好哩,还负责给他送上来,就一个孩子,真没钱了,白吃几个瓜也没啥。”   等卖瓜汉子离开了,柳侠和猫儿坐在地上,一人一个勺子一起挖着半个西瓜吃。   柳侠做足了心理建设,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说出来:“宝贝乖,小叔……得出去了。”   猫儿刚把一口瓜咽下去,抬起头就那么傻乎乎地看着他,好像没听明白。   柳侠放下勺子,捧着他的脸:“时间不会太长,肯定比上一次那个短很多,不过,肯定赶不上你开学了。”   猫儿过了好半天才问:“工地在哪儿?”   “樵云,我们单位原来的老基地那边,还得过黄河,所以小叔不能天天回来,我跟岳工一起去,他这次要把家属一起带回来,所以我们都会进最大努力赶进度,争取早点回来。”   猫儿把西瓜放在席子上,过来趴在柳侠怀里:“哦!”   柳侠轻轻拍着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他昨天刚告诉小家伙自己要休息了,俩人一起回柳家岭,自己安心地陪着他好好玩几天,这还不到一天,自己就再次食言了,而且还是一次远距离的外地施工。   还有两天,柳侠决定不回家了,这种天气来回路上跑,小家伙很受罪,也少了呆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的安心感觉。   他跟猫儿商量,自己走后,让猫儿一个人回柳家岭,家里凉快,也有人做饭,关键是,他不想猫儿一个人守着个空屋子。   猫儿很乖的答应了。   柳侠发现猫儿的情绪不对,是在他星期天下午和吴小林一起去领仪器回来。   从前天下午他告诉猫儿自己要出去的消息后,猫儿就慌了神,虽然努力打起精神不想让柳侠觉得他不高兴,但他的情绪柳侠怎么会感觉不出来。   可现在怎么回事,他只是出去领了个仪器,怎么刚才还蔫的跟旱了两个月的玉米苗似的小家伙突然就成了雨后的小竹子了?   不过,不管什么原因,猫儿能高兴,柳侠心里就好受多了,他也不敢问,生怕刚刚高兴起来的猫儿又蔫下去。   柳侠他们明天天不亮就要走,早上时间太紧张,今天晚上猫儿给他包饺子。   两人各怀心事吃了一顿香喷喷的饺子,猫儿非要自己洗碗,说柳侠明天要在车子上晃大半天,肯定很难受,让柳侠早点去躺着休息。   看猫儿进了厨房,柳侠仔细地环视了一遍屋子,表面上看不出来任何异常,他想了想,打开了放被子的那个柜子,在最下面一层的被子下面,压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那是猫儿的书包,他打开一看,是猫儿现在经常穿的几件衣服。   柳侠把包放回原处,轻轻关上了柜子门,坐在地上靠着墙呆坐了一会儿,才对猫儿说:“小叔想起来少领了一个仪器,下去一下,你在家乖乖等着小叔啊!”   猫儿欢快地答应着,柳侠跑出了家门。   猫儿一晚上都睡得不踏实,虽然很热,他一直都扒在柳侠身上睡。   柳侠睡不着,每次觉得小家伙好像要惊醒的时候,他就在黑暗中拍拍小家伙的背,亲亲他的脑门儿,小家伙就会暂时安静一会儿。   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半,柳侠他们就开始把仪器装车准备启程了。   柳侠看东西都装得差不多了,就和岳德胜打了声招呼,说自己再回家一趟拿件东西,然后悄悄上了楼。   猫儿正在床边往包里塞刷牙缸子,听到柳侠开门的声音,他手忙脚乱的把包塞在了餐桌下面,故作镇定地跑过来,正好撞在了柳侠怀里。   柳侠把他抱起来,坐在床沿上。   猫儿觉出了不对劲,搂紧柳侠的脖子一动不动,睁大眼睛不让里面正在氤氲弥漫的液体掉下来。   他想趁出发前最后的时刻藏在小叔他们那辆大卡车后面,他已经想过了,小叔肯定是坐在前边驾驶室,后面的车厢里不但有各种仪器,还会有两三个帐篷,那么大的帐篷,他藏在下面肯定不会被人发现。   离开学还有十来天,如果到时候小叔不能回来,他可以自己搭车回来,他不想离开小叔这么长时间。   柳侠把小家伙的脑袋扳起来,和他额头相抵:“乖,以后不敢这样,万一你偷偷上车的时候车突然启动,很危险。”   猫儿的胳膊搂得更紧了:“我到那里会可听话,不影响你们工作,,你们出去的时候要在野外开饭,我会给你们帮忙,小叔……我不想这么多天都看不见你,我知道你出去工作不能带家里人,可是,我……我可想你啊!”   柳侠抱着小家伙站起来:“那就走吧,跟着小叔一起去。”   “哦,啊?”猫儿不敢置信地看着柳侠:“你说啥呀小叔?你再说一遍。”   柳侠使劲抵了抵小家伙的额头:“跟小叔一起去樵云,小叔也舍不得我们大乖猫。”   “啊哈哈……小叔,小叔你怎么这么好呢,小叔……”   猫儿和柳侠、吴小林一起坐在后面车厢里,一路颠簸,猫儿却兴奋地连晕车都给忘了,中途下车吃饭,他吃了满满一大盘子炒面,以前他坐车后可是半天都吃不下东西的。   到了樵云市,他们被安排在老基地他们自己的宾馆住了一晚上。   柳侠作为主要技术人员,因为要担当大量的计算任务,岳德胜安排他住单间,虽然他今天根本就没什么可以计算的。   虽然是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这天晚上猫儿却睡得非常踏实。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他们就带上老基地施工队的人出发了,九点钟,他们进入了作业区,看着被强烈的阳光炙烤着的山峦,柳侠有点后悔了。   可晚上躺在帐篷里,听着身边的小家伙欢快地絮絮叨叨,柳侠又释然了:快乐,可能真的跟睡在什么样的地方关系并不大,身边躺着的是谁好像才是最重要的。   作者有话要说:  敲梆话:戏曲伴奏里的梆子,有掌控节奏的作用;敲梆话:意思很明显,但却不明着说,让你自己揣摩。   打毛衣:织毛衣。 第124章   测绘队一人一顶阔檐草帽,猫儿也发了一个,小家伙虽然不算太矮了,但太瘦,带着个大草帽有猴子扛大枪的感觉。   不过猫儿非常喜他的草帽,和柳侠相同的打扮让他有了跟小叔在一起工作的感觉,不管天气再热,他都会带着大草帽跟在以不干扰到柳侠工作为标准的最近的地方,柳侠专心查看仪表做记录的间隙,只要一抬起头,就会看到小家伙快乐的身影。   柳侠没有了上次在中原西部作业区时那种空落却焦躁的感觉,小家伙快乐的身影充实了他的心,他一天到晚都处在平静的喜悦中,踏实,安心,宁静。   在这种良好的心境下,柳侠把工作安排的有条不紊,紧凑而不紧张。   第一次,他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享受工作,而不再是为了完成任务和挣到更多的奖金而工作。   老基地施工队的人刚开始把柳侠当做了实习的学生,到作业区搬动仪器支帐篷的时候,几个人都吆三喝四地指挥着柳侠和吴小林干,柳侠和吴小林也非常配合,任劳任怨地让干什么干什么。   等真正开始作业了,工人们发现柳侠居然是打主力的,并且打的有模有样。   虽然阑尾炎切除术不是个大手术,但岳德胜有年纪了,柳侠这次特别注意照顾他,九点左右气温一上来,他就让岳德胜找个阴凉的地方休息,顺便整理计算前面刚刚采集到的数据和草图。   岳德胜也乐得清闲,在第一天整体察看了作业区,制定了总体勘探计划之后,就放心地把所有的事都交给了柳侠。   施工队的头儿耿喜乐越看越觉得不对头,凑了个空儿过去问岳德胜怎么回事,岳德胜呵呵笑着说:“你不是都看见了?就这么回事嘛!   小柳七月份就转正了,现在是助理工程师,虽然只是助理工程师,可小伙子是江城测绘大学的高材生,专业扎实的很,跟我来这里之前已经独立带队做了好几个工程了。”   耿喜乐拍大腿:“岳工您这不是故意坑我们吗?您介绍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全名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说个小柳呢?这要是我们过去了这小孩儿以后还能用我们这帮兄弟吗?”   岳德胜笑:“就你们几个老油子,我就是介绍时候报了人家的全名你们能服气吗?你虽然不是魏根义,可熬新人鹰的事你也不是没干过,所以我才什么都不说,我让你们自个儿看。”   耿喜乐拍巴掌:“以前不是年轻嘛,现在早不干那事了,现在是个人都想着踏踏实实多出工多挣奖金呢,没事挤兑人家孩子干嘛?”   岳德胜拍拍他说:“那就好,我也跟你说吧,小柳这孩子不是你们挤兑得了的,人家能力在那里明摆着呢,不服气的就只有自己干憋着;   那边不是没人眼红他,可都让马队长不声不响给拍下去了;楚远给他办手续那几天,老罗还想挖我的墙角呢,说实习期在哪个科室都是临时的,不能算数,让我给堵回去了。   就是把人借给他用了一次,他可就惦记上了,以后再想跟我借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那个小吴,吴小林,那孩子虽然能力上差点,但也是个踏实孩子,多干几年肯定也能干出来,你们别故意刁难他,省得以后没活干,魏根义现在就歇着呢,春明也让他给拖累了,三队一大群人在那儿闲着发霉,朝阳的人忙的一个工程没完下边就提前预订走了。   我跟你说句实话,如果不是马队长说了让用咱们这边的人,我就带高群他们过来了,我们来的前一天,他们刚结束一个工程。”   高群是施工一队的副队长,也是转业军人,郑朝阳最好的朋友,在技术人员那里和郑朝阳一样受欢迎。   耿喜乐说:“知道知道,我听说了,老魏现在还搁那儿干翘着呢?马队长可够狠的,真就给个基本工资啊?”   岳德胜说:“要不然呢?活儿倔老头儿领着人得重新再替他们干一遍,劳民伤财耽误工期,马队长已经够给他爹和大哥面子了,要不就马队长那脾气,打包裹自己回总局报到去吧!”   耿喜乐点头:“也是,咱们这活儿,嘴头上发点牢骚可以,真那么偷工减料的干,出点事可就兜不住了,老魏狂的有点离梗儿了。”   岳德胜说:“你知道这就行,老耿你也是老人儿了,现在的形势你还看不清楚?对年轻人宽厚点仁义点,吃不了亏。”   耿喜乐他们开始对柳侠也就是不太厚道的前辈使唤新人的正常态度,说不上刻薄挤兑,柳侠也不是娇滴滴纤细敏感的林妹妹,没什么被压迫被欺凌的自觉,可即便如此,两天后他还是感觉到了老基地几个工人微妙的变化。   其实还是那么些活儿,还是原来人员的分工配合,但就是不一样了,几个人话语之间多了些随意的亲热,随来意去的小事那几个人都主动了很多,杂事基本不让柳侠动手,柳侠不用再为任何作业时段以外的事情分心,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工程本身。   猫儿还看不出那些微妙的弯弯绕绕,柳侠被喊着支帐篷搬东西的时候,他还觉得挺新鲜,如果不是他怕自己帮忙的时候万一做错了什么别人会怪罪到小叔头上,他还巴不得去插一脚凑凑热闹呢。   因为天气太热,柳侠他们中午十点半到下午四点之间休息,这个休息其实只针对施工队的工人,柳侠他们几个技术人员要利用这个时间整理计算上午采集的数据和草图。   中午时间比较长,为了保证猫儿晚上的睡眠时间,柳侠现在会把前一天下午的数据留出一部分,在第二天中午整理。   可猫儿每天都高度兴奋,在寂静的山谷间乌黑的帐篷里,只听到小虫的叫声,本来应该是很容易入睡的,小家伙却总是有一大堆高兴的事情,不对小叔说就睡不着。   也许别人会觉得听小孩子说在石缝里发现一个螃蟹怎么横着走,在草丛里看到一个蚂蚱蹦得多么远诸如此类的事情非常无聊,可柳侠喜欢。   猫儿描述的时候,他仿佛能看见小螃蟹被发现后急急忙忙逃跑的样子,体会到猫儿当时好奇的心情;   想象着蚂蚱在前面蹦,猫儿在后面追着扑的样子,他能感觉到小家伙把蚂蚱按在手心里时的喜悦;   还有岩壁上渗出的水滴,野山枣树上一个特别大的青枣,一个被蚂蚁拖着走的胖虫子……   所有的事,柳侠都听得津津有味,乐在其中。   等猫儿嘿嘿笑着说“小叔,这儿可真有意思,跟着你来真美。”柳侠就收紧右臂,亲一下小家伙的额头:“嗯,小叔也觉得可美,明天你肯定还能逮到更大的蚂蚱,现在,睡吧乖。”   小家伙就会翻个身,把脑袋扎在他颈窝,腿搭在他腰间,乖乖地闭上眼睛。   美好的日子似乎总是过的更快些,猫儿觉得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十一天已经过去了。   柳侠给猫儿收拾好了书包,又装了几个西红柿和黄瓜,不停地交待:“路上车多,不能把头伸到窗户外面;半路下车撒尿,一定看看后面有没有车过来再打开车门;   带着你小蕤哥,到半坡就得捏着后闸,看清楚北边没大车再过去,那个路口早就应该装个红绿灯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装;   喜欢什么只管买着吃,小叔给你算过账,咱房钱已经够了,以后不用省着了;   还有,西瓜马上就快罢秧了,看到有好的赶快多买些放着,要不以后再想吃也买不到了;   这么多天没喝牛奶,回去得每天喝三次给补回来,还有排骨,要买带脆骨的吃,这样你才能长高……”   猫儿蔫的都快脱层皮了,一直委屈的看着柳侠的脸,就是不肯像以前那样乖乖地点头答应。   副队长潘留成的岳父母都在樵云市,他三天前结束了一个工程,和妻子一起回来看望老人,住了两天,今天顺便来这个工地看一看,也算是领导来视察,然后直接回荣泽。   杜涛这次给他开车。   对柳侠来说,潘留成的到来是正瞌睡的时候有人给送来个枕头,再没那么合适了。   他这两天都在发愁猫儿怎么走,让猫儿一个人坐长途汽车他不放心,他送猫儿回去的话工程进度肯定要受影响,他觉得太不应该。   现在,正好让猫儿趁他们的车回去。   可猫儿不愿意,他还在做最后的努力,抱着柳侠的腰摇晃:“真的小叔,万伯伯和郭阿姨都跟我说过,樵云到原城的车四个小时,一天的报到时间呢!”   他明天才报到开学,还可以再和小叔多呆一天,他不想现在就走。   柳侠收拾好了东西,把小家伙转到前边,书包给他挂上,搂着拍着哄:“大乖猫,长途坐车不是你那么计算的,路上来来回回等待浪费的时间,比你正经坐车时间还长呢;   你坐杜叔叔的车走,不用来回转车,直接就把你拉回咱们院子了,你如果一个人坐车,小叔不放心。”   如果真让猫儿自己搭长途汽车走,在得到猫儿平安到家的确切消息之前,柳侠估计自己根本没办法安心做任何事。   岳德胜和吴小林则认为,如果那样,还不如让柳侠把猫儿送回去,虽然会耽误两天时间,可肯定比柳侠压根儿无心工作一星期好。   猫儿被连拖带抱放在了吉普车上,潘留成和妻子看着这叔侄俩直笑:“柳岸,你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那么懂事能干,今天怎么成个小无赖了?”   猫儿这才觉得有点丢脸,松开了环在柳侠腰上的腿,鼓着小脸看着柳侠。   柳侠站在车边搂着已经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猫儿对潘留成说:“队长,麻烦您了,回去您带着柳岸去找一下楚远哥,让他写个借条,我的章他拿着呢,我不会不认账的。”   潘留成说:“没事,你如果回不去,我去跟队长说,晚几天肯定没问题,你是在外面工作,又不是故意不交!”   两天前吃午饭的时候,岳德胜无意中说起,队里有个规定,职工有紧急需要时,可以在单位财务室借不超过两千元的现金,两年内还上即可。   如果不是没电话,柳侠当时就想告诉楚远自己要借两千块钱。   他七月份的工资奖金还没领,他估计应该不少于八百,他现在这个工程至少要做一个月,到九月份他还可以领到至少六百元,加上家里现在放着的一千五百块钱,交房款还用不完。   “谢谢您!”柳侠对潘留成说,然后又对杜涛说:“柳岸有点晕车,杜哥你照顾着点。”   杜涛拍拍胸口:“我这技术你还信不过吗?潘队长每次回来除了晓乐哥,就是让我开车,不信你问问。”   柳侠说:“信。”他低头看猫儿:“乖,跟小叔再见。”   到了现在,猫儿知道再挣扎也没用了,主动靠在座位上坐好:“小叔再见,我一到家就给你写信,你也给我写啊,你早点干完回去,我给你包饺子吃。”   柳侠他们这次勘探的地区,附近有一个矿区治安巡逻点,能够通信。   这点让柳侠心里安慰了不少,上次只能发信却收不到猫儿的回信的感觉,实在很堵心。   柳侠忍不住又使劲抱了小家伙一下,然后退后一步关上了门。   车开了,一直很蔫的猫儿趴在车窗上忽然展开了笑颜:“小叔,快点干完回来吃饺子啊,太晚就没韭菜了,萝卜馅儿饺子不好吃,吃多了还老是放屁。”   柳侠笑着挥挥手:“小叔知道了,小叔肯定会争取早点回去多吃几次韭菜饺子,乖猫再见!”   等车子一点看不见了,柳侠才和吴小林一起转身走。   吴小林开玩笑地说:“唉,原本还指望着借给你点钱,跟你能更近乎点,以后再麻烦你的时候心里会多少平衡点呢,这下没指望了。”   柳侠强打精神开着玩笑回应他:“那以后干脆我收你补课费算了,一小时十块,这样你就更平衡了。”   吴小林蓦地站住了:“真的小柳?五块行不行,一天两个小时。”   柳侠使劲给了他一拳:“就那几个存款看把你给烧的吧,找什么平衡啊,我反正没事,在你身上过一把为人师长的瘾也不错,你就别跟我矫情了。”   吴小林马上恭恭敬敬地喊到:“柳教授!”   柳侠抬脚就蹬了过去,吴小林大笑着跑走了,柳侠在后面,慢慢走向作业点。   柳侠出来后也一直在为房款发愁,他想了几天,算计了几天,决定跟吴小林开口借钱。   吴小林跟柳侠说过,他父母都是工人,单位也都还行,吴小林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已经结婚有孩子了。   他爸爸为了让吴小林分个好单位,找了不少人,花了不少冤枉钱钱,最后好不容易把他弄进了柳侠他们单位。   他到水文队报到的前一天,他爸爸对他说,他们单位准备集资盖家属楼,他爸爸够资格分一套,家里钱不宽裕,以后至少三年,家里不会再贴补他钱了,但他也不用给家里交钱,让他自己学会计划,自己攒结婚谈恋爱的钱。   吴小林从上班开始,每个月给自己留五十元钱,其他都在银环存了零存整取。   柳侠前几天试着问了他一下,吴小林一口就答应了把全部存款都借给他。   不过,第二天,柳侠就从岳德胜那里听到了可以在单位借钱的消息,柳侠觉得还是借公家的钱比较好,公事公办,不用落人情债。   他跟吴小林一说,吴小林还挺失落。   吴小林是真心想把钱借给柳侠的,他开玩笑似的说的,其实都是真心话。   虽然知道猫儿跟车走肯定没有安全上的问题,可柳侠还是一下午都魂不守舍,抬眼看不到小家伙的感觉,很难受。   晚上回到帐篷就更无聊了,做计算,没有个小家伙托着下巴颏趴在旁边一脸崇拜地看着;   躺下,没有个小家伙在怀里来回出溜着给他讲花花草草间那些小虫子们有趣的事;   坐起来写信,整个心都是空落落的不知道该写什么;   小家伙上午才走啊!   柳侠不知道,此时猫儿也在对着信纸发愁,不知道事情怎么最后会成这个样子。   猫儿今天回到水文队是下午两点半,他们在原城停了一下,潘留成请杜涛和猫儿吃了顿合记烩面。   猫儿回来后,先在传达室给柳川打了个电话,然后把东西放在家里,就拿了柳侠的章去找潘留成。   潘留成已经和楚远打过招呼了,猫儿写借款条,签上了自己和柳侠的名字,盖上柳侠的章,潘留成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摁了指印。   在钱的问题上,楚远非常较真,如果没有柳侠的章,他会让潘留成写这个借款条。   猫儿也签字盖章把柳侠七月份的工资和奖金共计七百九十块钱给领了。   楚远没把领队的特殊补贴给他,他怕猫儿太小,出去乱说。   回到家,猫儿把钱放柜子里锁好,就骑车去学校报到,报完到出来在校门口,看到了满头大汗的四叔柳钰。   猫儿写到:不管我怎么说,四叔非要把钱给留下来,最后我没办法了,就说,咱们只差三百块钱,让他给我三百就行。   可四叔说,你当然是拿着四叔的钱去交,把单位的钱还给人家了,难不成单位的人比四叔还亲?   我说不过四叔,他硬把一千五百块钱都留下了。   不过我让三叔把钱拿走了,要不,那么多钱,我就更没办法了。   柳川原来给柳侠的是自己私下存的一点钱和找同事临时借的,他和苏晓慧两个人还一起存的有一千五百块钱,柳侠交第一批房款的时候,这一千五还差三十二天不到一年,为了利息,柳川没去取,因为这些钱到期是在八月份,完全赶得上柳侠国庆节交第二批房款。   这一千五百块钱大部分是柳川和苏晓慧把两个儿子送回柳家岭之后存下的,孩子不在跟前,少了很多日常开支,也不用再支付原来看孩子的表妹每个月几十块的工钱,他们觉得经济上宽裕了很多。   两个人决定尽可能地把苏晓慧的工资和奖金都存起来,只花柳川一个人的,两个儿子,他们必须考虑买房子的问题了。   去年一年,柳川只有工资,没有奖金,再加上柳蕤也来到荣泽上学,在公安局食堂吃饭,还有他和柳葳的日常用度,柳川的工资根本不够用,他和苏晓慧一年也没存够五百块钱,这笔钱他们没存银行,准备柳雲和柳雷上幼儿园时交学费。   苏晓慧开学从柳家岭回来后,柳川和她商量,想把那一千五借给柳侠。   苏晓慧计划了一下,他弟弟苏晓智今年年内要定亲,她父母准备冬天翻盖厢房为苏晓智明年结婚做准备,肯定需要他们支援一点。   最后两个人商量了一下,苏家在农村盖房子还是比较便宜些,他们给七百,柳侠这边给一千二,等柳侠一回来就把钱给他送过来。   没想到,猫儿一回来就给柳川打电话,说柳侠可以在单位借两千块钱。   因为猫儿在电话里没给他说柳侠那些还没发到手里的工资,所以柳川算的账是:柳侠有了这两千,再加上玉芝和他原来给柳侠的钱,如果他把一千二拿过来,柳侠现在就可以把第二期房款交齐了。   柳川觉得房钱越早交齐越好,能把钥匙拿到手就彻底放心了。   所以他随即就去取了钱过来了,没想到,柳钰也在这里,正和猫儿为了钱在斗嘴。   柳钰是上星期天才从马小军那里听说柳侠要买集资房的事的,但具体细节马小军也不知道。   马德英现在自己的小家在荣泽县城,妻子孩子平时也是只有星期天回马寨老家,他本人在荣泽县阀门厂的工作也没有停,还经常回来,所以他对荣泽集资房的行情非常清楚。   柳钰问了他之后,知道柳侠买房子至少也得八千块钱,而柳侠现在手里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钱,柳凌告诉过他,柳海走的时候,猫儿把柳侠所有的存款都取出来给他带走了。   柳钰马上回了一趟柳家岭,他现在已经成熟了,知道集资房的事柳侠如果连他都瞒着,肯定也不会愿意家里其他人知道,所以他对柳长春和孙玉芳说的是厂子里一时周转不开,马德英想用他们的钱暂时周转一下。   柳长春和孙玉芳都不懂这些,钱本来就是柳钰辛辛苦苦挣的,两个人什么都没说,就让他把钱拿走了。   猫儿坚持说柳侠在国庆节前就能攒够第二期房款,柳钰说不能借着外人的不用亲人的,最后,猫儿看不得柳钰伤心,把钱收下了。   柳川的钱猫儿死活都不肯要,他一笔一笔给柳川算账,又把柳侠七月份的工资和奖金拿出来给柳川看,终于让柳川相信,他们的钱现在已经用不完了,猫儿肯定不可能把刚从柳侠单位借的钱再还回去。   猫儿写道:我想把咱多出来的钱先给三叔,让他把上一次替咱们借的钱还上,可三叔跟四叔一样难说话,怎么都不肯要,我也没办法了,小叔,等你回来,你把钱给三叔吧,我知道你不想让他借别人的钱,怕别人笑话三叔。   猫儿不知道,柳川第二天就从自己打算给柳侠的一千二百块钱里拿出了四百,先还给了邱志武。   猫儿在信的最后写道:小叔,明天正式开学,五点半老师就要求坐进教室里,我该睡了,你也早点睡啊,你答应过我晚上十点半以前一定睡觉的,不能说话不算数。   小叔,我刚才躺在地上,虽然只有一张光光的席和一个枕头,虽然你都出去十二天了,可席子和枕头上还有你的味道,可好闻可好闻。   你别担心我,闻着你的味道,我可快就能睡着。   不过,不知道为啥,我可想做梦梦见你,却一次也梦不见,我现在忽然想到,是不是因为你没想过要梦见我呀,如果你也想着梦见我,那我梦里肯定就能找着你了。   小叔,你收到我的信后,每天睡觉前一定要多想几遍你想梦见我,一定哦,这样你肯定就会梦见我了,我也就能梦见你了。   要是我过一星期还没有梦见你,那肯定就是你没有想,我就生气了,我真的会生气,我一生气就可厉害可厉害,不信你回来看见我试试。   可想可想你的柳岸   199*、8、27   柳侠靠在毯子上,看着猫儿的信,忍不住的笑,小家伙不知道,他也在为同样的问题困惑:   他每天都那么想念的小宝贝,可为什么无论他怎么努力,做梦却都梦不到呢? 第125章   开学第一天中午回来的时候,猫儿发现新楼前有几辆卡车在往下面卸整箱的东西,他跑过去看了一下,原来是地板砖和扣板。   招呼着卸东西的人猫儿都认识,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些家都已经把钱交完,拿到钥匙,准备开始装修了,这几家为了能把价格杀得低一些,一起去买的,相当于批发。   猫儿跑回家,迅速数出了四千六百七十五块钱,再次带着柳侠的莲花小印章,找到了楚远,十几分钟后,猫儿拿到了一串三把黄灿灿的铜钥匙。。   楚远说,房子水电都已经通了,基本算是竣工了,只有六楼几户的瓷片还没贴完。   领导们研究了一下,都是本单位职工,不会出现什么意外纠纷,有些家想早点装修一下搬进去,正好今年新分配来的人员马上就要报到了,樵云老基地也有一部分人最近调过来,早点把宿舍楼上的房子腾出来也好,所以允许交齐了钱的人把钥匙领走。   从办公楼出来,猫儿一溜烟跑到了新楼,打开屋门,新房子特有的石灰和水泥混杂的味道扑了过来。   猫儿挨着把每个屋子都又看了一遍,最后推开卫生间的门,轻轻的吹了声口哨:“靠,真大呀!”   回到家,猫儿看看还有时间,就趴在餐桌上给柳侠写信:   宝贝小叔你好:   你猜我刚才去干什么了?哈哈,你肯定猜不着吧,我刚去把咱们新房子的钥匙领回来,去里面又看了一遍。   新房子的卫生间贴上瓷片后看着更大了,坐便器都安好了,单独一个小屋子当厕所觉得更美了。   不过,我最待见的还是咱的新浴盆,那么大,咱俩以后一起洗澡就不会再挤了,你以后不许再说浴盆太小咱俩应该分开洗澡了,谁会喜欢自己洗澡啊!   ……   四天后的黄昏,柳侠在河里洗澡的时候想:一个人洗澡是不得劲,背觉得痒够不着也没人给挠挠,如果乖猫在,自己就不用这么费力巴拉的用个毛巾来回擦了,小宝贝看着瘦,手上特有劲,搓背真舒服,搓完觉得整个人都通透舒爽了。   不过,那家伙到底还是个小孩儿,居然没看出来我其实也不喜欢一个人洗澡。   唉,要是能天天都看到乖猫的信就好了,小家伙只是升了一个年级,竟然进步这么大,这封信一下就用了七个成语,虽然有五个用的好像地方不太合适,但看着却更有趣……   当柳侠因为猫儿终于能够大量使用成语而沾沾自喜的时候,猫儿正站在教室外接受语文老师,也是他们班主任的谆谆教导:   “柳岸,写作文呢,要有血有肉,有血有肉懂吧?就是不能跟解数学题一样,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数字一写,按正确的步骤一计算,把单位名称再一填,完。   作文是要带着感情去写的,不能像你现在写的这样呆板、机械、毫无感情。   你看看你写的,点题就一句:我的理想是当个测绘高级工程师。虽然也可以说是言简意赅,可是,你不觉得有点太单调了吗?”   猫儿申辩:“不单调啊,我还用了形容词“高级”呀!”   陈老师干咳了一声:“咳咳,好吧,这个,算我形容的不准确,不过,不过你这个……,算了,点题这样也算可以,不算太那个啥。   咱们还是看看你下面写的,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理想这一段:   因为测绘对我们可爱的祖国建设很重要,测绘是所有大型建设都必不可少的基础,有了前期准确的测量数据,才能盖起固若金汤的高楼大厦。   柳岸,当我们描写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崇高的理想的时候,不是应该满怀深情的回忆或憧憬,说明自己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理想,是因为某些让你深刻感动或向往的原因吗?   可为什么看着你写的这些,我就跟看我们大学专业课程的前言部分一样呢?”   猫儿不认同老师的看法:“我满怀深情了啊,我用了‘可爱的’形容祖国呀!‘可爱的’不就是可有深情吗?有深情不就可感动了吗?”   陈老师看着远方的天空,抚胸,深呼吸:“这个,这个……当你描写一个人物或物体,要表现它是‘可爱的’的时候,不能用‘可爱的’这个词本身,而是要用,要用……其他表现它是如何‘可爱的’的词汇,比如,比如……”   猫儿茫然:“描写可爱的东西,不能用‘可爱的’,还得表现它是‘可爱的’,那怎么写呀老师?”   陈老师把作业本递给猫儿:“今天老师还有点事,你先回去自己再好好看看,认真体会一下,再好好进行修改,后面‘如何实现自己的理想’这段,你也要再好好斟酌一下用词,如果能想张琼那样,用排比句就好了。   好,你回去吧,下回咱再说!”   陈老师抱着教参往办公室走:参加五科联赛的人选看来得重新定,幸好发现的早,要不培养到下学期该参赛了才发现,那才是真悲哀呢!   晚自习,猫儿做完了其他各科的所有作业后,对着作文最后一段发愁:   如果我有朝一日干了测绘这个工作,我一定会披星戴月,不怕风吹雨打,兢兢业业地工作,战斗在测绘事业第一线,勤劳勇敢,百折不挠,万众一心,众志成城,为把我们美丽的祖国建设得更加美好而努力奋斗。   猫儿把自己的最后一段默念了好几遍,还是觉得自己写的非常好,用了那么多褒义词的成语来说明自己是打算怎样来实现理想的,为什么老师会觉得不好呢?张琼的排比句哪里好了?神经病一样的啊啊啊,连一个成语都没用,怎么能跟我的比呢!   放学的钟声响了,猫儿一个字也没修改出来。   小叔不在家,跑快回去也没什么意思,猫儿收拾了书包和王辉一起出来,两个人一起跨在横梁上骑着车子,随着自行车大部队一起冲出了校园。   杏花路口在他们放暑假的日子装上了红绿灯,今天猫儿他们到路口的时候正好是绿灯,他们加速冲了过来。   过了路口后不用踩脚蹬,车子因为惯性一直冲过体育馆,快到古渡口路速度才减缓了下来。   王辉忽然歪歪扭扭往人行道的马路牙子上拐,猫儿蹬着车子跟过去,王辉已经左脚支地把车子停住了:“好像链子掉了,老踩空。”   猫儿下车一看,果然,自行车链子松松垮垮垂了下来。   王辉把车子停好,蹲下身子,试着想把链子转上去,试了几次都不行。   猫儿转着圈想找个棍子挑着车链子帮他一下,柏油马路上连根树枝也找不到。   “怎么了?车链子掉了?”   猫儿转过身,楚凤河手里拿着一串快吃完的羊肉串站在那里。   猫儿挺高兴地喊:“凤河叔,你搁这儿吃羊肉串咧?”   楚凤河顺手指了一下三四个坐在路边一张桌子上,光着膀子吃的正痛快的人:“俺建筑队哩活计,干了一天老使慌,黄昏没事请他们喝啤酒。”   他说着蹲在王辉的自行车跟前,示意王辉靠边,他把吃完了肉的竹签子从中间折了一下,挑起车链子,一只手绞动脚蹬,只一下,链子就上去了。   王辉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叔叔”。   楚凤河笑笑,问猫儿:“您小叔咧?我最近有点忙,听说您三叔单位最近特别忙,就没去找过他,想找您小叔再出来坐坐也不知道他有时间没?”   猫儿说:“俺小叔去樵云了,都去半个多月了,我也跟着他去了,俺开学我才回来。”   楚凤河说:“哦,去樵云了啊,你说你开学才回来?那前几天我去拉石子哩时候碰见您四叔,隔着公路俺俩打了个招呼,他说他去找你跟您小叔咧,你见着他没?”   王辉说:“柳岸,你跟你叔叔说话,我先走吧。”   猫儿推起自己的车子:“行,你先走吧。”然后对楚凤河说:“见着了,俺四叔听说俺小叔买房钱不够,来给俺送钱咧。”   楚凤河一下站住了:“你说啥?您小叔买房咧?”   猫儿骄傲地说:“嗯,都买了了,钥匙我星期一都拿回来了。”   楚凤河不太相信地说:“真哩假哩?您小叔上班才将将一年,他就买房了?哪儿哩房?他单位哩?”   “嗯,单位哩集资房,不是有两栋吗?俺买哩是东边那一栋,一楼,可大可美。”   楚凤河相信了:“您小叔老铁啊,不过我知道,您家哩人都中,都是心又好,脑子又聪明,还都可能吃苦,到哪儿这样哩人都可吃得开;哎,你说啥?您买哩是一楼?”楚凤河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   猫儿说:“对,一楼,129平方,可美,厕所是单独一个小屋儿,不跟洗澡哩地方搁一块,可得劲,卧室也可大,还有一个单独哩餐厅咧!”   楚凤河说:“您咋会要一楼咧?万一下水道堵了,可膈应人,您那房子已经交工了?”   猫儿说:“就剩几家瓷片没贴完,其他哩都好了,可多家都把钥匙领走了。”   楚凤河问:“您小叔哩单位统一贴哩瓷片?您家哩也贴好了?”   猫儿说:“嗯,白瓷片,厨房、卫生间、厕所都贴好了,一米高,可好看,地上还贴哩有红地板砖咧。”   楚凤河挠挠头:“我早点也不知道,现在瓷片地板砖都贴好了,要是现在改,还得把地板砖给砸了,老可惜。”   猫儿觉得楚凤河说的有点蹊跷,问:“你啥意思凤河叔?改啥?为啥要砸地板砖。”   楚凤河说:“我也是没多少天前才听别人说哩,这种家属楼一楼哩下水道不是都光堵吗?原城有住一楼哩,把原来的公用下水道堵了,自己单独弄一套下水通道,可得劲,只要自己用哩爱惜,不乱往里面扔东西,根本就不会堵。”   猫儿一下子兴奋了起来:“你弄过没凤河叔?你会不会?”   楚凤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听说后觉得这办法真不赖,正好俺老板他家住哩是原来建筑公司哩家属楼一楼,隔三差五就堵,连屎带尿都能翻到客厅里,老恶心人。   我就跟他说能不能叫我搁他家试试,他家前一天才堵过,正膈应哩,一口就答应了。   我就自己琢磨了几天,设计了一下,搁他家试了试,现在快两个月了,没堵过。   我试哩时候他媳妇还不是老愿意,怕我给弄坏了,现在,她觉得可得劲。”   猫儿急切地说:“那你也去把俺哩新房子给改一下呗凤河叔。”   楚凤河说:“您小叔没搁家,您哩房子还贴了地板砖了,做独立下水管道得把地板砖砸了再重新挖开土下管子,这么大哩事,你能当家?”   “能!”猫儿干脆地说。   柳侠收到猫儿的信报告自己家的下水道会被改成独立的、只有他一家专用、永远不会堵塞的时候,已经是四天后,他们的下水道已经改造完成,楚凤河正跟着付东在柳侠对面孙连朝的房子里考察,准备动手砸地板砖了。   付东是是看到晚上柳侠新房子里亮着灯,感觉好奇过来看看,结果看到猫儿和柳川正站在那里,看楚凤河和另外两个人在用水泥填一个直径很大的铸铁管的口子。   付东和柳川聊着天,看到半夜十二点,然后递给楚凤河根烟,问他能不能帮忙把对面那家的也给改一下。   楚凤河说:“付东哥是吧?没问题,我听柳侠和川哥说过好多次,柳侠一来你就可关照他,就冲这,你说出来了我就不能把你给搁那儿。   不过你也看见了,这活儿老折腾,可能会把你哩新屋子给弄哩老腌臜。”   付东说:“随便,没住进去的时候怎么麻烦,都比住进去之后三天两头地翻一屋子脏水要好。”   事实上,楚凤河干事手相当干净,他把折腾的范围控制到了最小,除了卫生间和厕所,其他地方他和他带的两个人都很少进去。   楚凤河一分钱的工钱不肯要,说他不能要柳侠好朋友的钱,要不柳侠回来他都没脸见柳侠。   付东给他带的两个师傅一人包了一个三十块钱的红包,还送了他们每人一条“散花”烟。   几天后,猫儿中午放学,付东跟他要了新房的钥匙说有用,晚上猫儿回来的时候,付东带他到新房子里看了看,交待了几句,把钥匙还给了他。   付东走后,猫儿对着卫生间里那几摞子地板砖和十几箱瓷片又看了一会儿才离开。   猫儿人小脸皮厚,他又跑传达室去呼了楚凤河。   第二天晚上楚凤河就又带着人来了,然后花了三个晚上,把新房卫生间和厕所的地面全部重铺了一次,厨房、卫生间和厕所的瓷片都加高到了房顶。   最早把钱交齐领钥匙的那些家,有好几家都趁着建筑队还在,让他们帮忙加高了瓷片,不过这些事猫儿不知道,付东知道,而且那些人的瓷片都是自己买的。   楚凤河把卫生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给猫儿交差的时候,猫儿很豪放地对楚凤河和那两个师傅说:“走,咱去饭店搓一顿。”   给钱楚凤河又不要,猫儿觉得只有请吃饭这种表达感谢的方法了。   楚凤河跟他摆摆手:“早点回去洗洗睡吧,明儿还得去学咧,等您小叔回来了让他请我就中了。”   猫儿过了好几秒,才对着楚凤河的背影愤愤地说:“我再过俩月就十二了。”   柳侠每次收到信,如果接下来还有工作,他都舍不得马上看,总是等到一天所有的工作都结束,才安心地靠在床上,慢慢地打开信,慢慢地看。   知道有个美好的礼物在等着自己回去欣赏,一天都会心情愉悦。   今天也是,他靠在毯子上,已经看过一遍了,现在看第二遍,还是忍不住想笑:   小雲跟小雷越来越孬,每次一看到牛奶煮好了,他俩就满院子跑,每次都要全家人一起出来围追堵截,闹腾够了才肯喝。   今天我跟三叔、小蕤哥都回来了,我们一小会儿就撵上他俩了,他们就耍赖不喝,跑到爷爷家东边路上很远三叔又把他们给追回来,他们俩才乖乖地把奶喝了。   奶奶可发愁,说,这俩孬货一天到晚光想在外面跑,连窑洞里都不喜欢呆,这以后要是去荣泽可怎么办呢!   小莘上学了,还是关老师教他。   俺大伯说,听人说,前些天上窑小学分来了一个师范毕业生,还没走到半坡,就坐在路边哭起来了,然后她拐回去,到现在都没再回来。   上窑都没人愿意去,大伯说,咱村估计一辈子都不会有一个师范学校毕业的老师了。   知道咱买了大房子,全家人都可高兴可高兴,不过大伯也有点伤心,说买房这么大的事,你到处借钱,他是大哥,你和三叔却都想办法瞒着他,他一分钱也没帮你。   我跟大伯说了咱的钱都花不完,还多出好几百呢,可大伯还是可难受,他说那不一样。   大伯现在没去付家庄上班,石子厂还是成天停电,正好柳淼要挖窑洞,大伯现在天天过去帮忙,今天三叔也过去看了看,柳淼让他帮忙买点花纸,说永芳姑姑可待见俺四叔四婶儿房子里的……   ……   小叔,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可想可想你,咱家的房子都好了,还那么漂亮,你到现在都没看见,我觉得可不美。   十点半了,我该睡了,小叔你还要想着一定要梦见我呀,我肯定还能再梦见你一回,我现在就闭上眼睡。   最想最想你的柳岸   199*、9、15   柳侠用手指轻轻抚过最后那几个字,笑着轻轻说:“真是个小傻孩儿呀!”   现在每天晚上睡觉前,柳侠都按照那只越来越会变着法气人的猫儿的指示在脑子里想好几遍“让我梦到猫儿让我梦到猫儿”,然后一个人黑暗中无声的笑,觉得自己可真是幼稚到弱智。   不过他又觉得这样挺好玩,如果因此真的能让自己梦到小家伙或让小家伙梦到自己,那不要说想几遍,就是想几百遍也不是问题。   开始几天觉得好笑好玩,然后很快就成为一种习惯,无论白天多忙多累,只要躺下脑子里自动就会这样想,哪怕躺下之前他还在靠着毯子在读小家伙的信。   这种幼稚的精神大法没让柳侠梦到猫儿,但却让他很频繁地收到猫儿的信,在他们即将结束本次作业的前五天,他又收到了猫儿一封信,   猫儿依然是开门见山的写法:   宝贝小叔,我梦见你了,就刚才,不过,我现在可不美可不美。   我梦见你去接我放学,咱俩一起骑着自行车回家,不过走的不是咱回家的路,而是在沿着凤戏河往西走。   河边有很多石头,看着好像根本没办法走,可你骑着自行车这样拐那样拐的,咱都绕过去了,一直往前走,后来不知道怎么就骑到泽河边。   泽河边有很多很多芦苇,青青的特别美,你说:“乖猫,咱去看芦苇吧,芦苇里没准还藏着武工队呢,也许还有平原游击队。”   我可高兴,于是,咱俩一起往有芦苇的地方走,然后就听到芦苇里河水流淌的声音,我听到水流的声音就想尿,可咱后边还有别的人,咱俩就往芦苇密的地方跑,可怎么跑都跑不动,我都快尿裤子里了还跑不到。   你就对我说:“管他呢,只管就在这里尿吧。”   我觉得老丑不能尿,还想拉着你跑,结果一下就醒了。   我可生气啊,我是叫尿憋醒了,去卫生间尿了可大一泡。   小叔,我要是晚上不喝一大碗稀饭,不喝牛奶,肯定就不会叫尿憋醒了,我还能多梦见你一会儿,我以后晚上都不喝稀饭和牛奶了,光吃馍和菜。   柳侠本来是半躺着看信的,看到这里马上就坐了起来,小家伙和他一样,从小的生活习惯都是早晚要吃稀饭,如果连续几天不吃,很快就会上火嗓子疼。   两天后,猫儿就收到了柳侠的回信:   宝贝猫,关于被尿憋醒导致美梦中断的问题,小叔可以非常负责任的地告诉你:如果你不喝稀饭和牛奶,你会醒的更快,要不是到处找水喝,终于看到了水却跑不过去,被渴醒;要不就是看到了好吃的东西却吃不到嘴里,被饿醒,你想选哪个?   你不喝稀饭和牛奶还会有一个附加的结果:小叔会生气。   我如果生气了,就会变得可厉害可厉害,不信你就等我回去试试。   三天后的晚上,在他们荣泽的家里,猫儿盘腿坐在床沿上,在最后的署名“即将生气的小叔柳侠”那里亲了一大口,小脸一扬:“哼,试试就试试,你还敢怎么着我?你是回来敢不抱我,还是敢不让我搂着你睡?”   说完看了看冰箱,收起信放好,跑进厨房端了炖奶的小锅出来,倒进去小半锅奶:“如果不是喝奶能让人长高,我就是不喝,哼哼,等我长的比你还高,就天天让你喝奶,还得让你天天枕着我的胳膊睡,不枕就打屁股,不信等我长大了你就试试。”   此时此刻,身在樵云的柳侠可是完全想不到,他最心疼的小宝贝居然生出了如此的忤逆不孝之心,竟然想打他的屁股,他刚刚把今天所有的工作收尾,正伸着懒腰心情愉快地站在帐篷外看着月色下的群山。   最多再有两天,他们就可以结束这里的工作回家了,他马上就可以看到大乖猫了,想想大乖猫看到自己时可能会有的样子,柳侠就忍不住地翘起了嘴角。   可就和想不到猫儿会想打他的屁股一样,柳侠此时也根本想不到,他回到家时看到的,是和他期待的欢乐美好的画面完全相反的一幕。 第126章   柳侠他们回到单位的时候是下午四点,他在传达室往公安局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人好像是刚分配的学生,不认识柳侠,他告诉柳侠说柳川一大早就带人出去了,什么时候回来谁也不知道,柳队最近一直都是一大早来报个到,带着人出去就不再回来了,但柳侠想问和柳川一起出去的人的呼机号时,他却不肯说。   柳侠想反正已经回来了,见三哥随时都很方便,也就没坚持,放了电话就直奔家里。   满屋子都是小家伙的气息,想不笑都做不到,想马上看到小家伙的心情比在路上还要强烈。   高速度冲了个澡,柳侠换上干净的衣服跑出来,叫了辆脚蹬三轮直奔县中。   为了避免在写信的问题上出现时间差,柳侠提前几天就告诉了猫儿自己要回来了,小家伙肯定最近几天都心绪不宁,上学都上不踏实地在等着他回来,所以还是先来看看小家伙比较好。   县中看大门的人居然还记得柳侠,看见他就说:“你可来了,您这做家长哩也太儿戏了,小孩儿搁学校惹那么大事,老师叫您这么几天您都不来,非得等学校给您那孩儿开除了再来找人说好话啊?图啥咧!”   柳侠一下懵了,猫儿出什么事了?怎么好好的竟然说到开除呢?猫儿最后一封信是六天前,也就是上个星期六写的,那封信里猫儿还说自己每天都按时上学,作业也完成的很好,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啊!   “三一班在哪儿?”柳侠直接问他班级,必须先见到猫儿,其他什么事都得等确认猫儿平平安安以后再说。   老头儿手指向西北方:“喏,第三排,最西边那个教室。”   柳侠撒腿就跑,一路来到三一班教室外面,他站在最后一个窗户外往里面看,找过来一遍,都没有猫儿的影子,班上也没有发现空着的位置。   他正在想是不是自己记错了猫儿给他说的班级,讲课的老师走了出来:“你找谁啊?”   柳侠赶紧回答:“柳岸,我是柳岸的叔叔,我记得他就是在三一班,怎么找不到他呢?”   带着近视镜的女老师惊奇地说:“你不知道啊?柳岸和同学打架,打得可凶了,学校让他回家叫家长来,他家长一直都没来,看你的样子他回家根本就没跟你们说是吧?现在的孩子咋都……”   柳侠打断她:“柳岸他现在在哪里?”   女老师往他身后的一栋二层红瓦房一指:“三年级语文备课室,全校的领导都为他……”   柳侠顾不得礼貌,不等她把话说完就转身跑了。   从斑驳的红漆木门框里看到的情形,柳侠觉得是那么的眼熟:猫儿背对门站着,海蓝色的运动短衣裤长短虽然合适,但因为他太瘦所以衣服看起来还是特别宽大,让小家伙看起来更瘦弱;但看起来瘦得一缕的小人的背影却站的笔直,即便看不见脸,柳侠也能清楚地感觉他此刻倔强坚持的态度。   可不管他看起来多么桀骜不驯愤怒不服,小小的人儿站在一排能够决定他前途、而此刻以审判者的姿态矗立在他面前的成年人时,看起来仍然是那么孤单无助。   柳侠的心好像被刀子硬生生地剜割一样,那年打烂的玻璃瓶子刺破他的肚子都没像现在这样疼痛到乎让他窒息,他甚至不得不张嘴大口地呼吸,来努力压制自己想要冲进去抡起椅子砸在那几个靠在备课桌边,或抱着膀子冷眼斜睨着猫儿,或端着茶杯悠闲中不耐烦地瞥猫儿一眼的人们。   不必刻意去想象,只是一眼之间,柳侠就已经能清楚地知道他的小宝贝这些天在经历着什么,当年被老师一路推搡拉扯着,在众多同学的围观中跌跌撞撞往前走,多少的愤怒也无法掩盖天塌地陷世界末日降临一般的恐惧还如此清晰,在王占杰校长的办公室里惶惶不安等待审判的感觉他还不曾忘记,他的宝贝就已经在重复他的历史,而那时的他,身边还有个虽然不能够为他遮风挡雨,但却尽力伸展臂膀保护着他的六哥让他依赖,他的小宝贝却是一个人在承受着所有的恐惧和责难。   柳侠再次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今天,他是替代了父亲和大哥,来为自家孩子解决问题的家长,他不能失控。   猫儿回过头,和五位老师同时看向门口,他看到了和平时一样,穿着发白的牛仔裤和白色T恤,脸上带着开怀的笑容的小叔。   猫儿的表情从惊喜到无措只是一瞬间,柳侠却看的清清楚楚,他忍着满满的心疼笑着走进来站在猫儿的身边,先礼貌地对老师们点头问好:“各位老师好,我是柳岸的小叔。”他说着话的同时,把手放在了猫儿的头上,轻轻的揉了揉。   猫儿看他的眼神从无措变成了惊讶和不安,还有委屈。   柳侠手轻轻用力,把猫儿揽到了身边,嘴里却是对着他凭直觉觉得是猫儿的班主任、此刻唯一一个坐在椅子上面对猫儿的陈秀云老师说:“对不起啊老师,我前一段一直出差不在家,一个小时前刚回到荣泽,我家莫……嗯,我家柳岸并不是故意要跟老师作对不喊家长,而是因为我是他唯一的监护人,我的工作性质有点特殊,柳岸不想让我分心赶回来,其他人又不可能代替我来处理他的事情,所以请老师谅解他这几天的行为。”   尚且年轻的陈老师有点反应不过来,她以为自己会听到一连串诚惶诚恐的道歉或对柳岸声色俱厉的呵斥,但这个看起来只是个大男孩的家长完全不按套路行事,他不但没有教训自家闯了祸的孩子,还在变相夸赞自家孩子特别明理懂事,暗示柳岸违背学校的要求不叫家长来的行为完全是对的,至少也是应该被体谅的。   旁边几个人听了柳侠的话也是表情各异,但绝对没有当年荣泽高中几个老师看到柳长青和柳魁时的高傲和鄙视——柳侠的穿戴和举止让他们完全不可能产生出那样的情绪,他们的表情基本都是纠结震惊——竟然还有有当着老师的面这么惯孩子的家长啊?   猫儿使劲忍了忍,没忍住,还是把脸在柳侠胸前蹭了蹭。   小叔回来了,就在这里,小叔身上的味道真好闻,我跟他用一样的香皂,我怎么就没这么好闻的味道呢?   柳侠不动声色地收紧手臂,还摸了摸猫儿的脸,让他知道,自己一点都没生气,自己和以前一样很想他。   陈秀云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终于找回了她作为闯了祸的学生的班主任老师的感觉,她严肃而又为难的对柳侠说:“那,你是还不知道柳岸和其他几个同学打架的事吧?柳岸把三五班三个同学打的住院了,那三个学生的家长不愿意,每天来学校闹,说他们孩子被打得脑震荡,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动都不敢动,一动就头疼恶心想吐,让我们通知你们来,要求你们先垫付住院费,赔偿他们孩子的精神损失费,还要求学校开除柳岸,你们家老也不来人,我跟管教务的高老师天天课都上不安生,随时都得准备着去跟那几个家长说好话……”   陈老师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发现柳岸的小叔礼貌地和他们打过招呼后,就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柳岸身上,从脸开始挨着一点一点查看,现在正极度紧张地在掀开柳岸的衣服,看后背和屁股上有没有什么伤,根本就没听她说话。   猫儿虽然非常留恋趴在小叔怀里的感觉,但还是微微地挣扎着:备课室大部分都是女教师,上衣被拉起来也就算了,被扒开裤子检查屁股让他脸上有点挂不住,再说了……   “你不用给柳岸检查,他没事,是他把那三个同学给打伤了。”陈老师心里直翻白眼,但脸上却没带出来:这可怎么办?那仨学生的叔叔跟流氓一样,原本指望这边的家长能好说话一点可以妥协退让一步,赶紧把事情了结,可这边也来了个叔叔,刚开始说话倒像个通情达理的,看起来虽然算不上多斯文,但却非常有教养,可怎么一说到正题马上就露出护短不讲理的面目了?是你家孩子把别人家的孩子打成了脑震荡,你这么紧张地当着我们的面检查你家孩子是什么意思?也想跟那几个家长一样讹学校或对方一把吗?   “哦,那就好说了。”柳侠把猫儿的短裤提好,直起身回答了陈老师一句,表示他其实也在听陈老师说话,然后他又认真的跟猫儿核实了一下:“他们真的没打到你?”   猫儿摇头:“没有,他们仗着人多就是想打我呢,我用大扫帚把他们给打跑了,后来郑帅又拿了个垃圾斗过来砸我,我用椅子把他夯跑了,那个垃圾斗是他砸我没咋着,给砸墙上了弄扁了,他们三个串通好了,都说是我弄扁的,学校就让我赔……”猫儿的声音越来越小,一说到赔钱,没音了。   小叔挣的钱,他一分也不想白白往外掏。   柳侠把猫儿一缕被他弄乱的头发理顺,爽快地说:“虽然不是你给弄扁的,但是是因为你而扁的,咱们赔也说得过去,老师,您还没告诉我,柳岸为什么会和那三位同学打起来呢”   陈老师这次真有点为难了,她看了看猫儿,踟蹰着,不知道该怎么说。   猫儿眼睛滴溜溜看了柳侠好几秒,才说:“他们骂我,骂……我,反正就是骂,我不喜欢别人骂我,就……”   “没人喜欢被人骂,但一般情况下你也不会因为随口一句脏话就跟人打起来,他们都骂了什么能让你气得把他们三个打得住医院?”柳侠追问。   年纪比较大,一直端着个大杯子在慢慢喝的女老师说:“其实根本也算不得什么骂,小孩子可能听别人说了什么觉得稀罕,连什么意思都不懂就跟着胡咧咧,就是说了他几句丧门星、扫帚星什么的,你们这孩子就……”   “我操他妈,那几个杂种在哪个医院?”   办公室除了猫儿之外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看着刚才还彬彬有礼一脸温和的柳侠骤然间勃然大怒,一脸杀气地问刚才说话的女老师。   那个女教师好像被吓傻了,端着杯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柳侠。   一句怒吼之后,柳侠好像突然冷静了下来,他转脸对陈老师说:“那几个学生住在哪个医院?不用他们家人来找了,我现在去找他们。   老师我告诉你,从现在起,这件事跟你们学校没关系了,下面是我跟那几个学生家长之间的事,不用你们学校插手,我处理完了,回来给学校一个交代,到时候咱们再商量赔偿学校公物的事,现在您告诉我,那几个学生在哪儿?”   陈老师看着旁边几个面面相觑的同事,用眼神征求他们的意见,她觉得,如果把那几个学生住院的地方告诉柳岸的小叔,事情恐怕就不是学生之间打架这么简单了。   校长有话,他们学校刚刚出过楼房裂缝那样影响学校形象的负面事件,学生打架打成脑震荡住院这件事无论如何要压住,千万不能闹大,可看柳岸这位小叔的脾气……   看到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带着眼镜的男老师轻轻对她摇头,陈老师心里有了点谱:“他们具体在哪里住院,我们也不太清楚,那几个家长一直说要等你们来了再说事,我们要去医院看那几个学生他们也不让。   其实我们学校也一直在努力在跟那几个家长解释,说这件事不能单方面怨柳岸,是他们家的孩子先骂人,然后柳岸才……”   “陈老师,三一班的陈秀云老师!”窗户外有人敲着玻璃窗在喊,是看大门的人。   陈老师问:“啥事啊,张师傅?”   张师傅说:“十里堡那几个人又打电话来了,问柳岸家哩人来了没有,我没敢说来了,就跟他们说我来问问你,他们说要是今天这边哩家长还不来说事,他们一会儿就过来把咱学校哩门给堵……”   “跟他们说,柳岸的家长在学校大门口等着他们,让他们现在就过来,记着,让他们提前把条件想好了,到时候一块说,省得到时候没机会说齐全后悔。”柳侠走到窗户边拉开了窗纱对张师傅说。   张师傅征询的看看陈老师和那个年长的男老师。   那个男老师原来是教务处的高主任,就是他一直在处理猫儿打架这件事。   高主任犹豫了一下,对陈老师点点头。   陈老师对张师傅说:“你让他们过来吧,我去喊张校长,看到时候咋办,不光他们不愿意,现在人家柳岸的家长也不愿意,他们的孩子先骂人家,人家还要找他们说理呢。”   半个小时后,柳侠在县中的大门外等到了七八个穿着一水深色西装的男青年,如果他们不是骑着二八横梁的自行车,而是骑着风驰电掣的摩托车,那就是香港黑社会寻仇的现场版。   远远看见那几个弯着腰用力蹬自行车的人,新上任的县中校长,一个五十来岁的文弱男人就有点发憷,他对柳侠说:“这,那个柳岸的家长,咱尽量还是跟他们讲道理,好不好?至少咱先礼后兵,先礼后兵……”   高主任也说:“是啊,还是和为贵,这要真打起来,对咱们家孩子影响也不好是不是?”   柳侠冷笑了一声没说话,双手插兜,眯着眼睛看着那几个人离自己越来越近,一直到他们同时下了车,停在离他不足五米远的地方。   柳侠上下打量着嘴里叼着烟,明明一点都不胖但却故意把两条胳膊乍得很开、用狞笑和骄横的表情硬是把脸上的肌肉给撑的往横里堆、头发被发胶固定成鸭舌帽形状、一摇一晃地向他走过来的领头的黑社会。   黑社会在离柳侠不足二十公分的地方站定,用十分蛮横但因为身高原因不得不以仰视的方式来达成的强硬姿态也上下打量着柳侠,然后……两个人同时:   “郑建平?”   “柳侠?”   ……   后面的假黑社会们面面相觑。   郑建平扭头看看张大嘴呈痴傻状的张校长和扶着眼镜认真确认情况的高主任,又环视一周,再次确认周围没有其他可能认识他的人,然后才问柳侠:“刚才电话里约俺几个搁这儿谈判哩人是你?你就是那个柳岸哩家长?”   柳侠点头:“对,我是他小叔,你是郑帅他……”   “靠,我是郑帅他小叔呀,哎呀我靠,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嘛,”郑建平一脸的纠结,回头对后面几个莫名其妙的同伙说:“没事了没事了,那啥,这是柳岸他叔,我上荣高时候哩同学,这好几年没见,今儿好不容易见着了咋弄个这咧!看这弄哩多不得劲。   柳侠,你,你还记得我吧?”   柳侠看郑建平那态度,就知道今天这事基本已经解决了,尽管他心里依然非常不舒服,但他还是配合着郑建平的姿态,好像十分开心似的笑着说:“学校就那几个出名哩人物,我就是想忘也忘不了,你不是也记着我咧嘛!”   “我靠,那能一样?”郑建平自来熟的不得了,好像他真跟柳侠是曾经无话不谈两肋插刀的好朋友一样:“你是正面典型,我是反面教材,我记得你是名留青史,你记得我是臭名远扬,那差别大了。”   柳侠挑挑下巴:“你不嫌热?”   “啥?”郑建平一愣,然后猛然低头,看到了自己的一身打扮,随意地把手里的烟头弹出老远:“我靠,光顾着鸡巴装黑社会吓人咧,忘了,他妈的热死我了,”   他边说边动手脱衣服:“还不是叫您那小侄儿给害哩,我说柳侠,您小侄儿可真跟你一模一样啊,看着又秀气又斯文,那打起人来可真下得去手啊!俺侄儿那脊梁上、胳膊上,都是让他给夯出来哩红檩子,宝根儿那脸肿了两三天,现在鼻子还肿着呢,脸青了一大片。”   郑建平身后一个年轻人脱了黑西装,团了一下拿在手里扇着风,问他:“三哥,这都认识,我看您俩还恁熟,这架还打不打了啊?不打俺几个就回去上班吧,万一叫查岗哩发现俺不在,这月奖金就没了,好几十咧!”   郑建平说:“靠,你没看见啊?这还打啥咧,一说就妥了,您几个先走吧,记着,有啥事赶紧呼我;二孩儿,傻福,您俩别走,我介绍您跟柳侠认识认识。”   有五个人和郑建平打了招呼,骑上自行车飞快地离开了,还有两个擦着满头的汗走过来。   自觉得是因为本人英明,能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张校长高兴的也走了过来:“几位家长,外边也老热,要不咱去我哩办公室坐着谈?”   柳侠非常客气地说:“老师,耽误了您这么长时间,不好意思啊!这件事我们自己解决,一定不会给学校添麻烦的。”   郑建平摆摆手说:“就是就是,没学校啥事了,俺那几个孩儿明儿就回来上学,哎对了,我跟你说啊张校长,咱学校可不能因为这件事歧视俺那几个孩儿啊,我要是听说老师报复俺侄儿他几个,那我可不会轻易算拉倒。”   张校长连连摇头:“不会不会,孩儿们这个年龄,正是淘力哩时候,尤其是小子孩儿家,打个架惹个事再没恁正常了,其实心里头都单纯着咧,还是好孩儿,再说了,这世上哪有做老师哩去报复学生哩?”   郑建平说:“ 有你这话就中,那您就去忙吧,不用管俺了,俺几个去找个地方喝一杯,把事儿说开就完了。”   张校长和高主任如释重负地转身往学校走。   柳侠看到学校大门的缝隙里闪过一个他再也熟悉不过的身影,对郑建平说:“你稍等我一下。”就跑了过去。   正好高主任拉开大门,右手拎着一块两个还粘在一起的旧砖头,左手拖着一把没有了前面竹枝部分的大扫帚把的猫儿一下给暴露了出来,柳侠跑到猫儿跟前:“乖,你怎么没去上课?”   猫儿看看柳侠,又看看正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看他的郑建平,小声说:“我怕他们打你,他们每次都来一大群人,你就自己……”   柳侠叹口气,摸摸猫儿的头,正想说话,郑建平过来了:“哎呀柳侠,您侄儿真中,要是俺侄儿有这胆子,我哪还会叫一群兄弟装成流氓来人家学校丢人现眼!   郑帅那球孩儿,瞎咋呼一个赛俩,真到事儿上,仨不顶一个,一下就怂了,要是今儿咱俩换换,那货早吓哩跑没影了,你看您侄儿,啧啧,这是准备下黑手朝死里给俺来一下啊。”   猫儿扬起下巴不服的看着郑建平:“啥叫下黑手?俺小叔就他一个,您八个,要真打起了,我肯定是正大光明出去砸你,偷偷摸摸下黑手还不够耽误事咧!”   柳侠把猫儿手里的家伙都给拿过来扔了,对郑建平说:“您弄哩跟黑社会一样,俺留一手还不是应该哩?”他转身对还在犹豫着走不走的张校长说:“张校长,我跟您请个假吧,我现在带柳岸一起去看看那几个受伤的同学,不管谁对谁错,那几个学生终归是受伤住院了,是柳岸打的,他应该过去一趟。”   张校长连连答应。   郑建平却连连摆手:“别别别,受了点伤倒是真哩,不过根本就没住院,郑超也没缝针,就是胳膊上叫挂那一道老长,流了点血,当时看着有点吓人,俺嫂子气不下就想叫您赔点钱。   我将接着学校哩电话,叫俺一个兄弟回家送信儿了,想叫他们趁你去之前先跑到医院,万一您这边非要去医院看,我有熟人,叫他们随便找张病床躺上去装一会儿,现在那几个怂货估计正慌哩忙哩往医院跑咧,嘿嘿嘿,这事儿咋这么有意思咧?”   柳侠十分无奈地看看郑建平和他那两个兄弟,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了。   猫儿听了柳侠的话,本来以为能跟着柳侠走了,兴奋的两眼亮晶晶的一直看着柳侠,现在听郑建平这么一说,立马没精神了,换成了可怜巴巴的眼神抱着柳侠的胳膊晃悠。   柳侠虽然非常想带着猫儿回家,但郑建平刚才已经说了,想和他一起喝一杯把事儿给说清楚了,不管怎么说,猫儿打了人家侄子是事实,郑建平主动和解,他如果推却肯定不合适,所以他狠着心对猫儿说:“乖猫,小叔都已经回来了,就剩几个小时你就能回家了,现在先回去上课吧!”   张校长和高主任听到柳侠的话,冲猫儿招招手,猫儿十分不情愿,一步三回头地跟着两位老师走了。   柳侠心里难受的厉害,他想起当年自己和六哥受了委屈后被父亲和大哥带出来时安心温暖的感觉,想到猫儿现在也是受了好几天的委屈,好不容易盼着自己回来了,自己却把他一个人撇下跟着别人出了。   可郑建平这里不应付又不行,他总不能带着猫儿和郑建平几个人谈条件叙旧,虽然卸下了黑社会假相的郑建平看起来人还不错,但柳侠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原因记住郑建平这个人的,他担心郑建平会在谈话中说点什么过于不堪入耳的笑话,虽然是男孩子,他也不希望猫儿过早接触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看着猫儿被一排教室挡住身影看不见了,柳侠才回头和郑建平几个人一起往泽河路上走。   他忽然想起来郑建平已经带着人来过好几次了,不由脱口问到:“郑建平,你领着人来那几回,没打俺柳岸吧?”   郑建平把“易拉得”领带一拽到底,解着衬衣最上边的扣子说:“咦,柳侠,你把我当成啥人了?我就是看着再像流氓,也不能真去干恁下作哩事儿吧?我二十多哩大老爷们儿领一群人去打一个十一二哩小孩儿,这要是传出去,我还搁荣泽城里混不混了?我要是真那样干,就是俺这几个兄弟恐怕以后也嫌丢人不会再跟着我混了。”   正好走到老县委大院破落的大门口,柳侠扭头往里面看了一眼,继续和郑建平说着话:“我不是听人家县中看大门哩说您打算堵人家大门才这样想哩嘛,你要是连学校哩大门都敢堵,那……”   郑建平浑不在意地打断柳侠笑着说:“狗屁,吓唬他们咧,四天了您这边都不来人,俺嫂子又天天跟我这叨叨叨,叨叨叨哩,我烦哩不行,再说了,俺已经过来闹腾好几天了,您压根儿不照脸俺也真没法下台呀,我不跟他们来点硬实哩你说咋弄?   你不知道,俺家我这一辈儿四个孩儿,到俺下头这一辈儿,到现在一共六个孩儿们了,就郑帅一个男孩儿,那五个都是妞,现在计划生育又紧,都不能多生,俺伯俺妈就娇郑帅娇哩有点狠,俺二嫂二哥更不用说了,更是当心肝宝贝儿哩给捧着,结果就娇出这么个门里大王,在家再没他厉害的了,出了门就是个杀才怂包,成天叫我跟着给他擦屁股。   我以前就是喜欢跟我差不多年龄哩有时候打个架耍耍,没啥事,就因为郑帅这个怂货,成天搁外头惹了事儿兜不住底,他惹哩又都是跟他差不多大哩孩儿们,我又不能真去打人家一顿给他出气,只好装出一副流氓相去吓唬人家,这时间长了,真就被人家给当成流氓了,他娘的,冤死我了。”   柳侠他们走过去三四分钟,马小军和三个穿警服的年轻人从老县委大院骑着两辆摩托车出来,在下面杏花路上拐弯,回了公安局。   柳侠决定今天这顿饭他请,所以他让郑建平点饭店。   郑建平是打算自己请,他觉得自己算是本地人,比较了解行情,所以也不推辞,自己决定:“粤秀哩菜真没啥吃,屁味儿都没,古渡口路北头开了家京都食府,听说可上档次,菜也合咱这边人哩口味,尤其是做哩蒸碗,特别好吃,咱就去那里吧。”   柳侠说:“那走吧。”   几个人继续聊着天走,原来郑超是二孩儿郑杰的侄子,宝根是福根他最小的弟弟,用郑建平的话说,那“三人帮”其实就是个“门里大王怂货帮”,就敢欺负比他们小看着特别瓤@的,稍微厉害一点的他们根本就不敢去招惹。   柳侠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刚才一直在担心以后这仨小地头蛇会报复猫儿。   他们刚走到京都食府门口,郑杰腰里的BB机响了,他拿下来看了一眼对郑建平说:“咱大办公室哩,那边有公用电话,我去回一个。”   柳侠和郑建平、福根站在原地等着,当他们议论到京都食府的糖醋排骨做的不错时,郑杰急匆匆地跑过来了:“建平哥,小栓哩电话,叫咱赶紧回去,厂里真通知开会了。”   柳侠对郑建平说:“郑建平,工作要紧,咱们有时间再联系,我把俺单位传达室哩电话留给你,要不这样吧,”柳侠从牛仔裤后兜里拿出钱包:“我刚才从外地回来,不知道俺柳岸打伤您侄儿这事,没啥准备,这里有……一百三十块钱,你先拿去给郑帅他们买点营养品……”   郑建平调转自行车,对柳侠摆摆手:“柳侠你别寒碜我了,那仨小子就欠揍,我问过俺队另外几个孩儿,他们都说了,是他仨先骂您侄儿哩,小子孩儿嘴跟个老娘儿们哩裤裆样不主贵,活该挨揍,还营养他个屁。   他们这几天搁家赖着耍咧,过了国庆节就是月考,几个货学习一个赛一个哩差,正好就着这个事不去学,到时候考试差劲儿就有理了,我早知道他们在想啥,不想搭理他们罢了。   柳侠,咱俩虽然以前不算多熟,我是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咱以后再联系,您单位跟俺就隔着一条大马路,咱以后有哩是机会搁一块耍,今儿这事就算到底了,孩儿们打架是正常事,大人一掺和就没意思了,你说咧?今儿是真想跟你喝一杯喷喷@,不过我是真有事,”   郑建平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有点嘚瑟地说:“我现在大小算个头儿,我领哩供给小组连续两个“百日工作无事故”,今儿俺全厂开表彰会,嘿嘿,我说啥都不能耽误,俺几个哩工作都是拿村儿里哩地换来哩,可不容易,俺得干出个样,我先走了啊。”   柳侠摆摆手:“这可是正事,你快走吧,再见!”   郑建平都骑上车子走出七八米了忽然又下来,回头问柳侠:“我忽然想起来,公安局刑警队有个叫柳川哩,您俩是不是亲戚呀?”   柳侠无奈,只好说:“那是俺哥。”郑建平是地头蛇,事儿多,而且这种人通常都很难缠,他不愿意让柳川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我靠,”郑建平又跨上车子:“怪不得您侄儿恁性@咧,您一家都够厉害了,您哥前几年把新城这一带哩刺头们给捋@完了,您侄儿这还没毕业哩,就开始捋下一茬了。   走了啊柳侠,回来介绍我认识认识咱川哥,崇拜他好几年了都。”   郑建平他们一拐过路口,柳侠马上招手喊了辆三轮,十分钟后就又来到了县中。   正是住校生吃晚饭的时候,走读生大部分都在边玩边吃自己带的零食。   柳侠刚走过第二排教室,就听到一声欣喜若狂的大叫:“小叔”,跟着,猫儿就真跟一只敏捷的小野猫一样扑了过来。   柳侠大笑着托住了挂在他脖子上的小家伙的屁股:“如果你不上晚自习,咱去找谁请假?”   “陈老师。”   柳侠一只手推着自行车,一只手插兜,沿着路边慢慢走,悠闲地看着眼前快乐的小孩儿。   猫儿在他前面,双手插兜倒退着,看着他的脸笑,然后玩着各种花样走。   初秋的夕阳依然耀眼,透过白杨树的树枝洒落下来,猫儿踮着脚蹦几下,跳跃的发梢被夕阳染上一层瑰丽的色彩,停下来,微笑的小叔还在眼前。   双臂展开,单脚转个720度的圈,再转过来,小叔微笑的脸依然在眼前。   在路边歪倒的电线杆和大树干上飞跑过去,再跳回路上,推着车子微笑着吹口哨的小叔还在眼前。   猫儿裂开嘴,上扬的唇角和洁白的牙齿表达着他最快乐的心情,乌黑的眼睛中闪耀的幸福,让他看起来比黄金的颜色还要绚烂炫目。   而柳侠此刻的心,比他的小宝贝跳跃的金色发梢还要欢喜雀跃。   “小叔,老师一见你说是我打别人了,你都不问就觉得我一定有理吗?”   “那当然,谁会比小叔更了解你,小叔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的打架,你是最好的孩子。”   “嘿嘿,我也知道你是最好的小叔!那小叔,你想我没有?”   “天天想夜夜想。”   “嘿嘿,我也是。小叔你回来还没吃饭吧?”   “没,小叔正想找人陪着吃饭呢。”   “嘿嘿,我陪小叔吃,那咱回家,我给你做面条吧!”   “听说荣泽新开了一家酒店,蒸碗特好吃,主食还有各种面条。”   “好,你喜欢吃哪个,我回去学着给你蒸。”   “不用,做饭太辛苦,以后喜欢吃什么,小叔带你出来吃就行了,不用你做。”   “嗯~嗯~,我喜欢给你做嘛,我喜欢你吃我做的饭嘛!”   “好好,乖猫喜欢做那咱就做,小叔也特别喜欢吃我们大乖猫做的饭。”   ……   作者有话要说:  门里大王:只敢在家跟亲近的人耍横,出了家门就没胆子干事的人。   瓤:本意:植物比较柔软的内部,比如西瓜瓤。这里是土语,形容人身体特别柔弱或性格特别软弱。   喷喷:痛快地聊天,吹牛。   性:血性足,武力值高。   捋:本意:用手握着条状物,顺着滑动,或轻轻摘取。   刺:通常都比较强硬棘手,刺头就更棘手难以处理了。捋,在这里和刺头们连在一起用,形容柳   川武力值高,修理刺头们的时候很轻而易举。 第127章   初秋的凤戏山万木葱茏,一阵山风吹过,挟带着果香的清新凉意让人身心皆爽。   柳家院子里,大柿树繁密的枝叶间,三个小家伙正一个跟一个,像一溜大虫子一样小心翼翼地抱着树枝往前爬,柳莘轻装简行爬在最前面,柳雲和柳雷一人脖子里挂着一个小小的布袋,紧跟在他后面,苏晓慧坐在最下面的树杈上,紧张地看着两个臭小子。   柿子已经开始变黄了,俩小馋猫雄心勃勃,要亲自寻找最大的柿子,让奶奶和娘给做最好吃的“懒柿”,但俩人的小胳膊小腿又够不到高处的柿子,只好让小哥哥柳莘帮忙摘柿子,两个小家伙负责接着放袋子里运下去。   柳川最近不分昼夜地在忙案子,已经两星期都没回来了,苏晓慧今年依然教高三,两星期休息一次,每次回家孙嫦娥和秀梅都不让她再插手做家务,只让她专心陪两个皮猴子,和他们好好培养感情,为明年回荣泽上幼儿园做准备。   苏晓慧以前从没上过树,心里挺害怕的,不过为了和儿子套近乎,她豁出去了。   大柿树是歪着长的,支个梯子,上来其实挺容易,只是她上来后看着下面的护院坡,才发现自己好像有恐高症,一看下面手脚就发抖。   大栎树下,猫儿悠闲地坐在秋千上晃悠着,不时看一眼旁边和柳葳一起趴在石桌上写作业的柳蕤。   上星期,柳蕤和柳葳、猫儿三个人一起回家,路上走出一身汗,汗落了后,猫儿和柳魁、柳葳带着柳莘和柳雲、柳雷去凤戏河里洗澡,因为柳蕤从小身体弱,现在的河水傍晚时分已经开始有点寒意了,家人都不让他去,可柳蕤不肯,非说自己这几年身体早就好起来了,根本没事,硬跟着他们下了河,结果半夜就发起了高烧,柳魁和柳长青连夜把他背到望宁卫生院去看。   王君禹让他在那里住了三天,没输水,就只给他打针吃药观察,彻底退烧后,秀梅舍不得让他去学,这一星期都在家好吃好喝养着。   猫儿昨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给柳蕤补课,柳蕤本来就学习很好,这几天在家也一直在自学,猫儿给他补课其实很容易,柳蕤只是在一些难点上需要点拨一下即可。   不过猫儿好不容易有了一次为人师表的机会,那肯轻易放过,讲不了课,他就盯着柳蕤写作业,巴不得柳蕤能做错了让他给指导下,显示一下他当老师的权威。   秋千架旁,孙嫦娥和秀梅、玉芳在给柳雲和柳雷做小夹袄,山里早晚温差大,现在中午俩小家伙只挂个小褂子,但早晚都得穿夹衣,而且这两个太折腾,两套夹衣一天都不够换的。   两个小家伙都有苏晓慧给织的毛衣,可家里人都觉得,毛衣不隔风,还是棉布做的小夹袄穿着好。   柳侠紧挨秋千坐着,撕着玉米和父亲、大哥家人说着话。   “……给您五哥写信时候,多劝劝他,训练确实重要,不过也不能太拼命,毕竟不是真正哩战场,其实,就算是真正哩战场,也有喘气哩时候,毕竟双方都是人,体力上都有扛不住哩时候,叫他别把自己赶的恁紧。”   柳侠点头:“我知道伯,我一直都劝着俺五哥咧,他回信说他有分寸,咋也不会拿自己哩身体开玩笑。”   “你跟您三哥也是,还是那句话,工作咱尽心尽力干好,但不能不要身体。   上星期小葳跟猫儿他们回来就说,他们一个星期都没见着您三哥了,猫儿见不着他还有啥说,就晌午那一会儿工夫,他出去办事了,小葳、小蕤搁他那儿住着咧都见不着他,这样没日没夜三五天还中,这都俩仨星期了,铁打哩人也吃不住这么折腾。   有些话,夫妻倒没法开口说,您三嫂说多了跟拖他后腿一样。   你去找他说说去,就跟他说,再这么不要命哩胡来,就说我说了,让他回来种地吧,种地还有个拄着锄把喘口气哩时候咧。   再说了,干他们那种工作,可不是一根筋地拼命就中哩,得动脑子,他这么多天连觉都不咋睡,那脑子能清楚?脑子要是都不清楚,那能破案吗?”   “嗯,知道了,我回去就找三哥说他。”   “你也一样,不敢仗着年轻身体好就不知道调节,再好哩身体也搁不住成年累月地糟蹋,白天干活辛苦了,黄昏一定得好好睡一觉补回来,听见没?”   “听见了。”   ……   柳侠这次回家后特别老实,从在上窑北坡柳魁接到他们后兜手给脑袋瓜上来的那几下,到回到家后被孙嫦娥点着额头数落,都笑嘻嘻地应着,一句嘴都不犟。   至于柳钰从接着他后一路都怄气不肯和他说话,他更是陪着笑脸讨好着,直到把柳钰给哄得笑起来。   他这几天也想了,如果换成是家里其他人,把买房子这么大的事瞒着他,去跟别人借钱,估计他也会生气,四哥从他出去上大学后就连抱怨他一句都舍不得,这次是真给逼急了才会和自己怄气。   可猫儿不干了,他替柳侠不忿,大伯打小叔脑袋瓜他忍了,大伯是老大嘛,何况一看他就没舍得用力,可四叔居然给小叔脸色看,这猫儿是无论如何不能忍的,小叔在单位那么辛苦,好不容易回家了,就是要高兴的,谁也不能让小叔不开心。   在上窑坡顶,猫儿叉着腰威风凛凛地站在柳钰面前横眉瞪着他:“四叔,俺小叔跟你说话哩,要是他再跟你说三句你还不吭气,哼,我到后儿个俺走都不会再跟你说一句话。”   柳钰眨巴着眼看了猫儿一会儿,转头笑呵呵地问柳侠:“孩儿,你知不知道永芳为啥会对柳淼那货动心?我跟你说哦,柳淼那货其实……”   猫儿小脖子一梗:“哼,这还差不多!”   柳侠现在每次回家,都觉得自己好像刚回来,根本就还没有开始享受家里的安适惬意呢,就又要离开了。   这次他还是这种感觉,这让他一时有点小泄气,怎么好像连牛三妮儿都比自己过的舒服自在呢?看她坐在河沿上没心没肺吃懒柿的样子多痛快。   柳雲和柳雷一人端着一个小瓯过来,坐在他面前,俩小家伙看看小瓯里的包子,忽然都站起来踮着脚往远处通往山外的那条路上张望,柳雲问他:“小叔,爸爸咋还不回来咧?肉包包儿可香,爸爸不回来咋吃咧?”   柳侠把他抱到腿上:“你想爸爸了?”   小家伙有点蔫地点头,他看到苏晓慧和柳侠他们收拾东西准备走了:“您是去找俺爸爸咧?”   柳侠点头:“嗯。”   “那,你叫爸爸回来呗,要不,肉包包儿就没了。”   “中,那你得可想他,要不他就不想回来了。”   “我可想他呀,奶奶说,爸爸搁荣泽……给好孩儿挣钱,买肉肉吃咧,我就是好孩儿。”   “嗯,你跟小雷都是好孩儿,搁家乖乖等爸爸,他下星期就回来了。”   “中,叫爸爸快点回来,驮着好孩儿耍。”   猫儿正好端着一盘子大包子和一碗木耳蛋汤过来:“三叔现在驮着您俩耍,您俩长大得孝顺三叔。”   柳雷过来挤在柳侠怀里说:“奶奶说,俺俩是可孝顺哩……好孩儿,肉包包儿,给爸爸妈妈吃。”   柳川现在回到家,孙嫦娥和秀梅也都是让他尽量陪孩子,柳川每次回来都是用尽浑身解数和俩小家伙打成一片,每次回家都觉得比在部队训练还累,好在现在终于见功了,家里如果做什么特别点的食物,俩小家伙都会想到爸爸妈妈了。   柳魁过来,把柳雷抱在自己腿上:“来,大伯抱着俺好孩儿,叫小叔赶紧吃饭。”   猫儿把一个包子递给柳侠,自己也拿了个包子坐在他身边吃:“小叔,你是不是可不想走?”   柳侠看看他们自己住的窑洞:“嗯,不过,咱要是不走,孩儿还有大爷爷奶奶他们就没肉包包儿吃了。”   柳魁暗自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柳侠的头,柳侠回给大哥一个明媚的笑脸:“咱家这么美,每次一回来就不想走,嘿嘿,我是不是可没出息呀大哥?”   柳魁说:“这咋是没出息咧孩儿?您要都是一出去就不愿意回家了,那大哥跟咱伯咱妈还不得伤心死?”   柳侠说:“才不会咧,六哥哩信你不是看过了?他去法国恁繁华腐败哩地方,好多人一去就想移民,他还想咱家想哩哭咧。   五哥就更不用说了,他说他觉得哪里都没咱家好,他都担心自己要是哪一次回来就再也不想出去了。   大哥,俺都想出去见见世面,可不管到哪儿,俺都是可想咱家,还是觉得咱家最美,嘿嘿,除了咱哩地不好好长庄稼,收成老赖。”   今年望宁南部几个村子的秋庄稼收成只有其他地方的十分之一,七月份那场连续的大雨把所有的玉米和谷子都毁了。   雨停后,农民自动抓紧时间补种了玉米,但庄稼这种娇贵的物种是很讲究季节的,晚种一个多月,后来的天气又旱得厉害,柳家岭的玉米穗子大部分都只有小孩儿拳头那么大点,很多还都是只有半拉有玉米粒。   柳侠回来那天看到已经撕开了包衣的玉米穗,当时就开始在心里计划找谁买粮食。   不过,晚上在他们窑洞聊天时,柳钰让他回去给三哥柳川带口信,让柳川今年不要管粮食的事,他已经在马寨预定好了,定金都已经给人家交过了,等麦子种上,他和柳淼、建宾几个就会把粮食送回来。   柳魁看看自家的大院子:“就是咱这里再穷,地再薄,我也舍不得咱这个家。”   柳侠说:“对啊,俺几个都是啊!”   柳侠他们回来那天,在汽车站看到了公告,从今年十月一日国庆节开始,荣泽发往各乡的车都增加了两班,上午九点半和下午四点半同时对开,所以柳侠他们以后可以吃完中午饭再走了,比以前在家可以多呆三四个小时。   吃过午饭,快一点了。   孙嫦娥和孙玉芳把糖糕、菜角、包子分开一样一样地给他们装袋;   秀梅揽着柳蕤在那边难受,她想让柳蕤在家再歇一星期,可柳蕤急的不行要走,返校就要月考了,他不想耽误,他是数学课代表,没考试成绩怎么服众?   柳魁在劝秀梅,孩子就是猛然受凉发一次烧,又不是什么大病,不能连学都不上,小子孩儿家不能太娇气。   柳莘一直拉着柳葳一只手,不想让他走,想把他送到望宁。   柳莘今年已经在村子里上学了,他知道上学的事不能随便耽误,但他还是不想让哥哥们走。   苏晓慧抱着俩小家伙在一遍一遍给他们交代要听奶奶和娘的话,不能每天都让大伯驮着跑很多圈才睡觉,大伯白天干活很累。   柳雲说:“那,妈妈,你叫爸爸回来驮俺吧?”   柳侠坐在树疙瘩上,下巴颏在石桌上磕磕磕,他刚才听了柳雲的话,一下就想明白了,觉得自己在外面工作意义真的很重大,可是,可是,他还是不想走啊!   猫儿在菩萨面前为小叔争取了一大堆权益,高兴地跑出来,却看到小叔在磕着下巴颏发呆,心里一下子就不舒服起来,赶紧跑到柳侠跟前安慰他:“小叔,你别发愁了,等我长大挣可多钱,你就不用再上班挣钱了,想搁咱家耍多少天都中。”   柳侠偏过头,猫儿趁机把一只手垫在他侧脸下面,柳侠说:“这可是你说哩,说话不算数可打屁股。”   “嗯,说话不算数脱了裤子叫你打。”   “中,等你大学毕业五年,我就搁家当吃饱墩儿,啥都不干,光管耍。”   “嗯,不用等恁长时间,我一上大学你就光管耍,啥都不干,我也学你,上着大学挣着钱,给你买可多好东西。”   柳侠“呼”地站起来,一下把猫儿抱起来转了一大圈:“哎呦,真是个孝顺哩好孩儿,走,开路,等你长大还得好几年咧,现在小叔得先给你挣钱买好东西。”   猫儿给转得大笑。   柳葳对孙嫦娥和孙玉芳说:“看俺小叔,一会儿愁一会儿笑,跟个小孩儿样。”   孙玉芳说:“我看猫儿就是幺儿哩开心果,猫儿只要一过去,幺儿就啥愁都没了。”   孙嫦娥把装“懒柿”的布兜扎紧,和其他好几个布兜放在一起:“可不是嘛,从小就这样,别管啥天塌地陷哩事,一看见猫儿,啥就都好了。   猫儿个小鳖儿也是,平常淘力哩吓死人不偿命,一看见他小叔,再没他恁乖恁懂事的了。”   柳长青去套架子车,柳侠和猫儿正想过去帮忙,柳长春过来对猫儿说:“孩儿,跟爷爷来一下。”   猫儿疑惑地跟着他走,奇怪爷爷有啥话不能当着小叔的面对他讲。   来到大栎树下面,柳长春拿出一叠比较新的钱:“这是二百块钱,您小叔将买了房子,手里头紧,你用这些钱贴补着他点……”   猫儿把钱给推回去:“爷爷,俺小叔有钱,俺交完房钱还剩一千多咧,俺小叔还说可长时间都没给你买东西了咧。”   柳长春硬把钱塞进猫儿手里:“我知道,那是您小叔借咧,那能当自己哩钱?听话,要不爷爷生气了。这些钱平日里您俩多买点肉吃就中,您俩都老瘦孩儿,得多补补。”   柳侠看到柳长春把猫儿单独叫一边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套好车就跟着跑过来。   可没等他开口,柳长春就推着他说:“别跟我缠嘴了孩儿,您该走了,以后有时间就多回来,要是上班老紧张,咱家老远,就别来回跑了,难得歇一天,还得跑几十里,您伯、您大哥俺都心疼。”   柳侠和猫儿一直被他推到了坡口拉着架子车的柳钰跟前,柳蕤和柳莘、柳雲、柳雷三个小家伙都已经坐在了车上,一人戴着一顶柳条帽,看见他们俩过来,柳雲和柳雷大叫着让他们上车。   柳长青给柳侠扣上一个草帽:“走吧孩儿,时间松闲就多回来两趟,老紧张就别来回跑了,您妈俺都不会多心。”   孙嫦娥搓搓猫儿的脸:“乖乖哩,等您小葳哥他大舅舅把您哩大床做好,奶奶就去看您哩新房子。”   猫儿说:“这可是你亲口答应哩啊奶奶,你要是到时候不去,我   跟小叔俺俩就回来把你给背去。”   猫儿可没想到,因为他要求何家梁做的那个有着抛物线似的弧度和有个跟带尖的屎堆儿一般的柱子的欧式床,仅凭着一张杂志里的画页照片,做起来实在太高难,于是,孙嫦娥提前践诺,和全家人一起,在床只做出了一张床板的时候就来给他和柳侠举行搬家仪式了。 第128章   柳侠在樵云作业区那段时间,队里新进了一批人,先是八月份队里陆续进来了五个大学毕业生,九月份樵云老基地那边又调过来二十多个人,据说年底前还要进几个转业军人。   樵云过来的这二十多个人全部都是已婚,到荣泽后都要一人占用一间宿舍,但队里目前住房非常紧张,付东临时把南面办公楼的三个办公室改成了宿舍,队里又要求所有单身职工和刚从樵云调过来的人员暂时都先四个人住一间宿舍,这才把人都安置了下去,队里因此要求柳侠他们这些已经到新房子的职工最迟到春节前必须搬家,把现在住的房子腾出来。   所以现在分到房子的人大部分都在紧锣密鼓地装修中,最早开始装修的那一批,有好几家已经准备搬了。   “国庆节”从家里回来后,柳侠没有随即外出作业,而是以半休假状态在家渡过了五天,他想好好地和自家勇敢又能干的乖宝贝享受一下相聚的快乐轻松,补偿一下宝贝前些天所受的委屈,所以每天除了计算绘图,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勤奋地学习做饭。   因为柳蕤牢记父母的教导,坚持原则,非不可抗拒的特殊原因坚决不肯到小叔这里来吃饭,所以猫儿每天中午放学时骑车子把他带到公安局后,自己再回家吃小叔做的饭。   连中午都能见到小叔的生活是如此美妙,小家伙乐得简直都找不到北了。   他要求每天早上和小叔跑步一起去上学,这样可以路上和小叔多说一会儿话,但中午他坚决不让柳侠再接他了,理由是:“你这样可辛苦,而且你要是过几天中午不在家不能来接我了,我就会可不美。”   柳侠知道,前面那个理由占的比重要更大一些,但他听从了小家伙的话,有岳德胜这位高级工程师坐镇,柳侠这次的后期计算和制图任务整体来说不算重,他想尽快赶完,这样他就可以专心地投入下一次作业中,而且,白天时间抓紧一点,晚上这种相对来说比较安心的时间他就可以多陪小家伙玩一会儿。   从家里回来的第一天晚上,柳侠就打电话想约三哥和楚凤河兄弟俩出来一起坐坐,可震惊荣泽的系列强奸案和奸杀案都还没有破,柳川和他队里的弟兄们依然在不分昼夜地忙,柳侠打了好几次电话他都不在局里。   不过第二天中午,柳川主动给他回了个电话,柳侠听着他的声音都替他感到累,就把柳长青要他转达的话给柳川说了一遍。   柳川听完后笑着说:“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睡会儿去,我可能真给忙的脑子都不清醒了。”   楚凤河也在忙,他们原来想承包的那个大工程现在政府那边出了点意外,暂时搁置了,但另外一个建材厂家属楼的工程出人意料非常顺利地谈成了,楚凤河正在到处跑着做前期准备,也没时间,他和柳侠说,改天再约。   柳侠感谢他帮忙改造下水管道的事情时,楚凤河说:“那算个啥事儿呀,比起您家哩人当初对小河俺俩哩好,这根本就不值一提。   不过柳侠,您家柳岸那孩儿可真中啊,主意头儿真正,砸地板砖改下水道这么大哩事,他就敢一口决定;还特别有成色,还知道去给俺那两个干活哩伙计买烟跟打火机咧!”   夸奖猫儿聪明能干之类的话,柳侠永远都是非常受用地来者不拒,但对楚凤河说他们家当初对楚家兄弟俩有多好,柳侠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真不觉得他们为楚家兄弟做过什么。   十月的第二个星期一,柳侠独立带领一支测绘队,再次进入黄河滩。   这次是他们队接受荣泽县国土资源局的委托,对荣泽县境内的黄河滩图地和邙山进行测绘。   因为多种原因,黄河近些年水量持续下降,黄河两岸形成大面积滩涂地,这些原来被芦苇和各种野树野草覆盖的荒地,原来只是为附近村庄的村民提供大量沤制农家肥的原材料,后来有人开始开荒种田,再往后,农村包产到户,这些地被以非常低廉,比如每亩每年五元的价格承包给村民。   最近几年,随着人们生活水平普遍提高,对经济作物的需求越来越多,这些土地持续升值,和这些当初可以说是无主的土地相关的矛盾也随之而来,一些最早嫌这里地薄路远不远承包的农民,看到了这些沙土地带来的巨大利益,纷纷要求重新分配。   这种矛盾还在持续升级,不但表现在同一个村和同一个生产队,还有村与村之间,乡与乡之间,矛盾等级的上升还体现在矛盾的激化程度,从原来的吵吵闹闹到现在的持械群殴,规范管理这些原来的无主田已经势在必行。   几千年来造福黄河南岸人民可以免于遭受黄河泛滥之苦的邙山面临的也是同样的问题,原来莽林苍苍的邙山,现在已经被开发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而且引发无数矛盾和争斗。   土地局这次要求他们做的是柳侠觉得最简单的土地测绘,但因为这不是他专业的主修方向,柳侠接到任务后还是把大学的课本拿出来认真地温习了一遍。   猫儿知道柳侠接了在荣泽县境内的任务后,虽然为中午见不着小叔小小失落了一下,但更多的是庆幸柳侠能够天天回来。   还有一点让柳侠和猫儿都感到非常欣慰的是,队里在国庆节后明文规定,以后的星期天和其他法定节假日,只要不是甲方对工程期限有特殊要求,除了特殊岗位需要长年有值班的人,其他所有职工都正常休息。   据说,这个规定是马千里看了一篇什么报道后提出来的,那篇报道中的著名企业家有一个不同于很多中国企业领导人的认知:他不认同加班的行为,他觉得:一般情况下,只有那种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自己工作任务的人才需要加班,经常加班意味着这个人的能力有问题。   柳侠不知道那位著名企业家是谁,但他发自内心的感谢这个人,高额的薪水之外,还能按时享受节假日,这感觉真是太好了。   于是,原来两个人每天午饭后跑去新楼看别人家装房子,现在变成了猫儿一个人,但柳侠每天晚上回来后都会和猫儿一起,到自家的新房子里再看一遍,计划一番。   然后回到他们现在正住着的家,盘腿坐在床上,根据看到的别人家的经验,规划自己家的每一个房间,每一个细节。   俩人每天都过得非常开心,都没有再提起过猫儿在学校打架的事。   柳侠不想深化猫儿对那件事的印象,他希望这件事尽快从猫儿的印象中消失,所以如果能,他不想任何人再提起这件事。   原来对他敬畏有加,老远看见他就拘束的不得了的小姑娘花云已经鼓起勇气拦住他,哭着给他解释了自己知道柳岸可能被老师选中要参加全县初级中学的五科联赛后,因为高兴,一时心血来潮,和同学聊天时,拿猫儿的现在在学校的表现和村子里的谣传做对比,来证明村子里原来嫌弃柳岸的说法纯属封建迷信胡说八道。   小姑娘原本是在为猫儿抱不平,没想到传到郑帅那几个人学渣耳朵里后,会被他们拿去打击猫儿,小姑娘后悔得都想退学回家了。   柳侠只是告诉她以后不要在其他人面前随便再提起猫儿的任何事,就让小姑娘回去了,他相信牛坨不会让家里人出来说猫儿的坏话,而且牛花云平时确实是个非常老实的女孩子,她和家人对柳川帮忙让她能来荣泽上学的真心感激,柳侠能感觉得到。   猫儿是知道小叔对那两个意味着“不祥”和“恶运”的词语有多么不能忍受,所以不愿意再提起,否则他也不会因为那三个人对着他吆喝几句就和他们打起来,他怕如果他不制止,传这些话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传到小蕤哥耳朵里,再传到小叔那里。   他不想小叔再为他担心。   叔侄两个都想让对方尽快忘掉这件事,这件事真的很快就被他们忘记了。   人在幸福中的时候会变得心胸更宽广,柳侠和猫儿刚刚经过一个多月的分离,好不容易又能守在一起,幸福快乐充满了他们心中的每一个角落,两人同时还有个更幸福的未来的家需要操心,真的没心情老去惦记那些不愉快的事。   两个人挤时间去新华书店买了两本经典家居装修的书,上面的图片一个比一个漂亮,其中一本的最后几页还是国外的家装图片,不但有室内的,还有各种不同风格的房子的外观和院落的图片,真真是花样繁多,个个都有自成特色的美。   俩人越看越喜欢,家装计划每天都在修改,柳侠光装修草图画的都够订一本书了。   猫儿对他请求何家梁给做的那个大床也越来越有信心了,因为其中一本书的图片中,也有那个大床,可能因为拍摄的角度和光线不太一样,大床在这个图铺中看起来更庄重漂亮了。   不过,终于有一天晚上,猫儿首先恢复了理智,他在柳侠又趴在床上兴致勃勃地用铅笔勾画出了主卧繁复华丽的吊顶和墙裙的图案后,用非常抱歉的口气说:“小叔,我算了一下,咱最晚从十一月开始装修,到春节才能装好住进去。   可到那时候,咱就是先不还四叔剩下的五百块钱,最多咱也只能有不超过两千块钱,付东伯伯说,他家光大理石地板就三千多块,吊灯和床头灯,还有落地灯加起来快两千,玻璃吊顶我不喜欢,没问,还有墙裙,扣板……”   本来遐想得心旷神怡的柳侠愕然地睁大眼睛看了猫儿一会儿,然后扔了铅笔,把脸扣在床上:“啊——,这他娘的也太残忍了吧,看了这么多漂亮的图居然一个也装不起,啊——,老天爷,我想给我家宝贝猫装修一个漂亮的猫窝儿啊——”   猫儿伸着手想往柳侠脸下边垫:“小叔,不敢这么磕,磕着鼻子可疼。”   柳侠偏过脸,鼓着脸看着猫儿:“那我画这么多图不是白画了吗?咱就那么住进去小叔不甘心啊,小叔从知道自己分到房子那天就在计划给你弄个最漂亮罪暖和的猫窝儿了。”   猫儿把图纸拿过来,仔细地和原来画的那些夹在一起:“怎么会白画呢?等咱攒够了钱再照着这个装嘛!”   “可大爷爷和奶奶他们如果来了,看到别人家都装那么漂亮,就咱们什么都没弄,他们会难受。”   尤其是付东家,付东虽然能力很牛,但资历浅,没分到房子,但这家伙利用自己做办公室主任消息特别灵通的便利,提前和有分房资格,但决定退休后回老家生活的孙连朝达成了协议:他多给孙连朝五百块钱,孙连朝把房子转给了他。   他和欧萍萍两个人虽然都属于后勤人员,奖金不是最高的,但两个人都在三队,加起来的奖金也够客观的,再加上他父母和哥哥姐姐的家庭经济条件都比较好,听说他买房都大力支持了一把,他的房子是全队装的最好的,全屋通铺大理石。   其他最奢侈的几家也就是用大理石铺个客厅,其他房间都是用地板砖,大部分人都是全铺地板砖。   而荣泽其他单位的家属楼,大部分人都是用地板砖铺客厅,其他房间还是水泥地或水磨石地。   现在,柳侠和付东住对门,如果柳侠就这么搬进去,这反差实在是太大了点。   猫儿趴在柳侠身边,和他对着脸想了一会儿:“你觉得大爷爷和大伯他们会去别人家看吗?”   柳侠眼珠子转了一圈,摇摇头。   猫儿说:“这不就完了,屋子等咱有了钱再装修,咱把咱们手里的钱买两张漂亮的席梦思放那两个屋子里,席梦思一个好像四五百块钱,咱要是一次买两个肯定还能再便宜点。   剩下的钱咱还够再买一套沙发或柜子,咱俩住的屋还用咱现在的床和东西,大爷爷他们又没见过席梦思,来一看,肯定会觉得咱们家还可漂亮呢!”   柳侠想了想,对着猫儿伸出一个大拇指:“就这么着,不过,席梦思咱得尽量买最好最硬的那种垫子,我听说,以前经常睡硬床的人,睡席梦思会觉得腰酸背痛,睡不舒服。”   猫儿说:“那当然。”   不过,在他们俩去看席梦思之前,终于破了案的柳川正好来,听了他们的计划后问了柳侠一句:“你觉得依咱伯咱妈那性子,他们可能会长期住在你们这里吗?还有大哥大嫂,他们可是连小葳和小蕤来吃个饭都不允许太频繁的。”   柳侠和猫儿一下就傻脸了,他们自觉考虑了那么多那么周全,怎么就忘了考虑家里人都是什么性子了呢?   柳川看看两个人的表情,毫无同情心地继续:“别想着回去撒娇或耍赖,那招儿小事的时候管用,在这么重大的问题上,咱伯咱妈不可能因为你们那点小猫腻就妥协的。   而且,我觉得还不仅仅是在理智上咱伯咱妈他们觉得不应该来住的问题,我每年把咱妈接来买衣服,必须在荣泽停一晚上,咱妈几乎就没睡着过,街上随便一点动静,她就睡不着。   咱妈说,她在咱们家住了四十年窑洞了,受不了外面这么乱糟糟的世界。   在曾大伯家,咱伯开始一直急于回来也是因为这个,如果不是咱妈当时舍不得扫咱们的兴努力坚持,怀琛哥一举行完婚礼咱伯就带着咱妈回来了,咱伯根本不可能让咱妈天天遭这种罪。”   事实证明,柳川这个警察已经越来越专业了,观察人的能力比柳侠和猫儿他们高出一大截。   柳侠和猫儿回家轮番上阵,找出各种理由和柳长青、孙嫦娥撒娇耍赖,想让他们以后长住荣泽。   柳长青轻轻巧巧一句话就把俩人给打发了:“您能生出法叫您妈天天黄昏睡哩跟搁咱家一样踏实,我就去。” 第129章   柳侠和猫儿百般花招用尽,也说不动柳长青和孙嫦娥离开柳家岭跟他们俩长住,两个人回到家后沮丧了好几天,然后恢复精气神,晚上又坐在一起修订计划。   最终俩人决定,如果现在不打算装修,那干脆就趁现在季节正舒服,早点搬家,天气冷了之后,一家人都来,他们这里没有那么多铺的盖的,而且柳雲和柳雷两个小家伙现在也已经住习惯了窑洞,恐怕会嫌楼房冷。   要搬家,就得选黄道吉日,选黄道吉日,就得找算卦先生。   柳侠虽然星期天可以按时休息了,可星期六还得上满全天,他从工地赶回家,天天都是七点半以后,所以星期天他回家还是非常紧张。   如果趁柳川的车,苏晓慧和柳葳、柳蕤本来可以提前半天都走的,为了等他一个人,大家都得弄到半夜。   全家人,包括柳川都不让柳侠这么辛苦地来回跑,所以柳侠和猫儿现在不是每个星期都走。   这个星期天,两个人决定去把搬家的时间确定下来。   柳侠在荣泽高中时就知道,老城泽河桥头长年都蹲守着若干位算命先生。   星期天,吃过了早饭,柳侠和猫儿先到古渡口路买了排骨和土豆,白菜,然后才骑着车子来到泽河桥边。   猫儿在十来个人中一眼就看中了坐在大柳树下一位白胡子飘飘、颇有点仙风道骨的老先生。   两个人在小马扎上坐下,说明了来意,老先生让他们报上生辰八字和房的大概坐向。   两个人同时惊奇道:“搬家看日子还得要生辰八字?”   老先生道:“要不看啥?黄道吉日可不是个固定哩日子,要不那些结婚哩人咋不搁同一个好日子里成亲咧?   只要沾上了吉凶,那就是不同人不同命,所以吉日也不同时,八字不一样哩人,黄道吉日也不一样。”   两个人觉得老先生这话很有道理,就老老实实地报上了八字。   老先生垂目捻指稍微一掐算便说:“最好哩日子是下个月,也就是阴历十月初五,祭祀、祈福、作灶、搬家、入宅皆宜,辰时起火祭灶。”   柳侠和猫儿互相看了一眼,对这个日子很满意。   还有整整两个星期,到时候应该还是现在这样不热不冷的天,而且准备的时间也不会太仓促,虽然不打算装修了,可他们还是有不少需要准备的,床和柜子还没买,还有一些小东西需要添置。   柳侠拿出钱包问:“先生,多少钱?”   老先生神色恬淡慈祥地说:“卜卦历来都是主顾凭心意给,没有要的。”他忽然好像很随意地问柳侠:“两位小哥儿哩生辰确定没记错吗?”   柳侠觉得他问的有点奇怪,而且称呼也很有意思,就开着玩笑反问:“先生何出此言?”   猫儿却生气了,不高兴地对先生说:“不可能记错,俺小叔是看着我出生哩,我哩生日他咋会记错?   俺小叔是俺家最小哩,俺奶奶俺大伯还有俺三叔四叔五叔都成天跟我说生俺小叔哩时候家里啥样,还说俺小叔落地哩时候鸡正好叫第一声,他哩生日我也不会记错。”   先生捻须笑了笑说:“很多人会把阳历和阴历弄错,或者弄不准时辰。再一个,我觉得您两个生辰八字都很好,所以有此一问,小小哥儿你不必生气。”   柳侠没零钱,递给先生一张五块的,说:“找我三块吧!”   老先生微笑着接过钱,可他找钱的时候,不但给了柳侠三块人民币,还递给了他几枚铜钱:“小哥儿,既然来了,顺便算个姻缘吧,你这个年龄也差不多了,全当耍咧算一卦;   我已经开了张,这一卦我也当作没事干瞎消遣咧,你给不给钱都中。”   柳侠拿着铜钱,觉得挺好玩,他看看猫儿,发现小家伙也兴致盎然地看着他手里的铜钱,十分好奇的样子。   他问猫儿:“想知道小叔哩姻缘不想?”   猫儿点头如捣豆:“想。”   柳侠听了,对他一瘪嘴:“臭猫儿,我就知道你想。”说着,想也不想,随手就把铜钱抛洒在了面前红色的金丝绒布面上。   先生抚须眯眼看着几枚随意散落的铜钱,良久不说话。   柳侠和猫儿都有点心急,柳侠忍不住问:“卦不好?”   老先生慢慢摇着头说:“不是不好,而是……咋跟你说咧?   小哥儿,这么说吧,你只需记得你最终姻缘美满即可,其他诸多不顺,俱是过眼烟云,人过云散,不留一痕,你用不着放在心上。”   柳侠和猫儿愕然相视片刻,然后柳侠才问:“听你这意思是,我婚姻不顺,会……离婚?然后,再娶?”   先生看着他不语。   柳侠笑起来:“先生你可真会开玩笑,俺家根本不可能出这种事,我要是敢跟你说哩这样,娶了离离了娶,估计我这双腿就保不住了。”   猫儿一把把铜钱都给抓起来,对算命先生说:“你肯定是胡说咧,俺小叔命最好,他才不会跟你说哩那样咧!   你给我算一卦,我看你算哩准不准,要是不准,别说给你钱了,我还想打你咧,叫你敢胡说俺小叔会离婚,哼!”   说着,他也随手把铜钱抛洒了出去。   老先生低垂眼帘看了一会儿,说:“看似福薄,实则命贵,贵则贵矣,遇贵更贵,命至贵而福泽至,福泽至而泽贵人。”老先生抚须一笑说:“小小哥儿,这么好哩卦象,你是不是该多赏老头子几个零花钱咧?”   老先生那几句不诗不词,半文言半白话的论卦,从小就临摹过大量文言文碑帖的柳侠和猫儿一下就听明白了,虽然逻辑上听起来有点混乱,但总的来说是一副非常好的卦象是毫无疑问的。   猫儿为了柳侠刚才那副不好的卦象有点想反驳一下老先生,证明他说的不准,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得出小叔刚才那一卦也是不准的结论。   但老先生第一句实实实在在地说中了,他想反驳却无从开口,猫儿一时有点语塞。   撒谎不是猫儿的长项,但为了小叔强词夺理猫儿却是毫不犹豫的:“反正你刚才给俺小叔算那个是胡说八道,一点都不准,不给你钱哦,哎小叔你干啥咧?”   柳侠拿出两张十块钱双手递给老先生:“谢谢!俺小侄如果以后真跟你说哩这样福泽深厚,我到时候再带了厚礼来谢先生。”   仙气飘渺的老先生一点也超然物外地接过了钱:“不用,哪一天你觉得我说哩都应验了,就给我送个大锦旗吧,越大越招眼越好。”   猫儿愤愤地看着老先生手里那二十块钱,瞬间百分百地肯定这绝对是个老骗子:小叔一个月的工资才五十六块,他胡诌了一通就能挣二十多,而且还要什么锦旗,不是骗子是什么?   柳侠推着自行车,兴高采烈地吹起了悠扬的口哨。   猫儿气呼呼地走在柳侠身边,拒绝坐车,和柳侠怄气:“那臭老头儿明明就是胡说咧,你干嘛给他钱?还给那么多,一下就给二十块,二十块能买多少东西你知不知道?”   柳侠挑眉看着他,把“爱你在心口难开”的主旋律吹完,才对他说:“乖猫你不知道吧?谁的钱都可以赖,唯独算卦的钱不能赖,我听你奶奶说过,只有死人才能欠算卦人的钱。   还有一种人,算卦的会主动不收他的钱,就是命太不好,算卦的人觉得他的命轻贱到不值一卦。   你的命那么好,小叔当然要重重的谢那位老先生了。”   猫儿吃惊地看了柳侠一会儿,还是争辩道:“他就是蒙人咧,胡说八道咧,他竟然说你会离婚。”   柳侠停下来,把猫儿抱到横梁上:“没有啊,他说我婚姻最终会美满呀,是我自己理解成了可能会离婚。   现在想想,可能就是刚结婚的时候会跟别人一样偶尔吵吵架生个气什么的吧?不顺嘛,就是开始时候不那么顺利美满而已,我觉得刚才应该是我理解有误。”   猫儿还是很不开心,蔫蔫的趴在车把上:小叔不但会结婚,结了婚还会不幸福,这算的是什么狗屁卦啊!   泽河桥边,那位算卦的先生手里搓摸着那几枚铜钱,看着柳侠和猫儿离开的方向:看面相看八字,明明两个都是至刚至阳的男子,为什么八字放在一起,会是这样呢?   柳侠是吹着欢快的口哨和猫儿一起做的大米饭和排骨炖土豆,搂着猫儿睡午觉的时候,都躺下了他还在咧着嘴笑。   猫儿捏着柳侠的两个嘴角说:“小叔,别再笑了,再笑就笑傻了,就把嘴笑到耳朵后回不来了。”   柳侠挣脱了猫儿的手,在他脑门上亲了个响的:“你只要以后能享福,小叔笑傻也认了,唉,我们猫儿是个金贵的命,是个最有福的人,哈哈,老天有眼,我们宝贝苦尽甘来喽——”   猫儿把脑袋扎在他颈窝里嘟囔着:“我什么时候苦了?除了你去上学特别想你,觉得时间有点难熬,我一直都觉得自己生活得可美,比谁都美。”   午休起床,柳侠一路口哨带着猫儿到商场,把碗、盘、筷子、毛巾等等一应小东西都买齐了送回家里,然后又骑车子来到火车站附近的家具大世界,满心欢喜地挑家具。   可他们最近看多了图片上太过漂亮的家具,眼睛被养刁了,上千平方的家具大世界,居然没一件入眼的床、柜子或沙发。   可两星期后就要搬家了,不买是不可能的,到时候他们还想赖着全家人多在这里住几天呢,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怎么留人啊?   两个人最后终于在靠边一个单独的房间里看到一个乳白色皮革包成的床还不错,一问价,带床垫,一千二。   柳侠让人家卖家把最贵的、要价一千块的床垫给放上去,一本正经地坐了又坐,还躺了一躺试床,又把价格给砍到了七百整,但最后却干脆利索地不买,走人。   柳侠和猫儿想好了,柳川在荣泽认识人多,把今天自己砍价后的这个底数报给他,明天他再找熟人来买,肯定能更便宜;   还有,他们知道付东的床带垫子是一千八,他姐姐找熟人给买的,他们忘记了问付东那个垫子是什么牌子的,问清楚再说。   柳侠和猫儿已经商定了买家具的基本原则:坚决不干拿着钱买一堆便宜的破烂玩意那种缺心眼的事,买就买好的,尤其是大件东西。   床是猫儿心中除了房子以外最重要的家具,一定要尽力买最好的。   晚上,刚刚从柳家岭回来的柳川来了,苏晓慧晚上有课,他一个人在家没事,前一段他和柳侠错着茬地各自忙,见面少,最近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来看看柳侠和猫儿。   柳侠给他说了买床的事,柳川说:“行,家是你自己的,你看着办,我明天给你看床架子去。   床垫你也不用发愁,我找辆车,跟着付东一起去原城拉回来。”   第二天,柳侠下班回来的时候,床和床垫已经摆在了他给柳长青孙嫦娥准备的房间里,一共是一千零二十块钱,光床垫就八百整。   剩下的钱,柳川给柳侠和猫儿建议,还是买套沙发更合适,家里人不可能在这里长住,不存在放衣服之类的事情,可不管是家里人还是其他客人,到了家里来总得有个坐的地方吧?   柳侠和猫儿想了想,也觉得目前的情况,沙发确实更实用些。   柳侠和猫儿一个要上班,一个要上学,都没时间,正好柳川最近比较消闲,于是,他开了车,付东跟着,又去了一趟原城。   柳侠和猫儿晚上回家的时候,看到一套朱红色的木质沙发,上面有暗红色带团花的海绵垫子,虽然离柳侠和猫儿心目中想要的厚重温暖的大沙发有很远的距离,但两个人知道,这绝对已经超出了他们给柳川的那八百多块钱的价值。   不过柳侠没有过于纠结,第二天晚上回来看到屋子里所有的窗帘都挂的整整齐齐的时候,他也坦然接受了。   还是和原来宿舍里一样的海蓝色底子带白色小点的窗帘,只不过,这次做的更细致,每个都带了荷叶边,褶子也很多,挂上去非常漂亮。   沙发有了,窗帘再一挂上,家的感觉就来了。   柳侠和柳川坐在新家的新沙发上说话的时候,猫儿就坐在柳侠身边,把其实很空荡的客厅看了好几圈。   他眼里看着房子,心里却一直在想这几天的事情。   家里日常开销的钱,就放在三斗桌靠床的那个抽屉里,没锁,除了给柳海出国那次,柳侠没让里面少于一百块钱过。   可猫儿身上平时几乎从没超过三块钱,他觉得自己多省下来一点,小叔如果有一天想休息的时候就会少一点忐忑。   但猫儿身上这几天一直装着三十多块钱,从星期一开始,他每天中午和柳蕤一起回到学校后,都会沿着小路跑到泽河桥边找那个算命的先生。   但他一次都没再见过那位先生,问旁边其他几个算命的,每次得到的回答都一样:“他平时不坐摊摆卦,是个游乡哩,如果不是算哩老不靠谱,怕被人家找回来寻事,谁会待见游乡?   小孩儿,你别找他了,这种人,你根本找不着。”   猫儿不信这些人的话,他觉得是自己去的时间不对。   星期四中午第二节是体育课,他撒谎说不舒服,找老师请了假出来,再次跑到泽河桥,那位老先生还是不在。   猫儿难受的不得了,他以前是从来不信算命先生的话的,但这次被算的人是小叔,不管多亏,他都宁愿信其有不愿信起无,他愿意出更多的钱,让那人给小叔算个好命,小叔一定得有个最值得算一卦的好命。   猫儿歪倒在柳侠身上,心里盘算着明天如果找到了那个算命先生,该怎么开口跟他讲。   柳侠以为他累了,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让他靠在怀里:“睡吧乖,一会儿小叔把你抱回去。”   猫儿点点头,闭上眼睛:   如果那个先生是胡说八道,那小叔的命肯定还是和现在一样好;   如果他不是胡说八道,那他说了我的命以后会特别好,我还有很大的福泽,只要我把自己所有的福泽都给小叔,小叔不就还是会有个非常好的命了吗?那我还怕什么呢?   对,就是这样,柳岸,你得好好学习,跟算命先生说的那样成为个贵人,争取到更多的福泽给小叔,这样才能让小叔一辈子都享福。   至于那什么狗屁姻缘,不美满拉倒,只要我能多挣钱让小叔享福,小叔不要那狗屁姻缘照样一辈子过好日子……   柳川走的时候,猫儿根本就没睡着,但他还是让柳侠把他抱回了宿舍楼。   猫儿装睡赖着让柳侠把他塞进被窝儿,也不去洗漱了,等柳侠洗漱完了一躺下,他就把腿搭在柳侠腰上,使劲呼吸了两口:只要小叔在这里,只要小叔好好的,其他随便。   柳侠把小家伙搂紧一点,捏捏耳垂:“哎,又学警犬呢,小名儿真是给你起错了,应该叫小狗儿才对。   闻够了吗?好闻吗?”   猫儿一点也不觉得装睡让小叔抱自己过来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大方方地说:“好闻,没闻够。”   柳侠承认自己脸皮没猫儿厚:“那好吧,以后继续闻,现在睡觉,准备明天精神抖擞地迎接你奶奶他们大驾光临。”   初五正好是星期日,因为看的点火吉时是辰时,孙嫦娥他们从老家来根本赶不上,所以得提前一天来。   星期六的黄昏,柳侠刚从车上跳下来,就看到猫儿后面跟着一串儿小家伙一起向他跑来。   柳雲和柳雷老远就对着他喊:“小叔小叔,快回家,爷爷奶奶等着你回来吃香饭饭咧!”   柳侠连给队里几个人交代一声都顾不上,就大笑着跑过来,把柳雲放在脖子上,又抱起柳雷,然后和猫儿、柳莘一起往家跑。   他已经闻见了从自己家新房子里传出的饺子馅儿的香味,看到了温暖的灯光中好几个亲切的身影了。 第130章   柳侠搬家需要的所有礼仪程序,都由父母和哥哥一手包办了,因为正常情况下的搬家,通常都是比较年轻的夫妻和孩子组成的家庭因为分家或其他原因而发生的,这样的情况,按风俗,夫妻双方的父母都会有所表示。   比如,女方娘家这边,需要给孩子买个厨房用的比较大的物件,还要发一盆面在搬家的时候带来,寓意简单明了,取“发面”里“发”的意思,祝孩子们以后发大财。   从有文字记录开始,中国人祖祖辈辈生活都不多富足,绝大多数人一生都需要为生存而苦苦挣扎,所以寓意发财的祝福无论用哪种方式来表现,都是很受欢迎的。   男方家这边则至少要准备足够的饺子让大家吃,吃饺子是这一带很多节日必须的程序,原因不详,但吃饺子在现在是代表团圆的意思。   通常,男方父母或非常亲近的其他家人还会准备一套比较喜庆的床上用品,新居所配上新铺盖,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乔迁新居的喜庆感觉更圆满。   像柳侠这种光棍一条就搬家的情况基本没有,家里人也没有先例可循,干脆就按最圆满的标准给准备。   孙嫦娥和秀梅提前发好了一大盆面,还做了一套全新的被褥,被面是红艳艳的底子配上各种鲜艳的花朵,因为柳侠和猫儿的大床是拼起来的特大号,没有现成的床单可以买,秀梅就用和被子一样的大花布,加了个里子给缝制了一条,和被子一起铺上去,别提多喜庆多漂亮了。   秀梅没想到,她因为觉得床太大,怕单层的棉布做床单太薄容易起皱,所以临时想出来的加了一层里子来包边的做法,会在二十年后成为一种叫“床盖”的非常时髦的床上用品。   柳川和苏晓慧买了一个大锅,又买好了肉馅和其他配料,孙嫦娥他们给接来之后,几个人女人直接开始准备饺子馅儿。   宽敞的三室两厅,每个角落都是热闹的。   明天中午辰时才能开火做饭,今天晚上的饭是柳川、苏晓慧和猫儿带领全家人去饭店吃的,结账的时候还发生了点小争执,猫儿要争着付账,被柳川拎着耳朵给塞到了柳魁怀里。   柳侠回来吃的是猫儿在宿舍那边给他做的稀饭馒头和清炒梅豆角。   柳侠在外面风吹日晒一天,经常会觉得嗓子干渴,回到家就喜欢吃这种舒服可口的家常饭,尤其是稀饭,每次都是两大碗。   原来看着很大的小餐桌放在宽敞的餐厅里存在感减弱不少,孙嫦娥、秀梅和苏晓慧围着它在准备明天的酒菜,搬到这么好的新房子里,如果只是吃顿饺子实在是太冷清了,她们决定再做一桌子菜,让男人们喝几杯热闹热闹。   玉芳没和大家一起来,再有一个月她就该生了,为了安全,半个月前柳魁和柳钰一起,用一整天的时间把她送回了娘家,这样到该生产的时候,去卫生院会方便很多。   柳钰也还没来,厂子里最近活儿很足,他一直都在加班,说好了赶在明天起火之前赶过来。   柳长青、柳长春、柳魁、柳川和柳侠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说话。   柳葳和柳蕤坐在放了席梦思床的房间紧张地写作业,同时还要对付过一小会儿就要欢笑着跑进来围着他们闹一圈的柳雲和柳雷。   为了明天痛快地玩,今天必须把作业写完,但两个小阎王也得罪不起,如果不在繁忙中抽出时间和他们说几句话,夸奖他们几句真乖真懂事,那接下来恐怕就一个字也别想写了。   猫儿为了今天迎接家人到来和明天快乐的搬家仪式,今天中午所有的下课时间都没有出去玩,中午放学回到家,把剩下的作业都写完了才开始做饭吃。   现在,他正多线作战,餐厅的孙嫦娥她们需要什么,他要跑过去找;   客厅里柳长青他们研究怎么把他们新房子前面的空地收拾地漂亮又实用,他也要参与意见;   他还要帮柳莘修理着柳雲和柳雷两个人来疯,让他们满屋子乱跑的时候不要太疯,把自己给磕着碰着了。   两小家伙下午已经擅自打开过一次淋浴头,把自己浇成个落汤鸡一回了,虽然今年到现在还没有寒流过来,天气不算太冷,但也已经过了寒衣节了,两个小家伙还是被冻得直哆嗦。   幸亏孙嫦娥和秀梅有先见之明,来的时候就给他们多带了一套薄棉衣裤,要不这会儿俩人就只能光着屁股躺被窝儿里疯去了。   女人们准备好了一桌十二道菜的材料时,男人们也暂时把话题打住了。   新楼前面的空地,单位已经有了规矩:一楼住户可以圈起一个院子,大小是:自己房子的长、到阳台外墙十米距离的宽,院墙和相邻两家之间的墙的高度都不得超过一米五,一律用红砖砌,院内不允许加盖任何建筑物。   西面那栋楼的一楼六户已经一起去买了砖把院墙砌好了,柳侠他们这栋楼一楼的六个人商量了一下,把这件事交给了付东。   但付东最近为宿舍分配、自家装修和单位购置新车的事忙的焦头烂额,还没顾得上去办,柳侠他们也不着急,付东办事大家都放心,他既然说了春节前给大家砌好院子,那大家春节时肯定会有一个比西边几户人家更漂亮的小院子。   猫儿和柳侠一起在电视里看过一次电影《鸳梦重温》,猫儿对剧情无感,但对史密斯和波拉那个开满玫瑰的栅栏小院特别喜欢。   柳侠本来是下决心,只要单位其他人敢擅自圈地围院,他也敢给猫儿弄个漂亮的栅栏围个院子,玫瑰花当然暂时是没有的,月季花栽一院子也算是差强人意吧。   可现在,单位大大方方地允许他们圈地围院了,却要求统一用红砖墙,柳侠和猫儿商量了一下,栅栏小院肯定是没有指望了,就弄个带拱形顶的栅栏门聊慰老怀吧。   柳魁把这个活计承包了,就是长长短短几根木头,刷上点漆就可以了,三两天就好,完全没难度。   还要在院子里再栽上两棵树,已经决定了,一棵栎树,一棵柿树,要不院子里光秃秃的,和住在楼上有什么两样,没有林木荫照,感觉都不太像个完整的家园。   树等到冬天叶子完全落光了,进入休眠期,就可以挖了移来,柳魁负责找合适的树苗,柳川负责送来给栽上。   还有,院子里留有水管,得砌个池子,柳长青看了看,让柳侠以后把池子砌在靠院子西墙、栎树长起来后树荫可以笼罩的地方,以后在院子里洗洗刷刷的都方便。   从阳台下到小院的台阶现在只有五个光裸的水泥台子,柳长青已经量好了尺寸,决定回去后给他们打出一整套石台阶和栏杆,阳台上也要同步改造一下,把水泥护栏都换成石头的,水泥时间长了还是会松散消减,石头可以历经的年头要长远的多。   该做的准备都做好了,一大家人准备睡觉,不过分配房间成了个难题,尤其是两个小阎王,口口声声说自己已经长成大孩儿了,今天非要和哥哥们一起睡。   主卧和北边屋子都是两张单人床拼起来的大床,挤挤能睡好几个人。   一家人商量了好一会儿才决定:虽然柳长青和孙嫦娥是长辈,但柳侠和猫儿才是长住屋子的主人,他们俩带着柳葳、柳蕤、柳莘、柳雲、柳雷睡主卧,孙嫦娥、秀梅和苏晓慧婆媳三人睡席梦思;柳长青、柳长春、柳魁睡北边那个房间,柳川睡沙发。   两个小阎王可能自己都没想到他们的要求居然会被批准,高兴懵了,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刚说过的已经长成大孩儿的话,在大床上蹦着高儿叫:“压压床压压床,压出子孙满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柳莘对俩人叫:“小笨蛋,小叔跟柳岸哥哥是搬家咧,不是结婚,谁叫您俩压床咧呀?”   “啊?!”俩小阎王停下来,不明所以:“红被被这么好看,咋不是结婚咧?”   柳蕤说:“搬家也是很喜庆哩事,所以奶奶跟娘给小叔铺了红被子,谁跟您俩说哩盖红被子就一定是结婚哩?”   两个小阎王犟着脖子不服:“娘说哩,盖红被被就是结婚咧,小叔就是结婚咧,咋着?压压床压压床,压出一室好儿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两个小东西根本还不知道结婚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无所顾忌公然地挑战大家的神经。   猫儿叉着腰正想着怎么修理两个小家伙,孙嫦娥、秀梅、苏晓慧和柳川都进来了。   两个小阎王怕被秀梅她们抱走,马上坐床上装出一副乖乖相。   柳川不上当,指着两个人说:“敢再给我折腾一下,都过去跟着我睡,听见没?”   两个人一齐摇头:“爸爸,俺俩可乖,是好孩儿,俺俩乖乖睡觉觉。”   秀梅说:“嗯,俺孩儿就是可乖,快点睡吧,明儿清早起来吃饺饺儿,吃肉肉。”   俩小家伙乖乖点头:“中,吃可多。”   孙嫦娥指指两个小家伙:“您这俩小孬孙啊,您小叔连个亲都没相过咧,就叫您俩提前把床都给压了,您是打算叫他也学现在那些不要脸哩主儿,没结婚就先生孩儿吗?”   苏晓慧说:“妈,别搭理他俩,你越说他俩越作,咱回去睡吧,他俩再搁儿这儿气人,叫柳川收拾他们。”   两个小家伙十分无辜地看着孙嫦娥眨巴眼,孙嫦娥心疼了,摸摸两个人的头:“您俩听话,奶奶看着您爸爸,不叫他收拾您俩。”   柳雲和柳雷一齐点头:“嗯。”   可苏晓慧刚一把门带上,俩小阎王就爬了起来,蹦得比原来还高,叫的比刚才嗓门还大:“压压床,压压床,压出子孙满堂……”   柳侠扶着墙扶额。   他过一段不见这两个小家伙就会想他们,但每次看见他们都会觉得,如果不给这俩家伙两巴掌都对不起自己的手。   猫儿跑到门口对正准备推门再次进来的柳川和孙嫦娥他们说:“三叔,奶奶,您都睡吧,孩儿耍一会儿就该睡了,您都别管了,我搁这儿领着他们咧,不会有事。”说完就把门给碰上并上了保险。   两个小阎王继续在床上转着圈地连蹦带叫,俩人兴奋的样子带的柳莘也高兴起来,跃跃欲试也想上去。   猫儿把柳侠推到椅子上坐着:“小叔,你歇一会儿,就一会儿,我把他俩收拾服帖咱就睡。”   柳侠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准备观战,他对猫儿信心十足。   猫儿对柳莘说:“你也上去孩儿,跟着他俩一起蹦,小蕤哥,你一会儿给他们数数,不到一百遍不准停下来。”   他走到床边对俩小阎王拍拍巴掌:“孩儿,快点过来,哥哥给您俩商量点好事。”   猫儿以前在家时经常修理这俩货,至今在两个人心中余威犹在,俩小阎王蹦过来站在猫儿跟前:“弄啥咧哥哥?”   猫儿笑嘻嘻地说:“您给小叔压床,哥哥可高兴,您既然这么待见压床,那今儿哥哥就让您俩压个够,中不中?不能停,在床上蹦一百圈,如果蹦不够中间停了,您俩就得去给三叔睡,咋样?”   两小阎王对数字根本就没什么概念,当然也不知道连续蹦一百圈意味着什么,傻乎乎高兴地大笑:“哈哈,老美呀,能蹦一百圈儿。”   猫儿说:“对,可美,那咱就开始吧,记着,要是蹦不够停了,”他转头问,“小叔,你负责送谁?”   柳侠说:“小雲。”   猫儿再扭头:“小葳哥。”   柳葳坏笑着对柳雷挑挑眉:“孩儿,那就你吧,我一个胳膊你就跑不了,你就等着今儿黑叫您爸爸修理哩屁都不敢放一个吧。”   柳川在门外说:“谁都不用送,我直接就把他俩拎走了。”   柳雲和柳雷同时大叫:“不,俺俩要跟哥哥睡,俺俩长大了。”   猫儿举手:“预备——,小蕤哥开始计数,开始。”   柳雲、柳雷和柳莘一起蹦了起来:“压压床、压压床,压出子孙满堂。”   柳侠带头,柳葳和猫儿一起跟着助威:“嘿嘿哈嘿嘿哈,嘿嘿嘿哈!”   “压压床、压压床、压出一室好儿郎。”   “嘿嘿哈嘿嘿哈,嘿嘿嘿哈!”   ……   第八遍,两个小家伙气喘吁吁,刚想停下来,猫儿嘴里吆喝着就要去给柳川开门。   俩小阎王继续蹦,但已经不再喊了。   柳蕤把手伸到柳雲脸前:“加油加油,第十一!蹦高点。”   柳雲拼着小命儿又蹦了两下,一屁股坐在床上:“呼呼……哥哥,我……老瞌睡……我想……睡瞌瞌咧!”   柳雷也早累的不行了,跟着柳雲直接一骨碌躺了下去:“我睡着了,我睡着了。”   猫儿伸手拽柳雲:“不中,没蹦够一百遍,不能睡,要睡就起来去跟三叔睡。”   柳雲仰倒:“不,就跟您睡,谁敢叫我跟爸爸睡,我就尿他家哩床上。”   柳侠笑的直想抽,过来坐在床沿上,推推俩装死的小家伙:“横过来,叫小叔也躺下。”   俩小阎王马上眉开眼笑地转着圈把自己顺了过来。   柳莘也蹦累了,伸手,柳葳过来坐在床沿上抱着给他脱衣服:“尿不尿?要不大哥先去把你尿尿?”   柳莘点头,柳葳抱着柳莘出去了。   柳侠和猫儿一人抱一个小阎王,出来在厕所外排队。   柳雲和柳雷看见柳川站在主卧门口对着他俩笑,马上搂紧了柳侠和猫儿的脖子:“爸爸,你睡觉呗,俺俩可乖,俺俩一尿就睡了。”   柳川走过去,大马金刀地躺在沙发上:“嗯,您俩是可乖,居然都没把您小叔这屋哩房顶给掀了。”   轮到柳雲撒尿了,他抱着柳侠的脖子拒不肯坐在坐便器上:“俺大伯跟俺爸爸,还有哥哥他们都是站着尿哩,我不坐,坐那儿尿就该变成小妮儿了,俺小莘哥说哩。”   他这么叫着,却也不肯下地自己尿,说是因为没穿鞋子。   柳侠把他尿,他夹着腿死活不尿 :“不中小叔,对不准,口老小,小鸡儿会尿歪,爸爸说敢尿地上就打屁屁。”   柳侠气得在他屁股上响亮地给了一巴掌:“你直接说你想对着浴盆尿不就完了?”   小阎王龇着牙笑:“嘿嘿。”   猫儿直接抱着柳雷走进卫生间,柳侠也跟进来,俩小阎王对着浴盆痛快地比赛谁尿的高。   柳川听见声儿不对跑过来的时候,俩小家伙一齐说:“是俺小叔(哥哥)叫我搁这儿尿哩啊!”   柳川咬着牙说:“中,算数,不过您小叔以后要是生不出一大溜儿孩儿,看我咋收拾您俩。”   猫儿今天不能搂着小叔睡,觉得很不习惯,但柳莘坚决拒绝和俩小阎王挨着睡,但也不肯靠边睡,柳葳搂着他,自己靠边躺下。   柳蕤和猫儿睡在中间把俩小阎王和柳莘隔开。   猫儿看着柳雷,他让柳侠靠在最里面看着柳雲,这样柳侠至少有一边没人,翻个身什么的会舒服点。   两个小家伙从早上知道要来荣泽给小叔和柳岸哥哥搬家就兴奋起来了,今天一天都在高度兴奋中折腾,这会儿是真累了,再加上又有个猫儿在跟前镇着,两个人也不敢再生什么幺蛾子,安静下来没两分钟就睡着了。   柳侠向左侧躺着,猫儿向右侧躺着,俩人中间隔着两个小家伙,其实也没多远,柳侠伸手,猫儿也伸手,柳侠拍着猫儿的手说:“你也睡吧孩儿,半夜他俩要尿小叔起来把,你这一天比小叔还使得慌呢。”   猫儿笑嘻嘻地说:“没,我觉得可美呀,咱家哩人都来了,嘿嘿,我可高兴。”   柳侠心疼地摸摸他的脸:“你才十二,小叔不想叫你操这么多心乖。”   猫儿爱干净,对床尤其讲究,只要不是家里人,别人坐在他和柳侠的床沿上他都反感,吴小林每次来找柳侠,只要猫儿在家,他都会非常礼貌地先给吴小林搬一把椅子请他坐,以防他无意中坐在床上。   但柳雲和柳雷在家里,在他们的床上无论怎么闹腾,猫儿都不嫌弃,他对柳莘和柳雲、柳雷都非常喜欢,虽然年龄相差有点大,他也喜欢领着他们玩。   但他不愿意他们几个影响到柳侠的工作和休息,如果柳侠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几个小家伙身上,猫儿就会非常闹心,但他不会迁怒几个小家伙,他会和柳侠耍赖,把他的注意力重新拉回自己身上。   床上到底是太挤,柳侠和猫儿想让那边柳葳和柳蕤他们睡的舒服点,所以自己尽量侧着睡,少占点地方,结果一晚上睡得腰酸腿疼。   再加上怕柳雲和柳雷尿床,睡的时候也一直惊醒着,半夜又起来把了俩小家伙两次尿,两个人感觉好像一夜都没睡。   孙嫦娥和秀梅、苏晓慧不到六点就起床开始准备了。   六点多一点,柳葳带着柳莘起床,把柳蕤、柳雲和柳雷也惊醒了。   柳葳轻轻打开门,让柳魁和柳川进来,把俩小东西抱出去穿衣服。   猫儿和柳侠艰难地睁开眼,柳魁给俩人拉好被子:“您俩再睡会儿孩儿,还早着哩,等咱妈跟您嫂子包好饺子,我来叫您您俩再起来。”   柳侠迷糊着笑笑,翻个身把猫儿搂怀里,继续睡。   柳川和柳魁领着起床的一群小家伙一起贴对联,对联是柳长青昨天下午写的,前面楼洞里入户门上是:   上联:地无寒舍春常在,下联:居有芳邻德不孤,横批 :择处得仁。   南边阳台上这个门上是:山远侠作伴,近岸柳为城,横批:燕贺德邻。   阳台上这个对联原本的上联是“远山花作伴”,下联是“近岸柳为城”,和柳侠的新居环境一点也不符合,是柳长青觉得里面正好包含了猫儿的名字,为了让柳侠和小家伙高兴,他才选了这副联。   猫儿看到后,非要让把上联改得也包含柳侠的名字,可如果上下联都有个‘柳’字,就着实有点太白气了,几个人一起想了想,最后就给改成了现在的样子,虽然不够工整对仗,但乍一看也不离梗。   柳长青在这种事上历来不迂腐呆板,他认为流传千古的诗词歌赋也都是人写出来的,当时写的人肯定是根据他们当时的处境写的。   现在,像他们这种平民百姓家临时借用一副对联,又不是入史入典,只是为了符合自己当下的境况,改两个字让孩子开心一下无伤大雅。   猫儿也确实是为了这幅对联非常非常开心。   七点钟,饺子已经包得放满三个大拍子,辰时也到了,但柳长青让晚一点再放鞭炮:“辰时有俩钟头咧,不着急,这院子里住着哩都是上班人,今儿星期天,上班哩人平素里紧张,难得个星期天多睡一会儿,咱稍晚点没关系,只要在辰时里就可以,八点再放吧。”   八点钟,柳侠和猫儿被鞭炮声惊醒,跳下床,拉开窗帘往外看:   柳葳正用一根竹竿挑着一挂长长的火鞭,鞭梢处火星四溅光芒乱舞;柳莘和柳雲、柳雷捂着耳朵在跳着脚的大叫,柳魁和柳川、柳钰、柳蕤站在一边看着笑。   柳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猫儿跟着也来了一个,然后两个人一起同时往外跑:“冲啊,搬新家喽——吃饺子喽——” 第131章   柳侠和猫儿吃饱喝足后,按计划开始分头行事。   柳侠坐在柳魁身边磨蹭,让他帮忙说服柳长青和孙嫦娥,允许大家多在这里住几天,至少住到星期六,让他和猫儿跟着大家一起回家。   猫儿去跟柳长青和柳长春撒娇耍赖,坚决不能让他们走。   柳魁笑呵呵地带着趴在他背上耍赖的柳侠,前后摇晃着身体:“孩儿,不是大哥不帮你说,你想想那中不中?家不要了?俺成天都住你这儿,你跟猫儿您俩不上班、不上学了?”   柳侠非常理所应当地说:“上啊,您都搁这儿,我跟猫儿俺俩上学上班更有劲啊,知道回家就有现成哩饭吃,您都搁家等俺回来咧,那多美呀!”   柳魁反手扒拉了一把他的头:“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恋家哩不得了,猫儿小哩时候,你想了恁多花样,变着法不想上学,你以为我不知道?   咱伯咱妈俺要是都搁你这儿,估计你每天上班都得跟以前去上学一样,艰难哩不行。”   柳侠头抵在柳魁背上:“不会呀大哥,我这么热爱工作哩好同志,咋会不积极上班咧?大哥呀——啊啊,你不能学成老顽固呀啊……”   柳川在旁边调着电视频道笑:“幺儿,你要是老这么长不大,成天想赖到咱伯咱妈跟大哥身边,你那一卦就该成真哩了,我估计比那还严重,不是离婚,而是打光棍,压根儿就没谁家哩妮儿愿意嫁给你。”   “啥?”柳魁、柳钰和正在擦桌子的秀梅都吓了一跳,柳魁接着问柳川:“孩儿啥时候算哩卦说是会离婚?好好哩孩儿咋会去算这个咧?”   柳川笑着看柳侠:“问他自己,他跟猫儿去看黄道吉日搬家,人家算命哩两句话一哄他就下了一卦。”   秀梅活儿都顾不上干了,过来坐在柳侠身边:“孩儿,你赶紧说说是咋回事?那算卦哩还说了点啥?好好哩他咋能说你会离婚咧?他是不是想骗你点钱咧?你没有给他点钱叫他给你破破?”   柳侠看大嫂紧张成那个样子,得意地大笑:“我才不会叫他给破咧,他说咱猫儿以后命会越来越好,会成贵人,福泽深厚,这么好哩卦,谁会叫破啊?”   对面沙发上的柳长青和柳长春听到柳川的话,也非常吃惊,柳长青拉着猫儿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先别说话,屏息凝听柳侠给秀梅解释。   听到柳侠说猫儿的那一卦,他们都松了口气,柳长青问柳侠:“孩儿哩卦是挺好,不过说你离婚那卦,先生到底是咋说咧?”   老辈子的人,或者说稍微有点年纪的中国人,内心深处压根儿就不信卜卦抽签之类玄妙之事的人,几乎没有,尤其是关系到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家人,哪怕以前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也很难真正做到一笑了之。   柳长青不会沉迷局限于鬼神之说,但他相信天道可循,对于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的预言之说,他还是很介意的。   柳侠还没开口,猫儿说话了:“大爷爷,那人就是胡说八道咧,他说叫俺小叔记着,他最终姻缘会美满,前面哩诸多不顺,都是过眼烟云,人过云散,不留一痕。”   算命人对自己命运的解读,猫儿只记了个大概,但对小叔的,他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没亲口说您小叔会离婚?”秀梅忍不住问。   猫儿摇头。   孙嫦娥手上沾着面过来:“幺儿,你把这事再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再给我说一遍,我听着咋这么不对劲咧!”   猫儿从沙发上跳下来让孙嫦娥坐在他的位置上,自己过去挤在柳侠身边。   看到一家人都盯着自己,柳侠觉得气氛有点太严肃了,他真没把算命先生说自己的那几句话放在心上。   不过,他看得出,家里人都非常介意,于是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又说了一遍,包括猫儿的那一卦,只是把老先生说自己姻缘的那几句话刻意说的轻松随意了些。   可一家人的重点就在他的姻缘上,怎么会被他糊弄过去?除了几个小的不懂得这种玄妙之事,几个年纪大点的都觉得很奇怪,秀梅说:“一般搬家看吉日不需要生辰八字呀,再说了,就是要,小侠一个人哩也就中了吧,咋会连猫儿哩八字也要看咧?”   柳长青看着孙嫦娥忧心忡忡的样子,开口道:“都不用想恁多,没多大事,先生不是说了嘛,小侠最终姻缘美满。   平常时候,算命先生能说个姻缘不错就是好的了,他专门说小侠哩姻缘是美满,姻缘美满可不是件容易事。   这世上姻缘相合哩多,不冲不撞有夫妻之缘就是相合,这就已经是好哩了,能说得上美满的可是少之又少。   人这一辈子,搁自己爹娘跟前有多少福分那都不是福,谁家哩爹娘不心疼自己哩孩儿?   有个好姻缘,那才是一辈子哩福分,爹娘对你再好,都不能跟你过一辈子,夫妻才是一辈子搁一块过日子最长久哩人,所以说要是有个好姻缘,美满姻缘,那才是人一生哩大福分。   先生说孩儿最终姻缘美满,我觉得这比啥都好。”   孙嫦娥长舒了一口气:“这倒也是,可孩儿到底是因为啥开始会姻缘不顺咧?”   柳长青说:“脾气啊,个性啊,还有些待人接物哩方式啊,可多东西都会让小夫妻闹矛盾,刚才小侠不也是这样说哩吗?”   他专门对着柳侠说:“孩儿,算命先生哩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如果算命先生啥都算得出算得准,那他就不会成天价那么辛苦哩出来摆摊赚钱养命了。   如果人哩命是一生出来就注定了,那你说这人这一辈子还活个啥咧?   不过,既然咱没事算了这么一卦,先生也这么说了,就当个警醒吧!   再过三两年,你该找对象了,就多留点心,觉摸着不合适的,咱不谈,或者处了些日子才发现对方闺女有些小毛病是你不可能迁就哩,就当机立断断掉。   婚姻这事是最掺不得一点假哩,要是在谈恋爱这种最该热热乎乎,看着对方啥都好哩时候你都觉得忍不了哩毛病,结了婚之后更忍不了。   所以如果觉得不合适,马上就明明白白断了,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别想着你能慢慢让她改,有句老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从小养成哩毛病也是这样,改不了。”   柳侠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伯,我记住了,妈,你别操心了啊,我肯定能过好哩,你听听算命先生给孩儿俺俩算哩命最终多好,你该高兴哩呀!”   孙嫦娥搓着手上的面:“嗯,我是该高兴哩,可您一个个小鳖儿谁叫我高兴了?   小海个孬孙孩儿跑恁远,过哩是好是赖全凭他好几个月才来哩一封信瞎说,就是他搁那儿过哩再不好,叫人欺负了,我也看不见。   您五哥,眼看都二十六七了,连个闺女哩相片都没给我寄回来过一张,成天价就是训练、演习,唉!   咱这边哩闺女,我怕他看不上,也不敢托人给他说媒;京都那边哩闺女吧,人家能看上咱这样哩人家?   这样两头耽搁,您五哥啥时候才能结婚成家呀?   哎对了幺儿,我正好问问你,您五哥给你写信,就没提过他搁部队有看上哩闺女没?”   柳侠挠头:“这个,妈,真没哇,俺五哥他最近几个月给我哩信都跟给咱家哩信一样,都是可短,就前些天……前些天我有点别哩事跟他说,他回信长了些,不过跟他自己没啥关系。”   柳侠吞吞吐吐不想说的事,是猫儿在学校打架的事,这事他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但又憋气得慌,就给柳凌写信诉说。   柳凌回了他很长一封信,开解他,并对猫儿勇敢的自救行为表示赞赏。   他让柳侠想想,猫儿这样从小基本上就算是同时没有了父母,还被周围环境排斥的孩子,在可以说被人直指软肋的情况下,能这样不自卑不怯懦,奋起反抗,并且没有吃亏。   事后在面临对方家长和学校的双重压力下,居然也没有惊慌失措地找家人解决,而是想一力承担所有后果。这样的猫儿,柳侠不是应该感到骄傲和欣慰吗?   柳侠看了柳凌的信后,心里好受了很多。   那封信中,柳凌对自己的情况确实还是寥寥三两句带过,所以柳侠就是想安慰孙嫦娥,也找不出具体的事实来说。   秀梅说:“会不会是小凌已经谈恋爱了,只是事情还没个准儿,他怕万一以后黄了不好跟咱说,所以才啥都不肯写;那,叫幺儿给陈震北写封信问一下中不中?他跟小凌不是最好哩朋友吗?以前还给咱幺儿单独写过信。”   孙嫦娥询问地看着柳长青,她真的是太惦记柳凌了,非常希望从其他途径得到柳凌的消息。   柳长青虽然十分体谅孙嫦娥的心情,但他还是说:“还是不要吧,虽然震北跟小凌关系好,可他毕竟是外人,让幺儿给他写信,打听自己亲哥哥哩私事,我觉得不合适。   小凌是个靠得住哩,他这段时间哩信不多,可能真会是因为出了点什么意外哩事,不过我觉得,如果能说,小凌肯定不会瞒着家里,既然他不想说,那就是小凌他自己能解决。   孩儿们大了,哪能没一点自己哩心事咧?咱做爹娘哩,就是再替孩儿操心,也不能要求孩儿啥都得对咱说,你说是不是?”   最后几句话,他是拍着孙嫦娥的手背说的。   孙嫦娥叹口气:“唉,我心里啥都知道,可就是忍不住老是瞎担心,真是老了,成天价爱胡思乱想,总怕孩儿搁外头出点啥自己担不住哩事。”   话题不知不觉间从柳侠的那一卦转移到了柳凌和柳海的婚事上,柳侠暗暗松了口气,猫儿感觉到了,挠了挠他的手心。   柳侠偷偷对猫儿说:“独身主义搁咱家好像行不太通啊,您奶奶光想叫您五叔俺几个明儿就给他生一排孙子,她这是带孙子带出瘾哩感觉啊。”   猫儿郁闷地歪在柳侠怀里,听着孙嫦娥和秀梅十分向往地跟一家人计划柳凌、柳海和柳侠如果三年内都生了孩子,而且如果还有一个跟柳川一样是一下生了俩,那家里会是什么情况。   哇哇大叫着跑进来的三个小家伙打断了大人们的话题,柳雲扑到柳侠跟前想把他拽起来:“小叔小叔,有伯伯找你!”   柳侠和猫儿刚站起来,楚凤河和楚小河兄弟俩就提着东西进来了。   一家人都站了起来,热情地招呼兄弟俩。   楚凤河是前几天有事和柳川联系,柳川无意中说起了柳侠今天搬家,楚凤河就放在了心上,今天正好星期天,楚小河也回来了,兄弟俩就带了一箱健力宝和一个大红的拉舍尔毛毯一起来了。   柳蕤看着纸箱子上漂亮的毛毯图片,对柳葳和猫儿说:“这还真是跟结婚哩样唦,咱三叔跟三婶也有一条这样哩毛毯,是咱三叔结婚哩时候,马小军叔叔他几个合伙给三叔买哩,可贵,好像得一百多咧!”   猫儿看着毛毯,小脸鼓鼓的:结婚有啥好哩,咋一个个都光想叫小叔结婚咧?   楚凤河兄弟俩看他们一家人这么热闹,觉得自己在这里打扰了人家一家亲密的气氛,说了几句话就想告辞,被柳魁和柳川、柳侠摁在沙发上,早上包的饺子还有一拍子没吃完,秀梅已经搁上锅去给他们煮去了。   兄弟俩一人两大碗饺子,吃完后觉得随意了很多,就坐在客厅里和柳魁他们一起聊天。   靠在窗户边给柳莘叠纸飞机的柳葳发现,柳长青去卫生间的工夫,柳长春趁大家不注意就出了屋子,然后往大门那边走,他赶紧拉着柳莘也追了出去。   柳魁和柳川看见柳葳和柳莘出去,才发现柳长春也不见了,两个人赶紧跑出去,柳葳正好回头,对他们摆摆手说:“俺二爷跟小莘想出去转悠一会儿,我领着他们,伯,三叔,您别管了。”   柳长春听到柳葳的声音也回过头,指了指大门口,示意是自己想去外面看看。   柳葳是个非常靠得住的孩子,有他跟着柳长春,柳魁和柳川都很放心,就继续回来陪着楚家兄弟。   柳侠此时正在全神贯注地听楚凤河说事。   楚凤河认识三道河一个叫桑德山的人,这人兄弟好几个,在三道河南部一带算一霸,桑德山他们那村和南陈县隔着几道山峰,南陈县那边出煤,靠这个,南陈县现在很多人发了起来。   桑德山兄弟几个听说后,前几年也挖了个煤井,赚了不少钱,不过现在那个井已经没有煤了,荣泽现在又有了矿产局,对私自开井挖矿的行为查的很厉害,一发现就报到政府,马上就有派出所和矿产局的人一起过来强行封井,如果公然对抗还会被拘留。   用楚凤河的话说,桑德山算是个比较有眼光的,发了财后,就不想当黑户,成天价挖个煤跟做贼一样了,他说服了其他几个兄弟,想了很多办法,花大价钱要办个正规的采矿证,听说已经差不多,证马上就拿到手了。   楚凤河的一个朋友认识桑德山,前几天一起吃过一顿饭,桑德山想用水文队给他的新矿做测量,但打听了一下,觉得太贵,而且付款方式太强硬,报告一出,随即就要付款,想找认识的人问问,能不能给优惠点,工程款能先付一部分,其他的等他开始投入生产了再付。   楚凤河把这事给揽了下了,他知道水文队业务科的人拉到工程是有提成,他想让柳侠把这个提成给挣了,当然,他更想促成这件事,从而和桑德山拉上关系,以后从他那里以最低的价格弄到煤。   不过,楚凤河最后还给了柳侠一个更大胆的建议:“如果你能自己接这个活儿就更好了。”   柳侠纠结得要死,他现在真缺钱啊!   可是,队里破格给他分房子,给他高额的奖金,可不是让他这么吃里扒外接私活的呀!   柳川说:“幺儿,这样,你全当帮凤河咧,去问问您队长,能不能给桑德山打个折或分期付款,如果他说不中,你再试着问问他,你能不能自己接这个活儿。”   柳侠觉得三哥这个主意真心不怎么样,谁家领导会愿意自己的职工接私活?   但钱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柳侠真的是非常喜欢图片上那红色的木地板和墙裙,还有那白色浮雕的天花板和水晶吊灯,还有猫儿喜欢的壁纸和地毯,漂亮的大餐桌……   柳侠看大哥柳魁。   柳魁摇摇头:“大哥没在单位干过,不知道这里边哩道道儿,不给你瞎出主意。”   柳侠看柳钰。   柳钰摆摆手:“我也不懂您单位哩事,俺那私人小厂,干一天挣一天哩钱,不干就啥都没,跟您情况不一样,这事,你得自己拿主意。”   于是,柳侠咬着牙,一边心虚内疚,一边却又连星期一都等不及,就来到了马千里家。 第132章   柳侠进来的时候,马千里正在和儿子玩斗鸡眼,马鹏程一脸破罐子破摔的看着他,面前茶几上扔着几本乱七八糟的书和作业本。   苏丽蓉看到柳侠进来,简直像看到了救星,赶紧把马千里推到沙发上坐着,又把马鹏程往书房里推:“好了好了,家里有客人,你们俩就是打架也不能当着客人的面打是不是?显得好像咱们故意想把小柳寒碜走似的。”   马鹏程却不配合,抓着门框问柳侠:“小柳叔叔,柳岸在家吧?我不喜欢我们家,我想去你们家写作业。”   柳侠点点头:“他在,不过我哥的双胞胎今天也在,你……”   马鹏程不等他说完就说:“我决定自己写了,小柳叔叔您跟我爸说话吧。“说完就“砰”的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他经常和猫儿在一起玩,知道柳雲和柳雷,听着猫儿说那两个小阎王他都觉得头大,坚决不会主动送上门去给他们折磨。   苏丽蓉给柳侠端了杯茶,就坐在旁边看着电视织毛衣。   柳侠很直接地把桑德山那件事给马千里说了,包括桑德山希望打折或改变一下付款方式的要求。   柳侠觉得这就是个正常的生意,双方讨价还价很正常,没必要遮遮掩掩的。   马千里听的很认真,答复也很干脆:“价格和付款方式咱们都不可能做出让步,柳侠,虽然同样是做生意,但咱们和其他的生意不一样,或者说至少目前不一样,咱们现在不缺工程做,这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咱们不能把规矩给破坏了,价格这东西不能轻易改变,一旦开了这个头,就收不住了。   咱们挣钱靠的是知识和辛苦,看过咱们施工过程的人一般都觉得咱们钱挣的太容易,到底是不是真的容易,只有咱们自己知道,你觉得自己的知识不值那么多钱吗?”   柳侠说:“我明白您的意思,我只是把对方的要求叙述给您。”   马千里说:“明白我的意思就好。荣泽,甚至说中原省,都不是多大,你只要给一家开头便宜了,后面想再坚持原来的就难了,别相信对方说他绝对不会告诉其他人的保证,他可能不想让别人也占便宜,但他却会管不住自己的嘴,想炫耀自己多有能力,别人都做不到的他可以,事情很快就会在业内传播开,到时候就由不得咱们了。   付款方式也一样,你知道荣泽、原城甚至是全国,有多少企业是被债务拖垮的吗?还有很多饭店,看着生意那么好,为什么会说关门就关门?   其实这怪不得别人,他们为了竞争,争夺客源,推出那么多损人不利己的条件,结果形成恶性循环,最后大家都成为了受害者。   咱们这个行业现在算是最好的了,我不想成为咱们这个行业恶性循环的始作俑者。”   柳侠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也知道该怎么答复他最合适了。”   说完这句话,他踟蹰了一下,才鼓起勇气说:“那,队长,如果咱们队里不愿意接他的工程,我可以自己干吗?”   马千里看了柳侠一会儿,笑了起来:“你其实早就想接私活儿了吧?”   柳侠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想多挣点钱,我三个小侄儿五年内有可能都会上大学,我大哥没工作;我还想装房子,嘿嘿,我是不是有点太贪心了,队长?”   马千里笑着摇摇头:“说不上贪心,如果有机会,谁不想多挣点钱呢?不过柳侠,”马千里突然换成了比较严肃的表情,“如果你想私下接这个活儿,可以,我甚至可以为你提供一些方便,但是,我给你几个建议,你要听清楚。   如果你接这个活儿,肯定要压低工程费,如果你不压价,人家不如干脆还用咱们队,更有保障,就没必要用你了,对吧?   还是我刚才说的,如果你把价格压的太低,是坏了咱们这个行业的规矩,我不希望你成为这样的人,最主要的是,这对你以后的发展非常不好,想挣钱,也要保住底线。   所以,我的建议第一条就是:只能象征性的压一点价。这样既顾及了对方的面子,同时也让他有个感觉,咱们这个工作的价值就是很高,绝对不是随随便便谁就做得了做得好的,价格上回旋的余地确实不大。   你要把主要的优惠条件放在付款方式上,这是我给你的第二个建议:付款方式要有明确的时间,要用规范的合同方式记录。   做生意,谈合同的时候,把对手往最大的恶意上来设想,才能把风险控制在最低状态;具体开始执行合同的时候,把对方当做最重要的合作伙伴,才会把所有工作都做到最好。   我这几年见过不止十个八个例子,都是开始的时候为了先把生意拉到手,不敢明确地向对方申明自己的主张,糊糊涂涂,你好我好大家好,最后不仅仅是兄弟反目,连家底都赔进去了。   你再想挣这笔钱,也要有底线,有时候,宁可这个生意不做,这个钱不挣,也不能坏了自己的规矩。   I   你要知道,生意有很多,没了这个还会有下一个,可规矩一旦坏了,底线一旦突破了,想再修补起来,非常困难,接下来的每个人都可以要求你为了他再坏一次规矩,再突破一次底线,直到你自己承受不住,像那些被欠账拖垮的饭店一样关门大吉。”   第一个价格问题柳侠明白,但第二个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他问道:“比如呢?”   马千里说:“比如,你刚才说,姓桑的要求,他到开工生产时才能支付最后的工程款,这个不行,这个时间太模糊不清,一旦发生纠纷,不好界定。   如果他因为某种私人原因一直开不了工,那你岂不是永远拿不到钱了?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他开了工,但他还不想付款,那他可能会说,他说的开工生产是最后一个井也开始出煤,那时候你怎么办?   看你的表情,你是觉得我的第二个假设说不通是吧?”   柳侠点点头。   马千里说:“我也觉得那是屁话,那本来就是屁话,可就有人能这么耍无赖,他就可以这么不要脸的跟你胡搅蛮缠。   所以我说,要有明确的时间,某年某月某日之前;如果对方确实有困难,你又确定他后期一定有能力支付,可以把时间放的稍微长一点,但像开工生产这样不确定的词语最好不用,如果用,也要加上一个限制,比如,如果对方一年内还不开工,他也必须在什么时间内结清工程款。   现在很多私人工程就是在打的时间差,你提前给他提供了可靠的测量报告,让他能提前开工生产,已经是给了他很大的帮助,明白人会因此感谢你,不会再在价格上提出过多要求。   如果你已经答应付款延后,对方还在价格上提出过分的要求,那基本可以肯定,即使是他以后有了大把的钱,他也不会痛快地付款给你,这种人很多。   你如果没有足够的底气保证对方不敢赖你的钱,就不要签这样的合同。”   柳侠说:“我知道了,谢谢您队长,我会认真考虑的。再一个,我跟您保证,我即便是接了私活儿,也绝对不会影响我在队里的工作。”   马千里点点头:“我知道你不会!假如我看走了眼,你那样干一次,我保证你以后都没有私活儿可以接。”   柳侠走到楼梯口,马千里关门的时候笑着说了一句:“我接私活儿赚外快的时候,你还在玩尿泥呢!”   柳侠心情特别轻松地回到家,把马千里的话给柳长青、柳魁、柳川学了一遍。   柳川说:“你们马队长这人绝对值得一交,放心吧,如果你能接下活儿,在荣泽范围内,没人敢赖你的钱。”   柳长青说:“还是打交道前先看清楚对方哩人品最关键,是那种不守信用哩,咱趁早离远点,比过后跟他们纠缠好。”   柳魁说:“孩儿,你还小着咧,可能看不透人,不过你记着一点,你自己硬气了,谁欺负你前就会先掂量掂量,咱把活儿给人家干好,如果干完了想不给工钱,那咱不能认。”   柳侠说:“我知道,我可没打算给谁白做工。”   桑德山的采矿证还没拿到,也就是说这件事其实是八字还没一撇,柳侠的外快还没影儿,因为柳侠不可能给一个没有合法手续的矿做测量。   柳侠的轻松愉快是因为马千里对他接私活这件事的态度,如果马千里不在意,那即便他接不了桑德山这个工程,以后也有机会接其他的工程。   柳侠没急着给楚凤河回音,他得自己先把这事给考虑周全了再和楚凤河说。   那天,听到楚凤河的建议,他确实心里有点痒痒的,但最终打动他,让他在那么心虚内疚的心情下还能厚着脸皮去找马千里的,是他出来送楚凤河兄弟俩的时候,楚凤河对他说的话:   “柳侠,如果桑德山这个工程你能干好,咱们以后哩日子就都能宽绰很多,我能从他那里弄出来便宜煤,过不了几年我就能攒够钱,给俺小河买房子了,说不定,他定亲、结婚跟生孩儿做满月哩钱就都有了。   只要俺小河有一套房,再能顺顺当当哩结婚生孩儿,我就啥都不想了。”   楚凤河比柳凌还大一岁多,在农村已经过了结婚的最佳年龄,在他这样的年龄,连出身柳家岭的柳淼都有个柳福来在天天为他操心发愁,楚凤河却连个问一句的人都没有,就是这样的楚凤河,却在一直为了已经吃上商品粮、有了工资的楚小河而奔波忙碌。   柳侠觉得楚凤河对楚小河,就像大哥、三哥对他们几个弟弟,就像他对猫儿。   柳侠希望如果桑德山能拿到采矿证,自己能在不违背马千里的要求的情况下接到这个工程,为自己,也为楚凤河赚一大把。   他不想让楚凤河失望。   苏晓慧和柳葳有晚自习,半下午就回去了还带走了柳莘,柳莘粘柳葳特别厉害,宁愿自己一个人去坐在苏晓慧在荣泽高中的宿舍里等柳葳上晚自习,就为了大哥课间的时候可以去跟他玩一会儿,晚上他还可以跟着柳葳睡。   柳钰是和他们一起走的,他答应了马德英晚上回去继续加班。   猫儿和柳蕤一直坚持到再不走就迟到了才出门去学,柳侠当时看着猫儿那模样心疼坏了,如果不是怕被柳魁抓着把柄,他都想给猫儿请一晚上假了:就是两节晚自习嘛,猫儿在家学习效率还更高呢。   为了怕猫儿放学时急着回家又骑飞车,柳侠在他放学之前跑步来到了县中门口,等他和柳蕤都出来后,两个人在后面扶着自行车,让柳蕤学骑。   他们三人一进屋,柳侠和猫儿的腿就被柳雲和柳雷给抱住了:“小叔,哥哥,我还想跟您睡。”   柳侠和猫儿一看就知道这两个小家伙是跟柳川商量不成功,直接从他们两个这里下手了,柳侠觉得猫儿明天要上学,今天得好好睡觉,不太想让两个小阎王跟着他睡,但看两个小家伙眼巴巴的样子,他又不忍心拒绝。   猫儿也是同样的心思在考虑柳侠,他先拍板:“那您俩都跟着哥哥睡,不准去跟小叔捣乱,要是敢去跟小叔闹腾,马上扔出来。”   两个小阎王得意地看看柳川,欢天喜地就跑进了主卧,“压压床、压压床”的叫声马上就传了出来,一家人都习惯了两个小家伙的闹腾,这么高兴的时候也不想让他们不开心,就由着他们闹去了。   少了三个人,睡觉的地方宽敞多了。   柳蕤想跟秀梅睡一晚上,秀梅也惦记他的很,就答应了。   柳魁、柳川和柳侠、猫儿一起坐在主卧床上看着两个小家伙热闹够了,跟着猫儿躺进被窝儿,嘀嘀咕咕和猫儿又玩了一会儿,两个人就睡着了。   孙嫦娥进来,把柳雲抱走了,柳魁、柳川和柳侠他们又说了会儿话,柳川把柳雷也给抱走了。   柳魁对柳侠和猫儿说:“孩儿,明儿咱伯咱妈必须得走了,夜儿黑您这院子里半夜又车回来,您大嫂说咱妈一黑都没睡成 ,咱妈年纪大了,不能这么熬。   小莘也得上学,明儿他们都走,大哥再搁这里停两天,等星期四永芳他哥来了,我接了他俺俩再一起走。”   柳侠和猫儿心里失落的不得了,但也没办法,孙嫦娥的身体和柳莘上学都很重要,他们不能要求一家人什么都不顾在这里陪他们。   柳魁好歹还能多留两天,两个人心里多少好过了点。   他们两个都不知道,柳魁留下来,主要是昨天柳长春去老城桥头没找到那位算命的老先生,柳魁和柳长青、柳长春商量了一下,他多留两天,再去找找看,如果能找到,就再替柳侠算一卦。   柳长青安慰孙嫦娥的时候看似很轻松,但算卦的那么清楚明白地传达出柳侠可能会离婚的信息,他心里其实比谁都在意,尤其是那位老先生给猫儿算的还那么准。   以后的几天,柳魁每天除了做三顿饭,其他时间都是去泽河桥边等人,可一次也没等到。   星期四凌晨四点多,柳魁、柳川、柳侠一起在荣泽火车站接到了和妹妹永芳一样不算太高、胖乎乎的文永生。   文永生急不可耐地想早点见到妹妹,也想看看柳淼到底怎么样,一分钟都不愿意耽搁,柳家兄弟几个本来打算接到他后在荣泽先去饭店招待一顿的打算只好取消,一群人回到柳侠这里歇了一个多小时,吃了饭,六点半,柳魁和文永生一起坐公共汽车回了望宁。   猫儿拿着一袋子煮鸡蛋,脑袋扎在柳侠背上怄包儿。   他不想去学,擅自做主让柳蕤给他请了假,他自己躲在水文队大门外,看着柳侠送走柳魁和文永生回来,他上学的时间已经过了,才回家。   他今天生日,他想在家里做好了饭等小叔回来吃。   柳侠心疼的不得了,可又觉得不能再纵容小家伙不爱上学的毛病,就故意沉默地洗脸刷牙晾着他,想过一会儿自己去工地时顺路把他送到学校,和老师解释一下。   猫儿消极抵抗,不说不去,可就是柳侠走哪儿他跟哪儿,赖在柳侠身上不出门。   柳侠他们平时都是六点就出发,七点半之前就开始作业了,今天因为要接送文永生,他昨天时间通知晚一个小时出发,现在马上也就该走了。   他不想让猫儿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家过生日。   猫儿顽强耍赖,柳侠把所有的活儿都干完后,心已经软了,把快长在他背上的小赖皮拉到前边搂着:“只有这一次,以后就长大了,不能再这么耍赖了。”   猫儿蹬鼻子上脸挂在柳侠脖子上,在他脸颊上使劲亲了一口:“那你今天下午能早点回来吗?就早一点点,一眯眯儿。”   柳侠抱着小家伙放在沙发上:“乖乖在家等小叔,小叔尽量早回,鸡蛋给我,你们同学不能吃了,我让我们小队里人替你咬灾。”   猫儿伸出小脸儿:“我今天生日,亲一下。”   左脸颊、额头、右脸颊、鼻子,柳侠熟练地挨着亲了一遍:“在家听话,回来还有一遍。”   猫儿开心地裂开嘴,也在柳侠脸上按顺序亲了一遍:“你想吃炸酱面还是臊子面还是卤面?”   柳侠想了想:“卤面,早点蒸,放凉了我回来炒着吃。”   蒸一次卤面他们俩可以吃三顿,猫儿可以少费很多力气,而且,猫儿蒸的卤面真的很好吃。   猫儿跳下沙发:“好咧,我现在就去买菜。”   猫儿没想到,他中午刚把卤面蒸好,还没弄到盆里,就听到了敲门声。   柳侠把八爪鱼一样挂在他身上的小家伙放在床上,脱着衣服说:“高师傅儿子昨晚上不得劲,吐了好几次,他不放心,正好吴小林也有点感冒,我们今天就提前收工了。”   猫儿非常配合地说:“我知道小叔,你不是因为我今天过生日才提前回来的。”   柳侠气得扔了棉袄,直接把小家伙扑倒在床上,咯吱着他的肋下说:“你个臭小子,都十来岁了还这么气人,不爱上学,不爱写作业,不爱看书,你给我说说,你爱什么?”   猫儿笑的喘不过气:“我都说了……啊哈哈哈,小叔……我都说了你不是因为我才请假的……啊,我不敢了小叔……我爱跟小叔……啊哈哈,爱跟小叔在家里学习……写作业……看书……啊呀小叔……”   柳侠放过他,仰躺在床上:“小叔一中午都不踏实,老想着你一个人在家过生日肯定可委屈,你个臭猫儿。”   猫儿翻身趴在柳侠胸前:“以后不了。”   柳侠揉揉小家伙的后脑勺:“说定了,以后不许闹人了。   嗯,我闻见卤面的香味了,等不及了,来,咱们起来吃,吃完咱们睡个午觉,然后小叔带你出去看秋景,行不行?”   猫儿点头。   柳侠喊:“一二三,起——!”   后半年雨水少,季节也赶得晚,到现在还是一副最美好的秋天景象。   柳侠慢慢蹬着自行车,猫儿悠闲地坐在前面包了很厚的海绵的横梁上,看着街头来来往往的人。   国道上各种车辆川流不息,再加上还有个汽车站,招来了很多卖水果和小吃的小摊子,这个路口特别热闹也特别乱。   柳侠左脚支地,站在路边,准备等这一大波车流过去再穿过马路。   从原城方向过来的私人公交车一两分钟就是一辆,司机为了抢下一站的乘客,开车极其野蛮粗暴。   又有两辆车几乎同时开过来,几乎要撞在一起冲到了路边,柳侠被逼得又往西让了好几米,车头还堪堪擦着他腿。   猫儿冲着公交车司机大骂:“操你十八代祖宗,你他妈着急回家抢孝帽子呢!”   一大群乘客从车上下来,正好路上那一大波车流过去,柳侠迅速一转车把,自行车先拐到公交车的驾驶室跟前,然后才冲过马路,猫儿就趁着那几秒钟的时间,又站起来对着司机的脸骂了句:“王、八蛋,你早晚得被撞死。”   柳侠冲到路对面,回头看着北面打开了窗户怒视着他们的司机,忍不住笑起来:“你个小臭猫,什么时候嘴学得这么毒了?”   猫儿冲着对面喊:“看什么看?就骂你呢,没一点公德心的王、八蛋。”   柳侠笑着蹬起车子往东走,骑出了十来米,忽然停下来回头看向对面:“我怎么觉得一直在有人看着咱们呢?”   猫儿莫名其妙的也回过头:“谁?不是开车的那个杂碎羔子吧?”   柳侠在对面乱纷纷的人群里寻找着:“不是,不知道是谁,我就是觉得好像有人在看着咱们。”   两个人看了好几分钟,刚才下车的人已经走光了,又有一辆车开过来,挡住了他们的视线,留下一群后开走,他们依然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人。   柳侠对猫儿瘪了瘪嘴:“错觉。”骑着车子离开。   这里是一大片当初已经被电厂收购征用、后来又被搁置着未动工建设的农田,电厂财大气粗,虽然暂时没用,却把这里美化了一下,栽种了很多树,白杨、塔松、银杏、洋槐、红叶李,还绕着厂子修了一圈宽敞平整的水泥路。   天空高远蔚蓝白云朵朵,地上草木缤纷微风习习,柳侠慢慢骑着车子,用放慢的节奏吹着《失恋阵线联盟》,猫儿站在后座上一会儿扶着柳侠的肩膀,一会儿展开双臂狼嚎一嗓子。   不知道转了几圈,柳侠问猫儿:“想不想试着坐座上骑?”   猫儿“嗖”地一下直接跳到了他右前方:“想,老那么跨着骑,都不像大人。”   柳侠下车,刮了他鼻子一下:“十一岁,就算是你开个火车也还是小孩儿。”   猫儿不服气地皱皱鼻子,看着他把车座落到最低:“哼,十二岁,按奶奶的算法也可以说是十三四。”   柳侠把车子交给他:“一共才长了十一年,就是别人说你二十三四有用吗?”   猫儿跨着骑上车子,然后试着坐了上去,柳侠跟在后面看,看小家伙屁股一扭一扭拼命想让脚够着脚蹬,可他再扭,脚蹬到最低处的时候他脚尖也够不着。   柳侠大笑起来:“哎呦,扭得真好看呀!”   猫儿气得脸都红了,可不管他怎么变换姿势,还是一样的结果。   猫儿忽然想开了,故意扭着小屁股:“这样骑真美,扭一下,又一下,左一下,右一下,扭扭扭,再扭扭……”   柳侠跟着他跑了两圈,最后紧跑几步站在前面握住了车把:“下来吧,再这么来回扭小鸡儿就被磨没了。”   猫儿跳下来:“谁说的?我的肯定是越磨越大。”   柳侠兜手在他后脑勺来了一下:“这也争,这么小的人要个大鸡儿鸡儿有什么用?炖蘑菇吃啊?”   柳侠在把车子靠在一棵银杏树跟前,自己跨坐在后座上,猫儿坐在横梁上,靠着银杏树。   夕阳把红的黄的树叶照出了更绚烂缤纷的色彩,让看到的人无法不心生欢喜。   柳侠吹起了《草原之夜》,猫儿的口哨还不太熟练,但也基本上也能跟得上柳侠的节奏,他还试着给柳侠吹过门儿。   暮色渐渐降临,几辆后座上夹着锄头或铁锨的自行车从他们面前走过,然后慢慢走远,消失在远处树木掩映的村庄里。   柳侠说:“乖猫,你说,人是不是跟鸟差不多,天黑了,就该回窝儿了。”   猫儿点头:“嗯,倦鸟归巢,那咱也回窝儿吧,小叔?”   柳侠帮他把外套的扣子系好:“走,回窝儿。”   水文队的大门口,猫儿站在后座上伸着右手,柳侠脸向前,左手扶车把,右手在空中举着:“一二,开。”   猫儿伸出一个小巴掌,柳侠伸出一个拳头。   猫儿大笑:“哈哈,我就说了我肯定赢,回家做饭吃喽——”   柳侠嘟嘟囔囔蹬起车子:“生日嘛,去饭店搓一顿才合适,谁生日喜欢在家喝稀饭啊!”   白面馒头,鸡蛋甜汤,白菜炒豆腐。   两个人躺在床上,柳侠摸着热乎乎的肚皮,问猫儿:“今天高兴吗乖?”   猫儿趴在他胸前,轻轻点头:“特别高兴。”   “因为小叔带着你出去玩?”   “因为小叔在家。”   柳侠抚摸着胸前毛茸茸的脑袋说:“以后你生日,只要不是真脱不了身的事,咱们两个都请假。   我今天想了一中午,咱们就是都活到一百岁,也不过八、九十个生日,每个生日都请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其他日子多干点就回来了。”   猫儿往上爬,搂着柳侠的脖子,头扎在他颈窝里,轻轻叫了声:“小叔!”   柳侠把小家伙的头捧起来,挨着亲了一遍脸颊、鼻子、额头:“宝贝,生日快乐。” 第四卷 喧嚣红尘 第133章 柳侠的二十一岁   几乎所有美丽的秋天都是消失于一场寒风,今年的这场寒风还捎带着送来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柳侠就在大雪纷飞中渡过了自己二十一岁的生日。   很多年后,柳侠回忆往事时觉得,于他而言,,二十一岁好像是一个分水岭,他开始真正的进入了成人世界,因为,他过了二十一岁生日后的那一小段时间,参与了那么多同事、朋友、亲人的事情。   单位里,一周时间他上了三份礼,杜涛、王建军结婚,还有书记杨洪的母亲八十大寿,单位人都上礼,柳侠也跟着上了十块钱。   家里这边,腊月初一,孙玉芳在望宁卫生院平安生下一个儿子,柳长青为他取名柳萱,取萱草忘忧之意。   柳长青希望这个孩子的降生,能让柳长春一家彻底从失去两个女主人的不幸忧愁中走出来,恢复生机。   为了表示祝贺,柳侠他们兄弟几个都独立地给柳钰送了贺礼,柳侠送的是一个两用的婴儿车,折起来可以当车子推,打开可以当小床。   腊月初六,柳淼和文永芳结婚,除了柳长青、孙嫦娥代表半个娘家为文永芳准备了两整套铺盖和梳妆台、写字台、板箱等陪嫁,柳侠和柳川还一起给文永芳买了辆永久牌女式自行车。   虽然从望宁到柳家岭自行车骑不了,但从马寨到望宁是可以骑的。   柳凌从京都给文永芳寄来了一个海鸥牌女式手表。   腊月十五,柳侠给张福生寄过去三十块钱,祝贺张乔乔出生。   在收到柳凌寄回来的手表和简短的来信后,柳侠终于无法按捺最近心中越来越严重的不安,决定给陈震北写封信,问一下五哥的近况,拜托陈震北如果方便,照顾一下柳凌。   柳侠觉得柳凌好像是遇到了什么特别麻烦、他自己解决不了却又无法向家人启齿寻求帮助的事情,这件事对柳凌的影响应该非常之大,否则不会让他在长达半年多的时间里,在给柳侠写信的时候都不敢多谈他自己当前的情况。   一周后,柳侠收到了陈震北的回信。   幺儿你好:   代问猫儿好!   收到你的信很意外,也很高兴,在此之前的几个月,我以为可能这辈子我和你们家的人都不会再有任何交集的机会了。   收到你的信,我看了好几遍,我看得出你对你五哥的担忧,为了是否给你回信,我踌躇了整整一天,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你五哥现在的情况,最近我们都很忙,很少见面。   不过,我知道你五哥他确实遇到了可能无法解决的烦心事,具体是什么事,在你五哥愿意对你说之前,我不可能对你或任何人说。   所以很抱歉幺儿,我能告诉你的仅仅是你五哥他现在工作和身体都很正常,却不能跟你说他过的很好很快乐,虽然那是我最希望的,但我知道,他不快乐。   不过你不用担心,从小凌的角度来说,只要他下定了决心要抛开这件事,他就能很快回到他以前充实快乐的生活状态,并且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至于你托付我关照他的事,对不起幺儿,我只能再次对你说声抱歉。   我正在考虑退伍,所以以后,我是说我退伍后的全部人生,可能都不会再有机会和你五哥共事,因此我也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照顾你五哥,无论他以后遇到什么。   一念及此,痛彻肺腑,但这是我自愿选择的人生,我想我应该可以承受,这个世界的规则如此,自私如我,也不能(后面是两行多被涂抹得看不清楚的字)……   对不起幺儿,我心里有点乱,刚才想到了点别的事,胡言乱语跟想和你说的话毫不相干,很忙,不再另外誊抄一遍了。   虽然你五哥暂时不开心,我可能也要离开部队了,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幺儿,你,和你们家所有疼爱关心你五哥的人,都不必为他的未来忧心。   我曾经是你五哥最好的兄弟和战友,在他入伍的最初阶段,我因为家庭的关系有能力为他提供过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是不是因此给了你一种错觉,觉得你五哥现在的一切是因为有我的助力才得到的,而他未来的人生也需要得到像我这样的人的庇护才能生活得更好?   幺儿,你应该知道那首诗吧,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   幺儿,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你五哥,或者说包括你在内的你们家所有人,都是涧底之松,没有哪棵松树需要一棵草的庇护,哪怕这棵草生长在高山之巅。   也许在松树还是一颗被无视的松子的时候,一棵带刺的草稞子能为他提供暂时的保护,让他免于被山间啮鼠践踏残食的命运。   但他一旦破土而出,显露出松树的本质,风雨雾霭都不能阻挡他长成顶天立地的大树,他又何需一棵山顶之草的庇荫与佑护?   不管我和小凌的未来如何,过去,在我心里,我们一直是以战友和朋友的身份并肩站立在一起,我从来都不是他的庇护者,小凌也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他的出身可能会让他永远置身涧底,但松就是松,生于涧底也是松,就好像草永远都是草,不管是供奉在昂贵的花盆里还是生长在山顶上也依然是草一样。   山顶草可以得到更多的阳光和雨露,所以可以洋洋自得傲视众生,被众生仰视的感觉让人迷醉,让人留恋,让人欲罢不能,我也曾以此为傲,目空一切,在我从战场返回后,我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成了一棵树。   但在我遇到你五哥之后,在我去过柳家岭之后,我知道了真正的树是什么样子的,我开始反省自己,开始渴望另一种人生,渴望成为像小凌那样的人,哪怕代价是永远生长于涧底。   ……   我和你五哥之间,从来都不是庇护与依赖的关系,我们曾经有的是彼此激励与扶持,你五哥对我的帮助,只有我自己知道,他给予我的,远远超过我能够给予他的。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样,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力之所及,但凡小凌所需,我必倾尽所有,今生今世,不死不休……   猫儿皱着小鼻子问柳侠:“五叔给我们写信太短,和震北叔叔想退伍有什么关系?”   柳侠摇头:“我也觉得很糊涂,震北哥退伍,怎么就好像和你五叔永别一样,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再和咱们家人有交集的机会,他们家就是京都的,你五叔他们部队离京都那么近,他和曾伯伯又认识,还经常来往,怎么会永远和咱们家没有交集的机会呢?   除非是他自己不想再和咱们扯上关系,可是,看他的口气一点也不像啊,他这么惦记你五叔,好像还很不放心的样子。”   柳侠又看了信结尾的那一段一遍:幺儿,既然你五哥不愿意,那么你现在就不要去追究你五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希望你做的,是让你五哥知道,无论他发生了什么,你们都永远是他最亲的、最值得信任和依靠的家人,我知道,你们一定是的。   柳侠再次肯定,陈震北在为柳凌担心,但他现在无法给予柳凌任何帮助。   柳侠嘟囔着说:“都是男人,干嘛这么弯弯绕绕的,你离五哥那么近,直接去告诉五哥他不但有我们一大家亲人,还有你这么一个铁杆战友和兄弟不更好?”   猫儿把信又拿过去看了一遍:“震北叔叔不直接去和五叔说,是因为五叔和震北叔叔他们俩在怄包儿吧?”   柳侠问:“为什么这么说?”   猫儿指着最后几行字:“你看震北叔叔补的这一段,‘不要让你五哥知道你和我写信的事,在他愿意主动和你谈之前,任何人的介入对他都是压力,我不希望再有一点点的压力叠加在他身上’。   肯定是震北叔叔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惹五叔生气了,五叔不再理震北叔叔,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连咱们家的人都不说。   震北叔叔怕五叔知道了他和你通信,会当成是他主动写信,想让你帮忙劝五叔饶了他,跟他和好,那他肯定得跟你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对吧?五叔是不想让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这样,五叔不就更生气了吗?”   柳侠把信拿过来瞟着看:“好像是,震北哥可能真是心里乱,写的信都乱糟糟的,弄不清他到底想说什么。   好了,知道你五叔身体没事就行,其他事都算个屁。   不过,五哥和震北哥关系那么好,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他们闹这么大别扭,你五叔这半年多的来信都没提起过震北哥。”   猫儿说:“反正五叔快回来了,等他回来你问问呗。”   柳凌是腊月十七回到荣泽的,这天是大寒节气,天气也应景,刮着凛冽的西北方,下着密密匝匝的小雪粒,真的是天寒地冻。   柳凌前面一封信没说他具体哪天回来,所以柳川也没能去接他,他自己推开了柳侠小院子那个十分异类的白色栅栏门,两肩带雪地站在了柳侠跟前。   柳侠扑在柳凌身上,哇哇大叫连拖带抱地和他一起进了屋子。   猫儿吃过午饭已经去学校了,他下午考完最后两门,明天就可以在家等通知书了,   中午做的肉臊子还有很多,柳侠给柳凌煮了一大碗面条,坐在餐桌对面专心致志看着柳凌吃。   他觉得五哥好像更瘦了点,微笑着看向他的眼睛里,发自内心的高兴之外,好像还有的别的什么,哦,好像五哥刚才和自己抱在一起大笑的时候,没有以前那么肆意纵情了。   是他先入为主以为柳凌还陷在某件无法解决的事情当中造成的错觉吗?   柳侠不是个复杂的人,尤其是在最亲近的家人面前,他从来没想过要掩饰自己的情绪,所以,柳凌吃过饭,两个人坐在主卧里大电炉跟前烤着红薯说话时,他非常直接地问柳凌:“五哥,你在部队那件不开心的事还没解决吗?”   “什么?”柳凌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柳侠说:“除了猫儿和人打架你回我的那封信,你每封信都是只有稀稀拉拉的一页,长一点的也都是在跟我说些,说些……就是没话找话说吧,你以前每次写信都会把你身边发生的有意思的事给我说,一写就是好几张,现在你的信里什么都没有。   还有震北哥,这么长时间,你都没提过他,他也没再在你的信里捎带着给我写些话了。   五哥,你这么长时间都不高兴是不是和震北哥有关?你和震北哥是不是闹别扭了?是那次演习里他对你们连队太苛刻了吗?”   柳凌愣愣的看了柳侠半天,才强笑着摇摇头:“没有,你没事都瞎想些什么?我哪有什么烦心事,我……咳,我和陈震北都挺忙,他可能很快就要去团部了,职位越升越高,肯定事情也越来越多,怎么可能一直没事跟你闹着玩啊?”   柳侠楞了一会儿,把差点脱口而出的一些话咽回去,才说:“可你们是好朋友啊,他现在不是还没去团部吗?他提营长也两三年了,不一直都喜欢跟你打打闹闹的,你差不多每次写信他都得插一杠子嘛,现在有多忙,弄得你们大半年都不见一面。”   柳凌垂下眼帘,转着手里扎在筷子上烘烤的红薯:“哪会大半年都不见面,训练,开会,经常见,但随着职务改变或调离或其他原因,很多原来的朋友不都会慢慢变淡吗?你跟很多同学不也是这样的吗?”   柳侠想起前几天楚凤河刚刚提到的调回了望宁职高的张长喜,还有结婚后经常打打闹闹的刘狗剩,有点黯然,但他很快就发觉自己思考的方向不对:   “可你们这也太突然了,原本是最好的朋友和战友,震北哥也没真的调离,你们还都在原来的单位,我觉得真的不该……,五哥,是不是震北哥在你跟前耍高干子弟的派头,你觉得难受所以想办法跟他疏远了啊?”   柳凌慢慢揭着已经烤热的红薯皮吃:“有点吧,咱们和他们那样出身的人到底不一样,说不上耍,因为他不是故意的,那应该才是他本来的样子吧!   幺儿,人其实就是这样,某一个时间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完全不在一个世界的人会处在同一个时空,那一刻,看起来他们之间似乎完全是没有差别的,但那个特殊的时间和原因一旦消失,他们就会回到各自原来的世界,重新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比如,怀琛哥的婚礼,我们和他的很多同事、朋友在同一个富丽堂皇的酒店吃饭,当时在外人眼里,我们都差不多,可当婚礼结束,他一些朋友的孩子回到了京都最好的学校,而猫儿和小蕤回到了柳家岭。   所以幺儿,外人眼中并肩而行的两个人不一定就是朋友和伙伴,也许仅仅是擦肩而过的路人或因为巧合而短暂同行的萍水相逢者,下一刻他们就各奔东西了。”   柳侠讷讷地说:“我知道你说的适用于大部分人,但我觉得你和震北哥不是这样。   我从来没想过你和震北哥成为朋友会给我或者咱们家带来什么好处,我只是觉得难受,震北哥是我知道的最能理解你的人,我希望你身边有一个这样的朋友,你不需要保护,但总需要有个能听你说心里话的人吧,你离我们那么远,如果连一个能理解体谅你的朋友都没有,那不是太……,反正就是可不美。”   柳凌微笑着说:“五哥没那么可怜,我有很多朋友的,和我一起考上军校的那两个战友,我们一直保持通信,还趁星期天聚过好几次,我现在的指导员和……”   柳侠打断柳凌:“他们和震北哥一样了解你吗?他们对你和震北哥对你一样吗?”   柳凌沉默了很久才说:“不一样,但不是和他不同的就是不好的。”   这下轮到柳侠沉默了,他不知道怎么接柳凌这句话。   只是非常短暂的沉默,柳凌和柳侠都不会让其他因素影响到他们兄弟相逢的欢乐。   柳凌把一小块很面的红薯塞进柳侠嘴里:“不说别人了,你给五哥说说,为什么买房子这么大的事居然瞒着我,买房子到底借了多少钱?”   柳侠非常得意地笑:“已经还清了,除了四哥还有五百块,他死活不肯要,我现在又开始存钱了。”   柳凌揉了一把柳侠的头,这次是发自内心的骄傲和心疼的笑:“我知道你是最能干的,不过,你的工作真的太辛苦了,以后遇到难处,别一个人硬扛,你好歹还有我们几个哥哥呢,我没你能挣钱,不过部队工资也算比较高的,还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五哥多少能帮你一点。”   柳侠说:“你已经帮我了啊,相机的六百块不是你替我还给震北哥的嘛,而且,我又不打算还你。”   柳凌眼底无法言喻的表情一闪而逝,他依然笑着说:“你要是敢跟我说还,看我不揍你,怎么样,给猫儿照了多少照片,都洗了没?让我看看。”   柳侠从抽屉里抱出两个大相册:“给,这本中间还夹了好多,没来得及再去买相册呢!”   柳侠看柳凌慢慢翻看着相册里猫儿和他各种各样的照片,说:“五哥,你分几次把钱还给震北哥的?六百块,用了你好几个月的工资吧?”   柳凌专心地看着照片回答:“可不是嘛,三四个月呢,不过他是有钱人,不着急,我攒够一次就给他了。   幺儿,过几天咱们回家了,你不要主动提起陈震北好吗?如果咱伯咱妈他们提起来,你帮我把话绕过去,行不行?”   柳侠趴在柳凌肩头,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五哥,你别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天底下就没过不去的坎儿,虽然我不知道你和陈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无论怎么样,我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有他那样的好朋友当然好,如果没有,你还有我们这么多哥哥和弟弟呢,没什么了不起的。”   柳凌反手拍了拍柳侠的头,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继续慢慢的翻相册。 第134章 又一个新年   柳侠和柳凌他们是二十三祭灶这天搭九点半那趟车出发,天黑的时候回到家的,去接他们的柳魁和柳钰也跟他们几个一样弄了一身雪泥,几个人回到家里,累得拿筷子都觉得太费力气了。   下雪天背着东西走陡峭的下山路,连经常保持高强度锻炼的柳凌都觉得浑身的肌肉都紧张成硬的了。   从柳侠生日那场雪开始,中间大大小小又下了好几场雪,从那天起,柳家岭几乎就没人再出过山。   今年望宁调来了个新书记,比较年轻,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救济粮早早就发放下来了,所以虽然雪封山了,和外界失去了联系,村子里的人也都觉得很踏实,年货不年货的,大部分人家都没想那么多,有吃的不饿肚子就足够了。   柳长青、柳长春家的年货却一点不比去年少,大部分都是祭灶这天一群孩子背回来的,还有些是柳魁和柳钰看天气不好,老早就准备下的。   水文队发的东西比去年花样还多,柳侠和猫儿就留了一点平常他们不容易买到的,其他全部都带了回来。   柳川的基本是按三七的比例分成了两份,苏晓慧娘家三,柳家七,没办法,柳家人多。   柳雲、柳雷两个小家伙提前开始过年,把前些天少吃的其他种类的肉都给补了回来。   这么说,是因为两个小家伙其实没少吃肉,今年雪多,柳长青和柳魁套了不少兔子,两个小家伙天天都能吃到肉,不过,就只有一样兔子肉,往常爸爸妈妈星期天带回来或大伯从望宁买回来的大肉或牛羊肉没有了,所以孙嫦娥和秀梅还是觉得两个小馋猫受了委屈。   祭灶那天的雪又下了一整夜,第二天一看,整个凤戏山一片白茫茫。   山里的冬天能娱乐的活动太少,一大家人就一副羽毛球拍、一个秋千,玩起来不过瘾。   柳凌让大家把院子里干净的雪都撒在了坡上,把坡上的雪增加到大约有四十公分厚,然后让几个小家伙在上面随便滑着玩。   几个小家伙简直玩疯了,一个个滚得满头满脸都是雪,大冬天的,都玩得满头大汗,连吃饭都叫不进屋里。   大人们都站在坡口看着孩子们玩,只有柳侠被猫儿拉着,和他一起坐在倒过来平面朝下的板凳上一趟趟从坡上滑下去,玩得不亦乐乎。   雪被来回踩了以后,变得比较瓷实,虽然滑起来更快了,但却不能在上面打着滚玩了。   柳雲个小家伙去撒了泡尿回来,居然看上了护院坡上松软绵厚的积雪,小家伙才三岁多,还傻着呢,趁大人不注意,往院子沿上一坐,小腿一伸,小屁股往下直接滑去,结果一溜轱辘往下滚,掉进一蓬灌木棵子里才停下,饶是小家伙皮实,也给吓得大哭了起来。   一群人手忙脚乱跳下去把他弄上来,仔细检查了一遍,又鼓励着小家伙蹦了几下试试,发现他除了露在外面的小脸儿被挂了几道浅浅的红印,其他什么伤都没有,柳魁驮着他围着院子跑了几圈,小家伙马上就破涕为笑,又骑上自己的小板凳继续到坡上滑雪去了。   雪后的空气凛冽清新,孙嫦娥把柳萱也给抱了出来,一脸褶子的丑小孩儿不时就要嚎两嗓子,加上柳雲、柳雷和猫儿他们的喊叫欢笑,冰天雪地的凤戏山深处,柳家院子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柳侠和猫儿扛着大板凳一步一出溜地互相搀扶着往坡上爬,无意中抬头,看见了站在坡沿上的柳凌,虽然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眼睛好像也在看向他们,但眼神却空茫散淡,没有焦点,柳侠觉得,柳凌的心似乎是在千山万水之外,无所依从。   柳侠继续和一群小家伙在坡上来回闹腾,心思却有一大部分放在了柳凌身上,他觉得这样的柳凌太让人心疼,可他却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才能帮到他,他甚至觉得,这个时候,自己不该去打扰柳凌。   连续几天,柳侠都默默地关注着柳凌,柳凌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有说有笑,看上去一切正常,可一旦安静下来,柳侠发现他经常发呆,看上去低沉茫然,而且带着浓重的不安,柳侠心里越来越难受。   晚上,在柳侠他们屋里闹腾到睡着的柳雲、柳雷、柳莘都被抱走了,天天在这边和柳凌玩到半夜的柳钰也走了,疯耍了一天的猫儿缠在柳侠身上睡成了一只念经的小猫儿。   黑暗中安静了好久,柳侠抓着旁边柳凌的手,轻轻说:“五哥,不能跟我说说吗?”   柳凌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好长时间都没动,然后他翻过身,把头靠在了柳侠肩上:“孩儿,别问我,啥都别问。”   柳侠伸开左臂,搂住柳凌单薄的身体:“中,五哥,我不问。   不过五哥,你记着,不管发生啥事,你都是咱家哩人,都是我最好哩五哥,我都是您兄弟。   要是你做错了啥事,就是天底下所有哩人都不待见你、笑话你,咱家哩人都不会嫌弃你,我更不会。   我虽然不知道你出了啥事,但我知道你绝对不会干啥坏良心哩事,所以五哥,没啥好怕哩,咱在外面过不下去了,咱还能回咱家,回柳家岭,有咱伯咱妈咱大哥,咱怕啥?”   柳凌没说话,只是把头在柳侠胳膊上放得更舒服点。   “五哥,天塌不下来,你好好睡吧,这好几天了,你都没咋睡。”   柳凌在柳侠胳膊上蹭了两下,闭上眼睛:“我知道了孩儿,你也睡吧,别担心我,我没事。”   二十七黄昏,柳川回来了,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柳茂和娜娜。   小姑娘剪着和男孩子差不多的短发,穿着不太合身的新衣服,怯生生地一直跟在柳茂身边,一直到吃过晚饭,她才不那么拘谨,坐在炕上和柳莘还有柳雲、柳雷一起玩小猫钓鱼。   猫儿现在已经基本可以做到完全无视柳茂的存在,柳茂坐在炕上和柳长青、柳魁他们说话时,他就在灶台边看着柳凌和柳川准备粉蒸肉和八宝饭之类麻烦点的菜。   自从去年春节前柳茂因为猫儿是不是去下边祭祖的事主动过来找他说话后,柳侠对柳茂的怨气就消解了很多。   疼了他十年的二哥,柳侠一副和柳茂不共戴天的架势坚持了这么多年,其实自己心里也不是不难受的,现在有了一个和解的机会,只要柳茂不让猫儿离开自己,柳侠也能够心平气和地和柳茂坐在一起。   但以前的亲密好像再也回不来了,连共同的话题都找不到,虽然不再剑拔弩张,但却难免冷场尴尬。   所以柳凌和柳川做完了灶上的事后,柳侠就找了借口带着猫儿回到了自己的窑洞,很快,柳魁、柳川、柳凌、柳钰和柳葳一群小的也都过来了,窑洞里热闹的翻了天。   娜娜虽然是被柳川和柳茂轮番背着回来的,但三十多里被冻实的积雪覆盖着的山路,柳川和柳茂走了八九个小时,小姑娘也跟着累坏了,所以早早就想睡,还非得要柳茂陪着一起睡。   孙玉芳还没出月子,即便是两家人十分亲密,不出月子的女人不能到别人家的规矩也是不能随便破的,所以为了怕孙玉芳一个人无聊,这些天只要做完了自己这边的事情,秀梅和苏晓慧都会下去陪孙玉芳聊天说话。   等一群小的都熬不住睡着了,柳钰也下去了,柳魁忽然扒拉着柳凌的头发问:“孩儿,你是不是搁部队遇到啥难事了?大哥咋觉得你有时候好像不是恁开心咧?”   柳凌平静而莫名其妙的神情看着柳魁,还没说话,柳侠指着他就开口了:“看看,我就说你有啥心事肯定瞒不住咱伯跟大哥,咋样,咱大哥看出来了吧,不就是演习时候出现点小失误嘛,你才从军校毕业一年多,战斗经验不够丰富,多正常,想恁严重干啥咧?”   柳川问:“孩儿,是你本人出现失误被上级首长批评了,还是您队其他人出现失误,你当连长哩所以要承担责任?”   柳凌说:“是我指挥不当,俺连好几年哩荣誉搁我手上丢了,我觉得……”   柳魁笑了:“孩儿,我以为啥不得了哩事,不就是演习嘛,您三哥俺也都当过兵,我咋觉得,演习里出问题是最好哩咧,你说哩川儿?   演习本来就是叫发现问题哩,咱国家和平这么些年了,包括你上边好几级哩首长都没亲自打过仗吧?所以现在这种演习可多时候都是上边在想当然哩,您三哥上过战场,你让他跟你说说,真打仗哩时候,跟演习是一回事不是?”   柳川拍拍柳凌:“孩儿,搁真正哩炮弹子弹面前,荣誉啥哩连个屁都不如,训练是绝对重要哩,啥时候都不能懈怠,但那种提前安排好哩演习,成绩真没必要放到心上……”   柳侠偷偷舒了口气,心里的感觉却一点不轻松。   ……   柳魁和柳川离开后,柳凌沉默了半天,对柳侠说:“幺儿,我如果申请退伍,你会……”   柳侠脱口而出:“五哥,到底出啥事了,咋震北哥跟你都想退伍咧?我刚才说哩那是顺嘴编哩瞎话,不想叫咱大哥他们担心,五哥,你跟震北哥不是真哩演习时候出啥大问题了吧?”   柳侠感觉到柳凌整个人都僵硬了,好长时间,他才问道:“你刚才说啥幺儿?陈震北想退伍?你咋知道?他啥时候跟你说哩?”   柳侠后悔得想抽自己几巴掌,闭紧了嘴不说话。   柳凌在黑暗中坐了起来:“幺儿,小侠,是不是你不放心怕我出事,给他写信,他给你回信了?信搁哪儿咧?搁家咧还是搁荣泽咧?幺儿……”   柳侠趴在柳凌腿上,蔫蔫地说:“搁荣泽咧。五哥,震北哥不想让你知道他给我回信哩事,信里他啥都没说,就跟我说让我跟咱家哩人不用过于担心你,你哩工作跟身体都正常,其他哩,其他哩,我不知道咋跟你说,要不,等过完年我回荣泽哩时候,你跟我一起走,我把信给你,你自己看吧。   五哥,你要是生气就说我吧,可别怪罪震北哥哦,是我老担心你,自作主张给他写信问你哩情况,咱伯专门说过不让我写信,他说震北哥对你再好,那也是外人,跟一个外人打听你哩私事不合适。”   柳凌靠在墙上,轻轻抚摸着柳侠的头发:“我说你啥孩儿?你又没做错啥事。”   柳侠说:“五哥,你,你这么难受哩事,真是因为震北哥?他在你跟前耍高干子弟派头是当真哩?”   柳凌沉默地坐在黑暗中,好久才说:“睡吧孩儿,没事。”   二十八黄昏,柳淼和文永芳回来了,他们两个是结婚后的第三天,和文永生一起出发去的文永芳娘家。   两个人把带回来的土特产拿了一半送到柳长青家里,还给孙嫦娥买了一件墨绿色的外套,看起来就不会便宜。   秀梅和苏晓慧炒了几个下酒菜,留新婚夫妇吃了顿饭,柳侠也在酒桌上作陪,还喝了点酒。   猫儿看柳侠喝酒时那痛苦的表情,本来打算过去替他把剩下的半杯给喝了的,可看看柳长青和柳长春,他觉得还是不要过去比较好:如果他敢过去喝白酒,小叔可能就得被大爷爷训,被奶奶点着额头数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小叔该多没面子,还不如喝酒难受那么一下算了呢。   年三十下午,看到孙嫦娥和秀梅准备好了祭品,猫儿对柳侠说:“小叔,你搁家等我啊,我下去一会儿就回来了。”   然后猛跑几步,嘴里“喔嗬嗬”地叫着,赶在柳茂之前,潇洒地从坡上滑了下去。   柳茂今年在家过年,节后初十才返回罗各庄上班。   吃完了除夕的饺子,家里几个小家伙要洗澡,去去身上的积灰,为了防止柳雲和柳雷在一起洗太费劲,柳川给柳雲单独洗,秀梅和苏晓慧把柳雷和柳莘在放一个大盆里洗。   就这样,俩小阎王还不安生,拿着小黄鸭隔空互相喷水,喷了柳川满头满脸。   在众人的笑声里,柳侠把一叠钱推到柳长青跟前:“伯,嘿嘿。”   柳长青看了一会儿钱,却不动手拿:“你买房恁紧张,家里不缺钱,这钱你自己留着,等攒够了,把房子也跟别人那样装修一下吧。”   柳侠嘻嘻笑:“就三百六十五块钱呀伯,我一个月挣好几百,有时候都快一千咧,一天才给您一块,你还不要,人家都该说我不孝顺了。”   猫儿从柳侠身边爬过来,把钱拿起来塞进柳长青手里:“大爷爷,你拿着呗,俺小叔给你哩嘛,你不要俺小叔该不美了。”   柳长青说:“孩儿,老话说,万事孝为先,在心不在事;万恶淫为首,在事不在心。   我觉得后半句不太对,那些被恶人糟蹋哩妇女就不能这么说;   可前半截是对着哩,有孝心就中了,自己作难到处借钱,爹娘老人不缺钱还要给,那就不是孝,那是假了,是做给别人看哩;   你想想,要是让别人知道,俺这当爹娘哩,明明就不缺钱花,还要跟欠着账哩孩儿们要钱,人家会咋说您妈俺俩?   叫别人戳着您妈俺哩脊梁骨,说俺仗着孩儿们孝顺,就倚老卖老作闹孩儿们,那你就孝顺了?”   柳侠还是笑:“伯,我早就不欠账了,孩儿俺俩都又存了一千多了;嘿嘿,妈,你别瞪我呗,我又没说瞎话。   搬家时候,凤河哥给我说哩三道河那个活儿,您都还记得吧?我放假回来之前,已经说好了,工程预算款是马队长帮我定哩,我给他们优惠了百分之十,他们先付我百分之三十哩工程款,后面部分一年内付清。   人员也是马队长帮我参谋哩,都是能干嘴又严哩;   对了,伯,妈,大哥,要是不再下雪,过完年我会早走几天,赶在俺单位上班前我就开工了,这一次,我挣哩就是我好几年哩工资。   所以咧,”柳侠嬉皮笑脸地趴在炕桌上拿着柳长青的手,把钱塞进他棉袄兜里:“伯,你只管拿着,以后说不定我每次过年能给您一天十块咧!”   柳长青揉揉柳侠的头:“孩儿,别叫自己老难为了,你每月哩工资奖金就够多了,钱这东西挣不完,咱够花,不缺吃不缺吃就中了,年纪轻轻,不敢把自己哩身体使亏了。”   柳侠笑嘻嘻地坐回去,靠在柳魁身上,嘚瑟地说:“伯,我是技术人员,不下力,我只管动嘴,下力气哩活儿都是别人干!”   柳侠在家人面前说的特别轻松,可实际上,春节后,在寒风刺骨的工地上,他是一个人当三个人用的。   第一次接私活儿,第一次独立做矿山测量,柳侠要求自己做到最好,他亲自跑点绘草图,要求所有数据和图纸都必须是最精确的,郑朝阳,高群、吴小林也都非常用心地配合他。   他们这支私下临时组成的测绘队只有七个人,除了吴小林,其他人都是马千里给柳侠推荐的,全部是郑朝阳的手下,都是业务素质和个人修养都非常好的,效率高,不抱怨,能管得住自己的嘴,还有一个重要条件:家属也要具备同样的素质。   杜涛就是因为他老婆史瑞玲爱和队里其他女人扎堆讲闲话被马千里排除掉的,柳侠本来想用杜涛当司机的。   郑朝阳和高群都是在部队就会开车,马千里把柳侠这个小队的人压缩到了最少,这样才能尽可能保守秘密。   第一天,猫儿不肯自己坐在车里等,被包得跟个圆球一样一直跟在柳侠身边。晚上回到荣泽的家,吃过晚饭,柳侠开始坐在卧室计算数据,猫儿坐在他对面翻着他的大学课本看,专心得和临帖一样。   年前柳侠为了让猫儿写作业时暖和点,把小餐桌搬到了主卧,有一个大电炉,主卧比外边暖和得多。   以后每天,猫儿都是带着柳侠的课本和他一起去工地,柳侠在外面作业,猫儿就坐在驾驶室里看书,回到家,两个人一个做计算,一个把大学课本当课外书看。   猫儿的很多基础知识还跟不上,不可能进行复杂的计算,但基础部分和测绘理念看看,还是可以的。   柳凌是初十那天离开柳家岭来到荣泽的,那天水文队也是第一天正式上班,柳侠他们没去三道河。   柳侠开完会回来,一看到坐在主卧看书的柳凌,就把陈震北那封信拿了出来。   柳凌开始看信,柳侠和猫儿一起去厨房做饭,等他们做完饭过来喊柳凌,柳侠发现柳凌已经把信装好放在了桌子上,人正站在窗户边,看着外面萧瑟的景色发呆。   吃完饭,猫儿提出让柳凌帮他和柳侠多照几张合影,他们俩的照片大部分都是单人的,只有少数几张柳川帮他们拍的合影,猫儿对此非常不满意。   柳凌拿到相机的时候明显楞了一下神,但随即就熟练地装上镜头,给俩人拍照。   下午,柳侠他们去三道河的时候,柳凌还提出和他们一起去,帮他们拍几张野外的照片。   第一天上班,柳侠就接了荣泽到三道河的公路拓宽改道测绘工程,他同时还听到一个消息,省里已经打算开发凤戏山风景游览区了,但不是他们家那个地方,而是凤戏山在三道河乡境内的部分。   据说,主要是因为在这里发现了现在很有观赏价值的溶洞,同时,这里还是抗日战争期间,一位著名的将军在中原地区的指挥机关驻地,三道河境内的凤戏山,不管是自然景观还是人文景观,都比柳侠他们家那边具备更大的开发价值,为了景区开发的需要,要先改造从国道到景区的公路状况。   因为年前下雪,水文队有好几个工程中途中断作业,年后需要赶工,他们还承接了就从他们南边三百米外经过的那条国道在中原省境内的大部分测绘任务,所以年后一上班,一线人员就全体出动了,各个临时组建的测绘小队的人员都被精简,柳侠他们这个小队只有七个人也就一点不显得出格。   猫儿阴历十二正式开学,没办法再跟着柳侠去工地,十分不痛快,但他现在已经不会因为这个特别失落,还小大人似的叮嘱柳侠他们路上别开快车,天气如果不好早点收工回家。   柳侠把时间用到了极致,他们每天比猫儿上学的时间还早就出发,下午一直干到看不到仪表上的数据才收工,中午不开火做饭,只用十分八分钟的时间吃方便面和火腿肠,他们每天的作业时间不少于十个小时,这样,他才能够挤出时间完成桑德山那里的全部工程。   桑德山那里煤矿部分的工程,经过之前他们一群人最高效率的工作,已经差不多了,柳侠现在在他那边要做的,是桑德山打算盖的两栋楼。   桑德山确实有打算从黑矿主往企业家方向转变的意图,为了显示自己拥有采矿证,区别于其他那些黑矿主们的正统身份,他打算要先盖两栋小楼,一栋办公,一栋让工人们住。   这是桑德山后来才决定的,没算在柳侠当初的测绘范围,桑德山本来也就没打算因为盖个房子还要测绘啥的,不过后来听不少人说起县中教学楼那件事,再看看他们这里比县中那边复杂得多的山区地势,还是决定让柳侠帮忙给做个测量。   两栋小楼的测绘,柳侠给了桑德山很大的优惠,他说明,这是因为楚凤河的缘故。   但,他作为楚凤河的朋友,可以为了楚凤河的面子白做工,不能要求别人也这样,他收桑德山的,只是另外几个人最基本的工钱。   桑德山说:“算数,小兄弟,我办采矿证花哩太多了,现在一分钱都是主贵哩,你这个情我承下了。   不过,您这一行可真牛逼啊,等俺孩儿长大我也叫他考你这个学校,几天时间,也不出多大力,几个恁大点儿哩仪器一看,就那么量量算算,钱就到手了。”   柳侠笑笑,也不多说,等桑德山拿到测量报告,估计就不会这么想了,不过,心疼钱那还是肯定的。   柳凌在家里给柳侠和猫儿做了三天饭,阴历十四早上,柳侠和猫儿离开家前,柳凌对他们说:“三哥刚任命了队长,肯定忙,今年就别让他往家跑了,待会儿我去给他打个电话说一声,我今天出去买些元宵,坐九点半的车送回家,明天上午回来。”   柳侠说:“五哥,咱家里人都不多喜欢吃元宵,再说了,去年开始,望宁也开始有做元宵的了,大哥都不让三哥往家送了,你就别跑了,你来的时候,不是已经和咱伯咱妈说过,从我这里就直接回部队了吗?”   柳凌说:“没事,我闲着也没什么事,我听四嫂说,望宁的元宵没荣泽的好,太瓷,煮熟了也不软和,还是在荣泽买点送回去吧。”   柳凌再有两天就要离开了,柳侠特舍不得,他甚至都不想上班,想在家陪柳凌呆着,可柳凌要给家里送元宵,他也真没理由阻拦,虽然他知道柳凌送回去,十有八九会被孙嫦娥数落一顿。   柳侠这几天回到家里,家里都亮着灯,还有柳凌做好的热乎的饭菜,最主要的是,柳凌在,他觉得心里都是暖和的,今天回来,老远看见黑乎乎的家,他觉得非常不舒服,以前柳凌在京都的时候他都没这样的感觉,特别特别想见到他,特别特别想让他在自己身边。   柳凌这些天努力表现出来的轻松和快乐,让柳侠感觉到的却是仿佛死死纠缠在他身上、挥之不去的寂寥孤单,柳侠看着他,就像是在江城上学时深夜想起猫儿一个人蹲在树下玩泥土时的感觉,心疼得要死。   柳侠把陈震北的那封信拿出来,又非常仔细地看了一遍,希望从中找到一点蛛丝马迹,能知道柳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可是,他还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只是把信重新折起来的时候,他觉得信好像皱巴了很多。   柳侠心里非常难过,他想,五哥应该也是非常在乎震北哥的友谊的吧?不管什么原因,失去了曾经最好的战友和朋友,五哥一定也难受的不得了,尤其是在他正好又遇到了自己难以解决的事情时。   五哥身边现在连一个能帮他,甚至说能了解安慰他的人都没有了。   想到五哥回到部队后可能又要回到前几个月那种境况,并且又知道了他和陈震北真的可能是已经冷淡疏远了,柳侠心情又沉重起来。   猫儿对柳侠的情绪感知敏感而准确,他写作业的间隙抬起头,看到捏着铅笔发呆的柳侠,就走过去,蹲在他跟前,搂着他的腰,劝慰他:“小叔,你别这么担心五叔了,他肯定会慢慢好的,五叔那么好,他就是再怄包儿,震北叔叔都不会生他的气,等五叔回去,震北叔叔肯定会把五叔哄过来,让他天天都可高兴。”   柳侠摇摇头:“乖猫,我虽然不知道你五叔到底有什么事,但我知道,事情肯定特别特别大,要不,就你五叔的心性,他绝对不会是现在的样子,高考那么大的事,你五叔都没让家里人担心过。”   猫儿说:“我知道,但我就是相信五叔肯定会好起来。”   柳侠点点头:“我也相信,你五叔他一定会的。”   柳凌回来后,柳侠才知道,柳川没让柳凌一个人回家,他陪着柳凌一起走的。   十五中午,柳侠和另外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他们提前收工:柳凌下午就要去原城坐火车,柳侠要去送他。   凭着柳川的警服和警官证,虽然没买到站台票,柳侠他们还是和柳凌一起进了站。   没有了柳海的陪伴,柳侠看着马上要独自离开的柳凌,觉得好像比原来自己离开时心里还难受。   人流拥挤的站台,拖儿带女大呼小叫奔跑的人群,中国九十年代初的火车站并不是个适合表现离愁别绪的地方,但在柳凌微笑着揉了他一把头发准备转身上车的时候,柳侠还是伸出双臂抱住了柳凌。   “五哥,你记着我说的话,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是咱们家的人,我永远都跟你站在一边。”   柳凌紧紧抱了柳侠一下:“我记着了,你也要多保重自己,别让五哥老担心你。”   柳川揽过柳侠,伸手扒拉了一下柳凌额上短短的碎发:“孩儿,小侠说的也是三哥想跟你说的,记着,天底下就没有过去的坎儿,不管你发生了什么事,三哥永远都是你三哥。”   看着柳凌瞬间发红的眼圈,柳侠眼睛一下模糊了,他不想让两个哥哥看到自己这种样子,就装作很随意地趴在柳川了肩膀上,眼睛无意识地看向前方,却在远处纷乱的人群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柳侠以为自己看错了,用手擦了一下眼睛,再次抬头看。   来来往往奔跑的人群占满了他的视线,可刚才那个身影伫立的巨大柱子旁,却已经是空空荡荡。 第135章 第一次私活儿   返程的路上,柳侠一直都在想站台上那个熟悉的背影,但他没和柳川说。   和信任、亲密程度无关,柳侠这么做只是因为柳凌特别和他交待过,不想再让家里其他任何一个人知道他和陈震北疏远的事。   柳侠还记得他小的时候柳长青和孙嫦娥对待柳川每封信里单独夹带一封给柳魁一个人的信的态度,柳长青和孙嫦娥从来不认为柳川那样做是在冒犯或不信任他们,他们甚至在看到那些单独叠成一个青蛙或小船样子的信时,会欣慰的调侃几句,说孩子终于长大了,都有了只能和同龄人诉说的小心事和秘密了。   孙嫦娥也曾在柳魁把一封叠成小裤子形状的信单独收起来时,故意做出很失落的样子对柳长青感叹:“唉,真是老喽,孩儿有啥心事都不愿意跟咱说了,嫌弃咱是老封建跟不上趟了。”   柳魁就开着玩笑把小裤子举在孙嫦娥眼前晃悠:“妈,要不你看看?”   孙嫦娥笑着在柳魁背上来一巴掌:“你个孬孙孩儿,明知道我就是说着耍咧,你要真是叫俺都看了,看以后谁还敢跟你说一点心事话。”   柳侠记得大哥当时拿着三哥的信大笑着跑走了,去自己住的窑洞里看,孙嫦娥指着他的背影跟柳长青笑骂,说柳魁是个看着老实其实贼精的。   这让柳侠从小就形成一种下意识的认知:真正的亲情和信任,并不是彼此都要把自己的身心赤裸裸毫无保留地呈现给对方,而是理解和体谅,给予彼此适度的空间,让对方能从容地保留自己的隐私,而不是因此感到愧疚不安。   柳凌已经二十五了,在工作和感情上有一点自己的想法再正常不过,作为他最亲爱的家人,关心、担心他都很正常,他和一个自己认为在某些事情上最能和他有共鸣的家人单独分享或分担自己的秘密,并不意味着他就不信任或疏离了其他的家人。   柳侠毫不怀疑,家里其他人都是这么想的,三哥当然也一样。   他们回到荣泽时已经快午夜零点了,柳川决定就住在柳侠这里。   柳侠被冻得浑身冰凉,他刚一钻进被窝儿,猫儿就缠在了他身上,柳侠搂着热乎乎小火炉似的小家伙,脑子里却一直在转悠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只有主卧暖和些,柳川就和柳侠他们一起睡,他也给冻得不轻,看猫儿乖成那样,居然使劲往被窝儿下面退,让柳侠把两只脚蜷上来放在他两腿之间暖,柳川嫉妒了,把手放猫儿小屁股上:“给三叔也暖暖。”   猫儿跟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一样吱哇乱叫着从柳侠身上翻到他另一边,坚决不挨着柳川,不给他占到便宜。   第二天晚上,家里只有柳侠和猫儿两个人了,十点多,躺被窝儿里都快一个小时了,柳侠还睁着眼睡不着:“乖猫,你觉得到底是什么事会让你五叔生陈叔叔的气一直生大半年?我觉得我原来以为的你震北叔叔在他面前耍高干子弟的脾气,现在看好像有点不大可能。”   猫儿问:“为什么?”   “昨天送你五叔的时候,我在站台上看到一个人,特别像你陈叔叔,我只看见了一眼,人太多,我再看的时候,就找不到他了,可我觉得那就是他。   大乖猫你想想,现在别说来回坐火车了,就是在火车站排个队得难受成什么样?前几年你五叔来回的车票都是你陈叔叔提前买好的卧铺,今年肯定是因为你五叔他们之间闹得很僵,你陈叔叔没办法给你五叔买卧铺,可又担心他买不上车票或来回路上受罪,不放心,所以偷偷跑过来跟着他。   如果真是这样,你觉得陈叔叔可能在你五叔跟前摆什么高干的谱儿吗?”   猫儿摇头:“就算不是你猜的这样,我觉得陈叔叔也不可能对我五叔摆什么谱儿。   小叔你想想,五叔那么好,又帅又能干,如果震北叔叔真跟五叔摆高干架子,肯定也是刚认识的时候摆,那时候他都没摆,现在他跟五叔都成了这么好的朋友,怎能可能再摆,你想想,谁会跟自己最好的朋友摆臭架子呀?除非原来他从心里就没把五叔当成好朋友。”   柳侠觉得猫儿想的很有道理,而且他们一家人都不是傻子,陈震北是不是发自内心的欣赏和喜欢柳凌,他们还是看得出来的。   可如果真是这样,五哥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对陈震北那么疏远呢?   凭陈震北以前曾经对柳凌有过的关照,以他们家人的脾气,以柳凌的为人,哪怕是陈震北在他面前真的犯下了无心之过,柳凌都不可能以现在这样的态度对待他的。   柳侠对柳凌的担心,在收到柳凌的来信后缓解了不少。   柳凌的信是在半个月后到的,比起较早以前,这封信不算太长,但比起刚刚过去的大半年里他的来信,已经好了很多,并且柳凌在信的最后,用很平静的语气说,他和陈震北已经和解了。   不管是为了让柳侠放心刻意表现出的轻松,还是柳凌真的处境或心境得到了改善,柳凌终于能够重新开始和自己探讨周围的人和事,都让柳侠觉得高兴,哪怕他和陈震北的关系并没有真的改善,只要柳凌不再为失去那份友谊而消沉,柳侠觉得在目前都是好的。   柳侠很喜欢陈震北,也很珍惜他和五哥、和自己之间的情谊,但和五哥柳凌的生活相比,陈震北要不重要得多。   不过,柳侠有个感觉,即便那天没在站台上看到陈震北的身影,柳侠也一直觉得,五哥和陈震北之间的友谊,是不可能那么轻易就结束的,何况现在看起来陈震北还在不惜一切地挽回这份友谊。   柳侠几乎可以肯定他看到的那个人就是陈震北,这个结论让他感觉安慰了不少,从心底里,陈震北在柳凌身边,让柳侠感到放心。   放松了心情的柳侠以更加饱满的热情投入到了工作中,三月中旬,他从桑德山那里拿到了30%的工程款,并且按照马千里的指导,在第一时间把队里那几个人的工钱给付了。   工人都是五百,吴小林七百,郑朝阳,按马千里说的,一千。   钱都是提前在信封里装好的,谁都不知道别人拿到了多少,这是毛建勇来信给柳侠的建议,他说在这种事情上,猜测比坐实了好,不管那几个人对郑朝阳有多信服,看到和他们出同样多工的郑朝阳比自己多拿一倍的报酬,心里也会不舒服的,好事就变成了坏事。   但在他们觉得自己得到的报酬已经是出乎他们预料的高,非常高兴的情况下,摸不清别人到底都得了多少,反而有助于他们反省提高自己。   毛建勇特别嘱咐:发红包时,一定要表现的特别高兴,感谢之意要表现在脸上,让每个人都觉得你对他的工作是非常满意的,他可能拿到的是最多的红包。   这本来就是柳侠真实的感觉,所以柳侠做起来一点都没难度。   只有郑朝阳知道其他几个人都拿到了多少钱,但他不知道全部工程款是多少。   柳侠给这几个人的工钱都算是很丰厚了,按队里的奖金制度,同一个工程中,施工队人员的奖金是技术人员的百分之六十或七十,这中间的差距,由带队的负责人说了算。   也就是说,当柳侠一个月能拿到六百块钱的奖金时,郑朝阳最多是四百二,再加上他们的工资一百多,这个数目在荣泽甚至是原城的月收入里都已经是非常非常高的了。   这几个人跟着柳侠全力以赴干了九天,又抽零碎时间干了五天,拿到五百块,确实不少。   楚凤河他们建筑队的大工,干一个月下来,也很少有人能拿得超过二百,小工三五十块是正常收入。   柳侠又跟马千里咨询了一下行情,决定按行规给楚凤河提成。   他约楚凤河来到京都饭店的雅间,把钱拿出来之后,楚凤河满脸通红差点站起来走掉:“你别寒碜我啊柳侠,这事是你帮我哩忙,不是我帮你哩,你再给我钱,这算啥啊!”   柳侠说:“我问过了,这是规矩,一般提成都是15%到20%,我给你哩是百分之二十,不过,那两栋楼我不要钱可以,但我不能叫人家那几个人白下力,我就从你哩提成里把他们哩工钱给出了。”   这句话说出来后,柳侠觉得心里轻松极了,这是他的第一份生意,是立规矩的时候,心里再觉得不好意思也得硬着头皮上。   楚凤河把装钱的小包又推给柳侠:“柳侠,这钱我一分也不能要,桑德山已经答应以最低价给我煤了,我直接把这生意转手给了别人,那人有路子往电厂送煤,多少煤都销得出去,他原来是平价从南陈那边买煤送,不光价格高,路还太远,算下来,从桑德山这里拉煤,他每天能多捯饬两车。   他已经付了我一年哩转让费,三千六百块,等开始出煤后,他再给我四年哩,这是你帮忙给我弄成哩事,我咋能再要啥提成咧?”   柳侠把小包硬塞进楚凤河敞着怀的大棉袄里:“一码归一码,那是你跟桑德山谈哩生意,我最多算是锦上添花让这生意顺利了些,跟提成这事不搅,你给我介绍了生意,这是你应该得哩。”   楚凤河坐下,把小包拿出来看了半天才说:“柳侠,我今儿啥都不说了,咱以后日子长着咧,你慢慢等着看吧。”   柳侠知道楚凤河想的是什么,笑着说:“那中凤河哥,我等着你以后发达了,好好沾沾你哩光。”   一下子送出去好几千,说柳侠不心疼那肯定是假的,但再心疼这个钱自己也不能昧了,贪念这东西,千万不能开头,开个头,以后就收不住了。   第一批工程款,柳侠自己拿到手的,还没楚凤河的提成多,但后面那百分之七十,全部是他自己的。   是自己的吗?柳侠想起那以万做单位的钱,总觉得不太真实。   他没把钱给猫儿,主要是他在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给马千里也提点成或送点礼,他怕钱到了猫儿手里再往外出会让小家伙肉疼。   这事和柳川商量没用,对做生意,除了质量和信誉方面的考虑,柳川还没他有经验。   柳侠给毛建勇写信求教,毛建勇的回信很快,因为确定柳侠够不着揍他,所以也很简单粗暴,上来第一句就是:   七儿:   你这个傻丫二百五,你居然没先给你们队长提成?这还需要我教吗?你那永远拿一等奖学金的脑袋瓜现在装的都是狗屎吗?   ……   柳侠咬牙切齿收了信,坐在床沿上合计。   提多少呢?毛建勇这个傻丫二百五,居然连个具体的指标都不给提供,队里的人不敢问,其他认识的人都不知道这个行情啊!   柳侠收到毛建勇的信,带着这种纠结的心情去工地的第二天,他们几个人正在吃午饭的时候,马千里独行侠一般开车驾到了。   柳侠端着面条碗跟在马千里身边,看他一点不含糊地复查自己的作业区。   吴小林紧张坏了,等马千里收了家伙坐在树下抽烟,柳侠过来送碗的时候,他赶紧问柳侠:“如果马队检查出问题怎么办?”   柳侠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问:“问题?在我的工程里?”   吴小林咧咧嘴:“队里人都说你勤快又谦虚,其实就我知道,再没比你更骄傲的了。”   柳侠把碗抛给吴小林:“咱骄傲但不自满,所以还是个勤奋上进的好同志。洗干净了,上星期易师傅接你的班,说碗沿上的疙巴干上去了,半天都抠不掉。”   吴小林把碗放进盆里嘟囔:“我得赶紧熬出来成为真正的技术员,做饭洗碗这活儿真不是爷们儿干的。”   吴小林又给马千里下了一大碗方便面,马千里边吃边看着柳侠他们干活。   柳侠因为前一段自己从单位的作业时间里挤时间去干私活而内疚,所以最近一直都是以一个人顶三个人用的状态在工作,今天他还是自己跑点兼绘草图,其他几个人也都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   马千里吃完了饭,准备去国道那边的一个作业区了,柳侠送他上车,马千里十分高兴地拍拍柳侠的肩膀:“不错,继续保持。”   柳侠嘿嘿笑,然后十分心虚地问:“队长,今天晚上你在家吗?我找你有点事。”   马千里转着眼珠看了周围一圈,然后才又看柳侠:“让我试试猜的对不对啊,你想——给我送钱?三道河那个工程的提成?”   柳侠瞠目结舌:“你,你……”   马千里拉开车门:“工程又不是我给你介绍的,你给我哪门子提成啊?给你那位老乡带朋友打发好了才是正理儿,”他下巴指了指正在打钎的郑朝阳他们那边:“把这个给干好了你就算没辜负我一个当队长的吃里扒外假公济私允许你干私活还给你出主意的一番苦心。”   柳侠忙不迭地表示:“您放心吧,如果不是这工程实在太小太没难度,我保证给您做出个示范工程来。”   马千里笑起来:“行,我可记着你的话呢,下次给你个大的有难度的重要的,你给我做出个示范工程。”   他坐进驾驶室,又打开车窗玻璃:“小柳,没准过些天你真得去找我送提成呢。”说完这一句,也不等柳侠反应过来,他就开车走人了。   柳侠看着那辆已经被泥浆和灰尘给弄得看不出原色来的破吉普卷起的黄色尘烟,一阵雀跃,这是说他马上又能挣到一大笔外快了吗? 第136章 猫儿的思考关于生死   柳侠他们这个工程四月中旬结束,原先催促他们赶工期,迫不及待要修路的荣泽县公路局,现在因为资金短缺又不着急了。   采集完外业数据,柳侠原本是应该在单位赶制后期数据和图纸,准备测量报告的,现在因为甲方不着急马上交付,柳侠他们这个小队随即就被派到了国道改扩建测绘工程作业中,而且是需要就地驻扎的远距离作业。   好不容易盼着柳侠工程结束了,居然连一天和小叔完整地守在一起的时间都没有,猫儿想装懂事也装不下去了,抱着柳侠的腰又蹦又叫:“马鹏程他爸咋这么孬咧,他为啥给你派到恁远哩地方去啊?”猫儿被气急了,普通话都不会说了。   柳侠无奈地笑着安抚他的小宝贝:“没办法乖,小叔就是干这个的,不过,这个工程时间不会太长,我们是分段测量的,我们西边还有好几个小队呢,我估计我们最多二十天左右就回来了。”   猫儿蹦得更高了:“啊哈哈,我不想嘛,二十天,两天我都觉得太长了,小叔——,我天天都会可想你咋办呢?”   柳侠把小家伙按在怀里不让他再蹦,心又疼又软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好:“乖猫,再有两个多月你就放假了,等你放假,小叔出去的时候都带着你,好不好?”   猫儿搂住了柳侠的脖子:“好,小叔你别难受了,我是跟你说着玩呢,我现在什么都会做,在家过得可好了,你记着过两天给我打一个电话就行。”猫儿感受到了柳侠难受的情绪,马上换了语气。   柳侠说:“小叔天天给你打,这次的作业区都在比较繁华的地方,打电话很容易,你每天晚上放学小叔都往传达室打一个电话。”   猫儿点点头:“嗯。”   柳侠带队离开后的第二个星期天,猫儿接收了柳川开着卡车给送过来的大床。   何家梁和父亲花了六个月正常劳作以外的几乎所有业余时间,又专心制作了一个月,才把猫儿那张图纸上的床给做出来。   材料是何家这几年收购到的最好的老榆木,传统的油漆方式,而且按照猫儿的要求,里里外外都刷了漆,而不是像一般的家具那样,只油漆外表面。   付东和单位几个人过来帮忙抬,把床安置好之后,他说了一句:“这得多少钱哪?我在原城最好的家具商场看的,这种床要价比最贵的全套组合柜还高呢。”   最近两年流行起来的组合柜,据说是最符合中国人目前居住状况的设计,最节省空间,容物量大,漂亮,水文队年前搬新家的,大部分都买了组合柜。   不过猫儿死活不喜欢,原因他也说不出来,他就是喜欢曾怀琛结婚时新房里那种家具的颜色和风格。   不过后来很久以后柳侠和猫儿才发现,他们俩当时眼拙到认为中国传统实木家具和欧洲复古家具是一样的。   事实是,他们俩看到的这张图片上的大床,只是颜色和中国传统家具的颜色很接近,都是猫儿最喜欢的偏暗的朱红色,而猫儿也喜欢这张床看上去既古朴笨拙又漂亮华丽的样子。   付东的话让猫儿觉得大事不妙,一张床比人家满屋的家具还贵?那是多少?   付东说:“反正我看了一个,一张床带两个床头柜,搞了半天价才搞到六千,还不带床垫,人家配套的那个床垫要三千八。”   猫儿看了看自己还觉得比较委屈、很将就的订制的大床:2*2.2米,付东说的应该是他们家那样的,1.5*2米的。   他原本是想要个跟现在拼在一起的床一般大的床的。   帮忙的人走后,猫儿问柳川:“小葳哥他大舅舅要多少钱?”   柳川说:“他没说,我觉得这个床做得真漂亮,用的木头也实在,咱们原来在家具商场看到的席梦思根本就不能比,就问他一千够不够,他说够。   他这么痛快的一接话,我觉得肯定不够,以前你小葳哥他舅舅给咱们做什么东西,赔着工夫赔着材料,都是说什么不肯要钱的,这次他根本没推辞就说够,肯定是花费太多,这个价给咱们他还赔的多。”   猫儿蔫了,一张床他就要花小叔好几千吗?这也太贵了,他这个小叔最信任的小管家居然成了败家子?   现在的猫儿还不知道,他看到的图片上那层次复杂丰富的抛物线形状的床头,是用模具制作出来的,而作为乡村传统木匠的何家父子,是用大锯、小锯、刨子、砂布一点点手工打制出来的,光是他们花费的精力和时间就不好计算。   退货是不可能的。   猫儿晚上躺在这张让所有见过的人都夸奖漂亮、但却没有小叔的味道的大床上,糟心的直想撞墙。   半个月后,柳侠回来,他进屋后看到大床的反应是:“我靠,这么漂亮啊!我们猫儿就是有眼光,随便一指,家里就多出一件经典。”   而终于盼到小叔回来的猫儿,半夜从柳侠怀里醒来,借着透过窗帘的朦胧月色看到庄重大气的床头和小叔的脸,忽然觉得,就是贵一点,也是值的吧,小叔那么喜欢,这么漂亮的床,在别人家,都是只有结婚才舍得买的,而现在,他和小叔就睡在这样的床上。   把自己的脸在那张他觉得是全世界最帅气的脸上轻轻蹭了好几下,被蹭的人迷迷糊糊地拍着他的背说了句“睡吧乖猫,小叔搂着呢”,   猫儿无声地咧着嘴巴笑,把脸偎在柳侠颈窝里,放心地睡去。   柳侠找时间和柳川去了一趟大嫂秀梅的娘家,给何家梁留下了三千块钱,一千五是床钱,另外一千五请何家梁再做一个大写字台和衣柜,还给了何家梁一个图片,依然是家居图片,猫儿喜欢的。   放眼望去,四周全是一马平川的黄土地,连个可以挡一挡的土坡都没有,也没有一丛灌木或野蒿子,柳侠跑了一圈又一圈,可不管他跑出去多远,一回头还是能看见那一大群男男女女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还有几个人扭头对着他笑。   柳侠觉得不行了,手搭凉棚往远处看,天边远远的地方,好像有起伏的山峦,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到那里,可是不去又不行,他想撒开腿跑,可是,可是腿好像坠了铅,脚下的地软绵绵的,他怎么都跑不动,柳侠简直要绝望了……   慢慢睁开眼,向下看,一只脚,白胖胖的大脚趾和瘦高、圆脑袋的二脚趾,正隔着蓝色的裤头,一下一下蹬着小帐篷的最高点在玩。   “啊——,你个臭猫儿,再玩小叔就尿床上了!”柳侠惨叫一声,蜷起中指在猫儿脑门儿上敲了一下,跳下床,捂着肚子就往卫生间冲。   猫儿嘻嘻笑着,把腿举高,和身体形成九十度:“是你让我七点半叫你的,要不我才不会让你醒呢,你说话不算数,昨晚上快一点才睡。”   柳侠站在坐便器前,和自己的身体斗争。   明明憋的都快尿床上了,可这会儿小柳侠硬的跟个铁棒似的,怎么都没办法让它低头对着坐便器。   柳侠想起自己每次梦里都是憋的要死却找不到撒尿的地方,现在都醒了居然还有让尿给憋死的可能,这也太气人了,他一激动,弯起大拇指和中指就弹了小柳侠一下:“下去吧你……呃——嘶——哦哈哈哈……”   柳侠为自己的二百五行为倒抽了好几口气。   猫儿光溜溜地跑了过来:“小叔你怎么了?”   小柳侠终于肯低头了。   柳侠痛快的放水,用下巴指指自己手里捏着的家伙:“尿不出来,给了它一下,疼死我了,啊哟哟舒服舒服,猫儿,我跟你说,你要是以后没事再蹬着它玩儿,我尿床上你负责拆洗褥子啊!”   猫儿挤过来托起小小猫儿也开始撒尿:“行,我洗床单,褥子我拿篮球场上去晒,嘿嘿,让整个水文队都知道你都二十多了还尿床。”   柳侠尿完,舒服的颠了几下:“你觉得会有人相信你的话吗?人家肯定都认为是你尿了床嫌丢人,所以赖在我身上。”   猫儿想了一下,好像柳侠说的这种可能性要占百分之百,他有点不甘心的看看柳侠裤头里那一团:“明天它再敢竖那么高,我还蹬它。”   猫儿尿完了,挨柳侠站着,洗着手说:“小叔,我觉得它好像可喜欢我跟他玩儿,我一蹬,它就竖的更高,好像还长的更大。”   柳侠刷着牙说:“那你就继续蹬吧,哪天一个没防住,蹬过了,你那一个加强连的弟弟们可就没机会逗你奶奶开心了。”   猫儿翻白眼:“原来还是五叔六叔你们一起给奶奶生一个排,才几天你就打算自己来一个加强连了,你是想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还是想娶几头老母猪?”   柳侠说:“我是独身主义者,当然是试管婴儿啦,科学家证明,男人一次就能有一亿多那啥,培养一个加强连还不是小菜一碟儿,也就是多用几根试管的事嘛!”   猫儿刷牙:“嗯,培养出来以后,就给他们盖个猪圈,奶奶和娘每天给他们倒几大盆猪食,保证每一个都吃得白白胖胖。”   柳侠看着小小猫儿随着猫儿刷牙的节奏乱摇就头疼:“今年到生日那天开始穿裤头睡,这是命令。”   猫儿满不在乎地说:“凭什么?”   柳侠揉了他脑袋一把:“凭你长大了,再这么天天光溜溜地就被人当小流氓了。”   猫儿忽然大叫:“啊——,我忘了先把锅放上去烧水了。”说着扔了牙刷就想往外跑。   柳侠拉着他重新给推到洗脸池跟前:“咱今天出去吃,小叔想吃胡辣汤和油饼。”   两个人在街上吃了早饭,猫儿去买菜,柳侠去土地局。   今年的春天似乎特别短,三月份还穿着大棉袄,现在就想穿短袖了。   柳侠穿着牛仔裤和长袖衬衫,走到土地局出了一身的汗。   王东平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待了柳侠,她开门建山的说:“你的情况你们马队长跟我说过了,我相信你的能力,不过我也还是要再跟你强调一遍,这是我们局的一个脸面,咱丑话说前头不丑,小柳,你们马队长坚持的价格我们也不再讨价还价了,按他说的规矩,我们先付你五千块,可要是你最后做出来的东西不是那么回事,到时候可别怪大姐说话难听,剩下的钱我们不但不会再给,这五千块你还得退给我们。”   柳侠非常认真地点点头说:“我知道,马队长都跟我说了,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等我把东西做成,您和土地局其他领导看过后,您就会知道这个价格值不值得了。”   他不说如果你们不满意我就退钱的话,如果他柳侠用心做出来的沙盘他们还不满意,那只有一种情况:他们想赖账。   王东平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一个人拿了一个信封上来,先交给王东平,王东平又交给了柳侠。   柳侠接过信封,抽出一沓崭新的面值全部为新版五十元的人民币,虽然还打着银行的封条,柳侠还是认真的数了一遍,然后接过王东平推过来的纸笔,写了收条,交给那个人。   等出纳离开,柳侠说:“王大姐,材料您准备好了吗?”   王东平从旁边的茶几上拿起一摞资料:“给,这是数据。对了,小柳,大姐刚才那些话是公事公办,现在大姐私底下跟你说几句话。   这是我调到荣泽土地局后第一次领任务,你可不能让大姐丢脸,要求做沙盘模型是上次我们去省里开会要求的,你要是这次给我们做的好,我可以给你介绍其他县区的这个活儿,我可是说真的。”   柳侠郑重地说:“您放心,我不敢说我做的沙盘是完美的,但我敢说,至少在我大学四年时间里,我是我们学校沙盘做的最好的。”   这就是那天马千里跟他半开玩笑说提成的那件事:为土地局做沙盘。   他上星期一回到单位,马千里就把他叫到了办公室,确认他是不是能独立地制作沙盘模型,柳侠给了他肯定的答复后,马千里给他介绍了这份私活儿。   这件事的前前后后都是马千里替他谈的,柳侠毕业后进入单位,一直都在紧张地工作,几乎没接触过除自己单位同事以外的同行,所以根本不知道做沙盘的行情。   马千里大概了解行情,同时还知道这方面的专业人才缺乏,而柳侠在专业上有扎实的理论知识和非常强的动手能力,所以马千里提出了一个对方觉得相当高的价格,如果是柳侠自己来谈,他估计自己最多会要求马千里价格的五分之一。   柳侠年前和土地局合作搞过一次土地测绘,听他们说起过王东平这个人,好像是去年年底才从尚诚县土地局调过来的,丈夫原来是荣泽师范的老师,现在好像是荣泽哪个居委的领导,王东平才三十多点,调过来就是副局长,土地局很多人都不服气。   不过那几个人也说了,王东平是个性格非常直率的人,挺好相处的,今天和这个人直接打了一次交道,柳侠觉得确实如此。   年前那次合作,土地局最后单独给他的是八百块,给吴小林的是三百块,这个钱柳侠拿的非常不舒服,因为那个负责给他们钱的人一直在暗示柳侠他们,应该再主动给他们的主管领导吐出来一部分。柳侠装作听不懂无视了,他可以肯定,对方已经克扣了他们五百块,居然还想再占便宜,这也太贪了吧!   柳侠希望,看上去性格率直的王东平最后不会给他来这么一手。   柳侠开始了数据和制作材料的准备,对方的人不太懂,所以材料也都由柳侠自己准备,他们给的采购费多出柳侠预算近一千块,柳侠特地去问马千里要不要退回去,马千里一句否决:“不学无术的人应该为无知付出代价。”   六月初,柳侠和付东打了招呼,让他去买空调的时候喊上自己,然后他就开始全力以赴地做两个公路测绘的所有后期计算,他要把制作沙盘的时间赶出来。   柳侠用十天的时间完成了通常需要二十天以上才能做完的工作,每天除了给猫儿做饭,他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计算和绘图上。   晚上猫儿临完帖子看完书催促他该睡觉了的时候,他就跟猫儿笑着耍赖:“就这一次,小叔再算一个小时保证睡觉。”   每次都是猫儿睡醒一觉看他还没睡,想发脾气的时候,他才不得不上床睡觉。   柳侠完成了所有的测量报告后,没把报告上交,而是一头扎进了土地局为他准备的一间工作室。   今年夏天到来的特别早,还没进入七月,气温却经常达到35摄氏度以上,猫儿每天中午回到家,都会发现最近坐办公室的小叔居然比自己骑车子到家还热,总是衣服湿透地在给自己做饭。   猫儿对柳侠说自己不怕热,现在他中午要在家午休,三点才到校上课,让柳侠不要做饭,等他回来再做完全来得及。   可他每天回到家,柳侠都还是汗淋淋地在做饭,猫儿终于生气了,他坐在餐桌边,但看也不看大米饭和尖椒回锅肉,拒吃。   柳侠凉水沾湿了毛巾过来给猫儿洗脸,猫儿扭头,拒洗。   柳侠蹲在小家伙跟前皮着脸笑:“大乖猫,小叔在家没事,不给你做饭还能干什么呀?   不过,乖猫,最多再有两天就好了,咱们的空调马上就买回来了。”   猫儿不妥协:“那就等买回来了你再做。”   柳侠投降:“好吧,明天我就不做了,现在你乖乖吃饭,好吧?”   猫儿很跩地径直走进卧室,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的席子上:“不,如果你今天这么一耍赖我就吃了,你明天肯定还会做,到时候再跟我耍赖。”   柳侠慌了,坐在小家伙身边起誓赌咒:“乖,我说话算数,明天如果空调还没装上,我还做,就让我变成狗。”   猫儿想了想:“我就离家出走。”   柳侠脸都绿了:“不许跟我提离家出走这个词,柳岸,如果你这辈子敢跟我玩一次离家出走,我保证你即便回来了也永远别想看到小叔了。”   这下是猫儿慌了,他一下坐起来搂住了柳侠:“我胡说八道呢小叔,我才不会离家出走呢,我每天都眼巴巴的等着放学,想早点见到你,怎么会舍得离家出走呢!”   昨天晚上电视上才报道一个新闻,一个离家出走三天的女孩子被发现尸体从城外的河里漂了上来,柳侠当时就跟猫儿说,因为一点小事就离家出走的小孩子实在是自私又任性,告诫猫儿有任何事都可以跟他讲,再严重的事他都会帮他解决,然后情况下,猫儿绝对不许有离家出走的想法。   柳侠说:“以后别跟小叔胡说八道这种话,小叔在外边作业,天天都害怕你在家、在路上出事,每次一回来,小叔就会去接送你,为什么你知道吗?因为你如果晚回来五分钟,小叔就会担心,想着你是不是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猫儿抱紧柳侠:“小叔,我知道了,你以后别担心,我想一辈子天天都守在你身边,永远都不可能离家出走,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如果说要回来了,超过时间回不来,我也是那么想的。”   柳侠带着猫儿站起来:“好,那咱们说好了,这一辈子,咱们俩谁都不许玩离家出走的把戏;现在,跟小叔去吃饭。”   猫儿乖乖地吃了一大碗饭,午睡的时候,虽然很热,他还是紧紧地挨着柳侠。   他老想起电视上那个女孩子,她爸爸妈妈如果像小叔心疼自己这样心疼她,那她现在死了,她爸爸妈妈该怎么办呢?   猫儿拼命不许自己胡思乱想,但却管不住自己的脑子,他只是想了一下如果小叔死了,自己会怎么样,就觉得世界好像已经塌陷了。   所以猫儿知道,如果这个世界上小叔没有了,那肯定猫儿也就没有了。 第137章 第二桶金   空调在柳侠和猫儿闹个小别扭随即和好的第三天就买回来了,虽然比窗机贵了近一半的价格,柳侠还是没有丝毫犹豫的要了分体的:没有噪音,猫儿能睡的安稳,有利于长个儿。   这次的空调,年轻人买的多,一共二十台,窗机和分体各十台,分体的基本都是比较年轻点的给要了,当然,光棍汉就买空调的,就柳侠一个。   杜涛也要了分体的,他妻子史瑞玲怀孕了,妊娠反应很厉害,做了B超是个男孩儿,原本因为史瑞玲是乡下人接班才成了商品粮而对儿媳妇非常不满意的杜家父母态度马上180度大转弯,要求杜涛为媳妇儿提供最好的保障,史瑞玲从知道怀孕后就不再上班了,现在,杜家两老要儿媳在空调房里好好养胎。   岳德胜说柳侠:“夏天热冬天冷是自然规律,人就该这么顺其自然地生活,年轻人不能太贪图享受。”   柳侠笑嘻嘻地回答:“等我家柳岸长的比我还高了,我就不用空调了,到时候我一定艰苦朴素过日子,不行就我就回老家在凤戏山上挖个小洞住在,做山顶洞人,绝对自然。”   猫儿对买空调十分支持,小叔怕热,别的东西暂时缓一缓都可以,空调一定要先买,如果能买两个就好了,厨房也装一个,这样小叔做饭就不会热了。   猫儿问领着人装空调的付东:“付伯伯,没有能让房子里热的空调吗?”   付东问:“干嘛?我没听说过。”   猫儿有点失落地说:“冬天我小叔计算数据、绘图,时间一长手都冻僵了,要是有热的空调就好了,我小叔可怕冷。”   柳侠刮了他鼻子一下:“小叔有那么娇气吗?”   付东说:“原城有市政供暖,总局的家属房和办公楼都有暖气,冬天在家洗澡都不觉得冷,可惜荣泽没有,盖这两栋楼的时候队里领导讨论过这事,马队长想让直接把暖气给一块解决了,还让基建科打听了一下行情,给做了个预算,可供暖代价太高了,另外几位领导说不合适,就没弄成。”   特意过来感受柳侠的空调屋的柳川感叹:“你们单位可真有钱啊,我们单位家属楼盖成这么些年了,就两家安窗机的,跩的不得了,家里人说起话都比别人嘚瑟三分,你们这一下子就二十台啊!”   柳侠说:“过两天我也让你跩一下三哥,你等着啊!”   柳川莫名其妙:“你让我跩什么呀?每天晚上过来蹭你们的空调?”   猫儿说:“这不算,等着吧三叔,最多三天你就知道了。”   三天后,柳川接到柳侠的电话,中午带了两份单位食堂的红烧排骨过来了。   等柳川把菜装好盘端进主卧,一直等在里边的猫儿跳到他跟前,手藏在身后:“三叔,猜一下我手里拿的什么?猜对了给你,猜不对我自己要。”   柳川歪着头想偷看一下,猫儿退到墙边:“再偷看一次就算猜错了,就不给你了哦。”   柳侠在旁边笑着友情提示:“哥,你想想,你这一年多最想要什么?”   柳川皱着眉头想:“皮夹克?不能吧?那也太小了;一摞钱?这只葛朗台猫儿也舍不得啊!”   猫儿对着柳川龇牙瞪眼。   柳川望着天花板继续想,忽然一拍额头,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他突然弯下腰,一下把猫儿抱起来:“肯定是你小叔知道我那里有老鼠,所以把猫儿送给我了,哈哈哈,这下我可赚大发了,这只能管家还会逮老鼠的小猫儿归我喽——”   猫儿被柳川抱着,拼命挣扎,可就是不把手里的东西给柳川:“想得美,小叔说我是他的猫儿,才不给你管家逮老鼠呢,小叔——”   柳侠大笑着突然从后面下手,一下把猫儿手里的东西拿走了,在手里抛上抛下:“三哥,你看这是什么?用这个换只猫你觉得划算不划算?”   柳川看着柳侠手里的东西,有点动容:那是一个BB机。   猫儿趁柳川一愣神的工夫,果断地跳下来,接着柳侠手里的BB机递给了柳川:“给,三叔,这是小叔给你买的,他买了两个,你们俩一人一个,以后我什么时候想听小叔说话了,只要给他发传呼,他就会给我回电话啦。”   柳川接过黑色的小玩意,拨弄了一下上面的按键,圆圆的,真可爱。   他摸摸猫儿的头:“嗯,以后小叔要是忙,有事就给三叔说,三叔虽然也忙,但比起你小叔好多了,至少我不怎么离开荣泽。”猫儿上次在学校打架的事,柳川最近才非常偶然地从马小军那里知道,为此他非常内疚,好不容易被幺儿从村子里带出来的猫儿,在荣泽被人欺负,他这个在公安局大小算个头头儿的叔叔的居然什么都没替他做。   猫儿点点头:“知道了。”   柳川摁了一下按键,小小的荧屏发出淡淡的浅绿色光芒,很漂亮,很……暖心。   这确实是他一直都想要一个的。   年轻人多的地方,攀比是不可避免的,BB机流行起来不到两年,刑警队基本上就人手一个了,他虽然不是虚荣心强的人,可在一个集体中生活,有些东西,你装作看不见不知道,可能也就过去了,但还有一些东西,是真的看不见,你却没办法装作不知道,比如刻意表现得不经意,但却能让你明明白白感觉得到的优越感。   柳川不慕虚荣,但他也不是圣人,即便没有虚荣心,他也会渴望一件确实能给自己的生活带来很多方便,而且身边大部分人都已经拥有的东西。   柳侠说:“哥,现在入网费便宜了,咱起步晚,所以直接来个起点高的,我买的都是汉显,交了一年的费,以后咱联系就方便了。   乖猫,记好我和三叔的传呼号,下午去学告诉你小蕤哥,以后他有事可以直接跟我或三叔留言。 ”   猫儿说:“嗯,我一遍就记熟了。”   因为离开的时候不放心猫儿,柳侠早就想有个BB机了,可去年柳海出国需要钱,后来买房子还借了债,实在挤不出钱来买。   上次楚凤河给他介绍那个活儿,楚凤河想联系他的时候就很不方便,有几次楚凤河急了,干脆跑水文队大门口等他,最长的一次等了他快三个小时,寒冬腊月的,柳侠觉得特过意不去。   这次土地局做沙盘这活儿也是,本来马千里给他牵上线就可以功成身退了,但因为不管是把电话打到单位办公室或传达室,都不方便说事,所以王东平每次找柳侠都得通过马千里,柳侠觉得这太不合适了,马千里是队长,每天要忙的事多了,为了自己的事老让他在中间当传声筒,是不是有点太不知道马别腿了。   拿到桑德山给的第一批工程款,柳侠还不确定能不能属于自己,所以刚开始不敢用;给了何家梁家具款后,余下的钱满足他要给猫儿在银环存至少五千块钱的最低目标后,剩余的两千多勉强够空调钱,这个钱也不能乱动,所以他还是没买。   王东平付了他五千块钱后,他第一时间把马千里应该得到的全部三千块钱的提成给送了过去,还剩下两千,他今天从土地局干活回来的时候,拐去邮电局去问了最新的汉显BB机的价格和入网费,钱还用不完,他直接就买了两个。   柳侠觉得,三哥的工作比自己还需要传呼机。   土地局三楼一间僻静的房间里,柳侠直起身子,退后几步坐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拉下脖子里缠着的白毛巾擦汗。   因为做沙盘模型用的细沙和锯末都太轻散,不容易定型,一点风都不能有,所以不要说吹电扇,今天外面有点风,他连窗户都不能开,37度的天气,柳侠觉得自己快要晕了。   汗源源不断的从全身每一个毛孔往外渗,柳侠觉得他刚刚喝进去的水好像都没经过肠胃,直接就被身体给排了出来,他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十点十分。   太热了,真有点招架不住了,要不上午就到这里吧,下午多干会儿。   柳侠刚准备起身走,放在旁边桌子上的BB机响了,他拿起来摁下按键:宝贝小叔,我刚买了个糖葫芦(一种冰棍)在吃,天热,你也买个吃吧,等我回家哦。   柳侠拇指轻轻擦过显示屏,忍不住笑出了声:“小臭猫儿,什么都发,也不怕传呼台的人笑话。”   放下传呼机,他决定再干一个小时。   一定要在放暑假前把这活儿给结束了,要不宝贝猫放了假了自己也没时间陪他,而且,如果让他知道我每天都出来干这个,肯定该难受了,小家伙看着皮,心其实很细,还特别软,很正常的工作,我一干他就觉得太累太辛苦,还是别让他知道好。   柳侠重新把毛巾围在脖子里,走到桌子前开始工作。   王东平和测绘科的几个人过来看过柳侠几次,每次停留的时间都不超过五分钟。   王东平现在觉得,马千里开的那个价格,可能真不算太离谱,光是这小孩儿这几天受的罪流的汗,也值个千儿八百的了。   家里有了空调后,柳侠觉得在干活的时候有了点盼头。   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先把空调打开,然后冲进卫生间冲了个凉水澡,觉得活过来了,才围个浴巾出来,把自己摊在主卧地上的席子上,凉快二十分钟左右,起来挂条短裤,做饭。   有了空调后,猫儿对柳侠放心了很多,每天回家后不再用刑警队长监视老特务的眼神对柳侠察言观色了,这其中也有一点其他的因素,已经接近期末了,猫儿正紧张地复习,准备考试。   四月份柳侠在外面的时候,猫儿参加了学校的五科联赛预选赛,小家伙第一次雄心勃勃地披挂上阵,结果折戟沉沙。   原来学校规定一个班有三个预选参赛名额,三一班没有猫儿,后来两个重点班的老师经过努力,给各自班增加了两个名额,陈秀云老师抱着侥幸心理把数理化在全年级一枝独秀的柳岸同学给推了上去,寄希望于他的作文能爆个冷,只要能过及格线,柳岸同学拿个奖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结果柳岸真给她爆了个冷。   四十分的作文,柳岸得了凄惨的十五分,把打乱的段落重新排序和修改病句也一个没做对,经过他修改的病句比原来的毛病还大呢,一百分的语文,柳岸同学得了六十一,只是这一门的差距就足够把他从前三名给踢出来了,何况这次的英语也多了一道短作文的题目。   这次出语文试题的老师没有刻意标新立异,出了很传统的作文题目,《我的***》,后面的不确定宾语让学生自由增添,父母兄弟,同学老师,亲朋好友,甚至自家的小狗都可以,应该说这是个不错的命题,正统但不刻板,限制少,便于学生发挥,要求是八百到一千五百字。   柳岸同学的作文,批改卷子的老师没看,直接给了五分,后来还是陈老师去据理力争,那位老师才非常不情愿的给他加了十分,原因是那篇作文将将满四百字,批改卷子的老师认为,连基本要求都不符合的,应该直接零分才对,那五分是他给那小半张刚劲潇洒的行楷字的。   猫儿写的是《我的小叔》,这个让所有人都觉得猫儿肯定能写出一篇声情并茂甚至感人泪下的作文命题,被猫儿写成了一篇英雄人物的简介和褒义成语荟萃。   猫儿至少用了三十个成语描写柳侠的英俊长相和美好品质,表达柳侠对他的关心和爱护又用了大概二十五个,即便这样猫儿也没能凑够老师要求的最低字数。   我小叔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他玉树临风、风度翩翩、面如傅粉、貌比潘安、雄姿英发、羽扇纶巾、掷果盈车、雅人深致……   陈老师拿着柳岸同学的作文试卷扶额自责了老半天:“我明明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就这么缺心眼儿呢?我又不是没见过柳岸写的作文,为什么还……”   柳侠拿着卷子笑得倒在床上打滚:“啊哈哈哈……我面如傅粉掷果盈车……我城北徐公长身玉立……我粉雕玉琢明目皓齿……哎呦呦,宝贝猫,你……你见过有人往脸上抹黑粉的吗?”   猫儿因为柳侠的恶劣态度和提前已经吹过牛要给柳莘挣的漂亮的日记本没了影,灰头土脸地郁闷了好几天才回过劲来,现在,猫儿正前所未有的勤奋努力,希望考出个好成绩,挽回自己上次竞赛失利带给小叔的负面印象。   所以最近几天他才放松了点对柳侠的监督,柳侠回家后只要及时把汗湿的衣服过一把水晾起来,就能瞒过猫儿的火眼金睛,每天多干两个小时。   柳侠努力想把沙盘在六月下旬之前结束,不过没能成功,他不能因为干私活耽误队里的工作,如果这样,先不说给他介绍活儿的马千里会怎么想,柳侠自己心里的坎儿都过不去。   他跟马千里去原城开了一次规范测绘行业标准的会议,还接了准备在荣泽和原城之间的一个小镇落户的一家合资企业的生产基地测绘任务,这期间他只能每天下午回来后到土地局干两个多小时。   所以一直到六月底,猫儿开始期末考试的那天,柳侠才完成全部的工序,把沙盘模型安放在了土地局办公楼的大厅里。   猫儿考试的最后一天,中午汗淋淋的回到家,一开门就被柳侠抱了个满怀:“喔,小管家回来喽——”   猫儿大叫:“别,别,小叔,我汗衫都湿透了,让我先脱了,要不弄你一身汗。”   柳侠不管,勒着他跑进主卧,滚倒在席子上,然后大声问莫名其妙地趴在他胸前的猫儿:“毛主席教导过我们什么?”   猫儿响亮地回答:“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锻炼身体,保卫祖国;植树造林,绿化祖国;还要吗?”   “哦荷——不用,足够了,下一个问题,现在最时髦的一句格言是什么?”   猫儿眼睛滴溜溜转:“时间就是金钱!”   柳侠食指抵在小家伙额头上:“五十分儿,正确答案:知识改变命运。”柳侠把小家伙脸上的汗擦了擦:“去,起来去中间抽屉里看一下,看那是什么。”   猫儿疑惑地眨眨眼,慢慢爬起来:“我们老师一天说好几遍,深圳速度,时间就是金钱,说我们每天早上如果从四点就起床开始学习,就比别人多学两个小时,累积起来,就能比别人学习好,以后就能考上好大学,然后就能多……啊,小叔,这么多,这么多……”猫儿看着抽屉里静静躺着的一厚摞钱,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柳侠四仰八叉地躺着,得意的嘿嘿笑:“拿过来,咱再数一遍,让你感受一下知识的魅力。”   猫儿拿着钱过来,坐在柳侠身边,柳侠说:“数吧,数完了咱吃饭,小叔给你在饭店买的红焖羊肉,咱使劲奢侈一回。”   猫儿数了三遍,才数清楚那是一百张,一张一百,那就是一万啊!猫儿睁大眼睛看着柳侠:“小叔,你从哪儿弄这么多钱?”   柳侠一个鲤鱼打挺盘腿坐起来:“小叔刚才说什么来着?知识改变命运,你说什么来着?时间就是金钱,对吧?咱俩这么一综合,就是:知识就是金钱。   嘿嘿,这是小叔利用自己丰富的知识储备,小施法术干了点儿私活儿挣的,怎么样,小叔牛吧?帅吧?都没人给小叔来点奖励吗?”   猫儿爬起来,跪在柳侠怀里,左脸、额头、右脸地亲了一遍,但人却不那么兴奋,甚至还有点蔫:“前些天,就是咱们俩吵架那几天,你是不是就是去干这个私活儿了?小叔,你有工资,奖金还那么多,咱们一家都花不完,你以后别干私活儿了好不好?我不想让你那么累。”   柳侠拍拍自己的胸脯:“就小叔这身板,那点活儿根本就是小菜,只是赶上今年天热得早,多少有点不舒服,压根儿跟累扯不上边儿。   宝贝猫,小叔紧赶慢赶在你放假之前把这个活儿给干完了,今天又把余款给拿回来了,特高兴,你现在这样,小叔……唔,嘿嘿,这边再来一下,哎,嘿嘿,这才对嘛,这才是小叔的大乖猫嘛!”   猫儿又在柳侠额头亲了一个响的:“你以后别那么累,我天天都会可乖可高兴。”   柳侠满心欢喜地站起来:“行,小叔听我们乖猫的,以后太冷太热就不接私活儿了,走,吃饭去!”   接下来的一周,柳侠过的心旷神怡,合资企业生产基地的工程,外业部分已经结束,每天最热的时间段,他就在家里凉凉快快地计算绘图,猫儿坐在他身边看他的大学课本。   早晚外面还不那么热的时候,他和猫儿一起去街上到处闲逛。   他请终于办好了手续、开始着手准备诊所开业的王君禹吃了一次夜市,柳川和楚凤河作陪。   柳侠本来是打算请王君禹去京都饭店吃的,他觉得夜市的氛围和王君禹的气质格格不入,但王君禹笑着推辞了,说自己还没吃过烤羊肉串,已经惦记很久了。   柳侠还带着猫儿去荣泽高中找了王占杰两次,可都没见着人。   苏晓慧说荣泽高中现在的学生人数,已经超出了现在校舍应有容纳量的一倍,王占杰申请了两年多要求建分校,前几天终于批了,王占杰让苏晓慧给柳侠捎信,让他过去一趟,想问问他前期测绘的事。   柳侠和马千里说了这件事,又问了他一下工程款的大致情况,然后写了一封信让苏晓慧捎给王占杰,详细给他解释了水文队承包工程的正常流程,也说明了自己尽最大努力可以争取到的最大优惠,请王占杰考虑。   最后他写上了自己的呼机号,让王占杰有时间呼他,他只要在荣泽,一定会尽快赶过去见王占杰。   柳侠和猫儿逛街,并不完全是放松心情,柳侠和柳川商量了很久了,想给大哥找个合适的小生意做着。   以前没有做生意的本钱,主要还因为柳侠一直想着能让全家人都跟着他来荣泽生活,所以并没认真的筹划过这件事。   搬家时家里人的态度让柳侠知道,至少在他能为家里人独立地买上一套房子之前,家里人是不会到荣泽来长期生活的,于是柳侠只得另做打算:为大哥选一个可以在望宁干,而且不是那么辛苦的小生意。   不过当时他手里没钱,所以只能想想。   现在,柳侠觉得自己的钱能给大哥筹措出一个有点底气的生意了,他马上就行动了起来。   可望宁就那么一条几百米长的大街,原有的那些小生意基本都已经饱和了,像饭店,就那么一家烩面店生意还行,其他的基本上是开一家新的就得倒闭一家老的,要不就是新店面门楣上“开业大吉”的字样还新崭崭的,店门已经落满灰尘不再打开了。   效仿荣泽盖的商业街,虽然房子已经竣工了,却没什么人买,粗糙低劣的仿欧式风格街道冷冷清清门可罗雀,也带动不起来什么高档点的生意。   一个偏僻的山区小乡镇,人口就那么多,生活水平还低,外来流动人口可能兜里有两个钱,可数量少的可怜,根本不足以支撑起一个希望持久生存的行业。   柳侠和猫儿考察了一星期,后几天,每天回到家后都是盘腿对坐着发愁:唉,想发现一个适合在望宁做的生意可真难啊!   有人说,机会总是在你决定要放弃的时候不期而至。   柳侠没决定放弃,他只是暂时停止寻找,想冷静一下,慢慢地再多看看多找人打听打听,选对项目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他不打算拿自己辛苦挣来的钱买失败的经验。   没想到,机会就在这个时候,以那么漫不经心的方式在他面前掉落下来,而且是直接砸在了他的脚面上,让他想不接都不行。 第138章 意外的机会   猫儿终于巴到放暑假了,而且是个没有作业的暑假,兴奋地简直要疯魔了,他一直记着柳侠说的那句话,如果他放假期间柳侠外出作业,会带他一起去,这意味着接下来的快两个月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能天天和小叔在一起。   柳侠心情和猫儿一样,猫儿不喜欢的,他也不喜欢,猫儿不喜欢上学,柳侠现在对猫儿每天都需要去学的怨念也很强烈,尤其是太热或太冷的季节,所以,他决定给小家伙庆祝一下,中午去饭店搓一顿。   两个人的这次小型庆祝活动让柳川的一个传呼打乱了:小军中午在京都饭店请客,请你和猫参加。   马小军是柳川最好的朋友,柳侠和猫儿对他都非常熟悉,这些年也没少帮柳川的忙,柳川去原城学习期间,猫儿和柳蕤去公安局食堂吃饭,他对两个孩子也非常关照,他请客,无论什么事,柳侠都一定要去捧个场的。   上次因为猫儿打架的事,柳侠找不到柳川,还是麻烦马小军帮的忙,虽然最后因为对方正好是郑建平没有发展成斗殴事件,但马小军听他一句话,马上就带人过来准备随时帮他镇场子这个行为本身柳侠是不会忘的,他本来就一直想找机会谢谢马小军的。   两个人到了才知道,原来是马小军调到城关派出所当副所长了,同事都已经请过了,今天只有几个最要好的朋友。   开始时因为升职而欢乐的气氛被马小军喝多后的嚎啕大哭和指天骂地给弄得非常尴尬,被酒精麻痹了神经的马小军口不择言,不停地诉说自己的郁郁不得志,十七岁就进了公安局,拼死拼活的干,被有后台的压着,被有学历的压着,被有钱的压着,被有能力的压着……最后一个,他说的是柳川。   不过,柳侠从马小军这次在酒桌上的失态,想到的不光是以后绝对不能乱喝酒,还有其他,那就是: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是发自内心的尊重,那么他即便在完全丧失理智或者说是失去主观意识的情况下,也依然会对这个人保有起码的底线。   马小军醉言醉语中对柳川的升职有嫉妒,有不忿,但却没有对其他那些让他不忿的人诅咒辱骂,真的只是因为自己不得志而生出的愤懑。   柳侠没吭声,装作上厕所去付了这桌酒席的账。   他和猫儿离开时,柳川和另外两个同事把一滩烂泥的马小军弄到车上,又特意跑过来对柳侠说:“小军人不错,只是他干了这么多年,能力也够强,三十多了,却要被比他年轻的人分派任务指手画脚,脸上确实挂不住,所以今儿才会这样,别因为这个对他有什么看法,你以后就知道了,放谁身上都这样,我也一样,只不过我比较克制,不会丧失理智说出来,也能克制自己不对嫉妒的那些人做出任何不利的事而已。”   虽然柳川这么说了,可柳侠和猫儿还是一路都觉得很堵心,柳川最好的朋友心里其实对他是很不忿的,这个事实让柳侠觉得三哥很可怜,他很心疼三哥。   回到单位,大门口宣传栏写着一个通知,让大家到各自的科室填一份表格。   柳侠觉得正好,最近几天太热,队里没给正好完成了工程在家休息的职工再派任务,柳侠完成了前面所有工程的后期工作,心里非常轻松,猫儿又放了假,他正想跟岳德胜请个假,带着猫儿回家住几天呢。   柳侠让猫儿先回家,自己去办公室填表、请假。   原来,是国家进行大幅度工作普调的一个统计摸底表格,项目很多很复杂,但柳侠的简历非常简单,需要填的很少,几分钟时间就填完了。   不过他正好听到李吉跃和岳德胜在商量,总局褚宝贵副局长生病住院了,队里几个和褚局长共过事的老人儿想找时间一起过去看看他,他们在商量什么时间去合适。   柳侠问李吉跃,褚局长什么病,在哪家医院住。   李吉跃说:“省人民医院,听说是腿静脉曲张,疼的受不了了,做了手术。”   柳侠当时就和岳德胜请了假,说他明天想出去办点私事。   没工程的时候他们可以在单位什么都不干,打扑克、打篮球、聊天,但不能随便远去,单位万一有任务得能找到人。   岳德胜笑着摆摆手,让柳侠出去随便玩,也就是同意了。   虽然当初褚宝贵是公事公办地把柳侠要到了地质局,但在这个过程中,褚宝贵对他的指导和帮助柳侠是永远都不会忘的,而且因为最早是黄有光和戚老师在公事之前就先介绍了他和褚宝贵认识,柳侠到地质局后,感觉上对褚宝贵就比其他人亲近些。   上次马千里为了理直气壮地给柳侠一个分房的名额,还提前和褚宝贵打了招呼,褚宝贵心领神会地配合了马千里的工作,马千里后来交待柳侠,如果没什么特殊原因,不要让其他人觉得他和褚宝贵关系特别,省得有心人拿这个生出什么幺蛾子,所以柳侠打算去看褚宝贵,但不想让单位其他人知道。   第二天早上不到六点柳侠和猫儿就出发了,八点多一点就到了原城,两个人等商场开门,买了一大堆滋补品和一箱健力宝,提着一起来到省人民医院。   褚宝贵脸色和精神都挺好的,手术已经过去两天,也不怎么疼了,褚宝贵笑呵呵地躺着和他们说话,他看着猫儿问柳侠:“这就是你那个小侄子?现在在荣泽上学?”   柳侠点头:“嗯,叫柳岸,今年该上高中了。”   褚宝贵也不惊奇:“像你,以后应该也是上重点大学的料。”他又笑着对猫儿说:“以后可要对你叔叔好,他为了你,连留在原城的机会都放弃了,你知道当时留在原城的机会有多难得吗?很多人托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钱都留不下来,就因为你进不了原城的学校,你叔叔说放弃就放弃了。”   猫儿看着柳侠的脸,不说话。   柳侠笑着扯扯猫儿的耳朵:“你是小叔的福星,如果不是因为你小叔回到荣泽,现在咱们能住那么好的房子?”   猫儿咧嘴笑笑,还是不吭声。   褚宝贵又问了柳侠在单位的一些事,交待了他一些为人处世的方法,最后说:“记着,少说话,多干事,在哪里都不会错的,你们马队长是个难得的有大心胸的人,在他手下,踏实干事的人尤其不会吃亏。”   从医院出来,两人打了辆的,直奔繁华的商业区,在他们熟悉的那家运动服装专卖店,柳侠自己买了一双运动鞋,给猫儿买了三套衣服和两双鞋,柳葳、柳蕤一人一身衣服两双鞋。   猫儿这次没抵制柳侠大手大脚的行为,因为他过完年到现在身体拔高了不少,衣服确实都短了,上衣还不明显,裤子都挨不着脚面了,必须添置,如果他要求去买旁边那些明显是杂牌便宜的,他知道柳侠肯定不会答应,所以他干脆不提。   他们想给柳莘也买双运动鞋,人家没小孩子的号,两人只好作罢,又给两个小阎王买了个篮球就出来了。   看看时间还早,他们在附近又转了转,结果发现有好几家卖运动童鞋的店,两人干脆给柳莘买了两双。   两个小阎王太小了,一年有半年都光着脚,他们俩真不知道该买多大的,也就不想了。   购物计划圆满完成,已经中午十二点多了,两个人提着大包小包在附近一个原城非常有名的烩面馆吃了顿饭,然后坐市内公交来到了往荣泽方向去的一个临时候车点。   候车点在原城国营第*棉纺厂的大门口,往荣泽和有色金属厂去的车就在这里停靠;售票员正在拿着喇叭大叫的那辆车人已经坐满了,却不肯走,一直在那里吆喝着想让再多上几个人。   猫儿晕车,坐后面会加重,所以他们两个就站在树荫里等后面的车,旁边还有一大群人和他们一样等的人。   远远的过来一辆空车,原来那辆车终于开走了,柳侠和猫儿拿好东西正准备跑快点去车上抢座位,后面突然冲过来一个人,那个人在跑过柳侠身边时,左肩上挎着的包带子突然断了,几件东西掉了出来,有一件正好砸在柳侠的右脚脚面上。   柳侠扔了被尼龙绳捆成一串的鞋盒子,抱着右脚,左脚单脚跳着疼得直转圈:“我靠哇……哎呦……嗬嗬嗬嗬……”   猫儿扔了手里的东西扶着柳侠:“小叔你怎么了?小叔……草泥马你挤什么,看看你把我小叔的脚砸成什么了?”猫儿扶着柳侠,对着带个大黑框眼镜的男人大骂。   那男的好像被吓傻了,愣愣地看着柳侠,被猫儿这么一骂才转过神,一叠连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我赶车……”那人说着伸出胳膊想搀扶柳侠。   猫儿一把把那人的胳膊打开:“一边去,站这儿的谁不是要赶车,赶车你就不长眼了?赶车你就把东西砸别人脚上?”猫儿凶得跟只狼一样,如果不是要扶着柳侠,估计他就要动手了。   那男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还想试着伸手扶柳侠,可看到猫儿那凶狠的样子又缩回去了,想蹲下去捡地上散落的东西也不敢,他看猫儿那神情,他敢蹲下猫儿就敢抬脚踹他。   剧烈的应激疼终于过去了些,柳侠放下脚扶着猫儿站好:“没事了乖,就是那一下疼得不行,已经好了,没事了。”   他转向那男的:“我靠,你那包里是什……我操,扳手啊!我说砸一下怎么这么疼呢!那个铁疙瘩是什么?如果是那个砸着,我这脚直接就废了吧?”   那男的没回答柳侠的问题,却试探着叫了一声:“柳侠?”   柳侠看着男子厚厚的黑框眼镜迷茫了有半分钟才说:“你是……于宝忠?”   于宝忠有点激动:“是是是,哎呀,你怎么长这么高啊?我都不敢认了。”   柳侠打量着比他稍微矮一点的于宝忠说:“你也差不多啊,我记得那时候跑操,你总是你们班第一排,比我还矮呢。”   猫儿看看柳侠,又看看于宝忠,非常不愿相信地问柳侠:“小叔,你认识他?”   柳侠点头:“我们都是荣泽高中的。”   售票员冲着柳侠他们吆喝:“哎,上来吧,还有座儿咧!”   柳侠看看,车门前面那个位置没人坐,他拍拍猫儿说:“他晕车,我们想坐前边,有小凳子吗?”   售票员说:“有马扎,一个人坐发动机上,正好。”   于宝忠赶紧蹲下把地上散落的扳手和一个铁疙瘩似的东西捡起来装进包里,艰难地抱着,三个人一起上了车。   柳侠坐门后的座位,猫儿坐马扎上。   于宝忠坐发动机上,把那包不大但特别沉重的东西放好后,他隔着窗户指了指那个第*纺织厂的仿古大门说:“我就在这里边上班,明天调休,今天请了半天假,想赶上四点半那趟车回家,怕来不及,所以跑的有点那啥……,柳侠,你在哪个单位?怎么下班这么早?”   柳侠轻轻拍着猫儿的背说:“我在荣泽上班,是省地矿局住荣泽的水文勘探队。”   于宝忠不敢相信:“不会吧?我听说你考上的是重点大学呀,怎么会回荣泽呢?我们那一届考上大专的有好几个都想办法留在原城了,你……”   售票员打断了于宝忠的话,让他们买票,于宝忠坚持自己买了三个人的,一个人七毛钱,柳侠也没跟他争,他不喜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拉拉扯扯,关键还有猫儿那眼神儿,如果他敢替于宝忠买票,猫儿就敢当这么多人给于宝忠个没脸。   ,   车开了,猫儿刚才的狼模样完全消失,变成了只蔫猫儿趴在柳侠腿上,他最近晕车好了点,但还是会恶心头疼,来的时候那难受劲儿刚刚过去,现在就又闻到汽油味儿,那种感觉就又来了,趴着不看周围会好一点。   于宝忠没再追问柳侠分配到荣泽的事,他指着那包东西告诉柳侠,他父亲打算开一个修自行车、捎带着配钥匙的铺子,他提的东西都是给父亲的工具,那个铁疙瘩似的家伙是买的二手配钥匙的机器。   柳侠轻轻拍着猫儿,听于宝忠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没一会儿,猫儿居然睡着了。   小家伙因为放假太兴奋,昨晚上一直不肯睡,拿着柳侠的大学课本让他给讲到十二点多。   于宝忠和柳侠不是同班同学,他比柳侠高两届。   柳侠刚进荣泽高中的时候,考试都是排好几百名,他和柳海非常羡慕那些学习好,有可能考上大学成为商品粮的人,所以他们记得三个年级几乎所有排名经常在前五十名的人。   当时的于宝忠每次大考公布成绩,排名都保持在高三年级的前十,而且他当时就带着一副大黑框眼镜,身材也特别矮小,在学校比较显眼,柳侠对他印象深刻。   和于宝忠说了一路,柳侠没想到,以前在同一所高中上学时从来没有任何交集的两人,交谈起来居然还挺有意思。   和文弱木讷的外表不太相符,于宝忠其实算得上开朗健谈,说起柳侠打黄志英的事,于宝忠说:“我高一刚到学校没多少天就被他打过,打完了被罚站在操持边的苗圃里不许动,让别的班上体育课的同学看着我丢人现眼,我被蚊子咬得满身都是疙瘩,挠破感染,差点退学。   当时我想,如果我退学,走之前一定要杀了黄志英那杂种,可我到底没你那勇气,后来你把黄志英打成那样,我看着你跟看英雄人物一样。”   柳侠说:“咱们一样,每次考试看着你们排在前面的人,我也是看英雄人物的感觉,羡慕死了。”   在荣泽汽车站一起下了车,柳侠邀请于宝忠去家里坐坐,于宝忠本来要拒绝的,看看手表才三点半,而且柳侠指着的水文队大门就在对面百十米的地方,就答应了。   猫儿在心里冷“哼”了一声:砸我小叔的脚,还热粘皮,就是跟你客气一下,还真来了。   柳侠往北面的家属楼走的时候,于宝忠就有点疑惑,等柳侠打开有着两个扇形小窗和漂亮月亮门的红砖墙上的白色栅栏门,看到绿荫葱茏的小院,再走进宽敞的三室两厅,他根本就不能相信。   柳侠可是比他低两届考上的大学,就算是重点大学,可毕竟毕业刚刚满两年,上班应该还不满两年,他在单位住的可是两人宿舍,而且是冬冷夏热又漏雨的顶楼啊!   猫儿一进屋先跑进主卧开空调,然后挨着关其他各个房间的门。   一楼本身就没楼上那么热,猫儿不喜欢外人进他们的卧室,而且如果关起门来吹空调时间长了柳侠会头疼,开着门或者窗就没事,于是柳侠和猫儿现在开空调的时候都是把主卧的门打开,把其他房间的门都关上,半个小时左右,客厅和餐厅就都会比较凉快,两全其美。   “这,这是你的房子?单位给你分的?”于宝忠坐在沙发上,柳侠从冰箱里拿出了一听健力宝打开放在他面前,他才终于回过神能说出话了。   柳侠一口气喝下大半听健力宝,才回答:“嗯,差不多吧,单位先综合排出有资格分房的人的顺序名单,然后按顺序挑选房子,选定后交钱。”   “交钱?是……集资楼性质?”   “对,不过我们单位补贴的多一点,应该是只收了成本钱。”   于宝忠扭着头又把屋子环视了一遍:“就是成本价,那也得一万多吧?我看你这房子得有……一百多平方?我们单位还没这么大面积的房子,我估计不出来。”   柳侠说:“一百二十多。荣泽是小地方,没人管,原城是省会城市,谁敢乱来?荣泽前两年的房子也很少有超过一百的,我们单位地方大,又是驻荣单位,荣泽政府不管,总局的人没事也不怎么下来,两不管地区,所以就怎么宽敞舒服怎么来。你分到房子了吗?”   于宝忠苦笑一下:“哪轮的上我呀,我们单位很多退休的还住在平房里呢,去年盖了两栋集资楼,那些老职工挣破了头还有很多没分上呢,我们这样的想都不用想。   我听说六十几平方、顶层的还一万二三呢,好楼层快两万,你这多少钱?”   柳侠说:“荣泽的房比原城便宜,我这套楼层不好,不到一万块。”   猫儿在厨房问:“小叔,咱们熬绿豆汤吧?早点熬,放凉了晚上喝正好。”   柳侠说:“行,把绿豆放进去你就别管了,先冲个澡,然后切个西瓜吃吧。”   猫儿说:“我出去的时候把西瓜放咱们屋儿里了,可是咱们不在家,没开空调,现在还是热的,不好吃,等晚上再切吧。”   叔侄两个都觉得自己的肠胃是钢铁属性,就没有吃不了的东西,可一吃冰镇西瓜两个人就拉肚子,柳侠尤其厉害,可不冰的话,热乎乎的西瓜确实不好吃,有了空调后,猫儿就保持让卧室总是有两个西瓜,自然凉,好吃。   于宝忠非常震惊的问柳侠:“你家有空调?”   柳侠点头:“嗯,刚装了没几天,我们在老家住窑洞,冬暖夏凉,到这来后,一到夏天我小侄儿热的连觉都睡不好,就咬牙买了一台。   真他娘的贵,老农民种出来的粮食是养人活命的,一斤一两毛,一大车也卖不了几个钱,这种东西却都是论千卖。”   柳侠觉得于宝忠的神情突然之间有点跟刚才不同,好像有点魂不守舍,还有点欲言又止,柳侠不知道是那句话刺激到了他,也不敢乱说了,慢慢的喝健力宝。   于宝忠看看正开着的电视机,再看看餐厅里漂亮的冰箱,挠了挠头,忽然站了起来:“四点了,我得走了,搭车这事赶早不赶晚。”   柳侠看看时间,差两分钟四点,于宝忠说的搭车规则也是他一贯的做法,所以也不再留他,找了个结实的包把于宝忠那些东西装上,和猫儿说了声他去送客人,就和于宝忠一起出来了。   于宝忠出来后,不安的样子更加明显,柳侠心里奇怪的不得了,不知道他到底怎么回事,想问问,又不知道从何问起,他和于宝忠这种程度的交情,不好乱说话。   出了水文队大门走到树荫里,于宝忠终于忍不住了:“柳侠,我有件事,说出来你先听听,行不行的,我就是想试试,你可别想着我是想骗你钱呢哦!”   柳侠心里咯噔一下,有点不舒服,第一次重逢并且不算熟悉的同学,忽然说到钱,总让人联想到利用和欺骗,可他也不能人家什么都还没说就直接拒绝,所以他还是和颜悦色的说:“你说吧,什么事?”   于宝忠说:“你知道,咱们家织布,有时候也会出现瑕疵,比如说颜色不均匀,或者经纬线按颜色排列时计算错误,出来的花纹不对称,还有跳线什么的。   纺织厂是大型机器作业,一样会出现这种问题,而且纺织厂的要求比咱们家自己织布严格的太多了,所以我们厂经常会有织坏的布,不能通过验收进入市场,这部分残次品在一个大厂的大批产品中所占比例很小,但如果积攒起来,数量却相当可观,这么多残次品,不能按正常途径进入市场,你说,正常情况下应该怎么办?”   柳侠心里有了点眉目,鼓励着他:“你继续说,隔行如隔山,我不懂你们的行业规则。”   “我们单位的做法是,用非常非常低,低的让你无法想象的价格内部处理,但这个内部不是厂里所有人都有份,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就像你们分房,那也是要有资格的。”   “我明白,你继续说。”   “我虽然不是像你那样的重点大学毕业,但我们学校在纺织行业也算牌子比较硬的,领导对我也还算是重视吧,我前年转正后,有机会分到一些残布,但我没有要,因为那些布要求拿现金买,我没钱。”   柳侠盯着于宝忠:“然后呢?”   于宝忠继续说:“我听我们车间主任说,以前曾经是可以先把东西拿走,过几个月再还钱或者在工资里扣的,可有些资格老的人倚老卖老,最后不给钱,也不让扣工资,后来就形成了现在的制度。   柳侠,我知道你们家是望宁的,大家都知道你们那边穷,我们这边富裕,可是,哪个地方会是跟天堂一样到处都是美好的呢,我家在我们村儿差不多算最穷的。   我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我妈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不能下地干活,前年又检查出来得了淋巴瘤,她不肯去医院治疗,就在我们乡卫生院开药吃,我家地里挣的钱还不够我妈买药的。   我从上班第一个月开始,我妹和我弟的学费和生活费就都是我管着了,我一个月想存五块钱都不可能,所以,我每次都得把那些布让出去……”   柳侠打断他:“你想跟我借钱买那些次品布?”   于宝忠脸有点红,可他还是鼓起勇气点点头:“对,不过不全对,如果你的钱够,我能想办法多弄点布,咱老家都是农村的,那些布在农村特别好卖,你要是愿意,我买回来后,咱俩把布分了,只要卖够借你的钱,我一分钱都不会往其他地方用,一定会先把你的钱还给你。”   柳侠问:“大概得多少钱?”   于宝忠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你,你真的有钱?”   柳侠说:“还完买房子借的钱,又攒了点,没多少,我也有点怕万一布卖不出去……”   “不会,绝对不可能!”于宝忠害怕刚刚萌芽的希望就这样瞬间又破灭,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抖了:“柳侠,你可以去商场看一下布的价格,我们那些次品布的价格,连那十分之一都不到,怎么可能没人要呢?就我知道的,我们厂里好几个领导老家的亲人,都是靠这个发起来的,虽然不能跟倒卖钢材啥的比,可在农村绝对能过得上好日子。”   “那你说说,大概需要多少钱?”   于宝忠非常小心的说:“要是咱两个都卖,至少也得……七八百块钱,”他怕这个数字让柳侠打退堂鼓,连忙解释:“你看,柳侠,咱都知道,卖东西,你要是东西太少,不起眼,就没人注意你,那就没法干了,咱一个人再少,不得有十来种花色?那样才能引来人购买,东西越多,可能吸引到的人也越多,我说的在农村卖的最好的花棉布,一般一匹是一百米,一匹就得……”   柳侠打断他:“你不用跟我算了,这个我一窍不通,你才是行家,你觉得行就可以了。   不过,这么大的事,我得跟家里人商量商量,我存的钱本来是准备给我哥买房子用的,如果全部拿去买布,我也有点担心,你让我好好想想……这样吧,明天你几点回来?”   于宝忠说:“我平时坐下午四点半的车,明天我坐一点半的吧,大概两点半到这里。”   柳侠说:“到时候我在家里等你,行不行我都给你个准话,可以吧?”   于宝忠非常兴奋地说:“行!柳侠,你可千万别把我当成骗钱的,我知道这几年有人拿着集资啥的专门骗熟悉的同学朋友,我……”   柳侠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给了于宝忠肩膀一拳:“你想什么呢?我只是怕我哥要是突然让交房钱,我说好的帮他准备两千块的,如果没有,到时候就一点办法没有了。”   于宝忠说:“我知道,我这么着急,第一次见面就跟你借钱,是因为我妹今年是第二年参加高考,去年差2分没上线,今年不管她考的怎么样,我都得想点办法挣钱了。   她考上大学,我得供应她学费、生活费;考不上,她今年周岁十九了,按咱农村的算法,就二十多了,得给她准备嫁妆;还有我弟,他今年初三,明年上高中,得离开我们村儿,那以后抬手动脚的就都得花钱。   唉!咱是农村出来的,一看就穷,我也不敢跟单位里的人借钱,人家肯定觉得把钱借给我不放心,要不……”   柳侠说:“咱都是农村的,你说的我都知道,你走吧,要不赶不上车了,明天我一定给你个准信儿。”   于宝忠一离开视线,柳侠马上跑回大院,到传达室给柳川发了个传呼:“晚上如果有时间,来我这里一趟,有非常重要的事商量。”   柳侠回到家,看到猫儿在厨房正剥蒜,准备做个凉拌蒜泥黄瓜,旁边有一盘已经切好的辣椒和茄子。   就一个煤油炉,绿豆汤得熬烂了才好喝,所以一时半会儿也炒不了菜,柳侠就帮猫儿剥了几瓣蒜,然后两个人跑卧室凉快,柳侠表面平静,心里却特别急切地盼着柳川快点来。   七点钟他们坐下准备吃晚饭时,听到外面汽车鸣笛的声音,柳侠抢在猫儿之前跑去开了门。   饭桌上,柳侠把于宝忠说的事跟柳川详详细细地学了一遍。   猫儿兴奋地说:“三叔,大伯以后不用去石子厂了,我一点不待见大伯干那个工作,又脏又累,还经常让大伯白跑腿。”   柳川说:“如果是真的,这个事情绝对能干;这样吧,明天让我见见于宝忠,干几年警察,别的不敢说,看人基本上能看到骨头里去了。”   第二天,于宝忠准时来到,一进屋,就被穿着警服的柳川给吓了一跳:“这,这个,柳侠,我真不是骗你钱的呀,我不借了,柳侠……”   柳侠没想到柳川的一身警服能闹出这么大误会,赶忙拉着准备往外退的于宝忠:“你瞎想什么呢?这是我哥,我昨天跟他说了咱们说的那事,他觉得我说的不清楚,今儿过来亲自问问你,你过来跟他仔细说说,要是我哥觉得行,我就出钱,咱们两家都干。”   柳川随意的说:“坐吧,昨天你说的事小侠跟我说了,我们家的人都没有做过生意,我想问你点具体的情况。”   放松下来的于宝忠恢复了平时思维敏捷、叙述条理清晰的本质,仔细给柳川说他所知道的单位其他领导拿到的布的价格,他们怎样把残次品布转手处理给农村的家人或亲戚,那些人又是怎样在县城摆摊子或跟着农村的传统“集会”流动,从批发到销售,一整套的流程于宝忠都很清楚。   柳川问:“你去厂里也才三四年,自己能分到的步肯定不多,你怎么能保证一年到头不间断的供应我们?”如果按柳侠说的让大哥大嫂在望宁大街摆固定的摊位,那必须长年有货才行,货源稳定很重要。   于宝忠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柳哥,柳侠,本来我觉得挺丢人,不想说,可既然咱们真打算干这个事,我就跟你们说了吧。   我所在的那个车间是我们厂最大的一个车间,跟我一年分进去的其他两个人,有一个还是中专毕业,不过人家都在原城或厂里有关系硬的亲戚,转正后都调到办公室了,就我没有人,还留在车间。   我们车间主任是原来的优秀纺织女工上去的,获得过全国劳动模范称号,不但技术好,人也挺正直,她算是挺欣赏我吧。   她是老原城人,家里没有农村的亲戚,她十几岁进厂,资格老,技术过硬,虽然只是个车间主任,在厂里却地位很高,她每次都能分到很多布,去年年前她就主动问过我要不要,她不赚我的钱,转给我一部分,我当时手里连三十块钱都没有,所以就谢绝了。   现在是七月上旬,马上还会处理第二季度的残次品,我跟她说说,应该没有问题。”   于宝忠踟蹰了一下,有点破罐子破摔的笑笑:“ 车间主任就两个闺女,大的结婚走了,小的就在我们厂里,比我小两岁,她想让我跟她闺女谈,其实就是我一个人在原城,她觉得我和她闺女结婚后跟招赘差不多。   那女孩子其实不错,我原来主要是怕找个城里的嫌弃我们家里,那样结了婚以后肯定是生不完的气,所以一直没明确表态。   不过我最近有点想开了,就是找个农村后来去原城的,该嫌弃人家照样嫌弃,我家负担重,还不如找个家里没有负担的,以后经济上压力小一点,只要我正干、顾家、好好对她,未必就过不好。   前一两年我肯定会靠我们车间主任多拿点货,最多三年,我的学历在那儿放着,以后我自己就也有资格多分些了。   而且,以后我们不一定就只卖残次品,我们赚了钱之后,我可以以最低的价格买到正品,我们一样可以卖,对吧?”   柳川当场拍板这个生意能干,哪怕就是一锤子买卖,按于宝忠说的那跟白捡差不多的价格,怎么算也赔不了。   买完BB机后多余的钱柳侠和猫儿还没往银行存,柳侠去卧室拿出了两千块。   于宝忠没想到这么多,他原来想着柳侠最多能凑出一千块钱,毕竟柳侠刚买过房,家里还添了冰箱、彩电、空调这种昂贵家电,一时间于宝忠有点发憷了:“我一会儿搭公共汽车,不敢一下带这么多钱,要不这样吧,我先带点回去,转让给我的人看到钱,放心了,肯定愿意多转给我一些,你们去拉货的时候,需要多少你们再带过去。”   柳川觉得这样最合适,就先数出了一千块,让于宝忠给打借条,并说:“越多越好,有多少我都要,钱你不用担心,不够我可以借。”   于宝忠连连点头,听到让他写借条居然没一点不满的意思,但他没写过这样的东西,柳侠指导着他写了一张,才把钱给他,并要求他再数一遍。   于宝忠有点尴尬地把钱又数了一遍,然后满怀信心的走了。   柳侠的心却悬了起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是真的想给大哥找个不是太劳累又能赚钱的事做,希望不会出什么意外给黄了吧。 第139章 柳侠的礼物   于宝忠说他们马上可能就要分布,柳侠也不敢带着猫儿回家了,他怕传呼台的信号到不了柳家岭,万一于宝忠那边有情况找不到他,耽误了大事。   可这么一天到晚无所事事,专心致志地等待一件自己对结果没有任何掌控权的事情的日子真的是太难熬了,如果不是乖猫每天缠着他讲课,拉着他练习太空步、抽筋,柳侠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发展成祥林嫂了,没事就碎碎念:“布啊,次品布啊,大哥的次品布啊……”   还好,这种日子没过太长时间,第五天,也就是高考结束的第二天中午,柳侠见过王占杰,从荣泽高中出来,和苏晓慧说着话走到老百货商店门口的时候,他的传呼机响了:布已经分了,速回电话,于宝忠。   柳侠兴奋的心跳加速,把传呼机在苏晓慧眼前绕了一下,让她看清楚上面的内容,嘿嘿笑着向不远处的小卖铺跑去,那里有公用电话。   看起来于宝忠比柳侠还兴奋,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了:“昨天我们就分货了,我只分到一百多块钱的,我去找我们车间主任说了,我主要是怕太少你会不愿意干啊,所以没先给你打电话,我给我们主任说好后才敢给你打电话,现在,她的货都已经转给我了,还帮我又多要了三百多块钱的,现在的货是一千六百多块钱,可能还能再弄到些,咱们都要吧?”   柳侠说:“要,越多越好。”   于宝忠说:“这东西不敢让工人们知道,你能不能找辆车?如果能,现在就赶紧带车过来,直接把东西拉走,我怕……”   柳侠打断他说:“没问题,提前把钱算清楚,还有你丈母娘的那部分,人家帮忙了,不能让人家吃亏,咱们直接把钱给人家清了,下次再跟人家要也好张嘴。”   于宝忠十分兴奋:“我也是这么想的,你放心吧柳侠,咱们绝对不可能赔的,她给我加的是最低的转手价,而且她特别有经验,挑的布不光漂亮,瑕疵也少,有些都看不出来。   你大概几点能过来,我在这儿等着,好几个人都是当时一分就直接拉走了,我资历浅,怕万一放时间长,被工人知道了,给领导惹麻烦。”   柳侠说:“我现在就去找车,三个小时以内到。”   他放了电话马上又拿起来,给柳川发了个传呼,说于宝忠有消息了,让他速回电话,然后就站在旁边等。   苏晓慧也跟着柳侠过来了,她已经听柳川说过这件事,也兴奋的不行,把她娘家那边的烦心事暂时都给忘了。   柳魁秀梅对自己两个儿子的好,苏晓慧真的是非常非常感激,她也见过相处得好的婆媳妯娌,但也仅仅是没那么多家长里短的矛盾,相处的时候彼此都比较客气有礼,从来没有谁像柳长青、孙嫦娥这样,真的把儿媳当闺女待,更没有人像柳魁和秀梅这样,把弟弟的孩子当亲生的养。   日常生活中,柳魁和秀梅把柳雲、柳雷照顾的无微不至,但却又时时注意教导两个小家伙,苏晓慧和柳川才是他们的爸爸妈妈,苏晓慧和柳川之所以要离开他们,是为了给他们创造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想方设法预防两个孩子因为经常不见面和他们从感情上疏远隔离。   所以知道柳魁和秀梅可能有机会用不那么辛苦的方式挣到钱,苏晓慧也觉得心里放下了一块心病。   柳侠等了十多分钟柳川都没回电话,他判断柳川可能不在荣泽甚至不在哪个乡政府所在地,要不他肯定会想办法找个电话给自己个回音的。   柳侠决定不再等柳川了,回单位去跟付东申请一辆车,付晓乐跟着潘留成回樵云了。   苏晓慧昨天结束高考后没回柳家岭的车了,要不她早就走了,家里她都已经收拾好了,她走后柳川平时就住在柳侠那里了。   她打算搭下午一点半的车走,她让柳侠赶紧回去找车,她自己回家拿东西,一会儿也去柳侠那里,从汽车站搭车有座位。   柳侠骑着车子跟飞一样冲进水文队的大门,差点撞上正排成一横列倒着滑旱冰的猫儿、马鹏程和楚昊。   猫儿早上本来要跟柳侠一起去老城的,结果马鹏程比他们更早就跑家里来,赖着猫儿给他辅导作业,马鹏程是个脸皮超级厚的,赶都赶不走,猫儿只好留下。   现在猫儿看到柳侠回来,一声欢呼就扑了过来:“小叔,你可回来了。”他利索地跟猴子似的跳到柳侠的横梁上把旱冰鞋脱了,跟马鹏程、楚昊摆摆手:“我回家做饭了。”   马鹏程不屑地翻了个白眼:“说你跟屁虫都冤枉你,你怎么不长在小柳叔叔肚子里当蛔虫呢!”   楚昊说:“蛔虫会被拉出来,跟屁虫不会。”   猫儿扭头回嘴:“你们俩是蛲虫,被你们老爹当大便养,还得时不时拉出来揍一顿。”小家伙语文学不好,生物那么不讨喜的课却能倒背如流。   好像专门为了证实猫儿的话一般,楚远突然从他家三楼阳台上探出身体向下边吆喝:“一分钟内给我滚回来写作业,超过一秒钟看我怎么揍你。”   楚昊连一个字都顾不得说,旱冰鞋一阵咕咕噜噜的响声很快就没影了。   柳侠乐得大笑起来,对楚远吆喝:“楚远哥,谢谢你这么给我们柳岸面子。”   楚远也笑起来:“这小子如果也能给我考一回数理化满分,我就帮他拆你们家柳岸的台。”   马鹏程溜着冰跟着柳侠的自行车,柳侠到了办公楼前停下,对猫儿说:“小叔有点急事,你先跟马鹏程玩儿。”   柳侠进办公室一问,才知道付东一大早就去原城了,今年太热,又有好几家想要空调,付东去找人了。   柳侠给付东打了个电话,只说了想用车,还没解释,付东就说:“今天好几个人回老家,车都派出去了,车队现在应该还有三辆,想用哪一辆,你自己去挑吧,就说跟我说过了,记得回来请哥哥吃顿好的。”   柳侠答应着:“滋补烩面和红焖羊肉,哥你随便挑。”   付东说:“行,回去带着办公室兄弟使劲杀你一把,到时候别心疼的哭啊。”   柳侠笑着放了电话,跑车队办公室找人。   柳侠走进车队办公室的时候,里面几个人正在汗流浃背的打扑克,看见柳侠进来,纷纷和他打招呼,柳侠笑着一一回应,却发现和自己关系比较好的杜涛、王建军,小刘几个都不在,就说:“我跟付头报过了,哪位哥哥跟我去趟原城,我想用大车。”   去年刚从部队分来的肖文忠把扑克递给身边的人站了起来:“走,哥跟你遛趟腿,记得给哥多买几瓶雪菲力。”   柳侠笑:“冰镇的,随便喝,管饱。”   手里拿着扑克的朱成军扒拉着桌子上的牌,几乎是没任何表情的说:“我今儿腿疼,什么都干不了;小杜今天是固定班,万一哪位领导用车他随时得候着,别的谁再装大瓣蒜也用不着他;小肖你要是出去,万一领导临时派个急活儿,找不到人,你自个儿看着办。”   肖文忠站在那里进退不是,他来还不到一年,朱成军是车队里年龄最大的一个,虽然车队没安排副队长这个职位,他平时就是把自己当副队长看的,肖文忠也不知道该不该听他的:“那,小柳不是跟办公室说过了吗?我跟他去也算是单位派的活儿吧?”   朱成军扔出一张牌:“幺尖儿。办公室的人跟你说了?谁过来空口白牙随便说一句办公室说过了咱就得出车,车队是他家开的?   算了算了,我没事当什么恶人呢,算我没说,你爱去你去,我只不过告诉你,万一领导派车找不到人,那后果我不承担。”   一群人都不自在的看着柳侠,他们也没想到偷空过来玩一把,竟赶上这么场尴尬的事,他们虽然都是后勤科室的,和柳侠合作的机会不多,可柳侠摆明了在单位前途无量,他们可不想得罪他;   而朱成军是业务科长朱福水的堂弟,也不是个省油灯,在队里比魏根义还刺头呢,得罪了他,以后要想用个车,他且得给你下绊子呢。   这会儿的柳侠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不过,柳侠因为什么事得罪了他?怎么没听说呢?   柳侠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过朱成军,自己领队的工程没挑他做随队司机?是,可别说是他一个新人,就是岳德胜这样资格老的,如果不到万不得已,也是绝对不敢用朱成军的,谁没事给自己请个一天到晚鼻孔朝天开的大爷供着啊!   野外作业,天气热,他把其他人扔在作业区,自己找个凉快地方呆着,收工的时候得大家扛着仪器去找他;领队的说他一句,他车一开自己回基地了,把一大群人扔在野地里,就因为他堂哥是业务科科长,他大伯是总局办公室主任。   “肖哥,你回去吧,万一有领导用车,没人确实不合适,我自己想办法。”柳侠笑着对肖文忠说,又对一圈人笑笑,转身出来。   电厂西面那条路,是荣泽货车出租市场,柳侠有正事,没工夫和一个让全队人都恶心的玩意置气,他准备去租车。   柳侠刚拐过宿舍楼来到中间的大路上,赵师傅就招着手喊他:“柳侠,快点快点,你哥哥电话。”   柳侠撒腿跑过来,电话还没挂断,柳侠拿起电话就问:“哥,你没事吧,?呼你怎么不回话呢?”   柳川说:“从罗各庄回来,走到半路上,找不到电话,于宝忠给你信了?”   柳侠扶着又穿上了旱冰鞋跟着他进来的猫儿:“于宝忠让现在就过去拉货,越快越好,我现在正准备出去租车呢!”   柳川说:“你就在大门口等着,我换辆车过去。”   柳侠刚放下电话,苏晓慧骑着车子过来了,柳侠把家里的钥匙给她,告诉她已经联系上柳川了,他们马上就去原城。   苏晓慧说:“让你三哥开车小心点,我在家给你们做饭。”   十分钟后,柳川开着一辆柳侠从来没见过的破客货两用车过来了,车后灯玻璃裂着缝,车头和两侧的漆剐蹭掉很多,露出大片黑色的底,不过这车比昌河车大多了,看着很能装东西。   猫儿晕车,柳侠让他坐副驾驶位,两个人一上了车就被热得一咧嘴,马鹏程旱冰鞋都没脱也跟着挤了上来,骂了句“我靠,想把老子蒸熟啊”,就很自觉的挤在柳侠身边坐下了。   柳川怕地方不够用,把后面的座位都给拆了,后面只有一个单人座。   柳侠拿他没办法,让柳川开车走,到原城再给马千里打电话吧。   猫儿不干了,翻身来到后头,推着柳侠:“小叔你去坐前边,我今儿一点都不晕。”   柳侠哪能不知道猫儿的小心眼儿,但当着马鹏程,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揭穿猫儿的,就听他的去坐在了前边。   马鹏程翻了个白眼:“我又不会跟你抢小柳叔叔,你干嘛这么醋溜溜的?”   猫儿把马鹏程挤过去一点坐下:“你想抢抢得走吗?那是我小叔。”   不去管后面小孩子那滑稽可笑的斗嘴,柳侠把自己和于宝忠在电话里的谈话原原本本给柳川说了一遍。   柳川非常高兴:“这就好了,我这几天一直心里不踏实,特别担心会临时出变故,事情黄了。”   两人兴奋地想象了好几种可能,都是进到多少布,大哥能转到多少钱,越算越有信心。   柳侠突然问柳川:“哥,学车难么?”   柳川奇怪地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柳侠就把自己去车队借车的事给柳川说了一遍,最后气鼓鼓的说:“哥,你教我开车吧,我就是想看看,开车是个多了不起的技术,就那么牛!”   柳川笑着揉了他头一把:“还是没长大,小孩儿才跟那种玩意计较呢,要我,当时就非得让人跟我开车走,领导回来用人,看他去不去,不去让他跟领导解释好了,有病?有病他开证明,跟咱们有个屁关系,对这种欠揍的杂碎羔子,就不能惯着。”   猫儿气得胸脯一起一伏,从后面趴柳侠肩上抱着他的头安慰:“小叔,我马上就上高中了,再有三年就上大学了,我一上大学就能挣钱了,我给你买最好的车,咱以后根本不用尿这种王八蛋。”   马鹏程不屑地哼了一声:“朱成军装什么牛逼呀,朱志安是朱福水他亲爹我爸都把朱福水收拾得老老实实的了,他一个狗屁不是的傍边儿亲戚跩什么呀?欠收拾的傻货。”   业务科科长朱福水和食堂老侯,是马千里行政后勤人员体验一线生活制度实施以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典范,朱福水以前的傲气大为收敛,再也没对技术人员们说过一句不敬的话。   老侯变化更大,饭也不做糊了,菜也择干净了,牢骚话也没了,整个跟换了个人似的,新来的单身汉们现在基本都在食堂吃饭,老侯前些天还给患了感冒,嗓子疼的不敢咽唾沫的吴小林专门开过几次小灶,给他单独熬了豆萁水,把吴小林感动得一塌糊涂,在柳侠面前夸了老侯好几次,人和气,心眼好,想让柳侠和猫儿跟着他一起吃食堂,被柳侠干脆利落的拒绝。   虽然自己做饭麻烦了些,但他喜欢和猫儿每天晚上睡觉前计划第二天吃什么饭买什么菜的感觉,更喜欢看小家伙每顿都吃得香喷喷小猪似的样子,老侯做的饭怎么可能让猫儿吃出那种感觉?   车队因为要跟着测绘队出外业,只能算半个后勤科室,所以朱成军没被放大太阳底下或冰天雪地中晾过,死性不改。   柳侠自己的时候一点不生气,看到柳川就觉得很委屈,现在被大家安慰了一通,委屈差不多就烟消云散了,不过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学会开车,不争馒头争口气,他就是要让朱成军看看,他那点本事什么都不是,只要自己愿意,超过他分分钟钟的事。   他再次问柳川:“真的三哥,学车难么?”   柳川笑道:“和你的那些大ABC小hd的根本没法比!熟活儿,摸多了谁都会,你只要有时间,哥教你开,就你这聪明劲儿,半个小时,上路走人。”   猫儿说:“我也要学。”   柳川说:“行,你小叔只要放心,我没意见,一个也是教两个也是教,反正你小叔放个屁你都得跟他一样,他如果会了你早晚也得会,一块学也不错。”   马鹏程跟着起哄:“我也想学。”   猫儿一句把他堵了回去:“让你爸教你。”   马鹏程立马蔫了:“那我还是滑旱冰吧。”   事情顺利得让柳侠有点不敢相信,可眼前摞在一大块帆布上的布堆是实实在在的,柳侠摸着那些让他眼花缭乱的布忍不住咧着嘴傻笑。   于宝忠说:“这两份都是咱们的,数量基本一样,花色也一样,但每种花色的数量不太一样,次品都是因为意外产生的,发现就马上更正了,所以不可能像正品那样一匹是多少米很精确,柳川哥,柳侠,你们随便挑,哪一份都行。”   柳川说:“没什么好挑的,我看两份一样,我们就要这份吧。”他指了指柳侠身边的那一堆,然后摸着下巴估算:“一份装一车都不宽绰,把驾驶座都放上地方也未必够,试试吧,尽量装,不行多跑一趟。”   于宝忠试探着说:“柳川哥,这要是再倒一次车会特别费事,你能不能……帮我直接拉回古渡口家里?你可以从我这份里面再拿两捆布。”   柳川说:“拿什么?我多跑一趟就是了,那,咱们现在开始装车吧?时间不早了,再耽误,天黑前我就跑不了两个来回了。待会儿我往回送东西,你和小侠你们俩算账。”   几个人说干就干,猫儿和马鹏程也一起动手搬,这种残次品的布不像商店里卖的布那样是成卷的,而是一米左右宽折叠成一捆,看着不多,一上手才知道,特别沉,猫儿再要强也搬不动那些大捆的,只好和马鹏程一样拣着小捆的搬。   车子就在仓库门口,来回不过二三十米的距离,但天气太热,这也真算得是体力活儿,两趟下来,五个人都已经是大汗淋漓了。   柳侠不舍得猫儿这么累,也觉得不应该这么使唤马鹏程,就让他们两个去外边找个凉快些的地方歇着。   猫儿冲柳侠笑笑只管搬,马鹏程是看比他还瘦还矮的猫儿都在干,自己觉得不能输给他,也坚持着干。   他们搬到一半的时候,从厂区那边过来一个女人,和教科书插图里纺织女工的形象一模一样,白色的桶帽,白色的无袖罩衫,只是年龄大了些,有五十来岁的样子。   等那女人走近,几个人大人都暂时停止了搬运,于宝忠给柳川、柳侠介绍:“这是我们鲁主任。”   柳川笑着对鲁慧敏点点头:“鲁大姐好,我听宝忠说了,这些布都是您帮忙给我们找的,谢谢!”   鲁慧敏笑着说:“谢什么呀,我家没什么亲戚,自己也不会上街做生意,这么直接转给宝忠,我也省了很多心呢。”她看看地上那一堆布,又看了看车,对于宝忠说:“这么多,够你们装一阵子的,要不我让佳玉过来帮忙吧,她正好该下班了。”   柳川和柳侠连连推辞。   他们已经听于宝忠说了,宋佳玉是鲁慧敏的小女儿,他们觉得自己搬着都觉得吃力的东西,怎么能让个女孩子来帮忙呢?   鲁慧敏笑笑:“那行,我不打扰你们了,哪种布卖得好,可以告诉宝忠,下次我留心点,咱们尽可能挑在你们老家那边好卖的。”   鲁慧敏走了,柳侠他们算是喘了口气,可猫儿个小家伙跟小老虎似的,一刻也不停地在来回跑着搬。   柳侠真是看不下去了,硬是抱着他把他按在了放另一堆布的帆布上:“听话,要不小叔生气下回就不带你来了;马鹏程,你也过来,你们俩就坐这儿休息,我说让你们起来才能起来。”   马鹏程还从没像今天这样干过活儿呢,真给累坏了,一听柳侠的话,立马跑过去躺倒在了猫儿身边,跟只缺氧的鱼一样大喘气。   将近一点,才把一堆东西装完,险险的,副驾驶座还放了三捆才算勉强放得下。   可装最后一捆的时候,猫儿忽然说:“小叔,三叔,不是说这一份是咱们的吗?咱们先装了,三叔还得回去把布全部找地方卸了,才能拐回来再给于叔叔送吗?”   柳川拍额:“我操!”   柳侠刮猫儿的鼻子:“装完了你才说?”   猫儿耸耸肩:“我想先把咱的弄回去,现在你们说三叔一个人走,我才想到这个。”   柳川对于宝忠说:“无所谓,两份不是一样吗?我把这份直接送你们家算了。”   于宝忠说:“行,谢谢柳川哥!我们家于垛的,从东头进村子,第一家就是,我爸叫于老全。   我弟我妹都放假在家,我爸人缘特别好,柳川哥你到了那里只管歇着,我爸会找人卸货,你不用管。”   柳川点点头:“放心吧,我是警察,只知道你的名字我也能找到你们家。”说完上了车,对柳侠说:“带着小于和他们俩去吃饭吧,记得把钱给小于结清。”   柳川话音未落,马鹏程高高地举起手:“小柳叔叔我要求吃合记大碗滋补烩面酱牛肉红油肚丝酸辣肚片麻辣……”   猫儿跳起来给了马鹏程一脚:“吃屁吧你,你以为我小叔是百万富翁啊?”   柳侠不是百万富翁,但他按马鹏程的食谱点了菜,不光因为马鹏程是马千里的儿子,还因为他忘了给马千里说马鹏程来原城了。   儿子到现在没影,那两个人得急疯了吧?可马鹏程这臭小子到底是什么人啊?为了吃竟然一点不怕他爸妈担心。   电话回过来,柳侠才知道什么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苏丽蓉说:“没什么对不起的,我还得谢谢你把那兔崽子给带出去大半天让我清净会儿呢,小柳,那小子一直想给你当儿子,要不这个暑假就让他跟着你算了。”   柳侠吃着烩面说:“马鹏程,你做人也太失败了吧,居然连你亲妈都不想让你回家。”   马鹏程满嘴油光,辣得嗞嗞溜溜:“是他们俩太失败了,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还不想回家。   唉,一个法西斯,一个披着林黛玉外衣的孙二娘,我真是太可怜了。”   猫儿说:“什么法西斯?我要是你爸,你把字写成那样,我也得一天揍你三顿。”   ……   一阵鸡飞狗跳的打闹,柳侠赔了人家两个盘子的钱,啤酒瓶不算,猫儿跟人家大堂经理说:“啤酒是我们买的,瓶子就是我们的,烂了也是我们的,凭什么赔你们钱?”   柳侠掏钱的时候觉得不对,就是加上两个盘子的钱也多出了四块八。   他问。   服务员回答:“没算错,我们涨价了,烩面一碗涨两毛,荤菜一份涨一块。”   柳侠说:“我不到一星期前吃的时候还是七毛一碗呢!”   服务员说:“我们大前天才涨的,你没听说吗?国家都涨工资了,我们当然要涨价了。”   柳侠老老实实付了钱走人:娘的,他们只是填了一个表格而已,真正拿到钱还不知道到哪个猴年马月呢,就被惦记上了,私营企业的效率就是高啊!   吃饱喝足了的几个人回到仓库那里,猫儿和马鹏程躺在帆布上继续探讨猫儿为什么不可能当马鹏程他爸爸的问题,气氛非常热烈,语言和肢体攻击一起上。   柳侠和于宝忠蹲在地上算钱,于宝忠提前已经算的很精细,和他报给柳侠的数完全符合。   柳侠把包里的钱全部拿了出来,数清楚了递给于宝忠。   于宝忠从墙角拿了一个破包过来,把钱装了进去,他兴奋的不得了。   第一步终于走起来了,他觉得自己那天偷偷早退回家的决定简直就是有神明指引,让他碰到了柳侠这个大贵人!   而柳侠觉得,现在的情形很像香港电影里最下等的毒品交易贩子,在见不得人的角落里从事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过,目的好像要高尚的多,这是他送给大哥的最好的礼物啊!   柳侠开心的笑起来。 第140章 意外   柳侠他们拉着自己的一车东西回到荣泽的时候已经快八点了,不过这个季节这个时间天还不黑,水文队大门口和迎着大门的那条林荫路上都是吃过晚饭出来凉快的人。   柳侠先下车和赵师傅打了招呼,柳川小心地把车开进水文队的院子里,停在路边。   柳侠赶紧打开车门,把猫儿和马鹏程拔萝卜似的从里面薅出来。   他们这一车比于宝忠那一车还多几捆布,是鲁慧敏临时让于宝忠又拿的,没要钱,所以车里被塞的满满当当,猫儿和马鹏程拒绝了柳侠带他们去坐公交车的提议,柳川和柳侠只好在上面硬给他们扒拉出了一块勉强能让他们俩趴着的地方给塞进去,柳侠则是窝蜷着着坐在副驾驶位上,脚下和腿上都放着布。   马千里和苏丽蓉正在悠闲地饭后百步走,此刻刚好走到大门口,看到了柳侠从车上抱下来两个人,却差点没认出是自己儿子来。   两个小家伙都是只穿着短裤背心,这会儿短裤背心不但湿透完了还皱巴的不成样子,而且两个人浑身都是被布硌出来的各种奇形怪状的印子。   马千里看着自家儿子连连点头:“啧啧啧,这才出去一天就长了能来了,连纹身都有了,还原色立体的。”   马鹏程大声惨叫:“爸,妈,我快热死渴死了,我要喝冰镇汽水,喝一百瓶。”   苏丽蓉再心大这会儿看着儿子这样也是很心疼的,她伸手给马鹏程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正想说什么,眼睛却无意中瞥到了车上那五颜六色的东西,正要给马鹏程继续擦汗的手马上就换了方向,扶着车门往里看,这一看可就坏了事。   柳侠说帮朋友送货物的瞎话被马鹏程当场拆穿,为了取悦他妈能多要点钱喝冰镇汽水,马鹏程毫不犹豫地出卖柳侠:“妈不是,是小柳叔叔自己买的,我看见他给人家钱了,那个姓于的还说以后再有就马上呼他,还要给他挑最漂亮的。”   听见苏丽蓉的呼唤围过来的女人们儿你一言我一语指着柳侠损:“你个小柳儿哦,看老实不老实的,吃独食儿还想骗大姐啊!”   “就是看看,我们又不要你干嘛这么急赤白脸的?”   “卖给谁不是卖又不是不给你钱,快点快点都拉出来,要不我们可自己拿了哦。”   “再这么小气大姐们一生气你以后就等着打光棍吧哦,快快快,把那个大朵紫花的拉出来让大姐看看。”   ……   柳侠忽扇着汗衫,绝望地看着那群一贯喜欢显摆矜持、号称从不爱淘便宜货的中年妇女们此刻跟菜市场上的大妈哄抢便宜大白菜一样地哄抢他的布,他都不知道那些看上去很专业的长尺子、短尺子、硬尺子、软尺子和剪刀她们是从哪儿就给变出来了。   苏晓慧把健力宝的盒子剪了半截当临时钱箱,她想的很明白,反正都是个卖,只要给的价钱合理,那就卖呗,最后一块把钱给大哥大嫂不就完了。   冯红秀充分发挥了她作为财会人员的优势,迅速地设计出了一个表格,姓名、花色、数量、单价、总价、合计、备注,很齐全,很专业,。   苏丽蓉、宁小倩一组、欧萍萍、郭丽萍一组负责丈量扯布,冯红秀、袁秀华各跟一组登记,苏晓慧负责收钱。   这个临时的交易所除了没征求货物主人的意见就把人家的东西拿出来卖这一点,简直堪称现代办公的典范,高效又正规。   柳侠郁闷地看着于宝忠给他的清单,上面有价格,当然,是他的进货价格,他得根据这个定出个合理的出售价格。   柳川说:“三倍吧,瑕疵特别少,咱们都看不出来的,四倍;于宝忠不是说了吗,别人在集市上卖都是五倍,不过这毕竟是你们单位,少加些比较好,荣泽不大,以防万一。”   柳侠觉得有道理,于是兄弟两个就挨着把被强行抱进来三十多捆布定了价,柳侠誊写了两份,分别给冯红秀和袁秀华。   冯红秀溜了一眼说:“你没搞错吧小柳,这也太便宜了。”   柳侠伸手要去重新拿回来:“那让我乘个五再给你。”   冯红秀大笑着把单子举高:“去去去,快去吃饭吧,这里不用你操心,你只管明天等着数钱就行了。”   柳侠和柳川、猫儿关了门一起坐在餐厅吃饭。   虽然客厅里现在看着乱糟糟闹哄哄的,可柳侠一点都不担心,不光是因为苏晓慧在那里守着,而是因为他很了解,队里那些疯起来看着十分不靠谱的大姐们是什么样的人,不要说是猫儿最忌讳外人进的卧室,如果主人没邀请,她们连通往他们主卧室的走廊都不会去,最多就是在客厅和餐厅折腾,这一点她们和老家的人确实不一样。   三个人刚开始吃,马鹏程就一手冰镇汽水一手肉夹馍进来了,看见他们的小米绿豆稀饭和几盘子炒菜眼睛一亮,自己拉个凳子就坐下了:“小柳叔叔,我也想吃饭。”   猫儿恶声恶气地说:“你手里那烧饼夹不是饭?”   如果不是这个见利忘义的汉奸,自己家现在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乱七八糟的样子,出去跑了一天,小叔一看就累得不行,他本来还想回来洗个澡早点睡,给小叔揉揉腿和肩膀呢,现在这种破场面,小叔哪有心情享受他的按摩啊!   马鹏程的脸皮应该是先天深厚,他用十分冤屈的表情说:“这怎么能算饭?这就是个干馍嘛,打发要饭用的,都快噎死我了,要不我干嘛拿瓶水冲着吃。”   柳侠起身要去给马鹏程盛饭,被柳川给按着,他去盛。   柳侠对马鹏程说:“要饭的遇到你们家人真幸福,我干脆以后天天上你家要饭去得了。”   猫儿对马鹏程翻了个白眼:“下三儿皮@。”   马鹏程毫不在乎地接过柳川递给他的稀饭,呼噜噜喝了一大口:“下三儿皮,厚脸皮,吃饱不会饿肚皮,嗨嗨,真好喝!”   家里一大群老娘们儿,柳侠没法洗澡,可他确实累了,客厅那边又用不着他们,于是,打发走了那个小厚脸皮以后,他干脆和柳川、猫儿一起回到卧室,躺在地上凉快,想等外面的女人们走了再洗澡。   猫儿也累坏了,可他躺了几分钟后,突然又爬了起来,对柳侠说:“小叔你往墙边再挪点,然后翻过来趴着。”   柳侠不明所以,但还是想也不想地照着猫儿的话做了。   猫儿扶着墙,先把一只脚放在柳侠尾巴骨上面的地方,然后试着整个人站了上去:“咱们看香港电视剧里面那些人不都是这样让别人来回踩吗?我想着肯定可舒服,要不谁会让别人踩自己,我给你踩一下试试。”   猫儿就这样扶着墙慢慢来回走,刚开始他只顺着脊梁骨踩,后来慢慢扩大范围。   柳侠舒服得直哼哼:“哦哟哟,就是这儿乖,又酸又困难受死我了……乖,往右边点,哎,哎,再往右一点,对对,就这里,使劲踩……右屁股这儿多踩几脚……嗯,就是这里,哎呦,……三哥,家里养只乖猫可真美哎……啊——臭猫儿,不准用脚趾头夹肉……”   柳侠第二天醒的时候,只有扒在他身上睡得香香甜甜的小猫儿,家里很安静,隐约能听见卫生间有流水的声音,那是柳川在洗漱。   他不想动,继续躺着,过了几分钟,柳川轻轻地推开了门,看他睁着眼,柳川笑起来:“醒了孩儿?看来真是给累坏了,再迷瞪会儿吧,您三嫂把饭都做好了,待会儿等猫儿醒了,您俩一起吃吧。   您三嫂坐五点半那趟车走了,现在应该已经到上窑北坡了,她回去叫咱伯跟大哥大嫂,等他们到望宁大概得两点半三点。   我现在去单位请个假,顺便和望宁派出所哩老崔再联系一下,别到时候他正好出门不在所里,那这一大车布就没办法弄了。”   柳侠可怜巴巴地说:“哥,我浑身都不得劲儿。”   柳川笑他:“你还好意思说,猫儿昨天跟着咱一起搬了大半天咧,夜儿黑你都睡着了孩儿还又给你踩了半天。   昨天那活儿确实老使慌孩儿,先忍忍,等一会儿我请了假回来,再给你捏捏腿捏捏腰。”   柳川走后,又过了快一个小时猫儿才醒,两个人爬起来的时候都比较艰难,可看到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屋子,两个人都觉得心情好了很多,他们还以为得花半天时间收拾那一片狼藉呢!   不过,柳侠可没想到,他远远低估了中老年妇女们淘便宜货的热情,他吃完饭后去找岳德胜请假,想趁着送布直接回家住几天,结果岳德胜批准他请假的话语还没落,他就被郑朝阳和付东给架巴出来了。   柳侠负隅顽抗:“不能再卖了,那是给我大哥做生意的底子,我要是直接给卖完了算什么啊!”   付东笑嘻嘻地说:“算钱!”   郑朝阳乐呵呵地说:“你现在应该想的是提多少价比较合理的问题,而不是卖不卖的问题。”   都是一个单位的,怎么可能隔了一个晚上就卖两个价,柳侠可不想把大院一大半的人都给得罪了。   车子周围已经站了一圈阿姨,间或里面还有几个叔叔,柳侠知道不卖是不可能的了,只能在不得已中争取最大的权利:“付东哥,郑大哥,你们俩跟大家打个商量,昨天没动的那些布,今天也不能动,我怎么也得给我大哥留一部分完整的,让他们量量尺寸,知道完整的一匹布是多少,够不够,如果真卖起来手头有个寸劲儿,是吧?”   付东和郑朝阳都是爽快人,办事也都老到,他们也觉得不该把所有的布都给拆的乱七八糟,所以两人马上答应了,付东拍拍手,让大家安静,他给众人说了一下柳侠的要求。   虽然有点遗憾,但都是一个单位的,大家也都能理解,柳侠又不是真的卖布的,人家是给自己哥哥进的货,看在一个单位同事的份上便宜卖给大家,肯定不能跟到自由市场了一样由着自己高兴把人家的布全部都给拉扯开了挑挑拣拣。   车钥匙就在柳侠这里,他打开了车门,但不动手,还让昨天晚上负责的苏丽蓉她们全部包圆。   苏丽蓉和其他人商量了一下,老去柳侠家里折腾不合适,干脆抬出几张桌子就在院子里支个摊子算了。   柳川十点多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树荫下那热热闹闹、花红柳绿的场面。   布到底又被多拆开了好几样,没办法,岳德胜的妻子看上了一个花色,想做床围和床单,柳侠不可能坚持着不答应的,结果开了个头儿就坏了,一下又打开了近十个花色。   昨天他们回来的时候有点晚,真正开始卖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虽然有电灯,可夜不观色这个古老的经验在现代化设施面前依然有效,灯光下的颜色和白天差别还是挺大的。   宁小倩看上了那个海蓝色格子布,要给楚昊做全套的床上用品,柳侠自己也觉得挺不错,他和猫儿现在床上的东西都是搬家时大嫂和三嫂给做的暖色调,他们其实更喜欢铺冷色的。   于是这个花色直接被处理完了,苏丽蓉和宁小倩帮柳侠算了一下,做全套的被罩、床单和枕头需要多少,先给他们留够了才给其他人分。   十一点半,付东和苏丽蓉他们负责张罗着把摊子收了,拆开了没分完的布都被收拾整齐了放回车上,柳侠看着一共只减少了大概不到十五分之一的布和冯红秀刚刚给他的一目了然的账目,满满的喜悦和安心。   吃过午饭,柳侠他们开车上路,大破车不给力,爬千鹤山北坡的时候差点趴窝儿,速度还没牛车快,所以到望宁的时候已经两点十分了,他们计划的是两点前赶到望宁,这么热的天,一定不能让父亲和大哥大嫂站在大街上等他们。   不过还好,父亲和大哥他们还没到。   为了扩路,望宁大街两边原来的黑槐树和泡桐、白杨树都给砍了,新建的商业街原来是麦田,也是一棵树都没有。   这个季节这个钟点,太阳接近直射,望宁最高的建筑也就是两层楼,一个是乡政府的办公楼,一个是望宁卫生院的病房楼,还有新盖的商业街门市房,不过,前面两个离大街都还远着呢,有点荫凉他们也够不着,而最后一个,离他们不远的商业街,是南北走向的街,这个时候除非跑到最北头儿,否则找到点阴影部分都不容易,更不用说是能让他们乘凉的地方了。   最后柳川把车子开到望宁乡中旁边,乡中隔壁那户人家大门口有两棵大槐树,树冠巨大枝叶茂密,形成的树荫很大很实在,而且从那里可以看见通往柳家岭的那个十字路口。   二十分钟后,猫儿跑出树荫向东面的十字路口奔去:“大爷爷,爷爷,大伯,娘,小葳哥,小蕤哥,您可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三儿皮:特别贪吃,对不属于自己的食物特别垂涎的样子。 第141章 准备   柳侠看着家里来了这么多人,一个个都热的浑身透湿却一点不显疲态,心里高兴又酸涩,只是一车残次品布料,就能让他们这么高兴。   柳川拉拉柳侠,柳侠心领神会地和他一起走到车尾部,一人站一边,按捺着激动,摆出一副一眼就能让别人看出来是故作平静实则很牛气的表情,等待家人的到来。   柳葳、柳蕤喊着“三叔,小叔”和秀梅一起先跑过来,柳侠和柳川突然同时拉开车后门,气喘吁吁的秀梅跟傻了一样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那一大车的色彩斑斓。   柳葳和柳蕤目瞪口呆只几秒钟,就欢呼一声扑了过去,趴在车边伸手摸着那些花布大叫起来:“嗷——三婶儿说哩都是真哩,真哩有一大车漂亮哩布,妈,你赶紧过来看呗,这么多,这么漂亮!”   柳侠嘿嘿笑着,得意地和柳川交换了一个眼神:“我就知道大嫂肯定会被吓傻,哈哈,真哩吧?伯,叔,大哥,嘿嘿……”看到后面走过来的柳长青、柳长春和柳魁同样不敢置信的眼神,柳侠得意地都不知道怎么显摆才好了。   柳魁也是呆呆地看了足有半分钟,才转过身伸手给柳侠擦了一把脸上的汗,问他和柳川:“孩儿,这一大车都是咱哩?”   柳侠嘚瑟:“那当然。”   柳魁还是不太相信:“这么大一车布,这得多少钱哪孩儿?幺儿,你不会又借钱了吧?”   柳侠十分不在意地笑着说:“哪会呀,别看多,不值啥钱,我这几个月存哩钱正好够,没借。”   秀梅喘着气,擦着脸上不停流淌的汗珠:“幺儿,这一下就把你多半年存哩钱都又花完了?”   柳侠轻松地说:“花完就花完了呗,我下月多做几天外业就又有了,挣钱不就是让花哩嘛!”   秀梅无措而内疚地看着柳魁说:“这,这,咱一下就给孩儿存这么多天哩钱给花完了。”   柳魁伸手摸着那些布,心虚地安慰秀梅:“没事,钱虽然花出去了,有这么多东西搁这儿放着咧,咱仔细点,顺顺当当把这些布卖了,肯定不会赔,到时候咱重给孩儿存那儿。”   柳侠吊儿郎当地说:“我可不要哦,就是一车次品,我要是还跟您要钱,让别人知道了不得笑话死我。”   过来后一直用平静的眼光看着一整车的布和柳川、柳侠的柳长青忽然说:“幺儿,川儿,您夜儿都使哩狠了,过来坐这儿歇会儿,也叫您大哥大嫂好好看看布,您大嫂一路都在想会是些啥样哩布咧。”   柳侠和柳川都过来,坐在靠着大树的几块石墩儿上,柳长青和柳长春到车跟前看着布,互相递了一个欣慰的眼神,也过来坐下。   柳川对柳长青、柳长春说:“伯,叔,这么热哩天,您咋也跟着跑来了?我不是专门叫晓慧给您说,光叫俺大哥大嫂来就中嘛!”   柳长春说:“孩儿,不亲眼看看,那俺会放心?晓慧说,您几个夜儿搬这些布都给使坏了,幺儿使哩睡一黄昏连个身儿都不翻,您伯俺要是不来,这么多布您咋卸咧?”   车这边,秀梅用手来回轻轻抚摸着布,问柳魁:“这一大车布真哩都是咱哩?”   柳魁也用粗糙的大手摸着布,点点头说:“真哩。”   柳侠对一直平静地看着他的柳长青嘿嘿傻笑了一下,想找猫儿问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昨天晚上一夜都没翻身,却发现刚才跟着柳长青一起走过来的小家伙突然不见了,他心里一阵慌乱,本能站起来地向四周寻找,却远远看到小家伙正背对着他们往大街供销社那边跑。   柳侠扯着嗓子喊:“猫儿,这么热又跑回去干啥咧孩儿?”   猫儿没听见,他正好跑到马路边,停下等一辆拉煤的大车过去,飞快地跑到了路对面。   柳葳说:“小叔你别害怕,我过去,孩儿可能是去给你买汽水了。”说着撒腿就跑。   柳蕤说了声“我也去接孩儿”,跟着柳葳也跑了。   知道小家伙去了哪里,柳侠一下就没事了,他又对着柳长青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怕孩儿丢了。嘿嘿,伯,其实您不用来,俺三哥跟派出所哩崔所长联系过了,他给俺大哥找哩房子就搁商业街里咧,是他大哥买哩房,原来他侄女卖化妆品啥哩,卖了俩月不中,净赔,咱这儿就没啥人化妆,就不干了,房子现在闲着咧,俺大哥大嫂以后去赶集卖布,回来就把布放那儿,不要钱。”   柳长青又扭头看了看一大车的布,点点头:“您三哥您俩想哩怪周到,这我就放心了。”他问柳川:“现在这些布咱得先卸了,把车给人家腾出来,对不对?”   柳川说:“嗯,不过也不用太着急,这是我搁公路局借哩,这种车不多,就他们那里有两辆,我专门借了这辆旧哩,真是多用两天他们也不会着急要。   我是想叫俺大哥大嫂来认识一下崔所长,他们以后搁望宁街上出摊哩时间多,望宁这两年不正干哩孩儿们越来越多了,咱家不是这儿哩,俺大哥要是长期搁这儿做生意,这些孩儿们早晚得来找事,虽然咱不怕这种小无赖,不过还是有个照应比较好。   伯,我想叫您先看看这些布,高兴高兴,我再跟俺大哥一起去派出所,除了崔所长,俺大哥最好能跟派出所其他几个人也认识认识。”   柳魁本身就不是个张扬的,现在随着年龄增加,平日更加内敛,但今天他却忍不住喜形于色,听了柳川的话,他马上说:“那走吧孩儿,咱现在就去,天老热,把房子说好了,您大嫂俺开始收拾地方搬布,你跟幺儿也能早点回家,踏踏实实歇一会儿。”   柳侠远远看见猫儿和柳葳、柳蕤都抱着东西往这边走,对柳魁和柳川说:“哥,稍等一下,孩儿买汽水回来了,您一人喝一瓶。”   天气热,又是在正午头儿上赶路,柳长青他们带了三壶水,半路就喝完了,这会儿只是因为太兴奋,所以忘记了口渴得厉害。   三个孩子抱了三大兜汽水,一人两瓶,柳川和柳魁都是一口气喝完,然后两个人一块去派出所了。   柳侠给猫儿擦着源源不断的汗珠,心疼地数落他:“这么热,你渴了咋不跟小叔说?小叔跟三叔过去就中了,你看把你晒哩。”   猫儿小脸儿通红,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瓶汽水才说:“我个儿小,表面积也小,叫日头晒哩地方也就小,所以就我去最划算;小叔,你快点喝呗,不凉喝着就不美了。   这一家哩人老抠儿,我刚去哩时候他哩冰柜就没插电,汽水都没荣泽哩凉。”   一家人喝了冰镇汽水,心情愉快地在树荫下等待。   大约半个小时后,柳魁、柳川和崔所长过来了,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年轻小伙子,柳川做了介绍,原来是派出所的民警,过来帮忙的。   后来柳侠他们知道,这两个年轻人都是合同民警。   房子空置的时间不长,卖化妆品对房子的影响也不大,自来水也有,所以打扫起来很快,上下两层,下面有两个放化妆品的柜台和货架,楼上还有一张小床。   柜台是玻璃的,不能用;两个货架却是木头的,平放后可以在上面放置布匹,但大部分的布还是要铺了帆布放在地上。   柳长青、柳长春被柳魁、柳川和崔所长硬推到一边,无论如何不让他们动手搬运布;柳侠和猫儿也被柳魁命令只许坐在那里歇着。   柳葳现在干活已经完全顶个成年人了,柳蕤也差不多,柳川把车子倒的正对着商店门,来回不过十来米的距离,又有七个男人一起动手,搬运起来比柳侠他们昨天快多了。   秀梅只负责在里面指挥着把布分类放在合适的地方。   柳侠、猫儿和柳长青、柳长春坐在西边一排房形成的一点点凉荫儿里,四流八汗地看那边的人干活。   柳侠让猫儿把书包里的东西拿出来,自己又挨着看了一遍,然后开始一样一样给柳长青交待:“伯,这一张是布真正哩进价,这是三百块钱,你放着,现在不能叫俺大哥大嫂看见;   这张是我跟俺三哥参考着那一份,又跟别人打听过行情以后,自己写了一份,我一会儿会把这份给俺大哥大嫂,我就跟他们说这是进价,叫他们看着适当加价,要不就俺大嫂那心肠,得赔个底朝天;   这钱是夜儿黑跟今儿清早搁俺单位卖布赚哩钱,那三百其实也是,我怕俺大哥大嫂知道了会觉得赚哩老多,坏良心,以后不好意思加价,俺三哥俺俩商量了一下,就先拿出来了三百,剩下这些给俺大哥大嫂。   伯,我跟俺大哥大嫂说他们肯定不会要,得你跟他们说,叔,你也得帮忙说哦,就说这是第一次做生意,咱心里都没数,叫俺大哥把所有哩钱都归拢好了,等布全部卖完了,咱算一下,心里就有底了,以后要是再继续干,咱也知道加多少价,平时给人家量尺寸哩时候大概多放出来多少合适。   这是俺队里哩出纳夜儿黑临时做哩账,叫俺大哥大嫂照着这个学学,以后每天卖了多少,都能弄得清清楚楚哩。”   柳长青接过那一摞皱皱巴巴的纸,一张一张翻着看。   柳长春说:“幺儿,你刚才是故意跟您大哥大嫂说,这一车布把你存哩钱都花光了吧?”   柳长青看了柳侠一眼,用拿着那摞纸的手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然后微笑着继续看。   柳长春叹了口气:“孩儿,你才二十多一点儿……”   柳侠笑着说:“叔,你知道就中,你知道买这一大车布根本就不会花光孩儿俺俩存哩钱,以后你就别再给俺俩钱了,你过年给孩儿俺俩恁多压岁钱,俺俩都觉得不应该要,我都会挣钱了,该孝顺你咧!”   柳长春说:“您倆姐都能顾着自己了,您四哥现在一个月也能挣一百多,我哩衣裳啥都是您给买哩,你说,我要恁多钱干啥?”   柳侠看到猫儿伸着手指头,一样一样在给柳长青算账听,显然,柳长青相信他的存款没花光,但却不相信这一车布那么便宜,他认定柳侠即便没借钱,自己的存款也所剩无几了,他知道问柳侠肯定没用,就想从猫儿那里打开缺口。   猫儿对数字非常敏感,昨天柳侠和于宝忠算账的时候,他和马鹏程在旁边打闹玩耍,看起来好像完全没注意柳侠那边的情况,但晚上他和柳侠、柳川躺着瞎合计,憧憬柳魁和秀梅可能赚多少钱的时候,猫儿列举出来的价格和数量几乎全部都正确;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又看了一遍冯红秀拿过来的账目,所以现在和柳长青算起账来头头是道,柳长青最终相信了柳侠确实没动用银行的存款。   四点半,布全部都安置好了,柳川要请崔所长和那两个小伙子去饭店喝杯啤酒,三个人说什么都不肯,崔所长说:“咱望宁以前穷,也不出啥人才,县里各局委都是荣泽城跟北边几个乡哩人,以前俺去局里办个事都比别人难些,最近这两三年因为你搁那儿,俺省了多少力?   今儿这事算啥?以后用得着我哩地方你别客气,这房子您尽管用着,俺大哥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啥生意能做,万一他哪一天要用,我再给您找地方,放心吧,不难找。”   对方坚持不去,柳川也没办法,只好放他们走,可没走几步,崔所长突然又回来了:“我忽然想起来,今儿是阴历十二,明儿是十三,望宁现在是阴历逢三起“会”@,您想想这多吉利,明儿您把那张床抬出去,早早找个好地方占着,直接可开张了。”   柳魁和秀梅同时说:“就是啊,我咋忘了咧?”   一家人刚开始都只想着把布赶紧找个地方安置了,还真没仔细想过在集市上卖的具体事宜,现在经崔所长一提醒,都觉得这事情很紧急,明天一定要开张。   柳长青和柳魁他们本来是打算让柳川、柳侠和猫儿现在就动身回柳家岭的,现在,就柳侠和猫儿今天早上还积累了一点卖布的经验,第一次试水,还是他们在心里比较踏实点。   柳川觉得自己也不能走,他根据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这些布在水文队受欢迎的程度判断,明天大哥的生意肯定不会差。   同样是中老年妇女,望宁附近乡村的和水文队的可不一样,她们中相当一部分人在同时看上某件东西时可不会互相谦让,一言不合揪着头发厮打起来的可能性不能忽视,大哥第一次做生意,还是多几个人镇着场子比较好。   柳长青、柳长春肯定不会走,柳长青虽然几十年没再做过生意,但少年时代那么多年的经历在哪里放着呢,有他在,所有人都觉得心里踏实,所以虽然非常不想让父亲和叔叔跟着他们在这里遭罪,柳魁和柳川都没说让父亲走。   柳长青不走,柳长春肯定也不会走,他今天来没帮上忙搬东西,希望自己明天能替他们做点什么。   柳葳现在相当于大人,柳魁和秀梅第一次做生意,他绝对不可能离开。   讨论的结果,大家都认为让柳蕤回家比较合适,这么多人都不回家,家里人肯定不放心,得有个人回去送信;   他们今晚肯定是要睡在放布的这个房子里,这房子跟个大蒸笼一样,柳蕤身体弱,还是回家住在凉爽的窑洞里好。   柳蕤愤怒地抗议:“我啥时候身体弱了?我早就好了,我不走,我也想看咱家第一回卖东西咧。”   柳侠看着猫儿,试探着说:“孩儿,奶奶肯定可想你,你跟您小蕤哥一块儿回去吧?”   实在太热了,而且晚上肯定蚊子非常多,柳侠不想让猫儿在这里受罪,但也不敢直接说,就想找个听起来让小家伙不好拒绝的理由。   猫儿一点都不生气地说:“你还是幺儿咧,奶奶也可想你,你跟俺一块儿回去呗。”   柳侠呼噜了他一把头发:“气人包。”   猫儿说:“明儿咱回去就能陪奶奶好几天了,咱要是都不搁这儿,没人给大伯跟娘看摊子,奶奶还不放心咧   柳长青说:“都留下吧,您妈初一、十五都要给菩萨上香,她只要想到明天是十三,就知道咱为啥都不回去,就不会着急了。第一回做生意,连我跟您叔都觉得可稀罕,孩儿想看看也正常,别叫孩儿走了。”   时间还早,柳川开车,柳魁和秀梅、柳葳、柳蕤一起去秀梅娘家,请何家梁帮忙弄个大点的临时的架子,明天可以把布放上去,那个床太小了,放不了几样布。   他们走后,柳侠和猫儿去买了凉席、尺子、剪刀和灭蚊片,他们一层就点了五个灭蚊片,屋子很快就被白色的浓烟充满了。   两个人大笑着跑出来,让坐在门口台阶上的柳长青和柳长春等着,他们去买雪糕。   看着两个人互相追逐嬉闹着跑在望宁尘土飞扬的大街上,柳长春说:“哥,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猫儿上辈子是个有大功德哩好人,小红跟玉兰因为啥亏欠了他,要不,老天为啥要把小红跟玉兰收了去,让猫儿能跟着幺儿咧?   这世上,就是那些父母双全、被一家人娇惯着哩孩儿,有几个能跟猫儿这样,成天都过哩这么高兴这么好?”   柳长青说:“嗯,可能吧,不过小侠也一样,要是没咱这么聪明懂事哩猫儿跟着他,他也不会整天价都恁高兴,猫儿是小侠哩开心果,我看他现在可多时候都开始照顾小侠了。”   柳魁他们是吃过饭才回来的,带回来两张1.5*2的板子,是秀梅的父亲和大哥临时为他们合的,还有两个配套的架子。   柳葳说:“小叔,猫儿,您俩哩写字台跟大立柜做好了,俺大舅说您给哩钱老多,还给您做了个书柜,也是照着您给他哩那些画上哩样式做哩,俺都觉得可美,俺三叔说他过几天就回来给您拉。”   柳蕤说:“猫儿,你老美呀孩儿,你跟小叔那屋儿比别人结婚那屋儿还美咧,俺大舅这回给您做哩新家具往里头一放,才像新房咧!”   猫儿美滋滋地说:“你要是待见就赶紧结婚呗,您舅舅恁好,你结婚他肯定会给你做可多漂亮家具。张丹丹恁待见你,你说娶她她肯定愿意。”   柳蕤翻了个白眼做呕吐状:“呕,恶心,不准搁我跟前提她,俺妈说那种差池哩疯子女生,我要是敢理她,就把我哩腿打折。”   晚上,秀梅自己睡楼上,一群男人们睡下面,虽然是躺在地上,他们依然热的睡不着,当然,为明天的开张兴奋也是一个原因。   柳魁和秀梅,心中更多的却是不安甚至是隐隐的恐惧,第一次做生意,这种忐忑无法避免。   柳长青在黑暗中拍了拍柳魁的手:“好好睡吧,咱卖哩是实实在在、谁家都得用哩东西,这种东西,价格你只要计算好了,一般都赔不了。   我就见过一家,因为铺子里有很多日本货,当时全国都号召抵制日货,没人去买他们家哩东西,他们关门了,恁多年,我还没见过第二家咧。   秀梅自己不都说了,恁大一块布,够给个大人做一件衣裳了,才一块多钱,如果她见了,肯定也会买。”   柳魁觉得不好意思,快四十岁的人了,做点事,不但要一家人为自己保驾护航,还得要父亲来安慰自己。   他说:“我知道伯,你放心吧,孩儿倾家荡产哩给咱弄回来哩东西,我不会叫赔。”   第二天的生意,柳侠预料到了会很好,但没想到会那么好,他高兴得连身体都觉得轻盈起来了,所以他带着猫儿去给家人买冰镇汽水,在喧嚣拥挤的人群里穿梭时,居然可以体会到飞翔一般自由自在飘然世外的感觉,直到那个抱着孩子、额头上带着伤的女人出现在他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会:集市。 第142章 开业大吉   第二天,不到五点一大群人就都起来了,但柳长青没有让大家去占地方,而是带领着他们去旁边荒芜的田边拔了好几个已经基本长成的扫帚,开始清扫从他们临时占用的这间房子到商业街南头的街道。   柳侠他们都没有多问,因为这几乎是他们家每个人的习惯,哪怕是临时在一个地方呆一会儿,也要把自己周围弄得干干净净,何况这可能是大哥大嫂以后经常要呆的地方。   商业街不宽,最多十五米,他们所在的这间门面距离望宁大街约五十米,这么多人齐动手,没几分钟就扫到头儿了。   大街上,已经有人开始用废砖头和石头蛋子之类的当记号占地方了。   柳长青忽然说:“咱不去占地方了,咱就搁咱这门口卖。”   大家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秀梅也不相信,所以她问柳长青:“伯,你是说,咱就把摊儿摆这儿儿?”   柳长青说:“对,咱这生意,就搁这儿卖就中。”   望宁的会就起在最热闹也是最脏乱的东西大街上,乡政府努力了多次想把会引导到商业街都没成功,卖东西的人好像认定了大街上是财源滚滚的风水宝地一样,顽强地和工商、税务所的人对抗,说什么都不肯往冷冷清清的商业街挪,派出所的去帮忙他们也仅只是嘴头上答应的好听点,等人一转身他们就停止动作继续呆在原地了。   平常时候,商业街也就是靠南头的四五家开门做生意,再往里面走,除了两家卖化肥和农药的,其他都是关门闭户,到了晚上甚至有点阴森恐怖的感觉。   逢会的日子,商业街会多少热闹点,望宁大街没公共厕所,有些内急的人会到这个宽敞又冷清的地方解决问题。   柳魁经常来望宁,他知道这些事,并且他知道柳长青也知道这种情况,所以柳魁就忍不住问柳长青:“伯,为啥这样啊?这儿离大街还有这么远哩,都没几个人愿意往这里走啊!”   柳长青给他,也给所有人解释:“咱这生意跟他们那些都不一样,咱跟卖化肥的差不多,都是独份生意,咱这些布还招眼哩很,咱不用去最热闹哩地方挤,看见哩人如果需要,自然会过来看一眼。   再一个,咱卖这个东西得干净,得多少讲究点,不能跟那些卖笤帚、箩筐,还有卖猪娃、羊羔哩搁一块儿。   我记得以前开城哩绸布店,东西怎么摆放都是有讲究哩,咱这些虽然是次品布,没人家哩东西那么金贵讲究,可咱也不能当次品生意做,次品布咱也得当正品哩东西看。   这里边地方宽敞,没人跟咱争,一会儿您几个把小葳他姥爷做哩那架子铺板都先抬出来,再把那两个货架上哩东西先捯饬出来,把那两个货架并排放这边,对着大街,那两个玻璃柜台搁货架后头。   秀梅,你把你觉得最好看哩布挑出一二十样,放在后头玻璃柜台上,再抖开几米,折成一尺宽左右,从后面搭到货架上,从前面垂下来,颜色要搭配哩好看花哨些,让人大老远一看就待见。   柳魁跟川儿您几个,把需要放架子上哩布都提前摆好,尽量放哩都一般宽,叫人看着整齐。   咱哩布样数多,今儿不能都搬出来,那样会被拉扯哩乱七八糟,还不一定能多卖,咱光收拾摊子都顾不过来。   咱今儿最多就是卖三四十样儿,其他哩以后过些天添进去几样,过些天添进去几样,总有新花样,人都待见看。   今儿都卖哪几种布还是叫秀梅说,女人们搁这上面比咱见长。”   柳侠对秀梅挑了个大拇指:“大嫂,你今儿就是大老板,啥都是你说了算。”   秀梅都快被吓傻了,六神无主地看看柳魁,又看看柳长青:“伯,我,我没干过这,我老怕我弄出来不中啊!”   柳长青说:“没啥不中哩妞,人都一样,好看哩东西人他感觉都差不多,买布大部分都是女人做主,你觉得你咋喜欢咋来就对了。”   柳魁拉拉秀梅的胳膊:“你肯定中,你上回光听金环跟银环说了几句人家咋叫袖口上堆出那些褶子哩,自己就琢磨着学,你给玉芳、牛墩儿媳妇、佩环,还有牡丹做哩,金环回来见了不都说好?   没事,还早着哩,你想一会儿,再好好挑挑,大不了咱多捣腾几回,俺几个又不会埋怨你。”   等秀梅把今天要卖的花色选好,柳家一群男人已经把东西都抬出去按柳长青说的摆好了,柳川、柳侠几个人还把街道往北又清扫了二十多米,保证自己家做生意的地方连附近都是干干净净的。   第一份生意来的有点太早,他们还没把秀梅挑好的布全部搬出去,东面这排房最南头那家出来打扫自己门前卫生的女人就过来了,问清楚他们是要支摊子卖布,马上指着猫儿正抱着的那一小卷布问:“这个多钱一尺?”   众人把目光转向柳魁,秀梅一想到要和别人讨价还价就吓得手脚发软,大家已经决定了今儿柳魁扛大梁。   柳魁把自己抱着的布放好,从猫儿手里接过那卷布,其他人都装作若无其事干自己的活儿,眼角的余光却都瞄着柳魁。   柳魁看似非常熟练地报了价,那是真实进货价格的六倍,柳侠和柳川做出来的假进价的两倍。   女人不太相信居然能那么便宜,柳魁就把布上面那点不显眼的瑕疵指给她看,明说了自己卖的就是残次品,最后还多加了一句:“这个花色就剩这么多了,昨天刚进的货,这个布质量好,花色又洋气耐看,叫俺俩兄弟朋友们哩老婆给哄了,现在就剩这么多了。”   柳川和柳侠抱着布,非常配合地对那个女人笑了笑,表示他们就是柳魁说的那俩兄弟。   摊子还没铺开,第一份生意就这么成了,女人以真实进价的五倍买了十三米,说自己回去把地扫完,等他们把布都摆出来了,她再过来挑两样。   秀梅拿着柳魁递给她的钱,激动的语无伦次:“这样就中了?哎呦,就这?她说少一点,你把那零头一抹就算搞好价了?   啊——呀呀,我再也不吓慌了,原来这么容易就能做生意啊?”   柳葳说:“妈,你只要想想,布是咱哩,谁胡搞价,咱不卖给他不就妥了,你恁吓慌干啥咧?”   秀梅连连点头:“就是就是,赔了咱不卖就妥了,我知道了。”   前面的三十多份生意,都是卖给了附近几家开店的人,这让柳魁和秀梅一直悬着的心踏踏实实落了地,这几个人都是望宁大街上长年做小生意的,比起附近村子里的人眼光要高些,他们能看上,这个价格还能接受的,其他人肯定没问题。   事实证明他们想的没错,事实也证明柳长青让他们把摊子摆在门前而不是拥挤的大街上非常正确。   中午比较凉快的时候,赶会和串亲戚的人都还没来,他们就做了附近商户好几十份生意,正午最热的时候大街上人很少,柳家人也都暂时躲进房子里,虽然房子里也是热的要死,但至少不在太阳下直接晒。   下午四点后,人流量迅速上来了。   柳侠看着那些把布拉开好几米、在那里比比划划商量计算的女人们,还有那些围着摊子恨不得把所有布都拉扯开看一遍、叽叽喳喳讨价还价的女人们,对猫儿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咱今儿都听您大爷爷哩了,所以没吃亏,要不,咱现在就是一个人长八双眼睛也看不住这么多人啊!”   猫儿呼呼噜噜喝下大半壶凉水,抹了一把嘴:“就是,咱哩东西物美价廉嘛,不去大街上挤,照样顾客盈门,小叔,这会儿老热,你别出去,要不你去买冰镇汽水喝吧,我过去了哦。”说完就跳下台阶跑到了柳魁身边。   柳侠站在台阶上对他说:“进步真大,你今儿哩成语用哩都对。”   猫儿把一个鸡窝头女人指的那捆布拉出来抖开,回头冲柳侠得意地笑。   柳侠指导大家学习在水文队时苏丽蓉、冯红秀她们的经验,分成了两组:   柳川和秀梅、柳葳一组,柳川和秀梅负责价格,管丈量撕布,柳葳负责算账收钱,并把被拉扯乱的布归置好;   柳魁和柳长春、猫儿一组,柳魁和柳长春负责价格、丈量撕布,猫儿负责算账、收钱、归置。   撕布也算是有点技术含量的活儿,弄不好会把布撕斜,当地人说就是“连脚”了。   开始大家担心,他们经常都不用剪子的,真是要布的人多了,就秀梅一个人会撕布,他们半天都剪不了一块布,多耽误事啊!   没想到,柳长春拿起剪子就用得很顺手,柳侠他们这才想起来二叔还有一双特别灵巧的手。   柳长青、柳侠、柳蕤负责整理东西带看场子,农村这种集市人特别杂,顺手牵羊的事时常发生,他们有些布已经卖的只剩下几尺布头儿,折叠起来豆腐大的一块,遇见个没出息的顺手塞进自己包里很容易。   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柳侠觉得渴的厉害,中午他们是轮流去吃的烩面,有点咸。   可自来水管里出来的水热乎乎的,难喝的很,柳侠不愿意喝,他想吃雪糕,想喝冰镇汽水。   他问:“大哥大嫂,三哥,您是喝汽水还是吃雪糕?”柳长青、柳长春从来不吃雪糕,当然他们也不会主动买汽水喝,但如果买回来他们会喝,所以不用问。   柳葳和柳蕤跟柳侠和猫儿一样,对这两种东西都是来者不拒。   柳魁说:“我不渴孩儿,啥都不要。猫儿,你跟着小叔去买汽水喝吧,叫您小蕤哥来收钱。”   柳川和秀梅正在拉着一块布比齐,同时说:“我也不渴,你自己去买汽水喝吧孩儿。”   柳侠嘿嘿笑着看着柳长青,柳长青说:“去吧,卖了这大半天,您哥他们都熟练了,也不慌了,不用这么多人都守着。要不,我替着您三哥,你跟您三哥、猫儿一起回家吧?   您三嫂夜儿一回去,俩孩儿就问‘爸爸咋没回来’,您三哥肯定也想孩儿了。”   柳侠说:“我不,我跟您一起回去,我就是老渴,去买瓶汽水就回来,你叫俺三哥先回去吧。”   柳长青说:“那算了,你都不走,您三哥更不会走,你领着孩儿去耍会儿吧,成天价上班恁紧张,咱这儿哩会虽然没啥金贵东西,转转看看也可有意思。”   猫儿擦着汗过来,柳侠拉着他的手,两人往大街那边走。   街道两边摆满了各种各样待售的物品,基本都是农村人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卖的人坐在马扎上,镇定地看着蹲在对面挑挑拣拣的人,适时地为自己的东西美言几句。   挑拣东西的人任身后的人流推推挤挤、着急上火的司机摁坏了喇叭,充耳不闻,稳如泰山。   柳侠和猫儿从一个卖箩筐、篮子的摊子上跳过去,不等那人开骂,柳侠和猫儿同时指着他说:“这是路口,你挡了路俺不骂你就妥了,你敢骂俺俩一句试试!”   中年男人凶恶的样子还没做出来就直接怂了:“那您都不能先跟我说一下?我给您让一下不就妥了,直接从我脊梁上搽(跨过),男哩都不能让人从身上搽。”男人嘟嘟囔囔,声音越说越低。   猫儿扯着柳侠往人群里挤:“你要是恁好说话就不会占住路口了,俺要是给你说好话叫你让让,你还不知道多性咧!”   虽然路边的东西柳侠一件也没打算买,虽然太阳烤得人流油,虽然街上人挨人非常不舒服、拉煤车的喇叭刺得人耳朵发疼,柳侠和猫儿的心却像沐浴在凤戏河清凉的河水里一般沁凉舒爽。   柳侠从人群的缝隙中瞥到一眼晶莹的深紫色,拉紧猫儿的手说:“那边好像有卖李子哩,咱去买点吧?”   猫儿反客为主拉着柳侠就往那边挤:“走。”   柳侠对李子的记忆最早是什么时候,他自己已经记不清了,柳川说是三岁多,他跟着全家人一起来望宁赶会的时候。   那时候的望宁不是现在这样十天一个会,而是以前保留下来的古会,一年只有三次。   那一次,柳侠第一次看到圆溜溜、紫红色油光发亮的李子,哭着闹着要吃,柳长青花二分钱买了三个,柳钰、柳凌、柳海三个人两个,柳侠自己一个。   柳海太馋,一拿到就着急吃,结果把整个李子吞进去,卡在了嗓子眼儿,柳长青赶紧把他抱起来头朝下拍。   柳海把李子吐出来了,柳侠的李子也没了:柳海被倒提着的情形很奇怪,柳侠当时小,只顾着看稀罕,把自己刚咬了两口的李子掉在了地上,随即被后边走过来的人踩了上去。   最后是四个小兄弟分吃了一个李子,柳侠没吃够,想到自己那个李子就伤心,一直哭到上窑坡顶在柳长青的背上睡着。   柳侠不相信柳川的说法,但他对李子确实有股莫名其妙的执念,他在望宁上学时经过的望宁的几次夏季古会,都是一看见李子就喜欢的不得了,但他那时候已经懂事了,知道家里没钱,所以从来没问过李子的价格,更没有吃过。   李子在这里本来就很少,他一年也就是见那么一次,所以每次都是很快就忘记了。   但当他今天再次看到,并且自己有钱可以随便买的时候,他一下就被那小东西又勾住了魂儿。   猫儿现在身上从来没缺过钱,他大手笔地把人家那一小篮李子都买了,一共是三块二毛五,加上小篮子,最后算三块七。   柳侠看着一篮子漂亮的小玩意,乐得笑出了声。   猫儿拣了一个颜色最深、没一点斑点瑕疵的,在自己汗衫上仔细擦了擦,递给柳侠:“给小叔,你慢点吃。”   柳侠张嘴就咬,然后……龇牙咧嘴嘶嘶地吸了几口气:“哦——真好吃哎——”他嘴里含着已经咬下的那一块,把剩下的递到猫儿嘴边:“乖,可甜可好吃,你也吃一口。”   猫儿高高兴兴就来了一口,然后:“嘶嘶……哦——阿噗,臭小叔——酸死我了,小叔你现在咋这么孬咧?”   柳侠得意的大笑着把嘴里那块也给吐了:“哈哈哈,叫你个小臭猫不听话,叫你回家你不……”   猫儿捂着腮帮子,看着因为恶作剧成功无比快乐的小叔,正准备想个什么办法报复他一下的时候,却看到柳侠突然之间脸上一片山寒水冷,猫儿心里一惊,喊了声“小叔“,顺着他的目光扭头:   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正抬头看着柳侠,猫儿只觉得她额头上那一大片血痂淤青触目惊心,衬得她看向柳侠的目光中阴沉怨毒的成分更强烈,掩盖了她一瞬间的吃惊。   猫儿冲着那女人说:“俺又没碰着你,你瞪着俺小叔干啥咧?”   女人的目光转向猫儿,打量审视的眼神依然阴沉怨毒。   猫儿莫名其妙,扭头看柳侠,想问问他是不是认识这个女人,却听到那个孩子说:“妈妈,咱走呗,咱去吃烩面呗。”   柳侠伸手把猫儿带到自己另一边,说:“走孩儿,咱去买雪糕吃。”说着拉着猫儿往人群中挤去。   猫儿觉得背后一直有个东西在跟着自己,他知道是那个女人在背后盯着自己和小叔,但他不想问柳侠,他已经猜到了那女人是谁。   两个人都不提刘冬菊,可心里却没办法再像刚才那样的快乐,两个人看似很高兴地在人家店里直接喝了两瓶汽水,又买了十六瓶提着,提上那一小篮李子,再次从那个卖筐子篮子的男人那里进入商业街,柳侠才调整好了心情,他对猫儿说:“孩儿,咱不能为一堆臭狗屎叫自己不高兴,太不划算了,对不对?”   没任何证据,但他确定猫儿知道了那个女人是谁,就好像他第一次看见刘冬菊时那样。   猫儿说:“小叔,我不高兴,是因为你不高兴。那堆臭狗屎跟我有啥关系?我凭啥因为她不高兴啊?你现在高兴了没?你要是高兴,我一下就高兴了。”   如果不是周围有那么多人,柳侠都想把小家伙抱起来亲一大口了,他吹了一声悠扬的口哨:“小叔高兴了,我哩宝贝猫就搁我身边咧,咱哩生意今儿又这么好,小叔有啥好不高兴咧?”   摊子仍然被一大群女人围着,两个人把汽水打开,挨着分给家里人,柳侠推着柳长青让他回屋子里坐一会儿歇歇,自己站在那里看着;猫儿把汽水递给柳蕤自己就开始接着算账收钱。   俩人不用商量,谁也没想着要给家里人提刚才的事,他们已经恶心了一下,不想家里人跟着不痛快。   可事情不会按照他们希望的那样发展,他们回来后大约半个小时后,秀梅娘家一大家人都来了:他们不放心,想亲眼看看秀梅他们的生意怎么样。   秀梅的两个嫂子接替了柳长春和柳魁的工作,柳长春、柳魁和柳长青、柳侠一起陪着秀梅娘家其他人说话。   何家梁的大儿子何浩宁已经十八了,前几天刚才参加了高考,他知道自己绝对没有被录取的可能,也没打算再复习,这几天已经在家开始跟着爷爷学木匠手艺了,他一来就过去站在秀梅身边准备帮她干活。   小儿子何琰宁比柳蕤小两岁,来了后一直跟在柳蕤身边,看猫儿算账收钱。   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后,两家人几乎是同时看到了抱着柳登科出现在不远处的刘冬菊。   何家梁和何家顺给柳钰送结婚家具的时候,去过罗各庄,所以他们都认识刘冬菊。   刘冬菊应该是看到了这边鲜艳的花布才过来的,提前不知道是柳家人在卖布,因为她明显楞了几秒钟,然后突然转身走了。   柳魁淡淡地冷笑了一下,然后就像没看到过刘冬菊出现那样继续和岳父说话。   可柳侠注意到,柳川一直在眯着眼睛看刘冬菊的背影,直到刘冬菊被人群完全淹没,他才收回视线。   柳侠从没看见过柳川那样的眼神,鄙视而冷酷。   秀梅娘家人一直帮他们收拾完了所有的东西才告辞,柳长青怎么邀请他们一起去饭店吃了饭再走他们都不肯,说来之前家里的稀饭和菜都已经做好了晾着,现在回去吃正好。   可柳侠正对着自来水洗脸的时候,听到何家梁和何家大嫂又一起回来了,柳家人赶忙都又站起来问出了什么事。   何家梁非常不好意思地说:“浩宁她二婶儿老待见您那卷带拼音字母哩布,她怕您不要钱,一直不好意思说,可她又怕您万一卖完了……”   柳川回手就把那卷布拿出来在架子上抖开了:“二嫂想要多少?”   何大嫂说:“这是窄幅布,她想做个带荷叶边哩单子,我算过了,得九米。”   柳长春过来帮忙,两个人很快就把布截好了,柳川说:“嫂子,您待见哪块都说出来,要不以后真可能就没了,您别不好意思,我跟您算钱还不中?”   何大嫂听到柳川说算钱,一下子就轻松了,一下要了三块布。   可柳川把布给折叠好后,却忽然改了话头,推着何家梁和何大嫂往外走:“今儿俺都忙了一天,老使慌,等哪天俺大嫂回去了您慢慢跟她算账吧。”   何家梁夫妇坚决不肯,非要给钱不可,柳侠和猫儿跑过来帮柳川的忙,硬把他们给推走了。   秀梅觉得有点不得劲,还没开口,柳侠笑嘻嘻地先说话了:“大哥大嫂,这些布从今儿清早拉回来开始,就跟我没关系了啊,我快忙死了,以后除了再有新货哩时候我负责给您联系好拉回来,其他啥我都不管了,您可别给我报账,报了我也不听。   东西都在这里,赔了赚了都是您跟咱家哩,您以后要是有啥事跟咱伯咱妈说,可别跟我说。   您可不能因为我老能干给您联系了这些布,以后就讹上我了,平常您要是跟我算账,万一赔了肯定就该找我了,那我可不干。”   今天哩买卖,虽然还没详细盘点,柳魁和秀梅只需要随便看一眼余下的布匹,再大概想一下今天有多少流水,就知道这生意绝对不可能赔。   柳魁拍了拍柳侠的脸;“孩儿……你呀……”   猫儿学着柳魁的口气接着说:“真是个好孩儿!”   柳侠扔了手里的尺子冲着猫儿走去:“你个孬货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敢占小叔哩便宜了啊!”   猫儿跑到柳长青后面藏了起来,只露出一个脑袋看着柳侠:“你来呀,你来呀,你来打我呀!”   柳侠跑过去,猫儿拉着柳长青的衬衣,把他当挡箭牌,转着圈躲着柳侠。   柳长青很配合地挡着猫儿,柳侠怎么都抓不到。   柳葳、柳蕤包括柳川都在大叫着为猫儿加油,本来就热的不得了的房子里,现在的气氛划根火柴都能点着了。 第143章 家   柳长春、柳川、柳侠、柳蕤和猫儿第二天四点钟动身回柳家岭,   柳侠和猫儿因为柳长青和柳魁他们不能跟自己一起回来很郁闷,好不容易自己能回家了,家里居然没有父亲和大哥、大嫂,这让他们真的是非常非常不适应,更进一步想到以后可能经常都会这样,柳侠简直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该弄那些破布了。   让大哥做生意是为了让大哥大嫂和全家更幸福的,现在,为了做生意大哥他们平时连家都不能回了,那还幸福个屁。   柳川安慰他说:“那个房子只是临时的,如果能找到一个可靠的地方,有可靠的人晚上在附近照看着,大哥就能天天回来了。   咱伯今天不回来,除了大哥大嫂跟小葳去何垛拉架子的时候他要看着摊子,主要的就是想办这件事,咱伯要是打定主意找这么个地方,肯定能找到,你就别在这儿瞎寻思了。”   那天秀梅的父亲和大哥匆忙之间只来得及给他们做了两个架子,他们那么多布,根本不够用,何家梁他们过去亲自看了柳家人怎么卖布以后,决定回去给他们多做几个更轻巧易搬动的架子。   这种架子很简单,木料用最轻质、望宁一带很常见的泡桐木就可以,所以一半天就能做好,做好了柳魁和秀梅他们马上就过去拉回来用。   最近几天望宁附近的村子都没有古会,他们已经决定就在商业街继续摆摊了,天天抬柜台肯定不行,所以要尽快把架子弄回来。   柳侠的情绪一下就高涨了起来,对于父亲,他的看法和柳川一样,既然父亲也觉得大哥天天住在望宁不合适,要想办法解决,那大哥肯定就不会老守在望宁了。   柳长青下决心要做的事,不管多难,最终总是能办成的。   柳侠回复了精气神后,虽然赶路热得把汗衫都脱了,只穿着裤子,却还是精力过剩地一路跟猫儿追追跑跑,不时对着远山和凤戏河嚎两嗓子,抒发一下他多的快要溢出胸口的快乐。   “啊——,凤戏山,我的布衫——丢了!”   “啊——,凤戏河,我的小猫——跑了!”   猫儿在前面转过身,叉着腰,居高临下地咏叹:“啊——,柳侠,你快成个——老乌龟了!”   柳侠撒开腿向上跑去:“臭猫,居然敢说小叔老,看我不扒了你的猫皮,剁了你的猫爪,呼呼……吃了你的……猫心,喝了……你的……猫血……喔,不行了……我是……真老了,跑不动了。”   正是上窑北坡最陡的一段,又已经连走带跑了一个多小时,柳侠没跑几步就开始喘了。   猫儿本来大笑着往上爬在躲避柳侠的追赶,扭头看见柳侠靠在崖壁上不动了,他马上就转身飞快地跑了回来:“小叔,把东西给我吧,爷爷,三叔,要不咱歇一会儿?”   柳川在下面稳稳当当说:“他还有当诗人哩雅兴咧,根本就不使慌,继续走。”   柳蕤冲他们喊道:“猫儿,快跑,小叔是骗……”   他话音未落,柳侠突然一把抱住了猫儿:“哈哈,逮着一只傻猫,喔——,我要前进喽——”他把猫儿按在自己左边的崖壁上,自己飞快地向上跑去。   猫儿大叫:“小叔,你耍赖,你赖皮,你……”他撒腿又追了上去。   柳川看着前边两个手脚并用你追我赶的背影,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对柳长春说:“叔,我真觉得自己老了,以前我跟俺二哥也是跟幺儿和猫儿这样,就不知道使慌,天天放学都是这么打着耍着跑回家,现在可好,还没到上窑顶咧,我就觉得腿酸。“   柳长春含笑看着上面说:“不看见小哩长起来,真不知道自己已经老了,我以前觉着五十岁可远,是我永远都不会长到哩年纪,现在才一眨眼哩工夫,我就往六十上走了。   不过你还年轻着咧孩儿,将三十,最好哩年纪咧!”   柳侠和猫儿站在上窑坡最高处,初升的太阳照在他们身上,照着两个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就这样,柳侠还在嘚瑟地笑:“叔,三哥,您俩……作证,我可是赢了……,臭猫儿你准备一下,接下来我可就不再走路了哦!”   柳川冲上面喊:“猫儿,他不显丑,你就背着他,叫我看看您小叔那脸是啥长哩!比孩儿大十岁,居然好意思跟孩儿打这种赌。”   柳侠一点也不在乎地冲柳川哼了一声,对猫儿一招手:“转身,弯腰,我要上人肉轿子了。”   猫儿也很牛地哼了一鼻子,真就转过身退到柳侠跟前:“来,不到家不准下来。”   柳侠皮着个脸,真的就趴了上去,可刚一挨着他就受不了了,俩人都是一身汗乱流,皮肤挨在一起时的那种黏腻油滑,让两个人同时一咧嘴:“靠,这咋乱出溜啊?”   柳侠占不了便宜了,只好站起来把东西甩到肩上:“今儿饶了你,记着帐,算利息,你只要背不动我,过一年就加一回的利息,驴打滚,利滚利。”   猫儿说:“中,一百年内有效,过期作废。”   几个人一过关家窑,远远就看见自己家院子边上那几个高高低低的身影。   柳侠再度兴奋起来,回头说:“小蕤,跑快点,咱仨先走,叫您二爷跟三叔搁后头慢慢走。”说着就撒开腿跑了。   对面的人也看到了他们,几个小家伙的身影马上不见了。   三个人在半道上迎上了柳莘和柳雲、柳雷,柳侠抄起柳雲,猫儿抱起了柳雷,柳莘拉着柳蕤问:“咱大哥咧?咱伯咱妈咧”   柳雲和柳雷俩小家伙大笑着还冲他们后面喊:“爸爸,你也跑快呗。”   一群人在坡底下就被孙嫦娥和苏晓慧、孙玉芳堵住了,三个人急切地想知道布卖的怎么样。   柳侠、猫儿和柳蕤抢着回答:“特别好,布还没搬出去完咧就有人买。”   “可好,俺把人分成两组还光想忙不过来。”   “买家可多可多,俺妈撕布撕哩胳膊都酸了。”   孙嫦娥有点不敢相信,看柳长春和柳川。   柳长春说:“嫂,你放心吧,孩儿们说哩都是真哩,幺儿跟川儿弄回来那布可漂亮可好看,又便宜哩很,俺哥跟柳魁都算过了,咋都不可能赔。”   孙嫦娥这才一颗心落了地,双手合十笑着说:“阿弥托福,菩萨保佑,我这两天都担心哩睡不着,老怕卖不出去。   有人买就中,咱也不贪心,一天能赚两块钱,叫柳魁有个事儿干,不一天到晚觉得自己啥都干不了,拖累了几个小哩就妥了。   猫儿说:“奶奶,你也太看不起俺小叔哩眼光了吧?一天赚两块,那还不够俺大伯俺娘跑腿儿钱咧,俺小叔说,一天少于十块他都觉得冤。”   苏晓慧兴奋地问柳川:“真哩,卖哩可好?”   柳川说:“想想水文队那一晚上卖了多少你心里还没个数?”   他伸出右手来回翻了好多下,把苏晓慧都看晕了:“你别吓人,真有那么多?望宁虽然人多,可有钱哩才几个?水文队哩人买几十米也不过花个工资奖金哩小零头,望宁可没几个敢跟他们样买东西哩。”   柳川说:“可望宁人口基数大啊,反正昨天俺卖哩不比水文队少可多。”   柳长春从包里掏出一卷子花布,递给孙玉芳:“这是卖剩下哩布头儿,您大嫂叫我拿回来,叫你有空跟您娘、您三嫂合计合计,给小萱跟小雲、小雷做个小褥子啥哩。”   他们说着话已经顺着坡走了上来,刚到坡口,柳侠就看到了坐在大柿树荫凉里的小姑娘。   娜娜手扶着婴儿车正好也扭头看过来,目光和柳侠的相撞,小姑娘和柳侠短暂对视了一两秒,就无措地把目光转向了孙嫦娥。   孙嫦娥笑着招呼她:“孩儿,快过来,看看您爷爷带回来哩花布,可好看,你待见哪一块,回来叫您娘给你做花布衫。”   娜娜犹豫着站了起来,却没过去。   柳雲和柳雷看到那一卷子花布却着急了,撑着要下地:“花嘎嘎,奶奶,我看花嘎嘎咧。”   柳侠放下柳雲,扭头看猫儿,猫儿也已经把柳雷放下了,正抬头看着他,看到他扭头,猫儿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开心的笑脸。   柳侠在他额头上擦了一把汗说:“臭小猫!”心瞬间恢复了原来的快乐。   孙嫦娥她们预料中今天回来的人应该还有柳长青和秀梅,所以做的饭多,这会儿都还温着,正好可以吃。   不过孙玉芳让他们等会儿:“幺儿跟猫儿他俩不是待见吃煎饼嘛,我薅两棵小葱,摊几个煎饼,可快,您稍等一会儿就中了。”   柳侠其实非常饿了,但他听到煎饼,决定稍忍一会儿。   猫儿却跳起来跟着孙玉芳跑了:“四婶儿,你去打面糊,我去薅葱,你教我摊煎饼呗。”   孙玉芳说:“今儿你老使慌孩儿,去坐那儿等着吧,摊煎饼特别容易,今儿后晌我还给您摊,到时候你跟着学。”   猫儿不肯,到底去院子西边薅了几棵葱,跟着孙玉芳去堂屋了。   柳侠坐在婴儿车旁边,和柳长春、柳川和两个小家伙一起逗着白胖子柳萱玩儿,   吃过饭,汗终于落了,柳侠他们准备去凤戏河里洗澡。   身上的衣服这两天已经穿的不成样子了,柳侠和猫儿去他们带回来的包里拿换洗的衣服时,猫儿看见了自己的书包,忽然眼睛一亮。   李子太酸,他们就留在望宁了,但临出门的时候柳侠随手抓了几个放进了猫儿的书包里,说是吃不了,看着也高兴。   猫儿招手喊正坐在柳川的腿上,缠着他讲警察抓流氓的故事的两个小家伙:“孩儿过来,小叔给您带哩好东西,可甜可甜,俺都不舍得吃,专门给您俩留哩。”   两个小馋猫马上忘记了警察和流氓,飞快地跑了过来。   柳莘也还小,听见有那么好吃的东西也想过来,柳蕤刚想开口对他说啥,柳侠冲柳蕤使劲摆手,柳蕤伸伸舌头,拉着柳莘,在俩小馋猫背后做了个非常凄惨的鬼脸儿。   猫儿拿出两个李子,一人分了一个:“快点吃吧孩儿,就这俩了,我想吃小叔都不叫,非让给您俩留着。”   正拿着笤帚扫树疙瘩餐桌周围的地的苏晓慧觉得柳川笑着看两个儿子的表情不太对劲,刚想问他怎么回事,就看到柳雲和柳雷同时用力咬了一大口李子,然后……   两张小脸同时揪成了苦瓜:“啊——,嘶嘶嘶嘶……”   柳川、柳侠、猫儿和柳蕤同时大笑起来,柳侠抓起两人的衣服,和猫儿一起飞快地往凤戏河边跑了。   孙嫦娥脱了右脚的鞋子去追两个人:“您俩小鳖儿咋这么孬孙咧?猫儿,你给我回来,看我不给你那屁股打成八瓣儿;幺儿你个小兔孙,你还没一百咧还这样诳孩儿。”   猫儿没跑到河边已经把自己扒光了,他痞着脸笑着跟孙嫦娥犟嘴:“大爷爷说哩,李子才摘下来都是酸哩,放放就甜了,俺小叔俺俩想叫李子搁俩孬货哩肚子里头放甜咧!“   柳川和苏晓慧怕孙嫦娥有个闪失,跟着跑过来拉住了她,苏晓慧说:“妈,没事,那俩货啥没吃过,还怕俩酸李子?”   柳川拉着孙嫦娥只是笑,不说话。   孙嫦娥狠狠地点着他的额头说:“你也不是哪儿哩好东西,明知道那东西酸成那样,故意不吭声叫酸孩儿,你还敢跟我笑?”   然后她又转身指着已经跳进凤戏河开始扑腾的柳侠和猫儿说:“您俩小孬孙有种,今儿就搁河里给我泡一天,您只要敢回来,看我不打烂您俩哩屁股。”   柳侠和猫儿快活地“哦嗬”大叫了一声作为回答。   孙嫦娥回到院子里,看到柳长春正含笑看着俩小吃货,笑的居然也很幸灾乐祸,哭笑不得地说了他一句:“长春,你是孩儿哩爷爷咧,也跟着幺儿他俩诳孩儿?”   柳长春笑着说:“嫂,咱这俩小家伙啥样你还不知道?就算是你知道李子老酸,你还能挡着他俩吃?”   孙嫦娥一想,还真是,这只不过是猫儿主动给了他们俩,自己就觉得这俩小家伙吃了亏;可如果没人给,让这俩家伙自己发现了李子,哪怕是全家人都说李子太酸不能吃,估计俩小家伙也会想尽办法吃一口试试。   不过,柳侠和猫儿两个小孬孙哩罪行可不会因为这就没了,以前是一个一个哩淘力气人,现在俩人居然合着伙装孬孙了,这还得了?不给他们几鞋底儿,这俩人得上天。   柳长春、柳川、柳蕤带着俩小馋猫和柳莘下河后,柳侠和猫儿又跟着他们洗了快一个小时才上来,他们回家后屁股都没有挨鞋底儿,因为:   柳雲和柳雷两个人都把自己的李子给吃光了,而且还把李子核都啃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苏晓慧怕他们俩的牙给硌坏了硬把核给没收了,俩小家伙已经打算找块石头把核砸开吃里面的仁儿了。   午后的凤戏山静谧安详,大柿树的树荫下,娜娜、柳雲、柳雷都躺在席子上睡着了,只有柳萱吃饱喝足了躺在孙玉芳怀里,搬着自己的小胖脚咿咿呀呀。   窑洞的凉爽是空调不能比的舒服自然,柳侠和猫儿一直睡到快四点才起来,然后,柳侠舒舒服服地坐在秋千上晃荡着腿监督猫儿看《十月》《花城》和《中篇小说选刊》,这是他为了提高猫儿的作文水平特地去买的。   猫儿拒绝看《中学生作文选》之类的专业书籍,一口咬定那些书看多了会把人看成个二傻子或瞎话篓子,说看那种书不但辱没了他五好小帅哥的身份,还会降低他的智商。   为了不变成傻子以后能考上个好大学给小叔挣很多很多钱让小叔专心致志地在家里当吃饱墩儿,猫儿很坚决地表示,谁要是敢要求他看示范性的作文书,他就考个大零蛋给谁看。   柳侠不想看猫儿吃大零蛋,只好取消了给他买优秀作文选的打算,买了这些他觉得水平比较高的文学期刊。   柳蕤和柳莘在专心地临帖子,娜娜在写“一”,她这次回来才刚刚开始练习毛笔字,一共才练了三天。   她还有两个月就五岁了,柳家的孩子在这个年龄,都会开始尝试着提笔练习,但每天练习的时间都不长,主要是培养他们的兴趣和用毛笔的感觉。   柳川和苏晓慧很威严地一人坐了一个树疙瘩,前面是两个端端正正坐在小板凳上的儿子。   ……   苏晓慧说:“幼儿园有特别漂亮哩滑滑梯,不上幼儿园哩小孩儿人家都不叫滑。”   柳雲眨巴眨巴眼:“俺,俺……俺不待见滑滑滑梯。”   柳雷补充说明:“俺待见滑咱家哩坡儿。”   苏晓慧说:“幼儿园有可多小朋友,您想跟谁耍跟谁耍,可有意思。”   柳雲说:“俺想跟小莘哥还有娜娜姐耍。”   柳雷补充:“还有胖小萱。”   苏晓慧说:“幼儿园哩老师都会弹钢琴,可好听可好听,科学家说,小孩儿越听越聪明,越听越漂亮。”   柳雷说:“俺爷爷会写大字儿,写哩可好看可好看,俺大伯说,小孩儿多写大字儿会变聪明。”   柳雲补充:“还会变帅气,跟俺五叔样恁帅气。”   柳川终于开了金口:“您俩哩意思是:爸爸不帅气?”   柳雲、柳雷异口同声:“爸爸最帅气,爸爸,俺俩不想去荣泽上幼儿园。”   望子成龙的苏老师有点恼羞成怒:“柳川,你别捣乱中不中?我跟孩儿说正事儿咧!”   柳川惊讶地说:“难道我想确认自己在儿子心目中哩形象不是正事儿?”   苏晓慧带着哭腔喊:“妈,你看柳川,孩儿上幼儿园这么大哩事儿他一点也不上心,净搁这儿拆我哩台。”   孙嫦娥放下手里的画粉,尺子指着柳川:“你个小鳖儿给我爬过来,你再这么没个正形,八辈子也跟他们商量不通。”   柳川如遇大赦地跑过来坐在柳莘和娜娜之间:“来,叫三叔看看您都写哩咋样。”   苏晓慧无奈地看了看天,继续:“人家现在哩小孩儿都上幼儿园,不上幼儿园哩小孩儿啥都不会,慢慢就变成傻子了。”   柳雲迷茫地看了苏晓慧一会儿,眨巴眨巴眼,又眨巴眨巴眼,就在苏晓慧觉得自己终于战胜了儿子想暗自欢呼一声的时候,他忽然对着这边喊:“奶奶,小叔,爸爸,哥哥,俺妈说您都是傻子。”   柳雷补充:“还有爷爷跟大伯咧,爷爷跟大伯也没上过幼儿园。”   苏晓慧扶着柳川刚刚坐着的树墩儿,绝望得差点昏倒:“老天爷,我咋生了俩这小鳖儿咧?”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解释:   柳侠嚎的那两嗓子,套用了诗人梁小斌一句著名的诗: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第144章 预测   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是农历六月十六。   夏季的月圆之夜,是最让乡下孩子喜欢的,不需要像白天那样到地里劳作,明亮的月色却可以让他们玩许多原本只能在白天玩的游戏。   沐浴在皎洁月光下的柳家大院,此时一片喧嚣与安详相生共存的和谐画面。   猫儿刚刚教过了柳蕤和柳莘滑太空步,这会儿正指导着柳雲和柳雷打马车轱辘,两个小家伙才四岁多点,胳膊上力量不够,总是打不圆,看着柳岸哥哥打的又快又圆,还能一口气从院子这头打到那头,崇拜得不行。   柳莘原本因为柳葳没回来,一天情绪都不是很高,现在的体力活动成功地激发了他的好心情,他和猫儿同步给俩小家伙做示范,不过因为年龄和体力的关系,他每次都坚持不到最后。   窑洞前宽敞没有树的地方铺了三张大席子,大人们坐在那里乘凉,同时照看着孩子们玩耍。   苏晓慧和玉芳轻轻说着话,商量着等大嫂回来,给家里的窗户也都加上个窗帘,柳侠和猫儿拿回来的那些装修书里有不少窗帘的图片,那些复杂的带着金色的穗子和灯笼花一样褶皱的做不了,多做几个整齐的褶子,加个荷叶边还是可以的,挂上窗帘的房间看起来更温暖漂亮些。   玉芳说着话,还一直用蒲扇轻轻给已经睡着的柳萱扇着,小胖子睡的很香甜,两个小胳膊投降似的自然放在脑袋两侧,像个胖青蛙。   柳川和柳长春在旁边说着柳钰的事。   玉芳怀孕后,柳钰就一直合计着想回来,不是回柳家岭,而是在望宁找个合适的地方,买几台车床自己干。   后来因为柳海出国大家的钱都花空了,这件事除了已经知道他心思的柳长春,柳钰就再也没和其他人提过,是最近柳长青和孙嫦娥觉得他们年纪轻轻的小夫妻老这么一个月见那么三两天面不合适,上次回来的时候问柳钰有没有其他想法,柳钰才说出来的。   柳长春觉得心里没底,想让柳川打听一下其他做阀门生意的人,这生意到底怎么样,马德英的生意不能做为参考,他是阀门厂的销售科长,有成熟稳定的销售渠道,柳钰可没有。   娜娜睡在孙嫦娥旁边,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孙嫦娥慢慢为她摇着扇子。   柳侠坐在孙嫦娥另一边,百心不操,咧着嘴乐哈哈地眼睛跟着小臭猫在来回跑,东头到西头,西头到东头,小家伙的马车轱辘打的都快飘起来了。   “小侠,妈想跟你说点事。”孙嫦娥轻轻说。   “啥事妈?你说吧。”柳侠眼睛跑到了大西头:“臭小猫,真好显摆。”   “您叔想把娜娜留家里咧,您四哥跟玉芳都愿意。”   柳侠心里一惊,扭头看着孙嫦娥:“啥?”   孙嫦娥不紧不慢继续说,她知道柳侠听到了她的话,只是不太相信:“其实,去年春上您二哥领着娜娜回来哩时候,玉芳就有过这个意思,她觉得这孩儿太可怜了。   当时您二哥觉得家里已经有小雲和小雷了,小莘也还小,说我跟您大嫂带这么些孩儿老辛苦,玉芳和您四哥自己都还没孩儿咧,就得帮他看孩儿,他觉得不应该,就说啥都不肯往家撇。   今年过年哩时候,我看娜娜比以前回来哩时候胆子还小,就觉得事儿不太对,当时您四嫂已经有小萱了,我就跟您二哥商量,叫他把妞留给我,他还是不答应,您大嫂去跟他商量,也没商量通。   大前天,就是阴历十一那天,快天黑哩时候您二哥带着妞回来了,跟我说,想让妞搁家跟着我住一段儿,我答应了后,您二哥坐那儿可长时间没说话,等娜娜睡着了,抱到您伯俺俩那屋儿里,他才掀开了妞哩衣裳给我看。”   孙嫦娥停止了扇扇子,把娜娜抱进怀里,小姑娘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忽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茫然而惊恐地看着孙嫦娥。   孙嫦娥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睡吧孩儿,是奶奶,这是咱家,咱以后就不回罗各庄了,就跟奶奶住咱家里了。”   小姑娘又看了一会儿孙嫦娥,好像确认一下到底自己听错没有,然后才把头偎在她怀里,蜷缩起双腿,闭上了眼。   等她再次睡着,孙嫦娥轻轻拉开了她后面的衣裳。   朦胧的月光下,柳侠看到孩子小小的脊背上,中间一大片黑色的东西,还有肩膀下一块块的深色。   他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试探着伸出手摸了摸,中间那一大片是血痂,肩膀下的深色摸不出来,是正常的皮肤。   孙嫦娥说:“肩膀这儿哩是刘冬菊拧哩,这一大块是她正发脾气哩时候,孩儿急着上厕所,没办法了,只好从她跟前过,她揪着妞哩头发把孩儿给甩出去,正好磕到锅沿上,给孩儿刮哩。”   柳侠咬着牙骂了一句:“这个杂碎娘儿们。”他忽然想起来刘冬菊头上那吓人的伤,问道:“妈,我跟猫儿夜儿搁会上正好碰见这个赖渣娘儿们了,她额头上可大一片血痂,旁边还都是黑紫哩淤血,不像是一下给打哩,倒像是……我也说不上来,俺二哥没跟你提这事?”   “没啊,”孙嫦娥吃惊地说,她想了想,才又接着说:“我当时问您二哥了一句,说,‘孩儿,我跟您大伯做主给你娶这女哩是错了,您大伯已经叫您长兴叔给你带了信儿,说过不下去就离了吧,到现在她闹成这样你还将就着,你是跟您大伯俺俩赌气咧吗?’   您二哥说,‘不是,娘,开始时候有点,那也不全是,现在早就不是了,娘,我不知道咋跟您说,您叫我想想吧。’   您二哥说,刘冬菊以前虽然不待见娜娜,也就是跟别家脾气不好哩爹娘样,妞做啥事不合她心意了,骂哩狠些,随手推搡孩儿几下,给几巴掌,一不顺心就这样狠哩拧孩儿,就是最近这一个多月。   您二哥前儿就搁家住了一夜,一大早就走了,我看他心事老重,就叫您大哥去送他一下,顺便问问他到底啥想法,您大哥回来对您伯俺俩说,他叫您大哥对您伯俺俩说一句,就是他跟刘冬菊离了婚以后,不会再结婚了,叫您伯、您叔俺都别再替他操这个心了。”   柳侠不知道说什么好,轻轻叫了声:“妈!”   孙嫦娥重重地叹了口气,有点茫然地看向远处:“唉,多少男人,当初女人活着哩时候,千好万好,可哪一天要是没了,连一年半载都等不了,那真是尸骨未寒呐,就急急忙忙想再娶了。   您伯俺是等您二嫂没了三年多,才敢托人给您二哥找哩。   那三年多,你不知道您伯俺俩想了多少,知道您二哥跟小红好,知道他忘不了,怕他因为这难受;   可他到底才二十出头,多少城里人那个年纪还没找对象咧,咋能就叫他那样孤孤零零过一辈子咧,那是自己家哩孩儿呀!   我就想,您婶儿要是搁地里知道自己哩孩儿得那样过大长哩一辈子,你说,她该多心疼?我跟您伯想想就觉得不忍心。   可我也想过,您二嫂搁地下会咋想。   您二嫂活着哩时候对您二哥恁好,为了他愿意嫁到咱这大山沟里;当初她怀不上孕,俺都觉得是她太瘦了,养不住胎,她为了给您二哥生个一男半女,明明不待见吃肉,还硬着头皮吃老古龙麦季鸟,吃红薯吃到烧心,吃到哕,知道自己终于怀上那天,你不知道您二嫂高兴成啥样。   我现在还记着咧,那天是星期三,您二嫂难受哩不行了,您大哥去叫了您吴大娘来,一号脉,说她是怀孕了,她开始不相信,您吴大娘说自己快二十年了,号脉从来没错过。   您二嫂当时就站起来,想去罗各庄给您二哥送信,俺几个说,等您二哥回来再跟他说就中,您二嫂说,‘今儿才星期三,还得好几天咧,我想叫他早点知道早点高兴,我想看看他知道俺俩也要有孩儿了,会高兴成啥样。’   后来俺都劝她说,孩儿才将将坐了胎,要是跑几十里山路,恐怕会出事儿,您二嫂这才没去;可她天天往东边路上看,星期六那天,她早早就出去了,接您二哥一下接到弯河,就是想叫您二哥能早一会儿知道他们也要有孩儿了。   我那些天就想,满心满意都装着您二哥哩二嫂,她要是看到您二哥孤单单哩过一辈子,她会咋想?她要是看见您二哥跟别哩女人同床共枕,她会咋想?   我还想过,要是我哪一天没了,您伯要是再找别哩女人,我要是搁地底下有知,我会咋想……   孩儿,您现在都不会懂,当时,您伯俺俩是进退都难受,俺可怜您二哥,也可怜您没了哩二嫂。   最后俺俩说,全当是俺搁您二嫂跟前坏了一回良心,下辈子再还她吧,这辈子,就先顾着活哩再说吧!   没想到到最后,俺其实是搁您二哥跟前也坏了良心,糟蹋了他对您二嫂哩一片心,还给他找了这么个搅家不贤哩东西,害哩他连个安生日子都不能过。”   柳侠伸出胳膊揽着孙嫦娥的肩:“妈,你别这样想,你跟俺伯没坏良心,要是您俩这样对孩儿们还叫坏良心,那世上就没好人了。   俺二哥不是也说了,他只是开始有点跟您赌气,后来早就不是了吗?我虽然恁几年都不理俺二哥,可我也一直都看着他咧!   他除了前几年还账没有钱,没买过啥,后来年年买衣裳,都是俺叔俺伯您仨哩,你想想,俺二哥要是真恨您埋怨您,他会这样吗?他最近这些年,就是俺二嫂没了之后,他成年就是那几件工作服来回换,除了俺小钰哥结婚那次,我都不记得他穿过啥新衣裳,可他还记得给俺伯您俩买衣裳咧。”   孙嫦娥拍拍柳侠的手:“嗯,我也知道,您二哥因为您二嫂‘五七’哩事跟再娶这事,对您伯俺俩有抱怨,可根儿里他不是想跟俺生分,就是您二嫂没了,他提不起精气神儿了。   孩儿,有时候想想,可能,夫妻俩人也不能太好吧,太好了,那心啊肺啊可能就连一起了,一个走了,就把另一个心里哩、骨头里哩念想都带走了,没了念想,人活到这世上,可不就没了精神了吗?”   柳侠下巴搁在孙嫦娥肩膀上,眼睛看着前面,也不知道脑子里想些什么,他觉得自己不太懂孙嫦娥最后这几句话,可是,好像也不是全不懂,只是说不出来吧?   孙嫦娥又拿起扇子给娜娜扇了几下,忽然想起了自己刚才说着说着就跑了题,该说的还没说,就用扇子拍了拍柳侠的头:“幺儿,我将跟你说恁些,其实是想跟你说,你就是心里不待见娜娜,也忍忍,别叫妞看出来。   女孩儿们一辈子是不是有福气,在娘家哩时候不算数,以后嫁人了,遇到个知冷知热能心疼自己哩男人,那才是一辈子哩福气。   可是孩儿,能知冷知热心疼自己女人哩好男人老少,想碰上一个老难,结婚前说哩跟蜜罐子样,结婚后成天骂骂咧咧对家不管不顾哩男人倒满世界都是,再要遇上个糊涂哩公公婆婆,那女孩儿们哩一辈子也就没啥盼头了。   所以说,大多数女孩儿们一辈子最好哩日子,也就是搁娘家当闺女那几年了,可娜娜这孩子,她连这点福气都没。   有了娜娜之后,您二哥对她并不亲,我是过来人,虽然没亲眼见过几回,光听您大哥、三哥跟小钰去他那儿之后回来说哩那些话,我就知道,您二哥原来也不待见这闺女。   您二哥对娜娜开始好起来,是刘冬菊怀了登科之后,他是可怜这孩子,有个刘冬菊那样哩娘。   刘冬菊生了登科以后,您二哥回家,差不多都带着娜娜,他开始打心里心疼这孩子了,这咱一家都看得出来了。   我说这么些,就是想叫你知道,娜娜这孩子老可怜,平常哩日子,咱就是看见个不认识哩人有个难处,还觉得应该伸手帮一把咧,娜娜她咋说也是咱家哩孩儿,也姓柳,亲娘不疼她,咱家哩人要是再嫌弃她,你说,妞搁这世上不是没活路了吗?   小侠,你想想孩儿,就算娜娜她不是咱家哩孩儿,是个街上要饭哩丢下哩,咱也不能看着她没人要,冻死饿死到街上吧?   咱家现在不缺吃不缺喝哩,就是给妞一口饭,给孩儿个笑脸儿,叫孩儿过哩别恁可怜。   我想跟你说哩是,你现在平常搁家哩时候也不多,看见妞哩时候,我不说叫你去抱抱她哄哄她逗逗她开心,就是别叫她看出来你嫌弃她,中不中孩儿?”   柳侠几乎是急切地说:“我没嫌弃她呀!我就是想,就是想……您别因为她……对猫儿不好。”   孙嫦娥笑起来:“傻子孩儿你胡说啥咧?猫儿是咱一家人看着长大哩,不光是你疼他疼到心窝儿里头了,您伯俺也都是,我现在过些天看不见孩儿,比想你想您五哥六哥还想他咧!   孩儿,你想想,娜娜其实还不如猫儿咧,猫儿生下来就有你,还有咱一大家人,娜娜咧?刘冬菊那样哩娘,我说句不好听哩,有还不如没。   刘冬菊那种脾气,她娘家嫂子能待见她?这么些年,刘冬菊跟您二哥再闹哩厉害,帮她出头哩都只有她妈一个人,她可是有俩哥哩。   那次她作哩狠了,您二哥在地磅那儿,当着恁多人哩面扇了她好几耳光,她娘家俩哥都没出面去找您二哥,这还不能看出来她在娘家现在多不招人待见?   她俩哥要是连她这个亲妹子都不待见,还能待见她哩孩儿们吗?   要是有一天,您二哥跟刘冬菊离婚了,娜娜要是跟了她回娘家去过,你想想,孩儿得过啥样哩日子?。”   柳侠急了:“咱家哩孩儿,咋能叫跟着她走?登科也不能给她,她跟俺二哥不离婚哩时候,那是没办法了,人家是一家哩,咱不能把人家哩孩儿给要回来。   可要是离婚了,咱柳家哩孩儿一个也不能叫她带走,竟然下手拧自己哩亲闺女,她就不能算是个人,孩儿以后搁她手里得长成啥样啊?”   孙嫦娥欣慰地笑了:“您伯也是这样说哩,您二哥要真是离了婚,只要您二哥愿意要俩孩儿,随便外人说啥,说咱仗着人多欺负她一个女人家也好,说咱不讲理老狠心,把人家亲生母子硬给撕扯开了也好,孩儿一个也不能给她。”   柳侠看了看娜娜,有点不舒服地说:“妈,您随便待她好我都没意见,我也不会嫌弃她,可是您谁都不能因为她或者登科嚷猫儿,一句也不中,猫儿就是不待见她嫌弃她,您也不准说孩儿。”   孙嫦娥说:“你放心吧,俺不会。再说了,猫儿比你心大,不信你看着吧,猫儿最多就是跟娜娜不亲,嫌弃肯定不会。   过年哩时候你不是看见了吗?他跟您二哥站一块儿祭祖,他高高兴兴哩,该跪跪,该磕头磕头,像模像样哩,跟没看见您二哥一样。   您二哥他都不在意了,他还能在意个娜娜?”   柳侠没再接话,坐直了,专心看他的小宝贝玩耍。   猫儿和柳蕤两个人正嘴里吆喝着号子,抬着柳雲“筛筛子”,就是一人抬胳膊,一人抬脚,在半空中来回地悠。   这个动作是大人们用筛子筛麦子或绿豆中的砂尘,或盖房子时筛沙子常用的一个动作,偶尔面粉生了虫子,吃之前也经常会用小筛子筛一遍,不做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简单的动作成了一个特别让孩子们喜欢的游戏项目。   现在,柳雲因为打了一个比较圆的马车轱辘,猫儿和柳蕤奖励小家伙,筛他。   猫儿好像感觉到了柳侠的目光,一筛完柳雲就跑了过来,扒在柳侠肩上:“小叔,奶奶,您俩是不是将搁这儿说我咧?”   孙嫦娥说:“可不是嘛,说你个小孬孙去城里都快两年了,还是打马车轱辘啊,上树啊,光着屁股下河淘力啊,你咋没学一点城里小孩儿洋气点哩耍法咧?”   猫儿不屑地说:“城里小孩儿就没啥耍哩,马鹏程跟楚昊除了滑旱冰,啥都不会,上树都爬不利索,他们搁原城哩时候没事就会跑录像厅看香港武打片,有啥意思?还没俺摸老古龙美咧!”   他还没说完,柳雷就跑了过来,拉着他不依:“哥哥,您也筛筛我呗!筛筛我呗!”   柳侠拉着猫儿站了起来:“来孩儿,小叔跟爸爸筛你,筛哩高高儿哩,你可别害怕啊!”   柳雷说:“我才不怕咧,筛到天上也不怕!”   柳侠喊:“三哥。”   柳川站起来:“来喽,小孬货,说话算数,一会儿可不准哭哦!”   柳侠拎起柳雷的胳膊把他悠到半空,柳川正好过来抓住他的脚,两个人往院子中间走着悠着,他们俩胳膊上有力,把柳雷悠得超过了柳侠的头,柳雷哇哩哇啦大笑着:“啊哈哈,老美老美,爸爸,再高点!筛哩再高点。”   柳雲在一边急得跳脚:“不啊不啊,爸爸爸爸,爸爸也筛我,小叔呀,我也想叫筛这么高咧!”   苏晓慧站起来,玉芳把柳萱递给了柳长春:“伯,你抱着孩儿,我跟三嫂去筛筛小雲。”   柳雲也被筛起来了,小的就剩下了柳莘,猫儿和柳蕤过来:“来孩儿,俺俩筛你。”   三个最小的被同时筛了起来,筛人的人边筛边念叨:“筛,筛,筛沙子,筛净沙子熬饭吃;筛,筛,筛沙子,筛净虫子蒸馍吃……”   最后,柳莘、柳蕤和猫儿也被柳川、柳侠筛了一遍高的,游戏宣告结束,柳侠和柳川累得满头大汗。   孙嫦娥说:“十一点了吧?都去睡吧,明儿再接着耍。”   柳雲和柳雷同时跑过来,一人抱住柳侠的腿,一人抱住猫儿的腿:“俺俩想跟小叔跟哥哥睡咧!”   柳川恶劣地笑着走过来:“您俩敢嫌弃爸爸?屁股痒了不是?走,老实跟我回屋儿,等着挨修理。”说着先把柳雷拎起来,夹在了左胳肢窝里,又对柳雲说:“是自己老实过来,还是等着我动手?”   柳雲一溜烟往柳侠他们住的窑洞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大叫:“奶奶,救命啊,俺爸爸想打俺俩咧呀!”   孙嫦娥笑道:“打您不亏,您这俩小孬孙淘力哩快赶上您柳岸哥了,老实回您屋儿里,跟您爸爸好好说说,您福来大伯家恁好个牛,现在咋成了个秃尾巴牛。”   柳雲一听做的坏事被奶奶给翻出来了,马上老实了,十分乖巧地对柳川说:“爸爸,我可听话,我是哥哥,我都不叫你抱,自己回咱屋儿。”   前些天柳淼和永芳一起回来休息了三天,领着柳雲和柳雷去他们家耍。   柳淼结婚用的窑洞就是原来他打算挖了给柳森和柳垚以后结婚用的那两孔窑洞,中间有一道墙和门,把那两孔窑和他们原来住的老院子隔开。   柳淼结婚后,柳福来给牛三妮儿立下了规矩:永远都不准过那道墙、进那个门,要是因为她,让柳淼跟永芳生气,过不了安生日子,牛三妮儿就等着被赶回娘家吧。   永芳把他们的小家收拾的很干净,所以柳淼才会同意永芳带了俩小家伙来自己家玩,自己原先的那个家,他觉得邀请柳长青家任何一个人过来,都埋汰了人家。   两个小东西路过柳福来那个院子时,看到了在老榆树下惬意地吃草的老牛和小牛犊,对它们不时甩动一下的尾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柳福来告诉他们,那是牛在用尾巴赶蚊子和苍蝇呢。   结果,三天后的下午,柳福来下地了,牛三妮儿带着柳牡丹去西头人家多的地方找人说闲话去了,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家老牛的尾巴秃了,还秃得非常不好看,乱七八糟,狗啃了似的。   这事柳福来根本没吭声,连牛三妮儿都没敢对任何人说。   俩小家伙的罪行暴露,是因为柳魁在自己屋里发现了几根颜色奇特的头发,循着踪迹一找,看到了自己褥子下面那些长长短短的黄色毛发。   审讯的结果是:俩小家伙想给自己做个能赶苍蝇蚊子的尾巴,这样在凤戏河边睡午觉的时候,就不用奶奶和娘坐旁边给扇扇子了。   可等剪了牛尾巴上的头发回到家,两个小家伙才发现,尾巴的制作难度居然那么高,只是尝试着把那些长短不齐的头发弄成牛尾巴的样子,就耗去了两个淘气包全部的耐心和智慧,更别说还要头不动腰不动,却要让尾巴随心所欲地自己去赶苍蝇蚊子了,那真是个无法完成的任务啊!   两个小家伙简直是佩服死那个小牛犊了,它居然就能做到,大爷爷说过,它还不满一岁呢!   第二天,两个小家伙蔫头耷脑地被大伯带着去柳福来家赔礼道歉,回来时兴高采烈满载而归,一人两个煮鸡蛋,还有一大袋子炸菜角和糖糕:那天是柳牡丹十七岁的生日。   柳侠和猫儿撒了尿回来,听到柳川他们那窑洞里热闹的很,不过,他们两个怎么听,那两个淘气包惨叫声里的兴奋都大于痛苦,而且大的还非常多。   两个人回到自己的窑洞,摆成一大一小两个“大”字舒服地躺着,猫儿说:“小叔,回家真美唦!”   柳侠说:“嗯,等哪天小叔挣够一百万了,咱就啥都不干,小叔不上班,你也不用上学了,咱就回来,都跟今天样,从早耍到晚。”   猫儿说:“中,到时候你想吃啥我就给你做啥,天天包饺子咱也不怕迟到。”   柳侠嘿嘿笑,慢慢翻过了身,食指抹过猫儿的额头、鼻子,一直到下巴:“孩儿,要是,我是说假如,假如,假如……您,嗯……他离婚了,娜娜跟登科都来咱家,跟着大爷爷和奶奶了,你回家会别扭不会?”   猫儿扭过头,眨眨眼:“他,他想跟那个赖渣娘儿们离婚咧?”   柳侠点点头:“应该是吧,不过可能得可长时间,咱中国离婚可难,有时候得好几年,有些闹一辈子也离不了。”   猫儿翻过身,和柳侠对着脸:“小叔,你别担心我,我今儿看见那妮儿,就刚开始有一点不美,一会儿我就忘了,等那孩儿来,肯定还是这样。   反正,只要你搁家我就觉得可美,别哩啥我都不管。”   柳侠把小家伙的右腿拉到自己腰间,用力抱了他一下:“我就知道,你是最懂事哩好孩儿。   乖猫,要是以后娜娜跟柳登科来咱家了,我不想叫您奶奶跟大爷爷他们生气,要是我跟他们说话,你可别难受啊。   搁小叔心里,谁都比不过你,你一辈子都是小叔最心疼最心疼哩小宝贝。”   猫儿嘻嘻笑着,搂紧了柳侠的脖子:“我知道,你也是我最心疼最心疼哩大宝贝,那,大宝贝小叔,咱睡吧?”   柳侠把小家伙翻到自己身上,使劲顶了顶他的额头:“好,小宝贝,咱睡喽!” 第145章 柳长青   虽说猫儿明确表示了自己不在乎柳娜娜,可柳侠却并不完全相信,他相信,柳茂对待娜娜的态度,猫儿可能真的会完全无感,可自己对娜娜的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神,都会极大地影响到猫儿的心情。   因为其他人让猫儿不开心,甚至是不安,对柳侠来说绝对是不可能的事。   柳侠暗暗着急,自己到底怎样做,才能既让猫儿一如既往地安心快乐,又不让孙嫦娥因为自己对娜娜的态度而心里难受?   而且,还有一点,他不得不承认,听了孙嫦娥的话以后,他是真心可怜那个小姑娘的。   柳侠没想到,猫儿和他有一样的焦虑,不过猫儿焦虑的方向和他正好相反,猫儿想的是,他要怎样做才能让柳侠安心,让他不用因为对待娜娜的态度而担心自己的情绪,在自己和奶奶之间左右为难。   猫儿对柳侠的一切都太熟悉,他能准确地感受到柳侠最细微的情绪波动,所以他知道柳侠怜悯娜娜。   天气热的让人有点抓狂,山里今天也没什么风,又不能让小孩子们一天到晚都呆在窑洞里,别人不说,如果敢这么要求,柳雲和柳雷能把人给吃了。   吃过了早饭,趁着热气还没完全上来,孙嫦娥让孩子先练字。   柳侠也和小孩子们一起练,闲着也是闲着,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字和父亲、大哥、五哥的比起来根本就惨不忍睹。   柳侠和猫儿、柳雲、柳雷在靠东边的那张桌子上,他得修理并指导着两个小家伙;柳蕤和柳莘、娜娜在西边那张桌子上,柳蕤负责指导两个小的。   柳萱的婴儿车放在娜娜身边,小胖子一、丝不、挂躺在车子里,啃着自己的大脚趾,吃得津津有味,   柳川在柳侠他们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已经离开柳家岭,这时候应该已经到荣泽了。   猫儿早上喝了一大碗奶粉,又喝了一碗小米绿豆稀饭,写了没一会儿就跑去撒尿。   回来的时候,他没走靠着窑洞那边的石头小路,而是沿着南边的坡沿走,拽了两根狗尾巴花,路过柳萱的小车跟前,他蹲在车边用狗尾巴花逗柳萱。   柳萱咯咯笑,咿咿呀呀跟他说话。   猫儿吹着口哨,咯吱小胖子圆鼓鼓的小肚皮,小胖子高兴地抓着他的手想站起来。   猫儿逗着小胖子玩的时间有点长,柳侠正想喊他过来继续练字的时候,猫儿忽然站了起来,走了两步立在娜娜身后,说:“写字哩时候得坐可直才中,你哩腰弯了;还有,你把横写得太平了,你再看看大爷爷给你写那一张,看清楚了再写。”   柳侠愕然地看着猫儿,小家伙不看他,嘴巴抿得紧紧的,盯着石桌上娜娜面前的那张纸。   娜娜慢慢扭过头,安静地看了猫儿一会儿,又慢慢转过身,照着柳长青临走之前给她写的几个“一”字,又写了一个,然后怯生生地回头看着猫儿,意思非常明显,想让猫儿看她写的符不符合要求。   猫儿犹豫了一下,转到她另一面说:“把毛笔给我,我给你写几个,你看好我是咋写哩哦!”然后他端端正正坐在了另一个板凳上,提起笔。   柳侠摸摸柳雲和柳雷的脑袋:“乖乖哩好好画,一会儿小叔带您去河里洗澡。”   看着两个淘气包认真地点了头,柳侠走过来,站在了猫儿身边。   猫儿并排写了五个“一”,这五个最简单的字或者说笔画,简直一模一样,标准得像是书法教材里刻印出来的。   猫儿从小跟着柳侠,太小的时候没什么好说的,等他稍微有点控制力,柳侠练字的时候,他就能安安静静的坐在柳侠身边一直看着,也许那也是一种练习吧,猫儿当初开始写字就非常有灵性。   柳侠考上大学不在家的几年,正好柳长青辞了大队书记的差事,不再整天为大队的事东奔西跑,他在家里指导监督孩子们练习的时间很多,猫儿一直在他温和但严格的要求下练习,所以基本功相当扎实,那些最简单的笔画练习,他随手而出,基本可以说无可挑剔。   柳侠先拿起猫儿写的字,吹着让墨迹干了,才放在娜娜面前:“刚开始肯定写不了这么好,认真练习,写得多了自然就写好了。”   小姑娘轻轻点了点头,拿起毛笔接着写。   柳侠牵着猫儿回到自己的桌子上,猫儿继续练字,柳侠看着柳雲和柳雷画的抽象派大作点评,逗得两个淘气包又蹦又笑。   所有人都完成了今天的练习,娜娜被玉芳和苏晓慧叫过去量尺寸,准备用昨天拿回来的一块花布给她做个裙子,柳侠领着一群男性小家伙去河里凉快。   放松地坐在凤戏河沁凉的水中,看着两个淘气包乖乖地坐在石头上踢腾着小脚拍着水花玩,柳莘就在身边不远的地方跟着柳蕤练习狗刨儿,柳侠对猫儿说:“乖猫,你要是不待见娜娜,离她远一点,不欺负她就中了,小叔不会要求你非得喜欢她,对她多好,小叔喜欢你想干啥干啥,不喜欢干就不干,你别难为着自己去对她好。”   猫儿笑嘻嘻地摇头:“我没啊小叔,我就是有点不好意思,嘿嘿。”猫儿往家的方向看了看,脸上的笑没了:“我看见三婶儿给她往脊梁上抹药了,”   柳侠说: “孩儿,你是不是跟小叔一样,老可怜她?”   猫儿点点头:“要不是有你,还有俺大爷爷、奶奶,还有俺大伯、娘,还有咱家哩人都这么好,我肯定得跟着他,跟着那个赖孙娘儿们,说不定,我也会叫打成这样……”   “不可能,她找死。”柳侠打断猫儿,愤怒得好像猫儿已经被打了一样:“啥时候也轮不到她来打你,她敢碰你一指头,看我不宰了她。”   对面两个淘气包瞪大了眼睛:“谁?谁打俺哥哥了?”   柳侠撩起河水洗了一把脸:“没人打,小叔说笑话咧,有小叔搁这儿,谁也不敢打您哥哥。”   俩淘气包同时亮了亮自己的小爪子,对猫儿说:“哥哥,谁敢打你,俺俩就去挖他,给他哩脸挖流血。”   柳侠说:“好吧,您俩可记好自己说过哩话啊,等您哥哥老了,谁要是敢打您哥哥,您俩去替您哥哥打回来,打不过,挖回来也算数。”   柳侠和猫儿在家又开开心心地呆了三天,第三天的晚上十点多,猫儿和几个小的玩够了,柳萱和娜娜也都睡了,柳侠和猫儿也回到自己的窑洞,柳侠对着猫儿开始发愁。   他回来的时候岳德胜说了他可以休息十天左右,最多不能超过十二天,他现在离开单位八天了,单位的事他倒不是太担心,他们这个行业,说走就走的紧急任务很少,一般的任务,真晚个一两天,到作业区效率高些就赶出来了。   让柳侠闹心的是王占杰那里,王占杰那天跟他没把话说死,只说自己再考虑考虑,考虑好了给他发传呼。   荣泽高中新校区的建设不是全部由政府出资,荣泽高中自己也要筹集一部分钱,他们先垫钱开工,政府的财政拨款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到账。   王占杰如果想要为以后可能发生的任何工程质量意外卸责,就需要正规的测绘报告,要水文队加盖了公章的,那样的话,柳侠只能为他争取到最多百分之十的优惠价格,付款方式没商量。   如果他放心柳侠的技术并能想办法通过工程验收这一关,柳侠愿意无偿为荣泽高中做测绘,荣泽高中只需要支付除柳侠以外另外几个测绘人员的工钱即可,那点钱和工程款比,真的不值一提。   王占杰很急,荣泽高中这个报告已经打了两年,今年终于批下来了,他想尽快动工,柳侠怕王占杰已经想好了,但却找不到自己。   猫儿看柳侠纠结得实在难受,就替他拍板做决定:“咱明儿一大早就走吧小叔,咱一回去就去荣泽高中找王爷爷,他要是没事,咱搭下午哩车再回来,这样正好咱还能看看俺大爷爷跟大伯他们咧!”   猫儿话音刚落,柳侠还没答话,就听到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声音:“奶奶,小叔,孩儿,俺回来喽——”   猫儿“嗖”地一声窜了下去:“俺小葳哥,小叔,俺大爷爷他们回来了。”   柳侠跳下炕和猫儿一起跑了出来。   比柳侠和猫儿还快跑出来的是柳莘,小家伙大叫着“哥,伯、妈”,光溜溜地连鞋子都没穿,就冲出院子往东边路上跑了,柳蕤挂了条裤头在后面追。   刚刚进屋还没睡着的人都又出来了,包括柳雲和柳雷,俩小家伙乐坏了,在坡下看到柳魁和秀梅就扑了上去,猴子似的挂在他们俩身上不下来。   几个人下午收了摊子就忙着往回赶,还没吃饭,晓慧和玉芳去做饭,其他人都坐在院子里说话,秀梅也难得地没去插手做饭,坐在席子上听柳雷给她诉说柳岸哥哥的罪行。   柳侠坐在柳长青身边,猫儿拿了把蒲扇站在柳长青身后给他扇,柳蕤和柳莘也拿了扇子给柳魁、秀梅和柳葳扇。   一家人都着急的想知道布放哪儿了,这几天生意怎么样?柳侠最想知道的却是柳茂和刘冬菊的情况。   柳魁他们几个互相补充着,这几天的事情很快就清楚了。   布现在放在柳茂那里。   罗各庄煤矿也盖了栋集资楼,‘五一’时交工了,原煤转运站有四家买了,他们站长是其中之一,站长半个多月前搬家的时候,把他原来住的两大间房让给了柳茂一间。   刘冬菊可恶,柳茂的人缘却一直都很好,而且自从他调到站里,历任站长的各种计划、总结之类的文字性材料都由柳茂捉刀代笔,他还经常替矿里其他领导和办公室写东西,其他人不会因为刘冬菊就完全否定柳茂的为人。   转运站前天有几个女的结伴去望宁买菜,看到了柳家卖布的摊子,一人买了好几块。   柳魁以前经常去看柳茂,他和柳钰在五道口打石头的时候,还每天在柳茂那里吃饭,所以这几个人都认识柳魁,回去后就跟柳茂说了,柳茂正好下夜班,随即就骑着车子来了望宁。   当时柳长青他们正和何家梁一起准备把一些布装到架子车上,拉到付家庄去,付家庄的大队书记帮他们找了户房子宽绰、人又厚道实诚的人家,他们决定把布放在人家那里。   柳茂知道后,横竖不让,他说他现在自己住的那一大间房,完全能把那些布放进去,以后由他守着那些布,柳魁和秀梅每天都可以回家。   而且,虽然看着罗各庄比付家庄要远好几里路,柳魁和秀梅以后除了去附近村庄赶会卖布,平常都在商业街支摊子,好像每天都要多跑那好几里,可从望宁到付家庄是一路的慢坡,拉着重车走,不管是上坡还是下坡都非常吃力,望宁到罗各庄可是平展展的柏油路,除了脏点,比付家庄要好走多了。   最后,柳长青决定,就放在柳茂那里,他让秀梅给自己选了两块瑕疵很少、颜色也很漂亮的布,付家庄的大队书记和那户准备寄放东西的人家一家一块,表示感谢。   这件事大家都没表示惊讶,柳侠都能明白柳长青的心思:柳茂准备离婚了,趁这个机会,让柳茂和家里的联系更紧密起来,慢慢恢复到以前的样子。   柳长青和柳魁他们这几天就赶了槐树顶一个古会,布卖的非常好,虽然比不上望宁会那天,但也不差很多。   但他们还是决定,以后,除了望宁附近几个村子的会,远的地方不去,平常没有会的日子,就还在商业街摆摊,他们这几天在商业街的生意一直都不错,每天的流水账大概是会那天的六分之一,这个数目已经非常好了,如果长年保持稳定的水平,十分之一柳魁和秀梅就觉得很满足。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除了柳魁和秀梅怕家里老人孩子那么多,万一出点啥意外家里没个跑腿的人,所以想每天都回家外,还有个重要的原因:货源。   关于以后的布,柳侠没和于宝忠没签什么合同书,因为,柳侠和柳川都看得很清楚,货物的数量和质量都不是于宝忠能决定的,在这些都不确定的情况下,签合同完全没有意义,他们本身走的就不是正规的进货渠道,签了合同也不受法律保护。   虽然知道是最不靠谱的做法,但这个生意的最终走向,柳侠只能寄希望于于宝忠有诚实守信这一美好品质。   这是柳侠最不喜欢的一种合作方式,但就这件事而言,他没有其他选择。   柳侠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柳长青,所以柳长青决定,哪怕平时少赚点,也尽可能不要断货,平稳可靠的生意才能赢得稳定的客源,如果每天的生意都跟望宁会那天一样,要不了多少天布就卖完了,中间得断货很长时间,这样反倒不好。   柳侠不知道柳长青心里还有更深层的想法:即便这不是一桩长期的买卖,也要把信誉确立下来,望宁不大,以后哪怕不卖布了,就是柳魁和秀梅在望宁做点其他生意,良好的信誉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柳长青非常肯定,有了这次卖布赚钱的利润和经验,柳魁一定会想办法做其他生意挣钱的。   柳侠坐在旁边听他们说话,心里非常着急,他太想知道柳茂离婚的事情了,他本能地觉得刘冬菊额头上的伤不简单。   柳茂不可能把刘冬菊打成那样,那也不太像是被别人打出来的伤,那,那些伤是怎么来的呢?   把鸡蛋甜汤和炒豆角,茄子,拌黄瓜端上桌,柳侠忍不住问了出来:“二哥现在咋样了?我是说,他提离婚哩事了没?”   秀梅看了看柳长青,看到他很平静地拿起馍准备吃饭,才说:“他已经跟刘冬菊说了,俺去往您二哥那儿送布哩时候,没看见刘冬菊。   您二哥说,她是望宁会那天跟刘冬菊说哩,那天他下夜班,直接又替别人值了个早班,第二天能再休息一天,下午刘冬菊带着登科一回去,他就跟刘冬菊说了,说完他就自己去睡了,起来后,一直就没再见过刘冬菊。”   柳侠说:“俺二哥提出离婚,以刘冬菊那性格,居然没闹翻天?这简直不合逻辑呀!”   秀梅说:“俺也都觉得可奇怪,我想着可能她一看您二哥不像是吓唬她哩,慌了,就又回娘家,找她那个不是东西哩娘给她出主意去了,她每回回娘家住一段时间,回来就会跟您二哥大闹一场,这回要是回来了,还不知道咋闹咧?”   柳魁冷笑一声说:“未必。   刘冬菊这种好吃懒做又满肚子虚荣哩泼妇,平常你让着她,她就不知天高地厚撒泼耍刁,再没她厉害的了;这回她看出来小茂是当真要跟她离婚,她就半点胆子没了。   结婚这么些年了,她啥都不干,一分钱也不挣,离了婚她指望啥生活   她连手套都没给小茂洗过一双,更不用说替他干别哩了;娜娜为啥剪个小子孩儿哩头?因为刘冬菊有了登科后根本就不管妞了,您二哥给妞梳头她还嫌梳哩不好,丢了她哩人,她就给妞剪成这样了。   她除了搁登科跟前还多少像个当娘哩样子,压根儿就不算个人,这种人,在家当闺女哩时候,家里人从小到大习惯了,可能会惯着她,一旦出嫁几年,离了婚再回到娘家,恐怕她娘自己都忍不了她了。   我倒要看看,她娘这回还能给她出个啥锦囊妙计,让小茂不跟她离婚。”   柳长青到底年纪大了,忙了一天,又走了几十里山路,吃过饭就去睡了,对于柳茂的事,他从头到尾都没说一个字。   柳侠和猫儿又和柳魁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想着他们累了,虽然他还有很多话想和大哥说,但还是催着柳魁去睡。   柳魁站起来说:“虽然你不叫您大嫂俺俩跟你算账,可大哥觉得还是跟你说说心里踏实些,走,咱去您那屋儿里说。”   柳侠本能地感觉大哥并不是要跟自己说卖布的事,而是柳茂离婚的事,所以他马上站起来,和柳魁、猫儿一起回了自己住的窑洞。   果然,柳魁一坐下就对他说:“今儿俺回来之前把布拉到您二哥那儿,您二哥帮俺把布都卸下去放好后,就在那屋里,跪到咱伯跟前说,叫咱伯别生他哩气,他跟刘冬菊离婚后,不会再结婚了,他愿意自己过一辈子,如果家里还有叫他再结婚哩想法,那他就不离了。   咱伯对他说,‘逼着你再婚这事儿,是我错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再逼你了,以后你只要过哩顺心过哩好,咋都中孩儿’,您二哥当时抱着咱伯哩腿就哭了。”   柳侠眼圈一下就红了,为柳茂,更为柳长青,他想起那天孙嫦娥跟他说的那些话,他第一次对父亲有了心疼的感情,为了他付出那么多,最后的结果却和他的初衷截然相反。   而且,这样让人难过的结果还不是物质或金钱上的损失,而是柳长青最在意的孩子们的幸福,这是对柳长青最大的打击吧?   猫儿抱着柳侠的胳膊,轻轻喊了声:“小叔!”   柳侠拍拍他:“我没事孩儿。”他没让猫儿回避他和柳魁的谈话,他不想让猫儿因为不了解内情而不安,他知道猫儿在意的是什么。   柳魁也难受的不行,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我不该这样说,但当初在您二哥再婚这事儿上,咱伯确实有点……太……武断了吧,他不忍心让您二哥那么孤零零哩过日子,看着咱叔原来热热闹闹热热乎乎哩一个家转眼就冷清得没个人气了,他也可怜咱叔……   唉,不说了,我想着,我要是放在咱伯那一步,可能也会那么做吧,总不能看着自家哩孩儿二十来岁就过哩跟个孤老头儿一样吧?   我也不埋怨您二哥,他跟您二嫂好,俺都看着咧,他最后为啥答应结婚,时间长了,我慢慢也能想通了些。   孩儿,你还小,人这一辈子,都不容易,尤其是你再想当个好人,就更难了。”   柳魁走了,柳侠躺在炕上,看着屋顶发了半天呆,直到猫儿趴在他胸前问他:“小叔,他要是离婚了,不会,不会……”   柳侠一下不愣怔了,带着猫儿蹿了起来,靠在被子上半躺着,非常干脆地说:“不会,他不可能。”   猫儿还是不放心:“为啥?你咋这么肯定?”   柳侠非常清楚地说:“他是俺二哥,从小抱着我背着我长哩,我跟再怄十年气,我也知道他是啥样哩人。   他不会把你要过去,因为,他知道,你跟着我,过哩特、别、好!”   猫儿直直地盯着柳侠。   柳侠又重复了一遍:“他知道,你跟着我过哩特别好,所以,他不会把你要回去。   别说他可能还有娜娜跟登科,就是没有他俩,他也不会。   他、就、是这样哩人!,知道了吗,孩儿?”   猫儿对柳侠的信任是渗透在灵魂里的,柳侠以这样正式的姿态对他说的话,他一点都不会再有疑惑。   所以他彻底放了心,对柳侠点点头:“知道了!”   柳侠往下一秃噜,拉过被子把两个人的中间部分搭上:“知道了就好好和小叔一起过,以后啥时候都不准胡思乱想,要是有人对你说你不该跟着小叔,你就对他说:滚!   听见没?”   八爪鱼把柳侠缠得更紧一些:“听见了!”   柳侠第二天没走,虽然荣泽高中的事情他很重视,但他更重视的还有父亲的感受。   柳长青的早饭是在堂屋炕上吃的,他这几天确实累的有点狠了,不太想动。   柳侠和猫儿要求跟他一起吃,柳长青笑着把猫儿拉到他身边坐下,柳侠自觉坐在他另一边。   柳魁把秀梅最后才炒的花生米分了一小碟端过来,坐在了父亲对面。   柳侠夹起一个煎饼送到柳长青面前:“伯,俺大哥您俩给我报个帐呗,我虽然对您赚了多少不关心,但我得知道个大概,万一哪一天于宝忠那边提价了,要还是不要,我心里得有个谱儿。”   柳长青接过煎饼,没吃,带着笑看着柳侠,忽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孩儿,我没事,您别搁这儿变着法儿哩叫我高兴,我活了六十年了,啥事没经过?   您二哥那事儿,当初是我错了,这几年他哩日子过成那样,我心里难受哩不行,可当初是我逼他结婚哩,现在我不能再逼他一回离婚,我这几年都一直在等着他自己做决定咧,现在,他有决定了,我其实比谁都高兴。   我年纪大了,搁这个家,还有咱大队,我当家作主这么些年,可能是当家当惯了,有时候就听不得别人哩话,自己还不觉得,总觉得自己是一心好意。   您二哥这事就是这样,第一次叫您二哥去跟人见面哩时候,您二哥对我跟您二叔说,他就是死也不会再娶别哩女人;   他话说到这一步,我都没体谅他对您二嫂哩心,总觉得要是有个可心哩人陪着,他慢慢就不会这样钻牛角尖了。   其实现在想想,是我钻了牛角尖。   人过哩是不是好,只有自己知道。   我一心觉得您二哥老年轻,以后恁长哩几十年,孤伶伶哩一个人,老可怜,可我就没想到,他就是回到家守着和您二嫂住过哩空屋子也是觉得顺心哩,让他再娶别哩女人,他觉得是自己作践了您二嫂,辜负了您二嫂对他哩好……   不说了!   柳魁,小侠,您都长大了,读哩书比我多,见过哩世面比我广,以后要是我再犯糊涂,您提醒我一句,一回不中就多说几回,人老了,有时候会固执,不听劝,万一我说话不中听,您是孩儿们咧,别跟我一样,您伯可能就是脾气差了些,还不至于老了老了,硬把自己作成个混账东西。”   “伯!“柳魁和柳侠同时喊道。   他们快难受死了,他们宁愿柳长青还像年轻时那样脾气上来了拿树枝抽他们几下,也不愿看到他此时低沉苍老的样子。   猫儿爬起来跪在柳长青身边抱着他的脖子:“大爷爷,我知道,俺小叔、大伯,三叔,还有咱家哩人都知道,你最好了。”   柳长青呵呵笑起来,问小家伙:“比您小叔还好?”   一贯伶俐的小家伙哑口无言,眼睛眨巴了好几下才说:“大爷爷就是最好了,跟俺小叔不一样,俺小叔也最好了,俺小叔是……嘿嘿,大爷爷,你等着哦。”   猫儿松开柳长青,转过去对着菩萨:“菩萨,俺大爷爷最好了,你可保佑他活到一百岁啊!”说完他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柳雲和柳雷正好跑进来,俩人一起问:“哥哥,你磕头弄啥咧?”   猫儿说:“我叫菩萨保佑大爷爷活到一百岁咧!”   俩淘气包伸着手让柳侠和柳魁抱:“俺俩也想磕头咧,俺俩也保佑爷爷活一百岁咧!”   柳魁拎着柳雷,柳侠拎着柳雲,两个小家伙爬到菩萨跟前就学着猫儿的样子磕了几个头:“菩萨菩萨,你要是保佑俺爷爷奶奶活到一百岁,我哩李子放甜了就叫你吃。”   柳魁他们昨天把那一小篮子李子都带回来了,孙嫦娥只给小馋猫一人发了一个,告诉他们,剩下的那些都是他俩的,一人一半,只不过还要再放几天才给他们吃。   柳长青大笑着把靠近自己的柳雲拉到怀里:“孩儿,要是照您这么说,菩萨想吃到您哩李子,还得等好几十年咧!”   院子里的柳葳和柳蕤、柳莘听到屋子里的笑声,都放下筷子跑了。   孙嫦娥把一个咸鸡蛋剥好了放进娜娜碗里,自言自语地说:“说一百遍我没事我没事,我好好哩好好哩,也没听见他这样笑一声放心啊!” 第146章 邵岩的消息   柳侠和猫儿一大早出发回荣泽,在付家庄收到了王占杰的传呼,下午五点,柳侠已经带人在泽河路东段,离水文队约三公里的地方开始作业了。   经过几天的考虑,王占杰选择了让柳侠,而不是水文队为荣泽高中新校区做测量。   他手里的资金实在有限,他必须用在最紧急的地方,测量不是不紧急,而是柳侠不会像其他他马上就要面对的那些人一样,逼的他很紧急,钢筋、水泥、砖头、瓦,这些,他不付一部分现金是绝对拿不到东西的,那些人可不是他的学生,荣泽高中新校区明年能不能投入使用他们一点都不关心。   和上次桑德山的工程一样,柳侠不会让吴小林、郑朝阳他们白做工,但即便要付给他们优厚的薪酬,柳侠也不觉得自己就应该随心所欲地要求他们。   所以虽然他非常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外业部分做完,然后他就可以在家安心地陪着猫儿,同时做后期计算了,他还是接受了郑朝阳的建议,把原来打算每天干十四个小时的计划取消,改成了每天只在早晚天气相对凉爽的时候进行作业。   不过,这所谓的凉爽,温度也都在摄氏27°以上,这几天的最高气温一直都是38°或39°。   他们用七天的时间结束了外业部分的工程。   柳侠回来当天去见王占杰谈具体细节的时候,已经把几个人的工钱拿回来了,最后一天下午去工地前,柳侠去郑朝阳家里,把提前包好的红包给了他,下午七点半,郑朝阳和另外几个人把所有的仪器都收拾干净装到柳川的车上后,郑朝阳当场把红包发给了他带来的几个人。   仪器是郑朝阳去借的淘汰下来的旧仪器,说是替朋友借的,最后还得他去还,柳侠不能出面,但今天郑朝阳没找到车,所以还跟前几天一样装柳川的车上。   柳侠把吴小林的红包拍在他手里:“谢谢!”   吴小林打开红包看了看,笑得满脸都是牙:“是我该谢谢你,咱们队里那么多专业技术比我好的,你却一直用我。”   柳侠说:“我用人品好的,只要肯用心,技术不是问题。”   郑朝阳、高群几个人各自骑上自行车,冲柳侠摆摆手:“柳儿,我们先走了。谢谢哦!”   看着人都走完了,柳川问:“一人多少啊?”   柳侠伸出手比划了一下,然后说:“郑大哥加倍,吴小林比他们多一百。”   柳川拉开车门坐进去:“我操,早知道我豁出命也要考上你们学校啊!”   柳侠拽着安全带不想往身上扣:“我已经养成习惯了,哥,我一身汗,今儿不用行不行?”   柳川说:“不行,不扣就让我开。”   柳侠嘟囔着扣上:“以前一次也没见你用过,我要不是学开,根本就不知道原来汽车还有安全带。”   柳川给了他后脑勺一下:“再嘟囔就别开了,我那是师傅不亲,没教好,我是你亲哥,当然要把最好的教给你,猫儿学的时候,你不也要求他必须系上吗?”   柳侠转动钥匙,启动了车,车慢慢地、但稳稳当当地开了出去。   柳侠和猫儿回来那天,柳川找了车去何家梁那里把他们那几件家具给拉了回来,这让柳侠又想起了学车这茬子事,柳川正好最近不忙,就让柳侠每天吃过晚饭后出来跟他学。   能把车开得动起来其实非常简单,难的是上路后良好的心态,熟练程度是慢慢练出来的。   柳川只教了柳侠二十分钟,就让他在泽河路东头没人的地方开始自己来回开着练习,一个小时后,他坐副驾驶位上看着,柳侠把车开到了自己家的小院门口,三公里路,用时十五分钟。   第二天晚上,猫儿把这个过程重复了一遍。   这几天,柳川每天都会让柳侠和猫儿开两个小时左右,当然,主要是柳侠,猫儿就是个捣蛋的,柳侠会什么他就要会,现在,他已经会开着车绕着荣泽城跑一圈了,很有成就感,柳侠却是憋着一口气想给朱成军看的,所以猫儿就不闹着要多开,而是让柳侠多练习。   猫儿对几乎全水文队都因为高温酷暑休整的时候柳侠还要去干活非常不开心,但王占杰很着急,猫儿知道柳侠对王占杰要求的事情非常上心,所以他心里再不乐意,也没办法,只好每天在家里做柳侠喜欢吃的饭菜,提前熬好绿豆汤放了冰糖凉着,让小叔回到家的时候能舒服点。   今天,猫儿被马鹏程和楚昊黏着,做好了饭菜后,就被两个人拉出来比赛滑旱冰,刚刚又赛完了一次,正满头大汗扶着膝盖喘的时候,看到柳川站在大门口冲他招手:“快来,练车去。”   猫儿对马鹏程和楚昊说:“我现在要去练车,明天咱再接着比。”说着就向大门口滑去。   今天他们比了五次,他一次第一也没得过,憋气得不行不行的。   马鹏程和楚昊本来也正扶着树喘呢,听猫儿说要去练习开车,马鹏程立马不喘了,拉上楚昊就跟了上来:“我也去,我前天跟我爸说你都会开车了,让他教我开,他说,‘哼哼,这会儿想起来我是你爹了?老子没工夫跟你个小白眼狼磨牙,你心里巴不得让谁当你爸,就找谁教你去吧。’   我心里巴不得小柳叔叔是我爸呀,所以他当然就得教我。”   猫儿转身抬脚就踹:“马鹏程你个白眼狼,我小叔才不会有你这么没良心的儿子呢!”   马鹏程一个漂亮的转身躲开猫儿的脚,嬉皮笑脸地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要是被你爸一天三顿地踹,你也想换个爸的,楚昊你说对吧?”   楚昊翻了个白眼:“我就是被我爸一天八顿地踹也不会想叫小柳叔叔爸的,小柳叔叔还没我哥大呢,我大伯家二哥今年大学毕业,比小柳叔叔还大一岁呢,这你都好意思喊爸你要不要脸啊?”   几个人说着已经滑到了大门口,马鹏程什么都不说,直接扑过去拉开了车后门就坐进去了。   柳侠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笑着打开车门下车:“乖猫,你开,调头,去火车站转一圈,然后咱直接去吃羊肉串。”   猫儿说:“我饭都做好了,你先回去喝点绿豆汤再去吃羊肉串吧,要不你该上火了。”   柳侠说:“没事,吃完了回来喝,喝一晚上,多少火也给浇没了。”   马鹏程正在解旱冰鞋上的带子,听见柳侠的话不太相信,等看到猫儿真的坐进了驾驶座上,他伸手就想开门下去,想了一下,又停住了:“哼,吓唬谁啊,反正小柳叔叔也在车上呢!楚昊,快上来,吃羊肉串去。”   柳川早就服了马鹏程这个厚脸皮,笑着对楚昊说:“走吧,一块儿去。”   有柳侠在,楚昊不怕回来会挨揍,所以毫不犹豫地挤在了马鹏程身边。   这一圈大概六公里的路,猫儿花了将近二十分钟,把车在古渡路靠边停好的时候,他出的汗比从柳家岭跑到望宁还多。   不过,是他开车把小叔他们拉来的,想想都觉得心里美。   顺利地把王占杰这里的工程做完了,虽然辛苦了一星期,一分钱没挣,柳侠心里却特别轻松,他一直希望能为王占杰做些什么,以报答他当年对自己和柳海的关照,现在他终于做到了。   他把啤酒给猫儿也倒了一杯,然后和柳川,三个人碰杯。   马鹏程觉得事实再次证明了他真的是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靠,柳岸你这日子过的太痛快了;小柳叔叔,我今儿当真的,你收了我当儿子吧!”   柳侠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我还想多活几年呢,你还是折腾你亲爹去吧!”   马鹏程愤愤地瞪了柳侠一会儿,忽然扬手对老板叫:“十把串儿五个凹腰。”   柳川哭笑不得地给了马鹏程一个脑瓜崩:“你小孩儿家吃了那个不怕流鼻血?老板,开玩笑呢,五把串儿,凹腰不要,再给来一盘花生就行了。”   马鹏程失落地剥着水煮花生狂吃,猫儿得意地冲他做了个鬼脸儿,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真舒服!”。   楚昊看着猫儿的啤酒杯子咽了口唾沫。   其实,他也特羡慕柳岸有个这样的小叔,长得帅,重点大学毕业能挣钱,最关键的一条,柳岸在家里说什么是什么,小柳叔叔从来就没舍得训过他,更别说揍了。   如果是他语文考试得六十五分,满分四十的作文只得得是十八分,不被老爸揍死,也得被老妈给唠叨死,可小柳叔叔却说:“嗯,不错,有进步,虽然字数少了点,个别词语运用不当,但文章整体结构合理,语句通顺,标点符号运用准确,也没有错别字;来,大乖猫,奖励一个沙瓤大西瓜。”   这比亲爹还好的小叔,谁不想要一个啊?如果不是怕被独裁老爹楚远给扫地出门,楚昊也想打个申请当小柳叔叔的儿子啊!   柳侠看楚昊一直瞄着猫儿手里啤酒杯子那模样,正打算逗他一下呢,却看到隔着两张桌子,郑建平端着个啤酒杯子向他们走过来了,柳侠对他笑笑,拉着猫儿往自己身边靠了点,让他给郑建平腾出个地方。   郑建平没走到跟前就对着他们扬了扬酒杯:“川哥,柳侠,难得碰见您,真高兴。”   柳川和柳侠都端起杯子冲他举了一下,郑建平过来坐下,三个人象征性的碰了下杯子,各自喝了一口。   郑建平那次和柳侠饭局不成分开后,快一年了,俩人再也没见过面,但郑建平却和柳川搭上了线,已经去找柳川办过好几次事了。   柳川和柳侠提过几次,郑建平为人处事相当有一套,他找柳川办事,第一次是拿着柳侠和柳川套上了近乎,但以后再找他的时候,从不依仗这层关系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公安局许多治安民事案件,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确实存在很大的可操作性,柳川是个轻易不爱跟别人张嘴的人,所以他如果出面,单位的人都很给他面子,郑建平看到了这一点,但每次都没要求过柳川把事情办到极致。   柳川之所以给郑建平留下了继续交往的余地,还有一点,他听柳侠说过郑建平和吴红娟的事,郑建平高中时候和吴红娟好,吴红娟怀孕被开除,郑建平成了电厂的正式工后,不但和回家务农的吴红娟结了婚,而且感情非常好,现在有一个女儿,郑建平对妻女疼爱有加,小家庭过的非常幸福。   柳川觉得,一个对被全世界都认为是破鞋的女友有情有义、对家庭充满责任感的男人,骨子里不可能是个无赖。   郑建平很有眼色,他看到柳侠他们带着几个孩子,那气氛更像是家庭聚会,所以亲亲热热说了几句话后,就站了起来,说自己厂里的几个朋友还在那边等着,就不陪他们了。   柳侠礼貌性地起身送他,郑建平忽然问:“我前些天看见邵岩来找你了,邵岩您俩还一直恁好啊?他考哩是啥大学?现在搁哪儿咧?”   柳侠愣住了:“邵岩?你啥时候看见他哩?”   郑建平说:“过年时候一次吧,就是过了年初九俺开始正式上班那天,我下午下班哩时候天差不多都黑了,看见他在俺厂门口那个地方等车;   还有就是,大概一星期前,我下夜班那天,八点多点从厂里出来,看见他搁仿古楼哪儿,好像刚下车,咋?您俩错开了,没碰上?”   柳侠摇摇头:“你不会是认错了吧?他一次也没来找过我呀!”   郑建平说:“咋可能认错咧,他原来搁咱学校恁有名,咱仨还直接照过一面儿,想认错都不中。   他就是比以前高了点儿,应该跟你差不多高,脸基本没咋变,还是跟以前一样,稍微成熟一点,虽然穿哩可随便,不过看着还是可洋气可帅,一看就是大城市哩人,我绝对不会认错。   咋?你没见过他?您俩后来没联系?”   柳侠摇摇头:“没,他回原城参加高考后俺俩就再也没见过,我一直想找他,可没他哩地址。”   柳川开车回单位查岗去了,柳侠、猫儿和马鹏程、楚昊走路回水文队。   猫儿一路上看马鹏程都不顺眼:马鹏程开始说自己至少要吃二十串才能饱,一般都是三十串,事实是,他吃了四十串。   猫儿和柳侠加起来才吃了二十八串。   柳侠吹着口哨悠闲地走在后面,看着猫儿在前面和马鹏程、楚昊吵吵闹闹,追追打打。   除了自己家的人,猫儿终于也有了自己的好朋友,在学校有王辉、张红军,还有不打不相识的郑帅几个人,在家里有马鹏程、楚昊,今年队里还有好多人都把孩子接荣泽来了,猫儿一定还会有更多的朋友。   他终于不再是那个自己蹲着看蚂蚁搬家就能度过一天的孩子了。   走到大门口,柳侠让马鹏程和楚昊先回去,他和猫儿来到了国道边仿古楼前那个临时停车点。   柳侠站在平时人们最经常等车的那个路灯旁,看着往原城方向延伸的公路。   虽然已经十点多了,宽阔的国道依然繁忙,不过这时候来来往往的大多是货车,公共汽车一般到九点半就没有了。   柳侠转身环视周围,除了被路灯和车灯照亮的国道,还有身后的荣泽城有点点灯火,四周是一片无边的黑暗。   猫儿说:“小叔,邵岩叔叔就是要来,肯定也不会是现在,咱们在这里等没用。”   柳侠说:“我不是在等,我总觉得,好像不久之前,我在这里见过他,这感觉真奇怪。”   猫儿说:“郑帅他叔肯定是认错人了,邵岩叔叔如果想找你,去荣泽高中或公安局一问就找到了,根本不可能在这里下了车瞎转悠着满荣泽地找。   你怎么可能在这里见过邵岩叔叔呢?肯定是你本来就挺想他,现在被郑帅他叔一说,就开始乱怀疑了。”   柳侠看着对面:“不是郑建平说了我才这么想的,是我真的有过这种感觉,觉得,觉得就在这里,我好像看到了邵岩……,不,不是看到,而是,而是……我也说不了,就是觉得见过他,在这里。”   猫儿拉着柳侠往回走:“大车一过带起来的都是土,咱走吧,要是哪一天碰到邵岩叔叔,我一定饶不了他,连个地址都不给你留就走了,害得你老这么惦记他。”   柳侠看着猫儿,心里微微一动,连个地址都不给留?难道,邵岩那时候并不是因为走得太匆忙忘记了给自己留个通信地址,而是故意忽略了这件事?   柳侠心里忽然非常非常难受,他觉得,猫儿这句因为为他鸣不平而随意抱怨的话,好像说的是真相。 第147章 失落   邵岩的消息带给柳侠的冲击连柳侠自己都觉得意外,这几年,除了安家买电扇和蚊帐时的触景生情,他平时几乎从没想起过邵岩,所以听到猫儿那句类似抱怨邵岩的话,对于自己难受的心情,他自己好像都不能理解。   可他是真的难受,发自内心的,莫名的失落,莫名的滞涩。   猫儿感觉到柳侠情绪暗沉,可这件事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柳侠,小叔一直牵挂的最好的朋友,来了荣泽却不肯和小叔见面,猫儿虽然对这样的事没有经历过,所以不知道柳侠具体的感受是什么,但却可以肯定那一定不会多美好。   好在,今天他正好还有一件能让小叔开心的秘密武器,他挺庆幸出去之前没给小叔说。   洗完了澡又看着柳侠喝了一大碗冰糖绿豆汤,猫儿耍赖趴柳侠背上让他给背进卧室。   柳侠把他放在床上:“今年过了生日后洗完澡必须穿裤头,小鸡儿蹭着脊梁可痒。”   猫儿说了声“凭什么?就不穿”,然后跳下床,跑到漂亮的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摞东西拍在柳侠手里:“看,四封,还有黄教授一封呢!”   柳侠和黄有光一直保持着通信,只不过黄有光工作忙,不是柳侠每封信他都一定回,柳侠每次收到他的信都特高兴。   果然,柳侠看到信一下就兴奋了起来,拿起一摞信挨着看了一遍信封:“真邪乎,每回都是扎堆儿来,啧,老大这信人邮局没让他加钱吗?”   猫儿推着柳侠:“坐床上看,我喜欢看你们黄教授的信,特别有意思。”   两个人靠在床头,从手感最薄的云健的信开始,挨个看。   云健和父母大吵了一架,以大众都认为是离家出走、但他自己死活不承认是离家出走的方式离开家,和几个跟他一样喜欢跳舞的朋友租房在外面住,他想辞职,想出国,想专业跳舞,想满世界流浪,想……反正就是不想干自己现在的工作。   柳侠说:“这家伙不光魔障了,还越活越回去了,都参加工作了居然跟着中学生学,玩儿离家出走的把戏,丫就是吃饱了撑的,欠揍。”   猫儿把云健的信装回去拍一边:“就是,让他来咱们家,在奶奶跟前试试,闹腾一回屁股上来五十鞋底儿,估计一回他就什么毛病都没了。”   把张福生超重的信拆开,除了写满张乔乔小公主各种逸闻趣事的满满当当四大张信纸,还有各种姿势的照片五张。   张福生对女儿的疼爱和骄傲,他那么大个儿的心脏都盛不下,看起来都要溢锅了。   可惜,张大哥被当爹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忘记了柳侠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对育儿这一充满乐趣和挑战的高端职业身体力行全方位进行了实践,到现在已经有了十多年的育儿心得,对他眼里张乔乔小朋友那些聪明可爱到天下第一的小把戏根本看不上眼。   哼,张乔乔小丫头再聪明,还能聪明过我家大乖猫?再可爱,能比得上我家大乖猫一个小脚趾吗?   猫儿嘚瑟地跟着点头。   不过——,柳侠眯起眼睛,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得小胖脸儿把眼睛挤得只剩下一条缝的丑丫头:“凭什么她就能吃这么胖?”   猫儿马上退得离柳侠大老远:“不许拿我跟她比,奶奶都说了,她这种是奶膘儿,一断奶就没了,跟胖小萱一样。”   柳侠还是不甘心,到底又把猫儿拉到跟前,捏了捏他的胳膊,又摸了摸照片上那胖丫头莲藕似一节一节的小胳膊:“唉,小叔最失败的就是养了十几年都没把你喂胖。”   猫儿干脆利落地把黒德清的信撕开塞进柳侠手里,把胖丫头的照片夺过去放在写字台上:“我要是现在胖成这样,眼睛被挤得看不见路,你还有心情在这里感叹吗?”   柳侠从信封里又掏出一张照片:“不感叹我干什么?”   “哭啊!”猫儿把照片抢过来自己先看:“哭着不让我吃肉、吃饭,督促我减肥……喔——靠,大美女啊小叔!”   柳侠把照片接过来:“说什么呢?小叔是大帅……喔——,真的是大美女吔,怪不得你黑伯伯笑的这么实诚呢!瞧那嘴咧的,艳福不浅啊他,红衣女郎,乱世佳人、倾国倾城诶。”   猫儿把照片没收,和张乔乔放一堆儿里去,信纸递给柳侠:“什么乱世佳人?哪里倾国倾城?最多也就是浓眉大眼小家碧玉,穿的时髦点而已。”   柳侠抖开信,笑的比黒德清还实诚,满嘴大白牙都露出来了:“宝贝猫,你那些小说没白看,成语用的越来越老练了,张口就来啊。”   猫儿扒在他肩膀上看信:“那当然,我谁啊?玉树临风满腹经纶的五好小帅哥,几个成语算什么!”   柳侠一边看信一边评论:“切,嘚瑟个什么,大夏天的去魔都出差有什么好?不怕热死在那里吗?”   “还算有良心,没忘记了我们兄弟的魔都七日游。”   “同事还纯粹的,谁没事把跟同事的合影寄给最好的兄弟?自欺欺人掩耳盗铃欲盖弥彰的家伙,当我们都缺心眼啊。”他最近跟着猫儿一起苦读成语词典,有点营养过剩。   “这家伙命真好,分这么好的单位,平时也没什么外业,奖金还傻高,不过,还是没小叔的高哈,不过老黑从来不缺钱,他老爹那矿现在日进若干斗金,你黑伯伯现在也算得上暴发户子弟了,很牛逼的说。”   “想我?煤黑子你就装吧,想我你怎么不来看我?回来到原城下车不就完了,不就多转一回车嘛!”   猫儿不解地问:“黑伯伯家那么有钱,他干嘛还上班?你不总是想着挣够了钱就在家当吃饱墩儿的吗?”   柳侠屈指在小家伙脑袋上来了一下:“男人的社会存在感,人生价值和理想,懂么?给你一百万,整天门都不许你出,你干吗?”   猫儿不服:“我说的是你的理想不是挣够了钱就能啥都不干专心当吃饱墩儿吗?他已经有了钱为什么不这么想?还要天天去上班。”   柳侠想了两秒钟,非常泄气地说:“因为人家比我有志气有理想有抱负。”   猫儿小心眼得逞,高兴地大笑:“错,因为他家里没有个像我这样举世无双的五好小帅哥,家对他没有吸引力,所以他只好去单位上班,好蹉跎他无聊的岁月喽!”   柳侠想了一下,一把把小家伙拉过来搂在怀里揉吧着:“哈哈,还真是,我每天一想到家里有只大乖猫等着我呢,就巴不得天赶紧黑,我就可以收工回家了,老黑这家伙简直太可怜了,回到家除了满屋子煤灰啥都没有。   宝贝猫你现学现卖灵活应用的不错啊,《八小时以外》看来比《中学生作文选》有用多了,我哪天请吴小林吃羊肉串,谢谢他。”   黄有光的信一如既往的风趣幽默,问柳侠打算什么时候考他的研究生,说他只要想到可能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上一次只有一个学生的大课,就觉得人生少了许多乐趣,希望柳侠回去后再成全一次他的愿望。   他信里提到谢仁杰,说他们前天在一起吃饭时,谢仁杰还在为当初没能把柳侠留在他们单位感到遗憾,就连谢婵玉都说,柳侠这样的人回到个小县城太可惜了,   谢婵玉还说,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来中原一趟,看看荣泽和柳家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间天堂,让柳侠那么念念不忘;   还有柳侠那个叫猫儿的小侄子,她要看看他到底有多聪明可爱,能让柳侠为了他,放弃别人求之不得的留在大城市的机会。   猫儿很牛气地对着信说 :“本帅哥要多聪明有多聪明,要多可爱又多可爱,你来看啊!哼,我以后会带着小叔去京都,给他买个最好的房子,让他在里面专心当吃饱墩儿。   留在你们那里天天去大山沟里当苦力呀!”   柳侠收起了信,谆谆教导自己三观有跑偏趋势的宝贝:“乖猫,第一,虽然咱聪明可爱是不争的事实,但咱们自己不能说,会被别人指责骄傲自满不谦虚的;   第二,小叔想当吃饱墩儿这么高尚的理想只能像小叔这样的大人可以树立,少儿不宜;当然,你也不能把‘长大后一定要多挣钱,把小叔养成个吃饱墩儿’作为人生理想,这个理想实在是太不高尚了。   你的短期理想应该是把作文提高到老师不是因为你的字才给你打及格分的水平,远大理想暂时待定,明白吗?”   猫儿嘻嘻笑:“不明白。”   柳侠在他屁股上响亮地来了一巴掌:“小臭猫,不明白去切个沙瓤大西瓜来,半个下肚就清楚又明白了。”   猫儿跳下床抱了个大西瓜跑出去:“喔喔喔,吃西瓜,大西瓜,甜又甜,吃完今天想明天……”   关于邵岩,柳侠的心情并没有像猫儿所认为的那样,看了几封好朋友和老师的信就忘记或改善了,相反,他不但对邵岩当年不辞而别的原因产生了深深的疑惑,心里还更加难受了。   六年前,他只有十五岁,没经历过什么事,轻易相信了邵岩留给他的那封短信上的说辞,现   在回想一下,邵岩的理由真的是经不起一点推敲。   如果邵岩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要满校园的找,说怕耽误时间还说得通,可事实是,他提前去找王占杰补课还是邵岩提出来的,邵岩从租住的房子跑到王占杰的办公室,连五分钟都要不了,写那封信恐怕十分钟都不够吧?   邵岩住的房间再简单,那也是住了两年多的地方,各种日常用品齐全,邵岩跟柳侠说过,他在家历来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什么都不干的,连裤头袜子都是他妈妈给洗,邵岩的脏床单、枕巾之类的都带回原城也证明了这一点。   那么,那天邵岩也不大可能动手收拾东西,一屋子的东西,他妈妈一个人,就算有司机帮忙,至少也得收拾几十分钟吧,这个时间还不够邵岩去跟自己当面道个别吗?   所以柳侠现在可以得出确切的结论:邵岩就是因为不愿意给自己留地址,或者说不愿意以后继续和他保持联系,才那么匆忙地离开的。   这个结论让柳侠没法不难受。   他现在在单位有吴小林、杜涛几个好朋友,还有虽然见面不多,但偶尔碰到一起却很谈得来的楚家哥儿俩,还有虽然不见面,但心里彼此牵挂的219寝室的一帮兄弟,   但是,邵岩和他们都不太一样。   他们都是在柳侠有家庭或兄弟做依靠,或生活顺风顺水的时候遇到的人。   而邵岩是在柳海离开后,柳侠生活和感情上最惶恐无助,又被学习的压力和考学的前景挤压得喘不过气,生活最黯淡无光的时候,一直陪在他身边,用开朗乐观的态度鼓励和感染他的人。   邵岩是个偏于粗线条的人,乐观豁达,大大咧咧,还经常丢三落四,有点少爷习性,在柳侠偶尔住到他租的房子里之前,他连双鞋子都没刷过。   可柳侠去他那里住了以后,冬天他总会记得提前插上电炉,夏天的时候,柳侠偶尔午睡醒来,总有一盆干净清凉的水等着他。   邵岩的英语永远年级第一,但他和柳侠在一起的时候,柳侠辅导他化学的时间,远比他和柳侠一起学英语的时间少。   在柳侠到目前为止二十一年的人生中,高中生活是他最不喜欢的一段经历,但时过境迁,当他能够怀着轻松愉快的心情回想那段生活,那三年时间里所有美好快乐的记忆,大部分都有邵岩的影子。   可就是这样一个陪了他两年多,最后的告别信里还想要做他七哥的人,居然是打定了主意要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柳侠怎么能不难受?   他真的想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会让邵岩对他绝情,或者说厌恶至此。   和猫儿一起在国道边的临时停车点晃悠了三天都没看到任何一个像邵岩的人后,柳侠给柳凌的信里对自己的人品有点质疑。   柳凌回信说:   傻幺儿,邵岩离开时所有的想法,都是你的推断或想象,你自己觉得这样的推断有理有据,可证据这东西,如果你从不同的角度看,也许会得出相反的结论呢。   你先入为主地认为邵岩是因为不想以后和你再有联系,所以才故意不给你留下他的通讯地址,所以你现在回想他所有的行为,都符合你这个结论。   可你忽略了一个最简单也是最直观的问题:如果邵岩是因为讨厌你才不愿意和你保持联系,当时的情况,他大可以收拾了东西一走了之,为什么会给你留下那封信呢?他都已经决定和你老死不相往来了,有必要再给你做任何解释吗?   还有电扇、蚊帐,最主要的是,那间房子,要知道,他租的那个房子位置那么好,又到了高考前夕,如果他提出退租,房东肯定求之不得,人家再租给其他人,一个月可以轻松地多收好几块钱。   从你和三哥对我说过的情况,我看到的是:邵岩临走前,把在你们当时那个年龄、那个处境下朋友能为你做的,做到了最好。   怀疑一个这样对待你的朋友,幺儿你好意思吗?   所以,我同意你说的他是故意不给你留通讯地址,但我觉得,他是另有原因,这个原因和你无关,应该是他的家庭方面临时遇到了什么重大的变故,未来的事情,他无法确定,所以他选择暂时和你中断联系。   至于他现在明明很简单就能够找到你却一直没找过,我想,是当初导致他不辞而别的原因依然存在。   幺儿,以后你就会知道,造成一个人陷于困境的可能有无数种,你亲眼看到的,都有可能不是真相,何况你只是推测呢!   五哥这些年见过很多很多人,不是为了安慰你,五哥告诉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孩子——最好的儿子,最好的弟弟,最好的小叔。   所以我知道,在你的朋友们心里,你肯定也是他们最好的朋友。   邵岩曾经是你最好的朋友,因为不可知的原因他可能暂时不方便见你,也可能你们此生都无缘再见,所有的猜测和怀疑都没有意义,现在你能做的,就是祈祷他在远方安好。   我相信,邵岩如果还记得你,肯定也会是同样的想法。   五哥柳凌   在柳凌名字下面,是陈震北的几行字。   幺儿,很多时候,放弃的,并不是因为不够好,恰恰相反,更多的时候,可能是因为求之不得,也可能是因为太过珍惜,所以只能小心翼翼地放在心里,珍而重之。   不要怀疑自己,仅仅因为你是小凌的弟弟,我身为他的战友和最好的兄弟,已觉得与有荣焉。   陈震北   199*、7、28   柳侠把信又看了一遍,问猫儿:“你觉得小叔好吗?”   猫儿侧身抱着他的脖子,用自己的脸在他脸上蹭了个够,然后才说:“你是最好最好的小叔,全世界的好人都加起来也没有你好。”   柳侠把小家伙的头发揉了个乱七八糟,说:“臭小猫,马屁精。”然后轻叹了一口气说:“也许真的该像五哥说的那样,祈祷邵岩不管在哪里,都过的好。”   柳川拿过柳凌的信粗粗浏览着说:“你以前可没这些风花雪月的心思,我看你是长大了,最近又闲了点,所以才听风就是雨的在这里胡思乱想。   二十二岁都可以结婚了,你到现在还连个暗恋的女孩子都没有过呢,难怪你会听见郑建平一句没影儿的话就给自己想出那么多莫须有的罪名,纯粹是闲的。   我看你呀,要么赶紧再找个私活儿干着,要么就找个女孩子谈恋爱去,要再这么闲下去,还不知道你又瞎合计出点什么来呢!”   猫儿马上转过身对着柳川抗议:“这么热的天,我不让小叔再出去干活儿了,别的人都歇着呢。小叔是独身主义者,不结婚,跟谁谈恋爱?是不是小叔?”   柳侠点头:“对,三哥你太狠心了,就因为我偶尔的忧郁了这么一下下儿,就想把我打发给别人,你还是我亲哥吗?”   柳川把折起来的信往他头上拍了一下:“你还偶尔忧郁了一下,猫儿这几天又多操你的心你知不知道?那么聪明的脑子怎么会钻这种牛角尖?   邵岩如果不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怎么可能走的那么急?当时你该高考了,不想让你胡思乱想,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了你倒学会琼瑶女主角那一套了。   邵岩不来找你,肯定是有他的难处,同学朋友因为毕业从此各奔东西再正常不过了,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过了六年才反应过来,然后开始伤感的呢!你说你那神经是什么做的,能以这种速度反射?   我最近正为二哥离婚的事忙,没时间管你那些少年情怀,你别怀春少女似的动不动就多愁善感那么一下子,让猫儿再替你操心,他才多大点儿,你不天天哄着他高兴,倒让他哄着你,你说你是不是该打?”   柳侠嘿嘿笑,用下巴蹭蹭猫儿的鼻子:“宝贝猫,咱明天去吃红焖羊肉,就咱俩,不叫某个坏哥哥去,好不好?”   柳川哭笑不得,屈指正准备往柳侠脑袋上敲一记,他放在桌子上的传呼机响了,他拿起来看了一下,对柳侠说:“我去你们传达室回个电话,你们俩先吃吧。”   柳侠和猫儿同时说:“没事,我们等你回来一起吃。”   柳川过了快二十分钟才回来,柳侠和猫儿都看清楚了他脸上平静而冷酷的表情。   柳侠问:“谁的电话?出什么事了哥?”   柳川平静地坐在餐桌前端起碗,冷笑了一声说:“意料之中的事,娜娜和登科都不是二哥的,刘冬菊那个婊子养的娘居然还敢去找二哥闹,她真以为谁叫的声儿大谁就有理呢,作死的东西!”   柳侠和猫儿愕然地互瞪着:“他俩,都不是……” 第148章   柳川对柳茂和刘冬菊之间关系的怀疑,是自己结婚、对夫妻之间的相处有了切身的体验之后,那年端午节,他往家里送粽子,开车到罗各庄,他先去了二哥柳茂那里。   那时候,柳茂和刘冬菊结婚大半年了,刘冬菊已经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而且妊娠反应非常厉害。   柳川到的时候,刘冬菊一直坐在院子的树下干呕,而柳茂对刘冬菊没有任何表示,真的是任何——心疼、照顾、嫌恶、呵斥、高兴、厌烦,什么都没有,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就好像刘冬菊根本不存在一样。   对柳茂这个态度,柳川当时不奇怪,因为他听柳魁说过,刘冬菊的母亲在他们知道刘冬菊怀孕前,就到柳茂家里为自己闺女出过一次头,指责柳茂喝多了酒后强迫刘冬菊行夫妻之事,把刘冬菊弄得一身伤。   几天后柳魁来看柳茂,刘冬菊的母亲又把那事跟柳魁说了一遍,还在柳魁面前指责柳茂不算人,让刘冬菊现在只要想起房事就害怕,现在怀了孕还是吓得不敢回来住。   这种情况下,柳茂对刘冬菊有好态度才不正常。   柳川不理解的是刘冬菊,她对柳茂几乎是相同的态度,没有任何的情绪,仿佛柳茂不是他丈夫,也不在她身边几米远的地方一样。   一般情况下,即便夫妻不是太和睦,女人怀孕的时候也还是会比较多的被照顾到情绪,如果没有这种照顾,女人的表现一般都非常过激,激烈的争吵是一种,绝望的冷战也是一种,但一直在柳茂面前都非常强势非常高高在上的刘冬菊,却表现出了毫不介意的模样,让柳川十分困惑。   那天柳川和刘冬菊始终没说一句话,刘冬菊像无视柳茂一样无视了他,事实上,这六年,柳川几乎从没和刘冬菊说过话,经常去柳茂那里的柳钰也一样,除了会在柳魁面前抱怨柳茂诸多不是,刘冬菊对柳家其他去看望柳茂的人基本都是视而不见。   柳川和柳钰对刘冬菊几乎也是一个正眼都没有,只不过柳川为人相对成熟,回到家里不说,柳钰则是去柳茂那里一次,回到家就要臭骂刘冬菊一次。   柳川是过了很久才听柳魁说起刘冬菊母亲那天的抱怨的,柳魁当时也只是刚过三十的年纪,夫妻之事又是非常禁忌隐晦的话题,刘冬菊的母亲在他跟前控诉柳茂的时候,柳魁都尴尬的无地自容,和自己的亲弟弟说,他也觉得张不开嘴。   柳魁后来之所以和柳川说,是因为他冷静下来后想了又想,怎么都觉得柳茂干不出酒后强迫刘冬菊的事。   柳茂以前不喝酒,刘冬菊母亲说的那天,是徐小红去世六周年的忌日,柳茂第一次喝醉,这是事实,柳魁问的时候,柳茂自己点头承认的。   柳魁觉得,以柳茂对徐小红的执念,这一天他难受的连班都没有上,一个人独自借酒浇愁,怎么可能对刘冬菊做那种事。   而且,以刘冬菊那蛮横的个性,她会让喝醉的柳茂伤到她吗?   柳川对刘母说柳茂醉酒强迫刘冬菊的事嗤之以鼻。   柳魁几乎算是不喝酒,平时接触的人也少有喝酒的,所以有些事不知道,柳川在公安局那些同事朋友里,可是有不少人是三天一小醉五天一大醉的,而且因为职业的关系,有相当一部分同事把男女之间的事当笑话说完全没有心理负担,柳川听他们说过,男的如果真喝醉了,根本干不了那种事。   “一个醉得连路都走不稳的男人能顺利地走到家门口就不错了,他还有能力干那事?”柳川当时这样对柳魁说。   柳魁问:“那,刘冬菊他娘编排您二哥这事是啥意思?这事传出去,对您二哥当然没好处,那对她闺女就好了?一个女人,叫男人搁床上打,传出去也会叫外人笑话吧?”   柳川就是因为柳魁这句话,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柳茂结婚后根本就没和刘冬菊同过房?刘冬菊的母亲年龄大,生活经验比刘冬菊丰富得多,她看出了柳茂对刘冬菊一点夫妻情分都没有,怕柳茂离婚不要刘冬菊,所以才造出这么个声势,让外人都知道柳茂和刘冬菊已经有了夫妻之实,而且还是柳茂主动强迫刘冬菊的,这样,如果柳茂敢提出离婚,必定是万夫所指。   可柳川随即又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当时刘冬菊已经快生了,柳川一方面不相信柳茂会那么快和刘冬菊有夫妻人伦之事,一方面又觉得柳茂虽然性格和他们几个兄弟比相对温和些,但绝对不是个窝囊废,他再怎么不在乎和刘冬菊的婚姻,也不会容忍刘冬菊给自己带绿帽子。   柳川第一次凭一个刑警的直觉对刘冬菊的怀疑,因为没有任何证据支持,随着时间慢慢被忘却了。   柳川和柳茂只相差两岁,跟柳钰和柳凌一样,他们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两人之间感情非常亲厚,虽然看见刘冬菊就倒胃口,但柳川回家的时候还是经常会在柳茂那里停留一下,有时候柳茂在外边地磅那里值班,兄弟俩就在那里说几句话。   柳川对柳茂的未来越来越担忧,因为刘冬菊经常没任何来由的就会和柳茂闹一通,偶尔听柳茂的同事说起,刘冬菊有时候歇斯底里的样子,真跟疯子没两样,她要死要活,十足的泼妇像闹完了,却经常会马上摆出一副高贵的嘴脸,住在柳茂单位的房子里,还能一副和柳茂完全无关的模样,自己做饭自己吃,视柳茂为无物。   柳川真的不能想象,自己原来那么幸福快乐的二哥要这样过一辈子。   柳登科出生后,柳川放弃了酝酿了好几个月的说服大哥柳魁和自己一起劝说父亲让柳茂离婚的打算,可能是因为年轻,对于刘冬菊给新生的孩子随娘家那边起名字,柳川也生气,但没柳长青和柳魁他们那么在意。   他看到的是刘冬菊生了柳登科后,好像脾气明显地收敛了,他以为,刘冬菊以前的无理取闹除了性格和家教的原因,可能还因为她第一个生的是女孩儿,而柳茂和徐小红有个儿子,刘冬菊因此没有安全感,所以通过不停地和柳茂打闹来争取到更强势的地位,以增加以后自己在家里的话语权,有了儿子后,刘冬菊安心了,应该会慢慢克制自己的坏脾气,把小日子过好。   可事情并不像柳川所想象的那样,柳登科只让刘冬菊安分了几个月时间,刘冬菊再次带着柳登科回了娘家一个多月后,回来闹腾的比以前还凶,而且再次寻死觅活,怀柳登科的时候她是要割腕,那次她是拿剪刀要捅自己,如果不是被旁边看热闹的人拉着,按柳茂背书一般的的描述,她没准儿就真把剪刀捅进自己胸口了。   刘冬菊对娜娜从冷落到动手打,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而柳川怀疑柳登科不是柳茂的孩子,则是今年年后他去柳茂那里时,偶然看到柳登科两周岁的纪念照片开始的。   照片是很容易把一个人的特征放大的,柳川以前看到柳登科本人,闪念之间也出现过“长的一点也不像二哥”这样的想法,但那么小的孩子,看不出来像父母哪一个人太正常了。   但刘冬菊特地为柳登科照的五寸彩照,却让柳川一下子起了疑心,柳茂百天和三岁时的照片现在还挂在柳长春家堂屋墙上的镜框里,猫儿五岁时的照片可以看出和柳茂非常明显的相似之处,而柳登科大大的眼睛、明显的双眼皮和粗重的眉毛,和柳茂偏于细长的眼睛、单眼皮和干净的“一”字眉实在差别太大。   怀疑一旦开始,作为刑警的柳川开始回忆刘冬菊以前的行为,发现原来刘冬菊看起来神经质似的说来就来的撒泼闹腾,或偶尔非常高贵冷艳地和柳茂以冷漠到极致的方式和平相处,都是发生在她回娘家住了一段时间回来后。   如果哪一段刘冬菊在罗各庄住的时间稍微长一点,中间和柳茂也还是非常冷淡,她也要出点幺蛾子不时发作一下,不是没有疯子一般撒泼的时候,但比起她刚从娘家回来的时候,程度总是轻一点,发疯的时间也要短一点。   柳川开始暗暗调查,刘冬菊回娘家后都发生过什么事,接触过什么人。   但他了解到的情况不多,毕竟,那是一个女人的家事,不是要好的朋友邻居基本没机会知道,而且,刘冬菊如果真的是和其他男人有染,肯定是偷偷摸摸,知道的人更少。   这种事不可能像办案一样大张旗鼓地找人讯问,没确凿的证据之前柳川也不想让外人知道这件可以说是家丑的事情,所以,他的调查进展缓慢。   直到今年五月份,他去杨庙乡派出所办事,无意中在杨庙乡政府看到那个叫韩忠孝的人。   柳登科和韩忠孝长的实在太像了。   柳川在看到韩忠孝的正面时,几乎是立刻断定:娜娜和柳登科都是这个人的孩子。   半个小时后,柳川和杨庙派出所的所长谈笑间,得知韩忠孝家是仁堡的,原来当过民办教师,后来接了他父亲的班,转正到杨庙初中当了教师,和杨庙乡原来的副书记杨万强的女儿杨巧丽结婚后,调到了乡司法所,今年年后刚去党校学习了三个月,估计今年要提个副所长什么的。   柳川知道,自己的猜测全部被证实了:仁堡是杨庙乡最西边,和望宁乡接壤处的一个村子,望宁最东边和杨庙乡挨着的,就是刘冬菊的娘家,刘寨。   从地理位置上,刘寨离杨庙乡政府所在地比望宁还要近,杨庙比望宁还要繁华些,一般,刘寨的人如果要买点什么东西,都是去杨庙而不是望宁。   柳川问柳侠:“于宝忠给你打电话说布已经准备好的那天,你给我发传呼我没回,你知道我是去哪里了吗?”   柳侠说:“你不是说你去罗各庄办事了,半路找不到电话吗?”   柳川点点头:“对,可你不知道,我是从杨庙去的罗各庄二哥那里,我委托了个人帮我招呼着刘冬菊,那个人告诉我,刘冬菊前一天晚上带着柳登科去杨庙了。   那天在望宁,我看到刘冬菊头上的伤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我第一次看见她头上的那块伤的时候是在杨庙,那伤还新鲜着,还流着血呢,呵呵,估计是韩忠孝没胆子离婚,她以死相逼,自己把自己撞的,她不是惯会耍寻死觅活的把戏吗?”   柳侠问:“你觉得,二哥知道这事吗?”   “不一定知道是韩忠孝这个人,但绝对能把刘冬菊的事看得八、九不离十。   如果不是刘冬菊有了柳登科后对娜娜太刻薄,又知道了刘冬菊这次发疯是因为韩忠孝的老婆杨巧丽怀了孕,我估计二哥会再冷眼旁观三到五年,直到他觉得自己的年龄可以说服咱伯跟咱叔,再也不会逼着他结婚为止。“   柳侠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猫儿和马鹏程、楚昊你追我赶地滑向大门口,问:“刘冬菊如果就这么一直住在娘家不回来,二哥怎么办?”   柳川笑笑:“现在担心受怕的应该是刘家那对自作聪明的母女,咱们急什么?   如果我猜的没错,刘冬菊还抱着一线希望,是在赌杨巧丽第二胎生不出男孩儿,韩忠孝家到他这一辈儿是四代单传,杨巧丽第一胎也是女孩儿,比娜娜小三个多月,杨巧丽大概再有四个月就生了。   二哥和刘冬菊结婚快六年了,一次也没去过刘冬菊家,现在他也不打算去,他已经写好了起诉书,我正准备去法院找人,民政所申请离婚还要调解什么的一大堆事,咱们直接起诉离婚,刘冬菊她躲哪儿都没用。   她们母女如果打算韩忠孝那边不要刘冬菊,就把二哥这里当退路,那还是省省吧,她们真以为咱们家是山沟里的咱就是憨大头,任她们摆弄呢!”   柳侠看着猫儿向家这边冲过来,不由的脸上露出笑容:“那,娜娜怎么办?”   柳川摇摇头:“不知道,这事我就跟大哥说了一下,还没跟咱伯咱妈跟咱叔他们说呢,我想等二哥离完了再跟他们说,省得让他们一直跟着操心。   大哥觉得娜娜要是跟着刘冬菊太可怜,可如果不跟着,在咱们家,一看见她就都会想起刘冬菊,那可是够糟心的。”   客厅的门响了一声,猫儿在那边吆喝着说:“小叔,马鹏程跟楚昊说游完泳让你请客吃烧饼夹和米线,你可别答应啊,他俩就不要脸,别人一请客他们就往死里吃,我去洗一下脸啊!”   柳侠说:“知道了,我不搭理他们,你洗了脸先吃个鸡腿儿,饿着肚子游泳容易抽筋,水库里水特别深,万一腿抽筋可不得了。   哥,我总觉得即便是二哥起诉离婚,也不会多顺利,刘冬菊和她妈一对儿泼妇,除非那个韩忠孝离婚娶刘冬菊,要不……”   柳川冷笑一声说:“没有什么要不,她们如果以为撒泼是万能的,那就继续撒,想把咱们家的人当备胎垫脚石,瞎了他们的狗眼。”   柳侠和柳川都没想到,这件事情会以完全出乎他们预料的另一种方式展开,柳家兄弟还是低估了刘冬菊性格的彪悍程度。 第149章 刘冬菊   天气持续高温,领导即便通情达理体恤下情也不可能让几百口子人就这么一直歇着,单位每天维持基本的运转就要消耗不少银子,坐吃山空这句话适合的可不仅仅是破落户。   而且水文队的人也已经习惯了每个月有大把的奖金入账,算算即将到手的奖金要缩水大半,一个个自己就不踏实了。   预定的一些小工程开始启动,柳侠带了一个队入驻色金厂新开的一个分厂区和住宅区。   色金厂职工几万人,新开的一个分厂厂区和新规划的家属楼院都是大手笔,柳侠接这个工程心里很舒服,这个距离,他们每天中午也可以回家。   行政后勤人员下一线体验生活的活动还没结束,前期所有的漏网之鱼这次清仓大处理,付东利用职务之便把自己安排到了柳侠这里,让柳侠好一阵挠头:“您这么尊大神来我们这小庙,小的不胜惶恐啊!”   付东大笑:“这就对了,以后的日子让你们享受一把哥哥我带星儿的优质服务,保证你们下次再出外业的时候哭着喊着想带上我。”   付东说到做到,就连编外人员猫儿都说,有付伯伯做后勤供应,他下午在家做饭的时候都感觉安心好多。   付东为了维护自己万能办公室主任的形象,不知道从哪里借了辆桑塔纳,一天数次从市场上买了冰镇的橘子水往工地上送。   柳侠他们为了赶早上比较凉快的时候作业,早上都是草草吃点东西就出发,不到六点就开始动工了,付东从第一天开始,在他们开始作业后,就会去市场上搜罗好吃又方便带的食物送过来,让他们中间抓紧时间垫吧一点。   猫儿每天早上和柳侠一起来工地,不过这次和上次他跟着去樵云不同,上次他只是跟着玩,这次他跟在柳侠身边做记录,一上手就很老练,书写非常规范,和柳侠本人的记录几乎无法分辨,吴小林嚷嚷他的饭碗要被抢走了。   猫儿为了跟着柳侠来,特地在他跟前露了一手,自己模拟柳侠在工地看着仪器报数的情境,自己做了记录,柳侠这时候才知道,这些天小家伙没事就看他的大学课本和他以前的各种资料是要干这个。   这么热的天,他是真不舍得让猫儿跟着自己去遭罪,可猫儿觉得自己一个人在家才是遭罪,跟着小叔去工地,快乐无比。   十点左右柳侠他们结束前半天的工作回单位,下午四点再来的时候,猫儿就不跟着来了,他在家做饭,辛苦了一天的小叔,晚上一定要吃顿舒心可口的饭菜。   他们每天就这么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柳川晚上过来睡觉的时候,柳侠偶尔会问一句柳茂和刘冬菊的事。   柳川说法院已经受理了,但难度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依然要有调解的时间,和民政上唯一的区别是,如果一方坚持要离婚,最终会判离,而民政上如果一方死活不离,那你就一辈子别想离。   刘冬菊那边根本不照面,提供刘冬菊与他人同居的证据、夫妻感情破裂的证据或分居两年以上的证据暂时都不可能,柳川正在考虑让柳茂和娜娜一起去医院,化验一下血型。   他上星期回家把这事跟柳魁说了,柳魁气得破口大骂中国这破法律,赞成验血的事,可又为难怎么跟父母解释,才能把娜娜带出来,而且,怎么跟那小姑娘解释让她去医院抽血的事,也是个问题。   柳川在家里试探着和娜娜说了会儿话,小姑娘一听说要离开柳家岭,马上就不说话了。   柳川现在简直不能提起刘冬菊这个泼妇,说起来就恨不得一枪崩了她,但看到娜娜,他心里再不舒服,对着个四五岁的孩子,他也说不出多刻薄无情的话来。   感情这种事就这么复杂,小姑娘以前来柳家岭的时候不多,可柳川和家里其他人一样,几年来都已经把她作为柳茂的孩子接纳了,最近又在一起相处了这么多天,感情的基础已经有了,即便现在知道了她是刘冬菊出轨的产物,膈应得要死,可看到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已经把柳家当成了全部依靠的小姑娘,柳川也做不来把她扫地出门或声色俱厉理所当然地要求她配合自己的事情。   柳川回荣泽之前,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苏晓慧,让她想想办法。   苏晓慧很快就要带着柳雲和柳雷来荣泽,让俩小家伙先去那家个体幼儿园上一段适应适应,省得到了公办幼儿园什么都不知道,让老师不待见,柳川希望到时候她能把娜娜一起带过来。   柳葳今年该上高三了,十一号就要开学,柳莘想跟着他来荣泽住到自己开学再回去,柳长青和孙嫦娥已经答应了。   家里几个小孩子都要来荣泽,苏晓慧如果提出带娜娜一起来,应该不会嫌的太突兀,两个淘气包现在和娜娜玩得很好,天天喊姐姐喊得很顺溜,如果能鼓动得两个小傻子缠着要娜娜跟他们一起来,那就更顺理成章了。   柳川对柳侠说:“你每天工作那么辛苦,这种糟心事你不用管,二哥自己下了决心,这事就没问题,我会帮他解决,你跟猫儿高高兴兴过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柳侠心里完全不想这事不可能,但具体行动确实是一点都没有,猫儿就算再不在乎,听到的时候至少也不会多高兴吧?   他们每天有那么多快乐的事情要去做,他何必让不快乐的事情占据猫儿的生活?   星期六中午,柳侠接到柳川的传呼,苏晓慧和柳葳带着一群孩子回来了,娜娜也在其中。   下午柳侠回家,一进小院子就听到屋子里热闹地翻了天:天太热,老城蚊子太多,猫儿趁苏晓慧去工会那家个体幼儿园咨询的工夫,雇了辆三轮车过去,把几个小家伙都接过来了。   当时柳葳想拦也拦不住,柳雲和柳雷经常被猫儿修理,却特别喜欢和他玩,看见猫儿就抱住他的腿不放了。   柳莘想看看小叔家的空调啥样,柳葳看他热得浑身是汗的样子,也心疼的很,一边觉得不应该这么多人都去小叔那里,一边却又特别想让几个小的去享受凉爽的空调房,再看看猫儿那架势,根本就不打算和他商量,直接在街上叫好了三轮,过来就是要带人走的,所以柳葳干脆也不阻拦,一起跟着过来了。   柳侠和猫儿度过了一个鸡飞狗跳的不眠之夜:   柳雲、柳雷玩的时候很开心,等该吃晚饭的时候,俩人才发现这里不但没有娘,连奶奶也没有了,马上就不干了,一人一个拽着柳川的手非要回家找奶奶,一大群人连哄带骗才让两个小家伙吃了点饭。   两个小家伙吃完才发现上当了,爸爸和叔叔根本不打算带他们回去,立马蹦着脚大哭起来,没人带他们走,他们就自己往外跑,被柳川和柳侠追上抱住后,柳雲急了,张嘴就咬了柳川一口,在柳川胳膊上留下了一圈渗血的小牙印。   柳雷在柳侠肩膀上也来了一口,不过隔着衣服没出血,小家伙马上被猫儿接手了。   小阎王没胆子和大阎王叫板,咬人是不敢了,可俩人比着哭得死去活来,惊动得对面的付东、欧萍萍两口子都敲门过来了,知道是孩子刚离开老家不适应,也帮不上什么忙,感叹几句走了。   俩小家伙哭闹到一点多,最后瞌睡得真扛不住了才被柳川和猫儿抱着睡了。   主卧的门开着,整套房子都不热,苏晓慧和娜娜两个人睡主卧对面那间卧室,男性公民们都睡在主卧,猫儿搂着柳雷,和柳侠他们三个一起睡在床上,其他人睡地上。   猫儿摸着柳侠的肩膀小声问:“小叔,疼不疼?”   柳侠捏捏他的耳垂:“还没您奶奶哩鞋底儿疼,小孬货心里精着呢,你在旁边,他咬我都不敢使劲儿。”   猫儿对着睡着的小家伙比划了一下巴掌,小家伙梦里又抽噎了几下,猫儿吓得赶紧轻轻拍着他的背哄。   四点多,柳雲不知道怎么一个激灵就醒了,迷糊中喊了句“奶奶”,柳川几乎就没睡,马上搂着拍着哄,却一点用都没有,小家伙已经感觉到自己身边的人不对劲,一嗓子就把所有人都嚎醒了,柳雷连眼都没睁就开始呼应,哭得比柳雲还响。   五点十分,柳侠出门的时候心里七上八下,他真不知道猫儿这一晌在家怎么过,怎么才能收拾住两个炸了毛的小阎王。   十点半,柳侠回程坐车走到老城的时候,传呼机响了,他还以为是猫儿向他报告两个小阎王去体检的事,没想到,传呼机上的内容是:韩忠孝母亲和姐姐正在刘冬菊家门口骂街。   回到单位,柳侠马上去传达室给发传呼,柳川却一直没回,十二点半,柳侠他们正哄着哭得嗓子没音的柳雲、柳雷吃饭的时候,柳川回来了。   娜娜也和大家坐在一起吃饭,柳川不好说什么,夸了两个小阎王句“真乖”却被彻底无视后,他对柳侠使个眼色进了主卧。   “我早上接了老胡的传呼,去刘寨了。   刘冬菊给杨巧丽写了一封信,里面装了娜娜和柳登科的相片,杨巧丽要带着女儿走,和韩忠孝离婚,听说韩忠孝当着他爹妈和他姐的面,跪在杨巧丽面前扇自己的耳光,被杨巧丽连打带抓弄了个满脸花,还吐了一脸,现在已经带着孩子回娘家了。   韩忠孝他妈和他姐气不过,今天早上七点多跑到刘寨,在刘冬菊家大门上挂了一大串破鞋,然后开始坐在那里骂。   我接了老胡的传呼过去的时候,两个人还在骂,刘冬菊家门口跟赶会一样,人山人海都是看热闹的,刘冬菊家的大门一直关着,没一个出来。”   柳侠问:“她们都骂些什么?”   “骂刘冬菊想当城里人吃商品粮想疯了,不知道和谁生的野种,硬赖着说是韩忠孝的。   我大概给你总结一下我从她们骂的两个多小时里得出的信息吧。   韩忠孝上高中的时候,他们村儿逢会,刘冬菊和自己村儿几个姑娘一起去赶会,碰见韩忠孝,两个人一见钟情,偷偷谈了好几年,至少是韩忠孝当民办教师期间他们还一直保持着恋爱关系,当然,韩忠孝他妈和他姐说的是谈过几天,但我觉得那根本不可能。   后来他们全家人都觉得刘冬菊不是个东西,太泼,就让韩忠孝去跟刘冬菊提出分手,这个我觉得应该是真的,但是没办法判断是韩忠孝接班前还是接班后。   不过,他们两个应该是一直都没彻底分开,韩忠孝畏惧刘冬菊的坏脾气,同时也贪图刘冬菊的漂亮,所以背着家里人一直还和刘冬菊来往。   刘冬菊因为长得漂亮,一直心高气傲,不甘心当农村人,也和其他条件比较好的男人,也就是是合同工或正式工的男的相过亲,其中包括原来还是合同工时候的二哥,但因为各种原因都没有成。   韩忠孝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儿,他父母一直在想办法让他接班,但他爹当时离退休还有十来年,单位不同意,一直没办成。   后来韩忠孝他爹经过努力把接班的事办好了,韩忠孝吃上了商品粮,于是开始有人给韩忠孝介绍门当户对,也就是同样吃商品粮的对象,韩忠孝背着刘冬菊和杨巧丽开始恋爱。   韩忠孝周旋在刘冬菊和杨巧丽两个人之间的时间应该很长,直到杨巧丽那边觉得年龄大了不能再等了,韩忠孝也觉得再没借口继续拖着不结婚了,他才不得不硬着头皮解决刘冬菊这边。   但刘冬菊这一关,韩忠孝知道不好过,他非常了解刘冬菊的脾气,按他妈和他姐的说法,刘冬菊曾经因为韩忠孝和同村一个同样当民办教师的姑娘下班路上多说了一会儿话,扇过韩忠孝的耳光。   韩忠孝抓住刘冬菊特别渴望成为城里人、想吃上商品粮的心理,用杨万强的关系说服了她,让自己和杨巧丽顺利结了婚。   我的推断是,韩忠孝说服了刘冬菊,让他相信自己借助杨万强的关系肯定能很快谋个一官半职,等他地位稳定了,他会和杨巧丽离婚,娶刘冬菊并把她转成商品粮,否则依刘冬菊的性格,韩忠孝当年不可能顺顺当当结婚。   刘冬菊原来对韩忠孝肯定是有感情的,但这感情没商品粮户口重要,所以她会和韩忠孝谈恋爱期间跟其他人相亲,但当韩忠孝也成为商品粮后,刘冬菊对他是死心塌地的喜欢了,但这喜欢依然没能超过她对成为城里人的渴望,所以她那种霸道的个性,却能隐忍不发,看着韩忠孝娶了杨巧丽。”   柳侠冷笑:“刘冬菊没想到韩忠孝只是个缓兵之计,人家结了婚后生儿育女,根本没她什么事。”   柳川说:“如果韩忠孝结婚后真没刘冬菊什么事,就不会有今天,如果没娜娜和柳登科,刘冬菊再泼也拿韩忠孝没办法,可现在显然不是这样。   韩忠孝在学校干了不到一年就调进了司法所,老胡说他在乡政府大院人缘特别好,见人不笑不说话,再加上长得好,杨万强特别得意这个女婿。   一个大院的人都知道,韩忠孝特别勤奋上进,结婚后没多久就报考了函授大学,每星期三个晚上,风雨无阻骑着车子去荣泽进修学校上课,整整跑了两年,终于拿到了大专毕业证。   刘冬菊结婚比韩忠孝晚半年,她虽然想等韩忠孝离婚娶她,可现在这社会,她家里人也容不得她二十七八了还不结婚,所以她迫不得已选择了结婚。   她结婚后没几天就回娘家住了,一下住了一个多月,她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和韩忠孝发生了关系,怀上了娜娜。   然后他们一直非常隐秘地保持着关系,我的推断,刘冬菊他妈是最清楚这件事的人。   她一直在为刘冬菊打掩护,从二哥这边,她先声夺人,知道刘冬菊怀了韩忠孝的孩子,她利用二哥醉那一次酒,就把刘冬菊和韩忠孝鬼混的事给遮掩过去了。   在她们家里那边,她为刘冬菊制造和韩忠孝偷情的机会,可能我太主观了,但她即便不是主动为他们制造机会,也至少是在为他们擦屁股打圆场。   不过,我猜刘冬菊因为为韩忠孝生了孩子,觉得自己以后铁定要吃上商品粮当上城里人,所以有恃无恐,就把她和韩忠孝的事告诉了二哥。   当然,事情是经她美化过的,她肯定只说了她和韩忠孝多么相爱,然后因为城乡身份的悬殊所以她才不得已和二哥结婚,她的意思是怕时间长了二哥会要求和她同房,她要为韩忠孝守身如玉;   而二哥却因为她和韩忠孝之间的经历跟二哥和二嫂之间开始时候的经历特别像,对她产生了些同情,这也是二哥一直忍让她的原因,直到后来二哥发现她这个人性格太乖张,品行也也有问题,即便有那么几分同情在,也无法再忍受她这个人。   去年杨万强调走前,又给韩忠孝争取到了去党校学习的机会,所有的人都觉得韩忠孝今年一定会提拔,刘冬菊和他一直保持着关系,当然也知道。   刘冬菊应该是觉得自己终于要熬出头了的时候,却发现杨巧丽又怀了二胎,韩忠孝估计也把给她转商品粮这个承诺再一次找借口往后推,终于让刘冬菊崩溃了。   刘冬菊的内心绝对不像她外表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可一世,这么多年,韩忠孝结婚,生儿育女,她心里肯定不会多踏实。   她看不起二哥,可几年下来,好歹二哥那里是她名正言顺的栖身之地,依赖是在她不知不觉间形成的。   现在二哥一点余地没有地要和她离婚,刘冬菊这回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所以豁出去商品粮什么的都不说了,只想让韩忠孝离婚,和她结婚,可她没想到,韩家人会以这种方式来讨好杨巧丽,维护韩忠孝的婚姻。   幺儿,咱们接下来不用着急,看刘冬菊那边接下来怎么发展,她那边闹的越大,对二哥和她离婚越有好处。”   柳侠说:“只要二哥下定了决心,永远不让刘冬菊回来,就是没那张离婚证也无所谓,那张纸算个屁。”   刘冬菊没听到柳侠这句话,她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结束了和柳茂的婚姻。   两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柳侠和猫儿正坐在小院里栎树下的石桌上研究柳岸同学高中第一次月考的语文试卷时,柳川推开白色的栅栏门走了进来,他坐在石凳上后的第一句话是:“两个小时前,刘冬菊和韩忠孝都被送到原城医学院了,刘冬菊用硫酸泼了韩忠孝,自己的右手也被烧伤了。”   邱志武回来后对柳川说,刘冬菊装硫酸的瓶子口有点小,所以韩忠孝和刘冬菊伤的都不算厉害,韩忠孝只有左脸颊下面一点和左边耳朵,还有左耳下脖子到肩膀、前胸烧伤了一片,刘冬菊是右手和胳膊烧伤了,右手应该废了,胳膊问题不大。   韩忠孝在病床上翻来覆去说的一句话是:“老天注定我这辈子该倒霉,我从来不好赶会,就去了那一回,就去了那一回……”   刘冬菊跟傻了一样,看着天花板也是只有一句话:“他从来没碰过我,俩孩儿都是我跟别人哩野种,呵呵,他从来没碰过我,俩孩儿都是我跟别人哩野种……”   柳川说:“刘冬菊想用对二哥的责难,表示自己的清白,以讨好、逼迫韩忠孝;用守身如玉来表达她对自己和韩忠孝之间爱情的忠贞。   她却不知道,韩忠孝一直都在想尽办法摆脱她,她这边越折腾的厉害,韩忠孝对她越是恐惧,向一个对自己已经毫无感情的人展示自己的绝境以逼迫他拯救自己,真不知道该说她是太天真,还是该说她自我感觉实在太好了。   至于她所守候的纯洁如水的爱情,在她答应韩忠孝娶杨巧丽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一桶发馊的泔水,经过这些年的发酵,已经臭不可闻,也只有她自己觉得她是对爱情忠贞不渝吧!   又过了一个月后,柳茂和刘冬菊在望宁民政所领了离婚证,刘冬菊签名时用的是左手。   她回来后只和柳茂说了一句话:“我回来跟你离婚咧,走吧。”没有问娜娜一句,也没有说柳登科在什么地方,看着民政所的办事员把章盖好,她拿了那个写了自己名字的离婚证,转身就走了。   元旦后,柳侠在尚诚县土地局的一间办公室正给沙盘涂色时,接到了柳川一个传呼:刘冬菊昨天结婚了,对方是原西的养猪专业户。 第150章 柳海回来了   工商银行营业部,柳侠悠闲地在排椅上坐着,右腿随意地架在左膝盖上,吹着几乎无声的口哨,满眼含笑地看着坐在柜台前熟练地填写单据的小家伙。   猫儿填好了最后一张单据,仔细检查了一遍,和另外两张一起推给营业员,然后从挂在胸前的书包里往外掏钱,一摞、两摞、三摞……   “这张单子上的钱先取出来,加上这六千,存五年;这两万五,存一年。”   柳侠看着小家伙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看着营业员收钱、盖章,然后拿过来认真签字的样子,心高兴得都要忽忽悠悠飘起来了。   不过,看臭小猫那脸,过了年回来,短时间内一定不能再接沙盘了,要不小家伙真要生气了。   唉,臭小猫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呢,居然都会板着脸装大人训我了,嗯?训我?训小叔?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呢?这种风气坚决不能放纵,必须得适当修理这个臭小猫一下,让他知道长幼有序师道尊严,让他知道小叔是用来爱戴的,不是用来数落的,不过——,怎么修理呢……   “小叔,好了,咱们走吧。”猫儿伸手提起柳侠旁边的一袋子排骨和菜。   柳侠提起一袋子轻飘飘却花红柳绿的东西,一只胳膊揽着猫儿的肩膀,走出银行,他的口哨终于吹出了声:《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身边的世界冰天雪地寒风凛冽,悠扬的口哨却带着春日阳光的味道。   猫儿把左手放在柳侠羽绒服的口袋里,感觉到自己的步调和柳侠不太一致,他稍微赶了一下就调整了过来,然后和着柳侠的节奏也吹响了口哨,动人的旋律一路伴随两人回到家。   已经和柳川说好了中午十二点之前一定要动身走,现在已经快九点了,两个人不敢耽误,高速度先把排骨和胡萝卜洗了炖上,然后柳侠去洗衣服,猫儿洗菜蒸米。   猫儿做完的比较快,排骨还要多炖一会儿,他过来帮柳侠洗衣服,洗衣机把裤子搅得都缠一块了,两个人挨着给拉扯开。   猫儿拉拽着衣服对柳侠说:“再跟你说一遍,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要是再这么要钱不要命,我就回家告诉大爷爷,让他拿鞋底儿打你的屁股。”   柳侠笑:“鞋底儿是你奶奶的专利,大爷爷都是用树枝抽或直接大脚踹,你想让小叔挨哪个?”   猫儿给气得真没辙了,停了手里的活儿对着柳侠瞪了几秒钟,突然扔了手里的衣服扑上去,跳起来搂着柳侠的脖子,腿环在他腰上,凶神恶煞地呲着牙趴在柳侠脸上:“额额额额——,咬你,你都这么大了还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知道爱惜,我教了你这么多天你还是不打算改,额额额,使劲咬你。”   他在柳侠右脸颊上留下一圈浅浅的牙印,然后几乎就鼻子顶着鼻子的,挑衅地看着柳侠。   柳侠眨着眼和他对峙了几秒钟,然后笑嘻嘻地把左脸颊转过来:“给,接着咬,有本事咬掉一块。”   “啊哈~,小叔啊,你怎么学得这么气人啊——,你怎么变成癞皮狗了呢,我不让你再干那个嘛——”猫儿给气得彻底没脾气了,用自己的脸在柳侠脸上又蹭又揉,想发狠又舍不得。   柳侠大获全胜,心情非常好,所以很大度地拍拍小家伙的屁股:“好了大乖猫,再蹭小叔的脸就得蜕层皮了,下次再有沙盘,如果是在春秋天的时候小叔就接,夏天或冬天小叔不接,行了吧?”   猫儿不太相信,柳侠最近的诚信度在他这里直线下跌:“如果下次你再敢在现在这样的季节接沙盘,我就旷课,逃学,不上学,跟着你去看着你。”   柳侠用额头碰了他的额头一下:“成交。”   前些天柳侠带着一个小队在尚诚县连续做了两个工程,一个是水库扩容测量,一个是公路改扩建,后面这个还没结束的时候,甲方尚诚县公路局直接又给他们追加了另一条新开的公路工程。   柳侠去之前,王东平给他介绍了为尚诚县土地局做沙盘模型的活儿,他在家抓紧时间把前期数据全部整理好了,到尚诚县后,他白天干队里的工程,晚上去土地局做沙盘。   尚诚县几乎全境山区,以前比荣泽穷,最近十来年发现了很多金属矿藏,原来象征着贫穷与落后的大山立马变身聚宝盆,尚诚县一下就富裕起来了,短短十年左右的时间,经济就发展到甩荣泽好几道街。   水涨船高,尚诚大大小小的单位这几年也都牛了起来,土地局一看就比荣泽县土地局财大气粗得多,他们要做的沙盘是荣泽土地局的两倍大,价格也同样加倍。   柳侠紧赶慢赶,每天从工地回来,都是只用十来分钟的时间搞定吃饭和洗漱,然后马上到土地局开始干活,一直干到晚上十二点左右,就这样,他也没能赶在三个工程全部都结束前把沙盘制作完成。   所以工程结束后,柳侠没随队返回荣泽,他给马千里和岳德胜打了个电话请假。   腊月中旬以后,年味儿就上来了,工程告一段落的人回到单位,队里一般就不会再派活儿了,柳侠他们的工程结束那天,是腊月十四,所以接到他的电话,马千里和岳德胜都是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把队里那边搞定,柳侠才给猫儿打电话请假解释。   猫儿当时就气炸了,在电话里跟他蹦高儿,柳侠在家整理尚诚县土地局给的资料时,猫儿就跟他说了,不准接这个活儿,就是接,也要等过完年,天气暖和后再接,他没想到,柳侠居然背着他已经干了一个多月了。   猫儿当时离期末考试只剩两天时间了,要不,他非当时就请假去尚诚县不可。   他坚持到四天后的下午考完最后一门,和柳葳、苏晓慧打了个招呼,说他和柳侠有点事,今年回家可能会晚几天,让家里人别担心,然后就拎着提前准备好的包跑到国道边,拦了辆往尚诚县的长途公共汽车就走了。   猫儿在黄昏里推开尚诚县土地局那栋气派的办公楼大门时,柳侠正弯着腰在粘表示河流的蓝色布条,猫儿满肚子的怒气在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的一瞬间,都变成了心疼和快乐。   被惊讶地大叫着把他抱得喘不过气的柳侠原地转了三圈,猫儿脚一落地就拉开自己的羽绒服,把柳侠的双手塞在自己腋下,他刚才碰到了柳侠的手,冰凉冰凉。   柳侠想把手抽出来:“乖,其实不冷,你看,屋里开着电炉呢!”   猫儿把胳膊夹的更紧一些:“这么大一个屋子,还八面透风,一个小电炉有什么用?”   他们家的主卧开个电炉会暖和,是因为房间小而且密封性好,电炉还一天到晚都不关。   柳侠现在做沙盘的地方,是土地局主办公楼的大厅,不仅仅是比他们的卧室大很多倍,还是连接楼上和一楼其他办公室的通道,一个电炉也是每天柳侠来了之后才插上,所以那点热量和没有差不多,这里比外面露天处好一点的也就是没有风,温度几乎一样,都是零下七八度。   猫儿给柳侠暖了一会儿,觉得他的手热乎起来后就放开了他,而没有阻止柳侠继续工作,他知道,到了现在这个时候,除了想办法帮小叔把这份活儿赶快干完,其他做法都是小叔不能接受或会让他为难的。   柳侠重新开始干活,猫儿跑出去在杂货店里买了两个暖水袋、两条毛巾和一个烧水壶。   灌了开水的暖水袋非常烫,皮肤不能直接挨着,去年冬天,猫儿每天晚上放学回到家写作业时,柳侠都会用包了毛巾的暖水袋给他抱着,写一会儿觉得冷了,他就把手放在两层毛巾的夹层里,很快就会暖和起来。   现在,猫儿用同样的方法给柳侠暖手。   猫儿到的当天,柳侠干到九点就收工了,以后的八天,猫儿和他一起,早上七点开始动工,晚上八点半之前,只要活儿做到一个节点,猫儿就干脆利索地把工具都收拾了,根本没商量的余地。   如果柳侠企图争辩,猫儿就手叉腰板着个小脸一顿训:“你是想弄一手冻疮回去让大爷爷跟奶奶心疼还是想让大伯内疚?你明知道咱们家里人都舍不得你这么受罪你还大冬天的接这种活儿,我没让你把活儿扔在这里回家去就已经够给你面子了,你居然还敢得寸进尺要求连轴转,腰疼病是怎么得的你知道吗?”   柳侠笑着拧小家伙的脸:“不知道。”   小家伙使劲乜斜着眼看柳侠的手:“哼,还敢犟嘴,你要是弄一手冻疮,以后就再也不许捏我的脸,我才不会让手跟烂南瓜一样的人捏我呢?”小家伙眼神凶悍地说着狠话,却一动不动地任柳侠扯着他脸上的肉调戏。   柳侠做顿悟状:“哦——,你的意思是只要手长得好看就可以随便捏你?”   猫儿气急了,脑袋扎柳侠肚子上把他顶到门外,自己跑回去快速拔插销、打包工具、关灯,然后两个人一路打闹着往招待所跑。   类似的情况每天上演一遍,柳侠在快乐中完成了任务,随即拿到了付款支票。   猫儿却气鼓鼓的。   倒数第二天他们在招待所洗澡的时候他才发现,柳侠的右边臀部有两个硬块,那是刚刚形成的轻度冻疮。   这几天,他每天除了帮柳侠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还非常操心地烧好几壶水,让两个暖水袋随时都保持着很热的状态,柳侠干活中间稍微喘息的工夫,他就会把柳侠的手放在暖水袋上暖一会儿,柳侠安静地坐在那里干活时,他还会把暖水袋放柳侠脚面上给他暖脚,没想到,他防住了手脚,却让柳侠身上给冻坏了。   所以一直到昨天,也就是阴历二十六黄昏他们一起回来,猫儿那张小脸都是臭臭的。   他们回来的时候没在半途下车转望宁直接回家,除了等柳川和带自己回家过年穿的衣服,最主要的是要把支票兑现,然后存起来。   桑德山那里全部工程余款元旦前已经结清,柳侠中间回来了一趟,把那笔钱暂时存了活期。   无偿为荣泽高中做的工程,县政府的财政拨款到了后,王占杰把柳侠叫去,坚持给了他一万块钱,王占杰说,即便是出于不得已的原因,占便宜也要有底线,要不就是厚颜无耻了。   几处的进项加起来,柳侠想为猫儿存五万块钱养老本儿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对他而言,世上简直没有比这个更美妙的事了,当然,和他的宝贝猫安心呆在一起这事除外。   把衣服都晾起来,排骨也炖好了,两个人又合作炒了个醋溜白菜心,柳侠去传达室给柳川发了个传呼,让他回来吃饭。   等了几分钟,柳川没回电话,柳侠决定自己和猫儿先吃,从猫儿去尚诚县那天开始,猫儿就没喝牛奶,他觉得猫儿的身体亏了,得赶紧多吃点好的给养回来。   虽然提前约好了,可柳川如果外出,时间他自己也掌控不了,所以不用等他,饭留在锅里,等他来了再热一下就可以了。   一手端米一手端菜走进主卧,把饭菜饭菜放在小餐桌上直起身时,柳侠看到院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海蓝色羽绒服,背着大背包的高个子走了进来,脸上带点疑惑的表情,在看到院子里的栎树和柿树的时候,一下变成了欣喜。   柳侠瞪大眼睛愣怔了一秒钟,冲外面大喊了声“六哥”,就大叫着往外跑:“宝贝猫,你六叔回来了,快过来乖你六叔回来了,六哥!”   他跑进客厅,拉开通往阳台的门,正好和柳海对上脸,他大叫了一声“六哥”,扑上去就抱住了柳海。   猫儿拿着调羹勺和筷子“嗲嗲嗲”地跑出来,就看到柳海抱着柳侠,说不清楚是想哭还是想笑地说:“可回来了,孩儿,我快想死您了,快想死您了!”   柳侠像个小孩子一样说:“哥,俺也都可想你,孩儿俺俩将还正说你咧!”   猫儿高兴地咧着嘴喊:“六叔!”   柳海放开柳侠,把包随手放在沙发上把猫儿抱了起来:“孩儿,你长这么高了?想六叔没?”   猫儿看着柳海,半点生分的感觉都没有,好像柳海只是早上去上学,现在放学回家了一样,他笑嘻嘻地说:“当然想了,将我还跟俺小叔说,要是你搁家,肯定会给排骨做成糖醋哩,比俺俩炖哩还香还好吃,早知道你会回来,俺就不做,等着你回来做了再吃。”   柳海使劲搂了猫儿一下:“想吃糖醋哩,明儿六叔就给您做。”   柳侠忽然想起来柳川,对柳海说:“六哥,你跟猫儿去里边,我赶紧去给咱三哥发个传呼,就说你回来了,叫咱三哥快点过来。”   柳海放下猫儿:“今儿都二十七了,我以为你跟孩儿您俩早就回家了,到原城火车站哩时候,我就给咱三哥发了传呼,问他回家了没,等了几分钟三哥没回电话,我看见往咱这儿来哩车该开了,就没再等……”   外面急促的刹车声打断了柳海的话,柳侠和猫儿同时说:“三哥来了。”   “三叔来了。”   两人话音未落,柳川就推门跑了进来:“幺儿,猫儿,你们俩快出来,现在什么活儿都先放下,先跟我去接……小海?孩儿,你可回来了了?”   柳海看见柳川,才露出了自己大孩子的本相,他惊喜地抱着柳川,却非常委屈地说:“三哥,我给你发传呼,你没回,我还以为你跟孩儿您都已经回家了咧……我觉着,我觉着我跟没人要了样……”   柳川眼圈红了,拍着柳海的背安抚着他:“孩儿,不是,火车站市场那边有人打群架,我去帮小军处理,该过年了,市场上老乱,可多年轻孩儿都放着炮耍,我没听见传呼机响。”   柳海有点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不是故意哩哥,我就是老想您,光想早点看见您,早一分钟也中。”   柳川说:“孩儿,我也是,看见是你发哩传呼,我连把人帮小军送到他所里哩心都没了,就想赶紧去接你。”   柳侠呼噜了一把自己的脸:“三哥,六哥,这儿老冷,您去卧室等着,孩儿俺俩去给您盛饭,咱早点吃完就能回家了,俺六哥肯定可想咱伯咱妈,我也还没见五哥咧,咱赶紧点儿,早点回去。”   三个人的饭四个人匀着吃不太够,不过冰箱里有柳川从单位带过来的馍,热两个就差不多了。   热热乎乎地吃着饭,柳海跟柳侠他们说自己突然决定回来的过程。 第151章 团圆年   柳海他们学校元月中旬有半个月的假,原本柳海没打算回来,机票实在太贵了,他周末在画廊打工和平日在街头给人画像存的钱不够订往返的机票,他打算利用假期再挣点,春节前把钱寄到曾广同那里,让他帮忙兑换成人民币后寄回家。   那些在外面的世界还不够一趟奢侈的路费的钱,能够给家里人的生活带来怎样的轻松和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生存上的保障,柳海是非常清楚的,用自己暂时无法满足的刻骨思念来换取家人的踏实安心,他虽然难过,却也觉得很值。   可一周前,柳海寄放在自己打工的那家画廊里的两幅画同时被一个顾客买走了,他不但有了买机票的钱,甚至还有余钱给家人买点礼物。   柳海纠结得要死,他舍不得把一万多块钱花在路上,可他真的是想家想得不行了,没指望的时候是真没办法了,不得不硬扛着,现在有了希望,他一秒钟都坚持不下去,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已经空了,如果不回家去看看,接下来他什么都不可能做,他的脑子里心里被家人的脸和柳家岭的山山水水塞满了,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事。   所以他最终咬牙订了机票,放假当天没有到京都的航班,他坐的是前天晚上的。   昨天下午一点多到京都后,他在机场给曾广同打了电话,他的打算是和曾广同见一面,他就直接去火车站买票回来,春节时候的火车票太难买,他怕多耽误一分钟都可能让他多错过一天。   结果他乘大巴到市中心的时候,陈震北和曾广同一起站在那里等他,原来柳海打电话的时候,陈震北正好过去给曾广同送些比较稀罕的年货,放下东西准备离开时,听到了柳海的电话。   陈震北告诉柳海,当天往原城的火车票不好买,他找了个熟人直接带柳海上晚上十点多一趟京都到魔都的车,已经和那趟车的列车长说好了,到了原城,列车长会请那里的工作人员把柳海送出站。   柳侠问:“你在火车上站了一晚上?”   柳海嚼巴着一块脆骨说:“怎么可能?震北哥什么时候办过那么不靠谱的事?列车员都有休息的地方,我睡列车长的铺。   我的返程机票是初十的,我最多能在家呆十天,震北哥说春节后车票更紧张,他找人给我买返程车票,说好了初七晚上的,他让我到时候只管去火车站卧铺候车厅门口,会有人在那儿等着我。”   猫儿说:“等你回去,让震北叔叔也给五叔买个卧铺呗,五叔回来的时候,皮鞋被踩得可脏了,他的票有座位,让给一个抱小孩儿的了,五叔站了一路回来,我一看就知道他累的慌。”   柳凌回来那天,柳侠在尚诚县,柳川和领导去开城办事了,柳凌留下给猫儿做了一天饭,等晚上柳川回来,他们一起住在柳侠这里,第二天吃过午饭柳川开车把他送到了望宁。   柳川略微想了一下问:“猫儿,你长的什么眼呐?我怎么没看出来你五叔特别累的慌呢?”   猫儿十分嘚瑟地说:“你回来的时候五叔都歇了大半天了,你当然看不出来,我就能看出来,虽然五叔看着可高兴,我还是知道五叔就是可累的慌。”   柳海说:“我听震北哥说了,十五那天他去军部开会,回来的时候五哥已经走了,震北哥给了我个电话号和呼机号,说五哥哪天回去,提前两天给这个人说,让他给五哥买票,震北哥已经跟这个人交待过了。”   猫儿说:“五叔肯定不会跟人家说,我那天就问他,震北叔叔每年都给他买卧铺,今年五叔怎么不找他。   五叔说,中国这么多人,坐卧铺的才有几个?他一个男的没那么娇气,京都到原城不到十个小时,一会儿就到家了,不能每回都麻烦震北叔叔。”   柳川点头:“小凌说的对,朋友再好也有个底限,何况买车票的事震北也是找别人,因为自己一点事老让朋友去求人,时间长了再好的朋友也会烦的,就算那人是震北他爸身边的工作人员也一样。”   柳海说:“五哥跟震北哥不是这样啊,我在京都时候就知道,每次车票都是震北哥自己做主买的,五哥还嫌卧铺贵呢,只不过是震北哥已经买好了,五哥觉得如果他不坐,反倒让震北哥没面子,好像他不稀罕人家帮忙似的。   每回给完震北哥钱,五哥都得心疼好一阵子。   大前年我们俩回来的时候,又是震北哥自己提前把票买好了,五哥跟震北哥说,咱几个以前上学,每天路上来回加起来都得六七个小时,那还得上坡下坡不停地跑呢,火车上站几个小时对我们俩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叫震北哥以后别再让人给我们买票了。   结果震北哥说,‘小凌,你别再说了,再说,下回我就给你买软卧了’,五哥哭笑不得,真的不敢再说了。   五哥知道震北哥的性子,也知道震北哥是真对他好,五哥一点不在意随便说说的事,让震北哥一听就成了大事,他觉得五哥以前遭罪太多,以后一点罪都不应该再受了,所以只要能让五哥少受点罪,震北哥觉得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柳川说:“孩儿,朋友对自己好,那是人家做朋友的心意,可咱不能仗着人家的情意,就觉得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咱们得做好自己该做的,能不麻烦别人的时候,尽量不去麻烦。”   柳海点点头:“我知道哥,我在巴黎,就去过翁先生家两次,一次就是我刚去没多少天,曾大伯去欧洲做学术交流那次,翁先生和那里一些华人富商请曾大伯他们去作画,曾大伯带着我去的;一次是我听说翁先生病了,买了礼物过去看他,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翁先生那人也挺好的,他给了我他家里的电话号,说有困难我可以随时找他,我除了过一段时间给他打个电话问候,从来没跟人家提过任何要求。   我知道人家只是看曾大伯的面子关照我,咱不能去麻烦人家什么。”   柳川收了碗筷站起来:“不错孩儿,你能知道这些我就放心了。小海,幺儿,千鹤山被雪封了,咱们那里的公交停运,待会儿我们邱队送咱们走,我得去局里换辆车,咱们就是绕三道河走这辆车也不行,你们把东西都收拾好,门窗都关好插销插上,在家等我,咱们得赶紧走,要不天黑前过不去上窑。”   柳川出去了,柳侠他们开始检查房子,收拾回家的东西。   柳侠和猫儿平常把家保持得很干净,猫儿离开家去尚诚县找柳侠的前一晚上又把家打扫了一遍,所以现在就今天中午做饭的锅和几个碗筷需要收拾,其他没什么活儿要做。   柳侠和猫儿不让柳海动手,他们两个人很快就洗刷完了,然后开始装回家时候带的东西。   柳海回来,家里人就都齐了,全家福是一定要照的,猫儿把相机拿出来准备带回家。   看见柳海,他临时起意,想给臭六叔和小叔照张合影,这样以后小叔想六叔的时候就多点抓挠的东西,不会再只有那年去京都的时候那几张在景点留影的照片让他解心焦了。   柳海看到猫儿安装镜头,好奇地凑过来,他还不知道柳侠买了相机。   看到相机上的商标标识,柳海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我靠,不会吧?莱卡啊!幺儿你、你也太牛了吧,你们干这个测绘到底有多赚钱啊?你居然都买得起莱卡了,你吓死我吧!”   柳侠奇怪地说:“虽然确实挺贵,可你也用不着这么夸张吧六哥?我算上奖金,一个月好歹也有七八百呢,我买了快一万的房子你没感觉,买个六百块钱的相机你倒这么大动静,你这什么逻辑啊?”   柳海看看相机,又看看柳侠和猫儿,迷茫地问:“你说这相机多少钱幺儿?”,   猫儿回答:“六百啊,震北叔叔相机太多,搁那儿没用,他想换点零花钱,就卖给小叔了,怎么了六叔?”   柳海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又仔细看了看相机:“莱卡,六百块?还是人民币?如果说这个包六百还差不多,你说这个相机六百……小侠,猫儿,我虽然玩不起相机,可前几年经常见震北哥玩,多少知道点这东西,现在我身边不少欧洲的同学也都有相机,你这个相机,光这镜头没准儿就值你这半套房子!”   柳侠和猫儿都不太相信,柳侠接过相机看了又看,递给猫儿:“你震北叔叔把相机以白送的价格卖给咱们?不会吧六哥?你没弄错?一个相机就这么贵?”   柳海说:“什么叫一个相机就这么贵?是一个镜头。”   猫儿根本就不信,大大咧咧一挥手:“不可能,你别去外国跑两天回来就想蒙我们,我们不上当,快点站好,我先给你照一张,再给小叔你们俩来张合影。”   柳海历来心宽,何况好东西现在是他最心疼的弟弟的,越便宜越好,他有什么好纠结的?   他嘟囔了一句:“你个小土老帽儿,不相信算了,你是压根儿就没听说过莱卡,所以才觉得我是蒙你。”说着拉了柳侠靠在写字台上,亲热地搂着他的肩膀,先照合影。   本来说是单人、合影各一张,可猫儿照上了瘾,一下给他们拍了十来张,各个房间带客厅都要来两张,最后还在院子里的栎树和柿树下照了几张。   猫儿满足地收起相机对柳海说:“我照相水平可高呢,去年春节五叔回来,我在咱们家给他照了好多张,洗好之后小叔我们俩给他寄去了。   过了些天,震北叔叔给小叔写信说,我给五叔照的他站在咱家沟沿上,看着雉鸡岭那边的那一张,都赶得上摄影家的水平了,还让我们俩把好几张我们觉着照的不太好,没寄给五叔的,都给他寄去。”   柳海挑起大拇指:“嗯,看架势确实有摄影家的模样,不过我觉得,这么好的相机,随便照一下应该都差不了。”   猫儿让柳海给他和柳侠也照了好几张合影,他还想跟柳海、柳侠一起再照几张,柳侠隔着墙喊付东过来帮忙。   队里家在原城的人大部分都走了,付东是办公室主任,得安排值班和很多杂事,每年都是到三十下午才离开。   付东家条件好,他自己有个海鸥相机,今天用了柳侠这个,他羡慕的不得了,跟柳侠商量,等春天暖和了,借他用几天,他想带着他爸妈去少林寺玩一趟。   柳侠爽快地答应了。   付东刚离开,柳川和邱志武就进来了,几个人赶紧拿了东西往外走,柳海走到阳台门口,回头又看了看屋子说:“幺儿,你这房子这么好,就这么光秃秃地住着可惜了,没情调没气氛,我给你设计,你装修一下吧?”   猫儿不等柳侠回答,就推着柳海往外走:“你别出什么瞎巴主意啊六叔,我就喜欢我们房子现在的样子,我们不装修。”   装修那么费钱,钱一花完小叔又该想办法出去干私活儿了,到时候小叔累得要死,你替他啊?   柳海笑嘻嘻地说:“今儿不着急,等咱们过完年回来再说。”   柳侠轻轻在猫儿后脑勺上揉了一把:“小臭猫。”   一群人拼命地赶路,总算在天彻底黑透前爬到了上窑坡顶,柳侠抱着来接他们的柳凌又喊又叫,柳海恨不得长出千手观音那么多的胳膊,好让他能抱住所有他日夜想念的亲人。   他挨个儿把柳茂、柳凌、柳钰、柳葳抱了一遍后,最后抱着大哥柳魁不放了。   柳魁乐呵呵地笑着,任他把鼻涕眼泪汗水蹭了自己满肩:“哎,我这两天都搁这儿想咧,咱院子边那几棵柿树上哩柿子早叫小虫儿吃完了,咋这几天还是有成群结队哩喜鹊往上头落咧?原来是俺小海要回来了,好了,咱不难受了孩儿,赶紧回家见见咱伯咱妈,你不知道咱妈想你想成啥样了。”   孙嫦娥从在坡口看见柳海,到柳海吃完饭,眼睛都没从他脸上移开过,看一会儿笑笑,再看一会儿又抹抹眼泪,又高兴又难受的,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孩儿平平安安回来了,看样子在外面过哩不算老赖,可搁家住十天八天就又得走了,这一走,恐怕又得好几年。   柳海是下了决心,看见柳长青和孙嫦娥坚决不能哭的,可只要一看见孙嫦娥掉泪,他就忍不住,泪也会啪嗒啪嗒地掉。   柳长青拍拍孙嫦娥的手:“看见孩儿没瘦,也没跟你想哩样连件厚棉袄也穿不上,不是该高兴嘛!别难受了,你一难受,叫孩儿也跟着难受。”   孙嫦娥抹着眼泪笑:“就是唦,小鳖儿看起来比搁京都时候还洋气还跩,我还有啥可难受哩?这要是搁大街上看见,我没准儿都不敢认他咧!”   柳海眼睛、鼻头都是红红的,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却还是很贴心地都孙嫦娥开心:“妈,真哩?我真变哩帅到连你都快认不出来了?”   孙嫦娥抚摸着柳海的脸说:“孩儿,这都去外国了,还成天惦记着想变帅?不是我哄你高兴咧孩儿,妈看你现在比您几个哥都帅,俺小海是越长越好看那种,妈咋看都看不够。”   猫儿才上了一学期高中,就已经练成了神速吃饭大法,他早已经吃完了饭,挤在柳侠和柳凌之间,面向炕角,一边往嘴里塞着明明已经吃饱可因为看着特别好看所以还想吃的烤包子,一边和分开了好几天特别想得慌的柳蕤说话,同时还修理着想过去跟柳海捣蛋的柳雲,就这样,他居然还不耽误忙里偷闲地打击柳海:“就是六叔,你别恁自卑,你除了没俺小叔帅,其实真哩算是可帅可帅了。”   被猫儿用一只脚顶着肚子钉在墙上不能动弹、却还在乐哈哈地笑的柳雲对着柳海喊:“也没俺爸爸帅,俺爸爸会抓特务,最帅最帅,你说是不是,小雷?”   坐在柳魁怀里拿着手电筒玩的柳雷把光柱打在柳海脸上:“就是,俺爸爸还会抓流氓,俺爸爸最帅,你、你,算你二帅吧”   众人哄堂大笑:“俩小马屁精,真知道咋拍会叫您爸爸舒服啊。“   柳川从里灶膛里扒出来一个红薯,吹了吹上面的灰,越过柳葳、柳莘、柳钰,远远地抛给柳海:“透了孩儿,又软又甜。”然后,他笑容可掬,十分亲切地对俩小家伙说:“既然爸爸最帅,您俩这么待见爸爸,那,过完年跟爸爸去荣泽上幼儿园吧?”   俩小马屁精立马噤声,一个扑进猫儿怀里装死,一个转身钻进柳魁的毛衣里把自己藏了起来,引得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小胖子柳萱本来站在柳茂怀里乖乖地让他喂着吃饭,看见柳雷把柳魁的毛衣撑起来的样子觉得很好玩,扭过身,拽着柳茂的毛衣也钻了进去。   坐在灶台前烤红薯的玉芳怕撑坏了柳茂的毛衣,过去想把柳萱拉出来,小胖子嗷嗷叫地抱紧柳茂的腰不让。   柳茂淡淡地笑着对玉芳说:“没事,孩儿耍咧。”又拍拍小胖子的屁股:“老捂哩慌就赶紧出来,缺氧时间长就变成小傻子了。”   秀梅把一个烤成金黄色的包子抛给柳钰:“川儿,大过年哩,别吓孩儿。”   柳雲和柳雷没在荣泽上幼儿园。   两个小家伙去那个个体幼儿园了半天,人家就给柳川发传呼,让他们赶紧去一趟,当时柳川不在荣泽,打电话给猫儿,让苏晓慧去看看情况。   猫儿通知了苏晓慧,自己和她一起去,两个小家伙闹起来的时候,苏晓慧一个人根本收拾不住,猫儿得跟着去压阵。   事实上,是猫儿这一晌都在惦记着柳雲和柳雷,他压根儿就不赞成这么热的天把两个小孬货送到那个破落狭窄的小院子里去。   猫儿和苏晓慧走到水文队大门口,碰到了柳魁。一大群孩子都来了荣泽,柳魁和秀梅不放心,尤其不放心柳雲和柳雷,他预计到了两个小家伙不会老老实实去上幼儿园,怕柳川和苏晓慧年轻气盛,会用暴力手段修理两个小家伙,专门过来看情况。   听苏晓慧三言两语把事情说清楚,柳魁一下急了,招手叫了辆三轮就和他们两个一起去了,走过拐七扭八的小胡同,从那间放置杂物的小屋子把两个已经哭得嗓子嘶哑的小家伙抱出来,然后一直到水文队家里,柳魁除了安抚两个小家伙,没多说一句话。   原来整天原来价都欢天喜地、看见个新鲜玩意就想剖肠开肚折腾一番的小家伙,现在蔫搭搭地一个趴在猫儿肩上,一个趴在柳魁怀里,眼神黯淡,不停地抽泣,连柳葳和柳莘给他们抱了西瓜过来,都不看一眼。   柳魁问苏晓慧:“孩儿是非上幼儿园不可吗?”   苏晓慧有点无措地说:“也不是,就是,就是……,别人家哩孩儿现在都是上幼儿园进行早慧训练咧,早早就学会可多字,还学拼音、算术,有些还学钢琴、电子琴、二胡啥哩,现在哩人都在想法叫孩儿学艺术类哩东西,培养素质咧,我也老想叫孩儿学点儿。”   柳魁不太明白:“素质?那,小凌、小海跟幺儿,还有川儿都没上过幼儿园,你觉得他们比别人……素质差?”   柳魁这句虽然是问话,却让苏晓慧颇为惶恐,被自己发自内心感激和敬重的人质疑,人通常都会有这样的感觉,苏晓慧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就是看别人哩孩儿现在都学,怕孩儿他俩以后要是啥都不会,低人一头。”   柳魁更不明白了:“啥都不会不就是不会弹琴吗?不会弹琴就低人一头?世上正经事多着咧,弹琴这个手艺是不赖,可比它重要、比他有用哩东西多了,无非就是会弹琴哩人少,所以显得金贵些。   我一点也不觉得不会弹琴拉琴就叫人看不起,川儿跟小凌、小侠他们都不会这些花里胡哨哩东西,我咋觉得他们比谁都招人稀罕咧!”   柳葳、柳莘、猫儿齐点头:“就是,俺叔们到哪儿都不掉价。”   猫儿还补充:“俺大伯也一样,俺大伯一点也不比城里人差。”   苏晓慧犹豫着说:“其实大哥,我也不知道该咋弄,不知道是该叫孩儿来荣泽上幼儿园,还是搁家跟着咱伯咱妈跟您。   看人家哩孩儿学那些,我就觉得他俩也得学,要不以后就比不上人家;   可再看看咱这几个兄弟还有小葳、猫儿他们,我又觉得,就是会弹个琴唱个歌哩人,也比不上咱家这些孩儿们,小雲跟小雷要是以后能长哩随便像他们一个,我其实心里就高兴死了。”   柳魁说:“不用像别人,像川儿就中了,我觉得俺川儿就是最好哩孩儿了。   晓慧,咱家也就是不会教弹琴唱歌啥哩,要是说写字跟算术,我觉得咱伯教哩比谁都好,您大嫂俺俩商量好了,家还有地,咱伯、咱叔他们年纪大了,俺俩不能因为做生意就不要家,地也不能荒了,所以以后俺俩还会经常回家,只要我搁家,俩孩儿就由我来教。   你要是信得过咱伯跟大哥,我今儿就做主,咱小雲跟小雷不上幼儿园了,今儿跟我回家。   孩儿才这么大一点,天大地大哩不叫孩儿耍,叫孩儿窝到那个憋屈死人哩小院儿里头,一天连门都不能出,你说孩儿能待见?”   苏晓慧看着两个儿子才去了一晌就热出的一头痱子和没精打采的模样,再想想前些天两个淘气包在家时一天到晚都生龙活虎快乐无比的样子,点点头:“中大哥,以后孩儿上学哩事,你跟咱伯说咋着就咋着吧,我一会儿就带着孩儿回家。”   两个小家伙被大伯和哥哥们解救出来,现在又过上了在凤戏山深处天天信天游的美好生活。   只不过天气转凉爽后,俩淘气包开始提起毛笔练字了,每天一到两个小时之间。   柳长青对孙子比对儿子温和慈祥得多,两小淘气包练字,时间上从来不强迫,淘气包喜欢,可以一歇儿练快一个小时,不喜欢,就去玩,不过一旦坐下练习,就一点不能马虎。   两个小家伙好像是为了证实给妈妈看他们不上幼儿园也是最好的孩子一样,基本上每天都会练差不多两个小时,而且兴致很高,到了时间自己就会跑去找大爷爷或大伯要求。   柳魁和秀梅现在一个月基本有十天在家,当地有“一集三不开”的说法,就是说一个地方,逢一次集市或会之后,后面三天可以不用开门营业,因为开了门也没生意。   柳魁他们卖布也受这个规律影响,刚开始在市场完全空白的时候,需求太大,这个规律在他们这里不太明显,时间长了,慢慢就会显现出来。   其他商户可能都不太喜欢这个现象,可这却正合了柳魁和秀梅的心意,他们是三天不回家就想的要死,惦记孩子、惦记老人、惦记地里的庄稼,现在这种情况,让他们可以安心地暂时关门歇业回家,又不用为损失太多的生意而遗憾。   柳魁已经单独跟着柳川去于宝忠那里又拉了两次货,十月份那次的比较少,十二月这次和第一次差不多,货源充足稳定,俩人心里现在生意做得很踏实,已经摸到了点做生意的门道。   对当初柳侠瞒着他们制定的价格,俩人心里的高兴都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弟弟,说感激不合适,说是欣慰自豪更贴切吧,觉得自家幺儿真是聪明又有远见,如果当初幺儿把东西往回一拉,让他们自己定价,估计赚的钱连现在的五分之一都没有,没准还能赔呢。   秀梅觉得,世界上最好的日子也就是这样了吧?不愁吃穿,能安安稳稳地赚钱,只要天气正常,还能天天回家,虽然每天路上来回跑累了些,可这世上哪有不受累就能赚钱的事?以前他们累死累活还吃不饱肚子呢!她和柳魁现在一天赚的钱,可是比柳茂以前一年赚的还多。   柳魁和秀梅在家的时候,孩子们练字基本都是柳魁在教。   柳长青现在依然是得一点闲就打石头,家里的石头矮墙已经全部围好了,上窑坡那一段需要的石桩子,还要费去他很多很多时间。   而且他觉得,柳魁教得比他好,他老了,学不会柳魁在孩子们面前的风趣幽默,孩子们跟着他练字,没有跟着柳魁那么轻松快乐。   柳川看到两个儿子惊慌失措的样子,得意地大笑。   苏晓慧把毛衣针和毛线举到娜娜面前,让她看着自己怎么起头,瞟了一眼柳川,十分淡定地说:“你以为他们那样是真怕你这一招儿?唏,人家逗你玩儿咧!”   她一语落地,柳雲和柳雷同时对着柳川做了个一模一样的鬼脸:“爸爸,你敢再叫俺俩去荣泽,爷爷跟大伯屁股给你打八瓣儿。”   大家都冲着柳川笑,俩小家伙也跟着哈哈大笑。   柳侠回头在柳雲脑袋上敲了一下:“狐假虎威。”   柳雲眨巴了一下眼睛,大声说:“威风八面。”   柳雷大叫:“面壁思过。”   娜娜在那边接:“过目不忘。”   柳莘接:“望风而逃。”   柳雲、柳雷、娜娜同时:“逃之夭夭。”   柳莘:“嗯——,夭……夭……”   猫儿接:“妖言惑众。”   几个小的一起转眼珠:“众?众……”   柳莘转了一会儿说:“想不起来了,‘众人拾柴火焰高’算不算?”   柳魁有点不确定地看着柳侠、柳凌他们这边:“我觉得应该算吧?”   猫儿很大声很坚定地说:“算,不光是四个字连一块儿哩才是成语,这是多字成语。”   柳侠稍微转了转身,双手伸到后边,把猫儿和柳雲一起搂着,一前一后地来回晃悠着背了几下,以示夸奖。   猫儿美滋滋地靠在柳侠背上不起来了:“小叔,再背几下。”   柳海挠挠头,问柳凌:“哥,这是玩哩哪道菜?我都没明白咋回事咧,咋就转成了家庭成语接龙赛?”   柳凌笑起来:“猫儿不是作文老写不好,每回考试都叫拉分吗?咱大哥怕咱这几个孩儿以后也会这样,他回来没事哩时候,就给孩儿读成语故事,还跟他们玩这种接龙游戏,孩儿都可待见,现在咱妈跟四嫂他们得空也给孩儿读,孩儿都学会可多成语了。”   柳海恍然大悟,然后他看着继续在接龙的几个小家伙摩拳擦掌:“真有意思,我也参战……坐以待毙?毙……毙……闭月羞花!”   猫儿扭头看看跟着大家一起在想成语的柳侠,悄悄拉了拉柳凌的袖子。   柳凌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柳侠,若无其事地往后挪了一下,靠着被子半躺在炕上。   猫儿让战斗力旺盛的柳雲趴在柳侠背上继续对成语,他笑嘻嘻地往柳凌身边爬:“五叔,我听说您部队是中国最牛哩,你给我说说您那儿都有啥先进武器呗。”   到了柳凌身边,他看到柳侠正背着柳雲轻轻摇晃着想成语,没太注意他,就趴在柳凌跟前,小声跟他说话。   柳凌安静地听着,时而轻轻点头,时而微微摇头问猫儿一两句,脸上的微笑深深浅浅浓浓淡淡。 第152章 柳海的法国   柳海决定回来很突然,手里的钱又拮据,所以匆忙之间只给几个小家伙买了礼物,还都是很平常实用的小东西,不过,即便如此,几个小家伙还是高兴坏了。   小胖子把那套色彩艳丽的益智玩具当成了漂亮的石头蛋子,砸得“咣咣”乱响,砸够了,又把手里那个高高的抛了出去,嘴里还带着伴奏:“呜——砰——呀呀呀呀呀!”   小胖子彻底无视了玩具益智的功能,先拿它锻炼了一把体能。   柳雲和柳雷穿着漂亮的半高筒防雪靴在炕上排着队蹦:“咚、咚、咚、咚,五叔,你躺平叫俺俩过去呗,俺俩穿着花嘎嘎新鞋打电夯咧!”   柳凌惊醒过来,抱着带头的柳雲把他转个方向:“五叔肚子上不能打电夯孩儿,您俩围着桌子打吧。”   俩小电夯乖乖地围着炕桌,嘴里继续“咚咚”着,用力往前蹦。   俩人暑假在柳侠单位为上幼儿园做准备的那两天,水文队挖了地基准备盖煤棚,那两天正好打电夯砸地基,俩人跑去看了几次,回来就开发出了这么个游戏项目。   柳莘穿上了自己的新靴子,跑过来坐在柳侠身边,然后往后一躺,两条腿笔直地举在空中:“小叔,看。”   柳侠拍拍他的腿:“孩儿,给小叔看也没用,这么洋气哩东西咱这儿没卖哩,小叔看了以后也没地方给您买。”   柳莘嘿嘿笑:“不是小叔,我是叫你看看,这鞋跟你给我买哩运动鞋一样美,我都可待见,俺柳岸哥给孩儿俺几个买哩也可美,俺现在一个人有好几双这么美哩鞋了,咱村哩小孩儿们都可羡慕俺。”   猫儿说:“你待见就中孩儿,以后小叔要是忙,你哩鞋小了,跟哥哥说,我给你买。”   柳莘现在经常穿的,就是猫儿前不久才给他新买的运动鞋。   柳侠和猫儿夏天给柳莘买的运动鞋,现在已经小了,穿着有点顶脚,猫儿上次和柳川、柳葳他们一起回来看到了,也没吭声,回去后发现荣泽商场现在也有卖真皮运动鞋的了,就一下买了四双,柳莘两双,柳雲、柳雷一人一双。   夏天他们把柳莘的新鞋子送回来时,俩小孬货抢过去一双,一人穿了一只,跟小船似的一跑一掉,可俩人却还是玩的特别高兴,当时猫儿就很后悔没给俩小孬货买,但为了两双鞋子再跑一趟原城也不划算,他也不舍得让柳侠多花钱,所以就那么过去了,现在荣泽有卖的了,柳侠又不在家,猫儿就用自己平日里节省下来的钱买了,他觉得这样不会给柳侠增加更大的负担。   柳莘把靴子脱了递给柳葳:“哥,你给我先放起来,等年下那天再穿。小叔,柳岸哥,俺伯说,以后我想穿啥鞋他给我买,小雲跟小雷以后您也别管了,俺伯都管着,您以后得多省点钱,小叔该攒钱准备娶媳妇了。”   柳侠继续搂着猫儿晃悠,捏着他的俩耳垂玩:“别说小叔还没打算娶媳妇咧,就是真打算娶了,也不指望给您买这几双鞋哩钱。   大哥,你别成天教孩儿这些呗,叫孩儿都觉得俺几个叔叔一结婚娶媳妇,就跟成了外人一样,连给他们买双鞋都不应该了。”   柳魁用钳子敲着核桃说:“孩儿,不是外人,是您都长大了,都该有自己哩事了,不能把钱都花到他们身上。”   柳侠说:“我一个月挣好几百,给孩儿买几双鞋才多少钱?”   柳凌说:“哦——,大哥,按你说哩,那你当初跟大嫂结完婚,该有自己哩一家人了,肯定得有可多自己哩事,你咋没要求分家自己过,还成天管着俺几个干啥咧?   就是地分给个人以后,你要是不用管俺几个,跟大嫂一起出去干点啥,也比窝在咱这里强得多,你咋不出去咧?”   柳魁笑呵呵地说:“孩儿,那能一样?大哥是老大,您几个没长大顾住自己之前,大哥能把您都撇给咱伯咱妈,自己出去?”   柳侠说:“这不就对了嘛!那,咱孩儿没长大顾住自己之前,俺几个当叔哩都有工作会挣钱了,还能把孩儿都丢给你,俺光顾着自己攒钱娶媳妇?”   一个屋子的人都笑,柳川说柳魁:“大哥,你别跟幺儿他们缠嘴,你说不过他们;我都说了多少回了,给这俩孬货除了吃的,买啥好东西都是白糟蹋钱,幺儿跟猫儿都不听,看见啥好哩就非要给他们买,小猫钓鱼、积木、插塑、拼图、小汽车,啥稀罕给他们买啥,说这些东西能锻炼思维、发挥想象力,可你看看,现在搁他俩身上还有一样是好哩没?”   柳雲和柳雷停止了打电夯,一齐说:“有,哥哥给俺买哩排球都没烂,还可圆可好咧!”   柳侠给俩人买的篮球,送回来没多少天就寿终正寝,柳雲的小手还因为它被弄伤了,因为柳雷好奇篮球里面究竟装了啥神奇的东西,那么沉的大球球,居然越拍的用力就蹦的越高。   俩小东西密谋了一番,偷偷拿了柳长青的两把刻刀和一个凿子,躲在放柴的窑洞里给篮球做解剖,结果把柳雲左手食指上的肉削掉一块,差点见骨。   柳雷第一次被大伯揍了屁股,委屈得要死要活,哭得连煎好的老古龙都不吃了,谁都哄不住,最后还是打完就后悔得不行的柳魁带着柳雲从卫生院回来后,单独把他抱到自己屋子里,剥了老古龙喂着他吃,晚上又亲自搂着他睡了两天,小家伙才缓过劲来。   对柳魁来说,那只是对待过于淘气的孩子一次必要的惩罚,但对小家伙来说,被最信赖最喜欢的大伯打屁股,可能就是天塌地陷一般的灾难。   惩罚之后的温柔能让小家伙在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后,不会陷入到被亲人嫌弃甚至抛弃的恐惧幻想中。   猫儿听柳葳说了这件事后,就买了个排球和两个花皮球,让柳川给俩人带了回来。   俩人现在经常和柳莘、娜娜一起,把排球当足球,在院子里踢着玩,花皮球早已经不知所踪了。   苏晓慧点头:“要是排球也没了,那您俩哩屁股就不是挨巴掌,而是该用笤帚疙瘩伺候了。”   娜娜认真地说:“三婶儿,大伯说丢东西不能打孩儿,孩儿不是故意丢哩,他俩还老小,顾不住行李。”   柳雲蹦进猫儿怀里,冲他做个鬼脸儿:“哥哥你可好,都不打小雷俺俩唦。”   猫儿搂着他和柳侠一起晃荡:“嗯,不用巴掌打,用树枝抽。”   柳侠捏猫儿的脸:“孬货,你是不是看见他俩不修理就浑身不得劲儿啊?”   柳海没给家里的大人带什么时尚的法国货。   人种肤色都不同,生活水平又悬殊很大的两个地方,消费的观念也有极大的差别,法兰西引领世界潮流的时装和昂贵的化妆品可不是柳海这样一个穷留学生买得起的,再说了,那些东西即便柳海有钱买回来了,柳家人也真穿不了用不着。   从小过着穷日子长大的柳海很会划算,法国一件像点样的衣服的价格,换算成人民币,在国内可以买很多衣服,他带回了德国马克和美元,陈震北以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帮他兑换成了人民币,结果……他和柳凌给几位长辈买的东西重复了——都是羽绒服和一件女式团花唐装。   孙嫦娥拿着柳海给她买的大红团花棉袄,心疼的直叹气:“孩儿呀,咱家现在自己卖布咧,您大嫂给我做了一大堆衣裳,穿都穿不完,今年您三哥三嫂给您伯俺几个买衣裳,您伯都不叫。   这衣裳一件就上百块,您伯您叔还有您大哥他们成天价搁外头跑咧,有两件换洗哩好衣裳也中,我成天搁家啥都不干,您给我买这么贵哩衣裳干啥呀?”   柳凌只是笑,不说话,他给孙嫦娥买的是枣红色的,而且和柳海是一个牌子,只是颜色不一样。   柳海把衣服从孙嫦娥手里拿过来,笑嘻嘻地往她身上套:“你成年给俺这么多人做饭、洗衣裳,比谁都使慌,俺不给你买给谁买?”   猫儿和柳侠交换了一个彼此心领神会的眼神,猫儿说:“奶奶,你别心疼了,要不是小叔俺俩从尚诚县回来那天下雪,去不了原城,俺小叔也打算去给您买羽绒服咧,俺小叔还想给俺大爷爷您俩都买一件这种老地主衣裳,说叫你体会一下当地主婆哩快乐咧!”   一家人都笑起来,柳长青笑着对孙嫦娥说:“怪不得孩儿都想给你买这种衣裳咧,穿上去是怪好咧,喜庆哩很,穿着吧,跟电影里地主婆一个样。”   柳长青的话等于是变相地夸奖了柳海有眼光,柳海特嘚瑟地给孙嫦娥系好扣子说:“妈,真哩可好看,明儿咱照相你就穿这件。”   柳雲和柳雷在家呆了三年多,习惯了早睡早起,现在已经比他俩平日里睡觉的时间晚了近两个小时,俩人折腾够了,安静下来再被一晃悠,很快就开始栽嘴儿,却硬扛着不肯睡,柳雲靠在猫儿怀里,迷迷糊糊之中还发表评论:“奶奶,你穿着这花……衣裳……看着、看着……跟……花媳妇儿样。”说完就闭上眼睛,打起了小呼噜。   跟哥哥一个状态的柳雷在睡过去之前又强调了一遍:“就是,奶奶……跟……花媳妇儿样,不叫……不叫……给小雲……俺俩哩……花嘎嘎鞋……脱了……”   柳海乐得抱着孙嫦娥大笑:“妈,你听见孩儿咋说了吧?说你跟花媳妇儿样,花媳妇儿啊妈,小孩儿们说花媳妇儿哩意思就是老好看老漂亮,是不是?这证明我眼光特别好,对吧?”   柳长青摸了摸孙嫦娥的袖子:“您妈真当花媳妇儿哩时候,我也没能叫她穿过这么好哩衣裳,年轻时候净叫她跟着我受罪了。”   孙嫦娥推着柳海的脸把他扯开:“爬一边去,连您妈你都敢笑话,小凌,你给我拧他哩嘴。”   柳凌笑着探过身子,拧着柳海脸颊上的肉,转了半圈:“妈,你看,这样拧中不中?不中我就换个样再拧,一百零八种拧法任君挑。”   柳海捧着脸大叫:“喔喔——,五哥,你不敢真拧,老疼啊!”满屋子的人都看着他笑。   孙嫦娥伸手去打柳凌:“小鳖儿,你原来恁听话厚道,这出去当两年兵咋也变哩这么孬孙咧?你这是跟谁学哩?”   柳川拍着已经睡得呼呼香的柳雷说:“还能跟谁?震北呗,震北干正事哩时候看着像个大人,私底下皮哩很,小凌跟他搁一块儿时间长了,如果不也学哩皮点儿,嘴头上不净吃亏?”   柳凌松开了手,戏谑地揉了揉柳海的脸,回来靠着窗台坐下:“唉,不折不扣地执行首长的命令,并且能视具体情况灵活机动地制订多种战术,居然还不对了,做人真难呐!”   柳侠对柳凌点点头:“五哥,三哥没说错,你真是跟震北哥一样,学哩越来越皮了。”   孙嫦娥把衣服脱下来慢慢折着,对柳长青说:“事儿哪有这样比哩?咱结婚时候我穿哩衣裳,比后来恁多年咱村儿那些花媳妇儿穿哩都好。”   秀梅和玉芳正一起往灶灰里埋蒸好的小红薯,闻言说:“就是,我也是,到现在咱村儿还有人说我结婚时候穿那件红花衣裳好看哩,不过,出去看了现在小闺女儿们穿哩衣裳,就会觉得,那时候穿哩真老土呀!”   玉芳说:“前些年过年时候,俺小姑跟俺姑父回孙家村,虽然咱小姑穿哩不是最好哩,俺还是都可羡慕她,都觉得俺小姑最有福、过哩最美。”   柳凌说:“四嫂,你以后也会可有福,过哩可美,嫁给俺家哩男人,只要你不追求啥高人一等的荣华富贵,都会过得可顺心,俺四哥肯定一辈子都不会打你骂你。”   苏晓慧把睡熟的柳雲从猫儿怀里抱走,对柳凌和柳海、柳侠说:“对,我也是这么觉得,不过,我还是觉得咱妈最有福,不光是咱伯对咱妈好,一辈子不让她挨打受气,还因为有您几个,您几个都这么争气,咱伯咱妈天天心里都舒坦,那才是真正有福气哩日子咧。”   晓慧的父母现在因为她弟弟苏晓智的婚事气得寝食难安,让她更觉得自己婆家这几个弟弟真是太好太难得了。   秀梅说:“小凌,小海,幺儿,您几个都赶紧开窍吧,都快点谈恋爱结婚,您一结婚,这世上就又多几个有福气哩女人,哎,小海,你不会给俺领回来个深眼窝蓝眼珠儿哩外国闺女吧?”   “啊!?”柳海眨巴眼。   众人从柳海这种反应里看出点不同寻常的意味,都盯着他看。   柳侠不太相信地问:“六哥,你,你不会是真哩跟法国妮儿谈恋爱了吧?听说,白种人都一身那啥味儿,你不怕难受?”   柳海装若无其事状:“没哇,哪儿有那回事?五哥都还没结婚咧,我慌啥?”   可已经晚了,大家都觉出柳海刚才的反应很可疑,柳蕤过来挤在柳海身边:“六叔六叔说说呗,法国妮儿长哩美不美?你到底谈了没?”   柳葳背着柳莘坐在炕沿上晃荡着,跟着起哄:“就是啊六叔,以前光看杂志上有,现在咱家也有人谈这种跨国恋爱了,说说叫俺听听呗。”   柳海嘿嘿笑,挠头:“那啥,俺还不算正式谈咧,就是,就是……我觉得她对我有点意思,嘿嘿,我怕咱家人不待见,就装作不知道。”   居然真有情况,一家人都安静地含笑注视柳海,等他老实交代。   柳海没办法了:“她英文名叫劳拉,中国名叫于丹秋,她太爷爷是一战时候中国派到法国去哩劳工,她太奶奶和奶奶都是德国人,她妈是美籍华人,所以她有八分之三德国血统。   她姥爷是国民党军官,解放哩时候去了台湾,后来又去了美国,她爸在美国留学哩时候和她妈认识结婚哩,丹秋是德国国籍,他们家现在定居德国。”   一家人愕然,这么复杂?   柳海挠头:“我也不知道该咋说,她家以前哩事叫咱听着可复杂,其实在欧洲、美国可正常,他们出国跟咱国家不一样,可容易,尤其是欧洲国家之间,就跟咱这个省去那个省差不多 ,所以父母不是一个国家哩可常见 。   丹秋虽然是德国国籍,可她身上的德国血统已经比较少了,她差不多完全是咱中国人哩样。”   全家人互相交流着眼神,都松了口气:要是柳海领回来个高鼻深目蓝眼珠的姑娘,他们一时半会儿恐怕还真适应不了。   柳川听柳海说完以后问他:“你将说,只是这个叫丹秋哩姑娘对你有点儿意思?你自己就没啥想法吗?”   他特地加重了“点儿”这个字的语气。   柳海眨巴着眼看着柳川,努力做出无辜状。   众人佩服地看柳川:刑警的感觉就是不一样,柳海这模样,明显是交待问题不够老实彻底啊。   柳葳、柳蕤、猫儿一起挤兑柳海:“六叔,你就老老实实一顿倒出来吧,磨磨唧唧有啥用?反正俺三叔搁这儿咧,你一说瞎话就得被揭穿,最后还是一句也饶不了。”   柳海看柳长青和孙嫦娥,有点心虚。   柳长青说:“说吧孩儿,你不都说了嘛,她其实就是个中国人,不就是祖上因为点特殊原因落搁到外国了嘛,这不算啥,以前这种事多了。   解放前,人活不下去哩时候,逃荒要饭,走到哪儿算哪儿,能活下去就中,没恁多讲究,咱中原三四十年代遭灾哩时候,逃出去多少人?现在你去西边几个省,稍微动动都能碰到老乡。”   柳海扒在柳长青肩头笑:“伯,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嘿嘿。   那个,三哥,其实,是她一直追我咧,我写信跟俺五哥说过,她本来是去马赛玩哩,被人当街抢了包,我当时也……去马赛玩,在街头正给人家画像,听见她喊,就……咳咳,四哥,我有点渴。”柳海扫到柳凌看似淡然实则警告的目光,赶忙打住了。   他其实已经非常小心了,可回到家他真的是太高兴了,在家人面前完全的放松随意,所以忘记了他一直小心翼翼保守着的秘密。   柳钰接过秀梅递过来的一碗水给柳海,柳凌接过话头替柳海讲。   柳海出国前恶补过几个月的法语,当时觉得水平已经很不错了,可到了法国后他发现,补习班老师那些放慢了速度的标准法语和他们学校教授们满口俚语的法语完全是两码事,经常是一节课下来,除了那些他记得滚瓜烂熟的专业词汇和固定的人称称谓,其他的,他根本就听不明白几个音节。   可柳海又不愿意耽误时间上预科,他想早点学成归国。   有一次,附近几个大学的中国留学生聚会,一个比柳海早两年到法国的学长说,以前有个和柳海一样,法语很差又不愿意专门上法语学校的留学生,怎么用功听力都不长进,一气之下,那个人趁假期买了张火车票去了一个离巴黎非常遥远的城市,然后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徒步往回走,沿途他必须不停地问路、进饭店、住宿,都得用法语,他用这种方法强迫自己去听、去说,回来的时候,张嘴就是一口流利的法语。   于是,柳海一放暑假就买了一张去马赛的火车票,马赛是他去法国之前,除巴黎以外听说过最多的一个城市。   柳海鼓起勇气在马赛的街头给人画像,强迫自己和法国普通人交流口语的同时,他还想挣些钱。   可第三天中午,他就遇到了于丹秋被抢劫的事,一个在马赛做生意的中国人目睹了柳海见义勇为的全过程,抢包的黑人一离开,他马上过去告诉柳海,马赛的黑帮和街头流氓非常猖獗,警察基本不作为,他帮于丹秋抢回了包,还给了那个黑人两脚,如果被那些人盯上,想脱身走都难,没准就得横尸街头,让柳海一会儿都不要停,赶紧走。   柳海当时就买了火车票返回巴黎,他在火车上又遇到了于丹秋,后来他知道,于丹秋从他打的去火车站就一直跟着他,她对柳海一见钟情。   柳海回到巴黎后,开始在街头给人画像,他前三天的顾客都是于丹秋一个人,全身、半身、正面、侧面、面部特写,各种不同的姿势和服装、发型,柳海给于丹秋画了几十张像,连她脸上有几个雀斑都记着了。   于丹秋能流利地说汉语、英语、德语和法语,这个热情执着的女孩子,用这种方法教柳海法语的同时,也让柳海牢牢地记住了她。   暑假后,于丹秋进入了和柳海学校相距不远的一所专科学校的机械工程学院,然后开始大大方方地追求柳海。   柳海原来一直觉得生活在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女孩子都应该是自私任性又虚荣娇气的,他们家绝对不可能娶进这么一个姑娘,后来发现完全不是这回事。   他身边的外国姑娘们,自私、任性、虚荣可能是有的,却没有一个娇气的,一个个都独立彪悍,于丹秋也一样。   于丹秋的父母只给她交了学费,她的生活费是她当保姆自己挣的,她每天下午为一个单身母亲接孩子,每周有一天照看那两个孩子,业余时间还做翻译。   于丹秋会弹钢琴,会拉小提琴,会做简单的西餐和中餐,柳海唯一的一身正装被她浆洗得十分板正……   柳凌把柳海和于丹秋之间的交往过程叙述得简单明了,马赛那一段堪称危险的经历,被他轻松地说成了和望宁大街上二流子多占人家几两瓜子的小便宜差不多性质的行为。   柳海生活中无法回避的境况描述,都被他最大限度地美化,比如街头画像赚钱,被他说成了国外艺术家追求创作自由与浪漫的最高境界,不如此不足以体现艺术家的与众不同。   最后,柳凌说:“于丹秋对小海说,她太奶奶家的传统,不分男女,大学期间都要选择技术性很强的专业,但如果婚后家庭需要,女人们可以放弃工作,专心相夫教子。”   柳长青点点头:“她们家这个传统好,世道这东西没个准数,有个实实在在哩一技之长傍身,啥时候都能挣口饭吃,一手好技术是安身立命哩根本。”   猫儿扭过头悄悄对柳侠说:“我以后学个最好哩技术,挣可多钱,叫你啥都不干,搁家专心当吃饱墩儿哦。”   柳侠下巴在他脑门儿上轻轻蹭:“大乖猫。”   柳凌拽着柳侠的耳朵让他坐直,示意他父亲正在说话,俩人暂停腻歪。   柳长青继续说:“为了相夫教子放弃工作就不必了,您妈俺俩身体都好着咧,给您几个哩孩儿都看到上学应该没问题,没准儿俺俩还能给小葳、小蕤跟猫儿哩孩儿都看大咧。”   柳莘从柳葳背上爬到柳长青身边:“爷爷,还有我咧,俺奶奶您俩不管我了?”   柳长青笑呵呵地把柳莘拉怀里:“管,爷爷不管俺小莘管谁?爷爷奶奶现在不天天都看着俺孩儿咧嘛!   来孩儿,爷爷搂着,你睡吧,爷爷跟您五叔说点事。”   柳莘舒舒服服地躺在柳长青怀里,却不睡,拉着柳葳的手玩。   柳长青轻轻拍着柳莘,对柳凌说:“小凌,你将说哩,俺都听明白了,这个叫丹秋哩闺女,人好,家教也好,对咱小海也好;小海自己可愿意这闺女,你也已经替小海把过关了,对吧?   我现在给小海一句话:小海,只要你觉得自己看准了,觉得那闺女人中,您妈俺俩就没意见,啥时候你把人领回来俺见见就妥了,不过——”   他目光看向了柳凌:“小凌啊,你说小海哩事哩时候头头是道,小海比你还小两岁,他都找好女朋友了,你咧?” 第153章 为人父者   柳凌还以为柳长青是认为他作为旁观者看得比较清楚,想仔细问问他于丹秋的事,没想到柳长青的目标居然是自己,他楞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跟小海不一样啊伯,小海是艺术家,我是军人,小海谈好了就让他先结婚呗,我又不在意这个。”   柳长青说:“你不在意俺在意,小海在意,你问问,小海会不会把你闪着,自己先结婚。   再说了,军人不是人?军人就不能谈恋爱结婚?我也当过兵,我当兵哩时候全国还没解放,还打着仗咧,部队上那些首长,还不照样都是一大群孩子?我跟您妈也是那时候结哩婚,部队还鼓励咧!   震北他父亲跟大哥都是军人,现在还都搁部队咧,震北他们兄弟姐妹好几个,他父亲原来不照样带兵打仗?   震北他大哥比您大哥大十岁,有他哩时候抗日战争还没胜利吧?那么艰苦哩战争年代,军人都照样结婚生孩子了,现在和平年代,您就忙哩连个谈恋爱结婚哩空都没?”   柳凌被说的哑口无言,求救地看了一圈。   可平时都很疼他的一家人,这会儿没一个替他说话的,哥哥们嫂子们都看着他笑,孙嫦娥则是有点忧心忡忡的,侄子们一个个居然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幸灾乐祸模样。   柳凌正为难,柳侠说话了:“伯,时代不一样了,您年轻哩时候,十五六岁就结婚生孩儿一点也不稀罕,可现在不中了啊!   咱小葳也十六了,他现在别说结婚了,就是谈恋爱,恐怕咱一家都得愁死了,大哥,你恐怕得打孩儿一顿吧?”   柳魁看着柳葳,笑着说:“腿直接打折。”   柳葳过来扒在柳魁肩上问:“伯,你是不是成天就巴着有个机会把我哩腿打折咧?俺小叔一说,你接哩这么顺溜儿。”   柳魁说:“没巴着,不过你要是现在敢谈恋爱,真就得打折。”   柳葳一下蹿到了柳长青身后:“哎呦呦,这是啥世道啊?俺妈十七岁就来咱家了,谁都待见,我这马上就十七,连个谈恋爱哩念头都没咧,就被自己老爹合计着要把腿给打折,没法过了没法过了。”   秀梅跳着过来打柳葳:“你个小鳖儿,你再给我说一句,你再给我胡说一句试试!”   柳葳跳过柳长春和柳凌爬到了炕的最里角:“妈,你打我干啥?我这是在赞美你勇敢追求爱情啊!”   秀梅给气笑了,用手里的一个小红薯去扔柳葳:“小鳖儿,你还敢给我胡说?”。   柳葳伸手接着,揭着红薯皮咬了一口:“谢谢你啊妈,可筋,可好吃,小蕤,你也吃一口孩儿,看看咱妈多向我。”   一家人都被柳葳逗得大笑。   柳侠非常得意地说:“所以呀伯,你看看,俺五哥也不能跟震北哥他爹他哥比,现在大城市哩人,快三十结婚才正常。”   柳海也跟着帮腔:“国外搁这事上特别自由,有十八岁就结婚生孩儿哩,也有可多三四十也不结婚哩,就是一辈子不结婚,也没人说啥闲话,大家都觉得结不结婚是别人自己哩事,其他人都不该管。   至于我跟丹秋,伯,妈,还早着咧,咋也得等我回国吧?所以您不用因为我逼俺五哥结婚,我可不想俺五哥因为我匆匆忙忙找错了人,一辈子都不幸福。”   正把睡着的小胖子撒尿的柳钰说:“大伯,幺儿跟小海说哩对,您别催小凌。   咱小凌这么好,你跟俺娘根本用不着发愁,您要是催哩太紧,小凌孝顺,他要是为了叫您高兴,使急慌忙找个不称心哩结了婚,那咋弄咧?叫咱小凌慢慢找个好哩,只要他以后能过哩好,结婚晚点就晚点呗。”   孙嫦娥说:“孩儿,话是这么说,可,可小凌也二十六七,一眨眼就三十了,他要是没个着落,您大伯俺真是老不放心啊!”   柳川咧嘴问柳魁:“小凌明明才过了二十五周岁,最多虚到二十六,咋叫咱妈三下两下就给算到三十了”   柳钰说:“我就没看见过能配得上咱小凌哩人,连我都看不上,小凌会看上?”   柳长青说:“过日子又不是光看样咧,你咋能替他看咧孩儿?   人心地好,品行好,俩人谁心里都有谁,分开哩时候互相惦记着,搁一块儿哩时候觉得舒服顺心,这就是两口子了,这可不是光看模样就能看出来哩。”   柳侠说:“对呀伯,俺五哥现在就是还没遇到分开了能叫他总惦记着、搁一块哩时候又觉得舒服顺心哩人嘛,你说,根本就没遇见,他跟谁谈恋爱,跟谁结婚?”   柳长青无奈地笑着说柳侠:“孩儿,你是非叫您五哥打光棍才高兴不是?我说啥你都能跟我缠出理来,可你就是不想您五哥都多大了。”   猫儿替柳侠辩护:“俺小叔想了呀,俺小叔成天跟我说,五叔也不知道会给我找个啥样哩五婶儿,要是万一俺五叔没防住,找个对他不好哩,俺小叔说,他就替俺五叔给她打跑,咋都不能让她折腾俺五叔。   反正俺小叔是最小哩,打了嫂子最多被人说糊涂蛋不懂事儿。”   孙嫦娥指着柳侠跟猫儿说:“我打死您俩小鳖儿咧,您嫂子都搁这儿坐着咧就敢胡说,再说了,您成天价都给我想点儿啥?猫儿你个小孬孙就不能盼着您五叔找个好哩?”   猫儿猴子似的翻过柳凌,端端正正坐在窗户前,对着菩萨双手合十:“菩萨,你看俺奶奶多厉害,你赶紧给俺五叔找个好媳妇吧,要不俺奶奶就打死小叔俺俩咧!”他说完拉着柳凌往这边拽:“五叔,你也来求求菩萨呗,叫菩萨保佑你找个好媳妇,省得小叔俺俩挨打。”   柳凌坐在猫儿身边,学着猫儿的样子,双手合十对着菩萨,只是不出声,就那么一直静静地看着菩萨恬淡慈祥的面容。   孙嫦娥还有点想再问柳凌几句,被柳海给打断了,柳海从包里倒出来一大堆的瓶瓶罐罐,然后开始强势推销,全都是他听说适合中老年人吃的补充各种微量元素,据说能延年益寿的,理论根据是:“世界卫生组织公布哩数字,欧洲人平均寿命比中国人多快十岁,他们那儿哩饭没咱哩好吃,肯定就是因为他们经常吃这个。”   最后,柳长青、孙嫦娥、柳长春一人十瓶,有效期,三年。   柳海拿了两瓶想递给柳魁,柳魁晃着大巴掌问他:“你觉得大哥老了?”   柳海嬉皮笑脸把手转了个弯递给柳川:“三哥,咱明儿不是得去看太爷嘛,你看咱拿几瓶这合适不合适?”然后他得意地冲柳魁挑眉笑。   柳魁站起来使劲按着他的脑袋呼噜了几把:“这说起来都二十多了,咋还是跟个小孩儿样咧?”   柳川接过瓶子看上面的字,一个也看不懂,泄气地放在桌子上:“再合适不过,就冲是你恁远带回来哩,哪怕没一点用,太爷也会高兴;正好,我从王先生那里给太爷拿哩药明儿也得送过去咧,再拿几斤垛子肉,治病哩,营养哩,好吃哩,齐了。”   柳长青顺手又给柳川抛过来两瓶:“给,我身体好用不了这么多,给您太爷多拿几瓶。”   柳长春把自己跟前的两瓶推到柳长青跟前:“哥,你以前受过伤,前几年腿又摔断过,你多吃点吧,我年轻几岁,不用天天吃。”   柳海说:“您别搁这儿来回推了叔,我肯定不会再过三年才回来,我回来再给您带,您要是觉得好,写信给我说,我啥时候都能给您寄。”   猫儿举手:“我现在就给你说,六叔,你回去给俺小叔先寄十瓶呗,俺小叔这么瘦,得多吃点。”   柳葳对着猫儿说:“孩儿,你就是向小叔,也得看看是啥东西吧?这可是药啊!”   猫儿非常理所应当地说:“是营养药,小叔就需要营养嘛,他太瘦了。”   柳侠把摊开的右手在猫儿脸前晃:“刚才您大伯给六叔伸这个你看见没?你居然想让小叔吃中、老、年人营养品?你个臭小猫是不是皮痒了?”   猫儿眨巴眨巴眼,一把掀开自己的衣服把脊背露出来:“哎呀就是,可痒可痒,痒死我了,哎呀呀痒死了痒死了,谁给我挠挠?”   柳侠咬着牙上下左右地给他挠,猫儿舒服地扭来扭去哦哦啊啊。   柳海咧嘴:“幺儿,惯到天上去啦——!”   柳长春摸摸猫儿的脸:“气人孩儿呀,你咋这么会作闹您小叔咧!”   猫儿转身坐在柳侠腿上,两腿环着柳侠的腰,搂着柳侠的脖子蹭:“嘿嘿,小乖叔,到你老了我给你挠哦!”   看热闹得差不多了,时间也晚了,柳长青让孩子们去他们自己住的窑洞随便玩去,他和孙嫦娥该歇着了。   一进到他们自己住的窑洞,柳钰就问:“小凌,你将对着跟菩萨看了恁长时间,你都跟菩萨说哩啥?”   柳魁、柳川同时对柳凌喊:“小凌别说,说出来就不灵了,小钰,你个傻孩儿,以后可不兴问人许愿哩事。”   柳钰扑在炕上嚎:“我老想知道小凌想啥哩嘛,我老怕小凌找个跟刘冬……,咳咳,我老怕小凌看走眼呀,要真找个外光里毛对他不好哩,那可咋弄啊?离婚这事不光丢人现眼,还伤心难受啊!”   柳茂也被柳川给拉了过来,所以柳钰不想提刘冬菊的名字,柳茂离婚后,柳钰对他的态度一下就恢复到了从前兄弟友爱时候的样子。   在徐小红意外去世之前,柳茂一直都是个称职的好哥哥,柳钰再生他的气,也恼不到心里去,再加上柳魁的讲解与开导,柳钰现在很后悔以前他生气时对柳茂口不择言说的一些狠话,所以现在他非常注意,不去触及哥哥的痛处。   柳钰当初对柳茂最不满的事情有两件,一是他对猫儿的态度,二是他让家里花了那么多钱娶了刘冬菊,却把日子过成那个样子,让柳长青和孙嫦娥一直为此愧疚自责。   柳茂离婚的时候,柳魁专门和柳钰谈了一次,柳钰才想明白,柳茂当初在多次抗争无效的情况下答应娶刘冬菊,有赌气的因素,但更多的是:他不想再让家里为他的婚事花钱了。   本地的规矩,相亲成功的男女,不管男方为女方买过多么贵重的东西,付出过多么丰厚的彩礼,如果是男方主动提出解除婚约,女方一分钱都不用退,当然,也有女方很骨气地主动退回彩礼的,不过很少见罢了;   反过来,如果是女方提出的,刻薄些的男方哪怕把两人玩耍时一起吃过的饭都折合成钱要求退回,女方也没讨价还价的份。   柳长青为了柳茂的婚事,光是委托媒人就花费了不少点心钱,更不用说他们开始觉得女方人还算不错,为了稳着女方和柳茂继续交往,每次给人家的见面礼了。   那时候见面礼一般是现金二十元,柳茂因为是再婚,又有个孩子,如果对方是未婚女子,要求就更高些,每次都是三十。   柳家给刘冬菊的彩礼是逐渐累积成一个巨大的数目的,柳茂如果坚持不肯和刘冬菊结婚,不仅是这次花费的彩礼钱回不来了,柳长青和柳长春一定还会给他寻找其他的女人,前面的过程将继续。   柳钰自己现在结了婚,有了孩子,和玉芳夫妻恩爱,回想一下当初二嫂活着的时候柳茂的生活,再设想一下如果玉芳有个意外自己可能的心情,柳钰也开始体谅二哥的心境。   至于现在柳茂和猫儿的关系,柳钰非常高兴:二哥没有提出要回猫儿。   如果柳茂提出要回猫儿,不管怎么理解他,柳钰觉得,他对二哥的恼怒一定会超出当初他不肯接纳猫儿:猫儿是小侠的,无论谁因为猫儿让柳侠伤了心,柳钰都不能接受。   院子里,和柳侠、猫儿、柳葳、柳蕤一起撒尿回来的柳海被柳长青单独拦住,堂屋已经没人了,柳长青让柳海坐在炕上,和他说话:“孩儿,法国那地方不太平?光天化日哩就有人当街抢劫?”   柳长青怕孙嫦娥担心,当时主动把话题转移到孙嫦娥现在最关心的柳凌的婚事上,吸引了孙嫦娥的注意力,柳海以为他也已经把这一茬给忘了呢,没想到他还记着呢,柳海也不想父亲担心,所以一叠连声地否认:“没有没有,没有啊伯,我去了快两年,也就碰见这一回。”   柳长青摆摆手:“孩儿,你不用恁害怕,我没想着要是那儿不太平就叫你回来,这世界,到哪儿都有好人有恶人,躲是没用哩,我就是想交待你几句。   你搁那儿人生地不熟,出了啥事连个商量哩人都没,以后不管有多大哩事,你都得自己学着拿主意了。   孩儿,出门在外,平安永远是最重要哩,咱搁外头不招惹是非,但也不能因为怕事就吓哩成天价低三下四忍气吞声哩过日子,那样哩日子还不如一条狗咧,对不对?”   柳海点点头。   柳长青继续:“可人要扬眉吐气地过生活,搁别人哩地界,尤其再是世道不多太平哩地方,不容易。   我教你一句老话,‘能大能小是条龙’,明白啥意思吧孩儿?   龙吞云吐雾呼风唤雨,上能升天下能入地,咱觉得它无所不能,可就是它,如果走了背运到了绝处,也会变成个小长虫@沉到水底,先保着自己不死。   你搁外头也是这样,该硬哩时候硬,该软哩时候咱也得弯弯腰,啥时候该能折不弯硬对硬,啥时候该弯个腰先保着自己平平安安,我没搁你跟前,没法一点一点都教你,这个分寸你得自己拿捏,知道不孩儿?”   柳海又没出息地掉起了金豆子:“知道了伯,我,我可想您,可想咱家哩人,我可想早点回来……”   法国比中国富裕很多,这是事实,可却并非传说中浪漫如天堂的地方,尤其是对于一个发展中国家的亚裔留学生,其中的艰苦辛酸,只有亲历者自己才知道是什么滋味。   柳长青帮他擦了泪:“孩儿,你不光要学本事,还得要平平安安回来,别叫您妈操心,要是你搁外头有个啥长短,我宁愿你啥都不会,就搁我跟前吃糠咽菜、穿着补丁衣裳过一辈子,只要你平平安安就中,听见没?”   “听见了伯,我不会,我知道分寸,您别替我操心。”   “至于那个姓于哩闺女,你觉得人好,就好好跟人家谈,谈好了咱就明媒正娶地接回家。   不过我看那些杂志上也说,有好多出去哩中国人,为了入外国国籍,就娶或者嫁个外国人,不管对方是啥人,只要能有个结婚证能办个外国户口就中。   小海,咱家不兴做这种事,要不是因为待见,别说是一个户口,就是一辈子哩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咱也不能娶。   孩儿,人这一辈子,就算是活一百年,能吃多少喝多少穿多少?至于为了点身外之物就把自己给卖了吗?   您几个要是谁在外边做了这种事,以后就永远别回来了,搁外边也不用跟人家说您姓柳。”   柳海说:“我知道伯,我不会,丹秋追我大半年我都一直没应声,后来我是真哩觉得她可好,我可待见她,才开始跟她约会,我搁信里给俺五哥都说了,俺五哥怕万一我看走了眼,叫我先别跟您说,等真觉得这一辈子非她不娶哩时候,再把人带回来叫您看。   我不会入外国国籍伯,我搁中国长这么大,要去对着人家哩国旗或女王像宣誓效忠,就是您不说我,我自己都可膈应。”   柳长青拍拍他的头:“那就中孩儿,记着,咱家再穷,也不缺你哩一口饭,要是觉得搁外头老不美,过哩不顺心,就回来,其实,人要是心里知足敞亮,搁哪儿都能活可好。去睡吧孩儿。”   “嗯,我知道伯。伯,丹秋对我说,如果我回国,她就跟着我来中国生活,如果咱家人不待见我娶个外国儿媳妇,她就加入中国国籍。”   柳长青笑了:“孩儿,看来你遇见了个真心待见你哩好闺女,既然这样,就好好对人家,别辜负了人家对你哩好,改国籍啥哩不用,人只要好,不在那一张纸上写哩是啥名儿。   对了小海,我再问你个事儿,你没给猫儿买个礼物?”   柳海也笑起来:“伯,不给谁买都中,要是不给猫儿买,幺儿还不吃了我?”   柳长青说:“那你将咋就光给了小莘跟仨小哩咧?”   柳海看看窗户外,没人,才开始说:“幺儿啥都想给猫儿最好哩,可猫儿除了幺儿,啥都不稀罕,所以我给他哩礼物比较特别,等我走那天我再拿出来,要不,幺儿跟猫儿都不会要。”   柳长青问:“是钱?”   柳海惊奇:“你咋知道咧伯?我还以为谁都想不到我会拿钱当礼物给孩儿咧。   嘿嘿,跟我给俺妈您俩哩差不多一样多,只不过,给您哩我都叫震北哥换成了人民币,我打算到除夕黄昏再给您咧!   给猫儿哩是美元和德国马克,这样,我就说给猫儿稀罕着耍哩,幺儿他俩就不会拒绝了。   我出国哩时候,孩儿他俩应该是把他们全部哩钱都给我带上了,幺儿从小就想让猫儿比别人过哩好,一辈子都吃穿不愁,我多给猫儿点钱,幺儿心里踏实,就不会成天恁辛苦哩偷偷干私活了。”   柳长青说:“小海,您兄弟几个以后哩日子长着咧,你现在一个人搁外头不容易,现在你先顾好自己就中了。   幺儿就是再疼猫儿,也不会叫你搁外头苦巴苦熬哩省着钱给猫儿,你以后再回来,给孩儿买个稀罕好看哩衣裳就中,幺儿肯定就可高兴。   至于家里,您大哥大嫂卖布赚哩钱俺都花不完,以后搁钱上,你就别惦记家里了,给您妈俺哩钱,你别拿出来了,俺俩不要,你回去后,手里还得多少有几个钱放着,以防万一。   孩儿,人家说,皇家爱长子,百姓疼幺儿。   幺儿是咱家最小哩,可咱穷,孩儿搁咱家也没娇惯过,没享过啥福,还小小年纪就开始挣钱贴补家里,您妈俺都觉得亏待了孩儿,可俺俩这个年纪,现在也做不了啥帮他了,最多以后他有了孩儿们,俺给他看好养好,您要是都记着孩儿对您哩好,您几个当哥哩,以后有本事挣大钱了,帮帮孩儿,叫他清闲些。”   柳海说:“伯,我搁法国存哩还有钱咧,回去不会饿着。   对咱幺儿,你放心吧伯,俺几个以后都会对孩儿好,还有猫儿,俺啥时候都会帮幺儿护着孩儿,不会叫他遭罪。”   柳长青站起来:“您几个啥样,我跟您妈都知道,去睡吧孩儿,记着这几天搁您妈跟前别说那些不顺心跟危险哩事,要不就她那心思,你走了后,她一个安生觉都别想睡了。”   柳海也没给娜娜买礼物,但柳长青没问,柳海也不解释。   对于娜娜,柳长青可以做到一视同仁地对待,但他知道,短期内,几个已经长大懂事,又全程见证了柳茂第二次婚姻的几个孩子肯定做不到,他不会强迫他们,孩子们的表现已经够好了,他不能要求孩子们做完全违背他们内心感受的事情。   这让柳长青在自己对待柳茂第二次婚姻的事情上,更加内疚自责:孩子们都能看清楚的事,自己却因为固执己见,让柳茂平白经受了七八年的煎熬,七八年啊,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七八年哪!真是让这孩子受苦了。   柳海则是非常坦然:他干嘛要给那个不要脸的赖渣娘儿们的闺女买好东西?他那么好的小侄儿们还没来得及都给买呢!   作者有话要说:  长虫:蛇。   将,或将将:刚才。和我们现在说的‘将’是‘即将,将来’是意思正好相反。 第154章 温暖冬夜   屋子里,猫儿正跪在那里,把包了毛巾的暖水袋往柳侠裤头里塞,柳侠很老实地抬着半边屁股配合,他小声问猫儿:“乖,您六叔没给你买礼物,你生气了没?”   猫儿拍拍暖水袋,位置正好,翻身靠在柳侠身边坐好:“没啊!俺六叔能回来我就可高兴了,咋会生气咧?那礼物都是买给小孩儿哩,我都十三了,是大人了,要个唱戏哩靴子干啥?”   柳侠大感宽心:“你没生气就中,将要不是您大爷爷给您六叔叫走,我正打算修理他咧,买好东西居然没俺宝贝猫哩,哼!”   猫儿很无奈地看着柳侠:“小叔,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我有恁多好鞋,你跟俺六叔争这干啥咧?”   柳凌拍拍猫儿:“孩儿,你还不知道您小叔是啥人?凡是他看见别人有哩好东西,你如果没,他就气不下。   他将听见您六叔遇见个恁好哩女孩儿,没跟您六叔打听人家有没有个跟你年龄相当哩妹子,我都已经觉得很意外了。”   柳侠闻言摸着下巴大叫:“哎呀就是呀,我咋没赶紧问问俺六哥,于丹秋有妹子没,给咱猫儿占一个咧?”   柳魁哭笑不得地说:“孩儿,你给猫儿哩算盘打得也瓷实了吧,你这是打算给猫儿订娃娃亲?”   柳葳说:“还洋气哩很,跨国娃娃亲,猫儿,咱小叔这是要让你来了个世界创举呀孩儿。”   连柳侠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猫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那我跟咱六叔就是条串了,一根杠儿,我喊咱六叔姐夫,他只要不嫌吃亏,我才不怕咧!”   柳川和众人一起拍炕大笑中忽然发现柳茂慢慢攥紧的手,心里一动,拍了拍柳茂的手,轻轻说:“孩儿这么聪明,你该高兴咧二哥。”   柳茂保持着微笑,几乎没出声地说:“我知道。川儿,我没事。”   柳魁笑得不行,指着猫儿说:“你个孬货啊,真该挨打了,啥便宜你都敢占。”   柳蕤说:“猫儿,我去学就跟人家都说说,你定好媳妇了,还是外国妮儿。”   猫儿非常豪放地一挥手:“随便说,咱这是国际主义精神,高尚哩很,不怕说。”   柳钰趴柳凌耳朵边问:“要是猫儿真长大结婚了,新娘子拜高堂哩时候,是拜咱二哥呀还是拜咱小侠?”   柳凌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肯定是拜二哥了,那种时候,以前有多少哩嫌隙都得放下来,猫儿和二哥血缘上哩关系,谁都取代不了,再说了,咱伯咋可能叫二哥恁难堪,小侠也不会。   我担心哩是,猫儿要是结婚了,小侠得难受成啥样,他从小给孩儿养大,孩儿现在这么贴心,恁知道心疼小侠,小侠看着性子野,其实心软哩很。”   柳钰说:“我也是这么想哩,小侠把猫儿当命一样从小疼到大,以后猫儿要是不搁他跟前,他咋弄咧?我想想都觉得可不美。”   柳川在那头叫:“凌儿,将搁那屋,咱大哥俺俩怕咱妈逼你哩紧,所以没敢插嘴,现在俺想问问你,你真哩心里就没个待见哩人?一次恋爱都没谈过?”   柳海正好掀帘子进来,接话道:“应该算是有一回吧,五哥他们师部医院哩医生,姓杨,我出国之前,她趁五哥跟震北哥哩车一块儿去京都过一次,还去曾大伯家耍了一会儿咧!”   所有人都被柳海的话给吸引住了,兴味十足地等着他继续。   柳海非常有成就感地环视一周,然后脱了裤子钻进被窝儿,坐在柳魁身边:“杨大夫长哩特别漂亮,连曾大伯都觉得能配得上五哥,所以她看上了曾大伯自己也特别喜欢哩那张《荷花图》,曾大伯二话不说就取下来送给她了。   不过我出国后写信问俺五哥他俩咋样了,五哥回信说,杨大夫调到他们军区总医院了,和五哥他们驻地离得好几百公里,中间还隔着京都,从那以后就没消息了,五哥,您后来又见过面没?不会就那样就黄了吧?”   柳凌把刚拿到手的相册打开,很平淡地说:“就没开始谈过,哪儿有啥黄不黄哩,部队里学历高又长得漂亮的女兵,全都是找哩高干子弟,人家那真就是搭了个顺风车,听说曾大伯是画家之后,有点好奇,跟着我过去看了看,是您想哩太多了。”   柳海不服:“咋可能嘛!五哥,她看你那眼神儿,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她对你有意思啊,连冬燕姐都说,‘可看到一个配得上咱们小凌的人了,真漂亮,还这么主动大方,小凌看起来好像对这姑娘的感觉也不错’,要不曾大伯能把那画给她?以曾大伯的名气,那张画虽然不大,五千块钱恐怕也要被争抢的吧!”   柳凌说:“孩儿,咱是亲哩,所以您看着我哪儿都好,其实我也就是个平常人,最多就是比一般人个儿高了点、军校毕业而已,可搁俺部队,这真不算啥,俺部队家庭背景好、自己能力又好哩太多了,您别给我想哩那么人见人爱中不中?”   柳海嘟囔:“反正俺都觉得您俩有点那意思,除了震北哥直线思维,把您俩之间当成纯洁哩战友情,曾大伯跟冬燕姐俺几个都觉得你跟杨大夫当时就是最美好哩‘郎有情妾有意’的朦胧阶段。”   柳凌拍拍猫儿说:“看一下暖水袋,别冻疮没治好,再给您小叔屁股上烫俩大泡。”然后才对柳海说:“曾大伯您都是艺术家思维,浪漫细胞过剩,看见个年龄相当哩年轻孩儿跟……,跟年轻……妮儿搁一起,就能联想一大串爱情故事,可惜,这一回您错了,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有您说哩那种经历了。”   猫儿虽然对自己做的事非常放心,但还是伸手摸了摸暖水袋贴着的柳侠的屁股:“我就知道没事,毛巾包哩可严实了,再过九分钟开始按摩就妥了。”   柳侠十分舒坦地半躺着:“大乖猫做事,小叔放心,你看,您五叔随便说,我就不去摸。”   柳川问:“孩儿,你这句话啥意思?为啥你这辈子都不会有那种经历了?”   柳魁、柳茂、柳钰几乎同时问:“就是呀孩儿,你就是失恋了一回,以后咋就不会有了?”   柳凌被几个人异口同声的问给吓了一跳,赶紧解释:“我都二十六了嘛,按咱妈哩算法,差不多就是三十了,朦胧美妙哩爱情故事不都应该发生在十六七岁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时代吗?我这个年龄,哪还会有?”   “哦——”哥哥们集体松了一口气,他们还以为自己弟弟心气太高,受过一次挫折就从此看破红尘不问情事了呢。   猫儿说:“五叔,这可不一定哦,”他对着柳海喊:“哎,姐夫,你给你那外国媳妇哩妹子也给俺五叔介绍一个呗,外国妮儿都浪漫,叫俺五叔也跟着浪漫朦胧一回,咱仨还能当条串,多美。”   柳海还没明白咋回事,柳凌和柳侠就一起按住了猫儿,柳凌说:“猫儿,你竟然孬哩连五叔哩便宜都敢占了,你想咋着咧你说吧!”他说着就咯吱猫儿的胳肢窝。   柳侠挠着猫儿的肋巴骨咬牙切齿道:“你个臭小猫儿,你成天叫我独身主义,你竟然惦记上娶外国妮儿了,我叫你娶,叫你娶,过几天就叫你跟您六叔出去给人家当童养婿去……”   猫儿笑得打滚儿:“呀呀小叔,不怨我呀,是你给我订哩娃娃亲哪……哈哈哈,五叔,不敢了……不敢挠不老盖儿@……啊——大伯救命啊——小叔,别给暖水袋……啊哈哈……挤崩了……”   柳川已经三言两语给柳海解释了“姐夫”的来历,柳海掀开被窝儿就从柳魁身上爬过来了,猫儿这会儿已经滚出了被窝儿,他就两只手一齐挠猫儿的脚心,猫儿笑得无比凄惨。   柳魁动也不动看着小家伙在哪里呼救:“你个臭小子现在孬成这样,不修理不中了。”   柳茂虽然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还是被猫儿的话给逗得露出了笑容,不过这会儿听着猫儿笑得喘不过气,他轻轻对柳川说:“不会……呛住吧?”   柳川刚说一句“不会,他成天跟小侠闹腾哩……”就听到猫儿剧烈的咳嗽声。   柳茂坐的是靠炕沿的地方,小腿耷拉在下面,只是大腿上搭着被子,他“呼”地一下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却又停住了:柳侠已经把猫儿抱起来,让他趴在自己肩膀上,给他拍着背顺气;柳凌和柳海、柳葳也都手忙脚乱地在给猫儿拍着背。   其实,即便没这几个人,柳茂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过去。   猫儿真被呛得狠了,脸色通红地趴在柳侠怀里,咳嗽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都下来了,柳侠惊慌失措地给他拍着背问:“大哥,这咋弄呀,孩儿呛到气管儿里了吧?”   柳魁扶着猫儿的头:“孩儿,尽量控制着,张大嘴、轻点慢点吸气,呼气咳嗽哩时候用力,把唾沫咳出来就好了。”   柳蕤忽然说:“小葳哥,猫儿正好该喝奶了,给孩儿沏点奶粉热乎乎哩喝下去,会不会好点?”   柳葳跳下床:“我去给孩儿沏奶粉,孩儿,你等着啊,一会儿喝点儿热奶就舒服了。”   猫儿连续又剧烈地咳嗽了好几阵,终于缓过来了些,趴在柳侠肩膀上大喘气。   柳茂轻轻说了句“我去看看小葳把奶沏好没”,就慌慌张张往外走,出门时差点被被门槛绊倒。   十几年的生分,已经在他心里形成了深深的障碍,有猫儿在的时候,他都会手足无措,连视线都不知道看向哪里合适,更不用说此时此刻,他要从猫儿跟前一米多远的地方经过,他紧张得连路都不会走了。   柳侠拍着猫儿说:“孩儿,轻点吸气,别把唾沫又吸进去了,等唾沫全都咳出来就好了。”   柳凌和柳海都有点后悔自己闹得太厉害了,关切地看着猫儿的脸,巴着他赶紧好了。   柳钰跪在旁边,不停地给猫儿擦咳出来的眼泪。   柳魁伸出手:“孩儿过来,叫大伯看看。”   猫儿一边咳嗽一边摇头:“四十分钟……咳咳咳……了,该给小叔……咳咳咳……揉了。   柳川跳下床走过来:“孩儿,你叫大伯抱着,我给您小叔揉,三叔这手劲儿绝对轻重合适。”   柳侠不想给,猫儿却主动伸出胳膊让柳魁抱了过去。   柳侠翻身趴着,伸着胳膊去擦猫儿脸上刚刚又咳出的泪:“大哥,你轻点拍,孩儿他老瘦。”   柳凌对柳川说:“三哥,我给孩儿揉吧,这个我应该比你专业。”   柳川坐在炕沿上问:“为啥?你给谁揉过冻疮?”   柳凌拉开柳侠的裤头,按了按冻疮的位置,把右手覆盖上去:“不是,是别哩伤,我……一个战友,背上哩旧伤,有时候下雨天下雪天之前会难受,我帮他揉过几回。”   柳川在柳侠脚头坐下,疑惑地问:“您部队参加过对越轮战的老兵如果没退伍,提拔起来的应该都比你职位高吧?除了震北,你身边还有受过重伤哩战友跟你关系恁好?”   柳凌的手顿了顿,他还没说话,柳海先说了:“震北哥右边肩胛骨下面不就有个伤疤吗?我看见的时候问他,他还开玩笑说,‘这个弹片如果打在左边,我直接就成了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没机会认识你五哥了。’五哥,你说的不是震北哥吧?”   柳凌随意地说:“是,不过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除了脖子上那个伤,身上还有,所以我也没说过。   他担心别人知道后会说他家里人以权谋私,因为如果按他伤哩那种程度,从医院出来就该退伍了。”   柳钰说:“看来震北哥是真喜欢当兵。”   柳川说:“是啊,震北不容易,一点也没高干子弟哩毛病,他们那种身份,别的不说,就凭他身上那些伤,也能换个轻松又体面哩好前程了,他还是搁部队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哩走。   咱成天说坚持理想啥哩,可没几个人真哩能坚持自己哩理想,震北跟小凌,还有咱幺儿,是我见过哩最能坚持哩人了,跟他几个一比,我觉得自己真怂。”   柳葳端着碗走进来:“三叔,你这样哩要还叫怂,这世上就没英雄了。”   柳川问:“您二叔咧?”   柳葳说:“猫儿不是说俺小叔揉了还得换一袋热水,睡哩时候继续涾着吗?俺二叔怕暖壶里哩水不够热,现在搁那儿烧咧。”   猫儿喝了奶,呛着的劲儿也过了,坐在边上看柳凌给柳侠揉屁股,还用脚趾头去夹着柳侠的裤头玩。   柳魁说:“凌儿,以后震北要是能跟你一起休探亲假,又还想来咱家耍,你就让他来吧,咱这窑洞暖和,咱哩新炕都能烧,咱以前觉得不冷,没烧过,要是震北来了咱就烧一个屋儿哩炕,暖和又干燥哩地方,旧伤不容易疼。   我怕咱伯年纪慢慢大了,那条伤腿会疼,今年刚入冬冷那几天,您大嫂给咱伯咱妈那屋哩炕连着烧了三天,白天烧,黑了睡哩时候还有点余温,却也不会太热让人上火,咱妈说她觉得腰里暖和和哩,可舒服。   现在咱妈过两天就烧一天,不叫屋里潮,咱伯哩腿从来没疼过。”   柳川也说:“就是,叫震北来吧,几年没见他,还怪想他咧!”   柳海给柳侠捏着腿肚子说:“大哥,三哥,您这话要是叫震北哥听见,我估计他连夜就跑过来了,您是不知道他多想来咱家。”   柳侠舒服地哼哼唧唧地说:“我知道,我觉得震北哥恨不得他是咱家哩孩儿,成天住到咱家才高兴。”   柳凌专心地给柳侠揉屁股,低垂的睫毛遮住了他所有的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  条串,一根杠:连襟。   不老盖儿:膝盖。 第155章 家务事   大雪后持续的低温让凤戏山一片冰天雪地,柳家岭现在几乎是与世隔绝,不过,柳家并没有因此有丝毫的恐惧与失落,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这种隔绝是短暂的,几天的阳光照耀,隔绝他们与外界的天堑也就变通途了,当对一件事情的走向与结果有充分的了解与掌控,人就能够变得从容,安心享受当下。   柳侠披着棉袄趴在窗台上看外面,天还是阴沉沉的,光秃秃的树被西北方吹得一溜顺往东南方倒,西厢房房檐上挂的冰凌有近一米长,看着都觉得冷,所以,他更不想从热被窝儿里出去,虽然现在被窝儿里就只剩下他和猫儿、柳蕤三个人,哥哥们和小葳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起来了。   感觉到身上的被子被拉下去一点,柳侠扭过头,看到猫儿有点迷糊地看着他,看到他回头,猫儿往上蹿了蹿,把脸偎在他胸前:“小叔,可憋慌,不想起来尿。”   柳侠揉揉他的头发:“这个小叔没法替你孩儿,我把着你尿吧?尿盆儿搁门外咧。”   正说着,外间传来开门的声音,没等柳侠反应过来,两个圆嘟嘟的小人儿就已经踢掉鞋子爬上了炕,然后一个扑到柳侠背上,一个“霍”地掀开被子,把猫儿光溜溜地亮了出来。   “啊——叔叔,哥哥赤麻肚儿,鸡鸡儿都露出来了,老羞老羞老羞!”柳雲终于逮到了猫儿的短处,比得到一块大肉肉还高兴。   “啊,老美,打哥哥哩屁屁。”柳雷也不让柳侠背了,伸手就去打猫儿的屁股,只怕错过了这个来之不易的修理猫儿的好机会。   柳侠赶紧扯了被子去包猫儿,柳凌坐在炕沿上拍着猫儿的屁股说:“孩儿,这都高中生了,还赤麻肚儿睡觉,不嫌丑啊?”   猫儿揪着柳雲往被窝儿里按:“不丑,可美。小孬货你进来吧,夜儿黑咱小叔俺俩吃了可多红薯,叫你闻闻被窝儿里哩好味儿。”   柳雲吱哇乱叫地抓着柳凌的衣服:“我不我不,老臭。”   柳凌笑着把柳雲抱过去,柳雷也赶紧又回到柳侠背上,猫儿掀开被子跳下炕往外跑:“不中了,再不出来就尿床上了。”   一直好像在熟睡的小蕤也忽然跳下炕跑了出去:“猫儿,我憋了半天了,你这一尿,我也憋不住了。”   柳葳在外面叫:“小叔,孩儿,都起来了没?包子、红薯都烤好了。”   柳雲、柳雷欢喜地大叫着“呀,吃肉包包儿喽”,就往炕下秃噜,柳凌给他们穿好了鞋,俩人颠颠儿地就跑了,柳侠他们赶紧穿了衣服也出来。   过年时的劳作还是两家一起,在柳长青这边准备,不过柳长春他们要吃了早饭收拾一下才会上来,即便这样,柳家堂屋还是坐的满满当当。   稀饭、炖菜、馍、包子、红薯正好端上桌,柳川和柳海也回来了,两个人一大早就给三太爷送东西去了。   老人家早年在开城做生意养成的习惯,总是天不亮就起床,把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开门迎客,回柳家岭几十年了,依然保持着这种习惯。   再者,也因为本地有一种说法:老人和病人一般都是体弱阳虚,如果要看望,须得趁中午之前阳气上升的时候才吉利,所以柳川和柳海早早就跑过去了。   早饭吃得轰轰烈烈,速度很快,今年没年三十,过了二十九就是初一了,今天来求春联的人会特别集中,柳长青要早点开始扎场子。   可收了碗筷后,柳长青却没出去,他和孙嫦娥在炕上坐好,让孩子们也都找地方坐了,说有几件事要给他们说一下。   柳侠搂了猫儿,和柳凌、柳海一起,还是坐在炕上窗前,柳魁、柳川、柳葳和柳蕤、柳莘坐在下面石桌边,俩小家伙看到爷爷有正事要说,也不闹腾了,让大伯和爸爸抱着,很乖地自己玩玩具;秀梅和晓慧也拉了板凳坐在灶前。   柳长青说:“不是啥大事儿,就是家里一点事,跟您说说,也是想看看您啥想法。   第一个事,就是娜娜,现在叫萌萌,柳若萌。   那孩子咋回事,您也已经都知道了,俩孩儿搁这儿咧,我也不再说,我今儿给您要说哩是,您叔专门跟您妈俺俩说过了,以后,萌萌平日里就跟着玉芳,没别哩意思,就是不想叫咱猫儿不舒服。”   柳长青回头:“猫儿,大爷爷这样说,你知道啥意思吧孩儿?”   猫儿点头:“我知道,大爷爷,其实我一点都没事,就是叫她搁咱家我也没事,她遇见个孬孙妈,老可怜,我跟俺小叔俺俩可美,我不膈应她 。”   柳长青欣慰地摸摸猫儿的头:“嗯,中孩儿,男孩儿们就得这样,知道了自己搁哪儿站着咧,其他那些小节就不必去计较。”   娜娜以后就要在这个家里生活了,老那么不明不白反而让孩子多想,柳长青能看出来,柳茂对猫儿几乎已经完全没有影响,猫儿是个心很大的孩子,只要柳侠在他身边,其他他完全不在乎,他觉得以这种开放的方式和猫儿说娜娜,会让猫儿更安心。   他继续对大家说:“就是猫儿刚才说哩,妞也老可怜,不管因为啥原因,妞落搁到咱家了,也算是缘分吧。   我知道您心里多少都会有点不舒服,其实我跟您妈、您叔,俺也都一样,想起她妈是谁,就觉得心里不得劲。   不过,您想想,咱要是不留下这孩子,她能去哪儿?去她姥姥家?跟着她妈?川儿,你最清楚他们哩事,你说那中不中?”   柳川摇了摇头:“男孩儿们我说不了,但要是女孩儿们,搁他们那儿一辈子就毁了。”柳川非常不情愿说这句话,但在父亲面前,他没法说谎,而且,他回家比较多,每次回来都要和娜娜相处,他确实也有点可怜那孩子。   柳长青点点头:“妞搁咱家长了这一年多了,就是不把她当亲哩看,您对她多少也都有点感情,可能现在您自己都不觉得,可要是以后有一天,您知道这孩子过哩连街上哩小狗小猫都不如,或者出点啥差池,有个一长二短,您就都知道了。   孩儿,我是您伯,我知道您都是啥样哩人,要是到那个时候,您一个一个都会内疚、后悔,后悔自己当初咋就容不下个没人要哩孩子。   咱不能去做明知道以后会后悔哩事,对不对?”   柳侠搂紧猫儿:“对伯,就叫她留咱家吧,孩儿俺俩都没意见。”虽然原因完全不同,但娜娜和猫儿一样,基本上都等于没有了爹娘,柳侠想想猫儿如果不是出生在他们家可能会是什么样,就觉得心都在颤着疼。   柳海皱巴着脸说:“我其实也知道她可可怜,可我就是一想起她妈就恶心哩吃不住。”   柳凌说:“我刚开始知道萌萌还在咱家,也是可不舒服,后来知道除了领过一张结婚证,俺二哥从来就跟刘冬菊没一点关系,从来也没把她放心上过,反倒没感觉了。   伯,妈,您放心吧,俺都不会故意给她脸色看,俺现在对她不亲,主要是因为刘冬菊,等过一段,俺自然就对她有感情了。”   柳长青点点头:“嗯,我想到了会是这样。   川儿,小海,幺儿,您也都已经听见了,前几天您叔、您大哥、二哥俺几个商量了一下,给妞改个名儿,叫柳若萌。   萌,草木初始发芽之意,在以前还指外来之民。   我希望这孩子到咱家以后,就跟小草小树过了个冬天,把以前哩叶子褪尽,重发一次芽再长一次新叶一样,从头开始过,咱从头开始养。   我跟您二哥说了,等这孩子长大懂事了,如果问起她妈,不用瞒着,她根儿不是咱家哩,算外来人,咱把她当自己家哩孩儿,尽心对她好,至于长大后会咋样,到时候由她自己决定。   川儿,你觉得这中不中?”   柳川说:“中伯,户口我找人改,你说她长大了就把身世告诉她,我也觉得这样最好,这事就不是藏着掖着哩事,是有良心哩,到时候打也不会走,没良心哩,你咋对哩好都能寻出毛病,咱不坏良心就妥了。”   在柳茂和刘冬菊的事情上,反应最强烈的就是柳川,现在柳川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娜娜,柳长青和孙嫦娥交换了个欣慰的目光。   柳长青接着说:“再一个就是小钰哩事。   小钰现在有一家人了,不想再跑恁远去干活,想买几台车床,搁望宁自己干,您叔有点担心,怕万一找不来生意会赔钱,我跟您大哥商量了一下,也想了这么长时间,觉得这样对小钰他们夫妻也好,对家也好,最主要哩是,俺觉得小钰这个想法中。   小钰虽然读书不好,可人勤快踏实,干活特别有成色,同样哩活儿,他干出来就比别人哩细发几分,孩儿出门跟人打交道也有眼色,要是一辈子跟着别人打下手,您大哥俺都觉得委屈了孩儿,得叫他自己甩开手试一下,万一赔了,咱家现在您几个也都会挣钱了,日子也不会过不下去。   我今儿想问问您几个哩意思。”   柳凌、柳海、柳侠同时举手:“中,俺四哥肯定中。”   柳川说:“伯,小钰给您算过没,扎摊子需要多少钱?我也觉得咱小钰有成色,能干成,回来对家也好,可要是钱太多,咱没法帮他筹齐咋弄?”   柳长青点点头:“算过了,至少得有两万块才能动起来,玉芝跟云芝俩人已经给您叔送过来了两千五,呵呵,云芝那钱是志杰亲手给您叔哩,要不您大姐就要跟他离婚。   您二哥说他给小钰拿三千块,不过我不想叫您二哥拿这么多,他肯定是要去找人给小钰借。   您叔他们那边全部都加起来,大概能有个七千块左右;   柳淼跟建宾说,小钰如果自己干,他们就都回来跟小钰一起干,一人给小钰拿五百;   您几个这几年给家里哩钱,平常家里也使不着,攒了不少,再加上您大哥大嫂今年卖布挣哩,俺能给小钰……”   柳侠举手:“伯,剩下哩我给俺四哥包圆儿,俺大哥您别管了,咱家这么多人,平常家里得放点钱。”   “那三叔哩福……”猫儿脱口而出说了半截,猛地停住了,心虚地看了一眼柳川,鼓着脸对柳侠说:“那,那,那你又该出去接私活儿了。”   柳侠笑着看猫儿。   猫儿气呼呼地踢腾了两下腿:“我咋再长不大了咧?”   柳侠把猫儿拖到自己腿上搂着:“乖,可快哦,叫您奶奶给你算一下,你马上就该娶媳妇了,妈,咱猫儿多大了?”   孙嫦娥明知道柳侠是在气人,还是笑着说:“这不再有两天就跨了十四个年了,那不就是虚岁十五了嘛!”   柳侠挑眉对猫儿说:“看看,今年咱都十五了,明年就十八,多快。”   猫儿嘟着脸趴柳侠颈窝儿里不动弹,他一想到刚存的钱马上就又要没了,小叔还可能又要加班加点干私活儿挣钱,就觉得心里憋屈的要死。   那几万存死期的小叔说打死不准动,给他以后娶媳妇攒的,其实,剩余的只要不低于两万,小叔就觉得心里踏实,不会急着再去找活儿干,可现在……啊啊啊——   可,四叔成天跑恁远真的可不美,胖小萱成天见不着爸爸,啊——,咋都这么可怜,咋都得叫小叔花钱呐!他才十二,娶个狗屁媳妇啊……   柳长青摸了摸柳侠的头:“孩儿,您五哥连个女朋友都没,咱家一两年内不会有啥用大钱哩地方,您大哥俺手里哩钱放着也没啥使处,你是咱家哩幺儿,不用操……”   柳侠打断柳长青,一副趾高气扬:“对啊,我是咱家老幺儿,最年轻,学历最高,所以最能挣钱。擦擦擦,公式一套一算,擦擦擦,图纸一画一晒,刷刷刷,一沓一沓数钱!”   孙嫦娥说:“孩儿,你说那谁信?挣钱哪有恁容易?”   柳侠拍拍胸口:“妈,我是谁呀?俺六哥画画还得搁那儿憋憋憋,憋灵感哩,憋不出来就啥都没,我这,都搁肚子里装着咧,现成哩,只要咱想,哗啦啦出来都是钱,比女哩生孩儿还容易,女哩生孩儿还得十个月才能生一个,我一高兴,一个月能接仨私活儿。”   柳凌搂着柳侠的肩膀,轻轻喊了声:“幺儿!”他只从柳川给他的信里,就能知道柳侠干私活挣钱多辛苦,他心疼幺儿,可他现在能在钱上帮柳钰的很少,大头可能真的还得幺儿出。   柳钰结婚,柳凌还在军校,钱不多,他倾囊而出;柳海出国,他刚毕业回部队不足一年,存下的钱除了给家人买东西,剩下的几百块春节离开家的时候都压在了父母的枕头下,他向陈震北借钱,陈震北借给他一千美元,他压在了柳海的行李里。   这个钱至今还没还完,还有陈震北给柳侠的相机钱,柳萱出生,文永芳结婚……   他这次能给柳钰的,就是本来准备留给父母的五百块。   柳侠靠在柳凌怀里:“嘿嘿,五哥,你虽然挣钱不算多,但肩负崇高使命,人人敬仰人人爱。   我虽然工作看着不起眼,可小日子过哩可瓷实,奖金大把拿,私活儿一本万利,也是人见人爱,咱俩殊途同归啊!”   猫儿抬起头:“你啥时候一本万利了?你干俩多月,快冻死了才挣恁些儿钱。”   柳侠拿下巴磕猫儿的额头:“换个人就是干两年也挣不来呀,何况小叔也没冻死,你不是天天给小叔暖手暖脚嘛!再说了,你想叫咱小萱天天都见不到爸爸?”   猫儿嘴撅得能拴头驴:“不是,我是觉得自己可笨蛋,再长不大了,不会给你挣钱。”   柳魁说:“小侠,你手里要是宽绰,给您四哥拿三千就中,其他哩你别管了,您四哥还没租房咧,买机器模具啥哩还早着咧,到时候俺就把钱给他凑哩差不多了。   你以后别再干私活了孩儿,家里哩事儿,以后大哥就管了,你那工资奖金,顾着孩儿您俩过好,再加上谈恋爱啥哩也足够了,别叫自己恁劳累,。”   柳侠笑:“那中吧。伯,还有啥事,你说吧!”   柳长青说:“没啥了,就是您以后搁外边都顾着自己就中了,不用再惦记着给家里拿钱。   小海离家最远,有个事家里手再长也够不着帮你,所以小海以后自己多存点钱放身边,防备个万一。   小凌该找女朋友了,京都那地方花销大,你那工资又有数,家里不贴补你就够对不住你了孩儿,你就别再给家里撇钱了,谈恋爱时候你总得给人家闺女买件衣裳、请人家吃顿饭吧?别老小气,把好闺女也给吓跑了。   小侠我不说了,以后就顾好孩儿您俩就中,钱多了就存着,以后结婚使。   川儿,你过来孩儿。”   柳川过来,坐在炕沿上柳长青身边。   柳长青扶着柳川的胳膊,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孩儿,你从十七岁当兵到现在,十来年了,不再借钱欠账,也就是这两三年吧?”   柳川笑着叫了声:“伯。”   柳长青拍拍他的手:“孩儿,以后,你跟晓慧就踏踏实实哩过自己哩日子,你也看见了,他几个都长起来了,您大哥现在也有事做了,您妈俺俩身体也都好着咧。   你以后啥都不用想,干好自己哩工作,看见待见哩东西也给自己买几件,这么多年了,你除了军装就是警服,一年到头地穿,几件时兴点哩衣裳,都是小凌跟幺儿给你买哩,我就没见过你给自己买一件衣裳。   以后除了回来哩时候给孩儿买点好吃哩,叫孩儿高兴高兴,晓慧您俩啥都不用往家里买,咱家现在啥都不缺,您别花哪个冤枉钱。   您俩哩钱都攒起来,要是哪个单位集资盖楼你能找人报一套,就努努力,到时候,你不能跟幺儿样,谁都不说,自己搁外头一个人作难,听见没?你要是也跟幺儿那样,会叫俺觉得一辈子都愧对您。”   柳川笑着说:“不会伯。”   猫儿挠挠柳侠的手心,柳侠得意地冲他挑眉,趴他耳边非常轻地说:“坚持,不能说。”   猫儿点点头:“知道。”   院子里传来柳萱和萌萌的叫声:“牙牙(爷爷)。”   “奶奶,娘,俺吃了饭了,俺四婶儿蒸哩枣馍给您拿来了。”   快乐的小胖子进屋引起的喧闹还没结束,院子里也热闹起来,求春联的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赤麻肚儿:光溜溜,一丝不挂。 第156章 纠结   天寒地冻,家里人又多,柳长青今年没在堂屋写,而是挪到了东边一间新窑洞里,窑洞本来就不冷,早上起来秀梅又把炕烧上了,那间屋子也很暖和。   全家真正团圆了,柳长青、柳魁也想和家人坐一起多说说话,不想把时间都用在写对联上,就把柳魁屋子里的炕桌也搬过来,分成了三摊,柳茂的字也非常漂亮,柳长青、柳魁、柳茂一齐写,柳长春给他们三个打下手,。   柳钰去看牛墩儿了,牛墩儿前几天屁股上长了个大脓包,在卫生院做了手术,昨天中午出院回家了,柳钰当时急着去接柳侠他们,没过去看他,今儿吃了早饭就喊着柳森一起去了。   女人们在堂屋烹炒煎炸,忙忙活活地劳作,不准小孩子和男人们在旁边捣乱,把他们往外轰,院子前面的坡被柳凌他们像去年一样铺成了雪道,柳侠他们就和一群小的一起滑雪玩。   柳蕤他们多玩了两天,已经掌握了诀窍,滑的很顺溜,猫儿今年第一次滑,又想烧包耍一把炫的,结果下去后直接冲到了路那边的雪堆里,把柳侠惊出一身冷汗。   猫儿一点事没有,还故意在雪堆里打个滚,大笑着爬起来,却看到柳侠以屁股着地呈半躺的姿势冲下来了。   猫儿吓的魂儿都没了,大叫着“小叔”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想接着柳侠,却被快速冲下来完全失控的柳侠又给撞回了雪堆里。   柳侠没想到小家伙们玩得那么得心应手潇洒自如的游戏,自己居然是以这么丢脸的方式完成的,而且还实实在在把宝贝猫给砸了一下,他脸疼又心疼。   被哥哥和小侄们围着强制性紧张地检查了一遍,又蹦了几个高儿证明自己根本就没被摔出腰伤之类的隐患后,柳侠捋起袖子,打算再滑几次证明一下自己不是个运动废物,却被猫儿脑袋顶着腰硬是给推回了堂屋炕上:“你个儿老高,重心不稳,不适合耍这个,再说了,外头恁冷,你屁股还没好咧,不能再冻了,搁屋暖和吧。”   柳侠想抗议,被柳川脱了鞋子掀倒在炕上:“孩儿说哩对,你那屁股得暖着,趴炕上耍吧。   小凌小海,咱这么大人了滑那个没啥意思,您俩也坐炕上孩儿,看着幺儿别叫他再出去冻,咱伯这儿有几张多出来没用哩麻将胚子,您没事练习刻章吧,我帮咱大嫂准备几道菜。”   柳川的几道拿手菜虽然秀梅和苏晓慧现在也能做,但都没柳川做的好吃,所以逢大的节气,柳川还是亲自操刀。   柳凌跳上炕,用眼神告诉柳侠:不用再想出去滑雪那事了。   柳侠只好老老实实坐着,透过窗户看柳葳牵着柳莘、柳雲和柳雷坐在板凳上,大呼小叫无比快活地冲下去,柳蕤站在那里等猫儿,他没精打采地对猫儿说:“您小蕤哥搁那儿等你咧,你出去耍吧孩儿,你滑好了给小叔当拐棍儿使使。”   猫儿说:“中,最多今儿后晌,我带着你滑,给,三叔哩棉袄,你给右屁股包着。”   柳凌坐在靠窗的地方,拿起一块麻将胚子相了相:“我决定来个高难度哩幺鸡。”   柳海也上了炕,坐在柳凌旁边拿起一个胚子:“我刻发财,吉利,保佑我明年每幅画都能卖个好价钱。”   可他从准备回国开始,心情就一直处在高度兴奋中,飞机上、火车上都没睡好,昨晚上又说话到后半夜,所以只是研究了一下怎么下手合适,还没动刀呢,就歪在被子上睡着了。   柳凌和柳侠把被子抽出来,把柳海摆成舒服的姿势,盖上被子让他睡。   两人刚把柳海摆弄好,棉帘子掀开,柳淼提个篮子和永芳一起进来了。   秀梅他们都笑着和俩人打招呼,柳凌和柳侠想下炕穿鞋,被柳淼按住:“别下来了,俺又不是外人,永芳身子笨,站时间长了脚光淤@,俺坐一会儿就走。”   永芳本来就是个胖乎乎的姑娘,现在怀着七个多月的身孕,人都成了个圆的了。她前几天还在马寨和柳淼、柳钰他们一起上班,孩子预产期是阳历四月上旬,还有两个多月,她过完年就不再去了。   永芳和柳淼过来是给柳家送卤肉的,这是永芳在娘家时学的手艺,她和柳淼每次回来,都会特意割点肉,卤一些给孙嫦娥送过来,这次是过年,他们一下送过来了十来斤,刚卤好的,还热乎着呢。   两个小馋猫闻到味已经跟着跑进来了,和柳萱一起扒着篮子流口水,柳萱对着孙嫦娥叫:“呀呀,啊啊啊。”   孙嫦娥拉着永芳在自己身边坐下,伸手先撕下一绺肉丝喂给小胖子:“再吃奶奶就抱不动了,现在成天都吃恁好,咋一个一个还都这么馋咧?”说着接过柳川递过来的刀,又切下几块递给柳雲和柳雷:“一人一块,这块儿是您小莘哥哩,将才吃过饭,您俩不敢吃老多,听见没?”   “听见了,吃完再回来跟奶奶要。”俩馋猫接过肉就跑了。   苏晓慧对着门口喊:“不准再挖着雪就肉吃了,小心肚子疼。”   俩小家伙早跑没影了,柳川说:“说了也没用,这俩臭小子就是不锈钢胃,叫他们随便吃吧,人本来也就没恁娇气。”   柳侠伸长脖子往外看,发现俩小阎王出了屋门直接跑到靠西边的矮墙那里,还真是抓着雪就着肉吃去了。   猫儿和柳葳向俩小阎王跑过来,柳雲又往嘴里闷了口雪,调头就跑,柳雷哇哇叫着往另一个方向跑,俩小东西在长期的实践中形成了极好的默契,逃跑路径配合合理,想抓到他们得跑最远的距离。   柳侠推开窗户:“猫儿,抓住使劲打他俩哩屁股,咋这么气人咧!你想吃肉就回来啊,肉还热着咧。”   猫儿摆摆手:“小叔,你别管了,老冷,你关好窗户,我修理他俩。我都大了,到整晌时候再吃饭,半晌不吃。”   柳侠坐回来,问了柳淼几句柳森、柳垚的事,再往外面看的时候,猫儿抱着柳雲从西边往回走,柳雲正殷勤地往他嘴里塞肉;柳雷则被柳葳驮在肩上,十分痛快地左右开弓,把两块肉上面的肉皮和肥的部分吃掉:柳莘不爱吃肥肉。   柳侠瘪瘪嘴:“孬货还得孬货治。”   柳淼和永芳发愁地在跟孙嫦娥他们说自己家的事和柳牡丹的婚事。   柳牡丹周岁已经十七了,在他们这一带已经到了最合适的出嫁年纪。   作为大哥的柳淼忧心忡忡,柳牡丹是有点缺心眼,可妹子再傻再不招人待见,他也想给她找个好婆家,至少是个厚道人家,男方本人也得差不多,最不济的,也不能是个缺心眼,要不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按说柳淼他们兄弟三个现在都出去做工了,家里的条件比附近村子的绝大多数人家都好,柳淼挣钱以后,尤其是永芳进了门之后,把柳牡丹打扮得很不错,只看柳牡丹穿衣打扮,应该能找个差不多的人家,事实上人家前两年给她介绍的也还真都不算太差。   可牡丹跟着牛三妮儿真没学到一点好,小小年纪,嘴碎得要死,如果她沉默寡言些,和男方见面时少说几句话,可能也就唬过去了。   可她偏偏傻着个脸不争气,无论事先怎么跟她交待,每次相亲之前永芳和柳淼千叮咛万嘱咐的那几句场面话说完后,她都记不住及时闭嘴或告辞,然后话还特别多,特别爱显摆自己谁家的糟心事都知道这个特长,三言两句就把缺心眼的真相给暴露出来了。   结果就是每次都是男方家长因为没和她交谈,所以都愿意她,会把见面礼给了,可男的本人死活不肯见第二次。   后来,人家给她介绍的越来越差,最近一年介绍的,基本都是家里特别穷、快三十了还找不到媳妇或男方本人跟她一样有点缺心眼的,要不,就是丑得没法说的。   这样的,牡丹又不愿意。   柳福来一直想让牡丹找个望宁附近的,前些天正好又有人给牡丹说了个付家庄的,柳淼特地请了假回来带着牡丹去相亲。   男方家穷得和柳家岭大队很多人家差不多,只有三间快倒塌的土坯房,娘二十年前跑没影儿了,家里除了那个比牡丹大五岁的小伙子,还有一个瘫痪在床上的奶奶,一个病病歪歪长年吃药什么力气活都干不了的爹。   柳淼唯一觉得满意的,就是那小伙子本人比牡丹以前见过的那些男的长得都好些,而且,也是最重要的——不缺心眼儿。   那个小伙子和柳牡丹见面后,给了她三十块钱,这表示:他愿意了。   柳淼刚刚松了一口气,前几天一回到家,柳福来就告诉他,媒人来家里了,男方说,他奶奶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随时可能没了,他是奶奶一手养大的,想让奶奶看着自己结婚成家,所以,想早点把婚结了,最好能过了年三月份之前办事。   且不说男方家连一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牡丹嫁过去住的地方看着都让人寒心,这边柳森和柳垚两个哥哥都还没结婚呢,牡丹先结婚算怎么说呢?   柳森的亲事也真正定下了,女方是弯河的,姑娘十七岁的时候因为不肯为哥哥换亲和家里闹翻,跳弯河自杀,被救了之后爹娘不再逼她,可也没人给她说媒了,村里人还是那样的想法:一个不肯为家里男丁换亲的女孩子是没良心、不孝顺的;而且还自杀过,肯定脾气也不好,这样的媳妇娶回去也没什么用。   姑娘就这么耽误到了二十多,吴玉妮今年收完秋去弯河接生的时候见到这个姑娘,觉得不错,回来就给柳森做媒,两个人一见面就成了。   除了结婚后不和公婆住一个院子,也就是不和牛三妮儿一个锅里摸勺,女方家提的其他条件都很正常,对现在的柳福来家说完全不是问题,双方已经议定,过了年“五一”结婚,做新房的窑洞柳福来早就挖好了,在柳淼的西边,也是和柳钰、玉芳新房一样宽敞的套间,元旦时候,做家具的定钱也已经让柳魁和秀梅带给了何家梁,现在只等着日子到了迎娶新娘了。   柳垚在厂子里也谈了个姑娘,他决定倒插门了,原本柳垚也不想做个让人看不起的上门女婿,一直在犹豫,牛三妮儿娘家侄女把晒在院子里的柳淼给永芳买的一件七彩缎罩衣拿走,牛三妮儿还哭天抢地死不承认、说是永芳诬赖她的事发生后,柳垚就对自己的娘彻底死了心,现在他好几个月才回一次家,回来也不搭理牛三妮儿一句,吃顿饭过一夜就走。   柳垚对柳牡丹啥时候结婚无所谓,可柳森对象那边肯定不能同意,通常如果不是上边大的实在挫的不成样子找不下媳妇,小的是不能先结婚的,牡丹如果先结婚,是在说自己哥哥都差劲的娶不了亲吗?那对方姑娘该有多挫才能找她哥哥?就是那个姑娘不在意,人家娘家人也不能答应——人家自己不把姑娘当人可以,但在未来的婆家面前,绝对不能掉价,尤其是在知道柳家很稀罕他们家姑娘的情况下。   “别让媒人在中间过话,你直接去找那孩儿,他要是愿意牡丹,您以后就是亲戚了,你是他大舅哥,给他把情况说清楚,他如果真心和咱这边结亲,就不会坚持他这个要求,再说了,就见过一次面,一共才认识不到二十天就说结婚,他这个要求确实不合理,不是咱故意刁难他。”柳川摆着排骨对柳淼说。   孙嫦娥说:“咋没听您伯说过这事咧?今儿头一回听你说,我觉得这事儿听起来不靠谱,柳淼,奶奶说一句你可能不待见听哩话,咱家牡丹也不是仙女一样哩容貌,他见一回面就这么急着结婚,我咋觉得他是根本就不在乎咧?”   永芳说:“俺俩也是这么想咧,可牡丹特别愿意,俺一说那孩儿对她可能不是真心哩,她就恼哩不行,摔了门就走,俺现在啥都不敢说,牡丹现在脾气可大。”   柳侠心里说:那些出去杀才@得不行哩,在家里都是脾气可大。   柳淼和永芳离开后,几个人为柳牡丹的未来发了会儿愁,可虽然是几十年的邻居,那到底是别人家的事,他们管不了。   柳福来不是个糊涂人,可在对待孩子上,他真称得上是溺爱,他们家的孩子都是从小被牛三妮儿骂大的,但都没挨过一巴掌,无论孩子做了多出格的事,柳福来从来都是嘿嘿一笑就过了,尤其是对柳牡丹,他更是百依百顺,这次的亲事,他也知道有点不靠谱,可牡丹一哭一闹,他就不说话了,现在已经开始为牡丹准备嫁妆了。   孙嫦娥抱起柳萱把着尿感叹道:“姻缘都是前世注定哩,也许牡丹这辈子该有这一遭劫难,也许是牡丹前世积攒下来哩福气,该遇见个精明能干还不嫌弃她哩孩儿,以后会过上好日子,唉,看老天爷哩心意吧!”   柳侠对柳牡丹的事半点兴趣都没有,今天本来打算照全家福的,因为天气不好,风刮得外面坐不住人,决定改日再说,柳侠这会儿没事,猫儿又不准他出去耍,他跟浑身长了跳蚤一样难受,拧来扭去地不是味儿,后来就拿着相机,对着在灶台边忙碌的秀梅、晓慧、玉芳和柳川瞄来瞄去,几个人都习惯了柳侠的小自由,从容地说着话干自己的活儿,跟没看到他玩花样一样。   柳萱抱着自己的虎头鞋玩了好半天才挤出了几滴尿,被放进婴儿车后继续玩自己的玩具,小家伙是心宽体胖的典型代表,谁抱都可以,刚过来柳凌抱着他玩了一会儿,再往婴儿车里放的时候,小胖子有点不乐意,挣扎着哼哼了几下,可真被放进去了,马上高高兴兴地开始玩玩具,还不时“咿咿呀呀”地跟众人交流一番。   柳侠每次看见小胖子那白白胖胖的小脸和小手,都是各种喜欢各种恨:猫儿现在的脸儿好像也没小胖子的大。   柳侠抓拍了一张小胖子流着口水抬头看着他笑的镜头,感觉很不错,回头想给柳凌显摆,却看到柳凌对着窗台上的菩萨,眼神却飘遥得仿佛在世界之外,麻将胚子上什么都没有。   柳侠轻轻推了柳凌一下:“五哥。”   柳凌恍惚地回过头:“啊?幺儿?”   柳侠看看菩萨,小声问:“五哥,你想啥咧恁入神?是跟菩萨许愿吗?”   柳凌摇摇头,又点点头,把手里的刻刀和麻将胚子放在炕桌上,看了菩萨一会儿,轻轻说:“小侠,你相信世上真有神、有天界和阴间、有奈何桥跟孟婆汤、有生死轮回吗?”   柳侠放了相机,小心地跨过柳海,过去和柳凌并肩坐着,对着外边:“我不知道,可我希望有,如果有,我们这辈子努力做个好人,菩萨看到了,就会满足我们对下一个轮回的愿望。   我希望来世还能生到咱们家,咱伯咱妈咱大哥,还有你们,咱们家现在所有的人,咱还能是一家人。”   柳凌点点头:“我也一直这样想。那,你相信,我们在菩萨面前许的愿她都能听到,是吧?”   柳侠说:“我希望是,猫儿在菩萨跟前许了很多愿,我想让菩萨满足他,我也在菩萨跟前许了愿,就是刚才我说的那些,还有,让二嫂下辈子平平安安,那猫儿下辈子就不会被人嫌弃,就能一辈子都快快乐乐的了。”   柳凌问:“那,你觉得,如果,这辈子良心上欠了一个人的,请菩萨保佑下辈子还能遇到他,用一生来补偿他,菩萨会答应吗?”   柳侠眨巴了几下眼,皱巴着脸说:“应该不行吧?你想,良心上欠别人的,换个说法就是在这个人面前坏了良心,坏了良心不就是坏人了?菩萨虽然大慈大悲,但也善恶分明,怎么会满足坏人的愿望呢!”   柳凌看着菩萨,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可能我说的不准确,也许不能说是良心,而是……感情……   你知道一个人真心对你好,为你倾其所有,为你孑身以待,本是飘茵之花,为你甘愿坠粪溷之境……可你,有不能舍弃不能伤害的,所以,这辈子都不能接受他的感情,甚至不能有任何回应,所以……希望下辈子,可以用加倍的好回报他……幺儿,如果这样,菩萨会答应吗?”   柳侠歪头看着柳凌,他知道的五哥,一直都是坚强、坚定的,认准了就义无反顾地去做;现在五哥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平静而迷茫,好像已经有了答案,有了决定,但却惶惑不安,不知道对错,希望自己能帮他肯定,柳侠不明白了:“五哥,是有个女孩子特别喜欢你,为你可以放弃一切,甚至打算终身不嫁,而你理智上知道她是个好姑娘,可感情上横竖对她没感觉,所以觉得对不起,希望下辈子回报她吗?”   柳凌不说话。   柳侠想了想:“五哥,如果这辈子你都不愿意委屈自己的感情去会回报她的感情,你下辈子会愿意吗?下辈子和这辈子一样,还是你自己的人生啊!你打算委屈自己的下辈子?   而且,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转世轮回,如果不能,那……,哎,好像不对呀,如果没有下辈子,你觉得这辈子对不起她,如果有,你就要委屈自己,怎么感觉这么别扭呢?”   柳凌轻轻地说:“不是委屈,只是这辈子不能。”   柳侠睁大眼睛问:“这是什么意思啊?不觉得委屈,就是你也喜欢喽,那为什么还不能答应人家?而且还是这辈子不能,下辈子可以?   如果连这辈子你都不能,是不是有下辈子我们都还不知道,你怎么能肯定你还有机会下辈子遇到她,对她加倍地好?要是根本就没转世轮回,没下辈子,那你们俩不冤死了吗?”   柳凌怔了怔,眼神飘向窗外。   柳侠托着下巴也看窗外:猫儿正扛着大板凳,雄赳赳气昂昂地沿着大坡两边的矮石墙往上走,后面跟着两个姿势和他一模一样的小家伙。   “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下辈子,反正这辈子我使劲对咱家里人好,争取如果有下辈子,你们都还记得我,都还来和我做一家人。   还有猫儿,万一没下辈子,我就再也不能对他好了,所以这辈子我要使劲对他好,疼他一辈子。   五哥,你想想,如果人家这辈子把心都挖给你了,你都不给人家半点回应,如果她也信佛,那她肯定会在佛前许愿,下辈子把你忘个干干净净,省得再伤一次心。   那你还会有机会加倍对她好吗?你肯定是连遇到她的机会对没有了。”   柳凌沉默,回头看着在灶台前一边轻声说笑一边忙碌的哥哥嫂子们,还有正满脸欢喜地喂着柳萱吃鸡蛋羹的孙嫦娥,然后转过身,眼神又转到窗外。   三个人同时写很快,刚才来的一大波人都已经打发走了,柳魁陪着柳长青正好出来活动一下身体,柳雲和柳雷看见了,欢呼着跑过去举手让爷爷和大伯抱。   柳葳和猫儿他们也都跑过去,让柳长青和柳魁去看他们的滑雪比赛。   柳长青笑呵呵地抱起柳雲,柳雲手舞足蹈地对他描述着柳淼哥哥送来的肉肉多香多好吃,自己滑得多了不起。   柳魁把柳雷放在脖子上,驮着他往厕所那边跑:“孩儿,等着啊,我一会儿回来给您做裁判,看您谁滑哩最快。”   柳雷大叫:“我第一我第一,我都不摔屁股墩儿。”   柳莘冲着他喊:“小葳哥一溜儿屁股墩儿下去也比你快,你个孬货倒数第一还差不多,就会装孬抢别人哩板凳。”   ……   柳凌收回视线,伸手慢慢摩挲着菩萨坐下的莲花,轻轻说:“幺儿,你不知道,这世上有些好,不管你多么珍惜……不舍,都必须放弃,因为,他会……让那些你更加珍惜、永远不可能舍弃的,受到伤害,所以……”柳凌默默地凝视着菩萨,纠结,虔诚。   柳侠不解地看看菩萨,又看柳凌:“怎么会呢?你更珍惜,不能舍弃的,肯定也是对你非常非常好的,都是对你好,谁会伤害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淤:浮肿。   杀才:没用,窝囊废,给人杀了也白杀的。 第157章 思念的 怀念的   天实在太冷了,二十九一吃过晌午饭,孙嫦娥和秀梅她们就开始准备祭祖的供品,不到两点祭祖仪式就进行完毕了。   今天柳长青连孙嫦娥都没让出来跪拜天地诸神和祖先,就他和柳魁、柳葳三个人,柳雲和柳雷在他们磕头跪拜的时候觉得好奇,跑过来跪在柳长青身边跟着磕了三个头就又跑了,其他家人他都没让出来。   心意尽到了,诸神和祖先肯定能体谅的,这么冷的天,他们也不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后代亲人都跟着受罪。   柳侠跑出堂屋站在东边的矮石墙上往下看,柳长春那边也已经结束了,正在收摊子,猫儿冲柳侠摆手:“小叔,你还是别去了,老冷,我到那儿一会儿就回来了。   柳侠拽紧帽子捂着脸:“您五叔、六叔俺都去,帽子带好,快点走吧孩儿,咱早去早回。”   今天吃午饭时,柳魁说,风太大,去坟地的路雪都冻硬了,滑得很,让柳长青和柳长春都不要去了,这边他和柳葳去,那边柳茂和柳钰去就行了,结果猫儿说,他已经十二了,该去给奶奶上坟了。   柳侠怕猫儿单独和柳茂呆太长时间不舒服,也要跟着柳魁一起去,柳姓的坟地都在西边靠近雉鸡岭的“老坟岭”上,离他们这里比到关家窑还远。   柳侠一说要去,柳海、柳凌也都要去,柳川怕路太滑出点意外,所以也一定要跟着,最后决定,五兄弟加上长孙柳葳,其他人不去,柳莘撅着嘴生气也不行,带个小的太耽误时间,而且,万一出一点事,就划不来了。   虽然寒风呼啸滴水成冰,走到老坟岭,柳侠他们全都是一身汗。   柳长春家的祖坟和柳长青家隔着不远,柳侠磕完了头站起来就扭头看猫儿他们那边。   猫儿让风给刮得几乎跪不住,被柳钰搂着,和柳茂一起跪在翟玉兰坟前的雪地上,柳茂正小心地用一根棍子压着,另一个棍子翻拨着未烧尽的纸钱。   等纸钱烧尽,三个人一起磕了头,柳侠和哥哥们一起走过来。   柳侠把猫儿拉过来,想解开羽绒服裹着他,被猫儿按着手:“我不冷小叔,你光给我暖暖手就中。”柳侠让他趴怀里搂着,两手放在自己胳肢窝里给他夹着暖。   柳茂没起身,他看了旁边那座坟头一会儿,才低下头,慢慢收拾地上摆开的供品,柳钰蹲下帮忙一起收拾。   柳川拉拉柳魁的袖子小声说:“大哥,要不咱先慢慢往回走,叫二哥跟二嫂说几句话?”   柳魁看看柳茂,轻轻叹了口气,对柳侠他们说:“咱先慢点走吧,幺儿,你拉好孩儿。茂,今儿正好这儿没外人,你想跟小红说话,就说几句吧,天老冷,不敢搁这儿停时间老长,俺搁前边拐弯那背风地方等你。”   柳茂回头看了看他们,点点头。   柳魁招呼着兄弟们一起往回走。   说不上是风俗,但这里的人们就是一直那么认为、那么做的,夫妻之间,是不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恩爱的,如果年轻的小夫妻不注意,一个亲密些的称呼,都可能被外人以非善意的玩笑来调侃,甚至是公然的讽刺嘲笑,嗤之以鼻。   这种风气延续到柳茂和徐小红这种情况,就演化成了一种风俗:夫妻之间不上坟,不能以外在的任何方式表达思念和怀念,薄情的、丈夫或妻子尸骨未寒就择偶另配的,会被周围的乡亲邻居诟病,表示心寒;可依然是这些乡亲邻人,对那些对失去的妻子或丈夫表示出深切怀念的人同样诟病鄙薄,甚至更甚。   薄情的,随着时间的流失会被淡忘原谅;深情的,成为人们永远的话柄和笑料。   所以,十二年来,虽然只隔着几米的距离,柳茂年年来给母亲上坟,却不能真正走到徐小红坟前看一眼。   他们因为远,今天来的特别早,其他上坟的人都还没上来,可以让柳茂看看徐小红,虽然只是一堆土。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们家的人懂得柳茂的心思,徐小红太年轻,甚至不会被葬在柳家的祖坟地,葬在祖坟的,应该是陪着柳茂终老或时间更长的人。   柳侠拉着猫儿先走,走出有几十米的时候,柳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柳茂单腿跪在徐小红的坟前,一只手慢慢扒着坟上的雪。   柳侠停住了:“猫儿,俺都忘了孩儿,你,你其实今儿来,该给您、您……”他求救地看看几个哥哥,这么多年没在猫儿跟前说过,他说不出那个称呼。   柳魁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咋这么糊涂咧?猫儿,孩儿,俺跟……跟您妈都是同辈,同辈不兴上坟,她没哩时候也老年轻,不兴恁早受香火,怕折损了阴德,你今年十二了,算算她也三十多了,你今儿既然来了,去给她也磕个头吧孩儿,以后你再来上坟,就该给她烧纸送钱了。”   猫儿看了一下柳侠,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柳茂听到声音回过头,看到柳侠和猫儿正小心地走过一段沟沿往他这边来,他轻轻对着那堆被冰雪覆盖的黄土说:“小红,他,他又回来了,你再看看他吧。”   柳侠牵着猫儿走过来,先去拉柳茂:“二哥,地上老凉,你起来吧,将俺都忘了叫孩儿给二嫂烧纸磕头,现在没纸了,就叫孩儿给俺二嫂磕个头吧。”   柳茂慢慢站起来,点点头,自己退到一边。   猫儿走到柳茂刚才跪着的地方,双膝跪下,柳侠扶着他说:“二嫂,孩儿今年十二了,长大了,来给你上坟了,你保佑孩儿以后都平平安安哩哦。”   猫儿抬头看着柳侠,柳侠对他点点头,猫儿咽了好几口唾沫,才说:“我,我来给你上坟了,我忘了给你烧钱,俺给奶奶烧了可多,你跟奶奶一起花吧,明年我给你也烧可多。”说完,双手伏地,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   柳侠拉着猫儿起来,回头喊柳茂:“二哥,咱走吧……二哥!”   柳茂的眼眶蓄满泪水,怔怔地看着徐小红的坟,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似乎随时都可能随风而去。   猫儿看到柳茂的神情,有点无措地看着柳侠:“小叔。”   柳侠伸手扶着柳茂,对猫儿说:“孩儿,你提着东西;二哥,老冷,咱走吧。”   柳茂推着柳侠:“孩儿,您先走吧,我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一会儿我自己走。”   柳侠强硬地拉着他:“二哥,走吧,天这么冷,俺二嫂肯定也不会想叫你这样受罪,孩儿也老冷,我想叫他赶紧回家暖暖 。”   柳茂没再挣,伸手想去接猫儿手里的东西,伸出半截又缩了回来,柳侠把东西从猫儿手里拿过来递给他,三个人一步一滑地往回走。   除夕的夜晚,家里和往年一样热闹,两个淘气包洗澡时闹腾的太厉害,差点蹬翻了洗澡盆,水洒了半屋子,秀梅和晓慧倒了一箩筐草木灰才把地弄干;   小胖子柳萱人来疯,洗完澡不让穿衣裳,光着小屁股在炕上爬,肉呼呼的模样实在稀罕人,被全家人挨着抱了一遍,最后被柳钰裹在棉袄里,流着口水睡着了。   晓慧买的带图画的儿歌书,俩小阎王看了没几页就扔一边了,萌萌倒是喜欢的很,把上面的儿歌都学会了,今天晚上好好表现了一番,赢得一阵阵掌声。   柳海在法国跟个黑人同学学了几招屁股高速摆动的什么舞,要和柳侠比赛,柳侠拿掉塞在裤头里的暖水袋,轻装上阵,轻而易举就将柳海拿下。   为了庆贺小叔获胜,猫儿上去和柳侠联袂来了一段,结果把俩小阎王和柳莘、柳蕤、柳葳都招上来了,大的小的一阵群魔乱舞。   秀梅笑得前仰后合,被柳葳也给拽了起来,说要教她跳交谊舞,荣泽现在好多人都迷上这个了,秀梅把柳葳的耳朵扯的老长,才让大逆不道没皮没脸的混小子松开手。   柳海和柳侠赶着大人特别高兴呈上去的加密存折和1095元现金被头脑清醒的柳魁毫不客气地拍回,两个人各种耍赖均告无效,干脆直接转手塞给了柳钰。   柳钰不肯要。   柳海大叫:“入股入股入股,分红给俺妈当私房钱,以后咱家哩孩儿要是娶媳妇了,俺妈也能给儿媳妇个玉镯子、金戒指啥哩传家宝当明媒正娶哩凭证了,没镯子哩都是偏房小妾姨太太,不算数。”   孙嫦娥噼里啪啦给柳海背上来了几巴掌:“小鳖儿你吃饱饭还没三天咧,居然就想纳偏房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回来给我种地吧。”   柳海大喊冤枉:“重点是传家宝啊妈,电影上都是这么演哩,杨晓东他妈不是还把家里哩红心戒指给银环了吗?@ 妈,你要是给儿媳妇个传家宝确立一下她们哩地位,你搁她们心里哩地位不是就更高了吗?”   孙嫦娥说:“我啥都没给过您嫂子,她们也没说过我一句不是,都可孝顺。”   柳海倒在柳魁身上:“大哥,咱妈为啥不懂幽默咧?”   柳魁说:“等咱妈有一大堆玉镯子金戒指,自然就懂了。”   柳侠对柳钰说:“四哥,我哩钱跟俺六哥一样,都入股,分红都给俺妈当私房钱买传家宝。”   柳钰表情纠结:“孩儿,我,我要是万一干不好,赔了咋弄?”   柳侠说:“赔了大不了咱不买玉镯子,有啥了不起,不当吃不当喝哩。   没镯子您不也都给俺嫂子娶回来了?还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好。”   柳葳搂着孙嫦娥的脖子说:“奶奶,以后我要是领回来个小妮儿,你可看准了再给镯子哦,别是老想吃懒柿跟我回来哩同学,你给人家一个,那咱可就赔大了。”   国庆节假期返校,柳葳带了一大袋子懒柿回去,被班上同学哄抢,他同桌女同学只吃到一个,不过瘾,要求跟柳葳来柳家岭吃个饱。   柳川说:“小葳,你咋恁精咧?您奶奶哩镯子还没买回来,你可就给您媳妇占了一个?”   柳侠举手:“那我给猫儿也占一个,妈,要是没玉哩,金镯子也中,俺不嫌暴发户,越大越粗越好。”   屋子里跟着柳侠举起一大片手,俩淘气包啥都不知道也跟着起哄:“我也占一个我也占一个。”   柳魁把柳雲捞到怀里:“孬货,你知道媳妇是啥不知道,你就占咧?”   柳雲说:“知道,花媳妇儿就是跟俺奶奶夜儿黑那样,穿着花嘎嘎,可好看可好看。”   ……   柳侠他们回到自己窑洞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半了,再过半个小时,新的一年就开始了,刚才在堂屋太兴奋,三兄弟和猫儿都睡不着,躺在被窝儿里,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聊天。   柳凌坐在柳侠身边,给他揉屁股。   柳海说:“将咱妈说起没给咱嫂们传家宝哩时候,我看见咱二哥好像可难受,他肯定是又想起来咱二嫂了。”   另外几个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柳侠才说:“今儿孩儿俺俩拐回去哩时候,二哥还搁那儿跟二嫂说话咧,这么多年了,要搁别人早忘完了,可二哥……”   柳凌说:“幺儿,你小,你不知道,二哥跟二嫂多好,真哩是一句嘴没吵过,一次脸没红过,不光是因为二哥哩脾气好,二嫂对二哥那也是真好。   她嫁过来后,连手绢都没叫二哥再招过,她总说二哥搁煤矿干活老辛苦,每回回来跑恁远哩路老使慌,对二哥心疼哩不行,二哥一回来,她啥都不舍得叫二哥干。”   柳海说:“我现在有时候还会想起二嫂咧,长哩恁漂亮,人又恁好,就这样就没了;   五哥,幺儿,我搁法国,想您哩时候,真哩是觉得心就跟叫挖了,叫掏成了个大洞一样,难受哩没法形容,这还是我知道您都搁家好好哩,只要我攒够了钱或毕业了,总是能看见您、难受只是暂时哩。   您想想咱二哥,他是永远都见不着咱二嫂了,永远啊,你再想都没用,没一点盼头,永远看不见,那肯定是比死了还难受。”   柳侠觉得猫儿放在自己左手里的小手紧了紧:“那,那,要是他去跟菩萨说说,下辈子还能娶、娶俺妈,中不中?”   柳海说:“就是菩萨真哩有灵,答应了,这辈子咧?就是下辈子再好,这辈子二嫂不是也没了吗?二哥不还是看不见二嫂了吗?何况,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下辈子。”   柳侠配合着猫儿的小手,和他十指相扣:“不知道人死了之后是不是真的有灵魂,要是有就好了,二嫂应该也会去求菩萨,保佑下辈子能还嫁给二哥。”   柳海翻个身趴着,手垫在下巴底下:“那有啥用?下辈子不管啥样,这辈子不都可难受?我还是想叫二嫂活着,跟二哥高高兴兴过一辈子,看他们恁好,没准儿不用他们去求,菩萨下辈子就还叫他们做夫妻了。”   柳侠说:“我就是老可怜二哥,二嫂再也不可能回来了,还有恁长哩一辈子咧,他咋熬过去啊!”   ……   新年在黑暗中悄然而至,柳侠翻个身,睡梦中把被子往上拉了两下,把猫儿包得严严实实。   一个人影慢慢坐起来,披上棉袄,靠在窗台上,静静地看着窗外无边的黑夜。   作者有话要说:  柳海关于‘杨晓东’的那段故事,是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的一个情节。 第158章 再至京都   从过了春节第二天开始,一直到初六和猫儿、柳川、晓慧、柳凌、柳海、柳葳七个人一起回荣泽,柳侠每天都要百爪挠心地哼哼唧唧几阵子,他不想让柳凌和柳海走,他们是亲兄弟啊,一年连一个月的团聚时间都没有,六哥在国外,那是真没办法了,他现在连和五哥见个面亲热几天都这么难,这怎么能让他不难受?   家里人都舍不得柳海和柳凌走,柳凌本来是可以再在家待一星期的,可柳海那么大老远的回来,能让他孤零零地一个人走吗?那情景连想都不能想,所以家里人最后决定,让柳凌陪着柳海回京都,只是可惜了柳凌的假期。   回到水文队冷得跟冰窖一样的屋子里,哆哆嗦嗦换下在望宁大街被黑泥汤给溅得不成样子的脏鞋子和裤子,柳川和柳葳去生火,猫儿已经插上了电炉在烧水,柳侠和柳凌陪着柳海又出来到传达室打电话。   陈震北委托替柳海买票的人姓程,陈震北让柳海称呼他程处长,具体是什么单位,管什么的处长,陈震北没说。   电话经人转了一下,很快就通了,柳海只报了自己的姓名,对方马上说:“车票已经买好了,小柳你们几个人?”   柳海楞了一下,他回来时太匆忙,根本没想过是不是有人会去送自己,听陈震北话里的意思也是就给他买一张票,这个程处长怎么会这么问?好像已经知道了柳凌会和他一起回去似的。   柳凌已经和柳海说了,跟人家要票的时候不要提他的事,他到了火车站凭军人证应该可以买到票,有没有座位都无所谓,如果运气好,和列车员说一下,加点钱,没准可以到柳海的卧铺车厢去,他前两年春节来回坐车都有这样的情况,好像是加十块钱就可以,真去不了,也就是站几个小时罢了。   电话里的声音柳侠和柳凌都听得到,他们也都楞了一下,柳凌示意柳海问问对方什么意思,柳海照做了:“您,什么意思?您买了不止一张票吗?”   程处长说:“镇北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说可能会有人送你到京都,让我多拿几张票,我没办法和你联系,不知道你们到底有几个人,就拿了四张……”   这真算得一个惊喜,柳海忍不住地笑:“太好了,谢谢您!我哥哥跟我一起走,他跟震北哥是战友,他怕给您添麻烦,不让我说,他打算明天凭军人证买张站票,再不行就想办法先上车,然后再补票呢!”   放下电话,柳海揽着柳凌的肩膀说:“我早就知道,就是我不说,震北哥也会想到你得跟我一起回去,震北哥比你肚子里的蛔虫还贴心呢!嘿嘿,没错吧?”   柳凌无奈的说:“那是正常的判断好不好?换在谁家都不可能让你自己走的,如果我不在京都,大哥或三哥肯定要去送你。”   柳海不以为然:“根本不是,震北哥就是考虑事特别周到,他不可能让你挤一路回去的。”   柳侠知道柳凌不用挤火车了,心里轻松了一大截,可一想到明天这个时候就已经见不到五哥和六哥了,他就又纠结难受起来:“啊——,六哥你们的假期怎么就只有半个月呢?假期不好好地一口气放,今天来这么两天明天来这么两天这是干嘛呢?五哥,我也想跟你们去,我不想让你们走啊——啊——啊——”   柳凌揉着柳侠在他肩上又拱又撞的脑袋微微笑:“孩儿,您六哥俺俩也不想走啊,五哥也可舍不得你,唉,要不你跟俺俩一起去吧,反正还有两张票呢,猫儿不是十二才报到十三才上课吗?你还能再多陪您六哥两三天,他走了我还能再陪你两天。”   柳侠“嚯”地一下坐直了:“哎,就是啊,我将咋没想起来咧?三哥,三哥,反正人家正好多买了两张票,叫孩儿俺俩跟着俺五哥、六哥一起去呗,我可想他俩呀!”柳侠跟个小孩子一样可怜巴巴地看着柳川。   猫儿只楞了半秒钟就明白过来了,特别兴奋特别期待地看着柳川:“三叔,反正是有票,你叫俺小叔去呗,你也知道,他成天都可想俺五叔跟六叔。”   家里其他大人都不在,柳川就算是老大了,去京都也算是一件大事,肯定得他答应才行。   柳川十分理解柳侠的想法,可是,柳川说:“孩儿,那是去京都啊,你就这么心血来潮就去了?猫儿是十二才开学,可你应该是初九开始上班吧?万一您单位不准你假咋弄?最主要哩是,去哩票是有了,可您俩还得回来呀,现在车票这么难买,咱不能再让震北找人吧?”   “不用震北叔叔找人,小叔俺俩自己排队买,人家那么多人都是自己买哩票,我跟小叔俺俩大男人还买不到一张票?”猫儿说得信心满满,好像他真的是个孔武有力的大老爷们似的。   看柳侠那么想去,他也心里特别痒,和小叔一起去京都,一直都是他最期待的事情之一,虽然现在这种情况和他希望的自己带着小叔去京都有点不一样,可和小叔一起在京都这个基本事实却是一样的。   柳川看看柳海抱着柳侠的胳膊看自己的那个眼神,再看看柳侠那副小可怜的模样和柳凌看着他时心疼的目光,还是有点犹豫,去京都真不是一件随便的小事。   柳葳看看柳侠越来越可怜委屈的表情,感觉好像小叔被虐待了一样,就也帮忙说好话:“三叔,叫俺小叔跟猫儿去吧,小叔上班哩时候恁辛苦,俺五叔六叔又老想叫他多陪两天,现在这天他单位正好也干不成活儿,叫俺小叔去耍几天吧!”   如果外人不看现场,再没有“小叔”这个特殊词语标注身份,只听声音的话,肯定都会有柳葳才是长辈的感觉。   柳川无奈地叹口气点点头:“那,中吧,别哩没事,就是估计回来孩儿您俩上车得经过一番激烈的搏斗。   柳侠因为即将和五哥、六哥分别的难受劲儿马上烟消云散,满心的白云悠悠阳光灿烂,和柳海一起大笑着跑了出去,柳海去给程处长打电话留下多出来的那两张票,柳侠去跟岳德胜请假。   岳德胜家人都跟着来荣泽定居了,春节就在单位里过,找他很方便。   两边都很顺利,只要没什么紧急的工程,柳侠他们在时间上其实还是蛮自由的,岳德胜听了柳侠的理由,什么都没说,只让他阴历十五左右回来,根据现在的天气看,估计到那个时候很多工程都做不了。   程处长那里更顺利,票还没退,柳海他们随时可以去拿,他也可以随时让人给柳海他们送到指定的地方。   本应该带点离愁别绪的冬夜兄弟谈心变得轻松愉快了很多,他们一起讨论怎么让大哥卖布的的生意能变得更稳定、柳钰办厂的前景、二哥的未来、柳莘过几年怎么上学、柳若萌……,最后,话题从未来社会什么职业最有前途最赚钱,说到了柳葳很快就面临的高考,说到了他的志愿。   柳葳的英语成绩上来后,历次考试,在年级一直非常稳定地保持在前五名,高考时不敢说重点,本科是肯定没问题的 。   柳侠对填报志愿的想法非常简单明了,还是他自己当年的逻辑:“第一志愿报最好最喜欢的,服从调剂。”   可柳葳现在和他当初的情况不一样,他当时成绩不上不下,不管什么学校,能转成商品粮就大功告成,柳葳现在是妥妥地能考上,那当然要仔细挑拣一下好学校好专业,争取让报考的学校和高考成绩能达到最佳匹配状态,不浪费考分。   柳魁一直有点想让柳葳报军校,他当过五年兵,可还是觉得未完全实现自己理想中的军人梦。   柳葳不打算考军校,而是想考和电力有关的专业,他们都不知道柳葳的想法:如果和五叔一样上军校当兵,一年才能回家不足一个月,他是老大,以后得离家近一点,能照顾家,这样下边的弟弟们才能没有后顾之忧,海阔天空,任意飞翔驰骋。   而想学和电有关的专业,是他来荣泽以后,这里大部分的时间都有电,让他充分感受到了电给生活带来的巨大便利,希望有一天自己能为柳家岭也通上电。   议论了老半天,几个叔叔都想让柳葳去京都上学,柳葳说:“还有几个月呢,我再想想。”   柳葳是个十分有主见的孩子,几个人知道,他们说的话柳葳都听进去了,真正报志愿的时候他肯定会认真考虑他们的意见。   第二天早上,柳葳早早吃了饭就去学了,柳川要去单位一趟,找辆车准备下午送他们。   苏晓慧昨天没和他们一起到柳侠这里来,而是一个人在老城下车回家了,她知道柳川心里惦记几个兄弟,就剩一天的时间两个弟弟就要走了,决定让他安心陪着他们,她一个人回来把煤火生着,家收拾收拾,她还得简单准备一下明天的功课,也忙着呢!   柳海坐在被窝儿里勾勾画画地给柳侠设计屋子的装修,柳凌、柳侠和猫儿围坐在他身边看。   猫儿原本是极力反对装修的,现在他看柳侠兴致那么高,非常向往的样子,舍不得扫柳侠的兴,而且他还觉得,反正钱已经没了,六叔设计的再花哨也没用,全当陪小叔开心好了。   中午吃过饭,猫儿又拿着相机发挥了一番,给几个叔叔照相。   柳侠原来因为柳海对相机说过的那些话产生的疑惑和不安已经没了,初三那天天气好了些,照完全家福,柳侠想起来这事,问过柳凌,,柳凌说:“他给你寄之前跟我说过,这个型号是专门针对美国市场发售的产品,原本确实很贵,不过后来有比较专业的顾客发现有质量问题,厂家就召回产品,赔偿顾客,当时这个相机他二姐已经带回来给他了,不可能因为这个再回国拿,就没退货,接受了一部分赔偿。所以他给你的价格确实很便宜,但绝对说不上白送,他们得到厂家赔偿的钱了。”   柳侠觉得这相机质量简直太好了,根本看不出哪里有质量问题,柳凌的解释是:“咱们不是专业摄影师,那些专业领域的细小瑕疵咱们看不出来,不过那些懂行的很较真儿,人家厂家也很负责任,对咱们这种只是照个日常生活照的水平来说,这种相机确实已经相当好了。”   柳侠第一次听说“产品召回”这个名词,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已经卖出去被使用过的东西重新收回来,钱退给顾客,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不过,这话是柳凌说的,他一点都不怀疑。   晚上十点的火车,他们下午四点就出发了,这是柳侠提出来的,他们好几个人一起,到时候在候车室等车还有个伴,不想让柳川大半夜的一个人赶路。   给他们送票的小战士早早就在候车室等着了,问清楚柳海的名字后,把票递给他。   柳侠给他票钱的时候,那小战士怎么都不肯接:“如果票需要给钱,我们处长会提前告诉我,今天他只说让我把票给你们,没说钱的事,那就是……”   柳侠不管那么多,硬把钱塞进了小战士军大衣的口袋里,柳川笑呵呵地把挣扎着想把钱还回来的小战士给推出候车厅。   不管柳侠他们怎催,柳川还是一直看着他们进站才离开,临走交待,替他向曾广同一家问好,又特别交待柳凌,如果陈震北有时间,一定邀请他到家里来玩。   四张卧铺睡觉的功能几乎没被用到,猫儿一坐火车就非常兴奋,另外三个人也因为彼此能多陪伴几天而异常高兴,四个人都睡不着,趴在铺上对着头,嘀嘀咕咕说了大半夜,柳侠出于长高的需要,硬是把猫儿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不许动不许说话,才在两点多的时候把小家伙给哄睡。   第二天早上,火车正点到达,柳侠牵着猫儿,跟在柳凌身后下车,透过玻璃窗,他看到了灰暗的晨光中站台上伫立着的一个笔直的身影。   陈震北大笑着把猫儿抱了起来:“喔,让我看看我们五好小帅哥到底有多帅,啧啧,还真是哦,幺儿你怎么这么会养孩子呀,我的天,这长大得迷死多少小姑娘?”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柳侠几乎都以为是错觉,刚才站台上那个挺拔冷峻的军人在看到他们的一瞬间,变身成了二痞子。   猫儿虽然脸皮厚,也经不住陈震北这种不要脸的夸法,小脸儿通红地挣扎着要下来。   而柳侠对于夸奖猫儿的话,是永远都不会嫌太多太好的,不过谦虚是美德,必须经常拿出来亮一亮,让人知道自己有:“没呀镇北哥,我家猫儿还小,没长开呢,我们家的人小时候都不好看。”   柳海咧嘴,以惨不忍睹的表情看柳侠,柳侠做无视状,被柳凌在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巴掌。   陈震北放下猫儿,猫儿抓着柳侠的胳膊冲他瞪眼。   陈震北笑嘻嘻地摸摸他的头,大大咧咧张开双臂:“幺儿,终于又见面了,我原来还以为咱们永远没机会再见面了呢!”   柳凌微微垂下眼帘,把猫儿拉到自己身边,揪揪他的耳朵:“跟那种人生气咱犯不着。”   柳侠开心地笑着和陈震北来了个象征性的拥抱:“为什么?京都到原城又不远,来回一趟最多三天,怎么让你一说跟天涯海角似的?”   相隔四五年再次见面,柳侠一点没觉得和陈震北有陌生感,好像上次和他一起玩是昨天的事,陈震北给他的感觉依然是有点皮,但却大度体贴的自家兄长,让他觉得很亲。   陈震北笑着说:“怕你们不欢迎呗,我觉得天涯海角指的不是地理距离,而是心理距离。”他转向柳凌伸开胳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来,战友,欢迎回来。”   柳凌微笑着把他的胳膊推开:“猫儿,没晕吧?我怎么看你脸色有点发白?”   猫儿摇头:“没晕,就是刚才没睡醒。”   柳侠赶紧拉过猫儿看他的脸,猫儿冲他一个灿烂的笑,露出满口白牙,柳侠捏捏他的脸,知道没事,才放了心。   陈震北随手把柳侠和柳凌的包都拿过去自己提着,柳侠觉得不应该,就想过去跟他争,他笑着招呼上柳海,只管走。   几个人北并肩而行,柳海说:“震北哥,我们家人可没把你当成是心里隔着十万八千里的外人,昨晚上我三哥临走还交待五哥,让他一定告诉你,有时间去我们家玩,说他挺想你的,我大哥他们也都惦记着你呢。”   陈震北笑着问:“真的?大哥、三哥他们真想我啊?柳叔叔和阿姨想我没有?”   他虽然还是笑着,但神情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痞劲,柳侠能感觉到,他看似随意玩笑的神情话语里,有真正的期待。   柳海说:“当然是真的,知道你身上的伤有时候会疼,我大哥还说让你以后冬天都去我们家,让大嫂专门给你烧一个屋子的炕……咳咳,五哥我……”   陈震北笑着继续随着人流往前走:“没事,一点皮外伤,你五哥他心细。”   出了车站,看到那辆除了前面的挡风玻璃,其他地方全部被泥水糊满的吉普,柳侠睁大了眼:“我靠,镇北哥,你,你这是什么高级车?居然能从沼泽地里直接升空出来。”   柳凌从下车开始,第一次跟陈震北说话:“你从部队直接过来的?”   他们部队不在市区,从部队到京都中间有一段路的路况很差,和罗各庄到望宁那一段差不多,但距离比那一段长多了,好几十公里,下雨或积雪融化之后从那里经过,开快了车就会成这种模样。   陈震北痞笑着打开后备箱,把东西往里放:“前几天闲得腰疼,昨晚上和老赵赌拉拉力器,输的人替赢的值一个月班,我赢了,那小子想耍赖,我跟团长说了声,直接撒丫子走人。”   他合上后备箱,把柳侠和猫儿推进副驾驶位:“小帅哥不是晕车吗?来,咱坐前边,再让大帅哥小叔抱着,估计坐飞机都没感觉。”   柳凌盯着陈震北看了好几秒,咬牙说了句:“陈震北,你知不知道疲劳驾驶可能会有什么后果?”拉开驾驶室的门坐进去。   陈震北和柳海说笑着坐在后面:“当然知道,所以我没疲劳驾驶啊,我比任何时候都精神,头脑清醒,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四年时间,虽然经常听柳海和柳凌在信中说起,但亲眼看见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京都的变化让柳侠非常吃惊,路被扩建得更宽,到处是正在建设的高楼大厦,同样是早晨,街上的汽车比四年前他们来的时候多了很多。   猫儿眼睛一直看着外面,虽然路两边很多建筑物都不一样了,但他还记得火车站到曾广同家去的路,一直给柳侠说现在看到的和原来有有哪些不同,原来是什么样,兴奋的不行,让昨晚上一直纠结自己这么草率地决定来京都可能会给曾广同带来麻烦的柳侠一点都不后悔了。   柳海说:“猫儿,好好学习,争取大学毕业能出国留学,国外的城市更漂亮!很多跟童话故事里的插图一样,保证你流连忘返。”   猫儿看着商场上一个女明星的巨幅广告说:“我才不呢,小叔又不去,我去干什么?我一毕业就上班挣钱,挣的比小叔还多,小叔就可以不上班了,更不用揽私活儿干,不用受罪。”   陈震北说:“那你跟你小叔都来京都算了,你五叔、六叔以后肯定都会在京都的,你五叔整天惦记你小叔,说他工作太辛苦,来这里你五叔可以看着他,不让他揽私活。”   开车的人专心致志,平静地看着前方,脸上不起一丝波澜。   头发好像比走的时候还短,应该是除夕那天大哥才给理的吧,脸好像又瘦了些,家里的窑洞早已经挖好了,还有什么活儿能让人这么累呢……   倒车镜里那个人的视线一闪而过,相遇的瞬间,陈震北的心被炙热滚烫的情绪充塞到几欲涨裂,但随即有一线恐惧的细流也在慢慢流淌,那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到让他无法感受到那个人一点一滴的情绪。 第159章 剜心的 噬心的   柳侠他们推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走进院子里的时候,曾广同正在炒菜,他听到外面的声音拎着铲子走到门口,看到柳侠他们,喜形于色,开怀大笑:“哎呦,让我看看这是谁来了?啊,看来我没猜错,这一大锅稀饭没白煮,正赶上喂只小猫儿。”   虽然已经过去了四年,但那一次京都之行猫儿印象深刻,对曾广同的记忆到现在依然清晰,所以听到曾广同点着他的名字,他马上喊了声:“曾爷爷。”   曾广同笑哈哈地应者猫儿,一个个喊着他们的名字迎出来,到了跟前拉着猫儿看看,又拉着柳侠看看:“哎呀,真是长大了,不敢认了,当年的皮猴子长成了比明星还帅气的大小伙子,小猫儿也长成了英俊少年了,我怎么能不老哟!哈哈哈,快快,外面冷,都快进屋快进屋。”   一群人说笑着进屋,曾广同突然看见了柳海提着的一大袋子油条:“小海,买重了,我刚出去买了三斤,还买了……哎呦,菜糊了菜糊了!”   柳海迅速跑过去手忙麻利地把炒锅给端一边,顺手接了一碗自来水倒进去。   白菜炒豆腐报销了,柳海让曾广同坐着和柳侠他们说话,自己熟门熟路地洗了锅,豆腐没了,他准备再炒一大盘子酸辣白菜。   两家人的感情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柳侠对曾广同的感觉还和过去一样熟悉亲切,曾广同对他们也一样,所以没有多余的客套话,曾广同对待柳侠和猫儿就好像对待自己临时出差离开家几天的孩子一样,亲热随意,想到他们肯定是昨天下午早早就去火车站了,晚上在车上也不可能吃东西,就让柳侠他们吃着还热乎的油条和煎饼果子跟他们说话:“边吃边说,在咱们自己家没那么多讲究,待会儿小海炒好菜咱继续上桌吃。”   他把柳家所有人挨着都问了一遍,特别仔细地询问柳长青和孙嫦娥的身体情况,虽然经常通信,两家的情况都彼此很清楚,但见面亲自交谈了解还是不一样。   柳海的菜都已经炒好,要上桌吃饭了,还不见曾怀琛夫妇和胖虫儿,几个人都觉得有点奇怪,他们原来以为是天太冷,几个人都还没起床呢,柳凌问:“怀琛哥他们呢?”   曾广同说:“怀琛去你们怀珏哥那里了,初四收到他的信,说年前二十八住院了,那条伤腿不舒服,我跟怀琛都不放心,怀琛决定去一趟看看,昨天中午才走的,现在还没到呢,我们想劝怀珏回京都来治疗,不过我估计他不会愿意。   你们嫂子和胖虫儿初二回娘家后,胖虫儿就没再回来,他身体弱,一受风就发烧咳嗽,两年了,一到冬天,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冬燕她妈那儿,她们家是楼房,有暖气,吃喝拉撒都不用出屋,今年胖虫儿就过年回来了三天,初二一回去他姥姥就又不让回来了。”   柳侠环顾了一圈说:“现在您这屋里有暖气,也挺暖和的呀,这里不比冬燕姐娘家宽敞舒服?”   曾广同苦笑着环视了一圈自己宽敞的屋子说:“可咱们这里厕所在外头,解手得出去,胖虫儿姥姥说他就是因为在屋子里暖和,然后出去那一下受了凉风才生会病的,所以不让他回来。”他说完摇摇头,叹了口气。   曾广同觉得孩子就是因为整天捂着盖着太娇气了才会成那样的,当年自己三个孩子大冬天经常在外面玩,偶尔的伤风感冒肯定都有过,但没一个像胖虫儿这样的;柳家的孩子更不用说了,吃冰凌吃雪,雪窝子里滚着玩,大冬天光着小屁股去外面撒尿,上树掏鸟窝儿,冰天雪地的天天在山野间疯着玩,还不是一个比一个健康?   但这话他做爷爷的不能说出来,尤其是亲家帮忙照顾孩子的情况下,更是不能流露出半分的不满。   柳侠他们还年轻,对这种姻亲之间相处的弯弯绕绕还不懂,只是为小胖虫儿放着自家这么宽敞的大院子不住,却被圈在个鸟笼一样的房子里感到遗憾,而且大过年的曾广同一个人守着个空家很可怜。   曾广同说:“没有,以往你们嫂子再忙,差不多每天都会回来一趟把家里收拾一下,把衣服洗了,除非胖虫儿发烧她真回不来。   其实她也不太想让她妈带胖虫儿,觉得老太太很多习惯不太好,也太惯孩子,可没办法,咱们家这种情况,只有麻烦胖虫儿姥姥了。老太太也不容易,她本来就带着孙女呢,心疼闺女,还把胖虫儿也给接过去。”   猫儿接过陈震北端过来的稀饭说:“那等我们回家的时候,让胖虫儿跟我们走吧,回去跟着我奶奶、娘跟四婶儿,她们最会养小孩儿了,我们小雲、小雷跟胖小萱一个比一个聪明皮实。”   曾广同笑着敲了下猫儿的脑袋:“小猫儿,你知道养个孩子多不容易吗?你们家现在已经有三个了,再去个胖虫儿,你奶奶还过不过日子了?”   猫儿现在当然不知道养孩子的难处,他只知道小叔养自己特美特高兴,自己也无比快乐。   柳凌刚入冬时给柳侠的一封信里简单说过,周金恒搬走以后,曾广同把家里很多的生活设施都做了改造,比如厕所,分男女建在了院子的西南角;西厢房南套间和厅屋按照曾怀琛婚房的风格重新进行了装修,曾怀琛夫妇现在宽宽绰绰住在西厢房;还安置了一套土暖气,也就是一个小锅炉,装在倒座东头那间屋子里,家里所有的房间都装了暖气片,包括姓罗的老夫妇住的那两间,罗家老夫妇因此主动要求承担了烧锅炉的事,冬天家里全天都有了热水。不过柳凌信里没说周金恒那个无赖为什么还没到期就搬走。   今天来没看到周金恒,柳侠觉得特舒心,就问曾广同这件事,柳海也兴致勃勃地等着停,他比其他几个人都更厌恶周金恒,曾广同笑呵呵的给他们说了一遍。   按当初曾广同和周金恒达成的协议,周金恒应该今年夏天才搬走,可一家人恶心死了那对父女,尤其是冬燕,提起周金恒和周丽娟就来气,一分钟都不想多看见他们,所以冬燕这几年一直在想把周金恒提前赶走的办法。   前年有了胖虫儿后,杨冬燕天天找周金恒两口子的茬子,就没让他们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胖虫儿晚上不睡,哭夜,冬燕或曾怀琛就抱了他到外间晃悠,把周金恒折腾地整夜不能睡,小胖虫儿拉屎拉尿全都在外间靠周金恒那边,周金恒敢张嘴说一句难听话,就算是捅了马蜂窝了,冬燕能连挖苦带损不带脏字地把他家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一遍。   韩翠英一辈子被周金恒给掂兑得半点脾气都没了,每次都是拉着周金恒让他少说两句,结果被有气没处撒的周金恒劈头盖脸骂一顿了事。   周金恒的儿子和他不对付,除了中秋节和过年,平时很少来,儿媳妇更是从没露过面。   周丽娟过来替自己爹出过两次头,可她再泼,在这里到底不是正主儿,冬燕三句话就能把她给噎个半死。   怀琛的同事哥儿们也不时来喝个酒,就在外间,喝到半夜,各种折腾,周金恒如果出来倚老卖老或装病吓人,马上就是一顿呲儿,都是磕碜他几十岁的人了连个住的地方都没给自己挣到,赖在别人家老宅里不走,居然还好意思出来现眼。   周金恒被气得半死,也装过一回被气病了住医院,周丽娟来找曾怀琛理论,差点被冬燕抽,最后又闹到居委会和派出所出面,冬燕比周丽娟表现得更泼,扬言自己公公因为老宅被人占,觉得愧对列祖列宗,已经给气出心脏病来了,她怕公公出事,把公公送回老家休养,现在病情加重,马上就要接回来住院治疗,她正要找周家给出钱看,然后她就拉扯着周丽娟,不给钱不让走人。   从那以后,周丽娟也来得越来越少。   今年国庆节后的一天晚上,周金恒不知道在哪儿喝了酒回来,走路时有点不稳,不知怎么就撞在了去厕所拿尿罐子回来的冬燕身上,罗家老夫妇听见动静出来看时,正好看见了周金恒和冬燕撕扯、冬燕惊恐又愤怒地大骂周金恒“臭流氓”、然后抡起尿罐子砸在周金恒身上的一幕。   那次真个是天翻地覆,冬燕外套上的扣子掉了一颗,周金恒被抓了个满脸花,怀琛拿了菜刀要劈了“姓周的老杂种”,好不容易才被来家里喝酒的两个朋友拉着,最后再次闹到派出所,罗家老夫妇躲躲闪闪地在民警那里做了证。   韩翠英那天去儿子那里看孩子还没回来,等他们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赶过来,怀琛已经把周金恒放在外间的东西全都给扔到了大门外,正在砸南套间的门,看到他们一家回来,破口大骂,发了疯一样抡起椅子就砸过去了……   两天后,周丽娟带人来搬走了南套间的东西,曾家的西厢房宣布全部收复。   当时曾广同带着几个学生在坝上草原写生,不在家,半个月后他回来,倒座里的罗氏老夫妇和儿子一起过来跟他协商:他们在单位原先住的平房现在正准备翻修,儿子单位也正在说集资房的事,他们得再在这里住些时候,单位和儿子的集资房只要任何一边弄好,他们马上就搬走。   曾广同答应了,但说了期限,最多不超过三年,因为到那时候柳海就该回来,曾广同说:“您也都看到了,柳家的孩子到了我这里,我就是当儿子养的,柳海如果结婚,肯定就结在这里,到时候无论如何您都得腾房子了。 ”   柳侠搓手,连说:“冬燕姐威武,冬燕姐英雄!   柳海说:“周无赖就只能由冬燕姐这样的收拾,换个人还真不好使,太赖渣了,咱一般人根本拿他没办法。”   猫儿说:“这种恶心人,就称半夜拍他黑砖,砸他个半身不遂嘴歪眼斜,看他还赖不。”   陈震北大手拢着猫儿的脑袋,笑嘻嘻地说:“行啊柳岸,看着眉清目秀一副五好小帅哥模样,原来芯儿里边黑社会的干活,不过——,我喜欢!这种杂巴羔子正常手段还真不行,就得半夜拍黑砖蒙麻袋,再不成就是人不知鬼不觉给掀护城河里去。”   柳凌把茶杯放在曾广同面前:“陈震北,我们猫儿才十二,你能教他点好吗?”   陈震北立马换上一副正经脸,用新闻联播播音员一般的语调说:“柳岸同学,你不能用这种非法的暴力手段对待一位犯错误的同志,你应该怀着满腔的革命热情,对周金恒同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柳凌扭头,面色如常,眼睛沉静如水地看着陈震北。   陈震北立马又换上了笑嘻嘻的痞子样:“猫儿,瞧你五叔多凶,我不敢惹他,万一惹恼了,下次我们实弹演习他给我来个坐标计算失误,你就再也见不着震北叔叔了。”   曾广同大笑:“震北,你这个赖皮啊,我怎么看都是你把小凌吃得死死的,知道他心软,你就敢在他跟前可着劲儿的耍贫。”   一中午大家都在堂屋里,和曾广同聊柳家岭过去曾经发生和现在正在发生的有趣的、无奈的、让人怀念和让人痛心的种种事情。   吃过午饭,柳侠和猫儿想帮忙把碗盘送到厨房,被陈震北拦着:“去沙发上坐着看电视吧,就几个碗,我收拾;曾叔叔,您不是午饭后必须得睡会儿吗?别管我们了,您歇会儿去吧。”   曾广同在柳家岭时养成了这个习惯,柳家岭偏僻闭塞,很少有意外发生,人们的生活可以说是非常规律,曾广同从去的第一天就和村子里其他人一样享受到了午觉这种不需要任何付出的福利,其后的将近十一年这个福利都十分稳定地陪伴着他,直到今天。   一大早起来为即将回来的人准备饭菜,又坐着聊了整整一中午,曾广同确实有点累了,想躺一会儿,所以他没有客气,说了句让孩子们随便玩,就进自己的卧室了。   猫儿把自己和柳侠的碗摞在陈震北跟前的盘子里,忽然轻轻叫了一声,柳侠一惊:“怎么了乖?”   猫儿吹了一下自己的左手:“没事儿,指甲边儿上长了个硬倒刺,刚碰了一下,稍微有点疼。”   柳侠拉着猫儿到门口去看。   柳凌对挽着袖子准备收拾摊子的陈震北说:“连长,你别伸手了,今天才初八,还在年里呢,你回家看看,住几天吧,震东哥也是一年到头地忙,你们也没多少时间团聚,这几天他应该空闲比较多……”   陈震北端着盘子走到水池边,拧开水管,打断柳凌:“这几天他比平时更忙,我年前已经在家住过两天了,白天我都没敢在家,一直都是跟阳子、苏老西儿和敬延他们玩,就这样,老头儿那两天血压还狂升呢,我如果现在跟你说的这样真回家住几天,老头儿肯定会找我谈他以后盖国旗的问题。”   柳凌转头看了看窗外,轻轻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把倒好了洗洁精正在搅拌水的陈震北推到一边:“我来吧,你还是回家住几天比较好,你爸爸当了一辈子军人,在你们跟前严肃了点,那只是他的习惯,看你回去,他心里肯定是高兴的。”   陈震北手上滴着水站在旁边,直直地看着柳凌,手慢慢握紧。   柳海过来把一把筷子放进水池,拉正卷袖子的柳凌:“五哥,我洗,你别……”   柳凌说:“你后天就要走了,再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呢,去陪着幺儿吧,你不知道他多想你?”说着就动手开始洗碗。   柳海鼓着脸说:“几分钟就好,幺儿正给猫儿拔倒刺呢!”   柳凌扭头看了他一眼,柳海嘿嘿笑着从后面搂住柳凌:“我不想让你洗嘛,没办法,明明震北哥是个公子哥儿,可我看他干活儿就不那么别扭,看你干这种活儿就觉得不对。震北哥,我这么说你不生气吧?”   陈震北扯着唇角笑着说:“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也不喜欢看你五哥干这个。”   柳海放开柳凌,回头看正在拿指甲剪小心翼翼给猫儿剪倒刺的柳侠,笑嘻嘻地跑了过去:“孩儿,一个倒刺还用指甲剪?掐紧了一薅就出来了。”   柳凌转头看了看门口的柳侠他们,然后继续洗着碗,放轻了声音淡淡地说:“小侠你们好几年没见过面了,他挺记挂你的,你既然不想回家,也过去跟他说说话吧。   那个照相机,小海在法国的同学有,他回家那天给小侠说了大概的价格,小侠将信将疑,猫儿怕小侠知道了那个相机真正的价格又得想办法接私活儿赚钱,所以让我编个谎骗他。   如果小侠问起你,你就说相机是有点质量问题,但对不是专业摄影师的人来说,那几乎没影响,忆西姐已经得到了厂家赔偿,具体数目你想一下多少合适。   猫儿说他长大了会挣钱加倍还你,猫儿还小,他不知道时间和钱的关系,但我知道,我觉得我们不应该那么厚脸皮,你告诉我,那相机到底多少钱?”   陈震北轻轻喊了一声:“小凌……”   柳凌把洗好的碗控了水放在旁边的碗柜里:“我以后……慢慢还,你把手洗一下,洗洁精沾上面不舒服。”   陈震北走过去,把水管开得很小,慢慢冲着手。   柳凌抬起眼帘,看着窗外那棵已经长大了不少的柿树。   落尽了叶子的柿树依然漂亮,像根雕一般,枯枝间有点点白色飘过——又下雪了。 第160章 无以言喻的   年前那场大雪是覆盖了整个华北地区的大范围降雪,京都和中原一样,也是到现在都还保持着低温状态,虽然城里不像凤戏山那样滴水成冰,温度稍微高那么一点,但凛冽的北风裹挟着灰尘打在脸上的感觉还不如凤戏山那种清澈透骨的冷,现在又开始细细碎碎地下起了雪,柳侠和猫儿他们反倒感觉舒服些。   柳海初十下午一点多的航班,只剩下两天的时间了,柳侠那里也不想去,就想好好呆在他和柳凌身边,其他几个人也都没出去游玩的想法,于是大家就心安理得地就坐在曾广同的客厅里暖暖和和地聊闲天。   还没过十五,年味儿还很浓,曾广同不时有同事朋友打电话来相约,柳凌、柳海都跟曾广同说,让他尽管答应,不要因为他们耽误了自己的事。   曾广同说:“和他们以后见面很容易,小海和幺儿、小猫我现在可是轻易见不到,我这两天哪里都不去,就在家里跟你们说说话聊聊天,也沾点你们年轻的朝气,自己一个人呆着,我真觉得自己被土埋到脖子了。”   话是这么说,傍晚一个当年一起留学的老朋友开着车来到家门口接人的时候,曾广同还是不得不跟去出去了。   虽然曾广同是个思想非常开放、和他们特别能聊到一起的长辈,但毕竟还是长辈,几个年轻人在他跟前还是有所顾忌,曾广同出去后,他们几个人打算吃了晚饭,看完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就去柳海住的房间接着聊,他们认为还是在自己屋子里海阔天空聊大江东去的感觉舒服痛快。   天气预报正好完,几个人刚站起来,放在茶几上的电话突然响了,正磕着瓜子吃的柳海随手就按了免提。   众人立马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爸,我们组李姐她公公脑溢血下午送医院了,我得替她把今天的账给对一下收了,估计干完至少得十点了,我今儿就不回去了;下雪了,明儿早上您就别出去买菜了,我已经在我们超市买好,放大勇子那儿了,他明早上下班给您捎回去……”   杨冬燕噼里啪啦一口气说完,重新坐回沙发上的陈震北才对着电话慢悠悠地开口:“嫂子,您这孝道,我觉得不太敢当啊!”   对面停了有两三秒钟,才传来杨冬燕的笑声:“震北你个坏小子,你敢占姐姐我的便宜,你想怎么着呢?”   陈震北笑着说:“我怎么敢?我还怕怀琛哥回来拿刀劈了我呢?我真的没想占便宜,只是回话慢了点嘛!”   杨冬燕忽然说:“哎,听你今儿说话怎么不太一样啊?什么感觉啊?哎对了,今儿小海回来,是不是小凌跟小海一起回来了?哎呀呀肯定是,小凌一回来你就斯文起来了,震北我跟你说,幸亏小凌是个男的,这辈子你们俩成不了两口子,她要是个女孩子让你给追上了,你就妥妥一妻奴,还是个……哎,知道了,这就过去,震北,跟小海和小凌说,胖虫儿如果没事我明儿回去给你们做……,哎哟听见了,不是说了这就过去吗?”   陈震北扭头把茶几上一盘糖果换了个地方说:“嫂子,你正忙,咱们就不多说了,明天如果有时间就带着胖虫儿回来,没时间后天也成,幺儿和猫儿也来送小海了,他们都挺惦记你,也想看看胖虫儿呢。”   杨冬燕惊喜的叫声刚喊出来就又被催她的人打断了,她匆匆忙忙说了声:“我先去对账,跟小凌和幺儿他们说,咱明儿见啊。”就挂了电话。   电话里的盲音响了好几秒钟,陈震北才慢慢按了免提键,他转过身,笑嘻嘻地对另外几个人说:“知道周金恒为什么被冬燕姐拿下了吧?哈哈,他根本就没说话的机会,冬燕姐的语言攻势就能把他给轰成个渣,更别提后续的火力攻击了。”   柳凌推着猫儿往外走:“五叔想上厕所,你去不去?”   猫儿扭头问柳侠:“我跟五叔上厕所,你去不去?”   柳侠踮起脚尖跳了两下:“去,往下墩墩,多尿点儿,省得待会儿还得再从热被窝儿里出来一趟。”   猫儿被柳凌揽着肩膀往外走:“五叔,冬燕阿姨凭什么假设你是女的呀?你这么帅,枪还打那么好,就是假设,也得假设震北叔叔是女的吧?”他回过头嘻嘻笑着大声问:“对不对震北叔?”   陈震北带上正屋的门,转身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着盘旋在灯光里的雪花说:“假设如果有用,假设你五叔生生世世都生成男的,你就把震北叔叔生生世世都假设成女的,行吗猫儿?”   猫儿正好被柳凌和柳侠一人提着一只胳膊拎起来老高,他在空中翻着滚说:“行——!那你就等着生生世世给我五叔当媳妇儿吧,”他落在地上,滑了几步又折回来跑到陈震北跟前:“震北叔,要是真的,我现在得喊你花娘了,哈哈,花娘?”他真就喊了震北一句。   震北大手抚了抚猫儿的头:“快跟着你叔叔去吧,外面太冷。”   猫儿“喔”地叫了一声,转身跑了几步滑到柳侠和柳凌身边,两个人拉着他的手,拖他一路滑着往前走。   陈震北看着三个人的背影转过那片小竹林,被墙挡住看不见了,慢慢仰起脸,让冰冷的雪花随意飘落在在他的脸上。   柳海先回自己的房间把床给铺好了,抬头隔着窗户看到外面站在雪地里的陈震北,挠挠头。   他觉得今天午饭后陈震北的情绪跟平时有点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   柳海和陈震北认识也好几年了,在一起玩过很多次,所以对陈震北算是很熟悉了,他印象里的陈震北从来都是率性肆意的,肆意快乐,肆意愤怒,肆意张扬,肆意地表达自己的一切喜怒哀乐。   今天下午的陈震北看起来依然嬉笑怒骂肆意轻松,可,总有点不一样,好像有点走神,有点生病了不舒服却硬撑着表现的若无其事。   而现在,站在黑夜的雪地里的陈震北,给他一种孤独无助的感觉,这是柳海从来都没在陈震北身上感受到过的一种情绪,他觉得自己是又发作了被柳凌和柳侠称之为“艺术家无病呻、吟没事瞎想”的毛病。   “怎么会呢?震北哥早上接我们的时候明明还是高兴的不得了的。”柳海自言自语,然后冲外面叫了一声:“震北哥,快进屋吧,外面冷。”   陈震北回过头,眼神有片刻的茫然,然后马上笑着跑进了屋子。   自己家烧的暖气温度不是很高,再加上这种独立的房子保温性相对差些,屋子里的温度大概也就是十七八度,跟以后热得穿汗衫的暖气不能比,穿着毛衣正舒服。   柳海的床是正常的1.5*2米的双人床,靠墙放着,除了猫儿,其他四个人个子都属于比较高的,柳海更是黄色人种里都很少的高个子,如果几个人都坐上去的话,还真是有点挤。   可柳侠舍不得柳凌和柳海,一定要和他俩坐一个被窝儿里,猫儿也要跟着柳侠,总不能让陈震北一个人坐沙发上吧?那可真就是摆明了把他当外人了,怎么看都不合适,何况,至少在柳侠和柳海心里,真的和陈震北很亲近。   柳侠第一个跳上床,猫儿自然而然地就跟着他上去,柳侠分开腿让他坐自己怀里,拉开被子搭上。   柳海坐在柳侠身边,大长腿一伸,感觉床上已经没地方,可他却一点没自觉,高兴地喊柳凌和陈震北也上去。   陈震北迟疑了一下说:“小海你再往左边挪点,让你五哥坐幺儿这边。还有被子吗?”   柳海说:“有啊,柜子里还有两条呢,原来没暖气,就一个煤炉子,我都是盖两个大厚被子,现在一个就行了,震北哥你干嘛?”   陈震北说:“咱们几个都坐床上太挤了,我把沙发抻开了就行,小凌,你上去吧。”   柳凌没说话,过去从大立柜里拉出一条被子,对陈震北说:“把沙发抻开吧。”   柳侠往柳海身边挤了挤:“震北哥,你也上来吧,挤挤就行了。”   猫儿也往柳侠怀里又靠了靠,把腿蜷起来说:“震北叔叔,你过来呗,我们都在床上,就你一个人坐那边,说话不得劲儿,而且看着还很可怜,就好像我们几个人欺负了你一样。”   陈震北把沙发放下来,接过柳凌递给他的被子铺着说:“就一巴掌远,没什么不得劲儿的,我打小一个人睡一张床,习惯了,那么窝着我受不了;至于欺负,呵呵,小猫儿你现在还不行,现在这世上能欺负我我还认的,也就一两个吧,他们如果想欺负我,我还真得老老实实受着。”   几个人一下都来了兴致,柳侠八卦兮兮地问:“震北哥,谁呀?你这么牛,谁敢欺负你呀?”   柳凌刚好帮陈震北铺好被子,直起身子说:“这还用问吗?从家庭伦常和社会地位上都有绝对优势、可以随时随地随意修理他的父尊,一手把他带大的二姐。”他又从柜子里抱出一个被子。   陈震北脱了外面的军裤靠墙坐在沙发床上,柳凌把被子扔给他,他笑着拉开被子搭腿上:“谢谢!还是你了解我,哎小凌,那谁欺负你的时候你认啊?”   柳凌脱了鞋子坐到床上:“你呗,你是我的上级首长,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你就是让属下去送死,小的不也得上欣然从命慷慨赴死吗?”   陈震北说:“真的吗?”   柳凌挨着柳侠坐好,故意掀开被子看了一眼猫儿:“哎,今儿怎么穿着裤头进被窝儿了?不怕委屈你的小鸡儿了?当然是真的,不信等回到部队你给我下个命令试试。”   “我说的是:你真的觉得我会让你去送死吗?”陈震北笑着问。   柳海听见柳凌调侃猫儿的话后,坏笑着要把猫儿的小裤头给扒掉:“来吧,咱还是脱了吧,要是在六叔这里把你的宝贝小鸡儿给憋屈出点毛病,你小叔得扒了我的皮。”   猫儿拼命地拽着自己的裤头,拿脚去踹柳海:“不脱不脱,臭六叔你松手,要不待会儿我把你裤头给脱了啊!”   柳侠高兴地看他跟柳海打闹,也不帮忙,只是抱紧了不让他秃噜下去。   柳凌微笑着,好像没听见陈震北的那句话,帮柳海欺负猫儿:“就是啊猫儿,脱了吧,反正这里也没小姑娘,怕什么呢?万一给窝坏了以后生不出一大群尿得高高的儿子,你小叔得多心疼啊!”   猫儿挣不过两个比他大得多的叔叔,小裤头被扒到了脚脖子,他只好向柳侠求救:“小叔,啊哈哈~……”   柳侠这才大笑着把他拖上来抱好了,帮他抵抗柳海:“我们乖猫现在已经是小帅哥级别了,不是小屁孩儿,不能在外人面前光屁股,你快放手。”   柳海玩笑开够了,放了手,但又煽风点火:“哎幺儿,我们跟你一样都是猫儿的叔叔,亲人,你这句话,是在说震北哥是外人吗?”   柳侠还没张嘴,柳凌笑着接了一句:“只能是他,要不还有别人吗?”   陈震北也笑着说了一句:“就算我是外人,真有命令需要赴死,在我活着的时候,肯定也轮不到你的。”   柳侠给猫儿把裤头穿好,替他踢着柳海说:“震北哥,五哥,我知道你们是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好战友,可我希望你们俩能肩并肩战场杀敌建功立业双双凯旋,而不是让你们跟电影上演的那样,一个为了另一个光荣牺牲,另一个几十年了还去坟上倒杯酒表示怀念。   你们自己也不能这么想,你们要想着,如果上了战场,因为你们是最好的兄弟,彼此最了解,所以一定能默契配合彼此守护,比别人有更多的机会取得胜利。   我总觉得,凡事你只要往最好的地方想,事情就会往最好的方向发展,真的,遇事不能老往坏处想,越想越坏,你说是不是猫儿?六哥你说呢?”   猫儿很用力地点头:“是,我原来成天想着让小叔可高兴可美,小叔现在就真的成天可高兴可美。”   柳海也点点头:“我也觉得是这样,可能是因为,你往好的方向想了,你肯定也会往好的方向努力;如果你老往坏的方向想,你最多也就是被动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不是主动往最好处努力,你就没有最好的目标嘛。”   柳凌说:“战场厮杀,我只需要能和我一起并肩作战的战友,不需要挡在我前面的保护神。”   陈震北说:“你当然不需要,我说的是:假如一定要出现像幺儿说的那种情况,我宁愿我是埋在坟墓里的那一个,你是去我坟头祭酒的那一个,而不是相反。”   柳凌抿紧了双唇,没再接话。   柳侠看看柳凌,又看看陈震北,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他不能想象失去他们中任何一个人:“五哥,震北哥,现在是和平年代,肯定不会出现那种情况的,就是真的发生了战争,你们俩也一定都能平平安安渡过,你们别想的那么沉重。”   柳海也觉得这个话题有点太沉重了:“咱妈说,正月里不兴说‘死’这一类不吉利的话,咱说点别的呗,高兴的。   哎对了震北哥,我问我五哥他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正好问问你,就是我出国之前跟你们一起来过这里的那位杨医生,她现在在哪儿?她那次来这里,我和曾伯伯、冬燕姐都觉得她对我五哥有意思,怎么只是换了个单位,说断就断了呢?”   柳凌有点责怪地喊了一句:“小海!”   柳海皱巴着脸说:“五哥,我想不通嘛,她那次真的对你特别明显的就是喜欢,不,那眼神应该说是迷恋,对,就是迷恋,她那么迷恋你,就因为隔了几百里路,说变心就变心了,我没法相信嘛,这太打击我对爱情的信心和追求了,你呢幺儿?”   柳侠也爱八卦,尤其是五哥的,所以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我简直都要因此不相信爱情了。”   柳凌揉了他后脑勺一把:“ 愣小子一个,知道什么是爱情吗就跟着瞎起哄。”   柳侠说:“当然知道,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一看见就彼此喜欢的不得了,一会儿看不见就茶不思饭不想,谁离开谁都觉得活不下去了,就跟二哥……那样。”   柳凌收回了手坐好:“没你想的那么惊天动地,大哥和三哥、四哥那样,安心地守着过日子,生儿育女,孝敬老人,那也是爱情。”   陈震北说:“杨大夫春节前结婚了。她家是海城的,好像是父母要求她必须找京都这样的城市,至少也是省会城市的,她拗不过她父母,她丈夫是我们集团军一位军长的儿子,家在京都。”   柳海捶胸顿足:“这都什么年代了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嫌贫爱富,背信弃义,朝三暮四,朝秦暮楚,水性杨花……”   柳凌哭笑不得地打断了柳海:“小海,人家杨大夫跟我之间没有任何约定,我们甚至根本没有彼此表达过有好感,你说这些跟人家压根儿挨不上。”   柳海不听,他觉得杨大夫就是贪慕虚荣,嫌弃柳凌是农村的,才借着调动的机会趁机断绝了和柳凌的关系,他一桩桩一件件给大家说他这几年听过或见过的对爱情的背叛,来证明他这个判断是正确的,还非常肯定柳凌到现在都没和任何女孩子有交往,就是因为在那次事件中心灵受到了伤害,只是柳凌坚强,不肯承认而已。   柳凌为了柳海对自己的担忧,只好承认自己确实受了那件事的影响。   柳侠觉得,柳海可能还是喜欢过一点费雯雯的,要不就不会对这种事这么愤慨了。   他不知道,柳海确实是因为费雯雯对这种事愤慨,但不是因为喜欢过,而是因为那是柳海第一次接触爱情,他从少年时期就对爱情初萌时那种欲说还羞的期待,都被费雯雯那赤裸裸毫无美感的表达方式给毁了,而且最后人家还告诉他,那只是友谊,无关爱情,实实在在地摧残了一番他对爱情的幻想,还让他现在对丹秋感到愧疚。   话题在不知不觉中从他人的爱情背叛事件转移到了对现实社会中爱情和家庭矛盾之间的困惑,转移到了他们自己身上。   柳海想起孙嫦娥对柳凌的担心,问陈震北:“震北哥,你应该二十八,或二十九了吧?你们家里人都不管你吗?   你那个叫什么希的女朋友吹了之后,我好像再也没见你谈过,我出国这两年你又谈了吗?”   柳侠也很好奇:“就是啊,我才二十三,上边还有我五哥、六哥呢,我三哥就说了好几次让我谈恋爱了。”   陈震北笑笑:“一直有,你们不知道而已,是我一厢情愿。”   柳侠惊讶:“嚯,谁这么牛啊,你这样的都看不上,她天仙啊?”   柳海更兴奋,表情比柳侠更八卦:“谁呀谁呀,我认识吗?”   陈震北笑着摇头。   柳海惊叹:“震北哥,我觉得你不应该啊,阳子和苏老西儿跟你们家的条件都差不多,他们长得跟你压根儿没法比呀,人不还是一路桃花盛开,到了娶了个跟你们一样门当户对的高干女吗?你这么帅,怎么反倒落得这么惨?”   陈震北说:“我一点不觉得自己帅,当然更不觉得自己惨,相反,我觉得我是最幸运的一个。   人各有缘,我只认自己的缘。”   柳侠说:“可你也说了,你是一厢情愿,你认人家不认,人家压根儿就没觉得跟你有缘,那可怎么办呢?对了震北哥,你跟人家明明白白说过了吗?你可别是偷偷藏在心里的一厢情愿,那你再觉得有缘也白搭。”   陈震北眼睛看着窗外:“他应该知道吧。”   柳海和柳侠互相看看:“知道了还对你没一点反应?”   陈震北笑了笑,没说话。   柳侠说:“那应该就是没戏了,不是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吗?看书里,这种事如果有那个意思,都是一个眼神就彼此都明白了,根本不需要巴巴地说‘我爱你’之类的肉麻话,你这人家都知道了,还不给你一点动静,那肯定就是对你没感觉,不喜欢呗。”   陈震北看了看柳侠,又把视线转向窗外。   柳海说:“幸好你是在京都,要在我们那里你就没这么淡定,早被家里给逼得上墙了。   别说二十八、九了,我五哥才二十六,我妈就觉得他好像要打一辈子光棍了似的,天天都替他操心,我们一大群替我五哥辩护,我妈才说,让他自己再用点心找找,要是到二十八他自己还没找到,我妈就在家托人给他说媒了,反正好闺女也不分地方,我家几个嫂子都是我们那里土生土长的,照样漂亮贤惠通情达理,我五哥在我们那里找个好姑娘,结了婚随军后一样能转……”   外面大门响动和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打断了柳海,柳凌掀开被子跳下床:“曾伯伯回来了,我出去看一下。”   “我也去看看,曾叔叔好像喝高了,幺儿你们别动,别把猫儿再给弄醒了。”陈震北也穿上了鞋子,追上柳凌,把随手拿起的他的棉袄披在柳凌身上。   柳侠没动,猫儿早已经睡着了,趴在他肚子上,因为暖和,小脸红扑扑的。   柳海也下了床,外面传来曾广同略微有点大舌头的声音:“没事没事,我这都到家了,孩子们都接着我了,你们走吧,走吧。”   柳侠不太相信,问:“曾伯伯居然能喝成这样?”   柳海笑:“你不知道,待会儿跟你说。”说完也披上棉袄出去了。   不过没半分钟他就和陈震北一起扶着曾广同又进来了,柳凌跟在后面。   曾广同坐在床沿上,搓了几下脸,笑起来:“别笑话伯伯啊,今儿也不全是装,真喝的有点多了,头晕。”   柳侠这才明白柳海刚才那句话的意思,问曾广同:“您的朋友不都是跟您差不多的年纪吗?这个年纪还不知道喝酒节制点?”   陈震北说:“酒鬼到死都是酒鬼,根本不知道节制两个字怎么写。”   曾广同推推柳海和陈震北:“都去被窝儿里坐着,你们穿这个冷。”看柳海和陈震北都坐回去了,柳凌也坐床沿上拉着被子盖上了腿,他才接着说:“震北说的没错,酒疯子到什么时候都是酒疯子,死都改不了。   下午开车来接我的那个,当年我们一起在英国时,就因为他,房东给我提高房租,后来干脆不租给我们了,害得我冰天雪地地出去找房子。   前年在新加坡,人家的招待酒会,他当场撒酒疯,又唱又叫,胡说八道,我当时都觉得没办法再继续后面的行程了,太丢人了。   可没办法,一辈子的朋友了,平时人也不错,就是这么个毛病让人受不了,而且不光自己喝,还爱灌别人,你不喝,他就一直没完没了。”他说着话,大拇指用力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显然是头疼不舒服。   柳凌站起来说:“曾伯伯,明天还有时间呢,您现在休息去吧,我送您回屋。”   曾广同拍了几下额头:“好吧,本来还想跟你们几个多聊一会儿呢,头疼,坐不住了,不用送,这几步路我还不至于走丢。”   柳海也掀开被子打算下去,被已经过来的陈震北按着:“你别起来了,就送到北屋,不用这么多人,小凌你也回床上去,我送曾伯伯过去。”   陈震北回来,几个人接着刚才的话题聊,柳海发愁地问柳凌:“五哥,你整天训练那么忙,你们部队也没几个女的,你要是一直遇不到合适的,咱妈真在家给你找个可怎么办呢?”   柳凌淡淡地笑着说:“你和丹秋好好谈就行了,不用瞎操心,你觉得五哥像娶不下媳妇儿的样子吗?”   柳侠说:“不像,震北哥也不像,可事实是你们俩都这么大了就是没娶上媳妇儿,而且连对象的影儿都没有,你说我们能不担心你吗?唉,震北哥,你要是跟我们猫儿说的那样,是个女的就好了。   五哥,如果震北哥是个女的,你会娶他不会?”   柳凌几乎是脱口而出:“会。”   柳海皱巴着脸感叹:“震北哥你说你怎么这么不会投胎啊,你要是女的,不就什么都好了吗?哎不对,我还没问,震北哥你要是个女的愿不愿意嫁给我哥呢?”   陈震北忽然掀开被子穿衣服:“我忽然觉得你五哥说的对,大过年的,我都回来了,确实应该回家一趟看看。”   柳海和柳侠同时说:“现在?现在都,都十一点多了啊!”   陈震北穿着衣服说:“有车,两脚油就到了。”   他的决定太突然,让柳海不得不多想,他有点不安地问:“震北哥,不是我刚才说如果你成个女的,让我五哥娶你,你生气了吧?”   陈震北恢复了他平时带点痞气的笑:“震北哥是那样的人吗?我如果说你要是能把我变成女的我会真心感谢你,你肯定不信吧?”   不是自己的玩笑开得太过了,柳海放了心:“震北哥,你不是说你请了一星期的假吗?明天再回去吧,现在真的太晚了。”   陈震北拿起军大衣往外走:“没事,小海,幺儿,明天见!”   柳凌一直看着陈震北,没动,陈震北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说了一句:“陈震北,你干什么呢?“   陈震北转过身,温和地笑着说:“没事小凌,床上睡你们几个太挤,我走了你们正好。”   柳侠说:“震北哥,沙发床那么大,睡两个人没一点问题,你别走了。“   陈震北笑笑挥了一下手,拉开门走了出去。   柳侠和柳海面面相觑:“震北哥怎么回事啊?”   柳凌说:“没事,别看他说的挺横,其实不回家他心里一直不踏实,如果今晚上不回去,明天他在这里也玩不痛快。   小海,幺儿,时间不早了,咱们也睡吧。”   1.5米宽的床睡四个人确实太挤,所以虽然柳侠很想和两个哥哥一起睡,也只好让柳凌去睡到沙发床上。   昨天晚上在火车上几乎没睡,今天白天又兴奋了一天,柳海和柳侠很快就睡着了。   柳凌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他觉得自己好像整个人都僵硬了,却一动都不想动。   雪夜静谧,屋子里温暖如春,柳凌却好像能听到每一片雪飘落的声音,能感觉到寒风刺入骨缝的冰冷,他翻身起床,走了出去。   路灯在黑夜中发出苍白的光芒,柳凌站在飞舞的雪花中,看窄窄的小巷洁白如玉带,蜿蜒而出,白日里喧嚣的大都市此时安静犹在混沌未开时。   雪不停地在下,所有的人迹都在无声无息中慢慢被覆盖,被掩埋,柳凌拂去肩上的落雪,转身往回走,却在即将踏上台阶时,倏然转身。 第161章 柳海走了   猫儿是同时被热和尿给弄醒的,虽然挂着窗帘,屋子里的东西也已经能看得很清楚了,所以猫儿知道天应该不早了,不过——小叔还睡的挺香,那他就还得再憋会儿。   他小心翼翼地把后面的被子拉开,让自己的背露在外面,柳侠现在就是这样,可他搂着猫儿,把猫儿包得严严实实的。   一动不动地枕在柳侠右臂上,看着他的脸:小叔的鼻子真好看,还有眼睛,闭着的时候向下弯一点,跟睁着的时候一样好看,嘴唇也好看,嗯?嘴唇上有干皮,小叔上火了?为啥呀,小叔搁家天天都喝可多稀饭,夜儿黑也喝了一大碗啊,对了,前儿黑没喝,看来以后一顿也不能马虎,要不小叔又该嗓子疼了……嗷,臭六叔,不敢再蹬了,虽然是蹬着屁股了,可传导到肚子上还是有压力啊,快尿床上了……   柳侠梦里觉得自己腿痒,想挠挠,却怎么都挠不到痒的地方,难受得他要死,他拼命又伸了一下胳膊,结果……   “啊,小叔,你挠我哩屁股干啥?喔,不中了,要尿床了,喔喔喔……”猫儿跳下床趿拉着鞋子就往外跑,快到门口又折了回来:“裤头裤头裤头,快点小叔裤头,喔喔喔,裤头呢?”他掀着被子乱抓挠。   猫儿一憋尿小鸡儿就会直起来,还乱动,如果蹭着柳侠,柳侠就会觉得特别痒,他刚才就是这样醒过来的,他本来打算揪着小家伙修理一番开开心,现在一看他那样,也顾不得了,慌忙掀着柳海一条腿帮他找:“先披上棉袄,怎么又脱了?我睡的时候都十一点多了,那时候还穿着呢呀?”   猫儿一边找一边夹着腿乱搓:“我也不知道,啊不行了,小叔,要尿……啊,找到了,嚯嚯嚯嚯嚯,快点快点,我去尿了……”   柳海睁开眼,只看见一个披了棉袄下面两条腿白生生光溜溜的身影一晃就没了:“哎?您都醒了孩儿?猫儿夜儿黑不是穿着裤头睡哩吗?”   几个人的习惯,自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无意识地就会用土语,可有时候又经常会说着说着就拐成了普通话了,随意转换,自己都没什么感觉。   柳侠套上裤子下了床:“嗯,光着睡惯了,修理着他穿了几次,每次都是半夜睡着了不知道怎么就又给脱了,六哥,我也先去尿一泡啊,五哥……五哥什么时候起来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柳海还有点不想起床,翻个身趴着:“五哥当了这么多年兵,不会睡懒觉了,不管几点睡,五点半六点都照常起来锻炼。”   这点柳侠其实也知道,在家那些天,他每天早上醒的时候柳凌都已经不在了,柳凌在家期间,家里的大院子大部分都是他早早起来就扫干净了。   柳侠和猫儿上完厕所冻得吸吸溜溜,又在被窝儿里暖了一会儿,才和柳海一起起来。   他和猫儿一进堂屋就看到陈震北正在把搅拌均匀的鸡蛋转着圈往锅里倒,柳凌正在控一把洗好的菠菜。   柳侠惊喜地说:“震北哥?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昨天虽然陈震北以和平时一样轻松愉快的态度解释了他突然离开不是因为柳海的玩笑,柳凌也给予了确认,可柳侠还是觉得和柳海那句玩笑有点关系,虽然他觉得依陈震北的性格,不可能介怀一句在那种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上一句毫无恶意的玩笑,可因为陈震北突然要求离开的时间太奇怪了,他实在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柳凌冲他们微微笑了笑,把菠菜放进筐子里。   陈震北笑着说:“曾叔叔酒劲儿好像还没过来,说话小点声,你们先洗脸刷牙吧,饭一会儿就好。”   猫儿高兴地喊了声“震北叔”,就跑了过去,伸着头看做稀饭的锅:“震北叔你居然会做鸡蛋甜汤?嘿嘿,小叔,震北叔做的鸡蛋甜汤正好,不稀不稠,还有疙瘩,跟奶奶和娘做的差不多一样,你一会儿多喝点啊!”   陈震北把勺子递给猫儿:“看一下,看叔叔做的符不符合你的要你的要求,不会让你的宝贝小叔受委屈吧?”   柳侠抗议;“震北哥你这什么用词?”   猫儿却笑嘻嘻地接过勺子真的去搅着锅验证:“嗯,差不多,比我做的差点儿,我搅出来的疙瘩都是絮状的,有嚼头还不硬,小叔最待见吃。”   陈震北把勺子接过来,舀起一勺子疙瘩又慢慢顺进锅里:“真的?面疙瘩居然还有这么多讲究?那明天你做一次,让我学学。”   猫儿一点不谦虚地点头:“行,我也是跟原来我们隔壁的郭阿姨学的,以前我搅的也是这种面疙瘩,这种其实多煮一会儿也可好吃,我们小雲和小雷就都只喜欢吃这种。”   柳凌把切好的胡萝卜丝装着盘说:“连长你又不打算改行当厨师,学那么多甜汤的做法干什么?”   陈震北说:“原来压根儿不会也就算了,现在既然已经学了,就干脆学好,至少得见识一下其他的做法吧?猫儿,明天早上教叔叔啊。”   “今儿晚上就可以教,小叔有点上火,嘴唇都起干皮了,他喜欢喝鸡蛋甜汤,我今儿晚上再给他做一次,让他多喝点,你跟着学,不过震北叔你现在这鸡蛋有点少,我小叔喜欢喝满锅都是鸡蛋絮的那种。”   柳侠抿着嘴唇感觉了一下:“上火起干皮?我怎么不觉得呢?”   柳海正好进来,看见陈震北比柳侠还高兴:“震北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见到陈伯伯和陈大哥了吗?”   陈震北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说:“大哥昨晚上值班,我爸和几个老朋友聚会,跟曾叔叔一样,喝多了,估计现在还睡着呢!   小海,你昨晚上是不是辗转反侧夜不成寐在反省啊?”   柳海把柳凌手里的盘子接过去:“五哥我来,你那炒菜技术得再练几年;我才没有呢,你走后没三分钟我就睡着了,我知道你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我五哥也说了,你是说话横,其实不回去心里怕着呢,怕陈伯伯知道了揍你。”   陈震北又拿了好几个鸡蛋往碗里打着:“我都多少年不挨揍了,被扔到部队之前挨了最后一顿,腿差点没给打断,以后就苦尽甘来了,我回到京都后老头儿对我说,这辈子只要我不叛党叛国,他不会再动我一根手指了。”   柳凌把自己扎着的围裙解下来给柳海系上:“拿一身伤换一辈子不挨巴掌,你还觉得很划算是不是?”   陈震北看着猫儿往锅里倒鸡蛋:“就一点皮外伤,你要不说我都不记得这回事了。”   曾广同昨天确实喝多了,早饭都没起来吃,头疼得厉害。   柳侠被猫儿监督着喝了两大碗鸡蛋甜汤,自我感觉肚子撑得溜圆,坐车都嫌窝得慌,一进商场就先找厕所。   柳海明天就要走了,他自己没什么需要带的,可想给于丹秋带几件花色艳丽、具有中国传统特色的花布或衣服,于丹秋见过两个中国大陆女留学生穿的花裙子,非常喜欢那种花色。   柳侠和柳凌对柳海在中国买衣服往时尚之都的法国带感到不能理解,陈震北说他两个姐姐也爱这么做,不过她们是买花布,做成国外流行的款式,她二姐对旗袍情有独钟,在国外出席稍微像样点的宴会都是穿旗袍。   几个人陪着柳海转了一中午,柳海最后也选择了买布而不是成衣:六块花红柳绿的布,不足二百块钱。   柳海说:“这钱,在法国最多能买一件名牌的袖子。”   柳侠说:“这钱,在咱大哥那里能买一架子车和这差不多的布。”   柳海呆了呆,拍着自己的脸惨叫:“我怎么这么缺心眼啊,我在家怎么没想起来啊?咱自己卖着布我出来买别人的,哎呦……”   一直回到家,柳海都在懊悔不已。   最后还是柳凌的几句话安慰了他:“幺儿逗你玩儿呢,咱家就算再穷,你觉得咱伯咱妈会让你万里迢迢地给自己的女朋友带几块次品布吗?   初二永芳和柳淼走了后,咱妈跟我说,不知道等你把丹秋带回来的时候,她是不是真能给丹秋个玉镯子金戒指什么的,我们班长家也不富裕,永芳结婚时她妈还让我们班长给她带来一个银锁儿呢!咱伯咱妈也都想让你把最好的带给丹秋。”   柳海想了一下,确实,第一次给丹秋带礼物,如果带点次品,好像真的不太合适。   吃午饭的时候,曾广同终于起来了,他看了看柳海给丹秋买的布,点点头:“不错,很漂亮。俗和雅这东西没有固定的标准,同样的东西在不同的地方和时间可能会呈现出完全相反的效果,这些布在中国很常见,我们觉得看俗气了,可放在丹秋身上,在你们那个环境,可能会很惊艳,我觉得她应该会喜欢。”   雪差不多算停了,外面冷得伸不出手,吃完午饭大人们坐着继续闲聊,猫儿屁股长了蒺藜似的坐不住,要求出去玩一会儿,还没等柳侠说话呢,陈震北站起来了:“走,我陪你出去,吃的有点多了,正好得活动活动,你小叔轻易不来,让曾爷爷和他多说会儿话。”   猫儿精力过剩,和陈震北一起出去在巷子里跑了一大圈,一路招猫逗狗没一分钟闲着,回来又在院子里继续折腾,摇完了竹子上的雪,又去跺海棠树和桂花树的雪。   他诱着陈震北和他一起站在树下,然后突然起脚用力跺了一下树干,自己大笑着迅速跑出老远,看着陈震北落了一身的雪。   陈震北让他给气笑了,但也给勾起了玩心,扒拉掉了满头满身的雪,和他一起跺柿树。   人说“十八没有二十精”,猫儿即便不比陈震北笨,可体能上却差陈震北一大截,所以这次他虽然非常机灵地只是稍微碰了一下树干就跑,还是被陈震北给抓住拎回了树下,让他落了满头满脑的雪,当然,陈震北自己也陪着给弄了一身。   他帮猫儿掏着脖子里的雪问:“上午你五叔说你奶奶想给你六婶儿玉镯子金戒指是怎么回事啊?”   猫儿把柳钰打算自己办厂和柳海关于传家宝确定儿媳们家庭地位的设想给陈震北学了一遍,最后还非常嘚瑟地说:“小叔已经给我定了一个金手镯,还是最粗最大的,俺俩不嫌暴发户。”   陈震北刮了他鼻子一下:“你不暴发户,你是小财迷,哎猫儿,你长大了真得对你小叔好一点,你看他为你多操心,你才十二,他连以后给你媳妇儿的信物都替你安置好了。”   猫儿挺起脖子:“是小叔给我要的。”   陈震北说:“你不是说那是你奶奶做为婆婆承认儿媳妇地位的信物吗?你是儿媳妇吗?”   猫儿眨巴眼,然后脸揪成了包子:“我不管,反正是小叔给我要的,我谁都不给,那么大那么粗的金镯子,肯定值可多钱,凭什么给别人?”   猫儿气哼哼地回屋去跟小叔表达自己的诉求,坚决不要把大粗金镯子给别人,自己媳妇儿不给,小叔的媳妇儿也不能给。   柳侠一百个支持:“不给,小叔就是给你要的,咱谁都不给,小叔那个到时候也给你。”   曾广同听完原委笑得不行:“长青一辈子为人慷慨,怎么会养出你们两个吝啬鬼啊?居然连给自己媳妇儿信物都舍不得,真是开创出吝啬鬼的新境界了;不过,小猫儿啊,你那又大又粗的金镯子现在在哪儿呢?”   “啊!?”猫儿眼珠滴溜溜转,然后看柳侠。   柳侠耸耸肩:“小叔白白跟着你当吝啬鬼了,镯子还没影儿呢!”   众人哄堂大笑。   猫儿一点不觉得丢脸:“哼,反正如果有了我也不会给,你的,我的,都是我的。”   下午四点多,几个人刚开始准备做饭,冬燕回来了,她没带胖虫儿,今天这温度,胖虫儿姥姥怎么都不肯让她把胖虫儿带出门。   柳侠和猫儿有点遗憾,但感觉不太大,他们毕竟没见过胖虫儿,没什么感情。   柳海有点失落,他和曾怀琛、冬燕感情肯定更深厚些,而且他也见过胖虫儿。   冬燕还是原来开朗爽快的样子,把柳侠和猫儿可着劲夸了一番,然后开始做饭,不准别人插手,她一个人包了。   冬燕吃完饭就得回娘家,胖虫儿晚上必须跟着她睡,柳凌把他们带来的柿霜、柿饼给装好,让她带回去些。   在荣泽,人们经常用烧热的柿饼治疗咳嗽,但柿子这东西瓷,据说胖虫儿肠胃也不多结实,吃多一点就不舒服,柳凌他们也就没提这事,只说是让带给胖虫儿姥姥的。   柳海有点蔫,只有一晚上他就要走了,他以为自己回来一趟见了家人就能满足,就能安心了,可事实是,他现在根本就不想走,他觉得自己更想家了。   说起可能又要两三年才能回来见着爹妈跟大哥,柳海忍着忍着还是掉起了泪。   猫儿也不敢笑话臭六叔了,很认真地安慰他:“六叔,就两三年,可快你就能回来了,你,你这么大个儿,不能当哭包儿。”   可再大的个子也掩盖不了柳海还是个恋家的大孩子的事实,在机场,他抱着柳凌和柳侠哭得稀里哗啦,连猫儿跟他说让他回去收拾东西的时候小心点,别把里面比较小的东西给忽略了弄丢了,他都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在进入安检通道前,柳海的情绪终于缓和了些,他和曾广同告别,老头儿眼圈也红了,这几年,他真的和柳海处出了父子般的感情。   柳海拥抱陈震北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事:“震北哥,我知道你当时是怕我刚出国没有经验,如果打不上工生活费会比较拮据,所以才又给我那么多钱当礼物,我谢谢你,不过那一千美金我一定会还你的,我们家没这样的规矩,拿你这么多钱要是不还,叫俺伯知道,没准就不认我了。”   陈震北不动声色地看了柳凌一眼,拍拍柳海:“行,既然是柳叔叔的家规,我也不能给坏了,等你以后学成赚了钱,加倍还我都没问题,小海,一个人在外边,多保重。”   柳海抱着柳凌:“五哥,你不敢儿戏了,好好留心一下身边的女孩子,没准儿真有好的、配得上你的呢,还是自己谈的顺心,爱情这东西不同于别的,一辈子就一次,如果是靠媒人介绍,就太冤枉太没意思了。”   柳凌说:“我知道,你在那里好好顾着自己,家里不用你操心。”   松开柳凌的时候,柳海忽然伸手去擦柳凌左边唇角:“这是什么?嗯?不是稀饭,擦不掉。”   柳侠也过来,看到柳凌唇角那一小块很浅淡、如果不是在近处仔细看就察觉不到的青晕:“五哥,你不小心磕着哪儿了?”   柳凌奇怪地自己摸了摸:“没有啊,我一点感觉都没啊!”   柳侠也伸手摸了一下,柳凌还是摇头没感觉,柳侠放了心,不疼就好,可能五哥也上火了想出什么东西吧!   时间快到了,柳海伸出双臂把猫儿和柳侠一块抱着:“孩儿,好好搁家等我回来啊,猫儿,您小叔老想叫你出国留学,你可好好学习啊孩儿。”   猫儿点点头:“我不出国留学也会好好学习,我还得给俺小叔挣可多钱咧!六叔你搁外面挣了钱就自己花,俺小叔也挣可多钱,你别担心俺啊。”   柳侠这个时候什么都说不来,只好看着柳海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返回的路上,柳侠心里一直都在难受,以前家里穷的时候把柳海一个人送到京都,现在一家人不愁吃不愁穿的,柳海还要离开他们去更远的地方,他觉得六哥特别可怜。   曾广同好像看透了他的想法,对他说:“幺儿,虽然一家人守在一起过日子也是很幸福的事,可出去看看也很有必要,看得多见得多了,以后遇到事情时你的思路就开阔了,就不会局限于某一时某一事,让自己钻牛角尖了。   曾伯伯如果不是年轻时阅历广一些,被打倒批斗的时候可能也熬不过去,正春风得意的时候被踩进泥地,别的不说,虚荣心就受不了。   我在京都被批斗遣返的时候想,不就是回老家吗?老家那么多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那里,不也过了?   我在望宁被自己的族人嫌弃驱赶的时候想,世界又不是只有一个望宁公社,大不了再被遣送到别的地方呗。   我不是没想过自杀,可想想自己以前遇到过的那些人,比我不如意的多了,街头乞丐不也活的好好的吗?没准人家哪天捡个钱包就发达了呢!山不转水转,谁知道哪天会遇到个贵人相助让我逢凶化吉,或者世界哪一天又翻过来了呢!   曾伯伯不是到底遇到了您伯,等到世界翻过来了吗?   看我,说着说着就扯远了,我的意思就是:人年轻时多经历一些,对整个的人生都有好处,顺境的时候可能还不太明显,如果遇到逆境,你就会知道那些经历多么难得了。”   柳侠说:“道理我知道,我只是舍不得六哥。”   曾广同能感觉到柳侠的情绪低落,一回到家,他就对柳侠他们说:“幺儿,你不是想去看看你那个同学吗?你和猫儿只剩两天就要回去了,你还还想和你五哥多呆会儿,那你现在就跟你同学联系一下,今天这半天找你们同学玩正合适,震北,小凌,你们送幺儿过去。”   猫儿跑到电话旁边:“小叔,云健伯伯的呼机是多少?”   柳侠给他说了一个号码,是汉显机,猫儿留言:“我和小叔现在在京都,准备去找你,请回电话。”   没一分钟电话就响了,猫儿高兴地拿起电话:“云伯伯。”   “什么云伯伯,你谁啊?”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十分不耐烦的声音。   柳侠从猫儿的神情里看出不对,接过电话:“云健?”   “什么云健,你谁啊?”   “这不是云健的呼机吗?号码是******。”   “号码没错,不过这是我的号,没事别乱呼,老子忙着呢。”   柳侠放下电话莫名其妙:“不会错啊,黒德清来京都的时候找云健,他就是先呼的他,毛建勇我们四个是汉显,老大和詹伟是数字,我们都写信互相说过号码,就是为了万一临时去谁的那个城市出差方便联系,我都记得溜熟。”   陈震北拿起大衣:“你不是知道他住的地方吗?咱们直接去找他。”   可是,柳侠他们一直找到天黑也没找到云健。   考虑到现在正过年呢,而且离曾广同家也比较近一点,他们先去了云健的家,柳侠以前往这里写过好几封信,地址记得很清楚,不过那个地方现在是个正在建设的工地。   他们又去了云健租房的地方。   云健半年前已经从地下室搬出来了,地下室太潮,他住进去后身上一直出各种疙瘩,经济状况好了点以后,他们几个人就在一个四合院租了一大间,柳侠按这个地址找过去,房东说,二十天前他们已经搬走了,还欠着他二十几块钱的房租呢。   至于去了哪里,房东说:“谁知道?一群想当明星想疯了的疯子,一天到晚鬼哭狼嚎弄得四邻不安,还一个比一个傲,到哪儿都不招人待见,没人愿意把房子租给他们。”   从那个破落杂乱的四合院出来,柳凌说;“你记的云健的号码肯定没错,他应该是把传呼机给卖了。”   柳侠有点不相信,云健买了汉显传呼机后,写信狠狠给他显摆了一番,这才多少天,他怎么舍得卖呢?   猫儿说:“云伯伯到底穷成什么样了,才会把自己的传呼机卖了还连二十多块钱的房租都给不起人家,让人家那么说他们?” 第162章 人在凡尘   柳侠晚上回到家吃饭时,还在担心云健,柳凌和陈震北对云健的事也有点疑惑。   曾广同听了他们的叙述后,却毫不介意:“你们只要想想云健就是京都人,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就跟你们回到荣泽一样,就是身上没一分钱,你们会饿着或回不到家吗?亲人、朋友、老师、同学,哪里借不了十块八块钱?   我觉得云健的基本生活肯定没问题,我们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如果他回家了,那什么都不用说了,肯定这会儿跟我们一样,正和家人一起吃吃喝喝呢,最多也就是心里没咱们这么高兴而已;如果他还在和父母怄气没回家,那就证明他在外面还能活得下去,而且处境应该还不会太艰难;如果真扛不住,他自己就回家了。   孩子和父母不就这样吗?有矛盾的时候比路人还不如,谁都不想看见谁,仇人似的,可真有了事,孩子最后能想到的退路还是父母,父母也还是会出来心甘情愿给孩子兜底儿擦屁股,哪有跟自己孩子记仇的爹娘呢?”   曾广同的话让一下午脑补出了无数云健流落街头衣衫褴褛饥寒交迫镜头的柳侠一下子安心了,还真是这么个理,云健和他一样,重点大学毕业,怎么也不至于养活不了自己,退一万步来说,他真养活不了自己了,他和父母的矛盾只是对职业选择这件事上的想法不同,又不是什么天大的恩怨,父母肯定不会计较他去而复返的。   想开了的柳侠心思又回到了柳海身上,和猫儿一起计算柳海现在应该到哪儿了。   猫儿说着说着突然停了,眨巴了几下眼,站起来拉着柳侠说:“小叔,我忽然有点事想跟你说。”   柳侠很惊奇,不过还是跟着猫儿来到了离大家比较远的门口,柳凌他们几个也不介意,这俩人现在应该算单独过日子,有点需要单独说的事很正常。   猫儿趴柳侠耳朵上嘀咕了一句什么,柳侠恍然大悟,点点头:“我知道了。”   快吃完饭的时候柳侠跟大家说:“我跟猫儿明儿早上想早点出去找几个漂亮的景点,看看京都的雪景,吃饭时不用等我们。”   柳凌奇怪:“咱们这两天都没事,专门用来玩的,雪景随便看,你们起那么早干什么?”   陈震北说:“你们要是打算去排队买票就别想了,车站能把人挤死,我怕你们到时候给挤散,再把咱们小帅哥给弄丢了,所以就提前把票给你们买了。”   柳侠愕然:“你,你什么时候买的?我们怎么不知道啊。”   陈震北收拾着碗筷站起来:“你们到那天,传呼留个言就好了,还需要再发个红头文件挨着通知你们吗?”   猫儿难得的感到过意不去:“震北叔叔,我们来的时候就说好了自己买票的,我们都觉得不应该老麻烦你。”   陈震北说:“我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麻烦什么?有人人家的工作就是这个,你不让人家买,就等于敲人家的饭碗,这么不厚道的事咱怎么能做呢!”   和陈震北这样的关系,如果过多客套感谢反倒不合适,柳侠没再说什么,去拿了钱给陈震北,陈震北很是无奈地笑了笑,收下了。   京都几处风景名胜的雪景图,柳侠这些年从各色笔记本和画报中经常看到,耳熟能详,还有两天时间,柳侠想带猫儿去玩,虽然他觉得那些人工雕琢出来的景致在这个时候远没有凤戏山的雪景美,但人家是名胜啊,他想给猫儿多照些相片。   陈震北回来的匆忙,没带相机,他回家了一趟拿,其实曾广同也有相机,可陈震北看不上,他在这方面很挑剔。   陈震北的家坐落在一条整洁的巷子里,只看倒座房的宽度与排场,就知道比曾广同家底气厚实得多,不过,可能是因为院子里过于整齐干净,又正好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军装的战士的缘故,柳侠觉得这里给人的感觉不太像个家,一样四合院,比曾广同家少了那种家园的随意与温馨,他觉得自己知道为什么陈震北过年都不喜欢回家了。   陈震北没看出柳侠流转的小心思,兴致勃勃地带着他们到海子边滑冰,是真的冰,不是水泥地。   滑冰的人很多,几个人租了鞋子,猫儿有旱冰的底子在那儿放着,摔了一次,摇晃了几下,很快就找到了感觉,虽然不能像陈震北那样玩得花样百出,但也算潇洒自如。   柳凌前几年已经跟着陈震北学会了,可他穿着军装,所以只是规规矩矩地拉着柳侠滑,一点花样也没有,最多倒着滑一会儿。   柳侠摔了好几次屁股墩儿,小心翼翼地紧张出满身的汗,才在两个人搀扶的情况下勉勉强强能滑起来,不过他脸皮厚,想着反正这里也没人认识他,随便摔,等学会回到家就可以跟吴小林他们显摆一番了,所以虽然猫儿看着他挨摔非常舍不得,不想让他滑,他还是顽强地滑了很长时间,直到觉得汗把内衣都湿透了,才让陈震北牵着去边上休息。   陈震北回家出来后换上了件有着非常厚实的大毛领子的皮夹克,柳侠感觉比他穿军装还帅气,就由衷地赞叹了一句,陈震北说:“回去我给你拿一件,原本是给你五哥的,他不肯要,一直在那儿放着,再放皮子就坏了。”   柳侠擦着汗说:“你可别镇北哥,我真的是觉得你穿着特帅才随口夸了一句,没别的意思。”   这几年皮衣特别流行,水文队年轻点的男职工几乎每人都有一件,柳川所在的公安局更厉害,柳侠经常见的那几位,无论年龄大小,下了班一水儿的皮衣,好像没有皮衣就低人一等、出不得门似的。   所以柳侠也想过给自己和三哥柳川一人买一件,可一问,质量差不多的都要好几百,还有不少款式漂亮时髦的都往上千上靠了,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陈震北身上穿的这种款式,比柳侠见过的任何皮衣都漂亮帅气,他从没见其他人穿过,柳侠真的是非常非常喜欢,可他估计这件得比他见过的那些都贵。   可是,哪怕他再喜欢,哪怕这件皮衣并不贵,他也不可能接受陈震北的馈赠,他们已经给陈震北添了太多麻烦,如果再接受他的东西,柳侠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了,厚颜无耻吗?好像还不够。   陈震北说:“你是不是觉得太贵,不好意思要啊?幺儿,这不是从商场买的,商场那些东西当然贵了,那都过了多少道手了,层层加码,不贵才出鬼呢!   我这是飞行员服,苏晋在*空做地勤,直接从厂子里拿的,一百多块,你如果喜欢我让他多拿几件。”   柳侠摇摇头:“不了,这一过年,天马上就暖和了,我妈经常说,‘有钱不置半年闲’,到今年冬天如果我想要了,给你写信。”   两个人就这么站在边上,边说话边看柳凌和猫儿牵着手跟着人流转大圈,陈震北忽然说:“幺儿,跟你说点事,先别告诉你五哥。”   柳侠点点头:“行。”   陈震北说:“我已经决定转业了。”   柳侠诧异地问:“什么?为什么?”   陈震北面色平静地说:“我一直都希望跟我爸和大哥、二哥一样,做个职业军人,征战沙场,报效国家,不过现在是和平时期,依我的判断,我们国家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都不可能打仗,并不是说和平时期当兵就没有意义,事实上强大的军队是保证和平状态不可或缺的存在。   可我想出来,我从十六岁当兵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军人的责任和义务已经渗透在了我的骨头里血液里,我现在转业做其他我现在感兴趣的事情,如果有一天国家需要,我随时可以拿起武器为国效力。”   柳侠觉得陈震北的话有点矛盾:“既然这样镇北哥,你为什么要转业?我觉得你从心里还是喜欢做军人啊?”   陈震北眼睛跟随着海子里那两个人的身影:“我有必须转业的理由,现在还不能跟你说,我也不想让其他人,包括你五哥知道,我还会在部队至少呆一年,今年年底我才会申请转业,所以,你不要告诉你五哥。”   柳侠说:“那你为什么告诉我?”   陈震北笑了:“可能,可能因为你五哥特别疼你吧,如果我退伍的时候你五哥生气,你可以帮我安抚他,你说的话他会耐心听。”   柳侠也笑了:“其实我也希望你一直当兵,这样你就能一直和我五哥在一起,你对我五哥是不一样的,我知道,一个人即便有很多真心相交的好朋友,也总有最知心的一个,你就是我五哥最知心的那个。   如果你走了,我五哥如果有点事……,我不知道怎么说,因为,我知道我五哥到哪儿都能做的很好,不需要特别的照顾,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你跟五哥之间的那种感觉。   不是照顾,比肝胆相照的战友还多一点,比两肋插刀的朋友还多一点,比惺惺相惜的知己还多一点,有点,有点……我们亲兄弟之间的感觉,对了,就像你刚才说我五哥特别心疼我,我觉得你对我五哥也有这样的感觉,不只是纯粹因为工作建立起的友谊,你是发自内心地对我五哥好,不止是让他成为一个最好的军人和战友,而是,而是……”   柳侠还是没办法准确地形容他的感觉,但陈震北理解了:“是,就像你五哥疼你和小海,我也……疼你五哥……”   柳侠点头:“就是这种感觉,你像我们,我几个哥哥和我一样对我五哥。”   陈震北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幺儿,如果有一天,镇北哥什么都不是了,一无所有,到柳家岭去和你们生活在一起,你会怎么想?”   柳侠笑起来:“镇北哥你要成为一个落难公子了吗?这怎么跟唱戏一样,嘿嘿,还能怎么样,和曾伯伯一样,你去我们家呗,曾伯伯教我哥他们画画,给他们讲故事,讲历史;你教我们小雲、小雷和胖小萱打枪,我四哥现在就巴着小萱长大让他当兵呢!你如果去他肯定特高兴。   其实我们那地方除了闭塞一点,山上的地不好,不好好长粮食,其他都特别好,如果你愿意享受,在那里就会有很多乐趣。   现在这个天,俺伯跟大哥他们肯定回去套兔子,秋天的夜里可以用手电筒逮蝎子,夏天可以在凤戏河洗澡,摸老古龙,反正如果能吃饱饭,我觉得没有比凤戏山更好的地方了。   你如果去了,别的不敢说,我们有饭吃的时候不会让你饿着,我还是能保证的。   如果陈伯伯和大哥他们愿意,也让他们一起去吧,大不了再多开两孔窑。”   陈震北笑着又追问了一句:“任何情况下你这个承诺都有效吗?”   柳侠说:“那当然,再怎么样,你们的情况还能比曾伯伯当年更坏吗?不过,镇北哥,你们家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吗?不会……不会是要再来一次那个啥,那文化***吧?”   柳侠记事的时候,中国最激烈的政治动荡基本已经过去了,他所记得的,是生活在缓慢地向着好的方向改变,但他经常听家里人说起那个时代,柳长青甚至庆幸过柳家岭的闭塞,让自己村子的人免于一场人性潜藏恶念的被激发,这让柳侠知道,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比饿肚子还要可怕。   陈震北知道他误会了,笑着说:“想哪儿去了?我就是个假设,跟你闹着玩的,不过我说想去柳家岭跟你们在一起是真的。”   柳侠点点头:“我知道,你们家,嗯,怎么说呢,没我们家……暖和舒心,不是说不好,只是,不一样。”   柳凌牵着猫儿滑了过来,柳侠和陈震北分别伸出手让他们扶着,柳侠蹲下去给猫儿换鞋子。   陈震北也蹲下,柳凌推开他:“我自己来。”   柳凌和猫儿热的都把外套脱了,只穿着毛衣还一头汗,柳侠让猫儿穿上羽绒服,猫儿不肯:“你摸摸,我快热死了,过一会儿再穿。”   陈震北看着柳凌换好了鞋子,招呼旁边一个挂着相机的小伙子:“嗨,兄弟,帮忙拍张照行吗?”   小伙子爽快地走过来,接过陈震北的相机:“没问题,怎么拍?我靠,哥,你这相机牛啊,多钱?”   陈震北笑着说:“朋友从国外带回来自己用的,我给赖了,没给钱。”   几个人来到一棵还枝干上还留着残雪的树前,柳侠右手抱着猫儿的羽绒服,左手揽着猫儿,再往左依次是左臂上搭着外套的柳凌和陈震北,很随意的一张照片。   小伙子离开后,他们开始随意地找景致随意地组合着拍,柳侠和猫儿的合影最多,猫儿坚决不要自己单独拍,然后是柳凌、柳侠和猫儿三个人一起的。   猫儿也给陈震北、柳凌、柳侠拍了好几张,当然,还有几张柳侠和柳凌、陈震北和柳凌两两合影的。   柳凌看着远处一棵树上的麻雀吹口哨时,陈震北随手就拍了两张。   柳侠想起以前柳凌给自己寄的照片和他带回家的,里面经常有看上去完全是无意中被拍下的,他说:“镇北哥,我五哥以前那些特别自然的生活照,都是你这么拍下来的吧?”   陈震北对着转过脸的柳凌又拍了一下:“嗯,他不喜欢照相,我如果逮到机会,会随手给他拍几张。”   柳凌把相机给拿了过去:“男的没事拍那么多照片干嘛,来猫儿,站湖边来一张。”   第二天晚上临上车的时候,猫儿对柳凌说:“五叔,照片洗好你就赶紧寄回去啊,小叔我们俩刚买了个大影集,里面只有几张我和小叔的合影。”   柳凌拍拍他的脑袋:“放心,不行把你跟小叔的合影每个洗十张,一下就把你们的影集塞满了。”   猫儿嘿嘿笑着被陈震北给拎着转了一圈:“暑假没事跟你小叔再来,叔叔给你们照个成百上千张,咱把影集都给撑爆喽。”   柳侠对柳凌现在的担心和柳海一样,他对柳凌说:“五哥,你真的得上点心找女朋友了,要是真落到相亲的地步,那就没办法了,你一年就回去那几天,相亲除了看个长相,还能相什么?光长相好一点用都没啊。”   柳凌看着柳侠,忽然伸出双臂抱住了他:“幺儿……,到家就给我写信。”   柳侠觉得柳凌的神情有点异样,欲言又止,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一些事,他回抱着柳凌:“五哥,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柳凌双臂收紧,紧紧拥抱着他说:“没有,没有……幺儿,如果有时间,回去多看看咱伯咱妈,别老那么辛苦,让他们担心。”   柳侠忍不住蹭了蹭柳凌的脸:“我知道哥,我不辛苦,你训练才辛苦呢!”   柳凌放开柳侠,又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摸摸他的脸:“带着猫儿好好过,钱够花就可以了,咱伯咱妈不是只认钱的人,你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他们才会真高兴。   别担心,五哥……不会拿自己的人生开玩笑,到时间了,上车吧。”   柳侠和猫儿趴在车窗上,看着并肩而立的柳凌和陈震北越来越远,不知为什么,柳侠觉得有一种凄怆的感觉涌了上来。 第163章 第一次相亲   柳侠没想到,他为柳凌担心忧虑的事,一回到荣泽他自己就先遇上了:杜涛老婆史瑞玲要把她表妹介绍给柳侠,时间都替他安排好了。   柳侠从来没把相亲这种事和自己联系起来过,他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太不可思议了,怎么他居然就要相亲了呢?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呢,父母、哥哥嫂子们、家里所有的孩儿们,宝贝猫,这就是他的家,他觉得他们家现在这种状态就是最好的,不要少一个,也不要再多一个,就这么相守着一直慢慢地过。   现在杜涛说出谭慧玲这个名字,柳侠觉得好像家里忽然要住进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一样,不用想都觉得别扭,所以他不假思索地说:“我是独身主义者,根本就没打算结婚,杜涛哥你跟嫂子说一下吧,我不去。”   正在切菜的柳川说:“小孩子时候的玩笑哪能当真,如果当真,我估计这世上现在结婚成家的人连现在的百分之一都没有,我知道的原来身边的战友和现在身边的朋友,年轻时候十有八、九都有过这种想法,我自己就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这么想,据说女孩子这样想的更多。   你二十三了幺儿,也该想这事了,你们单位女孩子太少,我最近都开始替你留心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杜涛说的这小谭姑娘这么好,去见见也没什么坏处,去吧幺儿,全当玩儿呢!”   京都的那场雪,荣泽也下了,所以柳侠回来后除了每天早上去办公室点个卯就没事了,每天就是在家给猫儿做做饭,偶尔看点书,确实很闲,可他再闲也不是用来相亲的呀:“五哥、六哥还都没结婚呢,哪轮得到我?再说了,我是真的从没想过结婚相亲这样的事,去了我也不会答应,那我还去干嘛呀?”   杜涛说:“小柳,你嫂子都给她姨和慧玲说好了,咱这边是男的,连见都不见就推了,让你嫂子在她姨跟前怎么交待呢?是吧,就跟柳川哥说的这样,你全当玩儿呢去看看呗。   慧玲真的特漂亮,你见了就知道了,你嫂子长的也算不错吧?跟她一比就差远了,慧玲个儿也跟你配,一米六七,要不我能给你这个大帅哥介绍吗?”   柳侠还是摇头,柳川不搭理他,笑呵呵地和杜涛商量着,替他答应了:阴历十九,柳侠去工会门口见谭慧玲。   工会院子里有个露天舞厅,每天晚上去跳舞的人很多,在那里见不容易引人注意,万一事情不成又被熟人看到,就说是去玩的时候碰见了朋友,只是正常的朋友闲聊,对双方面子都好看。   这是一次非正式的相亲,年轻人做媒介绍的时候经常采用这种方式。   杜涛走后,柳川看着柳侠完全反应不过来的样子,觉得特好玩。   如果父母宽厚慈爱,上面的兄长姐姐们再疼着,最小的孩子在心理上通常会比较晚熟,柳侠就是这样,他在工作上看起来完全像个大人,但在生活上,除了体谅惦念家人这点印刻在他骨子里的执念看上去比较成熟,大部分时候他压根儿就是个孩子,非常随心随性,他不喜欢的事,绝不会忍着,也许他自己觉得已经很懂事地在忍的时候,其实还是表现的很明显,就像现在,柳侠鼓着脸,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柳川揪揪他的脸:“孩儿,男的女的,长大了都得结婚成家啊,现在家长都是操心孩子早恋呢,你大学毕业都工作了,怎么还是不开窍呢,你这脑子里除了数据和图纸,就没其他的了?”   柳侠牢骚:“谁规定的长大了就必须结婚?我就不想结婚嘛,我喜欢现在这样,我上班,猫儿上学,我们俩吃饱了一家人都不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柳川说:“这是你现在的想法,最多再过三年,等你二十五还没女朋友,没结婚,不说别人,猫儿就得替你着急,你现在不就替你五哥着急呢吗?还有原来我没结婚的时候,你不也整天惦记着让我攒钱结婚,生怕我一辈子打光棍。”   柳侠想想,也是。   可是,他还是不想相亲、不想结婚啊!他还没玩够呢,他刚毕业能和猫儿安心地守在一起,这么快就要有人夹在他们中间,他不舒服不愿意嘛!   柳侠知道,猫儿更不舒服,更不愿意。   荣泽高中离水文队远,这几天又特别冷,路上都是冰坨冰碴子,骑自行车不安全,最近几天柳川每天晚上都是在柳侠这里吃了饭,然后俩人一起,先顺路去县中接柳蕤,把他送回老城,再把猫儿送回来,最后柳川一个人再开车回家。   猫儿上车后听柳川说了柳侠要相亲的事,也鼓起了小脸,跟柳侠刚才委屈的样子一模一样。   柳川笑了起来:“我看了,你小叔跟这个谭慧玲是肯定成不了了,她就是个天仙你和你小叔也得把她挤兑出去。”   猫儿其实在柳川面前表现还算正常,一回到家他就彻底现形了,吊在柳侠脖子上抗议:“你说过你不结婚的,不许去和那个女的相亲,我不待见她,小叔,咱不让她来咱家。”   柳侠托着屁股让他把腿环在自己腰上,就这么带着他给他盛饭:“对,不让,你三叔法西斯,不听我说就答应了杜涛,我是没办法了,就去装个样子,回来就有借口拒绝了,来乖,先吃饭,吃完饭咱再讨论这事。”   虽然柳侠说了见面只是为了成全杜涛老婆的面子,猫儿还是不开心,馍都少吃了一个,柳侠哄了半天,才又补上了半个。   柳侠看着猫儿写作业,猫儿写完了作业还是不开心,让柳侠还没见到过谭慧玲就已经对她厌烦了,没事害得猫儿这么难受。   睡觉的时候,猫儿八爪鱼一样箍在柳侠身上,他拍着猫儿的背说:“宝贝猫,你别瞎想,后天小叔一见她就结束了,不会让她来咱家。”   猫儿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闷声说:“嗯。”   柳侠确实一直都是小孩子的心态,他从小疼猫儿,但他们两个大部分时间却都处于被迫分离的状态,所以他特别珍惜自己和猫儿相守的日子,几乎从没想过结婚的事,现在他依然没认真地去想这件事。   他在家里是最小的,在学校寝室里也是最小的,进单位的时候不满二十岁,他工作上经常合作的岳德胜、李吉跃,甚至是年轻些的郑朝阳、高群这些前辈,工作上对他很信任,其他时候也都是把他当个大孩子对待的,所以柳侠一直没有自己已经长大、是一个成年人了的意识。   他还和以前上高中、上大学时一样,就想尽可能地多陪着猫儿,让他开心,让他过最好的日子,其他的,他只有在单位别的年轻人一起说起和恋爱、婚姻有关的话题时,偶尔会闪过一下“我以后的女朋友会是什么样”这个念头,不过那真的是闪过,一闪而过,从来没明确认真的考虑过这个问题,更说不上期待之类的感情。   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个柳侠曾经算是有点类似于对恋爱或婚姻期待的对象,那就是山口百惠了,柳侠看她演的电视剧或电影的时候,非常喜欢她,但那是离他的生活十万八千里的人,还是日本人,所以柳侠那种喜欢,和真正对婚姻中另一方的期待依然相去甚远。   柳侠因为清楚自己对这件事最终的结果有掌控权,而且有杜涛那句“全当是玩儿”的话在那里打底,所以心里没有任何压力,没有压力的他就变得非常放松,而轻松的人往往比较粗心,所以这一次,一贯对猫儿的情绪敏感到细致入微的他,也因为猫儿在他跟前的刻意压制,竟然没有发现猫儿的异常。   阴历十九的下午,六点半,天已经黑了。   柳侠站在那里木偶似的给柳川摆弄,皮鞋是早就上了油擦的锃亮的,先给穿上,然后是梳头,简单的小分头本没什么好捯饬的,柳川还是细心地又梳了梳,这是态度。   在柳侠的挣扎中给他脸上抹了美加净,根本就没毛病的毛衣领子又拉了拉,最后,柳川给他套上皮夹克。   对,就是陈震北穿的那种皮夹克,柳侠、柳川现在一人一件,陈震北的朋友苏晋在柳侠离开京都的那天下午送曾广同家里的,说前年从厂子里拿每件一百七,去年涨价了,每件二百,柳侠给了苏晋五百,说这是规矩,苏晋的人情是苏晋的,他们已经跟着占了便宜,多出来的一百是苏晋的跑腿费或叫辛苦费,如果苏晋不收,衣服他就不要。   陈震北当时把钱接过去又转手给了苏晋。   现在,柳川的皮夹克已经穿了三天,羡慕死了单位一群年轻人,柳侠的今天是第一次穿,他原本想留给猫儿过几年穿的,柳川说:“过几年样式都过时了,就你那样,还会忍心让猫儿穿吗?”   柳侠想了一下,默认了这个理由。   “好了,让三哥再看看,哎呀,我家幺儿可真是帅!去吧,相个漂亮姑娘回来,让咱伯咱妈好好高兴高兴。”柳川满意地把柳侠转了个身,推到杜涛跟前。   杜涛笑着说:“柳侠,我都不愿意跟你站一块儿了,想当年我好歹也算是帅哥系列的啊,遇到你们家的人以后,我觉得自己就一二残废。”   柳侠自顾自往外走:“快点,你说的,就这一次,明天你就让嫂子跟她说我不愿意。”   杜涛对柳川挤了挤眼,跟着柳侠出去了。   谭慧玲确实很漂亮,鹅蛋脸,大眼睛高鼻梁,梳着现在非常时兴的螃蟹辫,上面是大红色的短款羽绒服,长及膝盖的白色围巾,下面是很长的大摆黑色毛线裙,那么高挑的身材,还穿了高跟儿长筒靴,浑身上下都是当前荣泽最时尚的装扮。   大冬天穿裙子是最近一两年荣泽开始疯魔跳交谊舞才开始的,跳舞转圈的时候漂亮。   柳侠有点动心,但他把柳川教的那些套话按程序严格执行完了之后,就没话了。   谭慧玲表现得更成熟大方些,她问柳侠:“是不是雪化了,天气一变好,你就又该出去了?”   柳侠点头:“是。”   “我听俺瑞玲姐说,您领导可看重你,你咋不说说去行政科室咧?俺单位有点门路哩都不下车间,都搁办公室坐着咧!天天啥都不干,可美。”   “我学哩就是测绘专业,俺这专业只有去一线工地干才有意义,俺单位快退休哩老工程师都还经常外业咧,我不能去跟领导提这种要求;再说了,俺单位哩后勤科室也都有可多活儿要干,没一个人跟您单位样啥都不干,成天坐办公室歇哩。”   “我哩意思是,你要是以后成天出去,那咱俩咋谈咧?”   柳侠惊讶:“俺单位恁多老工程师一辈子都是这样,他们年轻时候都谈恋爱了呀!”   谭慧玲微微撅起嘴,眼睛看了一圈天。   她还没遇见过一个跟柳侠这样听不懂她的话的,以前追她的人,只要她稍微流露出一些疑惑或担心,马上就会顺着她的话解释,比如可以调班,如果她需要接送可以请假甚至表示逃岗或旷工一会儿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还有更善解人意的,会主动跟她暗示,如果她不喜欢,一结婚就可以分家,不和父母一起住;自己的什么亲戚在哪个牛逼单位做领导,自己前途无量,以后可以把她调到办公室甚至调出绣花厂,等等等等。   柳侠这样不解风情的,她第一次遇到。   虽然没风,但非常冷,隔着一堵墙,那边的霓虹闪烁和舞曲悠扬丝毫不能缓解柳侠锃亮的皮鞋里脚趾头被冻得猫咬一样的感觉。   猫咬?猫儿?对啊,他的宝贝猫现在坐在教室肯定脚也是冻成这样。   柳侠拿出传呼机看了一下时间,离猫儿放学还有半个小时。   “那个,对不起,俺小侄儿该放学了,我得去接他,先走了啊。”柳侠说着就往停自行车的地方走去。   谭慧玲手插在羽绒服兜里,看着柳侠骑着车子飞快地消失。   夜晚的空气凛冽得像把刀,柳侠的脸被冻得生疼,竖起毛领子暖和的时候,他看到路边一家烧饼店还亮着灯,胖墩墩的店主人正在把一块写着“三道河卤肉”的牌子收起来。   柳侠车把一转就拐了过去,单脚支地问:“喂,师傅,还有肉跟烧饼没?”   店主人回头:“嗯,肉有,还热着咧,烧饼就剩六个了,我还得给自己留个吃。”   柳侠下了车往他隔壁的糖烟酒小店走过去:“五个就中,每个夹半斤肉,有一个光要瘦哩。”   糖烟酒店有公用电话,柳侠给柳川发了条传呼:“我马上到家,等着我。”   柳蕤两手捂着脸跑出校门,一上车,柳侠就塞给他一个烧饼夹:“趁热吃。”   柳蕤捧着热乎乎的烧饼夹暖着手,然后使劲咬了一大口:“嗷,真好吃,一过年街上啥都没了,烩面店到现在都没一家开门哩,回来那一天俺奶奶给我炖了一大碗卤肉,要不这几天我就急死了。”   柳蕤小时候体质差点,多吃一点就不舒服,现在大了,身体好了,馋的要死,吃起肉没够。   柳侠说:“待见吃,以后小叔天天给您买,明儿晌午你少吃点饭,到时候吃俩。”   柳蕤又咬了一大口:“不敢小叔,要是这样吃,平常人一个月哩工资都不够俺几个吃烧饼夹哩,叫俺伯知道不打死我。   哎对了小叔,俺三婶儿夜儿黑回去说,咱猫儿这两天不知道咋着了,有两回上课老师提问他,他都没听见,老师都走到他跟前了他才知道,还迷瞪着不知道老师问哩啥,俺三婶儿去问猫儿,他说他没事,还说他以后上课不跑神儿了,叫俺三婶儿别跟你说。”   柳川伸手敲了柳蕤脑袋一下:“三婶儿不叫说你还说?”   柳蕤觉得很冤:“我怕孩儿万一是不得劲儿嘛,孩儿上高中了,他光想考上最好哩大学,以后多挣钱给小叔,学习可努力,三婶儿说她校长说哩,咱猫儿跟小叔原来一样,下课可会耍,可一到上课听讲又特别认真,从来不三心二意,孩儿突然连老师点名提问都听不见了,我还想着孩儿可能是有病了老难受,又不想请假耽误功课咧!”   柳侠慌了,车到老城十字路口,柳蕤下车还没站稳,他就催柳川快点开车,猫儿连上课都没法集中精力,除了生病,他想不出其他原因了。   猫儿抱着书包,刚一跑学校门就被小叔掀开了皮衣半裹着,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猫儿吓了一跳:“小叔你怎么了?你手怎么这么热啊?你发烧了?天天说不让你来不让你来,你就是不听话,冻得发烧了吧?”   柳川把塑料袋子解开,烧饼夹放猫儿脸上碰了一下:“你小叔是一路给你捂着这个手才热的,他以为你生病发烧了呢!”   柳侠觉得猫儿的额头冰凉,拥着他上车:“猫儿,你是不是不舒服乖?咱现在去医院,三哥,你明天让三嫂给猫儿请个假。”   猫儿说:“我没不舒服啊,谁说我不舒服了?”   柳侠用自己的额头去碰碰他的:“小蕤,你头这么凉,肯定是生病了。”   猫儿在柳侠脸上使劲蹭着:“小叔——,这么冷的天,我额头露在外面跑过来,肯定会有点凉,天天都是这样,你今儿怎么傻了?小蕤哥跟你说什么了?”   柳侠把猫儿的脑袋按自己颈窝儿里暖着,把小蕤的话简要说了一遍,猫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嗯,明天我就给小蕤哥个建议,让他以后留个辫子,当女的算了,那嘴,快赶上牛三妮儿了。”   猫儿身体没事,柳侠就放了九成的心,跟猫儿的身体健康比,学习在柳侠的心里就不算个事,上课走神儿多正常啊,他以前在荣泽高中的时候,上课时经常走神儿想家、想猫儿呢。   不过,猫儿是想什么才会走神儿呢?   “想我要是今年就该考大学了多好;想我该考大学的时候报个什么志愿;想奶奶他们现在在家干什么呢,想咱们了没有;想小雲和小雷、小萱,去京都一趟,我想家了。   想五叔收到咱们的信没有,咱们的照片五叔什么时候能寄回来;想震北叔叔,那天咱们回来,我觉得五叔可可怜,我想让他跟咱们一起回来,可我又觉得,五叔回来了,震北叔叔也会可可怜,所以我这几天老是想他们,我想着我如果去京都上大学了,就不是五叔一个人在京都了,那他就没那么可怜了。”   柳侠醋意大发,揪着猫儿的两只耳朵把他的脸扭到自己跟前:“好哇,说了半天,你就是没想小叔对吧?你就没想想,你如果考上大学去了京都,小叔一个人守着这么个大房子多可怜?”   猫儿看了柳侠好一会儿,然后把手里的筷子和馍放在餐桌上,抱住了柳侠的腰,越抱越紧:“小叔,要是现在时间能一下停住多好,你别再长大,我也不长大,就这样,一直就这样……一直、一直……就这样。”   柳侠觉得猫儿的情绪不对,他有点惊恐地扳起猫儿的脸:“孩儿,乖猫,你怎么了?怎么忽然会这样想?你是不是真的哪儿不舒服?你……”   猫儿忽然裂开嘴笑了起来,使劲在他脸上蹭了好几遍:“哈哈,哄你呢,我其实是看着小葳哥他们每天连尿一泡都没时间,觉得高考有点吓人,想永远也长不大,那就不用上高三,不用参加高考了。”   柳侠再次摸了摸猫儿的脸和额头,确定没发烧,但还是不放心地说:“你要是真不喜欢参加高考,那咱就不考,小叔养活你一辈子绝对没问题,猫儿,咱明天去王先生那里给你检查一遍身体吧,你小蕤哥那么一说,刚才你又这么吓我一下,我不放心。”   猫儿拿起筷子和馍继续吃饭:“行,你如果真不放心,那咱们就去检查呗,你让三婶儿明天给我请一天假。”   柳侠马上站了起来:“我去给你三叔发传呼。”   猫儿听见客厅的门“砰”地一声关上,放下馒头,眼睛看向窗外。   他没病,他就是想小叔,一分钟也不想离开小叔,可小叔要谈恋爱了。   三叔对三婶儿说,他打听过那个叫谭慧玲的女的了,谭慧玲高中毕业,家庭是最平常的普通人家,没什么出格的历史;谭慧玲是前年顶了她母亲的班进的绣花厂,以前谈过几个男朋友,都是时间很短就断了。   前天柳川也趁着谭慧玲下班的时间,坐在车子里偷偷看了看,杜涛说的不假,人长得确实很漂亮,个儿也很高,如果站在一起,和小叔肯定特别般配。   如果小叔喜欢谭慧玲,谭慧玲来了这里,不喜欢自己,那小叔该怎么办呢?人家说,亲爹如果娶了后妈,大部分都不会再喜欢自己以前的孩子了,很多后妈还会让把前妻的孩子赶走。   从没听说过谁是跟着叔叔长大的,新婶婶过门后,如果不喜欢叔叔养大的孩子,会怎么样。   我怎么不是小叔的呢?如果我是小叔的,就是全世界的人都不喜欢我,小叔也不会不要我的。   小叔现在也不会不要我,可小叔娶的花婶儿如果不想要我,小叔……不是,不对,小叔一辈子都不会不要我,可我长大了,就不能和小叔在一起了,小叔得结婚……   柳侠发了个传呼回来,猫儿已经把碗都洗了,正哼着小曲儿打开书本准备写作业呢。   柳侠看看烧饼夹吃完了,耦合炖豆腐也没剩多少,就放了心,坐在猫儿对面看《十月》。   猫儿做作业到十点半,俩人钻进被窝儿里,柳侠才想起来,猫儿居然都没问他相亲的事,他有点不平了,虽然他一点不喜欢相亲,可这毕竟也算是他人生里比较大的一件事,小家伙敢这么不重视他。   “小叔今天相亲,你居然给忘了?”   猫儿把右腿搭在他腰上:“啊?没有,我就是打算问你呢!”   “嘿嘿,这还差不多。小叔跟你说,谭慧玲真的很漂亮,虽然有点、有点……有点不太符合小叔原来对美好爱情的想象,可小叔觉得,如果她人心地好,脾气也好,试着谈谈也不错,没准儿还能早早给你找个漂亮又超级贤惠的花婶儿回来,那咱们俩以后就不用洗衣服了,还多一个人喜欢你。”   猫儿说:“她喜欢你就行了,我不用她喜欢。”   柳侠说:“那不行,喜欢我的第一要素就是喜欢你,我老出去外业,我不在家的时候,她能给你做比我还好吃的饭菜。”   猫儿说:“那好吧,她随便喜欢我,反正也不关我什么事。”   柳侠摩拳擦掌:“我一定要娶个最贤惠能干的媳妇儿回来,以后咱俩除了挣钱,回到家就是吃饱墩儿,什么都不用干,想吃什么干什么,只需要一个眼神儿,好,来喽——!据说好媳妇儿都是这样的,话都不需要说,一切就都OK了。”   猫儿抱紧柳侠:“好,她要是真跟你说的这么好,等五叔、六叔一结婚,你马上就把她娶回来。”   猫儿睡过去之前,还在迷迷糊糊地想,我其实没那么讨厌洗衣服,而且,如果是和你一起洗,其实我还很喜欢。   柳侠和猫儿第二天睡了个舒服的懒觉,八点多才爬起来,九点多来到了王君禹位于三道河路的诊所里。   荣泽可供选择的门面房不多,诊所也不能开在过于偏僻的地方,柳川给王君禹找的这间房子虽然只有十五平方左右的一间,做诊所的话地方多少拮据了些,可正好在三道河路和千鹤山路的交叉口,还是坐北向南,真的是已经很不错了。   王君禹两鬓已经有了白发,人却一如既往的沉静优雅,他仔细地给猫儿挨着听了一遍,腹部用手按压触摸认真地做了检查,最后还量了个血压,得出结论:“除了瘦,没毛病。”   猫儿拉上羽绒服拉链对柳侠说:“放心了吧?奶奶早就说过,我就是个石头蛋子,结实着呢!”   王君禹笑着说:“石头蛋子风吹雨打也有个乍缝掉坯子的时候,经常检查一下身体还是有必要的,你们如果方便,去县医院抽个血化验几个项目,很多病只通过一个听诊器和简单的触摸是检查不出来的。”   柳侠马上拉起猫儿准备撤退:“坚决不,这一辈子我都不想叫我们猫儿再扎一针了。”   太阳终于露出了脸,依然是北风,却带了点春天的味道。   猫儿想慢慢地走一会儿,柳侠就推着车子,俩人沿着千鹤山路的人行道溜达,猫儿说:“咱们就剩两棵白菜了,要不,咱现在去古渡口看看卖菜的铺子都开门了没有,如果开了,买点青菜,芹菜、菠菜都行,如果没有,葱也行。”   柳侠说:“我也正想说呢,天天吃白菜和胡萝卜白萝卜,真吃烦了,明年让三嫂多买些莲菜,多炸点耦合,看着一大袋子,三顿就完了,太不禁吃了。”   猫儿说:“要不待会儿回去咱炸红薯……”   柳侠的传呼机突然“嘀嘀嘀”的响了起来,猫儿伸手从柳侠腰里摘下来,念到:“我今天早班,下午三点下班,你有时间吗?回电话*******,慧玲。” 第164章 猫儿的心事   猫儿念完了把传呼机递给柳侠:“ 喏,前面那个路口就有公用电话,咱走快点,你去回吧,要不,你回单位给她回吧,外边太冷,我自己去买菜。”   柳侠默记了一下电话,把传呼机收起来:“我就告诉她不能去,一句话就行了,哪需要再跑回单位?走,那儿好像正好有个卖烤红薯的,咱买个大的,你先暖着手。”   卖烤红薯的就在公用电话那家店跟前,俩人买了个大个儿的面红薯让猫儿抱着,柳侠去回电话。   电话一拨就通了,但对方不是谭慧玲,不过她好像知道柳侠,因为她说:“慧玲回车间了,她说让你给我说,我再转告她。”   柳侠说:“哦好,先谢谢你啊,你跟她说,俺小侄儿今儿搁家咧,我哪儿都不能去,明儿她要是有时间,让她再呼我吧。”   对方说:“慧玲不是说,您那个搁你哪儿寄住哩小侄儿都上高中了吗?他都恁大了,搁家就搁家呗,你咋不能出来?”   柳侠微微楞了一下,寄住?不过,这应该是谭慧玲的朋友,他没必要说那么清楚:“俺小侄儿平常上学老辛苦,他好不容易请假歇一天,我不想叫他一个人搁家,好了,谢谢你,你给谭慧玲说一下就妥了。”   柳侠挂了电话过来,猫儿把自己已经啃了两口的红薯举到他嘴边:“你去约会呗,我在家坐被窝儿里看书就行了。”   柳侠咬了一口,烧得直哈气:“哈,嚯……约会什么时候不行?你又不是天天都请假在家呢,小叔可舍不得把你一个人扔家里。”   过了十九,已经有几家菜铺子开门了,不过卖的还是白菜和萝卜,其他青菜还是没有,柳侠和猫儿把几家铺子都看了一遍,在最后一家找到了蒜苗和平菇,两个人如获至宝,买了两捆蒜苗和好几斤平菇:蒜苗放在羊肉汤里,特出味儿。   两个馋嘴猫回到家就开始捣鼓吃的,柳川中午过来给他们带了胖师傅炒的芹菜回锅肉和花生米,加上柳侠和猫儿做的烧平菇、蒜苗炒鸡蛋,一人一大碗撒满了碎蒜苗的羊肉汤,吃得特舒服痛快。   柳川准备走的时候,柳侠忽然想起谭慧玲给他发传呼的事,就跟柳川说了一遍,柳川听了柳侠回的电话,无奈地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女方第一次约你,你这反应可够意思,不过没事,漂亮女孩儿都底气硬,没准儿你越这样她越不撒手呢!”   猫儿就靠在柳侠怀里准备眯午觉,柳川肯定不能说柳侠那时候应该在谭慧玲的朋友面前给足她面子、表示到时候一定会去接她之类的话,如果让猫儿觉得是自己耽误了小叔约会产生内疚,估计谭慧玲就永远不会等到第二次约会了。   而且,柳川最近两年看多了猫儿守着空荡荡的家等柳侠回来的情景,提起来就心疼,所以今天这么大冷的天,如果柳侠出去约会,把猫儿一个人留家里,柳川都不习惯,舍不得。   猫儿说不清楚自己今天是什么心情,他真的是又高兴又不安,小叔不会为了跟女朋友约会把他丢下,可是,小叔总得要谈女朋友,自己会经常这样耽误小叔约会吗?小叔看来真的是有点喜欢这个谭慧玲,如果谭慧玲因为小叔不去约会就和他吹了,小叔会伤心吗?   猫儿搂紧柳侠的脖子,把脸整个埋在柳侠颈窝儿里,趁现在小叔还是自己的,多闻闻小叔的味道,多抱他一会儿。   柳侠靠着被子半躺着,看着小家伙往自己怀里钻,一副恨不得长在他身上的样子,美得嘿嘿笑:“臭猫儿你怎么越大越黏人了?你几个月的时候就这样,我一放学回去,你就恨不得钻我肚子里,其他人碰一下你就吓得想哭,怕他们把你抱过去。”   猫儿闷着声音说:“我现在也可想钻你肚子里,心里,脑子里,反正只要是你身上,哪儿都行。”   柳侠把毛衣拉起来点:“来来来,快钻进来,你要是能钻我肚子里,我就天天带着你,大不了人家觉得我怀孕了,算我创造一个世界奇迹。”   猫儿松开柳侠,看着他露出的那点肚子,忽然一下把他的毛衣都掀了起来,把脑袋钻进去,然后整个人缠在了柳侠身上。   柳侠隔着毛衣摸着他的头乐得大笑:“嘿嘿,臭猫儿,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居然学会胖小萱了,你个气人精……哎,喔,臭猫儿,臭猫儿你……嗯,臭猫儿你真变回小时候了?乖,乖不敢再吸了……乖猫……真的不敢再吸了乖,男的咪咪不能吃,嗯……”   钻在毛衣里的小家伙不但没有停止恶作剧,还有越来越上瘾的趋势,跟个饿坏了的小婴儿一样,在他胸前乱蹭乱亲,胡乱吸吮,把柳侠痒得忍不住叫。   猫儿吸了一会儿左边的,发现柳侠虽然叫的厉害,但却舍不得硬把他拽出来,他就开始乱拱乱蹭找右边的,一碰到右边的那个小果子,逮着就不放开了,真跟小孩儿吃奶似的吸吮起来。   一股无法言喻的酥麻顺着脊椎瞬间流向四肢百骸,柳侠整个人都软了,硬生生忍着不肯再叫出声,可下面某个地方却忽然间直愣愣地硬了起来,他终于忍不住惨叫起来:“臭猫儿,真不敢再吃了孩儿,小叔,小叔……哎呦,乖猫,出来吧乖,呃……”   猫儿觉得柳侠的叫声有点异常,终于停止了小动作把脑袋从毛衣里退出来,可他刚一动,大腿就碰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哎?”   猫儿把自己翻到旁边一点,向下看:“喔,小叔,你你你……”   柳侠看着自己下面的那个小帐篷,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捏着猫儿的脸蛋:“还你你你,到底是谁?你看你把小叔弄成啥了?”   猫儿眼珠滴溜溜地盯着柳侠:“我吃你的咪咪你就会成这样?哎,我记得以前我也吃过啊,怎么不记得你这样?小叔,我是不是可小的时候就吃过你咪咪了?”   柳侠把他往怀里带了带:“你说呢?所以我给你说不敢吃嘛,小时候你吃我就觉得可痒,前两年你气人偶尔舔一下,一舔我就想尿,可都没跟今儿这样,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你看……”   猫儿有点不大信,伸手想摸摸核实一下,被柳侠一巴掌给拍了回去:“不敢摸,越摸越硬。”   猫儿贼溜溜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又把他的毛衣掀开,趴上去准确地就逮着了他右边的小东西。   那种酥麻的感觉再次袭来,刚才说话时稍微有点想变软的小柳侠瞬间又蓬勃而起,柳侠大叫一声,翻身把猫儿给按在床上,自己跳下床鞋子都没穿就跑到了门口:“啊——,臭猫儿你敢再这么气人,我我,我,就和你分居了哦,分开睡,今儿晚上我去睡那个屋儿。”   猫儿开心得在床上直打滚:“哈哈,小叔你真笨,你还姓柳呢,大爷爷说男人就得跟柳下惠那样有担待,坐怀不乱,我是男的,吃你两下你就这样……哈哈哈,我回去跟大爷爷说,让大爷爷打你的屁股。”   柳侠折回来穿了鞋子往厕所跑:“你敢说试试,你敢说咱就分居,分居你知道吗?”   猫儿也趿拉了鞋子追到厕所,跟柳侠挤在一起撒尿:“你敢,你敢我就,我就……”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离家出走?不,这个不能说,说了小叔会生气会伤心,那他还有什么可以威胁小叔的呢?哭?不吃饭?不上学?这算什么,一点力度都没有,可是……   柳侠附身用下巴碰了碰他的头顶:“乖猫,你打算怎么样?”他觉得自己说分居的话让猫儿生气了,分居和离家出走性质差不多,不对,是更恶劣一点。   猫儿没动,他一直都特别喜欢柳侠对他主动的亲昵,最近这几天,喜欢变成了渴望,柳侠任何一点细微的亲昵在他眼里都被放大,都让他格外珍惜。   回到床上,柳侠倚着被子,他把打算从他身上翻过去的猫儿搂住,让他就坐在自己腿上:“乖,三叔他们说的你都听见了,世上所有的男人女人都得结婚,如果你不结,在别人眼里就成了怪人,小叔要是不谈恋爱不结婚,你奶奶大爷爷他们就得成天操心的睡不着觉,还有家里其他人也是,当初你三叔二十六没结婚,我在江城上大学都经常惦记着,现在你五叔也是这样。   小叔早就跟你说过,咱们家的人也都是这么想的,这个家是咱俩的家,以后小叔如果再买房子,也都是咱家的、咱俩的,小叔结婚娶媳妇儿了这也是你的家。   像凤河叔叔他后妈那样、想嫌弃你、进门后把你赶出去的,压根儿就不可能进咱家的门,别说想赶你出去,给你一个脸色小叔都不会答应,你也不能答应,这是你的家,凭什么你要看别人的脸色?你要这样想,知不知道?”   猫儿把额头抵在柳侠的额头上:“嗯,我就是,就是……”他知道小叔是真的对他好,家里的人也都是真心对他好,可是,他不是小叔的孩子这是事实,他以前没想过,这两天他仔细想了才发现,从来没见过或听说过谁是跟着自己叔叔长大的,像楚凤河那样的比较多,他听说的,都是亲爹娶了后娘以后,就开始不待见自己原来的孩子了,而他,在别人眼里,甚至连楚凤河和楚小河都不如……   柳侠和他蹭蹭鼻尖:“你就是个小傻子,小叔还没谈个恋爱呢你就胡思乱想。乖,你不是小叔生的孩子,这是没法改变的,不可能的事,小叔也没想过要改,可是你是小叔最亲最亲最疼最疼的宝贝,这一辈子,在小叔心里,谁都不能跟你比。   小叔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你不瞎想,咱们会一起一辈子,你以后看,好不好?   你说你想钻小叔肚子里、心里、脑子里,只要是小叔,哪儿都行,其实小叔也是这样啊!你不知道小叔多喜欢你,就现在,小叔也想把你吃到肚子里、心里、你摸摸,就这里,”   柳侠把猫儿的一只手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你抱着小叔的时候,小叔就想让你进到这里来,真的,每次都这样,所以小叔有时候会咬着你的脸玩,那时候小叔就想,能把你吃到肚子里就好了,小叔就再也不用再担心要出去了,要和你分开了。”   猫儿闭上眼睛,用鼻子、嘴巴、脸颊在柳侠脸上来回蹭着,柳侠回应配合着他的亲昵,笑着说:“嗯,就是这样,你每次这样,小叔就想把你吃了,我还经常想你盘着腿坐在我肚子里时候的样子呢!就是你一岁时候的样子。   你一岁那天天气特别好,咱家那里特别美,咱们俩去挤奶回来的路上,你坐在我脚上,喊我的名字,那样子别提多可爱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嘿嘿,猫儿,你要是永远那么大,我总能背着你抱着你该多好,小叔一点都不想让你长大啊!”   猫儿搂着柳侠的脖子翻到里边,柳侠侧过身,紧紧搂着他,轻轻拍着:“乖,现在荣泽的商品粮户口三万块钱一个,你三叔说他们内部八千就可以办好,年前我听说了后就和你三叔商量过,把你的户口买出来,我再去原城我们总队把我的户口单独入户,然后就可以把你的户口迁上去,你就跟小叔在一个户口本上了。   可你三叔不让,他说,户口跟别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能拿出来明码标价卖的时候,就证明他没有原来那种高不可攀的价值了。现在,城里原来上班的人都开始下岗,没铁饭碗了,农村人去买个城里户口还能有什么用?   当时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没给你买,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小叔觉得,你即便没有户口,小叔也能养活你,让你一辈子都不缺吃不缺穿。   乖,你如果不放心,小叔明天就让三叔给你买户口,我去原城单独立户,那样咱俩……”   “不,不叫!”猫儿的伤感和如同即将被春水融化似的温暖舒服在这时一哄而散,他支起身子,犟着脖子看柳侠:“一下就要花咱八千块?我不要,八百也不要,八十……八十还差不多,超过八十,多一分也不买。”   柳侠哭笑不得,简直要心疼死小家伙了:“孩儿,咱就算是财迷,也得有个限度吧,那好歹是户口啊,你就打算出八十?”   “八十我还嫌多呢,我自己考上大学转成商品粮,一分钱不要,学校还给钱呢!”   “你三叔也是这么说的,他说给你花钱买户口绝对是冤大头的做法,说你就是重点大学的料。”   猫儿终于舒心了,重新躺回去:“三叔不愧是刑警,火眼金睛,一眼就能……”   “嘀嘀嘀”,床头柜上的传呼机忽然响了起来,打断了猫儿的话。   猫儿又支起身子,柳侠反手把传呼机拿了过来,和猫儿一起看:有急事,速回话,******,王姐。   “王阿姨?她现在找你会有什么事?”猫儿问。   柳侠把被子给猫儿掖好,自己翻身下床:“不知道,但我知道肯定是好事;你乖乖地暖被窝儿,小叔待会儿回来咱再睡会儿。”   猫儿翻身趴下,两手两脚都大大地伸开:“这样暖你看行不行,保证一个大被窝儿都热乎乎的。”   柳侠俯身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气人孩儿你!快掖紧点,这样不聚热气,冷。”   猫儿笑嘻嘻地拉着被子一滚,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蛹。   柳侠拿起传呼机跑了出去。 第165章 柳川的房子   柳侠出去了十来分钟,回来的时候特高兴:“王阿姨他们单位刚开完会,房子已经分好了,她要到咱们喜欢的那套了,二楼,一百五一平方,咱需要再交一万三千三,阴历正月底最后一天前须全部交齐,王阿姨让咱们把钱准备准备,越早交越好。”   “哦嗬——,小孬货们有新房子住喽——”猫儿欢呼着爬了起来:“小叔,咱现在就去取钱吧?”   柳侠扔了羽绒服钻进被窝儿,把猫儿也给拽下来:“不着急,咱先睡个暖和觉,商量商量再说。去年工资普调,还补了半年的,我大概算了一下,你三叔现在手里应该有三千块钱左右,一会儿让他把家底全都给拿过来,咱们和他一块去看看房子,让你三叔高兴高兴。”   猫儿点头:“行!”   柳侠伸直了腿感叹:“奶奶的,才一年多,工资就涨了那么一点点,房子就贵了好几千,你三叔这套房没咱们的大,可钱顶咱们两套了。”   猫儿说:“对,所以你给三叔买这套房买着了,以后肯定更贵。”   柳侠做痛心疾首状:“可是我可爱的人民币们啊!土地局怎么他妈这么黑啊,就是点破砖头摞起来,那么一小片儿就要一百五啊他们!”   柳侠忘记了,他的房子之所以那么便宜,主要是他们的房子盖在自己单位大院里,没有地皮钱,水文队又有钱,补贴的多。   不过,房子这一年多贵了不少也是真的。   猫儿抚着他的胸口安慰:“没事小叔,你再等两年半,等我一上大学就给你挣钱回来,咱存折上人民币会越来越多。”   柳侠翻身搂着猫儿:“大乖猫!”   买房子是大事,柳侠想了很多,他觉得,如果房钱全部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出,以柳川的性格,估计得内疚惭愧一辈子, 而且如果别人知道房钱全部都是柳侠拿的,没准就有人会说柳川没本事,虽然看着有个房子怪跩,其实自己一分钱都没有,全靠着挂扯家里兄弟才弄到的;   如果让柳川拿点钱,哪怕再少,柳川心理上会轻松很多,真有人问起来的时候,柳川说房子是自己买的,家里兄弟帮忙凑的钱,外人没话说,关键是柳川自己也会相对心安理得一些。   交第一批房款的时候柳侠没给柳川说,那时候普调的工资还没补,为了苏晓智的婚事,苏晓慧又拿回娘家了五百,柳侠估计当时柳川和苏晓慧恐怕一千块钱都有,如果他说了买房的事,除了会带给让柳川和苏晓慧巨大的压力,其他没一点好处。   柳侠和猫儿睡到三点,俩人一起床柳侠就给柳川打了电话,问柳川现在有多少钱,他想借着用一个月,具体什么事,等柳川来送钱了再说。   柳川不到一个小时就把钱送过来了,三千三百块,他所有的存款加上家里全部的现金都拿来了,柳侠有存款柳川是知道的,所以柳侠这么突然地开口向他借钱,让他以为柳侠出了什么事,担心坏了。   柳侠和猫儿笑嘻嘻地坐柳川车上让他去工商银行,不管柳川怎么问,他们就是不说借钱到底是干什么用。   猫儿取了一万五,然后让柳川开车送他们去土地局。   柳侠从土地局出来,两个人又赖着柳川让他拉着去工会东边。   在两栋已经封顶的家属楼院外下了车,猫儿带着头在前面跑,看上去熟门熟路,看现场的大爷看见他和柳侠,还笑着打了声招呼,柳川疑惑不已,问柳侠来这里干什么,柳侠只是咧着嘴笑,就是不告诉他。   猫儿跑进南边那栋楼的东边第二个门洞,跑到二楼西户,从已经装好了玻璃的窗户里向下喊:“三叔,快点,快上来。”   柳川上来了,看着已经粉刷了一遍白色涂料的宽敞的客厅说:“幺儿,我想起来了,这是土地局的家属楼,楚国友他大姑父在土地局,报房子的时候他说凑不够钱不打算要了,楚国友就让他报了转给自己,结果该交钱的时候他姑父又自己交了,楚国友他老婆因为这个跟他生了好长时间的气,咱们来这里干什么?”   柳侠跑了一圈,把尚未喷漆的房门全部打开:“三哥,你先挨着看一遍,感觉一下这房子怎么样?”   柳川说:“这还用特地去感觉吗?一进来就能感觉很通透舒服,虽然没你的房子大,可也够宽敞了,卫生间和厕所也是分着的,阳台这么大,每个房间和客厅都是亮堂的,比我们单位的家属楼好太多了,幺儿,你,你不会是……”   猫儿跃起来扑在柳川背上:“嘿嘿,三叔,你可喜欢吧?小叔我们俩也最喜欢这套,这是最大的,一百二十二平方,小雲和小雷来了随便折腾都够用,孩儿也不用害怕去屙一泡就让蚊子咬一屁股疙瘩了。   你看,小叔我们俩设计的是那俩孬货住那一间,比北边那间宽半米,能放一张跟我们那个一样的特大号写字台,他俩以后写作业就有地方了。”   柳川背着猫儿,无法置信地看着柳侠:“幺儿,孩儿,你们俩这是,这是给我买的房子?”   柳侠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什么叫我们俩给你买的房子,是你自己买的房子,刚才那钱不是你自己拿的吗?我只是利用职业之便给你找到了一个买到房子的机会而已。”   他说着说着就又恢复了平时在柳川跟前的孩子气,邀功似的说:“哥,怎么样?不错吧,除了不是最好的楼层,其他都是最好的。   其实,我和猫儿都觉得二楼好,当然,如果地坪再抬的高一点,再有个小院子,一楼就是最好的了,现在不是没这样的一楼嘛,那二楼就是最好的了。”   柳川从震惊中回过点神来:“那幺儿,这房多少钱啊?土地局一百来号人呢,这一栋楼应该是四十八户吧,你怎么弄到的啊,还是这么好的户型和楼层?”   柳侠吹了一声欢快的口哨:“空房子里太冷了,三哥,咱回去慢慢说,乖,来,让小叔背着,咱回家暖和了。”   猫儿从柳川背上跳下来,又跳上柳侠的背:“三叔,六叔把小叔轰得非得想要装房子,你这房‘五一’交钥匙,到时候咱们一起装吧?”   柳侠能买到这套房子纯属偶然,他是年前去王东平家里,给她送尚诚县土地局那个沙盘的回扣的时候,正好王东平和爱人魏永福正在为交不交集资楼的第一批房款而伤神。   王东平夫妇现在住在荣泽师范的家属院,是单位原来分给魏永福的房子,房子现在看起来有点小,三室一厅只有七十多平方,但环境非常好,安静,周围绿树成荫,是在校园内的休闲区又单独圈起的一个院落。   王东平两口子纠结的,除了现在土地局的家属楼环境不如师范学校的,还有一个原因,甚至是最重要的原因:魏永福八月份刚调进教育局当书记,土地局的家属楼北面就是教育局今年国庆节才交工的家属楼,两栋楼之间相隔不到十五米,两家在一个院子里,共用一个大门,王东平和魏永福夫妇都是单位领导,家里平时来来往往的人比较多,可能经常会提点礼物之类的,如果被单位里的人看见,影响不好。   可集资楼单位多少都是要补贴一部分的,王东平还有资格分到比较好的楼层和户型,如果白白放弃,他们觉得有点亏;可如果要了,住进去又有诸多不便,所以两口子一直拿不定主意。   还有一个原因,魏永福在师范学校的房子是分配的,如果他们有了自己的房子,那套房就得退回学校,师范学校的住房也很紧张,等房子的人多着呢。   这么小的荣泽县城,买房子这样的大事瞒不住。   王东平夫妇有钱,只要有机会,他们随时可以买房子,所以他们一边觉得不要可惜,一边又不太甘心花那么多钱买一套住着不满意的房子。   两个人对柳侠的人品非常信任,他去的时候也没故意中断话题,还征求柳侠的意见。   柳侠就说:“大姐,你不满意,可以转给你们亲戚朋友或单位同事呀,他们再给你点转让费,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魏永福说:“我们想了,不合适,我们俩都是尚诚的,在荣泽没有比较亲厚的亲戚;如果转给你大姐的同事,你大姐是副局长,能挑选好户型好楼层,她如果露出一点转让的意思,想要的人肯定不止一个,到时候给谁?给一个就得得罪好几个,得不偿失,那还不如干脆不要让单位分配的好。   你大姐一调过来就是副局长,我们又算是外来的,她单位本来就有很多人不服,如果因为这个再得罪人,太不划算了。”   柳侠当时也顾不得万一被当面拒绝会没面子了,鼓起勇气说:“现在能有地方买一套集资房特别难,如果就这么白白放弃太可惜了,大姐,如果你们最后决定要,那我就不说了;如果你们不想要,那转给我行不行?我会给你们合理的转让费。”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柳川的房子就这么赶巧的有了,房子当时已经快封顶了,土地局要求先交五千,柳侠第二天就把钱给王东平送过去了,还多加了一千块的转让费,王东平夫妇说什么都不接。   当初王东平只是举手之劳,顺便把自己原来的单位做沙盘的活儿介绍给了柳侠,根本没想过回扣的事,柳侠却按规矩一分不少地把提成给她送了过来,让他们觉得柳侠虽然年轻,却是个有诚信、非常值得交往下去的人,既然希望以后以朋友的身份继续相处,他们觉得如果拿柳侠的转让费就太薄情了。   王东平死活不要钱,柳侠也只好作罢,大家都生活在荣泽,来日方长,他以后有的是机会报答王东平。   不过,几天后王东平对柳侠说,虽然她有资格分到三楼和四楼,但如果决定把这套房子转让给柳侠,她想还是不要报最好的楼层,那样太扎眼,对王东平和以后要住房子的柳川可能都不大好。   柳侠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只要面积大点、不是顶层就行,我两个小侄是双胞胎,费力的很,连荣泽都不爱来,住楼上他们肯定也不习惯,您就要一楼或二楼吧,方便他们俩以后在院子里玩。”   从第一次交房款到现在分配房子,中间隔着好几个月,柳侠和猫儿去看了好几次房子周围的环境,他们发现,一楼地坪起的不高,可能会潮,而且不单独圈院子,所以要一楼没什么意思。   土地局家属楼南面的单位,最高的办公楼是三层,在最南面,后面是一大片空地,就种了点花和树,一点不会影响到土地局家属楼的采光,柳侠和猫儿都觉得,在这栋楼里,二楼是最好的楼层。   这么大的喜事,柳川忍不住在半路就下车打电话告诉了苏晓慧,柳侠他们回到家刚把锅放上去开始熬稀饭,苏晓慧就来了,她真的不敢相信,他们居然这么快就要有一套房子了,还是那么大、那么好的房子。   柳川把王东平给柳侠打的收款凭证给她看了,苏晓慧高兴的都不知道该对柳侠说些什么了。   柳侠比她弟弟苏晓智小三岁,一直都在为全家人出钱出力;她弟弟苏晓智,原本还算懂事,可自从谈了个漂亮的女朋友,就变得不可理喻了,不要说贴补家里了,每个月的工资自己都不够花,现在又因为结婚,一直在和家里冷战,就因为当初女方家要求盖的明三暗五的房子,苏晓慧的父亲觉得那种房子设计不合理,最大的两间卧室采光和通风都不好,所以还是盖成了传统的、通透式的三大间。   女方家不愿意了,不但要求过礼的时候多加五百块钱,还把原来要求的一对金耳环提高到了再要一个金项链。   苏晓慧娘家为了给苏晓智盖婚房已经借了钱,还没还完呢,接着又开始买家具、安置被褥铺盖,又花了不少钱,当时一下子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所以只答应满足对方一个条件。   定好的婚期因此被无限期延后,苏晓智和父母吵了几次后,就开始了冷战,前几天,苏晓慧的父亲来荣泽了一趟,他决定让步了。   不让能怎么样呢?房子也盖了,彩礼也出了,结婚用的一应东西都花钱安置齐了,如果这时候不愿意,以前花的钱就全部打了水漂。   父亲对苏晓慧:“恁多头都磕了,也不差最后这一个揖,金项链就金项链吧。唉,闺女呀,我觉得我这一辈子没坏过良心啊,咋养了晓智这么个混账东西呢?媳妇还没娶咧,就忘了爹娘了。   还是您公公教子有方啊,看您婆家那些兄弟们,一个赛一个哩懂事;以后你就把小雲、小雷踏踏实实搁您家里养着吧,跟着柳川他们那一大家人,孩儿咋都不会学坏。”   苏晓慧把收款条叠好了给柳侠,让柳川、柳侠和猫儿都去卧室暖和,她做饭。   柳川笑着说:“你想对咱幺儿好,以后日子长着呢,不用急着做这一顿两顿饭来表示,如果这个谭慧玲跟幺儿没缘分,你以后负责给幺儿介绍个好媳妇就中。”   苏晓慧连连点头:“中,没问题,原来是咱幺儿小,俺单位分来哩大学生都比他大,没法介绍,明年再分来哩,估计就应该跟幺儿年龄差不多了,我把好的都占着,叫幺儿一个一个挑。”   柳川把猫儿和柳侠赶进卧室,他和苏晓慧一起做饭。   猫儿一进卧室就有点蔫,这个谭慧玲还不知道咋样呢,三叔三婶儿就想给小叔介绍更好的了,他们为啥都非要想着让小叔结婚啊?那么多人结了婚成天吵架,还有打架的,过的一点都不美,就是有些看着可好的,也没有他和小叔两个人好。   对面的付东伯伯和他媳妇看着挺好的,可也会吵架生气,付伯伯生气的时候还晚上不回家。   还有马鹏程他爸妈,也是平时看着可好,可马鹏程他爸上次给他爷爷买了个什么东西,好几千,马鹏程他妈就和他爸大吵了一架,还说不过了,想离婚呢,把马鹏程吓得老实了一星期,作业写的都工整了很多。   还有万建业伯伯和郭阿姨,郭阿姨好几次都哭着骂万伯伯窝囊废,说要是万伯伯他爸妈再不让她把儿子带过来,就跟万伯伯离婚,凭什么她生的儿子她不能养?   小叔他们俩从来都不生气,他偶尔和小叔怄包儿一下,也都是因为小叔太气人,不教训一下真不行了,而且他就是和小叔怄包儿的时候,心里其实还是可心疼小叔、想小叔,从来都没真生过他的气,小叔肯定也知道,所以小叔现在天天都这么高兴这么美。   他也是。   猫儿心里的小愤愤在他感受到柳侠因为柳川的新房子终于真正确定而分外欢欣鼓舞的情绪时被暂时遗忘,他也为三叔高兴,为柳雲、柳雷两个小家伙不用再住一到夏天就蚊子乱哄的老城而高兴。   而且,在猫儿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内心深处,他也在为今天小叔没有撇下他去约会而高兴,而安心。   所以,柳川和苏晓慧走了之后,猫儿和柳侠一起钻进被窝儿时,他已经忘却了早上还让他感到十分惶恐不安的事,和以前一样,把自己脱的光溜溜的,枕着柳侠的胳膊和他一起看小说,高兴地对书里的人物评头论足。   夜深了,该睡的时候,猫儿自然而然地搂着柳侠的脖子躺好,撒娇咬了两下柳侠的下巴:“小叔,你今天一给我请假,我明天也想请假,不想去上学了,嘿嘿,小叔,你说,我咋会这么待见和你在一块儿呢?天天在一块也不烦,每天最后一节课,一想到快放学了,快见到你了我就特别特别高兴。”   柳侠拍拍小家伙瘦得一拃宽的脊背:“小叔好呗,小叔人见人爱呗,不过,你也好,你也人见人爱,所以小叔跟你一样,特别待见和你在一起,只要想起你要回来了,或你在家里,小叔就觉得心里特美。”   “嘿嘿,咱俩一样唦!”猫儿把搭在柳侠腰间的腿往上挪了挪,把脸埋在他颈窝儿里,闭上眼睛:“睡觉,明天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给你挣大钱。”   柳侠伸手拉灭灯,在黑暗中咧着嘴笑:小家伙怎么这么乖呢?唉,要是一直长不大就好了,就长到一岁,会说话了,还能抱着背着,想去哪儿去哪儿;要不现在停着也行,就这么大,那就永远不用去远方,不会离开自己……   他脑海里又出现了猫儿一岁那天的样子,坐在他脚上,说“呀呀”,说“侠,侠,七”,说……   他把小家伙搂得更紧一点,小家伙瘦削硬梆的少年的身体,在他怀里的感觉却是软软乎乎的,让他的心也跟着软成了一滩水。   他想象着把小家伙吃了以后的情景,就是刚才想的那个样子,小家伙流着口水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喊“侠”的样子,只不过,小家伙坐的地方,不是在凤戏山初冬的山路上,而是他肚子里一个暖暖和和的小窝窝里。   柳侠无声地笑了,但紧跟着他就把脸皱成了苦瓜,下巴蹭着猫儿的头发发愁:明天就得去,可宝贝正开心呢,到时候怎么开口跟他说啊? 第166章 小别   第二天早上,屋里屋外还都是黑漆漆的,柳侠就摸着起了床,到客厅一看:四点二十一。   他的感觉特别准,醒了,再稍微呓怔一下,起来基本都是这个时间,前后不错两分钟。   他得给猫儿做饭,荣泽高中有早饭,柳侠吃过三年,现在如果不到不得已,坚决不让猫儿吃,太难吃了。   苏晓慧在教师食堂给柳葳带一份可以,如果带太多,别人肯定会有意见,柳葳现在晚上三节自习,早上五点进教室,过着非人生活,让猫儿分他的福利,猫儿打死都不能干。   猫儿从上高中第一天就跟柳侠声明,不让他起来专门给自己做早饭,荣泽高中的饭那么多人都吃了,他也可以吃。   柳侠不理他,只要自己在家,一定起来做。   猫儿现在也辛苦,早上五点半必须坐进教室,午饭后短短的一点午休时间冬天也没有了,晚上快九点到家,洗洗漱漱再吃了饭,还有作业,十点能上床就是最好的了,所以虽然他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下决心自己要和小叔一起起来,可每天早上都睡不醒。   先烧水,玉米糁红薯稀饭先煮上,昨天晚上柳川和苏晓慧已经把需要的菜都洗好切好装在盘子里了,蒜苗炒回锅肉,醋溜白菜,从家里带来的包子冰箱里还有一大包,现在需要回锅馏七个,猫儿两个,柳侠三个,再给小家伙带两个,课间操的时候在教室的煤火上烤了吃。   猫儿四点五十五准时被叫醒,撒尿的时候柳侠用热毛巾给他捂脸,稀饭在一个盆里用凉水冰着,等他洗漱完过来吃温度正好。   柳侠看着小家伙狼吞虎咽,自己也揪着心在吃:怎么说怎么说怎么说,臭猫肯定得蹦起来。   猫儿几口就把一个大包子搞定,拿第二个的时候,眨巴了下眼睛看柳侠:“小叔,你怎么了?”   柳侠迷惘地抬头:“啊?我……怎么了?”   猫儿知道坏了,小叔肯定有事,是,是有外业要出去了吗?可,前一段积雪那么厚,天刚刚晴,他们没办法进行野外作业啊?   猫儿一直看着柳侠,还没说话,柳侠就心虚地连喝了几大口稀饭,把自己烧得直想跳起来。   猫儿把他的碗给按住:“小叔,你别气人,你说,你……你,是不是偷偷接了私活儿了?”   柳侠嘴里噙着一大口稀饭看着猫儿。   猫儿说:“不许装迷瞪……我知道了。”猫儿一下泄了气,傻愣愣地盯着柳侠看了一会儿,然后跳起身扑了过来。   柳侠慌忙推开饭碗伸开胳膊抱着他:“乖,乖猫,那啥,小叔,小叔真不是故意的,我连想都没想,是,是昨天王阿姨打电话说房钱的时候才说的,乖,和尚诚那个一样的沙盘,小叔现在又没一点事,不接太亏了啊!”   猫儿蹦着用脑袋拱柳侠的头、下巴,气得要发疯:“不接太亏了,那你屁股冻成冻疮亏不亏?别人都在家歇着暖和,你一个人跑那么远在冷冰冰的屋子里挨冻亏不亏?现在还没出正月,街上的饭店都没开门,你到时候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亏不亏?啊哈哈,小叔啊——,你咋这么气人这么不听话呢?”   柳侠抱着小家伙坐床沿上:“乖,你听小叔说……”   “不听不听不听,反正我就是不让你去,不让你去……嗯哼哼,你别去呗小叔……”猫儿简直要哭了,他真的不想让小叔出去啊,他们有家有房有饭吃,小叔干嘛老得跑那么远去挣钱啊?   柳侠用力勒紧了猫儿,蹭着他的脸安抚他:“大乖猫,大乖猫你听我说乖,我们单位正月里都不可能出外业了,小叔天天一点事都没有,沙盘这活儿挣钱最容易了,就是坐在屋子里把几样东西捯饬到一块,又不用风吹日晒……”   猫儿气得简直要咬柳侠了:“那么容易别人怎么都不去干?坐在能把人冻死的屋子里,还不如风吹日晒呢!”   柳侠使劲蹭:“乖乖乖,别生气,你也看到了,天不是都晴了吗?现在已经打过春了,天说暖和就暖和起来了,小叔到了那里得先整理资料,买材料,不会马上开始做,这些事都是在办公室完成的,人家南陈最不缺的就是煤,各单位办公室都是大铁炉子随便烧,不像咱们荣泽,还规定一年一个办公室只能用多少块煤球,人家那办公室都可暖和。   等我真正开始做,天已经晴了好几天了,肯定就没这么冷了,是不是?   乖,这次小叔不是偷偷抽空做,是全天当正经工作在做,要不了几天就完了,小叔已经答应人家了,要是小叔食言,以后就不会有人给小叔介绍活儿了,你说对不对乖?”   “没人介绍更好,反正你有工资,你的工资奖金咱们都用不完,小叔,不去吧……”猫儿把头扎在柳侠颈窝儿里,难受的不行。小叔是不会食言的,他也不能让小叔在别人跟前成为一个不守信用的人,那小叔会觉得很丢脸,会不开心,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次干完,好吧?小叔喜欢做沙盘,跟自己制造出了个美好的风景一样,做完了特有成就感,乖猫,听话,来,吃饭。”   猫儿心里堵得慌,咬一口包子嚼半天都咽不下去,柳侠挪到他身边,想喂着他,他马上大口塞着吃。   柳侠忽然就觉得自己昨天答应现在就开始做太欠考虑了,这么冷的天,他又要把猫儿自己撇家里了。   吃完饭,柳侠骑车子去送猫儿。   冬天的早上五点十分跟半夜差不多,今天还有雾,几米外的地方就什么都看不清了,连清洁工人都还没出来。   水文队到荣泽高中几乎是穿越了整个荣泽城,中间还有好几道大坡,两边都是隔很远才有人家,如果路上出点意外,呼救都未必有人能听到,所以柳侠只要在家,一定要送猫儿,不在家的日子,他是每天都悬着心。   猫儿坐在横梁上,脸朝后搂着柳侠的腰,头埋在他胸前,柳侠左手扶车把,右手搂着猫儿。   他其实想干脆回家,给苏晓慧打个电话,今天猫儿再请一天假不上学了,他也给王东平打个电话,活儿往回推推,等天气暖和起来再说。   可他知道不成,冬天把猫儿一个人撇家里他心疼,春秋天他觉得那么美好的季节应该陪着猫儿一起出去看景致一起玩耍,夏天猫儿放假了看着他不让他干私活儿,这么一算,他就没有能干活的时间了。   一年前他还觉得五万块钱够猫儿花一辈子,可才过了一年,一套比较好的房子就从一万出头涨到了两万出头,等猫儿该谈恋爱结婚的时候,估计三万四万都打不住,五万块钱真的是太少了,至少得给他存十万二十万才比较保险。   柳海说,法国虽然治安差了点,可非常漂亮,英国、德国就更不用说了,英国像个大花园,而于丹秋家的照片比原城的公园还漂亮,杂志上国外的民居就像童话里王子公主的城堡,猫儿如果能住在那样的地方就好了,至少,也要让他跟六哥那样去看一看,体会一下吧?   今年一定要把家装修一下,装修过的房子感觉温暖厚实许多,他出去,猫儿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感觉上就没那么可怜了……   小蕤和小莘以后得自己多管着点,三哥三嫂得攒钱装房……   到了荣泽高中门口,柳侠单腿支地停车,猫儿不动。   柳侠使劲抱了他一下:“乖,到了。”   猫儿忽然抬起头:“小叔,我的功课早就预习好了,我都会,你不是说这次你要不了几天就做好了吗?那让我请假跟你去吧,就几天,根本不会耽误多少课,除了语文和政治,其他几门我差不多都是全年级第一,请几天家对我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柳侠像个真正的家长那样很严肃地摇摇头:“上学就是上学,不能随便就请假,大爷爷知道了得训死小叔。”   猫儿委屈地看了他一会儿,把脑袋扎在他胸前不吭声了。   柳侠轻轻抱了他一下,把他抱下车,猫儿跟没了骨头似的靠在他身上不肯好好站着。   “柳岸,您小叔来送你了?快迟到了,来,跟老师一起过去吧?”一个三十来岁的女老师下了自行车站在他们身边,这是猫儿的数学老师,和苏晓慧关系挺好,平时对猫儿也很关照,柳侠在这里上高中时就认识她。   柳侠笑着和她打招呼:“韩老师你也这么早?”   韩老师说:“第一节自习是我的课,走吧柳岸?”   猫儿没法再耍赖了,在柳侠胸前蹭了一下,也不跟他说话,鼓着包子脸跟着老师进了校门,柳侠觉得他走路都没平时那种蹦天猴似的劲头了,蔫得很。   一直到要拐过一栋房子往自己班那排教室走了,猫儿才回头,对着柳侠吆喝:“反正你都去了,就别那么着急,一天最多干八个钟头就行,不许干到半夜。”   柳侠大声回复:“小叔知道了,你快去吧乖。”   柳侠也蔫了,慢慢地骑车穿行在越来越浓的晨雾中,一点劲儿也提不起来,在传达室给柳川发传呼的时候,他再一次想给猫儿请假,让他回来。   他把厨房和主卧收拾了一遍,把要带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正好七点半,他先去找岳德胜请假。   岳德胜正在吃早饭,都没听他说完瞎编的理由就摆摆手:“十天内咱们都不可能开工,只要队里没事,随便玩去吧。”   柳侠又去找马千里,这么长的时间,不和队里打招呼是不可能的。   苏丽蓉给他开的门,柳侠一进屋就听到有人在痛苦地呻吟,柳侠吓了一跳:“怎么了?”   苏丽蓉指指卧室:“看一下你就知道了。”   门没关,柳侠走到门口就看到马千里穿着秋衣秋裤趴在被子,正在“噢嚎嚎”地叫,表情扭曲。   看见柳侠进来,马千里伸手拉了个被角给自己搭上,也不叫了:“嘶,这么一大早找我,有什么好事吧?”   柳侠笑,歪着头想看出点真相。   马千里自己坦白:“昨天割了痔疮,他妈的疼死我了。”   柳侠惊讶:“这算是手术吧?您居然没住医院?”   马千里又叫了一嗓子才说:“割痔疮谁住医院啊?小诊所割的,说是祖传名医,我真他妈给蒙了,名医个屁,随便给打一点麻药,差不多就是生割啊,割了半截我才看到墙上给抠出来的那些道道,哦哟哟……”   柳侠挠头:“我也不知道,应该买点东西来看望您的。”   苏丽蓉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进来:“你可别小柳,割个痔疮也能算病啊?再说了,有人特自作多情,生怕别人知道了会影响自己的光辉形象。   唉,可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一个道理,当领导的,只要给大家多发钱就是好,谁管你屁股长什么样啊!”   柳侠打哈哈:“就是,如果咱一个月就五块钱奖金,您长成唐国强我也得想办法跑路。”   苏丽蓉要给马千里做热敷,柳侠继续呆下去不合适,他就干脆的把自己要去南陈的事说了。   马千里问他:“多少钱?”   柳侠伸出手指比划了两下。   马千里问:“付款方式说定了?”   柳侠点头:“国庆节后就说好了,后来因为南陈县各局委主要领导突然来了个大调整,这个局长以为自己会调走,就没心思再管这事了。   现在他原位没动,就又给王姐打电话,价格是王姐谈的,她说她和这个局长在市委党校一起上过三个月的培训班,这人虽然毛病一大堆,但性格挺豪爽,不是赖账的人,再说了,南陈到处都是煤矿,单位都有钱的很,,不会赖我这几个小钱。”   马千里点点头:“王东平虽然是个女的,可做事有担当,人不错,这个价格算是公道价,你去吧,咱们能外出作业估计得半个月以后,给你两星期吧,十四天后你必须回来,否则按旷工处理。”   柳侠点头:“我知道了。”   柳侠知道马千里不是开玩笑,马千里对职工有特别宽容的,也有特别苛刻的,专业范围内的敷衍了事和旷工都是他不可碰触的底线,即便是对他特别青眼有加的柳侠,他也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网开一面。   当然,柳侠也不会去做蠢事。   开往南陈的长途汽车一天一趟,冬季是八点半,柳侠临出门又想起一件事,放下包走到写字台前,写了一张条子,放在枕头下一个信封上。   他还没直起身,传呼机响了,他取下来看:多带点钱,带暖水袋,不许干到半夜,晚上打电话。   后面没有署名,但他知道是他的臭小猫。   “臭小孩儿,才多大点儿,就这么爱操心。”他下巴在小小的淡蓝色屏幕上蹭了蹭,从床头柜里把两个暖水袋拿出来,装进包里。   关上栅栏门看着小院有点难受的时候,黑色的小玩意又响了起来:今天晚上体育馆室内舞厅开放,你有时间吗?慧玲。   柳侠看了一眼下面的时间,8:15。   连个电话号码都没有,这让他怎么回电话?时间也来不及,得赶紧走了,耽误了车就坏了,反正也去不了,等回来后再说吧。   八点半,汽车准时出发,柳侠抱着包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太阳光隐隐地穿过雾霭照在自己身上,心里计划着:两个县的车应该是同时对开,路上大概需要两个半小时,他回来那天还赶得上给宝贝做中午饭,做什么呢?炒回锅肉?蒸腐乳排骨?还是干脆请乖猫在老城吃烩面? 第167章 想与念   柳侠乘坐的车离开荣泽不到一个小时,一辆从原城过来的公交车停在仿古楼前,柳钰背着包从车上挤下来,直奔水文队。   最后一节小自习,猫儿正没精打采地埋头在摞得几乎要超过他脑袋高的书墙后面写作业,老师从外面走进来,慢悠悠地晃到他身边,看着他写了一会儿,轻声说:“放学了去大门口,您叔来接你回家吃饭。”   猫儿的心差点跳出来:“俺叔?”   “嗯,您婶儿说哩,您三叔给她打哩电话,您四叔回来了,老想你,他晌午接你回家吃饭。”   猫儿垂下眼帘,点着头继续写:“哦,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老师站在他身边,偏着头又看着他写了一会儿,才依然慢悠悠地晃着离开。   猫儿放下笔,趴在了桌子。   猫儿和柳川回到家的时候,柳钰已经把饭菜都用碗扣着摆在餐桌上了,他看见猫儿特别高兴,抱着颠了好几下:“孩儿,您小叔光想给你搁到嘴里宝贝着,成天给你吃恁好,你咋还是这么瘦咧?”   猫儿笑嘻嘻地举起双右臂做了个健美动作:“我瘦是瘦,净肌肉,比胖子还有劲儿,四叔,俺三叔说你把望宁供销社租下来了,真哩?”   柳钰把扣盘子的碗都翻起来,:“嗯,步行街那几家知道我想一下租了他们好几家哩地方,就以为我是啥有钱人,居然串通一气给我提价,原来说好了一个月五十,过了年我去和他们签合同,他们都跟我要六十,说工资现在都涨了。   他妈哩个脚,我一下就恼了,不租了,想干脆去付家庄或望宁东边那几个生产队,租谁家个没人住哩老院子,最多就是房子破点,可有个院子,平时用起来得劲。   结果供销社那个主任不知道咋听说了,搁路上截着我,俺俩一说可成了,他们现在叫个体户挤兑哩没一点生意了,工资都发不下来,这个主任正好该退休,剩下哩三个人,一个想法调到荣泽供销社商场了,另外两个女哩搁家歇着,想去上访咧,我租了他们哩地方,租金给那俩女哩发工资还用不完呢,我一下签了十年,先给了他们半年哩,说好了,以后半年就是一付房租。   以后您大伯哩布就不用天天往您……往罗各庄拉了,供销社那门市房恁长,我从中间界一下,一边您大伯您娘卖布,货架子都是现成哩,他们不要钱搭给我了;一边当我哩门市部,以后要是有人来厂里订货,就搁里边接待人。”   猫儿特高兴:“那大伯跟娘娘以后就不用天天抻摊子搁那儿一样一样摆布了,省可多力,小莘跟咱几个孩儿以后要是去望宁上学,也不用再害怕下雨下雪了。”   柳钰点头:“我也是这样想哩,咱家哩人以后去望宁也都有个落脚哩地方了。”   猫儿问:“四叔,那步行街那几家都给气孬了吧?”   柳川把一块都是脆骨的排骨挑给猫儿:“活该,不看自己哩东西到底值多少,以为您四叔有钱就想狮子大开口,把自己给蒙进去了吧?   他们那房子比较靠北头,平时赶会哩人都走不到那边,做买卖根本就不中,咱望宁那边哩人也根本就没租房这种习惯,做生意哩,要不是自己家哩房,要不就是临时搁街边摆个摊子,他们那房子就等着沤烂在那儿吧。”   猫儿十分解恨地说:“对,沤烂也没人租。四叔,你定哩机器跟模具一来,你就能开工了吧?嘿嘿,四叔,你马上就成老板了呀!”   柳钰说:“回来还得调试,开始干活最起码得到二月中旬了。   孩儿,老板不是恁好当哩。   咱是才办哩新厂,没人知道咱,咱也就没客户,没客户买东西,赚不了钱,那算啥老板?   我打算先做点最普通、搁哪儿都能使哩型号,然后出去推销,人家用过了要是觉得咱哩质量好,下一回还愿意使咱哩东西,那就是有客户了,以后人家要啥咱做啥,那生意就好做了。”   猫儿说:“我听俺小叔说,最难哩就是推销,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哩跟人家说好话,人家还不一定搭理你,得脸皮可厚可厚哩人才能当推销员,俺小叔说那活儿打死他他也干不了;   小叔说他最放心哩是你干出来哩活儿,他说只要人家用过一次你做哩东西,那以后你就有机会了。”   柳川笑着对柳钰说:“咋样孩儿?不是我一个人说你做东西细发有成色吧?咱大哥、幺儿,包括您大伯跟小凌、小海都觉得你中,你只要稍微用点心,干出来哩活儿比谁都好。   别怕了小钰,万事开头难,咱现在不是已经开头了吗?还有啥怕哩?”   猫儿忽然放下碗往卧室跑:“哎呀,我差一点忘了,四叔,你等一下,我给你拿点东西。”   柳川觉得猫儿进去的时间有点长了,走到门口问:“孩儿,你干啥哩?咋还不出来咧?你一会儿就该去学了,得快点吃饭。”   猫儿拿着个大信封和一张纸走出来,柳川疑惑地接过去,看到上面写着:   宝贝猫,差点忘了给你说,我回来前估计您四叔就回来了,我觉得五千块钱好像不是太够,钢材最近涨得太厉害,车床和模具估计都得跟着涨价,您四叔来了你问问他,如果不够,你把那三千也取出来一起给他。   三叔每天会把奶给你打回来,一定滚够五分钟才能喝,乖乖等小叔回来,晚上放学等小叔电话。   猫儿已经把信封给了柳钰,柳钰正看着钱发愣,柳川把那张纸递给他。   柳钰默默看了一遍,嘟着脸说:“孩儿是最小哩,我啥都帮不上他,还光要他哩钱,我觉得我这哥当哩最没成色了,猫儿……”   猫儿把信拿过去折好了先放自己兜里,开始大口扒拉着吃饭:“你别说你不要啊四叔,你要是真不要,我一会儿就重去存起来,你就厚着脸皮去跟别人借吧,咱村儿哩人都穷哩要死,看你找谁借去。”   柳川心里比柳钰还难受,不过他还是笑着说:“小钰,拿着吧,你那模具定哩太少了,你就是出去推销不也得有那几样东西给人家看吗?型号太少,人家要啥都没有,那咋推销啊?”   柳钰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拉开羽绒服把信封放在了里面自己后来缝的兜里:“我肯定不会赔,肯定,原来那几个老师傅哩活儿都比不过我,我肯定不会赔,这钱算孩儿入哩股,到时候我给孩儿挣回来十倍八倍。”   猫儿说:“要是不够,俺还有三千咧,我把存折给你,一会儿三叔您俩去取吧,密码是****** 。”   柳钰似乎是豁出去了:“中孩儿,给我吧,我决定了,再定点模具,多上几个型号,我不信同样哩价格,凭我哩活儿,会销不出去。   柳淼跟建宾活儿本来也都差不多,回来我再好好调教他俩几天,要求严点,我非得做成咱这一片儿质量最好哩牌子不中。”   柳川和猫儿同时把大拇指伸到柳钰脸前。   猫儿吃完饭就被柳川送回了学校,柳钰取出了柳侠和猫儿那个小存折上全部的钱,坐一点半的车回望宁了。   他阴历十二那天一身泥地从柳家岭来到荣泽,柳侠和猫儿在京都还没回来,今天他还是没见到。   他想见柳侠,也很想问问柳凌的情况,柳凌到现在连个女朋友都没有,柳钰在长辈面前替他辩护的时候振振有词,好像柳凌到三十岁不结婚也不是问题,可事实上他自己心里也急着呢,他现在算是能体会到当初柳长春因为自己不相亲不结婚而着急上火的心情了。   不过,现在他不能再想这些了,他得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厂子上,他不能让一大家人的钱都打了水漂儿。   猫儿晚上放学回到水文队,直接就跑进传达室,可他还没等到柳侠的电话,先碰到了杜涛两口子。   史瑞玲一看到猫儿就问:“柳岸,听说您小叔请假回老家了,他啥时候回来?”   猫儿想了一下:“说的是三四天,不过没说准,这天也出不了外业,我们老家暖和,我让小叔在家多住几天。”   柳侠在岳德胜跟前编的瞎话是回去给三太爷送药,老人家最近这些年确实一直都在吃王君禹给开的药,不过送药这事一直都是柳川在干。   岳德胜是不是信柳侠编的瞎话,猫儿不知道,但有人问的时候岳德胜就是这么说的。   史瑞玲对杜涛说:“柳侠不会是因为俺慧玲不是大学生看不起她吧?要不俩人才好,他回去肯定得先跟慧玲说一下呀。”   猫儿心里翻了个白眼儿:就相了一下亲,还没定着呢,俺小叔有点啥事就得先跟她说?   杜涛说:“要是看不起她,柳侠根本就不会答应去见面,就是有事走得急,哪儿有你想的那么多事儿。”   史瑞玲说:“我想着也不会,慧玲恁漂亮,不是大学生也争着抢着有人愿意咧。   柳岸,等您小叔回来,你跟他说一声,叫他先给慧玲打个电话,哦,我给你说过电话号码你记一下吧?你跟您小叔说,以后他要是找慧玲,就打这个电话,跟人家说叫一下谭慧玲就妥了。”   旁边桌子上的电话正好响了,猫儿伸手就拿了起来:“小叔?”   “嘿嘿,你就在那儿等着呢乖?你问也不问就叫小叔,不怕叫错了让别人占便宜?”   “我才不会呢,我就知道是你,你怕我万一回来晚,所以往后推了几分钟打过来。小叔,你冷不冷?他们给你准备的……嗯,小叔,奶奶想我没有?”   “乖猫,你旁边有人?”   “嗯。”   “谁?天这么冷,平时这个时候传达室都没人啊!”   “那个,是,是……”   猫儿正为难,史瑞玲伸过手来直接从猫儿手里拿电话:“柳岸,你先等一下,叫我先给您小叔说点事儿,喂,柳侠?哎呀柳侠,你回老家咋不跟慧玲说一声咧?   夜儿慧玲下班想叫你接她一下,你说你陪柳岸哩没空,要是一般人早就恼了,慧玲啥都没说,对吧?俺慧玲够好说话了吧?今儿还主动又给你发传呼,你就是不能去,也得回个电话呀,你看,你连吭都不吭一声就没影儿了,这多不美。   不过杜涛说你是有事儿,走哩老急,那这一回咱就不说了,我见慧玲了跟她解释解释,不过,你要是回来,可得先,啊?……柳岸?搁这儿哩呀?……哦,我知道我知道,我就跟你说一下就给他了,柳侠,你回来得先给慧玲打个……”   杜涛伸手把电话从史瑞玲手里夺了过来:“柳侠,呵呵,不好意思啊,你嫂子这人说话有点啰嗦,你跟柳岸说吧,柳岸,给。”   猫儿接过电话:“小叔……我不冷小叔……我作业都做完了……嗯,我知道……”   史瑞玲看着猫儿打电话,还有点跃跃欲试的意思,杜涛有点恼怒地瞪着她:“你就是再着急也不能去人家手里抢电话吧?才见了一次面就你就让柳侠接她下班,她家离厂子那么近,三步路接什么接?”   史瑞玲说:“一步路也应该接,谈恋爱嘛,男哩不就该对女哩好点。”   杜涛推着史瑞玲往外走,史瑞玲突然回头说:“哎,柳岸,不对呀,您老家不是山里头哩嘛,咋会有电话咧?”   猫儿只楞了不到半秒钟就说:“我太爷爷在望宁住院,我小叔是在望宁街上打的公用电话,嗯?小叔,没事没事,史阿姨问咱们家是山里的,你怎么会打电话?”   猫儿透过窗户看到杜涛和史瑞玲说着话往东边走远了,才接着跟柳侠说话,可因为门卫赵师傅就坐在旁边的火炉跟前烤红薯,他也不敢乱问,怕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幸亏柳侠明白他的心思,主动汇报自己的情况:“乖猫,小叔这次来特享福,人家南陈煤多的没地方弄,各个单位都烧暖气,我现在躺在床上,只穿个秋衣还有点出汗呢!   我想好了,回去一定要想办法轰着马队长装暖气,哎宝贝,你见马鹏程也轰轰他呗,有暖气真舒服啊!”   猫儿毫不犹豫地答应:“行,没准儿还能给马鹏程招顿揍呢,咱带的卤肉那家伙吃了一半都不止,我正想着怎么修理他一顿呢。”   猫儿从京都回来那天,马鹏程过去找他玩儿,柳侠把从家里带来的文永芳卤的肉拿出来炒菜,被马鹏程看见了,那小子用馒头夹着吃了半斤还得多,然后又连着两天中午过去蹭饭,居然还点菜,每次都要求吃卤肉夹馍,第三天被猫儿硬把他给推出去然后反锁了门才罢休。   传达室冷,柳侠不想冻着猫儿,在那头儿强行挂了电话。   猫儿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柳川没走,一直站在外面等着自己呢。   “这几天三叔住你们这里,早上把你送学校,然后再送你小蕤哥,正好。”   猫儿有点过意不去:“那怎么行啊三叔,这样你一天两头都得来回跑,那不紧张死啊!我跟小蕤哥都这么大了,自己骑车上学根本没问题,都是我小叔他小心眼,非得说天太黑怕出事,我骑车技术那么好,怎么可能出事呢?”   柳川揽着猫儿的肩膀:“走吧,三叔住你们这里实习实习,省得到时候一下住那么宽敞的楼房不适应,高兴得连觉都不会睡。”   猫儿吃过饭已经九点半还多了,作业也提前写完了,柳川知道他和柳葳、柳蕤现在最缺的就是睡眠,所以就让他早点睡,自己去了另外一个房间睡。   这几年一直和他们在一起,柳川知道,如果柳侠不在身边,猫儿需要的不是其他人自以为贴心的陪伴,而是让他一个人守着有柳侠味道的地方安静地等待。   猫儿站在屋子中央,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没有了小叔的房间,好像一下子就大了很多,也冷了很多,感觉哪儿都是空的。   他迷瞪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如果小叔在家,如果没作业,会让他练字。   笔墨纸砚齐全,伸手就有,猫儿也想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练字是最能让他集中精力的事情之一。   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怎么都不行,他脑子里老是出现一个画面:柳侠穿着皮夹克,站在雪地里,双手插兜,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眼神温柔地看着一个高挑漂亮的女人;   那女人长发飘飘笑语晏晏,虽然她的眼睛都没有看向柳侠,却让人觉得她连飘动的发梢都在传达着一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愫,而那种让猫儿说不出来却令人怦然心动的氛围正好可以把柳侠笼罩在其中。   那个女人叫谭慧玲。   杜涛叔叔他媳妇说,谈恋爱,男的就该对女的好,小叔一回来就应该先给谭慧玲打电话。   猫儿收起了纸笔,脱了棉衣准备睡觉。   坐在被窝儿里转过身,摸摸高高的、朱红色的床头,光滑又漂亮;   再看看旁边的帷席,大狗和猴子一个跟着一个,一个比一个可爱,他伸手摸摸其中一个大狗的脸,凉凉的,一点不暖和,而且,还不会转过脸对着他龇牙说:“臭猫儿,再天天这么摸摸摸,小叔的脸皮就给摸没了!”   猫儿慢慢躺下,枕头上、被子上都是小叔的味道,他使劲吸了两口,可还是不行,脑子里依然是柳侠站在雪地里那个画面。   柳岸你个怂货,小叔就是谈个恋爱,你瞎想什么?全世界都是这样,谁长大了都得结婚,小叔如果不结婚就会被别人当成怪物,你想让别人把小叔当初怪物吗?   不想。   可是,还是不想让小叔结婚,不想让小叔喜欢别人,不想让别人来这个家,不想让她来睡这个床……这是,我和小叔的床……   他奶奶的,也不知道是谁吃饱了撑的想出来这样的馊主意,让人长大了就非得结婚,还非得是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肯定是个孬孙货……   南陈县土地局办公楼大厅里,柳侠长舒了一口气,把尺子和铅笔扔了,直起身捶捶腰:“哦嗨,可算好了,他奶奶的,谁出的馊主意,把架子弄这么低,害得老子就差没跪地上画了。”   他擦擦额头的汗,看了一圈,找到自己的杯子,坐在椅子上,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棉帘子掀开一条缝,一个中年男人伸进来个头:“小师傅,这都死(十)一点多快十二点了,你不走俺也睡不踏死(实),你看……”。   柳侠站起来拿起自己的羽绒服:“不好意思我这就走,师傅,明早上你们几点开门?”   “七点吧,俺起来扫地哩时候就开了。”   “那我如果六点钟过来,能麻烦您给我开一下吗?”   “恁早啊?中吧,反正那时候我也就醒了。”   “那先谢谢您!”   柳侠来到街边,一辆接一辆的煤车流水一样驶过,洒落的煤灰在路灯下看得到飞扬的轨迹,柳侠被弄得满头满脸都是。   车队终于过完了,他穿过马路小跑了起来,招待所离这里大概得走二十多分钟。   路边一家糖烟酒店已经关了门,外面的灯却还亮着,“公用电话”的牌子被照的很清楚。   杜涛也不知道管教一下他老婆,白长了一张漂亮的脸,真他妈没一点家教,猫儿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呢?   不行回去看三哥能不能找到熟人,听说邮电局内部装电话才一千二,干脆在家里装一部算了,要不给乖猫打电话太不方便了,这么冷还得让他在那儿等,今儿还吓的连话都不敢随便说,他肯定有可多话想跟我说呢!   乖猫现在应该睡着了吧?嘿嘿,小傻孩儿肯定又想着能快点睡着梦见我呢,快点回去,多想几遍梦见大乖猫梦见大乖猫,没准儿真就跑到大乖猫梦里去了,那孩儿明天能高兴一天。   旅社的房间和土地局大厅一样暖和,床铺也柔软舒服,不过,柳侠食言了——没有在睡觉前想很多遍“让我梦见大乖猫”。   他穿着秋衣秋裤趴在床边上睡着了,口水把资料洇湿了一大片。 第168章 小别重逢   柳侠在马千里规定的最后一天回到了荣泽。   他下午三点多才结束了全部的工作,错过了南陈到荣泽的公共汽车,是搭乘一对到南陈卖白菜的年轻夫妇的五菱拖斗车回来的,那对夫妻家是古村的,回来时路过色金厂,柳侠在那里转乘开往原城的车,在荣泽老城下了车。   他在荣泽高中门口新开的小卖部先给柳川发了个传呼,然后去和看大门的大叔商量,想让他放自己进去。   大叔刚得到这份工作,非常珍惜,所以立场坚定,坚决不给他开门。   柳侠没办法,报了王占杰和苏晓慧的名字。   大叔告诉他:“王校长现在没搁这儿,他前天任教育局局长哩文件下来了,这两天都没来学校;苏老师?你要是认识苏老师,我去给你叫。”   柳侠只好说:“那谢谢啊,你去叫吧。”然后看着大叔一溜小跑往后去,自己搓着脸蹦跳着取暖。   他正蹦起来着伸长了脖子往校园里头瞄,后面一个人重重拍了他右肩一下:“孩儿,你回来了?”   柳侠转过身,惊喜地叫到:“三哥?你怎么在这儿呢?这个时候,你怎么会在这边呢?”   柳川说:“你走之后的这几天差不多都是这样,我下班打了奶后回家来做饭,猫儿放学在这儿吃完了饭我们俩再去你们那里睡。   今儿小蕤五科联赛选拔考试,考完直接放学,今天不用再上晚自习,他前几天准备考试累坏了,刚吃完饭就睡了,我今儿不用接他,就在家里等猫儿,你在南陈的活儿全部做好了?”   柳侠兴奋地点点头,又拍拍左胸前:“嗯,支票在这里呢,明天去银行一兑换,给王姐的提成拿过去,战斗全部结束。”   柳川看他高兴嘚瑟的那副模样,忍不住想伸手去搓巴一下他的脑袋,柳侠赶紧躲:“都是煤灰,别弄你身上。”   他坐的是五菱车的拖斗,连个棚子都没有,就一个那种车一跑起来就咣当乱响还摇摆得非常厉害的光秃秃的铁皮挂斗,柳侠得一直用力抓紧了车帮才不会让自己在里面自由滚动,南陈又到处都是煤,他现在浑身上下都是煤灰。   柳川笑着说:“南陈还真是以煤发家的地方,去那里走一趟都得带一身煤灰子回来。”他说着好像想起了什么事,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凝重,想对柳侠说什么,可犹豫了一下又忍住了。   柳侠感觉到了柳川的异样,心里一阵紧张:“哥,你怎么了?有什么事?不是猫儿他让人欺负了吧?”   柳川赶紧笑着摇摇头:“不是不是,猫儿那皮猴子孬成那样,他不欺负别人就算是好的了,而且有你三嫂和小葳在这儿,谁会欺负他?就是一点其他的小事,你刚回来,明儿再给你说吧。”   柳侠急了:“哥,你现在就说,到底怎么了?”   柳川往校园里边看了看,看不到猫儿的影子,他试探着说:“幺儿,我想问一下,你觉得特别喜欢那个谭慧玲吗?”   “啊?”柳侠楞了一下:“没有啊,你如果不说,我都把她给忘了,这几天时间赶的有点紧,我,我真的把这事忘了,怎么了三哥?不会是我出去几天,她就跟别人谈上了吧?”   柳川看到柳侠这种反应,完全没有了顾忌:“那我跟你说,这个女的不行,你明天就去找杜涛,找个合适的借口,说你不愿意。”   “哦——,这事啊,”柳侠一下放松了:“你打听出来她有什么恶习或劣迹了?”   柳川摇头:“不是。就是你走那天,晚上猫儿放学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停好了车回来等猫儿,刚好听到杜涛他老婆跟他说的话。   他老婆说,你一回来,就让杜涛想办法从侧面问问你,猫儿什么时候走,说她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侄子成天跟着叔叔的,听她话里的意思,是谭慧玲让她……”   “我操他妈!”柳川的话没说完,柳侠就已经暴跳了起来:“她就是给我说了个媒,她以为她谁啊?他妈的就想对我们猫儿说三道四;   谭慧玲?我说那天接电话那女的怎么会说猫儿是寄住在我那儿的呢,原来史瑞玲那娘儿们就是这么跟她说的,而她只不过跟我见了一次面,就他妈想赶咱们猫儿走?   她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啊?不就他妈长得多少漂亮点嘛,以为地球都得围着她转?他妈就算真是地球都得围着她转,老子也不会围着……”   “小叔——,啊哈——小叔你回来了……”   柳侠转过身,看到猫儿飞奔着往这边跑,柳葳提着个书包和苏晓慧、看门大叔小跑着跟在后边。   猫儿扑在侧门上,柳侠隔着栏杆捧着他的脸:“哈哈,臭猫儿,想小叔想得快哭了吧?哎,真快哭了?嘿嘿嘿,宝贝猫宝贝猫……”   猫儿急得回头冲看门的大叔叫:“你跑快点呗,快点来开门呗。”   门一打开,猫儿就跳起来挂在柳侠身上:“啊——小叔,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啊?”   柳侠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办:“乖,我身上可脏,都是煤,你你……哦呵呵,好了乖好了乖,嘿嘿嘿,小叔知道你想我,我也想你乖……嘿嘿,煤灰都蹭你脸上了乖……”   柳葳拍着猫儿的屁股:“孩儿,你平常跟个小大人样,咋一见小叔你就成了小月子娃儿了咧?不抱着晃晃就想哭。”   猫儿搂着柳侠的脖子,得意地冲柳葳笑。   柳侠一只胳膊抱着猫儿,一只胳膊揽着柳葳:“孩儿,快一米八了吧?马上就撵上小叔了。”   柳葳回手把柳侠和猫儿一起抱着,使劲搂了一下,随即放开:“小叔,我老想你,出来看一下你,俺还有课咧,我不敢耽误,老冷,你跟孩儿赶紧回去吃饭吧,我回去了。”   柳葳已经到了高考最后的冲刺时刻,柳侠虽然前一段每天来接猫儿,可因为柳葳比猫儿多一节晚自习,所以总也碰不到他,柳侠也惦记他的很。   “南陈有一家酱驴肉特别有名气,我买了几斤,你放学回家多吃点啊孩儿,你学习紧张,这一段又发个儿呢,得增加营养。”   柳葳笑着又在猫儿屁股上来了一巴掌:“中,那小叔,三叔,您赶紧回家吧,我去上课了。   猫儿,小叔回来了,快回家过大年吧,把这几天哩委屈都补回来。”   苏晓慧已经给猫儿和自己请了假,几个人回到柳川那里,柳侠和猫儿高速度吃了饭,柳川就把他们送回了家。   水文队的澡堂一般九点前就关门了,柳侠如果赶不上,那一身的煤灰,都没办法上床睡觉。   猫儿是一秒钟都不肯再离开柳侠,所以洗澡也跟着,两个人互相搓背,洗了个无比快乐舒心的澡,一回家就钻被窝儿。   猫儿洗完澡直接就没给自己穿裤头儿,回到家一进卧室就脱光了跳上床,柳侠用个被子靠在床头上,乐呵呵的半躺着,看着猫儿跟条鱼似的在他身上随便滑溜随便腻,不时用今天忘记了刮胡子的下巴蹭他几下,听他夸张地又笑又叫尽情地表达这快乐,心里熨帖得如五月清风掠过,温暖舒心到无法形容。   猫儿折腾够了,变成一条八爪鱼贴在柳侠身上,絮絮叨叨给他说这几天家里的事:“上星期一煤棚分了,不让自己挑,办公室分好的,说是就近原则,咱们是从南头数第四间,三百块钱,我已经交了。   咱的煤就剩一百多块了,星期天楚昊他爸爸叫了一车,说上次他们家买的就是这个人的煤,可好烧,我就跟他们平分了,一家一千块,以后有煤棚了,咱每次都可以多买一点,不用跟以前一样每次就买三百块了。”   柳侠说:“行,以后咱每次买一车,两千块,大半年不用再买。”   “对了,五叔来信了,不过我现在不给你看,明天再给你,嘿嘿,你现在得看着我。   五叔这回是用包裹寄的相片,咱们照的所有相片都寄了一份,他和震北叔叔两个人的合影也寄了,咱那个相册一下就不够用了。”   柳侠说:“没事,咱再买,多买几个;你五叔信里都说什么了?”   “不跟你说,明儿你自己看。   四叔的营业执照什么的三叔都给办好了,本来觉得万事大吉就等机器调试好开工了,前几天四叔给三叔打电话,说老停电,机器都没办法调。三叔托人找了供电局的人,给望宁供电所的人打了个电话,说给四叔厂子里拉个专线,要不四叔的厂子就得跟大伯原来干活的那家石子厂一样,三天两头停工了。”   柳侠发愁:“你三叔肯定得请人家吃饭,现在荣泽就是这习惯,找人办屁大一点事都得请客,拉专线这事还是大事呢!交房钱那天我把你三叔的钱连底抄了,你三婶儿他们最近肯定紧张的要死,怎么办呢?”   猫儿也跟着发愁:“我也不知道,三叔非说他根本就没请客花钱,就是请了三叔也不会承认的。   小河叔原来的学校给他盖章了,小河叔上星期一来二中报到,教初二数学,他跟凤河叔要请三叔吃饭,三叔不肯去,他俩前天晚上就去三叔家了,买了一大堆东西,三叔差点把凤河叔推出去不让他进屋。”   “那……肯定的,三叔收谁的礼物也……不能收……他们俩的。”   “马鹏程和楚昊都报名参加五科联赛选拔了,马鹏程说他爸说,他就是故意要去给他爸丢脸的,我也不明白马鹏程为什么要报名,他学习又不好,楚昊说他是为了追他们班一个女生,那女生报名了,他也报,跟着给人献殷勤。”   “这个……臭小子,脸皮……真厚。”   “哦,你们单位前两天有人打架了,是万伯伯和丁红亮。   好像是在大门口,丁红亮和袁秀华不知道为什么吵起来了,吵的可厉害,郭阿姨正好和队里几个阿姨一起去买菜回来,她们就过去劝架,丁红亮好像骂袁秀华了一句什么,几个阿姨都说丁红亮是男的,再怎么着也不能骂人,丁红亮不忿,可他不敢说楚昊他妈和欧阿姨,就说郭阿姨,好像是说郭阿姨凭什么说他,说,说郭阿姨有本事管好自己再说。   我是听楚昊和马鹏程说的,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说丁红亮扭头走的时候说郭阿姨是破鞋,郭阿姨把菜砸在他脸上骂他,丁红亮就还嘴骂郭阿姨,然后万伯伯听说了,过来打丁红亮……”   “嗯……”   “马鹏程家弄了个煤气罐,他特高兴,说现在他家做饭可快了,最主要的是他不用再往楼上提煤了,他还说他爸其实是后爹,亲爹都是恨不得把大腿上的肉割给儿子吃的,谁舍得让儿子提煤……小叔?小叔……”   柳侠不应声。   猫儿把脸偎在柳侠的脸上,很轻地蹭了蹭,慢慢坐起来,看着柳侠。   柳侠睡着了,微微歪着头,嘴角还往上翘着,好像听得很开心。   猫儿翻身跪在那里,抱着柳侠把他带起来一点,把他靠着的被子小心地拉出来。   柳侠嘟囔了一句什么,翻过身,伸出胳膊来搂人:“嗯……乖猫,盖好……盖好孩儿。”他睡梦里把猫儿搂好,顺手拉了拉他身后的被子。   猫儿顺着他的力道躺下,把他身后的被子掖好,拉灭灯,像平时一样挤在他怀里,把一条腿搭在他腰间,在黑暗中看着柳侠的脸。   小叔从来不会忘记让他喝了奶再睡,也从来没有在他说话的时候睡着过。   “我就知道,你每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肯定不是躺在旅社的床上,你肯定天天都干到半夜,我知道你一点都不听话,可我没办法你。   我现在什么都不会,光会吃饭,光会花你的钱,光会……没事就想你……,没一点用的……想你!”   猫儿把头扎在柳侠颈窝儿里,听着他均匀绵长的呼吸,心情难过沮丧到了极点。 第169章 重归二人世界   柳侠睁开眼,眼前一片黑,他动了下左臂,哎?没人?不对啊,原来只是做梦吗?不是已经回家了,还和宝贝猫一起洗澡,他还笑话自己身上搓下来的灰剂剂一个个都跟小擀杖似的粗……   摸过床头的传呼机摁开,5:00,柳侠翻身下床跑了出来,客厅没开灯,只从餐厅关着的门缝里流淌出一线亮光。   猫儿听到动静拿着筷子从餐厅出来,看到柳侠只穿着个裤头,跑过来把他往卧室推:“这么冷你起来干什么了?早着呢,你去睡吧,快回去坐被窝儿里。”   柳侠伸出胳膊把猫儿抱着:“你快去吃饭,小叔穿上衣服送你。”   猫儿急了,连拉带拽硬把他推进卧室:“你先坐被窝儿里,现在天晴了,路上也没雪了,天也长了可多,现在都已经快亮了,我们同学都是自己去学,没让家长送的,我自己骑车子去一会儿就到了,你来回跑太冤枉了。”   柳侠坐在床沿上快速地穿衣服:“听话,快点去吃饭,小叔都已经起来了,再躺下也睡不着,小叔一下出去十来天,特别特别想你,送你就能多抱你一会儿,怎么,不想让小叔送?”   猫儿怎么可能会不想让柳侠送,他其实是不想去学,一直在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撒个娇让柳侠再给他请个假呢。   不过,他想到今天是星期六,请假不太划算,撒娇这个有点丢脸的绝招要用在关键时刻,还是下次特别想小叔的时候请整天假再用吧。   现在,猫儿听了柳侠的话,虽然舍不得他瞌睡成那样还要起大早去送自己,可心里却忍不住的高兴,所以他毫不作假地说:“想。”   一路上猫儿都在抱着柳侠的腰咧着嘴傻笑,柳侠捏着他脸笑他:“还说不让小叔送呢,看看,恨不得长小叔身上。”   十来分钟的路,确实一会儿就到,柳侠停车,在小家伙额头上亲了个响的,把他抱下去,站在那里等着看他进学校。   猫儿很乖地说:“小叔我走了,下午不来学,我趁王辉的车回去,你别接我了。”说完就撒腿跑进了学校。   柳侠看着他转到一排教室后,推了车子转身离开。   他刚一转身,猫儿就又飞快地跑了出来,在大门口差点和一个骑着车子冲进来的学生撞一块,他说了声“对不起”就闪身跑出了大门,站在路中间,一直看着柳侠的身影消失在老城窄窄的街头尽头,才转身又往学校跑。   他坐在位置上,想着柳侠回家后都会干些什么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史瑞玲让他给柳侠带的那个口信他忘了说。   柳侠回到家没敢再睡,他怕自己一觉就又睡到天黑了,他坐在被窝儿里看柳凌的来信和照片。   很平常的一封信,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只是在柳葳报志愿的事情上特别交待柳侠要操点心,柳葳现在有更多的选择,不必像他们当年那样,只是为了跳出农村寻找一条更容易的生存之路而只能做最保守的选择,他希望柳葳顺从自己的爱好和心愿,为此哪怕冒点险也值得。   照片好几十张,柳侠看着猫儿和柳凌拉着手在滑冰的人群中各伸开一条手臂做出飞翔的样子的一张,笑出了声:“你个臭猫儿,看你美的,嘿嘿,以后,你肯定也会生活在这里,和你周围那些人一样。”   看到最后,他发现有几张不是他们那两天玩的时候的相片,应该是柳凌和陈震北在部队驻地附近自己出去玩的时候照的,有五张都是柳凌一个人的,这五张共同的特征就是都是抓拍的,都是在柳凌不经意间照的。   柳侠不得不佩服,陈震北抓拍的感觉非常好,每一张上面的柳凌都让柳侠觉得帅气又舒服,有一张是柳凌在雪地里好像猛然看见了远处有什么特别好玩的东西,那好奇惊喜的笑容,跟个天真无忧的孩子一般明媚。   柳侠觉得他有好长时间没看到过五哥这么轻松快乐的样子了,虽然他从来没听到过柳凌的倾诉和抱怨,也没看到过柳凌的沉重或颓废,但前一段时间的五哥,总是让他有种在扛着一座大山似的感觉。   今天看到这样的柳凌,柳侠觉得自己的心都变得轻松了。   还有两张是陈震北和柳凌站在一起的,背后是白茫茫的雪原,估计是请路人帮忙拍的,上面是大片的空白,下面却连脚都没照上,画面非常不协调。   不过后面陈震北写的几个字,让这张照片有了别样的味道:心在路在,无关脚丫子也。   柳侠觉得,陈镇北有时候心思细腻敏感的,根本就和他平时的形象不相符。   八点钟,柳侠准时来到科室报到,岳德胜告诉他,科室其他几个人组成两个小队,前天已经出发了,为一条原城到开城的直通公路做前期测绘,吴小林参加了这个工程。   现在交给他们科室还有两个工程,一个是荣泽火车站的改扩建,很小的工程,因为有一片麦子地积雪融化后还泥泞着,现在进不去人,所以要再等两天才能动工。   一个是温州人在尚诚县开发的大型商品房工程的前期测绘,这个工程因为付款方式的问题并没有完全确定,马千里却让他们准备好,随时可能出发。   队里的人都知道,如果马千里提前放出了这个话,就等于工程已经在手里了,他只是在争取更大的利益。   柳侠说:“天气还冷着呢,您在家坐镇,我带人去火车站从老票房那里开始先干着,最后再说那块麦地,如果尚诚那个说好了,我带人走,您接着火车站这边继续。”   柳侠绝对不愿意离开荣泽去尚诚,可他不可能让上了年纪的岳德胜去,自己选离家近的。   他已经听说了,他们今年接了不少荣泽的小工程,今年上半年大部分时间单位的工程都会集中在荣泽附近,他现在出去了,等春暖花开,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挑选在荣泽的工程,那他星期天就可以陪着猫儿回老家或到处玩了。   还有一点就是,这种建筑工程通常需要的时间都不会太长,盖几栋楼才占多大点地方,而且选择作为住宅用地的地方,地形地貌一般都不会太复杂,要不了几天他就可以回来了,如果他现在贪图安逸不出去,再有远距离作业的话,轮到他的机会就大大增加了。   岳德胜满意地点点头:“那就这样吧,你上去跟马队长说一声,你已经独立带队作业了,以后如果请假时间比较长,回来后就要去给队长报备,如果有重大工程作业,他好安排。”   柳侠一步三阶跑到马千里的办公室,马千里正打算出门,看见他,上下打量了两遍:“看样子这菜是已经剜到篮子里了,要不不能这么高兴,对吧?”   柳侠嘿嘿笑。   马千里说:“只要把队里的工作做好,你们挣的越多我越高兴,不过最近这几个月,没我的允许你不能再接活儿了,咱们这一个月都没动,大家少拿了不少奖金,你们这几个月得给我赶出来。”   柳侠点头:“但凭队长吩咐!刀枪火海,长官只需说一声,小的万死不辞。”   马千里笑着骂了句“臭小子”,拿了双皮手套和柳侠一起往外走:“你就跟我贫吧,不声不响接了活儿才来给我请假,下回再敢这样我就把你给派的远远儿的,别说挣外快,连你那宝贝疙瘩小侄儿也让你见不着。”   柳侠赶紧陪笑脸:“绝对没下一次,我现在就给您报备,可能还会有个,是河北边*县的,时间还没定,他们那里穷,王姐怕到时候他们付不了款,给我往后拖。”   马千里点头:“知道了,到时候看情况再说吧。”   柳侠得了马千里这个近乎于默许的态度,高兴地一路口哨到施工队那边找人去了。   猫儿在学校惦记了一中午,也郁闷了一中午,可回到家一看到柳侠,他太高兴了,就又把史瑞玲说的事给忘了。   明天是星期天,为了早点写完作业,明天能整天和小叔腻在一起,也为了给柳侠做顿可口的饭菜,猫儿硬忍着下午没跟柳侠一起去火车站工地,。   四点多,他刚把作业写完收起来,听到有人敲门,他出来一看,马鹏程和楚昊拎着旱冰鞋站在外面。   猫儿一打开门,马鹏程就冲了进来:“柳岸,我靠你也太幸福了,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摊不上小柳叔叔这么个亲叔叔呢,我爸要是遇到个大美女,别说跟大美女闹掰发誓要养我一辈子了,他能给我口饭吃不把我一脚踹八百里外我就算烧了高香了。”   楚昊不紧不慢地说:“马鹏程,你这话要是让苏阿姨听见,我估计你就不是被踹到八百里外了,八千里都不一定够吧?”   猫儿拦着马鹏程不准他往主卧进:“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我小叔跟哪个大美女闹掰了?”   马鹏程调了个头往餐厅走:“当然是大喇叭她表妹啊,她现在正在篮球场那儿跟一群人说呢,说让人家以后都不要给你小叔介绍对象,说小柳叔叔今儿上午去找杜涛叔叔,不愿意她表妹了,就因为她表妹觉得你一直住在小柳叔叔这儿不应该。   说小柳叔叔说,你不是寄住的,你们俩就是一家,如果你不高兴,这房子谁都住不进来,别说现在,就是以后你结了婚,有了儿子孙子,你只要喜欢,就一直住在这里,谁也管不着。   嚯嚯,大喇叭可真没水平,她表妹是女的,被小柳叔叔主动给踢了,她居然还到处出来广播,真他妈缺心眼儿,头发长见识短就是说她这种女人的;哎柳岸,我闻着你们冰箱里有一股可香的味儿,是不是……酱驴肉的味儿?”   猫儿看着马鹏程和楚昊楞了几秒钟,问楚昊:“他说的是真的?”   楚昊点头:“他急着找酱驴肉,还少说了点,大喇叭说,谁要是不愿意她表妹,以后肯定得后悔死,说她表妹到哪儿都相不掉,特漂亮,只不过是生在荣泽这个小县城没机会,如果是生在京都魔都那样的大城市,早就当电影明星了。”   猫儿伸手按着冰箱门不准马鹏程乱翻:“电影明星?那还不得恶心死人,今天跟这个睡睡,明天跟那个亲亲,我小叔才不会找那种人呢。马鹏程,那是大肉,一凉油都擎一块儿了,你饿死鬼托生啊?”   马鹏程从放在餐桌上的中午剩下的盘子里捏了一块排骨在吃,猫儿吆喝他他一点不在乎:“不是,我只是有个后爹,他嫌弃我太胖总让我减肥。”   猫儿打开冰箱,把酱驴肉拿出来:“一人就一块儿,吃完就没有了,马鹏程你打早别想着先吃完了再装可怜,装我也不会再给你了。”   马鹏程没皮没脸地笑着:“一块就一块儿,大点就行,一块儿一斤半。”   猫儿把肉拿出来的时候心疼的不得了,酱驴肉好几块钱一斤,这就不说了,最主要的是这是小叔这么冷的天从南陈背回来的,他们又给三叔那里留了一多半,自己剩的大概有三斤,猫儿自己都不太舍得一次吃太多呢。   可刚才马鹏程说的事实在是太让人高兴了,给他吃一点就吃一点吧。   马鹏程挤在猫儿身边:“柳岸,我听说用热乎乎的馍夹着驴肉更好吃。”   猫儿把刀放一边,抱起肉就往回走。   马鹏程赶紧拽着他:“别别别,我什么都没说,手抓驴肉最好吃。”   猫儿拐回去继续切肉。   楚昊说:“马鹏程,你脸皮越来越厚了,你爸可是队长,你不能太给他丢人了,这要是传出去让别人知道你成天跟个要饭的似的老来别人家踅摸吃的,你让你爸的脸往哪儿……哎,柳岸,咱们可是好朋友啊,你不能这么势利眼,马鹏程他爸是队长你就给他的比我的大,这太没义气了。”   猫儿劈手把两个人的酱驴肉又夺了回来,举在眼前认真地比了好几次,然后……在马鹏程那块上面咬了一口:“给,一样了。”   马鹏程接过那块带了个月牙形口子的酱驴肉,睁大眼睛看了看,“嗷”的一声扑向楚昊:“楚昊你这个笨蛋,你不会等我吃完再提意见吗?”   猫儿对那两个在沙发上滚成一团的厚脸皮视而不见,把剩下的酱驴肉包好了放回冰箱,把案板上的碎肉撮起来吃了,然后抽火,再下一块煤,拿锅添水。   今儿晚上给小叔做什么好呢?鸡蛋甜汤?红薯稀饭?金银粥?   就鸡蛋甜汤吧,小叔出去了这么多天,肯定天天都吃不好,鸡蛋甜汤养胃。   再溜个酸辣白菜,炒个芹菜豆皮,对,一定要来个热乎乎的馍夹酱驴肉。 第170章 日常生活   接下来的三个月柳侠忙了个底朝天,马千里言出必行,真的是一个工程接一个工程的往下派,绝对没有空窗期。   柳钰的厂子开业柳侠没回去;   家里装电话,是马小军和柳川领了邮电局的人过去给装的,他和猫儿都不在家;   煤气罐和灶,是柳川自己送过去给他安好的,他事先都不知道,晚上下了班看到柳川在家里用煤气灶给他们做饭。   就连219几个兄弟的信,他都是看完了才知道,猫儿已经给写过回信了,他问猫儿什么时候写的。   猫儿说:“大课间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张伯伯的信千篇一律,都是夸他闺女和媳妇儿的,我顺着他夸几句就行了,老一套,我闭着眼睛就写了;   云伯伯从上次又转入地下活动后,也是永恒的主题,歌厅老板心太黑,房东吝啬又唠叨,他老妈逼得他要上墙,我把上星期看电视那个男主角的话给写下来安慰了安慰他,那话绝对上档次,都是哲学家的话,不会给你丢脸。”   柳侠表示满意:“现在也只有哲学家能对付你云伯伯了,喏,那本书,淡黄色皮的那本,你以后给他回信可以在那本书上摘抄,那是你云伯伯的书,不过你不用担心露馅儿,他就看过前五页。”   猫儿点头:“行,那我以后就不用记电视剧的台词了。   黑伯伯也是老一套,还是歌颂他的爱情多甜蜜,问你谈朋友没,我这次跟他说你谈着呢,谈了个田螺姑娘,天天来给你做饭洗衣服,有时候还会变出一大桌山珍海味, 变完了就驾着云彩上天了,现在正等着给你生一对龙凤胎呢。”   柳侠不满:“错了,会驾云彩上天,还生龙凤胎的是织女,田螺姑娘得爬回稻田里变回大田螺,你这样写不但对黑伯伯太敷衍,对小叔以后的幸福生活也太没有诚意了。”   猫儿满不在乎的把信都给收回去:“知道了,下回改。”   柳侠没工夫跟小马虎计较,摊开了家伙开始绘图。   只有四月中旬忙完水泥厂的工程,正好赶上是星期六中午,柳侠才和猫儿、柳川、柳葳、柳蕤、苏晓慧一起回了趟柳家岭,赶上给柳淼和永芳的女儿做了个满月,回来后又是马不停蹄地连轴转,白天外业,晚上计算绘图。   单位倒是没要求他们星期天加班,但要求其他六天必须是出满勤干满点,包括柳侠在内的所有一线人员这些天都是超时作业,星期六也都是干到天黑,这种情况下,柳侠根本没办法回家。   “五一”柳森结婚,提前让柳川给他带信,希望他也能回去参加,可他因前一段下雨,耽误了工期,必须加班加点,在五月中旬前把一个在荣泽和原城交界处的大型合资企业的测绘全部完成,图纸上交,单位和乙方有正规的合同,他不敢儿戏。   所以柳川他们在家热热闹闹参加柳森婚礼的时候,柳侠正在工地上指挥人干活,猫儿在他身边帮忙做记录,他们过了个实实在在的劳动节。   去年刚分配到单位,在后勤科室工作的几个年轻人看见柳侠羡慕的要死:一个月的奖金顶他们三四个月呀!   柳侠却感到冤枉的流鼻血。   奶奶的这是过节呀,不但他不能休息,还搭上了宝贝猫难得的小假期,这和他计划中跟宝贝猫躺在凤戏山野花盛开的山坡上吃着槐花粉条包子、看着溪水潺潺白云悠悠的幸福生活相差得也太多了吧?   猫儿和柳侠的感觉却完全不同,这几个月,他觉得生活真是太美好了,和他刚被柳侠接到荣泽时的感觉差不多,每天放学就能看到小叔,星期天可以全天都跟小叔在一起,不用担心他可能又要离开,不用担心别人会把小叔约出去,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日子吗?   “当然有,小叔如果每天工作的时间再短一点,不用风吹日晒,自己不用上早自习、晚自习,甚至不用上学,一直陪着小叔,那才是世界上最好的日子。”一只小小猫在大小猫心底一处犄角旮旯伸出脑袋如是说。   大小猫揪了揪自己的脸:“贪心贪心贪心,还想给小叔挣大钱让他当吃饱墩儿呢,不上学当个笨蛋怎么挣大钱?”   总而言之,猫儿觉得他的生活充满阳光。   五月的一个星期天下午,柳侠和猫儿睡了个小午觉起来,站在窗前,看到小院里阳光明媚,月季花盛开,栎树和柿树的叶子在阳光下翠绿欲滴,柿树也已经开花了,密密的黄色小花在嫩绿的枝叶映衬下特别娇艳,招来几只蜜蜂在枝叶间翻飞。   猫儿说:“小叔,我还去院子里练字吧?”   柳侠伸了个大懒腰:“行,看你写我也手痒,今儿咱俩一块儿练吧。”   两人拿了东西来到院子里,猫儿忽然闻到一股特别难闻的怪味,他抽着鼻子跟着味道发出的方向来到水池跟前,大叫起来:“小叔,咱昨晚上洗的衣服给忘了,好像臭了。”   柳侠也闻到了味儿,他把东西放在小石桌上,赶紧过来掀开洗衣机的盖子想看一看,结果两人同时捂住了鼻子:“我靠,臭死了。”   两个人把排水管放下来,然后同时跑得远远的,站在那里等着水放完。   两个人是昨晚上吃完饭突然想起来该洗衣服了,就把衣服放进去,因为不盖盖子老往里面落树叶,所以衣服开始搅他们就把盖子盖上,然后和单位一大群人一块散步消食儿去了,回来后把这事给忘了个干干净净,今天中午两个人骑车子去电厂东边的大花园玩了一晌,也没想起来,没想到,居然就臭了。   柳侠隔着墙冲付东那边喊:“嫂子,衣服忘洗衣机里,臭了,怎么办?”   隔壁没人应声,上面却有人接话了,宁小倩趴在阳台栏杆上说:“付东他们一大早回原城看他们丫头去了,衣服泡臭了是吧?多洗几遍,家里有花露水吗?没有我家有,上来拿,最后一遍倒进去一点,搅巴搅巴就得了。”   猫儿跑进屋去拿花露水,柳侠捏着鼻子去往洗衣机里放水。   宁小倩大笑:“你们俩到底有多懒哪,能把自己臭成那样?”   隔着付东那边的是冯红秀家,她听到声音也出来了:“两个男孩子过日子,他们俩已经够好的了,你看咱们单位这几年来的那些小孩儿,都是在食堂吃饭,吃完了还连碗都不想刷,就他们俩是自己做。   而且你看他们那院子,不比谁家的干净漂亮。哎小柳,你们那石头栏杆在哪儿买的?我们怎么从来没见过有卖的,贵着呢吧?”   猫儿趔趄着身子往洗衣机里倒着花露水说:“我大爷爷给我们打的,喔,臭死我了。”   柳长青觉得,柳侠住城里,不比自家围院墙的那些石头,随便什么颜色材质,只要形状差不多就行,他用的东西得多少讲究些,至少颜色不能差太多,所以他挑选石头颇费了些工夫,今年年后才把柳侠的栏杆全部打好。   没有雕刻花草鱼虫,颜色不太纯的白色大理石,上面人经常可能扶或趴的横栏部分和中间起固定作用的圆柱打磨得很细致,下面都只粗粗地打成了大致平的平面,没想到组合在一起看起来非常漂亮,柳侠和猫儿打算买几盆花放在柱子上面。   衣服加着花露水又洗了五遍,他们闻着才觉得彻底没味儿了,两个人搭着衣服下决心,柳侠说:“下次绝对不能再攒脏衣服了,万一太忙真的又攒了,洗的时候也一定要一鼓作气洗完,如果再出现今天这种情况……一人屁股上三十鞋底儿。”   猫儿点头:“对,就得打屁股,要不每次脱了衣服都不想洗。不过,小叔,怎么打啊?谁打谁啊?”   柳侠说:“当然是对打了,我打你,你打我,还不能作弊。”   猫儿点头:“行,那我下次回家,把小萱的鞋子借回来两双,以后专门打屁股用。”   柳侠弹了他脑袋一下:“你怎么不去借柳梦文的呢?”   柳梦文是柳淼家闺女的名字,柳淼自己起的,柳侠觉得这个名字酸得让人倒牙,他一直都没看出柳淼这家伙还挺浪漫呢!   猫儿做恍然大悟状:“哦——就是啊,下次回去一到望宁,我先跟永芳姑姑要一双去。”   小梦文一满月,柳淼就带着她和永芳去望宁了,柳钰把供销社原来的值班室分给了他,他们一家三口以后就住在那里了,白天上班方便,晚上捎带着看厂子更方便。   而柳钰,如果没有特殊的事情,他现在每天晚上都和柳魁、秀梅一起回家。   柳侠忍不住捧着小家伙的脸搓巴了几下,他的小宝贝看着飞天猴子似的野,其实心特软,别说用鞋底子打他了,有谁巴掌拍他重一点,小家伙都会替他抱不平。   猫儿笑嘻嘻地挂在柳侠脖子上,柳侠把他抱到石凳上,猫儿倒了墨汁准备开始练字。   宁小倩在上边笑着说:“哎呦小柳,怪不得马鹏程天天惦记着给你当儿子,我们家楚昊也偷偷跟我说他爸就是个希特勒,你打算这么娇着柳岸到老啊?”   柳侠坐在另一个石凳上拿起毛笔:“没有啊,我家柳岸皮实着呢,我从来都不娇惯他,男孩子生下来就是摔打的,不能娇。”   宁小倩啧啧了两声:“这样都还不算娇,那什么样才算个娇啊?”然后突然头也不回地喊:“楚昊,人柳岸都开始练字了,你再不关电视看我不告诉你爸让他揍死你。”   猫儿正襟危坐写着字说:“小叔,你知道为什么马鹏程和楚昊老挤兑我、老来咱们家蹭吃蹭喝了吧,他们觉得他们水深火热的生活都是我给造成的,想在咱们家补回来。”   柳侠写着字说:“想得美,以后咱把好东西都藏严实点,他们再来,除了馍什么都没有。”   猫儿不乐意:“馍也没有,想吃吃我的脚膙子吧。”   两个人写了大概一个小时,柳侠看了看传呼机上的时间,对猫儿说:“时间差不多了,我去给你三叔发传呼,他一来咱就去。”   猫儿兴奋地点点头:“嗯,我收拾东西。”   柳川没回电话,他接到传呼,和苏晓慧、柳葳、柳蕤直接坐车到汽车站就过来了,给柳侠带了一大袋子槐花粉条包子和糖糕、麻叶,还有几块卤肉。   卤肉是在望宁柳淼和永芳硬塞进袋子里的。   苏晓慧和柳葳七点还要赶回学校上课,柳侠和猫儿顾不得把东西整理好了往冰箱里放,一人嘴里叼着个包子麻利地换了衣服,就推着柳川他们往外走:“快点快点,要不来不及了,还得给您傻笑哩时间咧。”   柳葳奇怪:“啥事还得专门留个傻笑哩时间啊孩儿?”   猫儿推着柳葳拉着柳蕤:“一会儿就知道了,赶紧上车,小葳哥你哩志愿跟俺大爷爷大伯他们都说了吧?”   柳葳把猫儿嘴角的一个粉条头捏了又抿进他嘴里:“嗯,他们说我只要待见,他们就没意见,孩儿,包子好吃不好?您娘今儿擀了可多花椒拌馅儿里了。”   猫儿连连点头:“好吃好吃,我说咋比以前还好吃咧,原来是俺娘又改革了唦。”   开着车,没几分钟就到了土地局家属院,猫儿下了车就拉着柳蕤跑:“快快快,一会儿咱就该去学了。”   两个人在二楼楼梯口等着,柳侠一上来,猫儿就站在了他身边,等柳侠掏出黄灿灿的钥匙把门打开,猫儿左手背后,右臂伸出:“嗒嘀嗒——,先生们女士们,请!” 第171章 亲人的逻辑学   朱红色的地板砖,光滑得能照出人影,和雪白的墙壁映衬着,给人的感觉异常赏心悦目。   猫儿看着愣在门口的人,开心地大笑着猛地冲进屋子,球鞋在地上滑出老远,一直滑到主卧门口:“星期二就铺好了,凤河叔说哩得干几天,让水泥凝固结实再进人,所以……,嘿嘿,三叔,三婶儿,小葳哥,小蕤哥,小叔俺俩选哩地板砖颜色美不美?”   柳蕤也学着猫儿的样子滑了进去,大笑着说:“可美,猫儿,这搁地上打滚儿都是美哩,我就见过小军叔家哩那花地板跟付东叔叔家哩地板,都没您买这美,真好看。”   柳葳跑过来搂着猫儿和小蕤,哥儿仨笑着一齐滑进主卧。   柳川打量着屋子,走到阳台跟前,推开窗子看着外面,柳侠嘿嘿笑着跑过去趴在他肩膀上,开心地和他一起看风景。   苏晓慧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好像都不知道该咋走路了,她慢慢地把每间屋子都走了一遍:厨房、餐厅、卫生间、厕所,全部是白色的瓷片一贴到顶,厨房、卫生间、厕所铺了米黄色、和瓷片一样大小的地板砖;三个卧室和两个厅全部铺的是大块地板砖,客厅和餐厅是朱红色的,三间卧室是白底带一点淡灰色、像飘散的云彩一样花纹的。   苏晓慧见过的装修过的人家不止三五家,她觉得,谁家都没自己这个还空着的家漂亮。   她来到柳川和柳侠跟前:“幺儿,您哥俺还以为房没好,会晚点给钥匙咧,觉得问多了不得劲,跟催着人家要哩一样。   你啥时候可给房弄成这样了啊?房钱就是你给拿哩,有个这么大哩房子您哥俺俩就都可高兴了,荣泽装修房子哩有几家?你花这钱弄啥哩孩儿?”   柳侠得意地笑:“三嫂,你猜,这么漂亮哩地板砖,咱一共花了多少钱?”   晓慧看柳川,柳川一直看着外面某个地方,晓慧摇摇头:“我没想过要铺地板砖,没问过价,这么好哩,得,得一千……多吧?我看厨房、卫生间跟餐厅哩瓷片都贴到顶了,光那就得不少钱。”   柳侠搂着柳川的肩膀晃悠:“哈哈,我就知道您会猜这么多,您想不到吧,咱这搁原城买哩最好哩地板砖,价格比咱荣泽一般哩还便宜,一共才不到六百块钱。”   柳川突然回过头,对晓慧说:“别问钱了,还是想想搬家哩事吧,我看这房子这么美,今儿就想搬咧!咱搬过来了,小葳就能搬到咱那间大屋里头了,屋子大,过些天也会凉快些,孩儿最后两个月了,得叫他住哩舒服点。”   柳侠说:“那三嫂以后上班不就太远了?哥,您没事先看看家具,暑假再搬吧,等天热了,咱一天多跑两趟,叫小葳住我那儿,我那儿一楼,本来就凉快,还有空调,孩儿最起码黑了能睡个好觉。”   晓慧说:“没事,暑假后二年级和三年级就搬到新校了,就剩不到俩月了,天还长,四点多就亮了,我一个星期就三个早读,三个晚自习,跑不了几趟,小葳可是天天都得五点到校,早点搬就早点搬,我一会儿回去哩时候就搁桥头那儿看个好日子。”   柳侠问:“二年级也能搬过来了?不是说有一部分教室没弄好,暑假后光三年级能过来吗?   苏晓慧说:“王老师又跑了些财政拨款,后面那几排教室已经开始做地坪了,学校夜儿才正式通知,暑假后二、三年级一齐搬,明年暑假希望能全都搬过来。”   柳侠高兴了:“这下可好了,猫儿不用天天往老城跑了,嘿嘿嘿,以后孩儿每天清早能多睡至少十分钟,黄昏放学几分钟就到家了。不过,咱小蕤高一还得搁那边上?”   柳蕤在厨房大声说:“我可想搁老城上,小叔您都搁老城上过,就我没有,我可待见那边哩学校,看着就可美,新学校光秃秃哩,连个树毛尾(音yi:尾巴上的小毛毛)儿都没,一点都不美。”   柳葳也说:“我也觉得俺现在哩学校美,新校不知道为啥看着恁别扭。”   只有猫儿高兴:“我待见新校,我以后清早五点二十走都不会迟到,还能跟小叔多睡会儿咧!”   柳蕤跑着滑了出来:“咦——,猫儿,这么大了还得成天叫小叔搂着睡,看你以后去上大学了咋弄?叫小叔跟着你去?小莘现在都是自己睡咧。”   猫儿蹦着地板砖的格子往外跳:“我觉得美,小叔待见,咋着啦?”   柳葳跟着出来:“就是,孩儿还小咧,小叔待见,孩儿也睡哩踏实,只要小叔不娶媳妇,没事。”   猫儿揪巴着着脸蹦到柳川跟前:“三叔,人非得娶媳妇?俺小叔要是不娶媳妇多美。”   柳川把他揽在身边揉了揉脑袋:“嗯,你是美了,您奶奶成天就不用睡觉了,你没看见?您五叔二十六没谈恋爱您奶奶就愁哩不行了,要是您谁到三十敢不结婚,您奶奶那日子还有法过?”   猫儿扑到柳侠身上哼哼唧唧蹭。   柳侠搂着拍着他嘻嘻哈哈笑。   一群人看完了房子,高高兴兴出来,柳侠和猫儿也坐在车上,一起到老城吃了烩面,柳葳和苏晓慧、猫儿、柳蕤都去学校了,柳川让柳侠开车,俩人一起又回到了水文队。   兄弟俩一进屋,柳川就把柳侠按坐在了沙发上:“幺儿,你好好听着,我今天这是最后一次跟你说,以后,不许在我跟前这么乱花钱。”   柳侠被柳川严肃的神情吓了一跳:“怎么了三哥?那地板砖你不喜欢?”   柳川的表情一瞬间又松动了,他忽然不忍心说他想了两个多小时的话了。   他最小的弟弟,应该说他所有的弟弟,包括大哥柳魁,或者说他所有的家人,应该都和他一样,一直都是在怀着和当初他们一起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在一个锅里舀饭、一家人就着半碗萝卜干吃饭的日子时候的心来对待他们这个大家庭的,他们从来都不觉得长大了、各自结婚有孩子了,他们就不再是当初那样骨血都连在一起的一家人了,树大分枝儿大分家这个说法他们从来都没想过。   如果他把那些话说出来,只会让满心得意和快乐想给他们一个惊喜的幺儿难受。   柳川轻吸一口气,笑了,他捏捏柳侠的脸:“那么漂亮三哥如果再不喜欢,那三哥还能喜欢什么呀?”   柳侠也跟个做好事被父母夸奖的孩子一样笑了起来:“我就知道,咱猫儿的眼光,你们肯定会喜欢的,乖猫可会挑东西了。   其实哥,我原本是想等着我跟猫儿装房子的时候咱一块儿去买东西装的,越买的多合得越便宜嘛。   大概有好几个星期了,那个星期天我和猫儿在院子里洗衣服,付东哥和欧大姐在院子里择菜,说起装修的事,他们说,就是再紧张,哪怕先借钱呢,至少也得先把卫生间和厨房收拾好了,如果住进去以后再捯饬,不是一般的麻烦,而是根本就没办法弄。   后来有一天我干完活从道北回来,正好碰到凤河哥,他知道你买房子了,特别想去看看,我就跟他一起过去了,结果正好施工队在加班给咱们对面那家贴瓷片,凤河哥看了看,说他们用的瓷片和地板砖质量太差了。   凤河哥说他们平时给人用的就算比较差劲的了,给单位干一般用的东西质量都不怎么好,可也没这么差的,瓷片连最起码的方方正正都算不上,釉都没上均匀,根本就是残次品,简直看不过眼,而且瓷片还只贴一米高,一般单位都是一米五。   我也觉得那瓷片太次,就问凤河哥怎么办。   凤河哥说他们经常用瓷片和地板砖的那家建材商和他很熟,这些人平时很巴结他们,如果他说是他私人用,那人应该会用批发价给他最好的瓷片和地板砖,他建议咱们给建筑队说一下,让他们别贴咱们家的,他带人直接把咱们那套给贴了,如果等他们贴完咱们再敲掉重贴,费工又费力。   嘿嘿,我就让凤河哥帮忙,直接给你贴了,水泥是凤河哥从他们工地拉过去的,他还是带着来我这里干活的那两位师傅帮忙贴的,那俩人是他们建筑队干活最细致的。   我开始的打算就是光把厨房、卫生间贴好铺好就行了,可猫儿想把全屋都铺铺。   我搬家那天,小雲和小雷不是跑到付东哥家去了吗?猫儿说他看到那俩小孬货当时看着人家家客厅的花地板砖稀罕得不行,不知道地也可以弄成花嘎嘎,他想搬家的时候让俩孬货好好高兴高兴,给俩孬货屋里贴上最漂亮的地板砖。   凤河哥给我说瓷片价格的时候,顺便也说了那家最好的地板砖的价格,比咱荣泽便宜太多了,我算了一下,全部铺下来也就是五、六百块钱,星期天我就和猫儿跟着凤河哥去挑了颜色,应该说都是猫儿挑的,他知道俩孬货喜欢什么;其实我觉得孩儿可会搭配颜色,我觉得现在你那房子那么搭配特别舒服漂亮。   嘿嘿,哥,其实我知道,至少卧室铺什么应该让三嫂去挑的,不过,我当时没想起来,三嫂不会不喜欢吧?”   柳川反问:“你看你三嫂下午那样子,像是不喜欢吗?”   柳侠嘟起了脸:“那你刚才那么严肃干什么?吓我一跳。”   柳川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权衡了一会儿才开口:“幺儿,我知道你们单位工资和奖金都比较高点,可是孩儿,你还没结婚,你还带着猫儿,以后你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你看才几年的工夫,定亲、结婚的价码涨了多少?以前也就是几件家具,有个黑白电视就觉得不错了,现在彩电都不行了,还必须是平面直角不小于21吋的,洗衣机必须是名牌双缸的,好多现在又开始要冰箱了,一件就顶以前满屋子的东西了,去年开始又兴起了给女方买金戒指,到你结婚的时候,不知道兴什么、得花多少钱呢。   你得给自己存点了,如果你真宽裕了,你五哥、六哥结婚的时候你贴补家里一点,我跟你三嫂孩子都那么大了,她还会再跑了?你把钱都贴我们这里干什么?这不是花冤枉钱吗?   还有啊,三哥都三十多了,如果让别人知道,我不但连房子是你给买的,连装修都是你给掏的钱,人家会笑话三哥的,对不对?”   柳侠大为惊讶:“哥你这是什么逻辑?这也太荒谬了吧!   咱是亲兄弟是一家吧?我是咱家的人,那我的钱就是咱家的钱吧?你也是咱家的人,那咱家的钱也就是你的钱吧?你用你自己的钱给自己买房子装房子那不是天经地义吗?关别人个蛋的事啊,他们凭什么笑话你?   换句话说,咱就算不是亲兄弟,我乐意把钱都给你别人管得着吗?   再说了,咱就铺个地板砖那能叫装修吗?人家装修都是换推拉窗,装墙裙,包门包窗户,玻璃吊顶什么的一大堆,咱那算什么呀?   哥,我现在用的还是自己的工资奖金呢,你当初可是借着钱往家里寄,供我们上学,让家里办事,给家里买粮食,要按你的逻辑,我们不是得让人把脊梁骨给戳断,你说是不是?”   柳川干着急想不出话跟柳侠辩论:“那,那不一样,我是大……”   “哪儿不一样了?是咱不是一家了?还是咱不是亲兄弟了?还是现在我挣的是人民币你当初给我们花的都是废纸?”   “幺儿……”柳川不知道怎么说了。   柳侠乘胜追击:“还有,你刚才说最后一次什么意思?你打算跟我断绝兄弟关系?以后跟我老死不相往来?”   柳川哭笑不得地劈手给了他脑袋上一巴掌:“你就故意气我吧,你明知道我什么意思。”   柳侠站起来往卧室走:“我当然知道,你就是当官了,嫌弃有我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兄弟给你丢人了,哼,丢人怎么着?丢人也是你亲兄弟,你不承认也没用,反正别人都知道,你敢不认我别人都会说你是陈世美,陈世美你知道吗?”   柳川看着柳侠那和猫儿故意气人时候一模一样跩的不得了的样子,笑得眼圈都红了。 第172章 乔迁之喜   柳侠没骗柳川,贴瓷片、铺地板砖确实只花了几百块钱。   但柳侠帮三哥装房子的原因,其实有两个,第一个,就是柳侠对柳川说起的,付东两口子说的那个原因,柳侠当时试着想象了一下自己家如果现在要装修会是什么样,果然非常麻烦。   不知不觉,这一年多家里添了那么多东西,如果要临时腾空装修,他觉得无从下手,而且,那时候他和猫儿住哪里呢?   猫儿现在跟个恋家的小狗一样,喜欢住的地方只有他们自己的窝和柳家岭,去柳川那里玩,不管多晚他都不会留在那里过夜。   如果三哥就这么住进去,以后柳雲和柳雷也来了,他过几年再装修也要面临这种状况,还不如现在紧张一点给装了呢。   他因为自己也想装房子,所以特地观察过单位其他装修过的人家,发现,一间房子,地板是最重要的,只要地板铺好了,屋子的感觉整个都不一样了;地板不好,上边弄出花来都不行,这就跟俗话说的“脚上没鞋穷半截”是一个道理,所以,猫儿一说想给俩小孬货的卧室铺一下,他马上就答应了,并且是全屋。   第二个原因,柳侠想借着这个房子给三哥提提气,长长脸。   荣泽一带的习惯,新居落成一般都会请朋友和关系比较好的同事在家里喝一次酒。   柳侠上班快三年了,看的见的听的多了,人也开始慢慢成熟起来,他知道,是人都免不了的会势利,看人下菜碟儿几乎是所有平常人都不自觉就会犯的毛病。   柳川所在的单位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那里的人经常都是被巴结恭维的对象,也有比较多的机会得到额外的收入,导致攀比之风严重,所以在这方面也就更厉害些。   柳川从进单位开始,就节俭到了极致,不吸烟不喝酒,长年累月几乎都是警服,也就是他习惯好,衣服穿的爱惜洗的勤快,苏晓慧也体贴他,再忙也会抽时间帮他收拾得妥妥帖帖,柳侠和柳凌偶尔给他买的衣服会非常时尚帅气,所以在穿戴上乍一看还不至于太寒碜,否则就光这一条,他就会成为同事取笑的对象。   柳侠知道,他们家祖上在有据可查的历史中都是农民,在现在这个社会来说就是没底子没根基,即便柳川现在提了队长,他们单位还是有不少人对他不忿,但柳川特别能干,业务上他们说不出他什么。   那些人背地里对柳川的各种议论嘲笑,几乎都是冲柳川的节俭去的,说他表面看着风光,其实兜里一文大钱都没有,穷酸,抠门儿,因为怕回请别人会花钱,连同事间的聚餐经常都不敢参加,真是磕碜到死。   人活什么?不就活个逍遥快活的过日子吗?在单位领导再欣赏你、你看上去再春风得意,回到家却连下锅的米都没有,外边的风光还有意思吗?   而现在在荣泽,有一套一百多平方的房子是非常牛气的,如果再能稍微装修那么一下,那就更跩了。   同样的行为,当你身后的背景不同,便会被周围的人自然地理解出不同的意义。   有钱人的节约是美德,是雅兴,是特立独行的风骨;穷人的节约是吝啬,是小气,是故作姿态的借口。   柳侠想让那些人知道,柳川的节俭即便不是多么了不起的美德,但至少也不是因为吝啬和小气,柳川过的不比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差。   但就这次房子的事情而言,柳侠这个想法也许幼稚,也许偏激,但如果针对的是柳川一直以来的处境,柳侠的做法却不无道理。   柳川搬家是六月十九号,星期六。   家里麦子都收完了,收成相比往年还不错,秋庄稼也已经种上了,一家人心里都很轻松,柳川提前一天回去把除了柳钰以外的一大家人都接来了。   柳钰刚接到一个办厂以来最大的订单,日夜都在赶工,牛墩儿和柳森都从自己的厂子里请了假回来帮他,他只能当天来。   搬家这天,柳川、苏晓慧和柳侠都请了假,柳侠很想给猫儿也请个假,可柳长青在,他不敢。   猫儿委屈坏了,脑袋扎在柳侠胸前哼唧了半天,不过最后却是自己主动跑走了。   因为他看到柳长青起床出来了,他一定要表现出十二万分热爱上学的样子,让大爷爷看看小叔对他是多么的教导有方。   晓慧看的吉时是辰时,几个大的孩子都在学校,女人们早早包了饺子,应着吉时起火开灶,先煮了一锅供奉诸神,柳钰买的一万响的火鞭也同时放了,然后饺子给孩子们吃了,孩子们吃饱了以后客人和男人们吃。   搬家当天除了自己家人,一般很少邀请外人,能来的客人都是关系非常亲厚的,他们今天就两个客人:楚凤河和王君禹。   当然,也正因为是这两个人,饺子才会是孩子们先吃,否则肯定是应该紧着客人先吃的。   秀梅现在没事就喜欢翻看柳侠和猫儿拿回去的装修书和杂志上的装修画页,对上面的窗帘和床上的铺盖喜欢的不得了,老家和柳侠这里的窗帘都是她自己琢磨着做出来的。   这次,她提前跟晓慧要了房子和窗户的尺寸,按照画页上的样式,用花布做出来的窗帘,看着比书上还漂亮,只不过荣泽的窗帘店没有人家书上那么漂亮的窗帘杆,都是一水儿的铝合金轨道,没一点情调,把秀梅的手艺给埋汰了不少,不过即便如此,窗帘挂上去还是够漂亮。   楚凤河吃着饺子跟柳魁说:“大哥,您要是有时间,等俺小河结婚,叫大嫂给俺小河也做几个窗帘吧?”   柳魁满口答应:“没问题,您大嫂成天价巴不得有机会显摆一下她那手艺咧,现在每次布一进回来,她就开始在那儿合计,这个做啥最好看,那个做啥最漂亮,不过,她最待见哩还是窗帘跟铺盖。”   王君禹说:“柳魁,我觉得你们如果在荣泽开个窗帘店,生意肯定会好,秀梅做的窗帘确实不错,就幺儿那边的跟川儿屋里这两种,如果你们现在拿出去卖,肯定有人争着要。   我听小猫儿说她给你们家做的也很漂亮,跟这两种风格都不一样,根据不同的地方选择不同的花色不同的样式,这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天赋。”   柳魁看了眼在餐厅里扎着围裙包饺子的秀梅,笑着说:“她瞎琢磨着做哩东西是怪好看哩,你要是能去俺家坐坐就知道了,其实她给俺家堂屋做哩那个才是最漂亮哩。”   王君禹说:“好啊,那我就去你们家看看,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去你们家拜访一下,只是怕给你们添麻烦。”   柳魁几乎是懊恼地说:“呀,你咋不早说啊,俺早就想请你去俺家看看咧,可俺那大山窝,怕你不愿意,也怕你走不了恁远哩山路,就一直没敢说,早知道你愿意去,我背也把你背去了,俺一家都想叫你去看看咧。”   王君禹微笑着说:“不用你背,几十里路我应该还走得来,给你们太爷开药一直都是听柳川描述的病情,我觉得还是亲自看看老人家的情况再下药会更合适,最近如果有时间,我上门叨扰一次吧?”   柳魁简直是欣喜若狂了:“那咋叫叨扰咧?俺求还求不来咧?”   柳侠也十分高兴:“真哩?哎呀那太好了,俺家人说过可多次,想请你去俺家一回咧!你去哩时候提前跟我说啊,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回去,到了上窑坡,俺大哥、三哥俺仨轮流背你。”   柳钰说:“还有我。”   柳茂淡淡地笑着指了指自己:“先生,还有我。”   柳长青说:“君禹,这叫俺咋谢你咧?”   王君禹和柳长青相差差不多十岁,他在柳长青跟前基本以晚辈自居,柳长青默认了这个身份,但对王君禹一直非常尊重,除了柳长春、孙嫦娥,和孩子们说起王君禹的时候,他一直都是称呼“先生”。   三太爷的哮喘吃了王君禹给配的药,轻了很多,可人有了年纪,身体总的来说还是一直在走下坡路,柳长青一直想请王君禹给老爷子亲自诊个脉看看,可让老人家现在出山看病显然不现实,关键是老人自己也不肯。   柳长青去望宁的时候见过王君禹好几次,每次都想张嘴请他去柳家岭一趟,一是在自己家招待他一次表示感谢,再一个就是想请他给三太爷看看,可柳家岭山高路远,住在柳家岭的人不到没一点办法还不想跑那几十里路呢,王君禹这样看着文雅清贵的人,他们觉得提出这样的邀请其实是难为人家,今天王君禹自己主动说想去,柳家人怎么能不高兴不感动呢?   十二点多一点,柳葳、柳蕤和猫儿都被柳川和柳侠开着车给接回来了,原本就热闹的家这会儿要闹翻天。   柳雲和柳雷昨天来看了自己的漂亮房间后就喜欢得不想离开了,但他们也不愿意离开爷爷奶奶和大伯娘娘,昨晚上柳长青和孙嫦娥等他们俩睡着了才跟着柳侠和猫儿去水文队那边,就因为俩小孬货抱着腿不让他们走,哄睡了孙嫦娥也不放心,最后让柳魁和秀梅留在了这边,要不俩小家伙万一半夜醒了闹起来,柳川和苏晓慧可收拾不住。   今天俩淘气包早上一睁开眼,就开始跟不知疲惫的小老虎一样在各个房间乱蹿,只是摆了几件简单家具的房子,不知道俩人为什么能玩得那么开心。   柳萱快一岁半了,已经能稳稳当当走路了,小家伙依然胖乎乎的,拥有几乎所有小胖孩儿们常见的优点,好脾气,不挑食,磕着碰着了想哭,只要大人抱起来哄一下亲一下,立马破涕为笑;   今天中午玩耍的时候,他拉着萌萌姐姐的手追两个淘气包哥哥,每次都追不上,也不急不恼,乐呵呵地一直追;   半晌特意给他蒸的鸡蛋羹好了,看到柳莘端着小碗出来,小家伙马上自己找个小凳子端端正正坐着,冲着柳雲、柳雷喊哥哥。   柳雲过来接了小碗喂他,他乖乖地一口气吃完,让柳雷给擦了嘴,又欢欢喜喜地接着去跟哥哥们玩。   柳侠奇怪:“俩孬货啥时候长大了?居然会喂小萱吃饭了,还喂哩挺像样。”   柳长青说:“前些天点(在麦田里套着间种)蜀黍、割麦,活老忙,您四哥又脱不开身回家,您嫂子们也都去地干活了,您妈自己搁家还得做饭,还得看孩儿,顾不过来,小雲跟小雷就让萌萌给您妈搭把手择菜、剥蒜啥哩,他俩看着小萱,孩儿该喝水了、吃蒸鸡蛋了,都是他俩喂,可懂事。   咱小萱也乖,谁喂都中,不过,现在他习惯了叫小雲小雷喂,一看见鸡蛋蒸好了就喊哥哥。”   柳侠觉得柳钰能生出个胖小萱这样人见人爱的乖小孩儿已经违反了科学规律,没想到柳雲和柳雷的改变更颠覆他的世界观,上次回家这俩小阎王还因为站在柿树上比赛谁能准确地尿进树下玉芳的针线筐里被猫儿给修理了一顿,现在就因为看到奶奶干活多,心疼奶奶,俩小家伙就一下子脱胎换骨变成乖孩儿了?   事实证明,俩小阎王本性难移,只是在喂他们非常喜欢的胖小萱的时候才是稳重懂事的小哥哥和乖孩子,只需要萌萌把小碗拿走,俩小东西就原形毕露,飞天大王的本相就又回来,折腾死人不偿命。   现在,两个小家伙看到三个哥哥回来了,马上跑过去,拉着哥哥们去“吃肉饺饺儿”。   柳侠过去坐在柳长青和柳魁之间,趴柳魁肩膀上,看着兴奋地列队站在柳葳、柳蕤和猫儿前面,等着吃哥哥们饺子里小肉肉的三个小家伙,心里美得不行,他就是想看到这样的情形,俩小阎王在自己家宽敞的房子里高高兴兴自由自在地生活,就和在凤戏山一样。   柳葳他们一放下碗,柳雲和柳雷就又拽着他们去看自己的房间,柳萱被柳葳拎起来放在肩膀上,小胖子乐得口水横流。   听到从那个房间传出来的震天响的床板的咣当声,柳侠想捂耳朵。   猫儿跑过来搂着柳侠的脖子,趴他耳朵上说了句:“俺大爷爷没跟你夸我是最待见上学哩好孩儿?——哈、哈!”才又跑回俩淘气包的房间去玩。   柳侠看着小家伙的背影:“小臭猫儿!”   王君禹笑着说:“人真快呀,猫儿现在都会给你做饭了,幺儿你那年抱着他去看病的时候,还没他现在大吧?”   王君禹这一句话,把大家的思绪一下就带回了十来年前。   孙嫦娥、秀梅她们自己吃完饭,又收拾好了厨房、把晚饭用的材料也给准备好再出来的时候,看到孩子们排着队在屋子里自己搞阅兵,一个个满头大汗,尤其是萌萌,小姑娘怕热,连衣裙的后背都湿透了,就招呼他们过来歇一会儿,玉芳拉着萌萌去给她洗。   男人们正在感慨望宁一带当年漫山遍野都是柿树、杏树、他们小时候几乎随时随地都能找棵柿树摸柿猴、用嫩杏仁骗着比自己小的弟弟妹妹们暖鸡娃的幸福时光。   女人们被感染了,也都回忆起了自己小姑娘的时代:   放学后和左邻右舍同龄的女孩子结伴去薅草喂猪喂羊,一不小心就会贪耍忘了时间,天黑了才发现篮子还没薅满,没办法了,找几根小棍子把草蓬起来骗大人,骗过去了皆大欢喜,骗不过去就得挨顿打;   小的时候大人忙,两三天不洗脸出去耍也不知道丑;长大一点知道漂亮了,经常因为两个辫子梳得不一样高,死活不肯去上学;   为了一根二尺长的红头绳和大人怄包儿,伤心得不行,把电影里看来的各种悲惨剧情往自己身上套,最多的就是怀疑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是河北卖姜的丢下的孩子;   再大点,看着电影上人家明星满头的卷发羡慕不已,回到家把筷子烤热了,自己对着镜子或请姐妹们帮忙卷汗林儿(刘海儿)……   孩子们都玩得有点累了,乖乖地坐在大人身边,柳侠搂着猫儿,猫儿怀里坐着柳雲,靠在柳魁身上,和其他几个孩子一起,摇摇晃晃地听着父辈兄长们说着他们的年轻时光。   当年夜半三更被饿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引发的肚子咕噜噜的叫声,现在已经成了一段开心的谈笑;寒冷的冬日清晨跑几十里山路去上学时差点从山坡跌落凤戏河,现在成为有惊无险的英雄阅历;和同学比谁的衣服上补丁最多这样苦中作乐的事情,现在成了让大家真正开怀大笑的事情……   如果是不了解柳家这些年经历的人在旁边听到他们的谈话,肯定会感叹命运是如此地厚爱柳家,不但给了他们一个充满乐趣的锦绣家园,还给了他们那么多宅心仁厚、乐于助人的、慷慨大方的亲戚朋友和左邻右舍,让他们一路走来都那么顺风顺水充满快乐。   当年所有的苦难挣扎悲愤无望,在今天这么美好的时刻,都成为了一句云淡风轻的回忆,仿佛生活赋予他们的,真的一直以来都是阳光明媚遍地鲜花。   猫儿觉得自己整个心都被快乐塞的满满的,他扭头对柳侠说:“小叔,咱家真美,嘿嘿,下一辈子咱还托生到咱家啊!”   柳侠说:“那当然,这事根本就不需要商量吧?” 第173章 天上掉下个大馅饼   柳长青和孙嫦娥他们本来是决定柳川搬家的第二天就要走的,柳侠和猫儿各种撒泼耍赖撒娇,对着孙嫦娥和柳魁各种可怜兮兮,最终让他们多住了一天。   和家人快乐的团聚像给柳侠注入了高纯度营养剂,他每天都心情愉快干劲十足。   猫儿和柳侠一样,每天都高高兴兴积极主动地去上学,猫儿这么热爱上学的原因是:再有几天就放暑假了,早点去学,快点过完了就能快点放假了。   柳侠因为南陈的那个私活儿,队里开始全面动工的时候他晚回来了两天,郑朝阳、高群他们都被组合走了,这几个月和柳侠临时组队的是从樵云老基地过来的耿喜乐带的施工队。   耿喜乐因为原来在老基地的时候有倚老卖老口不择言挤兑资历浅的技术人员的毛病,过来后原来的老工程师们都不怎么爱用他,柳侠从樵云矿测作业那次觉得耿喜乐其实不错,生活里小毛病多了些,但工作上拎得清,作业时非常认真,于是他主动组合了耿喜乐的人好几次了。   耿喜乐对柳侠的关照心知肚明,他用柳侠最喜欢的方式回报了他:最认真的工作态度和最高的效率。   他们共同的努力也得到了最好的回报,连续三个月,柳侠带的小队奖金在全队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马千里各种美味饲料一起上,哄得马儿们拼了命的跑,终于实现了他三个月内把大家正月份失去的奖金补回来的承诺,虽然依然有人因为一线和后勤奖金巨大的差距而满腹不满,但总的来说队里的气氛非常好,都因为自己充盈的荷包而高兴。   不包括领队补贴,五月份,柳侠第一次奖金破千。   这样的情况带来一个结果:有好几个人都想给柳侠说媒。   那几个人共同的想法都是:有那么大一套房,又那么能挣钱,带着个小侄儿算什么呀,小侄终究是要结婚另过的,比起一辈子的富足安乐,年轻时将就几年根本就不是问题。   柳侠不知道媒人们的想法,但他这次拒绝的很干脆,理由很充分:“我有对象啊,都谈好几个月了,我哥给我介绍的,他们单位的。”   这个借口算得上一招制敌,单位再也没给他说媒的了。   有南陈县那笔外快打底,单位的奖金又丰厚,柳侠最近心里踏实了不少,但让他不惦记私活儿是不可能的了。   吃过了山珍海味,虽然馒头青菜也能饱腹,但,要控制着不去怀念珍馐美味那真的是太难了。   不过柳侠再想再惦记,当王东平打电话说黄河北那个县想开始做沙盘的时候,柳侠还是明明白白地跟她说清楚原因,拒绝了。   钱当然重要,但违背一个对自己宽厚有加的领导的承诺,是柳侠不能接受的。   柳侠后来经常想,应该真的是抬头三尺有神明,要不真的没法解释他忍着心痛拒绝了*县那个沙盘的活计后还不到三个小时,马千里就把他叫过去,给他介绍那么大一个私活儿的事,肯定是哪位过路神仙看见他为人厚道信守承诺给他的奖励   马千里给柳侠介绍的工程,柳侠其实前一段听楚凤河提过,不过他当时没在意,他觉得那个工程对荣泽这样一个小县城来说,是很大的一个工程了,应该不会交给私人干,如果是交给荣泽的几个建筑公司,建筑公司自己就有测绘队,不会用他们单位,谁都知道他们单位贵。   楚凤河当时也是随口一说,他跟柳侠一样的感觉。   那是荣泽县政府和其他小地方的政府一样,在电视上看到媒体和上级政府表扬某个大城市为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方便、同时解决占道经营等长期难以解决的问题、在合适的地方开辟出一个专门用于蔬菜交易的市场,所以决定跟风建设,把泽河路通往一中的路边那一大块菜地征用,规划了一个大型的商品楼住宅区和蔬菜及副食品交易市场。   这个商住混合市场被一个叫张发成的人承包了。   和楚凤河的老板一样,张发成原来也是荣泽建筑总公司的,还是副总经理,也是几乎一大家都在荣泽建总上班。   用楚凤河老板胡永顺的话说,荣泽建总所有的领导们都尿不到一个壶里,而这个张发成是尿的最远的,和总经理如果不是因为工作的关系,平时连话都不怎么说,如果因为工作必须要说的话,基本也都是在吵。   前年县一中的教学楼和集资楼事件发生后,荣泽建总原来存在的问题集中爆发,那次事件最后之所以闹那么大,是因为事情发生后,建总高层的几位领导都想看其他几个人的笑话,纷纷找借口躲避,互相推诿,连个和乙方照面商量问题的人都没有,导致建筑公司信誉尽毁,现在已经彻底瘫痪,濒临破产。   这个张发成是在那次件事中唯一一个主张和乙方坐下来商量解决问题,并提出趁机对内部进行整顿的人,但那时候建总的领导们都怕沾了自己就摆不脱了,他的建议没有得到响应,可总经理却因此让张发成代表荣泽建筑总公司去应对荣泽政府和县一中的领导,最后因为荣泽建总领导班子根本就没有解决问题的诚意,当然也拿不出任何补救的方法,所以最后张发成不但没能解决任何问题,还白白当了替罪羊。   张发成一怒之下停薪留职,自己拉了一个建筑队开始干,一年多来一直是小打小闹的承包些县城附近的民房或单位临时建筑的修建,不知道这次通过什么关系,居然一举拿下了泽河市场这块大肥肉。   马千里说:“他和我们谈了两个星期了,没谈成,他资金紧张,不但想让我们优惠30%,还只肯先支付10%的工程款,我没答应,他就是不讨价还价,按规矩先支付我们50%我还不想干呢。   这种个人承包,背后却是政府在操作的工程最容易扯皮,到时候承包人不肯付后期的工程款,耍赖,再让政府方面出头来调解,其实就是闲扯谈,把一千变一百,最后十块都不想拿,甲方也拿他们没办法,他就一个,不往外拿钱,你能把他怎么着?   尤其是咱们这种工程,吃的是技术,物质投入看上去非常少,他们更觉得就是不给钱咱们也亏不到哪里,最多就是下了一点力,全当朋友帮忙了就成了。   咱们单位再怎么独立,毕竟是在荣泽的地盘上,压根儿不和当地政府打交道是不可能的。   可政府是国家的,不是哪一个人的,他拖你三两年,等这一任执事的调走了,下一任只需要说不经自己的手,不认这回事,到时候你找个说事的人都找不着,这种事我见的多了,所以我不打算接这个活儿。   不过,这也是一笔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让别人赚了去我觉得太亏,我考虑了一下,小柳,你是本地人,你有人脉上的优势,你去接这个工程,我按私人给你介绍活儿的价格算,你给队里提成20%,怎么样?”   柳侠当时都傻了,不知道是惊还是喜。   他大概知道他们平时接这种民建工程的价格,荣泽的单位都不大,他最近几个月干的工程,大部分都是一栋或两栋的三四层的办公楼,最多再加个副楼,通常都不超过十亩地,像今天马千里说的,八栋六层的商住混合楼,四栋三层的纯商用楼,还有十六个一层简易商用铺子,按正常的价格,他这个工程做下来,猫儿留学的保证金都差不多够了。   馅儿饼太大,柳侠有点不太相信,傻乎乎地看着马千里,没反应。   马千里一眼就知道柳侠现在的状态,他接着往下说:“你哥是公安局刑警队的,还是队长,我觉得在荣泽没人会赖你的账。   张发成承建的是政府的项目,咱们单位是国家单位,所以他如果赖账,政府会替他出头说和,身份对等嘛!   但如果他对的是你个人,这个帐就没法赖,没人肯吃那么大的亏,把自己的钱拱手让人,就是有人出于私人情谊替张发成说话都不好开口,那实在是强人所难。”   柳侠终于回过神来了:“按您以前说的,如果我接这个活儿,我不可能给张发成优惠很多,最多10%,否则就坏了行业规矩,他是从单位出来后第一次承接大的工程,又和原单位在赌一口气,之所以用咱们单位做测绘,就是要做出个高标准严要求的姿态给所有人看,洗清他出身荣泽总建这个污点,他需要的就是咱们正规省级单位的招牌,那他怎么会愿意让我干呢?”   马千里说:“你是咱们单位的人,如果你出的报告最后又是盖咱们单位的公章,你还能给他一定额度的优惠,又能在工程款的支付方式上做出些让步,和咱们单位相比,你有这么多的优势,他为什么不愿意?”   柳侠试探着问:“你可以给我的报告盖咱们单位的章?”   马千里点头:“对,为了那20%的提成。”   柳侠又问:“咱们单位不接这个工程,张发成不会去原城找其他几个测绘单位吗?您怎么肯定他一定会用我?”   马千里说:“我不肯定,我正在努力把这事变成肯定。你觉得有我在这里,原城其他和咱们同级别的测绘单位会接他这个活儿吗?   行规,可不仅仅是指不擅自抬高价格或降低价格,还包括很多,比如,在那些单位有分队驻扎的地方,如果不是上级指派的工程,我们通常也不会去承接业务的。   不过,这个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因为这个不绝对,真接了也不犯法。   最主要原因是:那些单位和咱们一样,不可能同意他提出的价格和付款方式。”   柳侠恍然大悟,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那,现在我该怎么办?咱们和他们有业务关联,他知道咱们单位是不能接私活儿的,他又不认识我,我怎么才能接到这个活儿?我总不能找上门去毛遂自荐吧?”   马千里说:“当然不能,那就失去了主动权,得让他找你。   你不是有个朋友也是吃建筑行的,想办法让他给张发成传个信啊!”   柳侠觉得自己真是紧张傻了,怎么把楚凤河给忘了呢?   马千里看柳侠开窍了,放心地笑着说:“别着急,这事一时半会儿还不行,张发成还没被逼到墙角,他的贷款还没到手,贷款是个秤砣,没他办不成事,可拿到他的时候,你就该砸心了。   你哪怕一天一分钱都没挣到,银行的利息可是一分不少地每天都在按时生成,背着巨额贷款的滋味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张发成只要贷款到手,他就会急着开工,他的赌注是商住楼,现在荣泽有很多效益不好的单位,自己盖不起一栋集资楼,他们想集体买张发成开发的商住楼的一个或两个门洞,张发成跟我说,已经有好几个单位有这个意向,只要楼房主体封顶,那些单位就交第一批钱,早开工一天他就能早一天有回流的资金,越晚对他越不利。   早开工能带给他的还不仅仅是钱,还有那些有购房意向的单位对他的信心,目前来说,这个恐怕比钱对张发成还重要。   所以,这几天你先安心干你手头的工程,没事的时候想一想到时候怎么跟张发成谈合同,这个没人能替你,多一个人加入就多一个人瓜分你的利润,所以合同你得自己谈。   谈合同是个非常考验耐心和意志力的事情,这里面的技巧没办法教,只能自己去体会。   付东和我谈起过你那个姓楚的朋友,那人心思通透的很,如果你能和他配合好了,我再在后面给你添把柴禾,我觉得应该没问题。”   柳侠强忍着心虚连连点头:“我知道,我跟楚凤河商量一下,我觉得我们俩配合起来应该会比较默契。”   马千里说:“那就好,再跟你说一点,谈判时一定要自信,心里边再没谱,哪怕回到家难为的躺着哭呢,在对方面前都得表现出有十分把握的样子。   我觉得在张发成面前,你完全有底气表现得很自信,名牌大学毕业,专业领域你们学校亚洲一流;你的测量报告得过奖,级别还很高;你在单位备受重视,参与过国家大型工程项目的测绘,并且这样的国家大型项目的最终测绘报告出自你的手,由此得出的结论是:你随便动动手,水平都是张发成认识的那些测绘队的人打马都追不上的水平。   支持你这种说法的证据非常多,但你只需要让他知道一两个就够了:你现在有一套房子;你给他做的测绘报告总局会有领导帮你盖咱们单位的公章。”   柳侠心领神会:“知道了。”   柳侠临走,马千里又说了一句:“谈判时的穿着也是影响对方判断的一个重要因素,不要穿的跟个被黑心老板昧了工资夜宿街头的民工一样。”   柳侠他们在工地上作业时,和下苦力的民工真的没什么区别,所以马千里才有这么一说。   别的事现在暂时还不在柳侠的掌控之中,他急也没用,不知道该怎么准备,但穿衣服这事却是很具体,他可以自己做主解决的。   今天才星期二,马千里刚给他介绍这么好个事他就请假去原城买衣服肯定不合适,没准马千里就后悔了呢,但衣服一定得买,万一张发成贷款今天就到了,明天就着急开始动工呢?   柳侠从马千里办公室出来回到家,猫儿还在睡午觉,听到他进门就睁开了眼,柳侠拍着他:“还有五十分钟,你再睡会儿,小叔给你毛伯伯打个电话。”   猫儿往柳侠身边拱了拱,搂着他的腰,继续睡,小家伙最近每天晚上帮柳侠做计算,不让他做他也不准柳侠算,要求柳侠必须跟他一起睡,柳侠没办法,每天让他计算半个小时,结果就是两个人都睡眠不足,白天只要一沾床就能睡着。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了起来,毛建勇怪声怪气的普通话传了过来:“喔七儿,你居然主动给我打电话?你不怕家庭经济崩溃了吗?”   柳侠今儿有正事,而且猫儿马上该去上学了,不敢和他闲贫,直截了当说事:“你那里有适合我穿的上点档次的T恤或衬衫没有?我急用。”   毛建勇急了:“什么叫上点档次的?我代理的都是世界名牌好不好?”   柳侠从善如流:“好好好,你那都是宇宙名牌。我过几天可能要跟人谈一个合同,是我想偷偷接的一个私活儿,对方希望找个名头大的单位给他做测量,但又不想多出钱,我打算试一下,得把自己打扮得财大气粗一点,你挑几件合适的衣服给我寄过来呗。”   毛建勇一听谈判立马兴奋起来:“喂喂,要不要我过去帮你谈,谈合同这事必须要脸皮厚才可以,我估计你现在还不行哎!”   柳侠不领情:“一边呆着去,我那没几个钱,再给你一抽成就等于白干了。真的,你那里有适合我穿的衣服吗?”   毛建勇说:“等着吧,我现在就去给你挑去,记着,接到东西后不要怀疑我的眼光,与随意之中彰显品味那才是现在真财主们的风格,你们是私下两个人的谈判,太隆重讲究的衣服不适合,我给你选几件看着随意但格调一看就很高的,保证效果好。”   柳侠说:“如果没谈成,耽误了我发大财,就是因为你给我选的衣服不合适,到时候你得陪我钱啊。”   毛建勇说:“哎哟我瞌睡死了,没听清你说的什么,不行我睡去了啊。”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柳侠嘿嘿笑着也把电话挂了。   猫儿忽然睁开眼:“小叔,你,你不是又要出去干私活了吧?天这么热,我不让你出去。”   柳侠高兴地揪着他的脸蛋儿玩:“就在一中附近,这个活儿如果能接着,我至少以后三年都不用接私活儿了,你说我接不接乖?”   猫儿纠结了,接,现在天太热,柳侠干着太受罪,但以后几年小叔都不再揽私活,他可以有更多时间和小叔在一起,而且这次活儿离家近,自己还可以每天看到小叔;不接,以后小叔随时可能会接个外地的私活儿出去,自己就得一个人守着大房子,好多天看不到小叔。   柳侠看着小家伙鼓起来的小脸,贼溜溜地笑了:“我给你凤河叔发个传呼,这事得请他帮忙才行。”   五分钟后,楚凤河的电话回来了,听柳侠把情况说了一遍,楚凤河说:“交给我了,保证三天内张发成托人主动找你。”   没等三天,第二天晚上柳侠收工回家的路上,接到楚凤河的传呼:张发成让我帮忙联系你,你在哪儿?咱们见面详谈。 第174章 准备   荣泽城很小,同一行当里挑尖的那几个人,即便没见过面打过交道,彼此之间一般也都互有耳闻,而张发成在见到楚凤河本人之前,已经听胡永顺说到过这个名字很多次了,楚凤河在去给胡永顺家改造下水管道的时候,和张发成还有过一面之缘,聊过几句。   胡永顺和张发成原来都是荣泽建总的,还住在同一个家属院,两个人原来也比较投缘,在单位都属于比较有想法但又不得志,无以施展的那种。   胡永顺因为一头沉,老婆孩子都在农村,家庭条件比较差,荣泽建总被民营建筑队挤得生存空间越来越狭窄,效益越来越差后,他早早就申请了停薪留职,最近两年又包了两个家属楼,现在在一般人眼里也算是发达了。   胡永顺现在和原来的老同事老朋友们碰面,最得意于向人炫耀的,除了自己承包的工程,就是自己慧眼识珠的本事,收了楚凤河这么个能干的帮手,还带了单位以前好几个手艺比较好的人。   张发成因为听胡永顺说多了,对楚凤河印象深刻,那次他看着楚凤河带人改造下水管道,又和他说了几句话,当时就想把他挖过去跟着自己。   但当时张发成自己的建筑队还没有完全组织起来,没有收入,也就没办法跟楚凤河开条件,他当时就没开口。   后来胡永顺好像察觉到了张发成的意图,给楚凤河的待遇提高了很多,不只是给比较高的工资,奖金也很是丰厚,而张发成一直干的不是很顺,他给不了楚凤河那样的待遇,慢慢地就打消了挖楚凤河的心思。   昨天楚凤河想办法让人把柳侠曾经给桑德山私下做测绘的事传到了张发成那里后,张发成随即给楚凤河发了传呼约他,楚凤河晚上下班后去和张发成见了一面。   楚凤河说:“张发成滑头哩很,他肯定找人打听过咱哩关系了,他跟我一见面,问都不问你哩事,而是问我愿不愿意过去跟他干,给我说哩条件可好。   我说现在俺胡老板承包哩这栋楼一直是我领着人在干,现在还没封顶哩,我这个时候要是想别哩,不仗义,算是委婉哩给他拒绝了,他也不恼,这才开始问我你哩事。   我给他说哩意思是,你应该会可愿意干,不过,您单位管哩老严,要是你偷偷干,叫您单位知道了,会很麻烦。   柳侠,你明白我这样说哩意思吧?吊着张发成,知道你愿意干,但又让他觉得如果他压价太厉害,你赚的少了,不值得冒险,没准你还真就不干。   张发成如果顺利哩把这个工程全部完成,别哩不说,就那八栋家属楼就够他赚个沟满壕平了。   所以,你如果跟他谈,价格上要咬死,最多优惠百分之十五,甚至再少点,张发成要哩就是个时间差,这个您单位跟其他那些能做测绘哩大单位都不会答应,就你能答应他这个条件。   他现在拿不出钱,但必须得有您哩测绘图才能开工,你现在只收少部分预订款就给他测量,这就算是帮他解决了个大问题了,他的房子卖出去以后,您那点测量费对他根本就是小意思,所以你别担心他因为你价格上不妥协就会另找下家,付款时间对他才是最重要哩。”   柳侠点头:“我知道了,我最多给他优惠10%。”   楚凤河说:“中。柳侠,张发成搁正规国营单位当过领导,他这回又是打定了主意要挣个脸,啥都弄成最好、最正规哩,那你跟他谈合同哩时候,一定要把该说哩都说清楚,白纸黑字哩写上去,盖章,你越是这样,他没准儿越觉得你牛气,越符合他哩要求,他以后出去就能跟别人显摆,他多正规,跟一般哩包工队多不一样了。   桑德山现在就是,只要跟人家说起来,就会拿你当初给他做哩测量举例子,说明他是国家承认哩采矿公司,所以就能找正规哩国家测绘单位给搞勘探,开井一开一个准,不会出干井,别哩那些都是偷偷摸摸哩个体户,见不得光。   你不知道,走遍全国,现在到哪儿都是欠账哩赖账哩。   造纸厂那个家属楼现在人都住里头了,俺现在还欠着人家砖厂跟水泥厂哩钱咧,没办法,造纸厂拖着不给俺工钱,俺老板就拖着不给俺那些下家钱,那些人现在气得要死,还得给俺现在哩工地送货,不送不中,不送他们就没生意做,欠账别的家也愿意送。   每回看着那些人给俺老板磕头捣豆哩说好话,我搁旁边都觉得可不得劲,使人家哩东西了,本来就该给人家钱咧,咋现在都倒过来了,欠着人家哩账,还能跟大爷样给人家脸色看,也不知道这算个啥世道。   虽然我觉得张发成不老像这种人,可还是白纸黑字写下来盖了章保险,要不得时候万一他舍不得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给你了,耍赖,你连个证据都没,就是柳川哥找人要账都没法说。”   柳侠说:“这个我知道,不签合同、首次预付少于总工程款的25%,我不可能动工给他干。不过凤河哥,你觉得张发成用我干哩可能性大不大?”   楚凤河很干脆地说:“大,只要您单位不同意他哩付款方式,你出哩测量报告又能盖您单位哩章,他肯定会用你。   我夜儿黑好好把你给他吹了一番,我也不算吹,那都是真哩,你获奖,自己带队干国家级大工程,他绝对动心了,等你亲自和他见面哩时候再把话说得劲点,这事肯定能成。”   柳侠有点摩拳擦掌的意思。   楚凤河说:“不过我估计这工程不会可快就开始,虽然这是咱县政府叫干哩工程,可政府除了拿出那一片地,啥都不管,全盘承包给张发成了,现在等于是张发成个人哩工程,你是不知道干建筑这一行,如果是给哪个单位盖还好,啥都是单位照头,建筑队只需要把房盖好就中。   张发成这个工程包含了开发商品房,这种工程审批程序麻烦哩要死,这个工程又恁大,那些有权利盖章哩单位不会轻易饶了张发成,随便哪个都能找出一大堆理由难为他,他要是不出点血,一个章都别想盖上。”   柳侠想到尚诚县那个大型商品房小区工程,原本已经说一切都好,要动工了,乙方又传过来消息,手续一直办不齐,还得再等等,从阴历二月初等到现在了,还没动静。   中国很多事都是这样,柳侠能理解,这让他一边担心夜长梦多,怕万一张发成这个工程黄了自己也没钱赚,一边又偷偷地松了一口气:他还没准备好,一想到自己要和张发成谈合同,他就紧张地不行。   这个和桑德山那个不太一样,桑德山是野路子出身,当初就是冲柳侠去的,他开矿基本上相当于无本生意,投入不大,还有个日进斗金的预后,所以在合同上大大咧咧粗糙得很,不抠细节。   张发成则是缺钱得很,银行贷款至今还没到账,如果谈起来,肯定是锱铢必较的,柳侠最怕这个。   毛建勇说的对,柳侠现在脸皮还不够厚。   还有一点是柳侠希望工程暂时延期的原因,猫儿再过三天就放假,柳葳一周后就要高考了,柳侠这几天没心管其他,柳葳高考的时候,他和猫儿想一起给他做饭,陪着他。   猫儿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放假了,却远没有他所想象的那么高兴,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的郁闷。   暑假后他就是高二了,以前荣泽高中的习惯,三年的课程两年半学完,最后一学期全部是复习。   今年,新上任的校长规定:以后改成两年把三年的课程全部学完,高三全部是复习和考试,猫儿他们现在已经把二年级的功课学了近三分之一,柳葳他们高考结束后,猫儿他们还要再返校上一周课,然后才正式放假。   可到八月十一号就又开学了,这样一算,猫儿他们的暑假一共也不满一个月,还将会有让人恐怖的作业。   猫儿被缩水的假期和那一大堆的复习资料让柳侠堵心死了,比让他去远处出外业还难受,他心里无数次诅咒中国教育系统那些坐在办公室里喝茶喝到尿道劳损的官老爷们,让他们下辈子十倍地承受现在的中学生们所承受的一切。   可他再怎么替猫儿不平、心疼,也改变不了当前的社会现状,他只能尽最大努力让猫儿开心,他甚至替猫儿写作业,从小临相同的帖子练习,两个人的字很像,柳侠一点不担心老师会发现。   但猫儿不让柳侠替他写,柳侠的工程一直没断,每天回到家都有大量的计算任务,猫儿本来还想自己终于放假了,可以替小叔帮点忙呢,他现在可以熟练地套用一些公式替柳侠做些基础的计算。   天气热得很,柳川、晓慧、柳葳和柳蕤最近几天晚上都住在柳侠这里,晓慧住北边那间卧室,其他几个人都和柳侠、猫儿一起睡在主卧,柳川每天早上很早就起来做饭,吃完了开车送柳葳和晓慧去学。   第一年教高三重点班的晓慧心理压力巨大,最近几天紧张得失眠,柳葳倒是看起来很轻松。   七月七号是小暑节气,柳侠和猫儿不到五点就悄悄起床了,猫儿去院子里拿他搭在院子里的裤头,回来就一身汗。   柳侠有点闷地坐在餐厅里吃柳川先给他做出来的早饭,他没能请下假,工程比较级,岳德胜不批准,他五点十分就得去工地。   柳川笑他:“看你,跟个怄气的小孩儿样,没事的,我们都跟着小葳,你三嫂还是老师,一直在学校里,你担心什么呀!”   柳侠不是担心,柳葳稳当的很,用不着别人操心,何况还有三嫂,他就是想跟着大家一起去。   猫儿看不得柳侠不高兴,皱巴着脸心疼,看着柳侠赌气一般往嘴里塞油条,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就摸摸他的脸冲他笑:“小叔,慢点吃,不怄包儿了,好了哦。”   柳侠瞪眼:“臭猫,我又不是小孩儿,不准用哄胖小萱的招儿对付我。”说着就笑了起来,小家伙这个模样真是贴心死了   柳川屈指在俩人脑袋上一人给了一下:“俩皮小子,长不大,还颠倒颠。”转身进厨房接着摊煎饼。   五点十分,猫儿看着柳侠提了包上车走;七点十分,猫儿提着保温杯上了柳川的车,他和柳蕤今天给柳葳做后勤供应。   柳侠十点半回到单位,一进大门就被赵师傅喊住,递给他一张包裹单,毛建勇的。   柳侠直接去了邮电局,把包裹取了回来,回到家,柳川已经偷偷跑回来在准备午饭了。   两个人把大包裹打开, T恤六件:两件翻领,四件圆领;   衬衫四件:短袖两件,长袖两件;   裤子六条:三条牛仔,三条西裤,其中两条西裤是白色的,一件雪白,一件亚白。   还有一张附了留言的账单,柳川拿起来先看,看完后哈哈大笑:“这个毛建勇可真行啊!幺儿,你以后如果需要经常跟人家谈合同什么的,还真得跟毛建勇学学,人家这脸皮,啧啧!”   柳侠接着那张纸问:“他说什么了让你这么佩服他?”   柳川说:“你自己看。”   柳侠展开了看:   七儿,我个人认为你还是穿牛仔裤最帅,高档衬衫配牛仔裤是烧包、新潮又经典的搭配,为兄想象了一下你穿上牛仔裤白衬衫的形象,绝对是倾倒众生,让你的对手一看到你就自觉矮了半截,羞愧到无地自容,恨不得马上转世再投一次胎。   至于白裤子,一直以来这都是风流公子们不可或缺的基本服饰,鉴于你正当青春年少春心萌发之时,为兄就帮你把勾搭漂亮女孩的基本设施一并准备了。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最后说一句,给你的全都是进价,所以不要企图再给我讨价还价。   又及:商品出售,概不退换,本店所有商品均不提供任何形式的售后服务,如有问题,自行解决。   下面是非常正规清晰的一张账单。   柳侠看看账单,再看看铺了满床的衣服,咬牙切齿:“毛建勇,你小子肯定是三年都没开张,今儿终于遇到我这么个主动找上门的冤大头,打算开张吃三年,你是恨不得连你店里的笤帚都一块卖给我啊!” 第175章 吃醋的猫   荣泽高中校门口熙熙攘攘,都是来接参加高考的孩子或给孩子送饭的。   柳葳和晓慧刚出来,正拿着猫儿和柳蕤递过来的白开水喝,看到身边几个家长和学生们表情有异,下意识地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猫儿和柳蕤又跟着他们俩的目光转头……然后,都瞪直了眼。   柳侠关好了车门正在往这边看着找他们,挺拔俊逸的大男孩,一身的白衣白裤,一脸快乐的笑,干净帅气得让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   柳葳最先回过神,在人群中左突右闪地跑到柳侠身边,高兴地按着他的肩膀跳了一下:“喔,小叔,你自己开车过来咧?”   他话音未落,猫儿和柳蕤也跑了过来,猫儿推着柳侠的腰往车那边推:“小叔,老热,走咱赶紧上车回家。”   柳侠嘴里说着“您三叔正搁家给咱做排骨炖土豆咧,乖猫,你干啥咧?咱等一下您三婶儿呗”,被猫儿推到了车跟前,猫儿打开车门,硬把他推进驾驶座,自己过去坐在副驾驶座上。   晓慧也跟着过来了,她拉开车门,对着里面的柳侠看了好几遍,“啧啧”了两下才关门上车。   柳侠扭头问:“三嫂你这是啥意思?”   柳葳说:“这你还不知道啊小叔?你没发现刚才人家都是看你咧,你没来之前他们可都是看我哩,你一来把我这个大帅哥哩自信一下就给打击哩没影儿了。”   晓慧上了车后又趴到椅背上打量了柳侠好几遍才说:“幺儿,这,这是你啥时候买哩衣裳啊?穿上可真是帅气哩没法说。”   柳侠倒着车说:“毛建勇刚寄过来哩,俺三哥非叫我穿,白裤子穿着别扭死了,想往兜里装个车钥匙都怕给弄腌臜,都怨毛建勇这货,他说风流公子哥儿都得有条白裤子,俺三哥就说人不风流枉少年,硬给我搭了这么一身。”   晓慧把放在嘴边正打算喝的水杯放下:“哦?您三哥这么说?那也就是说,他以前也风流过了?”   柳葳和柳蕤、柳侠和猫儿互相做了个惊悚的鬼脸,为苏晓慧的思维能歪成那样而诧异。   柳葳说:“三婶儿,你看俺三叔那样像是个风流哩人吗?”   晓慧说:“这可没准儿,有人看着长哩可憨厚老实,骨子里头花着咧!”   柳侠说:“就凭俺三哥连个冰糕都不舍得吃的那吝啬劲儿,他就是想花,三嫂你说,会有人愿意跟他吗?”   晓慧说:“我不就是嘛,他真哩是一个冰糕都没给我买过,我还不是嫁给他了?”   猫儿说:“这就对了嘛,就因为以前从来没有,就你这一个愿意哩,俺三叔不赶紧就跟你结婚,把你娶回家了吗?这充分证明俺三叔以前没搁外边儿花过,俺叔们都可好,都是忠厚又老实,绝对不会跟你说哩那样搁外头风流。”   晓慧兜手给猫儿的脑袋上来了一下:“你这脑子那恁执事儿咧,我就说了您三叔一句,你就给我反证了一大堆。”   柳蕤说:“三婶儿,你这还是说俺三叔咧,你要说哩是俺小叔,猫儿就不是反证了,他还敢打你咧!”   猫儿鼓着脸看着柳侠,不吭声。   回到家,柳侠给猫儿洗着脸问:“乖,我咋觉得你有点不高兴咧?小叔穿这衣裳老难看?”   猫儿看着柳侠的脸,眨巴了半天眼才说:“不是,是,是……,小叔,以后你自己出去别穿这一身呗,你想穿,等咱俩出去了你再穿。”   柳侠把他转过去,给他擦着背问:“为啥?”   猫儿说:“没为啥,就是不想叫你穿,别人光看你,您单位哩人要是看见,又该给你说媒了。”   柳侠高兴得大笑了起来:“臭猫儿你这是吃醋了不是?哈哈,小叔老帅,你怕别人把小叔抢走了不是?”   猫儿有点恼羞成怒了,跳到浴缸边上,居高临下地揪着柳侠两边的脸颊:“我不管,反正我就是不叫你自己出去哩时候穿,就是不叫,你以后就跟我一块儿哩时候能穿,听见没?”   柳侠笑得直喘:“听见了听见了,以后小叔不穿了。”   柳蕤在外边客厅里说:“猫儿,咱小叔成天都可帅,穿个破草绿裤子白汗衫儿也可帅,你以后可成天给咱小叔藏被窝儿里别叫他出去了。”   “嗯,您小蕤哥说哩对,万一您小叔叫抢跑了,以后黄昏可没人搂着你睡了。”晓慧还没忘了猫儿刚才替柳川辩护的事,趁机调侃猫儿。   猫儿一点不觉得丢脸:“反正我就是不叫,谁能咋着我?”   柳侠把毛巾搭好,转身背对猫儿,猫儿趴他背上,柳侠背着他往外走:“好了,别怄包儿了,咱去吃饭,小叔就是穿哩比这帅一百倍,照样搂着你睡。。”   饭桌上,柳葳奇怪地问:“三叔,小叔,您咋没一个人问我考哩咋样咧?我感觉自己这也太不受重视了,哎哟失落死我了失落死我了。”   柳蕤把一大块肋排放进柳葳碗里:“咱三叔连班儿都不上了搁家给你做饭,小叔打扮哩恁齐整去接你,猫儿俺俩搁那儿站着等你一大晌,哥,你还不受重视?   是报纸上说哩,不能问,问了会给考生增加压力;猫儿是老小,不知道,所以才一看你出来就问;你看我,快急死了都不问;俺这是体贴你,懂不懂?”   猫儿不服:“啥狗屁压力?要是真会做,因为问一句就不会了?报纸上净胡说八道没事装洋蒜,咱哥都考了了,我问一下会咋着?我问一句,他已经写到考试卷上哩题会变没?”   柳川和柳侠都盯着柳葳。   柳葳点点头:“猫儿说哩对,啥狗屁压力,会哩时候就啥压力都没,不会咋都是不会,不在别人问不问。”   柳川和柳侠同时问:“那孩儿,你觉得你将考哩咋样啊?题全都做完没有?有没有特别难哩?你做完后又检查了没?你……”   俩人同时闭了嘴,互相看了看,柳侠对着柳葳摊手。   苏晓慧笑得把筷子都撂了:“您俩可真是亲兄弟啊!小葳,这下你不失落了吧?”   柳葳满意地说:“嗯,心里可美,不失落了。我考哩——,就那样吧,跟平常模拟考试差不多,将开始有点紧张,手都有点抖,真开始做题了,一会儿就忘了,做完了才又想起来,哦,这是高考咧,得再认真检查检查,就这样,没觉得特别难。”   柳葳良好的应考心态让柳川和柳侠都放了心,他们觉得如果不出意外,柳葳应该能被第一志愿录取。   九号早上,柳魁和秀梅带着柳莘来了,俩人到底是不放心,高考啊,关系孩子一辈子的前程,他们总想亲眼看看到底是啥样。   柳川和柳侠他们都想让柳葳考完后在荣泽玩几天再回家,柳葳来荣泽上学这几年,好像除了学校和柳川那里,几乎从来没时间放松地玩耍过。   柳魁和秀梅都不让,一大群人都在柳侠这里呆好几天了,如果让别人觉得幺儿这里成天价一大群人跟星星过街@一样,家里就没个安宁哩时候,那谁家闺女还愿意寻他?   不过柳魁说出来的理由是:“这几天生意可好,老忙,不过咱家蜀黍地哩草该锄了,我跟您二哥说好了,他这两天调个班,俺俩一起回家锄地,您大嫂一个人不中,得叫小葳回去帮您嫂看着店。”   柳葳自己也想早点回柳家岭,他“五一”以后就没再回过家,现在想的不得了。   柳川和柳侠没办法了,只好同意让大哥他们住一晚上就走,不过在走之前,他们决定让柳葳好好放松一下,晚上大家一起去吃夜市。   各种素菜摆了好几盘,羊肉串也烤好了,猫儿提议大家都喝杯啤酒庆祝柳葳脱离苦海,得到大家一致响应,除了柳莘,其他人一起举杯。   柳葳痛快地一口气灌下去半瓶啤酒:“娘的,可算熬过来了,伯,妈,我今儿跟您说一声啊,只要过线,我就不复读,再差哩学校我也认了。”   柳魁轻轻舒了口气,拍拍柳葳的头:“中孩儿,不复读,您只要能出来,不用一辈子窝到柳家岭,您妈俺就放心了。”   秀梅泪都掉到酒杯里了,柳葳是非常懂事,而且绝对没一点娇气的孩子,他能这么说,肯定是这几年太难受了。   柳侠喝着啤酒想:宝贝猫看来是真不待见上学,把毕业当做脱离苦海,唉,高中可真不是人过哩日子,可宝贝还得再上两年呢,怎么熬过去啊?如果还是以前的初、高中两年制该多好,那乖猫现在也就能跟小葳这样轻松愉快,以后再也不用早上四五点就起床去学了。   他想着,不由得伸手揉了揉猫儿的后脑勺,猫儿扭头冲他嘿嘿地笑,把凳子往他身边又挪了挪,挨得更近些。   最高兴的是柳莘,从见到柳葳开始,就一直跟在他身边,一步都不想远离。   他跟当初的猫儿一样傻乎乎的,只想到大哥有很长的假期可以跟自己在一起了,却想不到柳葳如果考上大学,就会去很远的地方,他半年才能见一次大哥。   柳蕤对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期待又害怕,有点兴奋地期待着传说中的高考,害怕万一考不上大学咋办,同时更害怕以后每天四五点就得去学,他现在每天六点半到校还睡不醒,都是三叔叫他才能起床呢。   柳魁说他:“您小叔六岁就跟着您五叔他们搁望宁上学,成年都是四点多点起床,你以后好歹能睡到五点,还不用跑几十里山路,怕啥咧?”   柳蕤说:“那不是没办法嘛,如果有办法,谁都想睡到八、九点,是吧小叔?”   柳侠点头:“十点我都不嫌多。”   柳魁伸手给了柳侠一下:“你个不上道哩臭小子,你就不能配合我一点?”   柳侠嘿嘿笑着用自己瓶子里的啤酒把柳魁的杯子倒满:“我错了大哥!给,我哩酒都叫你喝。”   柳魁问柳川:“川儿,这皮小子咋学成这了咧?”   柳川把柳魁的啤酒端过去,倒进自己的杯子里一点:“没法儿哥,他就是长不大。”   猫儿说:“小蕤哥,我现在哩愿望是能叫我天天睡到六点就中,哎?啊哈——,小叔呀——,我明儿就又该去学了啊,我咋这么不待见上学咧呀?”猫儿忽然间想起自己的伤心事,简直要哭了。   柳魁伸过手拍了拍猫儿的脑袋,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柳侠郁闷地喂猫儿喝了一大口啤酒想打发他高兴,却没敢说‘你不想上咱就不上,小叔养活你’这样的话,他现在已经成熟了,知道上学意味着什么,即便到学校真的学不到有用的东西,上学这个过程也不能省略。   猫儿注意到柳侠的表情,自己拎起瓶子灌了一大口,换上了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对柳侠说:“其实上学也可美,我放假搁家就能跟马鹏程、楚昊耍,他俩还光想去蹭咱哩好东西吃,学校恁多人,耍着可有意思。”   柳侠把他揽过来,碰了一下酒瓶子:“乖,再坚持两年,等一上大学就好了,大学特别美,没准到时候你连家都不想回咧!”   猫儿说:“嗯,要是水文队里头开个大学,我觉得肯定会跟你说哩样恁美,美哩我不想回家。”   柳侠被他逗笑了:“你个臭猫儿,你成天这脑袋瓜里都想点儿啥呀!”   猫儿说:“都想点儿你!”   几个手一起去敲猫儿的脑袋:“不知丑,这么大了还成天跟个没出窝儿哩小虫儿@样,离开您小叔一天都没法活。”   猫儿美滋滋地笑:“一点也不丑,我就是待见天天看见俺小叔。”   第二天一大早,晓慧、柳葳和柳蕤都跟着柳魁秀梅走了。   猫儿昨晚上聚餐的欢乐睡了一晚上全给睡没了,小家伙看着柳葳、柳蕤他们高高兴兴回家,想起自己还得去上学,气得躺在床上跟柳侠打滚儿撒泼,非要让他给自己请假,   柳侠就上学的重要性劝了他一会儿,无效,脑子里都开始构思着怎么跟老师编瞎话了,柳川走进来把他给推了出去。   柳川盘腿坐在床边,微笑地看着猫儿:“猫儿,三叔想和你谈谈人生。”   ?   猫儿睁开眼看柳川。   “额——,三叔表达的不准确,其实,是你小叔的人生,准确点说,是关于怎样才能让你小叔过上他所向往的美好的吃饱墩儿的人生……”   猫儿眨巴了两下眼,一骨碌爬起来,迅速没影了。   柳侠看着小家伙斗志昂扬地把书包塞得鼓鼓囊囊,用眼神问悠闲地吹着口哨走出来的柳川:你怎么做到的?   柳川脱下汗衫换警服:“小意思,连一只撒娇闹人的小猫都搞不定,那我这么多年刑警不白当了!”   七天后,猫儿的课补完了,正式放假,柳侠手头的工程外业部分也正好结束。   前一段柳葳和柳蕤晚上都住在柳侠这里,为了不影响柳葳睡眠,他每天晚上计算和绘图的时间都减少了,现在需要几天时间专门来计算和绘图,这几天不出外业,他决定每天抽出几个小时专心陪猫儿玩。   马鹏程和楚昊今年迷上了游泳,每天下午去荣泽城南大约六七公里外的一个水库游三四个小时,天黑了才回来。   两个人一直在惦记着让柳岸和他们一起去,当然如果小柳叔叔能一起去就更好了。   通往水库的城边上有一家米线店,还捎带着卖烧饼夹,如果小柳叔叔跟着,柳岸又正好喜欢吃那家的米线和烧饼夹……   柳侠和猫儿终于能同时在家的第一天,就受到了马鹏程和楚昊的热情邀请,马鹏程连救生圈都替猫儿准备好了——一个大号汽车轮胎。   “小柳叔,我爸说,那水库二十多米深,我知道你肯定担心柳岸,我爸妈也担心我,所以我们都拿着轮胎去游,一点不丢人,游泳圈还得花钱买,可多人都用旧轮胎。   其实我和楚昊原本不想喊柳岸的,怕耽误他学习,可我妈跟宁阿姨说,你那么心疼柳岸,肯定不舍得都放假了还让他天天窝家里头写字看书,肯定想让他出去玩点有意思的,我和楚昊就……”   猫儿怒视马鹏程,他觉得这家伙邀请的有点过于热情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啊,这家伙不是在打小叔钱包的主意吧?   可没等猫儿揭穿马鹏程的阴谋,柳侠就兴高采烈地上当了,他拿起棒球帽给猫儿和自己扣上:“走,游泳去,咱几个月没回家,没在凤戏河里洗澡,我快憋屈死了,咱去水库里扑腾几圈提提神。“   小叔想去,猫儿当然是无条件支持,四个人三个大轮胎,柳侠根本不用担心,所以玩得非常痛快,刚开始他趴在大轮胎上,看着猫儿和马鹏程、楚昊在水浅的地方比赛。   马鹏程和楚昊都在原城的游泳馆接受过正规的游泳训练,猫儿是野路子的狗刨儿,刚开始猫儿落点下风,后来慢慢就赶了上去,马鹏程和楚昊都没他的耐力好。   猫儿游痛快了,柳侠开始游,猫儿趴在大轮胎上一直跟在他附近,这个水库每年都会夺走几个人的命,即便会游泳也得小心。   黄昏时分,马鹏程和楚昊终于得偿所愿:放开肚皮吃了一次米线配烧饼夹,吃得猫儿都想把碗扣他俩脑袋上了:“马鹏程,你肚子有多大?吃了两碗米线一个烧饼夹了,这个烧饼夹你还要夹三块钱的肉,你不怕撑死啊?”   马鹏程站在从大锅里捞卤肉的老板娘身边:“不要这块儿,太瘦不好吃;没事,我大姑说人的胃都是有弹性的,能涨大可多倍;哎,我就要这块,对,就是这块,五花肉好吃,香,哎哎,您不用切了,全都剁了夹进去,有多少算多少吧。”   在水文队大门口,柳侠对马鹏程和楚昊说:“咱可说好了,你们俩今儿晚上要是出什么毛病,不许往我头上赖。”   楚昊说:“出毛病也是马鹏程,我肯定不会,我第二个烧饼夹才夹了两块五的肉。”   猫儿飞脚伺候:“人家卖就是一块五一个,你光肉就要了两块五,还‘才’,我让你‘才’……”   楚昊和马鹏程推着车子跑出去老远,得意地大笑着,骑上车子跑了。   两个人回家都各自干完了自己的活儿、冲了澡躺床上了,猫儿还在想烧饼夹的事,柳侠劝他:“一共也就十几块钱,最多吃三天他俩就吃腻了,不信你等着看,过几天你让他吃那么多他也不吃。”   猫儿说:“不光是钱的事,主要是想起他俩骗着你去游泳就是为了让你给他们买吃的才生气的。”   柳侠伸出胳膊让他枕着:“不过,咱俩今儿游得也可美呀,不想那俩臭小子了乖,睡觉,明儿咱还去玩。”   猫儿舒舒服服把腿搭柳侠腰上,闭上了眼睛。   他现在还不知道,几天后因为游泳而引发的事,比起今天这事来,根本就不算个事,到那时候,他才是真的想大脚踹死马鹏程和楚昊这两个白吃货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星星过街:星星,是指数量特别多;过街,指人很多,来来往往没个头。合在一起的意思就是来往的人很 多,频率很高,没完没了。   ——   小虫儿:麻雀,燕子之类小型的鸟类。 第176章 柳絮若花之同窗们   作者有话要说:  很早写猫儿要拍毛伯伯黑砖、还是从前面拍、柳海给画了插图的那一章时,随手写的,写完了觉得和文没什么联系,没发,今儿回头看,觉得还挺有意思,供大家一乐。   不喜欢“番外”这个词,琼瑶一把,给这篇文的外篇统统起名“柳絮若花。   碧空如洗白云悠悠,微风吹过小竹林,带来满园清香,月亮门边一丛看似野花的九月菊看得正艳,香樟树的红叶忽忽悠悠拂过窗棂又飘落在草地上,蓝瓦、白墙、绿草地,红叶、黄叶、小溪水,还有忙着搬家的小蚂蚁,这真是神仙……   “阳阳,你要注意形象!!形象!!!要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马上有客人来,让他们看到你蹲在那里看蚂蚁搬家的模样,我的脸往那里放?”古色古香的窗户里那个正在对着一副画花痴一般傻笑的老男人(嗯,没错,都已经快五十了,当然是老男人)忽然开口说。   他其实根本就没看外面,不过说话的口气好像他就站在窗边盯着外面的人一样。   黑阳阳眼珠上翻78.5°角,慢慢站起来,深呼吸,挺胸、收腹、抬头,以旁人不易察觉的动作,优雅地把银白色短裙拉平整,从推开的玻璃窗上观察一下看似随意其实是私人形象设计师给精心打理出来的松松挽着的头发。   嗯,依然如此,除了身高差一点点没达到理想的一米七三,其他,满分。   干巴臭老头儿才一米六六,虽然对外号称一米七二,每天都穿着内增高的定制皮鞋,并且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不允许自己穿高跟鞋,但铁一般的事实摆在那里,臭老头儿他就是木有自己高,哇哈哈哈……   “朱董,孙董、古……呃——古先生,这边请,这就是我们毛董闲暇时看书写字的地方,是他非常私人的一个居所,如果不是非常知己的朋友,毛董是不会在这里接待的,平时连我都不允许进来,……哦,黑小姐您在这里?那朱董,孙董、古……咳咳,古先生,我就暂时失陪了,这位是我们毛董的特别助理黑小姐,在这里她会……”   “朱董、孙董、古先生,我们董事长等几位很久了,请跟我来。”黑阳阳同学带着最得体的职业微笑,婷婷嫋嫋走在几位看上去都比他矮半头的或大腹便便或枯瘦干瘪的老头子们旁边。   推开门,屋子里那个干巴老头子还在忘神地看着一本书,夕阳透过窗户照在他一看就特别舒服的宽宽松松的天青色真丝中式服装上,让他多了几分悠闲,多了几分散淡,多了几分超然物外的文人气息。   黑阳阳用最合适的表情告诉客人:哦,对不起,我们董事长他看书太入神了,唉,他总是这样,请稍等,我叫他一下。   连续三遍莺啼花柳间般的“董事长,朱董他们已经到了”之后,毛董的魂才从厚厚的发黄的线装书中回归现实世界,他慌忙站起来,一叠连声地道着歉:“哦哟几位,抱歉抱歉抱歉,我这人毛病太大,一看书写字就把什么都忘了,快请坐,阳阳……”   “哦,董事长我忘了,我现在去拿。”黑阳阳带着点因工作失误而带来的羞赧对客人们点点头,快步走了出去。   毛董事长看着她的背影慈祥而无奈地说:“故人之女,托付于我暂时照看一二,虽则是美国名校毕业,可毕竟年幼,做事难免疏忽,几位可不要见怪呀!”   小竹林里,黑阳阳的手机都快被她给攥出水来了:“爸,你快点让我回去吧,干巴老头儿太变态了,他这会儿肯定在满脸慈祥地对人家说我是个马虎蛋,丢三落四,百无一用,可因为我是您闺女,他对我无怨无悔地宽厚慈爱关爱有加,爸爸,我的一世英名啊——,都被这个破茶叶给毁了,就是沏个破茶叶,他干嘛弄出这么多幺蛾子啊——”   抱怨归抱怨,十分钟后,黑阳阳同学依然优雅地出现在了毛董的“闻心阁”,不过,几位董事长此刻都无心品尝她这个大美女特助沏的极品龙井,因为他们正两眼闪烁着星星在欣赏毛董的私人收藏。   “……这幅《兄弟赏秋图》,是**年十月,我身体偶感不适,柳海先生的小弟弟,也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大学同寝室的哥们儿柳侠,邀请我去他家休养休养散散心,我在那里住了两个多月,中间柳海先生正好携夫人孩子回家,看到我和柳侠坐在大柿树下吃着杏仁喝着酒看对面凤戏山的风景,即兴创作送给我的。   哎哟,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收购喔,张嘴就是多少万多少万的,可这不是开玩笑嘛,这又不是拍卖会上的东西,卖了赚几个零花钱,这是朋友的心意,能卖吗?”   黑阳阳同学微笑点头,款款走了出去,等她逮着老爸吐槽告一段落回来,毛董事长的介绍终于到了尾声:“……你们看看,虽然只是寥寥几笔,可把我的神态画的多么惟妙惟肖,我骤然被人拍黑砖,还是被正面拍时的惊讶、迷惑、不解,以及愤怒、大义凛然地奋起反抗,表现得多么准确、生动,真的是入木三分啊……”   黑阳阳用小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那张被镶在香樟木镜框中的16开纸,心里再次眼珠上翻78.5°:   就是一个铅笔画的小人儿被迎面一个大砖头砸脸上的画,被毛董霸占了形象的小人儿连惊慌中炸起来的头发加上那双跟身子十分不相配的大鞋子,一共就比拇指大点,脸被大砖头盖着了,看不见。   除了旁边为了表现小人儿骤然被人正面拿砖拍脸的可怜状加画在旁边的夸张的惨叫“啊——”和代表飞溅的鲜血的黑色水滴状铅笔的痕迹,她实在看不出这张画有哪里在表现毛董的愤怒和大义凛然的反抗。   那四肢伸开惨叫的小人儿明明就是被吓破了胆好吧?大鞋子旁边那一滩不规则形的东东学名应该叫“尿”吧?这东西在中国从古至今代表的都是怂货好吧?   朱董、孙董、古……先生艳羡不已:“毛董好运道、好修养,这些画在您的手里,才不负其出身与价值。   毛董,如果机会方便,能麻烦您帮我们跟柳海先生求副画吗?”   毛董轻轻抚摸着他并不存在的五缕长髯:“这,最近恐怕比较难,柳海先生好像去非洲采风了,而他长时间外出采风回来,回国后都是先回老家,守着柳老先生和夫人,做饭洗衣,绕膝尽孝,和家人共享天伦之乐,不太喜欢被人打扰,就是我和阳阳的父亲我们这种和柳家的关系,我们在那里暂住的话,即便正好柳海先生也在家,我们也不会开口求画的,不过——,如果……”   黑阳阳心里那双眼睛都翻疼了:你当然不会开口求,你都是耍赖要,看见人家画好了你只管往自己包里装,哦哟,我爸爸到底让我跟着这个厚脸皮学什么?   好了先不想这些,先想想怎么摆脱这干巴老滑头,自己出去……   “喂,老黑啊,老子刚才又搞定几份……喂喂,我说老黑,你现在在哪儿?我看你坐的怎么好像是咱们柳岸大侄子那个秋千呢?对,就是,你左边就是大栎树,老黑你什么时候去柳家岭的?好啊,你让我每天操碎了心给你养着闺女,你自己暗度陈仓去柳家岭赏秋景去了,你也……”   “爸,你跟我妈在哪儿呢……可刚才我打电话,你还跟我说你在家呢……柳叔叔也跟我说过把柳家岭当成自己家,可我春天的时候想在那里多住几天你照样把我给赶出来了,现在你自己以那里为家了?”   毛建勇把他的宝贝画们往盒子里放:“哎呦我说丫头,争这些有什么用?订飞机票才是当前需要优先解决的问题。”   黑阳阳坐在电脑前:“如果票紧张,经济舱行吗伯伯?”   “只要人家让坐,翅膀上都行,伯伯成天价辛苦挣钱,把身体都给耽误坏了,以后我得经常去你柳叔叔那里休养休养,今年怎么到现在还不冷呢?不下雪可不行啊,我这胃不好,得经常吃点兔子肉补补。”   三个小时后,毛董和他的特别助理从车上下来,一人一个大野外背包,仰头看了看上窑坡,同时一挥手;“上!” 第177章 猫儿的意外和柳凌的困境   柳侠把自己手头所有后期工作都完成交付时,单位大部分一线人员都已经因为持续的高温天开始休整了。   星期二的早上,柳侠去给岳德胜交最后一份测绘报告,同时跟他请一星期假,他想和猫儿一起回柳家岭住几天。   岳德胜翻看着报告说:“队里很多人都会趁这个时间回老家看看,你多休息几天也没关系,不过现在你得先去马队长那里一趟,他找你有事。”   十分钟后,柳侠就和马千里、罗水旺、潘留成、楚远、付东一起坐上了去原城的车,九点整,在总局大礼堂开了个臭长的表彰会,散会的时候都该吃午饭了。   马千里请他们吃了顿烩面,下午快三点他们才在局长的办公室里开始说正事:下半年大概十月份,他们将接受一个国家重点大型水利工程的测绘,柳侠和岳德胜前年做了三个多月的那个工程,是这个工程前期探测的一部分,现在,这个工程即将进入施工建设阶段,总局要求他们队派出两支测绘小队,全程跟进,具体时间还未定,让他们把人员和设备准备好待命。   马千里本人更喜欢这种长线大项目,这个工程保守估计也得干个五六年七八年的,单位这两年进的人越来越多,养活好几百号人,生活水平还只准升不准降,他也是很有压力的,小工程看起来省心,可琐碎,光是批各种作业期间生成的费用单据就让他头大,所以今天和局长谈完话后,他心情十分愉快,从局里出来后不直接回荣泽,却开着车带他们往闹市区那边走。   柳侠心里惦记猫儿,可跟领导一起出来,不能表现的太柴米油盐婆婆妈妈,着急也不能露出来,只能装出跟大家一样轻松愉快的样子,一路说笑闲聊着来到一家看起来非常讲究的店里。   看着店员给他们演示怎样制作出勤表、工资表,柳侠才明白,为什么今天付东和楚远会跟他们一起来:马千里要给家里和单位都添置一台电脑,电脑是给财务室用的,而付东,负责找熟人砍价。   柳侠的大学就有计算机专业,但柳侠从没关注过,因为在他填报大学录取志愿之前,他都不记得自己听说过计算机这个名词,他后来对计算机多少有点关注,是因为他听黄有光提过一次,说计算机技术未来的发展不可限量,可能会有不少大学很快就都会筹建计算机专业,柳侠当时心里有点不以为然:那东西有什么用啊?以亿兆做计算单位的工作才有多少,那么多人学这个专业,毕业了出去干什么?   而今天,他才发现,原来计算机是这么一个方便实用的东西,它的用途绝不仅仅是天文数字的高速计算而已。   不过,实在是太贵了,一个这么大点的玩意,居然要一万多,可以在荣泽买一套不错的房子了。   柳侠心里这么想着,眼睛却被店员操作着的游戏画面吸引了,上面那两个肌肉虬扎的大汉各种武器一齐上,一路走一路打,那场面真的是让人豪情万丈血脉喷张,手里心里都是痒的,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人。   柳侠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呀?”   店员说:“这游戏叫《魂斗罗》,如果买不起电脑,这个在电视上也能打,我们这里卖的有游戏机,很便宜的,一个人两个人打都可以。”   柳侠让人家给他拿了一台游戏机研究。   回来的时候,他们车上多了两台电脑,柳侠却没买游戏机,他脑子里在合计,如果张发成这个活儿做的顺利,是不是自己家也买台电脑。   游戏吸引他只是原因之一,他看了店员劈里啪啦十指如飞地敲了没一会儿,一张满满当当的工资表就做出来了,而且输入几行命令,就能自动分项统计、合计,把给出特定范围的人数单独摘出排列,长长的一大串数字瞬间完成计算。   他觉得这个东西简直太好使了,以后肯定很多地方都能用到,既然用途这么广泛,那这东西迟早得像钢笔和书本一样成为日常必备的工具,既然早晚都要买,何不早点买早点用?   柳侠一路心里都在计算,都在兴奋,他准备一回家就跟猫儿商量这件事。   还没进荣泽地界,太阳就已经落山了,按前几天的情况,他回到家,猫儿也差不多该回来了,柳侠想着猫儿今天会不会就没去水库玩,在家做饭,他如果跟猫儿说要花一万多买电脑,不知道小家伙会不会气得连饭都不给他吃。   可他回家一看,栅栏门还从外面插着,自行车和大轮胎都不在院子里。   柳侠衣服都没换,就跑到街上雇了辆机动三轮,先到城边那家米线店看了一下,没人,应该是没他这个成年人约束着,三个小家伙玩疯了,到现在还在水库。   他赶紧坐上三轮继续走,可开三轮的中年人只把他往前面又拉了大概五六里地,就死活不肯再走了,原因是他一个也是拉三轮的朋友,前几天天黑的时候往这边送完人,碰到一群小流氓,不但把身上的十几块钱都抢了,还把人给打了一顿,车夫觉得再往前人越来越少,不安全。   柳侠没办法,还是按提前说好的价,给了他一块钱,自己撒开腿往水库方向跑。   出了城就没有路灯了,现在暮色已经真正上来,天已经黑了,平时这个时候,水库的人基本就已经走完了,现在,骑着车子,带着轮胎或救生圈从对面过来的人就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了,柳侠跑着,注意着迎面过来的人们,可一直到了水库边,他也没看到猫儿和马鹏程三个人的影子。。   岸边只有几个身强力壮的成年人在换衣服,水库里还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在游泳,柳侠扯着嗓子使劲对着水里喊:“柳岸,柳岸,马鹏程,楚昊,天黑了,快上来。”   他喊了好几遍,水库里那几个人影都还在各自游着,没一个人往他这边来,柳侠的心开始有点乱了,他又喊了两遍,还是没人应声,他跑过去,挨着把岸边仅有的那几个换衣服准备离开的人问了一遍:“请问看到三个小孩儿没有?十四五岁,说普通话。”   几个人都说没有,柳侠慌了,他沿着水库边沿,一边跑一边喊,可他一直跑到他们平时从来不去的水库最南端树林子里,都没人回应他的呼喊。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看着泛着幽暗水光的宽阔的水面,一阵无边的恐惧从心底升起,柳侠瞬间觉得浑身的筋骨都被人抽走了,全身都在发软。   他把手捂成喇叭状,对着四周拼命地大喊:“柳岸,猫儿,我是小叔,你听见没有?马鹏程,楚昊,你们在哪儿?听见没有?”   一个套着大轮胎的男人从水库中间慢慢游过来:“我七点多点来哩时候,看见有仨孩儿搁那一片比赛咧,游哩都可快,还说普通话,后来我就没注意了。”   柳侠全身发抖,叫喊的声音都嘶哑了:“柳岸,猫儿,乖,你听见小叔喊没有……猫儿……柳岸……”   还是没人答应,水库里现在仅有的四五个人离岸边都不太远,如果是猫儿他们,肯定听得出来他的声音。   柳侠觉得天都要塌了,心瞬间空荡得支撑不起他的躯壳,眼前只有几平方公里的水面大得让人绝望,他好像看到猫儿静静躺在水下的某个地方,他想跳下去救他,可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   “猫儿,你听见了没孩儿……乖……你听见了没……天黑了,该回家了孩儿……你听见了没……”柳侠拼命硬撑着不让自己瘫倒,沿着水的边缘边走边喊。   “大概一个小时前,好像有个孩子的脚让烂玻璃瓶子还是什么给扎着了,我看到过去扶他的两个人身材也不太高,应该也是半大孩子……”   柳侠已经走进水里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这么说。   他猛地回身,看到一个男的跨坐在摩托车上,正对着他说话:“看他们扶那个孩子的样子,伤的应该不轻,我估计他们可能去医院……”   柳侠几乎是扑到摩托车跟前的:“师傅大哥麻烦您带我一趟,我家水文队的到了我给您……”   “上来吧!”没等他说完,那男的就摆了下头示意他坐后面。   柳侠还没坐稳,摩托车就‘突’的一声冲了出去。   男人骑得很老练,在夜晚昏黑的土路上速度也非常快,但柳侠还是觉得慢,他恨不得飞起来,他不知道这人说的三个孩子是不是猫儿他们,如果是,受伤的是谁?是猫儿吗?如果不是……   柳侠这时候宁愿受伤的是猫儿,也不愿意去想如果这个人说的那三个小孩儿不是他们,那猫儿他们可能会出什么事。   车到水文队大门口,那男的刚把摩托停住,柳侠拍在他胳膊上几张钱就撒腿往大院跑去,他冲进门卫室问:“赵师傅,看见我家柳岸回来没有?”   赵师傅正在吃西瓜,看是柳侠就说:“快一个小时了吧,他跑过来跟我说,让我看见你跟你说一声,他去王先生那里了,如果你回来找不到他别着急。”   柳侠转身又往外面跑,没想到那个男的还没有走,保持着一条腿跨在摩托车上的架势在看柳侠给他的几张钱,他看到柳侠又跑出来了,笑着问:“哎,怎么样,要不要再搭一段顺风车?”   柳侠跨上后座:“三道河路,谢谢。”   男人没说话,加了一把油车子就出去了。   虽然只有三四分钟,车子到王君禹的诊所门口时,柳侠的心情却已经平静的差不多了,知道猫儿回去过,他的心一下子就放下来了,不过下车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还在抖。   那男的抢在他说话之前把那几张钱拍在了他胸前:“不用谢我了,跟柳川说让他多请我吃几次红焖羊肉就行,柳侠,回头见。”   柳侠看着那人骑着摩托车走远的背影楞了一下,马上就转身跑上了台阶   王君禹的诊所挂着小敏用挂历纸自己编的珠串似的门帘,他把门帘一掀开,就看到了站在诊疗床边正给马鹏程裹纱布的王君禹和站在王君禹身边的猫儿。   猫儿听到声音一扭头,正好看见柳侠,高兴地问:“小叔,你回来了?”   王君禹也回过头,笑着说:“你来的真巧,马上就好,猫儿说你早上就去原城了,现在才回来?”   柳侠走过去揽着猫儿的肩膀说:“嗯,好几个人一起,本来能早点回来,因为办其他事耽误了一会儿,先生,他怎么样?”   躺着的马鹏程自己回答:“没事儿,就是口子有点深,缝了六针。”   柳侠都想伸出正在抚摸着猫儿的脑袋的手去给马鹏程几巴掌:“缝了六针还没事,你觉得缝几针才算事?”   马鹏程嬉皮笑脸地说:“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缝针当然算不了什么事了。”   柳侠不搭理这个小二杆子,问猫儿:“楚昊呢?”   “我在这儿呢小柳叔,我去给马鹏程买雪糕去了,他说他光荣负伤,柳岸我们俩得慰劳一下英雄,一人给他买十根冰棍儿吃。”楚昊一头大汗站在门口说。   柳侠扭头,一眼看到的就是楚昊手里提的塑料袋子,袋子里至少有七八个糖葫芦。   真实的情况是八个:王君禹、猫儿、楚昊一人一个,马鹏程五个。   马鹏程一看见楚昊,饿死鬼似的伸出手:“先给我一个吃着,要不一会儿就化了。”   柳侠真是服了这个吃嘴精了。   王君禹直起身:“好了,坐起来吃吧;柳侠你这边坐,我洗一下手。”   柳侠还没走到长椅跟前,传呼机响了,是马千里呼他:你在哪儿,马鹏程跟你在一起吗?   柳侠想到已经这时候了,马千里和楚远两家见不着孩子,肯定也着急,他先出去给马千里回了电话,简单明了地把马鹏程的情况给他说了一下,让马千里在家等着,他马上带马鹏程回去。   回到诊所听王君禹交待了注意事项和换药时间,柳侠就和他告辞,带了三个小家伙一起回家。   柳侠电话里已经把情况说清楚了,马鹏程回来的时候马千里和苏丽蓉都没有表现的很意外,苏丽蓉把马鹏程在沙发上安置好了之后还对他说:“出了事不跟家里说,想瞒天过海,把大人急成这样,这个账咱们先记着,拆了线之后一块儿算。”   马鹏程满不在乎地说:“不就是鸡毛掸子吗?老马我久经沙场,还能怕那个?“   因为人是自己送回来的,好像很自然的,责任就成了自己的,柳侠觉得非常对不起马千里两口子,十分真诚地跟他们道歉:“队长,嫂子,对不起,我……”   马千里弹了马鹏程翘着放在茶几上的伤脚一下,吓的马鹏程哇地一声把脚缩回去抱了起来,对马千里怒目而视。   马千里跟没事儿人似的和柳侠说话:“对不起什么?那烂酒瓶子你扔的?”   柳侠忍不住笑了起来。   马千里拿起两个大桃子,给猫儿和楚昊一人抛过去一个:“接着,感谢你们送马鹏程回来的,下回他要是扎了那只脚给送回来,还有。”   这回苏丽蓉给气着了,她咬牙切齿擂鼓似在马千里背上锤了好几下:“连自己亲儿子你都咒,马千里你是不是人?”   马鹏程则扶着沙发背站了起来,单脚跳着往柳侠跟前跑:“小柳叔叔你可怜可怜我把我带走吧,要不我后爹晚上得把我这只脚也给弄得逢六针,没准儿还得多呢!”   柳侠揽着猫儿的肩膀往外走:“我们明天回老家,你这脚跟着我们走不了,你还是在家继续可怜着过吧!”   猫儿难得大方地对马鹏程说:“你等着吧,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卤肉。”   马鹏程恨不得现在就跟他们回柳家岭。   一进家门,柳侠就把猫儿紧紧的搂住了。   猫儿觉得小叔今天有点不一样,不过,到底是哪点不一样,他说不上来,他觉得柳侠是一整天都没看见他,太想他了,所以非常高兴地回抱着柳侠,用脸颊、鼻子一点点亲昵地蹭着柳侠的脸和脖子:“嘿嘿,小叔,我也可想你,我今天根本不想去,我想着你五点多就会回来,都开始洗菜了,马鹏程和楚昊硬把我拽了出来。”   柳侠说:“小叔知道,小叔就是想你了乖。”   等吃了饭躺在床上,柳侠再次把猫儿搂在怀里,好久不说话,猫儿才觉得柳侠有点不对劲:“小叔,你怎么了?”   柳侠说:“小叔刚才到水库去找你,可怎么都找不到……小叔吓坏了,小叔以为你们出事了……乖,以后再出去玩,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得赶紧回来,如果你再跟今天这样吓小叔一回,小叔估计就没命了。”   猫儿看了一会儿柳侠的脸,然后就像只真的小猫儿那样,用鼻子嘴巴、脸把柳侠的脸给蹭了一个遍,末了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说:“不会小叔,我才不会让自己出事呢,我要是出事,你怎么办?我还得给你做饭,以后还得挣大钱让你能在家随便当吃饱墩儿呢!”   柳侠用力搂了他一下:“嗯,你必须得长命百岁,你说过,等小叔老的时候你还给小叔端尿盆儿呢!”   猫儿笑起来:“嘿嘿,我记着呢,到时候给你买个带座儿的金尿盆儿。”   猫儿的腿搭在柳侠腰上悠闲地摇晃着,跟他说今天一天发生的事:他上午临了两个小时帖子;作业全部写完了;中午柳川给他带了红烧肉过来,但没吃就有事去洛城走了,大概后天才能回来;马鹏程说前几天传的今年装暖气的事是真的,他听见他马千里和苏丽蓉计划把暖气片装在什么地方了……忽然猫儿想起来自己忘了另一件事:“小叔,忘了跟你说,五叔来信了,说他们要开始准备一次大演习,最近可能会很忙,如果写信少了,让咱们别担心。   不过,信里有一段我看不大懂,大概意思就是:世上好多事都会在我们的想象以外,是咱们以咱们闻所未闻,在别人眼里是罪不可赦、但他自己觉得没有错的事,你还会像现在这样把他当成亲哥吗?”   柳侠说:“当然,就是做了错事你五叔也是我最亲的五哥,何况还没错呢?你五叔觉得自己没错,那肯定就是没错,世界这么大,每个人都有很多没听说过没见过的,每个人的存在都是其他很多很多人从没听说没见过的,你能说我们每个人的存在就是错的吗?”   他忽然想到了电脑,不过,他决定今天先不提,他这会儿想把小家伙塞进心口里宝贝着、暖着,不想让他生气,虽然他觉得自己想买电脑绝对不是错事。   他带着小家伙坐起来:“我得先看你五叔的信,要不睡不着。”   猫儿腿还压在柳侠身上,只把上半身爬到书桌上,把夹在书里的信拿过来。   信比平日的长些,前面交待自己现状的部分都很正常,但最后的一大段,就像猫儿说的,有点看不懂:   幺儿,一直想跟你说一件事,可又总觉得你还小,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其实现在我依然是这种感觉,可我现在非常地矛盾和难受,我必须找一个人确认一下,确认我做的没错,或者说,即便我做错了,我也不会因此失去你们——你,和咱们全家的人。   你们是我今生今世最珍惜的,如果失去了你们,我便失去了在这个世界的支撑和生存的意义。   幺儿,从咱们能听懂话起,咱伯咱妈就教咱们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我们的父母,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我用他们教给我的处世准则对待所有的事,并为自己一直以来对此的坚持感到骄傲。   可现在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事是咱们,和咱伯咱妈,甚至是咱们身边的人都从来没见过没听说过的,也许事实不是这样,也许我们周围有不少人曾经或正在经历承受这样的事,只不过,他们永生都不敢让自己的内心暴露在哪怕自己最亲近的人面前,所以没有人知道这些,包括咱伯咱妈,所以,他们没有教过我们该怎样对待这样的事情。   那是一种人性的隐秘,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之外,不会影响到其他任何人的生活,但却为世人所不容,被绝大多数人鄙视唾弃,认为罪不可赦。   幺儿,我正在经历这样的事,我惊慌失措了两年多,现在的内心也依然充满疑虑不安,但我决定顺从自己心灵的感受,接受我无数次挣扎拒绝,但最终却发现那是我至死也无法割舍的。   我现在的恐惧达到了极点,但我不能退缩,我的赌注是:你和咱们全家每个人都真正想让我一生幸福的心。   我知道,咱们家任何一个人如果活的不幸福,咱伯咱妈都无法安享自己的幸福。   当我写下前面那几句话,我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很卑鄙无耻,利用亲人的善良与爱达成自己的幸福,却带给他们可以预见的、一定会发生的伤害。   可幺儿,我真的不想用一个幸福的假象去博取他们眼前的安心,最后却让他们为我自责难过一辈子,同时,我也不想亵渎自己的感情和身体,让自己终生活在自我厌恶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我现在正在尽最大的努力,用自己认为最有效的办法做准备,希望当我不得面对他们的时候,能让他们接受我,虽然难过,但多一点安心,让这件事对他们的伤害降到最低,同时,也让这个世界对我们的敌意降到最低。   可我心里却又十分清楚地知道,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咱伯咱妈不能接受,我可能会被赶出家门;如果被别人知道了,会给咱们家带来奇耻大辱;幺儿,到那样的时候,你还会把我当成你最亲的哥哥吗?   从来不知道自己竟如此软弱,想到未来可能面对的一切,恐惧充满了我整个的心脏,我无数次祈祷,当全世界都将我视作邪恶、站在我的对面,至少还有一个人,一个我最亲爱的家人,能站在我身边……   ……   柳侠看着信发了半天楞才问猫儿:“你五叔,你五叔他……喜欢上……有夫之妇了?”   猫儿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膜拜了快十三年的偶像:“小叔,你,你……你这什么理解力?你,亏得五叔还把你当成最了解他的人,你竟然把五叔想成这样的人。   喜欢上别人媳妇儿这种事,大爷爷跟奶奶就是没见过,还能没听说过吗?五叔会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吗?”   柳侠抓心挠肝地难受:“当然不会,所以我才问你而不是肯定嘛!乖,你帮我想一想,你五叔他到底遇到什么事能让他这么难受?他不是这样的人啊,你五叔他看着瘦点,脾气也软和点,可他比谁都性子硬,什么事会让他这么害怕呀?”   猫儿看柳侠着急难受成那样,想哄哄他,可他真想不出柳凌那么担心恐惧的理由,只能空巴巴地安慰他:“小叔,没事,五叔那么好,肯定会没事的……其实,其实是我也不知道。”   柳侠伸手从写字台上拿了只笔过来:“乖,我不管了,我得先给你五叔回封信,告诉他,不管什么事,只要你五叔觉得自己没做错,那他肯定就没做错,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支持他,永远站在他身边,不让他再害怕难受。”   猫儿说:“你跟五叔说,我也是。”   “好!”柳侠说,摊平了稿纸,准备写信。   柳侠不知道,此时此刻,在塞北某个大草原深处的一个行军帐篷里,柳凌正在黑暗中祈祷,希望那封信寄丢了,丢在随便哪个城市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被来来往往匆忙而过的人踩成了泥浆,或者丢在某个旷野乡村,在大自然的风雨中自然消失。   前几天一个重大决定的实施让他激动不安到无以复加,因为期待、因为对这个世界的残忍有所了解,所以他非常非常恐惧,他就在这样的期待和恐惧中,冲动之下给柳侠写了那封信,寄出去后马上就后悔了。   他不想让柳侠为他操心,柳侠那么忙,还带着猫儿,他不想因为自己那无法言说的感情让柳侠陪着他难受。   另一头,柳侠提笔开始写:   五哥:   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和猫儿想跟你说,不管你发生了什么,你永远都是我最亲的五哥,猫儿最喜欢的五叔,你无论做了什么,我和猫儿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而且我知道,咱们全家人都跟我和猫儿一样…… 第178章 试探   大清早,太阳就灼热刺目,柳侠和猫儿上车后就把车窗全部推开,一路上风刮得头都疼了,俩人还是一身汗。   望宁大街看上去比以前更脏更乱了,路边摆摊卖菜和瓜子花生的把街道挤得险险能让两辆汽车错身而过,   不过公共汽车司机都是很牛的,不减速,大喇叭一直不停地摁着,对面来的各式小车们统统得让行。   车停在原供销社前面的路边,这也是望宁大街上唯二干净整洁的地方,另一个地方是对面个体照相馆门前。   照相馆在路北,向阳,门前的空地虽然不如这边宽敞,也没有柳魁和秀梅收拾得干净整齐,但新潮时尚的老板娘种的几棵月季花现在开得正艳,非常招人。   这边柳魁栽的两棵栎树还太小,秀丽身姿尚未长成,没法跟人家的花枝招展相抗衡。   柳侠和猫儿跳下车,一辆拉煤的大车正好经过,卷起的灰土向周围迅速扩散。   柳侠和猫儿慌忙冲进了布店。   秀梅正在给人量布,白洋布,看见他们俩进来,手里没停,高兴地冲着后面的门大喊:“小钰别走,看谁回来了,孩儿,您快进来,今儿不是星期六,您现在回来,是不是幺儿你放假了?”   柳钰从后门进来,惊喜地大叫:“幺儿,孩儿,您俩回来了?嘿嘿嘿,咱大哥俺俩夜儿个还说咧,说这天都这么热了,幺儿咋还不放假,俺娘跟您四嫂等着给您包饺子吃咧!”   柳侠和猫儿掀开那个又能当柜台、又能充当门的板子走进里边,猫儿过去看秀梅给人撕布,柳侠拽着柳钰的肩膀看:“四哥,这么热哩天,你咋这打扮咧?”   柳钰穿着他结婚时柳川给他买的那身西装,里面是一件雪白的衬衫,除了没打红领带,整个人跟新郎官一样,柳侠看着都替他热。   柳钰掀开西装衣襟呼扇着:“一会儿有人来,是德英叔原来最大哩客户,俺俩就见过一次面,没说两句话,他夜儿去少林寺耍了一天,不知道咋想哩,跟德英叔说,他想来我这儿看看,德英叔七点给我打来电话,叫我准备一下,我这不是想给人家留个好印象,显得咱对人家重视,以后好那个啥嘛!”   猫儿帮秀梅叠着给人家扯好的几大叠白布说:“信球@死了,这么热哩天你穿个西装,自己光想热死,叫人家一看还是个老渣皮。   你看俺小叔,就穿个白不拉几哩旧裤子,这汗衫也两三年了,是不是比你看着洋气八号?”   柳钰自己热得其实已经受不了了,他脱了西装:“孩儿,我能跟您小叔比?他是大学生,工程师,我本来就是老渣皮么!”   柳侠开心地大笑:“活该,谁叫当初俺伯叫你好好上学你不上咧!”   柳钰自己也笑起来:“那时候小,不懂事,明明是个信球货,还觉得自己可聪明可铁@咧,现在后悔也不中了,晚了。”   秀梅说:“虾有虾路,蟹有蟹路,你现在干哩也不错孩儿,自己都办厂了,还想咋咧?”   猫儿帮秀梅把布装进一个大塑料袋递给买布的妇女,拍拍手往后门走:“过来四叔,叫我给你拾掇拾掇。”   柳侠对秀梅指了指自己的包,和柳钰一起去了里面。   秀梅明白他的意思,对后边说:“打扮好了出来叫我看看哦!”   五分钟后,柳钰出来了:深蓝色西裤,有点收腿,显瘦显高;   红蓝白交错的横道道翻领T恤,颜色对比很鲜明,给人的感觉稳重大方却不呆板;   原本上了发胶被吹得硬邦邦的奔式头发,现在被湿了水又给抓了回来,梳成了个自然的偏分,和柳钰英俊的脸更般配,刚才那个发型显老,现在这样才更符合柳钰的年龄。   秀梅来回歪着头看了又看:“嗯,这要是摆到街上去卖,比将得多值好几百。”   柳钰嘿嘿傻笑:“人家毛建勇给幺儿寄哩,幺儿给俺大哥俺俩一人拿回来一身儿,俺大哥哩是蓝道道儿。”   秀梅笑嘻嘻地往后边走:“叫我看看,哎呦,您大哥都恁大年纪了,穿恁烧包弄啥咧?”   柳魁今天没来望宁,柳茂调休三天,柳魁昨天晚上和他一起回家,今天俩人要锄地。   其实玉米地里的草还没多高,可以晚几天再锄,可是如果他们稍微一晚,柳长青和柳长春就去锄了,柳魁只得往前赶,不过这样也好,最近没下雨,有点旱,锄锄地可以保墒。   现在秀梅不是每天回家,男女体力上的差别是天然存在的,每天跑几十里山路,对她确实是非常吃力,现在柳淼一家和建宾、牛墩儿、柳森正常情况下都住在后院,即使柳魁不在这里也很安全,所以如果秀梅哪天觉得累,柳魁就让她住在这里,他自己和柳钰每天回家。   白天则相反,柳魁现在不是每天都来,他现在一个月里头最多来半个月,最忙的那些天来,其他日子,永芳现在没上班,她经常过来给秀梅搭把手,如果柳钰那边活儿紧的时候,秀梅会帮永芳看着小梦文,永芳去那边帮忙。   柳侠和猫儿没能第一时间见到柳魁,有点失落,过去和柳淼、建宾他们聊天,机器声音又太响,说话特别费劲,只说了一会儿柳淼就主动让他们出来了。   俩人想给秀梅说一声就回家,被柳钰给拽住了:“幺儿,第一次有外地哩大客户来我这儿,我心里没底,你搁这儿帮我长长脸呗,最近我这儿哩活儿不算忙,吃了晌午饭咱一起回家。”   猫儿有点不太乐意,晌午头儿上走太热了,他倒没事,可小叔怕热啊!不过,看四叔那样也有点可怜,六神无主的。   柳侠觉得如果那个人有和柳钰合作的打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因为他对柳钰的业务一无所知;不过,陪着坐坐还可以,要不柳钰一个人,万一哪句话说不得劲了,连个打圆场的人都没有。   猫儿忽然说:“四叔,你咋不去干活咧?”   柳钰说:“我搁这儿等着接人咧嘛!”   猫儿说:“四叔,我哩意思是:你应该去车间干活儿。你想想啊,您以前那个马厂长总是跟人家夸,他哩货比别人哩好,就是因为你哩活儿特别细发,没准儿人家这个谭老板就是冲着你来哩。   你说,人家要是来了,看见你现在已经不再亲自上机器做活儿了,你那些货跟别家哩货质量都差不多了,那……四叔你自己想想。”   柳钰挠挠头:“也是哈,我搁徳英叔那儿哩时候,遇到老客户订做那种大哩、比较复杂还比较容易出毛病哩活儿,徳英叔会专门跟他们说,让他们放心,那些活儿他会让我一手做下来,质量绝对有保证,这么说,我自己也算是个金字招牌唦!”   猫儿说:“对啊,你放着自己哩金字招牌不使,打扮恁好看有啥用?人家是经销商,卖东西哩,又不是大闺女来跟你相亲哩。”   柳侠觉得自家宝贝猫说得非常有道理,直挑大拇指。   十点半,马德英陪着谭老板来的时候,是被柳侠领着,在机器轰鸣的车间里见到的柳钰。   柳钰一身旧劳动布衣裤,裤腿挽着,这还是以前马德英给他发的工作服,正专心致志地在修一个很大的弯管,马德英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迷瞪过来:“哦,我我我,哎呀对不起,德英叔、谭老板,我想着您昨天出去耍老使慌,今儿清早肯定会多歇会儿,以为您得到十一点以后才能到咧,这这……”   柳侠心里咧了咧嘴:啧啧啧,以前咋没看出来四哥还这么会装咧?   谭老板五十来岁,弥勒佛似的胖肚子十分富态,人一直笑眯眯的,柳侠陪同的时候没任何压力。   柳钰的车间就那几台机器,一眼就看完了,实在是没什么好展示的,柳侠这个接待人都不知道该介绍些什么。   但谭老板长年经销阀门,已经成了半个专家,人家就能有滋有味地挨着看柳淼他们几个人干大半晌。   最终没谈什么生意,这位谭老板说,他就是对柳钰那次给他送货印象深刻,这次来少林寺玩,知道他现在自己开厂了,就顺带着来看看。   说不失望那肯定是瞎话,把人送走后,柳钰的脸苦楚得都能滴下水来了。   柳侠觉得挺神奇,谭老板说的印象深刻,也就是柳钰有一次去给他送货的时候,正好他们那里正给下家发一大批货,特别忙,抽不出人手卸柳钰他们的货。   柳钰也不着急,还帮他们一起装货,装完后,看其他人都累坏了不想动,柳钰就自己拿笤帚把刚腾出来的地方扫了扫,和自己带的司机两个人慢慢卸货,用谭老板的话说,柳钰就是个扫地都能比别人扫出个样子、还特别勤快的人,他把货码放的特别整齐,分类摆放也非常合理,货单写的跟印出来的一样,所以谭老板就记住了他。   柳侠想,就因为这种原因,在这么个热死人的天特意跑过来叙旧,这人也太闲了吧!   猫儿说:“四叔你别没精打采哩中不中?你不是说这个谭老板是二道贩子吗?那他肯定是下家需要啥他进啥,可能他现在先来你这儿看看,看你都做啥,下回他下家要货了,他就会跟你订,人家以前都不知道你自己开厂了,哪会一来就跟你订货,何况您以前哩厂长还跟着。”   柳钰眨巴了几下眼,一下就迷瞪过来了:“哎呀,我真是‘人到事中迷’,就是呀,人家根本就不知道我自己开厂,夜儿才听说,今儿就特地跑过来了,肯定是觉得我人不赖,想以后订我点货试试啊!”   认为自己大有希望搭上一个大客户的柳钰情绪大好,吃完了秀梅和永芳做的饺子就跟柳侠和猫儿一起回家,柳侠现在总是忙,回来得少,柳凌、柳海都离的远,一起长大的几个,现在就剩他和柳侠离得近些了,柳钰很珍惜的。   柳侠他们是五点到的家,扔了包就跳进凤戏河里洗澡,孙嫦娥在后边撵着他们交待,说汗还没落完,凉气顺着汗毛孔钻进身体里,会落下病来,现在看不出来,等以后老了会特别遭罪。   三个人现在的感觉就是快要给热死了,哪还顾得以后不以后的,当下先痛快了再说。   柳雲和柳雷现在特别省衣服,整天都是一、丝不挂,晒得浑身上下一张皮,跟两个小黑泥鳅似的在他们身边捣蛋。   柳萱乖乖地坐在柳钰怀里拍着水玩,两个小土匪哥哥随便欺负,用水把他撩得睁不开眼,来回逮着他的小胖脸搓巴,小家伙还是乐呵呵的,最多被挠巴的很了,把脸藏在爸爸怀里,不给两个土匪哥哥捏,土匪哥哥要是真着急,可以捏小屁股,更软乎可手。   柳葳坐在一块石头上和柳侠、柳钰说着话,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水给柳莘搓着背,还时刻瞄着两个小阎王,防备他们出意外,随时准备出手营救。   猫儿和柳蕤嘀嘀咕咕地说着上高中的诸多痛苦。   柳侠看着清澈的河水从自己身上流过,从身体到心里都是凉快的,舒服得他直想扯着嗓子嚎几声,可又怕挨孙嫦娥的骂,当着已经长大的柳莘和柳雲、柳雷的面被骂,比较没面子。   他很不甘心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后,猫儿马上就很贴心地带领着柳莘、柳雲和柳雷替他嚎了。   结果不出所料,孙嫦娥和苏晓慧很快出现在坡口。   几个臭小子看着在阳光下摇晃的鞋底儿,贼溜溜地互相看了看,同时潜入水中,让坐在树荫下刻章的柳长青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一群孬货。”   柳侠和猫儿回来让全家人都很高兴,尤其是柳莘,柳雲和柳雷现在是懂事乖巧的时候能让人喜欢死,淘力折腾的时候能把人气死。   以前很多时候都是柳莘放了学回来带他俩,他没少被俩小阎王折腾,弄得得都快有心理阴影了,柳葳和柳蕤放假回来后,柳莘解放了,俩小阎王专心折腾脾气最好、对他们特别宽厚纵容的大哥柳葳去了。   可柳莘又觉得心疼了,大哥刚参加完高考那么辛苦,现在还得天天跟着俩小孬货后头收拾烂摊子,越想越不美。   现在,柳岸哥回来了,啊,世界真美好。!   柳魁和柳茂锄地锄到天黑才回来,柳魁到坡口就被柳雷霸占了,也不管他一身的土和汗,小家伙挂在大伯脖子上,把自己刚分到的老古龙往他嘴里塞。   萌萌则是把自己放在小瓯里的老古龙举起来让柳茂自己拿着吃。   柳莘端着晾好的绿豆汤,让柳魁就着他的手先喝几口,大热天在地里干活儿,回到家最想的就是一口气灌下一大碗稀饭。   柳魁和柳茂去河里洗了澡,回来后一大家开始吃饭,话题从柳葳的大学不知怎么就又转到了柳凌的婚事上,柳侠想起柳凌的信,心里特别不安。   他昨天晚上写好信后又和猫儿讨论了半天,柳凌喜欢的那个人到底有多奇怪,会让柳凌得出如果他和那个人的恋情公开,可能会被赶出家门的结论?   柳凌坚信父母和家人对他的爱,坚信他们希望自己一生幸福的心,却依然有这样的担忧,这让柳侠觉得事情很严重   两个人的讨论没有结果,但得出一个结论:这件事在柳凌自己说出来之前,他们绝对不能漏半点口风。   不过,柳侠还是想为五哥探探家人的底线,所以,当孙嫦娥叹着气说“ 只要真心待小凌好,一辈子不来咱家我也不说啥,黑白丑俊我都不嫌弃。”的时候,柳侠说:   “妈,那要是那妮儿对俺五哥特别特别好,可离过婚,或者不能生孩儿,或者有啥特别哩、不能叫别人知道哩病,俺五哥可待见她,一辈子非她不娶,那你愿意不愿意?”   孙嫦娥打量柳侠:“小侠,你咋这样说咧?您五哥给你写信说啥了?”   柳侠赶紧摇头:“没有没有,俺五哥二十六了都不谈,我不是想着好闺女可能都叫人家挑走了,可能就剩这样哩了嘛!”   晓慧说:“那你还不赶紧趁早挑一个,也想等就剩刚才你说那几种人哩时候再搁这儿叫咱伯咱妈操心?”   柳侠真服了三嫂歪话题的本事,一句话就把他推到枪口上了:“三嫂,咱说俺五哥,我是独身主义者,不在讨论范围,全世界哩女哩都结婚了也跟我没关系。”   柳魁伸手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你独身个屁,三十岁不结婚人家就都把你当怪物了,你还独身,你想叫人家都在你背后指指点点说你有毛病啊?”   孙嫦娥说:“幺儿你快别气我了啊,您五哥一个人找不下我就操心死了,你再给我胡说八道,成心不叫您妈活了是不是?”   柳侠辩解:“俺五哥那样哩咋可能找不下?可能他只是找哩人有点跟咱家哩要求不一样,怕带回来了您会生气,不敢说。”   柳长青说:“过日子这种事,各花入各眼,他只要待见就中,只要不是品行上有啥毛病,您妈俺都不介意,就是您妈说那,黑白丑俊俺都不嫌弃,长哩好赖又不是自己能当家哩,长得不好心地好、德行好、会体贴人哩闺女多了。   幺儿,你跟您五哥最贴心,你给他写信问问他,他要真是心里有人了,就因为长哩丑或者身体上有点啥不方便不敢给俺说,你跟他说,让他不用害怕,只管领回来,咱家人愿意不愿意都不会给人家闺女脸色看,让他搁中间夹着难做人。”   柳侠说:“那,那要是我说哩另外一种情况咧?不会生孩儿,那女哩要是不会生孩儿,俺五哥还非得娶她,您愿意不愿意?”   孙嫦娥、晓慧、玉芳互相看看:“不会生孩儿呀?”   这绝对是个大问题,繁衍后代是婚姻最本质的目的之一。   如果是结了婚了才知道对方不会生也就罢了,因为不会生养就离婚,柳家人可做不来这事。   可如果提前就知道对方生不了,不能给柳凌留下个一儿半女,那……   柳茂忽然开口了:“俩人要是真好,小凌不在乎她会不会生孩儿,那应该也中吧娘?反正咱家这么多孩儿,小凌老了咱哪个孩儿都不会不管他。”   柳钰连连点头:“我可想叫小凌有一大堆孩儿,不过,要是他待见哩人真不会生,也不能因为这就非得叫他跟不待见哩人结婚,咱这儿哩计划生育又没人管,我跟玉芳俺俩多生几个,小凌到老了不愁没人管。”   柳侠说柳钰:“四哥,你以前不是说不要孩儿,就是要,最多也就一个嘛!”   柳钰嘿嘿笑:“以前猫儿,还有小雲、小雷都老孬,看见他们我都发愁,一个都不想要,现在有了小萱,我觉得多要几个也可美。   玉芳,你不是也可待见孩儿吗?咱多生几个吧,五六个,十个八个都中。”   玉芳伸脚踢柳钰:“你当我是老母猪啊?”   柳钰说:“不是啊,你看,咱娘也生了这么多呢,照你哩意思,那咱娘也是……”   “你个二百五,再给我胡说。”柳魁兜手给柳钰后脑勺上使劲来了一下。   柳钰捂着头喊冤:“大哥,我说啥了?俺娘就是生了您……哎呀大哥,娘,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没说你是老……啊,小雲小雷,您俩孬货敢打四叔?”   猫儿把柳雲柳雷招回身边:“将你说我老孬我都没搭理你,你现在又说俺奶奶,不打你打谁?”   柳长春看着柳钰发愁:“孩儿,你这咋说也自己开了个厂,外人眼里你也算有本事人了,这说话咋还是脑子里缺根筋样咧?你这样,要是以后出去谈生意,早晚不得叫别人给骗了?”   柳长青说:“长春,这不一样,孩儿搁自己家还不是想起来啥就说啥,出去肯定是三思后行,小钰搁外头说话干事都可有成色,你别操这个心了。”   柳魁也说:“就是叔,我现在成天跟小钰搁一块儿咧,看着他待人接物,确实可有成色,人家还都可佩服他年纪轻轻就自己办厂了咧!”   话题就这样转移到了柳钰的厂上,柳侠暗暗松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对柳凌感情的猜测对不对,但父母家人虽然没有明说,言谈之间的态度却很清楚,除了品行端正是个不可突破的底线,其他的他们可能会不太满意,但最终会接受。   只要他们肯接受,以后的日子善待对方、不让五哥夹在中间为难这一点,柳侠不用想就可以肯定他们一家人都会这么做。   可是,如果因为有某种隐疾不能生孩子,别人说三道四倒是无所谓,自己的日子自己过,别人的闲话算个蛋,可五哥那么帅的人,如果没个孩子,真的老不美啊!   一家人说话说到快十一点,小土匪和小胖子早就睡着了,分别被自己娘抱回屋里;柳莘也睡着了,柳葳一直抱着他和大家聊天。   柳魁和柳茂明天一大早还要趁着凉快去锄地,柳侠回屋的时候,就没喊他俩,只喊了柳钰和柳葳、柳蕤。   可他们几个进了窑洞刚躺下,正在讨论柳凌未来的养老问题,柳魁和柳茂一起就进来了。   都是自己兄弟,柳侠没起来,和猫儿一起往边上挪了挪,让柳魁和柳茂都坐到炕上来。   柳魁一坐好,就很直接地问:“幺儿,你将为啥会问咱妈那些话?”   柳侠没反应过来:“哪些话?”   “就是不会生孩儿,身体有毛病,离过婚。”   柳侠摆出无辜诚实脸:“我不是说了吗大哥?我就是觉得俺五哥已经二十六了,过龄儿了,这个年龄没结婚哩女哩基本就只有这几种人了,俺五哥只能搁这几种人里找,对吧?”   柳魁还是不太信:“幺儿,你真哩是自己这么瞎想哩,不是您五哥给你说了啥,或者,你听说了啥?”   柳侠做出无语望苍天的样子:“哦——,大哥,俺五哥离我八百里,我去听谁说啊?俺五哥前儿确实给我来了一封信,可他就是跟我说他们马上要开始夏季演习了,可能没时间写信,叫我也给您都说一声,如果收不到他哩信,别着急;还说现在老热,不叫我揽私活儿,其他啥都没说,不信你问猫儿,给俺五哥哩回信都是他写哩。”   柳魁看猫儿。   猫儿这会儿是脑袋趴在柳侠肚子上的,他非常认真地点头说:“我也想着俺五叔都去半年了,俺奶奶恁着急,他肯定都找好了咧,谁知道拆开信一看,还是啥都没。   大伯,你说,会不会因为俺五叔太帅了,小妮儿们都不好意思跟他谈,最后反倒给俺五叔剩那儿了?   唉,看来人也不能老帅啊,老帅还没妮儿敢嫁给你咧!我这样哩五好小帅哥以后不会也叫剩那儿吧?”   柳魁给气笑了,似乎是下意识地看了下柳茂。   柳侠第一次看到,柳茂在看猫儿,脸上还带着无法掩饰的温柔的笑意。   柳葳伸手捏了捏猫儿的脸:“孩儿,叫大哥看看你这脸皮到底有多厚。”   柳蕤咧嘴:“开城哩城墙拐仨弯儿。”   猫儿摸摸自己的脸,问柳侠:“小叔,有恁厚?”   柳侠说:“没,最多拐俩弯儿。”   柳魁站起来:“小葳小蕤,今儿黑去咱那屋睡吧,我有点事给您俩说。”   柳葳和柳蕤马上下炕:“小叔,猫儿,反正您回来好几天咧,咱明儿再喷哦。”   屋子里只剩下了柳钰、柳侠和猫儿,柳钰问:“幺儿,我问你,你跟我说真哩,小凌他真哩不是找了个离过婚或不会生孩儿哩女朋友?”   柳侠心里一惊,柳钰是个粗线条的人,柳侠自觉今天没露出什么破绽,柳钰怎么会这么问呢?   他吃惊地看着柳钰,没吭声。   柳钰坐起来靠在墙上:“我从小跟您五哥一起长大,真哩是一起,吃饭、睡觉、解手都一起,从我记事俺俩就啥都是一起哩,我再笨,就是谁都看不准,也不会看不准小凌。   幺儿,小凌最心疼你,我知道你也最心疼您五哥,我给你说,我、我知道,小凌心里肯定有人,不是最近,可早了,差不多得有两年了,我一直不知道,俺大伯跟俺娘都恁通情达理,恁好说话,为啥小凌不把那人领回来,为啥会难为成那样。   你今儿一说,我觉得一下想通了,肯定是那个妮儿有大毛病,小凌怕领回来俺大伯俺娘会生气,可小凌又是真心待见她,舍不得跟她断,就一直在中间夹着为难。   幺儿,咱二哥前几年过哩啥样你也看见了,咱可不能叫您五哥过那种日子,幺儿咱说好,以后,不管您五哥领回来那人啥样,就是缺胳膊少腿,长哩比牛三妮儿还丑,,只要那妮儿对您五哥好,只要您五哥待见,咱就帮您五哥说话,中不中?”   柳侠点头:“四哥,我跟你一样,只要那妮儿对俺五哥好,俺五哥也待见她,我就没意见,她就是个外星人我也认她是俺五嫂。”   柳钰高兴地挪过去和柳侠击了一下掌,可临走,他又说了一句:“不过,我还是可想叫小凌找个漂亮哩,能配上他恁帅哩人。”   作者有话要说:  信球:请百度。   铁:有本事。 第179章 烦恼跟着快乐来   第二天早上,柳侠正在梦里到处奔波着找厕所,忽然听到有人在自己身后吵架。   “你骗人你骗人,就是你给小萱抱走了,妈妈你说话不算话,说瞎话,长龅牙,长出一嘴大龅牙……”   “就是,说瞎话,长龅牙,妈妈说瞎话,长出一嘴大龅牙,变哩可丑可丑哩,叫俺爸爸都不待见你。”   “我没说瞎话,不信你去问您奶奶,小萱这么多天都跟咱睡,是您四婶儿老想孩儿,给孩儿抱走咧,您俩凭啥叫我长龅牙?”   “谁说瞎话谁长龅牙,你说瞎话就叫你长龅牙。”   “我没说,我不长。”   “你说了,就得长。”   “我没说,我不长。”   “你说了,就得长。”   “我没说,我不长。”   “你说了,就得长。”   ……   柳侠揉揉眼,看猫儿,猫儿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推开窗户,柳侠爬过去和他一起趴在窗台上看风景。   院子中间站着两个光溜溜的小家伙,正十分不忿地拧着脖子和应该是站在他们隔壁窑洞外的人对峙,不用说,那人肯定是苏晓慧。   柳雷:“你说了,你就得长。”   苏晓慧:“我没说,我就不长。”   柳雲叉腰:“哼,说瞎话不敢承认,胆小鬼。”   苏晓慧:“我没说瞎话我凭啥要承认?”   柳雷叉腰:“哼,肯定是你给小萱抱走哩,俺俩想叫俺大哥来咱屋儿睡你都不叫,你不是好妈妈。”   苏晓慧:“我就是好妈妈,您爷爷奶奶都给您俩说过了,您大哥是大人,妈妈是女哩,男哩长大了就不能叫妈妈搂着睡了,您俩还搁这儿跟妈妈胡搅蛮缠,您俩是糊涂蛋。”   柳雲:“俺俩不是糊涂蛋,俺爷爷跟大伯说,俺俩是最听话最聪明哩好孩儿。”   苏晓慧:“您小叔才是最聪明哩好孩儿哩,您小叔都考上重点大学了,有俩孩儿吓哩连去荣泽上学都不敢,老怕自己是小笨蛋,到了荣泽叫人家比下去,真是胆小鬼。”   柳雷:“俺不是胆小鬼,俺老敢去荣泽,俺,俺,俺就是不去。”   苏晓慧:“您就是不敢去。”   柳雲:“谁说俺不敢去?俺还敢去原城咧,俺就是不想去。”   苏晓慧:“吹牛谁不会?有胆您去呀,过几天我该回荣泽了,有胆您俩跟我回去上学呀!”   柳雲眨巴了两下眼,忽然说:“哎呀小雷,咱俩该去给小萱逮麦季鸟了,要不一会儿日头出来,麦季鸟就飞跑了。”   说着,过去拿起树疙瘩上的一个大破茶缸就跑了。   柳雷楞了一下,说了句“不跟你说了,俺去给小萱逮麦季鸟”,转身也跟着柳雲一溜烟没影了。   苏晓慧编着辫子一直追到坡口:“胆小鬼,说不过妈妈就逃跑。”   “俺没逃跑,俺是好孩儿不跟小妮儿斗,俺去逮麦季鸟咧,谁哄你叫他长龅牙。”柳雲的声音从通往柳长春家的路上远远地传过来。   晓慧对着已经没了影儿的俩儿子骂:“您俩小鳖儿,成天咒我长龅牙长龅牙,我要是真长一嘴大龅牙,您俩出去老有面子?”   柳侠遗憾地对猫儿耸耸肩,冲外边说:“三嫂,俺还没看过瘾咧您咋可结束战斗了?”   苏晓慧扭过头,看见趴在窗台上托着下巴看热闹的柳侠和猫儿,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快叫这俩小鳖儿给气死了,他俩老待见小萱,也待见小莘,天天都得跟他俩一起睡,我没放暑假哩时候,他俩要不拉着小莘,跟着小萱去您四哥四嫂那里睡,要不带着小萱跟着咱大哥大嫂睡。   我放假回来后,想叫他俩跟我一起睡,他俩就跟我搞条件,得让小萱跟小莘都跟着过来,我说小莘老想小葳,得跟小葳睡,他俩非得让小葳也一起过来睡,还是咱伯咱妈给他俩讲了半天道理他俩才拉倒,我跟他俩说他们根本就不听。   我现在天天带着小萱他仨睡,嘿嘿,可省心,俩小鳖儿以前天天闹腾半夜都不睡,这次我跟他俩说,小萱要是睡不好就该不长了,还会变瘦,咱大哥也帮我作证,现在黄昏只要小萱一瞌睡,他俩就乖乖哩躺那儿不动了,我给他俩小声讲点故事,要不了一会儿俩人就睡着了。   不过要哪天您四嫂想小萱了,趁他俩睡着把孩儿抱过去一黄昏,可就不得了了,他俩就会跟今儿样,一睁眼看不见小萱就跟我大闹。   小雲个小鳖儿还孬哩很,我话里头敢有一点漏洞他就揪着不放,可厉害;要是他话里有漏洞叫我抓住了,他立马就转移话题想法跑了,尤其是一说起来去荣泽上学,他跑哩更快。”   柳侠笑起来:“那俩孬货聪明着哩,打不过就跑,绝对不会叫你给套进去。”   苏晓慧说:“嗯,别的他还跟我缠会儿嘴,唯独一说去荣泽,俩人啥都不说,马上就跑。   唉,我本来觉得他俩老孬,咱伯咱妈成年看着他们老使慌,等上学了就让他俩回荣泽去,现在我看了,他俩是说啥都不会去哩。   咱伯咱妈也舍不得他俩,嫌荣泽冬天冷夏天热孩儿老受罪。   我也不再想恁多了,叫他俩也跟小葳、小蕤跟猫儿样,小学就搁咱村儿里上,到初中再去荣泽吧。”   猫儿说:“三婶儿,我可待见孩儿,也可想叫孩儿去荣泽,不过,我觉得现在还是叫孩儿搁咱家吧,咱家地方大,孩儿想咋耍咋耍,荣泽真哩可没意思,除了马路修哩得劲点,哪儿都没咱家好。”   苏晓慧把梳子上的头发拽下来揉成团:“嗯,其实我也是一回来就不想走了,要是咱这儿哩地好点,种哩庄稼够吃够喝,我都想不要工作,干脆搁家种地算了。   不说了,我去帮您奶奶做饭,幺儿,孩儿您俩成天也老辛苦,现在家里地里也没啥活儿,您再睡会儿再起来吧。”   起都已经起来了,再躺下也睡不着,俩人简单洗漱了一下,跑出去找柳雲和柳雷,俩小家伙自己去找小萱,他俩有点不放心。   他俩一下坡就看到刚才还一副糊涂蛋小屁孩样子跟妈妈胡闹的俩臭小子,这会儿正很有哥哥模样的带着小萱在河沿一大蓬灌木棵子上逮麦季鸟,柳雲一边帮柳雷把趴着麦季鸟的那个树枝给拉下来,一只手还不忘了牵着小萱不让他乱跑。   山里昼夜温差大,夏天的晚上也有露水,太阳没出来之前,晚上才蜕了壳儿的麦季鸟翅膀本来就很软很嫩,再沾上点露水,有很多都飞不起来,比较容易就可以逮到。   小萱早早被两个小哥哥给搅和起来,没睡够,拉着哥哥的手站在那里还有点迷糊,小胖子光着个小屁股,就带了个红色绣五毒图案的小裹肚,看着跟画里的胖小孩儿一样可爱。   柳侠过去抱了小萱,想拍着让他再睡会儿,猫儿带领柳雲和柳雷继续逮麦季鸟。   老古龙喜欢爬得很高再蜕壳,只来得及爬到树棵子上就早产的是极少数,所以等太阳出来,柳魁和柳茂收了工回来,几个人才逮了十来个,幸好柳魁他们也在玉米棵上逮了十来个,小萱吃饱后才有剩余,让两个小阎王也过了一点小瘾。   柳侠从工作后,全家人都觉得他上班辛苦,回家的日子总是让他睡到自然醒,今天他被两个阎王吵醒,比柳葳、柳蕤几个侄子早起了一回,还搂着胖小萱让他补了个小回笼觉,心里觉得多少找回了点当叔叔的面子。   可柳魁回来后半个小时,他以为还在窑洞睡觉的柳葳和柳莘扛着锄,擓着一篮子云间菜回来了。   原来,柳葳和柳莘四点多就起床,和柳魁、柳茂一起去锄地了,因为听柳茂说了一句柳长春有点想吃塌菜馍,大人锄地的时候,小莘就在山坡上掐野云间菜,云间菜是他们这里的人最喜欢用来塌菜馍的一种菜。   这个季节吃塌菜馍的人多,掐野菜的人也多,小莘掐的不够全家人吃,回来的路上柳葳就和他一起又到处找,到底掐了满满一篮子才回来。   直到吃完饭坐在院子里和一群侄子们一起开始练字,柳侠还觉得脸上有点不美。   因为柳葳和柳莘扛着锄、擓着篮子回来的时候,他正坐在秋千上玩,猫儿站在他后边把秋千荡得老高,他抱着软乎乎的小胖子只管享受飞翔一般的快乐,还故意做出一副美得不行的样子,把两个小土匪急得嗷嗷叫。   柳莘心疼小土匪,放了篮子跑过来跟他商量,让他去耍会儿别的,说俩小土匪在家经常念叨柳岸哥哥,让柳岸哥带着小土匪荡一会儿,。   唉,真是太没有做叔叔的风范了,柳侠写了两个字,看看柳葳和柳莘,闷闷地叹了口气。   柳蕤被猫儿关于高中生活的地狱般描述给吓住了,现在提前给自己补眠,每天都睡到七点才起来,柳侠面对他的时候,愧疚少那么一点点。   柳葳把一个字写完,放下笔伸手摸摸柳侠的额头:“小叔,你不是哪儿难受吧?是不是起来太早了没睡够?要不你再去屋睡一会儿吧!”   在柳葳的印象里,除了猫儿被欺负或生病的时候,小叔永远都是快活的,他小时候,小叔他们天天都是天黑透了才回到家,小叔就是在一只手抱着猫儿一只手写作业时,也总是斗志高昂心情愉快的,今儿小叔怎么会叹气了呢?一定是累的。   柳蕤也抬起头:“嗯,就是小叔,要不你再去睡会儿吧,你搁荣泽天天上班恁早,老使慌,俺伯夜儿黑还专门又给俺说了一遍,叫俺早上起来小点声说话,别聒醒了俺爷爷奶奶跟你,说您都老辛苦,清早得多睡一会儿。”   柳侠伸手弹了柳蕤的脑门儿一下:“成精吧你,我这么大人,睡一黄昏早睡够了。”心里暗暗下决心,以后每次回来都要很勤快,今天下午就和大哥他们一起去锄地,要不他在家里就混成和胖小萱一样的地位了。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下午柳魁他们都是五点左右才往地里去,可四点半柳川回来了。   柳川没回家,光着脊背拎着自己的上衣直接从柳长春家门前的路上跳下河沿,对坐在河边席子上,正拿着弹弓瞄一只在梨树茂密的枝叶间鸣叫的画眉小虫儿的柳侠喊:“幺儿,别耍啦,你哩生意来了,张发成哩贷款到账了,急得溜溜转叫凤河找你咧!”   柳侠听到声音转过身,他刚才太专心,蝉鸣声又大,他没听清楚柳川的话,只是看到柳川回来特别高兴:“三哥,你咋现在回来了咧?”   柳川跑了几步,脱了裤子跳进河里,逆着河水往上走。   在另一棵大梨树上,猫儿把汗衫掖在裤头里,挑着个头比较大看着比较熟的梨,摘一个就从领口塞进汗衫里,他不知道怎么着,离那么远居然把柳川的话听了个大概,也不摘梨了,“嗖嗖”几下就跳下了树跑到柳侠跟前,问柳川:“三叔,你是说张发成叫俺小叔现在就回去跟他签合同咧?”   柳川往身上撩着水:“嗯。我今儿半晌午回到荣泽就接到您凤河叔哩传呼,说张发成一大早给他打电话,肯定今天他的贷款一定到账,他给您小叔单位业务科哩人打电话,人家一点都不妥协,他就让您凤河叔快点找您小叔过去。”   柳侠这时候才迷瞪过来,柳川是为了通知他回荣泽才特地跑回来的,他有点不相信,昨天他回来前还给楚凤河打过电话,张发成的贷款那时候还没影儿呢,所以他才敢放心地回来,怎么一天时间情况就发生这么大变化。   柳川说:“凤河也不知道,这种事张发成肯定也不会给别人说,咱不管他恁多,只要他手里有钱,等你干完活儿,他按时把工程款给你结清就中。”   柳侠看看天:“他再着急我今儿也不可能回去了呀!”   柳川说:”今儿不回去,凤河说,不管咋说,都是你要从张发成哪儿赚钱,所以咱热情点是应该的,但不能让张发成觉得你太上赶着了,那样谈合同哩时候你就落了下风。   你明儿再走,凤河搁荣泽等你电话,你回去后先和他商量商量,然后再去见张发成。”   柳侠点点头:“中。”   猫儿说:“小叔,我觉得你也应该再给毛伯伯打个电话,他代理恁几个品牌哩衣裳,跟外国那些服装厂都得签合同吧,别人又从他那儿代理,他还得签合同,所以签合同这种事,他肯定比谁都有经验。”   柳川点点头:“猫儿说哩有道理,谈合同这事你问问毛建勇肯定有好处。”   柳蕤看见柳川回来,已经跑回家喊人了,柳魁和柳茂正在家里擦着锄和耙子看柳长青刻章,准备去地,一听说柳川回来了,马上就都下来了。   柳雲和柳雷猴子似的一前一后爬到柳川身上,高兴得大呼小叫。   俩小土匪其实心里对爸爸妈妈都很亲,可就是不舍得离开柳家岭,不舍得离开爷爷奶奶和大伯娘娘,还有小萱小莘,其实,是家里所有人。   柳魁决定今天下午不去锄地了,几个人带着孩子们在河里痛快地玩了大半天,在河边蚊子上来之前,全部转移回大院子里。   秀梅看一家人快回来齐了,在望宁也呆不住了,半下午把店交给永芳看着,他和柳钰赶在天刚黑时回到了家。   柳侠纠结了,他一边心急如焚地想赶紧把张发成那里的合同确定下来,一边又不想走,家里人越多越热闹他越不想走。   “啊哈哈——大哥,你说张发成哩贷款咋不晚几天再下来咧?我想过几天再回去啊——”柳侠脑袋抵在柳魁肩上蹭。   柳魁叹口气:“孩儿,你工资奖金都已经不少了,你要是不想干,就别回去了,钱挣多少是够?这么热哩天……”   猫儿在一边很坚决地说:“不中,俺小叔都叫凤河叔跟人家张发成说过他愿意干这个工程了,现在俺小叔单位不接这个工程,俺小叔要是这个时候说他也不干了,张发成肯定觉得俺小叔不守信用,想趁机提价,他要把这事传出去,俺小叔以后就没一点信誉了,以后如果人家有工程,谁还会使俺小叔?”   柳葳和柳蕤同时惊讶地问:“哎猫儿,平时最反对咱小叔揽私活儿哩不就是你吗?每回咱小叔一说有私活儿你就气得乱蹦,今儿你是咋着了孩儿?”   猫儿一本正经地说:“没咋着呀哥,我就是不想叫咱小叔没诚信呗。”   柳川揉了猫儿的脑袋一把:“你个皮小子,看着孬,心里主意正着咧!”   猫儿对柳川嘿嘿一笑,转过头对柳侠就换上了严肃脸:“小叔,咱明儿清早就走,可不能叫人家觉得咱是落井下石或得了便宜又卖乖。”   柳侠鼓着脸点点头:“我自己走吧孩儿,你搁家再耍几天,咱家凉快,回荣泽,虽然咱有空调,可那咋都没咱家哩窑洞舒服。”   猫儿说:“那会中?我要是不回去,这么热哩天,你领着人出去干一天活儿,回家连饭都没人给你做,你回到家自己再做饭,吃完了饭再计算绘图,你是打算一天都不睡觉了?”   柳魁说:“猫儿说哩对,幺儿,您俩一齐回去吧孩儿,等你哩活儿干完了,要是猫儿还没开学,叫孩儿再回来住几天。”   柳侠看看猫儿,心里说:干不完孩儿就开学了,这个工程我得震住张发成,沉降观测啥哩我都得自己亲自去做,战线拉哩长着咧。   不过他没说出来,猫儿是一听说上学就来气,哪怕明知道是自欺欺人,柳侠也想让小家伙自欺欺人地多高兴两天。   吃饭的时候,孙嫦娥坐在柳侠身边,问他多住两天再走中不中,柳川给她解释了后,孙嫦娥直叹气:“按说现在咱不愁吃不愁穿哩,该过哩可消闲啊,您咋一个一个都这么遭罪,一天都不消停咧?”   柳长青的担心和她不同,他担心的是柳侠干不干得了那么大一个工程,怕万一干不好,会给柳侠自己和张发成都带来麻烦。   柳侠给他解释了一下这个工程只是面积大一点,和他曾经做过的那些真正的大工程比,这个工程没有一点难度,他完全能够胜任,柳长青就释然了。   虽然他也心疼柳侠这么热的天要去干活,但他觉得如果真的有需要,这样的天气并不是不能忍受,男人年轻时受点罪没什么大不了的 。   柳长青说:“小侠,明儿回去,谈好了就干,要真哩跟你说哩那样,能一下挣恁多钱,以后就别再揽私活儿了,好好上班就中。   要是谈不好就回来歇着,您单位恁多人都不干私活儿,不也过哩可好?”   柳川看得出来,柳长青和孙嫦娥都舍不得柳侠走,尤其是孙嫦娥,一听他说柳侠明天必须得走,这会儿看柳侠的眼神都是难受的,柳川决定,说点高兴的,让父母开心一下。   他说:“伯,妈,您还是叫幺儿回去吧,他回去不光是要干这个私活儿,还有一件大好事咧!”   孙嫦娥问:“啥大好事儿?有人给咱幺儿说媒?”   柳川做出十分惊讶的模样:“妈,你啥时候转业跟福尔摩斯干一行了?咋一下可猜对了咧?”   家里有本《福尔摩斯探案集》,孙嫦娥知道这个神奇的外国侦探,她笑着骂柳川:“小鳖儿你咋这么会给人掏耳朵@咧?幺儿二十四五了,大学都毕业了,他最大哩好事,不就该是寻媳妇了嘛!”   猫儿的碗差点脱手掉地上,绿豆稀饭洒了他一腿,不过饭是半下午就熬好了,现在只是有一点温,不会烫伤人,就这柳侠还是吓了一大跳,慌着给他擦。   猫儿不让他管,直接把裤子脱了扔旁边树疙瘩上,他问柳川:“谁?谁给俺小叔说媒咧?”   柳川笑起来:“猫儿,虽然这个媒人你不认识,不过他认识您小叔是因你而起,说起来,这回你还算是您小叔半个媒人咧!您小叔这回要是跟周晓云成了,您小叔哩谢媒礼,你可以跟俺孙局长要一半。”   一家人都惊奇地看着柳川,等他解释这句话,猫儿更是瞪大了眼盯着柳川,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柳川说:“你前儿黑跟马鹏程、楚昊搁水库出那事,把您小叔差点吓死,他当时路都快不会走了,还想跳水库里找你咧。   俺孙局长就是给您小叔捎信,说你可能已经走了,还把他送到王先生那儿去哩那个人。”   猫儿直愣愣地一直盯着柳川:“然后,他就认识俺小叔,看俺小叔老好,就想叫他妮儿嫁给俺小叔?”   柳川拍了猫儿脑袋一下:“你啥脑子?孙局长姓孙,周晓云姓周,咋会是他妮儿?是他表妹。”   昨天晚上全家人都已经听柳侠说了猫儿去水库游泳的事,后怕了半天,也很庆幸柳侠遇到那个骑摩托车的好人,给柳侠捎了信,没让他在六神无主的情况下下水里找人,还一直把他送到王君禹那里,柳长青还交待柳侠,回去后问问柳川,那个人到底是谁,一定要谢谢人家呢。   现在,不用打听,这人自己找上门了,还是以媒人的身份找上门的,真是个喜庆到可以当戏本唱的故事。   猫儿一声不响地坐在柳侠身边,听着全家人好奇地跟柳川打听周晓云的情况,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喝着绿豆稀饭。   作者有话要说:  掏耳朵:在这个特定的语境下,这话的意思是:说得特别好听,打发得人特别高兴。 第180章 柳侠的好运   柳侠和猫儿一进家门,就先给楚凤河打电话,楚凤河十来分钟后就骑着个破自行车过来了。   柳侠和楚凤河针对张发成这个人的性格,猜测谈合同时他可能会提出哪些特别的要求,到时候怎么应对才能保证自己的利益,又不会失去这个工程。   猫儿把带回来的东西分类装好了放进冰箱,看柳侠和楚凤河还在讨论,就自己拨通了毛建勇的电话,柳侠和楚凤河讨论了快一个小时,猫儿和毛建勇就打了快一个小时电话。   柳侠很奇怪猫儿和毛建勇到底有什么好说的,说谈判的技巧也要不了那么长时间吧?   猫儿觉得,这么点时间还不够呢,毛建勇把自己签合同时截然相反的两种立场所持有的不同心态和考虑都给猫儿讲了一下,主要是举例说明,猫儿觉得毛伯伯有臭显摆的嫌疑,不过,这样听起来故事性更强,更浅显易懂,他喜欢。   柳侠原本以为楚凤河会和上次他跟桑德山签合同时那样,和他一起去,没想到楚凤河最后对他说:“你得自己去和他谈,我绝对不能跟你一起去,张发成和桑德山不一样,桑德山财大气粗,还要面子哩很,不会拿住咱俩哩关系来挟持你,他就是想,最多也是提一下就妥,你认了更好,他省点钱,如果你不认,坚持说已经退到了底线,他也撂不小脸来跟你搅腻@。   张发成可不一样,他原来在国营单位,扯淡扯惯了,现在更是一分钱掰成八瓣花,能省一分是一分,我要是跟你一块儿去,他到时候肯定把我推出来说事,肯定会说他跟我多熟,你又跟我这么多年哩朋友,你要是不给他面子就是不给我面子啥哩。   他现在把我当成他哩朋友,觉得我是和他一边哩,到时候我没法帮你说话。   你自己去,只要记着,好听话又不扎本,别哩你只管把话往好听里说,牵扯到具体多少钱、啥时候给钱这样需要画出死杠杠哩事,坚决一步不退让就行了。”   楚凤河离开后,柳侠盘腿坐在床沿上发愁,他喜欢钱,可他不喜欢去跟别人谈钱啊!   猫儿坐在柳侠身边,看着他发愁,自己也跟着发愁:“我要是现在够十八岁就好了,我脸皮厚,不怕去跟人家一分钱一分钱抠,可现在人家肯定不会跟小孩儿谈的,唉,长这么慢,什么时候我才会长大呢?”   俩人对着愁了一会儿,猫儿说:“毛伯伯叫我跟你说,谈合同这事一般是两头都在怕,都怕谈不拢一拍两散,能坐在一起谈肯定双方都是经过了再三考虑,很清楚对方基本就是自己最需要最合适的合作对象。   毛伯伯说你们这一行又不是满大街都是,张发成不可能用他原来公司测绘队的,荣泽其他两家建筑公司的测绘队肯定还不如他原来公司的,他更不可能用,原城其他大测绘队他又没接触过,马鹏程他爸也说了按行规那些公司一般不会来荣泽接活儿,你基本就是张发成唯一的选择,你还担心什么?   毛伯伯说,首付款必须把给你们单位上交的那部分和工人工资给拿到手,说到死从咱自己兜里掏钱支付工人工资的事情都不能干,不能为了面子自己垫钱。   当然,他也说了,能自己先装腰包里面点是最好的。”   柳侠歪头看了猫儿一会儿,忽然跳了下来:“靠,有什么大不了的,两个人一样,我因为一个百分点不让步的时候,他不也在因为同一个百分点在跟我纠缠?有什么掰不开脸的?”   其实他是忽然又记起来了,如果把这个工程顺利谈好做好,宝贝猫的后半生都不用为钱发愁了,就可以衣食无忧了,为了这个目标,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两个人吃了午饭,猫儿又把毛建勇交待的注意事项给柳侠千叮咛万嘱咐地说了好几遍,才给柳侠换衣服准备出门。   两个人选的是运动鞋,牛仔裤,白色短袖衬衫,因为两个人觉得,又不是跟电影电视上演的那样,很多人正襟危坐地谈判,就两个人的谈判,牛仔裤显得随意,衬衫又比圆领T恤正式点,这样穿是轻松随意中的庄重。   柳侠走到门口,忽然伸出胳膊把猫儿揽进怀里:“乖,别瞎想哦,不管说媒的是谁,不管女的多漂亮多能干,只要你不喜欢,小叔就不会娶。”   猫儿楞了一下,跺脚:“现在你说这个干什么?赶紧去签合同,快去。”   柳侠拧了一下他的脸,嘿嘿笑着跑了出去。   猫儿一直看到柳侠拐过传达室再也看不见了,才回到院子里,坐在栎树下面开始择菜。   柳侠喜欢吃脆生生的小芹菜,切得很细碎,除了盐什么都不放,用勺子挖着,就了馍和鸡蛋甜汤一起吃,不过小芹菜上面都是细细的凹凸的纹路,洗起来比较麻烦,得一根一根挨着搓,他上学、柳侠有工程比较忙的时候,他们一般都没时间做这个菜吃。   这个工程就在荣泽,虽然现在天热,但小叔不用往外地跑,一天三顿饭都能在家吃,自己也还有整二十天的假期,小叔现在赶紧把合同签了开工,自己就可以去给小叔帮忙,每天都能和小叔在一起,而且小叔组队的时候还能少找一个人,赚的钱就能多留下点。   家里钱多了,小叔以后就不用再揽私活了。   大后天三叔一回来,小叔就得去和周晓云相亲,如果小叔一见面就说不愿意,奶奶肯定会生气的,小叔昨晚上抗议去相亲就让奶奶数落了一顿,全家人都觉得小叔应该去相亲,如果不是五叔和六叔没结婚,奶奶觉得小叔如果有喜欢的其实就应该结婚了。   奶奶说,大爷爷跟小叔一般大的时候,大伯都两三岁了,高爷爷跟小叔一般大的时候,六太爷都七八岁了,还有她知道的很多很多人,都是这样。   时间怎么过的这么快呢?人要是老长不大就好了,小叔总是二十岁,我总是十岁,虽然上学可不美,可就不会有人给小叔说媒了,小叔也不用结婚,就不会再来一个不认识的人非得来我跟小叔的家。   猫儿抬头看了看他们的房子,阳台里边的门开着,透过纱门能看得见客厅的沙发和墙上曾广同给他们画的那副牡丹图,水泥的地面被拖得干干净净,虽然家里没像水文队很多人家那样铺地板砖或者大理石,可猫儿还是觉得自己家比别人家都美,都好。   他想象了一下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的情形,立马觉得浑身都不舒服,那是他和小叔的家,突然住进了一个陌生人,而且以后都不会再离开,要永远住在他们家里,太别扭了,这感觉小叔肯定也不会喜欢的。   把芹菜、辣椒、茄子都洗好,猫儿把绿豆汤先熬上,芹菜切好了拌上,然后他对着案板发愣。   四婶儿玉芳烙的薄饼卷着尖椒炒茄子丝特别好吃,柳侠前天晚上吃了四个,还感叹,如果再切几片卤肉夹进去,肯定更好吃。   所以,猫儿想学着烙饼。   可他们没有鏊子,即使有,猫儿以前没从烙过薄饼,第一次做,前几个做出来也一定不会多好,不好小叔怎么吃?   他现在会做很多种饭和菜,可就是不会做馍,蒸馍、烙馍、烧饼,什么都不会,他们平时吃馍大部分是在街上买,柳川也经常会从公安局灶上给他们带,老侯开始认真敬业地做饭后,他们偶尔也会去水文队的食堂买,可这些地方都不卖烙馍。   猫儿把炒锅拿出来,来回相看了好几遍,决定把炒锅当鏊子,试试,反正时间还早,如果烙的饼不行,他就自己吃了,再到街上给小叔买蒸馍去。   他看过四婶儿和面,大半盆面,再兑上温水,稍微一搅巴,把面搅巴均匀了,开始下手和,一会儿就好了,面光光团团,和面盆干干净净。   可猫儿捯饬了十来分钟,两只手上粘的都是面,面倒是勉强成团了,但盆上粘的都是面,怎么都弄不干净。   “先弄两张饼尝尝,盆不行最后刷吧。”猫儿擦擦汗给自己降低了下标准。   没想到,把面擀成圆圆的形状也是个高难度的工作,猫儿使出浑身解数,擀的三张饼还都是各具特色的不规则形。   “好吃就行,第一次,先不讲究样子了。”猫儿再次擦汗,准备上灶烙饼。   饼放进锅里,才发现没合适的家伙翻饼,炒铲下去就把饼给划开了一个口子,猫儿想起偶尔翻馍批子不在手边时,孙嫦娥和秀梅、玉芳她们都会若无其事地用手掂着饼的边,随手那么一翻就成了,就试着也用手去捏饼的边,捏了几下都没捏起来,还烧得他只想蹦。   他赶紧拿了双筷子,勉强把饼翻过来,先挨着锅的一面馍花已经黑了。   小心地调整着煤气灶的大小,不停地用筷子转动着让饼受热均匀,这一面出来居然看起来很不错。   猫儿关了火,撕下一小块饼吹了吹扔进自己嘴里,嗯,还行,熟了。   虽然只能算成功了一半,猫儿还是大受鼓舞,后两张烙得都不错,至少没熰。   辣椒茄子凉点比较适合现在卷饼吃,猫儿就先把菜给炒了,然后把剩下的面分成了五个剂子,刚擀好了一个,就听到外面有人喊:“柳岸,你在家干什么呢?”   是马鹏程,猫儿深吸了一口气,把第二个剂子拿过来擀。   “柳岸,你别想装着不在家,我刚在大门口听人家说你跟小柳叔叔中午就回来了,柳岸?”   阳台的门被推开了。   猫儿继续擀自己的饼。   马鹏程高兴地说:“哎,门没锁,柳岸就是在家呢,晓乐叔,你帮我叫一下楚昊呗,就说我在柳岸家玩,让他也来。   哎?什么味儿这么好闻?柳岸你在做什么好吃的?”   付晓乐大声喊楚昊的声音整个大院都能听见,猫儿擀第三个剂子。   马鹏程单脚跳着过来,笑得跟朵花似的:“哎嗨嗨柳岸,我就知道你在家,你居然不吭声想装着不在把我骗走,我不会上当的,哎?这是你烙的饼?嘿嘿嘿,一看就可好吃,让我先吃一块呗。”   猫儿终于忍不住了:“一边去,我小叔还没吃呢,轮得到你吃吗?马鹏程你怎么这么厚脸皮?明知道别人装作不在家不想搭理你你还进来。”   马鹏程看着饼说:“你怎么会是别人呢,你是我的好朋友啊,知道好朋友回来当然要来看看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不是知道你回来高兴嘛!”   猫儿把放饼的拍子挪到远处:“狗屁,你是想着我肯定带了好吃的回来才高兴,你一边去,我今儿不高兴,什么都不会给你吃,你想吃什么让楚昊给你买去。”   “我才不呢,”外面传来楚昊的声音,“我今儿上午刚给他买了五个糖葫芦,再买我这个月的零花钱就没了,到月底还有好几天呢!柳岸你回来了?什么味儿啊这么好闻?”楚昊穿着旱冰鞋骨碌碌地滑进来。   “柳岸自己烙的饼,看着就可好吃,他不给我吃,说他今儿不高兴,他不高兴就能不给好朋友吃好东西吗?我还是负着伤来看他,简直太、太不义气了。”马鹏程很委屈地对楚昊说。   楚昊滑到猫儿的身边,歪着头看猫儿的脸:“不高兴?柳岸谁欺负你了?说出来我和马鹏程一起帮你收拾他,把他装麻袋沉海里,或者,尅——,做了他。”楚昊比划了个跟香港电影上学来的用刀子割人脖子的动作。   猫儿不说话,把手上的那个饼擀好,把拍子拉回来,从最下面把那张烙熰的饼掂出来:“冰箱里有卤肉,楚昊你去给我拿过来,我给你们切点,你们用饼卷着吃。”   楚昊去拿肉,马鹏程跳到猫儿跟前,扒着他的肩膀看着他:“柳岸,你是,真的不高兴?为什么呀?谁怎么你了?小柳叔叔呢?你不高兴他怎么不哄你?他平时可是半点都不会让你不高兴的。”   猫儿过去把煤气灶打开,火调小:“没不高兴,不想让你吃肉骗你的。”   马鹏程跟着跳过来:“肯定不是,你是真的不高兴,我看得出来,你以前从来都没这样过,你以前只要一回家就高兴的不得了。”   楚昊把一大袋子卤肉放在案板上,猫儿过去,拿了一块出来切:“天热,我姑姑这次卤的肉比较咸,一次不能卷太多,几片就行了。”   马鹏程抠着饼上熰成黑色的馍花说:“没事,少点就少点吧,只要每一口都能吃到肉就行。柳岸,你还有这么多饼呢,就给我们俩一人吃半张是不是有点,有点那个啥?”   猫儿说:“一人一张,为了公平,这个熰的你们得平分着吃。”   马鹏程看看楚昊,楚昊马上发出警告:“你分一样啊,别想切的一边大一边小,要切不匀,你吃大的那块。”   猫儿切了肉就不管了,让他们俩人自己分去,猫儿托起一张饼放进炒锅里。   马鹏程和楚昊一人一块地分,猫儿切的正好是双数,俩人一人十片。   猫儿专心的烙饼,马鹏程和楚昊不适应了,俩人觉得吃着肉都没往日里香。   马鹏程皱巴着脸说:“柳岸,你到底怎么了?不会是小柳叔叔吵你了吧?”   楚昊说:“可能吗?小柳叔叔怎么可能吵柳岸?马鹏程你别净说缺心眼子话行不行?”   马鹏程说:“那你说柳岸为什么不高兴?哎?柳岸,是不是你听说冯阿姨要把她表妹介绍给小柳叔叔,觉得小柳叔叔要被别的人抢走了,所以才这么不高兴啊?”   猫儿“呼”地扭过头:“你是什么?谁要把她表妹介绍给我小叔?”   马鹏程说:“冯阿姨冯红秀啊,她说她表妹今年大学毕业,虽然不是重点大学,但女的考上那样的大学也算可不错了,她老早就看上小柳叔叔了,只是她表妹没毕业,她觉得没法说,对了,还有一点,她表妹比小柳叔叔大几个月,她怕小柳叔叔不喜欢找比自己大的。”   “这些人怎么这么多表妹呢?还都是比我小叔大几个月,明知道男的都不喜欢找比自己大的女的他们还说什么说。”猫儿烦躁地说,猛地闻到一股糊味,赶紧转身把饼夹出来,下边那面已经又熰了。   楚昊说:“还有人给小柳叔叔介绍比他大的?也是媒人的表妹?”   猫儿鼓着脸拿着抹布擦炒锅,不说话。   马鹏程把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柳岸,你要是不想让你小叔找女朋友,把他们搅黄不就行了?”   楚昊说:“马鹏程你别出馊主意,把一个搅黄有什么用?搅黄一个后面多着呢,小柳叔叔早晚得结婚啊。”   马鹏程说:“也是唦,不管男的女的,长大了都得结婚,不结婚就成了老光棍儿,老光棍儿就等于老怪物,人家说老怪物都是有毛病的,都是那儿不中用,硬不起来,所以不敢结婚娶媳妇,男的都可爱显摆那个,比那个,硬不起来的男的都没人看得起,说是假太监。”   猫儿把又一张饼放进锅里,非常郑重地告诉马鹏程和楚昊:“我小叔什么毛病都没有,我小叔那个可大了,早上起来把裤头支得可高可高,我搂着他睡,有时候戳在我腿上,都能把我硌醒了,我小叔那个又大又硬,尿的还可远,以后我小叔肯定会生一大群儿子。”   楚昊说:“现在计划生育,只让生一个。”   猫儿说:“我们老家是山里的,没人管,到时候我让我小叔生一大群,我在我们老家给他养着,谁能管得着?”   马鹏程说:“就是,山里猴头燕窝、野果蘑菇到处都是,只要有吃的喝的,谁怕谁?等养大了领出来,谁还能再把小孩儿给杀了?   柳岸,你说的要给我们吃一张不熰的啊,我们现在吃一张,你再把这个熰的饶给我们行吧?”   猫儿把自己最开始烙的那两张没熰的和刚才这种熰的都推给他俩,又切下一大块卤猪肝和一块五花卤肉,让他们俩自己切着吃。   玉芳这次给他们带的多,不但有好几块卤肉,还有卤猪下水,柳侠特别爱吃猪心和猪肚、猪耳朵,猫儿已经提前单独给包着放了。   还有四个剂子,他会烙得好好的,馍花又均匀又好看,给小叔吃。   他自己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一点都不饿,等小叔回来陪着他喝点豆汤就可以了。   柳侠去了四个多小时,回来时猫儿正在院子里洗衣裳,听到栅栏门响动的声音,刚一转身就被柳侠抱起来抡了三圈:“哦嗬嗬——大乖猫,成喽——哦嗬嗬——成啦成啦成啦,这简直太幸福了,世界真美好啊!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开颜,哈哈哈,快来乖猫,亲小叔三下以示鼓励。”   猫儿按右脸颊、额头、左脸颊的顺序熟练地亲了一遍,忽然想起来,小叔好像有很久都没有这样亲过自己了。   长大真是世界上最让人讨厌的事。   柳侠饿了,猫儿把衣服泡着,陪着柳侠先去吃饭。   饼得到了柳侠最热情洋溢的赞美,不过,他还是只吃下去了两张:猫儿烙的饼一张比孙嫦娥他们烙的三张加起来还厚。   另外两张猫儿吃了,他看着柳侠那么开心地跟他说着谈合同的细节,赚了钱后他们的生活可能发生的美好的变化,忽然就饿了,和柳侠一样,卷了一个粗粗大大的青椒茄子,另一个卷了卤肉,吃得饱饱的。   付东和欧萍萍散步回来,老远就听到欢快的口哨声,是《铃儿叮当响》,俩人进了院子,隔墙看到柳侠和猫儿一起站在水池边洗衣裳,柳侠搓着衣裳吹的正高兴。   欧萍萍说:“小柳儿,什么事这么高兴啊?你付东哥说你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怎么才两天就回来了?”   柳侠又吹了一句才笑着回答:“有人给我介绍了个超级大美女,回来见面,这么大的好事我能不高兴吗?”   付东说:“哟,在你眼里还有大美女呀?我以为在你这样的帅小子眼里多大的美女都是柴禾妞儿呢!”   柳侠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喜欢的话柴禾妞儿也能咂么出点西施的风采来。”   周晓云的爸爸在尚诚开了两个矿,一个煤矿一个矾土矿,所以,周晓云不是柴禾妞儿。   当然,她和柳侠目前也不是有情人,所以,柳侠没能从周晓云身上看出西施的风采。   一米七的身高、穿着干练的女警夏季服装、剪着当下在最时髦的鸳鸯头的女孩子,柳侠再广阔的思维也没办法把这个形象和病病歪歪弱柳扶风的西施大美女联系起来。   周晓云不算很漂亮,但给人的感觉很顺眼,气质干净爽快,她一眼就喜欢上了柳侠,所以,她表现出了和她的外表十分一致的性格:见面仪式结束时,她主动要了柳侠的呼机号,并把自己大哥大的号码告诉了柳侠。   不错,柳侠有个目前在同龄人面前非常跩的汉显传呼机,人家周晓云拿的却是让周围人拍马难及的移动电话,俗称大哥大,一块砖头大的黑家伙,抵得过柳侠两套房子。   柳侠早上四点二十出发到工地,晚上七点四十收工,中午连吃饭带休息一共一个半小时,吃过晚饭后还要做计算,生活高度紧张,所以他给自己安排的相亲时间是:从出门到回到家,不超过四十分钟。   事实是,他回到家一看表,三十五分钟。   猫儿在卧室给柳侠整理一摞子记录表格,听到他回来跑了出来:“怎么样小叔?周晓云漂亮不漂亮?有谭慧玲漂亮没?”   柳侠脱了衬衫说:“不一个类型,没法比,明天她值夜班,我和她约定后天晚上八点半在体育场入口那里见,咱俩一起去,到时候你见见就知道了。”   猫儿惊讶:“咱俩一起去?”   柳侠进卫生间,猫儿跟着,柳侠说:“她说你和你小蕤哥去公安局吃饭的时候她好像见过你,让我去的时候把你也带上,她说她特别喜欢小孩儿,可她只有两个哥,一直想要个弟弟,这次可算是如愿以偿了,要有个你这么帅气的小帅哥弟弟了。”   猫儿说:“我又不是你弟弟,就算是,我也不是她弟弟,我有小葳哥小蕤哥,我觉得正好,不想多要一个哥哥或姐姐了。”   柳侠笑起来:“小傻猫,傻了吧?她也没想让你当她弟弟啊,她是想当你花婶儿呢!”   猫儿有一刹那的愣怔,但马上反应过来,随即说:“哦,我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搅腻:没完没了的纠缠。 第181章 第一次约会   柳侠和周晓云的第一次约会没能按计划去广场那里溜达,而是柳川请客,和猫儿,还有孙剑锋,大家一起吃饭,   这次周晓云没穿警服,穿着牛仔裤白衬衫,比起警服,不但更时尚大方,也更显窈窕温柔。   柳侠今天也是牛仔裤,上面是白色、胸前带一片抽象派小树林图案的圆领T恤,柳侠看到周晓云后,暗自庆幸自己没穿白衬衫,要不两个人看起来跟穿情侣装似的,太别扭了。   柳侠并不认为今天他是在和周晓云约会,他觉得他和周晓云还没到约会的程度,他们今天再见面,还是相亲的一部分,或者说是延续,是为了让双方补充了解相亲那天因为时间仓促来不及看到的东西,和传说中的浪漫约会没一点关系。   柳侠心里所认为的约会,是双方彼此情愫已生后单纯快乐的两人聚会,而不是像他现在这样,是根据家人的要求,在相处过程中观察分析对方的具体行为,以此来判断她品行和性情的优劣,从而做出是否继续交往的决定。   如果这样为了考察对方而不得不见面的行为也叫约会,那约会未免也太不值得期待了。   而坐在柳侠身边的猫儿,心情更复杂,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自己心里是高兴还是难受。   这个周晓云看着比荣泽一般的女孩子都洋气出众,和柳侠走在一起会让他比较有面子,他觉得柳侠肯定应该是会喜欢的。   猫儿很想让小叔在外人面前很嘚瑟很有面子,可是,猫儿不想让小叔喜欢别人啊!   小莘、小雲、小雷和胖小萱例外,不过就是这几个小家伙,猫儿也觉得应该自己喜欢的更多点才对。   一大份红焖羊肉,另外还有四个菜和一个三鲜汤,很丰盛的一桌,猫儿却吃得很闷,不是怄包儿故意不说话的那种闷,猫儿绝对不会在外人面前怄包儿,他就是提不起精神,吃得很安静。   柳侠给他夹几块羊肉,对他笑,猫儿也也会回应柳侠一个开心的笑脸,对其他人也一样,可柳侠就是觉得猫儿实际上并不开心。   周晓云把红油肚丝给调到猫儿跟前:“柳岸,你吃这个,我听柳队长说你最喜欢吃垛子肉和肚丝了,现在夏天没垛子肉,先拿这个解馋吧。”   猫儿说:“谢谢阿姨!放在那里就成,我吃了自己夹。”   周晓云楞了一下,跟着笑起来:“阿姨?我这就成别人的阿姨了?我还想再多当几年姐姐呢!”   孙剑锋和柳川碰了一下杯子,抿了一点酒说:“晓云,你可不是以前那个黄毛小丫头喽,柳岸是第一个,以后喊你阿姨的人多着呢。   你呀,二十多了,也算是长大了,以后得像个大人了,柳侠工作性质特殊些,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不要提一些很任性的要求,得体谅他。”   周晓云给柳侠一个明艳的笑容:“嘿嘿,我以前一个人的时候可能比较任性,想起什么是什么,剑锋哥最近老说我,我觉得已经改了很多,可他还是不满意。”然后她对猫儿说:“柳岸,以后你小叔如果出去施工,我可以骑摩托车带你出去玩,我觉得荣泽好玩的地方挺多的。”   柳川说:“他再过十来天就开学了,高二,两星期才休息一次,以后没时间玩了。”   猫儿本来就郁闷的心情在听了柳川这句话后简直沮丧到了极点,以后小叔要有女朋友了,要约会了,本来自己能和他呆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以后连星期天都要被占用,一个月才有两天能和小叔在一起,啊——没法活了,谁他娘当初提出的人都得上学啊?人家原始社会的人不上学不照样过日子了吗?   猫儿在生气中不知不觉停止了吃饭,柳侠给他碟子里夹了一筷子肚丝。   周晓云说:“柳岸,这里就咱们几个人,又不是什么正式的宴席,没那么多讲究,你喜欢吃哪个,够不着就站起来,没关系的。”   猫儿的魂魄忽忽悠悠复位,赶紧点了点头:“哦,谢谢阿姨!”   孙剑锋开朗健谈,柳川是个很容易和同伴形成默契的人;柳侠和周晓云之间虽然不是恋人的感觉,但即便是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坐在一起,只要不是一方太别扭冷淡,也是有很多共同话题可以谈的,何况他们一个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表现的不得体,让自己的哥哥没面子,另一个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对方,希望通过谈话了解他更多一些。   猫儿魂飞天外几分钟又回归之后,想想自己都这么大了,和别人说话时候跑神挺不礼貌的,也很配合地对大家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做出应有的反应。   所以整个饭局气氛很好。   饭局结束来到饭店门外的时候,还是周晓云主动问柳侠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柳侠最近真是忙的连自己的脚趾头都数不清楚了,一点也不想约会,他约会用多少时间,回家后计算制图的时间就得往后顺延多少,猫儿睡觉的时间就得少多少,猫儿正长身体,他不想让猫儿睡眠不足。   可是,在柳川和孙剑锋注视的目光下,他实在没办法说他没时间,那就让周晓云太尴尬了。   柳侠想了想说:“下月十一号吧,晚上八点半。”   十一号猫儿开学,晚上九点半放学,他陪周晓云逛完街或吃过饭,可以直接去接猫儿。   周晓云可能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大相信地看着柳侠。   孙剑锋也惊讶地看看柳侠,又看看柳川:今天是七月二十八号,柳侠居然把时间定到了两星期以后。   柳川笑着打圆场:“小周,孙局,小侠最近特别忙,我这几天都没见过他,今天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我还是见不着他,并且我估计最近两三个星期他都没时间搭理我。   小周,我们幺儿他工作就是这样的,以后经常会这样,一出去几个月也是可能的,你多担待点。”   周晓云开朗地笑了起来:“没事,柳队,咱们不也有忙得好多天连轴转的时候嘛。柳侠,你看这样行吗?咱们也不约定了,咱们都有呼机,你家里还有电话,我有大哥大,咱们经常联系,哪天你有时间了,咱们就出来见个面。”   柳侠只好说:“那行,我尽量挤时间吧。”   周晓云和孙剑锋骑着摩托车一转过路口,柳川就哭笑不得地说柳侠:“幺儿,荣泽就这么大一点,人家女方主动约你,你居然给人家推到半个月以后,你怎么不干脆说你不愿意呢?”   柳侠跨上自行车,让猫儿坐前边:“我本来就不愿意嘛,我一直跟你们说我不想相亲见面,是你们硬逼我的,我现在忙你又不是不知道。   三哥,这是第二次了啊,你记清楚,如果三次了我还是没感觉,那断了你跟咱伯咱妈说,可不能再怨我了啊!”   在柳家岭那天晚上,因为柳侠抗议和周晓云相亲让孙嫦娥有点生气,也很担忧,柳侠只好答应回荣泽后如果时间方便就相亲,他当时打的主意是和周晓云见个面敷衍一下,回去后就说不满意,这样在柳川和孙嫦娥这两头都算是交了差了,没想到孙嫦娥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小心思,好一通数落和警告。   最后柳侠只好说,如果不是第一面就觉得不能忍受,他就再见两次,但最多不超过三次,如果第三次还没感觉,就没以后了。   柳川说:“小周这姑娘不错,去年我们邱队就跟我提过,说跟你挺般配的,我知道你不想谈,主要是她也比你大一点,我怕你不喜欢比自己大的,就没接这个碴。   现在既然孙局又给你们介绍,也算是你们俩有缘分,你还是好好和小周处处吧幺儿,你这工作说走就走,有时候一走就那么多天,把猫儿自己撇家里,我看着都心疼。   如果你有个性格好的女朋友,你出去的时候,也有个人照应猫儿,你在外边也放心对不对?你也看见了,小周挺喜欢猫儿的。”   猫儿本来正没精打采地趴在车把上,一听柳川的话立马坐直了:“我不用谁照应,我都十三了,什么都会,不用麻烦别人,你说是不是小叔?”   柳侠把车子蹬起来:“嗯,猫儿是我的全才小管家,无所不能,用不着别人照顾,哎,不过乖,咱俩都不喜欢洗衣服刷碗,如果有人能来替咱们洗洗涮涮也不错哈。”   猫儿说:“我没不喜欢洗衣服刷碗啊,我觉得洗衣服刷碗可有意思了。”   柳川看看柳侠。   柳侠想,还是早点跟周晓云摊牌断了吧,看来猫儿是不喜欢她。   可是,两个人躺在床上准备睡觉时,猫儿对柳侠说:“小叔,你过几天抽一会儿空约一下周阿姨吧,你是男的,得主动点,要不周阿姨多没面子。”   柳侠莫名其妙地看着猫儿:“乖,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不喜欢咱们家多一个人吗?”   猫儿说:“以前是这么想的,不过我今天看了一下,觉得周阿姨挺好的,和你很配,我就觉得你应该追紧一点,要不你以后遇不到这样的怎么办?”   柳侠不怎么相信的点点头:“好吧,我试试,先凑够三次,如果没感觉,也能早点正大光明地和人家说清楚。”   躺在地上的柳川笑着说:“如果小周知道你是抱着这种心态主动约她的,再喜欢也得跟你断,这真相太伤人了。”   柳侠说:“她伤人,我还伤心呢,我这么大好的青春年华,正无忧无虑,和猫儿我们俩两个人吃饱了全家人不饥,过的美着呢,就因为不小心搭了她表哥一次顺风车,就被逼着相亲,忙得要死还得去约个什么狗屁的会,我觉得我快冤死了。”   柳川感叹:“唉,这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我们单位好几个觉得自己家境不错的追求周晓云,都被她拒绝了,你这里她主动提出约会,你还嫌麻烦,被我们单位那几个知道了,我估计他们都会想联合起来拍你的黑砖。”   柳侠嘚瑟起来:“咱这样能挣又能花的大帅哥,当然是人见人爱喽!谁让他们没我帅呢。”   半夜,柳侠和躺在地上的柳川都睡熟了,猫儿轻轻翻过身,搂着柳侠的腰,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的脸:连马鹏程和楚昊都知道,人长大了就必须得结婚,要不就会被别人当成怪物议论,戳脊梁骨……我不想让别人戳你的脊梁骨,虽然我觉得周晓云一点都配不上你,其实我觉得全世界都没人能配得上你,可,她看着确实挺好的,如果你不愿意她,以后你万一碰到的都没她好怎么办?   可是,万一她现在看着可好,以后对你不好怎么办?很少有听说过没结婚的闺女在娘家多泼的,可是,结了婚的女人有那么多泼妇,那也就是说,很多女的没结婚的时候会使劲忍着坏脾气装作很贤惠很通情达理的样子,结了婚她们不想装了,就把泼妇的……本来面目露出来了,小叔……小叔如果……遇见……怎么办?   可小叔如果……不结婚……老怪物……有毛病……笑话……   猫儿在满满的不安和担忧中慢慢沉入梦乡。 第182章 寸心两不知   柳侠虽然答应了猫儿主动约周晓云一次,可他真的是没时间,他不知道总局通知他们的工程什么时候开始,马千里已经跟他说过了,如果通知下来,他会是第一批去的人,所以他得抓紧一切时间赶张发成这个工程,在单位开工之前,他至少得把外业采集数据部分完成,如果队里通知他走人,他可以把首批开工动建的那部分工程的报告先给张发成,其他的他在上班之余挤时间计算,反正张发成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全部都开工。   柳侠这次合作的施工人员依然是郑朝阳那几个人,他没有像猫儿希望的那样少用两个人,只是有两个人正好回原城休假了,郑朝阳就没通知他们,而是用万建业顶了一个,另一个,猫儿暂时代替。   吴小林是在柳侠签好合同那天晚上回到荣泽的,他在李吉跃的小队,做完一个公路工程后,直接在原城又接了一个市政道路和河道的改扩建工程,因为甲方有时间要求,他们这中间一直都没回来,吴小林那几个月就住在原城自己家里。   工程全部结束后,李吉跃通知自己小队的人,如果他们想直接开始休假,他一个人回荣泽给他们请假,其他几个人都直接回家休整了,只有吴小林跟着李吉跃回来。   柳侠给他发传呼让他来家里,问他想不想加入的时候,吴小林乐坏了:“我不回家简直太英明了,我就知道这么多天闲着长蘑菇你不会干,肯定得想办法再抓挠点啥挣一笔外快,还好给我赶上了。干,热死也干,老子二十五了,老婆本还差的远呢,坚决不能放过一切赚钱的机会。”   吴小林还告诉柳侠一个他的私人秘密:他和袁秀华谈了。   柳侠当时惊吓得差点踹吴小林一脚:“我靠,你不是有女朋友吗?”   吴小林告诉柳侠,他因为觉得没面子,所以一直没说,他来荣泽不到半年他女朋友就和他吹了,原因是荣泽这乡下地方太落后,她不想来这里生活,吴小林又调不回去,她整天一个人,各种孤单寂寞没意思。   柳侠和猫儿对此的反应是:“就这么几十里路,还只不到半年,她就说这么恶心的理由跟你吹,以后肯定是红杏出墙的货,这种女人滚了正好。”   袁秀华相貌平常,但进了单位后很踏实,实习期到哪个科室都很勤快,除了和丁红亮吵过两次架,没什么出格的行为,现在固定在办公室付东那里。   同样都是因为有亲戚在总局所以进的三队,袁秀华和吴小林跟丁红亮的表现截然不同,对比之下,这两个年轻人在队里更招人待见,人缘都不错,柳侠也觉得他们两人挺般配的。   柳侠警告吴小林:“你和你媳妇儿再好,现在都不能把咱们干这活儿的事让她知道,如果她说出去,我不被开除也得落个处分,你以后也别想挣外快了。”   吴小林十分清楚其中的利害,表示绝对不可能。   柳侠只说一遍,他信得过吴小林,吴小林不是非常聪明的人,但踏实可靠守信。   不管郑朝阳他们几个人再能干,吴小林的作用都是他们替代不了的,尤其是经过这两年多的努力,吴小林在专业上进步巨大,柳侠可以放心地把一部分计算任务交给他,减轻一点自己的压力。   这一点很重要,如果以后柳侠经常想赚点额外的小钱,就要经常承接一些工程,做沙盘那活儿可遇而不可求,不能当正餐指望。   而长期接私活儿,压力很大,柳侠不可能一直顶着巨大的压力生活,就算他神经粗不怕有一天发现了被处分,私活儿和队里的任务同期进行时,叠加在一起的大量的计算任务也让他难以承受。   为了挣钱牺牲自己所有的生活乐趣,还要搭上猫儿的快乐,柳侠是坚决不会干的。   柳侠还使用了一个编外人员,就是万建业的妻子郭丽萍,她担任了柳侠他们这个临时地下测绘队的专职炊事员。   为了掩人耳目,郑朝阳和高群、吴小林他们几个人都跟单位请了假,这个理由不会有任何人怀疑,每年他们夏季休整的时候单位里的一线人员都会轮番休假,只要保证有紧急工程时单位留守的人手够用,队里都会批准。   但这样的话,郑朝阳他们几个就不能回单位自己家里住,也不可能回自家做饭吃,在饭店里连吃几十天显然也不现实。   而且,柳侠要赶时间,必须把每天白天在工地的作业时间用到极致,他不想因为吃饭耽误太多时间,荣泽几个好点的烩面店一到饭点人都特别多,等待时间太长   于是,家属们真回原城自己家里休假后,柳侠就安排郑朝阳他们几个住在老城柳川的房子里,万建业和郭丽萍两口子单独住原来柳葳和柳蕤住的那个小房间,郭丽萍在原来的小厨房里每天给几个大男人做三顿饭。   其实,郑朝阳和高群几个人原本想就在工地搭个帐篷将就的,柳侠觉得不合适,他不能让跟着他出来干活的人住在低矮闷热的帐篷里,自己回家享受空调屋。   可是,如果他住帐篷,猫儿肯定也得跟着他住,这他可不愿意,宝贝猫不能住在柳家岭舒适的窑洞里就够委屈了,哪能再跟着他遭这份罪。   柳川听说后,把老城的房子给贡献了出来,事情圆满解决。   郭丽萍特别勤快,总是把三个地方都收拾得干净整齐,连院子都捎带着给收拾得比以前干净很多。   这么漂亮又勤快的一个人,又不爱和其他女人扎堆扯别人的闲话,却被丁红亮辱骂,单位其他家属也没有和她走得特别近的,虽然不是特别明显的孤立,但对她的态度经常都比较淡,这一点让柳侠一直无法理解。   有一天吃过午饭,柳侠和郑朝阳单独商量完事情后,正好看见郭丽萍在外面搭给万建业洗好的衣服,他就把自己的遗憾问了出来。   他觉得郑朝阳是个非常可靠非常严谨自律的一个人,不会把他一个大小伙子打听别人闲话这种丢脸的事给传出去。   郑朝阳说:“我也是听你嫂子说的,说郭丽萍年轻时谈恋爱,遇人不淑,找了个杂碎羔子,新房都布置好了,差不到一个月就要办婚礼的时候,郭丽萍她弟弟在外面闯了祸,跟人打架差点出人命,人家让他们家陪好几千,否则就告他们,让他兄弟坐牢。   郭丽萍就跟未婚夫和公婆商量,她不要嫁妆了,也不要娘家的压箱钱,给她弟弟凑钱。   结果婆家不愿意,闹的很厉害,婚事就黄了。几个月后,郭丽萍在医院做流产的时候被熟人碰到,那个人是个大嘴巴,没事都能搅出点屎来的主儿,把郭丽萍做流产的事到处宣扬。   听说建业跟郭丽萍是高中同学,一直喜欢她,郭丽萍跳河自杀,是他给救回来的,后来两人就结了婚。   建业的父母一直嫌弃郭丽萍,他们的儿子乐乐满一岁断奶后,建业他妈就不让郭丽萍再碰儿子,你来的前一年,郭丽萍单位放假,带了儿子来建业这里住,建业他妈追过来要孩子,郭丽萍不想让她带走,建业他妈就骂,老太太可能强势惯了,在外面说话也特别不讲究,什么都骂,一点不顾建业的面子。   后面的事,你大概能想出来了吧?这么多年,建业除了过年,很少回家,也是心疼体谅郭丽萍吧。   小柳,人世间的事就是这样,自己家人都踩你,别人还能给你脸吗?   尤其是女人,在那种事情上走错一步,后半辈子都被人作践,虽然很多时候那种事压根儿就不是女的错,可谁会管那些呢?错总是从女人身上表现出来的。”   晚上回到家,两人洗澡的时候,柳侠给猫儿说了这件事,猫儿开始压根儿就不信,他觉得郭阿姨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是传说中的破鞋不要脸呢!   两个人想了半天,觉得绝对是那男的太杂碎了,逼迫的郭丽萍,郭丽萍是女的,打不过那男的,结果就……   不过,两个人自己都不太相信自己得出的结论,柳侠已经二十多了,即便没经过,也能大概想出来,谈婚论嫁中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会是强奸呢?   两个人还纠结了半晌,考虑要不要继续用郭丽萍做饭,商量了半天,俩人都觉得不能不用。   虽然他们心里非常排斥没结婚就怀孕的女人,但郭丽萍的情况还是不太一样的,全队的人都知道,她对万建业非常好,所以即便她以前做错过事,现在也已经改了。   最主要的是,她当初如果不是坚持不要嫁妆和压箱钱救她弟弟,她是可以顺利结婚的,如果是那样的话,她也就会顺利地生下孩子,最多说是早产了,还有谁会知道她没结婚就那个啥了呢?   从这件事可以看得出,郭丽萍其实有非常好的一面,心疼自己弟弟,孝顺父母,至少柳侠和猫儿是这么认为的。   两个人第一次做出了一个和自己原来的道德观相抵触的决定——装作不知道这件事,让郭丽萍继续做饭,他们心里有点别扭,有点不舒服。   但,两个人想象了一下做出完全相反的决定后的情况,发现自己更不舒服,简直是难受,所以,他们还是这样决定了。   柳侠对这件事最后的结论是:“不管男的女的,谈恋爱的时候一定要看清楚对方,千万不能找个这种没担当没道义的王八蛋,都跟人家睡过了,他妈的因为一点钱就不要人家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管住自己,就像你大爷爷说的,没结婚之前一根手指头都不能碰对方,女的当然是一根手指头都不能让对方碰,否则倒霉的可能就是自己。”   猫儿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问柳侠:“周阿姨上次约你的时候,你们说的是去广场那里,广场现在不都是跳舞的吗?周阿姨如果要让你跟她跳舞怎么办?那样,你,你不光是要碰她的好几根手指头,还要搂着她呢!”   柳侠看看小家伙鼓包着的脸,拿起毛巾把他转了个身,给小家伙擦着背说:“我说自己不会跳舞不就完了。”   猫儿手撑在墙上,扭着头说:“小叔,一会儿你教我跳交谊舞呗,你都毕业好几年了,老不跳,时间长就忘了。”   柳侠往他屁股上使劲拍了一巴掌:“自己想跳就直接说,还跟小叔找借口。”   猫儿带着一身的水珠挂在柳侠身上:“我就是想跟你跳,你说的哦,不结婚,你跟谁都不能跳,省得让别人给讹上。”   柳侠抱着他往外走:“除了你这个小无赖,我还能被谁讹上?小叔绝对是当断必断的好男儿,谁想跟小叔玩讹诈,她肯定玩儿完得更快更难看”   苏晓慧回柳家岭后,柳川除了值班,晚上都是住在柳侠这里,他那房子太热,柳侠和猫儿非得让他过来住,他自己觉得也行,如果他正常下班,可以在单位买点菜和馍,过来给俩人做饭。   今天他有点事,十点才回来,一推开阳台的门,他就听到主卧里传出悠扬的口哨声,是童安格的《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但节奏被加快了一些。   他和着里面的节奏也吹了起来,脱着上衣走到主卧门口,却忍不住一下子大笑了起来:   卧室里,柳侠一身白衣白裤,正右手拉着猫儿的手,左手推了一把猫儿的腰,猫儿转着圈被送了出去,两个人的动作潇洒漂亮。   可脸上认认真真一本正经的猫儿,只是上面挂了件和柳侠几乎一模一样的白色圆领T恤,下面光溜溜的什么都没穿,小小猫儿随着他的动作自由地摆动。   柳侠和猫儿听到柳川的动作并没有停,柳侠继续吹口哨,把猫儿又带回来继续搂着他跳,猫儿则十分得意地问柳川:“三叔,我学的快吧?才半个小时,我都会转圈儿了。”   柳川连连点头:“真快,真有天分,还是双份的天分,一大一小俩猫儿都跳的很帅气。”   柳侠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气人精,怎么说都不穿衣服,最后我说我搂着个裸、体找不到跳舞的感觉,他才穿了一件。”   没有音乐伴奏,柳侠一说话,动作就自然地停了下来,猫儿马上跳着脚抗议:“不行不行我刚学会,小叔咱们再跳一会儿。”   柳侠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肩上,想了想,又拿下来放在自己腰间:“你差不多都会了,这次你学着跳男步,带小叔。三哥,你给我们伴奏吧?”   柳川说:“你们先跳着,等几分钟,我去冲个澡就过来。”   柳侠让猫儿先在没有音乐的情况下带着他跳了几个花样熟悉熟悉,柳川过来后,两个人开始准备正式跳。   柳川问:“吹什么歌儿?”   柳侠和猫儿异口同声:“还是刚才那个,《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说完俩人嘿嘿对视,柳侠刮了一下猫儿的鼻子:“臭猫儿。”   柳川靠在床头坐着,吹起悠扬的前奏。   柳侠在最合适的点,轻轻说了声“走”,两人的脚一左一右一进一退同时滑出,看上去颇为熟练默契。   可猫儿只走了三个自然步,就想带着柳侠转个大圈,结果小家伙动作的暗示和引导都不够准确到位,柳侠没能领会,猫儿踩到了他的脚上,两个人撞在了一起,柳侠就势搂着猫儿仰倒在床上,三个人都大笑起来。   柳侠笑够了,重新起来,示范着给猫儿讲了一遍身为主导的男士引导性的动作要领,猫儿听完,甩手打了个响亮的榧子:“明白了,再来。”   口哨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柳侠和柳川一起吹。   猫儿不需要柳侠的提醒,就准确地踩着点带着他起舞,小家伙的动作还稍显生涩僵硬,但在柳侠主动的配合,其实也是故意在以身示范的带领下,两个人的身姿看起来依然非常协调,赏心悦目。   夏夜的天空广袤无边深邃悠远,因为背后的黑暗沉沉,让点点星光更显光明璀璨,一如此刻在小小的屋子里、温馨的灯光中旋转着的那个孩子的心。   以后长久的岁月里,他最亲爱的小叔将成为别人的丈夫和父亲,所以此时此刻,在小叔依然属于他的日子里,和小叔握手相拥的感觉更加珍贵,更让他快乐满足。 第183章 愉快的日子   柳侠在进入工地的第八天早上,把盖了单位公章的第一份测量报告交给了张发成,这意味着,张发成可以动工了。   一个小时后,柳侠拿到了张发成开出的转账支票,第二天中午吃饭时,他把其他几个人全部工钱的50%交给了郑朝阳,吴小林的柳侠亲自交给了他本人,他当着万建业的面给了郭丽萍四百。   郭丽萍欣喜若狂,她只是心疼万建业这么热的天出来干活儿,自己要求过来做饭的,根本没想到要工钱这回事,而且,她原城的单位已经倒闭了,倒闭前她最多的一个月拿到的是四十多块,现在,她干了不足一个月,挣了四百,水文队有相当一部分正式职工每个月的工资现在也还达不到这个数。   下午三点,柳侠给队里的提成经楚远的手转到了队里的账户。   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的柳侠带着猫儿,站在一个卖冰棍儿的糖烟酒商店前,两人各吃了三个冰棍儿,只吃得胃里透凉,身心俱爽。   柳侠十分讨厌欠债的感觉,所以在没有把给队里的提成和郑朝阳他们的工钱拿到手之前,他心里一直压着一块大石头,现在,这块石头搬走了,他别提多轻松了。   他现在手里还剩余将近一万,但他没有把施工队几个人的工钱一次付清,这是他听从了马千里的建议,又和毛建勇谈了之后决定的。   马千里和毛建勇对人性阴暗面的了解远远高于柳侠,两个人都告诉柳侠,不要把工钱定的太高,也不要早早把工钱全部给结清,因为这两种情况都会给对方一种感觉:虽然自己的工钱看起来真不少,但柳侠拿到的肯定更多,否则他不会这么大方。   人心都是贪的,得一想二,有三想五,对于钱,绝大多数人都是永远不会嫌多的。   除了贪心,人还是很容易滋生嫉妒之心、也很容易忘本的物种,他们会忘记自己额外得到的好处因何而来,忘记了自己当初得到这个机会时的欣喜与感激,哪怕自己所得已经超出了自己的付出,但因为别人得到的更多而愤愤难平,却不会去想别人得到的多是因为付出更多、承担更多。   柳侠和马千里都认为郑朝阳不是这样的人,但他们不敢保证其他人在时过境迁之后,还能记得是柳侠给他们带来的挣外快的机会,还能心气平和地摆正自己的位置,不会因为心中不平在外人面前抱怨,给柳侠带来麻烦。   马千里还告诉柳侠,对其他任何人,包括郑朝阳,都不能说他在单位还没有完全放弃这个工程的时候就接触过张发成,那等于是柳侠为了一己之私在拆单位的台。   柳侠自知自己在揣摩人心上不能和马千里、毛建勇比,所以很老实地全盘接受了他们的建议,除了猫儿和柳川、楚凤河、毛建勇,他跟任何人都没提这个工程他们单位曾经和张发成有过接触,而另外一半工钱,他决定到过年甚至更晚的时候再发。   心情舒爽的柳侠这几天走起路来都是轻盈的。   8月8号,泽河市场工程数据采集任务基本已经结束了,但为了不让张发成觉得他们十来天时间就挣那么多钱感到心里不平衡,再额外横生出什么枝节,柳侠和郑朝阳他们每天还去工地,只是不再像前面那样一天干三天的活儿了,只在每天早晚凉快一些的时间去做一些扫尾的工作。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人们通常都是只看得见贼吃肉,看不见贼挨打的。   张发成一定会觉得柳侠他们的钱挣的太容易了,却不知道他看着收拾了仪器潇洒地离开工地后的柳侠和吴小林,甚至是猫儿,从来没有和平常人那样吃了饭去悠闲地散步玩耍,而是大半夜地整理数据、计算、绘图,只是他们晚上加班做的这些工作,就比很多人全天的工作量都大。   不再为单位的提成和工钱压心了,外业也结束了,就在这样的惬意心情中,柳侠和猫儿迎来了三嫂苏晓慧和护送她的大部队。   晓慧今年还是教高三重点班,和猫儿一样,8月11号开学,10号中午八点,柳川开了车去望宁接人,中午回来的时候,跟了个浩浩荡荡的陪同队伍。   往年这几天通知书就该下来了,柳葳等不及要来看看,柳蕤和柳莘一定要跟着,柳莘比柳葳还着急呢。   柳川和柳侠、猫儿最近一个多星期,每天都去荣泽高中问两次,到昨天为止,还没有通知书送到学校。   晓慧在家呆了一个月,两个小阎王对她是折腾的时候让她直想抱头撞墙,贴心的时候让她心里跟开了朵牡丹花一样美,以至于她该回来的时候怎么都舍不得离开,难受的不行。   于是,她就对俩小阎王发誓,绝对不会让他们在荣泽上幼儿园或上学,这样的前提下,她问小阎王:“跟大哥他们一起去荣泽怎么样?全当送送妈妈,妈妈自己回家很可怜的。”   俩小阎王在全家人的劝导和期待的目光中终于开恩答应了:“妈妈你是女哩,路上要是遇见坏蛋,你打不过他们,俺俩送你,保护你;不过,你要是说话不算话,叫俺俩搁荣泽上幼儿园,俺俩就不叫你当俺妈妈了哦,还会叫俺爸爸打你哩屁股。”   晓慧心想事成,终于能和两个儿子同行了,十分高兴,所以变得十分大度:“中,我要是说话不算话,您俩就给您大伯娘娘当孩儿,叫您爸爸拿笤帚疙瘩把我哩屁股打八瓣。”   俩小阎王放心了,不过又提出:“得叫胖小萱也去,黄昏不摸着小萱哩胖肚肚,俺俩睡不着。”   于是,柳家的全体未成年男丁集体杀到了荣泽。   俩淘气包还想让萌萌姐也来的,可萌萌不太愿意,她也想看大哥考上大学没有,可她不想离开柳家岭。   萌萌对柳家岭特别依赖,连望宁都不喜欢去,何况是还要留下过夜的荣泽。   最后孙嫦娥拍板,萌萌一个小姑娘家大夏天走那么远的路会被晒黑,黑了就会比较丑,俩小阎王是男的,把消息带回来,再给姐姐带个好东西就行了。   柳川和晓慧的计划当然是一群孩子都去他们的新房子里了,可柳侠跟猫儿不答应。   全家的开心果小胖子还没到荣泽就被热得瘪着嘴想哭,俩小阎王因为自称男子汉不好意思哭,可被热得浑身是汗,说话都没力气的样子;   小莘晕车,再加上热,在路上吐了两次,在柳侠这里下车的时候靠在柳葳身上,小脸煞白煞白的,还一个劲的干呕。   几个小家伙一个个都这种模样,把柳侠和猫儿心疼坏了。   于是柳侠这里成了孩儿洞,空调全天开放,浴盆里总保持着大半盆水,几个小家伙随时可以进去扑腾一阵子;   西瓜把餐厅的地面快占满了,小家伙们想吃就吃;   柳侠和猫儿提前去批发了两箱冰糕回来,不是糖葫芦,也不是以前只是糖水冻出来的冰棍儿,是今年刚出的新品种,一种是含奶的雪糕,一种是里面有绿豆的雪糕,都非常好吃。   小莘和俩小阎王都是一口气先吃了五个,精神一下就好多了;   小萱吃了两个,柳葳怕他吃多了闹肚子,强制性地给暂停了,小家伙就在三个小哥哥的冰糕上轮番吃。   柳侠、柳葳都试图劝阻三个小家伙不要喂小萱,可那怎么可能?在家里,三个小哥哥和萌萌姐有了什么好东西,都是先紧着乖弟弟吃饱了自己才开始吃的,现在让乖弟弟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吃,干流口水?   晓慧看着柳侠主卧横七竖八坐了一地的孩子们,简直要愁死了,她知道柳侠和周晓云已经见过面了,算是正在谈,柳川觉得周晓云很不错,希望她和柳侠能成,如果这几天周晓云正好过来,看到这一屋子的孙猴子,能成就出鬼了!   柳侠和猫儿根本就没想过这个问题,小家伙们的到来让两个人的好心情锦上添花,他们回不了家,家里人能来也是一样的,总之,只要能和家人在一起他们就高兴。   中午,小莘和俩小阎王想吃烩面,因为荣泽的饭店没都没有空调,柳侠怕出去吃让刚刚回过了精神的小家伙们再难受起来,就让柳川开着车,他和柳葳一人拎了个锅,去买了两大锅烩面回来,小家伙们在凉爽的家里一个个把肚子吃得溜圆。   晚上,小莘想吃烤羊肉串,还想吃凉皮,俩淘气包说只要有肉肉,啥都中。   于是,柳侠驮着小萱,一大家浩浩荡荡去古渡口路狂吃了一顿,小胖子跟两个小土匪哥哥一样馋,自己抱一瓶冰镇汽水,叔叔哥哥们轮番投喂,一口汽水两块肉,吃得不亦乐乎,苏晓慧都担心小家伙肚皮承受不住。   因为担心小萱就着冰镇饮料吃肉会拉肚子,晚上睡觉的时候,晓慧要求他跟着自己去北面的房间睡,被俩儿子严正抗议,理由是:“乖小萱是男哩,今儿男哩都睡俺小叔那屋儿,你那屋儿睡哩都是女哩,你想叫乖小萱哩鸡儿鸡儿长没,变成小妮儿咧?”   俩儿子太厉害,丈夫又惯儿子,晓慧举手投降。   小莘对她说:“三婶儿,没事,小萱可听我哩话,要不今儿黄昏我搂着小萱睡,他一动我就起来把他屙,不会叫他屙床上。”   小莘也还小着呢,哪能一晚上不睡一直看着小萱,大人也坚持不了的。   柳侠和猫儿找了个小褥子给小家伙铺上,等他睡着了后再用个绳子给他裹上,也当裹肚用,不让小家伙因为吹空调肚子受凉,同时防止小家伙睡梦里拉肚子,万一真拉了,有多少都拉在褥子上算了,明天洗洗就行,如果拉在大席子上就比较麻烦,席子太大,不好刷。   其实是,猫儿不舍得谁拉在他和小叔有大狗和猴子的席子上。   柳雲和柳雷睡乖弟弟旁边,猫儿说:“小萱要是屙一床,就是您俩没看好,明儿您俩就得负责把褥子洗干净。”   俩淘气包一点不在乎:“洗就洗,反正小萱屙哩臭臭也不臭。”   柳侠和其他几个大的都躺在地板的席子上。   人家装修过的都铺了地板,感觉上屋子温馨很多,柳侠和猫儿没装修,搬家时候柳长春把他们卧室的地方用步子量了量,回家给他们编了两个大席子,正好把除床以外的地方铺满,看上去比地板砖还漂亮,跟花格子地毯一样。   猫儿和柳侠商量,明天他开学,柳葳他们都要去送他,小雲和小雷也要去把妈妈送到学校,人已经够多了,柳侠就不用去送他了,他让柳侠还跟前几天一样早点去工地,然后早点回来,他报完到也早点回来,后天才开始上课,他还可以和柳侠在家多待一天。   柳川和柳葳也都让柳侠趁凉快去工地转一圈,早点回家。   正好张发成说第二天早上有两个有集体购房意向单位的领导要过去看看,让柳侠他们帮忙装点门面,穿戴整齐了继续测量,到时候他会跟人家介绍,他用的测绘队是省级单位的,不是他原来单位的那群冒牌货。   钢筋是按国家要求使用的正规标号的;   砖是省建材厂的而不是那些乡镇小砖厂的;   水泥是色金厂下属单位的。   也就是说,他这次使用的所有一切,从技术到原材料,都是在荣泽能够找到的最好的,不要再把他和给人家盖了半截房子就想歪倒的荣泽建总联系起来,尽管放心地买他的房子。   这事虽然只是尽义务帮忙,但对双方以后的合作有好处,柳侠还有四分之三的工程款在张发成手里,配合一下好处多多。   所以他就答应猫儿了。   第二天早上,柳侠五点钟就吃好了饭,然后和柳葳一起往工地去了,柳葳和他一起到古渡口路,买了牛奶再回来。   猫儿看着柳侠和大哥走得看不见了,躺下继续睡,地上,小蕤侧身搂着小莘还睡得很熟;   床上,小萱在中间,一边一个小阎王,两人都有一个手放在小萱圆鼓鼓的肚皮上,三个人都是四仰八叉的,睡得十分之惬意。   小胖子半夜把小褥子踢腾开了,不过这样正好能看清楚,小家伙很争气,小屁股下干干净净的,没有他想象出来的一大滩东西。   猫儿躺着却睡不着,睁着眼睛瞎想。   要是柳家岭什么都有,种的庄稼也能长好,够他们吃,他们不用来外边挣钱多好,那样他就可以和小叔,和爷爷奶奶全家人一起,一辈子都在柳家岭相守着快乐地生活,就不会有人给小叔说媒了,小叔如果不想结婚,也不会有人说他的闲话。   也不对,就是在柳家岭,如果小叔不结婚,奶奶也会伤心难过的,小叔肯定不舍得让奶奶生气,所以……不管在哪里,小叔都是必须结婚的。   今天晚上小叔就该和周晓云约会了,不知道周晓云想在哪里约会,如果她想跳舞,小叔说不会,她说她教小叔怎么办?当着舞厅里那么多人,小叔如果搂着她跳了,肯定就得娶她了,要不,大爷爷得把小叔的腿给打断……   猫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他梦到自己又变回了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小叔背着他走在凤戏山风景如画的山路上,头顶上有一排排大雁飞过,一群麻衣俏@在枝头吃红透的柿子,小叔问他:“猫儿,麻衣俏好吃柿子,你好吃啥?”   猫儿想说:你好吃啥我就好吃啥。   可是,他不会说话。   小叔说:“猫儿,等你长大了,会跟那些大雁一样飞到可远可远哩地方,小叔会可想你,你会想小叔吗?”   猫儿想说:会。   可是,他不会说话。   小叔说:“没事,只要你过哩好,飞多远小叔都高兴,只要你会经常想想小叔,记得过几年回来看小叔一回就中。”   猫儿想说:我会天天都想你,我根本就不想离开你,小叔,你别娶媳妇中不中?我想一辈子都是就咱俩,一辈子都不离开你。   可是,他不会说话。   小叔说……   猫儿觉得自己的胸口即将爆炸的时候,感觉有人擦着他的脸说:“孩儿,你咋着了?咋睡着了还哭咧?是不是做噩梦了?孩儿,你快醒醒。”   猫儿睁开眼,柳葳的笑脸出现在面前:“孩儿,你做噩梦了,快起来吧,吃过饭你就得去报到了,咱这一去就是高二了,再有不到两年就熬出来了,不用再受罪了,别怕了啊孩儿。”   猫儿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柳葳嘿嘿一下,跳起来往外跑:“哦——,我要上高二喽——,我快该考大学喽——,考上大学就不做噩梦喽——”   作者有话要说:  麻衣俏:喜鹊。 第184章 柳葳考上大学了   柳侠是配合张发成应酬完了来实地察看咨询房子的某单位两个领导,正往自己作业区走的时候,接到了猫儿发来的传呼:小叔,小葳哥被魔都A大录取了。   柳侠连念了三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才把他的巴拿马帽扔在空中,大叫着跳了起来:“哦嗬——,哦嗬嗬嗬——”   他的同事们和建筑队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他,他们眼里的柳工虽然那张漂亮的脸看上去还有些稚气未脱,但行动上一直都是很稳重的,现在这个样子,完全就是个孩子嘛,哪有一点领队的模样?   郑朝阳问:“柳工,什么事这么高兴?是柳岸捡到钱了吗?”   猫儿这些天来工地上帮忙,和郑朝阳他们朝夕相处,给这几个人留下的最深的印象,除了脑瓜聪明、字写得好、手脚勤快不娇气,再就是财迷了,买几根冰棍儿他都能跟人家还价,把零头给抹了;柳侠他们有队里统一发的巴拿马帽,遮阳效果相对比较好,柳侠想给他也买一个,猫儿一听说要好几块钱,马上表示他不喜欢这种特务们最爱戴的帽子,他只喜欢现在自己就有的棒球帽。   柳侠伸手接着从空中落下的帽子,用手指顶着转着圈跑过来:“我们柳葳考上大学了,第一志愿录取,魔都A大,哈哈哈,朝阳哥高群哥,小林,你们再在这里坚持一会儿,我今儿要先走了啊。”   几个比柳侠大不止三五岁的人一起叫:“柳工别走,请客请客,这么大的好事,不请客说不过去。”   柳侠笑着往放自行车的地方跑:“行,今天我没时间,明天开始你们可以轮番请我,你们请多少顿我吃多少顿。”   高群笑道:“柳工你真不愧是大学生啊,这账算得真精道。”   柳侠扭头冲他们大笑,跳上自行车冲上了马路。   荣泽高中老校区。   柳川忘记了他还穿着警服,忘记了所有的风度,把小萱抛起来老高:“喔——,乖小萱,您大哥考上大学喽——”来回抛了好几次,小胖子高兴得哇哇叫。   柳莘站在柳葳身后的花坛上,扒在他肩膀上看着通知书傻笑:“嘿嘿,哥,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考上,嘿嘿,哥,我心里头可美可美,你以后可不用成天天不亮就起来、半夜三更还得做作业了,以后你想睡到啥时候就睡到啥时候。”   柳雲、柳雷抱着柳葳的腿又蹦又叫:“哥哥,你真哩也考上大学了?真哩?咱小叔那个大学?”   柳蕤笑得合不拢嘴:“傻孩儿,哪会都考那一个大学?咱哥这个大学搁魔都咧,比咱小叔哩大学还好。”   猫儿给柳侠发完传呼跑过来,扑在柳葳身上:“小葳哥啊,你老美呀,你以后再也不用两三星期才能歇一天了,啊啊啊——,我也想赶紧毕业呀,我老不待见上学呀!”   柳川把小萱驮在脖子上,拍拍猫儿的脑袋:“孩儿,孬货,你学习恁好,不上学多可惜,乖乖再上两年,考上大学就好了啊。   小雲,老热,别叫大哥抱了,下来自己走,爸爸现在先给您几个送您小叔那儿,再回家给您大伯大娘爷爷奶奶报信。”   荣泽高中新校区,晓慧抱着厚厚的一摞书,一阵风似地跑进办公室:“俺小葳第一志愿录取了,魔都A大,哈哈哈,魔都A大呀,哎呀呀高兴死我了高兴死我了,不中,有了喜事不到处显摆显摆我觉得老憋气,不美,我得去跟数学组哩也说说去。”说着又一阵风似地出去了。   同组的几个老师互相看看:“柳葳真被第一志愿录取了?”   “肯定是真哩呀,这事谁会编瞎话呀?过几天一查没,不是自己打自己哩脸嘛!”   “哎呀,您说说,晓慧她婆家那边儿哩兄弟跟侄儿们咋都恁争气咧?一个比一个学习好,人家公公婆子咋恁会养孩儿咧?”   “是啊,晓慧寻柳川哩时候,咱还都觉得晓慧是个自个儿找罪受,自己恁好哩条件,找个大山窝里哩不说,家里还兄弟一大群,以后不得被拖累死?啧啧,没想到……”   “就是就是,那谁,就是黄志英,当初打晓慧她那个小兄弟哩时候,不就是看人家孩儿是山沟儿里哩,想着山里人都没见过世面,老老实,挨了打也不敢吭,随便欺负也不会有事。   没想到,晓慧他婆家那一家跟别人不一样,就是不信邪,硬跟黄志英杠上了嘛,现在看看人家家,一群大学生,还有出国哩,他咧,混成了个腌臜菜@,谁看见谁恶心,听说这回组合,后勤哩人都不肯组合他……”   “当然没人要了,连自己亲爹都敢骂哩腌臜菜,谁敢跟他搁伙计……”   ……   水文队的家里。   柳侠坐在床沿上,看着录取通知书,笑得跟个傻子一样:“哎呀孩儿,你这是魔都A大啊,比小叔还厉害呢,嘿嘿嘿,小葳,你咋这么争气哩孩儿?嘿嘿嘿,小莘,把通知书给小叔再背一遍。”   柳莘坐在柳葳腿上,大声把通知书一字不差地给柳侠又背了一遍。   猫儿把冰糖绿豆汤送到柳侠嘴边:“小叔,别再笑了,再笑嘴就搁耳朵后回不来了。”   柳侠喝了一大口汤:“回不来我也高兴,男人嘴大吃四方,以后你天天给小叔买肉吃。”   猫儿又喂着柳侠喝了几口,剩下的一点自己给喝了:“你再等两年,等我考上大学,你想吃啥我给你买啥。”   柳侠打猫儿的屁股:“先给我考上大学然后再给我吹牛。”   柳葳说:“小叔,孩儿肯定不是吹牛,猫儿除了语文稍微差点,其他哪一门都是特别拔尖,到时候肯定比咱俩考哩还好。”   猫儿满脸不忿地对柳侠“哼”了一声,过去扒在柳葳肩上:“俺小葳哥最好了,有人就是不信任我,哼,等我以后挣了大钱,天天猴头燕窝海参鱿鱼哩买,看他到时候吃着硌不硌牙!   小葳哥——,咱俩现在要是能换换多好啊,我老不想上高中啊!”   猫儿一想起来明天开始他又要一天都回不了家,每天在家只能呆七八个小时,就想打滚撒泼哭嚎一通。   柳葳说:“孩儿,这要是能换,我挨着跟您换一遍,我现在只要想想以后您几个初中、高中这几年得咋熬过来,我就心里可不美,比我自己上这几年想起来还难受。”   正在试图把小萱的茶壶盖扎成一个小辫子的柳雲说:“可美可美,上学可美,我跟小雷就可想上学,想上大学,是不是小雷?”   猫儿一下来了精神:“真哩小雲?那中;三叔,你过来,小雲跟小雷想来荣泽上学咧,咱现在去幼儿园给孩儿报名吧?”   柳川正好从厨房端了一大碗绿豆汤过来:“中,猫儿,你要是没事,咱现在就去吧?”   “啊?!”柳雲和柳雷都傻了,“啊——,哥哥你咋这么孬咧?俺俩没想来荣泽上学,俺俩想搁咱家上学咧,爸爸,”俩小阎王一起冲过去,抱住了柳川的腿, “爸爸,俺俩不想上学,柳岸哥哥哄你咧!”   柳侠故意逗两个炸了毛的小家伙:“三哥,没,猫儿说哩是真哩,小雲跟小雷将自己说哩老想来上学。”   柳蕤和柳莘也贼笑着一起作证:“就是三叔,孩儿他俩长大了,自己说上学可美,想来……”   “啊哈——没有哇,爸爸没有哇——,俺俩不想来荣泽上学呀,俺俩想跟着俺爷爷奶奶搁咱家上学咧呀……”俩小阎王急得都要哭了,跺着脚跟柳川申辩。   几个恶作剧成功的大家伙们大笑了起来,柳葳和猫儿跑过去,柳葳把柳雷抱回来,猫儿抱着柳雲去冰箱里拿冰糕:“孩儿,哥哥逗你、跟你说着耍咧,不过孬货,你平常看着胆儿恁大,咋一说来荣泽上学就怂了咧?”   柳蕤和柳莘也不敢继续逗俩人了,赶紧随着柳葳和猫儿一起哄:“孩儿,俺都是跟您俩耍咧,哪会真哩叫您俩来荣泽,咱搁荣泽耍几天就回家了。”   柳葳对柳雷说:“柳岸哥哥可待见您俩,平常又回不去,老想您,所以光想叫您俩来荣泽上学,不过,荣泽冬天冷夏天热,哥哥他也舍不得俺俩好孩儿受罪,妈妈不都跟您俩说了,来荣泽上学哩事,等您长大了再说。”   柳雷放了心,有点不好意思地扭头对柳侠说:“俺俩,俺俩也可想俺柳岸哥哥。”   柳川屈指往他脑袋上敲了一下:“除了不想您妈俺俩,您俩是谁都想。”   小萱把自己脑袋上的皮筋儿摸下来,递给端了一盘子雪糕进来的柳雲:“给,哥哥,不哭。”   柳川没回柳家岭送信,因为他开车把猫儿他们往家送的时候收到了一条柳钰的传呼,给了他个电话号码,让他如果收到回电话。   原来,离柳钰厂子不远的那家杂货铺子今天刚装了个公用电话,柳川回电话的时候把情况一说,柳钰当时就扯着嗓子把柳魁和秀梅给喊了过去,知道柳葳考上魔都A大,柳魁和秀梅欣喜若狂,柳魁当时就要回去给父母报信,被柳钰拦着。   柳钰往东海送货的车再过一个小时出发,他让柳魁和秀梅趁着车来荣泽,货车走了以后他就没什么事了,他回柳家岭给家里送信。   柳魁、秀梅是和晓慧一起回来的,秀梅一进院子就被柳葳抱起来抡着转圈儿,她又骂又捶又打,柳葳才大笑着把她放下来:“妈,这时候你居然还舍得打我?”   秀梅笑着又给了他一巴掌:“你觉得你考上大学就成了精了?我啥时候都舍得。”   柳葳笑着挨完了巴掌,过去站在柳魁面前:“伯。”   柳魁伸手摸了摸几乎和自己一样高的儿子的头:“孩儿,这下心放到肚子里了,开开心心好好耍几天吧。”   已经到了饭点,柳侠拍拍手,让大家说都想吃什么,柳莘和柳雲、柳雷几个小家伙还是想吃烩面,柳雲和柳雷还想吃昨天那两个“拌哩红丢丢儿哩肉肉”。   小萱很认真地想了想,才对柳侠说:“七……串儿串儿。”   猫儿把小胖子从柳魁手里接过来:“串儿串儿黄昏才有孩儿,晌午咱得先吃饭饭,吃条条儿。”   小萱很乖地点头:“七,条条儿。”   晓慧觉得俩淘气包的要求有点过分,想说他们两句:一盘凉拌的荤菜现在要六块,柳侠昨天买了三荤三素,光菜就花了二十多,再加上一块七一碗的烩面,一顿就吃了好几十,她觉得过意不去。   可人太多,天也热,柳侠不让她和柳川做饭,说孩儿们才来,他做叔叔的一定要请小家伙们吃个舒心痛快。   柳川笑着把晓慧推到屋子里,同时招呼着大家都进去。   平时教育孩子的机会多的是,现在大家都这么高兴,不能扫兴,而且俩小家伙肯定也会觉得非常委屈,他们只是在长辈亲人主动让他们提出要求的时候,真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因此责备他们,不是逼着儿子说谎嘛。   依然是柳川开车,柳侠和柳葳一人端一个锅,出去买烩面和菜。   柳莘站在屋子正中间,大声地把通知书又念了一遍,他已经念了很多遍,都会背了,可每次都还是跟第一次念的时候一样高兴。   秀梅小心翼翼地把通知书接过去,和柳魁一起看。   柳莘回去坐在柳葳腿上,对他说:“哥,等我长大,我也考你这个学校吧?”   柳葳歪着身子和父母一起看着通知书:“傻孩儿,等你考上,大哥早就不搁那儿了,你去那儿有啥用?你考北方哩学校吧孩儿,南方夏天老热,不美。”   柳莘想了想说:“就是哦,那,到时候你搁哪儿上班,我就考哪儿哩大学,也跟猫儿样,不住学校,跟你住一堆,中不中哥?”   柳蕤趴在秀梅肩膀上瞄着电视说:“那咱哥也得跟咱小叔样,到时候能自己分一套房,要不你没法跟咱哥住啊。”   柳葳说:“没事,我也学咱小叔,搁学校就开始挣钱,到时候要是单位不给我分房,我租房,您谁去住都中孩儿。”   柳莘高兴地点点头:“嗯,就跟咱小叔这儿样,咱都来,可美。哥,等你开学,我也去送你吧,小叔去江城哩时候,柳岸哥都去送他了。”   柳葳看柳魁和秀梅:“伯,妈,孩儿说这中吧?就是请几天假,咱小莘学习好,耽误几天回来也不会跟不上。”   柳魁点点头:“中孩儿,不过,魔都那儿跟江城一样,夏天热死人,不信你问问您柳岸哥,你要是不怕热,那就去吧。”   柳莘会提这样的要求,柳长青和柳魁早就想到了,柳长青想起孩子们去京都的那次经历,觉得让孩子从小多出去走走非常有好处,所以提前就和柳魁、秀梅说过,如果小莘想去,或柳葳想让小莘跟着去,就答应他们。   猫儿从晓慧进院子起,就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点诡异,一副“我知道了你的秘密哟”的模样,他问了一句,晓慧就是不说,他这会儿正在对着应两个淘气包的要求给小萱扎小辫子的晓慧研究,听见柳魁的话,对柳莘说:“没事儿孩儿,不就是几天嘛,当初要是叫我跟着咱小叔留到那儿,再热十倍我也不觉得热。”   柳莘抱着柳葳的脖子嘿嘿傻笑:“我也不嫌热。”   柳莘早就知道大哥考上大学就要离开家很远了,但他还是想让大哥赶紧考上,要不,老上高中,太受罪了。   他想让哥哥们都赶紧考上大学,然后跟小叔一样,上完大学就能回来有个好单位上班,再也不用大冬天的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半夜还要做作业了,还好多天才能回一次家,他非常喜欢全家人都回去时候热闹的气氛。   秀梅看了好几遍通知书,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信封里交给柳葳:“孩儿,当初你说想报这个学校,其实您爷爷、您伯,俺都可不想叫你报,老怕报哩太高了,到时候差一点儿,你还得再复读一年。   不过您爷爷说,以前日子艰难,俺这一辈儿哩人,年轻时候委屈自己是没办法,现在咱不用再为活命发愁了,只要不违法犯罪,不坏良心,俺就不用啥事都得管着您,叫您啥事非得听俺哩。   您爷爷说,叫咱家这些小哩,自己待见啥就干啥,都能舒舒心心哩活一辈子。”   柳葳说:“妈,你说哩我都知道,我当初敢把魔都A大报成第一志愿,就是因为我知道,即便我真没考不上,咱家也没人会埋怨我眼高手低。”   柳葳是在填报志愿的最后时刻,才决定听柳侠的,赌一把,第一志愿填了魔都A大,他原来想填的是在中原省招生人数最多的原城大学。   柳葳填报这个志愿,不仅因为这个学校有他心仪的专业,还因为中原地区的人大部分都不习惯南方的生活,不喜欢往南方走,柳葳也一样。   但年轻的柳葳从电影和电视、杂志上看到过很多关于这个城市的神奇传说,希望能到这里看一看,只是在年轻的时候经历一下,毕业后,他会回归中原。   他很清楚,大学时期几乎是很多人可以游历梦想之地的唯一的时光,工作后,他会和二叔、三叔、五叔、小叔一样,被职业束缚在一个地方,少年时期的梦想很有可能真的就成为了只有在睡梦里才能实现的想法。   可因为A大往年的录取分数相当高,他考完后越想越不踏实,所以他才会对柳魁和秀梅说可能会被最差的志愿录取的话,他觉得自己不可能和小叔那样考上重点大学,这一个月他每天都在后悔当初的冲动。   而现在——柳葳高兴地一只胳膊揽着柳魁说:“伯,能生到咱家,我觉得最美了,比考上大学还美。”   柳魁笑了:“孩儿,我活了三十八年了,这三十多年里,再艰难哩时候,我都是这样想哩。”   作者有话要说:  腌臜菜:形容人品低下讨人嫌,就像烂臭的菜。 第185章   到了下午上班时间,晓慧没走,还要去厨房给小萱蒸鸡蛋,大家都催她,秀梅准备站起来自己去蒸。   晓慧按着秀梅不让她动,然后她看着猫儿,慢慢悠悠地说:“这两天……,这两天……”   猫儿眨巴着眼睛,一直盯着晓慧,三婶儿这两个多小时看他的眼神太奇怪,真让他有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晓慧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猫儿,明儿、后儿这两天,咱不用——去学了。”   “啊!?”猫儿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用去学了?三婶儿三婶儿你别哄我,真哩假哩呀?哎哎,三婶儿你别说,肯定是真哩,肯定是真哩。”猫儿害怕晓慧是逗他,居然开始自欺欺人了,“咱家这么些人都听见你说了,你再改嘴也不中了,反正你是老师,你说哩话我就当真,明儿、后儿不管谁再说,我都不会去学。”   猫儿太心虚了,干脆耍起了无赖,家里这么多人,小叔也在家的时候能不去学,实在是太美了,赖也要赖在家里。   晓慧不再卖关子急猫儿,跟大家解释:“学校出了点事,有两栋寝室、一栋教学楼哩电线突然着起来了,还着了可多,把学生吓坏了,可多学生哩家长还没走,吓得不敢让学生留下来。   不知道谁往教育局打了电话,王校长可生气,叫俺挨着通知学生,今儿都先回家,十四号那天再来,王校长现在应该正带着人搁学校查原因咧。”   猫儿“嗷”地一声跳起来老高:“啊——是真哩,老美老美老美,不用去学喽,千万别老快找着原因啊,多放几天才美咧。”   晓慧笑着说:“我就知道只要这事一说出来,你肯定得高兴哩蹦,不过您三叔给我打电话哩时候说,你个孬货居然敢骗小雲跟小雷说叫他俩搁荣泽上学,把他俩吓成那样,我就打算不给你说,看着你明儿起个大早去学,一看全校都没人,回来哩时候你会是啥样。”   不用上学这个消息对猫儿实在是太好了,他顾不上纠结三婶儿的小心眼儿,扑到柳侠身上:“哈哈,小叔,我又能多跟你搁一块儿两天了,我不用去学了。”   柳魁摸摸猫儿的头:“孩儿,你到底有多不待见上学呀?你要是学习不好,不想去学还能说得通,你学习这么好,老师都待见你,你为啥还是这么不待见上学?”   猫儿很理所当然地说:“一去学就不能跟俺小叔搁一块了,俺小叔要是有工程,他可忙,我再去学,都没人给俺小叔做饭。”   柳侠十分得意地站起来背着猫儿转了一圈:“咋样,您都可羡慕我吧?就我有这么一只贴心哩大乖猫,您都没。   其实孩儿,我也不是老待见上班,咱俩真是一对儿,一对儿又懒又馋哩叔叔跟小侄儿。”   柳莘说:“小叔,又懒又馋不是贬义词吗?不是指跟柳牡丹那样哩人吗?我听着你说哩咋跟夸您俩一样?”   柳侠点头:“对呀,夸您柳岸哥哥跟我合拍,不愧是我养大哩嘛!他不待见上学,我不待见上班,都是光好吃好东西,看看,多默契!”   柳魁好笑又无奈地扯着柳侠的耳朵把他揪回床上:“这么些孩儿,你再给我瞎说,你就不会给孩儿们做个好榜样?”   柳侠揉着耳朵说:“我这榜样不赖呀哥,又帅又会挣钱,除了不待见上班,基本没缺点。”   柳魁发愁地看着他,“孩儿,你都二十多该娶媳妇了,还这样长不大,成天没个正形,这以后可咋弄啊?”   秀梅说:“没事,男哩不结婚永远都长不大,只要结了婚,一天就长大了,要是再生个孩儿,那谁都不用管,一下就成了顶天立地哩爷们儿了。”   猫儿身体僵了一下,柳侠感觉到了:“你咋了孩儿?”   猫儿说:“没事,脊梁有点痒。”生孩儿?那,小叔跟周晓云不就该跟书上写哩那样,做那事了吗?小叔要亲别人,抱别人?   猫儿心里难受的没法形容。   柳侠侧身,让他过来坐在自己前面,掀开了汗衫给他挠痒,柳雲和柳雷看见了,立马爬到床上,四只小手一起上:“哥哥,俺俩也给你挠,俺俩可会挠痒,奶奶跟爷爷都说俺俩挠哩可美,可杀痒。”   猫儿惨叫一声,跳下床就跑:“哎呀,瘆死我了,恁多手搁脊梁上,我觉得自己跟遇见蛇精了样,喔喔喔,咋这么一想更痒了咧?”   不能叫小叔看出来我不想叫他跟周晓云生孩儿,那小叔肯定会不愿意周晓云,别人也就会把小叔当成有那种病的人。   柳葳笑着追出去,在客厅里掀开了衣裳给他挠:“你以为你是许仙啊?能遇见个白素贞。”   猫儿浑身扭动着:“这边儿,不对,再往右点儿,哎哎,对了,使点劲儿;我才不会当许仙哩,笨蛋货,叫人家给自己媳妇镇到雷峰塔底下受罪,啥都不会,光会哭哭啼啼喊娘子,这种男哩要他有球用。”   柳蕤在那屋里接话:“不能怨许仙,他不会法术啊,法海法术恁厉害,他是凡人,打不过嘛!”   猫儿不服:“不会?那他不会去学呀?他哭就哭会了?生就是个打锅货@,又没本事又没胆,有人欺负自己媳妇儿还屁都不敢放一个哩打锅货。”   柳蕤嘟囔了一句:“也不算老打锅,就是有点窝囊。”   几句话能从柳雲和柳雷的小手扯到许仙的性格,柳侠觉得猫儿跑题的水平又到了一个新高度,不禁又暗暗为他以后高考时的作文发了一把愁。   不过,猫儿可以再多玩两天不用去学这个事实着实让柳侠非常开心,这点两年后才可能发生的小问题稍稍纠结那么一下就过去了。   现在的问题是:家里这么多人,大哥大嫂也在这里,柳侠他现在也起了跟猫儿一样的心思,横竖不想去工地了。   他坐在床上磨蹭,一次五分钟,不停地往后推,就是不肯出去,一直推到郑朝阳主动给他打电话,说他们已经在工地了,张发成今天下午也没去,柳侠如果家里有客人,下午就不用去了。   柳侠放下电话欢呼了一声:“哈哈,老美老美老美,不用去上班了,搁家真美。”那口气,跟猫儿一模一样。   柳侠的欢呼声没结束,电话又响了,猫儿伸手接了起来,电话里传来他们都非常熟悉的声音,是柳凌。   柳侠扑过去跟猫儿抢电话,他要第一个给五哥报喜信。   中午柳川特意给曾广同打了个电话,说了柳葳考上海都A大的事,曾广同特别高兴,柳川说,他已经给柳凌写了信说这件事,不过信很慢,他问曾广同,柳凌这几天会不会去他那里,如果去,请曾广同转告柳凌柳葳考上大学的事。   曾广同说,一个多月前,柳凌和陈震北来过一次京都,好像是去解放军总医院看望战友,因为到他这里已经有点晚了,两个人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临走时说,他们最近一个月左右都会非常忙,不会有时间来京都,现在一个月已经过去了,柳凌没给他来过电话,曾广同觉得应该是他们的事情还没忙完。   柳侠他们以为是柳凌的部队拉出去演习了,短时间内可能回不来,没想到,柳凌居然这么快就回电话了。   柳凌兴奋得不得了,他说他们前天才从遥远的北方某地演习回来,昨天休息了一天,他今天是因为私事请假来京都的,刚刚在目的地下车,给曾广同打了个电话,结果曾广同告诉他柳葳考上A大了,他挂了给曾广同的电话马上就往柳侠这里打了。   柳凌那边的声音很嘈杂,柳侠问他在哪里,柳凌说他在京都大学附近,他来这里看一个朋友。   柳侠想起那年夏天去京都,京都那热死人的天气,马上把电话递给柳葳:“您五叔知道你考上A大,也快笑傻了孩儿,不过,您五叔是搁街上用公用电话给咱打哩,现在你跟您五叔显摆一下,叫您伯再跟您五叔说几句就中了,等他到了您曾爷爷那里,咱再给他打过去,要不您五叔老热。”   柳魁他们和柳侠是一样的心思,可架不住柳凌实在太高兴了,他想跟这里的每个人都说说话。   在场的所有人也都惦记柳凌,所以一个一个挨个儿过去跟他说。   不过除了柳葳和柳莘跟他说的重点是考大学,其他人几乎都在柳凌的恋爱问题上打转转,让他颇为无奈。   柳魁和柳川知道柳凌宁缺毋滥的性格,本来都下了决心不跟他说这个的,可三句话没有,就管不住自己的脑子,又拐到这事上了。   柳川说完就后悔了,他想起自己当初被催婚的事,还是希望柳凌能从容地按自己的心意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而不会因为家里的催促而降格以求。   秀梅和晓慧婉转地告诉柳凌,她们都不是以貌取人的人,柳凌找的女朋友只要人好,对柳凌好,她们和全家人一样,绝对不会因为长相对那个女孩子有任何偏见,把柳凌弄得莫名其妙。   两个淘气包受大人们的荼毒,上去就问他们的五叔给奶奶找到漂亮的五婶儿没有。   柳凌说:“快了孩儿,五叔一直在努力找,你跟您奶奶说,五叔三十岁之前肯定让您奶奶再多个孙子。”   柳雲说:“哦,这还差不多,你要是再不好好给俺找个花婶儿,叫俺奶奶生气了,小雷俺俩就去京都找你,打你哩屁股。”   柳雷补充:“打成八瓣。”   柳魁补充:“凌儿,孙子孙女都中,咱妈都待见。”   柳凌说:“我知道了,我跟小海说,让他多生几个,花摞着生,妮儿孩儿一起,来他七八十来个。”   柳川对着话筒那边喊:“小凌,说了半天,你不是自己给咱妈生孙子,是叫小海生啊?”   柳凌在那边笑:“丹秋不是外国国籍嘛,不用计划生育,小海多生几个不是方便嘛哥。”   柳魁都给气笑了:“这事哪有方便不方便的,再方便不也得十月怀胎?小凌,你听话孩儿,再忙也得操着心找个好闺女,咱妈想趁她自己还干得动,给您几个哩孩儿都养大咧,你老不结婚咋弄?”   柳凌还是笑:“我正努力找呢大哥,您别操心了。”   最后轮到小萱和五叔说话。   柳凌离开家的时候小家伙刚刚一岁,经过这大半年,早把五叔忘没影儿了,不过小家伙还是很乖地喊“徐徐”(叔叔),邀请“徐徐”回来七“串儿串儿”,回来七“糕糕”,把柳凌喜欢的不行不行的,对小家伙说:“乖小萱,回去跟您爸爸商量商量,你干脆给五叔当孩儿吧。”   小萱流着口水说:“徐徐,爸爸,咦?爸爸?嗯,俺,爸爸……咧?”小家伙出来两天,这时候突然想起爸爸来了。   柳魁把他抱了过去:“哎呦乖孩儿呀,您爸爸要是听见你这一声,还不得感动哩哭?”   等大家都说完,柳侠才又拿过电话问柳凌:“震北哥这回咋没跟你一起来京都咧?”   柳凌说:“本来说好了一起来的,师里通知他过去开会,我就自己来了,幺儿,我看你信上说,你接了一个比较大哩私活儿,天老热,你别老拼命孩儿。”   柳侠笑起来:“差不多已经结束了五哥,我现在搁家歇着咧,坐屋里想着外边多热多热,难受哩不得了,其实真出去了也没啥,猫儿还天天去给我帮忙做记录放线咧!”   柳凌问:“猫儿,您小叔给你发工资没?”他知道猫儿肯定就在柳侠边儿上。   猫儿就扒在柳侠肩上听他和柳凌说话,听见柳凌问,他一副苦大仇深的口吻说:“没,啥都不发,还嫌弃我老小咧!真是个周扒皮。”   柳侠为了保证猫儿每天睡够八个小时,前些天他自己每天早上四点二十去工地,却要求猫儿六点才能起床过去,要不就不让猫儿跟着去。   柳凌说:“哦,你不待见呀?那让给我吧,我可想有个这样哩周扒皮小叔。”   猫儿美滋滋地看看柳侠,嘿嘿笑起来:“五叔,我就待见周扒皮,哪天高兴了,还能把他按鸡窝儿里打一顿耍耍咧!”   和柳凌通过电话后,屋子里的气氛更热烈了,大家议论的主题从柳葳的大学转到了柳凌的婚事,然后又延伸到柳海未来会生多少孩子,孩子会不会长了蓝眼珠,越说越远,最后大家准备收拾一下出去吃羊肉串的时候,说的是小萱如果将来生了儿子,是会像他这样乖呢,还是出现返祖现象,像他爷爷那样不靠谱。   作者有话要说:  打锅货:没成色没本事,自己家吃饭的家伙都保不住的笨蛋。源自一个俗语,砸锅卖铁,形容人到了穷途末路,没一点钱的时候,把家里最后一点值钱、同时也是生存的最低保障的锅也给砸了,当废铁卖了去换钱。 第186章 快乐的聚会   晚饭按原定计划,一家人吃的依然是夜市,因为柳侠征求大家的意见时,几个小家伙都还想吃烤羊肉串,连小萱都说:“串儿串儿,七,多。”   临出门,柳侠给楚凤河打了个电话,没说柳葳的事,只说楚凤河如果有时间,和小河一起过去,大家一起喝一杯。   柳侠他们刚找好了位置坐下,楚凤河和楚小河就到了,小河还没开学,大把的时间。   听到柳葳考上A大的消息,楚家兄弟俩一点都不惊讶,楚凤河说:“您家哩人考上哪儿俺都觉得应该,考不上才奇怪咧。”   柳魁说:“凤河,借你吉言,希望这一群小哩以后也都能上大学。”   凤河和柳魁、柳川、秀梅说话都很合拍,他一直记着很早以前孙嫦娥和秀梅为他们兄弟俩缝补衣裳的事,对秀梅很亲近。   小河则和晓慧非常熟悉,所以他们俩人坐在柳家人中间,一点不觉得别扭。   虽然只是非常简陋的两张桌子拼在了一起,成为一个还有点倾斜的大桌子,但气氛够了,柳川提议大家干一杯,柳葳却伸手挡住了他,把自己的杯子端起来,对柳川和晓慧说:“在大家替我举杯之前,三叔三婶儿,叫我先敬您俩一杯。”   话不用多说,大家都明白柳葳的意思,成年累月地照应一个孩子不是容易的事,哪怕孩子能吃会喝很懂事,也是需要大人操很多心的,柳川和晓慧照应柳葳和柳蕤两个好几年,柳葳很感激三叔和三婶儿。   晓慧说:“孩儿,要是你还需要给您三叔俺俩敬酒,那您三叔俺俩该给您伯您妈敬点啥咧?小雲和小雷回去哩时候将将一岁,屙屎撒尿都得要人操心,您伯您妈可是把他俩当亲孩儿养哩。。”   秀梅说:“晓慧,小雲跟小雷本来就是咱家哩孩儿,您大哥跟我又是老大,您有工作,俺那不是该哩嘛!”   晓慧说:“所以呀大嫂,小葳、小蕤也是咱家哩孩儿,我和柳川俺俩不也是该哩嘛!”   柳侠说:“大嫂、三嫂,您俩就别搁这儿假客套了,弄哩跟咱不是一家样哩,还是按俺三哥说那,大家一起举杯吧,小葳你跟三叔三婶儿碰一个就可以了。”   大家都端起杯子,柳葳带头和晓慧先碰了一个,然后是叮叮咚咚一片碰杯的声音。   猫儿把自己的一杯一饮而尽,然后又把柳侠剩的少半杯给喝了。   柳雲和柳雷昨天闹腾着尝了一点啤酒,说像马尿的味儿,恶心,今天俩人都很老实地抱着饮料喝。   倒是小萱被碰杯的声音给迷住了,对着猫儿杯子里的啤酒咽口水,猫儿给他喝了一点,小家伙的脸揪成一团,一大桌的人都被他给逗得大笑起来。   小家伙把啤酒吐了,对着猫儿说:“哥哥,孬。”   柳雲和柳雷说:“孩儿,你今儿才知道柳岸哥哥老孬啊,俺俩早就知道了。”   猫儿对着两个淘气包伸出巴掌,俩人撒腿就跑,围着桌子跟猫儿捉迷藏。   小萱看见了,也撑着要下去,柳莘牵着他的手去追几个哥哥。   柳家人坐的地方热闹非凡,孩子们一片欢歌笑语,大人们边喝酒说话,边照看着他们。   小河告诉柳侠,半个月前,张长喜和妻子吵了一架,跑荣泽来找他,说想辞职下海做生意,当老师太没前途了,每个月给父母十块钱都成为短处、被老婆随时拿出来埋汰一顿的日子他实在是不想过了。   柳侠想起张长喜当年考上师范时的欣喜若狂,忽然觉得有点心酸。   他能够理解张长喜的感受,当年因为学习成绩好而倍感自信和骄傲的人现在发现,他们辛辛苦苦过着比狗还辛苦的日子考上了大学,结果每个月挣的钱还不如小学没毕业、买辆三轮车拉煤的同学多,被摧毁的不仅仅是曾经的骄傲,还有支撑了他们这么多年的对人生理想和价值信念的追求。   小河说:“幸亏柳川哥帮忙把我调回来了,乡里学校除了死工资,真哩是啥都没,职业高中更差劲,好多学生觉得上职业高中比辍学还丢脸,家长也都觉得如果考不上大学,上多少年学都没用,所以现在条件好了,不愁吃不愁穿了,连初中都不上哩孩儿们反而多了。”   对这个问题,柳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柳家岭的小学因为一直和救济粮挂钩,所以还和以前一样维持着,听说石头沟和弯河的学校因为没有学生,已经自动解散了,上窑的也只剩了十来个学生,解散是迟早的事。   柳侠看着坐在猫儿的怀里,抱着汽水瓶吃羊肉串的可爱的胖小萱,心里想:不会到孩儿该上学的时候,柳家岭也没学校了吧?   猫儿好像看透了柳侠的心思,对他说:“咱家这么多大学生,就是望宁没一所学校,小萱,还有小雲跟小雷也能考上大学,还不用天天往学校跑着受罪咧。”   柳侠喂着猫儿喝了一口啤酒说:“那不一样孩儿。”   猫儿喂了小萱一块豆腐干说:“嗯,我知道不一样,不去学,搁自己家学习,美;去学,坐那儿一天不能动,不美。”   楚小河说:“猫儿,你这样哩学习态度荣泽高中一个年龄段一千多人,我真不知道你咋保持在年纪钱五哩。”   猫儿说:“没办法,咱天才嘛!”   热热闹闹吃到十点多才结束,小萱和两个淘气包都已经睡着了。   楚凤河要去结账,被柳魁强硬地给推到了一边,柳魁提前已经说了,今天的账谁都不能替他结,柳侠也不行,何况楚凤河。   虽然已经很晚了,可几个人都没一点睡意,晓慧和猫儿明天又不用去学,没有了心理负担,他们就依旧坐在主卧聊天。   柳侠扒在柳魁身边跟他商量让他和秀梅过几天跟柳葳他们一起走的时候,看到小蕤因为电视里那个女人一句话两集了还没说出来在烦, 把遥控器拍得啪啪响。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酝酿了这么多天的那件事,就转了话题对柳魁说:“大哥,我上回去原城,看见现在原城可多电脑培训班,可多人都是想法学电脑咧,俺队里跟马队长家都买了一个电脑,用着可美,可多可多数,只要输进去一条dos命令,一下就算出来了,大哥,我也老想买一个。”   正在和柳葳嘀嘀咕咕的猫儿立马抬起了头,盯着柳侠看。   柳魁问:“那东西多少钱孩儿?咱哩白布剩一点儿了,您大嫂俺俩这几天要去原城批发点儿回来,你说那电脑哪儿有卖哩,大哥给你买。”   柳侠有点心虚地说:“我有钱,不叫你给我买,我就是想跟您商量商量,看能不能买,有点儿贵……咳咳,得一万多。”   “啊!?”全体人员全部睁大了眼盯着柳侠,恐怕连俩淘气包都知道,一万块是很大很大一笔钱。   柳魁看了一圈,重点是柳川,和柳川对视了还几秒,柳川看了一下柳侠,递给柳魁一个无奈又宽厚的笑。   柳魁觉得事情严重了,柳川现在对柳侠是怎么看怎么好,指望他劝说柳侠要学会勤俭过日子,看来够呛。   柳魁只好自己劝柳侠:“幺儿,孩儿,大哥可不是老小气,不舍得叫你花钱,大哥就是觉得,你这样过日子不中孩儿。   人过日子,不定啥时候有个三病六灾咧,得给自己留个保底儿哩钱,你可不敢心里没一点谱,挣一个花俩、挣俩花一把呀孩儿!”   柳侠委屈地鼓起脸:“可那电脑可有用,我老想要啊!”要了过些天他去远处作业的时候,猫儿在家才不会太没意思,电脑上的游戏比家庭用的那种小游戏机多多了,而且确实有很多非常高效实用的功能。   猫儿不像小蕤这样爱看电视,如果他觉得剧情安排不合理,不符合一般逻辑,他从来都是换台或关电视,所以他经常没电视看。   柳川说:“幺儿,我跟你说吧,你啥都不是,还是咱妈说你哩最对,你就是狗窝儿里放不住剩馍,恁辛苦挣哩钱,一点不知道可惜,想买啥就买,一点不知道计划。”   猫儿不愿意了:“俺小叔没,俺小叔买哩东西都是计划可多遍才决定哩,都是可有用哩。”   柳侠说:“对嘛,还是猫儿最了解我,我做事最有计划了,可有时候他计划赶不上变化嘛!我原来想着有俩计算器就足够了,可我现在发现,电脑比计算器算东西快哩多,我现在每天计算三个多小时哩数据,要是我学会了电脑,会制作计算表啥哩,几分钟就算完了。”   猫儿看了柳侠一会儿才问:“小叔,电脑真哩能给你省恁多力?”   柳川轻轻对晓慧说:“完了,猫儿又心软了,幺儿这电脑已经到手了。”   柳侠说:“那当然,要不人家能卖恁贵?”   猫儿鼓着脸扭头看看柳葳,他觉得大哥柳葳在这方面最起码知道的比他多。   柳葳说:“你别发愁孩儿,老话说,能花哩人才能挣,小叔他还会给你挣咧!”   没柳葳这句话还好,听了这句话,猫儿恨不得把刚才在心里偷偷算的账给重新抹去:花完小叔就又该去揽私活儿了,偷偷干私活儿累死人你知不知道小葳哥?   半夜,柳侠几乎都睡着了,猫儿对他说:“那,我这两天正好不去学,咱去原城买吧,咱荣泽要是星期天有培训班,你给我报个名儿,我去学,学会了公式,以后我给你做计算。”   柳侠在心里给自己挑了个大拇指,把小家伙从侧边翻到自己肚子上,在额头上使劲蹭了蹭:“咱后天去吧,明儿咱再赖着大伯让他再搁这儿住一天。”   猫儿把脸偎在柳侠脖子里,轻轻答应了一句:“嗯。”   柳侠拍着猫儿的背说:“乖猫,现在没上过大学还能挣大钱,还能过上好日子的人多了,你以后去学校的时候要放松心情,别老把考大学这事放到心里,你考不上小叔也不会生气。   白天你心里高兴了,晚上睡觉就不会做噩梦了。”   猫儿说:“我没有做噩梦呀!”   柳侠说:“那今儿早上你睡着时候为什么会哭?你梦见什么了?”柳葳今天抽了个时间,对柳侠说了猫儿早上做噩梦吓哭的事。   猫儿垂下眼帘,把脑袋埋在柳侠颈窝里:“梦见可多,梦见你问我如果考上大学,会不会想你,我可想对你说,我会,我会可想可想你,可是,我太小了,还不会说话,我想让你知道,却没办法告诉你。   梦见我放学的路上,看见你跟个女的骑着自行车,可高兴了,我喊你,可不管我怎么喊你都听不见,带着那个女的一直走。”   猫儿对柳侠的思念、想念从来都是明明白白不加掩饰的,此刻也是如此。   而他心里的另一层期盼,现实中他知道不能说,他的想法会影响到柳侠的判断和决定。   但梦中的事,他却可以毫不忌讳地告诉柳侠,他还不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老话,他觉得那只是一个让他伤心难受的梦而已,他当然可以告诉最亲的小叔,被小叔哄的感觉他是很喜欢的。   柳侠轻轻笑出了声:“傻猫儿,你想不想我,还需要你说吗?你就是离我一千里一万里,我看不见你的模样,听不见你的声音,也知道你一定会想我的。   我现在知道了,你想小叔,和小叔想你一样多。   你梦见小叔带个女人,那肯定是不对的啦,我听有人说,后半夜做的梦是反的,你梦见我带个女的,那我应该是带了个男的,男的经常让我带的都有谁啊?”   柳侠对第二个梦境的解释,猫儿觉得很美满,他觉得事情一定就是那样。   可对第一个梦,猫儿心里想:才不一样多呢,你还要分出很多心去想谈恋爱娶媳妇,我不用,我的心就想你一个人。 第187章 开始恋爱   柳侠和猫儿用尽办法耍赖,柳魁和秀梅还是一大早就搭车走了,不过他们答应让柳葳他们再在荣泽玩两天,等猫儿去学了再走。   他们原本是要把一群小家伙都带走的,猫儿表现得各种可怜,才争取到让哥哥和弟弟们在这里多陪他两天的福利。   柳魁和秀梅不肯在荣泽停留,除了他们不愿意让别人看到柳侠这里天天都有这么多家人来来往往、显得柳侠的家庭负担非常大这个原因外,还有个确实不能不回去的因素,柳魁觉得做生意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他们现在阴历逢十的集市之后就歇业三天,附近的人都知道,这对长年做生意的人来说,关门歇业的时间已经太多了,如果平时再因为其他原因说关门就关门,会让别人觉得你的生意不靠谱,没个准,这样做生意根本就留不住顾客,连营业时间都不能保证的店家谁敢指望呢?所以柳魁一定要回去按时开门。   柳侠昨天放纵了自己一天,就算只是做做样子,今天也必须去工地看看了。   柳川也正常去上班,他们虽然没案子的时候上班时间上要求不那么严,但毕竟是正式的单位,柳川又是队长,他必须自律。   晓慧和柳川一起出去,她决定要去多买些菜回来,今天开始给一群小家伙们做饭吃,天天在街上吃,一顿几十块,神仙家也招架不住这样的奢侈。   周晓云是九点多来的,她还没推开柳侠家这个带点异国风情的栅栏门,就听到屋子里传出的孩子们的笑声和叫声,好像是一群小学生在学数数。   她敲了三次阳台上的门,都没人过来给她开,她只好自己推门进来。   客厅里只有一套沙发、一个茶几和几个一看就是自己家做的板凳,陈设十分简单,不过沙发后面那副大大的《牡丹图》非常非常漂亮,周晓云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觉得怎么看都比她家客厅里挂的那副、她爸爸特意请中原省书画院一位据说是以画牡丹闻名的画家画的那副《牡丹花开富贵来》要好看得多。   周晓云意识到自己关注的地方好像有点问题,就用力咳嗽了两下,还是没人应声,她只好喊了一声:“柳岸。”   还是没人答应,右边应该是主卧的那个房间里发出更响亮的声音:“六二、六三、六四、六五……   “大哥你耍赖,这下悠哩老低,不算。”   “不算不算,大哥装孬没悠高。”   “小萱你抱哩再紧点孩儿,你一掉下去,大哥就输了。”   ……   周晓云故意放重了脚步,穿过几只胡乱扔在地上的鞋子,慢慢走到主卧门口,然后,她瞪大眼睛站住了:这是什么状况?现实版的百子图吗?   铺着漂亮的花席子的地上,躺着个看上去大概有十六七岁的大男孩,他枕着自己的双手,右腿搭在曲起的左腿膝盖上,正在一上一下颠悠一个只穿了条大红裹肚的小胖孩儿。   小胖孩儿坐在大男孩的右脚上,紧紧抱着大男孩的腿,看起来应该是被颠得十分舒服,因为他一直在咯咯地笑,那模样比年画上的吉祥娃娃还讨喜可爱。   另外有一群孩子在围着他们两个呼喊加油。   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站在大男孩右边,挥舞着右手在大声数着数,眼睛却不时瞟一下电视。   听声音,电视里好像在放《包青天》,包大人的惊堂木拍得人心惊胆战。   他身边站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紧张得双手都攥成了拳头,正大喊:“七六、七七、七八,大哥,加油,八一、八二……”   左边是两个看背影几乎一模一样、浑身上下赤裸、全身黑得浑然天成的四五岁的男孩子,两个人是在蹦着喊:“八五、八六、掉掉掉、八九、九十、小萱掉……”   除了这几个,那张漂亮的大床上还坐着一个,这个是周晓云认识的,柳岸。   柳岸盘着腿坐在床沿上,右脚一左一右地来回摆动着,也在大喊着为下面的大男孩数数。   周晓云双手插兜,轻轻靠在门上,准备当个观众好好欣赏一会儿,可躺在地上的大男孩发现了他,惊讶地停住了自己的右脚,但却忘记了坐起来。   “喔——,俺俩胜利喽,大哥没悠够三百下就停喽——,小萱你个小孬货咋这么坚强咧?咋不掉下来咧?大哥大哥,你先驮我,驮我五圈儿再驮小雷。”几乎是背对着们的柳雲没发现来了客人,兴奋地和柳葳讲条件。   另外几个大点的孩子看见柳葳的神情,都顺着他的眼光往周晓云这边看,猫儿一看到她马上就跳下了床:“你?周阿姨,你咋来了?俺小叔……”   “咦,咋这么热咧?啊——小萱你个孬货,不敢尿。”柳葳突然大叫着坐起来伸手去抱小萱,   大家都看到有液体顺着柳葳的右脚跟在往下滴。   猫儿顾不得周晓云了,提溜起小萱就往外跑:“孩儿孩儿,先憋一下先憋一下,出去再尿。”说着就已经跑到了门口。   周晓云赶紧侧身让他们过去。   小萱如果憋得住,就不会尿在柳葳脚上了。   所以周晓云眼睁睁地看着猫儿提溜着小胖孩儿跑,小胖孩儿好像很好奇,使劲勾着头想去看自己一直在往下滴水的小鸡鸡是咋回事。   出了卧室后,小萱真憋不住,也不憋了,滴变成了流,小家伙一路尿到了厕所。   小萱还太小,自己在坐便器上坐不稳,猫儿把他放上去后,就蹲在他跟前扶着他尿。   小萱虽然非常乖,但也有些和其他小孩子一样的小缺点,比如,玩的入迷的时候会忘记拉屎撒尿,等想起来,已经憋不住了,只能就地解决。   乡下地方大,到处都是天然的土地,小孩子一泡尿随便撒在哪里,一会儿工夫就自己洇进土里不见了,所以这这个小缺点在乡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大人们也不会因为这个刻意去纠正比较小的孩子,等大一点,用不着大人说,孩子自己就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干这些事了。   在城里这个小缺点就比较麻烦些,水泥地不吸水。   不过猫儿完全不在意,他小时候还不如小萱呢,听奶奶他们说,他不但经常把小叔的裤裆尿湿,还把黄粑粑屎拉了小叔一肚皮,把小叔的鸡鸡都给糊住了呢。   小萱让猫儿给提溜走了,柳葳接过柳莘给他的纸把脚上的尿给擦干了站起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和周晓云打招呼,柳蕤和柳莘也一样。   俩淘气包扭头看到周晓云,吃了一惊,柳雲问:“哎?你是谁?你,你来俺家弄啥咧?”,   柳雷:“你,你不会是小偷儿吧?你不吭气儿可来俺哩屋了,肯定是小偷儿。”   柳葳轻轻喊了声:“孩儿。”想阻止俩小家伙过于天马行空的想象。   柳雲没听见,继续看着周晓云研究:“不是,小偷儿都是弯着腰,偷偷摸摸挨着翻东西,她站恁直,也没翻咱小叔跟柳岸哥哥哩东西,不是小偷儿;她还穿高跟儿鞋,小偷儿都不穿高跟儿鞋,怕偷完了东西跑不快,会叫人家抓住。”   柳葳尴尬又抱歉地对周晓云笑笑,把两个小家伙拉自己跟前:“那个,对不起啊,他俩老小,胡说咧,你,额——,你别介意啊。”他已经猜出来了这个人是谁,所以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   他和柳侠只相差五岁,喊柳侠“叔”那是有血缘关系和正常的家庭伦理辈分在那里搁着,他必须遵守,事实上他觉得很多时候小叔好像还没自己和小蕤大,还是个让人操心的小孩儿呢,所以,让他因为柳侠的缘故,喊看起来只比自己大几岁的周晓云“阿姨”或“花婶儿”什么的,他真喊不出来。   柳蕤和柳莘也都猜出来周晓云的身份了,也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气氛越来越尴尬,柳蕤急中生智救自己:“哎呀,再不擦尿就渗到席底下了,我去拿个毛巾擦尿。”   柳雲挣脱了柳葳的手跟着他跑出来:“叫我擦叫我擦,我搁家还给小萱擦过屁屁咧!”   柳雷跟着也跑了出来:“我也会我也会,我也给孩儿擦过屁屁,还把过他尿咧!”   柳莘追着柳雷出来:“孩儿,您俩不会擦,别捣乱,叫咱二哥擦。”   小萱看来是真憋狠了,尿了很长时间还在断断续续尿,猫儿着急了,扭头冲外边喊:“小葳哥,这是周阿姨,就是,就是咱三叔给小叔……那个,你知道吧?你先领着周阿姨去客厅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出去。”   柳葳头皮发炸地听着卫生间两个小阎王和小蕤、小莘闹腾的声音,走过来招呼周晓云:“周阿姨,你坐沙发上吧,我给你拿瓶饮料。”   周晓云其实很想进卧室仔细看一下,不过第一次来,这样肯定不合适,她笑着说:“你是柳葳吧?没事,你别客气,我不渴,您小叔没搁家?”   猫儿正好抱着小萱出来:“俺小叔五点多一点就去工地了,周阿姨,昨天晚上……小雲,这条毛巾去擦卧室哩席,外边您别管,哥哥一会儿用拖把拖。”   柳雲撅着小屁股,保持着擦地的姿势抬头看猫儿:“一休都是这样擦地哩,我也这样擦。”   柳雷也拿着一个毛巾跑了出来,直接扔在了柳雲前面一溜儿有尿的地方:“我也想跟一休那样擦地,哥弟哥弟哥弟哥弟哥弟哥弟,啊一休哥,擦地擦地擦地……啊一休哥……”   柳葳跑过去,一只胳膊一个,把柳雲和柳雷拦腰抱了起来:“您俩孬货先去床上给我老实坐着,等您小蕤哥跟小莘哥擦完再下来。”   俩小阎王踢腾着脚抗议:“我不我不我不,我是好孩儿,我干活儿咧!”   猫儿抱着小萱过来:“周阿姨,你先坐吧,我去给俺小叔发传呼,叫他赶紧回来。   俺小叔这两天本来就可忙可忙,夜儿俺小葳哥接到了录取通知书,夜儿黑俺大伯娘娘来了,正好俺小叔原来哩俩同学有事找俺三叔,也来俺家了。   俺小叔本来是想给你打电话约你出来跟俺一块吃饭咧,俺大伯说你跟俺小叔那俩同学不熟,如果坐一起吃饭怕你会觉得不得劲,叫俺小叔改个时间约你,俺小叔说他今儿黑再给你打电话。”   昨天太高兴了,猫儿、柳侠,包括柳川,都把柳侠答应昨天约周晓云的事给忘了,猫儿一看见周晓云就想起来了,刚才看着小萱撒尿的时候脑子里一直盘算怎么把这事给圆起来,最后他决定赖在楚凤河和楚小河身上。   短时间内周晓云几乎没见到楚凤河兄弟俩的可能性,所以谎言不容易被揭穿,并且这样显得小叔不得无辜,还很体贴:不是忘了约会,是考虑周晓云的感受,所以改期了。   过后跟楚凤河打个招呼,以后见面不穿帮就行了。   周晓云笑着说:“没事,正好我夜儿黑也有点事,也把这事给忘了,今儿我是没事乱转圈,正好走到您这儿,就过来看看。   小葳录取了?哪所学校啊?这是小萱吧?来孩儿,叫姨姨抱抱。”周晓云伸出手。   考虑再三,昨天中午去把过于时尚的鸳鸯头剪成了比较普通的干净利落的短发、六点就开始不停地搭配各种衣服准备赴约的事一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原来是小葳考上大学家里来人了,人一多确实容易忙中出错忘记很多事;同学啥的来找也确实不好推。   小萱看看周晓云,又看看猫儿,没表示:虽然这个姑姑看着很漂亮,可我不认识,不能给她抱。   猫儿说:“海都A大,夜儿晌午才接到哩通知书;小蕤哥,小莘,您光擦席就中,外头我……”   “不穿不穿不穿,哥哥我不想穿啊。”卧室里传来的声音打断了猫儿的话。   “孩儿,听话,赶紧穿上,家里来人了,您俩赤麻肚儿老丑,人家还笑话咱咧?”   “我不我不我就不……”   “小雲,你回来。”   猫儿正准备过去替柳葳撑撑腰,柳雲飞快地跑了出来,直奔着阳台外面就去了:“我不,你给小雷穿上我也不穿,穿着裤衩儿老不美。”   柳葳一只胳膊夹着柳雷追出来,手里还拎着个小花裤衩,柳雷两条小腿踢腾得像耍花枪:“不穿不穿就不穿,小雲都没穿。”   ……   苏晓慧提着菜推开阳台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鸡飞狗跳的场面。   柳雲正好撞她腿上,她穿着高跟鞋,这一撞差点让她摔出去,气得她张嘴就骂:“小鳖儿,你又搁这儿气人哩不是?要是皮痒了想挨打早说……额——,……”   她看到了周晓云,心里伸出一只手扶住了额头:老天,她就知道会这样,今儿清早真应该狠着心让大哥大嫂把这俩小鳖儿带走的,现在可怎么办呀?   晓慧心里怨念如黑云遮日,脸上却笑的十分怡人:“哎呀,这是小周吧?猫儿,你咋叫姨姨站着咧孩儿?小周,快坐下快坐下。   哎呀,柳川去单位开车去送这几个气人孩儿走哩,咋到现在还没回来咧?不会是没车吧?猫儿,你再去打电话催一下您三叔,。   小周你坐,小侠老忙,我今儿不上班,顺路过来给他们买了一点菜,这几个孬货搁家就折腾成这,真是哩,以后再也不……”   柳雲给晓慧拉着一只胳膊提溜着,跑不了了,这会儿眨巴着眼睛问:“妈妈,今儿清早不是说好了,等俺柳岸哥哥后儿个去学俺再回老家吗?你为啥叫俺爸爸现在就给俺送走?俺一走就剩哥哥独个儿,多可怜,俺不走,是不是小雷?是不是哥哥?”   柳雷在晓慧和猫儿的双重震慑下,被迫让柳葳给套上了小裤衩,正气愤呢,又听到晓慧这样的说法,更生气了,大声响应:“就是,妈妈说话不算话,长龅牙,哥哥独个儿老可怜,俺不走。”   晓慧心里头把两个儿子的脸蛋儿都给拧肿,嘴都给扯到耳朵后去了,却找不出话来圆场。   周晓云笑着把柳雲拉到自己跟前:“嫂子,没事,小孩儿不都这样,哎,你是小雲还是小雷?”   柳雲仰脸看着周晓云:“我不认识你,不给你说。”   晓慧也顾不得什么影响了,对小蕤和小莘说:“孩儿,您俩别擦地了,一会儿我擦;您先去选个好电视,武打哩,打哩越花哨越好,领着他俩去看,敢不好好看乱跑,直接打屁股,往死里打;   小葳,把小雷弄里头,你去给周阿姨切个西瓜;   猫儿,你去腾个锅,该给小萱蒸鸡蛋了。”   柳雲:“妈妈你叫俺看武打片儿了?喔——老美呀,看电视喽——,降龙十八掌,嚯嚯嚯……”   柳雷:“呜——,郭大侠来喽——哈哈,亢龙有悔,哈哈,飞龙在天……”   柳蕤:“嘿嘿嘿,三婶儿,你真叫俺看武打片咧?喔喔喔,老美老美,小莘,走,赶紧选台去。”   柳莘:“我也老想看《楚留香》啊哥,我觉得郭靖没楚留香厉害……”   ……   柳侠接到传呼回来,推开门,看到的是一幅河清海晏万民安乐的盛世田园美景:   客厅里。   周晓云满脸笑容,手里拿着一把韭菜在择,腿上还坐着胖小萱;   小萱脖子里围着一条花毛巾,自己端着个小瓯,拿着小勺儿,正艰难地在挖鸡蛋羹,嘴周围都被蛋羹给糊满了,表情却十分满足快活,干劲十足;   晓慧削着土豆皮,带着笑在对周晓云说着什么。   餐厅里。   猫儿和柳葳站在餐桌边,猫儿正把长豆角掰成段,柳葳在剥蒜。   厨房里飘出炖排骨的香味,主卧传来罗文和甄妮缠绵的歌声:“人海之中,找到了你,一切变了有情义,从今心中就找到了美,找到了痴爱所依……”   柳侠带着笑容和周晓云打招呼,简单地把昨天晚上和自己今天上午的时间解释了两句。   周晓云大大方方地说:“没事,我跟嫂子说话挺有意思的,还有小萱,真让人待见。你汗衫都湿透了,赶快去洗洗吧。”   猫儿和柳葳看到柳侠进来,一齐喊了声:“小叔。”猫儿接着说:“小叔,周阿姨都来可长时间了,你去洗洗赶紧出来陪周阿姨说会儿话。”   柳侠点点头,先去卧室拿待会儿要换的干净衣服。   卧室的花席子上,柳蕤怀里坐着柳雲、柳莘怀里坐着柳雷,四个人正吃着冰糕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   几个人看见柳侠回来,只是亲热地喊了声:“小叔。”就把眼睛又盯在了电视里那具骷髅身上。   柳侠高兴地笑了起来,男孩子果然还都是爱看这些,猫儿不大爱看电视,可看起武打片来也很入神。   柳侠拿了干净衣服,先去厨房,从猫儿身边过时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猫儿回应给他一个大大的笑脸,他才肯走过去,掀开锅盖闻了闻排骨,然后才一脸满足地去卫生间。   柳侠只简单地洗了一下,就赶快换了衣服出来,却忽然看见正低着头切土豆的猫儿,小脸上没有了往日那永远快乐的表情,蔫蔫的十分安静的感觉,好像跟刚才开心地跟他笑的猫儿不是一个人一样。   他疑惑地走过去,轻轻揽着猫儿的肩膀,结果猫儿一个激灵,差点切到手指。   他大睁着眼睛吃惊得好像完全无法理解柳侠怎么会出现在他后面:“你,你,小叔你干啥咧?吓死我了。”   柳侠简直要和他一样吃惊了:“哎,你干啥咧?我就是揽了一下你,你为啥吓成这样?”   猫儿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不大对头了,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客厅一眼,压低声音说:“我正专心切菜,没想着后头会有人嘛!哎,好了小叔,你赶快去陪周阿姨吧,记得咱们说好哩那些话,可别一高兴说漏嘴了啊。”   柳侠心里忽然有点不舒服。   往日里,只要他一回来,臭小猫儿就恨不得长他身上,今天,这只臭猫儿不但没腻着他跟他撒娇,还要把他往别人那里赶,这是长大了想嫌弃他的意思吗?   他揪着猫儿的一只耳朵准备教训一下这个没良心的小家伙,却被柳葳推着肩膀往外撵:“小叔,你夜儿把自己定哩约会时间给忘了,今儿人家周阿姨又过来等了你半天,你就别在这儿逗猫儿了,赶快过去陪陪人家吧,你可是男哩。”   柳侠扭头对猫儿犟了犟鼻子,说了句:“臭小猫你敢不欢迎我回来,等着,等没人了我再修理你。”才过去客厅那边。   周围气氛很美好,两个人又都不是拘谨腼腆的性子,还有晓慧和胖小萱在中间调节着,柳侠和周晓云说起话来很自然。   从同样非人生活的高中时期,到大学期间的各种逸闻趣事,欢快的话题一直持续到餐桌上。   餐桌上的气氛也很好,有柳川和猫儿两个门神同时镇场,柳蕤和柳莘又给柳雲和柳雷两个小家伙耐心讲解了今天他们的表现对小叔今后幸福生活的重要性,两个淘气包明白了利害,不但不再上天入地地折腾,还主动要求穿上了小汗衫,举止有礼、乖巧懂事得和小萱有一拼。   猫儿在电话里已经把自己在周晓云面前编的谎和柳侠、柳川都核对了细节,也找机会给晓慧、柳葳和柳蕤、柳莘,都交待过了,所以没有出现电视剧里后脚踩了前脚、一家人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相互拆台的经典狗血场面。   昨晚的失约事件在先,今天的和谐相处在后,晚上的约会便顺理成章。   不过周晓云把晓慧提议的让她和柳侠去逛街的两人约会改成了又一次聚餐,原因很简单,柳葳考上了那么好的大学,昨天的庆祝自己没赶上,周晓云觉得很遗憾,她要给柳葳庆祝一下。   猫儿暗暗松了口气,他真怕其他人提出让柳侠和周晓云去跳舞玩耍。   除夕夜因为柳葳逗着秀梅跳交谊舞,柳侠起哄拉着家里好几个人也跟着一起闹,虽然因为地方小,大家都不配合没真正跳过一个像样的,但柳侠的表现让大家一看就知道 ,他会跳交谊舞,如果晓慧或其他人把这事一说出来,周晓云要求柳侠陪她去跳舞,柳侠说什么都没办法推辞的。   只要想想小叔可能有一天要搂着别人、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说笑笑,猫儿的心里比塞进去块大石头还堵得慌。   这次的晚饭没吃夜市,虽然柳莘、柳雲、柳雷和小萱对羊肉串依然念念不忘,可柳川和晓慧觉得这样显得对周晓云太不重视,这么多孩子一起跟着就已经没什么约会的气氛了,如果再在人来车往的马路边,碰到几个熟人再打个招呼,那柳侠和周晓云就没什么谈话的机会了。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在京都饭店自己定的雅间里碰完了庆贺酒刚开始吃,领着弟弟去撒尿的柳雲柳雷就被马小军和张小田抱着进来了,后面跟着的是正抱着柳萱亲他的小脸蛋的公安局办公室的一个女的。   接下来的场面完全失控,虽然不一个中队的,但公安局一共也就一百多人,大家都很熟悉,张小田的二中队很多原来都和柳川在一起干过,听到周晓云和柳家人在一起吃饭,全部都过来了,祝贺柳葳考上大学,恭喜柳侠和周晓云金童配玉女。   马小军和柳川的关系不用说,虽然现在去派出所了,柳川和他依然是最好的朋友,马小军现在也经常去公安局或家里找柳川玩;而马小军工作上有需要帮忙的,柳川也从来都是不遗余力地为他出主意想办法,甚至亲自上阵替他解决。   所以柳川和马小军现在的同事也都很熟悉,都算是朋友,这些人也都过来凑热闹。   周晓云大大方方接受了同事的祝福和各种善意的玩笑,柳侠也没觉得有什么别扭的。   虽然今天中午他回到家的时候看到的是一派歌舞升平,但他知道肯定不是一直都是那样的,柳雲和柳雷两个小家伙要是能一直那么老实,太阳就得从西边出来了。   可周晓云没有流露出一点不满,看她抱着小萱择菜的样子,柳侠觉得她是真心喜欢小孩子的,这让柳侠心里很舒服。   喜欢他的家人,喜欢他的父母兄弟和小侄子们,这是柳侠对未来自己妻子的基本要求。   猫儿坐在柳侠身边,看着那么多人在柳侠面前来来回回夸周晓云人漂亮性格好,又在周晓云面前夸奖柳侠长得帅有能干,两个人要多般配就有多般配,一点也不高兴。   就因为一个漂亮一个帅,一个是女一个是男,他们就觉得肯定是般配的,那世上的帅气男人和漂亮女人多了去了,把他们其中随便两个拉一起就都是般配的、可以做夫妻的吗?   做夫妻难道不是彼此钟情心心相印互相牵挂才最重要的吗?小叔和周晓云哪里钟情哪里牵挂了?   可是,猫儿知道,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那么想的,所以那样就是对的,至于他的想法,一点不重要。   就是永远都把他当做最重要的人的小叔,如果他把这话说出来,肯定也只会当成是小孩子天真幼稚的戏言。   我为什么还长不大呢?如果我长大了对小叔这样说,他肯定就会认真地去听、去想我的话了。   猫儿看着他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得出的柳侠侧脸俊逸的轮廓,傻傻地想。 第188章 长大的代价   八月下旬,虽然依然是高温酷暑,水文队大部分人也开始动起来了,柳侠领了一个高速公路的引线测绘工程,就在荣泽西十来公里的地方,依然是和郑朝阳几个人组队,不过这次,他们只在早晚相对凉快些的时候作业,一天三顿饭都可以在家吃,中午最热的时候也在家休息,所以,这一段时间,猫儿每天中午回到家都能吃到小叔做的饭。   柳侠也暂时过上了和大部分同龄人一样的日子,上班工作,下班约会。   不一样的是,他每次的约会时间都比较短,因为他每天下午回到家都要给猫儿做饭,九点二十又要准时要去接猫儿放学,双周的周末,他还要带着猫儿一起去约会。   柳蕤比猫儿晚一星期开学,柳川和柳侠都想让他住自己家,柳蕤不肯,他嫌离学校太远,他在老城那边去学校,走路最多也就是五六分钟,如果在新城,骑车子也要将近二十分钟,虽然看起来相差的时间不多,但心理上的感觉非常不一样,尤其是冬天,早上的那十几分钟太宝贵了。   柳蕤小时候身体弱点,全家人就都特别照顾他,他本身性子也软和,所以很少有执拗的时候,这次他自己异常坚持,柳魁也让他继续住在老城,说男孩子不能太娇气,别人家的孩子还都住校呢,条件比他差多了,日子不也都过了?该考上大学的不也都考上了?   柳川和柳侠没办法,只好答应先这么着。   晓慧去和教师食堂的师傅打了招呼,给柳蕤买了教师食堂的饭票,以后,柳蕤就在老师火上吃饭,这让柳川和柳侠稍微安心了点。   萌萌和柳雲、柳雷今年都没上学,三个人都还不满六周岁,俩淘气包刚五岁半,比柳侠当初上学还小几个月,全家人都舍不得他们以后每天早早就得爬起来去学,回家后还得写作业,柳家岭的小学虽然一年四季都是八点才上课,可冬天的早上,对山里的孩子来说,这个时间还是太早了点。   本来俩淘气包闹腾得很厉害,非去上学不可,可一听说他们去上学就得把乖小萱一个人撇家里,两个小家伙立马偃旗息鼓,不再提那回事了。   柳葳开学,送行的队伍很庞大,因为柳莘要去送,必须得有个大人跟着,家里人一致觉得柳魁和秀梅一起去送最合适,秀梅长年在家里操持,难得有机会出去一趟,全家人都想让她趁机去玩玩。   两个淘气包最初没弄明白大哥去上大学意味着什么,二十七号那天,柳魁和秀梅要带着柳莘和柳葳出门了,两个人才反应过来,这些天天天背着他们驮着他们玩的大哥居然要好几个月都不会在家里了,两个小阎王难得的多愁善感了一把,大哭起来,抱着柳葳的腿不让他走。   柳魁和秀梅决定把两个小家伙带到荣泽,让柳葳多陪他们住一晚上,结果,二十八号到了火车站,看着两个人一直拉着柳葳的手不放的那个模样,柳魁干脆又把两人带上了火车。   看了给柳葳送行的场面,猫儿和小蕤都激情澎湃,小蕤当场开始考虑报志愿的事,猫儿连上学的热情都被激发出来了,连续坚持了三天,起床的时候都没有抱着柳侠哼哼唧唧耍赖。   不过,第四天,他不但恢复了原形,还把前面几天少闹腾的那部分给找补回来了,柳侠都拖着他进了卫生间了,他还闭着眼挂在柳侠身上不肯站直:“啊哈哈——,为什么我还有两年啊?我要是现在十八岁已经快大学毕业了多好啊,小叔,我不想去学啊——~~~”   柳侠给他擦着脸安慰着:“不到两年孩儿,一年零十个月,咱再坚持坚持,前面恁几年咱不都坚持过来了吗?一年多可快就过去了。”   一年零十个月可是六百多天啊,这么多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完啊!   猫儿的怨念一天比一天深,每天早上柳侠去送他,他都是拖到最后一分钟才不情不愿地飞奔着进教室,晚自习只要没老师看着,他总是第一个冲出来,以至于柳侠都怀疑他最后一节课到底心是不是还在学校里。   晓慧对柳侠说,猫儿的新任课老师们全部都觉得,以猫儿的学习态度,他考年级倒数前五名才是比较符合客观规律的,猫儿现在的成绩,让他们想用“天道酬勤”这句话教育其他学生都觉得说不出口。   猫儿现在每天早上五点二十三分准时出发,满腹哀怨可怜巴巴地去学,晚上九点半欢天喜地地欢呼着放学,小日子过得喜忧参半十分纠结,不过,他最纠结的还是双周日的周末。   九月下旬的又一个周末,猫儿在扑到柳侠身上的第一时间就声明,自己今天坚决不会跟着柳侠一起去约会。   柳侠没理他,只管带着他先回家放东西、换衣服。   猫回到家儿洗了把脸,喝了一大碗冰镇的冰糖绿豆汤,正想开口说他要去找马鹏程和楚昊玩,柳侠过来就把他给拦腰抱住了:“哪里也别想跑,两星期没陪着小叔上过街了,居然一点不内疚惭愧,你个小臭猫快变成个小白眼狼了。”   猫儿踢腾脚:“松手松手,我跟马鹏程约好了今儿我们一起去溜旱冰;我就是好不容易放学早了一回,去找好朋友玩一会儿,我惭愧什么?要惭愧也是你惭愧。”   柳侠勒得更紧:“我为什么要惭愧?”   猫儿鼓起包子脸:“你亲爱的小侄每天在学校里水深火热,你却在外面跟别人花好月圆罗曼蒂克,你不应该惭愧吗?”   柳侠松开手叉起了腰:“哎你个臭猫,明明是你们硬逼着我谈的,现在怎么都成我的错了?那我今天跟你周阿姨说一声,我们吹了吧?”   猫儿立马瞪眼,指着柳侠说:“你敢,张伯伯家张乔乔都快两岁了,詹伯伯国庆节也要结婚了,黑伯伯也准备订婚了,毛伯伯谈了都快八十个了,你要是连个女朋友都没,他们该笑话你了。”   柳侠不屑:“笑话什么?他们都比我老多了,比我早结婚不是应该的吗?再说了,你云伯伯也没谈啊。”   猫儿更不屑:“你能跟人家云伯伯一样吗?人家是艺术家,艺术家都是神经病,你想让别人把你也当成神经病吗?”   柳侠大笑着捞起猫儿往外走:“好啊臭小猫,原来你心里认为你曾爷爷和臭六叔都是神经病,好,待会儿咱们回来我就打电话告诉他们。”   猫儿扯着柳侠的腮帮子叫:“啊——你个臭小叔,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   “我不是。”   “你就是。”   ……   两个人在古渡口路见到周晓云的时候,还在继续打嘴仗。   周晓云对这叔侄两个分不清大小的状已经习以为常了,她笑嘻嘻地听着,偶尔还插嘴起起哄,当面来个离间计什么的,觉得特好玩。   她和几乎所有的年轻女孩子一样,喜欢吃小吃和零食,所以她给自己买了份凉皮提着,和柳侠、猫儿一起到烩面店吃。   柳侠和猫儿一人一大碗面,周晓云点了两个菜,一个夫妻肺片,一个芹菜拌腐竹。   她原来自己出来吃饭也经常都是点两个菜的,不过柳侠不爱多点菜,而且习惯最后把所有的菜都吃光,有一次她点了四个菜,柳侠最后真吃不完,坐着看了半天,一副可惜的不得了的表情,所以她现在每次两个人吃的时候,就只点一个或两个了。   柳侠和猫儿的两碗面都是被吃得干干净净,连口汤都不剩,菜就更不用说了,连配色的胡萝卜和青椒那叔侄俩都没放过。   荣泽城很小,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家里有电视,柳侠和猫儿都不想掏钱进电影院,所以他们就更没地方去了。   现在荣泽热爱夜生活的人,基本都是在跳舞,满大街的少女少妇们都穿着一直垂到脚面的大摆黑色裙子飘飘荡荡,据说是因为跳舞的时候转起来好看。   三个人在电影院前面买了冰棍站在街边吃,看着一群群人在体育广场的露天舞场进进出出,女孩子们总是一群好几个,你推一下我挤一下嘻嘻哈哈说说笑笑;男孩子也是三五成群,对着长得漂亮的女孩子吹口哨。   对面地下录像厅入口处的霓虹招牌十分显眼,一个鸡窝头蓬蓬乱的女人手里拿着个票本在招揽顾客:“两块钱到天亮,随便躺随便坐,想看啥就有啥哦。”   “香港最新录像片,一点都没剪过,只放三天,不看可老亏哦。”   ……   猫儿问:“没剪过啥意思?”   柳侠眨巴眼,不知道怎么回答,臭小猫儿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前天下小雨,柳侠他们没去工地,在周晓云的要求下,柳侠和周晓云看了场电影,应该说是半场电影,因为那部电影中过于香艳露骨的镜头把柳侠给吓住了,他当时就浑身不自在,连眼角的余光看到周晓云都让他觉得尴尬,更不知道电影散场后回到光天化日之下怎么面对周晓云,所以他的传呼机一响,他看都没看就说单位有事让他回去一趟,中途逃跑了。   现在猫儿这个傻小子居然问这个,这可让他怎么说?   周晓云看着柳侠那不想说,但又不想让猫儿觉得他自己其实也不懂的别扭样,吃吃地笑了起来,对猫儿说:“听他们瞎吆喝,都是骗人的,其实什么都没有,治安科和扫黄办一直查他们,这个时间他们根本就不敢放那些黄色录像,真放的时候他们肯定是藏都来不及呢,哪可能这么大吆喝。”   猫儿扭头看柳侠:“黄色录像?哎小叔,你干嘛这样看着我?我都十三了,遇到不懂的问一下怎么了?”   柳侠瞪眼:“你哪儿十三了?你才十二,全世界通行标准,差一天不到十三周岁那就是十二,离成年还有六七年呢,你不懂不会回家问我吗?在外面乱问什么?”   猫儿还想争辩,被柳侠搂怀里给捂住了嘴:“有什么事回家问小叔,再在外面瞎说瞎问,回家屁股打八瓣。”   猫儿抬了抬脚,却舍不得真的跺下去。   周晓云等他俩闹够了,问:“柳侠,你真的就那么烦跳交谊舞吗?其实,这在国外就是一种最普通不过的社交舞蹈,真的什么都不代表。”   柳侠扶着猫儿的肩膀,看着一群从舞场出来、因为自己会跳舞而浑身上下都写满优越感的女孩子:“我知道,可我真不喜欢这东西,你如果喜欢跳,我陪你进去,你和别人跳吧。”   猫儿瞪大了眼睛看着柳侠。   柳侠刮了他鼻子一下:“看什么?小小年纪不要满脑子封建思想,没听周阿姨说吗,那就是一种很正常的社交方式,跟咱们国家见了面互相握手差不多。”   周晓云耸耸肩:“我是你女朋友,跟别人跳算怎么回事?算了,不就是来来回回走路,走的时候加了点音乐嘛,我自己也可以跳。”   她说着就哼起了歌:“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头 几人能看透……”   她哼着还随意地跳了几下,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然后冲几个正好从他们旁边走过的女孩子轻轻地“哼”了一声,跳到柳侠跟前:“这样就可以了,不就是会跳个舞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柳侠和猫儿都笑了起来,周晓云赌气的样子挺可爱的,而且,虽然只是随便走了几步,但他们还是看得出来,周晓云跳舞应该很漂亮。   柳侠说:“你跟她们置这个气干什么呀?走不出这条街就谁都不记得谁了。”   周晓云也嘿嘿笑了起来:“我知道,可就是看她们傲成那样不顺眼,大前天晚上你不是有事吗?我去柳队家跟嫂子玩,回来的时候路过工会门口碰到我们单位小于,她想进去跳舞,可又不会,想拉着我进去,我不想去,我们正说着呢,过来一群女的,可能她们觉得我们俩是因为不会跳,不敢进去,所以从我们跟前过的时候,故意说着她们以前跳舞的时候都遇到过什么样的笨蛋,跳的多难看之类的,好像她们会跳个舞多不得了,今天又遇见这样的,我心里不忿嘛。   听说那几个好像是哪个幼儿园的老师,因为在幼师学过点跳舞,所以学起交谊舞比别人快一点,最近在荣泽特出风头,就因为这个,一个个都傲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柳侠心里吹了声口哨,居然有这样的事?   大前天晚上周晓云约他,他没去,是因为王东平给他打电话说有事要跟他说,他以为王东平要给他介绍活儿,结果他去了之后,王东平居然是要给他说媒,对方就是幼儿园的老师。   柳侠说他现在正在和周晓云谈的时候,王东平好一阵后悔,觉得自己晚说了一步,她把那位叫郑爱辉的女教师夸得天上少有地上稀,仙女似的,不但漂亮、温柔、贤惠,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优点就是喜欢小孩儿,对孩子非常有耐心;唯一的缺点就是学历不高,只有高中毕业。   王东平觉得柳侠和周晓云也是刚刚开始谈,又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想让他和郑爱辉见见。   柳侠非常坚决的拒绝了,脚踩两只船的事他是绝对干不来的。   王东平虽然很是替郑爱辉遗憾了一番,但也没坚持,只是对柳侠说,万一他和周晓云不成,下一个对象,柳侠一定要优先考虑郑爱辉。   听见周晓云这么说,柳侠觉得,怎么这么巧,跟前世有冤仇似的。   猫儿现在天天晚睡早起,难得的周末晚上,柳侠想让他多睡会儿,所以三个人又顺着泽河路走了一会儿后,柳侠就跟周晓云说,猫儿作业很多,他自己也有很多计算和绘图任务,他们现在想早点回去,明天也没时间见面了。   周晓云说:“行,我正好也想回家看看我爸妈,那咱们有时间再打电话吧。”   他们刚一分开走,估计周晓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柳侠和猫儿马上就又打起了嘴仗。   柳侠还在惦记着猫儿在周晓云面前问的那句话,他把自己的观点重申了一遍,意思就是猫儿才十二岁,按世界上通行的标准,属于儿童,所以不能在外人跟前说任何跟黄色内容扯上关系的话。   猫儿不服:“你凭什么说我才十二岁?世界标准?我为什么要按世界标准算?我是咱们家的人,当然是要按奶奶的标准算,按奶奶的标准我都十五六了,该有儿子了,都该有儿子的人难道问别人个问题都不行吗?”   柳侠捋袖子:“三天不打臭小猫你可就要上房揭瓦了,还没个蚂蚱大呢你居然就想给我生个儿子出来了?”   猫儿跳起来从后面挂到柳侠脖子上:“我上你的背上揭瓦,小叔你个醋罐子,我就问了人家一个问题你就跟我记仇记到现在,真是个小心眼的臭小叔!”   柳侠反手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然后把他往上托了托:“什么醋罐子?我是觉得特尴尬,你不知道,录像厅卖票的那女的说的剪没剪过,指的是那种镜头,就是你看外国,特别是欧美国家的那些电视剧和电影里那种亲吻的镜头,还有更那个啥的,就是在床上乱七八糟那个啥。   前两天我和周晓云一起看电影,电影里有那种镜头,我们前面两个人好像也是谈恋爱的,看到那里居然当场跟着电影里学,他们就坐在我们前面,我当时把周晓云一个人撇电影院跑了,你今天在她面前问这个,你让小叔怎么办?”   猫儿一下就蔫了,趴在柳侠背上不吭声。   柳侠颠了他两下:“怎么了乖?”   猫儿闷声闷气地说:“没什么,就是,就是不想让你跟周阿姨去看电影,不想,不想让你亲她。”   柳侠大笑起来:“大乖猫你没看过黄色录像啊,怎么满脑子不健康思想呢?我们就只是看了一场电影,你怎么就会想到我亲她啊?   别说我们谈了才不到一个月,只要不结婚,一年两年我也不会啊。”   猫儿心里想:我说的不是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是十年八年,我说的是以后永远。   我知道你现在不会亲,可你以后总会亲的,我永远都不想让你亲她。   可是……猫儿说:“你结婚前不要亲吧小叔,咱们都得听大爷爷的话。”   柳侠点点头,忽然说:“猫儿,你再过几年长大,也会谈恋爱的唦?那,那你也会跟别人结婚,亲别人?”   猫儿觉得小叔的声音好像有点飘,很远很安静的感觉。   他突然觉得特别难受,觉得小叔有点可怜,他有一天要把小叔一个人留在大房子里吗?如果小叔娶的人对他不好,那该怎么办?   猫儿搂紧了柳侠的脖子,摇摇头,轻轻说:“我不会小叔,我不会谈恋爱,不会亲别人,我不喜欢别人。“   柳侠沉默地走了一会儿,说:“人为什么会长大呢?我们要老是这么大该多好,你五叔不会被逼着谈恋爱结婚,小叔也不会,你也不会。   乖猫,如果你以后结婚了,那个人对你不好,那可怎么办?”   猫儿说:“我也可害怕小叔,我可害怕你结了婚,你娶的人对你不好;你不用担心我,我不结婚。”   柳侠说:“由不得你的乖,你看到了,你四叔,还有我,还有……他,他还是结过婚,你妈没有了,大人都怕他一个人孤孤单单过一辈子太可怜,还是会逼着他再找个人结婚,何况是你?”   往常只要两个人一进屋,家里立马就热闹起来了,只有两个人的家,却像是有很多快乐的人,把每个房间都充满了。   今天的家却有点沉闷,两个人洗澡都没有往日嬉戏打闹的劲头了,平时两个人互相搓背,猫儿不变着花样闹柳侠一阵子是绝不会罢休的,今天,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就搓好了。   猫儿冲着水忽然觉得不对,好好的,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啊?他周末好不容易能安心地和小叔呆一个完整的夜晚,难道就是为了让小叔难受的吗?   猫儿鼓起精神,忽然大喊了一声:“小叔!”   柳侠正仰着脸冲头发,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大跳:“怎么了乖?”   猫儿嘻嘻笑着,突然趴柳侠胸前,在左边的小豆豆上嘬了一下。   柳侠“哇”的一声坐在了浴盆沿上,差点翻外面去。   猫儿拉着他的胳膊,哈哈大笑。   柳侠揪着他的耳朵也笑了起来:“臭猫你干什么?不是跟你说了这个不敢吃吗?”   猫儿吧咂了一下嘴:“凭什么?这么好吃凭什么不让我吃?”   柳站起来把他揪到花洒下面:“你个气人精,我又不是女的,里面什么都没有,好吃个屁。”   猫儿扒拉了一下脸上的水,突然又趴了上去。   柳侠这次有了准备,一把勒住他,然后把他抱起来,直接举到了花洒跟前,水很近的距离冲在猫儿的头上,水滴四溅。   猫儿大笑着想出溜下去,柳侠却忽然发现他的小豆子就在自己眼前,嘿嘿坏笑了一下,也趴上去嘬了一下。   猫儿跟触了电似的浑身激灵了一下,叫的比柳侠还惨。   柳侠觉得好像哪里不大对。   猫儿硬撑着出溜了下来:“喔喔喔小叔我错了,我知道男的这个真的不敢吃,啊啊啊……”   小小猫儿半天才尿出来,猫儿尿完就跑回了卧室,一身的水珠子都顾不得擦了。   柳侠得意地大笑起来,他忽然知道刚才哪里不对了:刚才他嘬那一下的时候,小小猫儿居然动起来顶了他肚子一下。   刚才的沉闷不复存在,柳侠狠狠地嘲笑了猫儿一把,猫儿臊的小脸通红,柳侠看得十分愉快,回到卧室,抖擞精神开始计算。   猫儿坐在柳侠对面写作业,不时拿脚趾头去夹柳侠的腿一下,两个人在桌子底下你来我往地过几招,开心地笑笑,然后继续干自己的正事。   猫儿因为两星期才休息一天半,作业其实并不是很多,他在学校已经做完了一大半,所以现在只做了半个多小时就结束了,他开始坐在电脑前,翻开《计算机知识初级入门教材》一点一点抠着学。   电脑是按计划在猫儿开学前一天买回来的,猫儿在买电脑的时候,只看着店员做了几个小操作,就一下喜欢上了这玩意,所以回来后,柳侠把电视机挪到了客厅,电脑装在了卧室,猫儿每天回来做完作业后,不管时间再晚,都要打开电脑摸几分钟,他用五笔输入法打字,现在每分钟可以轻松打一百五十个以上。   柳侠用电脑的时间倒是不多,因为常用的dos命令不适用他们这种特殊的专业计算,因为柳侠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个问题了,所以他一点也不觉得失落,看猫儿那么喜欢,他觉得,就是电脑对自己没一点用,现在这种状况也已经值了。   柳侠计算告一段落,看时间都快十一点了,就去把牛奶煮了端过来,看着猫儿慢慢喝,要求他喝完后马上关机睡觉。   猫儿为了能长高,长得超过柳侠,对电脑再喜欢他也不会因此耽误自己太多的睡眠,所以他奶没喝完,就自己关了电脑。   两个人躺着说了一会儿话,猫儿就睡着了。   柳侠把他搭在自己腰上的腿又往上拉了拉,把他抱得更紧一点,刚才那个问题又浮上了心头:人为什么会长大呢,如果宝贝猫一直就这么大多好。   经常把自己裤裆尿湿的那个软乎乎的小娃娃的气息好像还没散去,因为担心他会掉下炕而心绪不宁无心上课的日子好像就是昨天,终于能把他接到自己身边从此再也不用担心该怎么面对下一次离别的欣喜好像还没能真正体会,他就要恋爱结婚,从此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让他的宝贝安心地睡在他怀里了吗?   不用想猫儿长大以后组成的家庭可能不幸福这种事,只是想一下如果自己结婚了,猫儿就得孤伶伶地自己睡一间屋子,柳侠就已经觉得心疼得直抽。   下巴轻轻地蹭着宝贝柔软的头发,柳侠在黑暗中叹息:乖,我们如果永远长不大该多好?   柳侠黑夜里遥远的忧虑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眼前的忧愁更让他揪心。   星期天下午,柳侠送猫儿返校上夜自习,回来的路上碰到楚小河骑自行车带着一个姑娘,三个人站在路边说话的时候,柳侠的传呼响了,是付东发给他的,让他马上回单位开会。   二十分钟后,在单位大会议室,马千里宣布了去中原西部那个国家大型重点工程的两个小队的名单,柳侠名在其中。   最后,马千里宣布:“今天晚上大家都把家里的事安排一下,明天早上六点钟集合,七点准时出发。” 第189章 懵懂   柳侠他们这次出去了整两个月,去的时候穿着短袖汗衫,回来的时候穿着棉袄,寒衣节都已经过了,还正好过了猫儿的十三岁生日。   这期间,詹伟结婚了,和柳牡丹是同一天的好日子,都是国庆节,猫儿给他寄去了五十块钱的贺礼。   黑、德清订婚了,不过准新娘不是原来那位红衣女郎,柳侠和猫儿分别写了信祝贺。   柳侠离开荣泽的那个周末,周晓云是开着一辆崭新的桑塔纳回来的,那是她爸爸给她买的,她开车去给猫儿送过好几次饭,都是他们局食堂做了比较好的菜,柳川又不在单位的时候去送的。   国庆节因为柳牡丹结婚,柳川和晓慧都要做为女方的娘家人送牡丹出嫁,所以提前一天请假回去了,三十号下午,周晓云开车把柳蕤和猫儿送到上窑北坡下,才自己又折回去回尚诚县自己家。   猫儿对柳侠说,等他回来,他们一起做顿丰盛的,请周阿姨到家里吃一次饭。   柳魁生意一直都很好,柳钰因为最近连续发了几车货,看起来也很像是财源滚滚的样子,所以两个人就被望宁街上的几个地痞无赖给盯上了,几个人仿效香港电影中的黑、社会去收他们的保护费。   柳魁和柳钰软话硬话都说了,那几个人却越发嚣张,满嘴脏话骂骂咧咧,在柳魁和柳钰的忍耐已经接近极限的时候,“黑、社会老大”也不耐烦了,为了显示自己的神威,速战速决拿下柳家兄弟,他祭出了自己最拿手的无赖大法: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他叼着根烟,眯眼看着柳魁,掏出家伙就在柳魁布店的正门口撒尿。   柳魁没再说一句话,直接抡起了量布用的长木尺,把那无赖摔得满头满脸都是血,柳钰和秀梅抡起了铁锨跟那群人拼命,柳淼和建宾他们也都拿了家伙出来帮忙。   领头的无赖自己跌跌撞撞跑到卫生院,胳膊上缝了十针,众喽罗也或轻或重都挂了点彩。   无赖老大的娘哭号着拿了根绳子来要吊死在布店的门上,秀梅给她搬了个椅子放在门下边,指着她的脸说:“我要是跟你一样,把自己孩儿养成那个样,肯定不会到今儿才想起来要吊死,早八百年我就跳河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要吊死到俺门儿上哩,我东西都给你铺摆好了,你今儿要是说话不算数,不吊死到这儿,就不是人生父母养哩。”   黑老大的娘没办法收场,坐地上呼天抢地撒泼哭闹,哭闹得还非常有章法,言语之间都是挑拨柳魁和周围其他商户的关系的,意思是柳魁他们几个外来人,来到他们望宁的地盘上讨活,不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居然敢打他们本地的老户,长此以往,望宁的老户就要被外来人骑在头上拉屎拉尿了。   不过,介于这位当娘的连“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样做无赖的基本职业素养都没教会自己的儿子,黑老大的族人和周围的商户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和她同仇敌忾声讨柳魁和柳钰的。   黑老大老娘花样百出的撒泼引来很多过路人的驻足围观,秀梅趁机又多卖了好几套自己做的样品窗帘和加了荷叶边的床单、被套,晚上回家的时候给孩子们买了三斤垛子肉,又带了几个永芳做的酱猪蹄。   黑老大想耍赖,住在卫生院装死不走,打算讹柳魁和柳钰一把,柳魁根本不搭理他,柳钰却忍不住了,他趁晚上柳魁回家的时候,一个人揣了柳淼家的剔骨刀去了卫生院,对黑老大说,他要么当时就滚蛋回家,要么就躺着让柳钰把他打得真的需要永远住在医院。   黑老大当时就跳下床跑了。   第二天,卫生院的人试着找到柳魁,柳魁替黑老大付了三十多块钱的治疗费和医药费。   现在,望宁的无赖们在大街上走的时候都绕过柳家的布店,望宁最近的这几个会,也没人再去踢小摊贩们的东西了。   猫儿在电话里和柳侠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特别激动,说:“那些杂碎羔子王八蛋知道三叔在公安局呢,领头那杂碎在京都打过半年工,嫌受罪还嫌钱太少又回来了,就那就觉得自己见多识广。   其他那些混子们原来不肯来惹大伯和四叔,那个杂碎说,就因为三叔在公安局,还是正式干警,所以才不用怕他,光脚不怕穿鞋的,他们又不杀人防火,就是每个月让大伯和四叔给他们几百块钱,三叔也不敢把他们抓起来,如果三叔来抓他们,他们就去告三叔仗势欺人,欺负老百姓。   大伯说,不能什么事都指望三叔,对付这种杂碎羔子,还是他和四叔那样没工作的人更合适,都是光脚的,谁怕谁?   大伯和四叔这一次就把那些赖渣给降下了,以后在望宁肯定不会有人再因为他们是外来的就想着他们好捏、弄,光想欺负他们了。”   柳侠在心里为大哥大嫂和四哥伸了个大拇指。   柳海往柳侠家里打电话了,那天正好柳川过来,柳海跟他和猫儿说了快一个小时,用光了两个电话卡。   柳海圣诞节和于丹秋一起回来,这是丹秋家长辈们的意思,柳海暑假的时候去德国见过丹秋的家人了,全家人都对他非常满意,他们觉得两个年轻人既然情投意合,那就应该早点结婚早点生孩子。   对于柳海上边还有尚未结婚的柳凌,丹秋的家人觉得那根本就不是问题,都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谁早点谁晚点有什么关系呢?以柳凌的条件,谁会觉得是他太窝囊没用结不了婚所以才被弟弟给隔过去的呢?   柳川和猫儿回柳家岭的时候把这事跟家里人说了,全家人都对柳海早点结婚十分欣喜,但对他在柳凌之前结婚,大家还都是觉得有点别扭,所以这件事目前仍然处于讨论阶段,待定。   不过,家里已经在何家梁那里给柳海定好结婚的家具了。   还有一件事,水文队的暖气已经通了,办公楼、宿舍楼和家属楼的所有的东西都是队里统一包办的,暖气也不收费,上周末大风降温那天早上开始供暖的,那天晚上柳侠正好给猫儿打电话,猫儿说:“小叔,今儿咱家可暖和了,我觉得还有点热呢,你快点回来呗,家里这么暖和,你却在外边那么冷,我觉得可不美。”   柳侠他们当时已经确定了归期,就在三天后,但因为路途比较远,中间遇到意外耽误时间的可能性很大,为了不让猫儿提心吊胆,柳侠没告诉他自己回来的具体时间。   可猫儿提前已经从马鹏程那里知道了,所以那天晚上八点多,柳侠和苏晓慧一起刚走到二年级理科一班的门口,猫儿就像箭一般飞了出来,挂在了柳侠身上。   柳侠抱着小家伙笑,用早上忘了刮的下巴蹭猫儿的额头,把猫儿扎得吱哇乱叫。   晓慧在猫儿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知道你今儿没心上课,去把东西收拾一下跟小叔回去吧,我跟您老师请过假了。”   猫儿欢呼一声跳下来,又跑回了教室,一分钟没有就抱着书包又跑了出来,书包被他塞得乱七八糟,柳侠接着一本刚好掉出来的书拍了他脑袋一下:“小马虎。”   西北方刮在脸上冰凉,猫儿坐在自行车前边,脸朝后趴在柳侠怀里,一路欢歌一路口哨。   柳侠没有换衣服就直接来了学校,他们施工的地方条件非常差,他已经半个多月都没洗过澡了,除了自身的体味,身上还有一股长途奔波后特有的汽油和尘土混合的气味,猫儿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味道。   柳侠跟着猫儿的节奏吹口哨,小家伙嚎什么,他就跟着吹什么。   猫儿整天跟着柳侠,口哨也吹得很好,两个人最后一起吹着《同桌的你》进了家。   洗过澡,再回到家,已经九点半了,坐在温暖的床上,猫儿看着柳侠的脸,笑得跟个小傻子一样。   柳侠捧着他的脸使劲揉:“傻孩儿,这笑得跟个花痴一样的,小叔的脸就那么好看? ”   猫儿趁机搂着柳侠的脖子带着他躺下:“嗯,比花还好看,人面桃花。”   柳侠拧着他的脸颊问:“你说你月考和期中考试作文都及格了,是真的?”   猫儿说:“当然,月考作文四十,我吃了二十二,四舍五入,相当于一百的百分之六十;期中考试作文五十,我吃了二十八,也是。”   柳侠睁大了眼:“说了半天,都是四舍五入呀!”   猫儿十分理直气壮地说:“对呀,四舍五入怎么了?我们语文老师就是这么跟我算的,他还说我进步很大呢,怎么,你不满意?”   柳侠变拧为揉:“满意,太满意了,你现在才高二,继续进步,高三肯定不用四舍五入就及格了,等大学就可以良好了,等读研究生,优秀,咱再出国镀个金回来,那肯定就成文学家了。”   目前作文尚不及格的未来大文豪柳岸同学十分受用地点点头:“嗯,当文学家有什么难的?写个长篇小说就成了,写小说有什么难的?不就是人物多一点,时间长一点嘛!只要是个人,谁都能写出来。”   冬天的夜晚很安静,柳侠听着怀里的小家伙快乐地和他絮絮叨叨,睡着的时候嘴角还带着笑。   第二天一大早,柳侠给值班的柳川打电话,让他转告晓慧给猫儿再请三天假。   猫儿让他给周晓云也发个传呼说一声。   柳侠想起周晓云,心里其实也挺高兴的,但这种时候他却不知道要和周晓云说些什么,就对猫儿说:“反正咱后天晚上就回来了,等回来我再给她发吧,现在发了也见不了面。”   猫儿自己拨了传呼台:“给我呼******:我回来了,今天有事先回家,后天回来给你打电话。”   柳侠瞪大眼睛看着猫儿。   猫儿放下电话背起书包拉着柳侠往外走:“看什么看?你是男的,是周阿姨男朋友,你出去这么多天回来要是都不跟她说一声,她再喜欢你也会生气的。”   柳侠锁着门说:“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发一百个传呼现在也见不了面,那发不发不是一样的嘛!”   猫儿苦口婆心地教导柳侠:“小叔,那能一样吗?你在外面,只要有机会,就赶紧给我打电话,照你刚才说的,电话隔着那么远又看不见,咱们打什么打?打不打不都一样吗?”   柳侠争辩:“那怎么会一样,电话里我可以听到你的声音啊,听到你的声音小叔多高兴你知道吗?跟看见你差不多,一听到你的声音,我觉得我就能闻见你身上的味儿。”   猫儿立马眼睛发亮:“我也是啊小叔,每次听到你的声音,我觉得我都能感觉到你的呼吸扑在我脸上了,就这儿,你摸摸。”   柳侠摸摸猫儿左边的脸颊:“嗯,就是这儿,我也是,嘿嘿,人真奇怪哈乖,‘喜欢’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可相隔几千里几万里,也能让你牵肠挂肚,真的会让你想的心都会疼。”   猫儿使劲点头:“就是,你走了,我回家看不见你,就觉得心这里,”他指指自己的胸口,“空了,真的小叔,就是觉得这里是个黑洞,什么都没有,空的特别特别难受。”   柳侠把猫儿揽过来一起走,满心满眼都是欢喜,原来,乖猫想他的时候,和他想乖猫的时候感觉是一模一样的啊!   柳侠他们这次的测绘依然是探索性测绘,是为大型工程最后一次定稿论证提供数据支持,真正的工程测绘要到明年三月份前后才开始,柳侠知道这个工程的重要性,马千里已经通知过他,最后的图纸要全部由他来制作,接下来的几天他会非常忙,但无论如何,他要先回家一趟,快三个月没回家,他实在是非常非常想家,不回去一趟,他下面干起活来都不踏实。   可猫儿两个月都没见到他,想把小家伙留在荣泽他一个人回家是不可能的。   猫儿不可能,他也不可能。   反正耽误三两天功课对猫儿影响不大,他决定只管放纵小家伙这一次,下不为例好了。   他们回家的时候是阴历十一,正好是柳魁背集歇业的日子,柳魁和秀梅都在家,这让柳侠和猫儿特别高兴。   猫儿在院子里和柳雲、柳雷闹着玩了一会儿,就抱着小萱和两个淘气包一起进了堂屋,他一进来就跳上炕,趴在窗台上和菩萨说话,让俩小家伙和小萱很是奇怪。   猫儿给他们解释:“原来马鹏程他爸说咱小叔他们要干到十二月,我跟菩萨说让小叔他们工程顺利,早点干完回来,现在小叔真哩早回来了,哥哥来谢谢菩萨。”   小萱眨巴着眼睛问:“下下(谢谢)?”   猫儿说:“对,菩萨最好,保佑小叔,所以,哥哥谢谢菩萨!”   小萱看看猫儿,又看看菩萨,然后自己站起来,撅着小屁股爬上窗台,在菩萨脸上“mua”地亲了一口:“下下……”吧咂吧咂小嘴,又歪着头看了看菩萨:“姑姑。”   孙嫦娥正好端着个小簸箕和秀梅、玉芳一起进来,笑着对玉芳说:“哎哟你看看,咱小萱给你攀了门多好哩亲戚。”   玉芳赶紧掏出了手绢,想去擦菩萨脸上的口水,猫儿已经用自己的袖子擦了。   玉芳对小萱说:“乖,你不能给嘴水亲到菩萨脸上。”   小萱看看菩萨,对妈妈说:“姑姑,好,亲亲,姑姑,下下。”   孙嫦娥过来把小萱抱起来:“玉芳,没事,孩儿哩心最干净,菩萨最待见了。”   柳雲爬到猫儿身边:“哥哥,你心里想叫小叔早点回来,跟菩萨一说,菩萨就真哩叫小叔早回来了?”   猫儿十分认真地点头:“嗯,你看看,小叔现在不是回来了吗?今儿还没十二月咧。”   柳雲马上趴在窗台上,双手合十对菩萨说:“菩萨,你保佑俺爸爸跟妈妈一星期过俩星期天呗,现在这样他们回来一回可使慌。   你叫俺爸爸来柳家岭当警察,叫俺妈妈来柳家岭当老师吧,这样我跟小雷、萌萌姐,还有俺乖小萱就不用去望宁跟荣泽上学了,俺不待见荣泽跟望宁。”   一起掀开棉帘子进来的柳长青、柳长春、柳魁和柳侠都听到了柳雲的话,全都笑了起来,柳长青问柳雲:“孩儿,您柳岸哥是不是还没跟你说,跟菩萨不能提不合理哩要求?”   柳雲说:“我提哩可合理呀爷爷,俺妈独个儿回来,小萱,还有萌萌姐跟我、小雷,俺这么些人就都不用去荣泽上学了,多美。”   一家人坐在一起,就这样说起了将来小一辈孩子们上学的事,不光是眼前的这几个,还有那些尚不知在什么地方的——柳凌、柳海、柳侠的孩子们。   柳侠看着孙嫦娥忧心的样子觉得很好玩:“妈,俺五哥还没结婚咧,你就开始操心我哩孩儿上高中时候哩事了?”   孙嫦娥说:“可不是嘛,幺儿,你别觉得我是没事瞎操心,生孩儿养孩儿这事是最快哩,你月子娃儿时候哩样我觉得还没几天咧,你可都长哩比您伯还高了。   你现在不是跟姓周那闺女谈哩可好吗?谈好了,然后结婚,生孩儿,可快可快,孩儿就长哩跟你一般高了。你看看猫儿,自己再想想,你觉得猫儿长到现在才几天?”   柳侠非常郁闷地发现,孙嫦娥说的都是事实,猫儿不就是眨眼之间就长大了吗?   一家人都在问柳侠对周晓云的感觉,猫儿抱着小萱,靠在柳侠身上轻轻摇晃着,看着菩萨微笑的容颜,他忍不住在心里对菩萨说:菩萨,我知道周阿姨可好,可我就是不想叫俺小叔娶她,其实,我是谁都不想叫俺小叔娶。   我可想叫俺小叔好啊,叫他比谁都幸福,可是我为啥光这样想呢?我每天都跟自己说不能这样想不能这样想,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哩脑子,管不住自己哩心。   我可害怕别人知道我这样想,人家肯定都会觉得我可没良心,小叔对我恁好,我却光想叫小叔连媳妇都不娶,陪着我一辈子。   菩萨,你帮帮我,叫我管住自己哩脑子、自己哩心吧! 第190章 日常   柳侠在家当了两天实实在在的吃饱墩儿,真的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早上都是在小萱“徐徐,七换欢了(叔叔,吃饭饭了)”的呼唤声里起来的。   这种日子太幸福,以至于第三天该走的时候,他的怨念比猫儿上学还要强烈。   在他临出门的时候,第一次,柳长青对孩子谈恋爱时候的细节进行了指导:“幺儿,一会儿到了望宁,有电话,先给人家小周姑娘打一个;回到荣泽,别哩事先放放,先去找找人家。   咱是男哩,虽说她比你大一点,也不能老叫人家一个闺女家总是主动找你,是不是孩儿?”   柳长青从柳川和晓慧这两个月回来的时候说起的柳侠的恋爱经过,就觉得柳侠这恋爱谈得有点不靠谱,这两天再听听柳侠自己说的,更觉得自己这个看起来聪明灵动的小儿子好像在男女之事上还混沌着,二十多了,一点不懂得女孩子们的心思,更不用说主动去讨女孩子欢心了,这让他和柳魁都有点发愁。   柳侠很听话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伯,我回来哩时候猫儿就跟我说了,俺一回去我就先去找她。”   孙嫦娥叹气:“孩儿,你看你,谈个恋爱还得叫猫儿替你操心,你啥时候才长大咧?”   柳魁安慰孙嫦娥:“妈,没事,这事开窍就是一下下,孩儿就是比别人开窍晚一点,凭他这聪明劲,一开窍就好了,你看他照应猫儿的细心劲儿,等开了窍对待起女朋友,肯定比这还细发。”   秀梅再一次交待柳侠:“幺儿,谈恋爱时候脸皮得厚点,好听哩只管往外说,女孩儿们都待见听。”   柳雲拉着柳侠的手说:“小叔,你可不能当笨蛋,连个花婶儿都给俺娶不回来啊!”   柳雷说:“俺爸爸说,小周姨姨可待见你,你要是给小周姨姨娶不回来,那肯定就是你太笨了。”   发现一家人都对自己谈恋爱的技能表示担忧,柳侠下决心提高自己的水平,做个合格的男朋友,所以他真的按照柳长青的吩咐,到了望宁就给周晓云发了个传呼:我两个小时后到荣泽,你有时间吗?   可他等车等了二十多分钟,周晓云都没给他回应,柳钰想着肯定是周晓云生气了,为他担心,替他出了一大堆主意,叫他回去后怎么讨好女孩子。   车到千鹤山顶,猫儿忽然问柳侠:“你刚才给周阿姨发传呼,给她说回复的电话号码了没有?”   柳侠脸一下子就皱巴成了苦瓜:“哎呀我忘了,我以前都是用咱们家电话给她发,她记着呢,不用说,今儿我忘了咱们在外面。”   猫儿接着说:“周阿姨有大哥大,你为什么老记不住直接给她打电话呢?”   柳侠的脸更苦楚了:“我周围的人都没大哥大,我习惯记传呼号了。”   好在周晓云心大,柳侠和猫儿进自己家没三分钟,正换衣服的时候,她把电话打家里来了。   柳侠挺高兴的,周晓云自身条件就不用说了,只是她喜欢家里一大群孩子,在他出去期间接过猫儿、还给猫儿送过饭这些事,就让柳侠特开心,对她的感觉又好了很多。   柳侠第一次相亲遇到谭慧玲,因为对方特别漂亮所以觉得挺喜欢,没想到她居然嫌弃猫儿,联想到平日里他所知道的继母们对继子的普遍态度,还有包括自己家里人在内的几乎所有人都觉得猫儿跟着他并不是理所当然的这个事实,让柳侠第二次相亲还没见到周晓云心里就有点抵触,他潜意识里几乎认定周晓云会嫌弃猫儿,所以,他相亲后一直在关注周晓云对猫儿的态度,其他的可以说他根本就没怎么注意。   经过这三个多月,他发现周晓云的猫儿和家里其他孩子都是真心喜欢后,现在抱着轻松平和的心态再来看周晓云,才发现自己的女朋友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只看脸也许没谭慧玲那么漂亮,但是,柳侠想,如果是牛三妮儿、刘冬菊那种德行,就是长成西施、貂蝉又有什么用?徒有其表的人,只会让他更恶心。   在柳侠心里,赏心绝对比悦目来得重要,赏心是一辈子的事,而再耀眼漂亮的容貌,都一定会成为昨日黄花,这两者的重要性根本就不能相比。   马鹏程和楚昊今年初三,现在都还在学校,猫儿不想跟柳侠一起去约会,可又找不到借口,干脆直接跟柳侠说:“小叔,我今儿可不跟你一起去跟周阿姨约会啊,大爷爷都说了,让你好好跟周阿姨谈,你要带着我这么个大电灯泡去,就不是好好谈恋爱的表现。”   柳侠拿过猫儿的短羽绒服:“什么叫电灯泡?你还是小叔半个媒人呢,你一起去显得小叔更有诚意,快点穿上,咱去吃烩面,两个多月没吃,想死我了。”   猫儿接过羽绒服直接扔到床头上,对着柳侠喊:“糊涂蛋小叔,你到底会不会谈恋爱啊?谈恋爱就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你非得带上我干什么?”   柳侠又把羽绒服拿过来,自己动手给猫儿往身上套:“哪条法律规定的谈恋爱必须是一男一女?你拿来让我看看。”   猫儿看着柳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柳侠觉得自己赢了,十分得意地吹了声口哨,把绒线帽子给猫儿带上:“两个月呀乖猫,小叔才回来三天你就不想小叔了?我可没你这么没良心,我出去约会最起码要两个小时吧?我舍不得让你去上晚自习,就是想让你跟着我,如果你让我自己去,我不冤得慌吗?”   猫儿没跟柳侠怄气,老老实实跟着他来到烩面店,周晓云也正好到,这次,三个人都吃烩面。   周晓云今天穿了身样式非常简单,但一看就非常上档次的皮衣,上面是没有任何花样的西装款式,下面是微喇的皮裤,高跟鞋,看上去格外的高挑漂亮,和柳侠站在一起真的是十分般配。   两个多月没见面,周晓云看到柳侠后稍微有点不自在,有点羞涩,不过柳侠一脸开心的笑让她很快就又恢复了活泼开朗的本性,她一看到猫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点都不奇怪,跟猫儿开玩笑说:“高二学生为了陪叔叔回老家玩请三天假不上学,我第一次听说,羡慕死我了。”   柳侠给他解释自己回来后没有约她,而是先回家的事时,她笑嘻嘻地说:“我知道,柳队说他也这样,最多一个月,如果不回家一次,就跟丢了魂儿似的。   其实,我以前也是一两个星期必须回家一次,要不就浑身不舒服,咱们认识了之后我回去的少了,我爸妈说他们养了只小白眼狼,还没结婚呢就把他们给忘了。”   柳侠说:“那以后咱们平时约会,星期天的时候你该回家回家,别让你爸妈不高兴。”   周晓云说:“没关系,以前是搭公共汽车,路上太耽误时间,以后我自己开车,你没时间陪我的时候我就多回去几趟,你不忙了,咱们就多见面,我爸妈是跟我说着玩的,他们听剑锋哥说过你以后,特高兴,让我不用老惦记着他们,你在荣泽的时候,让我不用回去那么勤,让咱们多见见面,他们没事可以来看我,我爸也会开车了,挺方便的。”   面端上来后,猫儿也不嫌烧的慌,边吹边大口的吃,柳侠让他慢点,他跟没听见一样,稀里哗啦几分钟就吃完了,然后一抹嘴站了起来:“周阿姨,小叔,我吃饱了,你们继续玩吧,我先走了,我想回家玩电脑。”说着,不等柳侠和周晓云开口,就摆摆手跑了出去。   柳侠拿着筷子就追了出来:“臭猫儿你给我回来。”   猫儿回头冲他笑:“嘿嘿,小叔,我都三天没打游戏了,明天一去学又打不成了,你就让我早点回去玩一回会怎么着?”   猫儿说着还一直退着走,柳侠又不能把周晓云撇这里去追他,只好说:“那你离屏幕远一点,别把眼看坏了。”   猫儿欢快地吹了一声口哨,撒腿就跑:“知道了。”   接下来的一周,柳侠白天除了吃饭的时间,全天都在办公室绘图,晚饭后和周晓云出去逛会儿街,顺便消消食儿。   猫儿知道柳侠忙,坚持不让柳侠接他。   柳侠答应了,他要赶工,晚上和周晓云约会后,回到家会继续加班制图,最主要的是,荣泽新校区到水文队这一路是一展展的平地,刚修的公路很宽阔,人和车都不多,沿途没什么危险因素,猫儿骑车子几分钟就到家了。   不过柳侠再忙,晚饭和早饭是一定要给猫儿做好的,中午基本上都是柳川或周晓云带了他们单位的饭菜过来,他们两人都想让柳侠把做饭的时间节省出来干活儿,他白天多干一会儿,晚上就能少干点,早点休息。   回来的第九天,柳侠把全部的图纸放在了马千里,马千里只翻着看了两下,就放心地收了起来,然后问柳侠:“再给你派个活儿没意见吧?明儿就得走。”   柳侠不假思索地说:“您说吧,去哪儿?”   “就是尚诚县那个商品房小区,手续终于全部办好了,刚刚他们才跟老朱联系过,让我们尽快派人过去,老朱刚下去你就上来了。”   柳侠说:“我知道了,不过,施工队那边好像……”   他们后半年业务格外忙,大的工程倒不多,都是附近的小工程,技术人员和施工队轮转的非常快,因为技术人员回来后还要有一段时间在单位进行后期工作,施工队的人是外业结束的同时任务就结束了,回来后马上就能重新组队。   据柳侠所知,现在队里好像就剩下魏根义和以前他们三队的几个人了,。   本来就不收欢迎,出了那次事后,不到迫不得已,更是没人愿意用他们,虽然听说他们其实现在已经改变了很多。   马千里刚开始没明白,不过也就是几秒钟,他就想起来了:“对,就只有那几个人了,但这个工程急,你不能等其他人回来再开工。   记着,你是领队,所有事,你说了算。   柳侠,所有行业以后的竞争都会越来越激烈,我们这一行也不可能永远都是现在这种垄断状态,所以,虽然这次你领的人可能用起来不顺手,这个工程也不算大,但你一定要跟以前一样认认真真地把所有的细节都做到最好。   对方是我们以后的潜在合作对象,他们不可能只开发这一个住宅区,懂我的意思吗?”   柳侠点头:“我懂。队长,除非他自己的公司组建测绘队,否则,我保证,以后只要他一有测绘方面的需要,一定会最先想到我们。”   马千里笑起来:“如果他自己公司组建测绘队,我保证他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挖你。   唉,我们家那臭小子长大了如果能给我一次你今儿这个话,我就知足了。”   柳侠也笑起来:“鹏程虽然皮了点,但绝对是个有主见的,以后差不了,您放心吧。”   马千里挥挥手:“别给我吃开心丸,我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知道吗?那就是个混小子,跟你们家柳岸没法比。你去吧,准备一下,明天争取就过去动工,一周内让对方也能动工。”   柳侠往外走着说:“没问题。”   大后天猫儿就可以休星期天了,小叔居然要去尚诚县,猫儿气得直蹦,柳侠哄了半天,说这个工程是分期的,第一期面积不算大,他这次最多不超过半个月就能回来。   猫儿还是高兴不起来,诅咒马千里如果再生个儿子比马鹏程还折腾;如果再生个女儿比柳牡丹还丑还缺心眼,柳侠跟着他一起诅咒,又拍着哄了半天,猫儿才蔫蔫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柳侠送猫儿去学校,等天亮后去古渡口路买了排骨和很多菜放在家里,七点半,他就带领技术员房春明和施工队六个人一起出发了。 第191章 以暴制恶   柳侠提前已经预见到了和魏根义的搭档不会让人很愉快,所以他提前就想好了,魏根义是队里的老资格,只要他不是太过分,像对房春明那样干涉对工程本身的要求,自己就睁只眼闭只眼,反正也就几天的时间,咬咬牙就过去了,大不了就是跟干私活时一样,自己多干点。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总有人的恶劣能超出你的想象。   第一天到尚诚,和甲方接触,对方公事公办很干脆,柳侠也不是拖沓的性格,所以他们十点半到,十二点半就已经开始作业了,因为中午柳侠去跟甲方谈话的时候其他人就已经吃饭了,时间有点早,下午四点半魏根义说他很饿,要求收工的时候,柳侠就同意了。   没想到,晚饭后柳侠要求第二天早上七点半之前必须在旅社院子里集齐的时候,魏根义不答应了,他说现在是冬季,队里以前从没这样的规矩,冬天最早也是八点开始上班,柳侠这个要求他做不到,他起不来。   柳侠耐心地跟他解释,说现在已经过了小雪节气,随时可能上大冻影响他们作业,队里已经答应甲方以最快的速度把第一期的测量报告拿出来,让甲方也能早点动工开建,再说了,早点完成,他们也可以早点回家,在荣泽附近做下一个工程,每天都能回家,这样不是对大家都好吗?   魏根义冷笑着说:“上冻是老天爷的事,我管不着;出来就出来了,我没想着那么早回去”,说完,径直走人了。   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魏根义没出现,七点半他也没到院子里集合。   最让柳侠不能容忍的是,司机周永峰也没出来,他和魏根义住一个房间。   他们的工地在尚诚县新区,距离现在的尚诚县县城大约还有三四公里的路程,不算太远,他们自己走去也没问题,问题是还有那么多仪器必须要用车才能拉过去,柳侠强压怒火,过去喊人。   周永峰苦着脸站在门口,看看柳侠,再看看房间,一脸的为难,可就是不动。   一直等到七点五十,魏根义才一脸不耐烦地出来,可他要去吃饭。   最后,他们一直等到八点二十才从旅社出来。   到了工地,柳侠自己报数、自己记录、自己绘草图,房春明很配合他,跑点、放线都很认真,除了魏根义,其他几个人也都能各尽其责。   魏根义是老施工队员了,柳侠不说,他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也干了,只是慢慢悠悠,跟柳侠完全不是一个节奏。   虽然魏根义故意和另外几个人说说笑笑,虽然那几个人很尴尬很勉强却也都回应着他,但谁都能感觉得到工地上让人压抑的气氛。   他们心里再不服柳侠,柳侠也是马千里亲自任命的领队,是他们现在的领导,柳侠一脸冰霜,他们也很难高兴得起来。   柳侠知道因为自己一来就拿最高的奖金、分房子,当领队让很多人心里不舒服,但那也就是背后说说,当面表现出来的也就是丁红亮和张根宝那种心态极不成熟的人。   技术一科的人因为罗水旺每次大工程都借柳侠,也对柳侠十分不满,或者说是嫉妒,但当罗水旺有意无意地把柳侠制作的测量报告放在办公室最显眼的地方任人翻阅一次后,几个人对柳侠的态度明显不一样,友善了很多。   就连张根宝,岳德胜都说他现在的报告比以前好了很多。   柳侠的优势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再不忿,他们也得承认,柳侠现在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凭自己的能力和努力挣到的。   柳侠以为现在对自己还抱有明显敌意的就只有丁红亮了呢,没想到,和自己相差几十岁的魏根义居然也是这样,只是他以前没机会和魏根义接触,所以没发现而已。   但他就是对自己再不满,也不能拿工作来发泄吧?   他听岳德胜和罗水旺几个老工程师说过,别说提前一会儿上班,他们以前接到国家重大的测绘任务时,加班费、奖金什么都没有,大家也都是心甘情愿不分白天黑夜地努力工作,魏根义也是老职工了,他把大锅饭时代所有的毛病都继承了下来,为什么好的传统就一点没学会呢?   今天是晴天,而且难得的没有风,柳侠想趁中午气温相对比较高的时候多干一会儿,所以快十一点的时候,他让周永峰去买点菜回来,他们自己在工地做饭吃。   周永峰答应着都已经走到车边的时候,魏根义忽然说:“周永峰,我记得你是司机吧?咱们队什么时候兴的规矩,司机得负责买菜做饭了?你这要是传回去,你们队里的人不得恶心死你啊!你这是坏了规矩你知不知道?”   周永峰站在车边不知所措,他不敢得罪魏根义。   柳侠站在哪里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周永峰,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害怕得罪魏根义,生活中总有这样的人,软弱的莫名其妙也无可救药。   周永峰看看魏根义,魏根义意味深长地对他笑了笑,继续干自己的活儿。   周永峰嗫嚅地对柳侠说:“我,我听说,我们,我们只管开车,其他,其他的……”   柳侠打断他说:“我知道了,你去歇吧,把车钥匙给我,我去买菜。”   周永峰艰难地吞咽着唾沫,眼睛瞟向魏根义。   车钥匙就在周永峰右手小指上挂着,柳侠走过去,自己把车钥匙拿了过来,然后转身对另外几个人说:“我去买菜,你们想干就照我刚才在的时候那样干,不想干,就休息,但别给我乱干。”   说完,他打开车门,自己坐进了驾驶室。   几个人看着柳侠慢慢地转了个很大的圈,才把车子调了头,然后很慢地开到离他们大约一公里远的公路上。   一个小时后,一个人中年男人骑着三轮车送到工地上两大盆羊肉烩面,还有四个菜,菜是两荤两素,他对房春明他们说:“一个姓柳哩孩儿叫俺送到这儿咧,您快点吃,吃完了俺还得给盆儿跟盘儿拿走咧。”   柳侠到一点多才回来,他回来的时候,房春明在看着仪器,自己记录和绘草图,另外三个人在配合着他。   魏根义和周永峰跟另外两个人看见他才站起来,周永峰和那两个人尴尬地看着柳侠,魏根义哼着戏晃晃悠悠往北边走:“他妈的刚才吃太饱了,拉一泡去。”   柳侠没说话,过去接过房春明手里的东西做记录。   一下午,工地上除了报数据和因为作业本身不得不进行的交流,没人多说一个字。   四点半,魏根义又要求收工,理由是寒气已经上来了,他年纪大了,受不了冻,会犯病。   柳侠说:“没有特殊情况,从今天开始,每天都是五点到五点半之间收工。”   魏根义冷笑一声,扔了手里的家伙,拍拍手:“我腿疼的受不了了,去买点膏药贴贴,小周,送我一趟。”   周永峰不吭声,看看柳侠:车钥匙柳侠没还给他,他不敢去要。   魏根义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自己往公路走去:“老子雇辆三轮自己去,不就一块钱的事嘛!”   柳侠看着魏根义的身影消失,合上了手里的记录本,面无表情地对剩下的几个人说:“收工,马上,搬仪器的时候小心点。”   几分钟后,所有的仪器都搬上了车,柳侠让房春明坐副驾驶位,除了周永峰,其他几个人自觉坐在后面。   周永峰有点惊慌地看着柳侠,柳侠让房春明坐在副驾驶位上,不就是柳侠要自己开车,而且不让他这个司机上车了吗?   周永峰判断的没错,柳侠看都没看周永峰就上了车,到了公路上之后,他拐上了和尚诚县城相反的方向——往东,回荣泽的方向。   房春明紧张地看着柳侠,却不敢开口问,他看得出来,柳侠开车开得非常小心,可以说是战战兢兢。   柳侠主动说:“房老师,那个纸箱里是你的东西,他们的都在后面。”然后,就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又提心吊胆地开他的车。   将近五个小时后,他们回到了水文队大院。   柳侠把车开进车队的院子里时,在值班室打扑克的付晓乐听到声音出来了:今天该回来的车都已经全部回来了,怎么现在快十点了会有新解放的声音?   看着柳侠和房春明从驾驶室跳下来,付晓乐走过来问:“怎么回事小柳?怎么是你开车?小周呢?”   柳侠擦了把头上的汗,拉开羽绒服拉链:“晓乐哥,待会儿我单独跟你说,现在我先给几位师傅说点事。”   从后面车篷里跳下来的几个人站在了那里,都看着柳侠。   柳侠说:“房老师,杨师傅、于师傅,我不想让你们为难,所以不一个一个问你们了,这两天你们也看到了,我外业期间干活就那样,全天满负荷,这习惯我改不了。   不嫌跟着我受累、愿意把这个工程干完的,明天早上六点钟,准时到这里集合,一分钟都不能晚;不愿意的就不用来了,工程结束后,我会把这两天的奖金按时报上去,不会少各位师傅一分钱。   今天耽误大家没吃上晚饭,工程结束后,我每人多发十块钱,是今晚的餐费。   我说完了,师傅们可以走了,东西在车上别忘了拿。”   付晓乐和跟在他后面出来的杜涛几个人都听到了柳侠的话,面面相觑,无法想象柳侠这个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房春明往车后面走着说:“小柳,你先回家吧,我带人把仪器搬下来,明天早上我会按时过来。”   杨师傅说:“柳工,我们一离开工地就没事了,你们回到家还得接着算数据画图,比我们累多了,我们这真不算什么,明儿早上我们都会按时过来,你回去吧,东西我们搬。”   其他几个人也都跟杨师傅口径一直,并且马上就开始动手搬仪器了。   付晓乐过来把柳侠拉到了一边,问柳侠怎么回事。   柳侠简单地把事情跟他说了一遍。   柳侠对魏根义了解不深,付晓乐可是进水文队十年有余了,他刚进单位随队当司机的时候,还不是自愿组队,而是队里统一分配,他和魏根义不止一次分在一个队,魏根义什么德行他太清楚了,所以柳侠说了开头几句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咬着牙骂道:“周永峰这傻逼,这么好的机会落他身上他不知道把握,早就告诉过他魏根义是个什么东西了,到现在他还分不清轻重,活该他月月最低奖。   魏根义几十岁的人了,还真是为老不尊,看来上一回那人他是没丢够,还想再丢一回才能消停。”   柳侠发现付晓乐完全没责怪他的意思,心里一下就轻松了,付晓乐对他一直都很好,他不希望和付晓乐之间产生什么嫌隙,他说:“晓乐哥,我自己开车没别的意思,我是气急了,想给周永峰一个警告,明天回去如果他不跟着魏根义瞎起哄,我不会要求换司机,更不会以后隔着你们自己开车,队里的规矩我不会去坏。   你不知道,我这半拉子司机开车其实费劲着呢,我现在秋衣湿的都能拧出水来了,开这一趟车我估计我得少活三天。”   付晓乐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你知足吧,我估计房工和那几个人得少活三年。   不过小柳,你赌气把这几个人拉回来,明天还得起大早去,来回折腾受罪的是你们,魏根义可一点损失没有啊,你跟他这么置气划不来吧?”   柳侠笑着对付晓乐和杜涛几个人摆摆手:“我把旅社的房子给退了。”   柳侠跑出老远了,才听到付晓乐说:“我靠!”   水文队外出作业,吃喝住宿一切都是队里包圆,自己几乎没需要花钱的地方,所以除了领队会带比较大量的现金,其他人都习惯了不带什么钱。   柳侠以前也这样,最多带十块二十块,是后来猫儿觉得他们自己做饭吃得不好,每次外出时都会硬给他多带些,让他额外买吃的用,可如果不是给猫儿和家里带土特产,柳侠几乎没动过多带的钱。   柳侠听说过,魏根义为人吝啬,他以前当队长的时候对手下还算大方,是因为那都是他逼着领队出钱,他自己是坚决不会多花一分的。   中午柳侠回去那么长时间,就是去办理退房了,他算准了魏根义下午不会老老实实跟他好好干,肯定会要求提前收工刁难他。   房子下午六点到期,到时候让魏根义和周永峰自己找地方住吧,旅社带暖气的房间,最便宜一个人一天也得好几十。   柳侠心情愉快地往家里跑,刚推开院子的栅栏门,就从阳台上蹿出个人影跳起来挂在了他脖子上,猫儿高兴得都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了:“小叔,小叔真的是你,真是你回来了。”   柳侠托着小家伙的屁股往屋里跑:“乖,这么冷你跑出来干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猫儿说:“我听到你的脚步声了,老远就听到了,开始我以为听错了,想着你不可能回来,可我怎么听都是你。”   柳侠的心化成了一汪水,抱着小家伙舍不得放开,他当时真是赌一口气回来的,没想到给他的小宝贝带来这么大的惊喜。   柳侠高兴得都忘记了自己还没吃饭,冲了澡搂着猫儿躺进被窝儿,肚子擂鼓似的忽然叫起来,猫儿问他,他才记起来中午自己急着去旅社退房,还要带着收拾那几个人的东西,自己根本就没吃饭。   两个人一块爬起来,柳侠不让猫儿重新给他做饭,冰箱里有周晓云中午送过来的五个大包子,还有柳川黄昏时买回来的牛奶,柳侠把包子全给吃了,喝了一大杯子奶,猫儿晚上炒的醋溜白菜还有半盘子,他也一起解决了,吃得肚子溜圆。   柳侠忽然对今天自己做的事有点心虚,就给柳川打了个电话。   柳川问他怎么才去了两天就回来了,他就把自己和魏根义置气的事简单跟柳川说了一遍,柳川大笑着说:“干得好幺儿,这种人就不能惯着,你对他客气他以为你是怕他呢。”   柳侠开心地挂了电话,和猫儿又舒舒服服躺回了床上。   猫儿贴在柳侠身上,幸福得无与伦比,他们只分开了一天,可他却觉得很久没见到小叔了,每一根汗毛都在想小叔。   除了每次揽私活的时候会暂时瞒着猫儿,柳侠在猫儿跟前没有任何秘密,一直以来,他都自然而然地和猫儿分享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   今天也一样,他把自己到尚诚县后和魏根义之间发生的事详详细细跟猫儿说了一遍,把自己恨不得拿锨拍死魏根义的心情也跟猫儿说了。   猫儿一声不响地听完,说:“他就是奶奶说的那种赶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货色,给脸不要脸,这种人谁都想踹死他。   小叔,明天魏根义肯定得找你闹,你怎么办?”   柳侠说:“打架他打不过我,干活儿我不用他一样能干,他能跟我闹什么?”   猫儿说:“不要脸们的逻辑你是理解不了的小叔,全世界都认为没理的事他们就能理直气壮,马鹏程跟我说过,他爸爸说魏根义这人不光工作上不长进,骨子里还是个小人,所以以前跟他搭档的时候,那些人虽然都对恶心的不行,但却都不得罪他,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嘛!你可得小心他点。”   柳侠说:“我不得罪君子,君子坦坦荡荡,我巴着跟君子做朋友还来不及呢,干嘛要得罪人家?我就得罪小人,老子站得正行的端,他能把我怎么样?”   猫儿说:“现在他肯定不敢怎么着你,可以后他肯定会背后阴你一把的,我说的是真的,小叔你小心他点。”   柳侠在他忧心忡忡的小宝贝脑门儿上蹭了蹭表示自己听到了、记住了,但心里还是把这句话当成了猫儿对自己关心则乱的小孩子想法,他想不到,魏根义真的有一天,会阴他一把大的。   第二天早上,柳侠送猫儿上学回来是五点五十,他在大门口的路灯下看到了三哥柳川。   柳侠以为出了什么事,他刚喊了声“三哥”想问一下,柳川就指了一下路边的一辆吉普,然后往水文队大院里走着说:“我开你们的大解放,你开我的车,我把你送到尚诚。”   柳侠一下就明白了,柳川是担心他开车出事。   从柳侠和猫儿学会开车后,只要有机会,柳川都会让柳侠开,遇到时间和路况都合适,还会让猫儿开一会儿,所以柳侠现在小车已经开得已经算很熟练了,但卡车,他只开过一次,还是个中型卡车,是柳川借来去原城拉布的。   当时柳川坐在他旁边看着他,从荣泽到原城,他开了将近两个小时,荣泽到原城是宽敞的国道,几乎是一展展的平地,和尚诚的山区公路完全不能比。   柳侠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没用,而且他心里特别高兴三哥跟自己一起去尚诚,就像一个小孩子以为自己做了错事可能受到惩罚,但却意外地得到了家长的维护的小孩一样,柳侠嘚瑟地跟着柳川一起来到了车队的院子里。   一进门他就看到昨天他带回来的几个人站在那辆大解放边,看到他,几个人一起跟他打招呼,告诉他仪器都已经搬到车上了,现在就可以走。   他们提前出发了,柳川开大解放,柳侠开吉普跟在后面,一路都很顺利,八点多一点他们就到了工地。   魏根义和周永峰还没来。   柳川把大解放停在一棵大槐树下,柳侠让房春明带着人先开始干,他和柳川站在树下说话。   柳川跟柳侠简单地交待了几句开大车和走山路时需要特别注意的几个问题,就要走。   柳侠舍不得柳川走,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和魏根义置气的时候,外人看着他好像胸有成竹,底气非常足的样子,其实他心里乱的很,他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昨晚上柳川的一句夸奖,让他心里一下就踏实了,现在柳川在他跟前,让他觉得非常安心,真的跟背后有一座山让他可以放心地依靠一样。   柳川摸了一下他的脸颊,把他的绒线帽往下拉了拉:“天老冷,别叫冻着了。   没事孩儿,就是一个腌臜菜,到哪儿都有这种人,你不尿他,抻给了他,他其实一点办法都没。   好好干你哩活,他回来敢跟你撒野,继续修理,既然下手了,就得把他给治下,你占着理咧,怕他个蛋。”   柳侠点点头:“我知道哥,你路上小心点,你要是有时间,多过去看看孩儿,他自己搁家,我老不放心。”柳川也有工作,他再舍不得也得让三哥走。   柳川拍拍他的肩:“孩儿,这还用你说,啥心都别操,早点干完活回家就妥了。”   柳川走后大约半个小时,周永峰和魏根义来了。   周永峰连眼光都不敢和柳侠碰上,一脸尴尬地左顾右盼。   魏根义气势汹汹地直奔柳侠,另外几个人都停了手里的活儿看着他们。   柳侠合上记录本的夹子,站直了眯着眼睛居高临下看着魏根义,他不知道,他的表情和柳川打那个挑衅他的同事前的表情一模一样,淡然却又杀气十足。   魏根义被柳侠的模样给震住了,但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他心里再发憷也不能表现出来,所以他还是走到柳侠跟前,一脸不屑与嚣张:“柳侠,你有种。”   柳侠:“你知道就好。”   魏根义:“我知道了怎么着?你今儿晚上还敢再把我撂这儿?”   柳侠:“我敢不敢,你可以再擅自离岗一次试试呀!没把我当队长的,我也不把他当队员,我只对我的队员负责,其他人我管不着。”   魏根义瞪着柳侠,只能外厉内荏地冷笑,却说不出话。   柳侠这个二愣子摆明了不怕得罪他,而他和周永峰已经一分钱都没有了,早饭他们都没吃饱。   尚诚的旅社真他妈的贵,那还是没暖气的呢。   都是成年人,虽然各怀心事,但今天这种状况,每个人都掂量得出轻重,不会看着让柳侠和魏根义真的打起来。   老杨和老于几个人及时过来和稀泥,他们只劝了两句,魏根义就就坡下驴半推半就的跟他们过去了。   柳侠也没有赶尽杀绝说不让魏根义干活,他转身打开夹子,开始干自己的事。   十点半,周永峰磨蹭到柳侠跟前,跟柳侠要车钥匙,说他去买菜做饭。   柳侠没说话,把钥匙抛给了他。   中午,他们吃了一顿煮糊了却还夹生、除了咸其他没有任何味道的面条,柳侠把自己那一大碗吃得干干净净,其他几个人等他起身离开了,才赶紧跑到远处把自己的那一份给倒掉了。   虽然柳侠和魏根义看起来都很正常,工地上也没有了昨天下午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但却还是很沉闷,直到三点多,一辆崭新的黑色桑塔纳开上来,从里面下来一位漂亮的姑娘和一个大叫着“小叔”狂奔的少年。 第192章 面子带来的问题   柳侠真给高兴坏了,他的宝贝猫来了,漂亮大方的女朋友也让几位同事赞不绝口。   房春明看柳侠那高兴的样子,想说让他带着女朋友和小侄一起去玩,自己带着人干活就可以了,可抬头看到魏根义,他就什么都没说,继续干自己的活儿。   柳侠这会儿简直比昨天被魏根义挑衅的时候还糟心,他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都是他妈魏根义这个王八蛋,如果不是他,自己也不会非要规定个不得擅自离岗啥的。   现在,他想陪着猫儿在山上撒着欢跑一圈都得提防着会让魏根义抓到小辫子,更不用说陪着猫儿和周晓云去尚诚县城繁华的地方吃点什么再闲逛一会儿了。   猫儿和柳侠的心思完全相反,柳侠刚把他放到地上,他就拿过了柳侠记录用的东西:“小叔,你量,我给你记录。”   他昨晚上到今天一直都在想的,就是怎么能帮到小叔,魏根义那个老不要脸的给小叔使绊子耽误他的工期,自己一定要帮小叔赶回来。   柳侠把小家伙的帽子使劲往下拉了拉,尽量把他的脸多包起来一些:“嗯,等小叔一下,我去给周阿姨找个大衣。”   周晓云还是穿着一身皮衣,看着就很薄,柳侠找了一圈也没看到个背风的地方让她能坐着暖和一会儿,冬季外出作业时队里统一发的有军大衣,他嫌穿着干活不利索,中午不太冷的时候经常都不穿,他跑过去拿出来给周晓云:“不好看,不过挺暖和的,这里太冷,要不你先回家吧,我收工了在旅社等你,我至少得干到五点,你一个人会觉得没意思的。”   周晓云忽略了柳侠其他的话,接过大衣掂了掂:“你的?”   柳侠点头:“嗯,最大号,有点宽。”   周晓云高兴地穿上,转了个圈:“哎,我觉得其实这个还挺漂亮呢,送给我吧柳侠?”   柳侠笑起来:“你不嫌老土就送给你,不够的话再多买两件给你都没问题。”   周晓云裹紧跳了几下:“不嫌,你送吧,多少我都要,以后我就用这个过冬了。”   柳侠说:“行,回去我就给你买,现在我先去干活儿,你如果不想回家,就去车上等我们吧。”   周晓云有点娇嗔地说:“我不回,我家在尚诚有房子,我给我爸妈打个电话,让他们今天来这里住。”   柳侠说:“那也行,待会儿我们收工了,我和猫儿陪你逛街吃饭。”   周晓云把猫儿带来,柳侠心里挺感动的,本来他现在就已经开始喜欢周晓云了,今天这事让他对周晓云的喜欢更多了些。   周晓云只是比他大几个月,从两个人认识开始,一直都是周晓云在迁就他,现在,柳侠努力去想电影和生活中别人都是怎么谈恋爱的,然后模仿着去做,希望自己的做法也能让周晓云喜欢。   柳侠回来的时候,发现猫儿的小脸有点鼓鼓的,就问他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高兴得跟中了小轿车一样,怎么一会儿工夫就有点怄包儿的迹象。   猫儿扭头看了看周晓云坐着的车,纠结地说:“大衣是你的工作服,现在还暖和一点,过一会儿可快就该冷了,你把大衣给周阿姨,你怎么办?”   猫儿虽然心里对柳侠谈恋爱非常难受,但他知道周晓云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他一直都在克服心里的障碍,努力对周晓云好,而且,柳侠不在家的时候,他和周晓云单独相处,他也是真心的喜欢周晓云的性格,所以,他不想说周晓云的坏话,可他更不想柳侠挨冻。   柳侠穿的是最早买的那件短款羽绒服,弯腰看仪器的时候后腰都能露出来。   柳侠满不在乎地扭了两下屁股:“看看,我穿这么厚,根本不冷,用不着穿大衣,男的嘛,哪儿那么娇气。”   猫儿嘴撅得能拴头驴:“奶奶说腰是最受不得冻的地方,冻坏了当时不显,老了就该受罪了。”   柳侠在他后脑勺上来了一下:“你这么大一点怎么成个‘老婆连儿’@了,奶奶那是吓唬小雲和小雷他俩,让他们穿衣服呢。”   猫儿不信:“一会儿收工了,咱们去给你买件长羽绒服。”   柳侠揉吧了一下他的脸:“一件一两百,小管家。”   猫儿犟起了脖子:“一两千也得买。”   因为还没定旅社,五点刚过,工作够一个节点,柳侠马上就通知收工了,周永峰开大解放拉着其他人和仪器,柳侠和猫儿坐着周晓云的车进城。   县城的旅社就那么几家,条件价格都差不多,柳侠还是定了他们前天住的那家,魏根义没再闹什么幺蛾子,所以柳侠什么都没说,按人数订房,周永峰好像躲着不肯和魏根义再住一个房间,而是想蹭着跟房春明住一间,房春明是技术人员,住单间。   不过这跟柳侠没关系,他也装作没看见。   旅社提供饭菜,柳侠说了个大概的标准,拜托房春明暂时当执事的领着大家一起吃饭,他和猫儿、周晓云一起去逛街。   季节已经到了,太阳一下山,气温就迅速下降,尚诚是山区县,感觉比荣泽还冷,猫儿问周晓云卖衣服的店铺在哪一块,周晓云把他们带到了尚诚县最热闹的尚诚商场附近。   柳侠装作上厕所,拉着猫儿单独离开,到了背静地方,柳侠对猫儿说:“乖,下午我把大衣给周阿姨,现在你就给我买羽绒服,这会让周阿姨很没面子。”   猫儿奇怪:“怎么会?周阿姨是你女朋友,她肯定也不想你挨冻啊!”   柳侠说:“我不冷啊乖,真的,一点都不冷,不信你摸……”他不说了,他不敢让猫儿摸他的手,他的手冰凉。   猫儿拉过柳侠的右手用自己的手搓着,非常不情愿地说:“那咱们赶紧去吃饭吧,吃点热饭就没这么冷了,待会儿等周阿姨回家了,咱们再去买。”   柳侠嘻嘻笑着揽着他的肩膀:“真是只大乖猫。”   柳侠说去吃饭,周晓云挺奇怪:“猫儿不是想来逛服装店吗?”   猫儿说:“不是周阿姨,卖衣服多的地方一般都是城市里最热闹的地方,我就是想来看看,我现在有点饿,想先去吃饭。”   周晓云说:“那行,我也有点饿了,今儿到我们家门口了,我请客,您俩随便点。”   柳侠说:“到你们家门口我也是你男朋友,也不能让你掏钱啊,走吧,给我们找个合适的饭店,饭菜最扛饿的,烩面、拉面、包子、馒头什么都成,速度还要快。”他这会儿其实比谁都饿,早上五点和猫儿一起吃的饭,中午吃饭时就已经非常饿了,可周永峰做的那饭,他真吃不下第二碗,现在他饿得前心贴后背,只不过不想让猫儿知道他在工地比较遭罪,所以硬扛着不说。   周晓云特高兴地说:“你是我男朋友,以后你天天请我,可今天是你们第一次来尚诚,我请你们。   走,咱们去徳畅园,我们这里最好的饭店,隔壁有个烩面店,也挺有名气,徳畅园允许把烩面端他们店里吃,好多人请客都是点他们家的菜,然后让隔壁店送烩面。”   柳侠对猫儿说:“那,咱就让你周阿姨请咱们一顿吧。”   尚诚县城跟荣泽差不多,也不大,开车几分钟就到了地方,周晓云先在烩面店要了两大一小三碗面,然后才进徳畅园。   徳畅园装修得很豪华时尚,对得起自己尚诚第一店的名头。   时间还有点早,店里人不多,他们占了个靠窗的八人台。   周晓云招呼服务员的时候,猫儿正好看到烩面店给他们旁边一桌送烩面,碗特别大,特别实在的一大碗面,他就对周晓云说:“周阿姨,你们这里的烩面比我们那儿还夯实,一大碗面我就能吃饱了,咱要不不点菜,就去烩面店吃吧?”   周晓云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菜谱,还没回答猫儿,一股浓郁的脂粉香味飘来,跟着,一个穿戴特别时髦、画着艳红的嘴唇的女孩子跑过来站在周晓云面前大叫:“哎呀晓云,真哩是你呀?我将搁窗户外头还以为是我看错人了咧,你不是搁原城咧吗?啥时候回来咧?这个,这个,这个是……”她好像刚刚才看到柳侠一样,打量着他问周晓云。   周晓云好像也非常惊喜地说:“翠萍?哎呀咋这么巧咧,可碰见你了,来来,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个是我男朋友,叫柳侠;柳侠,这是翠萍,史翠萍,俺俩高中三年都同班,是我最好哩朋友。”   柳侠笑着对史翠萍点头:“你好!”   史翠萍对着柳侠嘿嘿笑:“咦,这个名儿怪好挺咧,一点不俗气。”   她的眼神让柳侠有点莫名其妙的反感,猫儿也很不高兴她看柳侠的样子,往柳侠身边靠了靠,态度有点不善地看着她。   周晓云没有注意到猫儿的态度,亲热地和史翠萍说话:“我今儿后晌才回来,还没回家咧,翠萍,就你自己?那,你跟俺一块吃吧?”   史翠萍冲门口那边招招手,一个穿戴非常时尚的男青年走了过来,看来和周晓云原来就认识,他笑着和周晓云打招呼,周晓云跟柳侠介绍:“这是翠萍她男朋友,宋福军,俺俩初中时候同班过一年,他爸是开电磁电缆线厂哩;福军,这是我男朋友柳侠。”   柳侠和宋福军点头打招呼。   事实上,柳侠一直不太喜欢握手礼,现在因为讨厌史翠萍的眼神,他捎带着连对宋福军也有点不喜欢,所以更不愿意和他握手,不过,柳侠的态度看起来还是很友好的。   宋福军表现得也非常热情,因为柳侠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所以他也没想到要和柳侠握手,他只是对柳侠是周晓云男朋友的身份有点疑惑:周晓云家恁有钱,找的男朋友为啥穿的看起来恁平常?   史翠萍对宋福军说:“福军,晓云想叫咱跟他们一起吃咧,我正好可长时间没见晓云,俺俩可想喷喷@,咱就一起吃呗,要不你请客。”   周晓云说:“说啥咧?是我邀请您哩,当然是我请客,不,是柳侠请,这是他请我咧!我叫他连您一块请。”周晓云说着拉着柳侠的左臂,有点撒娇地看着他。   柳侠笑着伸出手邀请宋福军和史翠萍入座:“一起吃吧,我请客。”   宋福军可能觉得有点不应该,想推辞一下,却被史翠萍推着坐在了位置上:“哎呀,你是男哩,哪儿这么啰嗦,晓云人家俩都说了一起吃就一起呗。”   周晓云把菜谱推到宋福军和史翠萍面前,自己脱军大衣:“就是,人多热闹,想吃啥随便点,要不叫服务员介绍一下他们哩当家菜,都上一份也中。”说着她就招呼服务员:“把您店里最拿手哩菜都报一下。”   服务员说:“俺哩招牌菜有好些咧,松鼠桂鱼,红焖羊肉,葱爆海参,醋焖鸡……”   小姑娘一口气说了七八个,她说一个,史翠萍就兴奋地点头表示一下:“这个不错,听着就好吃。“   “呀,我早就想吃这个菜了,成天忙也没来吃过。”   “海参啊,我最喜欢吃海鲜了。”   ……   周晓云对服务员说:“那就都写上吧,还有吗?”   宋福军把菜谱从史翠萍那里推到周晓云跟前:“您要是想吃啥就再点几个,我觉得这就差不多够吃了。”   周晓云拿起菜谱,对柳侠笑笑:“你点还是我点?猫儿,你想吃啥?”   猫儿赶忙摇摇头:“我一大碗烩面就吃饱了,其他什么都不想吃。”   柳侠说:“我也是,你们这里烩面的量比我们那里还多,一大碗面我觉得就能吃饱了。”   柳侠实话实说,没注意到宋福军和史翠萍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当然,还有周晓云的。   周晓云问宋福军和史翠萍想吃点什么主食,宋福军淡笑着说:“其实,我也觉得,咱光吃烩面就中。”   周晓云慢慢地翻着菜谱说:“吃饭也是讲情调哩,慢慢吃着菜说着话才有意思,柳侠是白天上班老使慌,想早点回去休息,所以不想耽误时间多点菜,要不,他哩嘴才刁咧!   服务员,一会儿你先去隔壁给俺再报两大碗烩面,再给俺加一个红油肚丝,您这儿清淡点哩菜都有啥?我不待见吃老腻味哩东西……那中,就再写一个西芹虾仁,一个清炒菠菜,一个鸡蛋焖粉皮,一个西湖牛肉羹,好了,先就上这些,不够俺一会儿再点,快点上哦,俺都可饿了。”   服务员接过菜谱转身走了。   柳侠觉得猫儿的小手在自己手心轻轻动了动,他扭头看猫儿,猫儿正满眼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看得出猫儿想说的话:点这么多,吃不完怎么办?再说了小叔,这得多少钱啊?”   柳侠干咳了一声,商量着跟周晓云说:“晓云,咱还有一人一大碗烩面咧,菜是不是有点……”   周晓云笑着打断他说:“没事,这儿哩菜做哩味道可好,咱挨着尝尝,吃不完就搁着呗。   哎对了,柳侠,福军您俩一起喝点吧?”   猫儿说:“俺小叔一会儿回去还得计算数据咧,不能喝酒。”   周晓云吐了一下舌尖:“呀,我忘了,那,福军你喝点啥?宋河吧?”   宋福军说:“随便,我这人不挑,啥酒都能喝。”   周晓云招手叫过一个服务员:“给俺拿瓶宋河,最好哩。”   五个人,四大碗一小碗烩面,再加上十二个菜,一个汤,其中四个菜还是盆装的炖菜类,柳侠和猫儿拼了命地吃,菜也还是剩下了一大半,除了柳侠和猫儿把烩面吃完了,其他三个人的几乎都没怎么动。   柳侠和猫儿去结了账后,和周晓云、宋福军、史翠萍一起出来,周晓云站在饭店门口和翠萍又说起了话。   柳侠和猫儿回头透过玻璃窗看到那一大桌足够再吃饱五个人的丰盛的饭菜,心疼得恨不得再回去坐下继续吃。   猫儿轻轻对柳侠说:“小叔,我回去跟服务员说一下,我去买几个塑料袋,咱把那几个剩的最多的菜兜走吧?明天早上咱让旅社的人帮咱们回锅热一下,咱们俩吃。”   柳侠自己不愿意、也更不愿意猫儿吃别人剩下的东西,但想到那么多菜要白白倒掉,他就觉得心里十分不舒服,所以他说:“行,你去对面卖水果的那里买塑料袋吧,多买几个。”   周晓云看着宋福军和史翠萍走远,回头隔窗看到柳侠和猫儿拿着一大把塑料袋正在和两个服务员说着什么,她跑进饭店,听到一个服务员说:“俺这儿从来都没人带过剩菜,俺也不知道咋弄咧,您想兜走,您自己装吧。”   周晓云以为自己听错了,走到他们跟前问:“柳侠,猫儿,您,您又拐回来干啥咧?”   猫儿说:“小叔我们俩想给这几个菜兜走,这么大一盆菜,都没怎么动,倒了太可惜了。”   这会儿已经到了客流的最高峰,周围的桌子都坐满了客人,周晓云感受到服务员和周围人鄙夷和不可思议的目光,脸“腾”地就红了,她强忍着尴尬把柳侠和猫儿手里的塑料袋拿过来,推着猫儿往外走:“一点剩菜有啥可惜哩,你要是待见吃,明儿阿姨还请你来吃。”   猫儿挣扎着还想回去:“好几盆,还有好几盆呢,那么多倒了真的太可惜呀周阿姨。”   周晓云推着猫儿出了饭店门,柳侠也跟着出来了,他看到了周晓云脸上羞耻中带着恼怒的表情,一出门,他就把猫儿拉到了自己跟前,对周晓云说:“是我让猫儿去买塑料袋的,是我觉得那么好的菜都倒了太可惜。”   周晓云扭头看着远处,没接柳侠的话,气氛一时变得十分沉重难堪。   猫儿有点无措地靠在柳侠身边,看看柳侠,再看看周晓云,他想劝两个人不要生气,却不知道怎样开口,好像,好像是他惹的祸,是他看小叔难受的样子,主动提出要把剩菜带走的。   柳侠说:“周晓云,你是不是觉得猫儿我们俩去兜菜让你可丢人?”   周晓云回过头说:“柳侠,不是我觉得丢人,搁谁身上都会觉得丢人吧?你在这儿没熟人,我可是在这儿长大额,刚才点菜的时候,你就说光吃烩面就饱了,史翠萍跟宋福军是我的同学,你这样说明显就是嫌我点菜太多了,嫌贵,你这样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现在你们俩又去兜剩菜,这要是传出去,你说……柳侠,一共才二百多块钱,我不是掏不起,我就是想叫你在我同学面前给我挣点面子,我提前都说了,今儿这一顿我请你,你不愿意请他们,他们走以后我把钱给你不就行了?你,你,你非得这样让我丢人?”   柳侠没生气,他只是无法理解周晓云的想法:“我也掏得起二百多块钱,再多点我也一样掏得起,只要咱们能吃得下,吃多少我都认。   可你看见了,那么多菜都剩下了,那盆稀辣羊肉几乎就一下没动。   周晓云你知不知道一棵白菜,一棵麦子一个玉米从种下到长成粮食多艰难?我就是觉得这些东西那么艰难地长大了,又做成了饭,就这样被白白倒了太可惜,怎么就成了非得给你丢人了?”   猫儿说:“周阿姨,小叔我们俩想兜的是小叔掏钱买的、咱没吃完的东西,又不是去兜别人剩下的,不会有人笑话咱们的。”   周晓云几乎抓狂了,这两个人怎么就一点不懂丢脸是怎么回事啊?人家当面不说你就是不笑话你吗?人家就是等着想看你更大的笑话才不说你的。   饭店的门推开了,一个服务员伸出头问:“您那菜还兜不兜啊?俺等着收台咧!”   周晓云烦躁地说:“不兜不兜,你没看见俺都出来了嘛!”   服务员扭身就走了,玻璃门被摔得来回晃荡了好几下才停住。   猫儿眼巴巴地看着玻璃窗里一大桌的菜被倒进一个脏乎乎的大桶里,无奈地看了看柳侠。   柳侠牵着猫儿的手往台阶下走,对周晓云说:“猫儿我们俩没想那么多,我们就是觉得菜倒了太可惜,周晓云你别想着我是故意让你丢人的,我没那个意思,我如果那样想,开始你点那么多菜的时候我就硬拦住了。   再说了,你是我女朋友,我对你好还来不及,我干嘛要让你丢人,你丢人对我有一点好处吗?”   周晓云也觉得自己刚才好像话说的有点重了,缓和了口气说:“柳侠,我其实也没那么多意思,我就是……觉得有点没面子,所以……猫儿,你别觉得阿姨是故意的啊!”   猫儿摇摇头:“我没有,我就是、就是……”他看了看饭店里面,桌子上的东西已经被收拾干净了。   猫儿垂下眼帘,默默地跟着柳侠往前走。   虽然三个人都极力想活跃气氛,但却怎么都达不到目的,已经走到周晓云的车前了,三个人还都找不出话说。   柳侠觉得自己是周晓云的男朋友,有义务表现得更宽怀大度些,就强笑着对周晓云说:“都八点多了,你再不回去你爸妈该着急了,我也得回去计算绘图,你回家吧,咱们明天再见。”   周晓云有点舍不得走,可她知道柳侠说的是对的,所以还是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猫儿跟她摆手:“周阿姨,你开车慢点。”   周晓云对他笑笑:“一天不见就恁想您小叔,今儿黑好好跟您小叔亲热亲热吧。”   尚诚县城的路都是随着山势起起伏伏,周晓云的车很快就看不见了。   柳侠和猫儿牵着手,一起蔫蔫地沿着路边慢慢走,路灯的光苍白明亮,两个人的影子长长短短来回交替。   一辆大车呼啸而过,一阵劲风带着尘土扑过来,柳侠把猫儿拉过来,背转身,把他的脸捂在自己怀里。   风过去了,猫儿抬起头对柳侠说:“小叔,咱得赶紧去给你买羽绒服,要不人家该关门了。”   柳侠舍不得花几百块钱买羽绒服,可他知道,明天早上他七点多去工地的时候会很冷,穿现在身上的衣服肯定不行,就算他能忍猫儿也不能干,所以就干脆答应了猫儿:“那咱跑着过去吧,我想买了早点回去。”   猫儿简直要堵心死了,因为这一趟,他们花了快五百,柳侠不但给自己买了一件,还给周晓云买了一件。   尚诚县因为离原城远,路又不好走,去原城不像荣泽那样方便,所以,这里的商业反倒比荣泽繁华,服装店比荣泽多得多。   他们进的是一家大牌子上写着“羽绒服专卖“字样的店,一进去,他们两人首先看到的是对着门挂的一件非常艳的大红色、腰间有一尺左右宽绚丽的花色的羽绒服,这件衣服标价四百九十八,和其他一般羽绒服三件的价格加起来差不多。   柳侠给自己挑了一件最平常的黑蓝色长款,猫儿不太喜欢,但老板娘说,这款是男式羽绒服里最厚的一件,他马上就觉得这件衣服好看了很多。   要价二百二的衣服,两人配合着搞了半天价,以一百三十五成交。   然后柳侠问那件红色羽绒服的价格,老板娘说:“尚诚县就我这里有这件衣服,原城哩大商场卖五百八,不还价。这件进哩太贵了,不好卖,一直压着钱我也划不来,您要是真心要,给我四百八我就卖。”   猫儿说:“二百,中俺就买,不中俺就走。”   老板娘推着猫儿和柳侠往门外推:“那您现在就赶紧走吧。”   猫儿看看柳侠的脸,拍开老板娘的手又站在了柜台前。   两个人再次合作,最后,四百六十八把两件都拿了回来。   柳侠出来的时候猫儿给他带了五百块,刚才吃饭花了二百三,现在钱不够了,柳侠先用单位的钱给垫上的。   周晓云刚才走的时候对猫儿说的话打动了柳侠,周晓云每周都休息,但都是只有星期天一天。   今天是星期六,猫儿下午就不用去学了,可按正常情况,周晓云还是要上班的,她是请了假专门开车带猫儿来找柳侠的。   虽然因为吃饭的事柳侠心里很生气,但周晓云在这件事上的表现和她一直以来对自己所做的那些相比,真的不算什么。   他以后可以慢慢劝导周晓云改掉浪费的毛病,他也相信,只要他有理有据的把原因说出来,周晓云一定会愿意改的。   刚才看着周晓云自己开车离开,他忽然觉得自己在周晓云跟前太自私了,只考虑自己的感受,完全没想到周晓云一个女孩子家的心情,哪个女孩子没点虚荣心呢?   看见这件耀眼漂亮的大红色羽绒服,他就想到给周晓云买一件,作为对今天自己让她觉得丢面子的补偿。   回到旅社,柳侠没有计算数据,也没有绘图,乖猫趁着仅有的一个晚上跑这么远来看他,他可不想让乖猫只能看着他的头顶和睡着时的模样,他要陪着自己的宝贝过一个快乐的夜晚。   洗澡是叔侄俩传统的嬉戏打闹时间,两个人在浴盆里闹腾了一个多小时,猫儿被柳侠搓得跟根儿红萝卜似的。   钻进被窝后,光溜溜的小家伙忘记了所有的小烦恼,缠在柳侠身上,兴致勃勃地和柳侠规划着年后他们的家的装修细节、五叔忙得无法想象的生活、六叔的外国女朋友、小莘的理想、小雲小雷的小计谋、宝贝小萱……   红色羽绒服带来的郁闷在小叔温暖怀里被遗忘,猫儿满心满意都是只属于他和小叔的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老婆连儿:中原一带的“老婆”原来指的是年龄大的妇女,妻子都叫“媳妇”。老婆连儿是句俗语,是说年龄大的妇女爱叨叨的那些老风俗老规矩。   ——   喷喷:痛快地聊天。 第193章 一顿饭   合家欢乐一夜好眠,第二天早上,柳侠已经忘记了昨天所有的不快,和猫儿早早起床,在尚诚县街头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他不想让猫儿看到魏根义恶心,也不想让魏根义抓到自己的把柄,所以没让猫儿吃旅社提供的饭。   七点半不到他们已经开始作业了,柳侠和猫儿一组,他让杨师傅暂时配合着房春明,周永峰主动过去帮忙提东西,干些自己力所能及的活儿,除了魏根义一言不发,工地上的气氛基本算是融洽。   周晓云是将近十二点的时候来的,当时其他人都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吃饭了,只有柳侠和猫儿还没收工,柳侠正看着猫儿往全站仪里输入坐标数据。   周晓云下了车,径直跑到柳侠和猫儿跟前,十分兴奋地说:“柳侠,我爸妈在徳畅园订了雅间,他们想见见你。”   柳侠“啊?”了一声,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和周晓云谈是很认真的,没一点敷衍,但到目前为止,他还从没想到过双方互相拜见父母的事。   其实,柳侠没发现,他只是在家人的期盼下认真地谈恋爱,所以一直都没有真正地把谈女朋友这件事和自己未来长远一生的生活联系起来,他年轻的心一直以来都被改善全家人和猫儿的生活的责任感所充塞,他所有的快乐几乎都由此而生,根本无暇去幻想其他。   大学毕业后,虽然经常外出是个不小的遗憾,但总体来说,他对自己的现状十分满足,他希望的是永远保持这样的状况,所有可能打搅到他这种生活的因素都让他下意识的抗拒,其中包括恋爱和婚姻,对于这两件事,他甚至连起码的向往和追求都没有,所以也不可能认真地考虑过其中的细节问题。   尤其是中间还隔着未婚的柳凌和柳海,婚姻对柳侠来说感觉还相当遥远,现在周晓云的父母乍然出现,柳侠恍惚地觉得好像不太真实,或者说是因为他知道双方忽见父母意味着什么,所以一时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人生从此就这样被确定了   周晓云使劲拍了柳侠的胳膊一下:“柳侠,你傻了?干嘛一直瞪着我不说话?”   猫儿刚才太专心了,周晓云开的汽车响和跑过来他都没注意到,忽然听到周晓云这么说,他浑身一激灵,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周晓云这个消息意味着一个非常非常严重的结果,他本能地扭头喊了声:“小叔!”   柳侠已经反应过来了,虽然这件事在他意料之外,但他非常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周晓云的男朋友这个事实,既然周晓云的父母已经来了,做为男方,任何理由推辞不往都是非常失礼的行为,柳侠再不情愿也不能那么做,他拍了下猫儿的头:“乖,咱们把东西收起来,小叔得去拜见你周阿姨的父母呢。”   他又笑着对周晓云说:“真的有点吓傻了,我害怕你爸妈看不上我,刁难我。”   周晓云带着点小小的骄傲和得意说:“不可能,我看上的人,我爸妈一定不会刁难的。”   房春明走了过来,接过猫儿正收着的三脚架说:“小柳,你有事就去办吧,不过,”他小心地往吃饭的地方看了一下:“跟他们说一声,这样也算你有个交代,省得让人当成小辫子抓着。”   柳侠点点头:“谢谢房工!我可能会晚一个小时左右,吃完饭麻烦您先带着他们干,我尽量早回。”   房春明笑着说:“如果是第一次拜见泰山老大人,还是不要急着回来的好,省得被指没诚意。”   周晓云大大咧咧地说:“没事,你吃完饭就回来,我爸妈一点不拿邪,他们知道咱们上班的人身不由己。”   柳侠过去跟其他人打了招呼,说自己要去办点私事,可能晚回来两个小时左右,除了魏根义,其他几个人都笑着说让他随意,他们都知道活儿该怎么干。   猫儿忽然对柳侠说:“小叔,我不跟你一起去了,你回不来,我帮房伯伯记录,这样就少耽误点进度。”   柳侠揽着猫儿的肩膀带着他往周晓云的车那边走:“小叔现在紧张的腿肚子只抽,关键时刻你不想着怎么去给小叔壮胆居然想一个人逍遥自在,你是想让小叔一辈子打光棍吗?”   周晓云吃吃地笑:“猫儿你必须得去,你小叔要真是给吓得尿裤了你还得负责给他换裤子呢!”   猫儿听到连周晓云都这么说,只好跟柳侠一起上车。   在徳畅园最豪华的雅间,柳侠和猫儿见到了周晓云的父母。   周家父母虽然打扮的都很富贵,都穿着有大毛领子的棕红色皮衣,暴发户的外在特征表现的十分明显,但却没有电影电视上演的暴发户们那种夸张的趾高气扬和盛气凌人,周父的眼神确实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审视,不过据说岳父们第一次看未来的女婿通常都是这种态度,所以柳侠也不介意。   周母热情随和,看见柳侠后那高兴的样子绝对不是装的。   如果抛开所有的社会附加值只看本人,恐怕没有一个女人会不满意柳侠这样的女婿人选,至少猫儿是这么认为的。   周母对猫儿也不吝溢美之词:“这就是小猫儿吧?哎呀,我说晓云咋说起来就恁待见咧,这孩子咋生哩这么好啊?”   周母这句其实是没话找话的赞美成功地取悦了柳侠,不但缓解了他紧张的心情,还对周家父母的印象提升了好几个档次。   酒菜很快就上来了,比昨晚周晓云点的那一桌还丰盛。   柳侠和猫儿心有灵犀地对了一个难受又发愁的眼神,难受这么好的东西有很多最后又要被当成垃圾倒掉,发愁柳侠身上带的钱不够结账最后可怎么办。   在他们这一带,有恋爱关系的男女双方家人和亲戚朋友在一起时,共同消费产生的费用一般都是男方承担,这是长久以来的风俗,从来没听到有人质疑过,柳侠和猫儿也是想都不想就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浪费的担忧很快就不存在了,周晓云的大哥周晓刚一家三口和二哥二嫂都来了,周晓刚的儿子十岁了,胖乎乎的,吃得比柳侠还多,红烧肘子一个人就吃了一大半,十个人吃这一桌,可能还会有剩余,但不会太离谱。   柳侠注意到周晓云看他的眼神有点忐忑,马上回应了她一个安慰的笑容。   柳侠记得,有柳长青在的地方,孙嫦娥永远都是安心自在的。   今天是他作为男方第一次和周晓云的家人见面,他不希望这样的时候周晓云还因为昨晚上的事而不安,不但要担心父母家人对他是否满意,还要小心翼翼地照顾他的喜好,担心他因为周家人不妥的行为而迁怒于自己而影响到两个人的关系。   第一次拜见女方家长,招待的酒席丰盛点是应该的,只要不过分浪费,今天这样的场合他能够接受。   周晓云感觉到了柳侠的情绪,马上轻松了,虽然柳侠有许多她不能理解的习惯,但总体来说,柳侠是个宽怀大度的男朋友,对小事不计较,尤其不爱翻旧账,除了花钱上有点小气,其他方面,周晓云觉得柳侠真的是无可挑剔。   周晓刚对柳侠态度非常好,柳侠说下午还有工作,不能喝酒,他马上就不再硬劝了。   但二哥周晓勇好像一看见柳侠就十分不待见,虽然没直接说什么挑衅的话,但那一直斜睨着的挑剔的眼神,柳侠和猫儿都感觉到了。   女士们轮番探问柳家的情况和柳侠的收入状况,柳侠老老实实一一回答,当然,私活儿的事例外。   周晓刚问柳侠既然有能力独立带队作业,为什么不偷偷揽点私活挣些外快时,柳侠说:“我们单位在这方面的规定很严厉,私下揽活儿会被开除。”   在周家人轮番盘问的时候,柳侠的脑子在高速运转,想私活的事要不要说,如果说,怎么说;最后他觉得,现在还是不说的好,私活儿是非正常收入,非常不稳定,不能作为给女方家人担保以后为周晓云提供何种状态生活的承诺,说出来等于欺骗。   他只承诺在自己掌控之中的事。   听到柳侠家有兄弟七个,还有两个姐姐,浑身上下从衣饰到发型无一不时尚的周家二嫂鲜红的嘴唇张成了夸张的“O”型:“我哩老天爷啊,早就听说山沟里哩人是越穷越生越生越穷,还真是哩呀!”   柳侠还没发声,周晓云就非常冲地回敬了她二嫂:“尚诚就是个大山沟,您娘家那村名儿念出来都没字能写,你装啥洋气咧?您家不也姊妹五个嘛,以前哩人都是一家一大群孩儿,你这样说柳侠家就能显哩您家老有水平老有素质?”   周晓勇也对周二嫂很不耐烦:“你哪儿恁多乏话?你少说一句没人会给你当哑巴卖了;晓云你别搭理她,信球货,连个话都不会说。”   周二嫂显然经常被这样抢白,脸都没红,只是不自在了一下下,就继续该吃吃该喝喝去了。   猫儿把差点脱口而出的反击忍下了,端起碟子吃柳侠给他夹的烧鳝段。   可当话题不知道怎么扯到宋福军身上,周晓勇对宋福军的父亲做电线生意几年内就成为尚诚县出名的有钱人之一表示敬佩时,猫儿却忍不住了,他非常鄙视地说:“他那种靠坏良心挣来的钱,我们宁愿永远当穷人也不愿意要。”   周家人都看着猫儿不说话了,因为猫儿的口气真的是非常非常恶劣。   周晓云奇怪地问:“猫儿,你为啥这样说?”   猫儿说:“我们学校今年晚开学三天,就是因为开学那天很多电线着火了,新教学楼和寝室楼,后来查到原因,就是因为电线质量太差,那些电线就是你们这里生产的。   人家正规的好电线外面的绝缘橡胶层的黑色和橡胶是一体的,你们这里是用最差的橡胶刷了黑漆冒充的,在水里多泡一会儿,一摸都能沾一手黑,他们这样做生意就是坏良心,用这种方法赚钱,挣的越多说明他良心越坏。”   周晓云转头问周父:“我以前也听别人说过咱这儿出哩电线不敢买,都是假哩,骗人哩,这都是真哩爸?”   周父说:“最早开始做电线那几家都是做哩好电线,这几年新开哩电线厂没基础,争不过人家,就偷工减料降低成本,靠低价竞争,看着差不多哩电线,真哩成本比假哩高可多,人都待见买便宜货,结果假电线销量特别大,那几家做假货哩都赚了大钱。”   猫儿咬牙切齿地说:“我奶奶说,坏良心的人死了之后得下油锅。”他喜欢放假,但不能容忍放假的原因。   周晓勇不屑地哼了一声:“那都是没本事的人安慰自己哩,能赚钱就是有本事,活着都过不好还说啥死后,谁知道死后啥样?   再说了,死后到了阴间,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你要是穷得连个纸钱都烧不起,还不一定谁下油锅咧!”   柳侠脱口而出说:“可惜阎王爷不是小鬼,那些坏良心的未必使得动他推磨,那些该下油锅的恐怕还是得下。”   周父呵斥周晓勇:“晓勇你咋说话咧?猫儿还是个小孩儿,你当叔叔哩能跟他这么说?再说了,猫儿也没说错,做假货本来就是坏良心哩事,别看现在赚钱跟流水一样容易,可那长不了,谁都不是傻子,人家上一回当两回当,不会再上第三回,时间长了,谁还买他们哩东西?”   周晓勇没犟嘴,但脸上的表情明显是不服气,餐桌上的气氛有点尴尬。   周家父母今天是硬被周晓云给拉来的,已经和柳侠谈了三个多月了,周晓云非常想让自己家的人见见柳侠。   以前给周晓云做媒的人很多,她一个也看不上,父母一直为她操心,怕她挑过了头,错过了最好的婚嫁年龄,最后不得不屈就一个不如意的人,现在遇到了柳侠,周晓云觉得一切都太美好了,她急切地希望父母家人分享自己的幸福。   周晓云从小娇惯,在恋爱问题上任性固执,周父周母怕万一那个叫柳侠的小伙子让他们特别不满意,他们又说服不了周晓云,就打了电话让周晓云的哥嫂过来一起给把把关,需要劝说分手的时候也能多几个同盟,没想到,现在他们自己很满意,叫的帮手却给帮了倒忙。   周母陪着笑对柳侠说:“晓勇这几天正好有点事不如意,正生气咧,他一不如意就逮着谁都胡说八道,他将说那话你可别放到心上。”   柳侠笑着说:“没关系,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周二嫂有点破罐子破摔地靠在椅子背上说:“我没本事呗,头胎是个妮儿,老想要个孩儿,谁知道夜儿找人摸了摸脉,说我肚子里这个还是个妮儿,他老生气,这几天就逮着谁跟谁发脾气。”   周晓勇跟训斥小孩子一样对周二嫂说:“要成色你没一点,废话你咋恁多咧?”   周晓勇心情不好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妻子怀的二胎依然是个女孩儿柳侠不知道,但柳侠却知道,这个周晓勇和昨天那个宋福军有点像,都是那种因为家里有钱所以谁都不放在眼里的狂妄之人。   就像宋福军和周晓勇看不起柳侠一样,柳侠也打心底里看不起他们:不就仗着自己老爹有俩钱烧的吗?有本事你们自己挣啊!还一个是挣的坏良心的钱,一个是靠钻国家法律的空子、非法盗采国家矿藏赚的钱,有什么好炫耀的!   不过,心里再不喜欢,周晓勇也是周晓云的哥哥,周晓云不止一次跟柳侠说过,她两个哥哥都对她很好,尤其是周晓勇,初二时候周晓云被几个社会上的小流氓拦截,他骑着摩托车把其中两个撞伤,自己左胳膊也摔成了骨折,抱着骨折的胳膊在派出所过了大半夜,伤好后就开始接送周晓云上下学,一直到她初中毕业,高中周晓云住校的时候,他经常买了好吃的给周晓云送。   对于这样的周晓勇,柳侠虽然不喜欢,心里也不会真正厌恶,他觉得,能那样疼爱自己兄弟姐妹的人不会是真正的坏人。   柳侠还要早点回工地,所以吃饭时间并不是太长。   柳侠硬着头皮起身去结账的时候,被周晓刚拦住了:“今儿这顿饭是我请你跟猫儿哩,等俺去荣泽哩时候,你再请俺。”   柳侠心里猛地一轻松,但却不能表现出来,他做出很坚持的样子拦着周晓刚不让他出去,没想到,周晓勇却起身走了出去:“就几百块钱,拉拉扯扯有意思没?我去结。”   周晓云和父母撒着娇告别的时候,猫儿偷偷对柳侠说:“老美,咱省了好几百。”   柳侠把他揽在身边搓着他的脸说:“乖猫,这种钱你都不想出,你以后怎么找媳妇儿呀?”   猫儿说:“我根本就没想找媳妇儿。”   猫儿陪着柳侠一直干到四点半,如果不是因为现在天黑得早,柳侠担心他和周晓云黑夜里开车走山路太危险催着他早点走,猫儿肯定会陪着柳侠到收工。   周晓云穿着柳侠给她买的大红色羽绒服开心不已,那件军大衣猫儿帮柳侠要回来了,因为今天中午周晓云来叫他们的时候穿的是她父母在京都给她买的新皮衣,很漂亮也很厚实,用不着军大衣了。   猫儿脑袋扎在柳侠怀里赖着不想走,周晓云跳过来弹了他脑袋一下:“下下周如果你小叔还回不去,我还带你来。”   猫儿脑袋更用力地往柳侠怀里钻了钻,嘟囔道:“我不想等那么长时间,一天也不想等。”   柳侠把他抱起来,给周晓云使了个眼色,周晓云过去把副驾驶那边的门打开,柳侠把猫儿放了进去:“乖,最多一星期,小叔肯定回去,一直到过年小叔都不会再出去了,这是马鹏程他爸跟我说过的。”   猫儿眼圈红红地对柳侠点点头,没说话。   柳侠全身忽然一阵潮热,难受得直想掉泪。   他分配到荣泽工作后,虽然每次他外出猫儿都舍不得,都难受,但因为觉得有了盼头,有了指望,而且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原因让柳侠难受,猫儿已经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今天他再次跟小时候一样眼巴巴地看着柳侠,无能为力地等着和柳侠的分别,让柳侠有再一次抛下了他的感觉。   一个半小时后,猫儿还没到家,就接到了柳侠打到周晓云手机上的电话,柳侠说:“宝贝猫,记着睡觉之前要多想几遍‘我要梦见小叔我要梦见小叔’啊,我现在已经在想‘我要梦见乖猫’了。”   这天晚上,猫儿不知道想了多少遍“我要梦见小叔”才睡着。   他真的梦见了小叔,但却是梦见小叔骑着自行车,带着一个看不清楚脸的漂亮的女孩子在一个风景如画的小路上,慢慢地往一片鲜花盛开的地方去。   猫儿跟着自行车一直喊“小叔小叔,我是猫儿”,可小叔就是听不见,带着一脸幸福的笑和那个女孩子说着话,一直往前骑……   这个梦,猫儿连续做了五天。   第六天的晚上,猫儿在梦里看着那辆自行车渐行渐远,慢慢地淹没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花海之中,觉得自己的胸口就要炸开,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突然感觉到有人从后边把他抱住,还喊着他的名字说:“乖,没事了,乖,小叔回来了。”   猫儿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片昏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身后熟悉温暖的感觉却非常真实。   一条有力的胳膊把他翻转向后,他的左腿被拉起搭在一个熟悉的身体上,随即整个人被紧紧地抱在一个人的怀里,额头被柔软地覆盖:“乖,小叔回来了,还没呓怔过来孩儿?是我,小叔,柳侠。”   猫儿的天堂在听到柳侠这个名字、感受到柳侠的气息的瞬间降临。   安心享受着相聚的幸福,为他的宝贝建造着天堂的柳侠不知道,千里之外,他最挂念的五哥此时正用最大的努力支撑着自己的思想回归他们的家园,以给自己带来力量,支撑起身体不要倒在烟火已灭灰烬飞扬的天堂废墟中。 第194章 风乍起   天高云淡,桑北河缓缓流淌,塞外的秋天带着点青草的味道随风而来,清淡却沁得人心醉,让置身其中的人流连忘返。   河沿上伫立着的人好像就沉醉在这秋日美景之中,忘记了时间和身后的喧嚣,把自己也凝固进了这副大自然绚烂美丽的画卷里。   “嗨,塞外风寒水寒,河边呆久了据说伤心伤肾伤脾胃啊,小鬼你没什么想不开的吧?”   画中人转过身,手里的书被风吹得哗哗响:“谢谢关心!如果不遇到某只老鬼,我通常都很想得开。”   摸摸下巴:“老?你是在说我么?诽谤是很严重的罪行,尤其是诽谤自己的恩师。”   “恩师?你其实是想说恩人吧?”   “不,我就是想说恩师,不想知道我这么说的理由吗?”   “不想。”   “和没有幽默感的人谈话真是件让人伤心的事。我刚刚才听说,我们集团军今年射击比武的探花郎是个神人,前几天外出训练的时候一把弹弓供应一个排的战友吃野梨和山楂,还个个都是完整的,我是个厚道人,三个野梨两个山楂就能让我金口常开。”   “弹弓呢?”   “真是个可爱的小鬼,接着。”   弹弓在两人之间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在空中被对面的人接住,那个人看到弹弓那精致的朱红色支架,两眼放光,嘴里却跟个要面子的小孩儿似的不肯服输:“就是用来玩儿的小东西,做这么金贵干什么?有钱人看来都闲得很。”   送弹弓的人挑挑眉,笑了笑,就地而坐,等着吃野梨。   准备打野梨的人说:“我只负责把梨从树上打落,我们排的规矩是谁接着谁吃,不想去接还想吃的,跟我或接着的人喊三声二大爷,我们可以分给他。”   想吃梨的人很不情愿地站起来:“好吧,你打,我接,我自己家有一个二大爷就够我受的了,我可不想再给自己找一群。”   那棵长在山坡上的高大的野梨树,下面树枝上的梨子还没长成,就已经被军营里的小战士当靶子用土坷垃或石头蛋子给扔没了。   树梢上的梨因为高高在上,避免了被淘气孩子们给人为夭折的命运,而且因为享受到更多的阳光雨露,长得最大,也最好吃,落下时的路径也最长,所以,下面欢笑着去接梨的大孩子每次都能在梨落地之前稳稳地接在手里,当然,他的手被砸得生疼,不过他死活不说就是了。   坐在地上吃着梨,大孩子翻了一下小鬼刚才看的书:“蛮干是没有前途的,没有目标瞎用劲,把大英百科全书都背熟也没用。”   “那不是大英百科全书,高中英语课本是我能找到的最实用的复习资料。”   “……我还没老到这么大的字都看不清,我的意思是——”变戏法似的,一沓子试卷被拍在了小鬼的腿上:“看这个,据说事半功倍。”   小鬼翻着卷子,欢喜的表情藏都藏不住:“谢谢!谢谢连长!你从哪儿弄来的?”   “当然是走后门弄来的。”   “……”   “哈哈哈,我就知道我这么说你肯定是这幅表情,太难选择了是吧?一边是对自己有知遇与教导之恩的恩师大人和最需要的试卷,一边是社会正义与公理,我们的探花郎这是要被难为的哭了吗?”   “给,你把卷子还回去吧。”   “我靠,你你你,这是已经考过的卷子,早就公开了,看过卷子的人多了,只不过很少有人留心把历年的卷子收起来罢了,我只是找到了个有心人借用了人家最近十年的卷子而已。”   “真的吗?拿这些给我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当然不会,你觉得我像是个给自己找麻烦的人吗?“   “不像,你通常都是给别人找麻烦的。”   “……,你就用这样的态度对他你的恩师吗?”   “卷子等于恩师?”   使劲咬一口梨:“肯定的啊!你没听说过‘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吗?我给你找卷子和书,让你能有的放矢地进行复习,这不相当于我尽了做老师的义务把你领进门了吗?这样我还不算是你的恩师吗?”   “好吧,算,不过,你要求的谢师礼可真够简陋的。”   “我厚道嘛,如果你觉得五个野梨三个山楂回报我的大恩大德太过简陋不足以表达你的感激之情,可以以身相许呀!有良心的人一般都是这么做的。”   “签个卖身契我下辈子到你家当牛做马?”   “对,如果不小心投错了胎,成了花容月貌一步三摇的小姑娘,我这么厚道的人也会欣然笑纳,可以让你当我的压寨夫人。”   “哦,那如果咱们都投错了胎怎么办?我投成了猪八戒,你投成了高小姐,契约继续有效吗?”   “……,你觉得我这样的有可能投成高小姐吗?”   “那你觉得我这样的有可能投成闭月羞花一步三摇的小姑娘吗?”   “和自己的长官一句一句顶嘴的后果你想过吗?”   “我的长官?他在哪里?为什么我目之所及,只看到一个无赖兵痞?”   长官一跃而起扑了上去:“好啊,你敢说我是无赖?”   士兵灵巧地打了个滚,正好避开无赖长官的饿虎扑食,跳起来就跑:“高小姐,老猪今日有紧要之事待办,暂且去了。”   高小姐爬起来就追:“以下犯上,调戏长官,论罪当打一百八十军棍。”   前面的人跑了几十米突然停下了:“连长,谢谢您的卷子!现在您先别闹了好吗?我想看会儿卷子,刚才我大眼浏览了两张数学卷子,最后两个题目我好像都不会。”   长官收住了脚步:“不会?啊——我说怎么老觉得跟有什么事忘了似的,教参书。好了,你在这里看卷子吧,我回去了,明天开始新的训练科目,比前面的强度都大,你的体格,呵呵,最好有垫底的心理准备。”   “如果体格能决定成绩,你还训练我们干什么?直接给我们排着队称个体重成绩不就出来了?”走出了老远,长官听到他下辈子的压寨夫人有点气急败坏的声音。   嗯,踩别人痛脚的感觉真好,体格这东西基本上一生下来就决定了,而且正常情况下没有改变的可能,可以揪着踩这心高气傲的犟家伙一辈子。   得意地回头看,却发现被踩的人已经坐在河边开始专心地看卷子了,斜阳在他身上染上一层淡淡的晕黄,让他重新融入在了大自然的山水画作之中……   “找到了找到了,新郎官在这里呢,哎我说震北,兄弟们为你忙得脚不沾地,你这个新郎官倒是好啊,一个人舒舒服服真清闲。”   “新郎官不清闲谁清闲啊,你结婚时候不也是震北他们几个替你跑前跑后,你只管坐在太师椅上当你的大少爷,等着拜堂成亲入洞房嘛!”   “忆西姐,你不是和忆沈姐在那边招待我妈他们吗?怎么也在这儿?”   “阿姨她们在这儿比我还熟呢,需要我招待吗?她们嫌我土不土洋不洋的招待影响她们老姐妹叙旧的气氛,把我给赶出来了。”   “哎别说,忆西姐你如果招待我们几个,也影响我们兄弟叙旧的气氛,姐你现在的气质太明星了,弄得我们在你跟前都找不到亲姐姐的感觉了。”   “你个死老西儿,你敢笑话我像戏子,看我不拧烂你的嘴。”   “哦哦哦……姐姐姐,我不敢了,我没那意思,我是说姐你越来越漂亮了。”   “这还差不多,外面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女人化妆真麻烦,卓雅在部队呆惯了,平时不化妆,刚才烦的差点跟化妆师翻脸,我二姐好不容易按着她。”   “罗阳,敬延,你们跟培元他们几个说说,待会儿闹的时候不要闹太凶,卓雅有点不舒服。”   “不是不舒服,是另有隐情吧?震北你是不是干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提前给我们造出了一个小禽兽的侄子?”   “哎哎,你们看看忆西姐的表情,罗阳这是猜对了吧?忆西姐,是不是有你跟震东哥拦着陈叔叔才没把震北的腿给打断啊?”   “都给我闭嘴,我爸要是听见你们的话,举行了婚礼震北也得挨一顿。”   “喔——,震北你可太爷们儿了,不声不响就把事儿给办了。忆西姐,你放心吧,我们绝对不会胡闹的,我们那禽兽大侄子的命就在我们手上呢,我们能胡来吗?”   “好了,你们再去看看,千万不能出什么纰漏,我再给震北交待一下细节,省得婚礼上他闹出点什么笑话让我爸生气。”   “哎,震北,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不兴奋,还有点惆怅的意思啊!”   “惆怅?你觉得我会有这种高雅的情绪吗?”   “去去去,你们谁结婚前没这么惆怅过?告别单身都没感觉的只有禽兽吧?”   “走走走,再不走忆西姐下边还不知道把我们说成什么呢?震北,惆怅一下意思意思就得了,仪式马上就该开始了,你赶紧打起精神啊!”   房间又恢复了宁静,站在窗边的人继续看向窗外。   一片灰色的天空下,一幢幢灰色的建筑,各种高级轿车和挂着军牌的车子来来往往,带来带去数不清的京都贵胄和军界高官,认识的,不认识的,个个都精神焕发志得意满。   没有蓝色的天白色的云,没有桑北河也没有野梨树和山楂树,更没有……坐在河边看书的画中人。   什么都没有。   “震北,来,把衣服穿上,你该出去接卓雅了。”   “二姐……”陈震北转过身,单膝跪在了陈忆西面前。   陈忆西慌忙蹲下,眼圈红了:“震北,快起来,我知道,我都记着呢,听话,快起来,二姐答应你的事,死也会做到的。”   “姐……”   “震北,快点快点,吉时到了,你该去牵着新娘子……,哎,什么时候兴的新规矩?弟弟结婚还要给姐姐行跪拜大礼啊?”   几分钟后,穿着陆军中校正装的帅气新郎和穿着大红绣花旗袍的漂亮新娘喜气洋洋地携手出现在满大厅的宾朋面前。   与此同时,在东北某城市一个部队院校大雪纷飞的训练场上,一个英俊瘦削的青年军官正和另外一个军官配合,在给一个中队的学员做人车协同的示范。   他受集团军委派,到这个学校担任为期一个月的特约教官,再有三天就到期了,他已经打电话跟团长请假,任务结束后,他直接从这里回中原老家,学校已经为他订了车票。   雪越下越大,训练课结束的时候,校园已经披上了一层洁白的盛装。   特约教官住的地方在一个僻静小院的二层小楼里,带点古色的庄严小楼,高高的围墙,小小的门户,让住在里面的人除了有被盛情款待的欣慰感之外,还会生出被囚禁的错觉。   一个小战士提着两个保温饭盒进来,对刚刚洗完澡坐在沙发上看书的教官说:“我们校长看到你刚才就吃了两口饭,他让食堂给你单独做了点,你再吃点吧。”   教官说:“谢谢,我早上吃太多了,这会儿一点都不饿,你吃了吧。”   小战士说:“你早上就吃了一碗稀饭,我吃了一大碗米饭和两个馒头,还有那么多菜,刚才吃饭前还饿得要死呢。”   “可能我们对吃饭的要求不太一样吧,我一直都……”电话突然想起来,打断了他的话,他伸手接了起来:“喂,那位?”   “是我,老朱,小柳,知不知道,你这次出去真的亏大了,错过了震北的婚礼,你是不知道人家那婚礼多豪华,咱这小老百姓连想都想不出那样,参加婚礼的那些人,靠,怎么说呢,大部分的军衔是咱们苦干八辈子也不可能达到的。   你说小柳,人跟人他怎么就相差这么多呢?咱们平时跟震北称兄道弟,看着都差不多,可到了事儿上,到了关键时刻,相差的简直太大了,人家交往的那些人,随便拉出来一个就能把咱们这样的踩成泥。”   “咱们干嘛要把人家拉出来踩咱们呢?“   “小柳你别揪我的小辫子,你明知道我的意思就是人家结交的都是高干中的高干。对了,我打电话是想跟你说,礼我已经替你上过了,本来我想按咱们商量好的,让你跟我们上的一样多,最后想想觉得不得劲,你跟震北关系是最铁的,这个谁都知道,如果你跟我们上一样多,震北肯定会不高兴,所以我替你多上了五十。   还有啊,我们跟震北解释你不能来的时候,他没不高兴,他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你们以后来日方长,不差这一回,喂,柳儿你在听吗?”   “在听。 ”   “哦,算了,不跟你学了,等你回来自己看吧,你跟震北关系那么好,以后见他媳妇儿的机会肯定比我们多,唉,人的背景不一样,养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啊,震北媳妇儿不算顶漂亮,可人家那气质,那风度,那谈吐,就是随便笑一下都不一样,都是咱这些从乡下土窝子里爬出来的人看多少书、上多少学都锻炼不出来的。”   ……   放下电话,教官安静地继续看自己的书。   小战士看倒在碗里的饭已经凉了,再让教官吃不合适,而且教官看起来也确实不饿,就自己吃了。 第195章 父子兄弟   柳侠从尚诚回到家的第四天中午,接到了柳凌的电话,说他当天晚上到原城,想让三哥去接他一趟。   柳侠高兴坏了,不过他不明白五哥为什么会特意交待说,他回家的事除了柳川,先不要告诉其他人,这个要求真的太奇怪了,他问柳凌原因的时候,柳凌说:“没事,我就是最近有点累,想安安静静在你那里先休息几天。”   这个理由在别人那里可能还勉强说得通,在他们家可说不过去,他们家的人如果在外面觉得累了难受了,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回柳家岭去,孙嫦娥和几个嫂子会给做各种好吃的伺候着,赖在床上多久他们都不会觉得你是在偷懒,只会心疼你在外面辛苦了,受难为了;   几个小家伙虽然平时折腾死人,但其实都很懂事,看到大人们做正事或需要休息的时候,小家伙们会自己跑着找好玩的事情做,不会去闹腾大人的。   有什么想不开的,和父亲大哥说一说,就会觉得心情豁然开朗,他们的世界里还有那么多值得高兴的事,还有那么多的人过着比他们艰难无数倍的日子,自己遇到的事真不算什么。   五哥以前如果能回来,也都是巴不得飞回家的,这次是怎么了?   柳侠给柳川打电话,一说柳凌要回来,柳川也特高兴,不过柳侠把柳凌交待的那句话一说,柳川在电话里就楞了,他让柳侠在家等着他,他马上过来。   柳川到了后,让柳侠仔仔细细地把柳凌打电话的所有细节都又给他说了一遍。   柳凌是在京都火车站打的公用电话,内容很简单,就那么几句,他从东北回来刚在京都下车,两个小时后换乘京都到原城的车,晚上十一点半到,然后,就是特意交代的那几句话,柳侠很容易就跟柳川说清楚了。   柳川听了后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对柳侠说:“幺儿,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特别不好,我觉得你五哥好像出什么事了,不然以他的性子,绝对不可能提这种要求的,他每次回来见过咱们之后,都特别着急回家,他跟咱们一样,回不到柳家岭心里就不踏实。   而且,你五哥往年都是赶在过年时候休探亲假,现在离春节还有差不多两个月呢,他怎么会这个时候回来?部队和地方一样,到了年底也是要总结工作什么的,特别忙,你五哥是连长,他这个时候应该抽不出身回来。”   柳侠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第一次,他在不是毫无选择机会的情况下放弃了工作,和跟他一样因为不安请了假的柳川一起,把家里另外两个房间的床都重新铺了一下。   虽然柳侠更想让柳凌和自己住一个房间,但柳川说:“你五哥也许需要单独一间房,幺儿,再亲的人也需要有自己单独的空间,尤其是你们都长大了以后。”   柳侠再次觉得,长大这事真是太让人糟心了。   下午,柳川给晓慧打了电话说自己有点急事要外出,今天晚上不回家;柳侠早早给猫儿准备好了饭菜,又给他写了张纸条压在餐桌上,就和柳川一起出发了,不到七点他们就到了原城火车站。   天零零碎碎飘起了雪花,两个人在出站口等了五个小时,柳侠第一次见到三哥那么焦躁不安的状态。   在看到柳凌出站、扑上去抱住他的瞬间,柳侠就明白了三哥的忧心忡忡:虽然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柳侠还是能感觉到,五哥瘦得太厉害了。   柳凌笑着拍拍柳侠的背:“孩儿,咋还没长大咧?嘿嘿,没长大五哥也抱不动你了,你比五哥都高了。”   柳侠直起身:“那以后换成我抱你。”   柳凌说:“中啊,我等着。”   柳川伸出双臂,使劲抱着柳凌拍了拍:“孩儿,老冷,快上车,咱回家了。”   车上很冷,柳川考虑的很周到,他来的时候拿了条毛毯放在了后座,现在他让柳凌坐好,把柳凌的腿严严实实包了起来。   柳凌精疲力竭,连掩饰自己情绪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一声不响地任柳川和柳侠把他包裹得像个襁褓里的婴儿一样,然后靠在柳侠怀里,一动不动。   柳川说:“孩儿,这就算回到咱家了,啥都别想,靠着幺儿睡一会儿吧。”   柳凌温顺地闭上了眼睛。   柳侠难受得泪一下就出来了,柳川伸手给他抹了一把,看了看柳凌,示意他忍着,不能失态。   回到柳侠温暖的家,柳凌再也撑不住了,他趴在柳川肩头说:“三哥,幺儿,我老难受,叫我自己躺一会儿,谁也别管我,就叫我自己躺着,中不中?”   柳川的声音都在发抖:“中孩儿,床都给你铺好了,你吃一碗饭再去睡,别说你吃不下孩儿,吃不下也得吃,天大哩事咱也得先叫自己活着,是不是孩儿?”   一直等着他们回来的猫儿跑进厨房打开火,又打了个鸡蛋给兑进大米稀饭里给柳凌端了出来,柳凌艰难地吃了十来分钟,才把一碗稀饭吃下去。   听着柳凌住的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柳川拉着柳侠和猫儿进了主卧,关上门,他轻轻说:“孩儿,看好您五哥,我得回家一趟,您五哥这样,我不知道该咋办,我得叫咱伯来,我知道您五哥不叫咱跟家里人说他回来是怕咱伯咱妈看见他这样担心,不过我知道,咱伯会撑住,我怕您五哥会出事,咱伯来了就好了。”   柳侠为难的几乎要哭了:“三哥,下着雪哩,你一个人,路上要是出事咋办?可我要是跟你一起回去,我又不放心俺五哥。”   柳川把他推坐在床上:“我不会孩儿,今儿这天,我估计您四哥不会回家,我不能直接回家叫咱伯,要不咱妈得担心死,我叫您四哥去叫,就说他厂子里跟当地村民发生了点纠纷,咱伯在望宁认识的人多,请咱伯去帮忙找找人。   上窑那一段路咱伯他们已经全部打上栏杆了,雪也没下大,没事。   不过您五哥这事我就得跟您四哥说明了,我怕小钰听我一说,当时就会想来看小凌,您五哥不想让家里人操、他哩心,可咱家谁会不操这个心啊?”   猫儿紧紧地拉着柳侠的手,看着柳川的车消失在风雪中。   猫儿太担心五叔,也担心跟丢了魂一样的柳侠,打电话让晓慧说自己不舒服,让晓慧给他请了一天的假。   柳侠和猫儿一夜未眠,早上七点,他们一起做好了鸡蛋甜汤敲柳凌的门,柳凌说:“我不饿孩儿,您吃吧,叫我再躺一会儿。”   柳侠难受得一口都吃不下,他没听柳凌的话,推开门进了屋。   虽然屋子里拉着窗帘光线很暗,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柳凌还是昨夜睡下时的姿势和大睁着的空洞的眼睛,柳侠坐在床边就哭了起来:“五哥,你到底咋着了呀?”   柳凌慢慢聚拢眼神,默默地看着柳侠,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了声:“幺儿,别哭孩儿,我没事。”   猫儿过来,把鸡蛋甜汤放在床头柜上,用手给柳侠擦着眼泪:“小叔,你别哭,你一哭五叔更难受。五叔,三叔说哩话你还记得吧,饭吃不下也得吃,再大哩事咱也得先让自己活着。”   柳凌努力想让自己露出一点笑容,可他衰弱的连这点都难做到,猫儿端来的饭他最终也没吃。   下午四点半,度日如年的柳侠和猫儿等来了满身泥泞的柳长青和柳川、柳钰。   柳长青在客厅脱下了外面的泥衣,对柳侠他们说:“您都去给自己收拾好,然后好好吃饭,该干啥干啥,别叫小凌觉得他把一家人都搅和哩不能好好过日子。”说完,他推开了柳川端过来的热水,接过猫儿拿出来的睡裤穿上,就进了柳凌住的房间。   柳钰一进卫生间就问柳侠:“你问了没?小凌他咋着了?   柳侠摇摇头:“他啥都不说,只说他没事,回来歇几天就好了。”   柳侠没交待柳钰这件事不要跟其他任何人说,他知道,关系到柳凌的事,柳钰比谁都上心,柳川只要跟柳钰说过一声柳凌回来前的话,柳钰就能守口如瓶到永远。   柳川换了衣服,和猫儿一起把饭又热了,可柳侠和柳钰都吃不下,猫儿看着柳侠,柳川劝着柳钰,好歹让两个人吃了碗稀饭。   中间柳侠接了个晓慧的电话,说她一位同事带了一大包老家的大枣回来,她看着不错,就买了十斤,让猫儿明天去学记着找她要,如果柳侠有时间,再给小蕤送过去点。   柳侠放下电话,猫儿让他给周晓云也打一个,找个理由说这几天不能出去约会了。   柳侠按猫儿说的做了,编的理由是他前一段那个重点工程的报告要参加系统的标准化报告评奖,队里让他挨着把报告再仔仔细细过滤一遍。   隔行如隔山,周晓云觉得这是件非常大的事,让柳侠专心干自己的,少约会两次没关系,不过她有点遗憾,她本来想这个星期天让柳侠陪她去原城买衣服的,现在看来,她只能和同事一起去了。   昏暗但温暖的房间里,柳长青按下看见他后挣扎着想坐起来的柳凌:“孩儿,没事,坐了恁长时间火车,你老使慌,躺着吧。”   柳凌喊了声:“伯。”嗓子却沙哑的几乎没有声音。   柳长青靠着床头坐在床上,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柳凌的头:“孩儿,您三哥看见你老难受,回去给我叫来了,你别埋怨他,他是您亲哥,咋也不会看着你这样却啥都不干,只是干坐着看你难受。”   “我不会。”   柳长青伸开右臂,柳凌像个无助的孩子,蜷缩起身体,把脸偎在父亲身边。   柳长青说:“孩儿,我不知你出了啥事会难受成这样,你不想说,我也不难为你,我就问你几句,你要是能回答,就给我个回应,不想也没事,啊。   孩儿,你现在除了不想吃饭瘦了,还有别哩病没?”   柳凌轻轻摇头。   “哦,我知了,那,你身上有伤没孩儿?   柳凌依然摇头。   柳长青长长地舒了口气,心中的焦虑减轻了大半,他欣慰地揉了揉柳凌的头,才又问:“是你下了错误命令让战士牺牲或受重伤了吗?”   柳凌还是摇头。   柳长青几乎完全放下了心,说:“孩儿,我不知道搁你心里头现在啥是最重要哩,啥事会叫你难受成这样,不过,我得跟你说,搁我、搁您妈、搁咱全家人心里,你现在对俺来说最重要哩是啥。   孩儿,你能平平安安回来,这就是最重要哩。”   柳凌把脸完全埋在柳长青身上,说:“我知道。”   柳长青拍拍他:“知道就中孩儿,我看你脸色老不好,是因为难受好几天没好好睡过吧孩儿?现在咱回家了,啥都别想,睡吧。”   柳凌把一只胳膊搭在柳长青身上,闭上眼睛。   可柳长青知道,他睡不着,所以说:“孩儿,你睡着,我慢慢跟你说着话,你别硬撑,该睡就睡。   孩儿,您都长大了,我跟您妈慢慢也老了,俺有可多思想,可能都跟不上您了,您有些想法俺一猛听了可能接受不了,会别扭,会难受,如果是在气头上,可能还会骂您几句;   可只要您做哩事没坑别人没害别人,不坏良心,俺早晚都会想通。   我跟您妈就算没人家那些有学问哩父母恁通达,可也不会跟有些混账爹娘那样,装疯卖傻,寻死觅活,拿着孩儿们哩孝心压他们。   我觉得,做孩儿们哩孝顺也不是就非得对爹娘百依百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就是句屁话,混账王八蛋就是活到一百照样是混账王八蛋,不会因为有了孩儿们就变成中正良善哩好人,摊上个王八蛋爹娘,要还是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叫孩儿们啥都顺着他们哩意思干,那这世道不就乱了吗?   我说这哩意思是,小凌啊,你不用因为您妈俺俩心里有啥压力,你要是真没遇到待见哩闺女,您妈她再催你,你也不能为了打发她高兴就胡乱找一个人去结婚。   您妈催您,那是她当娘哩心意,老想叫孩儿都早点成家立业,有个知冷知热哩人搁身边照应您。   可您要是找个不待见哩人结了婚,过哩不好,您妈俺心里比现在你没女朋友得难受一百倍一千倍。   所以呀孩儿,您妈那儿你不用太压心,我跟您大哥搁她跟前咧,你就是到三十没碰到称心哩闺女结不了婚,俺会经常劝着她,不会叫她真生气。   哎,小凌,我突然想起来,孩儿,你,你不会是因为谈了个闺女,你对她掏心掏肺哩好,打算给她带回来见俺了,她现在突然变心了你才难受成这样吧?”   柳凌的身体陡然僵硬了,然后,变成了控制不住的颤栗。   柳长青明白了,他轻轻拍着柳凌的背,沉默良久才说:“原来是这事!……这事最伤人,孩儿……我不知道咋劝你,谁心里哩伤谁知道有多疼,我说再多,叫辜负哩人不是我,我都不能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有多难受。”   柳凌忽然说了句:“伯,对不起。”   柳长青说:“没孩儿,你没啥对不起俺哩,你自己肯定也想找个好闺女早点结婚,好好过日子,可碰不上,这不能怨你。   孩儿,遇见了你,又辜负了你,我只能说,这是她命不好,她配不起你这么好哩孩儿。 ”   柳凌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涌出,把柳长青的棉衣染湿了一大片。 第196章 猜测   柳凌在柳长青身边睡了一天一夜,柳长青半靠着床头坐了一天一夜,柳川中间给他端了一碗鸡蛋甜汤,他说:“您都先别进来,叫孩儿多睡会儿。”   柳川出去抱了床被子过来,给柳长青靠舒服点,就退了出去。   五叔伤心成那样住在家里,大爷爷和四叔也来了,小叔因为天气上了大冻工程暂停在家休息,猫儿咋都不想去学。   天一直断断续续地下着雪,特别冷,柳侠也很想让猫儿在暖暖和和的家呆在,他辅导着猫儿自学。   他本来对猫儿就心疼溺爱得厉害,现在看着五哥从外面受伤回来的样子,他更加觉得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幸福美满的事,这样的天气把自己的乖宝贝推出去学那些可能一辈子都用不到的知识,他真看不出有什么必要。   柳川趁着柳侠和柳钰在餐厅说话的时候,帮猫儿套上了件长羽绒服,硬是给装车上拉学校去了。   猫儿心里万般不愿意,可也没反抗,他知道自己应该上学,可他还知道如果自己一表现出不乐意的可怜相,难受的是小叔。   柳钰透过门缝看到了柳凌趴在柳长青身边睡着的样子,难受得不行,红着眼圈在沙发上坐了好半天都不说话,过了好长时间,他忽然说:“三哥,幺儿,震北哥咧?他跟咱小凌恁好,咱小凌现在成这样他知不知道?咱不知道小凌为啥难受成这样,就没法劝他帮他,咱打电话问问震北哥中不中?”   柳川和柳侠楞了楞,他们接到柳凌后一下就乱了心神,都没想到这一层。   柳侠说:“每次打电话,都是五哥从那边打过来,我没他部队哩电话,部队哩电话不好打,还得转机啥哩,五哥就没给我。   他每次都是用公用电话往我这儿打,我就接过震北哥两三次电话,还都是我去原西以前,他跟五哥一起打哩,我也没震北哥家哩电话。   猫儿说前一段震北哥没搁他们部队,他十月份就去**党、校学习了,五哥那一段时间也特别忙,参加了一个和***的联合军演,前前后后差不多忙了一个月,回来后没几天就被派出去做特约教官了,如果五哥是搁最近这两三个月遇见哩事,震北哥未必知道,五哥连咱都不说,他会跟震北哥说吗?”   柳川说:“幺儿说哩有道理,一拃没有四指近,小凌跟震北再好,震北也是外人,小凌对咱都张不开嘴说哩事,咋可能对震北说咧?如果他们正好在一起,他出的事震北本来就知道,以小凌和震北的关系,他可能会第一个就和震北商量,但如果震北不知道,他们俩正好又跟幺儿说哩这样没搁一块儿,小凌不会专门跟震北说,他不是能随便麻烦别人的性子。”   柳钰十分烦躁地说:“那咋弄啊?小凌都成这样了,咱连他出了啥事都不知道,连安慰他两句都不中,小凌咋这么可怜咧!”   柳川安抚柳钰:“孩儿,不管咋说,小凌现在平平安安搁咱家哩,这就中了,天大哩事,总会过去,我知道,不管这回是啥事叫小凌这么难受,事儿过去之后,小凌都会好起来,跟以前一样好。”   柳钰嘟囔了一句:“那是以后,我现在就不想叫咱小凌恁难受。”   柳川站起来:“我回单位请个假,再多买点菜回来,您小心点听着那屋哩动静,有事赶紧跑快了过去。”   柳川出去了三个多小时才回来,带回一身的雪花,外面雪下大了。   黄昏时,柳凌醒了,可他睁开眼,却好像还是在梦中,看着柳长青楞了好长时间才想起来昨天的事情,想起自己已经回到家了。   所有的东西都是现成的,听到那屋的动静,柳川、柳钰、柳侠都过去了,看到柳凌醒了,柳川什么都没说,转身就出来开始做饭。   虽然几个人都极力劝阻,柳凌却坚持起了床到餐厅吃饭。   过去的一个多月,他的心分分秒秒都如同在油锅里煎熬,可他不允许自己在外人面前倒下,甚至不让自己表现出一点痛苦、脆弱。   在那样如万蛊噬心的痛苦中,他依然坚持着自己平日所有的好习惯,其中包括半个月理一次头发,他的脸又本来就是瘦削清俊的,所以,如果单独看脸的话,他好像仅只是瘦了些。   可当他在温暖的房间里穿着柳侠给他的睡衣睡裤走出来,他消瘦到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体,看的柳长青都湿了眼眶。   柳钰装着忘了什么,又回到主卧,他不敢哭出声,张大了嘴抽泣,他觉得这样的小凌好像活不了了。   柳凌在父亲温和的注视下,吃了大半碗鸡蛋甜汤和半个馍,还有两块排骨。   他还打起精神跟红着眼睛的柳钰开玩笑,说他电话里听见小萱的声音就想把他抢过去给自己当儿子。   柳钰说:“你要是待见,我今儿就回去把小萱带来,把他过继给你。”   柳凌说:“中啊四哥,这样我等我老了就有人给我摔老盆儿了。”   柳钰一下子就急了:“小凌,你不能说这不吉利话,你,你,你这是咋着了呀孩儿……”柳钰呜呜地哭出了声。   柳侠他们几个都傻了,不知道该怎么劝柳钰。   柳长青叹了口气,伸手在柳钰脸上擦了一把:“小钰,孩儿,小凌他身体没病,他就是最近遇到点不顺心哩事,一下给压住了心,吃不下东西,瘦了些。摔老盆儿这事是他跟你说着耍咧,他只是老待见咱小萱,也想要个那样哩孩儿!”   柳钰看着柳凌。   柳凌笑着对他说:“我真没病四哥,我就是连着忙了两三个月,使哩真有点招架不住了,饭都不想吃,所以……”   柳侠收了碗筷,柳长青、柳凌和柳钰挪到沙发上说话,大家硬是让柳凌半躺着,这个决定是对的,因为没一会儿,柳凌就又睡着了。   柳钰一定要自己守在柳凌身边,他拉灭了客厅的灯,拿了把小凳子,就在昏暗中趴在沙发边看着柳凌。   柳长青随柳川和柳侠进了主卧,柳侠急不可耐地问柳长青,柳凌跟他说没有说自己出了什么事。   柳长青说:“算是说了吧,可我觉得不大对。”   柳川和柳侠对视了一眼,柳侠试探着问:“伯,你哩意思是,俺五哥哄你咧?”   柳长青摇摇头:“不是,小凌不会哄我,可我总觉得小凌不会因为谈个恋爱不成就难受到这地步,不管小凌多待见那个闺女,咋掏心掏肺对她却被她辜负,我觉得小凌的性子,难受肯定是有哩,他因为这事三五年不肯再谈恋爱我都信,可就是不该这样,整个人好像都给掏空了,   我不知道咋说那感觉,就是觉得孩儿他……他好像整个人都碎了,不光是心伤哩太重,连筋骨皮肉都没一处是好哩。”   柳川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下决心说出来:“伯,我知道我做事有点莽撞,可孩儿他难受成这样,我是真不知道该咋办了。”   柳长青说:“孩儿,你说吧。”   柳川说:“我试着往小凌部队打了个电话,想找一下震北,人家说震北不在,其他啥都不说,我知道不该这样去找一个不相干哩人麻烦人家,尤其是小凌又不愿意叫其他人知道他现在这种状况哩情况下,可我……”   柳长青打断他:“没事儿孩儿,事儿跟事儿不一样,小凌成这样,我还有心叫你去小凌部队走一趟问问情况咧,你给他最好哩朋友打电话问没错。”   柳川点点头:“嗯,找不到震北,我想着曾大伯跟震北现在也可熟,离那里也近,小凌平时隔一段时间就会去看看曾大伯,就往他家打了个电话,想看看曾大伯知道点啥不,或者请曾大伯找找震北。   结果曾大伯不在家,是怀琛接哩电话,他说,震北前几天结婚了。”他说到这里就停下了,一直看着柳长青。   柳侠楞了,他不相信:“震北哥结婚了?咋会啊?仨月前他打电话哩时候我还跟他开玩笑说,咱都等着给他上礼咧,他却再也不结婚了;他说,他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结婚了,叫我   把咱哩礼都折成钱给他算了,五哥就在他旁边,还笑着说震北哥财迷那样都快赶上猫儿了,没根本没听他提震北哥有女朋友哩事,咋这么快说结婚就结婚了咧?”   柳长青问柳川:“孩儿,你啥意思?”   柳川说:“伯,你知道,震北原来跟曾大伯不认识,他是因为咱们家才和曾大伯家熟悉起来哩,现在他和曾大伯他们很亲近,逢年过节他还会给曾大伯送些稀罕东西,他现在跟曾大伯的关系,不比咱们差,他在曾大伯那里比小凌还随意些。   按理说,他结婚一定会通知曾大伯吧?可他没有,怀琛说,震北是这个月一号,阴历二十九那天结哩婚,怀琛是前儿才知道哩。   怀琛还说了一件事。   震北以前磨着小凌给他刻了个章,是用一块相当好哩鸡血石刻哩,刻好后却没地方用。   他有一回去曾大伯家,看见曾大伯的一副《农家休憩图》,特别喜欢,就求曾大伯给他也画一幅同样风格哩,还要让按咱家做背景画,说收藏画哩人也可以在画上盖章,表示此物有主。   曾大伯前些天把画画好了,震北就在京都**党校学习,却一直没过去拿,曾大伯一个朋友带人去他家求画时,那人看上了这幅画,非要出高价买,曾大伯好一通解释才把画留下,怀琛就往震北家打电话,想让他早点把画拿走。   同时还有点事,怀琛不是现在和朋友还合伙承包了珠宝柜台吗?震北请他给进个成色特别好的玉观音,前几天也到了,想一块都给他。   电话是震北家保姆接哩,她跟怀琛说,震北去度蜜月了。   伯,震北结婚,没通知曾大伯他们,小凌前些天给俺打电话也从来没提过,你觉得,这正常吗?”   柳长青说:“你哩意思是,小凌这样,跟震北结婚有关系?”   柳川说:“嗯,要不没法解释现在这种情况。   震北这几年一直和幺儿通信,有了电话后还隔三差五打电话,每次都说有时间想来咱们家耍,这至少是比一般朋友更亲近的关系吧?他结婚没跟幺儿说,可以理解成太忙给忽计了,或者说不想让咱破费给他上礼。   小凌咧?小钰结婚震北上了厚礼,咱一直等着震北结婚给他上礼咧,小凌会忘吗?”   柳侠说:“三哥,按你哩分析,还有俺五哥这样,那,那应该是震北哥横刀夺爱,给俺五哥哩女朋友抢了?”   柳川说:“我想了这大半天,好像只有这一种可能,可是,震北他不像这种人啊!”   柳侠说:“我也觉得震北哥干不出这么下作哩事啊!他恁好哩条件,啥样哩女哩找不到,咋会去抢俺五哥哩女朋友咧?”   柳川说:“除了这,其实还有一点也不大对,咱妈一直急着您五哥谈女朋友哩事,您五哥要是真有了女朋友,他肯定会给咱俩透个信,虽然不敢百分百确定一定成,咱俩给咱妈说说,也会叫咱妈宽点心,您五哥咋从来没提过咧?这点有点说不通。   我知道我这个推断有可多漏洞,可我真找不出其他能把小凌伤成这样哩原因了,伯,就是你说哩,小凌再待见一个女哩,对她掏心掏肺哩好,真吹了小凌会伤心,但也不至于成这样,整个人都塌了。”   柳侠说:“光失恋五哥当然不会这样,可要加上震北哥咧?震北哥是五哥最好哩朋友,跟咱们比都不差啥,跟亲兄弟差不多,要是他夺了五哥哩女朋友,五哥肯定得难受死,朋友背叛哩滋味不比失恋好啊!”   柳长青点点头,想了片刻,又微不可见地摇摇头:“有道理,可我还是觉得哪儿不太对。   震北那孩子是个坦荡人,我跟幺儿哩感觉一样,觉得他做不出这么下作哩事来。   就算我真看走了眼,是他抢了小凌哩女朋友,以小凌哩性子,肯定是转身就走,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父子三人说到猫儿放学回家,也没能想出一种可以完全合理地解释柳凌目前这种状况的情况。   猫儿回来把柳凌惊醒了,他的精神和体力还都处于十分衰弱的状态,和猫儿说了几句话,柳长青就让他回房间躺着了。   前面一天一夜,柳长青几乎没合眼,柳凌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不肯让他再陪着自己睡,说自己已经没事了,不用人陪,可大家都不放心柳凌,柳凌就让柳钰和他一起睡了。   柳川已经两个晚上没回家,他跟晓慧说的是就在省内办事,又不是长期外出学习,再不回去就说不过去了,柳长青让他回自己家去,明天是星期六,柳长青还交待他记得早点去把小蕤接过来。   柳侠给猫儿炖牛奶的时候,多煮了大半碗,他端着去给柳凌喝,柳凌拗不过他,顺从地端起碗喝了,却在快喝完的时候突然吐了起来,然后就是剧烈的咳嗽,直咳得柳凌上气不接下气,泪都出来了。   猫儿跑过来,和柳侠收拾了东西,想再给柳凌做点吃的,柳凌坚决不肯,柳长青也不让,他说得让柳凌缓缓。   柳凌重新躺下,很快就又睡着了,柳侠后悔得要死,他想让五哥增加点营养,却弄得五哥连吃下去的晚饭都吐出来了。   虽然有那么多说不通的地方,可柳侠他们还是都认为柳凌现在这样肯定和失恋有关系,这是一种直觉,不需要证据。   临睡前,柳侠去看柳长青,柳长青对他说:“孩儿,看着您五哥这样,我可担心你,你是最小哩,虽然您妈俺没多娇惯过你,可上边有您几个哥护着,除了猫儿,你真没操过啥心,一点心眼都没有,晕晕乎乎就长大了,我真怕你跟您五哥样,看不准人,到了伤了心。”   柳侠回自己卧室后跟猫儿学了柳长青的话,猫儿看了他一会儿说:“我也成天这样想,成天怕你叫人家骗了,小叔,你可不能跟俺五叔这样,谁要是敢叫你这样我非得去杀了她不可。”   柳侠郁闷地说:“我笨哩自己连个媳妇儿都找不着了吗?还得叫你跟着我操心。”   猫儿说:“不是笨,是老老实,老实心,俺五叔都考上军校当连长了,还叫人骗成这样咧!”   猫儿什么理由都不需要,看见柳凌,他就认定柳凌是失恋了,是遇见孬孙货被骗了。   柳侠想起柳凌心里就难受得要死,他问猫儿:“孩儿,您五叔这样不中啊,咱咋才能叫您五叔快点好起来咧?”   猫儿说:“给俺五叔找个更好哩妮儿,气死骗俺五叔那个。”   柳侠搂着猫儿,把脸扎在他脖子边:“去哪儿找啊?您五叔恁好,我觉得这世上根本就没配得上您五叔哩妮儿。”   猫儿说:“我觉得你最好,世界上也没配得上你哩妮儿。”   柳侠说:“要是不结婚没人说闲话,我一点都不想结婚,就领着你,咱俩高高兴兴过一辈子。   您五叔也是,他就是自己过一辈子,肯定也能过可美,叫您四叔四婶儿多生几个小萱,咱一个人分俩,这样您奶奶也不用发愁咱老了没人养活。   不过,也不中哈,我不结婚还有你,您五叔要是不结婚,成天自己,回到家连个说话哩人都没,老孤单唦。”   猫儿说:“叫俺五叔以后转业了回咱家啊,咱俩挣钱养活俺五叔,咱家恁些人,俺四叔再生一大群孩儿,家里可热闹,俺五叔就不会孤单了。   我也可待见小莘跟小雲、小雷,俺娘结扎了没法再生了,叫俺三叔三婶儿也再生几个,俺五叔咱都多要俩,小萱可待见哥哥们都跟他耍。”   ……   两个人絮絮叨叨计划着他们俩和柳凌及柳家的未来,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早上,他们是被一阵非常轻的脚步声惊醒的。   柳钰起来了,他有事要搭最早的一趟公共汽车回望宁。   柳侠和猫儿都不想让他走,雪半夜就停了,但地上已经有十公分左右的积雪,去望宁的公共汽车过不去千鹤山,要绕道三道河或杨庙,但那两条路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山路,这样的天气走也有危险。   可柳钰说自己厂子里有事,柳长青起来也劝不住他,他到底走了。   柳侠和猫儿都不信柳钰的话,柳钰对柳凌的感情他们都知道,柳凌现在这个样子,厂子就是着火柳钰都不会离开他的,柳钰回去肯定和柳凌有关系。   柳凌睡到七点多自己醒了,虽然身体看上去还是非常虚弱,但精神比回来的时候好了些,不用柳侠他们劝,他自己就吃饭了,只是依然吃得很少。   柳侠他们看得出,柳凌其实是难受得吃不下东西,但他不想让他们担心,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些。   吃过饭,柳侠出去买菜,柳长青和柳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柳长青一直在问曾广同一家的情况,一句都不提柳凌自己的事。   柳长青不想让柳凌从自己这里感受到任何压力。   柳长青觉得柳川对柳凌和陈震北关系的分析有道理,但肯定不全对,柳凌失恋的事应该更复杂,因为如果只是柳川分析的那样,柳凌没必要瞒着他,一个字都不肯说。   柳凌眼睛里的愧疚柳长青看得清清楚楚,他想不通柳凌为什么会愧疚,愧疚通常都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事,觉得对不起某人,柳凌被辜负,甚至可能同时还被朋友背叛,可这些都不是他的错,这样的事通常都应该是委屈之下对自己的亲人诉说求得安慰与理解,柳凌怎么会是完全相反的举动?   柳长青想到了一种可能:柳凌可能和那个女孩子有了身体上的关系,虽然那个女孩子不在意,主动和柳凌吹了,但柳凌对此无法释怀,柳凌在自己跟前的愧疚是因为他违背了自己在这方面对他的要求。   可这依然不能解释柳凌的全部行为,柳长青觉得,凭他对柳凌的了解,如果真是这种情况,柳凌应该会在他跟前认错请求原谅,而不是现在这样只字不提自己曾经的恋爱。   中午,柳侠早早做好了饭后,踩着点去把猫儿接了回来。   柳川提前打了电话,说他会直接把小蕤接到他那边去,柳凌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他的事,而天气一旦放晴小蕤就会回柳家岭,他还是个不太会掩饰自己情绪的半大孩子,一个不小心说漏了嘴,孙嫦娥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而且,有小蕤在,晓慧要为他做吃做喝,就没时间老惦记着柳川了,柳川能抽时间过来看看柳凌。   这天晚上,柳侠和猫儿商量了一下,他去陪着柳凌。   猫儿本来就有这个意思,柳侠一说他马上就答应了,还交待了柳侠很多现在不适宜在柳凌跟前说的话。   柳长青也答应了,柳凌和柳侠之间那份略微不同于其他兄弟的感情,全家人都知道,柳长青希望柳凌能跟柳侠说说自己的是,缓解一下心中的压力。   柳长青的想法没错。   熄灭了灯,在黑暗中,柳凌问柳侠:“孩儿,我要是跟你说,我这辈子肯定不可能结婚了,你会咋想?”   柳侠说:“叫四哥先把小萱过继给你,然后再叫他跟三哥都多生几个,再过继给你俩,叫你老了有一大群孩儿养活你。   你要是搁部队工资老低,我替你养着他们,猫儿说等他以后挣了钱,他连你也一起养活。”   柳凌侧身抱住了柳侠。   柳侠觉得自己右肩一阵温热,他也侧过身,抱住了柳凌:“五哥,你别这么难受了,不就是一个没良心哩腌臜女人吗?不值得。   过了好久,柳凌才平息了情绪说:“孩儿,如果有一天,有人在你跟前说我是精神病,是变态,是世界上最恶心哩那种人,你会信吗?   如果五哥做过一件自己觉没错,但在很多人眼里却是肮脏龌龊、下流变态,应该被全世界的人都唾弃的事,这些事如果被公之于众,咱们全家都会被人指着脊梁骨笑话,到那时候,你还会像现在这样把我当成你最亲的五哥吗?”   柳侠说:“为什么不当?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是我最亲的五哥。   很多人觉得怎么样?很多人觉得错就真的是错的吗?咱们全村人都觉得二嫂和二婶儿死是猫儿的错,可猫儿有一点儿错吗?   这世上自以为是的人太多了,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可以用自己的好恶为别人定罪。   五哥,你别担心,咱们全家人都跟我想的一样,咱全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别人爱说什么随便,咱们家的人知道你不会做任何坏良心的事,根本不会搭理那些胡言乱语。”   柳凌轻轻说:“小侠,你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如果知道,也许你也会跟那些人一样的想法。”   柳侠说:“不可能,你觉得没错的事,那肯定就没错,我相信你;而且,即便是你做错了,我也还是这样想,世上这么多人,哪个人敢说自己从来没做错过一件事?”   柳凌没有告诉柳侠他已成往事的那段感情故事,已经结束了,没有必要让家人为了他而痛苦。   是的,是痛苦,他知道,那样惊世骇俗的事情,即便家里人因为爱他最终会接受,依然会为他痛苦。   他什么都不说,等他能控制自己的心情,等他的身体和精神恢复正常,家里人会很快忘了这件事,而如果他把事情说出来,给家人造成的痛苦可能会是非常持久的,尤其是父母亲。   兄弟俩说到后半夜,接下来柳凌睡得很踏实,猫儿和柳长青做好了饭都没过来喊他们起床吃,一直到柳魁和柳钰端着瓶瓶罐罐进屋,柳侠才被惊醒。 第197章 宁静   柳魁和柳钰带回来的不光是几个装各种肉的罐子和装辣椒油的瓶子,还有一个带着点余温的铁锅,锅里是炖好的两个柴鸡和鸡汤。   柳钰是想回柳家岭把小萱带来,让柳长青做主举行个仪式,把他过继给柳凌的,可他刚安置好了让文芳帮忙做的东西,柳魁就到了。   柳川和柳钰回去叫柳长青那天,因为是背集,柳魁和秀梅都在家,柳魁当时对柳钰的话就有怀疑,但正因为怀疑,他必须做出胸有成竹、并不是特别在意的样子给母亲和二叔他们看。   柳钰说自己如果因为停电完不成合同可能会损失好几万元时,孙嫦娥和柳长春、玉芳就已经担心得不行了,如果柳钰隐瞒了什么,肯定是比这事大得多的事,那一定不能让孙嫦娥知道。   柳长青跟着柳钰出门几分钟后,柳魁说忘了交待柳钰一点事,一个人追了出去,他远远看着躲在关家窑一个山旮旯里避着风等柳长青的柳川出来,说着什么和柳长青、柳钰一起急匆匆地赶路,他更加肯定,应该是家里在外面的几个人谁出了大事。   在家的一天多,柳魁表现得非常放松,他让孙嫦娥他们都相信,望宁街上那些被地头蛇轰起来闹事的人也就是在柳钰这样的年轻人面前耍耍无赖,那些对村民尚有控制力的老一辈村干部和家族长辈们只要一出面,问题很快就会解决。   然后,他借口怕柳长青不放心家里、会不顾天气不好往回赶出事、布店也到了开门的日子,自己到了望宁,结果他见到柳淼正在帮永芳处理一大堆猪肉、羊肉和猪下水,还有两只已经褪了毛的鸡,柳钰正在武装自己,准备回柳家岭带小萱。   在柳钰心里,柳魁的位置和柳长青差不多,而且他知道,柳凌所担心顾忌的,绝对不是大哥柳魁,所以他把所有的事都对柳魁说了。   柳魁听了后,虽然着急心疼得要死,却还是理智地劝阻了柳钰要回去抱小萱的事。   虽然柳长春那边已经有了猫儿这个长子长孙,但小萱却是柳钰的大儿子,即便是柳凌因为这次真被伤到一辈子都不愿意结婚生子要过继柳钰的孩子,也不能是小萱。   而且,柳钰现在这个时候回去带小萱,那柳凌的事还瞒得住吗?   不过,柳魁体谅理解柳钰的心情,他强忍着心里的惦念,和柳钰一起等着永芳把所有的肉和下水都炖好酱好,又请永芳帮他照看几天布店,然后雇了柳钰发货时常用的车,把东西都带到了荣泽。   从小家里食物就紧张,柳凌和柳家岭所有人一样,对吃的从来不挑,也爱吃肉,永芳每年送过来的肉里,他最喜欢的是卤猪心和猪肚。   柳钰把望宁街上卖肉的曾老八当天所有的猪下水除了肠子,全部包了,还买了两只老母鸡,老母鸡炖汤最养人。   柳魁和柳钰跟柳淼、永芳说的是柳侠外出作业没人给猫儿做饭,猫儿现在高二,学习紧张再加上吃不好,人都瘦了一圈,柳钰这是给猫儿准备的,让他放着慢慢吃,柳钰还要留在荣泽照应猫儿几天。   柳钰是猫儿的亲叔叔,他这么做谁都不会怀疑什么。   至于柳魁本人,马上到年底了,他该去荣泽等于宝忠的消息,准备进最后一大批布了。   小半碗比较稀的鸡蛋甜汤,一小块几乎被剁成肉泥的猪心,一点炒的很烂的胡萝卜,柳凌吃下去后没再吐。   他没因为大哥和四哥在这样的天气为了他忙碌表示歉意,吃完了饭就趴在柳魁肩上看电视。   柳钰并没有被柳魁说服,他又去跟柳长青商量把小萱过继给柳凌的事,柳长青温和又无奈地说:“孩儿呀,小萱是你跟前哩老大,他咋能过继给别人咧?”   柳钰说:“小凌不是别人。”   柳长青想了一会儿说:“小凌只是被伤了心,过几年,事儿慢慢淡了,也许就好了,还会跟你这样结婚生子……”   柳钰平生第一次打断柳长青说话:“不会,别人可能都会,小凌他不会,小凌跟俺二哥样,死心眼儿。”   柳长青也有这样不好的预感,他叹了口气说:“那就让小萱认在小凌身上吧孩儿,等小凌身体好些,能回家了,叫小萱跟他亲近亲近,可不能过继,玉芳再贤惠,小萱就是过继后仍然跟着您俩过,玉芳也会觉得是您俩不要孩儿了,她得难受一辈子,搁小萱跟前愧疚一辈子,这事我不能答应。”   柳钰想了想,点点头:“反正我哩孩儿以后都得养活小凌,不过继不认也得养活。”   柳长青主动跟柳凌说了要把小萱认在他身上的事,柳凌很高兴地说:“中,有个小萱那样哩干孩儿我也觉得可美,只要想起他我就高兴。”   柳魁和柳川都为柳长青这个举动震惊,因为这意味着:柳长青认同了柳凌可能永远不结婚的态度。   柳长青的决定对柳凌的心理是个极大的安慰,除了那段已经过去的感情,无法给父母一个交待也是这次他不堪重负的原因之一,虽然在当下,这个原因比起前者轻了很多,可以后,这会是柳凌能放下包袱轻松生活的最重要的因素。   不管心里认为多么不可思议,柳魁和柳川都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他们想的很明白,现在家人在婚姻问题上的豁达态度,能很大程度改善柳凌的心情,能让柳凌放下包袱愉快地生活,这就够了。   至于柳凌的未来,他们都相信,有他们这么多兄弟在,柳凌不可能因为不结婚就老无所依,他们家每个孩子都会心甘情愿地养活柳凌。   而如果柳凌有一天遇到合适的人,愿意结婚了,今天的事不会对他又任何负面影响,柳家任何人都不会认为柳凌当初信誓旦旦永远不结婚,现在又结婚了,觉得他说话不算数,他们只会替柳凌高兴。   柳魁和柳川不反对,柳侠更不用说,他最近几年一直就对长大了必须结婚这个事怨念颇深,他还想趁机要求和柳凌一样的待遇呢,只不过被柳魁一巴掌给打回去了:“人家小周对你恁好,你再给不照道儿。”   柳长青指导着,柳魁、柳川、柳钰或柳侠动手,白天每隔两个小时给柳凌吃一次东西,每次都不多,柳凌吃不下就停,这样过了三天,柳凌的脸色好像多少好了些,至少有了点生气。   柳魁的到来让柳长青压力减轻了不少,柳魁毫不掩饰他对柳凌的担心疼爱,但却又不表现得过分忧虑,他恰如其分地配合着父亲,引导着家里的气氛往轻松愉快的方向走。   这天晚上看电视的时候,里面也有男主角失恋的情节,柳魁甚至跟柳凌开玩笑说:“我听有人说过,人这一辈子要是连失恋都没经过一回,人生就跟白开水一样寡淡没味,孩儿,你哩人生比俺都有滋有味咧,等老了,你还能笑话俺连失恋都没经历过,活哩多没意思!”   柳凌笑着伏在柳魁肩头:“就是唦大哥,这么多年,我总算有一样超过您几个哥了,还超过咱伯了咧!……可是大哥……”柳凌突然间泣不成声泪如雨下,他的手紧紧拽着柳魁的衣服,压抑的抽泣慢慢变成了低低的痛哭。   柳长青站起来,拉着红了眼睛的柳钰和柳侠进了他住的房间。   柳魁把柳凌搂在怀里,慢慢地摇晃着,轻轻拍打着,就像他十一二岁的时候,坐在堂屋温暖的炕上,抱着还是婴儿的柳凌一样。   柳凌的精神一点点好了起来,雪封了回柳家岭的路,所以柳长青和柳魁住在柳侠这里相对安心些。   家里粮食和过冬的蔬菜储存的足够,王君禹去过柳家之后,拿了些常用的药让柳川和三太爷的药一起带了回去,还附了三大张详细的服用说明,平常的感冒发烧都能应付。   柳长青和柳魁抽时间去看了王君禹一趟,王君禹第二天过来回访,看到柳凌,他非常震惊。   王君禹那一代的医生,很多都是中西医兼修,王君禹近几年把主要精力用在了中医药上,他基础好,又是个对学术能沉下心钻研的人,几年下来,颇有些心得。   看了柳钰给柳凌准备的补养的东西,他回诊所了一趟,拿了些中药过来,仔细地教给柳侠怎么用,还亲自把几只猪蹄又用中药回锅炖了炖,盛了小半碗给柳凌吃了。   以后几天,王君禹每天下午都会过来一趟,呆两个小时左右,亲自给柳凌做一次药膳,每次的量分开够柳凌吃一天。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大家都觉得柳凌吃了几天王君禹配方的食物后,气色好转比较明显。   星期六的晚上,柳川一过来就说,周晓云问了他好几次柳侠的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她没和别人去原城,她还是想等柳侠和她一起去。   一家人都让柳侠星期天跟周晓云去原城,柳侠不想去,他说离春节还早着呢,不都是过年时候才应该买新衣裳吗?   柳凌说:“幺儿,要是因为我搁你这儿,你连约会都不去了,那我就走了,不行我去住老城三哥原来哩房子里。”   柳侠只好答应,他知道自己这么长时间不去约会,挺对不起周晓云的,可他就是不想离开家出去。   猫儿放学后,柳侠跟他商量,想让他跟着一起去,给他买两身冬天的新外套,猫儿干脆利索地拒绝:“我明儿就能歇俩钟头,回来吃一顿饭就该走了,没法去,俺数学讲到最重要哩几章了,我也不能请假;   我啥衣裳都有,啥都不要,你别给我买。”   柳魁笑:“孩儿,你现在咋这么厉害咧?一下可给您小叔哩嘴堵住完了。”   星期天,荣泽高中下午三点到五点休息,学生们称此为“放风”,县城附近的学生大部分会抓紧时间洗个澡,远处的学生会跑到荣泽商场附近热闹的地方转一圈,吃点小吃,买点小东西,五点之前必须赶回学校。   猫儿他们是两点五十下第二节课,他提前早早就做好了准备,帽子都戴好了,老师一说下课,他往外冲的时候只需要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顶就可以了。   他回到家,柳侠还没回来,虽然大爷爷、三叔、四叔、五叔都在,猫儿还是觉得心里有点没着没落的。   柳魁不在家,他去老城给柳蕤做饭,柳蕤回来后吃完,他再带着柳蕤一起去洗澡,以前这个事都是柳川做的,。   柳魁来到三天以后,柳凌就坚持不让柳魁住在这里,一定让他去陪着小蕤,小蕤也是个特别恋家、特别黏家人的一个孩子,现在一家这么多人在这里,却因为特殊的原因不能让他过来,大家都觉得过意不去,特别心疼柳蕤。   柳魁看家里这么多人,也没多说啥,每天晚上八点多安置柳长青睡下后,他就去老城给柳蕤做饭,陪柳蕤睡一晚上,第二天五点半把柳蕤送到学校,他再回来。   几个人都看出猫儿有点失落,柳长青说:“孩儿,今儿清早才从一个被窝儿出来,半天没见您小叔你就这么想他,过两年你去上大学咋弄啊?”   猫儿十分纠结地说:“我不知道,我,我其实一点都不想上大学,可不上大学又找不着好工作,没法养活俺小叔叫他当吃饱墩儿。”   柳凌盘腿坐在沙发上,淡淡地笑着说:“你跟您小叔俩人努力考大学哩原因可真是殊途同归啊!他当初考大学是想当城里人吃上商品粮把你带出来,你现在考大学是想有个好工作多挣钱叫他啥都不用干当个吃饱墩儿,这理想都够高尚远大哩。”   猫儿很嘚瑟地啃着猪蹄儿:“小叔俺俩都是当代哩有志好青年。”   猫儿吃完了猪蹄儿,柳凌起来给他盛了一大碗王君禹给他炖的药膳排骨,   猫儿不肯接,他不能吃先生专门给五叔做的补养的东西。   柳凌说:“王先生说冬天吃这个特别好,您小叔今儿清早又去买了好几斤,说你回来哩时候一定得吃一碗,不信你问您大爷爷。”   柳长青在自己住的房间劝说柳钰回望宁,虽然柳淼、建宾几个人都是靠得住的,可柳钰是厂长,明明在家这么多天都不去厂子里,那几个人会怎么想?   猫儿当然不会去问柳长青,他就是不接柳凌的碗。   王君禹从厨房走出来说:“猫儿,吃吧,我每天都可以过来给你五叔做,你每天都多吃两碗也影响不到你五叔。”   猫儿这才把碗接过来。   王君禹看着猫儿吃饭,满眼都是笑意,他特别喜欢猫儿,可柳侠小时候一样,聪明伶俐,野性却不胡闹,还特别有主见。   猫儿吃得饱饱的,坐在沙发上和王君禹、柳凌说着话,等着柳侠回来,可到四点五十,他必须走了,柳侠还没回来,猫儿只好去上学。   他骑着车子出水文队大门的时候,往南边看了几眼,没看到柳侠,这才想起来,小叔是和周晓云开着车去的原城。   猫儿往北骑出了二百多米,该往泽河路上转弯了,却忽然觉得自己刚才往南边看的时候,好像有一个人影很熟悉,他猛地捏了车闸,站在路边回头看,可这条路通往国道和汽车站,人很多,这么远的距离,他根本看不清水文队附近那些人的面孔。   猫儿整个晚自习心里都有点不踏实,一直在想如果是那个人,他现在来荣泽干什么。   不过放学时他在门口一看到柳侠,就把这事给忘到了九霄云外,他坐在横梁上,钻在柳侠宽大的羽绒服里,问柳侠都给周晓云买了什么,怎么回来这么晚。   柳侠情绪一下就低落了下来,闷闷不乐地说:“买了一个呢子大衣,两双皮鞋。   其实我们三点多就回来了,她跟我闹别扭,把车开到你们学校东边那条路上,一直哭,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是男的,又不能把女的撇那儿自己回家,我越解释越劝她哭的越很,我只好一直坐车里陪着她,你三叔六点多给我发传呼问我怎么还没到家,她才停。”   猫儿问:“为什么呀?是她还想要什么东西你不给买?”   柳侠说:“这是一个原因,开始不是因为这个。   我们去的是亚洲之星,买第一双鞋的时候,我跟售货员搞价,她不让我搞,说亚洲之星的东西都不还价,我就跟她说,那里也能讨价还价的,你这件羽绒服就是咱们俩一起搞价,最后便宜了四十块钱。   她说一双鞋才一百多,便宜也便宜不了多少,她不让我搞价,把我推一边,自己争着把钱付了。   买了那双后,我们刚走了两个柜台,她就又看上一双鞋,我想着第一双我没掏钱,就趁她试鞋的工夫去跟售货员搞价,想着差不多便宜三二十块就行,我先把钱付了。   谁知道她听见我搞价,只试了一只鞋,就拿出钱给让售货员帮她去付账了,不过她当时没显得多不高兴。   呢子大衣标价四百多,我想着至少能搞下来一百,一下省下来这么多,我想着这她总不会不让搞吧?谁知道她还是不让,她的意思让售货员看出来了,就说什么都不给我们便宜,她还特别想要那件,我只好把钱付了。   她今天原本的打算是去买毛衣的,中午没买上,我们吃完饭后就又回去接着转,还没走到卖毛衣的地方,她又看上一件皮衣,标价两千八……”   猫儿惊叫:“多少?”   柳侠说:“两千八百八十八。”   猫儿说:“什么皮做的那么贵呀?人皮呀?”   柳侠说:“售货员说是最好的山羊皮。”   猫儿说:“震北叔叔帮你跟三叔买的飞行员不也是山羊皮吗?不是才二百块,他们的怎么会卖这么贵?杀人啊!”   猫儿对柳川关于陈震北横刀夺爱的分析不认可,虽然他也认为陈震北结婚不通知柳侠和柳家这点说不通,可他坚持说陈震北不是那种人,和他一眼就断定柳凌是失恋一样,这次他还是没有证据,就凭直觉说话。   柳侠一定要证据,猫儿说:“俺五叔恁好,震北叔叔又不是傻子,他会愿意因为一个没良心哩孬孙女哩,失去俺五叔一个这么好哩朋友?”   柳侠当时默然。   现在,柳侠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就一口把价砍到了三百,那个售货员特别不是东西,傲气的不行,什么都不说就把衣服又挂起来了,还说,‘你到街上随便拉个人问问,我们亚洲之星卖的皮衣有没有三二百块钱的,三二百的破烂货根本就进不了我们这里。’   结果你周阿姨就跟我恼了,什么都不买了,说我故意让她丢人。”   路很近,一件事没说完就到家了,在餐桌上猫儿发现,柳侠根本没把周晓云和他闹别扭的事跟其他几个人说,他跟柳长青和柳凌他们说的是两个人今天玩的特别高兴,他给周晓云买的衣裳周晓云都很喜欢。   猫儿知道五叔的事已经让大爷爷很担心了,小叔是不想让大爷爷因为他不会谈恋爱再操心,也不揭穿他。   柳长青在家通常八点左右就睡下了,前面几天他为柳凌担忧,又没休息好,明显的精神不济,所以这几天都是柳魁去老城之前就劝说他上床睡觉了。   柳川在晓慧放学之前就回家了,他不值班的时候,都会给晓慧提前准备好饭。   猫儿吃完饭已经十点出头了,因为王君禹特别交代了让柳凌多休息,猫儿和柳侠都催着他去睡 ,柳钰被柳长青说服了,决定明天早上回望宁,跟厂子里的人一去呆两天,省得他们胡乱猜疑,然后再回来,所以他今天和柳凌一起睡。   柳侠和猫儿躺在被窝儿里,继续回家前的话题。   猫儿说:“小叔,周阿姨她为什么不让搞价啊?一下就能省好几十,如果是几千块钱的衣服,可能能少好几百,你一个月工资才四百多,这么多的钱,只是多跟售货员争几句就省下来了,她怎么会不让搞呢?”   柳侠说:“我也是跟她这么说的,她说会让人看不起,笑话咱们是乡下的,穷酸。   我就说,咱们跟售货员和旁边其他人又不认识,买完了衣服走出那个门,谁都不认识谁,你管他们怎么说。   她说她就是不想听别人说难听话,宁愿多花点钱也不让别人看笑话。   我们俩就因为这个别扭了一下午。”   柳侠话音刚落,客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柳侠睡在床的外面,他赶紧跑了出去,大概过了四五分钟才回来。   电话是周晓云打过来的,周晓云委婉地跟柳侠道歉,说她回来后跟孙剑锋说了今天的事,孙剑锋好好把她给嚷了一顿,说她那是虚荣心作怪。   周晓云觉得是个女孩子都虚荣,她今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柳侠丢下自己跑出去确实不对,但柳侠在外人面前总是不给她攒面子,她也很伤心,不过,以后如果一起出去买东西,柳侠再搞价的话,她不会再让柳侠难堪了,只要柳侠不是搞的太过分。   周晓云道歉针对的主要是:今天是她把柳侠约出去的,本来是很高兴的事,结果让柳侠一肚子气的回来,她觉得自己有点任性。   柳侠给猫儿学完了,问他:“你周阿姨这样也算知错能改吧?至少能反省自己,还是个好同志吧?”   猫儿闷闷地“嗯”了一声,周晓云当着售货员和其他顾客的面甩手走人,让柳侠难堪,就这一点,猫儿就觉得她已经没原来感觉到的那么好了。   猫儿因为替柳侠生气,把刚才又想起来的、准备给柳侠说的那件事又给忘了。   第二天,柳钰回望宁了,柳川被柳长青和柳魁、柳凌要求正常去上班了,柳魁早早从老城赶过来陪父亲和兄弟。   柳凌早上五点十分和柳钰、柳侠、猫儿一起吃了第一次早饭,七点半又和柳长青一起吃了一次。   柳魁和柳侠一起出去买菜后,柳长青和柳凌坐在沙发上看书,柳长青看的是柳侠给猫儿买的《高考优秀作文荟萃》,柳凌看的是柳侠很早以前看过的那本《偶像的黄昏》。   当看到哲学家关于理性、美德与幸福关系的批评和阐述时,柳凌把书扔在了一边,轻轻靠在父亲肩上,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空旷的蓝天。   柳长青看到第五篇,也看不下去了,说了句“现在哩孩儿都叫教成这了吗?一句实在哩没,满嘴瞎话。”也把书扔在了一边,揽过柳凌的肩膀,让他靠得更舒服些,和他一起看着窗外的天空。   柳侠买菜回来,没有直接回家,天已经晴开好几天了,他去和自己小队的人打个招呼,准备这两天重新开工作业。第三节课间,猫儿正跟人打乒乓球,同班一个同学扯着嗓子喊他:“柳岸,传达室有一封信,地址写哩是荣泽高中理科二(一)班,可名字写哩是刘岸,刘文彩、刘春玲那个刘,你去看看吧。”   猫儿知道全校都没和自己重名的,同音不同字的也没有,那封信肯定是写给他的。   传达室的大爷也这么认为,所以猫儿很顺利地就把那封信拿回来了。   猫儿拿到了信,却没急着拆开,他实在想不通除了自己家的人,还有谁会给他写信,而且不但把姓给写错了,写信人地址填的还是“内详”。   猫儿怕弄错,仔细端详信封,确定他从没见到过这个字。   信封上的字写得不算难看,可和柳家写字最差的柳钰比,这字都拿不出手,而且,猫儿觉得那像是女人的字迹。第四节课的上课铃已经响了,猫儿不敢拆开信看,他一节课心里都在惦记,决定一见到小叔,就先拆了信和他一起看,然后再回家。 第198章 信中信   柳岸:   收到这封信你应该会觉得非常奇怪吧?一个连你的姓都不知道的人给你写信。   十分抱歉,因为非常特殊的原因,我不得不这么做,其实我知道你的名字,甚至知道他的由来和你们家的每一个人,柳侠、柳海、柳之葳蕤,莘莘儿孙,两个淘气包和乖小萱,所有的人。   现在,你相信自己收到的并不是一封发错的信了吧?   我叫卓雅,一个你可以称呼姐姐或阿姨的人,现在还有一个身份,是陈震北法律上的配偶。   我给你写这封信的目的,是请你把你看到的那封信转交给柳凌,很抱歉那封信我加了封,不是不信任,而是因为那封信的内容非常特殊,不适合柳凌以外的任何人看到。   如果你能收到这封信,请一定把那封信转交给柳凌,这对他非常非常重要。   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这件事除了你小叔柳侠之外,最好不要再让更多的人知道。   请务必不要觉得这是对你其他家人的侮辱,虽然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见到过你家的任何一个人,但从我对你们仅有的一点了解中,我对你所有的家人都发自内心地尊重仰慕,只是这件事非常特殊,目前还不适合更多的人介入。   这件事关系到你五叔的未来,非常重要,请一定不要意气用事,一毁了之。   拜托了。   卓雅   199*.12.17   柳侠,如果柳岸收到这封信,我想你有很大的机会也能看到,如果你看到了,请务必说服柳凌看一下那封信,这关系到他未来的生活,非常非常重要,请一定说服他看一下,拜托了。   卓雅。   柳侠和猫儿一起看完了这封特别的信,再看看那封用一个自制的小信封装着的、信封上写着“柳凌,请务必一看”的更特别的信,对了个无辜的眼神:怎么办?   这封信的字里行间没有表达出哪怕一点点的恶意,而且,和他们判断的不同,看起来卓雅压根儿就不认识柳凌,所以也不可能是他们想象中水性杨花朝三暮四玩弄了柳凌感情的人,可这样一个根本就不认识柳凌的人干嘛要给柳凌写信呢?还是用这么曲折的方式。   卓雅是陈震北的妻子,既然她和柳凌根本没有过恋爱关系,那柳凌和陈震北之间也不存在“夺妻之恨”了,陈震北和柳凌之间应该还是以前那样的上下级加最好的朋友和兄弟,既然这样,有什么事,陈震北直接给柳凌打个电话不就完了?干嘛要搞得这么复杂,跟特务接头似的。   难道五哥不仅仅是失恋,在工作上还出现了什么重大的失误,回去后还要面临什么处分?陈震北和五哥平时关系特别好,所以被要求回避,陈震北判断柳凌应该直接回了柳家岭,所以没给自己打电话,但他也不方便直接给柳凌写信,所以让妻子代他写了这封信?   可这中间的细节还是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比如,为什么把信写给猫儿而不是柳侠,还故意把名字写错?   不管是失恋还是工作失误都是平常事,为什么卓雅那么慎重地一再强调这封信不能让柳凌以外的人知道?   陈震北非常了解他们家的情况,了解柳长青和柳魁、柳川他们的为人和他们都曾经当过兵的历史,那么他就应该知道,让他们了解参与柳凌的事情,指导柳凌如何应对,绝对比柳凌一个人孤军奋战的好,为什么陈震北会做出完全相反的举动?   还有很多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柳侠和猫儿没办法解释,但柳凌和陈震北没有交恶这个事实让两个人都非常高兴:不管柳凌回去后将要面对怎样的困境,有陈震北这个肝胆相照、愿意和柳凌同生共死的好朋友站在他背后,他们都觉得放心很多。   但不管柳凌这次仅仅是失恋,还是还有其他的事情,这封信柳侠和猫儿都不打算告诉他,不能再让他跟着操心了。   柳侠把信叠好了重新装进信封,交给猫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把信藏好,回家放在咱们俩的褥子底下,今天晚上咱俩好好想想再说,这儿太冷,现在咱先回家,记着啊,回家看到你大爷爷和三叔、五叔,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   猫儿脑袋扎在柳侠胸前,闷声闷气地说:“我还担心你呢,三叔火眼金睛,你在三叔跟前就跟孙悟空在如来佛跟前一样,什么事都瞒不住。”   柳侠说:“谁说的?那是因为我根本不想瞒,只要我想,福尔摩斯也看不出我在想什么。”   家里今天只有柳长青、柳川和柳凌,柳侠今天早上接到于宝忠的传呼,说布已经分好了,让他们早点去车拉。   柳川找了辆车,柳魁跟车去原城了,回来的时候不走荣泽,走杨庙直接回望宁。   其他地方的雪基本已经化完了,但千鹤山背阴处不行,路还是很危险,如果可能,来往的司机都会绕道走。   柳魁直接回望宁,是柳长青和柳凌要求的,如果大家都因为柳凌把自己的生活给打乱了,只会让柳凌内疚,柳凌现在已经好了很多,柳长青让孩子们各归各位。   柳侠和猫儿很庆幸,因为他们回来之前,柳川接到了邱志武的传呼,他父亲又被送进医院了,他得过去照应,请柳川帮忙去替自己值个班,柳川已经先吃过饭走了。   猫儿觉得就柳侠那藏不住事的性子,在柳长青和柳凌跟前也不怎么保险,所以他努力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这里。   猫儿十分香甜地吃着羊肉炖胡萝卜,嘴里还嘟嘟囔囔:“大爷爷,五叔,您说,时间咋过这么慢啊,咋还不该过年咧?我可想放假呀!我都一个月没见俺奶奶跟几个小孬货了。”   柳长青说:“孩儿,等你长大,不用长到大爷爷这个年纪,就长到您大伯恁大,你就会觉得时间快哩叫你害怕,你觉得这个年还没过去咧,下一个年就又来了,快哩呀,叫人心慌。”   猫儿说:“真哩?”   柳凌说:“真哩,五叔现在有时候都会有这种感觉,我觉得我跟您小叔俺几个搁柳家岭到处跑着耍、您奶奶跟娘娘站在坡口上扯着嗓子喊俺回家吃饭哩事就跟夜儿个一样,可我都出去十年了。   那时候,您奶奶总是发愁说,‘您几个咋再也长不大了咧,您啥时候长大懂事了,妈就啥心都不用操了,好好享享清福。’   现在,俺都长大了……您奶奶……更发愁了。”柳凌脸上的愧疚和落寞一闪而过。   猫儿扭头看了看柳侠,用十分高兴的语气对柳凌说:“就是唦五叔,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俺小叔来荣泽高中上学,我每回跟着他走到关家窑,都抱住他不想叫他来,每回都光想哭,现在,我都快高中毕业了,每回我回家,小雲跟小雷也不想叫我来,我也算长大了唦。”   柳凌伸手摸了摸猫儿的头:“孩儿,别盼着长大,你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时光多好,我真想重回到你这个时候,永远都长不大,一辈子在柳家岭,哪怕穿着补丁衣裳,哪怕天天都得起早摸黑跑几十里路上学,那真是最美哩日子。”   柳侠说:“有时候,我也可想拐回去。”   柳长青轻轻叹了口气:“孩儿,要是能,我也是一辈子都不想叫您长大,哪怕吃得赖些穿得赖些,叫您都搁我身边,看着您,不叫您受人欺负,不叫您受人难为。”   ……   猫儿中午一共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吃了饭马上就去学了。   柳侠看着猫儿的车子拐过传达室,一进屋,坐在沙发上的柳长青就问他:“幺儿,猫儿今儿没跟你说点啥特别哩事?”   柳侠的心差点直接从胸口蹦出来,他强作镇定地反问:“啥事儿啊伯?外头老冷,我一接着孩儿就赶紧回来了,他就是看见我傻高兴,跟我说上星期哩作文今儿发了,他不是全班倒数第一了,有个同学写跑题了,比他还少二分,其他,啥都没说啊!”   柳长青点点头:“看来孩儿是没看见您二哥,唉,没看见也中,省得孩儿心里不踏实,可我又觉得您二哥这样也老心疼人,唉!”   柳侠松了口气的同时也非常诧异:“俺二哥来荣泽了?啥时候来咧?我咋不知道啊?”   柳凌把事情跟他学了一遍。   原来,柳茂星期六下午到了望宁,打算和柳钰一起回柳家岭,结果听文芳说起了柳钰和柳魁给猫儿送补养品的事。   柳茂就没回柳家岭,晚上在布店柳魁的床上过了一夜,昨天一大早就搭车来荣泽了,应该是看了看猫儿又走了,他们也不确定,因为柳钰也是听永芳说的,他回去后还没见到柳茂。   柳茂今年“五一”被调进了矿办公室,任命了个办公室副主任,,矿上几位主要领导要写个发言稿和计划、总结什么的,都是让柳茂代笔,活儿干净了很多,也不用值夜班,但杂事多了,时间上也没那么自由了,想连着值班或换班给自己攒假期就没那么方便了,想安心回家在柳家岭呆几天都不容易。   最近他都是星期六下午早退一会儿到望宁,和柳魁、柳钰结伴往家赶,星期一一大早他们再一起赶回望宁,平时柳魁和柳钰也不大能见着他。   柳侠现在已经知道,柳茂对猫儿,绝对不像自己所看到的那样根本就无所谓,凭着他对柳茂的了解和对猫儿的疼爱,他现在很清楚柳茂的心情。   他有点苦恼地说:“那咋弄啊伯?这星期要是还回不了家,我带着猫儿回望宁俺四哥厂子里,叫俺二哥看看猫儿?”   柳长青摇摇头:“路不好,孩儿现在功课紧,一点时间都是金贵哩,别折腾孩儿了,今儿黑您大哥肯定回不了家,你给您大哥打个电话,叫他跟您二哥解释一下就妥了,只要是您大哥说哩,您二哥肯定信。”   柳侠求之不得,这么冷的天,又回不了柳家岭,好不容易歇个星期天,他才不想让猫儿来回跑呢。   柳长青去睡午觉了,柳凌坐在沙发上拿着一本《读者文摘》翻看,柳侠不敢过去面对柳凌,怕自己露馅儿,就没事找事地擦桌子,脑子里却在翻江倒海地想那封信。   他从各个方位观察柳凌,柳凌一直沉静地在看书,柳侠把所有的桌子都擦完,终于得出结论:这事绝对不能瞒着五哥,五哥的事还得他自己解决,五哥回到部队后,还得自己面对困境,隐瞒的结果可能让五哥对事情的走向失去判断,从而缺乏准备,让事情变得更糟。   不管信里写了什么,五哥只要记着,无论他发生了什么,全家人都会和以前一样待他就好了。   他收起了抹布,过去对柳凌说:“五哥,咱去我那屋儿,我跟你说点事。”   柳凌什么都没说,站起来就跟柳侠进了主卧。   柳侠深呼吸,然后小心地问:“五哥,你认识卓雅不认识?”   柳凌愕然地看着柳侠,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几乎是惊恐地问:“幺儿,你,你……谁找过你吗?还是……”   柳侠一下就后悔了,他的思绪完全被柳凌的态度给搅乱了,几乎又认同了柳川的分析,他急忙说:“没五哥,没,没人找我,是,是……五哥你坐这儿,我慢慢跟你说。”   柳侠拉着柳凌坐在床沿上,他感到柳凌整个人都在颤抖。   柳侠干脆把那封信拿了出来:“五哥,是这个叫卓雅哩给猫儿写了一封信,寄到猫儿他们学校了,她给猫儿的信里什么都没说,你看看,就是让他把这封信交给你。”   柳凌把信接过去,看了一下那个小信封,然后展开卓雅写给猫儿的那封信开始看。   信就一张多点,柳凌很快就看完了,看完后他就无力地趴在了柳侠的肩上,一动不动。   柳侠抱着他,不敢说话,柳凌呼吸不稳,柳侠感觉他好像又回到了刚下火车时的状况。   过了好一会儿,柳凌直起身子说:“幺儿,你跟猫儿要是不介意,我把这封信烧了。”   柳侠想也不想就点点头:“我们又不认识她,介意个屁,五哥,你别动,我去烧。”   柳凌说:“我自己烧。”   柳侠和柳凌一起来到厨房,柳凌打开煤气灶,先把卓雅给猫儿的信点着了,然后是信封,最后,是那个未拆开的小信封。   柳侠看着柳凌脸上没一丝表情,垂目看着手里跳跃的火苗的侧脸,完全没了思路。   卓雅说她从没见过柳凌,而柳凌听到卓雅的名字却反应如此强烈,这中间的逻辑,柳侠无论如何想不明白。   柳凌看了一眼垃圾桶里的灰烬,对柳侠说:“孩儿,我去睡会儿。”   柳侠说:“我跟你一起睡,今儿我也有点瞌睡。”   柳凌无奈地笑了一下:“我一点事都没,不过,来吧孩儿,咱就一起睡。”   柳凌和柳侠都闭着眼睛,但都没睡着,柳侠想卓雅和柳凌的关系、想那封信,想得脑子里一片乱麻。   柳凌努力想让自己睡着,不让自己去想那封未拆启的信里可能的内容,努力想把那个人的身影从自己脑海中赶出去,可却做不到,那个人的孩子似的笑、那个人无赖似的的痞,那个人来自背后的温柔注视,那个人故作轻松的挣扎隐忍,那个人因为他一句无心的承诺而欢喜雀跃的眼神,那个人因为他婉转的拒绝而失落痛苦的背影,那个人粗犷炙热的拥抱,那个人疯狂到让人窒息的亲吻,那个人……那个人……   柳凌睁开眼看看身边柳侠宁静的脸庞,侧耳听听客厅里父亲轻轻翻动书页的声音,闭上眼睛对自己说:柳凌,忘了他。   一觉醒来,柳侠几乎以为那封信是自己的错觉,柳凌完全恢复了看信之前的状态,和柳长青一起说着话看电视,十分平静。   柳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没做错事。   傍晚时候,柳侠正一边看着王君禹炖鱼,自己一边搅面糊准备做鸡蛋甜汤,传呼机响了,他看了一下,是周晓云:有时间吗?我请你吃红焖羊肉。   今天哥哥们都不在,柳侠想在家陪柳长青和柳凌,所以他回电话说:“家里有点事,我出不去,估计这最近这几天我都不能出去,等我有时间我给你打电话,我请你吃。”   周晓云显然很失望:“不光今天,得好几天啊?”   柳侠真心抱歉地说:“嗯,真有事,等我忙过去,我连请你吃一星期,行不行?”   周晓云说:“你们单位可真够呛,出去是出去呢,回来了还不得安生,不过,工作这事谁都没办法,那,等你忙完了咱们好好玩几天啊。”   柳侠说:“那是肯定的啊!”   柳凌说:“幺儿,咱伯俺俩搁家没事,你该约会就去,光叫人家女孩儿们主动约你可不中。”   柳侠说:“我不想去,你一年就回来一个月,俺俩以后时间长着咧,啥时候都能约会。”   王君禹在那边喊:“鱼好了,都过来喝汤了。”   柳凌喝完了王君禹帮他盛的半碗鱼汤,自己又去盛了大半碗,还拿了一个馍。   他汤喝了大约一半,馍刚吃了两口,柳长青把他的碗接了过去:“喝不下去就算了孩儿,你要是觉得倒了可惜,我觉得这汤怪好喝咧,我替你喝了。”说着,把他手里的馍也拿了过去,掰碎了了泡进鱼汤里,自己慢慢吃起来。   柳侠说:“伯,一会儿还得吃整顿饭咧,你喝这么多汤一会儿该吃不下了,叫我吃吧,我吃哩多,加进去这半碗汤一个馍一点不觉得。”   柳长青把碗推到了柳侠跟前:“给,觉得甜了再去撒点盐。”   柳凌默默地看着父亲。   王君禹微笑着对柳凌说:“胃上的毛病得慢慢养,你这样一次吃平时两三倍的东西,胃会一下子负担不起。”   柳凌点点头:“哦,谢谢先生!”   柳侠接到猫儿的时候,猫儿第一件事就是问那封信,柳侠说柳凌已经给烧了,把猫儿吓了一大跳。   柳侠把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都跟猫儿说了一遍,猫儿也糊涂了,他也想不出柳凌、陈震北和卓雅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侠又跟猫儿说了柳茂偷偷来看他的事,猫儿憋着气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小叔,他成天一个人,肯定可没意思,你说,他不会因为自己老没意思,想把我要回去吧?”   柳侠说:“傻孩儿,你想想,他来看你都不叫别人知道,他会提出把你要回去?   他就是听您永芳姑姑说你吃不好饭瘦了,不放心,过来看你一下。   放心吧乖,我了解他,只要我待你好,他一辈子都不会提这种要求。”   猫儿点点头:“俺大爷爷跟大伯都是这样跟我说哩,可是,可是……小叔,他,他,萌萌现在也搁柳家岭了,他成天都是自己……他其实也可不美唦。”   柳侠说:“嗯,可他心里就能装您妈一个人,别哩人他看都不看,谁都没法。”   猫儿不吭声。   柳侠接着说:“乖,你以后根本不用再想你是不是会给要回去这事。   你想想啊,你现在都十三了,过不了几年,你就是有独立行为能力的人了,就算他真的想要你了,你也已经长大了,想跟谁在一起就是你自己说了算了,谁都管不着,是不是?既然这样,你还怕什么呢?   哎不对啊,等你过了十八岁,我也管不着你了,你去上大学三年不回来看我我也拿你没办法,我怎么这么不甘心呢?”   猫儿搂着柳侠的腰在他胸前蹭:“你别瞎想好不好?我恨不得一天回来看你三趟,怎么可能三年不回来?三个月都不可能。”   柳侠开心地大笑着,蹬着车子迎着冷风往前冲。   他没想到,让他开心的事后边还有呢。   他陪着猫儿和柳凌吃完饭,准备跟柳凌商量他们三个人今晚上睡一起的时候,电话响了。   猫儿看了一下表,非常肯定地说:“是六叔。”   柳侠拿起电话,刚说了个“喂”,那边就传来柳海惊喜的声音:“孩儿,幺儿,你搁家咧?孩儿,我打这么些回电话,可碰上你搁家一回了……” 第199章 喜与忧   柳海要回来了,和丹秋一起,三天后到京都,当天晚上的火车回原城。   柳长青放下电话,看着几个孩子,有点不好意思。   柳海打了几次电话柳侠都凑巧不在,今天一听到柳侠的声音他就委屈的有点想哭的意思,柳长青接着电话,他只说了句“伯,我可想你呀”,就哭得话都说不成了,让柳长青也跟着难受得掉泪。   那个去几十里外的县城上个高中都惶恐到无法入睡的孩子,现在一个人离家万里。   柳侠靠在柳长青身边,慌张又心疼地看着他,柳侠从没见过柳长青有软弱的时候,更不用说落泪了,他心中的父亲,永远都是胸有成竹稳如泰山的。   柳凌伸手给父亲擦了擦眼睛,安慰道:“伯,孩儿再有几天就回来了,你别难受了。”   柳长青说:“不难受,不难受,知道孩儿搁外头平平安安哩,我可高兴。”   猫儿过去,抱着柳长青的脖子,喊了声“大爷爷”。   柳长青摸摸他的脸:“大爷爷没事孩儿,没事儿,大爷爷这是听见您六叔要回来了老高兴。”   猫儿松开他跳下沙发:“哦,那我给俺三叔三婶儿,还有俺大伯四叔他们都打个电话,叫他们也一齐高兴高兴。”   柳川听到消息,高兴劲儿就不用提了,柳魁和柳钰那里没打通,糖烟酒小店晚上没人接电话。   柳海和丹秋只有几天就要到家了,家里还不知道,柳长青决定明天一大早就回去。   丹秋毕竟是从那么远来的地方来的,家里得有点准备,比如,提前给丹秋收拾出个住的地方,不要让人家闺女觉得受了怠慢。   柳长青出来八天了,也该回去了,即便是柳魁和柳钰给他打掩护,如果他再不回去,孙嫦娥也会起疑心的,恐怕现在她已经觉得不对了。   柳凌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伯,我要是回去,跟俺妈该咋说?”   柳侠和猫儿都有点紧张地看着柳长青,他们也觉得这是个难题,孙嫦娥那么急切地想让柳凌谈恋爱结婚,现在他却决定一辈子都不结婚,这可怎么办?孙嫦娥如果知道了不得气出点病来。   柳长青说:“孩儿,你别担心,这几天你好好养着,等小海回来,你跟他再搁这儿住几天再回家,到时候你哩气色肯定比现在会再好些。   我到家后会想法跟您妈说,您大哥四哥也会帮忙,等你回去,她跟你说啥,你只需要顺着她哩话,别给俺说拧了就中。”   柳凌点点头:“我知道了伯。”   第二天吃过午饭,柳长青不让柳川开车送,自己坐公共汽车走了。   柳侠和柳川、柳凌一起从汽车站出来,外面风大,柳川和柳侠让柳凌先回家,柳川把柳侠送到古渡口路后,也去上班了。   柳川这几天会连续替别人值班,这样柳海回来的时候,他就能陪着柳凌和柳海回家多住几天了。   柳侠明天要开始带队作业了,虽然就在荣泽,但他中间没办法回家,也没时间买菜,他今天要多买些菜存着。   柳侠知道,柳凌在家肯定不会把自己当病人,每天坐等柳侠回家给他做饭,他反过来还会给柳侠和猫儿做饭,柳侠知道自己就是说了也没用,所以他也不劝柳凌了,干脆给他准备好东西,省得这么冷的天柳凌自己出来买。   柳侠正看着菜店的老板收拾那只黄柴鸡,传呼机响了,他看了一下,是楚凤河发的:催你的款了吗?他现在手里有钱。   柳侠让老板慢慢收拾,他跑出去找了个公用电话打给楚凤河。   楚凤河接到电话,听柳侠说他最近忙,把催款的事给忘了,就说:“别耽误,赶紧去找张发成,他北边两栋楼都有单位订了,我知道的是十五号那天工商局和二轻局给他交了第一批房款,民政局和实验小学通知买房哩人,要求十二月二十九号之前必须交第一批房款。   柳侠,你现在就赶紧去找张发成要,生意人哩钱可多都不是自己哩,钱就是搁他们手里过个路,错过那一会儿就没了,张发成想最快哩速度再上两栋楼,你要是去晚了,他买原材料就又花出去了。”   柳侠挂了给楚凤河的电话后,马上就给张发成发了个传呼:你在哪里,我想问问工程款的事,柳侠。   柳侠以为张发成会跟他听说过的很多包工头躲追要原材料钱的供应商一样跟他玩个躲猫猫,没想到,几分钟后,张发成就给他回了条传呼:工地办公室,现在就过来吧。   事情顺利得让柳侠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中国商人的诚信一夜之间就赶超世界水平了吗?   张发成一句简单的问话给了柳侠答案,柳侠拿到支票后,张发成突然问他:“柳川是您亲哥?”   柳侠愕然:“你认识俺三哥?”   张发成说:“哦,看来是真哩了。俺最小哩堂弟搁公安局咧,他叫张永成。”   后来柳侠才知道,柳川刚从部队转业进公安局,被分到新区负责夜班巡逻的时候,救过被偷东西的村民追打的张永成那个小组,那天领头打人的几个村民很年轻,一人一把三棱刮刀,非常凶悍,如果不是柳川带头上去撂翻了那几个领头的,张永成他们几个之中没准真会有人被捅几刀。   柳侠回到家,一进门就大喊:“五哥,救命!”   柳凌吓得手上还滴着水就从厨房跑出来了:“孩儿,咋着了?”   柳侠把手里的两大袋子东西放茶几上,扑过去抱着柳凌继续叫:“五哥,救命,我愁哩没法活儿了。”   柳凌拍着他的背说:“孩儿,出啥事了?慢慢说,没事儿,有五哥咧!”   柳侠松开柳凌,把他按坐在沙发上,从羽绒服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愁眉苦脸地说:“五哥,你看看这是啥?这不是叫愁死人咧嘛!”   柳凌接过去,看清楚了上面的内容后,茫然地问柳侠:“孩儿,这么多钱,哪儿来咧?为啥这钱会叫你这么发愁?”   柳侠看柳凌上当,乐的哈哈大笑,一只胳膊圈着柳凌的脖子,和他一起看着支票:“五哥,这是我上次揽那个私活儿的工程款,这才是其中15%,明年年底之前我还会拿到剩下的全部60%,你算算那得多少钱,这么多钱什么时候才花完啊?愁死我了。”   柳凌让他给逗笑了,扭头揪着他的脸:“孩儿,看你美的,唉,幺儿呀,孩儿,你怎么这么能干呢?一个工程就挣这么多。”   柳侠嘚瑟的不行,人越说胖他越喘:“唉,我也不知道啊,我怎么就这么能干呢?长得这么帅再这么有本事,这是不给别人活路了嘛!”   柳凌看着柳侠,眼里满满都是疼爱和骄傲:“可不是,谁也比不上我家小侠。”   柳侠显摆够了,坐好,把支票放在茶几正中间:“嘿嘿,就放这儿,让咱家小财迷回来也高兴一下。”   他转过身面对柳凌,很郑重地说:“五哥,你看见了,我随便揽一个私活儿就能养咱全家所有人好多年,所以,你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为了保住工作或其他什么委曲自己。   五哥,我原来以为你就是失恋了,你昨天把那封信烧了,你回来这么多天,震北哥没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也没给你写过一封信,我现在知道,你肯定不只是失恋那么简单。   五哥,你不想说,我就不问,我想跟你说的是,现在是和平时期,你希望征战沙场为国效力的想法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实现了。   你已经当兵十年了,虽然没机会上战场,但你为国家出力的心意已经尽到了,五哥,如果你在部队遇到麻烦或遭排挤,干脆申请转业吧,转业后能干的事多着呢,你只要愿意,什么都能干好,如果因为咱们没门路,转业时给你安排的工作太差,那咱就不去报到,咱自己做生意,现在自己找活路的人多了。   做生意你不用怕赔,反正我工作稳定,还能大把挣外快,大哥卖布生意也不错,你就是赔了,咱家的日子也不会受影响。   五哥,我的意思你知道吧?”   柳凌说:“我知道。幺儿,我考上军校,提干,看起来好像很风光,可我除了让你们惦记,让咱妈跟着我操心,什么都没为家里做过,你和小海都比我小,可这几年,都是你们在努力挣钱贴补家里,我……”   柳侠打断他说:“五哥,是不是对咱们家好,不是用钱来算的,三哥半年的工资奖金加起来跟我一个月差不多,可他什么都不做,就站在那里,现在就没人敢欺负咱家,大哥去申请救济粮就没人敢再刁难他。   你现在跟咱伯、咱大哥、三哥以前一样,当兵,报效国家,虽然现在不打仗,看着当兵好像没一点用,但心里稍微明白点的人都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欧洲现在的富足不就是因为十八十九世纪他们的军队从世界各地掠夺了大量的财富,为他们的工业革命储备了足够的物质基础吗?那里面就有很多是中国的。**现在比大陆富足,难道没有**党退败过去时携带的大量财富的因素吗?   在过去的一百多年,我们国家之所以贫穷落后,不就是因为我们科技落后工业落后导致军队装备也落后,军队羸弱无以保国,所以我们被军队力量强大的国家肆意凌辱大肆掠夺,导致国家财富流失,形成恶性循环,积贫积弱。   五哥,如果当初的那些军队有能力保护我们的国家,你想想,那些能够代表一个国家国力的财富是多少?而且,他们所保住的,绝不仅仅只是金钱所代表的财富。   所以五哥,军人的价值和工资不是一回事,你们挣的虽然少,但能称为价值,而我挣的再多,那也只能叫”,柳侠看看茶几上的支票,“钱,跟你对国家的贡献根本不能比。”   柳凌微微歪着头,含笑看着柳侠:“孩儿,我以为,你心里除了咱们家,除了猫儿,什么都不想呢!原来,你想这么多啊!”   柳侠难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我我,我好歹也是大学生嘛!”   柳凌说:“什么叫好歹也是?你是最好的大学里最好的学生。”   柳侠开心地笑:“也是哈,我年年拿最高奖学金。”   柳凌转过脸,眯着眼睛看向窗外:“幺儿,现在的部队,确实跟以前不一样,我们是一线作战部队,已经好了很多,可很多地方,还是跟我想象中的部队差别很大。   我曾经因此迷茫过,后来,我……我告诉自己,不管别人怎么样,我只管按自己心里的目标,做好自己的……   十年,可能一无所成,可我真的努力了,把所有我可以掌控的,都做到最好……   虽然现在部队里有很多让我失望的地方,但如果可能,我还是希望留在部队,不过,我不强求。   在部队该学的我都学到了,不管我以后干什么,转业到地方,和三哥一样有一份平淡稳定的工作也好,自己做生意也好,回家和咱伯咱妈一起种地守着家也好,如果有一天国家需要,我随时都可以履行一个军人的责任。”   柳侠脱口而出:“咱们在公园滑冰那天,镇北哥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他看到柳凌的身体在听到‘陈震北’这个名字的时候颤抖了一下,猛地停住了。   在他的潜意识里,陈震北还是五哥最好的朋友,陈震北不会是伤害五哥的人。   柳凌慢慢转过头,眼神平静似水:“幺儿,我大概能想出你们是怎么猜测我这次的事情的;我是失恋了,而且和陈震北有关,但,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柳侠嗫嚅着喊了声:“五哥!”后边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柳长青和柳魁临走时都交待过他,尽量不要跟柳凌提和恋爱有关的事。   柳凌说:“幺儿,我知道你们都很想知道我这次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想找到原因安慰我。   幺儿,小侠,这辈子,就这一件事,别问我,让我放在自己心里,不是信不过你孩儿,是我真的不能说。   那是你永远都想不到的事,如果我不是亲身经历,我可能也永远都不知道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事,现在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是对是错,只要有可能,这辈子我都不想让你和咱们家任何人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事,所以幺儿,我不能跟你说,跟谁都不能说。   说出来,咱伯咱妈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一天舒心的日子,说出来,我自己的心就空了,空得好像人都没有了。”   柳侠有点惊恐地又喊了声:“五哥。”   柳凌的声音依然平静:“幺儿,前些天,我曾经想过自杀,半个月的时间我都陷在那种想法里出不来,直到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咱们家,梦到咱伯咱妈咱大哥,还有你们。   幺儿,别这么害怕,从那个梦里醒来,虽然那件事依然让我锥心蚀骨地痛,但我再没想过死。   我和你做兄弟还没做够呢,柳家人我也还没做够呢,我听说自杀的人转世的时候不能投胎做人,如果那样,我那么多下辈子的计划怎么实施?   我想做父亲,想做大哥,想做三哥,让他们下辈子做我,我好有机会能照顾他们一次,让他们享受一下咱们享受过的、有最好的父兄庇护着的快乐的童年、幸福的现在和以后美好的一辈子。”   “啊?!”柳侠傻乎乎地说:“五哥,我我,我下辈子还想做咱伯咱妈哩孩儿呀,我还想叫咱大哥当大哥呀!”   柳凌温柔地笑着说:“对,我的计划里,你生生世世都是咱们家的幺儿,不管多少辈子,我,还有咱们全家人都会一起疼你,淘的很了也还会忍不住揍你。”   柳侠高兴地点点头:“嗯,我愿意。”   柳凌说:“幺儿,跟你说一件事,如果咱们一起回家,你别在咱家人跟前提起陈震北,如果咱哥他们说起来,你帮我把话题扯开。”   柳侠点点头:“行,我知道了,可五哥,我,我真的想不出,你和震北哥是怎么回事,你们,既然不是震北哥抢了你女朋友,那你们怎么会,怎么会……”柳侠找不出合适的词语了,因为他不知道柳凌和陈震北之间现在是什么样的状态。   柳凌说:“ 幺儿,我不能跟你说我和他之间的全部,我只能告诉你,我的难过因他而起,但也可以说跟他无关,是我心智不坚,是我错估了这个世界对异己者的恶意,错估了……人性,所以,说到底,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怪任何人。   如果有一天,中国这么大,我想是不可能有这个机会的,不过我还是跟你说一下,如果有一天你又见到了陈震北,当做路人就行,那是我和他之间最好的结局。”   柳凌的话让柳侠对他曾经的恋情更困惑了,但也使他这几天来极度不安的心情恢复了平静,只要五哥人好好的,其他什么工作啊朋友啊前途啊,柳侠根本就不在意,反正他一个人就能养活全家,五哥如果愿意,回柳家岭在父母身边当吃饱墩儿好了。   柳凌又跟柳侠提了个要求:“如果我不在的时候你和猫儿再收到那样的信,不要看,直接烧了。”   柳侠毫不犹豫地点头:“行!”回答完了,柳侠突然想起来卓雅信里对他和猫儿那个再三的请求,他忍不住说:“五哥,我不知道你不看信到底是和谁在置气,可不管你看还是不看,那个人都不会知道,你为什么不看一下,至少知道她那边是怎么想的,想干什么。”   柳凌很坚定地摇摇头:“不,我不会看,他怎么想,想干什么,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们之间已经过去了,我不想知道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的想法。“   柳侠说:“我知道了。”   有人敲门,王君禹来了,他提了只老鳖。   柳侠用拿手指去逗老鳖,差点被老鳖给咬着,吓得跳了起来,大叫着跟王君禹去厨房给柳凌做老鳖汤。   柳凌给王君禹端了杯茶过去,然后回到客厅拿着本书翻看,可他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满脑子都是那个小小的信封。   如果信封里的信是那个人写的,他能想出里面大概写了些什么,他不能看,他不能让自己心软,他承受不起心软的后果。   在感情与理智的漩涡中纠结挣扎了两年多,冒着失去最重视的亲情的危险,把自己从灵魂到身体完全交付一个人,用全部的心力和智慧去规划设计,承受以前二十六年的人生里想都不曾想到过的羞耻去实施,最后得到的,是一张华丽的结婚请柬。   不管那张请柬里包涵了多少无奈,那个人现在已成他人夫都是事实,已经被请柬羞辱了爱情,难道还要再被自己的心软羞辱掉做人的尊严吗?   猫儿一回到家就看到了茶几上的支票,柳侠想象中的惊喜大叫没有出现,猫儿看着眼前淡绿色的小纸片说:“看来张发成还蛮守信用的,那也就是说,以后你就是没奖金,每个月只有工资,咱们家十年二十年也不愁没钱花了。   小叔,这你以后可没理由再接私活了哦,你再接我就生气了,听见没有?等这些钱花完的时候,我早就长大了,更用不着你接私活贴补家里了。”   柳侠觉得凤戏山所有的石头都砸自己脚上了,他真后悔自己干嘛不去银行把钱直接转自己账户上,而是要拿回来炫耀,他不甘心,妄图说服小财迷:“猫儿,这种一本万利或者说无本生意,换谁都会鼓励我要多揽几个的吧?你这态度让小叔很伤心哎。”   猫儿把支票仔细夹在一本杂志里:“伤心比伤身好,你伤心,吹支歌儿的工夫就治愈了;那么热的天,吃不好睡不好,中午午休都不能回来,再多干几次,身体被累坏了,你就等着老了得病遭罪吧。”   柳侠对大乖猫的小管家模式十分恐惧,立马闭嘴不说话了:小财迷越来越难对付,这样下去有被监禁的危险啊,得想什么办法哄哄小财迷,让他觉得有钱不挣就是犯罪,想个什么办法咧?   三天时间眨眼就过,柳海到原城那天是星期六,猫儿这周该休息,星期六只上半天课。   为了早一晌见到臭六叔,猫儿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让柳川主动提出,他给晓慧打电话,让晓慧给猫儿请半天假。   火车六点半到原城,柳川、柳侠和猫儿五点准时从家里出发,柳凌没跟着去,柳川他们三个都不让他去。   柳凌虽然精神好了很多,但身体离完全调养好还差得远,人还是瘦的厉害,柳川、柳侠和猫儿都担心柳海一看到柳凌的样子,会在火车站就哭起来。   虽然柳海信里和电话里多次跟他们说过,丹秋个儿很高,很能干,一点不娇气,但几个人看到背上一个鼓囊囊的大号背包、两只手各拉着一个大旅行箱、胸前还挂着个玫红色小包、感觉上身材好像比柳川还高的女孩子时,还是傻了。   丹秋身高一米七五,遗传的是他父亲那边的基因,据说她的德国太祖母身高一米七七,和她的中国太祖父一样高。   除了身高,姑娘长得完全符合柳侠他们的想象:脸庞远看完全是中国人的轮廓,轮廓比亚裔人种稍微深点,皮肤特别好,白净细腻如同上好的瓷;眼珠儿乍一看带点深蓝,看时间长一点就没这种感觉了。   柳侠和猫儿对丹秋外貌的描述是:“特别漂亮,跟瓷人一样。”   几个人都觉得柳海找对了人,只是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中表现出来的细节就能发现,柳海所说的丹秋的那些优点,全部都是真的,几个人都替柳海感到高兴,柳侠偷偷对柳海伸大拇指,猫儿也找了机会小声对臭六叔说了句:“一级棒。”   丹秋汉语很好,带一点点软糯的普通话,刚开始听着有点别扭,一会儿就觉得特别舒服,那点软糯是受她台湾出生的母亲的影响。   柳海大叫着挨个儿抱了一遍柳川、柳侠和已经长大的小臭猫,丹秋才微笑着走上两步,郑重地说:“三哥,幺儿,猫儿,你们好,我是于丹秋,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回到荣泽后,她又这样和柳凌见了面。   柳海的解释也跟前边一样:“不是我教的,估计是她妈看了几部朋友给她带的大陆的电视连续剧,她自己揣摩出来指导丹秋的。   柳凌的回答和猫儿一模一样:“知足吧,没看到她万福我还觉得有点失望呢,杂志上报道的外国媳妇儿第一次见中国婆家人,不都得闹类似这样的笑话吗?”   柳凌今天给自己多套了件毛衣毛裤,因为热,脸颊有点红晕,所以虽然脸颊很瘦,但脸色看起来比他以前正常时候好像还好一点,柳海伸出双臂拥抱他的时候,被他抢了先,所以,柳海没看出任何端倪,   直到晚上要睡了,安置好了丹秋睡在另一间向阳的卧室睡下后,柳海跑出来,坚决要和柳凌、柳侠睡一张床,柳凌也不能不脱衣服睡,他一脱衣服,柳海马上看到了他宽大的秋衣下特别消瘦的身体。   柳海掀开柳凌秋衣看,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五哥,你咋瘦成这咧?你是不是得啥大病了?呜呜……我咋说你没去接我,搁京都我跟震北哥打电话哩时候,他也一直跟我说叫我回来后多照顾你,叫你好好吃饭咧,呜呜……五哥……” 第200章 无题   猫儿抢在柳凌、柳川和柳侠之前,凑到柳海脸前头对着他说:“哎呦六叔,叫我看看你这艺术家哩脑子是咋长咧,五叔就是前一段为了跟老毛子一起演习给累的很了,瘦了点,你咋能一脑子就给想出个啥大病绝症咧?   幸亏俺都知道你跟俺五叔是亲兄弟,要不俺都会觉得你是咒俺五叔咧!”   柳海泪汪汪地说:“前几年我搁京都,您五叔他们部队大演习哩时候他也特别紧张特别累,也会瘦点,可从来也没瘦成过这样啊?”   柳川说:“内部演习能和外国部队联合演习一样?尤其是和装备、兵员作战经验和能力都比咱们国家高很多的国家一起演习,不想被对方小看,那就得拼了命训练,即便你是抱着学习的态度去的,水平如果相差太远,人家做出来了你都未必看得懂,你五哥的压力有多大,你们想想就知道了,比考大学还大,大学考不上是你一个人的事,这可是代表国家、代表他们集团军的。”   柳海被柳川说服了,问柳凌:“真哩五哥?真哩压力比考大学还大?”   柳凌说:“我们团代表我们军区去哩,你说咧?”   柳海搂着柳凌的肩,十分委屈地说:“我知道了,可我看你瘦成这样还是难受。”   猫儿和柳侠一起抖开刚拿出来的新被子:“你看见俺五叔瘦了都这么难受,你想想俺奶奶看见了会啥样,六叔,你跟俺花婶儿搁这儿多住几天再回家,叫俺五叔再养胖一点。   回家你看见俺奶奶可不敢胡说哦,别光提俺五叔搁部队上哩事,一提俺奶奶就得想起俺五叔就是搁部队叫使成这样哩,也别提震北叔叔,提他就等于提部队,就等于提醒俺奶奶五叔这么瘦哩事,你得想法叫俺奶奶高兴。”   柳海非常认真地点点头:“嗯,我回来就是想叫您奶奶高兴哩。”   柳侠和猫儿暗暗松了口气,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所有人要求柳侠不能告诉第三人的事,柳侠从来都是自动把猫儿排除在第三人之外的,所以,柳凌和柳侠所说的关于陈震北的话,柳侠一字不落全都告诉了猫儿。   猫儿和柳侠一样想不明白柳凌和陈震北之间那奇怪的前因后果,不过对柳凌提出的要求,他不用想就觉得那是自己应该做的,根本不需要原因或理由。   第二天是星期天,柳海和丹秋真可以说是万里迢迢舟车劳顿,所有人都想着他们两个清晨要睡个大懒觉的,没想到,家里第一个起床的居然是丹秋。   柳川和晓慧早上赶过来准备帮忙做饭,他们七点钟到的时候,厨房里已经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柳凌和柳侠站在厨房门口围观,丹秋和猫儿正合力把一个花红柳绿、馅儿全部露在外面的大饼子从炒锅里艰难地往盘子里捣鼓。   柳侠现场讲解:“这就是大名鼎鼎哩披萨,馅儿是猫儿跟六嫂汇集了东西方人民的共同智慧,合伙儿研制出来哩。”   晓慧问:“那一缕一缕哩白哩是啥?”   柳凌说:“鸡蛋清。”   柳川说:“那一块一块黄哩肯定是鸡蛋黄喽。”   柳侠说:“嗯,绿哩是葱跟菠菜一起剁了剁,大块哩粉红是切出来哩火腿肠,小碎块粉红是剁碎哩火腿肠。”   柳川问:“那几块黑不黑灰不灰哩是啥?”   柳凌说:“平菇和木耳,丹秋说只有那几样菜和肉色彩跟营养都不够丰富,就又用这两样给加了加色。”   晓慧咧了下嘴,心里说:这要是再弄点汤搅巴一下,不就是猪食吗?咋啥都敢往一块兑咧?   这话她当然不会说出来,事实上晓慧有点惭愧,她这个做嫂子的过来太晚了,让尚未过门的妯娌給她做饭,这实在说不过去。   柳川轻轻咳嗽了一下,在柳凌耳朵边说了句:“这丹秋生下来就是给咱小海当媳妇儿哩,做个饼还要讲究讲究色彩。”   柳凌会心一笑:“这就是他们哩缘分,隔山隔水几万里,一遇见就这么合适。”   柳海今天是个幸福的大懒瓜,筷子都摆好了猫儿才过去把他的被子给扯开,看见那三个大饼子,他喜笑颜开:“三哥三嫂,五哥,幺儿,孩儿,赶紧都吃呗,丹秋做哩披萨特别好吃。”   丹秋有点紧张地看着大家,柳海的夸奖还让她有点害羞。   猫儿说:“这么大个儿,咋吃啊六叔,都趴那儿伸着头啃?”   丹秋“啊”地叫了一声站起来:“sorry sorry,I……”觉得不对,她马上又改成了汉语:“对不起,我太紧张了,忘了切。”   大家安慰着丹秋,柳海和猫儿端了盘子进厨房去切。   再次端出来,猫儿为了给他非常喜欢的新花婶儿捧场,带头夹起一块先吃,嚼巴了两下,猫儿的脸苦楚成了脱水的苹果,他看着丹秋:“花婶儿,咱俩光顾着做哩好看点,营养丰富点,忘了放盐了。”   ……   快乐的早餐进行中,柳侠接到了周晓云的电话,她说她就在水文队大门口,让柳侠出去一趟。   听说是周晓云,柳凌和柳海都特别想见一下,都让柳侠去把人请过来。   可柳川和柳侠、猫儿都不想让周晓云现在见到柳凌,周晓云和丹秋不同,丹秋不是本地人,不会跟外人说柳凌的情况。   柳凌现在还瘦得厉害,虽然精神好了很多,但让外人看,柳凌绝对还属于带着病态的人,如果周晓云回单位说起来,柳川几个最要好的朋友,像马小军和邱志武,很可能会来看望,柳凌现在不想见家人之外的其他任何人,王君禹是个例外。   王君禹是医生,而且,王君禹除了病人,几乎没有社会交往,王君禹本人还特别讲究,柳凌的情况,无需柳家人交待,他也不会跟其他任何人说。   而柳川和柳侠不可能在周晓云见到柳凌后,特别跟她交待不要对外人提起柳凌的情况,那等于是欲盖弥彰,说明柳凌有问题。   柳侠一个人跑了出去,周晓云的车就停在大门外,看见柳侠,周晓云提起下车,从后备箱里抱出两大袋东西,一袋子全部是衣服,另一个袋子里面好像还有鞋子。   柳侠不解地问:“这是什么呀?”   周晓云笑嘻嘻地说:“衣服跟鞋子,昨天下午我跟单位几个人溜号去原城玩了,我把那件皮衣买回来了,陪着她们几个转的时候,看到特别适合你跟猫儿穿的,我就给你们买了。   对了,这件红色的外套是小蕤的,蓝的这件是猫儿的,小蕤的大一号,你别给错了。   运动鞋也是红色的是小蕤的,蓝色是猫儿的,猫儿多一双枣红的。   毛衣是猫儿你们俩一人一件,这件是你的,这件是猫儿的,颜色跟情侣装似的,漂亮吧?不过没女式的,要不我就给自己也买一件。”   柳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女朋友给自己买衣服,他觉得自己太不应该了:“你是女的,多买点衣服是应该的,我和猫儿、小蕤,我们都有衣服,你给我们买干什么?”   周晓云得意地笑笑说:“你是我男朋友嘛,我给你买不是应该的吗?   昨天我们在原城吃了晚饭才回来,路上又出了点岔子,到家都十点多了,我就没给你打电话。   给,不说了,你拿好,快回去吧。   我早上给家里打电话,我妈说我爸得了重感冒有点烧,可他不听我妈的,不在家休息看病,又去矿上了,我爸以前得很严重的肺炎,我心里不踏实,回去看看他。”   周晓云的车转上国道都看不见了,柳侠还抱着东西站在门口,他忽然觉得自己跟周晓云撒谎特别对不起她,虽然自己是有正当原因的,可对周晓云也不公平。   虽然才回来一天,他也能看出来柳海对于丹秋多好,和几个哥哥比,自己对周晓云实在太不体贴了。   周晓云只是因为家里条件好,所以花钱大手些,任性些,其他方面真挺好的。   看到周晓云给柳侠和猫儿、小蕤买的东西,柳川和柳凌、柳海都特高兴,他们不是觉得占了便宜,相反,对女孩子拿钱给柳侠买东西他们都觉得不好意思,他们高兴的是柳侠也找到了个对他体贴周到的女孩子。   周晓云眼光很好,买的衣服、鞋子都很漂亮,也很贵,可猫儿看了没多高兴,他跟柳侠一样纠结,他实在不想让周晓云给自己买衣服啊!   荣泽一带的习惯,男女双方关系确定以后,基本上女的买大件点的东西都是男的出钱,就是女方不要男方一般也都会主动这么做。   柳侠和周晓云已经谈了四五个月了,这么长时间,两个人还在谈,就等于是确定了关系。   现在,周晓云给他们买这么多好衣服,猫儿知道柳侠心里肯定过意不去,过意不去就会想办法补偿,补偿的方法肯定是给周晓云买更多更好的东西。   那得花小叔多少钱啊?钱如果花完了,小叔不又得揽私活吗?猫儿   被晓慧和丹秋套上新羽绒服,转着圈给大家看,心里怄得不行不行的,再坐下吃自己亲手调制的、被大家夸做是天才之作的“蘸汁披萨”都不香了。 第201章 谈婚   柳海娶了个外国媳妇儿回来了。   这个消息没半晌就传遍了柳家岭,幸亏柳长青家只是用矮石墙圈了个院子,两边稍微高出点的两个石墩子象征性地充当了大门,并没有真正的门槛,否则,真有门槛被踩断的危险。   柳凌柳海他们怎么都想不出,雪半尺多厚,山路每走一步都是困难的,村子里的人到底是通过什么方式如此高效率地传递消息的。   柳家岭大队五个自然村,老老少少几百口子,除了极个别——比如牛老桩家这样压根儿不好意思蹬他们家的门的,和上了年纪身体不好,长年都不怎么出门的,其他人都找借口来他们家逛了一趟,弄得柳家院子好几天跟赶会一样。   柳海是自己家的人,知道他们从认识到相爱的全过程,柳家人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丹秋,不觉得多好奇。   可对村子里其他人来说,闭塞的山里成年没一点新鲜事,成天价没意思得要死,现在千年不遇地来了个外国人,当然要去瞧个稀罕了。   开始时只是年轻人好奇,装作找柳魁或柳钰有事,三五结伴地过来,想见见外国人到底是啥样,是不是真的绿眼红头发。   年轻人回去后把丹秋的模样描述一番,就把周围人的好奇心给勾起来了,都想亲眼证实一下,柳海的外国媳妇儿是不是真的比可多男人还高,比画上的人儿还好看。   还有不少上了年纪的,主要是想看看,这外国闺女再好看,还能比得过年轻时的孙嫦娥?   家里聚集了太多的外人,感觉上就不像个家了,为了能早点让家恢复宁静,柳长青、孙嫦娥和柳海、丹秋一起商量了个不上办法的办法。   于是,以后每天找借口来柳家的人,一到坡口就会看到一个上面穿件斜襟小花袄,下面穿着紧身牛仔裤和长筒靴,极其高挑窈窕的女孩子在院子里和柳海打羽毛球或荡秋千,有时候会是出来抱柴禾或倒泔水。   总之,只要柳家院子里聚集够了一定数量的外人,那个漂亮得跟瓷娃娃一样的柳家老六媳妇儿肯定会出来溜达一圈,好奇心得到满足的人很快就会散去。   在这里里外外都热闹欢乐的气氛中,柳家的年下好像提前来到了。   院子里:   柳侠和猫儿对着脸站在秋千上,中间夹着柳雷,俩人把秋千荡得老高,跟着秋千的摇摆节奏,仨人嘴里还同时发出“呜呜”的声音,模仿风的呼啸。   柳蕤和柳莘在打羽毛球。   圆球状的小萱,带着个红艳艳、后面还有两个球球的绒线帽子,跟个小雪人似的等在场子边,羽毛球一落地,他就颠颠儿地跑过去拾起来。   小家伙太喜欢这个活儿了,别人一去拾他就跳着脚抗议,虽然他怎么用力也没办法双脚同时离地真的跳起来,但抗议的精神却准确地传达出来了。   柳雲和柳雷坚决捍卫乖弟弟的权益,柳蕤和柳莘再着急也必须等着小萱把球拾回来才能打,不准他们自己去拾。   小莘还不太满八周岁,平时又没同龄人陪他打,所以打羽毛球的水平肯定不怎么样,最多能连续打两个来回,大多数时候柳蕤回过来的球他都接不住,所以柳蕤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等他发球。   这个还好点,关键是小萱个小胖子,等他拾球的时间比等柳莘发球更熬人。   柳蕤等得着急,想换个别的什么玩,被柳雲和一直瞄着小萱的柳雷坚决拒绝:“不中,哥哥你非得打,没人打,乖小萱给谁拾球?你不准换,换了俺也都不跟你耍。”   小莘说:“二哥,没事,孩儿就是老小,穿哩老厚,咱反正没事,就等等他呗,孩儿是老待见咱才想给咱拾哩。”   柳蕤只好继续,他苦吧着脸看着小萱撅着小屁股,艰难地弯下腰,“吭哧”,“吭哧”,一下,两下,不行,往后再挪一点,“吭哧”,“吭哧”……终于够到了羽毛球。   柳蕤替他松了一口气。   小萱站直了,看看柳蕤。   柳蕤伸出一只手:“来孩儿,给二哥。”   小萱往柳蕤跟前走了两步,眨巴这眼睛想了想,转了个圈又折回去给小莘了。   小家伙已经能听出好赖话了,小莘哥刚才为他说话来着。   猫儿看着柳蕤,幸灾乐祸地大笑。   柳侠对着柳蕤吹口哨:“喔喔——”   柳蕤痛苦地大叫了一嗓子:“啊——,我这是啥打羽毛球啊,我就是站这儿白挨着冻看小莘发球儿。”   站在旁边和柳成宾说话的柳凌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和成宾打了个招呼,过来把小萱抱了起来:“乖,俺孩儿拾半天也使慌了,五叔抱着孩儿歇会儿中不中?”   小萱乖乖地伸出胳膊搂着柳凌的脖子:“徐徐,抱抱,孩儿,歇歇。”   柳海从堂屋跑出来,手里端着个半大的铝盆:“热骨头热骨头,想吃哩快点过来,来晚就没了哦,成宾哥,来,给你个大哩啃啃。”   柳成宾笑着推却:“我将搁家吃过饭就来了,一点不饥,您都快趁热吃吧,我该走了,您淑萍姐还搁家等着我回去看孩儿咧!。”   柳海也不硬让,柳成宾三十来岁的人了,肯定不会愿意站在院子里啃骨头吃。   柳雲先跑过来,踮起脚扒着盆沿拿了两个,举到柳凌跟前:“五叔,这小哩叫孩儿吃,这个你吃,俺爸爸说你成天训练,都使瘦了,得多吃肉。”   猫儿和柳雷从秋千上跳下来冲到柳海身边,柳海举高了盆儿不让俩人够到:“柳雷你个小孬货敢说我说我没您爸爸帅,敢说我配不上您花婶儿,肉骨头地没有,大巴掌六叔倒是有两个。   猫儿,你属猴儿又不属狗,看见骨头跑这么快干啥?”   猫儿跳起来去够盆儿,柳海个儿太高他没够着:“臭六叔,我不属狗俺小叔属狗,你快给我一块。”   柳海左手把盆举得高高的,右手伸进去摸出两块递给柳莘和柳蕤:“给孩儿,给您俩个儿大哩,肉多哩,哼,说我不好看、说我没他小叔帅哩孬货吃个屁吧。”   柳雲转过身,看了看仰着脸眼巴巴地看着盆儿的柳雷,忽然伸出手去抓柳海的裤子:“不给小雷肉骨头,给你哩衣裳弄腌臜。”   他刚拿过两块骨头给柳凌和小萱,两只手都是油。   柳海吓得转身就跑,猫儿、柳雲、柳雷跟着后边追:“臭六叔,你给俺骨头。”   柳侠也跳下了秋千加入追逐的队伍:“六哥,你赶紧给猫儿一块儿大哩肉多哩,要不今儿黑你就等着吧!”   柳海端着盆儿绕圈跑:“你叫他说一句‘六叔最帅’我就给,小雲小雷说一句六叔比您爸爸帅我就给。”   “俺小叔就是最帅,臭六叔你傻大个儿,猪八戒。”   “俺爸爸最帅俺爸爸最帅俺爸爸第一帅,臭六叔猪八戒。”   ……   堂屋里:   孙嫦娥、秀梅、晓慧和玉芳坐在炕上包饺子,孙嫦娥手里包着饺子,眼睛看着窗外,心里默默祈祷正坐在她对面低头专心致志学包饺子的老六媳妇儿现在一定不要扭头往院子里看,生这么个二百五孩子,都该娶媳妇了她这个当娘的还得跟着操心,万一被这么好的媳妇看见,给嫌弃了,那就亏大了。   柳川端着个大筐进来,里面放着码的整整齐齐的柴禾,他笑着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里说:“妈,没事,孩儿就是回家了高兴,”他冲丹秋那边看了一眼说:“丹秋就待见咱小海这股劲儿咧,小海搁荣泽跟猫儿打闹,丹秋看着就是个笑,说小海虽然一直都很乐观开朗,可她还从来都没见过小海这样无所顾忌地高兴过,说一回到自己家就是不一样,那才是她最希望看到哩咱小海哩样子,发自内心哩快乐。”   丹秋抬起头,笑着对孙嫦娥说:“就是三哥说的这样,我喜欢柳海高兴,在法国他也每天都很高兴,但都没回到家这样高兴,婶儿你不用担心,柳海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孙嫦娥没想到被未过门的儿媳给看穿了心思,还被这么直巴巴地说了出来,高兴又纠结:这孩子的直性子配柳海那大大咧咧的脾气正合适,柳海可不是个会猜女孩子心事的人,丹秋的性子直爽,以后俩人过日子才不容易闹别扭。   可这性子,以后跟外人咋处啊?   秀梅和玉芳没有孙嫦娥那样的考虑,她们俩和晓慧一样喜欢丹秋有什么说什么的性格,秀梅现在考虑的是眼前的问题,丹秋现在穿着的红色小碎花棉袄有点短,盘腿坐炕上后腰那儿会露出里面的衬衣,这是秀梅的棉袄,丹秋比她高将近十公分呢。   “丹秋,你觉得穿这种棉袄有啥不得劲哩没?”   丹秋一点一点地捏着一个饺子的边:“没,很暖和,很舒服。”   秀梅说:“那,我给你做件新哩吧?山里风寒,你那毛衣虽说好看,不隔风,搁屋里头干活儿,还是穿着个贴身哩棉袄得劲。”   丹秋连连点头:“谢谢大嫂!那你给我做件我回来那天你穿的那件一样的吧?可常喜欢那一件,跟柳海送我做衣服的一块布有点像,柳海肯定也会喜欢的。”   秀梅想了一下丹秋他们大前天下午到家时自己穿的什么:“哦,那件啊,那是我结婚时候哩棉袄啊,我跟您大哥拜天地穿哩就是那件。”   丹秋说:“我也想穿着那样的衣服和柳海拜天地。”   孙嫦娥心里拍了下巴掌:这句话可真中听啊,我就待见这样哩闺女。   她正想问问丹秋她喜欢金镯子还是玉镯子,柳雲和柳雷一前一后冲了进来,柳雲直接爬到炕上丹秋身边,拉着丹秋告知:“花婶儿花婶儿,俺六叔可孬可孬,不给俺俩骨头吃,你去打他呗打他呗。”   柳雷在炕下蹦着脚大叫:“奶奶奶奶,看去看快去看,俺六叔叫俺小叔跟柳岸哥哥按雪里头了,柳岸哥哥给俺六叔脊梁里塞了可多雪。”   不用出去看,回忆一下以前柳海被柳侠和猫儿联手收拾的境况,结合外面传过来的惨叫,基本就能想象出柳海现在的模样。   孙嫦娥推开窗户冲着外面喊:“外头恁冷,大肉一会儿就擎成油了还咋吃咧?您几个小孬孙都给我回屋里吃,锅里还多着咧。”   柳成宾已经走了,柳凌喊了柳侠他们几个一声,抱着小萱先跑进了堂屋。   柳蕤和柳莘扔了手里已经啃光的骨头,也跟着跑了进来。   柳侠和猫儿看看盆里的骨头,有肥肉的地方果然已经开始变硬了,俩人对视一眼,同时放开了柳海爬起来,猫儿临起身还又往柳海脖子里塞了把雪。   柳海大笑着抓起一把雪扔柳侠和猫儿,柳长青、柳长春和柳魁从东边一间窑洞里正好出来,柳长青笑着说:“孩儿,你光顾着搁这儿欺负猫儿跟小雷咧,你自己吃肉了没?”   柳海眨巴了两下眼,端起盆子就往屋里跑:“哎呀我咋这么信球咧,忙活了半天自己一个骨头都没啃上啊!”   柳魁看着柳海的背影,十分欣慰地对柳长青和柳长春说:“伯,叔,咱小海真是傻孩儿有傻福啊,碰见丹秋这么好哩闺女,你看她对小海多好。”   柳长春说:“嗯,孩儿哩心厚道,该遇见好闺女,丹秋也是个有福哩,照咱小海这么实心哩孩儿现在也不好找。”   柳魁眼神黯淡了,轻轻叹了口气,回身对着身后的窑洞打量了几眼:“伯,咱这是窑洞,要是按丹秋他们家哩习惯整,会不会有点怪呀?”   柳长青说:“房子这东西,不管外头是啥样,盖哩多花哨,那就是一张皮,里头住哩人才是最重要哩,这以后是小海跟丹秋他俩住哩,他俩觉得顺心就是好,这只是个计划,最好到底整成啥样,还得叫小海跟丹秋商量好了再说。”   柳魁点点头:“就是,我跟小海说说,丹秋待见啥,尽量照着人家闺女哩意思整,人家离开家恁远来到咱家,不能叫连个称心哩住处都没,。   其实床跟家具做啥样,咋摆放都好说,就是解手哩地方不好弄,咱这儿没电,也没自来水,没法使坐便器。”   父亲和大哥在为柳海计划新房子的装修,柳海在堂屋和一群孩子围坐在炕跟前,大快朵颐地啃骨头。   除了吃老古龙和麦季鸟,柳海他们对美味食物的记忆,最深刻的还有吃饺子和偶尔过年时候队里杀头老牛或老驴,他们在对着大锅漫长的等待之后抱着根骨头啃大半天的情景了。   孙嫦娥看丹秋不时看柳海一眼,就问她:“丹秋,您家都不这样吃东西吧?你看着他们一群小鳖儿这样馋,是不是觉得可没出息?”   丹秋想了想,才完全明白孙嫦娥的意思:“不是的娘,我们那里也有和这差不多的吃法,叫烤牛排或煎牛排,只是我们把牛排弄得比较小一些而已,柳海不喜欢吃,他用不惯叉子和刀,说没拿着骨头啃有劲。”   中原一带农村没有“阿姨”这种可以统称中老年女性的叫法,未结婚的男女称呼对方的父母,比自己父母年长的通常叫“大爷”和“娘”,比自己父母年轻的叫“叔”或“婶儿”,丹秋综合了一下,称呼柳长青为“叔叔”,孙嫦娥为“娘”。   柳侠被猫儿塞了一大嘴肉,正好咽下去,他接着丹秋说:“六嫂,俺六哥属于半野蛮人 ,还没完全完成进化咧,其实他最待见的是茹毛饮血。”   柳海抡起正吃着的大骨头就打算去敲柳侠的头,猫儿正好坐在他们两个之间,站起来用自己的大骨头给挡着,俩人叮叮咣咣一阵对打,肉沫子乱飞。   柳雲和柳雷高兴地大叫,把溅在自己身上的肉都给捏起来吃了。   柳蕤和柳莘一人又拿了一根新骨头躲在柳川身后啃着看热闹。   柳凌抱着小萱坐在灶台边的蒲团上只是笑。   丹秋笑着对柳侠说:“没关系,男人就应该这样。”   柳海得意地收了手,对柳侠挑挑眉:“听见您六嫂哩话了吧?您六哥我这是真男人哩风采。”   孙嫦娥说:“小凌,你少吃点孩儿,骨头上哩肉筋筋拽拽咧,好吃不养人,你一会儿多吃点饺子;孩儿,您都不敢多吃了哦,再吃一会儿吃不下饺子了。”   柳雲和柳雷蹦起来:“能,俺还能再吃一大碗饺饺儿咧。”   晓慧端起一大拍子饺子下了炕:“嗯,看您俩多能,您俩是饭桶,中了吧?”   俩小阎王只听话音儿也知道“饭桶”不是什么好东西,一齐扑过去包着晓慧的腿闹:“妈妈你咋这么孬咧?俺俩不是饭桶,俺俩是,是……”   柳川接着:“吃嘴精!这中了吧?”   俩小家伙发现爸爸妈妈居然合伙挤兑他们,嗷嗷叫又扑过去跟柳川闹,柳川一边往锅里下着饺子一边用一条腿跟两个儿子周旋。   小萱看看柳雲和柳雷,对柳凌说:“哥哥,闹银(人),不系(是),乖乖。”   柳凌欢喜地在小家伙脸上亲了一大口:“嗯,俺小萱不闹人,是好孩儿,是乖乖。”   小萱小嘴巴也在柳凌脸颊上亲了个响的,印下一片油花。   正在擀皮的玉芳嘴里嗔怪着胖儿子,手忙脚乱想找个手绢或纸递给柳凌:“乖,你看你,给五叔脸上弄哩都是油。”   柳凌笑着说:“没事四嫂,来小萱,搁五叔这边再亲一下。”   小萱撅起小嘴在柳凌另一边脸颊又亲了一下,然后高兴地继续啃骨头。   柳凌看着软糯可爱的小家伙,不由的弯起了唇角,眼睛的余光却无意中看到孙嫦娥看向他的目光中满满的心疼和难过。   仿佛有把尖刀在心间突然划过,疼的柳凌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稳了稳心神下了灶台,好像自言自语地说着:“走,乖小萱该尿喽。”抱着小萱走了出去。   太阳照在雪地上,反射的光有点刺眼,柳凌牵着小萱,看他在矮石墙上慢慢地走,小家伙一只手让他牵着,另一只本能地伸开保持着平衡,看上去更像个漂亮的小雪人了,小雪人边走边叫号:“一啊(二)一,一啊(二)一,我系(是)解黄(放)军,一啊一,一啊一……”   远山在视线中变得模糊起来,无数个画面在柳凌脑子里旋转,每一个画面都让他的心痛更加重一分。   柳凌拼命地控制着自己不要想,可他的心管不住他的脑子,回忆如春日开凌的江河,一波接一波地涌来,冲撞着他的心,每一波每一个画面都有那个人的影子,他觉得自己的心要炸裂了。   那个人把自己的计划一条条详细地给他讲解的样子,庄重而坚定;   那个人想象着计划成功时的样子,快乐而期待;   那个人因羞耻而难得地红了脸却硬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孩子似的要强可爱;   那个人抱着枕头摇摇晃晃地对他说:“看,就是这样,我什么都会,绝对比你老练,你到时候什么都不用管,只管当……”   “徐徐,好孩儿,不哭。”   小萱软糯的声音和温暖的小手把柳凌拉了回来,他捂着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把小萱抱了起来,蹭蹭他的小脸:“叔叔是大人,大人都不哭,叔叔是叫日头照哩了;小萱,你会叫‘五伯’吗?‘五爸’‘五爹’也中,来,叫一声。”   小萱搂着他的脖子:“徐徐。”   柳凌笑着捏了捏小家伙的脸蛋:“小笨孩儿,连五爹都不会叫。”然后,在小萱欢快的笑声里,回到了窑洞。   今天是元旦,柳侠和猫儿、小蕤、晓慧是昨天晚上半夜到家的,四个人到家的时候都是一身的雪,看着非常狼狈,但精神都很好,欢呼着终于和大部队会合,找到了组织。   柳海和丹秋在荣泽住了七天,四天前就回来了,因为当时天气预报说,马上就会有一场大范围的降雪,虽然几个人都想让柳凌再养几天,但柳川和柳侠都觉得柳凌的身体只是走几十里山路就够让人担心了,如果再是雪路,柳凌铁定吃不消。   回到家那天晚上,柳凌和柳海他们在堂屋坐着和家人一直说话说到快十点,最后连柳海都坚持不住回他们自己住的窑洞睡了后,孙嫦娥又把柳凌喊到了她和柳长青住的窑洞。   她对柳凌说:“孩儿,你哩事您伯跟您大哥都跟我说了,是妈老了糊涂了,成天说记着您二哥哩事,搁婚姻事上再不逼您了,可自己不知道哩时候,就又犯了糊涂。   小凌,人这大长哩一辈子,哪会没一点不顺心哩事咧孩儿?从古时候到现在,光是戏里头嫌贫爱富攀高踩低哩人有多少?遇见这种人,是咱一时走了背运,为这种人伤了自己不值得。   这世上当娘哩,没一个不想叫自己哩孩儿好哩,都是光想叫孩儿快点长大,早点结婚娶个好媳妇,这样有一天自己突然有点啥事,或者老了、没了,孩儿搁世上也有个可心哩人疼着,有个可心哩家过着,当娘哩就是走了也放心。   可是孩儿,您就是真找不来那么一个人,就是真一辈子打光棍儿,当娘哩也不会嫌弃。   孩儿,想叫您早点找个称心哩人,不就是想叫您早点自己有孩子有指靠吗?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多少人生了一大群孩儿,年轻时候为了养孩儿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等老了,孩儿们推来推去,不还是没人管?   有些没孩儿们哩,一辈子过哩舒舒坦坦清清气气,不受一点难为,到老也没见就死到路边让狗给拉吃了。   其实啊,这人非叫孩儿们结婚,非叫生孩儿,可多都是怕外人笑话,你要是真想开了,谁哩日子谁过,那些爱没事瞎议论别人哩,你把他们哩话都当放屁,那还怕啥咧?   孩儿,我跟你说这些哩意思,就是叫你知道,妈以前总催着你谈恋爱结婚,是想叫你过好咧,要是你总也遇不到合适哩闺女,妈也不会寻死觅活逼你,你要是真不想结婚不想要孩儿,妈也不会真给你找个姑娘,牛不喝水强按头,非叫你跟她结婚,妈不会,听见没?   你就是一辈子不结婚,没孩儿,妈也一样待见你,心疼你。”   柳凌不知道父亲和大哥费了多少心思,才让母亲既不过分伤心自责,又能接受他不结婚这个事实。   孙嫦娥为了能让他安心地渡过回家后的第一个夜晚,特地找他说的那些话,让柳凌内心在感激之余,愧疚和自责到无以复加。   这几天,孙嫦娥除了半晌给他蒸个鸡蛋或做点其他松软好吃的食物,在他面前没有表现出过一点的异常,可柳凌不经意间回头时,却总会发现她在后面默默看着自己的忧愁的目光。   ,   柳凌的心时时被折磨着,这几天里,他看到家里几个小一点的每个孩子,都会想,如果这是我的孩子,俺妈心里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吧?   一大家人热闹地吃着饺子,柳长青忽然问丹秋:“妞,您那边结婚,都有些啥规矩?” 第202章 你的喜 我的悲   丹秋楞了一下,马上就明白了柳长青的意思,有点害羞但却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高兴:“没有什么规矩,柳海向我求婚,我答应了,就可以了。”   柳长青都忍不住为这孩子的简单直率笑了:“这我知道,我说哩是一些风俗,咋选吉日、咋过礼之类哩,您家那边有这方面哩规矩吗?”   丹秋看着柳海,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哥哥结婚就是去教堂举行婚礼,我妈妈想让我举行中式婚礼,我妈妈说,她一直都觉得中式婚礼是最符合人们对婚姻美好的期待的。   拜天地,请天地作证,两个人会永远相亲相爱,不离不弃,和天地一样长久;   拜高堂,孩子在结婚以前都是由父母辛苦养育的,找到了相爱的人要独立生活了,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确认彼此的地位并认可其中所包含的责任与义务,是应该也是必须的;   夫妻对拜,是昭告众人也是在告诫新婚夫妻,婚姻,是需要互相尊重的,尊重是爱的前提,只有彼此尊重的两个人,才能在漫长而琐碎的婚姻生活中长久地相爱。”   孙嫦娥说:“您妈是有学问哩人,说哩真好,俺正好也可想叫你跟小海按咱这儿哩规矩办婚事。   我去小侠哪儿哩时候,搁电视里看过外国人结婚,新娘子穿一身白衣裳,虽然那衣裳也可漂亮,可咋看都不像结婚哩,不喜庆。”   柳海说:“妈,按人家哩说法,婚姻是神圣哩,白色象征着纯洁神圣,他们觉着白色是最喜庆哩颜色。”   孙嫦娥看看柳长青:“还有这样说哩啊?”   柳长青说:“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哩风俗,颜色这东西没个好坏,你说成啥就是啥,中国以前好些个朝代还把黑色定成最尊贵颜色咧!   丹秋,结婚这事,得两家人商量着办,我听小海说了,您父母说既然小海您俩都可愿意,想叫您早点结婚,您娘俺俩也是这么想哩。   原本您娘俺俩还觉得,照咱这里哩风俗,非得等您五哥结了婚您才能办事,现在俺俩也想明白了,用不着这么死板,您五哥搁部队忙,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哩,总不能因为这就耽误着不让小海您俩结婚。   你跟小海您俩商量商量,看您想咋办事,我听说现在往国外打电话没恁难了,您俩商量好了,给您家打个电话,征求一下您父母哩意见,都说好了,您娘俺心里有了谱,就知道接下来该咋给您准备了。”   丹秋点头:“知道了叔叔,要不,我明天就去荣泽给我爸妈打电话?”   柳海拉拉丹秋,非常疑惑地看看柳凌,对柳长青和孙嫦娥说:“伯,妈,我咋觉得不对咧,我就这样给俺五哥隔过去了,这不中吧?”   秀梅、晓慧、玉芳,包括已经懂得了些风俗的小蕤和小莘也都疑惑地看着柳长青和孙嫦娥,他们这个决定真的是太反常了。   孙嫦娥说柳海:“这有啥不中咧?亏你还搁国外留学咧,改革你不知道啊?牡丹比柳垚小吧?还是闺女,她找到了合适哩人家想先结婚,您福来哥都没说啥,柳垚也没说啥,您福来哥一家成年生活到咱这大山沟里,那思想还能跟着外边改革开放咧,你咋还这么封建咧?”   柳海觉得孙嫦娥的话完全不对,但一下子他还找不出反驳的切入点,纠结的不行:“妈,我不是封建啊,这,这不应该啊!给俺五哥隔过去我先结婚,我咋这么别扭咧?”   柳凌喂小萱喝着饺子汤说:“孩儿,我都不别扭,你别扭啥咧?结婚本来就应该是顺其自然哩事,感情到了就结婚,不能因为其他因素影响了两个人哩感情,你跟丹秋现在这么好,要是因为我您结不了婚,我会觉得过意不去!”   柳海说:“五哥,你是不是觉得你到现在都还没女朋友咧,找好女朋友到结婚肯定得好几年,肯定会耽误我?   不是啊五哥,女朋友这事,你专门找,没准瞪着眼找十年八年都没一个对眼哩,可你不想这事哩时候,没准缘分一下就来了,我跟丹秋不就是吗?   还有震北哥,,震北哥不是谁都看不上,说啥都不结婚吗?现在遇上了待见咧,三下五除二,一个月时间就拜堂成亲入洞房了,多快呀!   五哥你说不定也是这样,没准过几天该过年了,咱去望宁买年货你就能碰上你待见哩人咧!”   柳凌垂下眼帘,擦掉小萱下巴上一点饺子汤,淡淡地笑着说:“人跟人不一样,能跟你和他那样运气恁好哩人不多,小海,你跟丹秋早点结婚吧,您要是不结婚,我总觉得是自己耽误着您,该着急了,你不想叫我为了您随便找个不待见哩人结婚吧?”   柳海还想争辩。   猫儿把一碗饺子汤放在他跟前:“六叔,俺花婶儿就搁你身边坐着咧啊,你这样推三推四就是不结婚,你说你啥意思啊?你是不是想学啥风流艺术家,玩弄俺花婶儿哩感情咧?”   柳海伸手拧住了猫儿的脸颊:“你个孬货,你居然当面就敢挑拨您花婶儿俺俩,你看看您六叔是那种人不是?”   柳雲和柳雷扑过来打柳海救柳岸哥哥,柳海手忙脚乱被两个小家伙撞得歪倒在柳魁身上,柳魁托着他呵呵笑。   猫儿摸着被拧疼的脸对柳海犟鼻子:“哼,你最好不是,你要是敢有半点花心,俺大爷爷不扒了你哩皮,俺大伯也得打断你哩腿。”   柳侠作势蹬了柳海一脚,伸手揉着猫儿的脸,笑嘻嘻地对丹秋说:“六嫂,看见没?嫁给俺六哥你就等于进保险箱了,大富大贵不敢说,一辈子不挨打受气不担心丈夫红杏出墙是绝对有保证哩。”   丹秋和柳海相处了两年多,对中国式幽默已经能心领神会,但因为从小的生活环境,她毕竟对汉语的精髓还了解不够,所以对“红杏出墙”听起来这么浪漫的成语用在这个地方不大明白:“红杏出墙?你六哥把我们俩的红杏隔着墙送给别人?”   柳侠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就是对婚姻不忠诚。”   丹秋看看随遇而安靠在大哥身上让柳莘喂着吃饺子的柳海:“他不会,我也不会,我会永远对你六哥忠诚。”   正吃得香的柳海慢慢坐直了起来,他看着丹秋,笑得露出一嘴大白牙:“嘿嘿,我也会对你永远忠诚,以后你就知道了,俺家哩人都不会背叛自己哩爱人。”   秀梅对丹秋说:“赶紧结婚吧丹秋,要不,有人把小海给抢走你就亏了,俺这几个兄弟,谁抢着是谁哩福气,不信你问问您三嫂四嫂。”   晓慧和玉芳开始轮番跟丹秋介绍嫁给柳家男人的种种好处。   柳海看看兴奋的丹秋,对柳长青和孙嫦娥说:“伯,妈,等路好走了,我跟丹秋俺俩就去荣泽打电话,跟她爸妈商量结婚哩事。”他又对柳凌说:“五哥,那,那我就听咱伯咱妈哩话,跟丹秋家商量结婚哩事了哦。   你不着急了,可一定要细发点,找个最好哩妮儿,要是你也能跟震北哥俺俩样运气这么好,能碰上个叫你一见钟情哩,没准儿你还能结到我前头咧。”   柳凌微笑着说:“那,你就祝我好运吧!”   柳侠和猫儿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您六叔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一下午,全家人所有的话题都是柳海的婚事。   吃过晌午饭,秀梅、晓慧和玉芳一起围着丹秋忙活,给她量尺寸做两身方便在家里穿的衣裳,丹秋的衣服确实都是时尚又漂亮的,可穿着毛呢外套、牛仔裤坐在炕上实在是太别扭了,丹秋自己也觉得不舒服。   几个人忙忙碌碌剪裁缝衣的同时,还仔仔细细给丹秋介绍着和结婚有关的种种细节以及柳家男人们的品行、爱好和其他种种。   柳长青和孙嫦娥把柳魁、柳川叫到了自己屋里,跟他们说解释忽然改变主意,想让柳海快点结婚的原因。   柳长青说:“您妈俺俩也盼着小凌能早点熬过去,改变了心意,再找个好闺女结婚,不过,看起来没那么容易,小凌哩性子您俩也都清楚,您妈俺俩想了这几天,觉得叫小海先结婚,小凌心里没压力了,没准还能早点缓过来。   再就是小海跟丹秋这边,这几天听小海说,他换了个住哩地方,现在他住哩地方离丹秋那儿很近,饭大部分都是搁丹秋那里吃哩。   您妈俺俩想着,俩人也都二十多了,要搁从前,这个年龄孩儿都俩仨了,他俩人恁好,又成天价都搁一块儿咧,万一要是小海没忍住做出了啥不该做哩事,那不是害了人家闺女吗?还不如叫他们早点结婚。”   柳魁和柳川都觉得父母考虑的是对的,可就这样把柳凌隔过去了,他们心里真的是非常非常难受,好像如果这样,柳凌独身一辈子的事就成了事实一样。   孙嫦娥说:“ 孩儿,我比谁都想叫小凌先结婚,可孩儿他遇见了没良心哩人,把他伤狠了,现在我要是逼着他谈对象结婚,那不是逼着他往您二哥那条路上走吗?”她说着就掉下了泪,“我听了您伯哩话,老想叫咱小凌心里清闲些,别叫他觉得对不住您伯俺俩,不管您咋说咋劝我,我总觉得小凌是因为我逼哩太紧了,孩儿才慌慌忙忙找错了人。   我现在就是想叫咱小凌觉得家里哪儿都可好,我没因为他找不到媳妇就成天不高兴,咱家也没因为他不结婚日子就没法正常往后过了。”   柳魁坐在孙嫦娥身边抱住她:“妈,俺都知道你哩意思,俺也只是心疼小凌,你跟俺伯这样安排是对着哩。”   柳蕤在兴奋地给柳葳写信,报告柳海可能马上就要结婚的消息,还给他显摆丹秋和周晓云给他买的新衣服。   柳海和丹秋带回来的礼物大部分都是衣物鞋帽,全家人人都有,小萱现在带的漂亮的红色绒线帽就是柳海给他挑的,柳蕤的是一套色彩艳丽的防寒服和雪地靴,柳蕤在荣泽已经试穿过了,特别暖和,柳海就是考虑到他坐在教室上课太冷才给他买的这些。   猫儿和柳莘也都有,只不过猫儿的是灰绿色,和柳魁、柳侠他们几个大人一个颜色,其他孩子们的都是鲜艳的颜色。   柳海在法国时间长了,已经能更合理地安排自己的学习和打工赚钱时间,两个多月的暑假,他在画廊打工和街头画画的钱允许他偶尔奢侈那么一回。   原本他日常打工和在街头画画挣的钱维持自己的日常生活就足够,他现在吃饭又是和丹秋一起,合伙做饭能省不少,柳海又攒了小小的一笔。   他也没什么搞艺术的人通常的那份孤傲,在画廊寄卖的几幅画卖了比较好的价格后,老板让他照那种风格再画几幅,他很干脆地答应了,又赚了一笔钱,他一拿到手就全部存了起来,最后有一部分用在了这次给家人的礼物上。   衣服都是在提前开始的圣诞打折季买的,有丹秋这个相当于当地土著人的指导,买的东西都很实用,至少在法国可以说是物美价廉,带回中国都算时尚超前。   几个小家伙都在因为家里要再进一个花婶儿而兴奋,柳雲、柳雷已经开始期待给六叔压床的盛会了,计划着要给六叔压出一屋子孩儿。   柳莘跟着柳长春在丈量即将给柳海做新房的窑洞,准备给他编床帏,炕前也要铺一张大的。   柳海说,丹秋在娘家的卧室里,床前是一大块波斯地毯,柳长春没见过波斯地毯,他决定给柳海和丹秋编一张现在柳侠和猫儿的卧室里铺的那种席子。   丹秋一到柳家,一眼就喜欢上了那一排窑洞,进了屋子里之后,又被炕上的花席子惊艳了一把,等进了家里特地为她准备的窑洞,炕上那个漂亮的席子更让她喜欢,她晚上睡觉的时候甚至不想让铺褥子,想就睡在那跟艺术品一样的炕席上。   孙嫦娥当时对她说,那都是二叔自己编的,她如果喜欢,就让二叔再编些,把炕一周都围上。   柳长春这几天一直在准备高粱篾,现在准备开始动手编了。   小萱习惯了睡午觉,吃饱了饺子就有点睁不开眼,柳凌抱着他回了柳侠他们住的窑洞,柳海、柳侠和猫儿也跟着他回来了。   柳凌搂着小萱歪在炕上拍着他睡,柳侠、猫儿和柳海躺在他旁边小声说话。   他们一起探讨柳海和柳钰未来儿女们的数量及分配问题,柳海被柳侠的计划给吓得心惊胆战,表示坚决不从:“我最多生五个,自己留俩孩儿一个妮儿,给咱五哥一个孩儿一个妮儿,再加上小萱,咱五哥也算是俩孩儿一个妮儿。   你哩我可不管,你都有女朋友了,凭啥叫丹秋生恁些孩儿受恁些罪,您那周晓云就恁主贵,她不能生孩儿?”   柳侠眨巴眼,面露诧异:“啊!?周晓云?”   柳海说:“那当然,你以前不是说你尿哩最高最远,要给咱妈生一个加强连哩大胖孙子吗?现在凭啥都成了我跟四哥哩事儿?你想使死四哥俺俩呀?”   柳侠继续眨巴着眼迷瞪,柳海说的都是真的,可他怎么也没办法把他的儿子们跟周晓云联系在一起呀!   柳侠扭头看柳凌:“五哥!”他觉得这么为难的事五哥能替他想明白。   柳凌捏捏小萱肉呼呼的耳垂:“看我也没用,我有小萱这一个干孩儿就够了,你那一个加强连我可帮不上忙。”   柳侠又看猫儿。   猫儿翻个身闭上了眼睛:“我睡一会儿,我老瞌睡。”   柳海隔着柳侠打猫儿的屁股:“你平常不是啥都替您小叔争替您小叔想吗?今儿这是咋着了?看您小叔那啥都不懂哩糊涂蛋样,你快点替他计划一下吧,要不他八辈子也完不成任务。”   猫儿气呼呼地嘟囔道:“完不成去球,人家谁现在还生恁多孩儿咧?哼,孝顺孩儿有一个就够了,不孝顺哩生一百个也没用。”   柳侠听猫儿的话音不对,小家伙是真的不高兴了,他翻过身去扳猫儿的脑袋:“乖猫,你咋着了孩儿?”   猫儿欠了下身,搂着柳侠,把头扎在他胸前,却不肯抬头:“没事,我就是老瞌睡,小叔你搂着我睡一会儿。”   “哦,那中,你睡吧孩儿。”柳侠躺好,把猫儿搂得更舒服点,轻轻拍着他的背。   柳海也觉察到猫儿的情绪不对,也不逗他玩了,用眼神询问柳凌:这是咋了?   柳凌给他使了个眼色,轻轻摇了摇头。   猫儿真的睡着了,他又做了那个梦,今天,他看清楚了那个坐在柳侠自行车后座上的漂亮女孩儿的脸,那是周晓云。   今天,梦也没有在自行车驶进花海的时候结束,猫儿一直站在花海之外叫喊着“小叔”,柳侠不知道怎么就来到了他跟前,对他说:“我该结婚了,结了婚很快就会有孩子,你今天回家就搬到煤棚里去吧,要不我的孩子生下来没地方住。”   猫儿说:“小叔,你不是说你就是结了婚那也是咱俩的家吗?”   柳侠说:“我以前不懂,现在我结了婚才知道,哪儿有结了婚还一直带着个小侄一起过的?我就是愿意,你周阿姨也不会答应啊!”   猫儿说:“小叔,我不想去住煤棚里,住在那儿,晚上睡醒我就看不见你了。”   柳侠还没说话,花海里传来周晓云喊柳侠的声音,柳侠往花海那边跑着,回头对猫儿说:“你快点回去搬哦!”   猫儿对着柳侠的背影拼命的喊:“小叔,小叔,我不想搬,我想一睁开眼就看见你,小叔,小叔……”   “孩儿,乖猫,你张开嘴孩儿,就两片药,小叔给你放进去,你喝一口水咽下去就中了,孩儿,你张口嘴……妈,孩儿不张嘴咋弄啊?孩儿,乖猫……”   猫儿迷迷糊糊地一睁开眼,就看见柳侠红红的眼睛,他迷茫地看着柳侠的脸,又往下看,看见了柳侠海蓝色的羽绒服,那是他和小叔一起买的,小叔喜欢的短款,和他的羽绒服一样的颜色。   不是看不清颜色的T恤,也没有自行车和花海,是自己做梦了,猫儿喊了声:“小叔。”他没听到自己的声音,却觉得心口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又像是一块千斤的巨石压在那里,压得他连咽口唾沫都觉得艰难。   柳侠低头蹭了蹭他的额头:“你可醒了孩儿,吓死小叔了,孩儿,你有病了,发烧了,来,张开嘴,给这两片药吃了。”   猫儿乖乖地张开嘴,一直看着柳侠的脸,喝水,把药咽了。   孙嫦娥舒了口气,摸着猫儿的额头说:“吃下去一会儿就该出汗了孩儿,你别动,奶奶去给你做一碗鸡蛋甜汤,你喝了汤,叫您小叔搂着再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秀梅和晓慧同时说:“妈,我去做,孩儿,你是想喝稠一点还是稀一点咧?”   柳侠说:“孩儿好喝有疙瘩、还可多鸡蛋絮、稠一点咧,做好了挖一勺白糖,孩儿待见喝。”   秀梅和晓慧答应着出去了。   猫儿疑惑地看着屋子里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屋子里都是大人,其中包括柳茂和柳钰,小蕤、小莘、两个淘气包和小萱都不在。   柳侠把茶缸放到他嘴边说:“你应该是传染上感冒了,您三婶儿说您学校这一段可多人都感冒了,您班就好几个发烧请假哩,是不是孩儿?”   猫儿喝了几口水,点点头。   他们班前一段确实好几个人请假,数学老师还因此抱怨说他们这一代孩子太娇气,高二了,感个冒居然就请假,真是没希望的一代,和美国、日本的孩子没法比,人家高烧四十度还专门脱光了衣裳去雪地里训练呢。   班上好几个住校的同学的家长往学校送预防感冒的药,猫儿却一点不介意,他是石头疙瘩,结实着呢,啥病都跟他没关系,所以他跟小叔根本就没提过这回事。   柳魁、柳川都伸手在猫儿额头上试了试温度,问他:“孩儿,可难受吧?”   猫儿摇摇头。   已经确定刚才撕心裂肺的绝望只是一个梦,虽然心口还堵得厉害,但他其他地方真没觉得有多难受,就是浑身有点疼而已。   孙嫦娥对柳魁他们说:“孩儿才吃过药,还没退烧,肯定还难受哩很,咱都出去吧,叫孩儿闭着眼再歇会儿。   孩儿可能是染上感冒了,也可能是夜儿爬恁远哩路回家使哩狠了,再加上平日里功课又恁紧,孩儿成天都睡不够觉,这是集到一块儿了,叫孩儿多歇会儿没错。”   柳长春叹了口气,对猫儿说:“孩儿,一会儿多吃点饭,难受了就跟您小叔说,啊!”   柳钰说:“你想吃啥孩儿?您四婶儿做啥都可好吃,我去叫她给你做。”   猫儿摇摇头:“我就想喝甜汤。”   孙嫦娥领着屋子里的人往外走,柳茂走在最后,他在门口站住,直直地看着猫儿。   猫儿第一次和柳茂正面的对视,因为生病,眼神平淡茫然。   柳侠搂紧了猫儿,对柳茂说:“二哥,你还没吃饭咧,快点过去吧,孩儿吃过药了,我看着他,没事。”   柳茂抓着门帘,喉结上下动了好几次,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柳侠把猫儿往上又抱了抱,把他包得严严实实,然后对他说:“他跟您四叔,还有萌萌,将才回来,他们单位今儿元旦联欢,还叫带家属一块儿去,联欢完了会餐,您大爷爷知道后,叫您四叔给萌萌给他送去了。   萌萌都六岁了,胆儿还可小,连望宁都不敢去,您大爷爷说这么下去不中,得叫她去原来住哩地方看看,叫她知道刘冬菊那赖孙货早就没影了,再也不会有人打她了,叫她知道,咱家哩人都可待见她,您……他也可待见她,会带着她去耍,去吃好东西。”   猫儿静静地看着柳侠的脸,不说话。   柳侠继续说:“他其实也可待见你,咱全家人都可待见你,不过,他再待见你,咱全家人都知道,谁都比不过小叔待见你。”其他的话柳侠不用说,猫儿会知道他的意思。   猫儿伸出一只胳膊,紧紧搂着柳侠的脖子,直到秀梅把鸡蛋甜汤端过来,他才松开。   猫儿吃着药,反反复复烧了三天,三号早上柳川、晓慧、小蕤要动身回荣泽时,他的体温还超过38°。   柳长青让晓慧给猫儿多请几天假,猫儿就是烧退了,也不能让他马上就再走几十里被积雪覆盖的山路。   知识再重要,也没法跟身体比,这是柳长青一贯的看法。   柳侠想带着猫儿回荣泽去,在柳家岭,只有生病这种事让他不能安心。   但不管家里人和柳侠怎么说,猫儿都不肯让人抬着或拉着他去望宁。   柳魁把吴玉妮请来给他看了看,吴玉妮说猫儿现在吃的药就对,只是王君禹配好的药,药性都比较平和,不会像输液见效那么快。   她还说说猫儿现在脑子很清醒,没有加重的迹象,而且因为吃退烧药,他一天出好几次汗,这样的天,如果出过汗再受风寒,恐怕比现在要厉害得多,还是在家继续服药养着比较好。   柳侠决定听吴玉妮的,让猫儿再在家吃着药观察两天,如果两天后猫儿还烧,说什么都要把猫儿弄出去看。   因为猫儿得的是流行性感冒,为了避免几个小的被传染,猫儿每天就呆在柳侠他们自己住的窑洞里。   柳侠也一样,除了上厕所,他一步都没离开过自己的窑洞。   柳茂三号早上和柳川他们一起离开了柳家岭,但晚饭后,他又回来了,带回来几大包药,大部分都是中成药。   因为医生没见猫儿本人,没法开药,就给他推荐了这些比较保险,平日里也可以做预防用的中药。   柳侠每顿给猫儿冲两袋板蓝根冲剂,和其他药一起吃。   柳茂一直在家,没去上班,他说他节前为大大小小的领导写各种年终总结,大忙了一阵子,节后没什么事,领导说他可以多休息几天。   第四天,猫儿退烧了,但精神却一直好不起来,总是瞌睡,柳魁、柳凌、柳海、丹秋有时间就过来陪着他和柳侠。   快过年了,布店生意特别好,不能不开门,几个兄弟都回来了,秀梅体谅柳魁的心情,让他留在家里,她一个人开门营业问题也不大。   柳钰和秀梅三号早上和柳川他们一起走,柳长青让他们最近就住在望宁,到雪化了路好了再回来。   现在这路,柳钰空着个手,一趟都得六个小时。   小莘放学回家后总是先跑到柳侠他们的窑洞里,站在门口问:“柳岸哥,你好了没?”   得到猫儿肯定的回答,他才会跑回堂屋吃饭。   他还每天下午在放学的路上摘了一捧野酸枣给猫儿带回来,让猫儿泡着当茶喝。   野酸枣在山里人眼里,虽然不金贵,却是个好东西,据说吃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两个淘气包知道柳岸哥哥在家,却不能跟他们耍,急得直蹦,知道猫儿是生病了,却还是忍不住跑到门口问:“哥哥,你啥时候才好啊?你快点好了跟俺耍呗。”   猫儿靠在柳侠怀里笑着说:“好了哥哥就回荣泽上学了,您连看也看不见哥哥了,还跟您耍咧!”   两个小阎王一下就蔫了,嘟嘟囔囔往外走:“最不待见荣泽了,咱家哩人都得去那儿才能挣钱,都不能回来跟咱耍,还给哥哥传上这么不美哩病。”   过了一会儿,猫儿睡着了。   柳侠看着猫儿有点苍白的小脸,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猫儿刚才回答柳雲和柳雷的那句话让他心里特别不舒服,就是觉得不吉利的感觉,他对坐在炕角看书的柳凌说:“五哥,你看着孩儿,我去那屋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柳凌挪过来,掀开被子坐在猫儿身边:“你搁屋窝了好几天了,出去转一会儿吧。”   柳侠刚走出屋门,猫儿就打个激灵醒了,他睁开眼就喊:“小叔。”   柳凌拍着他说:“您小叔将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你睡吧孩儿。”   猫儿看了看窗户,却再也睡不着了。   柳凌放下书,摸了摸猫儿的额头,不烧。   猫儿看着柳凌,眼神没有任何表情,或者说还是有点迷茫。   柳凌说:“孩儿,你要是睡不着,咱俩说说话吧。”   猫儿安静地看着他。   柳凌说:“猫儿,以前,我没有女朋友,结婚哩事就遥遥无期,我结不了婚,您六叔就也不能结婚,中间隔着俺俩,虽然您小叔谈了女朋友,你觉得有点不舒服,有点难受,可你还是觉得,您小叔哩婚事好像很遥远,好像不是真哩,好像永远不会来到,是不是?   现在,五叔突然决定一辈子不结婚了,您六叔又遇到了您花婶儿这么好哩人,咱家人都想叫他们早点结婚。   他们结婚了,下面紧跟着……就是您小叔……”   柳凌看着窗外,停了好久,才接着说:“孩儿,我知道,我再跟你说我了解您小叔,说他绝对不可能因为结婚就对你不好,也不可能叫你对您小叔结婚后哩处境完全放心。   我不知道该咋对你说,不知道咋安慰你,猫儿,我虽然不是你,虽然咱俩失去哩不一样,但我真哩能理解你孩儿。   你全心全意都只有您小叔一个人,但您小叔以后哩心里要装上其他人了,你觉得他以后会离你越来越远,他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只是你一个人哩了,是不是孩儿?”   猫儿的泪顺着脸颊无声无息地落下,他拉起被子把脸盖上。   柳凌把手伸进去,轻轻覆盖在猫儿的眼睛上,猫儿滚烫的泪水灼痛了他的手心。   柳凌轻轻说:“没事孩儿,你只是现在还小,所以你现在把小叔当成你的全部。   等你长大,你也会有属于自己的爱人,属于自己的家,到那时,小叔也只是你心里的一部分,可能是非常大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但他不会再是你的全部,你的唯一。   到那时候,你就会知道,即便他不是你的全部和唯一,但你爱他的心却一点都没有少,甚至可以更多。”   猫儿掀开了被子:“不会,我谁都不会待见,我就待见小叔,我一辈子都只对小叔一个人最好最好。”   柳凌靠在墙上,把脸转向窗外,不让猫儿看见他眼中瞬间的仓惶。   曾经有一个人对他说:“不会,我对谁都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感情,我只想对你这样,这一辈子,我只会对你一个人这样。”   堂屋里,柳侠端端正正地坐在菩萨跟前,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祈求:“菩萨,请你叫俺乖猫快点好吧,他只是感冒了,你一定要保佑他好起来,跟以前一样。   要是必须有一个人得病,你把他哩病过到我身上吧,俺孩儿他老小,我不想看着他恁难受……” 第203章 初闻别样的感情   柳侠和猫儿是十天后跟柳海、丹秋一起回到荣泽的,他们三点多到水文队,首先在传达室拿到了两封信,一封是张福生,一封是詹伟的。   柳海看着信说了一句:“我还以为会有震北哥一封呢,真奇怪,咱们回家半个月了,这么长时间,震北哥一封信也没来过,往年五封都打不住了。”   柳海和丹秋回来的时候,只在京都停留了大半天,和陈震北的接触,仅限于那一分多钟的通话,到现在,他连柳凌失恋的事都还不知道,更不用说其他。   柳侠和猫儿互相看了一眼,没说话,柳凌不在跟前,柳海随便说谁都没关系,只不过柳海的话让他们对柳凌和陈震北交恶的原因更好奇了一分而已。   张福生的信前半部分老生常谈,夸妻子贤惠女儿漂亮可爱,后半部分这次有重大情况:   乔艳芳的单位基本可以确定要破产了,快两年了,工人大部分放假,只领基本工资,只有单位领导和技术人员以及少数工人还在上班,政府插手干预无效。   东西没人要,卖不出去,神仙也没办法。   现在,乔艳芳想以个人身份承包厂子,张福生被媳妇的想法吓得睡不着觉,挨着写了信跟寝室的兄弟们求救,想让他们写信劝劝乔艳芳,张福生说,乔艳芳哪怕一辈子不上班,他也不会嫌弃她,会一辈子努力工作养活她。   猫儿看完信说:“张伯伯可真怂,还没媳妇儿胆子大,小叔,我给他回信,收信人写乔阿姨,咱们鼓励鼓励乔阿姨。”   柳海说:“猫儿,这可是大事,你乱出主意,万一人家被套住,欠一屁股账,到时候不要了你张伯伯的命?”   猫儿把信收起来:“那我给毛伯伯打个电话,听听他的意思,我们给张伯伯回信的时候口径一致。”   电话没人接,猫儿决定暂缓回信。   詹伟的信是报喜讯,他再过半个月,也就是腊月十六结婚,希望柳侠去参加他的婚礼。   柳侠肯定去不了,他逼着猫儿上床补今天没能按时睡的午觉,自己和柳海、丹秋一起去邮电局,柳海和丹秋打电话,他给詹伟寄去一百块钱贺礼。   柳海的国际长途没打成,荣泽邮电局就没开通这项业务,如果想和丹秋的父母说话,柳海他们得去原城。   柳海和丹秋并没多失望,因为他们提前估计到了这个情况,而且他们知道,即便是丹秋的父母同意他们马上结婚,他们的事情也没那么容易,丹秋没有婚姻状况证明,柳海的户口现在还在京都他原来的大学,两个人即便要登记结婚也得去京都跑一趟。   猫儿现在一听到结婚这两个字就不舒服,没想到,准备吃晚饭的时候,他们又接到黑德清的电话,居然也是喜宴邀请,黑德清腊月十九结婚,比詹伟晚三天。   柳侠回答的很干脆:“不去,你们一个一个结还行,现在你和詹伟撞车了,我一个都不去,省得你们说我厚此薄彼。”   黑德清不愿意了:“咱俩能跟他一样吗?咱俩什么情分啊?”   柳侠问:“咱俩有什么特殊情分吗?我怎么不知道?”   黑德清说:“我老六你老七,咱俩挨多近啊,詹伟他老四,跟你隔着好远呢,咱俩这堪比亲兄弟的情分他们几个差多了。”   柳侠说:“我亲六哥现在就在我旁边呢,我们正在商量他的婚事,煤黑子你靠边儿站着吧。”   黑德清说:“靠,真的呀?那好吧,我这冒牌的先暂避一下,不过七儿,我是真的想让你来参加我的婚礼啊,我都跟我媳妇儿和家人朋友吹你吹了七八年了,你这真神老不露面,直接影响我个人信誉啊!”   柳侠说:“等你有儿子了,我就看在我家大侄子份上去给你正正名,现在,你跟我那冒牌六嫂赶紧努力吧。”   ……   柳侠放下电话,柳海递给他一牙中国式披萨说:“吓死我了,黑德清刚才说你跟他情分不一般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跟他玩儿过同性恋呢!”   柳侠迷糊:“啥?”   柳海说:“同性恋啊,就是男的喜欢男的,女的喜欢女的,跟正常人不一样。”   柳侠看看跟他一样觉得不可思议的猫儿:“不会吧,还有这样的人?”   柳海说:“咱们国家我不知道,国外多了,十月份我在街头画画的时候碰上巴黎的同性恋者游行,争取婚姻合法权,我还给一对女的画了像呢,她们其中一个特漂亮,苏菲玛索似的,当时丹秋也在,那女的还夸丹秋漂亮呢。”   柳侠和猫儿面面相觑:“真的?你,你,你真给她们画了?”   柳海一摊手:“我为什么不画?同性恋的法郎也是钱啊!”   柳侠说:“俩男的,俩女的,那,那他们怎么生孩子啊?”   丹秋说:“他们中大部分都不要孩子,最近几年,有同性恋者会付费让别人替他们生孩子,不过这样的人很少。”   猫儿觉得自己听到了天方夜谭:“付费?就是掏钱让别人替自己生?那怎么生啊?生下来不也还是别人的孩子?那不就跟咱们这里去寻别人家哩孩儿一样吗?”   柳海说:“不是,是他们自己的孩子,如果是男的,就是用他们的……那个……,猫儿你太小,跟你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人家自己的孩子。”   猫儿不忿:“我怎么小了?我都高二了,都已经学过生理卫生了。”   柳海大口吃蒸红薯:“你学过解剖学也没用,我把你的生理卫生书给小萱读一遍,他就变成十八岁了?你没成年,就是小,那些事,少儿不宜。”   柳侠把一大块火腿塞进猫儿嘴里:“不就是试管婴儿吗?有什么不能说的,咱们国家也有。”   柳海笑:“试管婴儿最后也是从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俩都是男的怎么办?男人那个那,就那么粗一点,小孩儿能从里面生出来吗?”   柳侠收拾了自己的碗筷站起来:“我们又不是同性恋,管他从哪儿生出来呢,拉屎一样拉出来我都没意见。”   丹秋看着自己盘子里还没吃完的煎饼,下不去筷子了。   猫儿替柳侠道歉:“花婶儿,我小叔不是故意的,他平时可文雅了,这都是被我六叔给气的。”   丹秋点点头:“不过这些煎饼,我能明天再吃吗?”   柳海把她的盘子拿过去,两口解决。   柳海和丹秋刚收拾完了厨房,柳川过来了。   柳侠他们一回来就给他打了电话,他当时过不来,邱志武的父亲出院一天就又被送进去了,估计老爷子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邱志武天天在医院守着,最近的班都是柳川在替他值。   猫儿和柳川打过招呼后,就回主卧继续玩电脑了,柳川、柳侠、柳海和丹秋在客厅里说话。   柳川跟柳侠说,如果这几天不忙,就打电话和周晓云多约会几次,最近,单位有好几个人问柳川,周晓云和柳侠是不是吹了,因为单位其他几个正在谈恋爱的女孩子的男朋友,上下班的时候都经常去接送,天天约会,只有周晓云,下了班后老是在单位的宿舍里呆着,最多就是自己出去买点小吃,好像都没约会过。   柳侠说:“我们科室最近的工程都在附近,我今天一回来就去跟岳工说了,我再请两天假,给猫儿再做两天饭让他再养养,从大后天开始,我下了班天天约会。”   柳海说:“这样呗幺儿,我和丹秋想明天去原城打电话,猫儿去学后你在家也没事,你约上周晓云,咱们一起去呗,我都回来这么多天了,还没见过你女朋友呢。   咱们回来时永芳给咱们带回来那么多酱肉,明天早上再让丹秋给猫儿预备点好吃的,他中午回来稍微热一下就能吃,不会饿着孩儿。”   柳侠还没来得及说话,柳川就说:“可以啊幺儿,小周听说你六哥和丹秋回来了,也想见见他们呢。   就这么定了吧,你们明天一起去玩,中午我过来给猫儿做饭,到点儿开车接送他。   三叔说的行不行,猫儿?”柳川扭头对着主卧问了一嗓子。   周晓云给柳侠和猫儿、小蕤都买了衣服,平时对猫儿还特别好,现在却被单位同事误会被柳侠给甩了,柳川心里觉得很对不住她,希望柳侠能多陪陪周晓云,弥补一下。   猫儿回答:“不用你接送三叔,我请假这么多天,明天去学得挨着问问老师,我有落下的功课没,中午我跟三婶儿在学校吃饭,你别管我了。   小叔,你尽管去玩吧,我没事。”   柳侠其实哪儿都不想去,猫儿虽然烧早就退了好几天了,可柳侠就是觉得他还没完全好,他想专心在家给猫儿做两天好吃的,好好给小家伙补补。   可柳川那么说,他觉得自己确实应该经常和周晓云约会了,而且柳海和丹秋都想让他一起去原城,柳侠不想扫他们的兴,所以他只好答应了。   柳川还要值班,坐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走了。   柳海和丹秋今天走了几十里山路,也都累了,柳川一走丹秋就去睡了,柳海和柳侠、猫儿睡在主卧,他躺着和柳侠说了没几句话就睡着了。   柳侠以为猫儿也已经睡着的时候,猫儿突然问他:“小叔,六叔说的是真的吗?真的有同性恋,有男的喜欢男的吗?”   柳侠说:“我也不知道,不过看你六叔和六婶儿说话那模样,应该是真的。”   猫儿把一条腿搭在柳侠腰间,脸偎在他颈窝里,嘟囔了一句:“为什么外国那么多,多到能上街搞游、行,咱们国家就没有呢?”   柳侠拍拍他:“也许咱们国家也有,只是咱不知道,睡吧乖,明天还得早早起来去学呢,唉,还有一年多呢,你要是现在就能毕业多好,小叔真不想让你高中。”   第二天,猫儿五点起床,五点半准时坐进了教室。   柳侠送完猫儿回到家,还不足六点,他试着拨了周晓云的大哥大,只响了一下,电话就被接了起来,周晓云高兴的声音传了过来:“柳侠?嘿嘿,我正准备起来呢,柳侠,你猜我刚才在干什么?”   柳侠问:“这么早,又在被窝儿里,你能干什么?做美梦?”   周晓云说:“我在数着窗帘上的花算命,单数,你会给我打电话,双数,不会打,嘿嘿,我刚才正好数到二十三,你就打过来了。”   柳侠忍不住笑了起来:“周晓云,你怎么也跟个小孩儿一样啊!”   七点半,周晓云开车过来,柳侠他们准时出发。   四个人的同行挺愉快,柳海觉得周晓云很好,人漂亮利索,关键是对柳侠好,柳海觉得柳侠和他一样交了好运,找到了个好女孩儿。   丹秋和周晓云也很谈得来,两个人开始互相对对方感到好奇,柳侠给她们做了介绍后,两个同样性格开朗的女孩子很快就熟悉起来。   周晓云对丹秋的外国人身份好奇,问她关于血统的事。   丹秋对周晓云的警察生活好奇,她把周晓云当成香港电影里武打明星演的那种女警了,佩服得不得了。   周晓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丹秋解释说她不会跟成龙似的上楼梯不走台阶,三个跟斗就能翻上去;她也没机会拽着吊灯荡来荡去地和黑社会们玩捉迷藏,因为中国根本就没黑、社会,丹秋坚信中国功夫就那么神奇。   柳侠听着周晓云费劲的解释,看柳海,柳海一副无辜模样眺望远方。   荣泽高中。   猫儿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睛跟着老师手里的粉笔走。   将近半个月没来学,虽然因为知道小叔现在正在干什么,所以心里堵得难受,但猫儿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认真听讲。   不好好学习,不考上好大学就没办法挣大钱,就没办法让小叔享福,这一直都是猫儿克制自己不能偷懒、不能放纵的心理法宝。   在家的十天,猫儿并没有每天病病歪歪地躺着,退烧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完全好了,他和几个叔叔小时候因为天气原因不能上学时一样,十分合理地安排自己的学习时间,除了每天和萌萌、小雲、小雷一起练两个小时字,还会多睡一个半小时午觉外,其他时间都是在柳侠和柳凌的辅导下学习,柳侠辅导数理化,柳凌辅导英语和语文。   对猫儿来说,在家学习和学校不同的只是:他在家没那么多重复的作业,同样的学习,在家里他心情更愉快,心态更放松,所以效率更高。   因此,今天老师讲的内容,猫儿听起来完全没问题。第二节下课后是大课间,猫儿抓紧时间写前两节课老师布置的作业,在学校把作业写完了,回家就能随便和小叔玩。   后面的同学喊了一声“柳岸”,猫儿抬起头,晓慧已经走到了他跟前,她给猫儿送过来个热乎乎的蒸馍夹火腿:“您三叔说他单位今儿晌午吃小酥肉,他中午有事,提前把饭给你送过去您三叔就走了,你自己回去吃吧孩儿,我今儿后晌没课,回小雲小雷她姥姥哪儿一趟,他老舅二十六结婚,我得回家帮帮忙。”   苏晓智的婚事经过又一轮波折,这次真的是确定了,因为苏父说,如果苏晓智再折腾,他就彻底放手不管了,苏晓智这才放弃了让家里再给他买个冰箱的要求,自己去找算卦的先生看了好日子,准备结婚。   苏晓智婚事的稀奇之处在于:一直以来无休止提要求的是苏晓智本人,而不是他未婚妻。   猫儿吃着蒸馍,忽然想起他们回来时柳凌交待的话,他吃着馍就跳起来往外跑,到了传达室,居然真的又有两封“刘岸”的信。   不用撕开,只是隔着信封摸摸,猫儿就知道,里面都还有一封单独写给柳凌的信。   写信的依然是卓雅,猫儿感觉,卓雅写给自己和柳侠的信似乎比前几封都长,因为里面的信明显比较厚。   猫儿最后两节课都上得不安心,经过前面十天里和柳凌几次短暂的单独相处,他对柳凌在部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柳凌和陈震北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柳凌和卓雅到底是什么的关系更好奇了,他越来越想知道,人那么好,又长得那么帅的五叔,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看不上他,才会让柳凌失恋?   猫儿骑着自行车冲刺的速度比以前都快,可回到家,他下了半天决心,试了好几次,终究还是没有打开那两封信中信。   烧了那两封同样写着“柳凌,请务必看一下,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信中信,猫儿自言自语地说:“我已经尽最大努力了五叔,如果还有下一封,你可别怪我管不住自己哦!我还是未成年,偷看也不算犯罪。” 第204章 合家欢   当猫儿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决定抛开道德心,偷看一次卓雅寄来的信中信时,对方好像感应到了他的企图,或者说一直得不到回应,也终于放弃了努力,一直到阴历腊月二十二的下午猫儿放寒假离校,他都没有再收到卓雅的信。   猫儿以后回想起来,他十三岁那年的冬天好像是特别冷也特别忙碌多事的一个季节。   因为这年的立春节气是在年内过,而次年的立春是在年外过,所以形成了第二年整年都没有立春节气的情况,在中原一带,立春又叫“打春”,没有“打春”节气的年份被称为“哑巴年”或“瞎年”。   老人们说,哑巴年结婚的人不好,日子过不红火或两个人过不长远,虽然事实证明这种说法纯属臆想,可人们都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如果可能,都会避开这样的年份结婚,很多人会选择把婚期提前。   詹伟、黒、德清、苏晓智、楚小河、柳建宾、吴小林和袁秀华,还有柳川单位好几个猫儿认识的人,荣泽高中猫儿认识的好几个老师,都是在这年的腊月结的婚。   柳海和丹秋也是,他们是腊月二十八结的婚,所以,就是不算玉芳肚子里的小家伙,柳家今年也还是添人进口了,这个年家里过的也是分外热闹。   除夕的饺子吃完后,两个灶同时烧水,让几个小家伙洗澡,柳川、柳凌和猫儿一起照应着柳雲、柳雷和小萱洗的时候,柳钰跑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拿着一个红色锦缎的盒子。   孙嫦娥正搂着萌萌坐在炕上看柳侠和柳葳一起给小莘做的奖状,柳钰恭恭敬敬把盒子递到她面前:“娘,这个是我给你买哩。”   除了柳长青和柳长春,其他人集体“喔”了一声,那盒子实在太漂亮了。   孙嫦娥惊讶地接过盒子:“这是啥呀孩儿?光个盒儿都这么好看。”   柳钰把盖子打开:“娘,今年是头一年,才开始,咱扎本儿也老大,我赚哩老少,买这个有点小,等以后我赚哩多了,给你买个大哩。”   柳侠和柳葳隔着炕桌已经看见了里面的东西,一齐叫:“金镯子?这么漂亮哩金镯子?妈(奶奶),叫我看看呗。”柳侠说着就伸手去拿。   孙嫦娥一巴掌打在他手上:“小鳖儿,给你哩爪子给我拿开,我还没看咧;小钰,你赚了钱,得先给您伯、给玉芳跟小萱买好东西,你成天不搁家,玉芳又是带孩儿又是照应您伯跟萌萌,她得多操心?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你给我买这干啥哩孩儿?”   柳钰说:“我今年好好干,多赚点,给他们都买,给咱全家都买,以后你当信物给媳妇儿们哩镯子,都由我买;娘,你看看这花样你待见不待见,玉芳说女哩都待见这样哩,叫我给你买这样哩。”   玉芳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孙嫦娥,她担心自己见识少,眼光不好,选的花样大家不待见。   秀梅和晓慧都挤到孙嫦娥身边看:“咦,金哩哦,真漂亮,妈,你带上叫俺看看呗。”   小莘从柳葳怀里跳下去,跑到孙嫦娥跟前:“奶奶奶奶,叫我看看。”   孙嫦娥小心翼翼地把镯子拿出来:“给,你戴手上看孩儿,奶奶这手都是些苦楚纹,再好哩东西带上也叫糟蹋了。”   小莘把镯子套在孙嫦娥手腕上:“不糟蹋,俺四叔就是给你买哩,你带上肯定可好看。”   柳雲和柳雷在那边急了,光着屁股就要往外跳:“奶奶奶奶,叫我也看看呗。”   柳川和猫儿一人一个把俩小家伙又给摁盆儿里:“好好洗,洗完随便看。”   小萱指着孙嫦娥问柳凌:“奶奶,下(啥)?”   柳凌搓着他的小胳膊说:“镯子,金镯子,您爸爸给奶奶买哩。”   小萱把自己另一只胳膊举到柳凌面前:“乖乖,镯镯,好看。”他的左手腕上,是一岁生日时姥姥给买的一个带着几个小铃铛的银镯子。   柳凌拿着他的手腕晃了几下,铃铛发愁清脆的响声,柳凌说:“孩儿不是待见姑姑吗?叔叔请姑姑成天跟着俺孩儿中不中?”   小萱扭头看窗台上的菩萨,柳长春坐在那里挡着,他看不见:“中。”   柳海和丹秋前几天从京都回来,柳海也给丹秋买了个金镯子,结婚那天新人拜高堂的时候,孙嫦娥把镯子戴在了丹秋腕上。   丹秋把自己的镯子也取下来,一家人轮流传着、比较着看,丹秋镯子上面的纹饰属于简洁大方型的,孙嫦娥这个上面是精致繁缛的龙凤纹饰,大家觉得两个都好看,秀梅和晓慧、玉芳、萌萌都更喜欢孙嫦娥这个,柳侠和猫儿、柳葳、柳蕤则更喜欢丹秋那个。   柳莘、柳雲和柳雷觉得都不好,柳雲说:“都老小,不美,等俺长大,俺给俺奶奶买这么大这么大哩。”他两个胳膊使劲伸开,都快背到后面去了。   柳长青和柳长春交换了个眼神,柳长青轻轻咳嗽了一下,孩子们都停止了喧闹,看着他。   柳长青说:“今儿咱家哩人都齐了,我跟您说个事儿,其实您也都大概知道了,就是小凌想叫小萱认到他身上哩事,您叔俺俩都觉得中,小钰跟玉芳也愿意,我想就搁今儿黑,当着咱全家把这事给定下了。”   柳凌把刚穿好衣服的小萱递给柳长春,柳长春抱过小萱问他:“孩儿,您五叔老待见你,想叫你给他当孩儿,你愿意不愿意?”   小萱看看柳凌:“徐徐,待见,好孩儿。”   柳钰说:“嗯,五叔最待见俺小萱,小萱是好孩儿,来孩儿,来,给五叔磕个头,喊爸爸。”   柳侠和柳葳挪到炕角,给柳凌腾出地方。   柳凌坐上去,柳钰抱着小萱放在柳凌面前:“乖,来,跪这儿。”   小萱乖乖地跪下。   柳钰说:“给五叔磕三个响头,喊爸爸。”   小萱还数不了三个数,小莘和小雲、小雷给他喊着:“一,二,三。”   小萱傻乎乎地磕完了头,口水都流下来了,伸出胳膊对着柳凌喊:“徐徐,抱抱。”   柳凌回来这些天,柳钰和家里几个了解情况的大人都刻意让小萱和柳凌多亲近,小家伙本来就是个天性随和的孩子,柳凌又是真心喜欢他,这些天天天带着他,他现在已经对柳凌有点依赖了。   柳凌笑起来,从贴身的衣兜里拿出一个红色的锦缎小袋子:“小萱,喊干爸,叔叔给你这个。”   小萱爬起来扑进柳凌怀里:“徐徐。”   柳凌亲了小家伙额头一下,打开小袋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碧绿的玉观音,那是柳海去京都时,他委托柳海帮他给小萱请的菩萨,他小心地给小萱带上:“这是你最待见哩姑姑,姑姑以后每天都跟着俺好孩儿,保佑俺小萱一辈子都过好日子。”   小萱指着窗台上的菩萨坐像:“姑姑,好,下下(谢谢),姑姑。”   一大家人都笑了起来,小萱说话迟,但他总是慢慢说,不着急,能把话说得很清楚。   孙嫦娥也跟着一起笑,却别过了头擦了下眼睛,柳长青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手上。   柳凌让小萱看着玉观音:“这个也是姑姑,跟那个姑姑是一样哩,小萱喜欢,现在天天都能看见姑姑。”   小萱高兴地看着玉观音:“姑姑,待见,好孩儿,跟着,好孩儿。”   认干父子的仪式就这样简单地结束了,几个小家伙都非常兴奋,因为小萱居然要跟五叔喊爸爸了。   柳魁和柳川却难受的不得了,他们现在都可以确定,柳凌这次绝对不仅仅的失恋那么简单,让他们心生疑虑的不仅仅是柳凌偶尔在无意中流露出的茫然悲伤,还有一个非常现实的理由:柳凌已经回来一个多月了,却没提起过归队的事。   部队上对探亲假的时间有着很严格的规定,柳凌未婚,按规定他每次探亲在家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月,以前他每次回来也都是如此,这次已经快四十天了,柳长青试探着问了他一下,他说他过完元宵节再走,他回来的时候团长已经批准了。   柳长青、柳魁和柳川都意识到,柳凌在工作上应该也遇到了巨大的麻烦,同时他们也能感觉得到,柳凌不打算就自己的事情向他们任何一个人寻求帮助,他要自己独立地解决。   猫儿觉察到了孙嫦娥和柳魁他们不易察觉的异常情绪,拉着柳侠跳下炕:“小叔,将我饺子吃多了,咱俩跳个舞消消食儿呗。”   柳侠随意地就抖了个爆砰,引得哥哥嫂子和几个小家伙一阵夸张的叫好声和掌声,然后他喊了声:“三哥。”   柳川打了个响指:“点歌吧,要不,还先来一曲《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   柳侠拉起猫儿的手放在自己肩上:“就是他了。”   柳葳也跳下炕,他笑嘻嘻地对丹秋伸出手:“六婶儿,有幸和您共舞一曲吗?”   丹秋伸手理了理头发,又拉了拉自己的花棉袄,优雅地站起来:“不胜荣幸。”   柳海跳下炕给了柳葳后脑勺一下:“我们还在蜜月期,你另选舞伴。”   柳葳抗议:“距离产生美你不知道吗?看着我和六婶儿跳你才更能感受到她的魅力。”   柳海拉过丹秋转了个圈:“你六婶儿的美不分距离,魅力也不用特别感受,瞎子都看得到哪!”   柳莘跳下炕:“大哥,咱俩跳呗。”   柳葳说:“你够不着我哩肩咋弄?”   柳蕤提着鞋子说:“我能够着,哥,咱俩跳,小莘你跟萌萌跳最合适。”   一直靠墙坐着慢慢砸核桃的柳茂微笑着过来坐在炕沿上,把下面的地方腾出来。   萌萌害羞地趴在孙嫦娥肩上,不肯下来,柳雲柳雷过来拉她:“姐姐,你也下来耍呗,一会儿小叔还跳抽筋儿舞咧,咱跟着他学。”   萌萌看看柳茂,柳茂鼓励地对她笑笑,柳长青也对她说:“下去耍吧孩儿,都是咱家哩人,不会跳也没人笑话,再说了,你老不学,不就老不会吗?”   柳钰把萌萌抱下了炕。   柳川的口哨响起来了,柳蕤上去就踩了柳葳的脚,踩得还相当实在,柳葳抱着脚大叫。   柳海和丹秋、柳侠和猫儿在众人的大笑声中翩翩起舞,柳莘、柳雲、柳雷跟着瞎蹦跳,在他们中间乱穿,柳侠和猫儿从容地跳着,忙里偷闲还能不时敲一记三个捣乱的小家伙的脑袋。   柳葳的脚缓过来了,拉着柳蕤继续。   柳蕤的动作硬巴得跟僵尸似的,让秀梅忍不住大笑,她前几天刚在望宁看过一个香港僵尸录像片。   柳凌圈着怀里的小萱盘腿坐着,平静地看着眼前欢乐的场面,如果是外人看见,肯定觉得那就是一个年轻的父亲带着自己可爱的儿子。   守岁结束,孩子们都已经睡着了,兄弟几个又聊了两个多小时才都各自回屋休息。   柳凌、柳侠和猫儿依然兴奋得睡不着,三个人继续说话,猫儿十一点又喝了一大碗牛奶,弄得一会儿就得撒一泡尿,柳侠最后一次陪着他出来撒尿时,猫儿忽然说:“小叔,俺五叔就是失恋了,咱看恁多哩电影、电视、小说,大部分人不都会失恋吗?   失恋了,难受哩要死,可只要过一歇儿就会好,接着再谈,最后结婚,可为啥我觉得俺五叔不一样咧,不知道为啥,我今儿有一种感觉,觉得俺五叔永远都不会再谈了。”   柳侠说:“我也是这感觉,孩儿,我心里可难受,我都不想叫您五叔走了,想就叫他搁咱家,我能养活他。”   猫儿说:“俺五叔不会,他还觉得自己该养活咱全家,叫咱啥都不干搁家享福咧,咋可能等着叫咱养活。”   柳侠泄气地说:“我知道。”   柳凌确实不会。   元宵节的晚上,他坐上了原城到京都那趟他坐了许多次的列车,前面等着他的是什么他甚至无从猜测,前路未知,他和许许多多的平常人一样,内心充满了惶恐,可他从来不曾想过逃避,权势的威力他不是不懂,但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已是覆水难收,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坦然面对还有为自己的未来争取一下的机会。   何况,他从不认为自己在那件事上有什么错,他的错在那件事之外,他错在高估了爱情的力量,他错在低估了现实利益在一个人心里的分量,他错在识人不清,被背叛是他为自己的错误应该付出的代价,他违背对父亲的承诺,一生孤单是他应该得到的惩罚。   想明白了所有的道理,所以柳凌一点也不愤世嫉俗,更不怨天尤人,可是为什么,他因此本该淡然的心,却那么执拗地想知道那个已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现在怎么样?内心深处那么强烈地希望那个人不会幸福? 第205章 又一次机会   年初七,晓慧、柳侠、猫儿和柳蕤一起回荣泽,他们刚到望宁,柳侠就接连收到楚凤河好几条传呼:有急事,看到速联系我。   柳侠用公用电话给楚凤河又回了个传呼:我三点左右到荣泽。   柳侠的心其实有点悬,楚凤河这么着急,不会是张发成盖的楼出了和前年县中一样的问题吧?虽然他坚信,以自己和郑朝阳干的活儿,就是有什么问题,也绝对不可能是他们测绘的问题,   可如果真出了意外,作为和那个工程有关系的人,还是会膈应得慌。   一个半小时后,柳侠的心安然回到了肚子里,还是欢蹦乱跳地回去的。   胡永顺搞到一块地,地址就在泽河路东头往猫儿他们学校去的路上,现在正在建设中的荣泽第二小学东边,胡永顺准备投资盖六栋商品住宅房,想请柳侠给做测量。   楚凤河把胡永顺开出的条件复述了一遍。   柳侠毫不犹豫地摇头:“凤河哥,咱俩不是外人,我跟你不说虚哩,您老板说这条件根本就不可能。   哪一行都有规矩,我不可能给他优惠那么多,如果我敢这么干,别哩人我不知道,俺队长就不能答应,我要是用这个价格给您做了,俺单位以后搁荣泽附近还咋接工程咧?”   楚凤河明白柳侠的顾虑,可他也为难,以前胡永顺就知道他和柳侠关系不错,和柳家其他人也都认识,但如果仅只如此,他还可以推说他只是和因为柳凌的原因认识了柳侠,和柳侠的关系还没到能让他做出很大的利益牺牲,可经过楚小河结婚的事以后,胡永顺非常清楚地知道,柳家和他关系不一般,柳家的人对他另眼相看。   楚小河的婚礼是在荣泽京都酒店举办的,柳魁以柳家的名义上了二百块钱,这通常是只有家庭条件比较好的自家至亲内客才上的大礼,比如新人的舅舅或叔叔、姑姑,这些楚凤河和楚小河都有。   但楚小河结婚,楚凤河根本就没通知他父亲这边任何人,而他唯一的舅舅,人老实本分,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没什么本事的人,日子过的在自己村子都属于比较穷困的,若非如此,楚凤河的父亲续弦后,他们夫妻二人也不敢那么不把楚凤河、楚小河当人。   礼单上超过一百块的大礼有三份,柳长青、胡永顺和张发成。   参加喜宴时,柳家兄弟都单独又上了礼,柳川送的是一块能做一身西装的布料,柳侠和猫儿送的是一个拉舍尔毛毯,柳魁、柳凌和去外地送货的柳钰、去京都办理丹秋婚姻状况证明的柳海共同上了两套十分漂亮喜庆的床上用品,那是秀梅自己做的。   望宁一带的风俗,办喜事时,亲朋好友送的礼品都是要摆出来给客人看的,被面、布料之类都是扯条绳子搭起来,供大家欣赏评判。   礼品的多少,直接体现主人家在附近的地位和人缘,如果礼品太少太寒酸,可能被街坊邻居茶余饭后当笑料说一辈子,如果邻里之间发生点纠纷吵架骂街,更会成为短处,被对方抓住狠揭一通。   其实荣泽没这种公示礼物的习俗,但柳家兄弟几个还是本能地选择了给楚小河送礼物而不是钱。   楚小河结婚那天正好又发生了点意外,就是他们那老实巴交的舅舅,他为自己平时帮不了外甥而羞愧,那天早早就骑自行车到了荣泽,想在外甥结婚的时候尽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来弥补一下。   他认认真真地在酒店门口的行道树上拉上了两条搭东西的绳子,并且客人的礼品一登记过,他就尽职尽责地赶紧给放在他认为最显眼最合适的位置,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为长辈的身份。   那天第一次做婚礼大执事的柳川亲自过来请了他好几次,请他去坐在为长辈贵宾准备的雅间里。   可那个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很多的中年人每次都红着脸坚决地推辞了,他觉得自己去和那些穿着体面、一看就是领导干部的人同桌进餐,如果做出什么不合适的举动,会让好不容易自己挣出了点脸面的外甥蒙羞。   柳川和负责收礼品写礼单的柳魁阻止了闻讯赶过来上礼的马小军去劝说那位舅舅放弃这个在荣泽人看来不合时宜的举动,众目睽睽之下,如果收回那些已经悬挂出去的礼物,再委婉的措辞,也会让那位一心想为外甥的婚礼出点力的男人无地自容。   那天,酒店门口的礼物一直摆放悬挂到婚礼结束,悬挂在那两条绳子上的,除了那位舅舅送的一条粉红床单,就是柳家兄弟送的东西了。   胡永顺那天也去了,他没以楚凤河老板的身份自居,而是和柳川一起招待来宾,表现得更像一个理所应当为自己好兄弟的家事跑前跑后的朋友。   胡永顺是个经过事的人,能看得出柳家兄弟对楚家兄弟俩的事非常上心,简直是当自己家的事在办,回去后他也和楚凤河谈过这件事,楚凤河没有掩饰自己对柳氏一家人的仰慕,也没有再刻意隐瞒自己和柳家特殊的友谊。   柳侠同样明白楚凤河夹在中间有多为难,可他再为难,柳侠也不能开这个头,这是原则,柳侠不能为了楚凤河而对马千里忘恩负义,同时也把自己以后揽活儿的路给断了。   两个人对着发了一会儿愁,柳侠退了一步:“凤河哥,要不这样吧,我再给您优惠5%,算是在您老板跟前把你哩面子给拾起来了,再多真哩不中了。”   柳侠和楚凤河是坐在沙发上说事,猫儿一直靠在柳侠身上在翻那本《计算机知识入门教材》,他忽然抬头问:“凤河叔,你不是说,您干这一行哩都是启动资金老紧张,不待见给人家下家现钱吗?您这一回哩房不是包人家单位哩家属楼,而是您自己盖了卖,也就是说,您要是盖成了,房就是您老板自己哩了,对吧?”   楚凤河点头:“对,你啥意思猫儿?”   猫儿说:“我哩意思是,俺小叔干哩活儿就是值恁多钱,没法再便宜,您老板他其实也知道俺小叔干哩活儿值恁多钱,可他手头老紧,不想给俺小叔恁些现钱,对吧?   那,您签个合同,胡永顺给俺小叔一部分现金,其他部分,您最后用房子抵中不中?”   楚凤河看看柳侠,俩人都楞住了,他们从来没想过这种付款方式。   楚凤河脑子迅速转了几圈,然后有点兴奋地对柳侠说:“我现在就回去跟俺老板商量,你跟猫儿您俩合计一下,看如果俺老板同意,您打算要哪栋楼哩房,用房抵顶和给现金哩比例您打算咋分。”   楚凤河刚一出门,柳侠就抱住猫儿狂揉了起来:“大乖猫,你怎么这么聪明呢?哈哈哈,这下这个工程跑不了了。   乖猫你不知道,小叔刚才说那话的时候看着正气凛然,其实心里快怄死了,那么多钱啊,如果我不干,就成别人的了,其实如果不是有规矩在那里放着,哪怕只有三分之一我也愿意干啊!三分之一也比我做一个大沙盘挣得多啊。”   猫儿明明得意的不行,却故意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呢,工程就在咱们家门口,你们还没正式开始上班,这么好的时机,如果揽不住这个活儿,你肯定得遗憾一辈子。”   柳侠在小家伙脸上亲了一大口:“还是你了解小叔,真是一只大乖猫。”   猫儿把另一边脸转过来:“嗯。”   柳侠在这边又亲了一下:“mua,聪明又能干的大乖猫。”   猫儿忍不住地笑,搂着柳侠的脖子撒娇,也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嘿嘿,小叔你才是最能干的,我就是瞎想一下,活儿都是你干的。”   电话突然响起来,猫儿跑过去接,他刚拿起话筒“喂”了一声,里面就传来一声怒吼:“姓柳的,我的钱呢?”   猫儿大惊:“毛伯伯?啊——,小叔,咱没给毛伯伯寄钱就回家了。”   柳侠不慌不忙接过电话:“我要求退货,你不退,我没钱。”   毛建勇在那边拍桌子的声音都传过来了:“小老七你做人有没有一点诚信啊?第一次给衣服时我就告诉过你了,我这里所有商品,一经出售,概不退换,你早就知道规矩的,快点把钱给我寄过来。”   柳侠心情好,悠闲地坐在桌沿上准备打持久战:“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有本事你从电话里爬过来拿钱啊!”   猫儿跑进餐厅拿了个大包子出来,喂着柳侠吃了一口,自己对着电话说:“毛伯伯,我小叔饿了,正吃包子呢,你先熄熄火,咱俩说点事呗。”   电话里那人还在拍桌子:“先让你那无赖小叔把钱给我寄过来,否则万事免谈。”   猫儿咬了一口包子:“不谈就不谈,我一会儿打电话给黑伯伯,让他帮忙参谋参谋,那你慢慢等吧,我小叔吃完了包子你们接着谈退货或者付钱的问题。”   “什么什么,你居然让煤黑子给你参谋事儿?他一个卖煤的暴发户的孩子懂什么,你让他给你参谋怎么早婚早育啊?”   “用还看不见影子的房子抵工程款是不是合适?是全部抵还是要求一部分现金一部分抵?这种事,毛伯伯你一个卖盗版磁带的暴发户家的孩子也不一定懂吧?”   “哦哟你一只小臭猫居然敢说我是暴发户,嗯?你说什么?还没影儿的房子抵工程款?地在什么地方?周围环境怎么样?是商用房还是住宅楼?多少钱一平方?”   猫儿得意地冲柳侠挑挑眉,坐回沙发上等着听消息。   柳侠不吃包子了,把事情完完整整给毛建勇说了一遍。   毛建勇听完,毫不犹豫地说:“不要现金,一分钱都不要,全部要成房子,虽说现在那地方还是块麦地,可那块地挨着学校,好学校和幼儿园、医院是最聚人气的地方,只要附近有这三种单位,那地方早晚得热闹起来,而且你还说了,你们县城的发展方向就是向东,那就更保险了。   七儿我跟你说,只要有机会,一定要多买房子,尤其是临街的商用房,知道吗?他妈的我真被现在的房东们给坑苦了,我辛辛苦苦赚的钱,一半都进了他们兜里了,就因为他们是本地人,当初城市改造的时候分到了门市房。   我们这里一个老百货大楼翻修重建,那地方是老商业区,永远都不会过气,所以我托人订了两个最好的一楼门面,多花了十来万,我今年,不是,是去年,我去年赚的钱现在全部都投进去还不够,还跟我爸我大姑借了三十万,我以后都要在自己的房子里经营,租房太他妈不人道了。   以后做生意的人会越来越多,地理位置好的门市房会越来越值钱,绝对的,七儿你听我的没错,你现在如果能买几间位置好的门市房,以后什么都不干这辈子也就吃穿不愁了。”   柳侠深有同感,柳钰租供销社的房子还不明显,王君禹在三道河路租的房子,就是位置好一点,房子设计不合理,挑高很低,屋子里很暗,白天也得一直开着灯,就那,一个月一百多,春节前,人家还找到王君禹,要每个月再加三十,柳川找了那个单位的领导,这事才没再提。   柳侠还听说,荣泽现在几个单位新盖的家属楼,也都比柳川买房子的时候平均一平方贵了三十块左右。   也正因为如此,猫儿提出用房子抵工程款的时候,柳侠才没反对,其实从他内心深处,还是觉得钱拿在自己手里才最踏实。   他愿意用房子抵工程款还有一个原因,他和猫儿都想让大哥大嫂来荣泽做生意,当初大哥坚持不来荣泽,主要的原因是他离开后,到了晚上,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万一有事没个年轻能顶事的,现在,柳钰回望宁了,只要不外出谈生意、出去送货和天气突变,他每天晚上都回家。   大哥和家里其他人都不让孩子们老来他和三哥家里住,大哥大嫂如果来了荣泽,家里以后的孩子来荣泽上学,就都有个稳当可靠的地方住宿吃饭了。   小蕤现在一个人住老城,一直是柳侠、猫儿和柳川两口子的大心病,他们心疼小蕤,也觉得对不起大哥大嫂。   柳侠说:“那行,我就这样决定了,不过,楚凤河他老板也是个人精,他肯定也知道门市房以后会越来越值钱,他如果不愿意呢?”   毛建勇不屑地哼了一声:“他不愿意才出鬼呢?现在哪个开发商启动一个大项目的时候不缺钱?他缺现金,又着急开工,你现在等于是白给他干活儿。   哎对了七儿,你可得记着,合同,合同一定不能马虎,签字盖章摁手印,一个都不能少,跟钱有关的事情,一定要把对手想成一个最无赖、最没有道德、最不讲诚信的家伙,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失。”   柳侠坏笑着不停的点头:“你说的太好了五师兄,你的话绝对是至理名言,我以后会把你这句话当成我的人生座右铭,时刻铭记在心。”   毛建勇听到柳侠这腔调,忽然想起了自己打电话的初衷,一拍桌子大叫:“差点被你给灌迷糊了,我的钱,快点给我寄过来,我现在穷得快连碗炒粉干都吃不起了。”   刚入冬时,柳侠让毛建勇给他选几件衣服,不是他穿的,是给柳魁、秀梅、柳茂和柳钰买的,他们现在经常在望宁到柳家岭的路上跑,冬天天太冷,走在山路上,寒风真的是往骨头缝里钻,到了下雪天,衣服沾上泥后,很难洗干净。   柳侠让毛建勇帮忙买那种隔风效果特别好、还容易清洗的衣服。   毛建勇当时还没上这样的货,他就说过一段时间,只要一有货他马上就给柳侠寄过来,结果后来两个人都忙,都把这事给忘了。   柳海和丹秋离开柳侠这里后的一天,柳侠和毛建勇通电话,毛建勇忽然想起这事,他怕柳侠以后揪着小辫子说他不守信用,就没吭声,赶紧选了合适的衣服给寄了过来,这样即便柳侠数落他对兄弟的事不上心,他还可以强词夺理说他其实一直记着这事呢,以前就是没货,这不,一有货,不用柳侠提醒,他马上就给寄来了。   反正柳侠也不做服装生意,不知道服装业推出新款的时间规律。   不用说,毛建勇寄来的衣服和柳海、丹秋买的重复了,虽然款式、颜色不一样,但都是防风效果好又容易清洗的,就是防寒服了,本质还是一样。   防寒服的价格还不是一般的贵,柳侠一看毛建勇随衣服寄过来的清单就炸了,当时就给毛建勇打电话,说他敲诈,要求退货。   毛建勇坚决不退:开玩笑,马上就立春了,今年谁还买防寒服啊,白白放一年,压他一年的资金,明年款式过时了还得打折卖,而且如果退了,还把他敲诈的恶名坐实了,这种来来回回都吃亏的事坚决不能干啊!   于是,一个认定了是奸商仗着奇货可居趁机杀熟,坚决不做冤大头;一个做贼心虚小算盘打得贼精,死活不吃一点亏,两个人就这么杠上了,每天晚上一个电话打嘴仗,当然,前提是每天晚上都是毛建勇主动打电话逼债。   长途话费那么贵,柳侠才不会花这个冤枉钱呢,被欠钱的又不是他。   其实,柳侠春节回家前是打算去给毛建勇寄钱的,他哪会真赖毛建勇的钱,尤其是他从柳海那里知道了防寒服在欧洲的价格,毛建勇绝对没敲诈他。   只是那天马鹏程和楚昊过来找猫儿,大呼小叫地报了一大串食物名称,要柳侠和猫儿春节回来时给他们带,猫儿给两个厚脸皮气得吃饭都没胃口,柳侠只顾着哄猫儿开心,就把寄钱的事给忘了。   柳侠说:“寄钱可以,现在都春天了,你那衣服我哥他们没穿两天就闲置起来了,我们这里有句老话:有钱不置半年闲。你这衣服得闲快一年,我亏大了,你得再给我打个折,六折吧。”   毛建勇呼天抢地:“姓柳的你杀了我吧,我给你六折的钱你给我买这个牌子的防寒服去,你买回来多少我要多少。”   猫儿跑过来接了电话:“毛伯伯,我小叔刚说的不算,什么六折,过了季的处理货,还是马后炮一年都穿不着,五折到顶了,你要不要吧,不要可就连这个都没了。”   毛建勇怒发冲冠:“什么叫过了季的处理货?我代理的都是国际名牌,任何时候推出的款式最终都会成为经典,永远都不会过时,我推出的金卡客户才打八八折,还得买够一定的额度,你居然要把我的进价打五折,姓柳的猫你还有一点人性吗?   九折,这是极限了,打完九折后精确到‘分’,一分都不能少把钱给我寄过来,否则你跟你无赖小叔说,咱们绝交,绝交听见没有?你们会失去一个未来的世界级大老板朋友,损失巨大,懂么?”   猫儿抗议:“凭什么给我们九折,你刚才还说给你的金卡客户打八八折呢,我小叔跟你金子般的同窗之情难道还比不过你那些只有金钱关系的顾客?”   毛建勇在那边想杀人:“柳岸你这个只知道往自己兜里迷的小葛朗台,我给我顾客的是市场标签价的八八折,给你的是进价还打了九折,现在我是真的一分钱都不赚你们的了……”   “好啊,毛伯伯你这个老奸商,你以前信誓旦旦说给我们的是进价,原来你还是赚我……”   “嘎达!嘀——嘀——嘀……”   柳侠和猫儿对视一眼,同时大笑,笑完了咬牙切齿:“毛建勇这个老奸商,他这九折肯定还赚着咱们钱呢,坚决不能便宜了这个家伙,乖,你说,咱们再给他打几折?”   猫儿想了想柳海买的衣服的价格,觉得做人不能太不厚道,但,他又想起了毛建勇那句话:“对手都是最无情最狡猾最贪婪的,但是小叔,咱不能跟他们一样做人,咱给毛伯伯打个八折寄过去吧。”   柳侠吹了一声婉转的口哨,一挥手:“拿钱,出发,寄钱去。”   猫儿拿了钱出来,看见了餐桌上的盘子,他挠挠头对柳侠说:“毛伯伯那么爱财如命,万一咱搞的价真剜他肉里去了,他会不会想不开?要不,咱给他添点咸菜寄过去?”   在219的时候,詹伟经常会带点他妈腌制的小咸菜,毛建勇馋,爱吃肉爱吃香的,不怎么爱吃咸菜,但有一次詹妈妈腌的萝卜干,就是晒干了再泡开,特别筋道的那种,他吃的很上瘾。   柳侠觉得孙嫦娥用北方的大白萝卜晒干后再泡开腌制的萝卜干比詹妈妈腌的还好吃。   一周后的中午,柳侠和猫儿正一边吃着午饭一边看送货的人往屋里搬花岗岩,电话响了,猫儿过去接电话,他刚“喂”了一声,那边就传来毛建勇理直气壮的声音:   “再给我寄一缸萝卜干来,我说柳岸小朋友你是真打算堕落成葛朗台吗?你们那边的大萝卜漫山遍野都是,几分钱一斤白扔的东西,你居然只给我寄一小瓶,你这是打发要饭的吗?” 第206章 筑巢   寄一缸萝卜干这样的傻事柳侠和猫儿是坚决不会干的,虽然孙嫦娥和玉芳愿意的话,做一缸萝卜干没多难,可邮寄的费用那么贵,柳侠和猫儿想想都觉得肉疼,所以俩人给往望宁打了个电话,让柳魁过几天来送柳海和丹秋的时候,带一罐子萝卜干来,稍微大一点点的罐子。   柳海和丹秋没有跟柳凌一起走,柳海在法国的学业已经结束了,他回去是陪丹秋完成学业,法国的大学是学分制,时间上相对自由,丹秋特别喜欢柳家岭,她想多呆一段时间,她有足够的信心即便她少上一个月的课,也能拿到需要的学分,顺利毕业。   正好,春节时一大家人都齐了,家里特别热闹,柳凌和柳葳同时离开家,家里就已经觉得有些空了,如果柳海和丹秋再一起走,柳长青和柳魁、柳川都怕孙嫦娥会太难受。   柳凌不管看起来多正常,做母亲的孙嫦娥都知道自己的孩子现在过得不好,柳凌离开家,孙嫦娥难受得几天都过不来,她现在大半个心都在柳凌身上。   家里决定让柳海和丹秋晚个十天半月的再走,柳长青还让柳魁带着小萱,把柳海和丹秋一直送到京都,看看曾广同一家,也去看看柳凌。   柳海和丹秋在原城给丹秋家里打电话的时候,丹秋的家人对他们结婚都没意见,但做为一个和柳家一样观念非常传统的家庭,丹秋的父母有一个要求:柳海和丹秋必须在履行了法律认可的结婚程序后,才能举行婚礼。   丹秋的父母没想到他们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决定结婚,他们本来是想来参加丹秋的婚礼的,但他们在各自的团队中都担当着重要的工作,当时又是刚把年假和圣诞假期一起休完返回工作岗位,再请假不合适,丹秋的爷爷奶奶和爸爸都是天主教徒,他们在考虑柳海和丹秋回到德国后是不是再在教堂举行一次婚礼。   对此,柳长青没有意见,他们决定让两个孩子举行婚礼确实比较仓促,女方的父母来不及参加,也确实是个遗憾,人家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丹秋的婚姻状况证明要经过德国大使馆确认方有效,所以柳海和丹秋赶去京都,他们等了二十天,拿到证明后,在京都柳海大学所在的区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   柳海和丹秋离开京都返回中原的前一天,曾广同、曾怀琛带着曾怀珏和他的妻子孩子回到了京都,曾怀珏只在家里呆了两个多小时,就被送进了医院,他那条被打坏的腿从去年年前发病后,这一整年都没好过,疼痛折磨得曾怀珏整个人都衰弱不堪。   曾广同让柳海带回一封信,向柳长青和孙嫦娥表达他不能出席柳海婚礼的遗憾,但更多的,他是在恭喜柳长青子孙兴旺,。   柳长青让柳魁代表柳家去看望曾怀珏,宽慰一下为了曾怀珏伤心难过的曾广同。   柳魁这次去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就是去探望柳凌。   柳凌回到部队将面临巨大的困境,这是柳长青、柳魁和柳川几乎确定的,他们为柳凌担心得夜不成寐,但他们都看到出柳凌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异常,柳凌对家里人知道他陷入困境的原因的忧虑,甚至超过了那个原因本身。   这让柳长青格外不安,他无法想象什么样的原因会导致柳凌现在的态度,他觉得自己和孙嫦娥几十年来在孩子们面前还算是豁达开明的家长,对孩子们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和偶尔出格的做法,只要没有带来严重的不良后果,他甚至连重话都很少说,有这样的前提在先,柳凌还对他们表现出这么深的顾虑,那件事到底有多不可思议或者说多严重?   但不管内心多担忧,柳长青都在考虑柳凌的立场,帮柳凌维护他拼命维护的东西。   可柳凌有自己的立场,柳长青和柳魁、柳川也有做父亲和哥哥的立场,他们在其他家人面前帮柳凌维护他的秘密,却不能坐视柳凌在困境中痛苦挣扎而不采取任何行动。   三个人都当过兵,知道部队的纪律和军人之间惯有的思维方式,柳凌返回部队,他们无论多担心,都得让柳凌自己走,以柳凌的年龄和现在的身份,家人去部队找孩子的上级首长或战友问三问四,只会让柳凌被人议论,陷入更加尴尬的境地。   所以,柳长青让柳魁趁着送柳海和丹秋,几个人一起去看柳凌,弟弟要出远门了,去看看哥哥天经地义,柳魁做为大哥,正好在京都,一起去看看也就顺理成章。   至于带着小萱,柳长青看得出 ,柳凌的真实心情绝对比他表现出来的还要低迷很多,现在,小萱是柳凌的希望和寄托,做为一个有责任心的人,看到小萱,柳凌会明白父兄们的意思:   你不想让说,那我们就不说,但我们都理解你,不管你现在的处境多糟糕,都不要绝望,不要做傻事,你看看,在咱们家里,有最美好的希望在,你是有退路的。   柳侠和猫儿现在非常非常忙,胡永顺同意了柳侠的提议,柳侠只要了给队里上交的10%和支付给其他几个人的工钱,剩余的都用房子抵。   不过,胡永顺也表现出了一个商人应有的素质,谈合同的时候也很抹得开脸,坚决不肯按成本价算房钱。   楚凤河在这场谈判里肯定是不适合开口的,他帮哪边都不合适。   所以柳侠只能硬起头皮和胡永顺讨价还价,他也坚决不答应胡永顺所说的,按张发成开发的那些商品住宅楼当前的价格算。   最后,两人各退一步,按当前他们所知道的几个单位集资楼的平均价格算,这样,柳侠得到了四套大约一百三十平方和一套九十平方左右的房子。   这六栋楼在泽河路路南,最北边一栋临街,这栋临街楼的一楼胡永顺要盖成框架结构,当门面房,柳侠要求用住宅房换门市房,胡永顺痛快地答应了。   他这个地方比较偏僻,价格稍微便宜点,住宅房不用担心没人要,可门市房就不好卖了,过路人都没几个的地方,如果开个商店,东西卖给谁呀?   胡永顺打算自己留两间,其他的十来间他曾含蓄地和他认识的、他认为买得起的朋友说了,那几个人都不感兴趣,所以柳侠想要,他求之不得。   胡永顺参考了荣泽商场一楼对外的那些门脸房,发现越是大的越好出租,所以他设计的门脸房没有太小的,最大的七十多平方,最小的也有二十五平方左右,当然,这包括了后面配套的卫生间和两个能住人或当仓库用的小屋。   柳侠用三套大房子,换了三个大门脸。   猫儿想让把那套小房子也换成门脸,不行再加点钱,换成大的,四间大门脸连在一起,以后应该会更好出租。   柳侠说那套小房子他要的是门脸房上面的二楼,以后柳魁他们生意做大了,货物肯定越来越多,二楼让他们当仓库用,楼上没有老鼠。   猫儿觉得有道理,就没再坚持。   那套住宅房他们要的最南边那栋楼的一楼,因为再往南,是荣泽前几年刚盖的、安置那些为开通千鹤山路房子被拆的几个单位的职工的连体独家小院,小院是统一的二楼,不会影响到柳侠买的这栋楼的采光,而且这里远离主干道,不怎么过车,很安静。   柳侠选这栋楼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胡永顺说,除了临泽河路的那栋,其他五栋的一楼都会带个小院,最后这栋楼因为不需要给后面一栋楼的人留路,院子会比前面那几栋宽至少三米,他打算自己家也要这栋楼的一楼。   去谈合同之前,柳侠就先给在原城还没回来的郑朝阳和吴小林打了电话,说不一定能成,只是让他们准备一下,等他的消息,可等柳侠三个小时后回来,郑朝阳、高群等五个工人和吴小林都已经在单位等着了。   柳侠给马千里打了个电话,愿意主动给单位上交10%,换他可以借用单位的仪器,马千里什么都没问就答应了,只是让他安排好,尽可能不要让单位其他人发现,这个工地离他们单位太近了,万一单位谁闲得没事,心血来潮往东边溜达着消消食,被抓现行是妥妥的,马千里让他提前想好解释的理由。   而且,马千里告诉他,中原西部那个大型水库工程随时可能开工,到时候,无论柳侠这个活儿干完没有,他都得第一批走。   所以,柳侠在合同谈好的当天下午就动工了,柳川那天有事去了原城,柳侠借了周晓云的车过来,偷偷摸摸把仪器拉了出去,宁小倩直笑,让柳侠不要年纪轻轻就得了心脏病才好。   柳侠这次并不是太担心被人发现,楚凤河去帮付东改造了下水道后,单位又有三家住一楼的请柳侠帮忙联系楚凤河改过下水道,所以水文队现在不少人人知道楚凤河是柳侠的好朋友,柳侠如果说是免费给朋友帮忙,完全说得通,并且单位还会有几个替他说话的。   有了比较说得出口的理由,别人信不信就无所谓了。   家里的装修准备工作也和柳侠的工程同步展开,这是年前柳海和丹秋住在这里期间煽风点火的结果。   柳海实在看不得柳侠和对面付东家那巨大的落差,而且他也是真心觉得住在装修过的房子里是一种享受,而如果条件允许,家应该不仅仅是个栖身之所。   猫儿当时跳起来严正抗议,被柳海按在床上一顿咯吱。   柳海也是在趁机报复猫儿,上次他回到法国收拾行李时,才发现他装在信封里给猫儿的礼物居然又回到了自己的皮箱里,隐约记起猫儿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他就知道是那个总爱和他作对但却又特别懂事的小臭猫干的,小臭猫让他难受了半天,不报复回来怎么行?   不过猫儿对钱的执念绝对不是柳海一顿咯吱就能改变的,任凭柳海和丹秋说得天花乱坠,柳凌也在旁边帮腔,猫儿就是不答应,认定了他们现在的房子就是最美最舒服的。   于是柳海转攻柳侠,一句话直奔柳侠的软肋:“你不是一直都想叫猫儿住最好的地方吗?你看看对面人家付东哥家,再看看你这屋,你给猫儿弄了个又大又结实的窝儿,可却不是最舒服的窝儿。   猫都待见暖暖和和、漂漂亮亮的地方,你没见过吗?连街上的野猫都喜欢找个阳光好的地方睡觉,眯着眼打呼噜那样一看就特别享受。   装修过的房子给人的感觉就是温馨舒适漂亮,你真的就不想给你那宝贝猫弄个最美的猫窝儿?”   柳侠一遇到猫儿的事,理智啊原则啊什么的自动消失,再说了,装修家原本就是他十分期待并且曾经打算实施的,只不过被猫儿一顿有理有据的批驳和哼哼唧唧的撒娇给冲昏了头脑,舍不得小家伙生气,所以放弃了,现在经柳海这么一煽,他觉得自己简直太对不起乖猫了,而且他还想起来,猫儿最好的朋友马鹏程、楚昊和王辉家都是装修过的,一群好朋友中,只有他家宝贝猫的窝儿最寒碜。   于是,柳侠决定装修房子。   猫儿故技重施罗列各种证据百般撒娇均告无效,柳侠认定他心里其实非常想住装修过的漂亮房子,现在这态度只是因为他舍不得钱。   那几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猫儿泄私愤,自己睡中间,把柳侠和柳海隔开,还把柳海蹬到紧靠着床尾的地方,不许他和柳侠说话,可无论他怎么做,都改变不了柳侠要装修的决心了。   装修的大致风格和细节是柳海去年在家就帮他参谋过的,用柳海的说法就是:他在法国和德国看到过的大部分家庭装修模式,是欧洲国家富裕起来后,经过一百多年在装修方面的实践,去劣存优沉淀下来的最经典的装修心得,漂亮,实用,不会轻易过时。   猫儿原本极力反对装修,可当他看到柳侠决心已定,自己挡不住,就很干脆地参与设计,把他和柳侠两个人没事时瞎想过的那些东西都告诉了柳海,柳海把那些东西变成具象的、实用且美观的图像画出来,等真正装修的时候让他们和装修的师傅讲。   柳海和丹秋去京都办结婚手续前,柳侠和柳海去了一趟原城的家装材料市场,拿了不少广告画页和名片回来,猫儿认真地研究了一番,基本上哪个他都不想要,太他娘贵了。   花岗岩一平方就要二百多块,一平方啊,屁大一块石头,二百多,猫儿对臭六叔的怨气简直要冲破房顶了,柳海和丹秋去京都那天,他临上学还揪着柳海的耳朵把他拽得嗷嗷叫才跟着柳侠跑出去。   不过巧的是,前几天柳侠在工地和楚凤河偶尔提起这件事,楚凤河告诉他,他们这里的那个省建材厂可不仅仅是会烧砖烧瓦打预制板,人家早几年就出大理石和花岗岩的地砖和各种台面了,只不过因为价格昂贵,大部分都销往外地了,在原城家装市场也有经销处,质量非常好,还是国家名牌。   虽然是省建材厂,可从五十年代就扎根荣泽了,所以里面有很多是荣泽本地人,张小田的姐夫就是里面挺管事的一个中层领导,不过即便是他,听说柳侠要买花岗岩时也吓了一大跳。   从他们这里批发出去的花岗岩地砖,最便宜的也要六十多元一平方,好的一百多,柳侠说的市场上要二百多一平方的只能算是中高档,在他们这里按出厂价走,也要一百出头,柳侠一百多平方的房子,就按实际铺八十平方,算下来也是一笔巨大的数目,抵得上小半套房子的价格了。   可柳侠铁了心,就要这个。   柳侠没时间,柳川趁着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带着猫儿去选花色,猫儿把他最喜欢的浅虾红花岗岩只要了一间铺客厅,其他的都选了比较便宜的大理石,主卧他还没计算在内——柳侠想在主卧铺地毯。   原来在南边楼上单身宿舍的时候,柳侠和猫儿看小说《乱世佳人》,其中有一个情节是斯嘉丽对瑞德说,他们的新房子盖成后,她要把整个房子都铺上猩红色的地毯,柳侠和猫儿就想,在房子里铺满地毯肯定是一件非常体面又舒服的事,要不一直生活得都很不错的斯嘉丽也不会有这样的愿望,于是,两个人就约定,等他们有一天有了套房,他们也要在房子里铺上地毯,不过,他们俩是男的,不一定铺猩红色。   现在猫儿知道,全屋铺地毯不太现实,进屋就脱鞋这种事,如果只有他和柳侠两个人,完全没问题,可小孬货们来了就太不方便了,以后家里肯定还会生很多小家伙,哪个小家伙都得有两三年管不住自己要乱撒尿的时候。   东西选好后,猫儿他给柳侠打了个电话,柳侠表示完全赞成,然后,柳侠给柳川发了个传呼:全屋铺花岗岩,都要猫儿最喜欢的那种。   一件事,让柳川真心感受到了猫儿的懂事乖巧,也真让他服了柳侠惯猫儿的劲头。   送货那天中午,因为时间紧,加上毛建勇打电话捣乱,猫儿没来得及拆开包装看就去学了,等晚上放学回来他才觉得不大对头,大理石和花岗岩规格不同,大理石要小一点,为什么现在全都是一模一样的包装?   柳侠贼笑着搂着他说:“小叔自己又去建材厂看了一次,大理石没花岗岩漂亮,费一次事,折腾这么大动静,咱还不一次做好?还要等过几年再折腾一次?”   住进来再装修确实非常折腾,他们俩现在已经把其他房子的家具都先放在了付东和楚远家的煤棚里,被子和大件衣物放在柳川那里,只有主卧还没动,等付东帮忙联系的装修师傅来了,他们俩就要搬到煤棚去住了。   可是,可是……猫儿纠结的要死,这么下来,要贵好几千呢!还有壁纸,还有墙裙,还有地毯,还有……   柳侠抱着猫儿晃悠:“小叔特别喜欢这个,就算是铺地毯,我也不想让下面是水泥地,都是咱们家,不能厚此薄彼是不是?乖猫~”   猫儿深吸几口气:“那,那,那咱今年一年都不再买衣服鞋子什么的了,听见没有?”   柳侠点头如小鸡啄米:“听见了,咱们那么多衣服,明年都不用买。”   周晓云知道柳侠装房子的事,春节前他们四人一起去原城那天柳海就提出想帮柳侠看看装修材料,后来打电话和逛亚洲之星的时间有点长,就没去成,可柳海一直在和柳侠讨论这件事,周晓云听到了。   不过就是知道,周晓云也没时间过来。   她家不在荣泽,春节前她爸爸有病,她提前请假回家了,春节期间,她从尚诚再跑回来值班不方便,科室几个人主动给她打电话,让她在家安心过年,他们替她把班值了,周晓云初八从尚诚回来后,自觉地要求把自己原来该值的班给补上,所以她最近一周的晚上都在连续值班。   周爸爸最近一直身体都不太好,经常低烧,他还不听劝,带着病还经常往矿上跑,别人说他都没用,能阻止他的只有他的宝贝闺女周晓云,所以一到星期六下午,不管有什么事,周晓云搭着黑也要回家,星期一早上才回来,她和柳侠两个人都忙得没时间约会。   周晓云趁着中午吃饭时间来过两次,都是带着单位食堂的饭菜,吃完饭猫儿去学了,她会把柳侠和猫儿的外套类衣服洗了再走。   不过,不能约会,并没有影响到柳侠和周晓云越来越好的关系,春节前那次和柳海、丹秋一起的四人行,让柳侠对周晓云的感觉又好了很多。   那天逛亚洲之星的时候,周晓云又看上一套款式新颖漂亮的皮衣,下面不是裤子,而是一种叫鱼尾裙的式样很别致的衣服,她试穿很漂亮,柳侠和柳海一起跟售货员还价的时候,周晓云很配合地抱怨说衣服太贵,并且拉着柳侠要走,最后柳侠顺利地搞掉了近四百块,用不到一千的价格买了下来。   后来周晓云又看上了一双和皮衣配套的长靴,当时柳侠和柳海出去给她和丹秋买饮料了,周晓云自己跟售货员还价,便宜了三十。   这件事让柳侠特别高兴,周晓云是有些虚荣,但并不是没有底线,也不固执己见,觉得不对就努力去改,这是柳侠喜欢的性格。   柳海和丹秋去京都办事时,周晓云还曾半开玩笑地和柳侠提过跟他们一起去柳家岭一趟,柳侠也答应了,但还没等到星期天猫儿休息,周妈妈就打电话说周爸爸又发烧了,烧得比前一段都厉害些,可吃了两片退烧药后,他就非要自己逞强开车去新开的矿上,周晓云当时就请假回了尚诚,春节前都没再回来,所以去柳家岭的事也就自然没了下文。   即便如此,柳侠还是为周晓云这个要求感到欣慰,虽然,他同时也很纠结。   胡永顺那六栋楼的工程,对柳侠来说真是个非常简单的工程,他在元宵节前就完成了数据采集,和当初张发成那个工程同样的理由,他和郑朝阳几个人并没有撤离,元宵节那天送走柳凌开始正式上班后,他和现在的几个人又组成了一个小队,接的是荣泽第二中学新校址的勘测,地址就在胡永顺这个工地向东大约二百米的地方,每天正常地干好单位指派的工程后,他们就来到胡永顺的工地继续假装忙活。   正月二十,付东把三位装修师傅带来了,三个都是浙江人,在原城干装修好几年了,据说手艺特别好,干出来的活儿非常细致,付东的父母和大哥家都是他们装的,付东家装修的时候,他们的活儿排得太满,没办法接,付东和欧萍萍到现在还在遗憾,抱怨他们家现在的装修太粗糙。   前期要准备材料,不喷漆也不切割,所以柳侠和猫儿还住在主卧,白天他们不在家时,把门锁上就行了。   正月二十四是星期六,也是全国多少上班族盼望已久的第一个大周末开始实施的日子,柳魁带着小萱和小雲、小雷、柳海、丹秋一起到了,他们坐明天晚上的火车去京都,柳川已经把票买好了。   柳长青原来的计划是柳魁只带小萱,可柳魁和曾广同通电话时,曾广同坚持要让两个淘气包一起去,柳家的后辈子孙,只要有机会,他每个都要看一看。   柳魁也觉得,柳雲和柳雷明年就要上学了,以后再想带着他们出门就不这么方便了,让两个小家伙现在去京都看看好处多多。   一听说爸爸妈妈居然真的可以一星期过俩星期天了,两个淘气包特别高兴,柳雲说:“爸爸,妈妈,是我搁菩萨跟前替您俩说好话,菩萨才叫您俩这么美,一星期歇两天咧,您俩回家得谢谢咱家哩菩萨,还得给我买个滑冰鞋,。”   他们进水文队的大院时,马鹏程因为把电脑鼓捣得开不了机正被苏丽蓉追着打,那家伙穿着旱冰鞋滑的飞快还回头振振有词地犟嘴的样子十分潇洒,让柳雲和柳雷瞬间崇拜得不行。   小萱对柳川和晓慧强调:“姑姑好,徐徐,细细(婶儿婶儿),下下,姑姑。”   柳川大笑:“原来如此,好吧,我下星期回家就给菩萨磕三个响头。”   柳侠和猫儿昨天下午已经搬进了煤棚里,大床正好能顺着放进去,两边是一点地方都没了,柳侠和猫儿昨晚上是翻过床尾的山形挡板跳到床上的,两个淘气包觉得这样的布局很特别,非常喜欢,要求上床去玩,柳侠和猫儿让给三个小家伙都脱了鞋抱上床去。   柳雲和柳雷一到床上就开始蹦:“压压床压压床,压出子孙满堂……”   小胖子蹦不起来,却也跟着起哄,做出努力蹦的样子:“压压床……压压床,嘿嘿,嘿嘿……”   柳侠说几个小家伙:“小叔要是真结婚哩时候,叫您搁这种地方压床,那得混多惨啊?”   猫儿说:“咋惨了小叔?夜儿黑咱搁这儿睡,我觉得可美,比平常睡哩都实在。”   柳海说:“猫儿,你是只要能跟您小叔搁一起,睡猪圈里也觉得可美。”   猫儿对柳海鼓脸瞪眼:“就是,你能咋?”   柳海拉上丹秋笑着往外走,他站在只有两米五高的煤棚里实在感觉不好:“不咋,我现在去给装修哩师傅说说,给您俩装个豪华漂亮又得劲儿哩猪圈去。”   柳海在荣泽停的这一天半,除了吃饭和睡觉时间,全部都是在和装修师傅讨论装修的细节。   柳魁和柳川不想让柳侠操心,晚上住在柳川家里,他们两个睡一间屋子,讨论柳凌的事一直到天亮。   丹秋临走,又在隔壁临时当做厨房的付东的煤棚里给猫儿做了四个大披萨,不过她坐在柳川的车上还没走到国道,披萨就被马鹏程和楚昊瓜分了,两个人为了讨好自己老爹老娘,吃不完,还想把剩下的都分了兜回家,猫儿眼疾手快才给自己抢回了大半个。   小叔跟着去火车站送人了,六点半才需要返回学校上晚自习,电脑现在没办法用,电视也不能看,猫儿吃完了饭一个人坐在床上发愣。   刚才周晓云从尚诚打来了电话,和丹秋告别,丹秋问起周爸爸的情况,周晓云说输了三天水,已经不烧了,她打电话和单位又请了三天假,看着她爸爸再输三天,如果不再发烧,她就回来了。   柳魁听到电话,忽然想起来柳海这次又带回来的那些保健药,因为去年的药几位老人吃了都觉得效果很好,柳海今年带的更多,还给王君禹留了好几瓶。   王君禹是个通达平和的人,柳魁让柳侠回来后先去跟王君禹借两瓶,想办法给周爸爸送去,等他回来后再从家里给王君禹拿几瓶过来。   柳海给家里留的多,柳长青、孙嫦娥和柳长春两年也吃不完。   全家人都觉得周晓云人很好,和小叔很般配,他们很快就会结婚吧?大伯和娘、他和……妈妈,三叔和三婶、六叔和六婶的婚事都是这样,觉得好,认定了就马上结婚,小叔肯定也是这样的,肯定。   猫儿蜷缩着身体躺下,被子上传来小叔好闻的味道,猫儿把脸完全埋进被子里,直到不得不呼吸才慢慢起来。   他不想去学了,如果小叔结婚,他想在床上闻到小叔的味道都不容易了,他想就这样守着这个温暖的小窝,有小叔的味道的小窝,多一分钟是一分钟。 第207章 谈婚   猫儿并没有真的不去上学,他六点半准时冲进了学校,抢在老师之前进了教室。   一年学完两年的课程,学校把教学时间安排的非常紧张,猫儿他们晚自习第一节其实也都是正式的上课时间,今天是物理,猫儿暂时忘了自己的心事,专心听讲。   学校本来就有规定,没有特殊情况都必须住校,学校能办理走读的几个人,除个父母有点职位、又离家很近的,就是猫儿这种有亲人在本校当教师的,随着高考日益临近,这不多的几个人也大部分都住校了,所以放学时,和猫儿一样推着车子出来的只有稀稀拉拉十来个人。   虽然提前就知道柳侠和柳川去送柳魁他们,要十一点半左右才能回来,可没有看到小叔熟悉的身影,猫儿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心里一阵失落一阵空,觉得浑身没劲,连自行车都不想骑了。   从荣泽高中往家走的路两边都是麦田,皎洁的月光洒落下来,能看到一垄一垄深色的麦苗和浅色的土地规律地间隔着,笔直地伸向远处。   猫儿推着车子慢慢走,微风吹在脸上,带着一点点寒意,但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春天的气息。   猫儿把车子扎在路边,走到麦田边,蹲下,麦苗特有的清香味道更加浓郁了,他趴在自己的膝盖上,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用食指轻轻抚弄着麦苗:“您长到这儿,虽说看起来是搁城边上咧,可成天叫荡一身土,还没长到凤戏山美。”   麦苗不说话,任凭猫儿随意拨弄。   “不过,凤戏山老穷,凤戏山哩土也老薄,您要是搁那儿,可能也不美,也长不好。”   麦苗依然不说话。   猫儿就那样蹲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冷,就慢慢站了起来,仰头看天。   月亮挂在灰蓝的天空中,淡淡的暖黄色,可感觉上却很冷清,而且,这里的月亮好像比凤戏山的要小,也要遥远。   真的有点冷,猫儿吸吸鼻子转身准备走,却忽然看到了地上自己的影子。   短短的影子斜着落在地上,因为麦田有畦,高低不平,他的影子也形成一个高低不平、不规则的阴影。   猫儿伸脚想踩了一下自己的影子,他抬起右脚的时候,右脚投射的那一片影子也没有了。   猫儿试着放下右脚,影子又成了原来的样子,他再慢慢抬起来,想突然袭击踩影子一下,影子却总在他抬起脚的同时消失,无论他怎么快都踩不到。   “妈——,你回来呗,都半夜了,你咋还不回来咧?呜呜呜……”不远处还有几处灯火的村子里传来小孩子的哭声。   “妈——,你搁哪儿咧?你回来呗,我独个儿搁家老吓慌啊……呜呜呜……妈——”   “妈——,你回来呗,我真哩老吓慌,我吓哩睡不着……妈——,呜呜呜,我是真哩老吓慌啊……”   猫儿对着那个村子看了一会儿,那个哭声越来越小,渐渐地听不见了,世界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   猫儿看看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月亮还是那么亮,那么干净,那么冷清。   他吸吸鼻子,把羽绒服的帽子拉上来,准备回家。   西边的路上过来一辆车,,车灯照过来,非常刺眼。   猫儿背过身系羽绒服帽子上的带子,那辆车却在他身边猛地挺住,里边跳下来的人一把搂住了猫儿:“孩儿,你咋独个儿搁这儿咧?孩儿,你快吓死小叔了,我以为你丢了,以为你搁半路上叫人截住弄走了……”柳侠害怕得声音都变了。   最近几年一直流传一种说法,说有种人贩子,拐了小孩子不是直接卖钱,而是把孩子的舌头割了,髌骨,甚至眼睛都挖了,让他们跪在路边装可怜骗钱,柳侠外出时,也确实看到过有哑巴孩子在火车站等人流量多的地方乞讨。   刚才他回到单位,家和煤棚里都没有猫儿,自行车也没有,他瞬间就懵了,猫儿从学校到家,骑车子只需要不足十分钟时间,就是老师拖堂,也不会超过二十分钟,猫儿九点半放学,当时已经差两分钟就十点了。   他给刚刚开车走的柳川发了个传呼,又给晓慧打了个电话,晓慧今天晚上只有第一节有课,早就回家了,听说猫儿十点了还没到家,也吓坏了,赶紧往学校传达室打了电话问,传达室的大爷认识猫儿,说他亲眼看着猫儿推着自行车出了大门。   从发现猫儿没按时回家到看到他一个人站在麦田边,其实只有几分钟时间,可就这几分钟,让柳侠有一种筋骨都被抽掉的感觉。   猫儿被勒得不能动弹,用脸蹭蹭柳侠胸前:“您咋现在可回来了小叔?俺大伯他们不是十点多才能上车吗?”   柳侠用一个手捂着猫儿的脸给他暖:“这么冷,你独个儿搁这儿弄啥咧孩儿?看给你冻成啥了?你傻了孩儿?俺想给您大伯他们送到车上再回来,您大伯不叫,他说您六叔六婶儿他们几个大人咧,用不着俺送,非叫俺早点回来。”   柳川伸手摸了摸猫儿的脸:“不是傻了,是有心事了吧?这大冬天哩黄昏一个人搁这廖天地里看月亮,猫儿你不是早恋、搁这儿想您班哪个小闺女咧吧?”   猫儿搂着柳侠的腰打哆嗦:“想个屁,俺班哩小妮儿一个比一个丑,还都带着大眼镜,我一个也不待见。”   柳川笑:“其实,最关键哩是人家一个一个都能叫你喊大姐,对吧?”   猫儿使劲把脸贴在柳侠胸前:“我都是跟她们喊大妈,成天头都不洗,看着比俺娘娘还老。”   柳川兜手在他后脑勺上来了一下:“你咋这么孬咧?您班那些妮儿们可真贤惠,没给嘴给你撕到耳朵后。”   柳侠拖着猫儿到自行车跟前,他跨上车子,猫儿就跳上横梁,转身搂着他的腰。   柳侠拉开羽绒服让猫儿趴在胸前,对柳川说:“三哥你回家吧,我带着孩儿走。”   柳川拉开车门说:“记着明儿那个事啊,早点送,显哩咱有诚意。”   猫儿被裹在羽绒服里,闷着声问:“小叔,明儿啥事儿啊?”   柳侠蹬起车子:“就是您大伯说哩那个事儿嘛,给您周阿姨他爸送药,我上班不能去,您三叔说他们孙局长这些天也经常回尚诚老家,叫我明儿去王先生那儿拿了药,送给他,请他帮忙捎去。   我说叫您三叔去拿了直接给他,您三叔说那不中,我得亲手给才能表达出对您周阿姨她爸爸哩尊重和重视。”   猫儿搂紧柳侠的腰,轻轻说了声:“哦。”   回到水文队,家里还亮着灯,两个人把车子放在院子里,进了屋。   三个师傅还在干活儿,两个在给木板号线,一个在锯板子,这两种活儿都不会发出太大的声音,不会影响邻居休息,适合晚上干。   付东帮忙谈的装修条件是包工不包料,全部干下来两千二百块钱,这个工钱在荣泽是相当高了,如果他们一个月干完,平均工资是柳川的两倍还要多。   柳海来了后,又跟几个师傅提出了不少细节上的要求,柳侠原本以为他们会因此要求增加工钱,没想到领头的那个年轻小师傅居然什么都没说,还每天都非常认真地研究柳海画的各种分解图纸,又让柳侠把他们看过的画页中有装修装饰房间的图片的杂志都拿出来,他要比对着看,怎么才能做出柳海所说的那种效果。   柳侠和猫儿挨着房间看了看,变化不大,就多了几个卧室的窗户框和窗帘盒,地上还多了三个快成型的门。   猫儿有点担心地说:“师傅,照这样的速度,别说四十天了,我觉得你们八十天也干不完啊!”   正在绷墨线的领头师傅抬起头笑着说:“你不懂,解板子和打磨是最看不出工的,我们心里有数,只要板子都截好,钉起来快得很。   不过四十天可能真的不行,你那个在国外的叔叔要的墙裙和门框造型,看着简单,其实是最费工的一种,越简单的东西,如果做不好,做得不细致,最容易让人看出毛病。   其实,我们喜欢做那种看着图案很多很复杂的墙裙,打磨不到位、有点瑕疵不容易看出来。”   回到煤棚里,饭菜还都是凉的,柳侠不许猫儿动弹,他自己先给猫儿炖奶,让他捧着热乎乎的碗暖着手喝着,然后才开始热饭菜。   猫儿喝着奶跟柳侠解释:“小叔,你别这么小心眼好不好?我就是突然发现,荣泽的月亮居然也能那么亮,想着你又还没回来,就多看了一会儿。   我都十四了,哪儿会让人给拐走?被拐卖的都是一两岁的小孩儿,人家拐我这么大的回去干嘛用?当老太爷供着啊?”   柳侠本来想说,‘等哪天我说好了几点回来,过了半夜都回不来你就知道我现在的心情了’,可他忽然想到马千里的话,想到自己要不了多少天就真的得出去了,这话他就说不出口了,不能按时回家的情况早晚会出现,他一点都不想让猫儿体会他现在的心情,不想让他跟自己一样担惊受怕。   吃完收拾好,已经十点四十了,两人又跑回家里撒了泡尿,回来一躺下,柳侠就捂着猫儿的眼睛,催着他赶紧睡,他现在迷信杂志上的科学小常识,坚信生长激素是深睡眠状态才能分泌的,猫儿每天睡不够八小时已经让他怨念深重,今天连七个小时都睡不够了,他心里着急。   猫儿乖乖地闭上眼睛,问:“你把钱给六叔还是大伯了?”   柳侠说:“大伯,我找不到机会往您六叔箱子里放,你没发现你六叔哩行李箱一直锁着?他防着咱俩咧;我偷偷给您大伯了,叫您大伯问问您曾爷爷,看他能不能找人搁京都兑换成美元,然后您大伯再找机会给您六叔。乖,想问啥明儿再问,现在赶紧睡。”   猫儿放心了,侧过身把脸偎在柳侠颈窝儿里,紧紧搂着他,很快就睡着了。   丹秋的家人已经决定柳海他们回去后再举行一次教堂婚礼,柳家觉得虽然他们去不了人,但婚礼的费用理所应当由自己家负担。   柳海说他听丹秋说过,德国很多的婚礼都是女方家拿钱,可柳长青和孙嫦娥坚决不认这个说法,孙嫦娥还骂柳海是个不懂道理的混小子,说人家女方家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一个尺把长只会哇哇哭的孩子养大,掏钱让闺女上学学本事,长大了,本事学会了,该挣钱了,要结婚到男人家,给他们家生儿育女操持一辈子了,男人家占了这么大的便宜,要是结婚的钱还叫人家女方家拿,那脊梁骨都得被人戳断,他们这里再小气抠唆的人家,也做不出这种丢脸的事来。   柳海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在法国还存的有钱,足够他办一次婚礼。   可全家人都不相信他给全家人买了那么多礼物,又买了他和丹秋的往返机票后,剩下的钱还够他在德国那样富裕的地方举办一次体面的婚礼。   柳长青把这几年存下的钱都拿出来给了柳海。   柳魁也把自己这一年多卖布存的钱全部都取了出来,这是他给柳凌准备的,他原本想着,就是柳凌娶个京都的姑娘,这些钱也应该差不多够了,可现在,丹秋是德国人,人民币兑换成德国马克后,听着就很可怜。   柳钰拿出来了八千给柳魁,他过完年开工就需要进大量的原材料,所以柳魁说什么都不接他的钱,柳钰就把钱塞进了玉芳给小萱带的衣服里,柳魁到荣泽才发现。   柳侠和猫儿也不了解德国结婚的行情,他们想,一万美元在德国大概可以办一场像样的婚礼吧?   柳侠从杂志上看到的,大概8.8元人民币能兑换1美元,但他问了一下付东,付东说这需要走后门,在银行里有人,一般人兑换不到,他大哥前年去美国,银行的朋友也只给他兑换出了一千美元,其他的都是找私人兑换的,10元人民币兑换1美元。   柳侠和猫儿凑了一下存折,给柳海准备了十万元人民币。   柳侠在黑暗中蹭着猫儿的额头,想象着柳海看到一万美元后被吓傻的样子,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第二天,柳侠中午从工地回来,顺路去王君禹那里拿了四瓶药,然后给柳川打了个电话,确认孙剑锋就在单位后,他就直接来到了公安局孙剑锋的办公室里。   孙剑锋听了柳侠的话,好奇地拿着药瓶挨着看了一遍,全部是法语,他一个也不认识,不过他特别高兴:“我今儿黑就走,保证把东西给你送到。”   柳侠还要回家给猫儿做饭,看孙剑锋收下了东西,他就准备走,起身时随口说了一句:“剑锋哥,我先走了,等晓云回来,有时间我请你吃饭。”   孙剑锋笑着说:“中啊,不过,你要是能请我吃您俩哩定亲宴我就更高兴了。柳侠,你跟晓云也谈了半年了,可多人谈半年就结婚了,晓云比你大,三月份就二十四周岁了,您要是都没意见,是不是先定亲?”   柳侠楞住了,他一点没想过这件事。   孙剑锋继续说:“你是男哩,还比晓云小点儿,你没感觉,可晓云是个女孩儿们,二十四周岁真不算小了,搁咱这小县城,二十四五没结婚哩男哩还好找,女孩儿们可差不多都结婚了,你想想是不是?”   柳侠点点头。   确实是这样,像吴小林,他本来想再玩个一两年再结婚,可袁秀华和他一般大,都二十五了,不结婚袁秀华的父母不放心,男人耽误得起,女人可不行,如果他再不结婚,人家就要给闺女另找人家了。   “那,我跟您三哥说说,您下回回家,跟大伯大娘商量商量?”孙剑锋试着征询道。   柳侠又点点头:“中,我,我回去跟俺伯俺妈说吧。”   从公安局出来,柳侠在路边的大树下站了一会儿,才骑上车子往家赶,过荣泽商场那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他差点撞在一对应该是母女的人身上。   虽然是对方闯红灯,但闯红灯的人多了,而且人家是步行,又是女的,自己是男的,而且骑车子,所以柳侠连连道歉,等着那个当母亲的骂骂咧咧说着他“不长眼”走远,才打起精神蹬着车子往家赶。   回到家,他炖菜的时候又发愣,路过的李玲对着他喊“小柳,菜糊了”,他才回过神,事急慌忙地往菜里添了半碗水。   中午猫儿回来的时间短,柳侠也努力给自己提气,所以猫儿没看出柳侠的异常。   晚上回来吃饭的时候,他发现了小叔不对头,有点蔫,对着他还有点欲言又止。   猫儿连三赶四地扒拉完了饭,又和柳侠一起高速度把碗筷收拾干净了,到了床上,猫儿坐在柳侠对面,捧着他的脸让他正对着自己:“小叔,你跟我说,出什么事了?是不是……他,他来要我了?”   柳侠迷糊了一下:“啊?什么?谁来要你了?哎呀,乖猫,你想啥咧孩儿?他,二哥他咋会来跟我要你咧?他知道咱俩过哩这么美。”   猫儿听了柳侠这话,心里并没有放松,他问:“那你为啥这样啊?这样没精神,这样……有话不跟我说,你以前从来没过啊!”   柳侠说:“老冷乖,脱了衣裳,咱坐被窝儿里,我慢慢跟你说。”   脱了下面的衣服,在被窝儿里坐好,柳侠又不知道怎么跟猫儿说了,他有点茫然,觉得自己现在的感觉不对,不应该。   猫儿急了,摇晃着柳侠问:“小叔,到底出啥事儿了?你快点说吧,我快急死了。”   柳侠伸出胳膊,把猫儿揽在怀里,下巴搁在他头顶:“孩儿,今儿我去找您那个孙伯伯给周阿姨他爸带药,他跟我说,我跟您周阿姨俺俩该订婚了。”   猫儿微微颤抖了一下,慢慢抬起头,看着柳侠。   柳侠也纠结地看着猫儿:“您周阿姨再过不足一个月就二十四周岁了,咱这儿哩人都结婚早,您大姑二姑这个年龄,常帅跟俊豪都四五岁了。   孩儿,我也知道,像俺俩谈这么长时间,一般人觉得合适,早就都订婚了,可,可我不知道为啥,可害怕。   只要一订婚,家里人可快就会催着结婚,我,我不想结婚孩儿,我不是不待见您周阿姨,可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就是不想结婚   我总觉得我还可小咧,我不想结婚,不想生孩儿,就想这样咱俩搁一块,我觉着可美。   我知道一辈子这样肯定不中,那,至少叫我这样再过几年吧?我不要求老多,就过到你大学毕业,过到你订婚,最多过到你该结婚,这样也没几年啊,是不是孩儿?”   猫儿搂着柳侠的脖子,翻到他怀里,一动不动:那就是一辈子,因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待见别人,不会跟别人订婚,更不会娶别人。   柳侠拉着被子把猫儿包好,搂着他轻轻摇晃着:“孩儿,我才毕业回来三年多,以前那么多年,我都是在上学,都是让你在家里等我。   我从来都没让你安心过,让你高高兴兴放心地玩,放心地睡觉,知道小叔不会再走了,知道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想,就能找到小叔,看到小叔。   毕业了,虽然我的工作还是需要经常出去,可总是比以前好很多,真有事,或者真的太想你了,请个假回来看你也很容易。   你不知道把你接来的时候我多高兴,我觉得咱们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分开了,我再也不会让你等了,现在想起来你小时候眼巴巴地站在坡口等我回家的样子,小叔都心疼得要死。”   猫儿搂紧柳侠,因为用力,胳膊都有点发抖:“我也想,想就这样跟你过一辈子,两辈子,可多辈子。”   柳侠轻轻亲吻着他的头发,拍着他的背:“小叔也想,不管多少辈子,多少次轮回,我都能给你当小叔,不过以后那些轮回,我们肯定不会跟这辈子一样,咱们不用天天因为上学分开,小叔每天都能回家,都能看见你,抱着你,不会再让你等到天黑,不会再让你把嗓子哭哑。   就是大学,也是在咱们家旁边,我可以隔着栏杆,看到你在咱们家院子里玩,你想我的时候,自己就能跑过来找我……”   猫儿慢慢仰起脸,轻轻咬着柳侠的下巴。   柳侠微笑着慢慢转着头,配合着他,让他把平时喜欢咬的地方都咬了一遍。   猫儿闭起眼睛,把头埋在柳侠颈窝儿。   他不敢再咬了,他怕自己忍不住,他想把小叔吃了,吃到自己肚子里藏起来,那样,小叔就永远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了,就不会再跟别人订婚结婚了。   柳侠拍着猫儿的背继续说:“你六婶儿说,德国可多人都是三十来岁才结婚,咱国家的人为什么都结婚这么早呢?这就是传统风俗吧?   我是男的,年前才过了二十三岁生日,你奶奶都说我二十四五了,你周阿姨只要过了这个生日,别人再提起来就会说她已经二十五六了,二十五六的女人没结婚,别人就会说她的闲话了。   她是我女朋友,我不想让她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可我又真的不想结婚,猫儿,你说,小叔怎么办呢?   我是真的不想结婚,想就这样过一辈子啊!”   猫儿非常非常轻地说:“咱们国家如果也像丹麦、挪威那样就好了。”   柳侠没听清他说的话,问了一句:“乖,你说什么?”   猫儿摇摇头:“没说什么,小叔,咱睡吧,订婚的事,你明天去跟三叔商量吧。”   柳侠先脱了自己的衣服,又把猫儿的秋衣脱了,搂着他一起躺下:“宝贝,做梦给小叔想个好主意。”   猫儿点点头:“嗯。”   柳侠一直拍着猫儿,可直到他在乱七八糟的想象中迷迷糊糊地睡着,好像猫儿都没有发出平时睡熟时那悠长清浅的呼吸声。   猫儿又做梦了,不过,这次他是睁着眼睛做的梦。   他睁着眼睛看着小叔带着周晓云走进花海,走进京都饭店的大雅间,走进自家漂亮的小院子,走在柳家岭春日花香扑鼻的小路上,走进他和小叔一起住了十三年多的窑洞里…… 第208章 定局   早上把猫儿送到学校,柳侠跑步到古渡口路打牛奶,还没走到家,传呼机响了,是柳川发的:中午别做饭,我过去。   柳侠笑了一下,随即轻轻叹了口气,看来孙剑锋是已经和三哥说过订婚的事了,他本来想装聋作哑两天再说这事,不是不订婚,只是几天,让自己还能安心地觉得自己依然是自由自在的一个人。   柳侠知道,柳川原本就比较欣赏周晓云,现在柳川看着周晓云为了他所做出的改变和对待猫儿的态度,已经发自内心的觉得周晓云真的是最适合做他妻子的人了。   柳川如果现在正式和他谈订婚的事,那订婚基本上就已经成为定局了,全家人都信任柳川的眼光。   中午干活的时候,柳侠觉得自己还是和平时一样,和他相处多日的郑朝阳、高群几个人却都看出了他有心事。   除了吴小林,其他几个都比柳侠大很多,到他们这个年龄,已经没有打探别人隐私的好奇心了,不过十一点,柳侠说让收工的时候,郑朝阳收拾好了东西,还是过来拍了拍柳侠的肩膀,对他说:“柳儿,如果不舒服,咱们就放慢点速度,你回家休息休息,我们没那么在乎奖金。”   虽然最近这半个月都是一栋楼两栋楼的小工程,柳侠还是习惯性地保持了以前作业时的高效率,他每天中午都要提前四十分钟左右回家给猫儿做饭,但他们工程的总进度依然是提前,郑朝阳他们几个的孩子现在也都在荣泽上学,只是他们的家属都在队里,中间可以抽时间回家做饭,他们不着急,可他们都能体谅柳侠的心情,对他要求提前收工从来没表示过不满。   柳侠笑着摇摇头:“我挺好的,不是身体的原因。”   高群说:“不是身体不舒服就好,是谈恋爱遇到问题了吗?如果方便,说出来让我们这些过来人给你参谋参谋。”   柳侠迟疑了一下,他不想说他不愿意订婚,那样会让周晓云很没面子,即便没办法把订婚结婚的事和自己联系在一起,即便没办法想象有一天要和周晓云同床共枕,他也知道,周晓云确实是个好女孩儿,任何让她没面子的事柳侠都不会做。   看到他的犹豫,郑朝阳笑着说:“不方便就别说了,恋爱就是这样的,甜蜜和苦恼一起来,只能自己体会,不好对别人说。”   柳侠坐上车,还是说了出来:“我准备订婚了,我很喜欢我女朋友,可是,一说订婚,我怎么会觉得有些害怕呢?”   高群先笑了起来:“小柳你一上午都没精神就是因为这个?这多正常啊,你只不过是把结婚前大家都有的感觉提前到订婚前了。   朝阳我们年轻的时候,还没订婚这么洋气的事情,简单的两家交换东西,然后就是结婚,我也很喜欢你嫂子,可真到了该结婚的时候,心里并不觉得特别高兴,还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现在想起来,那基本就是男人‘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毛病发作了,觉得就这么确定是她了吗?万一结婚后她不好怎么办?万一以后遇到更好的怎么办?是不是这样啊朝阳?”   郑朝阳点头:“对,基本结婚前男的女的都会这样,你嫂子那么贤惠,我追了她好几年才追上,结婚前我还难受了两天呢!”   吴小林有点心虚地说:“回单位你们可不敢说啊,我和秀华结婚前也这样,我一直以为就我自己是这样呢,不是觉得她不好了,不喜欢了,就是有点,有点不甘心吧。”   众人的说法让柳侠长长地松了口气,原来,并不是他对周晓云喜欢的不够才不想订婚,原来,大家都是这样,现在过的那么幸福的郑朝阳和吴小林,原来结婚前也和他一样忐忑不安,也对未来充满忧虑。   车子到了和泽河路的交叉口,柳侠让王建军停一下,他先下来了,反正不用做饭,他想去接猫儿。   路边很多脚蹬三轮,柳侠随手招了一辆,十分钟后就到了荣泽高中大门口。   还有二十多分钟才放学,柳侠站在一棵塔松旁等待。   太阳很温暖,路对面的麦田绿油油的,一眼望不到边,温润的东风吹过,麦子肥厚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柳侠想起凤戏山深处的麦田,散落在一个个山旮旯里,都是很小的一块,麦苗干干黄黄稀稀拉拉,无论耗费多少力气,也不能让它们长成这样茁壮的样子。   还有生长在那里的孩子,一个个都蓬头垢面,干瘦枯燥。   想起孩子,他就想起那个曾经那么小,跟只大老鼠一样软乎乎地躺在他臂弯里睡觉的小家伙,睡着的时候那么丑,粉红的小脸上都是褶子和绒毛,可只要一醒来,睁开黑色的眼睛看着他,马上就变得那么可爱,让他忍不住就想抱着他,让他的心都能融化成水。   那个孩子长大了点,不再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会对着他发出“哦哦”的声音,会对他笑,他离开的时候,会扭头找他。   再大一点,小家伙会用小手抓着他的手指吃,会挠着他的脸咿咿呀呀跟他说话,找不到他时,会委屈地瘪着小嘴哭。   他究竟让他的宝贝哭了多少次呢?每个在晨昏中离开家的日子,每个在黄昏时还回不到家的日子。   他在宝贝的哭声中离开家,在宝贝的哭声里回到家,三年,还是五年?   那个满脸鼻涕眼泪、一边抽泣一边对着他欢笑、伸出小胳膊让他抱的小宝贝,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只会哭泣着等待他,而是会牵着手送他离开,看着他上路眼里充满泪水却不再哭出声来?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小人儿会躲过大人的眼睛自己跑上那条蜿蜒的小路迎接他回家的?   那个在床板上打着滚快乐地叫着“老美,我还跟小叔睡,就是不自个儿睡”的小家伙的声音好像还响在耳边,他想为他的宝贝挣到一个最漂亮最牢固的家的愿望才刚刚开始,他们就必须要分开了吗?   虽然还会是在一个屋檐下,可他最不喜欢自个儿睡觉的乖猫很快就必须单独睡一个房间了。   努力了那么多年终于把乖猫带了出来,原以为这就是永远,乖猫永远这样无忧无虑地和他生活在一起,永远不会再为分别而担心,以后所有的人生里,陪伴乖猫的永远都是安心和快乐。   可现在只有短短的三年半,他就必须得以另外一种形式和乖猫分开了吗?一种一旦形成,便不可能再改变的形式,永远地把他和乖猫在自己的家里分隔开。   小学、中学、大学,那时候的分离还有个期限,所以也有希望,现在呢?结婚是一生一世的承诺,他和周晓云成为夫妻后,他和猫儿就再也不可能期待现在这样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快乐日子了,乖猫以前一个人守着他们的大窑洞晚上独自睡觉,还可以数着日历等他回来,以后,乖猫甚至连数日历的机会都没有了,他永远都得自己睡了……可乖猫是最不喜欢自己睡的……   下课的铃声打断了柳侠的思想,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太阳,使劲搓了两把自己的脸,带着一脸的微笑,来到了已经打开的校门前。   猫儿老远就看到了柳侠,大叫着‘小叔’推着自行车跑了出来。   柳侠左手接着自行车,右臂展开让猫儿在他身上挂了一下又跳下来:“来,上车,三叔给咱们带好吃的,咱们回家吃现成的。”   猫儿坐上横梁猜着:“王爷爷好几星期没做红烧肉了,今儿肯定是。”   柳侠跨上车子启动:“红烧肉我喜欢,小酥肉、粉蒸肉、回锅肉、条子肉我也都没意见。”   猫儿扭过头说:“这星期只有一天,咱不回家,我给你做小酥肉,上回鸡蛋放少了,挂的糊儿不好,这回我肯定做的比六叔做的还好吃。”   “行,既然坐油锅了,干脆咱再炸点烧豆腐,杂志上说街上的油炸食物不好,油反复用,会致癌。”   “小叔,我想不明白,街上油炸的东西都是好长时间买一次,专家怎么知道谁吃了多少,怎么肯定人家就是吃那些得的癌症?”小家伙对所有不明白的问题都像对待数学题一样认真   柳侠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专家应该都是很有专业精神的,肯定是长期跟踪某些特定的人群,经过很长时间的资料积累得出的结论。”   猫儿今天没心情追究专家这个高端职业工作方式是否合理的问题,中午放学也能让小叔带着,他美得不行,继续兴高采烈地给柳侠计划下一阶段的食谱。   他们回到家,柳川已经到了,在小院里和装修师傅说着话,提着饭菜等他们回来。   不出柳侠所料,一坐上饭桌,柳川就和柳侠说起了订婚的事。   他已经问过几个最近几年结婚的人,订婚不用看吉日,两家人商量着,只要不是明显犯忌讳的日子,双方都觉得合适就行。   孙剑锋昨晚上给周晓云爸爸送药,周家父母都特别高兴,他们一起谈了周晓云订婚的事,周妈妈说,周爸爸最近一直有病,如果订,就早点,她想用喜气给周爸爸冲冲霉运。   周爸爸说,订婚之前周晓云肯定得先去柳家岭一趟拜见未来的公婆,这是规矩。   柳侠虽然和周家全家人都见过了,但那次是顺便的,不是正式的登门,所以周晓云到过柳家之后,柳侠肯定也得去周家一次,那时候把订婚的日子定下来就可以了。   周爸爸还说,订婚就是个仪式,两家长辈见个面吃顿饭,算是双方都认可了两个孩子的婚事,这就可以了,周晓云什么都不缺,以前所说的男方必须为女方买多少套衣服几双鞋子这种规矩,不用放在心上,柳家只要给周晓云买个合适的信物就行了。   周晓云今天中午看着她爸爸输完水,下午就回来,柳川让柳侠和她商量一下,看她喜欢什么样的信物,柳侠哪天带她回柳家岭。   柳侠说:“星期天吧,我星期天带她回去,天气这么好,工程正在进行中的时候我请假不合适。”   柳川说:“不行幺儿,今儿才星期二,现在三月都过一星期了,你说你可能三月下旬就得去西边那个工程,一去还至少两三个月,这事还是往前赶一下比较好。   上星期我回家时候,咱伯咱妈也跟我说过,既然你和晓云都很满意,那就早点定下来,最好也能早点结婚。”   柳川忽然嘿嘿笑了起来,看着柳侠有点调侃地说:“咱伯说,这几年年轻人里的规矩越来越不像样,没结婚就住一起,女孩子没结婚就怀孕,他怕你万一……哈哈哈……,你如果真那个啥了,到时候咱伯打你吧,他舍不得,下不去手,不打你,那咱们家的规矩不就让你给坏了?所以,咱伯咱妈都说,反正小海已经结婚了,不行你也早点结婚算了。”   柳侠脸通红,对着柳川急:“怎么可能?我,我,我,我真的是连周晓云的手都没拉过一下,三哥你……,哎呀,我又不是流氓,怎么可能没结婚就去碰她?”   柳川一脸八卦的问:“你们谈了半年多了,你真的是连手指头都没碰过小周一次?”   红烧肉柳侠都不想吃了,把碗放下来要对着柳川赌咒起誓。   柳川笑着把肉夹他碗里几块,然后把碗塞在他手里:“行了行了幺儿,看把你急的,三哥就是逗你玩儿呢。我说幺儿,你可真还是小孩儿啊,咱伯说不准碰人家一个手指头的意思,就是不许那个啥……,你真理解成两个人连手都不准拉了?”   柳侠赌气地一下塞嘴里一整块肉:“ 咱伯说的原话本来就是连手都不准碰一下的意思,我就是不碰。”   柳川点点头:“其实你这样是最好的,不到结婚……”   外面装修师傅叫喊的声音打断了柳川:“柳工,电话,你大哥打过来的。”   三个人都放了碗跑回了正在装修的屋子。   电话是柳魁打过来的,正常的报平安,因为小萱有点晕车不舒服,下车后他一直在忙着哄小萱睡觉和吃午餐,忘了打电话。   柳川先问了曾怀珏的情况。   柳魁说医院下午才允许探视,不过听曾广同说,是比较严重慢性骨髓炎,拖的年头太多了,一时半会儿,没什么好办法。   柳川想教训两个儿子几句,让他们在曾爷爷家不要太折腾,人家忙着哄乖弟弟睡觉,没工夫和他说话。   柳川告诉了柳魁他们柳侠准备最近就订婚的事。   柳魁和柳海都非常高兴,柳海抱怨柳侠不早点做决定,要不他和丹秋在家多留几天,参加完了他的订婚宴再走,柳魁说他一定得赶回来看着柳侠订婚。   曾怀琛和冬燕都上班了,曾怀珏的孩子也被舅舅接回去上学了,爱人在医院照顾他,家里只有曾广同,柳川和柳侠挨着劝了他几句。   曾广同并不多颓废,孩子肯跟他回来,让他在身边照顾,他已经很满足了。   曾广同感叹时间过的太快,连最小的幺儿都要订婚了,遗憾他这次还是不能回来和柳长青一起高兴高兴。   最后,曾广同和猫儿约定,后年,猫儿一定要报考京都的大学。   没什么特殊的事,长途话费又贵,柳川主动挂了电话。   猫儿今天回来后,就在打电话的时候和柳海曾广同说了几句,整个吃饭的过程中都没说过话。   他吃完饭准备离开餐桌的时候,柳川揉了揉他的头说:“孩儿,你别担心,小周阿姨是真的喜欢你,她不是那种爱耍心眼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她跟你小叔结了婚,也不可能跟你听说过的那些后妈那样对你,如果她对你不好,别说你小叔不答应,三叔也不会答应。”   猫儿裂开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知道三叔,我这样的五好小帅哥到哪儿都是人见人爱,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了,我也可喜欢周阿姨,如果不是我跟她年龄相差太多,我还会跟小叔争一下呢。”   柳侠扔了手里的筷子,把猫儿的脸颊揪起来老高,咬牙切齿地说:“好你个臭猫,才老鼠大一点点就想着要找女朋友,要离开小叔了啊!”   柳川哭笑不得的拽了拽柳侠的耳朵说:“孩儿,你这脑子里都是些什么逻辑啊?你不是该生气猫儿想撬你的墙角才对吗?你看你追究的都是些什么呀?”   猫儿哇哇叫着救自己的脸:“我没有啊,我没撬墙角也没早恋啊,我的意思是周阿姨那么好,小叔你得赶紧把她给占住了,省得给别人抢走。”   柳侠改揪为揉:“这还差不多,敢再惦记女孩子,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猫儿大笑着跑出煤棚:“吹牛,你舍得吗?我一会儿去就给二二班的大美女葛亚丽写情书,看看你怎么扒我的皮。”   他说着跳上自行车就跑了,到小路尽头拐弯的地方,他还扭头得意又挑衅地对柳侠大笑了几声。   柳川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说:“唉,孩儿是真懂事!幺儿,你也别难受,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小周真不是那种会耍心机的女孩子,她确实是喜欢猫儿,其实你想想,咱猫儿这么乖这么懂事的孩子,谁见了能不喜欢?”   柳侠看着外面已经没有了猫儿的身影的小路,过了一会儿才说:“凤河哥和小河也那么懂事,他们那后妈还是恨不得他们死了才好。”   柳川说:“那是他们有个混账爹,如果他把凤河小河当成宝,那女人敢那么作死?”   柳侠忽然转过身拉着柳川的胳膊说:“三哥,我不想订婚,至少现在不想订,我才二十三,我想等猫儿考上大学走了再说订婚的事。”   柳川拉着柳侠坐下:“孩儿,我知道你是怕你订了婚或者结了婚猫儿会受委屈,你听我跟你说说。   幺儿,你二十三是不算大,如果小周比你小个一两岁,你们再过两年再订婚我一点意见都没有,可现在,小周马上就二十四周岁了,其实,在我看来,二十四周岁真不算什么,可现在的问题是,她家里人已经通过孙局跟咱们这边提出了订婚。   她们是女方,主动提订婚多没面子你知道么?   咱们这里的风俗,都是男方主动要求定亲,然后女方还要象征性的拒绝一两次,表示人家闺女金贵,不是随便两句好话就会许了人的。   你是男的,年龄又不大,小周也一直没机会去咱们家,咱们家就忽略了这一点,现在人家家已经提出来,如果你推着不订婚,你想想,人家家会怎么想?   换个位置,如果小周是咱们家的,跟谁谈了大半年,他们不上门来主动提订婚结婚的事,咱们让媒人把话捎过去了,他们还找理由推,你会怎么想?”   柳侠只是以前从没多想过这些事,情商方面并没有缺陷,所以他稍微一想就能明白如果自己不肯订婚,周晓云家那边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可是。   柳侠说:“我又不是那种脚踩两只船的人,这边拖着周晓云,那边还寻思着找个更好的,我不会那样啊!”   柳川说:“咱们家就没那样的人,可是幺儿,我相信没用,关键是小周和她家里人怎么想,咱们家现在没闺女你不知道,当初大姐跟二姐一个十六、一个十七岁没定下亲事,咱妈咱叔咱婶儿就都着急了,到处托着人给她们找婆家,咱大姐二姐的亲事,最后都是咱伯托人帮她们介绍的。   小侠,咱伯可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满脑子封建思想的人吧?可咱们就生活在那个环境里,别人家的闺女都是十五六、十六七都出嫁有孩子了,你说咱伯他能怎么办?   这几年还好了些,再早一点,我小的时候,咱们附近几个村子十三四岁结婚的闺女多了。   开始别人给大姐二姐介绍的几个,都是咱伯看不上对方家的门风人品,可最后,常志杰他也不满意,咱叔咱婶儿觉得大姐真不敢再耽搁了,咱伯也只能妥协。   幺儿,小周马上二十四周岁了,你觉得自己不会脚踩两只船,不会变心,可她和她爸妈不会这样想啊,人家只会以为你是找借口,人家肯定会说,如果你真心愿意,没其他想法,怎么可能人家做为女方都主动开口要定亲了你都不干?人家凭什么让闺女等一个可能根本就没诚意娶人家的人?”   柳川洗刷了锅碗就走了,让柳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   柳侠坐在煤棚里,直到郑朝阳过来叫他,他才发现已经两点半了。   他给周晓云打了个电话,周晓云正在赶回荣泽的路上。   柳侠对她说,如果她没什么别的事,他下午下班就去请假,明天就带周晓云去柳家岭。   周晓云高兴地答应了,说她到了单位也让孙剑锋帮她再请两天假,   放下电话柳侠就和小队的人一起去工地了,事情已经决定了,他就不再多想。   他已经想清楚了,既然最近一定得订婚,那就早点订吧,因为柳凌的事孙嫦娥还一直压着心呢,柳海结了婚,自己如果再顺利地订婚,她一定会宽心很多。   柳侠同时也想了周晓云,他想起周晓云很多很多的优点,又想了想自己认识并且比较了解的其他女孩子,他再一次感到,周晓云是真的很好,错过了她,自己可能真的再也找不到一个像她这样性格开朗大方,不拘小节,喜欢自己,同时还喜欢猫儿的人了。   晚上放学回来,猫儿一推开煤棚的门,就看到周晓云正在从热气蒸腾的锅里用筷子扎出一个馍,晓慧在盛稀饭。   猫儿亲热地喊了声:“周阿姨。”   周晓云高兴地说:“俺算哩可准吧,知道你马上就到家,您三婶儿俺俩正好把饭菜都盛好。”   猫儿说:“谢谢三婶儿、周阿姨!”   晓慧说:“再叫几天阿姨吧,要不就没机会了,马上就该改嘴叫花婶儿了。”   猫儿笑嘻嘻地对着周晓云喊:“花婶儿!”   周晓云嘿嘿笑,有点不好意思,她把筷子扎着的馍递给猫儿说:“给猫儿,趁热吃好吃。”   紧跟着进来的柳侠在猫儿后脑勺上来了一巴掌:“不许乱叫,结了婚才能叫花婶儿呢,现在还得叫阿姨,现在叫把你周阿姨都叫老了。”   周晓云跺脚:“柳侠,你能不能不说这个事,我就是比你大几个月嘛!”   猫儿把馍咽下去,马上说:“周阿姨你别搭理我小叔,他故意逗你呢,看我给你找回来,以后,以后我都喊你姐。”猫儿冲柳侠犟了下鼻子,然后扭头大声喊道:“晓云姐。”   周晓云娇嗔又得意地冲柳侠哼了一声,清脆地应道:“哎!”   晓慧指着柳侠大笑了起来,意思是柳侠这一回合输了,连猫儿都不跟他站一边儿了。   柳侠冲猫儿挥了挥拳头,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周晓云得意地揽着猫儿的肩膀对柳侠宣布:“以后,我跟猫儿我们俩就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猫儿打架以一敌三,我的格斗虽然跟三哥不能比,可也不是吃素的哦!以后你敢欺负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你就等着挨揍吧!”   柳川提着几个从饭店买的凉菜回来,正好看见这一幕,他站在门边,十分欣慰地笑了, 第209章 思与念   猫儿端端正正地坐在教室里,眼睛紧跟着老师写字的手在走,眼睛里映出的,是写满粉笔字的黑板的影子。   可他的脑海里和心里,却都是小叔和周晓云的影子。   他们现在应该走到付家庄南边了吧?那里的坡还比较平缓……   他们应该走到三叔停车的地方了吧?到了那里,坡就开始变陡了……   周阿姨是警察,她应该不会,不,是肯定不会,肯定不会走不动吧?肯定不会,三叔一到红石头那儿就拉着三婶儿走,因为三婶儿是老师,老师没法跟警察比的,警察都不娇气,都能打能跑。   其实,那坡真的没多陡,小孩儿也能自己走上去,所以……   下课的铃声响了,猫儿晕晕乎乎地在班长“起立”的口令下和大家一起站起来目送老师离开,然后就那么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教室门外。   同桌崔雨涵用书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喂喂喂柳岸,我咋觉得你今儿跟没魂儿了样,一天都木不愣愣哩,你不是夜儿黄昏放学路上遇见啥给魂儿吓丢了吧?”   “啊?哦——嚯嚯,”猫儿从自己脑海中的小电影里回过神,按着桌子蹦了两下,“谁能吓住我?遇见阎王爷我也不怕,嘿嘿,我就是搁这儿想今儿清早老师布置哩那道题咧,哎,徐帅超,王辉,等等我,我也想去尿咧。”猫儿说着就跑了出去。   崔雨涵莫名其妙:“那道题不是一下课你就解出来了吗?你还给王辉讲了一遍咧!”   猫儿没听见崔雨涵的话,和徐帅超几个人一起跑着去厕所,他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不准再胡想了柳岸,周阿姨对你那么好,你却总不想让小叔喜欢周阿姨,这就是没良心,不能当没良心的白眼狼,不能当没良心的白眼狼,不能当没良心的……   后面几节课,猫儿强迫自己不停地想周晓云的好:   猫儿和柳侠都不喜欢洗衣服,周晓云每次去他们家里,如果有脏衣服,都会帮他们把外套洗了。   柳侠不在家,周晓云好几次买了好吃的给猫儿送到学校或家里,还有两次下雨,猫儿下晚自习的时候,周晓云开着车等在学校门口;   有一次周晓云买了两个烧饼夹,趁着学校开晚饭的时候她先给猫儿送,然后她坐旁边看着,让猫儿开着车去老城给小蕤送。   小蕤看到猫儿开着那么漂亮的新车,特别羡慕,周晓云就坐在副驾驶位上,教着小蕤开了几十米,小蕤当时高兴的又蹦又跳,说他和猫儿、和小叔、三叔一样,都会开车了。   周晓云带着他去尚诚找小叔。   周晓云为了维护小叔的面子跟自己二嫂翻脸。   周晓云喜欢两个小孬货和小萱,小萱尿地上、吃饭洒周晓云漂亮的衣服上,周晓云都不嫌弃……   后面的两节课,猫儿的脑子里就这样不断地想着周晓云各种的优点,然后告诉自己,这样的周阿姨,不管哪个男的寻着了,都会很喜欢的,她以后也肯定会对小叔好。   对于周晓云吃饭喜欢点很多菜和喜欢买非常贵的衣服,猫儿也给周晓云找出了很正当的理由:周阿姨家老早就开矿了,钱多的花不完,谁有了钱都不想委屈自己,都想穿最好的,小叔不也给自己和小葳哥小蕤哥买了那么多贵衣服吗?连马鹏程和楚昊都羡慕他有三件羽绒服。   还有小叔买分体空调的事,现在单位还有人说小叔不会过日子,花钱大手大脚了呢!   事实上,猫儿从第一次见到周晓云后,就认真地反思过自己的心理,他从心底里承认,如果周晓云没有和柳侠谈恋爱,他一定会更喜欢周晓云。   即便是现在,如果柳侠不在场,他和周晓云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很多时候也是很高兴的。   猫儿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周晓云是在和柳侠谈恋爱心里就不舒服,一想到柳侠可能会和周晓云或者任何其他人有身体上的亲密接触,他就难受的要死。   这种难受,已经超过了他担心自己会被柳茂要回去的恐惧,超过了他担心柳侠结了婚后会和自己渐渐疏远的恐惧。   猫儿原来在家里就看过曾广同寄来的那些小说,很多小说里都有恋爱段落的描写。   来荣泽后,又在译制片和电视剧里看到了欧美国家的人谈恋爱,对男女恋人和夫妻之间亲昵的举动有了解。   猫儿最难受的就是这个了,每次柳侠出去约会,他都会胡思乱想,想着柳侠在某个安静的角落和周晓云拥抱接吻,每次他的心都像在油锅里翻滚。   等柳侠约会回来,跟他说一遍自己的约会全过程,猫儿知道他们只是在街上热闹的地方转悠说话,就会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然后庆幸这次约会终于过去了,暗暗希望永远没有下一次约会。   猫儿有时候觉得自己是生病了,喜欢小叔喜欢成了个神经病,看着小叔哪儿都好,柳侠穿着运动鞋出去干活,回来后自己都嫌弃自己的脚臭味,猫儿却觉得那味道和小叔头发上的清香、身上的汗味一样好闻。   当猫儿偶尔比柳侠早回家,他感觉出家里小叔的气息比平时淡一些时,兴奋的心情就会猛然低落,心里也会觉得有些空。   当柳侠的声音或脚步声从外面传进来,他的心又会瞬间被兴奋和温暖充满,那种感觉,兴奋和温暖,就好像是有实质的形状一样,猫儿能清晰地感觉出它们在自己心里盘旋流淌的样子。   猫儿知道马鹏程其实是很骄傲有个马千里那样的老爹的,就问马鹏程有没有这样的感觉。   马鹏程的回答是:“我都是本来觉得家里又温暖又舒服,可一听到钥匙响,我就觉得家里一阵阴风吹过,瞬间天堂就变地狱了,我恨不得我爸爸天天回原城看我爷爷或出去跟朋友喝酒喝到半夜。”   猫儿越来越害怕,他发现只有他是不一样的,马鹏程和楚昊对他们的法西斯爸爸进他们的房间都很不乐意,他却只要想起有一天他要和小叔分开睡就难受的不行。   他越来越想让小叔就是自己一个人的,不想让他和周晓云谈恋爱,更不想让他们结婚,甚至,连小叔赞美一下电视里女演员漂亮、男演员帅气他都会不舒服,他只想柳侠喜欢他一个人。   听柳海说了世界上还有喜欢和自己性别一样的人这种事,猫儿也想过,自己是不是就是六叔说的那种同性恋?后来柳海在这里的几天,他也装着若无其事地又问过柳海这方面的事。   最后猫儿确定,自己不是,小叔都不是,他怎么会是?再说了,同性恋都是一点不喜欢异性的,他可是很喜欢奶奶、娘、三婶儿、四婶儿和六婶儿的,包括周阿姨,他有时候也很喜欢。   而且六叔也说了,同性恋都是外国人,中国好像还没有,反正六叔是没听说过。   猫儿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自己就像马鹏程说的,是被小叔给娇得很了,惯坏了。   猫儿记得孙嫦娥给他讲过很多故事,其中有不少是说不能一味地惯着小孩子,孩子做错了事也舍不得说一句拍一巴掌,这样的孩子长大了就不知道报恩,很多都是白眼狼。   猫儿觉得自己好像就有点这趋势,小叔从小对自己好,自己长大了,却只想着一个人独占小叔的好,不想让小叔好,明知道如果小叔不谈恋爱不结婚,成个老光棍儿,会被周围的人笑话,却还是不想让小叔谈恋爱结婚,明知道周晓云很好,却不想让小叔娶她,甚至连小叔对着她笑都自己心里都会觉得难受,都会看她不顺眼。   猫儿知道了自己的想法不对,就想努力改。   他鼓励柳侠去约会,努力地对周晓云好,每次看着柳侠在自己的催促下给周晓云打电话约会,猫儿就安慰自己,自己这么做才是对的,自己还是个好人,不会成为奶奶嘴里说的白眼狼。   猫儿现在心里难受的时候,还会拼命扩展自己的思维,他会想,世界上肯定有很多很多和他一样的人,其实有很多坏心眼,嫉妒,小气,喜欢钱,那些人也都和他一样,为了不让自己的坏心眼暴露出来,强迫自己装出很大度、很大方或对钱很淡然的样子,这些人就是大家认为的好人。   做了坏事的才是坏人,只是心里嫉妒一个人,却一辈子都没对那个人做过一点坏事,那应该就不是大家说的险恶小人吧?   晚饭时间,晓慧没看到猫儿过来吃饭,正好她办公室的一个老师带了一袋子包子来,大家在炉子上烤着吃,晓慧吃了一个,觉得挺不错,就又烤了两个,拿着过来找猫儿。   猫儿他们现在作业多的吓死人,柳侠在家的时候,猫儿都是中午在家吃了饭后,来学时再带点东西,别人去吃晚饭时,他垫吧一点;如果柳侠不在,他会去教师食堂买个馍吃,然后抓紧时间写作业,这样最后一节晚自习他就有时间预习功课,回到家就能安心地和小叔玩了。   学生们都去吃饭了,教室里只有猫儿一个人,他趴在课桌上看着窗外,乌黑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好像在看着某个特别让他喜欢的地方,嘴角翘翘的,很开心的样子。   晓慧把一个包子放在猫儿鼻子前:“想啥哩恁高兴孩儿?连三婶儿进来都没听见。”   猫儿“忽”地一下坐直了身子:“三婶儿?咦,包子?烤哩这么美,三婶儿是你蒸哩?”   “不是,吴老师,”晓慧随便在身边的位置坐下:“你将想啥哩猫儿?自己想着都能笑成那样,是不是因为您小叔订婚,你替他高兴?”   猫儿咬了一口包子金黄焦香的皮:“嗯,周阿姨恁好,俺奶奶跟大爷爷他们肯定都可待见,俺小叔一娶媳妇,俺奶奶就不会再发愁了,我可高兴。”   晓慧笑着看猫儿香喷喷地吃:“唉,真快,我第一回见您小叔哩时候,他不比你现在高多少,也跟你一样,看着特别小,小傻孩儿一个,听人说他打老师,说他写一手跟书法家样哩好字,说他原来每天跑几十里山路上学,说他为了给你买奶粉满大街拾废纸,我都不信。   后来和您三叔谈恋爱,去了咱家,才知道原来都是真哩,才知道原来他还做过可多我觉得根本就不可能哩事,为了抱着你去医院抢救,他才十一岁,就跟着您大伯一口气跑到望宁,使哩躺到地上气都快不会喘了;为了护住给你挤哩牛奶,肚子上叫扎了好几块玻璃,都不肯吭一声。   猫儿,你是个有福孩儿 ,能遇见您小叔,你看看,您三叔还是小雲小雷他亲爸爸哩,他俩一淘力您三叔就想上巴掌,这么多年了,您小叔一个手指头都舍不得碰你,我见过哩最娇惯孩儿哩人,都没您小叔对你好。”   猫儿拿起第二个包子嘿嘿笑:“我知道,我以后也会对俺小叔可好,等俺小叔老了,我也会待他这么好。”   有几个学生说笑着进了教室,晓慧站起来:“孩儿,我今儿黑就一节课,等你放学,您三叔会……”   猫儿连连摇头:“不三婶儿,我就住俺那儿,你不知道,其实睡煤棚里可美,床两边都靠着墙,咋打滚儿都不会掉下去,你给俺三叔打个电话,别叫他接我,我不去您那儿。”   看着晓慧离开教室,猫儿又趴在了课桌上。   原来刚才和小叔在大炕的热被窝儿哩一起看书都是自己睁着眼睛做的白日梦。   原来,小叔肚子上那几个疤是玻璃扎的,是为了保住给他挤的牛奶才给扎的。   猫儿眼前浮现出小叔肚子上那个弯弯的疤。   而刚才,猫儿本来是趴在那里想柳侠和周晓云现在会在做什么,想着想着,他的脑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转了弯。   他看到,今天,走在回家的路上的人不是柳侠和周晓云,而是猫儿和小叔,他们和以前一样,一路走一路笑,付家庄往南那一段,坡还比较平缓,他和小叔会追着跑;   过了三叔停车的地方,坡变得陡了,小叔开始拉着他走。   从红石头那里一拐弯,坡更陡了,小叔爱出汗,猫儿以前老觉得小叔是太累了走不动了,就会转到后面推着小叔的腰走,小叔每次都是开始的时候跟他玩,有时候还会耍赖,自己一点不用力,身体往后,靠在猫儿的手上,猫儿走不了三十米就会累得大喘气。   这个时候,小叔就会猛然转过身,把猫儿抱起来;猫儿每次都和小叔对打挣扎,不让他背或抱。   路太陡,小叔也坚持不了多远,最多五十米,接下来俩人就不敢再闹了,老老实实肩并肩往上爬。   今天,他的梦重复了这个过程,猫儿觉得他能感受到小叔怀抱和手的温度。   猫儿做梦回到家后,孙嫦娥和玉芳给他们包了槐花粉条饺子,然后孙嫦娥对他们说,柳海已经结婚了,柳侠是最小的,不着急。   猫儿对孙嫦娥说,柳侠不想订婚,也不想结婚,柳侠想就和他高高兴兴一起过,他们俩都觉得现在可美。   孙嫦娥说:“不想结就不结吧,反正咱家现在有这么多孩儿,您六叔说他跟您六婶儿也会生两三个,咱家以后也不少您小叔那一个孩儿,您只要觉得过哩可美可高兴就中。”   柳侠高兴坏了,拉着猫儿围着院子欢呼着跑了好几圈,俩人回到自己的窑洞,在床上打滚儿嚎叫庆祝胜利,然后,暖暖和和坐在被窝儿里看书……   现在,猫儿趴在那里,梦里是小叔胸前挂着两个装满了牛奶的高温瓶、手里牵着个小孩儿的画面。   柳家岭,柳家大院里。   周晓云坐在树疙瘩上,看着对面半山坡。   柳侠正在指着那棵大梨树跟她说话:“……我就坐在那个最高哩树杈上,够个梨,把皮啃了,喂猫儿吃,孩儿可喜欢吃梨,不过他那时候老小,啃半天就能啃下来一点点。   猫儿可奇怪,每年第一次吃梨都会拉肚子,这边吃完那边拉,他拉我棉袄里了两年,我就摸出规律了,后来,他一吃完,我也不下来,就坐树上把他屙,只要一泡就好了,以后随便吃都没事。   那边,你看见没?”他向东转了个方向:“那两棵扑棱可大哩是桑树,那一片有好几棵枸杞,结哩枸杞子特别大,猫儿每年都上去把熟透的枸杞子摘下来晾干,留着等我放假回来给我吃。   有一回俺伯逗他耍,跟他要着吃,他一回就给俺伯拿几个,俺伯跟他说,‘大爷爷想一回多吃点咧猫儿’,他没法了,就拣着最小哩给俺伯,临了他还又舍不得了,就对俺伯说,‘大爷爷,俺大伯摘哩也都可好,我去给你捧一大捧吧?’,嘿嘿嘿,那孬货,连俺伯他都敢哄。”   周晓云咧着嘴用两只胳膊把右腿抬起来,放在一个板凳上:“柳侠,咱九点十分才从您单位出来,还不到半天,你就这么想猫儿?   从那个,那个付家庄往家走开始,你给我说了一路都是猫儿,将吃饺子哩时候还是,饺子还没下锅咧,你就说猫儿要是回来,能吃两大碗,说他肯定能猜到咱回来阿姨跟四嫂会给咱包饺子,吃不到,他肯定可想哩慌。   我还想着路过哪个村儿,你会给我说说那个村儿都发生过啥稀奇事儿咧,你一句也没说,每走到一个路口或村子,就跟我说猫儿以前送你或接你的时候走到了那儿,都干了点啥,叫你可高兴。   猫儿都十四了,我咋觉得你还是给他当月子娃儿看咧,离开一会儿就不放心。”   柳侠有点不好意思地笑:“我就是可想孩儿,我去外地作业给孩儿撇家那是真没法儿了,搁荣泽哩时候,我从来没叫孩儿自己过过夜,猫儿他不待见自己睡,我一想起来孩儿今儿黑自己睡煤棚里就可不美。”   周晓云捶着腿说:“其实您真哩应该搬到三哥那儿住,住煤棚里多难受,我觉得有些大事,你不能都依着猫儿,他到底是小孩儿。”   柳侠说:“猫儿虽然小,可孩儿他懂事,他不去三哥那儿住,除了他从小就特别恋家,这回主要是他觉得俺得每天看看装修哩情况。   要是俺住到三哥那儿,晌午肯定也得去哪儿吃饭,那猫儿一天都没时间回家了,装修哩要是他不满意,他也不知道,最后都装成了也不可能再拆了重改,那可不中。”   “柳侠……呃——,那个……”周晓云说了半截,又打住了。   柳侠问:“啥?啥事?”   周晓云笑着说:“没,没啥事,我就是想说,您这儿哩山,比俺那边漂亮,俺那儿‘农业学大寨’哩时候造梯田,树都砍了,山都光秃秃哩,可不好看。”   她本来想说,‘装修这么大的事,依着猫儿真的有些不合适,他再懂事,毕竟年龄小,考虑事也不会很周到,现在不晌不夜地装修,为啥不等到咱结婚前再装?咱结在崭新的房子里多好’,可她虽然心直口快,这事她也觉得不好意思说出口,毕竟还没订婚呢。   秀梅掀开堂屋的棉帘子对着这边喊:“幺儿,小周,进屋吧,天快黑了,寒气上来了。”   周晓云应着声,想站起来,打了下软腿,没能成功,五个小时走三十多里山路,她的腿都不会打弯了。   柳侠过去,拉着她的一条胳膊把她拽了起来。   周晓云前几步几乎是挪的,她对柳侠说:“我真没法信,您能一天跑两趟去上学,跑八、九年,这一趟我三天都过不来劲儿。”   柳侠说:“你不信俺也跑了,要是俺一直搁俺村儿里上,你以为俺有可能考上大学?”   周晓云表情痛苦地拍拍自己的后腰:“我要是生到这儿,当文盲我也认了,大冬天叫我搁这路上跑,想想我都害怕。”   柳侠笑:“那,以后要是咱结婚了,逢年过节你都不跟我回来?”   周晓云歪着头,眨眨眼:“结婚?你想结婚了? ”   柳侠脸通红,赶忙说:“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了嘛,是‘要是’,就是假如,假如咱结婚了,路又不会变短,你这么害怕,那你打算咋办。”   周晓云眼睛里闪过一丝失落,不过她随即就又高兴了起来:“那还能咋办,大嫂三嫂都能回来,我当然也能了,我好歹还是警察咧,受过训练,肯定不能连三嫂都比不过。”   秀梅已经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她把棉帘子掀高,等着柳侠和周晓云过:“其实要是跑惯了,也没多远,春天花开了,沿路都可好看,走着都不觉得使慌就到家了。”   三个小家伙都不在家,小莘和萌萌都不是闹腾的性子,所以今天家里很安静。   晚饭拉着家常,孙嫦娥、秀梅和柳钰轮番说着柳侠小时候的顽劣事迹,在笑声里很快就过去了,不到六点半,山里的夜晚已经真正降临了。   在新窑洞为周晓云准备的炕早已经铺好了,孙嫦娥问周晓云,是不是早点去睡。   周晓云没推辞就答应了,如果这是在自己家,她可能回到家脸都不洗就直接躺床上了,她实在是累得不行了。   孙嫦娥、秀梅、玉芳和柳侠都陪着周晓云到了她要暂住的窑洞,孙嫦娥说:“俺家条件不好,闺女你将就些,炕今儿清早烧过了,不潮,被子今儿也晒过了。”   周晓云新奇地看着一套铺盖只占了三分之一面积的大炕:“没有阿姨,俺家住哩不是窑洞,其实其他哩咱都差不多,我觉得这就可好,我没事,您都去歇着吧。”   孙嫦娥和秀梅又交待了几句周晓云不要客气,需要啥尽管说,就出去了。   柳侠想跟着大家一起离开,被秀梅不动声色地给推了回去。   柳侠不知道大嫂啥意思,站在房子中间不知所措。   周晓云坐在炕沿上吃吃地笑了起来:“柳侠,你,你咋这么有意思咧?看你吓哩那样,你是男哩,我还能咋着你?”   柳侠看看窑洞门:“不是啊,我,我就是觉得你是女哩,你都该睡了,大嫂她……”   周晓云笑得更厉害了,她坐上炕把被子拉开:“柳侠,叔叔跟阿姨是咋教您哩呀?您家是不是柳下惠哩直系后人啊?”   柳侠自己也笑了起来:“这个我不知道,不过俺伯说了,俺谁敢没结婚就碰女朋友一个手指头,就别想再进这个家门了。”   周晓云稍稍楞了一下,随即笑着点点头:“我知道了,柳侠,我没事,你也去睡吧。”   柳侠说:“中,俺妈跟俺嫂子们都可好,你要是有啥觉得不得劲尽管跟他们说。”   周晓云点头:“我知道,你出去吧。”   柳侠一回到堂屋,就被柳钰按在了炕沿上:“幺儿,这么好哩妮儿,人家家主动说要订婚,你还不愿意啥咧呀?”   孙嫦娥笑着故意挤兑柳侠:“作咧呗,觉得自己是个大学生,猫儿又成天夸他比谁都帅,他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光想找个仙女。”   柳侠抗议:“我没,我就是觉得自己还小着咧,觉得猫儿俺俩才搁一块儿团圆了三年,不想叫家里有外人,猫儿俺俩成天可美。”   孙嫦娥说:“再美您俩也不能过一辈子,你都二十三了,要是遇见了好哩不赶紧定下,以后人家把好闺女都挑走完了,我看你咋弄。”   柳侠说:“世上哩人一茬接一茬,好妮儿多着咧,哪会叫挑完?”   孙嫦娥说:“不会叫挑完?那你再给我找个跟小周这闺女一样,模样好,个儿也好,不嫌弃咱家是大山沟里哩,还恁待见咱猫儿,你那屋儿跟个孩儿国样也不嫌弃哩,去吧,这样哩闺女你要是能再给我找个来叫我看看,你就是到四十不结婚我也不管了。”   柳侠退到炕上嘿嘿笑:“妈,我没说她不好啊,她是真哩可待见猫儿,对猫儿跟小蕤都可好。   我是自己不想结婚,我觉得猫儿俺俩现在这样就是最美哩,我觉得谁再好,我跟她结婚了,也不会跟猫儿俺俩现在样天天都这么高兴。”   柳长青说:“孩儿,你这是年龄到了,心性还没到咧。   你跟猫儿咱是一家人,搁一堆那当然是好了,可再好,您长大了,也都得各自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是不是?   小侠,你既然也觉得小周这闺女可好,就得学着长大了,不能啥事都由着性子来,跟人家谈了大半年了,也没不愿意哩意思,可连婚都不想订,那算啥孩儿?咱拿着人家闺女耍咧?   你也毕业好几年了,见过哩听过哩事也不少了,就人家小周闺女对咱猫儿那好,你觉得是个人都能做到吗?”   柳侠摇头,在这件事上,他是真的很清楚,周晓云非常难得,这也是他没有坚持不订婚最重要的原因。   柳长青接着说:“孩儿,人这一辈子,能遇见个对自己好,又各方面都可合适哩人不容易,遇见了,真不待见,那是没办法了;人家待见咱,咱也正好待见人家,那就好好处,不能因为知道人家老待见咱,咱就作,知道不知道?”   柳侠低下头:“伯,我不是仗着人家待见我,我就搁这儿作咧。   我就是觉得,孩儿等了我恁多年,我原来成天发誓,我参加工作了,给孩儿接到身边,啥委屈都不叫他受,叫他过哩比谁都好,天天都可高兴可快活,再也不用害怕跟我分开了。   可现在,孩儿才搁我跟前三年多,我还成天外出作业,孩儿其实就没跟我多少天,我就要订婚了。   一订婚,肯定过不了几个月就得结婚,一结婚就得跟孩儿分开,只要一想起来跟孩儿分开,我心里就可难受可难受。   伯,我不是嫌晓云不好,她真哩可好,我知道,可,可我就是不想结婚,就是光想领着猫儿过现在这样哩日子,您说哩道理我都知道,可我就是心里拗不过来。   我觉得孩儿可委屈可委屈,我给孩儿说过恁多次,只要我毕业,我就再也不会跟他分开了,可这才三年多,才三年多……”   柳侠回到山里,感知上出现了错误,他觉得这会儿就已经到深夜了,他仿佛看到了猫儿现在正一个人孤伶伶地睡在煤棚的大床上。   他忽然难受的想哭。   柳长青挪过去,坐在柳侠身边,抚摸着他的背说:“孩儿,小侠,长年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结了婚,猫儿还搁你跟一个家里住着咧,你一样还能待孩儿好啊!   我听您三哥三嫂说过,也听猫儿自己说过,这小周对咱猫儿是真哩可好,你不搁家哩时候,人家还会买了好吃哩给孩儿送去,下雨天要是有时间,人家还去接孩儿放学。   幺儿,这不是多了一个人疼咱猫儿、对咱猫儿好吗?   你这工作注定了你不可能老守着家,你一出去几个月,孩儿放学回到家,一个人守着个空荡荡哩家,你想孩儿可怜不可怜?   你跟小周订了婚,以后你不搁家哩时候,人家照应起咱猫儿,也算名正言顺;   以后再结了婚,孩儿早晚回到家,家里都有个人,孩儿也能有口热饭吃,平常真有点啥事,也有个人照应孩儿,是不是?   孩儿,您二哥,您五哥,他们哩事都搁那儿放着咧,你要是真不愿意订婚,我不会逼你,你要是真觉得心里头对小周这闺女不满意,只是碍着媒人是您三哥哩上级领导,你没办法了才订婚,孩儿,你别受这委屈,你跟我说,我做主,订婚这事咱先不说了。   你现在给我一句话,你是不是不待见小周?”   柳侠愣愣地扭头,看了柳长青好长时间,才慢慢地摇头:“不是不待见,就是不想订婚不想结婚,不想叫孩儿觉得家里又多了个外人,叫他不舒服不高兴。”   一家人都对柳侠的说法感到不解和无奈,不是不待见,那就是待见了,待见却不想订婚结婚,这说不通啊!   柳长青又问:“小侠,咱现在先不说孩儿,我就问你自己哩感觉,你待见不待见小周?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能找个更好哩?要是换个人,换个你自己脑子里想过哩、你想娶哩那个人,再跟说订婚,你是不是就不别扭了?”   柳侠说:“我没想过啊,我上大学哩时候想过日本哩电影明星,后来就忘了,我现在成天跟猫儿俺俩可美,跟谁订婚我心里都觉得别扭。   除了咱家哩人,只要想想别人会成天住到俺俩哩家里,我就别扭。”   “啊——,幺儿哇,你都二十四了,还是大学生,咋是个糊涂蛋咧?”柳钰简直被柳侠的话给绕崩溃了,“孩儿,俺大伯给你说哩这么清楚,你咋还想不明白咧?   谁长大了都得结婚生孩儿,咱兄弟们不都是这样吗?咱原来不都是想着一辈子不结婚,咱兄弟几个就能一辈子都可好可亲永远都不分开了吗?   可那不可能啊孩儿,咱要是都不结婚生孩儿,咱家以后不就绝了,没人了吗?   猫儿也一样,你再待见猫儿,对孩儿好,您也不可能一辈子搁一起啊!   你长大了得结婚,猫儿长大了也得结,全世界都是这样,你就因为猫儿不待见家里多个人你就不想结婚,你咋这么一根筋咧?”   秀梅也急了:“幺儿,我就问你一句,你觉得小周人好不好吧?”   柳侠老老实实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秀梅一拍手:“这不就结了?”   柳侠苦楚这脸说:“不是啊大嫂,我在说我不想订婚,不是说周晓云好不好。”   孙嫦娥抬手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你个小鳖儿就是叫您几个哥给惯哩了,百心不操,二十四五了连娶媳妇都不知道,遇见个好闺女你搁这儿作作作,哪天把人家闺女作跑了,你就给我坐地上跟老天爷哭吧。   我看了,要是依着你现在这糊涂样,再有十年八年你也长不大,你就老老实实给我订婚吧,以后你就知道,你没找错人,小周是个好闺女,我看准了。”   柳侠回头看柳长青。   柳长青哭笑不得地呼噜了两把他的头:“孩儿,你可真是个,真是个……糊涂孩儿啊!”   柳莘对着柳侠咧嘴:“小叔,你知道啥叫前后矛盾吧?你将说那话,你用‘因为、所以’造个句试试,关老师教俺用这法儿,看看自己作文哩前因后果能不能说通。”   柳侠也觉得自己刚才那些话前后矛盾,漏洞百出,可那就是他心里真实的感觉,他自己也不知道为啥自己会有这样不合逻辑的感觉。   玉芳已经七个多月了,柳钰晚上不能离开。   柳侠一个人回到自己住的窑洞,空洞的感觉马上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二十三年里,在这个家,他从没自己单独住过一个窑洞。   他靠着被子坐在炕上,后面是坚实的窑洞墙壁,可他还是觉得背后很空。   整个世界没有一点声音,柳侠把被子拉到脖子下,呆呆地看着另一头空荡荡的炕。   猫儿从五岁多开始,就在这里等他,他在家的日子那么少,对猫儿而言,那些日子是奢侈的,所以他在家的每一天,乖猫都那么珍惜他依赖他。,   他看了看裹着自己的被筒,再看看整个炕,一米八二,近七十公斤的他,此刻只占据了大炕靠墙地方窄长的一小块。。   他想着五岁时的猫儿一个人躺在这里会是什么样子。   窗台上整齐地摆放着猫儿用过的书本,旁边有几支柳海的素描铅笔,柳侠找了一本后面还有两张没用完的本子,开始写信。   我最亲爱的宝贝乖猫:   虽然早上才回来,还不到一天,可我非常非常想你…… 第210章 订婚   柳侠和周晓云的原计划是星期三回家,星期四搭中午九点半或下午一点半的车回荣泽,只在家过一个晚上。   可周晓云休息了一晚上后,不但没有缓过劲,第二天浑身都开始疼了,腿抬一下都困难。   柳侠觉得因为过量运动导致的肌肉疼痛,不能怕疼就不动,越不动越严重,如果坚持运动,走着走着反倒就好了,他说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就是这样。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孙嫦娥揪着耳朵骂了一顿,说女孩子家哪能跟他这种皮糙肉厚的混小子一个样,当初她第一次来柳家岭,也是三天后才返回,回到家后几天脚底板疼的不敢沾地,腿上的肉疼了十来天。   年前丹秋回来,也是歇了两天才缓过来,当时柳海可是体贴得很,丹秋第二天早上腿疼的厉害,是柳海把丹秋给抱到堂屋炕上的。   柳侠这个狗屁不通的臭小子咋就长了个榆木疙瘩的心呢?孙嫦娥觉得自己早晚得因为这个混小子被愁死。   猫儿第二天中午放学的时候,柳川等在大门口,告诉他,周阿姨累得很了,走不动,小叔他们得晚一天回来。   猫儿其实在柳侠和周晓云回去的时候就想到这个可能了,所以他看上去浑不在意地说:“晚几天都没关系,我正好该月考了,小叔不回来捣乱我还能多看会儿书呢。”   柳川带他去公安局吃了午饭,又给他买了包方便面和火腿肠带着让他晚饭时间垫吧。   晚上放学猫儿回到家,装修师傅告诉他,有个姓黑的人八点多打电话找柳侠和他,听到他们都不在家,就留了个电话,让他们有时间打过去。   猫儿一看,电话居然是京都的区号,觉得奇怪,黒、德清是山西的,怎么会留京都的电话号码?他照着号码拨了回去,电话很快就被接了起来。   云健溜滑水润的京片子传过来:“喂七儿,你终于跟你那心肝儿大狸猫一起放学了?”   猫儿说:“云伯伯,您老这一向贵体可好?您老的房东也安好吧?您居然都住上带电话的房子了,小侄是不是应该恭喜您呢?”   电话里传来夸张的大笑,黒、德清的声音传过来:“贤侄,带电话的房子是有的,不过是你黑伯伯的临时居所,你云伯伯还在过他浪漫的吉普赛生活呢!”   云健:“煤黑子你配合我一下会死吗?”   黒、德清:“当然死不了,不过你确定你瞒天过海能超过二十四小时?明天你去你那贫民窟排练,七儿要是打过来电话,你不还得露馅儿?”   云健:“谁跟你说明天了?我就说现在,云大爷我现在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喝凉水。”   黒、德清:“好好好,我现在就配合你,喂,猫儿,你小叔在你旁边吧?你们俩都听着啊,我现在住在你云伯伯的五星级别业里,坐便器和垃圾筐都是英国进口的,拖鞋是意大利定制的,兄台,俺家这么说您可满意?”   猫儿:“云伯伯您吃的是法国饭,拉的是美国屎,这您满意了吧?”   云健:“差不多吧,我打算去吃埃塞俄比亚的饭,拉尼日利亚的屎,云大爷这辈子我去不了美国反动派那里,还去不了咱亲如一家的非洲兄弟那里吗?霹雳舞的鼻祖就是黑人,我去非洲学几年原始非洲舞蹈,回来没准还能自己创造出一个新的舞蹈种类呢。”   猫儿一听见云健的远大理想就头皮发麻,赶忙转移话题:“那我提前恭喜您了,云伯伯黑伯伯,你们怎么会在一起啊?黑伯伯你到京都干嘛去了?”   黒、德清说:“我结婚时候不是年底嘛,那会儿单位忙,结婚旅行计划没能按时执行,我现在来补蜜月旅行来了,这是我二叔家的弟弟租的房子,他在京都大学毕业后不想回家,在这里打工,电话是他前几天才装的。   哎猫儿,你小叔呢?他怎么不说话?他没跟你在一起啊?”   猫儿说:“我小叔准备订婚,他带着周阿姨回家见我大爷爷和奶奶去了。”。   那边有好几秒钟的静默,跟着就是一阵震得猫儿耳朵疼的大呼小叫。   黒、德清:“喂喂喂喂,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你小叔订婚?真的假的?这世上居然还有他能看得上的女人?当初我们乔嫂子那么撩拨他他都没感觉,难道说这周晓云其实是七仙女下凡?”   云健:“我那个靠哎,这都什么年代了,你们那儿还兴结娃娃亲啊?”   猫儿:“云伯伯你才结娃娃亲呢,你们全家都结娃娃亲;黑伯伯,我小叔怎么会娶七仙女?七仙女要嫁给我小叔她就是二婚,我小叔可是货真价实的童男子,凭什么要娶个二婚?”   电话里传出各种乱七八糟稀奇古怪的声音,猫儿等那声音差不多了才说:“我小叔最迟可能四月中旬就要去中原西部跟踪测绘一个大工程,至少要三个月才能回来,所以他这些天必须先把婚订了,我觉得他最近这几天肯定不能去京都,黑伯伯你在京都会呆多少天?”   黒、德清说:“半个月,我昨天到的。”   猫儿替柳侠遗憾,他知道小叔很想219的兄弟们:“那我小叔赶不过去跟你见面了,我们俩商量的是想让他下个大礼拜订婚,我大伯和我们小雲、小雷、小萱他们现在都在京都,我小叔要是能抽出时间,肯定会和我大伯一起去送我六叔六婶儿的。”   黒、德清开始听到柳侠不能去京都也有些遗憾,可听到柳魁和几个小家伙都在京都,他立马又兴奋了起来:“柳大哥和你们家那几个小宝贝都在京都?哎,那猫儿,你能不能和你大伯他们联系一下,我们干脆合伙一起游京都。   我从第一次看见你大伯给你小叔写的信封就开始崇拜他了,这么多年也没机会见,这次正好让我拜见一下偶像,同时也让你六伯母和你弟弟们多接触接触,沾沾你们家几个宝贝疙瘩的福气,让你黑伯伯也能一次性地来俩儿子玩玩,怎么样?”   猫儿本来张嘴就想答应,可话到嘴边突然想到,大伯他们是住在曾爷爷家里,而不是自己家,不征求曾爷爷的意见就把人家的电话告诉黒、、、 德清可能不合适,所以他马上改嘴说:“行,我一会儿就给大伯打电话,让他给你打电话联系,我大伯肯定愿意,你们219所有人我大伯都可熟悉,他一直让我小叔邀请你们没事去我们家玩呢!”   和黒、德清通完话,猫儿马上就打了曾广同家的电话,柳魁爽快地答应了合伙游京都的建议,猫儿把黒、德清的电话给了他。   柳海听说柳侠和周晓云没回来,幸灾乐祸地对猫儿说:“你做好准备自己睡到星期天吧,一般人从望宁走到咱们家腿都得好几天过不来,唉,某只天天被抱在怀里顺毛的娇宝贝猫这几天要当可怜的流浪猫了。”   猫儿冲柳海使劲哼了一声:“哼,我是一只看守家园的大老虎!   也不知道是哪个傻大个儿每天可怜巴巴地坐在外国的街头,身边摆个颜料盒子,哦,尊敬的先生小姐们,可怜可怜我吧,一块两块没有,一分二分我也不嫌弃啊,请行行好吧!”   柳海在那边大笑:“好好好,我是个街头讨饭的国际叫花子,你是只大老虎,哦哟哟,一只晚上睡觉都得让小叔搂着的大老虎,想想就会吓死人的哟!“   ……   打完电话,猫儿挨着房间看了一遍,今天,坐便器后面的小储物柜、厨房的吊柜和把餐厅与客厅象征性隔离的隔断已经打好了,和柳海给他们描述的外观完全一样,没刷漆,还看不出是不是有那么漂亮的效果,不过,师傅打磨得非常细致,完全看不出钉子的痕迹,猫儿觉得很满意,并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了装修师傅。   装修师傅看着猫儿一本正经夸奖他们的样子,觉得特好玩。   推开煤棚的门,感觉里面好像比外面还要冷,中午柳川给带的东西很顶事,猫儿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饿,就直接翻到床上钻进了被窝儿。   枕头和被头上都还留着小叔的气息,猫儿把自己包得像个虫茧一样,可过了好长时间,他都暖不热被窝儿,昨天也是这样,可平时,小叔都夸他像个小火炉的。   猫儿想象着小叔现在会在干什么,会是躺在被窝儿里想自己吗?还是在看书,还是,跟周阿姨一起,坐在堂屋的大炕上和大爷爷他们聊天?周阿姨的腿今天会好吗?小叔明天不会还回不来吧?   明天开始月考,今天睡眠要充足,猫儿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让我梦到小叔,让我梦到小叔,让我梦到小叔……一直念到自己睡着。   猫儿没能梦到小叔,不过,第二天中午下第四节课时,他一跑出教室,就看到双手插兜、站在乒乓球台子旁边冲他笑的小叔。   猫儿诧异地“啊”了一声,就从台阶上一跃跳下,两步就跑到了柳侠跟前,跳起来挂在柳侠脖子上,柳侠抱着他,顺便就带着他转了一圈:“哈哈,乖猫我回来喽。”   从猫儿他们班教室里出来的一大群同学都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们,王辉笑着对他们解释:“这是柳岸他小叔,对柳岸特别特别好,他肯定是刚出差回来就来看柳岸了,你们看柳岸高兴的。”   另一个男同学对着猫儿喊:“喂,柳岸,你还去厕所不去了?”   猫儿从柳侠身上跳下来,回头说:“我不去了,王辉你们俩去吧。”   今天的天气特别好,太阳暖洋洋的,学校里各种小小的树都已经有了泛绿的意思。   挨着校园院墙栽着一小片竹子,虽然还没完全反过苗,只有稀疏的绿色竹叶,却招来了很多麻雀在其中叽叽喳喳。   柳侠和猫儿就站在小竹林边说话,一直说到上课铃响,猫儿才十分不舍地往教室跑。   柳侠没走,最后一节是只有半个小时的自习课,他就坐在竹林边等到猫儿放学,两个人一起回家。   一路上,柳侠吹着口哨,猫儿要么和他一起吹,要么跟着他的旋律哼着唱,一直回到家,自行车的前轮撞着煤棚的墙壁停下,两个人的口哨和歌声才停下。   饭已经摆在餐桌上了,是柳川从单位带来的,大米饭,两份炖菜,两个扣碗蒸肉。   周晓云早上五点起床,十点走到望宁,这会儿累得趴在餐桌边一动也不想动。   猫儿问周晓云:“周阿姨,你的脚没磨出泡吧?”   周晓云很蔫地摇摇头说:“没,我穿的是球鞋,我就是腿疼,发软,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   往你们家去真远啊猫儿,快累死我了,我本来还想再歇两天再回来呢,可你小叔昨天一天都在惦记你,在屋里坐都坐不住,一会儿出去看看一会儿出去看看,往荣泽这边看,一直说,‘没人给孩儿炖,孩儿也不知道会记住喝奶不会?’,‘孩儿睡觉也不知道给被子蹬掉没’,‘孩儿该放学了,路上不会有事吧?现在荣泽的车越来越多了’。   他那模样,就跟丢了魂儿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上幼儿园或是小学呢!弄得我心里也不踏实。   我想,反正回来这一趟总是饶不了,还不如早回来,踏踏实实歇两天把腿歇过来,你小叔也不用抓心挠肝地老怕你出什么事了。”   猫儿看了看柳侠,对着周晓云嘿嘿笑:“不是我小叔爱操心,主要是我以前不听话,自己的时候就不喝奶,放了学还在路上玩,把小叔给吓怕了;不过,现在我可好了,模范少年,小叔,你以后自己回家踏踏实实该干什么干什么,就别这么惦记我了哦。”   柳侠说:“不惦记你我惦记谁?”   柳川端着米过来,用筷子敲了柳侠的头一下:“吃饭吧,早点吃完小周好回去歇着,歇过来了你们俩早点去把给她爸妈的礼物买一下,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猫儿一下午在学校都魂不守舍,恨不得一下子就过到晚上九点半放学。   晚上,等他终于回到了家,在热乎乎的被窝儿里搂着柳侠,感受着他熟悉的气息和温度,猫儿有种最挂心的东西失而复得的感觉。   知道柳侠在家里的时候还一直在惦记着他,让猫儿心里有种特别的喜悦,尽管这种喜悦里面带着浓浓的酸涩,却依然给猫儿很大的安慰。   柳侠在家里已经和柳长青、孙嫦娥基本决定,订婚的日子最好就订在下个大星期天,因为订婚都是男方要照顾女方家的方便,所以订婚酒席肯定要在尚诚摆,放在星期天,柳川和柳侠、猫儿、晓慧、孙剑锋和周晓云就都不用请假了。   虽然换了时髦的叫法,但荣泽一带的订婚仪式还是和以前直白的称呼“换东西”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个必须的程序,男方送女方订婚戒指,整个过程很简单,和婚礼完全没有可比性,就是安置三两桌酒席款待女方比较亲厚的长辈亲人。   送戒指是人们这两年看多了外国电影和电视剧后刚刚兴起的习俗,尚诚县比荣泽要偏僻,在这里,送戒指还不是一个必须的礼俗,更不用说荣泽刚刚兴起的送“三金”了,所以柳侠并不多担心订婚会花费过大。   不过,和女方到男方家只需要拿几斤点心不同,男方要给女方的父母备一份比较像样子的礼物,通常都是两块能做一整身衣服的布料。   周晓云家条件好,周家父母平时穿戴就比较昂贵讲究,所以柳侠也不能跟一般人似的买普通的布料,柳川和晓慧帮他挑了两块毛呢料子的布。   戒指是柳侠和周晓云两个人到荣泽商场买的,纯金的,有龙凤图案的戒指,周晓云大大咧咧的性格,虽然平时穿衣很时尚,却从来不喜欢佩戴首饰,所以她也不挑,看哪个都好,样式还是柳侠做主选的,周晓云觉得很喜欢。   星期六,柳川代表家长,和柳侠、周晓云一起开车去拜访了周家父母,由他代表柳家提出订婚的要求,以表示对女方家的尊重,他和周家父母说定了订婚的时间,确定订婚那天要请多少人,订几桌酒,还有其他一些细节。   从尚诚回来,天已经黑了,猫儿还有一个多小时才放学,柳侠给他做着饭,觉得心里实在是空落落的不舒服。   今天周家人对他和柳川招待的非常好,连周晓勇都表现的客气有礼,柳侠当时是真的觉得很高兴,可一离开大家,独自一个人时,他就恢复成了现在这种心情,他已经努力去想很多高兴的事情了,可就是没办法把情绪调整过来。   做好饭,他去给黑德清打电话,想跟他说说心里话。   家里人已经把所有的道理都跟他讲过了,他自己也接受了,现在他没法再和家里人说订婚让他感到难受的话。   柳侠给毛建勇打过一个电话,可毛建勇一听说连柳侠都要订婚了,瞬间就炸了毛,觉得他这么有魅力的商界才子加美男子,仅仅因为矮了那么一点点,居然就一直遇不上个识货的,柳侠和黒德清年龄都比他小,只会挣个工资和小零花钱,就因为个子高了那么一点,就一个个桃花乱舞,实在是天道不公。   毛建勇现在怒火攻心走火入魔,招惹不得,他昨天已经发展到连赚钱这种对他人生最重要的事都不管了。   第一次登门拜访,为了表示尊重,柳川让柳侠买身西服穿上。   结果昨天上午柳川帮忙试衣服时,柳侠发现三哥穿西装特别帅,回到家就给毛建勇打电话,让他帮忙挑两身西装寄过来,毛建勇居然说:“我不喜欢给小白脸打扮。”   柳侠说:“你说谁是小白脸?需要我把我三哥的等身照给寄过去一张跟你比一下吗?”   毛建勇又气哼哼地说:“我讨厌给傻大个儿打扮。”说完就挂了电话。   怄气怄到这种程度,柳侠决定最近都要躲着他了。   云健已经又找不到人了,黒、德清说,他们接了个什么串场子的活儿,又不分昼夜地排练演出去了。   打给黑、德清的电话没人接,柳侠又往曾广同家打,只响了一声就被接了起来,一个一听年龄就很小但油滑的京腔味已经十足的的声音传过来:“这里是曾府,足下是哪位?”   柳侠一下就被逗乐了:“胖虫儿公子,请问,贵府老太爷和借住在贵府的柳家几位先生在吗?”   胖虫儿马上不撇洋腔了,高兴地叫:“小侠叔叔,你怎么现在打电话?柳岸哥哥现在就放学了吗?”   柳侠还没来得及回答,电话里就传来柳雲的声音:“小叔,俺哥哥可回来了?您听见小雷俺俩教胖虫儿说话了没?说哩可美吧?”   柳侠已经想到了胖虫儿刚才那花样可能是柳雲教的,这小家伙鬼心眼儿特多,临帖的时候不光是临字,他还喜欢读帖子的内容,就为了读得懂帖子,他现在已经认识了近七百个字了,繁简都认识。   柳侠忍着笑说:“嗯,可美,俺小雲哩知识真渊博。孩儿,您大伯跟您六叔咧?”   柳雲说:“搁东屋跟黑叔叔说话咧,小叔,你叫我跟俺柳岸哥哥说几句话,说完了我去给你喊大伯。”   柳侠笑起来:“哦,您黑叔叔也搁您曾爷爷这儿咧呀!您哥哥还没放学哩孩儿,我打完电话一会儿就去接他。”   柳雲说:“哦,哎,小萱,门槛老高,你慢点孩儿,叫哥哥给你端着小瓯,你看你都快洒完了,那小叔,我去给你喊俺大伯,你等等哦。”   柳侠没和大哥、六哥说自己心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明天他们就要去看柳凌了,光五哥就够让大哥操心了,柳侠觉得自己这点莫名其妙的心情不算个事,不想让大哥再为他挂心。   和柳魁、柳海说完了,该黑、德清了。   黒、德清一拿起电话就说:“七儿,你们家小雲可真淘啊,你假六嫂中午有点不舒服,吃饭的时候吐了,他非说这是因为你六嫂肚子里有个气人小孩儿在闹人,他脱了一只鞋给我,让我打你六嫂的肚子,说一打里边那个小孩儿就老实了,你六嫂就好了,他说你四嫂怀孕的时候,他就是让你四哥这样打小萱的屁股的,所以小萱现在才这么乖。”   柳侠真是服了柳雲这个小家伙了,玉芳怀孕的时候,他天天巴着当哥哥,对玉芳肚子里没见过面的小萱宝贝的不得了,哪里出过这种坏主意?   就因为这两天杨柳可能因为初到京都水土不服,一坐上餐桌,看见饭菜就恶心,她一恶心一吐,影响到小萱也不想吃饭,柳雲居然就想出这招借刀杀人计,让黑、德清打杨柳,替小萱报仇。   和哥哥们跟黑、德清并没有谈关于他订婚的事,但被柳雲一群小家伙一闹,柳侠的心情竟然好了起来。   所以,猫儿在校门口看到的小叔,是兴高采烈的、因为即将订婚而幸福快乐的小叔。   星期天晚上,柳魁打过来电话,柳侠和柳凌说了快半个小时,柳凌开着玩笑恭喜柳侠长大了,隐晦地问猫儿是不是又收到过信。   柳侠告诉他,没有,柳侠还硬着心肠又说了一句:“你都回去了,见到震北哥,没跟他说一声,别让他女的再打搅你吗?”   虽然知道柳凌不愿意提起陈震北,但柳侠觉得,用一次堵心换以后的平静是值得的,那些信让柳凌那么难受,他希望以后永远都不要再收到。   柳凌说:“没有,他调走了,去军部了。”   柳凌说话一直都很平静,中间还不时逗着小萱和小雲小雷,听起来是再正常不过的状态,这却让柳侠和猫儿对他和陈震北之间发生的事情更加疑惑了:如此的淡然不在意,却又老死不相往来,这不符合逻辑啊!   星期一晚上通电话时,柳魁和柳侠说,柳凌虽然看起来精神很好,却还是消瘦得厉害,他回去后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柳长青和孙嫦娥说,他真想带着柳凌回家。   柳海难受的都想把机票退了不走了,他说柳凌在家养起来的一点点肉又都没有了,他想留在京都,哪怕每星期只能过去给柳凌做一天的饭,也比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好。   柳海还嘟囔着说:“震北哥也调走了,传呼也呼不到,要是他跟五哥在一起,看五哥最近身体不好,至少训练的时候还能照顾他一点,现在,我都怕五哥训练的时候会出什么事。”   千里之外的柳侠更帮不上忙,他能做的就是给柳凌写了一封信,信的主题很简单,很明确:无论你发生了什么事,我永远都是你的亲弟弟,我现在对你唯一的心愿,就是你平平安安。   星期三,柳海和丹秋走了。   星期五。   早上,柳魁和三个小家伙回到了荣泽,住在柳川那里。   柳魁告诉柳侠,黒、德清那个糊涂家伙,媳妇儿怀孕了都不知道,一直以为是水土不服,昨天杨柳吐得真不行了去医院看,才知道是咋回事,高兴得跟个傻子一样,现在正老老实实地呆在房子里让媳妇儿保胎,山西都不敢回,生怕出点啥事。   柳雲非常嘚瑟地对猫儿说:“哼,我早就说假六婶儿肚肚里有个气人小孩儿,黑叔叔还不信,非叫假六婶儿跟着俺一起去耍,看看,那小孩儿给假六婶儿闹腾哩有病了吧!要是早点打那小孩儿屁股几鞋底儿,他肯定就不敢这么闹人了,假六婶儿也不会有病了。”   下午,柳长青和孙嫦娥、柳钰也被柳川接到了荣泽。   星期六。   早上六点半,柳川和柳侠各开了一辆车,柳长青、柳长春、孙嫦娥、柳侠、柳魁、柳川、晓慧、柳钰、柳蕤、猫儿、柳雲、柳雷、小萱,一大家人一起奔赴尚诚,给柳侠订婚。   订婚过程很顺利,就像柳家人对周晓云一样,周家那边的长辈对柳侠也很满意。   下午三点,一家人和周晓云、孙剑锋一起从尚诚县返回。   星期天。   吃过午饭,柳侠接到通知,星期一早上八点集合,副队长潘留成将带领他们两个早已确定了人员配置的测绘队出发去中原西部,那个工程已经有了正式名称:栖浪水库。   当时周晓云也在,几个人正在庆幸订婚时间选的真巧时,周晓云的电话响了。   周妈妈说,周家二嫂一个小时前生下一个女孩儿,母女平安。   柳侠离开三周后,家里的装修全部完成。   四周后一个雨过天晴的午后,玉芳顺利生下一个女孩儿,柳长青为她取名:柳若虹。 第211章 探亲   晚春时节的双王山层峦叠嶂,林木苍莽,沟沿石缝间,到处可以看到盛开的野花,溪流声伴着婉转的鸟鸣,行走其间,宛如置身仙境。   不过如果走进双王山深处,走近那条蕴育了中国汉民族几千年文化的大河,又是另一番景象,这里的山峰更加险峻,山谷间奔腾而过的浑浊河水带着雷鸣般的隆隆回声滚滚东流,身处此间的人,只会感觉到人在自然中的渺小和微不足道。   此刻的柳侠就是这么想的,虽然腰间系着安全绳,他还是紧紧地贴在崖壁上,和对岸的人交流时的动作幅度尽可能小,以防一点点的意外,就让他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第一天来查勘这个作业区,他就想,如果一脚不慎掉下去,他这么大的个头儿,恐怕也激不起一个像点样子的浪花吧?   在望远镜里看清楚了对面的手势,柳侠舒了口气,慢慢收起望远镜。   旁边的吴小林则如遇大赦:“呼——,好了,咱们终于可以上去了,再不上去我这腿就废了。”   柳侠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小心地拿过身边的仪器装袋:“都一个多月了还没练出来,你的神经也够坚强的,负隅顽抗的精神很可嘉啊!”   吴小林拽着个灌木稞子慢慢往上爬:“你不能这么挖苦歧视我们城里人,啊——噗噗……,我、操,这种蓬子不是没刺嘛,他妈的扎死我了,噗噗噗噗,哎,他娘的,大刺也有大刺的好处哈,好拔,呼——;我们出生先天劣势嘛,楼房里没有山也没有河,我们肯定没法跟你一样从小练就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所以现在这种情况,腿软不很正常吗?”   柳侠不说话,一口气爬上去,把自己的安全绳从一颗大榆树上解下来,然后过去拉起吴小林绑在野樱桃树上的安全绳,把他给拉了上来。   两个人都是一身的土,拍也拍不掉,干脆不管了,扛着仪器艰难地往外走。   俩人磕磕绊绊走了十来分钟,柳侠忽然看到前面影影绰绰有两个熟悉的身影,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却本能地喊出了声:“猫儿?晓云?”   猫儿惊喜的大叫传了回来:“小叔?小叔——,周阿姨,是小叔,我看见他了,我看见他了。”   猫儿和周晓云来了,柳侠快给高兴傻了。   只有三天的假期,从荣泽到这里,他们单位的专车都得走大半天呢,坐公共汽车得在路上捯饬一天,他真想不到他们会来,前天打电话的时候,猫儿和周晓云半点口风都没透。   柳侠把猫儿放下来,对着周晓云傻笑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不对劲:“猫儿你今天不是还得上半天课吗?你们怎么现在就能到?”   虽然荣泽离这里只有三百来公路,可大部分都是山区公路,经常因为维修暂时禁行,要不柳侠他们以前往返在这趟路上的时候也不会每次都是大清早出发,半夜才到家,可按猫儿放学的时间计算,猫儿和周晓云只走了六个小时就到了。   周晓云笑着说:“猫儿和小蕤他们的期中考试成绩都出来了,猫儿考了……考得不错,小蕤也考得挺好,都是今天中午开家长会,三哥去给小蕤开了,我想体验一把优秀生家长的感觉,去给猫儿开,猫儿想来看你,哼唧着让我给他请假,我跟三嫂说了一下,我们没开完会就出来了,十点多就出发了。”她看到了猫儿冲她使眼色,想起两个人的约定,不动声色地把话顺下来了。   猫儿补充:“周阿姨为了和我一起来看你,替别人多值了好几天的班。”   柳侠冲周晓云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真的?你们那班让不让别人替?如果让,我回去后替你去值班,我觉得让女的值夜班特不人道。”   周晓云有点不好意思,她虽然非常喜欢柳侠,可旁边还有吴小林,她不想让人觉得她太上赶着了,不过,柳侠的话让她非常高兴:“可以啊,我们又不是三哥他们刑警队,我们科室值班一般都没事,在值班室睡一晚上就得了,偶尔会打电话通知个事,看着电话本谁都能干,苏姐他们经常都是让爱人去替。”   柳侠拍拍猫儿的肩膀:“我们猫儿再有一年多一点就该去上大学了,等他不在家了,只要我不像现在这样远距离作业,你的班就包给我了。”   周晓云笑嘻嘻地说:“你说的哦,猫儿和吴小林都听到了,以后,只要你在家,我可就不值班了。”   吴小林说:“那你们赶紧结婚吧,要不柳儿你去值班可是名不正言不顺啊!”   猫儿抬头看看柳侠,又看看周晓云,冲他们做了个开心的鬼脸儿:“就是,赶紧结婚,没名分干啥都不方便,周阿姨想去替我开家长会都觉得心虚,幸好没开成。”   柳侠伸手扒拉猫儿的脑袋:“你这个小白眼狼,你就那么巴着不想让小叔在家?”   猫儿说:“你不都说了我去上大学了不在家嘛!我不在家,剩你一个人,多可怜,我是心疼你哦!”   柳侠揽着小家伙的肩膀使劲勒了一下:“这还差不多。”   柳侠太高兴了,回到驻地去伙房打饭时还忍不住一直笑,年纪大的那些人都开着玩笑调侃他:“喂柳儿,这媳妇儿一来,精神头都不一样了嘿,瞧这红光满面的。”   “那是,你要是找柳工媳妇儿似的那么个媳妇儿,不用来,光想想我估计你都得红光满面,咱们呆这么个鬼地方都能找来,漂亮又痴情喔!”   柳侠也不反驳,他是真的很高兴,他这几天都在担心猫儿会不声不响自己搭车来,他老早就开始跟猫儿说,这边路不好,比荣泽那边的交通差的多,就三天假,在路上折腾两天不划算。   可他知道,就猫儿那性子,只要他想,谁说都没用,多艰难他也会想办法来。   现在,周晓云开着车,两个人平平安安到了,柳侠越想越高兴,他觉得听家里人的话订婚对了,他不在家的时候,真的多了个人照顾猫儿。   而且,这一个多月,三两天和猫儿、周晓云通一次电话,听猫儿说周晓云怎么帮他,听周晓云说猫儿每天的情况,夸奖猫儿聪明乖巧,柳侠对周晓云的喜欢越来越多,所以看到周晓云来,他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当然,除此之外,他还有点因为男人的虚荣心而起的小骄傲。   队里不止一个人觉得成年带着猫儿肯定会影响他找女朋友,现在,周晓云对猫儿这么好,柳侠想不嘚瑟都装不像。   猫儿对柳侠的宿舍好奇的不得了,一进来就把柳侠那张一米二宽的床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柳侠床上,嘿嘿傻笑。   他在家每天都幻想小叔在外面的生活,一点一滴,所有的细节,跟放电影似的,想小叔现在在干什么,如果自己在那里会怎么样,现在他终于看到了小叔在外面真正的生活,发现和自己想的几乎一模一样。   周晓云也发现,柳侠在外面居住的大环境虽然比她想的还要闭塞艰苦,但他们驻地本身的条件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柳侠的房间虽然不大,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旧写字台、一把椅子,但干净整齐,房间有有两个玻璃窗,南面的还很大,房间通透明亮,并不是她想象中民工们所住的阴暗潮湿的窝棚。   她还发现,驻地的水房居然有两个双缸洗衣机,二十个人的临时小单位,小食堂居然还摆了两张餐桌。   柳侠告诉她,他听队里的老职工说,马千里上台后就是这样的规矩,短期项目经常换地方,那是没办法了,预计超过半年的工程,队里都会配置相应的物品。   马千里说,他们是国家企业,又不是逃荒要饭的,也不缺钱,干嘛让自己的职工在外面辛苦工作的时候还要过得跟难民似的?单位有钱不就是给职工创造福利过好日子的吗?   周晓云感叹:“听名字你们单位好像不怎么样,其实真在里面干,真的很不错。”   柳侠开玩笑:“怎么样?你没找错人吧?”   周晓云抬脚踢柳侠,柳侠笑着跳起来,过去拽快睡着的猫儿:“起来起来乖,小叔都挨打了你还在这里当懒瓜,来,起来吃饭了。”   晚饭算得上丰盛,猫儿给柳侠带来了一大袋子酱肉和包子。   酱肉是他提前给柳钰打电话要的,包子是前天柳魁和秀梅去原城拉布,回来的时候猫儿不让他们走,让秀梅给蒸了两大锅,他放在冰箱里,今天全都给带来了,柳侠刚才让做饭的焦志义帮忙给热了一下,因为这里没冰箱,包子和酱肉都放不住,柳侠就拿够了自己今天需要的,其他的都放在食堂了,让焦志义处理一下,队里的人随便吃。   焦志义是去年刚分配到水文队的退伍军人,在部队时是炊事员,现在在郑朝阳的第一施工队,他现在比郑朝阳还受欢迎,谁组队都想要他,不用干活,只管做饭,这次,副队长潘留成利用职务之便,把他给编自己带的小队了。   三个人吃饭的气氛很融洽,柳侠出来的这一个多月,除了回尚诚县自己家,周晓云几乎每天都会和猫儿见一次,要不送午饭,要不送下午时候那次加餐,还又带着他和小蕤一起又去练过一次车,猫儿对周晓云跟姐姐似的亲。   柳侠邀请了吴小林过来和他们一起吃饭,吴小林不肯,说打搅别人的家庭盛宴会遭天打雷劈,他这话是在食堂里说的,其他人都听见了,所以,柳侠他们正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大快朵颐的时候推门而进的潘留成第一句话就是:“我是看了看天,确定不会被雷劈才过来的。”   三个人都赶紧站起来让潘留成坐,潘留成摆了摆手让他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他笑着对周晓云说:“我就是来看看我们未来的家属,对你这么支持我们小柳的工作表示感谢。”   周晓云脸红了,柳侠他们出来还不足四十天,水文队真正的家属们还没人来探过亲,她只是和柳侠订了婚,她感觉自己是不是有点不自重了。   但潘留成下一句话就打消了周晓云的忐忑:“不过,最重要的是后边这件事,我们刚到这里,条件不好,还没专门安排探亲家属住的地方。   刚才我让朝阳他们把咱们仓库腾了一下,小林把他的床让出来,已经放在仓库里了,还有队里备用的被子,放了四条在床上,你们待会儿过去看看,如果觉得不合适,我再想办法。“   柳侠只顾着高兴,完全没想到住的事,潘留成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来,如果不是潘留成考虑周到,今天晚上他们三个人睡觉都没办法安排。   柳侠和猫儿、周晓云一起对潘留成表示了感谢。   潘留成离开后,周晓云有点尴尬地看着柳侠。   柳侠说:“没事的,我听岳工说,以前我们队里条件不好的时候,有家属去作业区探亲,一个小队的人都为他们提供方便,让那两个人住一个帐篷,其他的五六个人挤一个帐篷里,翻身都翻不过来,大家都觉得应该的,谁知道哪天轮到自己呢,秀华姐来探亲,我把这个房间让给他们住,我去住仓库!”   袁秀华和吴小林结婚后,柳侠喊她嫂子,被袁秀华抗议,要求他喊姐,柳侠很老实地照办了。   周晓云底气不足地说:“咱们不是没结婚嘛!”   柳侠理直气壮地说:“咱们订婚了呀,订婚和结婚差不多,至少也能算半个家属吧。”   猫儿啃着酱猪蹄连连点头:“就是,预备役家属也是家属,到哪里都不能搞种族歧视。”   周晓云哭笑不得地看着猫儿说:“我怀疑你这次作文是不是真的吃了三十六分,你该吃十六分才对。”   柳侠大惊,揪着猫儿的脸蛋:“乖乖乖,先别吃了,跟小叔说一下,你的作文真的吃了三十六分?”   猫儿放下猪蹄,美不滋滋地斜睨着柳侠:“当然,要不我怎么得年级第一呢!”   “哈哈哈,大乖猫,你得年纪第一了?啊哈哈——,大乖猫,你真是最大最大的乖猫,啊——你可替小叔扬眉吐气了,小叔在荣泽高中拼着老命学了三年,最好的成绩才八十一名啊,喔——我家宝贝猫得第一名喽!”   柳侠抱起猫儿想抡一圈,屋子太小抡不开,他把猫使劲儿往上颠了颠,让他比自己还高出很多:“跟小叔说,想要什么奖励?”   猫儿指指写字台上的盘子:“先让我下去吃猪蹄儿,奖励我得好好合计合计要个大件的,草率决定会吃亏。”   柳侠把他放下来,兴奋的不能自已,问周晓云:“我想起来了,刚才咱们一起回来,你说了句半截话,就是这个吧?你们俩居然串通一气跟我保密?”   周晓云看着猫儿笑:“三嫂几天前就把他的成绩告诉我和三哥了,猫儿专门交待我们,不让我们跟你说,他想亲口告诉你,给你一个惊喜,他说他上了这么多年学,连一次三好学生都没给你得过,这次一定要好好让你高兴高兴。”   猫儿得意地摇头晃脑:“嘿嘿,我语文这次吃了一百一十五分,第一名马佳乐比我多二十八分,可我总成绩比他高三分,他数学最后一道题没做出来,我数理化都是满分。”   柳侠转圈找东西:“哎,这要是不喝点酒似乎没法表达我激动的心情啊!”   猫儿拉住他:“你就像刚才那样多笑几声我就可高兴了小叔,你不必用喝酒那么恶俗的方式来表达。”   柳侠真是高兴坏了,往仓库搬铺盖的时候是唱着戏过去的:“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只是后半截没上去。   他们小队连做饭的焦志义,这次是二十一个人,全部都被他嚎出来了,纷纷问要不要帮忙。   柳侠笑着说:“就一床被褥,不用了。”   其他人跟他开了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就回屋了,吴小林过来接过了猫儿的大书包,跟着他们一起去仓库帮忙。   柳侠问吴小林今天怎么住,吴小林说:“跟建业哥说好了,和他挤两晚上就行了,没事,以前上大学,冬天冷,经常和下铺的哥们儿挤着睡。”   因为考虑到这次的作业环境复杂危险,水文队这次组织的两个小队都增加了队员人数,每队二十个人,技术人员毫无疑问都是队里专业素质最好和经验最丰富的,柳侠是唯一一个年龄三十岁以下的。   施工队员全部是郑朝阳的手下,郑朝阳在潘留成为队长的柳侠他们这个队,高群在罗水旺为队长的那个队。   吴小林并不在这次的组成名单里,是吴小林自己主动找了马千里和潘留成,要求按施工队员的待遇加入的,所以,他现在和郑朝阳、万建业等六个人住在一个大房间里。   柳侠因为这件事非常佩服吴小林,他觉得如果换成自己,肯定没吴小林这样的勇气。   所以到达这里的第一天,他就私下找了潘留成,想让他把吴小林和自己分一个房间,潘留成说不合适,既然吴小林已经说了自己享受和施工队员一样的待遇,那就得按那个执行,这样对吴小林本人也好,省得传回去让别人觉得是吴小林在耍心机,蹭到了参与国家重点项目的机会,又出尔反尔不想吃苦。   参与重要的工程项目,在以后晋升职称的时候是很占便宜的。   柳侠觉得潘留成说的有道理,就没坚持,不过现在每天晚上,吴小林都会到柳侠房间和他一起做计算到半夜。   郑朝阳把仓库整理得很整齐,但仓库就是仓库,在一角放张床住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周晓云很抱歉的看着柳侠。   柳侠笑着说:“多有感觉,那个角里再拴头驴或牛,就齐活了,以前跟俺伯去生产队的饲养室玩,听着牲口吃草的声音,睡着的特别快,饲养室就是这里的感觉,房子高,空,特别美。”   猫儿说:“我也觉得这儿可美,走吧周阿姨,咱们过去给你铺床。”   仿制的军用棉被是全新的,还未拆封,柳侠觉得自己睡了半个月的被褥肯定会有点气味,给周晓云盖不合适,所以让周晓云盖新被褥。   周晓云连续开了八个多小时的车,真累了,铺好床她就让柳侠和猫儿也去睡,自己躺下后虽然有很多心事,可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柳侠和猫儿回到仓库,猫儿本来想写一会儿作业,可没桌子,最重要的,他也不想难得的两个晚上,小叔就在身边,自己却是在写作业里度过的,所以,他作业本都没拿出来,就给自己找了借口决定明天再说了。   两个人睡惯了大床,躺在一米二的床上觉得有点不适应,猫儿睡在里边,人整个贴在了墙上。   柳侠趴在那里,也觉得自己随时有掉下去的可能。   猫儿给柳侠说电话里不能详细说的家里发生的事:“柳若虹有多闹人,小叔你如果不亲眼看见,绝对想象不出来,小雲和小雷现在看见四婶儿抱着她上来就想逃跑。   四婶儿想让小萱回家睡一晚上,他们俩说小萱会被聒成聋子,坚决不让,每天带着小萱和大爷爷奶奶睡一个屋,他们觉得大爷爷跟奶奶那里最保险,四叔也不敢过去跟他们争小萱。   奶奶和娘说,柳若虹是把小萱省的力气和她自己在四婶儿肚子里时的乖巧都给补回来了,我记得小雲和小雷小的时候也经常闹人,哭,可你拿个东西一哄就好了,柳若虹不行啊,她压根儿就不睁眼,除了吃奶和睡觉的时候,只要醒着,她就是个哭。   四叔现在都害怕回家,他一回家就占着小萱,让四婶儿看看,他也在看孩子呢,没闲着,可该睡觉的时候他没办法,小萱不跟着他睡,他就得起来悠柳若虹。   大伯这次进了十几种好布,都可漂亮,是娘照着咱拿回家的杂志上的窗帘布买的,虽然花不完全一样,但颜色风格是一样的,娘说她现在卖一套好点的窗帘和被套床罩,能顶卖三天的布的利润。   哎对了,柳垚结婚了,福来大伯没叫咱村儿的人知道,他觉得儿子招给人家太丢人。   柳牡丹快生了,扛着个大肚子去看柳淼,说她男人说了,只要她生个儿子,她想要什么她男人就给她买什么。   柳淼气得骂她没脑子,说这种混账话她也信,有这种心思的男人,等你真生出儿子,他就会说生儿子是你理所应当的,全天下那么多女人生儿子,你生一个有什么了不起?生了儿子,他什么都不会给你,不生,他就有借口找碴子打你骂你了。   柳牡丹不信,还说柳淼说他男人坏话,和柳淼吵了一架就走了。   我上次回去看见金宝在往步行街拐的那个口上买烧饼,问娘,娘说她妈好像得了肝癌,肚子肿得老大,他四个姐凑了点钱把她妈送到卫生院治,他伯不肯出咱村儿,就让金宝在卫生院伺候着。   大伯买了点心去看过他妈一次,给他们撇了五十块钱,娘可不高兴,嘟囔了大伯好几天,不过,娘也说金宝可可怜,他姐们的婆家都可穷,根本顾不了他,他妈要是死了,金宝跟那个窝囊废爹的日子不知道怎么过。”   柳侠恶狠狠地说:“活该,老不死的泼妇。”   “快高考了,三婶儿最近压力特别大,头发掉得厉害,晚上也老睡不好,三叔去找王先生,让他给三婶儿开点药,王先生说中药也不能随便吃,让三婶儿每天吃几个大枣,他又给三婶儿装了个菊花枕头,三婶儿说她失眠真的好了很多。   三叔托在郑县的朋友买了一大箱枣回来,给了咱们一包,周阿姨和王先生也都有,枣特别好。   对了,凤河叔带着我去看咱们那一套房子了,他真的给咱们挖了两大间地下室,一楼的下水全部都是单独走的。   不过他说,咱们那门市房开工,恐怕就到今年冬天了,他们资金不足,人家下家不肯赊给他们太多东西,怕他们最后耍赖。   小河叔他媳妇怀孕了,凤河叔比他还高兴呢,说他快当大伯了,说小河叔老了不愁没人养活了。   马鹏程给二年级一个女生写情书,人家把情书交给了老师,老师让家长去学校,他妈嫌丢人不去,他爸去了,估计是被老师说的狠了,回来把马鹏程揍了个半死。   马鹏程跟我说,他大伯家的大哥现在在澳大利亚留学,四年了都没回来过,谁都管不着,他上星期自己回原城家里了,已经跟他爷爷说了,他也要去留学,如果他爷爷不答应,他就离家出走,跟马千里断绝父子关系。   他爷爷给他写了个保证书,只要他英语能过关,他爷爷就出钱送他留学,他给我看了那个保证书,他爷爷还摁了指印呢,马鹏程现在每天都在狂学英语。   我前天中午放学的时候,碰见他爸,他爸问我大爷爷刻个章要多少钱,说他要给马鹏程他爷爷刻一个,说他爷爷好歹也是省厅级干部离休,写个字据居然摁手印,实在是太没面子了。   我跟他说,看用什么材料,要是塑料的或麻将坯子或咱们家门口的石头刻,一百块钱一个,用大爷爷自己的玉石刻,最少也得一千五 。   他爸问我是和珅转世还是葛朗台转世?”   柳侠大笑:“我们队长还真是火眼金睛啊,一眼就看透了你的本质。”   猫儿不笑:“有身份的人刻私章绝对和你签合同时盖章不是一个意思,他们要的是与众不同,曾伯伯那样的艺术家和他的朋友都找大爷爷刻章,这说明大爷爷是很有身价的,就凭大爷爷的身价,用青石头刻个章我要他一千五也不多,如果不是和马鹏程是好朋友,我就跟他说三千了。”   柳侠也不笑了,他摸着猫儿的脸说:“孩儿,你是不是有啥心事?”   猫儿眨巴眼:“你啥意思啊小叔?我有啥心事?”   柳侠说:“乖猫,我从小带着你长大,你哩表情啥我不敢说一看就能猜出个百分百,但你要是真有大心事,小叔还能感觉得出来。   孩儿,你今儿来跟以前都不一样,我能感觉出来你见着小叔是真高兴,可我也能感觉出来你有点躲小叔,孩儿,你是觉得周阿姨俺俩订婚了,你就成了外人了吗?”   猫儿诧异地说:“小叔,你咋会这样感觉咧?是我磨着周阿姨让她跟我一起来哩呀,我要是觉得你跟她订婚了就把我当成外人,待我不好了,我还会叫她一起来吗?周阿姨她自己肯定是不好意思来的吧?我自己来不就中了?”   柳侠翻过来躺平:“孩儿,你可别骗我,小叔这一辈子不管有多少理想多少心思,放在头一个哩到啥时候都是你,你要是不高兴,小叔干啥都没劲,就是挣钱也觉得挣哩没意思。”   猫儿也躺平:“我知道啊小叔,我从小就跟着你,还能不知道你哩心思?所以我一点都不害怕你以后会对我不好。”   柳侠问:“那你担心周阿姨以后会对你不好不会?”   猫儿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担心,周阿姨真哩对我可好,我电话里给你说哩都是真哩,周阿姨就是天天给我送饭,给我打奶,有时候三叔忙了,她还给小蕤哥送饭,她真哩可好,小叔,你,你干脆跟周阿姨早点结婚吧!”   柳侠侧过身看着猫儿:“孩儿,你叫我早点结婚?为啥?你,你不待见就小叔跟你?现在就咱俩这样哩日子你觉得老不美?”   柳侠心里忽然特别特别难受,他不用想就知道猫儿不管干啥都是为了让他好,可猫儿主动想让他早点结婚还是让他难受,他是真的喜欢现在和猫儿一起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   猫儿连连摇头,往柳侠身边挨了挨,抱着他一条胳膊:“小叔,不是,我觉得咱俩这样可美。   可是,我也想叫你早点结婚啊,我明年这个时候就快该考大学了,你又想叫我考京都哩大学,我也答应曾爷爷一定报考京都哩大学了,我要是走了,咱家就光剩下你自己了。   小叔,我一想起来你干了一天活儿,回到家里头没一个人,就你自己孤伶伶哩,我就可难受可难受。   现在周阿姨对我跟小蕤哥都这么好,您要是结婚了,她对你肯定会更好,我搁外面上大学,知道你回到家有个人对你可好,我也放心啊!”   柳侠摸着猫儿有点硬的头发说:“孩儿,都已经订婚了,我知道最多一年半载,我肯定得结婚,我不是不待见您周阿姨,事实上,我现在可喜欢她,原来还没这样哩感觉,最近这一个多月,我过两天就给你和她打电话,听你说她都帮你干了啥,听她说她见着你哩时候你都在干啥,我觉得心里暖和和哩,我觉得,我要是结婚了,家就该是这样哩。   可不管我觉得那样哩家多好,我还是最待见咱俩现在哩家。”   猫儿说:“小叔,你不是听郑伯伯他们和三叔都说过,人结婚前都会这样胡思乱想吗?   小叔,我听四叔说过,当初大伯说要结婚哩时候,他都有点不美,怕大伯结婚以后就跟咱家哩人不亲了,可现在,俺娘要是一天不搁家,咱都觉得家里跟缺点啥样。   还有三婶儿,也是呀,原来咱都怕三婶儿要是没俺娘好,到咱家不说搅家不贤吧,就是跟有些人家哩媳妇儿样,天天吊着个脸不高兴,那咱家也就不美了。   可现在,咱都觉得三婶儿可好,你要是想想三婶儿现在不是咱家哩人了,你是不是可不美?”   柳侠真的想了一下晓慧不再是自己家里人的情况,心里真的觉得不能接受,他点点头:“嗯,三嫂可好。”   猫儿又说:“还有,还有……他,就是,他,他二十二岁就有我了,是不是?小叔你现在都二十三了。   你跟我说哩,他对俺妈可好可好,俺妈对他、对咱家哩人也都可好可好,我知道,俺奶奶初一十五给菩萨上香哩时候,都会求菩萨保佑俺,俺亲奶奶跟俺妈,叫他们下辈子投胎一定要投个好人家,一定要平平安安哩过一辈子。   俺爷爷现在哪儿都不去,就守着咱家,他怕耽误了给俺奶奶上坟,那就是说,其实俺爷爷,他也可想俺奶奶,也就是说,他们其实也可好可好。   俺四叔就不用说了,我都记着哩,他拖着就是不跟俺四婶儿结婚,咱一大家人劝他他还死犟,现在结了婚,你看他俩多好,还有了咱小萱,四叔要是不娶四婶儿,咱哪儿会有胖小萱这么乖这么好哩孩儿?   小叔,俺周阿姨肯定也会跟俺娘、俺妈、俺四婶儿六婶儿样恁好,你早点给她娶回咱家,叫她当咱家哩人吧。”   柳侠又翻身趴在了那里:“我都知道孩儿,我都知道,我就是舍不得你,我总觉得,我要是结婚了,就离你远了,你就再也不会跟以前那样对我亲了,你慢慢就会把我当外人了。   我只要想到你以后看着我不亲,我就觉得心里跟堵了块大石头样,孩儿,我老觉得你还可小咧,几个月时候那样,软乎乎哩,我觉得我能给你搁到我心里,我这儿。”   柳侠又翻了过来,手摸着自己的前胸:“我经常都不想叫你长大,好像你不长大,就会一直搁我这儿,我能护着你一样,长大了,就会飞走了。”   猫儿把头抵在柳侠的肩膀上,好久没有说话。   等他敢抬起头,他对柳侠说:“小叔,你搁我心里头永远也都是最前头哩,你觉得我会把你当成外人吗?   小叔,我就是想了想咱家这么多人,结了婚都这么好,那你结了婚肯定也会可好,所以才想叫你早点结婚。   还有,小叔,我可想抱你哩孩儿。   你想想,我还有一年零四个月就该离开家去上大学了,你要是现在结婚,不是说十月怀胎吗?等周阿姨生下你哩孩儿,我还能抱他几个月咧!   你成天跟我说我小时候软乎乎哩多可爱,你恨不得天天不去上学抱着我,我现在也可想抱抱你哩孩儿,就是他小哩时候,软乎乎哩时候,我替你抱着他,我想想都觉得可美。”   柳侠笑起来:“那要是我生个跟柳若虹那样闹人哩孩儿咋弄?”   猫儿咧了咧嘴:“不会吧?最多跟小雲小雷那俩孬货样,长大了淘力点,不会跟柳若虹样恁闹人吧?”   柳侠说:“那可没准儿,小萱恁乖,谁知道下面哩柳若虹就能这么气人咧!”   猫儿说:“你不会,你这么好,你哩孩儿肯定也会最好最好。”   ……   不知道什么时间,柳侠终于睡着了。   猫儿慢慢扭过头,仓库的窗户没有窗帘,他隐隐可以看见小叔脸的轮廓,跟从小到大所有的记忆,跟偶尔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猫儿看了很久很久,外面传来隐隐的鸡叫声,他才把额头抵在柳侠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第212章 无题   “五一”劳动节早上的七点,柳侠他们就已经吃过了早饭,现在天气正好,即便家里来了人,他也还要继续工作,周晓云留在驻地给他洗攒了快一个星期的外套,猫儿跟着柳侠去作业区玩。   栖浪水库是非常重要的国家大型工程,虽然猫儿配合柳侠做记录绘草图比别人都默契,这次柳侠也不敢让他干,万一有一天工程出现点意外,那可是说不清。   所以虽然猫儿急得不行,想帮小叔干点活,可他也只能乖乖地让柳侠在他腰上拴条安全绳,在柳侠的工作点附近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呆着,看柳侠干活。   他平时闹腾惯了,坐了没多大一会儿就屁股下长了蒺藜似的横竖不是个滋味,经过柳侠允许,他在安全绳允许的范围内开始爬上爬下,翻着石头找虫子玩,摘野花,研究他以前在凤戏山没见过的小草小树,不过柳侠每次回头看他时,都能正好碰上他的眼神。   他摘了一大把野花,扬着给柳侠看,还把一朵紫红色的花放在自己头顶,对柳侠用口型说:“瞧瞧,花样小帅哥。”   柳侠拍拍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上边一棵松树,也用口型说:“看看,树样大帅哥。”   猫儿对着他大叫:“大帅哥小叔——”   柳侠吼着回到:“哎——帅花猫你小心点!”   “知道喽——,小叔你也要小心——我找一朵大点的花,一会儿给你戴——”   猫儿确实找到了一朵比较大的粉红色的花,不过柳侠拒不肯戴,又给他夹在耳朵上了。   回到驻地,猫儿去食堂找了个玻璃罐头瓶,把花插在里面,放在写字台上,红的紫的白的黄的,一大把鲜艳的花朵,让屋子一瞬间就生动了起来。   下午,猫儿又找了一把各色的小鹅卵石放在罐头瓶里,那瓶花更好看了。   柳侠和猫儿中午回到驻地,看到自己门前铁丝上挂着一溜衣服,周晓云正坐在树下给他刷鞋。   下午回来,看到床上整整齐齐放着一摞叠好的衣服,写字台上放着一缸子冒着热气的水,周晓云正歪在床上看书。   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在柳侠心里慢慢升腾,他小时候放学回到家,推开门看到孙嫦娥和秀梅在屋里做着饭说话的时候,就是类似的感觉,温暖,踏实。   这是,家的感觉。   如果他结了婚,他不在家的时候,周晓云在,猫儿回到家也应该是这样的感觉吧?   吃过晚饭,柳侠占用写字台正中间大部分的位置绘图计算数据,猫儿占了一头儿写作业,柳侠偶然回头,看到周晓云靠着墙,腿上半搭着被子,正慢慢翻看他放在床头的一本书。   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在柳侠心里出现。   躺在仓库的小床上,柳侠对猫儿说:“乖,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咱们家每多结婚一个人,咱家就更有意思,变得更好,还会再多个小家伙。   想想看,咱们现在大部分时间都不在柳家岭了,如果没小莘和小雲小雷他们,你奶奶他们该多没意思啊!   最主要的是你,乖猫,如果,如果二哥不和二嫂那么早结婚,就没有你,如果没有你,你想想,小叔现在多可怜,没有这么好的大乖猫陪着,那小叔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他习惯性地想伸开右臂让猫儿枕,发现小家伙居然没配合他,柳侠惊讶:“哎,你干什么宝贝?”   猫儿翻身趴着:“你干了一整天活儿,肯定可累了,我枕着你你该不舒服了。”   柳侠把胳膊伸开:“小叔又不抡大锤,看个仪器累什么?来,哎,乖猫,我忽然想起来,我今儿早上醒的时候,你就离我这么远,就没让我搂着睡,怎么,突然觉悟了?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   猫儿抬起脑袋枕上他的胳膊:“嗯,我都快十四了嘛,十四岁就能入团了,入团就证明是青年了,我要是再天天枕着你的胳膊睡,让别人知道,不得笑话死我?”   柳侠胳膊一收,把猫儿搂到自己跟前:“在咱们家被窝儿里你枕枕自己小叔的胳膊,谁能管得着?”   猫儿嘿嘿笑:“就是哦。”不过虽然这样说,他却没再像以前那样把腿搭在柳侠腰上   第二天,猫儿和周晓云一起跟着柳侠去作业区,周晓云在上面安全的地方看风景,猫儿依然系着安全带坐在柳侠旁边,不过今天,他没有到处采野花玩,他带了柳侠的书和资料来,坐在那里安静地看。   对于参与这个被标注了“千年大计”印记的国家重点工程,柳侠的重视程度外人不知道,虽然有副队长潘留成、罗水旺、岳德胜这样专业素质和经验都是一流的老技术人员打头,他只是个普通的队员,柳侠也提前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   从知道自己会成为这个工程小队的一员那天,他就翻出了和这次测绘中可能出现的问题有任何一点联系的自己大学期间的所有课本,认真复习,又给黄有光和谢仁杰分别写了信。   黄有光和他们学校的教授们拥有当今世界测绘领域最先进的理论知识,能为他以后的工作提供更广阔的的思路。   谢仁杰拥有十分丰富的测绘经验,多年来,他跟随他以前所在的中、央建工部和现在所在的桥梁集团足迹踏遍全中国,还曾有过五年的援外工程经历,长年在各种复杂的地质环境中作业,经历过各种恶劣的测绘环境,拥有非常珍贵的极端地质条件下的测绘经验。   柳侠希望能从他们那里得到指导,分享他们的经验,借鉴他们解决问题的方法,提前预判各种极端情况,让自己和队友们在未来的工作中少走弯路。   黄有光为他搜集整理了大量国内外大型水库工程的资料,谢仁杰在给他寄资料时,还附带着给他寄来了几本自己的工作日志,柳侠现在每天做完了自己的工作后,仅有的一点时间基本都是在看这些。   其实,猫的作业多得让人绝望,昨晚上他写到十一点也只完成了不到三分之一,可他来到这里,根本就没心写作业,那些目前和柳侠没有任何直接关系的东西他现在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他想,大不了返校后被罚站几节课,反正他不写也都会。   而看柳侠的东西,他就非常能静下心,所有能和小叔联系得上的东西都能让他安心,让他兴致盎然。   可晚饭的时候,猫儿心里就开始不舒服了,早上快乐的心情荡然无存:明天的这个时候,他就已经不能在这里陪着小叔一起吃饭了,他想再见到小叔,至少得两个半月以后。   柳侠来之前,以为他们会在这里呆三个月左右,最长,也就是再多一个月,他肯定能在猫儿暑假期间回去,可到了这里,参加了工程总指挥部的第一次碰头会,看了整个工程的模拟鸟瞰图之后,他觉得,把这个时间乘以十,估计可能还差不多。   柳侠一直没把这个消息告诉猫儿,猫儿在家每天数着日子盼着他回去,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猫儿说,他想想猫儿一个人在大屋子里接到他的电话,听到这个消息后茫然无措的样子就觉得难受得不行,他想等猫儿放暑假的时候,让他跟着队里送物资的车来时,再亲口告诉他。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在把最初最艰难的测绘阶段渡过后,队里会派人和他们轮换岗位,或者让他们轮流回去休息,到那时候再告诉猫儿也行,反正,他就是希望猫儿难受的时候他至少得在猫儿的身边。   现在,猫儿来了,问他什么时候回去,柳侠只好告诉他。   猫儿虽然努力想让自己表现的不在意一点,好让柳侠放心,可就在眼前的分别和以后几年内都要长期与柳侠处于分离状态的预期实在让他太难受了,他装也装不像。   周晓云和柳侠一起安慰猫儿:“这里离荣泽也不算太远,以后如果有时间,只要假期超过三天,阿姨都想办法送你来,你最多两三个月就能见到你小叔一次。”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猫儿更难受,如果是那样,他和小叔一年才能有几天在一起啊!   吃完饭,柳侠没再做计算,他们三个人坐在外面看着星星聊天,柳侠聊猫儿小时候和自己之间有趣的事,周晓云聊自己小时候和家里人之间有趣的事,还聊他们的学校生活,聊两个家庭的小孩子,聊以后他们的家——柳侠、猫儿和周晓云三个人的家。   柳侠就在这个时候决定,如果周晓云提出希望今年结婚,他现在就答应,如果周晓云不提,那到了年底他就主动提,明年一定结婚。   二十五岁,在他们这边的女孩子里结婚就算比较晚了,他不能让别人笑话周晓云。   明天周晓云还要连续开车,得养好精神,他们聊到十点多,柳侠和猫儿就让她去休息。   柳侠和猫儿回到仓库,说话一直到快天亮。   猫儿一直在说家里的几个孩子,说周晓云的好,期待柳侠未来的儿子早点来临,他要把柳侠的儿子养大,感受一下小叔当年养他的快乐,他已经连那个影儿都没有的小家伙的名字都想好了,柳石。   像凤戏山里的石头一样,风吹雨淋都不怕,柳侠什么心都不用费,那个小家伙只需要柳岸哥哥想起来的时候喂口吃的,就能顶风冒雪茁壮成长,所以,小家伙的小名就叫:石头蛋子。   猫儿想象出来的小石头蛋子,比他和柳侠加起来还聪明,比胖小萱还乖,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条,至少要和小萱一样胖,那样搂着睡觉才会更舒服,小叔才会更高兴。   猫儿觉得,一直吃不胖让小叔担心是他最对不起柳侠的地方。   至于小家伙也有可能像柳若虹一样闹人这件事,猫儿选择性忽略了。   虽然那个小名比起自己起小名的水平相差实在太远,柳侠还是被猫儿说得几乎都想明天就去登记结婚,后天就给乖猫生个儿子出来了。   他也给猫儿的儿子起了个名字:“柳溪,好听吧?水滴石穿,专门用来修理石头蛋子的,咱们俩,小叔管了你这么多年,你心里肯定有很多不忿的地方,所以让你儿子修理我儿子,打个翻身仗,怎么样?”   猫儿说:“好,小名呢?”   柳侠说:“想不出来,我起小名儿的本事给你一个人用完了。”   猫儿说:“那你赶紧再攒点,等我真有儿子的时候,你正好攒出来,再给我儿子起个最好的小名。”   柳侠说:“再攒也起不出最好的了,最好的已经被你占了,到时候我给他起个比石头蛋子好的就行了。”   猫儿说:“那好吧,他亲爹把最好的用了,他也只能将就点了。”   柳侠大笑:“你就不怕你儿子他妈不愿意将就吗?万一我给他起个二狗呢?”   猫儿说:“你肯定不会啊,你是大狗,我儿子叫二狗,你打算叫我什么?”   柳侠气得翻身把猫儿压在下面,揪着他的脸颊使劲拧:“你个臭猫,居然想占小叔的便宜,你想让小叔跟你喊什么?”   猫儿扭着身体踢腾着腿想把柳侠给翻下去,可怎么扭都没用,他就咯吱柳侠的腰。   柳侠怕痒,大笑着想躲,结果一下就掉到了床下……   五月三号的早上,还不到七点他们就已经吃完了早饭。   猫儿和周晓云得早点出发,就这样时间也很紧张,经过尚诚县,周晓云要先回家看看,猫儿也要赶上七点半的晚自习。   周晓云一个女孩子家,即便不舍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外露,她笑着对柳侠说:“没事,猫儿在家有三哥三嫂和我呢,你记得多打电话就行了。”   这次出来,队里给柳侠他们每个小队配了个大哥大,马千里说让大家随便打,只要别打得电话费超过工程款就行。   大家都知道大哥大拨打和接听都要收费,还很贵,所以没人真的随便打,柳侠算是打的比较多的了,也是两三天一次,每次都给周晓云和猫儿打,偶尔还要加上柳川。   他打得多,因为他不放心猫儿,要经常确认猫儿的情况,但他非常注意,每次都是长话短说,三两分钟就结束了。   可就是这经常性的三两分钟,让他和周晓云之间的感觉越来越好,柳侠感觉这种远距离的交流,比两个人在一起的见面约会还好。   柳侠点头:“我知道,还是原来那个时间,只要不是因为特殊情况和潘队长不在一起,我都会按时打的。   如果真是多间隔几天,你们也别多想,那一般都是因为潘队长出去了,我们就是这一段作业区比较危险,很快就好了。”   猫儿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沮丧,柳侠抱着他不舍得让他上车,他还反过来拍着柳侠的背安慰他:“小叔,我再过两个半月就放暑假了,一放假我就来找你,到时候我能和你在一起一个月呢。”   柳侠没有因为他这句话而好过一点,他现在的感觉比原来离开猫儿去上大学还难受。   虽然猫儿表现得对他订婚结婚都很高兴,但他却能感觉到猫儿正在以一种连他都不易察觉到的方式一点点离开他,他一直希望那只是自己的错觉,猫儿这次来之后所有的一切似乎也在一遍遍地证明那确实是他的错觉。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在一次次地告诉他那真的只是他的错觉的时候,他的心却是完全相反的感觉,这种矛盾的感觉让他迷茫惊慌,他从来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他无法感知他的宝贝猫的想法。   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已经明确地跟猫儿说明了他的纠结疑惑,猫儿给他的反应看起来是那么正常,正是他内心最期待的,正是他最希望他能给予猫儿的,可他心底深处的那份惊慌恐惧却因此更加严重了。   他不知道现在他应该怎么做,他希望在猫儿必须离开他去上大学以前的这段时间,能尽可能多的和猫儿呆在一起,用实际行动让猫儿相信,即便是他结了婚,有了孩子,猫儿也是他永远永远都最疼爱的宝贝。   可现在,他必须呆在这里,而猫儿必须回到他的位置,他害怕等他回到他日思夜想的他和猫儿两个人的家里时,猫儿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个路人。   他知道那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可就是猫儿跟他和家里其他人一样亲近,他也无法容忍,他希望他和猫儿永远都是从前的样子,他希望自己永远是猫儿心里的唯一,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存在。   柳侠轻轻说:“孩儿,一放假就快点来,你不知道小叔多想你,可想可想,就跟你小时候在家里想小叔那样。”   猫儿笑着说:“那当然啊小叔,我一考试完就叫三婶儿帮我请假,你等着我啊!”说完他就挣脱了柳侠迅速坐进了车子后排。   柳侠楞了一下,过去拍车门,猫儿不开,他又拍车窗玻璃,猫儿说:“你快去上班吧小叔,你看见我走该哭了,我是不想叫周阿姨笑话你。”   周晓云笑着对柳侠摇摇头:“别拍了,他那么想你,肯定是不想走,你刚才那么一说,他老难受,又不想叫你看见。好了,我们走了柳侠,你自己在这里多保重啊!”   柳侠摸了摸车窗玻璃,车窗上挂了白色的窗帘,什么都看不见,他对周晓云说:“这一路车特别多,路还不好,小心点开,到家给我打电话,。”   看着车子伴随着一小团飞扬的尘土在蜿蜒曲折的临时公路上渐渐走远,终于看不见一点踪迹,柳侠才慢慢转过身往回走。   晚上七点,柳侠接到了猫儿的电话,他已经到家了。 第213章 再次出发   柳侠不知道,猫儿其实是五月四号早上搭长途汽车回到荣泽的。   前一天,他和周晓云上了国道,走了不到四十公里,就遇到车辆堵塞,他们等了将近三个小时。   车刚过洛城,周晓云又接到她妈妈的电话,周爸爸二号下午开始又发烧了,周妈妈因为怕周晓云开车分心,就没告诉她,等到下午一点多了周晓云还没到家,她真着急了,才打电话催周晓云。   周爸爸因为小时候穷,去医院看病被粗暴对待,所以对看病这件事本身就非常抵触,更别说去医院了,他每次生病都是被家人逼的一点办法没有了,才会在他们家附近的一个诊所随便看看,从来不进医院,尤其是尚诚县的医院,他发誓一辈子都不会让他们赚到他一分钱。   这次,周妈妈觉得不看不行了,想让周晓云劝说他去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   周晓云听说爸爸又发烧了,而且还是和以前一样,自己买了两盒柴胡喝,又心疼又生气,有些心慌意乱,在一个县城很拥挤的路口超车时,蹭到了旁边一辆停在路边面包车,因为赔偿又耽误了快一个小时。   经过这两次周折,他们天黑才到达尚诚县。   猫儿和周晓云一起来到周家时,周爸爸正被周妈妈和周晓刚硬拉着往外走,周爸爸当时刚吐了血。   周晓云第二天不可能回荣泽了,她想找个人第二天早上开车把猫儿送回荣泽,被猫儿很坚决地拒绝了,他说他和柳侠经常坐公共汽车,一个人搭车完全没问题。   周爸爸吐了血,还醉得厉害,周妈妈和家里其他人只要开口就被他骂,只有周晓云和周晓刚的儿子周珂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才消停会儿。   可周珂才十一岁,第二天还要上学,不可能整夜陪着他,能守着他的只有周晓云。   猫儿到荣泽时已经七点半了,晓慧已经给他请了假,他决定干脆中午不去学了。   他回到水文队,先回家把所有的窗户打开让通风换气,然后回到煤棚里,坐着发了会儿愣。   装修好以后,猫儿没有搬回去,他喜欢睡在煤棚里,那个狭小的地方还有小叔的气息,能让他感到安心,装修过的房子却一点没有了。   帷席被临时钉在床的一周,猫儿看着上面的图案呆了一会儿,翻身跪在床上,掀开褥子和铺席,从很靠里面的地方拿出一封信。   他就跪在那里看着信封,看了很长时间,然后又把它塞在了铺席下面,揉了揉眼睛,跳下床。   猫儿骑车来到了王君禹的诊所。   诊所人不算多,基本都是看完拿点药就走了,打针的都很少,没有输液的,倒是有两个头上扎着银针的人在看书,这是王君禹诊所的特点。   因为这个特点,王君禹失去了不少回头客,同样也因为这个特点,他永远不缺病人。   那些不回头的人是嫌王君禹徒有其名,看病没有别的诊所见效快;慕名而来的是听说王先生心不黑,检查的仔细,极少开很贵的药,更不会动辄给你挂好几瓶的水,可能病好的会稍微慢点,但给人的感觉很放心。   终于等到人都走完了,猫儿过去,细细地把他从周晓云那里听说的周爸爸的病情跟王君禹说了一遍。   王君禹没听完就说:“不见病人我不能下定论,听着很像肺结核,不过,他们家条件那么好,一般来说不应该会得这种病啊。”   猫儿又仔细地问了王君禹很多肺结核病的问题,回到家就给周晓云和柳侠分别打了电话。   周爸爸前年开新矿时曾在山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条件很差,刚开始就和雇佣的工人一起住在临时搭的窝棚里,王君禹估计他就是那时候感染上的。   第二晚上猫儿放学回到家,接到周晓云的电话,他爸爸已经住在省传染病医院了,就是肺结核,属于比较严重的情况。   周晓云又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然后接下来的两个多月,她都是每天紧张地荣泽、原城两边跑,和猫儿一星期左右才能见一次面,不过,她几乎每天都会和猫儿打个电话。   虽然关于周爸爸的病猫儿只是通过电话给她提供了一种可能,但因为有了明确的怀疑方向,他们一家人劝说周爸爸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就有了很大的说服力,柳侠给周爸爸打电话劝导,也起了一定的作用,所以,在这件事上,周晓云很感谢猫儿,对他也更喜欢了。   周晓云和柳侠之间的联系,还和前一段一样,两三天通一次电话,猫儿不肯老实跟柳侠说的话,如果从柳川那里听说,周晓云也都会告诉柳侠。   所以:   猫儿五科联赛作文只吃了十四分;   猫儿回到柳家岭,被柳若虹吓得跟着柳雲柳雷和小萱四处乱藏,吃饭都不敢进堂屋,猫儿在认真考虑是不是让儿子柳溪面世的问题。   猫儿居然把临时代他们一个月生物课的女老师介绍给楚凤河,说那老师胖胖的,和麻杆一样的楚凤河中和一下,俩人正好能生出匀称的孩子。   那位老师当时没说什么,后来自己偷偷找机会远远地看了楚凤河一眼后,猫儿那后半个月的生物课都是站着上的。   柳川和晓慧都说猫儿个孬货是活该,还没老鼠大呢,居然敢给老师做媒,还不跟大人商量,才被罚站半个月,简直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猫儿放学的路上看见一个男人往死里打一个女的,他路见不平骑车子撞人,把那男的撂倒在马路牙子上,还狠踢了两脚,结果被那个鼻青脸肿、头发都被男人揪掉了几绺的女人追着骂出几百米,还要讹他一百块钱,说他把人家男人的腰给撞出毛病了。   猫儿吓得骑着车子仓皇逃跑,半个月上下学都不敢从那条路走,发誓后半辈子都不再见义勇为。   猫儿跟柳魁和柳钰商量,让没有了娘的牛金宝跟着他们干点活,好歹挣个娶媳妇的钱,现在牛金宝在柳钰厂子里负责看大门、看仓库和打扫卫生,十分敬业。   猫儿在菩萨面前祈祷让柳侠永远平平安安,早点结婚,早点生下个聪明又孝顺的柳石……   猫儿在家里的糗事和各种小动作都通过周晓云的电话传达给了柳侠,柳侠的心情经常都是跟着小家伙在家里的表现而变化,同时,他和周晓云的感情也在随着通话次数的增加而增加。   以前,柳侠和周晓云通电话的时候经常为找不到话说犯愁,现在,他吃过晚饭就想给周晓云和猫儿打电话。   猫儿在电话里永远都是快乐的。   小叔,我五科联赛得了第四名,啥?进前三?……我才不稀罕前三呢!我觉得八十一才是最好的名次,不过,我们这次参加竞赛的就五十个人,要不我肯定得……啊——,小叔,我发誓,我绝对没炫耀的意思啊,我是真的想得八十一名啊。   小叔,周阿姨从原城回来,给我捎了两个酱猪蹄,不但味道好,还特别大哦!唉,小叔你真可怜,干着急吃不到,这样吧,等你回来我请你吃。   小叔,我回家了,咱们家现在别提多漂亮了,爷爷给每个炕都编了帷席,每个都好看。   我给咱家人照了好多相,光小萱就照了十张,我还教着小萱给五叔写了一封信呢!……谁说小萱不会写字,小萱会写“一、二、三”和“大、人、天”,信里这六个字都是小萱写的,乖小萱写的信,再加上他特可爱的相片,五叔接到肯定会特别高兴。   小叔,今儿咱们这里下雨了,周阿姨在原城给我打电话,让我放学时候骑车子慢点,周阿姨对我可好了。   小叔,六叔和六婶儿在教堂结婚的照片寄回来了,六叔真帅,六婶儿真漂亮……,不,我才不出国呢,穿着白衣服结婚一点都不美,我最喜欢的还是咱们家结婚的样子,我要是结婚,肯定在咱们家啊,在家结婚大爷爷奶奶他们才会最高兴!   小叔,周阿姨给我买了条特漂亮的T恤,大红的,我穿着去学,我们同学都说我特帅,我现在是超级小帅哥了。   小叔,今儿大伯和娘去拉布,把小雲小雷他们都带来了,就萌萌还乖点,小萱也跟着小雲小雷学哩可孬可淘力,他仨把三叔他们院子里所有自行车哩气门芯都给拔了,三叔和三婶儿挨着给人家赔不是,三叔说他脸上哩肉都笑疼了。   小叔,周阿姨今天中午去学校接我,我们俩去吃烩面了,周阿姨还给我买了两个菜,夫妻肺片真好吃,等你回来带我再去吃一次哦!……行,你说的啊,一百次,不许反悔。   小叔,周阿姨给我和小蕤哥一人买了一双耐克鞋……   小叔,周阿姨给大爷爷和奶奶一人买了一身真丝的衣服……   随着猫儿一次次快乐的汇报,柳侠对婚姻的恐惧在一点点消失,但对猫儿的担忧却在一点点增加,每次接到猫儿电话后的晚上,他都会想,他如果早点结婚,让猫儿看到周晓云和自己一样喜欢他,猫儿是不是就能回到从前呢?   而猫儿和柳侠打过电话后,脑子里经常都是柳侠和周晓云结婚后两个人其乐融融的场面,电影电视里看到过的那些夫妻亲昵的场景,被柳侠和周晓云代替,偶尔还会有个小小的柳石,但从来没有猫儿自己。   每当控制不住自己脑子里的想法,猫儿就会在黑暗中看着天花板,强迫自己把脑子里那段已经烂熟于心的文字默默地读一遍,当他觉得那样也不能阻止自己胡思乱想时,他会轻轻地背诵出声,让自己不光脑子想到,心也要知道。   六月初的一个星期天,下着中雨,猫儿他们都没回柳家岭,周晓云值夜班,打电话问猫儿有没有事,如果没事,能不能去公安局陪她说会儿话,一个人值班很无聊。   猫儿和小蕤一起去了,三个人一起聊天,当小蕤问起周晓云天天两个地方跑,累不累是,周晓云说起,他家里人正在想办法把她调到原城市公安局,她很纠结,不知道该怎么办。   周晓云比柳侠早一年毕业,当年正赶上那个坎儿,原本他爸爸为她跑好的市公安局那年一个人都不准进,他爸爸又嫌尚诚县太偏僻落后,就让她来了紧邻着原城的荣泽。   现在形势好转,她家里人还是想让她去原城工作,原城毕竟是省会城市,各方面的条件都是荣泽这样一个小县城根本不能比的。   他们觉得,柳侠他们单位总局也在原城,水文队只是总局驻荣泽的一个大队,早晚也要回原城,周晓云和柳侠结婚后直接把家安在原城更合适。   周爸爸的意思是,周晓云和柳侠如果都能早点调到原城,他们就能有更多的机会早点在原城分到集资房。   如果真分不到也无所谓,原城现在已经有了完全意义上的商品房,最有名的是一家叫成业建筑集团的商品房小区,盖的房子不光质量好外观漂亮,连外面的环境都比单位集资楼好,绿化得跟花园一样。   周晓云说:“俺爸说了,如果到结婚哩时候俺俩都没分到单位哩集资房,他就给我买一套成业集团哩房子当嫁妆,装修、家具他也都包圆了。”   小蕤说:“周阿姨,俺小叔现在有这么好哩房子,您结婚还得再买房?”   周晓云说:“这房子不是搁荣泽咧吗?如果我跟您小叔都在原城上班,每天来回跑肯定不中,原城肯定也得有一套。”   小蕤说:“那,那,到时候俺猫儿就得成天独个儿住恁大哩房子里头了,那俺孩儿不是老可怜么,周阿姨,我觉着俺小叔肯定不会愿意。”   周晓云说:“不会呀,猫儿肯定不会成天都是独个儿住,您小叔哩工程要是搁荣泽,他肯定还得住这儿吧?到星期六星期天俺肯定也会回来住。”她扭头问猫儿:“猫儿,你要是独个儿住,不会害怕吧?”   猫儿说:“搁自己家,有啥害怕哩呀?我现在不就是成天独个儿住,一点都没事,俺小叔您俩想去哪儿住就去哪儿住,不用管我。   不过周阿姨,不管你想住哪儿,原城、尚诚,哪怕是京都,俺家肯定不会叫您掏钱买房,俺家是男方,您爸妈给你养这么大,你嫁到俺家,咋能连住哩地方都再叫您家买咧?俺大爷爷大伯,俺小叔,反正就是俺全家,都不会同意。   你看上哪儿哩房了,你跟我说一下中不中?我下一星期回家,跟俺大爷爷说说,俺准备钱给你买。”   周晓云愣怔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着摆摆手:“哎呀呀,我好好哩说这干啥咧?您小叔俺俩现在还都搁荣泽上班咧,我调动哩事也还八字没一撇咧,要是调不了,说啥不都是白说。”   猫儿试探着问:“周阿姨,你,是不是不待见俺小叔现在这个房子啊?因为是一楼,楼层不好?还是俺俩装修哩你觉得老老渣,不想要?”   周晓云连连摇头:“没有没有猫儿,我可待见现在这个房,恁宽敞,还有恁大个院儿,多得劲。   我就是这些天叫俺爸妈给嘟囔哩狠了,天天我该来上班哩时候他们都不舍得,天天跟我说买房子当嫁妆哩事,弄哩我也一直想。”   从公安局出来,雨已经停了,小蕤和猫儿一起往水文队走,小蕤说:“猫儿,周阿姨家恁有钱,她家哩人要是硬给咱小叔调到原城了,你咋弄咧孩儿?这儿是咱小叔买哩房,你随便住,不过就是以后不能住现在哩大卧室里头了。   可要是咱小叔住到周阿姨家买哩房子里头,你去住肯定不得劲。”   猫儿笑嘻嘻地说:“到时候我就去京都上大学了呀,我去住京都哩房子了,成京都人了,哪会回来住周阿姨家哩房子。   小蕤哥,你后年也考京都哩大学呗,咱俩搁京都好好学习,到时候分到京都工作,搁京都好好挣钱,买个大房子,叫咱爷爷奶奶他们都去跟着咱当京都人。”   小蕤说:“那咱小叔咧?你会舍得给咱小叔撇这儿?”   猫儿说:“不舍得也得舍得呀,哪有当侄儿哩跟着小叔一辈子哩?我买了大房子,咱小叔跟周阿姨,还有一天他们哩孩儿,啥时候想去住就去。”   小蕤嘟囔了一句:“我一想到小叔一结婚,就剩你自己了,心里就可不美 ,您就是还搁一个屋里住也可不美。”   猫儿笑着说:“没,我觉得小叔结婚可美,我还能给他压床,还能给他看孩儿咧!”他看了看天,一颗星星都没有,天还阴着呢。   猫儿扬着头,吹起了口哨,小蕤听过,那是他们全家都很喜欢,猫儿和小叔经常吹的一首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猫儿回到家,高高兴兴地该干什么干什么,柳蕤第一次觉得:猫儿是不是有点少心没肺,有点白眼狼呢?   过了几天,猫儿中午放学的时候,周晓云接着他一起吃饭,猫儿发现周晓云欲言又止,好像有特别为难的事想跟他说,却开不了口,猫儿主动问周晓云是不是有什么事。   周晓云说:“还是调动工作的事,我昨晚上跟你小叔通电话,试探了他一下,他说他不会申请调动的,他非常喜欢自己现在的单位,而且,你还在荣泽上学,他出去的时候还有柳队和嫂子照顾你,所以他哪儿都不会去。   其实猫儿,我现在也不太想调走,我们单位人对我挺好的,剑锋哥也在这里,我觉得在这儿干的特别踏实,可我爸住着院还在为我们的事操心,我怕我拒绝会让爸爸伤心。   我怎么跟我爸说你小叔不想到原城工作,他都不相信,他认为所有的人都会希望到大城市生活,你小叔只是觉得让他花钱找人办调动不好意思,所以才说不想调动,你说,我该怎么办呢猫儿?”   猫儿当时对周晓云说:“没事,我劝我小叔,我小叔如果想调回总局,不用花钱的,只要他愿意回去,总局肯定要,马鹏程他爸爸也特别好,肯定不会刁难小叔,不给他盖章。”   猫儿接下了说服柳侠的任务,但他却一直对柳侠开不了口。   柳侠每次打电话都在兴高采烈地和他计划回来后再为家里添置些什么,对自己刚刚装修好的家满满的幸福幻想,连柳石和柳溪的床要做成什么样、放在哪里,甚至俩人如果在屋子里乱拉乱尿怎么解决都想好了。   他还非常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买了一楼,有个院子,孩子们将来不用整天呆在楼房的狭小空间里。   猫儿不可能在柳侠心情正好的时候提起那些可能让他扫兴的事。   柳川对周家希望柳侠去原城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他也觉得柳侠不可能同意,在猫儿考上大学之前是完全没有可能,猫儿考上大学后可能性也不大。   单位给柳侠这么好的待遇,马千里甚至为他干私活提供方便,他却说走就扒拉屁股走人了,柳侠又不是白眼狼,怎么可能做这种忘恩负义的事?   所以,柳川也没开口劝柳侠,对于没可能的事,他觉得没必要开口,徒让柳侠烦心。   六月中旬,煤棚里热得真住不了人了,猫儿不得不搬回楼房。   把褥子和铺席全部卷起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床板正中间有一本《读者文摘》,一看,是今年的第二期,猫儿觉得非常奇怪。   《读者文摘》是柳侠连续订了三年的,他和柳侠都有保存书的习惯,前两年的都是一本不缺地拿回了柳家岭。   只有这本,今年送来没几天就不见了,他和柳侠当时好一通找,他还以为是马鹏程看上面有风花雪月的文章,偷偷拿回家抄给女同学当情书,就追着马鹏程要。   马鹏程起誓赌咒半天,楚昊也作证,马鹏程现在已经嫌这上面优美哀伤的段落用的人太多,不够高雅脱俗了,他现在都是从唐诗宋词里面找句子,这样才显得有水平,能出奇制胜。   猫儿这才放过马鹏程。   怎么现在书会在铺席下面呢?   猫儿哗啦啦翻了一遍,中间插画的地方露出几张纸,柳川把拿起来看了看,呵呵笑了起来:“你六叔你们几个可真行,玩了次现实版的《麦琪的礼物》,感动死我了。”   晚上,柳侠打回来电话时,猫儿垂头丧气地对他说:“六叔跟咱们上次一样,玩了个暗度陈仓,他给咱们褥子底下压了三千美元和一万德国马克的存折。   他还叫我大臭猫,说咱俩的智商加一起,最多骗他一次,他可以一次骗过咱们俩,他说,那是给我的压岁钱,越压越瓷实,也就越长寿,他这是拿话堵你呢,他这么一说,你就不会把钱还给他了。”   柳侠只惊讶了两三秒就恢复过来了,他说:“我当然不会把钱还他了,居然说我的大乖猫是大臭猫,就冲这诬陷罪他也得赔偿我至少一万美元的精神损失。   乖,压岁钱真没退回去的,这钱就是你的了,以后你臭六叔最好每年都给你压这么一下,压得你结结实实长到三百岁。”   猫儿说:“那我以后挣了钱也每年给你发压岁钱,至少把你压得平平安安长到三百一十岁。”   柳侠大乐:“你说的哦,我算算,五年零四个月,你大学毕业,到那时候,你就得年年给我发压岁钱。”   猫儿说:“嗯,一年一次,我所有的钱全部都是你的压岁钱。”   对于周晓云可能调去原城工作的事,柳侠一点意见都没有,还挺高兴,他知道周晓云一直都很向往大城市的生活。   柳侠觉得这是人之常情,他们当初为了能走出柳家岭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现在也一直在鼓励家里几个小孩子好好学习,以后都能考上大学去大城市生活,他还一直惦记着让猫儿去美国或英国留学呢!   柳侠把他的想法清楚地告诉了周晓云,周晓云有点失落,但心里也轻松了很多,她真怕柳侠因为调动的事把她看出一个贪慕虚荣的人。   进入七月,柳侠几乎每天给猫儿打一个电话,他太想猫儿了,哪怕提前半天或几个小时,他也想早点见到猫儿   七月十六号下午,猫儿结束了他进入高三后第一次的补课任务,晚上八点半,他坐上了向西方向的火车。   火车并不经过栖浪水库所在的县,猫儿会在洛城下车,在火车站等到天亮,再换乘汽车。   这样,他可以早大半天见到小叔。 第214章 猫儿心回归   在烈日炙烤下的临时公路上走了两个多小时,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却依然看不到记忆中那一排红瓦房的影子,猫儿汗流浃背继续往前走,书包和装衣服的运动包感觉千斤重,他正合计着是现在就把最后一瓶汽水喝掉,还是再坚持一会儿的时候,看见了从前面转弯处突然冒出来的身影。   猫儿已经是欣喜若狂了,他发现,小叔比他还高兴,高兴得跟傻了一样,把他勒得喘不过气,勒得肋骨生疼还不知道放开他。   柳侠终于松开了快要窒息的猫儿,给他擦着脸上的汗傻笑:“你可来了孩儿,我快想死你了。”   猫儿问他:“小叔,你咋知道我现在就会来?还来接我。”   柳侠把他的包拿过来自己背着:“我不知道,我就是感觉着你来了,清早一起来我就想下来接你,他们都说再快你也得下午三点以后才能到县城,王建军说吃过午饭他开车,俺去汽车站那里接你。   可我总觉得你已经来了,吃不下饭,我把饭晾着就下来了。”   猫儿拽着柳侠的手,仰头看着他的脸嘿嘿笑:“真哩?你真哩能感觉出我来了?你有特异功能吧小叔?”   柳侠揽着猫儿的肩膀往前走:“可能吧,反正我就是觉得你来了,离我不远,我都能闻见你的味儿了,我真不该听他们哩话,应该叫上王建军早点下来接你,看给你热成啥了乖。”   猫儿说:“不热,我不待见坐车,咱俩这样慢慢儿走我觉得最美了。”   不过,猫儿这种最美的感觉没能持续五分钟就结束了,王建军开车下来接他们了,队长潘留成也坐在车上,弄得猫儿很紧张,他一个普通高中生来看自己的小叔,用不着队长亲自来迎接吧?   潘留成笑着跟猫儿解释:“你小叔一早就说你来了,跟我商量用车接你,我不信,就没给他批车,现在大中午的突然不见他人了,我估计肯定是他实在等不了自己下来了。   你小叔现在可是我的顶梁柱,他要是一生气跟我磨洋工我可受不了,再一个,伯伯也觉得自己今儿挺不厚道的,你小叔每天那么勤快,一个人顶俩用,想用个一会儿车我都不答应,所以这不是赔不是来了吗?”   猫儿这会儿除了高兴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所以也没想那么多,为小叔的能干骄傲,同时也觉得心疼。   到了驻地,猫儿发现,柳侠今天居然就没上班,猫儿觉得有些奇怪,按照柳侠一贯的风格,知道他今天要来,最多上班时会不太安心,没上班也没去接他,他问柳侠怎么回事。   柳侠说:“我在轮休啊,前几天工程赶到一个重要的节点,我们加班加点通宵干,我最年轻嘛,所以打主力,大家都觉得我比较辛苦。   今天恢复常态了,队长让我们轮休,岳工他们知道你今天来,就让我第一个休息。   队长早上不让我用车也是这个意思,他觉得我前几天挺累的,今儿得好好休息休息,他是根据以往的经验算的,说你三四点左右才会到县城,我们那大车,这种盘山路我现在还不敢开,队长让王叔叔一点半开车跟我去,是我老觉得你已经到了,自己偷偷跑下去接你的。”   猫儿被说服了,他特别高兴自己来的巧,可以一天到晚守在小叔身边两三天。   猫儿到的前三天,柳侠是真的什么都不干,就坐在猫儿的身边,看着他写作业,猫儿写累了,他们就找个风景好,又有过山风的地方坐着凉快说话,或者躺在铺了席子的地上聊天。   虽然是呆在没有任何娱乐,连新鲜点的面孔都很少出现的深山里,每天大部分时间还都在紧张地写作业,但猫儿觉得这就是最美的日子了。   不过有件事让猫儿觉得稍微有些别扭,那就是每天中午和晚上吃过饭后,队长潘留成和队里大部分人都会来他们屋子里溜达一圈,虽然时间不长,都是简单聊几句就走了,可一天两次十几个人轮番来这么一圈,猫儿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上次他和周晓云一起来都没发生这种事,他在水文队住了差不多整四年了,谁不认识他呀,大家如果看稀罕,那也应该是周晓云来的时候找借口过来才对吧?   他问柳侠,柳侠很嘚瑟地说:“小叔人缘好嘛,一天不见,人人想念。”   猫儿不信:“小叔,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来之前,你是不是生病或者,或者,出什么事了?”   柳侠把猫儿的棒球帽斜扣在自己头上,滑了几个特别飘的太空步,又随手拉过身边的椅子当道具,自己嘴里带着伴奏音,做了几个说不出名称但非常潇洒漂亮的动作,然后一甩头:“乖,你现在还觉得小叔是生了病或出过什么事的样子吗?”   猫儿歪着头盯着柳侠的眼睛:“反正,反正我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柳侠赌咒:“谁要是骗你让他变成狗。”   猫儿来的第四天,柳侠只上了一天班,晚上就下起了雨,猫儿心中窃喜:小叔可以接着歇了。   不过第二天,柳侠并没能全日休息,吃午饭时,潘留成通知下午技术人员到他房间开会,讨论下一阶段的详细施工方案,柳侠吃过午饭就过去了。   猫儿一个人在房间写作业,快三点的时候,有人敲门,猫儿过去打开门,居然看到一个比柳侠还高,高鼻深目、眼睛蔚蓝的外国人,他旁边站着一个只到他肩膀的年轻中国男子。   猫儿想问“请问您找谁”,觉得不大对,就提着气问了句:“who are you?”   旁边年轻的中国人先笑了起来,然后那个外国人才用生硬的汉语说:“窝、照、柳侠,泥、是、猫?”   连他的小名都能叫得出来,这肯定不是敲错门了,猫儿把两位客人让进了屋里,端茶倒水招待。   那个年轻人自我介绍叫钱宏伟,至于那个外国人,钱宏伟说猫儿可以称呼他冯.缪杰尔先生。   猫儿听柳海和丹秋说起过德国和欧洲一些姓氏的常识,所以他惊奇地问缪杰尔先生:“您,您是贵族?德国的——皇亲国戚?”   缪杰尔先生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汉语,但对猫儿刚刚使用的特定称谓,他不知所云,钱宏伟翻译给他听,他很认真地摇摇头,说了一大串猫儿听不懂的鸟语。   钱宏伟翻译:“德国现在已经没有贵族了,现在的姓氏仅只是一个姓氏而已,不过,我还是为我的姓氏感到自豪。”   猫儿点点头:“嗯,就跟我因为自己姓柳觉得特骄傲一样。”   缪杰尔先生也是个大忙人,知道柳侠是在和同事讨论工作,他不打算过去打扰,用他洋腔北调的汉语问猫儿:“他,柳侠,怎么样了?没有,特别,不舒服的地方吧?”   猫儿觉得从心脏到全身瞬间像被火烧了一把似的,但他却一点没表现出来,很随意地摇摇头说:“没有,他说自己觉得已经没事了,那个……钱叔叔,缪先生,我小叔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啊?”   钱宏伟先给缪杰尔翻译过之后,自己对猫儿说:“我那天就在现场,我可以作证,那真的只是意外,这里的地质结构容易形成塌方,海城的人对你小叔他们的测绘队再不满,也绝对不敢在这种事情上乱来。   缪杰尔先生当时也看得很清楚,他感到愤怒的是海城的人因为工作上的矛盾,在柳先生遇险时袖手旁观,缪杰尔先生在柳先生脱险后,直接和总指挥部的领导表示,现在的海城是通过合法程序招标进入这个工程的,他无权解除他们的合同,但在以后他参与的所有工程中,他都不希望再和海城有任何形式的合作。”   柳侠的讨论会一直开到猫儿把饭菜端回来才结束,柳侠一进屋,猫儿就跑过去抱住了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胸前,好久都不肯放开。   柳侠抚摸在猫儿的头发:“谁嘴那么松跟你胡说了?没事乖,你看,小叔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猫儿仰起头看着柳侠:“小叔,咱不干这个了,咱们回家吧,房子什么的咱都还给你们队里,咱不要工作,随便做点什么小生意也能过得可好。”   柳侠笑起来:“傻猫儿,因为工作里遇到一次危险就不干,那咱们以后不得让饿死?就是坐在路边摆摊卖个菜,也有可能被过路的车给撞上,对不对?   你可能还会遇到不给钱的无赖,遇到恶意竞争给你下绊子的同行,干什么都有好处和坏处,你四叔在望宁开厂子,自己辛苦做东西自己卖,不是还有流氓找上门寻事吗?   小叔的工作应该算是最安全的工种了,这次真的只是个意外。”   那一晚以后,柳侠觉得,他的猫儿又回来了,上一次来时说自己已经长大了,要开始学着自己睡,总是尽可能离他远一点的猫儿,现在又恢复了八爪鱼的本性,连午睡时都要搂着柳侠,好像生怕睡梦里把小叔给丢了。   柳侠他们的工作,大部分时候都是很独立的,像柳侠以前做的大部分工程,他们都是和发包单位签订测量合同,完成后把测量报告交给发包单位就可以了,不会和建筑单位有直接的关系。   但最近几年,有很多工程是整体发包的,像泽河市场工程,政府把一块地规划好了用途和大致的使用框架,整体发包给建筑单位,建筑单位自己寻找测绘合作者,这样的好处是当工程出现问题时,发包方只需要对承建的建筑单位问责即可,不会出现三方扯皮的现象。   不过就是这种从建筑公司那里直接接手的工程,测绘单位的作业本身大多时候也依然是独立的,很少和建筑单位的具体施工人员直接接触。   但,所有的事都有例外,在某些复杂的地质条件下,测绘是不能先期完成所有的工作的,必须和建设单位联合或交替作业,在建设过程中对一些特殊地质情况进行高精度测量,为建筑单位提供非常细致的观测数据,柳侠实习时候参与过的深山区铁路桥的建设就是这样,   目前的栖浪水库工程,比铁路桥建设的情况复杂得多,当然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猫儿上一次来的时候,柳侠他们正在进行的依然是前期独立的测绘工作,猫儿他们走后大概半个月,他们开始了到达这里后的第一次建设过程中的高精度测量,一周后,就和海城建筑公司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原因是在多次正式的说明和交涉之后,柳侠他们测绘队设置的控制点仍然被海城的施工人员随意破坏,给测绘队的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他们的观测数据失去连续性就没有了意义。   当柳侠发现自己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观测点第四次被破坏的时候,强压怒火去找对方施工队的队长曹建国交涉,曹建国说话非常粗鲁,而且在柳侠面前优越感十足,他一直都认为他们建筑单位才是工程的主导者缔造者,柳侠他们干的活儿压根儿就多余,所以他根本就不听柳侠说话,还骂骂咧咧嫌测绘队事儿逼,他身边几个工人也顺着他的话和柳侠叫板。   那天潘留成到总指挥部开协调会了,岳德胜也被气急了没有阻止,年轻气盛的柳侠叫上了测绘队其他人,抡起家伙就开始砸建筑队随意堆压在他们控制点周围的东西。   测绘队单方面发泄式的打砸行为最后演变成了双方械斗,建筑公司的人比测绘队的人要多得多,但柳侠他们却一点亏都没吃亏。   他们是积压了多日的怒火爆发了,打起来不要命,还特别抱团,互相支援,郑朝阳的手下除了万建业全部都是退伍兵,打起架比一般人凶悍得多,配合起来也默契得多。   柳侠打架方面有天赋,再加上个子高,把比个泼妇嘴还脏的曹建国追打得跌在一堆尚未搅拌的混凝土堆上半天爬不起来。   当潘留成和总指挥部的人闻讯赶来,工地上躺着的几个都是海城的人,也是平时就经常跟着曹建国对测绘队出言不逊、没有任何合作意识的人。   柳侠在指挥部的人面前强硬地表态:“这是国家以千年为单位设计建设的工程,在这样一个庞大的工程中,可能我们的工作真的微不足道,但我,为自己仅有的这一点工作负责。   如果海城公司不清理他们覆盖在我原始观测点上的建筑,我不会再向指挥部上交任何一份测量报告,我不会提供一份失去了真实性、没有任何意义的测量报告,这是我们单位的规定,也是我做为一个测绘工作者最基本的职业操守。   架已经打过了,行政上怎么处理我都认,但请不要拿什么“顾全大局,只此一次”的话压着我出什么基于经验之上的判断性测绘报告,我绝对不会出,哪怕被要求离开这个工程,也不会出。”   事情闹得很大,附近其他几个工程点的人也都知道了,那些测绘队无论认识不认识,都给指挥部打电话声援潘留成的测绘队,好几个测绘队都遇到了和柳侠他们同样的问题,但基于各方面的情况,一直以来都是测绘队方面忍气吞声地退让,照顾建设单位的施工方便,有几个施工队却根本不考虑双方是合作的关系,只顾自己,从来不考虑测绘队方面的作业需求。   柳侠他们这个点的工程暂停,海城公司发誓要让潘留成赔偿赔到破产。   缪杰尔先生是世界著名的水利工程专家,他全程参与了栖浪水库的设计,比柳侠他们介入这个工程还早,他那天也在参加指挥部的协调会,他听了钱宏伟翻译的柳侠所说的那几句话后,和他的一个懂测绘的德国同事穆勒先生现场查看了柳侠他们的那个工程点,然后调阅了柳侠他们这个队的所有测绘资料,包括尚未完成的原始数据记录,演算纸和草图。   然后,他对指挥部的领导表示:“穆勒先生说,这是他所见过的专业素质最高也最敬业的测绘团队之一,无论从任何方面,我们两个都希望和他们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   工程总指挥部出面调解群殴事件,海城罔顾双方的合作需要,破坏测绘队的设施、给测绘队造成损失在先,应该负主要责任,要求他们以后在施工过程中必须照顾到测绘队的作业需求,不得擅自接触测绘队的任何作业设施,以后如果再发生这种事,指挥部会和他们解除合同。   测绘队主动挑起械斗的行为很严重,但因为事出有因,所以要求测绘队承担对方受伤人员30%的医药费。   虽然只是30%,可因为伤的有好几个人,那应该会是一笔不太小的数目,潘留成给马千里打电话。   马千里的回答是:“才30%吗?真便宜,跟朝阳他们说,下次再有王八蛋敢欺负咱们人少,说话不干不净,可以放开手脚打了。”   柳侠从来都没因为打了那些人后悔过,一是郑朝阳几个人下手很有分寸,都是些当时很疼但其实并不伤筋动骨的皮外伤,二是柳侠觉得,大老爷们张嘴就是脏话,本来就该打。   连曹建国手下的很多工人都站在那里看热闹,连做个样子上去拉个偏架都不肯,可见这种人有多可恶,不打不足以平民愤。   那次事件后,柳侠他们和海城的人虽然在一个工地工作,但彼此都视同路人,柳侠他们的工作变得顺利了起来。   但就在猫儿到达这里的三天前,海城他们在施工过程中发现了问题,他们下的桩到达预定的深度后好像并不稳定,可柳侠他们前期探桩取样的结果和当时多次现场取样的结果都表示不应该出现这样的问题。   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够用先进的仪器解决,这次柳侠他们得用最原始的方法——肉眼观测,年轻、瘦、专业素质一流的柳侠是最佳人选。   结果,柳侠在被送到十多米深的地方时,下面突然塌陷,柳侠只来得及对着对讲机大叫了一声,就被突然涌出的大量泥浆淹没。   幸好岳德胜和潘留成经验足够丰富,柳侠也曾听黄有光和谢仁杰讲过江城大桥建设过程中测绘人员入地测绘差点被闷在下面的事,给自己绑上了非常结实的安全绳,否则后果真的无法想象。   柳侠他们所担负的是个非常重要的工程点,这里出了问题,很多专家都过来了,其中也包括缪杰尔先生和他的翻译钱宏伟,他俩亲眼看到柳侠被从下面拉上来时整个被泥浆包裹的模样,同时也看到了曹建国和他身边的几个人在测绘队所有人都拼了命往上拉柳侠时无动于衷甚至幸灾乐祸的样子。   而测绘队的人一直怀疑是海城那边的人做了什么手脚,他们算准了如果需要人下去,肯定是柳侠。   不过后来潘留成自己否定了这个看法,理由是:“曹建国那个王八蛋没这本事,他狗屁都不懂。”   在知道柳侠遇险后的好些个夜晚,猫儿搂着睡着的柳侠,依然恐惧到了极点:如果那天小叔没被拉上来,如果小叔被拉上来晚了几分钟……   猫儿来的第五天,柳侠开始上班了,但潘留成暂时只让他参与白天的工作,不允许他晚上做计算,所以猫儿一天到晚都跟在柳侠身边,不再写作业。   和柳侠在一起的一分一秒他都舍不得被其他事情分享,他能看得出,他越高兴,小叔就越高兴,所以,猫儿就总是在愉快地玩耍,让柳侠一直感受到他的轻松和快乐。   他写作业会让柳侠心疼,所以他不写。   可猫儿管得了自己,管不了别人。   猫儿来了之后,柳侠和周晓云还是两天通一次电话,猫儿每次也都会和周晓云说几句话,基本也都是很高兴的话题。   不过,猫儿能听出周晓云那非常谨慎的试探,想知道他劝柳侠调动工作的事情怎么样了,猫儿非常为难。   他不想说,他来之前就知道,柳侠肯定不会愿意去原城,来了之后他觉得,柳侠绝对不会去原城,至少在他去上大学前,甚至大学毕业之前,柳侠都不会考虑这件事,他劝说,除了让柳侠想起这种事不开心,不会有一点用处。   如果他流露出一点是周晓云非常想让柳侠调动,让他来劝说柳侠的意思,恐怕柳侠对周晓云的好印象会打折扣,猫儿知道周晓云是被父母催的没办法了才跟他说这事的,他不希望因为这件事影响柳侠和周晓云的感情。   猫儿最后决定,他不劝柳侠了,对猫儿来说,小叔才是最重要的,周晓云再着急,猫儿也不想让小叔不高兴。   可这天晚上,他们再次给周晓云打电话的时候,周家妈妈要求和柳侠说几句话。   周妈妈直接跟柳侠说,周爸爸已经在成业集团最好的小区给他和周晓云买了房子,房子要过完年才会竣工,一百三十六平方,周爸爸先交了两万块钱的定金。   猫儿听周晓云说过,成业集团的房子,最好的楼层已经卖到近四百块钱一平方了。   柳侠惊讶地对周妈妈说:“阿姨,我平时又不可能去原城住,叔叔在原城买房子那么大的房子干什么?”   周妈妈比他更惊讶:“晓云没跟你说?你叔叔已经托人在说你的工作了,人家那边也答应了,说很快就给消息,你大学上的好,往原城调没准儿比晓云还容易呢,晓云这边人家说得到过完年,你……”   柳侠打断了周妈妈:“阿姨,我根本就不想去原城啊,您快让叔叔别替我操心了,我现在的单位非常好,我不去原城,您可千万别让叔叔花冤枉钱。”   ……   猫儿就坐在柳侠身边,他听着周晓云生气又委屈地抱怨柳侠说话太直,让她爸爸妈妈难堪;柳侠真不想去原城也就算了,她慢慢跟她爸爸妈妈说,可柳侠怎么连房子都一口拒绝呢?   她爸妈那么费心地为他们以后的生活打算,柳侠这么一点不留余地地拒绝,她爸妈的脸往哪里放?别人要是知道了,还不得说是她爸妈自作多情,上赶着给买房子女婿都不承情。   放下电话,柳侠坐在席子上一声不吭,猫儿把电话给潘留成送去又回来,看见柳侠还是原来的姿势,非常生气懊恼的样子。   猫儿坐在他身边:“小叔,你别生气了,别人想在荣泽买个小房子还买不起呢,咱现在有这么好的房子,周阿姨家又给你们买一套,还是在原城,别人要是听说,得羡慕死,你怎么还怄气呢?”   柳侠抬起头看着猫儿:“乖,没有什么‘你们’的房子,在你结婚生孩子愿意自己搬出去住之前,只有‘我们’的房子。   我不可能去住在原城,把你一个人丢在荣泽,乖,”柳侠捂住了打算说话的猫儿的嘴,“别跟我说你长大了,不怕自己住这一类的话,至少在你结婚生孩子之前,我不会离开你住在其他地方的,咱们俩是一家,除非是你不喜欢小叔了,嫌弃小叔了,非得离开小叔自己出去住了……”   猫儿急了,把柳侠的手搬开:“小叔,我怎么会不喜欢你?我怎么会嫌弃你?我,我……”他跪起来搂着柳侠的脖子,“我一辈子都喜欢你。”   柳侠瞬间就阴天转晴阳光灿烂了,他笑嘻嘻地搂着猫儿躺下:“哎,这才是大乖猫嘛!乖,这可是你说的哦,一辈子都喜欢小叔,你以后可不许因为小叔有了大啤酒肚就不喜欢,小叔七老八十一脸老年斑一脸皱纹也不许不喜欢,哎,忘了带录音机,我应该把你刚才的话录下来,省得等我不帅了或老了你嫌弃我时抛弃我我连个证据都没有。”   猫儿说:“你老了吃饭乱撒大小便失禁我都不会嫌弃,我小的时候把你裤裆成天尿湿,把你裤裆都烤焦了,你不是都没嫌弃过我吗?”   柳侠说:“那不一样,大的对小的都是全心全意,永远都是只嫌给的不够;小的可不是,小的一长大,就会嫌弃大的没成色、老土,嫌大的给自己丢人。”   猫儿把腿搭在柳侠腰上:“那你记着今天的话,看我以后是不是会这样。”   柳侠说:“我记着呢,等我老了如果你敢嫌弃我,我就学你凤河叔他爹,不但拿着扁担揍你,还要吆喝得让满世界都知道,你是个不孝顺的小白眼狼。”   前几天,楚凤河、楚小河的爹终于知道了楚小河已经调回荣泽,并且还在荣泽最好的饭店举行了婚礼的事,他直接找到了小河的学校领导,说他现在养活着好几个孩子,日子没法过了,让小河以后每个月给他一百五十块钱的赡养费,要不他就只好去法院告了。   “老混账没敢去找凤河,他知道他找到小河的单位,凤河自己就会去找他求饶,可老混账没想到,凤河听说小河被学校领导专门找去谈话,教导小河做人的基本道德时,比他绝,凤河想为小河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所以老混账活该被打断一条腿。”柳川在电话里这么对柳侠和猫儿说。   猫儿摸了摸柳侠的左腿膝盖,做出阴森森的口气说:“柳侠,说吧,你想保留哪条腿?”   柳侠在席子上翻滚了几圈,嘴里还凄惨地大叫着:“啊——,疼死我了,你居然敢打我,我生你养你,你这个没人性的东西居然敢打我,看我不去法院告你,啊——,来人啊,救命啊——”   窗户外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跟着是郑朝阳几个人着急的声音:“小柳,你怎么了?”   “建军,你快去发动车!小柳好像生病了!”   ……   柳侠和猫儿哈哈大笑,柳侠笑得又打了几个滚儿,还对着外面故意又惨叫了几声。   窗户外,万建业对一群人说:“我跟你们说这是他们俩在闹着玩吧,你们还不信,听听!   你们是不知道,这俩人在一块儿,成天都跟过大年一样高兴,哪会儿真打起来,我跟你们说,以前我们住邻居的时候,他俩……” 第215章 矛盾   猫儿从来都不用刻意做任何事去引导柳侠的情绪,他在,他高兴,柳侠就高兴。   而在柳侠身边这件事本身就是猫儿从小到大最快乐的事情,所以,猫儿在栖浪水库的日子,柳侠真的如万建业所说,每天都跟过大年一样高兴。   当然,柳侠也有不高兴的时候,那就是隔天和周晓云通电话以后。   那天周妈妈关于柳侠工作和房子的事情是个开头,从那天开始,柳侠和周晓云每次通电话都要说到这两件事,不管开始的时候在说什么高兴的话题,只要一开始说调动和房子,两个人就会别扭。   周晓云希望柳侠能对她爸妈表个态,他即便暂时不去原城上班,结婚后也会尽可能住在原城,这样,至少让她爸妈觉得自己主动出钱出力为他们安置房子,并不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可就是这一句话的事,柳侠却坚决不肯说。   柳侠坚持,周晓云去原城他没意见,他以后肯定会尽最大努力照顾周晓云在原城的工作和生活,只要她觉得方便舒服的,自己都会支持,绝对不可能没事找事嫌周晓云不照顾家之类的,但他不会没事去住在原城。   柳侠说:“叔叔阿姨有为我们买房子的心我就已经非常感激了,这句话我已经对他们说过好几遍了。   我觉得我最近十年内都没可能去原城上班,所以也不可能去住在原城,你让我跟叔叔阿姨那么说,不是骗他们嘛!   晓云,叔叔阿姨把你养大,供你读书,你刚有能力挣钱孝敬他们的时候就要离开他们,嫁到我们家,做我的妻子了,所以,我不可能再让叔叔阿姨拿那么多钱给我们买房子。   你在原城需要房子,我会给你买,等我休假的时候回去我就去原城给你看房子,你想以后离叔叔阿姨近一点,方便照顾他们,那我们就选一套离这套房子近点的,   现在的这套房子,就当叔叔给你们家买的,叔叔和晓刚哥、晓勇哥都会开车,经常带嫂子和孩子去原城玩、买东西,你们家其实很适合在原城有一套房子,这不是正好吗?   逢年过节大家都去的时候,那一套房子虽然大,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会有点紧张,到时候,他们也可以到你那里去住,这不是最合适的吗?   我已经说的这么明白了,你为什么还非得要我接受叔叔买的房子呢?   你爸妈把你养这么大,已经尽了他们的义务,结婚后你住的地方,当然该由我来安置,咱们那里的风俗不都是这样的吗?   叔叔阿姨希望给你好的陪嫁我知道,可咱们也不能真的要这么贵的陪嫁对吧?我在队里的房子你又不是没见过,那么宽敞,别说现在只让生一个孩子,就是咱们生两三个也住得下呀!   我小的时候我们家就五孔窑,大哥还已经结了婚,有了小葳和小蕤,要单住一孔,四哥也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我觉得我们住的一点都不拮据,还特别宽敞舒服呢!   现在我和猫儿那套房子,不算厨房和卫生间,就已经差不多相当于四孔窑了,你说,我们在原城要那么大一套房子干什么?”   类似这样的话,柳侠几乎每次打电话都要给周晓云说,猫儿都听得替小叔感到累,可周晓云接受不了柳侠的理由。   她并不贪图一套房子,比起她现在开的车,一套房子才多少钱?她就是觉得那是爸爸想给她买的,她不要爸爸妈妈会伤心,拒绝的话她说不出来,也不许柳侠说。   因为这件事,每次和周晓云通过电话后,柳侠心情都很差,很烦躁,她不知道周晓云到底怎么想的,她那么孝顺,不是应该觉得她爸爸挣钱不容易,少要点嫁妆才对吗?为什么她这么固执地觉得只有她接受了房子她爸妈才会高兴?   如果她对她爸妈说,她可以住小一点的房子,让爸爸妈妈把钱存起来防老,她爸爸妈妈应该会更高兴吧?   柳侠这么跟周晓云说的时候,周晓云说,她知道她爸妈的心情,她说出这话她爸妈肯定不会高兴,只会觉得是自己还没结婚就和他们分得那么清,是离心了、生分了,会伤心。   而柳侠烦躁过后,很快又会觉得对不起周晓云,具体哪里对不起,他说不出来,他只是单纯觉得自己是男的,让女朋友不开心就是不对。   猫儿看着柳侠每次通完电话都这么纠结,心里比他还难受,只能尽量为周晓云找些更合理的理由宽柳侠的心。   以前大部分和猫儿本人无关的事,猫儿给柳侠讲道理说的时候,柳侠都很容易被说服,可这次,无论猫儿用什么理由,柳侠都觉得自己不能接受周爸爸那么昂贵的陪嫁。   柳侠想的是:如果他现在真是没有房子,或者只有刚毕业时那一间房子,周晓云以前住惯了宽敞的大房子,觉得不适应,愿意暂时住在娘家的房子里,那他什么都不会说,总不能因为虚荣心就让自己的妻子天天在路上多跑两三个小时吧?   可现在的问题是:他在荣泽有这么好一大套房子,而且他还有能力、也愿意再在原城买一套房子,周晓云为什么还非得要娘家的房子呢?   自己的妻子结了婚还一直住在娘家买的房子里,柳侠怎么想心里都不舒服。   柳侠也想过,是不是自己有些大男子主义?还是太偏执,思想太狭隘了?既然两个人最终都要成为一家人,就不应该分那么清。   他也试着说服过自己,可无论如何他心里都拗不过来。   他问猫儿自己做的对不对。   在猫儿这里,柳侠当然永远都正确:“咱们是男的,不能让周阿姨家出钱买房子,别人会笑话咱家,笑话你的。”   就这样,最近这些天,柳侠每次和周晓云打完了电话就纠结郁闷,猫儿就在旁边劝他。   猫儿喜欢拿自己家的例子开导柳侠,比如,连原来一直坚持不扩建窑洞的柳钰,现在都说宽敞的套间更舒服,这说明大家都喜欢住大房子,所以周阿姨想要大房子是没错的。   周家爸爸妈妈是周阿姨最亲的人,在周阿姨心里,即便是她结婚了,他们也是一家人,他们要给周阿姨买房子当嫁妆,周阿姨坦然接受是可以理解的,我听奶奶和娘说过,大姑和二姑刚结婚的时候,咱们那么穷,每次她们回咱家,大爷爷他们还一定要给她们带些东西回去呢,所以,小叔你不能因为这个生周阿姨的气。   只是咱们和周阿姨跟周爸爸之间的关系是不一样的,周阿姨能这么想,咱们不能这么想,咱要是坦然接受人家的房子,咱脸皮就太吼了。   ……   猫儿每次拿他们自己家的情况说事的时候,两个人都会不由自主想起柳家岭的家,然后就会迅速跑题,两个人一说起过去的日子和现在家里的一群小家伙,就兴奋不已,打电话时的不快很快在柳侠脑子里就没了踪影,柳侠会迅速恢复到平时的快乐状态。   柳侠自己没什么感觉,猫儿却非常难受,他的暑假只有三周,他走了以后,小叔怎么办呢?难道小叔以后每天都要过的那么郁闷?   猫儿离开的前一晚上,柳侠和周晓云通电话后又陷入了烦躁和内疚之中,而且因为猫儿明天一早就要趁着总局来送物资的车走了,柳侠的心情更难受,他搂着猫儿,下巴搁在猫儿的头顶上说:“乖,我忽然一点都不想结婚了,咱们俩这样多高兴啊,我觉得周阿姨我们俩如果结婚,以后肯定经常会因为这种事吵,我知道自己是男的,应该大度点让着她,可是我会觉得心里特憋屈。”   猫儿又劝了柳侠好长时间,最后话题跑到‘小雲和小雷要是找了女朋友,俩人如果理了同样的发型再穿着同样的衣服,他们的女朋友会不会搞错’这样不靠谱的事情上,柳侠的心情才好了起来。   所以,猫儿回到荣泽后,虽然功课紧张作业每天都多的要死,他还是每天都在操心柳侠。   猫儿是下午六点到荣泽的,他回到家先给柳侠打电话报了平安,紧接着就打电话给柳川。   柳川过来后,猫儿和柳川说了柳侠跟周晓云之间因为房子闹别扭的事,问柳川星期天有没有时间和自己一起去原城看看成业集团盖的小区。   猫儿觉得,如果周晓云知道柳侠真的要给她在原城买一套房子,哪怕是最小的,也会感动,肯定不会再和柳侠别扭。   周家爸爸妈妈如果知道,肯定也会很欣慰。   在荣泽有这么好的房子的情况下,柳侠还肯花那么贵的价钱在原城买房子,除了爱周晓云,还有其他理由解释柳侠的行为吗?   有了这个前提,柳侠再亲自和周爸爸他们解释自己不接受他们房子的初衷,周家爸爸妈妈应该只会高兴女儿有福气,找到了个体贴又通情达理的丈夫,而且还对他们非常孝顺,哪会觉得柳侠那么做,是因为对自己生分呢!   柳川听了猫儿的分析后,沉吟了一会儿才说:“猫儿,你知道成业集团的房子多少钱一平方吗?”   猫儿说:“水文队很多人的家都在原城,我听他们说,一平方比荣泽贵一百块左右,最近好像又多了点,一百三十左右吧?”   柳川说:“你说的那些是单位集资楼,建在自己单位的地皮上,。商品房比这个贵的多,尤其是成业集团的,他们开发的小区绿化都非常好,还有公共活动区域,他们的房子现在六百多一平方。”   “啊!?”猫儿傻了:“六百多?那,那……”他不知道说什么了,按这个价格,周爸爸买的房子要八九万块,这也太离谱了吧?   柳川又给猫儿补了一记闷棍:“现在原城有很多单位买房子开始带车库了,不是煤棚,是车库,一个车库好像就要一万多,成业的更贵。”   猫儿坐在床边,傻愣愣地看着柳川:“那,那,为什么周阿姨的妈妈给小叔说他们才交了两万块钱?”   柳川说:“我不知道,可能那只是定金,也可能是他们预料到了如果钱太多,你小叔不会接受,所以故意那么说的,他们应该是好意。   我问过孙局长这事,他只笑不说话,我估计,他也是估计到了你小叔肯定不会接受这个房子,可又知道你周阿姨家的人费了很多心思,所以觉得没办法说。   孙局长虽然是媒人,但现在的媒人又不是过去那种媒婆,人也就是牵个线让你小叔他们认识,关键时刻带个话,平时不会在中间来回跑什么都管。   对这件事,三叔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从你周阿姨的角度,觉得要那套房子天经地义,那是她爸爸妈妈主动愿意给的,而且可能那些钱,对他们家根本不算什么。   可如果换了我是你小叔,我也觉得不能要那套房子,所以我和你小叔打了两次电话,我都没主动提过这件事,这件事,就让你小叔和周阿姨自己商量着决定吧,他们以后是要做夫妻在一起生活一辈子的,出现矛盾很正常,他们两个都得学着自己解决。   猫儿,你不用那么担心你小叔,恋人和夫妻之间有些东西是很微妙的,你现在还小,没体会,三叔也跟你说不清,让他们商量着决定是最好的,哪怕两个人因为这事吵一架,也不一定是坏事。 ”   柳川走后,猫儿把家里所有的存折,包括柳海的那些都拿了出来,坐在床上看了半天。   虽然原城的房很贵,他们的钱还够买一套和周爸爸他们一样的房子。   猫儿松了一口气,如果可能,他还是不想让小叔和周阿姨吵架,吵架小叔就会难受,猫儿记忆里的小叔一直都是快乐的,所以他觉得以后的小叔也应该这样,而不是因为一套房子整天生气。   可是,春天给柳海凑够十万以后,剩下的柳侠全部给放在了一个存折上,存的是五年死期,柳侠说这次哪怕天塌下来,存折上的钱也不能动了,那些是给他以后出国留学准备的。   猫儿根本就不想出国留学,他连荣泽都不想出,可是,他知道,如果家里没钱了,小叔就会发愁,连睡觉都不踏实,担心有一天家里万一出点事没个抓挠的地方,担心有急事还得借钱,这样的话,小叔就又要想办法揽私活儿了。   猫儿扭头环视了一圈自己此刻正带着的房间,从床上跳下来。   他慢慢走了一圈,把整套房子的每个房间都挨着又看了一遍:   厨房很宽敞,比马小军家背阴的那个房间好像还大些,现在装上了牙白色的橱柜,漂亮得不像是厨房,他们的锅碗瓢盆只占了不足三分之一的柜子。   餐厅更不用说,摆个大八仙桌也不显得多挤,吊了乳黄色的顶,垂下个大大的,像盛开的月季花似的吊灯,按下开关,暖暖的灯光铺洒开来,餐厅瞬间像卧室一样温馨。   卫生间换成了大号的浴盆,还装上了有淡绿色树叶图案的窗帘,进来就觉得很清爽凉快。   猫儿来到了主卧,非常宽敞的一大间,放了那么漂亮的大床和写字台、梳妆台、电脑桌后,还有很大片的空地,小雲、小雷和小萱来的时候在地上随便打滚儿都不必担心磕着碰着,将来柳石就是再有个弟弟或妹妹,小叔他们都住在这里也完全没问题。   猫儿看着空荡荡的大床,揉了揉眼睛,转身走进另一个房间。   这个卧室是留给大爷爷和奶奶的,可他们不经常来荣泽,以后就是愿意常来,恐怕也是住在给大伯新买的房子里的更多点,那柳石长大后就可以住在这里了,写作业写累了,可以站起来看看外面柿树漂亮的枝叶,他应该会很喜欢吧?   猫儿最后又回到了背阴的卧室里,把存折都收了起来:   虽然周阿姨想要原城的房子没错,但,不能因为她让小叔天天连个安稳日子都过不了,三叔说的也许对,那就先让小叔和周阿姨商量着解决吧,如果真不行,等张发成那里的钱要回来再说吧,反正不能让家里没一点钱,不能让小叔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猫儿下定了决心,就不再去想在原城买房子的事,他厚着脸皮,每天晚上放学后都给柳侠打一个电话,每天都有高兴的事给柳侠说。   小叔,小蕤哥虽然来不了荣高新校了,可前天常帅和佩环都来了,三叔安排常帅和小蕤哥住在一个房间,佩环是女孩子,自己住在三叔原来那个比较小的房子里,这样小蕤哥每天放学回去,就不再是一个人,就有人跟他说话跟他玩了,我们都觉得放心很多。   小叔,我昨天回家了,柳若虹那小丫头改变策略了,她已经不再每天闭着眼睛哭嚎折磨全家人的耳朵了,她改成了白天睡觉,晚上玩耍。   玩的时候还必须有人陪着逗她,否则她就哭得死去活来给你看。   白天任你敲锣打鼓放鞭炮,她都只管呼呼的睡,小雲小雷和小萱现在舒服了,白天趁她睡着的时候一会儿掐一下她的胖脸,一会儿拧一下她的鼻子,既报了当初整天被她魔音灌耳的仇,还不用担心挨揍。   四叔很可怜,每天晚上都睡不成觉,他想以厂里活儿多为借口逃避责任不回家,每天都被大伯和娘给揪着,不回也得回。   小叔,你还记得那个谭老板吧,就是去年夏天咱俩帮四叔招待过的那个谭老板,他今天定了四叔一大批货,四叔高兴得传呼都发错了,不知道发给谁了,后来他老不见我回电话,又发了一条来兴师问罪我才知道。   四叔这会儿肯定忙得快数不过来自己的脚趾头了,哦对了,春发他们几个也都不去马寨,回来跟着四叔干了,四叔说,只是谭老板这一个单子,他今年就不会赔了。   哈哈,小叔,刚小葳哥给我打了个电话,他明天带着小莘他们几个来荣泽避难,咱们家马上就宾客盈门了,你猜猜出了什么事?   哈哈,是有人到店里给小葳哥说媒啦,你想不到吧,小葳马上要被逼婚了,哈哈,想想我就觉得可美。   那女的是罗各庄的,她爹前几年倒卖煤发了家,去年给她买了原城市区的户口,今年又给她在原城安置好了工作,是有编制的正式人员,据说人长也得很漂亮。   去年小葳哥考上大学的时候,四叔不是在布店前的大街上连续放了三晚上的电影么,小葳哥那几天在店里帮大伯和娘卖布,晚上也去看了一次电影,媒人说,那个女孩子就是那天看到了在路边站着看电影的小葳哥,然后连续去了店里好几天,买了不少布,现在她在原城有工作了,才跟家里人说明了心思,让家人托人来说媒。   小葳哥说他那样的大帅哥以后坚决不能再在店里抛头露面了,要不招惹得人家小姑娘们一个个春心萌动芳心暗许,他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实在太作孽了,他领着小莘他们来荣泽玩几天,然后就回咱家隐居深山从此闭门不出了。   小叔,你还记得古村那个赵爷爷吧?就是我小的时候,他用粮食和布换咱家兔子的那个赵爷爷,他前几天来找三叔了,他家二孙子平时学习特别好,可这次考高中考砸了,离我们学校的录取分数线差十分,要交四千块的赞助费才能来。   三婶儿跟他们校长说了一下,让交了一千块进来了。赵爷爷在荣泽住了两天,三叔回家把大爷爷接来,大爷爷见到赵爷爷可高兴了,他跟我们说,赵爷爷算咱们家的半个救命恩人,让我们都记着赵爷爷的好。   小叔,萌萌和小雲小雷去上学了你知道吧?小雲和小雷每天上学都要带着小萱去,你猜小萱那小胖子干了什么事?嘿嘿,成宾叔正上课,闻见一股臭味,寻着臭味去找,发现小萱拉了一凳子,啊哈哈……,小萱还特冤枉地跟奶奶说,他没拉,他是乖乖,他使劲憋着了,是臭臭自己出来的。   萌萌说,小雲和小雷跟两个小恶霸一样,小萱拉在教室里还不许别人说臭,谁说他两个就一起过去跟人家晃拳头。   现在成宾叔在教室门口专门给小萱放了个小板凳,还提前把他的裤衩儿给脱了,让小萱随时可以跑出去拉屎撒尿。   ……   电话另一端的柳侠,想象着柳钰被柳若虹折腾得睁不开眼却不敢睡觉的样子,想象着柳葳被媒人吓得目瞪口呆的样子,想象着小萱光着小屁股坐在小板凳上当旁听生的样子,想象着父亲见到老朋友开心的样子,想象着猫儿给他打电话时候的样子,每次都能乐呵好久,乐呵到再次接到周晓云的电话。   周爸爸买的房子主体已经全部好了,他很高兴地领着周妈妈和周晓云去看,计划着以后怎么装修,还专门让周晓云开着车拉他到装饰材料市场去看了一次,很认真地询问了一些装饰材料的价格,拿回家很多名片和产品说明书。   因此,周晓云觉得更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了,她希望柳侠在她爸妈面前对那套房子表示喜欢的心情也更强烈了,所以,两个人争执的也更多了。   不过偶尔,当不再说房子的事情,他们的话题也会很高兴,周爸爸出院回家那几天,周晓云心情特别好,两个人说起以后的生活,说起孝敬老人,非常合拍。   周晓云说周爸爸的心整天都在矿上,很少和妈妈一起出去,不多的几次外出游玩都是周晓云和大哥偷偷买好了车票,硬把他们推出去的,她特别想让父母每年在合适的季节里外出旅游,放松一下,她觉得爸爸的肺结核跟劳累有关。   柳侠说:“我也一直想叫俺伯俺妈出去转转,以后每年的春秋天,咱们都可以多买几张票,让叔叔阿姨跟俺伯俺妈一起出去,他们年龄相差不多,肯定有很多共同的话题,出去还可以彼此照顾。”   柳侠说起大哥在望宁开店环境太差,他想让大哥来荣泽,周晓云说:“我看荣泽商场和尚诚商场卖自行车和电风扇之类的生意都特别好,你在楚凤河他们老板那里订的房子不是三大间连着的门市房吗?卖布和窗帘都不是特别忙的生意,你不是说大哥手特别巧吗?到时候可以让大嫂卖布,大哥卖点电风扇、吹风机之类的,自行车也成,都不是特别复杂,两个店就在一起,也能互相照应着,肯定比只卖布和窗帘收入好得多。”   柳侠觉得周晓云说的很有道理,大哥和大嫂现在很少赶会,有了店之后,大哥也觉得自己闲的时间太多,完全可以再兼着干点其他。   可两个人之间这样和谐的时候比争执别扭的时候少的多,房子成了两个人之间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小事。   比如,两个人再续关于父母一起出去旅游的话题时,柳侠说到火车票太难买了,周晓云说:“没事,火车站周围票贩子那里什么票都有,多加点钱,随时都能买到。”   可柳侠觉得买票贩子手里的票就是在纵容他们的犯罪行为,如果人人都安分守己地排队买票,本来他们是完全有机会买到自己想要的票的,就是因为那些票贩子提前把票都给倒出去了,他们这些遵纪守法的人才买不到票,所以,坚决不能买票贩子的票。   两个人因为这事,原本很高兴的通话最后又是不欢而散,隔天又打电话的时候,柳侠主动给周晓云道歉,说自己不该说话那么冲。   周晓云也给柳侠道歉,并且笑嘻嘻地表示原谅他了,可柳侠却又加了一句“我只是为我说话的方式道歉,我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于是道歉又变成了另一次不欢而散。   柳侠的心情就在猫儿的电话带来的快乐和周晓云的电话带来的压力烦恼中循环往复,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柳侠十一月初回到荣泽。   柳侠回来这天是星期三,他和以前每次出远门回来时一样,先跑到学校看猫儿,然后等着他一起回家。   已经过了寒衣节,后天就是猫儿十四岁的生日,就像猫儿出生那年一样,今年的冬天也来的比较早,柳侠他们就是因为下雪后暂时无法作业所以回来的。   只是相距二百多公里,原城这边没下雪,但冷的厉害,天阴沉沉的,可柳侠和猫儿的心情却像是阳春三月,两个人哼着歌儿吹着口哨回到家。   一转过传达室,两个人就同时看到了穿着大红色羽绒服站在栅栏门边的周晓云,猫儿很响亮地喊了声“周阿姨”。   周晓云没回答,只是冲他们笑了笑,等走到跟前,猫儿和柳侠才看清,周晓云好像哭过,眼睛还红着呢。 第216章 难言之感   从第一次见到周晓云到现在,柳侠和猫儿眼里的周晓云就一直都是开朗快活的,也可以说是无忧无虑,两个人这是头一回见到周晓云哭,都有点不知所措了。   猫儿跳下自行车跑到周晓云身边:“周阿姨,出什么事了?谁欺负你了?   周晓云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捂住了眼睛:“哎呀不是不是,我刚才在看台湾电视剧,以后再也不大白天看这种电视了,弄得我都没办法出门了。”   柳侠问:“真的?你可别是被人欺负了不敢说,有我和猫儿给你撑腰呢,谁欺负你我们俩去替你报仇,打不死他也打他个半身不遂嘴歪眼斜。”   两人快半年没见面了,乍一见,柳侠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周晓云好像离自己很远,有点生疏,有点不真实,可因为经常通电话,昨晚上还在电话里亲热随意地开玩笑的缘故,所以又有一种和以前不太一样的亲近,这种矛盾的感觉让柳侠有点无措,而亲近的感觉让他也有点不好意思,周晓云红肿的眼睛正好能让他开个玩笑,要不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周晓云说话了。   周晓云好像也有相同的感觉,她努力让自己显得自然些,略带娇嗔地做出一副很跩的样子:“虽然你们俩打架都很厉害,猫儿以一打三也不吃亏,柳侠你能把老师打得头破血流,可你们别忘了,我是警察,格斗跟柳队不能比,可打个一般人还没问题,谁敢欺负我啊?“   柳侠打开栅栏门:“对了哦,我怎么忘了你是警察?职业打手,我和猫儿以后要是受了欺负,还得指望你替我们撑腰呢;猫儿,咱俩以后可得小心了,别以后你周阿姨一不高兴就逮着咱们俩揍一顿。”   猫儿捂着自己的脸做出害怕的样子:“喔喔喔,周sir,我可是守法公民啊,你不能这么粗暴地对待纳税人。”   周晓云吃吃地笑了起来,点着猫儿的头说:“你个孬货,谁敢粗暴对待你?谁敢动你一个小手指,你得让人赔你一条腿。”   柳侠呼噜着猫儿的脑袋:“你个气人精,我不在家你是不是天天看香港录像啊?”   录像机最近一年多在荣泽非常流行,录像厅和家庭都流行看香港录像,水文队很多家都买了录像机,不过柳侠没买,他听人家说很多录像内容都比较色、情。   猫儿跳起来拽了一片栎树叶子:“没,人家说录像片都是黄色录像,我才不看呢!”   付东家阳台上的门忽然打开了,付东提着个包出来:“柳儿,回来了?你的包在我这儿呢,郑哥给拿过来的。”   柳侠他们的车到了荣泽没回水文队,王建军直接把柳侠送到荣泽高中门口他们才回来的,柳侠的包一直放在车上。   猫儿跑到墙边把包接了过来。   付东开着玩笑说:“柳岸,这下高兴了吧?柳儿你可算回来了,快多歇几天陪陪你们柳岸吧,天天没娘孩儿似的,我跟你嫂子看着都心疼。”他又笑着跟周晓云点头:“过来了哈!”   周晓云点头:“付东哥。”   柳侠揽过猫儿,笑着说:“我这次回来打算当职业家庭主夫,天天什么都不干,就在家陪我们柳岸,一天三顿给他做整桌,付东哥你可以过来帮个口福。”   付东大笑着说:“这个绝对没问题。好了小柳,你们快进屋吧,冻死人了快。”   猫儿打开门,随手按亮了灯,柳侠站在门口,看着客厅,惊喜地叫了一声:“我靠,真……漂亮。”   他走的时候,虽然窗户和门口都包好了,但壁纸和墙裙还没做,家里还乱糟糟的,看不出效果。   现在,亚白色带暗花的壁纸、朱红色的墙裙和门窗,在暖黄色的灯光衬托下,整个屋子别提多温馨漂亮,茶几上摆着的由各色玫瑰绢花插出的大花篮和墙上那幅大大的牡丹图,又给屋子凭添了几分生动和活力。   猫儿给柳侠解着大衣扣子,得意地说:“咱家漂亮吧?那个大花篮是我去精品店买的,把两家精品店的花和一起弄的,嘿嘿,大爷爷,三叔三婶儿、大伯、娘,还有周阿姨,谁见了都说好看。”   柳侠揽着猫儿的肩膀,端详着那束绚烂的花:“真好看,跟你在栖浪水库给小叔摘的野花一样好看。”   周晓云把羽绒服挂在衣架上,熟门熟路地往厨房走着说:“我也觉得猫儿特别有眼光,我见过的好多家也都摆这种花,基本都是一种颜色插在一个瓶子或篓子里,就猫儿这么乱七八糟的给混着插,没想到这么漂亮,猫儿说等咱们结婚的时候,他给咱们屋子里弄个更漂亮的。”   柳侠拨拉了一下猫儿的脑袋:“别乱吹牛,我觉得这个就是最漂亮的了,你去哪儿弄个更漂亮的?”他兴奋地东张西望,“乖猫,陪着小叔把咱家看一遍呗。”   周晓云端了杯水出来递给柳侠:“你先喝点水,喝完了洗个澡再慢慢看吧,坐了一天的车,浑身都是土肯定不舒服。”   柳侠喝了一口水,被烫得差点跳起来,他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对周晓云说:“水有点热,你先坐着,我还是着急,我得先看看屋子去。”   猫儿端起杯子:“小叔,我先去给你兑点凉水。”   柳侠嘿嘿笑着走过去推开了主卧的门:“嗯,让我先看看咱们的大卧室,你六叔给我吹牛说要给咱们设计个最经典最漂亮最舒服的卧室,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经典什么样的漂亮。”   猫儿把水兑好后,往灶上放了锅,准备先把馍馏上,刚放了一点水就听到柳侠急促的叫声:“猫儿,猫儿,猫儿你过来,快点过来。”   猫儿赶紧关了水管跑出来,正好和从卧室跑过来的柳侠撞在一起。   柳侠好像有直觉,揽着猫儿的肩膀来到了北边那个卧室,然后看着那个由两张小床拼起来的超大号床上随意堆着的被子,问猫儿:“你怎么会住在这屋?咱们那屋好好的,装那么漂亮,你怎么会住在这边?”   猫儿笑嘻嘻地说:“我喜欢住这屋啊小叔,我一直都喜欢睡大床,我早就给你说过,主卧那个床有点小,我觉得睡着没这个大床舒服,而且,这屋比较小一点,我一个人在家,睡这屋觉得踏实嘛!”   柳侠点着猫儿的脑袋说:“你别给我瞎说,咱从看上这套房子,钱都没交,你计划住的就是主卧,你说那屋最大,住着不憋气,院子里再栽几棵树,睡醒觉往外一看,感觉跟在咱们家一样。   装修的时候你计划最多的也是主卧,要装床头灯,不许把暖气片装在窗户下边,后悔咱们当初没让何大哥把床做得更大一点,有了电脑后你还嫌主卧小,电脑桌放在那里碍事呢,你什么时候爱睡小屋子了?”   猫儿十分理直气壮地犟嘴:“人都是在不停地变化的嘛,‘时位之移人也’你没学过吗?我以前小,想睡大房子,现在长大了,想一个人独立地睡小房间了,不行吗?你这么厉害干什么?”   柳侠揪着猫儿的耳朵往屋里走:“你就给我变着法闹人吧,过来,不想挨揍就老老实实把东西给我弄回去,还没老鼠大就想跟我分家,反了你了。   你看看你,我几个月不在家,你把自己弄得跟个黄瓜扭儿一样,白不拉几瓤巴巴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睡眠不足,就这还敢跟我犟?听话乖,赶紧把东西给我搬过去,咱还跟以前一样住,小叔回来了,得赶紧把你养过来。”   周晓云走了过来:“那个,柳侠,猫儿其实说的是有道理的,咱们不都是这样吗?小的时候喜欢缠着大人,大了之后就希望有自己独立的空间,猫儿想自己睡你就让他自己睡呗,你老这样管着他……不好吧?”   柳侠收拾着桌子上猫儿的书本说:“问题是他还没长大呢,再一个,你不知道,他最不喜欢自己睡了,以前我不在家的时候,他总是一大早就起来了,我如果放假回来搂着他睡,他能睡到快晌午,不是憋得要尿床了他都不醒。   他现在正是长个儿的时候,学习又紧张,睡不好可不行,你没发现他脸色不好,头发都没以前顺溜了吗?”   周晓云看了看猫儿,垂下眼睛,没吭声,显然不认同柳侠的话。   猫儿鼓着脸坐在床沿上对柳侠说:“小叔,你现在就是背着我谁,我每天也必须五点就起来,不可能睡到快晌午的。”   柳侠心疼地摸摸他的脸:“所以就更得保证睡眠质量,看你的脸乖,一点血色都没了,你要是一直这样,小叔以后还敢出外业吗?   三个多月没看见你,可我觉得你一点都没长高,这肯定就是因为我不在家你一个人睡不好,不能好好分泌生长激素导致的,你跟我一起睡才会睡踏实,听话,快搬过去吧乖。”   猫儿摇摇头:“我喜欢这个屋子,喜欢这个大床。”   柳侠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抱着膀子看着猫儿:“你跟小叔怄包儿是吧臭猫?小叔这么长时间才回来,你居然不管小叔想自己睡一个屋,你其实是嫌弃小叔了对吧?那好,你在这屋吧,小叔自己去那屋睡。”他说着就做出要走的样子。   猫儿一下慌了,跳下床拉着柳侠的胳膊不让他走:“不是,不是小叔,我没嫌弃你,你,你,你再过一个月就二十四了,奶奶和周阿姨她爸妈都想让你们过了年就结婚,你们结婚肯定得结在主卧那屋对吧?   我从煤棚里搬回来的时候想着,如果先搬到主卧,等你们结婚了再搬出来,来回折腾太麻烦,还不如直接搬这屋。   小叔,我是真的喜欢这个屋,这个屋离那个就几步远,其实跟那个屋是一样的,是不是小叔?”   柳侠楞住了,他看看猫儿,眼睛的余光看到了旁边的周晓云,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猫儿。   如果他以前觉得同在一个屋檐下,都在这一套房子里,哪个房间都一样,刚才在看到主卧大床上明显没有人住过的样子时那一瞬间的心慌,现在再看看旁边从容地站着的周晓云和看起来好像非常喜欢这个背阴的小房间的猫儿,他一下就明白了,怎么可能一样?   当这个房子加入另一个主人,一直以来和他一起,甚至比他投入更多心血来维护这个房子这个家的猫儿,居然就这么天经地义顺理成章地被推到了这个家边缘的位置。   猫儿在暑假回来后的这几个月,几乎每天和他通电话,周晓云两天和他通一次话,三哥一星期和他通一次话,但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过这件事,也就是说,所有的人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所有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柳侠忽然心口堵得喘不过气来,他转头看着周晓云。   周晓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要去原城了吗?我爸妈说,如果你以后经常这么出去,我再在原城工作,咱们如果不结婚,以后见个面都挺不方便的。   他们怕长时间这样下去,咱们会越来越生分,所以想让咱们早点结婚。   剑锋哥说柳队说,叔叔和阿姨也是这个意思,不过我……”   茶几上的大哥大突然响了,打断了周晓云,她过去接电话。   猫儿扒着柳侠肩膀对他撒娇:“小叔,我不想搬,要不,你来这屋睡行不行?”   柳侠看看那超大号的床,看着那个应该是早上起来得太匆忙没来得及叠的被窝儿,他可以想出猫儿一个人睡在这里时的样子,小小的、孤单的一个包,他揉了揉猫儿的头:“好,今天小叔陪着你在这屋里睡,明天咱还搬回去,小叔结婚的时候再说。”   猫儿高兴地点点头。   周晓云打完了电话,柳侠和猫儿发现她情绪有点低落,同时问:“晓云(阿姨),怎么了?”   周晓云无奈地说:“张姐家璐璐发烧,她现在要回去带着璐璐去医院,想让我帮她值夜班,我爸有病的时候张姐怀着孕还替我值了好几次班,我没法拒绝。”周晓云看着柳侠的眼神有些可怜巴巴,但对于回去值班却没有一点犹豫的意思,。   眼前的周晓云让柳侠心中那种憋气拥堵的感觉暂时被忘却,他很喜欢也很欣赏周晓云这种干脆的性子,尤其是在自己家很受宠的周晓云从来不把别人对自己的好视作理所应当这一点,柳侠也觉得难能可贵。   他问周晓云:“不能请别的人替一晚上吗?”   周晓云穿着羽绒服说:“这么冷的天,谁都不想出来,我爸有病的时候我们科室的人都替我值过不少班,我不能再攀着别人。”   柳侠点点头:“这倒是,乖猫儿,你在家等小叔一会儿,我去送送周阿姨。”   周晓云是个直率的人,打电话的时候知道柳侠要回来了,一点都没掩饰自己欢喜雀跃的心情,所以柳侠知道,她现在肯定是不想离开的。   而对柳侠来说,虽然两个人打电话时因为房子的事没少别扭,但还是高兴的时候更多些,感情在这经常的交流中也增进了很多,柳侠对回来后两个人的相见也很期待,马上就年满二十四岁的柳侠,在订婚半年之后,对于恋爱,终于有了和同龄人一样的感觉,所以对两个人刚见面一会儿周晓云就不得不走,他也挺舍不得。   柳侠把周晓云送到外面,看着她坐进车里:“我们这批从栖浪水库回来的人队里最近不会再给派活儿,我们可以随便休息,我这两天什么都不干,就接送猫儿,在家给他做饭,你也过来吃饭吧,这儿暖和,我觉得你好像有点感冒,说话一直有鼻音。”   周晓云确实有点受凉鼻塞,她点点头:“早上我肯定过不来,我中午和晚上过来吧。馍什么的你以后不用买,我从我们食堂带,最近王师傅喜欢蒸豆沙包,猫儿特别喜欢吃,我多买点,”   柳侠心里一动,他想起了猫儿打电话经常都在跟他说周晓云又给他买了什么对他多好,周晓云的电话也几乎每次都有一半的时间是在说猫儿,柳侠又想到了猫儿自己主动搬离主卧的事,他知道,哪怕真是周晓云对猫儿暗示过什么,那也不能说是周晓云的错。   柳侠心里更难受了,但他笑着对周晓云说:“行,喜欢吃什么,你可以点菜,只要是我会做的都行。好了,别让张姐等时间太长,开车小心点。”   周晓云笑着对他摆摆手,车子就滑了出去。   看着周晓云的车转过弯不见,柳侠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搓了搓脸,推门回家。   柳侠一开门,就听到厨房里叽里咣当地响,猫儿在热昨晚上剩的稀饭,柳侠这才想起来,猫儿七点还得赶回学校上晚自习,他正想喊着猫儿让他不用忙,他们一起出去吃烩面,听到外面汽车喇叭的响声,柳川的声音随即传了过来:“幺儿,开门。”   柳川和晓慧一起过来了,晓慧今天晚上没课,刚在学校批改完了作业直接过来了,柳川是在水文队门口赶上她的。   两个人看到柳侠都特高兴,柳川抱着柳侠拍了拍:“孩儿,你再不回来,我就请假去看你去了。”   柳侠高兴得只知道笑:“没办法哥,我也想你们,可就是回不来。”   晓慧端详了柳侠两遍,夸奖柳侠晒这么黑居然还这么帅,然后亲热地和柳侠说了几句话,就跑厨房去了,然后厨房就传来猫儿的欢呼声:“三婶儿万岁,三婶儿万寿无疆,三婶儿你真好,哎?我英语吃了满分?小叔,三婶儿给我请假了,我不用去上晚自习了,我英语考了满分。”   柳侠大笑着跑过去,猫儿也正好跑出来,挂在他脖子上叫:“哈哈哈,老美老美,不用去学喽,不用去学喽——”   柳侠高兴又发愁地抱着他回到客厅:“乖,你马上就高中毕业了还这么不爱上学,到了大学可怎么办?大学没考学压力了,你是不是打算到时候每天就在寝室睡大觉啊?”   猫儿美滋滋地摇头:“不是,我就是现在不爱上学,要是大学能跟咱柳家岭一样跳着上,我一天当四天用,一年就毕业,然后回来跟你一块儿上班。”   柳侠指着猫儿的鼻子:“你敢报测绘类的学校你试试,咱俩立马断亲,断亲你听见了吗?”   柳川笑:“他真试试我估计你最多也就是自己蹦几下嘟囔几句,连大声说他一句都舍不得。   不过呢,咱猫儿这么聪明,绝对不可能报测绘类的大学的,不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小孩儿都知道,如果你们俩干同一种职业,万一哪天测绘这行当跟咱这儿的造纸厂、玻璃厂一样,说破产破产了,猫儿你怎么让你小叔当吃饱墩儿?”   猫儿笑嘻嘻地说:“三叔你就别给我唱里格隆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小叔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报测绘学校的,万一我分不到你们单位,那咱俩以后没准儿一年都见不着一面,我才不会那么傻呢。”   柳侠高兴了:“这才是大乖猫。乖,英语考了满分,跟小叔说,想要什么奖品?”   猫儿转着眼珠想了想:“给我请三天假吧,如果你觉得这个奖励太小气,一星期、半个月也行。”   柳侠哭笑不得:“臭猫,你是高三生啊!居然要求这种奖励?”   猫儿在他胸前蹭着撒娇:“嗯~,我老想你么,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我想陪陪你么,小叔,你在家呢,可以亲自看着我,我保证好好学习,行不行啊?”   柳侠弹了他脑袋一下:“行就出了鬼了,你个孬货,换个要求。”   柳川叹了口气说:“幺儿,给孩儿请两天假让他歇歇也行,你三嫂说,她的课有好几次猫儿都睡着了,其他老师也跟她说过猫儿上课老打瞌睡,虽然睡的不是只有他一个,可就他睡的多。   猫儿还迟到过好几次,都是睡过头了,他说还是马鹏程和楚昊喊过他后,他起不来,又睡过去了,是不是猫儿?”   猫儿觉得有点丢人,冲柳侠做了个不好意思的鬼脸,把头埋在他肩膀上不说话。   柳川接着说:“他们这个新校长太想出成绩了,不光把中午那半节课加了二十分钟,加成了一大节课,还想让早上再提前半个小时开始上早自习。   是老师们先受不了了,集体抗议,闹到教育局,王老师亲自干预才没执行,可中午那个却去不掉了。   他还让老师加大作业量,说是熟能生巧,学生中午趴桌子上眯一会儿的时间都没了。   你三嫂说,学生们都给熬得整天没精打采,猫儿年龄小,特别明显,你三嫂看着他都觉得心疼,主动给他请过两次假,可猫儿都是只休息了一晌就又去学了,他说你不在家,他一个人在家睡觉也没意思。   现在你回来了,就让他跟你在家踏踏实实歇两天,睡两天安稳觉吧,你三嫂会给他请假。”   柳侠碰碰猫儿的额头:“你怎么一次也没给小叔说过乖?我说你的脸怎么这么白呢!以后觉得累了就跟小叔说,跟三婶儿说,你小着呢,觉得太累受不了咱就请假,不行咱晚一年参加高考……”   “不,”柳侠没说完,猫儿就不干了:“我要早点上大学,早点毕业,毕业我就能挣钱养活你了,我不想让你跑那么远干活。   小叔,我就是因为作业太多,中午不能睡,所以有点累,有点瞌睡,你给我请几天假,我睡几天,过来劲儿就好了。”   柳侠对着厨房说:“三嫂,你给猫儿多请几天假吧?”   晓慧吆喝着说:“你别管了,叫孩儿随便歇吧,啥时候孩儿觉得缓过来劲儿了再去,蒋老师还主动跟我说过让孩儿歇几天呢,他说孩儿老小,吃不住成天价这么熬。”   蒋老师就是柳侠高一时的班主任,他现在是三年级语文教研组组长,兼猫儿这个班的班主任,对猫儿非常好。   柳川和晓慧走后,柳侠和猫儿一起洗了澡就上床睡觉。   熟悉的旧床,彼此熟悉的舒服的气息,柳侠看着枕在他胳膊上的小家伙喜悦的脸庞,心里特别熨帖,但也心疼的不得了,他真觉得猫儿比暑假回来的时候苍白了,瘦了。   猫儿却满心都只有快乐,他一直看着柳侠的脸傻笑:“小叔,你一回来,我觉得咱哩屋儿一下满满当当哩,可美可美。”   柳侠抚摸着他的脸颊说:“小叔一看见你,也觉得心里满满当当暖暖和和哩,可美可美,乖,你哩脸可白可白,小叔害怕你是有病了,明儿咱去三道河路叫先生给你看看吧!”   “不,”猫儿把腿搭在柳侠的腰上,抱紧了他:“我才不会有病咧,我只不过是老紧张,成天做梦都是写作业、模拟考试咧,有点使慌,你回来了,我搂着你睡两天,一下就好了。”   柳侠说:“那,小叔明儿出去给你多买点肉,回来好好给你养养,要是养一星期你还过不来,咱就去找先生看。”   猫儿说:“三叔也说过我脸老白,想叫我去看看,我跟他说,我天天五点半坐到教室里头,一天都不咋见太阳,当然会捂白了,捂白了才像城里人嘛,我好不容易才变得有点像城里人了,您咋都想叫我吃药咧?”   柳侠蹭蹭他的额头:“小叔不想叫你像啥城里人,你就是黑哩跟煤球样,只要健健康康哩,小叔都可待见可高兴。”   猫儿说:“我现在就可健康啊!哎对了,小叔,三婶儿跟我请过假了,咱明儿回家吧?我知道你可想俺大爷爷跟奶奶,还有俺大伯他们,我也可想,我后儿过生儿,我想搁咱家过。”   柳侠说:“中孩儿,你想搁哪儿过咱就搁哪儿过,我正好也老想回家看您大爷爷跟奶奶。   原来没给你请假,我还想着明儿多买点鸡蛋,后儿煮一大锅,叫俺队里哩人都帮你咬咬灾咧,这咱能回家,就不买了,咱家人多,一顿就帮你把灾咬没了。   唉,小叔还从来没一下子离开家这么长时间咧,我真哩可想可想咱家。”   猫儿说:“那咱明儿起来早点,搭最早那一趟车走,等晌午咱差不多就到家了。   第二天的晌午,别说到柳家岭了,柳侠和猫儿连荣泽还没出呢:猫儿一直睡到快十一点才醒,柳侠舍不得叫他,就那么一直陪他躺着,等他睡到自然醒。   起床后,柳侠给周晓云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要和猫儿回柳家岭住几天,周晓云很快就过来了,三个人一起吃了顿烩面,周晓云把他俩送到汽车站。   柳侠和猫儿站在关家窑的坡上,看到柳家岭零星的几点灯火时,天已经黑透,而且还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第217章 归家   柳侠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柳若虹大小姐,而且见面仪式还比较特别:柳侠和猫儿快走到柳长春家坡口时,忽然听到了从自己家传出小孩子的哭声,那哭声,音调高亢,音域宽广,十分具有穿透力。   柳侠十分佩服地对猫儿说:“喔,这简直是世界级女高音的水平啊!咱们家在出了你六叔这个自封的世界级著名大画家后,难道还要再出个世界著名的花腔女高音?”   哭声伴着他们一直走到家,两个人掀开帘子,看到柳魁正抱着一个白胖粉嫩、头顶扎着个小鬏鬏、哭得肝肠寸断的小丫头晃悠,小丫头在他们进屋的瞬间,忽然带着满脸的泪花子对他们眉开眼笑,还伸出小手要柳侠抱。   柳侠惊奇又欣喜,他一直以为天底下喜欢他的小孩子只有猫儿一个(马鹏程、楚昊那两个吃货不能算数),没想到,被猫儿称为闹人精的柳若虹居然这么给他面子。   不过,柳侠的惊喜还没来得及表现出来,小胖妞已经发现自己看错了人,她迷茫地看了一下柳魁,随即便以更加高亢的声音又大哭起来。   小丫头哭得这么凄惨的原因非常简单:天黑了,爸爸去上厕所了。   所以半分钟后,当柳钰大叫着“宝贝别哭了,爸爸回来了”冲进屋子时,柳侠又重温了一下刚刚才发生过的那一幕:一眨眼的时间,小丫头从哭得惊天动地,到咯咯欢笑着伸出小手让爸爸抱。   柳侠算是明白了为什么猫儿会说,小丫头闹人闹得要死,全家人却都还是把她视为掌上明珠了,就连柳雲和柳雷,也是嘴里嫌弃着小丫头,却还是忍不住老去逗着她玩,连柳侠看到小丫头带着满脸泪花子欢笑的模样,都喜欢得想抱过来逗逗她呢。   柳侠回来了,全家人几乎是以欢迎凯旋的英雄的心情来迎接他的。   两个人都累坏了,尤其是猫儿,因为坐公共汽车太冷,柳侠给他小棉袄外面又罩了个羽绒服,猫儿没爬上上窑坡就已经满身大汗,回到家时,不但里面的秋衣湿透,还把贴身的小棉袄都沾湿了。   两个人被宝贝似的安置到堂屋的炕上坐着,柳莘和柳雲、柳雷跑到柳侠他们的窑洞里给猫儿拿来了干净的秋衣秋裤和棉袄,还在腾笼上给烤的热乎乎的,让猫儿换上。   孙嫦娥和秀梅、玉芳急急忙忙烧火做饭。   今天牛坨的二儿子春义结婚,柳家一家人都被请去帮忙了。   柳长青做大执事,柳魁当亲家。   秀梅、玉芳因为和新娘子属相正合,所以搀扶新娘子进门,同时接待娘家那边的女宾客。   孙嫦娥下午带着孩子们全部过去压床。   柳钰和柳淼因为跟牛家老大春发的关系好,今天也没去上班,特意过去帮忙,柳钰做了负责借桌椅板凳的执事。   柳侠和猫儿回来前半个多小时,一家人才从牛坨家回来,所以今天下午家里没做饭。   柳长青捏了捏柳侠的脸颊:“不光黑了,还瘦了孩儿。”   柳侠笑嘻嘻地摸着脸:“没啊伯,俺成天都吃哩可好,顿顿都有肉,我觉得我还胖了咧。”   柳魁对着柳侠那张被晒成棕色的脸好一通端详好一通笑:“孩儿,你这当工人哩,咋晒哩比俺这搁家种地哩老农民脸色还粗糙咧?”   柳侠得意地说:“这就对了,这是现在最时髦哩呀,现在外国那些有钱人都专门去海滩上啥都不穿叫晒咧,晒不成这颜色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有钱人。”   柳雲和柳雷高兴地蹦:“哈哈,奶奶,你成天说俺俩晒咧跟驴粪蛋儿样,这下你知道了吧?俺这样,证明俺俩是大富翁。”   小莘摸摸自己也是黑红的脸蛋,说:“您俩是小富翁,我才是大富翁咧!”   柳钰看到柳侠后,高兴地说了声“哎呀孩儿,你可回来了,俺都快想死你了”,就抱着宝贝闺女柳若虹跑到院子里,对着柳福来家大叫:“柳淼,俺幺儿回来了,我老想俺幺儿,明儿先不去厂里了,再搁家一天,厂里明儿就交给你跟建宾了哦。”   那边柳淼一应声,柳钰就高兴地跑回屋子,喜滋滋地对柳侠说:“我跟柳淼说哩一天,后儿我也不去,柳淼跟建宾看我不去,自己就会想办法安排活儿,嘿嘿,我哄他俩一下。”   柳钰那神情,如果柳侠不了解情况,肯定会以为厂子是别人的,柳钰只是个打工的,现在是因为能骗过老板偷会儿懒而在窃喜呢!   事实是,柳钰的厂子现在又增加了几台机器,原来做仓库的那一个车间不够用了,柳钰又租了和供销社挨着的原来国营食堂的仓库,他和柳魁商量后,让柳淼和建宾各管了一个地方。   柳淼、建宾两个人和柳钰的关系非常好,也都是明白事理的人,柳钰不在厂子里的时候,两个人会商量着处理厂子里的事,从没出过纰漏,所以柳钰如果有事不能守在厂子里,只要这两个人有一个在,柳钰就很放心。   柳长春温和地接受了柳侠孩子似撒娇的拥抱后,就和柳长青一起,笑呵呵地坐在炕上看着柳侠和猫儿、柳魁以及几个孩子以他们特有的方式表达亲热和喜悦。   柳雲和柳雷很懂事地帮猫儿穿好了秋衣和棉袄,在猫儿换裤头的时候开始跟他闹。   两个人还记着猫儿不爱穿裤头睡的事,拽着裤头就是不让猫儿穿,柳魁、秀梅、柳侠、柳钰和小莘也跟着起哄,猫儿经过好一番搏斗才穿上裤头。   猫儿换好了衣服坐被窝儿里,柳雲和柳雷也带着小萱跟着他坐进去,小萱还很颇有天分地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地方,他爬过去,端端正正地坐在猫儿的怀里,然后对着柳若虹摇晃着小脑袋嘚瑟:“哥哥,这儿,暖和,你,不能坐。”   小家伙嘴是真笨,到现在说话也不清楚,柳侠刚进屋把他抱起来让他喊小叔的时候,他喊的居然还是“小徐”,喊爷爷还是“牙牙”,哥哥是“嘎嘎”。   柳侠觉得猫儿今儿太累了,就在猫儿后面又放了个被子让他靠着,把小萱抱过来让他坐自己怀里。   柳雷马上跟着也爬过来坐在柳侠身边。   猫儿真累了,也不推让,靠在被子半躺着,看着柳侠和大哥、和几个孩子嬉闹。   柳侠想抱抱这会儿看上去贼乖贼可爱的柳若虹,可他一伸手,小丫头马上转身抱着爸爸的脖子,给了柳侠一个小脊背。   柳侠笑着硬把她抱过来,小丫头也不哭,好奇地看着柳侠,伸手在柳侠的脸上抠抠挠挠,嘴里咿咿呀呀的,十分乖巧。   柳侠正笑得开心,想表扬她乖的时候,小丫头的两个小手指忽然用力,捏着柳侠脸颊上的一点点肉使劲掐。   柳侠疼得龇牙咧嘴,柳若虹高兴得咯咯笑。   柳钰赶紧把小丫头抱过去,柳侠躺倒在猫儿的身边揉着脸叫:“喔,疼死我了,柳若虹,你才半岁就学会九阴白骨爪了?谁教你哩?”   柳若虹在爸爸胳膊上颠着小屁股高兴:“啊啊,咿呀呀。”   猫儿扳着柳侠的脸看,脸太黑,看不出什么,猫儿“呼呼”地给柳侠吹了几下,对着柳若虹龇牙:“柳若虹,你要再大一点还敢掐小叔,看我咋打你。”   小莘说:“柳岸哥,厉害妮儿她才不怕咧,她谁都敢掐,大爷爷哩脸她照样掐,哥哥你别说打她了,就是哭丧着脸看她,她都敢哭得叫你没法过,厉害妮儿,是不是?”小莘转向柳若虹问。   柳若虹对着小莘笑,白白胖胖的小丫头笑起来特可爱特招人疼。   坐在柳长春身边给小萱磕瓜子的萌萌说:“其实,虹虹现在可乖,黄昏都不闹人了,就半夜尿一泡,一觉就睡到天亮了。”   柳雲和柳雷同时做了个痛苦的表情:“啥?厉害妮儿乖?厉害妮儿要是算乖,全世界就没气人孩儿了,俺小萱才是最乖哩好孩儿咧。”   孙嫦娥搅着面糊说:“小萱现在是看着不吭不哈,跟可老实样,其实早叫您俩小鳖儿也给教成个小孬孙了。”   柳雲满不在乎地捏了几个瓜子仁喂给小萱:“小孬孙就小孬孙,反正俺可待见。”   柳侠当时还有点不相信看上去和以前一样乖的小萱会变多孬,可没一会儿,他就领教了。   柳侠和猫儿回来的时候买了十斤垛子肉。   因为垛子肉只有在自然寒冷的条件下才能保存,孩子们从三月份天气变暖开始,到现在已经大半年都没吃过了,孙嫦娥把面糊打进锅里后,就切了些,每个孩子半瓯,小萱因为是会吃饭的孩子里最小的,还比另外几个人多一点。   因为怕给被褥上弄上油,几个小家伙被勒令离开被窝儿,全部带上了花兜兜,去炕角坐着吃。   几个小家伙在炕角围了个圈,吃得要多香有多香。   柳若虹才半岁,自然是没有。   可柳若虹看见别人吃东西就着急,指着几个哥哥的小瓯“啊啊”地叫,急得直流口水。   柳雲正好想抱抱小胖妞,因为现在一到黄昏时分,柳若虹只让柳钰一个人抱,别人谁都不给碰,柳雲就拿了自己最后的一块垛子肉去引诱小妮子。   柳若虹不肯让柳雲抱,但却突然一低头,在那块垛子肉上使劲嘬了一口,然后心满意足地吧咂着小嘴看全家人。   全家人哄堂大笑。   柳雲也不嫌弃柳若虹的口水,迅速把那块肉塞进嘴里,然后举着空了的小瓯对孙嫦娥说:“奶奶,虹虹吃了我一大口肉,你得再赔我点。”   孙嫦娥笑骂着柳雲“你个小鳖儿,吃多少都不够”,去给柳雲又切了两片肉。   小萱看看柳雲新增加的两片肉,眼睛眨巴了两下,忽然吭哧吭哧爬到了柳钰身边,把自己小瓯里的一点点肉渣捏了,喂进柳若虹嘴里。   柳若虹再次得意地吧咂嘴。   小萱把空小瓯举起来:“奶奶,虹虹,给我,吃完了。”   柳侠看得大乐,把小萱又给拖回到自己怀里:“孬货,你可是看老实不老实啊!”   小萱一脸乖巧憨厚地说:“我是,乖乖,是,好孩儿。”   柳侠扭头问:“乖猫,你还想要柳石不想了?”   猫儿说:“当然想啊,就要跟小萱这样哩,看着老实,其实心里可聪明,这多好啊!要是真是心里跟脸一样哩老实蛋,那有啥意思啊!”   没想到,猫儿这一句话捅了马蜂窝,柳雲和柳雷一起扑了过来:“好啊哥哥,原来你不待见小雲(小雷)俺俩,不想要俺俩了呀……”   床上一通兵荒马乱,猫儿被两个小阎王按在床上咯吱,笑得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柳莘趁机在后面挠两个小阎王的脚心,两个小阎王一阵大笑踢腾,结果柳雷的脑袋磕在了墙上,小家伙倒是没哭,不过疼得捂着脑袋好一阵叫唤。   小萱赶紧爬过去给他吹,萌萌把给小萱磕的瓜子仁抓了一小把喂给他,小雷很快就止疼痊愈了。   晚饭好了,鸡蛋甜汤,煎饼,肉片白菜炖粉条,柳侠和猫儿中午吃过饭,到现在已经七个多小时了,饿坏了,所以饭一端上来,两个人开始狼吞虎咽。   柳雲趴在菜上看了看,问孙玉芳:“婶婶儿,你咋没把鸡肝儿兔肝儿给俺哥哥炒炒咧?”   玉芳说:“那搁西屋挂了这么些天,老干孩儿,我一会儿去把兔肝儿拿过来泡上,明儿给哥哥做了吃。”   柳雲点点头:“哦,那中。”他又转过脸对猫儿说:“俺大伯上次去荣泽回来说,哥哥你瘦了,是作业太多给使哩了,要是哥哥回来,叫俺都把好东西给你吃。   西屋房梁上挂了好几个鸡肝儿跟鸡胗子,还有兔肝儿跟猪肝儿,大爷爷说肝儿跟鸡胗子可养人,俺都不吃,都留着叫你回来吃,哥哥,明儿叫奶奶跟娘还有婶婶儿给你做啊!”   猫儿说:“我没瘦啊孩儿,哥哥都这么大了,不吃那些东西了,那些东西是特别养小孩儿,留着您吃吧。”   柳莘和柳雷也说:“你就是瘦了哥哥,俺都比你胖,你吃。”   柳侠说:“我回来了,要不了半月,保证给您柳岸哥哥养哩白胖,不过猫儿,孩儿都给你留下了,你这几天就多吃点吧。”   吃过饭,柳侠和猫儿舒舒服服地靠在被子上,柳侠和父母兄长们说自己这半年多在外面的事,猫儿听。   猫儿发现,在外边那么紧张,甚至有时候还会很危险的工作,在小叔嘴里,现在都变成了比旅游还轻松惬意的事。   猫儿看着神采飞扬地跟家里人描述自己在外面美好生活的柳侠,又心疼,又喜欢,还有点想念自己在那间简陋的小屋子陪着小叔的日子。   柳侠本来正在和柳长青他们说自己小队做饭的师傅手艺特别好,他一顿吃了一大缸子小酥肉四个大馒头的事,忽然想起有点事他忘了说,就把话头暂时打住,问孙嫦娥:“妈,孩儿明儿生儿咧,咱家哩鸡蛋多不多?我想叫多点人给孩儿咬咬灾。”   孙嫦娥说:“多着咧,您大哥跟四哥成天往家买,肉跟鸡蛋就没断过,你想叫给孩儿煮多少?”   柳侠说:“我也不知道多少,反正,多点呗。”   现在每家的孩子都不多,所以都娇贵,很多人为了给孩子增福增寿,会根据属相给孩子认干爹干娘。   猫儿从小被人诟病生而不祥,柳侠不能给猫儿认,所以他用这种方法,给猫儿消灾祈福。   秀梅说:“那,煮五六十个吧,咱家一人俩,小莘明儿去学,再拿一兜,叫他给他班哩孩儿们一人发一个;小雲跟萌萌他们班传水痘咧,好些孩儿们都发烧,这几天不去学,要不咱还能再多煮点,叫他班哩孩儿们也一人吃一个,都给咱猫儿咬咬灾。”   柳钰跳下炕,蹲在灶台前把着柳若虹尿说:“大嫂,既然是吃哩鸡蛋越多,替孩儿消掉哩灾就越多,那你多煮三十个,我明儿啥都不吃,光吃鸡蛋,一顿吃十个。”   秀梅说:“小钰,你那肚子是啥长哩呀?今儿搁牛坨叔家,你就一口气吃三大碗面条,我当时都怕你把肚子给吃崩了。”   柳若虹尿了一大泡,柳钰抱着她站起来说:“那能怨我?牛坨叔嫌春发没成色,啥都叫我干,我大清早搁咱家吃了饭去哩,到后晌三点都没混上口饭,好不容易把活儿干完了能吃饭了,我还不赶紧吃个饱?”   柳侠听到柳钰的话,联想到关于结婚和年景的说法,就问:“不是说今年是哑巴年,结婚不好嘛,那为啥今年还有可多人结婚?”   “五一”时候,丁红亮很突然地结婚了,国庆节,又有个去年刚分到水文队的女孩子也结婚了,柳侠当时以为他们都是其他地方的人,风俗可能和荣泽一带的不一样,没想到,家里这边居然也有不少人今年结婚。   孙嫦娥说:“哪个哑巴年都有人结婚,就是比其他年头少一点罢了。   ‘哑巴年结婚过不长’,那也就是个说法,哑巴年结婚哩人多了,也没见个个都离婚,个个都过不到头;好年头结婚哩人也有可多过不好哩。   要真是俩人觉得可好,两边哩爹娘也都可满意,结婚哩东西也都给置办齐了,还能真就为了个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哩俗语再等大长哩一年,硬拖着不结婚?   反正要是搁我,我是不愿意,一辈子才多长?为了个没谱哩说法就耽误一年,我咋看都不得劲。”   玉芳说:“俺丽芳姐结婚那年打了俩春儿,都说那一年老好,俺妈说那一年结婚哩人可多可多,结果咋样?要不是俺伯俺妈压着,俺姐早就离婚了。   小姑,你记得吧?俺家隔壁建国哥也是那一年结哩婚,比俺姐早两天,建国哥跟他媳妇结了婚没俩月开始,三天两头不是打就是吵,闹了好几回离婚了,因为有俩孩儿没离成。现在建国哥跟着人家出去打工,快五年了,一年就往家寄两回钱,人一次也没回来过。   过哩好不好,跟啥年景结婚一点关系都没,有些老婆连儿就是胡说哩。”   柳侠点点头:“我也觉得嘛,要是因为一个立春节气就能决定恁多人结婚后哩生活质量,那国家咋不干脆立个法,哑巴年不准结婚咧?全国人民婚姻都幸福了,国家能少多少麻烦啊!”   柳长青说:“那就是人给自己哩一个念想,跟说啥属相命好,啥属相命不好一样,当不得真。”   这话柳侠特别赞同:“我觉得也是,世上哩人千千万,属相就十二个,要是相同属相哩人命运都一样,那不是出鬼了吗?”   于是,话题回归,柳侠继续吹牛,他把自己的工地生活吹得简直像天堂。   猫儿刚开始是和小莘他们一起边玩边听柳侠说话,不过柳侠在旁边眉飞色舞说得实在有趣,几个小家伙后来都被他吸引住了,专心听他说话,猫儿也歪在被子上专心看柳侠吹牛。   柳侠说了一会儿,感觉不到猫儿的动静,扭头一看,猫儿已经睡着了。   那边,小萱在柳魁怀里也打起了小呼噜,柳若虹在柳钰怀里睡得香香甜甜。   柳长青说:“幺儿,你跟孩儿都使慌了,你这回不是回来好几天吗?咱明儿还有时间说咧,你现在先领着孩儿去睡吧。”   柳侠看看猫儿熟睡的模样,点点头,他俯身抱猫儿的时候,猫儿醒了,不过,猫儿没动,还是让柳侠把他抱回了他们自己的窑洞。   几个孩子都很懂事,虽然都很想和柳侠跟猫儿一起玩,但看到猫儿那么累,都没闹着跟过来。   柳魁和秀梅现在晚上带着柳莘、柳雲、柳雷和小萱四个小家伙睡,小莘明天还要上学;柳钰晚上搂宝贝闺女,白天又忙活了一天,也累了,所以,他们一铺好被褥,柳侠就让他们也回去睡了。   柳侠吹了灯钻进被窝儿,发现猫儿虽然闭着眼睛,呼吸均匀,但并没有睡着,他搂着猫儿轻轻拍了好一会儿,猫儿还是没睡着,柳侠就问:“孩儿,我看你可使慌,也可瞌睡,你咋不睡了咧?”   猫儿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睡不着,小叔,明儿,我就十四周岁了。”   柳侠说:“嗯,俺孩儿快长大了。   乖,简直不敢想唦,十四年前哩这个时候,我正跟您大伯闹腾,非让他背着我下去看二嫂生孩儿。   您大爷爷吓唬我,说我再敢闹就挨巴掌,您大伯赶紧背着我跑下去了。   我一下去就趴窗户上问您妈,‘孩儿生出来了没?孩儿生出来了没?叫我看看呗’,我老想看看,将生出来哩小孩儿是不是真哩比驴还丑。   嘿嘿,现在你可十四岁了,都该考大学了,还长成了个小帅哥,小叔觉得好像还没几天咧!”   猫儿搂着柳侠的脖子:“我也觉得还没几天咧,小叔,我,我也不知道咋着了,以前成天觉得过哩可慢,我成天想,我咋再也不长大了咧?现在,我有时候会可不想长大,想,永远都不长大。”   柳侠说:“我也是孩儿,光想回到我将毕业那一年,咱就搁南边楼上那个宿舍里,就咱俩,我上班,你上学。   我上班虽然忙一点,但黄昏都能回家,你上初中虽然也比较辛苦,可作业到底没现在这么多,你每天还能睡个午觉,星期天还能正常休息,咱一有时间就能回来,现在想想那时候真哩是可美可美。”   猫儿说:“我也有点想那时候,我现在也觉得,那时候可美,可美。小叔,你将抱我过来哩时候,我觉得好像有雪飘到我脸上了,现在外面还下着咧?”,   柳侠说:“嗯,小雪,跟生你那天开始哩时候下哩差不多。”   猫儿说:“咱趴窗户上看看吧?我可想知道,生我那天天是啥样哩。”   柳侠一咕噜爬起来,摸索着掀开被子让猫儿也起来,然后用被子把两个人一起裹了,拉开窗帘,趴在窗台上往外看。   山里的夜晚,天地间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而且窗台也很凉,柳侠怕猫儿冻着,就想让他躺回去睡。   猫儿却非常认真地看着外面说:“我能看见,雪还下着咧。”   柳侠说:“孩儿,这么黑,你能看见啥?你今儿走了恁远,老使慌,咱睡吧乖。”   猫儿说:“我不想睡,小叔,我就是今儿黑生哩,我不想就这样把这一黑睡过去,我,我想看看生我那天咱家啥样,你啥样。”   柳侠笑着把猫儿的脑袋扳过来:“傻孩儿,这么黑,小叔就是把脸搁你跟前,你能看见点啥?”   猫儿伸手摸着柳侠的脸说:“我能看见你,真哩小叔,听着你说话我就能看见你哩样儿,不信咱试试,这是你哩鼻子,这是你哩嘴,这是你哩左眼,右眼。”   猫儿在黑暗中,居然真的一点不错地把柳侠的五官一个个都指了出来,不是摸索着猜,是准确地一下指到最中心的位置。   柳侠高兴地把小家伙抱怀里翻倒在炕上:“哈哈,乖猫你有特异功能啊?这么黑,你咋看见哩呀?”   猫儿说:“我是真哩能看见你小叔,现在我也能看见,连你现在笑成啥样我都看哩清清楚楚。”   柳侠把小家伙裹严实搂着:“乖,你不是眼睛能看见,是小叔成天跟你搁一块,你把小叔哩样记得太清楚了,不管小叔搁哪儿,小叔哩样都搁你心里长着咧。   其实小叔也一样,咱俩打电话哩时候,小叔就觉得是对着你在说,连你脸上啥表情都看哩清清楚楚。”   猫儿把脸往柳侠颈窝里蹭了蹭:“嗯,可能是吧,反正我觉得我就是能看见你。”   猫儿终于睡着了,柳侠用下巴蹭了蹭小家伙的额头,轻轻叹了口气。   他也不想睡,他也不想让猫儿的十四岁生日夜就这样过去,他不知道,明年,猫儿过生日时,他还能不能在他身边。   如果明年他还是一个人,工程上又一切正常的话,他可以请两天假跑京都去看猫儿,和他一起吃几个鸡蛋,吃一顿长寿面就回来。   可如果他结了婚,肯定就不会那么自由了吧?   猫儿,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才不想睡觉吧?   柳侠不知道什么时候迷糊过去了,也不知道怎么就又迷迷糊糊醒过来了,他好像是被热醒的,又好像是被惊醒的。   猫儿热得像个小火炉,背上出了不少汗,喉间还发出断断续续难受的“吭吭”声。   柳侠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热的厉害,柳侠披上棉袄,摸索着点着了墙上的煤油灯。   灯光太昏暗,他又把炕头上的蜡给点着,端着蜡看猫儿,猫儿的脸色看起来还正常,并没有发烧病人通常的脸色潮红。   柳侠趿拉着鞋子跑出了屋,他慌忙中忘记了下雪的事,又跑得太急,出了屋门第一步就“噗通”一下滑倒了。   他下面只穿着条裤头,摔在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的石铺路上真的是又凉又疼,所以本能地“哎哟”大叫了一声。   东边柳长青和柳魁住的窑洞几乎同时响起了开门的声音,两个人都是披着棉袄,下面穿着条秋裤就出来了,手里的手电筒同时照在柳侠身上。   看到坐在地上的柳侠,柳魁赶紧跑了过来:“孩儿,你现在起来干啥咧?摔疼了没?”   柳侠站了一下,地上太滑,没站起来,他就那么坐着说:“大哥,伯,我没事,猫儿发烧了,咱家有退烧药没?咱哩温度计搁哪儿搁咧?   柳长青走过来,和柳魁一起把柳侠拉起来:“孩儿发烧了?叫我看看,您吃饭哩时候我就看着孩儿跟平常有点不老一样,好像可没劲儿,孩儿是不是那时候就觉得不得劲了呀?”   柳魁推着柳侠:“快跟着咱伯回屋里孩儿,我去给你拿温度计跟药。”   国庆节后,王君禹又来了柳家岭一趟,给三太爷和柳家几位上了年纪的长辈都看了病,下了药,又给柳长青家的常用药更新了几样,还给他们留下了两支温度计,说家里孩子多,有个这东西,方便些。   柳侠和柳长青回到屋里,猫儿还在睡,柳侠屁股上和右腿后面沾了不少泥,他跪在炕沿上俯下身看着猫儿:“孩儿,你醒醒,你咋着了孩儿?”   猫儿“吭吭”地呻、吟了几下,没睁眼。   柳长青拿起柳侠放在炕头上的秋裤把他身上的泥擦了擦:“你坐被窝儿里幺儿,叫我看看孩儿。”   柳侠坐进被窝儿里,把猫儿抱了起来。   猫儿身高将将一米六,还瘦得一条儿,柳侠抱他一点不费劲。   柳长青坐在炕沿上,摸了摸猫儿的额头:“你别慌孩儿,孩儿是烧咧,不过温度不算老高,吃点退烧药应该就差不多了。”   柳侠摸着猫儿的脸说:“孩儿以前身体恁好,从来不生病,最近咋光生病啊?俺三哥说,我不搁家那一段,他也发过两回烧,今儿又发烧,好好哩,孩儿他也没感冒啊!”   柳长青说:“孩儿回来哩时候不是出汗老多换衣裳了么,应该是那时候受了凉。”   猫儿忽然睁开了眼,声音有点沙哑地叫了一声:“小叔?”   柳侠赶紧问他:“孩儿,你难受不难受?”   猫儿摇摇头:“就是有一点没劲,不想动,咋着了小叔?大爷爷,你咋过来了?天可亮了?”   柳长青说:“没,才两点多孩儿,是你发烧了,您小叔去给你找药,我过来看看你,你觉得哪儿不得劲孩儿?”   猫儿还是摇头:“没。”他抬起眼睛看到了柳侠担心的模样,又说:“小叔,我没事,肯定是我走到上窑坡上老热,给棉袄解开那一下,叫风刮着了,我睡一觉就好了。”   柳魁提着个药箱子和孙嫦娥、秀梅正好进来,柳魁说:“孩儿,发烧光睡觉可好不了,得吃药,咱先量量,看你烧多高。   伯,妈,您回去睡吧,我跟秀梅帮幺儿看着孩儿就中。”   柳长青说:“等会儿,看看孩儿烧啥样,要是过一会儿孩儿烧哩老很,不中就得送望宁去看。”   猫儿搂紧柳侠的腰:“我不去望宁,我今儿才回来,我老想搁咱家住,我就是受了点风,吃点药就好了,小叔你别叫我去望宁。”   柳侠拍着背安慰他:“没事,要是烧哩不高咱就不去孩儿。”   体温量好了,38.3°,这个温度对猫儿这个年龄的孩子,不算太严重,柳长青和孙嫦娥看着猫儿吃了药,就回屋了,柳魁他们屋子里还有四个小家伙呢,柳侠让大哥大嫂也回去了。   柳魁让秀梅回去,他坐在被窝儿那头陪着柳侠。   柳侠一看到猫儿生病就担心得六神无主,如果身边没其他人,让他一个人一直守着发烧的猫儿,柳侠没准儿会把自己给吓出点啥毛病。   柳魁跟他说了很多小蕤小时候生病的事宽慰他,猫儿也一直跟柳侠说自己纯粹就是让风给刮的,一片药吃下去就好了。   吃了退烧药会出汗,柳侠怕猫儿出汗后身上难受,他们屋子里没有可用的东西,柳魁又回自己屋去拿了条浴巾过来,柳侠把浴巾在自己身上捂热了,给猫儿裹在最容易出汗的后背。   药吃下去半个小时后,猫儿开始出汗,一个小时后,又量了一下体温,37.3°,柳侠心里踏实了些,让柳魁也回去睡。   柳魁又给猫儿兑了一大碗温开水喝下去,才回去。   柳侠还是不敢睡,他过半个小时就给猫儿量一次体温,一直到猫儿的体温降到37°以下,他才真正把心放下,吹灭了灯,躺进被窝。   猫儿轻轻说:“小叔,咱好不容易回家了,这么高兴,我却折腾哩叫您半夜都不能睡,我咋成天这么多毛病咧?”   柳侠说:“这多正常啊孩儿,您小蕤哥小时候那才叫折腾人咧,一到冬天就没好过,今儿咳嗽,明儿发烧,您大爷爷跟大伯半夜抱着他去张家堡不知道多少回了。   你这样哩,跟我差不多,石头蛋子样,随便踢打都没事,磕着碰着不用管自己就好了,偶尔感冒发个烧,吃片药就好了,你这就算是最省力哩了孩儿。”   猫儿说:“可我不想叫你这么担心害怕,我想叫你啥时候都可高兴可美。”   柳侠说:“我现在就可高兴可美啊,你生病了,我正好搁家,能看着你,要是我现在还搁江城上大学或者搁栖浪水库,那我才着急上火咧!”   猫儿使劲搂着柳侠:“嗯,我以后越长越大了,肯定不会再生病叫你操心了。”   柳侠拍拍他:“那当然,等你长大以后,就该是你替小叔操心喽。”   猫儿点头:“嗯,等你老了,我喂你吃饭,给你端尿盆儿,叫你过哩可美,啥心都不叫你操。”   猫儿睡着了,柳侠下巴轻轻蹭着他的额头:“孩儿,你不管长多大,不管你过哩再好身体再好再懂事儿,我也还是会一直操、你哩心啊!” 第218章 决定   门又轻轻地吱呀了一声,跟着,是非常轻非常轻的脚步声,这已经是第四次了。   柳侠眯着眼看着套间的门。   门帘被掀开了,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小脑袋趴在门边上往里看,跟着是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脑袋,最后是一个白嫩嫩的小脑袋,几个小脑袋压低了嗓子认真地讨论。   柳雷:“小叔跟哥哥还没醒咧?哥哥不会是又发烧了吧?”   柳雲:“不会,哥哥要是又发烧,小叔早就睡不着了,肯定早就起来给哥哥吃药了,。”   小萱:“哥哥,不醒,蛋蛋,凉了。”说着,看了看自己手里已经剥好的鸡蛋。   柳雲:“孩儿,你真哩不敢再吃了,你都吃俩鸡蛋,仨鸡蛋黄儿了,再吃肚肚儿该不美了。”   小萱:“我吃可多,蛋蛋,哥哥好,哥哥不,生病。”   柳雷:“你将都吃可多了孩儿,哥哥肯定都好了了,要不,哥哥不会睡到现在。”   柳雲:“小叔跟哥哥还得再睡会儿咧,咱还回去等吧孩儿?咱都不搁那屋,没人耍,虹虹该闹人了。”   小萱:“虹虹,气银(人)精。”   一直在柳侠的左臂上睡得很香的猫儿突然说:“小孬货,你也快成气人精了,还说虹虹咧!”   小萱惊奇地啊了一声,欢笑着颠颠儿地跑了进来:“哥哥,蛋蛋,你七(吃)。”   柳侠摸摸猫儿的额头,正常,问猫儿:“你还难受不难受孩儿?”   猫儿摇头:“早好了,我睡着可舒服,就不想起来了。”   柳侠披了棉袄坐起来,趴在炕边把小萱提溜到炕上:“来吧小乖萱,喂着哥哥吃蛋蛋吧。”   小雲和小雷一人拿着一个剥好的鸡蛋爬上炕,一起往柳侠嘴里塞:“小叔你吃鸡蛋,给哥哥咬灾,俺俩一个人吃了仨,俺俩还想再吃几个,奶奶跟娘不叫。”   柳侠接过小雲的鸡蛋一口咬下大半个,又在小雲的屁股上来了一巴掌:“当然不叫了,再吃您俩都得给送医院里了,孬货,去,给奶奶说,哥哥醒了,叫奶奶给哥哥做点稠乎乎哩鸡蛋甜汤。”   柳雲跳下炕往外跑着说:“早就做好了,俺都吃了了,给哥哥您俩留了可多疙瘩,奶奶说外头老冷,不能叫哥哥再受风,哥哥醒了就给您端过来,叫您搁这屋儿吃。”   几分钟后,柳侠和猫儿就在自己屋吃上了早饭,菜除了一大盘子回锅肉炒白萝卜丝和豆腐,还真的如昨晚上柳雲说的,有一小盘专门给猫儿炒的鸡肝和猪肝。   猫儿在柳侠和全家人的注视下,一点不剩地把那一小盘子菜吃完,当然,小胖妞柳若虹也帮了点忙。   小丫头到了黄昏只让柳钰和玉芳抱,白天却特别好说话,谁抱都高兴,而且胃口十分好,看见别人吃什么都着急,都得跟着吃几口,她坐在柳侠怀里,趴柳侠碗沿上喝一口鸡蛋甜汤,就扭头让猫儿喂一点肉,吃得非常惬意,把小萱给急得也想吃第二遍早饭了。   猫儿让小萱过去坐在他怀里吃。   小萱大了点,很懂事地只喝汤吃回锅肉,不吃大人给猫儿单做的那个盘子里的菜。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柳侠吃了四个煮鸡蛋,猫儿就拽着不许他再吃了。   柳侠平时不太喜欢吃白水煮鸡蛋,如果必须吃,他也只喜欢吃蛋黄,平时他和猫儿一起吃荷包蛋的时候,都是猫儿先把蛋清给吃了。   今天是给猫儿咬灾,他不让猫儿先吃蛋清,自己坚持着吃完整的鸡蛋,猫儿觉得他肯定很难受,所以不肯让他多吃。   柳钰得意地跟柳侠炫耀:“大哥才吃了五个,就少喝了半碗汤,我吃了十个,还照样喝了两大碗甜汤,菜一点没少吃。”   柳侠伸手摸柳钰的肚子:“四哥,你不撑得慌?”   柳钰很嘚瑟的摇头:“一点也不,给孩儿咬灾咧嘛,就是撑一点也没事,二……,嘿嘿,我肚子大嘛!”   一家人都看着柳钰的傻样笑。   冬天时候,布店的生意要比夏天好,而且明天是初十,望宁会,可今天柳魁和秀梅都没去店里,这让柳侠有点觉得过意不去。   秀梅说:“没事幺儿,今儿这天老冷,望宁街上肯定没啥人,永芳帮忙看着店就差不多,不会耽误啥生意。”   昨夜的雪下得不大,风却很大,这样的天气特别冷,人一般都不愿意出门,确实会影响生意,但以柳魁的性格,哪怕一天都没生意,他也不会随便关门的,所以尽管秀梅这样说,柳侠还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大哥。   柳魁拍拍柳侠:“孩儿,你听听外头那风,这种天儿,你舍得叫大哥往外跑啊?我跟您大嫂正不想去咧,你这一回来,可给俺俩找了个好借口,俺能舒舒服服安安心心搁家了。”   窗外的山风带着尖锐的呼啸音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就没停,别说这样的天气,就是正常的天气,柳侠也不想让大哥大嫂往望宁跑。   大哥大嫂一不在家,感觉家跟少了半边天似的,所以柳魁的话也给了柳侠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他笑嘻嘻地默认了这个理由,愉快地吃了早饭,和猫儿一起坐在被窝儿里,靠在大哥身边和家里人说话聊天。   猫儿生日,中午一定要吃捞面条,一大家人吃,擀面条是个大工程,秀梅和玉芳得擀好长时间,两个人既不想耽误一家人吃饭,又舍不得柳侠他们屋子里欢乐热闹的气氛,十点多了,还不想回堂屋。   猫儿发现了,就主动提出去堂屋,理由是堂屋更宽敞暖和,他想吃点什么也方便,不用让几个小家伙来回跑着当搬运工。   柳侠把猫儿包得风雨不透地抱到了堂屋,一进门,却看到柳茂正坐在墙边的石桌旁敲核桃。   柳茂突然看到他们进来也楞住了,一手拿核桃一手拿锤子站起来,看着柳侠嘴巴动了动,却没说出话。   还是柳侠先反应过来,他笑着对柳茂说:“二哥,你啥时候回来哩?我咋不知道咧?”   知道柳茂对猫儿并不是自己所以为的无动于衷后,十年的兄弟情轻易就化解了柳侠的愤怒,柳茂的态度又让他完全不用担心猫儿会被抢走,所以他现在可以轻松地面对柳茂,几乎就像他面对另外几个哥哥一样。   柳茂惊惧的眼神在柳侠和被被子包得看不见一点人影的猫儿之间游移:“我夜儿黑到家哩时候您都睡了,我就没上来孩儿……那个,他、他又……”   柳魁铺着堂屋炕上的褥子说:“茂,孩儿没事,外边风大,幺儿是怕孩儿再受风,就用被子给他蒙住了。   幺儿,来,给孩儿搁这儿。”   猫儿从被子里钻出来后,本能地扭头看柳茂,柳茂也正往这边看,两个人的目光相遇,猫儿并没有特别尴尬或其他失常的表现,他很坦然地收回了眼神看柳侠。   柳侠笑着揉揉他的头:“想吃啥就跟您娘和四婶儿说,你今儿生儿咧,可以当一回老太爷,想吃啥点啥。”   孙嫦娥抬手给了柳侠一巴掌:“小鳖儿,您伯您叔您大哥二哥都搁这儿咧,你再给我胡说!”   柳侠捂着脑袋笑:“妈,妈,我哩意思是孩儿今儿生儿咧,谁都得让着点孩儿嘛!”   孙嫦娥把一个小褥子卷了递给柳侠,让他给猫儿当枕头靠:“孩儿还小咧,生儿你也不兴胡说,要说就说当大少爷小少爷啥哩,不能说老太爷。”   柳侠靠在被子上揽着猫儿:“那中,就大少爷。”他扭头对着猫儿喊:“大少爷,你想吃啥?说出来小的给你做去。”   柳雲、柳雷哇哇叫着爬上炕,对着猫儿一起喊“大少爷”。   猫儿说:“小叔,你给我再吃一片退烧药吧,我上一回发烧时候听先生说,发烧不是温度一降下去就好了,得连着吃几顿药,要不,不定啥时候可能就又烧起来了。”   家里孩子多,几个大人都有这方面的经验,都觉得猫儿说的有道理。   柳魁马上去给猫儿拿了一片退烧药,还有两片消炎药和两片维生素C,这是王君禹教他的,说药物之间的作用是需要互相补充互相制约的,不能只吃一样看起来对当前症状有用的药。   过于深奥的药理知识一时半会儿不可能讲明白,王君禹给柳魁写了几种比较常见的小病一般情况下的配合使用方法和药物放在一起,柳魁就是照着王君禹写的方子拿的药。   柳侠看着猫儿吃了药,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心里却非常不安。   柳侠太了解猫儿了,平常能熬过去的小病小伤,想让猫儿吃药难着呢,今儿猫儿主动要求吃药,肯定是又觉得不舒服了,可他摸摸猫儿的额头,现在确实不烧。   柳侠不放心,又用温度计量了一下,37度整。   猫儿说:“看看,我说不烧就是不烧吧?先生说37.4度以上才算发烧咧!   小叔,我就是不想叫你老这样操心,为预防万一才吃药哩,我一点事都没,你别这样害怕中不中?要不,我不吃药吧?”   柳侠说:“别孩儿,你是得连着吃几顿药才中。不是小叔胆儿小,好担心害怕,是你小时候牛奶中毒那次,把小叔给吓的了。”   说到猫儿小时候,把其他人小时候干过的那些让大人担惊受怕的事也都勾出来了,一家人回忆着孩子们小的时候,感叹着时间过的真快。   全家人说的热热闹闹,只有柳茂很少开口说话,一直平静地敲核桃,柳侠忍不住说:“二哥,猫儿说他上回回来俺四哥才给五哥寄去了三斤多杏仁、二斤多核桃仁,这才不到半个月,俺五哥吃不完,你歇会儿吧。”   柳茂微笑着说:“没事,我闲着也是闲着,孩儿,入冬以后没啥事,您叔敲了可多,一会儿我熬点水泡泡,给你炒点吃吧?”   柳侠说:“不了二哥,您一个一个敲难死了,还是给俺五哥寄去吧。”   柳凌去年回来瘦了很多,他走后,柳钰一直不放心,他说马无夜草不肥,柳凌除了杏仁,平常也不爱吃其他零食,夜食也不好补,那就干脆让小凌多吃点杏仁补补吧。   夏天,杏成熟的季节,柳钰收了很多杏核,有点空就坐着敲,家里其他人也都会找时间敲,敲个五六斤就熬水泡,泡成五香味的,然后炒好了给柳凌寄去。   王君禹来柳家岭的时候,看到柳长春在敲杏核,知道了原委,对柳家人说,核桃其实更养人,家里人于是增加了核桃。   野生的山核桃皮厚实坚硬,还夹瓤得厉害,想把核桃仁弄出来不容易,所以每次给柳凌寄的都不多,柳侠觉得自己身体强壮得很,怎么能跟五哥争食呢?   不过,以后可以让乖猫多吃点核桃。   柳长青、孙嫦娥、柳长春和柳魁看着柳侠自然而然地跟柳茂说话,都暗自欣慰。   面条好了,臊子是孙嫦娥做的,肉丁、胡萝卜丁、粉条、海带、烧豆腐,猫儿还有一个卤兔肝,一个鸡肝。   柳侠亲自捞了一大碗面条,浇好了臊子,把兔肝和鸡肝放上面,恭恭敬敬地摆在菩萨面前,然后他又整了整衣裳,端端正正跪好,双手合十,对着菩萨许愿:   菩萨,今天是我们柳岸,小名叫猫儿,他的十四周岁生日,他昨天生病了,请您保佑他快点好起来,并且保佑他以后所有的人生都好,都平安顺遂,都幸福快乐。   我们柳岸才十四岁,以后的人生还长,我不求您保佑他一生大富大贵百病不侵,我知道人生到世上,都得受点磨难,所以只请您保佑他少一点坎坷,少一点病痛苦难,让他所有的坎坷苦难都能在您的护佑下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让他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度过一生,平淡平凡也无妨。   柳侠许完愿,扭头看到猫儿微笑地看着他的样子,又看到了眼睛睁得圆溜溜地盯着他看的小萱。   柳侠把那碗面条端下来递给猫儿,捏着他的脸颊说:“生日快乐宝贝猫。”   猫儿笑嘻嘻地说:“嗯,我现在就可快乐,我过生儿了,你正好搁家咧!”   柳魁说:“孩儿,这就算十五岁了,今年好好长,争取长胖点儿,叫您小叔使劲高兴高兴哦。”   柳钰说:“孩儿,争取今年猛一窜,长到一米七哦。”   猫儿看着柳侠点点头:“我肯定会长哩比俺小叔还高还壮。”   柳侠坐直,很得意地用手从自己头顶比到猫儿的头顶,让猫儿看清楚他和自己的差距。   猫儿冲柳侠犟鼻子:“哼,我才十五,我还长咧!”   柳侠点头:“欢迎超越。”他说完又把小胖子拉过来:“哥哥今儿生儿咧,去乖,去跟您姑姑说,请姑姑保佑柳岸哥哥一辈子都好。”   小萱很骄傲地答应了一声,爬上窗台,乐呵呵地先在菩萨脸颊上亲了一口,才说:“姑姑,柳岸哥哥,今儿,生儿咧,你保佑,哥哥可好,谢谢姑姑,mua。”   柳若虹看着小萱眼馋了,“啊啊”地挣着也要去窗台上。   柳钰说:“乖,那是您小萱哥哥他姑姑,他亲姑姑一脸嘴水没事,你要是敢亲一脸,菩萨还打你哩屁屁咧!”   小萱美滋滋地又亲了菩萨一下,看着柳若虹晃脑袋:“姑姑好,姑姑待见,乖乖,不待见,气人精。”   小胖妞一看,更不愿意了,瘪着嘴就准备哭,猫儿赶紧挑了一点面条喂给她,小丫头马上阴转晴,咿咿呀呀地盯着猫儿的碗,专心地等着吃面条。   柳雲和柳雷爬到菩萨跟前,对着菩萨拜了三拜,大声说:“菩萨,你保佑俺柳岸哥哥哦,保佑俺哥哥好,保佑俺小叔娶了小周阿姨不会变成后小叔,保佑小周阿姨对俺哥哥也跟俺小叔对俺哥哥样恁好,不会变成后妈。”   俩人说完还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爬到猫儿跟前邀功:“哥哥,俺俩说哩好不好?你看着吧,咱小叔肯定不会变成后小叔,肯定一辈子都对你可好。”   猫儿挑了一块肉塞进柳雲嘴里:“嗯,您俩说哩可好,给,小雷,这一块儿是你哩孩儿。不过您俩记住哦,咱小叔要是哪一天变成后小叔了,打我骂我虐待我,您俩得赔我肉哦!”   柳雲嚼巴着肉说:“咱小叔才不会咧,小叔恁待见你,待你比亲孩儿还好,小雷俺俩还是俺爸爸哩亲孩儿咧,俺爸爸待俺俩都没咱小叔待你好。”   柳魁拽着耳朵把柳雲拉到自己跟前:“孬货,您爸为您俩没明没夜,成天替别人值班,为的就是能攒几天假期回来看您俩,你个小孬货居然这样说您爸?”   柳雲大笑:“啊——,大伯,我我我,我其实知道啊,我知道俺爸爸对俺俩可好,我就是想叫俺哥哥知道,俺小叔对他老好呀!”   柳侠过去,抱着小家伙把他放到灶台前:“看在你刚才替您哥哥许愿哩份上,我就不追究你说我变成后小叔哩罪了,来吧,你今儿负责端饭。”   柳雷马上也跳下了炕:“我也端,我跟小雲还往地给俺大伯二伯送过水咧,我啥都会干。”   正好秀梅又盛好一碗面条,她递给柳雷说:“你就是可有本事孩儿,给,给奶奶端过去。   幺儿,将小雲跟菩萨许愿说,想叫小周以后待咱猫儿跟你一样好,那你打算啥时候结婚啊?你得先跟小周结婚,人家才能跟你一样待孩儿好吧?要不,名不正言不顺哩,你不搁家,人家一个大闺女家,光是成天往你那儿跑,都怕别人说闲话,哪还能跟你那样成天给猫儿做饭洗衣裳,对孩儿恁好咧?”   柳侠揪脸:“结婚?原来您都说今年不兴结婚,我就没想这事啊,我想哩是明年结婚。”   柳侠说着话还看到,柳茂鼓励着很羡慕地看着柳雲、柳雷和小萱的萌萌,让他也去菩萨跟前替猫儿祈福。   萌萌有点害羞地站在炕前,对着菩萨双手合十,说了句“菩萨,你,你保佑俺柳岸哥哥可好哦”,就跑过去趴在了柳茂的背上。   柳侠伸手摸了摸萌萌的头,对她笑。   小姑娘脸涨得通红,把头扎在柳茂肩上,只露出一只眼睛看着柳侠。   小莘这时候正好回来,一进屋就对着猫儿大喊“哥哥生日快乐,长命百岁”,柳雲和柳雷跑过去迎接小莘,萌萌觉得注意她的人不是那么多了,才抬起头看猫儿。   柳长青往小萱的小瓯里拨着面条,对柳侠说:“孩儿,您三哥上回回来时候说,他听孙局长说哩,小周她家里人担心,说你这工作,您俩本来能搁一块哩时间就不多,小周调到原城后,您俩再见面就更难了,这样时间长了,你会跟别人慢慢好起来。   小周可能也这样想,调动哩事现在都先搁那儿了。”   柳侠吃惊地看着柳长青:“不会吧?俺三哥不是这样跟我说哩呀!”   柳侠前天从柳川那里听说的是:今年原城市公安局进的人太多了,局长怕影响不好,虽所以让周晓云和另外几个人“五一”后再正式去上班。   柳长青问:“您三哥是咋跟你说哩?”   柳侠把柳川跟他说的原因说了一遍,柳长青和其他几个人都有点疑惑,这和柳川跟他们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柳侠觉得周晓云暂时去不了原城的原因无所谓,只是晚个一年半载而已,没什么大差,他纠结的是:“晓云跟她家哩人为啥会这样想啊?我根本就不是那种吃着碗里哩看着锅里哩人呀!”   柳魁说:“咱家哩人都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可别人不知道啊孩儿,你条件这么好,人家女方肯定会担心。   这些年,人都变了,可多男哩手里多少有俩钱就去洗头城还是啥哩那种地方,干些个见不得人哩事,还有些看上个年轻漂亮哩闺女,就不管自己哩家自己哩媳妇了。   也有好些女孩儿们没羞耻心,仗着自己年轻漂亮,看上了哪个有钱哩男人,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已经结了婚有了媳妇,只管往上贴。   你不是那种见异思迁哩男人,可你条件好,晓云怕有那种死皮赖脸哩女人惦记上你呀!”   柳侠愕然地看看一屋子的人:“我条件好?我哪儿条件好了?俺这一行工资高点,俺队里奖金高点,可这,别人也不知道啊,可多人都觉得俺就是清水衙门单位,就挣个死工资,谁会惦记我啊?”   一屋子的大人都看着柳侠笑。   柳长春说:“孩儿,咱村儿咱就不说了,等你回了荣泽,你自己看看,走到大街上,有几个比你强哩。”   柳侠疑惑地看看柳魁和柳钰:“大哥,四哥,这咋看咧?大街上哩人,你也不知道人家家啥样,人家家有多少钱,这咋看出来咧?”   柳钰说:“孩儿,俺伯哩意思是,你长哩可帅,整个荣泽也没几个能比过你哩。”   柳侠恍然大悟:“哦——,这倒是哦,除了俺三哥,搁荣泽我还真没见过比我更帅哩人咧,是不是猫儿?”   猫儿连连点头:“我觉得你比俺三叔更帅,至少是跟俺三叔一样帅。”   柳雲和柳雷马上不愿意了,齐声抗议:“俺爸爸最帅,大伯也最帅,小叔你第二帅。”   柳侠非常认真地对孙嫦娥说:“妈,那垛子肉你都给我放好,明儿我都给俺三太爷送过去。”   柳雲、柳雷一齐叫:“啊——,不叫不叫,小叔你咋这么孬咧?那,那,那算你跟俺爸爸跟大伯一般帅中不中?”   猫儿很坚决地说:“不中,必须说小叔最帅才中。”   一屋子的人都忍着笑盯着俩小家伙看。   柳雲鼓着脸不说话,柳雷伸长了脖子看放在缸盖子上的垛子肉。   猫儿手指点着柳雲的脑门:“说‘小叔最帅’,垛子肉就留下,不说,明儿就没了,不,是今儿后晌就没了,一会儿吃完面条小叔就都给太爷送去。”   柳雲和柳雷还在纠结着要不要为了那一大块垛子肉当叛徒,小萱爬了过来,拉着猫儿的胳膊晃:“哥哥,肉肉给,太爷爷点儿,也给俺,留点呗,哥哥,我可好吃,肉肉啊。”   猫儿被小胖子可怜巴巴的可爱模样给破了功,没忍住,大笑了起来。   柳雲和柳雷振臂欢呼:“喔,哥哥你笑了,笑了就是答应了,明儿俺还有肉肉吃。”柳雲又转过身,对柳长青几个大人说:“俺柳岸哥哥只要答应就没事了,俺小叔不舍得叫俺哥哥落个说话不算数,当孬人,嘿嘿,老美,还有恁多肉肉吃咧。”   柳侠把柳若虹抱过来说:“孬货你别高兴得太早了,你敢再说我会变成后小叔,照样没肉吃。”   柳长青无奈地看看柳长春和柳魁几个人,不得不喊着柳侠把话题重新拉回来:“幺儿,咱正说你跟小周姑娘哩事儿咧孩儿,你咋又跟孩儿耍起来了咧?你给您妈俺都说说,你心里咋想咧?”   柳侠捏着柳若虹的小鼻子逗弄着她,风轻云淡地说:“这还用想吗伯?我跟晓云订婚,俺单位跟晓云单位哩人都知道,谁会再对我有啥想法?再说了,要是有人知道了我跟晓云都订了婚了,还来我跟前显示啥意思,我不得恶心死她?恁不自重哩女哩,倒贴钱我也不会要啊。   过几天一回去我就去跟晓云说,叫她放心,咱家哩人,不可能干那朝三暮四哩事。”   秀梅说:“幺儿,这种事可不是你说叫放心人家闺女就能放心哩。   你想想幺儿,现在多少男哩,出去一打工就变坏了,搁外边跟别哩女人胡混,有哩还抱着个孩儿回来,叫自己媳妇养,那还都是结过婚了咧,还啥事都敢做。   你跟晓云连婚都没结,你要是真待见别人了,又不犯法,最多也就是被别人说几句闲话,你要是心里不在乎,那能算个事儿?   晓云是女哩,还比你大,她去了原城后,你就是在家,可能也就是一星期见一回面,您单位这几年分去哩小闺女儿也不少,晓云她咋可能放心?”   柳侠说:“荣泽离原城又不算远,晓云有车,她不值班哩时候,可以天天回来呀!”   秀梅说:“那能一样?你想想,您俩没结婚,她下班后再回来,就算有车,路上来回也得差不多仨钟头吧?她回来一躺,最多搁你哪儿耍俩钟头就得往回赶,天天都这样,晓云一个闺女家,你觉得合适不合适?”   柳侠摇摇头:“不合适,她一个女哩,天天半夜三更地开车走,根本就不可能,万一出事咋弄咧?”   “就是啊,”秀梅说,“所以俺都觉得,您俩还是早点结婚吧,结了婚,不光是晓云不用成天半夜开车回去了,你不搁家哩时候,孩儿不是也有个人照应嘛!   就像今儿幺儿,猫儿发烧了,正好你也回来了,搁家哩,照应着孩儿,要是今年没这么早下雪,你还搁栖浪水库那儿咧,那孩儿现在肯定就是一个人搁您那屋子里熬咧,你说,孩儿可怜不可怜?   要是结了婚,你不搁家,还有晓云咧,她就算没你照应孩儿照应哩恁好恁周到,总比孩儿身边没一个人强吧?”   孙嫦娥看着猫儿,叹了口气:“就是啊,当初你上班了,给孩儿接去,本来是叫孩儿去享福咧,现在咧?孩儿上学恁紧张,生了好几回病了,你压根儿就没搁家,都是您三哥三嫂去照应孩儿。   可他俩又不搁您住一堆儿,来回跑多不方便,最主要哩是他俩也都工作忙,好多时候过不去照应孩儿,要是你结了婚,多个晓云,那肯定会好可多。   唉,想想孩儿发着烧自己躺到您那屋子里,连个给孩儿端口水喝哩人都没,我就难受哩不行。”   猫儿说:“我没生好几回病奶奶,我就有两回有点不得劲,不老美,俺三叔带着我去先生那儿一看,吃点药就好了,你别吓俺小叔。”   柳侠伸出胳膊揽着猫儿:“孩儿,两回还少?两回你都没跟小叔说,我一点都不知道,你以后要是再这样,小叔就去跟马鹏程他爸写申请,要求调到后勤部门,以后再也不出外业了。”   猫儿蹭蹭柳侠的胳膊:“你别小叔,我知道你不待见干后勤,我那两回真没事,就是有点没劲儿,不想动,其实是我正好瞌睡得不行了,趁势请假搁家睡咧,根本不算生病。”   柳魁说:“孩儿,你说那不是办法,你学哩就是测绘,去干后勤算啥?   我跟您大嫂哩意思一样,孩儿,你考虑一下,要是你没别哩想法,是真心待见小周姑娘,那就想想结婚哩事吧。   我觉得,俩人要是觉得好,就应该早点结婚,尤其是您俩这种情况,你老出外业,回来了您俩也没搁一块儿工作,不结婚确实不方便。   猫儿每回回来都说小周对他多好多好,您三哥也说那闺女人不错,对猫儿是真心好,你结了婚,你不搁家哩时候,也有个人照应咱孩儿了。   过完年,你肯定还得去水库那儿,到时候,孩儿哩功课更紧张了,要是你跟这回一样,一去大半年,孩儿成天价都是一个人,回到家连口热水喝都没,你想想,孩儿到时候恐怕会比现在熬得还瘦还瓤,那能中?”   柳侠看了看猫儿苍白的脸,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大哥,我会好好想这事。”   柳长青说:“孩儿,你想好了,早点跟俺说一声,要是你决定年前结婚,就得赶紧让小葳他舅给你做家具了。   不过,你要是真不想老快结婚,也别因为俺今儿说这些话就勉强,已经订了婚了,早个一年半载晚个一年半载都不打紧。   对了幺儿,还有个事咱得说一下。   幺儿,碰上个好闺女不容易,小周家那边有啥要求,咱一定尽量满足,可唯独房子这事,你得跟小周好好说说,说啥你结了婚都不能住在她家买哩房子里头,要是住了,你后半辈子都得被人戳脊梁骨。   你跟她说,她要是平常真想住在原城,咱家会想办法给您搁原城买房子,您大哥大嫂,您二哥,还有您三哥三嫂四哥四嫂,都已经把他们手里哩钱给你归拢到一起了,你啥时候说买房就拿去,咱家虽说穷,一家人都使劲儿,在原城给您买一套房子还买得起。”   柳钰给柳若虹擦着下巴上的面条说:“就是孩儿,憨子傻子娶媳妇还得给人家盖间房咧,你要是结婚住在人家女方家买哩房子里,不得叫外人笑话死?   你叫小周她家哩人打听打听,找遍咱望宁甚至荣泽,看能找到一个结婚叫人家女方家买房子盖房子哩人不能?招(赘)到人家家那种不算哦,招哩女婿本来就叫人看不起,咱家哩孩儿可不会招出去。”   柳侠正准备解释关于钱的事,猫儿抢先说:“大爷爷,大伯、娘,四叔四婶儿,俺有钱,俺小叔哩钱足够搁原城买一套房子,不用花家里哩钱,张发成欠俺小叔哩工程款马上就到期了,俺搁原城买两套房也有钱。   过几天俺一回去,小叔就去原城看房子,看好房子就跟周阿姨说结婚哩事,我也可想叫俺小叔赶紧把周阿姨娶回来,小叔,周阿姨恁好,你也可想早点结婚,是吧?”猫儿扭头问柳侠,满眼期待。   柳侠仰脸看了看窑洞顶,深深吐了一口气:“嗯——,我,其实,不想这么早结婚,不过,”他转过脸看着猫儿说:“你现在瘦巴巴哩,瓤成这样,小叔以后出个门都不放心。   我觉得您周阿姨可好,你也待见她,想让小叔早点跟她结婚,那,我就早点结吧。   正好天也冷了,结了婚,您周阿姨就不用再去住他们单位冷冰冰哩房子了,洗个衣服连手都伸不出来,来咱家多暖和;万一我再临时有个工程出去,你搁家也有人照应了,这样,两全其美。”   孙嫦娥高兴地说:“就是,你有恁大哩、暖和和哩房子,小周闺女还得成天住到单位凉冰冰哩宿舍里头,多不好,你当男人咧,可不得多替人家闺女想想嘛。   房子那事,你跟人家好好说说,人家爹娘也是好意,舍不得闺女受苦,又怕你年轻,没钱,为了房子为难,所以主动给您俩买房子,咱不要归不要,可不能不领人家这份心意,不承人家这份情。   人家爹娘愿意给闺女陪金山银山,咱都没意见,啥时候那东西都是人家闺女哩,可就房子,真不中,咱这儿不兴这规矩,咱家丢不起这人。”   荣泽一带的习俗,结婚时,不管男方家多穷,女方家多富有,有两样东西是必须要由男方家准备的:房子和婚床。   女方家可以陪送万贯财产、所有的家具和铺铺盖盖,但这两样东西不会管。   岳家如果对女婿家的房子实在太不满意,又心疼自己的闺女,要贴补女婿盖所好房子,也只能暗地里贴补,否则女婿以后就是乡亲邻居嘲笑的对象。   柳侠郑重表示,自己回去一定跟周晓云好好解释,不行的话,他亲自跟周家父母解释,一定会把这事圆满解决了,柳家的爷们再不济,也不至于在女方家的房子里结婚。   柳侠的婚事在柳家这边先就这么决定了:柳侠去原城订了房子后,就由柳川代表柳家去周家正式议婚,柳魁去找算命先生给两个人合八字,看吉日,如果年内有好日子,就年内结婚,年内如果没有,那就只有年后再说了。   柳侠的感觉非常奇怪,对于结婚,他没觉得有什么不高兴,却心里莫名的空荡失落。   不过当他看到猫儿苍白的脸色,他眼前会出现周晓云和猫儿说笑着同桌进餐的场面,又会觉得心里一暖,颇感安慰。   可再看看猫儿因为他答应早结婚而兴高采烈的模样,他又觉得心里有点堵。   不过柳侠一点没表现出来,他不想扫猫儿的兴。   午饭后又聊了会儿天,柳侠想让猫儿好好睡个午觉,两个人就先回了自己的窑洞。   两个人躺下后,柳侠想给猫儿再量一下体温,发现他刚才忘了把体温计拿过来,他就又起来去堂屋拿,回来的时候,柳茂跟着他一起出来了。   柳侠知道柳茂在担心什么,所以他主动说:“二哥,孩儿没事,我回来了,可快就会给孩儿养回来,你放心吧。”   柳茂点点头说:“我知道幺儿,我,我还想跟你说点事,我想问你一下,他,他……我是说,你有恁好哩房子,人家女方家还非要自己买房,不会,不会是人家嫌弃他,您结婚后,人家不想让他再跟着你住吧?”   柳侠十分肯定地说:“不可能!二哥,你是不知道孩儿他多好多懂事,谁跟孩儿接触过一段时间后,都可待见孩儿,谁会嫌弃猫儿这么好哩孩儿咧?   二哥,你是不是听见小雲说哩话,怕我以后真哩会成个后爹那样哩后小叔,对孩儿不好?二哥,我跟你保证……”   柳茂打断了柳侠:“孩儿,我从来没那样想过,您二哥没成色也没本事,活到这世上没一点用处,可就只有一点,您二哥看人可准,这辈子除了刘冬菊,除了错以为刘冬菊那个泼妇也会有善良的一面,会对我的忍让和对她的秘密守口如瓶有一点点投桃报李的回馈,我从没看错过人,尤其是对你,对俺大伯、大娘,对咱大哥大嫂,对咱一家人,我对您哩了解,比对我自己还多,还透彻。”   柳侠说:“二哥,你知道我是啥样哩人就中。”   柳茂说:“我知道,我能看到你到俺大伯这个年纪时候哩样子。幺儿,”柳茂忽然从工作服的内侧口袋里拿出一个鼓囊囊的信封,“二哥没你有知识,挣钱也没你多,帮不了你啥,这一点钱你拿着,买房子哩时候……”   柳侠非常强硬地把柳茂的手推回去:“二哥,将孩儿说哩都是真哩,现在我有钱,真哩用不着,啥时候我因为钱被难住了,我肯定会主动开口跟您要。   你放心吧哥,我没啥大本事,挣个小钱叫孩儿一辈子衣食无忧我还做得到,我绝对不会叫孩儿受罪,我回去订了房子就跟晓云说结婚哩事,争取年前结婚。   年前我应该不会再出外业了,我搁家天天啥都不干,也要给孩儿哩身体养回来。   过完年,再有五个多月孩儿就该考大学了,考上大学后,孩儿就轻松了。   年后这几个月,我出去了,晓云会照应孩儿,我在水库那边也会好尽最大努力好好干,这样晓云如果五月后真去原城,我就能开口跟领导请假了,孩儿高考前,我会回来陪……”   “小叔,你跟谁说话咧?外头老冷,您来屋里说呗!”猫儿忽然在屋里叫起来。   柳侠对柳茂笑了笑:“孩儿喊我咧,我不搂着他他睡不安稳。二哥,我回屋了,你没事跟大哥他们一起来俺屋里耍吧,孩儿人虽然小,心胸可大着咧,不会对你做啥不应该做哩事。”   柳茂扭头看了下柳侠他们窑洞的窗户,唇角浮起温柔的笑意:“我知道,他比我强多了,不是我这样哩小心眼。   孩儿你回去吧,我看他好像可使慌样,你陪着他,让他多睡会儿养养精神。”   柳侠很听话,陪着猫儿,两个人一气睡到快五点,才被柳若虹嘹亮的哭声给惊醒。   柳魁吃过午饭去给三太爷送垛子肉,结果被三太爷留下,商量家里曾孙辈孩子们分家的事,分家的事说的差不多了,又说起家里两个在望宁读完了初中、死活不肯上望宁职业高中的孩子的事,六爷想让两个孩子去柳钰的厂子里,或者让柳钰介绍他们去马寨。   柳钰给建宾和柳淼两个人开的工资很高,建宾的工资没有瞒着家里人,现在,家里几个小辈的孩子都想学车工做阀门,以后能跟建宾一样挣很多钱。   虽然柳钰所有的事都会找柳魁商量,对柳魁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但柳魁是个明白人,厂子是柳钰的,任何事他都不应该越俎代庖,所以他让六爷差了他们家一个小辈的孩子过来喊柳钰。   柳若虹非常黏爸爸,以前每天早上柳钰去望宁,她都会跟猫儿当年因为柳侠要去上学一样大哭一通,今天好不容易因为柳侠和猫儿回来,柳钰不去上班了,小丫头幸福了大半天,没想到天快黑了,居然有人过来抢爸爸,小丫头怎么能不伤心不生气?   可小胖妞再伤心生气,却说不出来,那就只有哭了。   柳侠自认哄孩子的技术一流,跑出去把小胖妞抱回了自己屋,可他那一套哄猫儿的技术对柳若虹完全不起作用,柳侠真正领教了小厉害妮儿的威风,真是被她哭得自己都想哭了。   小厉害妮儿还犯起了犟,任何人都不让抱,玉芳也不行,玉芳一伸手,她哭得跟受了惊吓似的,声嘶力竭,还拧着身子各种撑,小手去抓自己的脸,玉芳吓得连靠近她都不敢了。   猫儿试图把她接过去,结果和玉芳一样,猫儿赶紧老老实实又躺回被窝儿里去了。   萌萌和柳雲、柳雷以及放学回来的小莘变着法逗她,小丫头连看都不看,就是哭。   柳侠给折腾出了一身汗,在他以为自己的右耳即将失聪时,柳钰回来了。   再一次,小丫头带着满脸的泪花笑逐颜开,咿咿呀呀笑着对爸爸伸出小手。   柳侠忽然想起了以前自己每天放学回来,总是满脸泪道子就笑着扑向自己的猫儿。   他扭头看炕上的小家伙,猫儿也正好扭脸看他。   柳侠惊讶地发现,猫儿看他的眼神,和现在的柳若虹看到柳钰,和十多年前的他看到放学回来的柳侠时一模一样,黑黑的眼睛里全都是满足,好像他就是猫儿全部的世界,有了他,小家伙便安心快乐到再无所想,再无所求。   柳侠心里特舒服,晚饭都多吃了一个包子。   半夜,柳魁和柳茂、柳钰他们离开房间,柳侠准备吹灯睡觉的时候,忽然发现猫儿趴在枕头上,依然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   柳侠不吹灯了,他钻回被窝儿,对着猫儿的脸问他:“乖,你小时候盼着小叔回来,待见小叔,是因为你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不管多想小叔,也只能在家干等着,没办法去找小叔。   现在你长大了,啥时候想见小叔就能见,几百里地你都能自己跑去看我,不是应该不稀罕小叔了嘛,可我发现,你好像还是啥时候都可想小叔,可待见小叔,为啥呀?小叔真有这么好?”   猫儿点点头:“嗯,你就是可好,我就是天天都看见你,我还是可想你,不管我长多大,我都待见你,跟小时候一样,咋可能因为我见你比以前容易了点,就不稀罕了咧?”   柳侠美得不行,裂开嘴嘿嘿笑:“小叔也是,啥时候都可想你,啥时候看见你都可待见。”   猫儿笑着搂上柳侠的脖子闭上眼睛。   漆黑的窑洞里,已经睡着的柳侠,脸上还带着开心的笑容。 第219章   柳侠和猫儿在家住了十天,在又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和晓慧、小蕤一起回到了荣泽。   柳川这星期没回家。   荣泽最近出现了多起用一种合成的石头冒充玉石进行诈骗的案子,最大的一起金额达到一百三十多万,柳川星期五下午正准备回家的时候,他们一直在追的一个诈骗犯有了消息,他带着几个人去山城了。   和大家一起吃完了烩面,猫儿就要和晓慧一起去学,柳侠感觉到他从家到望宁那一段还是和回去时一样,累得有点太很了,就想让他明天再去算了,今天好好休息一晚上。   可猫儿不干,他踮着脚跳了几下,对柳侠说:“看看,我哪儿看着像老使慌?我绝对是精神抖擞啊,回咱家这几天,我已经彻底养好了,睡饱了,从今儿开始,我要左右开弓、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大展宏图了,明年我一定要给你考个最好哩大学。”   柳侠看他生龙活虎的样子,虽然还是有点不放心,但想到确实不能老请假,只好看着他坐上晓慧的自行车走了。   柳侠回到家就先问了下付东,知道和他同一批回来的人大部分都回家探亲未归,单位没给他们这些人派任何任务,就放心地开始安排自己的事,然后给周晓云打了个电话。   周晓云还在尚诚县家里,要明天早上才能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柳侠觉得,周晓云接电话时高兴的口气有些勉强,或者说是有点为难似的。   他问周晓云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周晓云说没有,是因为她二哥、二嫂带着小女儿周媛媛去海都了,家里太冷清,她爸妈想让她在家多住一晚上。   柳侠没多想,嘱咐周晓云第二天早上开车要小心,到荣泽后给他发个传呼,中午到他这里来吃饭。   然后柳侠继续打电话,他第一个先给曾广同打。   电话是杨冬燕接的,说她曾广同不在家,陪曾怀珏一起去做针灸按摩了,柳侠询问曾怀珏的病情,冬燕说:“隔天一次去钟爷爷那里针灸按摩,快两个月了,看着效果不明显,但大哥自己说感觉上舒服了很多,爸爸和怀琛想让他以后天天去治疗,可大哥不愿意,他不愿意出门见人。”   柳魁上次从京都回来时说过,可能是因为身体的原因,曾怀珏心理上也出现了些问题,除了对妻子和儿子还比较亲,对其他人都非常淡漠,包括曾广同和曾怀琛,他对曾怀琛比对曾广同还多少好一点。   柳魁去的几天里,看到曾怀珏和曾广同的交谈不超过五句,都是曾广同说了半天,他冷淡地应一声,而对外人,他冷淡到让主动跟他说话的人感到难堪。   柳侠没见过曾怀珏,对这事插不上嘴,只能表示了几句理解。   冬燕知道柳侠打电话是想问柳凌的情况,不等他问就直接说了:“小凌快一个月了都没来过,就是上次给猫儿和柳川打过电话后,他当时就说了他接下来会很忙,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来。   他看着精神挺好的,你们放心吧,虽然我们都不知道小凌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不过我相信,不管是什么事,小凌都能处理好,都能扛过去,小凌是你们柳家的爷们儿,你还不了解他吗?”   柳侠有点失落地说:“了解,我就是想跟五哥说说话,不是为了什么事,就是单纯想和他说话。”   挂了冬燕的电话,柳侠发了几分钟楞,虽然不管是从哪个渠道反馈到他这里的柳凌的消息都没有不好的,可他还是不放心五哥,他总觉得五哥现在像是个被掏空了挂在荒野中的人,没有依靠,没有方向,没有并肩同行可以分担他的喜和忧的人,甚至没有一块踏实的土地让他能踩一下歇歇脚,就那么孤孤单单一个人在那里飘,在那里挣扎。   柳侠只是想想就觉得心疼,他决定这两天给五哥写封信。   接下来他给张发成打。   张发成接电话很快,他人不在荣泽,陪着建设局几位领导在京都办事。   柳侠很直接地说自己准备结婚,要在原城买商品房,需要钱,希望尽快拿到剩余的全部工程款。   张发成说:“我星期四晚上哩火车,回去后咱们当面说,放心吧,不管是冲你干哩活儿,还是您哥,我都不会昧你一分钱。”   柳侠又打毛建勇的电话,没人接,再打黑、德清的。   目前,只有这两个人有能力买商品住宅楼。   黑、德清一听是柳侠,哈哈大笑:“我这几天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现在你自己找上门来了,快快快,给你侄女起个名字。”   柳侠吓了一大跳:“起名字?你,你生了?”   黒、德清说:“我倒是想生,我会吗?离预产期还有二十天呢,我们前几天找熟人做了个B超,我们没问孩子性别的意思,可那阿姨特热情,自己告诉我们了,说是女孩儿。   我们家这个姓不好起名字,尤其是女孩儿,姓太重,我们宝贝又生在冬天,寒,我们想给她起个能中和一下我们这个姓的名字,可想了很多都觉得不称心,意思好的不好听,好听的字又压不住姓。   我跟你六嫂说过你们家几个兄弟和小孩儿的名字,她觉得都特别好,所以非要让你们帮忙给想一个。”   柳侠说:“这不合适吧?小孩的名字一般不都应该是家中长辈起吗?”   黒、德清说:“我们家没这么多讲究,只要名字好,能给我们宝贝带来好运,谁起都一样。”   柳侠想了一下说:“那,让我跟俺伯俺大哥说说,我觉得俺伯其实起名字特有水平,我们小雲小雷的名字,虽然听着平常,可合着他们俩出生的日子,特贴合,还有柳若萌和柳若虹的名字,我也觉得特别好,我叫俺伯给你们家宝贝闺女起吧。”   黒、德清很爽快地说:“行,那我先谢谢柳伯伯,请他快点哦,想好了你马上给我打电话。”   柳侠大包大揽地说:“我接的活儿你还不放心吗?保证给你一个高质量的报告。   不过现在你得先给我说点事,你考虑过买商品房吗?买商品住宅楼能讨价还价吗?如果能,一般能砍到几折?”   黒、德清说:“这个我真不知道,我们单位这两年一直都在嚷嚷着准备盖第二批集资楼,今年国庆节终于动工了,如果我在外面买房子,单位就不会给我分房了,那太吃亏了,我们单位的家属楼不但便宜,质量好,还不用付水电费,我压根儿就没考虑过在其他地方买房子的事。”   柳侠说:“好吧,看来这事还得找毛经理。”   这次,电话只响了一声毛建勇就接起来了:“我以为你掉黄河里牺牲了,正在这儿准备深情地怀念你一番呢,你就打电话过来了。说吧,怎么又想起哥哥来了?是不是需要我为你准备结婚礼服了?”   柳侠听到毛建勇酸溜溜的声音就心旷神怡:“结婚礼服还得过几天,我现在得先把房子搞定,毛老板,传授一下你买商品楼的经验呗,跟我说说,搞价往几折上砍比较合适?”   毛建勇一听买东西砍价,酸劲儿立马烟消云散,捋袖子开始传道授业解惑:“就这事啊?小菜,哥哥给你稍作指导,保证你以全省最低价买到最好的房子。   首先,你要穿得跩一点,让自己先抖起来,让人一看就是有钱人,一看就像是买了这回还有下回的主儿。   其次,你要……”   十分钟后,柳侠拍桌子:“最多七五折拿下,多一分老子都不出,就这么定了,星期五拿到钱,星期六搞定房子,星期天跟着三哥上门议婚,年内结婚,明年给我们猫儿生个石头蛋子玩儿。”   毛建勇那边刚喝下去的茶喷了出去:“七儿,我拿出看家的功夫教了你大半天,你的目标就是给你家那只猫生个玩具?”   柳侠大笑:“太伟大了,你一时半会儿达不到,是不是?”   星期一早上,柳侠正在古渡口路买菜,接到周晓云的传呼:我到荣泽了,你在哪?   柳侠用公用电话给她打过去,周晓云已经到单位了,他们星期一早上例会,估计要开到十点,两人约好,中午周晓云过来吃饭。   不过,刚十一点,周晓云就到了,她刚刚理过发,剪成了很短的、有点男孩子气的发型,很趁她的脸型,利索又漂亮。   柳侠笑着说:“头发剪这么短?我正打算这两天去你们家提婚呢,如果你爸妈答应了,年前咱们可能就结婚,你这样到时候可没法上头哦。”   周晓云故意做出自己其实不相信,但又表现得很相信的样子说:“真的?你真打算去我们家议婚?哎呀高兴死我了,我还以为咱们俩这婚事,最后得由我这个大姐姐来提呢!”   柳侠用勺子舀了点排骨汤尝了一口:“什么大姐姐,你就比我大几个月,我可比你高十来公分呢,咱们俩扯平了。   我是男的,婚事当然是我们这边提,我正在抓紧时间准备礼物,最多一星期,三哥会和我一起去你们家,你到时候可得帮我说好话哦,争取一次成功。   咱们两家离得远,到时候三哥和剑锋哥都得请假,去一次不容易,咱尽量少折腾。”   按习俗,男方家去提婚,女方家要象征性地拒绝几次,否则就显得闺女太不金贵不值钱了。   周晓云笑着点头,柳侠能感觉到她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嗯,我都马上就二十六了,好不容易有个大帅哥上门求婚,我肯定是赶紧把自己给嫁了,哪还有心思摆谱呢!   放心吧,我爸妈不是小心眼的人,不会说东说西刁难你的。”   柳侠嘿嘿笑起来,他是真心喜欢周晓云这种直率、一点不矫情做作的性格。   周晓云好像有点累,她以前只要一来,就会帮柳侠和猫儿干活,今天她坐在餐桌边,看柳侠做饭,不过,她的心情是真的非常好,趴在桌子上看柳侠的时候,一直都在笑。   柳侠说:“你如果累了,去南边屋子里躺一会儿吧,等接了猫儿回来,我喊你吃饭。”   周晓云摇摇头:“不累,只是昨晚上没睡好,趴一会儿就行。”   柳侠忽然想到周晓云以前说过,她不喜欢进公共澡堂洗澡,就说:“天冷了,等咱们领了结婚证,你以后就可以在我们单位澡堂洗澡了,衣服什么的都拿我这儿洗,你们那水房连个门都没有,太冷了。”   周晓云笑着看着柳侠,不说话。   她以前谈过的几个男朋友,虽然时间都很短,但那几个人对她都很殷勤,柳侠是唯一一个压根儿不知道殷勤为何物的男朋友,但她就是喜欢。   她喜欢柳家男人对待妻子的态度,从来都不是根据自己的心情决定给妻子什么样的待遇或脸色,而是好得自然而然,好得天经地义,和他们对待自己的父母兄弟及孩子一样,是发自内心的关心关爱。   周晓云父母的关系在外人眼里也不算差,可她能看得出她爸爸在她妈面前不自觉就流露出的居高临下和她妈的小心翼翼   她也见过她爸爸几个比较有钱的朋友对待妻子的态度,真可以说是颐指气使,如果不是她知道那几个人是有夫妻名分的,觉得那种态度放在解放前,对待丫鬟仆人也就那样了。   周晓云希望有个秀梅和晓慧那样的婚姻,在家里,可以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不用担心自己说错话,也不用担心得不到回应,最自然的——家人的状态,她觉得那种相处的方式,让人安心,让人踏实。   中午饭比较丰盛,猫儿吃的时间稍微长了点,放下筷子柳侠马上就开着周晓云的车去送他,就这样,他进校门的时候,上课铃也已经响了。   柳侠在心里诅咒新校长没人性。   接下来的几天,柳侠就像自己给柳茂许诺的,他什么都不做,专心给猫儿做饭,家里有现成的小米、红枣、枸杞、芝麻、豇豆,是柳川和晓慧按照王君禹的交待买的,这些东西据说很养人,柳侠每天给猫儿熬一次稀饭,另外一次是鸡蛋甜汤,他还买了排骨、猪肝、柴鸡和鸡肝回来,变着法做给猫儿吃。   早上猫儿吃过饭,再给他带一大杯煮好的牛奶走,别人吃早饭的时间,猫儿喝奶,再跟着晓慧在教师食堂吃点其他热乎的东西。   下午他给猫儿再送一次饭,每次都有肉有蛋。   星期四早上,猫儿看着放了红糖的鸡蛋甜汤和一盆子排骨炖胡萝卜,问柳侠:“你把我当月子婆娘了吗小叔?”   柳侠摇头:“你现在这么娇弱,除了休息不够,吃饭不好也是一个主要的原因。”   猫儿啃着排骨说:“我一点都不娇弱,你不在家,三叔差不多每天都给我送一次饭,有时候还两次,也是把我当月子婆娘养。”   柳侠点头:“嗯,这充分说明你是真的需要养,我们大家都看出来了。”   周晓云每天中午和晚上来柳侠这里吃饭,她心情非常好,已经把柳家决定最近就过去议婚的事告诉了家里,她爸爸妈妈答应她,绝对不会刁难柳侠。   不过今天,周晓云心里有些不舒服,她洗完了碗从厨房出来时,无意中看到,主卧放床的地方空了,那个漂亮的大床被放在了另一间向阳的房子里,床上铺的是猫儿最喜欢的那套海蓝色格子铺盖。   周晓云记得那套铺盖,那是她和柳侠、柳海、丹秋一起去亚洲之星时买的,当时柳侠他们从经营床上用品的地方路过,柳侠一眼看上这套铺盖,说猫儿一定会喜欢,马上过去跟人砍价。   这套东西当时要价六百八,不算太贵,但卖家说这套是他们刚进的货,质量非常好,价格标的偏低了,死活不还价,他们几个人齐心协力砍价,最后才砍掉了捌拾元,到家后,柳侠随即就铺上给猫儿显摆,猫儿还揪着柳侠的脸嫌弃他乱花钱。   周晓云站在门口看了那张床很久,一直到柳侠送猫儿回来,才离开。   柳侠一回来,就开始准备给猫儿做晚饭的东西,周晓云在旁边择韭菜和菠菜,柳侠要给猫儿炒韭菜鸡蛋和菠菜猪肝。   周晓云问:“柳侠,主卧的大床怎么挪到那个屋了?”   柳侠说:“哦,正想跟你说呢,结婚的家具你是想要买的还是做的?如果你喜欢做的,我马上就得跟何大哥说了,咱们如果决定年前结婚,得早点开始动工,时间有点紧。   你如果觉得做的没买的时髦漂亮,有时间你就去家具商场看看,荣泽不行就去原城,看好了我去买。   那张床是旧的,结婚不兴用旧床,而且,那张床当初是因为猫儿特别喜欢,才让何大哥费了大半年的工夫做的,咱们结婚,让猫儿睡小房间我已经觉得可难受了,我不想再让他睡不喜欢的床。”   周晓云说:“如果现在让何大哥做张跟这个床一样的床,到咱们结婚,能做出来吗?”   柳侠摇头:“不行,到年底就剩两个多月时间了,那张床做了半年多呢。”   周晓云说:“那好吧,那咱们买新的吧。”她第一次看到那张床就非常喜欢,没事的时候她也在原城的商场转悠过,从来没看到过同样的床。   星期五早上,柳侠接到柳魁的电话,他已经看好了日子,是阴历的腊月十六,他让柳侠问问周晓云,这个日子行不行,如果周家觉得不合适,他再请人看。   柳侠当时就给周晓云打电话,周晓云很干脆地说:“合适,不用再看,我现在就给我爸妈打电话说,我们家也得开始准备了。”   中午柳侠接了猫儿一回家,就先拉着他进了他们俩现在住的房间,让他看了看柜子里的那几摞钱。   猫儿惊喜地问:“张发成这么好说话?”   柳侠说:“先给十万,元旦前剩下的全部结清。他想让我跟你凤河叔那次一样,用房子顶,我没同意,咱们已经有那么多房子了,再要有什么意思?你明年就要上大学了,小叔还没给你准备够留学的钱呢,这才是最重要的,。”   猫儿撅嘴不高兴,他不想留学,他想在原城上大学。   柳侠刮了下他的鼻子:“留学几年,修个货真价实的金身回来,小叔后半辈子就指望着你当吃饱墩儿呢。”   猫儿很不情愿地点点头:“我在家也能修成金身的。”   周晓云吃饭的时候,发现柳侠和猫儿神色诡秘而兴奋,她问怎么回事。   柳侠摇头:“没有啊,什么事都没。”   猫儿也摇头:“小叔炒的菜真好吃。”   周晓云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和脸,没觉得异常,去卫生间照照镜子,也没发现问题,出来后不吃饭了,敲着桌子让柳侠和猫儿老实交代。   柳侠和猫儿大笑,柳侠说:“明天,最多星期一,你就知道了,现在暂时保密。”   猫儿学着童自荣的声音说:“美丽的秘密哦!”   周晓云点点头:“好吧,如果到星期一没有惊喜,你们俩等着,我一打二,让你们俩领教一下当代中国女警的风采。”   吃完饭,依然是柳侠开车送猫儿去学校,今天稍微早一点,猫儿不肯先走,柳侠只好调转车头先走,猫儿站在小竹林边,柳侠的车都看不见了,他还站在那里。   ……我责备自己曾经的情不自禁,责备自己明明曾经亲眼看到过,那些爱恋同性的人无论如何小心谨慎地保守自己的秘密、生活得比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老鼠还战战兢兢,却依然要承受人世间最深刻的鄙视、最肮脏的谩骂、最恶毒的诅咒,承受来自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的浊泥污水,但却依然克制不住对你的爱,克制不住想让你知道我的爱并得到你同样的爱的心情。   我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最珍贵的你,却没有能力保护我们的爱情,不但让你无端遭受羞辱,还把你拖入现在这种危险的境地。   可是,我知道,如果现在有机会让我重新返回到十一年前,我会比已经过去的那个十一年前的秋天更急迫地去找到那个拉着架子车、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走在望宁大街上的人,我甚至希望可以更早……   “柳岸,你在那儿看什么呢?上课铃都响了。”有人在教室那边大声地叫。   “啊?哦,来了。”猫儿愣楞地回过头,答应着跑了起来。   我不让小叔被人鄙视,不让小叔被人骂,不让小叔被人诅咒,我不要小叔像见不得人的老鼠那样生活,震北叔叔那么能干,他都保不住五叔,我现在才十五岁……而且,我现在好像还生病了,只跑这么几步就会觉得累,坐着听课也觉得累,趴桌子上什么都不干都会觉得累,只想躺着,躺着怎么保护小叔?……所以,我得很高兴,很高兴地让小叔结婚……   我不能再请假,我得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让小叔在家里享福…… 第220章 房子解决了 猫儿病了   星期六一大早,柳侠开着付东的桑塔纳把猫儿送到学校后,直接就去了原城,八点钟人家上班的时候,他已经把那个小区待售的几栋楼所有的户型都看了一遍,售楼部一开门,他就直接奔着自己选好的房子去了。   十一点,柳侠准时赶回了家,十二点按时到学校接猫儿回来吃饭,周晓云今天来的有点晚,她一坐下,柳侠就笑嘻嘻地把购房合同和发票放在了她面前。   周晓云有片刻的疑惑,拿起发票看了一眼后,她吃惊地问柳侠:“你,你什么时候去看的房子?你一次性就把钱交清了?”   柳侠得意地说:“对啊,一上午搞定,商品房虽说贵了点,可户型、楼层、地方随便挑,你看准了哪套,只要证件带齐了,马上签合同,等于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点可真是太好了!   二十八号楼,一楼,一百三十三平方,三室两厅一厨两卫,离叔叔阿姨买的八号楼约三百米,以后你想他们了抬脚就到,怎么样,满意吗周小姐?”   周晓云抬脚佯装要踹柳侠,柳侠跳出去老远,周晓云忍不住笑了起来。   柳侠不是那种处处表现出体贴温存的人,但大事上却特别有主见,而且说干什么马上行动,效率高,不会来来回回唧唧歪歪,看着好像虑事周到,其实是没主见拿不定主意,周晓云就喜欢他这种劲头。   柳侠接着炫耀:“你不用想一次交清划算不划算,嘿嘿,我和猫儿早就已经算过了,哪怕只优惠五个百分点,一次性交清省下来的钱,比在银行存几年的利息还多呢,房子明年国庆节就交付,那点利息更不值一提了。   不过砍价砍得不理想,这是今天唯一的遗憾。”   猫儿说:“我说让你等等我,下星期咱俩一起去,一个吹笛一个捏眼儿配合着杀价胜算更大,你非要今天自己去,怨谁?”   柳侠懊丧地点点头:“嗯,可你好不容易歇个星期天,我想让你多睡会儿嘛!”他说着忽然奔向客厅。   “喂,毛建勇你赔我萝卜干,我那么好的一大罐子萝卜干给你寄去了,你出的主意半点都不沾,我按照你教的方法,跟人家磨了一大晌嘴皮子,才砍了个九折,说好的至少七五折呢?”   毛建勇大叫:“我靠,九折,那售楼小姐是缺心眼啊还是跟他们老板有仇啊?那是楼房啊,有这么打折的吗?老子的最好成绩才九折,那还是熟人呢!”   柳侠捶桌子:“好哇毛老五,你居然拿我当傻子哄啊,我说怎么人家一个售楼大厅的人都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我呢,原来是你捣的鬼。”   毛建勇狂笑:“哈哈哈,如果不是我说七折,你能砍到九折吗?一般买房子优惠五个点就到顶了,你这一下省了好几千,一年多的工资,你该感谢我才对吧?”   柳侠说了声“萝卜干你不都已经吃上了嘛”,就干脆地挂了电话,他心情愉悦地吃了一大口面条,对猫儿说:“明年买个再大一号的罐子给你毛伯伯腌萝卜干。”   猫儿漫不经心地说:“罐子不是问题,问题是邮寄费,邮寄费那么贵,谁出?”   柳侠摇摇头:“小葛朗台。”   周晓云刚才听到柳侠说九折的时候,差点被面条给噎着,她问柳侠:“你怎么跟人家砍的呀?我们那儿,就是你去年带着人测量的那个小区,第一期国庆节的时候已经入住了,找建设局的熟人去说,到顶也就是便宜七个点。”   柳侠摇头:“绝世秘籍,恕不外传。”   柳侠坚决不想让周晓云知道自己说出打七折的时候售楼大厅的人看他的眼光,厚脸皮如他,当时也有点挂不住。   柳侠不知道,接待他的漂亮小姑娘和售楼部经理,很多年后还记得这个脸皮超级厚的顾客。   一般人如果被恭维成有钱人后,通常都没办法再拉下脸跟人斤斤计较,柳侠倒好,恭维照盘全收,可后面任人家怎么暗示明示,说以前买房子的有钱人都非常有风度,他们主动优惠两个百分点后,就都愉快地下定金了,从没有一个人像柳侠这样死乞白赖为几千块钱没完没了的。   可柳侠好像听不懂人话一样,油盐不进,那风度,跟他那一身一看就是名牌的富家公子哥形象半点都不搭。   周晓云拿起合同认真地翻着看:“不传就不传,反正你耍厚脸皮的受益人是我。”   柳侠点头:“嗯,所以,你这是充分体验到了厚脸皮的价值了,对吧?”   周晓云“啪”地一声把合同书合了起来:“柳侠,咱们先把结婚证领了吧?”   柳侠含着一嘴的面条扭过头:“嗯?”   周晓云说:“一般人都是提前先领结婚证,然后再举行婚礼,咱们现在领证,到结婚也不足两个月,时间正合适。”   猫儿连连点头:“就是就是,咱们这儿都是先领证再结婚,四叔六叔不都是嘛,小河叔领了快半年证才结婚的。   小叔,你们也早点去领结婚证呗,我可想看你的结婚证。”   柳侠说:“行,那,星期一吧,明儿是星期天,人家民政局不上班,今天下午也没时间,吃完饭我想带猫儿去先生那里看看,。”   猫儿啊地一声抬起头:“我好好的,去看先生干什么?”   周晓云也不明白:“就是啊,猫儿好好的,你干嘛让他去看先生?”   柳侠说:“猫儿晚上睡觉背上老出汗,前几天在家里我觉得好了点,这两天又多起来了,我不放心,我刚才从原城回来就跟三嫂打电话让他给猫儿请假了,一会儿你上班我就带他去看。”   猫儿把筷子放下,不吃饭表示抗议:“我不去,我没病,我要去学。”   柳侠点着头说:“行,那我就跟着你去学,站在你们教室外面一直等着,等到你自己出来跟我去看为止。”   周晓云无奈地看着柳侠:“没你这样的吧?没病也得去看先生,太霸道了。”   柳侠说:“我从小把他带大的,他该是什么样的我知道,我回来后一直这么用心地给他做饭,他的脸色都没恢复正常,我觉得不应该,我回来时定的期限是半个月,现在已经多出两天了他还不见好,必须得去看看。”   他又指着猫儿的鼻子说:“不去看病,就没结婚证给你看,说吧,去不去?”   猫儿和周晓云对视了一眼,耸耸肩:“好吧,你厉害,你说了算。”   柳侠这才跑到客厅去给柳魁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和周晓云决定先领结婚证的事。   柳魁非常高兴:“这就对了孩儿,您都谈了一年多了,早该结婚了,嘿嘿,今儿我得早点回家,叫咱伯咱妈也早点知道这事,早点高兴高兴,呵呵呵,明年,咱家又该添人进口了吧?”   周晓云在旁边,柳侠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挠头:“俺六哥六嫂还没生咧,我早着咧!俺先耍几年再说。”   关于给黑、德清家闺女起名字的事,柳魁也觉得不合适,可既然柳侠都已经答应人家了,那还得用心给起一个,反正隔着这么远,不喜欢人家不用好了。   周晓云也给家里打了电话,不过她不好意思当着柳侠和猫儿的面表现的太兴奋,是回到自己宿舍后才打的。   猫儿知道下午不用去学,马上瞌睡就来了,柳侠和他一起睡了个午觉,一直睡到快三点半,两个人才起来去找王君禹。   他们到的时候正好没病人,王君禹在看一本非常厚的书,小敏在洗刷东西。   王君禹看见两个人就笑了起来,他调侃猫儿:“哟,怎么这么乖就过来了?看来小叔是专治小犟驴的灵丹妙药啊!”   猫儿鼓着脸看柳侠:“我根本就没病,小叔他小心眼,总爱乱操心,我来给他讨个安心呗。   王君禹给猫儿诊了脉,看了舌苔,又翻着眼皮看了看说:“贫血是肯定的,前两次柳川带着他来,我让他们去县医院化验个血,猫儿横竖不肯,幺儿你现在回来了,带他去吧,看看有没有其他问题。”   猫儿立马叫了起来:“我不,我不扎针,我根本就没事,我就是上了高三后连课间都不怎么出去,所以捂白了,小叔说我苍白是他时间太长没见我,你说我苍白是因为你是医生,看谁都像病人。”   王君禹笑着在一张处分上写了几个字和符号,递给柳侠:“到县医院随便找个科室,换成人家的化验单就行了。”   猫儿发现王君禹居然是玩真的,马上跳起来跑到了柳侠背后:“我不扎针,化验要扎手指头,我知道,会疼死人的。”   柳侠拿着处方看了看,又递给王君禹:“我也不想让猫儿扎针,您要是觉得他贫血,就给他开些治贫血的药吧,再给我说说平时吃什么对贫血好,我回去就开始做,肯定能把他养回来。”   王君禹说:“你回来之前你三哥一直按我说的在给他调养呢,看来效果不好,还是去化验一下吧,我觉得猫儿贫血有点严重。”   猫儿趴在柳侠背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不,我不扎针,先生,我知道我不贫血,我没病,不过我小叔要是觉得有,那你给我开药吧,什么药都行,多苦都没问题,可我就是不扎针,你开了我也不去扎。   我吃了你给我开的药,现在哪儿都可好,也不头晕了,也不会没劲儿了,你看看。”他说着就轻盈地蹦了几下给王君禹看。   王君禹十分无奈地看看柳侠。   柳侠对他点头,一直胳膊还背到后面拍着猫儿的腰安抚他。   王君禹摇摇头,站起来去拿药:“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惯孩子的,连看病都由着他。”   猫儿捏着柳侠的脸颊笑:“错,先生,是我惯着小叔,我根本就没病,他让我来我就来,他想让我吃药我就吃药。”   王君禹把药给他们装好,一一交待了用法,又给柳侠说了几样补血的食疗方法,最后,从一个小柜子里拿出了一块跟巧克力似的东西,碾碎了之后包上,给了他们一个很小的药勺。   猫儿不要小勺,上次柳川带着他来,王君禹就已经给过他们这些药,阿胶在柳侠回来前他刚刚吃完,小勺还在。   他们临出门时,王君禹又交待了柳侠一遍:“正常人有点贫血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但猫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过一段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还是有好处的。”   柳侠说:“我好好给他补一段,他把您开的这些药吃完后如果还这样,我带他去原城医学院看。   您不知道,如果不是您现在开诊所,我都不知道让猫儿去哪儿看病,他提起医院提起打针就跟有深仇大恨似的,他牛奶中毒那次才半岁,扎针那事他应该不记得呀?”   王君禹说:“不记得那件事,但那种恐惧体会印在记忆中了。”   柳侠咬着牙骂了声“孙春琴,你个赖孙娘们儿”。   周晓云过来,一进屋就看到那一大摞肝精补血素和其他好几盒子药,问猫儿:“你上次把那一大摞子喝完后,不是说你比以前还有劲儿吗?怎么又要喝了?”   猫儿喝着冰糖阿胶黑芝麻糊说:“安慰小叔呗。周阿姨,我正在巴着放寒假呢,等放假了我回家晒晒,晒得跟小莘和两个小孬货一样,小叔就不会觉得我贫血了,我就不用吃药了,补血素腥死了。”   周晓云笑笑扒拉了猫儿的脑袋一把:“吃吧,补药嘛,就当吃饭了,反正也没坏处。”她过去拉开冰箱,一眼就看到了装在塑料袋里的大猪肝和一大袋子排骨、肉。   柳侠在厨房里对周晓云喊:“你先坐着和猫儿玩儿,菜马上就好了。”   柳侠坚持猫儿是病人,什么都不让他干,周晓云帮忙端饭菜,还是八宝粥似的稀饭,胡萝卜炒肉丝,菠菜炒猪肝,还有三个煮鸡蛋。   柳侠把鸡蛋都剥开了,跟周晓云商量:“你那个蛋黄也给猫儿行不行?先生说了,蛋黄的营养更丰富,贫血的人吃了好。”   周晓云说:“我不喜欢吃鸡蛋,小时候吃伤了,你跟猫儿你们俩吃吧。”   猫儿不肯,猫儿知道柳侠讨厌吃蛋清,可他争不过柳侠,柳侠把三个蛋清都吃了。   猫儿生气了,拒吃蛋黄。   柳侠大手拢着猫儿的脑袋让他把脸转过来看着自己,十分认真地说:“你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脸,可小叔看得见,你现在生病了,贫血,你不快点养过来,让小叔怎么办?”   猫儿垂下眼帘,不看柳侠的眼睛,伸手拿过一个蛋黄放进嘴里。   他知道柳侠看不得他生一点病,他知道柳侠是真疼他,他一天不好,柳侠连觉都睡不踏实。   柳侠眉开眼笑:“哎,这才是大乖猫嘛。”   吃完饭,猫儿想去学,柳侠不批准,而且不准他看书也不准玩电脑,三个人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猫儿只看了不到半个小时,就靠在柳侠身上睡着了。   周晓云想喊醒猫儿让他回屋睡,柳侠不让,让周晓云把被子拿过来,他抱着猫儿睡。   周晓云和柳侠商量明天去照相穿什么衣服,柳侠这才想起来,明天他们得早点去照相,要不,星期一还领不了结婚证呢。   柳侠喜欢周晓云穿警服,觉得她穿上警服后飒爽英姿特,有股与众不同的气质。   周晓云很爽快地答应了,她想让柳侠穿那个有厚实的大毛领子的飞行员皮衣,柳侠也答应了,他本来就特喜欢那件衣服。   柳侠忽然想起房子的事,对周晓云说:“我和三哥去你们家的时候把购房合同和发票带上,叔叔和阿姨应该能看到我的真诚了吧?”   周晓云笑笑:“应该能吧。”   柳侠解释说:“晓云,这件事不是我固执,不知道叔叔阿姨的好意,结婚时候男方为女方准备好房子,这是咱们这一带自古以来的规矩,住你们家买的房子里,我得让人笑话一辈子,这我真接受不了,我们家人更不行。”   周晓云说:“我知道,咱们离得不远,规矩都一样,我爸妈也知道,他们,他们只是……”周晓云抿着嘴,看着电视,不说了   柳侠问:“只是什么?”   周晓云摇摇头:“他们只是……心疼我,想让我去原城后也能住在舒服宽敞的房子里,但又觉得你现在已经有房子了,再提出来让你在原城买房太过分,所以决定当陪嫁给咱们买一套。   我爸爸是男的,他也想到了你们家的感受,不过他觉得房子是买在原城的,那么远,别人也不知道,所以……”   柳侠点点头:“我和我们全家都知道叔叔是好意,一点没抱怨他的意思,只是站在我们的立场,真的不能接受,所以我家里人想一起凑钱,给咱们在原城买套房子,就是想让叔叔阿姨放心,让他们知道你跟着我不会受罪。”   周晓云看着柳侠,重重地点头:“我知道,我平时看着柳队对嫂子,特羡慕三嫂;去你们家一次,看到叔叔对阿姨,大哥对大嫂,还有四哥四嫂,六哥六嫂,我就知道,我和你结了婚,一辈子都不会受罪,其实你就是没房子,住在原来的宿舍里,我也会嫁给你的。”   柳侠笑:“我有那么窝囊废吗?结婚让自己媳妇儿住那么拮据的地方。”   周晓云使劲锤了柳侠一下:“还没领结婚证呢,谁是你媳妇儿?”   柳侠笑着躲,猫儿嗯嗯了两声,有点想惊醒,柳侠赶紧坐好了,拍着他的背:“好了好了乖,没事了,睡吧睡吧。”   猫儿把头往柳侠怀里蹭了蹭,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柳侠低头看着猫儿的脸,对周晓云说:“年前我应该不会再出去了,过完年不出正月,我肯定得走,到那时候,麻烦你多照顾点猫儿。   他生下来我二嫂就没了,他没吃过一天母乳,而且那时候我们家穷,连好面都很少吃,最好的也就是让他喝点米油吃点鸡蛋,所以猫儿根儿里就受了亏,没别的孩子强壮,平时觉不出来,一到了特别劳累的时候就显出来了,你看他现在瘦的。”   周晓云隔着被子摸了摸猫儿的脚:“你放心吧,我做饭不行,我可以从我们食堂买了带回来,我平时也多买点营养丰富的东西放家里,柳队和嫂子过来的时候,请他们多做点,让猫儿慢慢吃。”   柳侠把猫儿的头抬高一点,用一根手指轻轻抚摸着猫儿苍白的脸颊。   其实,不管把猫儿交给谁他都不放心,他觉得猫儿只有自己照顾才能过的开心过的好,可是,这根本不可能。   九点多,电视剧结束了,周晓云离开,柳侠抱着猫儿,她不让柳侠出去送她。   冬天已经真正来到了,外面寒意浓重。   周晓云站在小院外的路上,透过柿树的枝条,看着那扇温暖的金色的窗户,看了好久,才深深地呼了口气,使劲地甩了甩短发,转身向车子走去。   星期天中午,柳侠和周晓云照了相。   星期一上班后,柳侠提了几斤糖和两条烟到单位办公室开结婚证明,单位一群中年妇女对着他夸张地长吁短叹,说小帅哥以后名花有主了,以后他们要想再看看帅哥养养眼,就只能偷偷摸摸的了,要不然就得被女警花给抓个满脸花了。   柳侠被调、戏得没脾气,拿了证明赶紧往家跑,中年妇女是过于彪悍的存在,他惹不起躲得起。   周晓云过来吃午饭时,也把证明开好了,还把照片直接拿过来了。   猫儿拿着照片看了半天,说:“真好看,俊男靓女、帅哥靓妹哎!一会儿吃完饭你们俩就去领结婚证呗,晚上放学回来我就能看到了。”   周晓云说:“不是帅哥靓妹,是靓姐帅弟。”   柳侠说:“你现在先给我好好吃饭,这半边儿鸡蛋都是你的,还有这,木耳,鸡肝儿,肉丝,必须吃完,乖乖地吃,乖乖地给小叔长血长肉,你喜欢看结婚证,晚上保证让你看上。以后小叔的结婚证就归你保管了,想怎么看怎么看。”   猫儿为了表现自己真的努力在长血长肉,就多塞了几口肉,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忽然一阵难受,跑到水池边,把前边吃的东西都给吐了出来,吐得蹲在那里直喘,原本苍白的脸涨得通红。   柳侠懊恼得差点没抽自己几巴掌,他想给猫儿再做点软乎的东西吃了再让他去学,可猫儿坚决不肯再请假了,柳侠只好出去在他们对面那个骨里香烧鸡店给他买了两个刚出锅的大鸡腿带着,猫儿欢呼着接受了。   不过,鸡腿是马鹏程和楚昊给吃了。   这俩人现在住校,一星期才能回家一次,日子真正是过得水深火热。   马鹏程从初三开始成绩突飞猛进,三天两头搞早恋给女孩子写情书也没能阻挡他前进的脚步,进荣泽高中时虽然没和楚昊一样被分到重点班,但也不差,两人是邻班,教室和猫儿他们班隔着一排房。   苏丽蓉原本是舍不得让马鹏程住校的,可马鹏程为了表明自己和老爹马千里不共戴天的立场,坚决要求住校,结果,只撑了一个星期他就不行了,天天哀嚎住校的日子不是人过的,说猪都比荣泽高中学生吃的好。   可已经晚了,马千里说,住校是他自己要求的,哪怕荣泽高中真的是养猪场,他也得在猪圈里住够三年。   楚远是个在外面看着和气回到家说一不二的主儿,他认为男孩子小时候多吃苦长大了才能有担当,初中时候如果不是学校不允许家在县城的学生住校,他那时候就把楚昊扔进去了,所以楚昊现在对住校从不抱怨,反正喊破了天也没用。   从进荣泽高中第一天起,马鹏程和楚昊有一点时间就会跑过来找猫儿,还经常自觉地去翻猫儿的桌斗给自己改善生活,这点柳川和周晓云都知道,所以俩人给猫儿送饭的时候经常会多送些,让这两个馋家伙帮个口福。   柳侠是第三次给猫儿送饭的时候才发现必须要捎带着给这俩吃嘴精准备一份的,否则他送来的所有东西猫儿都别想吃上一个囫囵的。   不过今天是猫儿主动把鸡腿给马鹏程、楚昊送过来的,两个吃嘴精高兴坏了。   马鹏程欢呼声未落就发现,楚昊拿到的那个鸡腿居然比他的大很多,马鹏程马上抗议,追着楚昊不让他吃。   于是猫儿做裁判,两个人用石头剪子布来决定谁吃大谁吃小。   楚昊布,马鹏程石头,楚昊赢,马鹏程大叫:“三局两胜才算数。”   第二次,楚昊依然是布,马鹏程依然是石头。   马鹏程盯着楚昊手里的鸡腿,眼里恨不得伸出十只手来。   猫儿对着马鹏程吹了声口哨,坐在花坛上看风景。   楚昊咬了一大口肉,冲马鹏程笑:“真香。”   马鹏程突然抓起楚昊拿鸡腿的右手,在楚昊的鸡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然后撒腿就跑。   楚昊看着自己差不多被撕去了一半肉的鸡腿,大叫着“马鹏程你个大饭桶,你还我的肉”,追了过去。   猫儿歪头看着在花坛上来回跳跃追逐又笑又闹的两个好朋友,心里想:小叔现在会在干什么呢?是刚去民政局,还是结婚证已经领到手了? 第221章 诅咒   五点半,猫儿下第四节课,物理老师拖堂了三四分钟,等他跑到大门口的时候,马鹏程和楚昊一人一个烧饼夹都已经吃上了。   柳侠今天给猫儿送来的是:营养补血的八宝粥,清蒸排骨、虾仁炒白菜、蒜黄木耳炒鸡蛋,三菜一汤。   猫儿没烧饼夹,他中午吐了,柳侠嫌烧饼夹硬,周晓云回单位的食堂买了两块钱的馒头,松软喧腾,现在还热乎着呢。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结婚证,柳侠的。   猫儿叼着块排骨看结婚证,马鹏程和楚昊也挤过来看。   马鹏程看清楚那是柳侠和周晓云的结婚证后,夸张地大叫:“我靠,小柳叔你结婚了?那,那我跟楚昊的好日子不会就这么到头了吧?你你,你要是变成后爹,柳岸没好日子过了,我们俩不就更没好日子了吗?”   楚昊抬脚给了马鹏程一下:“闭上你的乌鸦嘴,周阿姨可看着你呢,你看她像是后妈样儿吗?”   马鹏程扭头看周晓云。   周晓云抱着膀子也正眯着眼看他:“马鹏程你是不是皮痒了?”   马鹏程一下子窜出去老远:“没没没,不痒,周阿姨我不是说你呢?我我我,嘿嘿嘿,周阿姨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自己罚自己吃一个烧饼夹,不行你罚我再吃一个,可以了吧?”   周晓云跟马鹏程、楚昊早熟悉了,非常了解马鹏程这小子什么德行,冲他伸了一下穿着长筒皮靴的腿说:“想得美,告诉你,再敢让我听见你说我会成后妈,一脚踹掉你四颗大牙。”   马鹏程点头如捣蒜:“八颗。”说完就拉着楚昊跑了,他们得去学生食堂吃饭。   猫儿兴奋把柳侠的结婚证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小叔,你们俩的照片贴这上面更漂亮了,只是本儿有点小,能换成跟三叔那样大的,缎子面的那种吗?”   柳川和晓慧的结婚证是跟正常课本那么大、大红缎子面的本子,柳侠和周晓云的是稍微暗一点的红,塑料皮,只有课本大约三分之一那么大。   柳侠有点内疚地说:“我当时也嫌这种寒碜,可人家说现在都是这种。”   猫儿说:“不寒碜,其实,你这个也挺漂亮的,嘿嘿,只是我觉得缎子的比较,比较……隆重。”   柳侠笑起来:“快别说了,我们俩领证出来,你周阿姨失落坏了,问了我好几遍,‘就这样?就这样?一个人随随便便把本子往咱们跟前一推,这就完了?’   她以为人家至少会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我们,再来几句美好的祝福,然后我们得给人家鞠个九十度的躬呢!”   周晓云不好意思地也笑了起来:“我觉得这是人一辈子除了出生之外最大的事了,肯定会比较特殊点嘛!”   猫儿说:“周阿姨你别失落,拜天地拜高堂那才是真正的结婚呢,那个隆重,到时候你还得给我大爷爷奶奶他们磕头呢!”   周晓云点点头:“嗯,你小叔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城里现在都是鞠躬了,我们那里也是只有一些很偏远的山里才跟以前那样跪拜,不过,我喜欢,我觉得那样才,才最像结婚的样子。”   开始给猫儿送饭时天气就比较冷了,他每次送来,都是猫儿把饭菜端到教室吃,晚上再把饭盒带回家。   今天柳侠想和猫儿多呆会儿,就让猫儿坐进车子后座吃,他帮猫儿扶装菜的饭盒。   周晓云坐在驾驶座上给几个好朋友打电话说完他她领结婚证的事,扭过身来看着猫儿吃。   柳侠问周晓云:“哎,今儿结婚证都领了,这下你该放心了吧?不会再胡思乱想,觉得距离稍微远点我就会移情别恋了吧?”   周晓云有点不好意思:“嗯——,比较放心,要绝对放心我估计得等到七老八十了,没办法,现在厚脸皮的女人多,花心男人更多,我这种老实女人只好提心吊胆过日子咯!”   柳侠说:“嫁给我们家的人你还不放心,那我就真没办法了。”   猫儿说:“周阿姨,我跟你说,如果嫁给我小叔你还瞎想,那这世界就没能让你放心的男人了。”   周晓云嘿嘿笑:“其实,我挺放心的。”   柳侠和周晓云出来之前给晓慧、王君禹和楚凤河、楚小河打了电话,晚上请他们在家里吃饭,除了晓慧要上第一节晚自习要晚点才能来,柳侠和周晓云从猫儿那里赶回来的时候,其他几个人正好到。   小河还抱来了他还不太满两个月的闺女楚丽颖,小丫头是国庆节那天早上出生的,做满月时,猫儿上了一百块钱的礼。   楚凤河现在还是白天领工干活,晚上看场子,日子依然辛苦忙碌,可他觉得自己过得挺不错,逍遥自在。   他那个混账爹彻底被他治服了,柳川又找了个中间人,约了小河学校的几位领导一起吃了顿饭,把楚家的事给他们说了一下,小河身上被烙的伤疤还没完全消失,凤河脸上缝针的疤痕清清楚楚,人心里都有杆秤,那顿饭后,小河在学校的日子很快恢复了平静,凤河的日子也就好了起来。   柳侠买的那套一楼主体已经完工了,现在正在做地坪粉刷墙面,明年“五一”前交工,柳侠的那套,门窗看上去和其他房子一样,但质量却不一样,楚凤河跟供应他们铝合金门窗的老板说了,那一套房子是他自己住的,让那人看着办,人家单独给了他质量最好的。   柳侠也给孙剑锋打了电话,孙剑锋说他有点事,星期天回尚诚老家今天就没回来,他说等柳川回来,让柳侠再摆酒席单独请他一次。   八点多,几个人正热热闹闹地喝着酒说话,柳川打来了电话。   知道他和周晓云已经领了结婚证,柳川有点意外,但也非常高兴,他已经买好了返程的车票,星期三晚上半夜到原城,单位会派车接他们。   柳侠只跟柳川说了家里让他带着自己去议婚的事,却没说自己在原城买房子的事,他要让柳川吓一大跳。   柳侠在家里喝酒的时候,猫儿趴在课桌上睡着了,他睡得很沉,连梦都没做,一直睡到下课铃响才被同桌叫醒,所以柳侠来接他的时候,他脸颊上还有几道红印子。   柳侠一眼就发现了猫儿的异常,赶紧用手摸他的额头,很正常,还有点凉,柳侠心落了地,问他:“咱们回来一星期多了,是不是又熬得受不了了?”   猫儿嬉笑着揉揉脸:“哪有?今儿最后一节是蒋老师的课,他有事没来,好多人都睡了,我也浑水摸鱼趁机睡一会儿。”   猫儿回到家后,周晓云看着他吃了饭,把碗筷锅灶都收拾干净了才离开。   柳侠和猫儿洗漱后躺在床上,猫儿扳着手指头一样一样给柳侠算结婚都需要添置什么东西。   “电视机、洗衣机、冰箱、空调咱都有,不用买;周阿姨好像不喜欢咱现在这个餐桌,得再买个新的、时髦的。   床不用说了,肯定得买。   大衣柜,大衣柜得两个,周阿姨衣服特别多,如果只有一个还不够她一个人用。   梳妆台,梳妆台是必须的,女的啥没有都得有梳妆台;   人家现在流行矮柜,你们也得买一组,还有什么?哦对了,录像机,周阿姨问过我好几次咱俩为啥不买个录像机……”   柳侠打断他:“乖,不算这个了,去议婚的时候周阿姨家的人会一次提出来,给咱们列个清单,咱到时候去商场一次买齐就行了。   咱说说你吧。”   “啊?”猫儿眨巴眼:“我就在这儿呢,有什么好说的?”   柳侠翻过身趴着,一个手指描摹着猫儿的脸:“孩儿,买这个房子哩时候,我哩钱不够,我一点也不待见借别人哩钱,可我还是咬着牙要了,那是因为我老想叫你住好房子。   我一直认为这个房子、这个家永远都是咱俩哩……可现在,我得结婚了,我一结婚,你连你最待见哩大屋子也不能住了,孩儿,我可难受可难受。   我不想叫你独个儿住这屋,要是家里一下来可多人,一时住不开,你来这屋住两天还中,可现在不是,你以后永远都得一个人住了,乖,我不想叫你独个儿睡呀。”   猫儿笑着说:“小叔,我长大了,我都十五了,搁以前都是大人该娶媳妇了,咋能跟你睡一辈子咧?   你以前跟俺四叔、五叔、六叔他们不也成天搁一堆儿睡吗?现在四叔六叔都结婚了,五叔也不搁家了,要是没我,你不是也得独个儿睡吗?   人都是这样,长大了,就得结婚,一家哩兄弟姊妹再好也得分开。   咱俩也是啊,你长大该结婚了,我长大该去上大学了,咱就得分开了。”   柳侠说:“可我不想分开啊孩儿,这回跟以前都不一样,以前咱分开都有个期限,有个盼头。   可这回小叔是结婚,孩儿,结婚,你知道是啥吧,一辈子,一辈子咱俩都不能再跟以前那样了,一辈子,再也回不去了。   你不知道我多待见以前咱俩那种日子,我就想一辈子过那种日子孩儿,每天干完了工作,回来咱俩一起做饭吃,吃完就耍,啥都不想,我真哩觉得那是最美哩日子。”   猫儿把下巴放在柳侠的胳膊上:“我也是,我也想一辈子就那样。”   两个人傻呆呆地楞了一会儿,猫儿迷瞪过来:“小叔,咱想是想,但这不可能啊,我再有不到一年就该去上大学了,我一去就是好几个月,那时候你咋办?   我小时候,你去上大学,你不知道我搁家多想你,现在我长大了,我不想叫你独个儿搁家等我,要不我一想起我跟恁多同学搁一堆,成天都过哩可高兴,你却成天一个人孤伶伶哩独个儿搁家等我,我会比小时候等你还难受。”   柳侠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知道孩儿,人长大了都得结婚,可我不想结啊!”   猫儿吓了一跳:“小叔,你可不敢胡说啊,你今儿后晌才领哩结婚证,你今儿黑就不待见周阿姨了?”   柳侠戳了一下猫儿的脸颊:“傻孩儿,我哪儿不待见您周阿姨了?我,我只是不想结婚,。   猫儿,你说当初要是您周阿姨俺俩是自己认识哩,是好朋友,而不是叫人介绍成了谈恋爱多好,就跟张乔乔她妈样,俺寝室哩人都可待见她,她去俺寝室一回俺寝室哩人都可高兴,我也一样,可我待见是待见,我没想跟她结婚啊!”   猫儿说:“你不想,张伯伯想了啊,女哩要是可好,男哩都会想給她娶回家。小叔,周阿姨真哩可好,我以前觉得谁都配不上你,可我现在觉得周阿姨跟你就可般配,真哩,你别瞎胡想了中不中?”   柳侠翻过了身平躺,看着天花板:“我知道您周阿姨可好,我也可待见她,可我,可我就想一直跟现在样,就咱俩搁咱这个家过,我不想叫别人来咱家啊!”   这回,是猫儿侧过了身用手指戳柳侠的脸:“你可待见周阿姨,我也可待见周阿姨,周阿姨恁好,别哩人肯定也可多待见她哩,咱得赶紧把她娶到咱家。   可咱家就咱俩人,你不娶周阿姨谁娶?总不能我娶吧?   我跟你说,这几天周阿姨天天来咱家,我一回来就觉得咱家可热闹可美,我就待见这样,你赶紧把周阿姨娶回来,以后天天都是咱仨,你肯定会觉得可美,比咱俩哩时候还美,听见没?”   ……   猫儿睡着了,柳侠一直看着窗帘上摇曳的树影。   他结婚了,再有不足五十天,最不喜欢一个人睡的猫儿,就永远只能一个人睡在这个屋子里了,只属于他和猫儿两个人的家,将永远消失,再也回不来了。   ……   第二天早上,猫儿一睁眼,就看到了亮堂堂的房间,他大叫了起来:“啊——我迟到了我迟到了,我又迟到了。”   柳侠的声音传过来:“醒了孩儿?饥不饥?”   猫儿苦楚着脸对外面喊:“小叔,你咋不喊我起来去学咧?”   柳侠端着个盘子走进来:“我醒的时候已经六点多了,我想反正已经迟到了,干脆让你睡个痛快,来乖,吃药。”   猫儿看看表,十一点三十五。   第三天,猫儿和柳侠又重复了这个过程。   猫儿起床后对着柳侠跳脚:“我是高三生啊小叔,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柳侠把药塞进猫儿嘴里:“虽然以前我说了让你安心睡,到时间了我叫你,可实际上每次我做好饭过去叫你的时候,你都已经醒了,现在,你根本就醒不了。   猫儿,考大学当然重要,可小叔不想因为一个大学把你的身体弄坏,我想跟三婶儿说一下,给你办个休学乖,晚考一年大学没事,就是不上大学也没什么大不了,咱得先把身体养好。”   猫儿把肝精补血素喝了,又一口气把大半缸子白开水喝完,才对柳侠说:“坚决不,我明年一定要考大学。”   中午吃饭的时候,两个人还在因为这个打嘴仗,周晓云说:“我也不赞成让猫儿休学,高三太难熬了,猫儿好不容易熬过去四个月,咬咬牙再坚持几个月就过去了,如果休学,精神和身体都得再多煎熬一年,太不划算了。”   柳侠的休学计划被二比一否决,猫儿对柳侠说,从今天晚上开始,他晚上要抱着闹钟睡。   柳侠送猫儿去学的时候,忽然觉得猫儿的脸色好像更白了,他当时就停了车,扳着猫儿的脸看,越看越白,他心里有点慌,对猫儿说:“我觉得你贫血好像更严重了,咱去学校,让三婶儿给你请假,咱现在就去原城给你看病。”   猫儿推开出门跳了出去,撒腿就跑,边跑边说:“小叔,你别再疑神疑鬼了,我没病也让你给念叨出病来了。”   柳侠开车追上去,好一通劝,又看看猫儿的脸,好像确实是自己看错了,并没有更白,他松了口气跟猫儿赔不是,并保证不带他去医院,猫儿这才又上了车。   猫儿第一节课整个是趴在桌子上听完的,他觉得浑身上下一点劲都没有,特别想躺着睡,他觉得自己真的病了,好像还有点严重,可他不想请假,更不想休学,他想早点考上大学,早点给小叔挣钱。   即便不想这些,他现在也不能让小叔看出来他有病了。   小叔最近要议婚,议婚后还有很多必须的程序,最近这一段小叔都会因为结婚的事儿很忙,如果他这个时候生病,小叔肯定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抛开,紧着给他看病。   如果因为给他看病耽误了小叔的婚事,那他真就成了个丧门星了。   柳侠一路心里计划着下午给猫儿做什么饭回到家,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客厅里的柳魁,周晓云在陪着柳魁说话。   柳侠特别高兴,问柳魁怎么突然来了,怎么没提前给他打个电话。   柳魁说:“咱街上那个公用电话坏了,我想着反正你现在天天搁家给孩儿做饭,我来也不怕家没人,就直接来了。”   周晓云站起来说:“快到上班时间了,碗还没刷完咧,大哥,柳侠,您俩说着话,我去刷碗了哦。”   柳魁来,是因为明天柳川要回来了,因为看的吉日只有不足两个月时间了,家里想早点去周家议婚,柳川如果回来后再回家一趟,来回至少得两天,太耽误时间。   而且原来柳长青和孙嫦娥选择让柳川去议婚,是考虑到周爸爸在原城住院的时候,柳川代表柳家去看望过他好几次,周爸爸痊愈出院回家的时候,在荣泽停了一下,也是柳川带着他和周家其他几个人到柳侠这里看了看,又请他们吃了一顿饭,柳川和周家人比较熟悉,议婚的时候由他出面比较好说话。   可后来柳长青又想了想,觉得这样有些不妥。   议婚本身就是个比较麻烦的事情,周家爸爸又因为这些年事业顺利发达,养成了比较自我中心的性情,只说客套话的时候看上去很随和,可一旦说到正事,非常独断,基本就没别人说话的份。   柳川虽然平时处事稳重,可到底年轻,在这方面的经历少,万一周爸爸说话嘴打人,再过于固执,柳长青怕柳川难以应对,他想让柳魁和柳川一起去议婚。   最近五六年,柳长青觉得自己上了年纪,很少参与村子里的事情,包括婚丧嫁娶当大执事、亲家@、给人主持分家、调解家庭矛盾之类的,现在村子里这类的事情,只要不是属相犯冲,很多人都是请柳魁。   柳魁帮人处理家庭纠纷,不但虑事周全,还能一碗水端平;帮人议婚或结婚当亲家,处理对外事务,则收放有度,分寸总是拿捏得非常好,柳长青对他非常放心。   柳魁对柳侠说:“等您三哥回来,俺俩带着你一起去,议婚一般都是由长辈出面,咱伯年纪大了,从家里出来一趟不容易,我跟你是平辈,为了不叫小周家哩人觉得咱有轻慢哩意思,您三哥俺俩都去。”   柳侠高兴地说:“中,大哥。我一想起去议婚就有点害怕,你一说你跟着去咧,我一下就觉得踏实了。”   柳魁疼爱地揉了揉柳侠的头:“你是最小哩,现在也长大了孩儿,这都该结婚了,唉,有时候真舍不得您长大。”   柳侠说:“虽然长大有可多地方都可不美,我也不想长大,可是,俺要是一直长不大,你跟咱伯就得一直背着俺一大群,您得叫使成啥样啊哥?俺长大了,就能替您了。”   柳魁摇摇头:“我不怕使慌,只要您都快快活活哩,再使慌大哥心里也高兴,现在,你跟您三哥我还能经常见见,小海跑恁远,小凌……唉,我背着扛着一辈子,也不想叫小凌搁外头叫人欺负。”   柳侠趴在柳魁肩头,不说话了。   周晓云收拾好厨房,就去上班了,柳侠准备好了给猫儿做饭的所有东西,给楚凤河发了个传呼,然后带着柳魁去看新房子,他不甘心大哥一辈子窝在望宁,他要说服大哥来荣泽。   柳侠和柳魁跟着楚凤河看完了那套房子,正准备去地下室,柳侠的传呼机响了:我在你们单位门口,能出来一下吗?晓云。   柳侠奇怪,周晓云离开还不到两个小时,什么事这么着急,竟然连班都不上就又回来找他。   他跟柳魁和楚凤河说了,两个人都让他赶紧过去,如果不是有急事,怎么会刚走一会儿就专门拐回来?   柳侠一拐上千鹤山路,老远就看到了了周晓云的车停在路边,人正站在马路牙子上看着水文队的大门。   柳侠一溜车铃响冲过去,一只脚蹬着马路牙子停在周晓云身后。   周晓云吃惊地扭过头,看到是柳侠,她笑了起来:“你怎么从那边过来了?大哥呢?”   柳侠再次觉得,周晓云笑得有些勉强,好像有心事似的。   他把情况说了一遍,周晓云让他把车子放回家,说她昨天才发现,政府东边开了个茶社,门面不大,两层,上面一层装修得还挺漂亮,周晓云想去那儿喝茶,同时也有点事想跟柳侠说说。   柳侠说:“咱回家说呗,家有暖气,一会儿我也还得给猫儿做饭呢,再说了,大哥如果一会儿回来,家也不能没人啊。”   周晓云看着柳侠犹豫了一会儿,说:“那好吧,就在家说吧。”   柳侠从来没见过周晓云这么严肃纠结的样子。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周晓云看着柳侠的脸,看得柳侠心里都有点发毛了,才说:“柳侠,我,我是今天看到大哥来,也知道明天柳队就要回来,你们马上就要去我家议婚了,真没办法了才跟你说的,不管我说的让你多生气,你听我说完,听我解释完,行不行?”   柳侠的心“呼”地一下就悬起来了,他不知道自己心里什么滋味,他记得以前看过哪个电影还是电视剧,里面有类似的情形,那个女主角如此纠结为难的原因是:她为前任男友打过胎,前任男友是个无赖,听说她要结婚了,拿这个没完没了地勒索她。   柳侠深深地吸了口气,说:“你说吧,我会听你说完解释完的。”   周晓云慢慢地说:“我们结婚的仪式在柳家岭办,可在荣泽也得请客,咱们这个家也得准备个新房,我家里那边来参加婚礼的人不去柳家岭,都在这里招待,对吧?三嫂说当初她和柳队结婚时就是这样的,因为大部分客人都走不到柳家岭。”   柳侠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暗暗舒了口气,他点点头:“对,我家也是这么打算的。”   周晓云的目光转向茶几上的花篮:“我,我家里人的意思是……,能不能,咱们结婚那几天,能不能,让,让……猫儿……让猫儿……到三哥那里,或,其他地方住。”   没有听到一点声音,周晓云慢慢转过脸看向柳侠。   柳侠保持着原来的坐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地看着她。   周晓云深呼吸,她是被逼得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才来找柳侠说的,现在,最难说出口的那一句话已经说出来了,她好像轻松了很多。   “柳侠,我知道你多心疼猫儿喜欢猫儿,我也喜欢他,可是,你毕竟只是猫儿的叔叔,猫儿他还有亲爸爸。   咱们结婚的时候,他如果住在新房里,我没办法跟我们家那边的亲戚朋友解释,你以前一个人,猫儿跟着你没什么,可你现在要结婚了,如果他还住在这里,我家里人害怕亲戚朋友说闲话,跟我有什么短处似的,要不,怎么会同意自己丈夫带着别人的孩子跟我结婚?”   “我不会是你丈夫了,所以周晓云,你和你家里人也不用担心你会被别人说闲话了。”柳侠脸上和声音都没有任何表情地说。   周晓云睁大了眼睛:“柳侠,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   柳侠依然是平静的表情平静的声音:“周晓云,我不会和你结婚,所以你和你的家里人不用再担心你被别人说闲话了。”   周晓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声音都在颤抖:“柳侠,我只是要求我们结婚的时候让猫儿暂时去别的地方住几天,你就因为这个不结婚了?”   柳侠的脸色不再平静,他咬着牙说:“周晓云,我记得我跟你说过,猫儿是从小就跟着我的,是我养大的,我的家就是猫儿的家,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不会借着钱买这个房子的,”柳侠转头环视周围,提高了声音:“这个房子,是猫儿的家,你听清楚了吗?你凭什么把猫儿从他自己的家里面赶出去?”   周晓云也提高了声音:“我没说要把猫儿赶出去,我说的是我们结婚那几天暂时让他住到别的地方,我们结婚后过一段时间就让他回来。”   柳侠冷笑了一声:“让?你让他回来?猫儿回自己的家还需要你开恩批准?如果你不开呢?是不是他就不能回来?   周晓云,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决定猫儿能不能回自己家?”   周晓云站了起来:“柳侠,你说我是谁?你说我是谁?我跟你前天去领了结婚证,你说我是谁?   柳侠,你有一点良心吗?我平时对猫儿怎么样你不知道吗?如果不是没一点办法,我怎么会跟你提这个要求?你知道这几个月我因为房子因为猫儿有多为难吗?   我爸爸发烧,吐血;我小姑得了宫颈癌;   我们周珂骑自行车车上学被车撞进绿化带里,身上被撞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还差一点点就撞到了头,你知道如果撞到头会是什么后果吗?   我家媛媛八个月了,到现在头都直不起来,我二哥二嫂现在带着她在海都看病,你说,你说我该怎么办?”   柳侠靠在了沙发背上,他恢复了平静的表情,上下打量了周晓云几遍,平静地说:“你爸爸发烧吐血;   你小姑得了宫颈癌;   你家周珂遇到了车祸;   你家媛媛生病了去海都治疗。   所以,我们家猫儿得被从自己的家里赶出去,周晓云,能麻烦你给我讲解一下这其中的逻辑关系吗?”   周晓云喘着气,盯着柳侠,过了好长时间才说:“柳侠,我不认为那些事都是因为猫儿,可我挡不住别人的想法,全中国的人都迷信,我能怎么样?”   柳侠冷笑了一声说:“你不是已经决定把猫儿赶出去了嘛,还问我你能怎么样?”   周晓云挥手打掉了沙发背上自己的棉大衣,对着柳侠吼:“柳侠,你讲不讲理?那些人都是我的亲人,他们的情况都是真的,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可他们就是认为和猫儿有关系,我怎么劝都没用,你让我怎么办   我知道我爸爸挣钱很辛苦,我不想要我爸爸买的房子,可他们都有了心病,觉得我如果以后继续和猫儿接触肯定会让家里更多人倒……出意外。   你在栖浪水库的时候,我电话里跟你解释跟你争,放下电话,我跟我爸妈哥哥嫂子们解释跟他们争。   你们都不肯让步,我两头不是人,你觉得我贪慕虚荣不孝顺,我家里人觉得我还没嫁人心就已经跑了是白眼狼,你知道我夹在中间有多为难吗?   你回来了,你不声不响给我买了房子,还跟我爸妈买的房子离那么近,你知道我心里多感激多轻松吗?   我终于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不要我爸爸买的房子了,这样我就不用跟你说房子是我爸爸买的带着猫儿去住不合适这种话了。   这话我说不出来,除了因为我不相信那些病和意外是因为猫儿,更多的是因为我不想让你难受不想让猫儿伤心。   可现在你们马上去我家说的事情是结婚,结婚在咱们这一带有多少忌讳你不知道吗?   我考虑你和猫儿的感受,可我也得多少想想我家里人的感受吧?他们不想让我和猫儿以后有任何接触,我不答应,我只是让猫儿在咱们结婚那几天暂时回避一下,让我们家里人安心,这都不行吗?”   柳侠怒不可遏:“ 把我们猫儿赶出他自己的家换你们家人的安心?你凭什么?你们家的人觉得自己是什么?他们有多高贵来到我们家还要让我们家的人为你们让路?   周晓云,你以为领了结婚证你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了,可以随心所欲地掂兑我们猫儿了是吗?   我告诉你,这是我的家,是我们猫儿的家,谁也别想在这个地方对猫儿指手画脚,你和你的亲戚们该滚哪儿滚哪儿,我的家里……”   “幺儿,孩儿,你先冷静一下,先冷静一下孩儿,”柳魁忽然从外面冲进来,抱住了几乎失控的柳侠,“孩儿,你别生这么大气,你先坐那儿,小周,你先去餐厅坐一会儿,我跟幺儿说几句话。”   周晓云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没想赶猫儿走啊,可我们家最近真的出了好多事,我们家的人都这么想,我是真的……”   柳侠一脚把双人沙发蹬得撞到了墙上:“他妈的你现在居然还这么说?我们离尚诚一百多里,你们家的人出了事怪到我们猫儿头上?   我还不认识你的时候你爸爸就身体不好染上了肺结核他还往死里喝酒自己吐血现在成了我们猫儿的罪过?   你已经嫁到别人家十几年的小姑得了病也成了我们猫儿的罪过?   你侄子上学路上自己不小心被车撞也是我们猫儿的罪过?   你哥哥吃喝嫖赌吸烟喝酒你侄女生下来有毛病也是我们猫儿的罪过?   周晓云你们家的人这么颠倒黑白作践我们猫儿,不怕遭雷劈吗?”   柳魁拼命拦着,可柳侠像暴怒的狮子一样冲着周晓云吼,他拦不住。   周晓云坐在沙发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阳台的门被推开了,欧萍萍站在门口小心地问:”这个,是出了什么事吗?小柳,这……”   柳魁一边抱着柳侠往卧室推一边回头说:“谢谢哦,没事,俩人都老年轻,商量买东西哩时候说不到一块吵起来了,我搁这儿哩,他们一会儿就好了。”   “哦,这样啊,那我回去了。”欧萍萍退出去带上了门。   “滚,再敢在我们家说我们猫儿一句我抽你你信不信?还没正式结婚领了结婚证就想找借口把猫儿赶出去,你他妈以为你是谁……”   周晓云擦了擦泪,从地上拿起自己的棉袄,转身走了出去。   柳魁从卧室跑出来,想喊住周晓云,柳侠跟着跑出来在后面一把拉住了他:“大哥,别喊她,你喊回来也没用,我不会跟她结婚,我不会跟嫌弃猫儿的人结婚,我就是一辈子打光棍,也不会让一个想赶走猫儿的人进我的家。”   柳魁看着柳侠,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劝柳侠。   他知道,柳侠尊重他,柳侠所有的事都会听他的,唯独今天这事不行,和猫儿有关的事,柳侠不会听任何人的,除非那个人说的正好是他所想的。   何况,柳魁自己也不能忍受周家人把那些罪名强加在猫儿的头上。   心智成熟、爱自己所有的家人、又十分了解柳侠的柳魁,几乎可以像看电影一样清晰地看到柳侠和周晓云的未来,那就是:没有未来,他们不可能结婚了。 第222章 哥哥们的心思   柳魁面对呀呲欲裂的柳侠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反过来抓住了柳侠,防止他盛怒之下给周晓云家打电话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让事情彻底失去回旋的余地,或干脆把家砸个稀巴烂。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   柳侠的暴怒结束得让柳魁猝不及防,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柳魁的梦,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柳侠突然转身往厨房跑:“我忘了给孩儿做饭了,大哥,要不你来先帮我烧上水,晚了来不及熬枣熬豆儿了,今儿给孩儿做鸡蛋甜汤,我得赶紧把排骨蒸上。”   柳魁愕然了有三四秒,才跟着柳侠进了厨房,接了半锅水给烧上,然后看柳侠熟练地把早就用各种材料腌拌好的一小盆排骨倒进高压锅里,接着开始切菜炒菜。   柳魁的鼻子有点酸。   柳侠看似平静从容的神色下,是愤怒的决绝,还有让柳魁感到心疼的惶惑和凄凉,他知道,柳侠是在为猫儿无法摆脱的诅咒难受。   这是他最小的弟弟,全家人都宠着疼着的幺儿,他在自己家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干什么都不需要干,他只需要吃饱穿暖玩开心就好。   现在,他放弃了自己所有的享受,在单位努力地工作,回到家不停地忙碌,可就是这样,他也换不来他最想要的、最简单的心愿——为猫儿筑造一个宁静安全的家。   柳魁把一个胡萝卜递给柳侠,然后把手放在他头上:“孩儿,没事,还有大哥咧,还有咱家哩人咧。”   柳侠点点头,没说话,“哒哒哒”飞快地切着胡萝卜。   时间有点紧,但高压锅蒸东西很快,鸡蛋甜汤相对也比较省时间,所以柳侠还是带着柳魁按时来到了学校。   看到柳魁,猫儿高兴得不愿意去教室吃饭了,可外面有风,很冷,柳侠就跟看门的大爷商量,想让猫儿在传达室吃饭。   大爷高兴地掀开了棉帘子让他们进去:“中中中,别哩人不叫,柳岸我肯定叫。   哎呀,您这个孩儿可真是个好孩儿,不光学习好,还懂事,别哩孩儿要是迟到了,来到不是拍门就是吆喝,您这孩儿总是说,‘爷爷,麻烦你帮我开一下门吧’,我就是伸手给孩儿按一下电钮,孩儿过来还要给我说声‘谢谢爷爷’,哦哟,俺哩孙子要是胜您这孩儿一半就中了。”   柳魁看到,正乐呵呵地笑着往茶几上摆放饭盒的柳侠眼圈红了。   柳魁不动声色地挡着柳侠,自己帮忙把东西给猫儿摆好,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吃。   柳侠蒸排骨的时候,按郭丽萍以前教他的,放了些豆腐乳,这样做出来的排骨有股特殊的味道,猫儿特别喜欢吃,高压锅把排骨蒸的很透烂,味道非常好,猫儿夹起一块就冲柳侠嘿嘿笑一下,还硬往柳侠和柳魁嘴里各塞了一块:“可好吃,您俩都得尝尝。”   猫儿吃了半截,马鹏程和楚昊来了,柳侠今天完全忘了给这俩人捎带东西的事。   马鹏程委屈地叫起来:“小柳叔,你结了婚没变成后爹,就只变成后叔叔了?”   柳侠给猫儿带的排骨有点多,猫儿把饭盒盖子递给马鹏程:“端着,给你挑点排骨,不许再说我小叔是后爹,我周阿姨特别好,她不是那种恶毒后妈,所以我小叔也不可能是后爹,听见没有?”   马鹏程用手捏了一块排骨扔进嘴里:“听见了,以后绝对不说,给楚昊,你吃这个带脆骨的。 小柳叔你别嫌吃亏啊,我哥从澳大利亚回来了,这几天肯定回来看我,会给我带很多好东西,到时候我至少给柳岸分一半。”   楚昊说:“我呢,你今儿吃我的方便面泡火腿肠时,说的是给我分一半。”   马鹏程说:“这不就对了嘛,柳岸你们俩一人一半。”   猫儿说:“马鹏程,看你这么大方,你哥不会就给你带一块巧克力吧?”   柳侠帮猫儿吹着鸡蛋甜汤说:“没事乖,马鹏程如果就给你分半块巧克力,以后小叔再给你送饭,连个屁都不给他带。”   在猫儿跟前看着完全跟平时一样的柳侠,回到家里就蔫了,他坐在他和猫儿两个人睡的床上,一句话都不说。   柳魁默默地坐在柳侠身边陪着他,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果下午周晓云只是说她想和柳侠单独过一段二人世界,所以想让猫儿暂时去柳川那里住几天,柳魁还可以劝柳侠,所有的女孩子新婚时都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不算过分的要求。   可周晓云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她们家的人认为猫儿会带来厄运,而这是柳侠心里不能碰触的痛。   周晓云的话,相当于把柳侠十几年来拼了命为猫儿筑造起来的、他以为已经能让猫儿安全栖息的窝儿连根挖起,彻底给砸了个粉碎,猫儿将再次回到当初的境地,被流言蜚语包围,承受无所不在的恶意。   而且,现在的流言蜚语和恶意,比起当初,将给猫儿带来更大的伤害。   以前的猫儿小,他当时只会直觉地感受到自己缺少玩伴带来的寂寞孤单,而不懂来自外界的刻意疏远和孤立,不明白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代表着什么,那时候的他对快乐的要求也很简单,有小叔就足够了。   所以,没有同伴的日子,猫儿也可以自得其乐,他知道,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小叔一定会回来,总有一天,他可以和小叔永远在一起,而那些人没有。   现在,猫儿长大了,不需要谁刻意去教,他就能懂得这个世界很多的规则, 懂得这个世界很多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   他已经知道了自己以前在柳家岭的人眼中是怎样的存在,他知道自己跟着小叔生活,在外人眼中并不是理所应当的,如果让猫儿知道是因为他,柳侠还没正式结婚就成了在世人眼中很掉价的二婚,把柳侠视为全部世界的猫儿会怎样?   所以虽然非常心疼柳侠现在的状况,柳魁却根本不敢开口,不敢在柳侠跟前提他和周晓云之间的话题。   “幺儿,我觉得,咱猫儿哩脸色还是不好,我看你给他开了恁多药,你是带孩儿去医院检查了呀,还是去王先生那儿给他看了?”柳魁只好没话找话,不过,这也是他看到猫儿后真实的想法。   一直像木雕一般的柳侠一下就坐直了:“大哥,你是不是也觉得孩儿哩脸比以前又白了?”   柳魁暗暗松了口气,幺儿愿意说话就好:“那倒是没,不过也没比搁咱家哩时候更好,幺儿,孩儿还是年龄小,成天跟着十七八哩大孩儿们熬,孩儿吃不住,不中咱给孩儿多请些天假,叫孩儿好好歇歇吧,大不了咱后年再考,反正孩儿小着咧。”   柳侠连连点头:“中,一会儿孩儿回来你劝劝他大哥,孩儿可听你哩话,你跟他说一下,我明儿就带着他去原城看,原城哩大医院水平高,真需要打针抽血孩儿也能少受点罪。”   柳魁说:“中,不行我跟你一块去,大医院看病老麻烦,挂号划价取药啥都得排队,我跟你一起去多少能帮点忙。”   可问题是,猫儿今天也跟柳侠一样犯了犟,无论柳魁和柳侠怎么劝,猫儿就是坚决不肯明天去看病:   “我没病,我可好,我吃了几天药现在可有劲儿,小叔你要是真不放心,等你去尚诚议了婚,星期天咱去医院,这几天你得准备去尚诚,俺是课程老紧,咱俩都没空。”   柳侠还试图说服他,猫儿牙都没刷就钻进被窝儿里,装睡不理柳侠了。   柳魁和柳侠只好妥协,这周是大星期,星期六带着猫儿去原城看病。   可原计划是星期五去周家议婚,现在不可能去议婚了,到时候怎么跟猫儿解释呢?   猫儿下午吃饭时候就问周晓云今天怎么没一起去送饭,柳侠撒谎说她临时替别人值班,可能还要连值两天,两天后怎么跟猫儿说呢?   柳家任何人都不会想让猫儿知道柳侠和周晓云闹崩的原因。   柳魁第一次完全没了主意,周晓云说的那些话他听到了大半,他知道这件事从柳侠这边来说,根本没有任何讲和的余地了,柳侠没冲动地杀到周晓云家兴师问罪就已经是好的了,如果不是猫儿需要他特别照应,估计柳侠当时就能跑到周家去直接退婚。   柳魁也不敢回柳家岭向父亲讨主意,知道柳侠已经领了结婚证,家里几位长辈都正高兴呢,尤其是孙嫦娥。   孙嫦娥觉得,在恋爱的事情上,柳侠的很多想法都跟个孩子似的不靠谱,所以她在家一直担心柳侠会因为议婚过程中的小事和周晓云闹不得劲,知道两个人顺顺利利领了结婚证,孙嫦娥很是松了一口气,整天因为柳凌而煎熬的心,多少好受了些,如果柳魁这个时候回去说柳侠和周晓云还没正式结婚就要离婚了,还是因为猫儿的原因,孙嫦娥的日子怎么过?   还有柳长春,还有,柳茂。   柳魁思忖了半天,觉得这事只能由他和柳川商量着解决了,哪怕最后的结果是一样的,都是最坏的结果,至少家里的老人少跟着少受些过程中的煎熬。   柳川回来了,他半夜到原城,到柳侠这里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家里就柳魁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发愁。   柳川脱着外套说:“哥,我将跟小周和孙局说了俩多钟头话,啥都知道了。咱幺儿咧?孩儿咋样了?还有咱猫儿,孩儿不知道这事吧?”   柳魁指了指柳侠的屋子:“幺儿搁那屋咧,将我叫他去睡了。   他这两天可能都没眨一眼,害怕猫儿知道这事,孩儿天天都可高兴哩等着给他压床咧,现在他不结婚了,不知道该咋跟孩儿说,也怕咱伯咱妈生气。”   柳川坐在沙发上挠头:“哥,将小周一跟我说她跟幺儿说哩那些话,我头都大了,你说,这可咋弄啊?   这俩人咋都跟小孩儿样咧,说领证就去领证了,两句话就又吵翻了。   你不知道,幺儿回来之前,我就准备了可多话想跟他慢慢说咧,想叫他心里有个准备,可幺儿从水库回来一天就领着猫儿回家了,我又正好出差了,啥都没来得及说,俩人就把结婚证领了。   现在可好,小周被逼急了,傻乎乎哩把啥都说出来了,幺儿炸毛了,小周再说啥他都不会再听了,现在,谁能给幺儿劝回来呀?我看就是咱伯来,幺儿也不会低头。”   柳魁问:“川儿,我听你哩意思,你提前就知道小周她家里人嫌弃咱猫儿?”   柳川点点头:“嗯,咱幺儿跟猫儿哩事我跟孙局说过,他知道咱小侠对猫儿啥样,所以他早就担心,到谈婚论嫁哩时候,小周家里人会因为这跟咱这边产生矛盾。   幺儿从水库回来之前,孙局专门约我喝过两回酒,他给我透露出小周他家里人有这个意思。   孙局说,他觉得小周跟咱幺儿特别般配,如果俩人因为家里哩缘故散了,那真是太可惜了。   我能听出他是在试探我的态度,我的态度代表咱家的态度,我当时以为他们只是认为猫儿就是咱侄儿,又不是亲孩儿,不应该成天跟着咱小侠,不愿意小侠跟小周结婚后还带着猫儿。   我就跟孙局明说了,说咱家哩人一直都担心幺儿带着猫儿不好找对象,我也一直想叫猫儿跟着我,可小侠不答应,小侠早就说过,嫌弃猫儿的人,哪怕是天仙他也不会娶。   孙局是个挺豁达哩人,他说,其实他只是看我对平常对猫儿跟小蕤那好,就知道幺儿这事不可能,但小周他爸妈委托他来说了,他也不能不说。   后来俺俩商量了一下,他尽量劝小周他爸妈,我这边也尽量劝咱幺儿,看看能不能都做出点让步,可具体咋让,让到啥程度,俺俩心里都没底。   我觉得搁猫儿哩事上,幺儿一点步都不可能让;孙局也觉得,小周他爸这几年财大气粗特别固执,妥协哩余地也不大。   所以大哥,幺儿回来哩时候,我跟幺儿说起小周现在没去原城哩原因,跟原来和您说哩不一样,我跟您说那是真哩。   小侠跟小周谈了一年多了,小周年龄也够大了,我估计这次小侠回来就该说结婚哩事了,我了解咱幺儿,孩儿心软,如果小周家主动提出结婚,小周对咱猫儿恁好,咱幺儿哪怕觉得他现在结婚有点早,不是太情愿,但最终肯定会答应。   我就怕咱两家商量结婚哩具体细节的时候,小周家会说猫儿这事。   我觉得小周因为咱幺儿不调动,从感情上来说是个大砝码,我不想让幺儿因为这个压力答应马上结婚,因为短时间内咱肯定说服不了幺儿。   我希望有个相对长的缓冲期,这期间,我想办法从侧面说服猫儿去跟着我住,然后再让猫儿跟我一起劝幺儿,不要把这事看得太严重,您也都从侧面委婉哩劝劝幺儿。   我觉得如果猫儿跟咱一块劝幺儿的话,还有一点成功的可能。   可我没想到,天赶地凑,我出差了,他俩把结婚证领了,小周家那边把小周逼得没办法了,她不等我回来,自己就来跟幺儿说了,而且说哩还是这理由……”   “周晓云是因为觉得俺俩已经领了结婚证了,她是这个家哩主人了,能理直气壮哩嫌弃猫儿了。”   柳魁和柳川同时扭头,看到柳侠站在卧室门口,一脸怒火。   柳川站起来:“孩儿,你没睡?你看你的眼红成啥了。”   柳侠过来坐在沙发上:“我睡不着,我一想起来孩儿恁高兴哩盼着我结婚,成天跟我说周晓云对他多好,他多巴着我把周晓云娶回来,我就觉得难受哩要死。   孩儿觉得对他恁好哩人,不过是硬装着对他好,一旦目的达到了,马上就嫌弃他,想把他一脚蹬开了。”   柳川说:“幺儿,孩儿,你别生气,你听三哥跟你说说这事,说之前,三哥先问你一句,你觉得,真出了事,三哥会向着你还是会向着周晓云?”   柳侠说:“这还用说?肯定是我。”   柳川点点头:“那好孩儿,你只要不会觉得三哥会为了其他原因胳膊肘朝外拐就中。   孩儿,小周那天一上来就跟你说您结婚的时候叫猫儿离开几天,你恼了,没心听她解释就跟她吵起来了,今儿你有点耐心,听三哥跟你说说,就算是您俩这婚事真不中了,有些事,咱也不能冤枉了人家小周,叫人家背一辈子黑锅,中不中孩儿?   柳侠现在提起周晓云就觉得心里堵得慌,不想听,把脸扭一边,但还是点了点头:“你说吧,看我咋冤枉她了。”   柳川说:“大哥,你也听听,听完了咱再决定到底咋办。   幺儿,虽然你跟小周谈了一年多,可实际上你跟她在一起哩时间还没我和猫儿多,对吧?你觉得如果小周是硬装着对咱猫儿好哩,这一年多时间,我会看不出来?猫儿会感觉不出来?   孩儿,小周真哩是个好妮儿,她一直觉得猫儿从小没娘,可可怜,你从小把孩儿带大,孩儿现在跟着你是应该哩,她还跟您三嫂俺俩说过好几回,带着猫儿这样哩小侄出去可有面子。   小周不是那种会耍心机哩女孩儿们,她搁她家那日子,就跟你搁咱家一样,成天啥心都不操,全家人都娇着惯着,所以她哩性情跟你也有点像,自己待见啥就是啥,不待见就挂到脸上,绝对不会委屈了自己,她是真哩待见咱猫儿心疼咱猫儿才会对他好。   猫儿最近几个月熬得很了,孩儿身体有点亏,发了两回烧,还有点贫血,我带着他去王先生那里看,先生说叫平常多给孩儿吃些水果和营养丰富哩食物,还推荐了不少,其中有枣跟木耳,咱这儿卖哩枣都不老好,干瘪,没啥肉,我就托郑县哩一个朋友帮我买点好枣。   那朋友给我买哩就算是比较贵比较好的了,俺单位好多人见了都让我帮忙买,小周看见了,知道了是咋回事,就说她吃过一种比我买的这个还好的枣,没过两天,她就自己开车去郑县买回来了两大箱。   就是现在北屋放那一箱,你也看见了,这种枣包装恁好,其实是送礼用的,特别贵,一斤顶我买哩那种五斤,顶市场上平常哩枣十来斤,不过,这枣也是真好,对吧?   这几个月猫儿吃的枣都是这种,猫儿嫌贵不让小周去买,她不吭不声,只要看快没了,找个时间就去郑县拉回来两箱。   木耳也是,是她跑原城食品批发市场买哩,最贵哩一种。   小周听先生说阿胶对贫血好,还想自己去买阿胶,先生说阿胶特别贵,假货也特别多,不是专业哩中药师很难辨别,她不懂,万一被骗买到假哩,对身体还有害咧,她这才没买。   猫儿吃哩阿胶跟药都是先生给的,平常补养哩那些东西大部分都是小周买哩,我跟您三嫂就是买些最平常哩东西,豇豆绿豆啥哩。   小周只要在外面看见有先生说过、对猫儿补血好的东西就买,她手大,不知道可惜钱,总是买最贵的,我一说给她钱她就恼。   先生给猫儿的药也都不要钱,俺也没法,他说俺要是给他钱,他就把咱给他的小海带回来哩那些药也都算成钱给咱。   孩儿,我说的是真是假,你可以问问咱猫儿。”   柳侠说:“这我都知道,猫儿都跟我说过,可她到最后不还是嫌弃猫儿,想给猫儿撵走?”   柳川说:“孩儿,不是那回事。   小周今儿才跟我说,她家里人从您俩关系稳定,开始正式考虑您俩哩婚事开始,就觉得猫儿不应该跟着你。   可她爸妈了解自己闺女,知道小周肯定不会答应,所以他们开始时候根本就不提猫儿的事,只说小周要调到原城工作了,你将毕业没几年,又在荣泽才买了房子,手头肯定不宽裕,他们如果要求咱家搁原城再买房子,会让咱家为难,那就由他们掏钱,给小周买个房子,为了不让你脸上难堪,就说是小周的陪嫁。   你想,她爸妈这么说,小周能不高兴不感激吗?所以他原来一直跟你别扭,就是觉得她爸妈这么替你考虑,你居然不领情。   他爸妈年纪大了,处事老练,他们是知道,如果你住在他们买的房子里,肯定不好意思把猫儿也带去住。   不过他们为了保险,开始拿着猫儿的身世说事,也是咱村里人那一套,说猫儿一生下来咱婶儿跟咱二嫂就没了、命老硬,会克死人那一类话,他家人还给小周举了很多例子,说明这种事情都是真的。   可小周不信,跟他们吵,说原来他们知道猫儿生下来就没了娘哩时候,不都觉得孩儿老可怜吗,咋现在说话都这么刻薄。   就因为这个,小周比以前对猫儿还好,她觉得猫儿老可怜,这么懂事,还平白无故遭人嫌弃,连她觉得心地可善良的自己家里人都会这么说猫儿,她觉得对不住猫儿。   小周家里人因为小周一直不信,后来就又转了方式,说以后小周跟猫儿的关系,其实差不多就是后妈跟继子的关系,你是猫儿的亲叔,你哪怕是打猫儿骂猫儿都没关系,可如果结婚后小周在家说话稍微不注意或有什么事不开心,都会被外人说成是挤兑猫儿,给猫儿脸色看。   小周今儿跟我说,这话听多了后,她慢慢真开始担心了,她就跟自己要好的朋友说这事,问她们咋看,结果她朋友都跟她家里人说的一样,小周说她最近一直因为这个纠结。   她说她每次自己呆着的时候,越想越觉得家里人说的有理,她也听说过‘后娘难当’这话。   可一见着猫儿,她又觉得绝对不可能发生那种事,她说猫儿恁懂事,一直对她特别好,她也是真心对猫儿好,咋会住一块儿了就一定得发生矛盾呢?   你从水库回来前几天,小周她小姑检查出得了宫颈癌,她家里人又开始拿着猫儿说事,小周说你回来那天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刚和她小姑和她妈打过电话,她小姑的病确诊了,她妈让她想想,她跟你开始谈恋爱后,她家出了多少事。   小周跟她小姑感情好你是知道的,她正难受的时候,她妈又拿这跟猫儿扯到一块,她恼了,就跟她妈吵起来,吵完了,她又想起她小姑,越想越难受,就在那儿哭,你就是那个时候给她打的电话,所以她过来的时候眼还肿着。”   柳侠愣愣地看着柳川,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想起那天周晓云笑着跟他们解释自己是看电视剧看哭的事情,觉得柳川说的应该都是真的,他心里有点不舒服,为周晓云。   柳川对柳魁使了个眼色,柳魁一下就明白了柳川的意思:   柳川觉得柳侠这样的表现,事情应该还有希望。   柳魁也心动了,他听了柳川说的,觉得合情合理,他见过周晓云好几次了,对周晓云的感觉,他跟家里的其他人和柳川的感觉是一样的,就是柳川刚才说的那样,没心机,有啥心事都会在脸上表现出来的直率的女孩子。   而且柳川、晓慧、小蕤,还有猫儿自己,回家的时候都经常说起,周晓云对猫儿的好。   柳魁觉得如果纯粹是因为家人的原因就放弃周晓云这么好的姑娘,柳侠以后还能找到结婚的人吗?   柳魁昨天到今天想了一天多,他想的比柳侠多,比柳侠远。   他想到,如果柳侠和周晓云真的不行了,那两个人以后就都成了二婚,这个名声在中国大部分地区都会影响到下次找对象的水平。   就算柳侠足够优秀,有人不介意这些,可柳侠自己呢?他视若生命的猫儿,第一次相亲就被人嫌弃,这姑且说是那个女孩子不够好,不够宽厚豁达,现在的周晓云可是比一般的女孩子都大度开朗不拘小节的人,对猫儿也一直都很好,如果这样的女孩子最终还是不能接受猫儿,以柳魁对柳侠的了解,柳侠没准儿会彻底打消结婚的念头,至少在猫儿结婚之前,在他亲眼看到猫儿结婚后的生活真正幸福之前,都不会结。   柳魁不用想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大城市的人都结婚比较晚,猫儿大学毕业后,柳侠铁定不会让猫儿回荣泽甚至原城的,最大的可能是猫儿留在京都,那最乐观的估计,猫儿结婚也得二十五左右,那个时候的柳侠就三十五了。   柳魁想到这里,觉得自己都要受不了了,他们宝贝着心疼着长大的小弟弟,以后要跟农村那些最没用最窝囊的男人样,打半辈子或一辈子的光棍儿了吗?三十五岁以后,他就是愿意结婚了,还能找到个像样的女孩子吗?   柳川和柳魁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考虑,所以两个人看到柳侠对周晓云心怀愧疚后,马上就起了相同的心思:努努力,让这桩婚事起死回生。   柳川凭这一年多对周晓云的关注与了解,凭自己的分析判断,觉得周晓云和孙剑锋今天对自己所说的,都应该是真实的,他是真心觉得周晓云是个好姑娘,她的脾气性格也非常适合柳侠,错过了太可惜。   至于周晓云的父母家人,柳川和柳魁都是结婚多年的人,对婚姻的看法十分成熟,他们很清楚,如果要求对方的父母都和自己的父母一模一样,恐怕他们家所有人都结不了婚。   柳魁经历过众目睽睽之下被岳父拒之门外的难堪,进了家门后被岳父甩脸色的次数更是不止三五次,他也因此和秀梅生过气,是父母告诉他,这种时候,夹在中间的秀梅比他更难堪,更难过。   “一边是生养自己哩亲爹,一边是自己哩男人,你叫秀梅咋选呀孩儿?要是秀梅为了顾着你哩脸面跟她爹吵吵闹闹,你会待见那样哩秀梅吗?   要是您伯俺俩糊涂,对秀梅不好,冤枉秀梅,掂兑秀梅,你会咋样?   你肯定是要么过后低声下气替您伯俺俩给秀梅赔不是,要么是趁秀梅不在哩时候说俺俩,你会当着秀梅哩面跟俺俩吵吗?”孙嫦娥当时是这样劝解年轻的柳魁的。   柳川则是想到了晓慧。   为了苏晓智的婚事,苏家父母不得已多次向他们借钱,苏晓智更是理所应当地向晓慧伸手要钱,虽然柳川从来没因此和晓慧生过气,那段时间晓慧在柳川面前却不自觉地变得小心翼翼,柳川能感觉到晓慧巨大的心理压力,即便是他明确告诉晓慧,自己不会因此迁怒与她,晓慧也无法完全释怀。   周晓云父母的性格要比秀梅和晓慧的父母强势的多,而且按照风俗和正常的家庭伦理关系,从周家人的立场来说,提出婚后让猫儿离开柳侠不算过分,毕竟,猫儿还有亲生父亲,而且亲生父亲的生活还不算差,有正式的工作,猫儿并不是离开了柳侠就要流落街头,所以周晓云夹在中间有多为难,柳魁和柳川都能想象得到。   柳川说:“幺儿,当初因为谭慧玲嫌弃猫儿,你心里有了疙瘩,跟小周谈哩时候,你开始时一直都是跟炸着毛、随时准备叨人哩老母鸡样,把小周也假想成了谭慧玲那样哩人,你一直在戒备着,等着小周把嫌弃猫儿的情绪表达出来,小周感觉到了你对她没啥热情,她虽然可待见你,也觉得有点没意思,不想再谈了。   是我从孙局给你介绍了小周后,就特别注意她,发现她确实是个好妮儿,我觉得您俩真哩可合适,所以就跟她说了谭慧玲哩事,也说了你跟猫儿哩事,当然,我只是说咱婶儿跟二嫂没了,二哥受打击老严重,顾不上猫儿,没说村里人那些闲话。   小周听着听着就哭起来,觉得猫儿老可怜,觉得谭慧玲不是东西,我看她这样,就鼓励着她再跟你处一段,她也是真哩喜欢你,所以就主动约你,后来你应该也觉得她不错,开始对她好起来了,她特别高兴,跟我说,她要是结了婚,会跟你一样护着猫儿。   她对猫儿那些好,都是真哩,就是您俩不谈恋爱,是普通朋友,如果知道猫儿哩身世,如果方便,小周她肯定也会主动照顾猫儿一些,她是个心特别软哩人,性格又大度,家里条件也好,她就很随性,待见就会去做。   小周后来是咋对咱猫儿哩,你也都知道,前儿那事,她真是被逼急了,她妈知道你回来后,经常是一天几个电话问她,问她跟你说了结婚后你不能再带着猫儿哩事,她家里人觉得她搁你跟前太窝囊,这么正常哩要求都不敢说,她爸以前恁娇惯她,因为这事最近一直在跟她生气,你不知道小周夹在中间叫难为成啥孩儿。   她爸平时对她恁好,从小到大没舍得拍过一巴掌,她没法跟她爸犟嘴。   对了,小周可能还没跟你说,她二哥那妮儿媛媛,是脑瘫……”   柳魁和柳侠同时“啊”了一声,惊愕地看着柳川:“脑瘫?”   柳川点点头:“对,脑瘫,好像还有点啥病,我记不清了,妞比咱虹虹大将近一个月,到现在头直起来都保持不了几分钟,不会坐,自己连个奶瓶都不会抱。   唉,人没事哩时候都好,一有事就瞎想,咱猫儿一生下来二嫂就没了,这是个明事,瞒不住,小周她家里人当初拿这个说事儿,其实是给小周施加心理压力咧,小周孝顺嘛。   可说的多了,他们家又正好出了点这些事,他们就真都往这上面硬拉扯着想了。   周晓勇因为这个非让小周跟你断,小周跟他争执了几句,说猫儿都十五了,他下头咱家又生了这么多了,都健健康康哩,她听猫儿说,您四嫂怀虹虹哩时候,有一回胎动哩可厉害,肚子上鼓起一个大疙瘩,猫儿看着老稀罕,还摸过您四嫂哩肚子咧,虹虹不也没事吗?   他们全家都觉得小周没良心,说她说这话是拿刀子戳他二哥哩心咧,小周他爸头一回骂她,让她滚。”   柳侠错愕地看了柳川一会儿,垂下眼帘,盯着茶几上的花篮不吭声。 第223章 尘埃落定   周晓云曾经跟柳侠说过,在她的记忆里,她爸爸从没拍过她一巴掌,没说过她一句重话,所以柳侠听到柳川的话,为周晓云感到难受。   柳侠和周晓云谈了一年多,不可能没感情,最近几个月,两个人电话频繁,猫儿也几乎每天都跟他说周晓云对自己的好,周晓云自然而然地融入了柳侠的生活。   尤其是最近这一个多星期,周晓云每天过来吃饭,和猫儿他们三个人其乐融融,婚姻的感觉一点点变浓,虽然柳侠不想这么早结婚,但他的内心开始真正地对婚姻有了期待和向往。   他这两天在回想他和周晓云谈恋爱后猫儿的生活时,绝对是带着恶意去看周晓云的一举一动的,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猫儿和他、和周晓云在一起时,大部分时间都是快乐的。   柳侠抬头问柳川:“三哥,你能去民政局找找人,把俺俩那结婚证退了不能?周晓云她家里人嫌弃猫儿,我不可能再跟她结婚,可我不想叫她落个二婚哩名声。”   柳川哭笑不得:“孩儿,那咋可能啊?结婚证上都有钢印,每个结婚证都有编号,您后边肯定还有人结婚,咋退啊?”   柳侠的眼睛转向窗外看着远处,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说:“是她家里人先嫌弃猫儿哩,不怨我。”   柳魁和柳川从知道两个人闹成这样的原因时,就基本知道事情的结果了,但他们也知道柳侠并不是冷心冷情的人,所以在面对这件可能对柳侠的后半生都会有巨大影响的决定时,他们还是希望能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扭转,所以柳魁说:“孩儿,您三哥该说哩都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中不中?   大哥也觉得,如果小周没嫌弃咱猫儿哩意思,只是他家里人在那里瞎合计,你就不跟小周结婚,让您俩都落个二婚头哩名声,我觉得那样对您俩都可不好。   你想想牛三妮儿,想想牛勺儿,因为他们那样,柳淼跟牛墩儿找对象时有多难。   咱是幸运孩儿,遇见咱伯咱妈,通情达理,不拿邪、不是非,所以咱不知道小周他们哩难处。   这样吧幺儿,您三哥坐了两天火车,夜儿黑也一眼没眨,一回来就开始忙你这事,叫他先去睡会儿,你再好好想想,想好咱再说。”   柳侠看看柳川,柳川满脸疲惫,下巴上的胡茬子青乎乎一片,显然是早上忙得连胡子都没顾得上刮。   柳侠说:“哥,我知道您都是为我好,可周晓云再好,她会因为猫儿一直跟她爸妈对抗吗?我也不可能因为结婚就叫孩儿跟着受气,所以俺俩不可能结婚了。”   柳川叹了口气,点点头说:“孩儿,我也不知道该咋说了,我想起来她家人说那些话也恶心哩不行,可是,我真没法想,你还没结婚咧就落个二婚哩名声,以后咋弄。”   他站起来,扒拉了一下柳侠的头:“三哥真有点招架不住了,得去睡一会儿,你再好好想想孩儿,结婚,离婚,都是关系到一辈子哩大事, 多想想总是没错。   等我睡醒,你把结果告诉我,如果你确定自己做出哩决定以后任何时候都不会后悔,不管是啥结果,三哥都会尽最大努力帮你处理后头哩事儿。”   柳侠和柳魁在做饭,躺在北屋床上的柳川在瞪天花板,他以为自己会一沾床就睡过去,可躺下十来分钟了,他还满脑子都是柳侠和周晓云的事。   半个小时后,柳川昏昏沉沉中还在想:陆局好像跟……民政局管结婚……离婚的副局长……认识……不能……让幺儿……小周……二婚……   柳魁带着几个烧饼夹和两大饭盒红烧鸡块站在荣泽高中老校的门口时,脑子里是他假想出的自己和柳川、柳侠被周家的亲戚们围着七嘴八舌指责的场面,他代人议婚不止三五次,所以非常清楚如果柳侠这事还有议婚的机会,自己可能面临的情况。   其实不管柳侠最终的决定是什么,他和柳川都有得忙。   而柳侠,柳川最后的那句话让他感到安心。   婚事告吹,他最担心的是猫儿,然后是孙嫦娥和柳长青,虽然他非常想给猫儿一个好的结局,但他知道,最坏的结局下,只要有他在身边,猫儿不管多难受,但总能很快就复原。   当然,这是在猫儿不知道他离婚的真正原因的前提下。   可对于父母,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觉得对不起他们,但找不到安慰他们的办法,柳川的那句承诺,包含的不光是周晓云和周家,还有他们自己的父母家人。   所以柳侠一边做着饭,一边在放松的心情下开始认真地回想他和周晓云认识以来的事情,想结婚和不结婚的后果。   他想起了周晓云的许多好,想起周晓云两次带着猫儿开车去找他,柳侠自己也觉得那个时候的周晓云不可能是装的,她完全可以不带猫儿。   柳侠再不解风情,当他愿意认真地思考时,他也知道恋爱中的男女都应该是喜欢两人多点时间单独相处的。   周晓云也许不够细心,还虚荣爱面子,但她大度、开朗、善良,对于猫儿对柳侠的依赖,她的心疼远远多过嫉妒;对于柳侠对猫儿的疼爱,她也嫉妒,但她大大咧咧的性格和至少到目前为止她对猫儿真正的喜欢和怜悯超越了这种嫉妒,所以她不会对此耿耿于怀,这点柳侠以前没有很明确地想过,但他却有本能的感受。   所以当现在柳侠认真地回忆时,他看清楚了周晓云身上最难能可贵的地方,他明白了为什么大哥和三哥不希望他和周晓云就这么结束。   他还想到了三天前和他一起去领结婚证时喜形于色的周晓云,和他相亲时一身警服意气风发的周晓云,和他一起去给猫儿送饭时像个男孩子一样冲着猫儿吹口哨的周晓云,教猫儿和小蕤学开车的周晓云……   还有,为了多陪父母一晚上总是星期一早上才匆匆赶回单位的周晓云。   柳侠觉得心里非常非常难受。   周晓云对父母的孝顺,一直都是柳侠尊重并喜欢的,但现在,这将成为他必须放弃他们共同未来的原因之一。   周晓云那么孝顺,她对父母的愧疚,最终肯定会战胜她对猫儿的怜悯和喜欢,那时候,家庭矛盾不可避免,而柳侠,绝不可能让猫儿成为自己家庭矛盾的受害者。   柳魁带着红烧鸡块走后,柳侠开始准备做水煮猪肝,他的视线无意中穿过厨房的门,看到了餐厅墙上的一个相框,是他们前年在皇家园林陈震北给照的一张:海棠树下,猫儿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手扶着站在他前面的柳侠肩上,小家伙笑得满脸都是牙,柳侠记得,猫儿这么开心的原因,是他看上去比柳侠高。   柳侠低头继续切猪肝,心里说:孩儿,小叔不能和周阿姨结婚了,你别埋怨小叔,您周阿姨虽然可好,可她家里人不中,我要是和她结了婚,你恐怕再也不会有这么高兴哩日子了。   他刚把猪肝切完,正在洗金针,阳台那边突然传来沉重又急促的拍门声,柳侠跑着去开门:“谁?直接就上砸的呀?”   打开门,柳侠楞在了那里:周晓勇一身黑色皮衣,左臂下夹着个公文包,右手拿着大哥大,带着一脸不耐烦的骄横模样站在门外。   他比柳侠矮一点,所以是稍微仰着头看柳侠:“哼哼,看啥?不认识了?”   柳侠的脸色瞬间从开始的惊讶变成了冷若冰霜,他闪身让开路:“认识,请进。”   周晓勇径直往里走:“少鸡巴搁我跟前耍洋蛋,都是这儿哩人,不就是搁个破省级单位上个班儿吗?撇啥鸡巴普通话咧!”   他走到沙发跟前,把公文包往茶几上一扔,重重地坐在三人沙发的正中间,大哥大往茶几上“啪”地一放,从兜里掏出一盒烟,弹出一根点上,吸了一口,然后靠在沙发背上翘起二郎腿,吐了个烟圈,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之后,他才说:“说吧柳侠,您啥意思?您想咋着咧?”   柳侠一直站在门边冷眼看着周晓勇,听到他问话才随手关了门,走到茶几前正对着周晓勇的地方,冷冷地说:“你这样来到俺家,是我该问你啥意思?你想咋着咧吧?”   看到周晓勇的瞬间,柳侠就想到了他把自己女儿的病往猫儿头上栽赃的事,柳侠心中所有对周晓云的愧疚都被心中积压的愤怒和周晓勇满嘴粗话的蛮横态度给抵消了,基本的待客礼仪被他忘了个干干净净。   周晓勇没想到柳侠会是这样的态度,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柳侠两遍,点点头:“呵呵呵,你老牛逼呀柳侠,您说好哩明儿去议婚,俺家那边人都通知了了,一大群人都把手头哩事推了专门等着您,我还专门儿从海都跑回来,现在您轻轻松松一句话,‘有点事,明儿没法去了’,这就不去了。   我给俺妮儿丢到原城医院里头跑过来,叫您给俺解释一下,呵呵,你居然还问我啥意思?   柳侠,你是不是觉得俺晓云是女哩,跟你领了结婚证了,要是有点啥事,俺比您丢人,所以俺不敢咋着你,所以你就想咋欺负俺咋欺负俺呀?”   柳侠觉得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结婚证是周晓云自愿去领哩,你少拿这个胡搅蛮缠,我没球事儿了去欺负您。”   周晓勇就用自以为看透了一切的眼神对着柳侠连连点着头:“哦——,结婚证是俺晓云自己愿意领哩,所以您家人就觉得俺晓云是追着撵着非嫁给你不可,所以您就觉得搁结婚哩事儿上想咋捏巴俺家都中,所以您说啥俺就得答应啥,俺不答应您就不去议婚,不议婚就没法结婚,不结婚俺晓云就得丢人,俺家怕丢人就得服软,最后还是啥条件都得答应您,您是不是这样算哩呀,柳侠?”   柳侠看着周晓勇那副模样,忽然想到,他是不是就是这种模样和周家其他人一起在背后嘀咕猫儿、把那些恶毒的罪名往猫儿头上安、算计着怎么把猫儿赶走的?   柳侠心里一阵翻腾,恶向胆边生,他一分钟也不想再和周家有牵扯了,所以他直截了当地说:“周晓勇, 俺不去议婚哩意思就是不结婚,不过,俺不是想拿着不结婚捏巴您,叫您答应俺啥条件,而是因为我不想跟您家再有一点关系了。   至于原因,您自己心里清楚,你要是硬装着无辜说你不知道,那你就去找周晓云问吧,我还得给俺孩儿做饭咧,没工夫跟你闲扯淡。”   周晓勇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他看着柳侠一脸决绝的神情,他知道,自己听到的都是真的。   他猛地把还剩大半截的烟扔向了对面的墙壁,指着柳侠吼道:“柳侠,你说啥呀?你他妈有种再给我说一遍。”   柳侠扭头看了一眼地上还在燃烧的烟头,转回头对着周晓勇大声说:“周晓勇,你他妈听清楚,我,柳侠,不想再跟您家有任何关系,我想起您家哩人就恶心,所以我不会跟周晓云结婚了。   听清楚没?要是没,我再给你说一遍。”   周晓勇手指颤抖着指着柳侠站了起来:“呵呵,你不想再跟俺家有任何关系?你想起俺家哩人就恶心?所以你不会跟俺晓云结婚了?   柳侠,你以为你算个啥东西,你以为俺家老想跟您有关系?你以为俺想起您那一窝儿穷得掉皮儿哩亲戚俺不恶心?   哼哼哼,柳侠,要不是俺晓云瞎了眼非寻你,就你一月挣那仨核桃俩枣,穷酸哩连件像样哩衣裳都给俺晓云买不起,你以为俺家有一个人会看上你?   你他妈不就鸡巴长了张小白脸嘛,你不就是会靠着这张脸吃软饭,哄住跟俺晓云那样哩傻妮儿倒贴你几个零花钱嘛,除了这你还有啥本事?”   “俺幺儿就算是光有一张脸,他那脸好赖还是自己长哩咧,你咧周晓勇?你除了会拿住您爹哩钱出去吃喝嫖赌,你有啥本事?”柳川的声音忽然懒洋洋地传了过来。   “三哥?”柳侠扭头。   柳川下面穿着警裤,上身只穿个黑色紧身秋衣,脸上还带着点惺忪的睡意站在北边卧室门口。   听到柳侠喊,柳川轻松对地笑了一下,然后懒懒散散地走到客厅,随便坐在了靠边的沙发扶手上,用比周晓勇更嚣张的神情眯着眼睛俯视着他,继续不紧不慢地发难:   “对了,你还会拿着您爹哩钱在宾馆开房间聚众赌博,还会拿着您爹哩钱耍@小闺女,还会拿着您爹哩钱替一起嫖娼哩狐朋狗友们付账,您爹知道后打你你还会威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呵呵,这样一算,周晓勇,你确实是比俺小侠有本事多了。”   周晓勇被柳川揭了老底,恼羞成怒,摆出一副无赖又嚣张的样子对柳川说:“咋了?俺爹哩钱咋了?有本事你也找个有钱哩爹呀!   我耍小闺女咋了?我有钱,人家情愿叫我耍。你也老想耍吧?可就你这穷酸样,人家小闺女叫你耍吗?   我聚众赌博咋了?老子手指头缝里随便漏漏都比你这一辈儿挣哩钱还多,你一个一天挣不了仨钢镚儿哩小警察,搁我跟前儿装啥牛逼咧?”   柳川满脸笑容地说:“所以说,你今儿来这儿——,是对俺弟兄俩炫耀来了?”   周晓勇楞了一下,咬牙切齿地看着柳川。   中原一带的习俗,结婚前,双方家长需要见面谈论和婚嫁有关的事情时,普遍默认男方家应该主动放低姿态,女方家的要求只要不是太离谱,男方家一般都会满足,即便心里不是十分情愿,在女方家人面前也要表现的殷勤愉悦。   在和周家人仅有的两次接触中,柳家人也是那么做的,所以周晓勇今天来的时候,有着非常强的心理优势。   只不过他没想到,他们家人对猫儿的诟病激起了柳侠多么强烈的对抗情绪,柳侠已经决定了和周晓云结束,今天又被周晓勇的蛮横态度激怒,他怎么可能忍气吞声?   家里发达了十多年,周晓勇的狂妄也已成了习惯,所以柳侠的态度轻易地就激怒了他,让他忘记了今天来的初衷。   而柳川在毫不客气地还击了他对柳侠的侮辱后,用这样明显是嘲笑的态度提醒了他,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周晓勇只和柳川打过一次交道,就是柳侠和周晓云订婚的时候,那天的柳川相当于柳家这边的执事,事后,周家所有亲戚朋友对柳川的印象都是待人温润谦和,办事干脆利索,周晓勇当然也这么看的,今天柳川以这样强势的姿态出现,说起话来还如此刻薄,太出周晓勇的意外,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对付柳川。   他今天确实是抱着兴师问罪的态度来的,但他同时也抱着解决问题的心愿,周晓勇虽然混账,但他对周晓云的疼爱却是真的,他绝对不想让周晓云还没正式结婚就成个二婚头。   可现在……   周晓勇恨恨地看着柳川,却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柳川却忽然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他站起身,恢复了正常的表情,倒了杯白开水放在周晓勇面前:“喝杯水吧,喝完水,咱俩去俺家,俺小侠跟小周认识是孙局介绍哩,我叫上他,咱一起把事说清楚。”然后他对柳侠说:“幺儿,这事你不用管了,去给孩儿做饭吧 。”   柳侠不解地看着柳川:“三哥,这……”他觉得这是自己的事,他至少应该参与解决,最重要的是,他还没跟柳川说自己的决定。   柳川胸有成竹地往厨房那边摆了下头:“没事,我知道,你快去吧,做好了早点去,孩儿现在恐怕上课都不安心,眼巴巴等着你去咧。”   柳侠放心了,柳川那句话非常平淡,几乎没什么起伏,更说不上什么暗示,但柳侠非常肯定,三哥知道他的选择。   可柳侠刚走了两步,周晓勇说话了:“等等,跟俺晓云领结婚证哩是他,他得跟我说清楚,说不清楚他今儿哪儿也别想去。”   柳侠停住了脚步,转身对周晓勇说:“我已经跟你说哩清清楚楚了,我不会跟周晓云结婚,你还叫我说啥咧?”   周晓勇又恢复了他一贯的蛮横模样:“你说我叫你说啥咧?俺晓云清清白白个大闺女,现在你想叫俺落个二婚头哩名声,这么大哩事,你就一句‘不想结婚’就想算完?”   柳川过来挡在了周晓勇和柳侠之间,对周晓勇说:“虽然结婚哩是他,可他个年轻孩儿能跟你说点啥?他就算跟你许一堆愿,有用吗?   周晓勇,我代表俺家出面跟你谈这事,保证会给你个说法,走吧,咱一起去找了孙局,去俺家说。”   周晓勇不买柳川的账:“我就非叫他给我说,他马勒戈壁我没见过他这样哩信球,为了个鸡巴人家亲爹都不要哩丧门星拖油瓶,就叫俺晓云……啊——,柳侠,你他妈……”周晓勇跌坐在沙发上两手捂着头,玻璃杯摔碎后的碎片被墙壁反弹回来后打在了他的头发上。   “我草您妈周晓勇,你说谁是丧门星?谁是拖油瓶?你个杂碎羔子吃喝嫖赌不检点生个傻子,日您娘你赖到俺孩儿身上?你他妈才是丧门星!”被柳川眼疾手快抱着的柳侠看没砸到周晓勇,气得发疯,拼命想挣脱柳川扑向周晓勇。   柳川扭头对周晓勇吼:“你他妈给我滚,你再敢用那种话说俺家孩儿一句,我他妈宰了你。”   周晓勇其实有点害怕疯狂的柳侠和凶悍的柳川,可柳川拦着柳侠,两个人都不可能过来打他,而且周晓勇也被柳侠刚才的话气得发狂,所以他站起来继续对着柳侠说:“他妈了个壁你说谁是傻子?您那个啥球猫儿本来就是个丧门星,谁沾上他谁倒霉,一生下来就把自己亲娘亲奶奶克死,连后娘都逃不过去……”   阳台上的门忽然被大开,周晓云冲了进来,对着周晓勇大叫:“哥,你干啥咧?你别再胡说中不中?”   周晓勇看到周晓云一进来就对着他,更生气了,他对着周晓云和紧跟着进来的孙剑锋大叫:“我说哩不对吗?谁不知道那个丧门星一生下来就克死他亲娘亲奶奶,她后娘也叫他克哩差点进监狱,现在成了残废……”   “我日您娘周晓勇,你个杂种再说一句……”   “晓勇你给我住嘴!”   “周晓勇我他妈警告过你了!”   柳侠的怒骂、孙剑锋的呵斥和柳川的话同时出口,柳川话音出口的同时也一脚踢在了周晓勇的肩膀上。   周晓勇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腰重重地撞在窗户下的桌子上。   周晓云跑过去扶住了他。   孙剑锋过来帮柳川一起按住了发疯的柳侠:“柳侠对不起,晓勇他说话嘴打人你别跟他计较,我跟你道个歉。”   柳侠被两个彪悍的成年男人按得动弹不得,对着周晓勇吐了一口,他刚才挣扎的时候嘴磕在柳川头上,现在一吐一口血:“嘴打人,嘴打人他咋不骂他妈咧?他咋不骂他自己坏了良心做了恶,生出个讨债鬼咧?我操您妈,你个吃喝嫖赌哩腌臜菜臭流氓,狗日哩杂种。”柳侠把自己所知道的最恶毒的话都骂了出来。   柳川刚才那一脚力道不轻,周晓勇被直接踢到的右肩和撞在桌子上的腰都在疼,他本来正扶着腰喘气,听到柳侠骂他脑瘫的女儿是讨债鬼,立马站直对着柳侠骂:“马勒戈壁柳侠你说谁是讨债鬼?俺妮儿都是叫您那个丧门星妨哩,你……”   “二哥,你别再骂了,你跟我走!”周晓云对着周晓勇的脸声嘶力竭地喊,拖着他往外走。   柳侠这次没还击周晓勇,他拼了命也挣脱不了柳川和孙剑锋,人忽然整个往沙发下秃噜,抬脚把茶几向着周晓勇撞去。   柳川和孙剑锋怕硬按着会让他的胳膊拉伤,同时松了一下手手。   茶几被周晓勇躲过,柳侠却一咕噜爬了起来向周晓勇扑过去。   周晓云满脸是泪拼命把周晓勇往外推,周晓勇半推半就往外走着,嘴里还在大骂:“您他妈把个丧门星当宝贝,叫俺都跟着倒霉,柳侠,你他妈等着,我不找人弄死你,弄死那个丧门星……”   孙剑锋对着周晓勇吼:“晓勇你给我住嘴,你长脑子没?你不把晓云哩婚事搅黄你不甘心是不是?”   柳川追上扑向周晓勇的柳侠,抱着他又把他摔回了沙发上,然后又几步追上已经走到阳台上的周晓云和周晓勇,一只胳膊把周晓云推到一边,另一只胳膊拽着周晓勇的左臂一拧一推:“你他妈给我滚!”   周晓勇惨叫了一声摔倒在院子当中。   周晓云惊叫了一声“柳队”,推开柳川跑了下去,阳台有六个台阶,周晓勇可以说是被柳川扔出去的,摔得很厉害。   柳川拍了拍手,正好抱住再次从屋子里冲出来的柳侠:“孩儿,三哥替你出了气了,叫他滚了……”   柳侠挣脱不了柳川,对着外面骂:“我草您十八辈祖宗周晓勇,你吃喝嫖赌坏良心生出个傻子往俺猫儿头上赖,您一家都昧着良心诬赖俺猫儿,您再这样坏良心,以后您家生多少孩儿都是傻子信球。”   周晓勇正好被周晓云拽起来,坐在地上对着上边骂:“马勒戈壁柳侠,谁昧良心了?本来就是您家那个丧门星给俺家妨哩了,俺晓云没寻你,没沾您家那个丧门星哩时候,俺家啥事都没。”   “幺儿!”   “柳侠”   “柳侠!”   “二哥——,二哥,柳侠你……”   柳川这次没能彻底禁锢住疯狂的柳侠,柳侠的胳膊挣脱出来,他抡起一个放在阳台栏杆上的花盆砸向了周晓勇。   他的胳膊孙剑锋眼疾手快拉了一下,砸偏了,偏向了周晓云身后。   谁都没想到,他几乎没有停顿地就又砸出去了第二个花盆,这次孙剑锋没来得及拉住他。   周晓勇看到了,却没能躲开,花盆砸在了他的额头,血当即就流了下来。   第二个花盆是个很小的砖红色陶土盆,里面原来是猫儿在放学路上从地边挖回来的一棵不知名的小花,柳侠比较喜欢小小的、很像山里随处可见的野花的那种花。   花早已经谢了,只留下根枯白的小干枝。   现在,那个小干枝被染上了红艳艳的血,和带血的泥一起落在周晓云面前。   周晓云擦了一把泪站起来,走到阳台跟前,没任何表情地对柳川说:“柳队,能给我找块干净哩布吗?我给俺二哥按一下伤口,带他去医院。”   柳川没说话,转身进屋,很快就拿了个毛巾出来。   周晓云认得这条毛巾,猫儿不喜欢来家里的外人用他和柳侠的毛巾,就在卫生间专门准备了几条给客人用的,这条粉蓝色的,是给男客人用的,她和柳侠订婚后,猫儿单独给她准备了一条粉红格子的,很漂亮。   花盆很小,能装的土也很少,重量不够,所以砸人的时候冲击力也有限,但还是在周晓勇额头上砸出了一片血肉模糊。   周晓勇好像被自己的血给吓住了,停止了叫骂,周晓云和孙剑锋扶着他起来的时候,他还有点摇晃。   只有一米半高的围墙挡不住多少秘密,柳侠家的栅栏门外早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看到周晓云他们往外走,人们自动让开路。   柳侠依然被柳川紧紧抱着不能动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周晓云搀扶着周晓勇走出去。   周晓云走出几步后,忽然停住了,她隔墙看着柳侠,用很平静的声音说:“柳侠,明天去办离婚手续吧,早上八点,我在民政局门口等你。”   柳侠没有说话,他慌乱地想去掰柳川禁锢着他的手,柳川却已经自己松开了,他和柳侠一样看到了从三轮车上一下来就往家里跑、因为太慌张差点摔倒的猫儿。   柳侠和柳川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猫儿看到了满脸是血的周晓勇,以为他是和柳侠打架受的伤,猫儿担心的是柳侠受没受伤,他检查了一遍,发现柳侠只是衣服稍微有点皱巴,确实没受伤,他对其他事情的关注就淡了很多。   柳侠觉得瞒不住了,干脆直接告诉他,自己和周晓云不可能结婚了。   猫儿点点头:“周晓勇老孬孙,咱不跟他当亲戚也中。”   猫儿说他们下午第三四节数学模拟考试,他做完了,有点瞌睡,就跟老师请假回来了。   柳侠说:“正好,一会儿吃完饭咱早点睡,今儿睡足了,明儿咱去原城给你检查一下,看有没有啥治疗贫血的新药、好药,咱多买点,一气给你补回来。”   猫儿说:“中。”   柳侠奇怪:“你为啥今儿没搞条件,说不叫扎针?”   猫儿得意地笑起来:“哈哈,我以前都是哄你咧小叔,我其实一点都不怕扎针,就恁细个小针头,有啥可怕咧!小叔,你叫我哄孬了吧?”   柳侠大笑着把猫儿搂住:“臭猫儿,你咋这么孬咧?小叔这几天都搁这儿害怕咧,怕扎针哩时候你会疼哩哭,那小叔就心疼死了。”   柳川端着水煮猪肝出来,敲了猫儿的脑袋一记:“你个孬货,你装恁像,看您小叔成天叫你吓成啥?”然后他伸手捂了下柳侠拼命睁大的眼睛,把里面马上就要滚出的东西沾掉:“好了孩儿,吃饭喽——”   柳侠和猫儿同时欢呼:“喔——,吃饭喽——水煮猪肝老美哟——”   所以第二天早上,周晓云没等到柳侠。 第五卷 守与护 第224章   天空阴沉灰暗,北风带着轻轻的啸声在屋宇间飞掠而过,窗下的海棠树迎风摇摆,枝梢轻打在朱红色的窗棂上。   不同于外面的寒风刺骨,屋子里温暖如春,床上熟睡的少年似乎在睡梦中受到了惊吓,身体忽然一颤,本能地伸手摸了下身边,感觉到没人,他睁开了眼扭头找:“小叔?”   没人答应,少年迷茫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亚白底子带圆点的壁纸,雪白的墙壁,朱红色的木质墙裙,原木色的两用沙发……   这不是他熟悉的家,他想了起来,他现在是在京都,这是曾爷爷家原来六叔住的房间。   他慢慢坐起来,透过窗户往外看:风还在刮,小竹林发出刷拉拉的声音,灰绿色的叶子几乎要飞起来。   “猫儿,你醒了孩儿?”柳魁掀开棉帘子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正好,该吃药了。”   猫儿吓了一跳:“大伯?你,你咋搁这儿咧?你啥时候来哩?”   柳魁坐在床边,捏了捏猫儿的脸颊,把两支补血素插好管子递给他:“吃完晌午饭,我来哩时候你正好睡着了,我就没叫你。我一回家就叫您奶奶跟大爷爷数落了一顿,说医生都说你贫血老严重了,我还不跟着你一起来,没个当大伯哩样儿,我一想,可不是嘛,京都哩医院别说看病了,挂个号都难得要死,所以我就赶紧跟着您来了。”   猫儿看了柳魁好几秒,才轻轻点了点头:“大伯,俺小叔还没回来?这么大风,他搁那儿肯定可冷可冷。”   柳魁把吸管放在猫儿嘴边:“不会孩儿,京都哩医院都有暖气,您小叔肯定没事,你要是不放心,你吃完药大伯就去医院,给您小叔换回来。”   猫儿又看向窗外:“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老想俺小叔,我都三天没看见他了。”   京都,坐牢在繁华闹市区的京大医院。   寒风中,几支队伍从一幢楼房宽阔的大门里一直延伸到外面院子里,队伍里的每个人都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疲惫的眼睛,眼神麻木地看着前面挂着“挂号处”的灰色楼房。   柳侠羽绒服外裹着个军大衣,大衣的毛领子竖起来挡着脸,带着个棒球帽,腿上包着毛毯,坐在靠边的一支队伍里,眼神空洞得像死人一样。   三天了,他跟着队伍一点一点从大门口挪到了接近楼房的地方,再有一天,他应该就能挪进挂号室里面了。   这三天,除了曾怀琛来送饭的时候他会上一趟厕所,其他时间就是木然地坐着,前边的人移动时,他也像木偶一样跟着往前挪一点 ,林教授每周只坐两次门诊,每周二和周五的上午,周二的他没排上,周五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排上,能不能,他都要一直排着,直到排上为止。   他好像什么都没想,他已经不能思考了,他的心、他的脑子现在都不属于他自己,他没有心了,本该属于他心脏的地方,现在只有一个疼到让他想躺在地上痛哭嚎叫的血洞;他没有脑子了,他觉得他现在的思想和记忆都是假的,他是在做梦,梦醒后,生活还会是原来的样子,他的宝贝还会是他一直认为的那样,在他身边快乐地生活一辈子。   “小兄弟,你跺几下脚搓搓脸吧,你一直这样一动不动,脚会被冻坏,脸会出冻疮。”坐在前面的中年男子回身拍了拍柳侠的腿。   柳侠像梦游一般地答应了一句“哦,谢谢”,却什么动作也没有,眼睛还钉在挂号室的门上。   中年男子叹了口气,把紧裹着的被子松开一些:“小兄弟,要不你往前挪挪,把脚伸我这被子里暖和暖和吧,你这样下去真不行,真会冻出病来的。”   柳侠用力挤出了一点笑容:“谢谢大哥,真的不用。”   男人只好又裹紧了被子,叹了口气:“唉,我刚刚知道俺娃他妈是这病的时候,也跟你一样,塌了天了,唉,……” 男人转过身,被子包了头,闭上眼睛。   他比柳侠早到四天,原本应该比柳侠排的靠前很多,可他排到第四天中午的时候忽然肚子不舒服,他实在憋不住,儿子那会儿又不在跟前,没法顶替他占着位置,他就跟后边的人说好了以后,上了趟厕所,结果等他回来,无论后边那个人怎么给他作证,更后面的人都不准他再挤进原来的位置,他只好到最后面重新排队,到现在他已经坐在这里熬了整整一个星期了。   柳侠没再接话,一直如木雕一般坐着。   前面的队伍忽然有点小小的骚动,中年男人站起来看了看,又坐下扭过头:“小兄弟小兄弟,那个人,看见没有?就是那个穿黄羽绒服的瘦猴儿,他就是号贩子,他又来了。”   柳侠忽地抬起头:“什么?”他嗓子干哑得快没音了。   中年男子指着一个刚从挂号室里出来、穿着黄色羽绒服、头戴黑色绒线帽的男人,那男人身边跟着两个和柳侠他们打扮得差不多、跟难民一样的人:“就是他没错,瘦猴儿,左眼皮上一块青痣,他们说,哪个专家的号他都有,上星期我见过的那几个去找他买号的人都没再回来排队,肯定是已经看过了或者已经住上院了,如果我不是就剩不到三万块钱,怕花两千块钱买个号,再天天买吃的花那么多钱,最后给俺娃他妈看病钱不够,我也找他买号去。”   柳侠眼神直直地看着瘦猴儿。   瘦猴儿让那两个难民一样的人站在挂号处前的遮雨棚底下等着,他开始顺着柳侠他们这一队往这边走,他看起来若无其事,隔几个人就会小声地说一句什么。   柳侠问:“大哥,你是说,他可能也有林教授的号?”   中年男子说:“肯定有,人家都说他们是和医院里面的人是串通好的,本事大着呢,谁的号都能弄出来,越是有名气的专家他们赚钱就越多,不过他们都是偷偷摸摸的,你专门找不一定找得到,你不找的时候,他们不定啥时候就主动找上门了,可能他们跟火车站的票贩子一样,也是在防备警察吧?”   柳侠抱着毯子站了起来,他本来想请中年男人帮他占着地方,但想起来中年男人说过的遭遇,他直接拎起马扎走向了号贩子。   在医院外的小花园里等了三个小时,柳侠拿到了一张淡蓝色的挂号单。   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柳侠呆呆地捏着那张小小的纸片看,这张他等了三天三夜、花了一千八百块钱买来的小纸片并没有给他带来一丝的安慰,他就像一个明知自己罪大恶极的犯人,这张纸片就像最终审判的通知单,因为知道结果的必然,所以他曾经永远阳光灿烂的心,此刻无论如何努力,都挣脱不出黑暗的深渊。   “哎,小伙子,你的BB机。”   柳侠打了个激灵,茫然地看着刚才推他的老太太:“什么?”   老太太指指他的军大衣口袋:“你的BB机刚才响了。”   柳侠把挂号单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里面羽绒服的口袋,还没把BB机拿出来,有个人就跑到了他跟前。   曾怀琛喘着气说:“可找到你了,柳侠,你还没买号贩子的号吧?我爸给你发传呼你不回电话,他估计你是不敢离地方,就把电话打给我了,让我赶紧请假过来找你。   我爸跟许应山现在应该快到家了,他们吃点饭,接了猫儿就过来,他让咱们也找地方吃个饭,等着他们,林教授今晚值二线班,九点过来,有人会把咱们带到他值班的地方,他直接给猫儿看。”   柳侠不太敢相信:“不用等到星期五,他今天晚上就能给猫儿看?”   曾怀琛接过毛毯,又弯腰拿起扔在地上的马扎,推着柳侠过马路:“对,现在已经七点了,咱们去吃点饭回来,我爸和猫儿他们也就差不多该到了,你得吃点饭,找地方把脸洗一下,猫儿那么懂事,如果看见你这样,你想他得多难受?”   柳侠吃不下东西,他在饭店的卫生间给自己洗了脸,还对着镜子用力把自己青白晦暗的脸搓得发红,把锈在一起的头发用水给抓得整齐点。   他已经三天没见猫儿了,他不能让猫儿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无论结果怎样,他都得扛着,他是猫儿的天,猫儿的顶梁柱,他不能倒,甚至不能流露出一点萎靡和恐惧,如果猫儿的病是真的……柳侠扶着水池蹲了下去。   他哭不出声,只是如同跌落陷阱的困兽一样发出几个沉闷绝望的音节,就又站了起来,捧着水把脸上所有的悲伤和着眼泪一起冲走,转身走了出来。   曾怀琛盛了一小碗牛肉羹:“幺儿,饭吃不下就算了,这碗汤你必须得喝了 ,你看你自己成什么样了?   如果今天晚上猫儿能住上院,你就得在医院陪着他了,如果你在他跟前也这样,什么都不吃,猫儿那么聪明,他不一下就觉出不对来了?”   柳侠没说话,接过牛肉羹,像喝中药一样一口气饮下,跟着自己又盛了一碗,还是一口气灌下去,然后就扭头,一直看着对面医院的大门。   他想猫儿,他想哪怕早一秒钟看见猫儿,他和猫儿,也许真的是见一秒就少一秒了……   八点四十,柳侠和曾怀琛在医院门口等到了曾广同的车。   车刚停下,猫儿就推开门扑到了柳侠跟前:“小叔!”   柳侠像以前每次别后重逢时一样,展开双臂,带着一脸明媚的笑容让猫儿扑进怀里,搂着他,把他的绒线帽子又往下拉了拉:“哈哈,乖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小叔了吧?”   猫儿把脸在他肩膀上蹭了又蹭:“嗯,你嗓子怎么哑了小叔?你怎么光说回去可就是不回去啊?曾爷爷都说了他找人,你怎么还非要来排队啊?我根本就没事,我这几天不去学,天天睡,现在已经全都好了。”   柳侠拉开车门把猫儿推进去,自己跟着进去坐在他身边:“快冻死了,咱们坐车里说话。乖猫,你说没事,可医生说你贫血非常严重,非常严重知道吗?光靠食疗和吃药都不好治回来,你说小叔能不着急吗?”   曾广同从副驾驶座上扭过头笑呵呵地说:“猫儿啊,你小时候受凉流点鼻涕你小叔都不想上学,非想在家亲自看着你才放心,现在你严重贫血,你这不是挖你小叔的心吗?”   有外人在,猫儿不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搂着柳侠表达自己的想念,柳侠知道他的心思,就伸出左臂一直揽着他,猫儿扭头一直看着柳侠的脸:“我知道,所以小叔一说来京都看我就答应了,京都的医院条件好,肯定好药也多,我多吃药,不行就住院输液,肯定可快就能把血补回来了,小叔你别害怕哦。”   柳侠夸张地点着头说:“嗯哼,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咱住医院里治,肯定比在家里喝药快。”   他们来的早了点,许应山找的中间人还没来,柳侠他们就坐在车里等,猫儿絮絮叨叨地跟柳侠说话:   大伯被奶奶和大爷爷嚷了一顿,就在家住了一晚上就跟着他们来了,刚才他也想跟着来,许爷爷说来太多人不合适,没让大伯来。   小莘和两个小阎王听说他生病了,非要跟着大伯一起来看他,好不容易才被大爷爷给劝下,小萱也想跟着来看哥哥和柳凌,他一直记得五爸爸。   黑德清家小丫头的名字起好了,叫黑阳阳,是柳雲给起的。   柳长青和柳魁商量起名字的时候,也觉得黑这个姓给女孩子取名有点难,起了好几个都觉得不合适,不符合黒德清的要求,有一天,他们又说起这事的时候,旁边练习写字的小雲突然说:“干脆叫黑阳吧,太阳又明又亮,太阳一出来,黄昏不就没影儿了?太阳还恁热,照她一个生到冬天哩小妮儿咋都使不完,黑叔叔要是嫌一个太阳不够,咱就起俩太阳,黑阳阳,多美多好听。”   柳长青和全家人都觉得这个名字好,好听,朗朗上口,大方,意境开朗,给男孩儿女孩儿做名字都不错。   柳魁来京都之前的晚上住在柳侠那里,黑、德清正好打电话,柳魁跟他说了,黑、德清非常满意。   柳侠感叹:“柳雲那小孬货,脑子好使着呢!平时小雷淘力气人,都是他在后面出的坏主意。”   猫儿也赞成:“嗯,小雷聪明都用在捣鼓小玩意上了,小雲那孬货聪明都用在怎么弄到好吃的、怎么气人上了,小萱现在也让他给教的一肚子孬主意。   不过小叔,大伯说,几个小孬货一听说我生病,就都在菩萨跟前替我许愿呢,小萱还跟他姑姑说,让我早点好,好跟五叔一起回家吃槐花饺子,他说姑姑对他最好,肯定会听他的。   所以小叔,你一点都不用担心,有小萱他姑姑保佑着,我肯定可快就好了。”   柳侠用力揽了猫儿一下:“我一点都不担心,我知道你肯定很快就好了。”   晚上九点半,在一间陈设简单的休息室里,一群人都紧张地看着身穿白大褂坐在桌子后的人,那人正拿着几张化验单在看,那是柳侠带来的中原省医学院的化验单。   虽然知道根据同样的化验单,医生得出的结论也应该是一样的,真正可能改变结论肯定要重新化验,可柳侠还是紧张得几乎连呼吸都忘了。   林培之教授把化验单放下,摘下眼镜,带着笑容开始问猫儿问题:“你最早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舒服的?”   猫儿垂下眼帘,迟疑了一下才说:“八月份,从栖浪水库我小叔那里回家后。不过先生,我没什么不舒服,就是老觉得累,老想睡觉,连着睡几天我就觉得好很多。”   柳侠心难受得要炸开,猫儿已经病了四个月了,自己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林教授又问:“除了觉得累想睡觉,你还有其他特殊的感觉吗?”   猫儿想了想,摇摇头:“没有,我小叔回来后,他说我睡觉时老出汗,我自己不知道,其他什么不舒服都没有,三叔和小叔按我们那里一位先生说的给我做补血汤喝,还给我吃补血的药后,我觉得我现在没那么容易累了。”   林培之看着柳侠问:“什么补血汤?他都吃过哪些药?”   柳侠把王君禹给猫儿看病的情况和他说的那些食疗方法及服用的药物仔细地给林培之复述了一遍。   林培之听得很认真,不时点点头。   柳侠说完了,猫儿接着说:“先生,我觉得我没病,我听我三叔说,我小叔上高三的时候也是这样,老睡不够,沾着床就能睡着,我们班也有很多同学都跟我差不多,有时候上课,我们怕自己睡着,就主动去站在后面听课。我只要不去学连着睡几天,就会好很多,连着去几天学,就又会觉得没劲,所以,我觉得我只是有点累着了。”   猫儿在第二次持续发烧好几天以前,确实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他因为怕柳侠知道后会心疼难受,硬扛着让自己表现得跟以前一样,所以柳川和晓慧也一直没看出端倪,他们每天都跟猫儿见面,对猫儿脸色慢慢苍白也不容易察觉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怕柳侠难受猫儿现在又从内心积攒起力量的缘故,他今天觉得自己比前几天好了点,至少他觉得有点力气,不像前些天,连翻个身都觉得累了。   但林培之教授显然不这么认为,他对猫儿说:“柳岸,我也觉得你现在的情况跟学习过于紧张有关,不过从化验单看,你——贫血确实比较严重,需要住院治疗,怎么样?今天晚上就不回去,住下吧?”   柳侠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虽然提前就肯定会是这样的结果,可柳侠内心的绝望和恐惧还是无可避免地被加深,但他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表情甚至还没有当初听到王君禹说猫儿贫血的时候那么紧张,   所以猫儿听到林培之的问话扭头看他的时候,看到的只是柳侠有点遗憾和无奈的模样,猫儿问林培之:“大夫,明天不行吗?我今天晚上想回家睡。”   他三天都没见到小叔了,他想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紧紧地搂着小叔,享受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光。   林教授把桌子上的化验单收起来递给柳侠,带着点对小孩子的调侃笑着说:“我们医院可是一床难求啊,其实我还不知道是不是有空床位呢,如果没有……”   柳侠打断林培之,十分急切地说:“林教授,我们住,现在就住。”   曾广同和许应山委托的那位副院长也连忙表示,请林教授一定帮忙,尽可能安排个床位,今天晚上就住下。   猫儿再次看看柳侠,也对林教授说:“我住,今天就住,如果病房没床,走廊也行。”   林培之拿起了电话打给病房。   两个小时后,在血液科病房走廊尽头,多了一张钢丝床,床上是一个粉色的大花被子,里面的两个人相拥而卧,细细低语。 第225章 住院   夜深了,萦绕在耳边的絮语渐渐低落,直到无声无息,落在颈窝里暖暖的呼吸也越来越均匀悠长。   柳侠睁开眼,在昏暗的灯光下静静地凝视着怀里的人,慢慢地把臂膀越收越紧。   他想把他的宝贝和自己融为一体,不管以后有多长的岁月,只要他想,只要他愿意,就能像现在这样,真实地看到、拥有他的宝贝,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他睡着和清醒时候的样子;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温度,他的呼吸,他的快乐,他的忧愁,他生命中所有的一切。   他还能拥有多少这样的日子?   猫儿知道自己的病了,柳侠几乎可以肯定这一点,当他从中原省医学院那位老专家的诊室出来后故作轻松地提出来京都看病,猫儿只是震惊地看了他几秒钟就高高兴兴地为自己终于可以暂时摆脱非人的高三生活而振臂欢呼的时候,他就感觉到,猫儿对自己的病有了预感。   猫儿不想让他为难,不想让他费尽心思地想借口,所以默契地配合着他的谎言,甚至主动为他提供理由。   柳侠闭上眼睛,他想起了听说他和周晓云分手消息后的猫儿安静从容的模样,那天,猫儿肯定也想到了他和周晓云分手的原因,所以猫儿没有追问他一句,也是跟今天一样,为他找了很多分手其实未必是坏事的理由。   柳侠把脸贴着猫儿的额头,心如刀绞,他这样懂事乖巧的宝贝,此刻这么温暖地躺在他怀里的人,将有一天,他永远都再也看不到他感受不到他了吗?   永远是多远?   柳侠不敢想,不管你多么想念,不管你等到什么时候,都不可能有再相见的一天,这就是永远吗?永远的感觉,原来如此令人绝望   柳侠拼命地呼吸,感受着猫儿独有的味道,宝贝,如果没有你,小叔活在这个世界上干什么呢?   柳侠蜷缩起身体,把猫儿紧紧地包裹在了自己怀里,世界好像太大了,他四面临空,找不到可以倚靠的地方,他只能这样抱紧了猫儿,想象着当他们的世界走向毁灭的时候,他们仍然可以在一起。   柳侠不知道自己是被惊醒了,还是压根儿就没睡着,他听见从不远处一个病房里传出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那声音很快从呻吟变成了痛苦的哭嚎,哭嚎声持续了几分钟,他看着医生护士走进那个病房,又看着他们离开,然后一个护士端着托盘又进去,十来分钟后,哭喊声停止了。   从紧挨着他们的病房正好出来一个人要上卫生间,柳侠问他那哭声是怎么回事。   那人说:“那小孩儿才九岁,化疗时间长了关节疼,以前吃止痛片,现在每天都得打止痛针,天天到这个点儿就得来这么一阵。”   柳侠下意识地搂紧了猫儿,一直到天快亮护士开始推个车子挨着病房抽血,柳侠都没再睡一眼。   这里不承认中原省医学院的化验结果,所以猫儿今天要重新抽血化验。   昨晚上没有病床,今天会有人出院,猫儿要等到大概十点左右才能有病房住。   柳侠连被子一起把猫儿抱到昨晚上护士给猫儿铺好的临时病床上,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抽血。   护士的技术很好,猫儿没有一丁点痛苦的表示。   柳侠问了护士一句:“请问,结果什么时候会出来?”   小护士看都没看柳侠,不耐烦地说:“结果送过来直接就交给大夫了,用不着你们管。”   柳侠一只手摁着猫儿抽血的地方,一只手把猫儿包好在自己怀里靠舒服,看着他很快又睡着。   他不在乎护士的态度,他受过比这个恶劣的多的,只要这里的技术好,不让猫儿多受罪,对自己说话多难听柳侠都不会介意。   七点钟,柳侠和猫儿吃了在医院的第一顿饭,柳侠看着那些饭菜就没有食欲,猫儿却吃得很高兴,吃完了还坚持要自己去洗碗,柳侠陪着他,两个人一起去洗。   夜班护士让柳侠赶紧把他们睡的钢丝床和被褥找地方放起来,说不许影响了她们科室的卫生。   柳侠看到了其他几个家属都把东西放在了什么地方,他把他们的东西也拿到哪里,硬给塞了进去。   柳侠去放东西的时候,猫儿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说话生硬脸色难看的护士进去的那个房间。   他是第一次见到小叔遭遇这样的对待,只是问一句话都要被人嫌弃。   八点上班,柳侠根据护士说的,花一块钱办了个陪护证,要不他如果有事出去,就进不来病房了。   医院的规矩很严,除了星期天和每周二、周四的下午有两个小时允许亲友探视,其他时间人根本进不来。   办好证,就等着医生查房了,医生们正在按照惯例开朝会,查房轮到他们需要很长时间,他们俩人没事,猫儿躺在了他的临时病床上,柳侠坐在床沿,两个人轻轻说话。   他们都没提猫儿的病,只说高兴的事,凤戏山,凤戏河,柳家岭的家,柳家岭的大院,荣泽的家,他们俩的小院子……他们计划,等猫儿痊愈出院了,他们什么都不管,先回柳家岭住三个月再说。   柳侠早就发现,他拼了命想把猫儿带离柳家岭,而猫儿却一直以来都对柳家岭非常依恋,他对柳家岭的记忆全部都和柳侠连在一起,所以和柳侠所认为的不同,猫儿对柳家岭的所有记忆几乎都是美好快乐的,这让柳侠的心在绝望之余,也痛到了极点。   九点多点,柳侠看着一个苍白憔悴的中年男人被人搀扶着离开,两个护士推着一叠干净的被褥进去,很快,一个护士站在那个病房门口冲他们叫:“加床,叫柳岸是吧?把你们的东西收拾一下,过来住31号床。”   血液科在九楼,猫儿的31床在南面靠窗的位置,柳侠和猫儿站在窗前,看着下面急急惶惶来回走动的人,猫儿对着柳侠嘿嘿笑:“小叔,这下你放心了吧?我住上院了,还是林大夫的病号儿。”   柳侠双臂把猫儿圈在怀里,两人默契地左右轻轻摇晃着身体:“嗯,放心了,全中国最好的血液病医生,你很快就能变得跟以前一样,跟个石头蛋子那么结实了。”   柳侠在原城和王君禹通电话的时候,王君禹告诉他,到了京都,要尽最大努力找个好专家看,一般情况下,医生对经自己的手收治入院的病人都会关注的更多点,对医生而言,医术的差别也许就只是那么一点点,但对具体的一个病人,关键时刻,那就是生与死的差别。   所以柳侠到了京都后,才会一反往常的随和豁达,直接了当地请求曾广同,请他用自己的人脉想办法走后门找找林培之,曾广同答应后,他还担心不保险,怕万一不成耽误了时间,又坚持走正常途径去医院排队挂林培之教授的号,王君禹说,林培之是现在中国血液病研究领域的第一人。   病房有三张床,靠门的29床住的是个四十来岁、看上去挺强壮的男人,中间30号大约二十七八岁,五官端正英俊,脸色非常白,在屋子里还带着个灰色的绒线帽,这两个人都在输液。   猫儿现在非常容易累,所以他们只站了一会儿,柳侠就让猫儿换上了昨晚上领到的病号服半靠在床上休息。   蓝白格子的病号服穿在猫儿身上长短合适,只是太宽了些,显得猫儿更瘦了。   柳侠看着穿上病号服的猫儿,好像看到了世界的末日——猫儿的末日,……他的末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坐在床边把猫儿一绺翘起来的头发理顺,笑嘻嘻地压着嗓子说:“小帅哥就是小帅哥,穿上病号服也照样帅。”   猫儿拉了拉病号服的前襟,颇为嘚瑟:“这是绝对的。小叔,我以前每次在电影里看到住院的人穿这种衣服,就会想,咱们那里的医院怎么没有这么漂亮讲究的衣服啊?嘿嘿,现在我也穿上了,等回家就能跟小莘他们显……”   “这里是医院,不是你们家,说话这么大声,让不让别人休息啊?”30床上的年轻人突然冲着柳侠和猫儿发声。   柳侠和猫儿同时愣住了,他们俩说话的声音本来就很小,可以说是在窃窃私语。   柳侠揽住了打算拿话呛回去的猫儿,抢先说:“对不起,我们以后会注意。”   30床闭上眼睛,没理会柳侠的道歉。   29床看着30床,做了个无奈摊手的表情,对着柳侠无声地笑了笑,看上去很友好。   猫儿对着30床怒目而视,但他看出柳侠不想纠缠这事,所以没吭声。   柳侠回了29床一个微笑,继续趴在床头跟猫儿轻轻说话。   彼此不认识,柳侠根本不会怕30床,他只是想到,住在这里的人应该都是和猫儿一样的病,30床脸色非常非常苍白,同样苍白的嘴唇上还有几个黑红色好像血痂的斑点,他的情况应该比猫儿还严重,人看着非常虚弱,柳侠不可能跟这样一个人计较长短。   猫儿说了一会儿话就想睡着,正好林培之教授带着几个人进来,猫儿马上睡意全消。   林培之教授很亲切地和29、30床说话,询问他们的感觉,他掀起30床的衣服为他检查时,柳侠看到了30床身上一片片深深浅浅说不清颜色的淤血斑,柳侠心惊肉跳,猫儿以后也会这样吗?   轮到给猫儿检查了,林培之例行地先听心脏,然后让猫儿也把衣服拉起来检查,昨晚上灯光下看不真切,他没给猫儿做身体检查。   猫儿很瘦,身上的皮肤也很苍白,但干干净净,没有淤血斑,柳侠紧张地观察着林培之每一个细小的表情,没看到他害怕看到的,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点。   林培之检查完后说:“下午化验结果才出来,如果需要,可能还要进一步检查,暂时还吃着昨晚上开的药,柳岸,你觉得累的话,想睡就睡,不要硬撑着,休息好对身体恢复也很重要。”   猫儿点点头。   柳侠问:“林教授,让我小侄继续吃那种补血的食物和药可以吗?”   林培之说:“当然可以,如果你们有条件,他又愿意吃的话,可以继续按照你们原来的饮食来,正常人吃那些食物也是有好处的。”   柳侠说:“谢谢您!”   林培之离开后,猫儿对柳侠说:“小叔,医院的饭菜我觉得挺好吃的,而且,我都住院了,输水什么的,肯定比吃饭治快得多,你别再想给我做饭的事了。”   猫儿昨晚上坐车过来,当时已经比较晚了,没怎么堵车,从曾广同家到医院还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如果柳侠每天来回跑着给他做了饭再送来,那得多辛苦?而且,那样一来,他每天又得有一半的时间看不到小叔了。   柳侠没强硬地坚持:“小叔就是那么问一下,还没完全想好呢,小叔不会把你自己撇医院自己跑那么远去曾爷爷家做饭的。”柳侠心里想的是在附近租个房子自己以后给猫儿做饭吃,今天早上只吃了一顿医院的饭,他就不想让猫儿再吃了。   小叔不会每天离开他大半天,猫儿放心了,他侧身躺好,一只手放在柳侠的手心里,看了柳侠一会儿,慢慢闭上眼睛:小叔前几天挂号的时候肯定没法睡觉,只有他睡了,小叔才能也跟着睡一会儿。   可猫儿不知道,化验结果还没出来,柳侠的心此刻如同在油锅里翻滚,看到他睡着,柳侠也想睡,但却舍不得闭上眼睛,他轻轻搂着猫儿,颓然地趴在床边,贪婪地看着猫儿的脸。   从四天前听到猫儿可能是白血病的那一刹那,天塌地陷的绝望和悔恨便包围了柳侠,恐惧和自责时时刻刻都在啮噬着他的心,可他在猫儿跟前从来没说过一句自责的话,他知道,他的悔恨自责除了让猫儿难受,不会有任何好处,现在和以后,只要猫儿的病没好,他永远都不会在猫儿面前流露出一点自责悔恨的情绪,他只要陪着猫儿,尽可能让他快乐。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在心里千万次地祈祷,祈祷再次化验的结果能推翻中原医学院的结论,猫儿真的只是严重的贫血,而不是什么白血病。   柳侠是真的熬得太厉害了,猫儿睡着没一会儿,他也睡着了,可他睡得不踏实,一直在做乱七八糟的噩梦,梦里,猫儿丢了,柳侠顺着山路拼命跑着找,忽然看到猫儿在离自己不远的一处悬崖上,崖下是湍急的河流,猫儿好像没看到前面是悬崖,还在往前走,柳侠拼命地大喊,可是无论他怎么喊,猫儿都听不到他的声音,他拼了命地想跑,可腿却沉重得抬不起来,他眼睁睁地看着猫儿一脚踏空,跌入万丈深渊,绝望地跪地长嚎:啊——   “咣啷啷……”   柳侠身体猛地一震,睁开了眼睛。   乌黑纯净的眼睛正看着他,熟悉的小脸就在他眼前,小脸还往他脸上蹭了蹭。   柳侠的心还在狂跳,他轻轻回蹭着猫儿,伸出手轻轻拍着他:“乖,没事,没事,睡吧,小叔在这儿呢。”   猫儿往他颈窝里又挤了挤,舒服地闭上眼睛。   柳侠把头稍稍抬起来一点,看到了地上滚着的保温饭盒、还冒着热气的面条和愣愣地看着饭盒的年轻女人。   30床冲女子吼:“我让你滚你没听见?以后我用不着你送饭用不着你伺候,我知道你心里烦得不行,巴不得我早点死,别他妈在这儿假惺惺地恶心我,滚!”   女人不说话,从床头柜拿出一卷纸,蹲下收拾地上的东西。   30床厌恶地看了她一眼:“装他妈什么洋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巴着我早点死了好赶紧找人再嫁?天天这么装,你他妈累不累呀!”说完,30床闭上眼睛喘气。   女人的泪顺着鼻翼流下来,滴在洒落的炸酱面上,女人好像没感觉,只管把面条往垃圾筐里抓。   一个护士走进来,差点踩上溅到门口的面条,不过她好像并不吃惊,看了看30床,又同情地看了一眼蹲着的女人,跳着过来,拿下输液记录填写着,十分温和地对30床说:“张志远,你得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你这样……”   张志远眼都没睁打断她说:“控制不控制不都一样?早晚不都是个死。”   护士把输液记录重新挂回去说:“你不要这么悲观,你的病情真没那么严重。”   张志远睁开了眼:“那你跟我说说,从我第一次住院到现在,我看着死的那些就不说了,那些把钱花完了活着出院的,根据你们掌握的情况,还有几个活着的?别瞎蒙,说实话。”   护士无奈笑了一下:“无论我们说什么,你都觉得是在骗你,所以……”护士说完就又跳着离开了。   张志远淡漠地看着护士的背影离开,扭头对着蹲在那里继续抓面条的年轻女人说:“樊秋丽,我跟你说了让你滚。”   樊秋丽站起来,提着垃圾筐往外走:“志远,我把垃圾倒了,回来把地拖一下再出去给你买饭。”   张志远满脸不耐烦地闭上眼睛。   柳侠一直盯着张志远的脸。   29床已经输完了水,靠着床头随便在翻一本书,看到柳侠凝重又固执的眼神,他可能以为柳侠是在生气张志远大喊大叫影响了自己休息,准备趁机指责张志远,报他和猫儿刚进病房时被张志远抢白那一句话的仇,就赶紧坐了起来,对柳侠轻轻摇头。   柳侠看懂了29床的意思:他的病很严重,不要和他计较。   柳侠对29床点了点头,和猫儿额头相抵,闭上了眼睛。   他没打算指责30床,他听到张志远问护士那几句话,心已经完全乱了,他现在只想知道张志远说的是不是真的,他只想抱紧了猫儿,能多抱一会儿是一会儿,他只想向老天祈祷,让猫儿的病只是误诊,猫儿真的只是贫血太严重了。   可柳侠的希望落空了。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靠在走廊牢固坚硬的墙壁上,柳侠觉得身后的世界在倾倒。   原来,他自己觉得已经绝望的心,其实一直都是抱着希望的,因为他怕再经受一次天塌地陷的打击,所以他不敢去正视心底的挣扎和希望,就是这点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希望,支撑着他这几天没有倒下。   现在,是真正的绝望,柳侠眼前的世界变得一片模糊,他像被抽掉五脏六腑,顺着墙瘫坐在地上……   “幺儿,小侠,起来孩儿,起来。”   “幺儿,不敢坐地上孩儿,快起来。”   柳侠机械地转动眼睛,却恍惚得好像认不出来眼前的人是谁。   柳凌一条腿跪在地上,抱着柳侠想把他拖起来:“孩儿,听话,咱先起来,地上老凉。”   柳侠伸出双臂抱住了柳凌,把头扎在他的肩上,大口地喘着气,拼命地止住自己的眼泪和想嘶叫嚎哭的欲望:“五哥,五哥……孩儿,孩儿他……大哥……大伯……”   柳凌红了眼圈,他轻轻拍着柳侠的背:“我知道了孩儿,我知道……幺儿,不怕孩儿,咱孩儿肯定不会有事儿,他恁好恁懂事,老天爷肯定不会对孩儿这么不公道,肯定会有办法治好咱孩儿哩病。”   柳魁伸手擦着柳侠的泪:“小侠,孩儿,你先起来,地上老凉,要是孩儿出来找你,看见你这样咋弄?”   曾广同无声地叹了口气:“幺儿,你先起来孩儿,不敢叫猫儿看你这样。”他的童年时代大部分是在老家望宁度过的,后来又在柳家岭呆了十一年,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和柳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他都是跟着他们说。   到了探视时间,走廊里都是提着礼物的人,他们都知道住在这里意味着什么,所以看到柳侠他们几个人,没有人围观,只是同情地看他们一眼就离开了。   柳侠想到猫儿现在一个人在病房,挣扎了一下,却没能起来。   柳魁扶着柳侠的腰,帮柳凌把柳侠从地上拖带了起来。   柳侠靠墙站稳,用袖子一把擦干了眼泪,深深吸了几口气:“大哥,大伯,五哥,孩儿是十二病房31床,您去看着他,我去洗洗脸。”   柳魁和柳凌对了个眼神,柳魁提起了奶和两大袋水果:“我跟曾大伯去看孩儿,小凌你陪着小侠找地方坐一会儿。”   医院很大,门诊楼和住院部之间有个小花园,柳凌把柳侠带到了这里,天冷风大,这里没有人,柳侠可以适当地宣泄一下。   可柳侠没有再哭再流泪,他一动不动地趴在柳凌肩上,呆呆地看着前面某个地方。   柳侠穿的还是短款羽绒服,柳凌把军大衣解开,半包着柳侠,就那么一直安静地陪他坐着。   柳凌今年奉命下去征兵,昨天晚上刚返回部队,他只是按习惯给曾广同打电话问候,却意外得知了猫儿的病情,他心急如焚,今天早上复命后,马上就请假赶了过来。   他自己知道猫儿可能得的是什么病时,都像是晴天霹雳痛彻肺腑,何况是柳侠。   他亲眼看着柳侠把猫儿从小小的一个肉团子养大,养成一个聪明懂事的少年,视若生命,所以他知道,此时此刻,所有安慰的语言对柳侠都是剜心的刀子,他舍不得让柳侠再多疼一点点。   他们大概坐了半个小时,从门诊楼后门出来的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忽然停在不远处,好奇地看着他们。   男孩子看得太执着,柳凌想不注意他都不行,他用眼神问那个男孩子:有什么事吗?   男孩子走近点指了指柳侠,用带着浓重西北口音的普通话轻声问:“这个哥哥怎么了?前几天挂号排队,他一直排在我爸后头。”   柳凌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示意男孩子让他离开,柳侠却突然站了起来:“五哥,咱回去吧,猫儿肯定在等我。”   柳凌忽视了男孩子,跟着柳侠一起往病房楼走,两人走出十几米,柳侠突然转过身。   那个男孩子还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柳侠看了男孩子一会儿,突然拉开羽绒服,摸出一张小纸片,用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说:“你过来,把这个拿去给你爸爸。”   男孩子吃惊地楞了一下,然后很快跑来接过了纸片。   “明天早上七点,让你爸带着你妈在门诊楼东边那个入口,等那个眼皮上有痣的号贩子,他会带你们提前进去。”柳侠说完,转身就拉着柳凌走了。   12病房很热闹,29和30床也都有家属来探视。   柳魁和曾广同的到来让猫儿非常兴奋,他完全无视了30床和探视他的几个人,该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还跳下床要去给曾广同和柳魁洗苹果吃,被两个人硬给拦着了。   如果不是脸色苍白,柳魁和曾广同觉得,现在的猫儿看起来完全不像个病人。   和猫儿说话,他们不需要像电视上演的那样,每一句话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说出了哪个敏感的词语触动了猫儿,让他伤心难过,反倒是猫儿,他在用实际行动安慰他们。   曾广同坐着和猫儿说了十来分钟话,就找借口出去了,柳魁知道,他应该是去找林培之教授了。   虽然柳侠和柳魁他们才是猫儿的家属,但从很多方面来说,像林培之那样著名的医学专家,曾广同去接触他比柳家的人更合适,或者说,曾广同去求人办事成功的几率更大些。   昨天晚上在家里,曾广同只告诉柳魁猫儿已经住上院了,柳魁问曾广同他怎么和林培之搭上话的,曾广同只轻描淡写的说了句:“京都也没多大,我在自己的领域多少还算有点名气,办太大的事不行,委托朋友找个专家看看病还是可以的。”   可今天早上吃饭时柳魁突然发现,曾广同挂在堂屋西墙上那副他最喜欢的《日暮荷花图》不见了。   柳海和曾怀琛都跟柳魁说过,那是曾广同最满意的作品之一,那副画他画好后一直没有落款,柳长青给他刻了那枚手型小印章后,他才给画落了款,他说那副他自述心境的画,和柳长青给他刻的那枚小印章特别合适,相得益彰,到过曾广同家的朋友不止一个人想收藏他那副画,都被他拒绝了,现在,曾经挂那幅画的地方空了。   柳魁看着曾广同的背影,默默地想,曾大伯对我们这么好,我们以后该怎么报答呢?   ——   柳侠和柳凌刚到病房门口,猫儿就看到了他们,他跳下床就跑过来拉住了柳侠的胳膊:“五叔,小叔,你们去哪儿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小叔,我不是跟你说了我喜欢吃医院的饭嘛,这么冷你还出去看什么?你看你冻成什么样了!”   柳凌笑着揉了揉猫儿的头:“你小叔说医院的饭不好吃,非要让我带他去认认附近有点名气的饭店,说以后天天出去给你买好吃的。”   柳侠揽着猫儿往床边走:“医院的饭屁味都没有,我坚决拒绝天天吃那个。”   猫儿垂下眼帘,眼中的情绪一闪而过,他盘腿坐在床上:“五叔,我其实什么事都没有,是小叔爱瞎操心,非要来京都给我看,现在把你和大伯也给搅和得不安生。”   柳凌说:“什么不安生?这不正好嘛,五叔正想你们想的不行呢,你们就来了,简直就是及时雨嘛。”   柳魁也跟着附和:“就是,现在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猫儿,如果你现在在家,没准儿你小叔还得再出去干活呢!”   猫儿靠在柳侠身上:“小叔,咱的钱够不够?如果够,我就多住些天,现在这么冷,我不想让你再出外业。”   柳侠拉着猫儿的手,让他摸自己的羽绒服口袋:“看到没有?钞票大大的,以后你每天输完液咱就去逛街,咱把医院当旅社,想住多久住多久,这简直太划算了。”   上周五,在中原医学院,柳侠听到猫儿可能是白血病后,人几近崩溃,但他只用了大约二十分钟的时间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给王君禹打了个电话后,他当即带着猫儿去火车站,从以前他非常不齿的票贩子手里买了两张当天晚上的硬卧下铺,直奔京都。   柳魁则回了荣泽,他先和柳川一起去见了张发成和胡永顺,然后回家向几位长辈和除柳茂以外的几个平辈说了猫儿的病情,收集了家里和柳长春、柳钰手里所有的钱后,随即就又返回了荣泽。   张发成把剩余的工程款全部以现金形式交给了柳川,胡永顺那里的房子却卖不了。   胡永顺开发的那个地方到现在都属于比较偏远的地方,东面是大片的农田,几里地之外才有一所荣泽高中,荣泽人都觉得那里其实还跟农村差不多,而一楼在一般人眼里又是最差的楼层,所以,虽然荣泽的家属楼很紧俏,柳侠的那套一楼却一时找不到买家;门市房则是刚刚起了半层,转卖根本无从谈起。   并且胡永顺又在火车站附近买了了一块地皮准备盖家属楼,手里的钱全部都投了进去,还在银行贷了款,他手头一点现金都没有,也不可能重新把房子换成工程款给柳侠。   柳魁拿了柳侠家里所有的现金,又取出了他全部的银行存款,楚凤河把自己全部的家底一万两千块钱也硬塞给了他,就这样,柳魁带着三十多万元现金紧随柳侠和猫儿来到了京都。   柳侠听说,现在在大医院住院都得给医生塞红包,否则他们就不会给你用最好的药。   昨晚上曾怀琛从柳魁那里给柳侠带过来了两万块,一万交了住院押金,另外一万柳侠交给了曾广同,请他送给林培之本人,柳侠到现在还没机会问曾广同,不知道他把那一万块给了林培之没有。   柳侠还听说,做手术需要单独送红包,否则好大夫不会亲自上台,而会让实习生拿你试手。   柳侠原来不知道大夫说猫儿需要做进一步检查是什么意思,他以为是继续抽血做更细致的化验,今天去问化验单结果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是要做骨穿手术抽取骨髓。   柳侠从杨冬燕那里听说过,曾怀珏做手术的时候,他们给主刀的大夫送了五千,那个大夫在他们的专业领域也是个比较有名的专家,但远没有林培之在血液病方面的名气大,柳侠想,林培之这样的至少也得加一倍吧?   所以今天柳魁和柳凌来的时候,又给柳侠带了两万过来,猫儿明天要做骨穿,柳侠打算今天晚上想办法自己去见见林培之,给他送一万块钱的红包,请他亲自给猫儿做这个手术。   猫儿摸到了厚厚的一摞钱,笑嘻嘻地说:“真的哦,那我就放心大胆使劲住了。小叔,不是说下午化验结果出来吗,你刚才去问我的结果了没有?”   柳侠说:“问了,还是严重贫血,林大夫下班了,值班的医生说的和咱们医学院的医生一样,你还得再化验一次,弄清楚属于哪一种贫血,然后对症治疗才能比较快地把血补回来。”   医生说,猫儿的化验数据支持白血病的诊断,虽然柳侠觉得猫儿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病情,但他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只是自己杯弓蛇影想太多了,所以他不会把医生的诊断结果告诉猫儿。   做骨穿的事,柳侠则打算明天早上再给猫儿说,虽然医生说骨穿是个小手术,可柳侠不信,只是骨穿这个名词听着就让他心惊肉跳,他不想猫儿担心得整晚上睡不好。   “哦——”猫儿坦然地点点头,“那就化验呗,反正就是几管血的事。”   柳凌说:“不管什么病,弄清楚原因就好治了。幺儿,探视时间护士一般不会来病房,我听大哥说你这几天都没休息好,现在趁着我跟大哥都在,你躺那儿睡会儿吧。”   他担心猫儿继续问下去,柳侠会承受不住。   猫儿马上下了床:“小叔,你躺这儿,我坐你边上,你睡会儿吧,我知道昨晚上你肯定没睡好。”   柳魁也让柳侠睡会儿,柳侠很听话地躺在了病床上,猫儿就坐在床头边,看着他,和柳魁、柳凌说话。   柳侠虽然非常累,但刚躺下还是睡不着,他现在对猫儿一个眨眼的动作都不想错过,所以躺下后一直看着猫儿,他发现,猫儿和柳凌说话的时候,眼神除了高兴和亲热,还有一种让他理解不了的东西,一种不易察觉的观察和探究,似乎在判断柳凌的某种反应。   而柳凌看猫儿的眼神除了刻意表现出的轻松愉快,他也有同样的感觉,只不过,柳凌的眼神更隐蔽,如果不是他足够了解两个人,并且有猫儿的反应在先,他可能都发现不了柳凌的这种情绪。   柳侠在迷迷糊糊中心里愈加难受,难道猫儿早在他们去中原医学院之前就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所以曾给柳凌交待过什么事,现在他想知道柳凌做了没有吗?   如果是这样,猫儿交待的会是什么事?猫儿为什么不跟自己说?是因为自己对他的疏忽感到伤心失望,所以不敢再对自己有期待吗?明天的手术……找林教授……一定……亲自…… 第226章 煎熬   柳侠是被30床惊醒的,张志远这次是把床头柜所有的东西一下子挥了出去,碗筷跌落和茶杯破碎的声音把屋子里所有人都震住了,所以柳侠大叫着“猫儿”猛然坐起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屋寂静。   猫儿站在床边抱着柳侠,轻轻安慰他:“小叔,没事,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   柳侠怔怔地对着猫儿的脸看了好几秒钟,才反手紧紧地搂着他,和他一起看着旁边的张志远。   张志远脸色惨白气喘吁吁:“别再拿这些没用的废话假惺惺地安慰我,我知道我是白血病,血癌,注定了要死的,不用你们一遍一遍地提醒我。”   衣着朴素面容愁苦的中年女人小心翼翼地说:“志远,我们,我和你爸……我们,只是想跟你说些高兴事,让你也高兴点,刚才那句话,我不是,我没有……”   “好好好,你没有,你不是故意的,是我矫情是我没事找事行了吧?”张志远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打断了他母亲,“那现在我跟你们说,我要死了,想自己清静清静,不想听你们那些故作体贴的废话,可以吗?”   除了樊秋丽压抑的抽泣声,屋子里的人都静静地看着张志远。   张志远因为过于激动,大口地喘了一会儿气,然后整个人好像突然之间枯萎了,他把头抵在了自己屈起的膝盖上,轻轻地说:“爸妈,秋丽,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故意的。   我,我能感觉到,我很快就要死了,……我害怕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以后无论是什么样都跟我一点关系没有了,现在的一切,”   他随手指着自己身边的床头柜,29号病床,又指了指窗外“这些,这些,还有那些,所有的一切,我再也看不见了,看不见了……我再也……看不见……你们了……我害怕被遗忘,我知道,我刚死的时候你们还会想念我,可很快,你们就会有新的生活,总有一天,你们会彻底把我忘了,没有人再记得我……”   年轻的妻子泣不成声:“不会,志远,不会,我会把孩子生下来,我会告诉他爸爸是谁,……我和孩子永远都不会忘了你,不会,永远不会……”女人哭得说不下去了。   张志远的母亲和父亲也都呜咽出声。   一个护士走进来,用比较温和的声音对张志远的父母说:“探视时间也快到了,太多人在这里会让他情绪不稳定,你们还是走吧。”   张志远靠在被子上闭上了眼睛,又恢复了原来淡漠的样子。   张父亲从头到尾都是一脸愁容一脸小心翼翼,现在,他也只是叹了口气看着张志远。   他母亲非常小心地说:“志远,你休息,我和你爸走了,等下次探视我们再来。秋丽,我们先走了,志远这儿就辛苦你了。”   年轻的妻子只是低头流泪。   两位愁苦的老人相扶着离开,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   柳侠的眼神就跟张志远刚才一样,空洞的如同死人。   猫儿也第一次忽视了小叔的表情,他自己几乎跟柳侠一样,人站在那里,心神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柳凌和柳魁同时走到了猫儿的身边,虽然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们还是没办法就那样坐着看柳侠和猫儿陷在绝望里,他们想用自己的行为带给柳侠和猫儿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依靠或安慰,柳魁刚把手放在猫儿的肩上,眼睛的余光却看到了张志远,他失声叫到:“那个,谁,你爱人他鼻子流血了。”   柳侠、猫儿和屋子里其他人同时回过了神,全都扭头看向张志远,张志远右边鼻孔的血已经顺着下巴滴到了病号服上,左侧鼻孔这边也已经流到了下巴。   原本低着头哭泣的樊秋丽顾不上满脸的泪水,抓起床头的卫生纸扯下一大团给张志远按着,同时对柳侠他们这边喊:“帮忙叫一下医生,快点。”   看到樊秋丽的表情,所有人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柳凌三步就冲了出去叫人,29床一步跨过去按着床头的呼叫按钮:“按铃啊!”   柳魁跑到张志远床边想帮忙,樊秋丽对他说:“麻烦把你们那张床先往边上挪一下。”   柳侠看着张志远的鼻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掀开被子下床,把猫儿圈在怀里,他不想让猫儿看到张志远,柳侠本能地觉得这是一种最坏的情况。   可猫儿忍不住,他搂着柳侠的腰,扭头怔怔地看着张志远,看着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进来把张志远包围起来。   只差十分钟就四点了,护士让十二病室探视的人全部离开。   曾广同还没有回来,柳魁和柳凌都不想走,医生和护士紧张忙碌的样子让他们和柳侠有同样的感觉,他们不想这个时候把柳侠和猫儿单独留在这里。   可护士的态度非常强硬,29床的朋友被她们呵斥了两句,当即就离开了,柳魁和柳凌不得不往外走,柳侠和猫儿一起出来送他们。   四个人站在走廊里,看着护士跑进跑出,张志远两点多才输完液拔掉针头,现在不但又扎针开始输液,还又扎了一根管子专门输血。   柳侠拉着猫儿推着柳凌往楼梯方向走:“大哥,五哥,你们走吧,别让护士看到你们,她们说话特别难听。你们到外面找个电话打给曾大伯,问一下他在哪儿。”   柳魁揉揉猫儿的头,又摸摸柳侠的脸颊:“孩儿,您俩搁这儿安心治病,其他啥事都不用想,知道吗?明天开始,我跟您五哥给给您做饭送饭,幺儿你记着到时候下来接。”   “不用了大伯,我可好吃医院哩饭,医院哩饭可好吃。”猫儿在极度的难受中还记着柳魁和柳凌现在住的不是他们自己的家,他怕给曾广同一家添麻烦,而且曾家离医院真挺远的,所以想拒绝。   柳魁说:“您五叔请了半个月假,就是专门来给你做饭送饭咧,你啥都别管了孩儿,只管好好养病就中。”   猫儿看柳凌,柳凌拍了怕他的头,对他会心一笑。   猫儿只好点头:“那中吧。”   这么远的路让两个哥哥一天三顿送饭很麻烦,这点柳侠也知道,但猫儿的身体更重要,林培之也说了,他和柳川按照王君禹的要求做的补血汤,平常人吃了也有好处,他要把对改善猫儿的病情有帮助的所有可能性都提到最高。   柳侠和柳魁他们不知道,其实柳凌跟领导原本请的是一星期的假,他们是野战部队,柳凌又是连长,他们部队的要求比地方驻军严格得过,正常情况下,不是自己直系的长辈重病或去世,部队是不允许长时间请假的。   可今天早上柳凌把猫儿的情况说了以后,团长说,小侄得了这么严重的病,柳凌做为对京都比较熟悉的叔叔,理应留在身边帮忙照顾,直接给了柳凌半个月假,还说半个月后看情况,如果到时候需要,可以给柳凌更长时间的假期。   团长的措辞再委婉语气再恳切,柳凌也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原本觉得自己已经非常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并十分自觉地做到了避嫌,此时此刻,他才知道,对方的要求不止如此。   他没有多说什么,恰到好处地对团长表示了感谢,坦然接受了他的安排,但为了不让家人对自己的处境担忧,柳凌对柳魁和柳侠他们说的是,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团长才勉为其难地批了他半个月的假。   外面风大,柳魁和柳凌怕猫儿着凉,不让他们往外送,柳侠和猫儿站在楼梯转向处的窗前,看着他们离开。   只剩下了柳侠和猫儿,两个人默默相对。   柳侠说不出话,他捏了捏猫儿的脸、耳朵,然后把猫儿搂进怀里,茫然地看着窗外:天阴沉沉的,天地间一片灰暗苍白,了无生机。   猫儿的脸埋在柳侠胸前一动不动,他贪婪地呼吸着小叔的味道,那味道越美好,他的恐惧和绝望就越深重。   猫儿是从电视剧《血疑》开始知道,医生会对得了绝症的人隐瞒病情,他们只把真实情况告诉病人最亲近最信得过的亲人,所以当中原医学院的那位老专家不让他跟着柳侠一起去听化验结果,猫儿几乎就确定了自己是什么病,恐惧和绝望在那一瞬间就把猫儿吞噬了,可只是几分钟,猫儿就想到了自己对柳侠意味着什么,他拼命压下内心的恐惧,用最好的状态面对柳侠,好像就因为他的猜测和恐惧绝望没说出来,所以还能在身体里支撑着他。   今天,张志远以那样极端的方式把和他一样的恐惧绝望发泄出来,猫儿好像一下就被抽空了,张志远那些话说的太明白,猫儿觉得他连自欺欺人地想安慰小叔的理由都没有了,人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柳侠清楚地感受到了猫儿的情绪,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最没用的人,在生与死面前,他帮不了自己最亲爱的宝贝一点点,他现在能做的和猫儿一样,就是用力地抱紧猫儿,用自己最大的感知去感受他,同时也让猫儿感受自己。   对柳侠和猫儿而言,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彼此心里最美好的,可他们即将永远地失去,在死神不可抵挡的威严下,他们是如此的渺小,他们在绝望中能做的,仅止如此。   走廊里,到了探视时间离开的人们从他们身边纷纷走过,没有人觉得他们相拥而立的身影有什么不妥,因为人们知道这里住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知道他们的未来是什么,在死亡面前,人变得简单而纯粹。   ——   “幺儿,猫儿,你们俩在这儿呀,我找了你们半天。”曾广同的声音在他们身边响起。   柳侠和猫儿慢慢分开,转身看着曾广同,柳侠恍惚地说:“曾大伯,你回来了?你,你找到林教授没有?”   曾广同说:“找到了,林教授今天下午给京都大学医学院的一个进修班讲课,我在哪儿等他下课,我们俩一起过来的,他现在在看30床那个病人。”   柳侠不需要再瞒着猫儿了,所以直接问曾广同:“林教授把钱收下了吗?”   曾广同说:“他开始不肯收,我坚持,他说如果只有收下钱才能让你放心,那他就先收下。”   柳侠摸了摸猫儿的头发:“明天猫儿要再做个检查,曾大伯,我想再给林教授送点礼,让他……”   “小叔,住院押金咱们就交了一万,你再给他们送礼,我就不住院了。”猫儿打断了柳侠,他知道在京都的大医院住很费钱,如果不是为了让柳侠安心,他根本就不会同意来这里,现在,除了住院治病要花钱,居然还要给医生送礼,猫儿受不了了,如果他把小叔的钱花完了,他死了后小叔怎么办?   曾广同安慰猫儿 :“猫儿你别急,不用送礼。幺儿,你说的是明天的骨髓穿刺吧?刚才林教授主动跟我说了,明天中午他要坐门诊,不能亲自给猫儿做这个手术,他说这是个小手术,他已经有好几年没亲自动手做过了,都是科室里其他大夫做的,但就骨穿这个手术来说,他说他们科室几个大夫的技术都不比他差,他会指定个技术最好的给猫儿做。   所以幺儿,你别太紧张,其他事情也不要太过着急,现在确实有不少医生医德有问题,跟病人要红包什么的,可不是所有的医生都这样,医德高尚的也有很多,那些享有盛名的医生,一般都是德艺双馨的人。”   听说林培之不能亲自给猫儿做骨穿,柳侠有点失望,不过,对林培之的安排,他也算放心,因为昨晚上柳侠对林培之的印象很好,不是他想象中的高高在上,给猫儿看病时也没有因为见多了同样的病人而不以为意敷衍了事,柳侠感觉林培之即便不是像王君禹那样仁心仁术的好医者,但也绝对不是现在传言中利欲熏心的那种医生,而且林培之收下了他的钱,所以柳侠相信他会遵守自己的承诺给猫儿找个技术最好的大夫。   柳魁和柳凌还在医院门口等着曾广同,和柳侠说明情况后,曾广同就离开了。   晚饭柳侠和猫儿吃的不比平时少,他们都不想让对方担心,所以虽然两个人都没一点食欲,却都拼命地往嘴里塞。   快八点的时候,张志远的鼻血终于止住了,他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到透明,给人的感觉像个蜡人,好像大点的声音都能让他碎掉,所以柳侠、猫儿和29床连走路都轻手轻脚。   无需再隐瞒自己的情绪,除了吃饭的时候,柳侠和猫儿彼此连一步都不愿意离开对方,猫儿躺在床上,柳侠坐在矮凳上,头趴在他跟前,两个人就那么近距离地、安静地看着对方,他们两个心里是一样的想法:看着他,记着他,死也不能忘。   他们俩一直让他们身体的某一个部分挨着,他们从骨子和血液中彼此依恋着对方,而身体肌肤的接触是他们现在能表达依恋的最直接的方式了。   今天下午张志远那番话后,病房的气氛就一直非常压抑,29床连书都不再看,一直躺在床上发愣,九点钟,他打起了连天的呼噜。   护士二十来分钟就要观察一下张志远的情况,所以病房的灯也不能关,这样的情况下,猫儿根本睡不成觉。   柳侠趁着上厕所的机会去问护士,能不能把张志远挪到抢救室,护士说,抢救室现在正在抢救另一个人,而且,张志远这种情况不能移动,任何一点震动都可能加重他的脑部出血。   柳侠没办法了,又问,那他能不能带着猫儿去睡走廊里,护士迟疑了一下,说可以。   猫儿很高兴,在走廊里,他可以和柳侠睡在一起。   柳侠和猫儿在一起的时候,除非柳侠有工作或者猫儿有作业,两个人总有说不完的话,但今天,他们只是安静地相拥着躺在床上,柳侠不时用下巴蹭蹭猫儿的额头,猫儿会用更加亲昵的偎蹭回应他,两个人几乎没说话,他们不知道说什么。   柳侠想让猫儿早点睡,在家的那段时间他发现,猫儿每次长长地熟睡一觉起来后,他就能感觉到猫儿的精神是真的相对比较好,所以柳侠才会认为猫儿贪睡是因为累的了,从没和疾病联系起来。   猫儿快十二点才睡着,可不到凌晨一点,那个因为化疗腿疼的孩子就又哭喊了起来,猫儿一下就惊醒了,然后坐着和柳侠一起看护士端着托盘进去给他打针。   另外几个睡在走廊里的陪护被惊醒后纷纷去卫生间,柳侠和猫儿也去了一趟,回来后继续躺着发呆,猫儿到快三点才又睡着,而柳侠,又是一夜未眠。   六点半,柳侠喊醒了猫儿,两个人一起收拾了床铺,六点五十,两个人准备一起下楼接柳凌,走到电梯口,柳凌正好提着饭盒出来。   柳侠和猫儿惊讶地问他怎么进来病房楼的。   柳凌说:“我有个战友的哥哥在这家医院上班,我跟他来过几次,跟他哥哥就认识了,昨天我和大哥在下边等曾大伯的时候,正好碰到他,他就带我认识了一下病房楼看门的那几个人的组长老杜,让他以后给我点方便,幺儿,以后你就不用下去接了,我每天把饭直接送上来。”   柳侠问:“那你来了后能在这儿稍微停一会儿吗?”   柳凌说:“老杜说停一会儿没事,只要避开医生查房的时候,也别做什么出格的事引起护士们注意就行。”   柳侠说:“那,五哥,你一会儿先你别走好吗?”   柳凌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早上抽血的护士对柳侠说,今天查完房贺大夫就给猫儿做骨穿,大概十点左右,让猫儿别乱跑。   柳侠一想到又粗又长的钢针要扎到猫儿的骨头里就觉得心都在发抖,他刚刚又听到29床说,病人做骨穿前家属要签字,柳侠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的心立马又乱了,如果不是手术有危险,医院怎么会让家属签字呢?   柳侠不想让猫儿做骨穿了,可他又害怕自己的决定是错误的,他想和柳凌商量商量。   柳凌说:“我昨天专门问了那位战友他哥哥,他说,骨穿是个小手术,他们医院血液科一年做的骨穿没数,这是一项技术非常稳定、痛苦也不大的手术,只是打麻药的时候稍微有点疼,基本没什么危险。”   柳侠相信柳凌的话,心里稍微踏实了点,可十点钟,当他和猫儿一起来到医生办公室,看到手术同意书上骨穿有可能会引发的各种危险时,柳侠说什么都没办法在那种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猫儿拿过柳侠手里的同意书看了一遍,问贺医生:“我如果不做会怎么样?”   贺医生说:“如果不确定你的病到底属于那种类型,就没法对症治疗,那样的话,你们住在这里就没什么意义,你们还是出院吧!”   猫儿说:“我已经十五了,我自己签字可以吗?”这样,如果真的出事,至少小叔不会那么内疚。   柳侠喊了一声:“猫儿!”   猫儿看着柳侠说:“我想早点开始治疗,我想早点好。”   柳侠暗暗深吸一口气,接过同意书和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签完字他抬头看猫儿,猫儿忽然咧嘴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脸:“小叔,29床的伯伯说,他第一次做之前也是紧张得不行,现在已经不当成回事了,他说和屁股上打针差不多,不一样的就是打针是拔出来就完了,骨穿过后得包一块纱布。”   柳侠也展开了笑颜:“我也知道,可我还是……,你知道的乖,你进去吧。”   猫儿又给了柳侠一个笑脸,跟着医生进了治疗室。   这里的血液科设置了一个单独的小手术室专门做骨穿,不用去医院的大手术室。   猫儿进去后,柳凌过来了,他无意中碰到了柳侠的右手,发现柳侠的手冰凉,而且控制不住地在发抖,柳凌握住柳侠的手,安静地站在那里陪着他。   不停地有护士过来过去,柳凌有点担心,但护士们好像都没有看到他,一直没有人过来赶他离开。   柳侠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手术室的门,他现在已经知道了,白血病也分好多种,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猫儿是最轻的一种。   柳侠忽然对柳凌说:“五哥,不管以后是什么样,我都不会再跟猫儿分开。”   柳凌点点头,握紧了柳侠的手:“嗯,孩儿如果知道你这么想,一定特别高兴。”   柳侠扭头对着柳凌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伸出胳膊抱住了他:“五哥,咱们家真好,你们……咱家……每一个人……真好。”   柳凌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所以,咱们无论遇到多大的痛苦,都得扛过去,都要努力活着,活好,让咱伯咱妈和咱全家人不会因为我们而伤心痛苦。”   柳侠放开柳凌,看着他的眼睛。   柳凌平静地回视着柳侠的眼睛。   柳侠把目光重新回到手术室门上。   昨晚上,他看着睡梦中还一直紧紧地搂着他的猫儿,把过去十五年他和猫儿在一起的事情都想了一遍,他发现,原来,过去那看起来长长的十五年,他和猫儿在一起的时间实际上连一半都没有,他的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猫儿和家人一起在柳家岭等待他回家;他终于工作了,猫儿开始一个人在他们自己的家里等待他   他决定,以后不让猫儿再等待他了,不管任何地方,他都会陪在猫儿身边。 第227章 承诺   猫儿进去了二十二分钟就出来了,柳侠的感觉却好像是一辈子。   后面等待结果的日子,柳侠感觉更漫长,他想早一点知道结果,却又害怕知道结果。   贺大夫说,三天后结果才能出来,让他们耐心等。   猫儿是自己走出那个小手术室的,除了走路稍微有点慢,他看上去和进去的时候几乎完全一样,可这并不能让柳侠的心情放轻松,他知道猫儿只是不想让他担心,所以不管猫儿怎么说自己没事,贺医生也说只要稍微注意点不要污染了伤口,正常的活动没问题,柳侠还是坚持让猫儿卧床休息,除了上卫生间,他一直趴在猫儿的跟前,让他时刻都能看到自己。   张志远很安静,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下午,林培之过来了,后面还跟着好几个人,他看了张志远以后,又过来掀开猫儿的衣服看了看他穿刺的地方,然后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身上,还问了一下猫儿吃饭的情况和他的感觉。   猫儿说吃饭很好,其他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林培之给猫儿检查完离开病房,柳侠跟着他来到了走廊,鼓起勇气问道:“林教授,我想问一下,我们柳岸他……”   跟在林培之身边的一个大夫有点不耐烦:“贺大夫不是已经跟你说了三天后结果才出来吗?你现在问让林老师怎么说?林老师又不是只有你们一个……”   林培之举手阻止了那个大夫继续说下去,他对柳侠说:“按惯例,结果出来之前我什么都不应该说,不过,你这么急,我可以跟你说一下我的判断。   柳岸昨天的化验结果和中原省医学院的结果比较,数值几乎没有变化,也就是说,在没有药物干预的情况下,中间相隔六天,柳岸的情况都很稳定,没有恶化。   所以我觉得,柳岸的情况应该是比较好的一种,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放松心态,你的心态会影响到病人的心态,病人的心态对病情预后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如果你希望你小侄取得最好的治疗效果,那从现在开始,你要先振作起来,首先你要相信,他的病可以治好,然后把这种信念传达给他。”   林培之说完就走了,柳侠轻轻把憋在胸口的一口气吐了出来,他现在也已经知道了,同样是白血病,不同类型,预后有着很大的不同,也就是治疗的效果和存活时间的不同,比较轻的病情,意味着他和猫儿可以有稍微长一点的时间继续相守,现在,猫儿的一分一秒对他都是珍贵的。   柳侠思索着林培之的话,相隔一个星期,没有特别的治疗,猫儿的检查结果没有变化,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猫儿如果可以一直保持这样的状况,就能正常地活下去,只是以后可能一直是现在这样虚弱的状态,不能像以前那么结实健康。   柳侠想起一句望宁一带的俗语:东倒西歪到八十。   这句话的意思是:那些长年看上去身体不好,走路都东倒西歪的不利索,好像随时都会死去的人,反而可以活到很大年纪。   柳侠心里升起了微弱的希望,哪怕一辈子都要看病吃药精心喂养,只要猫儿能活着,让他看得到摸得到就行,他会挣钱,他能养猫儿一辈子。   可柳侠心里那一点微弱的希望,或者说安慰还没敢传达给猫儿,张志远就给了他们一个沉重的打击。   猫儿做骨穿的第二天中午,吃完午饭,柳侠送走了柳凌回到病房,樊秋丽去洗碗了,还在输液的张志远对他说:“我的头突然有点疼,麻烦帮我叫一下大夫吧?”   柳侠什么都没说就折回去叫医生,他和贺大夫刚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就看到29床跑了过来:“贺大夫您快点,30床又流鼻血了,比昨天流的还厉害。”   柳侠跟在贺大夫跑了起来。   那天的情形是柳侠一辈子的噩梦,他和猫儿一起,看着所有输进去的血和止血药都不起作用,张志远的血从鼻子和嘴里不断地涌出,眼皮都因为出血鼓起来很高,张志远的眼神从带着对死亡的恐惧慌张和对活下去的渴望看着医生到逐渐涣散失去意识,身体从一个原来虽然苍白但血肉丰满的人变成一具近乎透明的干瘪的尸体。   子夜时分,当30号床变成了一张空床,柳侠的世界瞬间坍塌,所以当猫儿浑身发抖紧紧地抱着他说“我要回家,小叔,我不想在这里,咱们走”的时候,柳侠几乎是脱口而出就答应了。   可给猫儿穿了一只鞋子后,他停了下来,那边29床无声无息地看着他们。   柳侠的理智回归了,他站起来坐在猫儿的身边,想安慰他,却说不出一个字,几个小时前还在跟他们说话的人,现在已经躺在太平间成了一具尸体,再生动的语言在残忍的事实面前都没有一点价值。   可他们费了那么大力气才住进来,还没有正式开始治疗,他怎么能让猫儿走,最重要的是,从这里出去后怎么办?真的让猫儿回家,那不就等于是放弃治疗让猫儿自生自灭吗?   柳侠艰难地开口:“乖猫,咱现在不能走,你骨穿的结果还没出来,林教授说,根据他以往的经验,你应该是最轻的那种类型……”   猫儿看着空空的30号床,茫然得好像失去了三魂七魄:“我不管什么类型,我要回家,张志远说,如果不化疗,他还不会弱成那样,连门都不敢出,受一点凉就感冒发烧,他说化疗不光把癌细胞杀死了,好细胞也杀死了,再强壮的人化疗也会把身体毁了,最后弱得连一点抵抗力都没有,小叔,我不想住在医院里,我不想做化疗,我想回家,就是死,我也想死在咱家,死在咱们俩的屋子里,我不想成张志远那样。”   此时此刻,柳侠其实完全没了主张,他的心被无边的恐惧塞满,一片空茫,可他仅能支配的那点理智还记得,他是猫儿的小叔,他是猫儿的天,他内心深处再恐惧绝望,也不能表露出来,他必须要为猫儿撑起一个世界。   柳侠用下巴蹭着猫儿的额头、脸颊,用自己的体温安慰着他:“你不想睡在这里,那咱还去走廊好不好?小叔搂着你睡。”   猫儿拼命地摇头,他惶惑到极致的眼神粘黏在柳侠的脸上:“不,小叔,咱走,我不在这儿,我不做化疗,我不想死在医院,我不想那样死。”   柳侠重新蹲下给猫儿穿鞋,他知道治疗很重要,但他觉得猫儿现在的状况比疾病本身还严重,还让他心疼,猫儿现在只是每天三顿吃点口服药,他决定至少今天晚上,先让猫儿离开这里,去个暂时能让他安心的地方。   猫儿来的时候穿的是平时穿的短羽绒服,柳侠的军大衣还在,他把猫儿裹得严严实实,带着他来到护士站。   值班医生比柳侠想象的开通,他对柳侠说:“治疗还没正式开始,你们晚上回去住也行,记得早上按时吃药,明天结果一出来就要开始正式的治疗,他是林主任收治进来的,林主任应该会亲自给他制定治疗方案,你们别来晚就行。”   柳侠诚恳地感谢了医生,带着猫儿走了出来。   午夜的京都,到处是霓虹闪烁,但再灿烂的灯光也改变不了大自然亘古不变的四季轮回,京都冬季的午夜街头依然是一片萧杀。   柳侠揽着猫儿站在路边,等待路过的出租车。   猫儿抬头看,柳侠一星期没洗澡,又在寒风中坐了三天,脸色憔悴,头发黏腻凌乱,可猫儿觉得小叔还是和从前的任何时候一样,让他怎么看都看不够。   一个小时后,他们回到了曾广同的家里。   除了曾怀珏和胖虫儿曾鉴柳,所有人都起来了,柳魁和柳凌什么都没问,先把猫儿和柳侠包在了温暖的被窝儿里。   柳侠一句话说清楚了他们回来的原因:“张志远没有了,我们今儿晚上不想在那个病房睡。”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柳魁在被子下握住了柳侠的手,柳凌却只是把一杯热水放在了猫儿的手里。   他们不想表现出太过明显的担忧和关切,那会给猫儿带来他和张志远是同样命运的暗示。   曾广同不动声色地抓住了想开口安慰猫儿的曾怀琛,笑呵呵地说:“回来好,医院那地方,没病的人也能给住出病来,如果咱能和大夫商量一下,以后小猫儿每天只去检查、输液,完了就回家就好了,我上次去法国的时候顺路去看一个朋友,他正好生病,如果是在国内,他那种情况肯定是每天住院输液,什么都不让干,唯恐使着累着加重了病情,可他每天就去医院三四个小时,做完治疗就回家,还自己修剪草坪,接送孩子,跟正常人生活差不多,他说是医生鼓励他这么做的。”   柳侠马上问:“那,曾大伯,你能不能跟林教授说一下,让猫儿以后也那样,每天输完液就回来,猫儿不喜欢住医院。”   不等曾广同答话,猫儿就说:“我不住院,也不去输液,我不做化疗,我不想像张志远那样死。”   离开刚刚给他带来巨大刺激的医院让猫儿平静了一点,但张志远那种恐怖的死亡方式却深深地烙在了猫儿的记忆中,他现在恐惧抗拒的不光是死亡,还有死亡的方式。   柳魁、柳凌、曾广同几个人交换了一个不知所措的眼神,他们本能地觉得,猫儿这句看起来好像只是因为受到意外刺激冲动之下说出来的话,以后想要改变恐怕很难。   以后长远的治疗当然重要,但眼下更重要,柳侠现在就想让猫儿先平静下来,让他能睡会儿,猫儿现在惊恐的样子让他心疼得要死,同时他还怕猫儿如果长时间休息不好会加重病情,所以他揽着猫儿的肩膀说:“你不想去咱就不去乖,现在咱已经回家了,你安心睡吧,化疗的事,等明天结果出来咱见了林教授再说,小叔觉得,你的病,除了化疗,肯定还有其他方法。”   他让其他人也都去休息,有多少事都等到明天再说。   猫儿来的这几天一直都很蔫,大家都知道他需要足够的睡眠,所以就没坚持留下,杨冬燕说:“柳魁哥,小凌,让小侠和猫儿睡这屋吧,你们俩去睡我们那边的南屋,床平时就铺着呢。”   柳魁重重地按了一下柳侠的手,揉了揉猫儿的头,柳凌俯身抱了一下猫儿,两个人和曾广同他们一起离开了。   柳侠看着门被关上,扭头看猫儿,猫儿也正扭头看着他,猫儿乌黑的眼睛里除了惶恐,更多的是留恋。   柳侠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转身对着猫儿:“乖猫,我知道你现在睡不着,那咱俩说说话吧孩儿。”   猫儿点着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小叔,我不想死,我不想离开你,我不想让你把我忘了,我也不想把你忘了……我一想到你会把我忘了,我一想到我再也看不见你,就觉得比死还难受。”   柳侠给猫儿擦着泪,自己的眼泪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不会孩儿,你不会死,你是猫,猫有九条命,乖猫你有九条命咋会死咧?你还得陪着小叔活到一百多咧。”   猫儿呜呜地哭出了声:“我知道你是哄我咧小叔,我知道我是白血病,白血病治不好……小叔,我不是怕死,我就是怕以后再也看不见你了……”   柳侠擦干了自己的泪,把猫儿搂过来轻轻拍着他的背:“乖,别怕,你不会看不见小叔,等明儿化验结果出来,咱就好好开始治病,治好了咱就啥都不说了,你跟小叔还会这样一辈子守着可高兴哩过日子,如果治不好,乖,小叔跟你一起去,你记得奶奶以前说过哩吧?人死了,其实就是去阴间了,阴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人搁那儿除了白天不能出来,不能见太阳,跟咱这儿差不多,咱俩一起去那个世界,小叔还跟现在这样…… ”   “不叫,不叫小叔死,不叫你去阴间,小叔……我不叫你死……”猫儿紧紧地搂着柳侠的脖子,大哭了起来。   柳侠轻轻拍着猫儿:“不是死,是去另外一个世界孩儿,跟你一起,小叔说过,不管到啥时候,只要你不想离开小叔,小叔就永远不会离开你,乖,其实小叔比你还害怕,害怕你会离开……”   猫儿只是哭:“不,不叫你死,不叫你死……”   院子里,柳魁揽着柳凌的肩,把他往屋子里推:“外边老冷,走孩儿,咱先回屋里,咱慢慢商量。”   柳侠像抱着小时候的猫儿一样,轻轻摇晃着:“好,小叔不死乖,乖,今儿林大夫跟我说,他觉得你不一定是白血病,即便是,应该也是最轻那种,我前几天搁那儿排队挂号哩时候,听我前边那个人说,他来这里挂林大夫哩号,是听他们那里一个得白血病哩人说林大夫医术好,那个人八八年时候得的白血病,现在还活哩好好哩。   乖猫,小叔觉得你也会好。”   猫儿猛地抬起头,激动却又怀疑:“真哩?那个人真哩是白血病,这么多年了还活哩好好哩?他不会是哄人哩吧?”   柳侠说:“肯定不是,他们是陕西哩,他亲自见过那个人,要不这么远,他为啥非要来找林大夫看?”   猫儿一直看着柳侠的眼睛,希望能分辨出小叔是不是为了安慰他编的瞎话。   柳侠静静地和猫儿对视。   好长时间,猫儿才垂下眼帘,搂着柳侠的脖子,把身体蜷缩在他的怀里,柳侠把他顺好,小心地照顾着穿刺的地方,搂着他躺好。   猫儿久久不说话,呼吸平稳沉静,柳侠以为他睡着了,伸手想把灯关上,猫儿却忽然抬起头,轻轻地喊了一声:“小叔。”   柳侠低头,正对着猫儿乌黑的眼睛。   “小叔。”猫儿的手轻轻抚在柳侠的脸颊上,眼神清澈宁静:“小叔,要是,要是我死了,你别死。”   柳侠的手也轻轻抚摸着猫儿的脸颊:“不管你搁哪儿,小叔都陪着你。”   猫儿说:“不是,小叔,我要是能治好,能活着,我就守着你,要是我治不好,死了,就去阴间等你。   奶奶说,阴间有阎王爷,有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还有可多难缠哩小鬼。搁这儿,”猫儿扫视了屋子一下,“就是现在咱这个世界,你比我早生了十年,比我大,所以你从小护着我,不叫别人欺负我,给我买最好哩衣裳,给我吃最好哩饭,给我住最好最美哩房。   要是我先死,那搁阴间,我就比你大,我提前搁那儿把那些会欺负人哩孬孙鬼们都制伏了,再跟你搁这儿样,挣可多钱,盖好房子,等着你,等你老了,也去了那儿,谁都不敢欺负你,你到那儿就有好地方住,中不中?”   柳侠咧嘴笑,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小叔可想说中孩儿,可是,小叔现在只要想想,以后要是再也看不见你,小叔也是觉得比死还难受,要是活着比死还难受,你想让小叔就那样活可多年吗孩儿?”   猫儿用手指把柳侠的泪一点点擦干净,然后把脸使劲贴在了柳侠的颈窝里,不说话。   柳侠轻轻揉着他的头发:“所以孩儿,咱努力治病,中不中?咱心里再害怕,也得挺着,能多活一天咱也努力,中不中乖?”   猫儿点点头:“嗯。”   柳侠说:“要是你能治好,以后,你待见干啥就干啥,不待见哩小叔啥时候都不会再逼着你干,你不待见上学,那以后咱就不上学,你不待见独个儿搁家,以后小叔有外业哩时候你就跟小叔一起去工地。”   猫儿说:“我没不待见上学,我是不待见离开你,一去上学,恁长一天都看不见你。”   柳侠笑:“小叔就是这个意思啊,你不待见离开小叔,那上班你也跟着小叔,一直跟小叔搁一起。”   猫儿抬头看了柳侠一眼,重新又窝在他颈窝,不说话。   柳侠说:“乖,你是不是不相信小叔说哩话?想着如果你好了,小叔还会逼着你去上学?”   猫儿轻轻摇摇头:“不是。”   “那你为啥不吭气?”   猫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咱肯定不能一直搁一起,你,你……你以后还得结婚咧。”   柳侠说:“我已经结过婚了,以后不会再结了,结婚是叫日子更好更美哩,可我觉得结婚一点都不美。”   猫儿说:“可是,不结婚别人会把你当成怪物。”   柳侠说:“我不是不结,我是结过了老不美又离了,结婚那么难受我为啥还要再结?谁待见说就叫他们说去吧,时间一长,看我不在乎,他们自己就不说了。”   猫儿抬起头看柳侠。   柳侠说:“乖,等你长大了,小叔肯定不会成天逼着你结婚,小叔会叫你自由自在,啥时候你碰见自己待见哩人,自己觉得老想结婚,我再给办婚事。乖猫,你一定得找个好闺女,不光她自己好,她家里人也得可好哩好闺女。”   猫儿说:“我不结婚,谁家哩闺女我都不会待见,我……我就待见你。”   柳侠捏捏猫儿的脸蛋儿:“中,你不想结婚咱就不结,你待见小叔,那就一辈子跟小叔搁一起,小叔也觉得咱俩这样就可美,万一你要是结婚娶个不省事哩闺女,小叔得心疼死,还不如现在,咱俩天天都这么高兴。”   猫儿乌黑澄澈的眼睛一直看着柳侠的眼睛。   柳侠觉得猫儿的眼神有点不一样,好像在探究求证什么,所以他问:“咋了乖?”   猫儿摇摇头:“没有。”可眼睛还是就那样看着柳侠。   柳侠觉得这样会让猫儿很累,就用下巴蹭了下他的额头,猫儿回蹭了柳侠一下,又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好像很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猫儿睡着了,柳侠却一直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开始时他脑子里满是张志远口鼻一起往外涌血的样子和最后成为尸体的样子,他拼命地控制自己转移注意力,渐渐地,他的脑子被猫儿占领,猫儿在他生命里过往的一切,就像刚刚才发生过一样浮现在他眼前,丑得像个大老鼠一样的猫儿,软乎乎会流着口水对着他笑的猫儿,小小的一团晚上躺在他怀里睡的猫儿,自己背着他走在凤戏山的小路上的猫儿,因为他周末放学回家欣喜若狂的猫儿……   柳侠在朦胧的晨光中虔诚地祈祷:老天爷,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您一定要保佑俺猫儿他不是最坏哩白血病,保佑俺猫儿会好啊! 第228章 希望   星期天的晚上下起了零星小雪,所以星期一的京都天气阴沉寒风刺骨,可这天下午,身在京大附属医院血液科医生值班室的柳侠和猫儿的心情,虽然不能说艳阳高照,至少也是多云天。   阴云依然存在,但阳光在云中时隐时现,带给他们无限的希望。   林培之教授说,虽然猫儿骨穿的结果依然支持白血病的结论,但猫儿是白血病里预后比较好的类型,从他这里出去、到目前为止他仍然能得到确切消息的这个类型的病人,有不少于五十例存活的时间超过了十五年,还有二十多年的。   林培之说的十五二十几年,并不是这些人只活了这么多年,而是这些人现在依然活着,健康地活着。   听完林培之教授这个结论,柳侠觉得整个世界都鲜活生动了起来:猫儿一定会和这些人一样幸运,他还会比这些人活的更长久更健康。   林培之看看到了柳侠眼睛里瞬间焕发出的光彩,同时也看到了猫儿惊喜之后随之而来的怀疑,他对猫儿说:“柳岸,来,坐这里,我单独跟你说一点事。”   猫儿过去,遵照林培之的眼神坐在他跟前的椅子上,柳侠想跟过去站在猫儿身后,曾广同拉着他坐在了较远处的椅子上。   一对一的交谈会给人以推心置腹的感觉,更容易让人产生亲近感、信任感,而猫儿现在和林培之之间的这种医患关系,还能让猫儿产生信服感。   林培之温和地猫儿说:“我昨天一上班严大夫就跟我说了你前天晚上的情况,你当时的感觉我能理解,我觉得你暂时要求离开医院,换个环境调整自己的情绪是对的。   我想跟你说的是,张志远对白血病一些治疗手段的理解是错误的,他妻子是其他医院的护士,他了解一些肤浅的医学知识,不过我认为,如果他不了解可能更好一些。   可以这么说,他本来可以存活更长时间,他这么快病情恶化去世,和他自己的心理、他对疾病的态度、他对治疗的态度有很大的关系。   我希望你不要受他的影响,从根本上就对自己的病情抱着悲观的态度,不要受从其他地方看到的那些一知半解甚至是错误的对疾病的看法影响,更不要把自己代入其中。”   猫儿忽略了林培之其他的说法,看着他的眼睛说:“ 我不做化疗。”   林培之被猫儿这句看起来好像是完全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楞了一下,随即就苦笑了起来,他转眼看着曾广同和柳侠:“我就怕他会受张志远的影响,到底还是这样。”   猫儿又平静但坚决地重复了一遍:“我不做化疗。”   这是猫儿的底线,他不知道林培之关于他病情的话是真是假,但不管怎么样,猫儿都已经决定了,他绝对不做化疗,如果自己最后难逃一死,他绝不会让小叔看着他像张志远那样死去。   林培之说:“柳岸,我再跟你说一次,张志远关于化疗的理解是错误的,至少是片面的,不过,我现在跟你说这个完全没有意义,我本来也没打算给你用化疗。”   柳侠一直看着猫儿的侧脸,听说自己不用做化疗,猫儿楞了一下后,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柳侠也跟着轻松了许多,张志远的话对他也有很大的影响。   柳侠问林培之:“林教授,除了化疗,治疗我们柳岸这种类型的病,还有其他效果比较好的方法吗?”   林培之说:“据我所知,中医虽然没有白血病这种说法,但却有对这类症状的治疗,咱们国家很多中医院一直在探索用中药或中西医结合的方法治疗白血病。   我对中医没有研究,理解也很肤浅,我知道中医里有一种固本培元的治疗方法,我对这种治疗的理解是:人的身体整体就好比土地,人的精血是庄稼,把土地稳固住并培养得肥沃了,土地上的庄稼自然就能得到更好的滋养,长得更强壮,但前提是,那些庄稼至少要活着。   柳岸现在的造血功能很差,但却没有完全丧失,我觉得这就是还活着的庄稼苗,虽然这个苗现在看上去非常瘦小细弱,但他还活着,还有生命力,有生命力就有希望,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对吧?所以我建议你们尝试中西医结合的方法。”   猫儿眼神炯炯地问:“那,怎么尝试?西医的这一部分不会还是化疗吧 ?”   林培之说:“不是,国外有医学专家专门做过研究,当病人从内心深处就不相信或抗拒某种药物时,这种药物就不能发挥它全部的效果,你的情况,使用抗生素应该就能够把白细胞控制下来,当然,前提也是你要相信抗生素对你的病是有效的。   白细胞控制到相对安全的数量后,你们开始用中药治疗,然后我们看中药的效果再决定以后的治疗方案;至于效果,我没办法做出保证,事实上,化疗的结果我也没办法给你们保证。   柳岸,现在,你觉得这样可以吗?”他觉得这个孩子特别有主见,不用通过成年家属的转化,和他直接交流也许更好。   柳侠和曾广同也看着猫儿,等他的决定。   当林培之提出用中医治疗的时候,柳侠觉得希望更大了,他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可能是长久以来受到周围人的耳闻目濡,觉得中药更温和,而使用中药的人不少都是长年累月在服用,从时间上给人的感觉不那么紧迫那么危机吧。   猫儿想了一下,对林培之说:“如果输液对我有用,吃中药对我也有用,那两样一起,应该会更快更好吧?”   林培之点头:“嗯,当然,我刚才那么决定,是因为,我们医院没有中医。”他看向曾广同:“我知道有好几家中医院有中西医结合的疗法,但如果让人家知道这孩子去他们那里开中药,却在我这里进行西医治疗,我估计……,你们看,你们是转去有中医治疗的医院,还是你们能找一个比较好的独立中医师给他进行中医方面的调养,人还继续在我这里住?”   同行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东西曾广同和柳侠都明白,但他们两个人都更愿意让林培之给猫儿做西医方面的治疗,所以柳侠说:“林教授,如果不是看电视,我们以前都没听说过白血病这种病,所以也不知道哪里有治这种病比较好的中医,您能给我们推荐一个吗?您知道的,最好的。”   林培之想了一下:“最好的……,这个不好界定,中医博大精深流派众多,各个流派和领域都有佼佼者,他们在用药上都有各自的心得,很多时候,他们的方子看似不同,结果却能殊途同归。”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一位老中医,医术高明,我听说有几个被现代医学诊断为绝症的人,不止是白血病,还有其他,比如恶性肿瘤,在他的治疗下存活时间都延长了很多,不过他现在至少应该有九十高龄了,据说找他看病非常非常难。”   柳侠试探着问:“那林教授,您认识他吗?您能为我们……”   林培之苦笑着摇头:“我和他很多年前有一面之缘,我估计他到现在还记得我,可我不可能替你们介绍。”   柳侠急切地说:“为什么?您是中国最好的血液病专家,认识您对他不也挺好的吗?我们会和别人一样付诊费,多少钱都可以。”   林培之摆摆手:“不是这回事,你们不懂,这位老先生堪称国手,想请他看病不是有钱就能办得到的,在这件事上我确实无能为力。”   柳侠知道京都藏龙卧虎,大街上随便走的一个人可能都比他们在京都有底气的多,连林培之这样的大专家都觉得请不动的人,他们应该是想都不要想,但他还是想试试:“那,您能告诉我那我老先生叫什么,住在哪里吗?”   林培之理解柳侠的心情:“老先生叫祁清源,据说他住在兴国寺将军街一带,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如果你们想找人试试,那就试试吧。”   曾广同诧异道:“这样一位名医,怎么会住在兴国寺那边?”   兴国寺一带比较偏远,虽然现在不许划分阶级等级,但那里确实算是京都的贫民区,据说那里最早是外来逃荒者的聚集地,民国时期才开始有了稍微像样点的房子,虽然后来零零星星有几个名人看上了那里的幽静,追求个独特的风情雅致,在那一带安家置宅,但和京都其他地方仍然是没法比,在京都人眼里,住在那里就代表着贫困和无能。   林培之摇摇头:“我也不明白,不过,那一带有几条胡同还不错,如果你们能托人找到祁老先生,我觉得费点周折也是值得的。”   柳侠走过去,揽着猫儿的肩,手指轻轻抚摸着他脑后的头发,不管行不行,他都要去试试,他没把猫儿养好,让他得了这么重的病,遭这么大的罪,现在有了希望,他还能吝啬钱和脸面,让猫儿用差一点的医生吗?   事情就这么决定,猫儿中西医同时开始治疗,今天已经晚了,输液需要好几个小时,30床昨天已经住上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林培之听护士说,那个人睡觉时呼噜打得比29床还厉害,猫儿在这里肯定睡不好,林培之让他们今天先回去,明天早上开始过来治疗,以后,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猫儿每天输完液就可以回家,只要早上七点半之前赶到医院,不耽误查房和治疗就行,这样也方便猫儿在家吃中药。   给猫儿穿好包严实,他们准备离开,柳侠虽然极少进医院,也知道像林培之这样的专家,一般情况下是没时间对他们这样普通的病人花费这么多心思解释,治疗方案还这样耐心地倾听猫儿本人的意见的,所以他对着林培之深深地鞠了一躬,表达他由衷的感谢。   他们走到门口,林培之忽然又叫住了猫儿:“柳岸,我还想跟你说一点,不管是中医治疗还是西医治疗,病人对待疾病的态度都非常重要,良好的心态是战胜疾病的首要条件,我个人认为,心态的作用在很多时候比药物更重要。   十年前我曾经有一个病人,是位曾经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老工人,他是在治疗其他病的时候被发现可能患上了白血病,来我这里就诊,他的情况是比较严重的类型,我当时认为他能生存的时间最多一年半到两年,可事实是,他去年冬天才去世,去世时七十四岁。   但我有更多的病人是:我觉得他们能存活两年,三年,甚至更长时间,可实际上他们只活了一年甚至几个月,你知道为什么吗?”   猫儿看着林培之的眼睛。   林培之的表情变得非常凝重:“因为——,他们不相信自己能活那么长时间,他们不相信医学,他们渴望活下去,但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想着自己得了绝症,自己肯定要死了,他们会把从现在电视电影里看来的那些东西代入到自己身上,想象出许多根本就不存在的症状,他们对死亡的恐惧超过了对生存的渴望,他们把医学治疗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但他们从内心深处却怀疑这根稻草的可靠性,他们会找出很多现象证明这根稻草是没用的,结果就是,这根稻草对他们真的没用了。   季师傅和这些人相反,他一直就不认为自己有病,当他的孩子硬把他送来治疗时,他又坚信我能治好他的病。”   林培之用对待成年人的态度对猫儿说:“小伙子,相信我,信念的力量超乎你的想象,你只有真正地相信自己的病能治好,真正地相信自己能健康地活下去,你才有希望真的把病治好,才有希望真的健康地活下去。”   猫儿左手按着做骨穿的地方,和刚才的柳侠一样,毕恭毕敬对着林培之深深地鞠了一躬:“先生,谢谢您!我肯定会比那位爷爷活的更久。”   林培之第一次在他们跟前笑出了声:“呵呵,现在,我相信曾教授说的关于你们家的一切了。”   他们刚走到走廊,曾广同就开始给许应山和几位人脉较广的朋友打电话或发传呼,请他们帮忙打听祁清源的情况。   出了病房楼,雪花飘得比他们来的时候还要大,柳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冽的空气进入身体,带来别样的舒适感觉,他觉得,京都灰色的天空都是可爱的。   柳魁和柳凌在外面的车里等他们,知道猫儿的情况是有可能痊愈的,两个人都松了口气,几天来压在几个人头上的乌云终于散开了些。   柳魁对猫儿说:“孩儿,人吃五谷杂粮,谁还能不生个病,没个三灾六难咧?过去就好了,以后啥也别想,好好吃饭睡觉治病,早点把病治好,跟着您小叔,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咋着就咋着,大伯看俺孩儿哩脸能长命百岁咧。”   柳凌捧着猫儿的脸使劲搓了两把:“加油孩儿。”   猫儿咧着嘴嘿嘿笑。   曾广同收了大哥大说:“小凌,先别开车,咱商量一下。幺儿,猫儿,三两天内咱肯定求不到祁老先生,你们怎么想?是去哪家中医好的医院,不提猫儿在京大医院的事,让人家先看着?还是打听一下其他比较好的中医,还是,先等等,看能不能求到祁老先生?”   柳侠说:“我正想跟您说呢大伯,您在京都也好几十年了,您听说过医术好人品又好的中医吗?”   十多年了,身边的人只要一提到医生这个词,柳侠就会不由自主想到孙春琴,猫儿现在的情况,柳侠绝对不想让他再承受一次被歧视被欺负的经历,他觉得如果现在的猫儿再被那样对待一次,再好的药也不会起作用,有可能愤怒憋屈的心情还会导致病情加重,那样的话,还不如不用中药呢。   曾广同慢慢点着头说:“我说,柳魁,小凌,你们听听,也跟小侠一起想想,看行不行?   现在给怀珏看病的钟先生,也是咱们中原人,是中原北阳城的,咱们算是老乡,我和怀琛他爷爷四零年就和他们认识,最困难的时候我们两家还彼此关照,虽然现在因为离得比较远,平时走动得不多,但关系一直很好。   他们也是中医世家,原来在他们老家那一带非常有名气,现在他的大儿子逢年过节回家上坟或祭祖,还是人托人人求人地想让他给看病呢。   不过,钟先生最擅长的不是药学,而是针灸和推拿按摩,钟先生的父亲,虽然是旧社会的老人,但没一点重男轻女的思想,钟先生家原来也是人丁不旺,他这一代只有他和他姐姐两个人,他父亲怕他姐姐嫁到别人家受气,从小就教她姐姐识字学医,因为怕他们姐弟俩为了比较医术高低而生出龃龉,教他们的时候就稍微区分了一下,钟先生侧重于学习针灸和推拿按摩,他姐姐侧重于药学。   我觉得钟先生的中药治疗的水平很高,他觉得自己不行是因为他觉得他不如他姐姐。”   曾广同说到这里,柳家几个兄弟就都明白了,曾广同想让猫儿先在这位钟先生那里看着。   曾广同介绍的,曾怀珏又一直在那里治疗,柳侠他们几个人当然不会有什么怀疑,而且他们相信,以曾广同和钟先生家的交情,钟先生一定会对猫儿尽心尽力。   不过柳侠有一个顾虑:“如果我们有一天能求到祁清源老先生,怎么跟钟先生……”   曾广同打断了柳侠:“这话到时候我来说,钟先生行医一辈子,看得很开,何况他一直觉得自己在药学上确实不够好,前两天怀琛去送怀珏的时候,和他提过猫儿的病,他说,如果他姐姐活着,肯定能把猫儿治好,所以如果你们觉得有更好的选择,他肯定不会介意你们离开的。”   半个小时后,柳侠他们来到了钟先生家的诊所。   这天黄昏时分,猫儿喝下了第一碗中药。 第229章 背后   那一大碗深褐色的药汤散发着让人不舒服的浓烈的味道,无需品尝就可以想象该有多难喝,柳侠看到柳魁抱着黑色的砂锅往外倒的时候就在发愁猫儿怎么喝下去,猫儿却特别淡然,感觉温度可以承受后,一口气就灌了下去,只是,他喝了一大碗白开水都漱不干净嘴里又苦又涩的味道,大张着嘴吐出舌头冲众人做鬼脸:“哈、哈、哈,比吃青柿子还难受,苦死我涩死我了。”   柳侠把提前准备好的一个大虾酥塞进他嘴里,猫儿猛嚼了几下,做出一副幸福得不要不要的表情,把大家逗得一阵笑。   猫儿的治疗就这样在欢声笑语中开始了。   柳侠很清楚,猫儿其实并没有真正安心,因为柳侠自己也一样,他给猫儿说的那位陕西大哥的话就是自己瞎编的,他觉得林培之关于他以前的那些治愈病例的话即便不全是谎话,至少也是有水分的。   柳侠是怀抱着希望在努力说服自己相信林培之的话,并时刻提醒自己要振作,要用自己的信念感染猫儿,他感觉到,猫儿和他是一样的心思,和他做着同样的努力,他必须比猫儿做的更好,柳侠在某种程度上相信信念能够创造奇迹的话。   阴霾暂时消退,晚饭后,除了曾怀珏,曾家和柳家兄弟几个坐在北屋客厅里聊天,小胖虫儿曾鉴柳也有人来疯的特性,连平时最喜欢的动画片都不看了,从这个腿上爬到那个背上,玩得不亦乐乎,家里的气氛是最近这些天难得的轻松温馨。   聊到九点钟,柳侠果断地起身,带着猫儿回屋睡了,他给猫儿的规定是以后每天必须睡足十个小时,为了确保这个规定不折不扣地得到执行,他以后都会陪着猫儿一起睡。   猫儿给柳侠的晚安问候是逮着柳侠的下巴轻轻咬了一口,然后,信心十足地对他说:“你也好好睡,别再害怕了,我肯定会好。”   柳侠回他一个蹭额头:“我知道,我还等着老了你给我提尿盆儿咧。”   柳侠和猫儿离开后,柳凌回了一趟他和柳魁住的屋子,回来的时候,把五沓子还扎着银行用的纸带的钱放在曾广同跟前:“大伯,这是小侠让我给您的,他说只要能让祁老先生给猫儿看,多少钱他都会出,这个您先……”   曾广同拿起钱拍在柳凌的手上:“需要的时候我就跟你们说了,现在还一点眉目都没有,拿着钱也送不出去,何况林教授也说了,祁老先生那里,不是钱的问题。”   柳魁欠身过来,想把钱再放回曾广同跟前。   曾广同按住了他的手:“柳魁,小凌跟小侠年轻不懂得那些,你也不懂吗?我现在算是多少有一点名气,拐着弯托人想要我画的人多了,两三平尺的小画,价格能在原城买一套好房子,可你问问小海,我答应过几个人?   小侠和猫儿搬家时,我听小海说了他那房子里的情况后,马上就画了那副丈二的牡丹图,几乎所有见过那幅画的人都觉得我太败家,说那么好的画我居然送去给人挂在可能烟熏火燎的单人宿舍里,可我后来很长时间一直觉得,搬家这么大的事,我只是随手画了一幅画作为礼物,轻薄了俩孩子,我应该再买件像样的礼物才对。   所以,柳魁,你觉得这是钱的事吗?”   柳魁点了点头,对柳凌说:“大伯说的有道理,钱你先放着,要是你怕幺儿不踏实,就说大伯收下了。”   柳侠不知道他和猫儿离开后发生的事,第二天,他满怀希望地看着猫儿又喝下一大碗药,然后到医院,守着他输液,等着曾广同那边的消息。   猫儿扎上针已经九点多了,29床边输液边看小说,30床带了一个小收音机,把声音开得很小在听,看样子是个能体谅别人,很好相处的人,猫儿和柳侠说了大概半小时的话,眼皮开始打架。   昨天晚上,是几天来身心都疲惫到极致的柳侠先睡着,猫儿在他睡着后看着他的脸发了好长时间的呆才入睡,睡着后还从梦里惊醒了好几次,所以今天精神有点不济。   柳侠等猫儿睡熟了,和29 、30床打了招呼,走出了病房,他来到护士站的病人一览表查看了一下,又问了一下护士,确定70床叫张兰花的病人就是他要找的人,就径直找了过来,他正通过门上的小玻璃窗往里边看,肩上被人拍了一下。   “小兄弟,你是找我吗?”   柳侠回头,挂号时排在他前面的那个中年男人提着个暖水瓶站在他后面。   柳侠拉着他退到走廊靠边的地方。   男人自我介绍说他叫孟建国,他十分真诚地感谢柳侠给了他那张挂号单,然后又非常窘迫地想跟柳侠解释,他现在的钱还不够给妻子看病,所以他暂时不能还柳侠钱。   柳侠摆手打断了他:“那是我自己愿意给的,又不是你要的,要什么钱?我找你是想跟你说一点事……”他把自己跟猫儿编的那个瞎话说了一遍,然后说:“万一我家柳岸哪天想起来这事来问你,你可千万不能说漏了嘴。”   孟建国说:“你放心吧,万一你侄子来问,我知道该咋说,我跟娃他妈也是这么编的。”   张兰花到这里重新化验的结果和原来省医院的一样,是比较严重的类型,医生建议做骨髓移植,张兰花坚决不肯,嫌花钱太多,医生说,保守治疗,她的情况最多一年。   孟建国红着眼睛说:“俺家穷,她嫁给我后就没享过一天福,这几年包的苹果园刚有了收成,日子好了些,她就……”   柳侠知道这事所有的安慰都没用,心里又惦记着猫儿,告诉了孟建国猫儿的病房号,就赶紧回来了。   猫儿还在睡,柳侠坐在床边,抓着他没输液的左手轻轻捏弄着,心里想着找祁清源的事。   快十一点,柳侠刚叫了护士给猫儿换上第二瓶水,传呼机忽然震了起来,他摁开了看:我在住院部门口,进不去,云健。   柳侠给猫儿掖好被子跑了出来,一下电梯,他就看到了穿着大红色羽绒服、手里提着两个纸箱和特别大一袋子水果站在门口的云健。   江城一别,到现在四年半,但是因为猫儿的病,两个人之间没有好哥们儿久别重逢的热烈气氛,不过,两个人也没有一点的生分,云健一看到柳侠就生气地抱怨:“你到了京都怎么不告诉我?如果不是正好给煤黑子打电话,我都不知道猫儿来京都住院了,我又给老大和小五打电话,才知道这事就我一个人不知道。”   听到猫儿可能是白血病的一刻起,柳侠的心神就完全乱了,他哪里还想得起云健来?并且,他就是真的想起来,也找不到云健,云健现在还是到处串场子演出,住的地方也是三天两头的变,这几年,如果云健不主动联系他们,他们根本找不到云健。   不过,柳侠没心思争论这个,猫儿的病有了希望,他的心轻松了很多,所以这会儿见到云健挺高兴的,他跟把门的中年妇女商量,想让云健进去,被很干脆地一口拒绝,两个人只好站在外面说话。   云健要出国了,去美国,昨天办好签证后,随即订了周四的机票,然后和组合的几个哥们儿一起喝了个酩酊大醉,半夜起来稍微清醒了点,给209的兄弟们挨着打电话告别带炫耀,第一个打给黑、德清,没想到首先听到的是猫儿可能得了白血病,柳侠现在带着他在京大医院住院的消息。   今天早上他打电话到曾广同家,家里只有柳凌在,他告诉了云健柳侠现在用着的曾广同的呼机号和猫儿住的地方,云健就买了礼物打车过来了。   柳侠跟云健没什么好客套的,他真心地恭喜了云健心想事成后,就问他认识的人里面有没有人脉比较广,有可能认识祁清源的。   云健表示,他从来没听说过祁清源这个名字,他打算回家后跟他爸妈和亲戚朋友都说一下,让他们帮忙问问。   柳侠早已经知道,八年前在他眼里高高在上的云健,在京都这种地方就是个普通人,有着最普通的家庭,所以对他不知道祁清源的事并没有多失望。   零下七八度的天气,一直站在外面真的很冷,柳侠告诉云健,猫儿一点半左右输完水,他们就回家了,云健如果有时间,可以去曾广同那里找他。   春天柳魁带着小萱他们来看柳凌的时候,云健和德清夫妇一起来过曾家,知道地方。   云健高兴地说:“我三点半过去找你,咱们好好聊聊。”   送走了云健,柳侠提着两箱纯奶和水果回病房,隔着门上的小窗口,他和猫儿的视线碰到了一起,同时,柳侠也听到了此起彼伏抑扬顿挫的呼噜声,29和30床都睡着了,在睡梦中配合默契地演奏了一首完美的男生二重唱。   十二点,柳凌提着三个保温饭盒来了,为了看起来不那么显眼,他今天穿的是便装,白色运动鞋,磨白的直筒牛仔裤,浅灰色高领毛衫外一件黑蓝色的羽绒服,如果不是脸上的表情成熟而冷冽,乍一看更像个在校的大学生。   柳侠给接过装药的饭盒,嘴里抱怨着柳凌:“不是说好了不再送饭了吗?这么远,今儿还这么大风,你又跑过来。”   柳凌拿过碗扶着,让柳侠往里面倒药:“我想了想,还是让猫儿按时吃咱们自己做的饭更好,先吃了医院的饭,再吃咱们的,肯定吸收没开始的时候好。”   柳侠跟个孩子一样斜睨了柳凌一眼,表示不信服他说的话。   柳凌心疼地摸了下柳侠明显消瘦的脸,看着他开始倒药汤。   昨天晚上柳侠才知道,受广泛使用的BB机影响,曾怀琛所在的手表柜组效益越来越差,曾怀琛觉得黄金首饰和玉器市场大有潜力,就想停薪留职,出来开个黄金首饰店和玉器店。   曾广同对此十分支持,为曾怀琛买下了紧邻京都最繁华的商业街的一栋老房子做门脸,又给他买了辆捷达轿车,方便他以后接货和上下班。   店八天后就要开业,订购的货物也已经陆续到了,可店铺的装修还没有全部完成,曾怀琛前几天是放下了自己新店的事,在充当司机为了猫儿的事跑前跑后,柳凌来了以后,他人离开了,却把车留下让柳凌送饭办事用,自己每天打的或骑自行车去办事。   柳魁和柳凌为此觉得特别过意不去,昨天晚上,柳凌硬是把车钥匙还给了曾怀琛,柳侠就是因为看到了这个,又想到猫儿的事这就算稳定了,以后他和猫儿每天早晚饭和中药都可以在家里吃,中午的药他们输完液回家后再吃也来得及,就不想让柳凌再辛苦地每天在路上跑那两个小时了,他说的时候,柳凌也答应了,没想到今天还是按时送来了。   柳侠端着药碗坐在猫儿身边。   猫儿摸了摸碗,不算太烫,他以前听孙嫦娥和秀梅说过喝中药得趁热,凉了喝着感觉上更苦,而且容易恶心反胃,他端起碗,深吸一口气,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   依然是一块大虾酥,然后开始就着炖得透烂的大枣排骨莲藕吃香喷喷的米饭,还有一份炒得翠绿的菠菜。   一点半,猫儿的水输完了,猫儿被包成个大蚕蛹,三个人打的回去,走到离曾广同家最近的一个超市时,柳凌先下车。   他前天买菜的时候,看到这个超市有黑米卖,他听说黑色食物能够补血,就想买些,可当时黑米只剩一点了,看上去不太好,比较碎,他问了营业员,说一两天就会有新货到,他今天去看看新米来了没有,晚上想给猫儿做黑米豆花大枣粥。   柳侠和猫儿先回到了曾家,今天坐的这辆面的比较破,门关不严,一直漏风,猫儿包得里三层外三层感觉还不太大,柳侠可是给冻坏了,他哆哆嗦嗦打开了东厢房南头屋子的门,先把猫儿给推了进去,他拔出钥匙准备进屋的时候,听到身后好像有人。   柳侠回过头,一个脸色苍白、右臂下架着个拐杖的人站在小竹林边,正在上下打量着他。 第230章 茫然   虽然一次也没有见过,可柳侠不用想就知道,这人肯定是曾怀珏。   柳侠年龄比曾怀珏小得多,按道理他应该马上跟曾怀珏打招呼的,可曾怀珏的眼神让柳侠张不开嘴:曾怀珏打量他的样子,冷漠到让人觉得充满敌意。   柳侠脑子里忽然闪过柳魁曾经对曾怀珏和曾广同相处时的描述,他心里一下释然了,像平时和其他人说话时一样,笑着说:“你是怀珏哥吧?我是柳侠。”   曾怀珏还是那副表情又打量了柳侠一边,然后垂下眼皮,架着拐从柳侠身边走过,径直进了北边他住的屋子,把身后的门摔的很响。   柳侠耸了下肩,掀开帘子也进了屋。   他来京都八天了,和曾怀珏住着同一所房子,却一次也没见过他,因为曾怀珏的一天三顿饭都是由曾怀琛或曾广同端到他的屋子里,柳侠听柳凌说,天气转凉之后,除了去钟先生家治疗和上厕所,曾怀珏从不出屋子,柳凌也只见过他三四次,和柳侠一样,他的主动交谈也被曾怀珏无视。   柳侠没受过这样的冷眼,说心里没一点感觉那是不可能的,但他也确实没有太介怀,曾怀珏对对他尽心尽力的父亲都不爱搭理,他一个借住在人家家里的外人还能要求什么呢?   他只是有点好奇,一个人要有多大的毅力,才能做到每天坚持不懈地冷着一张脸对身边包括对自己关爱有加的亲人在内的所有人都表示不满?   猫儿已经在被窝儿里了,把自己包得跟个蚕蛹一样,只露出个脑袋看着柳侠。   柳侠马上脱了外套也钻进被窝儿,发现猫儿居然只穿了个裤头。   柳侠问:“怎么回事乖?”平时他们睡午觉时,都是只脱外套的,最多会再多脱一件毛衣。   猫儿右腿搭在他腰上,把他背后的被子掖紧,整个人都紧紧地贴着他:“你浑身都是凉的,这样能快点给你暖热。”   柳侠用力在小宝贝脑门儿上蹭了两下,看着猫儿的眼睛夸张地叹了口气:“喔,屋里有暖气,怀里再抱个大乖猫,这感觉真是太美好了。”   猫儿嘿嘿地笑。   柳侠拍着他的背:“快三点了,你云伯父快来了,你先睡吧乖猫,我等他一会儿。”   柳侠话音未落,桌子上的传呼机响了,他伸手摸过来,是云健:有事,晚上再过去找你。   猫儿也看到了云健的留言,他在柳侠胸前蹭了蹭:“不能来正好,你正好能多睡会儿。”病的是他,可是夜不能寐变得憔悴的却是小叔,他觉得小叔现在比自己更需要多睡觉多吃补血汤,同学叙旧什么时候不都可以吗?   柳侠心里有点失落,但他也不想耽误猫儿的睡觉时间,所以他很配合地闭上眼睛:“嗯,后天的飞机,明天还有时间,现在,咱们什么都不想,睡觉。”   柳凌买了黑米回来,想问一下猫儿晚上想吃什么,进门看到的是相拥而卧交颈而眠的两个人,他楞了一会儿,才关上门轻轻退出去。   站在门口,看着远处的天空想了半天,柳凌摇摇头:不可能的,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如果不是……自己以前甚至都没听说过。   小侠肯定不可能是,如果不是周家人嫌弃猫儿,他现在都已经是结过婚的人了;   猫儿也不会,他才十四岁,他喜欢小侠是因为小侠对他好,见过小侠的人几乎都喜欢他 ……   ——   晚饭时间,除了柳侠他们几个,就只有冬燕和胖虫儿回来了,曾广同、柳魁在店里忙装修的扫尾工作,曾怀琛去接一批今天应该到的货。   晚饭是柳凌和冬燕一起做的,柳凌把曾怀珏的饭盛好准备送过去的时候,正在给胖虫儿单独盛菜的冬燕跑了几步赶过来,把托盘接了过去:“小凌,我去送,你们开始吃吧。”   这个平常的举动柳侠当时并没有在意,但冬燕回来的时候,柳侠觉得有点不对,冬燕并没有什么很明显的表现,但柳侠就是觉得,冬燕笑得有点勉强,原因不是他们,应该是因为曾怀珏。   柳侠问了一句:“冬燕姐,怎么了?”   冬燕笑着摇摇头:“嗯?好好的,什么怎么了?”   柳侠就没再说话,他对于人情世故不算精明,但经过猫儿小时候的事,他也懂得了,每一个大家庭里都有着那种不可避免的微妙的事情,曾怀珏应该是和冬燕,也可能是和怀琛的小家庭之间有点矛盾。   只有五个人的进餐时间依然热闹愉快,柳魁不在让胖虫儿有点不高兴,不过和柳魁通了个电话后,小家伙马上就好了,柳魁答应回来后带他去买几个二踢脚放放。   就这么一个孩子,不光冬燕的母亲娇惯,曾怀琛和冬燕虽然理智上知道过于娇惯对孩子不好,可行动上却不由得就娇惯了,所有的事情都是大人替胖虫儿做,预见到可能有一点点危险的事情都被提前扼杀,马上就四周岁的胖虫儿连个白水煮蛋都不会剥,因为姥姥说鸡蛋壳可能会扎进指甲缝,所以更不用提放鞭炮这类事情了。   他们刚吃完饭,云健来了,冬燕不让柳侠他们帮忙收拾摊子,让他们只管回自己屋里说话去。   八年多时间,云健和柳凌、猫儿之间一直是只知其名,不见其人,今天一见,只生疏了三分钟,就迅速热络起来。   云健非常善解人意地没有过多询问猫儿的病情,还言之凿凿地举了好几个身边人或道听途说来的、被医院判了绝症因为心态良好最终痊愈现在幸福生活的例子,最后对猫儿说:“云伯伯一看见你就知道,你肯定没事,我爸单位那老丫挺的还说是啥重型的呢,吃了三年中药,现在还在单位祸害着呢。”   猫儿第一次觉得,自己把云健往衰老头子上叫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就冲他跟小叔这个默契,自己是不是以后应该改个可爱点的称呼给他。   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说云健出国的事,云健申请的是留学签证,他把自己训练的情况和编导的几段霹雳舞制成了录像带,寄给了美国三家有舞蹈学院的大学,其中一家给了他惊喜。   云健给他们描述的办理护照和申请签证的过程,简直就是一部不堪回顾的血泪史。   关于祁清源,云健说,他们家亲戚都没听说过这个人。   这在柳侠的预料之中,他不想当着猫儿的面多说这件事,所以就把话题扯到了209的兄弟们身上:乔艳芳承包了灯具厂,张福生离家出走了一个小时后,想到宝贝媳妇和闺女的吃饭问题,自己又乖乖回去了;   黑;;德清一周后给黑阳阳做满月;   詹伟为了评职称写论文愁白了头;   毛建勇的那天姿国色兰心蕙质疯狂地迷恋着他的女朋友又吹了,毛老板扬言要出家当和尚……   云健到十点才离开,临走前把他家的地址、座机号、他爸的呼机号给柳侠写在本子上,他说:“虽然你们有曾教授这样的朋友,不过,俗话说,虾有虾道蟹有蟹道,没准什么时候我爸那个圈子的朋友正好能帮上你什么忙呢。”   柳侠很认真地看着云健写,虽然他压根儿不打算去麻烦人家,可朋友的真心他感觉得到。   星期四下午,猫儿从医院出来,柳凌和柳侠直接带着他坐出租车来到了钟先生家,上次钟先生给他开的是三天的药,今天又该来看了。   钟先生家住的也算是四合院,不过和曾广同家的不能比,胡同很窄,院子也不宽敞,但房间不少,钟先生一家十来口都住在这里。   钟老先生快八十了,不过看上去像快七十,虽然大多数病人都是冲着钟老先生的名声来的,诊所的营业执照上写的却是他大儿子钟敬仁的名字:老先生考不来医师证。   他们到的时候,钟老先生正在指导着孙子给一个老妇人做针灸治疗,上次他们来的时候就见过这个老妇人,曾广同说,她中风偏瘫在床上躺了两年多,来钟先生这里治疗了一年,现在能自己拄着拐杖从一百多米外她租住的地方走到钟先生家。   看到柳侠他们,老先生跟孙子交待了几句,就过来带着他们进了诊室。   和上次一样,钟老先生号脉的时间很长,而且是两个手腕都要号,他问猫儿的感觉。   猫儿说:“好多了,不觉得那么累了,不像原来那样老想躺着,但还是想睡。”   柳侠看猫儿:“别因为怕小叔担心就乱说,你的感觉也是先生下药的依据,你乱说会影响先生的判断。”   猫儿心虚地看了下钟老先生,改了嘴:“没什么感觉,还是原来那样。”   钟老先生笑了起来:“嗯,虚劳是个慢病,得耐着性子慢慢治,猫儿,你小叔说的对,跟谁撒谎,都不能跟大夫撒,会耽误大事的,如果你们能去祁老先生那里看,你可要记好这点。”   钟老先生对柳侠想去找祁清源给猫儿看病抱着非常豁达的态度,这让柳侠和猫儿来他这里的时候少了心理和良心上的负担,可柳侠并没因此而轻松,三天过去了,曾广同拜托的那几个人传过来的消息都是不行,他们打听到了祁清源家的地址,长袖善舞人脉极广的许应山亲自带着礼物去了一趟,里面的人说他找错地方了,他跟朋友又确认了一遍,朋友又跟自己的朋友确认了一遍,说绝对没错,就是那一家,可无论许应山再怎么敲门,都没人再出来了。   不开门,许应山那昂贵的礼物和堪比外交家的口才就派不上用场,他只好原封不动带着礼物走人,回来后再次跟朋友核实,朋友还是说地址没错,户口本上33号的户主就是祁清源,93岁。   柳魁听说后,跟谁都没说,自己打出租车也去了一趟,过程和结果都和许应山一模一样。   柳侠的心里这几天除了猫儿,全部都是祁清源,他想自己去祁清源家,哪怕给祁清源跪下磕头呢,也要求动他给猫儿看病。   可猫儿现在时时刻刻都跟他在一起,兴国寺离医院和曾家都很远,这么冷的天,到那里是什么情况,柳侠心里根本就没个谱,所以他不能带着猫儿去,万一他站在那里等三两个小时人家都不开门,猫儿可受不了那个冻。   最重要的是,如果猫儿看到他被人冷言冷语拒之门外,猫儿肯定不会让他再去第二趟。   提着几大包药从钟先生家出来,三个人站在路边等出租车。   猫儿包得很严实,脸上只露出眼睛,他扭着头向远处张望的时候,柳侠看他,觉得他眼睛周围露出的那一点皮肤都是苍白的。   柳侠心里忽的一下就又难受了起来,同时他也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四,云健的航班就是今天,他马上拿出传呼机摁开:三点五十。   云健的飞机是五点四十。   柳侠伸手一拍额头:“哎呀乖猫,五哥,我忘了,前天和云健说好的,今天我去给他送行。”   猫儿扭过头,疑惑地问:“前天晚上你不是和云伯伯说,我今天来钟爷爷这里开药,可能会晚,你就不去送他了吗?”   柳侠点点头:“开始是这么说的,可我送他到走的时候,他不知道怎么了,难受的想哭,说他一去好几年,我们的五年之约他肯定不能参加了,而且,以后打个电话都不容易,非让我去送他。”柳侠说着看柳凌:“五哥,我……”   正好一辆出租车过来,柳凌一只手伸着招车,一只手揽过猫儿:“车来了,你快去吧,云健这一走得好几年呢,你正好在京都,不去不合适。”   柳侠揉了一把猫儿的头:“回家等着小叔乖。”车子正好到跟前停下,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兴国寺将军路老杨树胡同。”   ——   路灯已经亮了,柳侠的影子在苍白的灯光下只有短短的一团,从他身边经过的人越来越少,每个都和前面那些人一样,匆匆忙忙的,没谁会多看他一眼。   柳侠扭头又看了一下钉在门楼下的牌子:老杨树胡同33号。没错,他哈了哈手,轻轻跺了几下脚,用力裹紧了羽绒服。   胡同是东西方向的,西北风顺着胡同灌进来,柳侠觉得后背好像根本就没有衣服。   和许应山的经历一样,除了他刚到的时候敲门,一个中年妇女把门打开一条缝告诉他找错地方了,这个门就没再开过,刚才那么多下班的人,没一个是回这个家的。   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再次响起,柳侠扭头看,一辆自行车从将军路拐了进来,骑车的男子穿着和他从陈震北的朋友那里买来的那种飞行员服一模一样的大毛领皮夹克。   柳侠的目光一直跟着他,看着他从自己身边经过,在35号门前停下,提起车子准备进去。   柳侠跑了过去:“大哥,麻烦问一下,祁清源老先生家是33号吗?”   男子摇摇头:“不知道。”   柳侠诧异:“你们不是邻居吗?您不知道旁边是谁?”   男子提起车子走上台阶:“那条法律规定的我必须知道邻居家的情况?”   半旧的朱红色木门又关上了,柳侠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走回33号,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台阶敲门。   他连着敲了有一分钟,门终于开了,还是那个中年妇女:“怎么还是你呀?不是跟你说了嘛,你找错地方了,我们家不是诊所,不看病。”   柳侠把手伸进门缝里不让她把门关上:“我知道没错,阿姨,阿姨,我小侄是白血病,是最轻的那种,有希望治好的那种,请您跟祁老先生说一下,别人给多少钱,我们也会给,我们一分钱的账都不赖……”   中年妇女试着关了一下门,柳侠不肯缩回手,她有点恼了:“你这小伙子怎么回事?我都说了你找错地方了,我们家不看病,你这是干什么呢?”   柳侠固执地说:“老杨树胡同33号,没错,阿姨,请您帮帮忙吧,我小侄他才十四岁……”   中年妇女一下把门打开:“给,你看吧,我们家就我一个人,你觉得我像你要找的老先生吗?”   柳侠看着黑乎乎、只有一间房子亮着灯的院子,傻了。   女人回头看了一眼亮着灯的屋子说:“那是厨房,我正吃饭呢,你想进去搜查一遍吗?”   柳侠退后一个台阶:“对不起阿姨,我……”   门“砰”地一声关上,接着就是上门闩的声音。   柳侠退下台阶,站在空旷的路中央,茫然地看着两旁透出温馨灯光的一个个院落,恐惧和绝望伴着彻骨的寒意从心底一点点又泛了上来。 第231章 奇迹总是不期而至   柳侠回到家已经快八点了,猫儿和家里其他人一起在客厅里等他,柳侠吃着饭把路上想好的瞎话说了:到机场的时候云健的航班已经起飞,回来的路上又堵车,所以弄到现在。   猫儿看着他吃饭的样子专注而自然,柳侠放了心。   猫儿今天回来后没睡午觉,柳侠一吃完饭就被大家催着带了猫儿去睡。   猫儿有很多话想跟柳侠说,可他现在的体力是真的不济,而且他也不想因为睡眠不足让自己的身体看起来更差,那样只会让柳侠更担心,所以他和柳侠说了不到半个小时话,当睡意来临,他一点都不加抵抗地让自己睡了过去。   柳侠又等了一会儿,确定猫儿真正睡熟了,他轻轻下床,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堂屋里,曾广同、曾怀琛、柳魁和柳凌在忙碌,各种各样精致的小盒子摆满了桌子、茶几和沙发,这是今天刚收到的曾怀琛代理的香港一个著名珠宝品牌的货物,曾广同要一一观看,以他艺术家的眼光来决定和这些珠宝最相得益彰的店铺的软装修。   看到柳侠进来,几个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他们都知道,柳侠下午是去找祁清源了。   柳侠简单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问曾广同:“我想给许叔叔打个电话,再确认一下地址,您看可以吗?”   曾广同没说话,过来直接拨通了电话递给柳侠。   许应山接电话很快,柳侠很直接地问:“许叔叔,我是柳侠,我今天下午去老杨树胡同了,我想问您一下,您的朋友是不是搞错了?”   许应山说:“吃了闭门羹,所以怀疑我的情报有问题是吧?我告诉你幺儿,你许叔叔经手的事,从来就没出过错,我弄情报的水平一点不比我欣赏书画的眼光差,跟你说吧,我今天下午又请人帮忙查了下户籍,老杨树胡同33号,户主祁清源,93岁,妻子岳碧秀,91岁,大儿子祁仁成,73岁……”   柳侠放下电话,看着曾广同:“许叔叔说绝对没错。”   曾广同说:“那就是没错,应山开玩笑的时候看着像个老不修,其实办事特别靠谱。”   柳侠点点头,开始拨电话。   第二天中午在医院病房,柳侠喂着猫儿吃红枣汤的时候,柳凌对他们说:“快十点的时候张福生打电话,他说,德清给你们寝室另外几个人挨着打电话写信,说他那宝贝闺女做满月,不许他们上钱,说那东西他们家不缺,让大家都送寓意吉祥的礼物,贵便宜都无所谓,但必须意思好,张福生觉得德清肯定不好意思跟你说这事,他怕他们都买了礼物,就把你空着不得劲,所以打电话跟你说一声。”   柳侠想了一下:“那买什么呀,我还说给他寄过去一百块钱算了呢。”   猫儿说:“他不是说贵便宜都无所谓,只有寓意吉祥就好嘛,咱去卖旅游纪念品的地方花五块钱给他买个有吉祥如意四个字的假玉石,皇庙不是有可多卖这个的嘛。”   柳侠咧嘴:“五块钱?”   猫儿说:“礼轻情意重嘛。”   柳凌揪了揪猫儿的耳朵:“你比葛朗台先生还会过日子呢!”   猫儿一点半输完液,柳侠让柳凌带着猫儿先回家,他去给黑阳阳选满月礼物,外面很冷,猫儿知道自己的身体现在不能和他一起去逛街,就眼巴巴地说:“那你早点回来啊小叔。”   柳侠和昨天回来的时间差不多,还没买到合适的礼物,他只是来过京都两次,两次还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景点游玩,想买这种有点特色的小玩意得找对地方才行。   今天全家都在,听到柳侠出去了一下午是因为这事,曾怀琛说:“我这几天回来的都是黄金首饰,过两天会有一部分玉器送到,是佩戴的小饰品,你选一个,黑;;德清春天和柳魁哥一起来过家里,我们也算是认识,算是给孩子添一份礼。”   柳侠赶忙推辞:“怀琛哥这可不行,你那都是正儿八经的好玉,动辄成千上万的,我送个这么贵重的,我们寝室那几个人怎么办?让他们知道,得吃了我。”   曾广同给曾怀琛的店铺定位的是高端精品路线,尤其是玉器店,他们不卖低档劣质的货物,京都属于富贵人士集中的地方,真正的好货永远不缺买家。   柳魁、柳凌和柳侠是一样的想法。   曾广同说:“也对,小侠和他的朋友都是从学校毕业没几年的年轻人,收入不高,不是攀比起这个的时候,这样吧,明天猫儿输完液回家,你过去找我,我知道几家做金银首饰的老店,京都的老手艺人做给小孩子的物件不但精致,寓意也有很多讲究,咱们给黑阳阳那小丫头选个顶合适的。”   所以,周六的下午,柳侠又出去了,回来的时候还是很晚,他给黑阳阳买了个银质的长命锁,银白色小元宝一样的长命锁,一面是祥云纹图案,一面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下面还有五个会叮当响的小铃铛,大家都觉得这个礼物好。   柳侠吃完饭,他们回自己屋,一进门,猫儿就问柳侠:“你是不是还买了别的?我看你看我的眼神有点心虚。”   柳侠挠头:“那个……,乖,你喜不喜欢长命锁?”   “不喜欢。”猫儿的回答干脆利索:“我都十五岁了,带个长命锁不得让人笑话死。”   柳侠看着猫儿的眼睛:“哦,不喜欢,那,有长命锁的意思,但是是别的样子,你会喜欢吗?”   猫儿盯着柳侠看。   柳侠坐在床沿上,把猫儿拉怀里:“那个,小叔今天去的那个铺子,东西做的特好,小叔本来想给你也买一个长命锁,也是想着你这么大了,肯定不愿意带,就问那位老师傅有其他意思差不多,做成别的样子的没有。   师傅说,有手镯和脚镯,手镯和脚镯,除了好看漂亮,还有把小孩子栓牢了,不让……被带走的意思,小叔给你定做了一个大的,你,会带吗?”   猫儿看了柳侠一会儿,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会,只要你想,你喜欢,什么我都带。”   柳侠高兴地笑了,轻拍着他的后背:“小叔不想让你被人笑话,咱不带啥出格的,就带个脚镯,别人看不见。”   所以,又一个下午,柳侠还是回来的很晚,老师傅原本说脚镯一天就可以做好,克柳侠要求的有个小狗头的铃铛不好做,柳侠等了一下午也没能做好。   柳侠半夜从恶梦中醒来,在黑暗中就伸手摸猫儿的额头,感觉正常,可他觉得怀里猫儿的身体好像有点热,就赶紧打开了台灯起来给猫儿量体温,36.9°,他松了口气。   他实在太紧张了,梦里猫儿在发烧,他背着猫儿往望宁卫生院跑,却抬不动腿,脚也像踩在棉花上,怎么都跑不到望宁。   猫儿睡得很沉,量体温也没把他弄醒,柳侠睁着眼躺了很久,想白天的事,四天了,他每次去都只能见到那个中年妇女,却进不去祁清源家的门一步,曾广同的朋友那边也毫无办法,柳侠不知道如果最后也请不动祁清源,那该怎么办。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迷迷糊糊又睡着了,梦境竟然接上了刚才的,还是背着猫儿在山路上,拼了命的想跑快点,每一步都有千斤重,而前面的路遥遥没有尽头,柳侠再次从恶梦中惊醒,还是觉得猫儿的身体比平时热。   他按亮传呼机,五点四十,他们现在都是五点五十起床,柳侠打开了灯,猫儿一下就醒了。   柳侠披了衣服坐起来,让猫儿靠在他怀里量体温,猫儿揉着眼睛说:“我不会发烧小叔,你别害怕。”   外面响起脚步声,柳魁推门进来:“孩儿,您醒了?我正说早叫您十分钟咧,下雪了,路不好走,您早点去。”   柳侠惊慌地说:“大哥,我觉得孩儿好像烧咧。”   柳魁的脸色一下就凝重了起来,快步过来坐在床边,伸手摸猫儿的额头,确实有点热。   看着表,十分钟,体温计拿出来:37.2度。   柳侠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去抓猫儿的衣服。   猫儿拉住柳侠的胳膊:“小叔,医生说37.3以上才算发烧,我没事。”   柳侠说:“我能觉出来,你就是发烧咧,快点孩儿,咱现在就去医院。”   柳魁看柳侠彻底乱了心神的模样,把他的衣服递过去:“你自己穿,我帮猫儿穿,还有幺儿,孩儿现在没觉得有啥不舒服,饭已经盛好了,叫孩儿吃点饭再去医院,这对他好。”   柳侠吃不下,猫儿硬逼着他吃了,猫儿自己和平时一样喝完了中药,还吃了一碗稀饭,两个馍,柳凌做的当归鸭血炖萝卜味道很好,他也吃了不少。   柳家几个兄弟里,就柳魁和柳钰不太会做饭,所以这几天,早上都是柳凌做饭,柳魁熬中药,其他时间,柳魁去怀琛店里帮忙,柳凌在家做其他两顿饭,熬药。   虽然这几天柳侠和猫儿都坚持打出租车,怀琛还是每天都把车钥匙放在堂屋的茶几上,今天,柳凌开车和柳侠、猫儿一起来到医院。   林培之还没有上班,值夜班的严大夫让护士给猫儿抽血后又测了体温,还是37.2度。   严大夫说:“ 刚开始治疗,这种情况算是正常,应该不是大问题,下午化验结果出来咱们再看看。”   柳侠的这半天过的真是度日如年,他把猫儿包的风雨不透,一直趴在他身边看着,猫儿上午又测了三次体温,都是37.2°,林培之给猫儿检查后,也说不像有问题,可柳侠却跟世界末日似的。   柳凌中午送来午饭,和平时一样留下来等着他们,一点半,猫儿输完水,又测了一次体温,37度整,等到两点钟上班,化验结果也送过来了,白细胞下降的情况和治疗情况一致。   林培之仔细询问了柳侠和猫儿,觉得应该是因为柳侠太小心,给猫儿盖的太厚了,盖的太厚,身体自然散发的热量不能及时散发出去,也会引起临时性的体温增高。   柳凌和猫儿都觉得应该是这个原因,柳侠检讨了一下自己,觉得不是,他想让猫儿留在医院,猫儿坚决不肯,他们又等了一个小时,再次测量体温,36.8°,柳侠放心了些,把猫儿包好了,三个人一起回家。   虽然才四点多,下着小雪的天已经有了黄昏的感觉。   猫儿睡着了,柳侠慢慢起身,他在羽绒服外又套上了棉大衣。   柳凌在倒座那间烧暖气的屋子里正泡晚上准备给猫儿熬的中药,看到柳侠,他走了出来。   柳侠说:“五哥,等孩儿起来,你就说我去看他哩脚镯做好了没。”   柳凌伸手摸着柳侠消瘦的脸颊:“孩儿……”   柳侠强笑了一下:“我得再去试试,孩儿现在身子老瓤,光凭输抗生素不中,得用中药养。”   在厨房看着锅熬粥的柳魁正好也出来了,他一看柳侠的打扮就知道怎么回事,他跑过来:“幺儿,你搁家,今儿我去孩儿。”   柳侠摇头:“怀琛哥今儿还有一批货回来,你给他帮忙登记了好几天,有经验了,我不擅长干那个。”   他们家四个人都住在这里,就是曾广同一家对他们再好,把他们当自家人,他们也过意不去,猫儿住院的事安置好后,柳魁就主动开始帮怀琛打理店铺的杂事,他多干点事,柳侠和猫儿在这里借住就多一分安心。   柳侠打的来到老杨树胡同,这次,连那个中年妇女也没有了。   雪越下越大,雪花在路灯昏黄的光圈中旋转飞舞,晚归的人头上肩上都罩着一层白,路北一个院子里两个男女的吵架声比前两天更激烈,间或还有摔碎东西的声音。   可柳侠的眼里和耳中,就像此刻的33号院子,安静黑暗得如同世界寂灭。   七点半,柳凌开车过来,连拖带抱把柳侠塞进了车里。   回到家,柳侠吃着饭,猫儿把带了亮晶晶的金脚镯的右脚伸出来给大家看:“可美,还能调节大小,我长到一百也能带。”   柳魁抬起一条腿,挑着猫儿的那个脚颠了几下:“怎么不响呢,如果响点就更好了,你一路走一路叮铃响,小狗撒欢儿似的。”   柳侠笑嘻嘻地把他的脚抱到自己腿上看:“嗯,虽然不响,可够漂亮,乖猫,小叔设计的这个狗头铃铛不错吧?不过,还是没有小叔英俊帅气。”   猫儿把脚收回去,很宝贝地自己抱着看:“谁说的?我怎么觉得特帅气,一看就是条英勇无畏的大帅狗。”   胖虫儿和小萱相反,肢体动作发育不够好,嘴却伶俐得很:“柳岸哥,你都那么大了,还带镯子,羞不羞?”   猫儿把脚举起来老高,使劲摇了几下,一个铃铛,如果不碰到镯圈,真的不会响,但猫儿非常嘚瑟地说:“哎呀,绕梁三日,美不胜收,真美,嘿嘿,我喜欢带,谁能管得着?”   临睡前,猫儿又抱着自己的脚看了好一会儿,美滋滋地说了句“真好看,可美”,才心满意足地搂着柳侠闭上眼睛。   柳侠几乎一夜未眠,他老觉得猫儿有点发烧,迷糊过去一下,马上就会惊醒,一晚上给猫儿量了好几次体温,都是37度,三点多,他再一次惊醒,又给猫儿量了一次,37.2度。   柳侠披衣坐起来,却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该让猫儿起来去医院,猫儿睡得很安稳,以前猫儿发烧的时候,都会发出很不舒服的声音。   他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了一下,雪停了,那么,气温应该会更低,这时候外出,可能会让猫儿受凉,林培之说过,现在要尽可能避免猫儿伤风受凉。   柳侠重新躺下搂着猫儿,整个人如在油锅里煎。   好不容易熬到五点半,他又量了一次,还是37.2度。   除了没有抽血,猫儿这一天在医院的情况和昨天几乎一模一样,林培之说没问题,可柳侠像魔障了一样,就是觉得大祸临头的感觉。   他排队挂号那三天虽然几乎没和其他人做过什么交流,但他却听到了周围人的很多话,除了求医过程的艰难,他听得最多的就是:“人家说,这种病到了最后都会发烧,那就是人没一点抵抗力了,只要发烧控制不住,就是不行了。”   所以柳侠对于猫儿发烧的恐惧现在已经到了骨子里。   柳侠今天没跟着柳凌和猫儿去钟先生家,他对猫儿说:“小叔今儿有点事,让五叔陪着你,小叔可能会回去晚点,你该睡就睡,别等小叔。”   猫儿拉着柳侠说:“小叔,我觉得钟爷爷看得就可好。”   他知道柳侠这几天肯定去找过祁清源,现在也是要去,他心疼小叔,却装作不知道,不劝阻,是因为他知道如果小叔没尽过最大的努力,以后如果他的病恶化死去,小叔得自责一辈子,而且,猫儿想痊愈,想健康地活下去陪小叔一辈子,祁清源可以把他健康活着的几率增加,如果小叔这些天受罪能让他多几十年的时间陪着小叔,他再心疼也要挺着,他以后会用无数倍的好弥补小叔现在受的罪。   可今天,天这么冷,不管为了什么样的未来,让小叔受这样的罪都超过了猫儿的承受力。   柳侠用力抱了猫儿一下,等于默认了他话里的意思:“乖乖回家等小叔孩儿。”   柳凌揽着猫儿:“走孩儿,咱先去钟先生家,别担心小叔,有五叔呢。”   四点半,柳侠到了老杨树胡同,他敲了大约有五分钟门,里面都没有动静,柳侠对着门缝说:“阿姨,请您开一下门,我知道您在。”   里面依然没动静,柳侠继续对着门缝说话:“阿姨,我知道,老先生年纪大了,可能不喜欢被人打扰,如果不是没办法,我不会这么没完没了地来惊扰老先生清静的,我小侄他十四岁,本来明年暑假就该参加高考了,可他累得很了,得了白血病,如果不是看电视剧,我们以前都不知道还有这种病,我们从中原来这里,原本以为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可有人告诉我们,祁老先生是最好的中医,他治好过这样的病人……”   六点多,柳凌来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柳侠在零下十三度的寒风中,对着那个门缝在请求诉说。   柳凌站在路灯下看了十分钟,没有人回应柳侠的诉说,那个院子甚至没有一点光亮。   柳凌走过去:“孩儿,今天太冷,咱先回去,曾大伯他们一直在想办法。”   可是柳侠抓着门环,不肯离开,他继续对着门缝说:“我们肯定会懂规矩,不会提过分的要求,我们会和别人一样付诊费,不会耍赖……”   柳凌捂着柳侠抓着门环的冰冷的手:“孩儿,别说了,里面没人。”   柳侠对着门缝继续说:“……我小侄他只有十四岁,他得的是有希望治好的白血病……”   柳凌掰开了柳侠的手,强硬地拖着他往台阶下走,柳侠不肯,拉扯之间,柳侠冻得麻木的脚崴了一下,差点摔倒。   “吱——”一声尖锐的自行车刹车声,一个人左脚支地,自行车擦着柳凌停了下来。   柳凌抱着柳侠扭头,对穿着皮夹克的人:“对不起。”然后他想拖着柳侠往将军路的方向走:“小侠,听话孩儿,让人家先过去。孩儿,咱先回家,再这样下去,猫儿没事,你就冻出病了孩儿。”   “五哥,孩儿连着两天半夜发烧,他再这么下去,要是出事怎么办?他们说白血病最怕发烧,发烧就是人弱得彻底没免疫力了,如果一直烧……”   “不会孩儿……五哥也会想办法,听话小侠……五哥想办法……”   走到将军路路口,柳侠还挣扎着回头看33号。   柳凌也回过头,33号的院子依然一片黑,他看到刚才那个男人,提着自行车站在35号的台阶上,好像也在看他们。   ……   回到曾家大门口,柳侠在车里坐了好几分钟,才用力搓搓脸,开门下车。   猫儿听到柳侠的脚步声就冲了出来,在院子中间迎到了柳侠:“小叔,你回来了?”   柳侠揽着他的肩往堂屋走:“回来了,唉,小叔今儿去老杨树胡同找祁老先生,人家压根儿不开门,不过一般来说,有本事的人架子都比较大,看来,祁老先生确实是个高手。”他笑嘻嘻地跟猫儿说笑着。   当瞒不住的时候,他干脆摊开了说,他想从截然相反的方向来感染、引导猫儿的情绪。   进了堂屋,除了曾怀珏外的所有人都在,曾广同、柳魁、曾怀琛正在看收到的第一批玉件,都是可以随身佩戴的小件。   冬燕在指导胖虫儿用彩色的纸折叠小动物,是幼儿园布置的作业。   柳侠把刚才对猫儿说的话又用同样的态度对众人说了一遍,几个人很配合地嘻嘻哈哈着说:“高人都得端着点架子,要不就不金贵了,等咱们表现出的敬仰让高人满意了,那就是到时候了。”   柳侠在猫儿的注视下高速度吃了饭,和猫儿过来一起欣赏那些玉件,茶几上有个柳魁刚刚打开的大盒子,里面有好几个小盒子,猫儿问柳魁能不能看,柳魁说可以,看完放回原处就行。   猫儿随手拿起一个打开,眼睛一亮,看柳侠:“小叔,你看,这个菩萨多好看,跟咱家俺奶奶请的那个一样。”   柳侠接过小盒子,里面是只有猫儿拇指肚那么大的一个纯白色的观世音菩萨坐莲雕像,并不是十分细致繁复的那种雕刻,而是非常简单、古朴厚拙的,菩萨眉眼温润慈祥,不喜不悲,好像在安静地注视着柳侠。   柳侠知道曾怀琛订的这些玉器都很贵 ,不敢随便用手碰触,其实即使让他随便摸他也不懂玉的好坏,他和猫儿一样,就是觉得这个雕像好看,让人舒服。   柳侠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把雕像拿出来,放在猫儿脖子那里比了比,问曾怀琛:“怀琛哥,我跟猫儿都喜欢这个菩萨,我想请了给猫儿当护身佛,这个您定的多少钱?”   曾怀琛、曾广同和柳魁、柳凌都楞了一下,然后一齐过来看,柳凌对柳魁说:“是哎大哥,虽然看着好像根本没有相同的地方,可就是觉得跟咱家的菩萨特别一样。”   曾怀琛说:“喜欢你就拿去,明天让你冬燕姐给编个红丝线。”   柳侠说:“这可不成,请菩萨是要诚心的,去庙里拜菩萨还要留个香火钱呢,您这个多少钱?”   曾怀琛为难地看看曾广同,他觉得怎么说都不能要柳侠的钱,可是,菩萨雕像和别的物件不一样,对于有心人,确实是有特殊意义的,不是钱的问题。   曾广同知道曾怀琛的意思,他说:“把你下午收货时的记录单给小侠看一下,就照那个收。”   柳魁把手里的本子往前翻了一页,对着小盒子里的编号,找到了价格,给柳侠看了一下。   柳侠把菩萨重新放回小盒子,交给猫儿就往外走,猫儿跟着他说:“小叔我不要,我就是觉得好看才让你看的,我没有……”   柳侠回头指着他:“不许胡说,这是小叔给你请的护身佛,不能说不要之类的话。”   猫儿不吭声了。   柳侠很快转回来,把一叠钱放在曾怀琛面前:“怀琛哥,我脸皮厚,爱占便宜,所以一分钱不多给你,你数好了,过后说少了我就不认账了。”   曾怀琛真的拿起来数了一遍:“嗯,一张都不多。冬燕,这是好兆头,还没正式开业就开张了,给,钱给你你放好,这是咱做生意赚到的第一笔钱,有纪念意义,交给你保存了。”   冬燕笑嘻嘻地接过:“谢夫君恩赐。”   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柳侠和猫儿在笑声中拿着小盒子离开堂屋,回到自己屋子里,猫儿该睡了。   猫儿睡着了,柳侠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涌上满脸满眼的恐惧和茫然无措。   林培之说的预后再好,也不能改变猫儿是白血病的事实,这个事实放在那里,柳侠的心没有一秒钟是真正轻松的,猫儿现在的虚弱他每天都一丝不落地看在眼里,林培之推荐的祁清源是他最大的希望,他本能地觉得,猫儿虚弱的体质得不到改善,即便白细胞降下去也是暂时的,猫儿不可能真正痊愈恢复复健康,所以他对祁清源那里抱的希望比林培之还要大,他没想到,想请祁清源看个病居然这么难,而猫儿又连续两天晚上低烧,柳侠似乎又回到了开始知道猫儿得的是白血病的时候,恐惧、绝望、茫然。   柳侠离开堂屋后,柳侠对曾怀琛说他有点事,今天就不帮忙整理了,他还跟曾怀琛说,他待会儿有点事得出去一趟,要用会儿车。   十点半,柳魁几个人把全部货物登记完贴完标签准备收工的时候,柳凌进来,和他们打了个招呼,拿起车钥匙就出去了。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柳凌对柳侠和猫儿说:“我今天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中午你们吃一顿医院的饭吧,药到时候大哥给你们送去。”   柳侠和猫儿都让柳凌放心办他的事去,不用管他们吃饭的问题。   八点半,林培之正在给猫儿做检查,柳侠的传呼机响了,他打开一看,整个人都懵了:   我在祁先生家,输完液马上过来,柳凌。 第232章 转机   青砖铺地的大屋子,墙角砖砌的灶台也很大,灶膛里燃烧的木炭不时发出细碎的响声,老旧的铜盆上氤氲着袅袅的水汽,支着铜盆的铁架子周围烤着几个蒸熟的红薯和包子。   做诊台用的桌子厚重笨拙,油漆斑驳,原先富贵的朱红经过不知多少岁月的磨砺,早已失去最初的光鲜成为说不清的沧桑颜色。   这一切,再加上坐在桌子后面,穿着半旧老式灰色橛头棉袄、双目微阖、似乎在打瞌睡的老人和他身边安静地翻着本书在看的青年男人,让这里就像寒冷的冬天里一家人一起窝在家里猫冬的任何一个平常家庭,任凭是多焦灼的一颗心,在这里也会暂时得到宁静。   祁清源忽然睁开眼睛,抬抬下巴:“那个。”   猫儿把桌子上的右手换成了左手。   祁清源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又恢复了刚才打瞌睡的模样,他旁边的男子抬起眼睛看了他们一眼,继续低头看书。   柳侠坐在稍远一点的椅子上,眼睛一直在祁清源老人的脸和他搭在猫儿细瘦的手腕上的三根手指之间来回逡巡,这一换手的动静,让他的心跟着扑通了好几下。   柳凌一直握着他的右手,这时候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柳侠凭空多出一分安心,继续盯着老人的脸和手看。   良久,老人再次睁开眼,对那年轻人点点头:“嗯。”   岳祁的书下摊着薄薄一摞有点泛黄的纸,看到老人的动作,马上推开书,拿起前面挂在笔架上的毛笔,蘸了墨,开始写方子。   猫儿回头看柳侠,柳侠冲他一笑。   猫儿也咧嘴笑了一下,回头伸长了脖子看岳祁写方子。   老人忽然站了起来。   柳凌、柳侠和猫儿也同时站起来,都想去搀扶他,但老人只是抬眼淡淡地看了一眼,三个人就都没再动。   老人走到炉子跟前,在铜盆里洗了洗手,拿起灶台上的包子,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岳祁写着字说:“爷爷,心儿里烤透了吗您就吃?”   祁清源拿着包子往回走:“透了,可热乎儿呢,皮儿薄馅儿大,都是粉条,好吃。”   柳侠和柳凌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连续几天诚心的拜见被无视,连许应山那样自认为在京都还算有点人脉基本到哪里都能玩得转的人都被一口拒绝,柳侠的想象中,祁清源肯定是一个因为素有盛名,多年来大部分时间都是为权贵人物看病,所以对普通身份的病人非常冷淡傲慢、平日里拒人千里的人,可刚刚他来到这里,见到祁清源,老先生给他的第一感觉就是个平平常常的老头,现在,拿着烤包子吃的祁清源更进一步地佐证着他们的感觉。   岳祁写好了方子,双手递到祁清源面前,祁清源拿起个眼镜带上,接过方子看,末了,把方子递给了已经站在他跟前的柳凌手里。   岳祁说:“去济世堂或兴国寺东边的岳文成诊所取药都可以,记着,只能去这两个地方。”   柳凌和柳侠连连点头:“好。”   济世堂名满京都,是个人都知道;兴国寺就在附近,柳侠每天打车过来都能隔着车窗看到寺里的那座塔,那是附近最高的建筑。   祁清源对岳祁说:“这孩子阴阳失衡,得补补,可他年纪小,得温和着些,虫草吧,去拿三天的来。”   岳祁应者,起身出去了。   祁清源问柳凌和柳侠:“你们都会做饭是吧?”   两个人同时点点头,猫儿说:“我也会。”   祁清源个子只比猫儿高一点,听见他这么说,歪着头看了看他:“大人的事让大人操心,小孩子家能吃会玩就好。”   然后他又对着柳凌和柳侠说:“回去后买只草龟,甲鱼也行,如果一时都买不着,排骨、鸡鸭也可以,每次炖个小一斤,给孩子吃,一次少吃点,一天吃完,待会儿拿来的药,快炖好的时候放进去,再炖个十来分钟就行,最后把炖的汤连着药一起吃完喝完。”   柳侠连连点头:“知道了。”   岳祁很快就回来了,递给柳侠三个黄油纸的小包:“爷爷已经告诉你怎么用了吧?一天一包。”   柳侠接过来,金贵地放进自己的包里:“祁先生,多少钱?”   岳祁看看柳凌:“钱你哥哥已经放在这里了,用完了我会告诉你们,你们再续。”   柳侠看柳凌,柳凌笑:“我没钱,是你打算让曾大伯给先生送礼的钱,我拿了一部分过来。”   柳侠给猫儿穿衣服,准备告辞。   祁清源说:“这孩子现在气血两虚,禁不得风寒,穿厚些原本是该的,可也不能捂得盖得太过,人要是成天价不接着点阴阳地气,好人也会出毛病的。”   柳侠停住了手,站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该把大衣给猫儿套上。   岳祁说:“穿上吧,今儿这天太冷,风也大。爷爷的意思是,不能因为身上有了病就想的太多,这也不敢那也不敢的,过犹不及,只要注意点不要过于劳力劳心就好,平常的日子还和以前一样,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不要老把病放在心上。”   柳侠明白了祁清源的意思。   三个人道了谢准备往外走,柳侠试了几试,还是问了出来:“先生,您看我们柳岸的病……”   祁清源掰下一块被烤成金黄色的包子皮,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都没往嘴里放,似乎舍不得吃:“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来吧。”   站在寒风凛冽的胡同里,三个人看着33号重新关上的大门,柳侠觉得跟做梦一样。   猫儿看看大门,再看看柳侠的脸,抱紧了他的胳膊。   柳凌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揉了把猫儿的脑袋,带头往将军路的方向走。   他自己来过两次,看着几个一看穿着打扮就身份贵重的人,把挂着特殊牌号的车停在将军路边,过来敲开33号的门,从容地进去,而他的尝试只是一条窄窄的门缝,然后还很快就被重新关上。   出门在外十多年,虽然部队环境相对单纯,但也不是真空,而且和曾经的那个人在一起,柳凌对特权的力量清清楚楚。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被忘记,总有人在不远处若有似无地看着他,如果他提出点什么要求,很容易就会被满足。   当然,这绝对不是出于什么善良的意愿,而是有人要让他知道,他和家人舍弃了尊严甚至拼了命都触摸不到的,他们只需一句话或一个电话就能解决,这件事如此,其他事也同样,他和他的家人好比是苍茫人世间的一点尘埃,命运的起飞或倾落,只在他们的手腕翻覆之间。   柳凌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些人从来不看历史书的吗?不需要回顾千年,刚刚擦身而过的三十年就足够了,特权之所以特别,就是因为它不能常有,不能长久,古往今来,有几个人能够享受到永恒的特权?   幸好,他在看到小侠焦虑到不知所措而只能求助于神明的时候心疼到无以复加一时冲动写了那封信。   他不必以羞辱换取猫儿生存的机会,不必……再多亏欠那个人。   三个人慢慢顺着胡同往将军路的方向走,柳侠今天终于有心情看一下老杨树胡同了。   胡同很长,不是笔直的,路好像也不是统一修的,各家各户门前都不一样,有些是青石板铺的,也有些是青砖,因为年代久远,很多石板和青砖都碎裂了,中间不遵循任何规律地向北稍稍偏折了两次,祁清源家往西大约五十米的地方,胡同正中间还有一棵很粗的国槐,往东则有一棵老榆树,也是长在路中间,远处好像还有几棵不当不正长在胡同里的,隔得远看不清是什么树,但至少都不像杨树。   胡同两旁的小院不全是标准的四合院,有很多院子临街的不是倒座房,而是已经破落的门楼,当然,破落的不止是门楼,这里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是这种感觉,褪色的蓝瓦房上干枯的野草,大门上油漆剥落后裸露出的腐朽木头,多年风吹雨淋消减得坑坑洼洼的石头或青砖台阶,所有的细节无不在告诉过路的人,这是一个没落的地方。   虽然,也许它从来就没有辉煌过。   很多家的大门外都随意堆砌或搭建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纸箱之类的回收品,破烂成几根棍子搭着块破布的沙发,还有……鸡窝。   证明对这一带的传言非虚,这里确实是京都最下层的地方。   可柳侠心里却很喜欢这样的地方。   因为和这种破落户的外观截然相反,胡同里骑着自行车穿行的人和从白墙蓝瓦的小院里偶尔伸展出的一点青翠绿色,让这个地方即便是在这样天寒地冻的季节,也有一股压抑不住的生机。   到了兴国寺正门,他们一眼就看到了岳文成中医诊所。   诊所宽敞明亮,像个小型医院,东头一大间是中药房,柳侠把药方交给柜台里的一个中年女子,正好有一个中年男人过来,女子对他说:“小祁写的,爸爸的病人。”   男人拿起药方认真地看了一遍,抬头看着他们三个,伸出手对猫儿说:“过来,我看看。”   猫儿不明所以地把自己的右手放在柜台上,男人的三根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上,然后看着柳凌和柳侠:“昨晚上那封信谁写的?”   柳侠愕然。   他和猫儿一到就直接被带到祁清源和岳祁跟前,还没有机会和柳凌单独说话,他打算回家后问柳凌的。   柳凌说:“是我,抱歉,打扰到先生一家了。”   男子温和地打量了柳凌一遍,笑着说:“没关系,文采斐然,字也写得好。”他又转向柳侠:“每天下午在我家大门口等的是你吧?”   柳侠点头:“是,您是……”   男子依然带着淡淡的笑看了看他,却没回答他的话,而是换了猫儿的另一只手:“虚劳之症,得慢慢来。”说话那平淡的口吻,和祁清源一模一样。   从岳文成的诊所出来,他们让出租车司机当向导,跑了两家自由市场,终于找到了个卖龟的,那人卖的还是野生龟,柳侠把一大一小两个都给买了。   这样,他们回到曾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他们刚从出租车上下来,柳魁就打开了大门,他身边还跟着个小尾巴胖虫儿。   猫儿跑过去,柳魁把他包脸的围巾拉开一点,着急地问:“孩儿,见着祁老先生了?”   “嗯,他给我看的,他说我这是虚劳,说慢慢看,我觉得他说话那样,我肯定会好。”猫儿看起来非常兴奋。   柳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就好了,俺孩儿真哩是命里有贵人,看着到绝处了,总还有路走。”   胖虫儿敏锐地感觉到了大人们愉快的情绪,在院子里大呼小叫人来疯,跳到海棠树下的雪堆里弄了一鞋子的雪,被柳魁捞出来后,又非要去够房檐下的冰凌挂子。   厢房相对低一点,柳魁抱着他来到柳侠他们住的房间前,把他举起来,他高兴得哇哇大叫,居然直接拿嘴去啃着冰凌挂子吃。   胖虫儿可不比柳雲柳雷那几个小家伙,吃块石头能拉出块碑,他是一直被家人娇惯着的,身子骨又弱,一天到晚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还出毛病呢,柳魁哪敢让他吃这个。   可柳魁一放下来,胖虫儿就撒娇地装哭又装笑,柳凌跳起来给他掰下一根他都不要,非要自己对着房檐吃不可。   柳魁正想用个什么办法吓唬这小家伙一下,就听到北头房间里“啪啦”一声,很像玻璃杯子摔碎的声音,跟着是曾怀珏暴躁的吼声:“干什么呢?让不让人过了?”   胖虫儿一下就蔫了,对着曾怀珏住的屋子撅嘴翻白眼,不过他知道这没什么用处,如果爷爷和爸爸妈妈在家,这样的事也是他没理,他应该让着大爷,所以他趴在柳魁肩膀上,乖乖地让抱进了厨房。   柳侠和猫儿特别不自在,他们在曾家的时间,除了吃饭,基本就是在自己房间呆着,虽然知道曾怀珏不好相处,但没有过直接的感受,今天是第一次,柳侠那一次被无视的问候比今天这个还是好多了。   柳魁和柳凌肯定也不多舒服,不过他们都见过曾怀珏比这厉害的多的莫名其妙发作,所以没太往心里去,柳魁笑呵呵地安抚着胖虫儿,把自己已经洗好切好的菜让柳凌看。   终于找到了祁清源为猫儿看病,他高兴,今天多准备了两个菜。   柳凌卷起袖子开始炒菜,柳侠要去给猫儿熬药,柳魁说,刚才罗家老太太已经帮忙熬上了,她们那个年纪的人,干这个比柳家几个兄弟在行,前几天的药有好几次都是她帮忙熬的。   知道曾广同和怀琛两口子也一直在惦记猫儿今天去祁清源那里的事,柳侠给曾广同打了个电话过去,曾广同听说祁清源不但开了药方,还给了食疗的药材,特别高兴,说抓紧时间把店里料理完了,回来和柳魁喝两杯庆祝一下。   猫儿的药熬好,柳凌也把菜都炒好了,柳魁把各种菜都夹了些,单独给曾怀珏盛了一大盘子,又准备好了稀饭和馒头,他准备给曾怀珏送过去。   柳凌却二话不说突然伸手把这个活儿给抢了:他不想让已经快四十岁的大哥去看曾怀珏的脸色。   怀琛的店离曾广同家不算远,不堵车的话,二十多分钟就到了,猫儿喝完药没一会儿,曾广同就回来了。   几个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曾广同和柳魁、柳凌碰了三次酒,都是祝猫儿早日恢复健康。   九点钟,曾广同和柳魁他们继续在堂屋聊天,柳侠和猫儿回到自己屋,猫儿今天没睡午觉,柳侠想让他早点睡,猫儿很听话地钻进被窝儿就闭上了眼睛。   可柳侠把灯关了半个小时后,猫儿忽然说:“小叔,还有三天我在医院的治疗就够一个疗程了,等我出院,咱们出去租房子住吧?” 第233章 驱逐   柳侠吓了一跳,他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睁着眼说梦话让猫儿给听到了,他捏了捏猫儿的耳垂:“为什么这么想?不喜欢曾爷爷家?”   “不是,是不喜欢胖虫儿他大伯,我知道这是人家的家,咱是客人,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可我这次来,住在这里觉得可不美,我想住在只有咱们家的人的地方,没有暖气,房子小一点也行,只要没别人。”   柳侠拍了拍猫儿搭在他腰间的腿:“睡吧乖,小叔知道了。”   猫儿从窗帘中透过的那一点点朦胧亮色能模糊看到柳侠的脸,可这就足够了,他高兴地问:“小叔,你是不是跟我一样,也不想搁这儿住了?”   柳侠点点头:“嗯,这两天曾爷爷他们正忙,咱说这事不合适,等忙过去,我跟你大伯和曾爷爷他们说一声,一找到合适的房子,咱就搬出去。”   猫儿心里一下轻松了,咧嘴笑着闭上了眼睛,曾爷爷家再好,如果有人给小叔脸色看,他也不愿意住这里。   十点半,柳魁和柳凌过来了,曾广同一高兴,多喝了两杯,现在已经睡下了。   怀琛的店后天开业,三个人说了会儿店铺的事,柳侠觉得大哥有点心不在焉,他在家里人面前向来没有任何小心思,所以直接就问:“大哥,我觉得你看我的眼神不对劲,是不是有什么事?”   柳魁看着柳侠的眼睛沉默了片刻,说:“确实有点事,小侠,孩儿现在身体不好,我知道咱该尽量叫孩儿吃的好点住的好点,不过,我觉得孩儿他聪明,心底又纯善,叫他开心点 ,比吃好住好更重要,你觉得呢?”   柳侠看了一眼柳凌,他直觉大哥和五哥可能跟他和猫儿想一块去了:“嗯,我也觉得叫孩儿心里高兴自在比什么都重要。”   柳魁点点头:“那,要是我说,我觉得咱一直住在曾大伯家不合适,想等孩儿出院后让你们俩去租房子住,你觉得怎么样?”   柳侠嘿嘿笑了起来,他原本还担心大哥会不同意他们出去租房子,怕曾大伯生气呢。   他把传呼机摁开,让柳魁和柳凌看两条信息,那是他昨天在医院偶尔捡到一张报纸,上面全都是租赁房屋的广告,他觉得有两个比较合适,就给房东打了电话,房东和他约好了看房子的时间,把乘坐公交的线路发给了他。   离开曾家出去租房子的事就这么决定了。   柳侠和猫儿租房子是打算长住的,他们要自己做饭,还要一天三顿按时给猫儿熬药,所以房子不能太将就,至少得是厨卫齐全的套房,还要有暖气。   猫儿已经住上了有暖气的房子,柳侠坚决不允许猫儿的生活质量倒退太多。   还有就是不能离医院和祁清源家太远,猫儿的病一时半会儿肯定好不了,每天去医院或祁清源那里,太远的距离绝对是个大负担,而且出租车的费用算下来也是很大一笔花销。   他们决定就在京大医院到兴国寺这两点之间找房子,柳侠想让离兴国寺这边更近一点,因为林培之说,如果猫儿的白细胞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范围内稳定下来后,可以尝试只用中药治疗。   今天,柳侠去之前,柳凌把猫儿的治疗情况如实跟祁清源说了,祁清源虽然没明确说自己一定有把握把猫儿治好,让猫儿停掉西医治疗,但对猫儿的病,他给人的感觉是胸有成竹:病确实比较严重,但并不是不能治。这让柳侠心里明显偏向于用中药治疗。   而且,有张志远那个例子在,猫儿其实现在心里还是比较抗拒输液,柳侠也一样,如果可能,他想让猫儿只吃中药,别的不说,就每天猫儿要挨针扎这一点,就让他没法不抵触。   柳魁让柳凌这几天多买几份有房屋出租广告的报纸看看,觉得合适就打电话询问,有时间就去看,他已经决定了最迟这个周末就返家,希望能在自己走之前把柳侠和猫儿安顿好。   在找到合适的房子之前,柳魁让柳凌和柳侠先不要把这事告诉曾广同父子,他能想到曾广同知道这件事后的态度,后天店铺开业,忙成这样,柳魁不想让他因为这件事烦心。   柳魁知道曾广同和曾怀琛夫妇对柳家是真心实意的好,他非常珍惜和曾家的友谊,但现在曾广同这边出现了曾怀珏这样一个因素,曾广同本人也掌握不了他,柳魁理解曾广同的处境,但他不会让自己家的人委曲求全来维持和曾广同之间的关系,他会找个合适的时间跟曾广同解释,把柳侠搬走的理由全部说成出于猫儿看病治疗的需要,避免让曾家因为这件事产生家庭矛盾,以曾广同的阅历和豁达的心态,刚开始肯定会有些难受,但最终他也会理解柳家兄弟几个的决定。   可柳魁没想到,他的体贴不但没有解决曾广同的问题,还让柳侠承受了一次从来不曾想象过的屈辱,后来很长时间想起这件事,柳魁都觉得对不起幺儿。   店铺开业的这天是阴历初九,柳凌把汤药和午饭送到医院后就离开了,没像平时那样等着柳侠和猫儿一起回家,所以那天下午,曾家院子里,除了罗氏老夫妇,就只有柳侠、猫儿和曾怀珏。   柳侠安置猫儿睡觉后,他起来准备晚饭的材料,今天曾家的店铺开业,他和柳凌都没能去捧场,回来的路上他就去买了点菜,打算晚上多做几个下酒菜,祝贺怀琛。   把菜全部准备好,柳侠又出去把垃圾送到街口的公共放置点,回来的时候一进大门,就看到曾怀琛站在倒座烧暖气的那间屋子门口,看到他进来,曾怀珏仰起了脸,用和上次一样的表情上下打量着他。   柳侠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和曾怀珏说话,他到底还年轻,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上次和曾怀珏打招呼被无视的事才几天,他不可能当做从来没发生过,如果他今天再次主动发起对话又被无视,就是自取其辱了,可自己就住在这里,当面碰上院子的主人连个招呼都不打,确实有失礼仪。   就在柳侠只是一转念的犹豫之间,曾怀珏先开口了:“哼哼,真是好算计。”   他的神情和语调都带着浓浓的讽刺,让柳侠不由得怔了一下:“怀珏哥你什么意思?”   曾怀珏和曾广同高低差不多,1.73米左右的身高,在北方人里都只算是中等身材,不过他的脸和曾广同不太像,曾怀琛和曾广同比较像,都属于很大众的长相,五官端正,但没什么特色,而曾怀珏面容俊秀,比一般人长的都好,曾怀琛曾在话里带出来过,说曾怀珏长的比较像他们的母亲陶芳华。   曾怀珏因为有病,长年不喜欢出门,脸色苍白,虽然受过苦难,但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他身体给人的感觉瘦弱又脆弱,但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却是冷漠而强势的,此刻的他也正是如此,他以一种看似弱势实则居高临下的态度对柳侠说:“别叫这么亲热,你什么人啊,你们家什么人啊,你重点大学的高材生,一表人才积极向上堪称人生楷模,你们家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堪比古代圣贤之家,我一个百无一用的废人,怎么敢给你当哥哥?”   柳侠愕然地看着曾怀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在屋里头往小锅炉里添炭的罗氏老夫妇正好出来,听到曾怀珏的话,面面相觑。   曾怀珏接着说:“不过我就是想不明白了,你说你们这么高风亮节的一家人,也就是在我爸不得意的时候正好赶了个巧,给了他个落脚的地儿,粗茶淡饭管过他两年,那值几个钱啊?你们就这么没完没了,打算讹我们家到死啊?”   就像猫儿说的,这是人家的家,他们是客人,曾怀珏还是病人,柳侠再不喜欢曾怀珏,也没想过要冲撞他,可今天,曾怀珏最后一句话着实让他无法接受。   柳侠脸上原本就很是勉强的谦恭一下就消失了,十分生硬地说:“我们家人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高风亮节,俺伯当初保护曾大伯是为了报答当年曾大伯家祖上的恩情,你这么说话什么意思?我们讹你们家什么了?”   曾怀珏冷笑一声:“报答我太爷爷的恩情?呵,说的多冠冕堂皇,如果我爸不是京都著名大学的教授,你爹会救他吗?   还问我你们讹我们什么了?你说讹什么了?你们不就是当年给我爸提供了孔破窑洞吗?看看你们这些年从他那里得到了多少吧?   不说他这些年给你们家寄的那些吃的用的还有字画,就我爸把你那个叫柳海还是什么的哥哥培养成大学生,又花钱送他出国留学这一件事,多少的恩情也该还完了吧?   还有你和那个柳凌,如果不是我爸当初在你们家教你们读书识字,就凭你们一群大山窝儿里的乡巴佬,能考上大学?   好,就算这些帮助还不够,那这次你们一下来我们家这么一大群,免费的房子住了大半个月;你侄子住院是我爸帮的忙,给你侄子看病的专家是我爸的朋友帮你们找的,给专家打点行贿的钱是我爸替你们出的;我们家刚进回来的玉那么贵,还没开张就紧着你挑,这总该够了吧?   可我怎么看你们还是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呢?   你侄子已经住院半个月了,现在那个姓什么的大国手中医我爸也替你们求到了,你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还赖在我家里不走?   别跟我说是因为我爸和怀琛盛情挽留所以你们不好意思,而不是在打鸠占鹊巢久占为业的主意,瞎子都看得出来你们在想什么。”   柳侠站在那里,脸上火辣辣的烧,像是被人抽了一百个耳光,他从来不曾受过这样的羞辱,以前,因为贫穷,因为衣服破旧,他不止一次被嘲笑过,可他从来没真正地觉得伤了自尊,因为他知道那不是他或者家人的错,即便他穿着最破的衣服,家是大山沟里的,他的家也比很多人的家好,比很多人的家快乐。   可今天,他没理由说服自己,因为最后有一部分曾怀珏说的是事实,现在他们家就是有好几个人免费住在曾家;找林培之给猫儿看病,可能真的是曾广同拿自己的钱去打点送礼的;他真的用进价买了曾怀珏刚刚收到的一个玉观音。   柳侠的脑子被前所未有的羞耻烧的混沌一片,但他却还记得曾怀珏最后一条,也是最严重最恶毒的一条指控,别的已经是既成事实无法改变,但这最具侮辱性的一条他不能认。   看着曾怀珏脸上那自以为看穿了一切的刻薄神色,柳侠燃烧的头脑忽然间冷静了下来,他平静地对曾怀珏说了一句:“你等一下。”然后大步跑回自己住的屋子。   只有十秒钟左右的时间,柳侠就又出来了,手里拿着几张花花绿绿的报纸。   他走到曾怀珏跟前,把其中一张报纸拉展开了,认真地放在曾怀珏眼前:“请你看清楚,这章是昨天的《都市生活指南》,这是它的的房屋租赁广告版块,这三个用圆珠笔圈起来的,是我和我五哥、我小侄觉得比较合适打算咨询后去租的,我五哥今天没回来,就是去这几家看房子了。   这张,是今天的,我刚才在医院门口的报亭里买的,这个,这个,还有这几个,是我觉得比较好,打算明天把我小侄送医院后去看的。”   柳侠收起报纸,盯着曾怀珏的眼睛说:“我让你看这些,是让你知道,我们没打算赖在这里不走,更没有霸占你们家房产的意思。   曾大伯当年的事和我六哥来京都上学的事我无需跟你解释,我和我五哥能考上大学曾大伯确实帮了我们很多,这个恩情以后我们一定会报答。   至于我们住在这里给你们的生活带来不便,我现在跟你说声对不起,最迟明天中午,我们就会搬走,住的这半个月,我会付给你们房租和伙食费。”   曾怀珏瞥了一眼柳侠手里的报纸,不屑地哼了一声,架起拐杖走了。   柳侠站在那里,看着曾怀珏利索地用拐杖挑开棉帘子走进房间,门在他身后带着一声巨响被关上。   罗氏老夫妇不期然地看到这一幕,觉得非常尴尬,罗老先生满眼同情地看着柳侠不做声,罗老太太好心地宽慰道:“人害病时间长了就会变得古怪,看谁都不顺眼,没事非常找出点事来,这样的人犯不着跟他计较,这个家的主人是曾教授,又不是他,曾教授可是真心待见你们一家人,成天盼着你们家人来住呢。”   柳侠轻轻地说了声“谢谢”,抬脚跑去了堂屋。   他拿起电话:“请呼******,五哥,急事,速回电话。麻烦连呼三遍。”   放下电话,柳侠坐在沙发上发呆,铺天盖地的羞耻感让他现在全身都是烫的,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肯定要搬走,而且一点也不能拖,最迟明天一定要走,可是,怎么跟大哥和五哥说?   猫儿那里柳侠一点不担心,他说离开,哪怕要去的地方是刀山火海猫儿也会欢天喜地地跟着他走,他难受的是柳魁和柳凌。   别说还有罗氏老夫妇听到了曾怀珏所说的,哪怕那些话只有天知地知,柳侠独自一人在无人处回想那些话,依然觉得比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抽了耳光还耻辱,所以,他不打算让柳魁和柳凌听到那些话,哪怕是从他的嘴里转述的,他也觉得埋汰了大哥和五哥。   “叮铃铃……”电话响了。   柳侠伸手拿起,柳凌的声音马上传了过来:“幺儿,咋了孩儿?出啥事了?”   柳侠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没啥事,我就是等的着急,五哥,房子咋样?”   “三楼、两居室的那个,家具比较好,暖气很足,向阳的卧室比较宽敞,可离老杨树胡同比另外那两套远,而且一个月要七百,我说了半天房东才答应减50块;其他两个都是要四百,客厅、厨房、卫生间都差不多,就是卧室有点小……”   “就要两居室的那套,五哥,你现在就去定下,交一个月的房租给他,我们住进去后慢慢再找更好的。”柳侠很干脆的拍板,猫儿不习惯睡小卧室,而且,大哥和五哥这几天也要一起跟着过去住,贵也得要最大的,。   柳凌敏锐地感觉到了柳侠的反常,问道:“小侠,到底出什么事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大哥走之前搬就可以吗?”   柳侠心里呼地又猛烈难受了一下:“五哥,我现在不想说,你先把房子定下,明天中午无论如何咱们都要搬走。   如果大哥不同意,你要帮我,你就说你假期也快到了,想早点帮我和猫儿安置好,跟我们俩在新地方住几天再走你才放心,好不好?如果不是今晚和明天早上还要给猫儿熬药,我现在就想走五哥。”   柳凌说:“我知道了,明天咱就搬孩儿,别多想,看好咱猫儿,等我回去咱再说。”   柳侠放下电话,就来到了他住的屋子,虽然猫儿并不知道他们被驱逐的事,可想到猫儿在病中连个安稳的住的地方都没有,柳侠平生第一次有了悲凉的感觉,他想抱抱猫儿。   猫儿睡的很熟,他的睫毛和眼珠一样,很黑,根根分明,形成一个弯弯的弧线,把脸衬得更白了。   柳侠俯下身,在昏暗中看着猫儿的脸 。   猫儿好像对柳侠有某种感应,眼睛毫无预兆地就睁开了,正对着柳侠的眼睛 。   柳侠的嘴角弯了起来:“醒了乖?”   猫儿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嗯。”   屋里暖气很热,薄被只盖到猫儿的胸前,猫儿海蓝色的羊毛衫领口处,露出一截红艳艳的丝线。   柳侠轻轻把丝线拉起来,白色的玉观音挂在了他的手指上,菩萨安静地注视着柳侠,柳侠和她对视了一会儿,低下头,把玉观音捧在手心在眉心上贴了一下,轻轻说:“保佑我们猫儿好。”然后重新放在猫儿胸前。   猫儿学着柳侠的样子,也把玉观音在额头上贴了一下:“保佑我小叔好。”   柳侠看着猫儿满足宁静的眼睛,原本堵得硬梆梆的心,忽然像干枯的乱石上迸裂开了一条缝,一股清泉汩汩流出,不仅一下通透了,还前所未有的清凉舒服。   他的乖猫现在好好的活在他眼前,等着和他一起再去建立一个只属于他们自己的窝儿,这是多么幸福的事,他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心理扭曲的曾怀珏生气呢?   一念至此,柳侠的心理豁然开朗,猫儿穿衣服的时间,他把暖气片上的衣服简单折叠了一下,收进他的旅行包里。   这几乎就是他们在京都的全部家当了,洗漱用品很简单,明天早上用完后一个小塑料袋子就解决了。   猫儿看着柳侠收拾东西,两眼放光。   柳侠站在床前,猫儿趴在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柳侠背着他跑了起来:“喔——,做饭饭喽——,做香香喽——,喂乖猫喽——”   那天,曾广同和曾怀琛都喝多了,怀琛人事不知地被柳魁安置在了店里的床上,曾广同喝的不算太高,只是走路有点别脚,柳魁和冬燕一起把他送到家后,自己就又折回店里去守着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柳魁买了早点回到店里,正在劝刚刚又吐了一次酒的怀琛吃饭,装在玉器店柜台上的电话响了,他跑过去接起来,是曾广同。   “柳魁,怀琛醒了吗?”   “醒了,有点头疼,我们正准备吃饭呢。”   “哦,吃完饭让怀琛看着店,你打车到仁义路仁义小学门口,来之前给我打个电话,我去学校门口接你。”   十点钟,柳魁跟在曾广同身后走进一栋外观十分陈旧的家属楼,推开三楼一户人家的房门,他看到了正蹲在一个泥胎小炉子跟前拼命扇扇子的柳凌。 第234章 临时新居   看到柳魁,柳凌高兴得像见到了救星,他扔了扇子站起来:“大哥,你可来了,我快给呛死了也不行,再不着没法给猫儿熬药了。”   柳魁进屋,顾不得看房子怎么样,先看炉子:一块蜂窝煤下几个飘忽闪烁的火星子。   城市里的家属院,没什么树木,现在又冰天雪地的,柳凌找不到干树枝,是用撕碎的纸箱来引火,所以那火星子才那么虚飘,没一点后劲,能把煤球烧着才怪呢!   柳魁转头找了一圈,也没找出比破纸箱更适合引火的东西,他问柳凌:“厨房在哪儿?有气吗?”   柳凌指了下最靠近阳台的一个门:“这儿,天然气,有灶。”   柳魁进了厨房,伸手试着打开了燃气灶。   “轰”的一声,蓝色的火苗出现在眼前。   曾广同和柳凌看着柳魁把炉子里那块蜂窝煤夹出来放在了燃气灶上,蓝色的火焰从蜂窝煤的孔中窜出来,一道一道的,还挺漂亮。   “这也行?”柳凌诧异。   柳魁顺手拿过一条抹布,把刚才洒在灶台上的煤灰给擦干净:“没啥不行,燃气灶虽然金贵,咱不是得赶紧给孩儿熬药呢嘛!一会儿把煤渣给弄干净就行了。”   曾广同说:“哎,这个办法好,下次小锅炉再灭的时候,在灶上多烧两块煤球就行了,不用再找一堆东西生半天火了。”   已经十点了,虽然从这个地方去医院比曾广同家近得多,也该准备饭菜了,柳凌开始动手做饭,曾广同喊着柳魁去主卧铺床。   柳魁知道曾广同叫自己是想说柳侠骤然搬出来的事,燃气灶烧煤球需要一点时间,他跟着曾广同来到了主卧室。   昨天柳魁送曾广同回家的时候,柳侠和猫儿已经睡着了,而柳凌昨天把房子定下后,想到第二天中午不但搬家,还要赶上给猫儿做饭熬药,时间上可能来不及,就把生活必需品买了,又把房间彻底打扫干净了才回去,当时快十一点,柳魁   已经回了怀琛的店里,柳凌和他没碰头,柳凌又不知道店里的电话号码,所以在刚才看到柳凌之前,柳魁都不知道柳凌和柳侠已经搬家的事。   看到柳魁,曾广同深深地叹了口气:“柳魁,我把你叫过来,是想跟你说,你不要因为这事数落小凌和小侠。”   柳魁看着曾广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以为曾广同会说些自责或挽留的话,那才是让他最为难的,现在……   曾广同接着说:“今儿早上我醒的早,一进厨房,小侠就跟我说,他找好房子了,离老杨树胡同很近,打车的话十来分钟就能到祁老先生家,今天就要搬,前两天他看我忙,没好意思跟我说,让我别生气。   虽然幺儿说的时候笑嘻嘻的,看着什么事都没有,可我知道,幺儿和猫儿都不喜欢住楼房,如果不是怀珏做了什么让幺儿或猫儿不能忍的事,这个时候,幺儿肯定不会想起搬家这种事的。”   “不是大伯,其实是我……”柳魁想解释一下,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曾广同摆摆手,打断了他:“柳魁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不管是你想让小侠和小猫儿搬出来,还是小侠自己想搬出来的,我都不会生气,大伯跟你说句不该说的,如果小柳巷不是我的家,我自己都不想回去,不想在那里住了。”   “大伯……”曾广同这句话,柳魁才是真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曾广同看着窗外,脸上的表情,不但无奈,还有迷茫:“柳魁,你说,同样是得了病,小猫儿才十四岁,就能那么懂事,天天都表现得那么快乐高兴,不让大家因为他的病都跟着难受;怀珏四十多了,孩子都有了,却……,我和怀琛真的是对他尽心尽力了,可我们怎么做都不对,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哪一句话哪一个字甚至哪一个表情就会触怒他,他回来之后,我们甚至都不能笑一下,现在,他在家的时候,连胖虫儿都不敢随便说话,更不用说跟以前那样随便跑着玩了点。   你不知道,你们来了之后,我和你们在客厅难得高兴的那一会儿,我的心其实总是悬着的,我害怕下一刻怀珏就会闯进来,当着你们的面就说些什么特别刻薄、不该说的话。”   柳魁干巴巴地劝解道:“大伯,人有病的时候难免就会心多点,怀珏哥他也只是……只是……”   柳魁理解不了曾怀珏那种自己不好过也不让家里人好过的心态,所以他劝不下去。   曾广同摇摇头:“不说了,柳魁,你该给去小猫儿熬药了,我今儿中午有一节课,现在就得走,你们先收拾着吧,大伯以后会经常过来,咱再慢慢聊吧。”   送走曾广同,柳魁坐在小炉子前熬药。   柳凌手里洗着香菇,觑着柳魁的脸说:“大哥,今儿这事,你可别生气哦,猫儿后儿就出院了,怀珏哥那脾气,小侠是老害怕孩儿搁那儿受气。”   柳魁慢慢搅着砂锅:“没,其实我心里可高兴可松活。你没看出来么凌儿,咱出来,曾大伯心里不好受,可也松了口气。   唉,遇见怀珏哥那种个性哩人,曾大伯比咱难受,咱是外人,不想看怀珏哥哩脸色,咱扒拉屁股就能出来,曾大伯跟怀琛他们咧?   现在怀珏哥要是闹哩太不像话,有人会说他太作,曾大伯打他一顿,把他撵出去都应该,可要是他真折腾出个三长两短,你看吧,那就都成曾大伯跟怀琛冬燕哩不是了。   他们是一家,只要血缘关系搁那儿搁着,难受死他们也得认。”   柳凌垂下眼帘:“我知道,纲常伦理之下,弱势悲情也是无往而不利的一面大旗。”   ——   两点钟,柳侠和猫儿第一次来到了他们租的房子,满怀兴奋地打开门挨着看了一圈,两个人都被房子极其不合理的设计给弄得很无语。   多年前的家属楼,一梯四户,几乎完全不考虑舒适合理的问题,就是最大限度地功能化利用,向阳的主卧还不错,大概十二平方左右,里面有一张双人床、一组四开门的衣柜和一个写字台,还算宽敞。   客厅按说不算小,但因为因为连着阳台,并且四面墙上都有门,西墙上还是三个门,所以虽然只放了一组矮柜、两个单人沙发和一张不大的餐桌,感觉就没下脚的地方了。   余下的地方,几乎是被小卧室和厨房、卫生间平分了。   卫生和厨房小点没什么,反正他们只是租住,将就点用就是了。   主要是小卧室,只比卫生间大一点,一张一米宽的床和一个床头柜就把地方占满了,这就不说了,最让人不舒服的是,卧室的窗户非常小, 而且因为是对着楼梯开的,可能为了防止外人偷窥,窗户还开得很高,弄得屋子里白天也是黑的,进去就得开灯。   猫儿坐在小床上,仰头看了看那可怜巴巴的小窗户:“小叔,我怎么有住监狱的感觉,这大伯和五叔怎么住?”   柳侠一打开屋门就有这种感觉了:“不能让大伯和五叔住这里,咱再去买个大床垫,放主卧的床旁边,咱几个都睡大卧室。”   猫儿站起来:“咱现在就去。”   柳侠摁着猫儿:“你乖乖去大卧室睡觉,我一个人去就行,商场会派人送货。”   柳侠还没下楼,就给堵回来了,柳凌和柳魁买东西正好回来。   柳凌不让他瞎折腾   柳魁今天看了小卧室之后也觉得跟禁闭室似的让人难受,他想到自己过几天就要走了,以后家里有谁来看猫儿,最多也就是住个三五天,小卧室里再难受,扛一下也就过去了,可柳凌以后肯定会经常趁周末过来,以前的柳家穷归穷,住的地方却历来都收拾得宽敞妥帖,柳魁可舍不得柳凌每次来都经历一次关禁闭的生活,他的想法也是去买个床垫放主卧,柳凌来的时候和柳侠、猫儿一起住。   可柳凌说什么都不干,他说他晚上喜欢看书,而猫儿需要足够的睡眠,每天都得早睡,他如果经常来,晚上肯定不能和柳侠、猫儿住一块。   而且,柳凌觉得小卧室挺好,紧凑安静,一个人睡觉最合适,于是柳魁只能作罢,就买了一张大席子,这两天他和柳凌都在的时候,他们暂时和柳侠一起睡主卧。   虽然房子不多好,可把冰天雪地关在外面,温暖的屋子里只有自己家几个人的时候,柳侠和猫儿都马上有了家的感觉。   柳魁和柳凌刚又买回来的,除了一套铺盖,还有米面和各种给猫儿熬补血汤的东西以及各种副食调料。   到目前为止,柳侠短期内不用操心猫儿身体之外的任何事了,柳魁和柳凌连牙膏牙刷和手纸都替他置办齐了。   猫儿今天有点兴奋,睡不着,柳侠躺身边搂着他也不行。柳魁和柳凌把东西都安置妥当后,两个人也来到主卧,陪着柳侠和猫儿说话,可能这种一家人在一起的气氛是猫儿从小就特别熟悉舒服的,他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柳侠昨晚上想东想西地也没怎么睡,说着话,枕着柳魁的腿也睡着了,等他四点多和猫儿一起睡醒,柳魁和柳凌都不在,柳侠以为他们两个又出去买东西了,也没多想,让猫儿坐沙发上看着,他开始做饭。   没想到,傍晚时候,柳魁和柳凌两个人回来,除了带回来一只已经剥好的鸭子,还有一张后天晚上京都到原城的火车票。   柳侠看到火车票就蔫了:“大哥,你,你后天就要走?”   柳魁看着柳侠,又愧疚又心疼,可他没办法,他不可能一直留在京都:“嗯,后儿,等孩儿哩化验结果出来,祁老先生再给孩儿看一次,也没啥问题,我就走。”   明天是猫儿在医院这个疗程治疗的最后一天,他后天早上会去医院抽血化验,结果下午就能出来。   同时,后天也是猫儿去祁清源那里复诊的日子。   虽然一开始就知道柳魁肯定不可能一直陪着自己在这里,可柳侠还是觉得心里有点发慌,他眼巴巴地看着柳魁,希望他能改变主意,至少,至少再在这里陪他一个月吧?   有柳侠在,猫儿倒是没觉得慌乱,他对柳魁是舍不得,而不是依赖。   可他知道,柳魁出来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必须得回去了。   柳长青和柳长春现在都有了年纪,长途走山路都比不得从前,家里有那么多孩子,柳魁出来了,柳钰肯定每天晚上都得回家,要不万一家里发生点啥意外,连个跑腿儿送信的人都没有。   可柳钰现在不是从前那个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无牵无挂的愣小子了,他现在不光是自己的厂长,还是技术上的顶梁柱,柳淼和建宾能替他管着其他人干活,却代替不了柳钰干活,厂子里几种比较复杂的阀门,都是柳钰亲自上阵,如果他一个人赶不出来单子,需要其他人一起做,柳钰也要在旁边随时指导监督,柳魁离开家这大半个月,柳钰肯定是家里厂里两头忙,柳魁必须回去替替他。   其实,柳侠也很清楚这一点,他只是依赖惯了哥哥们,尤其是这次,猫儿正患者这么危险的病,又是在远离家乡的地方,想到以后猫儿如果有什么事,他可能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他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慌。   柳凌看到柳侠听到大哥要离开时有点六神无主的眼神,心里一阵难受。   他的假期也到了,后天送走大哥,大后天他最多再陪柳侠和猫儿半天,自己也得走了,以后,就是幺儿一个人带着猫儿在这个人地两生的地方度日了,小侠他自己其实也还是个大孩子……   不过,柳侠在猫儿胸有成竹地安慰了他几句,还把他们未来一段时间的情况给描述了一番后,他的情绪很快就缓过来了,吃饭的时候和平时一样狼吞虎咽,几分钟时间,一大碗稀饭、三个馒头和折合起来能有一大盘子的菜就下肚了,这让柳魁心里多少好受了些。   吃完饭柳侠去洗碗了,柳凌擦干净了餐桌后去卫生间漱口,猫儿跟着他也进来了。   卫生间很小,还和厕所在一起,猫儿也不是没眼色的孩子。   柳凌有点疑惑地看着猫儿。   猫儿接了点水准备漱口:“五叔,我这几天已经不觉得总是可使慌了,你别担心,我知道过两天你也该走了,你别提前给小叔说哦,到你走那一天再说。   你以后要是大星期没事,记得来看俺俩就中,搁老家哩时候,俺小叔成天都可想你。”   柳凌点点头:“五叔只要有时间,啥都不干,肯定是紧着来看您孩儿。”   猫儿呼噜噜漱了一大口水吐了:“嗯,要不,咱搁这儿也不认识多少人,我现在这样也不能跟俺小叔出去耍,他只能天天窝这儿守着我,肯定觉得可没意思。   哎,对了五叔,这附近有啥超市或者小卖铺没?小叔俺俩今儿老想快点看房子啥样,回来哩时候一直叫出租车开到大门口,没注意周围都有啥。”   柳凌问:“干啥孩儿?”   猫儿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今儿也不知道咋了,可想吃火腿肠,将吃饭哩时候就可想吃,我想着吃饱饭就好了,可现在我还可想吃,我想明儿清早去买一根儿吃。”   柳凌漱好了口,放下缸子就往外走:“你等一下,五叔现在就去给你买,对面仁义小学门口有好几个小卖铺。”   猫儿赶忙说:“不用五叔,我今儿吃饱了,明儿再买就中。”   柳魁吃饭的时候觉得自己坐的那个椅子腿有点松动,这会儿正蹲在那里,把椅子翻躺在地上,看能不能修。   柳凌从门口的衣架上拿起羽绒服,说了声“大哥,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打开门就走了。   柳魁扭头看着门正奇怪,猫儿从卫生间跑出来,过去趴在阳台上,对着外面喊:“五叔,五叔外边可冷,你别去买了,我明天再吃,五叔你听见没有?”   过了一会儿,底下传来柳凌的声音:“猫儿,刚才是你在喊我吗?你说什么?”   猫儿又对着外面说了一遍:“我说,外边可冷,你别去买了,我明天再吃,我今儿已经吃饱了。”   柳凌说:“没事,就几步路,很快,猫儿你快回屋里去,别冻着了。”   猫儿看到柳凌只管往外走,没办法了,干脆说:“那,五叔,我喜欢吃王中王,你可别给我买鸡肉和牛肉的哦。”   柳凌冲他摆摆手:“知道了,王中王,快进去吧。”   柳侠洗完碗出来,柳凌正好提着一箱“王中王”回来。   猫儿以前确实爱吃火腿肠和方便面,只不过是后来柳侠从报纸上看到这些方便食品营养不全面,不准他吃,他才给戒了。   今天猫儿忽然心血来潮这么想吃,柳侠也不拦着,他只是不想让猫儿吃凉的。   柳魁想了想,把熬过药后就封起来的小炉子又抽开,下了块煤,几个人围坐了一圈,柳魁把一根筷子削尖了,柳侠用它穿了火腿肠,在炉子上慢慢烘烤。   他们随性惯了,没那么多规矩和讲究,不觉得孩子偶尔刚吃完饭吃一次零食有什么不对的。   柳侠觉得差不多了,让猫儿咬一口尝尝透不透。   猫儿吃了一口后大叫:“真好吃,比凉的跟炒的都好吃,小叔你尝一口试试。”   柳侠早就闻着烤热的火腿肠发出的香味有点垂涎了,听猫儿这么一说,他决定干脆多烤了几根,大家一起吃。   烤得透热的火腿肠确实很好吃,柳魁和柳侠也一人吃了两根,只有柳凌,他现在的食量真的很小,被猫儿硬逼吃了一口,就怎么都吃不下了。   就那一口,他半夜还又难受得给吐出来了。 第235章 柳魁离开   两天后的早上,柳魁陪着柳侠和猫儿去了祁清源家,老先生说猫儿脉象平稳,又抓了三天的药,依然还有三天的虫草,让猫儿配着营养的食物一起吃。   下午,医院的化验结果也出来了,林培之说,猫儿的红细胞维持着原来的数量,这比他预想的结果还要好,白细胞也下降到了预计的范围,猫儿可以先出院,两周后再来查血,根据情况制定下阶段的治疗方案。   所有人都暂时松了一口气,柳魁也一样,可他随即想到,自己晚上就要离开了,不由得难受起来。   从医院出来,柳侠一路上都翘着嘴角,一直盯着猫儿的脸看,红细胞数没有下降,也就是说猫儿的造血机能没有继续恶化,他这次是真的觉得有了希望。   猫儿能感觉到小叔的雀跃,他靠在柳侠怀里,不时转过头,用额头蹭蹭挨挨柳侠的下巴,他知道,病的是自己,可最受煎熬的却是小叔,对于他可能很快就会死亡这就事,小叔的恐惧一点不比他自己少。   柳魁就坐在柳侠和猫儿的旁边,看着他们俩心有灵犀地只用一些无言的小动作就可以互相安慰体贴,既欣慰心疼,又感到愧疚。   他欣慰柳侠没有白疼猫儿这么多年,猫儿对柳侠的依恋体贴和两个人之间的默契他一直看在眼里;心疼他们两个都还这么小,以后相当长一段日子,他们都要在远离家人的地方独自相守度日;愧疚自己没尽到责任,他是家里的老大,猫儿的大伯,柳侠的大哥,可对猫儿最好,让猫儿可以放心依赖的却不是他,而现在,在柳侠特别需要身边有个人能替他分担忧愁的时候,他却不得撇下他们自己离开。   柳魁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伸出手臂把柳侠和猫儿一起揽过来。   猫儿扭过头,开心地冲柳魁笑,柳侠则像个耍赖的孩子,跟瘫痪了似的地靠着柳魁,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他身上。   半下午,忽然起了大风,风大得把前排一楼一户人家擅自搭建的石棉瓦小屋子的房顶都给掀了。   快六点的时候,曾广同、曾怀琛和胖虫儿一起来了,带了两只烤鸭,还有两大包让柳魁带回柳家岭的礼物。   柳魁和柳凌、柳侠都知道,把珠宝玉器店办起来,保守估计,没有三几百万的钱是不可能的,曾广同手里现在肯定不宽裕,所以柳魁红了脸,想把礼物推掉。   曾广同不许柳魁开口:“马上该过年了,这是我给您伯您妈的还有几个孩子的,这个年我打算带着胖虫儿去柳家岭过,提前送点东西给几个小家伙,贿赂贿赂他们,让他们到时候别嫌胖虫儿笨,多带他玩玩,你不要,是不是不想让我去你们家过年?”   曾怀琛拍了拍两个包:“真的,大部分是我跟冬燕挑的,替胖虫儿行贿的,冬燕说要不就胖虫儿这磨叨人的劲儿,到了柳家岭,估计最多两天就得让小雲给拐出去卖了。”   年初柳魁带着柳雲几个小家伙来那几天,胖虫儿请了假,每天跟着柳魁他们一起出去玩,因为他太懒,老让柳魁抱着,还特别任性,说要什么就必须要,要不就撒泼哭闹,让柳雲非常嫌弃,中间有两天,柳雲愣是把他忽悠得自己要求去上了幼儿园,如果不是柳魁不忍心,胖虫儿在连续失望了两天后,最后几天估计还得去幼儿园。   胖虫儿完全不知道自己曾经被柳雲当个二傻子忽悠的事,他美滋滋地晃着脑袋说:“爷爷说了,大伯走的时候我不哭,乖乖跟大伯说再见,过年就带我去找哥哥和胖萱萱玩。”   胖虫儿特别喜欢柳魁,柳魁和柳侠他们一起离开,胖虫儿大哭大闹还拒绝吃饭,曾广同许愿春节带他去柳家岭见柳魁,他才消停下来。   和瓤巴巴的身体相反,胖虫儿还有个特别聪明的脑袋瓜,快一年了,他还对年初柳雲和柳雷、小萱来京都时的快乐日子记忆犹新,记性好的简直不符合小孩子的生长发育规律。   柳魁捏捏胖虫儿的脸,无奈地把东西提进了小卧室。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吃了饯行的饭,八点钟,柳魁准备启程。   柳凌和怀琛提着三个大行李包,站在门口等。   柳侠抱着柳魁,脑袋扎在他的肩上哼哼唧唧:“大哥,嗯哼……”   柳魁拍着比自己还高的柳侠的背:“孩儿,别难受,过了年,布店跟您四哥哩生意都会清淡一歇儿,到时候大哥再来看您。”他伸手把猫儿拉过来:“猫儿,好好看病,你肯定会好孩儿,医生叫吃啥就吃啥,别想着省钱,咱家布店哩生意可好,你吃啥咱家都供得起,知道吧孩儿?”   猫儿点点头:“我知道大伯,俺五叔给我做啥我就吃啥。”猫儿知道租房的价格,柳凌又一天三顿都单独给他炖肉吃,猫儿很清楚一直这样下去,柳侠肯定压力非常大,但他却从来没有拒绝过每天给自己的小灶。   活着,恢复健康,一直陪着小叔,这是猫儿的信念,只要他能健康地活着,总有一天,他会让小叔,让大伯,让全家人都过上比现在还好的生活。   柳侠把猫儿的脑袋搂自己胸前搓巴,他一分钟也舍不得把猫儿单独撇下,可他也真的想多和大哥呆一会儿。   猫儿主动推开柳侠:“小叔,你去送大伯吧,最多就仨钟头,你知道我肯定不会乱跑。”他又对柳凌和曾怀琛说:“叔叔,你们俩先下去吧,你们一直在这儿,小叔就会一直觉得有指望,更不想让大伯走了。”   曾广同拉起胖虫儿:“走,咱先下去,要不你小侠叔把你伯伯蹭掉一层皮也不会让他走。”   柳凌说:“幺儿,猫儿说的对,你也去送大哥吧,最多三个小时咱就回来了,猫儿自己在家没问题。”   猫儿去把柳侠的羽绒服拿了过来,然后把他往门外推:“去送大伯,回来看有卖糖葫芦哩没,给我买一个,我可想吃。”   柳侠看看柳魁,又看看猫儿,拉上了羽绒服的拉链,他决定去送大哥。   柳侠一把入户门关上,猫儿就转身往阳台上跑,他趴在栏杆上对着外面喊:“大伯,大伯你可记住,要是咱家谁再来,一定给小莘跟几个小孬货带来哦,我可想他们。”   柳凌在下面回答:“记住了孩儿,你都跟大伯说好几遍了,等上火车我再跟大伯说一遍。”   猫儿没再接话,为了不让柳侠担心自己会着凉,他关上阳台窗户站在了阴影里,看着载着柳魁的车缓缓拐上通往大门的路,又等了一会儿,他才退回屋子里。   他们住的地方离火车站很远,柳凌和柳侠十一点回到家的时候,猫儿已经睡着了。   不过,客厅灯一亮,猫儿就醒了,他坐在被窝儿里把夹核桃的糖葫芦给吃了,然后跑出去上厕所。   柳魁刚走,柳凌怕柳侠难受,所以没提出去睡小卧室,他还睡在主卧的地板上。   柳侠缩在被窝儿里,把自己包得跟个蚕茧一样等猫儿回来,今天的风太大了,他和柳凌都给冻得脚手发麻。   柳凌是长期的部队生活,警醒惯了,柳侠则是不管在哪里,都习惯性地特别留心猫儿的动静,两个人同时听到外面非常轻微的脚步声像是往阳台上走。   猫儿刚打开阳台的门,就听到柳侠喊:“猫儿,你去阳台上了孩儿?”   猫儿伸着脖子往外看了一眼:“嗯,风这么大,我看看咱阳台的窗户到底关好了没。”说话间他就听到身后有人走动的声音,扭头一看,柳凌已经出来了。   柳凌过来就把猫儿拉进了客厅:“你不敢受凉,快进去。”   猫儿说:“大伯走的时候,我好像跟他说完话忘了关窗户。”   柳凌走上阳台,所有的窗户都关得好好的,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外面路灯照耀的小路,风太大,路灯好像都在摇摆。   他回头,猫儿已经离开了,房间里传来两个人嬉闹的声音:“乖猫,不敢,小叔身上老凉孩儿,会冻着你。”   “不会,我身上可热,快点,看你哩脚凉成啥了,肚子跟屁股也可凉。”   “喔嗬嗬……真暖和,乖猫你还是跟小火炉样。”   “嗯,腿蜷起来一点,挨着我哩肚子,不老盖也老凉,我给你暖暖。”   ……   柳凌站在靠墙的阴影里,抓着门框的手青筋暴起,纤长的手指用力到几乎要折断。   风不停地刮,路灯光晕之外的黑暗处,军大衣的下摆猎猎翻飞,只有一抹深色影子的身姿挺拔笔直,和身边那棵高大的乔木一样,仿佛一直伫立在那里,千年万年都不曾改变。   柳侠在屋子里喊:“五哥,你搁那儿弄啥咧?赶紧回来吧,包被窝儿里暖暖,将你哩手比我还凉。”   柳凌应声:“回来了孩儿,我给门儿关好。”他轻轻关上阳台门,拌好插销,拉上了客厅的窗帘,把外面的世界隔绝。   回到主卧,猫儿脑袋扎在柳侠颈窝儿里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着了。   柳侠说:“明儿孩儿就不用去输水了,咱一起睡个大懒觉,中不中五哥?”   柳凌微笑着说:“中,等您睡饱了,起来五哥给您做好吃哩。”   柳侠嘿嘿笑:“那咱赶紧睡吧,都十二点了。”   柳凌关灯,躺下,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不去看窗上茵茵的光亮,不去听窗外风的声音。 第236章 柳凌离开   第二天,柳侠没能睡成大懒觉,他最近已经习惯了五点五十起床,今天到了点就自动醒了,这让他觉得吃了大亏。   猫儿还在睡,柳侠小心翼翼地扭头,城市的夜晚没有真正的黑夜,路灯让他们的屋子总有点模糊的光亮,他发现,地板上的被窝儿已经空了,门缝下有一点点光线透过来。   柳侠慢慢挪到床边,准备出去看看。   猫儿动了动,伸出手去摸他的枕头:“小叔?”   柳侠把被子给猫儿掖好:“乖,今儿不去医院了,你再睡会儿,小叔去看看五叔在做什么饭?”   猫儿侧身用腿夹着被子:“嗯,让五叔过来,咱都再睡会儿吧,以后我不输水了,咱早上八点吃饭就成。”   柳侠套上睡衣睡裤,带上门走了出去。   门一关上,猫儿马上爬了起来,用膝盖挪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风还在刮,好像比昨晚上小了些,猫儿把他视力所及之处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   猫儿重新躺下,把右腿抬成九十度,昏暗的屋子里,脚镯依然能闪烁一点光芒,他晃了晃右脚,脚镯随着他的动作往下滑了一点,猫儿把脚蜷到自己脸前,抚摸着脚镯:“金镯子。”   金脚镯不说话。   猫儿把腿举高又放下,放下再举高,反反复复了好几次:“大金镯子,你要是手镯多好,我天天带着你,谁都能看见。”   大金镯子还是没反应。   猫儿有点累了,把腿放下,盖上被子,又把胸前的护身符拿起来举在眼前端详:“菩萨,你那么贵,俺小叔花恁多钱,那么诚心哩请你,我知道你肯定可灵,那你保佑我这次能好哦,以后叫我长得跟个石头疙瘩样恁结实,再也不生病,不叫俺小叔担心,一辈子都能陪着他;   保佑俺小叔好,叫他赶紧胖回来;   还有,你保佑……保佑……保佑震北叔叔赶紧想出来办法,别叫俺五叔一辈子都独个儿,俺五叔要是一直都过哩不美,俺小叔恁心疼他,他也会可不美……”   柳侠来到厨房门口,金黄色的灯光笼着着小小的空间,案板上有切了一半的土豆,水池里放着一个装满了草药的黑色砂锅,旁边还有一小盆洗净的菠菜,灶台上的锅飘出氤氲的蒸汽,柳凌站在灶台前,脸在白色的水汽里有点看不清楚。   柳侠一步跨过去,从后面抱着柳凌的腰,下巴搁在了他的肩上:“五哥,不是说好了今儿咱多睡会儿,不起这么早吗?”   柳凌的身体猛地一震,人随即清醒过来,偏过头用脸颊蹭了蹭柳侠的头:“我早起习惯了,睡不着,你咋也起来了咧孩儿?”   柳侠还了还手,把柳凌搂得更舒服些:“我也睡不着,其实我眼可涩,根本就不想睁开。”   柳凌轻轻笑了一下,用勺子舀了一点排骨汤,吹了吹,自己先尝了一点,然后又把勺子放在柳侠嘴边:“嗯?好像有点甜,你尝一口。”   柳侠把剩下的一点汤喝了,吧咋吧咋嘴:“是稍微有点甜,猫儿好吃咸点哩。”   柳凌伸手从旁边的小罐子里捏了一撮盐洒进锅里:“你要是瞌睡就再去躺一会儿吧孩儿,你搁旁边,猫儿也睡哩安稳。”   柳侠摇头,搂着柳凌左右摇晃:“他醒了了,我想叫他再睡会儿,我要是搁那儿,他肯定该气人、抠着我哩脸耍了,我出来一会儿,他没意思就睡着了。”   柳凌笑:“您俩呀,可真中。我记得我小时候抱小葳跟小蕤,他们几个月哩时候好逮着大人的脸抓抓挠挠,再大点就不会了,猫儿可好,都十来岁了,叫你娇哩还是跟个小孩儿样,啥时候都敢逮着你的脸摸。”   柳侠得意地笑了:“嘿嘿,孩儿待见我嘛!他说我最帅,他越看越待见。”   柳凌回手拍拍柳侠的头:“这样夸自己,丑不丑?”   柳侠一点也不觉得害臊地嘿嘿笑。   柳凌慢慢翻着锅里的排骨说:“幺儿,猫儿都十五了,要不是这回生病,孩儿再有半年多就上大学了,我觉得你应该慢慢学着放手,叫孩儿独立点。”   柳侠惊讶:“嗯?我一直都不咋管孩儿,孩儿他本来就可独立呀五哥,我不搁家哩时候,孩儿大部分都是自己做饭吃,他从来没把家弄得乱七八糟过,其实,俺俩的家,大部分都是孩儿收拾哩。”   柳凌说:“我知道孩儿可懂事,我的意思是……猫儿有一米六五了吧?再长十来公分,孩儿就跟你一般高了,孩儿都这么大了,是不是该叫孩儿自己睡了?”   柳侠恍然大悟:“五哥你是说这呀,我以前也想过叫孩儿独个儿睡了,可他不待见,我也不舍得。现在孩儿这样,我光想叫时间能倒回去,我不去上学,哪儿都不去,天天带着他陪着他,所以五哥,孩儿只要想跟我睡,我就不会逼着他去自个儿睡。”   柳凌转过脸,碰上了柳侠干净清澈的眼睛,他顿了一下,亲昵地碰了碰柳侠的额头:“也是,孩儿从小就黏你,真跟你搁一块哩日子却没多少,孩儿从小算是在巴着你回家的执念里长大哩,现在有条件了,孩儿待见,你愿意依着他就依着他吧。”   柳侠高兴地回碰着柳凌的额头,却忽然看到了柳凌左手中指的指甲好像有点不一样,他直起了身体,拉过柳凌的左手仔细看,发现他食指和中指的指甲中间都被削起来一块,险险差一点点没有削到肉。   柳侠吓了一跳:“五哥,咱哩刀还没磨咧,笨得跟个木刀样,你咋会把手切成这?”   柳凌不介意地抽过了自己的手:“没事,刚起来时候有点迷瞪,不知道咋就一刀切上去了,幸亏刀笨,要不得把指甲给削掉半拉。”   柳侠看看案板上还没切完的两个土豆,从柳凌身边挤过去:“五哥,我切着菜看着锅,你再去睡一会儿吧,你就是累得很了。”   柳凌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把勺子靠在锅沿上放好:“那中,今儿清早的饭就你来做吧幺儿。”他说着就退到了门口。   几乎是本能地,柳凌扭脸想往阳台的方向看,当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时,他强迫自己转过了头,然后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站在门口专心地看着柳侠切土豆。他今天怎么都没办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一件事,他刚才就是因为怕自己继续切土豆,真的可能把指头给切断,所以才暂且放下的。   上班后,柳侠只要有时间就会给猫儿做饭,刀工已经练的颇有些模样,但他怕那种连续快速的切丝刀法发出的声音太大惊动了猫儿,就擎着劲慢慢一刀一刀地切。   柳凌微笑地看着柳侠,他最小的弟弟,从小跟个野孩子似的,他以为这一辈子柳侠肯定连个碗都不会洗,可现在,柳侠可以自己做出一桌像模像样的菜。   柳侠不知怎么一晃眼,看到了柳凌带着一点无奈的温柔微笑,他忽然想到了偶尔出现在柳凌和猫儿之间的那种特别的眼神交流,好像在猫儿和柳凌之间,有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的秘密。   柳侠的好奇心一下就压不住了,他在自己的哥哥们面前从来无需顾忌任何事,所以他直接就问了出来:“五哥,我觉得你跟猫儿您俩好像有个啥秘密,你跟我说说呗。”   柳凌呆了一下,笑起来:“傻孩儿,你自己都说了是秘密,我还能跟你说?”   “啊——哈!?原来您俩真哩有秘密?”本来是顺嘴瞎猜,没想到居然是真的,柳侠不干了,猫儿和五哥怎么能对自己有秘密呢,“五哥不中,你得跟我说说,猫儿个孬货居然敢对我有秘密,他是想挨打咧吧?”   柳凌笑:“别说他就跟我有一个秘密,他就是有一大堆秘密,你舍得打他?”   柳侠做出一副狠巴巴的样子:“舍得,屁股打八瓣也舍得,他对你都没秘密,对我却有,我不打他打谁?”   柳凌放松地靠在门框上:“小侠,好多人不都是这样,越是最亲密的人,有些事反倒不肯对他说,怕他操心,怕他跟着自己难受,对自己不太亲近的却可以随便说,说完就了,没什么心理负担。”   这个道理柳侠也知道,他看着柳凌有点发傻:“五哥,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对猫儿要求太苛刻了,孩儿老难受,又不敢跟我说,所以才跟你说了啥?   哎呀我知道了,孩儿有着病恁难受,清早起不来,想请一天假我都不愿意,硬逼着孩儿起来,孩儿老懂事,不想叫我生气,就不敢对我说,只好对你说,是不是?”   柳凌沉吟了一下,摇摇头:“不是,搁上学这件事上,孩儿的想法跟你的要求一致,不到迫不得已,猫儿一会儿也不想请假,他想早点考上大学,早点工作挣钱,好叫你安心搁家当吃饱墩儿。”   柳凌其实想不出个合理的借口来解释他和猫儿之间的事,刚才等于柳侠主动给他找了个借口,可如果他顺水推舟承认了这个借口,以猫儿现在的身体状况,柳侠不知道得内疚成什么样呢,所以他决定否认。   可就是这样,柳侠心里还是一阵难受,他有点低沉地问:“那孩儿还有啥事会对你说却不愿意跟我说哩?”   柳凌摆出非常轻松的模样,带着点神秘的笑容说:“这你还是直接问猫儿吧,这是他的秘密,我不能说。”   猫儿七点半起床,八点半一吃完饭,就被柳侠摁在床角审讯,柳凌就歪在他对面的被子上,看着他们两个笑。   猫儿听完柳侠的问题,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很认真地反问柳侠:“小叔,你觉得我长大了,对吧?”   柳侠想了想,摇头:“不是,十八岁才算成年呢,你现在还是小孩儿咧,没长大。”   柳侠的回答不在预料之中,猫儿皱巴着脸又想了一下:“小叔,你不是知道吗?我成天巴着长大,可就是长不大,我看书上说,一个人如果有了属于自己的秘密,那就是长大了,现在,我好不容易有了个秘密,真的觉得好像自己长大了样,觉得可美,你叫我保留住这么秘密呗!”   柳侠记得,那篇关于长大和秘密的文章是去年冬天他和猫儿坐在被窝儿里一起看的,当时他就对这种观点嗤之以鼻,理由是:我什么秘密都没有,不照样长大了?   他记得猫儿当时也觉得这个观点挺扯的,怎么现在却成了拥护者呢?   柳侠考虑了一下,如果有个秘密能让猫儿快乐,他觉得可以接受,但在五哥已经知道这个秘密的前提下,猫儿如果永远都不和他分享这个秘密,那他接受不了,所以柳侠说:“行,看在你现在还小的份上,允许你暂时保留这个秘密,但你不能永远不告诉我,现在咱定个时间,你什么时候跟我说?”   柳凌偷偷松了口气。   他知道猫儿肯定能搞定这事,但这么个根本不能算理由的理由就可以轻易蒙混过关,柳凌也真是服了柳侠惯猫儿心疼猫儿的劲头了,他看着有点心虚地瞟着他的猫儿,站了起来:“忘了,中午要炒木须肉,得提前把木耳泡上。”   猫儿听着厨房里传出的流水声,对柳侠说:“十八岁,十八岁我就真的长大了嘛,没秘密我也长大了,那时候我就告诉你。”   柳侠瞪眼:“那得三年多呢,不行,我会急死的。”   猫儿摸着金脚镯让它转了两圈:“那,那就十七岁吧,周岁十七岁虚岁十八,我也算长大了,到时候我就告诉你。”   柳侠还是有点不情愿,但想想猫儿小时候为了能早点长大追上他所做的事,他还是答应了。   猫儿嘿嘿笑着抱住柳侠的脖子:“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尊重别人的感情和隐私。”   柳侠说:“尊重个屁,你光着屁股在我跟前从小长到大,有什么隐私?我告诉你啊臭猫,这辈子,你只准有这一次秘密,以后不许再有,不许你的事别人比我早知道。”   猫儿点头如捣豆:“不会了,就这一次。”   柳侠这才满足地搂过猫儿:“睡吧,平时这个时候你在医院已经睡着了。”   猫儿乖乖地闭上眼睛。   柳凌进来的时候,柳侠正歪着头专心地盯着猫儿的脑袋在看,嘴里还自言自语:“大乖猫,你这里边到底装的是啥秘密呀?”   柳凌失笑,前些天心底里那点影影绰绰的担忧一下子就消失了,从某些方面来说,他觉得柳葳和小蕤、猫儿都比柳侠成熟,柳侠就是一门心思疼从小没娘的猫儿,那些一般人都不曾听说过的情感,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   柳凌真心希望,柳侠能一直这样简单快乐下去。   可这个愿望的本质是非常奢侈的,想要达成十分不容易,长远的未来不知道,眼下的柳侠就快乐不起来了。   十点多,柳侠正在眉飞色舞地跟柳凌和猫儿说当年毛建勇带着209全体成员狂砍中华一条街的英雄事迹时,柳凌收到曾广同的传呼,说他正在学校开一个很重要的会议,没办法过来送柳凌走了,柳侠看到这个传呼才想起来,五哥的假期到了。   柳侠精气神顿失,没精打采地趴在柳凌的肩上不动弹。   猫儿和柳凌交换了一个眼神,猫儿说:“小叔,五叔说了,京都离他们部队才二百多公里,他来往很方便,以后逢着大星期他就过来看咱俩,这比以前你一年才能见五叔一次不是好多了?”   柳凌拍拍柳侠的头:“我听到有消息说,以后可能要实行五天工作制,每周都是大星期,那样,我就每星星期都能来看你们了。”   柳侠腾地抬起头:“真的?每星期都只上五天班?”   柳凌说:“我听说的,前几天冬燕姐说他们单位也这么说过,还是比较正式的通知,这个规定对商业系统影响非常大,他们单位很重视,应该不会是乱讲。”   柳侠问:“五哥,你几点走?”   柳凌说:“两点四十的火车,往那边去是支线,人不多,到了车站再买票就可以,不过从这里到火车站要换两次公交车,大概得两个小时。”   柳侠捋着袖子站起来:“我去给你做饭。”   柳凌也想站起来跟着柳侠,猫儿轻轻拉了他的袖子一下,柳凌就没再动。   十二点钟,柳凌要走了,外面很冷,他不让柳侠和猫儿下去送他,说以后他会经常这么来来去去,就像他们以前从柳家岭去望宁上学一样,不用当成什么事。   柳侠揽着猫儿站在阳台前,看着柳凌的身影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柳侠讷讷地说:“我真想不出来,你五叔和震北叔叔原来那么好,到底什么事能让他们一下子就变得跟陌路人一样?你五叔现在在部队要是有个烦心事,连个说的人都没有,我都不想让他回部队了,就跟我们在一起多好。”   猫儿看着柳侠的脸思量了一会儿,说:“小叔,要是有人做的事全世界人都觉得不对,甚至是……罪恶,可其实只是因为喜欢那么做的人比较少,世界上的人不习惯,其实他们什么错都没有,你会跟着多的人讨厌他们吗?”   柳侠不假思索地说:“当然不会,所有的新东西出现时人们都要抗拒一段时间才会接受,布鲁诺因为支持哥白尼的学说被视为异端给烧死了,事实却是他的认知至少比烧死他的那些人更接近真理,很多时候,被唾沫淹死的人比吐唾沫的人要干净高尚得多。   你大爷爷跟我们说过,只要自己做的事问心无愧,没坑别人害别人,谁爱说就让他说起,长舌妇这种恶心玩意儿杀不绝砍不绝的,到啥时候都有,把他们的话当放屁就行了   哎乖猫,我不是在跟你说五叔和震北叔叔吗,你怎么跟我扯到人言可畏上来了?”   猫儿楞了一下,然后眨巴着眼睛若无其事地说:“就是哈,好好的我怎么想起来说这了呢?   哎小叔,大伯也不知道到家了没有?咱出来这么多天,家里肯定到处落得都是灰,等回去,咱俩得好好打扫一遍。”   柳侠难得地发现一次猫儿在他跟前会心虚,心里有个地方轻轻动了一下,觉得好玩,同时,他也记起来,猫儿这话有点熟悉,五哥去年给他的信里有过跟这差不多的意思。   他忽然想到,猫儿的那个秘密难道不是关于他自己的,而是五哥的?   柳侠探究地看着猫儿。   猫儿发觉柳侠好像起了疑,心里愣怔了一下,但现在他不可能跟柳侠坦白自己的秘密,如果柳侠认真地问起来,他也做不到对着柳侠撒谎,所以他想用自己在柳侠跟前永远有效的一招——跳起来扑到柳侠身上耍赖。   可猫儿没能像以前那样猴子似的一跃挂在柳侠身上,他现在还是没什么力气,所以他只是搂着柳侠的脖子抱着他:“小叔,咱该去睡午觉了,我瞌睡了。”   柳侠把猫儿抱起来,往上颠了颠,让他的腿环在自己腰上往卧室走:“嗯,转移话题,做贼心虚,大臭猫,你是不是还有别的秘密瞒着小叔?”   猫儿大叫:“没有,就那一个,我这一辈子对你肯定就这一个秘密,而且,而且还只是现在不说,以后肯定会跟你说的。”   猫儿说到这里,胸腔深处忽然滚烫困顿,心脏紧缩,心底一阵惊慌,哪怕他这次的病真的能好,他真的能活到很老,他就一定有机会把这个秘密跟小叔坦白吗?小叔这么好,即便他离过婚,还是会有很多像周晓云那样漂亮又能干的人喜欢他,想嫁给他吧?   柳侠听到猫儿就那一个秘密,心里大感安慰,吹了声口哨把猫儿放在床上:“这还差不多。”   猫儿心里不舒服,又怕柳侠再问他,一钻进被窝儿里就闭上眼睛开始装睡。   柳侠手指拨弄着猫儿的头发,看着他不时颤动一下的睫毛,心里想:不管是谁的秘密,反正再过两年猫儿都会告诉他,早点知道晚点知道没什么区别; 而且,如果心里藏个秘密能让乖猫觉得高兴,不告诉自己也没关系的。   可是,还是和乖猫之间没有一点秘密的感觉是最好的吧? 第237章 婚事解决   正是一年里白天最短的时候,五点半天就黑了,外面又起了风,柳侠和猫儿决定早早吃了饭坐被窝儿里享受去。   两人刚把饭菜端上桌,有人敲门,曾广同和许应山一起过来了。   许应山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第一次来这里的他冲柳侠和猫儿扬了扬那个袋子,就非常自来熟地进了厨房,柳侠和猫儿听到里面几声叽里咣当的声音,许应山说:“朋友从廊城带回来两只龟孙子,我放水池里了啊,可别让半夜出逃了,野生的呢,长这么大个儿不容易。”   猫儿赶紧跑进厨房,把两只龟放进了不锈钢盆里,这样它们就爬不出来了,上次那两只草龟吃完后,柳魁和柳凌把附近的菜市场都找遍了,也没再找到一只,猫儿不觉得他必须吃这个,可柳侠却心心念念天天惦记着,万一今儿这两只真跑了,柳侠得心疼死。   曾广同一进门就把大哥大放在茶几上,对柳侠说:“坐这儿等着幺儿,你大哥和三哥五分钟内会给你打电话。”   三分钟后,大哥大响了,柳魁先说。   中原地质勘探总局组织了一批人去美国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考察学习,马千里也去了,柳魁到荣泽的前两天,马千里刚刚离开,所以柳侠想请长假的事就暂时没了着落。   不过,柳魁见到了潘留成,潘留成说,马千里他们在一起说过柳侠的事,至少在过完年正月十五之前,柳侠可以放心地休息,过年的福利也不会少他的。   柳侠他们在栖浪水库七个多月,除了因为天气原因不得不中断作业,其他时间没有休息过,而对柳侠,还不仅如此,他作为队里最年轻的技术骨干,真的是一个人顶两个人用,所以在不适合施工的季节,他多休息几天完全应该。   可柳侠是想请至少一年的假。   这次他们去老杨树胡同,听祁老先生话里的意思是,猫儿的病,得慢慢治慢慢养,少则两三年,多则可能要五年左右,才能彻底调养过来,柳侠不可能把猫儿一个人撇在这里治病。   柳魁说:“孩儿,没事,等您队长一回来,我跟您三哥俺俩就一起去找他,您潘队长说了,您总局跟几个大队都有长期歇病假哩人,到时候他会帮你说话,一两年他不敢给你保证,半年应该没问题。”   柳侠心里稍微踏实了点,半年后,他可以接着想办法磨马千里,等猫儿好了,他会加倍努力工作回报单位。   柳魁又说了几句家里的事,家里人都好,柳钰的厂子和布店的生意都好,他出来的这些天,没耽误柳钰厂子里的事,因为他离开家的第二天,正好柳茂回家了,听说是柳侠不舒服,柳魁去荣泽照顾柳侠了,柳茂就回单位请了假,一直留在家里,这个周一柳钰厂子里的一批活儿赶完了,他才回去上班。   猫儿就在柳侠旁边坐着,他从柳侠的反应里能够推断出柳魁所说的话,当听到家里人为了不让柳茂担心,把生病的说成是柳侠时,他一下毛了,扑到柳侠身上对着大哥大说:“大伯,不叫说俺小叔生病,不叫咒俺小叔。”   那边的柳魁好像楞一下,然后说:“知道了孩儿,以后大伯不再这么说了。”   柳川先和猫儿说了会儿话,和猫儿约定,如果他来京都,一定把家里几个小家伙都带来,才让猫儿把大哥大给柳侠。   柳川对柳侠说的第一句话是:“幺儿,你那事解决干净了,记着,以后不管谁问起来,你都不要承认你曾经去民政局办过结婚登记的事,包括你们单位那天听到周晓云说那句话的人,听见没有?”   柳侠的脑子有片刻的迷茫,他开始甚至没反应过来柳川说的是什么事。   猫儿的病好像一座绵延不尽、不可逾越的高山,占据了柳侠心里、脑子里所有的地方,二十多天前那场在外人眼里惊天动地的闹剧,被隔绝在了山的另一面,没人提,柳侠压根儿想不起来,现在柳川说了,他恍惚记起,觉得那就是个很久以前做过的一个情节逼真的梦,现在回想起来,他恍然有隔世之感,连当时的情境都已经模糊了。   柳川后来又说了什么,柳侠放下电话就忘了,吃饭的时候他还有些愣怔。   比曾广同小二十多岁的许应山和曾广同可以说是忘年交,这个人看着话多,好像为人油滑还有点不靠谱,实际上做人做事极有主见和分寸,特别擅长观察人,柳侠的事,曾广同跟他说过,许应山当时的说法是:“姑娘虽好,家人不善,这种婚姻最多算二等,咱们幺儿值得最好的。”   现在,许应山吃着香菜煎饼拍拍柳侠的头:“小老弟,别纠结了,好好吃饭吧,姻缘是最神奇的事,没有缘分,上天入地纠缠到死都没用,缘分到了,一个眼神就全都有了,你这么精神,总有一天能找到个什么都不计较,愿意死心塌地跟你过一辈子的姑娘。”   柳侠没有认真地想过爱情,但他却相信缘分,他发愣,不是在纠结他和周晓云那件事,而是此时此刻,他置身于狭窄逼仄但却温暖平静的出租屋,他怀疑自己是否真正经历过二十多天前的那件事。   曾广同和许应山吃完饭随即就离开了,许应山给曾家找了个保姆,约好七点钟去家里,曾广同要赶回去和人家谈谈具体的条件。   暂时的忘却毕竟不是真的不存在,迟钝的柳侠几个小时后才理解柳川的消息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像是刚刚被解除了捆绑在身上多日的枷锁,轻松得想狼嚎几声,他让猫儿坐在被窝儿里,自己穿着睡衣跳下床,就在床前那块巴掌大的空地上,光着脚给猫儿跳霹雳舞。   他一口气跳了二十多分钟,跳得满身大汗才停下,跑出去洗了个脸,回来后把自己扒得只剩下个短裤,一个鱼跃趴在了猫儿的身边,舒服地四肢大开:“乖猫,我想好了,如果我们单位以后再让填什么表,婚姻状况那栏我就填离婚,反正我以后也不会结婚了,二婚头能挡下不少麻烦,你说行不行?”   猫儿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你又没真的结婚,为什么要当二婚头?只要你自己不想结婚,你是什么都一样。”   柳侠翻过身把自己换了个面重新摆成个大字:“也对,那我以后还填未婚,现在我是未婚青年,等到一百岁,就是个未婚帅老头儿,哎呀,一百岁的未婚帅老头儿,听着就特牛。”   猫儿拉过被子给柳侠搭上:“嗯,你一百的时候,我九十,跟你一样,也是个未婚帅老头儿,等到了冬天,俩帅老头儿坐在咱家窑洞前晒着太阳逮虱,多美。”   柳侠遗憾又舒坦地叹息:“唉,现在三天两头洗澡,身上连虱都没了,到时候逮啥咧?”   猫儿靠墙角坐着,从上往下看着柳侠好像在认真发愁的脸,有点哭笑不得,这个时候,小叔居然还能想这种事。   猫儿用脚趾头挠挠柳侠的肚皮:“小叔,你如果真不结婚,大爷爷跟奶奶肯定不愿意,到时候你怎么办?”   柳侠握着猫儿的脚丫子揉巴着:“我没不结,是结过了太难受嘛。他们要真是觉得我大逆不道,大不了打我一顿呗,我这么壮实,挨几鞋底子或者笤帚疙瘩根本就不是事儿,你摸摸,”柳侠拉着猫儿的手去摸自己的屁股,“我这儿小时候都被你大奶奶给打出茧子了,现在挨打根本就没感觉,挨几下,换一辈子轻轻松松,多划算。”   猫儿看着柳侠压根儿不在乎的样子,沉默了:只是因为不结婚,小叔就要挨打吗?如果真的要挨打,几鞋底儿或笤帚疙瘩就能了吗?   他想起了那封信里陈震北的话,心里打了个激灵。   柳侠把身体斜了斜,让猫儿可以把两条腿都舒服地搭在他的身上,问猫儿:“乖猫,你要是长大了真不肯结婚,挨打怎么办?”   猫儿说:“我是你养大的,只要你不逼我结婚,不打我,谁能管得着我?小叔,你会因为我不结婚生气吗?”   “当然不会,结婚一点都不美,你不喜欢我干嘛要逼你?你只要一辈子快快活活的,什么样小叔都高兴。”   猫儿秃噜下来,把头枕在柳侠的肩上闭上眼睛,柳川的消息对他的震动比柳侠还要大,他轻松兴奋的同时,却又觉得莫名的不安,而刚刚意识到的问题让他更加觉得沉重,他脑子乱哄哄地,无数种想法在其中挣扎翻滚,身体却忽然觉得非常累,好像合上眼睛就能睡过去。   猫儿不敢和自己的身体对抗,努力清空自己的心和脑子,让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他告诉自己,等身体彻底恢复,等他考上大学能挣钱了,他肯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在意识即将陷入混沌的时候,猫儿的脑子里忽然又跳出来一个清晰的问题:如果小叔不结婚,柳石怎么办?虽然他会把小叔的一辈子照顾得比任何人都好,可是如果没有柳石,小叔一辈子都没有孩子,岂不是要断子绝孙,被村里人笑话了吗?   猫儿带着这个问题睡着,一晚上梦里都是牛三妮儿和村里几个长舌妇的脸。   曾广同的学校离柳侠这里和他小柳巷的家几乎一样远,他最多隔一天就会过来一趟,跟柳侠和猫儿一起吃顿饭,再聊会天,然后打车回家或干脆留下来,就住在小卧室。   曾家里新请的保姆顾嫂四十刚出头,模样一般,性格非常好,勤快干净,家常饭菜做的也不错,最重要的是,她不介意曾怀珏的坏脾气,她来了后,最让曾广同头疼的给曾怀珏送饭的事就解决了,曾怀珏没机会再对冬燕挑剔责难,家里之前那种看不见的压抑气氛很快就消散了。   虽然仍然和曾怀珏同居一院的事实让曾家的气氛很难回到从前那样快乐和谐的状态,但比起前些天已经好太多了,曾广同终于喘过了一口气,难得的清闲时光,他除了去曾怀琛的店里看一眼,基本都是在柳侠这里度过。   一年来负重累累的心,让曾广同几乎失去了创作的欲、望,在柳侠和猫儿温暖的小窝儿里,他的灵感在不知不觉间又从心的缝隙中钻了出来,他来柳侠这里的时候,除了吃饭和睡觉,其他时间就坐在那张打底的腻子都露出来的餐桌上作画,他画的一点都不专心,经常边画边给柳侠和猫儿讲解,柳侠和猫儿偶尔说点外行的建议,他居然大部分都给采纳了,这让柳侠和猫儿对艺术本来就不多的崇拜又少了些,但对曾广同的尊重却没有丝毫的减少,而曾广同对此,乐在其中。   哪怕头上悬着一把随时可能收割自己生命的刀,猫儿依然喜欢现在的日子,他心底一直在暗暗祈祷,希望让他和小叔这样独自相守的日子能多一点。   柳侠和猫儿的想法一样。   接下来的一周,两个人的希望基本得到了满足,这一星期的时间,除了去祁老先生那里又开了两次药,柳侠和猫儿几乎就没出过门。北方冬季的蔬菜就那么几种,萝卜土豆大白菜,都很适合长期保存,柳魁走之前,和柳凌一起给他们储存的足够多,柳侠和猫儿只需要在看病回来的时候,在附近超市买点肉或芫荽、大葱之类的配菜,其他时间就可以安心窝在家里,做饭、吃饭、睡觉、聊天、看曾广同画画,如果不是心里还有对猫儿身体的忧虑,两个人的日子可以说是舒服安逸。   公历年的最后一天,京都的天难得的风和日丽,这天是猫儿去祁清源老先生家看病的日子,结果不好不坏,祁老先生说猫儿的情况很稳定,至少脉象上没有往不好的方向发展的趋势。   柳侠和猫儿心情不错,快到家的时候,猫儿甚至扯掉了口罩,轻轻地吹起了口哨,直到进了他们住的那栋楼,转弯后看到站在出租屋门前的人,猫儿的口哨才戛然而止,愣愣地站在了原地。 第238章 结开了   柳茂是在他离开家的那天起疑心,怀疑猫儿可能生了病的,原因是因为小萱的一句话。   他决定离家回单位的那天清晨,连夜赶完活儿的柳钰买了好几斤肉回家,孙嫦娥决定中午吃饺子。   因为孙嫦娥几乎每天都在菩萨面前祈祷让猫儿的病赶快好起来,所以家里几个孩子也都时刻惦记着猫儿,小萱也一样,那天,小萱可能觉得香喷喷的肉饺饺太好吃了,就偷偷往花兜兜的口袋里藏了一个,吃完饭柳茂给他擦脸的时候发现了,想给拿出来,小萱捂着口袋不给,他说:“给哥哥,哩,哥哥,好了,回来,吃。”   几个小点的孩子当时都在家,柳茂觉得小萱的话奇怪,就说:“几个哥哥都跟你一样吃了可多饺饺儿,你不用给他们留啊孩儿。”   小萱说:“柳岸哥哥,没吃……嗯?不能,给,二伯,说,奶奶说,不叫,二伯,知。”   虽然小萱的话模模糊糊断断续续,可柳茂却一下子就听明白了:猫儿生病了,因为是很严重的病,全家人都瞒着他。   柳茂当时如雷轰顶,一下就懵了。   猫儿刚得病的时候,柳长青和孙嫦娥就已经和孩子们反复交待过,不能跟柳茂和村里其他人说柳岸哥哥的病,几个小家伙都是聪明懂事的,在家以外的地方确实做到了只字不提猫儿的病,柳茂回来后,孩子们在这件事上也都默契地全部禁声   小萱因为太小 记不得比较远的事,这些天,家里其他人不提猫儿,他也就忘了,没想到,最后一天,小傻瓜忽然来了这么一出。   孙嫦娥慌乱之下急中生智,说是小萱搞错了,其实是柳侠受了严重的风寒,感冒发烧,班都上不了,所以家里让柳魁去照顾他。   柳长青和柳长春也在旁边帮腔,几个人总算合力把话给圆回来了。   柳茂为了不让几位长辈操心,当时做出信了的样子,可他离开柳家岭后,直接就去了荣泽,一天下来,遍寻不见猫儿和柳侠,他就找猫儿的同学和柳侠的同事问了一下,事情就再也瞒不住了。   柳茂的反应超出了柳川和晓慧的估量,他失魂落魄的状态只持续了两个小时,冷静下来后,他马上告别柳川和晓慧回了单位,当时晓慧还觉得柳茂对猫儿真的是够冷漠,觉得心寒。   十天后,柳茂却带着柳莘和小萱一起来到荣泽,对柳川和晓慧说,他和家里人已经说好了,他要带着两个孩子去京都看猫儿和柳侠。   柳川不放心那种状态下的柳茂带着两个孩子坐火车,他也着实惦记猫儿,就请了假,和柳茂一起来了。   猫儿有点不乐意:“您咋不让小雲和小雷一起来咧?”   因为晕车蔫巴巴地坐在猫儿怀里打瞌睡的小萱说:“哥哥孬,柴禾,着完了,偷偷吃,豆豆,萌萌姐,肚肚疼,哕,打针,扎屁屁。”   同样因为晕车靠在柳侠怀里发蔫的小莘翻译:“小雲跟小雷听小蕤哥说用凸透镜能叫东西着起来,就叫三叔给他们买了个,上星期五,俩孬货藏到咱放柴禾那个窑洞门里实验,结果把里面哩柴禾都引着了,差点烧着他俩。   不过这没事,爷爷说孩儿是老好奇,只是不会选地方,孩儿也吓孬了,不叫打孩儿。   大前儿个,就是星期天,小雲个孬货领着小雷、小萱跟萌萌去耍,挖了几个福来大伯家没收净哩土豆,搁河边烤着吃,结果,他俩,还有萌萌半夜都哕起来了,萌萌哩脸都成青哩了,俺伯还有二伯跟四叔背着他仨跑到望宁卫生院,人家说是中毒了,现在,他们都搁王先生哩诊所住着咧。”   柳侠和猫儿当时就急了,异口同声问:“那孩儿现在咋样?”   柳川说:“俺来哩时候,除了不想吃东西已经没啥事了,主要是我想治治那俩小兔崽子,让他俩长点记性,要不就让他们跟着一起来了。”   猫儿和柳侠都松了口气,俩人同时想,治治小雲跟小雷那俩孬货也中,要不小雷能把家给拆了,小雲敢把别人家的牛给烤吃了。”   猫儿忽然想起来,小萱也是个实实在在的吃嘴精,就问他:“孬货,你恁馋,成天啥都吃不够,你咋没中毒咧?”   小莘说:“小萱现在嘴可刁,光好吃好东西,那冻土豆他就尝了一口,嫌不好吃,叫小雷回家拿了个包子给他烤,他啥事都没,小雲跟小雷差点把肠子给哕出来。”   柳茂带着点淡到几乎看不见的微笑说:“幸亏小萱没吃,他小,要是敢出点啥事,小雲跟小雷好了也跑不了一顿揍。”   从在楼梯上看到柳茂开始,柳侠就一直在观察猫儿和柳茂,他想象不出猫儿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对待柳茂,按照他以前看电影、电视和小说的经验,一种可能是猫儿在生死面前幡然醒悟,理解了生命存在的意义,放下心结,和赋予了自己生命的柳茂抱头痛哭。   另一种是猫儿看到柳茂,就想起了他几乎等同于被抛弃的人生,心灵再次受到伤害,或者歇斯底里地冲柳茂发作一通,或者对柳茂冷若冰霜,冷冷地告诉他自己不需要他假惺惺的怜悯。   可事实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猫儿对柳茂,和以前在家时差不多,接近于无视,好像比无视还要好那么一点点,很淡然的感觉。   柳茂和柳川进屋后,猫儿先给柳川倒了一杯水,然后又倒了一杯放在了柳茂面前,虽然没有说话,更不可能有什么称呼,看起来猫儿只是尽一个主人应有的礼节,可柳侠却感觉到,猫儿对柳茂的抵触好像少了一点。   柳川的感觉非常敏锐,吃午饭时,他和柳侠交换了一个眼神,往餐桌上坐的时候,柳侠就没有像以前那样刻意地把猫儿隔离在距柳茂最远的位置,,他好像很随意地坐在了柳茂右手边,猫儿也很自然地坐在了他的右手边,这个改变进一步证实了柳侠和柳川的感觉,柳侠简直有点欢欣鼓舞了。   发生在猫儿的身上,哪怕只是细微到尘粒那么一点点的好,他也会由衷地高兴。   而柳茂,也不再像以前在家里时那样,只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看猫儿一眼,觉得有人注意就会马上移开眼睛,今天,只要猫儿不正对着他的方向,他就一直看着猫儿,而猫儿对此好像没有感觉,至少没有流露出反感的意思。   柳侠心里非常轻松,他说不清自己希望猫儿和柳茂之间最终形成什么样的局面,但他却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不希望柳茂和猫儿一辈子形同路人,猫儿今天和柳茂之间这种相对融洽的相处方式,并没有让柳侠不安,相反,他感到很安慰,很舒服。   柳茂和柳川来的匆忙,荣泽也没有什么特别出名的土特产,柳侠和猫儿喜欢吃垛子肉,曾广同上次回柳家岭的时候曾提过,说京都的粉条不好吃,没荣泽的红薯粉条软乎易入味,柳川这次就买了十五斤垛子肉和两包、大约四十斤粉条带着来了。   吃过午饭,安置猫儿和柳莘、小萱午睡后,柳侠提了大约七八斤垛子肉和一整包粉条,打的去祁老先生家,柳川提了大概六斤垛子肉和大半包粉条,去怀琛的店里。   柳侠到老杨树胡同的时候差几分钟两点半,他敲33号的门,没人应,他就过去敲35号,并对着里面轻轻喊:“周阿姨,是我,柳侠。”   门马上就开了,周嫂把门打开一条缝,吃惊但很温和地问柳侠:“不是早上刚来看过吗?怎么……”   柳侠把装垛子肉的袋子让她看了一下:“我家里人来了,带了一点东西,不是多金贵,我给老先生送点过来。”   周嫂打开了门,轻轻说:“小点声,老爷子正眯着呢。”   柳侠跟着周嫂进了院子,绕过一个画着金鱼荷花图的影壁,一眼就看到东厢房前的太阳地里,祁老先生坐在一个看上去铺得非常厚实舒服的竹躺椅上,身上盖着条半旧的花褥子,眯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他旁边还有个和他几乎一样姿势的老太太,岳祁也是差不多的姿势,在离两个老人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拿着一本书在看。   看到柳侠进来,岳祁放下书站了起来,微笑着轻声问:“怎么现在过来了?提的什么好东西?”   柳侠有点不好意思。   他和猫儿见过两次其他病人家属送给祁老先生的礼物,一次是两支人参,当时祁老先生都说那是难得的好参。   还有一次是个砚台和一套毛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修习书法的缘故,柳侠几乎本能地能懂得砚台和毛笔的好坏,他觉得那人送给祁老先生的那个砚台和曾广同送给柳长青的差不多,都是非常好的端砚。   当时祁老先生说太过贵重,推辞不受,那位看上去十分有派头的中年人说:“朋友送的,我家里连个会写毛笔字的人都没有,放着也是糟蹋,先生您写方子时能偶尔一用,这好东西也是算适得其所了。”   祁老先生就收下了,现在老先生诊室里用的就是那个砚台。   和人家那些礼物相比,柳侠这些东西着实拿不出手,不过,柳侠觉得,礼物这东西,也并不是全看价值的:“我二哥和三哥来看我们,带了点我们那里的土产,都是些平常的吃食,我送些过来。”他把垛子肉露出来:“这个是垛子肉,牛肉压的,熟食,直接就可以吃,切成薄片下酒或夹烧饼都好吃,这是……”   “熟的,现在就可以吃?”祁清源忽然睁开眼问。   柳侠赶紧点头应着:“是,这是把牛肉煮的透烂后加足了调料又压在一起做成的,直接就能吃。”   老先生对岳祁说:“那去给我切点尝尝。”   周嫂接过柳侠手里的袋子:“我去切。”   老先生又看着柳侠手里的编织袋问:“那是什么?”   “粉条,红薯粉条,我觉得比京都的粉条好吃,就……”   老先生点头:“好东西,我就爱吃粉条的饺子和包子,又香又软乎,好吃。”   岳祁把编织袋接过去,提进了厨房,周嫂端着个盘子出来,递给柳侠,使了个眼色让他给祁老先生送过去。   柳侠端着盘子恭恭敬敬送到祁老先生面前:“您尝尝。”   老先生接过筷子,夹起一片,慢慢嚼:“嗯,味道真足。他娘,你也尝两块,这东西好吃着呢。”   柳侠松了口气。   岳祁送柳侠出来的时候,柳侠问:“我二哥,也就是我们柳岸他……爸爸来了,他担心的不行,岳祁哥,下次我们来给柳岸看,能让他进来看看吗?我想让他放心。”   岳祁说:“柳凌信里不是说,你二哥一直不愿意认柳岸吗?他这次……”   柳侠说:“我二哥和二嫂感情特别好,二嫂一下没了,我二哥接受不了,当时迁怒于柳岸,后来他缓过来了,两个人也已经生分了,其实,我二哥挺挂心柳岸的,他这些年没对柳岸表示过亲近,其实是顾虑我和柳岸的感受,我二哥他是个好人。”   岳祁笑着摇头:“你那么疼柳岸,我以为你和你二哥会跟仇人似的呢。”   柳侠说:“我小时候,我二哥也这么疼我,几十里山路,背着我走。”   岳祁拍拍柳侠的肩:“知道了,来吧,没事,这不都认识了吗?我们家又不真的是什么高门大户,一入侯门深似海啥的,认识就是朋友了,你只要不介绍别人来找我爷爷看病,其他什么都成。对了,柳凌如果有时间,让他一起过来呗,祁越想认识他。”   柳侠满口答应:“下次我五哥再来,我先让他来找祁越哥。”   祁越就是穿着和柳侠一样皮夹克的那个人,他是祁清源的小儿子祁明成跟前最小的孩子,也当过兵,三年前退伍,现在在公安局上班,柳凌半夜塞进祁家大门里的信,就是他发现的,为了看看写信的人到底是哪一个,第二天早上也是他打开大门请柳凌进去的,不过,柳凌一到他就赶着去上班了,没和柳凌说上几句话。   柳侠上次带着猫儿来看病,祁越正好调休在家,和柳侠聊了一会儿,他说,他连续五天看到柳侠站在大门外等到天黑,就问了周嫂一下柳侠的情况,最后他心里合计了一下,打算如果柳侠能坚持七天,他就跟祁老爷子求情,结果那天晚上,他发现了柳凌放进他家大门里的信,家里人看了后,一致赞成让老爷子为柳岸破个例。   柳侠问祁越,柳凌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能让说服他们全家人。   祁越说:“也没写什么能让人感动的鼻子一把泪一把的,主要是他写的好,字里行间带点文言文的意思,读起来特别流畅舒服,你知道,中国有些话的意境,只有文言文能表达出来,比如说奉承,大白话经常能让人恶心的浑身起鸡皮疙瘩,文言文却能写得理性而真诚,我把信念了一遍,我爷爷听了特高兴;还有,你哥那字写得太好了,我爷爷这么多年一直想让我们好好练字,可我们家也就我大爷的字还勉强能看,其他都不行,我读完后递给我爷爷看,他马上就是说,‘看来,门外那孩子念叨的都是真的,明天让那孩子来吧,十个我都看了,多看一个也累不着’。”   柳侠笑起来:“我们家,除了俺伯,我大哥和五哥的字是最好的。”   祁越忽然问:“哎柳侠,你真是十五岁就考上了大学?你真是为了柳岸把留在江城、原城的机会都放弃了,回了你们那个小县城?”   柳侠说:“我7*年十一月出生,九*年七月上班,考上大学时快十六周岁了;至于江城和原城,我觉得只要活得高兴,在哪儿都一样,我两个双胞胎小侄儿,打死都不肯去城里上学,天天在我们那大山沟里玩得不亦乐乎,我最大的小侄儿现在在海城上大学,也是一放假就紧着往家赶,回到家就哪儿都不愿意去了,我也喜欢我们家,县城离我们家近。”   祁越说:“说到底,还是家庭幸福呗,我们家也差不多,爷爷奶奶慈祥好说话,不刻薄后辈,我们也都是一下班就想往家赶,我们虽然分了家,可都住在附近,喏,对面那个48号,其实是我家。”   那天,柳侠从祁越那里听到了祁家很多事。   祁老先生祖籍也不是京都,他们家是因为民国时期在原籍得罪了一个小军阀,差点招致灭门之祸,不得已来到京都投奔亲戚,因为是举家而来,亲戚家接纳不了那么多人,当时京都围绕皇城根儿的风水宝地已经被当地人占得个严严实实,祁家就在当时外来户扎堆儿的兴国寺附近安家置宅。   祁家世代行医,薄有家底,所以他们安家的地方虽然在老京都人眼里都是叫花子住的地方,实际上,他们和真正的叫花子区还隔着点距离。   祁家建宅子的这个地方,当时附近都是树林子,风景好,据说风水也不错,聚集的都是家底厚实,因为各种原因想在京都安家的外地人,因为有钱无权,又是收到歧视的外来者,老杨树胡同最早的居民都是憋了一口气的,他们建盖的宅院,比很多老京都人的宅院都好,大多都是两进的宽敞院落,还有是带偏院和花园的,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求得一个心理的平衡:虽然我们看上去没有你们体面,可事实上我们过的比你们滋润。   祁老先生中年时曾经和父亲一起为德高望重的伟人和几位开国元勋看过病,效果颇好,以此奠定了祁家在京都中医界泰山北斗的地位,但祁老先生觉得那只是恰逢其会,换做其他有真才实学的中医,一定也会有同样的结果。   不管祁老先生自己怎么想,他的医术在京都的上层圈子得到追捧已成事实,所以多年来,他有相当一部分病人都是权贵人物。   祁家一直都是家传医学,不入公门,解放后,他们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还保持着这个传统,后来世道巨变,最动荡的那几年,他们家虽然因为有伟人和功勋元老这些挡箭牌没有遭遇无妄之灾,私家医馆却是开不下去了,无奈之下,祁老先生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进了国家的医院,在此期间,祁家的子孙们很多放弃了对岐黄之术的学习,现在祁家继续从医的,只有祁老先生的长子祁仁成、次子岳文成和长孙祁佑,还有一个就是岳文成的幼子岳祁。   不过,那些年,祁老先生虽不能开诊所行医,每天到家里求医问药的病人却一点不比开诊所少,他还不时要到权贵家庭出诊,其忙碌操劳,比一般人只多不少。   世道重新稳定,国家允许私人行医后,祁仁成在祁老先生的要求下,申请了开办诊所,但当时祁仁成和岳文成、祁佑全在公立医院上班,并且因为是单位的金字招牌,辞职时单位都给出各种优厚条件,多方挽留,祁家人也不是薄情寡义之辈,旧友盛情,却之不恭,所以诊所开业的前几年,基本上是祁清源老先生在一力支撑,他名声在外,每天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诊所忙碌的程度可以想象,老先生那几年真的是非常非常辛苦,直到八年前,祁仁成真正退休。   祁仁成接过诊所后,已经八十五岁的祁老先生决定退隐,一是他从十多岁开始跟随祖父坐诊行医,几十年来不曾清闲过一天,着实累了;二是他觉得几个孩子已经完全继承了祁家家学,足以取代他撑起祁家的门户,他可以安心养老了。   可事实是,这只是祁老先生美好的愿望。   几千年来,中医的延续基本上都是靠家族内部的传承,这种教育方式有一个非常大的弊端,就是很注重家族已有知识的精确传授与承接,却很少会汲取外部的新知识,如果负有传授与承接义务的人再没有创新精神,只知道一味地接受,那么这个家族的知识肯定会和其他具有实体的物质一样,在一代代传授与承接的过程中不断地产生损耗,这样的结果就是前辈永远比后代拥有更多的知识,再加上中医确实是一个需要经验积淀的职业,国人就根深蒂固地形成了“中医越老就越好”的心理,所以祁老先生希望的闭门谢客安享晚年的想法一直没办法实现。   从八年前开始,他确实没再去诊所坐诊,可通过各种关系找到家里来的人比一个普通诊所的门诊量还大,老先生每天依然片刻不得安闲,八十八岁那年,国医圣手的老先生一度累得差点一病不起。   那一次,祁家人终于决定放下面子狠下心,坚决不再让祁老先生坐诊了。   话虽这样说,可有一部分人,是祁家拒绝不了的。   无关人格与信念,无关品德与气节,那只是生存的需求与无奈,祁家医术再高明,名声再响亮,他们也还是普通的百姓人家,人类社会的各种规则他们一样也逃不开。   所以祁家人最后让出的一步是:祁老先生每天只上午看病,下午休息,每天看病的人数不超过十个人,超过了这个数,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他们也不会妥协。   柳侠到祁家求医时,祁老先生已经有了十个病人,而且这十个病人都慢性疾病,短期内不可能空出位置,所以那些天无论柳侠怎么请求,拿出了程门立雪的精神,也没能敲开祁家的大门。   和岳祁告别后,柳侠没打的,从老杨树胡同到他们住的地方打的要二十二块钱,公交只需要三块,今天只有猫儿没和他在一起,他决定坐公交车回去。   ——   柳侠挤上公交的时候,猫儿正好敲开了小卧室的门。   柳茂站在门内,紧张得手足无措:“你,你有事儿?你,你不是不美了吧?”   猫儿摇摇头:“没,我,我,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柳茂回身,把小床上的被子往靠墙的地方推,手忙脚乱地却把枕头给卷了起来,露出下面几沓子粉红色的东西,他赶快用身体挡住,把被子全部拉过去,把枕头整个盖了起来,然后转身指着床:“你,你来坐床上,我听您三叔说了,你这病,总会觉得没劲,容易累。”   猫儿往里边走了一步,把门关上,却没往床上坐:“我将睡起来,这会儿没事儿,那个……我,我想跟你说点事。”   柳茂连连点头:“你说吧,你说啥我都答应。”   猫儿用力呼吸,过了大概一分钟才说:“我想跟你说,要是,我是说要是,如果,大夫说,我哩病是白血病里最好哩一种情况,我这种类型,可多都治好了。   所以,我说哩是,如果,如果我没治好,死了……”   “你不会,你不会孩儿……”柳茂的眼泪瞬间喷薄而出:“猫儿,你不能说不吉利哩话……你肯定会好……”他难受得说不下去了。   猫儿看着柳茂伤心欲绝的眼神,楞了一会儿,等柳茂稍微平静一点,才接着说:“我肯定会好好治疗,争取活下去,我将说哩意思是,如果……”   “没有那个如果,你不会。”柳茂的眼泪再次充满了眼眶。   猫儿还是安静地等待柳茂平静下来,才不急不恼地说:“你坐那儿,听我说完,中不中?”   柳茂看着猫儿的脸,慢慢坐在床边:“我不再瞎说,打断你了孩儿,你说吧。”   猫儿说:“我就是想跟你说,如果我治不好,没了,你,别埋怨俺小叔。”猫儿的眼睛变红,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淌:“俺小叔是真哩对我可好可好,我觉得,就是俺妈活着,您俩加起来,对我最多也就是这么好。   我啥都不怕,就是怕离开俺小叔,现在最怕哩还有,我要是死了,你会埋怨俺小叔……”   柳茂泣不成声:“不会猫儿,不会,你不会死,我也不会埋怨您小叔,这一辈子,我最该感激哩人就是您小叔,还有您大爷爷您奶奶,我咋会埋怨他咧孩儿?”   猫儿说:“可多人都是这样,不干活哩人没错,干活儿哩到最后落埋怨,谁都能找出他一堆错。”他忽然看到了柳茂痛不欲生的愧疚眼神,楞了一下:“我,我不那个意思,我不是埋怨你小时候没养我哩事儿,我,我只是怕万一我死了,你会跟电视上演哩那些人样,去不依俺小叔,讹俺小叔。”   柳茂只是摇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猫儿愣愣地看了柳茂一会儿,轻轻问他:“你,你那时候,是不是可想可想俺妈?想到想跟着她一起死?想死了就能去找她?”   柳茂满面泪水:“是,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就觉得心跟被掏空了一样,比死还难受。”   猫儿垂下眼帘,眼泪簌簌地往下落:“我一想到要是我死了,就再也看不见俺小叔了,也是这样,比死还难受;要是我真死了,有人埋怨俺小叔,讹他,欺负他,我会比这还难受……,所以,你得跟我保证,不管我以后出啥事,你都不能埋怨俺小叔一句。”   柳茂点头:“我跟你发誓孩儿,这一辈子,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埋怨您小叔一句。”   ……   柳侠走到二楼转向台,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那是煮补血粥时特有的味道。   他刚走到门口,门就开了,一个淡蓝色的身影扑出来挂在他的脖子上:“小叔,你咋出去这么长时间呢?我想死你了。”   柳侠用下巴蹭蹭猫儿的头发,拖着他进屋:“小叔今儿侦查了一下路线,等春天来了天暖和了,咱骑着自行车去老杨树胡同,你想象一下,咱一路上晒着暖洋洋的太阳,吹着和煦的小风,看着路边美丽的花朵,唱着最流行的歌儿……” 第239章 柳茂的打算   晚上,怀琛和冬燕带着胖虫儿过来了,胖虫儿和小莘、小萱玩得特别好,该离开的时候,胖虫儿拿出了当代“小皇帝”特有的闹人绝技,一手拉着小莘一手拽着小萱,跺着脚哭,把自己哭得差点吐,死活不肯走。   柳川和柳茂虽然觉得这样看着胖虫儿闹却不加挽留有点过意不去,可想想猫儿的情况,他们还是努力哄胖虫儿,让他明天再来玩。   最后还是猫儿过来把胖虫儿拉到身边,对怀琛和冬燕说:“我知道胖虫儿可乖,没事,让他在这儿玩吧,我喜欢家里热闹。”   胖虫儿立马抱紧了猫儿的腿,仰着脸傲视爸爸妈妈,一副有了依仗理直气壮的样子。   怀琛无奈,和胖虫儿约法三章,不准在柳岸哥哥睡觉的时候闹腾,不准和小萱抢玩具,饭要自己吃不准让别人喂,违反任何一条,立马带走。   胖虫儿非常男子汉的表示:“我在幼儿园发过好多小红花,我最听话了,不闹人,玩具都给弟弟玩,自己吃饭,不掉一粒米。”   所以元旦三天的假期,柳侠和猫儿临时的小家里热闹非凡。   胖虫儿很守信用,猫儿睡觉的时候他说话统统用气声,走路学着小猫咪,但只要猫儿一起床,他马上就变身小土匪,满屋子乱窜,大喊大叫,好像要把这一年来在自己家里每天小心翼翼不敢表现出的活泼天性全部都发泄出来。   猫儿这次在曾家住的那几天也很憋气,所以他十分体谅胖包容虫儿,对他一句教训的话都不肯说,睡过觉精神跟得上的时候还会陪着他和小莘小萱一起玩,柳侠柳川他们看猫儿这样,也就不约束胖虫儿,由得他去了。   小莘第一次来京都的时候跟小萱年龄差不多,他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曾经游玩京都的印象,怀琛想开车带他和小萱出去玩,小莘拒绝了,他说:“京都什么时候都能玩,这次,我专门请假来,就是想来看柳岸哥的,我哪儿都不去,就搁家跟柳岸哥玩。”   小莘比猫儿小五岁,猫儿上一年级被牛家姐妹欺负的事发生后,秀梅十分内疚自责,再也没有拒绝过猫儿对柳莘的亲近,猫儿和小莘朝夕相处五年,对于小莘,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和小葳、小蕤有什么不同,他没明明白白地想过,但他从心里就是把下面几个比自己小的孩子当亲弟弟亲妹妹看的,所以这次小莘来看他,猫儿非常开心,晚上睡觉,猫儿都让小莘和他跟柳侠睡在一起,小萱因为被胖虫儿霸着,晚上和柳川一起睡地铺。   因为小莘不愿意出去游玩,小萱也不肯出去,不过,小萱在柳家岭每天都是在山野间玩耍的,现在让他一天到晚呆在这么个狭小的屋子里,即便是有胖虫儿给他带来的一大箱玩具,小家伙也还是难受得不行,好像吃饭都不香了。   于是,柳川每天上下午都得带着小萱和胖虫儿出去溜达一大圈,给俩小家伙买点小零嘴儿再回来。   柳茂则一直留在家里,择菜,熬药,给柳川打下手做饭,把柳侠和猫儿小小的出租屋收拾得一尘不染。   柳侠觉得特别过意不去,可拿柳茂一点办法都没有,柳茂不让他动手干任何事,让他只管陪着猫儿。   三号早上,怀琛早早开着车过来,柳川今天要去看部队看柳凌,小莘和小萱一起去,当然,还要加上恨不得和乖弟弟成连体婴的胖虫儿。   他们出发后两个小时,柳茂和柳侠、猫儿一起来到老杨树胡同。   老先生给猫儿指定的时间是九点钟,柳侠他们来的早了点,他们来到诊室的时候,祁老先生正在给那位看上去有五十来岁、气度不凡的男人诊脉。   柳侠和猫儿、柳茂在稍远点的排椅上坐下等待。   柳侠和猫儿有点奇怪,他们知道,现在祁老先生不独立看病,他们俩每次来,要不是岳祁,要不是岳文成,肯定会有一个人先给猫儿看,然后把自己的诊断讲给祁清源老先生,祁老先听完后再亲自诊脉,大部分时候,祁老先生和岳祁或岳文成的诊断都一致,那他就会让他们直接写方子,如果祁老先生觉得岳祁或岳文成的诊断不全面,他会让他们再诊一次脉,让他们用心感受脉象那细微的不同,然后再开方子,偶尔,他看过方子后会增减一两味药,大部分时候,都不再改变,岳文成和岳祁的方子就作数。   今天,只有祁清源一个人。   老先生收起了手,对那位病人说:“我觉得已经差不多了,如果你觉得不放心,怕不除根,就再吃几服药调养调养,要不去医院拍个片子也行,去去心病。”说着,他拿起笔准备开方子。   柳侠看到祁清源拿笔的手有点颤抖,他听祁越说过,这是老先生五年前那次大病之后落下的后遗症,老先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不再独立接待病人,不过,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他连笔都拿不稳,主要是他认为看病是件非常精细严谨的事,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有点混沌了,怕诊断失误耽误了病人。   柳侠站了起来:“祁爷爷,要不,我帮您写方子吧?”   祁清源抬起头:“中药的名字有些用字很偏,你能行啊?”   柳侠走过去:“我最近几天看了点中药方面的书,平常的药名都知道,我不知道的您跟我说。”   猫儿第一次到祁清源这里看病后,柳侠就去买了《黄帝内经》和《本草纲目》回来,《黄帝内经》他看不懂, 《本草纲目》里,他已经记住了很多有生血补血养血功效的药物。   祁清源把笔支在了砚台上:“那成,你的字跟你哥哥写的一样好吧?”   柳侠对中年男人微笑着点了点头算做打招呼,对祁清源说:“我的字不能跟我五哥比,不过肯定能让岳大夫看清楚。”   柳侠坐在平常岳祁或岳文成坐的位置上,整理了一下面前的纸,毛笔蘸了墨汁,看着祁清源。   柳茂刚开始进来非常拘束,现在则十分惊讶。   猫儿用非常轻的声音、有点不自在地对他说:“小叔为了请祁爷爷给我看病,在外面站了五天,祁爷爷可喜欢小叔。   祁爷爷特别好,给我炖鸭子用的冬虫夏草,是别人送他的,是最好的,他说外面现在卖的冬虫夏草很多都是假的,不让我们用。”   柳茂看柳侠,柳侠坐得端端正正,正专注地写方子,祁老先生用的药都是常见药,柳侠都知道,所以并不需要老先生特别解释。   柳侠写完,等墨迹干得差不多了,拿起来递给祁清源:“您看看,如果有错的我再写一份。”   祁清源接过方子,仔细看了一遍:“嗯,好,没错,嗯,这么好的蝇头小楷,我好些年没见着了,这么好的字,该去考状元,写成个药方子,糟蹋了。”他把方子转手递给中年人:“养跟治不大一样,这次抓七天的药,以后你一星期来一回就成。”   中年人双手接过药方:“哎,谢谢您,那我就告辞了。”他又对柳侠点点头:“小伙子,谢谢!”   柳侠回答他一个灿烂的笑容:“举手之劳,不客气。”   柳茂和柳侠、猫儿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多了。   岳祁是和父亲岳文成一起回老家了,祁家老家要那边修建高速公路,祁家的坟地正好在规划的路线上,岳祁跟着父亲回去迁坟。   坟地对中国人来说并不仅仅是个埋葬亲人和祭奠的地方,所以迁坟也不只是把祖先的遗骨随便找个新地方重新埋起来那么简单,请人看风水是选新茔地必不可少的程序,这个程序比较麻烦,祁老先生说,岳文成和岳祁至少要在老家呆一星期。   柳侠给祁老先生当了一晌书童,还和老先生说定,在岳文成和岳祁回来之前,他每天中午过去给老先生写方子。   中午老先生要留他们吃饭,柳侠谢绝了,他觉得自己做的那点事,远不到可以成为老先生家座上宾的地步。   柳茂的心踏实了很多,祁老先生温和安然的态度给他的感觉是胸有成竹,他得知猫儿的病情后一直像被撕裂的空洞一样的心暂时被补上了,他一进家门,洗了一下手就去阳台上给猫儿熬药。   柳侠和猫儿都感觉到了他激动的情绪,柳侠看看柳茂,紧紧抱了一下猫儿。   猫儿使劲在柳侠下巴上蹭了几下,会心一笑。   和柳茂的关系缓和让猫儿前所未有的轻松,而柳侠对这件事的态度让这种心情翻番,柳侠和猫儿都由衷地希望柳茂能过得更好,所以他们在为柳茂今天的好心情而高兴。   吃饭的时候,柳茂试着把鸭肝放在了猫儿跟前的盘子里,猫儿夹起来吃了,还有点别扭但却强作从容地对柳茂说:“你也多吃点儿,祁爷爷说,养血的东西也都养头发。”   柳长春家没有少白头的遗传,柳茂的头发却已经白了有三分之一。   能让人生出华发的不仅仅是岁月,还有痛苦和思念,无望的思念是比岁月更凌厉的风霜,一念不绝,心上眉间,沧海桑田。   柳茂颤抖着手,给自己夹了一块肉:“嗯,我知道了。”   猫儿中午躺在岳祁的躺椅上眯了一会儿,但在别人家,他睡不踏实,所有一放下碗,柳侠就把他赶到了床上。   柳侠上了个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柳茂站在门口:“幺儿,你来这屋一下,我有点事跟你说。”   柳侠跟在柳茂来到小卧室,柳茂关上门,从枕头下面拿出几沓子瓦蓝色的东西:“幺儿,这是四万三千块钱,你拿住孩儿。”   柳侠真给吓住了,没有伸手接,他诧异地问柳茂:“你从哪儿弄这么多钱啊二哥?你,你不是搁您单位借的吧?”   柳茂拉过柳侠的右手,硬把钱放在上面:“你别管,您俩搁这儿人生地不熟哩,他哩病又您厉害,你手里不能没钱。”   柳侠拉着柳茂坐在床上,把钱也放在床上:“二哥,我有钱,我手里还有三十多万呢,不信我去把存折给你拿过来,这钱你拿走,我知道你一个月大概多少钱工资,我不会要你这钱。”   家里前些年一直欠账,柳茂虽然在再婚的事上和柳长青、柳长春有心结,但他在钱上从来没藏过私,一直以来,他都是把工资的绝大部分交给柳长春,自己只留下最低的生活费用,就这样,他还从他那本来就十分微薄的用度中攒了点钱,把柳钰结婚时家具的钱给付了,前年柳钰办厂,柳茂也是倾其所有,把手头够十块的钱都凑了给柳钰。   所以柳侠哪怕不用脑子,也能算出来柳茂手头不可能有多少积蓄,从柳钰办厂到现在,柳茂就算不吃不喝,身上里里外外也只穿单位发的衣服,两年里他最多也就是攒六千多块钱。   柳茂现在一下就借四万多,这到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啊?   柳茂平静地说:“幺儿,从他生出来到现在,我啥都没替他做过,现在,我也帮不了他啥,我能帮你跟他哩,也就这一点钱,你拿住吧孩儿,叫我心里多少好过点。   幺儿,等您三哥回来,俺就该走了,等俺走了,您再找个好点哩房子住吧,我听您三哥说过,他跟你一样不待见住楼房,京都都是楼房,没跟咱柳家岭那样哩大院子,咱没法租,不过有了这点钱,您至少能租个宽敞点哩房子,他在咱家天大地大哩跑惯了,现在又有着病,我不想叫您住得这么憋屈。”   柳侠能想象出柳茂现在的心情,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拒绝。   柳茂把钱拿起来,放进柳侠手里。   柳侠没再推回去,他心里想,等猫儿好了,我得赶紧多接几个私活儿,多挣点钱,替二哥把这些钱还上。   柳茂看柳侠收下了钱,放心了,慢慢说:“幺儿,前些天俺单位出了个新规定,工龄满二十五年,或者在俺单位连续工作够二十年哩,可以内退。”   柳侠看着柳茂没说话,他希望柳茂说这话的原因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   柳茂接着说:“我十七岁就去单位上班了,大伯帮我办转正手续哩时候,孙书记帮忙,把我合同工时候的工龄也算上了,再有十个月,我就够二十年了,我打算到时候办内退。”   柳侠失声道:“二哥,你才三十七呀,这大城市,好多人三十岁还没结婚咧,你三十七就打算退休回家?”   柳茂微笑着点点头:“嗯,我退休回家,大哥跟小钰就不用成天价惦记着家,来回跑了,您四哥四嫂还年轻,还是每天搁一起过日子更好,我守着家,您四嫂以后就能带着虹虹也去望宁了。   大哥哩布店生意可好,大嫂按着你给她哩那些书上哩样子做窗帘卖,杨庙跟三道河哩人都跑到望宁去买,咱大哥恁能干,要是一辈子都窝在望宁太亏了。   我守着咱家,咱大哥大嫂就能去荣泽了,您几个以后也不用再操心家里了,搁外头想干啥就干啥,幺儿,我听川儿说,你给咱大哥买好门市房了?”   柳侠点点头:“嗯,还有两套套房,都买好了,等过几年,俺伯俺妈还有俺叔年纪越来越大了,万一有点啥不得劲,咱望宁卫生院那水平老差,咱以后把他们都接到荣泽住,比较方便。   门市房有三大间,大哥卖布用一间,王先生诊所用一间,另一间叫三哥找个合适哩生意做,三哥跟三嫂单位奖金都不多,他们有小雲跟小雷俩孩儿咧,光那点工资老拮据,得多个挣钱哩门路。   咱荣泽可多厂,水泵厂、阀门厂、建筑机械厂,都搁国道边设哩有门市部,听说这样能招揽可多生意,等孩儿好了,我回荣泽,有机会也想给俺四哥搁汽车站那一块儿弄个门脸,俺四哥做哩阀门儿质量好,时间长了肯定能带来不少生意。”   柳茂伸手摸了摸柳侠的头:“孩儿,你是咱家最小哩,上边有俺这么多哥,本来你该是最无忧无虑哩那个,现在却叫你操这么多心,唉……二哥,二哥是最窝囊哩,啥都帮不上家里,还给俺大伯俺娘,给您添乱。”   柳侠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柳茂背着自己走在上路上,跟柳凌他们几个眉飞色舞说要为他们生个最聪明漂亮的小侄的画面,眼圈一下就红了,那时候的二哥意气风发,从头到脚都洋溢着幸福的味道,可现在……   柳侠说:“不是二哥,你以前当合同工哩时候挣的工资,叫俺几个都能去望宁上学,我小时候最好看哩几件衣裳,都是你跟大哥给我买哩。”   柳茂刚上班的时候,虽然每个月的工资给大队和生产队上交之后只剩下两块钱,过年的时候,他也会挤出点钱给最小的柳侠买件小衣服,最困难的那一年,他和从部队回家探亲的柳魁都是给柳侠买了一双袜子。   柳茂苦笑了一下:“在那之前,俺大伯还养活了俺恁多年咧,我挣哩钱,比起俺大伯大娘花到我身上哩,根本就不值得一说。”   柳侠把头抵在柳茂肩膀上:“俺伯俺妈就想叫你过好……对不起,二哥。”柳侠现在知道了,曾经,失去二嫂确实是二哥最痛苦的,但现在,和别的女人又结过婚这件事对柳茂来说更残忍,他觉得自己亵渎了对徐小红的爱情。   柳茂有片刻的怔忪,他开始以为柳侠是为了曾经和自己动手打架道歉,但他很快明白过来,柳侠是在为了父亲柳长青强制他再婚而道歉。   柳茂的眼泪掉落在柳侠的头发上:“大伯跟俺娘没对不起我孩儿,我现在年纪大了才懂,等我……等我……见到您二嫂那天,我跟她解释,她肯定也懂,她心最软了……她了解我,她知道,我不会……”   ——   第二天早上,柳侠让猫儿和柳茂留在家里,他自己去了老杨树胡同,中午回到家,他还没打开门,就听到屋子里热闹的有点沸反盈天。   他钥匙刚插进锁里,门就开了,胖虫儿抱着个玩具冲锋枪对着他一阵哒哒哒:“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柳凌抱着小萱站在门内,他伸手拢着胖虫儿的脑袋把他按在自己跟前:“回来了幺儿?赶紧进来,三哥正好把菠菜炒好,俺都等着你咧。” 第240章 柳凌的决定   家里只多了怀琛一个人,小萱又因为晕车趴在柳凌肩上发蔫,屋子里还能这么热闹,是因为柳葳刚刚辗转把电话打到了怀琛的大哥大上,他再有十天就放寒假了,到时候,他从海都直接到京都。   柳莘高兴得连晕车恶心都忘了,非要柳川答应把自己留在京都等柳葳回来,柳川不答应,小莘抱着他的腰又蹦又叫,猫儿和怀琛都在为小莘求情。   看到柳侠回来,猫儿先放下了小莘的事,推着柳侠进了大卧室,嚷嚷着让他赶快换衣服准备吃饭。   猫儿一进大卧室就反手关上了门,把柳侠拉到床边,轻轻对他说了一句话,柳侠一下就傻了。   “你五叔申请转业?”柳侠傻愣愣地看着猫儿,怎么都回不过神。   五哥怎么可能申请转业,在入伍之前,柳凌可能确实没有柳钰对当兵那样近乎魔障的执念,可柳凌的性格,一旦决定投入,便是义无反顾全力以赴。   柳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年,柳凌对部队也许有困惑有忧虑,甚至有失望有愤怒,但柳凌依然深深地热爱着军人这个职业,甚至因为有那些让他失望和愤怒的东西存在,他更加坚定地想要留在部队,以期通过自己的努力,能获得更多的机会来用自己的忠诚和理念来改变那些东西,这样的柳凌怎么可能申请转业呢?   猫儿说:“小叔,五叔可能会留在这里跟咱们一起过年,三叔就跟我说了两句,说今天家里人多,让咱们先不要问五叔为什么能请长假回来,你就是再着急,在五叔面前也别表现得太明显啊。”   柳侠问:“三叔没跟你说五叔申请转业的原因?”   猫儿摇摇头。   柳侠和猫儿不知道,柳川也是在柳凌提着箱子准备出门和他一起离开的时候才知道的,柳凌只是笑着和柳川说,是他自己主动写申请要求转业的,交待柳川暂时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尤其是父母,其他的他们还没时间谈,柳川现在心里也在为了这事抓心挠肝地难受,虽然在柳凌思想形成最重要的那些年他不在家,但他们兄弟情深,柳川又有过同样的从军经历,他对柳凌很多方面的了解不比柳侠少。   柳侠搓了两把脸,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自然一点,然后才跟着猫儿出来。   猫儿过去揽着小莘的肩膀坐在餐桌前,继续游说柳川。   柳侠把给猫儿单独炖的虫草排骨汤盛了一小瓯,端着来到阳台。   小萱晕车很厉害,温暖狭小的房间好像会加重他的恶心,柳凌抱着他站在阳台的窗户边吹凉风。   柳侠把小瓯凑在小萱嘴边,小家伙虽然非常不舒服,但还是很乖地喝了一口,可一把汤咽下去,他马上又趴在柳凌肩上发蔫。   柳凌恍惚地转过身,有点抱歉地对柳侠笑笑,接过小瓯:“我喂孩儿,叫孩儿再吹一会儿凉风,要不我怕孩儿一会儿吃了饭会再吐,你去跟猫儿一起吃饭吧幺儿。”   柳侠嘿嘿笑:“五哥,你才走了几天,我就可想你。”   柳凌下巴蹭蹭小萱的小胖脸儿,鼓励他起来,又喂着他喝了一口汤,笑着说:“所以我决定回来继续陪你们呀。”   ——   一贯好说话的小莘今天难得的固执了一次,柳川心也软了,他决定和大哥商量一下,就用怀琛的大哥大打通了望宁大街上唯一的公用电话,一分钟不到,柳魁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他一直在等着他们的电话呢。   胖虫儿为了能继续留下来,使出了他的自残式终极闹人大法,把自己哭得差点背过气去,柳家兄弟几人也都极力为他争取,可小家伙还是被怀琛给拎走了。   在家里任性又闹人的胖虫儿,在幼儿园可是非常招老师喜欢的,幼儿园每学期也有期末测试,聪明的胖虫儿是拉高全班平均成绩的重要力量,他这个时候请假,老师肯定不高兴,老师一不高兴,下学期胖虫儿的待遇就可能会打折扣,怀琛这是防患于未然。   胖虫儿走了,家里清静了很多,猫儿躺下准备睡午觉,小萱气哼哼地趴在他身边,拿额头撞床头:“啊啊啊 ——,我想早点见小葳哥,我不想回去,俺爷爷都没说非得叫我回去考试,俺伯咋这么不讲理呀——,臭小雲臭小雷啊——”   车票怀琛已经托朋友买好了,明天晚上十点的,而柳魁刚刚在电话里否决了让小莘留下的建议,要求他必须回家,赶上学校的期终考试,柳川几个人一起帮小莘说情也没用。   柳魁到柳侠这兄弟几个上学的时候,柳长青对他们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如果不是因为天气和身体原因,柳长青绝对不会允许他们请假,现在,柳长青对家里几个小孩子上学依然很重视,但方式却温和了很多,如果真有事需要暂停学业,他会认真地听孩子们的想法,只要不违背根本,他都会答应。   柳长青当初那近乎残忍的坚持,是因为他们被一个户籍画地为牢,禁锢在柳家岭到望宁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如果不逼着孩子们走到望宁——他们那片天地里唯一与外面世界的接口,出去多见一些人,多经历一些事;如果不逼着孩子们多认一些字,多读一些书,他们就会跟附近村子里绝大多数人一样,不仅仅是身体,连思想和灵魂都会成为井底之蛙,当有一天人为地禁锢着他们身体的壁垒被打破,世界的大门愿意为他们敞开,他们哪怕拥有能够飞行万里的身体,却可能已经失去了飞行的勇气和想法。   为了让孩子们的勇气和思想不会被贫瘠狭小的柳家岭消磨掉,柳长青不能不狠下心,强硬地把他们推出去。   现在,世道变了,世界的大门已然对他们打开,无数条道路在他们脚下铺展开来,虽然他们的脚上还带着一根名为“户口”的锁链,可比起曾经四面八方壁垒森严的世界,他们现在已经有了选择的机会和权力,只要他们愿意,只要他们足够有勇气又足够努力,只要他们飞得足够高,他们甚至可以挣断那根锁链,在广阔的世界里自由地寻求属于自己的生活。   在这种现状下,柳长青没有固执地坚持自己的做法,做为一个普通的父亲和爷爷,当他终于拥有了选择的权力,他选择让自己的儿孙们过得更从容一些,就好像这次,小莘提出想跟着柳茂来看猫儿,柳长青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并且没有对回家时间提出要求。   小莘再有一年多就要上初中了,初中的功课比小学多太多,到时候小莘可能就没什么机会外出了,柳长青觉得,和柳家岭小学的期终考试相比,到京都去看望自己生病的哥哥同时开阔一下眼界对现在的小莘更有好处。   而柳魁坚持让小莘回去,是因为柳雲和柳雷。   那两个小阎王可不是省油灯,如果让他们俩知道小莘哥可以连非常重要的期终考试都不参加而留在京都玩,俩小东西以后肯定能找出无数个类似的理由拒绝上学。   在学习这件事上,柳雲和柳雷跟猫儿十分相似,都是喜欢学习而不喜欢上学。   猫儿当初为了早点考上大学变得和小叔一样大,好歹对上学还热爱了一个多学期,直到他忽然有一天想明白,哪怕他天天住在教室里或者只用一年的时间就学完所有的课程考上大学、他也不能将光阴缩地成寸让自己追上小叔的时候,他才失去了对上学的热情。   再后来,柳侠回来了,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他只要跑十来分钟回到家就能见到小叔,但却必须呆在学校干巴巴地想,猫儿这才开始对上学深恶痛绝起来。   两个小阎王却是只在窑洞里坐了一节课四十五分钟之后,就开始诅咒发明让小孩儿上学这件事的人八辈子都吃不上老古龙和烩面和垛子肉了。   猫儿闭着眼睛,拍着小莘的背安慰他:“小葳哥来两天我就叫他回家孩儿,你最多晚两天就能见着小葳哥。”   柳川安慰的更现实一点:“小莘,别怄包儿了孩儿,回去三叔就揍那俩孬货一顿给你出出气。”   小莘怄着怄着就睡着了,柳侠起来,把早就睡着的小萱从柳凌怀里接过去,放在猫儿的脚头,然后靠柳凌坐下。   柳凌拿着柳侠放在床头柜上的《本草纲目》翻了两页,发现柳川和柳侠都在看他,只好把书放下,揽着柳侠让他靠的更舒服点,笑着说:“三哥,幺儿,你们是不是在等我说转业的事?”   柳茂一直在盯着猫儿看,听到柳凌的话也转过身看着他。   柳凌非常平静地说:“我确实挺舍不得离开部队的,可我已经当兵十二年了,虽然我很清楚和平的环境对国家和个人都是最好的,但有时候我还是会觉得,如果不能横刀立马沙场纵横,做为军人的人生便失去了意义,所以,我想尝试从事一个对现在的社会更有价值的职业。   我是在部队当士兵三年后才上的军校,军校毕业又在部队呆了四年多,我觉得军人的技能我学得还算扎实,不论我以后从事什么职业,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国家需要我做为一名军人去战斗,我会毫不犹豫地重返部队,可现在,我想做一点改变。”   柳侠几乎要脱口而出说出“震北哥也是这样说的,可他只是想想,并没有转业啊”的话,不过他到底还是没说。   一年来,柳凌和他所有的电话、通信里都没有再提起过陈震北,猫儿这次得了这么严重的病来到京都,陈震北也没有露过面,由此柳侠知道,柳凌和陈震北之间现在的关系,应该比柳凌说的陌路人还要更差,他不会去戳五哥的伤疤。   柳川问:“那小凌,你有什么打算?你是打算回中原还是想就地安置?据我所知,现在转业安排,一般都是自己跑,指望组织安置,饿不死也差不多。”   柳凌说:“我们团长说,我在军校那次对外军事交流中表现突出,去年的三国联合军演也给我们集团军挣了脸,我的安置问题部队会安排,听他的意思可能会安排我就地转业。”   柳川还是觉得事情有点不大对,可柳凌的目光清澈坦荡,不带一丝阴霾,他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干刑警时间长了,想的太多:“就地的意思,是京都还是……”   “我不知道,其实三哥,我觉得都不错,以后咱家几个小的肯定会有不止一个考京都的大学,我现在离这里近点,方便照顾他们,等年纪大了,我就学二哥,早点退休回家,守着咱伯咱妈踏踏实实过日子。”   柳茂说:“凌儿,你跟我不一样孩儿,你是大学生,得搁外头好好施展一下自己的才能,家里有我一个人守着就中了。”   柳凌笑:“二哥,其实,如果能,我想现在就回咱家。”   猫儿眯着眼睛看了柳凌一会儿,又闭上睡了。   第二天中午柳侠回来的时候,他和猫儿的床前多了一张大床垫子。   柳钰春节前肯定要来京都一趟,柳凌想把小萱留下,等柳钰来时再让他走,大家都觉得可以。   小卧室太小太憋气,小萱肯定不喜欢住,他又太小,长时间睡地上柳川怕对他的身体不好,最后猫儿拍板决定买床垫,让柳凌和小萱跟他和柳侠一起睡在大卧室。   ——   晚上柳川和柳茂、小莘就要走了,大家的情绪都有点低落,柳茂尤其明显,他不但沉默,还很不安,午饭吃的都有点沉闷。   柳侠本来想等猫儿睡觉后自己和柳茂说会儿话,没想到,猫儿一吃完饭,就当着大家的面对柳茂说,他有话要单独跟他讲。   猫儿和柳茂说话的时间不长,也就是五六分钟,但大家都能感觉得到,和猫儿说过话的柳茂掩盖在平静外表下的波涛汹涌。   柳侠很奇怪猫儿有什么话需要单独和柳茂说,他心里有点酸溜溜的,所以猫儿一回到大卧室他就揪着猫儿审问。   猫儿一句话就坦白了:“我让他回去后先去咱水文队的家里住一天,帮我把一件东西收好,那件东西和我的那个秘密有关系,我不想让别人看到。”   柳侠一下就明白了,猫儿现在这个年龄非常敏感,他越是不愿意让第三人看到的东西,大家就越是觉得好奇,越不放心他,猫儿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让家里任何一个大人帮忙收藏那件东西他都不会放心,包括柳侠。   柳侠自己也相信,和猫儿有关的秘密,如果有机会,他能坚持不偷看那就出鬼了,但现在的柳茂不一样,他绝对不可能辜负猫儿的信任,以柳茂现在的心情,如果猫儿早恋,说不定他还很高兴很欣慰呢。   柳侠的醋劲马上就烟消云散了,他狠巴巴地对猫儿说:“十七岁!”   猫儿和他击了一下掌,钻进被窝儿:“十七岁,一天都不多,什么都告诉你。”   六点多,曾广同来了,开车送他过来的是许应山,春节很快就要到了,怀琛又定制了一批新挂件,他正在和一位玉器专家一起验货。   八点半,准备出发,柳川叮嘱完了柳侠和猫儿又叮嘱柳凌,两个弟弟都瘦得让他心疼,猫儿的病也不知道最终会是什么结果,他的心被扯得七零八落,恨不得留下一块在这儿盯着几个人。   柳茂坚决不让柳凌他们下楼送,小莘也说外面太冷,不让猫儿下去,他红着眼睛和猫儿告别,害得小萱大哭起来。   柳侠发现猫儿眼神闪烁地一直看柳茂,一张小脸儿紧张又窘迫,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小家伙下午不是已经和柳茂单独说过话了吗,怎么现在还会这么不自在?   直到柳茂最后一个走到了门口,柳侠看着猫儿忽然走到柳茂跟前,听着他慌慌张张地对柳茂说那两句话,他才知道猫儿为什么会那样。   猫儿对柳茂说:“你回去以后别光想我的病,我肯定会好,你,你得好好哩,俺,俺妈肯定想看着你过得可好。   我,我也想叫你过可好,等我回去,我跟着你去给俺妈上坟。”   旁边还有外人,柳川把手盖在了柳茂的眼睛上,可还是有泪水顺着柳茂的脸颊流下。   猫儿从理智和感情上都理解了柳茂,但十四年的相处方式却不是有理解就能改变的,猫儿已经足够勇敢,但还是没勇气面对着柳茂说出“我想你幸福”这样亲情浓浓的话,离别给人勇气,也能化解尴尬。   柳侠从后面搂着猫儿,站在阳台的窗边看着车子越走越远。   乖猫一直都是他的宝贝他的骄傲,今天他觉得,这样的乖猫,还是他的幸运和幸福。   ——   柳凌既然来了,就不会再让柳侠把生病的猫儿留在家里,他拿着柳侠的那本《本草纲目》看了半夜,第二天,他就代替柳侠去了老杨树胡同。   小萱生性随和,平时家里人谁带着他他都不哭不闹乐呵呵的,全家都喜欢他,小家伙也喜欢全家每一个人,但他也有最喜欢的,如果让小萱自己主动找人玩的话,他肯定会优先选择大伯和三个小哥哥。   可奇怪的是,当每年和他只有一个月左右相处时间的柳凌出现时,小萱会放弃大伯和哥哥,一直黏着柳凌。   柳侠和猫儿最后一次回家的时候,柳侠逗着小萱问他想不想柳凌,小萱指着相框里一张柳凌刚当兵时的照片说:“想,五,爸爸,待见,我,待见,乖乖。”   孙嫦娥当时偷偷对柳侠说过:“我看见小萱跟您五哥这么亲,我就想,这是不是老天注定的,小萱本来就该是您五哥哩孩儿,是小孬孙投胎时候跑太快了,您五哥还没结婚咧他就跑到咱家了,没办法,他只好先投到您四哥这儿了,现在老天爷只好不叫您五哥结婚生孩儿,把这个错儿给改过来。”   柳侠当时看了看旁边正掐着柳雷的脸蛋笑的欢的柳若虹咧嘴:“妈,就小萱那天塌下来都不会着急哩样,你觉得他会跑得过厉害妮儿?”   孙嫦娥也觉得,如果家里一定要有个连投胎都能抢跑的孩子,那只能是气人妮儿柳若虹,不过她还是不甘地争辩说:“反正,小萱这性子是一点也不随您四哥,我就觉得他该是小凌哩孩儿。”   今天,柳侠忽然有点相信,小萱真该是五哥的儿子了。   早上,小萱没睡醒柳凌就走了,小家伙从睁开眼就惦记五爸爸,然后不管在干什么,过一会儿就要问一声:“徐徐(哥哥),俺,五,爸爸咧?”   等猫儿睡了,柳侠择菜准备做饭,小家伙觉得更没意思了,自己搬了个小凳子趴在阳台上往外看,一个人自言自语:“五,爸爸,去,哪儿了?咋,还不,回来,抱,乖乖咧?”   弄得柳侠都后悔让柳凌去老杨树胡同了。   猫儿关心的重点和柳侠不同,他对小萱说:“乖孩儿,反正你咋也喊不利索,你干脆把‘五’去掉,喊爸爸吧。”   柳侠举手赞成:“就是,小萱,以后,你喊五叔直接喊爸爸就中了,别再加那个‘五’了。”   柳凌中午回来,一开门,小萱就张开小胳膊颠颠儿地跑了过来:“爸爸,肥(回)来了,抱抱。”   平时每天都在一起的那些最熟悉的家人,今天一个都不在身边,小萱本来就有点不适应,柳凌又出去了一大晌,小萱再见到他的时候,简直跟久别重逢似的,一步也不肯离开,晚上瞌睡的眼都睁不开了,他还对柳凌说:“爸爸,不走,爸爸,搂住,乖孩儿,睡。”   第二天,柳凌决定带着小萱去老杨树胡同。   柳侠和猫儿站在阳台上,看着下面挺拔瘦削的柳凌牵着一个小圆球慢慢地走,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小圆球好像忽然耍赖,抱住柳凌的腿不肯走了,柳凌弯腰把小圆球拎起来,高高地抛在半空又接着,然后让小圆球骑在自己的脖子上,驮着他跑了起来。   柳侠说:“乖,我觉得,有了小萱,你五叔就算真的一辈子单身,应该也能过的可美。”   猫儿十分干脆地回答:“是,不过我觉得,五叔如果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又有小萱,他肯定过得更美。” 第241章 除夕   冬日的太阳苍白萧瑟,照耀了一天,行道树的树坑里堆着的雪都没一点融化的迹象,溜溜儿的西北风刮着,街上熙熙攘攘购置年货的人全都把自己包得和手里拎着的包差不多,一样都是鼓鼓囊囊的。   仁义路上最大的一家超市附近人头攒动,已经是阴历腊月三十的下午了,从超市出来的人还是一个个大包小包,好像他们前些天全都忘记了马上要过年,从未安置过任何年货似的。   超市的透明防风帘再次被掀开,还被高高地撩了起来,一个圆鼓鼓的小人儿抱着个圆鼓鼓的儿童食品大礼包先出来,紧跟着,一个高挑俊逸的青年一手提着个大袋子、一手拿着个红色的绒线小帽子也出来了,他小心地拢着小人儿剃成茶壶盖的小脑袋,穿过超市前面停放的一大片自行车,来到靠近街边的地方。   找到自己的自行车,青年把东西在自行车上放好,蹲下、身,把小人儿拉到自己跟前:“乖,今儿有风,咱戴上帽子。”   小人儿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戴不戴不戴,爸爸,戴,帽帽,不美。”   青年捧着小人儿的小胖脸儿:“乖,咱刚从超市出来,你的头可热,不戴帽帽,一会儿爸爸骑着车子一吹风,俺孩儿该生病了,来,俺小萱可乖,戴上帽帽。”   小人儿虽然不大乐意,但却很乖的站着让戴帽子,只不过嘴里还是在争辩:“我,搁咱家,都,不戴,帽帽,奶奶,说,吹吹,风,跑跑,才,结实,哥哥,都,不戴,帽帽。”   青年把小家伙的帽子戴好,又把他羽绒服的帽子给拉上,搓了搓小人儿的脸蛋儿:“骑车子的时候咱戴着帽帽,孩儿自己跑的时候不戴,中不中?”   “嗯,我,不待见,戴,帽帽。”   小人儿不知道怎么一转脸,看到了超市旁边已经关门的一家饭店,他指着饭店标牌,兴奋地叫了起来:“爸爸,鸡鸡,香香鸡鸡。”   青年回头,看到了饭店标牌上那只装在盘子里的动物:“乖乖你忘了?小鸡是尖嘴巴,这个扁嘴巴的是小鸭。”   “鸭鸭?哦——,就是,扁,嘴巴,鸭鸭,爸爸,鸭鸭,好吃,不,好吃?”   青年笑起来:“小萱,你想吃烤鸭孩儿?明天就过年了,饭店现在都关门了,等过完年他们开门,爸爸带你来吃鸭鸭,中不中?”   小人儿看着油光嫩黄的烤鸭图片,吧咋吧咋嘴,不让口水流出来:“中,鸭鸭,肯定,可香,我,吃,可多可多。”   “嗯,到时候爸爸给俺孩儿买一大只鸭鸭,孩儿想吃多少吃多少?”青年说着,自己跨坐在了车上。   车子横梁上靠近车座的地方包着一圈厚厚的海绵,青年轻轻一拎,小人儿就熟练地顺着他的力道坐在了横梁上,然后等着青年解开大衣扣子,他舒服地靠在青年怀里,青年再把大衣扣上几个扣子,小人儿就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个小脑袋露在外面。   青年绕过停在他车子旁边的黑色轿车,左脚支地,停在轿车前面的慢车道上等红灯,超市在十字路口的东北角,他们租住的地方还要往西走好几个路口。   小人儿看到了放在前面车筐里的大礼包:“爸爸,回家,给,哥哥吃,给,徐徐,吃,咱,都吃。”   “嗯,这是爸爸给小萱买的,小萱想给谁吃就给谁吃。”   “那,不给,虹虹,吃,她是,气银(人)妮儿,不是,乖乖。”   “嗯,好东西光叫乖乖吃,不叫气人妮儿吃;那乖,要是虹虹以后不气人了,咱叫她吃不叫?”   “她不,闹银(人),不掐,哥哥,脸,就,叫她,吃。”   “嗯,俺小萱真是好孩儿,来,爸爸亲一下,哎,绿灯亮了,走,开路喽——,回家吃肉肉喽——”   “哦——,爸爸,开路啦——,吃,肉肉啦——”   黑色的轿车里,怀里抱着个睡熟的孩子,容貌平常,但气质端庄神情利落的女子收回目光,扭头看着驾驶座上好像神魂都跟着那对父子离开的人,等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震北,他走了,咱们也得走了,建国哥刚才说咱们已经到望都了,就是路再堵,五点钟之前咱们也必须赶回家,要不叔叔……”   敲击车窗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她摇下玻璃:“建国哥。”   鲁建国眼神飘忽地看了一眼驾驶座上的人,捂着手里的大哥大说:“陈伯伯怀疑我没和你们在一起,非要让震北接电话。”   女子伸手,鲁建国把大哥大放在她手里:“爸爸,是我,卓雅……我们这会儿在玉皇桥上呢,京都的交通真没治了,好不容易从望都那儿绕出来,没想到玉皇桥现在也开始堵了……爸您别担心,正正已经好多了,一直睡着呢……嗯,交警在分流疏通,半个小时左右应该能到吧……好,震北,爸爸问你今儿晚上跟别人有约没,建义哥和程军哥都回来了,他们想找你聚聚。”   陈震北面无表情地说:“我和罗阳今儿晚上约好了,明天是老西儿,初七之前我都有约了。”他的假期就到初七。   电话那头的人听到了陈震北的声音,这就够了。   卓雅挂了电话,把它递给一直小心地觑着陈震北的脸色、努力减少自己存在感的鲁建国:“建国哥,再等几分钟,一会儿你走前边,我们跟着。”   鲁建国答应一声就走了,卓雅把车窗关上。   陈震北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街道,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早已消失,他一只手捂着眼睛,靠在了座椅上。   这是他无数次白日梦里的情景,这是他们在一起无数次规划过的未来,在京都或原城甚至荣泽,抑或是中国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城市,他和小凌一起上班下班,带着他们的孩子一起逛自由市场,逛商店,他和小凌为儿子买各种新奇的玩具,他和儿子买一大堆小凌喜欢吃的菜,回到家,他做饭,小凌辅导孩子写作业……   放弃耀眼的人生,过最平凡的生活,不打扰任何人,只在世界的一个角落,安静地享受他们自己的幸福   今天,他终于看到了梦里的情境,可温暖安逸的画面里,没有他,只有那个为了他们的幸福孤注一掷把一切都交付给他的人,踽踽独行,用单薄的身体守护着善良体贴的家人为他营造的幸福,陈震北能看到他风淡云轻的笑容下不屈的灵魂,还有他心底最深处冷如死水的一角。   誓言因他而起,他却放弃了守护的位置,陈震北放下手,再次凝视柳凌离开的方向。   卓雅轻轻说:“小萱真漂亮,真乖,有他,柳凌暂时应该……应该……”应该什么呢?卓雅也说不上来了,哪怕是亲生的孩子就在怀里,相爱的人连相见都不能,又有多少幸福可言呢?   陈震北说了声“谢谢”,又看了一眼人头攒动、但在他眼里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的大街,打转车头,跟着前面的车驶上了大路。   卧室门打开,猫儿伸着懒腰,睡眼惺忪地走出来:“小叔。”   “喔,乖猫你醒了?正好,大骨头煮的都快脱骨了,快去尿一泡,回来啃骨头孩儿。”柳侠从厨房伸出个头,和猫儿说着话,手里还拿着个松花蛋在剥壳。   猫儿摇摇晃晃走进卫生间,很快又出来。   茶几上已经放上了一个盛着两根大骨头的盘子,柳侠坐在沙发扶手上等着他。   猫儿盘腿坐在沙发上,呼呼地吹了两口气,拿起一根骨头,可放在嘴边只啃了一口,他就又把骨头扔在了盘子里:“哈——,烧死我了。”   柳侠十分期待地问:“好吃不好吃?小叔第一次弄,好像少了什么佐料,是不是没你奶奶煮的有味儿?”   猫儿直接低下脑袋趴在骨头上又啃了一口:“没少放,好吃,比奶奶和娘煮的还好吃,小叔你也尝一口。”他说着端起盘子放在柳侠嘴边。   柳侠逮着肉多的地方使劲来了一口:“嚯嚯嚯,烧死了烧死了……哎,味道还真不错哎,小萱个馋猫儿肯定得吃撑,要不我提前藏……”   入户门忽然噼里啪啦响起来,紧跟着是小萱软软糯糯的声音:“徐徐,哥哥,开门儿,俺,回来了。”   柳侠跑过去开门。   小萱雄赳赳气昂昂地先进来,可怀里的大礼包对他而言太大了,挡住了视线,小家伙差点摔倒,一个前倾正好扑进柳侠怀里:“徐徐,给,可好吃。”   柳侠把小家伙抱过去,放在猫儿的腿上,小家伙高兴得把大礼包塞给猫儿:“哥哥,爸爸,买哩,饼饼,可好吃,你吃。”   猫儿拿起大礼包,晃了晃:“哎,俺小萱真是乖孩儿,一会儿咱跟叔叔爸爸一块吃。来,哥哥先给你把衣裳脱了,咱先吃几口肉肉再说。”   小萱看着盘子里的肉骨头,吸吸口水:“肉肉,香香。”   柳凌把袋子递给柳侠:“骨头煮好了?一进楼洞就闻见香味了。幺儿,里面有一包粗吸管,叫孩儿吸骨髓使。猫儿,人家说吃什么补什么,今儿咱煮的骨头骨髓都归你。”   猫儿对着小萱咧嘴:“吃恁多猪骨髓,你说柳岸哥哥会不会最后长成个猪样啊?”   柳侠在厨房大笑:“你如果能长得跟个小猪那么胖我就放心了。”   刚刚五点,包饺子太早了,几个人围着茶几专心啃骨头,柳侠怕只吃肉腻口,把柳凌刚买回来的酸辣泡菜和笋丝装了盘,不过小胖子坚决不尝一口菜,只吃肉。   柳凌用刀背把几个腔骨都敲开了,猫儿趁热把所有骨髓都吸了个干干净净。   小萱吃东西很省心,抱着骨头啃得津津有味,不需要人特别照顾。   柳凌就跟着大家一起吃,他吃得很慢,但一直兴致勃勃,不时撕下点肉塞进小萱嘴里。   柳凌和柳侠从有记忆开始就记得,家里虽然很穷,但总是快乐的,尤其是逢年过节时家里的那份热热闹闹的融洽气氛,更是让他们难忘,恨不得天天过年过节才好,所以即便他们此刻是在远离家乡的地方,住在狭窄的出租屋里,猫儿还有着让人压碎了心的大病,柳凌和柳侠也不想让他们这个临时的小家把年过的凄凄惨惨冷冷清清的。   啃完骨头,猫儿带着小萱窝在沙发上玩祁越送给小萱的小猫钓鱼,坐在这里玩,可以一边玩一边和厨房里的柳凌和柳侠说话。   柳凌准备做几个八宝饭,柳侠给他打下手,顺便跟着学习。   他们几个都喜欢吃八宝饭,可前两天他们去采买的时候,把八宝饭给忘了。   小萱不喜欢呆在房子里,柳凌每天下午都要带着他上街转悠一大圈,今天,他想到小萱来这么多天了,活动范围基本上都在仁义小学到老杨树胡同之间,这一带看起来确实比较破落没意思,所以他决定带小家伙去比较繁华的地方玩一会儿,捎带看能不能买到八宝饭,结果,超市没有现成的八宝饭,柳凌就买了些原材料,决定自己回家做,小家伙却是一进超市就花了眼,看见什么都稀罕,十分不喜欢进商场和超市的柳凌陪着小胖子在里面转悠了一个多小时,买了一大包他喜欢的零零碎碎。   除了江米,其他都是半成品,所以八宝饭做起来很快,柳凌和柳侠准备了五碗,初一到初五,一天吃一份。   七点钟,摆开了摊子准备包饺子。   柳凌擀皮质量好速度快;猫儿现在包饺子的手艺和孙嫦娥秀梅有一拼,速度快馅儿多样子还漂亮;柳侠包的饺子虽然模样难看点,但贵在馅儿多好吃,三个人配合正好。   小萱被分配了一块面,坐在柳凌旁边,把那一团面捏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形状,弄得满头满脸都是白面,玩得不亦乐乎。   八点钟,两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了桌。   柳侠捋袖子正准备开吃,他放在茶几上的传呼机响了起来。   猫儿回身把传呼机拿过来摁开:“肯定是曾爷爷,他今儿晚上不能来,给咱发个……我靠,小叔,是马鹏程这个大饭桶,他明天要过来讨饭。”   柳侠把传呼机接过去,大声念到:“明天去给你拜年,多准备点好吃的肉,吃不饱你赔我钱。”   柳凌笑起来:“马鹏程这小子可真行,到别人家做客居然点菜,这脸皮,一般人可比不了啊。”   半个月前,猫儿又回医院抽血化验了一次,结果显示,红细胞数维持原来水平,白细胞上升到了危险临界值,情况比林培之希望的还要好一点,林培之建议猫儿再进行一次为期一周的抗生素治疗,猫儿就又住进了医院。   猫儿住院的第四天,柳葳和柳钰同时到了京都,柳葳没有听猫儿的话呆两天就走,他提前已经在电话里和柳魁商量好了,他要在京都多陪猫儿几天。   柳钰更不用说,如果不是他来之前柳长青和孙嫦娥再三交待他必须回家陪着玉芳和柳若虹过年,柳钰是打算过完元宵节再回去的。   马千里阴历二十一回国,在京都停了四天,住在他的二姐,也就是马鹏程的二姑家。   他回来的第二天,带了些营养品来看望猫儿,那天正好曾广同也在,他悄悄给许应山和怀琛打了电话,许应山、怀琛很快就过来了,三个人配合着,硬是把马千里和柳家兄弟叔侄六人给拉到了曾广同小柳巷的家里。   许应山和马千里算同龄人,本来就比较容易有共同的话题,许应山那天又把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啥都没有就说胡话”的特长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一通,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明君圣贤、妖魔鬼怪地和马千里聊了一整天,成功地把马千里忽悠得心甘情愿给柳侠批了一年的假,捎带着手也把曾广同忽悠得足不出户在家画了三天画,其中一幅《山石兰花图》,曾广同题字送给了马家老爷子。   许应山和马千里聊天的时候准确地感觉到,马千里是个非常有个性的孝子,他不会让父母左右自己的生活,也就是不会顺从父母的安排,但却对父母生活上的要求却很贴心,喜欢以惊喜的方式满足老年人特有的虚荣心。   马家老爷子和现在许多地位比较高的干部一样,喜欢以文人雅士自居,业余有舞文弄墨的爱好,喜欢画画送人,更喜欢收集名家字画以证身资,不过马老爷子以前收集到的最好的画也就是中原省著名画家的,对曾广同这样的,马老爷子欲、求无门。   曾广同现在在中国书画界的地位,可绝对不是他在柳家兄弟面前说的“有那么一点点名气”而已。   说白了,许应山在变相地替柳侠行贿,但因为曾广同十分愿意和对柳侠十分照顾的马千里做个忘年交,原本的贿赂就成了朋友间的馈赠。   马千里是和柳葳、柳钰一起回中原的,马鹏程和马千里打了个时间差,他阴历二十五早上六点多到京都,晚上十点和二姑二姑夫、表姐一起把马千里送上了火车。   马鹏程对送站的柳侠说,他的法、西斯老爹出国一个月,回来肯定看他更不顺眼,他留在家里肯定是除了被虐待还是被虐待,大过年的他逃到二姑家,那过年的时候被虐待的就是老爹了,他爷爷和老妈都饶不了马千里。   二十六中午,柳侠和猫儿接到柳葳的电话,才知道,马鹏程这小子其实是畏罪潜逃。   马鹏程在放假前的最后一天,给班上一个漂亮女生写了一封情书,偷偷夹在人家的课本里,可人家女生不知道,整理东西的时候把情书给掉在地上了,结果可想而知,学校让请家长,马鹏程就是在苏丽蓉和老师谈话的时候跑掉的,因为马鹏程写的那封情书十分流氓露骨。   猫儿接电话的时候马鹏程就坐在他旁边正吃饭,猫儿把电话还给曾广同后问马鹏程:“你那情书里到底都写的什么?”   马鹏程嘴里叼着块红烧肉摇头:“忘了。”   猫儿不信:“那么流氓的内容写着都觉得丢人吧,你怎么会忘?”   马鹏程:“我抄的,从我哥带回来的一本外国小说里抄的,抄的谁能记得住啊!”   当时柳侠和柳凌都被马鹏程那没心没肺的德行给惊呆了,倒是人生阅历丰富的曾广同被逗笑了,他问马鹏程:“你没把小说里女主人公的名字给抄上去吧?”   马鹏程十分肯定地回答:“绝对没有,那信就是一首外国流氓诗,是提前抄好的,名字是我那天中午吃饭时才填上去的。”   除了小萱,一屋子人都:“……”   现在,猫儿恨恨地盯着传呼机上那两行字:“马鹏程这个饭桶加流氓,居然敢让小叔赔钱。”   柳侠拍拍猫儿的脸:“乖猫,马鹏程不了解小叔,你还不了解吗?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明儿他来,屁我都不给他放一个。”   猫儿心里舒坦了些,他扭头找了一圈,曾广同和怀琛不在,家里没电话,他想给马鹏程回个“家门清寒,饭桶与下三儿皮,恕不接待”都回不了,所以还是有点小郁闷。   可很快,猫儿的心情就好像四月天一样清风拂面阳光灿烂了——柳侠吃到了包了一分硬币的那个饺子。   猫儿傻笑着把那枚小小的银白色硬币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跑进厨房把硬币洗干净,再跑进卧室放了起来:“嘿嘿,小叔吃着幸运饺子了,今年一年肯定他都会过得可美。”   柳凌说:“猫儿,你能健健康康哩,您小叔啥时候都会可美。”   小萱脸上吃得跟只大花猫一样,跟着柳凌溜嘴:“徐徐,可美可美。”   柳侠开始有点遗憾,他想让猫儿吃到幸运饺子,不过,看到猫儿那么高兴,他很快就跟着高兴了起来。   他和猫儿的命是连在一起的,如果猫儿有个什么事,他连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幸运呢,所以,他的幸运,也就是猫儿的幸运吧?   没有电视机,他们也没有看春晚的习惯,吃完饭,几个人围坐在床垫子上,先热热闹闹聊了一会儿天,然后,柳凌吹着口哨,柳侠嚎了几支歌,《大花轿》被他劈着嗓子嚎得面目全非,最后还是柳凌和猫儿一起跟着他嚎,才帮他把调子拉回正路上。   猫儿非要让柳凌也唱首歌,柳凌唱了首英文歌曲《The Sound of Silence》。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你好黑暗,我的老伙计)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我又来和你交谈)   Because a vision softly creeping(因为有个影子悄悄潜入)   Left its seeds while I was sleeping(趁我熟睡埋下了它的种子)   And the vision that was planted in my brain(这个影子在我的脑海生根发芽)   Still remain(一直缠绕着我)   with in the sound of silence(伴随着寂静的声音)   In restless dreams I walked alone(在不安的梦境中我独自前行)   Narrow streets of cobblestone(鹅卵石的街道狭窄幽长)   Neath the halo of a street lamp(在一盏街灯的光晕下)   I turned my collar to the cold and damp(我竖起衣领抵挡寒冷潮湿)   ……   小萱习惯了日落而息,来京都后每天都是吃过晚饭半个小时内就会睡觉,今天他实在是太兴奋了才多坚持了一会儿,现在,柳凌的声音清朗干净,歌曲的旋律柔和宁静,小萱趴在柳凌怀里,一支歌没完就呼呼地睡着了。   柳凌是用英文唱的,猫儿听不懂歌词,柳凌用口哨吹间奏的时候,柳侠轻声地把自己语句不太通顺的翻译给他听,猫儿听完后小声说:“我也想学这个歌儿。”   柳侠说:“明天让五叔教你。”   柳凌唱完,猫儿跑出去撒了泡尿,然后又捏着晚饭剩下的饺子吃了两个才回来。   现在在这个家里,天大的事也没有猫儿的身体重要,所以虽然是除夕,柳侠也没敢让猫儿多熬夜,他们就比平时多玩了一个小时,十点钟,叔侄三人合唱了一首《大中国》,家庭晚会宣布结束。   除夕夜,柳侠要陪着猫儿一起睡,给猫儿一个尽可能美好的夜晚,结束小家伙这多灾多难的一年。   柳凌不习惯睡这么早,平时,小萱和柳侠、猫儿睡后,他都会坐在客厅或在小卧室床上歪着再看两个小时的书。   今天也一样,把小萱放在床垫上盖好,替柳侠和猫儿拉灭灯,柳凌出来。   在阳台上站着,对着外面黑沉的夜空了发了一会儿楞,他转身来到了小卧室。   他不知道自己会被安置个什么工作,他想进个比较稳定的国家单位,不为别的,只为这样的单位能让父母安心,但他知道,自己决定不了这件事,他现在要做的是最坏的打算,如果安置的单位太差,他就自己打工挣钱,而打工想要得到比较好的待遇,需要有一技之长。   他现在在自学机械工程专业的大学课程,他看到电视里说现在有经验的技术工人紧缺,柳凌知道自己现在的条件并不符合,但他觉得,经验这东西只要肯动手干,总会有的,但如果一个人的能力仅限于丰富的动手经验,想要把事情做到最好,是远远不够的,理论知识是非常必要的技能储备。   用最舒服的姿势靠好,柳凌拿起放在枕边厚厚的书,只是轻轻一翻,一个白色的信封滑落在了他的胸前。 第242章 那一年   屋里屋外一片静谧,窗帘上的光晕昏沉黯淡,那是路灯还亮着。   柳侠摁开了传呼机,五点四十,。   他闭上眼睛,心里给自己加了五分钟赖床的时间,脑子开始过滤起来后需要做的事。   估摸着五分钟应该差不多了,他轻轻坐起来,一点点挪下床。   就着昏暗的光,他看到床垫上一大一小两个人。   柳凌今天居然还在睡,平时他总是五点半准时起来做饭熬药。   柳侠小心地绕过床垫出了大卧室,心里想着五哥昨晚上不知道看书看到几点,平时柳凌回屋,他迷迷糊糊都有感觉,昨晚上他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先来到阳台,掀开土炉子上压火的盖子看了看,挺好,没灭,把炉子里烧乏的蜂窝煤夹出来,又放进去一块。   猫儿的药是昨晚上就泡上了的,他用筷子翻搅了两遍,让草药泡的更均匀,然后放在那里备用,六点半开始熬药,猫儿七点半起来正好赶上喝。   屋子里有暖气,东西不好存放,和好的面和饺子馅都放在阳台上,柳侠把它们搬进屋放在餐桌上,然后进卫生间洗漱。   他正刷着牙,门被推开了,柳凌站在门口:“我睡过头了,幺儿,还早着呢,你再去睡一会儿吧。”   柳侠嘴里呜呜噜噜着闪开身,让柳凌进来,他漱了一口水,说:“不算早了,咱妈跟嫂子她们现在恐怕都包了三拍子饺子了。”   柳凌想想,还真是,虽然没有任何娱乐,过年时候地里也没有什么活要干,可他们家一直都是习惯早早就起来包饺子,等天亮的时候,全家人差不多就全吃饱了。   柳侠问:“五哥,你夜儿黑几点睡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柳凌挤着牙膏说:“差不多一点吧,现在学到的这一章有几个难点,多看了一会儿。”   柳侠看着柳凌消瘦的脸颊非常心疼:“你现在就是本科,在中国,这个学历随便去哪里应聘都够用了,反正你只是想自学,又不是想考文凭,别把自己赶这么紧。”   柳凌笑笑:“我知道,你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柳侠嘟囔着“真不公平,我们单位高中没毕业的一个月也能拿六七百,听说有些只挂个名,从来都不上班照样月月领工资”出去了。   柳凌跟柳侠说了自己关于转业后工作安置上的打算,柳侠这几天一直在为这事难受。   柳凌低头刷牙。   原谅我曾经的幼稚无知,四个多月以前的我,虽然觉得自己还不够强大,不足以给你带来我所希望给予你的幸福,但我自信只要我们在一起,我能够让我们的人生越来越好……不,不要再想,不要……   “梆当当……”客厅里传来一声响,是擀皮的小擀杖掉在了地上。   柳凌摇摇头,却摇不掉那刻印在脑海中一行行的字迹。   他打开水管,捧起冰凉的水,不停地泼在脸上,沁凉的水好像冲进了脑子里,把那一页页的纸、一行行的字暂时冲积到一个遥远的角落,让他的思维暂时断裂,让他从昨夜开始就好像一直在内视自己心灵与脑海的视线从那如同深深地烙印在他灵魂之上的字迹上暂时撕扯下来。   他抬头看着镜子,伸出手,却没能触摸到镜子里的人。   水滴滑过镜面,留下行行洇润模糊的痕迹,像苦涩的泪水曾经流过的脸庞。   柳凌忽地直起身,迅速拿过毛巾擦了一把脸,然后又擦了一遍镜子,抹去了上面流水的印迹,转身走了出去。   ……我以为自己曾经走过的路、洒过的血能够证明我的信仰与忠诚,它们可以成为我争取幸福的倚仗,可以软化甚至消融我们未来共同生活的道路上的荆棘,可当我爸爸对我说,哪怕我娶个疯子傻子,娶个烟花巷里的残花败柳,只要是个女人,他都不会反对的时候,我才明白,在被地位与权势充斥的人心中,任何可能会给他的地位和权势,或者仅仅是虚荣心带来负面影响,甚至只是不能为他现在所拥有的地位和权势增加砝码的行为,都是他不能容忍的,亲情与他,只是一件装饰,如果能让他锦上添花,付出点心力维护一下也无妨,当这件装饰不能为他带来好处,随时可以扔掉,或者说毁灭……   “幺儿,我擀皮,你还坐这边包孩儿。”柳凌拿起围裙,站在柳侠身边。   柳侠把自己正好擀好的一个饺子皮拿起来显摆:“你看五哥,我擀哩也可圆。”   柳凌接过面皮颠了一下:“嗯就是,猫儿您俩现在都是全能型,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柳侠嘚瑟:“那是,当代好青年嘛,肯定是搁哪儿哪儿中。”   柳凌站在餐桌边擀皮,坐着太安逸,容易让人胡思乱想。   今天是过年,小侠心里这么多天都压着块大石头,你现在算是老大,你得想法叫他高兴,柳凌,你得让孩儿……高兴……因为真正了解了我现在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父亲,什么样的家庭,所以我知道你现在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危险处境,这一切因我而起,而我现在却只能躲在离你千里之外的地方,看着你身处险境而束手无策,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做,任何的不慎都可能让我永远失去你。   我不怕死,但我怕没有你的世界……   “幺儿,夜儿黑咱腌的青辣椒吃完了,你慢慢包,我再去腌个小芹菜,叫猫儿一会儿就着饺子吃。”柳凌放心小擀杖,用力握了握自己的拳头。   柳侠抬起头笑:“我给孩儿腌的萝卜干儿今儿就够七天了,一会儿我去拌一盘就中。”   饺子馅儿肉多,香,猫儿现在有着病,口味比平日里清淡些,爽口的凉拌菜能促进他的食欲,现在每顿饭柳侠他们都会给他准备一盘颜色青翠的凉拌菜,酸辣萝卜干儿虽然颜色不那么漂亮,却是猫儿永远吃不烦的。   柳凌看看阳台:“哦,今儿孩儿肯定起来得早,我去把药先熬上。”   ……我离开你回到京都的前两个月,一直在自责中度过,我责备自己曾经的情不自禁,责备自己明明曾经亲眼看到过,那些爱恋同性的人无论如何小心谨慎地保守自己的秘密、生活得比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老鼠还战战兢兢,却依然要承受人世间最深刻的鄙视、最肮脏的谩骂、最恶毒的诅咒,承受来自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的浊泥污水,但却依然克制不住对你的爱,克制不住想让你知道我的爱并得到你同样的爱的心情。   我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最珍贵的你,却没有能力保护我们的爱情,不但让你无端遭受羞辱,还把你拖入现在这种危险的境地……   猫儿今儿确实比平时醒得早,不到七点就起来了,还把小胖子逗弄醒给抱了出来。   小萱就上面穿了个小秋衣,下面小屁、股光着,浑身肉呼呼的样子喜欢死个人。   小家伙平时都是睡到自然醒,今儿没睡够,撒了泡尿就爬到柳凌的怀里,揉着眼睛打呵欠,不闹,但拒绝穿衣服。   柳凌让猫儿去拿了条小毛毯给小家伙盖着,小家伙迷糊了一会儿就过来了,兴高采烈地拿着一小块面开始捏,弄得柳凌满腿都是面,柳凌就这样一直把他圈在怀里擀皮,不时夸奖小家伙一句。   小萱就这么光着坐在柳凌怀里吃完了饺子,柳凌才抱着他去洗漱,穿新衣裳。   柳侠和猫儿都能感觉到,柳凌对小萱是真心喜欢真心疼爱。   猫儿现在喝中药已经喝出了境界,喝完之后都不需要再喝水漱口,完全是把中药当白开水用的节奏,这样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怎么影响他吃饭了,以前,一大碗中药再加上一碗白开水,半个小时后吃饭,猫儿就没什么食欲。   柳侠对此是心疼又欣慰,以前,他每次看到猫儿喝中药时把脸揪成苦瓜的样子,都恨不得自己替他喝,现在好了,猫儿说他已经能喝出古人说的什么药香了,柳侠又觉得他肯定是苦中作乐。   八点钟,新年的第一餐彻底结束,连厨房都收拾好了。   今天天气看着不错,阳光明媚,关键是看起来没有风,虽然天气预报今天的气温是零下十度,可看起来外面很温暖的样子。   几个人正在合计是不是出去溜达一圈,给小萱买个兔爷或糖人啥的,外面响起了马鹏程的声音:“柳岸,小柳叔,开门。”   小萱里里外外都是新衣服,脸上搽了雪花膏后,还在眉心里点了个黄豆般大小、红艳艳的美人痣,小胖子美得不得了,着急找个人炫耀,听见声音就跑了过去:“我开我开叫我开。”   门一打开,一股十分好闻的味道就飘了进来。   马鹏程扬起手里的袋子:“新年大吉新年大吉,新鲜出锅的烧鸡来啦,柳岸你快点趁热吃,吃一口百病全消,吃两口长命百岁,吃三口万寿无疆,吃整只……吃整只……”   “长生不老青春永驻吗?”柳凌笑着接过话。   马鹏程猛点头:“你怎么知道的?哎呀柳凌叔,你不光脸帅,还学识渊博善解人意,简直是我的偶像。”   柳凌早就见识过马鹏程油嘴滑舌的厚脸皮像,不过今天对他的认识又达到了一个新高度。   马鹏程带来的这只还烫手的烧鸡,香酥入骨,是他大初一的非要到别人家过,他二姑无奈之中给准备的据说有辟邪功效的礼物。   柳侠乐呵呵的收下,还给马鹏程发了二十块钱的压岁钱,然后也不出门了,当即就把烧鸡拿出来让猫儿吃,必须吃至少三口。   猫儿啃着鸡腿给了马鹏程一拳,马鹏程抱着猫儿咯吱,两个好朋友在沙发上闹成一团。   猫儿心里特高兴,就冲马鹏程那几句让小叔特别开心的吉祥话,他觉得今儿让这家伙蹭吃蹭喝一天也值得。   马鹏程的二姑一家今天早上要回去和公公婆婆一起过年,马鹏程不愿意跟着去,所以早上没吃饭就过来了。   过年不能不吃饺子,猫儿和小萱吃了烧鸡,他们马上重新铺开摊子给马鹏程包饺子。   饺子是柳侠包的,大肉白萝卜的饺子馅是猫儿指挥着柳侠拌的,味道非常好,马鹏程实实在在吃了两大碗,吃完了嘴一抹,对柳侠说:“小柳叔,你怎么不是女的呢?你要是女的,我现在就追你。”   猫儿一个大脚踹过去:“马鹏程你大过年的想亡命天涯不是?”   马鹏程一个跳跃闪开:“要是,要是懂不懂?我只是在表达一下我想要一个长得漂亮又贤惠能干的女朋友的美好愿望。”   他这一解释,轮到柳侠捋袖子准备揍人了。   马鹏程大笑着躲到柳凌身后:“小柳叔我错了,你不是漂亮你是帅,你是才比宋玉貌比潘安玉树临风的大帅哥……哎,谁呀?来了来了。”外面忽然又响起了敲门声,马鹏程比主人还主人地跑过去开门。   来的是祁越和他闺女祁含嫣。   祁含嫣一看见小萱就挣着下了地:“哥哥哥哥。”   小萱慢半拍,人家小丫头都跑到跟前了,他才反应过来:“哎?嫣嫣?妹妹?”   祁越第一次见柳凌就觉得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后来才记起,他在部队的时候,参与接待过一次国外的军事考察团,柳凌是考察团的中方陪同人员。   当然,事实并不是祁越所看到的。   柳凌和军校两个战友那天演示完毕后本来就可以离开了,但考察团的两位成员却来了兴致,非要和他们三人切磋交流一番,交流的结果是双方对彼此的印象都非常好,对方那两位成员邀请他们参与接下来的行程,经领导批准,柳凌他们就跟着考察团多跑了本集团军的几个地方,后来考察团要到其他军区,柳凌他们就离开了。   前一段柳凌代替柳侠去给祁老先生写方子的时候,中间有一天祁越正好轮休在家,他和柳凌聊了一下午,两个人觉得非常投缘,从那天开始,两个人就成了朋友。   祁含嫣小丫头比小萱小正好一岁,也是胖嘟嘟的,看着非常可爱。   可小丫头实际上娇惯的有点狠了,个性强,厉害,平日里只许她打别人,不许别人还手,所以家里比她大点的几个哥哥姐姐都不愿意跟她玩。   小萱跟着柳凌去祁家替老先生写方子的时候,她偶尔和小萱玩了一次,没想到,两个人居然玩得非常好。   好脾气的小萱对玩具之类的没什么执念,哪怕玩的正高兴呢,别人要过去也就要过去了,他随便再找一个,还能玩得有滋有味。   那天祁含嫣抢了小萱好几次小萱都没什么不高兴的表示之后,小丫头突然醍醐灌顶似的就幡然醒悟了,她把自己所有的玩具都拿了出来和小萱一起玩,小萱如果玩一个玩具时间太长,她还会挑一个自己觉得最好的塞给小萱。   柳凌一共带着带着小萱过去了八天,两个小人儿天天一起玩,一次纠纷也没发生过。   现在,两个好朋友非常认真地坐在床垫子上玩小猫钓鱼,祁含嫣看起来简直不能更乖。   祁越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一直都觉得带他闺女一小时,比上班一天还累。   柳凌和柳侠没买自行车之前,祁越开着自己新买的车送柳凌和小萱回来过一次,那次祁越上来坐了一会儿,听说柳侠他们租的房子一个月要六百五,觉得有点贵,而且,他说按祁清源的说法,住在楼房这种不接地气的地方,对猫儿这种病没什么好处,祁越建议柳侠天气暖和之后去老杨树胡同租房。   祁越说,住在老杨树胡同的人都想摆脱那个地方,到市中心买套房,但市中心的房子太贵,他们那里大部分人家的经济状况都不算好,所以有不少家想卖掉四合院,可他们那地方不招人待见,房子不好卖,于是他们只能出租,房租比柳侠他们住的这个地方低很多。   仁义小学这里基本处在繁华和破落的分界线上,往西再过一个大的路口,房租的价格一下就下来了。   其实不用祁越说其他的,只是说住楼房对猫儿的病没什么好处这一条,就足以打动柳侠了,他下一次去祁家的时候,就问了祁清源这事,祁清源说,人要是多接点地气,对身体肯定是有好处的,至少老先生自己这么觉得。   柳侠和柳凌、猫儿商量了以后,就请祁越给留心一下老杨树胡同出租的房子,倒座不考虑,至少要通风和采光都比较好的两大间,柳侠打算暖气一停他们马上就搬走。   今天,祁越是来没事过来玩的,也是捎带着给柳侠说租房的事的。   祁家是个大家庭,过年非常有特色,大年初一这天,女的什么都不用干,男人做饭,还要捎带手给女人伺候场子。   祁越是他这一辈最小的孩子,不会做饭,上面一大群亲哥和堂哥,也用不着他伸手,家里女人们摆了两个摊子在打麻将,没他什么事,祁含嫣又闹着非要找小萱玩,他就开车过来了。   祁越说:“那些把好好的一间屋子隔两间,几十块一个小隔间,一个大院租给很多人的那种我就不给你们说了,我估计你们也不可能住。   我帮你们看了两家,一个是40号,你们应该有印象,就是经常吵架的那家,他们家小儿子七月份的时候刚搬到儿童医院那边,这两口子应该是为给小儿子买那套房借了不少钱,老大两口子知道后和他们闹,所以才老吵架,以前他们家虽然不和睦,也还没闹成这样。   现在大儿子也跟他们要钱买房子,他们没办法了,只好把房子往外租,他们要租的就是原来他们小儿子住的,西厢房南头两间,还可以在倒座里面占半间做饭,一个月四百,水电费你们自己出。”   柳侠有点犹豫:“房子听着不错,可他们要是天天老那么吵架……”   祁越笑起来:“也不是天天吵,好的时候十天半个月都不吵,不好的时候连着吵十天半个月。”   柳凌也听到过那家人吵架,感觉好像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似的,跟牛三妮儿差不多,和这样的人住在一个院子里,想想都觉得糟心,所以他问:“另一家呢?”   “另一家是五十二号,男的姓谭,谭建伟,两口子都在定海那边一所外事中专教学。   不过,他过,他家不全部属于谭建伟他,还有他大哥谭建宽的一半。   谭建宽在外贸公司上班,比谭建伟有本事,他有个儿子,儿子也很争气,听说前年考上了定海的一家重点高中,所以谭建宽他现在在那边租了一套房子住,经常是三两个月都不回老杨树。   谭建伟他们两口子也差不多,平时住校,就星期天回家一天,好像也不在家住,就是回来拿些换洗的衣服,他们跟我们那里很多年轻人一样,嫌弃这边的房子。   不过如果你们租了他们家的房子,这样反倒正好,自己住着感觉比较自由。   他们家的房子特别好,我爷爷说,谭建伟他爷爷在英国呆过好几年,好像在美国也呆过一段时间,所以他们家的房子和院子跟我们都不太一样,他们院子比一般的四合院要宽敞得多,房子也格外宽敞,还比我们一般的房子高。   他们家的院子,怎么说呢,你们去看了就知道了,算是两进,也能说是三进,不过只有中间部分盖了房子,头进院子就只有一所倒座和一个小工具房,种的都是竹子和花花草草什么的,你们如果住多了这种小套房,去他们家肯定会觉得特自在,连呼吸都是舒服的。   因为他们家头进院子每什么建筑物,两进院子之间又只是用矮墙和月亮门隔着,北屋后面也是挺大一片空地,所以他们家的房子整个感觉特别亮堂。”   柳侠问:“他打算租给我们的是哪间?”   “也是两间西厢房,靠南头的那两间,紧挨着厨房和卫生间,当然,厨房和卫生间是为了出租房屋,后来在西厢房南头上临时加盖的,他们家原本配套的卫生间和厨房分家时候分给了谭建宽。   不过你们放心,我特地看了一下,厨房还挺宽敞,至少比你们现在的厨房要宽敞,应该有你们的厨房两倍这么大,水管、水池什么的都齐全。   就是卫生间小了点,和你们现在这个差不多,有淋浴头,但没热水,冬天得去澡堂子洗澡。”   柳侠看猫儿,猫儿讨厌进公共澡堂。   猫儿满不在乎的说:“无所谓啊,我们自己烧水洗不就成了,我们在老家都是在大盆儿里洗澡,照样洗掉可干净。”   柳侠想了一下,确实,以前他们一个冬天不洗澡也都过了,于是他问:“祁越哥你和他们说房租了吗?”   祁越说:“一个月五百,水电费自理。”   柳侠和柳凌、猫儿对视了一眼,柳凌和猫儿都点了点头。   柳侠说:“我们过去看了再说吧,房子合适了才能说租金。”   祁越说:“房子肯定不会有问题,他们家的房子如果你们看不上,我估计你们在京都就租不来房子了。   对了,谭建伟跟我说了几个条件,第一,不能带乱七八糟的人去家里,意思是不能说话的住四个人,结果住进去一大群;   第二,不能糟蹋他们的房子,在墙上乱钉钉子什么的;   第三,你们如果住进去,得负责院子里的卫生。   他去年出租过一次房子,因为租房的人忒邋遢,不到两个月他们就把人给赶走了,后来一直没再往外租。”   柳侠说:“卫生不是问题,我们也不会随便乱动别人家的房子,不过,”他看了看柳凌:“如果我家里人来看我们,在那儿住几天,他们不会拿这个赶我们走吧?谁家都不可能连个家人朋友都没有。”   祁越笑着说:“不会,我特别跟他们强调了一下,说你们家人特讲究,而且一家子都是明星相,谭建伟他老婆还跟我开玩笑,说等你们过去,如果真是一群大帅哥,可以降房租,如果是我说瞎话,一间屋子涨一百。”   马鹏程摸摸自己的脸,又伸手想去摸猫儿的,被猫儿一巴掌给打开,还顺便踢了他一脚。   马鹏程揪着脸做痛不欲生状:“这意思是长得丑还得缴税吗?凭什么呀?有个丑老爸又不是我自个儿愿意的。”   祁越扒拉着马鹏程的脑袋笑:“这小子怎么这么逗呢?”   几个人轮番把马鹏程的脑袋给蹂躏了一遍,马鹏程趴在桌子上做生无可恋状,随便轮。   柳侠和柳凌、猫儿,包括马鹏程,又统一了一下想法,大家都觉得应该租52号。   祁越说:“那好,我回去就跟他们说,让他们有时间把屋子里的东西腾一下,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搬?”   柳侠看着猫儿,犹豫了:“这房子到阴历十七整两个月,可到时候还不出正月,我觉得天还太冷……”   猫儿打断他:“不冷,到时候咱们把那个炉子搁屋子里,肯定可暖和,小叔,这个房子一到期咱就搬。”   祁越迟疑了一下,好像是在权衡什么,然后说:“嗯——,其实柳侠,再有三四天就立春了,立春后气温上升得很快,不过,最主要的是,我爷爷奶奶每天早上都要做五禽戏,我爷爷还练习太极拳……”   柳侠心里一动,他觉得祁越的眼神有点暗示的意思:“嗯?五禽戏和太极拳?”   祁越笑:“对,五禽戏和太极拳,我和岳祁小时候跟着练习过好几年,我觉得那个对身体确实挺不错的,如果你们搬过去,我觉得柳岸可以试着练练。”   猫儿急切地问:“那,祁爷爷会愿意教我吗?”他想赶快强壮起来,他觉得自己每天窝在这么个小房子里,都成了个废物了,五禽戏他不知道,但太极拳慢慢悠悠的,他练习起来肯定没问题。   祁越说:“我觉得如果你们提出来,他肯定愿意,上次你自己写了那张方子后,我爷爷天天夸你。”   上次猫儿去祁家看病那天,是岳祁的结婚纪念日,也正好是星期天,柳侠和猫儿一到,岳祁就心安理得地和妻子逛街去了,柳侠也就理所应当地替祁老爷子写方子,中间他出去上了一次卫生间,猫儿又代替他写了一张,结果,后面几个人的方子,祁老爷子都让猫儿帮他写了。   柳侠怕累着猫儿,不想让猫儿写。   祁老爷子对他说:“做点能做的事对人好,有病的人也一样,这点事,累不着他。”   柳侠当时就能觉得祁老爷子对猫儿的喜欢更多了一层。   所以,如果练习五禽戏和太极拳对猫儿的身体真的有好处,祁老爷子应该会答应教猫儿吧?   柳侠看一眼阳台上的炉子,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这个房子一到期马上就搬,到了那边,再买个大炉子放屋子里,如果每天把两间屋子都烧的暖暖和和的,就应该没问题。   他马上对祁越说:“祁越哥,麻烦您回去就跟那个谭老师说,我们过了元宵节就搬,请他提前把房子腾出来。”   祁越点头:“我一会儿回去就跟他们说。”   柳凌和柳侠想提前做饭,多加两个下酒菜招待祁越,祁越不让,说初一互相拜年可以,但不兴在人家家吃饭。   既然规矩如此,柳凌和柳侠也不强求,祁越和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看看快十一点了,就准备回家。   祁含嫣一听要走,坏脾气发作,又踢又哭,撒泼的架势十个胖虫儿加起来也比不过,小萱用小胖手给她擦眼泪也劝不住。   柳侠他们即便想让小丫头在这里玩,今天是过年也不行,最后没办法,柳凌抱着小萱和祁越一起出去,把他们送到车上,要不小丫头不出门。   车子在祁含嫣声嘶力竭的大哭中离开,柳凌抱着小萱站在街边,一直看着车子消失。   外面和想象的不同,非常冷,树梢看着一动不动,小风却刮的人脸生疼。   柳凌把小萱裹在大衣里,问他:“那边有公用电话,咱们去给怀琛伯伯发个传呼吧?”   小萱点头:“嗯,还有,胖虫儿,哥哥。”小萱记不住胖虫儿跟曾广同去柳家岭了。   家里,马鹏程盘腿坐在沙发上,傻笑着一个人在玩小猫钓鱼。   柳侠和猫儿进厨房准备午饭。   柳侠捏着猫儿的耳朵:“老实交代,夜儿黑你又搞啥秘密行动了?你今儿起来看您五叔的眼神儿不对。”   猫儿夸张地做出耳朵被揪得很疼样子:“哦哦哦,我说我说,还是那个秘密,小叔,十七岁一块跟你说。”   柳侠逮着猫儿的脸搓巴:“臭猫儿 。”   柳凌给怀琛发了个“新年快乐,财源滚滚。”   昨晚上,怀琛给柳侠发的是“新年快乐,吉祥如意”;给他发的是“新年快乐,心想事成。”   可柳凌知道,再多的祝福,他心里所想的,也永远不可能达成   小萱跟个小青蛙似的趴在柳凌怀里,小胖脸儿贴在柳凌颈窝儿里取暖。   柳凌下巴蹭了蹭他的小脑袋,那一小片茶壶盖毛茸茸软乎乎的,暖到了他的心里。   柳凌抬起头,冬日的太阳感觉很遥远,可阳光看上去很灿烂。   ……可是,我知道,如果现在有机会让我重新返回到十一年前,我会比已经过去的那个十一年前的秋天更加迫切地去找到那个拉着架子车、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走在望宁大街上的人,我甚至希望可以更早,早到不让我的爱人在无望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山路上奔跑,在深夜里挣扎煎熬……   我以为自己经历过生死,从此便比其他人多了一份淡泊与从容,可以抱臂倚栏,坐看世人为权势利益忙碌而哂然一笑,静观岁月一去不返而波澜不惊,直到遇到了你,拥有了你,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和世上所有的人一样贪婪又胆小,几十上百年的生命是如此短暂,让我只是想想我终将会有失去你的那一天就觉得慌张害怕和不甘。   此时此刻对你的想念和担忧让我更加肯定,哪怕再有一百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每次的机会里,哪怕我能找出一万条的理由说服自己放手是为了你好,我都无法真的放开你的手,无法对除你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产生一丝一毫爱人的感觉,无法忍受你有一天会属于除我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爸爸,你哩,脸,可凉可凉,咱,不耍了,咱,回家吧。”小萱的小手摸着柳凌的脸颊,单纯干净的眼睛里满是关心与疑惑。   柳凌已经走过了他们回家的胡同。   柳凌回头看了一眼,把小胖子托高一点,使劲在脑门儿上亲了一口:“好,要不是俺乖孩儿,爸爸就走过了。”   小萱亲昵地搂着他的脖子蹭。   柳凌抱着小萱跑起来:“喔——,回家喽——,回家吃肉肉吃香香喽——”   ……所以,我现在已经不再自责,我知道我的爱人不需要也不会去爱一个只会沉浸往事自怨自艾的人,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和他并肩而行生死与共的战友,一个能够和他一起横刀立马披荆斩棘为我们的幸福杀开一条血路的爱人!   保护好自己,等着我……等着我…… 第243章 搬到老杨树   正月初七的早晨七点。   在京都一处闹中取静之地,一条干净规整的胡同深处一家宽敞庄重的四合院内,一个头发花白身穿军装的老人站在堂屋的台阶上,沉着脸对站在院子中间同样穿着军装的人说:“京都离你们部队也就是三百多公里,一路都是高速,你需要现在就走吗?”   院子中间的人面无表情:“我们回来一个多星期了,总得提前一晌回去把家收拾一下吧?”   老人显然对这个借口不满意,他压抑着心中的怒火说:“你最好是真的要回去打扫,如果让我知道你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东厢房跑出来的人打断了他:“爸,冬天风沙大,震北和卓雅回来七八天了,家里肯定一层灰,早点回去打扫完了,他们还能多少休息一会儿,明天就要上班了,”他说着已经走到老人跟前,推着他:“走,回屋去吧,正正都半岁多了,您别再这么胡思乱想了。”   陈仲年跟着陈震东转身往屋里走:“胡思乱想?哼,就冲他对建义和建国那样,我就知道他还没死心,他还在惦记着那个兔崽子呢。”   陈震北用不急不缓,感觉却冷如钢铁的声音说:“对,我还惦记着他,只要我有一口气,就不可能忘了他。”   陈仲年霍地转过身,用锐利如鹰隼盯视猎物一般的眼神看着陈震北:“你知道跟吴培元鬼混的那个二尾子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震北,别以为他申请了转业,以后你们就有机会暗度陈仓了,我告诉你,在部队里有点什么事,可能还需要费心找个理由,离开部队,哼哼……”他没再往下说,他觉得他所说的已经足够了。   陈震北直视着他的眼睛:“爸爸,请您记着:我,不是吴培元,所以,您,最好不要学吴庆军。”   陈震东死死抱住气得浑身发抖的陈仲年,冲陈震北吼:“卓雅和正正都在外边等着你,你还不快走!”   陈震北没动,依然用刚才那种毫无起伏的语气说:“除非您先让我死,否则,就像我不能承受因为和他在一起您会让我付出的代价一样,您也承受不起我因为他失去哪怕一根毫毛而让您付出的代价。   我对鲁建义已经够客气了,如果他再有任何一点意外,鲁建义,还有所有那些曾经侮辱他排挤他的人……都得死。”他看着陈仲年的眼睛,慢慢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离去。   黑色的轿车像离弦的箭,失控般的带着呼啸冲出了胡同,却在冲上主干道的瞬间戛然止步。   陈震北两手紧紧抓着方向盘,瞪视着大街上汹涌的人潮,血红的眼睛却没有焦点。   卓雅拍着怀里的孩子,想阻止她发出声音,小丫头却咿咿呀呀地伸出小手去够陈震北的脸。   卓雅轻轻叹了口气:“震北,叔叔,叔叔他和吴庆军不是一样的人,他只是,只是想威胁你彻底放下柳凌,如果你让他感觉到放心了,他应该不会像吴庆军对培元那个……爱人……一样,对待柳凌的。”   陈震北梦游一般说:“你还不够了解他,他会。”   他坚持和柳凌在一起,陈仲年会对柳凌下杀手;他做出彻底放下柳凌的姿态,陈仲年也会。   他不能强硬地坚持,也不能假装已经忘记,他必须把握住那个关乎柳凌生死的平衡点,一点都不能出错。   卓雅抱紧了女儿,她知道陈震北的话可能是对的,她的爱人,一个优秀的飞行员,现在正在一个小县城的汽修站,做着一份最低级的工作。   还好,她的爱人是个男人,她只要妥协,就能换取他的平安,他们只是门不当户不对,让家里人觉得脸上无光,有一天让别人知道,最多说她年轻时幼稚冲动,做了一次傻事,而不会像同性之爱那样,被天下人视为最肮脏见不得人的罪恶,人人得而诛之。   陈震北看着西北方向发了一会儿呆,重新启动车子,汇入茫茫的车流中。   初七,祁清源老先生恢复看诊。   七点半,柳凌、柳侠、猫儿、小萱和马鹏程就出来了,打的来到老杨树胡同。   猫儿看完病从祁家出来,还不到九点半,他们一起跟着祁越到去五十二号看房子。   老杨树胡同是东西方向的,因为最初这里差不多算是荒郊野外,当初盖房子也不可能有什么严格的规划,只是同期在这里安家的人大致商议着抱团聚集,增加点安全度,所以胡同并没有多规整,中间宽宽窄窄,曲曲弯弯,胡同两旁各家各户的院落布局不尽相同,倒座门楼也是各有特色。   双号是路北,52号的谭家基本处在胡同中间地段,远远就能够看到,谭家的倒座跟其他人家明显不同:它特别长,别家一般都是三间,谭家是五大间,并且两旁边还各有大约八米宽的空地。   从外面看,西边空地是一片摇曳生姿的青翠竹林,东边好像是就着院墙建成的回廊,所以谭家的院子看起来比邻居家宽了不止一倍。   柳侠没有惊讶于谭家的宽敞,他更多的是被那片竹林吸引,在此刻万木萧瑟的北方,乍然看到蓝色砖墙内那一片翠绿,由不得人不兴奋,那绿色的竹叶簌簌作响,在风中裹挟着勃勃生机,生生沁透到了柳侠的心窝里。   祁越不是外人,所以柳侠不加掩饰自己的满意,他对柳凌说:“五哥,我决定租了,哪怕贵点也租。”   猫儿也十分喜欢那片竹林,但他听了柳侠的话,马上不愿意了:“说好了五百,多一分也不行,如果里边不好,咱还要跟他们砍下来点呢。”   柳凌说:“倒座都这么漂亮,里面应该不会太差吧?”   祁越笑着抓了下头:“房子肯定不差,只是……,咱们进去看了再说吧,反正我的感觉,你们也许不满意,但最终会愿意租下来。”   门是虚掩着的,祁越也没喊门,直接就推开让他们进了。   猫儿拉着柳侠的手第一个进去,看到眼前的景致,他脱口而出:“我靠!”   紧跟着进来的马鹏程更是直着嗓子叫:“喔,这这这,这特么拍聊斋呢?我操,这里头不会住着狐狸精吧?   小柳叔,你跟柳岸要是住在这儿,不会半夜让狐狸精把阳气给吸干吧?”   柳凌兜手给了马鹏程后脑勺一巴掌:“臭小子你再胡说。”   马鹏程摸着脑袋跳到快要给竹子淹没的砖铺路上:“不是胡说啊柳凌叔,电视上都这么演的,你看看,这儿跟《聊斋》里那些书生住的地方是不是特像?乱草从中一个大破屋,屋子里一盏煤油灯,书生在煤油灯底下看书,狐狸精在乱草稞子里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大美女,公子……”   马鹏程捏着嗓子一扭腰,学女人做了个万福。   猫儿狠劲儿踹了他一脚:“那你还不赶紧回去准备给狐狸精大美女的情书,在这儿瞎诈呼什么?”   马鹏程蹦了起来:“那怎么能行?我妈还等着我给他生五男二女呢,我可不想被狐狸精给吸干。”   祁越和柳凌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马鹏程这小子可真不靠谱啊!   小萱却欣喜异常地挣扎着从柳凌怀里下来,往小竹林奔去:“啊——,老美老美,土,里头,有,虫虫,剜,出来,奶奶炒,哥哥吃。”   柳雲和柳雷两个小阎王无所不吃,没有老古龙的季节,看见别的白胖虫子也想试一下,小萱跟着他们俩学成了个野大胆,看着软软糯糯的小胖子,其实什么虫子野物都不怕。   祁含嫣看到小萱下去了,也挣着想下去,祁越吓唬她:“那里边有蛇,嗷——,咬人,咬小孩儿。”   祁含嫣一下就老实了。   柳侠看着眼前杂草丛生的院子,有点被惊呆了:居然有人能把自己家给住成这个样子?   在外面看上去翠绿可人的小竹林,里面扔满了乌七八糟的东西,横七竖八的树枝糟木头,还有一辆旧自行车吗,几个破提包、破花盆、破篮子、破凳子、破碗、破盘子、旧鞋子、烂酒瓶……,还有两个……破尿罐子。   竹林里靠界墙的那个小屋顶几乎整个被荒草覆盖,一扇门已经腐朽变形,就那么斜着靠在门框上;窗户的玻璃没有了,窗口黑黢黢的瘆人,窗台上的灰尘枯叶能有半寸厚。   但因为小屋当初真材实料的大青砖一砖到顶,蓝瓦也是上好的质量,所以并没有坍塌凹陷的地方,隔着竹林乍一看,小屋还蛮有点浪漫情调。   马鹏程说:“这一看当初就是小骚、狐狸住的地方嘛!”   隔开前后院的那道矮墙几乎被杂草淹没,只依稀还能看到上半部的花墙做得很漂亮,墙上放着几个豁豁牙牙的陶土花盆,造型优美雕花漂亮的月亮门上,枯败的杂草随风摇摆。   矮墙后三所比一般房子都高大阔长庄重气派的蓝瓦房,房顶上是一样的枯草摇曳,窗台上是一样的灰尘落叶蛛网纵横,和竹林里那个小杂物间比,这几所比较像是有点档次的妖魔鬼怪弃住多年的府邸 。   柳侠租下了谭家的房子。   谭建伟老师和蒋安珍老师这对夫妻搭档比柳侠和猫儿这对叔侄搭档对钱的执念好像还要深,柳侠和猫儿你吹笛我捏眼,花样百出默契十足,也没能砍下一分钱。   但是,他们多加了一间房子,西厢房正中间的客厅被租二送一了。   谭家的院子之所以比邻居都要宽出那么多,除了他们借鉴了欧洲人营造院落的习惯,房屋前后都会留出足够宽敞的地方来保证室内的采光和空气流通外,还因为他们的每一所房子都是五间,而不是中国人习惯性的三间,而且从正面看,厢房和北屋平面上一点不重叠,厢房和北屋之间还至少有十米的垂直距离,所以北屋的采光几乎完全不受厢房的影响。   谭家的房子进深也比较大,柳侠用脚步量了一下,房间内部的净深是四米八,宽度五米还要多点,房子的挑高也很高,至少要比一般的房子高一米,所以,最近一直住在狭小的套房里的柳家几个人,进到房子里后竟然觉得有点空旷。   北屋看起来比厢房还要深,还要高。   两个厢房和北屋的结构一样,都是分三部分,两头分别是两个套间,中间做客厅用的堂屋是独立的。   也正是因为这种相对特殊的结构,柳侠他们才能把中间的客厅磨过来用。   柳侠内心窃喜,如果五哥转业到京都,他还想和五哥住在一起,可总不能让五哥一直在他的屋子里打地铺吧?   但他和猫儿作为客厅使用的那一间,经常有人出来进去的,五哥住着肯定难受,多出的这一间虽然也是打开门一眼便能看到底,但关起门就是一个独立的空间。   猫儿和五哥之间有一个秘密,这也就是说五哥的心里有一个秘密,秘密总是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去存放,偶尔再拿出来想一下的吧?所以多加这一间实在太划算了。   不过,同样是资深财迷,谭老师夫妇绝对不会平白让柳侠占那么大的便宜,他们要求柳侠把后花园——对,谭家有个后花园,就在北屋的后面,比前边,也就是第一进院子要大得多,谭建伟夫妇要求柳侠以后保持庭院卫生的时候,后花园也要算在内,和前院一样。   也就是说,他们其实把柳侠当成了看门的,负责给他们洒扫庭院看护着家,还得每月给他们交房租。   不过,柳侠没工夫管谭老师两口子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只要够划算就可以了。   他粗略估计了一下,把后花园那一院子野生野长至少十年的构树和各种叫不上名字的灌木杂草清理干净,恐怕比收拾干净前院的竹林和正院的各种垃圾加起来还要费劲,并且他以后每天要打扫的面积,和柳家岭自己家差不多,但谭家肯定要难打扫的多,这里弯弯绕绕的地方太多,不像柳家,一整个阔朗的大院,一把大扫帚就搞定了,这里得一点一点慢慢抠着干。   柳侠心甘情愿地认了,他有的是力气,多费点功夫而已,谭家这么好的地方,在京都可不是随便就能找到的。   柳侠觉得像谭家这种荒草野地似的环境非常好,最适合猫儿以后练习五禽戏和太极拳之类的健身运动,没看到电影电视剧小说里武林高手练内功吸取天地精华都是在深山野岭万木葱茏的地方吗?   谭家当然比不上名山大川,可和周围其他人家不管多少进院落全部都盖成严严实实的房子相比,谭家已经是最返璞归真最接地气的地方了。   柳侠原本打算三个月付一次房租,谭老师希望他们一次能付一年的。   柳侠和柳凌商量了一下,觉得一年也可以,现在谭家这破败到让人联想到鬼的样子,五百块钱三大间带厨卫,谭老师已经租得很勉强了,如果他们把院子收拾得干净漂亮,谭老师没准就会提价,付一年的比较踏实。   一年要六千,柳侠带的钱不够,他们说好,三天后猫儿来看病的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钥匙。   初五那天下了一场小雪,今天才晴开,所以天气非常冷,竹林里还残留着些雪,可小萱和祁含嫣却满院子跑,玩得非常高兴。   猫儿虽然为了砍价努力做出很不满意的模样,柳侠却能看得出来他甚至想钻进后花园的灌木丛里去玩一把。   柳侠决定,拿到钥匙就过来收拾,早点让小家伙们离开那个憋气的小套房。   荣泽高中一年级初九报到,马鹏程让他二姑给买了初八晚上的车票,今天已经初七了,却还赖在柳侠他们这里不肯走。   柳凌、柳侠他们是成年人了,知道这事不能由着小孩子的性子来,祁越送他们回来的时候,直接把马鹏程送到了他二姑家楼下。   马鹏程这小子看着任性,其实大事上挺靠谱,他发现路线不对,也没闹腾,难得的揽着猫儿的肩膀沉默了一路,该下车了,他才对猫儿说:“柳岸,你说什么都得好啊,要不,我就把小柳叔抢过来当我亲叔叔了。”   猫儿用肘捣马鹏程的肚子:“想得美,我还要考上最好的大学,挣最多的钱让我小叔花呢,你赶紧滚回去上学吧,趁着我有病,追上我,没准儿咱大学还能在一起呢。”   马鹏程跳下车,指着猫儿的鼻子:“这可是你说的,不许说话不算数,咱一起上大学。”   ——   初九,柳侠和猫儿一起到医院,猫儿抽血化验。   初十,柳侠、柳凌、猫儿和小萱一起来到老杨树,付了钱,拿到钥匙,柳侠带着猫儿和小萱去祁家,柳凌开始动手收拾即将成为他们临时的家的地方。   给猫儿看过病之后,柳侠也过来和柳凌一起干活,不过因为猫儿中午还要吃药,柳侠干了一个多小时,就和猫儿先回去了。   柳凌干到天黑才回家,终于把小竹林里的垃圾给清理得差不多了。   阴历十二早上,猫儿的化验结果出来了,红细胞依然维持原来的数量,白细胞数上升,但没突破林培之给出的危险临界点,不用住院输液,林培之让他们半个月以后再来抽血化验。   猫儿不用再每天被扎针,柳侠的心情好得不得了,抱着砍下来的灌木枝往将军路上的垃圾站扔的时候,都是一路吹着口哨去的。   十三早上,长年给祁家送煤球的人给柳侠送来了三千块煤球,并保证他的煤球火旺耐烧煤渣少。   下午,怀琛给拉来了一个大肚子铁炉子,一次能烧十多块蜂窝煤,柳侠当时就在燃气灶上烧了两块煤把炉子给生起来了。   十五,元宵节,谭家从大门外的路到后花园的墙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十六一大早,怀琛开着车跑了两趟,就把包括一盆饺子馅儿和一盆发面在内的所有东西都拉完了。   曾广同和胖虫要到阴历二十才回来,柳侠就把冬燕也叫过来,晌午大家一起吃了顿饺子,就算是正式搬好家了。   太阳暖洋洋的,洒满整个大院,猫儿躺在铺了厚厚的花褥子的竹躺椅上,身上盖着条毛毯,睡得很熟。   他早上六点半到祁家,跟祁老先生学习五禽戏一个小时,回来吃完饭,又带着小萱比划了一会儿,然后看了四十分钟的书,就觉得有点累。   柳侠能准确地感觉到猫儿几乎所有细小的动作反映出的问题,马上就让他休息,自己坐在他身边看书。   柳侠看的是猫儿的课本,柳茂收拾好,让柳钰带来的。   猫儿坚信自己会好,他不愿放弃考大学,柳钰把书带来的时候,猫儿和柳侠认真地谈了一次话,让柳侠同意,允许他每天看四个小时左右的书。   柳侠答应让他试试看,但时间由柳侠掌握,如果柳侠觉得他的状况不合适,一分钟也不能看。   荣泽高中的惯例,高一、高二两年学完三年的课程,高三全年都是复习,猫儿已经学完了全部的功课,但柳侠还是决定自己把课本认真地再学习一遍,以便在猫儿需要的时候能辅导他。   柳凌站在矮墙边,面前放着个小案板,左手边是个装满了萝卜的小簸箩,右手边是个大号搪瓷盆,他在切萝卜,准备晒萝卜干。   小竹林现在不仅没有了垃圾,叶子发黄发暗的老竹子也被砍了,只剩下去年的新竹,所以虽然看上去竹林稀疏了点,却更加翠绿宜人。   小萱拎着个小铲子在小竹林里转悠,这里挖两下,那里挖两下,说是要给哥哥挖香香虫虫吃,半晌了什么也没挖到,小家伙依然兴致盎然。   柳凌的萝卜切完了,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喊小胖子:“小萱,回来了孩儿,鸡蛋蒸好了。”   小胖子正撅着小屁股挖的起劲,听到蒸鸡蛋,马上扔下小铲子跑了过来:“吃蛋蛋,爸爸,洗洗。”小家伙满手都是泥,兜兜和鞋子上也都脏得不行。   柳凌先帮他把兜兜给脱了,又把鞋子脱了,磕掉上面的泥后又穿上,然后牵着他的小手,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就传来小胖子欢乐的叫声:“香香蛋蛋,香香蛋蛋,爸爸,你吃。” 第244章 烧饼花   熙熙攘攘的仁义路菜市场,一家卖肉的摊子前,柳侠把篮子在后座上夹好,长腿一撩就坐在了自行车上,然后扭头冲胖胖的老板娘说了句:“大姐,您可记好我的心和肚儿啊。”话音未落,自行车已经窜出去老远。   老板娘给一个顾客打着肉馅,冲着柳侠的背影喊:“忘不了,俩心俩肚儿。哎对了,那花儿你得赶早种啊,等端午就得开花呢!”   柳侠扭头喊着“知道了,谢谢大姐!”车子已经汇入了大路上西去的自行车大军中。   清晨的风还带着一点冬的凛冽,但却不再刺骨地冷,而是散发出春天特有的温暖而芬芳的味道,柳侠看着树梢已经开始有点返绿的行道树,心情大好,他的心跟现在的树一样,好像也有无数个小绿芽在往外钻,让他心里暖洋洋的舒服。   这个时间,路上向西方向的人相对比较少,柳侠发挥高超的车技,在车流中左绕右拐,骑得飞快。   过了七个红绿灯,左转,上将军路;再过两个路口,左转,二百米,老杨树胡同。   柳侠冲着胡同口的小卖铺喊:“大爷。”话音落,正好冲到小卖铺跟前,右脚蹬在大杨树下的石墩子上。   “来啦。”一个身形矮小、头发花白的老人提着个绿色的大雪碧瓶子出来,把它放在柳侠自行车前面的车筐里。   柳侠笑嘻嘻的说:“谢谢大爷。”   大爷说:“那个,小柳,我大儿子又送来点柴鸡蛋,我挨个儿看了,这回是真的柴鸡蛋,你要不要?”   柳侠脚一蹬,车子窜了出去:“大爷多谢,上次那个太坑人,不敢要了。”   大爷冲柳侠的背影吧咂了两下嘴:“唉,不争气的兔崽子,少点就少点呗,掺什么假,把人给吓跑了吧!那么好的价格。”   柳侠吹着《游击队之歌》,放慢了速度,来到35号门前,正好歌曲结束。   右腿蹬在台阶上停住,拿出传呼机:七点三十三,正好。   去的时候推着自行车跑步,四十三到四十五分钟到菜市场;回来的时候骑车子,不出意外三十三分钟到35号,一般情况下上下浮动不超过一分钟。   “吱呀——”,35号的门开了一条缝,猫儿穿着个浅蓝色碎格子的对襟老式棉袄,抱着个红色的羽绒服跑出来:“小叔!”   柳侠冲着大门点点头:“周阿姨。”   周嫂笑着摆摆手:“冷,快回去吧。”然后关上了门。   柳侠抬左臂。   猫儿跳上横梁。   柳侠拧着猫儿耳朵说了声“大臭猫”,脚在台阶上借力一蹬。   不到二百米的路,气人猫每天都得坐车子才肯回去。   猫儿嘻嘻笑着好像没听见,把自己的两个手套在羽绒服袖子里,然后盖在了柳侠握着车把的手上:“小叔,我闻到小茴香的味儿了。”   “嗯,看到一家卖的小茴香特别好,就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吃饺子了。”   “祁爷爷今儿又教了我五个动作,再有五个,我这套拳就学完了。”   “嗯,好好学,争取练成绝世神功,小指一动,啪啪啪,九天连环雷,炸平三个山头。”   “啊——,臭小叔,臭柳侠,你再故意笑话我,你明知道电视上演的都是假的。”   “啊哈哈——,不敢了乖,再咯吱小叔就得玩大撒把了。”   几句话的工夫,正好到家,猫儿跳下车,套上羽绒服,转到后面抬着自行车的后头,柳侠提着车子进家。   把车子放在倒座的走廊下,猫儿抱着装了牛奶的雪碧瓶子,柳侠提着菜篮子。   还没进月亮门,柳凌就从厨房的窗户里看到了他们:“回来了?正好该煎鸡蛋,猫儿,把牛奶给我,你去把小萱喊起来。”   猫儿把牛奶倒进专门炖奶的小锅里,才跑过去喊小萱。   放在壁炉里的大肚子铁炉子火焰红彤彤的,屋子里很暖和,小萱只从花被窝儿里露出个小脑袋,睡的还很熟。   猫儿趴在他旁边,捏着他的鼻子。   小家伙脑袋晃晃,“哼哼”了两声,张开嘴呼吸,继续睡。   猫儿继续捏,小家伙纹丝不动。   猫儿把手伸进被窝儿,抓着小家伙软乎乎的胖肚皮抓了两下。   小家伙眼睛也不睁,咯咯笑着翻了个身,想继续睡   猫儿把手伸到小家伙屁股下,准备拧两下:“起来了孩儿……啊——,臭小萱,你又尿床了?”猫儿一把把被子扯了,露出胖乎乎光溜溜的小萱,他不客气的对着小屁股就是两巴掌:“小孬货,你是打算当尿床精咧不是?一天不隔天天尿。”   小萱保持着背对着猫儿的姿势,把小屁股挪了挪,挪得离猫儿更近些,还撒娇地叫着:“哥哥。”那意思是‘可美,哥哥你再打两下呗。’   猫儿又在那肥嘟嘟的小屁股上来了两巴掌,提溜着两个小胳膊把小萱拉得坐起来,指着蓝色小褥子上那一片深色:“看看,这是啥?”   小萱不迷糊也不笑了,睁大了眼:“哎?咦?哥哥,爸爸,爸爸,尿,床了?”   猫儿扭头对着外面喊:“小叔,端半盆儿凉水过来,小萱个孬货又尿床了。”回头捏着小萱的胖脸儿往两边扯:“你个孬货,跟那俩孬货哥哥啥好哩没学会,倒学会讹赖人了是不是?”   小萱大笑着扑到猫儿怀里:“哈哈,爸爸,尿床了,就是,爸爸,尿床了。”   柳侠端着个盆儿进来,为了防止屋子里太干燥,大肚炉子上一直都烧着水,柳侠往盆里兑进去点,摸摸水温正合适,给小萱套上个棉袄,让他站在盆子里,自己撩着水给他洗:“孬货,再敢尿一回床,晚上睡觉把鸡儿鸡儿给你绑起来。”   小萱喜欢玩水,不过这会儿知道自己尿床不占理,就没敢像平时一样乱扑腾,老老实实站着:“我没,尿,鸡鸡儿,独个儿,尿哩。”   小家伙看老实不老实,柳侠被气得哭笑不得,伸手弹了他的小鸡鸡一下:“鸡鸡儿独个儿尿哩,那这是谁哩鸡鸡儿?”   小萱低头看了看:“是,小雲,哥哥哩。”   猫儿装模作样往外走:“哦,鸡鸡儿是小雲哩呀,我原来还以为是你的咧,既然不是你哩,那叫我去找个剪子给他铰了,等您三伯下次来,叫他给您小雲哥哥带回去。”   小萱哇哇大叫着扑到柳侠怀里:“啊哈哈,徐徐,不敢铰,不敢铰。”   柳侠被踢腾了一身水,猫儿赶紧回来抓了条毛巾把小家伙给包起来。   柳凌端着给小萱的奶正好进来,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让猫儿赶紧去厨房先喝奶,自己接过小萱坐在床边给他穿衣服。   几个人都没训小萱。   小家伙平时很少尿床,夜里有尿的时候他会不安地来回动,大人起来把着他尿一泡,接下来小家伙就可以一觉睡到天亮,非常让人省心。   最近这几次尿床,都是因为前一个晚上和胖虫儿玩得时间太长了,小孩子乏得太厉害,睡觉就没那么警醒了。   曾广同和胖虫儿是过完了柳雲和柳雷的生日,阴历二月初四才回来的,回来的第一天,曾广同先去找了趟林培之,其后的一星期,他有五天都是带着胖虫儿在柳侠他们这里,呆到晚上九点多,怀琛开车过来接,他才会离开。   年前,曾广同的计划是一放假就带着胖虫儿去柳家岭,后来他说自己单位组织了个活动,他推不掉,一直到阴历腊月二十七、曾怀珏的妻子高玉珍到来后他才走。   曾怀珏的儿子曾醇,拒绝了曾广同为他联系好的京都的高中,而且春节没有和母亲一起来京都,说是再有一年多就高考了,要抓紧时间学习。   柳凌、柳侠他们是在自己搬家后的第二周,偶然听怀琛和冬燕说起,才知道,曾广同当时走不了,是因为他给曾怀珏买的房子,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手续没有办好。   那天他们也才知道,曾怀珏也搬家了,比他们晚十天,房子在京都最繁华的地段,小区的名字叫“欧陆人家”,基本算是京都最贵的楼盘了,听说一平方将近六千元。   除了一套一百一十平米的套房,曾广同还给曾怀珏买了一间欧陆之家临街的铺子,铺子不算大,二十多平方。   因为曾怀珏的户口不在京都,没资格在京都买房,房子和铺子写的都是曾广同的名字。   房子和铺子的手续全部办好后,曾广同写了一份遗嘱,大致内容是:   欧陆世家的房子和铺子归长子曾怀珏个人所有。   王府街的三间铺子归次子怀琛一家所有。   四合院是曾广同的养老房,他活着的时候自己住,死了留给胖虫儿。   曾广同自愿放弃对长子曾怀珏所有的权利主张,同时曾怀珏以后对他也没有提任何要求的权利。   这一条换个通俗的说法就是:曾广同不要求曾怀珏以后对他尽赡养义务,曾怀珏以后也不要再要求曾广同为他做任何事。   曾广同只要活着,每个月会支付给曾怀珏不少于京都居民平均收入的生活费,算是他做为父亲没有能力照顾曾怀珏的补偿。   最后这一条原本是:曾广同只要活着,曾怀珏雇佣保姆的钱就都由他出。因为曾怀珏拒绝了曾广同让顾嫂跟着他去新居的提议,曾广同就更换了条件。   顾嫂留在了曾广同的四合院。   这份看上去十分荒唐的遗嘱,还去区司法局进行了公证,曾广同出发去中原的那天中午,曾家父子三人在区司法局办公证手续。   曾广同的遗嘱,听得柳家叔侄几人脊背发寒,他们想不明白,曾怀珏凭什么会认为,曾广同该一辈子养着他。   冬燕说,曾广同把这份遗嘱拿出来的时候,冷笑着说生无可恋世态炎凉让人寒透了心的,不是曾广同,而是曾怀珏。   曾广同那天念自己的遗嘱时,面对曾怀珏的冷笑和刻薄挖苦,表现的比他给学生讲课还要平静。   柳侠他们为曾广同感到悲哀,可他们不知道,曾广同现在心里轻松多了。   曾广同早在柳侠他们搬出曾家的那天,已经不再对大儿子抱任何希望。   那天从柳侠新租的房子里出来,曾广同没有去学校,他回了家,他先和罗家老夫妇说了半个小时话,才去找曾怀珏,虽然他知道曾怀珏对柳侠说了什么后愤怒和愧疚到无以复加,他还是强忍怒火,想心平气和地和曾怀珏再谈谈。   曾怀珏满脸讥笑地说他虚伪,说他帮助柳家人只是为了沽名钓誉,曾广同都忍了,他想听曾怀珏把他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出来,好找到开解他的切入点。   可当曾怀珏说他“为了沽名钓誉,为柳家那个什么狗儿啊猫儿的乡巴佬找了最著名的医学专家和中医国手,却把自己的亲儿子随随便便推给一个乡巴佬去摆弄”的时候,曾广同掀翻茶几,转身离开了家。   钟永泰老先生虽然名气不如祁清源,但也是非常受人尊敬的医者,钟老先生在针灸一学上的水平绝对属于一流,他的病人很多也是慕名而去,他的病人和病人家属里,也不乏有身份的人。   钟老先生年纪大了,病人也多,他忙不过来的时候,有些身份比较尊贵的病人,他也经常会让儿子钟敬仁给治疗。   唯有曾怀珏,他每次去,无论多忙,都是八十高龄的钟老先生亲自为他做治疗,有几次,天气不好,怀琛又正好有事,没能及时过去接曾怀珏,钟先生的家人就留曾怀珏在家里吃饭,吃饭的时候他们还特地照顾着曾怀珏的口味,所有这些,只为着钟家和曾家几十年的情分,为着曾怀珏那过于敏感多疑的性格。   曾怀珏在钟家治疗已经一年多了,抛开他已经明显好转的腿疾,只说钟家留他吃的那些饭,但凡有一星半点良心的人也不会说出那样冷酷无情的话。   曾怀珏对钟老先生的一个“乡巴佬”称呼,彻底寒透了曾广同的心。   愤怒的曾广同没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任何的异常,但在三天后许应山偶尔提起,他一个朋友的朋友生意上出了问题,想把刚刚交付的欧陆之家的房子和铺子出手换成现金时,曾广同当机立断买了下来,用最快的速度办好了所有手续,手续办好的当天,他便写下了那份遗嘱。   曾广同这次一再推迟回来的时间,除了他确实不想离开柳家岭,也是想避开曾怀珏搬家,他想让曾怀珏明白,他是真的不会再对他的任何事上心了。   ——   因为小萱尿床,今天的早饭吃的有点晚了,等柳侠和柳凌洗刷完毕,已经快九点了。   柳凌、柳侠和猫儿把所有的被褥都抱到后花园去晒。   后院这些天已经被仔细收拾过了,清除了杂树野草后,后院显露出了最初它身为花园的模样,几条铺设精致的青砖小路可以让人走到花园任何一个地方。   花园西北角,有一个直径大于五米、半米左右高的圆形花坛,花坛南面是一块砖铺的开阔地,原来谭家做什么用的不知道,柳侠他们现在喜欢在这里晒太阳,教小萱打陀螺,跳绳。   北屋正后面十来米处和花园靠近东北角、西北角的地方,分散长着三棵非常高大的树,树干直径都超过半米,现在没叶子,柳侠他们也看不出那都是什么树。   其他地方也疏疏落落长着几棵小乔木和几棵主干直径大约二十公分左右、周围还带着一大蓬枝干的灌木,有两棵柳侠他们觉得和曾广同家院子里的西府海棠比较像。   他们希望这几棵都是像西府海棠这种会开满树花的树,这样春天到来的时候,院子肯定会非常漂亮。   秋天满院子金黄色的叶子的树,应该是更加美丽的景致。   柳凌和柳侠就着西北角的那棵大树,在旁边又栽了一根结实的木桩子,弄了个四米来高的秋千,秋千下面的坐板是用前院砍下来的竹子,截成了三十多公分的长度后钉在一起做成的,小萱每天都要让柳凌带着他荡半天,猫儿下午的时候喜欢坐在秋千上晃荡着看书。   秋千架的南边,是柳凌和柳侠自制的两个连在一起的单杠,单杠的南边一半高三米,北边一半高一米二。   低的这边是后来加上的,因为小萱看见柳凌做什么,是一定要跟着学的,柳凌第一次在单杠上做引体向上,他就嗷嗷叫也要做,柳凌托着他,小家伙抓着单杠,坠着小屁股吊了一会儿,特别满足,柳凌随即就决定做个低的让他也能玩,反正只是多费点功夫,多弄两个木桩子栽下去,只有上面的铸铁管需要花一点钱。   单杠很实用,可以锻炼身体,还可以晒被褥衣服用。   不过,柳凌和柳侠在后花园也专门扯了根铁丝用来晾晒衣服,谭建伟原来在正院里扯的那根铁丝太难看了,用猫儿的话说,在那么漂亮的院子正中间斜着扯那么根铁丝,简直是桃花树上挂裤衩,太煞风景了。   柳侠把竹躺椅在背风又向阳的西北角放好,抱过褥子把躺椅铺得厚厚实实舒舒服服,看着猫儿躺好,给他盖上毯子让他看着书,又让他背诵了一遍规定的作息时间,才又重新回前院去和饺子面。   柳凌把羽绒服脱了搭在单杠上,上面只穿着件黑色的薄毛衫,他双手撑着地面,两脚蹬在那个圆形花坛上,开始做俯卧撑。   小萱在旁边帮他数数带叫好加油:“一,啊(二),三,四,五,爸,爸,打,老,府(虎)……”小家伙数得高兴,就要蹦几下,可惜小胖子到现在还是不会双脚同时离地。   柳侠和好了面,拿着小茴香、大葱和花籽过来。   柳凌已经做完了三百个俯卧撑和三百个屈膝高跳,正满头大汗地托着小萱,让小胖子做引体向上。   柳侠喊柳凌和小萱,让他们俩过来把肉铺子老板娘给的灯盏花和烧饼花种上。   猫儿正好看到一个节点,也跑过来凑热闹。   四个人一起,把灯盏花全部种在了花坛里,烧饼花靠着后院墙种了一大片。   烧饼花是柳侠他们在老家时,除了山间随处可见的野花外最常见的一种花了,花朵大,颜色还特别艳丽多样,种在一起特别漂亮,只要种下一棵,来年就会蔓延出一大片。   柳侠小的时候,秀梅从娘家带回了几颗烧饼花的种子种在了窑洞西边,现在,从放柴的窑洞到厕所那一片,全都被烧饼花占满了,初夏时分花开的季节,那一片的风景比最美的夕阳云彩还绚烂美丽。   不过以前,柳侠他们一群野小子,没有一点风花雪月的想法,更没有什么伤春悲秋的情怀,而且又是天天看习惯了的,一点也不觉得烧饼花有什么好。   现在来到了京都这么个连天空都灰蒙蒙的地方,他们特别想家,想家里所有的一切,他们把谭家的院子收拾干净后,柳侠看着大片空荡荡的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烧饼花。   老板娘给的烧饼花种子多,柳侠在正院花墙边已经先种了一行,他觉得隔着翠绿的竹子,透过漂亮的花墙看见五颜六色的的烧饼花,肯定非常非常美。   种好了花,已经快十点了,柳侠让猫儿睡觉,猫儿老老实实地躺回了躺椅上。   他想下午多看会儿书,现在一定要表现好点,让小叔对他十分放心才行。   小萱又拎起了他的小铲子去墙边挖土玩。   柳侠和柳凌坐在猫儿身边,择小茴香和葱,两个人轻轻商量着要不要送小萱回柳家岭的事。   曾广同回来的时候,柳长青让曾广同给柳凌和柳侠带了个话,问他对小萱有什么想法和安排。   家里人非常想小萱,玉芳最近一说起小萱眼圈就红,她知道柳钰是决定要让柳凌把小萱当亲生儿子养的,她没反对过,她已经决定等柳若虹三岁以后,她就再生一个了,小萱跟了柳凌,她要再为柳钰生个儿子。   可理智上再怎么清楚,玉芳心里还是想小萱想得不行。   两个小阎王也是,柳钰和柳葳回家的时候,两个人没看到乖弟弟,已经大闹了一场,非要让柳川给他们买票,两个人想自己来京都看小萱和柳岸哥,这次曾广同回来,都没敢让俩小阎王知道。   柳凌看着小萱,满眼的不舍,他以前觉得自己是个冷情的人,那个人对他掏心掏肺那么多年,他都能狠下心装作看不见。   可小萱,他第一次抱着小家伙,就喜欢得不想放手,这次小家伙来,和他形影不离两个月,他只要想想现在院子里没有了小家伙,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难受。   可他知道,回柳家岭,对现在的小萱才是最好的生活。   父母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一大家和睦亲爱的家人,和小萱年龄相近的哥哥姐姐,还有厉害妮儿柳若虹,广阔的凤戏山,不息的凤戏河……这是柳家每个孩子都不能错过的美好童年。   柳侠看着柳凌纠结的眼神,再看看蹲在墙角下正高高兴兴地把一个小树枝当成小树栽的小萱,果断地说:“五哥,现在先叫小萱留下吧,如果你安置的通知下来,是离京都太远的地方,那是没办法了,咱只能叫孩儿先回咱家。   如果你分到京都附近,今年就不让小萱走了,我反正每天就是给猫儿熬熬药做做饭,其他什么事都没,我带着小萱,你稍微紧张点,每星期就都能看到他了。”   祁越说,他们单位已经正式通知了,再有两个星期,国家开始正式实施双休日政策,以后,每个星期都是大周末了。   柳凌没回应柳侠的话,却叫了声:“小萱,来爸爸这儿孩儿。”   小萱清脆地答应了一声:“哎,弄,啥咧,爸爸?”就站了起来,拍拍手上的土,准备往柳凌这里跑。   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堂屋西北角拐弯处,他皱着眉头打量了小萱两眼,然后对着柳凌和柳侠厉声问:“你们是谁?谁允许你们进我家的?” 第245章 房主带来的小插曲   谭建宽。   柳侠和柳凌心里同时冒出这个名字,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站了起来。   柳凌跑着过去抱小萱,小家伙从小到大都是被家人百般疼爱着的,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凶,被吓得呆呆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柳侠无视了谭建宽不友善的态度,用非常平和的口气问:“你是谭大哥吧?”   谭建宽没回答,非常冷漠地皱着眉头打量柳侠。   猫儿掀开毯子起来,站在了柳侠身边,用比谭建宽更不友善的眼神和他对视。   谭建宽的眉头皱得更难看了。   柳侠揽过猫儿的肩膀,轻轻拍了两下安抚他,继续对着谭建宽说:“我们租了谭建伟老师的三间西厢房,正月十六搬进来的。”   谭建宽把脸别到一边,重重地吐了口粗气,表情有点咬牙切齿。   柳侠放下了手里的小茴香,对猫儿说:“没事,你接着去睡,小叔去前边看看咱们的屋子。”   因为他们都在家,屋门没有上锁,谭建宽回来他们在后面一点声音都没听到,柳侠觉得有点不放心。   猫儿不干,站在柳侠身边不动。   谭建宽忽然扭过头问柳侠:“你们租多长时间?”   柳侠说:“我们先交了一年的房租。”   谭建宽楞了一下:“一年?一个月多少钱啊你们一次就交一年的?   柳侠说:“一个月五百。”   谭建宽看看柳侠,又看看跟小萱抵着额头在玩的柳凌,露出明显不相信的表情:“有凭证吗?”   柳侠把猫儿往躺椅的方向推:“乖,听话,过去睡,小叔去前边一下。”   猫儿斜睨着谭建宽,不情不愿地过去躺在了躺椅上。   柳侠顺手给猫儿盖好毛毯,然后径直往前院走,走过谭建宽身边的时候,柳侠连个表情都没给他,谭建宽只好跟在他后边走。   柳侠和谭建宽都看不见了,柳凌才笑着对猫儿说:“你小叔还真有先见之明。”   猫儿骄傲地说:“那当然。”   柳凌抱着小萱,不慌不忙也往前院走,他不必着急,对付这种事,柳侠本来就比他拿手得多,何况这次,柳侠还做了万无一失的准备。   其实,柳侠第一次来谭家,决定租住他们家房子的时候,根本就没想到要签什么租赁协议,他只是被毛建勇荼毒了几年,最近几年在揽私活的时候又听从了毛建勇的建议,养成了在经手所有跟金钱有关的事情时一定要留下书面证据的习惯,想着交钥匙的时候,让谭建伟给他打个时效性清楚的收条。   可他那天回家后,忽然想起了祁越给他们讲过的京都一伙专门下套骗外地人钱财的事,再回想一下谭家那跟荒宅差不多的院子,觉得有点悬心。   祁越当然不会骗他们,可祁越也不一定就了谭建伟家的具体情况,万一谭建伟一家内部有什么特别的动向,比如房子不久前刚卖给别人了,或者房子压根儿就不在谭建伟的名下,他根本就没权利出租,那不就坏菜了?   他必须谨慎一点,不能让人指山卖磨给骗了。   所以,和谭建伟一手交钱一手交钥匙的那天,柳侠坚持要先看谭建伟的房产证或宅基证。   谭建伟给他看的是一份加盖了房产局公章的宅基证复印件和一份摁了包括他爷爷和父亲在内的六个人手印的分家协议书,证明他是有权利出租那三间房子的,协议书落款时间是八年前。   那份协议书让柳侠和柳凌都感觉不可思议,两兄弟把四所大房子分了个七零八落。   五间的正屋,西边三间归谭建宽,东边两间归谭建伟;   东厢房和北屋之间家里原有的厨房和卫生间,归谭建宽,小竹林里柳侠他们觉得最早可能是给下人们用的一个露天小厕所,归谭建伟;   五间的倒座,当成门楼的那间兄弟俩共用,还非常清楚地写上了谁都不准放任何杂物,倒座最西头一间,归谭建伟,其他三间归谭建宽。   只有东西厢房,是完整地进行了分配。   即便是柳家岭那些穷得家徒四壁衣不蔽体、只有几孔破窑洞或茅草庵的人家,兄弟分家也不可能这样搞。   由此柳侠和柳凌得出结论,谭建伟和他哥谭建宽的关系应该很差,分家的时候肯定闹得很僵,万一他们有一天因为房子再发生点什么纠纷,依着谭建伟那爱财如命的特性,柳侠怕自己租房子的钱会打水漂。   可他又真的非常满意谭家的房子,所以,他当场拟定了一份房屋租赁协议。   协议十分清楚地写明了他租住的所有房屋、租房的价格,租房的时间具体到到天,双方的权利和义务,比如,在柳侠已经提前支付了房租的这一年,无论附近其他人家的房租怎么涨,谭建伟都不得以任何理由给柳侠涨房租等等。   还有违约的赔偿问题,如果是因为柳侠这边的原因要中途退租,谭建伟只退给他们剩余月份百分之五十的房租;   如果是因为谭建伟方面的原因不得不让柳侠他们离开,谭建伟除了全额退回剩余月份的租金,还要赔偿柳侠他们百分之五十的违约金,等等等等。   谭建宽坐在沙发上,很快看完了手里的协议书,协议书的最后一页,粘着谭建伟打的收条。   谭建宽没有把协议书还给柳侠,他好像漫不经心地继续浏览着,问柳侠:“这协议书是你写的?”   柳侠摇摇头:“我说着,我哥写的。”   谭建宽嗤笑了一声:“我就知道,那傻逼不可能有这水平。”   柳侠和柳凌交换了一个“果真如此”的眼神。   谭建宽把协议书按原样折了两下,递给柳侠,用非常明显地缓和下来的口气说:“我刚才回来,看到院子突然成这样,有点吃惊,推开那屋看了一眼,我就站门口看了一下,一步没进去。”   柳侠说:“没关系,我们屋子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其实,他心里在想,等谭建宽一走,赶紧要去买两把锁,这种好几进的大院子真心不是他们这样的穷人该住的,雇不起看大门的,去自家后院晒会儿太阳还要担心前院遭了贼自己都听不见一点动静,以后,他还是养成随手锁门的习惯比较好。   谭建宽看着柳凌和小萱,试探着问:“这你儿子?”   柳凌点点头,对小萱说:“叫伯伯。”   小萱搂着柳凌的脖子,把脸藏起来。   谭建宽笑笑:“你这么年轻,儿子都这么大了?”   柳凌蹭蹭小萱的脸颊:“我们那边都结婚早。”他说着和柳侠对视了一下:他想干嘛?   柳侠不动声色地对谭建宽说:“听谭老师说您很少回来,今儿回来是有什么事吗?”   谭建宽稍一迟疑,很快又点点头:“对。那个,请问,你们贵姓啊?哪里人?”   “免贵,姓柳,柳树的柳,我柳侠,这是我五哥柳凌,中原人。”   谭建宽点点头:“哦,小柳,中原人,我现在单位一个朋友老家也是中原的,人挺不错。那个小柳,是这样的,待会儿有人来看我的房子,我想请你们帮个忙,不知道行不行?”   柳侠看着他,没说话。   谭建宽继续:“嗯——,就是,如果,如果他们问你们租房子的价格,你说的稍微高点,就说……一个月……七百,可以吗?”   柳侠看看柳凌和小萱:“我不说可以吗?他们问,我什么都不说,让他们自己猜。我两个小侄都在这儿,我不想当着他们的面撒谎。”   “……我——操!”谭建宽惊愕地看完柳侠,又看看明显赞同柳侠说法的柳凌,过了一会儿才说出话。   谭建宽这句粗话只是习惯性的口头语,听起来并无恶意,柳侠和柳凌都没放在心上。   柳凌说:“谭大哥,租房子这事,具体情况不同,价格本来也就没个准,我们跟他们又不认识,我们不愿意说,他们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谭建宽站了起来:“也是,那成,你们看着办,别拆我的台就行。那就这样,好久没回来,我去我那屋儿看看去。”   谭建宽出去了,柳侠对柳凌耸耸肩:“还真让咱们猜着了,这俩人不是兄弟,是仇人。”   柳凌笑:“不过,看起来这人比谭建伟还好相处一点,看见咱们有租赁协议,就不纠缠了。”   谭建伟锱铢必较的劲头,和毛建勇买东西讨价还价还不一样,有点超出了正常,柳侠和柳凌都觉得他不大像个男人。   柳凌去厨房准备给小萱蒸鸡蛋,柳侠拿了俩核桃,跟着他过来,打算用厨房的门把核桃夹开,厢房的门虽然有年头了,但一看就是精工细作的东西,得爱惜点,厨房的门劣质粗糙,不怕埋汰。   柳侠刚夹了一个核桃,谭建宽又过来了:“小柳,再跟你们商量件事吧?”   柳侠说:“您说。”   “我那东厢房已经好几年没人住了,打开一股子味儿,待会儿看房子的人来了,能让他们去你们屋儿看吗?东西厢房是完全一样的。”   柳侠看看柳凌,柳凌点点头,柳侠说:“不要动我们的东西就可以。”   虽然是租住的,柳凌和柳侠也不喜欢自己家以外的人进自己的房间,不过,谭建宽毕竟是这家的主人,他们还是答应了。   谭建宽挺高兴,又跟他们借了笤帚灰斗,临时抱佛脚,去打扫他那三间北屋。   谭建宽扫着地,从后窗看着花园里那个本来正歪在躺椅上看书,看见柳侠过去赶紧把书藏起来装睡的孩子,忍不住笑了。   他很清楚,他开始时对柳凌和柳侠的态度,完全是迁怒,他看到任何和谭建伟有关的事都压不住心里的怒火。   他回来的时候,看到西厢房中间那个门是虚掩着的,就过去敲了敲门,没人回应,他就推开一条缝看了一眼,发现里面确实没人,他随即就把门给关上了,只隐约看见了一个特别整齐干净的写字台,他压根儿没介意。   刚才进了柳侠和猫儿住的套间,他才觉得,这次租房子的人好像跟他所知道的外来民工都不太一样。   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都是他们家原来的旧家具,还是谭建伟挑拣后剩余的最不好的,但屋子给人的感觉却非常舒服。   壁炉里的大肚子炉子,火焰窜起老高,旁边一个纸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一箱子蜂窝煤。   壁炉边,原来已经露出海绵的老旧摇椅,现在破掉的地方被细细地缝了起来,铺上了一条看着很老土但却感觉温暖漂亮的长条形大花垫子;   那套古旧的木质沙发,被擦洗的干干净净,原来满是油腻污垢的破垫子,换成了中国风团花图案的大红色缎面沙发垫,上面还放着几个浅绿色同样中国风的靠枕;   原来被油腻包裹着,几乎已经看不清本来颜色的茶几,重新露出了深沉厚重的朱红,上面插在陶瓷酒瓶里的塑料花束,他已经记不清多少年头,颜色都有点褪了,现在看起来,却忽然觉得很漂亮。   再想想焕然一新的院子,阳光明媚的后花园,摇荡的秋千,谭建宽忽然有点希望看房子的人不要来。   不过,一时的触景生情抵挡不了现实的利益,半个小时后,当两个衣冠楚楚,一看就很有老板派头的人来到,谭建宽还是十分热情地给他们介绍着自己家的老宅,仔细地讲解这几所房子各种与众不同的优点,宽敞的室内面积,比很多新近建筑还好的采光和通风,特别加厚的墙壁,经典的欧式壁炉,精致的砖雕,质量超级好的铺地青砖……   从那两个人进来,柳凌和柳侠就觉得,谭建宽不管是想出租还是想卖,今天恐怕都没戏,因为那两个人压根儿就没有认真看谭家一眼。   果然,那两个人心不在焉地听完谭建宽的介绍,把大院前前后后也都象征性地看了一遍后,年龄偏大点的高胖子很直接地说:“房子确实不错,院子也挺好,可在这个地方,七十万实在是要的太离谱了,如果这房子搁小柳巷那块,别说七十万,一百万我也买,可这里,”高胖子仿佛十分遗憾地摇摇头:“我看再有三十年这里也发展不起来,啧啧,可惜了儿了。”   年轻,也矮瘦一点的说:“周围环境太差,这样的地方多好的房子都不值钱。   谭经理,如果不是今儿来你这里,我都不知道京都现在还有这样的地方,就我们刚才经过的有个臭水塘子的地方,解放前的贫民窟我估计也就那样儿吧?这儿压根儿就是乡下,根本住不了人,我们如果把客人拉这里,我估计拉多少多少人投诉我们。”   从闹市区往这边来,路上确实有几个地方比较脏乱,大片低矮的平房和石棉瓦搭建的临时住房混杂在一起,还有到处堆放的垃圾,这边的确是没办法跟市中心比。   可矮瘦子这话说的也太难听了点,柳侠都替谭建宽脸上挂不住,所以他接口说:“乡下就不能住人了?中国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农民,乡下人,人不都活得好好的。”   矮瘦子不屑地瞥了一眼柳侠:“生活质量你懂吗?乡下人那种活法,那也就只是有口气儿活着,而我们面对的客人都是出来享受生活的的,活着和生活,根本就不是一码事知道么?”   柳侠还想和那人辩论,谭建宽冲他摇了摇头,他想卖房子,这两人肯定不会买他的房子了,那就没必要再谈下去。   两个老板派头的人觉得房子没有买的价值,也不打算再谈,当即就离开了。   谭建宽心里非常沮丧,但他毕竟年龄在那儿放着,前面几次卖房子的经历也让他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所以他表现得很无所谓。   他跟柳凌、柳侠打了个招呼,说自己要去邻居家看几个老朋友,就出去了。   柳侠开始弄饺子馅,柳凌和小萱排着队,叫着“一、二、一”,走着正步去后花园喊猫儿回来。   猫儿侧身对着后墙的方向,好像他一直都那样在睡。   柳凌却知道,猫儿又在偷偷看书复习。   来到猫儿跟前,柳凌非常认真地对他说:“猫儿,我支持你的计划,但前提是必须保证你的身体没问题,不能让你小叔担心,如果你再偷偷拿睡觉时间复习,咱的临时联盟就解散了哦。”   猫儿赶紧把书伸到柳凌眼前:“五叔,你看,我早上从这儿开始复习的,现在才复习到这里,一共才两页,我真没拿睡觉时间偷看,你过来时,我刚睡醒把书拿出来。”   柳凌叹了口气,揉揉他的头:“记着,身体第一,身体不好,你就是考上哈佛,你小叔也不会高兴,你不会不知道你小叔的想法吧?”   猫儿说:“我知道,我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不会让小叔担心,我觉得自己完全没问题的时候,才会稍微多复习一会儿。”   连续两次化验的情况都不错,猫儿的信心大增,他觉得自己的病肯定会好,所以他就想,反正自己最近两年都要在京都治病,那为什么不干脆今年就参加高考,报个京都的大学,在京都边治病边上学呢?等他的病治好了,大学也快毕业了,他很快就能挣钱给小叔花。   如果等身体彻底好了再回去复习参加高考,得耽误好几年呢。   猫儿把自己的想法和柳凌说了,柳凌开始不赞成,他怕猫儿累着病情加重,后来又想了想,他觉得,猫儿每天这样无所事事,难免会一直想着自己的病,这对他未必就比看书复习好,如果看书复习能让猫儿更快乐,考上大学能让猫儿对以后的生活更有信心,完全可以试一试。   因为柳侠对猫儿的身体现在是杯弓蛇影过度小心,柳凌就没把猫儿的计划告诉他,只是在猫儿认为自己身体完全可以承受的情况下,替猫儿打个掩护,让他多看会儿书。   把躺椅上的褥子和毯子搭在单杠上晒着,柳凌和猫儿、小萱回去一起包饺子。   吃完了饺子,四个人一起在院子里溜达了几圈,柳侠拿个竹竿,把铁丝上搭的被子好好敲了一遍,猫儿就该睡午觉了,小萱已经瞌睡的睁不开眼了,趴在柳凌肩上,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柳侠和猫儿睡着的时候,柳凌搂着睡的口水横流的小萱还在看书。   写字台上的传呼机突兀地响起,柳凌赶紧拿过来摁开:转业安置已谈妥,尽快回部队办手续。 第246章 柳凌的工作落定   放下传呼机,柳凌没有丝毫的犹豫,抱着小萱就起来了,现在才一点多,火车赶不上了,坐长途公共汽车,他还可以在天黑前赶回部队。   柳侠搂着猫儿睡得正沉,被柳凌叫醒,还有点迷糊,可柳凌一句回部队办手续,让他一下就脑清目明了:“现在?”   柳凌点头:“对,现在,马上就走。”   柳侠伸手接过小萱,小胖子睡得脸红扑扑的,就两个人换手的时候哼唧了两下,柳侠轻轻拍着背一哄,马上就又安安稳稳睡过去了。   柳侠抬起头,有点无助地看着柳凌。   柳凌揉了他的脑袋一把:“孩儿,现在不是以前,活路多了,到处都是机会,五哥也不是窝囊废,对吧?”   柳侠点头,想堆起点笑容表示自己很高兴,很认同柳凌的话,可没成功,一看就是硬装的。   猫儿忽然睁开眼睛:“五叔,你路上小心啊,早点回来。”   柳凌捏了一下猫儿的耳朵,又摸了摸小萱的脸儿,转身走了出去。   柳侠的视线追着柳凌的身影,看起来有点呆。   猫儿拍拍他的手:“别瞎胡想了小叔,咱不是说好了嘛,要是分配哩单位老赖,咱就给俺五叔凑点钱,叫他自己做生意,谁哩气都不受。”   柳侠把脑袋顶在小萱的小脑袋上,非常沮丧地说:“我原来觉得这个想法中,可你看您五叔将走哩时候那样,你觉得,咱给他钱他会要吗?他要是安置哩单位老差劲,又死活不要咱给他哩钱,你说咋弄?”   猫儿揪着柳侠的耳朵把他的脑袋拽起来点,把自己的额头顶过去:“俺五叔肯定不会分老差劲哩单位,你别再瞎操心了,中不中?”   柳侠疑惑地抬起头:“你咋这么肯定咧?您五叔跟你说过啥?”   猫儿摇头:“逻辑推理嘛!成绩好哩人上好大学,好大学毕业后有好工作,五叔搁军校时候成绩恁好,搁部队干哩也恁好,所以肯定会安置个好工作,这不是最正常的逻辑嘛。”   柳侠屈指想敲猫儿的脑袋一记,被外面谭建宽的声音给打断了,他拧了猫儿的脸一下,起床去了外面。   猫儿随手搂过小萱拍着,想着柳凌的事。   五叔陷入现在的处境是因为震北叔,所以五叔转业安置的事震北叔不可能不管,就是震北叔叔现在没办法管,他那个不讲理的爹也不可能让五叔回荣泽或原城,他肯定得把五叔搁眼皮底下,时时监视着才放心。   猫儿想起了那封信,想到了狂风中陈震北萧瑟的背影,叹了口气:震北叔,我冒着损害自己在小叔心里完美形象的危险,大黑天刮着大风激得五叔去给我买火腿肠,就为了能叫你看他一下,你如果在安置工作这么大的事上犯怂,管不了你那恶霸老爹,由着他欺负我五叔,把五叔给弄到个穷山僻壤的什么破单位遭罪,那以后可别怪我不讲义气……   好在,陈震北这次没有让猫儿失望。   五天后,柳凌回来了,他的单位已经确定:中国警官大学。柳凌只需要去京都人事和组织部门把手续办完,马上就可以报到上班。   柳侠抱着柳凌高兴得语无伦次:“五哥,你转业到京都了?你不用去荣泽快倒闭的小厂当工人了?你要去警官大学当老师了?”   柳凌小心地护着夹在中间的小萱不被挤着:“嗯,以后你跟猫儿在京都的时间,我可以经常陪着你们了。”   柳侠搂着柳凌不放开,一个劲的傻笑:“这就好了这就好了,五哥你进了这么好的单位,一辈子都不发愁了,咱伯咱妈要是知了,不知道高兴成啥咧?嘿嘿嘿,我咋觉得这比我自己当初参加工作还高兴咧?”   从知道柳凌申请转业,柳侠就一直在暗暗发愁,他这几年和三哥呆在一起的时间很多,断断续续地知道了柳川当年转业安置时很多曲曲弯弯的细节,把那些细节连接起来,已经毕业进入社会几年的柳侠,可以想象出三哥当时的境况,在部队和原城之间来来回回跑了几乎整整一年,在安置办被当皮球踢了无数次,每次都是满怀希望地去,然后在一群喝茶看报闲聊天的人漫不经心的打量围观中,被一句官腔十足的“正在研究,过些天再来问”随便打发掉,在街头踟蹰半晌后,回去继续做无望的等待。   虽然柳川每次说起来那一段的经历时都语气轻松,好像把那些事当做一段过往风轻云淡地一笑了之,但柳侠却能想象出,三哥当时有多无奈迷茫,甚至是屈辱。   现在,十年过去了,转业军人的安置比柳川那个时候其实更加不如,柳侠不能想象五哥也要像三哥一样再经历那么一次,他很清楚,他们家的人,不在乎承受身体上的劳苦,对精神上的歧视却非常敏感。   柳侠觉得,自己皮糙肉厚脸皮壮,遭人折腾也就折腾了,但五哥不行,柳侠只要想象一下柳凌身姿笔挺地站在那里,而坐在办公桌后的官僚脸却连眼皮都懒得对他抬一下的场面,就觉得胸闷,更不要说再想到柳凌一辈子在荣泽某一个破烂不堪的厂子里干活的情形,他简直杀人的心都有了。   柳凌安静地让柳侠抱着,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   他已经做好了应对任何情况的准备,安置到什么样的地方他都不会觉得意外,他早就决定了,合意就去报到上班,不合意就自己找地方打工,他不相信中国这么大,陈家老爷子能够一手遮天,他会连养活自己的一份工作都找不到。   只要有人肯接受他进入单位,只要那个单位做的是合法的事情,他可以保证,他能让自己在最短的时间里在那里扎下根,进而开辟出一片自己的天空,像他的父母、他所有的兄弟一样。   柳凌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同时他也知道,如果他能有一份比较好的工作,家里人,尤其是孙嫦娥,会有多欣慰,所以对这次的安置,他知道其中肯定有些非正常因素的介入,却没有拒绝。   柳凌相信,自己能胜任这里的工作,如果所有的一切能真真正正地按正常的程序走,比如没有任何外在人为因素的干预,公开竞争的话,他也有自信得到一份不亚于这样的工作,所以他不必对谁感恩戴德,更不必心存惶恐,如果有人有一天拿这事作为砝码来制约他,他也不会认这个情。   柳凌也一直都明白柳侠对他的担忧,但他很少劝慰柳侠,他很清楚,在他拥有一个稳定良好的生活状态之前,他说的再多都不能让柳侠放心。   他甚至有点享受柳侠对他近乎杞人忧天的担心,就像他现在享受柳侠因他而起的欢呼雀跃,这是他的弟弟,他最亲爱的家人,他可以安心享受他所有美好的情感而不必担心被指责有所图谋。   猫儿也高兴坏了,扑上去抱住柳侠和柳凌大叫了几声,把夹在中间的小萱挤得哇哇叫之后,转身跑出去给曾广同打电话。   曾广同只有一句话:“跟你小叔五叔说,下午他们只需要熬一锅稀饭,其他的爷爷带过去,咱们好好庆祝一下。”   中国警官大学离曾广同家很近,如果柳凌住在曾家,跑步到学校最多十五分钟。   曾广同真心为柳凌留在京都而高兴,同时也觉得,这是老天给他的机会,让他和柳家亲厚的关系能够一直保持下去,他已经让怀琛准备了一套床上用品,学校离老杨树胡同太远,以后柳凌中午就在柳海原来的房间休息了。   柳凌坐在廊檐下的坐凳栏杆上,小萱坐在他的腿上,晃荡着两只小脚,美滋滋地让他喂着吃蒸蛋。   小家伙那天一觉醒来不见了爸爸,柳侠和猫儿给他解释后,小家伙倒没哭,但蔫了一下午,晚上睡觉时瘪着嘴,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第二天开始好了点,但玩上一会儿就会想起“爸爸该回来了”,让柳侠和猫儿带着他去将军路路口等,等不到也不哭闹,只是会很认真地问他们俩:“爸爸,明儿,就,回来了,吧?”   今天,小家伙终于把爸爸等回来了,就一直让柳凌抱着,一刻也不肯下地。   小家伙喜欢吃烤鸭,一次能吃两个卷得鼓包包的饼,猫儿替小家伙跟曾广同点了个菜,让他带菜的时候一定带只烤鸭。   晚饭前,曾广同一家四口到了,带着两瓶五粮液,一套烤鸭,京都大饭店的十二个热炒和六个冷荤。   幸亏谭家的老八仙桌够大,否则还摆放不了呢,就这样,烤鸭也还是单独摆放在了写字台上。   几个人刚准备入座,祁越进来了,他不知道柳凌的工作已经说好了,他是知道柳凌今天回来,过来跟柳凌、柳凌聊天的,看到那么丰盛的一大桌菜,他以为今天是谁过生日,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应该折回去买个礼物。   柳侠赶紧加了一个椅子,怀琛把祁越摁到椅子上,告诉他柳凌分配到警官大学了,他们是在庆贺。   祁越开始都有点不相信,不过很快他就想通了,凭柳凌的才华和为人处世的风格,正常情况下,分去那样的单位才算是情理之中吧?   祁越和大家一起,先为柳凌的工作喝了一口,然后高兴地对柳侠就说:“你们等着吧,谭家老大要是听说你五哥分到警官大学了,我估计立马就得回来找你们说卖房的事。”   柳侠十分无奈地说:“他爱说就说吧,反正我们没钱。”   柳凌正给小萱卷烤鸭,听见祁越和柳侠的话觉得奇怪,就问:“什么意思?谭家大哥想把房子卖给我们?”   柳凌离开这五天,曾广同又来过两次,第一次还正好和祁越碰一块儿,已经听他说过谭建宽去找祁家打听柳家的情况,想把房子卖给柳侠他们的事情,曾广同当即就想促成这件事,只不过当时他对陈震北那边还有点不放心,不敢百分百肯定柳凌一定能留在京都,所以当时就没认真地劝说柳侠考虑这事。   现在,一听柳凌问起,他马上说:“嗯,小凌你以后是京都户口了,我觉得这事咱们可以考虑一下。”   柳凌第一次觉得,曾广同也有不靠谱的时候:“大伯,七十万啊,我一年的工资一万都没有呢。”   曾广同说:“七十万听着是贵了点,可你不知道京都这两年房价涨的多厉害,三年前大部分商品房都是两千来块钱,今年就有很多超过四千了。   我们家对面往西,挨着的一模一样的那两家,门口有棵大槐树的,你们记得吧?那是两个老兄弟,西边那家是弟弟的,前年卖了三十万,给两个儿子一人买了一套套房;东边哥哥家,前些天卖给一个老外,五十万,想买两套房子还不太够呢。   再说了,他要七十万就是七十万吗?”   柳凌和柳侠想到曾广同给曾怀珏买的那套房子,京都的房价可不是涨得吓人吗?不过,再怎么涨他们现在也没钱啊!   冬燕招呼大家别光记着聊天,忘了吃饭:“买房这事一时半会儿不好决定,咱先吃饭。”   怀琛接过不停踢腾脚的胖虫儿走到和柳凌隔着餐桌正相对的地方,防止他吃饭时候不停地骚扰小萱:“对,先吃饭,房子的事咱慢慢商量,这里离警官大学太远了,我觉得不合适。”   他本来想说他看不上这个地方,如果柳侠和柳凌他们真的只想住四合院,他希望他们能买在小柳巷,据他所知,小柳巷有很多家急着卖了院子买套房,柳凌和柳侠可以挑选一个最合适的。   可祁越在,这话他不能说。   冬燕知道怀琛的意思,她嘻嘻哈哈就把话题引向了柳凌即将要去工作的中国警官大学。   一旦餐桌上有了酒,男人们吃饭的时间就没了谱,曾广同他们喝到快十一点才结束,贼能折腾的胖虫儿都熬不住,和小萱一起先睡了。   送走了几个人,柳凌和柳侠一起收拾摊子,柳凌问:“谭建宽怎么会想把房子卖给咱们呢?咱们看着像有钱人吗?”   柳侠点头:“他跟祁越哥家的人说咱们一看就像家学渊源、家风严正、家底深厚的有钱人,跟暴发户不一样。”   柳凌愕然:“他和咱们也就见过那两个多小时吧?他从哪儿得出的这么个结论啊?”   柳侠笑起来:“从咱们能租得起他们家的房子,从咱们敞开了烧铁炉子,还有咱们穿的衣服,咱们的言谈举止,还有咱们说话的模样,这个让我觉得挺奇怪的,咱们说话时候是啥模样啊五哥?怎么能和家学渊源这么高贵的说法联系在一起呢?”   柳凌摇摇头,为谭建宽的判断哑然失笑。   谭家家的房子因为单间面积比较大,一直不好往外租,邻居家租一间,前几年一般都是六、七十元一个月,去年涨到了一百,谭家一间房子几乎相当于人家两间的面积,可他们每间只比邻居家多要三十元,就租不出去。   在这么偏远的地方租房的,基本都是最底层的打工者,靠力气吃饭,十块钱都看得很大。夏天的时候,很多人为了省钱会退租,晚上就在工地或街头睡觉。   这样的情况下,柳侠这个蜂窝煤随便烧、住在出租屋还把家和周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人就显得非常扎眼了。   而柳侠还不止如此,他一下就租了谭家三大间房子,还一次付了一年的租金。   六千块,京都许多人家也不会觉得这是个随随便便的小数目,这就更引导着谭建宽做出柳家是有钱人的错误判断。   但他却非常准确地感觉到柳家叔侄几人都非常喜欢他们家的大院子,所以才想打听清楚,把房子卖给他们。   可柳侠、柳凌都不是京都户口这一点,让谭建宽的打算压根儿就没有了成功的可能,谭建宽失望之余,只好继续寻找买家。   柳凌的入职手续办的十分顺利,他回来的第三天,就去学校报到了,接待他的人告诉他,他可以再休息几天,四月一号正式去上班。   陈震北在关键时刻能扛得住,这猫儿的心情非常非常好,他觉得这样的陈震北才配得上五叔。   没想到,柳凌又悄悄地告诉了他另一件事情,让少年的柳岸同学对身为成年人的陈震北的想法又有点想不明白了。 第247章 离异   四月份的第一个工作日,柳凌按时去上班,单位安排给他的职位是射击教员。   他上午观摩了老教员两节课,下午就正式上岗了,他在射击上天赋超人,在部队又有过多次参加高级别军事技能竞赛的经验,还带过兵,所以面对学生的时候只是提前有些忐忑,但却不至于临场露怯,除了开场白过于简练,有点不像老师,教学的过程十分顺利。   同一天,猫儿这次的血液化验结果也出来了,和前面两次的数据差别不大,红细胞数还略有增加,林培之教授对结果非常满意,让他以后把每半个月一次的检查改成一个月一次,柳侠对着林教授鞠的那一躬,几乎要一躬到地了。   那一个星期,叔侄四人临时构成的小家庭一片欢声笑语,柳侠连撒尿都带着欢快的口哨伴奏。   柳侠认真地总结了一下,觉得猫儿能有现在的结果,除了祁老先生的药好,他指导下的食疗也功不可没,尤其是虫草炖草龟或甲鱼,柳侠认为是最好的,千年王八万年龟嘛,甲鱼和龟本来就是长寿的动物,和虫草一起炖肯定是最养人的。   不过,柳侠听说,现在有些人工养殖甲鱼和龟的专业户利欲熏心,为了让甲鱼和龟长得快一些,经常给它们喂避孕药或激素,而这些东西对正在生长发育的小孩子有很大的副作用,所以,柳侠已经一个多月都没买过甲鱼或龟了。   星期五晚上,祁越带着祁含嫣来找小萱玩的时候,说现在每周都能休息两天,觉得心里很轻松,他打算星期六带着妻子女儿去京都东边的古运河水库玩,问柳侠他们要不要一起去。   猫儿一直没放弃今年参加高考的念头,出去就不能看书了,所以第一个表示不去。   但猫儿却极力怂恿柳侠去,他想趁着柳侠不在家可以多学习一会儿,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柳侠从去年十一月从栖浪水库回到荣泽,一直到现在,可以说没轻松过一天,猫儿真心想让柳侠暂时忘了自己的病,像从前一样放开心情无所顾忌地出去玩一场。   柳凌从学校图书馆借了好几本犯罪心理学和刑侦方面的书籍,打算恶补一番和警校专业课程有关的知识,所以也不打算去。   祁越说古运河水库那边环境保持的比较好,以前他和朋友去过几次,那附近经常有农民卖从水库里捉到的甲鱼或龟,绝对是野生的,价格也不贵。   猫儿趁机说服柳侠跟着祁越一起去玩,柳凌也心疼柳侠这些日子的煎熬和操劳,帮着猫儿劝柳侠。   柳侠很容易就被说服了,即便没人劝,他知道那里可能有野生的甲鱼后,他也想去一趟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他就带着小萱和祁越一家三口一起走了,家里只剩下了柳凌和猫儿。   四月的京都春意勃发,谭家大院里的树木已经绿意溶溶,这天又是难得的好天气,没有风。   柳凌和猫儿把被褥都搭好后,两个人就坐在后花园的太阳地里看书学习。   柳侠给猫儿规定的是一次看书不得超过五十分钟,时间一到,柳侠的传呼机就嘀嘀嘀地自动提示。   今天,提示猫儿的是柳凌的传呼机。   猫儿已经养成了习惯,听到铃声,几乎是一秒钟都不敢耽搁地就放下了书,等他站起来伸完了懒腰才想起来,小叔今儿不在家,他可以多看一会儿的。   “条件反射真可怕。”猫儿对着柳凌哀叹了一声,然后又拿起了书:“我再看半个小时再休息,五叔,我小叔回来你可别告诉他啊。”   柳凌也放下了自己的书:“别看了猫儿,五叔正好有点事想跟你说。”   “啥?离婚?”一分钟后,猫儿的眼睛睁得跟个真正的猫那样,圆溜溜的瞪着柳凌。   他受的惊吓有点大。   柳凌微微笑了一下,他已经预见到了猫儿的反应,:“对,离婚。我之前一直在为这件事烦恼,京都的人结婚普遍比咱们家那边晚,五叔现在的年龄稍微有点大,但基本还在正常范围。   你知道猫儿,五叔是绝对不可能结婚的,可我到单位上班后,肯定会有人给我介绍对象,只要我没结婚,这种事就没法避免,任何借口都只能暂时拖延。   现在这样正好,离过婚,带着小萱,这样的条件为我介绍对象的应该很少,如果第一次有人介绍时,我再表现的对小萱溺爱一点,偏执一点,表示愿意和我结婚的人以后必须对小萱视若己出,不能再要孩子,应该就不会再有人给我介绍对象了。   京都的女孩子一个个娇贵着呢,没人愿意嫁个二婚的还被提一大堆要求。”   猫儿心里非常不舒服:“小叔一直帮你说话,可他只是不想奶奶逼你结婚,可他其实心里还是希望你能找个跟娘,还有三婶儿、四婶儿、六婶儿那样好的女的结婚。”   柳凌说:“我知道,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小叔说这件事,只能先告诉你,你找个合适的理由,慢慢跟你小叔解释,好不好?   “不好,”猫儿忽然想到,档案是多么严肃的东西,柳凌以前又是军人,他的档案哪是随随便便就能改的,能这么大能来,手眼通天,从柳凌办转业手续到去警大报到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修改他的档案的,肯定是陈震北,所以他心里气鼓鼓的,“找理由跟我小叔说没问题,反正我说什么小叔都会信,就是不信,只要你过得可好,小叔就高兴。   可是你呢,你怎么办?别人肯定会觉得你陈世美,考上军校提干,成了商品粮就不要农村的媳妇了,那你成什么人了?   就算现在城里离婚的人多了,人家不这么想,离婚头的名声有多难听谁不知道?他找人改你档案的时候,就没替你想想这些吗?”   柳凌很平静地微笑着:”我不介意别人怎么说,咱们家离京都这么远,说也就是说我一个人,对咱们家的人没什么影响。   比起以后没完没了地应付相亲或被别人背后揣测,我更想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然后安安心心过日子。   在这件事上,我很感激他。”   关于自己内心深处埋藏的最深的那个秘密,柳凌面对猫儿额时候,心情乱了很长时间,猫儿把陈震北的一些话隐晦地转换成自己的话给他写第一封信劝慰他时,他甚至没有回信。   后来,猫儿又给他写过好几封信,每封信都不长,里面总是有陈震北的一点点消息和他信里的一点点话,还会有几句猫儿自己的话,孩子式的直率和英勇无畏,肯定他的感情和世上所有干净高尚的爱情一样美好,鼓励他不要放弃;替陈震北说好话,用尚显幼稚的思维分析陈震北目前处境的艰难,论证陈震北对他的坚持多么不容易多么可贵多么值得珍惜。   柳凌的回信虽然从来没有回应过这一部分,看起来好像是否认了那个秘密,但他却在不知不觉中和猫儿形成了一种默契——不用提陈震北的名字,甚至不用给出任何的暗示,有时候甚至不必用语言,而只是一个表情,只要是和陈震北有关的,他们俩都能准确地接收对方的信息。   而在猫儿把陈震北的信直接夹进他的书里后,柳凌还是没有就那件事和陈震北这个人明明白白地和猫儿说过一个字,但两个人之间的感觉却像是过了明路一样,柳凌用清晰的态度默认了猫儿所知道的秘密,并且不再抵触逃避和猫儿说这个话题,当然,依然是用非常隐晦的、近乎于土匪说黑话的方式。   今天,是柳凌第一次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主动说到陈震北,虽然,他依然不可说出这个名字。   猫儿只用了非常短的一两秒就明白了柳凌的意思。   他点头说了声:“我知道了,我跟小叔解释。”不再跟柳凌赌气。   他其实还是不能接受柳凌就这么莫名其妙成个离婚头,但他忽然想起,柳凌现在在所有新认识的人面前好像都有意无意地默认小萱是自己亲儿子,并且用非常明显的态度表示不愿意多说小萱的母亲,猫儿现在想想,祁越和谭家兄弟俩好像都已经自动理解成了柳凌的婚姻不幸福或离婚了。   也就是说,柳凌早已经开始对身边新形成的人际圈制造出他是离婚独自带着孩子生活的印象了,陈震北是在帮柳凌创造出一个他所希望的、无懈可击的、新的生活背景。   猫儿想问柳凌,是他让陈震北帮他修改的档案,还是陈震北自己做的。   不过猫儿没问出来,他看到了柳凌看向窗外的清冷坚定的眼神,觉得自己的想法很蠢。   现在震北叔是别人的丈夫,五叔怎么可能要求他做任何事?别说做事,在震北叔离婚之前,五叔恐怕依然是连一个字、一个眼神都不可能给震北叔叔。   那也就是说,这件事是震北叔自己决定的。   猫儿心里有点鼓包包地生气:震北叔虽然和五叔离那么远,快两年了连句话都不能说,可他却知道五叔最需要的是什么,还能帮五叔实现。自己天天守着小叔,却是除了让他操心受累,什么都不会,自己简直就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人。   柳凌看着猫儿忽然间变得无精打采的脸,问:“怎么了?不算数觉得不好跟你小叔解释?要不,还是我自己找机会跟他说吧。”   猫儿打起精神:“不用,我跟小叔说,我说什么小叔都会信。”   柳凌忽然有点担心:万一猫儿编的理由太牵强小侠不信,猫儿不会什么都跟他说吧?   事实证明,柳凌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   晚上睡觉前,猫儿把柳凌的情况三言两语就跟柳侠说清楚了,然后还编了个自认为能够维护柳凌品德形象的离婚原因让柳侠记着,以后用来应付好事者:柳凌温柔贤惠的妻子其实是被自己嫌贫爱富的母亲寻死觅活逼着嫁给柳凌的,人家之前有情投意合的男朋友,柳凌在有了小萱之后因为极其偶然的原因知道了这事,为成人之美,柳凌马上主动提出了离婚。   柳侠一点都没有怀疑是柳凌自己让部队的朋友帮忙修改档案中婚姻状况的说法,但他觉得猫儿编的故事漏洞百出,经不起推敲,说出去压根儿就没人会相信。   猫儿却理直气壮地说:“世上的事,如果你非要找碴子怀疑,没有一件是经得起推敲的,同一件事,一百个人一百个心思去看,这个人觉得合情合理,那个人可能就觉得一派胡言。   相信五叔的,咱根本用不着编理由,不相信的,咱说啥他都不会信。   咱编这个就是图个安心,别人问起来的时候有个话说,不至于跟咱做了坏良心的事似的连个说法都没有,我根本就没想让谁相信。”   柳侠想了一下,好像还真是这样,就好像他被分到省级单位,分到独立的宿舍,分到买房的名额,他没给任何人送过礼,可丁红亮和后来分到单位的一些人却认定他是走后门进的单位,是行贿了马千里和单位其他领导才分到了房子,并且能罗列出一大堆他走后门和行贿的必然性条件和证据,如果柳侠不是当事人,他都要相信了,因为丁红亮他们的推论听听起来真的很符合常情。   柳侠也为柳凌成了个离婚的身份而难受,但他自己受过被挟持着相亲的苦头,而且他自己对婚姻没有什么期待,所以在猫儿拿着自己和他类比,描绘了一下柳凌独自带着小萱生活的幸福画面后,柳侠就不再纠结柳凌离异者的身份了。   可柳侠都不知道,猫儿自己却陷入了对这个事的纠结,半夜醒来,他还在想这个事。   猫儿过去十四年的生活经历告诉他,离婚头是个非常不好的名声,所以当初柳侠为了换取暂时的平静,想借着曾经和周晓云领过结婚证,把自己以后的婚姻状况说成是已婚的时候,猫儿才那么大反应。   下午的时候他觉得是陈震北察觉到了柳凌的心思,所以主动为柳凌排忧解难,可猫儿先走越想越不对。   这三个月,他们和柳凌可以说是朝夕相处,都没觉察到柳凌这种心思,陈震北根本就没机会和柳凌近距离接触,他怎么会知道柳凌这么细密的小心思呢?   想到这里,猫儿马上就发现自己白天时候思考这件事的逻辑出了问题,不是陈震北配合柳凌改善他以后的处境,而是陈震北瞒天过海改了柳凌的档案,柳凌到单位报到后才知道,木已成舟,柳凌没办法,所以不得不配合陈震北,回来后和他们统一口径,以免有一天他们和柳凌的新同事碰到时露陷。   猫儿越想越觉得自己现在的推断才是正确的,可是这样一来,他就想不明白了,以震北叔叔对五叔的好,怎么舍得让根本就是单身的五叔担着个离婚头的名声呢?这真的不是个小事啊!震北叔你在干什么啊?   猫儿不敢乱动,只转了下眼珠去看柳侠。   老杨树这边虽然比不了柳家岭,却也和一般的农村差不多,没有路灯,所以黑夜是真正的黑夜,屋子里一点光亮都没有,但猫儿却能看清楚柳侠脸上的每一点细节。   你要是有一天知道了五叔和震北叔的关系,知道我一直偷偷帮震北叔传消息,会不会生气揍我一顿啊?   你要是知道了我说的咱们守着过一辈子是什么样的,还会像现在这样一口答应我吗?   一辈子,两辈子,不管多少辈子,都守着你……不管谁逼……都不……娶别人……不再当傻子……叫你……娶别人……也不叫你……二婚头……   当猫儿枕在柳侠的手臂上,在黑暗中胡思乱想的时候,距离京都四百公里的京都军区**集团军军部家属院一套平常的房子里,有一个人也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无法入眠。   中午罗樱来电话说,重新修改的档案已经全部弄好,小萱的事已经按照柳凌的意思修改过了,现在,柳凌档案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合法的,除了婚姻状况栏里的“离异”和子女关系栏里的小萱。   这种改动,即便有一天有人想拿着做文章,也翻不起什么大浪,而不像之前,如果有人真要拿着柳凌要挟他,小萱的户口会成为一个可大可小、可以随时借题发挥的非常合适的借口。   他知道那个乖巧可爱的小胖子给柳凌带来多少安慰和快乐,他想成全柳凌对小家伙的疼爱。   可是,现在他连这个都不能替他做。   “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累,我不想成为套在他脖子上的一根绳索,告诉他,京都户口确实能带来很多便利,但小萱不需要,小萱哪怕将来考不上大学,一辈子都是农村户口,我们也会让他快快乐乐地过一生。”   陈震北猛然坐起来,拿起了手机:0:52,他开始拨号。   很快,话筒传来女子温婉的声音:“震北,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没睡?”   “睡不着,姐,怎么样了?”   “我觉得,应该没问题。”   “姐,我今儿想了一天,再多找一个人行不行?我真的……”   “震北,这事跟别的事不一样,如果是其他的,你心里不踏实,别说想多要一个备用的,就是十个八个,只要二姐能办到的,都不会眨一下眼睛,这个,真不能随意。”   “我不是随意,我只是怕这次又失败。”   “前天是你文远哥亲自检查的,他说这次肯定没问题。   震北,别太着急,相信二姐,二姐和你文远哥比你经历过的事还要多,比你更懂得人性,相信我们的安排对你们才是最好的……”   ……   放下电话,陈震北恢复了原来的姿势,继续看着窗外,他眼瞳中映射的是满天星辰,而脑海中如蝶舞般翩跹而过的一帧帧一幅幅画面,却全是那个人。   尘土飞扬的乡下小镇里青涩若春竹的那个人,新兵连里拿到枪后兴奋得像个第一次得到礼物的孩子似的那个人,桑北河边手捧书本忘却了身后整个世界的那个人,对着百般耍赖的他无奈而纵容地微笑着的那个人,被强行亲吻后把他打倒在地然后潇洒地转身离去的那个人,拂去他双肩的落雪主动伸出双臂与他相拥并许诺他一生一世的那个人,羞耻到事过一周都不好意思和他视线相交但却依然自己去完成了第二次采集的那个人……   陈震北站起来,把手里不曾点燃过的香烟扔进垃圾筐里,转身上床。   即便是能够一生相守,他和小凌最多也只有百十年的时间,他不能把这短暂的人生蹉跎于对往事的沉缅,想要给小凌一个圆满的人生,他就得打起精神,前面需要他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第248章 堵心   一场连绵三天的春雨过后,春天迅速覆盖了京都城,大街小巷都笼罩在清新的绿色中。   谭家的后花园现在才真正地显现出了它花园的本质,那三棵高大的树木,北屋后面那一棵是楝树,现在满树都是一簇簇细碎的花苞,马上就要开了。   上窑坡西侧的崖壁上,就有几棵野生的楝树,柳侠他们以前上学的路上每天都要从它们下面经过,开花的时候,一大片绚烂的淡紫色,像云霞一样漂亮。   谭家这棵楝树很大,柳侠想环抱它的树干都很困难,树冠也非常大,过几天如果花开了,不知道有多好看呢。   东北角的那棵,柳侠和柳凌觉得像是香椿树,但仔细看又觉得不像,后来祁越回去问了祁老爷子才知道,这也是一棵楝树,黄楝树,又叫黄连木,祁老爷子还用谭家的黄连木叶子给谭家当年的老当家治过病,黄连木的嫩叶子和香椿叶子一样,可以当菜吃。   靠西北角的那一棵,柳侠他们觉得和自己家院子里的栎树有点像,可仔细看又不太一样。   曾广同说,这是山毛榉,他在英国留学时,最后一位房东家院子里就有一棵,秋天的时候,和栎树一样,山毛榉的树叶会变成橙黄色或红色,非常漂亮,他还给房东太太画过一张她坐在山毛榉树下拣蚕豆的画,他回国的时候,那幅画还挂在房东家的餐厅里。   像野藤子一样爬满了和北面邻居家界墙上的,原来是刺玫,刺玫现在是满墙一簇簇的大花苞,看样子像是粉色的。   那几棵冬天里分不清的灌木,现在一长出叶子和花苞,也都看出来了,两棵垂丝海棠,两棵樱桃树,还有一棵木瓜。   柳侠当初种下的烧饼花现在密密麻麻长满了一整个花坛,只有冬燕前些时候在西墙根下种的指甲草还没动静。   柳侠懒洋洋坐在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   宝贝猫的病情稳定中略有好转的趋势,五哥的工作十分称心如意;柳家岭、弯河、上窑几个村子正在传麻疹,牛墩儿的闺女感染上以后高烧昏迷,已经送到荣泽县医院去了,玉芳带着柳若虹回姥姥家躲病气,到望宁的时候,让柳魁给曾广同打了个电话,让小萱留在京都,等暑假柳雲和柳雷来看猫儿的时候,和他们一起回家。   乖小萱不用走了,不要说柳凌、柳侠他们,连曾广同一家都感到非常高兴。   这些事加在一起,柳侠的心情是从去年知道猫儿生病以来最好最轻松的时候了,他现在每天就是买菜、做饭,逗着小胖子寻开心,偶尔辅导一下猫儿的功课,日子简直不能更安逸。   山毛榉的树荫里,猫儿坐在小餐桌上奋笔疾书,嘴巴闭得跟蚌壳一样,脸鼓成了个包子,那模样,好像和眼前的本子有仇似的。   事实是,就因为前天早上柳侠喊他起床的时候他没像平常一样立马醒过来,柳侠就认定他劳累过度了,把他每次五十分钟的学习时间给改成了四十分钟,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每天上午三个课时的学习时间又给减掉了一个,并且一口拒绝了猫儿打算今年参加高考试一试的要求,完全没有的回旋余地,猫儿这是跟柳侠怄气呢。   楝树下放了一大桶水,小萱提着一个只比成年人拳头大一点的红色小塑料桶,兴致勃勃地一趟一趟来回跑着给烧饼花浇水:这是柳凌今天给小家伙安排的锻炼项目,小家伙现在跟着猫儿每天吃五顿饭,又胖了一圈,柳凌不得不每天变着花样让他增加活动量。   没办法,小家伙少吃一口几个大人都舍不得,只有运动减肥了。   传呼机突然响起来,猫儿睁大了眼睛:“靠,四十分钟没这么短吧?我五道题都还没做完呢。”   柳侠睁开眼:“没做完也得停,十分钟散步,三十分钟闭目养神,快点。”   猫儿撅着嘴拿起传呼机:“哎?喔!柳侠,我是云叔叔,有急事,回电话:*******。哈哈,小叔,是云爷爷的传呼,我还有二十分钟呢。”   柳侠不相信,过来拿起传呼机又看了一遍,确实是云健的爸爸云宝根。   云健每次往家里打电话都会让云爸爸问猫儿的情况,所以云爸爸过一段就会给柳侠发个传呼,虽然没见过面,但柳家叔侄几个对云爸爸感觉上都不陌生。   柳侠很不满地拍了传呼机一下,对猫儿说:“我出去打电话,如果你敢拖堂,再减一节课,每节课再减十分钟。”   猫儿惨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书和本:“小叔你快成楚昊他爸了,法西斯。”   柳侠很跩地挑挑眉:“谁让我是小叔呢,有本事你当我小叔啊!”   猫儿气呼呼地开始做题:“你等着,下辈子我给你当小叔,不许上学,不许认字,不许看小说,大门都不许出,天天在家给我睡觉。”   柳侠笑嘻嘻地说:“行,那我就等着下辈子当一辈子吃饱墩儿了,啊——,想想就觉得无比的幸福。”他气完了猫儿,对着小萱一拍手:“乖孩儿,来,咱歇一会儿,跟小叔出去遛一圈儿买个香香吃,回来咱再接着干。“   小萱一听说要出去,放下小桶就跑到了大桶边:“洗白白,接爸爸,吃香香。”   云爸爸云宝根的一通电话,让柳侠纠结到捶地。   云宝根一个朋友的朋友巩运明,承包了京都火车站到将军驿区政府道路改扩建工程的测绘部分,可他刚入住工地半个多月,妻子突然因妊娠高血压昏倒住院,胎儿现在二十七周,随时可能早产。   巩运明的测绘队说起来有七位技术人员,可其中有两个是资格证挂靠,还有一个因为在老家的父亲病危,一周前请假了,巩运明因为每天晚上都要去医院看护妻子,后期的计算和绘图没有时间做,他现在急需成熟可靠的技术人员。   云宝根想起柳侠现在坐吃山空的状况,又考虑到这条路的西段离老杨树胡同这边比较近,最近的地方垂直距离大概也就是五公里,所以就向巩运明推荐了他。   柳侠坐在秋千上拧着绳的难受。   猫儿现在只是病情稳定,离痊愈还差得远,甚至可以说还随时处在危险中,他一会儿也不想离开猫儿,他害怕万一自己不在身边的时候,猫儿正好出现问题。   可另一方面,在钱的问题上看上去一直是胸有成竹,甚至是有点大手大脚的柳侠,其实一直处在恐慌中。   过去的四年,他已经习惯了每个月都有丰厚的工资按时进账,不时还有非常高额的外快滚滚而来。   现在,猫儿的病离治愈遥遥无期,而他一分钱的收入都没有,每个月却至少要一千八百块钱左右才能维持猫儿的中药治疗和他们几个人的生活,即便是他手里现在还有三十多万,柳侠却觉得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从小渗透在他骨子里对金钱的危机感在这个特殊的时期被加倍地激发了出来。   柳侠经常想起孟建国,孟建国在妻子面前每天都有说不完的笑话,可柳侠最后一次见到他时,那天性乐观的汉子哭得肝肠寸断,他们的钱花完了,而且已经没地方再借,他不得不带着妻子回陕西。   这次来到京都,柳侠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体会到钱的重要,他想给猫儿存的钱比以前定下的目标至少翻了十倍,可现在……   柳侠没和猫儿提这事,他跟猫儿说云宝根找他是因为听人说云健在国外过的很凄惨,想让柳侠想办法和云健联系一下,劝他回国。   晚饭后,猫儿在后花园拿太极拳消食,小萱在旁边跟着比划,柳侠和柳凌站在单杠下,玩闹似的做着引体向上,柳侠把事情跟柳凌说了一遍。   柳凌问:“如果你去,每天要去工地多长时间?”   柳侠说:“我不知道其他人的能力和工作习惯,按最正常的情况推断,我每天至少要在工地七个半小时,加上路上来回的时间,就是八个小时。   即便那些人都有我们单位郑大哥的能力和工作作风,我要干出符合巩运明开出的酬劳的工作量,每天也至少需要五个小时。”   柳凌看看依然在专心致志锻炼的猫儿,一时也没主意。   猫儿第二套拳法动作刚学完没几天,还没办法把气息和肢体动作流畅而准确地配合起来,所以做得有点慢,时间有点长,他最后好像有点着急,一做完收式就欢呼着冲了过来,挂在柳侠身上问:“你在和五叔说什么?怎么看都不看我?是不是在说我高考的事?”   柳侠瞬间就决定,不接那个活儿了,就在家专心陪猫儿,他答应过猫儿,以后再也不让他在家孤伶伶地等自己的。   他拍了猫儿的屁股一巴掌:“月亮都已经出来了,你就别做白日梦了。”   猫儿搂着柳侠的腰,脑袋在他肩膀上磕磕磕:“臭小叔,我没做白日梦,我真的快好了,我现在可有劲儿了,回去几天参加高考绝对不会有事的。”   小萱跟着猫儿跑过来扑到了柳凌怀里,指着猫儿说:“哥哥闹人,徐徐,打他屁屁。”   第二天早上去买菜的时候,柳侠给云宝根打了个电话,明确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云爸爸表示理解。   柳侠觉得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中午吃饭时,他又接到了云宝根的传呼,他出去回电话,结果接电话的人是巩运明。   巩运明问柳侠,如果不去工地,只是计算和绘图,他干不干。   柳侠毫不犹豫地说:“干,如果您愿意,您可以让您手下的人全力以赴做现场,后期工作全部交给我。”   巩运明显然感到意外:“你确定吗?我现在是两个小队从两个方向同时施工,如果两队的数据都汇集到你那里,还是每天增加大约三分之一施工时间出来的数据,设计、计算、绘图,你觉得你能做得出来?”   柳侠的回答十分直白:“如果您给的报酬足够,我就能。”   巩运明说话也不含糊:“如果你的报告质量足够让我满意,我的报酬也会足够让你满意。”   这句话就让柳侠很满意,他进入实质谈判:“那好,你找时间过来和我签一个临时合同,到时候咱们谈报酬。现在,我先提一个要求:原始数据的书写一定要规范,数据不是其他,我不会凭猜测来计算,如果做不到这一点,这活儿我就不接了。”   巩运明说:“这个你放心,这是我单干以来接到的最大的一个工程,我比你更慎重。   我对你也有一个要求:你第一天做出来的资料我要先看一下,如果我不满意,这个工作我不会交给你,并且你第一天做出来的结果我也不会付费,。”   柳侠说:“这是当然的。”   巩运明说:“那就这样决定,老云说你不方便离开家,我们有车,今天下午七点左右,我会把原始资料给你送过去,到时候咱们再详谈。”   接下来的一周,柳侠每天晨昏颠倒,曾广同和胖虫儿晚上来的时候,他也只能稍微陪着坐一会儿,说几句话,然后就会去他和猫儿住的套房的外间开始工作。   猫儿表现得格外让人省心,他每天都完全按照柳侠要求的作息时间睡觉和学习,一次也没再提过参加高考的事,他只是不再去后花园学习,而是坐在正院的海棠树下,一边学习一边照看着小萱,并随时注意着屋子里柳侠的动静。   每天中午九点多,猫儿和小萱要加餐,小萱喝一杯牛奶,吃一个蒸鸡蛋;猫儿是一大碗牛奶,一个荷包蛋,以前加餐都是柳侠或柳凌做,这次,猫儿让柳凌和柳侠商量,让他来做这件不费什么体力的事情,柳侠被柳凌说法,答应了。   柳凌原以为柳侠不用去工地,只在家里做一点写写算算的事情应该是很轻松的,没想到居然这么辛苦,心疼的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好,可到现在也没办法了,他了解柳侠,答应了人家把这个工程做完,除非猫儿的病情出现什么不好的变化,否则柳侠是绝对不可能食言的。   隔行如隔山,柳凌帮不上柳侠什么忙,他能做的就是每天早上让柳侠把第二天早上的菜也买出来,他上班之前把中午做饭需要的东西尽可能准备好;下午下班尽可能早回,把家里洗洗涮涮的事自己都揽下,让柳侠能多点工作,也多点睡觉的时间。   巩运明说这个工程原本是京都市政府两年前的国庆献礼工程,因为资金问题,拖了两年,今年又被提上日程,要求的时间非常紧,必须赶上今年的国庆节开通,合同规定他们提交完整的测量报告的最后时间是五月十号,所以柳侠可能需要这么没日没夜地干二十五天。   柳凌对猫儿说:“别难受了孩儿,以后,只要五叔在身边,绝对不会让你小叔再接这种活儿。”   猫儿蔫蔫的不吭声,只是复习功课的时候更专心了。   柳侠接到活儿的第十二天,他熬了一个通宵,早上吃完饭收拾了锅灶后,他真有点招架不住了,就对猫儿说,他睡一会儿,让猫儿九点点半准时喊他,然后他就一头扑在床上睡了过去。   猫儿站在床边看了柳侠一会儿,关上门,带着小萱去院子里,他做模拟试卷,小萱提了小桶和小铲子去浇花,捎带着挖虫子玩。   九点整,猫儿准时收了卷子,然后进了厨房,他要兑一杯温开水去给小萱喝。   刚那把水兑好,猫儿就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同时还听到谭建伟的声音:“你们看一下就知道,我家的房子一间真和别人家两间差不多,再加上半间倒座,只比他们多五十块,绝对划算。”   猫儿心里一惊:谭建伟这是房子又租了一家?   在这里已经住差不多整两个月了,都只有自己家四个人,平时安安静静的,猫儿特别不想有其他人住进来。   “俺看看吧,我觉得一间咋的也不会有两间得劲儿。”一个男人用猫儿勉强能听明白的方言说。   猫儿端着水出来,谭建伟和一男一女已经站在西厢房北头的走廊里,谭建伟正在开锁。   想租房的男人大概四十出头,蓝西装白衬衣红领带地中海头;女的,猫儿只注意到了她红得瘆人的嘴巴和焦黄卷曲的头发。   猫儿对三个人说:“请你们说话小点声,我小叔睡觉呢。”说完就去小竹林找小萱了。   没办法,他再不乐意,也管不着主人家租房,他只是在心里念叨着,希望这两个人看不上谭家的房子或嫌房租太贵不租。   可猫儿的侥幸很快就被打破了。   那女的去后花园看了一遍,十分喜欢谭家的环境,地中海马上就出去打了个电话,等柳侠九点半起来的时候,一群五六个人提着蛇皮袋、抬着纸箱子正好进来,这群人帮着那对男女把那间屋子的东西抬到里面的套间,东西太多,套间放不下,有一部分给抬到了倒座最西边属于谭建伟的那间,抬完了,几个人随便把屋子扫了扫,就开始往里面放他们弄来的那些东西。   谭建伟很高兴地笑着过来和柳侠打招呼。   柳侠问他租房的是什么人。   谭建伟说男的是个打地桩的包工头,女的他没问,谭建伟说完就走了。   柳侠和猫儿没精打采地互相看了看,柳侠抱了自己的东西和猫儿一起去后花园干活儿,这群人大呼小叫的,他根本没办法安心做事。   中午他们准备开饭时候,又来了几个人,他们送来了一张看上去很时髦的新床,那几个人帮忙把床放置好就走了,那一男一女留了下来。   柳侠和猫儿没主动跟这两个人打招呼,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了,那两个人不是夫妻。   帮忙搬床头柜的两个人偷偷议论地中海的时候让猫儿给听到了,他们说那地中海没良心,媳妇在老家为他养育儿女,伺候他瘫痪在床的母亲和糊涂得什么都不记得的父亲,他却在外面跟个破鞋鬼混,挣的钱都花在这个女人身上。   柳侠和猫儿都觉得心里堵得慌,两个人教小萱,不许和那两个狗男女说话,不许去他们的屋子里,更不许吃他们给的东西。   小萱很乖地点头:“孬孙货,咱,不理他。”   午饭后,让柳家叔侄两个更堵心的事来了。   那个地中海在正院里的两棵西府海棠之间拉了一根铁丝,并随即把两条被头黑乎乎、看着就脏得不行的被子给搭了上去。   柳侠他们租下房子的时候,这两棵海棠树之间本来就有一条生锈的铁丝,柳侠和柳凌觉得堵着上房的正门扯东西晒被褥不合适,柳凌把铁丝给剪了,把晒东西的地方挪到了后花园。   现在倒好。   可海棠树在厢房靠北头的两间屋子前,离柳侠他们住的屋子比较远,所以他们也没有立场去反对。   他们还听见那女人让地中海再在前院扯个铁丝,她以后洗完了衣服不想再端到正院里来搭。   小竹林里原来有水管,看着好像废弃了,其实换个水龙头就能用,谭建伟让这两个人在他那间倒座里做饭,看来两个人是打算再把前院糟蹋一番了。   晚上,柳凌回来,知道谭家又住进了这么两个人,也膈应得慌,可他也没办法。   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柳侠和猫儿发现柳凌脸色不好,问他怎么回事,柳凌说是看书时间有点长了。   柳侠和猫儿不知道,如果不是小萱还小,晚上一旦睡着轻易不会被惊醒,他昨晚上差点起来砸隔壁那两个人的窗户。   小萱也郁闷了。   地中海搬过来的第二天请客吃饭,来了七八个人,看样子地中海是想要他身边的人承认那女人的身份。   地中海从饭店买了几个菜,那女人还做了几个,吃完饭,剩下的残羹剩菜随手就倒在了小竹林靠墙的地方,一堆酒瓶子就扔在那个小杂物间前面。   那女人好像不工作,每天睡到快晌午,然后出去买菜,回来直接做中午饭。   她喜欢坐在倒座房前面择菜,产生的垃圾直接扫到小竹林里。   爸爸和叔叔给小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竹林,他最喜欢去挖胖虫子的地方,现在一点都不美了。   现在唯一还算好的是,因为感觉到了柳家叔侄几个明显的冷淡,而且猫儿趁着那女人在正院里的时候,故意和小萱说话,让那女人知道,秋千和其他所有的玩具都是他们自己掏钱弄的,不会让别人玩,所以那女人不怎么往后花园去。   柳侠根本不想让猫儿和小萱跟那对龌龊男女照面,除了吃饭和午休时间,他让猫儿和小萱尽可能呆在后花园。   柳凌上班后,午休时小萱就都是过来和猫儿一起睡,猫儿睡一个小时整,小萱一般要再多睡一个小时左右。   那对男女搬来的第四天下午三点半,小萱睡醒的时候,柳侠正好也结束了手头的工作,他抱着小萱,准备去花园里看看猫儿,跟他玩一会儿,然后再回来睡觉。   可他们一出屋门,就听到北面屋子里传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小萱傻乎乎地歪着头,想看看那个屋子发生了什么:“徐徐,谁,哭咧?”   柳侠楞了一会儿才明白那声音是怎么回事,他气得满脸通红,顺脚把放在坐凳栏杆上的胖虫儿送给小萱的一把玩具冲锋枪就给踢了过去。   玩具枪正好砸在那对狗男女住的房间的门上,发出很大的声音。   屋子里安静了几秒钟后,传出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谁啊?干啥子咧?”   柳侠怒道:“你说干啥呢?大白天,我们家还有孩子呢,你们他妈要不要脸啊?”   屋子里又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传来男人的声音:“我在自己租的房子里,想做啥子做啥子,你管的着吗?”   柳侠走到了他们的门前:“你们再敢大白天的玩不要脸,我他妈阉了你,不信你现在就再叫唤一声给我试试。”   屋子里没了声音。   下午下班,曾广同和胖虫儿跟柳凌一起回来了。   柳侠差点没给憋气死,趁着胖虫儿和小萱去院子里玩喷水枪、猫儿出去厨房盛菜的时候,结结巴巴把那两个野鸳鸯的事给柳凌和曾广同说了。   虽然柳侠只是用几个不同的“那个”来表达,柳凌和曾广同却都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柳凌也是尴尬得脸红。   曾广同沉吟了片刻后说:“跟这种人长期住在一个院子可不行,可咱们也没权利赶这两个人走,这样吧幺儿,你给谭建宽打个电话,看他会不会管。”   柳侠他们现在都知道了谭建宽和谭建伟仇人似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谭建宽是生在这个院子长在这个院子的,而和他同父异母的谭建伟是十二岁的时候才跟着他母亲过来,他们过来的前提是谭建宽的母亲因为受不了丈夫在外面和其他女人有个十多岁的孩子这个奇耻大辱,精神受了刺激,上班的路上恍恍惚惚的,发生了车祸,人没了。。   谭建宽对这个院子是真的有感情,他和妻子儿子搬出去住是因为他不能看见谭建伟和他妈,他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忍不住会宰了他们。   谭建伟很怵谭建宽,但谭建伟很有主意,或者说谭建伟他妈很有主意,谭建伟心里再害怕谭建宽,他妈都不许他先搬走,一定让他占着房子。   五年前,他们两个人的父亲膀胱癌死了,三年前,谭建伟他妈肝癌死了,谭建伟为了省钱,也为了不再见到谭建宽,开始住在学校宿舍。   也许,谭建宽比柳侠他们更不能容忍那对男女住在他们家的房子里。   柳侠拿过曾广同的手机,当即便给谭建宽打了电话。 第249章 柳侠的纠结 柳川的困境   谭建宽比柳侠他们想象的还要着急和愤怒,第二天早上不到九点,谭建宽就来了,那女人还没起床,地中海西装革履正要出门。   谭建宽十分傲慢地拦住地中海,要求他出示暂住证、身份证和结婚证。   地中海当然拿不出结婚证。   谭建宽也不多话,冷笑一声,当即转身就要出门报警。   曾广同退休返聘后,学校给安排的课很少,他现在主要是给学校当活体金字招牌,顺便带带研究生。   他今天没课,早上怀琛把胖虫儿送幼儿园后,顺路就把他给送柳侠这里了,他本来正站在柳侠那间屋子外的走廊下,欣赏东厢房南边空地上那一棵开得正绚烂的樱花,一看见谭建宽进来,他马上舒舒服服地坐在栏杆上准备看热闹,眼神之热烈,神情之向往,活脱脱一副被牛三妮儿魂魄附体的模样。   看到谭建宽要出门找电话,曾广同马上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   谭建宽拨打114,询问将军驿区公安局扫黄办的电话。   地中海的脸憋成了卤猪肝:“我搬走我搬走,我现在就搬走,不过,你们得让那个人把房租退给我,我一下子给他交了三个月的,五百多咧。”   他话音未落,谭建伟就进来了,谭建宽早上出门前就给他单位打了电话。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顺利到让柳侠都觉得有点遗憾,他还以为地中海和谭建伟得因为退房租大吵一架呢,谭建伟却只是脸色青紫了一阵,眼里也隐隐闪过不甘,可他到底没敢和谭建宽掰扯,老老实实就把三个月的房租原封不动地交给了地中海。   地中海收了钱,在谭建宽的怒视下一分钟也不敢耽搁地出去打电话叫人来搬东西。   谭建伟过去站在海棠树下,眼睛不停地上下打量着柳侠,其中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他只是在谭建宽跟前低声下气,在外地人柳侠面前,他还是很有优越感的。   柳侠双手插兜靠在廊柱上,用满不在乎的眼神俯视着谭建伟,没有一点儿要否认是自己向谭建宽通风报信的意思。   曾广同看出了两个人之间无声的唇枪舌剑,呵呵笑了两声:“谭老师,是我打电话告诉谭经理的,我们家孩子从小在乡下长的,没见过这些龌龊事,我现在替他们的父母照应他们,难免要多操点儿心。”   谭建伟根本没把其貌不扬的曾广同放在眼里,他非常不耐烦地对着曾广同发难:“你谁啊?我跟你有一毛钱的关系吗?你凭什么管我们家的事啊?”   曾广同还没来得及开口,谭建宽先说话了:“谭建伟,你他妈是不是胎里带的贱骨头,不和这种龌龊玩意扯上点关系你活不下去是不是?   我告诉你,是我请小柳顺带着帮我也看着家的,曾教授也是我邀请来的,你少在人家面前装大爷,你以为人家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柳侠疑惑地看向曾广同,曾大伯和谭建宽认识吗?   可曾广同没看他,一直看着谭建伟。   谭建伟一对上谭建宽立马犯怂:“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谭建宽根本不拿正眼看谭建伟:“我管他妈你什么意思,谭建伟我今儿再跟你说一次,不管分家协议上怎么写,这都是我家,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想在这个家里为所欲为,你再敢把这种下作不要脸的玩意儿往我家招惹一次,别说租房子赚钱,我他妈让这房子变成灰,你他妈一毛钱也别想落下。”   谭建伟红着脸解释:“以后肯定不会再租给这种人了,我,我不知道他们是那种关系,我以为……”   “你少他妈给我睁着眼睛说瞎话,这种偷偷摸摸的狗男女跟人明媒正娶的夫妻能一样吗?没有人比你见过更多这种偷偷摸摸……”   “哎,谭经理,”曾广同拉住了怒不可遏的谭建宽,“谭老师他还年轻,看不准人是难免的,他已经把房租退给他们让他们走了,这事就算过去了,这年头乱,谁还没个看走眼的时候,你说是不是?”   从刚才谭建伟归还房租的事上,曾广同能看出来,谭建伟是从骨子里害怕谭建宽,这至少能说明一点,谭建伟的价值观还算好,他对自己的出身非常不自信,对自己母亲当年的做法心有愧疚。   曾广同大起大落地活了六十多年,心性已经平顺,看待事情也更客观理性。   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身,谭建宽母亲的事情,错不在谭建伟,曾广同理解谭建宽的心情,可一直生活在“自己是父母偷情的产物”这个巨大阴影里的谭建伟也让人同情。   谭建宽对谭建伟冷笑了一声,咬着牙把头别向一边。   柳侠对曾广同使了个眼色,他想走开,他不想在这儿听这兄弟俩的恩恩怨怨,最主要的,他还有一大堆活儿等着干呢。   曾广同回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再等一下吧,人家是专门为了咱们这么远跑回来的,咱们怎么着也得把人送走吧。   谭建伟涨红着脸对谭建宽说:“他们一会儿就搬走了,要是没什么事,我也先走了,我是跟别人调了课出来的。”他说着就想溜走。   谭建宽忽然转过了头:“你等一下。”   谭建伟站住不动了。   “今儿我让你来,不光是让你赶那俩垃圾滚蛋的,我有正事跟你说。”   谭建宽可能是平生第一次用近乎于和正常人说话的口吻对谭建伟说:“找个凳子过来,这事得坐下来慢慢说。小柳,曾教授,咱们一起坐会儿说点事。”   柳侠以为谭建宽是打算当着他的面给谭建伟立规矩,让他不要把房子租给乱七八糟的人,特别高兴,不过他还在纠结刚才那个问题:“大伯,谭大哥认识你?”   曾广同接过他递过来的小椅子笑笑:“算是吧。”昨晚上通过半个小时的电话。   不过曾广同这会儿还没想让柳侠知道。   柳侠更奇怪了:“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啊?”   曾广同没回答,接过柳侠递给他的椅子,和谭建宽、谭建伟一起在东厢房前的凉荫里围成一圈坐下。   谭建宽对谭建伟说:“你跟你老婆不是一直想出国凑不够钱吗?”   谭建伟犹豫着点点头:“嗯。”   谭建宽下巴指指柳侠:“现在机会来了,他哥哥部队转业分配到警大当老师了,他们想在京都买房子,他们家买房的事,小柳说了算,他在老家县城自己有好几套商品房和门面房。”   柳侠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不是……没有啊!谭大哥,京都的房子这么贵,我们哪有钱买啊?大伯,这……”   曾广同笑着说:“幺儿,你五哥以后就在京都落户了,总得有个能让他安心居住的地方,住学校宿舍不是个长事儿;小猫儿过两年肯定也得来京都上大学,还有小蕤,没准儿这俩孩子就赶在一年了;你还打算让小猫儿长长久久地在京都落户,所以,咱不得早点打算嘛!   买房子是大事,行不行的 ,多比较几家看看总是没错,我们那边也有几家想卖房的,我都给你留着心呢,等你忙完手里的活儿,跟我过去看看。   这里确实是偏远了些,可这边房子的价格比小柳巷那边便宜不少,你现在的情况,考虑这里的房子比较现实,而且谭经理家这房子设计的确实很不错,我看你们几个在这里住的挺高兴,好像蛮喜欢这里的,所以昨晚上我和谭经理谈了一会儿,他说如果是你买的话,他可以考虑适当的再便宜一点儿。”   柳侠扭着脸把院子看了一圈,非常为难地说:“我们是挺喜欢这院子的,不过,这个地方可不是偏远了一些,而是太偏远了,恐怕比荣泽到原城还远吧?如果不是通着几路市内公共汽车,我觉得这里都应该算做是乡下了。   如果我买了这里,不知道的人听起来好像挺体面,我也是在京都买了房子的,可事实上,从这里去一次闹市区,光是来回路上就得折腾两三个小时,这事听着就像个冤大头,我,我……,”柳侠又扭着头看了一圈,十分纠结地说,“我虽然确实挺喜欢这院子的,可花好几十万买这里,我觉得有点划不来。   买房子,我觉得地段才是第一位的。”   曾广同在心里暗暗为柳侠的表现挑了个大拇指。   他提前没跟柳侠通气,他早就发现,柳侠是个越是情况紧急越是能做出准确判断的那种人,而且关键时刻,这楞小子特别容易和人形成默契,从不掉链子。   柳侠说完了上面的话,自己也有点惊奇,上次祁越和曾广同怂恿他买下这里后,他真的想过,后来考虑到钱的问题放弃了,他觉得自己现在完全没有在京都买房子的可能,可刚才,他本能地就顺着曾广同的话下了,好像自己最近确实在挑挑拣拣买房子似的。   而上面的话听在谭家两兄弟耳中,就是柳侠已经决定在京都买房,而且还认真地考虑过他们的房子,即便现在,柳侠也没完全放弃考虑他们的房子。   这让谭建伟比谭建宽更兴奋,最早想卖房的其实是他。   谭建伟和蒋安珍早就想出国,去美国,尤其是最近两年接连有好几个同事成功出去后,他和蒋安珍都快想疯了。   可他和蒋安珍省吃俭用到了极致,不放过任何一点能挣钱的机会,再加上他父母留给他的钱,也勉强只够一个人的担保金,而近几年出国后发生婚变的传闻太多,他和蒋安珍都不太信任对方。   谭建伟早就尝试过卖房,但唯一一次有人听到他的房子在将军路一带还愿意来看看时,他鼓起勇气联系了谭建宽,他觉得平时根本不愿意回老杨树的谭建宽应该比他更想卖掉房子,可谭建宽听了他的话,只是冷笑了一声,就挂了电话。   谭建伟知道,谭建宽那一声冷笑的意思是:宁愿房子在那里沤烂,也不会让你称心。   不过,谭建伟并没因为那件事和谭建宽产生更深的芥蒂,因为他被谭建宽拒绝后还硬起头皮带着人来看房子时,没走到兴国寺,那人就说忽然想起来家里有事要求返回,显然是被沿途贫民窟一样的环境给吓住了。   从那以后,谭建伟就死了卖房子的心,只想着能把房子租出去,能换多少钱是多少,聊胜于无吧。   没想到,今天谭建宽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谭建伟想,柳侠既然能花比别人家贵一倍的钱租他们家的房子,说明他们的房子肯定有特别让柳侠动心的地方,和以前那些走到半路就打退堂鼓的买家相比,柳侠这个目标大有希望,必须牢牢抓住。   所以接下来,柳侠不得不听谭建伟喋喋不休地给他讲谭家老房子的诸多优点。   谭建伟看似精明会算计,其实完全不懂营销之道,如果不是谭建宽心里清楚曾广同的意思,而且顾忌到他现在和谭建伟算一个立场,谭建宽又想大骂谭建伟一顿了。   最后,还是曾广同知道柳侠时间宝贵,出言打断了谭建伟:“这个,谭老师,买房子不是小事,我们肯定要认真考虑考虑。   假如我们最后决定买你们的房子,我们肯定是针对这一整个院子和房屋的,所以你们也需要时间商量一下钱的分配问题。   现在,小侠还有工作要做,咱们今天就说到这里吧。”   谭建伟这时候也接受到了谭建宽鄙夷的目光,他意识到自己刚才表现的太急切了,赶紧收住了话头。   不过,临走前,他还是忍不住又说了两句:“小柳,你想想,老杨树胡同再偏僻,他也是在京都城不是?而且,现在不是有很多有钱人都买私家车了吗?你在老家能买得起那么多房子,没准儿过不了几年也能买得起车,如果有车,到市区这点路算不了什么的。”   谭建伟不知道,他这句话根本打动不了柳侠,柳侠以前每天从柳家岭跑到望宁,根本就没把老杨树到京都闹市区这点距离当回事,而且,他知道,柳凌和猫儿跟他一样。   如果他要在京都买房子,他真挺愿意买下谭家,他心里感觉到的谭家大院的好,比谭家兄弟俩给他罗列的还多呢,他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钱。   他可是听谭建宽跟人说过价钱的,八十万,就算谭建宽出于对老院子的感情,相信他们会是最爱惜老院子的人,愿意便宜一点卖给他们,能便宜多少?五万块到顶了吧?那还得七十五万呢,他手里的三十多万,都留着给猫儿看病他还觉得心里不踏实呢,怎么可能拿出来买房?   柳侠伸长了腿坐在栏杆上,看着东厢房边那棵盛开的樱桃树发呆,好半天,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现在这个时候,七十多万,在京都买房,柳侠你做梦呢?”   他站起来,回屋,绘图,挣钱。   可回到屋子里的柳侠更苦恼了。   好几天了,他对着眼前的数据和草图,居然没办法像以往那样马上忘掉周围的一切,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工作中,他跟魔障了似的,不管正在干什么,脑子都会不知不觉地转悠成他和猫儿以及一大家人以后生活在谭家大院的画面:   阳光明媚的春天里,放学回家的猫儿衣衫飘飘地骑着自行车冲进鲜花盛开的谭家大院;   海棠树下,他绘图计算,猫儿躺在躺椅上看书,小家伙不时乐得哈哈大笑;   五哥坐在树荫里看书,小萱提溜个铲子到处挖,不时捧着个小玩意儿跑过来给爸爸献宝;   母亲和几个嫂子坐在走廊里聊着天给一家人包饺子,父亲和二叔、几个哥哥坐在树荫下纳凉;   柳长青和孙嫦娥在后花园,吹着小风睡午觉……   柳侠挠挠头,站起来在原地跳了几下:“一、二、三、四,嚯、嚯、嚯、嚯,好好工作,好好赚钱,不许再做白日梦。”   闭上眼试一下,工作工作工作,靠,还是不行,脑子里是猫儿在后花园教几个小家伙练习鹿戏,笨小萱的腿还没抬起来就趴下去的画面。   柳侠决定休息一会儿,去后花园陪俩小家伙玩点带劲的换换脑子。   把原来巩运明堆积下来的资料全部赶完后,他轻松了不少,凌晨两点左右睡,白天再干三个小时左右就能完成当天的任务,他的时间可以自由一点了。   猫儿正带着小萱在荡秋千,小萱和猫儿对着脸,坐在猫儿的腿上,搂着他的腰,柳侠过来的时候,两个人正好荡到最高处,小萱冲着柳侠大叫:“徐徐,哥哥,打,可高,可美。”   柳侠跑过去:“猫儿,停一下,小叔带着您俩打孩儿。”   柳侠和猫儿脸对脸站着,小萱夹在中间,抱着猫儿的腿。   柳侠把秋千向后拉到极致,右腿猛一蹬:“走喽——”   小萱大笑:“哈哈,打秋喽——,高高喽——老美、老美、哟——”   猫儿不说话,一直看着柳侠的脸,配合着他的力道用劲。   柳侠一直把自己累得一身汗才停下,猫儿先跑到楝树下把还剩下半桶的水提过来让他洗着,然后又跑回前院给他端来一大杯凉白开。   柳侠躺在竹躺椅上,翘着二郎腿,喝了一大口水,问猫儿:“乖猫,你觉得现在哩日子美不美孩儿?”   猫儿不明白柳侠什么意思:“当然美。”   “那要是你考上大学了,嗯——,先算你考上京都大学吧,你考上京都大学了,要是咱还租这儿哩房,你是愿意住学校,还是愿意每天都回这儿住。”   “当然是每天都回这儿了,这儿这么大哩院子,这么美,谁会待见住恁憋气哩楼房,还是好几个人住一间。”   “从这儿到京都大学,就是骑着自行车甩开了跑,也得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要是天天这样,你不嫌远孩儿?”   “一个多小时有啥远哩?正好跑步锻炼,我觉得我这回生病,就是因为搁荣泽哩时候太懒了,除了早操跑个十来分钟步,啥锻炼都没,我要是一直搁咱家,天天从咱家跑到望宁,再从望宁跑回咱家,肯定不会得病,肯定会跟你样这么健康。哎?好好哩,小叔你问我这弄啥咧?”   柳侠一口气把水灌下去:“你不是说你快好了嘛,要是明年你能参加高考,考上京都哩大学,小叔怕你嫌这儿离城里远,想早点给你选个更合适哩房子。”   猫儿想起仁义路那又小又贵的房子,心里有点急:“我就待见这儿,没啥高楼,住着不憋屈,你要是租那边哩套房,我可不去住。”   柳侠点点头:“嗯,知道了。哎孩儿,你是不是该第二节课了?”   猫儿看了一下传呼机:“啊!都超过八分钟了,小叔你是故意哩。”   柳侠得意地一笑:“那我不管,反正你三点四十得给我准时下课休息。小萱,来乖,咱俩出去逛圈儿,去看看祁含嫣是不是又给她哥哥挖了个满脸花。”   猫儿气哼哼地坐下开始做题。   柳侠把小萱放在肩膀上,晃晃悠悠地出了门。   从祁清源老先生那里出来,柳侠心里舒坦了很多,开始认真地考虑买房子的事。   去街口给小萱买棒棒糖,往望宁打了个电话,和柳钰说了半个小时话以后,所有的好心情都没了,柳侠只给气得七窍生烟。   荣泽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只有两个中队,总人数也就四十多人,所以,大队这个级别,只设了一个大队长,下边直接就是两个中队长和四个小队长。   春节前柳川和柳茂一起来京都看柳侠之前,邱志武和主抓刑事案件这块的副局长都私下跟柳川说过,邱志武年后要调到政法委去,局领导经过讨论,决定让柳川暂时代理大队长。   柳川性格稳重,事情没有确定前,他没对任何人说起,包括家里人。   春节后第一天上班,局长就找柳川谈话,正式通知他代理刑警大队大队长一职,并在当天举行的刑警大队全体会议上宣布了这件事。   不过,当时没有文件。   局长说,成为大队长,就有正式的行政级别了,是副科级,不再是单位一个内部文件就能生效,而是要和县里其他单位这次新提拔的干部一起,由县委组织部统一出红头文件,任命方能正式生效。   按以往的惯例,文件会在三月中旬左右下达,到时候,局里再在局全体会议上正式宣布任命。   柳川和邱志武交接工作后,包括孙剑锋在内的几位副局长特意和柳川喝了一次酒,几个好朋友也逼着柳川请了客,柳川觉得这事应该是板上钉钉,不会再有变故了,才跟家里人说了,家里人当然都非常高兴。   这两个多月,柳川认认真真地在履行着大队长的职责,同时还兼着一中队队长的工作。   三月份,组织部的文件没有像往年那样正常下达,因为二月初国务院关于荣泽撤县改市的文件刚刚下达,大家都认为这么大的事,组织部肯定也有很多事需要时间来协调过渡,所以都没太介意。   可半个月前,局长忽然找柳川谈话,说他已经据理力争了,可春节前刚调到荣泽的一位副市长很强硬地把一个叫吴文明的人塞进了公安局,不但让他顶掉了柳川副科级的名额,还非常明确地让把吴文明安排到刑警队大队长的职位上。   非但如此,刑警大队还增加了两个副大队长的职位,并且也都已经有了人选。   上周一,吴文明和两个副大队长都已经上岗了,柳川还是一中队的队长。   柳钰在电话里几乎要哭出来,他说:“幺儿,咱三哥都已经当了两个多月大队长了,现在这样,他们叫咱三哥哩脸往哪儿搁呀?”   柳侠的肺都快要炸开了,他不能想象柳川现在在单位的处境,他那么好的三哥,品行无可挑剔,能力出类拔萃,兢兢业业地工作,光明磊落地做人,只因为他们家无权无势,便要被人肆无忌惮地作弄吗?   柳侠愤怒地想对着天空大吼。   可他不能,周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房屋瓦舍,身边是来来往往的人,他会被当成神经病。   距赶走地中海那对野鸳鸯四天,曾广同今天才又和柳凌一起过来,他这几天不来,是不想让柳侠觉得有压力,他想让柳家在京都买房,可对柳侠,他只能是引导,而不是逼迫,他要留给柳侠足够的考虑时间。   所以,他今天来只是想探探柳侠的想法。   今天中午,曾广同听京都大学一位教经济学的朋友说,他刚刚参与了有关部门组织的关于外地人在京都购置房产的政策讨论会,与会的专业人士的态度,赞成的人略多于于反对的,讨论通过的可能性很大,相关政策有可能在两年内出台,到时候,京都的房价可能会以无法估量的幅度上涨,曾广同希望柳侠能尽快做出决定。   可他和柳凌见到柳侠,首先听到的是柳川的消息。 第250章 柳川   柳凌听完柳侠的叙述,沉默良久后问道:“四哥说那人顶替三哥的理由了吗?”   柳侠点点头:“好像说吴文明是本科毕业,咱三哥是大专,人家这是择优提拔。”   曾广同和柳凌同时反问:“本科?”   柳侠点头:“四哥是这么说的。”   柳凌摇头:“不可能。年龄比三哥大两岁,还有本科学历,如果真是这样,在咱们中原省,不要说县级城市,就是地级市,甚至是原城,也早该上去了,怎么会调到荣泽和三哥争这么个职务呢?”   比柳川大两岁的,按正常情况,在恢复高考前就已经高中毕业了,这个年龄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参加过高考,如果有特殊原因,比如王占杰那样的,底子特别好,自学成才,以超大年龄参加高考,或是知青里的佼佼者高考成功,不要说本科,就是个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前几年国家特别强调提高知识分子待遇的时候也都当作人才提拔起来了,所以吴文明这种情况,由不得柳凌不怀疑。   曾广同很笃定地说:“假文凭。”   几个人都愕然地看着他。   曾广同继续说:“这两年刚开始兴起的一种学历造假,以前没有,前年怀琛他们单位公开竞聘领导职务时,也有学历这一条,怀琛他们柜台原来的组长,就是花几十块钱买的假文凭。”   柳侠觉得不可思议:“文凭还能做假的?不可能吧?到他上面写的学校一查不就露陷了吗?”   曾广同说:“函授,还有下面一些进修学校、*校经常开培训班,有些还多少规定课时,很多只要交钱就能拿到毕业证,这还能算到真的里边呢。十成十假的,就是我刚才说的那种,几十块钱买一个,可谁会去查呢?   中国的大学太少,绝大多数人都没机会上大学,大学毕业生金贵,想投机钻营的人把主意打这上面很正常,打这种主意的人多了,还有谁敢查?”   柳侠很气愤:“那我们辛辛苦苦读几年大学不是白读了?人家几十块钱就和我们一样了。   柳凌说:“那张纸看上去可能差不多,但里面代表的东西可就差远了,幺儿,现在人家把数据给你,你在家算算画画一个月就能挣京都一般工人快一年的工资,那些买假证的人能吗?”   曾广同拍拍柳侠:“孩儿,你五哥说的对,那张纸可以造假,可那张纸背后的知识没办法造假,像你这样,就算是有人造个博士文凭,也不可能取代你。”   柳侠不关心假博士文凭,他只关心柳川:“可现在三哥该怎么办?三哥就只是个大专,他已经三十多了,也不可能再去高中复读上大学,以后要是别人都买假证,买本科,他不更没有机会了?”   柳川的大专证,是他在原城警校培训那一年发的。   原城警校在那之前刚刚从中专升级为大专,学校珍惜荣誉,自重门风,对于升级后接受的第一批委培生管理相当严格,柳川那一批的学员又都是有实战经验,但缺少理论基础的在职警务人员,都知道自己需要学习的重点是什么,所以学习效果事半功倍,虽然他们只有一年的学习时间,柳凌和柳侠都觉得,柳川的大专文凭货真价实。   可现在的问题是,哪怕你是真真正正全日制大专院校上出来的毕业证,也干不过人家一个假本科证。   一屋子人都面面相觑:柳川不可能买假文凭,柳侠的担心真的可能发生。   柳凌看不得柳侠生气,拍拍他的头:“忙了一天,你现在先好好吃饭。我们学校属于公安系统,我明天到学校找人问问,肯定有办法的。”   猫儿把一个馒头平着掰开,中间夹上韭苔炒鸡蛋,递给柳侠:“小叔你别生气了,先吃饱咱再一起想办法。”   柳侠再生气这会儿也没招儿,只好气鼓鼓地吃饭。   第二天,柳凌下午下班时,递给柳侠和猫儿一张邮递回执单。   柳侠拿着回执单发愣:“五哥,什么意思?”   柳凌说:“复习资料,下午我已经给三哥寄回去了。”   柳侠和猫儿同时:“啥?”   柳凌说:“成人高等教育自学考试,除全日制高等院校的学历以外,我们国家含金量最高的一种学历,出国留学其他国家也都承认。   自考和咱们上的全日制大学不一样,宽进严出,没有年龄限制,也没有入学考试,只要在规定的时间内能通过规定的课程,就能拿到毕业证。   三哥有大专证,他可以报本科,本科证拿到后还可以报研究生。   我问了一下我们单位几个有经验的老教授,他们说最好能让三哥报个和法律或刑侦有关联的专业,这样如果有一天国家在晋升和职称评定上有更严格的要求,比如要求必须专业对口,那三哥就比较有优势。”   没有入学考试这条让柳侠觉得希望大增,他非常热切地问:“那,咱们让三哥报哪个学校和专业,报你们学校成吗?”   柳凌觉得有点对不起柳侠:“不行幺儿,自考是就近原则,只能报考本地院校开放的有自考能力的专业,咱们省只有原城大学有法律专业自考,我下午已经给三哥打过电话了,让他去教育局自考办咨询一下情况,尽快报名。”   柳侠和猫儿异口同声:“三哥(三叔)答应了吗?”   柳凌点点头:“答应了,不过……他很为难,他觉得自己不可能考过,我跟他说了半天他才答应试试。”   柳侠和猫儿互相看了一眼,都有点黯然。   柳川已经离开学校快二十年了,他上学的时候又几乎是中国教育状况最差的时候,望宁高中的教学水平还那么落后,所以他怎么可能不为难?   猫儿嘟囔着说:“要是我不生病,咱们还在荣泽,我可以每天教三叔,我数理化每次考试都是年纪第一,可现在……”猫儿一下蔫的不行。   柳侠搂着猫儿的肩膀无助地看着柳凌。   柳凌听到猫儿的话,却一下子振奋了起来:“我听说一般参加成自考的人感觉最难的就是高数,三哥上学时学习挺好的,如果有教材,又有人专门辅导,我相信以三哥的毅力,如果他愿意,肯定能考过。   三嫂是师大毕业,现在她可以先辅导三哥。等我放了假,我回去辅导三哥高数和与法律相关的专业课;小葳也行,他高数应该比我好,他也可以辅导三哥。”   柳侠也兴奋了起来:“五哥,我在江城当家庭教师的时候,教的几个学生都考上大学了,我知道怎么辅导才能获得最高的效率,来来,我现在就跟你说,哎,不对,我现在应该先跟三嫂说。”   柳侠拉着猫儿站了起来,“猫儿,小萱,走,咱们现在就去给三嫂打电话,我就不信,咱们一家人一起使劲,三哥还能考不了一个本科证?”   四天后的晚上,荣泽,水文队,柳侠和猫儿的家里。   客厅里的灯亮着。   柳川盘腿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书,那书不但厚,还很大,而他脚边,还放着一大摞这样的书。   他慢慢地把手里的书翻了一遍,然后合上,仰头把书扣在了脸上,唇角慢慢勾起:“傻小子们,三哥……已经三十五了。”   屋子里一片安静,没有人回应他的话。   良久,柳川把脸上的书拿下来,看向对面的眼神有点茫然。   连着三个晚上,柳凌、柳侠、猫儿都给他打电话,展开车轮大战,让他一定要报名参加自考,几个人还给他制订了好几套学习方案,让柳川近些日子黯淡而激荡的心变得温暖而平静。   对于参加自考,柳川一点信心都没有,课本已经离他太遥远了,远到让他觉得有点不真实,但对着恨不得从电话里跑回来马上开始辅导他学习的弟弟和小侄,他真的说不出拒绝的话,昨天晚上,在几个人又一轮的连番轰炸之下,他一时冲动,对几个人说:“好,你们等着吧,等三哥给你们拿个金光闪闪的自考本科文凭回来。”   可现在,对着柳凌精心为他选择的专业课复习资料,他感动、头疼之余,那一直萦绕于脑中的疲惫和无助又涌了出来。   他和他身边的同事朋友都很清楚,他最后时刻被顶替,压根儿和学历无关,人家之所以拿学历说事,只是因为他没有,如果他有本科文凭,那么那些人会拿另外一个他所不具备的条件来搪塞。   甚至,那些人根本不需要搪塞他,不需要给他任何解释。   权力,让那些人可以无所顾忌地罔顾一切事实,可以随心所欲地践踏他人的尊严而不必付出任何代价。   他被人践踏,不是因为学历,不是因为能力,而是因为权力……   盯着对面发呆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柳川忽然打了一个激灵,放在他膝盖上的书滑落下去,发出响声,把他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柳川弯腰拣书,直起身时,忽然看见了柳侠放在电视机旁边的一个小相框,灯光温暖而明亮,让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相片上的每一个人。   柳川站起来走了过去,拿起相框。   这是柳海和丹秋结婚时,王君禹帮他们拍的一张全家福,柳长青、孙嫦娥和柳长春坐在中央,小雲和小雷分别站在柳长青和孙嫦娥怀里,小萱坐在柳长春的腿上,其他几个大孩子分坐在三位大长辈左右,只有柳葳,揽着秀梅的肩膀和叔父辈的他们一起站在后排。   前排正中间的柳长青脊背挺直,两手自然地放在腿上,目光平视,这个姿势柳川非常熟悉,他在部队参加会议的时候,也都是这样坐着的。   旁边的孩子们不管穿戴多么不同,姿势却都和柳长青一模一样。   而站在后排的男人们,不管有没有当过兵,站立的姿态也都是标杆一样笔直。   柳川看着柳长青和他对视的眼睛,用手轻轻拂拭相框。   他和晓慧只要有时间,隔两天就会过来打扫一次,所以相框上没有灰尘,很干净。   轻轻地把相框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柳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搓了一把脸,转身走进了卫生间。   带着满脸的水珠,柳川脊背挺直地坐在沙发上,拿起了一本书。   他不能让弟弟们买书的钱白白糟蹋了,即便是到最后也考不来那一张文凭,他也得认真地把这些书学一遍。   世界这么大,坦坦荡荡的路有无数条,即便是永远不能提拔,他也不能去学那些人,靠着歪门邪道来安身立命,平白玷污了自家的门槛。 第251章 准备买房   在柳川放静心思开始读书备考的夜晚,京都下了一晚上的雨。   八爪鱼似的裹在柳侠身上,听着窗外雨声潺潺,猫儿心里白云飘飘百花盛开:下雨天不能进行野外作业,不作业就没有数据需要计算,小叔可以趁机休息两天了。   柳侠知道小家伙心里在想什么,他拍拍猫儿的背,轻轻说:“别瞎高兴,乖乖睡。”   猫儿嘿嘿笑着蹭了蹭柳侠的下巴,把脑袋扎在他胸前闭上眼睛装睡,半个小时后就真的睡着了,而柳侠,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一直打到鸡叫。   他最近对于买房子的事有点走火入魔,只要醒着,他几乎分分钟钟都在想,一天不能把买房的事确定下来,他就一天没办法专注于自己的工作。   这天晚上,柳侠把账算了个清清楚楚,第二天,雨还在下,他早上带着猫儿和小萱,还有猫儿的药,和柳凌一起出门,柳凌去上班,他去小柳巷看曾广同给他推荐的那些房子。   柳侠去看房子,不是为了掌握行情,方便将来和谭家兄弟砍价,而是他考虑再三,觉得将军路一带还是太偏远了,真金白银几十万地扔在这个地方,怎么想都有点冤大头。   所以如果可能,柳侠还是想把房子往市中心那边买,哪怕不能在京都大学附近,至少骑自行车到定海区大学集中的那片区域不要超过半个小时的路程。   现在,他从老杨树胡同骑自行车到京大,需要一小时二十分钟左右。   柳侠和猫儿一天看了七家,房子一个没看上,价格却让他心惊胆战,这让柳侠心里很是沮丧。   从过年到现在,不过三个月的时间,京都的房价又涨了,几家院子和曾家差不多大小,房子还没有曾家的好,要价都在七十万左右。   猫儿一直陪着柳侠,他从第一家报出七十八万的价格开始,就打定了主意,坚决不能让小叔买这里的房子。   不过,他不想让柳侠扫兴,所以跟在柳侠身边一直表现的兴高采烈(事实上能这么啥都不想闲逛似的和柳侠一起到处跑,他心里确实很美),他只是不多说话,打算等全部看完了以后,一次性跟柳侠来个狠的,免得柳侠纠结。   次日,柳侠又拿着生活晚报的房屋广告版,去京都大学周边看了几家,依然一无所获,并且对京都的房屋价格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一家比较宽敞漂亮、但和谭家相比还差得远的两进院,要价一百三十万,不还价。   猫儿从那家出来后,站在门外吐长气:“小叔,这里住的人都是梁山好汉转世吧?一个个都抢劫的(di)干活。”   小萱来京都之前跟着柳魁、柳钰去望宁看过几次抗战电影,听见猫儿学鬼子说话,他也跟着瞎溜:“死啦死啦,地,干活。”   柳凌亲了一口小萱的脸蛋笑起来:“气人孩儿,啥都跟着学。没办法,没听说过吗?京都的狗都比外地的人金贵,房子就更不用说了。”   高校的老师相对比较自由,柳凌今天下午没课,就带了小萱一起来看房子。   几个人正感叹的时候,怀琛的手机响了,对面那人声音大得柳侠他们隔着两三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怀琛,我刚听说,昨天你带着个朋友来看咱们这块的房子,是不是真的?”   怀琛说:“对,怎么,有问题呀?”   “有,我们家也着急卖房子啊,你怎么把我们家给隔过去了呢?”   “你们家要卖房子?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现在你不就知道了嘛,那就赶紧过来吧,我们家人都在等着呢。”   放下电话,怀琛挺高兴地往车边走:“我同学,董爱国,他家你们应该都有印象,就在我们家往西一点,二十一号,门楼特漂亮,门前有棵洋槐树的那家。   他家比我们家宽敞,东西厢房都是五大间,差不多算小柳巷最好的院子之一,他奶奶是南方人,他们家院子跟谭家有点像,也是前面有一大片空地,以前是花园,现在当菜地使了,行不行的,他既然说出来了,咱们过去看看,行吧幺儿?”   柳侠点点头。   看了两天,他已经不再抱什么希望,决定就买谭家了,不过,对方是怀琛的同学,为了怀琛的面子也要过去走一趟,并且到时候还要表现出十足的诚意来。   柳侠没想到,董家居然小小地让他们兴奋了一把。   董家没有倒座房,而是蓝色的砖墙中间,簇了一个很宽阔,并且造型漂亮的门楼,柳侠以前每次从这里经过,都会被这个门楼吸引,多看几眼,昨天路过董家的时候,他心里还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以后家里也要起院墙祭大门,就照着这家的弄。   今天有机会进来才发现,这个门楼从内部看是个工艺非常精巧细致的凉亭,比外面看起来更漂亮,地面是大青石铺就的,敦实厚重,两边的美人靠木栏杆造型繁复华丽,做工细腻,虽然朱红色的油漆已经有点陈旧脱落,但给人的感觉依然很有格调,看着就觉得坐上去会很舒服。   和门楼相对的,是一堵写了个很大的“福” 字的影壁,影壁后约有十五米左右的空地,应该就是怀琛所说的花园。   这块空地的面积,大概相当于正常人家的大半个院落,所以,董家其实算是个两进院,只是中间没有房子或界墙相隔。   西厢房山墙头,有一棵挂着很多拇指肚大小的果子的树,树下整整齐齐种着好几畦菜,青灿灿水灵灵的,让院落充满了生机。   不过,更吸引柳凌、柳侠和猫儿目光的,是院子正中间那棵枝叶茂盛开满了淡黄色小花的老柿树树,一看见它,柳凌他们几个好像闻到了柳家岭的气息。   柳凌牵着小萱,像个小孩子一样跑到了老柿树下:“呀,柿花已经开了?真好闻啊,幺儿、猫儿,你们俩过来闻闻,跟咱们家柿树的味道一模一样。”   从当兵到现在十二年,柳凌每年能回家的时间都非常有限,所以他对家的想念比其他人更深一些。   柳侠和猫儿也十分喜欢这棵老柿树,跟着柳凌跑过去。   地上落着很多柿花,猫儿拣了几个放在手心,捧着搁柳侠鼻子底下让他闻,小萱看见了,也拣了一把捧着,举着让柳凌闻。   柳凌抱起小萱,把一枝垂得比较低的树枝拉下来:“你闻闻乖,可香可香,以前咱们家柿树开花的时候,爸爸半夜起来撒尿都要跑过去闻一会儿。”   怀琛和董家一家人看着柳家叔侄几个大笑。   曾广同从柳家岭回来后,也在院子里栽了棵柿树,不过,原生的柿树生长非常缓慢,到现在也才一把粗,完全没办法和董家这棵上百年的老柿树比。   再多的感性喜悦也代替不了现实中金钱的短缺,虽然董家的房屋非常好,北屋三大间,东西厢房各五间,比附近大部分的人家都宽敞,而且因为售房信息在房屋中介和晚报广告版上放了两个月都无人问津而让董家人信心受挫,主动降低十万元,把原来的一百二十万降到了一百一十万,柳侠依然买不起。   从董家出来,怀琛对柳侠说:“幺儿,这几个月京都的房价不停地往上涨,过年的时候,大部分房子还都在四千左右,现在才过了三个多月,基本已经没有四千以下的房子了。   虽然不能和谭家比,可你看了这两天应该心里也有个数了,董家的房子确实很不错,院子也宽敞,如果你觉得差不多,哥劝你先买下来,钱不够没关系,差多少从我这里拿。”   柳侠扭头又看了董家片刻,最后十分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要。”   ——   晚上,回到在老杨树胡同临时的家,柳侠他们几个手里还都拿着从董家拣的柿花。   小萱帮柳凌拣了满满一口袋,柳凌拿个玻璃杯子,把花装了进去,淡黄色的小花装作透明的杯子里,看上去温暖又漂亮,柳凌过一会儿就会过去端起来闻一下。   小萱也有样学样,玩一会儿,想起来了就跑过去闻一下,每次闻了后还夸张地吸吸鼻子晃晃小脑袋,一副陶醉的样子,柳凌喜爱得抱着他使劲揉巴了一通。   柳侠觉得很对不起五哥,虽然柳凌除了对老柿树表现的热情了点,其他时候看起来都很淡然,但柳侠知道五哥喜欢董家的院子。   柳侠其实对董家也蛮动心的。   从小柳巷骑自行车去京都大学,正常情况下只需要半个小时左右,而从老杨树胡同去京都大学,一路绿灯撒开了骑也得大约一个半小时。   柳凌从小柳巷去上班,大约只需要二十分钟左右,而现在,柳凌每天上下班用在路上的时间至少三个小时。   听上去不过是几十分钟或者一两个小时的区别,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经历过的人都知道,这会给人的生活造成多么大的影响。   柳侠希望猫儿和五哥以后都能少辛苦一点,至少冬天时候,可以不用起早贪黑在寒风中赶路,他以前在望宁上学的时候,每天早上对热被窝的留恋感觉,到现在依然清晰。   可柳侠是真的不能买董家的房子。   不管柳侠现在对房子有多执着,他还保持着理智,他要把借钱的数目控制在自己有把握还得起的范围,而他的朋友们现在还都不算事业大成,都拿不出太多的钱。   至于曾广同那里,柳侠绝对不打算开口。   柳侠曾经算过,去年一年,曾广同为了两个儿子,保守估计花出去了七百多万,前些天他又听冬燕说,虽然曾广同已经立下字据和曾怀珏一刀两断,但当他知道曾醇已经决定大学也不来京都上的时候,他给那孩子汇过去了一笔钱。   因为曾怀珏性格阴郁不定,平日里喜怒无常,从小曾醇就生活得战战兢兢,他不知道做什么会让父亲高兴,更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话甚至哪一个表情会让父亲歇斯底里,在这种长期的压抑环境中长大,曾醇沉默寡言心智早熟。   不过还好,这孩子虽然话少,不喜欢与人交流,但心性却随了母亲高玉珍,随和宽厚,不钻牛角尖,这让曾广同对他心疼之余更多了几分愧疚,一直想把他接到京都自己身边来生活。   三年前,曾醇曾经差点答应来京都上学,是后来曾怀珏留在京都的决定让曾醇做出了改变,曾广同明白,孩子当初想来京都是为了摆脱曾怀珏带给他的巨大阴影,现在曾怀珏留在京都了,这孩子肯定想留在老家过轻松点的生活。   曾广同给曾醇汇过去了二十万,让他在他想考的大学附近买套房子,再好好装修一下,房产证写他自己的名字。   冬燕还说了另外一件事。   过完年,曾怀珏决定用曾广同给他买的门面房开个广告美术店,可因为筹备起来颇为繁琐,他三天两头发火,买回去的一些工具还没开封就被他给砸坏了。   纵然是高玉珍心地宽脾气好不和曾怀珏计较,这次也有点受不了了,以前她在老家,有了不顺心的事还可以和亲人朋友倾诉一下,现在在京都,她两眼一抹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最终,她只能给冬燕打电话诉说。   曾广同知道后,让怀琛去别人开的广告店看了看,然后把开店所需要的设备,包括常用的消耗性物品也全部买好,给曾怀珏送了过去,那一下,曾广同就又花了六七万。   柳侠觉得,曾广同已经快七十,还要承受这么重的负担,自己再厚的脸皮,也不能向他开口借钱。   ——   和柳凌、猫儿说着话,柳侠心里却一直打小算盘,在和谭家兄弟正式谈判前,他得先确认一下自己能借到手里的钱。   西边邻居家传来一个熟悉又亲切的声音:“娘了个脚,明儿还有雨,这一下雨——,就又不能干活了,还咋挣钱咧!俺媳妇还等着我给她寄钱回去买金耳坠咧!”   柳侠和猫儿、柳凌相视一笑,对自己的老乡每天都能找出理由发牢骚颇为佩服。   柳侠摁开传呼机看了一下时间,七点三十七,这位老乡简直比公鸡打鸣还精准。   柳侠把趴在他肩上捏着他耳垂玩耍的猫儿推开站了起来:“乖,我有事出去一会儿,你跟您五叔搁家等着我,今儿跑了一天老使慌,你不准再偷偷看书啊。五哥,你帮我看着他。”   柳凌冲猫儿笑:“放心吧,动一下书我就把他镇压到被窝儿里。”   猫儿大叫着要跟柳侠一起出去,还没站起来就被柳凌给摁着躺在了沙发上:“小叔就出去一会儿,可快就回来了,你老实给我躺着歇吧。”   猫儿把腿蹬在墙上踢腾:“啊——我不,小叔我想跟你一起出去呀,小叔~,嗯~……”   柳侠使劲往他的脚上拍了一巴掌:“臭猫,再气人打屁股了哦。”   柳凌坐在猫儿身边按着他,小萱爬过来坐在猫儿的肚子上,柳侠撒腿跑了出去。   他要去给毛建勇和黒德清打电话,在他心里,目前和他关系好到可以借钱、并且有能力借给他钱的,只有毛建勇这个暴发户和黑德清这个暴发户的儿子。 第252章 一波三折买个房(一)   柳侠一路跑着往胡同口的小卖铺奔,他不能让自己有时间胡思乱想,否则他就没勇气开口借钱了。   无论是多好的朋友,无论什么原因,借钱这件事都让柳侠觉得十分尴尬,尤其是他打算借的还不是小数目,他借钱的理由在别人眼里可能还非常离谱。   柳侠心里很清楚,以他目前这种状况居然想在京都买房子,外人肯定觉得他异想天开不自量力,那么多有京都户口的人还住在筒子楼和小平房里呢,他一个外地人凭什么有这种非分的要求?   他觉得猫儿和五哥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无法享受到呆在自己家里的那种安全感和放松感的想法,在别人眼里可能压根儿就是矫情。   从得知二嫂去世的那天,柳侠就已经把猫儿当做了自己人生的一部分,现在,将近十五年过去,猫儿对柳侠已经成为了像呼吸一样自然、像骨肉血液那样不可分割的存在,他一点一滴的感受都自然而然地落在柳侠的心尖上,让猫儿过最好的生活对柳侠永远是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而柳凌,柳侠粗略地计算了一下,柳凌没有存款,他在部队期间虽然没有违拗柳长青和孙嫦娥的要求每月往家里寄钱,但他的工资最终却还是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全部用在了家里。   所以,按京都的房价,只靠工资生活的五哥要想在京都拥有一套五十平米左右的房子,不吃不喝把钱全部存起来也要二十年以上。   他不可能让五哥带着小萱一直住在那间十平方、没有厨房、只有公用卫生间的宿舍里。   还有小蕤,还有家里那几个很快就会长大、以后有可能都会来京都上大学的小家伙们,柳侠要在京都创造出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就想柳家岭的家那样,是可以让小家伙们肆意折腾、任何时候都可以安心居住的地方。   看到小卖铺的灯光和围坐在那台老旧的十七寸黑白电视机前的人们后,柳侠紧跑一阵,在自己退缩之前冲到了石棉瓦雨搭下,抓起放在柜台上的电话就拨号。   先打毛建勇的手机。   平板的女声提示,不在服务区,打了两次都是同样的提示。   柳侠忍着心里翻腾的退意,又打办公室座机,毛建勇一天二十四小时,心肝脾肺肾想的都是钱,经常给自己加班,在办公室的时间远远多于在家的时间。   这次,电话一直响到盲音都没人接。   柳侠想退却的心思一下没影了,他心里有点发毛,赶紧拨打黑德清的手机。   上次柳侠和毛建勇通电话时,毛建勇说前不久他生日,大姑送了他一辆最新款的桑塔纳,他最近正忙着学车,现在柳侠担心,是不是毛建勇刚学会开车,技术不过关,出了什么事。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来,黑德清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喘:“七儿?”   “是我,六哥你在干什么呢?怎么听着不对劲?”   “抱着我家宝贝追你六嫂呢,我操可吓死我了。”   “你跟六嫂闹别扭了?”   “不是,你六嫂在学开车,刚才差点开沟里,险险儿的给磨回来,方向又打得大了,又差点撞树上,七儿你这会儿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   柳侠以前给毛建勇和黒德清打电话的时候,通常都是晚上九点以后,这个时间人通常都回家了,有足够的时间唠嗑。   “哦,我是有点事,不过,你现在先给毛建勇打个电话,我刚才打的手机和办公室电话都没人接,如果你也打不通,咱们得赶紧想……”   黑德清笑着打断柳侠:“那小子去英国了,前天晚上的飞机,他想再弄几个品牌代理,顺带着考察人家的服装制造业情况,那小子野心大,不甘心只做代理,他想自己注册个品牌呢。”   柳侠的心放进了肚子里。   酝酿了片刻,柳侠鼓起勇气开口:“那个,假六哥,我想在京都买房子,钱不够,想跟你借钱。”   “哈?你你,你要在京都买房子?”   “嗯。”   “我操,七儿,我们几个做哥哥的在自己的老窝都还没搞定房子呢,你可往京都发展了?我操我操我操,这让哥哥们情何以堪啊?”   “六哥,我知道我这么做看起来挺不自量力的……”   “说什么呢七儿?什么叫不自量力啊?兄弟你这叫有理想有抱负有本事,哎对了七儿,京都不是不让外地人买房子吗?”   “咱们这一段没打电话,所以没机会告诉你,我五哥转业,分配到警官大学了……”   “我靠哇!五哥他可真厉害,他教什么课呀?我堂弟,就是我叔叔家的弟弟,明年该考大学了,他一直想考警校,你说,到时候能不能走走五哥的后门?”   “我哥是体能课教官,主要教射击,可山西离京都八百里,怎么走后门啊?”   “拐弯抹角地走呗,到时候让五哥给我们省高招办的人打个电话,至少我们原清如果考上了不要被别人给顶替了去,其实,我们原清学习可好了,跟我当年差不多……”   ……   两个多月没通过电话,黑德清显然有点兴奋,柳侠好不容易才把他带歪的话题又给拽回来:“……原城那套房子现在应该能卖十万元,年前我四哥来又给了我五千,我们小葳给了我一千五,加上巩运明答应给我的六千,给我们猫儿留下十五万的医药费后,我手里差不多还有三十万。”   柳侠那天被买房子的事弄得心神不宁无法工作,带着小萱去找祁清源老先生和岳祁,确认猫儿的病情。   已经在祁老先生那里看了四个多月的病,柳侠和祁老先生、岳祁之间已经不再是纯粹的病人和医生的关系,在祁老先生跟前,柳侠和猫儿更像是晚辈,和岳祁,柳侠则成了朋友。   所以,祁老先生和祁越对猫儿病情的描述,也不会再是通常情况下医院或医者出于对自身安全或名誉的考量而告知病人家属的那种万分之一可能存在的、最坏的情况,而是他们真实的感觉,或者说判断。   那天下午祁老先生对柳侠说,如果不看医院的化验数据,只按他以前的经验看,猫儿现在体内生机基本稳固,已无生死之忧,只是还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来慢慢进行调理,扶正补虚,彻底祛除体内热毒邪气。   柳侠问,如果以五年为期,猫儿大概需要多少钱的药费。   岳祁说,从来没有哪两个病人的病情和病程是完全一样的,所以一下子估算好几年用药的费用有困难,因为药方需要根据病情随时来调整,他觉得,猫儿的病应该用不了五年就可以完全治愈,一般情况下,猫儿这样的情况,再有十万元应该差不多够了。   柳侠不知道,岳祁所说的“一般情况”,是指不把猫儿用的冬虫夏草、牛黄、西洋参、灵芝一类贵重药材算在内的情况。   猫儿现在用的这几种贵重药材,每次都是单独在祁老先生家里拿的,岳祁一直说,钱已经从柳凌开始时送给祁老先生的那一万块钱里面出了。   事实上,那些药都是别人送给祁老先生的礼物,品质非常好,如果按市场价算,柳凌最开始放在他们那里的一万元早已经用完了,不过,祁老先生一直不提续费的事,岳祁也就更不会提。   在别人眼中名声显赫不易接近的中医国手,在岳祁眼里就是个平平常常随心随性的至亲长辈,老人喜欢那两个勤奋质朴乐观顽强的孩子,愿意把自己的东西白送他们,他当然不会在意。   柳侠就是在确定了猫儿的病有很大的机会痊愈后,留出了能够让自己安心的费用,然后才真正把买房子的事提到了议事日程上。   黑德清说:“哦,如果这样,就按你假设的可以成功砍下五万,你还差三十多万。嗯——,七儿,你知道,六哥我不会挣钱,我现在这繁荣景象是我爸拿钱给堆出来的,所以……我肯定一下子借不了你三十多万……”   “我也没想着要一下跟你借那么多,你能借多少是多少,剩下的我找毛老财试试。”   “啊?找毛老财借?这个我估计够呛,你不知道吧七儿?咱们大嫂,乔艳芳,她一个月前刚借了毛老财三十万。”   “三十万?”   “对,乔艳芳原本想跟他借五十万的,毛扒皮觉得她那生意前景不怎么样,一口就回绝了,毛扒皮那无利不起早的德行,你能想象得出来他当时的模样吧?   后来还是乔艳芳亲自跑到温州,把她已经签订的生产合同拿给毛建勇看,又给毛扒皮白纸黑字打了借条,好说歹说,最后才借出了三十万。   你也知道,毛扒皮他野心大,整天想的都是钱生钱利滚利,手里只要有点钱,他不是买房子就是找新的品牌代理,根本存不住,所以,咱大嫂这三十万我估计已经把他手头的钱给敲诈干了……”   ……   回到家,柳侠睁着大眼对着房梁瞪了大半夜,他真不甘心,计划了这么长时间,最后啥都没有。   可不甘心又能怎么着?   日子还得往下过。   柳侠强压着满心的失落,陪着猫儿和小萱痛痛快快地玩了两天后,就继续快快乐乐地过他计算、绘图、洗衣、做饭、看孩子的生活了。   因为天气原因,巩运明虽然拼了命的加班加点,他们还是拖后了三天才把工程全部完成,五月的最后一天,柳侠也完成了他全部的工作。   巩运明非常守信用,柳侠把厚厚一摞报告材料推到他面前,他也把一个信封推到了柳侠面前:“小柳,点一下。”   柳侠拿起信封,觉得厚度有点不对,他以为里面的钱都是五十的面额,拿出来一看,傻眼了。   巩运明笑着说:“多出来的是奖金,希望以后咱们还有合作的机会。”   猫儿接过柳侠手里的钱,飞快的数了起来:钱这东西,必须当面查验清楚,万一少一张,那就太亏了。   巩运明走了,柳侠对着那一万块钱来回地看,他自己承包过工程,他知道这样一个工程造价大概是多少,自己得到的和全部工程款相比,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这让他心里失落、感动又遗憾。   失落的是,如果是他自己承包的这个工程,现在谭家大院应该已经是自己的了;   感动的是,按现在的工资水平和当初讲好的条件,巩运明给他的报酬真的是非常丰厚,虽然如果按工作时间和工作成果来比较的话,他每次付给吴小林和郑朝阳的更多;   遗憾的是,巩运明接下来暂时没有工程,否则,他以后每个月都可以有这么一笔丰厚的收入。   猫儿端了一杯水放在柳侠眼前:“小叔,给,你喝完睡一会儿吧,我去给云爷爷打电话,看怎么把钱交给他。”柳侠按照以往的惯例,要给云宝根20%的介绍费。   “我也去我也去。”小萱抱着猫儿的腿蹦。   猫儿拉着小萱正想说话,柳侠的传呼机响了,他拿起来打开看:马上去给黑德清打电话,曾怀琛。   柳侠站起来抱起小萱,对猫儿说:“走,去给你黑伯伯打个电话。”   黑德清准备了二十万块钱,让柳侠去开个建设银行的账户。   柳侠那天知道毛建勇刚刚借给乔艳芳三十万以后,觉得自己肯定凑不够买房子的钱了,就暂时放弃了买房的打算,他当时就已经跟黑德清说了自己的意思,他以为黑德清肯定明白,不会再去跟他爸爸要钱了,没想到,他现在居然还是要给柳侠汇钱。   黑德清说:“我跟你打完电话,随即就给怀琛哥打了一个,他说他有钱借给你,你不要。七儿,听六哥一句劝,你既然起了这个念头,就干脆利落地把房子买了吧。   不是你自己说的,既然早晚要买,既然都是要借钱,不如早点买,让你那宝贝猫和五哥安安心心地住在完全属于自己的家里,然后再慢慢还钱嘛。”   柳侠说:“我不能借曾伯伯家的钱,他现在负担特别大。”   黑德清说:“他们非常清楚你有多想给猫儿买房子,而你,宁愿放弃买房子都不肯接受他们的帮助,你说,以你们的关系,借和不借,哪个才更让他们难受?”   去年春天黑德清和杨柳曾跟着柳魁到曾家做客,亲眼看到过曾广同一家对柳魁叔侄几人亲如一家的情分。   柳侠说:“曾大伯只是个大学教授,报纸上不都说了,大学教授的工资还没卖茶叶蛋的多呢,虽然他业余时间会画画挣点外快,可那又能挣几个钱?”曾大伯去年一年好像就花出去好几百万,怎么可能还有钱?   最后一句出于对曾广同家隐私的考虑,柳侠没说出来。   黑德清没话说了。   隔行如隔山,他也觉得凭画画赚不了几个钱,一副画能卖出几万几十万的,那都是死了几百上千年的画家,人都是远香近臭,死了的比活着的金贵,他还从没听说过现在活着的画家或书法家名气比死了的那些大呢。   过了片刻,黑德清说:“我不管了,反正我已经死皮赖脸从我爸那里把钱要出来了,肯定不能再还回去,我只管寄给你,你先收着,然后你去曾教授那里试试口风,万一人家家底厚实,祖上留的有什么金贵东西,随随便便就卖个几十上百万的,你不就把钱凑够了嘛!”   柳侠不认为曾广同家有什么稀世珍宝,可他想了想,还是说:“那好吧,我马上就去银行开账号。”   黑德清的二十万柳侠收下了,而且他也听从黑德清的劝告去找曾广同打算试探一下了,可他到底没跟曾广同借钱。   因为他那天鼓起勇气去到怀琛的店里打算开口的时候,曾广同和怀琛正好都不在,柳侠和猫儿、小萱一起在店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却没看见冬燕他们做成一笔生意,柳侠心里就坚定地认为:这店肯定一直在赔钱,曾伯伯和怀琛哥平日里不知道多发愁呢,他们看起来光鲜的模样,应该和电影电视里演的那些家道中落的世家子一样,是硬撑出来的。   想起几天前怀琛在董家大门外主动要借钱给自己的情形,柳侠心里非常难受,别说开口借钱了,怀琛回来的时候,他差点说:怀琛哥,如果你们需要,我这里还有几十万。   给云爸爸介绍费的事也没办成。   柳侠电话打过去,云爸爸一听柳侠要给他两千块的介绍费,当时在电话里就把柳侠给教训了一通,意思是柳侠看扁了他,也看扁了柳侠和云健之间的友谊,他给柳侠介绍这个活儿,帮巩运明多过帮柳侠,要感谢他也应该是巩运明,他反过来还得谢谢柳侠在朋友面前给他攒了面子挣了脸呢!   云健可是和柳侠上的同一个大学,柳侠水平高,证明他儿子的水平也高,重点大学嘛!   柳侠没办法,只好先放下这件事,如果真心想报答一个人的恩情,机会总会有的。   对于柳侠放弃买房这事,柳凌和猫儿都表现的非常自然。   当柳侠打定主意要买房子的时候,虽然他们舍不得柳侠承担借钱的压力,却也不会表现得对房子一点都不期待,这样就辜负了柳侠的心意。   当柳侠因为钱的缘故暂时放弃买房子,他们心里都长长地舒了口气,但同时也都心疼的不得了,他们知道柳侠多么想在京都为他们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   六月的第一个周末,星期六。   吃过早饭,柳家叔侄几个搬了桌椅到后花园的苦楝树下。   猫儿复习功课,小萱坐在他旁边,拿着蜡笔,在一张白纸上信手涂鸦,是真的涂“鸭”,一边涂,小家伙嘴里还一边碎碎念:“大鸭鸭,大鸭鸭,香喷喷哩,大鸭鸭……”   猫儿在心里合计着是不是最近应该再去给小家伙买只烤鸭了,不过,去小柳巷看房子的时候,曾爷爷才请他们吃了一次,上星期六五叔也刚打包回来过一只,小家伙一个人就吃了三个饼,这还没过几天呢!   柳凌坐在花坛上,膝盖上放着一本书,柳侠坐在他身边,把脑袋扎在他肩膀上穷折腾:“啊哈哈五哥呀——,你说,京都哩房咋这么贵咧?都是一块地上用砖头瓦块摞起来哩东西,咱那儿一万块钱都不一定有人要,搁这儿居然要几十万啊——”   柳凌扒拉着柳侠的脑袋劝慰:“孩儿,叫他随便贵,咱不买不就妥了。   猫儿现在一个星期换一次药方,等这个地方到期,咱就不租房了,咱都搬到俺学校去,五哥自己一间宿舍,每天我除了中午搁那儿睡一会儿,其他一点用都没有,我觉得可亏,您俩搬过去,咱一起住那儿,正好物尽其用。   猫儿需要来看病咱就打的过来,一个星期打一次的,这个钱咱还是出得起哩。”   柳侠脑袋在柳凌肩上乱磕:“你想考研咧,天天看书,俺都去住你那儿,屋里乱糟糟哩,你还咋学习呀?”   柳凌浑不在意:“五哥定力多好啊,别说就咱几个,就是小莘、小雲、小雷他们都来,我也……”   一阵急促的叫喊声打断了柳凌:“幺儿,猫儿,快点快点,快点过来接电话。” 第253章 一波三折买个房(二)   几个人同时站起来往前院跑,小萱兴奋地喊着“曾爷爷,胖虫儿哥”,也跟在猫儿的后面跑。   猫儿刚才坐的地方离西边的过道最近,他跑到北屋西北角拐弯处,和曾广同撞在了一起。   曾广同一把拉过猫儿,把手机放在他耳边:“快点小猫儿,你六叔,你快跟他说话,别让他真给急疯了。”   猫儿还想问曾广同这是怎么回事,电话里柳海的声音一下把他唬住了,他下了一跳:“六叔,六叔你咋着了?……”   曾怀琛右臂上挂着个大黑包,抱着胖虫儿从后面追上来,扶住了有点喘的曾广同。   柳凌和柳侠也跑了过来:“大伯,怀琛哥,咋回事啊?”   怀琛把胖虫儿放下,看着他跑过去和小萱抱成一团,苦笑着摇摇头:“小海知道猫儿得病的事了。”   “啊?!怎么知道的?”柳凌和柳侠都有点傻了。   猫儿在京都刚刚确诊的时候,病情凶险,大家不想让柳海跟着操心,所以全家约定了不告诉他这件事,等后来猫儿在祁老先生这里治疗,病情逐渐稳定后,大家觉得更没必要告诉柳海了。   遥远的距离会扩大人对不幸事件的想象,即便大家告诉柳海猫儿已经度过了危险期,柳海肯定也不会信,依他的性子,肯定当时就会跑回来,这么一来,他又要花费一大笔钱在路上。   去年国庆节时,柳海和丹秋往荣泽打过一个电话,丹秋想和柳海一起,趁着圣诞假期去美国看她的姥姥姥爷。   丹秋十二岁之前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美国生活,和姥姥一家感情深厚,尤其是姥爷,对丹秋特别疼爱,从知道丹秋恋爱起,老人就一直希望见见柳海,但老人家有比较严重的心脏病,不能坐飞机,所以丹秋和柳海在中国和德国举行的两次婚礼,姥爷都没能参加。   柳川回家把事情一说,一家人都觉得柳海去看望一下老人是应当应分的。   所以,去年圣诞节,也就是猫儿在京大医院治疗期间,柳海和丹秋一起去了美国,按照中国的习惯,柳海给丹秋的姥爷、姥姥以及和两位老人住在一起的舅舅家的孩子都买了礼物,买礼物花费的钱对柳海来说算是很大的数额。   在美国期间,丹秋又带着柳海去她童年和少年曾经生活过的几个地方挨着走了一遭,两个人又花了不少钱。   因为这个原因,家里人就更不想让柳海在路上来回跑,飞机票实在是太贵了。   可现在……   柳凌和柳侠互相看了一眼,觉得今天这事有点不好办。   怀琛有点抱歉地说:“昨晚上小海往家里打电话,你冬燕姐和顾嫂正好不在堂屋,电话让胖虫儿给接着了,不知道他怎么跟小海说的,等你冬燕姐听到胖虫儿叫跑回去接电话的时候,小海在那边都哭起来了。   小海起了疑心,你冬燕姐怎么圆都把话圆不回来,她没办法,想着猫儿的病现在也差不多稳定了,就干脆跟小海说了实话。”   柳侠说:“没事怀琛哥,六哥早晚得知道,猫儿现在没什么危险了,让他知道也好,要不他每次打电话,你们和三哥都得小心翼翼的怕说错话,以后就可以有什么说什么了。”   柳凌拍拍柳侠的胳膊,让他看猫儿,其实柳侠已经看见了。   猫儿对着电话有点抓狂,眼圈还发红:“……我真的已经快好了六叔……六叔你别哭,我说的都是真的……不是,白血病也分很多类型的,我的是最轻的那种,可以完全治好的……是真的……京大医院的林教授就治好过很多人,那些人现在都活的好好的……不,不是因为钱,是小叔怕西药对我的身体不好,想让我用中药,祁爷爷是非常非常有名的老中医,还给***看过病呢……不是……***是没得过白血病,可是……是中医里边没白血病这个病名,我这个病中医叫虚劳,祁爷爷治好过很多得虚劳的人……不是,六叔你别哭了呀,我……”   柳侠过去搂着猫儿的肩膀,接过电话:“六哥,我是幺儿……我知道,六哥,我知道你老担心孩儿,不过孩儿他是真哩快好了……六哥我真哩没哄你……六哥,我真哩不是为了安慰你才这样说哩,真哩是孩儿快好了……不是呀六哥,孩儿他真哩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他现在没事我都开始让他看书复习,准备明年参加高考了……六哥,六哥你别哭,我真没哄你……”   十分钟后,柳凌把手机从满头大汗的柳侠手里抓了过来:“小海,我是五哥孩儿……小海,幺儿没哄你,孩儿是真哩脱离危险了……小海,不准再哭,先听五哥把话说完。”   柳凌对家人永远温柔的表情难得地肃整了起来,让曾广同都跟着表情一紧。   柳侠有点紧张地盯着柳凌,他几乎没见过柳凌对家人严肃的样子,不过,对付哭得越来越凶的柳海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柳凌深吸了一口气:“小海,幺儿最近正打算买房子哩,就是俺现在租哩这个院子,特别大特别漂亮,离祁老先生可近……对,买房……这个地方你可能没听说过,离市中心有点远,属于将军驿区……不是孩儿,是祁老先生说,住在接地气儿哩地方对猫儿哩身体有好处,幺儿才想买到这里哩,市中心大部分都是楼房,汽车也老多,空气不好……”   柳侠明白了柳凌的意思,过来把头趴在他肩上,这样就能隐约听见那边柳海的声音:“你说哩是真哩五哥?幺儿是真哩打算搁京都买房咧?那,咱猫儿哩病是真哩快好了?不是您故意安慰我,哄我咧?”   柳凌说:“没哄你孩儿,猫儿要是还有危险,幺儿他会有心思计划买房哩事?不过,京都哩房现在可贵,幺儿这几天正为难咧,他都跟这家哩房主说好了,过几天交钱,可毛建勇那儿有了点问题,没法借钱给咱幺儿,幺儿现在还差好几万块……”   “差多少?我有,我给孩儿寄回去,曾大伯哩账户能接受外币,五哥,你说多少,我明儿就去寄。”   “两万。”柳侠干脆利落地把话接了过来:“我还差两万六哥。”   ……   终于安抚住了柳海,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曾广同坐在苦楝树下抽他的大烟袋锅,看见柳凌合上手机,他招招手:“幺儿,你过来,我有点东西想叫你看看。”   柳侠过去站在曾广同身边:“大伯。”   曾广同从公文包里拿出钱包,又从钱包里拿出几张夹得整整齐齐的单据递给柳侠,然后对着柳凌和猫儿说:“孩儿,您俩也过来看看。”   柳凌和猫儿疑惑地过来,扒在柳侠肩上看那几张东西,猫儿先惊叫出来:“曾爷爷,你、你咋会有这么多钱咧?你,你这存折都是真哩?”   曾广同得意地呵呵笑:“这才多少,爷爷家里还有咧!”   柳侠惊诧地抬起头:“还有?大伯,你,,你咋可能挣这么多钱咧?”   曾广同慢悠悠地往烟袋锅里放烟叶:“咋不可能?大伯现在哩画是按万/每平尺算哩,随便一幅小画就能搁原城买套最好哩房子,九尺、丈二哩画值多少,你们自己算。   大伯从您家回来到现在,快二十年了,一年不说多,画十副画儿,你算算,到现在能挣多少钱?”   柳侠看看那些存折,抬起头又看曾广同,还是不太相信。   曾广同的表情活像个得了一百分回来跟家长炫耀的孩子:“你不信,主要是不了解大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在你眼里,大伯就是个大学里教画画的老师,在别人眼里,大伯可是当代最著名的大画家之一,一画难求呢。”他把“最”和“大”字说的特别特别重 ,嘚瑟的感觉淋漓尽致。   猫儿嘿嘿笑:“这句话都是书上才有的,曾爷爷你、你……”   曾广同刮了猫儿的鼻子一下:“小猫儿你是不是想说曾爷爷你脸皮真厚?”   猫儿心虚,一咧嘴:“不是,我想说你,你,一点也不、也不……嗯——,妄自菲薄。”   柳凌、柳侠和怀琛几乎同时笑出了声。   曾广同则是哈哈大笑:“哎呦,原来厚脸皮还可以用这么文雅的词表示,我算是服了你了小猫儿。   哎,对了对了,幺儿我跟你说个事儿啊,你跟小猫儿搬家的时候,大伯给你画的那牡丹图,你可别随便让人给骗去了哦,那副画现在在京都最好的地段换套最好的房子都没问题。我画的时候几个人就眼馋的要死,许应山到现在还惦记着呢,隔三差五就得给我念叨一回,你可防着他那天给你下套。”   柳侠用十分崇拜的眼神看曾广同,一幅画比自己带着一个队的工人热死热活做个工程赚得还多?。   怀琛在一边嘿嘿地笑:“幺儿,你这房子买下来搬家的时候,跟我爸什么都别要,就让他一个房间给你画一副画儿就成,记着,竹林里那个杂物间和厨房卫生间也要算上。”   曾广同笑着骂怀琛:“你个兔崽子,你想累死我啊!”   柳侠恭恭敬敬地把存折还给曾广同,不说话。   曾广同接过存折:“幺儿,大伯的意思你明白吧?”   柳侠点点头:“明白。”   曾广同问:“那我问你,你现在还差多少钱?”   柳侠说:“我算的是把价格砍到六十五万以下,我现在手里有三十六万……”   柳侠原来说自己手里有三十万,是包含了原城那套商品房和荣泽的两个门脸、一套二楼,但到现在,柳川都没打电话过来,柳侠估计是房子没卖出去。   曾广同打断他,指指放在桌子上的大黑包:“这里边是三十万现金,等见了谭建宽他们,咱尽量往下砍,不过,不管最终砍到多少,咱都要先把房子给买下来。   你是不是早就想给猫儿装个空调,可又怕到了租期谭建伟不给你续租或者会涨租金?”   柳侠点头:“是。”   猫儿看着柳侠,嘴巴抿成了一条线,他拽过黑皮包把拉链拉开。   曾广同继续对柳侠说:“等把房子买下来,成了咱自己家,你想装什么就装什么。”   他忽然叹了口气:“唉,我本来想把董家那房子买下来,结果有人捷足先登了。不过谭家这个更好,除了稍微远一点,房子院子都比董家好,等过几年买个车,这点距离就不算什么了。”   怀琛说:“本来就不算什么,国外有钱人都住郊区,空气清新环境好,穷人才住闹市区呢。   哎幺儿,反正钱咱已经凑够了,你干脆现在就给谭建宽他们打个电话,一口气把房子搞定算了,早点买下来,哪儿需要改造,咱也能早点动工,现在天还不算太热,还能干得动活儿,等进了七月,坐着都能热死人。”   怀琛正说着,几个人听见西边有点动静,扭头一看,祁越驮着祁含嫣溜溜达达地过来了。   他最近有点忙,有一阵子没来找柳侠他们玩了,看见这么多人,他高兴地吹了声口哨,放下祁含嫣。   祁含嫣直奔着在花坛边玩的小萱和胖虫儿跑过去。   祁越走过来站在柳凌身边,还没说话,就看到了那满满一大包钱。   猫儿看到祁越过来就想把包给拉上,可皮包的拉链好像有点问题,拉到三分之一处怎么都拉不动了。   祁越挑着眉吹了声十分婉转的口哨:“喔,毒品交易现场?我这是要成为香港警匪片的主角了吗?”   柳凌笑起来:“你可真不愧是警察,串个门都想破获一起贩毒大案。我们小侠想买下这个院子,钱不凑手,曾大伯今儿给我们送钱来了。”   “真的?我听岳祁提过一句,你们这是决定了?”祁越看起来好像比自己买房子还兴奋:“太好了,已经谈好价钱了吗?多少钱?”   柳侠说:“就提过一次,还没正式谈呢,上次有人跟谭大哥来看房子,他跟人要的是七十万,我的心理价位是六十五万。”   祁越摸着下巴看着北屋:“他们家这房子确实好,他们这院子如果搁海子那边,一百五十万应该都不愁没人要,但在我们这地方……”他要了摇头,“六十五万稍微有点高。”   柳家叔侄几个和曾家父子都楞了,怀琛说:“这么漂亮的院子,这么宽敞一看就真材实料的房子,卖不了六十五万?”   柳侠问:“那,大概应该什么价位?上次谭大哥跟人要七十万,那俩人还价,他都没接招,直接就让人走了。”   祁越说:“那应该是他看那俩人压根儿就没诚意,没诚意当然就没必要磨嘴皮子了,你这是实打实想买,那就得豁出去往死里砍啊。”   柳侠说:“我买过房子,房子不比其他,砍不了多少,不是关系特别好或路子特别硬的,九折基本就是极限了,拦腰砍什么的,人家直接就拿笤帚疙瘩轰人了。”   祁越摇头:“我知道,市中心的房子可能是这样,这边就不行了。   去年市中心的房子开始涨价后,这边几家想卖房子的也都开始跟着涨,可这大半年过去了,我就没听说有一家卖出去的。   市中心的好房子越多,我们这边的房子就越没人要。   没钱的时候在这里临时租住一段还行,等有钱了,谁还愿意住这儿啊!   其实市中心那边的四合院差不多也是这种情况,就因为前两年有几个老外图新鲜买了几个四合院,一个个就觉得自己家成了金銮殿,价钱标的傻高傻高的,听着要多牛逼有多牛逼,可他们就不想想,暖气天然气都没有,厨房卫生间也不方便,你标的再高他有用吗?”   柳侠忽然想起来,好像确实是这种情况,两个多月前曾广同给他推荐的就是那几家,前些天他去看的时候还是这些家,他忽然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其他几个人也都觉得祁越说的对,他们原来都给人家标的高价给唬住了,没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怀琛马上拉了祁越坐下,大家伙开始一起合计。   几个人合计了半个小时,最后决定,往五十五万上砍,最多不超过六十万。   这个价格在老杨树胡同听着好像还是太高了,但谭家的宅基面积一家赛过别人两家,房子也十分出挑,和市中心同样条件的比,这价格也算是够白菜了。   价格一商量好,曾广同马上就给谭建宽打了电话,谭建宽说他喊上谭建伟尽快过来。   今儿是周末,店里生意相对比较忙,怀琛先回店里去了。   祁越和谭家兄弟俩打小就认识,不好在中间多说话,主动回避,算是两不相帮。   柳凌不擅长此道,决定少说多看,全程观摩学习。   本来,曾广同作为外人,按道理是不应该插嘴的,但考虑到那个价格可能会让谭家兄弟俩恼羞成怒,万一两方说僵了形成骑虎难下的局面,得有个人随时出来从中调停,曾广同人老成精,干这个角色最合适,所以他也以长辈的身份参与。   柳侠和猫儿是砍价的绝对主力。   两个小时后,谭建宽和谭建伟到了。   谭建伟看起来相当兴奋,谭建宽还和以前那样,态度平和友好。   短暂的寒暄客套之后,柳侠迅速把话拉入正题。   他首先对谭建宽和谭建伟表达了自己买房的诚意,然后,他条理清晰地罗列了好几条他们这房子不值七十万的依据,最后一口价:五十万。   曾广同和柳凌都吓了一大跳,不过好在两个都是成年人,虽然心里一颤,脸上却没怎么表现出来。   猫儿就更淡定了,一脸单纯地看着谭家兄弟,让人感觉这就是柳侠他们这边商量好的结果。   谭建伟直愣愣地瞪着柳侠,好像不相信他能说出这个价格。   谭建宽气得脸色通红,楞了一下后,好像要站起来甩手走人,不过,他站了半截又坐下了:碰到个真心愿意在这里买房子的人不容易,他不能冲动。   柳侠心里打鼓脸上镇静:“我打听了,再往北去十几里地就有个村子,那儿一个六分的宅基地带两所大瓦房,要才要两万多。”   谭建伟红着脸争辩:“那个地方怎么能跟我们家比,那边已经不算京都市区了,那儿是农村。”   猫儿说:“对我们没什么区别啊,我们就是买市中心的房子,也还是中原省农村的户口。”   谭建伟不说话了,他觉得这熊孩子太碍眼了,如果是他的学生,他一定要天天想办法给他穿小鞋。   谭建宽看了柳侠一会儿,叹了口气:“小柳,你如果真心想买,就说个实在价吧,我说七十万可能高了点,可你说的这个价格也绝对不可能。   我们家这房子,这么跟你说吧,三百年不修都管你住得踏踏实实,从木头到墙砖,到屋里屋外铺地的砖,都是一等一的瓷实东西,跟现在那些粗制滥造的玩意不是一回事。”   柳侠说:“谭大哥,我知道你们家房子是真的好,如果不是看在房子好,十万八万我也不会要。   还是那句话,买房子,地段是第一位的。   谭大哥你换个位置想一下,如果你是我,你会花五十万在这个地方买房子吗?我这个价格可以在市中心最好的地方买个一百多平方的大套。   我对你们家房子动心,最重要的原因是这里离祁老先生家近,其次才是房子本身让我很喜欢。”   几个人扯了一个多小时,柳侠在五十五万上坚决不肯再让步。   谭建伟急得没脾气,他嫌这个价太低,如果这个价格成交,他所占的份额又没谭建宽的多,那他还是凑不够出国的保证金。   可他又不敢特别强硬的和柳侠抻,怕万一说掰了柳侠一赌气真不买了,想再碰上个愿意在这边买房子的人不知道要等到哪个猴年马月呢?   谭建宽此刻倒坦然了,他说自己回去考虑一下,明天给柳侠回话。   猫儿说:“那谭大伯,请您早一点,您这儿要是不成,明儿趁着星期天,曾爷爷和五叔还要陪着我小叔去海子那家。”   谭建宽疑惑地看了看柳侠。   柳侠有点不好意思地对他说:“不是我想脚踩两只船,我是真心喜欢你们家房子,可是……”   谭建宽说:“我明天十点前一准儿给你回话。”   谭家兄弟俩走后,猫儿跳起来搂着柳侠的脖子:“小叔你真棒,明天咱一分钱也不加哦。”   柳凌摸摸柳侠的头,又捏捏猫儿的脸:“孩儿,您俩可真中啊!”   曾广同笑呵呵地躺在摇椅上抽着大烟袋锅晃荡,看起来十分惬意。   第二天早上不到六点半,柳侠已经把菜买回来了。   七点半,他和柳凌正在厨房准备早饭,听到外面有杂乱的脚步声,两个人以为是谭家兄弟来了,正想感慨这俩人比自己这边还心急,就听到猫儿兴奋的叫声:“曾爷爷,啊——三叔,三叔你咋来了?”   跟着是小萱的声音:“三伯,三伯,三伯抱。”   柳川来了,他带来了柳侠和猫儿的换洗衣服,柳钰给柳凌炒的一包杏仁和刚采摘的一小袋枸杞子,还有——十万块钱。   荣泽的那套小二楼和门面房没能卖出去,这十万块是原城的那套商品房。   柳侠把扎成一沓子的钱推到猫儿跟前:“你拿住孩儿。”   猫儿捋起袖子,摩拳擦掌:“这可是得数上一会儿啊。”   柳川屈指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你个孬货,连三叔都信不过啊?”   猫儿小脸一端,义正言辞:“圣人曰,亲兄弟,明算账。”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猫儿在笑声里抱起钱,跑进里屋锁进了柜子里。   柳凌舒舒服服地靠在柳川身边吃杏仁,给自己嘴里填一个,往坐在柳川怀里的小萱嘴里填一个。   八点半,柳侠他们刚吃过饭洗涮完毕,谭建宽就来了。   他是一个人来的,拿着谭建伟盖了私章还摁了手印的房屋买卖委托书。   不过即便如此,柳侠还是打了个电话,和谭建伟确认了一下。   柳侠和谭建宽谈了二十来分钟,最后两个人各退一步,五十七万成交。   柳侠当时现金付账,谭建宽给他打了收条。   柳凌星期三全天和星期四、星期五的下午没课,所以,双方约定,星期三一起去办过户手续。   中午,解决了大心病的曾广同强硬做东,把大家拉去吃了顿烤鸭,没出饭店门,就被许应山几个人给绑架去参加一个据说由著名企业家赞助的慈善拍卖会,就是现场作画现场卖,卖的钱据说是捐给老少边穷地区的那种活动。   曾广同腕大,他是被拉去镇宅的,不画画,他就是画了许应山那几个人不会让拍,就是真给拍走了许应山他们也要想方设法再给弄回来。   曾广同的画在东南亚和日本特别受追捧,在这种活动中卖就亏大了。   ——   第二天是星期一,柳川想坐晚上十点的火车回去,被柳凌、柳侠、猫儿和小萱一起上,扒了个严严实实,死活不让他走,非要让他至少在这里过一个夜。   柳川没办法,只好给晓慧打了个电话,让他帮自己请一天假。   午后的休闲时光,谭家,不,现在可以说是柳家了,柳家院子里一片安宁。   苦楝树下铺了两张大草席,柳侠坐在猫儿身边,柳凌坐在小萱身边,俩人一边给两个小家伙扇扇子,一边小声说着话。   两个小家伙一人肚子上搭条浴巾,睡得很熟。   柳川靠在躺椅上,拿着本书,在上面写写画画。   他昨天来的时候带上了《高数》书,火车要坐九个多小时,他带着大笔的现金又不敢睡觉,干脆看书打发时间。   仅仅一个多月,他已经习惯了见缝插针地学习,柳凌觉得三哥快赶上自己当初在部队的那阵子了。   柳侠开始打着盹犯迷糊的时候,柳川对一道题真的失去了耐心,他过来坐在柳凌身边,准备让柳凌给他讲一下。   柳侠却突然一把把书抢了过去:“我才是第一顺序的家教候选人。”   柳川笑着挪到他身边:“好,你教出过六个大学生,你是全中国最好的家庭教师。”   柳侠在江城辅导过的几个学生,柳家人全都知道,顾钊后来考上了春城科技大学,虽然柳侠并不觉得那是自己的功劳,可他还是把顾钊的信拿回家好好显摆了一番。   柳凌拍拍柳侠:“那咱们小萱以后就交给你了,目标,全国重点。”   柳侠很牛地拍了下胸脯:“你等着,美国常青藤。”   柳川的问题对柳侠和柳凌都算是小菜,两个人不到三分钟时间就把柳川纠结了快四十分钟的问题讲明白了。   柳川把那道题做好,就躺在了柳凌身边,他昨晚一眼未睡,这会儿真有点困了。   柳侠这会儿倒是又有了精神,他把柳川的书拿过来翻着看。   翻过扉页,柳侠轻轻“喔”了一声。   柳凌问:“怎么了?”   柳侠念到:“浊世亦有清风在,一池污泥莲自开。三哥,这是谁的诗?”   柳川闭着眼睛说:“不是诗,是前一段我有点犯浑,咱伯听说了,去荣泽看我,搁我哩会议记录本扉页上写哩。   高数老难,我怕自己坚持不下去,就把这句话写到前头,警醒一下自己。”   柳侠翻身趴在席子上:“这是咱伯怕你搁您那种单位染上啥坏毛病,教你洁身自爱咧,跟你学《高数》有啥关系?”   柳川说:“咋没关系?下雨了,鸡子稍微淋点水就成落汤鸡了,难看哩不得了,人家鸭子就没事,为啥?人家鸭子会分泌一种有隔离作用哩油脂,啥水都不沾,啥时候都干干净净哩。   我上一回叫人家顶替,那个吴市长以权压人当然是个原因,不过,咱自己没本事不也是真哩吗?我要是跟你一样是重点大学毕业,吴文明他还能顶替我吗?所以咧,”柳川拍了拍《高数》书,“隔离污水哩油脂,懂了吗?”   柳侠点点头:“懂了,俺五哥现在也搁这儿努力造油脂咧!”   午休起来,柳凌回屋里给小萱拿裹肚,看到床头柜上摆放着的书本,他走过去拿起一本书。   想了想,他又放下书,打开了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日记本,打开,认认真真地在扉页上写着字。 第254章 一波三折买个房(三)   星期一早上,柳侠他们起得比平时还要早一点,因为说好了今天谭建宽他们来搬东西,所以不太足七点,柳侠他们就准备开饭了。   可他们刚入座,还没开吃,就听到大门口响起汽车喇叭声,跟着谭建伟和蒋安珍就进来了,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看起来应该和柳侠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谭建伟介绍说,那是蒋安珍的弟弟蒋安邦,来帮他们收拾东西的。   谭建伟看起来特别兴奋,和柳侠他们打招呼的时候满脸都是笑,不过,柳侠和柳川,甚至猫儿都觉得,谭建伟笑得有点不同一般,好像背后还有点什么意思。   半个小时后,谭建宽和他妻子张明凤、妹妹谭芬妮一起来了。   很快,柳家叔侄几个就知道了谭建伟笑得那么特别的原因:谭家兄弟俩想把家具卖给柳侠。   依然是谭建伟不插手,委托给谭建宽全权处理。   柳侠和柳川、猫儿商量了一下,不算厨房和卫生间,谭家还有十九个房间,房间一个个还都够大,想把这十九个房间都布置得能住人,如果是买新家具,哪怕是最低档的,也需要一大笔钱。   柳凌和柳侠、猫儿见过谭建宽北屋中间那个客厅的家具,非常端正大气,虽然样式不是现在流行的,却胜在够厚重结实,他们家孩子多,以后小莘、小雲、小雷肯定都要来,那些家具应该比较经得住折腾。   柳侠他们现在住的这几个房间的家具,除了那个躺椅和两个写字台,其他都比较简陋,至少和谭建宽北屋客厅的没法比,但看上去还算结实耐用,颜色也还好,没北屋暗朱红的家具耐看,却也算一个系列,没钱买新家具的时候用着应该也挺不错。   如果谭家的家具都是这样,柳侠他们决定,价格合适的话,就买下来。   至于价格多少算合适,几个人对京都的家具市场一点也不了解,所以心里没谱。   柳川说:“咱先看看东西再说吧,如果东西好,能用,咱让曾大伯和怀琛,或者祁先生家的人帮忙看看。”   于是,柳家叔侄四人跟着谭建宽开始挨着房间看。   他们第一个看的是北屋最西头的套间,这是最初谭建宽的爷爷奶奶住的房间。   谭家爷爷的套间,外间书房,里间卧室。   谭建宽把书房的门推开,窗帘拉开,窗户打开,光线从南北两扇大窗户同时进入,房间大亮,柳家大大小小四个土包子瞬间就看傻了。   让几个人震惊的首先是占满了整面东墙的书柜,就是柳侠从外国电影上看到的那种,一格一格,一直到房子顶棚的那种,柳侠记得好像他看过的一部英国电影里就有这样的书柜,里面主角的爷爷要拿到比较靠上面的书,都要有一个专用的梯子爬上去才行。   柳侠转着眼珠找。   谭建宽好像看透了柳侠的心思:“梯子在里面卧室,这里放不下了。”   柳侠点点头,看着只零散占了书柜不足十分之一格子的那些书,想象着满墙的书柜完全被书填满的样子,觉得有点不现实。   谭建宽伸手拍了怕他面前一个放在长条案上的茶几:“这些都是当年房子开始动工时,我爷爷按房子的大小定做的,看起来没现在的家具漂亮好看,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好木头做出来的,再用三两辈人不成问题。”   这就是另外一个让柳侠他们感到吃惊的原因——放满了整个房间的家具。   这些家具原来应该全部都是有什么东西盖着的,要不不会这么干净,至少能看清楚颜色是和北屋客厅里家具同样的暗朱红。   靠北边窗户下,是一张有着明显欧式特征雕花的超大写字台,它前面紧挨着是一个稍微小一点,有着传统中式雕花的写字台,靠着西墙放着两个和这个写字台明显是配套产品的书柜和两个长条案,长条案上放着两个茶几;条案前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三条腿的圆桌,桌腿有很漂亮的弧度,桌面周围是一圈镂空雕花,这些东西家具,柳川、柳侠和猫儿大部分都只在电影电视上见过。   曾广同家也有老的中式家具,但和谭家的还是不太一样,谭家的要华丽不少。   屋子里还有两个与写字台分别配套的靠椅;四个看上去特别厚重舒服、有着漂亮丝绒软面的单人沙发,沙发两两成对,一对是暗红色格子的,一对暗金色带大花朵的,这种样式的沙发也是柳侠在外国电影和装饰画册中才见到过的,当时他和猫儿还议论过,说这种沙发坐上去肯定特舒服。   谭建宽说:“里面是卧室,咱进去看看吧。”   有钱人家的卧室又让柳家叔侄几个长了回见识开了次眼。   几乎和柳侠一样高的漂亮壁炉,和柳侠、猫儿从装修图册和杂志画页上看到过的一模一样、有着美妙弧度的床头、四个角都带着柱子的大床;漂亮的床头柜和床尾凳;花纹繁复美丽的大梳妆台和与之配套的靠背椅;几乎占满一面墙的大挂衣柜;包着漂亮布面的沙发和贵妃椅;还有五斗柜、矮柜、板箱……以及一些柳家土包子们叫不出名字的小家具。   甚至还有一块卷着的地毯,不是街上沙发材料铺子里买的那种化纤地毯,是那种有着漂亮图案,边上还带着穗子的。   卧室的西墙,也就是这所房子的西山墙上,还有一个门,从这里出去可以直接去后花园,当然,也可以坐在外面的走廊上看书或欣赏景色(最东头那间屋子也是同样的情况)。   不过,现在,那个门被和这个屋子原有的家具风格截然不同的几件家具挡住了,那几件都是中式风格的家具,和这间屋子感觉不协调,和外面的长条案和圆桌、茶几倒是很般配,有三个大衣柜,一个梳妆台,一个写字台,还有两个书柜。   张明凤和谭芬妮正在这个卧室收拾,张明凤看小萱在拽着地毯的穗子玩,就走过去拉开地毯让他们看:“特漂亮,如果不是我们家现在的房子太小,我早就拿过去铺上了。”   地毯主色调是暗红,上面的花纹柳侠记得书上叫波斯风格,看着很美。   猫儿偷偷对着柳侠挠头:“咱没法铺这个吧,柳若虹一泡尿下去就完了。”   柳侠揪了下他的耳朵,笑笑,他这会儿心里正在闹腾思考,没做出决定前,他不知道对猫儿说什么。   柳侠从小生活在十分贫穷的山村,去荣泽上高中之前甚至没见过几件上过漆的家具,他对家具的审美几乎全部是上了大学后从电影中得到的,而那个时候的大学普遍喜欢放欧美国家根据名著改编的片子,所以柳侠最早在心中对家居室内环境产生主观感觉,就是对欧洲传统家居风格的喜欢。   看上去坚固牢靠的房子,暖色的灯光,层层叠叠繁复漂亮的窗帘,厚重的实木框架与漂亮的布艺内衬相结合的沙发,壁炉里燃烧的火焰,安闲地坐在壁炉边看书或做手工的人……这些都能让当时少年离家求学、心底时时都隐藏着点不安的柳侠觉得温暖和安全,和柳家铺着大花被子的土炕给他的感觉非常相似。   高档的中国传统家具和欧式传统家具其实有很多共同之处,比如都喜欢造型繁复华丽、工艺复杂的雕花装饰,而谭建宽家两种风格的家具颜色是一致的,都是暗红色,大部分中国人都喜欢的家具经典色。   所以柳侠一点也不觉得这些家具的样式过时,而是觉得很漂亮。   而且,猫儿的审美受他的影响,和他保持高度的一致,他不用问就知道猫儿肯定也喜欢这些家具,他们俩有一次看杂志的时候,杂志中间的画页是欧式传统家居图精选,其中有两张简直跟谭建宽家这间卧室的一模一样,只是一张是全景,一张是截取了床和梳妆台的特写,猫儿当时对柳侠说,等他挣了钱,就给柳侠买一屋子这么漂亮的家具。   现在,是柳侠想先为猫儿买下这一屋子漂亮的家具,可问题是:他觉得自己兜里的钱有点悬。   昨天,他只需要再从曾广同那里拿十一万元就能够付清房款,但曾广同取了十五万,他说的理由很简单:“咱不能住在金銮殿里讨饭吃,咱买好房子是为了过好日子,所以大伯给你们算了一下:猫儿需要空调和冰箱,小萱需要个电视机,你和小凌需要个洗衣机,你们家需要个燃气灶和热水器,这都是最基本的,其他小东小西也要不少钱,所以……”   现在看来,当时曾广同和柳侠一样,都忘了家具这茬。   柳侠手里除了给猫儿做第一道保险的十五万元存款,算上曾广同多给他的这四万,他现在手里一共还有六万两千多元现金。   其中有两万元是他给猫儿的第二道保险,为了猫儿可能紧急出现的危险情况准备的,这是雷打都不能动的。   那么现在,柳侠手头还有四万两千元可以支配的钱。   除了买点青菜,最近的日常生活柳侠很少花钱,稍微耐放点的,像肉、鸡蛋、面粉、大米和各种调味副食品,都是柳凌每天下班顺路捎回来的。   所以,柳侠可以把四万两千元都花在家具上。   但事实是,他纠结得要死,他舍不得放弃这些家具,也舍不得钱,四万块现在在荣泽是一大套房子。   何况,就算他舍得,四万块谭建宽会卖吗?他们现在才看了两个房间,剩下的还多着呢。   ——   北屋中间的大客厅是谭建宽偶尔回来时接待朋友和老邻居的地方,所以一直保持着原本的摆设。   客厅是中国式客厅传统的格局,正面是一个和房间等长的长条案,案前是一个非常大的八仙桌,八仙桌的雕花简洁大气,两侧的两把太师椅是与它配套的造型和雕花。   客厅两侧还分别放着两组木质沙发,都是一个三人和一个单人的组合,三人和单人沙发的右手都有一个小茶几。   看完了北屋属于谭建宽的三间,接着看属于谭建伟的两间。   谭建伟和蒋安珍、蒋安邦正在里间收拾,听见他们进来,谭建伟马上拉了妻子和小舅子出去:“咱们先去收拾西屋。”   这个套间是谭建宽的太爷爷太奶奶的房间,谭建宽说他们只来住过不到一年就回陕西老家了,嫌弃京都的夏天太难熬,以后的每一年,不管谭建宽的爷爷奶奶怎么请,老太爷老太太都不肯来了,所以在那个交通极不便利的年代,谭建宽的爷爷奶奶每年都得回老家两趟看望陪伴老人,一次是过年,一次是入伏前后。   这两间也很让柳家叔侄吃惊,不过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概念:这屋子可真是脏、乱、差啊!   除了打开的衣柜里面,到处都是灰尘,摆的乱七八糟的桌椅上,放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地上随意扔着不打算带走的旧衣服和纸张、旧书、旧鞋子破袜子。   而且这屋子里的衣柜和桌椅,一看就是最近几年比较流行的那种。   这两个房间里,只有里间靠在东南角有一个“地主和地主婆结婚时候的床”比较扎眼。   这是猫儿说的,因为他只在电影电视里看到过这种床,电影电视里,要么是地主和地主婆睡这种床,要么是古代人结婚的时候用这种床。   谭建宽说:“这是房子盖成后,我爷爷奶奶怕太爷爷太奶奶睡不习惯那种四面不靠的欧式床,特地给他们买的,后来他们不再来住,夏天的时候我爷爷奶奶就让家里小孩子来这屋里睡觉,北屋比厢房要凉快。我们走后,小柳你们就搬到北屋吧。”   柳川问道:“只有一个床?”其实他知道答案,他就是想证实一下。   果然,谭建宽说:“你们刚才在我屋子里看到的那些多余的,就是从这里搬过去的。”   他可能怕柳家叔侄误会,就接着解释说:“只有那两个书房用的单人沙发是我知道那个女人要进门,提前搬过去的,其他的都是我爷爷让搬走的。   包括这个床,分家的时候是分给我的。   这个床太大,当初是分成几部分搬进来的,一起跟着来了两个木匠师傅,搬进来之后,师傅再给重新拼装起来。   床全部是榫卯结构,往一块拼装的时候难,拆卸的时候更难,分家后我想找人把它拆开搬走,我爷爷不让拆,他说就算是放在这里,床也还是我的,并让……我爸写了个字据。”   柳川和柳侠交换了一个“摊手”的眼神:这谭家爷爷是有多看不起自己这个儿子啊,连一张床的信任都没有。   猫儿把三个叔叔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那,谭叔叔愿意啊?你的床在这里,他怎么住啊?”   谭建宽不屑地冷笑了一下:“他们?谭建伟和那个女人从来没住过这两间房。   我爷爷说,我们家在我们老家也算是大户人家,可从他知道的,往上面数八辈我祖爷爷们都没有纳妾招通房的,他和我奶奶是娃娃亲,一辈子都没有对我奶奶不忠。   让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进门已经把谭家祖宗八代的脸给丢尽了,绝对不会让她碰我太爷爷太奶奶的东西,估计是那老……我爸把我爷爷的话跟那个女人学了,那个女人一直恨我爷爷,跟着也恨我太爷爷,所以她几乎没进过这里。   谭建伟原来也不进这屋,他是前几年搬学校住以后,想出租西厢房,才把他们的家具搬这屋里了一部分。   那女人心里不平,一直想证明自己是这个家的主人,可平时没机会,谭建伟结婚的时候,她跟我爸大闹了一场,她做主,一件老家具不用,全部买当时最时尚的组合家具,不但给谭建伟买,她还给自己买了一套,就是外面那套,谭建伟那套一部分弄到他们学校了,剩下的都在西厢房北头那屋里。   当初分给谭建伟的老家具,都让她给扔倒座和那个杂物间里去了。”   谭建宽不是个话多的人,因为柳侠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他知道他们对谭家的那段过往已经了解,所以今天见物伤情之下,才在他们面前发了几句牢骚。   和这个院子同时建成的厨房和卫生间,是紧靠着东院墙盖的,正对着北屋和东厢房之间的空隙,有走廊跟北屋和东厢房相连,而北屋和东西厢房都是中西结合的风格,三面带走廊的,三所房子的走廊还互通,所以即便是下雨下雪天,从厨房往三所主屋送饭菜也不是问题。   厨房和卫生间都十分宽敞。   厨房里最显眼的是那张周围摆放了十二把椅子的长方形餐桌,它又让柳侠想起了某个外国老电影:里面的人一个个正襟危坐,脖子上都挂着快白布,一人跟前摆着个盘子,每个人都悄默声地盯着自己的盘子一动不动,就像默哀一样。   谭建宽说:“椅子原本有二十把,我带走了四把,还有四把在东厢房放着,那四把腿儿有点松动,你们如果要用,得提前找人修一下。”   不过,厨房里最让柳侠和柳家其他几个人感兴趣的不是这个看起来会对吃饭造成很大困扰的大餐桌,而是灶台,居然是和柳家差不多的那种土灶台,而且也是两个火孔,只不过,柳家的两个都是烧柴的,而谭家是烧蜂窝煤的。   土灶台北头外还连着一个比较低的台子,谭建宽说,那是为了放燃气灶后来才砌的。   灶台南头靠着卫生间的那头,有一个白瓷的洗菜池引起了柳家叔侄几人的注意,这个洗菜池上面没有水管,而且北面和案板挨着的地方也有一个比较大的洗菜池,这个洗菜池看起来一点用也没有。   谭建宽说:“那个水池通着卫生间的浴盆,从这里烧了热水,倒进那个池子里就可以直接流到浴盆里。”   猫儿兴奋地说:“冬天也可以在家里洗澡了。”   柳侠说:“零下十度,这么大个屋子一浴盆的水,不冻傻你!”他说着这话,脑子里需要添置的物品名单里又多了一个热水器,还有,是要燃气热水器,还是太阳能热水器呢?   他们接下来又看了东厢房,还有谭建伟放老家具的那间倒座和竹林里的杂物间。   看完后,柳家现在对这事有思考能力的三个人得出两个结了:一、谭建宽的爷爷是真向他,谭建伟分到的家具和他的一比,那就是陶土尿罐和抽水马桶的差别;二、他们买不起。   谭建宽表现得很开通,让他们慢慢商量,明天早上六点之前给他回话就行,如果到时候柳侠不要,他和谭建伟还得找人过来帮忙搬呢。   柳侠纠结了半个小时后,过去问谭建宽:“可以只买其中几件吗?”   谭建宽说:“小柳,我刚才已经说了,这些家具是我爷爷专门为这个家定做的,我不想把他们拆得七零八落,而且,如果你现在不买,我觉得以后你也很难买到这么适合这些房子的家具了。   你再考虑考虑,你只要给的价不是太不能接受,我就认了。”   柳侠的脸揪成了包子。   谭建宽说:“小柳,你是不是觉得这是用了好几十年的旧东西,怕买亏了?要不这样吧,你找曾教授问问,如果他也觉得不可买,我就另找买家。”   柳侠跟柳川和猫儿商量了一下,果断跑出去给曾广同打电话。   他想再鼓起劲拼一下,可心里又有点没谱,三哥和猫儿现在肯定是不想让他再花钱,所以他得找个能撺掇他的人给自己找个借口。   曾广同星期一早上没课,但学校每周一早上例会,他虽然是退休后返聘回来的,如果没特殊的事,也要参加。   柳侠给他打电话时,曾广同正好开完会出来,不过他下边还有一个只有几个人参加的小会,听了柳侠说的事,他说:“你等着,我找人过去帮你看看。”   一个小时后,许应山来了。   许应山先把柳侠买房子的行为给夸了个金光灿烂祥云缭绕,然后让柳家叔侄几人该干嘛干嘛去,余下的事就交给他了。   柳川下午四点多的火车,吃过午饭就得走了,柳侠巴不得能和他多亲热一会儿,所以,真就放心地把事交给许应山,自己和柳川一起准备午饭去了。   许应山跟着谭建宽又把家具看了一遍,柳侠的红枣山药炖排骨该出锅的时候,他过来了:“幺儿,给我数八千块钱。”   柳侠和柳川都感觉受到了惊吓:“八千?”   许应山说:“先把钱给我,其他的咱们待会儿再说,放心吧,哥哥保证不让你们吃亏。”   这人一天到晚没个正形,连称呼都没个准,对柳侠他们几个一会儿大侄子一会儿小兄弟,柳侠都习惯了。   柳侠让猫儿去给许应山拿了钱,然后柳家叔侄四人直愣愣地看着许应山叼着烟,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往北屋走。   十来分钟后,许应山回来了,柳侠他们的饭菜也端上桌了,邀请许应山一起吃。   许应山一点不客气地答应了:“你们曾大伯给我的任务,家具搞定,把你送上火车。”许应山看着柳川说。   柳川摆手:“多谢,不过不用,公交车转一次就到了。”   许应山笑:“那也没咱这专车来得得劲儿啊。行了兄弟,咱们都是朋友了,客气这个干嘛呢,你看我就不客气,来,先来块排骨。”   许应山长袖善舞,什么时候都能让身边的人感觉很舒服。   猫儿忍不住了:“许伯伯,家具怎么说的?”   许应山说:“买下了啊,钱不都已经给过了嘛!”   几个人一齐瞪着他。   许应山大笑起来:“好了好了,不逗你们了,咱说正经的。   除了谭建伟的那些组合家具,其余的咱包圆儿了,包括你们屋里的这些。”他拍拍自己柳侠和猫儿坐着的木沙发。   现在,柳侠他们已经知道,这些沙发和他们现在睡的床,还有屋子里的两个衣柜,原来都是谭家放在倒座房里给佣人们用的。   “谭建伟的东西你们也看过了,大部分都是原来谭建宽他姐和他妹妹房间的东西,这些基本上就能把西厢房这几间填补得能用了,刚才那八千就是给他的。”   几个急得要死,等着他快点往下说。   许应山恶劣地笑,又吊了他们十来秒才开口:“谭建宽的那些,他不要钱,送咱们了。”   叔侄几人看着许应山,集体沉默瞪人。   许应山很冤枉地瘪瘪嘴:“这怪不得我,谭家大哥是个高尚的人,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人不喜欢钱,喜欢艺术。”   柳川问:“什么意思?”   许应山正经了点:“意思是,人家看上了曾教授的手艺,一副八尺的画换那两大所房子里的家具。”   ——   柳侠准备了一肚子道理,打算和曾广同大战三百回合,结果,和当年的柳海一样,一个回合没下来,他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柳侠:“曾大伯,这真哩不中。”   曾广同:“为啥不中孩儿?”   柳侠:“谭建宽想要你给他画一副八尺哩画,你哩画一尺就好上万,八尺,那得多少钱啊?他那些家具不值恁多钱。”   曾广同:“那,大伯现在回家去给你拿一副八尺哩画,您家大门外有收废品哩,你把画给他,不用跟他要多少万,你就跟他要几百,你看他要不要?”   柳侠:“大伯,收废品哩没文化,不识货,你不能拿他们举例子。”   曾广同:“哦,算数,你是大学生,有文化,还认识大伯,知道大伯是画家,那现在,我拿副八尺哩画给你,我不跟你多要,就跟你要十万,小侠你给吗?”   柳侠:“?!”   曾广同:“哈哈哈,孩儿,收废品哩没文化,他不要我哩画,你是大学生,还知道我是个有名气哩画家,也不要,知道这是为啥吗孩儿?”   柳侠红了脸:“大伯,我,不是……”   曾广同摆摆手:“不用担心我难堪孩儿,这再正常不过。   对于需要哩、喜欢哩人,大伯哩画就是艺术品,压到箱底儿没人知道,只要自己想想都会偷偷高兴;   对于不需要不喜欢哩人,那就是一张纸,不能吃,不能喝,屁用都没,连把青菜都不胜。   现在有人愿意用一张纸,给咱换点有用哩东西,这不正好吗孩儿?”   柳侠呆。   曾广同得意地站起来,双手背后,溜溜达达往北屋走:“哎呀,我得来看看,我那一张纸换来哩啥好东西。”   心有戚戚的柳侠回头看猫儿。   猫儿一脸阳光灿烂:“嘿嘿,我就跟你说了嘛,曾大伯画画跟你测绘一样,能者不难,举手之劳。   虽然举手之劳的便宜也不应该占别人的,可曾爷爷他不是别人啊,反正我还是那么想的,要是怀琛伯伯现在承包了个工程,你帮他做个测量,你会要钱吗?”   柳侠发着狠呼噜了一把猫儿的脑袋,站起来进屋做饭。   柳凌回到家,已经十二点出头了,一进大门,他就闻到一股韭菜馅儿素饺子的味道,他刚把车子放好,小萱就抱着个小瓯跑了出来:“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爸爸,吃饺饺儿。”   柳凌蹲下,小家伙艰难地用小勺挖起一个饺子,抖抖索索地送进柳凌嘴边。   抱着小萱往屋子里走,柳凌心想:猫儿这小家伙可真迷信,又不是搬家,办个房产证也要吃饺子。   不过,小家伙手艺真不错,饺子的味道真好。 第255章 收拾新居   房产证办好,房子有了,家具也有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打扫卫生,添置日常必需品了。   这么大个院子,这么多的房间,这种跟过年扫房子一样的大扫除,可是一个大工程,曾广同让顾嫂和店里一个叫秦双双的服务员过来帮忙。   柳凌也和同事商量着换了班,他星期一的课全部调整到上午,星期二他课太多,一上午不够,所以只好放弃,这样,他星期一和星期四、星期五的下午以及星期三全天,就能安心在家干活了。   柳侠和柳凌都属于脑子和手脚同步率非常高的人,一想到,马上开始行动。   柳侠以最快的速度请冬燕帮忙在她和怀琛原来上班的商场买了冰箱、电视机和燃气灶。   空调也是急需的,但现在急不得,必须等房子打扫干净,内墙粉刷层干透才能安装。   曾广同给柳侠的必需品置买名单里的洗衣机和热水器被他暂时放弃了,钱紧张,得花在最需要的地方。   夏天的衣服轻薄,好洗好干,暂时用不着洗衣机。   柳凌和柳侠现在都是用凉水冲澡,猫儿和小萱则是用太阳晒的水洗澡,所以热水器现在也用不着。   谭家的房子已经好几年都不怎么住人了,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柳家家里人丁兴旺天天热热闹闹,每到过年时候还要彻彻底底打扫一遍呢,柳侠好不容易买了个称心如意的大房子,怎么可能脏乎乎地就住进去,搬家式的彻底打扫是必须的。   不但打扫,柳侠和柳凌、猫儿商量了一下,还要把所有屋子里面照一边白。   不照白不行,除了原来谭建伟住的西厢房在他四年前结婚的时候全部刷了一遍涂料,现在还算洁白干净,其他房间的内墙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粉刷过了,现在都是脏乎乎的灰黄色。   等房子粉刷并且干了之后,就可以装空调,合理分配各屋的家具了。   他们已经决定了,空调和电视机都装在了北屋西头的书房,也就是柳侠和猫儿以后住的套间的外间。   这是曾广同的建议。   坐北向南的宅子,北屋是主屋,按传统的说法也是上屋,应该是家里辈分最高的长辈住的地方,所以柳侠和柳凌、猫儿原本商量的是北屋东头的套间是柳长青和孙嫦娥的,西套间是大哥大嫂的。   可曾广同说,他了解柳长青和柳魁,他们不可能为了所谓的礼数,让孩子们住着次一等的地方,却让最好的房子经年累月地空着,柳长青为人端正方直尊礼重教,但他对礼教自有一番衡量,并不拘泥于人云亦云的条条框框。   曾广同让柳侠他们挑着自己最喜欢的房间住就好,有一天柳长青、孙嫦娥、柳魁他们来了,柳侠他们临时去别的屋子住,把上屋让给父母兄嫂,就算是全了礼数了。   柳凌和柳侠想了想,确实,如果他们固执僵硬地坚持不住上屋,父母和大哥大嫂十有八九还会生气呢。   于是他们决定,柳侠和猫儿住西头的套间,柳凌和小萱住东头的套间。   小萱特别喜欢那个像小房子一样的大床,住在里面还可以和爸爸藏猫猫咧。   小家伙还喜欢卧室的那个侧门,因为从那里出去可以直接去后院玩,而且东侧过道边的那棵树还会结果子,西边的那个可不会。   电视机装在柳侠和猫儿的书房,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谭建宽原来的电视就在这里,这里有现成的天线,二更简单,因为空调要装在这里,总不能有了空调,再跑到一个热乎乎的屋子里看电视。   星期三早上,吃过早饭,柳凌和柳侠给顾嫂和秦双双交待清楚了她们需要做的事,自己也马上动手开始干活。   全面打扫,一定得从高处开始,否则要做很多无用功。   柳凌和柳侠要清扫室内的蜘蛛网,然后把房子的顶棚擦干净,上边弄干净了,下面才能开始粉刷墙壁,清洁地面,擦拭家具。   双坡屋顶的房子,从外面看,漂亮,有利于排水,从内部有挑高视觉的效果,但也会让屋子显得比较空,家居感不强,所以,条件好一点的人家,经常会在墙体和屋顶结合处,另外加一层顶棚,不光能增加房间的温馨感,视觉上更舒服,还有隔离作用,让房子冬暖夏凉。   以前,一般人家都是用麻绳穿起来的高粱杆做顶棚,这种顶棚看起来会稍微粗糙些,但透气性好。   讲究些的人家则会用席子,就是柳长春擅长编的那种高粱篾席子,柳家院子里盖给柳魁和秀梅结婚用的三间瓦房用的就是高粱篾席子。   谭家有钱,当然更讲究了,他们用的是木板,还不是边角料的木板,而是整整齐齐规规矩矩的好木板,并且还刷了清漆。   这样讲究的顶棚,如果沾满灰尘,实在太埋没了。   可擦干净的代价也是很大的。   举着胳膊擦头顶的东西,看着轻松,其实一会儿胳膊就受不了了,柳凌和柳侠轮着来,一个擦房顶,一个在下面洗毛巾,即便这样,整整一中午,两个人也只擦完了上屋西套间,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恨不得用左手拿筷子。   猫儿看着柳侠夹个菜都龇牙咧嘴的模样,眼都红了,他跟顾嫂和秦双双先说了一声,然后站起来,把菜一样一样拨到了柳凌和柳侠的碗里,让他们不用再伸着胳膊夹菜,直接就着碗往嘴里扒拉就行。   猫儿很想帮忙干活,可柳侠给他下了死命令:吃好玩好睡好,带好小萱,在一点不能累着的情况下,可以看点书,打扫卫生的事,你不准给我沾。   下午,柳凌和柳侠决定休息一下,不擦顶棚了,先把谭建伟租给他们的厨房和卫生间给拆了,正好也让胳膊缓缓劲儿。   谭建伟为了出租房子而临时加盖在西厢房南边空地上的厨房和卫生间,就像长在风姿卓绝的姑娘脸蛋上的一个带着黑毛的大痦子,柳家叔侄几人第一天到谭家就觉得那个临时建筑太让人糟心了。   原来房子不是他们的,再碍眼他们也得忍着,现在他们成了这个院子的主人,终于可以把这个眼中钉给拔除了。   不过,水管要留下,以后家里孩子多,在院子玩的时候,随时可以冲冲洗洗,而且,比起相对封闭的卫生间,在院子里吹着小风,看着花花草草,洗个衣服刷个鞋什么的,感觉上肯定更美。   猫儿午休起来,站在走廊里看了看汗流浃背地往小竹林那个厕所里搬砖的柳凌和柳侠,没吭声,回到屋里,小萱正好睡醒。   天气热了以后,小家伙平时在家里就只挂个小裹肚,猫儿过去,给他套上个小裤头,然后出来跟柳凌和柳侠交待了一声,小哥俩就出了门。   小萱现在每天雷打不动,午休起床一根冰棍儿。   给小萱买了冰棍儿后,猫儿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带他回家,而是挨着路边的店铺逛。   一个小时后,他扛着一堆东西回家了:两个大平拖,四个配套的拖把头。   然后他又出去了一趟,扛了把梯子回来,小卖铺赵大爷帮忙借的。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四,一个下午,顾嫂帮着忙,柳凌和柳侠把上屋剩下的三间和东西厢房的顶棚全部擦完了,趁手的工具让他们的工作效率提高了数倍。。   顶棚毕竟不是家具,拖把打扫出来的效果就可以了。   凌晨,天下起了雨,早上,柳凌六点就出发上班去了。   家里有了冰箱,柳凌昨天中午回来时一下买了好几十块钱的东西,这三天柳侠都不用出去买菜了。   七点半,怀琛冒雨把顾嫂和秦双双送了过来,他同时送过来的,还有一台洗衣机,一台缝纫机。   洗衣机是单缸的,机体锈迹斑斑,侧面还有一块凹进去了,但功能一点问题都没有,洗起东西来倍儿有劲。   缝纫机让柳侠和猫儿倍感亲切,是蝴蝶牌。   谭家爷爷集合了中英两国人民智慧的房屋设计,保证了房子在三面都有宽阔的抄手游廊的情况下还采光良好,代价就是,柳侠要为此付出一笔和电视机这种大件电器相媲美的窗帘钱。   柳侠人穷志短,想把原来的旧窗帘洗洗凑合着先用,被冬燕劈头盖脸一口否决。   冬燕的理论:窗帘和床上用品,是构成居室氛围最主要的因素之一,一个露怯的窗帘,足以毁掉一个好房子和好家具。   柳侠本就想给猫儿弄个全新漂亮的屋子,只是有点担心钱,有冬燕这么一说,他就心安理得顺水推舟,决定把上屋和东厢房北头的套间全部换成新窗帘。   如果他不带上上屋客厅和东厢房套间,柳凌肯定不让换他那个屋子的。   冬燕把同一条街开窗帘店的老板娘直接给带到了柳家,老板娘给柳侠他们推荐了一大堆最新流行的款式和花样,柳侠却有自己的主意:流行不流行,品味不品味的,他完全不在乎,猫儿现在的身体弱,他现在要的是让房子阳气足,喜气足。   柳侠最后选的是绛红色金丝绒窗帘,配白色纱。   柳凌想选冷色调的,可窗帘冷色调的很少,仅有的几种都太难看,最后他选了深红、深紫和好几种颜色交替的竖宽条纹的,比较中性,柳侠和猫儿也很喜欢,和现在搬回他套间的那两个书房专用沙发也很搭。   柳侠还咬牙让冬燕帮忙订了两套床上用品,没办法,他和猫儿的床,柳凌和小萱的床,标准尺寸的床上用品铺着都不熨帖。   柳侠和猫儿那个带着四根柱子的大床,和东厢房北屋那个据说原来属于谭建宽他大伯的大床,都是1.9米宽,2.1米长,大得离谱。   不过柳侠他们都非常喜欢,和睡大炕一样随便滚,舒服。   至于柳凌和小萱屋子里那个“地主和地主婆结婚的床”,现在,柳侠他们都知道了,那叫拔步床,为什么叫这个,谭建宽也不知道。   这个拔步床不光尺寸和一般床不一样,还不能用床垫,所以柳侠为它专门定做了两个厚褥子和床单。   窗帘店老板娘兴致勃勃地想为拔步床设计个浪漫的蚊帐,被柳凌一口拒绝。   顾嫂和秦双双都是知足而勤快的人,两个人都很珍惜自己目前的工作,被临时指派到柳侠这里干活,两个人没有任何的怨言,女人在做家务上天生比男人更有灵性,顾嫂和秦双双不用柳凌柳侠一一交代,她们比他们想的还周到呢,很多柳凌和柳侠没想到的小事,她们觉得应该做,两个人自己商量着就给干了。   怀琛把冬燕家的旧单缸洗衣机和缝纫机拉来,就是因为顾嫂和秦双双想把谭家不要的旧床单、旧毛毯之类的洗一下,这么多房间,家里平时只有柳侠他们几个人,肯定住不完,不住的房间,天天打扫也不现实,可不打扫的话,那些刚刚擦洗干净的家具很快就又会被尘土淹没,她们要用那些床单和毛毯把暂时用不着的家具都盖起来。   还有窗帘,柳凌和柳侠根本没有想起来让她们洗窗帘,因为太多也太脏了,没有洗衣机,洗起来太麻烦,他们俩打算扫完房子自己慢慢洗,是顾嫂和秦双双看不下去,顾嫂回家后跟冬燕和怀琛说了,冬燕才会把缝纫机也给送过来。   两个勤快的女人打算把旧窗帘洗干净后,看着柳侠的那本家居装饰画册,把窗帘改成现在比较流行的样式,连灯花、罗马式、荷叶堆边什么的,在会手工做衣服的女人眼里根本不算个事,她们的手艺用在上屋不行,暂时用在厢房和倒座还是可以的。   ——   柳凌将近十二点回到家时,雨还在下,天气闷热潮湿。   几个人刚吃过午饭,祁越介绍的包工队就来了:顶棚擦干净的房间,可以开始批墙刷涂料了。   猫儿午休起床时,雨刚刚停,他领着小萱出去买冰棍儿前,去上屋看了看,柳侠和柳凌正在西套间卧室用旧报纸和宽胶带包那个漂亮的梳妆台。   猫儿说:“小叔,五叔,我跟小萱买冰棍儿去了哦。”   柳侠和柳凌同时转过身,柳侠说:“猫儿,拿着那个大黑伞,万一再下,你可不敢淋雨。”   猫儿点头:“我知小叔,我拿着咧。”祁老先生说,即便现在已经好了很多,猫儿也尽可能不要伤风感冒,发烧对猫儿的影响很大,柳侠把这话奉为圣旨,一天三次给猫儿量体温。   柳凌走过来,小萱马上伸手让抱。   柳凌把他抱起来:“下雨还吃冰棍儿啊?”   小萱嘿嘿笑:“嗯,冰棍儿可甜,可好吃。”   柳凌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好,那,一会儿叫哥哥给你买俩。出去听哥哥的话啊,不许乱跑哦。”他转过脸又对猫儿说:“猫儿,今儿下雨了,孩儿搁家老没意思,这一会儿不下了,你领着孩儿搁外头耍一会儿,记着啊孩儿,要是看着天像是又想下了,就赶紧回来。”   猫儿说:“知了五叔,小叔,那俺俩去了哦。”牵着小萱就出了门。   小萱在屋里闷了一晌,一出大门就开始撒欢儿,小家伙的老实乖巧只是相对于两个小阎王哥哥,其实他也很能淘力。   52号往西不远,42和44号之间,是一片由好几种树木形成的小树林,白杨、榆树、春树、洋槐,啥都有,小树林的正中央,是一棵两人合抱粗的黑槐树,据说有四百多年树龄了。   在中国很多地方,一些古老的东西会被赋予神秘的传说,古老的大树就是一种,据说,这些树之所以能活这么久,是因为,它们是神的栖身之所。   这棵黑槐树,据说也是一位神的住所,所以没人敢出了这棵树占据这块地方盖房子,人们给树神留下了足够大的地方,以示对它的尊重。   小萱特别喜欢这个小树林,每次被大人带着出来,经过这里时,他都要把靠近路边的树一棵棵挨个围着转一圈,或者张开小胳膊,开着小飞机转好几圈,然后才肯继续往前走,碰到下一个他觉得有趣的东西,继续玩。   今天也一样,小家伙摇了摇48号大门口新栽的一棵小树,把自己弄了一身水,接着就往小树林跑。   猫儿追着他喊:“孩儿,今儿下雨了,那儿都是泥,不敢去。”   小家伙咯咯笑着只管跑,猫儿追上他,想把他抱起来,可他把伞换一下手的时间,小家伙就又趁机跑了。   等猫儿抓到他,小家伙右脚已经成了个小泥蹄子,凉鞋陷在了泥里。   猫儿提溜着小家伙把他放在42号门口的墩子上,又折回去拿凉鞋。   “嘀嘀嘀。”   猫儿拔出鞋子,正弯着腰甩上面的泥,一阵汽车喇叭声从身后传来。   猫儿扭头看,一辆黑色轿车正从47号门口慢慢往他跟前倒,驾驶室的玻璃打开着,司机带着个大墨镜,也正扭头看着他。 第256章 巧遇?   猫儿以为这个人是催促着自己赶紧让路,他转头看了一下,觉得自己站的地方完全不影响那个人倒车或调头,不过,他还是象征性地往路边让了一步。   司机摘下了墨镜。   猫儿看了几秒种后,忽然睁大了眼睛,他又仔细看了看,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他紧张地看了一眼自己家的方向,发现只有49号门口停着一吉普车,自己家门口一个人也没有,猫儿才松了口气,心狂跳着几步跑到车边:“震北叔,你怎么在这儿?”   陈震北淡淡笑了一下,没回答猫儿的问题,而是伸手递给猫儿一条海蓝色的毛巾,然后看了看小萱的方向:“伞和鞋子给我,你去把小萱的脚擦擦,我调个头开过去。”   猫儿犹豫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把伞和泥鞋子递给陈震北,拿着毛巾向小萱跑过去。   猫儿扳着小萱的脚刚擦了两下,车已经停在他身边,陈震北打开副驾驶座的门:“猫儿,上来,来车上擦。”   猫儿抱着小萱上了车。   清凉的感觉扑面而来,猫儿觉得奇怪,看着陈震北:“车里边怎么这么凉快啊?”   陈震北拉着方向盘边的一个按钮来回动了两下:“空调。”   小萱不认识陈震北,坐在猫儿怀里不敢说话,只是盯着陈震北的脸看。   陈震北伸手捏了一下小萱的脸:“咋了,不认识叔叔孩儿?”他说的是标准的荣泽话。   小萱扭头看猫儿。   猫儿本来也在打量陈震北,他觉察到小萱有点不安,就用下巴蹭了蹭小萱的脸:“没事儿孩儿,这是……叔叔,哥哥哩好朋友。”   小萱是个心十分宽的孩子,听到是猫儿的好朋友,再加上陈震北给他的感觉很好,他一下就放松了,还对着陈震北轻轻喊了声:“徐徐。”   陈震北伸手摸了摸小萱的头:“小萱真是个好孩儿,这么懂礼貌。”   他忍不住了又转身向后看,52号门口还是没有人,他垂下眼睛覆盖着眼中的失落,转身踩下油门,车子慢慢往前走:“猫儿,你给小萱买了冰棍儿马上就得回去吗?”   猫儿扳起小萱的右脚继续给他擦泥:“不是,今儿下雨,小萱在屋子里闷了一大晌,五叔让我带着他在外面玩一会儿。”   陈震北的脸上流露出一点真实的笑容:“那我开车带着你们转一圈吧?”   猫儿想了一下,点点头,正好也到了胡同口,陈震北停了车,猫儿跑到小卖铺去买了根绿豆糕。   看着猫儿坐好,小萱开始吃冰棍儿,陈震北问:“小萱,你想去哪儿孩儿?”   小萱舔着冰棍儿,目不转睛地看着陈震北,就是不说话。   猫儿说:“小萱喜欢去游乐场玩,还喜欢划船,不过今儿不行,我不能去太远,万一下雨,我马上就得回去,要不我小叔该担心了。”   陈震北说:“那,咱们就在在附近随便转悠吧,到哪儿算哪儿。”   猫儿点点头:“行。对了,震北叔,小萱有点晕车,特别害怕猛的一下停车,你开慢一点。”   陈震北又伸手摸了下小萱的头:“知道了,今儿肯定不会让我们小萱晕。”   车子右转,上了将军路。   猫儿想表现的镇静点平常点,可手头有点事做的时候还好,还能借着做事转移一下注意力,现在小萱的脚已经擦干净了,他实在没别的事,这么近的距离,忍不住就会去观察陈震北。   和两年前相比,陈震北的变化实在太大了,这个变化猫儿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好像不是外貌的变化,因为仔细看,陈震北的脸和以前一模一样,甚至都没有稍微瘦或稍微胖一点,可能只有肤色,比以前稍微白了一点。   但猫儿却没能一下子认出他,因为眼前的陈震北,感觉上和以前压根儿就是两个人,以前的陈震北,也有表现得成熟稳重的时候,可大部分时间,即便是他做事情的过程和结果都是稳妥可靠的,可给人的感觉却依然是轻松跳跃的,整个人像个快乐的大孩子。   现在的他,给猫儿的感觉有点……奇怪,但并不是不舒服,相反,现在的陈震北和以前一样让猫儿觉得稳重可靠,无所不能,和以前一样亲切。   很久以后,猫儿再想起这一天的陈震北,他终于能说出那种感觉:像是大伯、三叔和五叔的合体。   即便是笑着,仍然有点五叔柳凌特有的那种清冷,可同时还有大伯柳魁的稳重和煦,三叔柳川的成熟坚定。   气质上的变化反应在脸上,现在的陈震北看着给人的感觉比实际年龄好像大了二十岁,所以他带着墨镜的时候,猫儿根本没把他和他本人联系起来。   车上有冷气,很凉快,陈震北开得又非常稳,小萱确实一点都没有晕,再加上有了冰棍儿,小家伙什么都不想了,乖乖地靠在猫儿怀里,吃着冰棍儿,看着外面的景色。   陈震北发现冰棍儿化的有点快,反手从驾驶座后面拿出一卷纸递给猫儿,让他帮小萱接着流下来的冰糕水:“猫儿,你五月二十八号化验的结果和四月二十八号的结果基本相同,林教授说你能保持这样的状况证明你的造血机能现在比较稳定,这是好现象。祁老先生说你现在需要的就是慢慢调养,不会再有生命危险了,你自己现在的感觉怎么样?”   猫儿说:“只要不做太剧烈的活动,没什么特殊感觉,就是没有以前,哦,就是我根本就没有得病的时候,没那时候有劲儿。   不过比我刚得病的时候好多了,那时候我端个碗吃饭都觉得累,现在我早上跟祁爷爷锻炼一个小时,五禽戏动作幅度挺大的,我也不觉得累,只是到最后的时候有点想找地方坐,觉得那样会更舒服,就是这感觉。”   陈震北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轻轻说了声:“猫儿,对不起。”   猫儿奇怪地看着他:“什么?”   陈震北说:“去年你和你小叔刚来京都的时候,你病得那么厉害,那么危险,你小叔和曾大伯到处求人,我却……”   “震北叔,那怎么能怪你呢?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来京都了啊,就,咳咳……”   猫儿本来还想说,就算你知道,也没道理非得帮我们,不帮就得道歉啊,可他念头一闪之间,知道自己不能这么说,这会让陈震北更难受。   陈震北伸手揉了一把猫儿的脑袋:“现在,什么都别想,专心养病,快点好。”   猫儿点点头:“我知道。”   车子沿着将军路慢慢向北,开始时道路两旁还有几栋三四层的楼房,几间灰头土脸的店铺,很快,就全部成了低矮的平房和石棉瓦、毛毡搭建的临时建筑,路边到处是垃圾,废弃的塑料袋把垃圾堆装扮得五彩缤纷。   小萱的冰棍儿吃完了,猫儿帮他擦了擦嘴,陈震北把车靠边停下,伸出手:“小萱,来,叔叔抱着你开车。”   小萱扭头看了看猫儿,从他腿上下去,转身后又爬上来,跪在猫儿的腿上搂紧了他的脖子,看着陈震北,意思非常明显:不。   陈震北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继续开车。   又走了几分钟,垃圾没有了,路两边开始出现成片的杨树林和刚刚收割完的麦田,路不再是笔直,虽然还是公路,坑坑洼洼却越来越多,并且开始上下坡。   猫儿问:“震北叔,你打算去哪儿呢?”   陈震北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又过了大约十分钟,一座远远看着很像四合院的建筑出现在公路右边。   这附近没有人家,周围杂草丛生,大片的乱岗野草间,只有几块零星的田地,给人的感觉就是荒野,在这种地方看到那么一个院子,感觉庄严而神秘。   三分钟后,车子停在大四合院的门外。   陈震北下车后,没有征询猫儿和小萱的意见,直接抱起了小萱往四合院的大门走去。   小萱也不挣扎,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猫儿。   猫儿非常了解小家伙随遇而安的性格,对他笑笑:“地上有水坑,让叔叔抱着你吧乖,叔叔可喜欢你了。”   小萱眨巴了两下眼睛,好像认命了,开始怡然自得地东张西望。   院内一棵不知名的大树,枝叶葱茏,巨大的树冠从里面探出,笼罩了四合院大门里里外外一大片地方,破败的门楼因此凭添了几分历史的厚重感。   猫儿抬起头,看到门楼下模糊的字迹:驿栈。   大门右边墙上钉着一个木牌子:三级文物保护单位。   猫儿看向陈震北。   陈震北对他微微一笑,也抬起头,对着门楼看了一会儿,才伸手推开了虚掩着的大门。   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随即飘飘忽忽地传了过来:“……那冰轮离海岛嗷嗷嗷……熬……熬……,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   陈震北轻轻咳嗽了一声。   坐在破旧的藤椅上、穿着大裤衩白汗衫、肚子上放着个收音机、闭着眼睛、手指轻轻敲打着椅背的男人睁开了眼。   看见他们几个,男人的表情好像微微顿了顿,然后,原本敲打椅背的右手随便动了两下,就又闭上了眼睛。   猫儿和陈震北看懂了他的手势:进去吧进去吧。   将军驿确实就是一个四合院,一个比较大、结构比较松散 却颇有点官家威严的四合院。   雨后的大院子鸟语声声,有着深山古寺的幽静,古老的树木依然枝繁叶茂,散发着浓浓的生机。   可已经塌陷的屋顶,屋顶上堆积的陈年落叶和生长中的青草,已经脆弱到似乎一阵风过来就能吹断的窗棂和窗棂后黑洞洞的窗户,让猫儿感觉自己像在看一张沟纹纵横、满面尘霜的脸。   小萱只看了南面的大房子,发现里面除了满是灰尘的破旧桌椅,就只有蜘蛛网之后,小家伙立马没了兴致,要求下地上自己玩。   陈震北和猫儿跟在小家伙后面,看着他。   在大院的东南角,小萱找到了他感兴趣的东西,一溜石马槽和一盘石磨。   陈震北把小家伙抱到马槽上,然后和猫儿一左一右地保护着他,看他小心翼翼地从一个马槽跳到另一个马槽。   猫儿鼓了好几次勇气,才开口问:“震北叔,你是真的喜欢我五叔?是,想和他……过一辈子的那种……喜欢吗?”   陈震北和猫儿的两次通信,也是从来没有挑明过这个话题,但陈震北从猫儿的字里行间,能清楚地知道,猫儿看过他给柳凌的信,猫儿知道并且对他和柳凌之间的感情并不反感,并且还想帮助他们。   而事实也是,这次猫儿因患病来到京都后,确实不止一次帮过他。   不过现在,陈震北还是反问了猫儿一句:“你觉得震北叔和你五叔的事很恶心吗?”   猫儿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没有,我只是不知道,中国也有同性恋,我总觉得,你和我五叔,不是真的。”   陈震北说:“感情的事,不分国界,不分人种和性别。”   猫儿说:“那,现在你们怎么办?你都跟卓雅阿姨结婚了。”   陈震北深深地呼吸,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我不知道,我一直在……努力,可我不知道,我的努力,会不会跟我和你五叔之前所做的那些努力那样……一夕之间,付诸东流。   我和你五叔一样,不可能对着别人的国旗宣誓忠诚,所以我们想要的,只不过是在我们自己的国家,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小家,我们不要求祝福,不要求权力,我们甚至没想过要这个世界公开承认我们的感情,我们唯一的要求,就是不会因为我们所爱的人和自己是同样的性别而受到不公平的待遇,让我们可以有一个能够安心生活的地方……”   猫儿轻轻地问:“在我们国家,即便只是这样,也是不行,对吗?”   陈震北的笑容冷冽而愤怒:“对,不行,那些喜欢异性的人,不能容忍和他们不一样的存在,而喜欢异性的人占了这个世界人口的绝对多数。”   猫儿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那你们怎么办呢?”   陈震北说:“努力,在看似无法生存的地方,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可以生存的空间。被榴弹炮、火箭炮地毯式轮番轰炸过的土地上都能有草木活下来,我不相信世界这么大,我们就找不到一个存身之处,即便真的没有,我也要,造出这么一个地方来。”   猫儿心里闷闷的想:可是,不给你和五叔存身之处的是你爹,有他挡在那儿,你怎么造?用榴弹炮、火箭炮把他给轰了吗?   小萱站在最后一个马槽的沿上,朝着陈震北伸出手:“徐徐,我想去磨上耍。”   陈震北拎起小家伙抛起来老高:“喔,真能干,这么多马槽都跳过来了。”   小萱要推磨,可磨上早就没了磨杠,小家伙在上面蹦了几下,对着往磨里放粮食的孔看了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致。   两个人牵着他看了看高大的正房东屋,除了房间更高达宽敞些,没发现任何和南屋不同的地方。   小萱自己颠儿颠儿地跑向北屋。   一来到北屋的台阶下,小萱就发现了好玩的东西:“哥哥,徐徐,鸟窝儿,有小虫儿。”   猫儿和陈震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廊檐下一个做在过梁上的燕子窝。   猫儿先跑了过去,陈震北紧跟着也过来了。   小萱兴奋得直蹦,指着燕子窝大叫:“小虫儿蛋儿小虫儿蛋儿,哥哥,我想吃,小虫儿蛋儿。”   陈震北抱起小萱:“行,叔叔举着你,如果里边有小虫儿蛋儿,咱全都给他拿走,回家煮了吃。”陈震北把普通话和中原俚语混合着说的十分顺溜。   小萱高兴地自己想往陈震北肩膀上爬,陈震北却左手托着他的两只脚,右手扶着腿,一下把他举了起来:“来乖,来看看有没有小虫儿蛋儿?”   小萱高兴的吱哇乱叫:“看见了看见了,没,没小虫儿蛋儿,有小虫儿,嘿嘿,好几个小虫儿。”   “那,你想吃小虫儿不想孩儿?”陈震北问。   “嗯?吃小虫儿?嗯——,我不想吃,俺奶奶说哩,小虫儿蛋儿能吃,暖出来小虫儿就不能再吃了。”   陈震北把小萱放下,继续抱着:“为什么?有人烤过小虫儿,说是特别好吃。”   小萱鼓起了脸:“不中,不能吃,俺奶奶说哩,小虫儿是活哩,不能吃。”   陈震北稍微想了一下,明白了小萱的意思,活的,就是有生命的,所以不能吃。   陈震北忽然在小萱脸上亲了一下:“嗯,小萱真是个好孩儿,从小就知道保护小鸟。”   小萱嘻嘻地笑,得意地看着猫儿。   猫儿趴在窗户上往里面看了一下,和南屋和东屋一样。   他站在走廊边,浏览整个大院:“对了震北叔,大门上写的不是将军驿啊,为什么你们会这么叫?”   陈震北说:“驿栈外面的那条路,是古代的一条官道,从京都派往北方的军队,一般都会走这条路奔赴北方战场。   这个驿栈,是离京都最近的一个驿站,最早有军队要出征的时候,偶尔,有一些高级将领特别好的朋友会一直把他们送到这里,在这里和他们饮一杯酒,看着他们走过前面那座山,这才算告别,后来,慢慢就成了习惯。   据说,有两个朝代,朝廷也会派人代表皇帝或者说是官方,把出征的将领一直送到这里,久而久之,这里就被当做了武将正式踏上征程的地方。   人们把这里叫做将军驿,应该是说,这些将领只有到了这里,才会忘却京都的繁华,抛开所有的烟火琐事儿女情长,成为一个心里只有敌人、只有战场的将军吧。”   猫儿说:“哦——,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这个驿栈曾经遇到过非常危险的事,被一个将军解救了,人们为了纪念他,就把这里改成了这个名字。”   陈震北有片刻的恍惚,真是一家人,我给他讲解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   ……   “小凌,我从小的理想就是当一个将军,可现在,我发现自己任何时候可能都抛不开平凡的人间烟火儿女情长,这样的我,会不会上了战场,也只能是个最平庸的士兵?干着自己最喜欢的事业,却最终一无所成。你这么好,如果我成为这样没出息的人,你还会喜欢我吗?”   “谁说只有抛开平凡的人间烟火和儿女情长的人才能成为战场上的英雄?幸福的人间烟火儿女情长不正是军人所要捍卫的家国尊严的一部分吗?我想要的你,是能陪伴我一生的爱人,如果你成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视儿女情长为负累甚至耻辱的人,那,我干嘛还要陪着你?谁会想陪着一个石头疙瘩或人形武器过一辈子啊!”   “小凌,我成不了的,以前可能还可以,遇到你之后……”   “……不要担心,我也成不了,我会陪着你,做一个一身烟火气、一肚子儿女情长、成不了将军但却可以称为最好的军人的凡夫俗子。”   ……   将军驿还在这里,这个为他们制造出一个临时安全的小窝的廊柱也在这里,那个一旦决定接受他,便连他臆想出来的不幸都舍不得让他承受,用主动的亲吻来消除他不安的人呢?   陈震北紧闭双唇。   那已经不是小凌第一次主动亲吻他,虽然只是狠重重的一下,他却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那美好时刻丝丝点点的细节。   ——   回来的时候,陈震北非要抱着小萱开车。   猫儿开始不肯,可陈震北就是不把小萱还给他,只管抱着小萱,让他坐在自己怀里,还让他一只手抓着方向盘,说要让小萱把车子开回去。   小萱从看了小虫儿窝之后,就一下子对陈震北亲热了起来,现在,他美滋滋地坐在陈震北腿上,对当小司机信心十足。   猫儿只好作罢。   反正这条路上车也不多,震北叔开车又非常稳,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在小萱的笑声里,他们回到了老杨树,走到胡同口,陈震北要下去给小萱再买个冰棍儿,猫儿不让,自己下去,买了个火炬形状的冰激凌。   陈震北虽然只是穿着陆军夏季常服,看起来却非常扎眼,猫儿不想让赵大爷记住他,他怕万一哪天柳凌到这里来买东西,赵大爷说起今天的事。   猫儿想领着小萱走回家,陈震北不让,硬是把他们给送到了49号门口。   那辆吉普居然还停在那里,猫儿心里有点打鼓,他担心那是49号家谁开回来的车,担心的原因和前面赵大爷的一样,因为49号家的大孙子和柳凌年龄差不多,最近已经和他们家的人都认识了。   没想到,陈震北的车子还没停稳,吉普车里面就下来一个人,直冲他们走过来,陈震北一放下窗户玻璃,那人就说:“我说震北你可真够哥们儿的,一句离开一会儿把我撂这儿一个多小时。”   陈震北笑着说:“才一个多小时,你也好意思跟我抱怨?你把我撂路上让我大晚上的一个人走五个多小时我还没跟你算账呢?好了,别跟我腻歪了,下回回来请你和阳子吃饭。”   王敬延不干了:“还是请吃饭?你故意不是?你是笑话我让这大板油肚子给破了相不是?”   陈震北怕柳凌和柳侠突然出来,不敢长时间开着车窗,他自顾自升起了玻璃,把王敬延隔在外面。   抱起小萱,陈震北额头和小家伙相抵,他不舍得让小萱走,他可以从小萱身上感觉到柳凌的气息,而且,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小家伙。   小萱感觉到了陈震北的某种情绪,他问:“徐徐,你咋着了?”   陈震北意识到自己这样下去不行,捏了捏小萱的脸蛋,把他递给猫儿:“叔叔老待见俺小萱,不舍得和你分开。”   他又对猫儿说:“记着咱们说的事。还有,暂时什么都不要想,先把病养好,听见了吗猫儿?”   猫儿点点头,和小萱一起下了车。   小萱站在车边不肯走:“徐徐,你,你也下来呗,你去俺家,耍呗,俺家可美可美。”   陈震北笑了,猫儿却觉得他的眼睛好像有点异常:“我知您家可美孩儿,可现在还不中,等以后,叔叔天天去您家,咱天天一起耍,来,跟叔叔再见孩儿。”   小萱摆摆手:“徐徐再见。”   猫儿看着陈震北的轿车和王敬延的吉普出了胡同,才牵着小萱的手回家,四五十米的路,他使劲和小萱说冰糕和小卖铺里的火腿肠,还给滑了几个太空步,擦了几把玻璃,逗得小萱一直笑,他企图通过这种方法,淡化小萱对陈震北的印象。   一进大门,他就看到了小竹林里的柳凌,有个人正比比划划在装小杂物间的窗户玻璃,柳凌在看着那个人干。   小萱举着火炬就跑了过去:“爸爸,爸爸,可甜,可好吃,爸爸吃。”   柳凌迎上几步,抱起了小萱:“哟,今儿吃火炬了?一看就可好吃,这是第几根乖?”   小萱把火炬往柳凌嘴里塞:“嘿嘿,哥哥给我买哩,俩。徐徐想给我买,哥哥不叫。”   猫儿本来还想过去看看人家装玻璃,一听小萱这话,立马跑了:“小叔,小叔我回来了,小叔我老饥。”   顾嫂和秦双双正在用报纸和胶带包上屋客厅的墙裙,听见猫儿的喊声笑了起来:“你可算回来了,你小叔正说要出去找你们呢。”   柳侠正在他们住的西厢房换衣服,准备出去找猫儿,听到声音已经跑了出来:“你个臭猫,怎么出去这么长时间,吓死小叔了。”   猫儿嘿嘿笑着跑过去,跳起来挂在柳侠背上:“我有点饿,你背着我去厨房拿馍呗。”   柳侠使劲朝他屁股拍了一巴掌,把人往上颠了颠:“饿了还不早点回来?再这么吓我,以后就不许你自己出门了,去哪儿都得让我跟着。”   猫儿扭着头看小竹林的方向,柳凌抱着小萱,正被小家伙强行喂着吃火炬。   猫儿暗暗松了口气,揪着柳侠的耳垂跟他玩。 第257章 猫半仙(修改)   回到家十分钟后,猫儿躺在凉丝丝的凉席上(天气热了后,他们睡在地上),舒舒服服地半靠着被子,狼吞虎咽地吃烙馍卷菜,旁边茶几上放着一碗冰糖绿豆水。   烙馍是顾嫂做的,里面卷的是柳侠炒的荷兰豆和木须肉。   猫儿边吃边给柳侠解释:“咱以后就住到这儿了,我想熟悉熟悉咱新家周围哩环境,就领着孩儿,沿着将军路往北瞎溜达,那边有才割了哩麦地,地里哩蜀黍都出来一拃高了,小萱俺俩看见麦地跟蜀黍老高兴,就给时间忘了,一直往北跑着耍,后来,又看见个大四合院,那四合院看着有点像古迹,俺俩就进去看了看,结果啥都没,就是几所破房子。嘿嘿,小叔你别生气了哦,孩儿俺俩就是看见恁多麦地跟蜀黍,觉得老美,多耍了一会儿。”   柳侠把绿豆水端起来喂着他喝了两口:“小叔不是生气孩儿,小叔是老怕使着你,祁爷爷不是说了,你现在尽量别使着,别感冒发烧。”   猫儿把一只脚放柳侠怀里蹭:“我知了小叔,我以后不再一下跑恁远了。”   柳侠想了一下:“我天天买菜从那边过,这一带就咱这一片四合院呀,我记得一直到红绿灯那个大路口那儿,除了有几栋灰扑扑哩楼跟几间门脸房,就是小平房跟毛毡搭哩棚子,没啥像样哩四合院呀!”   猫儿说:“得过去那个十字路口再往北点,稍微有点远。”   柳侠更心疼了:“过去十字路口还得往北?恁远呀?那你肯定使孬了孩儿,快点吃吧,吃完了再睡会儿,这样就养回来了,以后可不敢再跑恁远了,听见没?”   猫儿点点头:“嗯,以后肯定不会了小叔。”他几口把饼吃完,又一口气把绿豆水灌下去,乖乖地躺下闭上眼睛:睡不着也要睡,不能叫小叔担心。   柳侠看着猫儿呼吸平稳了,才关上门出来,接着去包东套间的家具和墙裙。   小萱也跟着猫儿跑了两个小时,不过,柳侠一点都不担心他,   小家伙看着白白嫩嫩,一副娇生惯养的小模样,其实山里长大的他,一点都不娇气,以前在柳家岭,跟着两个小土匪哥哥玩得一晌不着家是常事,今天这两个小时对他根本不是问题,不会引发任何不良后果,最多晚上睡觉沉一点,多尿一次床。   猫儿不真也不假的话一点也没引起柳侠的怀疑,可这并不能让猫儿放松,还有五叔呢。   在这件事上,五叔柳凌那里才是大头儿。   接下来的几天,猫儿过的是提心吊胆,这几天里,他极力装镇静,强撑着不躲避柳凌,努力不让自己显出做贼心虚的模样。   柳凌却表现得比他还正常,这几天,除了上班,柳凌一直在和柳侠一起忙碌,别说问猫儿一句了,连个怀疑的眼神都没给过猫儿一个。   在这几天里,柳凌和柳侠擦完了全部房间的顶棚,把房顶上的树叶和杂草也全部清干净了。   西厢房南边空地上原本有一颗樱桃树,谭建伟为了加盖那个厨卫给砍了,柳凌和柳侠前天就把小竹林里野生出来的一棵擀面杖粗的小椿树给移栽了过来,这样以后到了夏天,在水池边洗洗涮涮的时候,也能有点荫凉。   小椿树移栽过来已经三天来,看起来长势挺好,因为老娘土带的够大,叶子都没发蔫就反过苗来了。   他们两个还和顾嫂、秦双双一起,粉刷墙壁的工人干到哪个房间,就把哪个房间的家具和墙裙用旧报纸和旧床单包起来,否则,涂料会溅在家具和墙裙上,收拾起来非常非常麻烦。   星期一早上,柳凌去上班了,猫儿觉得危机终于过去,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可下午,让猫儿更纠结的事情就来了。   巩运明给柳侠发了个传呼:再合作一次吧?   猫儿一看到这个传呼心里就难受了起来,他不想让小叔那么辛苦,可他知道,目前这样一分钱不挣的状况,才是最让柳侠难受的,猫儿自己对金钱也有着来自骨子里的危机感,所以他才会纠结:他了解柳侠对坐吃山空的恐惧。   幸好,这次柳凌在家。   柳凌和猫儿陪着柳侠一起去给巩运明回电话,他们俩要确认,柳侠只接受正常的工作量,如果像上次那样一个人干几个人的份,柳凌和猫儿商量好了,豁出去上柳侠生气也不准他接这个活儿。   好在,巩运明这次的工程不急,他给柳侠的,就是他自己的那份后期工作。   工程大约十天后开始,还是老规矩,柳侠不去工地,巩运明一天或两天给柳侠送一次数据,整个工程下来,巩运明给柳侠三千块钱。   柳侠接的这份活儿虽然没上次那么辛苦,给猫儿心理上带来的压力却比以往都大,猫儿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是别人说的丧门星?   如果没有他,小叔现在肯定和水文队其他人一样,拿着比一般人丰厚的多的工资和奖金,优哉游哉地在家里清凉消夏,没有他这个负担,小叔的日子过的该有多好,得有多少人羡慕小叔?   可现在,小叔为了他欠了一屁股的债,一边操碎了心伺候着他,一边还得辛苦给他挣看病的钱。   猫儿回忆了一下自己从模模糊糊拥有记忆以来的人生,好像除了给小叔增加负担,让他吃苦受罪有时候还得挨打,一点好处都没有。   因为这个念头的出现,猫儿虽然极力控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他的情绪还是无法避免的有点低落,这让他几乎忘记了陈震北带他和小萱游历将军驿的事。   柳侠虽然兴奋而忙碌,却十分准确地感觉到了猫儿的情绪不对,他和猫儿之间不需要弯弯绕,所以他直截了当地问猫儿出了什么事。   猫儿开始极力否认,他觉得自己已经控制得很好了。   可当柳侠以为他的这种反应是因为身体不舒服了,怕让自己担心而刻意隐瞒时,柳侠惊慌失措,大叫着想抱起他去祁老先生家。   猫儿的小心思一下子飞得无影无踪,他一边告诉柳侠自己没事,一边按着柳侠的肩膀,轻盈地蹦了几下,蹦得让自己看起来比柳侠还高,以此来向柳侠证明他的身体没问题。   柳侠疑惑地看着猫儿,摸了摸他的额头,惊魂未定:“你,你真哩没事孩儿?那,那我为啥觉得你不高兴,没精神?”   看柳侠吓成那样,猫儿心里后悔得要死,他干脆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小心思说了出来,当然,他没敢用“丧门星”这个词,而是说:“天这么热,我不想叫你接活儿,我觉得,都是因为我,你才过哩这么辛苦,要不是我,你肯定跟别人一样,天天都过哩可美,可快活,我,我……”   “哦——”柳侠和柳凌恍然大悟,同时松了口气,原来,小家伙是在思考人生啊!   柳侠放心地瘫坐在沙发上,说:“傻孩儿,你看看您五叔,小萱搁这儿,他每天早上得早起半个小时,晚上回来再忙也得陪着小萱耍,晚上还得给他洗澡洗衣裳。   那你觉得,要是现在孩儿回咱家了,您五叔会可高兴,会觉得以后他就轻松了,过哩可美了吗?”   柳凌抱过小萱,把小家伙揉得咯咯笑,还使劲在小萱的胖脸蛋儿上亲了两下,对小家伙的喜爱溢于言表。   猫儿觉得十分丢脸,揉着鼻子哼哼唧唧地说:“我知是我自己搁这儿瞎胡想咧,我现在好了小叔。”   猫儿不是安慰柳侠,他是真的好了,看到小叔刚才那一瞬间天塌地陷的模样,猫儿一下就明白,是自己吃饱了没事在瞎矫情。   自己现在应该做的,不是好好复习,考个好大学,以后多挣钱,让小叔享福吗?   前些天认为自己即将死去时那让人绝望的感觉他还记忆犹新,怎么能现在小叔刚刚心情好一点,自己就没事想东想西,唧唧歪歪地让小叔难受呢?   猫儿深刻地检讨了一番,在心里给了自己几巴掌,迅速振作精神,恢复了平日的好心情。   柳侠从来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猫儿一好,他马上就跟着好了起来,不过,他还是拉着猫儿去祁老先生家又诊了个脉,岳祁亲口确认猫儿脉象正常,柳侠才真正放下心。   猫儿上星期该换药方的时候,祁老先生说,猫儿现在情况很稳定,药方以后半个月换一次就可以。   关于猫儿的病,柳侠现在是放了五分的心了,另外五分,他自己不知道,柳凌觉得,加上猫儿小时候牛奶中毒那次,他可能一辈子都放不了了。   星期四的晚上,吃过晚饭,柳家叔侄几个坐在院子里纳凉,柳凌、柳侠、猫儿围成一个半圆,看小萱每天的例行汇报。   自从电视机买回来,小萱每天下午都要看大风车和动画城,现在小家伙每天傍晚接到爸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手舞足蹈、磕磕巴巴、颠三倒四地给爸爸讲他刚刚看过的《米老鼠和唐老鸭》。   今天下午柳凌没上班,小家伙的汇报就推迟到了晚饭后,并且还换成了给爸爸、小叔和哥哥三个人的表演。   小家伙一点都不怯场,他站在场地中间,学着李扬的声音,学着唐老鸭得意的模样,大声说:“唐老鸭出去,跑呀,跑呀,跑了,跑了可大可大一圈儿,才回家,他一回家,就看见米老鼠了,米老鼠……米老鼠,正好起床,被被都叠好了,唐老鸭看见,可高兴,他说,‘噢,杰瑞,你梦游啦’……”   噼里啪啦的掌声从大门口方向传过来:“喔,讲的真好,看我们小萱学的多像,噢,杰瑞,你梦游啦!”   柳凌、柳侠和猫儿也一起热烈鼓掌,同时站起来迎接曾广同和怀琛。   曾广同和怀琛是过来送钱的,柳海汇到曾广同户头上一万美元。   柳凌、柳侠、猫儿对着那一万美元面面相觑。   十分钟后,曾广同的电话响了。   柳侠一张嘴就说:“六哥,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就差两万块,两万块人民币,你寄回来恁多干啥?你哪儿来恁多钱?你是不是找别人借哩?”   那边过了有十几秒钟才回话:“幺儿,是我,丹秋,你六嫂。”   柳侠一下楞了:“六嫂?额……六嫂,我六哥呢?六嫂,对不起,那钱,等我有钱,我……”   “幺儿,那钱不是借的,是我们自己的,你六哥说,你说差两万,肯定是骗他的,他说,当你说差两万的时候,应该是最少差二十万。”   柳侠龇牙,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家兄弟彼此都太了解,谁也骗不了睡。   不过,柳侠还是嘴很硬地说:“没有,这次没有,我这次就是只差两万元人民币。”   那边换成了柳海的声音:“你别蒙我幺儿,别说差两万,差五万你都不会跟我说,你就是拿两万打发我安心哩,你以为我不知?”   柳侠没办法了,只好耍赖:“反正我就是只差两万,你爱信不信,六哥,你肯定是借哩钱,你借这么多钱,俺六嫂您俩搁那儿咋生活咧?”   柳海跟柳侠现学现卖:“我没借,都是我自己哩钱,你爱信不信,我随便一幅画,比你你跟咱二哥、三哥、五哥几个人哩工资加起来还多可多倍……”   国际长途,柳海愣是打了半个小时。   放下电话,柳侠又对着那一万美元发了会儿愁。   现在,除了收下,其他没一点办法。   柳侠发完愁,看了看柳凌,把钱重新推回曾广同跟前:“大伯,你还取出来干什么?正好还你呀。”   曾广同看着那一沓子钱:“幺儿,就是要还钱,也应该紧着先还你同学的吧?你心里头跟大伯就这么生分?”   柳侠想了想,也是,不管怎么说,曾大伯的钱是他自己的,而黑德清的钱是跟他爸要的,而且,曾大伯离得很近,有了钱随时可以还他。   于是,柳侠当时就跑出去给黑德清打电话。   结果,黑德清说:“我爸日进斗金,你这么着急还我钱干嘛呢?我闺女有了,房子有了,车子有了,现在没用钱的地方,就在你那儿先放着吧。”   柳侠觉得没有借着别人的钱不还自己存着吃利息的道理,坚持不肯。   黑德清就说:“那这样吧,曾教授不是说,京都的房子很快就会对外地人放开吗?干脆七儿,你没事的时候就转悠着帮我看个房子吧,看好了,等政策一下来,你也帮我买个院子得了。   一万美元顶十万人民币,不够买房子,当定金应该差不多够,行吧?”   柳侠觉得不行:“我是因为我五哥分配到京都了,我们猫儿和小蕤很快也会到京都上大学,所以才在这里买房子的,你离京都这么远,在这里买个房子干嘛使?放着当鸟窝啊?   假六哥,我不是借着别人的钱来还你,真的,我是真的有钱了,这真是我六哥给我寄回来的。”   黑德清说:“我知道,我也是真的想在京都买房子啊。你想,我家宝贝将来肯定也是要去京都上大学的吧?那我提前买个房子给她准备着不是应该的吗?我记得咱们大二的时候你就在替你们家宝贝猫准备娶媳妇的钱了。”   柳侠:“……”我家宝贝猫那时候八岁了,你家宝贝闺女可是还不到八个月。   柳侠的一万美元没地方还,只好先存了起来,他真打算没事去给黑德清看看房子去,那家伙家里有钱,想在京都买个房子很正常,古代有钱人家不也都爱在其他繁华富贵的地方置点别业吗?到哪儿都有家,都是地主,多牛逼。   回家的路上,柳侠心里小小的不忿了一下:怎么俺那儿就没有煤咧,俺那儿要是有煤,俺家也能日进斗金,那我搁原城、京都、海都,哪儿都买成房子。   不过,想到罗各庄附近长年不散的煤灰烟尘,柳侠又释然了:给我八所京都哩房子,我也不换俺家。   就这样,虽然那一万美元不属于自己,但因为存折在自己手里,柳侠觉得底气一下子足了起来。   所以,第二天,他觉得上屋的涂料已经干透,可以装空调了的时候,他给冬燕打了个电话,让商场的人多送一个。   柳凌中午下班回来,在大门口一见到小萱,小萱就拽着他,指着他们的房间,让柳凌先过去看看:“爸爸,小徐,买哩大空调,可凉快可凉快,咱屋,可美可美,爸爸你快去看看。”   柳凌感受着自己房间清凉的空气,看着那个漂亮的白色空调,还没来得及张口,柳侠先说话了:“过几天咱大嫂跟四嫂带着小莘、小雲他们一起来,小莘他们能和咱睡一个屋,大嫂和跟四嫂肯定不中,是吧五哥?   可咱总不能自己凉凉快快哩住到空调屋里头,叫咱大嫂跟四嫂住在到别哩屋子里受罪吧?你知五哥,家里都有空调了,我肯定不会叫猫儿热哩晚上睡不着,所以……”   柳凌笑着勾过柳侠的肩膀拍了拍,等于认可了这件事。   已经装上了,再推来让去就是矫情了,何况,柳侠说的确实有道理。   祁老先生家有本万年老黄历,猫儿对着这本老黄历,自己看了个搬家的好日子,阳历七月六号,阴历六月初九,宜入宅,宜安床。   柳侠因为这个,叫猫儿“猫半仙”。   其实,在这之前也有好几个适合入宅的好日子,猫儿选七月六号,是因为小蕤七月一号才放假,早了小蕤赶不上跟大家一起来。   现在,离好日子还有三个星期。   三星期后,京都的天气就真的热起来了,家里人都是住惯了窑洞的,依着柳侠的性子,他只要是拼着命跳一跳能够做到的,肯定就不会让家里人多受罪。   叔侄四人高高兴兴凉凉快快地在柳侠和猫儿的那个大书房吃了午饭,然后,猫儿带着小萱睡午觉,柳凌和柳侠看着包工队开始继续干活。   经过将近十天的忙碌,柳家屋里屋外、院内院外都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窗帘也全部都做好挂上了,现在一进屋子,家的温馨感就会扑面而来。   现在就只有一间倒座房和柳侠他们现在正住着的三间西厢房需要粉刷,还有就是砌水池子。   除了西厢房南头空地上的那一个,柳凌和柳侠、猫儿商量了一下,决定从厨房往后院再引个水管,砌个大点的池子,这样不光以后后院浇花什么的方便,孩子们在后院玩的时候随时洗洗也方便。   今天,柳侠在前院看着粉刷倒座房,柳凌在后院看着砌水池。   午休起床,猫儿和小萱去买了冰棍儿回来,柳凌已经把桌椅在苦楝树的树荫里摆放好了,小萱坐在躺椅上吃着冰棍儿玩,猫儿开始复习功课。   柳凌安置好了小萱,看砌水池的地方没什么需要他帮忙的,也拿了本书过来,坐在猫儿的对面看。   四十分钟,放在桌子上的传呼机准时提醒,猫儿半点不敢耽搁地放下钢笔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   柳凌也放下书站了起来,对猫儿说:“走,咱们玩会儿单杠去。”   在院墙边看人家砌水池的小萱看见他们学习时间结束,也跑了过来,柳凌抱起他,三个人一起玩单杠。   猫儿在高单杠上做了几个引体向上,然后就把自己吊上去,坐在单杠上休息。   柳凌托着小萱在低单杠做腹部绕杠。   猫儿看见西邻居家上屋房顶上有人在拔草,清理陈年积下的树叶,正想问柳凌隔壁是不是也卖出去了,却听到柳凌问:“猫儿,上星期四,带你跟小萱去将军驿的人是谁?”   “啊?!”猫儿吓得差点没从单杠上掉下去。   柳凌托着小萱的屁股把他翻过来,若无其事地补充:“不要跟我说是你路上碰到的,或者是咱们的新邻居但却正好是我不认识的。”   猫儿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柳凌,脑子在飞快地旋转。   撒谎?不行,不知道小萱都说了些什么?如果他说了车子里有空调,这事就编不圆了。   说实话?敢吗?会不会让五叔误会震北叔什么?震北叔明显不敢让五叔知道他来过这里……   柳凌看着猫儿装傻的模样,心里就全明白了。   他不再等猫儿的回答,接着问:“他来这里干什么?他对小萱都说了什么?”   猫儿决定说实话,至少,他对柳凌说出来的必须是实话。   “震……他是和朋友一起来的,什么事我不知道,我问了,他笑了一下,说现在先不告诉我。   震……他特别喜欢小萱,我跟他说小萱晕车,他就把车开得特别稳,我们逛将军驿的时候,他怕小萱累着,一直抱着小萱,带着小萱玩;小萱看见个鸟窝,他还想帮小萱掏小虫儿蛋儿。   我们回来的时候,他抱着小萱,教他开车玩。   他就是哄着小萱玩,夸小萱有礼貌、聪明,什么特别的话都没说。   别的……别的,没了。”   柳凌没说话,继续笑着、护着小萱让他转圈。   柳凌脸上的笑容只是针对小萱的,对于自己所说的事,柳凌没有任何表情,这是猫儿现在的感觉。   猫儿感觉过了有好几分钟,他觉得心里越来越没底,正想开口对柳凌许诺如果你不愿意让我再见震北叔,我保证以后都不再见的时候,柳凌才说:“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对吧?那猫儿,你去告诉他,这一辈子,小萱就是我的儿子,亲儿子。”   小萱正好翻不动了,屁股坐在单杠上,脸趴在柳凌胸前休息,听见柳凌说他的名字,马上直起了身子,歪着头看柳凌:“你说啥?爸爸。”   柳凌亲了一下小萱的额头,微笑着说:“爸爸说,小萱是我的宝贝,爸爸一辈子都会喜欢小萱。”   小萱嘻嘻笑:“我也可待见爸爸,我长大孝顺爸爸。”   柳凌把小萱的小脑袋按在自己胸前,下巴搁在他头顶,看着猫儿说:“去吧猫儿,尽快想办法跟他联系,跟他说,小萱就是我儿子,亲儿子,你大爷爷和奶奶,还有咱们全家人都是这么想的。”柳凌把最后两句话说的特别重。   猫儿愕然地看着柳凌:“五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凌说:“你只管这么说,他知道。”   猫儿跳下单杠,他看了柳凌一会儿,轻轻说:“五叔,他……还问我,是不是很恶心你们之间的事,我说没有,我只是不知道中国也有同性恋。”   柳凌静静地看着猫儿。   猫儿继续:“我一点都没觉得你们恶心,我觉得你们的事和别的男人喜欢女人、女人喜欢男人是一样的,都是觉得特别特别喜欢,所以不想分开,想在一起过一辈子。   我没告诉小叔你和震北叔的事,可我知道,小叔如果知道了,可能开始会跟我一样不太相信,最后,他肯定也会和我一样,想办法帮你们,五叔,我们都希望你一辈子过得高高兴兴。”   柳凌的目光看着远处某一点虚空,一动不动,猫儿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都在颤抖。   猫儿继续说:“五叔,震北叔说,卓雅阿姨的女儿叫陈墨,陈墨她爸爸叫程立峰,原来和卓雅阿姨是一个部队的,是个飞行员,现在在仙莱县一个汽车修理厂工作,震北叔去年元旦前带着陈墨去看过他一次,卓雅阿姨想让那个程叔叔看看陈墨。”   柳凌楞了片刻,把小萱往上托了托,额头和他相抵,对猫儿说:“猫儿,你先去看书把孩儿,有时间,你再去给他打电话。”   猫儿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说了声:“中。”跑回到楝树下开始学习。   柳凌抱着小萱,过去坐在花坛边,像座雕像一般,好像蕴含着无限种感情和思想,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真的只是一座石头刻成的人形雕塑而已。   小萱感觉到了柳凌异样的情绪,一动不动,乖乖地做爸爸的小抱枕。   第二天午休起来,猫儿带着小萱,雇了一辆机动三轮,到离老杨树胡同好几里外的一条繁华街道,给陈震北打电话。   他把柳凌让他说的那句话告诉了陈震北。   陈震北在电话里沉默了很长时间,如果不是电话里没有出现盲音,猫儿都以为是电话断了。   陈震北最后对猫儿说:“给你五叔说,我知道了……告诉他,只要是他喜欢他愿意的,我都没有问题。” 第258章 家里人来了   柳葳是第一个来到柳家京都新居的。   他提前定了车票,拒绝了学生家长希望他辅导到高考前最后一天的要求,六月二十八号上午考完最后一门课,下午坐火车直奔京都。   二十九号晚上,柳凌和小萱住在曾家,柳葳的火车凌晨四点到,他们要去接站。   三十号早晨,柳侠和猫儿在老杨树胡同灿烂的晨曦中迎接柳葳。   已经比柳侠还高的柳葳一把把柳侠抱得双脚离地:“喔,小叔你可真牛!你到京都客串一把病人家属都能买个别墅来。”   柳侠一巴掌拍在他头顶上:“臭小子你放手!”胡同的左邻右舍在身边来来往往的过,柳侠觉得有点丢脸。   柳凌在一边咬着牙说:“幺儿,使劲打,这臭小子是故意跩他个儿高呢!”在火车站众目睽睽之下被柳葳也来了这么一下,自觉丢了做叔叔的面子,柳凌这会儿还记着仇呢。   柳葳放下柳侠,得意地嘿嘿笑,然后一弯腰把猫儿给抱了起来:“孩儿,你长高了,来,跟大哥比比看谁高?”   他抱的是猫儿的腿,所以把猫儿给矗起来老高,比他还高出两个头呢。   猫儿哈哈大笑:“小葳哥你咋长这么高咧?你快撵上六叔了吧?”   柳葳使劲往上又颠了一下猫儿,然后把他放下来,搂进怀里:“孩儿,你可好了。”   柳侠笑着看着猫儿,跟着红了眼睛。   柳凌过来,在柳葳的眼睛上捂了一把:“小葳,没事了孩儿,咱孩儿好了。”他还记着寒假时在仁义路那套房子里,柳葳躲在小卧室不敢出声地哭的样子。   小萱有点害怕,傻乎乎地问:“哥哥,你咋着了?”   柳葳顺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然后右手迅速把猫儿揽在自己胸前,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左手揪着小萱的脸蛋儿,笑嘻嘻地说:“你不叫大哥抱,大哥气哩了。”   小萱才四岁,和柳葳将近半年不见,今天在火车站看见柳葳后就有点认生,一路上不管柳葳怎么哄,他都不让柳葳抱,但柳凌抱着,他却和柳葳玩得非常好。   现在,看大哥明明都哭了,却还对他笑嘻嘻的,心软的小胖子立马内疚了,伸出手搂住了柳葳的脖子。   柳葳抱过小胖子在他白嫩嫩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真是好孩儿。”   只是多了一个柳葳,家里却立马热闹了起来。   柳葳肩膀上驮着小萱,跟着猫儿把屋里屋外、院前院后挨着看了一遍后,使劲把两个叔叔和猫儿夸了一遍,夸他们英明,买的房子超级棒。   不过,对着叔叔和弟弟们住的床,柳葳有点龇牙。   柳侠和猫儿的那张超级大床上,半旧的被褥只占了床中间的一部分,床单只能垂下很少一点,床垫都盖不住,看着着实磕碜。   柳凌和小萱睡的床没有柳侠和猫儿这张大,但也比一般的床宽出二十公分,褥子铺着也有点窄。   猫儿看出了柳葳的意思,得意地拉开大柜子:“咱小叔俺买哩有新铺盖,你看,定做哩,好看吧?五叔床上哩在他那屋搁着咧,咱小叔俺都商量好了,到初九那天再铺,那天啥都是新哩,肯定可美。”   柳葳翻着看了看,浅金色带暗花的布料做成的整套铺盖,光是枕头套就有六个,非常漂亮:“嗯,好看,不过孩儿,咱这么好哩床,至少也得配两套好铺盖吧,要不,这一套盖腌臜了,咋换咧?”   猫儿一点也不介意这个:“现在床上铺哩这个就能换啊,其实,我根本就没想要新铺盖,现在这床我就觉得可美可美。”   柳葳笑着捏了下猫儿的鼻子:“孩儿,你是只要跟咱小叔搁一堆,睡大街上也会觉得可美。”   猫儿美滋滋地点头:“就是,只要能看见咱小叔,要饭儿我也觉得可美。”   七月二号,早上八点多,柳葳和柳凌、柳侠他们一起,迎来了大部队。   柳凌、柳侠和猫儿虽然提前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知道家里人肯定为他们准备点新东西,可看到柳长春、柳钰、柳葳和怀琛把怀琛的车子和那个一路上都开着后备箱的黄面的当做聚宝盆一样,一件接一件、一包接一包,不停地往外搬东西的时候,几个人还是惊呆了。   猫儿十分无奈地揽着两个比泥鳅还黑的小阎王坐在门楼下的凉荫里看热闹,没办法,秀梅、玉芳和小蕤他们一看到猫儿就掉眼泪,把他当做比柳若虹还娇嫩脆弱的宝贝疙瘩,看他站着都觉得不应该,更别说让他帮忙拿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裹了。   柳侠和猫儿过年的时候没回家,柳雲和柳雷两个小家伙就知道了,柳岸哥哥的病肯定不像家里大人告诉他们的那样轻巧,所以两个小家伙一直在担心,他们临来之前,柳长青跟他们说了实话,没说猫儿是白血病,只说猫儿的病原来非常严重,现在已经快好了,不过,他们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候,还是要注意点,不要太闹腾,累着了哥哥。   所以现在,两个从来都是睁开眼就上天入地地折腾的小阎王,比谁都乖,坐在猫儿身边,连呼吸都是轻轻的。   小萱离开家半年多,看到柳钰和玉芳,居然有点不好意思,脑袋扎在柳凌怀里,不肯让两个人抱,但对两个小阎王哥哥却非常亲热,这让玉芳非常难受。   不过,到底是骨肉亲人,柳凌哄着小萱,让玉芳抱了他几分钟,只是这几分钟的时间,就唤回了小家伙所有的母子回忆,小萱很快就抱着玉芳开始撒娇,非要她和两个小阎王哥哥跟着他先回家,看看他和爸爸能藏猫猫的好看的大床。   玉芳晕车厉害,在车上时一直强忍着,不想吐人家出租车上,下车后看到小萱和猫儿后更不肯吐,现在放松了,跟着小萱走到院子里,看见水管就跑过去,吐了个天昏地暗。   猫儿顾不上厨房已经做好的饭,赶紧让玉芳和秀梅、萌萌、小蕤、小莘都先去上屋东套间卧室都躺着,这几个人也都晕车,看到玉芳吐,他们一个个也都想吐。   家里虽然有两个空调房间,柳凌和柳侠他们这些天却一直都是一起住在西套间的,省电是一个原因,最主要的原因,这么大一个院子,只有他们两个大人两个孩子,感觉非常空。   寂静的夜晚,在离家千里的地方,住在一起让他们更有家的感觉。   家里人来之前,柳凌和柳侠他们决定,不按小家庭单位来住,而是男女分开住,只有这样大家才能都住在空调屋   女的人少,住东套间卧室,同时,这里离厨房也近,西厢房客厅里的大八仙桌现在被抬到了外间的书房,把书房暂时当餐厅用。   男的人多,猫儿的睡眠时间和质量又必须保证,他们住西套间的时候也分着,柳长春和柳侠、猫儿住卧室,其他人晚上就在书房的地上铺了席子睡。   谭家房子盖的确实好,尤其是上屋,墙体特别厚,隔热效果非常好,现在摄氏三十五六度的高温,上午却只有午饭和午睡的时候需要开会儿空调,其他时间,只要不做剧烈的活动,就不会觉得有多热,如果躺在地上,更是感觉凉爽。   考虑到小萱和玉芳半年多不见,小蕤、小莘和秀梅也不经常见面,允许几个男孩子午休时间去东套间睡,晚上则必须睡在西套间。   猫儿安置好了几个晕车的人睡下,出来就找不到小萱和小雲、小雷了。   柳凌和柳侠、柳钰他们正把东西往西套间捯饬,猫儿过来,先喊了柳钰让他去把柳若虹抱出来,然后他自己跑后院去找几个小家伙回来吃饭。   柳若虹小丫头太厉害了,她不但不晕车,还倍儿精神,玉芳抱着她下车的时候,柳侠伸手想把她接着,小丫头立马把小手曲成鹰爪,毫不客气给柳侠来了一下,如果不是小雷了解小丫头,提前出手抓住了她,柳侠就得被小厉害妮儿的鹰爪神挠给抓到脸上见血。   猫儿当时想替柳侠撑腰,就伸出个巴掌在小丫头眼前晃,企图以高等级的武器装备震慑小丫头,哪知道人家柳若虹根本不怕,小脸一鼓,对着猫儿又亮出了小鹰爪,同时还辅助以语言攻击:“挖你!给你挖毛毛血。”把柳侠和猫儿吓得跳出去老远。   所以现在虽然玉芳难受的不行,想睡一会儿,猫儿也不敢去抱柳若虹抱。   猫儿从西侧过道往后院走,刚转过房角,就看到柳凌建议、特地为几个小家伙砌的那个大水池里三个光溜溜的身影:两个瘦麻杆的黑泥鳅,一个白嫩嫩的小胖子。   猫儿冲着三个小家伙喊:“您几个孬货,都赶紧给我爬出来,穿上裤衩回去吃饭。小雲小雷,这儿不是咱家,您俩都该上二年级了,不准再赤麻肚儿。”   小雲扭扭屁股,又蹦了几蹦,往脸上洒了一捧水:“不穿,老热,俺搁咱家都没穿过,东成跟宝根儿他们都上五年级了,搁凤戏河洗澡还都是赤麻肚儿咧。”   小雷干脆往水里钻了一下,然后站起来,抹着脸上的水珠:“哇,老美老美,光着屁屁洗澡,可凉快。”   没有两个小阎王的时候,小萱挺乖,被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阎王一带着,小胖子立马成了淘气包,他笑嘻嘻地看着猫儿,嘴里喊着“bia bia bia bia…… ”,拍得水花四溅,根本就是在故意挑衅。   猫儿做了个捋袖子的动作,往水池跟前走:“您仨孬货到底穿不穿?不穿我可是打屁股了哦。”   柳雲又往脸上撩了一把水,然后跳出水池就往东北角黄连树的方向跑:“不穿不穿就不穿,这么热哩天,傻子才穿裤衩咧。”   柳雷跟着跳出来,向着相反的方向跑:“不穿,穿着裤衩小鸡儿老窝慌,以后该尿不远了,尿不远就生不出孩儿了。”   西邻居家正站在脚手架上给走廊的椽子和廊柱刷漆的工人看着这边哈哈大笑:“哎呦,这家这几个小子怎么这么有意思呢。”   猫儿踢掉了脚上的拖鞋,追着小雲跑了起来,可他还没跑出几步,发现小萱也爬出来了。   小胖子看着好像应该很笨,其实爬高上低的时候贼溜,他爬出来后,带着满身的水珠张开胳膊,直奔着猫儿就过来了:“哥哥!”   猫儿没辙了,他舍不得揍小胖子,连嚷一句都舍不得,小胖子撒娇的时候他更是一点办法没有,所以只好把他抱到秋千上,让他玩着,才又过去追柳雲。   柳雲却忽然不跑了,就围着黄连木和猫儿绕着圈圈捉迷藏,因为他忽然又记起来了,猫儿的病还没有好,如果自己跑太快,柳岸哥哥追自己的时候可能会累着。   猫儿不知道柳雲的小脑袋瓜在想什么,他绕着黄连树和这个淘气包团团转,可刚转了五个圈圈,忽然听柳雷在那边大叫:“啊——,五叔,五叔我不敢了,啊哈,五叔我真哩不敢了……”   猫儿回头一看,上屋东边的过道里,柳凌正一只胳膊把小雷举在空中转圈,那架势怎么看都不安全,柳凌一副随时可能支持不住要失手的样子。   柳侠和柳葳在一边抱着膀子看笑话。   柳钰驮着柳若虹急得围着柳凌乱转圈:“小凌,这孬货都七岁了,老沉,你快给他放下来,别给你哩胳膊崴了。”   柳凌继续转,把小雷吓得叫声都岔了音:“五叔,我真不敢了……”   柳凌若无其事地又转了两圈,才轻轻地把小雷放在肩上扛着:“你个孬货,都上学了还赤麻肚儿。”   猫儿喊了一句:“小叔。”   柳侠立马跑了过来,他先对着小雲狞笑了一下,然后才对猫儿说:“你去吃饭吧孩儿,这孬货交给我了,我逮着他,小鸡儿不给他铰了。”   小萱听见柳侠的话,秋千也不玩了,跑过来站在柳侠身边,兴奋地直蹦,坚决拒绝跟猫儿回去吃饭,一定要等着看小叔铰哥哥的小鸡儿。   猫儿回到前院,刚把饭盛好摆上餐桌,柳凌扛着小雷、柳侠举着小雲、柳钰驮着柳若虹、柳葳驮着小萱也回来了,三个性别为男的小家伙到底还是没穿裤头,小雲和小雷十分嘚瑟地冲猫儿做鬼脸。   猫儿乐呵呵地让他们落座吃饭,他其实也没真想让几个小家伙穿裤头,就是逗他们玩呢,他早就知道,光着屁股玩水比穿着裤头美多了。   柳凌和柳葳早早就起床熬了一大锅稀饭,还炒了四大盘子菜,买了五斤油条,三十个包子,一小锅豆腐脑,一小锅豆浆。   柳雲、柳雷和小萱跟三只小猪似的,吃的又快又多,吃完就又跑后院玩去了。   猫儿坐在柳长春身边,柳长春几乎是吃一口饭,就要扭头看猫儿一眼。   猫儿非常懂事地帮柳长春夹菜,还主动问起柳茂的情况,他知道,柳长春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和柳茂能逐渐建立起正常的父子关系。   猫儿虽然平时不会主动想到柳茂,但如果有机会,他也是真的想知道柳茂现在的生活,他发自内心地希望柳茂能和大伯、三叔他们一样越过越好。   柳长春和柳钰说,柳茂已经递交了内退申请,估计“国庆节”后就可以办理手续了,煤矿的领导着急安排自己的亲戚朋友,巴不得多点人退休,所以对已经递交了申请的人员非常宽厚,考勤上睁只眼闭只眼,柳茂从五月底收麦子到现在,一直都在家帮忙干活。   田里劳作之余,柳茂还到处采摘草药,准备晾晒好了以后卖到县医药公司。   柳钰他们这次带来的枸杞子和金银花,就都是柳茂采摘晾晒的。   柳茂的现状让猫儿和柳侠、柳凌都感觉很高兴,尤其是柳凌,他在为二哥高兴的同时,更惊讶于猫儿的大度,他想不到,猫儿竟然是真的没有任何怨言,毫无芥蒂的就原谅了柳茂十多年对他几乎等同于遗弃的对待。   显然,柳长春更高兴,儿子和孙子终于不再视彼此为路人,他们的家现在可以算是一个完整的家了。   柳长春也多少有点晕车,所以吃完饭,柳钰、柳凌他们都劝着他去休息。   柳长春昨晚上坐的是卧铺,但因为是第一次坐火车,并且即将看到猫儿,他非常激动,一夜都没合眼,这会儿确实累了,他也想休息一会儿。   但他拒绝在柳侠和猫儿的卧室休息,理由是他睡觉打呼噜,会影响到猫儿的睡眠。   猫儿说:“爷爷,我现在不睡,就算我现在睡也没事,我睡觉可死,你随便打呼噜我都不会醒,你只管搁这儿睡吧。”   柳长春坚持:“孩儿,你还没全好咧,要是因为爷爷来耽误了你睡觉养身体,叫你哩病加重,那爷爷现在就走。”   柳凌和柳侠、柳葳都帮着劝,可柳长春就是不进柳侠和猫儿的卧室,没办法,柳侠他们只好把柳凌和小萱原来睡的那个床垫抬过来,放在书房靠边的地方,让柳长春睡。   安顿好了柳长春,柳侠他们来到卧室,柳钰把带来的包裹一个一个打开让他们看。   三个凉席,四个大厚被子,两个薄被子,四个小褥子,两大包棉花,两大包洗好锤好的布,二十斤小米,十斤豇豆,十斤红枣,六十斤红薯粉条,三斤左右炒好的杏仁,三斤左右新采摘晾干的枸杞子,两小包金银花,还有,柳侠和猫儿秋冬的衣服一包,柳侠的几双鞋子。   凉席是柳川走之前,量好了两张大床和拔步床的尺寸,回去后交给柳长春,柳长春和柳茂紧赶慢赶了二十多天才编出来的。   高粱杆被解成了非常细的蔑,所以这次编出来的席子更细致,但图案却非常简单。   三张席子是相同的图案,都是亚白色的底子,每隔五公分有一溜儿两公分左右宽的波浪状高粱红,席子远看很像横条格的床单,简洁大气。   柳侠和猫儿的那张稍微有点不同,那张席子的中间,少了几道高粱红的横格子,多了一对对脸而坐的高粱红大狗和猴子。   大狗和猴子的席子被铺在床上,大小宽窄再合适不过。   猫儿趴在床上,摸着大狗头和猴子嘿嘿傻笑:“真好看。”   柳侠摸着席子说:“一下编仨这么大哩席,俺叔还给这蔑儿弄哩这么细,他得花多少工夫啊?”   柳钰说:“二哥他俩弄哩,二哥解高粱篾,俺伯编,他俩都巴不得能帮您干点啥咧,要不是时间老紧,我估计二哥还会把蔑儿弄哩更细咧,俺娘都说,他俩编个席,比别人做衣裳来哩还细发。”   猫儿真是太喜欢这个席子了,柳钰挨着把那一大堆包裹都打开介绍完的时候,他还在那儿趴着看那个大狗和猴子,笑得跟个傻子一样。   秀梅和玉芳几个人睡到半下午才算缓过来劲,然后,漂亮的房子、家具和大院子让几个人彻底兴奋了起来。   萌萌抱着柳若虹打秋,小厉害妮儿傻大胆,秋千荡得越高她笑的越欢。   小莘对那片竹林情有独钟,拉着柳葳在里面转悠着不想出来,被蚊子咬了满身的包,痒得受不了了,他就拉着柳葳躺在后院的大水池里把自己泡起来,就露个拍满了花露水的脑袋在外边。   小蕤和猫儿形影不离,猫儿看书复习,他在旁边看着;猫儿躺在竹躺椅上休息,他就挤在一边跟猫儿说话。   他是和猫儿一起长大的,两个人之间的感情自不必说,他看过《血疑》这个电视剧,知道猫儿得的是白血病后,已经哭过好几次了。   过完年后,柳川一直跟小蕤说猫儿的病已经大有起色,再吃一段药就可以完全治愈,可他却从来不信,电视剧看多了,他一直把柳川的大实话当做电视剧里那些“善意的谎言”,昨晚在火车上,他吓得整夜都睡不着,他以为到京都后会看到一个面无血色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的猫儿。   今天来到时,看见猫儿居然站在大门外等着他们,小蕤高兴的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现在,小蕤对猫儿有一种失而复得的珍惜之情。   秀梅和玉芳参观完了全部的房间和大院之后,兴奋的不得了,马上动手实施来之前和孙嫦娥一起制订好的计划。   柳凌和柳侠想让她们出去玩几天后再开始,可俩人不听,秀梅拿出了她很有先见之明地带来的全套丈量和裁剪工具,立即动手。   两个人先仔仔细细地给柳侠和柳凌他们的床量了尺寸,然后开始裁布,她们准备做四个大褥子,两个和柳侠定做的床上用品配套的大被芯,还要做至少两整套的被罩和床单,如果可能,秀梅还想试着给拔步床做个蚊帐。   布是秀梅根据自己这几年在杂志画页里看到的家居装饰图培养出来的审美精心挑选出来的,在凤戏河里过了水,在河边的石头上用棒槌反复捶打过,保证以后再洗的时候不会缩水。   这是一个比较大的工程,柳凌和柳侠他们觉得半个月也不一定能做好。   秀梅和玉芳却说,初八那天一定要全部做出来,安床的时候,哪怕是大夏天,床也一定要铺得棉墩墩的,这样,以后的日子才能不受饥不受寒,过得暖暖和和瓷瓷实实的。 第259章 安床(一)   秀梅和玉芳打算大干三天,在入宅日前把所有针线活都做完的计划第二天就被打乱了。   曾广同3号下午的飞机飞港岛,在港岛呆十天左右,然后是为期大约三个月的东南亚之旅,用许应山的说法,是去做学术交流。   所以,3号中午,曾广同请柳家一行十四人吃烤鸭。   从老杨树胡同到曾广同请客的饭店,自己开车大概要四十分钟左右,如果是坐公交,那一站一停的节奏,到不了地方玉芳和小蕤几个人就得把胃给吐出来。   将军路这种穷地方,三五天也见不到一辆出租车,所以,怀琛和许应山一人开了一辆车过来接人。   可两个人开的都是小轿车,如果是小孩子,使劲挤,可以坐六七个,大人的话,柳家兄弟几个均是身高腿长,坐四个人是极限。   柳凌、柳侠、猫儿和柳葳四人决定骑自行车,到了市中心繁华路段不准骑车带人的时候,两个人下来换乘公交或出租车就行了。   十点半,柳家人穿戴整齐准备开路,正在大门外分配车辆座位的时候,隔壁五十号的新主人出来了,看到那两辆自行车,知道柳侠他们是因为人多,汽车位置不够坐,就邀请柳侠他们几个人坐他的车。   他正好要回市区办点事,稍微绕点路就能把柳侠他们带到饭店。   五十号也卖了,实打实的两进大四合院,五所房子,连同老家具一起,卖了六十二万。   五十号的新主人三十来岁,叫王德邻,王德邻隔着界墙在房顶上和柳侠他们说过几次话,态度友好,还逗小萱说他要攒钱把小萱买过去当个镇宅的吉祥物,把小萱吓得够呛。   前两天小萱跟着猫儿出去买冰棍儿的时候碰到过王德邻一次,小家伙一看见他就跑,害怕被他给强买了去。   王德邻正在对买到的新宅院进修全面的大修葺,他在房顶上看到柳家的门窗和走廊栏杆的油漆颜色都有点褪色显旧了,就问柳侠要不要刷漆,说他那边里里外外都要翻新一遍,如果柳侠这边有需要,他跟装修公司的人说说,两家一起,还能打个更低的折扣。   柳侠担心油漆的味道对猫儿的身体有影响,婉言谢绝了王德邻的好意,不过,做为对对方热情的回报,柳侠邀请他赶上饭点儿的时候就来自己家吃饭。   老杨树附近连一家像样的餐馆都没有,只有两家卫生条件很差的小饭铺,早上卖豆浆油条,中午卖点只有民工才愿意吃的面条,王德邻一看就是十分讲究的人,不可能进那样的地方吃饭。   当然,王德邻也找借口谢绝了柳侠的邀请。   不过,两个人的交情并没有因为双方都拒绝了对方的好意而中断,柳侠和王德邻还有一个秘密小协议正在酝酿中。   王德邻打算弄个锅炉,自己烧暖气,不过这事稍微有点麻烦,中小号锅炉带他那五所房子有点吃力,大号的又太大,有点杀鸡用牛刀的意思,王德邻就问柳侠愿不愿意跟他凑个份子,两家合用一个,锅炉装在王德邻家,柳侠出三分之一的锅炉钱,以后每年用的碳钱两家平摊。   柳侠从曾广同那里知道,自己装暖气这事还是比较费钱的,曾广同家,锅炉带暖气片带管子带工钱,花了小十万,当然,现在柳侠知道了,那是因为曾广同有钱,所有原材料用的都是最好的。   柳侠问王德邻的预算。   王德邻说他不打算用太高档的,他看的那个锅炉要价三万,估计两万五左右能拿下,他的一个哥们儿经销暖气片,给他最低价,他们家连管子算下来,大概需要五六千块。   柳侠算了算自己家,就算倒座不装,比王德邻家少装两所房子,大概也需要一万一左右,这笔钱现在对他可不是个小数目。   但柳侠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合伙装暖气是非常划算的,就是比这再贵点他也要装。   他给怀琛打了个电话征求意见,曾广同、怀琛和冬燕也都是这个意思,怀琛又找到王德邻说的那个牌子的暖气片店里,证明王德邻说的价格没问题,是不是进价不知道,但绝对比店里的零售价低很多,这证明王德邻是个实在人,可以共事。   柳侠跟猫儿提了一句装暖气的事,猫儿立马就跳了起来,坚决反对,说什么都不让装,柳侠当时飞快地举手投降,这件事好像就此搁下了。   事实上,柳侠已经把自己家需要的暖气片数目和尺寸统计好,和五千块钱一起,偷偷地交给王德邻了,他请王德邻一起采买,配件之类的,王德邻跟施工队商量着买,柳侠最后再跟他算账。   柳侠敢这么做是因为他知道,东西一旦买回来了,猫儿最多就是怄一会儿气,他是绝对不舍得自己为难,更舍不得自己在外人面前丢面子的,到时候,小家伙肯定是边怄气边往外拿钱,怄完气后,还会主动找出一大堆装暖气的好处,安慰小叔钱花得很值。   当然,小家伙肯定也会再给柳侠重申一次家法:以后没有他的同意,柳侠不准乱花钱。   有了这几次接触,柳侠他们和王德邻也算是熟人了,所以王德邻现在邀请他们搭顺风车的做法并不突兀。   不过,柳凌和柳侠觉得让王德邻绕道带他们有点不合适,所以还是拒绝了:“多谢啊,我们骑自行车就成,您还有事要办,别给耽误了。”   王德邻拉开那辆线条特别漂亮的车的门:“一点小事,耽误不了,”他笑着招呼小萱:“小家伙,来,跟你爸爸一起坐叔叔的车,叔叔的车有空调,贼凉快。”   小萱躲到柳钰身后把自己藏了起来。   熟人之间,搭顺风车确实不是什么大事,王德邻话说到这份上,柳侠他们如果再推辞就有点不识好歹,打人脸了,所以柳凌和柳侠笑着把猫儿推了过去。   怀琛和许应山也笑着跟王德邻打招呼,表示感谢,让柳侠他们几个快上车。   本来怀琛和许应山的车子已经差不多安排好座位了,玉芳和小莘晕车最厉害,玉芳抱着萌萌坐在怀琛的副驾驶位上,小蕤和小莘坐在许应山的副驾驶位上,其他人也都坐进车里了,只有柳钰和小萱还没上车。   柳钰正在纠结,他想让柳凌和猫儿坐汽车,但有个问题,柳钰他不会骑自行车。   可柳凌听到王德邻说他的车有空调,就和王德邻商量,让柳长春和玉芳几个晕车的人坐他的车。   王德邻在片刻的愣怔后,笑着说:“行,凉快的话确实不容易晕车。”   没想到,柳长春和玉芳几个人都不肯下车换乘王德邻的车。   王德邻虽然说话非常热情和气,看起来没一点架子,可他举手投足间随意流露出的气质,就让柳长春和玉芳几个人只是看着他都觉得十分拘束,他们宁愿晕车,也不想去感受那种说不出来的不自在。   柳钰一个没防备,被柳凌和柳葳推进了王德邻的车里,柳凌坐进了许应山的车里。   猫儿跑过来想把让柳凌过去坐王德邻的车,柳凌关上车门让怀琛开车。   没办法,猫儿抱着晕车的小萱坐在王德邻的副驾驶位上,柳钰、柳侠、柳葳坐在后排。   柳侠几个人在后面,没看到王德邻和猫儿交换的那个无奈眼神。   车到目的地,看着柳凌他们走进饭店,王敬延坐进车里,拿出手机:“喂,兄弟,在哪儿呢?……哦,那好,那哥给你汇报个事儿,曾教授今儿请你儿子他爸爸一家进城吃饭,结果车子……喂喂喂,震北,震北你别激动,啥事儿没有啥事儿都没有啊,你那口子这会儿好好的在饭店正准备吃烤鸭呢……没骗你没骗你,他真在饭店呢,刚刚进去,抱着你那招财童子的胖儿子,你儿子下车时还对我说‘谢谢叔叔’呢……真没骗你,真的,我看着他们进去,觉得好玩才上车给你打电话的……真的真的,你那儿子真招人疼,我正在这儿合计要不要跟你那位套套近乎,跟他要几张你儿子的照片,回家去让小洁多看看,也照着那小家伙生一个呢……   呼——,我说震北,兄弟啊,你说你,让我怎么说你呢?我就跟你提个车子,你就能一秒钟给我想出个连环夺命的谋杀案,你这恋爱谈的可真是……我没别的意思兄弟,我就是替你难受,替你发愁,你们俩都忠君爱国,不愿意移民,可照咱们国家这情况,照陈叔叔那脾气,你们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好好,说正事儿,正事儿就是:曾教授请你那位和他们家人进城吃烤鸭,只有两辆车,他们人多,不够坐,你儿子他爸和柳侠,还有那只九命猫,准备骑自行车赴宴,我自告奋勇送他们,可你们那位把他哥哥推我车里,他坐了另外一辆车,刚下车的时候,我看他汗衫全都湿透了,所以给你打个电话,提前告诉你一声……喂,怎么不说话,心疼坏了?……我知道,我也是跟你开玩笑呢。   不过震北,我今儿第一次跟他近距离接触,虽然没说几句话,更没什么实质性内容,可我看他——,啧,怎么说呢?……行,那我可真说了啊,嗯——,震北,你——不会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吧?……对,我前天去状元亭的时候碰到培元了,培元他跟老了三十岁似的,整个人都脱形了,我们说了会儿话,他消沉的,唉……当时我就想起了柳凌,我不是说他的状态一定要像培元那样才能证明什么,可至少……震北……对不起震北,你说的对,是我的想法有问题……是,兄弟,男人流血不流泪,既然喜欢爷们儿,咱就找个地地道道的真爷们儿……咱们兄弟,这不都是该的嘛……放心吧,我小心着呢,陈叔叔就是怀疑,也是怀疑阳子跟老西儿,一时半会儿他想不到我这儿……嗯,我打电话本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个呢,刚才那事只是知道你惦记的很,顺便跟你说说,解解你的心焦……嗯,我打算待会儿去见他,去之前咱们再统一一下口径,省得他在中间玩什么猫腻……那行,这会儿正好也到饭点儿了,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钱一到手续就可以开始办了……”   放下电话,王敬延看着饭店又停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人看着确实不错,可俩男人……唉,希望老天能看到震北的这份心,给他们一条活路吧!”   饭店雅间。   第一次来京都的几个人经过了最初的惶恐和拘谨后慢慢放松下来,大家围坐在宽阔漂亮的大圆桌上,边吃边说。   几个小家伙坐在一起,吃饭的劲头真跟小猪有一拼,尤其是胖虫儿,他平时在家里吃个饭比祖宗还难伺候,这个不吃那个不吃,每次都让冬燕想动手揍人。   可今天,不知道是因为见到小萱和小雲、小雷他们太高兴,还是真饿了,他比谁都吃的欢。   小萱也差不多,小家伙只是不爱着急,看起来没胖虫儿那么吃相不雅,其实一点没少吃,他来京都半年多,烤鸭吃了没有二十次也有十八次,可小家伙不但没吃腻,还越吃越馋。   今天两个小阎王哥哥专挑焦酥的鸭皮多的肉给他卷,小家伙吃的更香了。   小雲小雷和萌萌开始有点不喜欢甜面酱的味道,但只吃了一个卷饼,小雲和小雷两个永远好胃口的家伙就已经习惯了,萌萌则每次只让玉芳帮她卷肉,不让抹酱。   柳若虹小丫头还太小,吃不了卷饼,急得嗷嗷直叫,闹腾得玉芳和秀梅都吃不成。   柳葳和猫儿跑出去给她买了个伊利火炬,小丫头吃了一口,立马眉开眼笑,看也不看烤鸭了。   秀梅、玉芳和冬燕边吃菜边探讨窗帘和床上用品的布料和色彩对居室环境的重要性。   曾广同最关心的是柳长青和孙嫦娥的情况。   柳长春和柳钰事无巨细,连柳长青待见张五辰家新生的小毛驴、孙嫦娥缝袜子的时候扎了一下手指这种事都没漏掉。   当柳钰说柳长青现在喜欢看外国的大部头小说的时候,小莘忽然插嘴说:“上一星期,俺奶奶拿了一本书,掀开一页,叫我给她念,我还没开始念咧,俺爷爷就看见了,他跑过来给书抢过去,不叫俺奶奶看,俺奶奶非看,俺爷爷就拿着书跑屋里想藏起来,俺奶奶不愿意,跟着俺爷爷,说她非看不可。   我也不知俺奶奶最后到底看了没,就听见,听见俺奶奶搁屋骂俺爷爷,说俺爷爷是老流氓。”   “小莘!”秀梅喊小莘。   曾广同和其他不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呆住了。   曾广同哈哈大笑:“嫦娥骂长青老流氓?哈哈哈,长青到底看的什么书啊,被嫦娥扣这么大个帽子?老流氓哎!”   秀梅和玉芳也跟着笑,俩人都有点不好意思。   柳侠最不禁抻,他问柳长春:“叔,俺伯看哩啥书啊?他没给俺妈念?”   孙嫦娥可能因为年轻时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做针线活多了,眼睛受了累,现在即便带着花镜,也看不了书,稍微看一会儿眼睛就模糊,还流泪。   这些年家里的书多了,柳长青没事会挑着看,开始的时候,他只是遇到特别喜欢的书才会给孙嫦娥读,慢慢的,他习惯了所有的书都要读给孙嫦娥听。   最近两年,孙嫦娥喜欢上了听大部头小说,于是每天午后和晚上睡觉前的时间,就成了两个人的小说连播时间,全家人都知道他们这个习惯,所以柳侠对小莘说的事感到奇怪。   柳长春摇摇头:“我这些天一直跟您二哥一起编席,不知您伯他俩看哩啥书。”   柳侠又看向秀梅,秀梅跟孙嫦娥比亲生母女还贴心,她肯定知道。   秀梅本来有点不好意思说公公婆婆的事,不过看到几个弟弟好奇的样子,又想起柳魁知道父母为什么跟小孩子似的闹别扭时那哭笑不得的模样,她忽然就觉得,那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公公婆婆两个人那样的好,别人想学可能都学不来呢!   所以,她从从容容地开始跟几个人说柳长青和孙嫦娥的事:“咱伯跟咱妈他俩最近看哩是《乱世佳人》。   您应该都知,外国哩小说跟电影,不是都待见有点那个,那个……描写跟镜头嘛,咱伯以前每回读到那种地方,就想办法隔过去,咱妈听着,肯定觉得不连贯不舒服,她跟咱伯说,咱伯每回都不承认,非说书上就是那样写哩。   这一回,咱伯读到战争开始了,白瑞德送郝思嘉回塔拉那一点,咱伯又想隔过去。   可他提前也没看书,临时现编,跟后边连的可不顺,咱妈觉得老别扭,觉得咱伯肯定读哩不对,非要自己看,咱伯不叫。   咱妈当时也没说啥,就听咱伯继续往后读了,咱妈想等第二天,咱伯不搁家哩时候,她自己看看是咋回事。   可是,到了第二个,书没了,叫咱伯藏起来了,咱妈又过了好几天,等咱伯彻底放松警惕了,才找着。   咱妈自己翻着看了一会儿,眼就开始有点昏,她就叫小莘帮她找那一段,结果还没开始读咧,又叫咱伯撞见了,您想想,那种描写,咱伯会叫小莘看见?”   几个人恍然大悟,都笑了起来。   不过,柳侠还是有点疑问:“咱妈看见写哩是那,就应该知咱伯是啥意思了啊,为啥还会说咱伯流氓?”   秀梅说:“您不知,咱伯可能也觉得每回都那样糊弄咱妈不中了,就想偷偷做点准备,他往后翻了翻,凡是写那种事哩地方,他都跟改作文哩样,把那种描写划掉,然后换上他自己编哩其他动作代替,语句也都跟着顺了一遍,要不,读到那地方,不就又露馅了?   那天咱妈不愿意,跟咱伯抢书,非得看,咱伯最后没法,就把书给咱妈了,咱妈一看,写那种事儿哩地方都是咱伯哩笔迹。   咱妈还以为咱伯是老待见看那种东西咧,不光看,还批解注释咧,所以她说咱伯是那……那啥。不过小凌,幺儿,您可别胡想哦,咱妈可没生气,她是笑咱伯咧!她跟我说这事儿哩时候,笑哩不能行。”   许应山也笑得快不行了:“哎呦,哎呦这柳大哥可真是个神人啊,广同哥,等这次回来,我一定得跟你去柳家岭一趟,我必须得见见这样的高人。哎呦我的妈哎,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样的高人呢!挨个儿改编名著啊……”   柳葳对着柳凌伸出大拇指:“俺爷爷真牛!”   柳凌其实也笑的不行,不过,他还是给了柳葳一巴掌:“再给我胡说!等咱回家,你要是敢搁您爷爷跟前说这事,给您爷爷弄哩不好意思见咱,您伯可打折你哩腿。”   柳葳笑:“有个如此机智勇敢的爷爷,咱自己偷偷骄傲骄傲就行了,怎么可能告诉他本人呢?万一爷爷以后骄傲自满,不思进取,咱以后还能有这么乐呵的事吗?   我决定了,一会儿就去新华书店,把所有的外国小说都买一本,回家送给爷爷。”   秀梅笑着骂他:“你个小鳖儿,你想拿着您爷爷当小孩儿耍,以后继续看您爷爷哩笑话不是?”   许应山冲柳葳摆手:“别别别大侄子,这书我送,我送,我早就想去你们家一趟了,一直在犯愁去的带什么礼物好,这下有了,全套的外国文学名著,不但高雅,还富有情趣,能进一步促进夫妻感情的发展。”   曾广同只是一个劲的笑:“哎呦长青啊,长青,可真有你的……”   冬燕在桌子底下隔空踢怀琛:“哎,学着点,等咱们老的时候,你也给我念书听。”   怀琛连连点头:“没问题,应山哥,书就包给你了,管我给冬燕念到一百岁的。”   猫儿看着柳侠:“我自己买书给你念。”   柳侠咧嘴:“咱俩还是看电影吧孩儿,名著都拍哩有电影,看电影痛快,一会儿就看完了,书得看多少天。”   猫儿鼓起脸:“就看书,看书有……有,有……”   柳凌替猫儿补充:“有格调,同样一个故事,看书就显得比较有文化,比较知识分子,看电影就……”   柳侠点头:“好吧,看书。” 第260章 安床(二)   曾广同五点多的飞机,行李都在许应山的车上放着,他们不再回家,两点半,从饭店直接去机场,不让柳侠和怀琛他们送。   柳侠他们知道,曾广同每年都要出去几趟,他身边除了许应山,还有几个陪同的人,怀琛和冬燕都已经习惯了,没有特殊情况,他们也不去机场送行,所以柳侠他们也没要求去机场。   秀梅和玉芳急着回去干活,今天又耽误了小半天,她们怕到初九那天干不完。   柳凌柳侠都了解秀梅,家里有一堆活儿,就是出来玩她心里也不踏实,所以他们决定回家。   他们不让怀琛再送,自己坐出租车回去。   胖虫儿因为过几天要跟着柳凌他们一起回柳家岭,今天本来还是要把他送姥姥家里去的,可这小家伙藏在柳雲和柳雷的身后跟冬燕捉迷藏,死活不跟她走。   两个小阎王长年和家里人斗智斗勇,捉迷藏的技能炉火纯青,冬燕连碰都碰不到胖虫儿,只好作罢。   柳葳带着小莘让大家先走,他居然真的打算去新华书店买外国小说,柳凌和柳侠一人揪着一个耳朵把他给塞进了出租车里。   其后的两天,柳家大院一派热闹却又安逸的景象,除了柳侠每天上午工作三个多小时,猫儿每天要学习二百分钟,全家人什么事都没有,就是吃吃玩玩,做做饭。   因为几个小家伙每天要呼啸着来、呼啸着去地在家和胡同口的小卖铺之间折腾十多个来回,柳凌和柳葳中间出去过一趟,两个人到仁义路自由市场的冷饮批发中心批了四箱冰棍儿回来。   柳葳一回来就起誓赌咒,说回家后他要拜三叔为师,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刻苦学艺,三年内一定要打败五叔。   在去冷饮批发中心之前,柳葳就想好了要自己付钱的,没想到,柳凌一个轻巧的拉扯,柳葳就被推到了一边,并且怎么挣扎都过不了柳凌的一条左臂,眼睁睁看着柳凌付了钱,柳葳真觉得这人丢大发了。   他可比五叔高五公分啊!   ——   初九这天,全家人早早就都起来了,因为猫半仙看的安床的吉时是辰时,秀梅要求大家七点半之前必须吃完早饭,这样她和玉芳洗洗涮涮之后,再铺床,才能保证九点之前完成所有仪式。   铺床不是多复杂的事情,尤其是在有秀梅和玉芳这两个十分称职的家庭主妇在的情况下。   八点四十,上屋两个卧室的床就都铺好了。   铺好的大床,为本来就很漂亮的房间增添了更加富丽堂皇的效果,而秀梅以她专业的布店老板娘、兼职的窗帘和床上用品制作者的素质,用五个拆开的蚊帐重新为两张大床缝制出来的蚊帐,不但让卧室看上去更温馨,还多出了一份浪漫的味道。   猫儿坐在床上简直不想下来,柳侠陪着他坐在床中间左顾右盼,嘿嘿傻笑:“大嫂,四嫂,您咋这么有本事咧?这蚊帐做哩可真好看。”   玉芳说:“我啥都不会,这都是大嫂想出来哩,也是她做哩,我就是帮忙拆了下蚊帐。”   秀梅也对自己的手艺十分满意:“好看吧?快点找个好闺女,等你结婚哩时候,大嫂给你做个更好看哩。”   猫儿本来正捏着蚊帐在笑嘻嘻地跟两个小阎王显摆,听见秀梅的话,一下没音了。   柳侠仰脸看着蚊帐上那圈漂亮的花边,依然嘿嘿笑:“不用了,这就是我最待见哩了。我可不结婚,孩儿俺俩现在就可美,我要是找个搅家不贤哩媳妇,你就是给我做个比这好看一百倍哩,我睡到里头也难受。”   柳葳摸着秀梅特地为那个大壁炉做的布帘说:“妈,俺小叔不要我要,等我结婚,你给我做个超级豪华哩蚊帐,用金线做。”   秀梅知道在猫儿的病好之前,柳侠根本就不可能想自己的事,所以就不再搭理这个二愣子,她对着柳葳伸了伸巴掌:“还没毕业哩就想谈恋爱,我给你做个这。”   说完,她跟着大呼小叫又冲向东套间的几个小家伙往外走,去看柳凌和小萱的床。   柳凌和小萱睡的拔步床是由两部分组成的,除了内侧让人睡觉的床,外侧还有个小空间,小空间的一头是写字台,一头可以放马桶。   写字台和放马桶的地方有花格与床隔开,必须从这个小空间走过来,人才能够到床上,这让床有非常好的私密感。   挂上了秀梅做的蚊帐之后,这张床给人的感觉不仅仅是私密,而像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小萱、胖虫儿和两个小阎王现在最喜欢的,是拔步床外侧小空间里的那个小写字台下面、让人放腿用的那个小小空间。   小萱和胖虫儿轮番脸朝里、屁股朝外藏在里面,让两个小阎王和萌萌跟他们捉迷藏。   小阎王和萌萌明明不用看就知道两个小傻子就藏在那里,每次还都要做出努力寻找的样子,到别的地方跑半天,嘴里还说着各种因为找不到而牢骚抱怨的话,让两个小傻子觉得自己藏得很巧妙,最后再把小傻子从里面捉出来。   柳凌和柳侠、猫儿一样,在铺床之前,还不知道秀梅和玉芳给他们的床上做了这么漂亮的蚊帐。   柳凌摸着金色蚊帐钩下面红色的丝线穗子说:“大嫂,你做这蚊帐太漂亮了,我觉得我用着都糟蹋了。”   秀梅说:“啥叫糟蹋了?俺兄弟都是最好哩孩儿,再好哩东西都配得上。以后,不管啥时候,不管搁哪儿,只要是你住哩地方,大嫂都给你布置哩漂漂亮亮哩,咱不……那啥,也照样一辈子活哩舒舒服服哩。”   柳凌揽着秀梅的肩膀:“我知了大嫂,以后我缺啥就跟你说。嫂,你进去坐一下试试呗,一铺上新铺盖,挂上蚊帐,里面可不一样。”   秀梅轻轻吸了吸鼻子,走过月亮门,进去坐在床沿上,装作若无其事地拉扯着原本就整整齐齐的床单。   她到柳家的时候,柳凌才七岁,二十年过去,她看着柳凌从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孩儿长成玉树临风的英俊少年、成熟坚毅的青年军官,现在,她的弟弟被个坏女人伤了心,一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了,她想起来就难受的要死。   柳钰拉起柳凌往外走:“小凌,走,床都铺好了,该放炮了。”   几个正准备开始下一轮捉迷藏游戏的小家伙一听放炮,争先恐后地跑了出去。   鞭炮声和小家伙们的欢呼声同时响了起来。   柳侠揽着猫儿站在走廊下,看着小家伙们在鞭炮耀眼的火花中蹦跳欢叫,吹了一声悠长响亮的口哨。   ——   下午的后花园树荫笼罩,不时还有阵阵清风吹过。   柳凌抱着昏昏欲睡的柳若虹坐在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慢悠悠地摇荡着,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眼前的大院。   苦楝是一种非常干净的树种,能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清香,这种香味有驱蚊作用,猫儿坐在苦楝树下,正奋笔疾书。   柳侠坐在猫儿身边的椅子上,翻看晓慧让秀梅他们给猫儿带来的复习资料。   柳葳和小莘坐在柳侠旁边不远处的竹躺椅上,看柳雷拿着个只比磁带大一点的录音机在捣鼓,那录音机柳葳刚买了没多久,这几天老卡磁带,柳雷自告奋勇要给他修理。   秀梅和玉芳坐在黄连木下,一人拿了一个钩针,正在照着书上的花样学钩钱包。   书是冬燕送给她们的,钩花这种东西在京都已经流行过去了,在荣泽和望宁却正时兴。   柳钰和柳长春坐在池沿上,腿放在池子里。   柳长春在空调屋呆的时间稍微长点就头疼,他们用这种方式降低体温。   柳雲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嘴巴快速鼓动着,正静悄悄地往山毛榉上爬。   柳蕤、萌萌、小萱、胖虫儿站在树下,屏着呼吸,紧张地盯着柳雲的每一个动作。   传呼机“嘀嘀嘀”的鸣叫声打破了院子里的寂静。   猫儿放下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柳侠先站了起来,当他准备伸手把猫儿也拉起来的时候,柳葳突然跳过来站在了他身边,右手迅速在柳侠头顶划过,然后放在自己鼻梁的位置,得意地叫到:“哈哈,小矮子。”   柳葳说完大笑着撒腿就跑,柳侠踢开椅子追了上去。   小雲在树上大叫:“啊——,臭大哥,臭小叔,您俩给我哩麦季鸟聒跑啦——”   柳葳边跑边冲着小雲叫:“一会儿,一会儿大哥赔你仨啊孩儿。”他跳上水池,几乎是从柳钰身上跃过,柳侠紧跟着他也跃了过去。   柳长春扭头冲俩人喊:“孩儿,慢点,别绊倒磕住了。”   柳葳跑到黄连木下,绕着树和柳侠转圈,柳侠差点抓到他,他挣脱后,又一路跑着跳上了花坛。   柳侠一路跟着他上蹿下跳。   小雲从山毛榉上飞快地溜了下来,和小蕤、小雷、小萱、胖虫儿一起,跳着脚的鼓掌呐喊:“小叔加油,小叔加油。”   柳葳仗着这几个月猛蹿五六公分,一口气快追上柳海了,见到家里的男丁就要挑衅一下气气人,现在算是激起公愤了。   柳葳继续大笑着跑,路过柳凌身边的时候,还顺手捏了刚刚被惊醒的柳若虹的小脸蛋一下。   小厉害妮儿大叫:“打你,挖你。”   猫儿好像没从学习状态中出来,一直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不动,当柳葳第二圈路过他附近的时候,他的右脚忽然轻轻一挑,把身边的一个小凳子挑到了柳葳脚前。   柳葳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往前踉跄了几步。   猫儿紧跑几步,一个鱼跃扑过去,搂着柳葳的腰把他扑在了地上。   柳侠紧跟着就到了,两个人把柳葳死死地给摁住,猫儿骑在柳葳身上咯吱他。   柳蕤和柳雲、柳雷、小萱、胖虫儿欢呼着跑了过来,一齐下手咯吱柳葳。   小莘拼命想把柳葳拉起来,结果被几个人按倒一起咯吱,两个人笑得停都停不下来。   柳凌也在笑,可他在自己的笑声里忽然看到了一个人的笑脸,左胸的地方一阵空茫,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他和柳侠之间相差四岁,和柳葳相差九岁,他还记得很多他们小时候的事,和今天一样的快乐时光,但现在,他已经快三十了。   即将三十岁的他,失去了那个他打算并肩走过一生的人,心底最深处缺失了一大块,他的幸福不再圆满。   可他还拥有这么好的家人,即便是缺失了一角的幸福,依然是幸福。   可那个人呢,他现在在哪里?   他那么羡慕自己的家庭,那么想融入其中,拥有和自己一样的家人,一样的幸福,他为了能拥有这样的幸福做了那么多努力那么多准备,可现在,他却失去了和自己之间的羁绊。   今生今世,他还有机会拥有和自己一样的快乐和幸福吗? 第261章 事儿来了   入宅安床的第二天,柳葳和柳钰带领柳家十口人开始京都游。   怀琛和冬燕跟柳凌、柳侠商量好了,柳长春、玉芳和小蕤、小莘、萌萌几个晕车厉害的晚上不回老杨树了,就住在曾家,冬燕找了五辆旅游三轮,包租一星期,每天早上到曾家接人,下午负责送到家门口,一下就把晕车的事情给解决了。   柳钰他们出门一个小时后,王德邻和暖气管道施工队到了。   柳侠一眼就能看出,这个施工队不是那由民工临时拼凑起来的那种,而是相当正规的单位,其他人的反应也很快证实了柳侠的猜测,有个人喊那个四十来岁的负责人“宁工”,柳侠觉得自己那一万一的预算有点悬。   猫儿看到施工队的人进来,鼓着脸对着柳侠看了足足有半分钟,柳侠和王德邻、宁工寒暄着,还要搂着猫儿的肩膀,忙里偷闲的回头嘿嘿哈哈讨好他。   猫儿怄气没超过五分钟,当柳侠把宁工带到西厢房开始规划暖气管道的施工路线时,猫儿迅速进入主人角色,加入讨论。   猫儿一开口就否决了柳侠倒座不装暖气的决定:“所有房间都装,走一回管子不容易,既然动一回劲儿,那就一次性全部弄好。”   柳凌说:“我赞成猫儿的意见。”   王东临和宁工也都赞成猫儿的想法。   柳侠原来放弃倒坐房,是因为倒座和正院的房子距离比较远,中间还隔着一堵墙,而他不愿意破坏家里的风景,不想用比较省力的在空中架管子的方法,他要把管道走在地下,这样的话,可能需要把那堵漂亮的矮花墙扒了管子才能埋管子。   宁工出去看了一眼矮花墙后说:“墙不是问题,这种墙一般生根都很浅,我们把管子埋的稍微深点,从下边穿过来就可以了,不会破坏花墙。”   接下来,柳侠、柳凌、猫儿和宁工花了一个多小时时间,定下了所有暖气片的大小和安置位置,十点钟,王德邻家和柳侠这边同时开始动工。   王德邻家的动静比柳侠这边大多了,王德邻非常讲究,他要像那些盖房子时就规划有暖气的楼房那样,把屋子内部挖开,管子全部埋入墙体内。   王德邻说,锅炉前天已经运到了,因为柳侠他们忙着入宅准备,他就没跟柳侠说,现在,他邀请柳侠他们一起过去看看。   王德邻把锅炉安装在倒座最西头一间,柳侠他们一进去,就被那个大锅炉吓了一跳,这比曾广同家那个大太多了,而且,看上去这个锅炉绝对不可能比曾广同那个便宜。   柳侠看了一下锅炉上的标签,压根儿不认识,有点像……德文?   王德邻看出了柳侠的疑惑,主动解释:“哦,这不是原来我看的那个牌子,我一个朋友前些天在小柳巷买了个院子,他也要装暖气,他的一个朋友代理这个品牌的锅炉,我们俩就一起买了。”   柳侠看着标签问:“代理国外品牌?”   王德邻点点头:“嗯,德国品牌,不过你放心,钱不比原来我看的那个贵,这个容量的锅炉,单位用太小,家庭用太大,那人一直卖不出去,他把样品给我,其他退货了,样品两折。”   “两折?”连柳凌都觉得惊讶了。   “对,”王德邻拍着锅炉的大肚子说:“如果不看它是德国牌子,两折我也不乐意要,怎么说也是矗在那儿那么多天,这个摸摸那个看看,算是二手货。”   知道不用多花钱,柳侠放了心,王德邻邀请他们进去看看,几个人跟着他进了后院。   王家的上房和倒座都是五间,四所厢房是三间。   和现在的柳家一样,王家的厢房平面上和上屋没有重叠,所以他们家的院落也算是相当宽敞了,但还是没有现在的柳家宽,因为他们的厢房后没有留空地。   不过,王家虽然两进院子均是传统四合院那种严谨闭合的结构,但他们在两进院子之间的隔墙两侧,各留出了十五米左右的空地,在院子的中央形成了一个小花园,这让传统四合院严谨有余开放不足的状况得到改善,院子一下就通透起来,而且,被包围在房子中间的小花园,别有一番情致和韵味。   小萱坐在王家花园里一棵大椿树下的椅子上,看着王家光秃秃的小花园,晃荡着小脚发表意见:“不美,没俺家美。”   王德邻笑着问:“哦,那你说说,哪儿没你们家美?”   小萱看了一圈:“您家没秋,也,没花儿,俺家可多花儿。”   其实柳家的烧饼花已经开谢了,现在只有后院墙边一小片灯盏花和小竹林边生长着的一些不知名小野花。   小萱在柳家岭的时候向来不把野花当回事,想拽就拽,现在,却对自己家的花花草草非常爱惜,一朵也舍不得摘,今天有干脆拿出来当宝贝跟邻居显摆了。   王德邻大笑起来:“嘿,我还真没看出来,小财神你还挺风花雪月呢!”   小胖子一派天真地继续打击牛逼邻居:“俺家还有河,赤麻肚儿搁河里耍,可美可美,您家都没。”   王德邻诧异:“你们家有河?”   柳凌笑道:“是我们,嗯——,真正的家,家门口有条河,叫凤戏河,小家伙想家了。”   小萱美滋滋地比划:“凤戏河,赤麻肚儿搁河里耍,bia、bia、bia,可凉快,可美。”   王德邻失笑:“额——对不起宝贝儿,这个,一时半会儿的真没有。”   抱着小萱回到家,柳凌想教育一下小家伙,以后不能那么直白地说别人家不好,可他想了半天,却无从教育起,干脆不说了,等小家伙再长大点,懂得了人与人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再慢慢教吧。   柳侠顺利通过猫管家那一关,虽然回到家只剩下他和猫儿的时候,小家伙板着脸训了他一顿,柳侠愉快的心情却丝毫不受影响,猫儿一训完话,他就嘻皮笑脸地过去硬把猫儿背起来,去后院给小萱粘了两个麦季鸟。   ——   柳长春跟着大家看了两天风景,第三天,也就是九号,他说什么都不肯再去了。   大家都知道再有一个星期就要回中原了,他是想守着猫儿多呆几天,所以也就没有多劝他。   中午吃过饭,柳侠和猫儿溜达着去胡同口打电话,原来说好了高考结束后晓慧也要来,他打电话确认一下时间,到时候好去接站。   柳侠把电话打到了水文队自己家里,柳川和晓慧天热了后一直住在这里。   电话响了一声柳川就接了起来,他说他正打算给怀琛打电话说呢,晓慧来不了了,现在正躺在床上生气,嚷嚷着要辞职上街卖茶叶蛋。   柳侠吓了一跳,以为三嫂在学校受了欺负。   柳川说:“不是,是刚刚下班的时候,他们校长把三年级的老师集合起来,说只给他们放一个星期的假,一周后就通知高二期末考试前三百名的学生返校上课,而且还有晚自习。”   “我靠,这张国平还是不是人啊?把老师跟学生一块往死里逼啊。”柳侠骂道。   柳川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也觉得张国平没人性,唉,我没本事,如果有能力,我一定给你三嫂换个单位,跟着这种领导,底下的人早晚得憋屈死。”   柳侠非常赞同柳川的话,如果他有能力,也想给三嫂换个单位。   自从张国平担任校长后,一向开朗的晓慧对工作,或者说是对单位对上班,越来越抵触,过度的疲劳和压力,让她对自己的整个人生都产生了怀疑,觉得前途一片黑暗,并且是一黑到底永远等不到黎明的那种,。   王占杰之后的这位张校长对高考成绩的追求太过强烈,他对学生精力的压榨已经到了一向以对学生严格苛刻文名的荣泽高中教师都觉得无法忍受的地步,他继去年暑假提出让高三年级从上学期就上三节晚自习后,寒假时不和任何人商量,就擅自修改了学生作息时间表,把学生中午的开饭时间从一个小时压缩到了四十分钟,现在,荣泽高中的学生,一到三年级,下午全部是五大节课,寒暑假也越来越短。   他还曾经取消过高三的课间操,让高三学生除了早自习,中午还要上五整节课,这件事执行了两星期后,碰巧被去荣泽高中检查工作的王占杰发现,王占杰当时就要求他废除了这个规定。   那件事后不久,教育局就下发了一个文件,要求高三年级必须保证学生一天不少于一个小时的体育锻炼时间,高考前一百天之前,早晚自习的时间加起来不得多于一百四十分钟,这等于是变相地要求荣泽高中取消第三节晚自习。   当时张国平召开了一次全体教职工会,在会上隐晦地骂单位有些职工吃里扒外,去教育局打小报告,但他到底没敢给教育局对着干,取消了第三节晚自习。   没想到,他现在又把主意打到了高中生本来就不多的假期上。   他这样做,无疑也给老师增加了巨大的负担。   刚刚经历过高考的高三老师,可以说很多方面比参加高考的学生压力还大,这样一点休整的时间都不给就投入下一个没完没了的学年季,真是把人逼疯的节奏。   可老师却没办法反抗,因为现在实行校长负责制,所有老师的聘任都要经过校长,虽然大家都知道事实上校长并不能完全掌握老师的生死,但名义上就是这样,而且如果校长真的不肯聘任你,你还真就没办法。   柳侠替晓慧憋屈了一会儿,也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就准备挂电话。   柳川忽然说了一句:“幺儿,付东让我告诉你,你们马队长可能很快就要调总局去了,新队长不从你们队里提,而是总局下派,他让你心里提前有个准备。”   柳川这个消息让柳侠有点懵,一直回到家,他脑子里还有点转不过弯。   马千里可能调到总局的消息其实从柳侠分配到水文队就没有断过,所以柳侠也从来没把这事当真,而且,如果柳侠没记错,国家好像一直在提倡领导岗位的公开竞争政策,马千里当年就是通过单位内部的公开竞争当上队长的,他从来没想过政策会倒退回原来的委派制度。   如果是队里现任的几位领导当上队长,柳侠觉得,至少在请假这件事上,他们都不会太为难自己。   可柳川的话他却有八分信,付东家有点背景,而且付东这个人看着大大咧咧,好像跟什么人都很谈得来,事实上不该说的话他从来不说,单位里的事,就柳侠所经历过的,只要出自付东的口说出来的,几乎一次不差全部都应验了。   柳凌和猫儿看柳侠心神不宁,坐下来和他一起分析了一下形势,柳凌让柳侠晚上去给马千里打个电话。   柳侠从来没这么巴望着天黑过。   七点半新闻联播差五分钟结束,柳侠就和猫儿一起出来往胡同口跑,柳侠心里忽然想起来,现在房子是自己的了,他可以装个电话了。   马千里不在家,电话是苏丽蓉接的。   柳侠不会那么多弯弯绕,他也没心情那么干,很直接地就问苏丽蓉。   苏丽蓉说:“我跟你说,你谁都不要讲,事情还没完全确定,总局给他安排的是副书记,让他负责对外事务什么的,他不肯干。   他是搞业务出身的,现在总局是局长负责制,总局这些年的习惯,书记在业务方面根本就没说话的份儿,他那脾气,可能吗?”   柳侠本来想问问如果换了队长,他的假期会不会就不算数了,但想到苏丽蓉肯定也在为马千里的事烦心,他就没有问。   柳侠心里很不舒服,他知道自己挡不住马千里的事,而且,他觉得自己不希望马千里走的想法很自私,以马千里的能力,如果一辈子只做个队长太冤了了,柳侠觉得,总局局长都埋没了马千里。   猫儿难得的找不到话安慰柳侠,一想到可能又要和小叔分开,猫儿就觉得没着没落的,心跟被掏了个洞一样,空得他整个人都觉得在飘。   但这个事他们没有任何的主动权,只能被动地等待消息。   ——   在惴惴不安中,柳侠送走了包括柳凌和小萱在内的家人。   站在大门口看着三辆车子完全从视线中消失,柳侠和猫儿慢慢地走回家。   十四口人,现在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楞了一会儿,柳侠伸开双臂。   猫儿过来搂着他的腰,把脸枕在他肩上。   夕阳中,麦季鸟的歌声依然婉转响亮,柳侠却莫名地觉得这些小东西唱的有点凄惶,他忽然有点孤伶伶无依无靠的感觉,这让他又想到了自己可能随时被召回单位的事。   如果新队长上任,要求他必须回单位上班,猫儿一个人在这里,岂不是比他们现在还要可怜一千倍一万倍?   一念至此,柳侠紧紧搂着猫儿,拍着他的背说:“乖,小叔肯定会陪着你,一直到你完全好,你别吓慌哦孩儿。”   猫儿闷闷地说:“万一你们单位打电话,非让你回去上班怎么办?新来的人又不了解你,肯定不会像马鹏程他爸对你那么好。”   柳侠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反正你不好我就不回去,乖猫你别管了,你知道小叔肯定会一直陪着你就行了。”   猫儿忽然笑了起来:“其实小叔,你真回去上班也没事。我现在已经差不多算好了,兴国寺的自由市场离咱们这里不远,我自己买菜做饭完全没问题。   如果五叔过完暑假回来,那就更不用说了,好菜好肉五叔每天都会买回来,咱离祁爷爷家又这么近,有点事三步路就到了,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就是守着你时间长了,有点,嘿嘿,娇气。”   柳侠在心里唾弃了一下自己的假艺术家心思,也笑了起来,他在猫儿额头上碰了一下:“我就喜欢你娇气,我就是不回去上班,非要看着你好,你还想赶我走啊?”   猫儿跳到柳侠背上:“想得美,你走了谁给我做饭?谁天天伺候我?”   柳侠背着猫儿大笑着跑进屋子:“我,我给你做一辈子饭,伺候你一辈子,好了吧?”   两个人刻意制造出来的热闹气氛,到晚上该睡觉的时候怎么也维持不下去了。   以前,家里人没来的时候,就算小萱睡着了,小家伙睡梦中也会吧嗒两下嘴,翻身的时候还会喊声“爸爸”呢,还有,柳凌半夜里翻动书页的声音。   现在,只要他们两个人不开口,家里就一点声音都没有。   柳侠干脆也不硬撑了,躺下,没精打采地伸出左臂。   猫儿躺下,枕着柳侠的胳膊,把一条腿搭在他腰上,两个人一起看蚊帐顶。   过了一会儿,猫儿晃晃脑袋:“小叔,我咋觉得今儿你哩胳膊有点高咧,我脖子扭着可不得劲。”   “嗯?”柳侠动了动左胳膊,好像是有点高。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同时坐了起来,同时去掀枕头。   三摞一模一样、都是用银行白色的纸条扎着的一百元面额的人民币整齐地排着队放在靠着猫儿的那边。   另外一摞用皮筋儿扎着的,在柳侠的枕头下面。   两个人对着脸发了一会儿楞,猫儿拿起用皮筋儿扎着的那一沓子,发现上面有一小部分和下面部分的折叠痕迹不一样。   猫儿数了一下,上面那一小部分中间有折叠痕迹的,是两千块,下面平平整整的是一万。   “这两千是俺小葳哥哩,一万是俺娘拿来哩,肯定是。”猫儿看着那两摞钱发愁地说。   “那三万不用说,肯定是您四叔哩。”柳侠的脸也揪成了包子   猫儿皱着眉想了一会儿,问:“咱是房产证都办好了,才给俺大伯打电话说咱买房了,你还装哩恁像,说京都哩房老贵,郊区,都快到农村了,还要二十八万,俺大伯他们咋还给咱拿钱咧?不会是俺三叔给大伯说咱哩钱不够吧?”   柳侠肯定地说:“不可能,您三叔比咱还不想叫您大伯知咱借钱的事,咱要是到现在钱还不够,您三叔就是把自己哩房卖了,也不会叫您大伯知。”   “那为啥俺大伯跟四叔会给咱钱?俺大伯知咱手里还有三十多万,不该怀疑啊!”   柳侠也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两个人只好揣着一肚子疑问睡了,因为这事,俩人把刚才的孤独情绪忘了个精光。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他估计家里人应该到荣泽了,就往家里打了个电话。   电话正好是柳钰接的。   柳侠张嘴就说:“四哥,你跟咱大嫂给我搁这儿恁多钱干啥咧?我现在不缺钱啊,您给钱都给我,您那生意都咋周转咧?”   柳钰大惊:“咱大嫂也给你往那儿撇钱了?多少啊?”   “一万,小葳还搁这儿两千。”   “咦,咱大哥那店一年才赚多少,他哪儿有恁多钱。”   “先别说咱大哥大嫂,你咧?你一下给我三万,你厂里哩生意还做不做了?”   “当然做啊,我厂里生意现在生意可好啊,幺儿,我那是纯利润,我听俺大伯哩话,每回货款只要一回来,我就先给人家结原材料哩账,厂里人哩工资我也没拖欠过一天,那钱是实实在在哩纯利润,我本来想攒住,到年下给俺娘再买俩金镯子,买对金耳环,结果知你搁京都买房了,钱不够。   嘿嘿,孩儿,我就知我要是当面给你你肯定不会要,你别搁这儿瞎想了孩儿,俺搁家,这么多人搁一堆,咋都饿不着,您搁外头,要是没钱,连口水都没法喝。”   “四哥,我有、钱、啊——,我买房一下就把钱给人家够了,我手里本来就还剩十来万,俺六哥又给我汇过来十万块,我现在手里可多钱,根本没地方花。”   “幺儿,你别哄俺了孩儿,你要是钱够,咱三哥会……嗯?咳咳……三哥,我我,我啥都没说,我……那那……幺儿,您四嫂头老晕,我过去给她揉揉,你跟咱大嫂说吧孩儿,大嫂,快过来,幺儿想跟你说话咧。”   ……   柳侠电话打了半个小时,什么问题也没解决,柳侠怎么说他不欠别人的钱也没用,秀梅根本就不信。   秀梅也说她那钱是纯利润,家里现在根本用不着,总不能钱搁家里压着箱底,叫柳侠搁外头借钱。   回到家,柳侠和猫儿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猫儿说:“那没法了,钱咱先放着吧,等咱家需要哩时候,咱再拿回去。   或者说,咱去给黑伯伯看个大套房子,先给他定着?”   黑德清跟他爸说了想让柳侠帮忙在京都买房子的事,他爸同意了,让房子看好后告诉他,他出钱。   柳侠前天和柳葳他们一起,又去看了一次京大附近那个漂亮的两进四合院,这次,他们允许还价了,但柳侠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没能砍到一百万以内。   柳侠给黑德清打了个电话,黑德清有点犹豫,虽然他家不缺钱,但一百多万买个院子,他还是觉得有点太贵了。   反正他也不是着急住,柳侠就问他,买套房行不行?黒德清说可以,但地段一定要好,房子一定要大。   柳侠对猫儿说:“好吧,过几天,这几天实在太热了。”   一周后,暖气安装全部完成,试压的结果很令人满意,柳侠和王德邻坐在一起算了账。   地下埋的管子和暖气片都被王德邻换成更好的了,柳侠发现后专门去找了他一趟,王德邻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东西是他擅自更换的,柳侠只需要按原来的预算付款就可以。   那么没皮没脸的事柳侠做不来,他让王德邻拿出发票,按照发票上的价格,柳侠最后一共付给王德邻一万五千七百八十块钱。   猫儿往外拿钱的时候没有不高兴,他看到柳侠因为想到冬天里家里也能够暖暖和和的而特别高兴的样子,根本就生不起来气。   同时,柳侠申请的电话也安装上了,他当天就给柳魁和柳川分别打了电话,两个人听着他描述自己家暖气片多漂亮、多与众不同时的口气,想象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都在对面呵呵地笑。   ——   八月二十七号,柳凌回来了,这次,是柳侠开车带着猫儿去接的站。   柳凌看他开着怀琛的车子,就问:“咱们把车子开回去,怀琛哥用什么?”   柳侠和猫儿大笑,给他学了怀琛前一段闹的一个笑话   柳侠安装好暖气后,觉得心里轻松了,正好巩运明给他结款的时候又多给了五百的奖金,柳侠就带着猫儿进城给黑德清看房子,捎带着买衣服。   结果那天他们骑着自行车刚拐上仁义路,收到冬燕的传呼,问怀琛是不是到他们这里来了。   俩人觉得这话问得有点蹊跷,句找了个公用电话问冬燕怎么回事,结果冬燕说怀琛离家出走了。   柳侠和猫儿马上折回了老杨树,在小树林那棵老国槐下找到了一个人生闷气的怀琛。   原来,是冬燕那个曾经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孙培成回国了。   孙培成不知道是不是伤感文学的书和电影看多了,他以堪称标本的深情而伤感的形象在怀琛店外一棵大树后等了冬燕好几天,希望来场电影里经典的久别重逢的片段。   可冬燕趁着胖虫儿不在家的时候报了个舞蹈培训班,正忙着学芭蕾保持体形,每天一到时间,一分钟都不带耽搁的就关门打烊,直奔培训中心,所以没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无意中正好看到孙培成忧郁的身影,然后痛苦地和他深情相对泪眼朦胧。   最后,孙培成只好通过他和冬燕以前共同的朋友把冬燕约到了酒吧。   按怀琛的说法,冬燕在酒吧和前男友暧昧了半个小时。   按冬燕的说法,她进去后因为灯光太他妈操蛋,看到孙培成一下子没能认出来,耽误了一分钟左右,等反应过来后,她马上当着孙培成的面给中间牵线的朋友发了个传呼:许秋萍,今天以后,我没你这个朋友了。   然后,她又对孙培成说了句“我觉得我最近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怎么出门就遇见王八蛋呢,真他妈晦气”,就转身出来了,从进去到出来,前后绝对不超过八分钟。   怀琛就因为那八分钟,离家出走了。   怀琛在柳侠这里住了三天,任冬燕怎么解释,柳侠和猫儿怎么劝,他都不说话,当然更不会跟冬燕回家。   一直脾气火爆的冬燕居然没生气,她坐在柳侠的书房,把孙培成祖宗八十代都给挖出来骂了若干遍,最后还气得大哭了一场。   怀琛看着冬燕哭,才放了脸。   他从柳侠这里走之前打了个电话,找朋友帮他买车,两辆,要最好的,要有空调的,因为“孙培成那孙子开了辆最新款的大众在你冬燕姐跟前抖着大尾巴开屏”,怀琛要用更好的车打那傻逼白眼狼的脸。   柳凌听得大笑:“怀琛哥一直挺稳重的,看着一点脾气都没有,他居然还会干这么冲动的事啊?”   猫儿说:“嗯,老实人冲动一回可厉害了,上星期天车买回来了,两辆,都有空调,加起来八十多万,冬燕阿姨心疼的不行,也不敢说,怀琛伯伯给她报了驾校,让她拿到驾照后开着车去姓孙的孙子跟前转圈去。”   柳侠说:“怀琛哥这次的醋吃大发了。”   说着怀琛的八卦,几个人来到了曾家。   曾广同没回来,胖虫儿以把嗓子哭得没音为代价,争取到了在柳家岭住到国庆节后的权利,怀琛晚上在店里值班,还没回来吃饭,家里只有冬燕和顾嫂两个人。   三个人把从家里带的自己晒的黄豆酱拿出了两罐,一包金银花和十斤小米。   小米是柳家自己地里刚刚收获的谷子,用家里的小石磨磨出来的。   谷子本来就属于低产作物,再加上柳家岭的地不好,今年还算是风调雨顺,柳家种了三亩多谷子,也只收了不足一百二十斤小米。   柳凌带了三十斤来,曾家、祁家和自己家各十斤。   柳侠他们都觉得京都超市里卖的小米不好吃,不黏糊,没香味,连米油都熬不出来。   东西给冬燕留下,柳侠他们就开车回家。   柳凌进了自己屋子,一眼就看到了书房条几上挂着的那副画。   柳侠说:“曾大伯给咱们画了三幅,最后一幅是他走之前那天晚上才画好的,来不及裱,所以没赶上咱们入宅搬家,这是七月底许大哥家的人裱好后送过来的。”   这是一张四尺对开斗方的《映日荷花图》。   说是映日荷花,其实画面中并没有太阳的影子,只有大片颜色深重到接近于黑色的墨绿荷叶,中间两支并蒂而开的荷花。   稍高点的那支刚刚开放,稍矮点的那支花瓣刚裂开了一点点,还算是花苞,两支荷花都是极致鲜艳的红色,在一池浓墨般的荷叶映衬下,两支荷花美到让人心旌摇荡。   画的右上方是两行隽永行楷:荷不言,其洁自在,其心自在。乙亥夏大伯贺小凌入宅之喜。   字的下方是柳长青用边角料为曾广同刻的那个佛手小印章。   柳凌看着那行题字说:“如果咱们有钱,曾大伯这幅画卖五十万我也会买。”   猫儿得意地嘿嘿笑着说:“俺屋那两张,一百万我也买。”   柳侠和猫儿提前已经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柳凌把装衣服的那个包放在床上,提着另外两个包:“走,先去看看您屋里那两张画,再尝尝咱妈给您带哩好东西。”   猫儿带头往西套间跑,他跑进书房,电话正好响了起来。   猫儿接了起来。   电话是柳川打过来的:“猫儿,您小叔咧孩儿?我有点事,叫他接电话。”   猫儿把电话递给柳侠:“俺三叔,他有事,想找你咧。”   柳侠接过电话:“三哥。”   “幺儿,你别慌,是您单位哩事。”   柳侠控制着自己不要表现出异常:“你说吧三哥。”   “我前几天老忙,回来都可晚,不知道您新队长前天都上任了。   将付东用您单位办公室哩电话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您队长叫办公室通知你,叫你尽快回单位。   然后他又回他家,用家里电话给我打了一个,说您新队长叫焦福通,焦福通今儿清早一上班,就召开全体领导班子会议,他说,夜儿黑有人往他办公室里塞了一封信,揭发你在上班期间大肆揽私活 ,证据就是你搁凤河那儿那几套房跟门脸。”   柳侠呆住了。 第262章 新队长其人   柳侠没有马上动身返回中原,因为他午饭时又往付东家打了个电话,而付东正在等他的这个电话。   柳川转述付东的话时,柳侠就觉得焦福通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和付东一通话,他彻底想起来了。   当年马千里在樵云基地竞争第三大队队长一职,最主要的竞争对手就是焦福通;马千里竞选成功后,被习惯了吃大锅饭的混子们告状闹事折腾了近一年,那些混子的背后操纵者也是焦福通。   马千里队长的位置坐稳后,焦福通就以身体不好为由,请长期病假回了原城总队的家,两年多都没有上班,后来,经过活动,他的人事关系调回了总局,开始是在总局办公室当副主任,后来进了总局直属的测绘队,当上了主抓后勤的副队长,在这次被任命为第三大队队长前,他是总局的工会副主席。   据说焦福通和魏根义家是远亲,具体是什么亲戚关系,远到什么地步,付东也说不清楚。   付东只知道,焦福通比马千里大五岁左右,高中文化程度,(付东不知道,人家现在是本科了),当初能进地质局是靠了魏根义的父亲。   焦福通到三大队后,进了施工队,和工作上混吃等死却还喜欢挑事儿的魏根义相比,焦福通不但勤快能吃苦,还很有眼色,通常的说法,就是特别爱在领导面前表现。   当初柳侠听人说到焦福通这种行为时,一点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特别诟病的。   柳侠小时候,见到过柳长春和柳福来背了自己精心编的席子去望宁,希望能多少换到几个钱,两个人卑微而讨好地看着那些挑拣席子的人的眼神,柳侠到现在都记得。   虽然那时候的柳侠因为年幼,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那种感情是什么,但这种因为自己就置身其中而对同样身处社会最底层的人产生的理解与怜悯,永远地印刻在了柳侠心上。   所以仅仅就焦福通对领导殷勤巴结这一独立行为来说,柳侠的同情多过不屑。   但,焦福通有点太有眼色了,付东借用了冯红秀的话,就是“眼皮永远只往上翻”,眼睛里永远只有领导,他这样的做法,赶在国家上层下决心改革干部任用制度的风口浪尖上,全国上下许多单位难得的用真正民主的方法决出新的领导人时,就直接导致了他那次竞争的失败。   不过,那是后来才发生的事,在这之前,焦福通因为这个特质,只在施工队呆了不到三年就调到了后勤部门,而且进的还是人人眼红的工会,那时候,工会的作用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发发福利组织点文艺活动,其他时间都是干歇,在吃大锅饭的年月,这样的岗位真真能羡慕死人。   再后来,焦福通顺利地当了宣传科科长,办公室主任,和马千里竞争队长的时候,他已经是第三大队的副队长,而马千里当时只是一个技术科副科长。   付东进三大队的时候,焦福通已经回了原城,所以付东和他不熟悉,只是去总局办事的时候碰到过他几次,知道那是单位的前辈。   上面那些事,是焦福通即将任新队长的消息传到单位后,付东听曾经在樵云基地和焦福通共过事的一些老职工私下议论的。   和付东搭档了好几年的苏春红还偷偷交待他,让他以后在焦福通面前说话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苏春红说,焦福通这个人看着好像对谁都笑脸相迎,其实心特别重,不是一般的记仇,他当年当上副队长后,那些过去无意中得罪过他的人,都被穿过小鞋,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当属卜鸣。   卜鸣脾气生硬,不善言辞,对专业领域的事情又有着近乎偏执的认真。   焦福通进施工队两个月左右时,曾经跟着以卜鸣为队长的测量小队出过一次外业,焦福通在开始作业的第一天,就因为施工过程中操作不规范导致测量数据错误,卜鸣发现问题后,倔脾气上来,一句话,两天不让焦福通干任何事,就让他站旁边看别的老工人操作。   对于新人来说,这是件再也正常不过的事,卜鸣在这个过程中没有对焦福通恶语训斥,而且两天后就让焦福通恢复了正常工作,过后也没再提过这件事,只是同队的另外几个人把这件事当做印证卜鸣犟脾气的证据,没什么恶意地对队里其他人说过几次。   但焦福通调出施工队后,只要有机会,就不遗余力地诋毁卜鸣;当上副队长后,他更是变本加厉,在他当副队长期间,卜鸣分配到的几乎全部都是同期所有工程中外业条件最艰苦的工程,几个把那件事当笑话说的同事也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挤兑过。   付东说,从樵云基地过来的老人还说了很多焦福通公报私仇的事,他就说卜鸣这一件,让柳侠心里对自己很快就要面对的局面有个准备。   柳侠听后觉得,如果自己是跟焦福通一样的思考方式,当初实习结束时,自己就该把谢仁杰车裂或凌迟才对,但他现在心里对谢仁杰只有感激。   付东还说,焦福通上任那天,通知领导班子全体成员和各科室负责人上去开会,会议开始前,他笑容满面地和每个人打招呼,看似和蔼可亲,但他高高在上的口吻和那丝毫不加掩饰的得意眼神,让大家心里都很不舒服。   会议宣布开始后,焦福通的架势更足,话里话外全都是“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的炫耀与威胁。   付东最后说:“柳儿,哥劝你有什么靠山什么路子提前打点一下,马队长现在是总局的副局长,焦福通动不了他,肯定会把积压了十年的恶气发泄在你这样被马队长视为心腹干将的人身上,现在队里别说你这样的,就是我这样仅仅是马队长觉得比较勤快勉强堪用所以提起来做了个办公室主任的人都提着一颗心呢。   不过哥哥我呢,高中毕业,专业知识什么的狗屁没有,现在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没专业就等于是万能专业,干什么都成,去什么地方都成,哥哥大不了换个地方继续给人跑腿儿打杂。   可小柳你可是实实在在的专业类重点大学,对口单位就那么几个,当初毕业分配还好说,可中途调动,如果没人的话,那真不是一般的难。   但如果你不走,柳儿,跟你说句实在的,就是没有揽私活这事,我都替你以后的日子发愁。”   柳侠十分光棍地说:“唏,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写个检查,给个什么几年不能评优评先的处分啥的,甚至等我回去后把外业条件最差的活儿都分给我,我都认。   可如果没完没了地穿小鞋,或者把老子往死里整,小爷大不了拍屁股走人,我就不信我重点大学的毕业证拿着,还找不到个养活自个儿的地方。”   付东说:“希望春红他们的话是夸大了事实吧,要不然,即便杨书记潘队长我们都替你说话,估计也够你喝你一壶的。”   如果说和柳川通话带给柳侠的只是对剩余几个月假期的忧虑,那么和付东的这次通话,让柳侠开始忧虑自己的饭碗了。   他决定多陪猫儿几天再走,给猫儿一个适应的过程,同时,他也要做一些准备,而这些准备,因为有了电话,他在京都甚至比回到荣泽后再做还要方便些。   柳侠并不担心因为他晚走这几天就被焦福通多抓到一个把柄,因为付东的通知是尽快回去,并没有硬性的日期限制,而现在单位没人知道他在京都买了房子还安装了电话。   柳川和付东已经通了气,付东跟焦福通汇报这件事的时候就说,柳侠租的房子里没有电话,柳川和柳侠的联系,一直都只能依赖柳侠主动打电话,而平时柳侠都是一个星期才往家打一次电话。   柳侠在京都又停留了四天。   这四天里,柳侠和猫儿每天一起去见祁老先生一次,看着祁老先生给猫儿诊脉。   他还跑到京大医院去见了林培之教授。   柳侠知道自己的身份和林教授相差甚远,他要求和林教授互留通讯方式的做法很不合适,但他还是把自己荣泽家里的电话工工整整地写在了林培之那个小小的通信记录本上,并要了林培之刚刚才有的手机号码,因为万一猫儿出现紧急情况,肯定还是要送到林教授这里,柳侠希望第一时间知道猫儿准确的病情。   柳侠还开车出去了两趟,买了三只柴鸡、十斤排骨、五斤牛肉、五斤皮皮虾冻在冰箱里。   柳凌刚开学这一段肯定会很忙,可能没时间买菜,离老杨树比较近的兴国寺菜市场就像个农村的小集市,只有早上那会儿的青菜还可以买,其他贵点的肉食类感觉没市区超市里的让人放心,鲜鱼活虾之类的海产品干脆就没有。   柳侠还分别给马千里、郑朝阳和楚凤河打了电话,统一口径,口径的宗旨是:马千里什么都不知道;吴小林和郑朝阳他们是被柳侠这个对他们的奖金有着决定权的技术人员威胁着才参与的。   一句话:揽私活这事,所有责任都是柳侠的。   马千里让柳侠不用为自己担心,他说:“我就是知道这事,焦福通能把我怎么样,他敢来问我吗?老子就是副局长也是他的上级领导,老子不贪污不受贿,睁只眼闭只眼让自己的职工帮朋友干了次活儿怎么了?他妈的土埋了半截的年纪去拾一个老子不想再干的摊子,不夹紧尾巴好好干活,还有脸嘚瑟!”   但马千里可以这么想,柳侠却不能这么做。   揽私活得到最大利益的人是他,他不能自己占着便宜让别人帮他背着黑锅,即便是这个黑锅对他来说如泰山压顶,可能让他从此不得翻身,而对马千里来说只是雪白衬衫上的一粒苍蝇屎,仅仅是有点碍眼而已。   柳侠没对猫儿隐瞒他必须回去这件事,但隐瞒了他被人告黑状的事,只说是新队长上任,所有人都得回去觐见,觐见后可能还得在新领导跟前伺候一段,估计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猫儿一句不想让柳侠走的话都没说,他只是不管柳侠走到哪里都跟着,可以说是一步不离,连复习都暂停了。   柳侠夜里不管什么时候醒来,猫儿都睁着眼在看他,或者感觉到他醒了,才闭上眼睛装睡。   柳侠觉得他仿佛回到了十年前,他从荣泽高中或江城回到家的时候,那时候的猫儿就是这样,时时刻刻都要碰到他,晚上吓得连觉都不敢睡,生怕再睁开眼,小叔又不见了。   柳侠心疼之下不止一次想过,反正当初他的假期是水文队领导批的,马千里不在了按道理原来的决定也应该继续有效,自己只管硬着不回去,焦福通还能把他开除不成?   但第三天晚晚饭时,猫儿把一张次日晚上的车票放在了柳侠面前。   柳凌告诉柳侠,车票的时间是猫儿决定的。   荣泽一带有个说法,‘七不出门,八不回家’,31号是阴历初六,中原一带一般认为,阴历的三六九是好日子,适合做一切事情。   九月一号早晨,柳侠回到了荣泽。 第263章 困境   再有一周就是白露了,中部平原的清晨,空气中已经带着点初秋的凉意与湿润,感觉很舒服。   出了市区,柳侠把自己跟前的车窗摇到底,让窗外的风自由地从脸上吹过,他一直看着外面大片即将成熟的玉米地,一夜未眠的眼睛看不出半点倦意。   柳川开车,专注地看着前方,继续给柳侠介绍情况:“……会上没说免去楚远的财务科长和会计职务,但却宣布说贾明军是新调来的会计,以后负责财务室的全面工作。   技术科和施工队的几个科长队长去报八月份的加班,不知道该把名单交给谁,最后几个人一商量,趁着财务室没人的时候,把表从门缝里塞进去了。   能把自个儿下属给活活难为成地下党,你们这新队长也够能耐的。”   柳侠不屑地嗤笑道:“哼,我记得人诸葛亮扬名立万的三把火都是烧敌人的吧?焦福通逮着自己的下属狂折腾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多拉点风险小利润大的工程,马队长一个月给职工平均发五百块钱的奖金,他发八百,这样,他屁都不需要多放一个,威就立起来了,还用得着玩这种心眼儿吗?”   柳川苦笑着摇头:“没办法,我们国家很多领导就爱玩儿这个,据说这就叫政治,叫谋略。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这个焦福通真有这本事,能把你们的奖金再整体提高一截,爱折腾就随他折腾吧,如果我是楚远,什么科长会计的都不要了,只要到时候别少给我奖金就成。”   柳侠说:“一个人就那么多精力,在折腾人上边用多了,就没精神想工程奖金啥的了。”   柳川点头:“这倒也是,能量守恒哈。不过通过这件事,我还挺佩服楚远的,付东说他这两天跟没事人似的,按时去财务室上班,到了那儿什么也不干,就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喝茶看报纸,到点儿就回家。   他以前在家里是甩手掌柜,焦福通宣布了那个决定后,他每天早上溜溜达达出去给宁大姐买早点,看着比以前过得还要舒服滋润些呢。”   柳侠对这事却不以为然:“硬抗的呗,不然怎么办?我实习的时候,每天都一副我很高兴,我很喜欢这里,就是让我一辈子扎根这里我也无怨无悔的模样,其实心里快怄死了,一秒钟都不想在那又潮又热能闷死人的大山里呆。”   柳川伸出手揉了一把柳侠的脑袋。   他在西南边境呆过八年,知道置身于那连绵起伏的十万大山中的孤独与绝望感,柳侠毕业回来的时候,实习时得上的湿疹还没完全好,被蚊虫叮咬感染后留下的疤痕也清晰可见,当时柳川给他擦了好几天的药才让他回柳家岭见父母。   柳侠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他知道三哥现在在想什么,比起三哥当兵的八年,他觉得自己那三个月就不算个事。   这个钟点路上的车比较少,他们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荣泽。   荣泽的街上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体校的学生穿着汗湿的红色衣裤在马路上奔跑,路边售卖自家出产的青菜的小贩们不适地吆喝上两嗓子,早点摊子上坐满了能把包子稀饭和胡辣汤油条吃出酒宴气氛的人,起晚了的小学生被母亲催着骂着还磨磨蹭蹭不肯快点走……   明明眼前是一片嘈杂混乱,柳侠却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无声电影的世界里,面前的一切似乎都是不真实的,是他在梦中隔着一层透明的东西在观看古人生活的画面,这种静谧而熟悉的感觉,让他胸中涌起一片热流。   这是他第一次从江城放假回来时对荣泽小城的感觉。   不过,那时候的他无忧无虑,满心都是‘终于回家了终于能见到宝贝猫了’的喜悦,而现在,却是有一大摊子的糟心事在等着他去解决。   京都没有胡辣汤,柳川直接把柳侠拉到古渡路上吃了胡辣汤水煎包才送回单位。   柳侠在路边下车,发现单位灰色的大铁门关着,只留了两侧的小门供人出入。   柳侠看了一下传呼机,现在距上班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他跟柳川摆了一下手,背上包往大门口跑去。   队里留守的后勤人员一贯有踩点上班的习惯,他现在心里有点紧张,不太想和单位的人碰面。   谁知道,柳侠一走进北侧小门就被拦着了,同时,他也看到了那满院子的人——全部三栋家属楼和宿舍楼的人正三五成群地呼吸打着招呼往东面办公楼的方向去,场面看起来很像是要召开以前每年最多两三次的全队职工紧急大会。   柳侠来不及表现出惊讶,拦着他的矮个子大叔就开口了:“哎,你是干什么地?”   大叔说的是音调别扭的普通话,而且“sh”和“s”不分,明显不是荣泽人也不是原城人。   柳侠愕然:“我回单位呀,您是……新调来的吗?”不是柳侠大惊小怪,因为这位的年龄怎么看都应该是退休人员了。   那边有人冲柳侠喊:“哟,小柳回来了?”是付晓乐。   靠近大门这边的半院子人都扭头看向柳侠。   柳侠满脸灿烂的笑容:“回来了,晓乐哥好!大姐你这是要给人搀媳妇儿@去吗?”   付晓乐打趣道:“周姐不是给人搀媳妇儿,是自己天天惦记当新媳妇儿呢。”   周彩凤嘎嘎地笑着说:“小柳你行啊,出去几天还学会耍贫了,敢笑话大姐了;晓乐你等着,看我不撕了你的嘴。”她说着看了看自己一身鲜艳的套裙,“我这是辟邪呢,算命的说我今年可能不顺,让我穿红衣服冲冲,柳儿你这是刚下火车?”   柳侠点点头:“嗯,六点多才到原城,”他又冲那位大叔和听见他说话出来的赵师傅说,“赵师傅,我过去了。”   赵师傅满脸都是笑:“去吧去吧,坐一晚上火车可够受的,回去歇会儿去吧。”   柳侠提着包往前走,听到矮个子大叔的声音:“他是谁呀?咋看着跟归国华侨样。”   赵师傅说:“那就是柳侠。”   “啊?不会吧?不是说是大学生,还上了好几年班了嘛,这看着也就是二十挂零吧?”   “他上班早,来的时候要不是个子高,看着压根儿就还是个小孩儿呢。”   “现在看着也不大,啧啧,可惜了,长的多好,就是心太大胆儿太大了 ,偷偷给别人量几亩地就敢要人家六七套房子,给人家做个啥地图就要几万块? 唉,这人哪,心一贪,就算完喽……”   ……   柳侠勉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一路和碰到的同事打着招呼回到了家。   开门的时候,冯红秀隔墙看到了他,这会儿院子里已经没多少人了,冯红秀声音不大地喊着他说:“小柳回来了?既然回来了,就赶紧上班去吧,记着,可不敢迟到。”   柳侠听懂了冯红秀话里的警示,他笑着转过身:“谢谢冯姐,我洗把脸马上就过去。”   冯红秀摆摆手,穿着高跟鞋还跑得飞快地走了。   离开大半年,柳侠回到家的感觉有点特别,一方面,他没有一点生疏感,好像他昨天还住在家里,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哪里都不一样了,感觉家里很空很空,冷清得好像被废弃了多少年,可明明屋子里比他走的时候多了很多东西。   他放下包,先给猫儿打电话。   电话刚发出‘滴’的声音就被接了起来:“小叔,小叔你到家了?”   “嘿嘿,乖猫,你就在电话跟前等着呢乖?”   “嗯,我看着表呢,我觉得你七点半就应该到家了,这都过了二十三分钟了,我快吓死了,以为你路上出了啥事呢。”   “啥事都没有,三叔直接把我拉古渡路吃胡辣汤去了,大半年没吃,我一下要了两份,吃了十个水煎包。”   “哦,好吃吧?”   “嗯,可好吃,你也可想吃吧孩儿?”   “想,等我好了回去就能吃了。小叔,你嗓子光上火,再想吃也不敢天天吃,清早跟黑还是得喝稀饭,知不知?”   “我知了乖。猫儿,我马上得去办公室报到,咱不敢再说了,等中午下班小叔再给你打中不中?”   “中,小叔再见,你快点去上班吧!”   放下电话,柳侠搓了一把脸,使劲呼了口气,好像要把满腹的空洞吐出去。   他不敢耽误时间,所以跑过去推开主卧的门只看了一眼,马上就又转身跑进了卫生间,迅速用香皂把手和脸洗了一下。   再出来时,墙上的石英钟已经七点五十七了,他把身上的半截袖圆领体恤一把脱下,从包里随手拿出一条同样的,边往头上套边往外走。   一出栅栏门,柳侠一眼就看到了楚远。   楚远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不慌不忙地在杨树小道上溜达着往办公楼走,看到柳侠,他稍微惊讶了一下下,跟着就是会心的一笑。   柳侠笑着喊了声“楚远哥”,撒腿跑过去和他并肩一起走。   楚远带着满脸揶揄的笑,用他一贯不急不燥的声调说:“我是已经被判了流放的,你还在侦查补充证据阶段,不怕被我牵连啊?”   柳侠觉得三哥看人真是有把刷子,楚远现在这模样,岂止是比以前舒服滋润了一些,简直是视红尘纷争如笑谈洒脱不羁的世外高人啊!   他模仿着楚远的表情说:“证据都在这儿明摆着呢,”他用下巴指了指对面宿舍楼上他曾住过的二楼,又用手指了指身后自己现在的家,“直接斩立决的标准,都不待等到秋后的。”   楚远大笑着拍了他一把:“还算个明白人,知道自己真正的罪责所在,快走吧,到丹陛之下领罪受死去吧!”   柳侠笑了笑,撒腿从小杨林里穿过去,抄近路跑了。   技术科的办公室在南边办公楼,财务科在北楼,他的路比楚远要远一点。   跑进自己所在的技术三科,迎接柳侠的是一屋子人惊诧的目光。   李吉跃先反应过来:“小柳,回来了?柳岸怎么样了?好点没有?”   柳侠笑着说:“谢谢李工!比刚去的时候已经好很多了,现在还在治疗,医生说得慢慢来。”   柳侠说着话注意到,办公室现在多了两张桌子,原本十分宽敞的空间现在变得有点拥挤,而那张原本属于他的办公桌上现在坐了两个年轻人,听到李吉跃的话,其中一个站了起来,十分局促地看看柳侠,又看看岳德胜;另一个原本背对柳侠坐着的,猛然转过身,看柳侠的表情活像看见了鬼。   柳侠发现,除了两个正在冒热气的杯子,桌子上堆放着的其他东西看着也都不属于他——那些东西的摆放不符合他的习惯。   那些东西看着过于整齐,应该是刚放上去,还没用过。   也就是说,他的桌子是最近几天才刚刚被分配出去的。   李吉跃、葛喜友几个和柳侠熟悉的老工程师都点头回应着柳侠的话。   岳德胜说:“这就好这就好,能越来越好就有彻底痊愈的希望。小柳,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这是柳侠,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柳侠,这几位是上星期刚分到咱们科的新同事,这位是高秋成,高工,原来是二大队的;这个是小苏,苏元洲,原来在一大队。”   高秋成看上去四十岁左右,脸长得不太喜庆,岳德胜介绍他的时候,他对柳侠点了下头就又翻着桌子上的书开始看。   苏元洲大概二十七八岁,个儿挺高,不过比柳侠差点,最大的特点是那一脸波澜壮阔的青春痘,他被介绍的时候,站起来冲柳侠咧嘴一笑:“柳工。”一嘴整齐漂亮的白牙和脸上的崎岖惨烈形成鲜明的对比。   柳侠也冲他友好的点头一笑:“你好,叫我柳侠或小柳就行。”   岳德胜又指指在柳侠桌子跟前一直站着的青年:“这是小袁,袁黎明;”然后又指了一下那个活见鬼,“这是小许,许峥。”   只看脸的话,袁黎明好像比柳侠还大一点,许峥和柳侠看起来差不多,两个人有点局促地喊了声“柳工”,这一张嘴,俩人一下就和柳侠错开了层次。   柳侠虽然脸看着显小,但举止成熟大方,袁黎明和许峥还都带着一身青涩幼稚的学生气。   岳德胜正打算接着介绍什么,付东手里拿着个黑皮的大日记本走了进来:“岳工,焦队长跟我说好几天了,说小柳一回来就让我通知他上去一趟。”   岳德胜一点没犹豫,马上推着柳侠往外走:“行行,小柳你赶紧跟付主任上去吧,咱们这儿你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认识熟悉,不急在这一会儿。”   来到走廊,他轻轻对柳侠说,“记着,别管新队长说什么,你都不要硬顶,不要把事情弄僵;还有,没弄清楚状况的就死不开口,别什么都承认,都往自己身上揽,只要没白纸黑字的证据,神仙也没办法。”   柳侠点头:“谢谢您,我知道。”   岳德胜拍拍他的肩,叹了口气回屋了。   柳侠跟着付东来到院子里,看看周围没人了,才问:“不开会呀?我刚刚进大门的时候,看见一院子的人,我还以为开全体职工大会批斗我呢!”   付东说:“你的批斗会暂时还开不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没会开,他妈我七天开了九场了,开完中层领导会开全体会,昨天开到快天黑,奶奶的,老子都坐出肾虚来了。”   柳侠愕然:“七天九场?那么多会,说什么呀?”   “念报纸,学习总局的文件和测绘行业规范,学习总局和咱们队里的各种规章制度,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还有,”付东看了一下身后,没有人,才接着说:“讨论对你这种仗着学历高就狂妄自大目空一切骄傲自满无组织无纪律目无领导欺压同事利用职务之便大肆为自己谋取利益的害群之马坏了地质勘探系统这大好的一锅粥的老鼠屎的处理措施。”   柳侠走到北楼门口才把付东的话消化完:“我靠,咱新领导可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如此多才多艺,那我到底是老鼠还是马呀?”   一个柳侠不认识的中年人拿着个大杯子从工会办公室走出来,付东恢复了他办公室主任的职业表情,微笑着对那人点点头,没接柳侠的话。   柳侠也换上了比较低沉的表情,跟着付东上楼,到了二楼,付东没有往最北头的队长办公室走,反而来到了南头的工会主席办公室门口。   柳侠看付东。   付东举起手:“回头再跟你说。”敲响了门。   里面没动静。   付东又敲了一次,样子很谨慎,和以前敲马千里的门,“梆梆邦”三下后直接推门进去的情形完全不一样。   里面依然没动静,但能听到隐约的说话声。   付东对着门咬牙切齿做了个“我操他妈”的口型,再次举起了手。   这时候,门开了。   书记杨洪站在门口对他们俩随意地往外摆摆手:“走走走,别敲了,焦队长正忙呢,我办公室门没锁,你们俩去我那儿等一会儿吧。”   柳侠暗暗松了口气,跟着付东来到了杨洪的书记办公室。   付东刚才看着比柳侠还紧张,进了杨洪的办公室后,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日记本扔在旁边,那模样竟然是劫后余生般的放松。   他抽出根烟点上,对着工会主席办公室的方向指了指:“不肯用马队长原来的办公室,让老苗搬过去,他占着老苗的办公室,白天办公,晚上回原城住,三楼的工会娱乐室改成队长办公室,现在正在装修,他妈那么大一间,桌球案子都放了两张,他还嫌不够大,让和旁边的那小间打通,把那小间装成休息室。”   柳侠说:“我操,这不是穷折腾嘛,马队长的办公室那么大那么宽敞,二楼又不高不低,多合适,他怎么想的啊!”   付东冷笑道:“人觉得用马队长的旧房间会输了脸面,所以要用最大的办公室来表明人家超凡脱俗的领导地位。   操他妈,他来上任一星期,老子成他家保姆了,他用个烟灰缸、毛巾都必须老子亲自去买,仓库里领的嫌不好,不用;前天下雨,他老婆打电话说头疼,不想上街买菜,他居然让我买了菜给送他家里去,从荣泽到原城啊,三四十里地,就为了给他家买几把青菜,他妈的,老子除了晚上不用陪他睡,比他老婆管得还多。”   柳侠笑着接话:“你不都肾虚了嘛!”   付东“啊?!”了一声,迷糊了几秒钟才明白过来柳侠的话是冲他那句陪睡,付东哭笑不得地指着柳侠:“你,你,你,我说你小子……”   门突然“砰”的一声大开,杨洪和工会主席苗德江一起走了进来,两个人正好看到柳侠嬉皮笑脸和付东搞笑的模样,苗德江回头看了一眼,关上门。   柳侠站了起来:“杨书记,苗老师。”   苗德江在柳侠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杨洪走到办公桌前,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水才说:“你们俩心可真够大的,这会儿还能笑得出来。”   付东说:“苦中作乐呗,要不能怎么样,总不成在您屋儿里哭吧?”   杨洪坐下,说付东:“你就给我贫吧,待会儿开大会,估计又得开到午饭时候,到时候有你哭的。”他又对柳侠摆摆手:“坐吧坐吧,你也不是头一回来我这屋儿,不用那么拘束。”   柳侠坐下,有点紧张地看看杨洪,又看看苗德江。   付东替柳侠问:“知道小柳回来了,那位,刚才怎么说?”   杨洪说:“焦队长说他忙,没时间管这种小事,让我和苗主席先和小柳谈谈。”   柳侠赶紧问:“谈什么?”   付东问:“我是不是应该回避?”   杨洪说:“也行,你去布置会场吧,要不让……嗯,看见,不定又理解成什么呢!”   苗德江也说:“付东你还是去干点别的吧,要不咱这么几个人在一个房间,还真是说不清。”   付东站起来:“不就是搞小集团嘛,有什么说不清的。哼,让他一说,咱们过去这几年一直生活在马队长领导下的第三大队,那就是水深火热,歪风邪气盛行,白色恐怖笼罩,正义之士屡遭迫害,同事之间互相算计倾轧,不拉帮结派就无法生存,我操,老子怎么不知道自己过的是这种日子!”   付东过完嘴瘾,拿起日记本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搀媳妇儿:就是前文孙嫦娥经常做的那件事,新嫁娘过门时,因为带着盖头,过门槛的时候需要有两个属相相合、儿女双全的女性长辈搀扶着从大门口一直走进洞房,这两个人也要穿的吉祥喜庆,柳侠的意思就是周彩凤穿的很讲究。 第264章 无解危局   屋子里只剩下柳侠和杨洪、苗德江,不知道为什么,柳侠心里非常不安,这种情绪又让他感到紧张。   他不怕杨洪,杨洪虽然跟所有单位的二把手一样,和一把手马千里经常尿不到一个壶里,但也从来没有拉帮结派背后捣鬼故意和马千里对着干。   杨洪是军队转业干部,转业安置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周折,深知现在转业军人想有个好点的工作有多不容易;而马千里对总局安排下来的退伍军人向来接纳爽快,到了单位后的工作安排也都会听取杨洪的意见,这一点让杨洪非常满意,是马千里和杨洪两个人能保持和谐共处的基础,两个人偶尔的意见不和,基本都是就事论事,在单位大的方向上,两个人始终保持一致,因此,底下的职工,包括柳侠,以前从来不用为站队这种事情费心,所以,此时的柳侠也不用担心杨洪会因为马千里的离开对自己落井下石。   杨洪从部队转业后,一度心灰意冷,就拿练习写大字做排遣,后来,写大字成了他真正的爱好。   柳侠进队的那年,帮办公室写过几次板报和横幅,杨洪看见后,觉得遇到了知音,柳侠到北边办公楼来办事的时候,杨洪只要看到,就会喊柳侠到他屋里小小的切磋一下。   其实就是他一人苦练有点寂寞,在柳侠这里找点认同感。   爱屋及乌,杨洪对猫儿也颇为关心。   而苗德江,柳侠也觉得他不会对自己有什么恶意,他因为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作业,和苗德江打交道不多,就是工会搞活动的时候,因为个儿高帮忙挂过几次横幅。   他知道苗德江是个老好人,还是个特不爱操心的老好人,连工会发福利这种一年到头仅有的几次有话语权的机会,他一般也都是让杨洪代言,他在领导班子的作用基本就是陪坐,这是全队的共识。   苗德江自己也知道大家对他的看法,他一点都不在意,对自己能舒舒服服当甩手掌柜非常享受。   三个人的话题从问候猫儿的情况开始,到京都的房租和物价,外地人在京都生存的艰难,柳侠慢慢放松了点,同时心里又开始难受起来。   猫儿此时一个人呆在那么大一个空荡荡的家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私人话题总有结束的时候,议论过柳海的情况,杨洪喝了口茶,说:“小柳,咱们,谈谈你的事吧。”   柳侠看着杨洪,等他说。   杨洪说:“是这样,有人,这个有纪律,你不能问是谁。有人,给焦队长写了一封揭发信,说你偷偷揽工程。”   杨洪停下,想看柳侠的反应。   柳侠还是看着他,不说话。   柳川教他的,多说多错,在搞不清对方究竟掌握了什么底牌的情况下,对付审讯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开口。   当然,柳川当时假设的审讯人员是焦福通,柳侠觉得现在这种情况也可以先用用,万一队友无意中发挥了一下猪属性呢。   他觉得,苗德江完全有这个可能的。   杨洪只好继续:“就是咱们东边,泽河路口往东一百米左右的那个商品住宅楼院。”   柳侠说:“那个地方是我朋友,你们也都认识的,楚凤河,他帮咱们队里好几家改过下水管道,那个地方是楚凤河的老板开发的。   我和楚凤河从小就认识,我们两家都很穷,他家比我们家还差上很多很多,他和他弟弟差不多算孤儿,他现在打的这份工是我三哥帮忙介绍的。   他老板的公司很小,能买下那片地方开发住宅楼很不容易,拿下地之后就没什么钱了,老板想让楚凤河出点钱,算入股,可他连个土坯房都没有,还一直供他弟弟上学,自己快三十了连婚都没结,哪有钱入股。   所以后来他老板知道他认识我,让他找我帮忙的时候,我就答应了。”   苗德江关注的重点有点漂移:“什么叫差不多算孤儿?”   柳侠只好给两位审讯他的领导又讲了下凤河和小河的身世,听到凤河他爹被凤河打断了腿的时候,苗德江说:“怎么不直接打死那老畜生呢?我家有人,我二姐和弟弟,还有好几个亲戚都在公检法上班,打死了我找人给这孩子跑去,判个三五年,过一段想办法保外就医就出来了。”   杨洪无奈地说:“老苗,跑题了,再一个,这么腐败的事咱也不能当着小柳的面说,是不是?”   苗德江意识到自己入戏太深:“对对对,还是说小柳的事。小柳啊,揭发信上说,你给人家测量的工程款是六套房子,是真的吗?”   柳侠吓一跳:“六套?”   付东不知道信的具体内容,所以柳侠提前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掌握情况到哪种地步,现在看来,对方并不知道他全部的底细。   胡永顺那个蹩脚队友说的应该是真的。   杨洪和苗德江同时点头:“对,揭发信上就是这么说的,三套套房,三套门面房。”   柳侠大呼冤枉:“开什么玩笑,就那么几亩地,人家是傻子吗?如果给我那么多房子,人家还不如找咱们队给测量呢,找我这个熟人干什么?”   杨洪和苗德江同时问:“那是几套房?”   柳侠干脆的说:“两套,一套一楼的套房,一个门面房,门面房其实就是一大间,因为带了一个厕所,一个能洗手做饭的小旮旯,就叫一套。”   “可信上写得很清楚,说那个叫胡永顺的老板亲口对他说的,你买的是好几套。”苗德江说。   柳侠十分懊恼的解释:“那是我帮人家砍价,人家拿钱买的,我们柳岸的救命恩人,在千鹤山路北头开诊所的王君禹先生,他现在租的是外贸公司的一间屋子,又矮又小,我没事的时候去他那里玩,就跟他说起用房子顶工程款的事,他开诊所这几年也攒了点钱,正好想换个宽敞点的地方,就让我跟胡永顺说说,说他想要个两到三间互通式的门面房,到时候诊室、药房、治疗室就能分开了,然后再买一小套房子自己住,让胡永顺给个低点的折扣。   我一说胡永顺就答应了,但他没有几间连成一套的门面房,就建议王先生买两间,到时候中间打通就行了,他说临街一楼是框架结构的,可以随便打。   你们肯定也去看过了,那地方到现在还是跟农村一样,没什么人愿意买那边的房子,当时只要能换成钱,只要不赔本,胡永顺就卖。”   杨洪问:“那,你那两套房子顶了多少工程款啊?”   柳侠说:“两万。”   杨洪和苗德江被惊呆了:“两万?这,这……小柳你,两万块钱就给人测那么大个地方?你这孩子缺心眼儿啊?”   柳侠非常无辜地说:“我觉得,我觉得两万就不少了呀,我跟胡永顺说如果是咱们单位去测,只是得五万,我看楚凤河的面子,给他打四折,省下来的钱算凤河入的股。”   杨洪和苗德江恨铁不成钢地盯着柳侠看了老半天:“你可真是给咱们省级单位丢人呐,你见咱们哪个工程是两万块钱就给干的?五万的我们也有好几年都没听说过了。”   柳侠更无辜了:“我不知道啊,我们技术科的人,只负责干活,不知道钱的事,我觉得就是量一下算一下,五万块已经很多了。”马队长你各司其职各负其责的队规简直是太英明了,你指导应对审讯的办法更英明。   …………   杨洪、苗德江谈了快一个小时,然后两个人让柳侠在这里等着,他们去给焦福通汇报。   不到十分钟,杨洪和苗德江就回来了,两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柳侠觉得不妙。   情况真的不妙,因为焦福通说柳侠是一派胡言,说他根本就不可能用房子顶工程款,因为他们的测绘和建筑公司根本就没有一点关系,这种性质的测量,测绘单位和建筑单位针对的甲方都是政府,他们的测量报告是对政府负责,而不是建筑单位。   所以,应该支付柳侠工程款的也是政府,而不是什么狗屁建筑单位,因此,柳侠的房子只能是从胡永顺手里买的,而不是工程款顶的。   最终结论,柳侠根本不是出于朋友之情帮忙,所以有了那几套房子,而是他私下接了政府发布的测绘投标项目挣的钱买的。   柳侠知道,这事说不清,也不能再往下说了。   因为按照比较早以前的形势,焦福通说的是对的,在以前很多年,除了农村的宅基地,土地的使用权根本就没有个人使用这一说,城市用地都是针对的国家单位。   所以,那时候,土地的定位测量确实和建筑单位没有关系,而是和得到土地使用权的国家单位有关,测绘单位和建筑单位都是对土地使用单位(也就是工程的甲方)负责。   就以电厂举个例子,政府把一块五百亩土地的使用权批给了电厂,电厂就成了这五百亩土地的所有人,那么他们会找测绘单位做土地定位测量,测绘单位的甲方当然就是电厂,测量报告也是交给电厂的,测量款当然也是由电厂支付。   同样,建筑单位也是由电厂来找的,他们的甲方也是电厂,所以说,一般情况下,建筑单位和测绘单位是平行的关系,他们两者之间根本就不发生接触,他们在同一工程项目里的唯一联系就是拥有同一个甲方单位。   但张发成那个市场工程和胡永顺这个住宅楼建设项目不同于以前的情况,这两个项目中,土地的使用者和建设者重合了,这才出现了柳侠承接的测绘工程工程款由建筑单位支付的情况。   这其实一点也不复杂,从国家允许私人开发商品房开始,这种情况不可避免的就发生了。   焦福通这些年一直在总局直属大队工作,即便他没有亲自参与过这种项目,他也应该听说过,他现在装作一无所知,硬是拿很久之前的政策规定来说事,其用意一目了然:他就是等着柳侠进行辩解,柳侠只要辩解,焦福通就可以装糊涂,趁机把盖章这种事拉扯出来。   测量报告不管最终是交给谁的,都必须加盖测绘单位的公章,这一点是个人都知道。   柳侠如果针对的甲方真的是私人建筑队,可能会随便用哪个办公室的章糊弄过去,如果甲方是荣泽县政府,那他肯定得盖第三大队的公章。   焦福通如果要求柳侠证明自己确实是接的私人建筑队的活儿,柳侠只能把当初的合同和最后的测量报告当证据拿出来。   他的测量报告是马千里给盖的公章。   决不能把马千里给拖进来。   柳侠心里很快有了决定,他对杨洪和苗德江说:“请你们跟焦队长说吧,我知道自己私下揽工程不对,队里对我做出的任何处分决定我都接受。”   杨洪和苗德江互相看了看,他们来三大队上班时间都不短了,即便不懂测绘专业上的事,和行政事务有关的基本常识还是很清楚的,他们看到柳侠的表现,就知道焦福通抓到柳侠的软肋了。   杨洪叹了口气说:“焦队长马上要去大礼堂开全体会,我们这会儿就先不去找他谈了,小柳,你也再好好想想,找个人商量商量,事儿再大,总有个解决的办法,不要冲动之下自己把路给堵死了。”   柳侠说:“谢谢您,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儿是我自己干的,我该承担的。   杨书记,苗老师,我求你们一件事。”   苗德江说:“小柳你说吧,只要你不是要辞职,其他什么都行。”   柳侠说:“我舍不得辞职,我来五年了,你们都对我这么好,我还想在这里干一辈子,多干些工程,多挣些钱,让你们也多拿点奖金呢。   我说的是,如果焦队长要处分郑大哥他们,请你们帮忙说说好话,他们是工人,我是领队,他们的奖金在我手里攥着呢,他们去帮忙,是我……”   苗德江打断柳侠:“别说了小柳,就是一个工程而已,处分你一个就足够了,他再想打马队长的脸,也不能把队里的老人儿都给处理了,我就算什么都不懂,也知道那几个都是队里的骨干力量,队里还指望他们干活呢。”   杨洪看了下墙上的钟,有点不忍地说:“小柳,我们该去开会了,你回家休息吧,火车上肯定没睡好,回去,什么也不要想,休息几天再说。”   柳侠听出了杨洪这些话后隐藏的那层意思:“休息几天?而且,还不用去开会?”   杨洪没办法,只好明说:“焦队长说,让你先停职反省。” 第265章 各有烦恼   柳侠回了家,但却没有睡觉,他没着没落到了整个人都有点发飘的地步,进屋后,他茫然地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家,就开始坐在沙发上发愣。   杨洪和苗德江凝重的表情告诉他,焦福通对他所用的停职反省,应该和马千里当初对魏根义的不同。   马千里让魏根义停职反省的目的非常简单直观,就是让魏根义那几个月没奖金和补贴可拿,让他肉疼,让他知道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背后没有什么其他更深层的意思。   焦福通不是,他是把自己和楚远当成了和马千里斗法的棋子,他把自己和楚远收拾的越惨,马千里的脸上就越不好看。   楚远是队里的老职工,而且没有明显的过错,焦福通现在对他所做的,基本也就到顶了。   柳侠却不是,揽私活是总队和各个支大队都明令禁止的,有这个把柄在,柳侠觉得焦福通让自己现在停职反省,只是因为他还没拿到实实在在能证明马千里为自己揽私活保驾护航从中牟取利益的证据,如果他拿到了证据,等着自己的恐怕就是开除公职了。   想想看,自己的对手,或者说宿敌,最得意最欣赏、当做榜样来塑造和维护的下属,被自己抓住小辫子直接给一脚踩死,对手却因为投鼠忌器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这种把对方的脸扇得啪啪响的结果,对于焦福通那么一个报复心极强的人来说,是多么快意的一件事。   柳侠甚至能够想象出焦福通得意的笑容。   可如果仅止如此,柳侠的惶恐还不至于如此深,他更担心的是,焦福通不会满足于仅仅只是打马千里的脸。   暗地里给下属私自承揽的工程盖单位的公章,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说小,被当做当下众多不正之风中的一项,下边的人议论议论、领导会议上敲打两句,也就过去了;   说大,也就是如果有人成心往大里闹,上纲上线,那么即便这件事不能把马千里从副局长的位置拉下来,也能在相当长一段时间给马千里的威信带来负面影响。   因为按照正常的推断,马千里愿意给柳侠盖章,必定是中间拿了好处的。   徇私舞弊,吃下属的好处,最后却又保不住自己最信任和最欣赏并且已经拿了人家好处的下属,这样一个连环套一旦成功,马千里无论是做为领导的职业操守、掌控能力,还是做人的基本道义,都会遭受质疑,这岂止是被打脸,简直是脸被打得稀巴烂后再直接被泼上满头满脸的大粪。   柳侠趴在自己的膝盖上,简直不敢继续想下去。   开除,失去拼命考上大学才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失去每个月稳定的工资和奖金收入,从此变得像无根的浮萍,今天挣一笔,明天后天大后天可能就是坐吃山空,而且,被开除了还要连累对他帮助最多的马千里、   柳侠此刻的惶恐无助仅次于猫儿牛奶中毒和这次知道猫儿得的是白血病时的心情。   他想找个人商量一下,却不知道现在该找谁说。   猫儿就不用说了,别说他现在的经历不足以为柳侠提供具有可行性的建议,就算是他能够,柳侠也不会让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   大哥不行,大哥现在每天披星戴月早出晚归操着全家人的心,自己这事如果让他知道,大哥非得急白了头发不可,而且,大哥没有在单位呆过,在这件事上能提供的意见应该也不多,跟他商量,只能是平白多一个跟着担心的人。   四哥柳钰更不行,柳钰到了正事上嘴很严,但他那一点也藏不住心事的脸,估计回到家,三句话不出就能被柳长青诈出真相。   在资本主义制定下生活了四年的柳海也不行,思维方式现在不在一个空间,他肯定就一句话:“孩儿,咱不受那个鸟气了,辞职,六哥会挣钱,六哥养活你。”   五哥,至少这会儿不行,柳凌今天中午三节课。   唯一剩下的就是三哥柳川了。   柳侠看看表,才十点十分,他心里实在太难受了,决定只管给三哥打个电话,看他能不能早点回来。   柳侠刚探身拿起电话,就听到有开大门的声音,紧接着,高跟鞋和自行车的声音传了进来。   柳侠站起来喊了声:“三嫂,你回来了?”   晓慧放好自行车,提着一袋子青菜推门进来:“吔?你搁家咧幺儿?”   柳侠笑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的事太大,自己都没准备好之前,他还不想跟晓慧说。   晓慧看到了柳侠放在沙发上还未收拾的提包:“幺儿,你是不是先去见那谁了?最后咋说的?你回来还没睡咧吧?瞌睡不瞌睡?”   柳侠提起包跟着晓慧走进餐厅:“嗯,见杨书记跟工会苗老师了,新队长开会没时间见我,他们叫我回来歇会儿。夜儿黑我搁火车上睡了一大觉,现在不瞌睡,你刚进来哩时候,我正打算给俺三哥打电话,叫他早回来一会儿咧。”   晓慧闻言脱口而出道:“可不敢幺儿,要是叫吴文明那赖孙知了,您三哥别说早回了,恐怕到点儿也别想回来。”   柳侠本来已经走到主卧门口了,听见晓慧的话他一下转过了身:“啥意思三嫂?吴文明欺负俺三哥?”   柳侠的话,一下打开了晓慧的话匣子,她把柳川昨晚上就弄好的饺子馅儿和面从冰箱里拿出来,让柳侠过来帮她擀皮,两个人坐在餐厅里,一边包饺子,一边说柳川现在在单位的事。   柳川不想让家里人替他担心,在柳凌和柳侠他们跟前也不许晓慧露一点口风,所以家里现在没一个人知道,柳川现在在队里日子非常难过,原因就是那个空降来的吴文明。   吴文明,用现在公安局大部分人的话说,那就是个权力暴发户,标准的小人得志,颠三倒四,和金钱暴发户用手指粗的金项链金戒指来炫耀自己富有的行为相比,祖上十八代都是平头百姓、一朝有个亲戚当官便以为老子天下第一,时时刻刻都一副天下舍我其谁派头的吴文明更让人无语。   吴文明除了第一天到单位报到时,在全体职工会议上礼节性地做出了点谦虚的表现,以后的日子,他把仗势欺人、狂妄嚣张和横行霸道这些个词汇用行动诠释了个淋漓尽致。   到夜市小摊上吃饭都打欠条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就不说了,只说吴文明在单位。   吴文明到刑警大队后第一件事,就是修改刑警大队的规章制度,由他口述,副大队长执笔的新制度,很多细节精确到就差没把人名给写上去了。   比如:用车制度,吴文明规定:除了大队长,其他人(包括副大队长和中队长)没有权力擅自调动和使用队里的任何车辆,如果办案需要,需由中队长向他提出申请,他批准后,把车钥匙交给中队长,车子使用完毕,必须由中队长亲自、马上上交大队(也就是吴文明本人),下次有需要,继续申请。   他解释“使用完毕”的意思是:车子从外面回到单位了,就是这次申请的使用权已经完毕了。   有人有疑问:“办案中间中午回来吃饭,下午还要用车,那也得再申请一次吗?”   吴文明的回答是:“你他妈没脑子?这么简单哩事还得叫我再说一遍?车都开出去一圈又开回单位了,当然就算使用完毕了,下午再用当然得再申请。”   柳川这几个月就申请过三次用车,全部是去要原城公安局办事。   至于办案,他们的案件一般都在荣泽境内,自行车就足够了,这是两个中队弟兄们共同的意见。   二队长张小田一次也没申请过,他姐夫是二轻局的一个科长,人家科里有辆小面包,张小田每次去原城,都是找他姐夫借车。   柳川劝张小田说:“你去原城是办单位的事,不应该自己搭钱或搭人情,咱能将就的时候就将就,不能将就的时候,也不用怕他,毕竟那是单位的车。”   张小田的回答是:“我搭多少钱欠多少人情都认了,只要别让我看见那条疯狗。”   柳川今天早上去接柳侠的车,是治安科科长汪鹏听说柳川要去接柳侠,昨天下午下班时,主动把自己科室的一辆车开到大门外,等着柳川。   治安科是全局最忙也最热门的一个科室,刑警队的工作却是有张有弛,刑警队不忙的时候,柳川没少帮汪鹏的忙。   治安科接到严重的打架斗殴事件报警时,汪鹏最先想起来的就是柳川,尤其是晚上,一听说有打群架的,治安科几个小伙子几乎想也不想就会说:“咱叫叫川哥吧。”   荣泽城边几个村子里的小青年凶悍无忌,并且中间有几个老刺头进公安局次数多了,也懂点法律知识,出警的人如果太弱,他们就敢趁黑趁乱连警察一块打,当然他们心里也有分寸,不会打太重,被抓后则学着香港黑帮电影里的人物,耍死狗,什么都推到天黑没看清楚上,啥都不承认。   柳川带人去的话,基本不用他动手,打群架的双方就会默契地一哄而散。   治安科回去后只需要写一个非常简单又体面的出警记录就可以了:当场调解,劝退双方,未造成人员和公物损失。   双方皆大欢喜。   随着年龄的增加,柳川对这些爱打架的孩子的处理越发温和。   本来就是些本质不坏的小青年,因为家里的地大部分都被征用了,村里年底有分红,没有衣食之忧,家里没活儿需要他们干,又没人给安排工作,这些半大孩子也不爱上学,过剩的精力没地方发泄,就学着黑帮电影里的混混们,没事找点刺激,真让杀人放火他们也不敢,就是这么成天价为了一句话一个眼神的仇恨,今儿我截着你打一顿,明儿你再找一帮人截着我打回来,如果不是有心怀叵测的人从中操纵,他们一般干不来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公安局不收拾他们不行,收拾太过了也不行,一直就是这么驱散或抓到看守所住几天给点教训,等过个三两年,结婚生子后基本就好了,当然,下一波惹事毛们也就又长起来了,警察和小地痞们较量的又一个轮回开始。   治安科的人都比较喜欢柳川处理这种事情的方式,简单高效。   继续说吴文明。   吴文明还制定了十分严格的考勤制度,规定刑警队所有成员(当然不包括他自己),上班时必须提前五分钟到岗,否则就视为迟到;上班时间内,没有他批准,不准离开刑警队的小院,他随时查岗,查岗时不在的,无论有什么理由,都视为旷工;如果说自己是上厕所,两分钟内必须赶回办公室……等等等等。   这个制度听起来完全没问题,甚至还很正直上进。   但事实是,吴文明可能早上七点就到单位查岗,也可能两三天不露面,至于是前者还是后者,主要取决于吴文明前一天饮酒的量,剩下的部分取决于他的心情。   他如果哪天高兴了七点到办公室,你提前半个小时上班也可能被他奚落甚至臭骂:“妈的,老子做为领导早早都到了,你摆啥臭架子咧到现在才来?”   而这些,都不算什么,至少对晓慧来说,这不是最让她为丈夫不平的,毕竟,吴文明再横,还没敢当面骂过柳川一句。   让晓慧恨不得把吴文明千刀万剐的,是吴文明对属下如奴隶般的态度。   世界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吴文明的原籍和荣泽中间只隔着一百多公里,这对于特别善于通过民间方式传播消息的中国人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距离。   吴文明和他当副市长的舅舅到荣泽不到两个月,他们的很多基本信息便已经在公安局传播开了。   吴文明的母亲是葛宝存副市长唯一的姐姐,葛副市长是吴文明最小的舅舅。   葛宝存原来是民办教师,恢复高考的第二年考上了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后成为县初级中学的正式教师,国家提高知识分子待遇的政策出台后,他走上了仕途。   刚进入官场话语权不太够的时候,葛宝存把比较亲近的几个后辈孩子转成了商品粮,进入了县办或街道工厂,吴文明进的是造纸厂。   四年前,葛宝存当上了原籍县的副县长后,几个后辈的单位也陆陆续续发生变化,都进了行政事业单位,吴文明是三年前进的他们原籍县的公安局。   可能因为进公安局的时候已经三十多了,吴文明不会开车,所以,到荣泽当了刑警大队长的吴文明有了一个专职和很多个兼职司机。   行政级别的提高并不能带来财政收入的改善,荣泽市公安局刑警大队依然还是原来那四辆旧汽车,一辆北京吉普,两辆捷达,一辆小面包,都是领导下放的旧车,如果不是喷成警车特有的颜色看上去比较有震慑力,几辆车放在一起,不了解情况的人肯定以为是到了报废汽车回收站。   就这,和其他单位相比,刑警大队已经非常牛逼了,四辆汽车呢。   就是这几辆破车,让吴文明折腾出了不少花样,成为炫耀他权力最得力的工具。   吴文明最喜欢的是一辆车尾号是168的捷达,因为小轿车更能显示身份,168的寓意也正中吴文明的心坎。   但偶尔——五个多月了就一次,吴文明也会坐小面包,领导坐小面包的结果就是,当和吴文明同期上任的一个副大队长说去原城办事想用吉普或捷达的时候,吴文明说:“我身为大队长还经常坐面包咧,你可坐不了了?你可觉得坐面包小了你哩身份了?我今儿有事,那几辆车都有用,只有面包,你想用就用,不想用就滚蛋。”   这话是当着办公室好几个人的面说的,那个副大队长离开办公室后说:“他妈的,我要是不弄死吴文明,我就不姓高。”   所以,虽然公安局和荣泽所有单位的车都很紧张,刑警大队大队长办公室前,却几乎永远停着三辆车。   吴文明和车有关的特性格点整个公安局上上下下都知道:爱坐车,司机多,爱停车,脚指路。   先说爱坐车。   吴文明对坐车外出的喜好程度超乎常人。   吴文明爱吃夜市的烤羊肉串,荣泽的夜市就在古渡路上,公安局出门右拐大概二百米就到,“五一”夜市开启之后,吴文明几乎一天不隔地去夜市,每次都要是坐着那辆168捷达。   如果不是单位有必须参加的会议,吴文明每天都要坐车外出转悠好几个小时。   他到荣泽半个月,就把荣泽多少有点典故的地方都坐车看了一遍。   两个月的时候,没有一点特色的地方也都去的差不多了,然后,就是每天没有目的地的坐车乱转悠,他还转悠到过上窑坡,当然,他只是走到柳魁为柳川建的停车台那里。   他从上窑回来以后跟人说:“哼,那种穷山沟里出来哩土老帽,还想跟我争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屌样,看看他家祖坟上长那棵蒿子了没。”   这话传到柳川耳朵里,柳川笑着说:“我挺喜欢我们家祖坟现在长的蒿子,如果我们家坟上长的是吴队长家的那种蒿子,我宁愿自杀再投一次胎。”   不过,吴文明最喜欢去的还是省会原城,没有任何事,他一周也要去原城五次以上。   再说司机多。   虽然吴文明一上任,就给自己指定了御用的司机,但刑警队几乎所有会开车的人(包括柳川),都被吴文明命令为他开过车。   吴文明说,司机就相当于古代的轿夫,都是当官的人家里养的仆人,不用白不用,还会惯得他们越来越懒,往了自己的奴仆身份。   爱停车:   在小城荣泽,汽车还是很多人渴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每天坐着汽车来来去去的人便也很是令人羡慕。   吴文明不知道是为了想要更多地感受小百姓们艳羡的目光,还是真的喜欢半路买东西,只要在荣泽市区,他特别爱让司机把车停在路边,然后放下车窗玻璃,他靠在车窗上,用看似漫不经心但却非常傲慢的态度喊路边商店的人送东西过来,比如:一本杂志,或一瓶饮料,一盒烟,一包方便面等等。   不过,吴文明真正拿出钱买的时候很少,看完后就找个理由不要了,让司机开车走人,一副公务繁忙的模样。   这样原因的停车,每次他从外面回来,从进入荣泽城区到回到他工作兼居住的公安局大院,有时候一路上能来五六次,而荣泽小城一共也就两条主干道。   张小田对吴文明的这个爱好嗤之以鼻:“他妈的不就是坐个汽车嘛,至于装他妈的臭逼装到这程度吗?他以为荣泽跟他们那个穷得只有一拃长的破烂县城一样,人们看见个机动三轮都要激动三天吗?”   最后是脚指路。   吴文明这个爱好有两个前提:一,吴文明坐车从不坐后排;二,吴文明从来不告诉开车的人目的地。   大部分时候,给吴文明开车的人,到了目的地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吴大队长只是想借人家的厕所用一下呢。   而吴文明在副驾驶位上的大部分时间,都不是真正的坐,而是在座椅上半躺着,双脚架在驾驶台上,这样一来,司机每到一个路口或岔道,都得问吴文明下面该往哪个方向开,这时候,吴文明一般不会开口告诉司机方向,而是用架在驾驶台上的脚给司机指一下。   脚的指示功能显然不如手灵活清晰,而且吴文明很多时候好像也并不想一下指得那么清楚,所以不止一个人因为问第二遍被吴文明破口大骂。   柳川只在五月中旬的时候为吴文明开过一次车。   在柳川开的车上,吴文明开始的时候坐的还算规矩,柳川问路,他也都说了,他是车到半路的时候,习惯性地用很熟练的动作把座椅一放,然后左脚压右脚地就放在驾驶台上。   据坐在后排的张小田和楚国友后来说,柳川说“大队长,请您把脚放下去吧,这样影响我看右边镜子”的时候,语气是很平淡的,一点没发火的征兆。   可能就是因此,才让吴文明错估了形势,他没有把脚放下来。   所以当柳川忍下这口气,到下一个十字路口问他往哪个方向走的时候,他就像对待以前所有为他开车的人一样,把右脚晃了两下来回答。   柳川又问了吴文明两次,在吴文明感觉到自己的权力受到了冒犯,满脸愠怒地想命令他停车之前,柳川主动把车子停靠在了路边,然后平静地看着吴文明说:“把你的脚放下来,用嘴告诉我目的地,或者换个人开车,你选。”   吴文明没把脚放下来,当然更不会选柳川出给他的题,他扬起下巴眯起了眼睛看着柳川,嘴角还挂着一点笑。   这副表情,是电影里那些高高在上地掌控一切并赢到了最后的上位者们经常用的,成竹在胸地俯视着脚下自以为聪明的小人物:呵呵,多么可笑,你居然想反抗我?   柳川和吴文明对峙了一分钟左右后,平静地下了车,问坐在后排的张小田和楚国友:“我搭公交回单位上班,你们呢?”   张小田毫不犹豫地下车站在了柳川跟前。   楚国友稍微犹豫了一下,也下了车,三个人搭原城到色金厂的私营公交回了单位。   这条路上只有这一路私人公交会随时停车,其他长途汽车都不在这种前后都是庄稼地的地方停。   那天原城市公安局召开的原城地区六区六县下半年刑侦工作部署会议,荣泽市公安局没有一个人参加。   柳川和张小田回到单位就去见了局长,两个人把情况完整地陈述了一遍,最后柳川说:“局长,我不知道今天吴队长想去哪儿,不过,即便我知道,不管最终的目的地是为了工作还是他的私事,我今天都不会再继续给他开车。   我三十多了,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早已经过了冲动的年龄,如果不是吴队长的做法太侮辱人了,我也想咬牙忍忍算了,可……,今天的事已经这样了,领导认为怎么处理合适,我都认。”   局长先说了一句话:“真他妈的个杂碎。”气得靠在椅子背上喘了半天,才接着说:“小柳,小张,别生气了,那是个啥东西,咱谁都清楚,您俩先回去吧,这事儿我跟其他几位领导研究一下再说,您叶局长再过几天也就回来了,不中叫他找吴文明谈一次话。”   叶局长其实是副局长,主抓刑侦这一块,他哥哥在省检察院是中层领导,后台比吴文明的硬实多了,要不,吴文明那种浑人,局领导他也不买账,当面就不给你脸,所以单位主抓其他口上工作的领导没一个原意沾惹他。   最后研究的结果是什么,没人知道,叶局长没和吴文明谈话的事,柳川和张小田却是知道的,因为叶局长专门把他俩叫到办公室说:“我不想看见吴文明,不打算跟他谈什么话,那种人,谈了也白搭。你们俩也把他当成条狗算了,和一条狗,咱们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所以,那件事后,柳川和张小田在局领导那里没受处分和刁难,吴文明也依然猖狂,刑警队内部开会的时候,他依然会把脚架在会议桌上,依然一点不高兴就对下属破口大骂。   只是,他从那天以后,就固定了一个司机,那个被吴文明挑中做司机的倒霉孩子,是去年才分配到刑警队的,家里也没什么背景,现在正到处找门路想往乡下派出所调。   对于柳川和张小田,吴文明从第一天报到就对两个人表现出了毫不掩饰的敌意,穿小鞋这种事一直就没断过,因此,这件事后吴文明增加的小动作,柳川和张小田都没多大感觉。   只有楚国友,从原来和大家一起被训斥,变成了经常被拉出来单独丢人现眼,但他也有收获,吴文明没敢再骂过他。   队里不被吴文明当面骂的人没几个,原来除了局长的两个亲戚,就只有柳川和张小田。   局长的那俩亲戚都是去年才进的刑警队,资历太浅,还没机会提拔,吴文明第一次单独骂他们的时候,其中一个跟吴文明对骂并且动了手,过后吴文明知道了这两个人的后台不但是现官,还是现管,才收敛了些,没再单独骂过他们。   而柳川和张小田,不知道什么原因,吴文明一次也没敢单独骂过,连国骂那样的口头语吴文明对着这两个人也不怎么用。   他对这俩人一直是拿工作和规章制度打压,也就是穿小鞋,或拿其他性格比较软的队员指桑骂槐。   对于柳川和张小田的出勤,吴文明只要没喝酒喝到起不了床,是一定要查的,现在,他必查的人又多了个楚国友。   晓慧说:“你三哥现在如果不是因为办案,出单位大门都不容易,如果敢早退,吴文明那土鳖儿非得把他折腾死不可。”   柳侠气得发抖:“那三哥就没一点法,就任他欺负?”   晓慧说:“你三哥现在的心比老和尚还静呢。他原来怕万一考试不过丢人,只在家看书,后来值班的时候拿一本去偷偷看,吴文明不让大家离开刑警队的院子一步,你三哥哪儿都去不了,上班的时间也开始看。   有一次让吴文明发现了,他当时假模假式地说很羡慕你三哥,这样的年纪了还能看得进去书,可一出门,他就对其他人说,‘还想自学考大学咧,哼,中球,没人,他就是考个博士,老子照样一根小指就把他拍得死死哩’。你三哥从那以后,就完全放开了,他说现在这样挺好的,他可算有时间复习了,他现在上班就是看书。”   柳侠说:“吴文明他舅舅不就是个副市长嘛,我怎么觉得他比古代的皇帝还厉害呢。”   “咱这小地方,副市长就能顶个天了。”晓慧捏着饺子,说的十分无奈:“吴文明真把自己当皇帝呢,他会前边刚当着一群人大骂完你,后边就过来跟你称兄道弟,如果你不赶紧换上笑脸巴结着他,你就等着倒霉吧,用他的话说,他一个大队长,能跟你称兄道弟是看得起你,哪怕他刚刚扇了你的脸,这会儿你也得表现出感恩戴德的模样,否则就是给脸不要脸。”   柳侠恶心的都笑了:“我操他妈,他以为自己是谁啊?”   晓慧说:“高衙内呗,谁让人家有个当副市长的舅舅呢。”   晓慧一直上学,工作后大部分时间吃食堂,结婚后柳川在家做饭比她还多些,所以她包的饺子还不如猫儿和柳侠,难看不说,馅儿还少。   柳侠擀完了皮,和晓慧一起包。   柳侠垂下眼睛包饺子的工夫,晓慧环顾了一眼屋子:“幺儿,你,你没事吧?”   柳侠以为是自己的心事被晓慧发现了,做出十分不在乎的样子:“我没事啊!请假那么多天,新队长有点不高兴,很正常的嘛,我早就想到了。”   晓慧笑了笑,心虚地继续一边包着饺子,一边例数吴文明的种种劣迹。   柳川回来的时候,一看柳侠的眼神就知道晓慧和他说吴文明那个王八蛋的事了,他看到柳侠看着他的痛心又愧疚的眼神,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上:“别给我在哪儿瞎品算,你三哥没那么窝囊,我现在只想好好复习,争取一次考过,吴文明那种人,想收拾他以后机会多的是,你有时间好好想想你自己的事。”   柳侠鼓着脸端起拍子想去下饺子,被柳川给抢了去。   晓慧把柳侠摁在椅子上:“你只管等着吃就行了。”说完跟着柳川进了厨房。   柳川下着饺子,小声问晓慧:“幺儿看出来没?”   晓慧说:“不知,我回来的时候,他提包还搁沙发上放着呢,估计是姓焦的打算把事儿弄大,幺儿心里害怕了,我当时觉得没法开口。”   柳川说:“早晚得知,不过,他现在正难受咧,他没看出来,咱就先不跟他说吧。”   晓慧点点头,拿起勺子推着饺子:“我也是这么想哩。” 第266章 良师   柳侠趁着等饺子的工夫,给猫儿打了个电话。   柳川的事情让他情绪激动,反倒把他自己的心事暂时给覆盖了,所以他一副苦恼的口气和猫儿说自己可能需要经过一番艰苦的谈判才可能把原来的假期延续下去的时候,听起来相当真实,猫儿没起疑心,这让柳侠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吃过饺子,晓慧去自己房间睡午觉了,柳侠把柳川喊到主卧,想老老实实跟柳川坦白了自己被停职反省的事。   柳侠还没说完,大院里忽然热闹了起来,两个人站起来向外看,原来是散会了。   柳侠看了一下时间,一点二十。   柳川笑着说了句:“你们新队长有毒瘾。”   柳侠惊愕。   柳川解释:“开会的瘾,比毒品还厉害,吸毒害自己和家人,会瘾太大,害单位几百号人。”   柳侠点点头:“文山会海,劳民伤财,天天这么开会,队里原来签的那么多工程怎么办?现在基本上已经到了一年里最好的野外作业时间,可队里就只有罗工带着一个小队在栖浪,其他人全部都在单位不许外出,连潘队长带的小队都在家里。”   栖浪水库是国家特大型重点工程,柳侠就是在外面这大半年,心里也都惦记的很,即便前期工程进度赶的比较快,他觉得也不应该在最佳作业时间把人都耗在这里整天价开会。   两个人这几句闲聊,其实也是在等电话,他们看到付东进家了。   果然,电话很快响了。   付东说,焦福通刚才已经在会上宣布了柳侠停职反省的决定,两个多小时的会,焦福通有至少一半的时间在说柳侠的事,什么挖单位的墙角,吃里扒外,破坏行业规则,侵犯遵纪守法老实本分的职工们的合法利益,被发现犯错误后不但不思悔改,还企图欺骗领导蒙混过关,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正法纪等等,煽动性非常强,明显是想把这事闹大。   柳侠虽然心里有准备,可听到现在真成了这种局面,还是有点慌:“那,我该怎么办?”   付东说:“你找马队长商量一下吧,焦福通的目的是拉马队长下水,可他不一定拉得动马队长,我觉得他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肯定会把你尽可能收拾得惨一点,下下马队长的面子。”   放下电话,柳侠更蔫儿了:“三哥,我要是被开除了,咱伯咱妈跟大哥他们得多伤心,他们这一辈子就巴着咱们有个好工作,到老了有退休金,一辈子衣食无忧。还有猫儿,孩儿肯定觉得是他拖累了我,肯定会可难受。”   柳川把柳侠的脑袋揽到自己胸前:“孩儿,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还没看到过谁因为当不了正式工就被饿死的呢,没事儿,天塌不了,睡会儿吧,睡会儿起来,没准儿天又是另一个样。”   柳侠在京都接到柳川通知他回来的电话开始,就没踏踏实实睡过,尤其是最后两个晚上,他和猫儿几乎都是整晚上睡不着,这会儿可能是有三哥在身边,也可能是真累的很了,他靠在柳川身边,居然真的睡着了。   柳川靠在床头,看着柳侠的脸,陷入沉思。   柳侠回来之前,他已经和付东长谈过一次,知道地质总局之所以有这么一条不许揽私活的规定,就是因为虽然水文队的业务性质听起来好像根本不可能揽私活,但事实却是,因为政府土地管理部门本身就存在很多问题,很多工作的操作程序都不规范,不管是总局直属大队和分驻各地的三个大队,揽私活的事虽然不多,但也一直没断过。   因为政府不愿意出测绘费用,把本应是政府部门严格把关的建筑用地测量权交给建筑开发商做这种荒唐事,荣泽县可不是第一个做的,只不过柳侠比较幸运地在自己家地盘上上班,所以他得到这种因错而起的私活儿的机会大了很多,两年里头就碰到三次,而其他人碰上一个都已经算是非常走运的了。   就私下揽工程这种事来说,马千里接手后的第三大队是最好的,因为队里工程不断奖金比总局领导拿的还多的多,职工(主要指有能力揽私活的技术人员)都很满足,所以基本没人打这个主意。   住信城的一大队因为内部管理混乱,队长和书记、副队长之间互相拆台,揽私活现象非常严重,不过因为很多人因此得到好处,反倒没有人往总局汇报。他们系统第一个停薪留职自己组建测绘队单干的人就出自一大队,据说这个人和单位办公室主任关系特别好,私下接工程后,盖办公室的章,反正他所接工程的甲方负责人也不懂。   即便懂,拿到足够多回扣的人也不在乎。   挣够了钱,过几年高升或换个单位,以前的事还跟他有个屁的关系。   柳川因为上述原因,对柳侠的事原本并不是太担心,他不足十七岁当兵,现在进入社会已经快二十年了,见过诸如此类的事情太多太多,如果不是有谁和当事人有深仇大恨,要把人往死里整,这样只是违反了单位的纪律,但和违法犯罪还沾不上边的事,单位内部通报批评就已经算很严重的处理方式了,大部分都是会议上敲打敲打就过去了,连名字都不会提。   柳川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居然超过了他最坏的判断,焦福通看来真是打算把柳侠往死处整。   柳川轻轻摸了摸柳侠的脸,柳侠没动,睡得很熟。   柳川眼里流动着温柔的笑意,他记得他刚从部队转业回来,柳侠上高三的时候经常会这样,累得头一沾到枕头就能睡着,捏鼻子揪耳朵都不会醒过来。   柳川慢慢地站起来,来到客厅,想了一会儿,过去拿起了电话。   晓慧三点有课,老城离得又远,所以她睡的很警醒,一点动静就睁开了眼。   柳川站在柜子前,正把一卷稍微有点皱巴的纸打开。   晓慧问:“幺儿哩事儿,老严重?”   柳川看着画:“有点,他们新队长可能想开除他。”   晓慧坐了起来:“不会吧?就因为揽了个私活儿?”   柳川苦笑:“当头儿的如果有心收拾你,随便抓你个小辫子就行了,何况幺儿做的事真的是单位明文禁止的。”   晓慧不以为然:“要是这样,俺单位老师一大半都得叫开除,教育局三天两头不是下文就是开会,不准收学生家长哩财礼,不准私下有偿补课,可恁多老师,有几个不收财礼哩?咱国家就这样,满世界都是不正之风,恁多单位恁多人长年挂着名不上班干拿工资都没事儿,咱幺儿不耽误工作,业余时间挣一点外快就要开除?”   柳川把手里的画卷起来放回柜子,又拿出一副打开:“还不一定,马队长应该不会看着幺儿就这样叫开除,我只是想多准备一点,万一马队长压不住这个焦福通,咱从别的地方吃吃劲儿。”   晓慧过来,帮柳川一起把画展开,这幅画的名字叫《鸟儿们的家》:一棵树叶落光的老柿树上,排排站着好多小小的、胖鼓鼓的鸟,柿树枝上,还有几个红艳艳的柿子。   这幅画很美也很写真,柳家岭的冬天,经常有这样的画面,但也有一点虚构:柿树叶落尽的时候,一般柿子早就让鸟儿们吃光了,但毫无疑问,那几点鲜艳的橙色,让画面一下亮丽了起来。   曾广同春节在柳家岭,画了五副画,走的时候就带走了一副《山里人家过大年》,其他四副 都留在了柳家。   三太爷做寿的时候,柳长青把一副《拈花浮图》和着一套衣服、一床鸭绒被、三百斤白面、一整扇猪肉、二十斤酱牛肉一起送过去做了贺礼,余下的三幅,他给了柳川和晓慧。   柳川被顶替的事,柳长青虽然劝柳川的时候很淡然豁达,但他心里的难受不亚于家里任何一个人。   人在什么样的环境、什么样的年龄大致该成就什么样的事业,柳长青非常清楚,虽然他从来没想过让孩子们升官发财,但柳川已经走进了体制内,仕途和其他行业一样,不进则退,柳长青看着自己的孩子那么努力那么能干,只是因为缺了外力的扶持,便一次次被宵小之辈踩来踩去,他也心疼的厉害。   时世如此,在不违背良心的情况下,他能给孩子的,也只有这些了。   不过,柳川从没想过要用这几幅画,他只是因为柳长青一定要给他,他才拿了放在柳侠这里的。   晓慧问:“咱又不认识地质局的领导,你找谁帮幺儿啊?”   柳川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万一真不行,我想去找王局的那个战友他哥试试。”   柳川说的这个人,晓慧知道,那是柳川在警校进修时,和市局主抓刑侦的王局一起吃饭,认识了王局的一个战友,这个人非常欣赏柳川,这个战友在原城市委工作,他哥哥是中原省组织部的副部长。   晓慧点点头,但她心里其实很难过,也很担心,柳川不喜欢请客送礼,不管是别人给他送还是他给别人送。   晓慧认识柳川到现在,看到他提着礼物去别人家,都是探病或基于友情之上的探望,比如,去拜访王占杰和赵永祥、宋振生,给他们带点自己家产的柿霜、金银花或柳海带回来的保健药,晓慧想到柳川要去给别人送礼求人帮忙的场面就难受。   柳川问:“还是这幅比较适合送人唦?刚才那副,我觉得跟咱伯咱妈他们哩照片样。”   刚才那副是《劳作图》:一个带着草帽的年轻男人,扶着一个由牛拉着的犁,脚下是刚刚翻过的土地;一个年轻女子蹲在田埂上,正从一个篮子里往外拿饭菜,她旁边还蹲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在给她帮忙;她们俩前面,还有个大概五六岁的男孩子正向着男子跑去,好像正冲着男子喊:“爸爸,快来吃饭。”   在柳川的心里,那幅画更像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是父母和大哥曾经的生活,画里的小女孩,是父母和大哥大嫂年轻时一直期待的,曾广同通过这幅画帮他们把这个愿望实现了。   那幅画别有一副韵味,可柳川不舍得把他送人。   晓慧说:“嗯,这幅送人好,那副咱们留着,等新房子弄好,挂在咱的书房里。”   柳侠醒了,他几乎是本能地摸了一下身边,什么都没有。   他躺着没动,他并不迷糊,很清楚自己现在在哪里,他在想自己刚才的梦,他记得梦里有猫儿,但具体内容却一点都想不起来,这让他心里空得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再有八天,猫儿就该去做这个月的血液化验了,而他不在猫儿身边,猫儿害着那么重的病,他却把他孤伶伶一个人留在那么远的地方。   他想回家,他想柳家岭,想父母,想大哥大嫂和小孬货们……   电话铃声打断了柳侠的胡思乱想,他跳起来跑到客厅,他以为是马千里的电话。   但电话其实是黄有光教授。   柳侠和黄有光原先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前年春节,黄有光的宿舍里也装了电话,两个人就改电话联系了。   柳侠在家的时候,都是他主动给黄教授打电话;猫儿生病以后到了京都,柳侠和黄有光的几次通话,都是黄有光主动打到曾家,后来是打到柳侠新买的家里,他每次打电话,都会和猫儿说几句,他还鼓捣猫儿高考也报江城测绘大学,到时候读他的博士生。   柳侠在京都的最后几天心慌意乱,没有和黄有光联系。   黄有光开口就问:“喂,柳侠,不是正在哭吧?”   柳侠不明白:“什么?黄老师。”   黄有光笑:“午饭时猫儿给我打电话,说你在家肯定出事了,他如果给你三哥打电话,你三哥肯定跟你串通好了不告诉他真实情况,所以他让我给你打电话开导开导你。”   柳侠郁闷:“这个臭猫,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一点都没表现出来他怀疑我了。”   黄有光说:“你非常聪明,不过你们家那只猫已经成精了,所以你还是斗不过他。跟我说说吧,出了什么事?”   偷偷给人做沙盘和揽私活的事黄有光本来就知道,他当时还很替柳侠高兴,所以柳侠现在也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他把自己现在面临的处境和想法毫无保留地和黄有光说了一遍。   柳侠的想法很多也很乱,说的过程中,有些地方他自己都觉得很幼稚,有些想法则是自相矛盾。   黄有光却十分有耐心地一直听着,不时插话问柳侠一些细节,听柳侠说完后,他沉吟了片刻才说:“既然让你停职反省,那你就安心在家里休息几天,好好反省一下,不是反省揽私活的事,咱们国家大环境如此,我不觉得那是什么大事。   我说的反省,是让你暂时放开揽私活这件事,反省一下自己的内心,认真地想一想,如果你完全拥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你会怎么做?你会为自己创造出什么样的生活?   想明白了这些以后,你再开始考虑,目前这种情况下,哪些是你咬咬牙可以放弃的,哪些是你哪怕失去生命也想留住的,我认为,想通了这些,你就能从更广阔的角度来看待眼前的困境,而不会拘泥于停薪留职或被开除这件事本身。”   柳侠疑惑:“完全拥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   黄有光说:“对,只有在这种前提下,你才能发现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其他的,也就是在不是出于自由意志情况下你所做的选择,很多都是无奈的,条件所限,你不得不屈从。   仔细想想,你现在的生活是不是这样?你之所以不觉得你是无奈的,是因为你已经习惯了那些生活强加给你的限制,比如,我们很多人并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但如果失去它,我们可能老无所依,所以我们必须习惯现在的工作,并在潜意识里说服自己,生活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   柳侠顿悟:“我知道了。”   黄有光接着说:“柳侠,我说一下我对你目前处境的看法,在我看来,你哪怕失去了现在的工作 ,揽私活为你带来的改变也已经值得了,如果你没接那几个工程,没做那几个沙盘,想想看,你现在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别的不说,猫儿生病后,你和你们家在经济上会怎么样?倾家荡产都不一定能凑够猫儿的治疗费,更不用说现在那个能带给他带来充分安全感的大院子,对吗?”   黄有光这几句话好像是解除梦魇需要的那一声轻唤,柳侠这几天仿佛是被梦魇束缚的心,在他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就逃脱了噩梦的桎梏,整个人都轻松了,他不假思索地说:“黄老师,我知道您的意思了,您放心,我就是真的被开除了,也不会自暴自弃,更不可能成个告状专业户,我会尽快想办法找工作,把日子过的更好。”   黄有光呵呵地笑了一会儿,才又说:“你有一点误会我的意思了,柳侠,如果可能,我希望你尽可能保住你的工作,哪怕停薪留职,或者每个月给单位交一点钱,也先保留着公职。”   柳侠问:“为什么?”   黄有光说:“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你现在已经上班满五年,马上就要评工程师了?”   柳侠大叫一声:“啊,我真的忘了,完全忘了。”   黄有光说:“按照咱们国家的有关政策,如果你没有个挂靠的单位,评职称是很困难的,而职称是你以后在行业安身立命的根本,你现在年轻可能还感觉不到,以后你就会知道,职称对你工作的影响有多大。   可如果你在现在的单位继续呆下去,凭你们新队长对你的态度,你的职称将会成为大问题。   所以,我的意思是,如果可能,你想办法换个单位,或者……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的档案和人事关系都在原城总局,对吧?”   柳侠说:“是,三大队职工的户口和人事关系现在全部都在总局,其他两个大队的人拼命想往我们队调,除了我们奖金特别高,也因为这一条,他们都想把户口弄到原城。”   黄有光说:“那么,你想办法调回总局,这样,虽然你没有被开除,看起来也是你们新队长在这次争斗中获胜了,因为他至少把你踢出奖金特别高的三大队,我想,这个结果他应该也是能够接受的。”   放下电话,柳侠看着窗外蔚蓝的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是啊,宝贝猫现在没有了生死之忧,他还有十几万块钱的存款能保证猫儿以后的治疗,猫儿在京都也有了安身之所,他还怕什么呢?   他从小就听家里人说,是鸡都带两只爪,连小鸡都能土里刨食养活自己,以前那么艰难的岁月父亲都把他们一大群孩子养的好好的,他有两只手,还能养活不了猫儿和自己?   心情轻松了,柳侠第一件事就是给猫儿打电话。   猫儿看来真是一天到晚地守在电话旁边,电话一响就被接了起来。   柳侠兴师问罪:“臭猫,说,晌午我给你打电话,你为啥会起疑心?”   猫儿的回答很牛:“哼,想的美,我告诉你,你以后的瞎话编的越来越像越来越圆,我不是请等着被你骗了?现在,你快告诉我,你们新队长到底想把你怎么样?”   柳侠十分无奈地说:“我在楚凤河那里揽的那个活儿被发现了,新队长上任,要没收工程款,咱们那几套房子可能保不住了。”   ……   柳侠是克制着自己想吹口哨的愉快心情走出家门的,哼,小臭猫,跟我斗心眼儿,你还嫩了点儿。   可他一走出栅栏门,刚刚重建起来的好心情立马没了。   给胡永顺设套,套出他干私活儿证据的两个罪魁祸首正站在杨树林对面的篮球场亲热的交谈,看到他出来,两个人脸上同时露出了含讥带讽的得意笑容。 第267章 原委   柳侠无意间和两个人的视线相撞,他短暂地楞了一下,就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把门搭子扣上,然后穿过小杨树林往大门口走,一路上和碰到的几个人随意地打着招呼,就像他以前在这里正常上班的时候那样自然。   柳侠虽然不够世故,但从小到大的经历却也让他足够了解基本的人性,这个时候,为了面子故作矜傲,可能会激怒丁红亮和魏根义这种狭隘又善妒的人,没必要;但灰头土脸的样子他也做不来,别说他心里这会儿确实没有那么惶恐落魄,就算真的有,他也不会在丁红亮和魏根义面前表现出来。   柳侠已经知道,是丁红亮设计,丁红亮的妻子魏宝芬和魏根义配合,从胡永顺那里套出了他在那个住宅小区有几套房子。   没有人知道丁红亮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式发现柳侠在那里有房子的,楚凤河是听到柳川说柳侠被人写信揭发,去问胡永顺,从胡永顺吞吞吐吐的讲述中推断出当初的情况的。   丁红亮应该是因为某个偶然因素,怀疑柳侠在这个小区有房子,他就装作自己也想买房子,到工地上的临时办公室打听情况,他认识楚凤河,知道楚凤河和柳侠关系很好,所以他避开了楚凤河在的时候,通过胡永顺的妹子胡永莲,直接和胡永顺谈。   丁红亮让苏宝芬和魏根义装作自己也有买房意向的同事,吊起了胡永顺的胃口,要知道,除了当初以较便宜的价格把几栋楼最好的楼层卖给那几个集体购房的单位之后,一年多了,剩下的房子就没卖出几套,胡永顺为了拿下火车站那块地,手里的钱一直是捉襟见肘,一下可能卖出去十多套房——按胡永顺的说法,丁红亮当时说,单位还有好几个想出来买房的,都等着看他能把价格砍到多少,一下可以进账好几十万甚至更多,胡永顺没办法不动心。   丁红亮和苏宝芬、魏根义却在价格基本谈好的时候又犹豫了,他们觉得胡永顺建的这个小区地方太偏僻,户型也不好,他们作为省级单位的人,买这里的房有点掉档次。   胡永顺急了,他拿出了重点大学毕业、在水文队本来就有一套房、家里还有个在发达国家留学的哥哥的柳侠在这里不但买了套房、还买了好几间门面房来举例,证明自己这个小区绝对不掉价,荣泽的人看不上这里,是他们没见识没眼光……   胡永顺不是成心的,但他却实实在在把柳侠给卖了个底朝天。   这个时辰的天还有点热,柳侠不想走得一身汗,就叫了辆脚踏三轮,十分钟后,他来到了王君禹的诊所。   柳侠掀开门帘,差点和一个从里面走出来的年轻女子撞在一起,柳侠说了声对不起,闪开身让女子先走。   紧跟在那女子后面的小敏看见柳侠,惊讶地睁大眼,然后笑着扭头说:“叔,凤河,您看谁来了?”然后她又对着柳侠上下打量,“啧啧,归国华侨样,真帅哈。”   柳侠看了一眼自己没有任何特点的衣服:“小敏姐你这什么眼神儿?我全身上下加起来不超过三十,你见过这么寒碜的华侨吗?”   柳侠身上的灰白色长裤和白色体恤,是刚入夏的时候,柳凌下班路上在一个挂着“拆迁,跳楼大甩卖”的摊子上买的,全场所有东西一律十五块,柳凌跟人搞价:“四件,五十。”   富富态态的老板娘说:“五件以上,一件十二,大兄弟你要是再还价大姐我真跳楼给你看。”   柳凌说:“六件,六十,行我就拿,不行我走人。”   老板娘没去跳楼,而是笑嘻嘻地说:“大兄弟你要什么颜色什么号?我给你拿。”   柳凌买了六件,他、柳侠、猫儿,一人一身,没想到,衣服穿身上不算难看,而且还挺舒服,不习惯像京都爷们儿那样光着膀子穿个大花裤衩上街的柳家叔侄三人都觉得挺划算。   于是,柳凌第二天又买了六件,五十。   柳侠这个夏天出门的时候基本就是这两套衣服换着来回穿,回来的时候他心里乱的很,没心情收拾行李,随手抓了常穿的几件衣服就回来了,没想到还能有这种效果。   王君禹擦着一把止血钳,笑着对柳侠说:“小敏的意思就是你越来越帅气了。”   楚凤河扶着椅子单脚站起来:“柳侠?你回来了?”   柳侠吃惊地看着楚凤河:“凤河哥你脚咋着了?”   小敏说:“叫耙子齿儿扎了一下,将给他清洗过。哎,柳侠,柳岸咋样了?听柳川哥说他现在好多了,他最近化验哩血液指标啥样?”   柳侠说:“可稳定,林教授说这个月如果指标能继续保持原来的水平,以后三个月化验一次就可以了。”   小敏点点头:“那就中那就中,俺叔俺成天都可惦记他,只要孩儿能好,比啥都强。柳侠,我该去接俺孩儿了,一会儿回来咱再说哦,王秋搁外头等我咧。”   柳侠把门帘挑高一点:“接孩儿要紧,小敏姐你快去吧。”   小敏出去了,柳侠进屋,把东西放在王君禹跟前:“您要的药,都是从祁先生家药铺里拿的,祁家二先生说,成色好不好的他不敢说,但敢保证都是真的。”   王君禹有点过意不去:“大老远的每次都让你们帮忙带东西。”   柳侠说:“顺路嘛,又不沉,随手就捎回来了。”   然后他过来看楚凤河。“ 咋会叫耙子齿儿扎着咧?”   楚凤河咧着嘴坐下:“我这人命不好,到哪儿都得先遇见点倒霉事儿,我自己管哩工地收拾哩整整齐齐哩,连个钢筋头儿都不准乱放,就是深更半夜打滚儿也没事,今儿第一天来火车站这个工地,就叫扎了一下。”   他把缠着绷带的脚举起来让柳侠看:“俺老板也不知成天忙啥咧,工地跟没人管样,乱哩没法看,我叫了几个工人想好好整理一下,谁知,钢筋堆里也不知咋扔个没把儿哩破耙子,差点给我哩脚扎透。”   柳侠问:“二小那边不是还没完全好咧嘛,你咋可来火车站这边了?”   楚凤河说:“胡永顺说他最近跑贷款、跑原材料、跑工商税务房产所,老忙,火车站这边才开始,还没个头绪,别人招呼他不放心,非叫我来这边儿看着。   二小那边儿,不是他妹子现在搁那儿管着账咧嘛,平常哩事她处理,要是真有啥大事儿,反正也没多远,他叫我两头跑。”   柳侠有点替凤河不忿:“胡永顺可真是给你当驴使咧,给你一个人哩工资,叫你干五个人哩活。”   楚凤河笑笑:“我没啥学问,技术活儿咱干不来,只有勤快点儿,多跑点儿腿,要不人家谁使我呀?再说了,他给我哩工资不低,比咱荣泽可多好单位哩工资还高咧。”   王君禹说:“他再给你高两倍的工资你也值,凤河,你这些年替胡永顺干的,如果换个老板,肯定不会只给你工资和年终那一点奖金。他现在没钱付你工资和奖金,用房子抵,还那么来回算计你,我觉得这是个不能共富贵的人,你还是换个早点换个地方干吧。”   楚凤河无奈地说:“他现在两个工地同时开,人手不够,又欠银行一屁股账,我总觉得现在走有点那啥,反正最后我还是挑了两套称心的房子,我再跟着他干一段看看吧,如果他还是这样,我就走。”   柳侠听到楚凤河说两套房子,有点兴奋:“凤河哥,你一下抵到两套房?”   楚凤河说:“柳川哥没跟你说?我以后就跟您家做邻居了,柳川哥挨着大伯跟柳魁哥,我挨着柳川哥,以后大伯他们都来荣泽了,你过去耍,咱隔着墙就能说话。”   柳侠迷糊了:“凤河哥,你抵哩哪儿哩房呀?你咋会挨着俺三哥咧?”   王君禹和楚凤河互相看了看,楚凤河试探着问:“柳侠,柳川哥没跟你说?”   柳侠迷茫:“说啥?”   王君禹和楚凤河都楞了,互相看了看,不知道该怎么说。   柳侠觉得不对劲,一下急了:“俺三哥咋着了?您到底有啥事瞒着我呀?”   王君禹想了一下,拍拍柳侠:“柳侠,你别着急,没什么大事,”他又转头对楚凤河说:“柳侠既然回来了,早晚得知道,柳川不好开口,干脆咱们跟他说了吧。”   楚凤河挠挠头:“中,反正这事也瞒不住。柳侠,你都回来一天了,我以为柳川哥都跟你说过了咧。”   柳侠心里七上八下地看着王君禹,不说话。   王君禹就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给柳侠听。   原来,柳侠在原城的那套房子,柳川虽然委托了好几个人帮忙,却一直卖不出去。   原城虽然是地处中原的省会城市,但生活水平在全国来说不算高,尤其是因为地区津贴低,原城整个工资水平在全国都算是比较低的。   所以,虽然原城和其他大城市一样,也盖起了商品房,可买得起、并且愿意买商品房的人很少,买的基本都是像周晓云家那样的私营企业主或年轻一代里收入较高的双职工家庭,他们都属于有钱也没资格买集资房的群体,这个群体的基数很小,基数庞大的城市企业职工,都还在等待比商品房便宜得多的单位集资房。   在原城很多人的心目中,房子和其他大件商品一样,一旦卖出,哪怕没拆封便也掉了价,再卖就是二手货了,价格必然是要大打折扣的,要不,有那么多新房子可以挑挑拣拣,人家干嘛要买个旧房子?再者,还没入住就要转手卖,不会是房子的风水有问题吧?   所以,柳侠的房子倒也不是没一个人愿意要,但肯去看房子的那个人说,二手房,他最多出到八万五。   这个价格,柳川坚决不肯卖。   而在荣泽。   柳侠买房的那个住宅小区现在四周还都是田地,十分的乡村样,传说中要建在小区东边的市人民医院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所以,柳川放出卖房的消息二十来天,柳侠那个二楼小套还有两个人去看,一楼套房和门面房连个打电话询问的人都没有。   小城市的人喜欢追逐潮流,柳川住的土地局家属楼,离繁华的火车站商业区比较近,还紧靠着天天晚上都有露天舞厅的工会大院,现在基本算荣泽最热闹的地方之一,最近又有几个单位准备合伙在附近盖家属楼,这给柳川的房子又增添了点分量。   柳川说想卖自己住的那套房子的当天,就有同事找上了门。   荣泽撤县建市以后,房价也涨了不少,所以柳川的房子带煤棚,一共卖了四万五。   他又借了五千,加上王君禹的五万,他凑够十万的当天,就去了京都。   柳川从京都回来没几天,就赶上胡永顺用房子抵楚凤河的工资和奖金的事,楚凤河用辞职相要挟,得到了可以挑选两套一楼的权利。   楚凤河和王君禹都知道柳川的房子卖了,楚凤河还去帮柳川把家具搬到了柳侠的房子和煤棚里,所以胡永顺一答应让楚凤河挑两套一楼,楚凤河第一个就给柳川打了电话,问他愿不愿意要。   柳川当然愿意,他一直为自己不能再和父母家人住在一起而耿耿于怀,现在有了能继续和父母大哥永远住在一起的机会,他怎么可能放弃?   楚凤河不肯要钱,坚持要把其中一套送给柳川,柳川当然不会答应,经过王君禹好几次的调和,房子最终以一万六千块钱的价格卖给了柳川。   当然,柳川现在没钱给。   柳侠差点要哭了,他自作主张在京都买房子,把一家人都给拖进来了,三哥现在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王君禹说:“幺儿,你别这么难受,我觉得,就是没有你在京都买房子这事,知道有这么个和你家里人继续住在一起的机会,你三哥也会卖了他原来的房子,把这套房子买下来的。”   柳侠说:“那不一样,那是三哥有准备的买房换房,这是我把三哥逼得没地方住。”   王君禹和楚凤河都有点卡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劝慰柳侠。   传呼机“嘀嘀嘀”的叫声救了两个人。   你在哪?回电话139********,三哥。   柳侠站起来:“我出去给俺三哥回个电话。”   王君禹说:“快去吧,还是原来那家,现在能打长途了。”   柳侠拨通电话就喊了声:“三哥。”   那边传来马千里笑呵呵的声音:“我可没那么年轻,我这年龄,你至少得叫大哥才行。”   柳侠诧异:“队长?你换电话了?你跟我三哥在一起?”   马千里说:“对,你三哥不放心你的事,过来找我商量。怎么样,是不是让焦福通那一通狂咬给吓着了?”   柳侠按下房子的事,振奋精神说:“早上刚说让我停职反省的时候有点,现在已经没事了,我好歹是重点大学毕业的,出去打工也能养活自己,有什么好怕的,就是,就是连累你了……”   “连累什么?真是小孩子,你以为我就那么窝囊,伸着个脸等着人家抽啊?   好了柳侠,情况我都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当初揽的几个活儿,咱们队业务科都接触过,因为价格谈不拢,我也担心他们个体包工队最后在工程款上耍赖,会打开一个恶性缺口,所以就放弃的那几个工程。   默许你干,是不想让原城其他测绘单位有机会往咱们家门口伸手,虽然知道根据现在的形势,我们和其他测绘单位形成的地域和行业默契早晚会被打破,但我还是想在能够控制的时候,尽可能把这个时间往后推几年,给咱们队争取最大最舒服的生存空间,这事当时我跟总局抓业务的许局长通过气,到时候他会替我出面说明,你不用替我担心。   呵呵,本来是永远都不打算跟你说这事,让你好好欠我一份人情呢,现在让焦福通这王八蛋给搅和了。”   柳侠不太相信:“真的?许局长真知道?   马千里说:“如果不知道,你上交的那百分之二十工程款我能让你交给楚远吗?好几万呢,没个名目,我怎么入账?”   柳侠不太懂这些弯弯绕,马千里说的这么轻松又肯定,让他觉得心里一下就踏实了,他问:“楚大哥的事你也知道吗队长?”   马千里冷笑了一下:“哼,焦福通这个蠢货,上任三天就换会计,他以为这样是在证明他的能力和手腕吗?   你不用担心楚远,他的心大着呢,如果不是因为他以前在咱们单位干的顺心,他早就走人了。”   “怎么会?”柳侠惊讶。   马千里说:“怎么不会?他在咱们国家推行注册会计师制度的第一年就考过了注册会计师,咱们总局教授级高工金贵吧?楚远这个比他们还金贵呢,全国算下来也没多少个,他如果愿意出去,随便找个地方都比在咱们单位挣的多。   他现在正常工作日在咱们单位干活,业余时间还兼着原城郊区好几个厂子的会计呢,他每个月抽三天时间去给那几个厂子做账,挣的比咱们单位的工资加奖金多多了,要不你以为他凭什么每个月工资和奖金一分钱不留地都交给楚昊他妈,在家里还能那么希特勒?”   柳侠觉得自己的心脏有点接受不能:“不会吧?那,楚大哥他这也算干私活,队长您不管,您不怕别人知道了会告您包庇吗?”   马千里奇怪:“人家又不是跟咱们单位抢生意,或者吃里扒外,咱们的投标项目,他把咱们的标的透露给竞争对手,人家这就是自己辛苦点,下了班搞个兼职挣几个外快,队里的活儿一点没耽误,我管得着吗?”   柳侠心里猛地一轻,焦福通说他别的他都不在乎,但吃里扒外这个罪名让他心里膈应得慌,马千里对楚远的看法,让他知道,他没有拿着单位的工资和奖金却出卖单位的利益,所以,他没有吃里扒外。   马千里好像知道柳侠在想什么,他说:“焦福通的话你全当狗叫,听听就算了,咱们几个大队虽然在接受人上有很大的自主权,但真到了事儿上,还是总局在把控,旷工几年、进局子好几趟的都没开除呢,你这算什么?何况还是我和局主抓领导过了明路的。”   柳侠只有说:“谢谢你,队长!”   马千里说:“不用谢,有时间你让柳岸多给马鹏程个兔崽子打几个电话,鼓励他好好上学,让他消停几天,就算是谢我了。”   柳侠问:“马鹏程又怎么了?”   “他前几天模仿他们班最漂亮的女生的笔迹,给一个学习特刻苦、成绩比他好、但据他说长的连他百分之一帅都没有的男生写情书,那孩子下了晚自习去厕所后头等了那女生一个多小时,被蚊子咬的满身包,回来后好几天迷迷糊糊的,前天干脆去问那女生为什么戏弄他,那女生闹了起来,学校出面调查,马鹏程被他一个哥儿们出卖,老师让叫家长,你嫂子嫌丢人不肯去,我去了,给了那小子两脚,他发誓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说你们家柳岸把一群同学打得住院,你都没舍得说柳岸一句,说我肯定、绝对、百分百不是他亲爹。”   柳侠听到电话里柳川的笑声。   柳侠说:“好吧,我回家就给我们猫儿打电话。”   马千里说:“你记着,这几天在单位少出现少说话,要不,干脆这样吧,你请假回家几天,有个三四天,你这事应该就会有结果了。”   柳侠这次是真的不信:“三四天?”   马千里说:“从焦福通接到丁红亮和魏根义的信到现在,他折腾了也将近十天了,差不多了,你在家好好想想,你以后什么打算,是来总局上班还是停薪留职,想好了给我打电话。”   柳侠脱口而出:“您也想让我停薪留职?”   马千里说:“我不想,可柳岸现在在京都,你会安心在家上班吗?如果来总局,你马上就得跟总局的测绘队去栖浪水库,我不可能再给你假期,柳侠,你能力再突出,你的资历在那儿放着,很多时候,资历是一个无法替代的资本。”   柳侠沉默了,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他放不下猫儿,可他资历太浅,不可能像有些老职工一样,耍赖泡病号不上班。   马千里说:“还有很多事,等回去让你三哥跟你慢慢说吧。”   放下电话,柳侠在街边站了好一会儿,他知道,他一旦停薪留职,就不可能再回单位了。   但他,是真的喜欢第三大队。 第268章 规划   柳川八点多才到家,这给了柳侠足够的时间调整心情,王君禹的开解也起了作用。   柳侠想明白了,三哥卖房子给自己凑钱,是让自己开心高兴的,现在,三哥卖房已经是不能改变的事实,如果自己再表现的过分自责,只会给三哥增加心理上的负担。   所以看到柳川后,柳侠没有表现得多愧疚,他只是稍带抱怨地对柳川说:“卖房子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跟我说。”   柳川笑呵呵地刮了他鼻子一下:“跟你说,你能让我卖吗?好了孩儿,你能在京都有那么大一个房子,比什么都划算,而且三哥也不是以后就流离失所了,只是换了个地方而已。”   柳侠脑袋扎在柳侠肩上,情绪低沉了有半分钟,就强迫自己缓过来了:“对,你以后有更好的,能跟咱伯咱妈还有咱大哥住一堆儿。”   柳川回手拍拍柳侠的头:“回来就跟我说房子的事,怎么,不想知道马队长关于你工作情况的想法吗?”   柳侠蔫不拉几地说:“想,不过我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我至少不会被开除了。”   柳川笑起来:“你倒是会察言观色,来吧,咱们说说你的事。”他和柳侠盛了饭,一边吃一边说话。   马千里说,焦福通把事情闹成目前这样,基本也就到顶了,即便马千里不干预,即便柳侠不想办法找人打点,总局领导也不会让焦福通继续把事态扩大,因为他万一闹得太过火,把柳侠给逼急了,较起真来,要求把总局和一大队、二大队以前那些偷偷揽私活的事都给个说法,那事情可就真大条了,总局没有那么多精力,或者说,没有人愿意来翻这那些下力不讨好的陈年旧案,那得罪的可不是一两个人。   所以,马千里说,因为揽了件私活就开除柳侠是不可能的。   柳侠听完,除了觉得踏实,还觉得领导考虑事情的方式和他这个普通职工不在一个界面上:再给他一万个心眼,柳侠也想不到要拉别人垫背啊。   不过,这样一来,柳侠再次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虽然队里有丁红亮、魏根义这样的人,三大队依然是他非常喜欢的地方。   柳侠问:“那,队长说我最终的处理可能会是什么结果了吗?”   柳川说:“马队长说,他希望的结果是:你调离三大队、停薪留职,或者以其他看起来比较像处罚、但对你以后的事业危害最小的方式来结束这件事。   这样的结果,既维护了焦福通做为第三大队新队长的权威,同时也警告了其他人,可以堵住焦福通和丁红亮他们的嘴。”   柳侠问:“那个比较像处罚、但对我以后的事业危害最小的方式是指什么?”   柳川笑了,马千里还真是没看错,幺儿还真的很敏锐:“你办个停薪留职,自己组建个测绘队,挂靠在总局或第三大队。 马队长说,如果他再年轻十岁,又有你的文凭,他早就这么干了。”   柳侠眼睛瞪得溜圆,看着柳川。   柳川站起来,拍拍他的头:“不用这么看着我,我听见马队长这话,也吓了一跳,不过他说了,这事不必着急,你办了停薪留职后再想也不晚,他就是给你指个路。”   柳侠脑子空白了好几分钟,柳川把第二碗稀饭又喝了大半他才回过神:“我怎么可能自己组建一支测绘队呢?我们单位效益这么好,谁会跟着我出去耍单帮啊?”   柳川点点头:“对啊,所以你们马队长让你不要着急。好了小侠,这事太大,一时半会儿的肯定不好做决定,咱回头慢慢想,现在,三哥先跟你说说你停薪留职的事。”   柳川说,马千里的意思,是他把柳侠暂时调回总局,柳侠回总局后,同时申请停薪留职和职称评定。   总局现在关于停薪留职的规定是:除了停发工资和所有补贴,申请停薪留职的人员还需要每个月给单位交五十元钱的保职费,单位为你保留最多不超过十年的公职。   申请停薪留职的时间最短不低于三年,保职费一次性交齐,如果申请人中途想延长停薪留职时间,要及时递交申请和续费,否则按自动离职处理。   停薪留职期间,可以申报职称评定,但评定职称所有的费用要自理,并且对自己所有评定职称所出具的证明条件写出书面保证,保证其真实性,如果有弄虚作假,自己负全部责任,和单位无关,并且因为弄虚作假可能给单位带来的负面影响,单位保留因此将该职工除名的权利。   停薪留职期间,集资房依然归个人所有;停薪留职期满未按时回单位上班的,单位将该职工除名的同时,会强制性收回集资房,房子的价值按当下单位集资房价值做相应折旧后计算,折旧率按房子的使用年限有详细的划分方案。   停薪留职期满要求离职的,集资房可以转售给本单位其他职工或以单位规定的折旧价退回单位。   任何情况下,任何人都没有把单位的集资房转售或出租给本单位以外的人的权利。   柳侠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今天一天都在担心房子的问题,他和猫儿精心挑选,花费了那么多心力装修布置的房子,如果被收回或卖给别人,他说什么都舍不得的。   柳川看着柳侠从他说出组建测绘队开始就一副傻呆呆的样子,吃饭的时候,连菜都忘记就了,觉得特别好玩,他吃完自己的饭,伸手把柳侠的碗拿过来,把最后一口饭灌进柳侠嘴里,笑着去洗碗了。   柳川把厨房屋都收拾干净了出来,柳侠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在发呆,柳川失笑:“还在想马队长的那个建议?”   柳侠点头,十分想不通:“队长他为什么会给我这种建议呢?”   柳川说:“马队长觉得你不适合给人打工,他说你虽然暂时在人情世故上欠缺一点,但性格上很有决断,那种时时处处都要听别人安排的工作短时间你可以忍受,时间长了你肯定撂挑子走人,即便为了生存你不得不坚持,你干的也不会开心。”   柳侠想了想,没想明白:“我觉得自己蛮有合作精神的,队长怎么会这么想呢?”   柳川不急不慢接着往下说:“他还说,测绘是个专业性很强、以前还属于国家单位垄断的行业,个人测绘队刚开始入行会很困难,如果能有个良好的开端,赚取一些上得了台面的名声,以后再揽工程会容易得多,所以……”   柳侠坐直了身体。   柳川心里暗暗笑了一下:“所以,他说,虽然你不用太急着回应他的建议,但也不能太不当成回事,考虑太长时间,会耽误你以后的事业发展。”   柳侠问:“什么意思?”   柳川说:“马队长的意思是……栖浪水库。”   柳侠摇摇头,表示不明白。   柳川说:“马队长说,栖浪水库是国家特大型重点工程,预计的建设期是六到八年,工程正式建设部分分三期,现在进行的是第一期,第一期预计明年六月前后结束。   工程总指挥部已经在考虑第二阶段的招标,如果招标开始,肯定是测绘先开标,他觉得,你,可以考虑一下。”   柳侠被马千里这个想法给砸懵了:“我?怎么可能啊?我就算有个测绘队,栖浪水库那么大型的国家重点工程,也不可能看得上一个刚成立的私人小测绘队呀!”   柳川说:“栖浪水库工程总指挥部有不少外国专家全程参与设计与施工,因为水库建设的特殊性,你们测绘不是像以前的常规测量那样,而是要有大量的工作和建设单位交叉合作,为工程建设提供详尽的地质状况勘探分析数据,必要的话还要参与工程建筑的施工设计方案。”   柳侠说:“我知道,我实习的时候,谢老师临时被调去参与一个特长铁路大桥的勘探设计,我跟着他去了半个月,他还给我讲过不少他参与的特殊地质条件与地理环境下和建筑单位交叉施工合作的例子,不过,这个和我组建测绘队有什么关系?”   柳川说:“马队长说,那个德国专家冯.缪杰尔先生,他在工程指挥部专业领域有相当大的话语权,他来中国七八年了,对中国人的生活和工作状态都比较了解,他非常欣赏你的工作作风,尤其是在受到外来因素干扰的情况下,你对自己专业领域权利的坚持,是他最欣赏的。”   柳侠:“……哦!!!!”原来如此。他抱着膝盖靠在椅子上,回忆自己和缪杰尔先生曾经有过的接触。   柳川看着柳侠眯着眼睛想事情的样子,明显是在考虑组建测绘队的可行性,就拿过自己的书来看,不打扰柳侠。   柳侠想了有十来分钟,忽然摇摇头:“不想了不想了,那么多事,再想脑子会炸。”   柳川合上书:“不想了?那好,不想你的事了,听三哥给你说件自己的事。”   柳侠问:“你的事?你什么事啊三哥?”   柳川说:“我今天下午本来是去原城找市局的王局,想让他帮忙说说你的事,他听我说了你的情况后,跟我说,我最好先跟你们马队长通个气,要不万一我们找的人和马队长委托帮你的人不对付,没准儿还帮倒忙呢,所以我才去找了你们马队长,没想到他已经把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不过,王局跟我说了一件跟我有关的事,他说原城这几年外来人口和流动人口增加太多,治安状况越来越差,国庆节快到了,市局马上要成立一个形式很大的专案组,进行专项治理,就是,类似于‘严打’那样的行动。   市局人手不够,决定从下属几个县区公安局借调,咱们县,他想让我去。”   柳侠说:“那你就去呀,正好可以离开一段,不受吴文明那王八蛋的气,好好地轻松一段。”   柳川说:“孩儿,吴文明算什么东西,我如果去,也是因为我自己想去,而不是因为要躲他,他还不值得纳入我考量事情的因素。”   柳侠说:“也是,那,你是决定去了吧三哥?。”   柳川说:“我挺想去的,可王局说,这次行动九月下旬开始,可能一直持续到春运以后。小蕤现在是高三,你三嫂现在上班离家也远,我如果一下去半年,他们俩的生活都会受影响。   小蕤从小身体弱,我在家的时候,隔三差五的做点好吃的给他送过去,我这一走,你三嫂连自己吃饭都成问题,更不可能有时间……”   阳台上的开门声打断了柳川的话,小蕤大叫着“小叔”跑了进来,晓慧跟在他身后。   柳侠高兴地揉了小蕤的脑袋一把:“回来了孩儿?给书包放那儿,去洗下手,小叔给你盛饭;三嫂,你快过来,三哥俺俩正说你跟小蕤咧。”   小蕤跑进卫生间洗手,和晓慧同时问:“说俺俩啥咧?”   柳侠和柳川给晓慧和小蕤盛了饭,柳侠一边看着他们俩吃,一边把柳川借调的事和他的顾虑说了一遍。   晓慧听完,想也不想地说:“柳川,你只管去,不用想小蕤俺俩,俺俩没事。我没时间做饭,还不会买吗?现在街上卖啥哩都有,小蕤想吃啥,我就给孩儿买啥,不会叫他受一点委屈。”   柳川说:“话是这么说,可你一天两天可以买,差不多半年,你能天天买吗?你现在离学校远,中午回到家如果再自己做饭,就没休息的时间了,我怕时间长了一直这样,你失眠的毛病又会犯,小蕤要是吃不好,恐怕也会出毛病。”   晓慧和小蕤今年都在老城——荣泽高中的老校区。   荣泽高中新校区当初建起来的时候,只能容纳两个年龄段的学生,所以那年刚刚升入高中的小蕤那一届高一年级,就留在了荣泽高中老城的校区,当时政府许诺,很快就开始第二期教学楼和其他配套房屋的建设,但一直到去年,王占杰年年申请,政府也没有拨第二期的建设资金,小蕤他们这一届学生一直就在老城校区上课。   今年二月荣泽撤县改市成功后,新成立的荣泽市政府领导可能觉得荣泽高中这样的状况有点打脸,很快就下拨了第二期的建设资金,并保证说,明年暑假一定会让荣高的学生全部搬入新校区,老城的校区经过整修后,将改成荣泽市第二高级中学,减缓荣高巨大的招生压力。   现在,荣高新校区正在进行紧张的施工,因为施工噪音很大且不分昼夜,为了保证高三学生的学习和生活不受影响,荣高领导决定,让刚刚成为高三的这一届学生继续留在老城,晓慧他们这些高三年级的老师也都转到了老城校区。   从荣高老校区到水文队,晓慧骑自行车差不多得半个小时,和原来到新校区相比,多了三分之二的时间,每一趟都多出二十分钟,对晓慧的生活影响还是很大的。   晓慧原来在新校区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家里的饭也是柳川在做或者从单位带,现在就更不用说了。   柳川如果不在家,晓慧基本就只能在单位吃食堂了,荣泽高中教师食堂的饭,和柳川以及公安局胖师傅做的饭,根本不能比。   不过,晓慧和柳侠都知道,柳川担心的,还不仅仅如此。   小蕤原来的成绩非常好,正常情况下,他考试排名都在年级前三十,这和猫儿的成绩差不多,猫儿如果语文不是超常发挥,基本也就是这个成绩。   可今年暑假前的高二期中考试,小蕤退到了年级五十六名,期终考试,退到了八十八名。   柳川经常去小蕤和常帅住的公安局老城家属院,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晓慧问小蕤的班主任和各科任课老师,老师们都说小蕤挺好的,除了经常精神有点不济,瞌睡多。   柳川和晓慧抽时间去学校看过小蕤好多次,发现小蕤真的像老师说的,精神不好,柳川和晓慧去的时候,如果是下课时间,小蕤几乎都是趴在课桌上睡觉,哪怕没睡,也是趴在那里发呆,从没见他出去玩过。   柳川和晓慧当时非常担心,怕小蕤和猫儿一样是生了严重的疾病却不告诉大人,柳川带着小蕤去县医院做了一次全面的体检,结果证明,小蕤除了体重偏轻,其他都很正常。   柳川和晓慧心疼坏了,小蕤这种情况,应该是被繁重的课业给压垮了,他应该是从理智上想努力学习,但身体受不了,精神也不受控制地难以集中到学习上。   不上学是不可能的,而小蕤可以说是柳家性子最柔弱的孩子,这几年不时有学生因为承受不住高考压力而自杀的传闻,现在,柳川和晓慧除了想办法给小蕤贴补营养,还要经常从精神上开导他,防止他钻牛角尖。   现在,如果柳川出去小半年,对小蕤肯定会有点影响。   小蕤好像看出了柳川是放心不下他,他狼吞虎咽地几口把一碗稀饭喝光,一抹嘴,对柳川说:“三叔,你只管去吧,我哪儿有恁娇气,您都是叫俺妈给吓哩了,我就是小时候发过两回烧,叫俺妈一说,就成了先天身体老瓤了,我自己知,我身体好着咧。”   柳侠说:“那为啥还一下课就趴桌子上睡?”小蕤的情况,柳川早就打电话跟他说过,家里其他人也都知道,除了心疼,大家也想不出办法帮小蕤。   小蕤垂下眼帘,瘪着嘴不吭气。   柳侠觉得自己说错话了,揽着小蕤的肩膀赔不是:“小叔不是那意思孩儿,小叔的意思是,你身体确实没其他人那么壮实。”   小蕤摇摇头:“我没埋怨你小叔,我知,是我独个儿不好。”   晓慧站起来:“好了好了,谁都不怨,都怨咱国家大学太少,孩儿们上个大学跟上战场一样,咱小蕤就是叫一天十三节课给使的了,我高三哩时候也因为上课睡觉叫老师提溜到外边罚过站,幺儿你那时候不也是有一点空就想睡嘛。”   柳侠说:“那可不嘛,我要不是因为打黄志英恶名远扬,估计老师天天都得因为上课把我撵出去罚站。”   晓慧拍拍小蕤:“孩儿,你跟您小叔亲热会儿,我洗了碗,咱开始复习英语,咱提前一节回来,功课不能耽误。   柳川,你那事决定了哦,明儿你就给人家王局打电话,说你愿意去,听见没?小蕤俺俩非叫你看看,你不搁家,孩儿俺俩照样过哩可滋润,是不是小蕤?”   小蕤点头:“三叔,你放心去原城吧,我都十七了,会照顾好自己,你不搁家,我还会照顾俺三婶儿咧。”   晓慧洗完碗,和小蕤一起去背阴的房间复习英语。   柳川坐在客厅里看自己的书,柳侠挤在他旁边跟他一起看,柳川估计柳侠回自己屋里也睡不着,就拿出《高数》,让柳侠给他讲几个难点,两个人都非常投入,到一点多才去睡。   第二天早上,一到上班时间,柳侠就来到北办公楼,找焦福通请假。   按常理,他还是技术三科的人,找岳德胜请假就可以,可付东对他说,焦福通现在正找他的碴呢,他还是去跟焦福通先请假比较合适,省得焦福通过后找岳德胜的麻烦。   柳侠对着工会主席办公室的门敲了好几遍,过了五分钟,里面都没人应。   柳侠转身准备去杨洪办公室问问情况,正好潘留成从楼梯上拐进来,他问明了情况,对柳侠说:“他晚上回原城住,你来杨书记办公室等一会儿吧,如果他到八点半还不来,一般就得到九点半以后了,那你去跟岳工说一下就可以走了,等他来的时候,我就说你等了他很长时间,我让你走了。”   柳侠跟着潘留成来到杨洪的办公室。   杨洪和苗德江、还有长年身体不好在家休养的、主抓后勤的副队长宫卫军都在,几个人一点也不避讳柳侠,你一言我一语地发泄对焦福通的不满。   在柳侠的印象里,潘留成几乎不像个领导,他长年都在一线带队作业,很少评价周围的人,今天,潘留成也在发牢骚,他说,他最多坚持到下周三,如果焦福通再继续这么天天开会或让大家都这么干耗着,他就带着自己的小队走人了。   今年,黄河流域雨水偏少,经常在八月下旬出现的河汛并未按时出现,他不抓紧在这个时间投入作业,如果秋天雨水多,他们都未必能够按时完成前期测量。   在一群领导面前,柳侠很明智地三缄其口,如果不是几个人问他话,他就当自己不存在。   八点半到了,柳侠又去敲了一次焦福通的门,依然没人。   潘留成说:“小柳你走吧,去跟岳工说一声,记着,不要在家停留太久,万一有什么意外,你得早点知道。”   柳侠跑去跟岳德胜请假,岳德胜什么也不说就答应了,他也交待柳侠早点回来,最迟不要超过下周三,因为他打算周四带队出去,他现在手里的工程在原城东,虽然不是多紧急的工程,但这么白白耽误最佳作业期,他也觉得不踏实。   柳侠回到家,给猫儿打了个电话报备后,坐上了九点半到望宁去的车。 第269章 回家了   柳侠下午四点半回到了柳家岭,受到全家的热烈欢迎。   五个看到他后才从凤戏河里爬上来的小家伙,光溜溜地带着满身的水珠就往他身上扑,柳侠提着东西哈哈大笑地逃跑,引着一群小家伙一直冲到堂屋炕上。   小萱回来一个多月,天天跟着几个哥哥山上沟下地疯着玩,在京都养的那个白嫩劲儿却还没下,小家伙已经和柳侠培养起了足够的亲密,这会儿他浑身挂着水珠,就理所应当地坐在柳侠怀里。   胖虫儿晒黑了不少,也跟家里几个小家伙一样,一丝不挂大摇大摆地遛着小鸟到处跑,看上去相当健康,柳侠一眼就看出了他乐不思蜀的境界,觉得冬燕交给自己的任务有点悬。   小莘也光着,柳侠看着他揶揄地笑。   小莘苦楚着脸找裤头:“都是小雲小雷这俩孬货,天天俺放学一走过老歪梨树,他俩就给我哩裤衩拽掉。”   柳侠嘿嘿笑:“拽掉凉快,小叔都上初中了,您伯还都是叫我赤麻肚儿搁河里耍咧。”   小雲小雷得意地晃晃小屁股,一齐扑到柳侠背上。   柳侠本想先去凤戏河洗个澡的,看到孙嫦娥一刻都舍不得从他脸上移开的眼神,他放弃了这个念头,乖乖地坐在炕上和孙嫦娥说话。   大锅里的水刚好烧滚,秀梅本来是打算算熬小米绿豆汤的,柳侠一回来,她临时改成了鸡蛋甜汤。   玉芳麻利地坐上了油锅,晌午家里吃饺子还剩下点馅儿,正好有发好的面准备蒸馍,她决定给柳侠先炸几个菜角。   柳钰睡得迷迷瞪瞪的被叫上来,抱着柳若虹坐在孙嫦娥身边,对着柳侠傻笑,他怕柳侠跟他算那三万块钱的账。   堂屋里热闹成一片,柳侠却依然注意到了柳茂几乎是恐慌的眼神,他和柳长春刚才正在编席子,旧的看不出颜色的衣服上还带着高粱杆瓤子的碎屑和植物特有的味道,这样的柳茂看起来像柳家岭那些经年不曾踏出大山一步的人一样,在灾难面前,无助到了极点,让柳侠心里一阵酸涩。   他看看其他人,孙嫦娥、柳长春、柳钰、秀梅、玉芳几个人都带着小心看着他,明显都是想问却又怕问出不好的消息。   小莘和小雲小雷看到猫儿没跟柳侠一起回来,都很失望,几个孩子代大人问出了心里的话:“俺柳岸哥哥咋样了?小叔你咋独个儿回来了咧?”   柳侠说:“俺单位换新队长了,所有请长假哩人员都得回来见个面,然后续假。   您哥哥马上就好了,他现在半个月换一回药,三个月化验一回血,林教授说,要是连续化验三次后情况稳定,以后就改成半年化验一次。”   柳侠说话时的表情很轻松,家里几个大人互相看了看,好像松了一口气,他们都知道,要是猫儿有点啥不好,柳侠是连假轻松假高兴的样子都做不出来的。   孙嫦娥说:“这就好这就好,老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再难缠哩病,只要看透了症,下对了药,哪怕慢点,总会全好哩。”   她双手合十,对着菩萨说:“菩萨,谢谢你!你可保佑俺家猫儿真哩富贵长寿,真哩叫他一辈子有贵人护佑着啊。”   柳茂没说话,学着孙嫦娥的样子,双手合十,一直看着菩萨,眼神虔诚的让人心生不忍。   看柳侠疑惑地看着孙嫦娥,秀梅说:“三太爷过生儿哩时候,咱伯请他给咱猫儿算了一卦,三太爷说猫儿没事,孩儿命好,一辈子都有贵人搁身边护佑着。”   小雲抢着说:“太爷爷还说,俺柳岸哥哥是,是有福命,遇见多大哩事都能,都能……变好。”   小莘说:“太爷爷说哩是福大命大,遇见多大的灾多大的病都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小雷说也不甘落后给柳侠汇报,他们都知道小叔最疼猫儿哥哥,猫儿哥哥一有病,小叔就跟塌了天一样:“太爷爷还说,俺柳岸哥哥会,会,会活哩可老可老,还,嗯,还可美可美。”   两个小阎王虽然聪明,到底年龄小,对成语之类词汇的掌握还有限,理解意思,却说不完整。   小莘继续注解:“太爷爷说哩是柳岸哥哥会长命百岁,吉星常伴,一辈子都不会受罪。”   柳侠摸摸两个趴在他背上的小阎王的头:“以后,谁说起您柳岸哥哥,您就说哥哥是吉星相伴富贵长寿哩命,听见没?”   两个小阎王齐声回答:“听见了,谁敢说俺哥哥命不好,骟死他,去他家,给他家砸个稀巴烂。”   柳侠挠了挠头:“骟一顿就中了,不用去砸他们家吧。”   小雲小雷一下站了起来:“不中,你就是骟了牛三妮儿一顿,又给她家砸了,她才老实哩,还有可多孬孙货,光骟一顿他记不住,非得使劲收拾才中。”   孙嫦娥和秀梅笑着骂两个小阎王跟柳侠一样,生就的土匪性子,啥事都靠打架解决。   柳侠把两个小家伙拉过来,坐自己身边,十分喜欢地拧着他们的小脸笑了笑,却没再把这个话题继续接下去。   他知道,两个小家伙会这么说,肯定是村里还有人对猫儿说三道四,不过,他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猫儿现在在京都,过着远比这些人好的日子,这里的闲言碎语对猫儿已经产生不了任何影响,所以也触动不了他的情绪了。   但对还在柳家岭生活的家人来说不一样,猫儿是家里的一员,他们维护猫儿的同时,也是在维护自己的家。   小莘问:“小叔,那些话,说出来就成真哩了?”   柳侠想了想,点点头:“差不多吧,三人成虎嘛,说多了就成真哩了。再说了,您柳岸哥本来就是富贵长寿命,以前有人给他算命也是这样说哩。”   柳侠虽然没想过舆论能成就命运这种事,但他一直认为,一个整天垂头丧气、老觉得自己很不幸很倒霉的人,是绝对会真倒霉的,自己都在诅咒自己嘛。   柳侠发现柳茂在看着他微微的笑,吃了一惊,问他:“二哥,你笑啥咧?”   柳茂笑容更大了一点:“没啥孩儿,看见你回来,老高兴。”   柳侠有点不信,不过他也想不出别的理由,就没再追问。   柳侠不知道,柳茂是听到他居然那么用“三人成虎”这个成语,想起了猫儿那些把成语用得乱七八糟的作文:那些成语那么用,可真是有意思啊!   小雲问:“小叔,你光说俺柳岸哥哥好了可多,那他到底啥时候能回咱家?”   柳侠扭头,看了一下窗台上的菩萨,和以前一样的恬淡慈祥,让人安心,柳侠回头说:“明年高考,到时候哥哥一定会回来,还会搁家住可长时间。”   小雷不高兴:“唏——,还得恁长时间,一点都不美。”   胖虫儿马上接话:“那,哥哥你们都去我们家呗,那样,你们天天都能见到柳岸哥哥了,我在家的时候,天天都去跟他玩。”   秀梅正好端了几个菜角过来,她把盘子放在炕桌上,捞过胖虫儿在屁股上给了一巴掌:“你个孬货可真会见缝插针,一句话就想把您几个哥哥都拐走啊。”   胖虫儿笑嘻嘻地爬过去趴在孙嫦娥背上:“娘你不想让哥哥跟我走,那你给我爸爸妈妈打电话,让我在这儿上学呗!”   孙嫦娥摇晃着背上的胖虫儿,对柳侠说:“这小鳖儿可聪明,来了没三天就变着法儿哩给俺吹风儿,想叫俺替他跟他伯他妈说,他不回京都,以后搁这儿跟小萱一块上学。”   柳钰说:“咱家没问题,再有十个八个孩儿也一样养,就是冬燕姐那儿估计不中。”   柳侠笑着对胖虫儿说:“您妈说了,这回我走哩时候把你一起带走。”   胖虫儿大叫着“我不走我不走”,迅速从炕上溜下去,躲在了玉芳身后。   玉芳这会儿正在搓面剂准备蒸馍,离柳侠最远。   知道猫儿的情况越来越好,柳侠刚进家时有点不安的气氛很快消散,小莘和小雲、小雷刚才一放学就去河里耍了,现在,几个人坐在炕前,开始写作业。   柳茂给胖虫儿准备好笔墨纸砚,胖虫儿坐在小石桌跟前,柳茂辅导着他写毛笔字。   柳侠一直觉得,柳茂的字写得非常好,和父亲、大哥有一比。   小萱坐在柳侠怀里,和他分吃着菜角,问柳凌爸爸的情况:“爸爸想我没?”   “想了,可想可想。”   “爸爸去吃烤鸭没?”   “没,爸爸说,等你去哩时候,带着你一起去吃。”   “爸爸又去游乐园儿没?”   “没,你不搁那儿,爸爸说他自己去老没意思。”   “爸爸啥时候回来?”   “年下。”   “嗯~,我可想爸爸,我想叫爸爸早点回来。”   “那,等小叔走哩时候,你跟小叔一起去找爸爸吧?”   小胖子看看两个小阎王哥哥,又看看玉芳和一屋子人,然后皱巴着脸,看着柳侠眨眼睛,小模样十分纠结。   柳若虹好像能听懂大人的话了,他本来正坐在柳雲怀里,让萌萌喂着吃菜角,听到柳侠的话,对着他伸出小鹰爪:“打你,不叫哥哥走。”   小萱对着柳若虹鼓脸:“可,可我,可想爸爸呀!”   柳钰马上接话:“那,等您小叔走哩时候,你跟着小叔去找爸爸吧孩儿,你不是说,你可待见京都吗?”   小莘和两个小阎王同时抬起头看着小萱,异口同声地问:“那,你不想哥哥?”   小萱小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不是不是,我也可想可想哥哥。”   小莘和两个小阎王满意地给小萱一个大笑脸,继续写作业。   柳侠看玉芳:“四嫂,俺叫小萱搁京都恁长时间,你可想孩儿吧?”   玉芳往擀开的面上洒着油和葱花说:“可不是嘛,快想死了,不过,我去京都看小萱搁那儿恁高兴,您几个给孩儿照应哩恁好,我也可不舍得叫小萱回来,京都比咱这儿好太多了,我也想叫小萱搁哪儿过好日子。”   柳侠说:“俺五哥当时可怕俺不叫小萱回来,你会生气。”   玉芳说:“咋会咧?您都待孩儿恁好,我高兴还来不及咧,我就是老想孩儿,想哩心里都空了。   我也不知该咋说,我可能就是老贪心,啥都想要。”   柳侠特别高兴,他知道,四嫂说的是真心话。   四嫂是小萱的亲娘,她肯定就跟自己想让猫儿去最好的地方生活,可又希望他在柳家岭受到全家人的庇护一样,既舍不得小萱离开自己,又想让小萱生活在人人都向往的繁华都市。   柳侠从玉芳这句话里解读出了可以让小萱有更多的时间跟在五哥身边的希望。   饭菜都做好了,天也快黑了,柳长青和柳魁还没回来,柳侠有点着急:“妈,俺伯跟俺大哥到底去干啥了,咋到现在还不回来咧?”   柳侠刚才问的时候,柳钰只告诉他,吃过晌午饭,柳魁就陪着柳长青去弯河了,好像是说学校的事,具体啥事,柳钰也不知道,他最近忙一个大单子,昼夜不停地加班,最近一个月都是十天左右回一次家,前天晚上终于把货发走,他回来后一直睡到柳侠到家,。   孙嫦娥叹了口气说:“弯河那些孩儿们上学哩事。大前年吴老锅去要公粮,叫刁难哩狠了,回来就把大队书记哩挑子给撂了,弯河从那儿开始就没人管了,没人执事,没有人去要救济粮,村里哩老师都不干了,学校也就散了。”   柳侠问:“弯河哩孩儿们全都不上学了?”   柳茂接过了话:“嗯,还有石头沟,前两年学校就没了。上窑原本有仨老师,俩老师听说光耀叔跟淑萍转成正式工后,去乡里文教组闹,没闹出啥名堂,就不干了。上窑现在就剩一个老师,孩儿们三年级就得去付家庄或望宁上,听说可多人家因为嫌远,就不叫孩儿们上了,反正上了也考不上大学。”   中原一带农村的学校,教学的主要力量一直都是民办教师,包产到户以后,没有工分儿,大队没了集体收入,民办教师的工资也就没了着落,很多民办教师干不下去,就辞职了,农村很多学校因此面临着解散的危险。   去年暑假,荣泽县推出了一个重大举措,通过统一考试,择优给三百个民办教师转正,转正的民办教师除了要和教育局签订一个至少在自己就职的学校再执教十年的合同,其他待遇和原来的正式教师全部都一样。   柳川听说这个消息后,又让晓慧找人打听了一下,知道参加考试的人选要由各乡文教组推荐,他就回来喊上了柳长青,一起去找了王占杰,最终,张光耀和淑萍转成了正式工,现在他们每个月可以领到一百多块钱的工资。   张光耀是由成宾去代考的,虽然王占杰说这次考试就是走个形式,转正是一定的,柳长青还是怕出个什么万一,浪费了那么珍贵的一个名额。   而这两个名额要究竟给谁,当初,柳长青是交给张光耀和成宾、淑萍三个人自己讨论决定的。   没有人想到,张光耀和淑萍的转正,会让两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人受到那么大刺激。   这件事,包括柳侠在内的全家所有人都不觉得柳长青和柳川走后门有什么不对。   望宁文教组的人,从来没踏入过付家庄以南任何一个村子的学校,没为南部几个深山区的学校提供过任何帮助和指导,也从来不把这些村子里的老师当成同行,他们不可能把千载难逢的转正名额分给这些被遗忘的山里人。   尤其是后来,柳侠他们又听柳川说起,他春节去拜访王占杰的时候,王占杰说起民办教师转正的事情非常愤怒,因为那转正的三百个人中,大部分之前根本就不是民办教师,而是县里和乡里领导以及各乡文教组人员的亲属。   柳侠他们觉得,张光耀和成宾、淑萍,比他们见过的很多正式教师都更配拥有教师这个称号。   柳侠想想外面热火朝天的世界,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那,全村哩孩儿都不上学,乡里也不管?”   秀梅说:“乡里?乡里谁会想起咱这几个穷村子啊?咱这儿就刚解放时候来过几个土改干部,成立了个大队,办了几天扫盲班,他们走了以后,这几十年,公社都没再来过一个人,要不是咱伯执事,撑着咱村儿,又带着附近几个村儿一起去公社开会要公粮啥哩,咱这几个村儿早就又回到解放前了。   这不,一实行包产到户,咱就又没人管了,就咱柳家岭是咱伯领着把地分了,分哩可公平。石头沟、弯河、上窑、还有东边那几个村儿,谁占着就是谁哩,那些家里孩儿们少,抢不过人家哩,只能要最赖哩地,唉,没法,要不农村咋重男轻女咧!”   一说起这个话题,屋子里的气氛马上沉重了起来,连小萱和柳若虹都跟着安静了,小厉害妮儿忽闪着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外面由远而近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小雲、小雷和胖虫儿扔下手里的笔都跑了出去。   柳侠刚走到门口,柳长青抱着小雷,柳魁一只胳膊小雲、一只胳膊胖虫儿,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柳侠扑过去抱着柳长青:“伯。”   柳长青把小雷放在炕上,伸手摸了下柳侠的脸:“还好,没咋瘦。”   一股热热的东西从柳侠心里涌起,直冲他的眼睛,他趴在柳长青肩上掩饰自己的失态:“俺搁京都过哩可好,我咋会瘦咧!”   柳魁放下了小雲和胖虫儿,拉过柳侠:“来,叫大哥看看,大哥哩眼最准了,瘦几斤我都能看出来。”   柳侠转身挂在柳魁的背上:“给,你试试,我瘦了几斤?”   柳魁笑着颠了柳侠几下:“二三斤吧。”   柳侠大笑着下来:“大哥你瞎说吧,我比走哩时候还胖咧,不信你摸摸,喏,软乎乎哩肉。”他撩起T恤,把肚子露出来让柳魁摸。   几个小家伙争着过来摸柳侠的肚子,柳侠痒得大笑着躺倒在炕上蜷缩成一团。   柳魁把他拉起来拍拍肚皮:“这么高个儿,一把粗个腰,还好意思显摆了,快过来吃饭。”   柳侠不忿地放下T恤:“哼,我以后吃成个超级大胖子,三尺哩腰,叫您看看。”   别看柳侠闹腾得挺欢,其实从听到柳长青的脚步声,他就有点心虚。   停薪留职是他迫不得已的选择,他和柳川都很清楚,家里人对他们有一份正式的工在作有多重视,所以,两个人商量好的,他的事对家里能瞒多久是多久,柳侠害怕柳长青一眼就看穿自己。   可是,一直到吃完饭,一家人聊天聊到十点,柳川和晓慧、小蕤摸黑赶回了家,柳长青也没多问他单位的事,柳长青和柳魁的心思都在猫儿的病和京都的房子上。   第二天是星期六,小家伙们都不上学,家里活像个小学校,除了上下午集体练字的时间,其他时候几个小家伙能把人折腾死。   吃过午饭,晓慧坐在树疙瘩桌子边,给小莘开小灶补英语。柳魁和柳川被两个小阎王跟胖虫儿揪着,陪他们去东面坡上挖白茅根吃,柳钰抱着柳若虹跟着凑热闹。   望宁职业高中申请升级成中专,准备验收,硬件大改进,柳魁和秀梅接了他们两栋宿舍楼和一栋办公楼的窗帘,秀梅快一个月没回来,柳魁也是两三天回来一次,因为他现在增加了上门安装窗帘的业务,三栋楼的窗帘,再加上其他零散接的活儿,他也是每天忙的脚不沾地。   两个人三十号半夜把所有的窗帘装完,一号早上和柳钰一起回家,他们决定多在家呆几天,布店请永芳和何家大嫂帮忙照看。   何大哥在步行街租了三间房,开了个家具店,家具店不忙,何大嫂更多的时间是帮秀梅做窗帘和床上用品。   柳长青叫上柳侠,带了东西一起去看三太爷,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夕阳正好,蜿蜒的山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初秋的山里只有风吹树动和鸟儿们的叫声。   走到中间一道没有人家的岭上,柳长青忽然说:“幺儿,咱俩坐这儿说会儿话吧。”   柳侠以为柳长青累了,赶紧找了块比较平的地方让他坐。   柳长青看着远处,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孩儿,你跟您五哥搁一堆儿住大半年了,你看没看出来您五哥有啥心事?”   柳侠心头一阵茫然:“俺五哥?没啊,俺五哥成天都可高兴啊。”   柳长青看着柳侠苦笑,虽然二十五了,还是单纯得跟个小孩子样。   “你从来就没发现您五哥有啥反常哩地方?”   柳侠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很肯定地摇摇头:“没,俺五哥除了好看书,天天睡哩都可晚,哪儿都可正常,其实他看书晚也可正常,五哥想考研究生咧!。”   柳长青说:“你回去后,多看着点您五哥,考啥也不能不顾身体,黄昏就是再晚,十一点也该睡了。”   柳侠点头:“中伯,我肯定跟俺五哥说。”   柳长青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着说:“你搁那儿这么长时间,见有谁对您五哥特别好哩没?”   柳侠想了一下:“曾大伯他们家人俺五哥都可好,还有祁越哥,你知,就是祁老先生家那个拿到俺五哥信、帮俺说好话叫祁老先生给猫儿看病哩那个人。”   柳长青问:“除了他,还有人对您五哥特别好哩没有,不是,不是您曾大伯跟咱家这种关系哩?”   柳侠不解:“那是哪种关系?朋友?”   柳长青点点头:“对,就是朋友那种,对您五哥特别好,或者您五哥对他特别好。”   柳侠想了好一会儿,摇摇头:“没,俺五哥接触哩人就那几个,对他都不赖,他对人家也都可好。不过,那些人对五哥再好,也没原来震北哥对五哥好,我觉得,震北哥对五哥,比咱家哩人也不差啥。”   柳长青眯起眼睛看着夕阳:“你搁京都这大半年,陈震北一次也没去找过您五哥?”   柳侠摇头:“没,他调到集团军司令部了,离京都好几百公里。”柳侠十分苦恼地转向父亲:“伯,你说,五哥原来跟震北个恁好,咋说翻脸就翻脸了咧?五哥说,震北哥搁他跟前摆高干哩架子,我觉得震北哥不像那种人呀!他早就来过咱家,知咱家啥样,他要摆早摆了,咋跟五哥当了恁多年好哥儿们,现在才忽然想起来摆咧?”   柳长青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你不是也学过嘛,时位之移人,何况这世上,能叫人变哩,可不只是时间、地位。”   两个人起来继续走,走到老歪梨树那,柳长青对柳侠说:“幺儿,将咱俩说哩话,跟谁都不要说。”   柳侠连连点头:“嗯,我知了。”   柳长青说:“包括您五哥。”   柳侠惊讶地看着柳长青。   柳长青说:“孩儿,以后,你越来越大了,自己搁外头哩时间也越来越多,认识哩人也越来越多了,记着,交浅不可言深,自己家哩事,轻易别跟外人说,听见没?”   柳侠说:“听见了。”   两个人快走到家了,柳侠忍不住问:“伯,将你那话啥意思?你说自己家哩事,都是指啥?”   柳长青说:“一句半句说不清,小侠,以后你会自己就知了,现在,你先记着我哩话,碰到啥有些不能轻易说哩事,再难受,要是身边没最信得过哩人,先放心里,别随便跟人说,知不知?”   柳侠揣着满心满脑子的糨糊,却还是非常认真地说:“我知了。”   他这句话说的没有一点勉强,因为是父亲说的,他就是不明白,也会心甘情愿地先照着做。 第270章 心情   柳侠是星期二在家吃过早饭离开柳家岭的,到单位的时候三点多,迎接他的是焦福通已经在全体大会上宣布他被移交总局处理的消息。   柳侠感叹:“多么高的工作效率啊,堪比深圳速度。”   付东说:“给马队长打个电话吧,问你到总局后找谁,你这是挨处分,不是受表彰,到那儿后谁接待你都不自在。”   柳侠马上拿起电话。   马千里口气轻松:“这两天总局有个活动,王书记恐怕没有时间和你谈,你星期四过来吧,这两天在家把停薪留职申请和评职称的材料准备一下,评职称的事有不懂的去问楚远,职称跟工资挂钩,他原来一直管这块。”   放下电话,柳侠心里又失落又轻松,失落他以后不再是三大队的人了,轻松他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假期,可以放心地陪着猫儿了。   付东说:“你现在都已经不算三大队的人了,可以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了,你不知道吧?焦福通宣布对你的处理决定时,下面多少人羡慕嫉妒呢。”   柳侠问:“这怎么说呢?”   付东说:“没有具体的处分决定,只是说交总局处理,你完全可以停薪留职个一年半载,然后就在总局任职呀。   你打听一下,这么多年除了你,不管因为什么原因进入咱们单位的,哪个不想留在总局?   虽然咱们队奖金高,可总局毕竟是在原城,省会城市,而且咱们队奖金特别高的是一线人员,后勤和总局机关差不多。”   柳侠说:“这么说,我是因祸得福,应该扬眉吐气才对哈!”   付东离开后,柳侠给柳川打了个电话简单说了下情况,就出来找楚远。   在走廊上,他碰到了拿着购物发票到财务室报销的丁红亮,丁红亮看他的目光活像在看杀父仇人。   这次轮到柳侠使用讥讽的微笑了,他运用的相当到位,所以,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财务室的时候,一个是满脸和煦的笑容,一个是咬牙切齿脸色狰狞。   财务室里,一个看着有点瘦弱的男人埋头在一大堆材料中写写算算。   冯红秀在懒洋洋地按着计算器,计算器发出平板机械的女声,而冯红秀面前没有任何东西。   楚远以一个十分舒服的姿势靠在椅子上看报纸,面前放着一杯蒸汽袅娜的茶水。   柳侠走到楚远身后,猛地把他手里的报纸抽走:“哈!”   丁红亮走到贾明军身边:“贾科长,我们今天早上买的东西,您给报一下。”   楚远回头,看见是柳侠,笑了起来:“这位公子,你我素不相识,你无端掳去小老儿之物,所为何来?”   贾明军抬起头,皱着眉说:“我这儿忙着呢,报销不都是月底一块儿算吗?你到二十五号以后再来吧。”   柳侠嘿嘿笑:“小生久仰前辈大名,今日有一事不解,劳烦前辈指点一二。”   丁红亮忍着气说:“我昨天来预支钱的时候,你说你太忙,没多少钱,让我先垫着,东西买回来马上就给我报销的。”   楚远端起茶喝了一口:“小老儿岂敢。公子出身名门,文有彬蔚之美,武有安邦之术,小老儿鸡鸣狗盗之辈,指点二字,实不敢当。”   贾明军烦躁地说:“你不都说了没多少钱,月底一块报不就行了,干嘛非得赶我最忙的时候来?我现在没空,这么多东西,我不知道得弄到什么时候呢。”   柳侠对抱着胳膊乜斜他们的冯红秀笑笑,自己拉过把椅子在楚远跟前坐下:“我该评职称了,不知道都准备什么材料,楚远哥你跟我说说呗。”   丁红亮气得大喘气:“你再忙,这也是你的本职工作,我已经顾全大局自己垫钱把东西先买了,你就应该马上给我报销。”   楚远呵呵笑:“原来是晋职称啊,你的工作在那儿放着呢,随便扒拉扒拉就达到条件了,来,哥哥闲着也是闲着,帮你顺一遍。”   楚远把晋升的条件给柳侠看了一遍之后,又用几分钟时间给柳侠列了一份清单,让柳侠照着清单准备就可以了。   柳侠拿着清单准备离开,楚远站起来跟他一起往外走:“撒个尿去,回来接着喝,多喝多尿,清热排毒,预防结石。”   到了走廊,柳侠悄悄问:“贾科长那儿怎么会有那么多活儿?冯大姐又没被流放,怎么不帮他一起干呢?”   楚远说:“该核算八月份工资和奖金的时候焦天子来了,他一来就停了我的工作,然后天天开会,冯姐也没时间干,活儿就堆在那儿了。   而且会计和出纳的职责是不同的,我以前从没要求冯姐干过我的活儿,除非她主动要求。   我估计最近财务室还会进人,冯姐估计会被调到其他科室,反正,焦天子不会让冯姐管钱的。”   柳侠说:“我才几个月不在家,回来好多人都不认识,咱们单位进了多少新人啊?”   楚远脸上现出嘲讽的笑:“咱们队现在一线人员和后勤人数基本上是1:1,这样的人员分布是非常不合理的,非生产人员所占比例太大,总局直属大队和一、二队更厉害,一队后勤人员是一线人员的两倍还多。   马队长这几年一直顶着总局的压力,尽可能不接受非测绘专业的人进入,咱们队进人最多的一年,就是你来的那年一个,进了十二个,那还是因为前一年咱们一个大学生都没进。   焦天子上任半个月,好像已经进了二十来个了吧?大门口那位八月底进来,十一月满六十岁,在咱们这儿干三个月,以后就可以拿退休金了,据说以前在一大队,是临时工。”   柳侠惊悚:“我靠,真有两把刷子。”   楚远说:“据说这还只是开始,大头在后边呢。”他拍拍柳侠的肩膀,“走吧兄弟,就你这身板儿,以后恐怕得一个扛仨,累死你。”   柳侠从办公楼出来,又看到了丁红亮,他正在花坛边慷慨激昂地跟一群人描述贾明军怎么刁难他,他怎么制服贾明军。   那群人看到柳侠,都笑着跟他打招呼,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尴尬,其中有几个是施工队跟柳侠合作过的。   柳侠的回应很自然,他不觉得那几个人躲避他有什么不对,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那几个人只是不像以前对他那么热情,又没有针对他陷害他。   一回到家柳侠就开始写停薪留职申请,期限已经和马千里商量好了,三年。   猫儿大约需要三年时间才能痊愈,他要保证这三年,他能够完全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时间,只要猫儿需要,他就在猫儿身边。   晋职称的资料虽然不是现成的,但准备起来很容易,焦福通在这件事上,想刁难他都不可能,他的学历,他得过的奖和参与过的工程就在那里放着,全队人都知道,任何人都没办法抹杀,他只花了一天时间就把所有材料都准备好了,到原城总局时交上去就可以了。   星期三晚上,柳侠和柳川、晓慧、王君禹、楚凤河、楚小河、马小军、张小田以及刑警队一大帮子人一起吃了顿烤羊肉串,算是给柳川饯行。   星期四早上,柳侠和柳川一起,坐公交车赶往原城,柳川到原城市公安局临时行动组报到,柳侠去地质总局领处分。   ——   庄严肃穆的审讯场面只是一种想象,柳侠在马千里的办公室等了两个小时,然后被叫到王书记的办公室。   王书记态度严肃语气温和地对柳侠进行了十分钟的挽救式批评教育,最后说:“总局领导考虑到你以往的表现,结合你承接那个工程时的具体情况,本着对你未来负责的态度,决定对你免于处分。   你们马队长说,你有停薪留职的打算,总局领导认为,根据单位目前的状况,你作为技术骨干,停薪留职的时间不宜过长,我的建议是,最好不要超过三年,一年之内最好。”   柳侠把停薪留职申请书放在王书记面前,鞠了个躬出来,他觉得一身轻松。   轻的没着没落的。   回到马千里的办公室,马千里不在,褚宝贵副局长坐在他的位置上在看报纸,看到柳侠进来,褚宝贵放下报纸站了起来:“正好该下班,走吧,你们戚老师和黄老师让我给他们的高徒压压惊,咱们一起吃顿饭去。”   柳侠都快记不清很少出现在班上的戚老师的面容了,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听到了她的名字,柳侠笑着说:“我有外快,还是我请您吧,省得有一天我返校,戚老师说我不懂长幼尊卑。”   褚宝贵指着柳侠的额头数落他:“还敢跟我说你的外快,没给处分让你飘起来了是吧?祸从口出知道不知道?”   柳侠嘿嘿笑:“这不是得您和队长相助,遇难成祥,高兴的嘛,褚老师,我们队长呢?咱们和他一起吃吧。”   褚宝贵往外走:“不管他,咱们自己吃去。”   两个人出了大门没多远,一辆小轿车停在他们身边摁喇叭,马千里带着个大墨镜,一副跩得不得了的样子摆手让他们上车。   褚宝贵身体不好,必须得午睡,所以他们吃饭的时间并不长,但柳侠后来回忆起来这次短短一个小时午饭时间的交谈,十分感慨,褚宝贵和马千里今天的谈话对他后来事业发展的影响非常之大,他一直犹豫疑惑的心,在这天之后有了明确的目标。   从饭店出来,马千里把柳侠送到了他买商品房的小区,柳川已经在这里了。   原城市公安局离这里很近,柳川跑步的话大概就是五分钟,房子已经交工,柳川决定在原城期间住在这里。   原城市公安局给借调人员安排的有集体宿舍,但柳川要复习考试,四人一间的宿舍显然不合适,临时单身汉们的娱乐活动简单粗暴,并且都附带有强大的噪音扰民功能。   从家里来的时候,秀梅已经给准备了三个简单的窗帘,客厅、主卧、卫生间,两个人也算是挂窗帘老手了,不一会儿就把三个窗帘都安置好了。   柳川下午要集中培训,明天开始正式上岗,以后实行轮休制,一个月休息八天,柳川已经想好了,他要把八天攒一块歇。   柳川三点钟去上班后,柳侠去附近的商场买了一大堆日常必需品,他回来把东西归置好,已经快七点了,柳川还没有回来,柳侠估计第一天,可能要举行个什么仪式。   他背上自己随身的包出来,给柳川发了个传呼,又给猫儿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在外面有点事,可能十点钟之前赶不到家,提前给他打电话,免得他十点钟不能安心去睡。   ——   猫儿放下电话,兴奋的心情随即陷入低沉,看了看窗外昏黄的天空,又环视了一遍空旷安静的房间,起身把窗帘放下,然后坐在椅子上发呆。   小叔肯定遇到大麻烦了,否则,他不可能忘记自己明天去化验血的事,可他到底遇到了什么呢?马鹏程这厚脸皮住校,想找个人打听都找不到,楚昊他爸,付东叔叔,三叔和三婶儿,没一个会对自己说实话的,怎么办?怎么办?……   猫儿一晚上都没睡踏实,闭上眼就做噩梦,都是些妖魔鬼怪在后边追着他要打要杀的,柳凌每次摸他的头,都摸一手汗。   一点多,柳凌把满头大汗的猫儿喊醒,端给他一碗热气腾腾的牛奶,里面有两个荷包蛋。   猫儿不声不响把奶和荷包蛋都吃了,躺在那里睁着眼看天花板,他很失落,小叔走了八天了,他一次都没梦到小叔,他天天睡觉前都捧着胸前的护身佛祈祷很多遍“让我梦见小叔让我梦见小叔让小叔快回来”的。   猫儿也很庆幸,他梦里的妖魔鬼怪都是在追杀他,而不是小叔。   柳凌伸手摸摸猫儿的后背,汗已经落了,他把夏凉被给猫儿掖好:“孩儿,您小叔就是回单位见见新领导,他肯定会想办法续上假,早点回来陪你,你可别瞎想哦。”   猫儿说:“我没,我都快好了,小叔就是回去上班我也没事。”   柳凌轻轻叹口气,把手放在猫儿的额头上:“猫儿,没你之前,你不知您小叔多淘力,他是最小哩,您大爷爷您奶奶奶奶可娇他,俺都护着他,就那他也没少挨打。   他那时候跟个混世魔王样,天不怕地不怕,还一肚子孬主意。   他趁您小葳哥睡着,把他的小鸡儿绑起来,说那样您小葳哥就不尿床了;   给您小葳哥蒸鸡蛋,蒸好后您奶奶得不错眼珠地盯着放凉,要不,一转眼,他就给吃了;   给您小葳哥开的小灶,必须有他一份,要不他就打着滚儿闹,全家都别想安生。   您奶奶准备好的懒柿,让大爷爷给人家送礼,他把最大最好的都用生柿子偷偷给换了@,人家过后问你大爷爷咋回事,你大爷爷给气得要死;   你大爷爷好不容易攒点钱,给太爷买了一包桃酥,结果下雪了,没法给太爷送,等雪化了你大爷爷去拿的时候,油纸包好好的,里边的桃酥一块都没了。   他把苍耳撒在前边女同学的头发上,塞到刘狗剩的裤兜(裤裆)里;把刚长大的小癞蛤蟆放人家的书包里。   还有好多好多,猫儿,你小叔他以前真是要多气人有多气人。   就从有了你以后,他一下就长大了。   原来,到了冬天该睡觉的时候,你四叔、六叔我们得先把被窝儿暖热,然后躺那儿,让他睡我们身上,他啥时候觉得暖和想下去才会下去,我们不能主动说。   你大伯从部队回家后,他冬天大部分跟着大伯睡,天天都睡大伯肚子上。   有   了你以后,都是他第一个钻被窝里,暖热了才让把你放进去。   他比你小蕤哥大八岁,给你小蕤哥加小灶的话也不能少他的,要不,他能闹的天翻地覆,你大伯也不愿意。   有了你以后,再好的东西他都能忍着,什么好东西他都想紧着你吃。   以前我们放学,他一路上爬高上低招猫逗狗的,我们急死他都不会好好走路。   有了你以后,他路上跑的比谁都快,我们几个觉得他小,怕跑得太快累着他,想慢点都不行,他说他太想你,他回去晚了你肯定该哭了他说你一哭他就心疼得要死。   反正,有你以后,你小叔一下就长大了,变的比谁都懂事。   猫儿,五叔跟你说这些的意思你明白吧?”   猫儿吸吸鼻子,不吭声。   柳凌说:“你是小叔的心肝宝贝,他就是因为不得已的原因暂时离开你,你也还是他的宝贝,就和我们跟你大爷爷、奶奶一样,不管离得多远离开多久,你都是他最挂心的人,这点永远都不会变。”   猫儿说:“我不是在担心小叔在家时间长了会忘了我,我是担心小叔一个人会出什么事。”   柳侠疑惑地看着猫儿:“为什么这么想?”   猫儿摇摇头:“不知道,就是害怕,就是忍不住老这么想。”停了片刻,他忽然说:“五叔,你从来都不担心震北叔叔吗?担心他出事,担心他喜欢上别人。”   柳凌的手僵在了那里,过了良久才说:“担心。”   猫儿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震北叔叔娶卓雅阿姨的时候,你是不是特别特别难受?”   柳凌说:“是,难受到……以为自己会死。”   猫儿伸手拉灭了灯,他在黑暗中看着房顶想,我知道小叔对我那么那么好,我还是会担心,担心他会有一天对别人比对我好;想到小叔可能娶别人,我也是觉得自己会死……   ——   黎明时分,京都下起了小雨,猫儿就没去跟着祁老先生锻炼,但他还是按时起床,在走廊里练习太极拳。   秋风裹挟着小雨,雨丝乱舞。   柳凌打着雨伞来到大门外,开着怀琛的那辆捷达前行倒车来回试了几次,车子没问题。   柳凌没有开着这俩车去上过班,原因无他,汽油太贵。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不会计较这是怀琛的汽车,自己拿来开会有打肿脸充胖子的嫌疑,他会开车上下班,这样,至少每天路上可以节约一个半小时,他就能在家多陪猫儿一会儿。   对面53号门口的小奥拓被一块大塑料布包裹的严严实实,和西邻居家门口那辆几乎完全被泥水糊住的越野车形成鲜明的对比。   柳凌笑了一下往家走,穷人和富人的差别,真不是一般的大。   几乎被泥水完全糊住的车,就好像是直接从沼泽深处起飞升空出来的……   柳凌已经走上了台阶,一只脚踏进大门里了,却蓦然转身,看着那辆车。   小雨落在那辆车上,顺着车身形成一条条泥的小溪,车子后窗玻璃只被冲刷出了几条很细的缝隙,感觉上,车子里应该没有人。   柳凌看着车子停了一会儿,摇摇头,好像是要摇去满脑子的荒唐念头,他走进大门,顺手把门带上。   猫儿锻炼到七点整停了下来,柳凌已经把饭盛好了,两个人准备七点半出发去医院。   柳凌做的鸡蛋甜汤不稀不稠刚刚好,鸡蛋老嫩也正合适,猫儿喝了一口,嗯,真好喝。   他决定少吃半个馍,多喝一碗甜汤。   吃完第一碗,站起来准备去盛第二碗的时候,他好像听到大门响动的声音,跟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柳凌站起来:“我出去看一下,你只管吃……猫儿,正下雨咧孩儿,你不能淋雨。”   他赶紧跟着往外跑,跑过东厢房山墙,就看到柳侠笑嘻嘻地伸开双臂,猫儿扑上去抱着柳侠的脖子,双腿环在他腰上,手里还拿着个空碗:“小叔!”。   柳侠抱着猫儿往上屋跑:“喔喔喔,跑快点跑快点,淋着俺大乖猫了淋着俺大乖猫了。“ 第271章 许多事   柳侠回来了,猫儿也就魂魄归位原地复活了。   在外人看来,柳侠离开这几天,猫儿完全正常,甚至比柳侠在的时候还懂事听话活泼快乐,只有柳凌这样能从骨子里看透猫儿的人才知道,和柳侠在的时候相比,猫儿这几天就跟花木缺了底肥一样,乍一看依然青枝绿叶花儿朵朵,仔细看却少了些水润蓬勃的生机。   或者说,有柳侠的日子,猫儿就像颗钻石,柳侠一离开,猫儿就成了颗玻璃球,玻璃球里来上点花红柳绿的装饰,看着比钻石还漂亮呢,可懂行的人只要一眼就能看出,玻璃球没有钻石细腻坚硬的质感,没有钻石光芒璀璨的灵魂。   柳凌开车,柳侠和猫儿坐在后排,俩人一路絮絮叨叨,柳侠恨不得猫儿每顿吃了几粒米都问清楚,恐怕猫儿吃多了影响消化,吃少了缺少营养,简直比郝思嘉的嬷嬷还要操心琐碎。   猫儿十分安逸地靠着车窗,脚放在柳侠腿上,柳侠问的他回答,没问的他也回答,力图从各个角度证明自己百分百遵守了和柳侠的约定,一分钟的书也没多看过,身体十分健康,肉体和思想的精气神都过剩到要溢锅,必须通过增加学习时间这种方式才能疏导分流掉,否则他就会被憋成个精神病。   可猫儿的小花招在柳侠这里完全没用,柳侠用自己的逻辑重新论证了一遍猫儿的问题:“躺床上腰疼绝对是坐着学习时间太长,把腰给累着了;晚上睡不着肯定是白天看书接受的内容太多,神经承受不了,所以,乖猫你以后看书速度要慢点,还得多休息。   大学嘛,咱考得上就上,考不上拉倒,你现在已经有高中学历了,这在咱们中国就足够用了,你现在学的好多知识实际生活中都用不着呢,太高深了。”   猫儿对柳侠的话从来没起过反抗的念头,但如果柳侠的决定触及到他的大原则,他也会分辨一下,强调一下自己的主张:“腰疼是躺的时间太长了,睡不着是我白天睡了五六个钟头,不过,你要是担心就算了,一天五节课其实也差不多。哎队了小叔,以后每天让我玩两个小时电脑呗,我发现我打一会儿游戏再去睡,睡得特别透。”   柳侠走的第二天,怀琛送过来一台电脑,最新型的,刚面市,非常抢手,怀琛买了两台,柳凌晚上下班回到家的时候,网线都已经拉好了。   猫儿说,他问怀琛多少钱,怀琛说:“肯定没胖虫儿在柳家岭的伙食费和养育费贵。”   柳侠买下谭家院子时,就想过把荣泽家里的电脑给搬过来,可仔细想了之后觉得不合适,从荣泽到京都的老杨树胡同,要来回倒好几次车,那么个大疙瘩不好带,而且小蕤也非常喜欢打游戏,原来他每次去都是看电视,有了电脑后,除非有他在老城正追着的电视剧,他基本就没往电视机前面坐过,所以柳侠放弃了这个想法。   猫儿喜欢打游戏,打游戏和练习毛笔字一样,都能让猫儿投入和放松。   柳侠说:“行,上下午各一个小时,老规矩,每次玩,时间只准少,不许多。”   猫儿用脚揉揉柳侠的肚子:“小叔你真好。”   到医院抽血的时候,如果不看周围的环境和猫儿扎着止血带的胳膊,只看猫儿的脸,别人肯定会以为猫儿是坐在餐厅里等着上自己最喜欢吃的菜,他一直扭头看着柳侠嘿嘿笑,一副美得不得了的样子。   采完血,林培之教授给猫儿听了听心脏,看了看身体,说:“没问题,好好养着吧,星期一来拿结果。”   柳侠说:“林教授,我们猫儿算过两次命,两个算命的先生都说,他是到哪里都有贵人相助、富贵长寿的命格,他肯定会好的。”   林培之失笑:“你是在和一位整天对着显微镜和培养皿的医生讨论风水和麻衣相对血液类疾病的影响吗?”   柳侠说:“我是在说,您和祁老先生都是最好的医生,是能改变别人命运、促成良好命格的贵人。”   林培之大笑:“这个马屁我喜欢,柳岸,猫儿,你可一定要大富大贵长命百岁啊,要不我跟你那个祁爷爷就辜负了你小叔送给我们的救世菩萨的美誉了。”   猫儿说:“一定会的。”   他们出门前,林培之说:“柳凌、柳侠,谢谢你们的粉条,包包子和饺子都很好吃。还有,带我给祁清源老先生致谢,谢谢他让我沾他的光,得到贵人这样一个尊贵的封号。”   出了医院大门,柳凌、柳侠和猫儿才大眼瞪小眼:“粉条?”   他们带来的粉条,从来没给林培之送过啊。   柳凌说:“肯定是曾大伯,他把咱们给他的粉条给了林教授。”   柳侠心里不存事,回到家就给怀琛打电话。   怀琛说:“哦,是我爸让把你们带来的粉条送给林教授的,他说林教授那身份,巴结送礼的人多了,咱们眼里的好东西人家未必看得上,可再矜贵的人也得一天三顿吃饭不是,咱们那儿的粉条确实挺好的,软乎还入味。其实我当时去送的时候也觉得有点那啥,没想到林教授还真的喜欢吃,看来还是我爸比较懂得人哈。”   放下电话,柳凌说:“挺正常的,曾大伯在别人眼里还是大艺术家呢,回到家还不一样为了吃炸酱面还是打卤面纠结。”还有那个人,在别人眼里是嚣张傲慢高高在上的高干子弟,其实跟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看到红烧肉就两眼放光,稀饭咸菜干馒头也能吃得很高兴。   趁着猫儿上卫生间的工夫,柳凌跟柳侠说了猫儿晚上老睡不踏实的事。   柳侠这几天跟猫儿差不多,他倒是没做噩梦,还梦到过猫儿两次,但他也是翻腾半夜都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没一点来由的说醒就醒,醒了继续翻腾,想猫儿。   昨晚上他又在火车上站了大半夜,这会儿正好也挺累,所以猫儿一回来,柳侠就喊他过来跟自己一起睡。   猫儿正巴不得呢,三下两下把自己扒得只剩下个小裤头,两个人相拥而眠,一觉睡到了快天黑。   两个人迷迷糊糊起来,一路哈欠来到厨房,怀琛和冬燕来了,冬燕正在跟柳凌说自己考驾照的苦难经历,发誓再考一次不过,她就不考了。   怀琛和冬燕来,是想听听胖虫儿怎么样了,柳侠给了他们一整卷胶卷:“胖虫儿的专辑,本来想洗好了给你们的。”   冬燕拿着胶卷盒子问:“小兔崽子还是不回来?”   柳侠说:“嗯,我星期二从家里回荣泽,胖虫儿和小萱平时都是睡到自然醒,可那天,我六点半起来,他和小雲、小雷已经没影了,早饭都是小莘和小萱给他运输的。”   冬燕拍桌子:“这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等他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怀琛慢悠悠地说:“问题是,人家根本就没打算回来。”   冬燕翻着白眼大喘气。   柳凌说:“冬燕姐,我们那里虽然穷,但风景挺好的,要不,你忙过国庆假期,去我们家玩一趟吧,凤戏山最漂亮的时候就是秋季。”   “嗯?”冬燕抱着胳膊思考:“这个建议很值得考虑哈,那个,小凌小侠,你们那儿的山陡吗?”   柳凌说:“我们觉得不陡,跟京都这边的山比起来,我们那里就是丘陵,冬燕姐你问这个干嘛?”   冬燕说:“我个儿低,一直都是穿高跟儿鞋,出去爬山也一样,要是山太陡,我得考虑怎么挽救一下。”   猫儿做仰倒状:“喔,做女人真可怜,做个虚荣心泛滥的女人更可怜。”   冬燕揪着猫儿的耳朵把他拽到跟前:“小猫儿你胆子够肥了哈,敢笑话阿姨了哈,你信不信我一巴掌拍得你永恒在一米五。”   猫儿捂着耳朵抗议:“你才一米五,我都一米六八快一米七了。”   几个人热热闹闹聊到快十一点,柳凌他们邀请怀琛和冬燕住下。   怀琛说,他凌晨四点的火车,去海都看一批货样,在小柳巷去火车站要近的多,而且,冬燕也想趁着半夜人少,捎带着练会儿车。   临走,怀琛说,曾广同昨天到日本了,他应该会提前回来,他们学校接下了国家博物院一个大型雕塑群的创作,希望曾广同能早点回来主持设计。   就像书画同宗一样,雕塑和绘画也曾经密不可分,曾广同当初留学英国,游历欧洲期间,学习的不仅仅是绘画,雕塑和建筑设计也造诣颇深,只是这些年来,他在绘画上的成就掩盖了他在另外两个领域的才华,只有他身边为数不多几个从青年时代一起走过来的朋友知道这一点。   第二天是周末,柳凌和柳侠计划带猫儿去逛逛街,买几件秋装,再顺便到柳凌的学校玩玩。   虽然猫儿掩饰的很好,但柳凌和柳侠都感觉得到,猫儿对自己这次化验的结果非常紧张,带他出去玩可以适当分散他的注意力。   还有一个原因是,猫儿知道柳凌在跟着学校的体能教官学习自由搏击后,十分眼馋,也想拜师学艺,柳凌和柳侠都觉得这主意不错,今天正好带他去试试。   六点四十,猫儿还没从祁老先生家回来,正在做饭的柳凌忽然听到电话响。   电话是怀琛打来的,他让柳凌赶紧去小柳巷和永安大街交叉口,冬燕跟人撞车了。   怀琛现在在火车上,已经离京都好几百多公里了。   柳凌不敢耽搁,先给柳侠打了电话,让他在仁义路市场路边等着,然后他到祁家叫上猫儿,开了车往小柳巷赶。   他们到的时候,两个交警在处理事故,冬燕开的奥迪前面左侧的灯全碎了,车身凹进去一大块,冬燕系了安全带,人倒没事,只是吓得脸色苍白,手一直发抖。   对方是一辆比较旧的皇冠,车头给撞的惨不忍睹,司机已经送医院去了,冬燕结结巴巴地说,司机应该没性命之忧,不过腿好像伤得不轻,路都不会走了,是给抬上救护车的。   柳侠和猫儿安抚冬燕,柳凌过去问交警情况。   交警说,冬燕无证驾驶,转弯前没有打开转向灯,慌乱中又猛踩油门。   皇冠车也有责任,它转弯幅度过大,占据了对向车道。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两辆车都被拖走了。   交警让冬燕回家等通知,那个挺和气的小交警提醒冬燕,早点和皇冠的主人协商赔偿问题。   柳侠随身的包里有六千多块钱,身上还带着一张银行卡,卡里有两万,他和柳凌、猫儿都觉得主动把住院费交了可以给受害方留下个好印象,有利于后续事宜的解决,所以他让猫儿和柳凌陪着冬燕回家,自己去医院送钱。   在处理和钱有关的问题上,柳侠觉得自己的经验比柳凌多,脸皮也比柳凌厚,去和皇冠家的人打交道更合适。   柳侠为皇冠的车主那喆交了五千块钱的住院押金,然后等到快十二点,也没见到那喆的家人。   而那喆拒绝和柳侠说话,也不吃他给买的饭,柳侠可不是软面团子,他连续问了三遍那喆他们家电话那喆都拒不开口后,柳侠甩手走人,直接打了辆面的回小柳巷,不管那小子了。   反正他已经看过病历,那喆就是左腿胫骨骨裂,右腿软组织损伤,看着肿的厉害,其实并不严重。   冬燕之所以觉得那喆伤得很重,应该是当时给吓坏了,看什么都往严重里想,那喆应该也是给吓坏了,吓得腿软走不了路。   冬燕回到家后,又哆嗦了好长时间才慢慢缓过来,她对柳凌和猫儿说,她最近出行基本都是坐怀琛的车,习惯了,就不想再骑小摩托了。她因为昨晚上顺利地把车从老杨树开回了家,特别兴奋,今天早上怀琛又正好出去,所以她就抱着侥幸心理,想自己开车去店里,因为心里发憷,也为了躲避警察,她还特意赶在上班高峰前早早就出了门,结果还是……   一点半,怀琛赶回了家。   猫儿拜师的事暂时泡汤,午睡起来,柳侠带着猫儿买好了衣服,回到老杨树。   柳凌留在曾家帮忙。   这种性质的交通事故通常都很麻烦,到星期一下午下班,怀琛和那喆家的人也没谈出个结果,那喆家里人坚持要三十万,怀琛一怒之下不和对方谈了,让他们告去,怀琛等法院的判决。   猫儿的化验结果很好,林培之说,照这样下去,猫儿一年内各种指标就有可能恢复正常了,猫儿以后三个月化验一次。   柳侠拿到化验单后,没回老杨树自己家,而是和猫儿、柳凌一起来到曾家。   晚上九点,柳凌和猫儿把柳侠送到了火车站。   柳侠回到荣泽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原来办公桌里的私人物品清理干净,他抱着东西出来的时候,岳德胜跟他说,科里几个人想设宴为他饯行。   柳侠不加思索就答应了。   饯行宴上,柳侠知道了他离开的这四天里单位发生的几件。   新闻。   上个星期四,也就是柳侠去原城领处分那天,潘留成和焦福通吵了一架,潘留成说他等不了了,他的小队必须马上奔赴栖浪水库开始作业,焦福通不同意,原因是还有几个重要的会议没有开,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活动还没有结束。   焦福通不同意,潘留成就走不了。   焦福通来的第一天就在大会上宣布,因为以前队里的车辆管理存在诸多问题,很多职工都有意见,所以最近一段时间,单位的车辆调用都要经过他同意,他不在的时候,杨洪负责,至于以后,他会让办公室和车队联合给他拿出一个具体的车辆管理方案,方案出台之前,就先这么着。   潘留成领完仪器,却没有车,付晓乐站在一大排汽车前,看着他难为的直想哭。   潘留成一怒之下打了局长的电话,栖浪水库工程是总局牵头投标的项目,现在总局就有两个测绘小队在水库工地作业。   给局长打电话的结果没人知道,因为这几天都没人见到过潘留成,而和他组队的李吉跃和郑朝阳、焦志义等人都还在单位上班。   楚远昨天早上八点一上班,就把一份停薪留职申请交到了办公室,十点钟付东通知他,申请批准了,楚远随即交了十年的保职费,下午就骑个自行车,优哉游哉地钓鱼去了。   技术二科有人透露,尚诚到蓝嵩县的那个山区公路项目分给卜鸣了,二科的科长霍英伟昨天突然请假,说家里老祖母病危,二科分配项目的是副科长马广杰。   柳侠说:“不能吧,这,这……”人多,新调入的几个人也来了,他不敢信口开河。   荣泽县是半山区,东部和北部都是平原,尚诚和蓝嵩可是实实在在的全境山区,卜鸣快六十了,焦福通还真是敢作敢当,柳侠连冷笑都提不起兴趣。   晚上,楚远第一次来到柳侠家,柳侠和他说起卜鸣的事。   楚远说:“当年年轻气盛,焦福通报复卜工也就报复了,可现在,他是一个单位的老板啊,站的位置高了,心胸和眼界也得相应地提升,他以一个单位一把手的身份,这么折腾一个兢兢业业的老工程师,这叫他妈什么事啊!”   柳侠好歹也是当过领队和黑包工头的人,领导的境界也有那么一点点,他和楚远的想法是一样的。   一个人,你站在什么样的位置,就应该有什么样的觉悟,位置即立场,立场决定观点,但如果本人的觉悟不够,那观点可能就跟不上立场。   焦福通连自己的立场都搞不明白,更不用说觉悟了,他站在领导的立场,却只有普通职工的觉悟,这样一人能力和位置不匹配的人,不知道以后还会搞出什么幺蛾子,柳侠已经开始为三大队的未来担忧了。   柳侠问楚远以后的计划。   楚远说:“我已经和原城的一家会计师事务所签订了合同,就在省政府旁边,十六号就过去上班,你呢,你什么打算?”   柳侠说:“我最终肯定会自己组建测绘队,但在我们柳岸参加高考之前,我不会长时间离开京都。”   楚远点点头:“也是,什么能比亲人的健康更重要呢。”他踟蹰了一下,好像给自己增加点勇气,然后说:“小柳,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说出来,你能帮忙就帮,帮不了,我不会介意,你也别多想,好吗?”   柳侠一直非常尊重楚远,第一次看到楚远如此不自信的样子,他十分诧异,也有点慌乱:“楚远哥你说,只要我能帮得上的,一定尽最大努力。”   楚远说:“我跟你一样,家也是农村的,还是非常贫穷落后的农村,所以我们家不管是往竖里还是横里查十八代,都找不出一个有钱有势的亲戚,海外关系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我到目前为止最成功的地方,一是娶了你嫂子,你嫂子是个难得的好女人;二是考上大学,进了咱们大队,遇上了马队长;三是咬着牙又考过了注册会计师。   这对我已经够了,但是,对楚昊,我觉得还差很远。”   柳侠说:“楚昊学习那么好,你根本不用为他担心的。”   楚远说:“如果是以前,我是指没有改革开放的时候,我会满足于我能给楚昊提供的一切,但现在不行。对现在的孩子来说,荣泽,甚至是原城都太狭小了,一直呆在这里,会制约孩子的眼界,眼界低,追求就低,对自己的要求就低。”   柳侠好像明白了楚远的意思:“你是想让楚昊跟我去京都吗?”   他说完马上就觉得自己想岔了,楚昊的成绩,肯定能考上大学,如果楚远只是想让他去京都开阔一下眼界,两年后让他报考京都的大学就可以了。   楚远说:“不是,我是想……你不是有个哥哥在法国吗?”   柳侠顿悟:“你想让楚昊出国留学?”   楚远说:“不留学也可以,至少让他去国外看一看,我和你嫂子就他一个孩子,我们不想和他一辈子都见不了几回面。   小柳,实话跟你说吧,我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楚昊最近有点跑毛,说白了,就是早恋,还陷得挺深,什么都不顾了,我说过他一次,他阳奉阴违,他已经十七了,我说太多只会让他跑得更远,所以……”   柳侠挠头:“早恋啊,这事是比较麻烦。”   楚远接着说:“不过,楚昊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如果他能自己意识到不对,愿意回头,我什么都不用说,他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我想让他看看外面的世界,让他知道,世界有多大,让他自己决定,他要的是不是就是现在这样的人生。”   楚远走后,柳侠往京都的家里打了个电话,跟猫儿和柳凌说了楚远的请求。   猫儿说:“我靠,楚昊居然早恋,马鹏程给那么多女生写过情书,还没早恋呢,他竟然先来了。”   柳凌说:“楚大哥的想法挺好的,你记得吗幺儿?以前,咱们在望宁,每次看到那辆停在供销社门口的公共汽车,都可羡慕坐在上边的人,想着他们会去哪里,那些地方会是什么样,肯定是和柳家岭、和望宁截然不同的世界。”   柳侠想起自己当年小心翼翼地摸着公共汽车、羡慕到如同白痴的傻瓜模样,不由地笑了起来:“那,六哥如果打电话来,你问问他,能不能让六嫂家的人给楚大哥写封信,邀请楚昊去他们家。”   楚远已经找人打听过,如果有定居国外的人的来信,申请签证会相对容易一点。楚远为了楚昊真是豁出去了,他说如果能够出国,他会暂时让楚昊休学。   柳凌说:“行,我估计这两天你六哥就会来电话。”   柳侠在荣泽家里又呆了两天,把前边几个月的工资领了,把工资关系给办理了,把家里所有属于三大队的东西全部退还,他和三大队之间就算彻底清了。   做完这些,他又回柳家岭住了三天,临走把两万块的现金和一封信放在了大哥的枕头下。   他以前没注意,上次回来,他突然发现柳长青、孙嫦娥和柳长春的头发几乎全都白了,连大哥柳魁都有了不少白发,柳茂就更不用说了,二嫂去世后的几个月,他就白了很多头发,现在,可以说是两鬓苍苍,只是精神比以前好了很多。   这样的家,让柳侠不放心,他怕父母和二叔突然出点什么事,家里的钱不够。   望宁现在多了好几趟私人公交,都是跑原城火车站的,柳侠从柳家岭出来,在望宁坐车直接到了原城。   他的停薪留职申请已经批下来了,他交了一千八百块钱,停薪留职的事结束。   但柳侠并没有马上回京都,他和柳川住在一起,柳川在家的时候,他辅导柳川功课,柳川不在家,他看马千里给他找的那些招投标案例。   柳侠到原城的第四天,终于等到了通知,去总局人事科填写职称评定的表格。   填表的时候,他听到一个消息,卜鸣和技术三科的老工程师苌景云申请病退,焦福通不批,要求他们出示市级以上的医院证明。   两个人撤销了病退申请,同时申请了停薪留职,焦福通依然不批,卜鸣和苌景云把申请送到了总局。   柳侠填完表格回到家不足十分钟,接到马千里的传呼,让他回电话。   他把电话打过去,马千里说:“晚上去我家,谈谈你组建测绘队的事。”   柳侠傻了,他已经填完了表格,准备晚上就回京都的。   再说了,那天中午,他说他组建不起一个测绘队,马千里和褚宝贵跟他说现在先不着急,等到春节前后,时机应该就差不多了,现在才一个多星期,马千里就来这么一句,他这是干嘛呢? 第272章 挂靠 那喆   柳侠之所以说自己组建不起一个测绘队,是因为,他听巩运明说过自己注册测绘公司的经历。   别的不说,就测量仪器这一条柳侠目前就办不到,他现在可是负债几十万,哪有钱买仪器?原来队里什么都有,用的时候领了就走,压根儿没感觉,可等他打算自己买,稍微想了一下就蒙圈了,怎么那么多啊?   还有更难的,技术人员,最低的丁级资质测绘队都要求五名技术人员,他现在有的,就是自己——还没有中级职称。   可是,这些事到了马千里嘴里,简直再容易不过。   “我想好了,你不用自己注册,注册资质那玩意太难满足,咱们挂靠,挂靠在总局直属大队,这样的话,你就不用一定要凑够五个技术人员了,咱们一般的小工程也不需要那么多技术人员,三两个就差不多了。   还有仪器,暂时就不用买了,租用直属大队的,等你揽到工程,一边挣钱一边充实家当,相信我,最多五年,你就什么都有了。   最重要的是,咱们总局能承接绝大多数的测绘项目,如果你自己注册一个最低资质的测绘公司,许多业务你能干也没资格接,这多耽误挣钱啊!”   柳侠用听天书的表情听马千里给他描绘完那个香喷喷的大馅饼,问了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队长,听您这么一说,我压根儿就是一要饭的,人家直属大队凭什么让一要饭的挂呢?”   马千里心里暗暗骂了句你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脸上却一派春风地说:“咱们给他钱啊,什么都不用干,一年白得十万块的挂靠费,搁谁都得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啊!”   柳侠被挂靠费给刺激得头晕眼花,搭公交差点坐过站。   一年十万,或者,按营业额比例上交。   十万啊,他还不知道自己揽不揽得到项目呢,就得跟人签上交十万的合同?这不黄世仁嘛。   所有项目合同都交一份给直属大队备案,按营业额比例上交挂靠费?   柳侠更不愿意,那岂不是他每挣一分钱直属大队的人就全都知道了,这跟敞开大门把自己的家底摊开在别人面前有什么两样,他还有一点隐私权吗?   柳侠回到家,坐在柳川花三十块钱买来的二手床上发呆、发愁。   愁了大概半个小时,柳侠猛地站起来,抓起包就往外走。在小区门口给柳川发了个传呼说自己回荣泽今天晚上不回来,然后直奔公共汽车站。   到荣泽正好天黑,进大门的时候一辆大卡车从他身边过去,然后停了下来,杜涛从驾驶室伸出个头:“柳儿。”   柳侠冲他摆摆手:“现在才收工啊?作业区在哪儿?”   杜涛说:“三道河,原来那条路要往里延伸,一直修到南陈县边界,凤戏山发现了个挺大的溶洞,荣泽政府打算把那里开发成旅游区。”   几个人从后面车篷里噗噗通通跳下来,是二队长张援朝带的人,吴小林也在里边,几个人纷纷跟柳侠打着招呼,吴小林拿着个三脚架过来站在柳侠身边。   柳侠和从副驾那边下来的技术四科工程师许准打了个招呼,对吴小林说:“就说找你呢,我回来拿我的书。”   张援朝过来把吴小林手里的三脚架拿走:“给我吧,柳工找你有事,你们说去吧。”   柳侠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事,他就是回来拿自己的大学课本和笔记,课本有几本被吴小林借去一直没还,他正担心吴小林会分到外地作业区找不着人,现在正好。   吴小林一听柳侠是要回课本,忙不迭的说:“行行,你先回家吧,我给你送过去,秀华怀孕反应的厉害,我先回去看看她。”   柳侠回到家刚把稀饭熬上,吴小林和袁秀华一起来了。   书吴小林看得很爱惜,柳侠满意地收了回来,他邀请两人坐下聊会儿天。   袁秀华坐下,有点局促地说:“柳侠,我想跟你解释一点事。”   柳侠做洗耳恭听状。   “前些天你回来的时候,小林一直没找你玩,不是他要躲着你避嫌,是郑大哥交待的有话,让和你一起干过活儿的几个人都不要找你。”   柳侠非常诧异:“郑大哥?”   吴小林说:“对,他看出来焦队长是在拿楚远和你下马队长的脸,焦队长又特别疑神疑鬼,看见几个人一起说话就认为是在拉小帮派,算计着拆他的台,郑大哥说如果你一回来我们就找你,焦队长肯定会对你更那个啥。   郭大姐(郭丽萍)看你回来,想把她腌的韭花和糖蒜给你送点,万师傅(万建业)都没让,他说丁红亮一直盯着你呢,人家说,你稍微有点什么,他马上就报告给焦队长了。”   柳侠心里那点若有似无的郁气散了,他就觉得,郑朝阳、万建业、吴小林他们不该是这么薄情的人。   送走吴小林和袁秀华,柳侠把菜洗好,开始收拾整理自己的大学课本和笔记。   就好像大多数人辛辛苦苦上了十来年学,被什么分数函数微积分给难为的半死,结果工作后用到的最多也就是四位数以内的加减乘除一样,柳侠工作后用到的专业知识也有限,很多专项领域的知识一次都没用到过,他觉得自己已经都快忘记了。   今天,他听了马千里的规划,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温习一下课本。   总局是省级专业勘探测绘单位,业务范围相当广,他如果挂靠,接到工程的机会比自己注册个丁级资质的测绘队要大得多,前提是他得有能力完成那些工程。   柳侠已经决定接受马千里的建议,挂靠总局直属大队,成立自己的测绘队。   不就是一年十万块吗?没什么大不了,他再没用,还能一年连一个工程都接不来么?如果能接到个大点的工程,他一下就能把好几年的挂靠费给挣出来。   柳侠边整理东西边合计挣钱,十分投入,骤然听到敲门声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去开门,而是冲向厨房,稀饭熬糊了。   来人是卜鸣,柳侠打开门的时候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在第三大队五年,和卜鸣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他和卜鸣的交流,基本上都是:两个人遇到,柳侠恭恭敬敬地放慢脚步或侧身站在一边,喊一句“卜工”,卜鸣面无表情地“啊”一声,点下头,离开。   卜鸣很直接,坐下就说:“马队长给我打电话,说如果我愿意挣点养老钱,就跟你谈谈,他说你要自己组个测绘队,已经办的差不多了。”   柳侠心里咆哮:“哪里来的差不多,是压根儿还没影儿好不好。”不过他说出来的话非常热情洋溢:“是,其他都差不多了,就差技术人员这块,我现在是助工,没资格独立承接工程,您要是愿意来,那真是太好了。”   卜鸣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我没什么要求,每个月给我工资册上的数目就行,还有就是水环境作业不是我擅长的领域,高原作业我身体可能不行,其他都没问题。”   柳侠试探着问:“如果作业区远离咱们这里可以吗?比如,京都。”   卜鸣说:“非洲也可以,只要你能办来手续。”   柳侠目瞪口呆,卜工这是幽了他一把默?   目送卜鸣走出栅栏门,柳侠转身拿起电话,跟猫儿和柳凌哭诉:“我被马鹏程他爹给架火上了,马上就要被烤成干儿了,卜老爷子找上门说指着我养老呢。”   他上次回去,已经跟猫儿说了他停薪留职的事,当然,他说的是自己强烈要求百般说服最后拿辞职相威胁,新队长慧眼识珠爱惜人才死活不干企图用更加丰厚的奖金腐蚀他,他不得不找了马千里走后门,最后才争取到停薪留职这个人人都羡慕的福利。   同样是停薪留职,被人逼迫和逼迫他人,效果差太多了,猫儿又是难受又是开心,总的来说,开心多过难受。   自己组队单干的事他也提了一下,说只是初步有那个想法,真要实施,至少是年后的事了,所以现在,忽然听柳侠这么说,猫儿和柳凌都感到意外。   不过猫儿很想得开:“小叔你别怕,到时候你就是没钱,他还能吃了你吗?”   柳凌说:“能让卜鸣那样的老工程师信任,说明你真的有这种能力,京都这几年发展特别快,只要咱们肯下工夫,肯定能接到活儿。不着急小侠,万事开头难,你肯定行,”   行不行,到现在都得上了。   柳侠第二天带着一大包书又回到原城。   马千里效率相当高,柳侠一到,他就让柳侠去直属大队主抓业务的副队长那里谈挂靠的问题,柳侠满心忐忑地来到直属大队,副队长和会计已经在等着他了。   挂靠的合同条款很简单,写在纸上一共不到三张,副队长说,柳侠是本系统第一个以挂靠形式单干的例子,大家都没经验,他这份合同是按照其他单位的挂靠合同拓下来的,只把专业术语改了一下,柳侠可以先拿回去看看,如果有不合适的,大家可以商量着修改,他说只要有人开了头,估计以后单干的人不会少,合同肯定得修改到比较完善才行。   柳侠把合同拿回家,用毛老板一样的阴暗心理把合同逐字逐句揣摩了一遍,发现这合同订的还挺缜密,各种情况都考虑到了,也没发现什么语言陷阱。   合同的前提是首先把他划归为总局直属大队的正式职工,自愿组建一个测绘分队,独立承接工程,独立对工程质量负责,每年的公历年最后一个月内,向大队缴纳十万元管理费,如果逾期不交,合同终止的同时,直属大队保留对柳侠进行民事和刑事追究的权利。   柳侠让马千里又帮忙把了一下关,第二天就去把合同签了。   直属大队给了柳侠(应该是马千里)一个人情,管理费从明年开始交。   挂靠确实比注册简单太多,柳侠很快就把所有的手续办好,只剩下向公安机关申请刻印公章的事,柳侠把直属大队的证明信交给柳川,决定自己先回京都。   他认为,春节前他肯定揽不到工程,在招投标方面,京都在全国来说都是比较规范的,他回去后可以找人咨询一下,积累点经验。   他跟马千里说了,马千里知道他是惦记猫儿,也就没多说什么,只是交待他留心物色一下其他人选,春节后一定要把队伍正式拉起来;如果有机会,只管尝试投标,行不行的,权当熟悉行情;一些只需要拉拉私人关系就能够争取到的小项目,马千里劝柳侠也去跑跑,国情如此,如果太过耿直,吃亏的还是自己。   柳侠不知道该怎么感激马千里,只是把一个用白布抱着的小小物件双手放在他面前:“俺伯刻哩,东西不多好,不过,马爷爷以后再跟人签订不平等条约的时候,就不用跟签卖身契似的摁手印了。”   看着柳侠关上门,马千里掀开那个简陋到极致的小小白布,里面还有一层纱布,打开后,是一枚小小的印章。   马千里端详手里红红的拇指形状的石头,笑骂道:“臭小子,送礼都找不对时辰,这不是马后炮吗?”   ——   柳侠回到京都,冬燕撞车的事还没完,那喆的母亲和姐姐好像跟三十万杠上了,怀琛冷静下来后又给他们打过几次电话,一开口还价她们立马就挂电话。   这还不算,那家的人根本不去医院照面。电话里,那喆的姐姐说,她爸爸出国了,她妈妈身体不好,自己都得保姆伺候着;她本人则是刚刚怀孕,有先兆流产症状,必须卧床休息,所以他们家人都不能来医院照顾那喆,人是冬燕撞的,那就只能由曾家负责了,如果曾家不管,那就让那喆在医院自生自灭。   那喆的情况明明可以回家慢慢养着,可他就是不出院,怀琛和柳凌在医院轮流照顾了他几天,怀琛着急去看货,店里最受欢迎的几个款式已经断档,临近国庆节也急需补充货源,怀琛给那家人打电话,人家还是不来人,冬燕火了,让怀琛只管去海都,这边她扛下了,反正她一个女人,大不了到时候和那家的女人对着撒泼耍赖。   可话是这么说,那喆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冬燕过去照顾是真的不方便,而且店里也离不开冬燕,所以怀琛走后,看护那喆的事就落在了柳凌和冬燕的哥哥杨冬升头上,两个人谁有时间谁过去。   杨冬升是食品厂的推销员,现在正赶上国庆节和中秋,他还想多卖点东西抽提成呢,于是,大部分时候,都是柳凌去照顾那喆。   柳侠回来后和柳凌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那喆的病房里。   柳侠一看见躺在病床上的那喆就来气,他妈老女人撒泼讹人也就算了,你一个二十一岁的男性大学生这么耍赖算个什么意思?   柳侠喊了三声“那喆”,那喆都看着窗外,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柳凌无奈地摊了下手。   猫儿火了:“喂,你耍什么死狗啊?我小叔跟你说话呢?”   那喆岿然不动。   柳侠转过去,站在那喆眼前:“兄弟,是男人说句话,这么不死不活的一直躺尸有意思吗?”   那喆闭上眼。   柳侠长呼气:“五哥,如果这是我,你会怎么着?”   柳凌说:“不用是你,如果我现在不是老师,他不是在校学生,我现在一脚把丫踹楼下去,真给他摔个伤筋动骨,那样伺候着还比较心甘情愿。”   柳侠捋袖子:“那就这么着吧。”他伸手就扯了那喆身上的被子,拽着那喆的衣领子把他给薅了起来。   那喆大叫起来:“干什么你,你丫想谋杀啊?”   猫儿跑过来把那喆的鞋子往他脚上套:“对,把你从窗户扔下去,就说你们家没人管你,你想不开自杀了。”   柳凌“砰”地一声关上门,过去把椅子拉到窗户下边:“动作麻利点幺儿,算了,你过去,让我来,这事不能拖泥带水。”   他伸手一把把那喆拖下床,扥着他的衣领子往窗户跟前拉,猫儿才给那喆套上一只鞋子,柳凌说:“没事,有自杀倾向的人恍恍惚惚中丢一只鞋子很正常,这样看起来现场更真实。”   那喆整个人往下秃噜:“哎哎哎,我他妈……我……柳警官,柳老师,柳凌哥,我我我,我逗你们玩儿呢。”   柳凌松开手,那喆瘫坐在了地上。   门正好开了,同屋住的中年人架着个拐杖走进来:“哟喂,这是怎么着呢?小那,你你,你这是玩的哪一出儿哇?”   柳凌拽着一支胳膊把那喆提溜起来拉回床上:“跟你说了老这么躺着起来容易晕你不信,现在知道了?”   柳侠双手插兜眯着眼睛看那喆:“这就是平时欠操练,你看他那脸,什么色儿啊那都是?”   猫儿过去把被子拉周正点:“那喆哥,要不你还是躺着吧,你就是骨头裂了个小缝儿都快把我们给讹死了,要是你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可赔不起。”   中年人听猫儿这么挤兑那喆,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合适,喝了两口水就又出去了。   等走廊里的拐杖声走远,柳凌拉过椅子坐在那喆跟前:“说吧,你们家到底想干嘛?我告诉你,三十万不可能,二十万都不可能,你们那皇冠只差不到两个月就该报废了,给五万就已经是心疼你被吓得差点尿裤子。”   那喆的脸腾地成了一块大红布,他外强中干地看着柳凌:“谁差点尿裤子?当时是真疼的走不了路,不信你把自个儿腿撞个骨裂试试。”   柳凌在他那条伤腿上使劲拍了两下:“不想更疼,就跟你家里人商量一下,拿出个合理的赔偿数额。”   那喆“通”地一声躺倒,把被子拉到脸上:“你们走吧你们走吧,我姐再打电话说我没人管你们别接就行了,她来了我自个儿跟她说。”   柳凌说:“怎么,不晕了?不做脑部CT了?”   那喆不吭声。   柳凌换上了缓和的口气:“那喆,刚才我们是跟你闹着玩的,你一直那么半死不活的,没法交流。”   那喆闷声闷气地说:“我知道。”   柳凌接着说:“你一直不出院,我们天天都得往医院跑,生活整个都被搅乱了,你们家看起来条件不算差,我不知道你们一直这么闹什么意思……”   猫儿插嘴:“牛三妮儿的意思,无赖,泼妇。”   柳凌笑起来 :“气人猫,你给我爬一边儿去。”   猫儿把两支胳膊举在胸前,手曲成爪状,做出爬的样子过去扒在柳侠身上,柳侠把他搂在胸前嘿嘿笑:“举例很贴切,表达很精准。”   柳凌看着柳侠一副没底线惯猫儿的模样,摇摇头:“那喆,你二十多了,大学生,有独立的思考能力,你换位思考一下吧。”   那喆说:“我知道,我换了好几百回了。你们走吧,我跟我家里人商量好了给你发传呼。”   那喆的口气不是赌气,柳凌站起来:“我下午还有课,如果晚上你们家人还是不来,不行你还是给我发传呼吧,你现在饿不饿?要不,我先去给你买点吃的。”   那喆在被子下面摇头:“不用,我不饿。”   柳凌说:“那我们就走了,你别老躺着,走路要是疼,起来坐坐也是好的。”   那喆不吭声。   柳侠他们走到门口,那喆忽然掀开了被子:“我们家人再怎么打电话你们都不要来,除非是我打,如果我给你们发传呼,我就注明,嗯——,那小喆,你们记着,如果最后没有那小喆,你们就不要理。”   出了病房楼,柳侠问:“能开得起皇冠,哪怕二手呢,条件也不会太差,他们家怎么回事啊?”   柳凌摇摇头:“说不了,不吵,也不撒泼骂,就这么折腾你跟你耗,好像……”传呼机的响声打断了他。   我爸已经到家了,冬燕。 第273章 新人 新事   柳凌这几天来回在医院和学校之间折腾,所以开了捷达,三个人十分钟后就到了曾家。   曾广同清瘦了些,不过精神看起来非常好。   和他一起回来的,除了许应山,还有两个年轻人。   许应山给柳凌他们介绍,矮个子,看着更年轻,形象比较像屠夫的,是曾广同带的研究生吴以恒;高个子,皮肤白皙,扎着马尾辫的,是曾广同系里的年轻教师程新庭。   猫儿嘴巴几乎不动地对柳侠说:“那个姓程的,如果是咱们家的人,大爷爷得一巴掌呼死他。”   柳侠说:“在咱们家他也不敢啊,你六叔就是例子。”   其实,人家程新庭除了长发长点,别的都挺正常,长的甚至还很不错,这俩人纯粹是看不得男人留长发,   许应山、吴以恒十分熟练地围着曾广同转,柳家叔侄三人想干点什么也插不上手。   曾广同也不让他们干,他坐在沙发上,让三个人坐在他身边,问长问短。   许应山视曾家为自己家,他和冬燕、吴以恒一起,很快就把曾广同带回来的东西给归置好了,然后准备告辞。   曾广同说:“应山你累了,早点回家休息吧,带我给老爷子问好,新庭、以恒他们在我这儿吃饭,完了让小凌捎带脚把你们送学校就行了。”   从小柳巷往老杨树去,稍微拐点弯就能到曾广同所在的国家美术学院。   许应山开着玩笑出了门:“好儿问不问的都没关系,您给他画幅好画儿就什么都有了,就照着给幺儿和猫儿的那副牡丹图画就成。”   曾广同对着许应山的背影说:“你就等着惦记到棺材里去吧。”   罗氏老夫妇搬走后,冬燕把厨房改在了倒座,吴以恒和程新庭在外面两三个月,惦记死了国内的食物,俩人居然跑去看顾嫂做饭。   曾广同拿过一个包,一样一样往外掏东西:“这一串佛珠是给您妈哩,好看不好看?这个给您伯,这个给您叔,慢慢年纪都大了,得心里有个念想。记着哦,这可是叫高僧开了光附了法力哩,不能寻给别人。”   猫儿接过给孙嫦娥的那个碧绿手串:“这是啥做哩呀?咋这么好看咧?”   曾广同说:“傻小猫儿,好好儿拿,别叫掉了,那是台湾玉。”   柳凌问:“大伯,这得多少钱?”   曾广同说:“不知,人家送哩,我看漂亮就收着了,冬燕,这几串你看看,颜色最深那个,给您柳大妈,其他几串你挑一串,其他的给秀梅他们几个。”   冬燕接过那几个手串:“这是红珊瑚吧爸?”   曾广同继续掏东西:“嗯,。”   柳凌拿过猫儿手里那个晶莹剔透的佛珠串,对着光线看:“真漂亮唦!大伯,我觉得这俺妈戴老年轻,冬燕姐戴正好。”   冬燕戴着一串红珊瑚手串在端详:“那是玉,我就是卖这个的,什么时候想戴都有,红到四十绿到老,这颜色阿姨戴着正合适。小凌,幺儿,你们看看,我戴这串好不好看?”   冬燕的手小巧白皙,戴着红珊瑚很漂亮,几个人都称赞。   冬燕满意地把另外几串都放回包里:“爸,胖虫儿死活不回来,小凌他们说让我过完国庆去柳家岭玩几天,顺带把胖虫儿给弄回来,我正发愁给叔叔阿姨他们带点什么礼物呢,这就让我借花献佛吧!”   曾广同摆摆手:“谁给都一样,那两个箱子里是些别的小东西,冬燕你再去挑挑,有啥合适的留下,多的我送人。   对了,笔筒都留下来,你大伯那儿几个孩子都练大字,这些东西少不了;里面有一副黑檀围棋,送你大哥。”冬燕的大哥是公交司机,却下得一手好棋,现在是一个什么围棋协会的会员。   曾广同又拿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绸缎包,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是一个和猫儿带的那个护身佛非常相似的观音菩萨坐像玉坠,同样温润细腻的白色,比猫儿那个大点:“小凌,你再过一个多月就该过生儿了,提前送你个礼物,给,戴上。”   柳凌不接:“大伯,我一个大男人家……”   曾广同说:“这可跟将给您妈您伯那佛珠样,专门搁台湾请高僧给开了光的,星辰大师说法之前,还把你的生辰八字放在下面,在菩萨面前诵告你的名儿,等于是给你定制哩,没法送给别人。”   这下柳凌不敢推辞了,赶紧接过来带上。   猫儿把自己的从衣服里拿出来,跟柳凌的放在一起比:“嘿嘿,差不多一模一样,都可好看。”   曾广同对柳侠说:“幺儿,小猫儿有了,等你过生儿,大伯也送你一个。”   柳侠搂着猫儿的肩膀,拿过猫儿的护身佛:“我不要大伯,猫儿有,我跟猫儿和一个,反正俺俩成天搁一堆,也不分开,菩萨一保佑就是俺俩。”   猫儿附和:“就是,小叔俺俩和一个。”   吴以恒和程新庭端着菜过来的时候,曾广同正在让三个人欣赏他那串和沙师兄有一拼的大佛珠,两个人听到曾广同说话,满脸诧异。   曾广同看他们站着发愣,心下明白咋回事,笑着说:“咋了,觉得亏了?觉得跟了个土老帽儿导师?我跟您说,俺老家跟小凌他家原来一个公社,我是七岁才跟着俺爹从老家出来哩,来京都好几年才吧口音改过来,额老头儿、不老盖儿、胳老肢儿、低脑瓣儿,听懂没?”曾广同恶作趣味地笑。   程新庭想了一下:“@#¥%&¥……&*&¥%#@,曾老师您听懂了吗?”   柳侠几个人目瞪口呆:“哪个品种的鸟语?”   程新庭自己翻译:“这是我老家的话,你们听懂了吗?”   曾广同和柳家叔侄几人用荣泽土话异口同声:“没(mou)——。”   冬燕经常听柳侠他们说荣泽话,刚才也跟着柳侠他们起哄,她说完自己就笑了起来:“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欺负我只会说普通话是不是?”   程新庭说:“不是嫂子,我只是想告诉大家,我也是会多种语言的人。”   吴以恒把菜放在餐桌上:“老师,您刚才最后说那几个是什么意思?”   猫儿用手指着相应的部位,额头、膝盖、腋窝、后脑勺,挨着解释:“额老头儿、不老盖儿、胳老肢儿、低脑瓣儿。”   程新庭点头:“嗯,跟诗歌一样,真押韵。”   曾广同把工作和私人生活分得比较清楚,他很少让学生和同事到家里来,所以柳侠他们和程新庭、吴以恒都不熟,经过刚才这么一闹,气氛马上就融洽热络了起来。   顾嫂炒了几个家常小菜,主食是炸酱面。   餐桌上,看着程新庭吃饭的样子,柳侠觉得自己活像个野人,猫儿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装得斯文些,一顿饭两个人吃得比较痛苦。   只有柳凌,他在野战部队养成了闪电式进餐的习惯,他痛快地把两碗饭吃完了才发现,曾广同的两位高徒好像一碗饭才下去三分之一的样子,他只好诚恳地表示了一下歉意:“不好意思,习惯了。”   吴以恒说:“没关系,我以前也是这么吃饭,这几个月跟程师兄呆在一起,才慢慢改过来的。”原来,程新庭以前也是曾广同的研究生。   程新庭笑着对柳凌说:“你应该慢慢改变自己的进餐习惯,吃饭快了对胃不好。”   “可吃不到饭的话对命不好啊,”猫儿对自己家人十分护短,他觉得程新庭的话有点教训柳凌的意思,就不高兴了,“我五叔以前是军人,如果打起仗来,哪有时间让你细嚼慢咽,肯定是越快越好,多吃一口是一口。”   程新庭饶有兴致地看着猫儿:“柳岸你还挺能强词夺理的啊,曾老师说要不是因为生病,你今年就能考大学了,小神童嘛。”   猫儿说:“我小叔十五岁考上江城测绘大学的。”说完也不看程新庭,继续扒饭。   程新庭说:“老师,我怎么看柳岸好像对我有意见?”   曾广同大笑:“ 他对你有没有意见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对你的头发肯定有意见。”   程新庭把柳家叔侄三人挨着看了一遍:“你们不喜欢我的头发?”   猫儿十分嫌弃地说:“大男人梳个辫子,你让人家女的怎么过啊?”   吴以恒说:“这是程师兄的特色。”   猫儿翻了个白眼儿还没张嘴,程新庭接过话头说:“我倒没那么想,就是有一段时间特别懒,头发长了不想去理,就这么扎起来了,其实想想,还是短发更舒服。”   柳凌打圆场:“无所谓的,每个人对发型都有偏好,只是我们家人都比较喜欢留短发,我们猫儿小,说话不讲方式,程老师你别见怪。”   程新庭摆摆手,表示他完全不介意。   吃完饭,曾广同要休息了,柳凌开车,捎带上吴以恒和程新庭一起回家。   路上吴以恒和程新庭说,他们听曾广同和许应山说过柳家的院子特别漂亮,老杨树胡同整个四合院也都很有特色,所以表示有时间会过去看看,如果合适,就在那里取材作画。   他们正在画一组中国民俗系列画,特色民居也是其中一个系列,十二月份曾广同举行画展的时候,他们的作品也会参与展出,这是导师提携自家弟子的一种方式。   柳凌、柳侠表示随时欢迎他们光临。   回到老杨树,一过那个小树林,柳侠就闻到一股特别好闻的香味,他暗自奇怪这个时节哪里会有新鲜的杏,推开自己家大门,那种和麦黄杏的香味特别相似的味道更浓了,他使劲呼吸了两下,问猫儿:“这是啥味儿孩儿?咋这么好闻咧?跟杏味儿一样。”   猫儿指着东院墙下一棵叶子绿油油、中间夹杂着很多和小米非常相似的小花的树说:“桂花,王德邻叔叔家弄了可多树跟花,他家花园有点小,种不下,扔了又老可惜,他问咱要不要,我就都栽咱家了。咱厨房北边跟后院西北角还有两棵,   西屋后头有两棵苹果树,还有一棵柿树,我栽到楝树东边了。”   柳凌说:“王德邻眼大肚子小,他觉得他家那花园能栽十来棵树,他不知,院子看上去再大,也不能跟野地比,旷野里稍微一个犄角旮旯都比他那院子大得多,他家那花园撑死了栽四五棵树。”   柳侠问:“他家还没装修完?”   猫儿说:“差远咧,他找人又设计了一下,打算给上屋后头再加两间,给上屋哩卧室都弄成套间,也就是加个卫生间,他说要不冬天洗了澡还得冷呵呵哩再跑恁远,老不美。,这样一弄,他家哩水管跟下水道也都得重新走。”   柳侠感叹:“有钱人可真美,想干啥干啥,嗯?你说啥孩儿,上屋卧室加个卫生间,弄成套间?”   猫儿说:“嗯,要不冬天洗完澡还得大老远往卧室跑。”   柳凌把他们送到门口直接就折回去了,他下午还得上班。   柳侠跑着去看新栽的树,苹果树和桂花树都不算太大,苹果树应该还没到挂果的时候,桂花树却都是满树密密匝匝的花,让整个院子都充满了令人心醉的香甜。   柳侠觉得有点意外,他以为会是棵小柿树,因为柿树的根系非常发达,稍微大点的柿树想移栽都很费劲,而这棵柿树树干的直径有二十公分左右,已经算是成树了,并且树叶水润招展,这说明当初移栽的时候,柿树的树根保护的相当好。   这样的话,王德邻当初挖了到大的树根啊?   并且这样一来,家里的树坑也得挖的非常大,而他看到的情况也正是如此。   柳侠喊猫儿:“臭猫你给我过来。”   猫儿本来就离柳侠两步远,听他喊就过来紧挨着他:“咋着了小叔?”   柳侠说:“恁大哩坑,谁挖哩?我知您五叔这几天可是一直上着班咧。”   “来给王叔叔家栽树哩人挖哩。”   柳侠不信:“恁大哩坑,一个人挖哩话得挖一天,人家又不认识你,会帮你挖?”   猫儿说:“我管他们饭呀,他们挖坑,我给他们蒸卤面,多划算。他们哩家伙可得劲,挖起来可快,仨人挖,不到俩钟头就挖好了。”   柳侠摸摸猫儿的头:“这还差不多,你要是现在干这活儿,小叔就心疼死了。”   午睡起来,把红枣豆汤熬上,柳侠和猫儿来到西邻居家串门,他想看看王德邻怎么加卫生间。   王德邻不在,家里只有七八个干活的工人,这几个人正在……拆院子的后墙。   猫儿解释说:“他家跟咱家不一样,他家一下把房子盖到边儿了,没法再加,就把后头这一家买下来了。”   老杨树胡同并不是一条单独的胡同,而是一片胡同区,外面的人之所以以老杨树胡同统称这一片,是因为它是形成最早的。   紧挨着它南边的是青梅胡同,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没有人知道,那条胡同根本没有和青梅沾上边的东西。   北边是石榴树胡同,这个倒是有来历,第一个背靠老杨树胡同在这里盖房子的人家,人丁不旺,石榴多子,寓意吉祥,这家人就在家里和门外栽了好几棵石榴树,后来的住户可能受到影响,现在,石榴树胡同很多人家院子里还都有石榴树。   青梅胡同是紧跟着老杨树形成的,构成它的那些人家家底也都比较厚实,所以青梅胡同的住户基本也都是两进院。   石榴树胡同形成最晚,最初那批住家户的水平也参差不齐,这条胡同全部都是独进院子,当然,同样是独进院子,差别也是很大的,有像曾广同家那样院落宽敞合理、房屋结实漂亮的,也有院子狭窄逼仄、房屋低矮拮据的。   和王德邻家背靠背的这个家,属于前者,猫儿说,王德邻是以二十八万买下的这家,他除了看上这家后面的空地可以让他改造现在的上屋,还看上了这家没有倒座房——他要建车库。   柳侠和施工队领头的聊了一会儿,问了问如果加盖两间耳房,大概需要多少钱,大概多长时间能盖好,然后又看了看王敬延家重新设计休整过的小花园,就回家了。   猫儿看书的时间,柳侠的脑子里两件事在来来回回轮番上阵折腾他:   再有三个月多一点今年就过完了,必须尽快把测绘队拉起来,要不想找项目都没底气,可是找谁呢?像四哥那样聪明好学又勤快有眼色的人可不好找;   得把卧室改成套间,没钱也得改,要不乖猫大冬天的洗完澡还得跑那么长一段路才能钻被窝,可是没钱啊。   柳侠纠结了一晚上,最后决定了一件事: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管球他呢,趁着时间还来得及,先把卫生间盖起来再说。   柳侠有王德邻的手机号,他谁都没商量,就给王德邻打了电话,问他,他原来定制大青砖和蓝瓦的窑厂在哪里。   王德邻知道柳侠也要把卧室改成套间,十分支持,马上就把窑厂的电话给了他。   柳侠给窑厂打电话时猫儿听见了,小家伙居然没反对,这让柳侠觉得自己这个决定真是非常英明。   吃过晚饭,柳凌、柳侠和猫儿一起在后院转圈消食完毕,刚回到书房准备各就各位各干其事,王德邻来了。   王德邻的神态有点矛盾,疲惫而兴奋。   柳侠问他怎么回事。   王德邻说:“朋友弄了两块地,想盖几栋楼赚几个零花钱,我比较闲,就帮忙给他跑跑腿,挣个辛苦钱,没想到钱这么难赚,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他妈累死我了。”   柳侠一下兴奋起来:“盖商品楼?喔,徳邻哥你这么牛,京都这种地方,你居然能弄到土地。”荣泽那样一个小县城,想搞到一块地都十分不容易呢。   王德邻说:“朋友的生意,我就是个拉边套的。”   柳侠兴奋中想起自己那还没一撇的测绘队,测绘队的工作可是很多建设项目的前奏,他试着问:“徳邻哥,土地用途确定后,一般都得进行测绘定位,京都的这种测绘工程,全部都是公开招标吗?”   柳凌把一杯水放在王德邻面前:“需要吃点东西吗?我们稀饭和馒头菜还都有。”   王德邻站了起来:“ 谢谢,我已经吃过了。”   柳凌微笑着坐在旁边坐下。   王德邻接着柳侠刚才的话说:“没那么麻烦,大项目公开招标,一般项目都是各凭关系,听你们柳岸说,你打算自己组建个测绘队单干,现在想探探路子?”   柳侠说:“不是打算,各种手续都办好了,挂靠在我们总局,就是没有人。”   王德邻问:“没有人什么意思?”   柳侠说:“一个测绘队,得有基本的人员配置,到时候各就其位各司其职,我现在除了我自己,还有一个老工程师,施工人员一个都没有,也不知道怎么找。”   猫儿忽然说:“小叔,我可以,你们的活儿除了计算,我都会干,其实有些计算我也会。”   柳侠冲猫儿皱眉:“小叔自己成立测绘队,是想多挣点钱让你享福的,不是让你去工地给我当小工的,乖乖玩去。”   猫儿鼓起脸:“叔叔,你跟我小叔说话,我玩电脑去了。”   王德邻看着猫儿蔫不拉几地坐在电脑跟前,笑道:“因为太懂事挨训,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柳侠心里得意嘴上硬:“小孩子要那么懂事干嘛,小孩子就应该享福应该玩。”   王德邻说:“小柳,我好歹是京都人,多多少少有点人脉,如果你的测绘队成立起来,打算在京都承揽工程,没准我有些时候能帮上点忙,现在说这个有点早,到时候看吧,如果有机会,咱们合作一把。”   柳侠高兴的简直要傻了:“成,徳邻哥,如果您能帮我接到活儿,工程质量您绝对可以放心,还有提成,我只要签了合同,工程款到不到,我都会先把提成给你。”   王德邻站起来:“那好,你快点把队伍拉起来,你争取早日开始赚钱,我挣钱多从你这儿拿点提成。”   柳凌和柳侠一起把王德邻送到门口,柳凌忽然想起来不对:“徳邻哥,你来我们家是有事吧?”   王德邻使劲拍了一下额头:“真是忙晕了,把正事给忘了。柳侠,先给你说一下,你要的大青砖和蓝瓦,我给那个厂长又打电话了,你不知道,那孙子眼皮子特浅,听你口音不是京都人,到时候没准儿就能跟你多要,你明天就把数目报给他吧,三两天东西就出来了,那孙子虽然人品差点,手艺还是不错的,对赚钱的命根子看得很重,轻易不舍得砸自己的招牌。   再一个,我今儿来是想请你们帮个忙,我最近一段会特别忙,可能好几天都过不来,我想请你们没事的时候去我们家多看看,我怕施工队那些人把我的材料给捯饬出去。还有就是,看着他们把活儿干精细,要不等我回来再发现干的活儿不行,拆了再来就有点划不来了。”   柳侠巴不得能帮王德邻做点什么呢,要不一直占人家的便宜,他心里过意不去:“没问题,我除了早上出去买菜,一天都不出去,我有时间就过去盯着他们。”   目送王德邻进了他自己家,柳凌转身对柳侠说:“幺儿,你又订砖和瓦干什么?”   柳侠把自己因为看到王德邻家的改造而产生的想法跟柳凌说了一遍。   柳凌说:“幺儿,我知道你是心疼猫儿,不想叫他大冬天洗完澡还得在外面跑一段路,可是幺儿,咱现在还欠着别人钱呢,咱那卫生间离卧室也没多远,洗完澡几步路就能回去,你如果担心猫儿会受凉,咱们现在先换一下卧室,等天气暖和,咱们再换回来。”   柳凌的房间离卫生间和厨房近的多。   柳侠说:“我今儿下午跟猫儿说这事,猫儿一下都没反对,五哥,你知道,猫儿是看不得我乱花钱的,他明知道咱们现在的情况,今儿还不反对,说明他是真的很喜欢我这个计划。   孩儿他不待见去公共澡堂洗澡,一冬得在家洗可多回呢,我不想让孩儿受罪。”柳侠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他知道自己现在花钱干这个有点说不过去。   柳凌叹了口气:“要是孩儿想要,那就这吧。”   柳侠跟着柳凌往回走,他总觉得,柳凌好像还有话说。 第274章 柳凌的猜测和猫窝儿改造   柳侠在柳凌面前,或者说在家里人面前几乎是不存一点心事的,他想到就说出来:“五哥,你是不是还有啥事想跟我说?”   柳凌做出端详柳侠的样子看了他两三秒:“嗯,我就是想说,孩儿,你真能干。”   柳侠难得的有点不好意思:“五哥,我哩测绘队还没建起来,还不知能挣住钱不能咧,你就夸我,嘿嘿。”   柳凌说:“开头肯定会难一点,不过最终你肯定能干好孩儿。”   柳侠夸张地呼出一口气,轻盈地跳了几下:“嗯,肯定,我肯定能挣住大钱,当上老财主,比刘文彩、黄世仁还有钱哩老财主。”   柳凌笑起来:“嗯,再娶个地主婆,雇个穆仁智,买俩喜儿捶着背捏着脚,那你哩人生就圆满了。”   柳侠哈哈大笑着跑进了屋子:“穆仁智,快去给我买俩喜儿。”   猫儿对着电脑正入神,听到柳侠的话就回了一句:“今儿我老忙,明儿去给你买仨。”   柳凌进屋,笑吟吟地坐在那个舒适的暗红格子单人沙发上开始看书。   柳侠拉个椅子坐在猫儿身边,看到电脑上那一行行天书,他吓了一跳:“你咋又弄这咧孩儿?不是叫你玩游戏咧吗?”   猫儿眼睛专注地盯着电脑:“我这就是玩游戏咧呀小叔,我玩哩是另外一种游戏,小叔你等我一会儿,我给这一点弄完再跟你耍。”   柳侠不放心地拍拍猫儿的脑袋:“乖,小叔同意你玩电脑,是想叫你看书使慌了换换脑子,你要是弄这孩儿,还不胜看书咧。”   猫儿依然盯着电脑:“我这就是换脑子咧呀,拿个弹弓去打小虫儿是耍,弄个树枝做弹弓也是耍,我这就是做弹弓咧小叔。”   柳侠看他那么认真,想了一下,反正也就是一个小时时间,猫儿喜欢就叫他玩吧。   他拿了本自己的书过来,坐在柳凌身边的沙发上,也看了起来,书房里只剩下猫儿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   柳凌这会儿的心却并没有完全在书上,他刚才其实真的还有话想对柳侠说。   王德邻最开始因为凑巧为他们提供方便的时候,柳凌没有多想,世上就有这样的人,善良,热心,大方,大度,柳凌就见过不少,比如他原来的副班长文永生,柳凌想,以后大家就是邻居了,他们总有机会回报王德邻的好意的。   可当这种凑巧越来越多,柳凌开始不安,他的小弟弟是个值得所有人喜欢的人,是最好的儿子、弟弟、叔叔,甚至同事、朋友,这样的幺儿比自己好一百倍。   这是柳凌对柳侠的看法。   可那么高高在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陈震北,喜欢上了远不如幺儿优秀可爱的自己。   那么幺儿呢?   除了陈震北,柳凌没有见过其他喜欢同性的男人,他没有这方面的直觉,他只是觉得王德邻对幺儿太好了,以王德邻那一看就是有点背景的身份,他对刚刚结识的外地人柳侠所表现出的热情,超出了正常邻居甚至是朋友的界限。   所以,柳凌原来有点怀疑王德邻可能对柳侠有其他想法,不过这个怀疑并不严重。   因为如果不是因为陈震北的缘故,柳凌根本就不知道还有喜欢同性这回事,所以他觉得这种人肯定非常非常少,不大可能自己身边就又出现这么一个,还把眼睛瞄上了自己的弟弟。   并且柳凌知道,王德邻已经结婚了,好像婚姻还很幸福,所以柳凌把自己的疑惑看做是因为他自身的经历而造成的杯弓蛇影心理。   尤其是最近柳侠两次回中原,柳凌暗暗观察过王德邻的反应后,彻底放下了心中的疑惑,因为王德邻在这期间,一点也没有表现出过感情上的焦虑和期待。   柳凌经历过剜心蚀骨的思念,他更见过陈震北因为急于想见他而不顾一切的疯狂举动,对于恋爱(哪怕是单恋)这种激烈的感情而言,王德邻对柳侠生活上的关注太少也太平淡自然。   但今天,当王德邻在那么忙碌的情况下专程赶到来到他们家,在他刚刚知道柳侠成立了自己的测绘队,在承包测绘工程这样专业的事情上,那样主动地说出自己有人脉,可以帮助柳侠接到工程,让柳凌心里的弦又绷起来了。   柳凌现在的怀疑有点矛盾,他在想,如果王德邻不是对柳侠抱有那种隐晦不能示人的感情,那就是他有其他打算,比如,钓鱼诈骗。   柳凌好几年前就听说过,京都有一种高端骗子,专门去骗那些眼高手低、好高骛远、志大才疏、急于在京都干出一番事业却又投告无门的外地人,他们利用自己对京都各种消息的灵便和对各种部门的了解,先描绘出一些根本就不存在的项目和工程(或者项目和工程都是真实存在的,但却和他们没有一分钱的关系),勾起外地人的兴趣,然后制造出他们可以接触到项目方负责人的假象,骗取外地人的信任,然后他们就会以疏通关系或前期投资等各种理由,骗取钱财。   柳凌现在怀疑王德邻就是这种人,他甚至怀疑王德邻经常更换的高档车和他现在这样大手大脚买房子扩建房子的钱都是这样骗来的。   至于王德邻那看上去很有背景的行为方式,那什么都不能代表。   京都从来就不缺这样的人,他们模仿起高干子弟甚至是高干本身,比真正的高干还有派头还像那么回事呢。   柳凌本来是想提醒柳侠在王德邻跟前多留个心眼的,但他看到柳侠好像终于盼到了光明似的兴奋,想到他电话里说起自己可能揽不到工程连挂靠费可能都挣不够时的惶惶无助,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   王德邻可能喜欢柳侠这种话,柳凌不知道该怎么说,别说柳侠根本不知道有同性恋这回事,就算是知道,就凭柳侠那粗如石磙的神经,暗示对他也是完全不可能有用的。   明说?怎么可能?如果不到逼不得已,柳凌一辈子都不想让柳侠知道同性恋这个词语,而目前他自己对王德邻的怀疑都不太确定,说出来让柳侠怎么办?   说起来话长,想起来却只是几个转念之间,柳凌在柳侠问他话的几秒钟里,飞快地做出决定:什么都不说,让柳侠轻松愉快地过他的日子。   如果王德邻真有那种感情,柳凌会去找他谈,让他离柳侠远点。   至于钓鱼诈骗。   柳侠的测绘队八字还没一撇,王德邻有多少阴谋,在柳侠没有真正动起来之前,都没有意义。   而且柳凌很了解柳侠,柳侠只是猛然间失去了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再加上那相当于欠下了十万元必须限期归还的债务的挂靠费,暂时慌了神,等他慢慢回过神,哪怕王德邻真的有能力帮他拉到工程,柳侠也不会完全依赖王德邻。   柳侠心里对两眼一抹黑地去找项目这种事再恐惧,他也会忍着颤抖,勇敢地迈出自己的脚。   万一柳侠一时不察上了王德邻的套,还有他呢,他虽然在京都没什么根基,但当王德邻描绘出一个大饼的时候,他找人帮忙核查一下那个大饼的真实性还是办得到的,总之,有他在,他不会让人骗走幺儿一分钱。   柳凌转过头,看到柳侠正咬着钢笔对着书发愣,他揉了柳侠脑袋一下:“不好好看书,想啥咧孩儿?”   柳侠的脸揪成了蔫茄子:“想加盖哩卫生间。”   传呼机“嘀嘀嘀”响了起来,猫儿“啊”地惨叫了一声:“小叔,小叔我再耍五分钟,不,三分钟中不中?”   柳侠轻飘飘地反问:“你说咧?”   猫儿噼里啪啦紧敲了几下键盘,跳起来几步窜到柳侠跟前,和他挤着坐在沙发上:“你说不中就不中,小叔五叔,您俩搁这儿说啥咧?”   柳凌说:“说咋把你咧猫窝儿弄咧更舒坦点。”   猫儿嘿嘿傻乐:“还有你哩马圈,俺小叔说不能光一头盖,那老不好看,我说叫他给东头那个盖大点,给你挖个洗马池。”   柳侠在想到加个卫生间的时候,脑子里马上出现的就是上屋两头有两间耳房,传统的四合院很多都是那种带耳房的结构,小小的耳房,别有一番情趣。   可等仔细一想,柳侠觉得这事大了,如果仅仅是加盖两间房子还简单,可是那两间房子是要做卫生间的,引水管,挖下水道,加暖气,听着很简单的三件事,比盖两间房子还麻烦。   不过既然起了念头,再麻烦柳侠也要干下去,他第二天吃过早饭就给窑厂厂长打电话,打算过去交定金,结果那厂长说,用不着,他送货上门,柳侠到时候一块砖给他加二分钱就可以了,他干窑厂多少年了,如果他不答应,还没人敢赖过他的钱呢。   柳侠欣然同意,马上去找王德邻家那个施工队的负责人,把自己的加盖卫生间的计划跟他说了一遍,问他,有没有认识的、干活地道的人,帮忙联系一下。   已经是九月下旬了,柳侠想尽可能早的动工,不能等王德邻家这几个人,王德邻家的活儿多着呢。   那负责人说没问题,他打个电话,下午就让人来亲自跟柳侠谈。   午饭后,没等到建筑公司的人,曾广同来了,还跟着程新庭和吴以恒。吴以恒手里提着个挺大的箱子。   曾广同早上去学校,和国家博物院大型浮雕项目组的人员开会初步讨论确定了一下作品的基调,然后,他不想在学校也不想回家,胖虫儿不在家,怀琛还没回来,冬燕去店里了,家里冷冷清清。如果不冷清,肯定是朋友知道他回来了去找,他现在没时间搞应酬,所以他决定来老杨树,几个月没来,还挺想这里的。   吴以恒和程新庭听说他来柳侠家,非要跟着来,曾广同听说他们和柳凌、柳侠有过约定,就答应了,只是交待他们,不要跟别人说这个地方。   曾广同名气大,画值钱,朋友多,找他求画的多,同行想找他搭上关系蹭点名气的也挺多,这让他的业余时间不得安宁,近几年,又加上一些想拉他参加活动提升一下活动规格的人,他觉得自己家快要成临街旺铺了。   这次他出去两三个月,那些人如果知道他回来了,十有八九会有人找到家里,如果知道他在这里,追过来也不是不可能,他可不想把人招到柳侠这里来。   柳侠知道曾广同来这里有躲清静的意思,也知道他参与的项目时间上要求挺紧,就把西厢房打开,让曾广同用。   程新庭和吴以恒把各种绘画工具给曾广同准备好,就跑出去挨着参观柳侠的家,他们即便已经听说过柳家很宽敞漂亮,现在还是觉得很惊讶。   猫儿午睡起来,看到家里多了这么多人,也没觉得多意外,他跟曾广同说了一会儿话,就到后院看书复习去了。   柳侠等建筑队的时候,给柳魁打了个电话,把自己停薪留职和组队挂靠的事都给他说了,柳魁惊吓的好半天没说出话,冷静下来后,第一次真真正正跟柳侠生气发了回脾气:“你都没工作了,孩儿还有着病,你还往家给我撇钱?你觉得大哥就恁窝囊恁不孝顺,自己做着生意,还得叫您搁外头欠着债往家里拿钱养活咱伯咱妈?”   柳侠磕头捣豆地给大哥陪了半天不是,发誓自己没那么想,他就是看家里那么多老人和孩子,觉得应该多放些钱才踏实。   柳魁再生气也舍不得对柳侠不依不饶,他交待了几句,让柳侠生活上不要亏了自己,就问他打电话什么事。   柳魁知道,柳侠如果不是没办法,绝对不会主动跟他说停薪留职的事,现在肯定是有别的事在中间卡着,不把停薪留职的事给坦白了,那事没法办,而那件事,可能柳侠需要自己帮他办,或者,帮他拿主意。   柳侠这回老实了,一点瞎话不敢编了:“俺队效益恁好,没人愿意给我出来单干,现在就一个快退休哩老工程师卜工,俺新队长不待见他,光挤兑他,他愿意跟我一起干。   大哥,一个测绘队,要想运作起来,最起码也得六七个人,技术上,如果工程不老大,我跟卜工俺俩就够了,我现在缺工人,跟俺四哥那样,脑子好使、踏实勤快又有眼色哩工人,我搁京都人生地不熟哩,这儿哩人要工资也老高,我想叫你帮我搁家找俩人。”   柳魁说:“孩儿,找人这事不能急,大哥得好好想想,要不以后会叫你为难。”   柳侠放下电话,去后院的时候看到猫儿,跑回去又给柳魁打电话:“大哥,我不搁家找人了,我不想叫咱那儿哩人看见猫儿,我不想叫京都这儿有一个人知道猫儿搁家哩事,议论孩儿,哪怕是善意哩议论也不中。”   柳魁说:“没事,大哥要是替你找,肯定得找可靠谱儿哩人,再一个,京都哩家是你自己哩孩儿,你不想叫他们见猫儿,不叫他们去不就妥了?”   柳侠嗫嚅着说:“我觉得,要是老家哩人来了,我连咱家都不叫来,人家该说我白眼狼了。”   柳魁说:“不是那回事孩儿,你忘了那年那些人因为关强跟永宾哩事,说咱猫儿闲话、怕去咱家沾了猫儿,咱伯咋说哩?   家是咱自己哩,谁嫌弃他别来,他来了咱家,没有咱躲着他们哩道理。   你这也一样,家是你哩,你是给他们钱雇他们干活哩,只要你该给哩钱不少给,平常不克扣歪待他们,他们再说啥孬话你不用听,觉得你那儿房子多,就该叫他们住家里哩人,那是糊涂蛋,这种人咱不使,使了早晚也得闹成嫌隙。”   柳侠放下了心。   四点多,建筑公司的人来了,曾广同正好出来透气,他把两张草图递给柳侠和建筑公司的人,那是他画的添加了耳房后的上屋的效果图。   柳侠看了一眼,觉得比现在的上屋还漂亮,他原本还有点担心添上两个耳房不协调呢。   曾广同设计的耳房,和上屋原来的外形风格统一,从原来的走廊下直接接出来,这样盖的好处是不用为了能让墙体衔接严密,在原来的山墙上打出很深的凹槽,只要浅浅的打一点,不让衔接处漏风就可以了,如果技术够好够精细,甚至可以不用打槽。   猫儿说了他不想让卫生间按排气扇,他觉得和卧室连在一起的屋子有个排气扇那样模样丑噪音大的家伙的存在,很煞风景,把卧室温暖的氛围给破坏了。   所以,曾广同给设计的还是烟囱,漂亮的跟风景画一样。   建筑公司的人带着工具,精确测量过现在上屋的高度和宽度,柳侠按照曾广同效果图的比例,三下五除二就把耳房的尺寸给算好了。   有王德邻的例子现成放着,不用讨价还价,柳侠这边的价格很快就谈好了。   工程队当时就开始动手规划下水系统,曾广同回房间设计耳房的细节。   柳侠担心的水管、下水道、暖气,在专业建筑公司眼里都不是个事儿。   柳侠跟猫儿嘚瑟了一下,保证让他在用上暖气的同时在卧室屋洗澡。   跟猫儿嘚瑟完了,他打算去跟柳凌再嘚瑟一下,跑进书房,电话正好响。   柳侠刚把电话放在耳边,里面就传出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七儿,我到京都了,你准备接风宴吧。”   柳侠诅咒着毛建勇个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奸商,把电话扣上,他准备拿起来接着给柳凌打的时候,电话又响了。   居然是望宁街上那个公用电话,柳侠赶紧接起来:“大哥。”   “幺儿,是我,您四哥,咱大哥去那边帮何大哥抬东西了,他叫我过来给你打电话。”   柳侠问:“啥事四哥?我将才跟咱大哥打了电话。”   柳钰说:“我知孩儿,咱大哥跟我说了,不过现在那事还没影儿咧,咱先不说,我跟你说一下您六哥哩事,将俺收着小海哩信了。”   柳侠有点不安:“俺六哥信里说啥了?他没事吧?”   “没没孩儿,您六哥跟六嫂都可好,他搁信里说,他老想咱家哩人,想叫俺大伯跟俺娘还有几个孩儿,他想叫他们去德国看看他。   他说您队里楚远准备带着孩儿去德国,叫俺大伯他们跟他一起去,咱大哥有点动心,想叫俺大伯跟俺娘去外国看看,不过他有点拿不定主意,觉得坐飞机老危险,叫我问问你跟小凌哩意思。” 第275章 毛老板在京都   毛建勇打电话时说的挺好,但他当时没能来柳家,坐海轮都没事的他,晕飞机晕得死去活来,他在机场就找宾馆住下了,不让柳侠去看他,因为他要睡觉,不睡他会活活儿难受死。   第二天一大早,柳凌开车,柳侠两个人就去接他了。   毛建勇在知道是柳凌开车去接他的时候,有点紧张不安,他想起了自己当初年少轻狂时说柳凌的那些话,心里尴尬不已,觉得十分丢脸,但和柳凌见面说了几句话,毛建勇就踏实了。   柳凌不是那种会十分热情的人,但他的淡然亲切,给人的感觉刚刚好。   毛建勇有点小郁闷,在柳凌面前,不知为什么他莫名地就觉得自己很恶俗,可问题是柳凌什么都没做,见面后和他简单寒暄,帮他提东西,然后上车开车,在他和柳侠说话的时候偶尔插一两句,都是最平常不过的举止。   而他一身的英国名牌休闲装,原来他明明觉得自己一派绅士风度的,现在却觉得柳凌的半旧夏季警服更趁人,更显得人优雅大方。   不过毛老板心大,郁闷只是一下下,他第一次来京都,对这个全中国最有名的城市非常好奇,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在了窗外的风景上。   毛建勇从车子驶过仁义路小学西的十字路口就开始不停地问,“七儿,快到了吧?”   等看到那一大片平民窟的时候,他闭上了嘴。   再看到那一片片庄稼地,他不停地打量柳侠,明显是在说:你脑子有毛病吗?花那么多钱在这种乡下地方买房子。   车子拐进老杨树胡同,毛建勇的脸色又活泛了过来。   等进了柳家大门,毛建勇捶胸顿足:“当初这些有钱人他怎么想的啊,这么好的房子,你盖这地方干什么?盖永安街边上,至少多值一百万啊!”   柳侠问他:“你觉得这要是盖在永安街边上,还轮得到我买吗?”   毛建勇不理会柳侠的话,沉浸在亏了一百万的悲痛中不能自拔,直到猫儿从厨房出来走近他,十分尊敬地叫了他一声:“毛伯伯”。   毛建勇迷茫地对着眼前穿着件胸前绣了个白色猫咪的浅绿色围裙、右手拿着把菜刀的英俊少年看了好一会儿,才转头问柳侠:“这是猫儿?他,他不该是这么,这么高吗?”他用右手比划了个到自己大腿根的位置。   柳凌哭笑不得。   柳侠拿眼刀凌迟毛建勇。   只有猫儿十分淡定:“毛伯伯,我就是柳岸,您进屋坐吧,伯伯,您这件风衣真漂亮,是儿童版的吗?”   听到动静正好从西厢房出来的曾广同放声大笑,跟在他身边的程新庭也乐了:“柳岸,你这张嘴可真够损的啊。”   猫儿和毛建勇长期在电话中斗智斗勇,但人不管隔空说过多少话,感觉上多么熟悉,第一次在真正见面的时候还是会有一些陌生尴尬。   现在,猫儿和电话中一样的毒舌,成功地把电话与现实对接,让毛建勇成功进入两个人以前那种电话氛围,他笑嘻嘻地回答:“是,还是小号的。大侄子,你小叔说你留在家做饭,你都做了什么好吃的招待伯伯?”   猫儿蒸了大馅儿包子,煮了薏米红豆糯米粥,还做了好几个菜,肉末雪菜,芹菜香干,凉拌木耳,红油豆筋儿,腌萝卜干儿,腌什锦菜……柳侠和毛建勇他们回来时,猫儿正在切香菜,准备做老虎菜。   以前柳侠在学校,老说自己家的粉条槐花馅儿包子好吃,但这东西没法长期保存,所以也带不到江城去,毛建勇着急了四年也没吃着,今儿他吃了三个。   毛建勇和曾广同彼此久闻大名,还在电话里说过话,今天见面,毛建勇做生意锻炼出了炉火纯青的自来熟技能,曾广同则性格豁达,很能和年轻人说一块,两个年龄相差近四十岁、原本毫不相干人居然有点一见如故的感觉。   程新庭是个愿意配合别人情绪的人,和毛建勇之间的互动恰到好处。   所以一顿饭下来,毛建勇刚进来时候那一点点拘束感就渣都不剩了。   一群人刚吃过早饭,建筑公司的人就来了,一来马上开始工作。   施工的地方都在室外,不和住的房间搅和,柳侠他们只要锁了门,就可以放心干自己的事。   猫儿坐在后院苦楝树下看书复习,柳侠和毛建勇坐在他旁边聊天。   毛建勇出去三个多月,拿到四个著名品牌的中国大陆地区代理权,自己没事就在Sanile Row附近打转,然后看遍伦敦这几个月的时装发布会。   品牌代理这块的钱他想赚,但他更想的,是拥有一家自己的服装……厂,或者店。   毛建勇特别相信自己在服装上的眼光,他想做出自己想要的衣服,而不仅仅是卖别人做好的或者按别人的要求做的衣服。   柳侠真服了毛建勇的心胸。   毛建勇在英国期间,通过电话跟他老爹和姑姑、阿姨们筹措到一千万,他说如果需要,他还会考虑银行贷款。   毛建勇的父亲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好,已经进入良性循环期,涉足的范围也在有计划增加。   毛爸爸只有毛建勇这一个儿子,对他非常娇惯也非常信任,他对毛建勇不肯继承他的生意而非要干服装感到很遗憾,但他最终还是尊重了毛建勇的选择,他的底线是:只要毛建勇脚踏实地地干事,哪怕赔钱,他也认。   肯脚踏实地干事的人,不可能永远赔钱。   毛建勇的两个姑姑和一个姨妈也对他非常好,那一千万,他们不要利息,本金十年内还清。   也就是说,毛建勇现在负债一千万。   柳侠心理终于平衡了,还有比他惨十倍的人陪着他呢。   柳侠问毛建勇:“你就不怕万一你的生意不好,挣不了那么多钱?”   毛建勇说:“想过,我可是要在全国几个最大的城市开品牌连锁店的,一想到万一生意不行,一天我会增加多少债务,我梦里都能吓得哆嗦。   可我觉得我挣到两千万的可能性更大,所以,我还是要干。”   柳侠说:“干吧,你代理的品牌越多,我以后买打折衣服的地方也越多。”   毛建勇说:“咱们说好了,你以后出席正式场合的衣服都得在我店里买啊,或者是定做。”   柳侠说:“我一个体户,就算我挣了钱也没机会出席什么正式场合。”   毛建勇说:“谁说的?上班、跑项目、拉关系、签合同,走亲访友、朋友聚会、婚丧嫁娶,这些场合全都需要你穿戴体面地去应付,所以这些都是正式场合。”   柳侠打量眼前的毛奸商:“连正常的上班你都能算?那你告诉我还有什么时候是不算的?”   毛建勇说:“睡觉时候吧,所以,裤头你可以买别人家的。”   柳侠点点头:“好,全国最大的几座城市开店,京都肯定得算一个吧?到时候,我先去你的品牌店里看售价,然后你给我打折,高于一折,我就买别人家的。”   猫儿在旁边说:“小叔,你上当了,从外国进口的东西,在原来的地方卖一块,挂个进口的签到咱们这儿就得卖一百块,一折你就砍沟里去了。”   毛建勇指着猫儿对柳侠说:“你们家这只猫如果做生意,绝对比我还要黑心,他张口就是一百倍的加价呀,比卖白粉都厉害。”   猫儿瞪毛建勇:“奸商,连同寝室兄弟的钱都赚!”然后继续看书。   毛建勇嘿嘿笑:“不赚兄弟的赚谁的呀?”   对于柳侠停薪留职单干,毛建勇是十二万分的支持:“早该单干了,一年到头那么辛苦,挣那仨核桃俩枣,够养活你家这只娇生惯养的猫吗?”   柳侠现在最焦虑的就是自己对寻找项目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从何处入手。   毛建勇去年过年时就停薪留职了,他的精力一直都在自己的生意上,在单位的时候也没安心工作过一天,所以,在测绘市场这方面,他也给不出柳侠任何有建设性的意见。   但生意都是相通的,毛建勇也经历过创业初期打不开局面的情况,所以他可以给柳侠一些心理和技能上的指导:“找项目,要腿勤嘴勤,听风就是雨,听见风声就跑去证实,如果没那回事,大不了白跑一趟,如果有,早接触就能占住先机。   还有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脸皮厚,不要人家一拒绝就觉得脸上挂不住,咱是冲着挣钱去的,面子算什么?只要他没跟别人签好合同,就厚着脸皮一直上。   还有一点,永远别怕合作伙伴比你挣得多,他挣得越多你们继续合作的基础越牢固,这样的合作夥伴多了,总有一天,你不需要再上门求爷爷告奶奶地去找项目,项目会自己送到你家门口。”   毛建勇说的很好,可惜解决不了柳侠眼前的问题,他倒是想听风就是雨地厚着脸皮去找项目,问题是他人生地不熟的,人又整天守在家里,他没地方听到风啊!   不过猫儿就在身边,这句话柳侠没说出来,他现在就想这样守着猫儿,他不想猫儿觉得是自己耽误了他的事。   毛建勇来的第三天是星期六,柳凌开车兼做向导,带着他去游览京都的名胜古迹。   下午五点多,柳凌打过来电话:“那小喆那事了了,十二万,那喆和他姐写了收条签了字,我和冬燕姐、小毛我们刚从医院出来。”   柳侠问:“知道他们家怎么回事了吗?”   柳凌说:“不知道,就知道那喆他姐姐连个对象都还没有呢。”   放下电话,柳侠感叹:“这位那小姐真爷们儿!”   毛建勇在京都呆了四天,两天走马观花看风景,两天在京都最繁华的商业区看门面,星期天晚上,他坐京都到海都的火车离开。   毛建勇晕机的主要原因是心理作用,他有恐高症,所以回到国内,打死他也不肯坐飞机了。   这次分别柳侠和毛建勇都没有很伤感,因为毛建勇确定,他很快就会再来京都,他们以后肯定会经常见面。   柳魁打来电话,柳家去德国看柳海的人选确定了:柳莘。   小莘在柳家岭小学也是一直跳着上的,按他的成绩,他今年可以去望宁上初中,但小莘自己不愿意。   他说,哥哥们都不在家,他现在算是家里的老大,小雲和小雷实在太淘力了,在学校堪称混世魔王,只比他们俩大半岁的萌萌根本管不了他们,所以他得再在学校看两个小阎王一年,不让别人欺负他们俩,当然,主要的还是不能让他们俩欺负别人。   柳长青听小莘一说就答应了,现在家里日子好了,他不想再把孩子们赶那么紧。   孙嫦娥更不想让小莘小小年纪每天跑那么远上学,就是现在家里有人在望宁、能让小莘晚上住在哪里也不行,那么小的孩子,天天住在外面,还不如多跑点路回家呢。   柳魁则是觉得小莘说的有道理,再加上小莘年龄也不大,就是明年去望宁上他的年龄也会是同年级孩子里偏小的,也想让他在家多轻松愉快地玩一年,多吃点时间跟柳长青学写字。   所以,小莘现在每天上学其实是在重复学习他已经完全掌握的知识,请假一两个月对他的学习完全没有影响。   柳凌、柳侠和猫儿,还有曾广同一家,都觉得很遗憾,他们都想让柳长青和孙嫦娥去。   可他们自己也知道这几乎没有一点可能,机票那么贵,无论谁劝说,柳长青和孙嫦娥都不可能去的。   柳魁还跟柳侠说了帮他找人的事,这事他不敢让柳长青和孙嫦娥知道,所以也没办法和他们商量。   柳魁把这事告诉了柳川、柳茂和柳钰,兄弟四人都觉得,关二平家今年高考落榜的关强是个不错的人选。   关强前几年和小蕤、永宾、花云一起去荣泽上学,柳川经常和他接触,他觉得关强和他父亲关二平一样识大体,小小年纪还很有主见。   柳茂和关二平在罗各庄煤矿更是相处多年,对关二平的为人非常了解,关强在望宁上学的那几年,晚上跟着关二平在煤矿上住,柳茂见过关二平对孩子的教育,他认为,关二平教育出来的孩子,至少在品行上不会有问题。   至于柳侠担心的怕有人把猫儿在外面的事情回柳家岭胡说八道,柳魁几个人都觉得,关强这孩子几年前年龄还小的时候,和猫儿在同一所学校,都能对猫儿的事三缄其口,如果他们提前交待关强一声,关强肯定不会乱说。   柳侠正在纠结要不要接受关强,有一天晚上接到楚远的电话,楚远说的不是楚昊出国的事,而是万建业。   楚远说,万建业专门到原城找到他,问他和柳侠是不是能联系上。   如果能,万建业让楚远帮他问一声,他想停薪留职跟着柳侠干,问柳侠行不行。 第276章 过节   猫儿这几天特开心,因为小叔特开心,他最发愁的熟练工人有了。   猫儿和柳侠讨论了一番,两个人一致认为,让万建业做出停薪留职决定的主要因素,应该不是单位,而是万建业那个性格过于强势、以儿子的孝心为倚仗欺负刻薄儿媳妇、最近几年又增加了倚老卖老动辄就昏倒技能的母亲。   前些天吴小林和袁秀华见柳侠的那次,跟他说了不少他不在期间队里发生的稀奇事,其中了包括了万建业的事。   吴小林说,万建业的母亲现在不但不准万建业两口子把儿子接到身边,连郭丽萍回去看儿子她也极力阻挠。   “五一”假期前,郭丽萍实在想儿子,万建业就在儿子放假那天下午直接赶到儿子学校,把儿子接了出来,他上车前给父母打了电话。   结果,他父母和他前后脚到荣泽,万母一来就指着郭丽萍大骂,骂她挑拨万建业和她之间的关系,说是她怂恿着万建业去把乐乐偷回来的。   万建业当时忍无可忍,跟他母亲辩解说,他和郭丽萍这一辈子肯定就乐乐一个孩子了,他母亲一直这样不让乐乐跟着他和郭丽萍生活,还一直给他灌输郭丽萍的各种坏话,会让乐乐跟他和郭丽萍离心,唯一的儿子跟自己不亲,那他和郭丽萍老了该怎么办?   万母一听万建业话音是向着郭丽萍的,声泪俱下地指责万建业是个有了媳妇不要娘的不孝子白眼狼,然后就捂着胸口秃噜到地上,昏倒了。   有人把队医老佟喊了过来,老佟给万母摸了个脉搏,在他拿出个银针说这种情况必须扎人中和十指指尖才能把人唤醒的时候,万母及时清醒了。   然后,她一副虚弱悲苦模样,逼着乐乐当场选择,是要那对从小就不管他死活的父母,还是要她这个操碎了心、从小把乐乐当眼珠子疼大的奶奶。   乐乐犹豫了一会儿,在万母打算再次昏倒前,选择了跟万母回原城。   吴小林说,父母和乐乐走了老半天,万建业还跟傻了一样站在走廊里,是他和郑朝阳、高群几个人把万建业给拖进屋子里去的。   柳侠和猫儿分析,估计是马上就到国庆节假期了,万建业又因为乐乐和父母,甚至可能连郭丽萍一起,生气了,一怒之下他决定停薪留职来跟着柳侠干,这样可以远离他的母亲。   柳凌听完柳侠和猫儿的分析,叹了口气说:“遇到糊涂父母,可比遇到操蛋领导和同事难受多了。”   柳侠说:“咱不怕,咱伯咱妈恁好,别说咱没做啥错事,就是真错了,咱伯咱妈也不会那样撵到单位叫咱丢人。”   柳凌说:“是啊,所以,要不是真没法儿,咱都不会惹咱伯咱妈生气,咱都不想……离他们可远。”   那天和柳侠交待了替自己监督建筑队以后,一直到国庆节前一天,王德邻都没再出现过。   柳侠每天尽职尽责,有时间就去隔壁做监工,猫儿复习功课的空当,也会跟着他跑过去看。   王德邻家干活的人多,进度很快,院内辅助设施和院墙的改建、车库建设同时在进行。   原本两座背靠背的院子之间有两米多的空隙,现在,王德邻把两个院子的后墙都拆掉,把两个院子的院墙全部重新加固后连接了起来。   柳侠和猫儿看了王德邻的车库设计,其实那就是一所完整的、和原来房子风格样式完全一致的五间式倒座房,只不过,除了正中间当做大门的那一间,其他四个房间都有两个门——一个向着石榴树大街开的、能供汽车出入的大门,一个向着院子内开的小门。   车库开始生根砌墙那天,从王德邻家回来,柳侠一路走一路感叹:“唉,咱啥时候也能买得起汽车,盖个车库咧!”   猫儿说:“等我上大学小叔,我一上大学就开始挣钱,我一挣钱就给你买个最好哩汽车。   咱给咱那个小厕所拆了,盖个大车库,哎,就是这儿小叔,你看,咱给这一点墙一拆,拆掉三四米,往里边伸个五六米,就是个车库。   咱再给小竹林里弄条小路接过去,以后咱从外面回来,就能直接从小竹林里回家了,比志……咳咳咳咳,比王叔叔家还美咧。”   柳侠敲了猫儿脑袋一记:“嘿,你比小叔还贪心哦,我就是白日做梦想要个汽车,你居然连车库都设计好了?”   猫儿说:“我还设计了好几个咧,只不过我舍不得咱这竹林,也舍不得那边哩游廊,所以先给你说这一个。”   柳侠揉揉猫儿的脑袋:“等着吧,等过去年,小叔给队伍拉起来,振臂一呼,大展神威,一年揽二三十个工程,挣他个三五百万,你想要啥车小叔就给你买啥车,奔驰宝马劳斯莱斯,随便挑。”   猫儿抗议:“不中,那是我想给你买哩,你不能抢,得叫我给你买。”   柳侠说:“中中中,你买你买乖,奔驰宝马劳斯莱斯都是你买,我买别哩,,买……林肯吧,加长那一种,一看就跩哩很;   还有,还有那种大房车,后边哩车厢跟一大间房样,里边啥都有,沙发茶几席梦思,电视冰箱卫生间,咱以后回咱家,就不挤火车了,到黄昏咱随便找个景色美哩地方一停,想搁哪儿尿搁哪儿尿,尿完了洗澡睡觉,舒舒服服睡一黄昏,第二个起来,”他打了个响指:“向右转,齐步走,再也不吓得前一天渴死都不敢吃饭喝水了。”   猫儿说:“不中,大房车也是我给你买。”   “您俩这是兄弟打雁咧哈,雁还没影儿咧,您俩就为了清蒸还是红烧开始内讧了?”   柳侠和猫儿扭头,柳凌笑着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们俩。   柳侠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先喷大点儿给自己鼓鼓劲儿嘛。哎,五哥,你今儿咋这么早可回来了咧?”   柳凌平时都是七点多才到家,天早就黑了,这会儿才四点半。   柳凌说:“我前儿不是替戴教官上了两节课嘛,他今儿非替我上回来,说咱家离哩远,明儿过节咧,叫我早点回来,呵呵,我正说过去找找您俩,顺便看看他们家弄得咋样了咧。”   猫儿跑过去拉着柳凌就走:“走走走五叔,你去看看,他家车库开始盖了,你看看美不美,你待见不待见。”   柳凌跟着猫儿往王德邻家走:“孩儿,人家家哩车库,咱待见还是不待见,有啥用?”   猫儿说:“没用,咱就是看看他家哪儿不得劲,等咱家盖哩时候,咱盖哩更美点儿呀!”   柳侠让柳凌跟猫儿过去,他回家熬稀饭,平时他都是五点开始熬,柳凌回来的时候,温度正好。   柳侠把豆子熬上,菜择好洗好,柳凌和猫儿正好回来。   猫儿去后院继续他下午的学习,柳凌和柳侠一个炒菜,一个烙发面葱花饼,两个人一边干活,一边隔着窗户和外面盖东耳房的几个人说话。   猫儿到了后院,没有马上开始学习,他坐在那儿,在心里边挠着脑袋发愁。   震北叔叔操心五叔操心出毛病了,异想天开,净出点瞎巴主意难为人,这好好哩,我找啥理由叫给怀琛伯伯那车弄过来呀?恁好哩车,就是搁俺家,五叔也不会开呀!   啊啊啊,我当初真不该心软答应他,现在咋弄……哎,小萱,小萱要是搁这儿,说不定有点门儿……可是,可是孩儿他没搁这儿呀,大爷爷都说了了,年下前孩儿都搁家不来了……孩儿来还得坐火车咧,孩儿晕车……坐火车……不能尿……小叔不敢喝水……大房车……   ——   柳侠着急赶紧把耳房盖好,然后他可以赶在天真正冷下来之前装修好开始使用,所以他和建筑公司领头的商量了一下,国庆节也没有停工。   王德邻那边也一样,就几个家里有年龄比较小的孩子的人请了假,回家陪孩子过节,其他人照常干。   将军路一带虽然偏僻,过节的气氛却挺浓的,老杨树胡同对面仅有的几家国家单位都挂上了崭新的国旗,把灰扑扑的街道都衬得生动了起来。   因为放假,在城区那边上班的人也都不去了,国庆节这天,老杨树胡同比平时热闹了很多。   柳侠一直都觉得猫儿生着病还学习太过辛苦,趁着这时候,他给猫儿规定,放假三天,这三天,猫儿不许看课本。   猫儿十分不情愿地答应了,他是下决心明年一定要参加高考的,他觉得就自己现在这种程度的学习,到时候,他能考上个专科学校就不错了。   柳侠看出猫儿不情愿,觉得有点内疚,就让猫儿提条件,除了学习,他想干什么都行。   猫儿提了两样:一、让他继续学开车;二、让他每天多玩两个小时电脑。   第一条柳侠一口就答应了,第二条他犹豫了一会儿,猫儿扒着他哼唧了两下,他立马缴械投降。   猫儿上午痛痛快快玩了两个小时电脑,给柳侠弄了个工资表,能分别按工资额的多少、性别、参加工作时间、职称等等好几种情况自动排序,还能自动进行合计。   柳侠乐坏了,大呼小叫把柳凌拉过来看,虽然这个工资表对他一点用也没有。   猫儿吃完中午的加餐——一个红枣汤荷包蛋,三个人一起出门,猫儿去练习开车。   原本就开得不老练,又差不多一年没摸过车,猫儿启动了三次才让车动起来,柳凌坐在副驾驶位上,指导着他把车慢慢开出老杨树胡同,开到将军路上。   猫儿想往北一直开,往将军驿方向去的那条路上人比较少,他想去那里练。   柳凌说:“孩儿,你本来就会开,你现在缺的就是熟练应对各种情况,躲到清净地方练练不出应对经验,咱就搁这一片练,这而人多,热闹,你必须不停地让路、停车、启动、调头,可快就能把感觉培养出来。”   猫儿心里有点发憷,但他还是点头答应了,其后的一个多小时,猫儿就在将军路街道办事处和兴国寺之间来回开,等到了中午该回家做饭的时候,他不用柳凌说,很顺当地就把车开到了家门口。   午休起来,猫儿要求继续练车,这次,柳凌答应让他找个人少点的路,感受一下速度。   猫儿一口气把车开到了将军驿。   柳侠是第一次来这里,很新奇,柳凌和猫儿陪着他进去看了一圈,出来后,柳凌让猫儿开车一直向北,猫儿好好练习了一下午半坡起步。   返回的时候,三个人在将军驿南边一片杨树林里小小浪漫了一把——铺了条席子,在上面摆了几样小菜、切成小块的葱花油饼和提前煎好的鸡蛋,泡了三碗方便面。   他们要来顿野餐。   猫儿吃得特别起劲。   猫儿喜欢吃方便面,尤其喜欢吃鸡汁味方便面,原来柳侠会成箱地往家批发,往里面切点火腿、打个荷包蛋、再加点青菜让他吃。   后来,柳侠不知道从哪听说的,说方便面味道虽好,却没营养,便对他进行了严格的限制,一星期只准吃一次。   猫儿生病了后,柳侠就下了禁令,快一年了,猫儿一次也没吃过方便面,他真是给馋坏了。   猫儿呼噜呼噜吃着方便面,问柳凌:“五叔,坦克好开还是汽车好开?”   柳凌想了一下:“差不多,坦克操作比汽车简单,但开好了也不容易。”   猫儿又问:“那你将学会开车,第一回上路哩时候,吓慌不吓慌?”   柳凌笑了下说:“吓得腿发软,老远看见对面来车就开始慌。”   柳侠说:“臭猫,你咋不问我咧?”   猫儿说:“我看着你学会哩,我知你头一回从俺学校开到咱家吓成啥样,我想知是不是谁才开车都可吓慌。”   柳凌说:“全都是。”   猫儿说:“那就好了,我还以为就我自个儿这么打锅咧。”   一顿野餐吃得猫儿心满意足,五点多,三个人返家,猫儿把车直接从石榴树胡同开到王德邻家门口。   一下车,他们就看到一个他们从没见过的三十来岁的男人正在和建筑公司领头的人说话。   柳凌让柳侠和猫儿留下看情况,自己从王德邻家穿过去,先回家做饭。   柳侠很快就和那人接上话了,两个人互相做了自我介绍。   那人叫年正涛,王德邻的战友,他提前知道柳侠。   年正涛说:“老王这几天忙,过不来,他怕你们过节想出去玩,就让我过来看一眼,他跟说我,如果我觉得哪里不妥当,跟你,或者跟建筑公司的人说都行。”   柳侠问:“你觉得有哪里干得不得劲吗?”   年正涛说:“没有,这些人干活挺规矩的,没偷工也没减料。”   柳侠放心了,他怕王德邻交待的事,自己有疏漏,他问年正涛:“王大哥忙什么呢?家里正动着土木呢他,竟然一个星期都不着家。”   年正涛说:“今儿好几个地方的新店同时开业,原来的老店为庆祝新店开业也都要举行优惠酬宾活动,状元亭那边的工地今儿也正式破土动工,你想一下他能忙成什么?”   柳侠非常吃惊:“王大哥开什么店啊?还一开好几个。”   年正涛说:“你不知道?汽车专卖店啊!”   柳侠愕然:“王大哥是卖汽车的?”   年正涛说:“和朋友一起开的,好几个城市都有,京都原来两个店,今年又增加了两个,专卖高档车。”   柳侠回到家还在晕乎。   原来,自己周围那些看起来平平常常的人一个个原来都这么牛逼吗?就只有他们还过着贫下中农的生活吗?   柳侠回到家,十分沮丧把王德邻的事跟柳凌学了一遍。   柳凌看着柳侠被打击得蔫巴巴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玩:“孩儿,曾大伯、毛建勇、王德邻那样哩人才有几个?柳家岭、石头沟、弯河咱就不说了,你想想将还搁咱家干活儿哩人,想想你天天早上去买菜哩仁义路菜市场那些卖菜卖肉哩人,还有咱现在这些邻居们,他们还觉得咱是有钱人咧?”   柳侠不明白:“为啥?”   猫儿说:“咱家门口天天停辆捷达呀?索明义就买了辆奥拓,索爷爷都快高兴死了,见人就夸他孙子能干,有本事。”   柳侠说:“可那捷达不是咱哩呀!”   柳凌说:“对,可别人不知道呀,人家看到咱家门口放一辆一二十万哩捷达,就觉得咱可有钱。   毛建勇现在欠一千万,可没人知道,人们看见的是他一个接一个开店,就认定他腰缠万贯,觉得他肯定过哩可美。”   柳侠想了想,好像是这样,不过,他心里还是觉得很不踏实。   吃过饭,柳凌对柳侠和猫儿说:“您俩去玩电脑吧孩儿,我今儿想写点东西,一会儿不去您那屋儿了。”   猫儿过去扒在柳凌肩膀上:“五叔,咱明儿还去练车吧?”   柳凌说:“中,五叔只要有时间,你啥时候想练都中孩儿。”   猫儿过去跳上柳侠的背,柳侠背起他往后院跑去,两个人要去消食。   柳凌回到自己的房间,在黑暗中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听到外面柳侠和猫儿的笑声,他伸手打开了台灯。   台灯小小的光圈发出橙黄色的光,明亮温暖。   柳凌向后退了一点,想让自己重新淹没在黑暗中。   可那小小的一团光,顽强地把余光散满了整个房间,柳凌有点无奈地微微一笑,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在光晕中,端详了一会儿,人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的坦克开得非常好。   也正因为如此,他学开车的时候非常不适应:手劲儿太大,用不惯方向盘。   他的汽车,是那个人手把手教会的。   他以前从不记得那个人用过安全带,但他学开车的时候,那个人上车前最后一句话,一定是:“先把安全带系上。”   后来他成了条件反射,上车就系安全带。   但身边开车的人都没这个习惯。   有一次去军部开会,他开车,慢半拍和老刘几个人开玩笑说,他像个遵守纪律的好学生,一举一动都按照老师的要求来,不越雷池半步。   他感到有点尴尬,下次和那个人一起开车时,他就不肯系安全带,并把慢半拍几个人笑话自己的事学了一遍,抱怨那个人把自己当小孩儿,大事小事都要管。   那天以后,那个人开车时,每次都会用安全带。   他刚学会开车的一个星期六,那个人要回京都家里,邀请他一起去玩,他正好想到京都来看柳海和曾广同,就答应了。   结果,那个人让他开车。   从他们部队到京都,必须通过相当长一段十分险峻的盘山公路,他心里有点发憷,简直想找借口说不来京都了。   当时,他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看出他的情绪的。   现在,他知道了,那个时候,他在不自觉间,已经习惯了在那个人面前完全放开自己,因为他知道,无论他问出或做出在其他人眼里多么幼稚可笑的事,那个人永远不会因此看低了他。   那个人说:“谁刚开始上路都这样,还没上车就腿软,吓得想尿裤。没事,我跟着你呢!”   回去的时候,还是他开车,当他把车平平稳稳开出山区,那个人说:“下星期,咱们再这么来一趟。”   他后来知道了,那个人是想看着他、护着他把车开好,省得他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自己开车出门遇到险峻路段应付不了。   柳凌睁开眼,看向窗外漆黑的夜。   当自己和小侠、猫儿一起快快乐乐地过节,他是怎么度过今天的?   此时此刻,自己在这里想他,他在哪里?在想什么? 第277章 机会?(修改漏洞)   塞外的天,十月初秋的风已经带着微微的寒意,桑北河两岸的花花草草,便在这看似温柔和煦的秋风中,一点点变成金黄银白。   当夜色降临,人还家鸟还巢车马复静,世界便只剩下秋叶干草窸窸窣窣的声音。   还有两个久别重逢的夜归人。   “……从我影影绰绰有记忆,我就特别喜欢看星星,尤其是夏天的夜晚,就像现在,躺在院子里,听着大人说话,什么也不想,我能看着星星看到睡着。”   “真的能什么都不想吗?”   “也不是,就是,就是不想身边的事,一直想着天,想着星星。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星星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怎么掉不下来呢?这个问题差点没把我别扭死,我却不敢问别人。”   “为什么?”   “怕丢人呗,我想着这个问题别人肯定都知道,要不,人人都看得到星星,怎么没一个人问呢?我不知道肯定是因为我特别笨。”   “现在你知道了,没人问,是因为他们笨到根本想不起这是个问题,由此证明,你比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聪明。”   “谢谢,如果你不加最后那一句,你的安慰就更有诚意了。   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有个特别奇怪的感觉,虽然以前俺伯经常跟我们说开城、东北、朝鲜战场,大哥当兵后来信也给我们说外面的世界,可我就是没那个概念。   我心里的世界,就是南到凤戏山,东到石头沟、西到雉鸡岭、北到上窑坡那一片。   好像是六岁的时候,我和四哥跟着俺伯俺妈去了望宁一趟,从那天起,我的世界就扩大到了望宁卫生院北边,只到那里,世界到了望宁卫生院北边,大地就齐刷刷地断了,向北全部是无限的深渊,黑洞洞的,没有底。”   “那,你觉得害怕吗?”   “当然害怕,所以我心里一直偷偷想,如果我能走到那儿,我一定要小心翼翼地,站远一点,伸着脖子看一下下边是什么,然后就赶紧跑,千万不能让自己掉下去。”   不过很奇怪,那天开始,我心里的天空开始无限地扩大了,我夏天躺在院子里看星星的时候,脑子里的画面都是布满星星的天空,大地在望宁卫生院北边就到头儿了,缀满了星星的夜空却一直向北方无限地延伸,笼罩着下面黑洞洞的地方,因为下面没有大地,只有黑暗,所以北面的星空更耀眼更漂亮。”   “一直都是望宁北边,从没想过南边和东边、西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吗?”   “从来没有,是不是很奇怪?”   “不奇怪。”   “为什么?四个方向我都没去过,想象的世界里却只有北方,你不是应该觉得奇怪才对吗?”   “一点都不,我家在北方,你一直想着这边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连长,你脸皮到底有多厚?我那时候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有你这么个人呢。”   “所以才有那句话,冥冥之中注定什么的,我们也是老天爷注定的……最好的战友,最好的朋友。”   “嘿嘿,也对哈,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根本当不了兵。虽然后来长大了,知道世界不是只到望宁卫生院北边,可如果我一直呆在柳家岭,我的心一定也会困顿在那方寸之地,至少,我肯定不会有机会躺在这里,看塞外的星星。   塞外啊,原来只能从边塞诗人的诗句里想象的地方,现在我就躺在这里看星星,真像做梦啊。”   “所以,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呢?要不要考虑以身相许呢?”   “陈震北,你能有一次在我为你而感动的时候不要用这副兵痞子嘴脸打击我最真挚的战友情吗?”   “我只是希望你把你的感动从语言换成行动而已,多么低的要求,这都不能满足一下吗?”   “行动?好吧,看在你开十几个小时车带回来的那只扒鸡面子上,拥抱一个,来,谢谢!那只鸡真好吃。喂,这是什么反应?怄包儿呢?”   “用这么敷衍的拥抱来表达感动,换谁都得怄包儿吧?”   “怎么敷衍了?我很用力的,那鸡我就吃了个翅膀,慢大爷几个吃的比我多多了。   好了别伤心了,明天我让老慢他们几个排着队挨个儿拥抱你去,每人五分钟,少一秒十个俯卧撑,喂,我操,陈震北你……咳咳咳……哎,你硌着我腰了,呼——,连长,你看着不胖,怎么这么沉……喂,喂喂,怎么了?”   “别动,别动小凌,就这么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好,好我不动……,连长,你……你是不是不是直接从司令部回来的,你中间先回家了一趟对吧?……好了,好了没事了,那个,如果是陈伯伯又那个什么……你就想着,他是你爸爸,你是他儿子,这么一想,多少气也都没了。   当兵时间长的人,不都那脾气嘛,想想你是怎么训那些训练不过关的战士的……好了好了,拍拍拍拍,不生气了,来,再来个不敷衍的拥抱……好了吗?”   “呼——,好了。”   “真是先回家挨训了?”   “没有,一下出去这么多天,我哪有心情回家?我想死……咱们这里了,恨不得长翅膀飞回来。”   “不至于吧?连头扯尾你也就出去了八天。”   “我还没出去就想回来了,别说八天了,八分钟我都不想去。老左这孙子就故意的,他知道我这人恋家不爱出门儿,他就专门儿点名儿让我去。”   “嘿嘿,连长,我有时候觉得你跟个小孩儿一样,感性起来特让人心疼,真的,疼的人心里,嗯,软乎乎的。”   “真的?现在吗?来,让我摸一下,有多软。”   “喂,找揍是吧你?”   “嘿嘿,好了,不逗你了,来,躺好,继续说你以前的世界。”   “嗯,再长大一点,望宁通了公共汽车,我每天上学,只要公共汽车在那里,我都会傻乎乎地站在那里一直看着它,看到它离开,再也看不见了,我才赶紧往学校跑。   那时候,我开始想象,汽车会把那些人拉到哪里去,他们去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到了晚上,我再看到星星,就会想,外面的人看到的天空和星星,和我们看到的一样吗?如果不一样,那他们的天空和星星是什么样的……”   “泠泠”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背靠在车上看星星的人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直等到手机铃声停了,才扭头看了一眼放在车座上的手机,然后转过头继续看星星。   铃声却又顽强地响了起来。   看星星的人烦躁地拿起手机,用不带一丝感情和起伏的平板声音说:“我和驻朔东的**团侦察连战士官兵同乐至九点半,九点四十从团部出来,现在在返回司令部的路上,周围全都是山,没有公用电话,我没用司机自己开车,所以没办法证明给您看,您如果不相信,可以……,那您有什么事?……不用了,我这个年龄过生日没什么意思,而且我们集团军今年的军事比武马上要开始了,我最近得忙这个……,好吧,如果这是您的命令,我服从,您还有什么事吗?……是。”   把电话重新扔在座椅上,陈震北双手插兜,继续靠在车上,他抬起头,却没有继续看星星,而是闭上了眼睛。   没有军营里的人声鼎沸,没有城市里的灯火璀璨,一个人在初秋无边的夜色中遥望星空,孤单,却让他分外留恋。   两年多了,好像只有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荒芜之地,他才能够拥有片刻的自由,可以让自己尽情地去怀念,去想念,去思念,去回味他带给自己的那无数次心动,无数次感动。   不知道你此刻在干什么?和幺儿、猫儿一起看着电视聊天?看书备考?还是,一个人在房间里独自发呆?   想到一个人独自发呆的柳凌,无数的画面涌进陈震北的脑海,胸前某一处一下子膨胀起来,拥塞疼痛得让他想对着天空嘶吼嚎叫。   他对着夜空急促地呼吸,然后猛的拉开车门坐进车里,车子带着一束刺眼的光芒冲进茫茫夜色中。   我不会让你从我的世界消失,不管现在我们中间隔着多少道无底的深渊,我知道,你始终和我在同一片星空下,我会在那无底的深渊、黑暗的永夜之地为你打造出一块坚实的土地建造一座永恒的灯塔,总有一天,我们可以一起躺在任何你喜欢的地方,安心地看天空,看星星,安心做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梦。   ——   猫儿实实在在练了三天车,驾驶技术突飞猛进,三号下午,欺负将军驿区警察叔叔少,他开到仁义路菜市场溜达了一圈,买了一大堆菜后,胜利返回。   四号,祁越轮休,下午带着祁含嫣到柳家串门,正赶上猫儿缠着柳侠想开车去京大附近溜达一圈,柳侠正在犹豫。   柳侠对猫儿挺的驾驶技术挺有信心的,猫儿心态也好,现在上路一点不犯怵,柳侠担心的是万一有警察心血来潮查那么一下,猫儿无证驾驶,他们耽搁时间长了影响他们按时回家,猫儿到点儿还得吃药呢。   祁越大手一挥:“走,没事,柳凌穿着警服,我带着警察证,只要咱们不违章,保证没事。”   猫儿“哦嗬”大叫着跳上柳侠的背:“小叔快快快,我要开车去永安街,我要参加F1大赛。”   节日期间京都的人实在太多,猫儿听从柳凌的建议,没去永安大街,也没去京大,他直接把车开到了京大附近的京都高新科技园。   猫儿兴致特别好,凡是商家,他挨门进,不允许进入的科研单位,他也要站在门口看几眼才行。   柳凌问柳侠:“你问过猫儿高考打算报哪个学校、什么专业了吗?”   柳侠说:“他连穿个袜子都要让我把把关,可就是报高考志愿这事不肯跟我说。我估计一下吧,地质大学和勘探测绘专业有关联的专业。”   祁越说:“我听说搞地质勘探挺辛苦的,你舍得?”   柳侠笑:“只要他高兴,报什么我都支持,反正毕业后我也没打算让他去干。”   祁越对着柳凌挑眉:“我家里人老说我太惯孩子了,我正打算反省一下呢,就认识了你们,我反省后得出结论:我对我们家宝贝太严苛了。”   柳凌看看正趴在柜台上恨不得整个人栽进人家柜台里面的猫儿,笑着说:“娇惯还是严苛,得看施教对象的成长状况来定义,我觉得,我们家小侠对猫儿的教育恰到好处。”   祁越看看满脸泪道子刚刚睡着的祁含嫣:“对。柳侠就是这么被你们娇惯大的吗?”   柳凌说:“小侠小时候太皮,经常被俺伯揍,不过,他考大学时的志愿是自己决定的,当时他们学校每年能考上大约四十个学生,他最好的成绩是排过一次年级八十一。”   祁越苦笑:“真羡慕你们,我爷爷已经算是十分通达的了,我们家所有参加过高考的人还都没有一个人敢自己做主报志愿呢。”   柳凌和柳侠的传呼机几乎同时响了起来。   柳侠扭着头找公用电话。   祁越从包里拿出一个手机:“昨天刚买的号。”这句话的意思柳凌和柳侠都明白,手机是祁老先生的病人送的。   柳侠的传呼是巩运明发的,他说他现在没事,带着妻子和孩子去将军路附近玩,问柳侠他们在不在家。   柳侠巴不得有机会和巩运明说说京都测绘市场的事呢,马上说:“我们在科技园这边玩,你和嫂子稍等一会儿,我们马上回。”   猫儿听说巩运明要去老杨树家里,二话不说走人,他还把车钥匙给了柳凌:“不能让人家等太长时间,五叔你开车。”   柳凌在车上给程新庭回电话:“你稍等一会儿,我们大概半个小时到家。”   二十五分钟后,他们回到老杨树胡同。   程新庭坐在柳家大门口的台阶上,牛仔裤白衬衫,一头清爽的短碎发,身边放着一个画板和好几个大包。   曾广同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和创作团队的人一起准备设计稿,吴以恒和他的另一个研究生随时跟着他当小厮使唤。   程新庭虽然也在大型浮雕的创作团队,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个大型浮雕作品提不起一点激情,曾广同也不勉强他,干脆让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他的民俗系列作品上,如果他画的好,曾广同打算画展时单独给他开一个区。   程新庭要在老杨树这边住一段,专心准备作品,猫儿安排他住东厢房南头的套间。   几个人刚把程新庭的东西搬进房间,巩运明和他爱人、孩子就到了。   巩运明的爱人很瘦,看上去很温柔,她一看见猫儿就赞不绝口,说如果他们的孩子如果以后能长成猫儿这样,她这辈子就什么都不求了。   柳侠听巩运明说过,他爱人身体一直不好,婚后怀孕几次都在三个月之前自动流产了,去年好不容易怀孕后,就没再上班,现在已经正式辞职了。   他们坐在院子里说话,柳侠从书房特地搬了个圈椅让她坐。   猫儿很喜欢巩运明的孩子,知道巩运明的爱人没有奶水,猫儿主动抱着小家伙去给他冲奶粉。   巩运明来,其实最主要的还是请柳侠帮他做后期计算。   柳侠一口就答应了。   巩运明非常高兴:“这次你可能还要紧张一阵,我接的是好几个小工程,有几个单位年前都要开始动工建设。”   柳侠问:“好几个?”   巩运明说:“嗯,工地还离你们这儿都不远,将军驿原来是个乡,9*年改成区之后,除了政府是新建的,其他单位大部分都在原来的地方办公,条件很差。   现在他们终于申请到了资金和土地,最迟到9*年年底要全部搬入新址,所以……”   “最近有很多单位都需要找测绘单位?”柳侠兴奋得有点语无伦次,“那,也就是说,如果我去找,应该也能揽到工程?”   巩运明非常吃惊:“什么意思?小柳你,你想自己去接工程?”   柳侠连连点头:“是,咱们最近没联系,所以您不知道,我们单位换了新队长,我原来的假期不算数了,我没办法,就办了停薪留职。   我们原来的队长对我非常好,他帮我组建了一个测绘队,挂靠在我们总局,所以,我现在跟您一样,也成了单干户了。   巩大哥,我这几天都快发愁死了,我一年要交十万元的挂靠费,可我根本就不知道上哪儿能揽到工程,您今天这个消息,对我来说真的比给我双倍的薪酬还好。”柳侠因为太过兴奋,简直有点话唠了。   巩运明的妻子问:“那个,小柳,测绘队的人员和设备你已经配置齐了?”   柳侠有点不好意思:“还没有,不过,如果工程不大,我现在的人手也能干得下来。   我有一个特别好的老工程师,还有一个非常好的熟练工人,我随便再找两个人,只要勤快肯学,我指导着他们,完成一般的工程完全没问题。   至于仪器,巩大哥,我本来就想着如果见着要问问你呢。”   “什么?”巩运明问。   “我想问,您那里有多出的仪器吗?如果有,我如果接到工程,就可以先从您那里租借仪器,等我有了工程款,我就能慢慢购买自己的设备了。”   巩运明为难地说:“不好意思小柳,我这里也没有多余的仪器,我出来单干也没几年……”   “没事没事,我就是问一下,如果有了正好,如果没有,我打听一下看有出租测绘仪器的地方没有,如果京都都没有,揽到工程后,我就回我们总局租借。”看到巩运明为难的样子,柳侠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冒昧了。   巩运明说:“从中原借了仪器到这里干活,有点那个啥,这样吧,我也帮你打听一下看哪里有租的,打听到了马上告诉你。   哦,五点多了,我们也该走了,如果有什么问题,等我给你送数据的时候咱们再说。”巩运明说着就站了起来。   他妻子也站起来,从猫儿手里接过了孩子,笑着和柳侠他们告辞。   柳侠感到有点意外。   巩运明电话里说,他就是今天没事,专门带着妻子孩子出来玩的,他说他妻子听说柳侠家特别漂亮宽敞,一直想来看看,柳侠电话里邀请他门一家一起在家吃晚饭,巩运明很痛快的就答应了,这怎么说走就要走呢?   柳侠非常诚恳地挽留巩运明夫妻一起吃晚饭,猫儿已经把小米绿豆红枣粥熬上了。   但巩运明夫妇坚持要走,说现在的天,太阳一落寒气就上来了,孩子小,禁不住风寒邪气。   把人送到大门口,柳侠想再次开口挽留的时候,柳凌在左边把手放在了柳侠肩上,猫儿从右边抓住了柳侠的胳膊。   祁越也跟着把人送到了大门口。   看着巩运明的车走远,柳侠回头问:“五哥,猫儿,刚才,你们什么意思?”   祁越说:“你五哥和猫儿的意思,是你再挽留他们也不会留下吃饭的,因为,他们怕你在饭桌上问他们工程的事。”   柳侠楞在了那里。   在人情世故方面,柳侠比较不敏感,但并不是他感觉迟钝或情商太低,而是因为他的心思从来不怎么往这上面用。   今则是因为他听到可能有很多接工程的机会太兴奋了,压根儿忽略了巩运明夫妇的细微反应,现在祁越一点,他马上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巩大哥早就入行站稳脚跟了,我连门还都没进呢,他没必要防着我呀,再说了,如果多个单位同时开工,以他现在的队伍,也吃不下太多工程啊!”   猫儿说:“吃不下人家可以先占着嘛,反正就是不想让你拿到。”   柳凌说:“猫儿说的对,他不想让你拿到工程,因为你现在不如他,因为你和他很熟。   他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恶意,只是比较喜欢自己站在高处对别人施与的优越感,而不是和他站在相同高度、并且可能跟他形成竞争关系的朋友。”   柳侠十分郁闷地说了声:“我靠,我怎么没想到这些呢!”   祁越说:“别指望这个巩运明给你任何帮助,如果我估计的没错,不管你揽不揽得到工程,他以后都不会再让你帮他做后期工作了,你们刚才谈好的这个活儿,我估计也得黄。”   柳侠心里不怎么信祁越的话,他觉得巩运明就是再把他当做“同行冤家”,巩运明需要找人帮忙做后期工作,把他自己解放出来这也是事实。   只是为了不让别人挣到钱,就难为自己干不愿意做或没时间做的事情,柳侠觉得如果是他,打死他他也不能干这种缺心眼的事,损人损己,何必呢。   柳侠等了三天,巩运明都没给他送原始数据。   第四天,他站在将军驿区实验小学门口等人的时候,接到巩运明的传呼,柳侠用公用电话给他打了回去。   巩运明说:“小柳,我跟你说一声,我前两天委托你做后期那事,就不麻烦你了。宝宝他姥姥今儿来我们家了,她怕你嫂子年轻照顾不好宝宝,决定留下来帮我们照看他,这样一来,以后我就有时间自己做后期了。” 第278章 家里 家外   放下电话,柳侠心里几乎一点感觉都没有,他一秒钟都没耽搁地就跑回了实验小学大门口。   这几天,柳侠早上吃过早饭,就会骑着自行车去将军驿区机关单位集中的地方转了一遍,他想打听还有哪些单位要搬迁,但至今还没动静的,可他一个人不认识,脸皮也不够厚,不好意思在路上随便抓住一个人就去问,怕被当成神经病,所以,前两天他没有任何收获。   但昨天下午,他在看上去比荣泽高中老城校区还破烂的将军驿区实验小学门口,和出来扫地的门卫大爷套上话了。   从大爷嘴里柳侠得知,将军驿区实验小学和中学都要建新校,新校的地址好像是在仁义路上那一大片棚户区的南边,就是柳侠每天买菜回来,隔着棚户区看到的那一大片野杨树林。   门卫大爷说,他听学校的老师说,校长在会上说,京都市政府对新划的两个区加大了建设力度,建设的重点从教育开始,而教育的重点从美好校园开始,所以,他们的新校区占地将是现在校园的十倍。   柳侠那天从巩运明的话中,没有听到他有承揽到和学校有关的工程的意思,柳侠想,会不会是学校占地面积较大,政府对土地使用权的批复比较谨慎,所以相应的文件下来的也晚,测绘和建筑单位还都还没有得到消息。   柳侠想试试。   前些天,马千里在鼓励他组建属于自己的测绘队同时,也教了他不少投标和自己跑项目的经验,柳侠现在知道,想得到工程,都得找土地使用单位的一把手。   遇到办事干脆,没什么花花肠子的一把手,可能两三趟就能把合同签了;如果遇到特别事故,吃惯了回扣和好处的一把手,可能得磨叽个十趟八趟,甚至最后得放弃。   马千里说:“当对方索要的好处超出了测绘行业默认的底线时,要毫不犹豫的放弃,纵容这种风气,只会把测绘行业的利润空间挤压得更低,还可能导致很多连带的恶性后果,比如,拖欠工程款,或者,支付工程款时,无故扣留一部分,因为你开始答应的过多,会让他们觉得,你得到的更多。”   柳侠当初听到这里的时候,心里有点打鼓。   不过马千里说,一般情况下,一个单位的一把手,可能一辈子也就遇上一次单位搬迁这种事,他们对很多流程也不懂,尤其是找测绘单位,许多人提前根本就不知道盖房子钱还有测绘确定土地坐标这回事,而且,因为测绘听起来专业性技术性都很强,和盖房子的费用比较起来,测绘的费用又实在是很少,所以,大部分单位的一把手都不会跟测绘单位提回扣这种要求。   这让柳侠比较有信心,他最害怕的就是请客送礼了,都不知道到时候怎么跟人家开口说。   门卫大爷和柳侠聊了半晌,柳侠还主动帮他装垃圾倒垃圾,大爷挺喜欢柳侠,但他却不敢让柳侠进去找校长,因为前些天他们学校出过一次事:一个二婚后得了个女儿的男人,带着母亲和两个姐妹,跑到学校抢判给前妻的儿子,前妻家来了一大帮人,双方大打出手,误伤了两个学生,这两个学生家长狠闹了一场,所以现在校长亲自对门卫人员交待,陌生人一律不准进校园。   柳侠在这里等校长下班。   大爷跟他说了,校长到门口的时候,他会给柳侠使个眼色,柳侠就可以在外面跟校长谈了。   大爷以为柳侠是哪个师范学校即将毕业的学生,想走校长的路子分配到他们学校。   京都的户口金贵,很多外地考到京都来上大学的孩子,毕业后都想留在京都,皇城、王城、定海那些区肯定不是他们能进得去的,所以这两年有很多人把目标定在了将军驿和雁鸣湖这两个在京都人眼里依然是乡下的地方。   柳侠在学校门口等人的时候,猫儿在家里忙活,他看着建筑公司的人把耳房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把剩下的砖和瓦都搬到竹林的小厕所那里放好,才给他们结了账。   然后他跑出去雇了辆蹦蹦三轮,在离老杨树很远的街道用公用电话打了个电话,打的时间有点长,二十分钟,回来的路上他很发愁。   拣豆子熬稀饭的时候,猫儿一直在心里嘀嘀咕咕:“人咋一谈恋爱就成了二傻子了咧?俺五叔骑是骑自行车来回路上一共花仨多小时,不是一趟就得仨多小时,震北叔你那账到底是咋算哩?   俺家从俺大伯到俺小叔,上学哩时候都是从柳家岭往望宁跑了快十年,耳朵都还长哩好好哩,咋俺五叔一遇见你,不开车,不开带空调哩好车就会给耳朵冻掉咧?我咋不知俺五叔您娇气咧?   哎哟,中国哩法律赶紧改吧,改哩跟荷兰样,叫震北叔能赶紧跟五叔结婚,要不他就给人折腾死了……”   猫儿熬上豆子,看着锅烧开,把火调好,刚端着一小筐四季梅在海棠树下坐好,程新庭背着画板回来了。   程新庭看起来有点狼狈,他一看见猫儿就问:“中午剩的有饭吗?我快给饿死了。”   猫儿说:“有大半碗米饭,还有馍,菜你只能吃土豆丝和青菜豆腐,红烧肉是给我五叔留的。”   程新庭跑到水管跟前,稀里哗啦洗着脸说:“我说一个月给你交五百,你只要三百,结果就这待遇,红烧肉只许看不许吃。”   猫儿说:“我说了我们只租房子不包伙食,这是你白蹭的饭,白蹭你还挑嘴?”   程新庭洗完脸,跑进厨房,很快就端着个小盆,呼呼噜噜吃着饭出来,在猫儿对面坐下:“我每个月再加三百,你包伙食呗。”   猫儿摇头:“跟你坐一个桌子上吃饭太难受,你……哎,你怎么不端成这样吃饭了?”猫儿模仿着从外国电影里看来的贵族女子的坐相把两条腿并得紧紧的,小腰和脖子都挺得倍儿直,两手还十分文雅地交握放在小腹部。   程新庭气得差点把饭给喷出来:“我又不是女人,什么时候坐成过那样?”   猫儿恢复了大马金刀的做法继续择梅豆的筋:“那天在曾爷爷家你就是那样,哎?你今儿吃饭怎么也呼噜呼噜的吃这么快了?”   程新庭说:“我说吃饭快对胃不好的时候,你不是说吃不上对命不好吗?我现在就属于再吃不上马上就没命的状态,所以……”他呼噜呼噜又扒了两口大的。   猫儿哼了一声:“也就是说装洋蒜都是在吃撑的情况下才行。”   程新庭点头:“对,我第一次见你们,就是在飞机上吃撑了。”   猫儿觉得这几天看到的程新庭,跟他第一次在曾广同家看到的压根儿不是一个人。   他问程新庭:“你都成画家了,怎么不买辆车呢?”   程新庭说:“昌河奥拓不想买,日韩车不乐意买,德国美国车买不起。”   猫儿用十分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你是画家,几十万的车也买不起吗?”   程新庭说:“你以为随便个画画的都跟你曾爷爷似的画论万卖?几十块钱一尺,甚至白送都没人要的大有人在,知道吗?”   猫儿恍然大悟:“哦——,那你属于几十块还是白送的?”   程新庭用筷子指着猫儿的额头:“柳岸你就损吧,等我熬成你曾爷爷那样,你做个满汉全席我都不来给你捧场。”   猫儿说:“等你熬成了再说吧,现在,你包餐的要求我都还没答应呢,还满汉全席。”   程新庭说:“我给你一个对你未来有无限好处的建议,再给你一千块钱,你给我包餐到十二月中旬,行不行?”   猫儿打量程新庭:“一个对我的未来有无限好处的建议?”   程新庭点头:“对,如果你觉得没用,我修改条件。”   猫儿说:“那,你说说看。”   程新庭放下饭盆,帮猫儿择梅豆:“我前年年底才回国的,那之前我在美国呆了三年。我来了三天,发现你偷偷玩电脑的时间比复习功课的时间多……”他停下,看着猫儿。   猫儿眼睛瞪得溜圆:“你威胁我?你打算跟我小叔告密?”   程新庭得意地笑了,伸手去拍猫儿的头:“小猫儿,别炸毛,我想说的是……”手被猫儿一巴掌拍开,他毫不介意地笑笑,继续说,“在计算机技术方面,美国可以说是一枝独秀,如果你想在这方面有好的发展,我建议你去美国留学,我可以肯定地说,未来,这是个学好了足不出户就成赚大钱的行业……”   ——   柳侠是五点半回到家的,他冲进厨房,把手里的东西往大餐桌上一扔,就把正在切菜的猫儿给抱了起来:“哈哈,大乖猫,小叔马上就能接到工程,给你挣大钱啦!”   猫儿举着右手大喊:“哎,刀刀刀,小叔我还拿着刀咧。”   柳侠不管,硬是抱着他转了两圈才放下来:“哦哦哦,高兴死我了,出师大捷,我搁实验小学门口等了半天,他们校长也不出,我站着真是老没意思,干脆去旁边儿哩实验中学试试,谁知,刚到他们门口给自行车扎好,一个女哩从学校出来,我听见看大门哩人喊她严校长,我就跑过去了,截着她把工作证掏出来给她看了一下,又说了两句我哩意思,她一下就答应了,哈哈,大乖猫,小叔是不是运气特别好?”   猫儿比柳侠还要激动:“那当然,小叔你啥时候运气都可好,你命就可好。”   柳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就是,大乖猫你就是个好命哩猫,你跟着小叔,小叔干啥都可顺。严校长叫我明儿去她办公室找她详谈,啊啊啊啊 ——高兴死我了,不用请客送礼,不用腆着脸跟着人家屁股后说好话,一说就中了,哈哈哈哈……   不中,我得去给您大伯打个电话,叫他也高兴高兴,还有毛建勇跟老黑老大,不找人喷喷,我今儿黑睡都睡不着。”   猫儿解开柳侠放在桌子上的塑料袋,把里面的菜一样一样往外拿:“都五点半了,俺大伯跟四叔肯定开始往家走了,咱明儿再打吧小叔。”   柳侠说:“就是唦,我高兴忘了,来孩儿,我做饭,你去歇会儿吧,小叔一晌都没搁家,你肯定连书都没时间看。”他说着,站起来把猫儿身上的围裙就给解开了。   猫儿不肯出去:“我想搁这儿跟你一起做饭。”   柳侠一晌没见猫儿,也想得慌,使劲抱了猫儿的肩膀一下又松开:“中孩儿,你就坐这儿,看着小叔做,我多做几个菜,咱喝杯酒庆祝一下,这算是我第一个正儿八经揽到哩工程咧。”   猫儿坐在餐桌边择着菜,跟柳侠说和建筑公司的人结账的事。   柳侠则跟猫儿幻想他以后揽到一个又一个大工程,挣了大钱怎么办。   柳凌回来的时候,柳侠正坐在餐桌边,对着猫儿,声情并茂地在发愁,愁钱挣得太多,没地方花。   天早就黑透了,酒菜柳侠和猫儿已经摆好,柳凌邀请程新庭一起吃。   猫儿不肯接受程新庭包餐的要求,主要是他们几个都不太习惯饭桌上顿顿都有个外人,可实际情况是,程新庭来了之后,基本顿顿都是跟他们一起吃的。   没办法,附近没有像样的饭店,程新庭就在家里住着,他们总不能自己吃着,让程新庭在旁边看着吧,好歹也是曾广同的学生。   几个人先为柳侠接到第一个工程碰了一杯,猫儿用红豆汤代酒。   然后就开始了云里雾里海阔天空地聊天,聊天的主力是柳侠和程新庭。   柳侠聊的主要内容是毛建勇的生意经。   程新庭虽然在美国呆的时间不算长,但因为职业的关系,他跑了很多地方,而且,他在做曾广同的研究生期间,也跟着曾广同去过好几个国家,算得上见多识广,聊天的内容也丰富多彩。   柳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安静地听柳侠和程新庭说,偶尔插一两句,也是为了让说话的人知道,他在认真地听。   猫儿的主要任务是无条件附和小叔,不遗余力地拆程新庭的台。   差不多九点,程新庭正说他在华盛顿时遇到黑人游行的事,   听到书房的电话响了起来。   猫儿跑过去接电话,接起来先对着窗户喊了一声:“是大伯。”等柳凌和柳侠走到书房门口,听到他吃惊地问“俺三婶儿有事没?”   柳凌和柳侠跑过去,把头都凑到话题跟前,听到那头柳魁说:“孩儿你别吓慌,已经检查过了,您三婶儿没啥大事儿,她就是叫车撞出去那一下摔哩狠了,浑身疼,不敢翻身,骨折跟缝针哩地方也老疼,内脏啥哩都没事儿。”   柳侠一下急了,接过电话问:“大哥,俺三嫂咋着了?”   晓慧昨天晚上出车祸了。   晓慧他们这批去荣高老校区的教师,学校考虑到他们大部分家都在新区,晚自习后再回去很不方便,给他们一人分的有一间宿舍,不过,晓慧一次没住过。   她和教高三物理的吴春梅把两人的宿舍合并了,腾出一间,让自家亲戚朋友在荣泽上学的女孩子住。   吴春梅老师那边住进去的是她一个侄女、一个外甥女。   晓慧这边,一个牛花云,一个是去年到荣泽来上县中的佩环。   昨天晚上,晓慧和吴春梅两个人都是最后一节晚自习,下了班后,两个人一起骑车回新城。   她们俩刚上了泽河桥,一辆失控的五菱拖挂车从她们后面冲过来,撞断大桥的石栏杆,一头栽进了泽河,晓慧和吴春梅两个人也都被带了进去。   晓慧当时骑在靠边、并且稍微靠后的位置,就是这一点差别,让她受到的伤害相对小的多。   晓慧摔在河滩上,左上臂骨折,右腿外侧被挂了个大口子,缝了二十多针。   吴春梅老师一半身体在河里,并且被挂斗压住腰部,伤势非常严重,现在还在抢救。   驾驶楼今天中午才打捞出来,柳魁听处理事故的警察说,那司机早就死透了,司机的朋友说,那司机自称酒量是打遍天下无敌手,昨晚上至少喝了一斤八两以上的白酒。   放下电话,连一直以斯文面目示人的程新庭都忍不住破口大骂。   这真的是无妄之灾,辛辛苦苦地上了一天班,终于能回家了,却被一个因为对酒精耐受性好一点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王八蛋一瞬间就给害得几乎家破人亡。   柳侠兴奋的心情荡然无存,他和柳凌、猫儿商量,明天早上就去邮局,给三哥汇过去三千块钱。   不过,三个人话音未落,柳魁的电话就又打过来了,他说:“我将忘给您说了,家里有钱,您几个别给我瞎琢磨,又想往家寄钱,听见没?   幺儿,你搁我枕头底下那钱,等你回来我再修理你。”   柳侠扒在柳凌背上,不接柳魁的话。   猫儿替柳侠辩解:“俺小叔是觉得俺成天不搁家,就该给俺大爷爷俺奶奶多点钱,再说,俺小叔都二十五了,大伯你不能光修理他。”   柳魁说猫儿:“猫儿,你要心疼您小叔,就管好他,都二十五了,媳妇都没娶哩,还不知攒钱。”   柳侠大着胆子对着电话嘟囔了一句:“我又不想娶媳妇。”   柳魁电话里不想跟柳侠缠嘴:“中中,你不娶,你耍到一百岁,当老小孩儿,到时候叫猫儿给你端尿盆儿。”   猫儿往旁边歪,让电话离柳侠远点:“大伯,你忙俺三婶儿哩事跑了一天,你快去睡吧,我也该睡了。”   回到卧室,柳侠和猫儿躺着说了会儿晓慧的事,猫儿突然跳起来,去大衣柜里翻。   柳侠问:“你弄啥孩儿?”   猫儿把一个档案袋拿出来:“你明儿去跟人家严校长谈,得拿住你哩毕业证,省得到时候人家不相信你,还有英语六级证,还有……,我看看还有啥。”   ——   荣泽市人民医院骨科病房。   晓慧已经睡着了,柳川半靠在她身边,一只手扶着她的左胳膊,防止她睡梦中乱动碰坏了夹板。   走廊里有人喊:“到时间该关灯了,屋里没人输水哩,灯必须全都关了,快点快点。”   他们住的是两人间,门口那张床上的人白天来输液,晚上回家住。   柳川轻轻起身,走到门口,关了灯。   回到床上重新靠好,柳川闭上了眼睛,过往的一些事,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   四月中旬的一天,他正坐在刑警队大办公室,和刑警队全体人员一起听吴文明讲解他制订的最新版考勤制度,局办公室的小方过来通知他,让他到局长办公室去一趟。   在局长办公室,他接了个比较特殊的任务,找两个素质高嘴巴严的人,去县中调查一个案件。   局长对柳川说,县中一个初二的女孩子在家喝了农药。   农药已经过期失效了,所以,那个女孩子被抢球了过来,家人询问她自杀的原因时,女孩子大哭,说她不想再上学了,她害怕他们的体育老师。   在家人的进一步诱导下,女孩子说出了折磨自己大半年的心病:初二年级的体育老师朱宝明,从她升入初二不久,就开始利用上体育课让她去器械室拿东西的机会,不止一次猥亵她,原来是搂抱亲吻,过了年后,开始了更下流的举动,这次,是朱宝明差点性侵她,如果不是正好有男生把排球砸在了体育器械室的窗户上,朱宝明就成功了。   这个女孩子还说,据她所知,她们班几个长得比较漂亮的女生,都被朱宝明猥亵过,因为朱宝明对她们说,他只要不民性侵她们,说出去也没人能把他怎么样,只会让女孩子自己落个破鞋的名声,以后在荣泽这样的小地方,恋爱都没人跟她们谈,所以,女孩子们没一个人敢反抗。   局长说那个女孩子不想再上学,原因是害怕体育老师时,柳川的心就已经沉了下去。   离开局长办公室,他第一件事就是给晓慧打电话,让她无论在做什么,都先停下,马上请假去县中把佩环接到家里。   佩环是柳长兴唯一的女儿,小姑娘长的很漂亮。   三年级的时候,佩环开始跟着柳长兴住在罗各庄煤矿,在望宁上小学,开始时,她学习成绩只是中等靠上一点,五年级开始,佩环的成绩越来越好。   前年,她该上初二时,柳长兴的妻子趁暑假找到柳长青家里,跟柳川和晓慧商量,想让她去荣泽上学,说没想着以后考大学,只是不想让女儿一辈子窝在柳家岭,想让她出去见见世面,以后在外面找个婆家。   晓慧找了自己在县中的同学,暑假后,佩环来了荣泽。   晓慧和佩环在客厅谈话时,柳川在卧室。   佩环说,她是到县中之后两个多月时,第一次被朱宝明骚扰,她当时又恶心又害怕,吓得话都不会说了,想喊都喊不出声音。   后来连着几次体育课,她都装病,提前跟班主任请假。   后来有一次佩环又去请假,班主任很不高兴,说朱宝明已经跟她说了,说佩环就是不想跑步在装病,班主任批评了她一顿,她只好去上体育课。   那次,朱宝明又以帮忙拿器材为借口,让她去体育器械室,她没办法,只好去了,朱宝明进去后就关上了门,抱着她,摸她的脸,这种事又发生过三次。   最后一次是过完年回到学校的第一节体育课,朱宝明这次居然想把手伸到她上衣里,佩环忽然想起柳川第一次陪着她从柳家岭荣泽的路上,曾经对她说过:“咱虽然是从山沟里出来哩,也不比谁低一头,咱不惹事,也不怕事,如果在学校谁欺负你,就给我跟您婶儿说,俺俩会给你做主。”   佩环鼓起勇气推开了那个王八蛋,对他说:“俺叔搁公安局刑警队咧,你要是敢再对我这样,我就跟俺叔说。”   已经四十多岁的老垃圾不信,以为佩环是吓唬他,就诈佩环说:“俺侄儿也搁公安局咧,刑警队哩人我差不多都知,您叔叫啥?”   佩环说:“叫柳川,他还是队长,不信你就去问您侄儿,要不,你再敢招我一下,我就豁出去不上学,叫俺叔打死你。”   佩环说,从那以后,朱宝明就没再喊过她去帮忙拿器材。   和佩环谈过话后,晓慧没让佩环再住校,而是一直让她住在家里,柳川卖房子时,晓慧才把她送回学校,并拜托自己的同学以后多照顾她。   朱宝明的家就在火车站附近,他在学校没有宿舍,他骚扰女学生都是趁体育课,其他时间他不敢。   柳川的调查结果,朱宝明干这种事至少十年了,开始他没这么大胆,只敢挑看上去胆小怕事、穿着打扮看上去又比较寒酸的女学生动手,后来他发现没有一个女生敢反抗或告诉家人,胆子才越来越大,十年来,至少上百个女孩子被他骚扰过。   柳川把调查结果汇报给了局长,可事情最终被压了下去。   朱宝明没什么背景,本人也就是个只敢对着未成年的女孩子下手的垃圾,想压下这事的是政府和学校。   这事牵扯到的家庭太多,政府怕引起公愤,学校怕名声扫地,原因就这么简单。   朱宝明因为是正式工,而调查的结果又不能公开,所以学校没有理由开除他,校长和他谈话后,让他到食堂帮忙。   朱宝明当了炊事员一个月后,办理了病退。   学校的人只知道他晚上回家时不小心,连自行车一起掉进了泽河,左腿断了,喉咙也被呛坏说不成话了。   没有人知道,朱宝明还从此失去了男人的某些重要功能,并且从那天晚上开始,他看见拇指粗的小棍子就发抖。   晓慧睡眠中呻吟了一声,柳川坐起来,抱着她,帮她翻了个身。   晓慧很快就又睡着了。   柳川躺好,却依然没有睡意。   他本打算让那垃圾从此消失的,但在看到地上那一滩尿的时候,他改变了棍子的方向,从颈部换成了下面。   让一个懦夫型的垃圾活着遭罪,比让他痛快地死更解恨。   柳川觉得他在这件事里最对不起的除了佩环本人和柳长兴夫妇,还有晓慧。   晓慧是个爱清净的人,因为工作辛苦,回到家后,晓慧更希望不受打扰地休息。   可柳家这边人多事多,尤其是还有那么多出了柳家岭就两眼一抹黑、连公交车都不知道该怎么坐的村里孩子,到了荣泽都需要他和晓慧多多少少照顾着。   六七年了,晓慧不是没有厌烦的时候,但她最终都坚持过来了,没在那些孩子们面前表现出一点点的情绪,过去是永宾、关强、花云,现在是佩环和赵永祥的二孙子赵梓涵,还有一个常帅,以后,肯定还会有不止一个。   他不但让晓慧跟着他受苦受累,还让她平白遭受这无妄之灾。   柳川想,如果不是因为花云和佩环,晓慧自己一间宿舍,自己和孩子都不在荣泽的时候,晓慧说不定会住在学校,那样就不会出事了。   柳川轻轻叹了口气,替晓慧掖好被子,闭上了眼睛。   虽然是这么想,他知道,以后柳家岭有孩子想出来上学,他还得尽其所能地帮他们一把。 第279章 回眸一瞬   第二天早上,柳侠起来特别早,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谈生意,他紧张的不行。   猫儿五点半起床,一口气灌下一大碗药,嘴一抹:“小叔,我去了哦,你别吓慌,你这么牛,肯定马到成功。”   小家伙不足一米七的身高,还瘦,站在那里真没什么分量,可当他认真地说某些话时,自带一种特别的笃定气质,柳侠心里一直把他当小宝贝疼着,却每每在这样的时候,总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份特别的安心。   站在严校长的办公室的门前,猫儿说那句话时的模样又在柳侠脑海里晃悠了一下,柳侠不由得裂开嘴笑了一下,不想正被开门准备出来的人看到。   头发灰白的中年女子略带惊讶地打量柳侠:“哟,这么早就过来了?什么事高兴成这样啊?”   柳侠来不及收起傻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以前只管干活,第一次谈项目就遇到您,这么顺利,就……嘿嘿。”   闫文玲校长也笑了起来,她退回去招呼柳侠:“我也挺高兴,如果不是你找上门,我都不知道去哪里找测绘的人呢。我十点钟要出去一趟,你现在来算正好,坐吧。”   柳侠没坐,他等严校长坐下,把自己的毕业证双手递到她面前:“这个您先看看,我的毕业证,我长相有点不成熟,怕您觉得我不可靠,用这个证明一下。”   严校长有点意外,不过随即又笑了起来:“别说,昨天匆匆忙忙跟你说了两句,回家后我想了想,还真有点这方面的担忧呢!”   柳侠觉得自家大乖猫真是太贴心了。   ——   从严校长办公室出来,柳侠觉得天都比昨天蓝了。   严校长应该就是马千里说的第一种一把手,简单、利索,没那么多曲曲弯弯的心思。   她说他们现在的学校有好几所房子都属于危房,他们希望明年秋季开学可以在新校招生,所以她和教育局的领导都希望新校尽快动工开建,不过她不懂测绘方面的事,得跟懂行的朋友了解一下,如果柳侠的报价合理,马上就可以签合同,。   合同由柳侠拟定,拟好了严校长和学校其他领导看一下,没问题的话,严校长说,她希望合同一签好,柳侠就动工。   马千里给柳侠看过各种合同范本,这种规范又专业的东西对柳侠一点难度都没有,但为了谨慎起见,他还是先给马千里打了个电话。   用马千里自己的话说,他当了副局长后简直闲得生蛆,柳侠这个电话算是给他找了点事做,他几乎是背诵一样就替柳侠把合同就给拟好了,最后他说:“去找个地方打印,记好,是铅印,标点符号都要不能错一个,任何细节都要表现出你正规专业单位的风范。”   柳侠连连答应,末了十分没底气地问:“那个,队长,我需要给人家校长送点礼吗?”   马千里干脆利落地说:“不需要,生意场上,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对待,我听你的描述,这位严校长是个很传统正直的老师,跟以前的学堂夫子有点像,有点单纯古板,这样的客户,你把工程按要求干好就可以了,送礼是画蛇添足,反而可能坏事。”   柳侠说:“知道了。”   柳侠打电话的时候猫儿就抵着他的脑袋在听,马千里口述的合同一说完,他马上跑过去坐在电脑前,开始噼里啪啦打字,等柳侠给毛建勇和张福生打电话炫耀完,猫儿把他拉到电脑跟前。   和柳侠想象里几乎一模一样的合同文本,一页一页从屏幕上翻过。   柳侠乐翻了:“乖猫,你脑子是录音机呀?这么长,你居然一个字儿都没错。”   猫儿把合同拉回第一页:“马鹏程他爸给你哩那些合同样本我都看过,除了甲方单位名称跟工程哩具体条件需要变动一下,格式跟内容都是死哩,往上一套就妥了。”   柳侠吹了声口哨:“太好了,这一片儿这么背,我还发愁去哪儿找地方打印咧,乖猫你弄哩又漂亮又规范还省钱……”   猫儿说:“可咱没法给它印出来呀!”   柳侠趴在猫儿的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做瘫倒状:“啊——,我咋没想起来这咧?那咱后晌还得出去打印?”   猫儿反手拍拍柳侠的头:“没事小叔,你要不想出去,吃了饭我开车去仁义路中学那儿,我记得那一片好像有打印店。”   柳侠也就是装着玩的,想想马上到手的工程,他心里跟开了花似的,哪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   柳侠让猫儿休息一会儿,去王德邻那边看看情况,他自己去做饭,他打算吃完饭就去找地方打印合同。   两个人刚走出屋子,电话响了,猫儿跑回去接。   电话是柳凌打的,他说他实在不放心三嫂的伤,怀疑大哥跟他们谎报了晓慧的病情,所以他跟别的枪械教员调了一下课,现在马上去火车站,估计十二点左右能坐上车,半夜到家。   如果三嫂的上跟大哥说的一样,他明天傍晚或后天早上就可以返回。   如果晓慧的伤比大哥说的严重,但没有生命危险,他就打电话请几天假,在家帮忙照顾三嫂。   再有一星期就是今年最后一次全国统一自考时间,他不想让三哥错过。   柳侠觉得自己有点没良心,大哥对在外面的家人,永远是报喜不报忧的,他怎么就没想到三嫂的伤可能比大哥说的要严重呢?   他同时还后悔没让柳凌身上多带点钱,这样万一回家三哥手头拮据,可以偷偷给他留点。   猫儿来到王德邻家后院没五分钟,王德邻就回来了,开着一辆猫儿从来没见过的汽车。   他看见猫儿就笑起来:“哎呦,这让我怎么感谢你们呢,帮我当这么多天大管事的。”   猫儿问他:“你们卖汽车的,都是一天换一辆车开吗?”   王德邻拍拍那辆一看就不便宜的车说:“帮客户体验,要不怎么能为客户提供最好的服务呢?”   猫儿说:“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多天都没回来?”   王德邻点了根烟抽上:“快别提了,累死你叔叔了,我说我一天跑一个省,你信吗?”   猫儿点点头:“信。”   他以前肯定以为一天跑一个县都是天方夜谭,现在,接触到曾广同、陈震北、王德邻这样的人,他知道一天跑一个国家也没什么稀奇的。   王德邻说:“不过昨天没有,昨天我回到京都,今儿一大早跟……一个朋友配合了来了场男子双打,刚才有人接了我的班,我就过来了。”   猫儿问:“你喜欢打乒乓球?还会双打?”   王德邻楞了一下,呵呵笑着说:“算……是吧,不过,他以前大部分都是男女混合双打,我今天跟他第一次配合,效果还成。”   猫儿看了看自己家后院:“在我们后院砌个乒乓球台子,我和我小叔,加上五叔和祁越叔叔,我们也能玩双打。”   王德邻拿出电话摆弄着,问猫儿:“你五叔还是天天准时上班?”   猫儿惊讶地反问:“不上班我们干什么?”   王德邻拨了个号码,对猫儿做了个手势,自己走的远一点打电话:“我刚才问过猫儿,肯定上班去了,会不会是有什么事跟人换班了……嗯?……真的?那你赶紧的,我挂了。”   柳凌放下电话就跑了出来,他记得好像十一点四十有一趟京都到海都的特快,在原城停靠,如果能坐上这趟车,他晚上八点左右就可以到荣泽了。   他一路跑到大门口,站在路边招出租车。   他没注意到原来停在路边的一辆奥迪轿车在第一辆出租车从他面前过去的时候,向前冲了一下,又马上停了下来。   警官大学附近人多车也多,柳凌等了不到三分钟就叫到了车。   京都的出租车司机车技好嘴技更好,左突右突中还不停地抱怨着其他司机没公德爱抢道。   柳凌刚开始还笑着附和两句,但他很快就有点心不在焉。   右侧一辆黑色轿车从他刚拐到永安大街上无意中瞥到开始,一直和他坐的车并行,如果两辆都是普通的车他不会注意到这点,但他坐的是特别爱见缝插针爱加塞爱抢道的出租车。   还有,他对那辆他确定自己从来没见过的车,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   到了京都火车站,出租车还没停稳,柳凌就跳下了车。   他跑进售票大厅,挤在人群里,迅速在列车时刻表上找到那次特快,十一点四十七,现在十一点十三分。   柳凌看了一眼出售向南方向车票的窗口,他觉得在规定的进站时间之前,他根本不可能买到车票。   他走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队伍。   在队尾站好,心里正在考虑买张站台票先上车的可能性,一个身穿深蓝夹克从他身边经过的人好像无意中遮挡着嘴巴说了一句:“要票吗?哪个方向的都有。”   柳凌看了一眼墙上悬挂的大石英钟,十一点十七。   “T**,到原城,最多加十块。”   “二十。”   柳凌继续排队。   只剩半个小时,卖不了就得退票,退票就得损失票价的30%。   蓝夹克犹豫了一下后说:“跟着我走。”   十分钟后,柳凌拿着票跑向候车厅。   走过检票口,往站台方向转的瞬间,他回头看了一眼。   一个梦中都会让他心疼到战栗的身影站在长长的、坐满了人的候车排椅的那一头,一大群背着编织袋的民工站在那人周围寻找可以落座的地方。   如果不是个子够高,那个人会被淹没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视线交汇的刹那,那人的身体似乎僵硬成了一块石头,可眼睛里的惊喜和留恋,却如同有实质一般扑面而来。   柳凌有种自己要被拽进漩涡的错觉。   “T**的快点,马上要开车了。”   检票员的吆喝声惊醒了柳凌短暂的失神,他转身跑向站台。 第280章 打探   柳侠今天做的是排骨炖山药,芹菜百合炒虾仁,清炒花菜,鸡蛋炒木耳,还做了个海带冬瓜汤。   猫儿叼着块排骨,刚把米饭盛好放桌上,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紧跟着是王德邻的声音:“柳侠,柳岸,今儿饭做得多吗?”   柳侠从后面给猫儿系着围裙说:“有,徳邻哥你那边忙完了?”   王德邻手里拿着两个深绿色的大手提袋走进来:“人都上好再来吃饭去了,我本来打算跟他们一起吃碗面的,一进去正好看见老板那儿子正流着鼻涕在那搅和着臊子玩儿,我靠,害我差点没把早饭给吐出来。这个,朋友送的,在车上放了好几天了,我不会捯饬这些,家里也经常不开火,你们看喜不喜欢吃。”   猫儿把肉咽下去,接过那俩包:“就是小孩儿好奇搅和一下臊子,你没那么严重吧?居然吐。“   王德邻说:“右手搅和的,左手基本看不出本色儿来。”   柳侠和猫儿同时说了声:“我靠。”   柳侠说:“ 我一星期至少买他们家一次豆浆,该不会一直都是喝的他家儿子洗脸水吧?”   王德邻幸灾乐祸地笑:“估计是。”   柳侠龇牙咧嘴地去给王德邻盛米:“我操,我要逮个空儿把那脏猴儿给活煮了。”   猫儿把其中一个袋子里的东西提出来,是几个单独的小包,里面都是些干菜,他拿出其中一包黑灰色的东西问:“这是什么呀?怎么吃?”   王德邻说:“都是菌类,具体叫什么名字我也说不清,那包里也是这些。   我一个朋友他妈是营养师,她说这类东西能提高免疫力什么的,反正对身体特好,不过我不爱这口儿。”   柳侠本来觉得邻居吃顿饭还要收人家东西,太不应该,可听说能提高免疫力,他又舍不得不要。   王德邻说:“今儿看到那么一出儿,我以后肯定经常来你们家蹭饭,就点野山货,你们收下吧,要不我以后饿着也不好意思过来了。”   柳侠想了一下,觉得也是这么回事,嘴面上的东西,推来让去的反而让送东西的人没面子,以后多请好邻居吃几顿饭好了。   他本来还担心王德邻第一次来会拘束呢,结果发现他比自己和猫儿还放得开。   王德邻吃着排骨问:“我是不是把柳凌的晚饭给吃了?”   柳侠说:“没有,我三嫂出了点事,我五哥今儿回我们老家了,至少要到明天下午或后天早上才能回来。”   王德邻听见是家里人出事了,非常关切的问怎么回事。   柳侠和猫儿就把晓慧的事和柳凌的怀疑说了一遍。   王德邻说:“嗯,那是得回去一趟看看。那什么,柳侠柳岸,我虽然没什么本事,在中原还有点小生意,所以那边也有几个朋友,有需要的地方,说一声,哥哥能帮忙的肯定帮。”   柳侠连连点头,心里却想,卖高档汽车的生意,他估计这辈子都用不上您的这个忙了。   王德邻走的时候,柳侠在洗碗,猫儿出去送人。   走到小竹林边,王敬延说:“柳岸,你五叔平安到家后,你给我打个电话,知道吧?”   猫儿说:“我五叔那么大的人了,又是坐火车,不是自己开车,震北叔不会这么小心眼儿吧?”   王敬延说:“比你想的还小心眼儿,不过,最主要的,是你五叔回来的时间。”   猫儿说:“知道了。不过,敬延叔叔,我跟震北叔打电话不方便,您跟他说一声,最近,我只是说最近,让他还跟以前一样,先别靠近我五叔。”   王敬延说:“猫儿你什么意思?你这不是要他的命吗?我们隔些天就想办法让他远远儿地看你五叔一次他还跟魔障了一样,你让他不要靠近你五叔……”   猫儿打断王敬延说:“我不是说了嘛,只是最近,最近暂时别打扰我五叔,他再有两个多月就要考试了,你们不知道我五叔他每晚上看书看到什么时候,如果震北叔不小心让我五叔看到,我五叔,他,肯定就没法好好复习了。   还有,万一让震北叔家的人知道他来看五叔,我五叔没准儿就没机会参加考试了。”   王敬延沉默了片刻,说:“我听说法律专业特别难考,你五叔确定要考这个吗?”   猫儿说:“对,虽然五叔没说过,但我知道五叔是怎么想的。   如果他能平平安安地一直在警官大学工作,这个专业在他们学校正好对口,对他以后的工作也有好处;   如果他在学校干不下去了,他考了律师证,以后去私人律师所干,也能挣钱养活自己和震北叔。”   这次,王敬延愕然地看着猫儿,沉默了好长时间才说:“你们,你们是这么想的吗?”   猫儿看王敬延的眼神有点奇怪:“那我们怎么想?震北叔他爸爸官儿那么大,他想欺负谁就欺负谁,我们惹不起他,总得努力给自己拼条后路吧。   我在京都看到过好几家私人律师事务所,我五叔他们学校的领导得听震北叔他爸的,人家私人办的事务所他管不着吧?”   王敬延拍拍猫儿的肩膀,第一次用对成年人的口气对猫儿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会把你的话带给你震北叔。   不过你放心,即便没人提醒,他也不会做出任何对你五叔目前的生活有不良影响的事,他比任何人都更在意你五叔的未来。”   柳侠喊猫儿的声音从厨房那边传过来,猫儿跟王敬延摆摆手,转身跑了回去。   王敬延一出柳家,就拨了个电话:“阳子,你们哪儿呢……这样啊,那你快告诉他,柳凌没事,是他三嫂,就是柳川的爱人出了车祸,情况应该不太严重,柳凌不放心回去看看,明天下午或后天早上回来,其他的,咱们见面再说。   阳子,我跟你先说一句,别再尝试劝震北放弃柳凌,他们之间,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   陪着猫儿睡了一个小时,柳侠起来就去仁义中学打印合同。   回来的路上,他拐到将军驿中学,想把一份合同文本留给严校长,可严校长不在,柳侠把文本留给了旁边办公室的副校长。   晚上七点半,柳侠接到严校长的电话,说她和学校其他领导已经看过合同了,觉得没什么大问题。   柳侠的报价她也找人打听过了,基本合理,让柳侠明天过去签合同,签完柳侠就可以准备开工了。   放下电话,柳侠抱起猫儿使劲颠了几下:“嗷——,我要签合同喽,不用请客送礼,不用被人灌酒就可以签合同喽——”   猫儿兴奋地陪着柳侠大叫。   柳侠嚎够了才想起来,他得赶紧通知卜鸣和万建业他们准备。   柳侠把电话打给了付东,让他帮忙通知卜鸣,并让卜鸣通知万建业,让他们最好能在三天内过来。   接下来给马千里打。   马千里提前跟柳侠说过,合同签好后跟他打个招呼,准备开工也给他提前说,他去总队帮柳侠租仪器,再找辆车给送到京都,省得柳侠来回在路上折腾。   给马千里的电话结束,话筒刚放回去,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   柳凌的电话打过来了。   柳长青、孙嫦娥和全家人居然都在荣泽,柳侠和猫儿一下子跟家里人说了一个多小时的话。   大哥这次没哄他们,晓慧确实没生命危险,这让两个人都放了心。   小莘和楚昊的手续一星期之内应该就能办好了,办好他们就马上动身来京都。   几个小家伙和猫儿商量了一下,寒假如果猫儿不能回去,他们就来京都陪猫儿过年。   柳侠让柳魁通知关强,让他关强这两天准备好,等万建业的停薪留职手续一办好,他就跟着卜鸣和万建业一起来京都。   柳魁答应着,然后对柳侠说:“孩儿,您大嫂知关强要去你那儿以后,跟我说,浩宁也一直想出去,可小葳他大舅不放心,一直不叫,您大嫂叫我问你一下,能叫浩宁跟关强一起去不能。   你别为难孩儿,您大嫂说了,你要真不想用亲戚就算了,她没跟浩宁说这事。”   何浩宁是何家梁的大儿子,柳侠跟何浩宁见过好几次,对他印象挺好,柳长青也说,浩宁从长相到品性都跟父亲何家梁很像。   柳侠确实不想用任何知道猫儿小时候事情的人,但他想起猫儿牛奶中毒住在望宁卫生院,何大哥给秀梅的钱,还有他让秀梅带到卫生院的被褥,还有何大哥花了大半年时间为他和猫儿做的大床,马上说:“中大哥,叫浩宁也来吧,你提前跟他说,回去后别说我搁京都这边哩事就妥了。”   柳魁说:“浩宁可懂事,只要跟他交待一声,他肯定不会瞎说,他要是那种好胡说八道哩人,大哥不会跟你提这事。   最后,猫儿问柳凌什么时候回来。   柳凌说:“家里人我都见过了,明儿我再搁家一天,黄昏坐十点那趟车回去,正好能赶上后儿上班。”   晚上的时间,柳侠和猫儿一直在一起,真的是撒泡尿也不分开,所以,猫儿一直找不到机会给王德邻打电话。   洗漱后,柳侠和猫儿趴在床上,合计租房子的事。   将军驿区中学新址和小学的新址相距不远,柳侠决定就地租房给卜鸣他们住。   贫民窟似的那片家属区虽然离工地很近,但那里的住户都是商品粮,一家比一家住的拮据,根本就不会有多余的房屋出租。   再者说了,柳侠也不可能让卜鸣和万建业住在那样的地方。   刚好,贫民窟东边不远处有个村子,那里的人家都是宅基地,住房要宽敞得多。   柳侠和猫儿商量了一下,决定星期六请祁越和他们一起去村子里找房子,祁越本地人,不容易挨宰。   两个人又计划好了需要为刚刚拼凑起来的测绘队人员准备的生活用品,锅碗瓢盆之类的,柳侠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昨晚上他心里没谱,紧张得几乎没怎么睡,这会儿工程搞定,他一放松就瞌睡。   猫儿反倒睡不着了,他躺在床上,枕着柳侠的胳膊乱翻腾,他看着自己脚腕上的金镯子想:震北叔,你只好多难受一黄昏了,我是真没法给你打电话,叫你难受,总比叫俺小叔起疑心强吧?   这一晚,柳侠梦里都是在看猫儿数钱。   所以,第二天的清晨,柳侠是在梦里笑醒的。 第281章 心愿   天高云淡,阳光从微微泛着金色的树叶间洒落,微风带来秋天特有的明媚味道。   柳侠吹着旁人无法听见的口哨,自行车如游龙一般在车流里左穿右穿,前面菜筐里的小木盒子被颠得来回咣当。   木盒子里装的是柳侠的公章,柳川寄送的时候,怕邮局的包装不牢靠,不知道从哪里找到这么个结实又大小正合适的木盒子给装着,猫儿把上面贴的单子给刷净后,发现盒子居然很精致,两个人决定,小盒子以后就是这枚公章的家了。   在红绿灯跟前紧急刹车,小盒子因为惯性蹦起来又落下,柳侠对着它吹了声口哨,蹦吧蹦吧,一会儿就该使着你了,到时候好好表现哦。   一路高速冲到学校门口,看门的大叔正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秋风没能一次把树叶全部吹落,一边在扫树叶,柳侠问他严校长来了没有。   大叔说:“我八点钟刚接的班儿,严校长平时来的都早,你进去看看吧。”   八点多,学校刚上第一节课,整个校园都是静悄悄的。   柳侠拿着木盒子,连跑带跳、一步三阶地来到严校长办公室门前。   他敲了两遍门,里面却都没动静。   他刚想到隔壁副校长办公室问问,另一边书记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看上去比严校长年龄还要大一些的妇女走出来:“什么事?”   柳侠说:“您好,我是中原省地质局测绘大队的,严校长约了我今天来签合同。”   那女的说:“哦,小柳是吧?来,到我办公室来,我跟你说一下情况。”   柳侠跟着她进了书记办公室,心里有点打鼓,不会过了一晚上,严校长变卦了吧?   那女的让柳侠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先自我介绍:“我姓闵,是学校的党支部书记。严校长家里有点事请假了,要到下星期一或星期二才能回来。”   柳侠的心忽地一下就提了起来:“很严重吗?”他想到了三嫂的车祸。   闵书记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是严校长的父亲,他肺上有毛病,每年入冬时节都会犯,今年比往年犯得早一点。   严校长是家里的老大,每次都要她回去处理,她们家在桑北农村,路上稍微一折腾,再在医院里耽搁一下,就得三天左右。”   柳侠松了口气:“哦,这样啊。”   闵书记说:“严校长让我问你一下,你的那个工程款结清时间,能不能稍微宽限一点?”   柳侠拟定的合同里,测量报告交付七天内,甲方付清乙方所有工程款,现在,他问:“那你们的意思是……”   闵书记说:“大概得一个月以后。我们是教育局下属的二级机构,市财政局的拨款不直接对我们,中间必须经过教育局再周转一次,严校长说,钱从财政局到教育局再到我们学校,估计得一个月以后。”   柳侠问:“您确定一个月,或者比一个月稍微长一点时间也行,钱一定能到你们学校吗?我听说,政府很多部门扯皮起来,一点事扯个三五年那都算是快的。”   闵书记颇有点优越感地说:“那是你们外地的政府部门,京都可没人敢那样。这几年京都市政府对教育的投入非常大,效率也很高,去年第一批改建的几所学校,从宣布到开工建设,全部都在三个月内。   我们新校是将军驿区今年重点建设的项目之一,设计图早就完成了,我们局长在会上说了,我们会比去年那些学校建设的更快,明年秋天我们肯定会在新校区招生。”   柳侠点点头:“我没别的意思,我主要是被现在那些欠钱不还的事给吓的,我们这行赚的是技术和辛苦钱,没办法和别的行业一样用货物互相抵账,我拿到工程款才能给队里的人发工资。”   闫书记说:“可以理解,咱们的工作性质差不多,知识和技术一样,都是无形的,我们教书育人也是要拿工资的。   放心吧,我们是学校,吃国家财政,跟社会上那些无赖企业不一样,我们不可能有钱也拖着不给你。”   知道学校的性质,柳侠在工程款方面本来也就不怎么担心,所以他说:“那我现在就可以去修改合同,改完了之后……”   闫书记说:“现在是校长负责制,严校长是学校的法人,合同只能由她和你签。   她让我跟你说,如果你同意把付款的时间往后推一个月,她一回来就可以签合同,如果你信得过她,那你现在就可以准备开始测量了;如果你不放心,等她回来签完合同再动工也没问题”   柳侠说:“保险起见,我把工程款结清时间改到十二月三十号之前,我的队员现在都在中原,我已经打电话让他们尽快过来,他们一到我们就入驻工地,这样可以吗?”   柳侠刚才心念一转之间已经算了一下,今年的春节在阳历二月中旬,还早着呢,卜鸣和万建业他们不会急着用钱,所以他这第一个生意,以前没有积蓄,工资稍微拖后一点发,卜鸣他们应该都会理解。   即便他们急着用钱,柳海寄回来的钱还有剩,柳侠也可以自己先把他们的工资垫出来。   现在最关键的是,他必须拿到这第一份生意。   柳侠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弱点,对于找项目谈合同,他绝对不仅仅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而是有着难以克服的心理障碍。   他的内心深处对于用这种方式和别人打交道简直是恐惧,如果这一个能谈成,他希望自己这种心理状况能得到点改善。   闵书记说:“那谢谢了,严校长打电话回来的时候我会跟她说,你也准备尽快动工吧。”   从学校出来,柳侠站在大门外楞了一会儿,他其实心里有点不安,夜长梦多这个词一直在他脑子里转。   没签订合同之前就把人和设备大老远从中原招过来,万一临时出现变故,合同签不了,他的处境会十分尴尬。   但他现在没得选,和别人谈合同之前应该具备最基本的班底,他没有,是他自己的问题,不可能要求人家甲方为了将就他而降低要求。   他知道,如果这事放在巩运明身上,巩运明肯定已经让队伍入驻工地来表明自己合作的诚意了。   而且,如果已经入住工地,即便没签合同,即便甲方再不讲究,也不会拒签合同、把工程包给别人了。   他原来在单位听业务科的人说过跑一些大项目时候有多艰难,求爷爷告奶奶,折腾多少天才能把合同签了。   他也听巩运明说过几次他开始单干时跑项目的艰难,相比而言,到目前为止,他在这个事件中应该算是很顺利了。   想到这些,柳侠鼓起了劲,骑上车子到仁义路中学重新打印合同。   合同打印完,刚刚九点半。   柳侠早上出门前已经把一天要用的菜都洗出来了,因为按他原来的想象,双方经过讨价还价把细节确定,然后再签合同。差不多一晌也就过去了。   他和祁越约好了一点到锅洼村看房子,这个时间正好。   但现在,柳侠看了看天,想了一会儿,决定去建材市场跑一趟。   两个耳房里的浴盆和坐便器都已经安装好了,东西是他、柳凌和猫儿一起看着广告图片上选好,由柳凌抽空去买的。   王德邻原来和柳侠提过一句,说他家的卫生间也快改造好了,到时候两家一起去买洁具,可以多打点折。   可柳凌说,如果他们和王德邻一起去购买这一类东西,免不了会被他影响。   王德邻和他们家的经济水平不在一个层面上,即便两家一起买会有比较优惠的折扣,最终的价格肯定也远远高于他们现在最适当的购买能力。   所以柳凌做主,他们自己早早就把洁具都买回来,让建筑公司的人直接给安装了。   不过墙砖和地砖还没买,建筑公司的人说,地面和墙面需要时间来干燥,否则贴上瓷砖后,墙体和地面的水分散发不出来,房间以后容易返潮。   柳侠觉得干燥半个月左右应该足够了,但如果到那个时候,他正在工地忙,恐怕就没时间去买东西了。   他也不想让猫儿去,买东西不但浪费时间,还非常消耗体力,猫儿现在身体不好,而且还要抓紧时间复习功课。   最主要的是,如果让猫儿去买,小家伙一看那价格,肯定就不要了。   猫儿喜欢的图片上的几种瓷砖都比较贵,柳凌去建材市场看了好几次,也狠劲地砍价了,可最后还是超过预算很多。   柳凌想让两个卫生间用不同的材质,节省一点钱,同时让猫儿满意,被柳侠一口否决。   柳侠决定现在去看看,无论价格如何,今天他都要把东西买下来。   柳凌看中的那几家店的名字柳侠大概都记得,他挨着进了一遍,一个小时后,他在最大的那家店里交了定金。   他给猫儿打了个电话,告诉他送瓷砖的人大概三点左右到,让猫儿把钱准备好。   猫儿一听价钱就炸了:“怎么这么贵?咱们荣泽家里的瓷片不是一毛多一块吗?”   柳侠说:“我喜欢这种,看了这种就看不上其他了。”   猫儿在那边安静了片刻后才说:“小叔,是不是我待见哩那几种都可贵?”   柳侠说:“咱都待见那几种啊孩儿,反正你现在再叫我买赖哩,我是不想要了。”   猫儿又停了一会儿,说:“那中,你叫他们送吧。”   从建材市场出来,柳侠在一个小店吃了碗炸酱面,然后直奔锅洼村。   他到的时候十二点五十,祁越已经找好了目标在等着他了。   锅洼村整体和老杨树胡同那边不能比,村里最好的房子也就是跟石榴树中等的房子差不多,就这样的还不超过五家,大部分都是这些年陆陆续续盖起来的红砖瓦房或平房,可能因为最早的时候宅基地和房子的基础都不好,即便是新盖起来的房子,房间也都不大。   祁越看上的这家户主姓马,坐北向南的院子,有上屋和东、西厢房三所红砖瓦房,现在只住着户主老两口。   他们的儿子做生意发了大财,在市里买了套房,还买了汽车,四天前刚刚搬走。   马家收拾得挺干净,十来只鸡在院子的一角用网圈起来养,院子里有水管,房间因为一直有人住,也不需要大收拾,现成的有两张床和简单的桌椅衣柜,卜鸣和万建业带上铺盖就能入住。   柳侠只需要给关强和浩宁再买两张钢丝床。   锅洼村正处在繁华和破落的交界点,算是拥有地利优势,所以村子里现在至少有一半人家都有房子在出租。   有了那么多先例可以参照,房租谈起来很顺利。   东厢房最北头一间老夫妻要给儿子留着,其他五间柳侠都租了下来,房子一个月五百五,水电费一个月五十,柳侠当场交了六百。   柳侠考虑,哪怕他打算以后所有的后期工作都由自己来做,也还是要让卜鸣单独住一间房。   万建业也一样。   如果关强和浩宁是水文队的工人,柳侠可以让万建业和他们同住一间,但现在这种情况,万建业肯定不能和关强、浩宁一样的待遇,所以他也要住单间。   关强和浩宁一间,还有一间做饭,另一间专门放置仪器,中午如果柳侠不回家,也可以在这间屋子临时休息。   房子安置好,柳侠给怀琛打了个电话。   罗家老夫妇搬走后,冬燕对家里进行了大改造,厨房改造时候淘汰下来的锅碗瓢盆,包括刀具灶具,都被冬燕洗的干干净净放着,现在她已经给柳侠准备好了。   祁越开着车和怀琛一起,一趟就把东西都搬过来了。   怀琛干着活,一个劲埋怨柳侠固执,说大老远的从中原租仪器,劳民伤财,反正以后总是少不了,干嘛不干脆自己买个全套呢,谁刚开始做生意不借钱?   柳侠知道怀琛的意思,可他真的不想处处给曾广同添麻烦,买房的钱还没还呢,就又借钱买仪器。   在锅洼忙活完,天已经黑了。   柳侠一到家,猫儿就告诉他,卜鸣和万建业下午打电话来了。   焦福通不在单位,万建业停薪留职的申请没人批,他跟郑朝阳请了一个月事假。   马千里的意思,让卜鸣和关强、浩宁坐火车来,万建业跟着送仪器的车子。   卜鸣知道马千里的意思是怕他年纪大了,受不了坐货车的辛苦,但他不介意,他在单位出外业,一直都是坐卡车,所以他决定四个人都跟车过来。   柳侠感动的要死,他知道这是卜鸣在考虑为他省钱,老爷子木讷倔强,骨子里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   猫儿说,万建业让他问问柳侠,他如果带着郭丽萍一起过来,会不会有什么不方便。   万建业对猫儿说,郭丽萍最近心情不好,他想让她出来散散心,到京都后,郭丽萍住旅社,不会给柳侠添麻烦,万建业提前跟柳侠说,是担心柳侠觉得自己还没开始干活儿呢就这么多事儿。   柳侠和猫儿想到,万建业不是个多事的人,他这时候提出这样的要求,肯定是郭丽萍被万母欺负得狠了,有点想不开,郭丽萍曾经自杀过。   两个人想到过去郭丽萍对他们的好,尤其是张发成那个工程时,郭丽萍在老城帮忙做饭,干净勤快,除了做饭,还主动帮几个干活的人洗洗涮涮,从来不说别人的是是非非。   柳侠当即就给马千里打了个电话,让他转告万建业,可以带郭丽萍过来,自己给他准备的是单间,如果郭丽萍不嫌弃,随便住。   最后,猫儿告诉柳侠一个爆炸性新闻:付东提成副队长了。   柳侠被这个消息砸得半天没回过神,如果不是书房的电话铃声,他还在和猫儿练对眼儿呢。   电话是柳凌打的,说他和柳钰马上出发去原城火车站,柳侠明天早上不用接他,他直接回学校。   明天是星期五,柳凌上午有两节课。   柳侠放下电话,发愁柳凌上车后已经十点多了,柳钰怎么回荣泽。   猫儿则在心里替陈震北惆怅,三十二岁的生日就这么凄凄惨惨地过去了,五叔在千里之外,想偷偷看一眼都没机会,不知道他这一夜咋熬过去。   小叔不在家那几天,猫儿都是到后半夜才能睡着,中间好老醒。   猫儿给柳侠汇报完了,就跟柳侠要合同看。   柳侠装作非常不在意的样子跟他说了严校长的事,对下星期一签合同表现得胸有成竹。   猫儿看上去对今天没签成合同和柳侠一样不在意,可事实是,这一晚上他都没睡踏实,他和柳侠一样,脑子里一直在转着那个叫夜长梦多的词语。   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多,柳侠和猫儿正一起做饭的时候,柳凌回来了,带着一大包吃的东西。   懒柿、炒杏仁、风干卤兔肉,一大袋子包子,还有……一包大约五斤的核桃仁。   核桃仁很碎,是柳茂让柳凌带的。   野生核桃里的分心木比经过改良的核桃更多、更硬,也更曲折复杂,想把核桃仁弄出来非常困难,不过据说,野生核桃的营养价值比一般核桃要高。   猫儿细细地嚼着一小块核桃,轻轻问柳凌:“他,就是,俺……伯,他,没事吧?”   柳凌说:“嗯,比以前精神好了可多,他内退手续办好了,现在天天搁家跟您爷爷一起编席,他俩给咱编了可多席,咱家里人都说特别特别漂亮,跟以前那些席都不一样,不过,没法给咱往这儿送。”   猫儿兴奋地问:“咋漂亮?上面有花?”   柳凌说:“我听您四叔说,还真有,是您伯自己画哩。”   曾广同在柳家的时候,柳家当时年龄合适的孩子多多少少都看过他信手涂鸦,当孩子们好奇想学的时候,曾广同会耐心地教他们,所以柳家几个大点的孩子无意间都多多少少有点画画的基础,柳茂当时是几个孩子里最喜欢看曾广同学画画的。   柳侠说:“孩儿,您伯他平常不咋出来,咱没法给他打电话,你要是有时间,给他多写点信吧。”   猫儿点点头:“我一会儿午休起来就写。”   吃过饭,柳凌难得的说了一次自己有点累。   柳侠和猫儿想到他两天坐了两次火车,其中还有一次从起点一直站到终点,赶紧让他去睡。   柳凌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确实很累,很想睡,但事实上他根本睡不着,他只是想独自呆一会儿,安静地想念一个人。   他和他之间现在没有任何形式的联系,但三天前,他却非常清晰地感觉到,那个人会回京都,会出现在自己周围。   这个感觉让他的心情失控,最最亲密时乍然的分别曾经让他感同身受那个人所说的疯狂的想念,时隔三年,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出现那种激烈的情绪了,却没想到,只是想想那个人孤单等待的样子,他的心就疼到难以忍受。   他知道,现在自己不能见他,不止是担心来自他家庭的威胁,也不止是担心他失控,还担心自己会疯狂。   他必须暂时离开,他必须和他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让自己恢复平静。   三嫂出车祸,柳凌是真的放心不下,也是趁机给了自己一个逃离的借口。   他没想到那个人会一直追到车站。   纷乱的人群中看到那个人的瞬间,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战栗,在燃烧,在渴望。   他渴望那个人的体温,他渴望那个人的声音,他渴望和那个人一起燃烧,享受生命和爱情最纯粹的味道——只属于他们彼此的味道。   他想冲过去紧紧地抱着那个人,对他说:别担心,我永远属于你,只会属于你。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就转身离开。   他是怎样度过这两天两夜的?答应过以后陪他度过每一个生日的,爽约几年了?   他三十二了,三十二了。   他们的一生,有几个三十二年?   柳凌坐起来靠在床头,慢慢从领口拿出他的护身佛,细细地摩挲良久,轻轻地贴在唇边。   他请您来保佑我一生平安,我知道,您无所不在,那么,不管相隔千里万里,请您保佑他一生幸福,保佑……他的幸福,由我来给予。   只能,由我,给予。 第282章 合同黄了   星期六下午四点半,柳侠正在做饭,接到卜鸣的电话,他们下了三环,问柳侠,他们到仁义路华联超市后怎么走。   柳侠告诉他,沿着仁义路一直向西,他在仁义路小学门口接他们。   马千里找的司机曾经在京都当过兵,不过将军驿区以前不算市区范围,司机对具体走哪条路不清楚。   放下电话,柳侠和猫儿准备出发去接人。   柳凌想一起过去,柳侠和猫儿都不让,让他抓紧时间看书复习。   猫儿又喊正在花墙边对着个画板涂涂抹抹的程新庭,让他过来接着把饭做完。   程新庭二话不说,当即放下画笔捋着袖子进了厨房。   柳侠去签合同的那天早上,随口对程新庭说了句自己中午可能回不来,如果程新庭不出去,麻烦帮忙照顾着点猫儿。   其实柳侠当时真就是随口一说,一点没做指望,程新庭大部分日子都是早出晚归,中午饭都没在家里吃过几顿,而且柳侠对他的印象一直还停留在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放浪不羁艺术家上,他怎么可能把猫儿托付给这样的人。   没想到,晚上回来,他吃到了一顿十分丰盛美味的饭菜,猫儿还说,中午的菜也是程新庭做的,味道更棒。   最后猫儿说,他已经决定了,以后只要程新庭在家闲着,就把做饭的事赖给他。   柳侠有点磨不开脸,程新庭给猫儿交了五百块钱伙食费,按京都一般人家的生活水平,这钱真不算少了,他觉得再使唤人家干活儿有点不好意思。   可猫儿不觉得,他使唤程新庭使唤得理直气壮,而程新庭看起来也乐在其中,所以柳侠这会儿也坦然了,他笑着先谢了程新庭,然后就带上猫儿出门了。   柳凌坐在窗前,看着柳侠和猫儿的身影从大门口消失,楞了片刻,忽然站起来。   他来到后院,先在单杠上来了三十多个引体向上,又蹬在花坛上做了二百多个俯卧撑,然后跑到水管那里洗了个脸。   闭上眼睛,使劲摇了摇头,好像要摇去脑中所有的杂念,然后大步跑回了书房。   什么都不要想,空想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小侠承受着那么大的压力努力赚钱养家,给你这么好的生活环境,猫儿一直在为你创造条件,让你能安心学习,你却连自己的心思都管不住,一直在这里胡思乱想。   不要想,看书,考研,让自己更强一点,更有用一点,也许你的努力在那样庞然大物的强权面前微不足道,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很多时候,生与死只是一线之隔,也许就是你努力往前的那一线距离,正好跨越了生死,跨越了地狱与天堂的分界线。   哪怕不能,哪怕最终的结果仍是堕入地狱,至少,你不会后悔,你不曾辜负自己的承诺,不曾辜负他的心意。   程新庭洗着菜,隐隐约约听见好像有读书声,还是成年男子清朗而认真的声音。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关了水管透过窗口往外看,一眼看到站在窗边捧着本书的柳凌。   ——   柳侠接人的过程很顺利,五点四十,他和猫儿已经带着几个人坐在了饭店的雅间。   七点钟,他们来到了锅洼村。   司机帮忙把东西卸下来,拿到运费后给了柳侠一张名片就走了,他在三环出口看到有往原城方向捎带货物的信息,要过去接返程的生意。   卜鸣、万建业和郭丽萍对柳侠租的地方很满意。   卜鸣和万建业以前在单位出外业的时候,比这里条件差得多的地方住多了,两个人觉得柳侠为他们安置的地方十分周到。   郭丽萍以前到工地探亲住过帐篷,也住过黑洞洞的泥坯子小屋,所以也觉得这里蛮好,尤其是看到灶台上一应俱全的灶具和餐具已经各种粮食、蔬菜、鸡蛋,她首先想到的是柳侠这么个年轻的男孩子,为了包个工程,真是不容易。   关强和浩宁也没说什么,不过柳侠和猫儿看得出,两个人有点失望。   柳侠笑着问他们:“您没来之前是不是想着是搁京都市里头,可繁华可热闹?”   关强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挠头:“嗯,我想着周围一圈儿都是可高可高哩楼,一到黄昏,到处都是霓虹灯咧。”   浩宁只比柳侠小三岁,比较成熟一点,他觉得自己刚才有点失态,所以笑着说:“主要是没想着,京都也有跟咱那儿样这么穷哩村儿。不过没事,咱是来干活儿哩,又不是来安家哩,干完咱就走了,还能去京都耍一圈儿咧,而且这一家也怪干净,住着不别扭。”   柳侠说:“这还不算老穷咧,再往西边去,还有跟俺家那儿差不多哩地方咧,大山沟。”   猫儿说:“关强哥浩宁哥,咱只管先干活儿,这儿其实离京都市中心可近,开车一会儿就到了,等活儿干完,俺小叔开车带着您,您想去哪儿耍去哪儿耍。”   关强惊奇地问:“柳岸,你也来跟俺一块干?”   猫儿十分得意地说:“那当然,以前我一放假就跟俺小叔去工地,我啥都会,明儿我教你看仪器,可有意思。”   浩宁问:“猫儿,那你,那你不考大学了?你学习恁好……”浩宁有点遗憾,没把话说完。   因为柳长青有话,全家人在外面都没提过猫儿的病,柳家岭除了三太爷,没人知道猫儿生了大病,关强也不知道。   浩宁倒是知道,不过何家梁非常清楚柳家人对猫儿的维护,所以特地交待过自家人,不要跟外人说猫儿的情况,望宁就那么巴掌大一点,万一传到柳家岭谁的耳朵里,不知道又怎么编排猫儿呢,所以,已经是成年人的浩宁什么也不会说。   不过,他心里真有点诧异,姑姑不是成天说小侠叔把猫儿当命疼哩吗,他咋会舍得叫猫儿跟着他搁外头受这种风吹雨淋哩苦咧?   关强和浩宁的想法完全相反。   他和猫儿同在荣泽县中的时候,见过柳侠有多宝贝猫儿,并且关强一直认为,重点大学毕业的柳侠干的工作一定也是很牛气,技术含量很高的。   现在听说柳侠居然一直让猫儿跟着他干,关强更加坚定了测绘是个很高级的工作的想法,所以他刚才因为住在村子里的失落马上没有了,如果不是晕车难受,他恨不得现在就开始动工。   柳侠知道几个人坐了一天卡车都累了,帮着他们把床铺都安顿好,他和猫儿就打算走。   郭丽萍让柳侠早上不用来那么早,不用操心他们吃饭的事,她说她明天早上就开始为大家做饭,洗洗涮涮仪器清洁什么的她没事也都能帮忙干,等工程结束了她和万建业在京都多留几天,到那时候再慢慢游览京都的名胜古迹。   柳侠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郭丽萍下车看见猫儿后眼睛泛红,就已经让他非常感动了,这会儿又主动帮忙揽下他最头疼的做饭和杂活儿,柳侠是个心里越感激就越找不出话表达的人,他只对郭丽萍说了声:“谢谢嫂子!”   卜鸣到底年纪大了,坐一天车,现在,躺床上就不动弹了,不过,他还是经验比较老道的,柳侠准备出门时,他问柳侠,合同是不是已经签过了。   柳侠说:“本来说昨天早上签的,前天晚上校长的父亲生病了,她回老家安置,说好了她一回来就签。他们着急开工,已经把红线图给我了,让我们只管先测。”   听说坐标已经给了,卜鸣放心了:“那就十拿九稳了,你们俩快回去吧,我们一群大人,生活上你不用管了。”   人和仪器都齐了,明天就可以开始作业了。   柳侠心里那一点不安被踏实给压下,他有点兴奋,回家躺在床上老半天都睡不着。   柳侠对这个工程如此重视,但事实上,这个工程并没多少钱,虽然工程面积比张发成开发的泽河市场大得多,工程造价却不能比。   张发成那个项目钱多,是因为荣泽老城一带地质结构相对复杂,而且,那个市场离县中很近,县中盖的房子还封顶就倾斜开裂,让第一次承接政府项目的张发成十分紧张,所以他要求柳侠做的不是简单的定位测量,还包含了地质勘探和沉降观测。   但这个工程对柳侠的意义不同,柳侠以前接的那几个私活儿,都是朋友熟人介绍的,这个工程,是柳侠在完全没有助力的情况下自己找来的。   柳侠脑袋扎在猫儿的肩膀上:“乖猫,你不知,我那天搁实验小学外头等人哩时候,其实心里哩感觉可奇怪,我一边等,一边偷偷希望人家没搁家。   搁将军驿中学大门口,看门那人跟我说出来哩那个就是他们校长哩时候,我心跳哩跟敲鼓咧样,我都不知自个儿是咋上去开始跟人家接上话哩。   嘿嘿,现在好了,最迟后儿个,严校长肯定会回来,回来俺俩给字儿一签,章一盖,就大功告成了。”   猫儿歪着脑袋蹭着柳侠的头发:“等我一到十八岁,你就再也不用去谈生意了,都叫我去,我脸皮厚。”   柳侠捏捏猫儿的脸,又捏捏自己的:“没哇,我觉得我哩比你哩还厚咧呀!”   猫儿说:“你那都是肉儿,我这都是皮,我三寸厚哩全都是脸皮。”   柳侠嘿嘿笑着躺平,把猫儿的左腿扒拉到自己腰上:“厚脸皮孩儿,十点了,该睡了。”   猫儿搂着他的脖子,闭上眼睛笑:“脸皮厚,扎不透,到哪儿都能吃着肉。”   ——   第二天中午九点多,柳侠和猫儿又来到了锅洼村。   关强和浩宁晕车劲儿已经完全好了,柳侠和猫儿到的时候,卜鸣和万建业正在教他们两个怎么维护校验仪器,郭丽萍在水管那里刷锅。   看到餐桌上剩下的馒头和油条,柳侠想起来,自己昨天好像忘记给几个人买馍。   郭丽萍说那边棚户区卖什么的都有,房东老太太人挺好,主动把家里的自行车给她用,以后缺什么她自己就去买了。   她说完,猫儿已经扒开柳侠的钱包拿出了五百块钱:“郭阿姨,这是五百块钱,你给我写个条,以后采买做饭什么的你自己做主就行了,用完了你跟我说。”   郭丽萍稍微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卜鸣和万建业。   卜鸣说:“我不会做饭,估计这俩孩子也不会,那以后就得麻烦你了。”   万建业特别高兴:“柳工信得过你,你就拿着吧,记得把饭做好吃点就行了。”   郭丽萍接过了钱,爽快地说:“那行,柳岸我给你写个收条,以后每天买什么我也都会记清楚,最后咱们一块算账。”   柳侠来的时候用保温瓶带着给猫儿煎好的药,中午,他们俩就在锅洼村一起吃郭丽萍做的炸酱面。   吃过饭,只休息了不到一个小时,关强和浩宁就催着去工地,两个人对大地坐标什么的好奇的要死,迫不及待想看看就这么几个小小的仪器,怎么能在这没边没沿的大地上把自己呆的地方给弄出个条条框框确定下来。   新校址离锅洼村不远,被征用之前属于锅洼村和东边那个村子的交接地带。   猫儿开车,卜鸣坐副驾位,仪器放在后备箱和后座上。   柳侠、万建业和关强、浩宁扛着三脚架和铁锨步行。   柳侠提前买了十顶巴拿马帽,还在仁义路中学那个打印店打印上了中原省地质局勘探测绘大队的字样。   关强和浩宁戴上后,立马觉得自己的档次上去了,连神情都在快活中忍不住多了点严肃认真,这会儿两个人扛着东西跑得飞快,大笑着想追上猫儿开的车。   到了地方,几个人都觉得神清气爽。   明媚的阳光下,已经收完的玉米地,玉米棵子被简单清理,地上到处是萎黄的杂草和叶子,田间小路边随意生长的高大白杨和其他落叶乔木,金黄的叶子在秋风中飒飒作响,一副北方乡村美丽的秋季风光。   卸下仪器,几个人先站着享受了一会儿眼前的风景。   柳侠来的时候跟房东老太太借了个马扎,他放下让猫儿坐,猫儿不肯,和关强两个一起跑着在草稞子里找蚂蚱玩。   柳侠用其他几个人听起来完全没有震慑性的条件威胁了他几句。   猫儿就跑过来用屁股挨了一下马扎,然后跳起来就又跑了:“小叔我坐着歇了了哦,你黄昏不准叫我独个儿睡。”   几个人看着猫儿笑,浩宁说:“小侠叔,猫儿这么大了还跟着你睡?”   柳侠说:“他不待见独个儿睡,他独个儿睡哩时候睡不踏实。我去年出去时间老太长,他独个睡了大半年,不是就生病了嘛。”   浩宁笑起来:“也是哈,琰宁比猫儿大一岁,也是前两年才跟我分开自己睡哩。”   万建业眯起眼睛看着太阳:“真舒服,现在是一年里头最适合野外作业的时候,一边郊游一边挣钱。”   卜鸣说:“嗯,咱不能光郊游,开始干活挣钱吧。”   浩宁喊关强和猫儿:“您俩别耍了,开始干活了。”   猫儿听到喊声,立马把拿在手里准备扣蚂蚱的帽子戴在头上,转身跑了回来。   柳侠走到车边准备拿出图纸,腰上的传呼机突然响了起来。   猫儿正好跑到他身边,取下传呼机给他念:“请速回电话******,严文玲。”   柳侠的心跳有点加速,他扭头看了一圈,入眼最近的就是锅洼村,他记得村里的小卖铺有公用电话。   猫儿拉开车门把图纸拿出来:“小叔,你开车去回电话吧,俺开始干了哦。”   柳侠点点头:“卜工,万师傅,我去回电话了,你们俩先教关强和浩宁简单地看一下图纸吧。”   ——   十五分钟后,锅洼村小卖铺前。   柳侠怔怔地坐在车里,脑子里一片乌七麻哈的聒噪音,脸上火辣辣地发烧,心里是说不出的憋闷难受。   几个人坐着卡车颠簸了七八百公里,带着租来的仪器,现在正兴高采烈地准备投入工作,他现在怎么去跟他们说?   接下来怎么办?自己在京都,没人认识自己,丢人就自己知道,万建业和关强浩宁怎么办?   万建业虽然是请了假出来的,单位的人恐怕都心知肚明他是出来投奔自己的,就这样让他回去,他不得被魏根义、丁红亮他们嘲笑死?   还有关强和浩宁,两个人那么高兴能来京都干活……   有人拍车门,是小卖铺的老板娘。   柳侠摇下副驾的玻璃窗。   老板娘说:“小伙子,把车往前边开点好吧?挡着我门了。”   柳侠僵硬地笑着说:“对不起,我这就走。”   柳侠把车子开到村头,又停了下来。   这里看不到工地,他知道目前这种情况,抛开面子,把事情越早说出来越好,可他现在实在没勇气去工地面对那几个人。   他看着工地的方向,手胡乱地在身上摸着,他想学着别人抽根烟,冷静冷静,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摸到,却在暴躁地抬起头想大叫一嗓子的时候,看到了远处田野间向他这边走过来的身影。   猫儿看到车子后就跑了起来。   柳侠赶忙发动车子,向着猫儿开了过去。   柳侠觉得自己已经把表情调整得很好了,猫儿却在坐进车里看了他一眼后就用肯定的语气问道:“他们不想跟咱签合同了是吗?”   柳侠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点点头:“不相信我的资质,怀疑我的毕业证是假的。”   猫儿说:“因为你毕业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周岁?”   “对,我解释,可越解释越像假的,每一句话都是漏洞,穷山沟里的孩子不是应该上学更晚,勉强考上个大学也应该比城里的孩子大很多才对吗?中原省的,刚独立单干不是应该在自己最熟悉、有客户了解自己能力和信誉的地方才更有优势吗?为什么大老远跑到人地两生的京都来?”   猫儿把手放在柳侠握着档杆的手上:“智子疑邻。”他看着窗外,把因为气愤变得急促的呼吸节奏慢慢缓下来,“肯定是有人想顶替你才这样诬赖你的,肯定是巩运明,姓严的校长刚开始根本就没怀疑过你这些,还很喜欢你学习好、那么小就能考上大学,怎么过了这么几天了忽然想起这些来?”   柳侠从严校长隐晦地表达对他学历的怀疑时就想到了巩运明,因为除了巩运明,没人会跟严校长或其他跟这个工程有关的人说这个。   但知道了也没用,严校长说,另外那家测绘公司的报价比柳侠低两万。   如果柳侠为了赌气把报价降得更低,等于是在打自己的脸,而且,柳侠一直记得马千里的话,用降低工程造价来拉项目,会坏了行规。   柳侠不想坏行规,并且他从严校长的话里能感觉到,即便他降低报价也拿不定这个工程,因为,有教育局的人在压着严校长和另外那家签合同。   猫儿看着柳侠:“小叔,你是不是不知该咋跟他们说?”   柳侠点点头,没说话。   猫儿说:“你下去小叔,我过去跟他们说,然后俺给仪器都装好拉回去,你先回去等着我。”   柳侠转过身,伸手揉了猫儿的脑袋一把。   然后他忽地一下坐直了,手忙脚乱地捧着猫儿的脸把他扭得正对着自己,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猫儿被吓了一跳,摸着自己的脸问:“咋着了小叔?”   柳侠用拇指轻轻搓了几下猫儿的颧骨处,又用手在他额头试了试温度,然后好像觉得不可靠,又把猫儿拉过来,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去试,还是觉得不可靠:“孩儿,叫我给包里哩温度计拿出来,你哩脸有点红,你不是发烧了吧乖?”   猫儿被柳侠的话给吓住了,慌忙用手去摸自己的额头:“不会小叔,我一点都没觉得难受,我将搁那儿跟关强哥耍,还觉得可美可有劲儿咧。”   猫儿出院以后,柳侠就养成了随身带着两根温度计的习惯,家里床头柜也放着好几根。   他在猫儿的两个咯吱窝里各放了一个,然后拿着传呼机看时间,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猫儿现在平日里的脸色已经不像最早那样苍白,但也从来没像以前那样出现过红扑扑的脸蛋儿,现在忽然看到猫儿有点红晕的脸,柳侠吓得失去了思考能力。   猫儿抱紧两只胳膊,嘴里一直安慰着柳侠:“小叔,你别害怕,我肯定没事儿,我原来有病哩时候,趴到桌子上都不中,光想挺到地上,我现在一点没那感觉,我现在除了知你签不上合同了心里可不美,其他哪儿都没事儿。”   柳侠紧张地一直对着猫儿摸摸这里,摸摸那里:“你别说话孩儿,你歇一会儿,不中我跟他们说一声,咱马上去医院。”   终于到了十分钟,柳侠先把猫儿左边的温度计拿出来:“三十六度三。”   又拿出右边的:“三十六度二。哦——,啊——,你没烧,你没烧孩儿,嘿嘿,这就中,只要你没事儿,小叔啥都不怕。”   柳侠的笑声都有点颤抖:“乖猫你没事,嘿嘿,咱去跟卜工他们说,咱先回去。”   猫儿把车窗打开,对着右侧后视镜看自己的脸,俩脸蛋儿基本恢复了平时的颜色,但还留着很淡的一点红。   他把前面的遮阳板拉下来,对着上面的镜子仔细看,好像,嘴唇的颜色也比以前深了一点。   猫儿眼睛闪闪发亮:“小叔,我肯定是快好了,肯定,你看看我哩嘴唇。”   柳侠看了猫儿的嘴唇,又翻着眼皮看,好像,都比以前颜色深了点?   柳侠其实心里还没有完全踏实,他知道,体温的上升有时候会比身体其他感觉要滞后,有时候发烧,人都已经非常难受了,体温却还没升起来。   他把一根温度计甩到35度以下,又给猫儿夹到左边腋下:“咱再量一回乖,量完咱再去喊他们回家。”   十分钟后,猫儿的体温还是36.3度。   柳侠发动车子,飞快地往工地的方向冲去。   虽然确定猫儿并没有发烧,柳侠却没办法从那惊吓中一下抽出理智,他觉得即便不发烧,猫儿今儿肯定是累着了,需要马上回家休息。   对猫儿的担心让其他所有事都变得无足轻重,丢脸什么的被他完全忘记了。   所以他一到工地,就干脆利落地把严校长拒绝签合同和拒签的原因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几个人。   关强和浩宁有点茫然无措。   万建业说:“靠,因为他们以前没见过所以人家十九岁大学毕业就是假的?这什么拗蛋逻辑?   没关系柳工,就咱们国家这形势,以后工程多着呢,不会所有人都跟他们一样没见识,咱们肯定能揽到活儿。”   卜鸣依然是平常那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的样子走过来拍拍柳侠:“没事,你还年轻,以后再多经点事就知道了,你今儿这事根本就不算啥事,走吧,咱收拾东西回去。”   柳侠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他以为他们即便不会当面抱怨他,也会觉得尴尬和失望,他没想到两个人会反过来安慰他。   回到马家,郭丽萍知道原委后的反应又让柳侠难受了一下。   郭丽萍说:“柳儿你别难受,这多正常,我以前的厂子,人家订好的东西,我们起早贪黑地做出来了,人家都敢不要,签了合同也没用,人家就是没钱,;要么就是东西拉走了,没有钱,随你便,你爱告告去,我们就是这么倒闭的。   这次全当我们是来京都旅游了一趟,你还给我们找了这么好的住处,让我们能吃好住好还省钱,你们俩说是不是?”她扭头问浩宁和关强。   关强和浩宁笑着说:“就是,要没这机会,估计俺一辈子也不会知京都啥样,不干正好,俺俩明儿就去看皇宫。”   柳侠要给关强和浩宁一人三百块钱,两个人死活不肯要,说他们来的时候家来都给带了钱。   柳侠把钱放在他们的床上,说定明天自己开车过来带他们游玩,然后和猫儿开车回家。 第283章 努力   柳侠没有直接回家,他带着猫儿先来到35号找祁老先生。   祁老先生十分认真地把猫儿左右两只胳膊的脉都摸了一遍:“脉象越来越好,平稳有力,脸上也终于有了血色,这不是证明他气血恢复得好吗,你怎么反倒给吓成这样?”   岳祁在旁边打趣:“猫儿,你赶紧好起来,吃成个油光水亮的大胖子吧,要不你小叔早晚得把自己吓出点毛病来。”   柳侠一点不介意岳祁笑话自己,他高兴得就差给祁老先生和岳祁跪下磕几个响头了。   不过,当天晚上,柳侠还是几乎一夜未睡。   前半夜,他每隔一个小时给猫儿量一次体温,凌晨一点最后一次量的结果是36.5度,他真正地放下了心,在黑暗中心花怒放,咧着嘴无声地笑。   然后,不知不觉,他开始想合同的事,越想越生气,硬是瞪着眼挨到四点半,爬起来给猫儿煎药。   他吃早饭时给猫儿规定:“在家看书不许超过一个小时,电脑暂停,看完书马上躺下休息,小叔把人送到皇宫门口就回来。”   猫儿点头如捣蒜:“嗯嗯嗯,我保证搁家啥都不干,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如果干别哩,今儿黄昏你叫我睡沙发。”   程新庭对柳侠说:“放心忙你的去吧,我今儿不出去,帮你看着他,捎带着做饭。”   猫儿说:“嗯,真是个好长工。”   柳侠七点四十从家出来,开车直奔将军驿区实验中学。   他抱着一个大纸箱,顺利地进了校园,来到严校长办公室门前,敲门。   门开了,一个年轻的女人伸出头:“什么事?”   柳侠说:“我找严校长说一点事。”   年轻女子说:“我们正在开领导班子会,你到传达室等一会儿吧,九点半以后再来。”   柳侠说:“我只需要几分钟,说完就走。”他说着话,一只手强硬地推开了门。   ……十来个拿着笔记本的人坐了一圈。   严校长坐在办公桌后,看到柳侠进来,她显然很意外:“小柳?”   柳侠抱着纸箱径直走到她跟前:“严校长,我知道我这么做很失礼,但我还是要先耽误您几分钟,请您看一下这个。”他把纸箱放在办公桌上,随手从里面拿出一摞笔记本双手送到严校长面前:“这是我大学时的课堂笔记,箱子里还有,下面是我的课本,我想请您亲自辨别一下,这是不是都是假的。”   柳侠身后的人开始小声议论:“怎么回事啊?”   “把他的大学课本和笔记给咱们校长看,什么意思啊?”   “我怎么觉得这人态度有点嚣张呢?”   “就是啊,听口气好像咱们校长诬陷了他什么似的。”   ……   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身材比较高大强壮的男老师走过来,拍了柳侠的右肩一下,皱着眉头训斥柳侠:“你什么意思?没看见我们正在开会吗?”   柳侠还没说话,严校长摆手制止了他:“小顾,没事,是我约小柳来的,我刚才忘了。”   闵书记坐在严校长右手边,她拿走了上边两个笔记本,坐在她右边的男老师从她手里拿了一本过去看。   严校长面前放着一摞她们学校的稿纸,笔筒里插着好几支钢笔,柳侠拿过稿纸和笔,随手写了几行字。   他写的是工程测量和大地测量的定义。   他写完后推到了严文玲校长面前:“您可以对比一下,笔记和课本上的字迹跟这个是不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闵书记和她旁边的男老师站起来过来看。   严校长拿起稿纸,看了一会儿,很正式地对柳侠说:“对不起小柳,这件事,是我……”她找不到合适的措辞表达。   柳侠把桌子上的笔记本收回到箱子里:“没有签字盖章,合同没有生效,您想把工程给任何人都不算错,所以,不管您因为什么原因反悔,在这件事上我都没有理由指责您。   我不能接受的是那样的诬陷。   我的大学是我考上的,毕业证是我认认真真学习四年拿到的,我的测绘队虽然人数不多,但是有合法资质的。   我队里的老工程师,是**前的大学生,在一线工作了三十多年,参与过的大型工程不计其数,如果我接到工程,他会全程参与作业,而不像有些所谓的测绘公司,听上去技术人员很多,职称很高,但都是证件挂靠,干活的就那么一两个资历浅薪水低的年轻人。”   不知怎么回事,说到这里,柳侠忽然觉得自己很没意思。   本来只是想还自己一个清白,却说起了别人的是非长短,这是要把自己的人品降低到和那人一样的水平吗?   他顿了一下,抱起箱子对严校长说:“对不起,我太冲动了,耽误到您正常的工作,我很抱歉,我这就走。”   从学校出来,把纸箱放进后备箱,柳侠抬头看到已经开始逐渐变得遥远苍白的太阳,突然间觉得一片茫然。   他靠在车上,脑子里空荡荡,身体仿佛给抽了筋断了骨似的,没有力气,连路都不想走一步了。   猫儿的病还没痊愈,欠着几十万块钱的账,没有人脉,没有经验,揽不到工程,坐吃山空的日子能坚持多久呢?如果一直这样,不要说给猫儿攒出国留学的钱,连目前的生活水平都维持不了多久,还有那一年十万的挂靠费……   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传呼机“嘀嘀嘀”的叫声惊醒了他,他摁开看:好好开车,没什么大不了的,五哥。   柳侠抹了抹黄绿色小小的屏幕,笑了一下,转到车前,开门上车。   刚把车子发动起来,传呼机又响了:一个小工程而已,咱不稀罕,乖猫。   柳侠咧着嘴笑,把传呼机放在副驾驶座上,车子蹿了出去。   两分钟后,传呼机又响了:以后工程多着呢,总有咱的份,乖猫。   柳侠笑出了声。   又过了两分钟,传呼机又响了:咱重点大学毕业,咱怕谁,乖猫。   柳侠笑着自言自语:“个臭猫。”   两分钟后,传呼机继续响:以后咱挣大钱,气死他,乖猫。   柳侠大笑:“臭猫你写长篇小说咧?”他拿着传呼机,没再放下。   这次没等到两分钟就响了:小叔好好开车,早点回家,乖猫。   柳侠到锅洼村的时候,几个人都已经全副武装准备好了。   看见柳侠进来,几个人同时站了起来,浩宁问:“小侠叔,那个,合同又说好了?”   柳侠一愣:“啊?没啊,你咋会这样问?”   浩宁说:“那你咋这么高兴咧?”   “额……”柳侠窘得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昨天经过那么大的打击,害几个人白跑这么远,现在他的这幅模样实在有点不好解释,“我想着我就是坐人家家煤火台上哭也没啥用,干脆高兴点儿,咱不是去耍咧嘛,能去恁美哩地方耍不就该可高兴嘛!”   万建业呵呵笑着说:“我以前还真不知道,柳儿你心居然这么大。”   郭丽萍背起包往外走:“小柳说的对,咱们就是哭死合同也回不来了,那干嘛不高高兴兴的。”   柳侠把几个人送到皇宫门外,抢着买了门票,看着几个人进了皇宫大门,开车返回。   路上,他在一家百年老字号的卤品店买了小半个猪肝和两个猪肚。   猪肝对猫儿身体好,猪肚猫儿特别爱吃。   回到老杨树胡同,柳侠在门口刚把车子停好,就听见家里面一阵热闹,紧跟着,几个人大呼小叫地从家里冲了出来。   “小叔!”小莘第一个跑下台阶站冲到柳侠跟前,“小叔你咋一下到现在才回来咧?俺等你可长时间了。”   “小柳叔,我们来了。”楚昊站在大门边喊。   猫儿跳下台阶跑过来,把柳侠买的东西接过去。   柳侠揽过小莘,问楚昊:“你们什么时候到的?谁送你们来的?怎么不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接你们?”   猫儿说:“没人送,就他俩,你走不到十分钟他们就来了,我也叫他们吓了一跳。”   柳侠笑着逗小莘:“就您俩?您俩胆儿真大,这么远,不怕摸丢了?”   小莘抢着说:“楚伯伯不叫俺给你打电话,也不叫人送俺俩,他对俺三叔说,楚昊哥俺俩都上过学,认识字,要是从原城到京都这么远儿一点都会走丢,那丢了就丢了吧,养着也没啥用。”   这还真是楚远的风格,柳侠笑着对楚昊说:“你爸的教育方式真先进,直接跟国际接轨。”   猫儿说:“我将跟楚昊说了,楚伯伯绝对不是他亲爸。”   楚昊不急不慢地说:“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还要求过滴血验亲。”   柳侠看着楚昊跟楚远那一模一样永远不着急的表情,大笑起来:“那验了吗?结果怎么样?”   楚昊说:“结果就是我妈逮着我后脑勺来了两巴掌,我学习一直没柳岸好,就是因为那次被打傻了。”   几个人嘻嘻哈哈回了家,一过月亮门,柳侠就闻到一股炒菜的香味,走过东厢房,他看到厨房里程新庭颠着个大炒勺在炒菜,柳凌好像在洗菜。   猫儿说:“我给俺五叔打电话说小莘跟楚昊来了,俺五叔两节课上完就跑回来了。”   柳侠能想到,因为柳凌今天下午没课。   程新庭隔窗看到柳侠,一边从容地炒着菜一边说:“再炒一个青菜就好,你们洗下手准备吃饭吧。”   柳侠答应着,准备去书房先给曾广同打电话。   猫儿一看就知道他打算干什么:“小叔,电话我已经打过了,怀琛伯伯当时就过来给他们俩哩护照跟其他东西都拿走了。”   柳侠一激灵:“那,你没跟胖虫儿他爸说将军驿中学那工程黄了的事吧?”   猫儿说:“我没说,程叔叔说了。”   柳侠一下子觉得自己的脸都丢到喜马拉雅山上去了。   他从来不是个爱吹牛的人,这次却因为将军驿中学那个工程前期有点太顺了,他有点过于乐呵,和曾广同打电话的时候忍不住就嘚瑟了几句,他其实没别的意思,就是知道曾广同太希望他们能在京都生活得好,所以想让他放心,想让他也跟着高兴高兴,可现在……   猫儿拉着柳侠的胳膊:“没事小叔,怀琛伯伯说,做生意遇到这种事情很正常,跟他卖东西一样,一个人价钱、成色都问过了,也试戴过表示非常满意,把钱包都拿出来了,他这边也都准备好数钱了,结果人家忽然就说要再考虑考虑,一拍屁股就走人了,生意成不成的就这么简单。”   柳侠心里本来是有点讪讪的,但看到猫儿因为和楚昊、小莘玩耍打闹微微泛起一点红晕的脸蛋,心里立马舒服了:“也是唦,咱去买衣裳啥哩,也经常是砍了半天价最后跑了唦。”   程新庭出来招呼大家开饭。   柳侠发现,即便不加自己刚刚买的卤味,柳凌和程新庭今天准备的这一桌饭也够丰盛了。   柳侠心里想,最近这段时间,不说其他花销,光说吃饭这一项,五哥的工资恐怕就不剩啥了,我还是得想办法找工程,找不到工程也得找个啥活儿先干着,能挣多少是多少,先给五哥减轻点压力。   第二天,柳凌没课,他吃过早饭开车去锅洼村送卜鸣几个人去皇家园林,让柳侠在家陪猫儿。   柳侠却在他离开后半个小时就骑着自行车出来了。   将军驿区政府机关大部分都要签新址,柳侠不相信他们前期的测绘部分都签出去了,他想趁着这几天家里有小莘和楚昊陪着猫儿,自己抓紧时间出来跑跑。   可到十一点半,他找了七个单位,一无所获。   不是测绘的部分都被签出去了,而是因为划了新址的很多单位资金不足,新址的建设一时半会儿都还提不到议事日程上来。   房子人家都还没打算盖,测绘又算哪根葱哪瓣蒜?柳侠每次都被直截了当地拒绝。   接下来的几天,大家都在替小莘和楚昊的签证焦急。   现在这个季节,是德国风景最美的时候,再晚,到了冬季,冰天雪地的,就没什么好看的了,虽然小莘和楚昊去的真正目的并不是旅游,但费这么大力气出国一次,大家都希望他们能够尽可能多的体验外面世界最美好的东西。   不过大家都知道签证这事很难办很麻烦,所以再着急他们也没办法,只有等着。   柳侠每天吃过早饭就出去,下午四点左右回来,回来就张罗着做下午饭。   他前三天跑的是将军驿区,后来根据记忆里严校长说的今年京都市打算扩建或选址重建的学校的名字,一个一个挨着去找。   可到小莘和楚昊签证办好那天,他依然没能揽到一个工程,连一个有点意向的承诺都没有。   把小莘和楚昊送上飞机,回家的路上,柳侠和猫儿直接拐到了锅洼村。   卜鸣、万建业几人已经到京都十天,比较有名的景点基本都已经看过了,今天大家就没有出去。   柳侠和猫儿帮郭丽萍做好晚饭后准备离开时,卜鸣说:“小柳,差不多了,这个时候我们回去,说工程干完了,没人会多想的。”   其他几个人跟着附和。   虽然房子租的是一个月,他们现在走房东也不会给退钱,听起来好像走了挺亏的,但几个成年人都在知道,房租其实不算什么,供应他们五人的吃喝拉撒和每天的门票,那才是大头呢。   猫儿同意卜鸣的说法,但他怕柳侠心里难受,所以就什么都没有说。   柳侠先问了柳凌的意见,又给马千里打了电话,两个人都赞同让卜鸣他们先离开京都回家。   放下和马千里的电话,柳侠给猫儿说了一声,就开车出去了。   他和好奇心特别旺盛的关强和浩宁排了大半天的队,买到了次日晚上十点钟那趟他们最喜欢坐的车次——京都和原城之间对开的快车。   柳侠给卜鸣和郭丽萍买了硬卧,关强和浩宁硬座,万建业没票,他跟拉仪器的车子一起走。   关强和浩宁的硬座是他们俩自己坚持要的,两个人说,以前看到电影里坐火车的人,他们就非常非常羡慕,现在终于有机会,他们希望经历一次乘坐火车的标准经历。   卧铺什么的,他们以前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东西,所以也没什么向往。   两个人觉得只是躺八个小时和坐八个小时的区别,就要多付好几倍的车票,十分不划算,打死都不能干那种败家的事。   第二天中午,柳凌、柳侠和猫儿三个人,跟卜鸣他们五人一起吃了顿丰盛的午饭。   饭后,他们开始往柳侠租来的小货车上装仪器。   三点钟,万建业跟着车先走了。   晚上七点,柳侠开车送卜鸣他们几个到京都火车站,猫儿陪着一起去,然后两个人陪着卜鸣他们一直呆在候车厅。   九点半,柳侠和猫儿看着卜鸣他们四个人检票进站。   几个人的身影一离开视线,刚刚还有说有笑的柳侠突然就有点蔫。   猫儿拉着柳侠往外走:“走小叔,快十点了,咱要是回去老晚五叔该操心了。”   柳侠知道小家伙硬挤上车跟来就是想回程的时候陪着自己,心里暖乎乎儿的,他不想让猫儿跟着自己低落,马上打起精神,拉着猫儿往停车场跑:“起风了,跑快跑快,快点回家钻被窝儿。”   两个人刚跑出几步,柳侠的传呼机响了,是柳凌呼叫他:最快的速度给严校长回电话:*******。   柳侠和猫儿面面相觑:“这是啥意思?”   猫儿看着柳侠思索了大约五秒钟,拿过柳侠的传呼机说:“那儿有公用电话,我去回,小叔你去给车开出来。”说着就跑了。 第284章 柳暗花明   柳侠从停车场出来,直接把车开到了那一溜公用电话亭边,可他把电话亭挨个看了一遍,却没能找到猫儿。   因为每个电话亭里都有人,柳侠以为是猫儿来的时候没有空闲电话,去别的地方找了,他怕两个人走岔,不敢乱动,就站在马路牙子上左顾右盼地等。   此刻,猫儿正将自己轻盈灵活的身体发挥到极致,像一条灵动的小鱼一样在候车大厅的人群间飞快地穿梭向前。   还有十分钟就到发车时间了,**次列车的检票口已经空了下来,只不时有一两个来晚的人急匆匆地通过进站。   猫儿在一个夹着公文包、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中年男人刚刚进去的时候冲过来,他冲到了检票员跟前,把一个东西拍在检票员伸出来的手上:“阿姨我要找人不是逃票钱押在您这儿一会儿出来您再还给我谢谢。”   猫儿全程没有减速,所以说这句话的最后几个字时他已经跑到了通道连接站台的楼梯上。   “哎……回来,哎哎你,小童,抓住那小孩儿。”检票员对着通道扯着嗓子吼。   那个叫小童的年轻女孩子转身追了下去。   街头。   柳侠一个一个挨着问停留在电话亭附近的人:“请问,您刚才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穿着牛仔裤大红色连帽衫的男孩儿吗?连帽衫这儿有几个不规则的几何图案。”   他连问了好几个人,得到的全都是摇头:“没注意。”“没看见。”   柳侠心里有点发毛。   猫儿一步好几个台阶,跳跃着冲下长长的楼梯。   楼梯口跟前的是第十车厢,猫儿记得很清楚,关强和浩宁是十九车厢,卜鸣和郭丽萍是第三车厢。   他跑到十一车厢中部就开始大声喊:“关强哥浩宁哥,您俩快拿着东西下来,今儿先不走了,快点儿,我还得去找卜工跟郭阿姨咧。关强哥浩宁哥,您听见没?快点下车,咱今儿不走了。”   前面一个车窗伸出个脑袋,是浩宁:“猫儿?真哩是你?猫儿你说啥呀?你再说一遍。”   猫儿急得直蹦,对着浩宁又招手又叫:“快下来,可能有工程干了,您今儿先不走,哎,阿姨,我不上车,我就是找人,你看,你看从车窗里伸出头的那俩人,那是我哥,我是来叫他们赶紧下车,我们今儿不走了,浩宁哥关强哥,您快点下,阿姨,您别拽……”   穿着铁路制服的小童姑娘喘着大气拽着猫儿的袖子:“你没票……就进站,你,你,你这种行为……呼……你这种行为……什么阿姨,我才,我才……”   猫儿回头,看到关强和浩宁已经背着包下来了,便用力想从小童手里挣脱出来:“不是阿姨,我看错了,姐姐,姐姐你放开我,我不会上车的,我爷爷和阿姨还在卧铺车厢,我得快点去叫他们,车快开了。”   小童听清楚了猫儿的话,同时也看出他确实没上车的意思,但她是刚来上班的,让她追人的大姐平时很厉害,所以她犹豫着还是没放手。   猫儿急了,身子一矮、左胳膊一翻,人就从连帽衫里脱身出来。   猫儿撒腿就跑,边跑边扯着嗓子喊:“卜工,卜爷爷,郭阿姨,你们快下车;卜工卜爷爷郭阿姨,咱可能又有工程干了,你们快下车……”   ……   柳侠在街头急得快发疯的时候,郭丽萍拿着传呼机跑了过来:“小柳,柳岸让你快照着这上面的电话号码打回去,对方姓彭,和严校长是朋友,严校长现在跟他在一起,他们在等你电话呢。”   柳侠看到郭丽萍,心里诧异,但他最关心的是:“我家柳岸呢?他在哪儿?他怎么了?”   郭丽萍看到柳侠压根儿没听出她话的重点,有点着急:“柳岸为了进站叫我们先别走,冲了人家检票口,现在和卜工他们几个正在候车厅跟人家工作人员缠嘴呢,他没事。   他就是快要急死了,让你赶紧回电话,那个姓彭的手里有工程,严校长把你介绍给了他,让你们俩自己谈,柳岸怕又因为一点时间差把事给耽误了,让你别管他,先回电话。”   柳侠知道猫儿没丢,心一放松,马上意识到了郭丽萍在说什么,他浑身都热了一下,有点不敢相信,但看到站在眼前的郭丽萍,他知道,他应该没听错。   柳侠跑进一个电话亭,对着传呼机,手有点发抖地拨电话。   候车厅内。   猫儿、卜鸣、关强、浩宁四个人被几个身穿铁路制服的男男女女和一大群穷极无聊的旅客围着。   猫儿一脸明媚又真诚的笑容在跟人解释:“……叔叔阿姨,我是真的没办法才直接跑过去的,要不车就开了,那我爷爷和哥哥他们明天还得再拐回来。   叔叔阿姨姐姐,你们都是铁路系统的,肯定知道,在原城买票比京都还难呢!嘿嘿,阿姨对不起哦,我刚才真不是不尊重您,我是真的太着急了,阿姨您别生气了,要不这五十块钱您拿去买点好吃的压压惊解解气。”   被猫儿拍了一张钱的中年女检票员说:“啧啧,你这孩子嘴可真够甜的,着急了你还知道给我一张五十的?真着急你怎么不慌忙中给我张一百的呢?”   猫儿十分乖巧纯良地对着检票员笑:“嘿嘿,阿姨,我最大的一张就是五十,要不我把钱包拿出来您看看?”   ……   柳侠和郭丽萍进来的时候,候车厅的冲岗事件已经圆满解决,猫儿正笑着跟车站的几个工作人员挥手告别。   猫儿刚才跑的猛了,这会儿小脸又泛起了红晕,看见柳侠,他叫着“小叔”跑了过去。   柳侠看猫儿平平安安的头发都没少一根,心里顿时踏实了:“怎么说的?罚款了吗?”   猫儿小脸一扬:“怎么可能?我这样的大帅哥出马,两句话就搞定了。那几个阿姨刚才还提醒我记得快点去退票呢,走小叔,火车刚开,咱还能退百分之三十的钱呢。”   柳侠给了猫儿后脑勺一下:“脸皮怎么越来越厚?你听谁会自己说自己帅?”卜鸣和浩宁关强正好走到跟前,柳侠接过浩宁手里卜鸣的大背包,“卜工,事儿还没准儿呢,又把您折腾回来了。”   卜鸣笑笑:“没事,我闲着也是闲着,全当饭后百步走了,就是车票可惜了。”   猫儿嘿嘿笑着拉起柳侠:“没事卜爷爷,还能退点呢。卜爷爷浩宁哥关强哥,我跟小叔去退票,你们去电话亭那儿等我们。”   柳侠和猫儿退完票,把人重新送回锅洼村的时候,已经快凌晨十二点了。   考虑到今后肯定还要来京都干活,卜鸣他们几个的铺盖本来就没带走,都卷好了放在各自的房间里,说好了柳侠明天有时间过来拉回老杨树那边放着的,现在正好。   路上柳侠已经把情况跟几个人说了。   国大附中的校长彭文敏,和将军驿中学的严文玲校长是大学同学,也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严文玲校长因为被教育局一位领导压着和另外的测绘队签订了合同,失信于柳侠,心里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尤其是柳侠在明知道工程已经易主的情况下,还那么认真地拿着自己的大学课本和课堂笔记去找她,证明严校长无奈之下随口借用巩运明所说的“几十块钱就能买到的毕业证”的真实性,让严校长愧疚之余对柳侠更是多出了些欣赏和类似于长辈的关怀。   今天晚上,严校长和彭文敏校长因为私事见面,严文玲就跟彭文敏提起了这事。   结果,彭文敏说,他弟弟彭文俊和朋友申请开办私立中学的三十公顷土地刚刚批下来,正在进行设计,不行就让柳侠给做测量,让严文玲校长把这心病给结了。   严文玲和彭文敏相交多年,和她的家人也都很熟,她当时就联系了彭文俊。   彭文俊要求和柳侠接触以后再做决定。   柳侠和彭文俊在电话中约定,明天早上八点,两个人在彭文俊家里见面。   关强和浩宁经过这几天的事已经锻炼出了点抗打击能力,两个人决定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反正吃喝住行都有人包圆,他们只要听命令干活就好。   郭丽萍这回有点担心:“小柳,你觉得成功的可能大吗?”   卜鸣替柳侠回答:“这事小柳做不得主,主动权在别人手里呢,咱们等着就对了,也就是多呆两天,比成了咱们再捯饬回来强。”   柳侠在另外几个人面前硬扛着,举重若轻,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他会努力去争取,但对结果并没多么在意,其实他心里压力山大,他心里一直在想,如果这次仍然拿不定工程,他怎么跟几个人开口说。   猫儿知道柳侠心里乱,怕柳侠把车开沟里,所以从锅洼村出来是他开的车,他一边开车还一边满不在乎地安慰柳侠:“都黄了一回了,再黄一回能咋着?黄黄黄黄他们就习惯了。考大学这种事还是自己当家咧,关强跟浩宁哥他俩还不是都没考上?何况做生意,还是别人说了算这种事儿。”   猫儿说的都是大实话,可这回对柳侠没用,他还是一晚上都没睡着。   第二天早上他不到四点半就起来了,结果柳凌一直留心着他的动静,跟着起来,让他再去睡会儿,柳凌自己煎药做饭。   柳侠不干,跟柳凌一起做着饭,商量自己去见彭文俊的时候穿什么衣服。   柳侠为了自己拉项目找工程做了很多准备,包括看杂志上的谈判技巧和注意事项什么的。   杂志上说,整洁的仪表会给对方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穿得正式讲究会让对方感觉到你的重视,从而让人觉得你比较有诚意。   和严文玲校长接上头那天柳侠是去广撒网撞大运的,能和严校长几句话达成共识偶然的成分比较大,柳侠提前没想那么多。   等正式开始谈,他和严校长已经见过面了,心理上已经很放松,严校长言谈举止又平和慈祥,和自家母亲、大嫂有点像,柳侠就把这些规矩彻底给忘了。   可彭文俊不同,严校长在电话里暗示柳侠,彭文俊可是在国外呆了十来年,做为成功人士回国创业的,肯定是非常时尚精英的类型,和这样的人打交道,肯定要把自己捯饬得上点档次才好。   柳侠洗完菜,抓紧时间冲了个澡,用香皂使劲把脸搓巴了两遍,然后对着镜子发愁自己的脸太黑,即便把头发全部抿上去再抹点雪花膏,也没有电视剧里那些白领一族油头粉面的精英气质。   柳凌看着柳侠瞎折腾,也不阻止,就是看着他微笑。   柳凌知道柳侠这是在巨大的压力之下有点手足无措了,他也知道,自家幺儿是个比赛型选手,不管事先心里多没谱儿,等上了场,柳侠就会抛弃所有杂念,灵感四溢,越战越勇。   猫儿五点半起床,柳侠看着他喝了药,马上让他给自己参谋着穿衣服。   他决定穿自己最不喜欢穿的西装。   柳侠的两套西装都是毛建勇强买强卖来的,内部价还比荣泽最上档次的服装店里最贵的衣服要贵不少,一套黑蓝色,一套浅灰带暗格子,都有配套的衬衣领带,黑蓝的配浅蓝色衬衣,深蓝领带;灰色配同色的衬衣和领带,只是格子的纹理方向不同。   毛建勇把衣服发给柳侠的时候,在电话里说,这是他所代理的品牌的那位国际名模代言人所穿的当季主打款式的标准搭配,帅气到让人想哭,柳侠穿上肯定也会有同样的效果。   柳侠坚信自己穿上即便不能把人帅哭也会是非常非常帅的,不过他一次也没穿过,他觉得那是新郎官衣服,平日里穿着傻的要死。   猫儿和柳凌帮忙折腾了半天,柳侠最终决定穿那套黑蓝色西装。   柳凌帮他打领带。   柳侠难受得龇牙咧嘴,说一系上领带他就喘不过气,有上吊的感觉。   不过柳凌和猫儿这回都没心软,随便他怎么说,硬是把领带给他打好了。   七点钟,柳侠带着猫儿开车从家里准时出发,七点四十来到了欧陆世家,两个人把车停在彭文俊家所在的八号楼下面等候,七点五十五,柳侠才上楼,看着传呼机差半分钟八点,敲门。   柳侠敲门的时候还浑身僵硬,等门打开,一个和柳川年龄差不多、穿着灰蓝格子家居服的男人站在面前,明媚的笑容一下就出现在他脸上,他说:“您好,我是柳侠。”   对面的男人微笑着把门全部打开,并侧身让开路:“我是彭文俊,进来吧。”   其后的过程顺利的让柳侠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和彭文俊在十五分钟内就确定了合作的意向。   不过,彭文俊说,和口述相比,他对文字的记忆和分析力更好,所以他让柳侠手写一份合同样本,他看过之后,如果没问题,小区大门口就有文印店,打印后马上就可以签合同。   合同内容柳侠滚瓜烂熟,二十分钟后,一份整洁漂亮的手写合同样本放在了彭文俊面前,里面连空着等待填写双方名称和数额的横线都规规矩矩,长短一致。   彭文俊仔细地看了一遍,最后评价:“嗯,文玲大姐没夸大,你这手字是真漂亮,从小练的吗?”   柳侠说:“嗯,我们家是山里的,没电,也就没有其他娱乐,所以我们家的孩子小时候除了漫山遍野的玩,就这一件正事可做。”   彭文俊笑着说:“我也练过几天字,因为生在京都,诱惑太多,刚把横平竖直写的有点模样,就撂下了,现在字写得还是跟狗爬似的。”他把样本递给柳侠,“你下去打印吧,打印好我们马上就签合同,你的人下午就可以进工地了。”   柳侠进了电梯开始无声地大笑,见到站在车外等候的猫儿,他抡起小家伙转了几个圈:“嗬嗬——,真的要签合同了,真的要签合同了,哈哈,乖猫,走,打印合同去。”   彭文俊说的文印店,就在出了小区大门往西三十米,标牌写的是“自立广告文印店”。   柳侠和猫儿一进去,快乐的心情立马打了个对折。   曾怀珏坐在正对着门的大桌子后面,正对着抱着一大卷红色尼龙布的高玉珍发脾气:“……我要做锦旗,你看见谁做锦旗用尼龙布?你能干一样有眼色的事不能?他妈的就你这没一点眼力劲儿的样子,生意能好才他妈出鬼……”   柳侠和猫儿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本来一脸憋屈的高玉珍看到他们俩,马上堆起了笑容,手忙脚乱地把尼龙布放下:“你们,你们想做点什么?我们店里什么都能做,名片,锦旗,奖状,横幅,版面……”   曾怀珏好像根本不认识柳侠和猫儿,对着高玉珍打断了她:“你怎么那么多废话?你问一下他们想做什么不就完了?”   柳侠笑着对高玉珍说:“我想打印一份合同,一式两……五份,要铅印。”   曾怀珏垂着眼睛收拾着眼前的东西:“你到底打印几份说清楚,我不缺那几份打印的钱,不需要你们可怜。”   柳侠说:“怀珏哥,我没那意思,签合同是件很严肃的事,不能在合同文本上涂涂改改,我多备用几份,是以防万一。”   高玉珍惊讶地看着柳侠和猫儿:“你们……认识?”   柳侠和猫儿不知道怎么回答,有点犹豫。   曾怀珏阴阳怪气地说:“这就是柳侠和柳岸,就是他们的父亲对老爷子有大恩大德,需要曾家以后子子孙孙都匍匐在地地供奉着。”   本来因为曾广同一家的情分决定忍着气的柳侠和猫儿同时炸了。   柳侠说:“俺伯当初收留曾大伯,是因为曾大伯的上辈对他有恩,同时也是因为他看不下那些人平白折腾一个没有犯罪的人,我们家的人从来没想过那是什么大恩大德。”   猫儿说:“你腿有病,脑子跟心也有病啊?我们就是来打印个东西,谁没事老想着可怜你?你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时时刻刻惦记着你的腿呢?你有那么重要吗?你以为你谁呀?”   他说完,拉着柳侠就走:“走小叔,京都的文印店多了,谁没事受他这窝囊气。”   两个人走出来,高玉珍也跟着追了出来:“柳侠柳岸,你们等一下。”   柳侠和猫儿停了下来。   高玉珍陪着笑,无奈地说:“他身体不好,心眼窄,你们看在胖虫儿他爷爷面子上,别跟他计较。”   柳侠也十分无奈:“嫂子,我们没计较,可怀珏哥他……,我们……”   高玉珍伸手把合同草稿拿过去:“你们俩在外面等着,就这两张,没多少字,一会儿就好,好了我给你们送出来。”   看着高玉珍进屋,猫儿吐了一口气:“小叔,你说,高阿姨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嫁给他呢?”   柳侠说:“命不好呗,当初瞎了眼呗。”   猫儿嘟嘟囔囔地说:“结婚真不美,万一不小心找个打锅货,得倒霉一辈子。”   柳侠扒拉着猫儿的头发说:“你不会孩儿,你有福,肯定会找个最好哩媳妇。”   猫儿怒视柳侠:“我都跟你说多少回了,我不结婚我不娶媳妇,你还说,我今儿最后一回警告你哦小叔,你要是敢再跟我说一回娶媳妇,我就离家出走。”   柳侠揽过猫儿的肩膀嘿嘿笑:“中中中,不结婚不娶媳妇不找打锅货,咱就这样美滋滋哩当个光棍儿汉过一辈子。”   猫儿抱着柳侠的腰晃荡:“嗯,就咱俩。”   高玉珍说的很快,还真就很快,不到十五分钟,她就拿着订的整整齐齐的合同出来了:“给,你们仔细看看,看有错的地方没有,如果没有,我再出一份就可以了。”   柳侠和猫儿逐字逐句看了一遍,没有错。   高玉珍回去又打印了一份出来。   柳侠准备付钱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要的是五份,他说:“嫂子……”   高玉珍说:“我在电脑里存着呢,万一写错了再来打,没错就别浪费了,那么好的纸,打完了不用也挺可惜的。”   柳侠打开钱包说:“谢谢嫂子!”   高玉珍推着柳侠和猫儿往大路的方向推:“走走走,你们这是打嫂子的脸呢,就是几张纸。”   高玉珍手劲儿还蛮大,猫儿被推得一溜儿趔趄,柳侠扶着猫儿想拿出二十块钱。   高玉珍却迅速转身,跟他们摆摆手就进店里去了。   柳侠和猫儿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跑着回到了小区。   十分钟后,合同上已经签上了柳侠和彭文俊的名字,盖上了“中原省地质局直属水文勘探测绘大队一分队”和“京都市京华私立完全中学”的章。   柳侠拿着合同,还是有点不敢置信,他问彭文俊:“这就好了?就这么简单?”   彭文俊说:“我需要测量,你能提供我需要的,我们对彼此满意,愿意合作,接下来,不就应该这么简单吗?”   柳侠点头:“对,本来就应该这么简单的。” 第285章 庆祝   柳侠和猫儿从彭文俊家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公用电话。   他们第一个电话打给柳凌。   虽然柳凌从来没一句劝慰的话,对柳侠能不能揽到工程看起来好像完全不介意,但柳侠和猫儿都知道,柳凌有多操心柳侠的事,他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想办法减轻柳侠的压力。   最近两个月,柳侠除了猫儿的医药费,几乎不用为家里花一分钱,柳凌为了不让柳侠花钱,提前把家里衣食住行所有的需要都安排好了。   猫儿现在身上正穿着的衣服,就是柳凌买的,橙红色裤线的传统牛仔裤,大红色的运动绒里连帽衫。   柳凌非常理解柳侠的想法,柳侠因为猫儿的病,变得有点迷信,他不让猫儿穿过于素净的衣服,所以柳凌给猫儿买的内裤都是红的,上衣外套也都是生机勃勃的颜色。   柳侠最近刚刚添置的两套秋装也都是柳凌自己做主给他买的,价格和毛建勇推荐的不能比,但柳侠穿上都很合适,舒服漂亮。   柳侠和柳凌在暑假前就听柳凌说过,警官大学今年要效仿其他大学,办两个收费高昂的培训班,给公安系统那些有一定地位但学历拿不出手的领导镀金,国庆节后正式开课,一期三个月,柳侠和猫儿当时都不觉得那和柳凌有多大关系。   可直到前几天,猫儿和陈震北通电话的时候才知道,柳凌最近两周没有课的日子也总是找理去学校,是因为他主动申请担任了培训班的体能教官。   离考研只有两个月了,柳凌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他这样做,毫无疑问是为了那一周四节课的课时费。   乍听起来,一周增加四节课对年轻的柳凌应该根本不是问题,但那四节课打乱了柳凌一直以来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作息时间。   柳凌每天上下班在路上要用去三个多小时,回到家后又坚持帮柳侠做家务,每天能用到学习上的时间很有限,猫儿晚上十点睡觉前要喝一大碗牛奶,所以凌晨一点左右总要起来撒泡尿,几乎每天,柳侠陪着猫儿起来上卫生间的时候,柳凌房间的灯光都还亮着。   以前,柳凌每周没有课的那两天,如果学校没有特殊的事,他会在家里安心复习,现在,柳凌必须每天到校,柳侠和猫儿都觉得柳凌比高三学生还辛苦。   所以柳侠和猫儿都觉得,柳侠能揽到工程,最立竿见影的好处就是可以减轻柳凌的压力。   柳凌听说合同已经签了,高兴地说:“我今儿尽量早点回去,晚上多做俩菜,好好给你庆祝一下孩儿。”   柳侠傻笑:“中,我再买瓶酒,咱喝一杯。”   第二个电话打给马千里。   柳侠刚说完,马千里在那边就朗声大笑:“哈哈哈,我就知道你小子能成,姓彭的小子太上道了。”   柳侠却有点不好意思:“就是那些仪器,还得麻烦您找人再给送回来。”   马千里说:“只有有工程,这就不算个事儿,等着吧,我现在就给建业打电话,今儿晚上东西就到了。”   第三个打到荣泽家里,大哥和大嫂住在那里伺候三嫂。   没想到,除了被柳魁一通夸,柳侠和猫儿还得到个不算太意外的好消息,柳川昨天参加自考,已经考完了《高数》,他估计自己能得七十到八十分。   这个成绩在成人自考里已经算相当不错了。   猫儿兴奋地对柳魁说:“那大伯,你给俺三叔庆贺庆贺呗,俺五叔今儿黑就给俺小叔庆贺咧,俺还打算喝酒咧,我一会儿去买几个高脚杯,一碰,干杯,嘿嘿,可美。”   柳魁笑起来:“孩儿,您还使高脚杯喝酒咧?哎呀,真是越来越洋气了。”   猫儿美得不行:“等俺回家,给咱家也买点高脚杯,咱家过年哩时候喝酒都使,肯定可美。”   柳魁在那边大笑:“可别孩儿,我估计轮不到喝酒,小雲跟小雷俩孬货就得给打完了。你好好养病孩儿,家里你别操心,等您三叔考完回来,我跟您娘给他做顿好吃哩。”   猫儿忽然想起晓慧赔偿的事,问柳魁。   柳魁说:“我跟您大爷爷您奶奶,还有您三叔三婶儿商量了一下,咱不要啥赔偿了,他们给您三婶儿住院这一摊子结清就妥了。”   猫儿有点低落:“那家耍死狗咧是吧大伯?”   柳魁说:“也不完全是,他们那车是几家凑钱买哩,本儿才将挣回来没几天,手里还没攒几个钱咧。   那家俩老哩不是东西,一出事,啥都推儿媳妇身上了,他们啥都不管,那女哩以后自己带俩孩儿,大哩十岁,小哩四岁,能认下这个账就算不赖了,换个人,没准儿就彻底给你耍死狗了。”   猫儿骂了一句:“都老了还恁孬孙。那,那女哩打算给人家吴老师多少钱?人家可是一辈子都起不来,成个瘫子了。”   柳魁说:“还没说好咧,吴老师她男人要十万,那女哩说最多给一万,再多,她宁愿去坐监狱,反正她以后带着俩孩儿也没法活了。”   放下电话,柳侠和猫儿心里都有点不忿,晓慧又是缝针又是骨折,受那么大罪,就把住院费给了就算了?   可他们俩也知道,老家那边很多都这样,一旦儿子没了,婆家对年纪不算太大的儿媳很快就会翻脸,女人如果不是特别强硬,能打能闹,以后可能连个家都没了。   婆家要把她赶走,离开了十来年的娘家也不再是自己的家,说起来,这个女的也蛮可怜。   柳侠和猫儿情绪低沉了一分钟,很快就想到,就是那家不赔钱,他们现在也有能力让晓慧得到很好的治疗,自己家三嫂(三婶儿)没事就好。   再想想柳川良好的考试情况和刚刚签到的合同,俩人很快就又恢复了傻乐呵的状态。   猫儿又拨通了曾广同的电话。   曾广同的反应和其他几个人一模一样,他最近非常非常忙,已经半个月没到老杨树那边去了,但今天,他不假思索地对猫儿说:“孩儿,黄昏您就做点稀饭,其他不用管,爷爷带菜和酒过去,咱晚上喝酒给您小叔庆祝。”   打完了最重要的几个电话,柳侠和猫儿开车先来到了工程所在地。   京华私立中学在京大西北约五公里的地方,三十公顷的土地其实不在一起,隔着一条马路等分成两个校区。   这里原来的住户应该就不多,现在已经彻底没人了,只留下几排被推倒后尚未来得及清理的平房的废墟和秋风中独自摇曳的各种树。   猫儿一下车就开始撒欢,他嘴里“噢嗬嗬”地大叫着,展开双臂,转着圈地跑。   柳侠双手插兜靠在一棵老榆树上,眯着眼睛,嘴角翘翘的,远远地看着远处神采飞扬的少年。   五年前,不到十岁的猫儿和他吃完夜市回家,也是这么快乐地在他眼前肆意地快乐奔跑,那时候,小家伙还是个真真正正的小孩儿,他以为他和小家伙那个时刻的幸福将成为永恒。   现在,小家伙已经长这么大了,依然在他面前快乐地奔跑,他却没有了曾经的自信,埋藏在猫儿身体内炸弹并没有真正被解除,他梦里都在担心他可能会失去自己的宝贝。   他必须得更努力,钱不是一切,但他挣的钱越多,他的宝贝的生命和幸福才能得到更大的保障。   猫儿跳上了一堵没有完全被推倒的墙上,旁边是一棵叶子全都变成金黄色的大杨树,他把手握成喇叭状对着柳侠大叫:“小叔,你过来呗,站这顶上吹着风,可美。”   柳侠吹起口哨,溜溜达达地往他跟前走。   猫儿却老远就跳了下来迎着他跑过来,到了他跟前,跳起来挂在他背上:“小叔,你看那个杨树多好看,叶儿跟咱家哩榉树叶样,金黄金黄哩,咱回家搁咱哩后院照个相吧?咱俩都快两年没照过相了。”   柳侠一想,还真是,他去年春天去栖浪水库前跟猫儿一起照过两张相,他一走大半年,回来后猫儿就生病了,俩人再也没心情照过相,以前他和猫儿可是没事就拍两张的。   他把猫儿往上边托了托:“咱今儿后晌就去买个相机,以后一天三张。”   “嘿嘿!”猫儿搂着柳侠的脖子傻笑:“我就是老高兴瞎想咧,咱没事买相机干啥,咱又不是没。”   柳侠说:“有,没搁咱跟前,不是跟没一样?你不想跟小叔多照点相?小叔可是可想跟你多照点,等以后咱老了,慢慢翻着相册看。”   猫儿说:“我当然想啊,咱现在不是没恁多钱嘛,等有钱了咱再买相机。”   柳侠走到他刚刚站着的墙上,转身让他站上去,自己也跳上去站在他身边,看着猫儿的脸:“嗯,就是怪美,咱要是搁这儿照相,就给照片起了名字,废墟上的帅哥们。”   猫儿乐得大笑。   柳侠也跟着大笑,他看着猫儿粉红色的脸蛋儿,心里想,孩儿肯定会完全好,跟我一起活到一百岁,一定会。   两个人跟二傻子似的在废墟上上蹿下跳玩上了瘾,一直到两个拾荒人感到好奇跑过来看他们,两个人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傻。   柳侠猛然想起来自己忘了事,拿出传呼机一看,十点半了。   他拉起猫儿就跑:“过点儿了,赶紧去吃你哩鸡蛋。”   两个人跑回车里,柳侠拿出一个保温杯,从里面倒出两个鸡蛋。   猫儿剥鸡蛋,柳侠开车,两个人来到一个小卖铺跟前,猫儿下车买了两罐酸奶,就着鸡蛋吃。   猫儿一罐半酸奶,一个鸡蛋再加一个蛋黄。   柳侠半罐酸奶,一个蛋白。   看着猫儿吃饱喝足,柳侠去买了五斤肉,其中有三斤打成了肉馅儿,然后两个人直奔锅洼村,他们得给留在那里的几个人报喜。   听到柳侠已经签了合同,明天万建业和仪器一到,他们就能开工了,几个人都喜气洋洋的。   郭丽萍决定包饺子庆祝。   猫儿中午的药就装在保温杯里放在车上,不担心会耽误猫儿吃药,柳侠高兴得动手帮忙,让猫儿去跟浩宁和关强玩去。   柳侠帮忙剁完了葱和姜末,刚动手开始和面,猫儿拿着传呼机进来了,冬燕的传呼,让他们回电话。   柳侠腾不出手,房东家也没电话,猫儿跑出去找公用电话回。   十来分钟后,猫儿回来了。   冬燕说,他们接的这个活儿,工地离小柳巷比老杨树胡同近多了,她已经让顾嫂把被褥都晒上了,柳侠和猫儿这些天就住在曾家,顾嫂每天会给他们做饭,帮忙煎药,猫儿不用每天中午喝半热不冷的药汤,还能好好歇个午休。   柳侠有点纠结,觉得自己都有房子了,还长时间住曾家,不太好,而且,顾嫂是曾家的保姆,又不是他们的,他们让人家做饭什么的不合适。   猫儿说这话他已经跟冬燕说了,冬燕说,自从胖虫儿去了柳家岭,他和怀琛除了早饭,基本都是在外边吃,曾广同也不经常在家吃饭,顾嫂一直挺不安的,觉得曾家其实根本就不需要她,所以冬燕跟她一说想让柳侠和猫儿过来住,顾嫂特高兴。   柳侠想了一下,让猫儿去给冬燕回话,他们中午回曾家,晚上回老杨树住。   柳侠考虑的是,中药汤本来就不好喝,在保温杯里放几个小时后比刚煎出来的更难喝;还有,猫儿每天肯定不能吃工地上的饭,虽然郭丽萍做饭挺好,但猫儿现在的食谱是有讲究的,要单独做;最重要的是,猫儿中午必须睡觉,在工地或车上睡眠质量肯定受影响。   吃完午饭,柳侠和猫儿回到老杨树胡同,两个人。   两个人老远就看到了站在王德邻家门口的年正涛。   王德邻家的工程前天全部完工,接下来就是室内装修,柳侠和猫儿估计,那需要的时间可能比改造房子更长。   年正涛就是在等柳侠和猫儿,他说,王德邻现在在魔都,大概一个星期后回来,天气预报说最近几天可能大风降温,王德邻不想回到家凉冰冰的,所以,让他跟柳侠商量一下,今天就开始烧暖气,让房子提前预热。   柳侠一口就答应了。   现在的天气晚上已经比较冷了,正常情况下没什么感觉,洗澡的时候他都已经不愿意脱衣服了。   回到家,柳侠发现,暖气片已经是热的了。   下午,猫儿复习功课的时候,柳侠给黄有光和毛建勇打电话。   黄有光没别的,就是替柳侠高兴。   毛建勇则开始给柳侠传授薪水方面的经验,他的经验和马千里交待柳侠的基本一致:   要对下属厚道,但原则不能丢,任何时候,都要清楚,你才是说了算的那一个。   薪水上要优厚,尤其是卜鸣和万建业这种情况,人家放弃了原本就很好、很稳定、很保险的待遇投奔你,如果挣的还没原来多,何必呢?   但是,这个优厚必须是有限制的,比如,是原来的两到三倍,再多,就要慎之又慎,如果一下子把门槛起的太高,以后可供你回旋的空间就小了。   那个空间是你掌控、制衡下属地位和利益的最有效的手段,必须善加利用。   柳侠打完电话,盘腿坐在沙发上和猫儿商量卜鸣几个人的工资。   两个人决定按照马千里和毛建勇的指导,把工资和奖金分开发放。   工资是公开的,在一张表格上,每个工程完成后发放,如果工程周期超过一个月,以一个月为单位发放。   奖金不造册公开,柳侠直接发给本人。   猫儿当即在电脑上制作了一张工资表,这个工程完成后发放。   卜 鸣:1500元。   万建业:800元。   郭丽萍:300元。   何浩宁:300元。   关强:300元。   郭丽萍和浩宁、关强的工资看着不高,但已经和现在柳川、晓慧的工资差不多了,现在在京都打工,包吃包住的话,基本也就是这样。   柳凌五点钟回到家,看了猫儿的工资表,觉得很合适。   柳凌有带兵的经验,对人性的了解比柳侠深刻的多,上次在锅洼村那个乌龙工程开工前,柳凌就很认真地教过柳侠,做为一个需要对团队的整体利益负责的人,他必须暂时放下个人感情、抹开脸来做的那些事。   那次,柳侠已经按照他所教的、以非常正式的姿态宣布了纪律,所以明天柳侠不用再经历那个和他过去二十多年来形成的认知相抵触的过程,心里十分轻松,他一字不落地给柳凌叙述签订合同的过程,得意的模样让柳凌十分开心。   不到六点钟,曾广同和怀琛、冬燕、许应山、吴以恒也过来了,带着一大桌的菜和两瓶五粮液。   许应山比主人还像主人,他和程新庭两个人把一切都张罗得很周到,柳凌和柳侠、猫儿都插不上手了。   柳侠有点忐忑,只是一个工程,惊动大家这么为他折腾。   猫儿却觉得这场面不够,他还想放炮放烟花呢。   冬燕的车票已经买好了,后天晚上去柳家岭,她心里有点紧张,担心胖虫儿不肯跟她回来。   这个问题无解,大家都跟她一样的感觉。   最后一群人给冬燕出了个十分不靠谱的主意:让小萱、小雲、小雷和胖虫儿一起回来。   冬燕点头:“如果鞋底子都没用的话,只好这么办了。”   曾广同可能实在太高兴了,喝的有点高,他说他忽然来了灵感,要给柳侠和猫儿画幅画,让程新庭为他准备工具。   几个人拦不住他,只好陪着他来到程新庭现在住的房间。   曾广同用一个半小时的时间,画了一副“祝贺幺儿开张”的“大吉大利财源滚滚图”,这个八丈远就能闻到金钱味道的名字就让一群人笑坏了,看到图,一群人更乐。   一段树干随意钉成的篱笆,篱笆边是一丛盛开的大丽花,篱笆上爬着牵牛花,两只大公鸡站在篱笆上,其中,黑色羽毛占大部分的公鸡趾高气扬地仰着头,一看就是在炫耀歌喉。   另一只色彩十分艳丽漂亮的,站在黑公鸡身边,正扭头看着他,眼神有点吃惊,好些不明白黑公鸡为什么叫得那么大声,那么开心。   曾广同指着黑公鸡说:“这是,小猫儿。”他又指指漂亮的七彩大公鸡,“小侠,幺儿。”   吴以恒问:“老师,为什么这么说?”   曾广同醉眼朦胧地一笑,推开程新庭和吴以恒,自己调配颜料,然后,在大丽花下又来了几笔。   几个栩栩如生的大白蛋出现了。   曾广同指着大白蛋说:“小侠生蛋了,小猫儿高兴了,”他伸直脖子学公鸡叫:“咯咯咯——,俺小叔生蛋啦——,生全世界最好看最美哩蛋啦——,咳咳咳,看看,小猫儿是不是这个样?”   几个人同时扭头看猫儿,然后同时点头:“是。”   柳侠搂着猫儿笑得要岔气。   猫儿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俺小叔下哩蛋就是最好看最美哩,咋了?”   吴以恒说:“不咋,不过,老师,你画的两个都是公鸡,怎么下得来蛋啊?”   曾广同摇晃了两下,还没开口,猫儿先说话了:“公鸡咋着了?俺小叔就算真是公鸡,也能下来蛋,比鹅蛋还大哩鸡蛋。”   柳凌和程新庭扶着曾广同,让他坐在床上。   曾广同却直接躺下了,他闭着眼睛说:“只要心够诚,公鸡,公鸡……也能……下……鹅蛋……呼……”   几个人让睡着的曾广同就地睡了,程新庭去住西厢房北头、平时曾广同来时住的房间。   安顿好曾广同,许应山拉过柳侠:“幺儿,商量个事儿,这幅画这么荒唐不靠谱,你肯定不会挂,对吧?给我得了,我……”   猫儿跑过来:“许伯伯你别挖墙角,那是曾爷爷画的我跟小叔,我们不卖。”   许应山一看猫儿过来,知道基本没戏了,他手指点点猫儿的额头:“小猫儿,知道为啥你曾爷爷把你画成个黑公鸡不知道?因为,他最了解你,知道你个小家伙纯洁的皮囊下,装着一颗奸商的黑心肝儿。”   猫儿笑嘻嘻地看着他的财源滚滚图:“跟您一样吗?”   许应山笑着过去,揽着猫儿的肩膀,跟他一起看着画:“差不多吧,不过,我心肝儿被金钱熏黑至少是三十岁以后的事了,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伯伯可是比天使还洁白呢!”   猫儿把画卷起来:“反正最后总是殊途同归,我就不走那么多冤枉路了。”   送走许应山和怀琛他们,已经十一点多了,柳侠他们马上准备睡觉。   房间很暖和,猫儿今天在废墟工地上跑出一身汗,当时又刮着风,他觉得自己身上脏了,要洗澡。   柳侠陪着他,就在耳房洗。   柳侠帮着猫儿,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搓巴了一遍,然后给他披了条大浴巾:“快去睡,等我过去,你必须睡着。”   猫儿走了两步,就扯掉了浴巾。   他一走一颠地摇晃着屁股:“一二三,摇得欢,四五六,摇不够,摇摇摇,小鸡摇,摇摇摇摇就长大了。”   柳侠在浴盆里笑:“臭猫,你多大了?丑不丑?快钻被窝儿里去。”   猫儿扭过身,又摇了两下:“我自己哩小鸡,摇两下咋着了?有啥丑哩?”   柳侠伸出巴掌:“你想挨打是不是?快给我爬被窝儿里去,你敢冻着,看我咋打你。”   猫儿几步跳上大床,放声大叫:“哇——,小叔下蛋了,小叔下蛋了,小叔下大鹅蛋了——,好漂亮的大鹅蛋啊!”   窗外同时传来柳凌和程新庭的声音:“让他多下几个,明儿早上咱们吃尖椒炒鹅蛋。” 第286章 柳凌的生日   第二天早上吃饭时候,猫儿把“大吉大利财源滚滚图”拿出来给曾广同看,嫌弃他把自己画成一副还没长大的二愣子小公鸡模样,不够帅。   曾广同吓了一跳:“我画的?什么时候?”   猫儿把眼睛瞪得溜溜圆:“爷爷你居然耍赖?你想装着忘了蒙我?”   曾广同接过画端详了一会儿,放声大笑:“挺好咧嘛,多帅个小公鸡,哪儿二愣子了?就是黑了点儿,不过,黑哩多滋泥**,一看就是个健康快活哩小公鸡。”   几个人都看着猫儿笑。   柳凌看着猫儿那纠结的小模样,挺心疼的,就问曾广同:“大伯,能加点儿颜色,给猫儿弄哩再漂亮点儿不能?”   曾广同把画卷起来递给猫儿:“夜儿黑醉哩有点不照道儿了,画哩老粗糙,一会儿我再添两笔找找补,给俺猫儿画哩帅气点儿。”   放下碗,程新庭就去准备了。   猫儿跟在曾广同身边不依不饶,他一定要和小叔一样帅,他才不要当个一看就不成熟的二愣子咧。   曾广同乐得一直忍不住笑,他每次来这里,就觉得自己年轻了好几十岁,几个孩子又懂事又天真孩子气的脾性,让他放松又开心。   他刚才看到画的那一下吃惊,其实是真的。   对于昨晚上的事,曾广同的记忆影影绰绰就到自己铺开宣纸准备作画,后边就没了,但那画是不是自己画的,他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色彩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曾广同只是在脖颈和尾巴两个地方看似随意地添上了点接近于黑色的暗红,还有代表反光的白色,又在眼睛那里点了一下下,原来黑漆漆的二愣子小公鸡,就变成了一只羽毛闪烁着美丽健康的光芒、看上去强壮又成熟的大公鸡了。   曾广同又在篱笆上添加了一些牵牛花和叶子,让整个画面看起来更丰满匀停。   这下猫儿满意了,他变成了和小叔一样的大公鸡,还贼帅。   吃完饭,曾广同趁柳侠的车去学校。   猫儿一路上都在咧着嘴笑,柳侠则一路小曲儿,十分纵容地看着猫儿跟曾广同讨价还价。   猫儿要曾广同给画一张他看起来比柳侠还高大成熟的画,做为自己很快就要到来的十五周岁的生日礼物。   猫儿对长大的执念近乎魔障,所以总是这个生日还没过完,就惦记下一个了,现在离他生日还有近两个月呢,他就号称自己快十八了。   虚三岁。   曾广同做苦恼状:“哎呀,不是爷爷不给你画,可一只小猫儿,他怎么也大不过一只狗去啊。”   猫儿皱巴着脸加码:“天冷了,我以后多盘点饺子馅儿放哪儿,你天天都过来吃爷爷,天天吃,中不中?韭菜哩,萝卜哩,豆角哩。槐花哩,鸡蛋粉条哩,想吃啥吃啥。”   猫儿对做饭有特别的灵性,他随手做的饭菜都比冬燕和顾嫂精心准备的味道好,饺子馅儿更是如此,程新庭跟猫儿开玩笑,让他如果考不上大学,就开个饺子馆,保证生意兴隆。   曾广同摸摸下巴:“天天都能吃到饺子啊,嗯——,那,我考虑考虑?”   猫儿把曾广同的手掰开,跟他击掌:“说定了,要画哩我比小叔大十岁哦。”   到了工地,猫儿兴奋成了一只虎犊子,跑前跑后,比柳侠这个执事的还忙活。   其后的几天,猫儿一直保持着这种高昂的情绪,以至于柳侠一直在心里担忧会累着他。   可祁老先生说,正常的跑跑跳跳对现在的猫儿没什么坏处,让柳侠不要过多的限制他的活动,所以柳侠也不好硬逼着猫儿不让他干活。   四天后,大风降温天气如期而至,热烈明艳的秋日美景一夜之间就带上了萧瑟的冬意。   柳侠趁机让猫儿呆在家里休养。   猫儿很想跟着去工地,但他想到明年的高考,跟柳侠提了一大堆条件后,看似十分乖巧地答应了。   进驻工地一周后的清晨。   柳侠轻轻拉开屋门,灯光下,映入眼帘的是满地落叶。   柳侠裹紧了家居服棉袄,高抬腿轻落足出了屋子,反手带上门,嘴里“呼呼”着跑进厨房。   中间他抬头看天,一轮弯月挂在西北方向冷清的天空。   柳侠同时打开两个灶,左边灶上是猫儿的药,右边灶上是已经洗好、用茶叶和佐料泡着的一大锅鸡蛋。   他搅了搅草药,把下面被泡透的部分翻上来,又把两个火都调到最合适的大小,然后从从冰箱里拿出几个用保鲜袋包着的菜,准备开始做饭。   他吹着口哨,刚把一块煮好的五花肉拿出来,厨房门开了,柳凌走了进来:“孩儿,我不是说了,我今儿不去单位,不叫你起来这么早张罗嘛。”   柳侠又拿出一块比较小的肉块:“不早啊五哥,鸡蛋煮好得半个小时,再炒菜做饭,跟平常时间差不多。”   柳凌拿筷子把药搅了几圈,然后掀开大锅:“你煮这么多鸡蛋干啥孩儿?咱就是加上程老师跟曾大伯怀琛哥,也才六个人。”   柳侠嘿嘿笑:“咋会光咱六个咧?还有卜工、浩宁他们,还有怀琛哥店里哩服务员,人多着咧。”   柳凌抽开土灶下面的木塞子,然后拿了个中号的锅去接水,准备把馍回锅热:“那也太多了,恁大一锅,我看至少有五六十个鸡蛋。”   柳侠切肉:“孩儿叫煮这么多咧,他想叫多点儿人给你咬灾,你别管了五哥,大不了咱多吃两天。”   柳凌笑起来:“您俩是越来越像了,一个比一个迷信。”   柳侠挑挑眉:“不是迷信,是祝福。”   猫儿六点钟准时跑进厨房,他捂着自己的脸叫:“喔喔喔,冻死我了冻死我了,这才将进十一月,咋这么冷冽?”   柳凌在他后脑勺来了一下:“夸张,还没到零度咧,哪儿有这么冷?”   柳侠拉开他的棉袄领子看了一下,里面穿着毛衣:“臭猫,你就装吧。”   猫儿端起装药汤的碗一口气喝光:“嘿嘿嘿,吓您咧。”   现在天亮得晚了,祁老先生的锻炼时间改成了六点十分左右,猫儿的起床时间也随之推后。   六点钟,猫儿喝了奶,提着装好的两袋子煮鸡蛋跑了。   家里有人生日的时候,中午必须要吃面条,擀面条的面要和的硬一些,比较费力气,柳侠怕猫儿累伤了手腕,吃过早饭,他就想把面提前和出来,被柳凌推开:“我晌午搁家咧,你只管到时候回来吃饭就妥了。”   中午,柳侠回来了,车上还有曾广同和吴以恒。   柳凌和猫儿早就把面条擀好切好等着了,两个人用回锅肉和白萝卜丁、胡萝卜丁、金针、木耳、干豆角、海带、粉条的臊子也早就炖好了,柳凌还熟了一小盆带碎花生沫和芝麻的辣椒油,一看就让人食欲大振。   一顿面条吃得热热闹闹,饭后程新庭和吴以恒负责洗碗。   午休起来,曾广同跟柳侠一起走,把吴以恒留下了。   画展再有一个多月就要办了,吴以恒必须得有几幅作品,以后这一个多月,他就和程新庭一起住在柳家,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搞他的创作了。   柳侠先把曾广同送学校,自己再去工地,两个人快到国家美术学院的时候,柳侠的传呼机响了,他一看,是彭文俊:如果方便,请回电话*******。   曾广同把手机递给柳侠,柳侠把电话打回去。   彭文俊问柳侠有没有时间,他和几个朋友在家里商量事,有两个朋友看到柳侠手写的那份合同草稿,想认识一下柳侠。   柳侠爽快地答应了,但是他跟彭文俊直说,他还要去工地,不能呆太长时间。   通完电话,曾广同对柳侠说:“这样也挺好,干你这行的,多认识点人没坏处,不过,他们如果拉你喝酒唱歌,你要想办法推辞,不是怕他们消费让你付账,而是他们在国外呆时间长了,我怕他们身上有什么坏毛病,吸大麻招女孩子什么的。”   柳侠说:“我知道大伯,我都这么大了,知道权衡利弊。”   曾广同担心的事没发生。   彭文俊的三个朋友和他一样,虽然言谈举止不可避免地带着点异国味道,说话也都很直率,但人却都斯文有礼,让柳侠觉得,办学校搞教育这种事,十分符合他们的气质身份,柳侠和他们还蛮谈得来的。   鲍国真应该是这几个人里年龄最小的一个,柳侠到后和他们没交谈几句,他就情柳侠帮忙写几个字: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在快乐中学习,在对独立与自由的追求中不忘自己的责任。   不知道彭文俊是一直都在坚持练习书法,还是因为柳侠的关系重新拾起了书法练习,他家里现在文房四宝一应俱全,看上去还都是非常好的品质。   柳侠按鲍国真的要求,分别用正楷和行书各写了一遍。   鲍国真端详着行书的那张在快乐中学习说:“啧啧,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   柳侠哭笑不得。   柳长青当初让他们临摹字帖,只是希望他们多认点字,不要当个睁眼瞎,并没有让他们成名成家的想法,所以,他们临摹的字帖很杂,凡是家里有的,根据字数多少、字的难易程度和书法作品的内容,按年龄阶段挨着临摹学习,并不是专一学习某一个书法家的作品。   这样一来,柳家几个孩子的字虽然都非常漂亮,但却都没有什么非常明显的师承特点,有的只是他们自己的个人特点。   柳侠确实临摹过卫夫人和其他一些书法家的簪花小楷,但他确定,他今天写的这两句话,跟簪花小楷半点的相似之处都没有,簪花小楷清婉妩媚,笔触圆润,处处都透露着精致细腻,而他今天写的,连正楷都偏清瘦,鲍国真正看的那副行书,更是劲瘦飞扬,笔锋凌厉,哪里和卫夫人的风格扯得上关系?   彭文俊其他两个朋友章云卿和余光对书法所知不多,听了鲍国真的话,很是惊奇:“鲍大才子,你什么时候对书法这么有研究了,评价起来还能文采斐然出口成章?”   彭文俊嗤笑:“还文采斐然出口成章,你丫一外行就别在人大行家面前现眼了成不成?那句话是钟繇赞美卫夫人的簪花小楷的,柳侠人写的是行书,除了都是用毛笔写的汉字,这俩风格压根儿就不挨边儿好吧?”   鲍国真一点都没不好意思:“我就是称赞这小孩的字写得好,只要那句话是赞美书法的,我就没说错。”   彭文俊摇摇头:“真佩服你的脸皮,这话都好意思说出口。”   几个人插科打诨开了鲍国真半天玩笑,柳侠才知道,原来,他们四个就是成立京华私立中学的发起人,今天,他们是要确定学校的校训。   鲍国真坚决要用“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彭文俊觉得这句话确实好,确实能撼动人心,但对这一代完全在和平年代成长起来的孩子来说,不太合适,有点大,有点空。   彭文俊觉得,“在快乐中学习,在对自由和独立的追求中不忘自己的责任”这句话,比较具体,也更切中现在半大孩子对生活和学习的期待。   彭文俊和鲍国真僵持不下,章云卿和余光觉得两个都挺好,难以抉择,四个人决定参考一下第三方的意见。   柳侠现在就是第三方。   柳侠想了一会儿:“在快乐中学习吧,我觉得现在的小孩儿太可怜了,三岁就得被扔在幼儿园,一举一动都被人管着,上了学更是被限制得死死的,做梦都在写作业,如果真能快乐轻松地就把知识给好了,那就太好了。”   鲍国真指着柳侠:“绝对是打击报复,报复我说你的字像女人写的。”   柳侠说:“您心眼儿如果有卫夫人百分之一大,就不会这么理解我了。”   几个人都大笑起来。   鲍国真揽着柳侠的肩膀,两个人一起坐在沙发上,彭文俊几个人也坐下,随口说起请谁写校名和校训的事。   他们几个是同学,鲍国真和余光三年前回国,彭文俊和章云卿都是今年年初才回来,四个人在这件事上的想法比较美国化,他们也想找一个比较有名气的人来写,但同时都不希望这个人是政治人物。   政治人物风光时绚烂如烟花,连日月的光芒都能暂时遮蔽,但他们的影响往往也和烟花一样,转瞬即逝。   彭文俊他们希望找一个在传统文化领域的名人为他们书写校名和校训。   他们最中意的是现在最著名的书法家穆青,但问题是,他们身边没有认识穆青的人,穆青现在已经九十高龄,外人轻易请不动他动笔了。   柳侠知道曾广同和穆青是忘年交,曾广同带着柳海不止一次到穆青家做客。   但柳侠没吭声,他不想给曾广同添麻烦。   接下来的话题,柳侠插不上什么话,他也操心工地那边,就起身告辞。   余光忽然说:“柳侠,我一个哥哥是京都建总的,他们公司接了将军驿区政府新址的工程,我昨天和他一起吃饭时听他说,将军驿区工商局、税务局好像地方都批下来了,你如果有时间,可以去问问,反正你回家也顺路。”   柳侠从彭文俊家出来,到工地跟卜鸣他们几个打了个招呼,开车就奔将军驿区税务局去了。   ——   柳侠和曾广同一走,柳凌就到柳侠和猫儿的书房了。   家很大,人很少,感觉上很空旷,所以如果他在家,都会尽可能跟柳侠和猫儿呆在一个房间。   虽然,今天他特别想一个人呆着。   猫儿洗了脸,打开电脑,对坐在书桌前看书的柳凌说:“五叔,王叔叔那边开始装修了,今儿晌午咱老忙,我都没过去,我现在过去看一下哦。”   柳凌点点头:“风老大,戴着帽子。”   猫儿把绒线帽带上,拉得几乎盖住眼睛,笑着跑了出去。   二十分钟后,猫儿回来了,他说年正涛找的这家装修公司很正规,干活儿一点都不偷工减料,然后,他就坐在柳凌身边的沙发上看书。   半个小时后,柳凌站起来准备去倒点水喝。   猫儿也站了起来:“五叔,我不知咋着了,可想吃方便面,一会儿我不喝奶,咱去买一包麻辣牛肉面,回来我再打里头一个鸡蛋,中不中?”   柳凌说:“我去买,你搁家看书吧孩儿。”   猫儿爬在窗台上,看着柳凌走到月亮门,马上拿起电话:“震北叔,我五叔现在走到二门那儿了,你快点,你可记着,别让他发现你。”   放下电话,猫儿有点心虚地拍了拍自己的脸:“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君子成人之美,我这是在做积德行善的大好事,大好事。”   说完跑出去,到厨房去烧水。   柳凌很快就回来了,他给猫儿煮方便面,不但加了两个鸡蛋,还加了一根火腿肠和一把菠菜。   猫儿吃完后,老老实实又跟着柳凌回书房看书,可他拿着书,眼睛却忍不住老去瞄柳凌。   连着十来次,柳凌把钢笔放在打开的书上当书签,转过了身:“猫儿,别装了,给书放下,咱俩谈谈。”   猫儿放下书,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柳凌。   柳凌说:“孩儿,我今儿不去上班,就是不想……叫他搁路上……,猫儿,他现在有家室,不管因为啥原因,事实就是事实。   您大爷爷您奶奶可能有一天会接受我待见哩……是个男人,但他们绝对不能接受咱家哩人跟个有家室哩人有啥暧昧,啥原因都不行。   喜欢谁,不喜欢谁,五叔控制不了自己,我已经因为不结婚叫咱家哩人从感情上伤心难受了,不能再叫他们承受……道德上哩……。   如果我跟一个有家室的人不干不净,这打击可能会要了您大爷爷您奶奶哩命,你知五叔哩意思吧孩儿?”   猫儿怏怏地说:“我知,可是,可是,震北叔跟卓雅阿姨根本就不是夫妻,他们才是假哩。”   柳凌说:“咱们生存在这个世界,就得遵循这个世界的规则,大爷爷跟您奶奶,他们有自己的价值标准,而我,认同他们的标准并以此为骄傲。”   猫儿鼓着脸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那,你会埋怨震北叔不会?他爸恁……不讲理,给你弄成现在这样。”   柳凌说:“埋怨他啥?”   猫儿说:“他,他……”猫儿也不知道说啥了,他亲眼看到陈震北的努力,看到陈震北对柳凌的痴情。   柳凌淡淡地笑着说:“你是不是觉得,他家地位那么高,又是他追求的我,所以他理所应当就该把一切都安排好,我就该心安理得地等待他为我打拼出一个安全幸福的世界?”   猫儿想了一下,很坚决地摇摇头:“不是,你不会。”   柳凌说:“对,我不会。我们之间,感情有先后之分,但没有尊卑之分,地位有高低之分,但没有贵贱之分。   当我决定接受他对我特别的感情时,也同时决定了我将会和他站在同样的位置,和他一起承担所有的苦难,我们两个的未来,会是我们两个共同创造的。   也许因为我的地位和能力,我能够创造出的价值很少很少,但这个过程中,我所付出的努力,一定是和他一样多的。”   柳凌又拿起书开始看了,猫儿装作上厕所溜了出来。   陈震北还坐在车子里,看到猫儿出来,他提前打开了车门。   猫儿对他说:“震北叔,你走吧,这么冷,你别再在这里等了,我五叔肯定不会再出来了。”   陈震北说:“我知道,我没事,我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就,坐一会儿。”   他知道,柳凌不会跟他见面,他知道原因,所以,来之前,他就没抱能看到他的希望,上一次那意外的幸福,他不敢指望还能再降临一次。   他只是想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感受着他的气息,陪着他度过二十九岁的生日。 第287章 大馅儿饼   余光的消息很准。   柳侠找到将军驿区税务局,局长很痛快说他们正在联系测绘单位,柳侠来的正好,他让柳侠去找基建科科长。   基建科科长姓官,四十多岁,没有谢顶,也没有便便大腹,脸更是长得十分正派,几乎符合影视剧中正面人物的所有外貌要素。   但柳侠觉得,官科长的长相更符合他的姓氏,其后柳侠和他打交道的过程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官科长把现在当官的各种技能技巧运用的实在是让人佩服。   从基建科办公室,官科长以最标准的官僚态度和柳侠谈了十分钟左右的工程,在出去方便了一趟,回来不到两分钟又接了一个电话后,他对柳侠说,他有更重要的工作需要马上去办,让柳侠改日再来。   这种弯弯绕柳侠听柳川、马千里和原来单位业务科的人说过不少,在他来之前,马千里更是对他进行了这方面的专项指导,所以他知道,人家这是特意留出时间,等他表示呢。   柳侠跟着官科长出来,到了大门外没人的地方,他对官科长说,自己知道他身为领导工作繁忙,希望能趁晚上他相对清闲的时候到他家里拜访。   在官科长欲拒还迎的客套中,柳侠得到了他家的地址。   接下来的四天,柳侠被官科长故意放了三次鸽子。   官科长说好了让柳侠晚上七点到他家里去谈,结果柳侠按时找到他家,他妻子却说他下班后根本没回家,柳侠一个大男人,官科长的妻子又不认识他,所以人家也不让柳侠进屋。   柳侠下楼找了个电话给官科长发传呼,官科长回电话说,他在外面办点事,让柳侠要不等他一会儿,要不改天再去。   柳侠当然是选择等。   于是,这一下就等到了十点,十点钟,柳侠接到官科长的传呼,他暂时还回不来,让柳侠先走,明天晚上再来。   如是者三天。   第四天,柳侠等到八点的时候,接到官科长的电话,说自己和朋友在一个家常菜馆吃饭,如果柳侠愿意,可以去找他。   柳侠开车过去,官科长喝得已经有点高了。   柳侠陪官科长和他的两个朋友喝到快十点,付了八十五块钱的账,又把已经不分东西南北的官科长送到家。   官科长在醉得舌头都捋不直的情况下,还能条理清晰地跟柳侠谈工作:“合……合同,额——,可以……签,给我……”官科长笔直地伸出一根手指,“的回扣,你……你,同意,明儿……下午,办公室……找我,不……不……同意……”   柳侠问:“百分之十?”   官科长醉眼迷离,却依然很有官态地笑:“哼哼!怎么?嫌多?”   柳侠留下两瓶剑南春和两条红塔山出来,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担心:喝成那样,明天他还会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   事实证明,官科长是个奇人。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西装革履精神抖擞的他十分干脆地和柳侠签了合同,当时表现出的干练风度和效率,和香港电视剧中的谈判精英有一拼。   柳侠拿着合同从税务局出来,仰头看了看天,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吹着口哨去开车。   家里,猫儿坐在电脑前十指如飞地敲击着键盘。   他刚才坐着发呆耽误了不少时间,十分懊悔,这会儿努力收拢自己的意识,告诫自己坐着瞎想连点屁用都没有,他只有好好努力,考上好大学,多挣钱,才能帮到小叔。   但他再努力也没办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各种小念头还是不时蹦出来干扰一下他。   那个什么杂碎官科长来回拐了小叔四天了,他今天又会出什么幺蛾子?   以后小叔永远都得过这样的日子吗?一个工程还没结束,就得发愁另一个工程,每一个工程,小叔可能都得这样求爷爷告奶奶才能拿到合同。   这是小叔最不喜欢的生活。   这个工程完了之后呢……   猫儿泄气地停了手,他集中不了精力。   坐着跟自己怄了两分钟气,猫儿站起来去厨房,到小叔给他规定的加餐时间了。   没本事帮小叔找工程挣钱就够窝囊了,不能再让小叔操心他的身体。   猫儿给自己炖了满满一大碗奶,加了一个荷包蛋,然后又抓了几个枣出来。   刚吹着喝了两口奶,就听到电话铃声。   他往嘴里扔了个枣,一路跑跳进了书房。   “喂,哪位?”   “你王叔叔,柳岸,你现在是一个人在家还是……”   “我一个人,哦不对,还有曾爷爷的两个徒弟。王叔叔你什么事?你不说只出去一星期吗?怎么这么多天还没回来?”   “呵呵,已经回来了,昨天忙到大半夜,所以没过去。柳岸,不是说好了洁具什么的咱们一起买吗,你们怎么自己先行动了?”   “我五叔和小叔说咱们两家条件相差太多,需要的东西不在一个档次,没法一起买,这事我拗不过他们,而且,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   “好吧,反正你们都已经安装好了,也只能先这样了。柳岸,中午多做点饭,我过去蹭一顿,顺便给你带个东西,你应该会很喜欢。”   “什么东西?”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绝对是你最喜欢的。”   “您知道我最喜欢的是什么吗?”   “当然,不就是你小叔喜欢的一切吗?”   “那我小叔最喜欢什么?”   “合同啊!”   “啊——,王叔叔,您是不是帮忙给我小叔找到了工程?”   “呵呵,不用找,就是咱自己的……”   ……   放下电话,猫儿又兴奋又紧张,他急得直搓手:“怎么办怎么办,找什么借口从小叔那儿把公章给……”   门口忽然响起熟悉的汽车喇叭声,猫儿也不自言自语了,一个箭步跳下台阶往外跑。   柳侠在小竹林边张开双臂接着扑上来的猫儿:“哈哈,乖猫,合同签好了,过几天咱那边儿哩工程一结束,这边就可以上了。”   猫儿抢过柳侠的包:“我看看我看看,小叔你可别哄我。”   柳侠跳起来,抓到桂花树上一片焦黄的椿树叶子:“咋可能?今儿哄完了,给你打发哩怪高兴,明儿我咋弄?”   猫儿拉开包,拿出柳侠折叠着放在笔记本中的合同,看到京都市将军驿区税务局的大红公章,他放心了:“嘿嘿,是真哩,嘿嘿,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柳侠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真是傻孩儿,多大点事儿,就笑哩跟个傻子样。”   猫儿继续傻笑:“傻子就傻子,只要你能签上合同,不再叫那孬孙货折腾,当傻子我也愿意。”   柳侠每天回来,跟猫儿说的意思都是自己是在官科长家里跟他谈条件,猫儿没拆穿过柳侠,但他心里根本就不信。   如果真是在官科长家里谈,柳侠回来后咋会冻得浑身上下都冰凉?家里有暖气,猫儿每次都还要在被窝儿里紧抱着柳侠,老半天才能把他的脚暖过来。   柳侠把合同重新放回包里:“小叔就知你独个儿搁家会瞎想,专门跑回来叫你看看合同,现在我还得去工地,晌午就不回来了,早点给那边干完,这边就能开始了,咱早干完早拿钱。”   猫儿说:“我正好给奶炖好,炖了可大一碗,你先喝几口,喝完,我跟你说点儿事。。”   柳侠很夸张地表示惊讶:“哟,啥事儿呀,居然叫俺猫儿这么严肃?”   猫儿推着柳侠往厨房走:“好事,可大哩好事,你喝完我再给你说。”   柳侠知道,只要碰上了,他不喝几口,猫儿是绝对不干的。   他乐呵呵地让猫儿推着进了厨房,端起碗喝了几口,猫儿又让他咬了一口鸡蛋,喂着他吃了两个枣。   柳侠正襟危坐:“说吧,要真是大好事儿,咱今儿黑再喝酒庆祝一回。”   猫儿也非常庄重地在柳侠旁边的椅子上坐好:“王叔叔,就是王德邻叔叔,他将打了个电话,给你介绍了个工程,是盖商品房小区咧。   那小区跟京华高中离哩不远,就搁京大西边儿咧,王叔叔跟那个项目哩头儿是好朋友,一会儿王叔叔来咱家吃晌午饭,吃了饭他就带着你去见那个人,您俩要是能谈好,当场签合同。”   柳侠看着猫儿,傻愣了有半分钟才回过神:“不,不会有这么好哩事儿吧孩儿?这听着咋跟天上掉馅儿饼咧样”   猫儿一挑眉:“咋不能有这么好哩事儿?那人是王叔叔哩好朋友,咱跟王叔叔是邻居,平常关系又好,那人正好弄了一块地需要找人测量,王叔叔把你介绍给他不太天经地义了嘛。   王叔叔又了解你哩为人,替你担保,当场签合同不是太正常了嘛。”   柳侠一想,猫儿的话还真有点道理,不过,他心里还是不太相信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但为了让猫儿开心,他还是装作非常高兴的样子说:“也对唦,供需双方正好有个共同哩朋友,结果一拍即合,嗯,肯定是这样。”   猫儿咧嘴笑着,一口气把奶、鸡蛋、红枣一起吃了,一抹嘴:“那小叔你别去工地了,你搁家等着王叔叔,跟他一起吃饭,吃完咱就去签合同。”   接下来的事情顺利到让柳侠以为在做梦。   程新庭和柳侠合作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招待王德邻,同时也庆贺柳侠签上了合同。   吃完饭,在去和王德邻的朋友签合同之前,王德邻先给了柳侠一个大惊喜:三张名片。   京都市规划局、交通局和公路局三位领导的名片。   王德邻说,名片不保证什么,只是能让柳侠提前知道一些项目信息,比起以前,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可以有的放矢地去找工程,至于最终能不能签到工程,还得看柳侠自己。   当然,王德邻和这三位领导都认识,能帮的时候,他肯定会帮柳侠的。   经过柳侠这一段到处跑着找工程的经历,猫儿也非常清楚这三张名片的价值,他工工整整地把名片上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抄写在自己的通讯本上,以防万一。   然后,三个人出发,来到了位于定海区的京都千秋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总部。   地产公司的办公区在三楼,他们到的时候,总经理陆光明正在对着一大摞子文件吞云吐雾。   他看着三十五岁左右,个头不高,大约一米七五,给人的感觉很……面。   但他一开口,柳侠立马改变了看法:这人和毛建勇一个路子。   这个改变让柳侠又担心又期待,毛建勇谈合同的时候锱铢必较,可一旦达成协议,和他的合作会非常愉快。   柳侠的感觉没错,陆光明一上来,就十分干脆地说,状元亭小区的测绘合同也是他亲自签的,他知道测绘行业的行情,所以让柳侠不要狮子大开口。   柳侠也很聪明地说,工程价格和工程本身的规模有直接关系,盛世京华一百五十公顷,肯定不会和他现在正在做的三十公顷的工程同样的价格,柳侠直接给他打了九折。   陆光明不同意,他直接要求七折。   两个人经过半个小时的讨价还价,最后折中,以柳侠拟定价格的八折达成协议,当即签订合同。   陆光明对柳侠合同样本中测量报告交付一周内,甲方结清全部工程款没有提出异议,这让柳侠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大红的公章一盖上,陆光明马上跟换了个人一样,又恢复了原来慢条斯理的模样,笑嘻嘻地对猫儿说,他听王德邻说,猫儿会在电脑上制作工资表,可以自动加减乘除,还会自动排顺序,问猫儿能不能给他来一个。   猫儿说:“您这儿压根儿没电脑,怎么做呀?”   陆光明吃惊:“你还真会呀?我还以为王总是吹牛呢!”   猫儿说:“那有什么好吹的,特别简单,只要学,谁都会做。”   合同落定,柳侠的心彻底放下,他问陆光明:“刚才您说,你们总公司就有建筑公司,甲级资质的建筑公司本身就具备测量资质,你们怎么会找我做测量呢?”   陆光明说:“我们总公司有涉外业务,总公司领导对下属各个分公司在业务上的要求都是最高标准。   按照国际惯例,商业化用地和商品房销售这种涉及到多方利益的工程,前期和后期的很多种测绘,应该由具备相应资质的第三方测绘单位来进行,否则岂不成了自说自话?   购买土地使用权的是我们,如果由我们自己定位测量,给自己多划出几米,以后相邻的土地如果出售,发生纠纷怎么算?   我们盖房子,自己测量,面积我们说多少就是多少,客户如果有质疑,找谁说理去?”   柳侠说:“道理确实如此,不过,我知道很多建筑公司的竣工测量都是自己做的。”   陆光明说:“那是因为国人现在还没这个觉悟,对国家单位还保持着原来的迷信状态,等大众发现这其中的猫腻,并且知道用法律维护自己的权益时,这种儿子干活,由老子监督评判的荒唐事就行不通了。”   柳侠正想着要不要问陆光明,他们状元亭那边的小区何时竣工,竣工测绘是不是也要由第三方来做,猫儿已经开口了:“既然这样,你们状元亭那边房子盖好后,肯定还要找测绘公司,陆叔叔,您干脆把那边的活儿也签给我小叔吧。”   陆光明笑着说:“那,得看你小叔这次的活儿干的怎么样。”   猫儿说:“没有人会比我小叔干的更好。”   陆光明说:“希望如此,那样我们以后都省心省力。”   猫儿开始的时候,其实心里有点不踏实,他担心如果有一天柳侠知道王德邻是陈震北的朋友,会感到沮丧。   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接受帮助,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并且,小叔所接受的,并不是那种因为自己一无所长、生活无以为继所以需要别人接济的那种帮助,他接受的其实只是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这个机会不是小叔的,也会是别人的,因为这个机会是一个必然的需求,小叔是能把这个需求做到最好的人。   只要他们不把别人的帮助视为理所应当,不因为有这个帮助就忘乎所以,认认真真地干好每一个工程,他们就无须为接受这份帮助而不安。   猫儿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心情变得格外好,他知道,他都能想明白的事情,对小叔就更不是问题了。   而柳侠,他现在除了轻松高兴,根本就没别的想法,所以当柳钰和柳茂拉着半卡车的席子和粉条再次来到京都时,看到的是一个比原来还欢乐美好的家。   和一只快乐无比的猫。 第288章 猫儿十五岁了   猫儿得了一条小狗,一条毛色灰黄、刚刚满月的小土狗。   盛世京华小区占地两千多亩,中间还包含一条经过的暗河,猫儿没见过暗河什么样,柳侠签完这个合同,他就缠着柳侠非要去看看。   柳侠也挺兴奋的,两个人就跑到那一大片空旷的土地上疯着玩,雄心勃勃地准备来点探险活动,结果发现,这里所说的暗河,原来是被人为地用预制板给盖着、不准得见天日的正常河道,两个人大失所望地对陆光明连地理名词都闹不明白就乱推销的行为口诛笔伐了一番,黯然离开。   回来的路上,他们顺便买了十几棵大白菜和一麻袋白萝卜给郭丽萍送过去,郭丽萍想自己腌萝卜干。   到的时候,房东老太太正好从邻居家抱着一只小狗出来,猫儿一眼看到那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就喜欢的不要不要的。   柳家岭一带穷,而狗是要吃粮食,偶尔还要吃得肉骨头的动物,所以,望宁南部山沟的那些村子几乎没有养狗的人家。   柳侠小时候跟柳长青去望宁,第一次看到街上跑的小狗,就喜欢的不得了,眼巴巴地追着看了半天,不过,与生俱来的贫穷让他无需特别的教育就知道,那可爱的小东西不是自己家应该拥有的,所以他虽然眼馋的要死,却没提出想要一个。   但对小狗的喜爱,从此便印在了他的心里。   以后长大了,柳侠对小动物虽然没有什么执念,但见的时候却总是喜欢逗一逗,尤其是小狗,每当那些小家伙用单纯无辜的黑眼睛看着他的时候,柳侠都觉得心里软乎乎的。   所以看到猫儿对着那巴掌大的小狗欣喜的模样,柳侠马上就问马老太太,邻居家还有没有多的。   马老太太说,还有一只。   柳侠当即就和猫儿一起,去邻居家把最后一只小狗讨了回来。   猫儿乐坏了,他用纸箱给小狗做了个窝,里面铺着郭丽萍用毛巾给缝的棉垫子,温暖又舒服。   这只小狗是同一窝兄弟姐妹里最小最弱的一只,已经快四十天了还不大会走路,软绵绵的走两步就要歪倒一下。   柳侠和猫儿没养过狗,一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两个人只是觉得小东西太瘦了点,需要全方位加以关心。   于是,抱着“狗如其名”的美好愿望,两个人给小家伙起名柳小猪,希望它快点吃得胖胖的,跟头小猪一样。   这几天除了睡觉和做饭,猫儿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抱着柳小猪。   看书玩电脑的时候,把柳小猪放在腿上;   吃饭的时候,把柳小猪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用小瓯给盛了牛奶,再放进去几片火腿肠,让柳小猪跟他和柳侠一起吃;   学习时间结束玩耍的时候,他在前边跑,让柳小猪跟在他后面学习跑。   柳茂和柳钰到的那天,是下午四点半,正是猫儿每天教柳小猪跑步的时间段之一,所以两个人一推开大门,就听到猫儿欢快的笑声:“……哈哈,俺小猪真能,来,再跑几步,再跑几步爸爸给你吃火腿肠……”   柳茂和柳钰惊诧地互相看了一眼,加快了脚步。   走过月亮门,两人看到,猫儿正背对着他们,以非常标准的姿势做出跑的动作:“一二一,一二一,就这样,看见没?”他说着停下脚步,扭头看着一只把脑袋放在自己两只前爪上趴在地上耍懒的小毛球,“柳小猪,你才跑了不到五米,不能歇,快起来,跟着爸爸再跑五米,再跑五米爸爸就给你吃肉肉,可香可香。”   小毛球动了动,让左爪压右爪,然后把脑袋放在自己的爪爪儿上,让自己趴得更舒服点。   猫儿转身蹲下,点着小毛球的脑门儿龇牙:“柳小猪儿,你不听话,真想当个小猪儿是不是?我……哎?”猫儿跳了起来,“四叔,额……那,那……您,您咋来了?小叔五叔,您快出来,俺四叔,俺四叔跟……他们来了。”   猫儿一边叫一边跑了过来。   柳茂和柳钰都是左肩扛着一大卷席子,右手还拎着一卷,柳茂笑着避开了猫儿伸过来的手:“老沉,你别招。”   柳小猪一扭一扭地也跟着猫儿跑了过来,三步一个趔趄,不过它居然坚持着跑到了月亮门这里,趴在猫儿的脚面上哼唧。   柳钰拿脚碰碰柳小猪:“这,这是您买哩孩儿?”   猫儿硬着把柳茂肩上的席卷接过去,笑嘻嘻地说:“不是买哩,俺小叔给我寻哩,嘿嘿,好看不好看?”   柳凌今儿下午没去学校,他在书房看书,先跑出来,柳侠系着围裙紧跟着也跑了出来:“二哥,四哥,您咋来了?咋没提前打电话咧?”   柳茂手里另一卷席子被柳凌拿过去,他弯腰抱起柳小猪:“知路,俺自己来就妥了,提前打电话,叫您老早就不得安生。”   猫儿声音不大地说:“没啥不安生哩,提前打,俺还能提前多高兴两天咧。”   柳侠看着柳茂笑,手臂伸过去,不动声色地搂着猫儿的肩膀紧了紧。   猫儿的脸有点红,眼睛里却是压不住的得意。   突然看到柳茂,他其实心里挺紧张的,但他知道,当他和柳茂相处和谐自然的时候,小叔会特别高兴,所以,他一瞬间想好了,只要柳茂开口,他就主动接话,一下都不让小叔担心。   柳茂紧张的说话都不利索了:“那,那下一回,俺,俺提前打。”   柳钰非要说他这次来是给井方市一位客户送货,送这些东西来只是顺路。   但事实是,他送的两万多块钱的货只占了他租的卡车后箱的不足三分之一,其他把车厢全部塞满的,都是带给柳侠他们的东西。:二十袋粉条,一袋二十斤;三十多条席子,三十斤垛子肉,两大包晒好的萝卜干,四床已经套好被罩的铺盖,一大包棉衣,一大篮子懒柿,一大篮子摆放的整整齐齐、准备放成轰柿的生柿子,还有一包包小的零零碎碎。   而且,柳钰自己秋天新拉到的客户在井方市,井方市在京都市南边,几乎算是在原城和京都正中间,距离京都还有四百公里呢。   柳凌揽着柳钰的肩膀:“四哥,多跑一半哩路,你这顺路可真顺哦。”   柳钰嘿嘿笑,趁着柳茂和他们俩错开的时候,他偷偷对柳凌说:“再过几天不是猫儿生儿咧么,俺大伯是想趁着这个事,叫二哥来看猫儿咧。”   柳凌恍然大悟:“呀,我咋没想起咧。”   柳钰觑了一眼,看到柳茂正在小心地给一袋有点松了的粉条扎口,接着说:“二哥为了编这些席,你不知想了多少法儿,一会儿你看看就知了,那席编哩有多细发,他画哩花儿多好看。”   柳凌说:“我知,二哥不知该咋补偿猫儿,现在他有能力给猫儿做哩,他都想做到最好。”   柳钰有点担心:“小凌,俺伯跟二哥编哩席多,你那屋也有。   京都这么多好东西,听人家说有壁纸,还有软包啥哩,猫儿,您,您不会嫌用咱家这种席子当顶棚跟床帏老老渣@吧?”   柳凌使劲在柳钰肩上来了一巴掌:“四哥你说啥咧,俺高兴还来不及咧,咋会嫌弃?”   柳长春和柳茂编的席子,看到的人,没一个嫌弃的。   柳侠和猫儿的卧室,还有柳凌的卧室,所用的席子都是一样的。   顶棚由三条细长的席子拼接而成:主色是白色,边沿一圈十公分是红色,和红色的边相距半米,是一圈椭圆形的手绘花环图案:深深浅浅的粉色花朵,和淡绿色的叶子缠缠绕绕形成一个大花换;   中间是一片边沿和外围的椭圆形平行的实心椭圆形花束图案,也是有粉色花朵和淡绿色叶子组成,只是中间点缀了几朵大红色的花朵。   四面墙上用的帷席和顶棚风格一致。   最下面,和朱红色墙裙相连的一圈席子,是全红色的——天然的红色高粱杆的颜色,非常接近传统家具的朱红,所以看起来非常协调;上面两条和顶棚的席子一样,白色的底,边沿是和顶棚上一样的花环图案。   原本只是涂料照白的屋子,钉上了帷席后,马上增添了一份特别的温暖感觉,而那些花红柳绿的图案,给房间凭添了几分恬淡清新。   这些图案,是柳茂画的。   平心而论,图案没什么艺术性,近看连立体效果都没有,因为柳茂不会用阴影和色彩的差异来表现立体效果。   但这样平板的画,钉在顶棚和墙壁上,看上去却非常舒服漂亮,就是通常意义上的漂亮,视觉上的舒服愉悦。   柳凌、柳侠和猫儿对艺术没什么深层次的追求,通过什么表达什么的,他们连想都没想,他们喜欢的就是这种直观的美丽。   柳侠和猫儿的房间先钉好。   猫儿高兴的合不拢嘴:“真美,真好看。”   柳侠说:“二哥,你可真有耐性,这么多花儿啊叶儿啊,一点一点描,这得费多少工夫啊?”   柳茂说:“我又没啥事儿,有空就描一点儿,不费啥工夫,还是您拿回去哩书上那些画好,人家那些设计哩人有水平,像我这样啥都不懂哩人,随便画出来都好看。”   柳茂画的这个图案,是模仿柳侠和猫儿装修时买的一本卧室装修画册上的一副图画的,不过,那副图上用的是壁纸。   当时猫儿非常羡慕,说他如果有一天有钱,也要给房子贴上那样的壁纸。   曾广同说:“画恁细致,快赶上工笔画了,还不费工夫?”   柳茂笑笑:“又没啥思想内容,纯粹就是点花儿,照着人家哩样,大概画上去就妥了,真不费啥工夫。”   曾广同摆摆手:“画就是个画,思想内容啥都是人自己瞎想咧,你说有就有。”   猫儿弯腰抱起咬着他裤腿哼哼唧唧的柳小猪:“你画这有思想,春天来了,花儿开了,这不就是思想?”   柳茂看着猫儿:“你真是这样觉得哩孩儿?”   猫儿连连点头:“嗯,我看见这些花儿,一下就想起凤戏山春天哩时候,漫山遍野都是花儿哩样子了。”   柳茂伸手……摸了摸柳小猪:“我今年收了可多烧饼花哩籽,我回去再找点别哩花籽儿,明年春天我给咱家坡上坡下都种上,等你好了回去,咱家门口到处都是花。”   柳侠从后面搂着猫儿:“中,你搁咱哩窑洞前头也种点儿,叫咱家也跟俺六哥照哩那些相片上样恁漂亮。”   柳海前不久寄回来的照片,很多是他和丹秋在丹秋小时候住的小镇的照片,照片里那些人家,不光房子漂亮,房前屋后的草坪和花更漂亮,柳侠和猫儿都非常喜欢。   席子钉起来不麻烦,只是往顶棚上钉的时候,人会比较难受,柳茂、柳钰、柳凌、柳侠,再加上程新庭和吴以恒帮忙,大半天时间就全部钉好了。   第二天开始,柳钰每天吃过早饭,和柳凌一起去市区,尝试去寻找新的客户。   柳茂就呆在家里,哪里都不肯去,不管柳凌、柳侠和猫儿怎么劝,他都不愿意出门,说对风景名胜不感兴趣,在家里就挺好。   最后,还是柳凌想到,可能是柳茂和徐小红当初曾经有过一起到京都游玩之类的约定,现在,柳茂不愿意一个人去欣赏那些美景。   柳侠则认为,柳茂就是想在家多看看猫儿。   不管什么原因,大家都体谅柳茂的心情,没有坚持非让他出去游玩不可。   他柳茂安心地呆在家里,每天给猫儿煎药,帮忙做饭,把家里犄角旮旯的地方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就连给柳小猪准备食物、带吃饱喝足的柳小猪去小竹林里那个旱厕拉屎这两项工作,也被他接手了过去。   真找不到活儿干的时候,如果猫儿在外面跟柳小猪玩,他就站在旁边看着,猫儿和他说话,他会很自然地和猫儿交谈。   如果猫儿在书房看书学习或玩电脑,他就坐在书房里看书。   柳侠和猫儿屋里那整面墙的大书柜,上下一共是七排,每排七格,现在算上柳侠和猫儿的课本和笔记,将将放满其中一排的四个格,这四个格中,有一格全部是柳凌和柳侠为提高猫儿的作文水平而买的小说。   柳茂先看的是王蒙的《青春万岁》,第二本看的是路遥《平凡的世界》。   那天,猫儿正在做物理题,感觉到柳茂站起来出去了。   这种情况以前从没出现过,柳茂为了不影响猫儿,中间从来不起身走动,连声音都很少发出,翻书时动作都非常非常轻。   不过,猫儿当时也没太在意,人有三急,何况,猫儿根本就不觉得,周围人的正常活动会影响到他。   可猫儿这一节课都快过完了,柳茂还没回来,猫儿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就觉得有点不对。   他抱着柳小猪过来,拿起那本《平凡的世界》。   这本书买回来后,他还没看过,书是崭新的,所以很容易就能看出柳茂刚才看到哪里了。   猫儿翻到柳茂刚刚看的那页,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原来,柳茂看到了孙少平来到田晓霞家,听到了她死去的消息这里。   猫儿赶紧跑出来,院子里没人,他把柳小猪塞进棉袄里,跑向后院。   他刚从西边过道跑出来,柳茂就在东过道那边喊他:“外边这么冷,你出来干啥孩儿?”   猫儿跑过去,看到柳茂眼睛有点红,但神情正常,手里还拿着个切了半截的胡萝卜。   猫儿知道柳茂是不想让他看出来什么,就若无其事地说:“没事,柳小猪搁屋时间长了,直搁这儿哼唧,我带它出来耍一会儿。”   柳茂伸手把柳小猪从猫儿怀里拿出去:“你快点回屋吧,我陪着它搁外头耍。”   猫儿没多说,裹紧棉袄回了屋。   下午,柳侠去工地后,屋子里还是只有父子两个人。   柳茂陪着猫儿做了一节课的数学题,休息的时候,猫儿到走廊里教柳小猪作揖,柳茂在旁边看着。   柳小猪又懒又馋,吃火腿肠的时候活泼积极,一让作揖就趴在猫儿脚背上撒娇装死。   猫儿蹲在哪儿戳着柳小猪的脑门儿数落它:“就是叫你给俩爪子搁前头抱一下,这你都不干,你说你会干啥?光会吃?”   柳茂把柳小猪抱起来,对猫儿说:“孩儿,它还小着咧,别难为它了。”   猫儿站起来,继续戳柳小猪的脑门儿,嘴里的话却是对柳茂说的:“你,跟俺妈,跟孙少平和田晓霞不一样,俺妈您俩结婚了,是夫妻,俺妈肯定搁天上等着你咧,下辈子你肯定还会遇见她,你别再难受了。”   柳茂楞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猫儿是在为上午的事情安慰他。   他问猫儿:“我,我跟那个女哩又结过婚,您妈,您妈她还会等我吗?”   猫儿说:“你,你没沾过那个孬孙货吧?”   柳茂说:“没,一下也没。”   猫儿说:“这不就妥了,俺妈她搁天上肯定看着咧,她知你只是因为不想叫俺爷爷跟大爷爷他们难受才跟那孬孙货结哩婚,根本就没碰过她,俺妈肯定不会埋怨你。”   五叔知震北叔跟卓雅阿姨啥都没有,都没埋怨震北叔。   柳茂呆呆地看着猫儿。   猫儿继续说:“我听俺三叔跟俺五叔说,你跟俺妈可好可好,你要是老想俺妈,想去给她上坟,就只管去,别怕别人说闲话,谁好瞎说就叫他说去,咱又不指着他们吃饭,怕他们干啥?”   柳茂愣愣地点着头:“中。”   猫儿拉着他的胳膊往屋走:“外头老冷,咱回去吧。”   晚上睡觉前,猫儿把下午的事给柳侠学了一遍。   柳侠捏着猫儿的脸蛋往外扯:“大乖猫,你咋这么懂事儿这么能干咧孩儿?您伯他肯定可高兴吧?”   猫儿想了想柳茂下午的表现,点点头:“嗯,他还跟柳小猪碰额头,叫柳小猪喊他爷爷咧。”   柳茂和柳钰来的第六天,是猫儿的生日。   这天是星期五,吃早饭时,天上飘起了雪花。   柳侠命令猫儿换上了新棉袄。   就是柳茂和柳钰这次刚带来的,秀梅和玉芳特地给猫儿做的、让他专门在家里穿的薄棉袄。   家里人总说毛衣不管摸着多厚实都不隔风,还是棉袄来得实在,猫儿现在身体瓤,禁不住风寒,就特地给他做了几件新棉衣让柳茂和柳钰给带来了。   这个薄棉袄的面用的是和小萱一样的布料,深红色,还带点细细密密碎花的棉布,乡下供销社几十年来当镇店之宝的那种。   农村不管男孩还是女孩,小时候的棉衣大多用这种布,喜庆、软和、厚实,不过,男孩子到是十岁左右,就都要换成黑色或蓝色的了。   猫儿这次是例外,家里人主要是满足柳侠现在的迷信思想。   猫儿心里不想穿这件,一是他本来就不觉得多冷,二是,如果必须穿棉袄,他想选那件蓝格子的。   可柳侠专门给他挑了这件,他只好穿上。   柳钰端详了猫儿一下:“这咋看着跟个花媳妇儿样咧。”   猫儿跳了起来,心里那点偷偷的嫌弃立马忘记了:“我就待见,花媳妇儿咋了?你想穿还没人给你做咧。”   柳钰咧咧嘴:“谁这么大汉子了会待见穿花棉袄呀?”   柳茂、柳凌、柳侠的巴掌争先恐后地落在柳钰脑袋上:“俺都可待见,就你话多。”   柳钰捂着脑袋嘿嘿笑:“其实我也可待见。”   “哼!”猫儿伸着胳膊让柳侠给他套上围裙,趾高气扬地坐下继续吃饭。   柳凌下午没课,中午上完两节课就赶回来了,到家时,头发和肩上落了厚厚一层雪。   柳侠则是星期四下午就没去工地,买了一大堆食材在家做准备,他特别高兴,觉得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天能自由地给自己放假在家给猫儿过生日,停薪留职也是值得的。   今年,给猫儿煮鸡蛋这项过生日的重要内容,他没有动手,而是看着柳茂做。   柳茂给猫儿煮了六十六个鸡蛋。   曾广同这几天晚上一直就住在这里。   最近到家里找他的人越来越多,大部分是求画,还有几个是想让孩子做他的研究生,他怎么解释说他今年的研究生名额已经满了都不行,托了他的朋友熟人找到家里,无奈之下,他只好躲出来。   怀琛在饭菜上桌的时候正好赶过来,怀里抱着一个用布蒙着的大画框。   猫儿想起自己跟曾广同要的生日礼物,急不可待地跑上前抢过画。   柳侠他们都围过来看,只有曾广同笑呵呵地坐着不动,老神在在的样子十分可疑。   布掀开,画露了出来。   柳侠和吴以恒同时吹了一声口哨:真漂亮。   这是一幅写真风格的油画。   金黄色的榉树,满地落叶,排椅上,两个同样西装革履的男子并肩而坐。   左侧的男子简直就像柳侠前几天穿着西装去谈判时的照片,他神情闲适地拿着一张打开的报纸;   右侧带着个银边眼镜、一副成熟干练的白领精英范儿的男子虽然看上去的感觉跟柳侠年龄差不多,但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猫儿。   猫儿的左臂放在柳侠身后的椅背上,和柳侠一起看着报纸。   柳侠腿上坐着一只胖墩墩、威风凛凛、但表情十分温柔的大花猫;   猫儿腿上趴着一只灰黄色、体形大约只有大花猫三分之一大小的小奶狗,活脱脱就是柳小猪。   柳小猪歪着头,看着跟前的小碟子,碟子里是一个煎得金黄油亮的鸡蛋。   看样子,柳小猪很挑剔,不肯吃鸡蛋,大花猫在哄它吃。   画面整个呈现出的是温暖的金黄色,几个人看着,都觉得自己仿佛看到过这个画面,就在后院的榉树下。   柳凌眼前浮现的却是很多年前,柳侠第一次看到猫儿会抱着胖娃娃奶瓶喝奶的画面。   现在,那幅画上的大花猫,和当年柳侠的眼神简直一模一样。   猫儿却发现了重大问题:“曾爷爷,你咋给我画个金边眼镜咧?俺小叔说,带金边眼镜哩人都是斯文败类呀。还有,我看着跟俺小叔差不多,咱不是说好了,我比他大十岁嘛!”   吴以恒一阵咳嗽:“冤枉啊,我这模样一点都不斯文,怎么可能败类呢?师兄这样的才更符合经典的斯文败类形象吧?”   程新庭说:“你这道具都准备好了,早晚都得是,就别争了。”   柳侠对吴以恒说:“明天我送你副大黑框眼镜,风水一下就改过来了。”   曾广同指着那只大花猫:“大十岁哩不是在这儿嘛,看看,咱岂止比他大十岁,咱比他大好几倍。”   猫儿看看大花猫,再看看小奶狗,眉开眼笑:“就是唦,嘿嘿,小叔你可真小。”   柳侠对着猫儿伸出巴掌。   猫儿嘿嘿笑,捏捏趴在柳茂怀里的柳小猪:“煎鸡蛋都不吃,你想吃啥咧?”   怀琛拿起布,作势要把画重新包起来:“猫儿,你要是不满意,以后叫爷爷再给你画,这幅我送给许大哥,他……”   猫儿一把把画抱住:“不给不给,小叔,小叔咱现在就去挂起来,挂咱俩床头儿。”   柳茂说:“咱先吃饭孩儿,吃了饭,我去给你挂。”   柳钰说:“不都是婚纱照才挂床头咧吗?”   猫儿抱起画往外走:“四叔你个老渣皮,上头哩树这么大,这应该算是风景画,风景画哪儿都能挂,知不知?不理你了,我先去给画放俺屋。”   柳钰忙不迭的点头:“中中孩儿,你说是风景画就是风景画,只要你待见就中。”   柳侠拿过一瓶全兴酒打开,挨着开始倒。   猫儿跑回来,柳侠已经把酒分好了,正在分鸡蛋的柳凌把他按坐在柳茂和柳侠之间的椅子上。   柳侠迅速把围裙给猫儿套上,新棉袄,脏了他们几个都不会拆洗。   猫儿对着柳侠嘿嘿笑。   曾广同率先举起酒杯:“来,都举杯了,咱先碰一下,恭喜咱猫儿十五岁了。”   众人一起举起酒杯:“猫儿,生日快乐!” 第289章 琐事   猫儿生日的第三天,冬燕回来了,一个人。   她什么办法都用了,威逼利诱,许愿赌咒,也没能把胖虫儿给带回来。   胖虫儿说要回来可以,两个哥哥要上学来不了,这就不说了,小萱和柳若虹得跟他一起回来。   和几个哥哥好像八字犯冲的柳若虹,对胖虫儿特别和气,小鹰爪儿一次都没对胖虫儿亮过。   胖虫儿也一样,他原来在家特别“独”,却十分喜欢小厉害妮儿,天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拉着小萱去把柳若虹从被窝儿里给逗起来,有什么好吃的都紧着柳若虹。   冬燕考虑到柳凌再有一个月就要考试,一下带回来两个柳侠这边得乱了套,再加上她去的这些天胖虫儿啥毛病都没害过,能吃能喝能闹腾,她就想是不是柳家岭的水土特别适合养小孩。   往年冬天三天两头带着胖虫儿往医院跑的经历让她一直心有余悸,所以她就暂时放弃了带胖虫儿回来的想法。   冬燕回来的第二天,楚昊和小莘也回来了。   楚昊一回来就急着回原城,但他又特别想和猫儿分享一下他出国的经历,所以还是在京都停了两天。   这两天里,两个半大小子经常会嘀嘀咕咕偷说话,不许大人们听。   柳侠十分担心楚昊带坏了猫儿,让猫儿也早恋,他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柳凌。   柳凌觉得特好笑:“猫儿就是想早恋,咱们周围有能让他早恋的人吗?”   柳侠一下就放心了。   小莘回来时,穿戴得十分洋气,黑色绒线西瓜帽,灰色绒里毛呢外套配灰蓝格子羊毛围巾,细腿牛仔裤配中筒雪地靴,帅气得把几个叔叔都给惊呆了。   楚昊说:“小莘要是再高点,跟柳海叔站一块,跟双胞胎似的,柳海叔舍不得小莘回来,他说他要跟柳爷爷商量,让小莘去跟着他。”   果然,楚昊和小莘到家没一个小时,柳海的电话就到了,他一听二哥和四哥也都在京都,觉得自己更委屈了,非要让他们几个答应,帮他说服柳长青让小莘去跟着他。   柳茂说:“孩儿,这事恐怕不中,先不说俺大伯,就咱大哥那一关就过不了,你跟丹秋您俩还没孩儿咧,大哥会叫您替他养小莘?”   柳海说:“孩儿可懂事,丹秋跟他家哩人都可待见孩儿,为啥不中?”   柳凌说:“再待见也不中。小海,你别难受了,以后条件要是允许,就叫咱孩儿们多去看你几趟,不过小莘这事肯定不中,咱伯绝对不可能答应。”   柳侠也觉得这事没什么希望,想当初他要让猫儿跟着自己的时候,父亲跟大哥提了多少条件,自己还是单身呢。   柳海不死心,他让柳茂、柳钰、柳凌、柳侠几个挨个跟他保证,先不管柳长青什么态度,他们几个首先要在柳长青面前表现出支持的意思。   几个人明知道这事不可能,但不忍心让柳海难受,就都答应了。   柳海的电话打了一个多小时,挂断了之后,几个人难受了半天。   柳茂问小莘的意思。   小莘说:“虽然德国可美,漂亮哩跟童话书里插画样,我也可舍不得俺六叔,可我还是想搁咱家,我出去这些天,可想俺爷爷奶奶跟几个孬货,可是,可是,俺六叔独个儿搁恁远哩地方,也可可怜,我也不知该咋弄。”   猫儿说:“叫六叔跟六婶儿早点生孩儿,反正他们也不用计划生育,要是有一大群孩儿,六叔一下就好了,过几年他们直接领一大串儿孩儿回来,大爷爷跟奶奶肯定也可高兴。”   丹秋已经完成了正常的大学课程,但她希望自己能和父母一样读到博士,柳海现在陪她返回德国继续深造,估计两个人回中国定居还得好几年。   大家都觉得猫儿说的有道理,所以决定下次打电话的时候要劝柳海早点生孩儿。   小莘很想家,他本来想跟楚昊一起走的,柳侠他们几个都舍不得他,他就在京都多停了一个星期,直到天气预报说,中国北方大部地区将会迎来一次比较强的降雪,他才和柳茂、柳钰一起回家。   他们走后第三天,也就是曾广同的画展开始那天,果然下起了大雪。   这次的大雪只是一个开始,后面接着又下了好几次,猫儿去京大附属医院检查那天在下雪,柳侠的二十五岁生日和柳凌的考试,也都是在下雪天度过的。   卜鸣和万建业他们腊月十六离开京都,京华私立中学和税务局的工程都已经完成并付清了工程款,盛世京华只做了很小一部分,大头要到年后再添置一些设备和人员后才能干。   柳侠现在因为人员的问题有点头疼,他想要各方面素质都比较高的熟练工,但这个不太好找。   因为离家远,发放物质奖励的话,从京都到荣泽不太好带,柳侠就把计划中的各种福利都换算成了现金,所以,五个人都拿到丰厚的季度奖和年终奖。   不过这些奖金,除了卜鸣,另外几个人还是把相当一部分给换成了物质。   万建业和郭丽萍是买给儿子的各种衣服。   关强和浩宁买的东西多种多样,衣服是最主要的,再就是京都的各种特产食品。   柳侠看到他们购物时那种高兴满足的劲头,决定,以后的奖励都发成钱。   卜鸣他们离开的第二天中午,柳侠接到柳川的电话,跟他说了两件事,都很大。   第一件事,楚凤河给柳川打电话,柳侠的那三间门面房和二楼小套房竣工了,他让柳侠或柳川尽快回去办房产证。   柳侠现在肯定回不去,并且他即便回去,也没有柳川在荣泽熟,听说荣泽房管所的人都是属大爷的,去他们那里办事不折腾你个半死办不下来,当然,就是折腾你个半死你也未必就一定办得下来。   所以他让三哥抽时间回去办,至于名字,如果需要本人签字才行,那干脆就办成柳川的名字。   第二件事,吴文明和刑警队另外三个人昨天晚上出了非常严重的车祸,正在剧原城市公安局不远处的省人民医院抢救。   吴文明喜欢吃烤羊肉串,夏天的时候在荣泽的夜市上天天吃,几乎一天不落。   天气冷了之后,荣泽的夜市自动消失,烤羊肉串也就跟着消失了,吴文明因此经常对着手下的人发牢骚。   后来他不知道听谁说,色金厂所在的原色区有一家店,把烤羊肉串搬进了室内,一年到头都有。   吴文明从此就三天两头往原色区跑。   原来吴文明不会开车,经历过被柳川扔在半路上的事情,原来最常被他抓着当司机的年轻警察也调走后,吴文明自己学会了开车。   可不知道是他在开车方面的感觉格外差一些还是其他原因,他开车经常出事。   张小田对柳川说,从他十一月初第一次看到吴文明开车上路,到吴文明这次出车祸,一共不足三个月的时间,队里那辆桑塔纳大修了两次,基本算是报废了,他就是让用现在也没人敢用了。   吉普被拖去修了一次,重新喷了漆,现在是吴文明的专用座驾,刑警队的人连碰都不能碰。   至于车灯被撞烂、车身被擦掉大片的漆这种事,那是小意思,一直就没断过。   吉普车那次是吴文明慌乱中把油门当刹车,自己撞在了树上。   桑塔纳第一次大修的原因吴文明不肯说,所以现在也没人知道当时出了什么事。   第二次大修是他车速太快,过十字路口躲避侧面来车时,撞断了一根电线杆后又差点冲进一家教育书店。   还好书店的门小,否则里面那些买资料的学生就完了。   这次事故还导致泽河市场那一片停电一星期。   因为吴文明很牛逼,拒不赔偿。   而电线杆的主人——电业局更牛逼,人家是垂直管理,只怕上一级电力管理部门,连荣泽市政府都不鸟,还怕了你一个臭名在外的吴文明?   不赔偿就是不维修。   三天后,人家干脆连公安局家属院那块也给拉闸限电了。   最后,还是公安局以单位的名义出面,才把事情给解决。   吴文明这次出事,是他开车带着队里几个人去原色区那家晚上有烤羊肉串业务的店里吃饭,返回时已经快十一点了,   几个人都喝高了,不过据现在唯一清醒着的一个人说,吴文明喝了一斤多白酒,醉得最厉害,开车门就花了两三分钟。   但他骂骂咧咧不准其他人开车,还说如果谁害怕出事可以不上车,以后,那个人也永远不要坐他的车,直接从刑警队滚蛋。   最后,那三个人都上了车。   他们到原色区和荣泽市接壤的地方时,吴文明想超越前面的大货车,结果撞在对向驶来的大货车上后,又翻滚回来撞在了一家建筑机械厂摆放在街边的搅拌机上。   两辆车的车速都很快,而车上的四个人都没有使用安全带。   吴文明的情况是最危险的,医生说,即便能保住性命,他的两条腿也保不住了。   后排右侧的人颈椎受伤严重,院方说高位截瘫几乎是肯定的了。   副驾上的人一身是伤,现在还昏迷不醒。   只有后排左侧的人情况好点,人无大碍,只是头上缝了二十多针,右腿骨折。   听到这个消息,柳凌、柳侠和猫儿沉默了半天。   如果吴文明撞断电线杆子赔了人家一大笔钱又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了一番,或者他把自己撞得缺胳膊少腿,他们应该会十分高兴。   但现在的情况,有三个家庭可能瞬间就塌了天,想想知道晓慧出车祸时自己的心情,他们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不过,这件事带来的震撼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接下来发生了对柳侠来说意义更重大的好事。   王德邻和京都市规划局一位领导一起吃饭,柳侠受邀作陪。   那位领导给了柳侠很多工程信息,并且给他说了好几个长年有工程业务的单位领导的情况,最后,他还当场给一个单位的一把手打电话,介绍柳侠过去找他,让那个人把他手上一个规划明年开工的公路工程交给柳侠。   柳侠第二天就去找了那位一把手,那人很给规划局长面子,说那个工程的项目组还没正式开始运作,所以现在没法签合同,他让柳侠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并且让柳侠自己也记得这事,过完年再去找他,那个工程肯定会给柳侠,如果柳侠要价合理,并且把这个工程做得足够好,以后他们可以建立长期合作关系。   这件事让柳侠兴奋又纠结。   兴奋就不必说了,听那位一把手的意思,不单是勘探测量设计,他是要连那条路上两个公路高架桥的地下施工部分一起签给柳侠。   通常情况下,测绘单位对地质地层的把握更准确,有相当一部分单位愿意把这部分签给测绘单位一起做,但这并不是必须的,更多的时候是由建设单位来做,因为这部分的价值可比单纯的勘探测绘高多了。   如果柳侠能签到这部分工程,他明年哪怕一个工程都再接不到,他也亏不了本了。   这么好的事情,柳侠之所以纠结,并不是他干不了,相反,他实习时候跟谢仁杰一起干的铁路桥桩基础工程,那里的地质条件比这里复杂多了,更不用说栖浪水库。   栖浪水库那个差点把柳侠闷在地下淤泥中的工程,绝对是世界级难度,虽然他们的工程一度受挫停工,把栖浪工程总指挥部领导和各路专家都愁得夜不能寐,可最后还不是被他们拿下了?柳侠还是从勘探到设计到施工,所有环节都亲身参与的最主要的骨干力量呢。   马千里、潘留成和岳德胜事后都对柳侠说过,他因祸得福,有了那次的经验,基本上以后遇上什么样的工程都不用担心应付不来了。   柳侠现在纠结的依然是老问题:人力。   他目前手里的人员配置,根本做不了大工程,他得再有几个万建业那样的帮手才行。   至于设备,那只和钱有关。   刚挣到手里的那点钱,还没暖热就又要花出去,柳侠肉疼到死。   猫儿却要高兴傻了。   他把家里所有的存折和现金都拿出来,坐在沙发上一边傻笑,一边计划要优先购买哪些最急需的设备,他还在电脑上给柳侠按设备的紧急需要程度和价格列了一张清单。   看完清单,柳侠简直浑身都在疼,这些东西买下来,他白干这么多天还要再继续借钱啊!   如果一直这么下去,挣一个花俩,大乖猫留学、结婚、生孩儿、养老哩钱啥时候才能攒够啊啊啊啊啊! 第290章 又一年   在柳侠为了自己总是挣得没有花得多而心疼肝疼头疼的时候,柳凌的内心也不平静,他在和自己二十九年来形成的人生观做拉锯战。   前几天的研究生考试,他感觉自己考的还可以,进入复试,也就是面试的机会很大,所以,他现在需要做一些事情,来保证自己不会因为一些人为因素的干扰而在面试之前就已经失去机会。   他以前非常鄙视这种做法,即使是现在,他也对这种做法深恶痛绝,但为了长远的未来,为了他给自己树立的那个目标,他必须克制自己心中强烈的抵触情绪,迈出自己的脚。   他一遍又一遍地想着猫儿关于接受王德邻帮助的说法,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他现在的做法和柳侠一样,他们没有践踏别人的努力,只是在为自己争取一个平等的机会。   柳凌为了达成心愿,提前做了大量的准备,拼命学习只是一个方面,他还通过自己浅薄得可怜的人际关系,多方打听,谨慎求证,最后选择了一个他认为最适合的导师——中国**大学法律系刑法专业的王正维教授。   王正维教授不但在刑法理论研究上负有盛名,参与国家近年来多部刑事法律的制订与修改,还是一名十分出色的律师,自己有一家律师事务所,他的律师团队参与的几个涉外经济案件和国内刑事辩护案件,被国内外多所大学的法律专业作为经典案件写入教材,柳凌希望能成为他的学生。   不过,想成为王正维教授的研究生并不容易。   柳凌打听过,王正维一直都是同时只带两个博士生一个硕士生,缺一个补一个,而且多年以来,成为他研究生的,绝大多数都是他们本校的应届毕业生。   据柳凌所知,他仅有的四名从其他学校考到他名下的研究生,也都是京都最著名的几所高校法律系的应届生,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大概这就是最现实的写照吧。   柳凌知道自己的目标定的有点高,尤其是看到曾广同是如何躲避那些希望成为他研究生的孩子的家长后,柳凌更觉得自己希望渺茫。   但他还是想尽最大努力拼一下。   因为带着满身满心的牵挂,他的退路实在少之又少。   如果他能一直平平安安地从事现在的工作,这样过硬的学历对他以后的事业有很大的帮助,但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如果他有一天必须离开学校,律师这个职业将会是一条比较好的退路。   警官大学教法理学的钱教授和王正维教授是高中同学,现在还保持着比普通朋友要好上一些的关系。   在参加考试之前,柳凌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和钱教授商量,如果自己考试成绩过线,请他为自己引荐王正维。   钱教授欣然同意,但他说他只能保证让柳凌和王正维见上一面,不保证见面的结果。   钱教授说,王正维因为自己才华横溢又严于律己,从小到大学业都十分优秀,所以对身边的人要求也很高。   王正维特别看不上带职进修的,一直认为这部分人都是在该学习的年纪吃喝玩乐混日子,等进入社会发现混不下去了,就想走捷径混文凭往脸上贴金,是标准的社会蛀虫,社会上很多事都是被这种爱好投机钻营的人给搞坏的。   钱教授的话对柳凌影响不大,他原来就知道自己没什么希望,他只是想尽力,不让自己以后后悔。   所以考试后的每一天,柳凌都在和自己心里的那个坎儿在搏斗。   这天晚上十点多,柳凌刚给小萱把完尿把他放进被窝儿里,就听到柳侠在窗外喊:“五哥,钱教授电话。”   柳凌披上棉袄跑了出来。   钱教授说,他今天晚上参加一个朋友的二婚酒宴,和王正维正好碰上,两个人单独谈了一会儿,刚刚分开,他和王正维说了柳凌的事,王正维让柳凌明天中午十二点半去他的律师事务所,他趁着吃饭时间见见柳凌。   方下电话,柳凌苦笑了一下。   在成绩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就同意见自己,王正维显然是打算敷衍一下,成全了钱教授的面子,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还真是把爸爸当社会渣滓了阿,”柳凌抚摸着小萱的小胖脸自言自语:“你以后可不能像爸爸这样,要直接考个最好的大学,一路读到博士。”   小萱吧咂吧咂嘴,翻了个身,睡成一只大青蛙状。   第二天中午,柳凌开着车,十一点钟出发,提前五十分钟来到了王正维律师事务所的外面。   十二点二十八分,他推开了事务所的大门。   王正维坐在由文件堆成的丛林中接见了他。   “柳凌?”   “是。”   “自己找地方坐。”   “谢谢!”   “听钱之兰说,你当了十二年兵,在部队考的大学?”   “是。”   “离异,有个五岁的儿子?”   “对。”   “为什么当年没有直接考大学?”   “……?哦,考了,没考上。”   “差多少分?复读了几年?”   “差四十二分,没有复读。”   屋子里全部三个人都看着柳凌。   王正维终于从盒饭上抬起了头:“差多少?”   “四十二分。”   “…………”王正维不能置信,“你们学校你那一届最高考分是多少?”   “我就是。我是我们学校从恢复高考算起,到改成职业高中之前,九届参加过高考的考生考到过的最高分。”   “也就是说,在你之前,你们那个地方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   “我最小的弟弟和我同一年考上了大学,不过,他是应届毕业生,从我们县城的高中考上的。”   “这么说,你没有你弟弟努力。”   “我弟弟聪明又刻苦,他在大学的四年一直拿最高奖学金。”   “你弟弟哪所大学?”   “江城测绘大学。”   “比你的学校好。”   “是,他的成绩其实能上更好的学校。”   王正维重新嚼起米饭看着柳凌,看了有半分钟,侧头对旁边一个戴着大酒瓶底眼镜的男生说:“给他拿一份表格。”   那个男生递给柳凌一张表格,一只钢笔。   柳凌看了一眼:王正维律师事务所个人履历表。   王正维把吃了一半的饭盒推到一边,拿起一摞文件:“把表填写一下,如实填写,一个字的水分都不要有。”   柳凌花五分钟填完了表格,双手送到王正维面前。   王正维看了一遍,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纸片放在桌子上:“笔试成绩过了给我打电话,没过就把名片烧了。”   柳凌拿过名片:“谢谢。”   “现在有事吗?”   “没有。”   “小贾,你那一大堆卷不是没时间订吗?教他一下,让他帮你订。”   柳凌晚上九点才到家,他买了一只烤鸭,庆祝自己有了百分之五十的希望。   柳侠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老了。   因为他小的时候,最经常问孙嫦娥的一个问题就是:“还有多少天过年呀?”   孙嫦娥几乎每次的回答都是:“孩儿,这才过了年几天呀,你就又想过年了?”   柳侠会接着说:“我觉得都过了可多可多天了呀!妈,一年咋这么长咧?咋还不该过年咧?要是天天都过年该多美。”   孙嫦娥说:“这是因为你老小,总觉得一年可长可长,等你长大,自己当家了,你就会觉得,日子咋过哩这么快咧,咋觉得才过完年没几天,就又该过年了咧?   等你再长大点,老了,你就会觉得,咋觉得跟夜儿个才过了年样,这可就又该过年了咧?”   柳侠现在的感觉,就和孙嫦娥说的差不多。   他觉得去年在租来的小屋里过年的情形好像就是昨天的事,今年的年货就已经堆满了大街小巷。   现在,隔着车窗玻璃,看着在人山人海里驮着小萱慢慢往这边走的柳凌,他又出现了同样的想法,去年这个时候,五哥也经常这样驮着小萱出去买零嘴。   柳侠感觉有点堵心,就这么就老了?这没事就开始回忆从前了?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悲伤,一只胖得跟小猪一样的小狗猛地出现在脸前:“乖孩儿,喊爹,就说,爹,你行行好呗,叫爸爸俺俩下去耍会儿呗。”猫儿穿得跟个球似的,脑袋枕在柳侠的腿上装神弄鬼。   柳小猪天真地歪着头,对着柳侠哼哼唧。   柳侠好不容易才出现一次的深沉情怀一下子就飞了个无影无踪,他指着柳小猪的脑门儿严肃地说:“柳小猪你给我听着,第一,再敢乱喊一回,屁股打八瓣;第二、这么多人你往外跑,你是想再感冒一回,吓死小叔吗?”   猫儿收回柳小猪,据理力争:“第一,柳小猪没乱喊,你成天喂它,不是它爹是啥?   第二,上回那纯属意外,我就是受了点凉,鼻子有点堵,三十七度多一点根本就不算发烧,所以那根本就不算感冒。”   柳侠义正言辞地反驳:“第一、辈分不能乱,我要是他爹,你就得是他哥,以后不准再叫它喊你爸爸,再喊就打屁股;   第二,医生说是感冒,那就是感冒,再敢犟嘴,以后连门都不准出,天天就坐被窝儿里养着,反正现在屋里也有厕所。”   猫儿把腿翘在前面椅背上踢腾:“真是法西斯,一点都不讲理,我现在病都好了,还不叫出去耍,我都快成笼子里哩金丝鸟了。”   柳侠把快滑落的毛毯帮他拉上来盖好:“你哪儿像金丝鸟?再说了,多大哩笼子才能装下你这么大个儿哩鸟?”   猫儿控诉:“我这是比喻,形容我受封建家长哩压迫,没有权利,没有自由。”   柳侠揪着猫儿的耳朵:“所以咧?你是打算奋起反抗,给自己再找个肯给你权利、给你自由哩小叔吗?”   猫儿把腿蜷回座椅上,往上边拱了拱,让自己舒舒服服靠在柳侠怀里,对着柳小猪说:“我这一句是不是正中你哩下怀?你正好可不要我了。”   柳侠说:“对,气人成这样,谁想要叫他们要吧,反正我是不要了。”   猫儿这回不对着柳小猪了,直接对着柳侠:“哼,想哩老美,我赖也得赖你一辈子,就是到我老了死了,成了老猫死猫,你也别想不要我。”   柳凌拉开副驾驶的门,正好听到最后一句,他把两根糖葫芦递给猫儿,几张门神画递给柳侠,问:“谁想不要你了孩儿?”   猫儿把糖葫芦放在柳侠嘴边,让他咬下一个山楂:“俺小叔,他打算给我装笼子里当金丝鸟卖了咧。”   柳凌把小萱放在座位上,系上安全带,关上门,转到驾驶位上了车:“不会吧?现在卖你多不划算,现在要是给柳小猪您俩搁路边插上个草标,我敢肯定你没柳小猪卖钱多。”   小萱嘴里鼓包包吃着山楂说:“爸爸,我比柳小猪卖钱多,我胖。”   柳侠和猫儿差点笑喷,猫儿把小萱从安全带里掏出来,抱到后面:“孬货,你到底知不知好赖呀?”   小萱很干脆地回答:“不知。”   这下连柳凌都要笑喷了。   小家伙心宽体胖,只要有家人在身边,就什么都不想,该吃吃,该玩玩,脾气好得疼死个人。   猫儿一直逗着小萱玩,在小家伙不时冒出的惊人语录中,叔侄四人一路笑声回到家。   疯狂购物的结果是几个人一下车就开始忙活,那么多种食材,全部处理成半成品可需要点工夫。   柳凌干得特别专注,他要在走之前帮柳侠把过年的东西全部安置妥当。   炸酥肉、带鱼、排骨、鸡块、丸子、豆腐;煮方子肉、条子肉,蒸各种扣碗和包子馒头。   按荣泽一带的老风俗,“十九封口”,正月十九之前,都算是在过年,都是吃现成的,以前穷,没那么多花样做,就是蒸各种各样的馍,一直吃到十九。   现在有钱了,供奉神灵和祖先的供品也都跟着提高水平了,第一次在这个家供奉天地神灵,必须丰盛点。   其实即便没有供奉神灵这个仪式,柳凌也要把所有的东西给安置齐全了,才能带着小萱安心走,要不把柳侠和猫儿两个人撇在这里过年,他心里得难受死。   在柳茂和柳钰、小莘回家的前一天,柳侠让柳茂跟他和猫儿一起去了祁清源老先生家一趟,一是柳茂想当面感谢老先生对猫儿的救命之恩,二是让祁老先生当面告诉柳茂,猫儿真的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让柳茂和家里人都放心。   柳侠那天也趁机询问了祁老先生的意见,然后决定,春节和猫儿一起回柳家岭一星期。   可紧跟着发生的事,让柳侠毫不犹豫地改变了主意。   柳茂和小莘他们走那天,猫儿跟着大家一起去送站,回来后,还没到天亮,他就开始难受,嗓子疼,头疼,全身酸困乏力。   虽然十分不愿意让柳侠担惊受怕,猫儿当时还是非常理智地叫醒了柳侠,三个人五点钟就起床,去敲祁老先生家的门。   祁老先生说猫儿感染了风寒,当即给他开了三天的药,并告诉他们,那几天,千万不能让猫儿再受了风。   猫儿吃着祁老先生的药,还是低烧了两天,不过两天后,他就只剩下鼻塞和咳嗽了,一个星期后,他的感冒彻底好了。   但这就已经足够把柳侠给吓得七魂出窍了,从那天起,他对猫儿严防死守,坚决不准他到人多的地方去,连去王德邻家监工都被禁止了,说那些工人来自多个家庭,谁知道他们家的人是不是正好患着感冒?   柳侠也因此放弃了春节回家的打算。   火车站密集的人流,还有火车上狭窄封闭的空间内高密度的人群,都可能让猫儿染上病。   柳侠往望宁打了个电话,没说猫儿生病发烧的事,只说为了以防万一,他和猫儿今年决定还是在京都过年。   柳魁说,家里人也是这么想的,不说来回坐火车的辛苦,就是从望宁到柳家岭那一段山路,现在也不能让猫儿冒险。   家里人的意思,让柳凌和小萱还跟去年一样留在京都陪柳侠和猫儿,但柳侠和猫儿不同意,他们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柳凌想念家的心情。   小雲和小雷想来京都陪猫儿过年的事柳侠也没答应。   他和猫儿、柳海、丹秋不在家过年就已经让孙嫦娥很难受了,家里如果再少了两个小阎王,冷清得恐怕就没个过年的样了,全家人恐怕都会难受。   所有需要油炸的东西,全部都由猫儿来调制裹浆的面糊。   面糊调制好,柳凌和柳侠开始动手炸。   小萱说:“给胖虫儿哥打个电话,叫他也来吃鱼呗,胖虫儿哥可待见吃鱼。”   猫儿跑书房去打电话。   小萱乖乖地坐在餐桌边,抱着柳小猪,等着吃。   炸过鱼的油会非常腥,不能再炸其他东西,可小萱又着急吃,柳凌就先用一个小锅,少放了点油,先炸出了一小盆,够猫儿和小萱、胖虫儿三个人吃。   小萱和胖虫儿是柳凌考试时,怀琛开车去接回来的。   上次冬燕去柳家岭,没把胖虫儿接回来,胖虫儿姥姥十分不高兴。   可老太太不说自己闺女,而是每次见面就拿话掂吧怀琛,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怀琛对冬燕有了外心,要不,怎么会对胖虫儿这么不上心呢?   中国男人眼里,可从来都是母凭子贵的,连儿子都不稀罕了,可不就是眼里有了别人,看不上家里的女人和她生的孩子了呗。   怀琛被逼急了,去柳家岭住了一星期,算着柳凌开始考试了,他才带着人回来。   柳若虹小丫头没能来。   原本说好了一起带回来的,可只是说好,还没动身呢,柳钰就已经跟丢了魂一样,每天抱着柳若虹,厂子都不去了。   小厉害妮儿也是,刚开始听说要出去坐车,特别高兴,一说要离开爸爸,马上泪汪汪的。   最后,柳长青做主把小丫头给留家里了。   胖虫儿很快就来了,他没有吃鱼,而是直接奔小酥肉去了。   小萱依然一副小懒瓜样,猫儿负责给他挑刺,他只管张嘴吃。   柳小猪坐在猫儿的怀里,抱着一根光溜溜的骨头啃。   它现在还太小,根本就啃不动那么大的骨头,半天啃不下来一点东西,可小家伙就是高兴,好像啃骨头这件事本身就多么幸福,而不是为了要吃饱肚子似的。   这一通炸,一下子忙到晚上快九点。   东西实在太多,冰箱放不下,现在外面冰天雪地,柳凌和柳侠把东西分类用塑料袋扎好,挂在走廊下,。   走廊下原本就挂着王德邻送过来的很多山珍海味的干品,现在又挂上了一袋袋炸好的食物,虽然还没贴对联,家里的年味一下子就浓厚了起来。   柳凌和小萱一直到阴历二十六晚上才走。   这天的晚饭是在曾广同这里吃的,吃完后,胖虫儿跟着柳侠和猫儿去火车站。   风大,到了车站广场,柳凌不让柳侠和猫儿下车。   胖虫儿拉着小萱,眼巴巴地看着柳凌,可他知道,爷爷和爸爸妈妈在家里等他,所以和小萱约定,过完年小萱要早点回来后,他还是很懂事地回到了车上。   看着柳凌一手提包一手抱着小萱走进候车大厅,柳侠和猫儿就开始蔫了。   把胖虫儿送到家,车子的挡风玻璃上开始出现点点雪花。   他们一直向西,雪花越来越密集,远远地,他们看到了前面一大片繁星,每一颗星星都透过弥漫的雪花,发出温暖的光,那是从棚户区窗户里淌泻出来的灯光。   那灯光好像照进了柳侠心里,他瞬间就高兴了起来。   住在这里的人们尚且这么快乐地等着过年,自己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他和大乖猫可是有所大院子呢。   只是暂时不能回家而已,等明年乖猫好了,以后他们年年都可以和家里人一起过大年。   柳侠吹起了口哨,他在江城时,大街小巷都在放张蔷的这首歌,不过,柳侠到现在也不知道这首歌到底是什么名字。   我的一份柔情,我的一份心意,我已全部奉献给你,不要对我冷漠不要不理睬我怕你冷冷地待我……   所有柳侠会唱的歌曲,猫儿也都会,所以柳侠才吹了一句,猫儿就和他一起吹了起来,中间的二重唱部分,两个人还配合得十分默契。   两个人越吹越高兴,干脆唱了起来。   最后,两个人嚎着把舌头绕得发硬的粤语歌回到了家。   祝福你,在每一天里,永远多彩多姿,心坎里聚满百般好,长存百般美;   祝福你,在你一生里,永远充满欢喜,好开心,共你好知己,时时笑开眉……   两个人跑进家里,把廊檐下所有的灯都拉开,院子里一下亮了起来,雪花在灯光里飞舞盘旋。   猫儿把手伸进光亮里,接了几片雪花:“瑞雪兆丰年,今年下了这么多雪,明年肯定是个好年景,对吧小叔?”   柳侠把羽绒服拉开,从后面抱着猫儿,下巴搁在他头顶上:“嗯,肯定。” 第291章 家长里短   只有柳侠和猫儿两个人的春节,虽然没有全家人在一起的热闹快意,但也绝对不凄凉冷清。   柳凌和小萱走后的那几天,柳侠和猫儿开始购买各种测量仪器和建筑设备,两个人忙了个不亦乐乎,根本没时间去想三想四。   两个人还和王德邻一起吃了顿晚饭,王德邻帮柳侠介绍了几个有丰富的打地桩经验的民工,就是现在他家烧锅炉的女人的丈夫和他的朋友。   除夕夜,曾广同和怀琛想让他们去小柳巷过,两个人舍不得让自己的新家过年时候冷冷清清,所以就没过去。   两个人热乎乎地包了顿萝卜猪肉馅的饺子,在大门外放了几个大花炮,引来一大群围观的小孩子,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看春晚。   花炮是柳凌买的,他说,他们的新家,第一个年一定要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把人气轰起来。   回到温暖的房间,两个人窝在一个单人沙发里,磕着瓜子,吃着葡萄干,快快乐乐地把春晚从头看到尾,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两个人给曾广同打电话拜了个年。   猫儿兴奋得睡不着觉,柳侠把他的眼睛捂上也不行,没办法,柳侠只好听他给自己规划未来,一直听到他睡着为止。   睡着之前,猫儿规划到给柳侠分别在中国京都皇宫旁边、皇家花园旁边、原城最繁华的地方和美国、英国、德国、挪威风景最美的地方买好了别墅,每个别墅还至少有三辆车,一辆专门负责耍帅的跑车,一辆柳侠喜欢的越野,还有一辆专门用来出门旅行的房车。   当然,这个时候的柳侠已经是全职吃饱墩儿了,每天的任务就是吃饱喝足后游山玩水,十成十的纨绔子弟。   柳侠捏着猫儿的耳垂闭上眼睛:“比我还能吹牛啊!”   大年初一,两个人早上刚吃过饺子,祁越和岳祁就带着他们家几个小孩子过来玩了,其实也是来蹭柳家的暖气。   在祁家,祁老先生喜欢老式的取暖方法,每个房间放个大铁炉子或砌个土灶,他说,在寒冷的冬天,看着红彤彤的火焰,感觉上很温暖,还能随时在灶上烤个包子啊红薯啊,热乎乎地拿着吃。   全家人都尊重老爷子的意思,所以祁家没有安装土暖气。   柳侠虽然现在是个负债万元户,却很大方地给几个孩子每人发了一个一百元的红包,这让祁越和岳祁感到很不好意思。   柳侠却十分开心,他知道祁老先生对猫儿照顾良多,猫儿用的那些好药,祁老先生收的钱可能只是那些药真正价值的很少一部分,他一直在找机会报答老先生,这些红包,只是一点点心意。   祁越他们来了没一会儿,曾广同一家也来了,这一家里边还包括曾醇。   曾怀珏两口子过年没回东北,曾醇很懂事地过来陪父母过年,结果除夕的饺子刚端上桌,曾怀珏突然莫名其妙大发雷霆,把餐桌都给掀了,曾醇一气之下跑了,高玉珍哭着给怀琛打电话,怀琛和冬燕半夜从火车站把曾醇找回了家。   曾醇性格比较内向,他来到柳家后,刚开始几乎不开口说话,猫儿喊着他一起打了一会儿《魂斗罗》,他迅速和猫儿就熟了起来,两个人配合着闯关,兴奋得大呼小叫,让包括曾广同在内站在他们后面观看的几个人都跟着呐喊助威。   祁越和岳祁原本也没多迷这个游戏,看猫儿和曾醇打,却手痒痒了,猫儿打累了被柳侠喊去休息,这两个人开始轮番上阵。   曾广同一家午饭和晚饭都是在柳家吃的,第二天冬燕要回娘家,家里就只剩曾广同自己了,所以他和曾醇晚上干脆就住在柳侠这里没走。   曾醇在柳家开开心心玩了两天,心里到底惦记父母,初四那天,他让怀琛把他送回了曾怀珏那里。   初四早上,刮风下雪阴了大半个月的天忽然晴开了,曾广同吃过早饭,忽然灵感来了,一会儿工夫就画了一副国画,《看家猫》:一只大黑猫,以标准的狗的姿态坐在一根树枝上,看着侧面的大门。   大门是农村最常见的那种带门闩的双扇柴木门。   柳侠简直要喜欢死这幅画了,那猫,妥妥就是他的小管家大乖猫啊。   曾广同画完就给许应山打电话:“快过来,给我裱一副画。”   许应山四十分钟后到,看到那幅画就差没呼天抢地了:“哎呦喂,您说您这不是砸自己招牌嘛,猫哪有这样的?这太超现实唯心主义了,您还是把这画给我,让我帮您给销毁了算了。”   猫儿虎视眈眈看着许应山,不说话。   许应山笑:“老想着当看门狗的猫不是好猫。”   猫儿说:“老惦记着别人家东西的人不是好人。”   曾广同推着许应山往外推:“走走走,快给我裱画去。”   许应山挣扎着不肯走:“真的,看门的猫,这太唯心了,这大过年的,您应该画只招财猫才对。”   曾广同说:“招财猫都看家,家里的都看不住他还招个什么财”   许应山大笑着往外走,走到月亮门跟前回头:“小凌回来的时候让他给我多带几斤垛子肉,抵工钱。”   上次柳钰和柳茂带来的垛子肉和粉条,柳侠他们就留了二斤,其他分给祁老先生、钟老先生、曾广同和许应山了,对,还有严文玲校长,柳侠也给她送去了五斤垛子肉和二十斤粉条。   初五早上,许应山就把裱好的画送过来了,还带来一箱全兴酒。   柳侠当即就把那幅画挂在了卧室北面的墙上,然后,他就觉得那面墙好像有了生命:一户日子平淡温馨的乡下人家,春天里一个明媚的日子,一家人都下地去了,家里的大猫自动担负起了看家的任务,他在看守家,也在等待家人归来。   许应山跟个怄气的大孩子似的坐在曾广同身边,拒不离开,曾广同假装没看见他,可过了一会儿到底不忍心,对他说:“我在给你准备大的,老爷子九十大寿的礼物。”   许应山马上就复活了,拉着猫儿下象棋。   猫儿在来京都之前只在电视上看过两次象棋比赛,但他和许应山第二次交手的时候,就能有输有赢了。   许应山绝对没有让着他。   所以,许应山说,他和猫儿下棋,纯粹就是给自己找堵。   祁越和岳祁初三后开始跟朋友哥儿们聚会,不过,两个人只要回来得早,肯定要来柳家玩一会儿。   冬燕终于从那次事故中缓过劲来了,将军驿这边地广人稀,路宽车少,她每天过来,用那辆捷达练车,下决心练熟了后去考个驾照,柳侠和怀琛每天给她当陪驾。   初八,大家都开始上班了,卜鸣、浩宁和关强也在这天早上回到了京都,浩宁还带了他的两个表哥来。   洪军和洪志是何大嫂娘家大哥的孩子,柳侠以前听说过他们,但没见过面。   不过,柳侠根据何大哥和何大嫂的为人,对这两个人挺放心,何家梁肯定不会让不靠谱的人跟着浩宁过来。   望宁乡整个算是山区,农村户口的,计划生育管的不太严,洪军比柳侠大三岁,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   洪志和柳侠一样,都是属狗的,他四月生,比柳侠大半岁,跟前也已经两个孩子了。   如果从他们共同认识的何大嫂那里排辈分,柳侠比洪军和洪志高一辈,两个人得喊柳侠叔叔,这着实有点尴尬。   浩宁给他们做了介绍后,洪军红着脸对柳侠说:“柳侠叔,俺没出过门儿,啥都不知,要是有哪儿干哩不好哩,你只管说,俺不会多心,以后,俺也肯定会好好干活儿,耍刁偷懒啥哩,俺绝对不会干。”   柳侠笑着说:“那是肯定,不过,辈分这事,咱还是各喊各哩吧,我年龄小,您喊我柳侠就中。”   卜鸣在一边说:“咱这算是个小单位了,小柳是咱们这个单位的领导,直呼其名不合适,以后,你们俩也喊柳工吧。”   洪军和洪志都红着脸喊了一句柳工,柳侠觉得心里踏实多了。   初九早上,万建业和郭丽萍到,他们还带来了孟玉杰和高秋峰,虽然提前从付东那里已经得到点信息,但柳侠看到孟玉杰和高秋峰的时候,还是非常非常高兴。   孟玉杰是技术四科的,三十二岁,比柳侠早进第三大队四年,因为学历问题,前年才通过工程师考评。   孟玉杰在单位属于平时几乎没有存在感、但组队的时候大家都愿意把他带上的那种人,因为他能力虽然一般,但为人本分踏实,没有创新性建设性,但只要是领队交给他的工作,他都会一板一眼认认真真地完成。   栖浪水库项目前期勘察阶段,岳德胜因病退出,由柳侠临时负责,马千里带给柳侠的补充人员中,就有孟玉杰,那次合作,柳侠对他印象非常好。   高秋峰是郑朝阳的手下,为人豪爽义气,干活一把好手,就是脾气比较暴躁,三句话就能跟人动手。   不过他娶了个贤惠又有主见的好媳妇,就是现在的办公室(一)主任苏春红,平时有苏春红在旁边劝服着,高秋峰在单位混得还算不错,原来柳侠每次揽私活儿,郑朝阳找的人里都有他。   他这次办停薪留职,是因为在年前,他因为奖金的事和一群后勤科室的人吵了起来,最后和对方阵营里最激动最高调的丁红亮动了手,他一脚把丁红亮给踹到了雪堆里,丁红亮的妻子抱着两个月的女儿坐在焦福通办公室不走,一定要单位给他做主。   焦福通不想招惹脾气有点二的高秋峰,就把苏春红叫上去谈话,让她看着办。   苏春红看着办的结果,就是找到付东,让付东跟柳侠问一下柳侠,能不能让高秋峰跟着他干。   柳侠一口就答应了。   就这样,高秋峰和孟玉杰、万建业一起,申请了五年期限的停薪留职。   虽然经常和马千里、付东电话联系,柳侠知道第三大队现在因为奖金和福利问题内部矛盾有点大,但他真没想到已经到了有人因此会停薪留职的地步。   从焦福通入主第三大队到春节放假前,单位已经进了五十多个人,这其中只有六个是转业军人分配,其他的都是通过各种途径调入的。   这些调入的人员中,包括来自一大队和二大队的四个施工队人员,只有十个原来从事的是和地址勘探测绘有关的工作。   这些新调入的人员,除了技术人员,其他的全部都进了后勤科室。   因为短时间内大量进人,单位内部产生了很多摩擦,比如住房。   第三大队的住房条件好是全系统都知道的,所以这些人来的时候,几乎都抱着单独分到一间宿舍的想法,可现在,把原来做仓库的几间房子都腾出来,别说一人一间了,四人一间也不够。   焦福通在刚上任的时候天天准时到单位,猛开了一个多月的会,然后就经常两三天都不见面,每次有新调入的人来报到,他就给主管后勤的副队长宫卫军打电话,让他妥善安排。   宫卫军年龄大了,身体不好,在马千里当队长的时候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休病假,焦福通这么给他来了两次,他马上就回原城住院去了,后来,这事就又落在了办公室主任付东头上。   付东提了副队长后,更跑不掉了,他几次给柳侠打电话,破口大骂焦福通杂碎。   因为焦福通会故意当着总局某一个领导的面给他打电话,让他特别照顾某一个人,把宿舍安排好一些,可单位根本就没房子了,他怎么特别照顾那个人?   然后还有办公室的座位,还有其他必须给职工配备的基本生活用品,这些都是引起矛盾的源头。   不过,最终引发一线工作人员和后勤人员冲突的还不是这些小事,而是奖金分配。   本来,因为黄金作业期耽误了一个多月,今年的收益就受到影响,又一下子进了几十个新人,第四季度的奖金和年终奖比起往年,一下缩水一大截,单位的老职工都有怨气。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大队调进来的几个人,还在下面煽风点火,说都是三大队的正式职工,凭什么后勤人员就要比技术人员和施工队的人奖金少?一大队这么多年了都是全队一个标准。   还有,三大队规定调入时间不满半年的人,年终奖只拿四分之一的决定不对,他们虽然在三大队干了不到半年,但他们在其他地方干活了,那也是在为国家做贡献。   这一番搅和下来,原来被马千里给平服下去的一线人员和后勤人员的矛盾又给翻动起来了。   现在,三大队后勤人员人数已经远远超过一线人员,人多势众,这个问题很快就被捅到了焦福通那里。   年终的总结和领导竞争上岗大会上,焦福通宣布,通过领导班子反复研究讨论,认为原来把单位职工分为三六九等的奖金分配方案是非常不合理、不符合社会主义制度下人人平等的基本原则的。   虽然一线人员和后勤人员的具体工作不同,但他们的价值是相同的,没有后勤工作的支持和保障,一线人员的工作是不可能顺利开展的,所以,以后,除了技术人员按照国家有关规定享受技术人员特殊补贴外,其他的福利和奖金各个岗位平均分配,奖金按出勤情况进行计算。   这个规定一出,技术科和施工队一片哗然,技术科几个科长除了还在栖浪水库工地的罗水旺,其他几个人同时站起来抗议。   他们外业期间没有节假日,经常连续工作几个月,还是白天在野外做勘探测量,晚上回到驻地做后期计算,怎么可能跟后勤人员的工作量一样?   焦福通的回答是以前后勤人员最常用的说法:技术人员虽然外业期间会牺牲一些节假日,晚上偶尔也会加班,但回到单位后,自由度非常大;后勤人员虽然节假日正常休息,也没有加夜班,但他们长年坚守工作岗位,这样算下来,双方工作时间基本一样。   脾气比较急躁的技术二科科长缪伟伦跟焦福通理论,说一线人员在外面日晒雨淋,怎么可能跟坐在办公室里的后勤人员一样时,焦福通摔了放在面前的文件,站起来,拂袖而去。   那次会议不了了之,竞争上岗也没有进行,奖金分配方案暂时就那么定下来了。   高秋峰说:“焦队长最近发财了,除了我跟几个技术科科长这样撂过二百五话,现在没办法收回来的,都在找他送礼想进后勤,不知道过几天正式上班后,施工队还有多少人。”   柳侠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爆了句粗狂:“我靠。”   孟玉杰笑着说:“柳工,我有个可靠的消息,魏根义进工会了,丁红亮调业务科了。”   柳侠耸耸肩:“天随人愿,这下丁大才子可以大展宏图,一统天下了。”   丁红亮一直对业务科情有独钟,觉得那里才是能够让他一展抱负的地方,范围只局限在第三大队内部的宣传科,实在是埋没了他的才华。   有了这几个人,柳侠心里总算是有了点底,盛世京华的桩基工程可以开始准备了。   初九早上,柳凌带着小萱也回来了。   去年闰八月,所以春节赶的晚,已经快到阳历的二月下旬了,春节前半个月已经过了立春节气,各高校没有像往年那样过了元宵节后才开学,而是提前了一周时间。   柳凌先给柳侠和猫儿说了两个好消息。   荣泽市人民医院和另外几个局级单位,都把新址选在了胡永顺开发的那个商品楼小区东边,现在马上就要开工建设,柳侠那几套门面房现在已经升值了。   王君禹听从楚凤河的建议,两个月前买下了柳侠隔壁一套门面房,现在,他和柳川商量了一下,租下柳侠一套,中间打通,他的诊所五一前后就会搬过去。   柳长青本来是让柳魁和秀梅赶紧去荣泽开店的,柳魁非常认真地和父亲讨论了一下。   小雲和小雷还不满八岁,对柳魁和秀梅非常依赖,柳川和晓慧经常回不了家,如果他们俩也走了,两个小阎王就太可怜了。   柳长青侧面探了探两个小阎王的心思,俩人还是坚决不肯去荣泽,就是要在柳家岭跟着爷爷奶奶和大伯大娘,要在家看着乖弟弟和妹妹。   柳长青不忍心柳魁一辈子被埋没在柳家岭,可小雲和小雷的情况也是真的,他知道柳魁对几个弟弟的心意,只好答应了柳魁,两年后,等小雲和小雷开英语课,必须离开柳家岭去上学了,柳魁和秀梅带着俩小家伙一起去荣泽。   柳侠跟父亲一样,想让大哥出来,可他又同时感到,家里没了大哥,简直就跟少了半边天一样。   还有小雲和小雷,他根本就不想让俩小家伙去荣泽上学,别的不说,就那没完没了的作业,柳侠想想就替俩小阎王发愁。   还有门面房,柳侠说:“王先生租啥咧租,我当初要恁几套门面房,就是有一套是给他当诊所哩。”   柳凌说:“三哥也是这样说哩,王先生不愿意,他说要是那样,他就不用了。”   柳侠鼓起脸不说话,这跟他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猫儿也觉得挺失望的,他知道柳侠对王君禹先生非常非常感激和尊重,一直想让王君禹早点从那个低矮阴暗的房子里搬出来。   柳凌说:“别怄气了孩儿,再给您俩说个好事,咱三哥过了元宵节就回荣泽,他调出来了。”   柳侠说:“啥?”他觉得自己听错了,柳川那么喜欢刑警这个职业,怎么可能调出公安局呢。   柳凌笑着说:“你没听错,三哥调到政法委了,手续都已经办好了,不过除了咱家哩人跟他们单位几个主要领导,现在还没人知这事,政法委办公室主任,副科级,文都已经下了,就差去单位宣布了。”   柳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他说:“咋会这样咧?三哥搁公安局干哩恁好,为啥不能搁那儿提起来?”   柳凌说:“要是不出意外,三哥会搁政法委干一年,明年再调回公安局,现在是过渡,没办法,中国哩事,就是这样。”   猫儿问:“吴文明那孬孙货咋样了?”   柳凌说:“俩腿都截了,他舅不依不饶,非说是谋杀,非叫公安局给个说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三哥也不能直接回去任刑警大队队长。”   柳侠愤愤地问了一句:“那种杂碎,还值得人谋杀?”   小萱坐在猫儿怀里跟着瞎溜嘴:“孬孙货。”   猫儿问:“五叔,你是不是还有啥事儿没说?”   柳凌捏捏小萱的脸儿,沉吟着,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后面的事。   柳侠和猫儿都有点担心,柳凌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事。   柳凌权衡着说:“咱小蕤,期终考试,数学吃了不到一百分(满分150),其他几门也不好,一下退到年级四百多名了。”   柳侠和猫儿吓了一大跳:“为啥?孩儿出啥事了?”   柳凌看着他俩,说不出口。   小萱忽然说:“那,那,常帅哥哥是孬货,叫俺小蕤哥哥挨打,大姑姑都哭了。”   柳侠和猫儿目瞪口呆地看着柳凌:“咋回事五哥?”   柳凌叹了口气:“常帅,从他原色哩朋友那儿弄了可多录像带,就是……那种……,他天天黄昏回去放,小蕤开始捂着被子不看,时间长了……。   常帅叫惯坏了,不光看那个,还威胁咱小蕤,说他要是敢跟咱三叔说,他就说他本来是拿错了,看了一回,是咱小蕤看了一回就上瘾了,非叫他多找点回来看。   小蕤胆儿小,怕他看那种东西叫咱大哥知了挨打,就不敢说。”   猫儿问:“啥时候开始哩?”   柳凌说:“小蕤说,常帅来了不到仨月,就开始了,常志杰给他送哩录像机。   常志杰说常帅搁家看惯彩色电视了,到咱三哥那儿,就个破黑白电视,常帅老委屈,就给常帅弄个录像机,叫他看录像片。   当初大姐叫常帅去荣泽上高中他就不愿意,嫌弃荣泽高中条件差,是大姐觉得常帅再跟他原色那一群同学混下去就毁了,坚持非叫常帅去,跟他吵了好几架,还说要是常帅变成个无二混子,就跟他离婚,他没法,才同意叫常帅去哩。”   猫儿说:“可,可俺三叔原来一有时间就会过去,他知常帅有点混,就怕他乱来,到那儿就会检查他们住哩地方,啥也没发现呀。”   柳凌说:“常帅是咱大姐哩孩儿,我不想说他,可,您不知孩儿,他已经不是咱想哩那样,只是有点贪耍,不待见学习,他是,他是已经心儿里坏了。   他可能搁家撒惯谎了,心眼儿可多,他天天清早起来,都给录像机跟录像带装编织袋里,藏到咱三哥原来那个小厨房里,那儿现在是放杂物哩,平常根本就没人进去。   您不知大姐叫他气成啥,小蕤这回没法儿,给大哥说了之后,大哥打了小蕤一顿,又找到大姐家,他不是想给咱小蕤学习退步哩责任推到常帅身上,他是觉得小蕤可能说瞎话了,大姐家哩人可能根本就不知常帅偷偷看那种东西。   谁知,大哥去她家,话还没说完,她婆子就不愿意了,说咱大哥血口喷人,说常帅可老实,咋会看那种下流东西。   常志杰更不是东西,他说就算常帅放那种录像了,他又没拉住小蕤非叫他看不可,还是咱小蕤自己想看。”   柳侠简直肺都要气炸了:“就那一间屋子,他就搁小蕤脸前放着,小蕤不看有啥法儿?”   猫儿忽然想起什么,十分懊恼地说:“哎呀,我想起来了,小叔你从栖浪水库回来前没几天,俺小蕤哥偷偷跟我说,他可不待见常帅,问我,他要是跟三叔说说,叫常帅去住校中不中。   我说,‘常帅是咱大姑哩孩儿,咱三叔对咱姑姑都恁好,肯定不舍得叫她们伤心,你要是说了,三叔肯定可为难。反正就两年,你忍一下,等考上大学,咱不理他就妥了’,我这样一说,俺小蕤哥就没再吭气。肯定那时候常帅就看那种录像了,俺小蕤哥想给他撵走。”   猫儿气得有点狠,柳侠搂着他的肩膀,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柳凌也气得大喘气,几个人互相看着,却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事。   小萱有点不适应这种沉闷的气氛,撅着嘴说:“孬孙货,都撵跑,不叫搁咱家。”   过了好几分钟,柳侠才问:“那现在咋弄咧?咱大哥打孩儿狠不狠?”   柳凌说:“肯定狠啊,大哥快叫气死了,咱伯跟咱妈也叫气哩吃不下饭。   小蕤哭着跟咱大哥说,他真哩想好好学习了,暑假从这儿回去,他提前开学,常帅没去,小蕤月考进步了可多,可没几天,常帅一回去,就又开始看录像了,这回三哥去原城了,常帅更是无所顾忌,那种,还有武打哩,枪战哩,啥都放,小蕤说他现在根本就看不进去说,光想起录像里哩事。”   猫儿问:“俺小蕤哥都成这样了,常帅滚了没?”   柳凌说:“您大姑去给您大伯您娘赔不是,说不会再叫常帅去荣泽了,他以后愿意上学就搁原色上,不愿意上,就叫他随便混,死了拉倒。”   柳侠气不下:“他们一句话,咱小蕤可是叫毁了,大姐他婆子一家真是膈应死人。”   柳凌说:“真哩,就这样,常志杰一句话都没,他还恼咱家咧。”   因为这件事,家里好几天都有点闷,猫儿的情绪尤其差,他一直觉得是自己那句话把小蕤给害了。   正月十七,他们接到柳川的电话,他已经到荣泽市政法委报到上班,任命文件也已经下了,家里的气氛这才好了些。 第292章 一年之计在于春   季节轮回的脚步无声无息,人却总能凭那缥缈不可言说的感觉准确地知道它已经来到了。   自从第一次闻到春天的气息开始,猫儿就不肯再在房间里锻炼,他宁愿穿着花棉袄被小萱蹦着叫“花媳妇儿”,也要到后院里打他的五禽戏和太极拳。   三月初猫儿又到医院化验了一次,情况平稳,但比柳侠期待的要差些。   猫儿去年发现情况不对在原城化验的时候,血色素不足四克,去年一年,在林教授和祁老先生的治疗下,他的状况一直在缓慢而稳定地改善,春节前那次化验,血色素是九。   现在又经过了三个月,柳侠想着怎么也能达到十左右,结果,其他项目都在好转,只有血色素这一项,依然是九。   林培之教授说,猫儿的骨髓造血机能在稳步恢复,这样的情况已经非常好了,让柳侠不要着急。   可柳侠怎么可能不着急,那么多白血病人,看着好转了,说加重就一下不得了了,猫儿只要没有彻底痊愈,他的心永远不可能真正踏实。   带着猫儿从医院出来,柳侠没再去工地,而是直接来到了祁老先生这里。   祁老先生给猫儿又仔细诊了脉,他说,猫儿虽然不能说已经大好了,但生机已经非常稳固,只是还需要时间调理到最佳状态,让柳侠不要太在意什么血红蛋白数量。   祁老先生只相信自己的感觉,他觉得大千世界,百人百样,怎么可能用一组固定不变的数字去衡量所有人的身体状况?   他还说,猫儿现在的身体已经可以承受正常的运动了,正好春天也来了,他让柳侠放开手,让猫儿和平常人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   猫儿听完这话,当着祁老先生的面就缠着柳侠,让他答应自己去跟戴教官学擒拿格斗。   柳侠心里正难受着呢,不想答应,可他又舍不得一口拒绝猫儿,就问祁老先生:“可以吗?”   他是认定祁清源肯定会说不行才问的,谁知,祁老先生笑着说:“可以,正好也春天了,把精气神都提起来,让他身体里的生气也跟着春天一块儿发发长长,只是开始这一段稍微注意些,别太累着了就行。”   柳侠傻眼了。   猫儿从祁老先生那里出来,欢呼雀跃,回到家就给柳凌打电话,让他帮自己赶紧问问,能不能明天就过去拜师。   柳侠看着猫儿那兴奋的样子,突然就释怀了,也催着柳凌帮猫儿问。   只要猫儿喜欢,有什么不行的?也许,喜欢这种情绪本身就能让猫儿体内的生气大涨呢!   再一个,自己现在这么忙,肯定能陪猫儿的时间很少,如果每天只有猫儿一个人在家,时间长了他肯定会胡思乱想,会总想着自己是个病人,和这种情况相比,猫儿在警官大学那样阳气爆棚的地方,即便什么都不干,应该也不会有坏处吧?   就这样,猫儿一周三次去警官大学学武艺的事定了下来,几个人都没考虑猫儿几个月后参加高考的事。   猫儿生病以后,学习这种事就彻底被柳侠忘了,至于考大学,他更是想都没想,他现在对猫儿唯一的要求就是:健健康康地活着。   柳侠不知道,猫儿今天在看到那张化验单时,差不多也是这么想的。   猫儿对未来生活所有的宏伟计划,都是建立在好好活着、一辈子守着小叔的基础上的,他对检查结果的期待一点不比柳侠低。   这次发现自己的情况没有像以前那样稳定地好转,猫儿从来就不曾真正放下来的心一下就又高高地悬了起来。   一定要彻底好起来,一定要陪着小叔一辈子,不能把小叔一个人丢在这里,看着柳侠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猫儿这样想。   猫儿提出想跟戴教官学习,是因为他无意中从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那篇文章说的是一个民国时候非常有名气的武术大师,那个大师之所以习武,是因为他小的时候身体很差,结果,他不但学武有成,最后还活了九十多岁,那个武术家练的是一种形意拳。   猫儿看杂志里说的意思,形意拳好像是和太极拳差不多,都是以韧性内劲为主的功夫,猫儿觉得练这个说不定对自己的身体有好处,而柳凌说过,戴教官是位太极大师家的养子,得大师真传。   猫儿拜师的过程简单到不提也罢,反正猫儿现在每周一、三、五早上准时和柳凌一起骑自行车上班,柳凌车前的横梁上坐着小萱,猫儿车前面的储物筐里坐着柳小猪。   柳小猪现在是一只倍受家人宠爱的小狗,各种预防针按时打,过几天就会洗一次澡,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猫儿带着它去哪里都不会讨人嫌。   猫儿来警告大学训练的时候,柳凌也都有课,小萱一个人玩难免有点孤单,现在有柳小猪陪着,小萱觉得可美。   如果柳凌下午没课,猫儿跟戴教官学习完之后,会等他一起回家,如果有课,猫儿自己带柳小猪回家。   猫儿听柳侠说过他在高中时学着别的同学下课不出去玩连轴转地学习,结果成绩反倒退步的事,猫儿发现自己和小叔简直一模一样,他现在每天的时间被练习复习、玩电脑和太极拳平均分配,一天只有四节课的时间在复习,结果学习的效果居然一点都不比以前差。   柳侠现在忙的就差没把脚当初手使了。   年前一起吃饭时,王德邻才知道柳侠所说的勘探测绘不光是探查个土层岩层确定个坐标边界,他们的工作还可以包括一些地下工程,他马上怂恿柳侠去找陆光明把盛世京华几栋高层的地下工程签了下来。   盛世京华首先开工的就是那几栋高层,春节过后万建业他们一到,人员基本够手,柳侠马上就动工了,设计图完成后交给陆光明,他们那边进行评估,柳侠这边就开始到处跑着去采购工程原材料了,现在,他的设计已经通过,马上就要开始六栋楼的低承台桩基础工程。   将军驿区工商局的工程他也接下来了,是税务局那位官科长给牵的线,合同一签,柳侠就把提成给他了。   工商局比起税务局在财力上可能要差些,签了合同后,他们告诉柳侠,目前不着急动工。   柳侠欣然同意,他一点都不着急,只要签了合同,就等于菜已经剜到自家篮子里了,只是早一点晚一点吃的问题。   荣泽电厂二期工程的合同,第三大队和他们签了三年后才干,工程款一分钱不少,这个柳侠是知道的。   可柳侠刚把心放下来,工商局负责这块的副局长又给他打电话,新址的建设资金已经批复下来了,他们想尽快开工,柳侠这边的测绘得赶快开始。   柳侠只好把卜鸣老爷子和万建业、关强、浩宁分出去,他自己带着人在盛世京华干,好在工商局这个工程简单,几天时间就完工了,要不柳侠得把自己的头发给挠掉完。   马千里这期间连续给柳侠打了几个电话,说栖浪水库二期工程三月底招标,他简直是用命令的,要求柳侠必须参加。   马千里说,哪怕只能签到一个小的边缘工程,对柳侠以后的业务也是非常非常大的有好处的。   柳侠以前说的再好,说他做过多少国家大型重点项目,别人也没看到,说服力总是不够强,如果他能在一个有长期合作潜力客户的工程期间,同时拿到栖浪水库的合同,那合作方会对他信心大增。   柳侠没经历过招投标,虽然马千里让他看了不少样本,还给他讲过他自己参与过的一些招标工程,可那毕竟不一样,柳侠有点老虎吃天,无从下嘴的感觉。   三月中旬,过完节上班二十天,柳侠给规划局那位姓郜的局长打了个电话,询问那个公路工程。   郜局长说那个工程算是个大工程,上级要求他们必须进行招投标,局长让柳侠准备标书,他说虽然是招投标,但不像香港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当场吆喝着比价格,而是他们从投标单位的标书中筛选出最合适的对象,他让柳侠准备标书,说他会关照柳侠的。   柳侠每天从工地回到家,还要一个头两个大地准备标书,他不太了解京都测绘行业的普遍行情,又找不到熟悉的同行可以询问,怕自己定的价格太低坏了行规,又怕定的太高直接被淘汰出局。   柳侠虽然阅历不算太多,但看书够多,知道官场上的场面话大多数时候都当不得真,到时候人家轻轻一句情况有变,随随便便就把你给打发了,而且他本来也就没有遇事完全指望别人的习惯,所以他没有把郜局长那句关照当成无所不能的尚方宝剑,他觉得自己认认真真地做一份符合当下市场条件的标书才是硬道理,这样郜局长真打算关照他的话也多些底气。   最后,他还是询问了马千里,然后根据马千里给他提供的现在直属大队承揽到的一个山区公路工程价格为基础做了个十分详细的预算,半个月后,他顺利拿到了工程。   年前的时候郜局长说这个工程不急,动工可能要到后半年了,可中标后,他们要求六月中旬之前就要出报告,盛世京华那边才干到一半,如果不是王德邻给他介绍的那几个工人,柳侠连盛世京华干着都吃力,所以他现在根本就没有人手往这个工地派。   现在这种情况,柳侠可谓悲喜交加,愁得白头发都要出来了。   京都这几年建筑业发展迅速,相对来说利润微薄又麻烦的地桩工程和商品房的利润比起来,简直是金山和散碎银子的差别,所以很多建筑承包商会把桩基工程承包出去,很多没有高等建筑资质的底层建筑队开始专门承接地桩工程,现在,打地桩在京都几乎成了一个独立的产业。   这些二道包工头子还无孔不入,消息特别灵通,柳侠签完合同两天,就有人找到盛世京华的工地上,想承包他公路工程的高架桥桩基工程,柳侠一口就回绝了。   一个桩基工程的利润一共才多少,他好不容易拿到手的工程,不可能不要一分钱的利润就转手,他截留一部分利润,二道包工头子再赚一部分,那用到工程上的钱还剩多少?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可能信得过二道贩子的工程质量?   而且,他承接的公路有三分之一是山区路段,其中一个设计复杂、连接四个方向的高架桥就在山区路段中,柳侠凭眼力就能看出这个地段地层结构复杂,基桩一定要设计合理施工质量过硬,这样的工程,柳侠都担心自己干不好呢,怎么可能交给别人?   再说了,柳侠一直赚的就是辛苦钱,他一分钱的利润都不想分给别人,累死也不分。   可是,可是,他现在是守着金山没头啊,再好的利润,他现在没人也干不了啊!   工人倒好说,那些二道贩子包工头也不是总有工程,没有工程的话他们不可能白养着工人,所以,打地桩的工人其实是流通的,哪儿有工程上哪儿干。   柳侠让王东临给他介绍的几个工人,也就是住在王德邻没买下西邻居之前的那家、柳侠经常听见他们看着电视大呼小叫的那群人,帮他再找十五个责任心强、不把偷工减料视为理所当然的熟练工,那个和柳侠算是老乡的人趁着吃午饭的时间,骑着自行车出去了半个小时就带回来一大帮。   熟练工人要过剩了,技术人员却没个着落。   测绘技术专业性很强,本来就不属于大众型技能,柳侠还想找经验丰富的老工程师,以保证自己的第一个大型工程质量尽善尽美,这可是要难为死他了。   猫儿看到工作服上占满水泥浆、形象比民工还风尘仆仆的柳侠坐在那里对着饭碗发愁,就试着给他出主意:“您队里原来退休哩孙工,还有跟卜爷爷一起停薪留职哩苌工,他们不是都搁家没事嘛,要不,咱叫付东叔叔帮你问问他们?”   柳侠说:“你不是知嘛孩儿,孙工腿不好,一遇见刮风下雨就疼,要不他会一到年龄就退?大部分老工程师退休后单位都会返聘他们再干五年左右,就孙工,马鹏程他爸以前连水库跟山区工程都很少分给他,一直给他派哩都是原城附近哩工程,一到年龄就赶紧给他办手续了。   苌工更不中了,我组队哩时候,马鹏程他爸就替我问过他,他说他在外头跑了大半辈子,不想再干了,想回家守着孩儿们好好养老。”   猫儿想了想说:“咱只管试试呗,马千里他爸对孙工恁好,要是他说出来,没准孙工就会答应咧。苌工也一样啊,他搁外头跑了恁些年,想着回家歇着老美,没准一会儿才发现,其实成天搁家一点也不美,还不胜搁外头跑咧。”   柳侠有点动心,反正他现在也真想不出其他辙了,他觉得可以照猫儿的话试试。   他先给马千里打了电话,马千里觉得可行,孙连朝退休后就住在总局老家属院,马千里说他第二天就去帮柳侠问,不一定能成。   柳侠知道,马千里说没把握,主要还是因为孙连朝的身体。   孙连朝六十年代参加一个国家级地形图绘制项目,跨越中西部好几个省,一干好几年,有一年冬天在甘肃的深山区,被突然降临的大雪困在野外,他和那个测绘小队的人差点就回不来了,后来被部队找到,回来后就落下了一身的病。   柳侠也觉得打扰孙连朝有点过意不去,不过,他现在是真没招儿了,只能试试。   苌景云当初把自己在第三大队的四楼套房转卖给了没资格分房的苏春红,自己现在和妻子一起住在原城他给儿子买的商品房里,马千里没他的联系方式,他让柳侠请付东帮忙。   付东管分管后勤,离退休人员的管理和停薪留职这一块都是他的事,他有所有不在现职的人员的联系方式。   柳侠电话里没瞒着付东,直接就说自己同时接了两个工程,人手不够,想请他说服苌景云帮忙。   付东羡慕:“兄弟,你可真牛啊,这才组队几天,就把场面打开了。”   柳侠说:“那也没付东哥你这个副队长牛啊,你是咱们系统最年轻的副队长了吧?”   付东说:“这虚名有个屁用啊,操心受累他妈还没以前拿钱多,净跟着焦福通个孙子挨骂了。”   柳侠笑:“要不你来京都吧,我缺个总领全盘的大执事,哥哥您运筹帷幄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王熙凤似的,天生就是大执事的料。”   付东也笑:“小柳子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成,你等着吧,哪天焦福通把哥哥给逼急了,我就学着建业,拖家带口投奔你去。”   柳侠问:“哎,付东哥,单位不会都知道建业哥是来我这儿了吧?”   付东说:“卜工和建业两口子嘴都严,可队里人又不是傻子,当初你和建业两家是邻居,郭丽萍对你们柳岸一直又特别好,你这边停薪留职,建业那边请长假走人,回来的时候俩人又穿得光鲜亮丽,花钱大手大脚,略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想出是怎么回事吧?”   柳侠不喜欢焦福通,但他心里对三大队感情深厚,所有有点心虚:“这样是不是影响不太好啊?队里人不会觉得我是抄单位底子的白眼狼吧?”   付东说:“影响是不怎么好,很多革命群众都被刺激得要生病了,丁红亮眼睛快滴血了;焦队长说要修订对技术人员停薪留职的条件,卜工穿个那么烧包的皮褛回来,焦福通看见后脸拉得都赶上甘肃的毛驴了。   白眼狼什么的肯定有人说,不过你还用得着在乎这个吗?哥哥我要是有你这能耐,别说一个白眼狼了,就是大灰狼独眼狼红眼狼一起上我也高兴啊。”   柳侠说:“那我等着你哪天想开了来跟我一块做白眼狼哦。”   付东和柳侠贫够了,开始说正事:“苌工那里我尽量替你说,把握不大,你要是在那边有门路,该想办法继续想,双管齐下比较保险,成吧?”   柳侠说:“我知道,我正在想办法腐蚀一个测绘设计院的人呢,听说他们里面有人会偷偷接私活儿。”   付东大笑:“跟当初你一样?”   柳侠说:“差不多吧,都是穷急了,业余时间做苦力挣个零花钱呗。”   付东说:“兄弟,你那叫零花钱啊?”   柳侠嘿嘿笑,心里有点小得意。   出乎柳侠意料,第三天晚上,他吃完晚饭和小萱一起在院子里看柳凌教猫儿擒拿术的时候,听到电话铃响,他一去接,居然是苌景云。   苌景云开口就说:“小柳吧?我现在准备去火车站,十点钟的火车,明天早上六点到京都,你能去接站吗?”   柳侠脑子里都没反应过来,就急急忙忙地说:“能,苌工您,您怎么没提前给我打个电话,我还没给您租房子呢。”   苌景云说:“那个到了再说,卜鸣不是自己住一间嘛,不行我到那儿先跟他挤挤。”   柳侠哪敢让他跟卜鸣挤啊,苌景云虽然性格不像卜鸣那么木讷倔强,但也属于性情比较冷淡,爱较真,有几分知识分子书呆子气的人,两个书呆子倔老头住一起,万一因为什么事死磕起来,有十个他也劝解不开啊。   放下电话,柳侠就给万建业发传呼,万建业很快回了电话。   柳侠让他去马老太太家隔壁——就是柳小猪的娘家,去跟人商量,现在就把人家家剩余的两间房子都租下来,明天柳侠过去给钱。   孟玉杰和高秋峰现在就住在柳小猪的娘家。   柳小猪的娘家也姓马,三所大瓦房盖得比这边马老太太家还好呢,家里两个姑娘都出嫁了,上边两个儿媳妇都跟公公婆婆合不来,两个儿子都比较听媳妇的,就划了宅基地出去单门另过了。   老两口和刚结婚不到一年的小儿子住在老宅子里,老两口住上屋,小儿子和孙子住东厢房,西厢房出租。   原来租他们家房子的两个小家庭都比较窝囊,把房子和院子都弄得很乱,每回给房租还不爽快,这家小儿子早就想把柳侠队里的人给撬他们家呢,只不过一直没机会。   柳侠去跟他们讨要柳小猪的时候,这小儿子就拿话试探过柳侠。   柳侠因为马老太太对人很好,马老太太家的土暖气也烧的很热,老太太那个很有本事的儿子跟柳侠要的暖气费也很合理,五间房子,一个采暖季下来,一共才要五百块钱,柳侠觉得能遇到这样的房东挺不容易,绝对没有随便就退租的道理,所以就装作没听懂他的话。   那家小儿子脾气还挺好,等柳侠为孟玉杰和高秋峰来租他们家房子的时候,他十分热情,一点都不记仇。   不过当听他说他春节前把另外两家租户的房子都收回来了,柳侠觉得这小子还是蛮有主意的。   万建业听说是苌景云要来,非常高兴,当即叫了郭丽萍过来,两人一起把一间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早上四点多,柳侠起来给猫儿煎好了药,就出发去接人。   苌景云看上去精神不太好,柳侠觉得他有点强颜欢笑的样子。   这个词出现在脑子里的时候,柳侠被自己吓了一大跳,这么纤细艳丽用来形容琼瑶笔下女主角的词来形容一个老头子,真有点诡异,可柳侠就是这种感觉。   柳侠安置苌景云住下,当即就开始跟他谈待遇。   柳侠现在已经快从毛建勇那里出徒了,谈这些跟钱有关的问题时,心里虽然忍不住发虚,脸上却非常镇定。   苌景云显然也是提前考虑成熟了才过来的,他提的要求很简单:“和现在咱们队里跟我职称一样、工龄差不多的人拿到的工资和奖金加起来差不多就行。”   柳侠说:“我这里跟咱们队里一样,技术人员和工程队骨干,没有工程的时候也有基本工资;奖金是浮动的,有工程的时候比马队长在时奖金还高一点,没工程的时候就没奖金。”   苌景云说:“行,挺合理的。”   苌景云的待遇,明面上和卜鸣差不多,但实际上差一大截。   卜鸣是柳侠能够组建起测绘队非常关键的一个条件。   虽然柳侠能力足够,并且是挂靠在总局直属大队,但以柳侠现在还没有中级技术职称的情况,他无论如何是不够资格独立组建一支测绘队的,卜鸣等于是柳侠组建测绘队的基石。   所以,卜鸣和万建业这两个人在柳侠心里的分量是后面加入的人根本比不了的。   万建业两口子年轻,自己花钱的地方多,还要养孩子,当下就需要钱,柳侠现在就给他们多发奖金。   卜鸣老爷子这里,柳侠和柳凌、猫儿商量好了,在工资和奖金之外,又为他单独办了一张零存整取的存折,每个工程完成,猫儿都会把利润的百分之十存上去,等老爷子有一天真干不动了,他把存折拿出来,让老爷子回家过个富足的晚年。   苌景云到的当天下午,柳侠正带着他在盛世京华的施工现场看情况,接到猫儿的传呼:孙工答应了,后天早上到。   柳侠十分激动,开车出去找了个公用电话给猫儿打回去,询问情况。   猫儿说,马千里把电话打家里去了,他说孙连朝答应过来了,不过,他的意思是他身体不好,不会像正常上班那样长年跟着柳侠干,柳侠如果像现在这样,几个工程赶一块忙不过来了,他就过来帮个忙,柳侠人手够了,他就回去,给不给钱的,都无所谓。   猫儿说:“小叔,孙工其实就是给马鹏程他爸面子,他应该是不想出来干。”   柳侠说:“孙工哩身体是咋回事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孩儿?他身体那样,家条件又好,孩子都事业有成,还孝顺,这样他还愿意来帮我,不管啥原因,咱都得感激他。”   猫儿说:“我知小叔,那,等工程竣工,咱多给孙工点奖金吧。”   柳侠说:“中,反正工资是你造哩,到时候你看着给。”   放下电话,柳侠双手合十咧嘴笑:“谢谢老天爷谢谢菩萨!这下就好了。” 第293章 消息   本来公路工程投标成功,让柳侠对栖浪水库投标多了点信心,可他每每想起自己在栖浪水库那八个月的工作经历,就又有点不自信。   他们做勘探测绘,是要为后面的工程建设提供设计和施工依据的,黄河的水文特征十分独特,柳侠觉得以自己的知识和经验,还不足以对那么复杂独特的水文环境做出准确判断。   就好像祁老先生说的,一组固定的数据不能准确判断所有人的健康状况一样,柳侠觉得,即便是他以最认真严谨的态度勘测出了数据,也未必能准确地反应出真实的地质情况。   何况,在栖浪水库工程中,他们可不是像从前那样,提供一份科学准确的测量报告就完成任务了。   在这个国家特大型水利工程中,很多时候,测绘和建设单位的职责界限被模糊,建设单位经常发生按照设计图纸无法施工的情况,柳侠他们需要现场做精细勘测,当时提供数据和自己的判断,为建设单位的设计提出切实可行的建议。   柳侠他们当时和建设单位之所以发生冲突,就是因为双方经常意见不合,久而久之,产生了情绪上的对抗。   建设单位觉得勘测单位提供的施工方案天方夜谭,勘测单位觉得建设单位对黄河的地下地层情况之恶劣估计不足,抱侥幸心理,可能埋下隐患,双方都对对方的专业素质表示怀疑。   柳侠心里有点发毛。   现在,离栖浪水库二期工程投标只剩不足半个月,他买了一大堆专业书籍,每天回到家,比高考时候还认真地查阅资料,越看他越觉得自己差的远,越看越没信心。   倒是卜鸣、孙连朝和苌景云,知道他打算参与这个工程,非常兴奋,三个老工程师坚持承担了全部的后期计算和制图,让柳侠全心全意准备标书。   柳侠被赶鸭子上架,骑虎难下,每天在心虚气短中查资料准备上战场。   柳凌和猫儿对柳侠信心十足,猫儿每天都要在柳侠面前幻想一遍他顺利中标,然后从此事业顺风顺水、大杀四方、财源滚滚、日进斗金、气疯三大队几个费尽心机逼得他停薪留职的孬孙货的情形。   柳侠算是被彻底架到火上了,他决定,就算只是为了满足大乖猫气死丁红亮、魏根义的愿望,自己也得硬起头皮往前冲。   三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一,柳侠带着精心准备的标书和一大群人的期待,坐上了回原城的火车。   马千里身为主管业务的副局长,要代表中原省地质局去投标,柳侠在原城和他汇合,他们一起去栖浪水库建设工程指挥部所在地洛城。   在柳侠忙忙碌碌为了发财手脚并用往前跑的时候,柳凌也没闲着。   虽然他感觉自己考的不错,却不敢说一定能过线,万一是今年的考题比较容易,大家都考得很好呢?   所以,柳凌现在每天依然会抓紧时间看书学习,只不过没以前那么拼命了,因为他要分成一大部分精力带小萱。   在两个小阎王的强烈要求、小萱自己也有意愿的情况下,家里人打算暑假后就让小萱上学,所以小萱能在这里陪着柳凌的也就是这几个月了。   柳凌只要想象一下小萱不在身边,心里就会觉得不舒服,他现在是非常非常不舍得让小萱离开,所以,柳凌春节回来之后,除了天气不好的日子,他都是带着小萱上班。   小萱懂事乖巧,柳凌上课的时候,把他安置在训练大厅一角,他就乖乖地在那个角落玩,从来不乱跑,警官大学又十分安全,柳凌也不用担心他会走丢或被拐走。   过完年他们刚来的时候,天气还冷,京都几个公园的湖还都结着厚厚的冰,柳凌带小萱去滑了一次,小萱摔了好几个屁股蹲儿,兴奋得不行不行的,柳凌看他喜欢这么喜欢滑冰,就买了两双旱冰鞋,带着他学滑旱冰。   小萱是个麻利又好动的小胖子,和柳钰小时候一样,虽然胖,却一点也不笨拙,相反,他身体协调性非常好,爬高上低淘力的时候尤其明显,当然,做他喜欢的运动时也不例外。   柳凌拉着他的手在旱冰场边上教了半个小时,他就敢只拉着柳凌一根手指,自己慢慢滑了。   三天后,小胖子已经跃跃欲试,学着别人,挑战倒着滑了。   因为进步神速,又被爸爸和叔叔哥哥猛夸,小胖子犯了所有小孩子都会犯的错——小家伙有点飘飘然了。   一天早上,天又飘了点雪,风也特别的大,柳凌就把小萱留在了家里,他坐着柳侠的车去学校。   小萱开始的时候跟着猫儿呆在暖和和的屋子里看儿童画册,跟着猫儿学写大字,特别乖,等吃了完加餐的牛奶和鸡蛋,猫儿开始玩电脑的时候,小家伙坐不住了。   当时他学会滑冰刚一星期,正是最有兴趣的时候,小家伙想起后院那个大水池子,心里有点痒痒。   于是,小家伙就跟猫儿说,他想屙臭臭,但不要在小叔和哥哥的房间屙,要去他和爸爸自己的卫生间。   小萱自己会擦屁屁,除了半夜睡着需要把尿,醒着的时候上厕所完全不用大人操心,加上猫儿当时也玩得正入迷,就没多想,说了小家伙一句“哟,跟柳小猪学会占地盘了?屙一泡还挑地方?”就让小家伙去了。   柳小猪屁颠屁颠地也跟着小萱跑了。   猫儿没想到,小家伙回到房间拿了柳凌给他买的小旱冰鞋就奔后面的大水池子去了。   虽然下着雪,但这时候已经立春快二十天了,气温已经上来了,水池子只有靠边的地方冰比较厚,中心部分只有薄薄的一层,根本就承受不住一个人的重量。   再一个,在水泥地面滑旱冰和在冰面上相差还是蛮大的,再加上小萱也不太会系旱冰鞋上那乱糟糟的带子,只是把脚放进旱冰鞋上后胡乱缠了几圈,根本就不跟脚。   小家伙一下去就失控了,两只脚同时滑了出去,他整个人后仰,头碰在池壁上,人溜出去到了水池中央,掉进了水里。   小家伙身上穿的是秀梅和玉芳给他新做的棉袄棉裤,吸足了水后非常沉,再加上脚上缠的乱七八糟的旱冰鞋,小家伙怎么都爬不起来。   猫儿是被柳小猪惊恐的叫声给招出来的。   柳小猪现在长大了不少,早已经不是只会原来的哼哼唧唧,现在“汪汪汪”地叫起来,非常响亮。   猫儿只穿着薄棉袄就跑了出来,发现小萱躺在水池子里,他吓得差点没把自己栽进去。   他跳进池子连拖带抱把小萱弄出来,带着哭腔给柳凌发了传呼。   四十分钟后,柳凌坐着出租车赶回了家。   小萱已经被猫儿洗得干干净净,穿着小棉袄坐在被窝儿里,看到柳凌回来,他知道自己闯了祸,吐着舌头撒娇地喊了声:“爸爸。”   柳凌抱着小家伙半天都说不出话。   虽然池子里的水深只有三十公分左右,但大冬天的,又是雪又是风,只要想想小萱脸上青紫地在水里扑腾的情形,柳凌就心疼到要死。   他摸着小萱后脑勺上鸡蛋大的包问:“疼不疼乖?”   “不疼。”小萱毫不在乎地摇摇头,“小雲哥上老歪梨树上摘梨儿吃,没防着掉下来了,脸上磕可大一片,都流血了,哥哥还不疼咧,我就是磕了个小疙瘩,更不疼。   还有小雷哥,他,还有小雲哥,胖虫儿哥,俺几个去逮蝎子,他胳膊叫圪针剌了可长一道,流可多血,小雷哥也说不疼,小雲哥使唾沫给他一抹,一会儿可好了。”   小萱摸摸自己脑袋上的包:“爸爸,你也使唾沫给我抹抹吧,一抹,我一会儿就好了。”   家里有备用的碘酒和棉球,猫儿已经给小萱抹过了,不过,柳凌还是用唾沫给小家伙抹了好几遍。   小萱晃了晃脑袋,高兴地宣布:“嘿嘿,唾沫一抹,真哩一点儿都不疼了。”   柳凌请了半天假,在家陪小萱,那几天,小家伙睡觉的时候,柳凌一直抱着他。   小家伙后脑勺的包跟个小牛角似的,没法平躺着睡。   猫儿为这事内疚得要死,那天晚上给小蕤打电话的时候一直埋怨自己太大意,叫乖小萱受那么大罪,结果,本来是他打电话安慰鼓励小蕤呢,最后反倒成了小蕤在安慰他。   小蕤现在每天晚上回水文队,和柳川他们一起住。   柳川和晓慧俩人对小蕤的事十分自责,觉得特别对不起大哥大嫂,他们在跟前看着,还让常帅把小蕤给祸害成这样。   尤其是柳川,他是干刑警的,常帅在眼皮底下看那种东西他居然没发现,何况小蕤还有那么多反常的表现。   所以他和晓慧商量了一下,过完年晓慧开始上班,柳川就跟小蕤说,他担心晓慧晚上下班路上再出事,可他又不可能天天去接,所以他想让小蕤以后晚上陪着晓慧放学。   小蕤知道柳川这么说是为了给他台阶,他是个知道体谅别人心意的孩子,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柳长青给家里人下了话,谁都不准再提小蕤看录像的事,也不准没事老问小蕤的成绩,除了柳葳和猫儿。   柳葳和猫儿都是学生,和小蕤年龄又相差不大,他们和小蕤谈,小蕤应该会比较放松,多跟柳葳和猫儿说说,没准儿小蕤还能早点放下这件事。   现在,猫儿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给跟小蕤通一次电话,多的时候俩人能说半个小时,如果小蕤作业多,俩人说几句就挂了。   柳葳打长途不方便,他一星期左右给小蕤打一个电话。   小蕤对柳葳,就好像柳侠他们对大哥柳魁,尊重又依恋。   柳川打电话说,小蕤和猫儿聊完后,会很放松很开心;和柳葳聊完后,开心完了会很努力。   猫儿觉得,以小蕤现在的成绩,到高考只有这半年的时候,可能补不回来,他想让小蕤来京都读一年,换换环境,柳凌和柳侠都说不行。   中原省的录取分数线和京都相差太多,学习氛围当然相差更多,小蕤在这里学完了,哪怕成绩名列前茅,回去参加高考,录取的希望也不大。   猫儿知道柳凌和柳侠的考虑更实际,只好放下了这个念头。   柳凌当然不会因为小萱掉池子里的事抱怨猫儿,以后,如果天气不好,他还是会放心地把小萱留在家里。   后来猫儿开始去跟着戴教官学习太极拳,天气正好也渐渐暖和了,柳凌把小萱留在家里的时候越来越少。   不过,如果去王正维的律师事务所帮忙,他通常是不带小家伙的,因为那里实在是太忙,他去了根本就顾不上照顾小萱。   从第一次因为王正维觉得自己被白白耽误二十分钟太吃亏,让柳凌帮忙整理卷宗抵债起,小贾就牢牢地抓住了这个超级优质的免费劳动力。   柳凌那天跟着小贾整理了两份完整的卷宗之后,后边不用小贾说,他就能把所有类型的文件整理得非常好,没出一点差错。   小贾觉得有柳凌这么个帮手,好像压在他头上的大山给搬了去一般,实在是太轻松了,所以后来,他每星期都要找借口让柳凌过去一两次。   王正维第一次看到柳凌的时候挑了挑眉,当柳凌怀疑他在嫌弃自己热粘皮的时候,他理直气壮地把柳凌从他弟子那里截胡,自己使唤了起来。   以后,柳凌去的那段时间,几乎算是王正维的私人秘书。   幸好每周就那么一两次,否则,柳凌怀疑,即便是自己分数够,王正维现在的学生们也得想办法把他游说得不收自己。   王正维尤其爱让柳凌写封皮和卷宗目录,现在,他亲自经手的案子的文件,除了封皮和目录,连里面部分需要他写的内容都是柳凌写的,他甚至会让柳凌誊写他已经写好的案件分析。   孙连朝来到京都的那天,王正维还让柳凌跟他去旁听了一次他的现场法庭辩护,柳凌见识了王正维在法庭上的风采,真是大开眼界。   唯一遗憾的是,法官和对方的辩护律师穿着看上去有点挫,让本来是一场相当高水平的对决场面看着有点……不够正式高端。   那天柳凌陪王正维回到律师事务所后,王正维让柳凌跟他说说自己对案件感受。   王正维一点提示都不给,柳凌也不知道他说的感受是指哪方面,就根据本能,跟王正维说了一下他从双方辩护人引用的法律条文里感觉到的中国几种现行法律之间的冲突和矛盾。   听他说完,王正维说:“你教射击什么的亏了,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工作太埋汰你了。”   柳凌现在的身份不好跟他争辩,只好说:“虽然我不认为射击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能够做好的技能,但如果您坚持这个观点,您干脆大发慈悲把我从那个工作中拯救出来吧。”   王正维说:“别跟我来顺杆儿爬这一套啊,我不会心软的,成绩不够,就是说出个花儿来我也不可能收你的,其实就是够了,我也不一定收,我这人喜怒无常,小人心性。”   柳凌没的说,只是回到家后更加努力地看书,准备不行今年再考一次。   他已经决定了,哪怕多考两年能,也要做王正维的学生。   柳侠离开京都回中原的第四天,学校的另一位枪械教官前一段老家有事,他请了半个月假,柳凌替他上了好几节课,这位教官昨天回来了,非要让柳凌休息几天,说柳凌这几天的课他来上。   正好今天风特别大,柳凌给那个老师发传呼说了一声,自己就没去学校,猫儿这天正好也不用去学太极拳。   吃过早饭,三个人坐在猫儿他们那间书房,猫儿看书复习,柳凌抱着小萱坐在写字台前,握着小萱的手,教他学写大字。   他们刚写了一行“丿”,电话响了。   小萱兴奋地伸出左手,把电话接了起来:“您好,这里是柳府,先生您哪位?”   柳凌放下毛笔,冲小萱伸了下大拇指。   小家伙这么急着接电话,就是为了显摆他刚从一部台湾电视连续剧里看到的这几句接电话的标准台词。   “小萱,我是贾叔叔,让你爸爸接电话好吗?”   “好吧,请稍等,爸爸马上就过来。”   柳凌下巴蹭了下小萱的胖脸蛋儿,接过电话。   小贾打电话,是告诉柳凌,他们学校的考研成绩今天中午已经能够查到了,问柳凌这边怎么样。   放下电话,柳凌马上给学校负责考研这块的甘老师发了个传呼。   甘老师很快回电话,说他现在有点事,还没到学校呢,让柳凌等一会儿,他到学校后查一下,马上打电话告诉柳凌。   柳凌揣着一颗紧张得发颤的心继续教小萱写字。   一个小时后,柳凌正在给小萱兑白开水,电话又响了。   小萱飞快地跑过去接起来,依然是台湾腔台词:“您好,这里是柳府,先生您哪位?”   “……”   “嗯。”   “……”   “没,爸爸今儿没去上班,我也就不去上班了,哎?你,你是谁?你咋知我叫小萱咧?”小萱就会说那一句普通话,现在,他自然而然就又转化成了柳家岭话。   柳凌疑惑地走过去,从小萱手里接过了电话:“喂,哪位?”   对面一片寂静。   柳凌看了下话筒,又问了一遍:“喂,请问您是哪位?”   对面还是一片寂静,只有沙沙的白噪音,轻轻地触摸着他的耳膜。   好像还有,还有……熟悉的……呼吸的声音……   柳凌的呼吸有点凌乱,唇闭得紧紧的,拿着话筒的手攥出了青筋。   正在玩电脑的猫儿猛地跳起来,飞快地跑了过来,从柳凌手里把话筒拿过去:“喂,这……嗯,我是柳岸,你,是你吗?嗯……不是,没有,是,是前几天有人请假,他替别人上课,今天那个人回来了,非要把课还回来,五叔就在家里陪小萱了,你什么事这……嗯,咳咳……有事吗?……真的?……哦,我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告诉他……我知道……嗯,我知道……好,这……咳叔叔,再见”   猫儿把话筒放回去,偷偷打量柳凌。   柳凌已经回到茶几那边把水兑好,正坐在沙发上看着小萱在喝。   猫儿酝酿了一下措辞,轻轻说:“五叔,卓雅阿姨,年前申请转业,现在已经批下来了。” 第294章 喜讯   凌没有看猫儿,他看似平静地看着小萱喝完水,然后拿过一本胖虫儿上学期没用上的幼儿园大班语言书给他看。   猫儿过去倒了杯水,递到柳凌面前:“五叔,你也喝点。”   柳凌接过杯子,看着杯子里的水。   小萱钻进柳凌怀里:“爸爸,你喝水呗,喝完给我讲故事。”   柳凌扒拉扒拉小萱毛茸茸的脑袋:“中,乖想听啥?”   小萱说:“黑猫警长,孙悟空跟哪吒也中。”   柳凌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猫儿却伸手抱过了小萱:“走孩儿,叫爸爸再看会书,你先去后院看哥哥给你打一套猴儿拳,一会儿再听爸爸讲故事。”说着抱着小萱就走。   柳凌忽然说:“他爸不是轻易就会妥协的人,他往咱家打电话,如果让他爸查出来,他……”   猫儿停下:“不会五叔,平常都是我跑可远使公用电话给他打,他可少往咱家打,真是有啥急事他想跟我说,他也都是跑可远找公用电话,震北叔叔他比我还小心。”   柳凌说:“猫儿,他家跟咱家不一样,他哩处境比我难,别给他压力孩儿,他……他,压力已经够大了。”   猫儿说:“我没五叔,是震北叔叔他,他老想知你哩事,老想知你平常都是咋过哩,他也老害怕你会觉得没指望,会坚持不下去……我想帮帮他。”   柳凌说:“猫儿,这事跟别哩事不一样,谁都帮不了孩儿,你要是再跟他打电话,就跟他说,叫他……过好自己哩,不用担心我,我这儿……永远都不会有事。”   小萱奇怪地看看猫儿,又看看柳凌:“哥哥,爸爸,您俩说啥咧?爸爸你有啥事儿?”   “爸爸啥事儿都没,爸爸哩事就是叫俺小萱一直都这么胖乎乎儿哩,不跌膘儿。”柳凌说着话站起来,拍了拍坐在他身边歪着脑袋看他的柳小猪:“柳小猪,走,跟五伯和哥哥去后院耍,风老大,叫您爸爸搁屋捣鼓他哩电脑吧。”   猫儿拒不执行柳侠要求他限期修订柳小猪对两个人称呼的决定,坚持让柳小猪喊柳侠爹,喊自己爸爸。   柳小猪摇着尾巴跟在柳凌身边。   柳凌走到猫儿跟前,把小萱抱过来放在肩膀上:“走孩儿,咱去看看咱哩烧饼花出来没,爸爸再给你讲个哪吒大战石矶娘娘哩故事。”   小萱高兴得对着猫儿摇头晃脑:“石矶娘娘石矶娘娘,一听就可美可美。”   猫儿看着柳凌带着小萱和柳小猪出去,坐在沙发上有点没精神。   震北叔电话里光说卓雅阿姨转业申请批了,那肯定是震北叔叔自己哩没批,要是这样,震北叔叔啥时候才能离婚?不离婚,五叔一辈子都不可能跟他见面。   后院传来小萱的笑声:“哎,爸爸,烧饼花出来了,你看,这么多,都是俩小叶,圆乎乎儿哩,可美唦!”   猫儿轻轻地叹了口气,转着头看了一圈屋子,屋子里有点空,家也有点空。   小萱多美,五叔就搁京都上班,天天都能回来。小叔那工作就得成天东跑西跑,黄昏也不能回来,黄昏独个儿睡,一点都不美。   京都南大约二百公里外一个小县城外围,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孤伶伶地停在一片杨树林边。   因为车窗玻璃都贴了深色的太阳膜,车子里很暗。   陈震北靠在后排的座椅上,眼神涣散地看着外面的世界,他呼吸沉重而凌乱,刚刚拿过话筒的右手有点颤抖地攥着个手机。   两年零七个月了,终于又听到了他的声音,只是两句和自己完全无关的简短话语,却像是五月里的明媚阳光骤然照耀在长年被封闭在黑暗冰冷的囚室的人身上,当那短暂到如同错觉的声音和浅淡呼吸从耳边消失,陈震北的世界再次陷入了黑暗冰冷中。   他一直在黑暗中跋涉,每一天都过得紧张疲惫而空洞,他每天都要告诉自己,终究有一天,他能和曾经过去的那十年一样,每天都能看到小凌,每天都能听到他的声音,感受到他的温度,他的喜怒哀乐,他将成为他最亲密的爱人,靠着这样的信念,他坚持了两年多。   可今天,他突然崩溃了。   通过冰凉的话筒从几百公里外传来的声音带来的幸福太过强烈,他身体每一个细胞都被那不期而至的幸福淹没,虽然只是短短不足一分钟的时间,再次回到黑暗中,他已经不能忍受。   他和他都是普通人,为什么只是因为喜欢了和自己性别相同的人,就变成了比过街老鼠还可怕的存在?   他偶尔看到过几本杂志,那么多背着自己的合法丈夫或妻子出轨的人,不但有机会在亿万人面前博取同情,甚至还能打着真爱的旗帜践踏别人的名誉和感情抬高自己,而他们,未婚,彼此相爱,不伤害任何人,却连安分守己过自己生活的机会都没有。   半年前那一次隔着人潮的近距离见面,他的眼神他的面容依然干净淡然,今天,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朗宁静。   陈震北想到两年多以前,鲁建国借着去原部队参加战友婚礼的机会,偷偷为他带回的照片。   那是鲁建国偷拍的,照片不多,一共七张,那七张照片上的柳凌看上去也很平静恬淡,但陈震北能从他那瘦得让人心疼的脸上看到平静恬淡后的心如死灰。   其中有一张是鲁建国在闹洞房时拍的,照片上的柳凌微笑着和慢半拍在聊天,因为角度问题,鲁建国还拍到了站在柳凌右前方的几个人。   那里面有两个人,陈震北非常熟悉。   一个是原来的四连副连长,现在是团部的参谋,这个人在射击上也非常有天赋,但比起柳凌还稍逊一筹。   这个人在集团军上层也有人,他曾经想尽办法想取代柳凌参加京都军区和全军的军事技能比赛,但那是要代表集团军和军区荣誉的比赛,还都是现场表演根本不可能作弊的项目,所以他一次都没有成功,当时,他对柳凌的羡慕嫉妒,原部队同级别的人几乎都知道。   还有一个是陈震北的老搭档,他在原部队当营长时的教导员,这个教导员原来十分欣赏柳凌,还让柳凌给他儿子写过一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横幅挂在客厅。   彼时,这两个人显然是在背后议论柳凌,他们看向柳凌的目光十分默契,一个带着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和鄙夷嘲讽,一个是赤裸裸的厌恶。   陈震北可以想象出当时的情形,在团部的那个不知从什么途径知道了柳凌和他的事,开始不放过任何机会地散布这个消息;另一个为自己曾经的判断后悔不已,恨不得以厌恶柳凌到死的态度表明自己的正直纯洁。   陈震北看到那几张照片后,心如刀绞睚呲欲裂,他连夜赶回京都和父亲谈判,他要让柳凌马上转业,离开那个对他来说已经被各种喂了毒的明枪暗箭充斥的地方。   但陈仲年不同意,他说陈震北调离的时间还太短,柳凌这么大程度的改变,有可能引起别人对他和陈震北关系的猜疑。   陈震北愤怒地告诉陈仲年,他和柳凌的事早已经传遍了原部队。   陈震北在愤怒中还保持着相当的理智,他没有暴露鲁建国,他说自己是从原部队团部某一个熟人那里听到的消息,他拒绝透露这个人是谁,但他告诉陈仲年这个人是从参谋股苏永斌那里听到的消息。   陈仲年暂时不能让柳凌死,但他有一百种一千种方法不露痕迹地就能让柳凌在部队生不如死,可这其中绝对不包括搭上自己儿子的方法,哪怕他恨不得一枪崩了陈震北。   苏永斌现在在哪里,陈震北不知道,他原部队熟悉的人也没有一个知道的,而苏永斌在XX军后勤部的叔叔,这两年无论在哪方面都没有寸进。   陈仲年和其父年轻时均以儒将形象示人,熟人们平时说起他们父子,更多的是在谈论他们的谋略和远见,但陈家父子在战场上的雷霆作风和在政治斗争的关键时刻所展示出的铁腕手段,也同样让他们所有的战友和对手不得不佩服。   陈震北虽然现在和父亲的关系几乎是水火不容,对陈仲年解决问题的能力却从来不曾怀疑。   他相信,以陈仲年一贯的行事风格,哪怕他本人离世而陈震东也不在其位了,苏永斌的叔叔翻身的机会也接近于零。   但是,陈震北想要的不是这些。   他想要的是小凌能像以前那样快乐地生活,他要的是他能和小凌一生相守。   以他和小凌的心性,几只乱嗡嗡的苍蝇影响不到他们的幸福,如果那些苍蝇得寸进尺欺人太甚,他们自己也有能力欺负回去。   但现在,欺负他们的,是他的父亲,他善于谋略手段凌厉并且因为多年身居高位而变得异常固执的父亲。   右手传来的振感惊醒了陈震北,他掀开手机盖,是罗樱。   “你家柳凌考上了研究生,你居然就这么过去了,连顿客都不打算请?”   陈震北一愣之后,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刚才慌乱之下居然忘了和猫儿说小凌考试过线的事:“怎么可能就这么过去,我这不正想着怎么请个大的嘛。”   罗樱说:“算你有良心,早点回来请啊。对了,你西峰那边是不是快成了?记得给我留个僻静点的地方,房子你不用管,我自己找人设计找人盖。”   陈震北说:“怎么了?跟敬山哥生气了,打算自立门户?”   罗樱说:“他如果肯跟我生气我得高兴死,跺三脚都不累累土的个货。我就是觉得这么住着挺闷的,想偶尔跟别人似的住在满都是人的小区玩玩儿。”   罗樱比陈震北大三岁,没经历过上山下乡,还在M国呆过四年,英语说得一股子内蒙烤土豆味儿(陈忆西说的),却跟着在陕西下过乡的二哥学了很多特别形象特别有意思的乡下俚语。   陈震北说:“没问题,到时候你带个风水师去挑,看上哪块儿自个儿跑马圈地。”   罗樱说:“成,我给自个儿圈个皇家花园。好了,不跟你瞎贫了,我打电话是跟你说,车我已经开回来了,谢谢你啊震北。”   陈震北说:“说什么呢姐,以后你看上什么,我那儿有的,你只管拿了走就是。”   罗樱笑得咯咯的:“可不是嘛,跟你我客气什么呀,好了,我挂了,等你回来请我吃饭哦。”   合上手机,陈震北看着窗外,嘴角慢慢地弯了起来。   五天前他就知道小凌的成绩了,只是那只聪明的猫最近忙着跟人学太极拳强身健体,又舍不得要回中原去投标的小叔,天天找借口黏在柳侠身边,他打了两次电话过去都没人接,正好王敬延这几天又出国了,所以他没办法把消息传到柳凌那儿,让他早几天安心。   想到柳凌知道自己成绩后快乐的模样,陈震北又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脑海里又出现了另一幅画面。   他训练后回到驻地,刚刚洗完澡回到宿舍,门突然被撞开,柳凌呼扇着一张纸冲到他跟前:“连长连长连长,我上线了我上线了我上线了,我要上大学了……”   陈震北闭上眼睛:你永远不会知道,那时候,我就已经无法自拔,我想让你永远都那么快乐,我想看见你所有快乐的样子。   再次睁开眼睛,他马上发动了车子上路,然后打开手机,给正在山西的高崇成打电话。   老杨树胡同,柳家。   小萱坐在餐桌边,腮帮子跟个小松鼠似的一鼓一鼓,他面前放着两个小碗一个有黑猫警长图案的陶瓷杯子。   一个小碗里是五香蚕豆,一个小碗里是香辣牛肉干,杯子里是白开水。   爸爸说蚕豆和牛肉干吃多了都容易上火,要多喝白开水,小萱就吃一颗蚕豆,吃一块牛肉干,喝一口水。   柳小猪就在他旁边,摁着盆里面那根满都是肉的大棒骨,歪着头啃得津津有味。   猫儿趴在小萱对面,不时对着装了药汤的大腕轻轻吹一口气。   柳凌在切菜装盘,他边干活边和程新庭聊天。   程新庭系着围裙在灶台前有条不紊地忙活,他把两个灶都打开,一个灶上在蒸扣碗,一个灶炒菜。   扣碗有两个,一个是粉蒸排骨,一个是梅菜扣肉。   两个菜的配料是程新庭春节时自己做的,他没用完,存放在冰箱里,今天他来之前打电话,听猫儿说柳凌考研成绩过线了,就带了过来,他要做菜为柳凌庆祝。   牛肉干也是程新庭自己做的,他会做很多种干菜。   现在,猫儿挺佩服程新庭的,去年十二月份的画展,程新庭的画卖出去好几副,最好的一副画,三尺,卖了五千块。   这个价格听着平常,但按程新庭的年龄,这已经是相当高的价格了。   猫儿佩服能挣钱的人。   猫儿想,如果他会画画,三尺画卖五千块,他每天画一副八尺的,小叔什么都不用干,现在就可以安心在家里当吃饱墩儿了。   柳侠因为他的这个想法给了他一记脑瓜崩,说:“没听说过物以稀为贵嘛,一天一副,就按你从二十岁开始画,画到九十岁,你算算是多少?一个人画那么多副,就是你曾经是一代大师,最后也成不值钱的烂白菜了。”   猫儿想了一下,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但这不影响他对程新庭的尊重增多。   小萱咽下了一块牛肉干,喝了一大口水:“哥哥,你哩药还没凉?”他等着喂哥哥吃牛肉干呢。   猫儿把手放在碗外面试了一下:“差不多了。”说着,端起碗,一口气灌了下去。   小萱用小勺端着一块牛肉干,等猫儿一喝完,马上喂给了他。   猫儿嚼着牛肉干,拍了拍柳小猪的脑袋:“柳小猪,跟着您哥哥学学,看您哥哥多孝顺。”   程新庭说:“柳小猪就是孝顺到从自己嘴里掏食给你吃,你敢吃吗?”   猫儿拿白眼珠看程新庭:“还是老师咧,一点都不可敬可爱。”   柳凌说:“孝顺是用于晚辈对长辈的,你跟小萱是平辈,不能用。”   猫儿说:“可我比小萱大十岁呀,大这么多,用着不算错吧。”   程新庭说:“年龄跟辈分是两码事,你就是比小萱大二十你跟他也是平辈。”   猫儿趴桌子上,小萱又喂他吃了一颗蚕豆:“年龄跟辈分应该是一致的才对,相差十岁以内的都应该算平辈,那我就能喊小叔喊哥了。”   柳凌无奈地笑:“你那聪明的脑袋瓜都用到算数上了,一说起这个你就是个糊涂蛋,连小萱都不如。”   小萱得意地晃着小脑袋:“哥哥是个糊涂蛋,小萱是个聪明孩儿。”   猫儿做出扑过去掐小萱脖子的模样:“小孬货,说吧,你想叫我咋修理你咧?”   小萱哇哇大叫着跳下椅子往柳凌跟前跑:“啊——爸爸爸爸俺哥哥想打我咧。”   猫儿却忽然转了方向,他跳起来就往外面跑:“电话电话,肯定是俺小叔哩。” 第295章 投标   柳侠是在洛城的宾馆里往家打的电话。   听到柳凌考试过线的消息,柳侠笑的那个傻样让马千里嘴角直抽抽,牙疼似的。   跟猫儿核实了一大堆细节,确认肯定没有弄错,柳凌绝对是考上了并且已经跟王正维通了消息,柳侠才嘿嘿地咧着嘴挂了电话。   马千里接过手机,十分嫌弃地看着柳侠说:“我说你这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就不能学的稳重点?看那笑的,啧啧……”   柳侠还是忍不住的笑:“队长你是嫉妒吧?如果马鹏程考上研究生,您肯定比我笑得还夯实呢。”   马千里往后一倒靠在被子上:“柳侠你故意是不是?你看我难得心情好一会儿就拿那兔崽子来让我糟心,你信不信下回我公报私仇不惜血本把你挤得连个厕所的合同都拿不到?”   柳侠盘腿坐在床上,看着马千里,幸灾乐祸地继续笑:“不信。”   马千里颓丧地扶额说道:“唉,老话说,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我养了马鹏程那么个兔崽子,连你都敢笑话我了。”   柳侠知道,别看马千里平时提起马鹏程没一句好话,其实,他心里挺嘚瑟自己儿子的,为马鹏程骄傲的时候绝对多过想揍死马鹏程的时候,马千里现在就是在装。   他恶作剧地继续刺激马千里:“对,等过两年我混大了,把您给挤得连个厕所的合同都拿不到。”   楚昊出国回来,和马鹏程说了自己在德国的所见所闻,马鹏程当即就跟马千里说,他也要去出国去长见识。   马千里当然不可能同意,但他知道马鹏程正在兴头上,不能直接打击他,就说,等过年时候学校放假了,他想办法让马鹏程出国玩。   他说完就把这事给忘了,潜意识里也指望着马鹏程能忘了。   谁知道马鹏程记得再没那么清楚,放假前一个星期开始天天催着问马千里。   马千里信口胡诌说快办好了,给糊弄过去了。   马鹏程就十天的寒假,那小子还算深明大义,知道马千里骗他后,他居然顾忌到过节期间不能让爷爷奶奶生气,一点没闹腾,还有史以来特别乖巧地陪着家人过了个美满的节日。   然后,等到开学,马鹏程直接给马千里玩了个大的:和荣泽高中现在所谓的校花双双私奔了。   当然,跑到火车站又给截回来了(马千里认定马鹏程根本就没打算跑掉,他是算计好了时间差正好让家里人找到的)。   马千里接到苏丽蓉的电话,嚷嚷着要和马鹏程断绝父子关系,被马老爷子狠狠地给教训了一顿。   马老爷子的逻辑乍一听是很有道理的:“楚昊那小子因为早恋不学好就能请假出国玩,我们鹏程乖乖上学,那就哪儿都不能去,天天坐教室里给累得乌眼儿青,你说他能不私奔吗?搁我我也奔啊!“   马千里简直要被那祖孙二人给气出脑溢血。   可他怕单位人笑话,更怕如果修理得狠了马鹏程再给他来个更惊悚的,所以把人从火车站弄回家里后,他连一句重话都没敢说。   当然,在单位他也得一直硬绷着,好像这事太正常了是个孩子都会犯所以完全就不算个事儿。   马千里这些天差点没给憋出内伤来。   前天终于见到了柳侠这个惯孩子没底线的人,马千里可算是有了诉苦的地方:“想当年,我跟我哥偷偷抽根儿烟老头儿都把能我们揍个半死,怎么到了马鹏程这儿,拐带人家闺女私奔都成有理的了?”   柳侠想起自己被柳长青揍得晚上只能趴着睡的情形,再想想现在小莘、两个小阎王和小萱几个人的待遇,只能和马千里对月嗟叹生不逢时。   马老爷子已经答应马鹏程,如果他考不上京大或京华,就直接送他出国,上某帝、国主义的大学去。   国人大部分都认为某几个帝国主义的月亮比较圆,即便是人家不入流的大学的毕业证,回到国内也自带金光闪耀的效果,比国内一般的正规大学不知高出多少档次。   老爷子说了,钱不是问题,马鹏程的伯伯姑姑好几个,稍微凑凑份子就有了。   马鹏程虽然现在在年级前三十里稳稳占据了一席之地,但考京大或京华还是够呛。   所以柳侠问马千里:“鹏程要是考不上那两所学校,明年您真让他出国去?”   马千里说:“去,怎么不去?反正又不用我出钱,让他出去祸害帝国主义的闺女们,我还正好落个清净呢。”   和柳侠一样,马千里在家里也是个幺儿,上面哥哥姐姐们家庭条件都不错,还都非常孝顺,马鹏程出国的费用,还真不难凑齐。   柳侠冲马千里竖起大拇指:“队长您高!”   马千里不理会柳侠的马屁,黑着脸说:“别跟我这儿耍贫嘴,赶紧合计合计,明天你怎么跟那位亲爱的冯贵族先生偶遇,怎么打动他的芳心让他在关键时刻替你美言几句。”   柳侠跟马千里刚才一样,一头倒了下去:“这有难度啊队长,我虽然帅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可缪杰尔先生他是个男人并且有太太啊!”   马千里伸出脚作势要踢柳侠:“你个臭小子,怎么现在学得跟马鹏程一个德行?”   柳家。   猫儿放下电话,坐着发了会儿呆才出来。   小叔已经按流程把标书递上去了,可他还没见到缪杰尔先生和他原来比较熟悉的几个指挥部领导。   如果没有任何关照,就小叔这个测绘队的资质和经验,估计负责筛选的人看也不看就得把他的标书扔一边儿去。   而让猫儿纠结的还不仅仅是这个。   柳侠如果中标,后半年至少要在栖浪水库呆好几个月。   猫儿一想到又要像以前那样大半年都见不到小叔,心口就跟开了个洞似的,热乎气都跑完了。   可是,他很清楚,马千里逼着柳侠投标栖浪水库工程的想法是非常有道理的,如果柳侠这次中标,他以后再投标大型工程就有底气了。   外面传来胖虫儿的叫声:“小萱,小萱我来了,饭做好了没?我老饥。”   胖虫儿在柳家岭住了大半年,学了一口的土话,现在和柳侠他们在一起时,他经常会不知不觉就跟着说起柳家岭话。   猫儿站起来,捏着自己的脸颊往两边拽了拽,让自己看起来兴高采烈些,可他还是忍不住自言自语:“小叔最不待见求人了,他现在也不知难为成啥?”   猫儿推开门,曾广同、怀琛、冬燕、胖虫儿、许应山都已经就坐了,厨房里一片欢声笑语。   看到猫儿进来,柳凌先问:“您小叔那儿咋样了孩儿?”   猫儿说:“缪杰尔今儿回来了,小叔准备明儿清早起来搁餐厅跟缪杰尔偶遇咧。”   柳凌松了口气:“只要回来就中,您小叔要能见着他,拿到工程哩机会就大多了。”   柳侠前天下午到洛城后才知道,缪杰尔先生一直在栖浪水库工地,他要到开始评标的当天才会回洛城。   马千里鼓动柳侠去栖浪水库一趟。   但柳侠非常清楚缪杰尔先生的职业精神,不管缪杰尔多么欣赏柳侠,如果他提前知道柳侠去见他的初衷,他绝对不会见柳侠。   柳凌和猫儿这几天一章在为这事十分发愁,现在缪杰尔先生回来了,哪怕柳侠见不得他,他在评标组,柳侠都有中标的希望。   这天晚上,曾广同又喝多了,柳家在京都的两个孩子最近都好事盈门,他比自己的画在拍卖会上又卖出新高还开心。   他祝贺完了柳凌考上研究生,再祝贺柳侠拿到栖浪水库的工程,还提前预祝猫儿考上大学,没俩小时就成功把自己喝倒了。   这次,他终于满足了许应山一回,迷迷糊糊中画了一幅《我的朋友许大才子》的肖像画。   画中的许应山西装革履正气凛然,左手鸟笼右手钱币。   鸟笼里是只肥嘟嘟的招财猫,钱是厚厚一大摞面值为一百的美元。   几个人看着这幅画差点没集体笑倒。   因为画里的人形神兼备,哪怕是不认识许应山的人,如果看到了这幅画,然后再看到许应山,也绝对不会搞错。   许应山乐呵呵地把画收起来:“哎呦,看看看看,这要风雅有风雅,要实干有实干的,绝对是对我人生最准确的描绘,回去我就把画挂堂屋,每天给我招财进宝。”   京都一群人的快乐轻松,洛城的柳侠可是半点都没有,他紧张的一晚上都没睡踏实,早上不到五点就翻来覆去躺不住了,干脆起来,洗漱后,围着宾馆跑了两圈。   跑完了回来,还不到六点,他想起马千里的话,硬着头皮来到宾馆贵宾楼后面的花园,各种花样的锻炼。   可是,他一直锻炼了满身大汗,把所有晨练的人都熬走了,也没偶遇到缪杰尔先生。   七点半,柳侠闷闷地往前边走,准备去叫马千里一起到餐厅吃饭。   走到贵宾楼拐角处,他和一个人差点撞在一起。   柳侠后退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哎?”   把毛衣围在脖子里的蓝眼睛大胡子也在后退:“0h,sorrysorry……喔!”   两个人同时说:“缪杰尔先生?”“柳侠?”   柳侠说完了这一句,就不知道下边该怎么办了,昨晚上想的一百种方案统统自动作废。   倒是缪杰尔先生,他擦着额头的汗问,用洋腔怪调的汉语问柳侠:“柳侠,你怎么在这里?”   柳侠忍住了想挠头的举动:“我,我自己组建了个测绘队,我来投标。”   缪杰尔先生点了点头,笑着说:“所以,我们这是……”他顿了顿,显然是在想下边的话中文怎么说:“这是,他乡……遇故知?”   柳侠看着缪杰尔先生单纯的笑容,突然觉得自己的小心思有点见不得人。他笑着点点头:“对,他乡遇故知,缪杰尔先生,七点半,宾馆的开始供应早餐了,您快回去吧,回头我去栖浪水库拜访您。”   缪杰尔先生的笑容变得更加欢快起来:“喂,柳侠,你确定,你,没有事情,想,和我,谈谈吗?”   柳侠有点脸红,缪杰尔先生的表情明明就是洞悉了一切,故意在调侃他。   柳侠装不下去,心情倒是一下轻松了:“我为了和您现在这个偶遇,不到五点就起床,在附近转悠了两个多小时。”   缪杰尔先生大笑起来:“喔,看起来,咱们两个,是正好,错开了,那,你现在,想,和我,说点,什么呢?”   柳侠脸上有点发烧,不过他这次是发自内心地笑着说:“想明白了,不说了,您快回去准备吃饭吧,咱们后会有期。”   缪杰尔先生冲他摆摆手,又恢复了跑步的姿势:“评标委员会的成员,在,定标前,不能,和,投标人接触,这是规定。柳侠,后会有期。”   星期一早上,猫儿和柳凌、小萱在警官大学大门口,看到了背着个李宁旅行包的柳侠。   这天中午,猫儿因为走神儿被戴教官敲了两次脑瓜崩。 第296章 家里的一点事   柳侠回来,是等待评标结果的。   栖浪水库这次的招投标,是测绘和建设工程同时进行。   栖浪工程建设指挥部通知,因为这次的招标项目包含多个工程,且工程全部分布在二百多公里内的深山峡谷河段,地质状况复杂,对测绘和建设单位的要求都非常高,评标委员会要对各投标单位进行非常严格的审核,这次投标单位又非常多,所以评标需要的时间会比较长,大约两个月到两个半月。   柳侠得到这个消息后,和马千里几个人一起,当即就动身返回。   柳侠坐马千里的车,马千里一直把他送到望宁的布店。   他在家里呆了两天,柳长青说猫儿现在要复习功课还要锻炼,身边不能没人照顾,催着让他赶紧回来了。   晓慧把荣泽高中现在正在使用的高三理科班的复习资料打包了一份,让柳侠给猫儿带了回来。   看着那厚厚的一大摞书,猫儿对考试的激情一下就高涨了起来。   现在正好进入四月,离高考只剩下三个月时间,既然反对无效,猫儿参加高考已成定局,祁老先生和林培之也都认为猫儿的身体已经无大碍,柳侠决定为猫儿制订一个最合理的学习方案,保证他能有最高的学习效率,同时又不能对身体状况又任何负面影响。   柳凌、柳侠和猫儿一起制订了方案,制订前,猫儿声明,他决定暂时放弃玩电脑的福利,把多出来的两个小时用于复习功课。   猫儿的数理化和英语非常好,柳凌和柳侠觉得他只需要每天数理化和英语各用一节课时间,保持状态即可,其他的四节课全部用来学习语文、政治和生物,尤其是作文,猫儿还需要大量阅读各种类型的范文。   柳凌为猫儿制作了一张详细的作息时间表,猫儿每天的睡眠时间是九个小时。   猫儿抗议:“我都这么大了,八个小时都用不了。”   柳侠说:“这是连你挺那儿折腾气人哩时间都算上了。”   猫儿扒着柳侠撒娇:“小叔,我以后睡觉时候不气人,挺那儿就睡,就八个小时呗。”   小萱趴在柳凌背上晃悠:“我气人,我吃爸爸哩咪咪,叫爸爸打我哩屁屁。”   柳凌反手在小萱的小屁股上来了一巴掌:“越来越孬,再孬我就学您大伯,不叫你跟我睡了。”   小萱往上爬,趴柳凌脸上亲一下:“爸爸最好了,爸爸天天搂着我睡。”   柳凌和柳侠、猫儿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孬货越来越像小雲跟小雷那俩孬货。”   小雲和小雷在家气死人不偿命,但嘴巴甜得总能在最后时刻化险为夷。   柳侠回家前的十来天,柳牡丹因为男人跟个寡妇鬼混,带着儿子跑回娘家,柳福来让她回去离婚,柳牡丹不肯,天天在家里想起来就哭骂那个寡妇一阵子,闹得家里鬼哭狼嚎,天天跟出丧似的。   牛三妮儿嫌弃柳福来没本事,不肯打到男方家给闺女撑腰做主,天天坐在院子里扯着嗓子骂柳福来,柳福来不胜其烦,一个人搬到柳淼那个院子的柴窑里去住。   结果牛三妮儿变本加厉,每天天不亮就开始骂,半夜想起来还能站在院子里再对着柳福来住的窑洞骂一阵。   孙嫦娥睡觉浅,隔壁家天天这么唱大戏似的闹,她白天晚上对睡不好,几天下来,开始头晕。   柳魁过去找牛三妮儿,牛三妮儿当时说以后黄昏不骂了,可到了半夜,她照样起来骂。   秀梅和玉芳又去找她说,牛三妮儿越来越糊涂柴,居然说她在自己家骂,谁也管不着。   秀梅和玉芳也顾不上柳福来的面子了,和牛三妮儿大吵了起来。   三个人正吵的时候,柳福来从地里回来了,他按着牛三妮儿痛揍了一顿,并对柳钰说,如果牛三妮儿再敢半夜起来骂,柳钰尽管打,打死了他负责埋,说完就夹起铺盖卷去饲养室住去了。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牛三妮儿躺在地上打着滚儿的哭骂,把八百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翻出来扯了一遍,说她每回挨打都是因为柳长青家的人挑拨。   还说她弄到现在这么惨,没一个孩儿在跟前伺候她,她五十多了瘸着腿还得下地干活,也是柳长青家给弄的。   对上这样的糊涂蛋邻居,柳家一大家子人都没了辙。   牛三妮儿还保持着一点本能的理智,他胡说八道柳长青家的时候,只敢吆喝着胡说,不敢骂,一个脏字她都不说,这让柳钰想过去揍她都找不到理由。   秀梅和玉芳跟她吵,结果她正中下怀,越吵越起劲,比上台子唱戏还兴奋,把秀梅和玉芳气得都没脾气了。   可是,柳侠从栖浪水库回家前,牛三妮儿家一下消停了两天,不单单是没人哭骂撒泼了,而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孙嫦娥好好地补了个眠。   柳侠回去之前的前三天晚上,小莘半夜突然想拉肚子,柳魁起来跟他一起上厕所,站着等小莘的时候,忽然听到柳福来家隐隐约约好像传来哭声和呼救声,还有小孩子的哭闹声。   柳魁开始以为是柳福来回家了,半夜因为什么又打了牛三妮儿,所以就没当回事,可他听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儿。   依着牛三妮儿的脾气和柳牡丹那缺心眼儿的劲头,柳福来打人的时候,这俩人铁定会跑到外面哭嚎,即便这次柳福来为了不惊动孙嫦娥,按着其中一个,另一个也不会老老实实在窑洞里呆着。   现在,不但哭嚎声很小,几乎被完全闷在窑洞里,哭嚎和呼救的内容也不对,不是平常无理取闹的“老天爷啊娘啊您救救我吧,柳福来想打死我咧呀”或“救命啊,杀人啦,杀人啦,柳福来杀人啦”那种,而是,而是像人陷入到某个人迹罕至的绝境时那种绝望的呼救。   柳魁跟小莘说了一声就跑到了柳福来家。   结果,是牛三妮儿和柳牡丹,还有柳牡丹一岁多点儿的儿子被困在窑洞里出不来了。   柳魁隔着窗户听到柳牡丹恐惧到发疯的哭嚎十分着急,可黑暗中,他却怎么都打不开屋门和窗户。   柳魁回家叫醒了柳长青和柳茂、柳钰,还叫上了秀梅,几个人拿着手电筒、起子、扳手、还有开石头用的大锤又来到柳福来家。   结果发现,牛三妮儿和柳牡丹住的窑洞的门和窗户,被人在外面用透明胶带给粘上了。   宽宽的透明胶带粘了好几层,特别牢固,还是把屋门除了和门轴相连的那边以外的三个边都粘上了。   窗户也是,除了有合页的那个边,其他的地方都糊严实了。   几个人帮忙打开了门,牛三妮儿和柳牡丹跟恶鬼一样跑出来,哭得比鬼还吓人,柳牡丹哭着求秀梅帮忙给弄得热水,她两天多没吃没喝,奶水也没了,儿子都快给饿死了。   柳茂去饲养室喊柳福回来,柳长青、柳魁他们回家。   几个人回到家越想这事越蹊跷。   牛三妮儿那嘴虽然不主贵,整天东家长西家短地胡说八道惹人嫌,但在没有一点娱乐活动的山里,这样的人多了,就为几句闲话,对声誉这种太过高雅的东西没什么概念的山里人生不出要把人往死里整的爱恨情仇来。   还有,就是粘门缝和窗缝的宽胶带,柳家岭除了少数人家,大部分都还在持续几十年来一直衣不蔽体的状况,三毛钱一卷的透明宽胶带也不是随便谁家都有的,至少就柳魁所知,有的就是自己家和三太爷家。   拉完屎跟着看了出热闹还没睡着的小莘被抱到堂屋询问,小莘盯着自己的脚背一言不发。   这情况就基本明了了,两个小阎王干的,至少两个小阎王参与了,要不小莘不会在柳长青和柳魁面前装傻。   两个小阎王每天从早上起来到晚上睡觉,上天入地惹是生非一刻都不肯安生,所以只要一睡下,就跟个小猪差不多,呼呼噜噜一觉到天亮,不到叫着吃早饭不睁眼。   吃过早饭,柳长青让萌萌正常去学校,顺带着给小莘和两个小阎王请个假。   两个小阎王一看这架势,就意识到是东窗事发了,两个人在柳长青反应过来之前,一个人钻进柳魁怀里,一个人钻进孙嫦娥怀里,任柳长青怎么喊,坚决不出来。   柳长青一看俩小阎王的反应,也不问是不是他们干的了,直接问:“孩儿,您俩知不知,咱这窑洞不透气,您要是给门缝和窗户缝儿都粘严,时间长了,里头哩人会叫闷死。”   小雷愤愤不平:“牛三妮儿恁孬孙,叫俺奶奶成天都不能睡,闷死她不亏。”   小雲振振有词:“我看俺大哥哩书了,只要有空气对流,就不会缺氧,不缺氧就闷不死人。   俺没给牛三妮儿哩门儿粘严,门轴那边根本就没粘,有可宽哩缝儿,能透气,窗户也有一点缝儿,俩地方都透气,那空气就能对流,不会闷死人。”   柳长青停了半天才又接着说:“那,屋里头还有您牡丹姐哩孩儿哩,他恁小,要是再搁里头等两天,别哩不说,没水,孩儿就叫渴死了。”   小雷说:“俺才不喊柳牡丹姐咧,恁恶心人,要是有个那姐,丢死人,俺就喊萌萌姐。”   小雲说:“俺就打算关她俩三天,等俺奶奶睡好了,不头晕了,俺就给她俩放出来。”   小雷说:“俺,俺去粘她家哩门儿哩时候,她们还没睡醒咧,那小孩儿不哭,俺就给他忘了。反正,反正他妈恁孬孙,他受点罪也不亏吧?”   孙嫦娥拍小雷的屁股:“他妈孬孙是他妈孬孙,孩儿还恁小咧,能怨他?”   小雲说:“谁家他遇见个孬孙妈咧,不怨他怨谁?”   小莘在旁边无语:这俩傻子,装孬哩时候恁聪明,这咋爷爷一句话,就给啥都交待了咧?   他夜儿黑可是跟地下党样,可坚强,到底没说一个字。   柳魁心里恨不得亲俩小阎王两口。   但这次的事儿真大,窑洞密闭性好,弄不好真敢出人命,所以,柳魁黑着脸把小雲给拉出来:“牛三妮儿跟柳牡丹是不好,不过您俩,还有小莘,您仨,连恁大儿哩孩儿都不管就给人家哩门儿给粘上,就该挨打。”   小莘站在柳长青跟前:“是我叫粘哩,孩儿就是帮忙撕了一下胶布,别打孩儿,打我吧。”   俩小阎王异口同声:“不是,是俺俩独个儿粘哩,俺四哥不知,俺四哥就是夜儿晌午放学哩时候听见她俩叫了,问俺俩了一下,俺俩不叫他管,说他要是敢跟您说,俺俩就不理他,不喊他哥了。”   柳魁舍不得打俩小阎王,柳长青也舍不得打小莘,可这么大的事,不给点惩罚又不行,最后,柳魁黑着脸说:“您仨都老能,敢背着大伯去暗杀人了,大伯可不敢再跟您搁一块睡了,以后,您都自个儿睡吧。”   柳侠回到家那天,在柳长春家的坡口碰到俩小阎王。   俩小家伙被大伯冷落了三天,晚上也没人搂着他们睡了,这是俩小家伙记事以来受到过的最严厉的惩罚了,俩人觉得生活过得暗无天日,跟奶奶求救无效后,就去找柳长春和柳茂曲线救国,让二爷爷和二伯在大伯面前替他们说说好话,吃饭的时候不理他们可以,只要让回大伯屋里睡就行。   柳侠在家的两天,柳魁没去望宁,他当着俩小阎王的面装模作样替他们求了好几次情,他回来那天,柳魁才“非常勉强”地答应晚上继续搂着俩小阎王睡。   猫儿听完柳侠说俩小阎王的英雄事迹,说:“俩孬货具备汪洋大盗哩天赋。”   小萱说:“俺哥哥可好,牛三妮儿是孬孙货,打死她都不亏。”   柳凌说:“命运这东西真是……没法说,福来哥那人,如果生到好地方,至少比一般人强,可他搁咱那儿,就只能娶个牛三妮儿,自己一辈子过成那样。”   柳侠听到这件事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是在心里称赞几个小家伙能干,第二,和柳凌一样,感叹柳福来命不好。   你要说牛三妮儿有多少坏心眼,那还真没有,你真让她去害谁她也不敢,但她无事生非的性格与生俱来,什么样的事情都不可能改变她,这种性格给家人带来的痛苦,她是永远不会想到的。   柳侠想起什么,十分兴奋地说:“我给您说,其实,萌萌那小妮子也参与这事儿了。”   柳凌和猫儿都盯着柳侠:“你咋知?”   柳侠说:“我一看小妮子跟小莘跟俩孬货哩眼神儿就知,绝对是小莘跟她商量好了,不管出啥事,她都装着不知,保住她一个。”   猫儿说:“你都能看出来,大爷爷跟俺大伯能看不出来?”   柳侠说:“他们当然能看出来,但他们装着看不出来。”   猫儿问:“为啥?”   柳凌说:“要是给萌萌也揭穿了,谁给您那仨孬货弟弟偷运东西吃?”   猫儿恍然大悟:“哦——,这几个货,分工合作,团伙作案,居然配合这么默契,连东窗事发后哩后招儿都算计好了。”   柳侠说:“五哥,是不是跟咱小时候一样?”   柳凌说:“嗯,差不多。”   他们几个小的时候,如果闯了比较严重的祸,会在被大人发现前就商量好,万一事发,保哪一个,这样至少有一个人通风报信,知道大人下一步打算咋修理他们,好提前做准备,还有,万一被罚不准吃饭,得有人往外偷运东西。   他们那时候最常保的是柳钰。   因为柳钰不光说瞎话水平差,心理素质还差,三句话就被能被柳长青给诈个底朝天,所以干脆把他踢出去,省得被审讯的时候他说错话,把大家提前苦心编排的瞎话给捅个七零八落。   再一个,柳钰偷运东西的时候特别有干劲,他干出过把一大锅包子全部给偷运出来、结果到了吃饭的时候柳长青连一个馍疙瘩都没找到的事。   那次的结果是他们被罚上加罚,不但星期天都不准出窑洞耍,还被罚一星期不准吃好东西,往常吃面条的时候,大人们都是把碗里仅有的几块豆腐或其他稀罕点的东西都挑给他们,那一星期,他们连个豆腐的毛都没吃到。   从来没被保过的是柳凌,因为柳凌看着瓤,即便闯了天大的祸,柳长青也下不去手打他,所以,每次祸闯大了,柳凌都会主动承担责任。   还有就是柳凌说瞎话的水平高,逻辑严谨,理由还特别有说服力,有时候能让大家的惩罚级别降低好几格。   当然,他们的策略也有很多没发挥作用的时候,像拿火烧驴尾巴这种事,一看就不是柳凌会干的,他的瞎话编的再严谨也没用,柳侠照样得被揍得趴着吃饭睡觉。   柳侠说:“咱妈跟我说,萌萌那小妮子心里可有谱儿,俩孬货要是搁学校闯祸,跟人家打架了,她每回都是可快跑回家,恶人先告状,给俩孬货说哩再没恁无辜了,咱伯跟咱大哥每回一听她说就心瓤了,本来准备打那俩货一顿咧,就改成嚷一顿,罚他们不准吃好东西就算完了。”   柳凌说:“然后,她再想法给他们偷运,俩孬货一点不少吃。”   柳侠说:“嗯,等时过境迁,她还能白话哩叫咱妈觉得那俩货叫冤枉了,受委屈了,再补偿那俩孬货点。”   柳凌忍不住笑起来,这简直跟当初他们几个闯祸,云芝和玉芝的招数一模一样,只不过,云芝和玉芝那时候都比较大了,想起这主意很正常,萌萌可是还不满九岁。   柳凌和柳侠都觉得,猫儿和二哥之间虽然现在能彼此理解体谅对方了,但想建立起平常父子那样亲密无间的感觉却不太容易,如果萌萌是个聪明又有主见的孩子,对二哥来说以后的生活会不那么孤单。   柳凌和柳侠现在对柳茂的感觉还是有着微妙的不同,柳侠就是因为柳茂是自己的亲人,一旦心结解除,他就希望自己的二哥幸福。   柳凌现在多了对柳茂当初那种疯狂的理解,所以对二哥除了亲人之间最本能的祝福,他还非常心疼柳茂。   至死都无法忘却的爱恋,那人却永远都不可触摸。   那种绝望,生不如死。   猫儿最终没能把柳侠磨得心软,每天还是九个小时的睡觉时间。   猫儿一点没有挤掉练习太极拳的时间来复习的打算,事实上,在实际操作中,他如果能从吃饭时间里节省下一些时间,他都用在了锻炼上。   柳凌现在在家的时间远比柳侠多,他看着猫儿,十分心疼。   他能看出猫儿珍惜和柳侠呆在一起的一分一秒,猫儿随时都在担心失去生命,失去小叔,所以,尽管他无比渴望能上个好的大学早点替小叔分担压力,但他对健康的重视依然超过对学习的,他现在每周三四次和小蕤的通话中,尤其能显现出这一点。   猫儿每次和小蕤通电话,必然有一句话是:“反正我跟你说小蕤哥,就是学习倒数第一,你也不能给身体弄坏,你要是身体不好了,最后得后悔死。   学习不好,大不了不考大学,不上大学还可有本事、挣大钱哩人多了,要是身体一有事儿……”   每次听到猫儿跟小蕤这么说,柳凌都会把手捂在自己胸口的护身佛上,在心里祈求菩萨,让猫儿彻底痊愈,恢复健康。   柳侠这次回来说,小蕤的状态依然不好,他非常努力地想收回自己一度散乱的心来好好学习,却做不到,他对此的烦恼现在已经超过了对学习知识这件事本身。   柳长青发了话,不准逼迫小蕤,不准拿他跟别的学习好或浪子回头的孩子跟他比。   柳川和晓慧现在对小蕤的学习成绩抱着非常宽容的态度,可大家越是这样,小蕤的压力越大,家人都不怪他,对他好,他的成绩却进步甚微。   柳川四月中旬还要考四门功课,他现在每天晚上和小蕤一起学习。   柳凌现在终于放松了下来,他现在除了工作,剩下的时间大半是陪小萱玩,其他的时间是做家务,解除柳侠的后顾之忧。   这三件事之外,也就是小萱每天晚上睡觉后,他开始选择自己喜欢的书阅读。   柳侠现在在外人眼里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事业终于上了轨道,打开了局面;在京都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不用担心今天不挣钱,明天就会流离失所。   可柳侠的压力有多大,只有柳侠身边的几个人知道。   春节前为了买仪器,他已经花光了除给猫儿留的治疗备用金以外所有的钱,签下盛世京华的桩基工程和公路工程后,他和黑、德清通过电话后,把那二十万块钱也全部花了出去。   这还不够,公路工程是招标工程,他从曾广同那里借了五万块钱存入银行,作为履约保证金。   如果栖浪工程投标成功,他还需要一笔钱做保证金,同时,他还需要再添置一批设备。   柳侠的计划是拿到合同后,申请银行贷款。   说起银行贷款时,柳侠每次好像都非常轻松:“只要把合同给银行一评估,贷款马上到手,用银行的钱当老母鸡,给咱下一大窝蛋,以后,咱自己就有一大群下蛋哩母鸡了。”   可柳凌和猫儿都清楚,他们家的人对欠钱这种事有着来自骨子里的抗拒和恐惧。   何况,银行是什么地方,你存钱给银行用的时候,那利息少的可怜,你用银行的钱的时候,利息可是很吓人的。   柳凌和猫儿很多时候都忍不住地希望柳侠这次不要中标。   他们不知道,柳侠心底其实也经常这么希望,只是,他这样想的原因不一样。   柳侠想:不中标,我就能搁京都陪着大乖猫了,虽然白天不搁家,至少黄昏睡觉时候能看见孩儿。   至于队长那儿,反正我已经投过标了,不中标又不怨我,队长他再生气也没法我。 第297章 小萱也会闯祸了   季节一进四月,阳光好像被人施了魔法一样,一下就灿烂得让人眼晕。   猫儿忙不迭地每天把自己搬到太阳底下晒,除了睡觉和去警官大学找戴教官,他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后院,复习功课,练习刚刚学到的太极擒拿的招数。   除了喜欢沐浴在阳光里的感觉,猫儿其实最大的心思是能把自己晒成黑红色,让小叔放心。   小萱也像刚刚出了窝儿学会飞的小鸟,不爱进屋子,天天都在外面晃荡,他如果不跟着柳凌去上班,在家的时候,活动范围已经不再局限于自家和西邻居家的院子,经常跑到外面去玩。   老杨树三条胡同,像他们旁边那样的小树林有好几个,都是因为其间有一棵被赋予了神秘色彩的古老大树,被当初盖房子的人给隔了过去,从而得以保留下来的老杨树一带的原始面貌。   小萱现在最喜欢带着柳小猪去小树林里玩,他总是拎着个长把的铲子,看到什么稀罕的花花草草就剜几下,他是想跟在柳家岭一样,剜个白茅根之类的东西吃。   可白茅根能吃至少得到夏天,现在才仲春时节,他当然剜不到,不过小家伙也不气馁,跑一大圈什么都得不着也高高兴兴的。   小家伙本来就有一副和他的外貌根本不相配的野大胆,现在又有个已经长大了的柳小猪陪着,更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敢干,家里三个大人都觉得他有迅速蜕变成两个小阎王的趋势。   一天下午,柳侠去工地了,柳凌没课,被王正维抓了壮丁,猫儿在后院复习功课。   快三点的时候,猫儿结束了一节政治课的学习,正打算起在练习一会儿戴教官中午教的几个动作活动活动身体,忽然听到前院有人吵吵,好像是说“叫你家大人”什么的,还有柳小猪很凶的叫声。   猫儿赶紧跑了回来,一转过西厢房就看到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拽着小萱的右胳膊,面色很凶地在逼着小萱喊人,柳小猪在对着女人又扑又叫,如果不是女人挥舞着一根树枝,柳小猪绝对要上嘴咬的。   猫儿喊了声“小猪,过来”,同时跳下台阶一把把小萱拉到自己跟前,对着女人说:“你干什么?有话好好说你拽我们小萱干什么?”   女人听见猫儿这么说,脸色更难看了:“哦,我说这小孩儿怎么偷了人家东西还这么凶呢,原来是让大人给惯的啊。”   小萱底气相当不足地辩解:“我没有偷,我……恁小哩树,我当是独个儿长哩野树咧,我要是知是您家栽哩,我才不要咧。”   猫儿这才注意到,女人驱赶柳小猪的那个树枝,其实是一棵跟他的拇指差不多粗、一米多高的小树,小树已经长出叶子了,扇子型的小叶子,嫩绿嫩绿的,非常漂亮。   女人非常生气地说:“什么叫野树?这是银杏,特别好的树,这树特别不好成活,我去年好不容找到两棵栽在我们家门口,还栽活发芽了,今儿就让这孩子给挖出来一棵,我如果出来晚一会儿,另一棵也就让他给挖出来了。”   小萱委屈地对猫儿说:“哥哥,我不知那是啥树,我就是看着那树叶儿跟小扇儿样,老好看,我老待见,想剜到咱家。”   猫儿在书上也看到过关于银杏树的知识,知道这女人的话差不多属实,但他也相信小萱的话。   可不管怎么说,现在是小萱挖了有主儿的东西,自己这边没理,他马上转了脸儿,满脸都是笑:“阿姨您别生气,我们老家是农村的,我们那里家家都没有院墙,比较远一点地方长的东西都会被当成野生的。   我家小萱才五岁,您这树栽在大门外,他不知道是你们家的,现在树已经给挖出来了,您说怎么办吧?是赔您钱还是赔您树?您说。”   女人脸色稍微好了点,拉着自己右腿的裤子给猫儿看:“只是一棵树,我也不会这么生气,还有你们家这狗,我还没说这孩子几句呢,它就扑上来咬我,你看,如果不是我有腿疼的毛病穿得厚,就得被咬出血,那还得打狂犬疫苗呢,那可贵着呢。”   女人身上灰色的涤纶裤子已经非常旧了,下边的裤边都磨毛了,右腿裤脚的地方能看见几个清晰的小洞,毫无疑问是柳小猪的作品。   猫儿陪着笑说:“还好没伤者您,对不起啊阿姨,我们柳小猪是跟小萱一块长大的,它可能有点护主心切,裤子多少钱,我们赔,您消消气。”   女人看看柳小猪:“你刚才说……柳小猪?谁?这狗?”   猫儿点点头:“嗯,我们家姓柳,它是我们家的狗,就随我们姓,柳小猪,就是,就是小猪,胖胖的小猪那个小猪。”   女人没忍住笑了出来:“怎么还有这么给狗起名字的啊,还有名有姓,明明是条狗,还叫小猪,我家也有狗,是个特漂亮的京巴,叫公主。”   猫儿赶紧顺杆儿爬:“我们家一群糙老爷们儿,不会起名字,你们家公主这名字好,又洋气又高雅。”   女人本能地想顺着猫儿的话头继续,忽然想起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就又板起了脸,不过,到底没了刚来时那种气势汹汹的劲头:“裤子就算了,本来也就该扔了,可这银杏树,是我好不容易才找来的。那个,你们家别的大人呢?”   猫儿说:“我们家我就做得了主。阿姨,您看这样行不行,你看我们家院子里树挺多的,要不您挑一棵挖走?还是,您稍等几天,我们去买一棵银杏赔您?”   女人可能就是一气之下找过来的,猫儿这么一问,她好像也有点没主意了。   因为那棵银杏树实在是太小了,兴师动众地让赔一棵,她也有点说不出来。   可从人家家里挖树,她觉得更说不出口。   猫儿发现这女人并不是特别难说话的那种人,马上主动出击:“要不这样吧阿姨,现在正好春天,我们家大门口也想栽两棵好点的树,就说这几天去买呢,到时候我们看着什么好,给您带一棵,行吧?”   女人有点犹豫:“那,我就喜欢银杏,哎呀,算了算了,就一棵树,我自己再找一棵算了,我刚才主要就是生气,生气这小孩儿,他还想咬我呢。”   猫儿看小萱。   小萱鼓着脸不看他。   女人随手把那棵小银杏给扔在了东厢房前,然后往外走:“这棵根儿被你们家孩子铲断了一根,估计也栽不活了,不要了。”   猫儿心里一轻,拉着小萱跟着女人往外走:“快给奶……阿姨道歉,就说以后不乱挖东西了。”   小萱十分不情愿地说:“对不起,我错了,以后不剜您家哩树了。”   女人脸上挂上了笑:“小家伙,你以后可不敢这么淘了,今儿你是遇见我好说话,要是遇见个较真儿的,非要人自己那棵树,这事儿可就没这么容易了了。”   猫儿一叠连声地夸着女人大度宽容,以后肯定好人有好报,一直把人送到大门外。   看着女人往东拐个弯不见了,猫儿回过头看停在50号门口的越野车。   越野车驾驶室的窗户降到底,陈震北伸出头看着猫儿和小萱。   猫儿想了一下:“稍等一下,我回去给我小叔打个电话。”   小萱问:“哥哥,那是谁?”   猫儿说:“是个可待见你哩叔叔,他想带着咱去那边山上耍咧,你先上叔叔哩车孩儿,哥哥去给咱哩屋门锁一下就出来。”   小萱不动:“我搁这儿等你,爸爸说不叫跟不认识哩人走,也不叫吃生人哩东西。”   猫儿揉揉小家伙的脑袋:“好吧,您爸爸说哩对,那你搁这儿等哥哥。”   半个小时后,猫儿和小萱、柳小猪一起,来到一处坡度平缓,远远看去绿草如茵的山地。   这里很安静,附近没有庄稼地,所以也没有村子,因为远看野草青青的大片山坡,近看有很多石头,土只是薄薄的一层,和柳长青家东南面那一大片山坡一样,绝对种不了庄稼。   小萱一下车就冲向山坡:“哦嗬嗬——,哦嗬嗬——老美老美呀——,这么大地方。”   柳小猪跟在小萱后面跑:“汪汪汪,汪汪汪。”   陈震北喊:“小萱,慢点孩儿,都是石头,磕一下可不得了。”   小萱还是抡着铲子跑:“没事儿,我不会绊倒,我去找花儿咧,再看看有蝎子没。”   陈震北看猫儿:“蝎子?”   猫儿说:“蝎子好藏到石头缝里,俺家哩山里可多蝎子,炸炸可好吃,不过……”猫儿对着小萱喊:“孩儿,这儿(现在)老冷,蝎子都藏着咧,得到夏天才能逮住它们。”   “昂?”小萱回过头,神情颇为遗憾:“这儿没?那,咱吃不成了?”小家伙说完,随即就高兴了起来,拍拍柳小猪的头:“那咱去找点儿花耍吧。”   柳小猪蹦跳着往前跑,小萱跟着后面,继续往坡上爬。   猫儿和陈震北找了块大石头坐下。   陈震北眯着眼睛看小萱:“小家伙看着胖乎乎的,跑起来怎么那么利索呢?”   猫儿说:“孬起来更利索,要是跟着小雲跟小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点都不含糊。”   陈震北说:“男孩儿嘛,就该这样,为那么棵狗尾巴草似的树,那女的也够可以的。”   在车上,陈震北已经知道了小萱挖人家银杏树的事,他无条件认为那女的无理取闹:“那么小一棵树,谁会当成是专门栽的啊?”陈震北开着车,让小萱指着路去看了一下,树还不是栽在那女的家大门前,而是她家旁边的小树林边,靠着她家院墙的地方。   看完现场后,猫儿也觉得小萱挺委屈的,不过,那女人也确实不是恶人,只是脾气急躁了点。   陈震北和猫儿仔细问了小萱,那女人只是拉着小萱走,并没有推搡或打骂小萱。   猫儿说:“不单指今天的事,我们小萱平时也挺淘气的,我们家孩子都这样,都是野生着养的。”   陈震北拍了猫儿的脑袋一下:“什么意思?拿这话刺激我?怕我以后嫌弃小萱?”   猫儿看着陈震北:“你会吗?”   陈震北看着在坡顶上跟柳小猪追着玩的小萱,眼神平静柔软:“空口说白话没什么意思,来日方长,咱走着看吧。”他对着小萱又喊了一嗓子:“小萱,给叔叔找一朵花儿孩儿,好看点儿哩哦。”   小萱蹦着回答:“中,给你找个红花儿,带上跟花媳妇儿样。”他说着就东张西望地找,忽然间兴奋地叫了起来:“哎?呀呀呀呀呀呀呀……”就往下面一块石头冲去。   猫儿和陈震北同时站起来问:“咋了孩儿?”   小萱不回答,一下冲到石头边,扔了铲子去扑什么东西。   猫儿吓了一大跳:“小萱,蝎子得用东西夹,不敢使手捏孩儿。”   小萱已经站了起来,右胳膊举得高高的,大笑着往他们跟前跑:“哥哥叔叔,小长虫,可美哩小长虫,咱回家煮煮吃。”   陈震北站了起来:“什么?”   猫儿也疑惑地站了起来:“长虫?长虫,哦,就是蛇,震北叔您这儿不这样说?”   陈震北摇摇头。   猫儿嘟囔:“我记得古文里也这样说啊。”   小萱很快跑了过来,猫儿看到小家伙右手腕上缠着个褐红色和黑色交杂成花纹的东西。   小萱直接冲到陈震北跟前,举着右手跟他显摆:“叔叔你看叔叔你看,小长虫。”   猫儿看得出,陈震北即便说不上犯怵,至少也有点不舒服的反应,不过他硬抗着没躲开:“孩儿,长虫都有毒,你可不敢抓它们呀?”   小萱一点不害怕:“没事,俺小雲哥教我哩,捏住长虫哩这儿,”他把长虫举得更高点,让陈震北看自己捏在蛇七寸处的手指:“捏住这儿就没事儿,不信你试试,小长虫凉渗儿渗儿哩,可美。”   猫儿胆子也贼大,不过他害怕蛇。   他听孙嫦娥和家里其他人说过小雲啥都不怕,没人教,他自己就会抓蛇,已经抓了好几条了,一次也没被咬过。   猫儿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有人抓蛇,从小萱这反应看,家里人说小雲胆子大的没边儿,是真的。   猫儿十分同情地看着陈震北。   陈震北硬着头皮摸了摸小蛇缠在小萱手上的部分:“哎,就是凉渗儿渗儿哩,可美唦。”   小萱得意地晃晃小脑袋,把手伸到猫儿跟前。   猫儿毫不犹豫地跳出老远:“哥哥老怕长虫,别吓哥哥。”   小萱十分奇怪地摸了摸小蛇的尾巴:“小长虫这么美,那咋会怕它咧?”   陈震北说:“小萱,孩儿,小长虫它这么小,肯定是独个儿出来耍迷路了,它妈妈一会儿肯定会出来找它,咱给它放了吧?”   小萱眨巴眨巴眼睛:“就是唦,不能给小长虫煮煮吃了,要不,它妈该想它了。”小萱看着猫儿:“哥哥,那,我给小长虫还搁到将我逮住它哩地方吧?”   猫儿连连点头:“就是就是,赶紧去吧,说不定它妈都出来了了咧。”   小萱转身揪揪柳小猪的耳朵:“走,咱去给小长虫放回去,它妈来找它了。”   陈震北看着小萱跑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喔,这真是人不可貌相,小萱看着又娇又乖,胆子怎么这么大呢?”   猫儿幸灾乐祸地笑:“你以后再来个费力儿子,以后有五叔你们俩受的。”   陈震北坐回大石头上,抬起头看着太阳:“那一天只要能来,多费力我都愿意。”   猫儿嘿嘿笑,不说话,听着小萱边走边跟柳小猪聊天:“我回去得跟小雲哥说,不能吃小长虫,要不它妈就没孩儿了,会可伤心,你说是不是小猪?”   柳小猪“汪汪”叫着摇尾巴。   陈震北问:“猫儿,小萱都五岁了,如果我这边一直没进展,我跟你五叔得再过好几年才能在一起,到时候,小萱会不会跟我不亲?”   猫儿说:“我们小萱是个特别和(huo)道的孩子,你只要对他好,对我五叔好,他肯定会跟你亲起来。”   陈震北又转向小萱的方向:“可是,到那时候,小萱就不是这样了,我现在就可想跟他生活在一起。”   猫儿看着远处,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震北接着说:“你卓雅阿姨说,她部队这边的手续一办好,就申请离婚,可我知道没那么容易。”   猫儿扭头看着陈震北。   陈震北脸上的表情跟做梦似的:“如果能顺利地离婚,如果能让小萱现在就跟着我,如果……”他搓了把脸,摇摇头,“呼,净他妈做白日梦。”   猫儿说:“你什么时候能退伍?你要是一直在部队,五叔你们俩肯定……”他摊了一下手。   陈震北说:“最多再有两年。我们这样的人家,不是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热武器空前发展的时代,军队的威胁比以前所有的时代加起来都要可怕,所以上头绝对不会允许谁一家独大,拥兵自重。   我大哥在部队发展是不可能改变的了,那我和我二哥不管在军事上多有才干,也不可能有大的发展。   我二哥和我爸关系闹僵后,十几年没有回过家,今年我生日是他第一次回来,他原来也在部队,现在是**省省会的省委书记。   我当初进部队纯粹是我爸跟我大哥被我折腾怕了,把我扔部队里去磋磨,按正常的路数,按我十七岁之前的表现,我现在应该是个只知道寻欢作乐的高干子弟才对……”   猫儿说:“所以呢?”   “所以,我现在的一切,都在我爸的意料之外。”   “所以,如果你能做出让他侧目的成就,你和我五叔的希望就会更大些。”   陈震北的眼中有片刻的迷茫:“如果是战争年代,我还有些机会,可现在这个时代,以他过去的经历和现在的地位,我不知道我做到什么程度才能入他的眼。”   猫儿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你现在也得努力,不管能做到什么程度,总比什么都不做,傻等着他哪天忽然心血来潮,大发善心给你们一条生路强。”   陈震北笑了一下:“那是不可能的,假如哪天他真的心血来潮,也是一狠心连我一起给废了。”   猫儿无奈地看着陈震北。   陈震北笑着拍拍猫儿的肩膀:“所以,我只能像你说的那样,自己努力,不管能做到什么程度,都要拼命地去做。”   猫儿嘿嘿地笑起来:“这还差不多,要是你躺浆,我五叔拼死拼活地考上研究生,想以后多挣点钱好养活你的心就白费了。”   陈震北站起来跑向小萱:“我不会让他的心血白费的,想点办法说服他柳岸,别让他那么辛苦。”   猫儿秃噜到地上靠着石头小声嘀咕:“我没说什么呀,跑什么呢?唉,我连小叔都说服不了,怎么能说服五叔?他比谁都犟。”   几天后的星期六中午,柳家叔侄四人正准备吃午饭,王德邻提着一大袋子东西进来了:“一点干货,换一顿午饭。”   几个人笑着请他入座。   王德邻把袋子放在椅子上,从里面拿出一个单独的盒子递给离他最近的柳凌:“冬虫夏草,朋友一下送了好几盒,这东西虽好但到底是药,不能多吃,给柳岸一盒。”   柳凌接过去打开盒子:“谢谢,呀,这么好啊,长短粗细都一模一样。”   王德邻接过猫儿递过的米饭:“朋友家就是宁夏的,总不成把差的留着送老战友吧?上次你们给我的粉条,我还给了他一袋子呢。”   柳侠说:“冬虫夏草多贵啊,我们那粉条不值钱。”   王德邻吃下一块野生甲鱼裙边:“物以稀为贵,咱那粉条对他来说一样。”   猫儿问:“王叔叔,请你跟陆叔叔说的那事您没忘吧?”   王德邻楞了一下:“什么?哦,那事啊,没,陆光明已经记下了,柳侠,到时候让你同学早点过来,先挑一套称心的。”   黑德清买房子的事一直没说成,他没京都户口,买了没办法办房产证,先用别人的名字办,以后等有了政策再过户给他,得多交一次税,黑德清那个决定本来就有点冲动,现在他自己也反应过来了,决定如果不是房子特别合适,暂时先不说这事了。   这次柳侠接了盛世京华的工程,知道这将是一个非常高档的别墅区,又紧邻着京都大学,非常符合黒德清要求的条件,就动了心思。   按曾广同和王德邻的消息,允许外地人在京都买房的政策最近一两年肯定会通过,盛世京华竣工最快也得一年半以后,所以,他们请王德邻跟陆光明说一下,给黒德清留一套位置好点的别墅。   吃完饭,王德邻才说正事:“一般人家大门口都得有两棵树,咱们两家现在大门外有点空,我弄了几棵银杏树,咱们一起栽了吧,等以后长大了,一大片银杏树,咱这一片儿肯定特漂亮。”   他看出柳凌和柳侠都有点过意不去想推辞的意思,马上接着说:“银杏树没你们想的那么金贵,南郊那边现在有好几家专门培育银杏树的苗圃,根据直径大小定价,胳膊这么粗的也就是百十块钱一棵,我这几棵是从园林局朋友那儿顺的,有点小,不要钱。”   柳侠他们到大门外看了看,不是几棵,而是二十五棵,直径大约都在八公分左右,每棵树都很高很直,看着特别好。   柳家的院子宽,大门外一溜栽了六棵,在前院的那棵桂花树南边栽了一棵,后院高低杠西边一棵,西厢房西南角和东厢房东南角也各栽了一棵。   王德邻家南、北大门外各栽了四棵,院子的天井里栽了一棵,当车库的那个北院栽了两棵。   和柳家对面的索家老爷子看见了,打听在哪儿买的,王德邻送了他们两棵。   还剩下两棵,送去给被小萱挖了树的那个女人家。   女人高兴的不得了,拿了一袋子自己炒的花生非要给小萱吃。   猫儿拿回来,柳侠先尝了一个,居然是带咸味的,特别好吃。   几个人正坐在后院热热闹闹地吃着花生,幻想着银杏树长成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后的秋天,他们家大门外一片金黄的美丽景象时,坐在柳凌腿上用两只脚和柳小猪打拳击的小萱忽然指着过道说:“哎,有人。”   几个人一起回头,柳侠一下子跳了起来:“哎,你怎么来了?” 第298章 毛老板的店开业了   那喆脸涨得通红,十分尴尬地站在原地扭头向后看:“不是,我那个,我是……”   柳侠那句话说出来之后自己已经意识到不合适了,虽然心里确实不欢迎这么个熟人,但上门即是客,自己这话有点伤人。   柳凌抱着小萱起来,微笑着说:“小侠你怎么说话呢?那喆,快过来坐,小侠他不是那意思,他……”   过道里跑过来的另一个打断了柳凌:“是我是我,是我找不到你们家了,请那喆帮忙带路的。”   “毛伯伯?”“毛建勇?”猫儿和柳侠同时惊讶。   毛建勇提着两大包东西嘻嘻笑着走过来:“有朋自远方来,还不快过来迎接?”   柳侠和猫儿已经跑过来接了,柳侠接着大包还补偿地拉了一把那喆:“嘿嘿,我就说想不到你会来我们家,没别的意思啊。”   那喆挠着头笑:“没关系没关系,我自己都没想过会和你们再见面。”   猫儿提着包走在毛建勇身边,不动声色地和他比了一下个子,心里暗暗得意:“毛伯伯,包里是什么啊,怎么这么沉?”   毛建勇已经发现了猫儿偷偷和他比高低的小动作,咬牙切齿地离猫儿远一点:“都是吃的,虾仁,烤鱼片,鸭舌,那个里面是火腿。”   小萱已经听到了毛建勇的话,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柳凌:“爸爸,虾,虾可好吃。”   毛建勇乐了:“柳凌哥,这小萱吧?哎哟,小家伙你是招财童子下凡吧?快来让叔叔抱抱,给叔叔沾点财气。”   柳侠劈手打在毛建勇伸出的手上:“毛建勇你还能更财迷点吗??”   毛建勇不顾小萱的意愿,硬把他抱过来,还拿下巴使劲在小萱脸上蹭了蹭:“能,来来来,沾财气沾财气,童子给我招大财。”   小萱哇哇大叫:“臭叔叔,你哩脸老扎慌,扎死了,啊——,爸爸。”   柳凌呵呵笑着把小萱救了回去,小萱瞪着毛建勇,委屈地摸自己的小胖脸儿,柳凌一边亲了一下,小家伙才又高兴起来。   毛建勇得意地摸着自己的下巴大笑:“沾上了,我今年肯定发大财,嘿嘿,我开了五天车过来,今天早上忘了刮胡子了。”   猫儿打开自己提的那个包,拿出里面的东西看,然后分给小萱和那喆一人一包烤鱼片。   那喆不好意思地接过去,坐在靠近毛建勇的凳子上。   几个人问毛建勇和那喆怎么回事,他们两个人怎么能凑一块儿。   毛建勇说:“我在京都不是迷方向嘛,在永安大街上跟着路标还能勉强按理性的感觉走,开到京大那块就彻底不行了,觉得哪个方向都是向西,我就打算下车问路。”   那喆撕下一条烤鱼片笑着说:“结果他开车技术不行,差点把我给撞人行道上去。”   柳家叔侄几人都给吓一跳:“毛建勇你撞着那喆了?”   毛建勇说:“我得赔他个自行车后轮儿。”   柳家几个人一起笑起来:“那喆你这什么运气啊?”   那喆笑:“我以后每天出门前都得看看黄历,写明白了‘今日宜出行’我再动,要不我就一直搁床上呆着。”   毛建勇说:“我着急来你们这儿,就说赔他二百块钱,然后我问他路。”   那喆说:“他迷方向,我怎么跟他说他都觉得我说的不对,我以前来过老杨树这边,正好那会儿我也没事,就说,干脆我把你领过去算了。”   毛建勇说:“我给他加五十块钱,他就给我领过来了。”   猫儿说:“加五十?那不成了二百五了?你们俩谁是二百五啊?”   毛建勇伸手跟猫儿打闹:“你个嘴巴不厚道的猫,吃着我的东西还敢说我二百五?”   那喆笑起来:“我以前跟老师来过老杨树几次,刚才其实是正好想搭的车过来看看,我根本没想起来要钱,是他自己提出来给五十,确实够二百五的。”   毛建勇回头对上了那喆:“既然你不想要,正好,取消了,没了。”   那喆说:“取消就取消,我要是打的来这儿一趟也得好几十呢。”   柳侠奇怪:“那喆你以前怎么会来过这里?”   那喆说:“我是工大环境艺术系景观设计专业的,我有一个老师偶尔来过这里,他特欣赏老杨树胡同这一带的环境,他说这里是人文建筑艺术和自然景观艺术最完美的结合,我跟他来过几次,我也很喜欢这里。”   毛建勇惊讶:“你是搞艺术的?怪不得呢,我觉得你一股子跟我们不一样的味道。”   柳侠伸脚踢毛建勇:“毛老财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搞艺术的怎么着你了?”   那喆身上稍微有一点点女气,柳侠怕毛建勇这句话会让那喆不舒服。   毛建勇为了躲柳侠的脚使劲往后仰,差点仰倒,被那喆给托住了,他急切地声明:“我知道咱大伯跟咱孩子他六叔也是艺术家,我的意思就是艺术家跟咱们老粗就是不一样,一看就很高雅。”   柳侠继续伸脚踢:“你还胡说是吧?”   毛建勇跳起来哈哈大笑着躲。   柳凌笑着站了起来:“幺儿你别欺负小毛了,他大老远来,还没喝上口水呢,咱们去前院喝着茶继续聊吧。”   柳侠放过了毛建勇,一群人搬着东西往前院走,那喆说他得回去了,要不他姐姐该着急了。   话音没落,他的传呼机就响了,他传呼机是数字的,只显示一个电话号码。   那喆说:“肯定是我姐,柳老师你们这附近有公用电话吗?”   猫儿紧走两步说:“我们家有,你跟我先去回电话吧。”   还真是那辉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勒令那喆一个小时内赶回家否则格杀勿论的声音把猫儿都给震住了。   “喂,你姐属狮子的吧?产自黄河东岸的狮子。”那喆放下电话的时候,猫儿问他。   那喆一点没因为那辉态度粗暴而生气,并且看起来还蛮开心:“不是,我姐比我大五岁,我妈一直身体不好,从小到大都是她管着我,她就是爱操心,老怕我出事。”   猫儿打量着那喆奇怪:“你是男的,要怕也是你怕她出事,怎么你们还反过来了?”   那喆嘿嘿笑,着急想马上走。   他来的时候是坐毛建勇的车,这会儿要回去得去仁义路坐公交,有点远,柳侠要开车把他送过去。   人家专门给毛建勇带路,柳侠为了表示感谢,拿了两袋毛建勇刚带来的干虾仁和一包火腿送他,那喆死活不肯要,柳侠只管放车上了。   中国北方一到春天基本上天天刮风,今天也一样,在家因为院墙高周围又都是房屋,还不觉得,一出门,风还蛮大。   老杨树胡同一带因为周围的土地不适合耕种,大部分还保持着远古的风貌,到处是以杨树和榆树为主的稀稀落落的杂树林和被野草覆盖的山坡,所以即便是刮风空气也都比较干净。   到了将军路和仁义路交叉的地方就不行了,现在的人经商意识太过强烈,是个路口都当成能赚钱的风水宝地,这个路口也开了好几家特别低档的商店和小饭店,当初为了盖房子,周围被随意地开挖取土,经营后在环境和卫生上又不讲究,垃圾就随意地倾倒在不远处的路边,所以这里不时地就是一阵尘土和着朔料袋子飞扬,看着就特别脏。   柳侠开着车到将军路站的时候,一辆车刚刚开走,这里是半小时才有一趟车,那喆说他去旁边的糖烟酒小店里等一会儿,柳侠没让,他让那喆坐在车里等。   两个人坐着没事,柳侠就开着玩笑说起上一次撞车的事,因为今天虽然那喆话也不多,柳侠对他的印象却一下就好了起来,他觉得看那喆的行事谈吐,家里应该教养挺好的,上次怎么就那么讹冬燕呢?   那喆一说起要三十万的事特别不好意思,红着脸跟柳侠解释:“我们家其实没你们看到的条件那么好,那辆皇冠,是我……爸和我妈离婚时,我姐硬抢过来的。”   柳侠说:“上次你们不是说你爸出国了吗?”   那喆摇摇头:“不是,是我姐怕你们看到我们家就他们两个女人和我,欺负我们,所以……,我,爸,他前些年停薪留职开了个公司,后来算是发了吧,结果,就跟现在杂志上的故事一样,他在公司里混了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就比我姐大三岁,我们知道的时候,他们的儿子都半岁了。”   柳侠愤怒:“我靠,这什么东西啊,怎么挣俩钱就先嫌弃自己家人呢?”   那喆应该已经对这事很坦然了:“我妈是老师,平时脾气特别好,她受不了这个,好像一下子崩溃了,老是睡不着觉,自言自语,饭也吃不下,有一天上班的时候,自己摔倒了,左边肩胛骨骨折,医生说,我妈摔倒是因为她低血糖。”   柳侠说不出话了。   那喆接着说:“那时候我姐大三,学校离我们家挺远的,所以她不是天天都回家,刚开始不知道这事。   我那年高二,我妈那么生气,还想等我高考完了再离婚,所以她想瞒着我姐,我姐脾气大,我妈怕她找那老畜生公司闹去。   结果,那老畜生等不及了,其实我们能知道他跟那破鞋娘儿们有儿子就是他故意让我妈发现的,他回来要求离婚,我妈没答应,结果,没两天,那婊子找到了我家,那天我和我姐正好都在家。”   柳侠看着那喆:“你们打那女的了?”   那喆嘴角翘了起来:“嗯,我姐把那女的挠了一脸血,我姐平时爱臭美,指甲总是留很长,涂着大红的指甲油,这次用上了,”他在自己的脸上比划:“那婊子这儿、这儿、这儿,满脸都被挠得跟刀剌的似的,头发还给她揪掉好几绺,头发都是带血的,成撮儿的给揪掉的。”   柳侠想起刚才猫儿说的那辉在电话里给那喆的命令,再想想那辉当初为了多要点赔偿居然敢说自己怀孕了,觉得女孩子要是彪悍起来真可怕。   他问:“你一个男的在一边看着,让你姐跟人打?”   那喆不满地看着柳侠:“怎么会?你怎么能这么看我?我当时正给我妈倒水让她吃药呢,我先把暖水瓶砸那婊子头上,我姐才开挠的,如果不是邻居跑过来拉着我,我就把她给砸死了。”   柳侠说:“用暖水瓶啊?”   那喆说:“暖水瓶一下子就碎了,我用的床头柜。”   柳侠打量着那喆:“看不出,你这小身板,脾气还挺火爆。”   那喆说:“我脾气挺好的,可那婊子找到我家对我妈说,我妈没道德,那老不死的都不爱我妈了我妈还缠着他不放,我能不打她吗?她个不要脸的破鞋凭什么在我妈跟前高高在上啊?   那老畜生当初开公司的钱大半都是我姥爷和舅舅借给他的,可最后判离婚的时候,那老畜生除了我们住的那套房子,什么都不给我们,他公司的账上居然是亏空。   我姐找到他公司,就那一辆破皇冠在,那还是当初他刚开公司,怕出去谈生意时太磕碜被对方看不起,我舅舅帮他买的二手车。”那喆说到这里,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下来:“老畜生就是因为我舅舅肝癌没了,才敢那么嚣张,欺负我妈的。”   柳侠回到家,把那喆家的事一说,柳凌、猫儿和毛建勇都惊呆了。   猫儿老半天才拍着脑门儿说:“我靠,那喆看着跟小闺女样,还怪性咧哈。”   毛建勇抱着膀子装着打哆嗦:“那个老混账儿子女儿都那么大了还有人跟他鬼混,像我这样的优质男人岂不更不安全?”   柳侠说:“物以类聚,俩都不是好东西才能凑一块儿,你要是个正人君子,就招不来那种破鞋货。”   毛建勇做沉思状:“拜金女太他妈可怕了,我要好好想想,怎样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呢?”   柳凌正好一张煎饼出炉,他装了盘子放在毛建勇面前:“边吃边想。”   毛建勇这次来,是为他代理的四个品牌的店铺开业做准备,四个店铺都已经装修完毕,现在正在铺货,“五一”开业。   毛建勇上次在京都只停留了五天,但他效率很高,基本敲定了店铺的大致位置。   他现在的精力主要还是在南方,京都的店铺前期工作他都交给了他非常信任的一个助理,夏颖。   夏颖,女,三十五岁,津城人,原来是毛建勇他爸的助理,毛建勇创业初期,毛爸爸把夏颖借给他暂用,毛建勇从英国回来后决定扩大经营,就把夏颖从他爸那里彻底给挖过来了。   去年十二月底,毛建勇就把夏颖派到京都来了,做市场调查,寻找合适的铺面,装修,招聘并培训营业员和店面经理,这个能干的女人全部一人承担。   当初毛建勇派夏颖过来的时候,柳侠觉得自己这个伪地主应该帮点忙,可毛建勇说,隔行如隔山,他帮不上什么忙,再说了,柳家在京都的几个都是爷们,还都是长相特招女人待见的爷们,让他们围着夏颖转,不是给人家幸福的家庭添堵嘛。   既然毛建勇这么说了,柳侠本身也忙得找不着北,后来就彻底把这事给忘了,一直到前几天毛建勇说他的四家店“五一”同时开业,柳侠才发现,时间这么快,居然马上就要五一了。   毛建勇就在柳侠这里住了两天,然后他就忙了起来,如果太晚,他就会住在夏颖临时为他订的宾馆里,有时候,柳侠好几天和他都见不上一面。   京都好几所高校和服装设计有点关系的专业都在这几天开毕业作品展示会,其实就是双向选择的招聘会,毛建勇是来发现苗子,为他自己的服装品牌做准备的。   同时,他每天都会在各大商场转悠,具体干什么,他说他也说不出来,就是看看,感觉感觉。   这天,柳侠算了一下,毛建勇又有五天都没有回来过了,他给夏颖打了电话后,带着五个鸡蛋韭菜粉条馅儿的大包子来找毛建勇。   他发现毛建勇住的这家宾馆十分平常,柳侠个人认为这里达不到宾馆的标准,最多算是稍微好点的旅社。   见到毛建勇后,柳侠就和他开玩笑,说这家宾馆的条件和他现在的身价实在太不般配了。   毛建勇坐在被窝儿里,睡眼惺忪地吃着包子说:“我一个负债一千多万元的个体户,有个屁的身价,如果不是怕住小旅社安全上没保障,我就住一个晚上十块钱的大通铺了,我现在可是每一分钱都很金贵的,不能乱花。”   柳侠想起前几天楚凤河打电话时说的,胡永顺终于从银行贷出了一百万,他拿到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花三十多万给自己买了辆高价本田轿车。   楚凤河试探着劝他的时候,胡永顺说:“人家现在都知我是搞房地产哩,也弄过几个楼盘,我要是连辆车都没,出门跟人家说事儿都不好意思。”   柳侠问毛建勇:“那,如果你看上的苗子来应聘,看你在这种地方,会不会觉得失望啊?”   毛建勇不以为然地说:“他们有什么资格失望?他们现在一无所有,作品是不是有价值还没有得到市场验证,一分钱都还没有创造出来,就要挑剔应聘的环境了吗?当初我爸爸有五百万的时候,还经常都是在简易工棚里和批发商谈生意呢。”   柳侠心里暗暗反省自己在洛城期间住宾馆是不是有点烧包了,他应该住小旅店的,人家毛建勇可是有好多个赚钱的铺子才借钱的,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欠账万元户。   毛建勇嘴里塞得满满的嘟囔着说:“我爸爸老跟我说,不怕吃苦的人吃半辈子苦,怕吃苦的人吃一辈子苦,我才不要到老的时候吃苦受罪呢,现在我年轻,多艰苦都没关系,何况,我有车,还有宾馆住,一点也不艰苦。”   柳侠把床头柜上半瓶矿泉水递给他:“别给噎死了,瞧你那饿死鬼模样,快吃,吃完跟我回去,程老师和那喆正在做红烧肉呢,我专门跟他们交待了要多放糖。”   毛建勇抬起头:“红烧肉?”他喝了一大口水从床上跳下来,把剩下的两个包子随便用袋子一卷:“走走走,到你那儿再洗脸刷牙,这俩包子留给夏颖吃。”   猫儿现在对毛伯伯的态度非常和蔼,因为那些虾仁实在好,鸭舌也非常美味,火腿更不用说了,猫儿原来以为火腿只有金华的最好呢,结果,毛家奶奶自己做的,一点都不比他们买的金华火腿差。   当然,最主要的是,每从毛伯伯身边走过一次,猫儿对自己一米七零身高的怨念就少一点点,这让他心情非常非常好。   今天,猫儿听说毛伯伯要来,百忙中抽出时间早早炖了了个鲫鱼汤,然后就去后院背他的历届高考高分作文选了。   自从知道连看上去那么不靠谱的那喆都是本科院校的大学生,猫儿一下子压力就来了,因为他发现,他身边经常见到的这几个人,一个比一个厉害,一个个都是又有学历又有能力,没学历的那几个,又一个比一个能挣钱。   猫儿坐在躺椅上本来背的挺顺,看见小萱提着小桶浇他那棵宝贝小银杏树,小胖子撅着小屁股小心翼翼地倒水的样子着实好玩,他笑了一下,就把后边的内容给忘了。   他叹了口气,躺了下去。   他是真怕背诵东西啊,等考上大学,他要把所有的作文书都卖掉,别说背了,他连看都不要再看见这些难为死人的东西。   他把文具盒拿过来打开,仰着脸看,文具盒的盖子上贴着一张日历,前面几排的数字都被圈了起来。   猫儿点着后面没被圈上的数字一个一个数:“一、二、三、四……嘿嘿,还有六十五天,我就能回家了。” 第299章 准备回家   收到栖浪水库的中标通知是六月二十二号,正好是个星期六,当时柳侠和猫儿刚午休起来,正对着脸坐在床上大眼瞪小眼地对峙。   猫儿:“我要回荣泽,回柳家岭,今儿黑就回。”   柳侠:“驳回,必须得到七月一号以后,提前走这么长时间,万一有事咋弄?”   猫儿:“我好了,林大夫跟祁爷爷都说我好了,我要回家。”   柳侠:“你血色素只有九点五克,是贫血,贫血就是没好,没好就得小心,不能回去这么早。”   猫儿:“我非得回,今儿都二十二号了,我再不回去,考试前就没法回家看俺奶奶他们了。”   柳侠:“不能回,我都想好了,你七月三号再叫祁爷爷开一回药再回,我叫奶奶他们提前去荣泽等着你。”   猫儿:“我不,祁爷爷说我以后一个月换一回方子就中,我今儿就要回,我不搁荣泽,我要回柳家岭,我老想柳家岭。”   柳侠:“祁爷爷说哩是如果情况跟最近这些天样,比较正常,一个月换一回方子就中,万一你回家情况发生变化了咧?想回家考试完了我领着你回,现在老老实实搁这儿呆着。”   猫儿:“我不,我好了,我要回荣泽,回柳家岭,今儿黑就回。”   ……   ……   车轱辘来回转,俩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互相瞪着不说话。   原来病没好,压根儿没指望,猫儿也就忍了,半个月前他六月份检查的结果出来,除了血色素偏低,9.5mg/mL,还属于轻度贫血,其他指标都接近正常,林培之教授当时非常高兴地说,猫儿是他这几年看过的治疗效果最好的一个,基本上算是痊愈了。   猫儿一听林培之的话,当时就忍不住了,恨不得立马就去买票回中原,他一分钟都不想等了,他快想死柳家岭,想死家里人了。   柳侠却对那个9.5耿耿于怀。   贫血,他可没忘,当初就是因为大家都把猫儿当成了简单的贫血,猫儿才遭了那么大罪的,他可不敢因为暂时的指标好转而沾沾自喜,万一只是假象呢?   所以两个人从化验结果出来到现在将近半个月了,天天吵架,天天玩斗鸡眼。   电话铃声把两个眼珠都快瞪出来了、明明已经扛不住但又不愿意先示弱的家伙拯救了。   猫儿坐在靠里的那边,但他一听到铃声就行动了,先把柳侠撞得躺倒,然后从柳侠身上爬过来跳下床,一溜烟跑到书房接电话。   十秒钟后,猫儿冲了回来,把刚刚坐起来的柳侠又给撞得躺下,扑在他身上踢腾:“哈哈哈,中标了中标了中标了,小叔你中标了,小叔你得回去跟人家签合同,咱今儿就得走,哈哈哈,回家啦回家啦我能回家啦——”   电话是柳川打来的,中标通知送到了荣泽第三大队的传达室。   柳侠当初没留京都这个家的地址,是因为怕通知的时间如果比较晚,他可能已经带着猫儿回中原去了。   通知送到第三大队比较合理,如果中标他回去签合同的话,肯定要先回荣泽的家。   因为这学期时间太短,京都各大高校都没有像往年一样在六月底放假,警官大学也一样,七月份还要再上一周。   柳凌的枪械课上星期全部考完了,这周学生们开始全面复习文化课,他基本没事了,但最后一周还要帮忙文化课的监考,所以不能放假离开。   他们主任让他和另外几位实践课教官在家休息,注意看传呼,有事通知马上到就行,柳凌这几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家带小萱,捎带着辅导一下猫儿的作文。   柳凌私下里认为,猫儿这家伙的作文是完全没指望了。   平时里跟人斗嘴时候反应机敏伶牙俐齿猫儿,只要一拿起笔想要把语言变成文字,所有的灵感立马灰飞烟灭,每次写出来的东西如果不是一大堆同义成语的生硬堆砌,就是干巴巴几条故事大纲,三百字就能把他难为出一头汗。   柳凌干脆也不难为他了,猫儿的语文基础知识部分还不错,作文不行就靠数理化补吧,他觉得,如果猫儿的数理化和英语能正常发挥,过线应该没问题,因为猫儿脑袋瓜确实聪明,柳凌看着他做了几套相当有难度的高考模拟题,数理化卷子猫儿几乎都是不假思索一口气做完,然后请彭文敏校长帮忙找人批改,几乎都是满分。   猫儿的志愿已经委托晓慧帮忙报过了,全部是京都的大学,因为京都的有点名气的高兴门槛都比较高,好像对填报志愿的顺序非常在意,所以,几个人商量了好几天,最后觉得,填报志愿的第一原则是保险,必须能走得掉,不能让猫儿过了线还再复读。   第二是照顾柳侠的要求。   柳侠现在对猫儿除了健康根本就没要求,猫儿上不上学他都不在乎了,他还会在乎学校和专业?   所以他的要求就是:如果不能离家近,那么至少路得顺,方便猫儿回老杨树胡同的家,因为猫儿说了,他如果在京都上大学,坚决不住校。   提这个要求的时候,柳侠忽然灵机一动:“五哥,你不是暑假开学就去跟着王教授读研了嘛,那,叫孩儿跟你一个学校呗,你正好看着他。”   于是,猫儿的第一志愿就填了中国**大学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   专业是猫儿自己选的。   参与商讨的曾广同、怀琛、冬燕、祁越和许应山当时都咧嘴,中国**大学名气虽然没有京大和京华厉害,那也是仅次于那两所的国内一流大学好不好?柳侠你一副‘只是因为顺路所以将就报它’是什么意思?   今天,柳凌从早上起来到现在,连大门都没出,就在家里陪着小萱玩,顺便做饭,柳侠和猫儿斗嘴的时候他听得清清楚楚,但他根本就不去管。   自从化验结果出来,他几乎天天都听到那俩人论战,都已经习惯了,他谁都不帮,因为他觉得两个人的心情他都能理解,说的也各有道理。   柳凌听大哥和王君禹说过猫儿牛奶中毒那次柳侠跑到望宁卫生院后的情况,所以他一点不认为柳侠现在的固执是矫情,任谁有过那样的经历,猫儿这次得的又是这种病,都会对万一再次出现危险身边没有任何可以倚仗的东西感到恐慌。   柳凌这几天担心的是栖浪水库的工程,这都快三个月了,还没接到通知,不会就这么不声不响给淘汰掉了吧?   虽然知道柳侠的竞争对手基本上全是中原地质局那样的大单位,可柳凌心里一直坚信柳侠有机会。   他午休的时候想,要不趁下午柳侠不在家的时候给三哥打个电话,让他问问马千里收到通知没有?结果他刚起床给小萱洗完脸,就听到那屋猫儿的叫声。   柳凌直接领着小萱和柳小猪来到厨房,看看冰箱里的东西够不够做一桌酒席。   冰箱里塞得满满当当,柳凌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计划都做什么菜。   小萱帮忙跑腿往案板上运,他问柳凌:“爸爸,给这么多好东西都拿出来弄啥咧?”   柳凌说:“小叔又签了个工程,您柳岸哥也该回老家考试了,咱给小叔他们庆祝一下。”   小萱现在已经知道,小叔签到工程的意思就是能挣大钱了,马上说:“那,我去给曾爷爷跟胖虫儿哥打电话,叫他们来吧?”   柳凌说:“中,也给嫣嫣她爸打一个。别说小叔签工程哩事,就说爸爸不上班,搁家没事儿,多做了几个菜,天老热,叫他们过来喝啤酒耍咧。”   小萱说了声”中“,把一包冻虾放在水池里就跑了出去。   小家伙记得身边每一个人的手机、传呼机和电话号,现在除非是公事,家里打电话、发传呼都得让他来,要不小家伙就会不开心。   很快,小家伙就跟在柳侠和猫儿回来了:“爸爸,都打了了,曾爷爷跟伯伯说他们天黑过来。嫣嫣他爸说他今儿给人家调班了,一会儿就来。”   柳凌往小萱嘴里塞了颗生花生米:“俺孩儿真能干。”   小萱美滋滋地跑过去拿了几朵蒜,蹲在垃圾筐跟前:“爸爸,我给你剥蒜哦。”   柳凌转向柳侠:“幺儿,通知来了,放心了吧?”   柳侠咧嘴嘿嘿笑:“嗯。”   柳凌问:“给马队长说了没?”   猫儿进来就拿了皮蛋开始剥:“说了,还有黄教授毛伯伯黑伯伯张伯伯,俺小叔挨着打电话显摆了一圈。”   柳凌拣着花生米说:“这事值得一显摆。”   小萱忽然说:“爸爸,你快点吧,嫣嫣他爸一会儿就来了,要是到时候没花生米,他又该跟瞅地猫样挨着找,看见啥抓挠啥了。”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柳侠过去把小萱抱起来坐在餐桌边:“孬货,你将那句话要是叫那个瞅地猫听见了,看他不修理你。”   小萱很牛气地一甩头:“哼,我才不怕他咧,他是警察,俺爸爸也是,三伯也是,他敢修理我,俺爸爸就修理他。”   柳凌冲小萱点点头:“没问题,爸爸可以揍得他满地找牙。”   祁越也是家中同一辈分里的老幺儿,所以也是在家人的溺爱里长大的,生活细节上比较随意任性。   他和柳凌、柳侠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还多少矜持一点,装得人五人六,后来熟悉了,他的小孩子脾气和小毛病就都显出来了,最具体的一个表现是:每次聚餐时他只要提前来,就对着做好的菜跃跃欲试,总想偷偷捏一块吃。   后来,只要邀请的有他,柳凌和猫儿都会先做个油炸花生米,给他分出一小盘,让他先占着嘴,免得他把所有的菜都祸害一遍。   柳凌说着话就开始炸花生米,他这边刚出锅,就听到祁越在院子里喊:“在院里还是屋里?”   柳侠说:“这才三点多,在院子里不得晒脱皮?”   祁越说:“那就在屋里。”然后就拎着两个纸箱进来了,是两箱青岛啤酒。   他一进屋就看到了餐桌上的那小盘花生米:“哟,都准备好了哈,要不咱先喝着,边喝边等曾教授他们?”他看到案板   上哪些还没处理好的材料,忽然觉得不对:“哎,看这场面,不会有什么喜事吧?”   猫儿说:“栖浪水库我小叔中标了。”   祁越做出大吃一惊的模样:“喔,真的假的?小萱,你刚才打电话为什么不告诉伯伯,如果不是伯伯福至心灵提了两箱啤酒,那不就空手来了吗?那多失礼。”   小萱说:“俺爸爸不叫给您说。”   柳凌笑笑:“中标还兴收份子?那我小侠以后可真要发了。”   祁越说:“不是份子,是高兴,表个心意。”   柳侠把祁越拿来的啤酒打开一箱,拿出两罐:“祁越哥,咱俩碰一个,啥心意就都有了。”   祁越拿过一罐打开:“来兄弟,恭喜你财源滚滚。”   柳侠和祁越碰了一下,一口气灌下一大半:“祁越哥,我得去工地了,您先在这儿喝着,我晚上回来咱们继续。”   猫儿一下跳了起来:“小叔,你给工地上哩事安排一下,咱回荣泽呗。”   柳侠假装瞪眼:“不行。”   猫儿简直要郁闷疯了:“你还得回去跟人家签合同哩,咱回去呗,啊——,小叔啊~~~~”   柳侠有点不忍心,可他还是不答应,只是搓着猫儿的耳朵安慰他:“就剩十天了孩儿,再过十天咱就走。”   猫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趴那儿不理柳侠了。   祁越呵呵笑了起来:“怎么,柳岸你还没能说服你小叔啊?”   猫儿怄包,不吭声。   祁越看着柳侠,把一粒花生米扔嘴里:“柳侠,其实,你真的不用这么担心,真的,我爷爷跟我六哥、我大爷,他们都觉得柳岸差不多已经算好了,他现在已经不能算有病了,就是还虚弱点,需要巩固,,怎么跟你说呢,比如,你们那一片竹子,同一年长出来的,有些这么粗,”他用手比划了个跟擀面杖差不多的圈儿,又比划了个大拇指:“有些这么粗,高低也不一样,你说,那细的就一定是不健康、有病吗?”   柳侠也不走了,坐在祁越对面盯着他。   祁越接着说:“咱都知道,那小的其实没病,最多就是当初营养上比别人缺了点,或者,先天根基就差点,就这道理。”   猫儿已经坐直了,鼓着脸不忿地看着柳侠。   柳侠又疑惑又期待地看着祁越:“真的,祁爷爷跟岳祁哥还有祁大伯,他们,真这么说的?”   祁越说:“对啊,我骗你干嘛?你想想柳侠,柳岸离开家一年多了,你们家又那么和睦美满,他得多想家?你硬着不让他回,他天这么糟着心生着闷气,这对他的身体好吗?”   小萱鼓着脸加了一把火:“就是,俺哥哥天天都可不高兴,他老想俺奶奶跟俺大伯。”   柳侠看猫儿:“臭猫,你天天过的都可糟心?天天都在生气?”   猫儿说:“就这几天,以前没,以前我天天都可美。”   柳侠垂着眼帘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把小萱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自己站了起来:“我先去工地,回来咱再说。”   猫儿一下跳起来先跑了出去:“我跟你一起去。”   小萱对着门口喊:“哥哥,你可早点回来吃好东西哦。”   从窗户里看着柳侠和猫儿离开,柳凌问祁越:“祁爷爷他们真那么说的?”   祁越点点头:“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开玩笑?不过,当医生的没把话说满的,都给自己留点退路,如果我爸知道我这么跟你们说,估计得给我两脚。”   柳侠和猫儿来到盛世京华的工地,孙连朝和卜鸣监工,万建业、高秋峰已经带着工人开始干活了。   陆光明希望在雨季开始之前至少有两栋楼地面以上要动工开建,柳侠原来那些设备就不够用了,他又租了一批设备。   现在,最北边的两栋楼建筑公司已经进驻了,第三栋楼正在申请检测,第四和第五栋楼的基坑刚刚开挖。   柳侠就在刚挖开的地坑旁,告诉了孙连朝和卜鸣栖浪水库中标的消息。   两个老头儿十分高兴,招手把万建业和高秋峰也叫过来了。   高秋峰是个炮筒子,听到消息立马叫起来:“我操,柳工,这次回去好好宣传宣传,臊焦福通和魏根义、丁红亮那几个傻逼一脸,他妈看着长个男人样,净他妈干些背地哩唧唧歪歪的长舌妇勾当,什么东西。”   万建业说:“柳工什么都不用干,合同一拿到手,直接就打了那几个人的脸。”   孙连朝连连点头:“对,咱就是不说,人人心里都明白着呢,小丁那孩子就是心胸不大,心气不平。”   柳侠问:“新来的那几个没问题吧?”   卜鸣说:“没有,都挺实在的。”   高秋峰说:“不实在还跟那几个一样,立马滚蛋。”   柳侠笑着说:“如果能不换人,我还是愿意用熟人,当然,敢再有搅屎的,还是那样,立马开掉。”   一周前的一天中午,因为工程进行到比较重要的节点,柳侠中午就没回家吃饭,等最重要的施工环节完成,大部分工人去吃饭时,他就回到临时帐篷里眯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有几个人在议论。   那几个人的大概意思是:柳侠这个年轻的包工头就是个傻缺,人家别的包工头都会在施工过程中偷工减料,把材料偷梁换柱,就他死心眼,完全按设计要求使用钢筋和水泥。其实,那些设计都是按最坏的情况计算的,那种情况八百年也不会出现一次,所以,适当的偷工减料根本就没事,反正他们以前做的那么多偷工减料的工程,现在都好好的。   柳侠听得恶向胆边生,他当时就把所有不在岗位上的工人召集到一起,当着众人的面,说明了原委,然后给那几个人结了工资,让他们马上离开。   然后柳侠给留下的工人发表了个简短的演讲,或者说,开了个短会,中心思想是:   第一、我不管你们跟着以前的老板怎么干活,在我的工地上,你们必须按我的规矩来,我说干十分,你干了九分九,那就是不合格。   第二、今天这事是第一次发生,我给那几个人结了工钱,今天,我在这里说明,不要在我的工地上说那些老鼠屎类的话,如果再有人在我的工地上当搅屎棍子,直接滚蛋,钱一分没有。   打地桩在京都几乎要成为一个独立的产业,一个在夹缝中安身立命的产业,从事这项产业的人大多数文化程度都很低,他们出来打工,就是卖力气挣钱,养活在老家的老老小小。   但一般情况下,没有哪个包工头会一直有工程,所以这些工人是流通的,他们像候鸟一样,哪里有食物就往哪里奔。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是每天都有活儿干,对他们而言,休息一天,就是坐吃山空。   而且,他们还面临着一个让他们这些在外无依无靠的人最恐惧的事情:老板耍赖不付工钱。这种事很常见,只要出来干过一两年的人,几乎人人都碰到过。   柳侠从来没有拖欠过任何一个工人一分钱的工资。   而且,柳侠的工地,伙食比他们以前在任何一个工地的伙食都要好。   所以,柳侠的工地对这些人相当有吸引力。   但柳侠对此并不完全清楚,他开始有点担心他冲动之下赶走了那些人,会导致工地上人手不足,影响工程进度。   结果,在西邻居没卖给王德邻之前,柳侠经常听到他说话的那个半拉子老乡,也是王德邻给柳侠介绍的几个工人里的一个,自告奋勇去给柳侠招人。   柳侠把万建业的自行车借给他,他出去了不到一个小时,带回来一大群,柳侠留下了其中七个。   这一个星期,柳侠都在留心观察刚来的那几个人,他让其他几个人也留心一下,他怕再招来些搅屎棍。   可能那个有点碎嘴子的老乡提前给那些人打过预防针,那七个人干活非常卖力,加上他们都有着丰富的经验,一来就能上手,卜鸣、孙连朝他们几个第三大队的老职工对这几个人比较满意。   柳侠和猫儿在盛世京华工地停了一个多小时,临走告诉卜鸣他们几个,自己最近两天就得回中原,他要回去准备签合同,猫儿要回去备考。   卜鸣说:“这里你不用管,快回去吧。”   两个人又去公路那个工地看了看,苌景云、孟玉杰和浩宁、关强听说栖浪水库的事,表现得比卜鸣几个人更兴奋。   栖浪水库工程过一段就要在电视新闻里曝一次光,向全国人民汇报一次进展情况,所以,关强和浩宁觉得,柳侠能去哪里干活,是非常非常不得了的。   没等柳侠说要回去的事,关强先问了,他去年刚参加过高考,他觉得猫儿应该至少提前两个月回去,要不适应不了荣泽那种紧张的气氛。   又折到锅洼村给郭丽萍留下两千块钱,柳侠和猫儿打道回府。   两个人还没进大门,就听到胖虫儿和祁含嫣吵架的声音,进家一看,通知的人全到了,没通知的还来了岳祁、许应山和程新庭,大八仙桌放在院子中央,桌子上的盘盘碟碟都是摞着放的,显然是曾广同又带了菜过来。   胖虫儿一看到柳侠和猫儿就扑了过来:“小侠叔,柳岸哥,我要跟你们回去,我要去柳家岭。”   柳侠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我自己都还没想好什么时候走呢。”   胖虫儿撅着嘴折了回去,跑到曾广同跟前:“爷爷,咱俩去呗,你不是可想柳爷爷他们嘛,我也可想,咱俩去。”   曾广同点头:“行,等爷爷把手头这个活儿干完了,咱俩去。”   胖虫儿跺脚:“大人就爱骗人,爷爷你那个活儿再过一年也干不完。”   小萱正把一个鸡腿往猫儿嘴里塞,听见胖虫儿说话,小家伙非常骄傲地反驳:“才不是呢,俺爸爸就不骗人,爸爸是吧?”   小胖子现在跟柳侠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说柳家岭话,人多的时候,小家伙就普通话和老家话混着说。   柳凌笑着看小胖子。   今天的气氛轻松热闹,猫儿尤其兴奋,在路上,他和小叔终于商量好了,最迟,后天晚上走。   曾广同今天控制得特别好,他就喝了三罐啤酒,谁再劝他都不喝了,等大家差不多都吃好的时候,他把一把车钥匙放在了柳侠跟前。   柳侠问:“干什么大伯?”   曾广同说:“明天早上就回吧,开车回去。”   猫儿也有点懵:“开车回去?”   冬燕说:“猫儿现在身体刚好,这么热的天,坐火车的话,来回转车等车进站出站,太折腾了。现在京都到原城一路高速,你们明天早上五点钟出发,不用特别赶,累的时候就进服务站休息吃饭,到天黑你们也能到家。”   柳侠把车钥匙拍在怀琛手上:“这不行,怀琛哥,如果开车,我们开捷达就成了。”   怀琛说:“明天预报的是晴天,36度,高速公路上连棵树都没有,你想想车里能有多少度?这辆车一直没人用,你冬燕姐又不能开,放着等它生儿子吗?”   冬燕现在在将军路这边开车完全没问题,可一过仁义路中段她就腿软,驾照也考不过。   柳凌把车钥匙拿了过来:“幺儿,听大伯跟怀琛哥他们的吧,回去后你还要每天送猫儿上学,还要带他回柳家岭,这么热的天,有辆车也方便。”   柳侠皱巴着脸:“可我一个欠账户,开这么好的车回去,就跟我发了大财似的……”   冬燕大大咧咧地说:“那咱就当自己发了大财嘛,你都要签栖浪水库的合同了,离发大财也不远了,很快就能成为百万富翁。”   许应山、祁越他们几个人也都觉得柳侠开车回去比较合适。   柳侠把钥匙装兜里:“那行,那,我和猫儿现在得去找祁爷爷一趟,请他给猫儿开一个月的药。”   半个小时后,柳侠先从祁老先生家跑了出来。   紧跟着,猫儿从后面冲出来,一跃跳在柳侠的背上:“哦嗬——我好喽——我能回家喽——” 第300章 终于回家了   凌晨四点,老杨树胡同还沉浸在夏夜的静谧中,柳侠和猫儿已经在兴国寺祁家诊所拿到了三十副中药,开上了通向环城高速的大路。   猫儿因为激动得刹不住车,几乎一夜没睡,只在两点左右迷糊了大概半个小时,就非要爬起来熬药做饭准备开路,所以上了环城后就被柳侠勒令躺在副驾驶座上睡觉。   可他跟身上长了虼蚤似的,根本躺不住,三分钟就爬起来向外看看,然后在柳侠张嘴训他之前嘿嘿笑着重新躺下。   柳侠被他折腾的眼晕,只好允许他坐起。   车窗外只有建筑物朦胧的轮廓,可猫儿趴在驾驶台上看向外面的目光之热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刚刚坐了十年大牢出来呢。   等车子转上高速,太阳正好出来,灰蒙蒙的地平线上出现那么大个儿一个红彤彤的家伙,视觉上还挺震撼,猫儿“喔喔”地对着大太阳叫了几声,从储物盒里刨出一盒磁带:“小叔,咱听着歌儿走,一边走一边唱,美国西部片儿样,中不中?”   柳侠目不转睛看着前方:“当然中,小牛仔你选歌吧。”   车子里马上响起了欢快的音乐,是两个人都很熟悉并且喜欢的一首歌,猫儿整个人都晃着,跟着女歌星一起嚎: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   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   晚风吹过温暖我心底,   我又想起你,   多甜蜜多甜蜜怎能忘记   ……   猫儿一曲嚎完意犹未尽,他按下按钮准备选个劲爆点的,再痛痛快快唱一曲。   柳侠眼睛依然看着前方说:“喂,能给你哩小秘密跟小叔说说吗?”   猫儿“嚯”地一下就坐直了:“啊?我哪儿有,这,这不是唱歌哩嘛小叔,我哪儿有秘密呀,那个,那个秘密咱不是说好了嘛,到我十七岁哩时候我就跟你说。”   柳侠做出忧伤的表情叹了口气:“那中吧,十七岁成你哩万能挡箭牌了,现在啥都不跟小叔说了。”   猫儿心虚地看着柳侠:“没,除了那一个秘密,我啥都跟小叔说了,小叔,你没生气吧?”   柳侠得意地笑了起来,伸手挠了一下猫儿的脸:“嘿嘿,小叔哄你咧,其实,你有秘密小叔可高兴,这证明你长大了。”   猫儿也为他长大了这个现实感到高兴,他把磁带拿出来,看了看上面的目录,重新塞回去,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乐让柳侠猛地打了个哆嗦。   猫儿却十分享受地用脚打着拍子问:“小叔,怀琛叔叔说哩那个服务区,有公用电话没?”   柳侠说:“我也不知,一会儿有服务区咱进去看看吧,你想给谁打电话咧孩儿?”   “……就是,那个秘密嘛。”真是越不想说啥越赶上啥,猫儿实在是郁闷。   柳侠伸手拍拍他的头:“你哩秘密要是个漂亮妮儿就好了,看人家马鹏程,都会私奔了,你还连个春都没怀过咧。”   猫儿翻了个白眼,躺倒在座椅上:“啥世道,连私奔都成优点了。”   柳侠嘿嘿笑。   没有对向行驶的车,没有随意横过马路的行人,没有红绿灯,没有交通警;过一段就有个服务区,可以加油,可以打公用电话,可以吃饭,有免费的开水。   最重要的是,有干净并且免费的厕所。   柳侠和猫儿觉得,听从大家的意见,自己开车回来的决定真是太英明了。   柳侠第一次在高速公路上开车,不敢开太快,车速一直保持在一百以下。   他隔一个服务区就会进去休息一会儿,让猫儿跑跑玩玩,他自己也趁机喝点水,活动活动身体。   昨天下午听了祁越的话,他有了马上回来的想法时,本能的就开始控制自己吃饭喝水,昨天晚上决定开车回来后,他还是没能彻底放松,今天早上吃饭的时候他只喝了一碗稀饭。   不过这已经很好了,如果是坐火车,他都是提前大半天就不吃稀饭也不喝水。   现在,上路了,亲自尝试了服务区的各种方便,他才真正放松下来。   十一点半,在猫儿激烈的抗议下,柳侠还是顽固地买了两张每位十五元的自助餐票。   猫儿来来回回添了好几次菜,撑得差点站不起来,回到车上他连安全带都不想系了。   三块钱两个人吃方便面就能吃得饱饱的,现在花了三十,他觉得就这还没吃回本儿呢。   柳侠也有点撑,其实他和猫儿心里想的差不多。   下午两点,猫儿掀开夏凉被坐起来,迷迷糊糊中发现他们正好他们进入中原省,他立马清醒了,大叫着不让柳侠中间再休息,他真的是归心似箭。   柳侠心里也着急,但他还是在中原省的第一个服务区休息了二十分钟。   猫儿嘴里抱怨着,却十分兴奋,他其实根本就没来过阳城,但因为知道这是中原省的地界,感觉上就很亲切。   两个人放完自己的水接人家的水,然后买了一袋番茄,重新上路。   猫儿啃着番茄说:“这回,咱一口气冲到家。”   柳侠点点头:“没问题,直接冲到咱哩栅栏门跟前。”   下午六点半,中原地区这个时间的太阳虽然还没落,但白天那种燥热已经开始消退,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第三大队的大院宽敞干净,树木葱茏,环境比荣泽的街上好多了,所以,院子里到处都是摇着扇子乘凉的人。   篮球场里一群人正打得激烈,围观的人不停地喝彩起哄,正对着大门的林荫道上,一群群孩子在溜旱冰。   柳侠的车就在这个时候进了水文队大院。   他真不是故意的。   他的计划是五点半左右回到家,他没想到原城市区里到处都在挖坑修路,尘烟滚滚的脏就不说了,提前还没个提示标志,每次都是走不动了才知道前方在施工,禁止通行。   从大门口到家门口,短短一百来米的距离,柳侠的脸都要笑僵了,他不停地笑着跟人解释:“这真不是我的车,着急回来,火车票买不上,只好借朋友的车。”   猫儿在大门口柳侠第一次停车跟人打招呼的时候就下了车,他也跟惊讶地夸他们的车子漂亮的人解释,不过,他的解释比较敷衍,基本都是这样的:   “不是,借的,真的是借的,嘿嘿嘿。”   “不是我小叔买的,嘿嘿嘿,是,是找一个关系比较好的朋友借的,真的。”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表情还很微妙,基本可以理解为“虽然你们猜对了但我绝对不能承认”,所以,他解释的结果是别人更加坚信这辆牛逼哄哄的四个圈就是柳侠自己的车。   柳侠只知道怀琛这辆车是原装进口的,四十万出头,比较高档,猫儿却知道,这两辆奥迪都是陈震北帮曾广同买的,最新款,顶级配置,四十多万在市场上根本买不到。   猫儿被动误导别人的时候其实也挺心虚的,可他心里很清楚,小叔绝对不是心甘情愿离开三大队的,他是被挤兑走的,现在,他就是想让小叔扬眉吐气,反正,反正,总有一天,他会让小叔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最好的汽车。   前边两个车窗都开着,猫儿跟别人说了什么,柳侠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在心里踢了这个虚荣的小家伙几脚,嘴里的解释更真诚了。   可就是没人信。   一进屋,柳侠都没顾得看离开了好几个月的家,撂了手里的东西就拧着猫儿的脸蛋往两边扯:“臭猫,你咋这么虚荣咧?你都不想想,要是有一天被揭穿,你哩脸往哪儿搁?”   猫儿拼命转着眼珠瞅着屋子,嘴里满不在乎地说:“我咋虚荣了?我不是一直跟他们说,车是咱借哩嘛!”   柳侠扯的更用力:“你说了还不胜不说,你就是故意哩。”   猫儿救出自己的脸往主卧跑:“我就是故意哩,我就是想气死那些欺负你哩人咧,嗷——,我哩大床,嗷嗷——我回来了,嗷嗷嗷——老美老美呀,小叔,你快进来呗,咱哩床俺三婶儿都给咱铺好了,可美可美。”   柳侠跑进去,猫儿正四肢大张、脸朝下趴在床的中央,看见他进来,猫儿把自己滚到最西头,给他腾出地方:“小叔你赶紧来,可美可美。”   柳侠过去,四仰八叉躺在猫儿身边:“喔——,真哩可美,哈哈哈,可回到家了。”   叔侄两人并排躺着,都不再说话,就那么看着天花板,觉得心里特别安宁。   过了有两分钟,猫儿说:“小叔,这儿就是咱哩根据地,以后咱就是搁外头买再好哩房,这个房咱也不卖哦。”   柳侠说:“那当然,卖房卖地都是败家子儿干哩事,咱可不能干。”   两个人带回来的东西还都在客厅放着,可俩人觉得这会儿特别美,都不想动,不过……   “小柳叔,柳岸,你们回来了?我靠,居然都不提前打电话跟我说。”   马鹏程吆喝着就直接冲进了屋子。   猫儿一骨碌爬起来:“马鹏程你不准穿着鞋子进卧室。”   马鹏程一只脚已经抬起来了,两手抓着门框才堪堪刹住车:“快起来快起来,带了什么好吃的快点拿出来共产共妻。”   楚昊在后面拉了马鹏程一把:“你就算真打算共产共妻也得把门腾开让柳岸和小柳叔出来吧?”   柳侠一跃跳下床:“马鹏程你是打算把这饭桶本性坚持到老吗?见了叔叔不先嘘寒问暖张嘴就要吃的。”   楚昊说:“他不止是坚持到老,他是打算再转世投胎八百次也要坚持当个饭桶,。”   马鹏程十分得意地笑:“能吃是福,我爷爷说的。小柳叔柳岸你们路上冷吗?热吗?饥吗?渴吗?苦吗?累吗?”   柳侠正好走到门边,在马鹏程脑袋上敲了一记:“你个臭小子,多大了还没个正形?”   马鹏程捂着脑袋揽着猫儿的肩膀躲到一边:“柳岸你怎么样了?我爸说你现在除了血色素有点低,其他都好了,真的假的?”   猫儿说:“我血色素不低了,现在我除了没和校花私奔,其他都跟你一模一样。”   柳侠和楚昊大笑。   马鹏程摸摸鼻子:“我勇敢地追求纯洁的爱情,为什么却遭到这样的讽刺打击呢?我这样的应该编成个电影歌颂歌颂才对,电影的名字就叫马鹏程,和《刘巧儿》对仗。”   柳侠和猫儿都被马鹏程的厚脸皮镇住了,柳侠默默地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菜,打算做饭给猫儿吃。   猫儿拉着楚昊和马鹏程让他们跟自己一起去收拾放在客厅的包裹。   他们刚走进客厅,门开了,柳川提着两大袋子东西进来,其中一个露出各种青菜:“晚了晚了回来晚了,单位临时紧急会,不准请假,猫儿,哎,你们俩臭小子也在?”   马鹏程和楚昊同时叫了声“柳川叔叔”,猫儿跑过去接过一个袋子:“不晚三叔,小叔俺俩将进家。”   柳侠跑了出来,接过柳川手里的另一个袋子:“三哥。”   柳川笑着拍了下柳侠的脸:“真铁孩儿。”然后他抱着猫儿,试着颠了两下:“高了点,可一点也没长胖。”   柳侠知道柳川说的是栖浪水库的事,嘿嘿笑着说:“就是个小哩边缘工程。”   柳川说:“那也不是谁都能拿下哩。”   猫儿捏着自己腰上的肉说:“胖了,不信你捏捏这儿三叔,可多肉。”   柳川放下他,捏了捏他的脸:“不用捏那儿,这儿我都看着咧,最多算没瘦。咋样儿?真哩好了孩儿?”猫儿化验后就往家里打了电话,说他完全好了,啥指标都正常,并且以后柳侠往家打电话的时候他都会在旁边监督着,不准柳侠说他血色素低的事。   猫儿使劲点头:“嗯,好了,林大夫跟祁爷爷都说我好了,现在吃药不是治疗咧,是调养咧。”   柳川看柳侠。   柳侠笑得十分灿烂地对着柳川点头。   柳川心里堵了两年的那块大石头轰然落地,眼睛看着跟平常都不一样了,他抚摸着猫儿的头、脸:“这就好了,俺孩儿能挺过这么大哩灾至,以后肯定有大福气,这下就好了。”   柳侠揽着三哥的肩膀,轻轻拍打着,他知道,猫儿这次的病,三哥和三嫂有多自责内疚。   楚昊和马鹏程正好看到了那个装了中药的大包,正担心地交换眼神儿呢,听到这话都松了口气。   楚昊说:“柳岸,我妈说,她现在天天闲得腰疼,如果小柳叔叔忙,她每天可以帮你熬药。”   宁小倩所在的仪器管理二科从去年到现在进了三个人,加上原来的两个人,一个小小的科室,就管理那么点仪器,几个人真是闲得长毛。   柳侠说:“回家先帮叔叔谢谢你妈楚昊,你跟她说,如果需要,我们肯定找她。”   柳川说:“我今儿清早跟咱大哥打电话说您今儿就回来了,咱大哥说,他今儿黑回家准备一下,明儿就跟咱妈一块来荣泽,咱妈走哩时候他留下,以后搁这儿给孩儿熬药做饭。”   猫儿说:“那会中?那咱哩布店咋弄?”   柳川说:“布店夏天生意相对清淡点,您小葳哥他大妗现在也成天都搁望宁咧,要是没安装窗帘哩,您大伯不搁那儿也没事。再说了,您大伯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就是店里有事,他肯定也得先来看看您。”   猫儿想到明天就能见着奶奶大伯,可能还有家里其他人了,高兴得脸都有点红。   柳侠和柳川进厨房准备做饭,柳川一进去就问外面的奥迪是咋回事。   昨天晚上的电话是曾广同打给柳川的,他只说了柳侠和猫儿今儿会开车回来,没说开怀琛的车。   柳侠把昨晚上的事仔仔细细跟柳川说了一遍,还把刚才大院里人的反应和猫儿故意误导群众的事学给柳川。   柳川笑了:“猫儿这货小心眼儿,记仇,尤其要是针对哩又是你哩话。   不过没事孩儿,说都说了了,谁愿咋想咋想,你又没说这车是你哩。   其实吧幺儿,我觉得曾大伯坚持叫您开这个车回来,也有点叫你显摆哩意思,他以前遭人陷害,比谁都懂人心,你停薪留职,曾大伯其实可难受,他知咱家哩人不求发大财,只想有个安稳哩工作。”   外面,马鹏程和楚昊也兴奋地在跟猫儿说车的事,俩人刚才进来之前已经趴车窗上看了看里边,觉得那车特别高级,马鹏程怂恿着猫儿出去开一圈儿,让他们俩坐上感受一下。   今天虽然是星期天,可晓慧和小蕤一直到下个月六号都不再休息了,晚上还得到十点多才能回来,猫儿这会儿迫不及待地有点想去看他们一下,所以马鹏程一鼓动,猫儿就动了心。   他冲着厨房喊:“小叔,马鹏程老想坐那咱哩车,我带着楚昊他俩出去开一圈儿吧?”   柳侠犹豫了一下才说:“孩儿,今儿是星期天,院子里人,特别是小孩儿太多,您想开车耍等改天吧。”   猫儿还想再争取一下:“那,我去老城看看俺三婶儿跟俺小蕤哥中不中?”   柳川说:“不中孩儿,你没驾照,尽量别上路,今儿是星期天,您小蕤哥他们能少上一节课,九点多就回来了,就差俩钟头了,你别去了孩儿。”   猫儿不想让柳侠和柳川操心,冲马鹏程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马鹏程冲厨房做了个鬼脸:“没事,那咱就在屋子里玩,反正我和楚昊特别想你,咱们坐着说话也挺有意思。”   厨房里,兄弟两个边聊天边干活。   柳川在打面糊,准备做鸡蛋甜汤,再摊几个煎饼;柳侠在择菜,韭菜、芹菜、黑白菜,择了一大堆。   两个人打算多做点,让马鹏程和楚昊都留下吃饭。   猫儿的笑声不断从客厅传过来,不时还有几个人呜哩哇啦的吵闹声,柳侠听得心里十分舒坦。   他把木耳洗干净,准备开始炒菜的时候,听到阳台的门响,跟着,猫儿兴奋的声音传了过来说:“小叔,俺出去一下,马鹏程跟楚昊俺俩打赌输了,他给咱家买十个大西瓜。”   柳侠还没来得及回答,噗噗通通的脚步声伴随着笑声已经跑远了。 第301章 小团聚   窗外烈日炎炎,连青翠的植物都灰蒙蒙的给人以燥热难耐的感觉。   柳侠的家里却清凉舒适,屋子里还弥漫着韭菜鸡蛋馅儿特有的香味。   猫儿盘腿坐在席子上,身体靠着坐在沙发上的柳侠,十分的悠闲惬意。   他身边坐着正对着电视机大呼小叫的小雲和小雷,俩小阎王一人拿着一个手柄游戏机,大拇指忙得不行,电视屏幕上的黄色小坦克就在他们的拇指移动中一辆辆爆出烟花。   餐厅里,孙嫦娥、秀梅和晓慧围坐在餐桌旁,孙嫦娥擀皮,晓慧和秀梅包,三个人边干活边聊天,不时发出一阵笑声,才刚刚十一点,她们已经包满了三个大拍子。   晓慧的情况算是工伤,春节后去上班,学校只给她安排了一个班的课,并且给了她特殊照顾,如果一晌都没课,她就可以在家休息。   今天中午她就没课,所以她早早去买了韭菜,做好了饺子馅儿,家里人一来就开始包。   猫儿不时往餐厅这边看一眼,他很想包饺子,柳侠现在就喜欢吃他包的饺子,说他包的饺子肚子大馅儿多,特别好吃,可孙嫦娥说,他回家了,家里有奶奶和娘,他啥都不用管,只管吃就中了。   柳若虹拖着个跟她本人个头差不多大小的毛茸茸的玩具熊,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她每次跑到客厅,就在小雷身边坐一会儿,最多半分钟,对着电视机“砰砰砰”地喊几嗓子,再爬起来跑到餐厅,站在秀梅或晓慧身边张开嘴,俩人喂她一口饺子馅儿,她继续欢欢喜喜地拖着大熊乱晃悠。   柳魁、柳钰坐在沙发上和柳侠聊天。   知道柳侠栖浪水库中标,这两天就要去签合同,柳钰比自己签到个大单子还激动,他挨着一点一点地询问柳侠投标过程中的细节,打算回去后好好跟厂子里的人和他的客户吹吹。   听说栖浪水库的工程如果在九月份之前开工,柳侠就必须再添一批仪器,柳钰摩拳擦掌:“买,我有一批货款这几天该回来了,十万,我还存哩有五万,够不够孩儿?”   柳侠说:“不用四哥,我盛世京华这边第一批工程款八月份到,能跟上使,你哩钱存好,别乱动,咱家这么多老人跟孩儿,不定啥时候就得使。”   柳钰说:“咱家都使不着我哩钱,咱大哥跟三哥啥都给家置办哩好好哩。”   柳侠说:“那你就想法打听一下,给二哥借哩钱先还上,他一个月就那二百多块钱哩工资,好几万哩账,他独个儿还得还到啥年月啊?”   柳魁说:“幺儿,家里哩事你别管了孩儿,你就管好自己跟猫儿,家里有俺几个咧。   我已经托了长兴叔帮忙打听您二哥都借哩谁哩钱,问清楚了,俺一下就替他还上了。”   柳侠说:“不会弄错吧?”   柳魁说:“不会,您二哥做事细发,他借钱都跟人家写哩有欠条,他上回还了一个人一千,拿回来哩欠条咱叔看见了。”   柳钰说:“他死犟,横竖不叫俺替他还,俺谁都没法他,三哥前些天因为这事差点跟他吵起来。   他以前一个月可能还搁自己身上花几块钱,退休回家后,除了每个季度去取钱哩时候给家里买东西花几十块,平常他一分钱都不花。”   猫儿忽然转过头:“等过两天他来,我问问他都借谁哩钱。”   柳魁笑起来:“傻孩儿,要是别哩事,你只要问,他肯定说,可欠钱这事,他会跟你说么?”   猫儿一想,还真是,不过,他又想了想,说:“没事,我只管问,没准儿真能问出来咧,我是他哩孩儿嘛。”   客厅和餐厅通着,这边说话那边听得清清楚楚,听到猫儿这句话,孙嫦娥、秀梅,晓慧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眼神。   十一点二十,柳侠站起来:“我去给孩儿熬药。”   柳魁也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先跟着你学学。”   正玩得入迷的小雲和小雷马上扔了游戏机爬起来:“哥哥,你独个儿耍一会儿,俺俩也叫小叔教教俺咋熬药哩,等你回咱家,俺俩给你熬药。”   柳侠扒拉着俩小阎王的脑袋:“啧啧,这是真长大了唦。”   俩小阎王非常骄傲地说:“俺早就长大了,俺妈搁家敷胳膊哩药,好几回都是俺俩蒸哩。”   晓慧胳膊骨折的时候,因为打着夹板,天气冷了后没办法穿贴身的厚衣服,胳膊好像受了寒,拆了夹板后拍片子,骨头长得挺好,可却一直隐隐约约地疼。   王君禹知道后,就她给开了个中药方子,让她把中药用醋泡透后上笼蒸,然后热敷,一天两次,每次一个小时。   晓慧敷了三个月,现在胳膊彻底好了。   晓慧受伤期间,俩小阎王好像一下长大了,特别懂事,一天三顿的饭都是他俩给晓慧端到跟前,听吴玉妮说了一句用热热的水泡脚能促进血液循环,对筋骨受过伤的人有好处,俩小家伙每天晚上都会催着大人给晓慧准备一大盆热水,然后俩人一人给妈妈洗一只脚。   所以俩小家伙今天这份骄傲,还是蛮有底气的。   看大家都站起来了,柳钰也起来:“那我去添水,准备下饺子。”   柳魁拦住了他:“俺一块就干了,你搁这儿跟猫儿说话吧,你后晌就走了。”   柳钰前天刚刚接了马德英转给他的一个单子,货要的挺急,那是一种型号比较特殊的蝶阀,这种蝶阀工艺相对复杂,马德英厂子里两个老师傅离开后,这种蝶阀的单子他都是转给柳钰做,虽然自己因此会损失大部分的利润,但质量有保证,对自己厂子的信誉有益无害。   柳钰和柳侠一样,不怕干活怕找活,怕谈合同,所以,虽然接二手单子赚的会少点,他还是挺乐意干的。   当然,主要还因为单子是马德英转给他的,马德英人厚道,转给他单子只收取很少的费用。   柳钰今天早上跟着来,等猫儿下午去学他就回厂里,对比较有难度的活儿,他一直都还是亲自动手。   柳若虹看柳钰没事了,马上跑过来挤进他怀里。   柳钰把她抱到腿上,对猫儿说:“孩儿,来,四叔问你点事儿。”   猫儿以屁股为轴,把自己转到柳钰跟前:“啥事儿四叔?”   柳钰偷眼瞄了瞄餐厅,压低嗓子问:“您五叔这儿咋样孩儿?我是说,有小妮儿对他有意思没?”   猫儿踢了柳钰一脚:“俺五叔都给小萱当亲孩儿了,你咋还想这事儿咧?你搁俺奶奶跟前说过这事没?”   柳钰连连摇头:“没,我就是偷偷问问你,小萱跟您五叔再亲,我不是还是老想叫您五叔有个自己哩孩儿么。”   柳若虹看到猫儿踢她爸爸,对着猫儿亮出了小鹰爪:“打俺爸爸,挖你!”   猫儿拿过柳若虹的小爪子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两下:“挖了了,给您爸爸报了仇了,去找娘吃蛋蛋吧。”   柳若虹拖着大熊去找餐厅了。   猫儿对柳钰说:“你要是真对俺五叔好,以后别再想叫俺五叔结婚哩事儿了哦,你这样只会叫五叔难受。”   柳钰的脸揪成了苦瓜:“你说哩孩儿,您五叔要是不结婚,一辈子独个儿,那,那不可怜死了?”   猫儿把自己转了半圈儿,背对着餐厅的方向:“四叔,是不是只要有人对俺五叔特别好,俺五叔也待见他,你不管那人是谁,是干啥哩,都愿意?”   柳钰说:“那当然了,我就是不能想您五叔到老了孤伶伶哩独个儿,一想我就想哭,人家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老了没伴儿,最可怜了。”   猫儿挠挠自己的脸:“要是,要是,咳咳,要是俺五叔待见哩人……是个……是个……”   柳钰惊喜:“您五叔真有待见哩人孩儿?”   孙嫦娥的声音突然传过来:“小钰,你说啥?小凌他咋了?”   猫儿站起来:“俺四叔问我,小萱搁京都乖不乖,俺五叔是不是可待见孩儿。”   柳钰赶忙接着说:“我我我,我老怕小萱搁那儿闹人,影响小凌工作。”   孙嫦娥疑惑地看着柳钰:“你是孩儿哩亲爹咧,你问一下孩儿搁那儿咋样不是该咧嘛,慌成这样弄啥咧?娘就恁不讲理,你给小萱给小凌了,就连问都不叫你问一句了?”   猫儿怕柳钰越描越黑,赶紧接过话:“俺四叔不是那意思,俺四叔是老怕小萱越长越大,也越来越孬,俺五叔修理不住他。”   秀梅说:“小子孩儿家,孬点没事,只要以后知孝顺小凌就中,猫儿小时候不是孬哩屁都放不出来,现在您看,他多知对幺儿好,吃个烧饼夹他还给最好哩肉跳出来给幺儿。”   柳魁他们来的时候,永芳煮了一大锅卤肉让他们带着,柳侠和猫儿都爱吃猪心,但这次猪心只有一个,猫儿就偷偷地把最好吃的舌尖部分都夹到柳侠的那个烧饼里,没想到被秀梅给看出来了。   猫儿推着柳钰:“我老饥,你去下饺子,俺小叔该去接小蕤哥了。”   柳钰跑过去,端了一拍子饺子就躲进了厨房。   柳侠正好端着药汤出来:“孩儿,冷一会儿就能喝了,你要是饥了,就先吃几个饺子。俩孬货,走,跟着我去接您二哥。”   小雲和小雷跑出来,柳若虹拖着大熊跟着俩人往外跑:“我也去我也去。”   晓慧叫柳若虹:“乖妮儿,你回来孩儿,外头老热,咱搁家等着。”   秀梅和晓慧都特别巴着有个闺女,现在注定不可能了,俩人就把柳若虹当眼珠子宝贝着。   柳若虹说:“我,我想吃糕糕咧呀。”   正好包满了四个大拍子,已经足够一大家人吃了,晓慧站起来:“咱冰箱里有糕糕,来乖,三娘给你拿。”   柳若虹又跑了回来,晓慧从冰箱里拿出个糖葫芦形状的雪糕给她,小丫头拿着就往厨房跑:“爸爸爸爸,糖葫芦,给,你吃。”   柳侠和小雲小雷出去了,猫儿趴在餐桌边上,对着药碗吹气。   他在京都也觉得很不错,可是,总是跟回到家不太一样,现在一抬眼,一转身,都是自己家的人,感觉可真美。   小蕤十二点二十到家,饺子已经提前给他晾着了,他只是跟家人打了招呼,去洗了把脸,赶紧坐下吃,等吃完,已经快十二点四十了。   猫儿已经全副武装准备好了,现在,他要和晓慧、小蕤一起去学了。   他心里有点小紧张。   一家人也跟送亲人去当兵似的,给猫儿交待了一大堆,才看着他上车。   晓慧提前已经和学校领导说好,猫儿插入理科应届生重点班,也就是小蕤现在所在的高三(1)班复习,不上早、晚自习,只跟着上白天的十一节课。   晓慧是第一节的课,所以一到学校就和他们分开了。   小蕤说他们班下午第一节是班主任老师的语文课,柳侠和小蕤、猫儿一起站在教室外面等着,他要给老师交待一下。   三(1)班的班主任程老师没教过柳侠,但看到他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程老师这么多年一直教语文,自己也写毛笔字,逢年过节自己家附近乡亲邻居的对子都是他写的,所以他对书法有着特殊的爱好,那次看到柳长青父子四人贴在校园里的检查时,他特地让别的老师给他指认过柳海和柳侠。   程老师笑着把自己记得柳侠的原因给说了一遍。   柳侠闹了个大红脸,当年他冲动之下犯了次二百五,让父亲和大哥、六哥一起跟着自己丢人,现在想想真是有点……   但他还是硬扛着做出一副成熟稳重的学生家长姿态,对程老师说:“程老师,俺柳岸才好,还吃着药咧,麻烦你跟其他任课老师说一下,万一他上课睡觉了,或者有点其他啥不得劲哩,请老师们别那个他,多少照顾他点儿。”   程老师十分体谅地说:“放心放心,小苏夜儿就挨着跟那几个老师说过了,俺都知,孩儿身体不好,能回来参加考试就可不容易了,咋会因为一点小事儿就难为孩儿咧?”他又转向猫儿:“孩儿,你要是觉着有啥不得劲,赶紧跟老师说,听见没?考试不考试哩其实都没啥,咱得先顾着身体。”   猫儿非常懂事地给程老师鞠了个躬:“谢谢老师!”   小蕤揽过猫儿的肩膀:“没事小叔,程老师说了叫猫儿跟我坐一堆,我看着孩儿,有啥事我赶紧给你发传呼。”   看着猫儿和小蕤进了教室,柳侠觉得心里空落落地没底,他忽然有点后悔叫猫儿来学校复习了,其实,在家看书,到时候来参加考试就可以了。   柳侠不知道,猫儿比他还失落呢,猫儿还没出门就开始后悔了,家里那么多人,热热闹闹的那么美,他却要出来上学,而且,奶奶和俩小孬货后天早上就要回柳家岭,他想在家多和他们呆会儿。   小雲跟小雷下星期要考试,本来柳魁没打算带他们俩来,可俩小阎王听说柳岸哥哥回来了,大人却不想让他们俩去荣泽看他,就偷偷商量着要自己去。   幸亏俩人在坡口商量的时候被萌萌给听到了,小姑娘觉得荣泽非常远,怕弟弟自己去会跑丢,就毫不犹豫地告了密。   家里几个大人都知道这俩家伙胆大包天,如果不带他们,他们真敢自己跑,只好把俩人给带上了。   其实,如果小雲和小雷上的是二年级,多在这里停几天也没问题,回家只要赶上考试就行了。   可俩孬货去年开学时候上的是二年级,现在上的是三四年级混合班。   因为他俩在二年级什么都会,所以上课就不好好听,老是想充当小老师,关淑萍在上面大讲,他俩在下面跟旁边的人小讲,柳成宾无奈之下,把俩小阎王给提溜到三四年级的教室去了。   自从有了作文课,俩小阎王就蔫了,再也吃不了双百分了。   俩人和柳侠跟猫儿一样,作文废,说话的时候百般的嘴巧,随时随地都可以上演一出舌战群儒,可只要一提笔,就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写啥了。   所以,两个小家伙得赶紧回去复习,作文不行,造句肯定也不行,造句不行,基础知识部分就得不了高分,这可是太影响成绩了,俩人在考试时已经因为造句闹过不少笑话了。   比如,上学期期终考试,要求用“偶尔”造句,小雲造的是:爸爸明天该回来了,这就叫偶尔。   小雷造的是:我早上去上学,在俺家坡底下拾了一个大偶尔。   那次,俩小阎王的语文都是不及格,柳川回家差点没揍俩家伙的屁股。   能把“偶尔”当名词用,明显就是上课没好好听讲嘛。   猫儿心里不想去学,表现得却十分积极,他不想让柳侠去签合同的时候还惦记着他,不能安心。   情绪是一种十分难以琢磨的东西,这东西它可以装,并且装着装着就能成真,猫儿就是这样。   他捏着鼻子在学校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结果,真的就兴高采烈了起来。   按五十个人设计的教室坐了七十九个人,并且教室里只有两个一转就咣啷咣啷乱响、看样子随时都会掉下来的破吊扇,所以,班上所有人的上衣后背和裤子的屁股那一部分都是湿的,好像全班集体尿裤子了一样,让猫儿觉得十分好玩。   下了课全校的人一齐往水管的方向冲,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水管团团围住,里层全部是人高马大的男生,外层全部是拿着杯子跺脚的女生。   猫儿想:谦恭礼让的美德呢?温文尔雅的君子风度呢?嘿嘿,幸亏我跟小蕤哥俺有一大壶白开水,而且,我一会儿就能回家了。 第302章 猫儿的高考(上)   柳侠全程跟踪了猫儿一天半,发现他融入班级非常快,不但没有任何的不适应,还对这种闹哄哄的集体生活表现出了难得的喜爱。   这下柳侠放心了。   星期三一大早开车把孙嫦娥和几个孩子送到上窑半坡,回来的路上把车加满油,九点半,柳侠坐上了马千里的车,和他一起去了洛城。   柳川刚到政法委几个月,而且办公室主任的活儿比较杂乱,随时可能会有领导派活儿,柳魁不想让柳川因为提前下班给猫儿熬药做饭给他在单位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他坚持留了下来。   秀梅也没走。   柳长青不在的时候,柳魁就是家里的主心骨,不管他们身处何地,有他在,孩子们都会感觉很踏实。   但他做饭不行,猫儿现在嘴巴被柳侠养得很刁,虽然猫儿自己主观上一点都不挑剔,可全家人都看得出来柳侠现在做饭很细致讲究,给猫儿吃的所有东西都是精心搭配过的。   还有就是小蕤,他现在压力非常大,秀梅害怕他会像报纸上说的有些孩子那样,一时想不开做出点什么傻事,秀梅只有在跟前看着他才觉得放心。   她当然想让小蕤考上大学,事实上,因为小蕤从小身体不好的缘故,秀梅希望他能考上大学脱离农村、脱离体力劳动的心情比对其他孩子都要强烈,但如果因为考个大学就要把孩子难为得要死要活,那秀梅宁可让小蕤回柳家岭种一辈子地。   反正家里现在日子也挺好的,她和柳魁也还年轻,就是在家他们也不会让小蕤受什么罪。   柳侠离开的第一顿饭,秀梅做的很丰盛,大米饭,排骨炖海带,鸡蛋豆皮炒韭菜,清炒黑白菜,蒜蓉血豆腐,龙眼红枣汤。   汤里的红枣都是猫儿的,血豆腐浇上秀梅上午自己刚刚做的辣椒油,猫儿一个人吃了半碗。   猫儿吃完了摸着肚子说:“娘,你做哩饭比饭店哩还好吃。”   秀梅得意地看看柳魁,哼,还不想叫我搁这儿咧,你能给孩儿做这么可口哩饭?   柳魁呵呵笑,拍拍猫儿看上去还是瘪瘪的肚子:“想吃啥就说孩儿,大伯去买东西,您娘可铁,就是没见过,自个儿也会琢磨着做出来。”   猫儿想了一下:“后晌想喝豆汤,熬哩可粘糊哩豆汤,还有,韭菜粉条菜盒。”   秀梅说:“中孩儿,等你后晌放学,娘就做好了。”   晚上,猫儿趴在床上,没心思学习,他在深刻地检讨自己。   大伯、娘、三叔、三婶儿、小蕤哥都搁家呢,娘做哩饭也不比小叔做哩差,自己吃哩饱饱哩,家里凉凉快快哩,为啥还会觉得这么不美?   猫儿想了半夜,最后得出结论:自己是被小叔给惯成个娇气包了,就跟小孩子样,一会儿不在最熟悉的大人跟前就想哭,就想闹人。   可在迷迷糊糊中,猫儿心里很深的地方却有个声音说:你就自欺欺人吧,你不承认也不中,你就是老想小叔,你快跟小蕤哥样了,心里成天就光想那些乱七八糟哩事。   猫儿黑夜里一个人时的纠结完全没带到白天,他想跟小蕤一起五点到校的要求被大伯和三叔异口同声拍灭后,就老老实实地在床上躺到五点二十,起床后喝了药,就去院子里练习他的太极拳。   秀梅不让别人帮忙,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   柳川送晓慧和小蕤回来,站在阳台上和柳魁一起看猫儿锻炼。   看着猫儿行云流水的动作,柳川和柳魁都想起了柳侠的霹雳舞。   根本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运动,给人的感觉却一样的赏心悦目。   猫儿练习完了两个套路,又对着空气放了几个大招:“降龙十八掌之亢龙有悔,哈哈——,飞龙在天,哈哈——,原子弹威武不屈大杀四方,砰砰——”   柳魁和柳川都笑了:“孩儿,这都该上大学了,还信武侠剧里那些东西咧?”   猫儿擦擦额头的汗:“没准儿是真哩咧,一伸手就能放出去仨原子弹,多性。”   柳川说:“要是坐那儿一伸手就能抹平几个山头,那可比原子弹性多了,原子弹得一大群人一大堆设备才能放出去一个。”   猫儿嘿嘿笑起来:“三叔,我知那是瞎编哩。三叔,你陪我练练擒拿呗,我将跟戴教官学了没几天就回来了,没人陪我练,过些天我就忘完了。”   柳川跳下阳台:“来,您小叔打电话给你吹哩跟个武林第一高手样,今儿叫三叔领教领教你武林盟主哩风采。”   猫儿原地跳起了蝴蝶步:“来来来,咱们大战三百回合。”   柳川的格斗术是在部队练就的,是最适合实战的那种,大开大合,十分硬朗。   猫儿才跟着戴教官学了没几个月,小技巧是有,但没根基,下盘不稳。   不过柳川和猫儿玩得很开心,因为他发现猫儿和柳侠一样,不但灵巧,而且十分敢上手,一点都不怵柳川的手段。   柳川觉得敢打是打赢架最关键的一个因素,有多少的技巧,没有胆量也白搭。   柳魁看着猫儿生龙活虎的样子十分高兴,他一来到就发现猫儿的脸色还是没有恢复到他以前最健康时候的样子,所以心里一直在怀疑柳侠和猫儿打电话说的猫儿的检查情况只是为了让他们安心。   现在看来,猫儿应该确实是好了。   柳川只陪着猫儿练了二十来分钟就停手了,这种对练很耗费体力,猫儿现在从早上起床到下午回家,至少有连续十三个小时不能休息,他不敢让猫儿太劳累。   猫儿却特别兴奋,赖着非要让柳川答应以后每天陪他练习俩小时。   柳川被他磨的没脾气,答应以后每天早上和晚上分别陪练二十分钟。   鸡蛋甜汤,红豆包,虾皮小白菜,肉丝胡萝卜,芹菜小香干,猫儿吃得饱饱的被柳川开车送到学校。   星期一凌晨三点左右,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天亮时,闪电雷鸣停息了,雨却还在下,一直下到下午快五点。   五点二十,柳侠在国道的路边下了车。   雨后的空气湿润干净,他沿着熟悉的街道慢慢往里走。   从县医院拐上通往老公安局的那条路,老远就看到有好几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在公安局大门口的大槐树下聊天,在他快走到他们跟前时,其中一个男孩儿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大槐树跟前,忽然抬起腿往树上跺了一下,然后迅速跑开,树下面正在说话的几个人落了一身的水,大叫着一起去追那个跺树的男孩儿。   柳侠身上也落了点雨水,他笑了笑,心里忽然一动,走到大门口时就拐了进去。   原来热热闹闹生气勃勃的大院,现在看起来很小,并且几乎成了个荒芜的园子,柳侠的脚步声不知道惊动了什么东西,他听到一阵呼呼啦啦的声音,同时看到几个黑色的小影子钻进了胡乱堆放着的柴堆和野蒿子丛里,估计不是松鼠就是老鼠。   院子里的铁丝上搭着衣服,应该还有人住,柳侠往里边,一直走到柳川最早住的那间小屋跟前。   红漆的木门已经非常旧了,露出木头原本的颜色,柳侠试着推了一下门,没动。   “哎,你找谁咧?”   柳侠回头。   一个四十来岁有点蓬头垢面的女人站在原来当食堂的那间大屋子门口。   柳侠说:“不找谁,我以前搁这儿住过,现在没事过来看看。”   “哦。”女人搓搓手上的面:“这儿现在没人稀罕了,人都搬到东区去了,这儿都快成个鬼园子了。”说着就进了屋。   柳侠看了一圈,默默地退了出来。   这里真的快成个鬼园子了,才不过几年的时间,他大二回来的时候,这里还一院子的人,一院子的笑声呢。   门口那棵大槐树下,他也曾经被淋过一身的雨水。   柳侠还记得那天中午他和邵岩冒着大雨跑过来,吃的是大老王做的红烧肉。   吃完饭,雨正好停,回去的时候走到大门口,邵岩忽然跺了一下大槐树就跑了。   柳侠淋了一头的雨水,像刚才那几个孩子一样大叫着去追邵岩,一直快到学校大门口才追上他,他使劲给了邵岩几拳头,邵岩挨了拳头也不恼,还大笑着又蹦又跳,好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走到荣泽高中门口,看着对面原来邵岩租过的那间房子,柳侠心里忽然想到:真奇怪,原城就这么大,两个最好的朋友居然就再也碰不到一起了,邵岩不知道现在在干什么,他应该早就不记得我了吧?   猫儿最后一节课是英语,老师拖堂二十多分钟,他和小蕤跑到大门口的时候,都快六点半了。   猫儿一看到柳侠就扑了上来,柳侠拍着他湿漉漉的屁股:“尿裤子了尿裤子了,高中生还尿裤子咧。”   猫儿顺手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屁股:“这是俺学校哩特色,集体尿裤。”   柳侠擦了一把他额头上的汗,把他塞进车里。   小蕤就喊了声小叔,接过柳川递给他的两个烧饼夹和两大杯冰糖绿豆水就打算往回跑:“三叔,小叔,我作业还有一大堆咧,我赶紧回去了哦。”   柳川和柳侠冲他摆摆手,柳川说:“给您三婶儿说,她哩胳膊不敢一直吹电扇。”   柳侠说:“下课快点往外跑,今儿小叔来接你。”   小蕤已经跑出去老远了:“我知了,您快点儿走吧,孩儿瞌睡了,他第三节课就睡着了。”   柳侠一坐进车里,猫儿就说:“我没事,我就是原来天天晌午睡惯了,这儿不能睡了,半后晌就会有点瞌睡,不是因为别哩。”   柳侠摸了摸他的额头,没问题:“那,要不咱跟老师说说,你以后下午第一节不上,咱搁家睡一会儿?”   猫儿喝着柳川带给他的枣水连连摇头:“不不不,就剩这几天了,等考试完,我使劲睡三天补回来。”   柳川也转过身,摸了下猫儿的头:“现在是没事,不过孩儿,要是觉得吃不住咱就歇,别硬撑哦。”   猫儿把脚放在柳侠腿上:“不会,我现在感觉可好,先生这几天给我摸脉,不是也说我好了嘛。”   王君禹听说柳侠和猫儿回来了,这几天晚上都会过去,和柳魁下会儿象棋,临走前再给猫儿诊个脉,他还给猫儿拿去一大袋子特别好的红枣,是他一个病人送的。   柳侠说:“一会儿回家,叫先生当着我哩面再给你摸一回脉。”   猫儿说:“中,不信你亲自看,我现在可好可好。”   柳侠签到合同回到家的双重好心情在进水文队的大门时被小小的影响了一下——从传达室出来的丁红亮扑到了他们的车上。   因为正好是下班的时候,柳川一到水文队大门口,就把车开的很慢,而且进大门前还轻轻鸣了一下喇叭,丁红亮撞上去的时候,车子其实已经停住了。   问题在于丁红亮,他是愤怒地骂着人从传达室跑出来的,速度有点快,看到车子他已经收不住脚了。   虽然心里对丁红亮恶心的要死,但毕竟是一个单位的同事,现在,自己这边开着车,对方算是弱势一方,所以在柳川打开窗户问了丁红亮一句“碰到了吗”之后,柳侠和猫儿还是一起下了车。   柳侠说:“对不起,碰着你了吗?”   丁红亮已经扶着车子站直了,他歪起嘴角冷笑了一下:“你都看见了还故意问,不就想显摆你有个车吗?”   柳侠说:“没事就好,那,你先走。”丁红亮现在站得离车非常近,他不动,柳川也不敢开。   丁红亮拍了下裤子,一边走一边说:“切,不就辆破车,什么了不起的。”   柳侠想拉猫儿没拉住,猫儿对着丁红亮的背影说:“就算是破车你也没有。”   丁红亮没回头接猫儿的话,继续往前走。   大门口这时候人很多,苏丽蓉、宁小倩和周彩凤一人拎着一兜馒头正好也在旁边,宁小倩大声问:“喂,柳儿,干嘛去了?怎么这好几天都没看见你呢?”   猫儿继续抢话:“我小叔去洛城了,栖浪水库二期他中标了,人家让一个月之内去签合同。”   柳侠嘿嘿笑:“中了一个小工程,跟总局的没法比。”   周彩凤用十分夸张的声音说:“哟哟哟,都听听都听听,这口气,一个小工程,那可是栖浪水库,国家特大型重点项目,随便一个配套工程都不是咱们平常说的大工程能比的,小柳你这算是因祸得福吧?哎呦这不得把有些人眼睛给气瞎了!”   柳侠听高秋峰说过,丁红亮在从宣传科调到业务科之前,曾因为春节大门口贴对联,就哪边该是上联哪边该是下联的问题当众耍周彩凤没脸,因为他的口气过于狂妄并且带有侮辱性,周彩凤当时差点上手抽他,被旁边的人拦住了,周彩凤是那口恶气没出来,现在逮着机会作践丁红亮呢。   柳侠心里不管多想打丁红亮的脸,也不愿意在这么多原来的同事面前表现得过于得意,所以他依然笑着说:“大姐看您说的,真就一个配套的小工程,也就是我这耍单帮的当成个宝,咱们队的人恐怕送到门上也未必肯干呢,谁会因为那几个小钱气瞎眼?”   苏丽蓉到底是稳重,她笑着拍拍柳侠:“走吧走吧,出去好几天了,快回家吧,记着哪天发了财请大姐们吃一顿就行。”   柳侠非常慷慨地说:“成,等我挣够一百亿,请全队的人去京都吃烤鸭。”   旁边几个人笑着调侃柳侠:“一百亿,小柳你干脆直接说我们这辈子都甭想吃烤鸭不得了?”   柳侠大笑着拉上猫儿跑了。   这回都没等进屋,一进院子柳侠就拧住了猫儿的脸:“臭孩儿,不显摆你会掉块儿肉?”   猫儿很嘚瑟地说:“不会,不过今儿咱显摆一下,会叫丁红亮那孬孙货气哩半死。”   柳侠正准备再教训这个爱炫耀的小家伙几句,阳台上的门开了,柳茂站在门边说:“幺儿,你回来了孩儿?”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章计划的是写到猫儿开始考试的,结果出了点小意外,只写了这么多,先发了吧。   下面这一段是昨天写好今天修改时被删除掉的部分,贴到后面大家看着玩。   ——   猫儿在家和平时一样,五点二十起床,他其实老早就醒了,可柳侠不许他起床,他就乖乖地躺着装睡。   他起来时,柳川正好把药煎好倒出来,猫儿洗洗涮涮出来,药的温度正好,他一口气灌下去,一抹嘴完事,连漱口都省了。   柳川一边照看着甜汤锅,一边切菜:“猫儿,您小叔变卦了,他嫌学校没空调,老热,不想叫你去学校复习了。”   猫儿一听,眼睛一亮:“中啊,我正好不想去。”   柳川停住了刀看着猫儿,他还以为这小家伙那么着急回来是觉得京都的学习气氛不够,想回荣泽,在那地狱似的环境中拼一把呢。   猫儿踮着脚蹦了两下:“三叔,你快点切,甜汤还得熬一会儿咧,你切完陪我去院里练练擒拿手。”   柳川被猫儿悠闲的状态震惊了:“离高考就剩十来天了,你居然还惦记着这个咧?”   猫儿继续蹦:“身体是革命哩本钱,你快点呗三叔。”   柳川“砰砰砰”地切着菜说:“孩儿,您小叔这么惯着,你居然没成个糊涂柴,也算是奇迹。”   猫儿跳着蝴蝶步退到门口:“俺小叔才不惯我咧,他对我一直都是严格要求,要不我能长哩这么人见人爱?”   柳川重新运刀如飞地切菜:“啧啧,这脸皮……”   猫儿摸摸自己的脸:“肤如凝脂,吹弹可破,冰肌玉骨,晶莹剔透。”   柳川被猫儿的厚脸皮弄出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揭他的短:“写作文哩时候你要是有这么敏捷哩思维就好了。”   猫儿立马蔫了,自己跑到客厅,学着电视剧里的武林高手,对着空气放大招:“降龙十八掌之亢龙有悔,哈哈——,飞龙在天,哈哈——,原子弹威武不屈大杀四方,砰砰——”   柳川切完了菜,解下围裙出来:“走孩儿,您小叔打电话给你吹哩跟武林高手样,今儿叫三叔看看高手啥个杨。”   猫儿蹦跳着跟在柳川后面跑到了院子里。 第303章 猫儿的高考(中)   柳茂是柳侠去洛城的第二天,和柳长青、柳长春一起来荣泽的,柳长青和柳长春在这里停了两天就回柳家岭了,把柳茂留了下来。   没办法,柳长青操心惯了,柳魁不在家,家里只有孙嫦娥和玉芳带着一群孩子,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而且,他觉得猫儿晚上在家学习,也需要一个比较安静的环境,他们都在这里,哪怕不说话,猫儿也不肯老老实实呆在主卧看书,几分钟就要找借口跑出来赖在他们身边玩一会儿。   柳侠没见到父亲和二叔,有点不开心,埋怨大哥二哥没把人留住等他回来。   柳魁和柳茂随便柳侠怎么说,不辩解,只是笑。   他们俩都知道柳长青不肯在这里长留不止是上面两个原因,还有很重要的一条,柳长青觉得家里太多人住在这里,会让三大队的人对柳侠有看法,本来就已经不是三大队的人了,占着一套房子不说,还有一大堆穷亲戚成天价没完没了。   柳侠只郁闷了一会儿就过来劲儿了,等猫儿考完,他和猫儿可以回家住半个月呢。   他吃着包子往马老太太家打了个电话,卜鸣接的,知道柳侠已经签过了合同,卜老爷子就一句话:“那,这边的工程进度得赶赶了。”   柳侠觉得自己能得到卜鸣这老头儿真是捡到宝了,他只要签了合同把红线图给老头,自己如果愿意,就可以当甩手掌柜了。   他在洛城的时候连着往京都打了两天电话,询问工程的事,马千里就说他:“有卜工在,你瞎操个什么心?有这个时间,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能再从三大队撬几个好手回去吧。”   确实,卜鸣在工程质量方面那较真劲,柳侠完全不用担心有人敢在他的眼前玩偷工减料的把戏。   柳茂来的时候,带了几个蝈蝈给猫儿玩,蝈蝈篓子是柳茂用高粱篾编的,各种造型,葫芦形的,窝瓜形的,花瓶形的,陀螺形的。   不过,柳侠看到的就只有一个窝瓜的,其他的被马鹏程、楚昊、付东等看到的人给瓜分完了。   柳侠坐在沙发上提溜着窝瓜蝈蝈篓逗里面的蝈蝈,喂它吃西瓜皮。   猫儿坐在他旁边抱着半个西瓜,自己挖一口,喂柳侠一口:“咱哩西瓜就剩一个了,前儿马鹏程跟楚昊来耍,我想跟他打个赌再赢几个,谁知他学精了,不跟我赌。”   柳茂在旁边笑着说:“人家又不傻,同一个事,还能吃两回亏呀?”   猫儿说:“他不傻,可是他下三儿呀,我赌注下哩不一样,上一回是谁输了,都给对方买十个大西瓜,这回是如果我输,我管他吃半个月卤肉烧饼夹,他输,他给咱买三十个大西瓜,他要是赢了他占大便宜,卤肉多贵呀!”   柳侠在猫儿脑袋上来了一下:“孬货,你咋恁贪心咧?三十个呀。西瓜大点儿哩一个十来斤,三十个三四百斤,现在西瓜才下来,一斤两毛多,三四百斤得八十多块,马鹏程一个月零花钱就三十,上回一下就叫你坑了二十多,钱不够还跟楚昊借了十五,他哪儿还敢再跟你赌?”   上星期,柳侠一坐上马千里的车,马千里先说的就是马鹏程打赌输掉零花钱的事。   那小子馋的要死,每天中午都得想办法跑到校外给自己买个零嘴吃,一下子手无分文,跟世界末日了似的,跟苏丽蓉要,苏丽蓉不给,他就给他爷爷打电话。   马老爷子接到电话,二话不说,先逮着马千里骂了一顿,说他刻薄了自己孙子,马千里当时还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呢。   最后,马千里对柳侠说:“等以后这群小子都上班进了社会,我坚决不让我们家那傻小子跟你家柳岸来往,要不我们家傻小子肯定连自个儿工资都保不住,得啃我一辈子。   我们家马鹏程太老实没心眼儿,你家柳岸太狡猾太奸诈。”   柳侠不服:“您这是倒打一耙,我家柳岸是最厚道老实的,是你家马鹏程忒贪心,他拿个老师都做不出来的题跟我们柳岸打赌,想赢我们柳岸十个西瓜,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这能怨谁?   再说了,你家马鹏程一点亏都没吃好吗?他跟楚昊俩人每次进我们家,都跟鬼子进村了似的,挖地三尺,不把我们家好吃的吃光就不走。   他买西瓜花了二十多,逮着我们家卤肉烧饼夹吃得差点没撑过去,临走还打着孝顺的旗号又给嫂子夹了两个,楚昊也趁机给宁大姐来了俩,俩人使劲要肉,四个烧饼夹了我看得有三斤多肉,烧饼都给撑开了。卤肉现在一斤七块,您算算,到底谁吃亏?”   马千里说:“账不是这么算的,孩子们好歹叫你声叔叔,去你们家玩儿,你管顿饭不是该的吗?管饭的时候总不能定量吧?既然不定量,那我们马鹏程能吃,你总不能不让我们吃饱吧?”   柳侠和马千里同行六天,在回来的路上两个人还在打嘴仗,到底也没能就是柳岸太狡猾奸诈还是马鹏程太贪心馋嘴的问题争出个结果。   柳茂看着猫儿呵呵笑:“你是想靠跟马鹏程打赌管你吃一个夏天西瓜咧?”   猫儿十分遗憾地耸耸肩:“本来是这打算,现在,他不上钩儿。”   柳侠发现,猫儿这次回来,和柳茂相处的时候比在京都时更自然了,除了没有称呼,他和柳茂说话时跟普通的父子几乎没有两样,他们甚至还会说些很亲热的话题。   猫儿回来参加考试是肯定的,所以,虽然他们回来那天的情况有点仓促,但实际上他们提前已经做了很多准备,给家里人带的东西很多提前都已经买好了。   猫儿和柳凌一起去警官大学的时候,曾经顺路进商场给家里人买了衣服,给柳茂买的,是完整的两身。   其中一身是猫儿给搭配的,灰白色的裤子,浅绿色的翻领T恤。   柳茂觉得这身衣服有点艳丽,不好意思穿,柳侠回来之前的两天,他穿的是另一身,灰色的裤子,深蓝色带横纹的T恤。   柳侠回来,猫儿觉得有了帮腔的,又把那件浅绿T恤拿出来,把柳茂推到大卧室的梳妆台跟前,非要让他穿。   柳茂穿上后,脸都红了,硬胳膊硬腿地对柳侠说:“你看幺儿,这,这就是年轻孩儿哩衣裳,要不,您三哥那样看着年轻哩穿上也中,我……”   柳侠伸手给他拉着领子:“你穿上正好,孩儿可有眼光,他知你最适合穿啥,是不是大嫂?”   秀梅和柳魁、柳川都站在门口看,秀梅说:“可不是嘛,茂,你穿上这一身,看着就像自己这个年龄哩人了,以前成天穿着灰不拉几哩工作服,跟个老头儿样,有时候感觉着比俺叔还老咧,你说是不是柳魁?”   柳魁说:“就是。茂,孩儿费心费力给你挑哩,就是挑哩不好,咱也得高高兴兴穿着,何况这还这么合适,这么好看咧,穿着吧。”   柳川说:“二哥你别再故意跟我显摆了哦,你再显摆我可真要了,幺儿他们回来,我一看见这件衣裳就可待见,哎呀不中,我也得去试试我那件新哩。”   他们给柳川挑的上衣,都是浅色,一件白色圆领T恤,一件浅粉色短袖衬衫   浅粉色的衬衫,柳川也有点不好意思穿,不过今儿柳茂一穿浅绿的,他也想试试,结果可想而知。   第二天早上柳川穿着粉色衬衣准备去上班,晓慧在他旁边调侃:“啧啧,大帅哥嘿,不是跟我说坚决不穿打死都不穿吗?这怎么三天儿都没就自己给趋了?”   柳川笑:“不是想了想,怕这张老脸配不上年轻漂亮哩孩儿他妈嘛,所以决定还是打扮打扮,装装嫩。”   晓慧噼里啪啦在柳川背上来了好几巴掌:“你故意笑话我现在黄脸婆是不是?嫌弃我现在水桶腰是不是?”   晓慧生完孩子后,原来一尺九的腰就再也回不来了,现在她无论怎么减肥锻炼,腰都在二尺二上下不来。   柳川大笑着往外跑:“我哪敢?我敢嫌弃你,那俩小兔崽子不得不认我这个爹?”   晓慧笑起来:“你知就中,哼,俩孬货说了,我就是胖成个皮球,你也得待见我,你要敢不待见,他俩就给你打哩待见。”   柳川笑着跨上自行车:“对嘛,你就是现马上胖成个花皮瓜,我也可待见。”   柳茂对笑着观战的柳魁和秀梅说:“川儿穿这颜色可称唦。”   柳魁说:“嗯,川儿身材板正,穿啥都好看。”   猫儿提着书包和柳侠已经走到阳台上了,又回过头说:“其实,俺伯也是穿啥都好看,他就是习惯了穿工作服,自己不知,是不是大伯?”他说完对着柳茂嘿嘿笑了一下,拉着柳侠跳下阳台就跑了。   柳侠送猫儿和晓慧回来,发现只有柳魁和秀梅在餐厅择菜,看不到柳茂。   他正想开口问,秀梅冲他摆摆手,指了指北面的卧室,压着嗓子说:“孩儿那一喊,他老难受,叫他自个儿搁屋儿呆一会儿吧。”   柳侠点点头:“知了。”说着就打算坐下和他们一起择菜。   柳魁拉住了他:“孩儿,你成天跟孩儿搁一堆咧,你去跟您二哥说说话,你知说啥吧?”   柳侠想了一下:“嗯,知。”   柳侠推门进屋,看到柳茂直直地坐在床边,看着对面的墙,眼神发直,眼睛明显是哭过。   看到柳侠进来,柳茂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孩儿,你回来了?”   柳侠把他按回原处,自己在他身边坐下:“二哥,孩儿将可高兴,他一直都想喊你咧,就是一见你就喊不出来了。”   柳茂的眼睛一下就又红了:“我,我就不称,不称叫他喊,我,我连一天都没对他好过。”   柳侠说:“哪儿是呀二哥?以前俺叔给我哩压岁钱,不都是你给俺叔咧嘛,那钱最后我不都是给孩儿买东西了嘛,孩儿他都知。”   柳茂摇摇头:“不是那事儿,不是钱哩事儿,我就说不给,俺大伯俺娘您也会给他养哩可好,该我哩,我都没替他做过。”   柳侠揽着柳茂的肩膀:“二哥,孩儿他从来埋怨过你,他说他知,二嫂是因为他才没哩,你跟二嫂老好,看见他你就会想起二嫂,就会难受。   他跟我说,他觉得有你这样哩爹还可高兴咧!   你也知,孩儿他其实可犟,他要不是真哩心里对你好了,他会到处跑着给你买衣裳?他买之前想了可长时间,说要给你买点能叫你显年轻哩衣裳,不叫别人给你当成老头儿。”   柳茂说:“他这么懂事,我却一直对他,对他……”   柳侠说:“你对他咋了?你给你挣哩所有钱都给他攒着,也没跟别哩爹娘样觉得你生他了就对他有大恩大德,要求他这要求他那,你只是开始因为二嫂一下没了,觉得没法接受,疏忽他了几年,又没虐待过他,这咋了?”   柳茂看着柳侠,不知道该说什么。   柳侠说:“二哥,孩儿现在这么好,你得高兴起来,你今儿这样,要是叫孩儿知,他肯定会难受。”   柳茂深深地叹了口气,好长时间才说:“他能长成这样,都是因为你孩儿,还有俺大伯、俺娘,咱大哥大嫂三哥三嫂,要是没您,他遇见我这种爹,不知会活成啥样咧。”   柳侠笑着站起来:“其实你这爹比可多爹都好,有些爹天天跟孩儿们搁一堆,还不如干脆不管他们好咧。   好了二哥,不管咋说,咱孩儿现在长大了,还长哩可好,这就妥了。二哥,走,我想去看看泽河路上那两套房,你跟我一起去呗。”   接下来的几天,趁着猫儿上学的时间,柳侠去看了那个现在被叫做“鑫源小区”的房子,在王君禹的诊所里见了几个想租另外两间门脸房的人,跟着楚凤河去胡永顺新开发的小区看了看,还和楚凤河、楚小河一起吃了顿饭,吃饭的时候正好碰到郑建平,结果本来是楚凤河情况,最后是郑建平结的账。   那两间房最终也没有租。   因为最高的一家,房租只肯出到八十,这家是打算用来开个小饭店的,打算做其他生意的几家只肯出五十或六十。   一个月几十块钱,房子还可能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柳侠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柳侠有点担心楚凤河。   楚凤河现在全面负责火车站的那个小区,忙的脚不沾地带焦头烂额。   脚不沾地是因为啥事都需要他亲自去跑、去干,焦头烂额是因为他手里没钱,他得一边去赊购原材料,一边得应付那些恨不得去把他家给拆了抵账的原材料供应商,同时,他还要负责胡永顺第三个项目的民间集资。   柳侠劝楚凤河提醒胡永顺一下,不要把摊子铺得太大,他觉得胡永顺有点好高骛远了。   县医院和几个局委机关的新址动工后,到鑫源小区问房子的人立马多了起来,胡永顺迅速把房子提价,结果,掏钱买房的人还是没几个,他还是回笼不了资金。   火车站这个小区正是投入的阶段,银行的贷款却都被胡永顺用到了一块新的地皮竞争上,并且,他学着其他地方,采用民间集资的方式为下一个项目争取前期资金。   柳侠一直觉得民间集资这种事不靠谱,要支付那么高的利息,你得获得多高的利润啊,荣泽的房子有那么高的利润吗?   可楚凤河说,荣泽现在很多企业都在搞民间集资,他算了一下,只要他们的房子能按预期竣工销售,应该没问题。   柳侠不懂房地产,而且他觉得楚凤河脑子很管用,账目上应该能算得清,所以也就没再多说。   一天上午,柳侠送猫儿回来,在大门外被张援朝拦住了。   张援朝没说什么具体的事,先问了猫儿的身体情况,然后就是问柳侠出去后怎么样,他听人说柳侠签了栖浪水库的项目,问是不是真的。   柳侠说自己现在还行,京都那边有两个不大不小的工程正干着,栖浪水库确实是签了个小工程,大概国庆节前后会开工。   张援朝恭喜了柳侠,然后又问了几句卜鸣和万建业、高秋峰的情况,这都是曾经和他一起组队干过活的,柳侠跟他说了后,他就离开了。   柳侠在心里暗暗翻了几个筋斗蹦了几个高儿,脸上却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他不会把自己的处境吹得天花乱坠,并且他觉得自己也确实就是过得一般般。   他不敢保证后面会不间断地有工程,也不能保证所有出来跟着他干的人每个月都拿得比在三大队时候多,虽然,三大队现在的平均奖金已经比他在的时候低了很多。   但晚上,他跟猫儿说这事的时候,却一点都没有掩饰心中的得意:“张师傅可是老人了,搁工人里头,他拿的奖金也就是比郑大哥高大哥他们稍微少一点,他都愿意跟着我干,哼哼,说明您小叔我人品能力都不赖,对吧乖猫?”   猫儿比柳侠还兴奋:“那,栖浪水库这边到时候就不怕了唦。”猫儿翻了个身,把腿蹬在墙上:“其实,我心里一直可担心,我总觉得,栖浪水库哩活儿,还得您队里哩人干才放心,京都那边那些都是野干家,这么重要哩工程,咱不能用没责任心责任感哩人。”   柳侠一把把猫儿翻到自己身上,使劲揉吧着:“哈哈,乖猫,你真是我哩贴心小棉袄啊,我也是这样想哩。”   猫儿嘎嘎笑着挣扎着:“所以咧,咱得烧包点,吆喝哩叫您队里哩人都知你中标了,所以咧,我爱虚荣好显摆也不是没一点好处唦。”   俩人闹腾够了,柳侠做地上看书,猫儿坐在写字台前开始复习功课。 第304章 猫儿和小蕤的高考   高考前的日子十分难熬,可真过起来感觉上又是飞快,眨眼间,七月份就到了。   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圈日历。   柳侠就着门缝里透过的一点光,小心翼翼地把猫儿文具盒里那个小日历上的“3”用圆圈圈上,然后长长地松了口气:“可算熬到时候了。”   猫儿把夏凉被拉开一点,只露出个脸:“俺小葳哥肯定早就起来准备去火车站了。”   柳侠嚯地转身,猫儿立马拉起被子把脸蒙上。   柳侠过去,趴在床上,想把猫儿脸上的被子再拉开,猫儿死死抓着不松手。   柳侠隔着被子点着他的额头:“臭猫,你就给我装吧,还有三四天才考试咧,你现在就这么兴奋不好好睡,到时候有你受哩。”   猫儿在被子里辩解:“我又不是故意哩,我使劲想睡,可睡不着嘛。”   柳侠拍拍他的头:“将四点半,你老老实实再给我睡一个小时,要不今儿就请假不去上学了。”   被子里立马传出打呼噜的声音。   柳侠使劲抱着被筒搂了一下:“真乖。”跳下床出去了。   其实柳侠知道,猫儿兴奋的睡不着,不是对即将到来的高考太恐惧或太期待,而是明天柳凌、小萱和柳葳都要回来了。   柳葳今天早上七点的火车,明天早上四点到原城;柳凌和小萱今天晚上十点的火车,明早六点到。   明天柳川开车,一趟把三个人都接回来。   小莘前天下午考试完,昨天早上就到了荣泽。   俩小阎王已经见过柳岸哥哥和小叔了,现在被勒令在家等待,小莘说,柳长青提这个要求的时候,俩小家伙嘴巴撅得都能拴头驴了。   柳侠来到餐厅,晓慧和小蕤已经快吃完饭了。   柳侠摸了下小蕤的头:“就剩两天了,再坚持一下孩儿,考完,一下就轻松了。”   小蕤喝了一大口鸡蛋甜汤,嘿嘿笑着对他点头。   五号学校要开始贴考号并进行安全排查,六号全市参加高考的学生来认考场,所以荣泽高中和县一中、二中的学生四号下午就离校,   柳侠看着小蕤发自内心的轻松笑容,自己也感到非常轻松。   前天晚上,晓慧晚自习没有课,下午放学时就和猫儿一起回来了。   晚上柳侠去接小蕤的时候,小蕤说,他现在提起上学就害怕,问柳侠能不能帮自己说服一下家人,今年不管他考不考得上,都不要让他复读。   小蕤说着就哭了起来,他说他知道自己这样会让全家人都丢脸,可他是真的不想上学了,一天十几个小时坐在教室里做题,每天都有考试,每周都要排名次,做梦都是作业没写完被罚站在讲台上丢人,这样的日子如果再过一年,他肯定会死。   他宁愿回柳家岭种地,吃不饱穿不暖他也认了,也不要再上一年高三。   柳侠看着小蕤崩溃的模样,不假思索,一口就答应了。   小蕤从小身体就瓤,除了小时候因为这个原因让家里人多操了些心,他算是家里这么多年来最让人省心的一个孩子,脾气柔和性格好,如果不是真的受不了了,他肯定不会提这样的要求,他非常清楚,家里大人对每个孩子的学业都寄予厚望。   柳侠回到家,找个时间就和柳茂、柳川、晓慧说了这事,让他们帮自己一起说服大哥大嫂。   柳茂有点犹豫,怕大哥大嫂会生气。   柳川和晓慧却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们俩这半年来天天跟小蕤在一起,比谁都清楚小蕤的状况。   柳侠、柳川、晓慧是一样的想法,他们现在都有工作能挣钱,还养活不了一个小蕤吗?犯不着为了一个大学,把小蕤给难为出个好歹。   柳侠甚至在答应小蕤要求的同时就已经开始考虑让小蕤用鑫源小区的门面房做个什么小生意了。   柳川的行动力一点不比柳侠差,他觉得,小蕤现在最大的压力是大哥柳魁。   秀梅对小蕤虽然抱有非常大的期待,但她作为女人,天生的柔软会让她更多地关注小蕤本身,她一旦看清楚小蕤因为高考可能会失去更重要的,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放弃那个期待。   而柳魁不同,柳魁对小蕤的压力,主要是来自小蕤本身,而不是柳魁。   柳魁对孩子宽厚而严格,小蕤更希望得到来自父亲的肯定和谅解。   家庭中这种情况很常见,一个有能力有威望的长辈,并不会因为他性格宽厚温和而让后辈轻慢,相反,懂事的孩子往往更敬重这样的长辈,更希望得到他的肯定。   柳长青如此,柳魁也一样。   所以小蕤的压力虽然来自于他自身,但柳魁却是这个压力的根源。   柳川在柳侠和他谈话半个小时后,就找到机会把柳魁单独叫了出去,然后把小蕤的要求和柳侠、晓慧以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了。   柳魁难受了好一会儿。   比起身体和性格都更皮实的柳葳和小莘,他和秀梅一样,都是更希望小蕤能考上大学,不用是什么名牌重点,只要能让小蕤最终有个轻松稳定的工作就好,比如,像楚小河那样,当个老师。   但柳魁也非常清楚,世上的事,不会都称了自己的心,自己家已经出了好几个大学生了,还一个比一个的学校好,自己不应该要求更多。   关键是,小蕤自己不愿意再上学了。   柳魁纠结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他坐在床边等着小蕤睡醒,然后告诉小蕤,他只要认认真真地参加高考就可以了,考上考不上都没关系。   至于复读,他不喜欢就算了,天大地大,能活出个人样的路多了,不是非得吊死在考大学这棵树上。   这两天小蕤的精神特别好,虽然这之前他也没有整天愁眉苦脸,但跟现在这种从里到外都散发着愉悦情绪的状态还是不一样。   猫儿知道小蕤的决定后,夸张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呜哇——,小蕤哥真够胆儿,考试前就敢跟大伯摊牌啊。”   柳侠说:“你也可以跟小叔摊牌,你说一句不想考,咱现在就打包袱回柳家岭。”   猫儿两步跳到写字台跟前,抓起英语书就哇哩哇啦地读了起来。   柳侠看着小家伙摇头晃脑完全是在应付差事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四号早上三点多,柳川、柳钰和小莘一起开车到原城火车站,四点多点接到柳葳,六点半接到柳凌和小萱。   七点四十,在水文队大门口,柳侠和猫儿挤上车,直接来到学校。   看着猫儿和小蕤的身影消失在排房后,柳葳说:“小叔,孩儿哩身体敢不敢啊?这么热哩天,一场俩多钟头咧。”   柳凌说:“你觉得,不叫他参加考试他会愿意不会?”   小莘说:“肯定不愿意,柳岸哥还说他一定得考上第一志愿咧,第一志愿离家最近,还能跟俺五叔一个学校。”   柳葳说:“我就是觉着,咱这么多人都会挣钱,咋都能养活住孩儿了,没必要叫他遭这罪。”   柳川说:“问题是孩儿他从来不打算叫咱养活他,他还成天惦记着挣大钱养活您小叔,叫您小叔当一辈子吃饱墩儿咧。”   柳葳说:“我现在就能叫俺小叔当吃饱墩儿啊,我现在一个月松松挣五百,每个月给俺小叔三百,这搁柳家岭当个吃饱墩儿完全没问题吧?”   柳侠十分骄傲地说:“小葳,小叔现在可是有身价哩人了,出了门人家都称呼我柳老板咧!我一年光给单位就得缴十万,要是一月只有三百,总局就给您小叔卖吃了。”   柳葳恍然大悟:“哦——我咋给这一茬忘了咧?看来我以后还得努力唦,小富即安哩思想要不得,咱得奔着百万富翁去才中。”   柳钰说:“我要是能多找点活儿,机器成天不停,您谁都不用干活,我自己就能养活咱一家。”   小莘说:“那咱不是找不来恁些活儿嘛四叔。”   柳钰有点泄气地点点头,白天黑夜连轴转地干他都不怕,可他找不来那么多活计。   柳凌柳葳他们这一回来,家里跟过年一样,高考的气氛反倒一点都没有了。   下午六点,柳侠开车把猫儿和小蕤还有一编织袋的书和资料拉回来,家里就更像过年了。   猫儿连一点紧张感都没有,和柳葳、小莘、小萱玩得不亦乐乎,还跟着柳葳,和小蕤、小莘、小萱一起排着队,满屋子转着圈跳兔子舞。   柳侠托着下巴看了半天,发表评论:“怪热闹,也算好看,就是技术含量不高。”   柳葳马上跑过来把柳侠拉了起来:“来来小叔,我跳个技术含量高哩,你跟着学学,回家咱俩一起给俺奶奶跟爷爷跳。”   秀梅摊着煎饼还忙里偷闲跑出来看热闹:“您小叔霹雳舞都跳了,你那能有多高级,还叫您小叔跟你学。”   柳葳晃了晃脖子:“看着哦,都看着。”他说着忽然走了个特别花哨的步子,上身也跟没了骨头似的跟着乱晃悠,出来的感觉却特别有味道。   柳侠一下来了兴致:“京都街头也有小孩儿们跳这个,我正想知这是啥舞咧。”   柳葳忽然做了个从头到脚胡乱扭动的动作,特别的漂亮,然后一甩头,嘿嘿笑着站好了:“小叔,你不是说街头有孩儿们跳嘛,这就叫街、舞,专门搁街头上跳哩舞。”   小莘把围观的柳魁、柳川、柳茂往后推:“哎呀俺大哥跳舞咧,您都给腾腾地方。”   大家嘻嘻哈哈笑着都退到墙边,柳凌和柳钰把餐桌也拉到了靠墙的位置。   柳侠拉着猫儿跑到空地中间:“来小葳,仨动作,十分钟内跳出跟你一样哩水平,信不信吧?”   柳葳扩了两下胸:“不老信,我咋说也学了好几个月咧,到你手里就十分钟?不能这么没科技含量吧?”   猫儿也跃跃欲试:“有也没多稠,我也能学会。”   柳侠说:“要不咱打个赌?”   柳葳说:“中,赌啥?”   一群人互相看:“就是啊,赌啥?”   猫儿想了想:“这样呗,俺小叔要是赢了,小葳哥给小叔洗半个月裤衩;俺小葳哥要是赢了,小叔教小葳哥跳霹雳舞。”   柳葳兜手在猫儿后脑勺来了一下:“你个孬货,你咋恁偏心咧?赌不都该是价值双向价值对等才对吗?凭啥小叔赢了就是实实在在哩好处,我赢了奖励就恁抽象?好了,说好了,我赢了,小叔也给我洗半个月裤衩。”   秀梅进去翻了下煎饼又跑出来:“别争了别争了,您搁家这些天衣裳都叫我洗,裤衩袜子啥都算。”   柳侠觉得猫儿略微有点厚脸皮,他有点替那家伙不好意思:“大嫂……”   秀梅摆手:“快跳快跳,从小钰往下,您哪一个小时候没赤麻肚肚儿哩叫我给您洗过澡?给我跟前装啥咧?”   柳侠不装了,原地跳了两下:“中,十分钟,倒计时,开始。”   柳川掐着表看时间。   柳葳开始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分解着讲,柳侠和猫儿很认真地跟着他学。   小萱和小莘也在旁边跟着比划。   十分钟后,柳侠和柳葳、猫儿面向厨房,并排站着,大家伙一起喊:“开始。”   三个人嘴里一起碎碎念着鬼画符,一起浑身乱抖着向前:“啊哒哒哒哒哒,啊哒哒哒哒哒,啊@#¥%%¥%#%%¥#&¥#@%%……”   到了餐桌跟前,一百八十度转身,摆头,收,摆造型。   全体鼓掌,小萱蹦着哇哇大叫:“老美老美老美老美。”   柳葳擦着汗问:“伯,谁跳哩最美?”   柳魁说:“我觉得还是您小叔跳哩最好看,小葳你那腿踢跳哩没您小叔潇洒。”   猫儿使劲晃了两下屁股,掀着后面的汗衫呼扇:“我踢跳哩也不赖吧大伯?”   柳川说:“嗯,不赖孩儿,你踢跳哩韧劲十足,有太极大师哩风采。”   柳侠帮猫儿把汗衫卷到胳肢窝下。   小萱跑过来抱着猫儿的腿:“哥哥,你再扭两下屁股呗,你将扭哩可美,跟美女蛇样。”   众人哄堂大笑,柳葳拎起小萱把他举得老高:“孬货,你这一夸,您柳岸哥得郁闷哩少吃两碗饭。”   猫儿一点也不郁闷:“美女蛇就美女蛇,美女蛇不光长哩美,还能一口气修理七个葫芦娃,性着咧。”   柳茂递给猫儿一条毛巾:“你就不知丑哩孩儿?”   猫儿擦着汗笑:“有啥丑哩?孩儿夸我跳哩美长哩帅,一点都不丑。”   秀梅指着柳葳:“今儿开始,您小叔哩裤衩都归你了。”   柳葳大叫:“哎妈,这咋跟将说好哩不一样咧?”   柳魁拍了下柳葳的肩膀跟着秀梅进厨房:“您妈哩指示现在经常都是灵活多变,我通常都是按最后一个办。”   柳葳回头看柳侠:“小叔,你你你你,你不漏屁股@吧?”   柳侠面带微笑,悠然自得地说:“偶尔漏。”   柳葳惨叫着把小萱交给身边的柳川,扑向了猫儿:“臭猫儿,你故意坑大哥哩是不是?”   猫儿大笑着跑进主卧,柳葳追着他跑进去,小蕤、小莘、小萱也跟着冲进去,里面一阵鸡飞狗跳。   家里一直喧闹到快九点,付东听见动静也跑过来跟着凑了会儿热闹,和过来给猫儿诊脉的王君禹下了会儿象棋,五战皆输,郁闷中发誓要寻遍名山大川拜高人为师,习得绝世武功后回来找王君禹再战。   九点钟,小葳和小蕤进次卧复习数学,晓慧和猫儿到主卧复习英语,余下的人在客厅小声说话。   柳凌、柳葳也都已经知道了小蕤的打算,柳凌接受的比较快,小葳当时难受了一会儿,很快也就想通了。   柳葳虽然年轻,但考虑事情很成熟,他觉得以小蕤的性格,留在父母身边可能更合适。   至于其他方面,柳葳和大家的想法一样,别说小蕤头脑聪明,哪怕他是个傻子憨子,有他们一大家人,还能养活不了一个小蕤吗?   五号全天和六号中午,猫儿和小蕤都在专心致志地复习。   到了这个时候,柳侠没再逼着猫儿执行原来规定的作息时间,他知道,让猫儿躺着,他也睡不着,还不如让他按自己的心意多看会儿书呢。   两天时间,饭菜上好好养着,应该没问题。   六号下午,柳侠开车,带着猫儿和小蕤一起去看考场,领准考证。   两个人都被分到了本校,小蕤在进学校第一排靠边的一个教室,猫儿很巧地被分在了自己班的教室。   拿到准考证,两个人兴奋又紧张,不过,准考证只是让他们看了看,班主任程老师很快就又收回去了。   怕孩子们紧张中出岔子,准考证都由班主任统一保管,考试前才发给本人。   六号晚上,猫儿很听话地十点半准时上床睡觉,不过他唠唠叨叨和柳侠说话到快十二点才睡着。   七号早上,除了小萱,全家人都是不到五点就起来了,秀梅和柳侠合作,做了一顿特别非常丰盛的早餐。   八点整,小蕤、猫儿、柳侠、柳葳、小莘开车出发。   晓慧七点钟就走了,高三的主课老师,比学生还紧张呢。   学校大门口有警察执勤,家长被警戒线拦在三十米以外的地方。   小蕤太紧张,手一直在轻轻发抖。   柳葳揽着他的肩膀,笑着跟他说,自己考试前跟他差不多,还多了一个毛病,老想上厕所:“现在想想,其实就是叫吓尿了。”   小蕤不相信:“真哩?你学习恁好也会吓慌?”   柳侠说:“学习再好也一样孩儿,您三叔去年考试前,给您五叔俺俩打了俩钟头电话,老害怕自己交白卷。”   小蕤看看镇定的不能再镇定的猫儿:“那孩儿他咋一点不怕咧?”   猫儿说:“我吓哩都快屙裤兜儿里了,只不过你看不出来。”他看看旁边其他正在走进校园的学生说:“估计他们也跟咱差不多,都是硬撑着咧。”   小蕤还是不信:“猫儿,你是为了安慰我才这样说哩吧孩儿?”   猫儿说:“给,不信你摸摸我哩手,也搁这儿发颤咧。”   小蕤不摸,嘿嘿笑着搓了搓自己的脸:“我是真吓慌啊!”   柳侠一边一个巴掌,拍在猫儿和小蕤的肩膀上,把他们往前一推:“快爬进去准备吧,考完俺就不操心了。”   猫儿拉起小蕤:“小蕤哥,走,左@是饶不了,早点考完去球拉倒。”   看着两个人往人群里边钻,柳侠和柳葳交换了一个眼神,小蕤现在的表现证明,他其实对自己的高考依然有期待。   柳葳的表情有点难受。   穿过围观的人群,已经走进学校大门了,猫儿忽然转身,笑嘻嘻地对着柳侠的方向来了个飞吻:“小叔,小葳哥,等着好消息哦。“   围观的家长议论纷纷:“哎呀,这是谁家哩孩儿?人家哩心态咋就这么好咧?俺孩儿吓哩一黄昏都没睡呀!”   “就是啊,俺妮儿也是,还不敢劝,也劝她越紧张。”   “就是就是,俺哩也是,俺妮儿学习其实可好,就是胆儿老小,要是有人家这孩儿哩心理素质,俺妮儿肯定能考上。”   …………   柳葳拍拍柳侠:“小叔,你别紧张了,猫儿就是个皮猴儿,啥都不怕,你再这样,猫儿考完了下来还得哄你咧!”   柳侠握了握紧张的都有些僵硬的手:“我不紧张,不紧张,我就是怕考场老热,孩儿会受不了。”   今天是大晴天,一丝风都没有,预报的气温是28——36°,可柳侠觉得天气预报压根儿就是胡说八道,一大早人就不敢动,一动一身汗,这绝对是39°恒温。   小莘把自己一直提着的一个小水壶递给柳侠:“小叔,你多喝点水吧,别最后俺柳岸哥没事,你再虚脱了。”   柳侠紧张得真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站着坐着都不是个滋味,最后找了个公用电话找毛建勇说话减压。   可他刚忧心忡忡地说了一句担心猫儿考不上会有心理负担,就被毛建勇给打断了。   毛建勇说:“你家那只娇贵的猫比谁心理素质都过硬,全世界的小孩儿都崩溃了他也不会有屁事儿,旁边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有多皮实,就你觉得他娇滴滴的半点事经不得。”   柳侠无语,他倒是想让猫儿娇滴滴的,可猫儿自己横竖学不会啊。   毛建勇大姐的儿子今年也参加高考,那孩子学习一般,毛建勇也正替他揪心呢。   听说小蕤的决定被所有知道的柳家人坦然接受,毛建勇在电话里抓狂:“你们家人可真想得开啊,我们儿比你们那边经济发达多了,我外甥试着说了句不想考大学,还差点被我大姐夫给揍一顿呢。”   柳侠说:“我们其实没那么想得开,可是,总不成让我们小蕤为了考大学弄成个神经病吧?”   毛建勇嘟囔:“可大部分家长,在小孩子不真正被逼成神经病之前,他们是绝对不会相信小孩子会被逼成神经病的。”   柳侠说:“我们家人信嘛,所以我们不逼,我们打算给我们小蕤找另外的路谋生。”   毛建勇说:“什么路?”   柳侠说:“开个小商店,卖个小零碎,你觉得怎么样?”   毛建勇一下来了兴趣:“小家电怎么样?我家邻居,还有我爸爸好多朋友都是做这个的,多用插板,电扇,电饭锅,吹风机,还有好多好多你想都想不到的玩意,我可以帮你找货源。”   柳侠说:“要质优价廉的,假冒伪劣我们可不要。”   毛建勇说 :“我爸爸的朋友现在都混成真正的企业家了,都正创牌子呢,谁还做假冒伪劣啊。”   柳侠说:“也对,你爸爸个超级大盗版商都改邪归正了,他的朋友也应该都有了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觉悟。”   毛建勇看来是真喜欢谈生意,哪怕没利可图,白白为他人做嫁衣,他也挺享受的。   柳侠只是刚有了模糊的思路,跟他说纯粹是放松一下自己紧张的心情,他已经开始兴致勃勃为柳侠的小家电商品城做规划了:“干商店你不能看别家卖什么好你就卖什么,跟风永远成不了大事,你得有几样比别人都高端的东西,引领消费潮流,顾客就会觉得你的店上档次,嗯……,高压锅电饭锅电热壶电风扇是一定要有的,还有浴霸,哎柳侠,浴霸你们那里有卖的吗?那是最适合北方没有暖气的地区冬季家庭用的哎,还有电油汀……”   柳侠给了小卖铺老板二十多块钱话费,离开的时候满脑子都是电风扇和电饭锅的模样,还真从猫儿高考的紧张气氛中放松了下来。   柳葳和小莘一直站在柳侠旁边听他打电话,他这边一挂断,那边柳葳就递给他根儿糖葫芦。   柳侠看看表,还不到十点四十,他记得自己考试的时候时间没这么长啊。   十一点,家长开始蠢蠢欲动,柳侠和柳葳挤到了人群的内层。   执勤的警察站在太阳下,尽职尽责地把他们拦在警戒线外。   柳侠几乎是隔一两分钟就要看一次传呼机上的时间,十一点零九分,他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操场上,向着西边的厕所狂奔。   柳葳和小莘也都看到了,小莘指着那个身影说:“哎呀,那不是俺柳岸哥么,还没拉铃儿他咋可出来了咧?”   柳侠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两拍,他跑到离自己最近的警察身边:“让我进去一下中不中?俺小侄儿有病一直没上学,这几天是专门回来参加考试咧,他提前出来了,我怕他有事。”   警察也看到了猫儿,他为难地看着柳侠,旁边一个警察说:“要是将那个孩儿,他跑恁快,应该不会是身体出啥问题了,估计是拉肚子啥哩吧?”   柳葳也说:“小叔你别担心,这个叔叔说哩对,猫儿跑恁看,肯定就是憋哩狠了,不会有别哩事。”   柳侠现在也想到了可能是这样,可他还是急得不行,猫儿千辛万苦地参加考试,要是因为拉肚子啥的给耽误了,才怨呢。   不过柳侠没纠结多长时间,猫儿很快就从厕所出来往门口这边跑了。   他离着柳侠还有十二十米就说:“小叔,我提前交卷了,我老憋慌,再不交卷就尿裤子里了。”   围观的家长哄堂大笑。   猫儿一点也不害臊:“我清早又是喝药又是喝奶,还喝了一大碗稀饭,开考不到一个钟头我就憋哩不行了,硬坚持到现在。”   柳侠和柳葳哭笑不得,几个人挤出人群,没有回应几个家长问“题难不难”的问题,赶紧回到车上,猫儿跟平常一样,后背和屁股下面都湿透了。   柳侠和柳葳不错眼珠地盯着猫儿。   猫儿抱着大杯子一口气把绿豆红枣冰糖水喝下大半杯,然后一抹嘴:“小叔,我哩语文考砸了哦,作文我不会写。”   柳侠、柳葳、小莘异口同声地问:“作文啥题目?”   猫儿说:“没题目,给了漫画,叫独个儿想题目写咧。”   柳侠差点蹦起来:“看图说话?看图说话不都是小学时候才有咧嘛,咋高考弄个看图说话咧?”   不怪柳侠被气成这样,猫儿的看图说话从来都是有几幅画,就有几句话,绝对不会多一句。   例如:小明背着书包去上学,一个老奶奶摔倒了,小明过去扶起老奶奶,小明对老奶奶说:“奶奶,再见。”   可是,高考一般情况下作文至少要去五百字以上吧?今天,猫儿能写够一百字吗?   柳葳比较镇静,他拍拍柳侠,给他使了个眼色,对猫儿说:“孩儿,砸就砸了,反正考了了,咱不想了,现在准备下午哩数学。”   猫儿伸胳膊,让柳侠给他套上干燥的汗衫:“我也是这样想哩,管球他去,要求六百字,我还写了三百八十一个咧,不赖了。”   听到猫儿居然写了三百多字,柳侠喜出望外:“你居然写了三百多字孩儿?哈哈哈,乖猫,你咋这么能干咧?”   小莘心里咧了一下嘴,不知哩人看见小叔这样,肯定不会想着柳岸哥是考砸了,而是会以为他考上状元了咧。   猫儿说不想就不想,兴高采烈地跟柳侠说着自己那个考场考试前发生的几件有趣的小事,等着小蕤。   小蕤是跟着大部队出来的,他情绪挺好。   他原来各科成绩均衡,被常帅干扰无心学习后,数理化和英语落下很多,语文却一直保持着相当好的水平,最差的时候,全年级语文单科也没跌出前十。   一旦开了头,考生的情绪就基本稳定了,猫儿和小蕤下午进场前都很平静。   但从考场出来,小蕤的情绪一下低落了下来,他最后三道大题根本就没做。   其他人都怕刺激到他,都不跟他提考试的事,只有猫儿,他若无其事地跟小蕤对前面比较难的几道题的正确答案。   小蕤感觉到了大家都因为他小心翼翼,回到家的时候,他在大门口按着猫儿的肩膀蹦了几下,强迫自己露出笑脸。   可当吃饭的时候,柳魁抚摸着他的头说:“没事孩儿,不就是几道题嘛,不当吃不当喝哩,没做就没做了。”   小蕤的眼泪顺着脸颊吧嗒吧嗒往碗里掉,他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着饭,不让自己哭出来。   柳葳拿了毛巾给他擦了擦脸:“好了孩儿,咱都说了考上正好考不上拉倒了,还害怕啥咧?”   小蕤呜咽着说:“我可想考好哇……”   吃完饭,小蕤洗了个脸,情绪好像一下就过来了。   猫儿喊着他一起去主卧跟着晓慧复习英语,他揽着猫儿的肩膀说:“孩儿,今儿主要叫三婶儿辅导你,我就跟着溜溜,你身体不好,得考上大学有个好工作,我没事,我要是考不上,就跟着咱小叔去打工,我可想去栖浪水库耍。”   秀梅看见小蕤掉泪就躲进了厨房,这时候她赶紧说:“中孩儿,考试完你想去哪儿去哪儿,您小叔跟猫儿回京都哩时候你跟着去也中,啥时候耍够了再回来。”   小蕤笑着对一大群看着他的人说:“我没事,伯,妈,叔,您该咋咋哦,我没恁娇气,因为考个试,叫咱全家人连话都不敢说。”   猫儿说:“我也是,考试了您想问随便问,我考个零蛋也不怕问。”   晓慧冲外面几个人做了个挑眉的表情,关上门带着两个考生复习去了。   外面一群人都松了口气。   小蕤没了思想包袱,猫儿又皮实得很,后面一天多家里的气氛就完全恢复正常了。   小蕤后面几科考得都不太好,但他现在是真正地放松了,所以情绪很好,甚至跟着大家一起紧张起猫儿的情况来。   猫儿在英语上又栽了一下,英语今年居然也有作文,猫儿下来后郁闷得直想撞墙,好在他的英语作文按要求写够单词了。   不过,晓慧看着他根据记忆默写下来的作文,脸上的表情很扭曲。   猫儿的英语作文和汉语作文一样,每句话从句型到单词都没问题,但十分干巴无味,并且和前后句子连贯起来的时候怎么读怎么别扭。   物理和化学猫儿一路顺风,他化学又提前了十多分钟交卷,原因还是憋不住了要尿。   可柳侠和柳凌却认为,他做完了卷子并且检查不出错误也是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这是最后一门,因为他提前又蹦又闹坚决不肯在荣泽多耽误一分钟,所以,柳侠开车送他和小蕤去考试的时候,秀梅就开始在家里收拾摊子了。   猫儿从考场出来,柳魁、秀梅、柳茂已经坐着柳川开的车在外面和柳侠他们一起等着了。   十一点,晓慧、小蕤和众多考生一起走出校门,两辆车随即载着柳家十二口人直奔望宁。   作者有话要说:  漏屁股:指小孩子的大便有时候会不受控制,在不知不觉中拉到衣服上一点。   ——   左:中原一带“左右”的口语化用法。比如:左右今儿是干不完了,干脆现在回去吃饭,明天再来一晌。有时候也会说“横竖”、“反正”,都是无论如何的意思。 第305章 回到家   风从远处吹来,阳光穿过老梨树的枝叶斑驳地洒在凤戏河水,鸟儿在枝叶间跳跃鸣叫,麦季鸟的歌声长长短短高高低低远近呼应。   猫儿翻了个身,把自己摆成个仰躺、大腿压二腿的姿势,对着一只在河对面一蓬野蒿子上跳跃的麻雀吹了声长长的口哨。   这声口哨像是按下了开关,他身边顿时响起了各种各样的欢呼声。   “啊哈哈哥哥,你醒了?俺去给你拿西瓜哦,搁漩弯儿那儿冰着咧。”这是小雲小雷,俩小家伙说着已经跳进了河里,往西边柳魁当年专门挖来冰牛奶的那个折弯处跑。   “哥哥哥哥你醒了?给,你吃一口洋柿子,可甜,我专门给你留哩。”   这是小萱,他说着就把一个很小,但特别红的西红柿放在了猫儿嘴巴。   “柳岸哥你醒了?我去给你端奶哦,俺妈给你炖好了,搁屋凉着咧。”这是小莘,他说着就踩着石头跳过河往家跑了。   “孩儿,你醒了?来,起来迷瞪一下,迷瞪过来了咱就喝奶。”   这是小蕤,他就躺在猫儿旁边,刚才正在看《约翰.克里斯多夫》。   猫儿刚坐起来接过了小萱的西红柿正要吃,忽然头上挨了一下,他缩着脖子扭头一看,柳若虹拎着根柳树枝已经跑到了五米以外,站在那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嗨嗨,叫你孬,夯你一下。”   猫儿对着柳若虹龇牙:“小厉害妮儿你给我过来,看我不打你哩屁股,哥哥睡了大半天,一动都没动,咋孬了?”   萌萌端着一个盘子正站在河水里洗里面的东西,抬起头对猫儿说:“哥哥,虹虹是跟你耍咧,她老小,想跟人家耍不知咋说,就是去打人家。”   猫儿点点头:“哦——,柳若虹你这外交手段不错,武力挑衅,然后等着人家去找你说事,这就接上头了,是吧?”   柳若虹歪着头看他:“你都长这么高了还喝奶,羞。”   猫儿被小丫头东一棒槌西一榔头的攻击模式逗得嘿嘿笑,使劲咬了一口西红柿,做出一副吃得特别香的模样:“洋柿子真好吃,不叫柳若虹吃。”   小丫头毫不犹豫地亮出了小鹰爪:“挖你。”   小萱趴在猫儿的背上晃悠:“你哩指甲叫咱妈铰哩可秃,挖也不疼。”   小蕤笑着爬起来,过去抱起柳若虹:“孩儿,你可真厉害呀,逮着谁都敢挖。”   小雲和小雷抱着西瓜趟着河水往这边走。   正好小莘也端着碗拿着个包子也过来了,他对小雲小雷说:“俺妈正给哥哥下面条咧,她说哩先别叫哥哥吃西瓜,要是先吃西瓜一会儿咱就吃不下去饭了。”   小雲和小雷踩着石头小心地走上来:“中,俺给瓜搁这儿,一会儿再叫哥哥吃。”   萌萌过来,把盘子伸到猫儿跟前:“柳岸哥,这是我将摘哩枸杞子,没熟透,你看看中吃不中吃。”   猫儿捏了两个丢自己嘴里,又捏了俩喂给小萱:“嗯,熟了,中吃,就是不是老甜。”   萌萌捏了两个去喂柳若虹。   柳若虹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嗯~,我吃包子咧。”   小蕤抱着她在猫儿身边坐下,猫儿把包子放在她嘴巴,小丫头使劲来了一口。   一群人都坐在猫儿旁边的那张大席子上,猫儿睡的席子铺了两层,上边还又铺了个小褥子,几个小家伙都是光肚肚儿的一身水,不能往褥子上坐。   猫儿喝着奶问:“俺大伯跟小叔他们咧?”他睡着的时候柳魁、柳茂、柳凌、柳侠都在他旁边坐着说话,现在一觉醒来,几个人都不见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抢着说:“去看太爷爷了,红宾哥跑来跟奶奶说,太爷爷不叫大伯他们回来,叫搁他家吃饭咧,大伯他们就到这儿也没回来,将爷爷跟二爷也去了。”   猫儿觉得不对劲,抬头看看天:“这儿几点了?”   小蕤说:“应该差不多三点吧?”   猫儿差点呛着:“不会吧?我一下睡了五六个钟头?”   小莘说:“你睡着时候还不到十点,这儿三点多了,你睡了正好六个钟头。”   小雲说;“吃晌午饭时候奶奶不叫叫你,说你前几天使哩狠了,夜儿黑又老高兴,没睡成,叫你随便睡,到你醒了再给你重做饭。”   小雲话音未落,秀梅端着个托盘下来了:“猫儿,奶喝完了没孩儿?喝完了吃捞面条。”   肉丁、笋瓜丁、烧豆腐、海带丝、粉条、金针炖的菜卤,玉芳擀的面条,满满一大海碗。   柳若虹从小蕤怀里挣出来,挤进猫儿怀里:“我吃肉肉。”   几个小家伙一起开口:“哥哥身体不好,别跟哥哥争,你想吃俺去给你端。”   猫儿挑了一块纯瘦肉喂给柳若虹:“你就说,哥哥早就好了,哥哥叫我吃咧。”   柳若虹美滋滋地嚼着肉:“哥哥早就好了,哥哥叫我吃咧。”   秀梅伸手把柳若虹抱过去:“乖妮儿,咱锅里还有可多肉肉咧,咱回去吃吧?”   柳若虹看看猫儿,摇头;“吃哥哥哩。”   秀梅对着家的方向扯着嗓子喊:“玉芳,再下一碗面条,卤多点,多挑点肉,咱小馋妮儿想吃咧——”   很快,玉芳端着个盆下来了。   俩小阎王、小萱马上围了个圈儿坐好,但柳若虹非常坚定,就要吃猫儿碗里的肉。   除了猫儿,晌午饭一个一个都吃得饱饱的,可大半盆面条,还是一会儿工夫就见底了。   面条一吃完,小蕤就把西瓜杀开了。   西瓜是柳茂在自家最好的一块地里种的,专门买的品种瓜的种子,不过种出来的西瓜都不大。   西瓜对土地的要求比较高,土质松软,地肥,才能种出好瓜。   柳家岭的地,即便是最好的头道坡也满足不了条件。   不过,瓜虽然小,很甜。   秀梅收拾着摊子对玉芳说:“晌午光干面就使了三斤多,还有恁些肉、笋瓜、豆腐、海带啥哩,这又是一大盆,还有个瓜,你说他们都吃哪儿去了?你看看那一个个哩肚子,还是瘪哩。”   玉芳回头看了看,除了小萱和柳若虹白白胖胖,柳若虹的小肚子跟个小鼓似的,其他人还真都看不出来刚吃了那么多东西:“生就哩瘦人,再吃也不显。”   猫儿吃饱喝足,居然又想瞌睡,他赶紧爬起来下了河,跟几个小家伙撩着水一起玩,这才把瞌睡赶走。   他可不敢再睡了,要是小叔回来他还在睡,估计小叔会被吓得背着他往荣泽跑。   柳侠他们到四点多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后面还跟着个驮了特别特别大两捆已经剥光了皮的高粱杆的毛驴。   毛驴是柳老四家的,它居然认路,在柳长春家卸下了高粱杆,柳长春把它牵到柳福来家西面,它自己就哒哒哒地往回跑了。   猫儿稀罕得要死,当时就缠着柳侠,要把自己家那头小毛驴牵出来玩。   家里这头小毛驴是去年柳长青从张五辰家买来的,农忙的时候耕地拉犁,平时在家里拉磨,当柳川、柳钰从外面往家送粮食之类的大件物品时,柳魁会提前把它赶到望宁,每天一趟,慢慢把东西驮回来,这比用架子车要方便的多。   不过,柳长青买这头毛驴的初衷,是打算让它以后负责接送去望宁上学的小孩子们。   小毛驴一牵出来就被全家人围住了,猫儿扶着柳侠,一下就跨坐在了毛驴背上,他得意洋洋地拍了一下驴屁股:“驾,哎,哎,哎哎哎哎哎……”   一家人哄堂大笑。   驴没套缰绳,猫儿没地方抓,驴一走差点把他撂下来,他勉强稳住,屁股又被驴脊梁骨给硌得难受,自己差点翻倒。   猫儿拍着自己的屁股乱蹦:“喔喔喔,硌死我了硌死我了,看电影上人家骑哩恁美,我咋骑不成咧?”   晓慧跑进柴窑,抱着一个褥子似的东西出来:“给这个铺上就好了。”   花褥子做的很厚,猫儿这次坐上好多了。   小毛驴很听话,柳侠走它旁边,它就跟着柳侠围着院子哒哒地小跑。   猫儿这下嘚瑟了:“啧啧,看咱,侠女十三妹。”   小雲叫道:“我是张果老,我都是倒着骑哩。”   除了猫儿和小萱,家里几个小的平日里都经常骑,已经不稀罕了,可今儿家里人多,孩子都是人来疯,一看猫儿那个嘚瑟样,都争着要骑。   于是,柳葳抱着柳若虹,小蕤抱着萌萌,小雲抱着小萱,小莘抱着小雷,小一辈的全部骑着在院子里转了两圈才算完。   柳侠也跃跃欲试,可他担心自己这重量会把小毛驴给压趴下,摩拳擦掌了半天又放弃了。   山里的黄昏来得早。   六点半,太阳一落山,孩子们一人一个茶缸或小盆儿,结伴去摸老古龙,女人们早已经把稀饭熬好,现在开始烙馍炒菜。   这个季节,地里的活儿就是除草,柳家所有的地前几天都刚刚锄过一遍,所以男人们暂时没事,就坐在院子里说大江东。   柳侠给柳长青、柳长春说他跑工程的事,王德邻,严校长,彭文俊,陆光明,郜局长,还有缪杰尔先生。   听到王德邻亲自带着柳侠去见郜局长,柳长青问:“京都市规划局哩局长官职不算小了,王德邻到底是啥人啊,这样哩人都这么给他面子?”   柳侠说:“王大哥哩朋友都是可有本事哩人,他自己也是,他跟朋友开哩有汽车专卖店,盛世京华好像也有他哩份儿,他这样哩人,到哪儿别人都会给几分面子吧?”   柳长青说:“他再有本事,他要只是个商人,那位郜局长应该也不会对他哩话恁上心,恁大哩工程说给你给你。   咱国家自古就是这风俗,再大哩商人,也越不过朝廷命官去,郜局长搁过去那就是朝廷命官。”   柳侠挠着头看了一圈:“不会吧伯?王大哥他就是做生意哩呀,不过他哩生意比较高档比较大而已。”   猫儿脚脖子被蚊子咬了好几口,痒得钻心,他跑回来抹花露水,正好被柳侠看见。   柳侠说:“猫儿成天给王大哥当监工,他俩接触比我还多,要不您问问猫儿。”   猫儿听见柳侠说自己,拿起放在窗台上的花露水瓶子就过来了:“问我啥小叔?”   柳侠接过花露水:“问你王德邻叔叔是干啥哩。咬住哪儿了孩儿?”   猫儿心里一惊,使劲控制着自己不要去看柳凌:“脚脖儿,可痒可痒。”   柳魁说:“猫儿,您小叔说你跟那个王叔叔打交道比较多,他到底是做啥生意哩孩儿?”   柳侠摸到猫儿脚脖子上的疙瘩,心疼坏了:“咋咬成这咧?以后别去摸老古龙了,你这儿血少,不能再叫蚊子喝。”   柳茂没吭声站起来,去榆木疙瘩餐桌上拿了把蒲扇过来,轻轻给猫儿扇着。   猫儿夸张地皱巴着脸说:“卖汽车呀,对了,还盖房,可有钱。”   他看到柳凌起身往窑洞那边去,心稍微往下落了点。   柳长青问:“他没单位,就光跟朋友合伙做生意?”   柳凌端着馍筐冲这边喊:“馍烙好了,伯,叔,大哥二哥,俺妈叫开始吃饭咧。”   猫儿说:“好像有单位吧,我听年正涛说过一回,说他回单位干啥咧。我听说可多单位都有这样哩人,可牛逼,搁可好哩单位,不上班,照样发工资。”   晓慧站在矮石墙上对着东南边的山坡扯着嗓子喊:“该吃饭啦——,都给我爬回来啦——。”   远处传来一声声回应:“知啦——”   “听见啦——”   众人起身往餐桌那边去。   猫儿趁着柳侠进屋去端碗的工夫,迅速趴在柳茂耳朵上说:“今儿看见俺五叔单独叫我你就赶紧想法给我叫回去哦。”   他说完就跑过去开始盛饭,态度特别殷勤,一碗一碗送到每个人面前,晓慧想接过这个活儿他都不给。   秀梅在堂屋里喊着酱熟好了,让过去个人端。   柳凌本来正在摆放筷子,听到喊马上放下手里的活儿跑了过去。   猫儿正好往柳茂面前送饭,柳茂轻轻问了一句:“你今儿黑不跟您小叔睡了?”   猫儿说:“当然睡,我说哩是我睡之前你别叫俺五叔单独逮住我。”   柳茂问:“为啥?”   猫儿眼角的余光看到柳凌端着个盆从堂屋出来了,说了句“以后再跟你说”,就拐回去继续盛饭了。   柳魁和柳侠把柳茂和猫儿之间的小动作看了个清清楚楚,俩人凑过来一齐问:“那个孬货跟你说哩啥?”   柳凌已经快到跟前了,柳茂说了句“明儿跟您说”,就若无其事地开始拿着筷子搅着自己碗里的饭,对柳凌说:“凌儿,我心里默摹了几个花样,一会儿吃了饭,你帮我看看吧?”   怀琛现在的三间店铺,是人家的倒坐房。   曾广同当时是要买下那家整个的院子,但那家的老爷子当时病危在床,老人在半昏迷中还坚持不肯住医院,想老死在自己家里,孩子们就跟曾广同商量,让他先把钱付了,等老爷子去了,丧事办完,他们再把上屋和厢房腾出来。   曾广同签了房屋买卖合同,付了百分之七十的款,当时以为那老爷子最多也就是再有半个月左右时间,谁知道那次抢救过来之后,老头儿居然又坚持了一年多,在柳侠和猫儿离开京都后三天才去世。   京都在这方面要求严,老爷子去世的第二天就火化了。   那家人因为曾广同在近两年的时间里从没催促过他们把老爷子搬走,十分感激,丧事一办完,马上就把房子全部腾了出来。   曾广同付清了钱,随即就量了下上屋和西厢房各个房间的尺寸,他要把那里改造成个茶舍,不对外营业,只招待自己的朋友和怀琛的客户。   他在柳家岭的时候,住的炕铺的围的也都是高粱篾凉席,他对这种凉席非常喜欢,尤其是柳长春和柳茂现在编的席子,他觉得有种朴素的优雅,所以他要在茶舍中大量使用高粱篾凉席装饰。   他只让柳凌带回来了房间的尺寸,至于怎么编他不参与,让柳长春和柳茂随意,他觉得那种最简单的红白相间的横格格就很漂亮。   柳凌微笑着说:“中,二哥,要不叫幺儿跟猫儿也一起看看吧,幺儿还能帮你画出来咧。”   猫儿马上说:“我不中。俺跟俺小葳哥说好了,吃了饭俺再摸一会儿老古龙,他开始教俺跳街舞,我几个都跟他学,最后还比赛咧。”   吃完饭,柳侠怕猫儿再被蚊子咬,不让他去摸老古龙。   猫儿不干,变着法的找借口,非去不可。   知道猫儿刚才被咬了满脚脖子的疙瘩,全家人都不让他去。   刚才那么多孩子一起去摸,老古龙已经有半洗脸盆了。   小葳跟几个小家伙商量,今儿不再摸老古龙了,陪着柳岸哥哥早点开始学街舞,小家伙们全体通过。   小莘、小雲、小雷举手,小雲代表三人发言:“俺搁家成天吃,都不稀罕了,明儿俺奶奶给老古龙炸好,都叫俺柳岸哥跟小蕤哥吃吧,还有虹虹,她老小,叫她也吃点儿。”   猫儿说:“哥哥又不是柳小猪,会独个儿吃半盆儿老古龙?”   小雷说:“您吃不完了俺再吃。”   晓慧笑着说:“总算哥哥没白想您,怪有良心。”   院子里所有碍事的东西都被腾开,大人们坐在席子上说着话,看着孩子们围成一圈,跟着柳葳学跳舞。   柳侠也加入了学习的行列。   学得最快的是柳侠和小雲,学的最慢的是小蕤,学得能把人笑岔气的是小萱。   小胖子态度认真地模仿着大哥的一招一式,连大哥擦汗和提裤腰的动作都没放过,差点没把家里人笑昏过去。   小雲和小雷笑得学不下去了,躺在地上大笑着滚了一身的土。   小胖子意识到家里人是因为自己才笑的那么开心,学的更加卖力。   柳凌不得不把小家伙抱过去,让家里人能有时间喘口气。   猫儿喝了一大碗中药,又喝了一碗半杂豆红枣汤,一会儿就得尿一泡。   他第四次去撒完尿,一出茅厕,就看到两个人影,是柳凌和刚刚赶回家的柳钰。   柳凌笑着对他说:“猫儿,一会儿跳完舞,咱俩一块给您伯设计几个花样吧?’   猫儿撒腿就跑:“我今儿打算学一黑咧,没空儿。   小葳哥,你一会儿再教教俺那个跟僵尸样又抽又嗝颤还带转身哩动作呗,我今儿黑一定要学会,不学会我就不去睡。” 第306章 在家的日子(上)   猫儿翻了个身,左臂习惯性地往前边一搭……搭了个空。   他睁开眼,身边没人。   屋子里亮堂堂的,炕上只剩下他自己,除了他盖着的这个被子,另外三条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靠墙摞着。   窗外鸟语花香,麻雀叽叽喳喳的声音好像就在窗台上,麦季鸟的大合唱却像从远古传来,空灵悠远,这么热闹的清晨,却听不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猫儿翻身爬到窗边,推开一扇窗户,趴在那里向外看。   还不到八点,太阳已经十分耀眼。   院子正中大栎树和柿树的树荫里,柳长青带着一群孩子围坐在两张大桌子上练字。   小萱刚刚启蒙,柳长青在亲自辅导他。   柳魁辅导小雲和小雷,柳茂辅导小莘,柳凌辅导萌萌。   柳侠、小葳和小蕤自己临帖。   柳长春坐在院子边的大柿树下,身边是一大堆高粱杆和一小捆柳枝。   柳若虹坐在他身边,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用柳枝编一个很小的篮子。   柳若虹最近喜欢上了跟着大人去收鸡蛋,还非要自己拿着,原来收鸡蛋用的篮子都太大了。   猫儿咧开嘴笑,使劲喊了声:“小叔。”   柳侠抬起头:“你醒了孩儿?嘿嘿,快迷瞪一下起来吃饭,小叔你给你端。”   猫儿抓起汗衫跳下床,一溜烟跑出去,先去撒了个尿,回来时玉芳和柳侠已经把他的饭摆在了榆树疙瘩餐桌上。   一群人都暂停了练字开着他:“快点吃,吃完了也过来写会儿字。”   猫儿跑到柳长青身边:“大爷爷,我哩字越写越丑,你再给我扳扳吧?”   柳长青握着小萱的手,把一个“乚”写完:“你哩字不丑孩儿,您就是作业老多,写哩一快,字有点散,这考完学了,没事多练练,慢慢就好了。”   小葳说:“我打算这个暑假一天至少练仨钟头,孩儿咱一起练吧。”   猫儿说:“中,那我先去吃饭了。”他心虚地瞄了柳凌一眼,向柳侠跑去。   昨天晚上为了躲开柳凌,快十点了他还在驴踢马跳跟着柳葳在折腾,柳侠拽着他他都不敢回自己的窑洞。   柳侠被逼急了,正打算摆出个威严的表情吓唬他的时候,柳凌过来了,给他擦着额头的汗说:“孩儿,你才好,不敢一下使老狠,去洗一下,回屋躺着吧。”   猫儿当时没听清楚柳凌说什么,撒腿就想逃跑,被柳侠和柳凌一起给揪住。   柳凌脸色非常平静地对他说:“听话孩儿,五叔将是跟你说笑话咧,编席那事,您爷爷跟您伯是行家,咱能想出啥花样?”   猫儿其实不太相信柳凌的话,不过,他舍不得让柳侠担心,就壮着胆子回屋了,结果,柳凌一晚上都在跟柳魁柳葳他们说自己考研的事,一直到他睡着,柳凌都没找他算账。   可猫儿总觉得这事不可能就这么过去了,他现在还是一看见柳凌就想逃跑。   吃完饭,猫儿跟着柳侠过来跟大家一起练字,他和柳侠临一样的帖子,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两个人都特别喜欢这个字。   晓慧和玉芳一起收拾了锅灶,抱着柳若虹坐在矮墙上给她讲故事。   孙嫦娥和玉芳在她旁边合作着搓线绳。   柳长青和柳长春都穿不了皮鞋和运动鞋,皮鞋夹脚,运动鞋味儿大,孙嫦娥和玉芳、秀梅还是要经常抿袼褙搓线绳给他们做布鞋穿。   小萱还小,一次写太长时间小指头会受不了,八点半柳长青就让他去打秋玩了。   其他人一直写到九点多,天开始热起来了,大家才收了摊子,一起直接冲进凤戏河里比赛狗刨儿。   柳侠也脱得就剩一条裤头,跟着孩子们在河里扑腾。   孙嫦娥远远地坐在矮墙上看着和几个小家伙在河里闹成一团的柳侠,又心疼又欢喜又无奈。   如果家里吃穿不愁,父母都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永远生活在无忧无虑的童年少年时期,永远不要长大。   孙嫦娥现在也是这样,这一年多,他想起柳侠和猫儿就揪心,现在猫儿好了,幺儿也跟着恢复了以前的快乐单纯,她也跟着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可随即,另一块石头又堵上来了。   柳侠周岁都二十五了,再不着对象,好闺女就都成了别人家的媳妇了。   柳长青和柳长春、柳茂坐在树荫下,柳长青帮忙剥高粱杆上的叶子,他无意中抬头看到孙嫦娥担忧的眼神,放下了手里的活儿,也过去坐在了矮墙上。   “我想过两天找个机会,跟幺儿说说相亲哩事,”感觉到柳长青坐在了自己身边,孙嫦娥慢慢说,“我跟晓慧说了,叫她留意留意看有没有合适哩闺女,幺儿后半年不是得去栖浪水库嘛,等他路过荣泽,有合适哩,就见见,你看中不中?”   柳长青看着下面,沉吟了片刻说:“晚几天吧,猫儿才好,幺儿他心里将轻松些,先叫他痛痛快快多耍几天再说。”   孙嫦娥长叹了口气:“唉,要是孩儿们永远都这么大多好,就搁咱跟前,不用出去受难为,真不想结婚,也不会有人搁背后指指戳戳哩。   幺儿就是个长不大哩性子,我一想着万一他找个媳妇不省事,对他不好,不知心疼他,我这心就揪起来了。”   “不会不会,”柳长青拍拍她的手,“咱幺儿不是那没福孩儿,你看他命多好,多少人辞了单位哩工作想出去挣大钱,结果钱没挣着,还给心跑毛了,不想安安分分哩上班了,最后弄哩人不人鬼不鬼哩。   咱孩儿多好,独个儿出去这才几天,就跑了恁几个工程,孩儿命里有贵人咧。”   孙嫦娥红了眼睛:“可孩儿他操多大心下多大力啊,人家家二十多点哩孩儿还都搁家叫爹娘端吃端喝伺候着咧,幺儿他就得搁外头跟人磕头捣豆跑工程,跑来了自己还得干比搁家割麦锄地还使慌哩活儿,孩儿比个民工还受苦咧。”   “那你说咋弄?”柳长青笑着说,“叫孩儿回来?搁家跟着咱下地干活儿?”   “你明知我不是那意思,”孙嫦娥使劲拍了柳长青一巴掌,“孩儿他上恁好哩大学,叫他窝咱这大山窝里不亏死了?我就是想叫孩儿赶紧娶个知冷知热哩媳妇,以后他忙了一天回到家有口热饭吃。”   “幺儿他现在回家也有热饭吃啊,”柳长青笑起来,“猫儿跟小凌一个比一个做饭好吃。”   孙嫦娥气得瞪着柳长青不说话。   柳长青呵呵笑着拉她起来:“我知你哩意思,孩儿这么大了,我也操着心咧。走吧,外头热了,你去屋儿躺会儿,一会儿又该做晌午饭了。”   虽然清早有秀梅、玉芳、晓慧做饭,孙嫦娥也睡不了懒觉,总是早早起来帮媳妇儿们做点杂活儿,这四五个小时过去,她就得躺着休息一下,要不会脊梁疼。   孙嫦娥扭头,又看到了正好把小萱从河里提溜出来领着去找枸杞子的柳凌,对柳长青说:“你找着机会跟幺儿说说,可不敢叫他也跟小凌样叫耽搁了。”   柳长青看了眼下面,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秀梅今儿去望宁了,今儿的晌午饭玉芳和晓慧掌勺。   昨天晚上柳钰回来,告诉秀梅店里接了五个窗帘,其中两个要用在婚房,要求的样式比较复杂,下周二之前得装上,他已经去那家量过尺寸了。   平常的窗帘何大嫂和永芳都能帮忙做,这种复杂秀梅却从来都不假他人之手。   窗帘是最赚钱的一项业务,她不想砸了招牌。   玉芳和晓慧决定做大米饭,熬一大锅菜,再单独炒几个下酒菜,让家里的男人们喝点啤酒。   十点半,猫儿被柳侠押送着回家加餐,同时卧床休息半小时。   玉芳已经炖好了奶,奶里卧了两个荷包蛋。   猫儿坐在炕桌边喝奶。   孙嫦娥坐在炕桌另一面,照着鞋样在袼褙上画划粉,柳侠坐在她身后,搂着她的腰,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妈,你眼花了,别干这个了,你就弄点鞋样搁这儿,到俺伯俺叔需要鞋哩时候,叫俺大哥拿着鞋样,搁望宁找人做,咱给人家工钱。”   孙嫦娥用袼褙拍了他的头一下:“给我爬一边儿去,做个鞋也找人,咱有恁烧包?”   柳侠的胳膊搂的更紧些:“这咋叫烧包咧?这叫孝顺啊妈。”   “你孝顺啊?”孙嫦娥鞋样描好了,拿起袼褙来剪,“你要是真孝顺,就赶紧给我娶个心灵手巧哩媳妇儿回来,叫她替我干。”   柳侠嗖地退出去老远,然后爬过去坐在了猫儿的身后:“妈妈妈,你别吓我,咱不是正说鞋样咧嘛,咋一下说到娶媳妇上了咧?”   孙嫦娥气得哭笑不得:“小鳖儿,你都快三十了,说一下娶媳妇就给你吓成这?”   柳侠说:“可不是嘛,三嫂四嫂,听见没?以后谁都别跟我说娶媳妇哦,说多了我会叫吓出毛病。”   晓慧切着肉笑:“不用再吓,你这儿就有毛病了。”   柳侠问:“我啥毛病?”   晓慧说:“恋爱失败综合征,遇见一回糊涂老丈人丈母娘,三年吓哩不敢相亲。”   玉芳说:“幺儿,你确实不小了,再不找,好妮儿就叫人家挑完了。”   柳侠仰躺在身后的被子上:“挑完正好,我正好一辈子不结婚,孩儿俺俩过,不对,还有俺五哥跟小萱,俺几个搁一堆可美。”   孙嫦娥拿袼褙指着柳侠:“小兔孙,再敢胡说我可拧你哩嘴。”   猫儿立马说:“小叔,别跟俺奶奶犟嘴。”   孙嫦娥夸奖猫儿:“看看,孩儿都比你懂事,我也不逼你今儿就找,跟您三哥样,二十七岁前结婚,中……”   “冲啊——冲啊冲啊冲啊——,吃好东西啦——”院子里一阵喧闹声,紧跟着,哗啦啦冲进两个浑身水珠子的黑泥鳅,后面跟着小蕤和小莘,再后边是萌萌,驮着柳若虹的柳葳,背着小萱的柳凌。   柳雲和柳雷一进来就扑到了灶台跟前:“肉肉做中了没?咱乖孩儿老想吃。”   柳葳把只穿了个大红小裹肚的柳若虹放在猫儿跟前:“给,去吃哥哥哩好东西吧。”   柳葳说,柳若虹本来正跟着他坐在老梨树上吃梨,一听说猫儿回家是吃好东西呢,马上就扔了手里的梨,也要回家吃好东西。   柳侠趴在猫儿耳朵上说:“救了命了。”   猫儿的脸鼓成了个包子,心里说,这算救命吗?最多算救急。   柳若虹欢天喜地地坐在猫儿怀里,准备开吃,结果发现,猫儿的碗里只剩下一大口奶和小半个鸡蛋,小丫头马上不干了踢腾着腿叫:“我要吃一个蛋蛋,一个可大哩蛋蛋。”   猫儿挑挑眉:“没了,就这些儿。”   小丫头使劲踢腾腿:“嗯~嗯~,我要吃可大哩蛋蛋嘛,我要吃可大哩蛋蛋么。”   那边晓慧在拧着俩小阎王的耳朵往外提溜:“都给我爬出去,肉肉还没炒咧,不中吃。”   俩小阎王坠着屁股就是不走:“这是卤肉,不炒也可好吃,乖孩儿老想吃,你给俺一小块就中。”   晓慧伸出巴掌。   小雲把脸伸过去:“给你打给你打给你打,谁不打谁是狗。”   小雷趁机抓了一块肉就跑:“乖孩儿,肉肉,赶紧来吃。”   小萱哈哈笑着从柳凌背上溜下来:“肉肉肉肉,爸爸肉肉。”   玉芳一拍案板:“柳小萱柳若虹,您俩想挨打哩不是?”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小萱嘴里刚塞进一大块肉,鼓着脸很认真地对玉芳说:“不是,是想吃肉肉咧。”   柳若虹跟着响应:“不是,是想吃蛋蛋咧。”   屋子里更安静了。   柳葳没忍住,他抱起小萱先笑出了声:“孬货,你可真幽默啊!”   跟着屋子里一片笑声,猫儿对柳若虹伸出大拇指:“厉害妮儿,你真厉害!”   玉芳忍了忍,没忍住,只好笑着切了一块肉给小莘:“去分吧,我看了了,这肉等不到做成就完了,一群吃嘴精。”   小莘撕下一块肉塞进小雲嘴里。   小雲得意地看着晓慧。   晓慧指了指他,没说出话。   孙嫦娥对晓慧和玉芳说:“孩儿们想吃就给他们吃吧,早晚都是吃到他们嘴里。”   柳凌坐在炕沿上揽着孙嫦娥的肩膀:“妈,你想吃啥,我给你做,我现在做饭哩手艺越来越好。”   孙嫦娥的眼睛一下就湿了,她掩饰地拿过袼褙比划着:“不用孩儿,我活这么大年纪了,啥没吃过?你搁我跟前儿坐着就中,哎,这咋看着跟铰斜了样?哎呀真是眼花了,一个鞋底儿都会铰斜。”   柳凌伸手拿过鞋样和剩下的袼褙:“那这一个我给你铰,肯定不会斜。”   小蕤撕了一块瘦肉正在喂柳若虹,忽然看着窗外说:“哎?九爷来了。”   柳长兴在“长”字辈的家族大排行里是老九,他和柳长青同辈,柳葳这一辈该称呼他爷爷。   柳侠和猫儿同时趴窗户上看,真是柳长兴来了。   孙嫦娥也看到了柳长兴,她对柳凌和柳侠说:“您九叔来了,您出去打个招呼。”   柳侠跳下炕,对猫儿说:“孩儿,你往里头挪挪,躺着睡会儿。”   猫儿听话地往里边挪了挪躺下。   柳若虹也跟着他躺下:“你给我讲故事,我想听,匹诺曹。” 第307章 在家的日子(中)   柳长兴过来,是通风报信,或者说,是提前来给柳长青打预防针的。   昨天柳侠他们去三太爷家,本来是打算把东西送过去,跟老人家说一会儿话,赶在午饭前就回来的,之所以耽误到四点多,是因为被另外几位本家硬给拖了去说话。   几位本家在说话的时候,都隐隐地透露出一个意思,就是希望柳川或柳侠或柳凌能把自己家某个孩子带出去找个事做。   祖祖辈辈困守在这么个贫穷闭塞的地方,世世代代过着衣不蔽体三餐不继的日子,本家出了个有出息的人,想让帮带一下自己孩子,这种想法不算非分。   可现在的问题是:昨天那几位叔叔大爷在他们面前只是含蓄地表达了这种意向,而在他们离开后,那几家却因为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起了龃龉,甚至闹到了三太爷那里,非要让三太爷直接跟柳长青说,每家都要出去一个。   三太爷劝了他们半天,说他们这么做是给柳长青出难题,即便是柳川、柳侠在外面有点能来,一次带走一两个孩子就不容易了,怎么可能一下给七八个孩子找到工作。   那几个人不敢当面跟太爷顶嘴,出来后对着六爷和柳长兴发难,说三太爷说的那么轻巧,是因为他嫡亲的子孙现在的日子都过得够好,柳长青以前把所有的好事都给了三太爷嫡亲的孙子们。   尤其是老十柳长发,他甚至非要柳长兴当面答应,让柳川或柳侠把他的三闺女明环和小儿子贵宾都给带出去,还要给找个好工作,至少是比关二平家的关强要好的工作。   除了三太爷和柳长兴,没人知道猫儿在京都治病和柳侠停薪留职自己组建测绘队的事。   柳长发他们以为关强是在荣泽和原城一带跟着柳侠干活。   柳长发在柳家“长”字辈男人里最小的一个,排行第十。   柳长发他亲爷爷和父亲都是中年早逝,他父亲去世前,把十岁的他托付给了三太爷,三太爷一直把柳长发当亲孙子放在自己家里养,给他办完亲事后,才让他回到自己家的老院单门另过。   柳长兴是六爷的小儿子,是三太爷亲孙子里最小的一个。   柳长发今天早上又单独去找三太爷。   三太爷很生气,直截了当地对柳长发说自己做不来这种强人所难的事。   柳长发恼怒之下,居然说三太爷这么多年来,对他都只是嘴头上的好,实际上有了什么好事,三太爷都是给了自己的亲孙子。   柳长发还举了个例子,说当初去罗各庄煤矿当合同工,他年龄也差不多,三太爷却让柳长兴去了。   柳侠气得就差没破口大骂了:“九叔不去也轮不着他去,自私自利忘恩负义哩白眼狼,要是叫他去,不管挣多少钱他都不会帮布家里其他人一分。”   柳长青看柳侠:“幺儿,那是您十叔咧。”   柳侠不服,脖子拧到一边:“他要不是辈分搁那搁着,谁搭理他,喂不熟哩……哼哼哼!”   柳凌说:“伯,虽然幺儿说话不好听,可他说哩没错,十叔这样对俺太爷不中。”   “是不中,”柳长青站了起来,对柳长兴说,“你今儿晌午搁这儿吃饭,到十二点以后再回去,我现在就过去,看他几个想咋着咧。”   柳长兴知道柳长青什么意思,自己如果和他一起回去或提前回去,柳长发他们肯定能猜出是自己来喊的柳长青,那以后自己一家就更得被他们责难了。   孙嫦娥隔着窗户看着这边气氛好像不对,已经出来了,她拦住了柳长青:“你干啥去?”   柳长青说简单把事情跟她说了一遍。   “那你等一下,我去换件衣裳,咱俩一块去。”孙嫦娥说着就转身往自己屋里走。   柳长青却喊住了她:“长安跟长发家哩都不省心,你别去了,去了平白生气。”   孙嫦娥只管往屋里走:“我不去,那俩糊涂柴是兄弟媳妇儿咧,她们只管撒泼胡来,你当大伯子哥咧,咋张口跟他们扯白?”   柳魁一直没说话,这时候忽然站起来:“伯,妈,您俩都搁家,我过去跟他们说。”   柳长青摆摆手让柳魁坐下:“你是晚辈咧,他们跟你倚老卖老,两句话就堵哩你张不开嘴了,你搁家陪您九叔喝杯酒。”   看着柳长青和孙嫦娥走远,柳长兴苦笑着对柳家几兄弟和柳长春摇了摇头。   柳长春和柳茂自始至终没插嘴。   他们和三太爷家这一支血脉上已经很远了,今天这事还算是柳长青这边大家族的家务事,当着柳长兴的面,他们说什么都不合适。   柳侠不高兴:“太爷跟咱伯帮了他们这么多年,咋现在反倒跟欠了他们样咧?”   柳凌说:“升米恩,斗米仇,帮得多了,他们就觉得理所当然了。”   视线一直跟着父母的柳魁忽然扭头对柳长兴说:“九叔,我不陪你了,我不放心,我得跟俺伯俺妈一起过去。”   柳长兴说:“孩儿,你去没用。”   “不一定,”柳魁的笑容很冷:“有些话俺伯俺妈不好说,我是晚辈咧,我只管撂出来,看他们哩脸往哪儿搁,大不了说完了叫俺伯给我几脚。”   柳凌和柳侠同时说:“那俺俩也去,俺俩小,才是啥都能说咧。”   柳魁按住了他俩:“不一样孩儿,您俩是搁外头咧,他们要是说您出去了几天,见了世面回家就不认祖宗了,您俩就没法说了。我搁家哩,跟他们一样是大老粗,想咋胡说咋胡说。我去了哦。”   马上该吃饭了,柳长青和孙嫦娥却出去了,玉芳和晓慧问怎么回事。   当着孩子们的面,柳长兴和柳凌、柳侠都觉得不能详说,就含糊地概括了两句。   猫儿和晓慧、玉芳、柳葳、柳蕤却一下就听明白了,几个人都给气得抓狂。   不过,猫儿发现柳侠气得吃饭都没胃口的时候,马上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和一群小的说说笑笑,把餐桌上的气氛调动得非常热闹。   柳长兴快速吃了些东西就走了。   三太爷再三交待,让柳长青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任何一个人,他把这话已经带到了,可他担心柳长青经不住那么多人的胡搅蛮缠,只要答应一个,那就捅了马蜂窝,以后就没完没了了。   柳家留在家里的大人们都很担心,柳葳虽然也在外面大城市,可他现在还是学生,没有能够让人抓着小辫子的地方。   他自告奋勇要求去跑一趟,找个借口把柳长青他们给叫回来。   柳凌和柳侠觉得这办法可行,但柳葳一个人不太合适。   他俩这么一说,一群孩子都要求去。   几个大人也没拦着,能够预见到柳长青他们在那里的情况,让孩子们去早点把人叫回来最好。   柳若虹不知道什么事,也要跟着去,晓慧把她给抱回来了:“乖妮儿你是小淑女,这事叫您哥哥们去就中。”   柳若虹指指萌萌,晓慧就把萌萌也给叫回来了。   结果他们刚出去没几分钟,就又折回来了,和柳长青、孙嫦娥、柳魁一起回来的。   除了三太爷家嫡亲这一支,还有成宾、建宾的父亲柳长顺这一支,柳长青今天算是把其他的本家彻底给得罪了。   柳长青是个很能忍、并且能够把这种忍自己化解掉,不会让这种负面情绪真正伤害到自己身体的人,但他这种忍仅仅限于他本人,他从来没想过让妻子和孩子跟着自己忍气吞声。   今天,柳长安和柳长发犯了他的忌讳。   这两个人的妻子对着孙嫦娥阴阳怪气指桑骂槐,他们俩居然一声不吭。   虽然孙嫦娥一点亏都没吃,有样学样,比鸡子骂狗地还了回去,还反过来把那两个糊涂女人给气得直想吐血,柳长青也忍不下这口气。   这些年他柳长青帮了这些堂兄弟们多少,孙嫦娥就帮了他们多少,孙嫦娥非常清楚,柳长青送给三太爷的东西,大部分都用在了帮补这些堂兄弟们身上。。   可以说,如果不是孙嫦娥通情达理善于持家,又心大脾气好,从来不在这种事情上跟他计较,他就是再感激孝顺三太爷,想为他分担大家庭的压力,也做不到现在这种地步。   可现在,这些人居然一点不感念孙嫦娥的好,那两个不开眼的女人今儿居然敢说柳长青挣的就应该都是柳家的,柳家的男人们说事,轮不着孙嫦娥一个外人插嘴。   “他们说您伯是他们柳家人,我是外人,我就叫他们看看,您伯到底是谁家哩。”孙嫦娥吃着小莘喂的西瓜,不慌不忙地说,“我说,‘长青,柳魁,既然我是外人,没我说话哩份儿,那我就走了,您是跟我走咧,还是跟您一家哩继续说咧?’嘿嘿,您伯跟您大哥站起来就跟我回来了。”   柳魁呵呵笑着说:“连咱妈都是外人,那我就更没资格搁那儿多嘴了,那还不回来?俺走到太爷家坡底下,听见五伯跟八叔搁那儿骂六伯跟十叔咧。”   柳侠恶狠狠地说:“骂死他们也不亏。十叔先不说,六伯这人太扯淡,三哥不光给银环找工作,她从相亲到结婚,啥都是叫俺三哥三嫂帮忙操持哩,他居然还对咱伯说三道四。”   柳长青轻轻拍了两下桌子:“好了孩儿,这事儿过去了,咱不说了,这都晌午错了,都去睡会儿吧,您妈跟着我跑了恁远,也该歇着了。”   柳凌和柳侠站起来,准备带着一群小的去河边睡午觉。   柳长青说:“小凌,幺儿,您俩等等,我有事跟您说。”   柳葳拍拍手:“那来,都跟大哥走,向着凤戏河,冲啊——”   猫儿跑到门口,被孙嫦娥拉住:“孩儿,你以后还是搁屋睡吧,河滩上湿气重,你将好,还是小心点。”   猫儿点点头,冲柳侠做了个鬼脸,跑了。   柳长春、柳茂几个大人也都没出去。   柳长青说:“小凌现在搁京都哩,一时半会儿家里哩人找不到你那儿去,主要是小侠你。”   柳侠说:“我现在也搁京都哩呀,我也没事。”   柳魁说:“可咱家哩人都以为你搁荣泽咧,今儿十叔不光非叫给明环、贵宾找工作,还说明必须是比关强好哩工作。”   柳侠无语:“人家关强高中毕业,还学习不错,明环跟贵宾搁咱村儿哩学校都是打锅货,他凭啥提这要求?”   孙嫦娥说:“糊涂人就是这呗,没理可说。”   柳长青觉得今儿这事自己真是背理,这不单是指孙嫦娥被柳长安柳长发家里的一起拿话挤兑,还因为他觉得自己早就预见到了这些人的心思,没能及早处理,结果弄到今天这一步。   不过,就像他说的,好在已经过去了。   柳长青说:“小侠,他们最近应该不会再说这事了,我是提前跟您交待个话,要是有一天,他们又提出来这事,你知咋应对。   他们今儿敢提这种荒唐哩要求,是因为他们没想明白,对我有恩德哩,是您太爷,不是他们。今儿这一扯破脸,他们以后应该就知了。   我跟您说哩是,虽然他们搁您跟前都是长辈咧,以后他们要是叫您帮个忙啥哩,您也不能叫他们拿捏住,这天底下没这样哩理,要不以后真是村里再有几个孩儿们跟着你去干,那你就没法安置他们了。”   柳侠本来坐在炕西头,他忽然跪着爬到了柳长青和孙嫦娥之间,从侧面搂住柳长青的脖子:“伯伯伯,我咋觉得你跟松了一口气样咧?是不是你早就受不了他们了,今儿这一闹,正好给你个台阶,你正好以后可不搭理他们了?”   众人怔忪了两秒钟,孙嫦娥、柳魁和柳凌的巴掌同时拍在柳侠身上:“你个二蛋孩儿。”   柳长春、柳茂、晓慧和玉芳同时憋着气笑。   就算是真的,这种话也不能明说啊,这让柳长青多没面子啊。   没想到,柳长青一点没生气,反倒微微地笑着说:“没想着以后从此不搭理,不过,心里轻松了倒是真哩。”   “嘿嘿,”柳侠得意地笑,“我就知,谁成天对着一群白眼狼能不糟心啊。”   柳魁说:“幺儿,不准胡说,他们算不上白眼狼,最多就是叫惯坏了,不知马别腿。”   晓慧说:“今儿这一扯开脸,他们以后就知了,咱家不欠他们啥,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咱不会听他们指手画脚。”   柳侠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他还担心柳长青会和以前一样,为着三太爷的面子让着那几个大爷跟叔叔呢。   几个人起来准备去午休,柳侠走出屋,才发现柳凌没跟自己一起出来,他趴窗户上一看,柳凌还坐在炕沿上,没动,他喊了声:“五哥,走呗。”   柳长青叔:“你先去吧孩儿,我跟您五哥说会儿话。”   柳侠跑到坡口上,对着几个在河里扑腾的小家伙吆喝了两嗓子,才笑呵呵地跑回自己的窑洞。   掀开帘子,他发现猫儿正靠在被子上翻一个日记本,那日记本看着特别眼熟。   看见他进来,猫儿高兴的往旁边挪了挪,让他能和自己靠在一个被子上。   他跳上炕歪在猫儿身边:“看啥咧这么入迷?”   猫儿把日记本翻到扉页那里,举到他脸前。   他一看:   祝柳岸: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长命百岁、万寿无疆!。   小叔柳侠雅正!。   柳侠接过日记本,举着看:“我居然曾经这么二蛋?啧啧,看这用词,这都咋考上大学了?”   猫儿把本子夺过去:“咋二蛋了?我觉得可美,我今年过生儿,你再给我写一个。”   柳侠翻身趴着:“中,写十个都中,不过,孩儿,咱不能光说说,咱得真哩照着这上面长啊,寿比南山,长命百岁,万寿无疆。”   猫儿说:“万寿无疆我觉得够呛,长命百岁应该没问题。”   柳侠连连点头:“我要求不高,你只要长命百岁就中,每一辈子都长命百岁。”   猫儿说:“那你每一辈子都看着我,跟我一起长命百岁。”   柳侠嘿嘿笑:“这好说,一会儿咱睡起来就去拜咱哩菩萨,叫他每一辈子都叫咱成一家。”   “菩萨咱现在就有啊,”猫儿往自己汗衫里掏,把护身佛掏了出来,“这是咱俩哩护身佛,来,咱就对着他拜。”   “中。”柳侠搓搓手,“来不及沐浴焚香了,搓干净也算数。”   猫儿把小小的、白色的菩萨捧在手心,柳侠把猫儿的手捧在自己手中,俩人一齐说:“菩萨,你保佑小叔(猫儿)俺俩每一辈子都搁一家,每一辈子都长命百岁哦。”   作者有话要说:  袼褙:用稀的面糊把旧布一层一层粘起来,晒干后用来做布鞋。 第308章 在家的日子(下)   星期五晚上,柳川和柳钰回家的时候带回了几个客人:怀琛、胖虫儿、柳小猪。   怀琛现在的日子算得上养尊处优,今天一口气走了几十里的山路,真给累坏了,一到柳家就瘫了,直接躺倒在院里的席子上。   胖虫儿一路上被柳川和柳钰轮流背着,屁事儿没有,在关家窑和小阎王几个会师后,嗷嗷大叫着往家跑,不管大人怎么说晚上不敢下河,他硬是跳进凤戏河扑腾了一阵子才罢休。   柳小猪据说有点晕车,到望宁的时候蔫的不行,吃东西都不欢了。   不过柳侠他们几个见到它的时候,它已经完全恢复,听到柳侠的口哨声,它箭一般蹿了过来,扑在柳侠身上好一通亲热,把柳侠抓了满T恤的爪子印。   柳家热闹地翻了天,柳小猪是绝对的主角,真的是人见人爱,全家人都想摸摸它逗逗它。   柳小猪也非常给自己长脸,在吃了五个大包子又喝了一小盆甜汤后,跑到柳侠身边哼哼唧唧。   猫儿和小萱马上明白了它的意思,两个人带着一群小家伙,一大群人领着柳小猪上了趟厕所——柳小猪是个洋气又有教养的好狗,不随地拉臭臭。   孙嫦娥对柳小猪喜欢到不行,她跟柳侠商量:“孩儿,您回京都再养个,给柳小猪搁咱家吧?”   柳侠还没张口,胖虫儿就哇哇叫着扑进了孙嫦娥怀里:“奶奶奶奶,柳小猪是个狗你都把它留下了,你也把我留下吧,让我跟小雲哥小雷哥还有小萱一起在这儿上学呗。”   孙嫦娥拍着胖虫儿的屁股说:“只要您爸您妈叫,奶奶一点意见都没。”   胖虫儿冲着怀琛大叫:“爸爸!”   怀琛有气无力地说:“爸爸没意见,问题是你姥姥能跟你妈拉倒吗?”   胖虫儿原本是要和柳凌、小萱一起回来的。   可胖虫儿姥姥横竖不让,老太太觉得上次胖虫儿从柳家岭回去后粗糙了很多,都快不像个城里孩子了,胖虫儿过了这个暑假就要去上学,如果他以那样的形象去学校,老师肯定会把他当成个乡下孩子看不起,所以老太太不惜跟怀琛和冬燕使脸子,也要让胖虫儿去她那儿过暑假,老太太还给胖虫儿报了个钢琴班。   胖虫儿三岁之前大部分时间都是老太太帮忙带的,曾广同在这件事上不能多说话。   怀琛也不能跟老太太硬扛,冬燕一劝老太太就炸,最后,胖虫儿到底被送到了姥姥家。   胖虫儿开始以为自己只是在去柳家岭之前陪姥姥几天,到了和小萱约好的日子,姥姥连门都不让他出,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小胖虫儿从来都不是好脾气的孩子,当时就闹了起来。   他现在能出现在这里,是他绝食抗议外加撒泼打滚哭哑了嗓子才争取到的。   胖虫儿蹦:“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不回去,我就是要跟小萱和哥哥一起上学。”   秀梅安抚胖虫儿:“时间早着咧孩儿,现在就为这没影儿哩事不高兴,多不划算。”   胖虫儿脑子非常好使,他立马就不蹦了:“对啊,到时候我不走不就行了,反正这么远,姥姥她再凶也够不着我。”小家伙说着就又跑回了孩子堆里,“哥哥哥哥,小萱,我可想干‘席席篾儿砍大刀’,今儿月亮这么好,咱干呗。”   小莘看了一圈:“咱人老少啊孩儿,干这,至少得八个人,要不没意思。”   胖虫儿扭头冲着柳魁几个人叫:“大伯,柳茂叔叔,爸爸,您起来跟俺一起干呗,俺人有点少,干着不老美。”   怀琛举了一下自己的右脚:“三个大泡。”   柳魁说:“孩儿,不中,咱年龄错哩老多,大伯敢冲阵,您几个一下得挺那儿一大片。”   胖虫儿拧麻花:“嗯~嗯~,大伯~,爸爸~,您来跟俺一起耍呗。”   小雲和小雷跑过来一人拖着柳川一只胳膊:“爸爸爸爸,你去跟俺耍,你成天不搁家,俺可想跟你一起耍。”   柳川好像很苦恼地说:“不是爸爸不陪您耍,主要是年龄不配套啊孩儿。”   这个游戏和斗鸡一样,属于身体对抗比较激烈的那种,年龄相近的人才能一起玩。   猫儿看着柳侠,有点忐忑:“小叔,我可想干,不过我不老会。”   柳侠楞了一下,随即拉着猫儿站了起来:“猫儿俺俩想参战咧,谁跟俺一起?”   柳川也听到了猫儿的话,他马上站了起来,对柳凌小蕤几个人说:“咱大哥二哥干了一天活儿老使慌,怀琛哥脚老疼,咱陪着孩儿干一回吧?”   柳凌、柳钰、柳葳、小蕤同时站了起来:“中。”   柳若虹高兴地直蹦:“我也干我也干。”   这个游戏柳若虹根本玩不了,大家正想拿个什么东西把她哄下去,胖虫儿却牵过小厉害妮儿的手:“中,你跟着哥哥。”   柳川想了一下,拍拍柳若虹的小脑袋:“那就来吧孩儿,本来就是耍着叫您高兴咧,你就跟着溜吧。”   晓慧和玉芳笑柳川和柳钰:“您俩还没一百咧,还干这个。”   柳川笑着说:“咱心年轻嘛。”   猫儿兴奋地一直对着柳侠傻笑:“一会儿,一会儿我一定得冲一回阵,咱俩要是不一班儿,我就给你抢过来。”   柳侠原地蹦跳着热身:“中孩儿,我要是冲阵,也先给你抢过来。”   所谓“席席篾儿砍大刀”,是中原一带农村孩子经常玩的一个多人游戏,游戏规则简单粗暴,基本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一、游戏分攻方和守方,双方人数要相等,成员一般采取自愿组队原则,偶尔,也会用翻手心手背的方式决定。   二、分组完成后,采用猜宝猜(即石头剪子布)的方式决定起始时的攻守状态。   三、游戏开始后,攻守双方分别手拉手站成一横排,中间大约相隔十五米左右的距离,面对面站立,先用语言的形式进行热场,方式大致如下(根据人名和押韵的需要会临时有点小变化):   攻方集体大喊:席席篾儿(注解一)。   守方集体大喊:砍大刀,   攻方:您那边哩随俺挑;   守方 ;您挑谁?   攻方:俺挑何秀梅(拿厚道的大嫂举个例子,实际游戏中,都是先挑守方最强的那一个,因为一旦这一回合赢了,这个人就成了自己一方的,己方的力量会越来越强大);   如果守方认可了攻方挑的人,就杀气腾腾地喊:来来来,管叫您有来无回。   如果守方不想放走攻方挑的人,有一次否决的机会,他们可以大喊:秀梅没搁家。   攻方:那就挑您姊妹仨(注解二)。   然后,攻方派出冲阵的人迅速出击冲向守方,只要把守方任何两个拉着手的人冲开了,就能挑一个人带回来,但这个人不能是刚刚被守方否决的那个人。   冲阵成功的话,攻方带回人后继续冲阵,直至把守方所有的人全部给带回来,游戏一轮结束,攻守双方互换状态,开始下一轮。   如果哪一次冲阵失败,冲阵的人就留在守方,成为其中一员,同时,攻守双方状态互换,开始下一轮。   通常情况下,冲阵的人会挑最弱的两个人之间冲撞,而守方会快速移动,争取让冲阵者撞在己方最强的两人之间。   今天,这十几个人采取的是自愿分班。   柳川、柳钰、小雲、小雷、胖虫儿、小萱、柳若虹一班;   柳凌、柳侠、猫儿、柳葳、小蕤、小莘、萌萌一班。   面对面站好了阵型,柳川和柳凌分别代表自己的队出来抽签,决定谁是攻击方。   就一下,柳川出了拳头,柳凌出了巴掌,柳凌胜。   柳葳举手要求担任冲阵任务,本队成员全票通过。   柳侠趴猫儿耳朵上说:“你先看看您小葳哥咋冲咧,下回你冲。”   猫儿兴奋地连连点头:“嗯,我肯定能给他们都俘虏回来。”   柳川队一溜儿的小家伙,并且小家伙们还都有各种理由不服从柳川和柳钰的战术安排:   胖虫儿坚决地要牵着柳若虹,理由是妹妹小,需要他保护;同时,他还要和很长时间没见的哥哥挨着,亲热一下,所以另一只手牵着小雷。   而柳若虹一定要爸爸牵自己一只手,所以柳钰要和柳若虹站在一起。   小雲和小雷要拉着小萱的手,理由是他俩一般高,一左一右拉着乖弟弟,两边高低平衡,乖弟弟不会难受。   同时,俩小阎王也想和爸爸在一起玩,所以柳川站在另一头,牵着柳雲一只手。   这样的结果,导致他们这边的队形十分好笑:两头分别站着高大的柳川和柳钰,中间是几个矮趴趴。   这样的硬件配置和配合意识,别说是柳川,就是诸葛亮再世也玩不出个狗尾巴花来。   柳凌队开始叫着阵:席席篾儿。   柳川队回应:砍大刀。   柳凌队:您那边儿哩随俺挑。   柳川队:您挑谁?   柳凌队所有人的右手整齐地指向柳川:俺挑您三叔。   柳川队一群小家伙慌了神儿:三叔没搁家。   柳凌队:那就挑您一大群,哇哈哈哈哈……   “哇呀呀呀呀——”柳葳张牙舞爪,怪叫着冲了过去。   “呀呀呀呀——”几个小家伙手忙脚乱集体向北边空旷的地方移动,企图让柳葳撞在相对强大的柳川和小雲之间,但显然不成功。   柳葳冲到了小雷和胖虫儿之间,却一弯腰一伸长胳膊,捞起柳若虹跑了:“哇哈哈哈,抢了一个厉害妮儿,喔——,厉害妮儿……”   柳若虹被高高地抛在空中,咯咯地笑:“啊——,哥哥——”   胖虫儿和小雷被带得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儿,俩人大笑着爬起来,胖虫儿去追柳葳:“不叫挑虹虹,不叫给虹虹挑走。”   柳葳当然不会把柳若虹挑走,他挑走了柳钰。   剩下的几个小家伙看着对面一排森林般挺立的对手,心虚得很,却装得斗志高昂:“来来来,您接着冲,谁怕谁?”   柳葳夸张地做了个往手心吐唾沫的动作:“噗,噗,嗯,这一回,我看给谁俘虏回来。”   几个小家伙吓得叽哩哇啦大叫,都想往柳川跟前靠。   柳凌队这次挑了小雷,柳葳毫不费力地冲过去,然后把小家伙给拎了回来。   第三次,目标,柳若虹。   胖虫儿不干。   柳葳冲阵成功,把小萱给拎了回来。   小胖子就是个纯捣蛋的,每次柳葳冲过去,根本就没冲过他那里,他也要趁机躺地上打几个滚儿。   柳小猪也是个人来疯,跟着柳葳来回跑,还兴奋地不时“汪汪”几声。   柳茂笑着对身边几个人说:“咱这儿终于也有了‘柴门闻犬吠’哩诗情画意了哈。”   柳长青说:“嗯,决定了,柳小猪就搁家了,当初您娘俺俩认识哩时候,我担心您娘一知咱是柳家岭哩就会打退堂鼓,谁知,您娘跟我说,她头一回读‘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句诗,就觉得特别美,她以为咱家就是那样咧,结果……呵呵,这她都六十多了,咱家才养得起狗。”   柳茂说:“小红也说过,她说我要是下班回来,哪怕半夜,听见狗叫,她就能早点知……是我回来了……”   柳长青叹了口气:“小红是个好闺女,咱跟老天爷祷告祷告,下辈子您再做一家吧孩儿。”   柳茂的眼睛一直跟着猫儿:“嗯。”   柳葳冲阵大获全胜,把柳若虹抱回来后,就剩一个柳川,这一轮游戏结束。   今天因为参与游戏人员的年龄构成极其不合理,导致游戏过程和结果总是一面倒,其实在大人眼里没有一点意思,可孩子们却开心得不行。   大人被孩子们的情绪所带动,几个没参与的大人比孩子们还兴奋,秀梅和晓慧、玉芳在旁边又是当参谋又是加油助威,比场上的人还忙活。   怀琛本来是躺在坡口的,后来把席子挪到了战场边儿上,如果不是脚实在疼,他都想去冲一回阵了。   柳福来原本站在自己家听,后来实在忍不住,就跑过来观看。   第二轮攻防互换,柳川冲阵,他从最弱的萌萌和小莘之间开始冲,把柳葳、柳凌、柳侠给俘虏走后,剩下的几个根本就不可能拦住他,所以他也是一口气就把柳凌的队给吞并了。   第三次攻防互换,猫儿冲阵。   晓慧和玉芳宣布参战,晓慧加入柳川的队。   小家伙们吃了一次亏后,知道任性是不行的,就服从柳川的调配,变换了队形,柳川、柳钰、晓慧三个人挨着站,一溜小家伙挨着。   嘴战结束,猫儿开始冲。   没想到,他刚刚启动,几个小家伙就在小雲一声大叫:“跑。”之后,撒腿往四面八方跑了,连柳若虹小丫头都一溜烟跑到了秋千那里,对着猫儿蹦:“哎哎哎,你咋够不着俺咧,你咋够不着俺咧。”   猫儿只好往柳钰和晓慧之间冲,结果三个大人配合默契,迅速向北移动,让猫儿冲到了柳川和柳钰之间。   猫儿觉得腰间一紧,脚已经离地,跟着人就在空中翻了个拨楞。   翻一个拨楞,脚点一下地,又被夹着腰接着翻,连续翻了五次,猫儿根本没想到柳川和柳钰会来这一招,一惊之后就是乐,乐得哇哇叫。   小雲、小雷、胖虫儿、小萱、和柳若虹都撤回来跟在他们三个后面哇哇大叫:“啊——,爸爸——(三伯、叔叔),我也想翻麦个儿咧我也想翻麦个儿咧,翻我呗翻我呗……”   麦个儿,是手工割麦子的时候,对被扎起来的一捆带麦秸秆的麦子的叫法。   捆麦秆没有用绳子的,都是两把麦秆互相拧在一起,顺手一扎就好,那些常年干农活的男人,拧麦秆和扎麦个儿的过程轻盈流畅,会有一种艺术的美感,挽剑花似的。   翻麦个儿则是一种大人随手就可以给予小孩子的小游戏,可以是单人的,也可以是双人的,小点的孩子,像柳若虹,成年男人抓着腰就可以像孙悟空抡金箍棒那样抡几圈,只不过速度没那么快。   大点的孩子,像现在小莘和小雲小雷的年龄,通常需要两个人,小孩子在中间,两个大人面对面,彼此都攥着对方的两只手,提着小孩子的腰,往同一方向用力,小孩子就在半空中翻起来。   这个小游戏通常是一家人之间才会做的,身体接触比较多,很亲昵,会让孩子有更多被疼爱被喜欢的感觉,孩子都非常喜欢。   猫儿连续被翻了五个麦个儿,翻得头晕眼花,停下的时候站都站不稳,再加上笑得厉害,直接坐在了地上。   柳侠跑过来蹲在旁边问他怎么样。   猫儿趴在柳侠胸前继续笑:“三叔他俩翻恁高,吓死我了,我老怕他俩松手。”   柳侠把他拉起来:“没事就中,这几个孬货,居然敢犯规提前跑,走,咱再冲一回。”   可现在,猫儿明显没办法再冲,因为连柳魁和柳茂、怀琛都被拽了起来,几个小家伙觉得柳岸哥哥占了大便宜,一次都没冲过去,还被翻恁多麦个儿,他们要求同样的待遇。   于是,柳家大院临时又成了捉对翻麦个儿的游乐场。   小莘以下的小家伙每人都被翻了至少二十个麦个儿后,才又重新开始“席席篾儿砍大刀”。   上一轮几个小家伙犯规,不算数,猫儿再冲一次阵。   这次柳雲几个小家伙没跑。   猫儿冲阵成功,把柳川的队全部给俘虏了回来,开心得围着院子打了大半圈马车轱辘,如果不是柳侠怕他累着硬给抱住,他还想接着打呢。   十点半,猫儿和柳若虹被勒令下场休息。   小丫头闹着不肯,秀梅哄她说先给她洗个澡,洗完了继续玩,小丫头坐在木盆里没三分钟就睡着了。   猫儿坐在柳长春和柳茂跟前,继续看剩下的人玩。   小家伙们被强制结束游戏,提溜到凤戏河涮吧干净,再拎到床上的时候,都快一点了。   猫儿和小蕤都兴奋得睡不着,趴在床上絮絮叨叨跟柳侠说自己冲阵的感想。   柳侠认真地听着,三个人还兴致勃勃地制定了明天晚上再玩的时候的各种冲阵方案。   这个游戏因为身体冲撞比较多,和斗鸡一样,一般都是冬天穿的比较厚时才能玩,而且,通常是十岁以下的孩子玩这个比较多。   猫儿四五岁可以玩这个游戏的时候,他的活动范围只在自己家里,家里没那么多同龄的孩子,这个游戏玩不起来。   他上学后,身边终于有了足够的同龄人时,第一个学期,班上两个出了意外的同学都把原因归罪在了他身上,从此,柳家岭小学所有集体游戏类的活动都跟他无缘。   小蕤是个懂事又特别善良的孩子,他总是陪着猫儿,所以也很少玩这种人数比较多的游戏。   三个人制定了一大堆的方案,小蕤满意地睡了,猫儿一直到快两点才睡着。   柳侠却依然睁着眼,他下巴抵着猫儿的额头,看透过窗户映在床上的月光。   他小时候经常跑到三太爷家那一片,和村子里其他小孩一起玩,席席篾儿砍大刀,斗鸡,打滴溜,推铁环,乍苏……各种各样的游戏,在学校玩得更多。   但猫儿,他十五岁了,今天第一次玩席席篾儿砍大刀。   柳侠轻轻捏着猫儿的耳垂,外头有意思哩游戏多咧,咱不稀罕跟他们耍这个。   他觉得头上传来温暖的触感,慢慢回头。   “别难受了幺儿,”柳凌轻轻说,“孩儿有咱,他现在比那些人过哩都好,对吧?”   “嗯,”柳侠说,“可是,我想起孩儿以前哩事儿,还是气不下。”   “未来永远比过去重要,”柳凌说,“心里知未来会更好,就不必对过去耿耿于怀。”   “说不上耿耿于怀,”柳侠给猫儿掖好被子,翻过身,“平常都不会想,可一旦想起来,心里就会可难受可难受。”   柳凌揉了揉他的头:“孩儿从来不会因为那些事难受,他说那些人对他来说屁都不算一个,他有你就妥了。”   “嘿嘿,”柳侠咧嘴笑,“其实我也是,孩儿只要好好哩,我咋都中。”   “那就妥了,快睡吧孩儿,猫儿待见,明儿黑咱还陪着孩儿耍。”   柳侠点点头:“嗯。”翻过身,搂着猫儿,闭上了眼睛。   柳侠的呼吸渐渐舒缓均匀,柳葳和小蕤、小莘也都睡得很沉,柳凌慢慢坐起来,靠在枕头上。   这一天多,他心里都有点忐忑,因为昨天柳长青和他单独说的那一会儿话。   他把两个人说的话在心里回想了无数遍,每次想过后都觉得自己的不安没有道理,因为父亲的话实在是再平常不过,问他上研究生时候的工资是多少,够不够花;毕业后回警官大学继续工作的事会不会出意外;和小萱处得怎么样;猫儿的情况是不是真如他自己和柳侠说的,完全好了……所有的话题都是父子间最正常的。   可他,就是觉得不安,他觉得这些并不是柳长青原本想要和他说的,至少,不完全是,如果他的直觉是对的,那么,柳长青原本想要和他的谈的是什么?   柳长青不可能对他和陈震北的关系产生怀疑,他相信,自己在家里人跟前从未表现出过对陈震北任何的特殊感情。   他也相信猫儿,那是个非常聪明又十分有主见的小家伙,在陈震北本人和他父亲的问题解决前,猫儿绝对不可能在家里人跟前透露一个字,小家伙对家人的感情和维护一点都不逊于他。   所以,自己的不安是来源于错误的感觉吗?   柳凌不知道,此时此刻,柳长青和他一样辗转难眠。   柳长青这一天多一直在庆幸,庆幸自己临时改变话题、放弃试探。   不管自己的猜测是不是真的,那件事都已经过去了,并且即便是正在发生,自己插手对事情也不会有任何帮助。   假如自己的猜测是真的,把事情摊开了放在桌面上,除了给柳凌增加心理负担,让他这辈子都在自己面前感到难堪,不会有任何好处。   不管到底是什么事,孩子现在能自己走出来,平平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做父亲的就应该知足了,何必因为那捕风捉影的怀疑就去戳孩子的伤疤呢?哪怕只是旁敲侧击的试探,也可能给孩子带来伤害。   柳长青一直在这么想,或者说,他一直强迫自己这么想,才能暂时压制着内心深处的不安。   可此时此刻,夜深人静,那被理智按捺下去的担忧如同夜色一般,一点一点又浮现出来,并且越来越浓。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一:这第一句有很多种,比如:蜀黍蔑儿砍大刀,或机器灵砍大刀,或雉鸡翎砍菜刀,不同村子有不尽相同的说法,都是根据方言口语写的,具体是什么字没有人知道,很奇怪,并且没有任何意义。   注解二:这里的姊妹,不是单指女性,我们这一带说姊妹几个,通常指的是直系的所有兄弟姐妹。 第309章 猫儿的专业问题   接下来的几天,猫儿和小蕤好好过了一把游戏瘾,每天晚上,除了柳长青、孙嫦娥和柳长春,其他人都会轮番上阵玩。   而柳侠在这几个白天,好好过了一把担水的瘾。   快两个月了都没下一滴雨,柳家岭一带的坡地土地瘠薄,不保墒,割麦子之前就点种下去的玉米,现在苗已经一尺多高了,却面临着随时被旱死的局面。   柳长青孙嫦娥知道柳侠在外面辛苦,只想让他在家期间好好地放松休息,不想让他操心家里的事,所以想坚持到等他和猫儿走之后再担水浇地,可现在真不行的,连续一周36°以上的高温,如果再不浇,哪怕柳侠走的当天就下雨,苗估计也救不回来了。   柳长青不得已,趁着星期天柳川也回来了,柳钰那批活儿也发走了,全家人齐上阵,一起担水浇地,连续干了一星期,总算把两家人一共五亩头道坡地的玉米给浇了一遍。   柳长青和柳长春家现在只种了头道坡的地,其他的地,从大三年前开始,柳长青做主,都不再种庄稼了。   二道坡三道坡的地是在农业学大寨期间开出来的,坡度很陡,根本不适合种庄稼,耕种这么多年,可以说是得不偿失。   干旱的年头还好些,最多就是没收成,再加上有风的时候弄得尘土飞扬脏一些;雨水多的年头,没有了树根和各种灌木杂草的固定把持,这些陡坡地被雨水一冲,泥浆裹挟着碎石往下流淌,还会把下面好一点的庄稼给冲倒。   这几年,柳长青陆陆续续让柳川和柳钰便宜购买了一些果树苗,不挑品种,啥都要,苹果树、石榴树、樱桃树,甚至还有几十棵别人嫌品种不好淘汰下来的葡萄,柳长青和柳魁都互相掺杂着栽上了。   柿树、梨树、杏树没有买,柳家岭这几种树很多,杏和梨成熟的季节,把吃过的梨核和杏核随便扔进去一些,来年就有小树苗了。   对这些果树,柳长青后期也不进行特别的管理,除草什么的尤其不能,他就让这些果苗连同地里的杂树野草一起,自由地生长。   柳长青不指望这些果树带来收成,他想让这些山坡慢慢恢复成原始的状态。   村子里过得比较好、有钱从外面买粮食的几家,像柳福来、柳长兴、柳长运、柳长安、关二平等,也都学着柳长青把很多地种成了树,不过他们没有买树苗,都是从附近其他地方随便移植过去一些杂树了事。   虽然需要浇的地只有五亩多,柳侠和柳葳、小蕤几个人却都给累趴下了。   老天爷下雨的时候,雨水从天而降铺天盖地,千里万里的土地都在须臾之间得到滋润,可如果用人力的方式来满足干旱的土地,五亩地就能让一群大老爷们累得躺倒,并且效果压根儿不能和下雨比。   土地干旱到极致,空气又干燥炎热,只能渗透土地表层的一点水,半天功夫不要就蒸发完了。   猫儿怄心到不行不行,柳若虹和小萱都能提个玩具小桶浇几棵玉米,他却被全家人严防死守,连桶都碰不着。   家里人给猫儿的任务是看守水和食物,就是从家里带来的白糖水和一大摞煎饼。   猫儿给郁闷坏了,这些东西哪里需要看?这一片就他们一家,除了主动来帮忙的柳福来,想多看到一个人都没有,谁会动他们的东西?   不过,猫儿最终还是找到了一点点平衡:他可以给累瘫的柳侠捶胳膊捏腿,让柳侠舒服得直哼哼。   全家人担了一星期水,猫儿给柳侠按了一个月摩——俩人回到京都猫儿还给柳侠接着按摩了二十来天。   浇完地,已经进入七月下旬,柳侠和猫儿该准备走了,俩人这两天情绪低落的简直能拧出水来。   可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人来添堵。   柳长发来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柳长青正在堂屋用个麻将坯子教孩子们刻章。   猫儿坐在炕沿上看柳长青用阴刻的手法在刻写一个篆体的“柳”字,柳侠坐在小板凳上给猫儿剪脚趾甲。   站在炕边看柳长青刻章的柳川忽然说:“幺儿,咱俩哩事儿来了,走吧。”   柳侠疑惑地站起来,顺着柳川的视线往窗外看,看到是柳长发,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就说了句:“靠”。   柳凌说:“幺儿,记着,十叔不提找工作哩事,你跟三哥也别吭声。”   “我知了五哥。”柳侠说,走到门口,他又扭头对柳长青说:“伯,你别出来哦,这事交给我跟三哥。”   “还有我。”猫儿跳下炕,推着柳侠一起往外走。   “还有我,”柳葳也跳下炕跟着跑了出来,“叫我看看十爷他到底有多厚哩脸皮,还敢来咱家。”   柳长青头也不抬地说:“我就没打算出去。”   柳长发穿着件崩得到处都是口子的破T恤衫、下身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破裤子,站在坡口跟在树荫下编席子的柳长春、柳茂打招呼,看到柳川和柳侠出来,他十分亲热地挨着喊了一遍名字,然后直截了当就切入了主题:“川儿,小侠,咱是一家人,十叔也不跟您说外气话了,今儿我来就是找您俩咧,我想叫您俩给您妹子跟兄弟带出去找个工作干干。”   “我估计你来就是为了这事儿,”柳川带着笑说,“不过十叔,这事儿不中,我今年才调了新单位,将去没俩月,自己还顾不住咧,就张嘴给别人安置事儿,同事会笑话死我。”   柳长发没想到一贯说话和气的柳川会这么直截了当地拒绝他,楞了一下后,有点恼羞成怒:“那,那关二平家哩孩儿您咋都给……”   “关强是跟着俺小叔干咧,”猫儿打断了柳长发,“俺三叔才调到新单位,根本不可能开口给谁找工作,关强那个……,你,你等一下哦。”他说着就往他们自己住的窑洞跑去。   柳川和柳侠、柳葳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仨人都不知道猫儿要干啥,按说,猫儿是绝对不会主动给柳侠招麻烦的,那他刚才直接说关强是跟着柳侠干是什么意思?   三个人只疑惑了不到一分钟,猫儿就给出了答案。   他拿着柳侠的两本大学课本出来了。   猫儿走到柳长发跟前,先翻开了《线性代数D》,找到一页图文并茂的递给柳长发:“十爷,你先看看这本,”又翻开了《误差理论与测量平差基础》,找了一页全是计算公式的,“再看看这个。这是比较容易哩两本,是关强他们那种打下手哩人平常干活时候得用哩,其他比较难哩大概还有三十本,是俺小叔这种工程师用哩,关强那样高中毕业哩也看不懂。   你给这两本书拿回去,叫明环姑他俩看看,他俩要是会,过几天俺小叔走哩时候正好叫他们跟着去,俺小叔最近包哩工程老多,正好可缺人。”   看着柳长发的身影消失在坡下,柳川无声地大笑:“猫儿,高手啊!”   柳葳挑大拇指:“孩儿,杀人不见血啊!”   柳凌和屋里一群小家伙也都跑了出来,他们看了看那两本书,异口同声地夸奖猫儿:“你可真奸诈呀,你这是糊弄老实人咧呀!”   猫儿把书拍得啪啪响:“哼哼,这叫兵不血刃,一劳永逸。”   柳茂揉揉猫儿的脑袋:“你这脑子咋这么好使咧?”   柳侠在光溜溜的胳膊上做捋袖子的动作:“乖,想吃啥,说,小叔亲自操刀给你做。”   猫儿说:“想申请搁家多停一星期,中不中?”   柳侠掷地有声:“不中。”   猫儿把脑袋扎在柳侠肩膀上磕磕磕:“啊——,臭小叔。”   这件事终于从根本上解决了,但柳川和柳侠他们心里却都有些难受。   村里人文化水平普遍低,他们渴望改变,渴望见识外面的世界,可长久的封闭让他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恐惧,他们害怕出了门两眼一抹黑,希望在外面的长辈帮忙介绍个可靠的地方,这种要求真的不过分,全中国的人世世代代互相帮忙拉扯着生活,基本都是这个路子   只是,柳家兄弟几个也是刚刚走出去,他们没有根基,所以也没有能力一下带出去那么多人,而且还都是近乎于文盲的人。   并且,因为同是本家,带出去一个就要得罪其他好几家这种几乎是可以肯定的后果,也让他们顾虑重重。   不过,柳侠很快就没工夫纠结别人的事了,因为他们马上要走了,柳长青非常认真地把他和猫儿叫到跟前,和他们讨论猫儿所报专业的事。   柳长青提前问过柳葳,计算机技术是啥,学会了有啥用。   柳葳用了很多例子来描述计算机技术广阔美好的前景,柳长青却越听越不踏实,他觉得柳葳描绘的东西太不实在,不算是一门扎扎实实的技术,万一世道有变,猫儿如果只会那个,肯定连糊口都不容易。   所以,柳长青想让猫儿考虑一下,能不能换个专业,学个实用的技术,至少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   猫儿说:“大爷爷,计算机技术也是看得见摸得着哩呀,我现在都会搁计算机上给小叔做账表了,可方便。”   柳长青说:“你说这个,用算盘也能干啊孩儿,同样是算个工资做个账目,一个算盘才几块钱,你却得用个上万块钱哩机器,脚比牛大,你说说,人家谁会用你啊孩儿?”   柳凌、柳侠、柳葳、猫儿,四个人绞尽脑汁也没办法把计算机是怎么回事跟柳长青说明白,并且到最后还差点被他给绕进去。   家里其他几个年纪比较大的人也都有和柳长青一样的担忧。   猫儿皱巴着脸想了半天,最后对柳长青说:“大爷爷,大学里头上课可自由,我要是考上大学,就一边学着计算机,一边再想法学一个实在哩技术,以后我毕业了,也肯定干个看得见摸得着、不论到啥时候都有人需要哩工作,你说这中不中?”   柳长青一下就踏实了很多。   常年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柳长青觉得自己做为长辈,有责任在关系到孩子们一辈子幸福的职业问题上把把关提个醒。   他知道猫儿是个有主见并且踏实的孩子,既然猫儿答应了要学个实在有用的专业,那他肯定能做到。   七月二十一号早上,柳侠和猫儿、怀琛一起离开了柳家岭,先回到荣泽。   怀琛嫌一个人开上千公里的路太累,把他的那辆车留在了望宁,让柳凌回去的时候开着,他和柳侠、猫儿乘一辆车。   柳侠和猫儿想让小蕤和他们一起去京都,小蕤没答应,他过完年后就没回过家几天,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他哪儿都不想去。   柳侠和猫儿非常理解小蕤的心情,也就没再多说,反正如果小蕤以后不上学,虽然都可以去京都。   柳侠回到水文队还不到两个小时,张援朝就带着个人来了。   张援朝上次询问柳侠的现状,不是想自己停职跟柳侠一起干,而是想让他原来在一大队上班的侄子张一恒跟着柳侠。   张一恒,二十八岁,未婚,张援朝大哥的儿子。   当初,马千里刚刚把第三大队从樵云迁到荣泽的时候,张援朝曾找过马千里,想让当时待业在家的张一恒到三大队来,哪怕是合同工也可以,被马千里拒绝了。   马千里拒绝的理由很直白,荣泽离原城很近,总局很多领导都想把进不了总局机关和直属大队的亲戚朋友往三大队塞,马千里没答应,他不能开这个头,一旦开了,后面就没办法收拾了。   但马千里最终还是帮了张援朝这个老职工一把,他把张一恒安排进了一大队,正式工,张援朝为此非常感激马千里。   但现在,一大队乱成了一锅粥,领导层互相拆台,没有人把心思用在业务上,单位业务量一直在下滑;因为考勤和奖惩制度不合理,基层职工无视单位的规章制度,迟到早退旷工成了正常现象,从技术人员到施工队,谁都不愿意出外业,导致现在单位基本没有奖金和福利。   张一恒家是原城市区的,家庭条件一般,正在谈的女朋友也是原城的,他不想在信城继续那么不死不活地混着拿工资了,他不怕吃苦,想跟着柳侠多挣点奖金,为结婚做准备。   柳侠把当初跟高秋峰说的话又跟张援朝和张一恒说了一遍。   张援朝和张一恒都表示理解,就是总局直属大队,也不能保证所有人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有工程,每个月都拿高额奖金。   柳侠感觉张一恒跟万建业有点像,话不多,言谈之间很实在,没什么花花肠子,应该是个不错的工人。   一回来就定下个熟练工,柳侠因为离开家而分外低落的情绪多少好了一点。 第310章 打击   和柳侠相反,猫儿因为离开柳家岭而低落的心情,在回到荣泽后雪上加霜,让他整个人都有点灰暗。   猫儿从京都回来时,在高速公路服务区和陈震北通过一个电话,陈震北告诉他,卓雅已经在着手准备离婚的事,按陈震北和卓雅的分析,顺利的话,大概两周左右事情就应该有眉目了。   猫儿在高考前夕,又偷偷给陈震北打过一个电话,不过没打通,在柳家岭的这半个月,猫儿心里一直都在惦记这件事。他希望在自己走之前能给柳凌一个惊喜。   可今天,猫儿趁着柳侠去原城见马千里的功法,满怀期待地和陈震北联系上后,听到的却是最坏的消息:卓雅要求离婚的事还没能正式进入程序,就被她父亲知道了。   卓雅原以为她已经按照父母的要求嫁给了门当户对的人,成全了卓家的体面,就算是完成了她身为卓家女儿的任务,现在的她,不管是离婚,自己带着女儿单过,还是再婚,都跟娘家没有太大的关系了,所以她父母知道她离婚肯定会生气,但程度肯定不会像当初发现她和程立峰相恋时那么激烈。   可她没想到,她父亲一个电话打到她手机上,直接就是拿程立峰的性命说事,卓雅几乎发疯,她以死相威胁,才换来她父亲暂时不动程立峰。   猫儿给陈震北打电话的时候,陈震北在驾车返回京都的路上,他带着陈墨去看程立峰了,卓雅要确认程立峰真的没事。   猫儿放下电话,呆坐在沙发上,像被抽去了筋骨一样,整个人都萎了。   他才十五岁,还不能完全理解成人的世界,他原来以孩子的心态所看到的那些事,和他现在所遇到的,完全不是一个等级,所以猫儿一时有点接受不良。   陈震北说,卓雅告诉了自己的父母陈震北是同性恋,陈仲年也早就知道陈墨不是陈震北的孩子,但这两位父亲好像根本就不介意这些,他们都明确表示了要维护这桩儿女亲事的决心。   猫儿搞不懂,做为父亲,卓正山真的认为女儿嫁给一个门当户对但对自己女儿没有一点爱恋之情的同性恋男人比嫁给一个自身优秀、深爱着自己女儿、仅仅是出身比较低微的男人更幸福吗?   卓雅怀着别人的孩子和陈震北结婚,按理说这在中国社会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容忍的事,位高权重的陈仲年却心甘情愿地认了,。   猫儿非常困惑,同性恋在世人的眼里究竟是多么大的罪恶,竟然能让陈仲年这样的人宁愿承受儿子在外人眼里是个被妻子带了绿帽子的窝囊废的名声,也不愿暴露儿子是个同性恋的事实?   猫儿以前偶尔也想过这些事,但可能跟年龄和心境有关,那时候他并不觉得这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影响,这次却不同,卓父对卓雅的残酷态度,让猫儿感到恐慌和窒息。   他不想让柳侠担心他,所以努力打起精神让自己看上去很正常,但柳侠还是一回到家觉察到了猫儿情绪不对。   柳侠被吓得有点狠,摸着猫儿额头的手都有点抖:“乖猫,你感觉不得劲了孩儿?”   猫儿向后一倒歪在了沙发扶手上,看上去非常委顿:“嗯,今儿没搁凤戏河里洗澡,浑身上下都可不美。”   柳侠觉得手上的温度正常,松了一口气:“别哄小叔,你真哩没啥不得劲?”   猫儿欠身起来搂着柳侠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颈窝:“有,可多地方都不得劲,你给我送回柳家岭,再叫我住一个月,我就哪儿都得劲了。”   柳侠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小叔搁京都还有俩正在进行时哩工程咧,还敢再搁家住?”   猫儿搂的更紧些:“反正都已经回来一个月了,也不在乎再多一个月。”   柳侠又拍了他一巴掌:“你就气人吧臭猫,要是小叔哩工程干砸了,以后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猫儿忽然松开胳膊翻身坐起来:“嘿嘿,我喝也是喝带着紫气而来哩东南风,喝啥西北风咧。小叔,来,你趴这儿,我给你揉揉腿跟腰。”   看到猫儿还是平时在自己跟前的赖皮相,柳侠心里虽然还是有一点疑虑,可想到猫儿之前几天为了要离开柳家岭情绪一直起伏很大,也就相信了猫儿是因为离开柳家岭在难受。   他趴在沙发上,舒展身体,和猫儿说着那两间门市房的事,而没有刻意地劝解猫儿。   离愁别绪是劝解不了的,随着时间流逝,这种情绪会自然消解。   而猫儿在最初强烈的愤怒之后,开始暗自庆幸自己在得知卓雅已经着手申请离婚的事时没有告诉柳凌,如果他当初冲动之下跟柳凌说了,柳凌现在该有多难受?   他们在荣泽只停留了一个晚上和大半个白天,第二天早上天麻麻亮,他们三人就上路了。   他们下午四点到京都,先把怀琛送到店里,然后约定明天晚上一起去吃烤鸭,柳侠开车回老杨树胡同的家。   盛世京华的工地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但柳侠没有停车,他们直接来到了祁清源老先生家,把礼品留下,祁老先生为猫儿诊了脉开了药,才回自己的家。   离开整一个月,除了原来开着的一些花已经凋谢,另外一些花灿烂开放,家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程新庭暑假没有回家,一直在将军驿一带农村采风,继续他中国特色民居的创作,他把院子和厨房、卫生间都维护得很好,柳侠和猫儿到家后甚至直接吃上了丰盛可口的晚餐。   柳侠看着猫儿喝了药,又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大堆东西,心真正地落了下来。   他在柳家岭的每一天都快乐无比,可这份快乐里却时时刻刻都揣着一丝丝的不安,他害怕猫儿万一在柳家岭有点什么事,连个求救的人都找不到。   又回到了离家千里的地方,柳凌、小萱和柳小猪又都不在,偌大一个院子,两个人躺在床上,一呼一吸,清晰可闻。   猫儿侧身枕着柳侠的左臂,大半个人都缠在柳侠身上。   柳侠看着房顶,唇角翘起,手轻轻地拍着猫儿的背。   祁老先生说,猫儿的情况很好,脉象平稳有力,现在猫儿吃的药,补养的作用多过治疗,祁老先生说这话时候轻松的态度,柳侠不知不觉就跟着也轻松了起来。   “我要是考上大学,不住校,”猫儿忽然闷声闷气地说:“你哩工程只要在京都,就得天天黄昏回来住。”   “那当然,”柳侠说,“除非您五叔能分个单间,又有空调跟暖气,要不小叔才不会叫你住校咧。”   “我哩重点是你也得天天回来呀,”猫儿在柳侠肩膀上咬了一口,“你要是不搁家,这么远,我独个儿回来弄啥咧?”   “嘿嘿,不敢咬,老痒,”柳侠用了点力拍着猫儿的背,忍不住地笑,“要是搁京都,小叔不回咱自己家还能去哪儿?”   “我搁哪儿,你就得回哪儿,”猫儿继续咬,“不对,是你搁哪儿我就……,也不对,就是,反正只要不是离哩从京都到咱家恁远,咱就都得回家住,得住一堆儿。”   “京都到咱家快一千公里,小叔要是搁井方、桑北接了活儿,也得天天回来?”   猫儿不咬了:“嗯——,这样吧,开车俩钟头之内哩路程,都得回来。”   柳侠说:“仨吧,以前从咱家到望宁,就是仨钟头,跑习惯了,仨钟头不算远。”   猫儿点点头,眼睛一直盯着柳侠看。   柳侠问:“还有啥条件?”   猫儿摇头:“没,就是想看着你。”   柳侠捏猫儿脸儿:“臭孩儿,越来越会白话。”他伸手把床头灯熄掉,“睡觉,明儿开始,努力工作,大把挣钱。”   第二天,柳侠在开始努力工作之前,先起了个大早去接人。   张一恒和永宾一起坐火车来了。   永宾是柳长兴的二儿子,和小蕤同岁,今年参加高考,他的成绩一直是全年级三百名左右,肯定考不上大学。   永宾的性格和柳长兴很像,人稳重精细,并且特别顾家,虽然他现在还太年轻,这种性格上的优势还没有机会得以展现,没有带来比较具体的价值,但柳川敏锐地发现了这个孩子的优点。   永宾刚和关强、花云一起去荣泽上学时,柳川和晓慧过一段就会给他们几个买个烧饼夹吃,后来听小蕤说,如果正好碰上接近周末,永宾会小心地把烧饼夹保存着,最后带回家。   这孩子还有做事善始善终的特点。   小蕤说,永宾是寝室长,他们的寝室差不多算是全校最干净的男生寝室,这其中有很大的原因是永宾勤快,他每次开学都是提前一晌到,先把寝室大致打扫一遍,放假时候则经常是最后一个走,清理垃圾,关窗,锁门,永远都是永宾在做。   柳侠打算让永宾跟着他干两年后,培养他管理工地的各种杂事,相当于大执事,也就是楚凤河对于胡永顺的那个位置。   猫儿继续发挥自己小管家的职能,代表柳侠出面和柳小猪娘家那个小儿子谈,给张一恒和永宾租了房子,和郭丽萍对了这一个月的伙食账,根据卜鸣和苌景云他们上报的情况,造工资和奖金。   忙这些事只用了猫儿两天时间,第三天开始,猫儿开始恢复从前的作息和各种习惯。   戴教官家在海子那一带,猫儿每天早上去人家家学习太极两个小时,上下午各一个小时练习大字的时间。   他觉得自己的字是全家最丑的一个,现在高考完了,是时候把练字的事重新提上日程了。   每天,他还有至少两个小时的玩电脑时间。   除此之外,就是做饭了,虽然程新庭做饭很好吃,但猫儿没有打算把柳侠的饮食完全交给别人,他在的日子,肯定要尽可能多的给小叔做好吃的。   这样宁静有序的小日子过了半个月,这天傍晚,猫儿正在炒菜的时候,接到柳川的电话:他的录取通知书到了,第一志愿录取。   小蕤比猫儿整整少考了三百分,没过投档线。 第311章 报到   阳历八月末,中原地区的气温基本还是处于烤火状态。   栖浪水库主体工程区一栋二层办公楼,挂着会议室的宽敞房间里,柳侠浑身冒着汗,端端正正坐在观众席最后一排靠右边的位置上。   他两眼貌似专注地看着着主席台中央脸色凝重地俯视着下面的中年男人,放在右侧裤袋里的右手却好像患上了多动症似的,一直在扭来扭去,来回重复着拉出来到裤袋口然后又迅速放回去的过程。   他心里还怄的要死,坐在他左边的黑大汉散发出的味道让他呼吸困难,坐在他前边的帅气老兄衬衫后背透湿透湿,看得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黏的,再加上心里着急,他整个人都要抓狂了。   柳侠现在正在参加的是栖浪水库二期工程各个承包单位负责人的碰头会,坐在他身边的华盛顿和卡尔是承包进水口泄洪洞和溢洪道群的德国爱林公司的工程师。   二十天前,接到猫儿被国大录取消息的当天晚上,柳侠也接到栖浪水库现场指挥部办公室的电话,原定于国庆节后各测绘单位进驻工地的计划临时变更,要求各单位八月十五日之前进驻完毕,以负责人签字报到为准。   柳侠想到猫儿的大学报到,如遭雷劈,却不得不马上着手安排京都的一应事务,八月十二日的半夜柳凌到京都,八月十三日早上柳侠带着孙连朝、万建业和关强等人员和设备奔赴新战场。   十五号早上,指挥部给所有测绘单位的负责人开了个简短的会议,下午柳侠他们就投入到了工程中。   栖浪水库二期的测绘部分是国内招标,主体工程建设则是国际招标,柳侠所承接的这部分测绘工程,后期的建设单位是德国爱林公司。   和一期一样,因为黄河地质条件的特殊性,栖浪水库所有的建设工程都不可能像其他工程那样,拿着测绘单位的勘探测绘报告就能够进行设计和施工,复杂多变的地质状况决定了原本联系微弱的几个单位必须进行密切合作,才能够顺利地把这个庞大的工程顺利完成。   爱林公司和其他中标的几家外国公司本来应该比测绘单位晚些时候报到,但他们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派部分技术人员提前介入,以期在先决条件发生变化时,能够及时对原来的设计进行论证修改,所以,卡尔和华盛顿二十号到达后,经常会到柳侠和其他测绘队的作业现场看看,柳侠很欢迎这两个人的光临,除了因为他们欣赏他们的敬业精神,还因为他们带着一辆车,而帅大叔卡尔有相当严重的保姆情节——特别喜欢到附近的菜市场帮人买菜。   昨天,也就是八月三十日,所有外国建设公司的先期派遣人员全部到齐,所以指挥部组织了今天这个碰头会。   召开碰头会的主要目的,是指挥部领导要再次强调栖浪水库工程的重要性和复杂性,重申各单位精诚合作的必要性,以免发生第一期时候那种测绘单位和建设单位之间彼此不鸟对方摩擦频频的现象。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主席台上讲话的人换了一个,因为他口音比较重,担任翻译的小青年有点懵,翻译得磕磕巴巴的。   柳侠一边为翻译难受,一边终于没忍住把右手掏了出来,手里攥着个深灰色的手机。   用拇指轻轻翻开机盖,飞快地瞟了一眼:10:27。   把手塞回了裤袋,柳侠视线飘向窗外,两个多小时了啊,这世上还真有开会上瘾这种病吗?   “……先生们,所有可能出现的问题我们都已经说过了,并根据以往的经验提出了可行性解决方案,如果还有不明白的地方,下面的时间可以单独提问。”中年男人的视线在全场扫了一遍,下面所有的人都脸色平静地看着他,“看来诸位是都明白了,那好,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希望在接下来的工作中,我们合作愉快。”   柳侠强忍着没有第一个从后门跑出去,而是和下面其他的人一起,站在原地,等待主席台上的人依次走出后,才三步冲出后门,跑到一棵老橡树的树荫里打开了手机。   “小叔!”柳侠还没来得及喂,里面就传出猫儿的叫声,“小叔您一下开到现在?”   “嗯,讲话的领导多嘛,”柳侠眉开眼笑,刚刚在会议室的所有郁闷不扫自空,“乖你报完到了吗?”   “差不多了,”猫儿说,“将领完军训哩衣裳,有个学长正领着俺往寝室走咧。”   “不是说好了咱请假不参加军训吗?”柳侠一下急了,“你没跟辅导员请假?”   “请了请了,”猫儿忙不迭地说,“辅导员说,军训哩衣裳是按人头配哩,我不军训也可以领,平常也能穿。”   “哦,你吓死小叔吧,”柳侠松了口气,“这么热哩天,你万一中暑就……哎,好的,这就来。”   “小叔,你是不是趁人家哩车回工地咧?”猫儿在那头问。   “嗯,没事,还是卡尔开车,”柳侠高速度往一辆看上去十分奔放的敞篷越野车跑,抢在黑大汉之前坐在了副驾的位置上,“嗨,卡尔,你,喔,我操……。”   “小叔你咋着了?”   “那个,没事乖,小叔已经……坐……车上了,还抢……到了副驾位。”车子在柳侠坐稳的瞬间就冲出了指挥部的大门,他被甩得几乎仰倒。   高鼻深目蓝眼珠的德国老帅哥跟玩儿童玩具一样操作着方向盘以超过一百二十码的速度在山路上飞驰,就这还有时间冲柳侠吹口哨:“喔,柳,你又抢(呛)到欠(前)面了。”   柳侠拿眼刀凌迟他,操,如果老子坐到后面,二十公里下来,不得被黑大哥给呛死?   不过他没心情跟卡尔斗嘴,他忙着继续打电话:“乖猫你……热不热?带帽子,喔……了没?今儿京都最高温度跟咱们这边差不多。”   老帅哥完全了解柳侠的想法,四十来岁的男人跟个小年轻似的飙着车,一脸的兴奋。   他从来不让华盛顿开车,就是为了确保自己永远不会坐在他后面。   “京都比报的凉快,今儿阴天,”猫儿说,“带着帽子咧。”   “真的?嘿嘿,太好了,我……”车过一个急转弯,柳侠又被甩得整个人往外倒,“乖你可记着多喝水,不行再买俩大点的保温杯,一天两千毫升不能少。”   “嗯,我知,”猫儿说,“小叔你搁野外作业,更得多喝水。”   车子以赛车的速度在盘山路上疾驰,柳侠感觉自己要飞起来:“小叔……喔,卡尔大叔,这是盘山路,不是F1赛道。哦,乖没事,卡尔老爷爷不但是伟大的革命家,还是个有二十多年驾龄的老司机,技术一流,专业……水准。”车子下一个陡坡,卡尔丝毫不减速,柳侠抓紧了车把手,紧张得想跳车逃跑。   “晃(黄)……河,”坐在后边的华盛顿却忽然站了起来,对着视野中蜿蜒在一片绿色里的黄色缎带发出感叹,“真……晃。”   “教你多少遍了,是黄,第二声,尾音向上,”柳侠头也不回地大声说,“乖你说啥?小叔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六(柳),You……腻(你)再say,咳咳,no,不……说……亿(一)……遍。”专门为栖浪水库工程而修建的公路九曲十八弯,而且车辆稀少,老小孩卡尔越开越疯,华盛顿被甩得跟个在滚水锅里翻滚的豆子一样,却还在坚贞不渝地练习着汉语。   “黄河。”柳侠扭头可着劲吆喝了一嗓子,车速太快,风呼呼的,不大声不行,“我知孩儿,小叔就是,嘿嘿,小叔就是老怕咱猫儿有点啥事。”   “黄,河;黄河,唱(长)将(江)。”华盛顿居然又抓着车厢壁站了起来,指着黄河大声复习,并且还学会了延伸学习,这位四十多岁的黑人建筑师拥有一颗宝贵的童心,学习的愿望特别强烈,简直可以称为活到老学到老的典范。   可柳侠这会儿没心情当他的中文外教,他按住自己差点飘走的帽子继续对着手机说话:“孩儿,猫儿他有时候可气人,光偷偷耍……电脑,以后黄昏你看好他哦,叫他十点前,喔……必须睡哦,啊——,喂,卡尔,你想谋杀合作伙伴吗?”柳侠抓着把手把自己拖起来,对着不靠谱的老帅哥吼。   “哈哈哈,我在体验弯道超车的乐趣,”卡尔大笑着,“我年轻时的梦想是当个赛车手,我曾经接受过一年零八个月的专业训练。”   他是用英语说的,柳侠勉强听得出大概意思,他默默把帽子摘下来,把自己紧紧贴在车厢上,不都说德国佬沉默寡言稳重刻板吗,那卡尔算怎么回事?   大约十分钟后,公路到了尽头,半山坡上一排临时板房映入眼帘,板房前的大树下,几个人在围着两张桌子忙碌。   柳侠和华盛顿晕头转向两腿发软地下车,柳侠对着手机说:“孩儿,我回到驻地了,沈工他们搁那儿等我咧,我到吃晌午饭时候再给你打哦。”   “中,俺正好也快到寝室楼跟前了。”   柳侠收起手机,撒腿向着板房跑去。   猫儿合上手机,恋恋不舍地又看了它两眼,才装进兜里。   柳凌扒拉了一下他的头:“走吧孩儿,咱给你铺好床,就该吃饭了,现在有手机了,想啥时候跟您小叔说话都中。”   “就是,一会儿铺了床,你想咱小叔了就再给他打,”小蕤把一个摔不烂太空杯送到猫儿手边,“给,小叔叫你多喝点水,咱现在就喝。”   猫儿其实不渴,但他还是接过杯子喝了几大口。   路两旁的法国梧桐颇有历史纵深感,粗大的枝干在空中交接,在炎炎烈日下形成一个如同封闭廊道的林荫大道,感觉格外好。   叔侄三人提着不多的几件东西,走得颇为悠闲。   绝大部分新生都在前两天报到了,所以今天校园里的氛围整个都比较轻松。   柳家叔侄三人快接近住宿区时,一位妆容精致的中年妇人拦住了他们,请他们帮忙照张相,这里有一片蔷薇,现在开得正艳。   猫儿他们其实老远就看到了在这里拍照的一家三口,也看到了这位母亲连续拦了几个人请帮忙拍照,都被拒绝了。   看到妇人递到柳凌手里的相机,猫儿明白了那些人拒绝的原因:专业相机,一般人用不来。   春天带着小萱和陈震北在将军路西北的山坡玩耍时,陈震北教过猫儿用这种相机,所以他现在有点忐忑地看着柳凌,犹豫着是不是自己接过来帮忙拍。   柳凌面色平静地对想指导着他用机器的妇人说:“您过去站位置就好。”   猫儿到了寝室铺着床,还在偷偷观察柳凌。   柳凌真忍不住了,在他后脑勺上来了一巴掌:“什么毛病?”   猫儿嘿嘿笑:“做贼心虚的毛病。”   小蕤把枕头拍平了放好,奇怪地问:“五叔,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柳凌心疼地帮小蕤擦了把脸上的汗,“这臭猫该挨打了。”   小蕤搂着猫儿的肩膀:“可不敢,你敢动他一指头,俺小叔得跟你拼命。”   猫儿是303寝室最后一个报到的,不过现在是饭点,房间除了他们,只有一个黑得跟两个小阎王有一拼的圆润胖子,叫方峥,在就着白开水干吃方便面,其他人都是去吃饭了。   原本说好猫儿不住校的,柳凌去王正维那里帮忙的时候说起这事,王正维说,猫儿这个年龄,还是多和同龄人接触点比较好,大学期间同寝室的兄弟,很多都会成为一辈子的朋友,猫儿如果错过这样的经历太可惜。   柳凌也想到,如果不住宿,猫儿中午想休息一会儿都没个地方,于是柳凌做主,没有给猫儿申请走读。   猫儿卡着十二点的点,把保温杯里的药汤一口气喝完,然后和方峥打了招呼,叔侄三人就离开学校,去小柳巷吃饭。   小蕤不是和柳凌一起来的,他前天才到京都。   猫儿得到录取通知的那个晚上,曾广同一家和许应山一起去老杨树胡同庆祝,为猫儿碰过杯之后,大家的话题就转移到了小蕤身上。   柳侠想给小蕤在荣泽开小家电商店的想法大家觉得也算是一条路,但不是最好的。   小蕤还太年轻,曾广同和许应山一致认为,不管小蕤将来干什么,现在都应该让他先到外面的世界多经历经历,长长见识。   曾广同想把小蕤带在自己身边两年,如果小蕤愿意,可以旁听一下美院的课,曾广同外出的时候,小蕤跟他一起出去,多见些三教九流的人,对他未来做生意肯定有好处。   至于小商店,大家的意思是还要开,但不是开给小蕤,是开给柳川。   曾广同说,柳长青没在孩子们面前说过,但他在曾广同跟前流露出过对柳川的担心。   柳川从十七岁当兵开始,到柳魁的布店开起来,一直在倾尽所有甚至是负债贴补家里,结婚时还欠着一屁股的债。   现在,他和晓慧两个人靠工资生活,小雲和小雷都在柳家岭,平日里的花销大部分都是家里和柳魁负担,遇上点大的事,比如买房子、装修、买大件家电等等的时候,两个人的小家还会马上陷入捉襟见肘的境地,如果俩小家伙到荣泽上学,他们的情况可想而知。   而柳川和柳魁还有个同样的毛病:往家里拿钱的时候永远天经地义,让他们花几个小的拿回家的钱,却跟犯了滔天大罪一样,给他们花一个,他们就恨不得再贴补回来十个。   这样一来,等小雲和小雷到了荣泽,即便是柳凌、柳侠、柳钰他们现在手头都相对宽裕了,经济上也帮不了柳川太多,如果硬着帮了,只会让柳川陷入到愧疚之中。   而柳川,如果不出意外,他这一辈子应该都会在公检法系统工作,这种单位很风光,但支撑起这种风光的东西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所以柳长青分外忧心。   凡尘俗世中,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心性、视外物若粪土视人言为无物的圣人,几千年来也就是屈指可数的那几人,柳长青不敢心存侥幸,所以他一直希望柳川上班之外能再有个正当的进项。   家底厚实了,人自然也就硬气了,也就不会再觊觎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拒绝诱惑的时候,也更有说服力。   柳凌和柳侠打电话跟柳魁说了曾广同的意思,柳魁非常激动,恨不得当时就把店开起来。   柳川处得好的几个同事朋友都是早早就有了单位的家属楼套房,只有柳川,到三十多岁才靠柳侠的贴补买上一套外单位的房子,这件事一直让柳魁不能释怀,现在终于有机会能够名正言顺地帮柳川一把,还是个能够长远地改善柳川经济状况的机会,他的心情比柳凌和柳侠还迫切。   事情就在相隔千里的几个人的通话中决定下来。   猫儿又在电话里跟柳魁撒娇,说小叔不在家,五叔又被还没正式上任的导师盘剥得一点时间都没有,他天天一个人在家,闷得要死,想让小蕤早点来京都陪他。   小蕤说,他来的时候,荣泽的门面房已经装修得差不多了,用的是那间小的。   那套小门面房虽然面积上略欠了些,但位置好,在拐角处,两面墙上都有大窗户,能够展示更多的商品给路人。   他们到曾广同家时是十二点二十,顾嫂已经做好了饭等着,曾广同和怀琛都在家。   小蕤今天跟着猫儿全程体验了大学生报到的过程,非常羡慕,对明天跟着曾广同去上班也更加忐忑。   曾广同说:“没啥害怕哩孩儿,没准他们还可羡慕你咧,爷爷哩工作室可不是随便谁都能进去哩。”   小蕤不好意思地扒着饭笑笑,不说话。   实际上,他更担心了。   出入于那么好的地方,人家肯定会把他当成个高材生啥哩吧?可实际上,他却是个高考才吃了三百多分哩打锅皮。   猫儿和小蕤年龄相近,他不用刻意揣摩就知道小蕤在想什么,他趴小蕤耳朵上说:“哥,你想想我,要是老天爷叫我能叫我从来没得过白血病,别说跟着曾爷爷去恁好哩大学旁听了,就是叫我搁柳家岭种一辈子地我也可高兴。”   小蕤愣住了,他以为猫儿已经全好了,吃药只是为了养得更强壮些;还有,他一直以为猫儿表现出的乐观和不在意是真的,他不知道猫儿到现在还在恐惧白血病的后果。   小蕤正想安慰猫儿一下,茶几上正在充电的一个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正是许应山送给猫儿当贺礼的那个。   “啊——,小叔来电话了小叔来电话了,”猫儿推开碗跳了起来,“喂,小叔……” 第312章 风雨夜归人   柳侠的手机是曾广同淘汰下来的,什么毛病都没有,只是因为样式过时了,被以经纪人自居的许应山给强制性更新换代。   有了手机,随时能知道猫儿在哪里,在干什么,柳侠因为离开家、离开猫儿的焦躁心情,随着每天至少三次和猫儿快乐的通话,慢慢平息了一些。   现在,柳侠的小队连他自己一共有七个人:孙连朝、沈克己、万建业、关强、浩宁、洪志。   栖浪水库中标,柳侠在欣喜若狂的同时,内心深处还伴随着极大的惶恐。   他所参与的第一期工程,尚属于为主体建设服务的边缘配套工程,当时遇到的不可克服、无法独立解决、最后不得不通过现场指挥部牵头把各个承包单位的骨干技术人员召集在一起进行专家会诊的情况就不止三两次,柳侠差点被闷进地下的那次就是其中之一,而他现在要面对的是主体工程,其作业难度可想而知,柳侠真的是一点都不敢冒险。   孙连朝在水利工程方面经验丰富,但这并不足以让柳侠放心,栖浪水库作业环境恶劣,他担心孙连朝的身体承受不了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一点是对栖浪工程本身的超高级别难度,柳侠没有自信。   柳侠不认为自己和孙连朝能够解决他们即将遇到的所有难题,他觉得,哪怕是他到时候可以像第一期时候那样通过现场指挥部求助于其他的测绘团队,他也要首先拥有更强的实力,在别人需要的时候他的团队也能提供足够分量的建议。   柳侠认为,一个不能给别人带来任何帮助的人,他也很难得到别人真诚的帮助,即便能,也只是暂时的,谁会喜欢跟一个除了带来麻烦一无所长的团队长期合作呢?   在柳侠准备就这件事向马千里求救的时候,孙连朝和苌景云一起向他推荐了沈克己。   孙连朝和苌景云当年在修建原城黄河大桥的时候,曾和沈克己共事,两个人对沈克己的评价非常高。   沈克己,中原省地质勘探局原技术处处长,教授级高级测绘工程师,六年前退休,拒绝了单位的返聘,在家过着喝茶、下棋、练太极的神仙日子。   总局的教授级高工不止一个,可孙连朝和苌景云认为,只有沈克己名副其实,那是一位有探索和创新精神的专业技术人员,至于其他的几个,两位老工程师没多说,但他们的神情表明了他们的看法。   在这一点上,柳侠和两位老工程师看法一致,他也觉得靠熬资历或靠发表几篇拼凑来的论文和专著得到的职称没什么意义。   柳侠马上向马千里求救。   马千里表示这件事有难度。   沈克己家条件优越,妻子是比他身份还牛逼的医学专家,大儿子是总局直属大队技术一科的科长,二儿子在新加坡定居,两个已经出嫁的女儿也都家境富裕婚姻美满。   人家不缺钱,所以如果只是高工资的话,是很难请得动的。   柳侠各种好话的央告。   马千里答应试试,条件是明年马鹏程填报高考志愿时,柳侠和猫儿要负责不能让那小子犯二,不能让他把全部志愿都填成京大或者京华并且还不服从调剂。   柳侠满口答应。   马鹏程偷偷和猫儿说过,因为马征程留学回来后,轻而易举就进了国***部,马老爷子已经决定了让马鹏程也出国留学,让他最喜欢的小孙子也混个金光灿灿的洋文凭回来。   马千里得了柳侠许的空头支票,拉着褚宝贵上沈家游说,凭着他舌灿莲花的本事,加上褚宝贵在一边吹小风,终于在柳侠从柳家岭准备返回京都前把沈克己忽悠得动了心。   但也只是动心,幸福的沈老头确实很想参与这个世界级难度的特大工程,但他不想离开家。   猫儿和陈震北通话的那个下午,柳侠到原城就是去见沈克己了,柳侠当时的决心是:就是拿钱砸,也要把沈克己砸到自己的队伍里来。   当初投标栖浪工程他本来也就不是冲着赚钱来的,所以他当时甚至想,不行就把这个工程所有的利润都用来聘请沈克己好了。   没想到,沈克己说他来只是当个顾问,所以要求的待遇只是和卜鸣一样,要求拿够自己现在的退休工资即可。   对柳侠而言,这就足够了,他本人不缺技术和吃苦的本钱,他缺的是一个在技术和经验上能让他感到踏实的主心骨,一个在遇到新情况时敢和他一起展开新思路的伙伴。   可到了工地后,风度翩翩的沈大工程师就犯了职业病,顾问当得比孙连朝这个在编人员还辛苦,每天白天和柳侠他们一起早出晚归出外业不说,后期所有工作他还都要亲力亲为,每天晚上都写写画画到半夜。   要知道,孙连朝因为身体不好,柳侠只让他做一点计算,绘图之类的全部都是由柳侠来的。   沈克己毫不客气地对柳侠说,他暂时还信不过柳侠,所以至少他经手的部分,他要自己一手完成。   对这种情况,柳侠绝对是喜闻乐见。   现在,他每天心情轻松地投入工作,白天在外采集数据,晚上回到驻地计算绘图,平均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以上。   柳侠的想法很明确,把所有能够前期做的工作都以最快的速度赶出来,后期轻松了,他偶尔回家一趟,对工地的进度就不会有大的影响。   工地上的事情稳定下来后的一天,早饭时突然下起了中雨,外出作业肯定是不行了。   早饭后,柳侠心里七上八下地团在床上看《本草纲目》,不知怎么就睡着了,然后,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回到了柳家岭,家里却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他慌慌张张跑进了自己住的窑洞,发现窑洞里也是空荡荡的,只有大炕角落的被子里,蜷缩着小小的一团,在昏暗宽大的窑洞中看起来格外孤单。   柳侠喊了几声“乖猫”,炕上的小团不应声,他过去拉开被子,看到被窝里是只有一岁左右的猫儿,但猫儿的脸色却不是真正一岁时胖乎乎红润润的样子,而是像得病后的那种苍白。   柳侠刚俯身想把猫儿抱起来,就醒了,他胸口像被钝刀穿透了似的难受,脑海里全是猫儿苍白的小脸儿。   他攥着手机,却不敢给猫儿或柳凌、小蕤打电话。   今天是猫儿三个月复查的日子,猫儿提前一星期给柳侠打电话时就软硬兼施地磨着柳侠不准他回去,原因很简单,柳侠来还不到一个月,为一点私事就离开工地影响不好,而且猫儿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绝对不可能有事。   柳侠焦躁不安地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后,忽然发现,自己现在正在做着一件多么愚不可及的事情,他居然为了钱把还未真正痊愈的猫儿一个人撇在离他千里之外的异乡。   这个顿悟让柳侠内心十分暴躁,因为这件事从根本上违背了他对生活,或者说是对幸福的理解。   柳侠一直觉得,如果不是生存受到威胁,和亲人们守候在一起是幸福生活最重要的前提。   他现在就不存在生存困难的问题,他目前在京都揽到的工程足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甚至比一般家庭都过得要富足,可他却为了所谓更好的未来,不顾猫儿的感受,投了栖浪水库的标。   恐惧、愧疚和对猫儿的想念让柳侠喘不过气来。   他迅速收拾了一个包,然后找到沈克己、孙连朝和万建业,告诉他们,自己必须回一趟京都,如果京都的事情顺利,他大约一周后回来。   万建业昨晚上刚用柳侠的手机和郭丽萍通过电话,郭丽萍心细,她还记得今天是猫儿复查的日子,所以万建业知道柳侠现在这种失魂落魄的状态是怎么回事,也知道如果猫儿那边没个结果,柳侠接下来可能什么都做不了,所以,虽然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万建业还是跟两位老工程师使了个眼色,催促着柳侠赶快走。   下午三点多有一趟从西宁到京都的车经过洛城,柳侠如果能赶上了那趟车,凌晨三点左右就可以到京都了。   卡尔和华盛顿住在指挥部大院的专家楼里,柳侠经万建业提醒,出来后边跑边给卡尔打了个电话。   半个小时后,卡尔在公路上和柳侠迎面碰上,除了头,柳侠身上其他地方全都已经湿透了。   柳侠在雨中冲进洛城火车站售票大厅的时候,猫儿正好从医院出来,坐上车准备回家。   猫儿复查一直是林培之根据情况为他确定方案,前几次都是抽静脉血,这次是抽骨髓,穿刺的位置是髂后上棘。   猫儿自己说一点感觉都没有,看他毫不在乎的模样看上去也很能支撑这种说法,可柳凌绝对不相信一个穿透了骨头的手术会真的没感觉,小蕤更是搂着猫儿,心疼的直想哭。   九月初的京都,即便是阴天气温也很高,为了避免猫儿因为出汗太多污染穿刺点,昨天下午怀琛把自己开的奥迪开到国大,让柳凌今天用。   从将军路拐进胡同,柳凌开的更慢了,胡同里家家户户前面的路都不太一样,石板路和水泥路还好,风减的砖铺路却跟搓衣板差不多。   王德邻家大门外停了三辆车,司机们的驾驶技术显然都很好,车都是几乎贴着墙停的,所以虽然胡同并不宽,他们也不会影响其他人车通行。   柳凌刚把车停在自家大门前停稳,王德邻就从一辆车里出来了。   猫儿不用人管,自己下了车。   王德邻跑了过来:“怎么回事?” 穿刺点包着纱布,这会儿麻醉药的效果已经过去了,还有点疼,猫儿下车的时候本能地用手捂着穿刺的地方。   “没事,我今儿常规复查,”猫儿抢着说,看起来十分高兴,“王叔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猫儿就刚从老家回来时见过王德邻一次,王德邻那天说他有事马上要去南方一趟,然后就没影了。   “前天到家,昨天去单位点了个卯,”王德邻说着,跟小蕤一起扶着猫儿的胳膊和他们一起往家走,“柳凌你们今儿都请假了?”   柳凌打开大门:“嗯,猫儿得休息两天,我给他做饭。”   “根本就不用,”猫儿说着推王德邻不让他扶自己,“就扎那么一下,跟屁股上打一针差不多,你们这架势就好像我怎么着了似的。”   “什么就扎一下,是把骨头穿透。”小蕤坚持扶着猫儿走。   “骨头就跟头发似的,没神经,随便掐随便拧都没感觉。”猫儿说着,还揪着自己几根头发掐了两下,“就像这样,啥感觉都没有。”   王德邻本来想跟猫儿开个玩笑,可他不经意看到柳凌看着猫儿的眼神,就没把话说出口。   回到家,不管猫儿怎么挣扎抗议,他还是被几个人万般小心地给按到了床上躺着。   柳凌去给他煎药做饭,小蕤一直守在他身边,紧张得手足无措。   王德邻和猫儿聊了一会儿闲篇才走,猫儿猜测,陈震北此时应该就在隔壁,王德邻想和他说一些柳凌的事情,但碍于小蕤一直在,他没敢张嘴。   午饭后,猫儿依然被强制卧床,他抗议无效,只好躺在床上看书,结果,不知什么时候就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厨房那边照过来的灯光,能听到青菜放进热油锅里时滋滋啦啦的声音,还有象棋扣在餐桌上发出的响声,应该是程新庭在和小蕤对弈,俩人都是刚学,十分上瘾,每天晚上都要战上几局。   可猫儿觉得,家里真安静啊!   只是少了一个小叔,就觉得这个家和他刚才梦里柳家岭的家一样,空得让人心慌。   晚饭和午饭一样,十分丰盛,猫儿觉得自己饱得躺着都费劲了,柳凌和小蕤才放过他,不过,九点半还有一顿加餐呢。   小蕤明天早上还要和程新庭一起去学校,猫儿喝完了牛奶后,他就被柳凌押送着去东厢房睡了。   十点钟,柳凌把猫儿安顿好,自己睡在了书房的沙发上。   猫儿觉得自己根本就不需要照顾,可柳凌坚持,他也没办法。   猫儿让柳凌睡床,柳凌不肯,他知道猫儿不习惯和柳侠以外的人单独睡一张床。   可能因为白天睡的时间有点长,猫儿躺那儿闭着眼睛,却一直睡不着,他想了不知道多少遍“让我梦到小叔”,又数了不知道多少遍羊,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可没多久,他就又醒了,他梦到了柳家岭,难受醒了。   梦中的柳家岭春、色正好,百花盛开,柳家大院一片阳光明媚,猫儿甚至能闻到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炕上时那暖煦的味道。   可家里却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他挨着屋子一间一间地看,大爷爷的枕边放着一本打开的书,好像有人刚刚还躺在那里看;灶膛里的柴都还在噼里啪啦燃烧着,炕桌上的牛奶还散发着热气;三叔屋子里的炕上,五叔给乖小萱买的电动小火车还在呜呜地开,可哪里都没有一个人。   猫儿有点慌,大喊着“小叔”跑进自己的窑洞。   大炕上,他和小叔最喜欢的那条海蓝格子面的被子还没有叠起来,他摸了一下,被窝儿里面热乎乎的,还有小叔的味道,可就是没有人。   猫儿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丢了,胸口那里空出了个洞,难受得他浑身没劲,他慌慌张张跑出窑洞,正想扯着嗓子喊“小叔”的时候,却一眼看到了柳侠在凤戏河边骑自行车。   猫儿的“小叔”没喊出声,因为他看到了柳侠自行车后面坐着的人,他难受得要死,一下就醒了。   打开手机,3:47。   小叔走的时候给他规定,国庆节前,早上五点二十之前不准起床,节后,六点之前不准起。   猫儿正好也没力气起来,他对着黑暗发了一会儿楞,然后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   梦里小叔车后座上的人他虽然没有看清楚脸,但他却看清楚了是个身段窈窕穿着漂亮裙子的女的。   “奶奶说过,后半夜做梦都是反的。”猫儿对着枕头自言自语,“反的,那就是家里还是可多人,小叔车后头坐的人就是男的,男的,那肯定就是我……嗯?哎?谁?”   柳凌隐隐约约听到拍门声,刚从沙发上起来打开灯,就看到一个光溜溜的身影“咣当”一声打开屋门,大叫着“小叔,小叔,俺小叔回来了”,飞跑了出去。   柳凌抓起一条毛巾被赶紧追,跑过月亮门,他看到大门大开。   猫儿挂在柳侠身上,说话的音调分不清是想哭还是想笑:“小叔,嘿嘿,小叔你咋回来了咧?小叔,小叔……” 第313章 金瓜糯米盅   柳侠把猫儿裹成了个蚕蛹,问他:“小叔才拍了两下,你咋可听见了咧?”   猫儿笑得嘴快咧到耳朵后了:“我也不知,反正我知是你回来了。”   柳凌说:“你是您小叔肚子里哩虫,他只是心里想想拍门我估计你就听见了。”   小蕤一个劲傻笑:“就是,孩儿就是老想你,听见啥声音都觉得是你回来了。”   柳侠搂着大蚕蛹,心满意足,幸亏他没听小家伙的话跑回来了,要不,宝贝猫这会儿不知道该多难受呢?   柳侠回来了,柳凌和小蕤就能正常进行自己的事情了。   小蕤跟着曾广同在美院一个星期,感觉良好,他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不藏什么心事,性格又温润开朗,到美院没几天就适应了,来之前的忐忑很快消失。   国大和国家美院同在定海的大学区,两个学校之间相距大约三公里,每天早上七点二十,小蕤和猫儿、柳凌一起开车出发,柳凌和猫儿到国大后,小蕤跑着去美院。   和从前每天奔跑在柳家岭和望宁之间的几十里山路相比,三公里的城市公路简直连饭后散步都算不上,年轻的小蕤喜欢在繁华的都市人群里穿梭的感觉,每天跟柳凌和猫儿挥手告别后,他马上就心情愉快姿态轻盈地融入如潮的人流中。   美院也分很多个专业,曾广同让小蕤自己选择旁听哪个。   小蕤第一周选了中国画、书法和艺术设计这三个专业一年级的课旁听,他感觉最喜欢的是国画和书法。   听课之余,小蕤就跟在曾广同身边随机做点事。   曾广同在专业领域的思想非常开放,从不把自己当权威,那副大型组雕目前已经进入定稿阶段,小组成员依然可以就设计的各个方面提出自己的看法,不管他们的建议最终是否会被采纳,曾广同都对他们的创意给予了足够的尊重,组员们因此工作起来也就更卖力更开心,处在这样一个敬业、开放又和谐的环境中,小蕤每天的心情都非常好。   柳凌现在每天都有课,正常情况下,研究生的日子可以过得比较轻松,至少可以不紧张,但柳凌的导师是王正维,所以他现在的一切都不能按常理走。   王正维是个不拘一格的导师,真正的因材施教,他十分欣赏柳凌,但因为柳凌大学时候的专业和法律专业南辕北辙,工作后接触的东西也和法律专业没什么关系,所以他的基础算得上浅薄,王正维因此在课业上对柳凌不但没有什么特殊照顾,还对他提出了相当苛刻的要求。   柳凌暑假前在事务所帮忙的时候,王正维就给了柳凌几个论文题目,他对柳凌的要求是:专业课必须高分通过;而论文,每一个字都必须是柳凌自己的思想。   因为王正维的这个要求,柳凌的研究生生活注定要比同样身份的其他人辛苦得多,猫儿开学前,他每天都去王正维的事务所帮忙,不过王正维知道猫儿的情况,到晌就会让他回家做饭。   柳凌在去事务所帮忙和上课之余,还要阅读大量王正维推荐给他的书,其中很多是英文原版的经典案例分析,柳凌要对着《英汉词典》和王正维为他提供的多本与法学专用术语有关的参考书籍一点一点抠着看,才能勉勉强强读得懂。   猫儿看到柳凌自制的、可以装进口袋随时看的小本子上满满当当的中英文专业词汇对照表,十分佩服地说,如果柳凌将来做不了律师,当翻译养活自己应该也没问题。   柳凌笑着说:“嗯,我确实有这个打算。”   猫儿不知道,柳凌这句话并不在随口答曰,而是他曾经认真考虑过的一条出路。   猫儿的检查结果要三天后才能出来,柳侠对三天这个期限的恐惧快赶上当初拿着中原省医学院的化验单找林培之教授时的心情了。   猫儿和柳侠一样,不过俩人都不想让对方感觉到自己的不安,所以都表现得十分没心没肺,一副因为重逢而快乐的忘记了所有的模样。   第一天,柳侠连大门都没有出一步,就呆在家里给猫儿煎药、做饭,陪着他说话、睡觉。   猫儿高兴的有点狠,一天都处于傻乐呵状态,以至于方峥代表303寝室几位成员打电话来慰问他的时候,都以为自己打错了,猫儿的声音听起来太高兴,和方峥他们想象中虚弱萎靡的样子相差太多。   猫儿没有办走读,但他每天晚上必须要回家住,而且他不能参加军训,这些特殊情况,让他不得不对辅导员和同寝室的人有个解释。   猫儿他们班的辅导员是去年毕业留校的,叫吴凡,柳凌拿着医院的诊断证明找他谈了一下猫儿的情况,这位年轻的教师让证明上“白血病”三个字给吓坏了,再三保证以后一定会尽最大努力为猫儿提供方便,并对柳凌提出的保密要求表示理解和支持。   而寝室的人,是猫儿自己解释的。   猫儿当然不会说自己是白血病,他说的是血虚,因为血虚这个有点虚无缥缈感觉的名词听上去不沉重,但却很能唬人,尤其是外行。   事实也证明了猫儿这个办法很有效,303寝室几位小伙子听了这个词后,几乎同时想到了弱不胜衣的林妹妹,对猫儿每天都需要回家吃汤药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和理解。   猫儿坚信自己总有一天能恢复成石头蛋子体质,所以他一点都不在乎那几个人用对待林妹妹的态度对待他。   猫儿傻笑着跟方峥说,他正在吃小叔给他炖的红枣银耳黑芝麻汤,味道特别好;然后他又跟人道歉——他一回来休息,同寝室的兄弟们军训回来后就没有现成的热水和第一名打饭的福利了。   柳侠坐在旁边,看猫儿高高兴兴地在电话里和同学聊天耍贫,对猫儿中午不能回家在凉爽的大卧室午休的怨念略微下了那么一点点。   第二天,吃过早饭,柳侠和柳凌、小蕤一起出门,他要去仁义路菜市场看看有没有金瓜。   沈克己听说猫儿的病后,给柳侠介绍了一个有补血益气功能同时还很好吃的食物,金瓜糯米盅,就是把金瓜的瓤挖干净后,在里面放上红枣蜜枣和糯米,然后上笼蒸。   柳凌为猫儿准备的食物种类非常丰富,但其中没有金瓜,现在还没到金瓜收获的季节,但柳侠想去找一找。   柳凌和小蕤开捷达在前边,柳侠开奥迪在后边。   路过隔壁王德邻家的时候,柳侠无意中转了一下脸,看到了大门里的一个身影,他给吓了一跳,差点来个急刹车倒回去求证。   等镇静下来,柳侠暗自庆幸他和柳凌不在一辆车上,要不自己非得露出马脚不可。   柳侠一路上都有点心神不宁,到菜市场后,他往家给猫儿打了个电话,把自己看到的情况跟猫儿说了,问猫儿最近有没有见过陈震北,或者有没有听王德邻提起过陈震北。   猫儿很干脆地说:“从来没有,小叔你肯定认错人了,震北叔家那么牛,他平时去的都是京都最繁华的地方,怎么会来老杨树这种乡下地方呢。”   挂了电话,柳侠心里还是很疑惑,他觉得自己看到的人肯定是陈震北。   无论从哪方面说,陈震北都不是个能泯然于众生之中的人,所以虽然已经四年多没见过面,虽然只是一个侧影,柳侠还是不觉得自己会认错人。   老杨树胡同柳家。   陈震北坐在猫儿的床边,看着他认真地和柳侠撒慌,哭笑不得。   他已经非常小心了,在柳凌启动车子的时候马上就退回了大门内,怎么却被柳侠给看到了呢?   他问猫儿:“如果你小叔回来后,坚持他看到的就是我,你打算怎么办?”   猫儿胸有成竹:“这有什么怎么办的?死不承认呗,反正你明晚上就走了,只要明天一天我小叔看不到你,他慢慢就会把这事给忘了。”   陈震北说:“我……不想走……”   猫儿的脸皱巴成了苦瓜,翻身下床   陈震北一惊,站了起来:“猫儿你干嘛?”   “带你去看五叔的房间啊,”猫儿套着拖鞋说,“你别说你没这个意思,过来就是为了看望我哦,我不会信的。”   陈震北紧走几步过去要扶猫儿:“可我今儿真的是因为不放心你。”   猫儿躲开他自己往外走,“就一个小针眼儿,早好了。”   家里有人,所以柳凌的房间没锁。   陈震北站在床边,看着拔步床里那个温暖的空间发呆。   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上次他来的时候是冬天,床上除了一看就棉墩墩很暖和的被褥,还有很多属于小萱的东西,防止小家伙尿床的小花褥子,有小狗图案的花枕头,几件叠的整整齐齐的小孩儿秋衣秋裤,玩具冲、锋枪,属于柳凌的,就只有枕边一摞书。   现在,床上的东西和冬天截然不同,非常简单,深蓝色的床单和毛巾被,高粱篾的席子,枕边还是一摞书……但属于柳凌的味道萦绕在他鼻尖,和以前一模一样。   陈震北拿起写字台上最厚的一本书翻看。   猫儿走过来,指了指桌子上一摞七八本规格各不相同的书说:“王教授给五叔的参考资料,都是英语或中英文对照,五叔天天晚上对着《英汉词典》和这些书翻到半夜,他是怕万一你老爹不让他在警官大学教书,也让他当不成律师,打算自己偷偷干点翻译的活儿养活你。”   陈震北慢慢翻着书,不说话。   猫儿忽然就后悔了,他确实心疼柳凌一个人太孤单,但他也知道陈震北已经尽力了,陈震北和柳凌承受的东西不同,但结果却是一样的,一样的煎熬,一样的难过。   猫儿试图挽回:“嘿嘿,震北叔,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的,其实我五叔只是想考个好成绩让王教授看。”   陈震北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猫儿轻轻叹了口气:“震北叔,我小叔快回来了,我先出去,你也快点哦。”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陈震北把书放回去,慢慢转过身,环顾整个房间。   床尾处放着一个有漂亮的镂空雕花的中式衣架,上面挂着柳凌的两件上衣,一件是夏季短袖警服,一件是白色短袖圆领T恤。   陈震北走过去,抚摸了下短袖警服,然后拉着白色T恤,轻轻贴在了额头上。   片刻后,他把衣服放回原位,转身离开。   猫儿送陈震北到月亮门那里,再一次跟他商量:“真的不能改吗?你认识的人都那么厉害,改个化验单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吧?”   陈震北停住:“猫儿,掩耳盗铃不是办法,你骗完你小叔之后怎么办?如果有问题,你还需要服药治疗,到那时候你还瞒得住他吗?”   猫儿鼓起脸:“那至少现在小叔心里踏实,他回栖浪工地后,我在京都该怎么吃药怎么吃药,一点都不影响结果。”   陈震北说:“这几天不去上学,躺着好好把我的建议想一下,如果想明白了,给我打电话,我好早点做安排。”   猫儿垂下眼帘:“我不想离我小叔那么远。”   陈震北叹了口气,揉揉猫儿的头:“如果你身体有问题,哪怕你小叔愿意和你一起一辈子,你忍心让他一辈子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吗?还是说,你压根的打算就是用你的病拴住你小叔一辈子?”   猫儿猛地抬起头:“我要让我小叔一辈子都高高兴兴,一天、一会儿、一分一秒都不让他担心发愁。”   “那就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陈震北拉过猫儿轻轻拥抱了一下,“好了猫儿,叔叔刚才说话重了,你别介意。”   猫儿点点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再想想。”   “不要太久,办手续需要时间。”陈震北说完,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说:“猫儿,如果能,你再帮叔叔制造一些机会吧。”   猫儿萎靡的情绪一下就跑光了,他拿眼睛乜斜着陈震北:“我就知道,当初就不该答应你,人都贪心,有了第一次就想第二次。”   陈震北无奈地笑了:“就算我明天就有机会看到你五叔,以现在的频率,我们到老才能再见几次?”   猫儿差点跳起来:“到老?你这是压根儿就没信心攻克你爸爸不是?”   陈震北说:“我是告诉你,距离我上次见到你五叔已经太长时间了。”   猫儿气鼓鼓地说:“大爷爷如果知道我现在干的事,肯定会打断我的腿,所以,如果你两年内离不了婚,以后我永远都不会再帮你了。”   陈震北说:“不会那么久,不会。”   送走陈震北,猫儿刚躺回床上大概五分钟,柳侠就回来了。   他找到了一个卖金瓜的,把人家全部十几个金瓜给包了圆。   猫儿拿着一个金瓜,觉得特别好玩:“啧啧,居然能长成这样,跟套着模子做出来的似的。”   他以前见过的南瓜都是长的,今天第一次见到这种圆盘状的,而且金黄色还那么纯粹,觉得不可思议。   柳侠等不到中午,现在就捋袖子准备先做一个给猫儿尝尝,他洗好了金瓜,忽然又想起了陈震北的事,不过他还没把自己的判断说完,猫儿就打断他说:“小叔,那真的不是震北叔,你将打了电话,我觉得老好奇,就去王叔叔家看了看。”   柳侠一下就炸了:“你居然跑出去了?”   猫儿让柳侠的重点给弄得一愣,他马上转身,掀开汗衫,扒下裤子,把整个后背都露出来:“小叔你看看,啥事都没,就是扎一针抽了点骨髓,您都非给我当成重病号,叫我挺哩腰疼。”   柳侠脸色都变了:“你腰疼乖?”   猫儿简直要哭了:“小叔——,我是挺哩时间太长了才腰疼啊,将我起来出去转了一圈儿,马上就好了,小叔,我啥事都没,你别这么紧张中不中?”   柳侠扒着猫儿的衣服,仔细把纱布附近看了看,不红,也没有被汗沾湿,他松了口气。   猫儿说:“你不想知我去王叔叔家看哩结果?”   柳侠想了一下才说:“想。”   猫儿说:“是王叔叔哩朋友,听说他快装修好了,一起跑过来看,好几个人咧,其中有俩当兵哩,那个个儿高哩从后头看身材跟震北叔确实有点像,不过搁前头一看,一点都不一样,比震北叔小,一脸糟疙瘩,看着可吓人。”   柳侠听见猫儿亲自过去证实了不是陈震北,心里有点遗憾。   他对柳凌三年前在那种状况下回家的疑虑从来就没真正忘记过,加上那次事件导致了柳凌终身不婚的决定,柳侠一直希望找机会弄明白柳凌那时究竟出了什么事,好有针对性地入手,帮柳凌解开那个结,从而改变柳凌不婚的决定。   而从柳侠这方面,陈震北几乎是他能了解真相的唯一途径,所以虽然柳凌说过不要再提起陈震北,可如果陈震北真的出现,柳侠还是不打算放过机会。   现在,被证实可能知道真相的机会只是因为自己眼拙看错了人,由不得柳侠不失落。   不过,这点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把金瓜放进蒸笼后,柳侠就和猫儿一起,坐在餐桌上眼巴巴地等着了。   隔壁。   陈震北坐在装修得厚重又温馨的卧室里,心情犹如在油锅中穿行的过山车。   他这次是请假回京都的,原因有三:不放心猫儿的病,希望回来亲自看着小家伙做检查,如果有什么意外情况,可以随时帮忙解决;借机看柳凌;处理煤矿和公司的一些重要事务。   他很清楚,第三条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公司和煤矿的事都不需要他亲自出面,他需要做的通过电话就可以解决,他其实就是为了柳家叔侄二人才回来的。   刚才猫儿关于《汉英词典》和那一大堆参考资料的说法,让他一直就紧绷着的情绪又增加了几分紧迫感。   其实,就是猫儿不说那些,陈震北也知道柳凌一直都在非常努力地为他们的未来创造更多的可能,但猫儿的话还是让他难受。   无论柳凌的目的是什么,事实是他现在过的很辛苦,这和他当初不顾世俗的眼光追求柳凌、想要给予他美好生活的初衷背道而驰。   每次听猫儿说起柳凌深夜了还在看书学习,他都会想起柳凌拉着架子车站在望宁大街上的样子。   那天,是他先注意到柳凌,然后让鲁建国开口喊人的,他至今也说不清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注意到柳凌。   在京都、在部队、在军校,他见过数不清的俊男美女,从不曾有哪个人让他心里泛起过一丝涟漪,中学时和罗阳、苏晋、王敬延几个偶尔在放学的路上对着漂亮女生吹口哨,也仅仅是赶时髦跟着瞎起哄。   在遇到柳凌之前,他不曾对任何人动过心,但如果说是在望宁大街上对柳凌一见钟情,那也真的不是。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柳凌产生那种特别的感情的,等他察觉到的时候,已经不可自拔了。   他生在京都长在京都,虽然年轻,京都权贵圈里的一些私情秘辛他也偶有耳闻,男男之情于世人眼中是什么,他是知道的,所以他压制自己的感情,主动要求几个最好的朋友为他介绍对象,他想用对恋人的责任感来束缚自己的感情,化解他对柳凌的欲望。   但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甚至是火上浇油。   当柳凌笑着夸奖他的女朋友端庄漂亮和他十分般配,他暴躁到要发疯;看到那个被誉为**团一枝花的美丽女军医和柳凌站在一起,他嫉妒到想杀人;他的视线永远在不知不觉中追随着那个人,没有了柳凌的身影,他觉得整个军营都是空的……   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什么魂牵梦绕望眼欲穿,度日如年夜不能寐……所有曾经被他嘲笑过鄙视过的感情,都被他反复地感受着,那种感觉,至今想起,仍让他怦然心动,无比留恋。   他用尽了所有的手段,最终却只是证明了他不可能忍受让柳凌属于除自己以外任何人的结果,他无数次用最恶毒的设定剖析自己,得到的是只有自己才能让柳凌一生幸福的结论。   他遵从了内心的渴望,不顾一切追求柳凌,信誓旦旦会给柳凌幸福并为了这个誓言做出了自认为最周密的安排,付出了前所未有的努力。   但这一切,在父亲不可一世的强权之下,如筑在流沙之上的琼楼玉宇,眨眼间便坍塌倾覆,片瓦不存。   他与强权者血脉相连,所以他失去了爱人,却依然拥有高人一等的地位和物质生活,柳凌却几乎为此付出了自己的全部——爱人、事业和前程。   陈震北一直都记得衣衫破旧拉着架子车站在望宁大街边的柳凌的眼神,从容而宁静,现在想来,那是因为已经对生活绝望,无欲无求,所以年轻的柳凌才会有那样的眼神吧?   而现在,他看到的柳凌也总是从容而宁静的。   陈震北心惊,小凌已经不再期待他们之间会有未来了吗?   “那个,先生,晌午吃什么饭?我要去买菜了。”有人在外面问话,是保姆宋嫂。   “面,炸酱面臊子面烩面都可以,菜洗好以后叫我,我自己做。”   “好的。”   陈震北走出房间,最后那所房子在铺地板,他想过去看一下。   “啊——,真好吃,小叔你再吃一口。”隔壁传来猫儿兴奋的叫声,“不中,得大口,老少吃不出味儿。”   “嗯~,中了吧?一大口。”   “再吃一口再吃一口。”   “小叔不饥,你吃乖,来,坐凉荫儿里,小叔再去洗俩金瓜,给您五叔跟小蕤哥也一人蒸一份。”   “你也得有你也得有,要不我就不吃了。”   “中,小叔也给自己蒸一份——”   陈震北唇角勾了起来,小凌晌午回来有金瓜糯米盅吃了。   呵呵,自己刚才胡思乱想些什么啊,小凌只是成熟了,再加上有这么好的家人一直在身边,所以即便他现在处境艰难,也依然能够保持从容而宁静的心情。   只是,自己这边是不能一直保持现在这种僵持平静的状态的,任由父亲掩耳盗铃粉饰太平,耗费的是自己和小凌的未来。   人活一世,长不过百年,他和小凌能相守的时间更短,他耗不起。 第314章 柳长青来了   星期四早上九点,柳侠拿到了猫儿的化验单:其他都达到了正常值,只有血红蛋白,98g/L。   柳侠的心情非常差,以至于回家后做饭时,炖排骨时差点炖干了锅。   化验单林培之看了,他还非常认真地给猫儿做了个全人工的全身检查,他的结论是猫儿应该算是痊愈了。   关于猫儿的血红蛋白偏低,林培之的说法是:教科书上给出的各种标准并不是个绝对的健康标准,只是符合大多数人的情况,但世间所有的事情都可能有特例,更不要说人的身体和生命这种复杂到极致的现象,绝对不是一个只是根据经验而制订的标准就可以完全涵盖的,现实生活中,很多人的身体指标都不符合教科书的标准,但他们都能够健健康康地活到老年。   祁老先生说法的实质几乎和林培之一模一样,他给柳侠举的例子更简单直观,他说:“血这东西跟人的身高和长相一样,天生就有差别,只要不影响到正常过日子,那就没问题。”   林培之教授是国内最权威的血液病专家,祁老先生是国手,有治愈过白血病人的经验,他们都这么认为,柳侠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林培之最后说,为保险起见,猫儿以后还是三个月复查一次。   柳侠除了配合,没有别的办法。   猫儿跟柳侠完全不一样,他从看到化验单就表现的特高兴,听了林培之和祁老先生的说法,他更是信心大增。   他回到家后被逼着在床上躺了半个小时,时间一到,他一分钟不差地跑到厨房,眉飞色舞地和柳侠计划未来:“小叔,我上回95,这回98,进步巨大,你等着,最多再有一年,我肯定能撵上别人,到时候我就大展神威,一口气长到一米八八,吃到二百斤,叫你以后都可放心。”   柳侠强打着精神和小家伙逗乐:“嗯,咱俩一起,都吃成个大白胖子。”   猫儿连连点头:“嗯嗯嗯,腰这么粗,裤腰三尺五哩大白胖子。”猫儿比划完,自己大笑了起来,然后跑过来抱着柳侠的腰,口哨吹着《偏偏喜欢你》,看柳侠炒菜。   猫儿的检查有了结论,而且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往好的方向又走了那么一点点,柳侠终于肯分出些心思用在工作上了。   国大新生军训时间是半个月,猫儿这周都不用上学,柳侠去哪里他都要跟着。   盛世京华的工程正在扫尾,一周内就能结束。   公路工程还早的很,苌景云、孟玉杰和张一恒三个曾经的正式工带着几个民工干的很辛苦。   柳侠和卜鸣说好了,盛世京华那边一结束,卜鸣就带着高秋峰、洪军、永宾和碎嘴子老乡几个人一起过来。   公路的建设才刚刚开始,柳侠承包的两个立交桥桩基工程至少一个月以后才会动工,届时会需要比较多的工人,盛世京华工程中表现比较好的民工都留下了联系方式,到时候让碎嘴子老乡联系他们就可以了。   虽然有王德邻这个非常有面子的介绍人在那儿站着,陆光明肯定不会拖欠工程款,柳侠还是专门跑去千秋公司见了他一面。   用王德邻的话说就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只要千秋公司的房地产这块一直在做,柳侠和陆光明的合作就会继续,所以,平时多走动一下是有必要的。   因为上司的命令不得不与你合作,和情趣相投的朋友之间心甘情愿的合作,这两者孰优孰劣,一目了然,况且,陆光明这个人成熟稳重,能力强悍,心思也纯正,即便没有利益上的牵扯,柳侠也很乐意结交这样的朋友。   从陆光明那里出来,柳侠又去拜访了王城东区水利局的杨局长。   杨局长是柳侠从洛城投标回来后,带着土特产去郜局长家拜访时认识的,并在当时口头讨论过一个工程项目。   解放初期,京都为了建设需要,其实也是受当时眼界的局限,把流经京都市区的几条河全部给改造成了暗河,这几年,随着生活观念的改变,也是越来越多见识到了其他国家在市政建设上的特色,京都市政府计划让所有的暗河重见天日,并建立沿河生态走廊,这就需要先对所有河道进行勘测,然后进行河道清淤。   王城东区辖区内有两条暗河经过,柳侠希望拿到南北方向横穿整个王城东区的那条河的勘测工程,杨局长当时没拒绝,当然,也没答应,推说那个项目还停留在市政府讨论阶段,等他们接到正式通知再说。   前几天,柳侠在栖浪工地和郜局长通电话,知道暗河复明计划已经通过,市规划局负责生态走廊的整体方案,具体的勘测、清淤、生态走廊建设都由各区负责,而各区都已经决定,水利局负责勘测和清淤,园林局负责走廊建设。   柳侠当时就给杨局长打了电话,杨局长说,这个项目比较大,电话里不好说,让柳侠找时间和他面谈。   柳侠从骨头缝里恐惧谈项目这种事,尤其是郜局长隐晦地提醒过柳侠,杨局长这人没有回扣不说事,哪怕郜局长暗示过他柳侠是有人关照着的,杨局长也不打算放弃自己的福利。   项目是郜局长提供的信息,人也是郜局长介绍的,所以柳侠肯定要对郜局长有点表示的,这样一来,如果杨局长嘴巴张的太大,柳侠就很难做,他现在养活一大群人,刚起步还要大量添置设备,所以必须保证自己的利润。   还有一点,他不能坏了行规,这一条柳侠非常坚持,上次将军驿中学那工程,巩运明的做法让柳侠到现在都还恶心得慌。   贪欲这种东西都是慢慢养成的,为了眼前的小利放纵对方不合理的要求,最终肯定会自食恶果。   柳侠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才硬起头皮下车。   猫儿一个坐在车子里,比柳侠还不安。   他知道,不单单是柳侠,柳家一大家子人其实都不喜欢谈生意这一类的事,他们这么多年的生存环境决定了他们没办法坦然地和别人就钱的问题你来我往。   猫儿把车内后视镜扳下来一点,对着里面的人看了一会儿,不太满意,他整了整衣领,把头发往后扒拉了扒拉,然后,正面照、侧面照;瞪着眼、眯着眼;谦虚脸、傲慢脸;微笑、冷笑、奸笑、狞笑……   可无论他做出什么表情,镜子里的脸都满足不了他要求至少二十岁靠上的感觉。   “没抬头纹,长点鱼尾纹也中啊,”猫儿推着自己的脸颊使劲往上堆,懊恼地嘟囔着,“最不济也该长几个大黑雀子,叫我看着起来凶恶一点吧,这啥都没,一看就是生瓜蛋儿,咋帮小叔?”   还好,柳侠今天用不着找人帮场子。   杨局长今天虽然说话还是有点拿腔作调,故意制造困难,但意思很明白,如果没有意外,这个工程就给柳侠了,并且,杨局长今天提出的要求也正好卡在柳侠的底线之内,这让柳侠和猫儿都松了口气。   星期四下午,柳侠和猫儿去了一趟学校,给辅导员吴凡送了两条红塔山,又请303寝室几个小伙子吃了一顿烤鸭。   下午一点,他坐上了开往洛城的火车。   柳侠离开后两个星期,猫儿接到电话,27号晚上的车票,柳长青和孙嫦娥带着小萱和柳若虹来京都。   柳长青原本的打算是收完秋以后再来的,可今年天气干旱,望宁南部山区主要粮食作物接近于绝收,他在家也没有什么农活可干,加上猫儿一星期好几个电话,跟柳魁、柳川、柳钰挨着磨,非要让他们早点来;小萱个小家伙又跟着捣乱,每次只要听到柳魁他们说起京都和猫儿,立马就嚷嚷着想五爸爸了,孙嫦娥就决定早点来,她希望小萱能尽可能地多和柳凌呆在一起。   柳家大院热闹起来了,一天到晚充满欢声笑语。   柳凌、小蕤和猫儿现在中午也都回家吃饭,胖虫儿下午放了学就来报到,晚上和曾广同一起住在柳家。   设计定稿以后,曾广同就轻松多了,他现在只要每天下午去博物院的工作现场转悠一趟就好,他的课很少,带的研究生一个在雕塑项目中帮忙,两个搭伴去西山短期采风了,都不用他管,他在柳家住的十分惬意。   柳家院子太大,每天还要做好几个人的饭,曾广同想让顾嫂过来帮忙,孙嫦娥坚决不肯,她不习惯使唤别人,而且自己家里总有一个外人的感觉也让她不自在。   程新庭一直坚持按月给猫儿交房租和伙食费,晚上大部分时候也都是回柳家来住,根本就是把这里当成了家,听说柳家老家要来人,他马上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把钥匙交还给了猫儿。   家里房子足够住,程新庭又是个十分讲究且勤快的房客,还烧得一手好菜,暑假又替他们看家,猫儿和柳凌现在都把他当成了朋友,再三跟他说没关系,自己家人都很好相处,可程新庭还是坚持离开了,他的画具和习作存放在倒座房里。   柳凌提前已经把自己住的东套间彻底打扫了一遍,床上换了全新的铺盖,柳长青和孙嫦娥来到后却不肯住。   两个人坚持认为,如果他们长期住在这里的话,按礼数住上屋东头是应该的,可如果只是临时来些天,就没必要让孩子们挪来挪去地瞎折腾,孩子的孝心他们知道就行了,形式什么的不重要。   尽管有曾广同在旁边帮腔,柳凌和猫儿也没能说法柳长青和孙嫦娥,两位长辈住在了东厢房北套间。   柳长青和孙嫦娥听柳川他们说过柳侠买的院子多宽敞,房子多结实漂亮,心里是有准备的,但真正见到的时候,这个家的一切还是让他们震惊。   孙嫦娥心里难受得不行。   柳魁和柳川告诉她,柳侠买这个院子花了十来万,她一进这个家就知道,那俩小鳖儿是骗她呢,不说这么大的宅基地,就是这几所房子,在京都地界上会只值十来万吗?晓慧他们学校的集资楼一套才多大,好楼层还要五六万呢。   “孩儿肯定是借钱买哩这院子。”晚上,柳若虹睡着,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孙嫦娥抹着泪对柳长青说,“他是老小,还恁聪明恁勤快,本来该是最享福哩,可搁咱家,孩儿就没过过一天清闲日子。”   “别难受,孩儿能给自己置办个这么好哩家,咱该高兴咧,”柳长青拍着孙嫦娥的背安慰她。   “我就是心疼他还恁小咧,就得操这么大哩心。”孙嫦娥看着宽敞漂亮的房间,眼里没有一点欣喜。   柳长青也是满眼沉重,但他不能表露出来:“小侠他有志向,有能来,又心疼猫儿,想叫孩儿搁这儿有个家,能踏踏实实养病,咱得体谅他哩心,要是叫猫儿知你因为幺儿买这个院子难受,孩儿不定多自责咧。”   孙嫦娥更难受了,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你说,咱猫儿这么好,这么懂事,为啥那些妮儿就容不下孩儿咧?孩儿从小没娘,女孩儿们心都软,不该是听说后可心疼孩儿、想着以后对孩儿好点才对吗?”   柳长青知道她是想起了前些天晓慧托人给柳侠介绍的那两个女孩子和周晓云,叹了口气。   人家给柳侠介绍的姑娘,一个在机关幼儿园上班,一个在公疗医院上班,都是最开始听了柳侠的基本情况,表示愿意见面看看,然后还没等柳川给柳侠打电话让人回来相亲,人家又都通过介绍人说不考虑了,原因一样,都是打听到柳侠成年累月带着个拖油瓶侄子,而且农村的家里人口太多。   “她们不愿意拉倒,”孙嫦娥忽然拉起汗衫擦了把脸,“我就不信,咱幺儿这么好哩孩儿,会找不着个心善又大度哩好闺女,看不上咱幺儿哩妮儿,是她们没找个好男人哩福份。。”   柳长青帮她整了下后面靠着的枕头:“对,这就是命,她们命里就不该找着咱幺儿这么好哩男人。”   孙嫦娥躺好,轻轻地拍着柳若虹发呆。   柳长青心里想着“周晓云就是个心善又大度哩好闺女,可惜有个糊涂哥”拿起了放在枕边的书。   这是柳凌特意给他拿来,让他念给孙嫦娥催眠用的,简.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柳长青打开书:“来,我给你念书听,听听别人哩烦心事,就知,其实自己这点事根本不算啥,我开始了哦:所有人都知道,单身汉有了钱,首先想的就是娶个媳妇……”   ——   周四的下午,柳凌和猫儿带着小萱和柳若虹一起去上学。   柳凌只有第一节有课,而猫儿这节正好是《大学语文》,猫儿和柳侠一样,逢《语文》和《**》就逃课,逃去旁听商学院的课。   不过猫儿今天没去,他带着俩小家伙玩了一节课。   柳凌上完课来和猫儿交换岗位,结果发现俩小家伙全都变成了小花猫。   猫儿把两个气得他肝儿疼的小家伙往柳凌面前一推,大叫着“我该去上课了”就跑没影了。   俩小家伙都是贼大胆,又看见什么都稀罕,爬高上低,什么危险玩什么,偏偏俩人还都长得一副乖巧可爱相,和小雲小雷那俩一看就皮实得不行的小阎王样截然不同,猫儿也下不去手修理俩小家伙,于是,只能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个跑了那个,只是一节课的时间,快累死他了。   柳凌带着俩小脏猫回寝室喝水洗脸,同楼层的人听见小萱喊他爸爸,再看看柳凌熟练地牵着大的抱着小的,还和小萱进行着再自然不过的父子互动,一个个都瞪大了眼。   柳凌每天早上和晚上都要给猫儿做饭煎药,时间很紧张,只有中午会在寝室呆一会儿,还不是每天,更多的午休时间他都在学校的图书馆度过,所以他和研究生楼大部分人都不熟悉,也就不存在互相交流信息这种事,没人会想到他已经结了婚。   研究生是两人一间宿舍,柳凌的室友叫曲春生,比柳凌小五岁,不过看长相的话,更像柳凌比他小五岁,他曾经问过柳凌的年龄,柳凌当时回答:“肯定比你大,我儿子都会自己上树了。”   曲春生当时以为柳凌是开玩笑,根本没当真,现在看到小萱和柳若虹,他下巴都快给惊掉了。   柳凌觉得曲春生的表情有点太夸张了,一边给柳若虹洗脸一边问他:“不至于吧?三十岁的男人有个五岁的儿子很不可思议吗?”   “当然至于,我我,我那个……”面老心嫩的曲春生拍拍脸,“反正你把兄弟我害惨了,我我,我不跟你说了,小宝贝你叫什么?”   柳若虹仰着脸让柳凌给她洗脖子:“我不认识你,不跟你说。”   曲春生瞪大了眼,又问小萱:“你呢宝贝?”   小萱眼睛滴溜溜转:“不跟你说,你要是骗子咧。”   曲春生和两个小家伙斗智斗勇好几分钟,也没问出俩人叫什么,最后还是柳凌开口,两个小家伙才开恩告诉“曲伯伯”自己的名字。   一个下午,学校所有认识柳凌的人都知道了他已经结婚,还有一个快要上学的儿子,等下午他们要离开的时候,俩小家伙都抱着满怀的礼物,是认识柳凌的几个女研究生送的。   上完最后一节课,猫儿和柳凌一人牵着一个蹦蹦跳跳的淘气包,花费了比平时多好几倍的时间才走出学校大门。   柳凌坐进车后,没有马上发动车子,而是有点愣神。   他一个下午都觉得有人在看着他和俩小家伙,刚才从学校走出来时,这种感觉更加明显,他几乎能感受到一束视线犹如有实质一般落在自己的背上。   现在,即便坐进了车子里,这种感觉依然在。   他扭头看后座。   猫儿正专心地在和柳若虹玩“翻手打手”的游戏,柳若虹回回小手都被打,还高兴得咯咯笑。   柳凌转身,给小萱和自己系好安全带,车子慢慢滑进向西的车流中。 第315章 猫儿长大了   柳侠再次回到老杨树胡同的家里时,已经是初冬时分了。   不过今年气温偏高,雨水又少,京都还是一片深秋景色,将军驿一带,大片的树木都变成了金色,漂亮得能闪花人眼。   近几天,柳家的热闹更胜从前,因为柳茂、柳钰也都在,和去年那次一样,还是柳钰租一辆车,送货的同时捎带脚给曾广同送席子,然后,两个人留下,等过完了猫儿的生日后和柳长青、孙嫦娥一起回家。   柳侠这次是先回了荣泽,然后从原城坐的过路车,所以他今天到老杨树的时候是傍晚,家里人都在厨房正准备开饭。   猫儿正在给柳若虹戴兜兜,抬头看到背着个大包推门而入的柳侠,他都傻了。   他中午给柳侠打电话,柳侠说自己正在吃万建业做的炸酱面,还特别强调说面超级好吃,等栖浪水库的工程结束回到京都,让万建业专门给他做一顿,他当时以为柳侠太忙,把他的生日给忘了呢。   柳侠看着猫儿傻愣愣的样子,嘿嘿笑着说:“咋啦,不认识小叔了?”   猫儿咧嘴笑:“风尘仆仆,一身沧桑,跟浪迹天涯的大侠一样,真的快认不出你了。”   他今天没有冲过去挂在柳侠身上,而是坐在椅子上,笑着看柳侠。   看柳侠咬着牙对他说了句“大臭猫你敢笑话小叔”后,把跑过去扑在腿上的小萱抛起来老高,小胖子哇哇大叫着乐;看他把孙嫦娥抱得双脚离地还颠了好几下,被孙嫦娥打了几巴掌,骂他是“长不大哩小孬孙、二杆子”;看柳长青摸着柳侠黑瘦的脸难受得说不出话,柳侠笑嘻嘻地从包里扒拉出几张他和卡尔、华盛顿以及队里几个人的合影照,证明自己其实非常白净,在栖浪工地过的十分好……   一直等到柳侠吃完了饭,和家里人亲热够了回到他们自己住的房间,猫儿才抱住柳侠不放手。   柳侠下巴蹭着他的额头:“哎,我还以为你长大了,不想小叔了咧,咋还跟柳小猪样这么黏人?”   猫儿闷闷地说:“长一百岁也想你。”   柳侠轻轻拍着他的背笑:“哎,我总算气顺了,将搁厨屋,你看见小叔回来居然动都不动,我都有点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该回来了。”   “啊——,”猫儿蹦了起来,对着柳侠把脸鼓成了蛤蟆肚子,“你敢,我生儿你都不回来,你你,你想挨打咧不是?”   柳侠用手指戳着猫儿的脸:“啧啧,鼓着脸充胖子,明明可想可想小叔,明明听见有人给小叔说媒吓哩光想尿床,居然还装哩这么镇静。”   猫儿垂下了眼帘,不说话了。   柳侠笑着又戳了他的脸一下,拉着他坐在床沿上,脱衣服准备洗澡:“傻猫,小叔不是早就跟你说过,这是咱家,荣泽、原城哩房,都是咱家,你不待见哩人,永远都进不了咱家哩门,你还担心啥咧孩儿?”   猫儿说:“要是我永远都不待见咱家现在以外哩人来,那,你咋娶媳妇咧?”   柳侠三下两下就把自己脱得就剩下条短裤,接着给猫儿脱毛衣:“娶啥媳妇,小叔又不是没谈过恋爱结过婚,难受死了,咱现在这样多美,要是以后你能找个好妮儿结婚生孩儿,她又不嫌弃小叔,小叔就天南地北跑着接工程,趁机游山玩水,等老了,回来叫你跟您哩孩儿养活我。”   猫儿自己把裤子脱了,跟着柳侠一起往卫生间走:“我独个儿就养活你了,不用结婚生孩儿。”   柳侠吹着口哨快跑两步,把热水器打开:“这不妥了?那你害怕啥咧?”   猫儿伸手试着水温:“你真哩不结婚?要是俺奶奶非叫你结不可,那你咋弄?”   水热了,柳侠把头发淋湿,抹上洗发水:“不可能,您奶奶现在肯定会催我,不过到最后,她要是看我真不愿意结,自己就撤退了,您五叔不就是?您奶奶心疼俺,不会跟别人家哩爹娘样,寻死觅活逼孩儿们。”   猫儿看着柳侠光裸的身体,手脚有点发僵,他昨晚上刚洗过澡,今天没打算洗,可又想一直看着柳侠,就跟着过来了,他胡乱冲了一下水,也给自己抹上洗发水:“我不想叫你结婚,可也不想叫俺奶奶生气。”   柳侠说:“没事,您奶奶脾气好,她要是生气,我联合您大伯、您三叔一起哄她,她过不了几天就好了。”   猫儿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柳侠平时在家里确实可以比较任性胡闹,可不结婚,不生孩儿……同性恋……   柳侠冲干净了泡沫,发现猫儿不说话,以为他还在担心自己结婚的事。   他仔细冲干净了手,拉过猫儿,拿起他胸前的护身佛,捧在手里:“小叔肯定不结婚,你要是不放心,小叔今儿搁菩萨跟前给你发誓,你听着哦,菩萨,我,柳侠,今儿发誓,一辈子都不……”   猫儿一把抢过菩萨:“不用发誓,你说啥我都信。”   不能让小叔发誓,万一奶奶死活不愿意,小叔不得不食言,遭报应咋办?   柳侠嘿嘿笑,拿过搓澡巾:“来,给小叔搓一下脊梁。”说着转过身,扶着墙壁,把后背留给猫儿。   猫儿一下没拿住,澡巾掉了,他弯腰拣的时候,看到柳侠的前面,只觉得浑身上下“轰”地一声烧了起来。   柳侠扭头:“咋了孩儿?”   猫儿差点滑倒,还好浴盆顶住了他的脚:“掉地上了,我再冲一下。”   十分小心地在不碰到柳侠身体的情形下给他搓完了背,猫儿稍微冲了一下,就先跑回卧室钻进了被窝。   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燃烧,他觉得肯定是因为暖气太热的缘故。   京都的最低气温一直保持在摄氏五度左右,可陈震北说,柳长青和孙嫦娥他们长年住冬暖夏凉的窑洞,肯定一下适应不了京都的寒冷,就以他那边的房子需要干燥一段才能入住为由,十号就把暖气给烧上了。   柳侠洗完过来,发现猫儿在趴着玩魔方,裤头穿得周周正正的,就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咦,居然会主动穿裤衩了?”   猫儿一哆嗦:“我都大学生了嘛。”   柳侠一个鱼跃把自己砸在猫儿身边:“真哩哈,大学生了哈。”   猫儿以肚子为轴转了一下位置,把下巴搁在柳侠胳膊上,身体离得更远些:“我快能挣钱叫你当吃饱墩儿了。”   柳侠舒展身体:“嗯,那我等着。”   …………   猫儿睡着了,柳侠在黑暗中看着他的脸。   柳长青和孙嫦娥来京都后,每天都和他通电话,电话的内容全都是叮嘱柳侠不要太拼命,要首先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说他们在京都过得非常好,夸猫儿聪明、懂事、孝顺。   柳侠是十天前和柳钰通话的时候才知道,在荣泽曾经有过两次和他有关的、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的相亲。   听到这事后,柳侠第一个反应就是猫儿是不是知道。   想到猫儿肯定早就知道了,却还要在惶恐中每天都装作非常高兴的样子给自己打电话,柳侠当时就想扔下工地的事跑回来。   但他知道他不能,他就那样回来,没办法对猫儿解释,而且,不管他多不情愿,栖浪水库也是他投标争取到的工程,那是他的责任,还牵扯着很多人的利益,甚至是生计。   除了那两次胎死腹中的相亲,在刚刚过去的两个多月里,其实柳侠还有过三次相亲的经历。   一次是马小军介绍的,他一个一表三千里的表妹,马小军是被他堂姑姑给逼着做媒人,压根儿就没往成功上想,他甚至不认为柳侠会答应见面,所以这是柳侠最没有压力的一次相亲。   还有一次是王东平做媒,介绍的是朋友的女儿,原城一所区重点中学的教师。   最后一次是昨天,他从栖浪水库回到荣泽半个小时后,就在荣泽唯一的一家茶馆和晓慧同事的表妹见面。   柳侠永远都不打算让猫儿知道这几件事,他非常清楚,在他参与之前就宣布告吹的两次相亲活动就足以让猫儿心无宁日了,如果知道他真的相亲,猫儿该惶恐成什么样。   可他如果压根儿拒绝相亲,那他用什么理由才能说服家里人同意他不结婚的决定?   他马上就二十六周岁了,按望宁一带的算法,这么一虚那么一虚的,就是小三十了,家里人催婚不可避免,他如果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即便他每天守在猫儿的身边,猫儿也照样惶惶不可终日。   现在,他觉得差不多够了,他服从家里人的安排,扔下工作跑几百里回去相亲的结果就是每次都让他愤怒、伤心。   他以后不会再相亲了,家里说起来,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他已经努力了,可他现在一想起来要相亲就难受,死也不再相了。   柳侠一根手指摩挲着猫儿的脸颊:只要你安心,只要你喜欢,只要你能好好地活着,小叔十辈子不结婚也没关系。   ——   三个多月来,猫儿第一次睡了个熟透的觉,并又一次梦到了柳家岭,百花盛开的凤戏山,鸟语花香但空无一人的柳家大院,温暖的大炕,大炕上的……小叔……   这个梦太美好,以至于猫儿在很多年以后想起这个梦,还会从身体到灵魂再经历一遍那种美好到极致的感觉。   但现在,生日前夜的凌晨三点,猫儿睁开眼,感受着正放在自己额头上的手的温度,悄悄把手伸进自己的短裤里,然后突然惨叫一声:“啊——小叔,我我我,我老憋慌,我去尿一泡哦。”说着,就打算翻身下床逃跑。   柳侠拽着他一支胳膊坐了起来:“臭猫,开开灯。”   猫儿不干:“不用,我能看见。”   柳长青他们到这里后,走廊里的灯晚上就没再关过,方便他们万一起夜。   柳侠自己欠身打开台灯。   猫儿一只手捂着自己下面,想挣脱柳侠往卫生间跑。   柳侠揪着他不准他动,把自己的左腿抬起来,就着灯光查看。   大腿外侧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柳侠狞笑:“大臭猫,你居然敢尿到我腿上?”   猫儿脸热得快要着火了,他结结巴巴争辩:“我,我,我不是故意哩呀,我就是夜儿黑喝稀饭有点多,梦里又找不着厕所,没,没憋住……”   柳侠的脸色忽然变了,他拿过台灯,把自己的腿凑到跟前看:“喔,喔喔,大乖猫,你,你这不是尿,是那……那啥吧?”   “不是。”猫儿因为心虚,否认的特别快。   柳侠开怀大笑:“喔,白乎乎哩,这么大一片,哦哈哈哈,大乖猫,你长大了呀孩儿,还一下这么多,你老厉害呀……”记得说起谁身体不好,虚弱,总是说精血两亏什么的,猫儿这样,应该是身体好起来的征兆吧?   猫儿捂着自己那啥眨巴眼:“昂?”   柳侠心花怒放,欢欣鼓舞,他乐哈哈地跳下床:“乖,来来,快给裤头脱了,那东西黏糊糊哩,穿着多难受。”   猫儿看着柳侠,捂得更紧,然后突然转身,撒腿跑进了卫生间。   柳侠大笑着追了过去:“有啥跑哩?小叔还不知你那长啥样?”   五分钟后,猫儿一丝不挂地从浴盆里跳了出来。   柳侠搓着裤头喊:“臭猫,才那个了,虚,披个浴巾。”   猫儿晃晃屁股:“不,有暖气。”   柳侠眯起眼:“听话,快点,冻着该感冒了。”   猫儿背对着柳侠走猫步,还一边扭屁股一边唱:“喔、喔、喔、喔,我长大了我长大了,喔、喔、喔、喔,我长大了我长大了……”   柳侠甩着手上的肥皂沫过来,做出打算揍人的姿态:“孬货,你想挨打不是?”   猫儿随手捞了一条浴巾大笑着冲进卧室,跳到床上,举起胳膊做振臂高呼状:“大刀,向着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喔喔喔喔,我长大了我长大了,大刀,向着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猫儿,幺儿,谁咋着了孩儿?”窗外传来柳长青压低的声音。   紧跟着,柳凌、柳茂、曾广同、柳钰都出声了,柳凌、柳茂、柳钰还跑到了窗户下,拍着让他们开门。   柳侠冲猫儿笑着,大声说:“伯,大伯,哥,没事,是猫儿长大了,老高兴。”   柳钰说:“啥意思?孩儿不是早就长大,都上大学了吗?”   猫儿哇哇叫着跳下床,跑过来捂柳侠的嘴。   柳侠跳着不让他捂到,继续对外面的人喊话:“不是,是今儿才……,不对,是将才长大,就是唔……唔唔……哈哈哈唔……他不叫……我说……”   猫儿拼命捂着柳侠的嘴,回头对着窗户喊:“俺小叔胡说咧,我没事,爷爷您都赶紧回去睡吧,别给俺奶奶聒醒喽。”   柳凌好像忽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哦——,猫儿,你是那……啥了吧?哎二哥,伯,我觉得明儿猫儿哩生日宴得再加几个菜,办哩隆重点啊,孩儿长大了咧。”   柳茂好像也明白了,他激动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小凌,大伯,您您,您都别管了,别管了,明儿我去买菜,我做。”   第二天早上,猫儿想悄无声息地溜走,至少要把看到自己的人数控制在最少,比如,就小叔一个。   可六点钟,给他端奶过来的是小蕤,小蕤眼睛亮晶晶地贼溜溜地瞟猫儿的那里:“孩儿,你那啥了?”   猫儿惊恐地拽被子:“小蕤哥,你,你咋知咧?”   小蕤惊奇:“除了小萱、虹虹跟胖虫儿,咱家人全都知了呀!”   “啊——”猫儿仰倒,“肯定是四叔那个松嘴老鼠吆喝哩了,丢死人了,我咋去见咱奶奶呀——”   小蕤把猫儿拽起来:“别冤枉四叔,是你自己夜儿黑吆喝哩,奶奶可高兴,搁那儿给你煮鸡蛋咧,快起来,奶奶想看你咧。”   结果,猫儿就在一大家人诡异而乐呵的目光中吃完了早饭。   望宁一带生日有吃面条的习惯,还都是在中午吃,柳侠怕万一改变了会触犯什么忌讳,对猫儿不好,就决定还是在中午吃,可中午时间太短,那么一大桌菜,不能痛痛快快地热闹一番也挺遗憾。   柳长青问了柳凌和猫儿的课程表后,拍板:“今儿孩儿生儿咧,请个假吧,你搁家也停不了多长时间,孩儿成天都恁想你,正好叫孩儿跟你多耍会儿。”   猫儿欢呼:“大爷爷万岁——”   柳长青失笑:“你这孬货,都大学生了,还是这么不待见   上学?”   小蕤说:“只要俺小叔搁家,别说上学,去白拾金元宝猫儿也不稀罕。”   柳茂说:“一年就一个生儿,不去就不去吧,”看见柳长青抱起了柳若虹,帮她擦鼻涕,他又加了一句,“其实要是天气不好,也可以请假,搁家自学是一样哩。”   猫儿连连点头:“就是就是。”他现在还没有开专业课,一星期才能进一次计算机教室,他早就想翘课在家自学了。   柳钰咧嘴:“小凌,你见过鼓励孩儿逃学哩家长没?”   柳凌笑着看柳侠:“咋没见过,我不但见过鼓励孩儿不学无术哩家长,还见过鼓励小叔啥都不干,当一辈子吃饱墩儿哩小侄儿咧。”   孙嫦娥正在给小萱换棉袄,刚才一眼没看住,小胖子就给自己灌了一袖子的凉水,他本来是想自制能吹大泡泡的肥皂水的。   她闻声抬起头:“猫儿,您小叔可是个大肚汉,他要是当吃饱墩儿,可不好养活。”   猫儿说:“好养活,我肯定会给俺小叔养成个白胖子。”   孙嫦娥忍不住笑:“那我等着哦,从小紧他吃紧他喝,养了十来年都没给他养出几两肉,你能给他养成个白胖子?”   猫儿看着柳侠又黑又瘦的脸,使劲点头:“能。”   今天的菜真的很丰盛,孙嫦娥和柳茂、柳凌原本计划的是六个凉菜,十个热菜,两个汤,柳侠临时要求增加了两个菌菇炒肉;柳茂早上又去买了一条桂鱼和饭店里做好、回来只需要上笼加热的水晶肘子;还有柳钰买的一个双层奶油大蛋糕。   十点半,冬燕打来电话,他和怀琛订了两套烤鸭,问还需要什么。   孙嫦娥说什么都不敢再买了,那么大的八仙桌都要摆不下了。   许应山这两个月和柳长青成了忘年交,隔三差五就要过来和他谈天说地喷一番大江东,今天他本来也想过来的,可他忽然想起,曾广同曾经说过,望宁一带有个说法,小孩子过生日不宜太过隆重,否则会折寿,许应山考虑到猫儿的身体,觉得还是避嫌的好,就只打了个电话过来祝猫儿生日快乐,生日礼物过后他亲自带来。   曾广同是把自己家和柳家当一家人看的,不算数。   柳凌提议来点酒助助兴,要不,祝贺猫儿长大的时候碰个杯都没东西。   曾广同习惯晚上睡觉前喝一盅,在这里存放了两箱五粮液,今儿正好排上用场。   十二点整,柳凌和柳侠照着书上的菜谱合力打造的最后一个菜——松鼠桂鱼端上来了,全体入座,准备开席。   先点生日蜡烛,唱生日歌。   几个小家伙一人一个调,多声部多到简直能破世界纪录。   接下来,许愿。   柳侠提前交待注意事项:“猫儿,许愿不能说出声,一说出来就不灵了。”   胖虫儿说:“还有,只能许三个,多了也不灵。”   猫儿忽然有点紧张,他看了看柳侠。   柳侠对他点头笑。   猫儿镇定了一下,然后双手合十,把护身佛包裹在手心,眼睛里闪耀着温暖的烛火。   十来秒之后,他把护身佛小心地放回毛衣内:“好了,许完了。”   几个小的争先恐后吹蜡烛。   小萱问:“哥哥,你许哩啥?”   满桌的人同时拍桌:“不能说。”   小萱很牛气地看着猫儿:“你不说我也知,你肯定是想,想,想生……生……生一大群尿哩可远可远哩孩儿。”他又扭头问柳凌,“爸爸,一大群是多少呀?”   柳凌说:“一个加强连嘛。”   小萱马上学嘴:“对,一个加强连尿可远哩孩儿。”   小蕤说:“奶奶,我记得你跟俺说哩是一个排,咋现在又成加强连了咧?”   孙嫦娥摆手:“我不用恁些,您一人生俩我就可高兴,不论妮儿孩儿。”   胖虫儿说:“奶奶,我知,你其实是老想要妮儿”   柳若虹迷茫地看着大家:“妮儿?”   小丫头虽然聪明伶俐,可她还不足三岁,对男女这种抽象的概念还很迷糊。   柳侠揪了揪她的小鬏鬏:“嗯,妮儿才能绑鬏鬏,你就是妮儿,奶奶,还有咱全家都可待见你。”   小丫头得意地摸着自己的小鬏鬏,对小萱说:“嘿嘿,你都没。”然后她转向猫儿,“哥哥,你生可多妮儿哦。”   怀琛笑起来:“猫儿,你昨晚上才长大,今儿就许下这么一个宏伟的愿望,任重而道远啊!”   猫儿心里臊得要死,嘴上却十分硬:“小菜一碟,不就一个加强连哩孩儿嘛。”   冬燕做出上下打量猫儿的样子:“啧啧啧,一个加强连哎,小凌,得一百好几吧?看猫儿这秀秀丽丽的小身板儿……”   柳侠豪气冲云:“冬燕姐你不懂,我们猫儿这身板儿看着瘦,净肌肉,一百好几算什么?我们猫儿老寿星命,再每窝儿都生四胞胎,六十岁之前保证完成任务。”   柳钰倒抽气:“每窝儿都四个?那不是老母猪嘛。”   柳侠对着柳钰瞪眼。   柳凌说:“猫儿,加强的意思不仅是数量,还指质量,武器装备得厉害。”   猫儿一拍胸脯:“没问题,五叔你到时候验货,保证个顶个的迎风尿十里。”   曾广同哈哈大笑:“那,长青,咱是不是该先为猫儿这一个加强连碰一个?”   柳长青也忍不住笑:“嗯,是值得碰一个。”   男人们一人一小杯五粮液,小萱和胖虫儿俩小男子汉和女人一样,一人一大杯露露。   大家一起举杯:“猫儿,生日快乐!祝你早日完成一个加强连的任务。” 第316章 半章   中国北方的春天永远是惊鸿一瞥来去匆匆,可也正因为如此,反而让人更加珍惜。   京都做为历史上受到战争创伤最少的千年古都,拥有多处大型皇家园林和历史遗迹,再加上当代建设的各种公园,游玩赏春的地方相当多。   不过,和近年来飞速上涨的人口数量一比,这点地方就不够看了,再加上最近几年全国范围内大幅度连续性的工资普调,人们兜里多多少少都有了余钱。   家里有了余粮,生活没有了后顾之忧,人就开始追求更高层次的享受了,比如,好像被遗忘了多年的踏春、游春、赏春这种颇具风流雅韵的事情列入在了平常百姓的生活日常中。   所以春天一到,京都城里凡是有点风景意境的地方,全都人满为患,公园平常的做为放松休闲的幽静之地,现在俨然成了人头攒动的喧嚣闹市,不要说休闲,耳朵想清静片刻都成了奢望。   为此,不少人开始把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尤其有车的人家,到了周末和节假日就拖家带口地往城外跑。   老杨树胡同的柳家算不得真正的有车一族,可叔侄几人也已经连着三个星期天都没着家了。   没办法,小萱和哥哥姐姐们通电话,听他们说凤戏山现在多美,他们每天放了学漫山遍野地跑着玩多开心后,马上觉得自己每天只能在老杨树胡同的小树林和爸爸学校的林荫道上感受春天的人生很委屈,于是,爸爸和哥哥们有点时间就带着他出去踏青——骑自行车,因为路途即风景。   不过,这个星期六,柳家叔侄几个要在自己赏春了。   连续出去了几个星期,小萱对外面有点审美疲劳,再加上家里的很多花都开了,他觉得家里现在更漂亮,大人们更是觉得放着家里这么美的风景不享受太遗憾。   所以,今天小蕤终于能睡个懒觉了,他到九点半才起床,等他吃完早饭,后院里,程新庭的烧烤摊子都支好了,那喆的羊肉串都已经穿了好几十串了。   柳葳穿着长胶靴,手里拿着把塑料笤帚,正在清扫小池子。   现在池子里的水是两周前放进去的,春季风大,经过两个星期,水已经有点脏了,得把池子清洗干净后再放进新的水。   柳凌在拿着水管喷洒花坛。   圆形的大花坛里,灯盏花开得正艳,烧饼花的花苞才刚刚裹红,那肉铺老板娘是个热情厚道的人,当初给的花籽都特别好,两种花都是白色、粉色、大红、紫红样样都有,开花的时候,五颜六色,特别漂亮。   樱花已经开始凋谢了,西府海棠正在盛开期,一树的粉色花朵,比云霞还灿烂。   小萱和胖虫儿一人拎着一个小桶在来来回回地跑,忙着给小萱那棵宝贝小银杏树浇水。   祁含嫣躺在楝树和柿树之间的网兜吊床里晃晃悠悠地吃着零食,铺着花褥子的躺椅在楝树下沐浴着斑驳的阳光……   小蕤跑到过道口,又突然转身跑回前院,然后很快转回,怀里多了个看上去非常专业的相机。   他就在过道口的位置,左腿跪地,举起相机开始咔嚓咔嚓地照。   几个人显然是都习惯了小蕤的做法,继续干着各自的事,对他的古怪举动一点反应都没有。   小蕤一连咔嚓了十来下,才站起身跑到程新庭跟前:“大晌午的吃烤串是不是有点傻?我们老家只有夏天的夜市才有烤羊肉串。”   程新庭熟练地穿着板筋串儿,瞟了小蕤一眼:“晚上吃太多肉不好,中午吃,下午活动,这样是最合理的。”   柳葳在那边笑:“程叔叔,您是不是所有的生活习惯都必须符合科学的依据?”   程新庭说:“没有,凭感觉,我如果听说一种新的东西,会仔细考虑,觉得确实比我原来的习惯有道理,我就会改,而且改的很彻底。”   柳凌由衷地赞叹了一句:“你这心态和毅力一般人达不到。”   一般人即便拥有开放的心态,能坦然承认新的事物要优于自己原来所坚持的,但要付诸行动来彻底改变自己的固有习惯,却往往做不到。   程新庭说:“人生不易,我只是想对自己好一点而已。”   小蕤突然把相机对准了程新庭:“程叔叔你早晚要成大哲学家,我要照张你未成名时期的生活照,等将来你成了大名人,肯定值钱。”   柳凌和柳葳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一笑。   年前,小蕤跟在曾广同身边三个多月,一直到柳长青和孙嫦娥回中原,他都确定不下来自己究竟想学什么,曾广同非常想让他在书法或绘画方面发展。   可小蕤觉得自己不行。   他是个感情丰富细腻,但却不会每天耽溺于幻想的人,柳家人最重要的特质之一——脚踏实地,在小蕤身上也体现得彻底。   他对曾广同说,他虽然毛笔字写得不错,但那只是跟一般人比,而他很清楚,不要说是大书法家,他只需要想想自己家里几个人写的字,就应该知道自己的水平是不可能靠书法安身立命的。   绘画就更加不可能,他一点基础都没有,即便曾广同愿意手把手教他,对他倾囊相授,他现在开始也已经太晚了,他等不及了,他想和叔叔们一样,早点挣钱拿回家。   元旦期间,小蕤偶然跟着那喆看了一场几位摄影爱好者联合举办的作品展,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摄影,他觉得如果拍得够好,照片也可以表达很深刻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比起书法和绘画,摄影器材显然要容易掌握得多。   小蕤说,他如果不能成为一个专业的摄影师,靠出卖摄影作品来养活自己,那就开一家婚纱摄影馆,他发现京都有很多专门的婚纱摄影店,荣泽却一家都没有。   小蕤相信,就冲荣泽人爱追逐时尚的劲头,拍婚纱照肯定很快就会在荣泽形成一种风尚,如果开一家婚纱摄影店,不愁没有生意。   虽然大家都觉得小蕤的想法很天真,靠拍婚纱照挣钱养活自己这事有点玄,可既然小蕤喜欢,大家就都表示支持。   小蕤还年轻,有的是机会,不行以后再学别的,只要肯动手干,总有一天小蕤会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职业。   那喆所在的京都工大就有摄影专业,许应山和工大一位副校长有过一面之交,就凭着同桌吃过一次饭的交情,许应山就把事情办好了。   许应山说,小蕤只是旁听课程,不需要学籍,不存在包分配和京都户口之类的麻烦事,所以这事根本没难度,那位副校长因为这事能够结交到他,倒是人家占了他的便宜呢。   小蕤去工大上课的前一天,猫儿翘了一节政治课,去给他买了这架进口相机,说是小叔的命令。   相机看上去很牛逼很专业,小蕤非常非常喜欢,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没有抱着,他对相机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爱不释手。   发现小蕤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真的喜欢摄影,柳凌和猫儿他们在担心小蕤以后工作的同时,也挺高兴,毕竟,爱好和职业正好能够重合的概率还是很低的,每一个赶上的人都很幸运。   小蕤前后左右认真地给程新庭拍了好几张,弄得程新庭哭笑不得,他以为小蕤是开玩笑呢。   小蕤又跑到了程新庭的右前方,镜头对准程新庭来回地转,嘴里还在碎碎念:“自然,平静,一看就是日常状态,等成了名人,这种原始老照片肯定值钱……”   即便有机会,我也不想成为名人,程新庭穿着签子想。 第317章 来临   小蕤为未来的名人拍完了照,跑过去想帮着柳葳刷水池。   柳葳不让他下水:“快完了,你别沾脚了,去给猫儿打个电话,看孩儿几点能回来?”   猫儿上大学后,周一到周五就没时间去戴教官家里学习了,可他又不愿意丢掉太极这个爱好,于是和戴教官商量了一下,周末两天多学点招式,平时自己在家里和柳凌拆招练习。   因为一周只有两天学习时间,猫儿十分珍惜,正好戴家老爷子也收了两个徒弟,都已经跟他学习了二三十年了,半个家人似的,猫儿每次去的时候,除了接受戴教官和戴家老爷子的指导,两位师叔也会跟猫儿过过手喂喂招,这样方式学习,效果非常好,所以猫儿每次去至少是一晌,一去一天的时候也经常出现。   小蕤飞跑着去了前院,没一分钟,猫儿、毛建勇和一个身材高挑、衣着时尚的漂亮姑娘一起出现。   猫儿和柳凌、程新庭他们打着招呼,又说了句“俺小蕤哥搁前头帮我蒸饭咧”,就跑到池子那边,不听柳葳不让他下水的吆喝,脱了鞋袜跳进池子。   小萱和胖虫儿浇完银杏树后,爬到了东北角那棵黄连木伸到墙外的一根树枝上,悬空和小树林里玩耍的小孩子说话,发现猫儿回来了,小萱大声问:“哥哥,你今儿咋这么早可回来了咧?”   柳凌正好浇完了花,过来把水管递给猫儿,猫儿把沉积在底部的泥冲起来,柳葳用笤帚往出水口扫:“戴伯伯他二哥今儿过生儿,人家全家晌午去饭店。孩儿,今儿有风,您俩不敢上恁高。”   小萱专门晃荡了两下自己站着的树枝:“没事儿,树枝儿可粗。”   柳葳说:“这孬货胆儿越来越大,等过完暑假回家上学,不知咋气咱奶奶咧。”   猫儿说:“没事,有小雲小雷那俩孬货垫底,咱奶奶早就习惯了。”   离得那么远,小萱居然听到了俩人的对话,小家伙大声抗议:“俺爸爸说我是好孩儿,我才不会气俺奶奶咧。”   柳葳笑起来:“中中中,俺小萱是最好哩孩儿,不会气奶奶。”   胖虫儿说:“奶奶说哩,您家最气人最孬哩是柳岸哥。”   小萱补充:”就是,柳岸哥孬哩屁都放不出。“   猫儿掉过头去,把水管捏瘪了,让水成为细细的一条线往黄连树那边喷:“您俩孬货,敢诬蔑哥哥。”   隔着二十多米的距离,水流根本到不了那边,可俩小家伙还是哇哇大叫着乱躲,一边还不示弱地继续喊:“就是柳岸哥最孬,给小雲哥小雷哥绑树上不叫下来……”   ……   这边小哥儿几个在打嘴仗,烧烤炉那边也挺热闹。   那喆看到漂亮姑娘进来就想往程新庭身后躲,可又明白躲不过去,就十分心虚地喊了声:“姐。”   原来这姑娘是那辉。   那辉隔着烤炉,兜手就在那喆后脑勺上来了三下:“这就是燕胡山风景区?你长本事了是吧?连我都敢骗了是吧?”   那喆的脸通红,连连赔笑:“不是姐,我本来是要跟霍志平他们一起去燕胡山的,可霍志平女朋友那边出点事,我……”   那辉扬起巴掌又准备打人,那喆吓得往后跳了一大步,那辉咬牙切齿:“被抓了现行还敢跟我撒谎,那喆你是想翻天啊?”   那喆举手投降:“不是姐不是,我我我我是怕你生气……”   姐弟俩斗气,一群人都乐呵呵地看热闹,没一个过去劝的。   毛建勇还撇着他的温州腔普通话在旁边撩火:“说谎的小孩儿就得揍,要不他改不了。”   那喆大叫:“毛建勇,你再起一句哄,信不信我让你一辈子追不到我姐?”   “我要帮你气她,就更追不上了吧?”毛建勇说着还扭头问那辉,“我说的对吧?”   程新庭看人都到齐了,已经把碳燃着,正在拿羊肉串准备开始烤,闻声抬头看毛建勇:“你这什么智商啊?”   小蕤正好从前院跑回来,他订正:“程叔叔,应该是情商。”   程新庭点头:“对,情商,毛老板你就这情商啊?”   那辉剜了毛建勇一眼:“你有那东西吗?”   毛建勇对着那辉连点头:“绝对有,现在我就可以展示给你看,”他转向程新庭,“程老师,我们那辉早上没吃饭,待会儿你烤出来的第一把串儿我承包了。”   那辉鼓起脸对天空吹了口气,不搭理毛建勇,对着吊床上的祁含嫣招手:“嫣嫣,过来,准备开饭。”   祁含嫣麻溜地从吊床上翻下来,跑过来拉着那辉的手,俩人到山毛榉下的小餐桌边坐下。   之前的三个星期天,祁含嫣都跟着柳家叔侄外出踏春,而毛建勇总会中途带着那辉不期而至,那辉学舞蹈出身,没事就逗着祁含嫣教她几个芭蕾舞的基础动作,祁含嫣也喜欢学,两个相差二十多岁的女孩子玩得还挺投机。   看到祁含嫣上了桌,小萱和胖虫儿飞快地溜下树跑过来,眼巴巴地看着程新庭。   程新庭拍拍小萱的脑袋:“马上好。”   柳凌笑道:“程老师,我能做点什么?”   大家都是只吃过烤串儿而没做过,只有程新庭在美国时有过家庭自助烧烤的经验,今天这一摊子,从烤炉到烧烤的材料全都是他准备的。   程新庭说:“你烤鸡翅吧,那个用篦子夹着,比较好翻动。”   烤炉够长,柳凌和程新庭一人一头,程新庭烤羊肉串,柳凌烤鸡翅和鱼。   柳葳和猫儿那边很快就把池子清理完了,水管丢在池子里随便放水,俩人也加入了烤炉边的等待队伍。   真如程新庭所说,几分钟时间,他就烤熟了一大把,毛建勇先抓起一串尝了一下,然后抓起一整把就往山毛榉树那边跑:“女士优先女士优先。”   几个人看着毛建勇的背影笑,只有那喆翻白眼:“单恋的男人不但没智商没情商,还没脸没皮。”   去年冬天,毛建勇到京都视察他的北方店铺,同时和一位到京都当时装周评委的年轻英国设计师见面。   毛建勇为了自己的绅士风度,一直都是里面一件薄薄的羊绒毛衫,外面一件呢子外套,结果他到的第三天,北方地区大风降温,京都西北风六到七级,气温零下十二度,毛建勇早上从宾馆出来,差点没给冻昏过去。   他急急忙忙跑到附近一家商场买羽绒服,好不容易看上一件款式颜色都差强人意又不太臃肿的,正讨价还价时,那辉突然出现了。   这家店的老板是那辉的邻居兼闺蜜。   结果,毛建勇用仅仅便宜了三十块的价格买下了那件羽绒服,但他临走时在柜台上放下了一张名片,还留给了那辉几句话:“我不知道你现在的职业是什么,但我知道,如果你只是挣一份固定工资,那就太埋没了,我现在代理着七个著名国际服装品牌,在南方有三十多家专卖店,京都有四家,正在筹备自己的服装公司,如果你有兴趣,打这上面的电话,我京都的店铺正在招聘门店经理。”   三天后,那辉拿着毛建勇留下的名片,走进了夏颖的办公室;一周后,那辉辞职,随即,毛建勇出资送她去英国旅游半个月。   夏颖在候机大厅对那辉说,老板让她出去并不是游山玩水,而是未来工作的需要,所以,这次免费旅游的代价是:感受英国服务,回来后交一篇不少于一万五千字的感想。   熟悉之后,那辉对柳家叔侄说:“如果不是夏姐拿话把我跑的快,我当时就撤了,一万五千字啊,如果有本事当作家,姑奶奶还会去学什么破舞蹈吗?”   那个时候,毛建勇的服装公司即将进入生产阶段,急需经验丰富的管理和市场营销人员,以夏颖的能力,放在京都这边太可惜了。   所以,那辉从英国回来后,夏颖又带了她半个月,毛建勇就把京都的四家店铺都交给了她,把夏颖召回了温州。   那辉就这样被赶鸭子上架一般地上了贼船。   不仅如此,毛建勇还把他公司在京都的一些事务也都交给了那辉,那辉还得学着安排毛老板在京都时的一应私人事务,相当于毛老板在京都时的临时秘书。   从一个只需要管好自己就成的舞蹈教师突然间转成一个全权负责处理四家店铺所有事宜的店铺经理,有时还得兼任一下管家角色,那辉干得很辛苦,但认识她的人都觉得,她辛苦得很快乐。   她的收入增加了五倍,她有了几乎相当于自己私家车的公车,她有了更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最重要的一条,她不会再一举一动都被无数的条条框框束缚,她可以用自己认为最合适的方式处理问题。   只要她拿出足够好的业绩,而实现这种业绩的方式又不违背行业规则和法律,毛建勇就会慷慨地支付她丰厚的奖金,对她工作的具体过程,毛建勇也会询问,甚至会不显山不露水恰到好处地指点几句,但绝对不会自以为是地指手画脚。   那辉偷偷对猫儿说过,即便现在毛建勇把她辞退了,她也不后悔当初的辞职,她领略了另一种更适合自己的生活,见识了更宽广的路,她对自己的能力有了新的认识,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   这说明,那辉从心里是认可毛建勇这个人的。   但是,对于毛建勇明明白白的追求行为,那辉一直没有明确表过态,可偶尔,她对毛建勇的纵容又很像宽容的恋人,这让恋爱经验都不够丰富的柳家叔侄几个人都有点闹不明白。   不过,再想不明白,他们也能感觉到,性格爽利快意恩仇的那辉并不是故意吊着毛建勇在玩暧昧,她更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程新庭烤串的动作很熟练,不一会儿,就又烤好了一把。   这次,毛建勇没敢再抢,大家一人一串,吃了一口后,齐声夸奖程新庭的手艺,比夜市上卖的还好吃呢。   小萱和胖虫儿吃着羊肉串,盯着柳凌手里的鸡翅,眼睛里恨不得伸出个爪子来。   小蕤不喜欢吃肥的,柳葳负责把他串儿上比较肥的包圆。   那喆也不喜欢太肥的,却找不着接漏的下家,他哀叹了几声,想引起毛建勇的注意,毛建勇却只顾着吃得高兴,压根儿不往他那边看,那喆气得直在背后冲毛建勇伸脚。   猫儿胃口好,肥瘦都没关系,但柳凌和柳葳给他规定了,最多吃五串儿,说烧烤吃太多对身体不好,他还得以正常的食物为主。   猫儿扒在柳葳肩上哼唧了半天,柳葳答应他增加三串儿。   不过猫儿才吃到第四串儿就跑了:十二点半,柳侠每天中午打电话的时间到了。   柳侠现在挺能算计的,他不让猫儿给他打电话,都是由他打到家里座机上,因为手机是双向收费的,座机却是接听免费。   猫儿刚跑进书房,电话铃就响了,他扑过去抓起电话:“小叔!……”   ……   放下电话,猫儿坐在沙发上发愣。   他后悔了,他不想去了,他现在和小叔相距只有一千来公里,他们一年都见不了几次面,如果是上万公里,那会怎么样……哎,这都过了十分钟了,小叔咋还没打电话咧?   猫儿的心“呼”的一下就提了起来,他伸手准备自己给柳侠打过去的时候,电话铃再次响了起来。   猫儿深吸了一口气:“小叔,你咋着了?咋现在才打?”   “嘿嘿,没事乖,活儿正好赶到一个节点,孙工跟郑大哥他们都想一口气干完,今儿后晌就不出工了。”   猫儿的心落了地:“哦,吓死我了……小叔?”   “咋了孩儿?你有事?你不是不得劲了吧孩儿?”柳侠在那边有点急了。   “没有没有,”猫儿忘记了他是在打电话,连连摇头,“我可好,我将搁咱后院正吃烤羊肉串咧,程叔叔烤哩可好吃,小叔你这回吃不成,等你回来,咱叫程叔叔再烤一回……”   “猫儿,孩儿,你肯定有事,你别吓小叔,你到底咋了?”猫儿觉得自己已经装得很正常了,柳侠却在千里之外准确地感觉到了他的情绪不对劲。   猫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小叔,我,我想跟你说一件事儿……” 第318章 离开的理由   放下电话,猫儿坐在沙发上,跟傻了一样,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前认为的那些必须出国的理由一个都站不住脚了。   他喜欢小叔,他想让小叔过上好日子,他不想再看到小叔为了揽到一个项目到处求爷爷告奶奶,他希望他和小叔之间能像其他正常的人家那样,每天守在一起过日子而不是一年里有大半的时间都不得不因为小叔的工作而天各一方。   可现在他发现,他的离开不会解决上面任何一个问题。   小叔不会因为他离开日子过得更好,相反,虽然小叔对他的喜欢和他对小叔的喜欢可能不一样,但他知道,小叔对即将到来的分离的难过不会比他少一点点,而他现在难受的快要死了;小叔依然要求爷爷告奶奶地找项目,另外还得加上管理工资、奖金、伙食等杂事。   他想和小叔每天守在一起,现在,他却选择了让两个人更远地分开。   猫儿还想到,他希望到美国后能更深入地对自己的血液做一番检查,以确定自己的血色素迟迟不能达到正常值不属于病态,而是他天生如此,就好像一些人因为遗传长不高吃不胖一样,可能不是最好,但也不是病,那样,他就可以安安心心地陪着小叔活到很老很老了。   可如果检查的结果不是这样呢?   那样的话,不要说在美国读书拿文凭,只是来回花费在路上的时间就能让猫儿后悔到死。   可是……,猫儿低头想看看自己那里……   “猫儿,还没打完孩儿?鸡翅都中啦,小葳哥也给你哩饭端出来了。”小蕤拍着后边的窗户喊话,打断了猫儿的思路。   “正好打完,哥,给我留个烤哩最透哩。”猫儿答应着站了起来,又对着电话看了一会儿,才抬脚跑了出去。   鸡翅真的烤好了,个个油亮金黄,一看就让人食欲大开,柳葳已经替猫儿占了两个,放在他的红豆米饭里,还有一碗炖得透烂的西红柿牛腩。   猫儿先挑出一块筋比较多的牛腩喂给小萱,小家伙特别喜欢吃牛蹄筋,然后自己唏哩呼噜就把一大碗饭给吃完了。   毛建勇在一边啃着鸡翅评论:“柳黑猫,你不应该属猴,猪才更符合你的形象。”   猫儿还没反击,那喆先说话了:“你也一样,按形象你应该属鼠。”   “那喆!”正在给祁含嫣擦手的那辉突然扭过头,看着那喆的眼神十分严肃。   那喆讪讪地吐了下舌头,小声对毛建勇说,“那个,我是开玩笑的哦,建勇哥你别生气。”   毛建勇笑笑:“没关系,我们那边人普遍个子矮一些,我觉得自己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我爸将将一米六五。”   毛建勇二十三的时候稍微窜了那么一点点,身高接近一米七,如果不和柳家叔侄几个站在一起,他对自己的身高是没什么抱怨的。   那喆刚才那么挤兑毛建勇,是因为那辉身高实打实的一米六九,毛建勇和她走在一起,感觉那辉要比他高出很多,再加上最近平时特爱臭美的那辉突然不穿高跟鞋了,那喆就对毛建勇有了点小意见。   那喆喜欢姐姐踩着高跟鞋一副老娘天下第一的表情风风火火走向他的样子。   “北方身高不足一米七的男人也一抓一大把,小毛不算矮了。”柳凌微笑着说。   柳葳揽着毛建勇的肩膀:“男人吧,除非是学识、事业、地位、经历啥的实在是没有一样拿得出手,否则是不会拿脸和身高说事的,毛伯伯这样的,国家篮球队的见了他也矮三分。”   那辉指指那喆:“还有你,除了吃饭和身高这两样,你还有什么能和我们老板比?”   那喆一点都不生气,嘻嘻笑着说:“算我是大个儿的饭桶好了,姐只要你不生气,怎么说我都行。”   小萱和胖虫儿蹦着高儿的围着那喆喊“大饭桶”,那喆一叠连声地答应着,祁含嫣也跑过来凑热闹,院子里充满了孩子们的笑声。   大家都知道,周末是店铺最忙的时候,毛建勇是为了制造和那辉呆在一起的机会才忙里偷闲跑过来的,所以看着那辉吃的差不多了,就纷纷张嘴赶人。   那辉觉得不好意思,硬是帮忙收拾干净了摊子才离开,那喆也被她给拽走了。   小蕤牵着祁含嫣的手送她回家。   看着毛建勇和那辉姐弟俩的身影出了月亮门,柳凌拍拍猫儿的肩:“五叔有点事想跟你说,走,去你屋里。”   小萱也想跟着,程新庭把他抱起来,又拉过胖虫儿:“你们俩不是说要给伯伯当小模特嘛,现在咱们就开始好不好?”   小萱一下捂住了小鸡:“我哄你咧,我不赤麻肚儿,老丑。”   胖虫儿说:“那叫裸、体。”   小萱不松手:“反正,反正我就是不脱衣裳,要是俺大爷爷看见我赤麻肚儿叫画画儿上,肯定会给我哩屁股打成八瓣儿。”   程新庭、柳凌、柳葳、猫儿都大笑了起来。   程新庭说:“我怎么听说你在柳家岭成天都是赤麻肚儿?”他后半截用了中原话,听起来居然不别扭。   小萱看柳凌:“那,那,那不一样,那都是俺家哩人。”   程新庭对柳凌点了点他,抱着小萱往他住的屋子里走:“好了,别捂了,捂坏了伯伯可赔不起,伯伯就画你现在穿着衣服的样子。”   小萱低头看看自己戴着的花兜兜和新球鞋,表示满意。   猫儿有点疑惑地跟着柳凌进了房间,柳葳也跟着一起进来了。   “猫儿,是不是出啥事了?”猫儿一在沙发上坐下,柳凌直截了当就问。   猫儿莫名其妙:“啥意思啊五叔?”   柳凌说:“你将不对劲孩儿,心不在焉,强打精神,连笑都可勉强,你接电话之前还不是这样。”   猫儿愕然,他觉得自己已经很振作了,没想到还是被柳凌和柳葳看出了问题。   他垂下眼帘,不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陈震北刚才在电话里和他说的不止是他的留学申请通过的事,还有其他,他不想打击柳凌,而且有些事,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告诉第二个人。   陈震北说,两天前,他姐姐的朋友所在的城市里,几百名同性恋者走上街头游行示威,抗议去年同一时间总统发表的捍卫婚姻宣言,反同人士对他们进行谩骂,并投掷垃圾石块,双方从开始的语言争执发展到最后的开枪杀人,形成小规模骚乱。   猫儿问陈震北,那位总统所说的捍卫婚姻是什么意思?   陈震北说:“意思就是:婚姻,只能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发生。”   连美国那么开放的地方都不能容忍同性相恋,生在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的中国,五叔和震北叔这辈子还有希望在一起吗?   “猫儿?”柳凌过来,坐在沙发扶手上,揽着猫儿的肩:“到地咋了孩儿?”   柳葳也担心地看着猫儿:“孩儿,你不会是觉得哪儿不得劲了吧?”   “不是,”猫儿一下坐直了身体,“是,曾爷爷给我打电话,说我留学哩申请通过了,我……我老难受……,我不想,不想离开家……离开俺小叔……离开您……”猫儿又低下了头,眼泪啪嗒啪嗒地跌落在腿上。   柳葳和柳凌对视了一下,片刻的震惊之后,他过来坐在了猫儿的另一边:“孩儿,这是好事儿呀,多少人想出国留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去不了,你一申请就通过了,多跩啊!”   猫儿使劲抹了一把脸,把泪抹掉:“我知,可是,我,我又不想去了,小葳哥,我跟你一样,也想咱全家人永远都搁一起,我不想跑恁远。”   柳葳搂着猫儿的肩,默然。   年前放寒假时,柳葳给柳魁打电话,说他们寝室想效仿柳侠当年和219兄弟几个的做法,一起出去游玩一趟,大概到二十八前后才能回家。   柳魁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不过觉得有点奇怪,大冬天的出去能有什么好玩的?不能等春暖花开的时候吗?比如,五一。   这时候柳葳才说,他刚刚参加完了研究生考试,他报的学校在京都,春节后返校不足一个月,他们就要开始实习,他联系的实习单位是国家电力建设集团公司在京都的总部,所以,他很快就要和同寝室的兄弟们各奔前程,不趁这时候出去疯玩一把,以后就没有时间了。   大年三十的黄昏,柳葳回到家,进门就被几个叔叔摁倒在炕上修理,问他考研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一声不吭。   柳葳理直气壮地说:“万一考不上呢?那不是影响我英明伟大的形象,我当然要考过再说了。”   柳魁道:“虽然考过了,可成绩现在也没出来,而且您叔说,考研还有复试,你啥都不知,现在就敢肯定自己能考上了?”   柳葳说:“那当然,我第一门时候拿起考试卷一扒拉,就知有了,那之前我给考研像哩可可怕。”   柳侠说:“那复试咧?你敢肯定你复试一定能过?你报的还是恁好哩学校。”   柳葳报的是京华大学热能与动力工程专业,就凭京华的名气,考取的难度有多大可想而知。   柳葳看小叔的眼光简直像看外星人:“小叔,你觉得以我这形象,落选的可能性存在吗?再说了,我觉得考京华研究生的难度比考大学要低的多,报京华研究生的才几个人?每年考大学的有多少人?”   秀梅笑骂柳葳脸皮厚。   柳川他们几个则是好奇为什么柳葳报了京都的学校而不是他的本校,要知道,虽然做为学校整体,京华的名气是比海都A大要大,但就院系专业的名气而言,海都A大的热能与动力工程专业并不比京华的差。   柳葳的回答是:“不适应南方生活,又想了解一点南方,感受一下南方不一样哩风土人情,所以大学我去了南方上;   咱是一家人,可我跟五叔和小叔、猫儿他们一共也没搁一起生活过多长时间,以他们现在的情况,如果不出重大意外,以后肯定就留到京都了,而我决定毕业后回原城,所以我想这几年和他们搁一堆生活。   我知,一代一代的,家里人多了,终有一天要开枝散叶,散得远了,成天不搁一堆儿,慢慢的,就不亲了……   我是老大,我想,至少搁我这一代,我得拢着俺兄弟几个,俺不能生分,不能不亲,甚至我以下两代、三代、四代,只要我还是老大哩时候,不管家里有多少代多少人,咱家都不会散,咱家哩孩儿们都跟俺伯跟俺叔、小雲小雷跟小萱样这么亲。”   就这样,三月初,柳葳来到了京都,住在老杨树胡同柳家大院,每天和柳凌、猫儿他们一起早出晚归。   他实习的公司设计院离小柳巷很近,离国大和工大要远一些,但回家却正好顺路,只要时间允许,柳葳就会跑去找猫儿和小蕤,他来了一个多月,和猫儿宿舍的人全都认识了,小蕤现在比较好的朋友,柳葳也都挨着接触过,小萱也因为他的到来生活更加丰富,因为柳葳只要有时间就会陪着小萱玩,他在认认真真也是发自内心地关心着弟弟们,做着他认为身为老大应该做的一切。   猫儿知道,这样的大哥,肯定能理解他现在的心情。   至于五叔,就更不用说了,知道他申请M大的那天,柳凌就断定,他如果被录取,肯定会因为舍不得家、舍不得小叔而犹豫,甚至后悔。   柳凌首先从感伤的气氛中回过神,他拍拍猫儿的头:“孩儿,您小叔当年去江城、您小葳哥去海都,也是半年才能回一次家,你去美国,也不过时间更长一点,大不了一年两年,但你跟他们一样,最终会回来,还会跟咱家哩人一起生活,对不对?”   猫儿说:“可我一两年也不想分开。”   柳葳捏了猫儿的脸一下:“不分开,你学不来更先进的知识,咋挣大钱叫咱小叔当吃饱墩儿咧?”   猫儿又想哭了:“所以我才老难受啊!”   这是个无解的难题,柳凌和柳葳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猫儿了。   不过柳凌和柳葳也知道,猫儿肯定是要出国的,就凭他做梦都想挣大钱,恨不得让柳侠今天能就哪里都不去、坐在家里当一辈子吃饱墩儿的执念,在国内几乎是没有可能的。   并不是说国外就遍地黄金,而是如果能同时了解各方面都差别巨大的两个地方,即便从物以稀为贵这个最古老商业定律来看,发现商机的机会也肯定比守在一处要多得多。   而猫儿也不是悲观懦弱的性格,等真的出去了,猫儿肯定能很快把自己的心情调整过来,柳海不就是这样吗?   猫儿看感受到了柳凌和柳葳担心的目光,他不想让五叔和大哥因为自己难受,正好又听到小萱的笑声从外面传过来,就抹了一把脸,使劲做出了个笑脸说:“五叔,小葳哥,我没事,就是一猛听到消息有点心里没底,您过去看看孩儿搁那儿干啥咧吧,我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柳凌和柳葳都知道,离愁别绪是劝说不了的,只能让它随着时间慢慢消散,柳葳使劲搂了猫儿一下,和柳凌一起出去了。   猫儿进卧室,躺在床上发呆。   那么多出去的理由其实都是不成立的,可他,还是得出去。   十六岁生日前夜的那次长大事件,好像是唤醒他身体内某种机能的一个开关按键,他的身体从那天开始,出现了让他感到恐惧的变化。   以前,他也天天想小叔,恨不得长在小叔身上一刻也不分开,可那种想念的感觉,亲爱的感觉,更多的是一种思维活动,反应在身体上,也只是他非常非常喜欢和小叔肌肤相亲感觉,身体一旦和小叔接触,就舍不得分开。   可那夜之后,他只要想到和小叔肌肤相接的感觉,下面那个家伙立马就反应激烈,而且每次都是他越想让它软和下去,那家伙就越精神。   人活在社会中,很多和本能有关的东西,无需特别传授,到了时候,自然而然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比如男欢女爱,比如人伦之道。   猫儿当然也知道,所以他十分害怕,也十分困惑。   不到法定的年龄,不经嫁娶仪式,男女之间的私情尚被视为淫恶为世人所不容,他对小叔的心思如果被人发现,会是什么样呢?   这是猫儿害怕的原因。   猫儿以前希望他和小叔能像别人家的夫妻那样生活,是因为他发现,人的一生,彼此守候的时间最长的人,通常不是父母和子女,而是夫妻。   他幻想过无数个和小叔相守着一直到老的画面,但其中从来没有一幅是和“性、爱”有关的。   身体的反应提醒了猫儿,让他不得不对这方面的事进行思考。   猫儿陷入了困惑,这和他原来想的不一样。   他曾经鼓起勇气想问问陈震北,但到底开不了口。   可不管怎么样,身体的反应都诚实地摆在那里,猫儿想逃避着不去想也不行。   这半年来,为数不多的和柳侠呆在一起的日子,猫儿都不敢像以前那样一直蹭在柳侠身边了,有好几次,柳侠搂着他睡的时候,那个家伙都硬邦邦地戳到柳侠,猫儿每次都紧张地腿肚子抽筋,柳侠却非常高兴,他说这证明猫儿的身体越来越好,病佬们肯定不会有这么精神的小鸡。   猫儿每次看到柳侠欣慰的眼神,都又高兴又愧疚,高兴是他也觉得这是自己身体健康的证明,愧疚自己对纯洁的小叔产生了那么邪恶的欲望。   猫儿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翻了个身,认真地感受了一下下边。   没动静,从接小叔的电话开始,那家伙就一直软趴趴的。   猫儿的脑子开始不受控制,他一边想着那种想法是恶心的,一边却忍不住想象着柳侠的模样来试验下面那家伙的反应。   还是没动静。   猫儿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落。   他不知道,其实他现在还沉浸在即将和小叔分离的巨大恐慌中,刚才那个小小的念头在这个遮天蔽日的现实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也对他身体的功能形不成影响。   猫儿睡着了,在极度的难受中,他侧身蜷缩着身体,抱着前面的被子,就好像抱着小叔一样。 第319章 柳侠的心情(小修)   列车隆隆地穿行在中部平原无边的夜色中,从一扇扇车窗里透出的昏昏亮光,让它远远看去犹如流淌的家园,在黑夜中温暖而孤单。   两节车厢的连接处,看似一对父子的两个人挤在一个超大的蛇皮袋上,背靠车厢,互相依靠着,睡得鼾声连天。   在他们里面,还挤着一个人,也是坐在蛇皮袋上,但他没有睡,而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窗外。   夜幕下的村庄树木如剪影一般,在柳侠的眼睛中一闪而过,反反复复,宛若轮回,而此刻轮回在他心里的,是他和猫儿十六年来的点点滴滴。   十六年前那个雪夜里兵荒马乱的一幕幕清晰得好像昨天刚刚发生,丑得跟只大老鼠一样、一不小心就会尿他一身屙他一裤裆的小家伙却已经长大,要展翅高飞了。   不是像刚刚出窝的小鸟那样清晨飞出觅食,黄昏到了便会归巢,而是要飞越重洋,另觅他处,衔泥择枝,筑巢安家。   柳侠弓下腰,无声地把头埋在自己的膝盖上。   猫儿过完十六岁生日一周后的一天,给他打电话时忽然说有点想出国留学,他毫不犹豫就同意了,然后迅速行动起来,咨询了他所接触过的所有经历过出国留学的人,他开始着手给猫儿办理各种证明材料。   柳侠当时并不认为猫儿一定能通过申请,美国M大又不是荣泽小学,随便找个校领导递盒红塔山或吃顿饭馆就能拿到报到条,那是世界顶级学府,不用想就能知道门槛会有多高,猫儿用那个被称作程序的小东西做为投名状够分量吗?   可柳侠还是想努力一把,他想把所有最好的都给猫儿,如果不试试,他怎么会甘心?   为猫儿办理手续期间,柳侠的心情非常非常失落,但这种心情被他以出国留学对猫儿的前程会更好为理由,团成团压在了心底最深处,他当时更多的感觉到的是担忧,他害怕猫儿到了外边万一犯病。   美国没有祁老先生,而柳侠对西医的治疗不太信任。   还有一点,柳侠甚至至今都不大愿意承认,那就是内心深处报复般的雀跃。   现在柳侠回忆起来,正是这最说不出口也本应该是最不重要的理由,让他暂时放下了担忧,也可以说是暂时失去了理智,十分积极地奔跑着为猫儿准备证明材料。   回柳家岭和望宁开具证明时,柳侠内心的炫耀几乎不可抑制,虽然猫儿的申请通过与否还是个问题,未过河先湿脚也从来不是柳侠的性格,但这次,柳侠就是忍不住的想炫耀,想让那些曾经对猫儿充满恶意的人们知道,猫儿现在过着的是他们连想象都不能够的生活。   之后的这些日子,柳侠也一直在用这个理由在催眠自己。   他这几个月的心情相当复杂,失落和担忧越来越严重,期待成功的同时,内心深处却又无法控制地希望出点什么无伤大雅的小意外让申请失败,这样既保全了猫儿的面子,又能名正言顺地让猫儿留在家里。   可一想到如果真的没通过猫儿会多失望,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自私又阴暗,简直对不起宝贝猫对他的信任和依赖。   纠纠结结这么多天,当今天听到猫儿真的通过了申请,柳侠的心情瞬间就明朗了,他后悔了,彻底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做了件比投标栖浪水库工程更蠢一百倍一千倍的事情。   他忽然一下就醍醐灌顶,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十六年来,他所有的努力不就是为了让家人和猫儿生活的更好更幸福吗?   那现在,在衣食无忧之后,猫儿能和亲爱的家人、朋友生活在一起,彼此守护,分享快乐,分担痛苦,这不就已经很幸福了吗?他当初究竟是那根筋抽了才会那么执着地认为只有出国留学才能够让猫儿有个更幸福美好的未来?   “虚荣心作怪,鬼迷心窍了。”柳侠心里自言自语了一句,重新坐直,身体靠在车厢壁上,继续看着车窗外发呆。   玻璃上忽然出现星星点点的斑点,斑点迅速呈斜线形拉长,并慢慢变多。   下雨了。   柳侠看了一眼手机,两点五分,还有不足一个小时就到京都了。   雨不大,柳侠出站后站在路边,看着那对父子和接站的老乡一起背着两个大蛇皮袋走得消失不见,也只是肩上有点潮湿。   凌晨三点,正是夜色最浓的时刻,柳侠站在马路牙子上,抬头望天。   京都是个不夜城,可千万家的灯火和耀眼的霓虹在天地间看起来如此微弱渺小,黑夜才是世界此刻的主宰。   柳侠忽然想起了两年多以前张志远去世的那个夜晚,他和猫儿从京大医院出来,站在路边等出租车的情形。   那个晚上,是他二十六年人生里最黑暗的时刻,他以为猫儿活不了多久了,他很快就会永远失去自己的宝贝,站在林立的高楼之间、绚丽的霓虹灯下,他的眼前却是一片废墟。   后来,猫儿活过来了,京都在他的眼里也活过来了。   他喜欢上了这个救活了他的宝贝的城市,就在这里安置了一个家。   可以后呢?柳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当这个城市里没有了他最亲爱的宝贝,这个地方对他算是什么呢?他还会再在这样的夜晚,怀着如此急切的心情回到这个城市吗?   不会,此时此刻他就可以肯定。   因为当他想象着这里不再有猫儿的时候,京都带给他的温暖与留恋已经在快速地流失,当猫儿真正离开,京都在他心里将会沦为一座空城,一如他接到猫儿的电话之后空空荡荡的心。   柳侠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门就对司机说:“将军路老杨树胡同,麻烦开快点。”   猫儿蜷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大概一点左右他就醒了,然后一直处在似梦非梦的状态。   听到门轻轻响动的声音,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他以为是自己做梦了。   他从梦里跳起来,扑向正好推开卧室门进来的人:“小叔!”   “哈哈哈,臭猫,我使劲儿踮着脚,想吓你一大跳咧。”柳侠大笑着抱起猫儿,往上颠了颠,让他的腿能环在自己腰上,“咋样?想不到小叔这么速度吧?”   猫儿抱着柳侠的头,轻轻说:“你肯定又是站着回来哩,肯定又是一天都没吃饭。”   柳侠把猫儿放在床上,转身往卫生间跑:“没,你打电话哩时候俺哩捞面条正好出锅,我吃了才往洛城去,你忘了?小叔现在有专车咧。”   柳侠现在有一辆罗马吉普,八千块钱买的,三大队年前淘汰下来的处理品,三大队内部没人要,柳侠就委托宁小倩帮忙买了下来。   不过,柳侠这句话不但没安慰到猫儿,反而让他更难受了:“那算啥车?还不胜拖拉机。”   那辆罗马吉普非常旧了,外观已经有点惨不忍睹,不过发动机还挺有劲,就是声音太大,再加上车门啥的都有点晃荡,车子一开起来就全身叮咣乱响,比拖拉机动静还大。   猫儿现在就不能想起这件事,想起来就暴躁。   如果他当初晚半个月时间提出国留学的事,盛世京华的工程款全部到账后,家里本来是够钱给小叔买辆比较好的车子的。   可他说早了那么一点,柳侠现在比他还守财奴,收到工程款后,只留下家里必须的开支,剩下的有多少都存进银行,做为他以为去留学的生活费,死活都不再动一下。   他整天吹牛要给小叔买最好的车,结果,小叔现在却只能开着人家处理下来的垃圾货,每次只要想到丁红亮看到小叔开着破吉普时可能有的表情,可能会说的风凉话,猫儿就想抽自己两巴掌。   这会儿又想到柳侠现在匆匆忙忙赶回来的原因,他整个人都蔫了。   柳侠却在卫生间里乐呵:“咋说咱那也是吉普,比拖拉机上档次多了,还自带重金属环绕立体声,跑山路也贼利索,”   猫儿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柳侠的背影:“嗯,好歹还算有个优点。”已经这样了,不能再给小叔添堵,要让小叔高兴。   柳侠痛痛快快地撒了一大泡尿后,弯腰扒自己的衣服。   猫儿转身跑回床上,先暖被窝。   柳侠脱得只剩下条短裤,过来从猫儿那边翻上床,钻进了被窝儿。   猫儿一下就抱住了他。   柳侠也伸出了胳膊,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柳侠嘿嘿笑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十六年来叔侄俩之间第一次冷了场。   猫儿现在恨不得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申请留学这回事。   柳侠则是怕控制不了自己失落的情绪,影响了猫儿因为申请通过而快乐的心情。   柳侠知道,猫儿得到申请通过的消息时,肯定会因为要离开他而难受,但快乐肯定要比难受多,现在的大学生,有几个不想出国留学呢,何况还是M大那样的学校。   过了好一会儿,柳侠才拍拍猫儿的背,说:“你真能啊孩儿,居然真哩申请上了。”   猫儿收紧胳膊,把柳侠抱得更紧些,不说话。   再过三个月,他就有好几年时间都不能这样抱着小叔了,甚至连想看一眼都不能。   柳侠下巴蹭了蹭猫儿的脸:“啥时候开学?”电话里他没敢问,他怕听到猫儿马上就离开的消息自己会失态。   “八月底。”猫儿说话的语气活像考了个年级倒数第一,回答家长的审问,“那个苏伯伯说,最好能早点去,适应一下英语环境。”   苏伯伯叫苏建华,曾广同当年留学英国时一个朋友的儿子,猫儿在年满十八岁之前在美国的临时监护人。   当年曾广同学成回国,姓苏的朋友则去了美国,并在那里娶妻生子,曾广同和他几十年都没有联系。   曾广同八十年代第一次到美国讲学并举办画展的时候,这位朋友从一则小小的报纸新闻上看到了他的名字,开车一千多公里赶去,两个人再续友情。   猫儿申请M大学,就是听取了曾广同这位朋友的建议。   苏建华是M大金融学院的副教授,现在住在M大所在的哈顿市郊区,他刚到M大任职时,在离学校很近的市区买下了一个住宅,他们搬走后这所住宅一直闲置,苏建华和妻子只在每个周末过去打扫打扫卫生,整理一下花园和菜园,猫儿去了之后就住在那里。   “我也打听了可多人,是得提前去适应一下,”柳侠说,“从书本、磁带跟电影电视剧里学的英语,就跟央视播音员说哩普通话样,是标准英语,可现实里,可不是人人都说一口恁标准哩普通话。”   猫儿又不说话了。   柳侠笑了一下,一翻身平躺过来,把猫儿翻在了自己身上,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乖,长大了,早晚都得有这么一回,就跟小叔、五叔、六叔样,再舍不得,也不能一辈子守着柳家岭不出门,别人都海阔天空哩出去挣钱咧,咱要是光会守着个家,啥都不会,您大爷爷、您奶奶还难受咧。”   “我知,可我还是可难受可难受。”猫儿认真地看着柳侠说。   “没事,慢慢就好了。”柳侠捏着猫儿的耳垂拽了拽。   猫儿往下退了点,把脸贴在柳侠胸前:“小叔,我办好手续就走,到那儿想法多跟当地人交流,尽快熟悉他们的说话方式,这样我上课哩时候就不会听不懂了。”   柳侠说:“中。”   猫儿说:“我早点去,就能早点学好回来。”   柳侠说:“不着急孩儿,咱费这么大劲才去,一定得学好了再回来,那样回来后才能有个好工作。”   猫儿说:“小叔,我不是觉得出国留学可跩可有面子才去哩,我是听说美国哩计算机技术是世界上最先进哩才想去咧。”   柳侠说:“我知孩儿。”   猫儿说:“我搁学校一星期也摸不上几回电脑,回到家有电脑了,又没有能商量着一起学习哩人。我觉得,计算机跟别哩东西一样,光自己坐屋里想,闭门造车不中,容易钻牛角尖死胡同。”   柳侠说:“对,得集思广益,身边同一领域哩人多了,不定谁哪一句话可能就给了你启发,死胡同就柳暗花明了。”   远处传来一声鸡叫,窗户上已经泛白了。   柳侠稍微侧了一下身,让猫儿滑落下去,拍着他的背说:“睡吧乖,小叔这回不走了,一直陪着你给所有手续都办好。”   春节后郑朝阳加入,栖浪水库那边柳侠其实就可以当甩手掌柜了,不过他总是担心一些危险地段的作业孙连朝和沈克己干起来太辛苦,所以大部分时间还是在那边打主力。   昨天听说猫儿的留学申请通过,沈克己、郑朝阳立马就赶他走人,尤其是沈克己,他小儿子在国外,所以特别能体谅柳侠现在的心情。   猫儿没有说话,温顺地闭上眼睛,在柳侠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忽然轻轻说:“小叔,我还没走咧,就可想可想你。”   柳侠说:“小叔也是。”   猫儿说:“我每回想你想得不行哩时候,就会想,你想我,肯定没我想你多。”   柳侠说:“我也一直这样想。”无论你多想我,我想你总会更多点。   猫儿又往柳侠身边挤了挤,很快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柳侠转过头,看着猫儿。   吸收了父母双方优点的少年面部轮廓瘦削清秀,睡着的样子也十分好看,半点都看不到当年那个粉红色丑老鼠的模样了,只是睡着的时候,还是跟从前一样,紧紧地抱着他,好像害怕他又会在梦中离去。   柳侠把下巴抵着他的额头,闭上眼睛:以前是你守在家里想我,眼巴巴地等我回家,这回,轮到我来想,我来等了。 第320章 定局   春日的午后,阳光明媚,清风宜人。   沐浴在灿烂阳光中的柳家后院,花儿盛开,鸟鸣阵阵,一派惬意的季春美景,柳家叔侄几个或坐或卧,远看好像是在十分安逸地休闲赏春,走近了才会发现,场面过于安静,原来有人在睡觉。   小萱扭着小屁股在凳子上转啊转,同时眼睛瞄向爸爸身后的躺椅,企图看清楚那上面的状况。   他今天被爸爸搂着,强制性地午睡了一个多小时,起床后又被爸爸和大哥、二哥镇压在这里,又快一个小时了,他屁股都坐疼了。   “爸爸,你看看,我这回画哩咋样?”小家伙真忍不住了,把他刚刚完成了的大作举到柳凌跟前,使劲压着嗓子说问。   画的合格他就能起来去耍了。   柳凌接过这幅名字叫《柳岸哥》的画作,认真地端详了片刻,也压着嗓子说:“乖,要是不看这仨字,你能认出这是谁不能?”   柳葳本来坐在柳凌身边打游戏,闻声歪过脑袋,看了一眼就被吓住了,他指着画问:“小萱,这个跟毛豆样哩东西是啥孩儿?”   “俺柳岸哥哩眼呐,”小萱非常惊讶,“这你都看不出来?”   柳葳惊悚地回头,看了看和睡着的柳侠挤在一个躺椅上看书的猫儿:“你吓死大哥吧,您柳岸哥哩眼啥时候长得离脸半米远了?”   小萱十分无辜地看看猫儿:“从这儿看不见俺柳岸哥那个眼呀,可我总不能就画一只眼吧?俺柳岸哥又不是独眼龙。”   小蕤也把头伸了过来,他指着另一个好像半截毛豆的东西问:“不用说,这是您柳岸哥这边这个眼,对吧?”   小萱连连点头:“嗯嗯嗯。”   小蕤屈指在小萱脑袋上敲了一下:“嗯个屁,画哩还没上一张好,上一张至少看着还像个人,重画。”   柳葳无声地大笑,拍拍小萱的头:“ 你想画谁都中,就是不准画大哥,听见没?”   自从给程新庭当了一回模特,得到了一幅非常漂亮的画像,小萱就对画画产生了无比的热爱,有点时间就画,模特就是自家的家庭成员,画的最多的是猫儿,因为柳岸哥哥很快要出国了,他打算多画点,给小叔做留念。   小萱眼睛睁得溜圆瞪着柳葳:“为啥?大哥你这么帅,我还想叫你给我当模特咧。”   柳葳拧着小萱的两个脸蛋儿往外扯:“小滑头,拍马屁也没用,大哥不想当眼睛长哩离头八丈远哩怪物。”   小萱捂着脸蛋挤进柳凌怀里,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大作:“没八丈远啊!大人为啥都这么夸张咧。”   柳凌轻轻笑着,举起画对着猫儿晃了晃。   猫儿用气声对小萱说:“孩儿,你再画几张,不等我出去小叔就不认识我了。”   “认识,就是没画像,没相片,啥都没,你过一百年再回来小叔也认识你。”一直在熟睡的柳侠忽然说。   猫儿吓了一跳,按了按盖在柳侠眼睛上的海蓝色毛巾:“小叔你醒了?”   柳侠翻了个身,头扎在猫儿胸前:“没,我做梦咧。”   猫儿放下了书,轻轻拍着柳侠的背:“俺不说了,你接着做吧。”   小萱吐吐舌尖:“是咱给俺小叔聒醒了?”   柳侠说:“没,您继续说,听着您说话我睡哩踏实。”   猫儿指指小萱,又指指黄连树:憋不住就去耍吧,别吆喝就中。   小萱兴奋地从柳凌怀里跳出来,看着柳葳:大哥。   柳葳站起来拉着他,伸出三根手指:陪你耍三盘。   小萱伸出一只巴掌来回转,轻轻说:“五十盘。”   小蕤也跟着站了起来,摸柿猴人少了没意思:“傻孩儿,五十盘就耍到明儿清早了。”   小萱嘿嘿笑,他就是想多耍会儿,具体数字他根本就没概念。   胖虫儿一个人在山毛榉下写作业,看着小萱柳葳他们上树,委屈得脸都能拧出水来了。   小蕤对着他用口型说:“作业写不完,谁都不跟你耍。”   胖虫儿对上学和作业的怨念跟猫儿有一拼,每个星期天,如果冬燕不在跟前修理着,他不到最后一刻坚决不会动手写作业。   三个人石头剪子布,柳葳输了,当“瞎子”。   小蕤和小萱两个“猴子”趁着柳葳往眼睛上蒙手绢的工夫,飞快地爬到远处的树枝上。   柳葳系好手绢,沿着树枝往小蕤那边摸。   小蕤和小萱灵活地跳跃着,三个人在枝叶间穿来穿去,不停地变换着位置,嘴里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树叶在簌簌地响。   柳侠侧躺着过了大约十分钟,自己扯掉了捂眼的毛巾,透过楝树的枝叶看着天空发呆。   他昨晚上一眼没眨,今天又和猫儿一起到戴教官家去了一大晌,按说应该很疲累的,可他却进入不了深眠状态。   吃过午饭他就在躺椅上迷糊着了,但周围发生的一切他都有感觉,他似乎是看着猫儿去给他拿来了毯子和毛巾盖上,然后挤在他身边一起睡,他看着猫儿睡了大概半个小时就醒了,然后悄悄摸过一本书开始看。   他甚至能听到超级玛丽顶到蘑菇时发出的声音,可事实上,柳葳玩的时候根本就没开声音。   “我未老先衰了,我失眠,还耳鸣。”柳侠说。   “你是劳累过度,还操心上火,”猫儿说着把拇指放在他的太阳穴上,“别动,我给你揉揉。”   猫儿揉了几下,柳侠舒服得叹息:“唉,你要是去了美国,以后谁给我按摩,谁给我端洗脚水啊!”   猫儿手下不停:“那我不去吧,反正还没办签证咧!”   “你敢,”柳侠嚯地一下就躺平了,对着猫儿瞪眼,“我给同事、朋友、同学、老乡都吹了一大圈了,人家都知你申请上世界上最牛逼哩学校,你要是不去,我哩脸往哪搁?”   他忽然换上了笑嘻嘻的模样揪了揪猫儿的脸,“我将就是想试试,看你舍不舍得小叔?哈哈,考试通过,真是一只孝顺猫。”   柳凌站起来,拍了拍柳侠的头,往黄连树那边走:“还没老咧就这样折腾孩儿,以后孩儿不孝顺你也活该。”   柳侠大叫:“敢!臭猫,赶紧爬走,去美国挣大钱,回来叫小叔当老太爷。”   猫儿说:“我挣多大哩钱你五十年内也当不了老太爷。”   柳侠哇哇大叫着把猫儿压在下边:“你个臭猫,你明明知我是啥意思,居然故意歪曲。”   柳凌跑了几步,蹬着院墙借了一下力,三两下就上了黄连树。   小萱看到他上来,马上蹿了过来,也不摸柿猴了,就坐在他身边晃荡着腿玩。   柳葳和小蕤也跳了过来,叔侄四人坐在树上聊天。   那边传来柳侠和猫儿笑闹的声音,柳侠在掰着指头跟猫儿算账,算猫儿要挣多少美元才能让他安安稳稳地当八十年地主老太爷水平的吃饱墩儿。   他以这几年房价上涨的幅度为依据把通货膨胀率也给算上了,结果一下算了上千万,然后他假设猫儿每年能挣十万美元,一千万猫儿需要干一百年,所以勒令猫儿赶紧爬去美国挣美元去。   柳葳和小蕤看看猫儿和柳侠,又无声地看着柳凌。   柳凌轻轻摇了摇头:言不由衷是长大的代价之一。   柳侠不再是为了星期天能多陪猫儿一会儿连前程都可以放弃的孩子,也不再是为了争一口气就可以抡着铁锨打上邻居家的门还能理直气壮的少年,他长大了,所以必须遵守这个世界公认的处事原则,不是自己觉得对的,而是大家都觉得应该的。   在国人都把出国留学当成通往天堂最有效的捷径的情况下,柳侠不管多舍不得猫儿,都不能以这个理由留下他。   虽然柳侠本人和他身边的人都知道,这个理由是猫儿根本不可能拒绝的。   猫儿不知道说了什么,柳侠伸出巴掌要揍他,猫儿跳起来围着院子跑,柳侠在后面追,小萱和胖虫儿不分青红皂白地鼓掌呐喊,为双方加油。   柳葳不动声色地挪到黄连树的老杈处,等猫儿第二次跑过来的时间,他突然纵身跳下,懒腰抱住猫儿,把他塞进柳侠怀里。   猫儿大笑着连连求饶:“小叔我不敢了,我真不敢了。”   柳侠捏着猫儿的脸蛋咬牙切齿:“忤逆不孝哩臭猫,你以为装一下可怜就中了?”   小蕤也跳了下来:“猫儿,你到底咋了会叫咱小叔想打你?”   柳侠想说话,被猫儿一把捂住了嘴:“啊——,小叔你不准说不准说,说了他们都该笑话我了。”   这句话引导柳葳和小蕤更加好奇,连小萱和胖虫儿也瞪大了眼睛等着听。   猫儿捂着柳侠的嘴把他往躺椅那边拽:“小叔我跑哩可使慌,你跟我过去挺一会儿呗。”   一听说猫儿感觉累了,柳侠什么心思都没有了,马上跑过去,把躺椅上的褥子拉平整了,让猫儿躺下。   柳侠在京都家里的日子,每天都跟这天差不多一样,看上去悠闲而快乐。   猫儿没有完全放弃现在的课业,他记录了一份课程表,有专业课时就去上,其他时间他除了在电脑前折腾,就是跟在柳侠身边听英语磁带。   而这种时候,柳侠一般都是在为他准备饭菜。   柳侠下决心在猫儿出国之前把他养胖十斤八斤,把出国后可能因为饮食习惯不同而造成的身体损失提前给补出来,所以每一餐都准备得非常精心。   不过这个每一餐专指柳侠掌勺的时候,更多的时候,是猫儿在做饭。   对,是猫儿在给柳侠做饭,猫儿在这件事上表现得非常固执,谁都劝不了,除了去学校的日子,其他时间,家里的午餐和晚餐都是他在做。   毛建勇回温州前来跟柳家叔侄告别,看到猫儿带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样子,他对柳侠说:“这个时候你竟然还舍得让猫儿下厨?我简直要怀疑人生了,219时候你对猫儿的惦记都是假的吧?”   当时柳葳也在家,他说:“毛伯伯,如果每天做饭的都是我小叔,那就该是我们怀疑人生了。”   柳侠喜欢吃猫儿做的饭,想到自己要一走好几年,猫儿恨不得一天给柳侠做八顿。   为猫儿准备各种证明材料的过程很繁琐,签证的过程很顺利,顺利得让柳侠都有些怀疑是不是遇到国际骗子或哪里出错了。   他提前留意了很多报纸和杂志上有关出国留学的文章,作者们说到到美国大使馆办签证,好像比走蜀道还要艰难千百倍。   可猫儿这次,柳侠只是碰巧回栖浪工地了两天,然后就在往洛城火车站赶的路上接到猫儿的电话,说他刚从使馆出来,面签过了。   柳侠觉得简直像做梦一样,眼前的世界看起来都有点不真实了。   柳侠在他的破罗马吉普里一副心满意足样接受郑朝阳道贺的时候,猫儿也坐在一辆行驶的汽车里,准备回家。   看到猫儿放下电话,陈震北弯了弯唇角:“猫儿,你这表情吧,怎么说呢,让叔叔觉得自己是个坏人。”   猫儿有点楞:“什么坏人?”   “棒打鸳鸯的坏人啊!”   猫儿不说话了。   陈震北伸手揉了他脑袋一把:“为了向前跳的更远,我们通常会先后退几步,让自己有个加速度的距离。”   猫儿说:“我知道,可我,一步也不想退……”我怕我一退,前面就会被别人填上。   陈震北没有开口安慰猫儿,他沉默地开着车,一直到老杨树胡同口,他才说:“所以,你走之前必须要做点什么。” 第321章   清晨六点,原城火车站。   猫儿很想跑,可他身上背着个鼓囊囊的双肩包,手里提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大旅行袋,在密密匝匝铺满站台、每一个都和他一样肩扛手提着大包小包的人流中,别说跑,他想稍微快速一点都不行。   下长长的台阶,过长长的地下通道,再上更长的台阶,他终于看到了出站口。   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的柳侠站在一大群接站人的最前边,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扶着隔离栏杆,看起来和平时毫无二致,而他们分开的时间,连头扯尾一共也不过四天,猫儿却好像跟分开了一辈子似的,看到柳侠的瞬间,心一下就被暖暖的东西给填满了。   他想扬起胳膊,让柳侠能在汹涌的人群中早点发现自己,柳侠却早他一步挥动起了手:“孩儿,这儿。”   猫儿跳起来,对他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柳侠接过猫儿手里的大包,走到台阶边时,忽然拉住猫儿把他转得面对着自己,然后专门挺了挺腰,手掌平伸着从猫儿的头顶比划到了自己的鼻子下,然后在猫儿脑袋瓜上轻轻抽了一巴掌:“才两天不见,咋觉得你又长高了样咧?”   猫儿得意地笑,踮起脚自己又伸手比了一下,和柳侠的眉齐:“要是我明年回来,肯定至少会到你这儿。”   柳侠拉起他的手,两个人在人群中穿梭前行,去停车的地方:“长吧,你长哩越高,小叔越高兴。”   原城火车站近几年一直在扩建,现在的车站广场比十多年前柳侠去江城上学的时候大了好几倍,可感觉上却比从前更忙碌拥挤了。   猫儿说:“小叔,跟着你去江城那天,其实我心里吓得要死,老怕咱会丢。”   柳侠道:“恁早哩事,你还记着咧孩儿?”   猫儿说:“一辈子都不会忘。”   柳侠说:“那你还记得没?那天,我一下都不敢松开你哩手。”   猫儿说:“记得,我一只手牵着你都觉得不安全,总害怕你哪一下不小心一松手,我就再也找不着你了。”   柳侠笑着扭头看猫儿:“现在不会再怕了吧?”   猫儿跳过一个水泥墩子的机动车路障:“那当然,现在你就是给我丢到北冰洋,我也能跑回来。”   柳侠说:“那也得愿意回来才中啊,多少出去的人当初信誓旦旦,可到了那边就不想回来了,打黑工洗盘子当二等公民也不回来。”   猫儿跳到柳侠前面倒退着走:“ 多少也不包括我,反正我是肯定得回来,你别想着可给我打发走了,以后你就能清闲了。”   柳侠点点头:“嗯,我就是这样想哩。”   猫儿嘻嘻笑:“想哩美,我最多出去四年,四年后你还得养着我。”   柳侠压不住唇角的笑意,嘴里却说:“别退啦,没看见咱哩车?”   刚才看到猫儿背着行李,从容地走在出站的人群中,他仿佛看到了猫儿以同样的姿态走在京都国际机场的候机大厅,心突然像被重物撞了一下似的,空了一拍,然后重重坠地,一句不知在何时何处看到过的话倏忽划过脑海:好光景须臾,美姻缘倏忽,热恩爱逡巡。   他和猫儿无忧无虑在一起的好时光就这么过去了吗?是不是从此以后,他每见猫儿一次都必须要等好几年……   心底坚信猫儿不可能一去不回,却阻止不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柳侠觉得自己快成个因空虚无聊而杞人忧天的怨妇了,可即便明白这一点,他还是喜欢看到猫儿对他的不舍,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觉得踏实。   猫儿转身,内心被停在路边的丑八怪给惊呆了。   原本是灰白色的罗马吉普被重新喷了漆,明晃晃亮闪闪的劣质喷漆活像晒得发皱的塑料布,不但没有让车子更漂亮,反倒像经年累月蓬头垢面的穷苦老妇连脸都没洗一把就涂上了厚厚的脂粉,非但不能掩盖原本的寒酸,还把眼角眉梢的丑陋沧桑给加倍地夸大了。   柳侠在车子上拍了两下:“咋样,这一打扮,从柴禾妞变成千金小姐了吧?”   猫儿拉开车门,把背包放在后排座上:“嗯,还是高门贵第哩千金大小姐,兰心蕙质,秀外慧中。”   他接过柳侠手里的包,也给放进去,“小叔,这会儿还早着咧,路上没警察,叫我开车呗。”   在京都每天和柳凌一起开车上下学,从仁义路小学西到老杨树胡同那一段大部分都是猫儿开车,他现在驾驶技术挺熟练的。   柳侠打开驾驶室的门坐进去:“老实去那边,我就知你嫌弃咱哩车丑。”所以不想叫我开。   猫儿跑过去坐在副驾位置上:“真没,我只是没开过这种车,想试试。”他其实开过陈震北的jeep,并下决心要给柳侠买一辆。   柳侠转动钥匙,千金大小姐轻盈地起步,居然没有了重金属音乐的伴奏声。   柳侠说:“您三叔找人帮忙修了修,没要钱。”   猫儿嘴里说着“俺三叔真好”,心里对柳川龇牙:这都啥臭审美。   回到荣泽,两人直接到古渡口路吃了胡辣汤水煎包。   几年前一块钱十二个的水煎包现在成了一块钱八个,胡辣汤也从三毛涨到了五毛,猫儿一边嫌弃着贵,一边一口气吃了十五个水煎包,柳侠看得直笑:他特喜欢小家伙山吃海喝的样子,他觉得这是身体健康的一种表现。   两个人吃完饭,直接买了一大堆蔬菜瓜果,今天是星期五,他们下午和柳川一起回家,家里虽然现在也种菜,品种却没有这么多。   这么一耽搁,基本上就到了早上上班时间,猫儿抢了车钥匙,自己开车。   进水文队大院的时候,猫儿不准柳侠开窗户,却把自己这边的窗户降到了底,一路笑脸和人打着招呼回到了自己家门前。   柳川在门口等着他们,看到是猫儿从驾驶室下来,柳川不用想就知道咋回事,忍不住笑出了声:“孩儿,人家都骑自行车,您小叔开汽车,就这你还不愿意,要是您小叔有一天揽不来活儿挣不了钱了你该啥样?”   猫儿头一甩:“那种情况只能是我挣着大钱了,俺小叔不需要再揽活儿了。”   柳川说:“今儿有你这个高材生压阵,您小叔就是骑个驴回来也可有面子,你就别再嫌弃咱这车了。”   猫儿趴在柳川耳朵上说了句“丑妮儿越打扮越丑”,大笑着一溜烟冲进了屋子。   柳川看着猫儿的背影对柳侠说:“孩儿应该是真好了,嘴唇跟脸都有血色了。”   柳侠似乎如释重负似:“嗯,我也觉得差不多了。”   猫儿四月份检查,血色素仍然连10都没达到,柳侠心里不安得很,但他不想让家里人跟着操心。   柳川去上班了,柳侠想让猫儿睡会儿,猫儿坚决不干,非要去看看柳川的小商店,还想去荣泽高中和县中看看。   猫儿十岁到荣泽,在这里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回忆。   柳侠在江城上大学时,猫儿必须等待小半年才能见到柳侠,小半年的时间对于孩子来说,长得就像永远;而在荣泽的几年里,柳侠随时都可能给他一个惊喜,不止一次在梦中听到柳侠开门的声音,这样的记忆任何时候想起来都让猫儿格外开心。   想到今后大约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猫儿都能够睡到自然醒,柳侠答应了猫儿,两个人开着车先来到了鑫源小区。   县医院的门诊部和几个局委已经搬过来了,鑫源小区附近现在成了荣泽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不过,现在才八点多,除了卖早餐的,临街的铺子基本都还关着门。   拐角处位置最好的“诚厚小家电”例外,诚厚不但店门前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店铺外靠着通向第二小学的那条路边,还放着一张矮矮的长桌,桌子上摆放着豆浆机、电饼铛、电饭煲等好几种东西,几台漂亮的小鸿运扇和一排溜各种颜色的小手电筒特别引入注目。   长桌旁边,还整整齐齐摆着十几台落地扇,一个身材不高、打扮得十分干净利索的女孩子还在往外搬落地扇。   猫儿把车靠边停好,和柳侠一起过去,猫儿拿起一只海蓝色的手电筒:“嗨,这咋卖?”   “那个啊,四块八,这儿有电池,我……啊!柳岸?”牛花云大叫了起来,差点把手里的落地扇扔掉,“柳岸您,您咋搁这儿咧?”   柳侠笑着走过去,一只手提起了落地扇:“咋,俺不能搁这儿?”   花云脸有点红:“不是不是,小侠叔,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您不是搁京都咧吗?柳岸不是考上M大学,该去美国了吗?”   花云说话的嗓门有点大,旁边早点摊子上的人齐齐转头往这边看。   猫儿对那些眼神无感,他玩着小手电说:“我去之前都不回来看看俺爷爷奶奶?”   花云笑起来:“就是唦,一去好几年,是应该先回来一趟唦。”   柳侠把那台落地扇放好:“花云,俺三哥不是说了咱这种店九点左右开门就中,你咋还是开这么早咧?”   花云拉着个多用插线板出来:“反正我也睡不着,还不胜早点开门,能多买一点是一点。”   花云在荣泽高中时,虽然非常努力,但成绩也只是勉强达到中等水平,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考上大学,早早就替自己做了打算。   她高三下学期一次去老城的公共澡堂洗澡时,遇到一个带着小孙子洗澡的老太太,那小孙子特别闹人,老太太当时被折腾地精疲力尽,花云在家时经常带弟弟妹妹,对带孩子很有经验,就顺手帮老太太哄着孩子洗了澡。   那老太太家就在澡堂附近,她知道花云是家在南山沟里的学生,并且高考无望后,就和花云商量,让她毕业后到自己的二儿子家当保姆,她家二儿媳马上要生了,而她现在带的大儿子的孩子才一岁,不可能再带一个小的,所以只能找人给二儿子看孩子。   花云答应了。她不想回柳家岭,她怕自己回去后,将来的命运会跟堂姐花萍一样。   所以高考后,花云只回家呆了半个月,帮父母把家里好好收拾了一番,就又回到了荣泽,柳川和晓慧知道的时候,花云已经在那家干了大半个月了。   但最终,她只在那家干了两个月就离开了。   荣泽近几年出过两起年轻的保姆和男主人不干不净的事,最后都闹得很大,其中一个还差点出人命,老太太家的二儿媳因此对花云疑神疑鬼,刚开始她敲着边鼓给花云听的时候,小姑娘没听出话里的意思,第二个月结工资的时候,那二儿媳居然直接警告花云,口气活像花云已经勾引了她丈夫。   花云平时脾性很软和,但真遇到事,她却不是个任人欺负的软包子,因为看到过牛花萍的遭遇,花云的性子甚至是有点过激的。   她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后,十分生气,但自忖没有和对方闹个青红皂白的力量,所以也不争辩,只是当即就辞了工,然后一分钟都不耽搁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走人。   花云没有找柳川和晓慧说这事,村里现在又有五个孩子在荣泽读书,她觉得他们这些人已经给柳川和晓慧找了太多麻烦,所以,她一声没吭,自己又找了个饭店去当服务员。   柳川知道后,和晓慧一起,专门去找过花云两次,这等于变相地告诉饭店其他人,花云在荣泽并不是无依无靠谁都能欺负的。   去年十一月,花云偶然听说柳川和晓慧正在筹备自己的小店,小姑娘鼓起勇气去找了柳川,说她想去小店里干活。   柳川和晓慧当时有点为难,他们并不是嫌弃花云,相反,他们很喜欢这个勤快利索还不多事的姑娘,正想找这样的人看店,他们只是觉得村里前几年就出来了俩孩子,如果都在自己家帮工干活,好像不合适。   花云却不这么想,她觉得这个机会简直就是老天爷怜惜她,专门给她的,小姑娘很有主见,在饭店那边请了假,然后找柳川和晓慧说,让她试试,试半个月,如果她干得不好,自己会主动离开。   柳川和晓慧说不出拒绝的话,就答应了。   事实证明,他们这个决定是正确的,花云比他们所能想象的最好的员工干得还好,小店总是干干净净,账目每一笔都清清楚楚,无论对着多么难说话的顾客都永远面带微笑,从来不会不耐烦;人还特别守堆,不管柳川和晓慧什么时候来,小姑娘都在店里,要么在接待顾客,要么在打扫卫生,要么在看有关电器产品知识方面的书籍。   猫儿也帮忙往外搬落地扇,搬完后,他拿起窗台上一本书翻了翻:“花云姐,你除了看这,有时间也看点销售技巧或营销心理学方面哩书吧,对你卖东西也可有用。”   花云说:“我前儿才买了一本,搁我住那屋咧。”   柳侠开玩笑说:“花云你该去京都或原城卖楼,搁俺哥这小店埋没你了。”   花云说:“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待见这儿。”   离开小店,俩人本来想去看看王君禹的,可王君禹的诊所这几天没开门,小敏的爷爷病危,老人家坚持不做孤魂野鬼,一定要死在自己家里,所以坚决不住医院,王君禹回家守护老人去了。   柳侠又给楚凤河发了个传呼,等了好几分钟都没回音。   想起柳川电话里说过,楚凤河最近几个工地来回跑,非常非常忙,柳侠和猫儿就打消了想去看看楚凤河的想法,直接来到了荣泽高中。   九点二十到九点四十是荣泽高中上午的大课间,猫儿想见马鹏程和楚昊。   楚昊决定考京都的大学,他现在成绩非常稳定的保持在年级第十名左右,只要考试时正常发挥,考个一本院校应该没问题。   马鹏程原来闹腾着非要出国上大学其实就是为了和马千里对着干,马千里后来对他出国上学表现得无所谓了,他也没动力闹了。   填报志愿的时候,马鹏程居然老老实实全部填了京都的学校,第一志愿和楚昊一样,都是京都财经大学,只不过楚昊报的是会计专业,马鹏程报的是国际经济与贸易,他觉得这个专业听起来比较牛。   “国际经济哎,一听就是世界级大老板的派头。”这是马鹏程给猫儿炫耀时的话。   “别做梦了,能成个县级的老板你就算烧高香了。”猫儿亲眼看着柳侠创业的过程,平时吹牛归吹牛,他心里其实是非常清楚创业不易的。   那天通过电话之后,楚昊和马鹏程就进入最后的冲刺阶段,每天晚上回到家都是十点半以后,猫儿和两个好朋友暂时断了联系。   荣泽高中看大门的人没有换,那个大爷对猫儿印象深刻,还记得他和晓慧是一家,所以猫儿一说大爷就开门让他们进去了。   两个人站在小竹林边,等了十五分钟,下课的铃声响了,五分钟后,晓慧、马鹏程、楚昊三人狂奔了过来。   马鹏程老远就喊:“臭柳岸,你怎么那么牛逼呢?M大啊”   等快到跟前了,他却又跳出老远,指着猫儿大叫:“柳岸,你你你,你是不是穿高跟儿鞋了?”   猫儿一派洒脱地轻轻抬脚:“自己看。”   晓慧乐:“马鹏程,再过二十天就要考试了,你可别给气出什么毛病来。”   三个好朋友里最矮的其实是楚昊,但楚昊却表现得云淡风轻,他乜斜着马鹏程说:“你不过来就能比柳岸高了?“   马鹏程不情不愿的模样走了过来,还故意站在猫儿跟前和他比了一下个头儿:“傻大个儿除了费布还有什么好处?”   猫儿笑:“气得你哭啊!”   马鹏程扑上来要掐猫儿的脖子,猫儿闪身躲过他,跳到了花坛上。   马鹏程过去追,边跑还边喊:“你再给我说一遍,我又不矮我干嘛要哭,要哭也是楚昊哭啊。”   楚昊闻言大怒,撒腿追了上去:“马鹏程,我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马鹏程跟着猫儿跳下花坛,跳上一个石头条凳:“象牙那么值钱,我凭什么要吐出来?”   猫儿拉着一棵竹子扒拉了马鹏程一下,放开竹子继续跑:“狗牙不值钱,你给俺吐几颗。”   …………   柳侠看着三个半大小伙子在花坛上上下跳跃追逐,脸上露出温柔的微笑。   晓慧说:“孩儿看这样是真好了,你看他脸红扑扑哩,跑哩多有劲。”   柳侠说:“就是,肯定是真好了。” 第322章 上坟   星期五的晚上,柳家堂屋里热闹得像过年,全家人的眼睛都集中在了猫儿的身上。   以往非常受几个小家伙欢迎的试穿新衣裳新鞋子的项目今天变成了鸡肋,小家伙们一个个都是在敷衍,他们的眼睛全都在对着猫儿闪烁崇拜的光芒。   家里的大人们看猫儿的眼神也大致差不多,同样的热切,只不过,孩子们崇拜羡慕更多,大人则是欣慰骄傲更多。   这绝对不是柳家人少见多怪,毕竟,柳海现在就在国外嘛。   可虽然如此,柳海的情况和猫儿完全不一样。   柳海当初出国是曾广同一手操办的,有曾广同的例子在前,又听说程新庭也在国外呆过好几年,吴以恒最近也有去欧洲留学的打算,柳家人觉得画画这种学问大概是都应该去外国学才对,没什么稀罕。   而且,在柳家人的潜意识当中,画画始终算不得个正经职业,那么画画的学校,无论是中国自己的还是外国的,应该也都算不得是正经学堂。   可猫儿不一样啊,猫儿是凭一己之力考上的世界上最好的、正经八百的大学啊,所以同样是出国留学,柳家人觉得,柳海那个是跟猫儿完全没法比的。   猫儿一晚上都沐浴了在自家人赞美的目光中,厚脸皮如他,也难得的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嘿嘿笑着跟大家说:“没啥了不起哩,外国哩大学特别多,所以他们哩大学比咱国家哩大学要好考……”   他还想说要是俺小叔跟五叔、小葳哥申请的话,肯定都能进去,可被全家人异口同声的打断了:“外国哩大学再多,M大学不还是只有一所。”   只有小莘顶着巨大的压力捍卫大哥的荣誉:“京华哩研究生也可不好考,俺大哥也可厉害。”   猫儿对他伸出个大拇指:“还是小莘懂行情,咱十来亿人一个京华,人家三亿人一个M大学,所以还是咱大哥最厉害。”   小雷说:“可是,可是,美国可远可远啊!”   猫儿睁大了眼:“这也能算理由?”   小雲说:“就算京华跟M大学一样好,可柳岸哥你是一年级考上哩,大哥是四年级考上哩,所以,还是你更厉害一点呀!”   猫儿发现无论他怎么说,小家伙们都能找出理由夸奖他,干脆继续发自己厚脸皮的优势,把这荣誉认下了:“那好吧,我就是又聪明又能干,一下就考到全世界最好哩学校了。”   没想到,小雲和小雷立马跳起来,同时指着他嘘道:“哇,柳岸哥你可真厚脸皮,居然自个夸自个。”   ……   第二天,猫儿一大早就要和柳茂一起去上坟,告诉家里祖先和翟玉兰、徐小红猫儿要出国留学的事情。   猫儿回来的时候,带回来很多京都著名的糕点,柳长青想带着柳侠,和柳茂、猫儿一起,顺路给三太爷送过去。   太爷上了年纪后,特别爱吃甜食,柳家的孩子如果去外地回来时带回的有糕点,柳长青都会给老人送去一份。   孙嫦娥把糕点装好,出来的时候却无意中看到日历,发现今天是阴历的十五。   望宁一带的习惯,初一、十五是供奉神灵和鬼魂的日子,正常人家之间互相走动无所谓,可如果家里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刚出生的孩子或病人,最好不要正式登门拜访。   柳长青决定缓一天再去。   柳侠现在一刻都不愿意和猫儿分开,非要跟着一起去上坟。   孙嫦娥想着他现在整天在外面跑,去跟祖先磕个头,求祖先护佑着点也好,就干脆也给他准备了些供品和纸钱,柳侠高高兴兴地和猫儿一起出发了。   俩小阎王和柳若虹闹着也要去,秀梅和玉芳不准,说他们年纪太小,魂儿会被喜欢他们的祖先给留下。   俩小阎王当然不信,但架不住柳魁、柳川一只胳膊就能轻松地搞定他们,小阎王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柳小猪幸福地跟在猫儿身边,在柳侠悠扬的口哨声中一路撒着欢跑没影了。   ——   荣泽紧靠原城,交通便利带来了信息的发达,最近几年报刊杂志上关于出国留学和涉外婚姻的文章又特别多,而柳家岭从柳长青退伍当上大队书记开始,村里所有适龄儿童都必须要读完柳家岭小学,所以柳家岭现在四十五岁以下的人多多少少都是识字的。   这几年,在外面打工的孩子经常会把一些过期的报刊杂志带回家,所以,柳家岭的人对远在另一个半球的其他国家并不是一无所知,至少,有孩子在外面打工的那些个家庭的人,有几个是知道M大学的。   M大学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们可能一片茫然,但他们却知道,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是比京大和京华还牛逼的存在。   有几个人知道,就意味着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   所以当猫儿和柳茂、柳侠、柳小猪一起提着东西翻过了两道岭,老远就看到柳家岭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也就是三太爷家现在所在的、柳姓人家集中居住的老街两旁,破破烂烂的窑洞或茅屋前,站满了衣衫褴褛、手中还端着饭碗的人们。   猫儿愕然,扭头看柳侠。   除了去年高考后在家期间跟着大人去担水浇地那几次,猫儿从出生到今天,来到老街的次数用一只手计算都有富裕,但他直觉现在这诡异的情况和自己有关。   柳侠说:“没事孩儿,他们就是瞪瞎了眼,也碍不着你半根汗毛。”   猫儿说:“我知,我不是怕他们,我只是觉得有点不自在。”   柳茂拍拍猫儿:“全当没看见就妥了。”   好的土地要用来种庄稼,养活活着的人,都在老街附近;被选做坟地的都是村子西边土地最瘠薄的地方,所以去老坟岭和雉鸡岭必须先穿过老街。   猫儿知道没得选,只能硬着头皮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进了村,他侧脸看柳侠,发现柳侠看起来比走在京都永安大街上还从容。   柳侠发现猫儿在观察他,笑着揽上了猫儿的肩。   等走近了,柳侠他们发现,没有想象中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所有的人都直愣愣地看着他们,包括那些端着碗的人,他们没有一个动嘴吃饭的,身体和眼睛都在随着柳侠他们一行人转动,神情比看悬念大片还专注。   这样到处是眼睛但却异常寂静的场面让人非常不舒服,柳侠想打破这种场面,但他找不到突破口。   他跳着级在柳家岭上了两年学,七岁去望宁上学后,和村子里的同龄人来往就很少了,等有了猫儿,他几乎和除柳福来家以外的村人断绝了联系,二十年过去,老街两边站着的二百来口人里,几乎没有柳侠能一眼就认得出的。   柳小猪关键时刻很给力,它跳上路边胡乱堆放着的柴堆上,冲着如蜡人仪仗队似的村民们“汪汪”地叫。   柳小猪的叫声好像一颗石子投进了静滞的水潭,激起道道涟漪,老街两旁站立着的蜡人们纷纷和柳茂打着招呼,同时开始彼此交谈,凝固得让人窒息的气氛消散了。   终于穿过了老街。   走到村西口,猫儿长长地吐了口气:“可过来了,跟挂牌子游街哩样,难受死我了。”   柳侠却非常高兴,十分嘚瑟地说:“这样哩游街,恐怕将那些人都想叫自个儿哩孩儿们来一回咧。”   猫儿说:“我就是不稀罕游给他们看,小叔你要是待见,一会儿回咱家,我骑着驴给你游一天。”   柳侠说:“搁咱自己家游,那不是锦衣夜行嘛,咱就是搁大街上游,气死他们。”   柳茂不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柳侠和猫儿。   老坟岭离村子还有一大截子路,路还特别不好走,柳侠他们走到的时候,都是一身的汗。   柳长春家的坟地先到。   柳侠紧跑了几步,在柳茂和猫儿之前跑到了翟玉兰和徐小红的坟头之间,干脆利落地跪下,对着两座坟头各磕了三个头:“婶儿,二嫂,孩儿……就是咱猫儿,柳岸,他考上美国哩大学,过几天就该走了,您可保佑孩儿好好哩哦,保佑孩儿一路平安,保佑孩儿健健康康,保佑孩儿长命百岁。”   他说完就又干脆利落地站了起来:“二哥,你也跟婶儿俺二嫂多说几遍,叫她们保佑孩儿哦。”   柳茂说:“我知了孩儿,我每回来上坟,都跟俺妈跟您二嫂说。”   猫儿冲柳侠挥挥手:“小叔,你赶紧去上您家哩坟吧,别操我哩心了,我也会跟俺妈跟俺奶奶说。”   柳侠提起篮子,对着柳小猪一摆手:“走,咱去给您太爷爷太奶奶上坟了。”   ——   柳侠他们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刚刚七点,往回走的时候已经九点出头了,柳茂和猫儿在徐小红的坟上呆了很长时间。   麦子已经收完,玉米刚刚种下,前几天又下过一场对柳家岭一带来说最合适的、偏小的中雨,如果地里的草又刚刚锄过一遍,那地里暂时就没什么大宗的农活了,所以这半晌不夜的时候,老街两旁仍然有不少坐在各自门前无所事事的人们。   又要经历一次游街了。   柳侠和猫儿相视一笑,心情比刚才从东头穿过来时已经轻松了很多。   不过他们刚走进老街,就被人拦住了,是柳成宾。   成宾先真心实意地恭喜了猫儿出国留学的事,然后就拉着柳茂和柳侠他们,非要他们去家里坐会儿。   猫儿在柳家岭上学时,成宾和关淑萍对猫儿照顾良多,柳侠和猫儿正好也想去看看关淑萍,就爽快地答应了。   柳侠不知道,成宾拦着柳茂,是有正经事想和他谈的。   从柳茂退休回家开始,成宾就一直想让柳茂到柳家岭的小学校当老师。   柳茂横竖不肯。   他八岁去望宁上学,十六岁高中毕业,半年后就又去了罗各庄煤矿,二十年来风里来雨里去,每次回到家他都巴不得永远留下,现在好不容易退休了,终于能安心地和家里人朝夕相守,柳茂哪里都不想去,即便是在本村的学校上班,一天也要离开家六七个小时呢。   柳茂显然知道成宾找他想说什么,所以不想去。   不过今天成宾拦下他的理由十分充足:“柳茂叔,夜儿黑,其实是今儿清早三点多,淑萍生了。”   柳茂一愣:“生了?妮儿还是孩儿?”   柳成宾乐呵呵地说:“孩儿。”他第一个是闺女,现在儿女双全了,由不得不高兴。   柳侠突然说:“成宾哥,我忽然想起来,俺猫儿十点钟必须得加一顿奶,你有事,叫俺二哥留下来您俩说吧,我跟猫儿俺俩先回去。”   柳长兴、关二平、吴玉妮和柳成宾几家,是柳家岭五个自然村几十户人家里,在猫儿的出生问题上表现出最大善意的人家,成宾和关淑萍从来都不排斥猫儿,但现在情况特殊,关淑萍刚刚生了孩子,柳侠虽然早就不在乎村里人对猫儿的议论,可瓜田李下,能避的嫌还是要避,没必要给猫儿招那口舌事端。   成宾楞了一下,马上就明白了柳侠的意思,他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幺儿,你觉得我跟您淑萍姐是那样哩人吗?”   猫儿已经推着柳侠要走了:“快走,要不俺奶奶炖好哩奶就凉了。老师,再见,跟俺关老师说,俺过几天再来看她。伯,俺先走了,你也早点回来哦。”   柳侠被猫儿推着,两人一狗在一街两行人的注视下,一溜小跑穿过了老街。   老街东边的这道岭树木稀疏,太阳晒的人流油,柳小猪在前面撒着欢带路,俩人跑的飞快。   等到了凉快地方,俩人放慢了脚步,柳小猪也消停了,围着俩人转着圈撒欢。   柳侠跑出了一身汗,看到路边有棵枝叶特别茂密的大栎树,他想在这里休息会儿。   猫儿从篮子里拿出个大大的、用花布缝制的袋子铺在地上,又拿出一块花塑料布和袋子连着铺在一起,喊柳侠:“小叔,前几天将下过雨,老潮,你坐这上头。”   柳侠说:“你坐,我坐地上就中。”   猫儿又从柳侠篮子里拿出一块塑料布抖开:“你将摆供品没使这塑料布?”   “嗯?”柳侠眨巴眼,“我以为这是垫篮儿底咧,不知是叫摆供品用哩。”   猫儿铺好,自己坐上去。   柳侠盘腿坐在猫儿给他铺的临时床上:“啊——,青山绿水,柳暗花明,莺歌燕舞,柴门犬吠,凤戏山可真美啊!”   柳小猪卧在柳侠身边:“汪汪。”   猫儿说:“小叔,按你现在这水平,当年你哩作文不应该老是不及格呀。”   柳侠说:“可它就是总不及格。”   柳小猪忽然站起来,跑到路对面一棵老柿树下,抬起后退,对着老柿树根撒了泡尿。   柳侠看着柳小猪嘿嘿地笑,他看到树上的青柿子,想起了偷偷用生柿子换掉柳长青送礼用的懒柿的事,   猫儿问:“小叔你笑啥咧?”   “想起小时候了,那时候啥都不知,老淘力,经常叫您大爷爷打哩屁股肿可高,黄昏只能趴着睡。”   猫儿心里一动,伸手去拉柳侠的汗衫。   柳侠莫名其妙:“干啥孩儿?”他嘴里问着,已经主动把汗衫拉了起来。   柳侠的腰精瘦紧致,没有一丝赘肉,因为长期野外作业,他身上的皮肤呈现出浅淡的铜色,衬得肚脐周围白色的疤痕更刺眼了。   猫儿轻轻摸着最大的那块伤疤:“还疼不疼?”   柳侠低头看了一下,随手挠了挠:“几百年了,一点感觉都没。”   猫儿不信,摸着另外几个小疤:“咋可能没感觉,书上说,伤疤到了阴雨天会可痒。”   柳侠顺手在肚子上搓了一把:“没有啊,一点都不痒啊。”   猫儿拍开他的手:“不敢使这么大劲儿。那肯定是现在不觉得,老了就该痒了,可多病都是老了才显出来咧。”   柳侠忍不住又挠了一下,猫儿的手摸的那地方痒痒的:“可能吧,反正我现在年轻着咧,到老了再说。”   猫儿轻轻搓着那一片疤痕:“老了要是痒,我天天给你挠。”   柳侠笑:“臭猫,我比你大十岁哎。”   猫儿不解:“十岁咋了?”   柳侠说:“十岁,我老哩时候,你还正事业兴旺咧,哪有时间成天给我挠痒啊?”   猫儿说:“有,我事业兴旺不缺钱,就能天天搁家陪着你,当然就有时间给你挠痒。”   柳小猪好奇地伸过脑袋,看猫儿的手在搓摸啥,柳侠把狗头推开:“别捣乱。那中,哎,孩儿,可别到时候你成天满世界乱跑,压根儿就没搁中国啊。”   猫儿把柳小猪拽到自己身后:“你搁哪儿我就搁哪儿。”   柳侠嘿嘿笑,捏了一把猫儿的脸:“孝顺孩儿。”   猫儿说:“小叔,我以后不搁家了,你可不能也成天不着家啊。”   柳侠说:“不会,我再忙,过几天也会回去一趟,给咱哩屋收拾一下,被褥翻翻晒晒。”   猫儿:“我不光指这,我说哩是你不能只顾着工作,不管身体。”   柳侠:“不会,小叔知,身体是革命哩本钱。”   猫儿:“工地上伙食老赖,你能回家哩时候尽量回家,叫俺五叔给你做点好吃哩。”   柳侠:“中,三天一只老母鸡,五天一头猪。”   猫儿:“小叔!”   柳侠笑:“小叔哄你耍咧,小叔知爱惜自己哩身体。”   猫儿一点笑模样都没有:“你给我存哩钱足够使,别再给我存钱了,手上这几个工程哩尾款结清,赶紧买辆新车,就买上回王……徳邻叔叔给你看哩那辆,这辆破吉普卖废铁吧。”   柳侠争辩:“咱这吉普好着咧,报废了可惜。”   猫儿把柳侠的汗衫放下拉好:“开车不同其他,一点险都不能冒,咱这车破成那样,不定啥时候尥蹶子咧,小叔你别犟,赶紧换新哩,听见没?”   柳侠连连点头,一看就是在敷衍:“知了,马上换,换最好哩,中了吧?”   猫儿把柳侠的脸扳得正对着自己:“你别给我哩话当儿戏,我是说真哩,你必须换新车。”   柳侠把脊梁挺得倍直,表示自己很认真:“没儿戏,一定换。”   猫儿看着柳侠眼底的戏谑,气得抓狂:“小、叔、啊——,我是说真哩呀——,你咋长不大咧?”   柳侠看猫儿要生气了,才笑嘻嘻地换上正经脸:“哄你哩孩儿,工程款一到,小叔就买新车,好车,乖你别生气了。”   猫儿气鼓鼓地把企图往柳侠跟前凑的柳小猪拽到一边:“这还差不多。还有,你不能老是熬夜计算制图,你是头儿,不用所有哩工程都自己亲自上阵……”   ……   俩人唠叨得忘记了时间,直到小莘背着柳若虹,和小雲、小雷出现在跟前,俩人才发现,都十一点了。   午饭时候,趁着家里人都在,猫儿把柳侠在栖浪水库的工作环境夸张地给大家描绘了一番,又把罗马吉普从里到外批讲了一通,中心思想是那辆罗马吉普现在基本就是堆镀了层光的废铁,柳侠开着它上路十分不安全,逼着柳侠在全家人面前表态,尽快买新车,请全家人监督。   柳侠在猫儿虎视眈眈的目光下,不得不对着全家人发誓,他肯定会尽快买辆名牌新车。   秀梅看着猫儿严肃的小脸,笑着对孙嫦娥说:“幺儿抱着猫儿跟咱显摆猫儿会喊他哩名儿了才几天,猫儿可就长大,反过来管起他来了。” 第323章 爱显摆的柳钰(修改bug)   山里的夏日清晨,鸟语花香,清风宜人,加上昨夜下了场雨,今天的感觉就更清新舒爽了。   柳侠从梦中醒来,明晃晃的光照得他又闭上了眼,凭着本能随手摸了一下身边,没人,他迷糊着脸,只挂着条裤头就爬过去趴在窗台上往外看。   大柿树下的矮墙上,柳钰和猫儿面对面坐着。   柳钰身后站着小莘和萌萌,猫儿身后站着小雲和小雷,柳钰苦楚着脸,嘴巴紧闭,眼睛望天,那模样,一看就是在怄包。   而猫儿,满脸陪笑地在对柳钰说着什么,还不时拉一下柳钰的胳膊。   虽然因为猫儿说话的声音太小什么也听不到,但柳侠一看就知道猫儿是在给人赔不是,他身后的小雲和小雷不时插嘴,不用说,这是在给猫儿帮腔。   柳侠抓过一个枕头放在窗台上,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手支着下巴,兴致勃勃地等着看笑话。   去年柳凌的研究生考试通过时,柳钰请厂子里所有人及何家梁夫妇一起到望宁最好的饭店大吃了一顿,又在望宁大街放了三场电影,放映前还放了挂一万响的鞭炮、三十只大炮仗和三大箱烟花,比别人家娶媳妇的动静还大。   两个月前柳葳复试通过,柳魁和秀梅好说歹说,柳钰才把大炮仗和烟花给取消,其他几样照旧,酒席还多摆了一桌。   猫儿当时就跟柳侠说,他觉得四叔表达喜悦的方式有点不靠谱。   所以这次猫儿拿到签证后给柳钰打电话,报喜之前先讲规矩:“不准请外人吃饭,不准放电影,不准放鞭炮跟烟花,反正就是不准以任何乱花钱哩形式搞庆祝,敢背着我偷偷干,我一辈子都不喊你四叔。”   柳钰在电话里和猫儿讨价还价十分钟,从传统风俗到现下时尚,各种摆事实讲道理,猫儿就是不答应,最后柳钰都快要哭了,猫儿才十分勉强地恩准他在望宁和柳家岭他们自己家各放一挂两千响的鞭炮,就这猫儿还觉得很心疼。   四块钱呢!   柳钰一直觉得自己是家里最没用的一个,读书读书不行,干活干活不行(当初一个订单赚三万的时候,他原本觉得自己干活还算挺行的,结果柳侠一停薪留职,他马上就又不行了),光耀柳家的事就没有一件是出自他的手,所以为家里几个有出息的兄弟摇旗呐喊成了柳钰最大的爱好。   可这次,出国留学,还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这么大的喜事,猫儿居然不允许他大操大办,柳侠不用想就知道四哥这几天得有多郁闷。   猫儿又往柳钰跟前挪了点,拽着柳钰的袖子晃。   柳侠:哼,居然跟四哥撒娇,真是太不了解对手了。   柳钰很跩地翻白眼,把脑袋扭到一边,不看猫儿,如果柳侠估计不错的话,他应该还很牛气地“哼”了一声。   柳侠笑得眯起了眼:啧啧,多少回了,四哥你咋还不知见好就收咧。   柳侠话音没落,就看到那边猫儿小脸一拉,把柳钰的胳膊拍在一边,转身给柳钰来了个后脑勺,白眼翻得比柳钰还狠。   柳钰偷偷回头看,发现猫儿好像真生气了,立马转过身,捅了捅猫儿的后背。   猫儿“哼”的一声往前挪,脑袋仰得更高,白眼翻得更白。   柳钰跟着往前挪,趴在猫儿肩上看猫儿的脸色。   猫儿继续往前挪,然后愤愤地对着面前的空气开始说话。   柳侠无声地大笑,然后等了二分钟,随手拿过件衣服披着:“差不多了。”   就见那边柳钰好像恍然大悟一般,跳起来对着猫儿大叫:“真哩孩儿?哎呀我咋没想起这咧?哎呀我可真是个信球,没事给钱都花到别人身上干啥咧?”   猫儿冲柳钰瞪了一下眼:“小点声,俺小叔还没醒咧。”紧跟着回头看窑洞的方向。   柳侠推开窗户,吹了声口哨,黄鹂鸟似的婉转悠扬:“我起来了,饭做好了没?”   秀梅的声音从堂屋传出来:“早好了,快爬起来吧,就等着你咧。”   昨晚那种程度的雨,不用特别通知,柳家岭的孩子自觉就放假了,小雲和小雷高兴坏了,他们本来今天该考试语文的,这下好了。   俩小阎王的作文水平已经被证明和小叔、柳岸哥出自同一师门——空洞派,三好学生啥的是彻底没指望了,有柳侠和猫儿这两个生动的反面教材在这里杵着,家里人也不逼着俩小阎王看优秀作文选之类的书了,只要按时去学,上课不捣乱就成。   俩小阎王因祸得福。   柳家岭小学需要考试的就两门课,语文、数学,俩小家伙聪明,记性又好,语文的知识部分随便听听就能记住,背诵起课文来总是无比流畅,考试时只要作文所占分数不超过四十,俩家伙怎么都能考个及格分。   数学对俩小阎王更是小菜一碟,随便划拉划拉都是一百分,所以现在平常的日子里,俩小家伙除了一天的六节课之外,随便玩,也因此才会出现今天这种马上就要考试了,俩人还能优哉游哉地跟着猫儿和柳钰斗嘴的场面。   吃饭的时候,柳侠注意到柳钰看猫儿的眼神有点诡异,吃完饭,他又鬼鬼祟祟地拉着猫儿回下面自己家了一趟,柳侠和小雲、小雷想跟着他都不让,这让柳侠心里好奇得跟猫抓似的,四哥可从来没有什么事瞒过他啊。   下雨后的山路根本不敢走人,柳魁、柳钰、秀梅今天都没有去望宁,一整天一家人都待在一起,柳侠也就没机会问猫儿。   晚上九点多,柳钰抱着柳若虹一离开,柳侠就忍不住了:“猫儿,今儿清早你最后跟您四叔说哩啥?他咋一下可不跟你怄气了咧?”   小雲抢着说:“四叔说望宁那儿哩人都看不起咱,他放电影放炮就是想叫他们知,咱家出了可多大学生跟研究生,咱就是生到山里也比他们强。”   小雷补充:“俺柳岸跟四叔说,就算您都考不上大学,只凭俺四叔搁望宁开恁大个厂,生意做恁好,俺大伯哩布店现在也恁有名,望宁也没人敢看不起咱家。”   小小莘接着说:“可俺四叔不听,他就是老想再放几场电影,叫人家都知俺柳岸哥出国留学了,俺四叔最待见哩就是显摆您几个。”   柳魁在旁边笑:“小钰平常一提起您几个就骄傲哩不得了,您几个搁外头有一点好,他就巴不得全世界都知。”   柳侠说:“俺也是啊大哥,京都认识哩朋友要是问咱家哩人都是干啥哩,俺也都会跟他们说,俺大哥开了个布店,生意可好;俺四哥开哩阀门厂,做的阀门质量特别好,只要和他打过一次交道哩客户,都会跟他签长期合同。”   猫儿说:“俺四叔恁能干,只是他自己不知,他还可犟,我咋说他都不信,他总觉得自己可没本事,会给咱丢脸,。”   柳魁说:“咱以前老穷,低人一头哩日子过哩时间太长了,现在有了钱一时半会儿也自信不起来,没事孩儿,凭您四哥那聪明劲跟勤快劲,他哩厂子肯定会越来越好,好日子过稳当了,慢慢他就不会这样了。”   柳侠点头。   他很多时候也会不自信,比如,到现在别人问起他,他一个私人的小测绘队怎么能拿到栖浪水库的工程时,他还会心虚,老觉得是缪杰尔先生给他开了后门。   柳侠忽然又想起了自己原本的问题:“最后您四叔咋一下拐过来弯哩?”   猫儿说:“我跟他说,俺五叔去王教授那儿帮忙,天天路上来回几十里,腿都给使细了,写材料写哩手光想变形,一个月才挣一千多块钱,他放烟花,烧包那一会儿,过后啥都没,一下就抵俺五叔好几个月哩工资,他要是觉得划算,那他以后随便放。”   小雷说:“俺四叔一下就喵了,他觉得自己是可信可信,有那钱,还不胜给俺五叔买点好东西吃咧。”   柳魁扶额笑:“这个小钰啊,真不知该咋说他。”   柳侠一点不意外,只要把柳凌祭出来,柳钰就啥都好商量,猫儿算是抓住柳钰的软肋了。   他接着问:“今儿清早吃了饭,您俩去下边干啥咧?”   猫儿说:“这个——,暂时保密。”   等柳魁带着小莘和小雲小雷回了自己屋,猫儿从被子下边摸出一沓子钱:“俺四叔觉得老丢脸,不叫我说,三箱烟花跟摆酒席和放电影哩钱。”   柳侠莫名其妙:“啥意思?”   “俺四叔说,我觉得放炮烟花放电影老亏,那他就不放,把钱给我,我不要他就跟我恼。   他还说,以后,咱家要是再有值得庆贺哩事,他就搁心里敲锣打鼓大摆筵席庆祝一遍,然后把锣鼓队跟摆酒席哩钱省下来给本人。”   柳侠仰倒:“四哥,你可真是个人才啊!” 第324章 猫儿半仙儿掉坑   一头毛驴在山道上前行,一条黄狗在它前边各种花样跑,一高一低俩好朋友留下一路叮叮当当二重奏般的铃铛声。   猫儿头戴柳条帽,骑在驴背上,身体随着驴子走路的节奏晃晃悠悠。   他前面的驴背上搭着一个长长的布口袋,布口袋两端分别显现出两个圆鼓鼓的东西。   柳侠走在驴旁边,头上也带着个柳条帽,手里拿着跟柳树枝,不时象征性地在驴屁股上抽一下。   “孩儿,咱要是再搁这儿来一把油纸伞,你就成进京赶考哩书生了,我是书童。”柳侠指着猫儿后面,驴屁股的地方说。   猫儿扭头看了一下:“人家都是秀才骑着驴,小书童搁旁边跟着跑,咱俩换一下比较像。”   柳侠看了一下自己:“哈哈,我这样像秀才吗?我咋觉得像个打手。”   猫儿说:“才不是,你一看就是公子哥,我给你当打手比较像。”   柳侠说:“那得等你再长几年,你现在这样还是更像小秀才。”   叔侄俩一路说说笑笑回到家。   柳若虹老远就大叫着“大西瓜大西瓜,大西瓜回来了。”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个小勺子。   其实,西瓜一点都不大,柳家岭的土地太贫瘠,即便柳茂和柳魁花费了大量心思,往地里铺了许多沤烂的树叶当肥料,他们的瓜仍然连外面西瓜一半大也没有。   不过,柳家的西瓜贼甜贼甜。   柳侠和猫儿把西瓜放在凤戏河里,洗了两个拿上来,另外两个留在河里冰着,等柳茂和三个小考生放学回来吃。   今年雨水多,一场跟着一场,柳家岭小学的期末考试一直拖到昨天才开始,一共两天,今天最后一天,考数学。   小莘则完全错过了望宁初中的期末考,今天和柳魁一起去学校,商量看能不能补考。   每天睡到自然醒,起来就有现成的饭菜,坐在树荫里荡着秋千,吹着山风吃西瓜,午睡饱了起来写会儿字,写累了去凤戏河里狗刨……,回家十天,柳侠和猫儿几乎每天都过着这样幸福的生活。   骑着毛驴去摘瓜是两个人强烈要求到的、每天仅有的一点劳动——猫儿主动要求做饭不算,猫儿说那对他是娱乐,有休息和愉悦身心的功效。   哦,柳侠和猫儿昨天还跟着柳茂去小学校当了一次监考官。   看着俩小阎王对着作文题目抓耳挠腮半天最后几十个字一写了事,俩人想起自己当年,对着脸傻笑了半天。   俩人还亲眼见证了柳萌萌小姑娘向情不向理颠倒黑白的深厚功力。   校长张光耀的妻子中风瘫痪在床三年了,张光耀每天晚上照顾妻子,白天在学校经常随便歪在哪里就睡着了。   昨天也一样,张光耀监考五年级,中间出来了一会儿,就坐在树疙瘩上靠着墙睡着了,小雲和小雷交卷早,出来后发现了扯着呼噜睡得正熟的张光耀,俩人用手蘸着墨水给张光耀左眼画了个大黑眼镜框。   张光耀被下课的钟声惊醒后,看着学生们的表情觉得莫名其妙,正好碰到监考三年级的成宾出来,成宾当时没忍住放声大笑,然后觉得不对,就问其他学生谁干的,学生们不敢开口揭发俩小恶霸,但眼神却都直指小雲和小雷。   张光耀已经习惯了俩小阎王的各种淘,也不介意,自己去一洗了事。   可第一天到学校当老师的柳茂却不好什么表示都没有,于是和猫儿一起,揪着俩小阎王的耳朵去给张光耀道歉。   家里三个大人亲眼看着俩淘气包被抓了现行,柳若萌觉得这回想瞒天过海大概是不行了,就抢在柳侠他们之前一溜烟先跑回了家,等柳侠他们回到家里,迎接他们的就是孙嫦娥一顿数落:“孩儿看您光耀叔成天老使慌,逗他开开心,您光耀叔都恁高兴,您打孩儿干啥咧?”   逗光耀叔开心?光耀叔还可高兴?   柳侠和猫儿扭头。   看着柳若萌小姑娘对着俩弟弟一脸情真意切的心疼和不忿,俩人深深地觉得,小丫头这辈子要是不拿几个著名电影节的影后简直天理不容。   在大栎树下把瓜切开,柳侠和猫儿心有戚戚焉。   现在他们吃西瓜是有十分严格的标准的,要和柳若虹小朋友一模一样,把瓜皮啃得晶莹透亮,否则柳若虹会高高兴兴坚持不懈地把属于你的瓜皮捡回来送到你面前,直到你心甘情愿地再啃一遍,啃到符合她的标准为止。   在吃西瓜这件事上,柳若虹最喜欢柳小猪,因为柳小猪历来都是吃干抹净连个瓜子皮都不剩的。   柳侠和猫儿为了防止柳若虹万一哪天拣西瓜皮拣烦了,提高标准,按柳小猪的标准要求他们,现在每回都是一次达标。   先切了几个月牙,放在小盆里,柳若虹端着颠颠地跑到大柿树下:“爷爷,大爷爷,给。”   柳长春手里飞快地编着个小筐说:“爷爷正忙着咧,先端去给奶奶跟娘她们吃。”   柳长青在帮柳长春挑选柳条,也腾不出手,其实,哪怕他们这会儿手里没活儿,这盆瓜也都是先送到堂屋去的。   柳若虹端着小盆又往堂屋跑了。   柳侠和猫儿又特别切了个小小的碗状,这是给柳若虹的,小丫头喜欢这样用勺子挖着吃,最后挖不动了,才开始用嘴啃。   俩人把两个小瓜切完,还没开始吃,坡口上急急忙忙跑进来一个人,是柳成宾的父亲柳长顺。   柳长顺看到柳长青和柳长春,二话不说就上手拽人:“长青,长春,快点,走走走,俺那边都做好了,过去吃去。”   他说着回头,冲堂屋方向喊:“嫦娥呀,别做了,那边都做好了,都过去吃,松宾已经去学校那儿等着了,小茂跟几个孩儿放学直接就过去了。”   柳松宾是柳长顺最小的儿子,明天结婚,女方是吴玉妮的孙女。   柳长顺这边是本家,吴玉妮这边多年和柳家一直交好,柳长青家两头都要照顾到。   柳魁明天是男方的亲家,带队娶亲;孙嫦娥今晚上主持压床仪式。   玉芳是最近几年柳家岭大姑娘小媳妇艳羡的新对象,丈夫疼爱,儿女双全且聪明伶俐且有福气——小萱跟着五叔生活在人人向往的京都。   所以,玉芳明天在男方家搀新媳妇儿。   对男方来说,娶亲是大喜事,而对女方来说,嫁女儿却是件伤心事。   所以结婚当天,女方家是不摆酒席的,女方家的正式仪式在前一晚上,请乡亲邻居和亲戚吃晚饭——喜面条。   吃喜面条是很正式的仪式,柳家也得去人,秀梅和柳钰、玉芳一起去,这是给吴玉妮面子。   男方家的主要活动大部分在娶亲当天,酒席也都是当天中午摆,不过,前一晚压床的时候,通常会同时给过去商量事的本家长辈准备一桌酒席。   今天,柳长顺居然又把酒席往前提了一步。   柳长青、柳长春和孙嫦娥说什么都不肯去,哪有帮一天忙吃人家两天饭的,就算是本家也不行。   柳长顺还过来拽柳侠和猫儿,并且拽得非常诚恳,看不出有一点假。   那么大年纪的长辈,诚恳地邀请,柳侠无奈,只好答应晚上和孙嫦娥一起过去。   柳长青和柳长春晚上也不去,这是十多年前柳长青摔断了腿以后柳魁定下的规矩,无论村里人有多大的事要请柳长青帮忙,晚上都不行,如果事情太急真等不了,那就来柳家说好了,反正柳魁是不会让父亲再冒险的。   孙嫦娥也一样,因为压床仪式是在晚上,早几年柳魁就不让孙嫦娥再做这件事了,这次是因为吴玉妮亲自找到家里,柳魁才勉强答应。   柳茂和三个小学生果然没回家吃晌午饭。   下午五点多,柳长顺和柳成宾又来到柳家,柳侠只好和刚刚回到家的柳魁和小莘一起过去。   猫儿是绝对不可能去的。   柳侠和猫儿现在对这事都非常坦然,他们不在乎村里人对猫儿的议论,但柳侠在乎猫儿,而猫儿在乎小叔的心情。   人的一生几十年,一家好几口人,就是再好的福运,也不可能一大家人一辈子都没一点病病灾灾,柳侠不会主动给那些人迁怒于猫儿的机会。   家里只剩下了柳长青、柳长春和猫儿三个人。   吃过晚饭,祖孙三人坐在院子里乘凉,聊着现在还在京都的柳凌小蕤和小萱,聊曾广同一家。   当说起小蕤暑假不回来、跟着曾广同去西北采风的时候,柳长青忽然问:“那个程老师一直搁咱家住着,没换过地方吗?”   猫儿说:“嗯,他也不待见住楼房,而且,将军驿往北,可多古朴哩小村儿,正好适合程叔叔采风。”   柳长青又问:“他家里一直都没人去京都看过他吗?”   猫儿摇头:“没,听吴以恒叔叔说,程叔叔打算出国,不是留学啥哩,是定居,以后再也不回来的那种。”   柳长青没再吭声。   猫儿十六岁生日那天,因为大家都很兴奋,吃午饭的时间就长了些。   三点多,他们准备收摊子的时候,忽然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好像是有人摔倒的声音。   一群人都跑了出去,原来,是程新庭回来了,他不知道怎么绊到了海棠树下的石凳,整个人摔倒在地。   柳侠和怀琛去拉程新庭起来时,发现他左脸颊一大片黑紫,大家都吓了一跳,急忙问他怎么回事,结果,程新庭好像听不懂大家的话一样。   柳长青当时觉得事情不大对,让柳凌和柳侠把程新庭送医院看看,可程新庭死活不肯,最后只好烧了一壶水,让柳凌帮他做热敷。   那天,曾广同喝的有点高,和程新庭说了几句话就被怀琛给劝走睡觉了,第二天清醒过来后,他以老师的身份命令程新庭跟他去医院,程新庭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   程新庭出院后,又在柳家修养了将一个多月才上班,柳家叔侄几个都觉得出院后的程新庭有点愣怔,后来才意识到,程新庭应该是左耳的听力出现了问题。   这种事当然不可能问本人,于是,好奇心重的猫儿就偷偷问曾广同,可一贯对柳家叔侄知无不言的曾广同这次却是三缄其口,并且还对猫儿说,一定不要去问程新庭,所以柳侠和猫儿到现在也不知道程新庭那次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过,柳侠和猫儿他们推断,伤害程新庭的应该是他的熟人,因为程新庭在猫儿生日前的半个月跟他们打了招呼,说有点事,要离开几天,让他们做饭的时候不用准备他的份。   除了有大概三个月左右的听力受损,那件事好像对程新庭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他现在的生活看上去和以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每天上班下班,每天画画练字,依然温文尔雅,依然开朗幽默。   程新庭出国的事,是猫儿回来之前刚刚听说的,是吴以恒听说猫儿已经拿到了签证后,给猫儿打电话祝贺的时候说“尔等精英都要出国,程师兄还打算一去不复返,我等平庸之辈连个朋友都留不住,这可如何是好呀”时,猫儿才知道的。   程新庭现在呆在柳家的时间比柳家叔侄几个都多,和猫儿可以说是朝夕相处,却没跟他透露过一个字。   猫儿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想起了几年前的柳凌,那时候的柳凌心里埋藏着多少事,但在当时,他们都没有觉察到柳凌有什么不同。   还有陈震北,他和柳侠跟着柳凌去京都的那次,陈震北应该对五叔已经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他有个那样的老爹,肯定心里比五叔还煎熬,可是,猫儿和柳侠也是什么都没感觉到。   猫儿忽然觉得非常担心,担心程新庭……   “猫儿,你眼瞪恁大,看啥哩孩儿?”柳长青突然问。   “嗯?哦,我,我搁这儿夜观天象哩呀大爷爷。”猫儿心里一慌,顺嘴胡诌。   柳长春呵呵笑起来:“那你都观出来点啥呀孩儿?”   “我观紫微星动,光耀万里,咱家该出个富可敌国哩大财主了。”猫儿翻了个身,顺手指着可特别亮的星星瞎掰。   “你知紫微星是啥不知孩儿?”柳长青问。   “不知,”猫儿嘻皮笑脸地回答,“我就知这一个名儿,觉着好听,就拿它说事儿。”   柳长青拍拍猫儿的头:“那也就是说,你老想挣大钱,想当富可敌国哩大财主?”   猫儿摇头:“没,我不想富可敌国,我就挣够能叫俺小叔安安心心当一辈子吃饱墩儿,够咱家哩人随便花就中。”   “这样啊,”柳长青轻声道,“那,咱家将来那个能富可敌国哩大财主会是谁?” 第325章 老生常谈 结婚和生孩儿   柳长青说这句话的口气,就像偶尔恶作剧的大人拿明明不可能的事刁难小孩子,旁边的大人都知道是逗小孩子玩呢。   放在平时,猫儿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柳长青肯定不会把他刚才的胡言乱语当真,但猫儿现在却真真地从柳长青这句话里听出了认真的意味。   猫儿觉得这绝对是因为自己做贼心虚的缘故,可他就是心里不踏实,老觉得柳长青从他的话里咂摸出了啥事儿。   要是万一因此让大爷爷怀疑上了什么……猫儿不敢往下想。   “汪汪汪。”若有似无的狗叫声从远处隐隐传来。   这声音此时对猫儿宛若天籁,等柳长青、柳长春反应过来,他已经跑到坡口了:“俺小叔回来了,我去接他。”   夜晚的山里声音传的特别远,柳侠至少还隔着一道坡呢。   “这都快二十了,还跟小时候样,就待见幺儿。”柳长春笑呵呵地说。   “不一样了,”柳长青也笑起来,“我咋看这儿他照应幺儿哩时候,比幺儿照应他还多些。”   “差远着咧,从小到大,幺儿大事小事都紧着他,他也就是最近两年会给幺儿做几样吃食。”柳长春的话面听着好像是抱怨,语气却是十分欣慰的。   除了到家后的第一天柳侠怕累着猫儿,不让他动,后来的每一天猫儿都要参与做饭。   做饭似乎也有天赋差异,同样的东西,猫儿做出来的大家都觉得更好吃一点。   当然,全家人也都看得到,猫儿做饭绝对是揣着颗赤裸裸的私心的。   柳侠喜欢吃饺子和包子,做这两样那么麻烦,他们回来十二天吃了四次饺子,蒸了三次大包子,每次都是猫儿拌馅儿,包的时候猫儿也是主力。   柳侠不喜欢吃稀面条和玉米面馍,可即便柳家日子现在好了很多,也不可能天天饺子包子捞面条,更不会顿顿鸡蛋煎饼白面馍。   于是,家里吃稀面条的那天中午,猫儿利用自己掌勺的便利,给柳侠单独来了一大碗让人一看就食欲大开的葱花拌面。   小雲和小雷趴在柳侠的碗上吃着香喷喷的葱花拌面对猫儿喊:“偏心眼儿。”   猫儿笑嘻嘻地回答:“咱小叔是老小嘛,老小搞点小特殊多正常。”做为证据,猫儿指着柳若虹,“看,我也给咱小厉害妮儿整了一份儿,她也是老小。”   下午蒸馍,一大锅黄橙橙的玉米面馍里杵着几个白胖胖的好面馍。   全家人一起笑话猫儿脸皮厚,偏心眼都不带藏一下的。   猫儿振振有词:“咱都好吃蜀黍馍,俺小叔好吃好馍,咱各得其所,我藏啥咧?”   后来几天,孙嫦娥把稀面条和玉米面馍暂时从食谱里剔除,猫儿才没干出更明火执仗偏心偏到太平洋里去的事。   同时,葱花拌面成了家里的主食之一。   其实,葱花拌面是特别简陋的食物,比稀面条的做法还要简单的多,就是一点葱花,加点盐、酱油、醋、香油,倒入点沸腾的水呛一下,然后直接拌了面条就成,以前柳家最穷的时候就经常吃。   只不过那时的面条大部分都是红薯面,再加上原材料匮乏,香油每次只能用筷子滴上一滴,孙嫦娥和秀梅就算是神厨也做不出猫儿这么好的味道。   猫儿做的葱花拌面,真的是全家都爱吃。   玉芳虚心好学,猫儿手把手教了她好几次,可她做出来的味道就是跟猫儿不一样。   猫儿还给全家炒了一次红薯面条,小锅炒,一次两碗,红艳艳的小辣椒、碧绿的韭菜、水嫩嫩的绿豆芽配着棕黑色的红薯面条,不用吃,只看着就让人流口水,连以前说自己吃红薯面吃伤了的秀梅都吃了一大碗。   俩小阎王闹着要跟猫儿学,说等猫儿走了,他们可以自给自足。   猫儿当时非常嘚瑟地对柳长青说:“大爷爷,你别发愁了哦,你看,就算哪一天世道不好了,计算机专业没人使,我开个小饭店也能养活咱一家。”   柳长青想着小小少年扎着围裙在灶前忙碌的样子,微笑着说:“长春,事儿不能这么比,猫儿搁小侠跟前用哩心,跟小侠对他是一样哩。”   清脆的铃铛声越来越近,驴蹄子的“哒哒”声清晰可闻,猫儿的吆喝声也传了回来:“爷爷,大爷爷,俺奶奶跟俺大伯也回来啦。”   怕孙嫦娥晚上走山路出意外,柳魁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孙嫦娥从驴上下来,坐在席子上捶腰:“老了老了,不能再干这个了。”   山里没有任何娱乐,婚丧嫁娶就成了难得的节日,孩子们压床的时候能把窑洞给掀塌,主持压床也就成了力气活儿。   柳侠和猫儿一边一个坐在孙嫦娥身后:“奶奶(妈),我给你捶。”   柳魁去堂屋抱了床被子出来,让孙嫦娥斜靠着,猫儿捶腰,柳侠捏腿,柳侠边捏边白话:“妈,猫儿俺俩要是买来哩,你这待遇就是地主婆了。”   孙嫦娥伸手给了柳侠一巴掌:“小鳖儿,你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猫儿嘿嘿笑:“奶奶,俺小叔哩意思是你老有福。”   孙嫦娥说:“嗯,孙子都会给我捶腰了,我也觉得自个怪有福咧,不过,小侠,你要是能早点结婚,给我再生俩孙……唔……唔唔……幺儿你个小鳖儿……”   柳侠笑嘻嘻地一只手捂着孙嫦娥的嘴,一只手给她按摩太阳穴:“妈妈妈,难得咱这么高兴,说点别哩,说点别哩。”   柳长青、柳长春、柳魁一起笑,柳魁说:“妈,看在幺儿这么孝顺哩份上,咱今儿就先不说娶媳妇哩事吧。”   孙嫦娥重新躺好:“娘了个脚,别哩孩儿一说娶媳妇都是高兴哩不行,咋到你了这儿,娶媳妇就跟杀你样咧?”   “比杀我还可怕。”柳侠嘟囔了一句,然后趴在孙嫦娥脸上,“妈,咱商量一下,我不娶媳妇中不中?   “给我爬一边去,”孙嫦娥点着额头把柳侠的脑袋推开,“这儿你不着急,再过一两年,您一番儿哩同学朋友都有孩儿了,你再急就晚了。”   “俺同学朋友现在就都有孩儿了,”柳侠接着捏腿,“我一点也不急,我跟孩儿俺俩过哩这么美,着急他们干啥?”   柳魁呵呵笑:“孩儿您俩再美,也不能过一辈子啊,就算你不结婚,孩儿还得结婚咧。”   “我不结,”猫儿飞快地接话,“我就跟俺小叔过一辈子。”   柳长春也笑了起来:“真是小孩儿呀,啥都不知,到三十岁不结婚,不说你想不想要孩儿,光是满世界哩人都对着你指指戳戳,你自己就慌着忙着找人结婚了。”   猫儿改捶腰为按摩:“随便指随便戳,反正我不会结婚。”   柳侠附和:“对,俺伯不是教过俺?只要咱不干伤天害理哩事,谁爱说闲话就叫他说去,咱又不指着他们过日子。”   柳长青忍不住笑:“小侠,我说那话是叫你使到这儿咧?”   柳侠理直气壮:“真理不分地界呀伯,我不结婚又不伤天害理,你那话当然也适用了。”   柳长青笑着伸手揉了把柳侠的头:“快三十了还没长大。”   孙嫦娥说:“您五哥不结婚,你再不结,您这是商量好了想气死我啊?”   柳侠手上速度加快:“妈,你说这就不对了,你不是也看见了嘛,俺五哥跟小萱俩人过哩多美,你不是说只要俺过哩好你就可高兴吗?”   孙嫦娥嘟囔:“家里连个女人都没,忙了一天回到家都吃不上口热饭,你咋过好?”   柳魁笑着说:“妈,你可不敢这样说,这样说幺儿更有理了,他会说,猫儿做饭比您都好吃。”   他又转头对柳侠说,“孩儿,你确实不小了,咱妈说哩没错,过几年,你身边年龄差不多哩人都有孩儿有家了,就你还是独个儿,你就会觉得可没意思。”   柳侠说:“叫俺四哥四嫂再多生俩不妥了?”   柳魁哭笑不得,一巴掌呼到柳侠后脑勺上:“您四哥是猪啊,一窝接一窝哩生?生孩儿多不容易你知不知?您四哥心疼您四嫂,要不是怕您五哥多想,生完虹虹他就想叫您四嫂结扎,您四嫂老想再要一个,他俩商量好了,不论妮儿孩儿,只再生一个。”   柳侠大笑着换到孙嫦娥另一面:“那就叫俺六哥生,我还能有个德国孩儿咧。”   孙嫦娥给气笑了:“你个小鳖儿啊,这女哩咋着你了?叫你结婚生个孩儿就这么难?”   柳侠笑道:“那我来个试管婴儿吧。”   孙嫦娥从收音机里听过试管婴儿,但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手指粗个管儿,那里头真能养个孩儿出来?”   柳侠也不知道试管婴儿究竟是怎么弄出来的:“将开始搁试管里,后来,应该就转移到个大箱子里了吧?”   猫儿忽然说:“小叔,我老憋慌,想去尿,你去不去?”   柳侠站起来:“去。”   俩人撒完尿,猫儿在院子里的架子上摘了几根黄瓜,柳侠和他一起跑到凤戏河里洗了洗,等他们回来,柳长青他们的话题已经转移到了曾广同身上。   许应山原本给曾广同定的暑假计划是继续去年中断的东瀛国之行,可今天柳魁接到柳凌的电话,曾广同前天突然取消了行程,并在当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买下了王德邻家西边连着的三个院子和石榴巷两个一进的院子,款项一次付清,他还让柳凌这两天帮他问问,老杨树胡同还有没有其他人卖房子,如果有,只要房子不是太差,让柳凌帮他砍价。   曾广同电话里说这事的时候显得非常匆忙,柳凌没来得及问他原因。   昨天晚上他才听小蕤说,曾广同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消息,说小柳巷和它周边的胡同区可能都要被拆迁,一个由著名作家和民俗学家组成、为保护国内古建筑和具有显著民族文化特征的优秀近现代建筑而成立的民间组织一直在想办法阻止这件事,但收效甚微,无奈之下,他们开始联络其他在文化界比较有影响力的人物一起参与,曾广同接受了邀请。   今天早上,曾广同和许应山、小蕤跟两位著名作家一起去了津城。   十多年前,曾广同第一次重返柳家岭的时候就曾经说过,京都的老东西被破坏的太厉害了,如果再不停手,京都经过数千年才形成的独有韵味将不复存在,沦为千万座没有任何特色的现代城市中的一员。   十点多,柳茂领着小莘和小雲、小雷,秀梅、玉芳、柳钰萌萌、柳若虹才回来。   孙嫦娥已经睡下了,几个小家伙也不敢太热闹,反正明天就放假了,也不缺这一会儿,大家都老老实实回屋睡觉。   柳侠躺在被窝里,准备吹灯的时候,忽然发现猫儿看自己的眼神有点……探究的意味,问他:“咋了孩儿?”   猫儿迟疑了一下才说:“小叔,你是真哩不想结婚吗?”   柳侠说:“那当然,你又不是不知,我提起结婚就害怕。”   猫儿说:“那,要是你不结婚,柳石咋弄?”   柳侠一愣:“啥柳石?”   “你哩孩儿呀,”猫儿说,“你不结婚中,没孩儿可不中。”   柳侠说:“要想有孩儿就得结婚,这俩事不可调和,我总不能真去弄个试管婴儿吧。”   猫儿说:“没准还只有这样咧。”   柳侠侧过身,揪着猫儿的脸笑:“臭猫,我咋看你跟当着了样,听人说,试管婴儿可不是谁都能做哩,得可多钱,还不一定能做成。”   猫儿不笑:“你要真是不结婚,多少钱都得做,你要是没孩儿,俺奶奶得替你操一辈子心。”   柳侠苦起了脸:“您奶奶恁待见孩儿,我也觉得要是不给她生一个,就跟犯了错样,心里可不美。”   猫儿说:“那就生一个。”   柳侠被猫儿一本正经的样子给逗乐了:“傻猫,你还真哩当真了呀?孩儿是说生就生哩吗?真要弄试管婴儿,咱去哪儿找个卵子咧?”   猫儿说:“只要想,总会有法。”他扭头吹灭了灯,“你别管了小叔,我肯定能给你弄出个柳石。”   柳侠大笑,伸手去摸猫儿的小肚子:“你这么肯定,叫我看看,是不是你会生孩儿?”   猫儿不动,任柳侠摸:“我要是会生就好了。”   柳侠哇地一声收回了手:“臭猫,这儿又不是清早,你翘恁高干啥?”   猫儿翻身躺平:“我年轻嘛,啥时候想翘就能翘。”   柳侠“唏”了一声:“我也可年轻,我也是想翘就能翘。”   猫儿说:“嗯,咱俩都可年轻。睡吧小叔,几个孬货都放假了,明儿肯定早早就得过来跟咱捣乱。”   柳侠闭上眼睛:“嗯,咱今儿睡哩有点晚,你明儿起晚点,得睡够七个小时。”   柳侠的呼吸渐渐平稳舒缓,猫儿静静地睁开了眼,侧过身面对柳侠:叫别哩人给你生孩儿…… 第326章 五年之约   晓慧高考结束回家的第二天,柳侠和猫儿动身回京都。   小雲和小雷计划中浩浩荡荡的送行大军没能成行,让柳长青给否决了,原因很简单,七八个人来回好几百的路费,这个钱给猫儿带在身上比花在路上更合适。   家里人虽然都非常想去京都送猫儿,但他们也都觉得柳长青的话有道理,千里万里的,他们就是把家里所有的钱都给猫儿带着,也还是觉得不踏实。   猫儿看着一直黏在他身边的小莘和俩小阎王,心里十分内疚。   实际上,是他偷偷跟柳长青说,不想让家里人去京都给他送行:他离开前家里越热闹开心,他走后柳侠就越孤单难受,猫儿简直不能想象他走了后柳侠一个人呆在京都大院子里的情形。   小莘反过来安慰猫儿:“哥哥,没事,等你回来哩时候咱家肯定能再挣可多钱,到时候俺都去京都接你。”   小雷有点忐忑地问一句:“哥哥,要是美国可美,你不会就不回来了吧?”   他看过柳川拿回来的杂志,里边有可多出国前信誓旦旦、出国后变陈世美的故事。   小雲拍了小雷一下,眉毛挑得老高:“哎,美国再美,还能比咱家美?你说是不是柳岸哥?”他转向猫儿,眼睛里满是期待。   其实他也有点担心。   猫儿看了眼远处,凤戏河边,秀梅、晓慧和玉芳在洗衣裳,妯娌仨边洗边说,不时发出叽叽呱呱的笑声。   他又看了看院子里,大柿树下,一大堆刚剪下的柳枝,柳长春和柳茂相对而坐,挑选着粗细长短都相近的柳枝在刮;   孙嫦娥头上顶着个花毛巾坐在矮石墙上,柳长青带着老花镜坐在她脚边,抱着她的左脚在小心翼翼地给她刮脚垫。   孙嫦娥年轻时就长了个脚垫,各种办法都试了也没能治好,半个月左右就得刮一次,要不就嘶嘶地疼,脚不敢沾地,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柳长青给她刮,柳长青眼睛花了后,柳魁和秀梅也试过想接过这个活儿,可俩人对着那小小的硬茧子,横竖无从下手,最后还是得柳长青来。   大栎树下。   柳侠和柳葳抵着头在说悄悄话,俩人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很可疑;   柳川脖子里围了件柳魁的旧布衫,舒服地坐在个柳条圈椅里,手里举着本理发店里才有的发型画册;   柳魁一手木梳、一手锃亮的专业理发剪刀站在柳川身后,看一眼画册,再对着柳川的头比划比划;   柳钰坐在他俩旁边,边砸杏核边聊天:“三哥,我看画上那些男哩烫发也怪好看咧,你说,要是咱也烫个叨树毛(啄木鸟)发型,俺大伯会修理咱不会?”   柳川说:“打折腿倒不会,剃个光头是肯定哩。”   柳萌萌嘴里含着跟棒棒糖,趴在小桌子上专心致志写作业。   在这件事上,小姑娘和俩小阎王不到屎憋屁股不挖茅坑的作风相反,她总是一口气把作业都完成,然后痛痛快快地玩。   柳萌萌身边,柳若虹坐在大木盆里,手里拿着个会喷水的小黄鸭,自得其乐地转着圈唱着歌在洗澡,被喷得顺着脑袋乱滴水的柳小猪屁颠屁颠地跟着柳若虹在转圈。   猫儿说:“嗯,美国肯定没咱家美,哪儿都没咱家美。”   小雷放心了:“嘿嘿,那哥哥你早点回来哦。”   翌日清晨,柳侠和猫儿回到了京都。   顺着人流往外走,远远看到出站口一个写着“七儿和猫儿”的大牌子,俩人都挺惊奇,柳凌和怀琛从没玩过这种花样,等再走近一点,看清楚了牌子下笑得满脸大白牙的人和他旁边一脸无奈的柳凌,柳侠惊喜地大叫了一声:“假六哥,詹伟。”   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想象中再见面时可能因为时光横亘而起的生疏感并没有发生,三个好朋友抱在一起开怀大笑,笑完了互相指着彼此的脸抱怨时光不公,怎么在对方脸上留下的痕迹就是浅尝辄止,而到了自己脸上就锲而不舍了呢。   猫儿抱着小萱,静静地看着柳侠和黒德清、詹伟笑闹,透过他此时孩子般肆无忌惮的开心,他仿佛看到了柳侠在江城四年欢乐的大学生活,那是他不曾参与过的、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柳侠笑着笑着,顺手拉过了猫儿:“来,见过伯伯们。”   猫儿笑:“黑伯伯好,詹伯伯好。”   黒德清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啧啧,怪不得你小叔做梦都把你挂在心尖尖上呢,小神童变大帅哥了嘿。”   詹伟摇头:“我操,只是相差千把里地,老天爷这地域歧视也太严重了。”他指的是身高,猫儿还不满十七,比他高了小半个头。   猫儿难得的对伯伯们面慈心软了一回:“詹伯伯您这属于精华型的,伟人特别定制款。”   “是这样吗?”詹伟模仿了一下当代伟人一个标志性的动作:“同志们好!”   众人集体笑:“对,就是这感觉。”   猫儿和黒德清、詹伟可以说是神交已久,又经常通电话,现在几句话下来已经俨然是老熟人了,上车的时候黒德清把猫儿拉到他的副驾位上,说要和猫儿交流一下长得帅的经验。   黒德清一家开车,昨天起了个大早,中午到的;詹伟是昨天傍晚到的,张福生和沙永和明天到,毛建勇最近一段都在京都,这是219寝室推迟了两年的五年之约。   黒德清来的除了他一家三口,还有堂弟黑云清,也就是两年前便打算考警官大学的那个,他今年刚参加完高考,跟着黒德清出来游玩放松,顺便看黒德清新买的别墅和自己的大学——他坚信自己一定考得上。   詹伟则只有一个人,他妻子卢明霞单位忙,请不下假,女儿詹君妍还没断奶。   几个人暂时都住在柳家,所以柳家现在非常热闹。   回到老杨树胡同,老规矩,柳侠和猫儿先去祁清源老先生家。   老先生已经习惯了柳侠每次回来都带大包小包的土特产礼物,也不再客气推辞,专心给猫儿诊脉。   虽然知道从祁老先生脸上不可能看出什么,柳侠还是紧张地一直盯着他。   祁老先生两侧脉搏都摸了之后,说:“好着呢,药吃不吃都行,你们要是不踏实,走的时候我再给开俩月的带着。”老先生知道猫儿留学的事。   柳侠毫不犹豫地说:“您开吧,多开几个月,几年也行。”   猫儿不忍心打击柳侠,可不说又不行,他嗫嚅地说:“小叔,出国带药有很多规定,一个月的药恐怕都够呛。”   柳侠还没表态,祁老爷子就麻利地说:“那就算了,反正小猫儿的病也好了,我说开药纯粹是给你这个当叔叔的找个安心。”   柳侠知道这事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但还是控制不住地郁闷。   他其实心里明白,祁老先生不可能为了宽慰他而隐瞒猫儿的情况,可他就是觉得猫儿吃着药的时候心里比较踏实,断了药,好像猫儿就被不上不下地吊在那里,没人管了似的。   小萱却十分高兴,抱着猫儿的腿大叫:“哦——,老美老美,俺哥哥好喽——,俺哥哥不用吃药喽——”   猫儿把小萱拎起来背着往家跑:“不吃药了不吃药了,省下哩钱都给俺小萱买烤鸭吃。”   柳侠看着猫儿矫捷的背影,心里压着的石头有了一点松动:孩儿可能是真哩好了,老天爷,你可保佑俺猫儿是真好了啊!   黒德清和詹伟也非常高兴,和柳侠在一起听了四年猫儿的故事,被猫儿喊了快十年“伯伯”,这几年又经常和猫儿电话聊天,猫儿给他们的感觉早就不仅仅只是“同学的侄子”。   黒德清揽着柳侠的肩:“七儿,猫儿好了,咱庆祝一下,今儿中午我请客,咱们吃烤鸭去。”   黒德清再有钱,到了京都,柳凌和柳侠也不可能让他掏钱请客吃饭。   曾广同和怀琛招待外地朋友最经常请的就是烤鸭,所以烤鸭店的名片家里有很多,柳凌一到家就打电话订了台,然后又通知了在那辉家里献殷勤的毛建勇。   柳侠和猫儿一进大门,就看到了坐在东厢房走廊下的杨柳、黑阳阳和黑云清。   他们俩听柳魁说过,黒德清的媳妇很漂亮,真见了面,发现杨柳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漂亮些,个子也很高,跟黒德清站一起非常般配。   不用柳侠和猫儿开口,杨柳就指着他们说:“柳侠,柳岸,啊,终于见到传说中的大帅哥和小神童了。”219一帮兄弟说猫儿是小神童有两个意思,一是猫儿小小年纪就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二是猫儿那神出鬼没的作文水平。   饶是柳侠和猫儿脸皮够厚,被第一次见面的年轻女性这么夸也有点脸红。   黑阳阳穿着白色的公主裙,漂亮得真跟个小公主似的,小丫头在家里也是被宠出来的,一点不知道怕生,看到猫儿脚腕上的金镯子就下手去拽:“呀呀呀,这是啥?给我玩玩呗。”   黒德清知道那金镯子是怎么回事,忙把闺女抱起来:“一会儿爸爸给你买,哥哥那个不能玩。”   小丫头踢腾脚大叫:“我不我不我不,我就要我就要我就要。”   胖虫儿对着黑阳阳翻白眼:“唏!”   小萱过来拉着猫儿的手,软软乎乎地开口:“阳阳,这是俺小叔给哥哥买的,圈着他不让他生病的,咱不能玩。”   小丫头立马消停了,眼巴巴地看着猫儿的金镯子说:“哦。”   柳侠揉揉小萱的头:“我们小萱独家秘方,专治厉害妮儿。”   黑云清笑着说:“还真是,我们阳阳在家可厉害呢,谁都管不了。”   柳侠和猫儿坐了一晚上的硬座,浑身都是汗味,见过了黒德清一家,俩人抓紧时间冲了个澡。   胖虫儿看柳侠和猫儿忙活完了,就过来拉着俩人去看他们在老杨树胡同买的新家,胖虫儿天天惦记着住在柳家,却大部分时间都不能如愿,现在他们家也要搬过来了,小家伙特开心。   黒德清一家和詹伟也都跟着一起来了。   黒德清这次来京都除了赴五年之约,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就是确定柳侠和猫儿在盛世京华给他选的别墅。   一周前,京都市正式出台了对外地户籍人员开放京都住房市场的规定,规定在电视上公布的当天,柳凌就给黒德清打了电话。   买房子前总要多看看别人的房子,这几乎是定律了,黒德清和杨柳也不例外,俩人昨天到了京都之后,柳凌先带他们去盛世京华看房子,然后又带他们看了另外两个别墅区。   知道曾广同一下在老杨树胡同买了好几个院子,黒德清对这里产生了好奇,他觉得,以曾广同的身份,他愿意花大价钱买房的地方,肯定不会差,黒德清对老杨树胡同有点动心。   老杨树胡同最初是从东边开始,慢慢向西边发展的,最初的那些家,因为原籍的建筑习惯不同,各家房屋和院子在建造时在细节上也都不尽相同,但总体来说,面积、形制、样式都差不多,谭家因为祖上留洋多年的关系,是个例外,但房屋的结构也依然是中国北方房屋的基本样式,只是借鉴了西方庄园的特点,圈了特别宽敞通透的大院子。   而人是有攀比之心的,并且攀比的通常都是身边的人,谭家的东邻居早于谭家建成,没什么好比较的了,西邻居就不同了,王德邻现在的院落虽比不上谭家,却比其他人家宽敞多了,估计这家当初虽然心气很足,但经济上有点力不从心。   王德邻的西邻居,想必当初也是同样的心思,所以,曾广同买的连在一起的三家,院落的大小几乎是以匀速递减的,48号比50号稍微窄一些,最宽敞,46号次之,44号基本上已经和其他大多数住户一样了。   46号正在装修,有五六个工人在干活,主要是油漆和院子的地面,这家虽然院子不是最大的,但房子细节上特别讲究,处处都透着精致,大梁和椽子一看就都是好木头,当院还有一棵非常大的老榆树,枝叶繁茂,柳侠他们估计树龄得有二百年左右,曾广同打算以后就住这里了。   三个院子看完,胖虫儿说:“我最待见48,院子大,夏天老古龙多,您咧?”可能根儿里是中原人的缘故,小家伙只在柳家岭呆过大半年,而在离开了一年之后,他的中原话依然说的纯正又流利。   詹伟说:“我都待见,可我一个也买不起。”   胖虫儿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你不是大学教授吗?咋会买不起咧?”   詹伟摊了下手。   黒德清问杨柳:“你喜欢哪个院?”   杨柳大概看出了黒德清的心思,非常坚决地说:“都喜欢,但我不想住在离城太远的地方,我喜欢繁华热闹。”   黒德清说:“要不,咱给爸打个电话商量一下,咱买两个?”   詹伟扭头问柳侠:“柳老板,给个建议,我是不是应该考虑辞职组个测绘队或去山西挖煤?”   柳侠拍了拍他:“詹教授,咱知识分子的风骨呢?怎么能把铜臭气表现得这么明显?”   詹伟做悲痛欲绝状:“在我为一套顶层小两居浴血奋战的时候,你住进了庄园,这煤黑子在对着别墅挑肥拣瘦,这种情况下你跟我讲风骨?”   “各有各的好吧,”一直牵着小萱安静跟随的柳凌忽然笑着说,“你每天能准时下班回家陪父母和爱人孩子,小侠那么疼猫儿,却经常一走就是一个月。”   詹伟怔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也对哈,我昨天才出来,现在就想我女儿想得不行了。”   “所以呢,”黒德清拍拍詹伟的肩说,“你就安心当你的教授,有个当教授的朋友,我觉得自己的脸有这么大。”他两只手比划了个比柳侠家洗澡盆还大的圆。   詹伟恶狠狠地给了他一肘子:“天杀的暴发户,滚。”   一群人从44号出来,正好看到一个小男孩吃着根冰棍跑过,小萱马上要求吃冰棍,黑阳阳也跟着起哄,猫儿二话不说就带着仨小家伙去买。   柳侠回到家将近二十分钟,猫儿他们几个还没回来,他莫名地觉得心里不踏实,就跑出来找,一出大门就看到胖虫儿坐在门墩儿上晃荡着腿吃冰棍儿,小萱和黑阳阳吃着冰棍围着大门东边的一棵银杏树在转圈,嘴里还都念念有词;猫儿站在大门西边的银杏树下,背对着他,正看着一辆黑色的越野车离开。   “谁啊孩儿?”柳侠问。   “小叔?”猫儿转过身,“是王叔叔啊。”   “哦,你咋没叫他来咱家耍一会儿咧?”一个多月不见,柳侠想到王德邻还挺亲热的。   “绿豆糕。”猫儿跳上台阶,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根冰棍儿递给柳侠,“他有事,一群朋友搁饭店等着他咧,他说这两天有空就来咱家耍。”   “哦,”柳侠撕开袋子,先让猫儿咬了一大口,然后自己又咬了一口,转身冲小萱和黑阳阳一摆手:“走,回家,准备开路去吃烤鸭。”   几个小家伙小家伙大叫着:“吃烤鸭啦——”跑回了家。   猫儿往胡同口的方向又看了一眼,使劲挠了两把头,跟在柳侠身后也回去了。 第327章 拔刺   柳凌订的烤鸭店就在永安大道上,吃完饭从店里出来,毛建勇说,猫儿身体刚刚好,不宜劳累,让柳家叔侄几个回家,他这半个地主带着詹伟和黒德清一家去逛皇宫。   猫儿在心里给毛伯伯的人品上又加了一分。   昨晚在火车上,柳侠等了老半天也没补上卧铺,后来他靠着柳侠睡了一觉,柳侠却是一眼没眨,并且因为晚上要坐火车,中午马千里和楚远请他们吃饭的时候,柳侠只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差不多算是水米未进,所以猫儿想让柳侠回家好好睡一觉。   不过猫儿也知道,如果这样的话,有点像怠慢了詹伟,柳侠肯定不能答应,所以就没吭声,没想到,毛建勇关键时刻如此善解人意。   猫儿心里欢喜,拿出俩大保温杯问:“冰糖绿豆汤,要不要给你们留下?”   杨柳摆摆手:“阳阳不是雪糕就是雪碧,压根儿不喝这个。”   小萱刚才烤鸭吃多了,正渴着呢,接过一个保温杯让柳凌给打开,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又甜又沙,真好喝。”   绿豆汤是猫儿一回到家就先煮上的,他们从曾广同的新宅院返回的时候正好煮成,猫儿盛了几碗,加了冰糖放在冰箱里,出门的时候正好凉。   柳侠体质偏热,有了火爱往嗓子上上,绿豆汤清热泻火,冰过后效果更佳。   柳侠心里对詹伟有点歉意,但他没有坚持,和柳凌他们一起先回了家。   猫儿昨晚上乘车没睡好,他想让猫儿回家休息;猫儿的身体也不适合此时过于燥热的天气,并且猫儿五天后就要走了,柳侠现在一分一秒都不想和他分开。   几个人回到家,发现程新庭的自行车放在门房里,小萱喊了一声:“程叔叔——”   没人回答。   小萱看了看柳凌:“咦?叔叔没搁家?”小家伙说着就撒腿往里跑,用更大的声音喊,“叔叔,我们回来啦——”   他现在和程新庭混得很熟,偶尔柳凌几个人都忙,不方便照顾他的时候,程新庭就会主动带他玩,小萱坐着程新庭的自行车把附近的村子差不多都游遍了,俩人还吃过几次浪漫的野餐,小家伙现在已经把程新庭当成了自己家的人。   柳侠他们跟着小萱跑回家,快到厨房的时候,看到程新庭穿着背带牛仔裤,头上戴着大耳机,正在修剪后院的爬藤月季。   小萱喊着胖虫儿:“哥哥,咱去帮程叔叔拉树枝。”   看着俩小家伙跑远,柳凌说:“长了可多狂枝,我前天正修剪呢,王教授打电话让我过去,我回来就给忘了。”   柳侠说:“这会儿这么热,我过去跟程老师说一声,等凉快了咱一起剪。”   柳凌拉住了他:“别,他这几天应该是出了啥事,心里难受,咱别去打扰他。”   猫儿问:“五叔,程叔叔他家哩人还没来过?”   柳凌说:“应该没,从没听他说过。哦,对了,他出国哩事暂时不说了,您跟他说话哩时候,别追着问这事。”   柳侠和柳侠同时问:“为啥?不是说材料啥哩都准备好了吗?”   柳凌摇摇头:“是曾大伯说哩,我也不知,大伯说咱该说这事就说,但别往深里问。”   “哦。”猫儿觉得自己好像松了口气。   随即,他就为自己的这种感觉感到怪异。   程新庭比柳凌大一岁,这个年龄,按他现在的经历、职业和曾广同所说的他的其他收入,程新庭应该算事业有成春风得意了,可猫儿心底里却一直觉得程新庭看似轻松洒脱的表象下,生活得并不如意,形只影单茕茕孑立的感觉。   京都有很多根在远方、独自在此打拼的人,柳凌也算得一个,可猫儿都没有这种感觉,他这种感觉只发生在程新庭身上,去年生日那天的事也证明了猫儿的感觉是对的。   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前些天从吴以恒那里听到程新庭要出国定居的消息时,猫儿心里有些不舒服。   和程新庭相处这一年多,猫儿知道他并不向往国外的生活,或者也可以说,程新庭更喜欢现在这种生活,至于现在的生活具体指哪些,猫儿也说不清,反正,猫儿就是觉得程新庭如果出国,肯定会过得更加孤单凋零。   猫儿和柳侠睡了个长长的午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俩人迷糊着脸来到厨房,柳凌、程新庭、小萱、胖虫儿已经围坐在餐桌上开始吃饭。   “黑叔叔他们不回来吃饭,”小萱一看见他们就汇报,“阳阳非吃汉堡包,她还非得看彩虹灯。”   柳侠看向柳凌。   柳凌说:“黑阳阳那小丫头气人,他们看会儿夜景再回来,您俩快过来吃饭吧。”程新庭已经去盛饭了。   程新庭看上去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一如既往地平静儒雅,就像那次他左耳被伤暂时失聪那次一样,柳侠和猫儿交换了一个眼神,轻快地说:“新庭哥,听说你不出国了?”   程新庭把碗放在猫儿跟前,微笑着点了点头:“嗯。”   柳侠看着特高兴:“那就好了,要不,我们柳岸出去了,你再一走,咱们这家就热闹不起来了。”   柳凌说:“我也跟他这么说呢,这么大的院子,要没这么几个人,真挺空的。”   程新庭转身去给柳侠盛饭,笑得背影都有点颤抖:“呵呵呵,真的啊?我还不知道自己这么受欢迎呢。”   猫儿呼噜了一大口饭:“我五叔总是忙,我走了后,就指着你给我小叔做好吃的呢。”   好像稀饭洒了一点点,程新庭仔细擦干净了碗和灶台才端过来:“那我以后就定居这里了,你不在期间,我包着你小叔的一日三餐。”   猫儿连连点头:“嗯嗯,我小叔如果瘦了我回来就找你说事。”   小萱紧着把柳凌喂他的一口蛋黄咽下去:“程叔叔,还有我,你得给我做肉粽粽吃,还有松鼠鱼。”   程新庭坐下:“嗯,还有小萱,胖虫儿,只要叔叔会做的,你们随便可以点单。”   詹伟、黒德清他们回来的时候,带回两大包零食,不过小萱和胖虫儿一口都吃不下了,程新庭刚才用家里现有的材料,用竹叶给他们做了几个乱炖馅儿的粽子,俩小家伙都吃撑了。   詹伟第一次来京都,兴致非常高,买了一大堆东西,基本都是衣服,看得柳侠他们直龇牙。   江城也算是大都市,现在交通方便,江城和京都的衣服款式和价格都差不多,在这里购物真心没必要。   詹伟读懂了几个人的表情,他拍拍毛建勇:“对我来说,江城和京都最大的区别在于,江城现在没有这个家伙,所以买同样的衣服,我在江城要多花不少冤枉钱。”   猫儿惊叹:“詹伯伯你还真是勇敢机智物尽其用啊!”   詹伟呵呵一笑:“大侄子谬赞,赶上了,不用白不用。”   毛建勇跳起来去卡詹伟的脖子,俩人追着打着一直闹到后院。   二十后半的年纪同窗重聚,话题除了各自的单位,最多的必然是恋爱和婚姻,柳侠他们今天的主题是后者。   詹伟和妻子是长辈介绍认识,然后顺顺当当结婚生子,自觉恋爱过程乏善可陈,所以不多说。   毛建勇热血沸腾摩拳擦掌。   半个月前,那辉终于开金口答应和他谈谈试试,毛老板现在可谓是事业爱情双得意,介绍起恋爱经验来那真是妙语连珠滔滔不绝,眉毛几乎要从脸上飞出去,把本来是一段非常常见的都市爱情故事讲得跌宕起伏荡气回肠。   小萱和胖虫儿在旁边不时就要夸张地把眼睛瞪得溜圆或倒吸一口凉气或急切地追问“后来咧后来咧?”“呀,这可怎么办”来表达一下对毛老板故事的急迫感及高超恋爱手段的敬仰之情,再加上柳凌、柳侠和程老师看起来听得也很入神,本来今晚的娱乐节目可以就此圆满地告一段落的,没想到黒德清最后四平八稳地来了一句:“我家阳阳马上要上幼儿园了,我都没说话,某些人连个婚还都没落着订呢,也好意思吹。”   毛建勇先楞了半秒,然后恼羞成怒,手指转了一圈,却不敢对柳凌和程老师迁怒,急怒攻心之下干脆拿柳侠垫背:“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好歹还谈过十来回恋爱,现在也准备订婚了,七儿可还是光杆司令一个,连女朋友的影子都没摸着呢。”   柳侠擦桌拭凳端茶奉水,尽职尽责地履行了大半夜东道主的职责,没想到临了遭了这么出无妄之灾,冷笑一声拉着猫儿站起来,施施然往自己屋里走:“十一点,你该睡了。谈十来回恋爱算什么,结过婚又算什么,咱不但谈过恋爱、结过婚,咱还离过婚呢!”   “……,”毛建勇、黒德清、詹伟面面相觑,而后齐齐抽了一口凉气:“我……操!”   柳侠看着猫儿洗漱上床,又出去和毛建勇他们聊了大半个小时,回来发现,猫儿还没睡着,眼睛瞪得老大盯着顶棚。   柳侠赶紧洗好了过来。   猫儿的眼睛一直跟着柳侠,但不说话。   他真生气了。   柳侠离婚是猫儿心底的一根刺,还是长满了横刺并且根深叶茂顶天立地挖都挖不出来的那种,有关柳侠的任何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让这根刺呼啸成风摇摆起伏,扎得猫儿心里血肉模糊疼痛直达四肢百骸,猫儿永远都不想让再多一个人知道柳侠离过婚这件事。   可今天,柳侠居然自己说了,还是当着那么多人。   猫儿想不出柳侠说那句话时的心情,他只觉得气血上涌,冲得他脑子和心都嗡嗡乱响,连思考都不能了。   柳侠用趴的姿势凑近猫儿,笑嘻嘻地用手指捅了捅猫儿的脸颊:“哎哎,别怄包儿了,小叔都没觉得离婚有啥大不了哩,你生啥气?”   猫儿不动,继续瞪着柳侠。   柳侠改捅为捏:“真哩孩儿,我真没觉得离婚是啥见不得人哩事儿。”   “可别人觉得是,”猫儿气得脸都红了,“全中国哩人都觉得凡是离婚哩,都不是好东西,要不就是有啥毛病。”   柳侠揪揪猫儿的耳朵:“那你咧孩儿?您伯俺俩都算离过婚,你觉得俺俩都不是好人吗?”   猫儿不说话,胸脯剧烈起伏。   柳侠说:“看,你就没觉得离婚哩都不是好东西,更不会觉得我有啥毛病,那别人可能也跟你一样啊。”   猫儿怒:“才不会,这世界到处都是牛三妮儿那种长舌妇,要是叫这儿哩人知你离过婚,肯定会搁背后到处议论你。”   柳侠收起了笑容,正色道:“那又咋样?因为怕他们议论就硬撑着不离婚,然后一辈子都过着吵吵闹闹、每天都憋屈得要死的日子?”   猫儿深深地叹了口气:“小叔,我不想叫别人说你是离婚头。”   柳侠侧身躺好,胳膊放在猫儿的腰上:“我离掉了确定不可能幸福哩婚姻,现在每天都过得高高兴兴;我一个月挣哩钱比大部分人十年挣哩还多,还能按照自己的心意随意支配这些钱,孩儿,小叔哩日子过的这么美,你为啥要在乎别人背后那几句淡闲话?”   猫儿睡着了,柳侠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躺平了仰头看着黑暗中的顶棚。   他知道,猫儿对他离婚的事一直无法释怀,一直觉得那是自己的错,柳侠老早就想把猫儿心里这根刺挑出来,可他舍不得下手,怕猫儿疼,尤其在他们处于困境中时,他更是连提都不敢提这件事。   当然,他现在也说不上花团锦簇事业有成,但总归是比前两年好多了,就是没有今天毛建勇这个话头,他也打算在猫儿离开前和他谈谈这个问题。   距离是个神奇的存在,它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让很多事情在想象中被放大——可能是美化,也可能是恶化,这两种结果最终都可能导致事件的变质和失控。   柳侠可以预见以后的几年自己身上可能发生的很多事情,当这些事情经过万里距离到了猫儿那里,谁知道会在猫儿心里引发怎样的变化,他不想冒险让猫儿心里的刺在想象中越来越大,越扎越深。   只有他不介意,猫儿才会彻底放下。 第328章 重聚   小凌:   你马上就回来,咱就能见面了,所以问候的话我就不说了。   这十万块钱是我给猫儿准备的,离家那么远,身上没钱不行,美国比咱国家富裕,东西肯定都可贵,咱的钱到了那儿不值钱,必须得多带点。   可我在家给猫儿的时候,小侠跟猫儿说啥都不要,还差点跟我恼,我没法他们,只好偷偷塞到给你带的东西里,你一定要想办法说服猫儿带上啊。   小凌你放心,咱家还有钱,我也还有好几万的货款可快就回来了,家里如果有啥事,肯定不会因为钱叫耽误。   就说这么多吧,我跟咱家的人都可想你,等猫儿走后,你跟小萱一定要早点回来啊!   四哥柳钰   199*.7.10   猫儿看完后,拿着信又怔了一会儿,眼睛再次转向摊在床上的报纸,那上面有一堆钱——十摞,十万块。   “我夜儿个一拿杏仁就看见了,”柳凌说,“当时不知咋跟您俩说。”   猫儿慢慢抬起头:“五叔,这钱我真不能要,因为我出国上个学,咱家哩钱都叫掏完了,俺大伯给我了一万,俺三叔六千,俺伯两千,我一说不要他们就生气……”   柳凌把信拿过去,拍拍猫儿的头:“孩儿,这叫有钢用到刀刃上,上学学知识这个过程就是磨刀刃咧,肯定花钱会多一点,家里人就得一起使劲,您六叔当初去留学哩时候,你跟您小叔不也一样?。”   猫儿想反驳说那不一样,柳凌不给他机会:“听五叔哩话,拿着吧,别叫您四叔难受,等明儿曾爷爷跟许伯伯回来,咱请他们帮忙给换成美金。”   曾广同和小蕤他们在津城,昨晚上打电话说,最迟明天晚上回来。   猫儿坐在床上呆了两分钟,忽然说:“中,那我拿着了,一会儿俺小叔回来你可别跟他说哦,说了他肯定得叫你给俺四叔再带回去。”   张福生的车早上五点五十到站,沙永和的比他晚一个小时,从老杨树胡同到新火车站,一路顺利的话,大概需要一个小时二十分钟左右,柳侠和黒德清他们几个凌晨四点就出发去接站了。   猫儿前天和昨晚上都没睡足,而他们离开柳家岭的前一夜,猫儿是下去跟柳茂一起睡的,父子俩第二天上去吃着饭时眼睛都肿得跟水蜜桃似的,一看就是一夜未睡,所以今天柳侠说啥什么都不准猫儿跟着去接站,命令他必须睡足七个小时。   结果猫儿一觉睡到快八点,一起床柳凌就拿来了信和钱。   柳凌说:“五叔没恁傻,好了孩儿,给钱放好,快点去吃饭吧。”   猫儿看着柳凌走出去,马上跑过去拿起了电话。   三分钟后,猫儿拿着个袋子跑到了厨房:“五叔,我将想了一下,兑换美金还得找人咧,我再有五天就该走了,等曾爷爷他们回来不一定赶得及,王德邻叔叔跟我说过他有朋友搁银行,能兑换美元,我将就给他打了个电话,他正好搁这儿咧,说没问题,叫我给钱拿过去。”   柳凌说:“那也中,你去吧,饭快凉了,你钱一给他就回来啊孩儿。”   “知了。”猫儿说着就撒腿跑了。   猫儿去的时间确实不长,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了,他以为柳侠他们马上就要到家了。   可他一进门柳凌就告诉他,两趟车都晚点了,张福生的车七点二十才到,沙永和的大概还得再等一个小时。   猫儿蔫蔫地和柳凌一起准备中午做菜的材料,心里没着没落的。   他后悔死了,早知道这样,说啥他都要和小叔一起去,他们只有五天时间能在一起了,今儿这一下就浪费了小半天。   柳凌知道猫儿为啥没精神,笑着叹了口气说:“唉,这才三四个钟头没见您小叔,你就跟就丢了魂儿样,以后这几年可咋弄啊。”   猫儿心里烦躁得恨不得放一把火,但他知道迁怒没有任何作用,只好按捺住心情:“不中就跑回来呗,大不了多坐两回飞机。哎对了五叔,王教授那儿这几天你还有活儿没?”   柳凌说:“他知咱家有客,你过几天又要走,说不到真磨不开手不叫我,你问这儿干啥孩儿?”   “没事,”猫儿若无其事地说,“我是怕你因为我耽误了工作,你可是在王教授手里讨饭吃咧。”   柳凌笑笑:“时间长着咧,再开学孩儿就不来了,我一天到晚就都成空了,到时候我多干点。”   猫儿看着柳凌无法掩饰的失落,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九点半,柳凌接到黒德清的电话,说沙永和的车已经进站了,他昨晚上已经订了饭店,就在昨天的烤鸭店旁边,他们接了沙永和直接过去,让柳凌开车带着猫儿、杨柳和几个孩子也早点去,人多,做饭不方便,中午大家就吃饭店。   黑云清早上趁着柳侠他们的车自己去城里玩了,杨柳带着三个孩子在后院荡秋千,猫儿电话都没听完,就撒腿跑出去喊人了。   如果说猫儿看到张福生一家三口的时候是吃惊——居然能娶到这么漂亮的媳妇儿,张伯伯的内在魅力到底有多么惊天地泣鬼神啊?不是说张乔乔比我们小萱还小十天吗,为什么会比我们小萱高出一头?   那么看到沙永和一家三口的时候就是震惊——靠!沙伯伯真豪放啊,十来年前居然就敢未婚生子!!! 并且还明目张胆地超生!   柳侠搂着猫儿的肩,对着张福生挑挑眉:“孩儿,知啥是鲜花插到牛粪上了吧?”   张福生满脸的土色,一身衣服皱得跟白菜叶子似的,脚上一双还沾着泥的解放鞋,活像个在土建工地一线连续奋战了三天的民工。   而乔艳芳,一身浅粉色套裙,白色高跟皮凉鞋,烫过的头发松松地在脑后随意挽了个髻,左手黑色小坤包,右手最新款手机,一派精明强干又不失女人味的当代青年企业家风范。   张乔乔大小姐则是身穿漂亮的浅色运动衣,头戴白色遮阳帽,脸上还架着个小墨镜,归国华侨似的。   猫儿点点头:“知了,并且终生难忘。”   张福生怒喝:“柳小七柳小猫!”   柳侠嘿嘿笑着:“老大息怒,我只是在阐述一个大家都看得到的事实。”   然后他转向旁边一高两低三个娃娃脸红脸蛋的卷毛:“真正的勇士在这里,来,小叔为你们隆重介绍:这是我家柳岸,你们早就知道了的,我就不再多说了。柳岸,这个是你沙伯伯,这是沙伯伯家的老大,沙家昊,四舍五入,芳龄十岁;这是你沙伯伯家的老二,邱家承,芳龄八岁。”   猫儿对着两个红脸蛋的小卷毛点头微笑:“你们好,这几天咱们一起玩。”   柳侠继续:“你沙伯伯家的老三再有半个月左右方能出生,据说是个小妹妹,到时候小叔再给你介绍。”   猫儿看着沙永和,一脸憧憬,高山仰止:“沙伯伯好!沙伯伯威武!沙伯伯辛苦!”   “噗。”乔艳芳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啊哈哈哈……哎哟哟……猫儿、猫儿你怎么可能作文不好呢……哎哟哟……你对沙伯伯的问候简直太贴切了……啊哈哈哈……老沙,”她伸出手跟沙永和握了一下,“辛苦辛苦。”   沙永和一如既往地淡定:“应该的。”   然后对着猫儿点头微笑,“大侄子,随时欢迎你前来讨教,我一定知无不言。”   柳侠把猫儿推到身后的椅子上:“二师兄,不准毒害青少年。”   沙永和惊讶地看着众人:“他还需要别人来毒害吗?”   詹伟、毛建勇、黒德清异口同声:“不需要。”   柳侠“切”了一声:“一群为老不尊的。”   宴席开始。   黒德清充分展示了一下暴发户的实力,二十人的大餐台,满满都是山珍海味,而且他之所以在这里订餐,是因为他已经在这里为自己一家和詹伟、柳侠定了客房,其他人的他也打算包圆了。   而今天,吃完饭以后还有餐后娱乐——到最近非常时髦的练歌房唱歌。   不过,张福生没去练歌房,他饭都没吃完就差点睡着。   乔艳芳本来还在嫌弃黒德清该订这么高档的酒店太浪费,可看到张福生差点把一勺汤洒在身上,她马上就问黒德清要了把钥匙,看着张福生吃了饭,然后和柳侠一起把他送到了房间。   张福生不是和乔艳芳、张乔乔一起从省会坐的火车,他是在老家所在的县城中途上车和乔艳芳会合。   张福生的父亲三年前中风偏瘫,去年夏天他母亲在雨天喂猪的时候又滑了一脚,两节胸骨和右侧髋骨骨折,因为年纪大了,又患有比较严重的骨质疏松症,不能做手术,现在也卧床。   因为同时伺候两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非常辛苦,长年累月交给一家人的话,谁都不愿意干,所以张家是六个孩子轮流伺候,每次三十天。   张福生在来之前就是在老家伺候父母,昨天早上他到时间,因为该接班的二姐过了午才去,他差点没赶上火车。   乔艳芳说:“冬天的时候是我们俩一起回去,现在这个季节,我们老家蚊子苍蝇特别多,他就不让我回去。昨天他一到车上就要求睡,连我和乔乔给他泡好的方便面都不肯吃,我们是硬座车厢,他个子又大,想歪会儿都不成,一路上也没怎么睡。”   杨柳说:“老大对你真好,你可真有福。”   张乔乔本来在跟小萱炫耀她的小手表,闻言扭头说:“我爸爸最好了,他说我妈是他的大闺女儿,我是他的小闺女儿,他一辈子都捧着我们俩。”   乔艳芳红了脸:“玩你的,别瞎说。”   张乔乔嘟囔着给小萱带手表:“没瞎说,爸爸就是这么说的。萱萱,我给你带我的手表,你让我捏一下你的脸好不好?”说着就伸出了魔爪。   小萱往后躲:“不行,流氓、流氓才捏别人的脸。”   张乔乔说:“流氓都是男的,我是女的;我再让你带带我的墨镜行不行?”   胖虫儿说:“也有女流氓。”   柳凌扶额。   众人大笑。   詹伟说:“乔艳芳,看来流氓这种属性也遗传啊。”   杨柳看看乔艳芳,又看看测绘大学的几位校友,惊悚地问:“什么意思?”   毛建勇说:“她当初对着我们七儿耍流氓,现在她闺女对着小萱耍流氓。”   杨柳道:“具体一点。”   黒德清说:“她一直在巴着对我们七儿‘女大三抱金砖’来着。”   猫儿看柳侠:“真的小叔?” 第329章 聚会   五星级酒店的客房舒适又漂亮,可猫儿和柳侠都住得不怎么踏实,他们绝对不可能嫌弃这么舒服的房子,只是猫儿五天后就要离开,他们俩人都更想住在他们自己的家里而已。   两年前,因为猫儿正病着、柳侠根本无暇他顾,219其他几个兄弟自觉忽略了五年之约。   这次,是毛建勇知道黒德清一家要到京都看房子,而柳侠在猫儿出国后肯定会把工作重心往原城转移一部分,觉得以后兄弟们相聚一次可能更不容易,就自己做主联系了其他几个人,结果沙永和也正好打算最近要带着俩儿子回冀中老家。   既然最远的沙永和都能赶过来,那其他两个人肯定也没问题,这件事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而聚会时间确定在这两天,是黒德清的意思,除了他来看房的原因,他还希望见见如雷贯耳了十来年的猫儿,在猫儿考上世界著名大学这件事上表示一下做伯伯的心意。   当然,表示心意这件事只是他和毛建勇两个人的意思。   大家现在的情况不同,詹伟跟沙永和收入主要靠工资,乔艳芳的厂子刚刚有了点起色,她还是天天为钱发愁,所以俩人不可能把别人架在火上。   黒德清和毛建勇一人给了猫儿一个红包,都是8888元。   毛建勇非常有长辈样子地说:“毛伯伯正在艰苦创业,所以这回先给你发这些,等我也跟某些煤黑子似的每天躺在床上都能日进斗金,到时候再给你来个大的。”   黒德清一脚过去,毛建勇倒在床上滚了个圈。   猫儿接过印有烫金双喜字的红包说:“平白掉这么大个儿个馅饼,我都要懵啦,谢谢伯伯。”   黒德清说:“好好干,争取考个博士回来。”   猫儿点点头:“嗯,我走后,你没事多给我小叔打电话;毛伯伯,你如果在京都,多来找我小叔玩;还有,你那里有适合我小叔的衣裳,你尽管给他拿,记好账,等我回来咱俩算。”   毛建勇从床上爬起来:“前一条准了,后一条待议。”   黒德清说:“无情无义的奸商。”   半个小时后,猫儿又收到了乔艳芳的红包。   猫儿忙不迭的往外推说:“谢谢阿姨!可我的钱真够了……”   乔艳芳摆手打断他:“这是我们那儿的规矩,我们家穷得叮当响的时候,邻居家孩子考上个中专我爸妈还送了几斤鸡蛋过去呢。”   猫儿说:“那阿姨您也送我几斤鸡蛋吧。”   乔艳芳“啪”的一声把红包拍到猫儿的胸前:“跟你小叔当年一样油嘴滑舌哈。”   猫儿低头看着胸前的红包:“不是油嘴滑舌,送鸡蛋的意思是图个吉利,钱……”   “钱不但吉利还实惠,”乔艳芳再次打断猫儿,“不准再推啊,再推我就认为你是嫌少。”   猫儿飞快地把红包放进了床头柜里:“乔阿姨,我听说你来京都是正好要参加一个灯具展?”   乔艳芳点点头,坐在床上拿起柳侠放在床头柜上的电话本翻:“嗯,大后天开始,我们厂子有一个展位。”   猫儿说:“我小叔和毛伯伯经常说起你,他们说以你的学历和能力,你换个单位上班或自己重起炉灶都能比现在过得轻松愉快,你当初干嘛要接那么个烂摊子呢?”   乔艳芳似乎心不在焉地说:“不甘心吧。我好好一个一流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就因为一次活动被打成低等公民,然后随便哪个王八蛋都可以踩我一脚,都认为他可以决定我的命运,我不服。”   猫儿说:“可你现在因为这些人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你其实可以不这样的。”   乔艳芳放下电话簿看着猫儿:“是辛苦,但我辛苦得有尊严,那些个王八蛋现在得看着我的脸色过日子。”   “也是哈,”猫儿对着忽然正经起来的乔艳芳有点不习惯,“ 不过你肯定不会永远这么辛苦的,我小叔和毛伯伯他们都说你肯定能干出一番事业。”   “那当然,”乔艳芳又把电话本拿了起来,“我有福气嘛。”   “对,大福气,”猫儿看乔艳芳对着一张浅蓝色的名片一直看,问她,“你认识?”   乔艳芳摇头:“不认识,校长?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京华完全中学呢?”   猫儿说:“是个私立学校,还没完全建成呢。”   乔艳芳说:“你们认识这学校的老板?”   猫儿说:“彭文俊叔叔吗?他们学校是我小叔做的测量,我小叔在京都的时候他们偶尔会一起吃饭。”   走廊里传来黑阳阳带着哭腔的叫声:“我不我不,姐姐你耍赖你耍赖。”   乔艳芳放下电话本站了起来:“这气人丫头。”经过猫儿的身边时,她忽然停住了:“哎猫儿,刚才说到福气,我有一句关于它的警世恒言你想不想听?”   猫儿连连点头:“想。”   乔艳芳说:“福气呢,一种是老天给的,一种是自己挣的,我珍惜前者,但更看好后者。”她拍拍猫儿的肩膀,老气横秋地说,“贤侄,在你即将远渡重洋求学之际,姐姐用这句话与你共勉。”说完,翩然而去。   猫儿楞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张伯伯才是有福气的吧,插上了一朵黄金开出的鲜花。”   柳侠知道朋友们都要来之后,本来是扎好了架势要尽地主之谊的,但活计却被毛建勇这个京都的准女婿和黒德清这个大款给抢了,他只好腿脚勤快点为大家服务了。   张福生操劳了一个月,可因为兴奋,只睡了两个小时就醒了,一醒就去把其他几个人都划拉起来了。   柳凌和小萱、胖虫儿吃完午饭就回家了。   女人和孩子都在睡午觉,他们就在黒德清一家的房间聚齐。   一群年轻的爷儿们围着沙永和,全都是一点不加掩饰的八卦脸:“二师兄,说说我们那俩小侄子呗。”   沙永和老神在在:“想听什么?”   詹伟说:“一,你怎么一下生出两个儿子的?二,你凭什么能生俩?不,是仨。”   沙永和敲敲沙发扶手:“不是一下,中间隔着快两年呢。”   黒德清说:“二哥,请您老领会精神,不要在细节末枝上和领导较真。”   柳侠说:“先说说你是怎么未婚先孕的。”   沙永和说:“功能有限我孕不了,我那最多叫未婚先育,不过——”他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哥哥我也没有未(加重语气)婚先育啊。”   一众人等:“( ⊙ o ⊙)啊!?”然后集体咆哮,“咱们满打满算才毕业七年你儿子都十岁了你居然说你没有未婚先育?”   沙永和淡然一笑:“哥哥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就举行了婚礼,你们二嫂是少数民族。”   詹伟:“我靠。”随即又想起了什么,”不对,我看你填过领取补贴的表格,你婚姻状况一栏写的是未婚。”   沙永和:“你二嫂他们那里偏远得很,好多人一辈子都不领结婚证,只办婚礼。”   柳侠说:“不对呀二师兄,你刚才说我们二嫂是少数民族什么意思?你不也是吗?”   大家都想了起来:“对对对,你还领少数民族生活补贴呢。”   沙永和笑着挠了挠头:“兄弟们,你们……你们终于想起来问我这个问题了,谢谢啊,当年我和你们一起出去吃粉蒸排骨你们都没怀疑过我。”   众人集体挠头:“这什么意思?这句话信息量略大啊!”   沙永和又喝了口茶,好像是下定了决心:“反正兄弟们也不会去告发我,我今儿就坦白了,省得老觉得愧对大家。”   众人齐刷刷做洗耳恭听状。   沙永和说:“听到我家老二叫邱家承,你们肯定认为他是随了你们二嫂的姓,对吧?”   柳侠点头:“对,你说过二嫂家没有儿子,给我们猫儿看病的祁先生家就是这样。”   岳祁就是随了祁清源老先生的夫人岳碧秀的姓。   沙永和说:“其实,那是我的姓,我原名叫邱永和。”   众人集体懵圈。   沙永和无视一众兄弟的懵圈脸继续说:“我老家是冀中的,我爸原来在宁夏工作,他是干勘测的,有一次在你们二嫂家附近大山里作业,遇到大雨,山体滑坡,他们勘测队差点困死在山里,是你们二嫂的爷爷和父亲救了他们,我爸爸从此和他们家保持着特别好的关系。   你们二嫂家只有三个女孩子,没有男孩儿,我五岁的时候跟着我爸爸去那里,然后在那里生活了八年,我爸爸外出作业经常一走几个月,就把我放在你们二嫂家。”   “然后你和二嫂就一见钟情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长大后双宿双飞了。”柳侠接嘴。   沙永和狠狠给了柳侠一巴掌:“别乱用成语把我们说得跟私奔了似的,我们是三媒六证明媒正娶的。”   黒德清急得不行了:“可二哥你怎么就会成了少数民族呢?”   “改的呗,”沙永和说,“为了高考,我的户口迁到了你们二嫂家。”   “哦——”众人集体释然。   “宁夏那边的师资力量贫乏,教学质量实在不行,我十三岁时回到家里上初中,六年后在冀中高考,没考上,后来的事,”他摊了下手,“不用我再说了吧。”   “嗯嗯嗯嗯。”几个人一起点头,“不说我们也知道。”   沙永和说:“大学四年,我每天都不安,怕自己的事被揭穿,被退回去。”   柳侠乐了:“哈哈哈,我以为就我一个人心虚呢,原来老沙你比我还可怜啊。”   几个人一齐问:“你也改民族了?”   “什么理解力都,”柳侠鄙夷脸,“我在我们学校考试的最好名次是八十一名,正常情况下我们的第五名都不一定能过重点线,所以我到了咱们学校后特别心虚,总觉得我是撞大运撞上的,你们都是实实在在考上的。”   毛建勇也来了个鄙夷脸:“切,我还以为你是胸怀治国安邦的大志所以才那么刻苦呢,原来只是做贼心虚。”   猫儿进来的时候,一群人正在恭喜沙永和心想事成,马上就儿女双全了,同时向他讨教生儿子的秘籍。   柳侠也伸长了脖子等着听。   沙永和看看猫儿:“不能说啊,教坏了咱们大侄子怎么办?他还是青少年呢!”   张福生、毛建勇、黒德清、詹伟一起对着猫儿摆手:“走走走,去找你阿姨们玩去。”   猫儿潇潇洒洒转身就走,半分钟后,乔艳芳和杨柳一起走了进来。   两位女士微笑着走向各自的丈夫:“听说,你嫌弃我生的是女儿,正在找人讨教生儿子的高招?”   两位丈夫同时往沙发的角落倒去,手脚并用地表达自己的无辜:“没没没有,绝对没有,哎哎哎哎,不敢拧啊——”   屋门口,猫儿拿着手机,面带笑容认真地拨号:“1、3、6、0、3、9、9、2……”   毛建勇纵身扑了过去:“你这只坏猫,我婚都还没结呢,哪有那个意思?”   那是那辉的电话。   猫儿把手机高高举起来:“还赶不赶我走了?”   沙永和看了看几个妻奴兄弟,满面笑容地端起茶杯继续喝茶。   柳侠过去拉着猫儿过来坐下:“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你毛伯伯能找到个女朋友也怪不容易的,咱就不和他计较了。”   黒德清认罪态度诚恳,被杨柳放过,为了讨好两位女士,他打了个电话。   很快,服务生送来了两推车的点心、水果和啤酒饮料。   黑阳阳和张乔乔加入聊天大军,沙家昊和邱家承大了,不愿意一直呆在大人身边,拿完水果,拿了些点心和饮料就又跑回他们自己的房间看电视去了。   柳侠喝酒容易头疼,而且他也不喜欢白天喝酒,喝饮料猫儿又怕他上火,所以从家里来的时候就给他带了两个大保温杯的冰镇绿豆汤,一杯1500毫升,一直在冰箱里放着,现在别人喝啤酒,他喝冰糖绿豆汤。   沙永和看着猫儿把绿豆汤从保温杯倒进小茶杯里,感叹:“早知道男孩儿也能这么贴心,我们就不要这第三胎了,现在养个孩子真难啊。”   柳侠喝了口绿豆汤:“这算什么,我们柳岸十岁就给我蒸卤面、包饺子,我外业回到家历来都是吃现成的。”   毛建勇拿白眼珠看柳侠:“我们都已经知道你家柳岸能干了,你就别再嘚瑟了。”   他们说话时屋里的电视一直开着,不过大家说得热热闹闹,根本就没人注意电视里放些什么,直到黑阳阳拿着遥控器突然把声音开得震天响,把大家吓了一跳。   杨柳根据拿过遥控器把声音关小,但219几个人的目光却都停在了电视画面上,上面正播放一部美国西部片。   并不是关于霹雳舞的,甚至和舞蹈都没有一点关系,但大家都想起了霹雳舞,想起了云健。   张福生说:“也不知道云健现在过的咋样。”   其他几个人都沉默地摇头,包括柳侠。   云健在美国住的地方经常换,所以柳侠和他之间的联系,只能是云健主动。   云健刚到美国的前三个月,往曾广同家打了好两次电话,问猫儿的情况。   第三次再打,是四个月以后,再往后,柳侠就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了,但柳侠可以从云爸爸云宝根那里偶尔听到云健的消息。   柳侠和巩运明合作期间,为了感谢云宝根帮忙,想把20%的介绍费给他, 多次打电话给云宝根说想登门拜访,当面道谢,都被他以各种理由委婉的拒绝了。   当时柳侠还没经历过太多这方面的应酬,以为真的是云家父母都凑巧有事,只是有点遗憾,但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有一次他从中原回来,带了很多小米和绿豆,再次给云宝根打电话时,开车去接他的怀琛听到他们通话的全过程,怀琛又从侧面问了柳侠以前和云宝根接触的经过,然后对他说:“以后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不要和他联系了。”   柳侠问为什么。   怀琛说:“你和云健是好朋友,他爸爸当初帮你,肯定是真心的,但他可能不愿意和你有更多的接触,应该是……不希望自己原有的生活节奏被打扰吧。”   看到柳侠还是不太明白,怀琛又说了一句,“很多城里人对……农村的亲戚朋友都有这种顾虑。”   柳侠一下就明白了,云爸爸是怕一旦和他熟悉了,以后会被他大事小事没完没了地找上门。   他是个在京都没有一点根基的外地人,云爸爸这种想法很正常,柳侠并没有因此觉得什么世态炎凉人情淡薄什么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人家不想接纳一个外人,这没有错。   从那以后到现在,一年半了,柳侠除了逢年过节给云爸爸发个问候的信息,只给他打过一次电话,就是去年他从老家过完年回来后,当时快一年没有云健的任何消息,他有点担心。   云爸爸电话里说,云健在美国过的还不错,就是忙,所以忘了给柳侠打电话。   那个电话距今也已经快半年了,所以,柳侠现在也不知道云健的情况。   毛建勇说:“在全世界范围内,艺术都是一种奢侈品,一个毫无根基的中国人在美国,不要说全职进行学习或者进入艺术团体,想接触到这两种东西恐怕都不容易。”   黒德清说:“可云健是真的喜欢跳霹雳舞,并且他还跳的那么好。”   詹伟说:“在业余爱好者里,云健跳的确实不错,可和霹雳舞发源地的美国专业舞蹈人士比,肯定有差距。”   张福生说:“咱要是能联系上云健,一定得跟他说,他要是在外面过的不好就回来,没偷也没抢,不过是没混成大款嘛,没啥丢人的。”   乔艳芳说:“咱们会这样想,云健却不一定,他其实是个心高气傲的人。”   杨柳说:“猫儿不马上要去美国了嘛,他到了那儿之后,看能不能……”她说不下去了,她知道这个想法根本不现实。   黒德清忽然拍了拍巴掌:“喂喂喂,咱们这是干嘛呢,咱们只是猜测,没准儿云健是因为在那边混得太好了,每天忙着演出,所以没时间和咱们联系。”   大家都回过了神。   沙永和拿过一听啤酒打开:“对,肯定是这种情况,来,为了咱们因为混得风生水起而与我们相忘于江湖的兄弟干一杯。” 第330章 羡慕嫉妒恨   初次到一个城市,还是像京都这样底蕴深厚同时又兼具现代繁华的城市,逛景点和购物是一定的,219几个人也不能免俗。   但是,比起逛景点和购物,张福生、乔艳芳和沙永和几个人对参观三位兄弟的家园和店铺的心情更迫切一些。   所以第二天,一大群人首先去了毛建勇的服装店。   走在处处光可鉴人一看就特别高大上但却门可罗雀的的店铺对他们真真是一种考验——地板太漂亮太讲究,大家走路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詹伟本来还想认认真真地看一看里边的衣服,可张福生在看了离他最近的三件衣服的价格牌后,推着他就往外走:“走走走,坑人呢。”   柳侠和猫儿相视而笑。   他们俩第一次来跟张福生的反应差不多:这价格,坑傻子呢?   正在等候预约客人的那辉和大家聊了几分钟,大家看向毛建勇的目光含义十分明白:这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典范啊。   毛建勇十分享受大家的目光:“花瓶里的鲜花保质期最多一星期,只有插在牛粪上,美丽的花朵才能常开不败。”   他们花了一个半小时在路上,到了店里却只呆了十来分钟。   衣服买不起,还觉得自己成了个地地道道的土包子,他们又不是受虐狂,呆在这里干嘛。   从店里出来,回到喧嚣的大街上,大家都有重回人间的轻松愉快感。   离开招人仇恨的服装店,他们来到盛世京华,大家先去看了柳侠干基桩的那几栋高楼。   张福生觑了个空就偷偷把柳侠拉到了一边:“这样一栋楼能赚多少?我说的是纯利润。”   “嗯——,大概……”柳侠伸出手指头给他比划。   “哎!”还没比划两下,张福生背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   乔艳芳柳眉倒竖:“张福生你想干什么?”   张福生憨厚地笑:“我就是问问,嘿嘿,问问,咱家有你一个挣大钱的就够了。”说完就跑过去跟上了大部队。   乔艳芳看着张福生的背影呼出一口长气:“前年,他听说单位有人揽私活挣了大钱,也动了心思,经人介绍接了我们那儿开发区俩新单位的活儿,管饭的钱不算,光给工人发工资就出了两千多,到现在工程款他一分没拿到。”   柳侠和猫儿惊愕:“为什么?”   “熟人介绍的,”乔艳芳恨恨地说,“没签合同。”   柳侠说:“不签合同,付款方式和时间都没个限制那怎么能干?”   乔艳芳一直看着张福生:“我跟他说了,合同是保护双方利益的,签了对大家都好。可他说介绍人是熟人,人家已经说了不会赖账,他如果还坚持签合同,弄得好像不相信人家似的,他张不开嘴。”   柳侠叹了口气:“咱们国家这么多年形成的习惯,和熟人打交道,刚开始说打借条或签合同什么的确实不好开口,我到现在其实也挺害怕谈合同的。”   猫儿抓住柳侠的左手,没有说话。   三个人小跑着追上众人。   柳侠和猫儿为黒德清选的别墅在那条重见天日的暗河边上,两层,建筑风格什么的他们俩也不懂,就是觉得外观顺眼漂亮、内部结构宽敞实用就定下了。   别墅主体已经完工,外墙的文化石也已经贴了差不多一半,室外的绿化在主体完成后就开始做了,现在已经有了点模样。   张福生和詹伟恶狠狠地对黒德清表示了一下他们羡慕嫉妒恨的心情,沙永和却只是淡淡一笑。   詹伟问他:“你居然不嫉妒?”   沙永和说:“嫉妒这种特殊的情绪是有引发条件的,条件相差太大的两个人之间通常是引发不出这种情绪的。”   詹伟说:“有道理,我对你有两儿一女就一点不嫉妒。”   午饭是毛建勇力压黒德清,请大伙吃了顿肯德基——不是毛老板抠门,是四个小孩子非肯爷爷不吃饭。   毛老板为了表示自己不是个吝啬鬼,临走又打包了十个套餐,四个小孩子一人一套备用的,小萱和胖虫儿现在没吃,待会儿一人两套,另外两套是柳凌和程新庭的。   那喆和程新庭关系很好,很崇拜程新庭,毛建勇为了讨好小舅子,对程老师也经常献点小殷勤。   回到老杨树胡同,还没进柳家大门,乔艳芳就看着围墙里那片竹子说:“我宣布,虽然我和柳侠之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我还是羡慕嫉妒恨他。”   毛建勇说:“把他这院子平移到老六家的别墅旁边的话,我也会羡慕嫉妒恨,”他再次看着院子发出感叹,“唉,这院子怎么就不在永安大街上呢,这少值多少钱呐!”   柳凌听到动静就领着小萱和胖虫儿出来了,招呼着大家进家去。   黒德清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拿出一大一小两个袋子,那是沙永和带的礼物。   詹伟和沙永和来之前都和毛建勇通过电话,问他,他们初次到柳家拜访,带点什么礼物合适。   毛建勇对詹伟说,柳侠当初每次放假回家都要买皮蛋,肯定是柳家人都喜欢吃,他买几十个皮蛋就好。   而沙永和,毛建勇说:“二师兄你还用问吗?当然是枸杞子啊,你原来不还千里迢迢地给他们寄过吗?”   前天詹伟来时,带了两大箱皮蛋。   沙永和带了两样,大袋子里的是枸杞子,小袋子里是个砚台——贺兰石砚台。   猫儿端着灰紫和暗绿纠缠辉映的砚台来回看:“真漂亮。”   不管出生在哪里,人可能天生就有亲近自然的本能,小孩子表现的更明显。   张乔乔被张福生抱着,本来已经昏昏欲睡了,一看到后面的大花园,立马来了精神,闹着要去看花、荡秋千。   沙家俩小子则看上了那个水池子,问猫儿:“柳岸哥,能下去玩不能?”   小萱抢着回答:“能。”然后小家伙飞快地扒了自己的裤头和背心,带头跳了下去。   现在是午休时间,本该是寂静的后花园此时成了节日的儿童乐园。   柳凌、柳侠、猫儿,还有因为早来,此时把自己当半个主人的毛建勇、黒德清、詹伟一起搬来了桌子、椅子和躺椅,还有两张大席子。   黒德清提议,反正需要照看几个小家伙也不能睡,不如打会儿扑克,要不下棋也行。   家里就有象棋,猫儿跑回去给拿了来。   詹伟和黒德清下,其他人在旁边观战。   杨柳和乔艳芳坐在花坛上看着张乔乔和黑阳阳荡秋千,猫儿端了茶水给她们送过去。   乔艳芳说:“我以为你小叔就是美男子的极限了呢,没想到啊,还有个别样风情的五叔。”   杨柳点头:“嗯,两个风格迥异的美男子。”   猫儿阴森森地说:“两位阿姨,你们闺女可都多大了哦。”   乔艳芳一笑:“那又怎么样?谁规定有了闺女就不能欣赏美男子了?”   杨柳专门往大楝树下又看了两眼:“欣赏美男是美女的基本权利,机会难得,我可不能浪费喽。”   猫儿说:“我小叔和五叔是男的,他们是帅,不是美。”   乔艳芳挑了下眉:“好吧,是帅,那,谁规定有了闺女就不能欣赏帅哥了?”   杨柳说:“我觉得,小女孩的欣赏都是肤浅的,流于表面,有阅历的美女才更懂得怎样正确地欣赏帅哥,发现他们脸以外的其他优点。”   猫儿点点头:“我相信胖虫儿那句话了,流氓他也有女的。”   “小样儿。”乔艳芳拍了拍猫儿,捂嘴大笑,“没夸你,吃醋了吧?”   猫儿和乔艳芳、杨柳都不止一次通过电话,两个女子都是性格开朗的人,很好相处。   猫儿和乔艳芳聊天,甚至比和张福生更合拍,和其他几个人一样,猫儿这次和乔艳芳、杨柳一见面就是老熟人的感觉,所以她们两个会和猫儿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天气热,柳侠也在忙着给客人准备茶水,他看到猫儿安置完了乔艳芳她们那边,马上催着猫儿去睡午觉。   虽然知道客人们还在玩耍的时候柳侠离开不合适,可只剩下四天了,猫儿也不考虑那么多了,他说:“那你跟我一起去睡,要不我就不睡。”   柳侠看了看树下正在为了詹伟悔棋吵成一锅粥的朋友们,过去打了声招呼。   几个人忙不迭的对他摆手:“睡前吧睡去吧,一走好几年呢。”   毛建勇还头也不抬地说:“做个好梦。”   两个人回到前院,看到柳凌在书房。   “小胡的传呼,让我回电话。”柳凌边拨号边说。   “是王教授找你有事吧?”柳侠说,“五哥,要是王教授那边忙你就过去,他们几个又不用见外,黒德清说这几天的饭他包了,如果在家做,我和猫儿就没问题,乔艳芳和二师兄也可以帮忙,你不用老在家支应着。”   柳凌打通了电话,原来,是平时跟在王正维身边的小贾家里出了点事,请了两天假,小胡自己明天也有事得请假,可他们手头有好几个案子,所里忙得要死,小胡想请柳凌明天过去一天,顶替他的那份。   午休起床后,猫儿趁着上厕所,偷偷打了个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  学别人也来个小剧场(其实是删除掉的部分改编的):   沙永和看着店铺里那一水儿的灰暗,十分不解:“不是黑就是灰,样式也都平平常常,你怎么就敢卖那么贵呢?”   毛建勇嫣然一笑:“二师兄,你说的这两条总结起来就是最值钱的因素。”   众人问:“什么?”   毛建勇答:“经典。”   一干穷人表示:有钱人的世界咱不懂。   张福生看着寂静无声的店铺十分发愁:“建勇啊,就算这些衣裳真的都是经典,可你这儿连个人毛都没,冷清的跟后半夜的乱坟岗一样,这会赚钱?”   毛建勇冷艳一笑:“来这里的人享受的就是这种感觉,等你们一个月挣一百万的时候自然就懂了。”   沙家昊、邱家承不解,转向黒德清:“黑叔叔,半夜三更的去乱坟岗你不害怕吗?” 第331章 陈震北的一天   翌日,柳凌六点多一点就出门了,他一直都有提前到岗的习惯,今天临时去帮忙,他依然如此。   胖虫儿过来的这几天,小萱玩疯了,每天都是十点多甚至超过十一点被柳凌修理着才肯睡觉,昨天胖虫儿被接回家准备今天去给大舅过生日,他昨晚上终于肯按时上床。   知道过完暑假就不能和爸爸在一起了,小家伙最近特别黏柳凌,今天早上柳凌一起床,他也跟着醒了,非要跟着柳凌一起去律师所,柳凌和猫儿他们几个一起哄了他半天,小家伙才蔫巴巴地答应在家等柳凌回来,可柳凌要走的时候,他还是跟着送到了大门外,一直拉着柳凌的手不放。   柳凌也舍不得把小萱撇家里,可他一旦到了律所,会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根本没办法时刻注意着小萱,而律师所地处京都最繁华的地段,还临着主干道,人来车往,万一一眼没看着让小萱跑了出去,那还不得吓死人?   柳凌打开了车门,小萱还是不肯放手。   猫儿想抱过小萱,小胖子把脸埋在柳凌的腿上不理他。   柳凌只好抱起小家伙哄:“就一天,爸爸明天就不去了,搁家啥都不干,就光陪俺孩儿耍。”   小家伙把脑门抵在柳凌脸上,非常委屈的点了点头。   猫儿接过小萱。   柳凌上车,降下车窗和小萱招手:“给爸爸再见。”   “啊~~,啊~~,叔叔是坏蛋,叔叔骗人,我要回去找我爸……”50号里突然传来小孩子的叫声,同时还伴随着大人连连赔不是的声音。   小萱看了一眼50号的大门,扬起手对着柳凌摇了摇:“爸爸再见,早点回来。”   柳凌的车子向前滑去。   50号的门打开,王敬延抱着个大约三四岁、正踢腾着手脚大喊大叫的小女孩狼狈地走了出来。   看到柳凌,王敬延躲避着小女孩的攻击打招呼:“这么早哪儿去啊?”   柳凌笑着回答:“王教授那里有点事,我过去帮会儿忙。”   小女孩孩子又踢腾又叫:“我就是要去公园,我要开碰碰车,我要去坐大木马,我要……”   王敬延捉着小女孩的手不让她往自己脸上招呼,对柳凌笑着说:“那你赶紧走吧,待会儿该堵车了。”   柳凌笑笑,车子开走了。   “我要去玩滑滑梯蹦蹦床,我要去坐海盗船……”小女孩继续踢腾。   王敬延连连求饶:“好了好了,去公园,去游乐场,去坐大木马海盗船,行了吧,小姑奶奶?”   小姑娘跟被按了转换键似的,立马眉开眼笑:“嘿嘿,小叔,我还要做摩天轮,还要吃汉堡,吃冰激凌,吃烤肠,吃……”   王敬延举起手,连连点头:“行行行,只要你别再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小萱看着柳凌的车走远,然后转向那个小姑娘,虽然还是不开心,但看向小姑娘的眼睛里的羡慕压都压不住。   他最喜欢游乐场了,最喜欢坐大木马了,还有摩天轮,还有碰碰车,还有……汉堡,冰激凌,烤香肠,还有……好多好多。   反正,无论去游乐场玩多少次吃多少次都不够。   小姑娘得意地看着小萱:“我们要去游乐场玩儿。”   王敬延说:“宁宁,光咱俩去游乐场多没意思,咱们请小哥哥一起去吧?”   小姑娘看了小萱片刻:“好,那,你也给哥哥买汉堡和冰激凌吗?”   王敬延说:“嗯,你们都有。”他转向小萱,“小萱,跟叔叔一起去游乐场玩吧?”   小萱看猫儿,眼神满是期待。   猫儿好像有点为难:“那,咱是不是得跟小叔说一声?”   小萱立马往家跑:“小叔,小叔,我想跟王叔叔去公园咧,   中不中?”   柳侠正好出来,走到小竹林旁和小萱、猫儿碰上头,三个人又出来了。   王德邻非常诚恳地跟柳侠说了想请小萱一起去公园,跟王海宁做个伴的事。   看着小萱那巴巴的小眼神,柳侠答应了。   偶尔让孩子跟着邻居兼好朋友去趟公园不是什么大事,王德邻是个直率的人,如果他觉得麻烦,是不可能开口邀请小萱的。   柳侠特别交待了王德邻一声,小萱刚才跟着柳凌吃早饭的时间有点早,到九点左右给他再垫吧点东西。   王德邻乐呵呵地一手牵着一个往家走:“放心吧,保证晚上交回来的时候一个细胞都不让瘦。”   猫儿和柳侠回到家,詹伟在海棠树下剥皮蛋,程新庭在樱桃树下的水池上收拾一条鱼,旁边还放着几把新鲜的青菜。   看见两个人回来,程新庭说:“你们盛饭去吧,我这儿马上就好。”   他在准备午饭的东西。   昨天晚上几个室友聊天聊到将近凌晨一点。   毛建勇在京都时间长了,知道柳侠对猫儿的作息和饮食非常有非常严格的安排,猫儿回来这两天跟他们在一起,饮食和作息都被打乱了。   所以他坚持今天自己开车带沙永和一家和张福生父女出去游玩,让柳侠和猫儿安心在家休息一天。   乔艳芳今天要去灯展现场看自己家的展台布置。   黒德清一家则是约好了要去办房子的各种手续,柳凌前天已经带着他见过陆光明了,所以他今天不让柳侠陪,自己一家人过去。   詹伟昨晚上没和其他人一起回酒店,他想今天下午去柳侠现在京都的两个工地看一下。   看到毛建勇的店铺和黒德清的别墅,詹伟真起了辞职组个测绘队的心思。   吃过早饭,家里剩下的几个人搬了家伙来到后院。   程新庭画画。   柳侠和詹伟下象棋。   猫儿躺在柳侠身边的竹躺椅上看书。   隔壁50号。   陈震北站在走廊下等人。   他穿着件胸前印着小狗图案的白色体恤,下面一条草绿色户外休闲短裤,脚穿一双白色运动鞋。   他右手牵着的小萱和他一模一样的打扮,两个人连墨镜推到头顶的位置都一样。   他们父子俩(陈震北是这么认为的)早就穿戴好,等了王敬延叔侄俩老半天了。   千辛万苦的,王敬延终于给王海宁换上了方便运动的背心和小马裤,他长舒了一口气。   还没出门呢,他就已经感到精疲力尽了。   小萱看着撅着嘴不高兴的王海宁,对陈震北说:“叔叔,她可真是个麻缠@妮儿。”   陈震北牵着他往外走:“嗯,咱乖,咱不跟她学。”   到了大门外,王海宁继续发挥麻缠妮儿的本色,拒绝坐王敬延的车,非要和小萱一起坐陈震北的车,还必须俩人坐在一起。   陈震北已经把小萱放在副驾座上,安全带都系好了,王海宁跳着脚的不愿意。   陈震北只好让小萱也坐在后面。   两辆车径直来到了帝都公园。   小萱下了车就拉着王海宁往游乐场的方向跑——他已经来过这里好几次了。   陈震北和王敬延停好了车子提着包和保温瓶在后面追。   京都所有的游乐场小萱几乎都去过了,不过他最喜欢的就是这里——这里的疯狂老鼠和过山车比其他游乐场好玩。   他们来的有早,游乐场没几个人。   小萱直奔海盗船而去,王海宁则跑向了旋转木马那里。   陈震北问海盗船的船长:“两个人开不开?”   穿着海盗衣服,把脸抹得跟牛魔王似的船长很干脆地回答:“开。”   小萱说:“我想玩两次。”   陈震北说:“多少次都行,来……”   “啊~~,啊~~,我不嘛我不嘛,我要和小萱一起玩……”王海宁的声音传了过来。   “震北,麻烦让你们小萱过来救个驾。”王敬延招架不住,向陈震北求救。   “让你们那麻缠妮儿过来先玩海盗船,”陈震北把钱递给牛魔王船长,“小的就不要钱了吧?”回头对王敬延喊,“玩过海盗船再去玩那个。”   牛魔王船长说:“来这里玩的都是小孩子,如果小的不要钱,那我就只能白干了。”   “我不我不我不嘛,我就要先玩旋转木马嘛。”王海宁继续闹。   “我们玩两次,优惠一个人的呗。”陈震北讨价还价。   “那,算你们七张好了。”这么早就开张是个好兆头,牛魔王船长乐意厚道点。   “成。”   小萱乐呵呵地准备喊人,一回头发现王海宁在鼓着脸跟王敬延玩斗鸡眼。   陈震北抱起小萱准备上船。   王家小丫头昨晚上已经把他和王敬延折腾了个半死,他决定无视这小丫头一会儿,以示惩戒。   小萱皱巴着脸犹豫了一下:“叔叔,妹妹小,要不咱们先去玩旋转木马吧。”   陈震北回头看了眼濒临崩溃的王敬延,亲了下小萱的小脸蛋:“这么软乎的性子,以后娶了媳妇可怎么办?”   四个人坐两个木马,开始转起来。   王海宁高兴的咯咯笑,冲着小萱招手:“小萱,一会儿我们吃烤肠。”   陈震北就想不明白了,即便小萱过来,王海宁也不可能跟他坐一个木马,那小丫头到底高兴什么呢?   “小萱,咱长大了找媳妇,一定要找个温柔贤惠通情达理的,知道吗?”对王家小丫头心有余悸,陈震北决定早早地未雨绸缪。   “嗯,”小萱乖乖地点头,“找个跟柳岸哥那样的。”   陈震北差点没一头栽下去:“为什么要找柳岸哥那样的?”   “柳岸哥说他可贤惠呀!”小萱冲王海宁摆了下手,“他说他学习又好,长得又帅,还会做饭,他蒸的面条最好吃了。”   想了一下,小萱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爸爸做的排骨最好吃。”   陈震北想起柳凌说过的,他每次春节回家都给家人做好几份粉蒸排骨。   他也吃过的,不过,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   “男的会做饭、会洗衣裳,那家顾家,”陈震北决定给小萱灌输他认为正确的性别教育,“女的会做饭,又对我们小萱好,那才叫温柔贤惠,所以,你长大了要找个漂亮的姑娘当媳妇儿。”   “哦,”小萱好像明白了,“媳妇儿都是女的哦。”   陈震北偷偷松了口气。   该坐海盗船了。   王海宁死死抱住王敬延的脖子不撒手:“我不,我害怕。”   王敬延无奈:“那你在下边等叔叔,叔叔还没坐过海盗船呢。”   “我不。”王海宁抱得更紧了。   陈震北只好带着小萱坐了三次,就这样还浪费了一张票。   不是害怕,但陈震北每次坐海盗船的时候其实都有一点点不舒服,纯生理性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他在坦克里怎么折腾都没感觉的。   但小萱特别喜欢海盗船,每次来都是第一个跑到这里。   “啊——,啊——”海盗船往下冲,陈震北和小萱同时大叫起来。   “叔叔美不美?”小萱居然还有心情关心其他。   “美,特别美。”陈震北哈哈大笑。   “我肚子可痒,”小萱摸着肚子大叫,“叔叔你肚子痒不痒?”   “痒,”陈震北摸着肚子,“这儿,哎呀,一摸更痒了。   “我爸爸也喜欢坐海盗船,他每次来都陪我坐两次。”小萱得意地向他炫耀,“我爸爸也会肚子痒。”   “真的吗?啊哈哈——”船又从最高处冲下来了。   从海盗船下来,几个人往疯狂老鼠那边走。   管理员说人太少,让他们稍微等一下,等够十个人就开。   陈震北拿过保温杯,倒了一杯盖绿豆汤让小萱喝。   自从在报纸上看过专家对各种成品饮料的分析,柳凌就严格控制了小萱对饮料的摄入,他规定小萱最多一周喝两次饮料,一次不准超过二百五十毫升。   这几天跟着小叔他们山吃海喝,小萱说自己已经多喝了一次饮料。   王海宁只喝冰镇芬达,不让喝就跺脚。   暑假的游乐场不愁没有人,没两分钟,十个人就凑齐了。陈震北四个人一起上去。   尖叫声很快响起,王敬延叫的最响——他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玩。   刚才对着海盗船发抖的王海宁兴奋得从头叫到尾,到了时间还不肯下来,要求再玩一次。   王敬延平日里在外面其实是总绷着的,第一次尝到这种乐子,一下就上了瘾,也要求再玩一次。   小萱的心已经跑了,他在瞄远处的过山车。   陈震北又买了两张票,让王敬延叔侄俩又扯着嗓子叫了一通。   一旦玩起来,王海宁小丫头就没那么闹人了,买烤肠的时候,居然先让小萱吃。   陈震北去买了四罐酸奶,让小萱就着酸奶吃烤肠。   小萱端详着小小的酸奶罐:“跟小尿罐儿样。”   王敬延含着刚喝进去的一口酸奶,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陈震北看着王敬延,连吸了几口:“又不是真的尿罐儿,装什么洋蒜。”   接下来玩碰碰车,这里的碰碰车都是双人的,这也是小萱非常喜欢的一个原因,他喜欢和爸爸或叔叔一起玩。   不过,今天人多,得排队等候。   王海宁趁机要求吃冰激凌。   旁边十来米远就有售货的小亭子,陈震北给了钱,俩小的自己去买。   小萱在巴着冰柜找喜欢的冰激凌,王海宁又在看烤肠,他们身边,几对年轻的父母也带着孩子在买东西。   陈震北仰头看向天空。   同样是相爱,只是一男一女和两个男人的区别,那些人可以在阳光下肆意地展示幸福,他和小凌却连躲世界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活着都不被允许。   默默地看着陈震北的视线一直跟着小萱,王敬延无声地摇了摇头。   昨天下午接到猫儿的电话时,他们正在开一个重要的会议,陈震北这个真正的老板难得与会了一次,虽然坐在角落里装路人,但他们几个知道他身份的人心情是很不一样的。   但就猫儿那短短几个字的电话,陈震北立马就心猿意马无心政务了,几分钟后,干脆就没影了。   “这家伙绝对具备最优秀的昏君素质。”王敬延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   王海宁吃了两盒冰激凌,两个烤肠,前面只剩下三个人,终于快轮到他们了。   王海宁要求和小萱一辆车。   快三个月了才找到机会和小萱在一起,陈震北不想放弃任何一点和小萱亲近的机会。   小萱也更愿意和陈震北一辆车,但他又觉得自己大,是哥哥,不能委屈了王海宁。   “投票表决,票多的跟小萱一辆车。”王敬延给出了方案,同时举起右手,“我投你陈叔叔。”   陈震北也举起手:“我投自己一票。”   小萱还没表态,王海宁“哼”地一声翻了个白眼:“稀罕,我要自己一辆车。”   可王海宁看上去太小,人家游乐场工作人员要求家长必须陪同。   于是,王敬延和王海宁跟反脸门神似的坐进了一辆车里。   小萱和陈震北这边亲热的像哥俩儿好。   其实,陈震北不喜欢这种车子,他喜欢以前那种一个座位、大人可以抱着孩子一起开的那种。   临近中午,气温慢慢升高,两个小家伙虽然兴致高昂,但也觉得有点累了。   陈震北提议:“咱们回家吃饭,午休起来凉快了,咱接着来玩。”   “我要吃汉堡。”王海宁抱着瓶芬达说,“巨无霸、鸡翅、薯条我都要吃。”   小萱难得的投了一次反对票:“我已经吃了好几次汉堡了,爸爸说我不能再吃了,让我多吃青菜,要不我就拉不出……”   小家伙觉得后面几个字不应该说出来,就看着三个人瘪了下嘴。   “啊?”王海宁理解了小萱的意思,眨巴眼,“真的,那,那怎么办?“   “叔叔带你们去饭店吃啊。”王敬延说,“走,想去哪家饭店,报上名来。”   “先上车,路上想。”陈震北说着把小萱的墨镜给带上,又给他扣上一定小遮阳帽。   小萱历来心宽,上了车就等着去吃饭了,具体吃什么他不管,只要有爸爸要求的青菜就行。   陈震北的车走在前面,经过永安大街一家大型商场的时候,他拐进了停车场。   “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回来。”他对王敬延说,然后牵着小萱下了车。   这一会儿的工夫,王海宁小丫头已经睡着了。   她昨晚上闹的时间太长,今儿早上又被两个不靠谱的叔叔硬从被窝儿里拉起来,小孩子到底坚持不住了。   半个小时后,陈震北和小萱出来了,提着两大袋子各种类别的菜。   重新上路,当车子拐进一条绿荫笼罩的小路时,小萱惊奇地说:“哎?这儿咋跟胖虫儿哥家那儿这么像咧?”   陈震北笑着摸摸他的头,没说话。   小柳巷三排21号。   陈震北买下这里后,院落除了照白刷新和把菜地改成花园,基本没改动,房屋内部的格局却进行了彻底的修改。   堂屋五大间,原来和谭家一样,东西两头是套间,中间是客厅,现在,陈震北把堂屋改成了一个套间卧室和一个特别大的书房,堂屋的客厅功能现在由东厢房的一部分来代替,堂屋成为一个完整的、非常私密的独立空间,。   因为21号是坐南向北的宅子,传统的北方民居出于安全的考虑,房屋后墙上的窗户一般都很小,导致原来堂屋里比较暗。   现在陈震北把南边墙上的窗户全部改成了接近于落地窗的大窗户,窗户的外观和整个房屋原来的风格完全一致。   和21号背对背的那家房屋也都是一层,两家后面又都留有几米宽的空地,中间的距离足以让堂屋一年四季都能照射到阳光,所以现在陈震北的堂屋采光非常好。   东厢房的南头套间依然保留了卧室的功能,中间一间和北头的两间打通,成了一间非常宽敞的客厅。   厢房的南头两间被改造成了厨房和餐厅,中间一间改成了浴室,北头两间是卧室。   王海宁一下车就醒了,和小萱一起在那棵老柿树下玩。   现在的柿子还都是青的,小萱看着却特别亲切,甚至让他想起了爸爸。   他跑过来对陈震北说:“叔叔,我想给俺爸爸打个电话,问他吃饭了没。”   陈震北正在处理刚刚买回来的食材,王敬延笨手笨脚地给他打下手。   闻言,王敬延主动把自己的手机拿过来,他有柳凌的传呼号。   传呼发出去没一分钟,柳凌的电话就回过来了。   陈震北紧张得削了一半的土豆都掉了,溅了他一身的水。   王敬延打开手机:“柳凌。”   “徳邻哥,有什么事吗?”   王德邻蹲下身子:“哦,早上我们家王海宁差点闹腾死我,我请小萱救场,让他跟我们一起到京都公园的游乐场玩,给海宁做个伴,现在我们一起在一个朋友家准备做饭,小萱想你了,想跟你说话。来小萱,跟爸爸说吧。”   “爸爸,我是小萱。”   “爸爸听出来了,乖,玩得高兴吗?”   “高兴,我今天坐了三次海盗船。”   “真的?羡慕死爸爸了,今儿你肚子又痒了吗?”   “痒了,痒得我一直笑,叔叔的也痒了,他也一直笑。“   “是吗?看来不光爸爸怕痒,别的大人也怕痒呀!”   “就是,不过,我们今儿在碰碰车那里等的时间有点长,没有能玩过山车,叔叔说,睡觉起来我们继续去玩。”   “叔叔如果下午有时间,你们就继续玩,如果叔叔有事,改天爸爸带你去,咱们不给叔叔添麻烦,好吗乖?”   “嗯,我知道。爸爸,你吃饭了吗?”   “还没有。”   “那,你饿不饿?叔叔买了好多好东西,要给我们做大米饭,他还给我们蒸了八宝饭,你也过来吃吧?”   “爸爸不饿,而且,爸爸现在是工作时间,小萱和叔叔吃吧,爸爸就不过去了。”   “那好吧,爸爸,下午下班你早点回去哦,我现在都想你了。”   “好的乖,我一下班马上就回家。你在叔叔家要听话啊。”   “嗯。”   “那,再见宝贝,让爸爸和王叔叔再说一句话。”   “好,再见爸爸。   王敬延接过了电话:“柳凌。”   “徳邻哥,小萱怕热,爱出汗,下午气温高,麻烦您让他多喝点水,白开水就行,最好不要让他喝饮料。”   “放心吧,上午小萱一直喝的是绿豆汤,待会儿再给他煮一点,下午带着。”   “那麻烦你了。”   “咱们还客气什么。”   “那就这样,徳邻哥再见。”   “爸爸再见。”小萱对着手机使劲喊了一句。   “宝贝再见。”   看着王德邻合上电话,小萱拉着王海宁就又跑出去玩了。   陈震北沉默了两秒钟,接着削土豆。   王敬延择着芹菜,看着陈震北飞快地把两个土豆削好,然后开始切,动作行云流水,切出来的土豆丝根根都一样粗细,似乎曾经这样切过无数次。   他又看了看周围。   厨房是去年新装修的,和老杨树胡同的厨房一样,不算多豪华,但很实用。   常用的厨房用具一应俱全,高压锅嘶嘶响,里面蒸的是排骨;电饭煲的已经不再冒热气了,应该是米已经好了。   下面是正常的大米,上面一层是超市买回的八宝饭——小萱爱吃的。   这些,是在王敬延手忙脚乱对着一堆食材手足无措的时候,陈震北用几分钟时间就弄好了,然后他开始处理其他食材。   跟罗阳和苏晋相比,王敬延和陈震北认识的时间不算太长。   罗阳和苏晋跟陈震北是真真正正的发小,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   王敬延是在八岁的时候,因为父亲职务升迁,一家人来到京都,和陈震北进入同一所小学。   但王敬延和陈震北之间的友谊和其他两个人是一样的,甚至某些方面,他们更谈得来。   所以,王敬延非常了解陈震北的过去。   他们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并不像外界所认为的那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从出生起便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在基本的生活自理方面,他们甚至比一般家庭的孩子还要严格一点。   但他们肯定不需要自己给自己做饭。   在他们最要好的几个朋友中,陈震北其实是自理能力最差的一个——因为母亲去世得早,哥哥姐姐都对陈震北疼爱有点过度。   尤其是二姐陈忆西,对待陈震北比别人的亲妈还精细,还护短,平日里那么清丽可人的女孩子,一旦有谁惹了陈震北,她立马就变身市井泼妇,苏晋就曾经因为恶作剧把正在学骑自行车的陈震北绊倒,被陈忆西拎着重重的书包又打又骂追了两条街,吓得不敢回家。   大哥陈震东因为比陈震北大近二十岁,生活细节上虽然不如陈忆西周到,但其他事情,事无巨细都会替陈震北打理好。   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陈震北,在认识柳凌之前,至少王敬延是连一个苹果也没见他洗过的,   而现在,这个人从从容容地就能做出一大桌丰盛的饭菜,还是非常适合小孩子吃的。   “想想也是哈,”王敬延靠在料理台上,拿筷子用力打着碗里的鸡蛋,“既没杀人放火,又没奸淫掳掠,就是两个人性别相同而已,怎么就成了病,成了犯罪了?”   陈震北过来,把他手里的碗拿过去,挑着鸡蛋看了看,把一把葱花和一点剁得非常细碎的姜末放进去,然后开始搅拌:“只是因为不同于大多数,所以便成了罪恶。”   他把搅拌匀的碗放进了一个正好滚开的锅了,盖上盖子。   王敬延说:“姜辣,他们俩可能吃不了。”   “特别碎,吃不出来,”陈震北打开电饭煲,往外端八宝饭,同时对着外面喊了一嗓子,“小萱,宁宁,吃饭啦。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先生开药方,每天吃一点点,对小孩子有好处。”   小萱和王海宁满头大汗跑进来,俩人都是一手的土。   陈震北拉着两个人到水池子跟前洗手。   小萱看着那一盆炖的酥烂的排骨流口水:“啊,一看就可好吃。”   陈震北夹了一块带点脆骨的,吹了几下,然后喂给小萱:“先尝一块试试。”   小萱鼓着脸嚼了两下:“嗯,好吃,比我爸爸做的只差一点点。”   陈震北用勺子搅着八宝饭说:“那明天你还来,叔叔再做一次,肯定就赶上你爸爸了。”   小萱皱着小脸苦恼了一下:“我今儿一天都没见我爸爸,明天想跟他玩啊,要不,叔叔你去我们家做饭吧。”   陈震北揉了一把小萱的头:“以后肯定回去,但明天不行。”   “为什么?”小萱和王海宁同时问,王海宁接着又说了一句,“我明天还想去小萱家玩呢。”   陈震北用个小碗盛了两勺子八宝饭给王海宁:“叔叔明天有事。”   王海宁不接:“我不吃这个,我要吃白米饭。”   “我吃我吃,”小萱伸出手,“叔叔你明天要上班吗?”   “对。”陈震北点点头,“叔叔上班的时间跟别人不太一样,经常得加班。”   “哦,”小萱有点失落,“每次都要上班。”   他还记得以前跟陈震北一起玩的事。   一中午没去公司,王敬延的手机里几十个未接来电,他吃完饭一分钟都没停就走了。   王海宁要求午休时跟小萱一起睡,陈震北肯定不能不答应,所以,他带着两个小的一起睡在南房的大卧室。   小柳巷树多,家家院子里都有没被水泥抹平的土地,所以,此时也有蝉声鸣叫。   两个小家伙累了大半天,躺下一会儿就睡着了。   陈震北看看两个孩子无忧无虑的睡颜,再看看大床对面空荡荡的那半边,轻轻地捂上了眼睛。   下午五点,小萱他们又到了公园,先坐了一趟过山车,然后去水上游乐园,一直玩到八点多。   回到老杨树胡同,已经九点了,柳侠和猫儿把小萱接了回去。   柳凌还没回来。   王敬延调转车头,轻轻摁了下喇叭,大门口的黑色越野车玻璃上闪了一下,那是陈震北在跟他挥手。   王敬延踩下油门走了。   他知道他劝也没有用。   偶尔在柳凌上下班的时候,躲在贴了膜的玻璃后匆匆看他一眼,是陈震北疏解思念唯一的方法。   这个此刻,即便依然隔着好几米的空间和一层厚厚的玻璃,也已经是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   作者有话要说:  麻缠:1、纠缠在一起的麻绳,非常难解开理顺,意思是特别难缠的人。2、相当于麻烦和难缠的简练说法。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姑娘们自己揣摩吧。 第332章 宴席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这句话人人皆知俗而又俗,219几个大小伙子都不是什么月下弄箫对影伤怀的文艺青年,在过去二三十年的人生里,他们对这句能让林妹妹呕到掩帕泣血的话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感想。   可今天,他们真真感受到了这句话里的残忍:几个人都觉得,他们根本就还没有开宴啊,怎么就到了散席的时刻?   张福生和詹伟要走了。   如果不是在单位特别踏实,人缘好,张福生在刚刚连续请了一个月假之后,领导是不可能因为同学聚会这样的理由再准他三天假的。   所以他更要守信用,按时返回单位。   几个兄弟都很难受,可他们都已经进入社会好几年了,知道孰轻孰重,纵容有诸多不舍,也没有怂恿着让张福生打电话续假。   詹伟是接了一个大专学校针对测绘单位那些没有文凭的在职职工而办的暑期进修班的课,挣点外快,贴补家用。   进修班在高考结束的第二天就开班了,他已经晚了好几天,再不回去就说不过去了。   两个人的票都是十五号晚上十点前后的。   柳凌和猫儿商量了一下,决定在家里做两桌像样的酒席,正式招待一次柳侠的朋友们,同时也是给张福生和詹伟送行。   已经毕业的同窗,天南地北的,聚一次不容易,下次再聚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他们不想给柳侠留下遗憾。   程新庭知道他们打算做酒席,表示自己可以贡献几个菜色。   于是这件事就变成了柳凌和程新庭掌勺,猫儿只做一个自己最拿手的卤面条当主食,然后和小蕤一起打下手。   小蕤是昨天凌晨回来的。   曾广同他们在津城的事很不顺利,原先计划的上周末一定回京都,现在事情一拖再拖,至今没个准话。   小蕤非常想猫儿,希望在猫儿离开前陪他几天,而且原本他也是要和柳凌、小萱一起回柳家岭的,曾广同理解他的心情,干脆让他一个人先回了。   张福生在老家的那一个月给熬的身心俱疲,而且可能因为年龄的原因,他和沙永和对游玩景点都没有什么兴致。   几个孩子也因为天气热,又连续几天游玩,都有点累了,今天大家干脆都没出去,在宾馆吃了午饭后就来到了柳家。   那辉和黑云清也都在,乔艳芳今天也没有去灯展。   四点钟酒席开始。   柳凌和程新庭这两个原本打算伺候场子的也被大家硬拉到了席上。   黒德清提议大家先喝一个。   等大家都举起了……孩子们的是易拉罐的雪碧,大人是蓝带啤酒,黒德清发现柳侠举的是杯子,杯子里的内容还非常丰富多彩。   猫儿举了举自己的蓝带:“我小叔待会儿不得开车送站嘛,我替他喝酒。”   毛建勇说:“贤侄啊,我也开车送站呐。”   猫儿说:“话是这么说,可如果我不给你喝蓝带,伯伯你确定自己不会觉得吃了大亏吗?”   毛建勇拿过柳侠的杯子晃荡着仔细看了看:“确定,我不认为百合莲子绿豆汤会比蓝带便宜。”   猫儿说:“还有一大锅呢,我去给您老盛一碗?”   昨晚上小蕤回来,送他的怀琛给带了两大包新鲜的莲子和百合,猫儿今儿一大早起来就煮了汤。   那辉把啤酒罐在桌子上磕了两下:“柳岸,别搭理他,咱们走一个。”   毛建勇把杯子还给柳侠,十分无奈举起自己的蓝带:“好吧,谁让咱没有养一只好猫呢,还是老老实实喝酒吧。”   沙永和对着另一桌上的俩儿子说:“看见没有?跟着柳岸哥好好学学。”   沙家昊说:“咱们家不是有我妈吗?”   沙永和摇头:“白养了,不肖子。”   黒德清拍拍沙永和:“哎哎,我这俩侄子已经不错了啊,”他下巴指了指猫儿,“那样的属于珍稀物种,你不能要求太高。”   詹伟看着柳侠说:“我闺女将来能有猫儿的十分之一,我就是一辈子评不上教授照样半夜笑醒。”   “估计够呛,你还是踏踏实实评你的教授吧。”柳侠损完詹伟,得意地举起杯子,“来兄弟们,喝一个。”   叮叮当当一阵碰杯的声音,小萱还从儿童专用那一桌跑过来和柳凌碰了一下:“爸爸,干杯。”   自己家做的菜,丰盛又实惠,孩子们吃得很起劲。   猫儿和小蕤喝了一罐啤酒后,柳侠就给他们也换成了绿豆汤。   他也想让其他孩子喝绿豆汤的,可一群小家伙都抱着雪碧不放。   猫儿其实蛮喜欢喝啤酒的,柳侠感觉到的马尿味儿,猫儿喝起来却是寡淡酸涩之后醇绵悠长的清香。   小蕤和柳侠、柳川一样,喝酒之后容易头疼。   乔艳芳和杨柳今天自告奋勇带着几个小孩子单开一桌,那辉碰了杯之后也跑了过去,三个女人一见面就十分投缘。   毛建勇想国庆节前订婚,那辉有点忐忑,向两个过来人请教。   两个已婚女人兴致勃勃地向那辉传授御夫之道。   毛建勇这边喝着酒,还伸长了脖子想听一耳朵,结果断断续续传过来的话让他毛骨悚然。   柳侠幸灾乐祸地说:“所以说,结婚有什么好?做牛做马努力挣钱之外还得每天等着被修理。”   张福生和黒德清异口同声:“被修理也是幸福的被修理,总比一辈子没人修理强多了吧?”   沙永和笑:“你们俩都什么家庭地位啊!”   詹伟说:“当然都是第三把交椅。”他说着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黒德清十分想得开:“第三把怎么了?在单位咱们还连第八把都不是呢,不照样干的挺开心?”   这句话成功地勾起了一群曾经的大学生们的心事。   想起大学时期的豪情万丈,所有的人心情都有点复杂。   乔艳芳最先从低落的情绪中反应过来,她笑着打开一罐啤酒:“来,大家碰一个,跟我们的热血青春和伟大理想告个别。”   大家嘻嘻哈哈端起各自的罐子或碗:“干。”   猫儿喝了一大口绿豆汤,然后忍不住问:“和青春告别,我还可以理解成是年龄的问题,可为什么要和理想告别?”   毛建勇说:“因为长大了,知道了自己所谓的理想原来都是幻想,或者说是……瞎想。”   小蕤说:“怎么会是瞎想?你们原来的理想都是什么呀?”   沙永和说:“解放全人类。”   黒德清说:“经天纬地,治国安邦。”   张福生说:“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   乔艳芳说:“振兴中华。”   詹伟一一指着刚才说话的几个人:“和他们几个一起,创造一个繁荣安康河清海晏的大世界。”   小蕤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次……,咳咳,怪不得你们都要和理想告别呢,这种理想谁实现得了啊。”   程新庭问:“那小蕤,你的理想是什么?”   小蕤想了一下:“原来是考上大学,有个好工作,跟我叔叔他们一样,往家多拿钱,现在嘛……努力学习,还是,多挣钱吧。”   猫儿问:“小叔,你那时候的理想呢?”   柳侠说:“快点毕业,早点挣钱,让咱们家人都过上好日子,让你去城市上学。”   猫儿兴奋地点点头:“我的也差不多,我也是想快点毕业,早点挣钱,让咱们家人都过上好日子,让你能早点当上吃饱墩儿。嘿嘿,要是这样,咱不用跟理想告别呀。”   黒德清问柳凌:“柳凌哥,你当初的理想也是这样?”   柳凌笑着点点头:“差不多吧,再加上个有了权力之后把自己调到离家近的地方或把全家人都接到京都来。”   毛建勇说:“你们一家人的理想可真实惠。”   沙永和说:“这么实惠的理想当然不用告别,得坚持一辈子呢。”   乔艳芳说:“那,咱们再为这最实惠的理想碰一个?”   众人再次端起了罐子。   程新庭特地跟小蕤和猫儿碰了碰:“祝你们早日实现理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时间也已经到了六点半,该收拾收拾送张福生和詹伟去车站了。   已经有点高了的张福生站起来说:“我和詹伟我们俩不能送柳岸走了,这样,咱们最后再碰一个,算我们提前祝柳岸一路顺风。”   大家再次举起罐子:“柳岸,一路平安。”   “猫儿,一路顺风。”   “猫儿,一路顺风,早日挣到大钱回来。”   猫儿端起绿豆汤喝了一口:“谢谢!”   小萱跑过来抱着猫儿的腿:“哥哥,你早点回来。”   猫儿敲敲他的小脑袋:“你这话先存着,过两天再跟哥哥说。”   灯展后天才正式开始,所以乔艳芳不和张福生一起走,张乔乔也和乔艳芳一起留下。   天气热,车上位置也不够,只有猫儿和219的人去送站。   该张福生进站时,已经到了检票口,他忽然不走了,扭过头直愣愣地看着候车厅的大门。   他喝的有些高了,所以眼神有些迷茫,他问旁边的柳侠:“艳芳和乔乔呢?“   柳侠说:“你忘了,嫂子要参加灯展,乔乔和她过几天再走。”   张福生还是盯着大门:“哦,那,那我回家咋睡呢?”   沙永和给了他一拳:“得了吧你,跟谁这儿晒幸福呢?”   黒德清把他推进了检票口:“走走走,再瞎说小心大嫂回家让你跪搓板。”   猫儿抓紧了柳侠的手。   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零点,将军路一带一片安然。   车上没有空调,柳侠和猫儿都是一身的汗,猫儿回到他们的屋子就跑进卫生间洗漱。   他正弯着腰用凉水泼脸,两条手臂从后面将他紧紧抱住了。   “孩儿,要不,要不,咱……不去留学吧?” 第333章 猫儿走了   猫儿就着弯腰的姿势僵了好一会儿,轻轻地说:“小叔,我也可舍不得你,可是……我得去。”   说完,他慢慢转过身,更紧地回抱着柳侠,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又重复了一遍,“小叔,我得去。”   柳侠惶惑不舍的表情一点点退散,最后变成了恶作剧得逞后的得意大笑,他还使劲抵了一下猫儿的额头:“嘿嘿,傻孩儿,吓孬了吧?哈哈,小叔逗你咧,小叔巴星星巴月亮的想叫上最好哩大学,咋可能不叫你去咧。”   猫儿没动,只是把胳膊勒得更紧。   柳侠轻轻拍着猫儿的背:“好了乖,小叔跟你耍咧。”   猫儿因为抱的太过用力,身体有点发抖:“小叔,我,我可想给你吃了。”   柳侠以为自己听错了:“啥呀孩儿?”   “我可想给你吃了,”猫儿重复了一遍,“就是,给你,吃到我肚子里头。”   柳侠楞了片刻,无声地大笑起来,笑得整个胸膛都在震动:“猫儿,咱俩,咱俩真一样啊孩儿。”   这次是猫儿楞了:“啥?”   柳侠笑的简直有点喘:“我说,咱俩真一样,我将想起来你后儿个就该走了,也是光想给你吃到肚子里。”   猫儿傻愣愣地看着柳侠,目光在他的脸上一寸一寸抚过,似乎想从他的表情来考证他这句话是不是真的。   柳侠看出了猫儿的疑惑,他有点不知道怎么表达,就用手摸着自己左胸的地方,认真地解释:“其实不是肚子,是这儿,想给你吃到这里头,好像这样就……就踏实点。”   猫儿重新抱紧柳侠,头埋在他的肩上:“那咱俩真哩是一模一样。”   洗漱完回到床上,两个人都没有睡意。   可刚刚经历了一番突如其来的剧烈情绪之后,他们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于是干脆并排趴在窗台上,看着月光下的大院子发呆。   京都前几天连续下了几场雨,将军路周边坑坑洼洼的地方多,一下大雨就会形成很多临时的小池塘,此时便有蛙鸣声远远近近此起彼伏。   月光,微风,伴着蛙鸣,世界变得静谧悠远。   柳侠说:“这一会儿,京都跟咱家可像唦,我都能闻见咱家哩味儿。”   猫儿说:“嗯,我也是。”   柳侠说:“咱家一到夏天,也是这么多蛤蟆。”   猫儿闭上眼睛听了几秒钟,说:“小叔,京都哩蛤蟆跟咱家那儿哩蛤蟆叫声一样,都是呱呱呱的,你说,美国哩蛤蟆是不是也是这样叫?”   “应该是吧,”柳侠说,“最多有点口音,就跟中原话跟京都话样。”   猫儿说:“要是这样,中国哩蛤蟆去美国应该可方便吧?不存在语言问题,自个儿游过太平洋就中了,也不用签证。”   柳侠戳戳猫儿的脸:“臭猫,你想说啥咧?”   猫儿偏过脸看着柳侠:“我想叫你多去看我几回。”   柳侠笑起来:“我也想,可我不是蛤蟆,游不过太平洋啊。”   猫儿揪起了脸:“那咋弄?你哩意思,我搁那儿四年你都不去看我?”   柳侠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下了决心的样子:“那我现在就开始,努力练习蛤蟆功吧。”   猫儿微笑着看着柳侠:“中。”   两人忽然又没话了。   过了好久,猫儿才又开口:“小叔,你会去看我吧?不管签证多麻烦都会去,对吧?”   柳侠说:“嗯。”   猫儿说:“其实,你不去我也不怕,反正现在我长大了,你不去看我,我可以回来看你。”   柳侠说:“那中,那我就不练蛤蟆功了,等着你回来看我。”   猫儿说:“中,省得你为了坐飞机,提前两天都不吃不喝。”   柳侠说:“等你毕业回来,搁京都找个稳定的工作,我也不再接外地哩活儿了,咱就能踏踏实实搁一堆,再也不分开了。”   猫儿说:“嗯,你要不想搁京都,咱回原城也中,离咱家近。”   柳侠说:“中。”   夜深了,蛙鸣声渐次息落。   微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   柳侠拍拍猫儿,两个人退回床上躺下。   柳侠说:“睡吧孩儿,天都快亮了。”   猫儿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在他以为柳侠已经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柳侠说:“我一想到再过两天就看不见你了,就希望这两天过得慢点,永远都过不完,可是,我又想叫过快点,你早点走,就能早点回来。”   猫儿说:“我也是。”   可是,柳侠和猫儿都是凡人,没有把时光缩地成寸的本事,所以也无法实现须臾经年的愿望。   未来的两天依然按它正常的速率不慌不忙地流动,并且还是以他们不曾想象的紧张与忙碌的方式,连他们想安安静静只有彼此地渡过都不能。   出国留学是一件非常值得庆贺的事情,柳侠和猫儿不想大事操办,可他们要好的朋友都不这么想。   柳侠原本是要请祁老先生一家和曾广同一家吃饭的,祁老先生横竖不肯,老人家年纪大了,不愿意出门。   柳侠想用其他方式表示一下,可他们有的,祁家都不缺,最后,柳侠只得和去年一样,到自由市场叫了一车西瓜送过去,祁老先生乐呵呵地接受了。   倒是祁越,嚷嚷着非要柳侠请客,于是第一天,柳侠在饭店订了一桌请祁家几个和他们年龄相近的小辈。   结果,祁越来的时候,还带了个意外的客人,谭建宽。   祁越几个兄弟和谭建宽都给猫儿发了红包,所以一桌客请下来,柳侠还赚了好几百。   也是在酒桌上,柳侠他们才知道,谭建宽的儿子已经去英国留学一年了。   说到这事时,谭建宽冲柳凌、柳侠和猫儿举起酒杯说:“谢谢啊!”   三个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谭劲能去留学是他学习好,怎么会谢我们啊?”   谭建宽笑着说:“反正,谢谢你们!”然后,就不肯再提这事了。   第二天中午是怀琛和冬燕设宴给猫儿送行,曾广同和许应山也从津城赶回来了。   因为猫儿的飞机是下午四点多,他们一点之前就要动身去机场,所以冬燕订了他们店旁边的一家酒店,十点半就开始,然后从饭店直接去机场。   所有的东西都提前收拾好,检查了无数遍,可柳侠早上起来后还是挨着又看了一遍。   一家人看起来都很兴奋。   小萱跟个小尾巴似的一直跟着猫儿,他不太懂得出国留学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却知道柳岸哥哥非常厉害,所以最近看猫儿的眼神满是崇拜。   九点钟,他们要动身去饭店了。   猫儿在房间门口蹦了几蹦,对着屋子大声说:“嗨,看好小叔,等着我回来哦。”   柳侠哭笑不得:“这句话你该对我说。”   猫儿说:“对着你已经说过了,该对着他说,省得他背着我让别的什么人住进来。”   柳侠在他后脑勺上来了一下:“臭猫,瞎寻思啥咧?”   猫儿说:“反正,不许没我对你好的人住进咱们屋子里。”   柳侠拉着他往外走:“放心吧,倒给钱都不一定有人来咱们这乡下地方住!”   猫儿走到院子中间,又回头使劲看了一眼,才跟着柳侠出了家门。   怀琛和冬燕订了两个台,人还坐得满满的,酒菜非常丰盛,欢乐热闹的气氛从餐桌一直持续到机场的候机大厅。   柳凌和柳侠不想因为自己家的事把别人都搞得鸡犬不宁,所以坚持不让太多的人到机场送行。   曾广同和许应山在外面奔波了多日,被他们劝下回家休息。   但乔艳芳、毛建勇、黒德清和沙永和他们几个坚持要来。   毛建勇说,猫儿第一次坐飞机,他一定要跟着到机场,帮忙把手续都办好了才放心。   还有小萱和胖虫儿,不过除了他们俩,其他几个孩子都由那辉和杨柳带着去游乐场玩了。   柳侠和毛建勇、猫儿一起办理完了全部的手续,过程比他想的要简单。   机场工作人员的服务态度和火车站根本不是一个概念,这让柳侠心里多少舒服了一点。   猫儿的行李不多,就一个中等大小的行李箱。   毛建勇都觉得有点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他对柳侠和猫儿的了解,他以为柳侠会巴不得把整个家都打包给猫儿带上呢。   而事实上,柳侠是真的把他几乎所有的家当都给猫儿带在身上了,当然,这个家当不是指老杨树胡同的房子或家具物什,而是,钱。   猫儿向M大学提出申请之前,盛世京华的工程款已经结清,加上公路工程的大部分款项和手里原有的钱,柳侠在银行以猫儿的名字存了八十多万元人民币。   可柳侠觉得这远远不够。   官方兑换,八块多人民币才兑换一美元,民间兑换是十元,柳侠从他在各种报刊杂志上看到的欧美国家的收入和消费水平来推测,觉得这点钱实在是不经花。   曾广同、柳海、程新庭、许应山等在国外生活过或经常出国的人反复跟柳侠说,十万美元的存款真不算少了,美国人都是习惯揣着账单过日子的,可柳侠压根儿听不进去。   一直以来,柳侠对于要账和谈合同的畏惧程度是一样的,甚至因为到要账的时候彼此都已经成了熟人,他其实更不好意思张口。   但这次,只要工程的外业部分一结束,柳侠马上就会向甲方单位的负责人催款,他会直接跟人家说明,并不是合同规定的最后付款时间到了,而是他因为私人的原因急需用钱。   可能正是因为他坦率的态度,真的有几个小工程的款子比合同规定的时间提前拿到。   每次只要钱一到手,柳侠马上就会转交给怀琛,请他帮忙兑换。   盛世京华和公路工程、河道清淤工程结束后,柳侠在京都接的都是熟人介绍的小工程,基本上工程额都不超过二十万,除去给介绍人的回扣、工人工资和各种花销,到他手里的纯利润都没多少,但小打小闹地加起来也颇为可观,他现在给猫儿带了近十六万美元。   柳凌、柳葳、小蕤没一个人对柳侠的行为表示过质疑,他们对猫儿出去也都非常不放心。   猫儿才十六岁,万一苏建华一家嫌弃猫儿,那猫儿岂不是太可怜了。   所以他们觉得,当然是带的钱越多越保险,假如出现最差的情况,实在过不下去的话,猫儿还可以自己买机票回来。   只有猫儿对柳侠的行为十分无奈,他估计,自己走后柳侠身上可能都找不出一张最大面值的伟人像。   所有手续都办完,离规定的安检最后时间还有四十分钟。   一群人坐在一起,都是在交待猫儿独自在外需要注意的事项,小蕤听的眼里都是泪,猫儿还要反过来笑嘻嘻地安慰他。   柳凌一边关照着小萱,一边留心着柳侠。   柳侠谈笑风生的,看起来很正常,可只有柳凌能看得出,柳侠是在硬撑。   柳凌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某一个时刻,那仿佛筋骨和灵魂生生被剥离的空洞与绝望,至今午夜梦回,仍让他痛彻肺腑。   那个时候,他的身边也是围着一大群热情的人,他也必须和此时的柳侠一样,忍受着身心被寸寸凌迟的疼痛,面带微笑,让自己看起来比平时更好。   猫儿去留学这件事对柳侠而言,和柳凌当初所面对的情况完全不是一码事,可柳凌就是从此刻的柳侠身上感觉到了类似的感情。   他心疼得几乎想要催促猫儿早点过安检,好尽快结束这磨人的时刻,让柳侠能有个安静的地方独自消化自己的心情。   猫儿一直亲亲热热地靠在柳侠身边,和毛建勇、乔艳芳他们开着玩笑,直到毛建勇把手机放在他眼前,让他看上面的时间。   猫儿和大家一起站了起来,原本一直在笑着的他脸色忽然变得凝重,他伸开双臂拥抱着柳侠:“小叔,你别动,你就坐这儿别动。”   柳侠笑着说:“好,我就坐这儿,看着你走。”   猫儿说:“你……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嗯,到时间了,快进去吧,”柳侠说,“记着啊,小叔在家等着你呢,不论出了什么事,哪怕你什么都没学会,只要你活蹦乱跳的回来,小叔就可高兴。”   “我记住了,”猫儿使劲抱了柳侠一下,“天热,你记着别吃辣椒,别……别……小叔再见。”   他猛地放开柳侠,头也不回地大步跑向了安检处。   他们坐的地方离安检口还挺远,柳侠很听猫儿的话,真的就一直坐在那里没动,任凭来来往往的人把猫儿隔绝在他的视线之外。 第334章 空   午后的蝉鸣声格外聒噪,魔音穿耳一般,玻璃窗也挡不住。   柳凌靠在床头,一手拿着本砖头厚的书,一手轻轻地拍着睡得不太安稳的小萱。   算上今天,猫儿已经走了三天,平安到达的电话也打回来了,柳凌和柳侠还跟猫儿的监护人苏建华夫妇通了电话,按计划他和小蕤、小萱昨天早上就应该出发回中原了,但他们却没有走,柳凌实在放心不下柳侠。   其实柳侠看起来十分正常,完全不需要什么特殊关照的样子,。   但就因为他太正常了,让柳凌更担心。   那天送走了猫儿从机场回来,已经七点钟了,柳侠和黒德清、沙永和他们分手后,还去了一趟锅洼村,和卜鸣、郭丽萍几个人商量,看要不要给他们放个暑假。   去年因为是头一年,心里没谱,几个人都憋着口气,也都悬着心,所以就没想起这回事。   今年大家心里都有了底,知道怎么都赔不了,心情比较放松,再加上最近天气特别热,手头的两个合同也都不急,柳侠就想借鉴原来马千里的做法,每年最冷和最热的时候暂时停工。   但他的这个建议被几位兢兢业业的员工给否决了。   柳侠也没有太坚持。   回到家后,柳侠吃饭、洗澡、逗着小萱玩,一切正常,只是不到十点他就说有点累了,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大约半个小时后,柳凌心里不踏实,就想过去看一眼。   结果看到,柳侠就在卧室进门的地上坐着,他靠在墙上,双手抱膝,头趴在膝盖上,眼睛没有焦距地对着床的方向。   那一刻,柳凌觉得柳侠是没有魂的。   柳凌没说话,挨着柳侠坐下。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柳侠才哑着嗓子,抓着自己的心口说:“五哥,我这儿……这儿,老空,空得……连路都走不动,空得……想死。”   柳凌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颈,说:“我知孩儿,我知。”   他是真的知道,把占满了心的那个人忽然剥离,是会疼死人的。   “五哥,你说,孩儿要是到了美国,就是,他搁美国,突然犯病了咋弄?”柳侠张皇无措到有点语无伦次,和猫儿之间突然被近乎于无限拉开的距离让他对可能潜在的危险因素的感受也无限扩大,“孩儿万一犯病,我是不是就永远见不着他了?”   “不会幺儿,不会,”柳凌用自己都觉得空乏无力的话安慰着他,“你忘了?曾大伯跟三太爷都给咱孩儿算过命,他俩都说孩儿是有福人,他肯定会好。”   柳侠看起来茫然而无助,他似乎听不明白柳凌的话,自顾自地说:“我不想叫他去,不想叫他去……可是,孩儿他老想去……我想叫孩儿高兴,我不知该咋弄……”。   他为猫儿留学纠结了几个月,每天都在各种权衡中反复无数次。   让去,舍不得他们能够在一起的时光;   不让去,舍不得让他留下一辈子的遗憾。   这是一个无解的命题,柳凌找不到话来开解柳侠。   而他也知道,柳侠并不需要找个理由安慰自己,只要没有一份绝对权威的结果来证明猫儿的血液已经完全恢复正常,只要猫儿不能真正健健康康活蹦乱跳地一直生活在柳侠的视线之内,再善解人意的安慰对柳侠都没有用。   那天,柳凌没有陪着柳侠一起睡。   他觉得,比起他的陪伴,柳侠肯定更想有个能够安静地想念猫儿的空间。   从来没有哪一种真正的痛能够因为别人的安慰而减少分毫,所谓的感同身受,其实很多时候都只是局外人的自以为是。   柳凌决定再停几天,看着柳侠渡过分别后最艰难的这段时间。   独自呆着时失魂落魄的柳侠,在面对外人时看不出丝毫的异常。   前天他陪着黒德清和沙永和两家去了皇家宗祠,昨天去了皇家园林和国殇园,晚上,他和毛建勇、黒德清一起送走了沙永和父子。   昨天吃午饭时,他还非常高兴地跟沙永和讨论两个孩子在老家上学的事,柳凌觉得,柳侠给沙永和的建议比毛建勇和黒德清的都合理。   只是一离开外人的视线,柳侠马上就塌了,委顿得像烈日下缺水的草本花卉,枝叶花朵都失去了清灵,只剩下个干涩的架子在那里硬戳着。   柳凌无声地叹了口气,手指抚过夹在书页间的那张东西。   院子里忽然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是小蕤在往卫生间跑。   小萱吧咂吧咂嘴,动了两下。   柳凌细心地把书合上,放在枕边,看着小萱。   “爸爸,你没睡?”小萱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   “爸爸将醒,”柳凌把他抱到自己身上趴着,对着外面喊:“小蕤,切个西瓜孩儿。”   小蕤应了一声:“中。五叔,孩儿醒了?”   小萱在柳凌胸口蹭着脸,自己回答:“昂。”   柳凌低头亲了下小家伙红扑扑的脸蛋,抱着他下了床:“走,叫您小叔起来吃西瓜。”   小萱高兴地踢腾了两下腿:“我去叫我去叫。”   柳凌刚刚放在枕边的书被小萱的脚碰了一下,滑到了床边。   柳凌赶忙伸手去接,书抓到了,里面夹着的东西却掉在了地上。   “吔?相片?”小萱高兴地撑着下了地,抢着去拣那张照片,“哎,我哩相片?还有叔叔?爸爸,这是谁给你哩呀?”   “您柳岸哥,”柳凌说着伸出手,想把照片接过来,“来乖,给爸爸,咱去喊您小叔起来。”   小萱很喜欢这张照片,不舍得马上给柳凌:“爸爸,王叔叔给俺照了可多,这是搁疯狂老鼠那儿照哩,他就给俺哥哥了这一张?”   “不是,”柳凌说着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还有可多咧,给,你看这些孩儿。”   小萱的注意力马上被那一大摞照片给吸引了过去:“呀,这么多,还有宁宁吧爸爸?”   柳凌把那张单独的照片重新夹进书里,然后把书放在了写字台的最里面:“有,可多。”   那天晚上,小萱兴奋地给他说了好半天游乐场的事,他知道了小萱一天吃了六根烤肠,知道了王德邻的小侄女叫王海宁,还知道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大海一样的胸怀,平静安宁的一生。   但直到他昨天晚上看到抽屉里的这些照片和夹在中间的猫儿的一封短信时,才终于确定,小萱一直以来所说的、前面没有冠以姓氏的那个“叔叔”,原来真的是那个人。   猫儿这个狡猾的小家伙,从来都不和小萱说陈震北的名字,总是让他用“叔叔”来称呼。   本来嘴巴就笨的小萱在他的刻意引导下,根本就说不清楚那个带着他玩得可美可美的“叔叔”是谁,只知道是柳岸哥哥的好朋友,个子和爸爸差不多,好像高一点点?不过,他肯定没有爸爸帅啦,虽然只差一眯眯一眯眯。   柳凌拍拍小萱的脑袋:“乖,咱先去叫小叔,一会儿再看相片,中不中?”   小萱听话地把照片放在床上:“中,我去喊俺小叔。”说着就往外跑,“小叔,小叔,起来吃西瓜啦。”   柳侠收回目光,翻了个身,看着小萱跟个小炮弹一样冲进屋子,冲到床上。   “小叔小叔,俺小蕤哥都给西瓜杀开了,你赶紧起来去吃。”   柳侠伸手摸了下小家伙的脸,那里有一片红印子:“又趴爸爸肚子上睡了?”   小萱很骄傲地扬起头:“没。”   小家伙前一段故意撒娇,每天午休都要趴在柳凌的肚子上才肯睡,结果有一天午休起来,柳凌肚子上起了一片痱子,小家伙心疼了,又开始乖乖躺在床上睡。   “小侠,起来了孩儿,小蕤给瓜杀好了。”柳凌拿着一牙瓜走了进来,站在床边,喂着让小萱和柳侠一人吃了一口。   柳侠咽下嘴里的瓜,又捏了下小萱的脸蛋儿,然后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起床,开路,吃大西瓜。”   小萱也想学着来个鲤鱼打挺,可惜小胖子力气不够,只是两只小短腿在空中踢腾了几下,却怎么都坐不起来,小家伙也不坚持,乐呵呵地翻了个滚跳下床,先跑了出去。   小蕤已经把瓜端出来,放在了西厢房的走廊下了。   柳侠拿起一牙瓜:“五哥,小蕤,您明儿清早就走吧,再肉肉暑假就过完了。”   小蕤看看柳凌:“俺都走了,这么大哩家就剩你独个儿,俺,俺……”   小萱说:“你也跟俺走呗小叔。”   柳侠说:“小叔哩大部队都搁这儿咧,小叔成天光回家会中?”   柳凌说:“再过两天吧,等猫儿再来一次电话俺再走。”   猫儿走之前和他们约定,每周通一次电话,因为国内打国际长途太贵,所以都由他打过来。   柳海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   柳侠说:“别,孩儿一打电话,我就往望宁给您打,五哥你就俩月假,这都过去二十天了,再不走咱妈该着急了,胖虫儿也急哩不行。 老黑还得再搁京都呆一星期,明儿我叫他把酒店退了,还来住咱家。”   柳凌思索了片刻,点点头:“那中,俺明儿个走。”   吃完瓜,柳凌给黒德清、毛建勇和怀琛分别打了电话。   第二天早上四点,柳侠站在大门外,目送柳凌他们开车离开。 第335章 梦魇   晨曦慢慢透过窗户,房间里的东西开始显出模模糊糊的轮廓。   柳侠趴在床上,眼睛一直盯着床头柜上的一个不锈钢茶缸上。   去年秋天,猫儿听冬燕说,晚上睡觉前喝一杯白开水人不容易上火,早上起来喝一杯白开水能预防心脑血管疾病,从那以后,每天晚上两个人回屋的时候,他就端一缸子凉白开过来,临睡时逼着柳侠喝下去,然后,他再跑去倒一缸子回来,放着让柳侠早上喝。   柳侠不喜欢喝温的水,要么热,要么凉。   猫儿自己只喝一点,他睡觉前得喝牛奶,再多喝水的话,一晚上就不用睡,净等着起来撒尿吧。   早上他要喝一大碗中药,也不能提前喝水。   现在,这个茶缸已经十五天都没动过了。   房间里其他东西也一样,不管柳侠什么时候看到,它们永远都是原来的样子,呆在原来的地方。   柳侠往床边挪了挪,伸手轻轻戳了两下茶缸,但没让它动。   缩回手,他拉好毛巾被,又看着茶缸发了会儿呆,慢慢闭上眼睛。   然后,他睡着了。   这一觉,柳侠睡到了九点多。   其实,他还是瞌睡的很,但他逼着自己起来,否则,他觉得自己会在床上躺一天。   厨房里,一凉一热两个菜和两根油条用纱笼罩着放在餐桌上,锅里有熬好的小米绿豆稀饭,是程新庭做的。   程新庭带了两个学画画的小孩,每周三节课,都是在中午。   没课的时候,程新庭做饭会晚一点,等柳侠起来一起吃,有课的时候,他给柳侠留好饭,自己早早就出门去了。   柳侠吃了饭,转了几圈想找点事做,可看着水池子里几双脏乎乎的运动鞋,他却一下手指头都不想动。   他干脆拖了躺椅出来,躺在海棠树下发呆。   原来猫儿在家的时候,柳侠偶尔还会和猫儿争着抢着玩电脑游戏,猫儿现在走了,他却连打开电脑的心思都没有了。   也不想看书,不想洗衣服,不想打扫卫生……什么都不想干。   他前几天去过卜鸣的那个工地,像个刚入职的实习生一样跑点放样,把自己热得像条狗,晚上还带了数据回来计算。   但第三天,卜鸣把他赶了回来,让他老老实实地当他的领导,去找找人,拉拉关系多签几个大工程什么的,别没事去工地上添乱,搞得大家都跟犯了错误似的紧紧张张。   他又去苌景云的工地,苌景云干脆连仪器都不让他摸一下,还想打发他去自己家呆着,让他爱人给做顿烩面吃吃。   春节前,苌景云在仁义路小学旁边租了个一居室,把妻子接来了,春节就在京都过的,并且说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以后也不打算回去了,攒点钱,在京都买套小房子,以后就在这里养老了。   柳侠当然不会去,他虽然爱吃烩面,但却不原意为了吃一碗烩面和一个根本不熟悉的老阿姨呆上几个小时。   然后,高秋峰告诉柳侠,永安大街上的永安商场西边,有一家中原人开的烩面店,特别好吃,他和张一恒、浩宁、孟玉杰已经结伴去吃过好几回了。   柳侠当时就开车去了永安商场,第二天早上,猫儿去美国后第五次给他打电话。   在仔仔细细问过猫儿最近三天的情况后,柳侠告诉猫儿,他发现了一家特别好吃的烩面店,他已经去吃了好几回了,等猫儿回来,他们天天中午去吃。   那天,是猫儿离开后柳侠觉得自己过的最有意义的一天。   柳侠又睡着了,海棠树的树荫随着太阳而移动,他的腿已经完全出了树荫,他出了一身的汗,但却没有醒。   程新庭回到家,一眼就看到了睡在大太阳底下的柳侠。   柳侠的右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裤子,呼吸急促而凌乱。   程新庭连手里的包都顾不上放下,跑过来重重地拍着柳侠的肩,大声喊着他:“柳侠,柳侠,柳侠醒醒,柳侠……”   柳侠睁开眼睛,迷茫地看了程新庭大概三秒钟,然后连续喘了几口气。   程新庭问:“做噩梦了?”   柳侠擦着汗站起来:“被魇着了,怎么都醒不过来。”   程新庭把包扔在躺椅上,然后搬起躺椅往西厢房那边走:“不是说阳气不足才会梦魇吗?你这会儿都快被阳气晒蜕皮了吧?”   “胸口如果被压着也会,”柳侠说:“以后不能再在躺椅上睡了,胳膊没地儿放。”   就两个大男人,吃饭不用多讲究,菜又都是早上程新庭已经洗好的,所以虽然柳侠睡过了头,他们还是不到十二点半就吃上了午饭。   程新庭的炸酱面做的特别好。   可柳侠只扒拉了几口就放下了,天热,他没什么胃口。   程新庭也没硬劝他吃,他刚才提回来的那一包是新下了的桃子,他让柳侠吃个清清肠胃。   柳侠啃着桃子陪着程新庭把饭吃完,然后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进屋子,他就坐在了茶几旁,守着电话。   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刚才的噩梦。   梦里,猫儿就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猫儿对他说:“小叔,我得了癌症,医生说我马上就会死,那我现在就走,去死了哦。”   柳侠拼命地想靠近猫儿,可他无论怎么努力,都走不到猫儿的身边。   柳侠看着电话,痴人说梦一般地盼着他能响起来。   可他等了十分钟,电话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M大学所在城市和京都的时差是十三个小时,那里现在是凌晨一点。   柳侠狂躁地抓起电话,飞快地拨号。   只“嘟嘟”了一声,那边就接了起来:“喂,谁呀?”   “嫂子,麻烦你喊一下俺大哥。”   对面的女人笑起来:“哟,柳侠呀,你等一下啊,他马上来,哎——,秀梅,何秀梅,您兄弟哩电话,叫您家柳魁赶紧来接。”   “幺儿,咋了孩儿,你咋这会儿打电话咧?”   “大哥,”柳侠几乎带着哭腔喊道,“大哥,我将做了个梦,梦见孩儿,梦见孩儿他……”   柳侠不知道怎么说了,他不想说出癌症两个字,更不想说死。   “孩儿,别怕,”柳魁温声安抚着柳侠,“别怕,慢慢说。”   柳魁沉稳的声音好像顶天的柱子,柳侠觉得没那么无助,心里有点底了。   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把自己的噩梦跟柳魁说了一遍。   柳魁听完笑了起来:“孩儿,你这个梦多好啊?”   柳侠脑子发蒙:“好?”   柳魁说:“是啊孩儿,你没听说过‘梦死得生’吗?”   “梦死得生?”   “对啊,梦死得生,你梦见咱孩儿得重病快死了,那其实是孩儿哩病该好了呀!”   ……   放下电话,柳侠靠在沙发上半天没动。   他的心情差不多完全转过来了,可没过三分钟,他又开始寻思其他的了:   “我咋会大白天睡着咧?那将那个梦不就成白日梦了?啊——,不中不中,今儿黑我得早点睡,再把这个梦做一遍。”   ——   望宁,柳家的布店里。   柳魁对秀梅说:“黄昏回到家,你记得提醒我,叫我拜拜菩萨哦,,叫菩萨保佑咱猫儿哩病快点好。”   秀梅说:“咱妈天天搁菩萨跟前念叨,初一十五小雲小雷也会跟菩萨祷告半天,菩萨都记着咧,再说了,我回去拜菩萨不一样?再提醒你干啥。”   柳魁说:“多一个人拜应该更好吧?”   秀梅点点头:“也是唦,那咱俩都拜吧。”   ——   柳侠心里有了主张,人也放松了下来,他站起来往卧室走,准备再躺会儿。   可刚走到门口,他忽然停住了:现在不敢睡,万一一睡又做梦咋办?   还有,白天睡多了,到黄昏就睡不着了,睡不着就没法做梦了,啊,不能睡不能睡。   他又回到书房,随手拿了本书坐在沙发上。   刚看清楚书的名字,《红与黑》,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正好不喜欢于连和德瑞纳夫人。   柳侠扔了书打开手机:“喂,哪……”   “柳侠,柳侠,柳侠你……能救救俺……哥不能?”一个支离破碎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过来,“柳侠……”   “凤河哥咋了?”柳侠一下坐直了身体,“小河,凤河哥咋着了?”   “俺哥叫逮捕了,”不知道是在哭泣,还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喘息,楚小河依然语不成句,“逮捕……十几天了……我将去七……庄看他,他……呜呜……他……”   “你别哭,”柳侠急了,冲着话筒吼,“快点说凤河哥到底咋回事,你找过俺三哥没?俺三哥没管凤河哥?”   “管了,”楚小河说话依然断断续续,“柳川哥……给七里庄……哩人……说过,他还到处跑着……替……呜呜……钱,可……”   “小河,你给电话挂了,”柳侠给急得跳脚,他不想跟楚小河在这儿磨洋工了,“你挂了,我给俺三哥打电话,俺俩商量下看咋办。”   楚小河挂断了电话。   柳侠马上拨荣泽家里的电话,柳川和晓慧一直都住在那里。   他拨了两次,都是一直等到等待音结束都没人接。   柳侠蒙了,他抓起手机跑进卧室,从柜子里随便拿了两件衣服出来,一边往旅行袋里塞一边往外跑。   程新庭在西厢房走廊下的躺椅上午睡,柳侠出来的声音已经把他惊醒了。   柳侠几步跑到他跟前,从钥匙串上往下取着一把钥匙说:“新庭哥,我家出了点事,我现在去火车站,这是我门上的钥匙,猫儿明天早上可能会给我打电话,到时候你就跟他说,天太热,我让工人放假半个月,这里没什么事,我回荣泽了。” 第336章 楚凤河的无妄之灾   程新庭有点摸不着头脑,接过柳侠的钥匙问:“怎么回事?前天你五哥给你打电话时不说家里挺好的吗?”   柳侠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说:“我家里人都是报喜不报忧,我刚才才给我大哥打了一个电话,他连提都没提凤河哥和三哥的事。”   可能真的是旁观者清,程新庭非常准确地发现了问题所在:“所以说柳侠你认定柳川哥出事,或者说他和楚凤河一样有可能都在监狱里,证据就是你刚才的电话他没接,对吧?”   柳侠说:“如果我三哥好好的,小河不可能大老远的给我打电话。”   程新庭简直要被柳侠此刻的智商给气笑了,他硬把柳侠摁在美人靠上坐下:“柳侠,第一,临时有事不能按时回家这种情况,对一个有工作的成年人来说再正常不过,柳川哥没接到你的电话至少有一百种可能,你说的这种是最小的,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他按住想反驳的柳侠不让他说话,“第二……算了,我觉得我说再多你这会儿你不会信,我直接说最后一条:如果明天猫儿打电话回来,你觉得你刚才让我说的理由他会信吗?如果不信,你想想他会怎么想?然后他会怎么做?”   这句话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就让柳侠冷静了,他就是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猫儿会怎么想,怎么做。   他有点没主意了:“那我现在怎么办?”   程新庭拿过他的手机直接拨号:“你现在心太乱,话都说不清,我让怀琛哥打电话帮你问一下吧,如果真有事,咱们俩一起审他,他再小心也总会说漏嘴的。”   柳侠看着程新庭拨通了怀琛的电话,心里十分忐忑。   程新庭说话非常简洁,两分钟后他把手机还给柳侠:“等着吧,怀琛哥说真有什么事的话,他跟你一起回去。”   柳侠盯着手机,如坐针毡。   程新庭故意跟他开玩笑:“如果你现在走了,猫儿明天早上打电话过来,他绝对做不到像你现在这么镇静。”   柳侠站起来:“我去书房等,我大哥习惯打座机。”   程新庭也跟着他一起起来。   一个院子住了快两年,程新庭对柳家已经很熟悉,所以他知道楚凤河兄弟俩,对楚凤河现在的状况也很担心。   七里庄是荣泽的一所监狱,也兼看守所用。   十分钟后,座机响了。   柳侠几乎是用抢的速度拿起电话:“喂,大哥。”   “幺儿,是我孩儿,”电话里传出冷静而温和的声音,是柳凌,“三哥没事,他今儿去原城了。”   “五哥?你咋搁荣泽咧?你可别哄我,”柳侠不太信柳凌的话,“我发传呼咱三哥都没给我回电话。“   柳凌笑了起来:“三哥哩传呼机叫小雷偷偷给拆了,他说要伙着收音机给三哥改装个手机,没改成,被三哥修理了一顿,又装了起来,结果所有功能都正常,就是收不到传呼台的呼叫,小河也是因为这找不到三哥,所以才急成那样。”   “那凤河哥咧?”   “凤河……”柳凌顿了一下,“凤河现在有点麻烦……”   “因为集资哩事?”知道柳川没事,柳侠智商回笼。   “是,”柳凌说,“胡永顺跑了……”   胡永顺跑了,带着个比他大儿子还小三岁的女人和一个八个月大的儿子,当然,还有“金鑫建筑有限责任公司”全部的现金。   留给他原配妻子和孩子一百多万元的赌债和年近八旬的父母。   留给副手楚凤河六百万利息高达五分的民间集资收款凭证、原材料供应商近百万的欠款和几十个工人半年的积欠工资。   六百万的民间集资牵涉到近一百多个家庭,还有供应商和工人,愤怒和恐慌会让人疯狂,他们不会去追究什么法人不法人的问题,胡永顺跑了,他们就找当初经手他们钱的楚凤河。   如果楚凤河留在外面,谁也不敢保证他会出什么事,无奈之下,柳川把凤河弄进了七里庄看守所。   他在公安局多年,和看守所的几个领导都熟悉,凤河在里面不会遭什么罪。   可凡事都有意外。   参与集资的人里,有几个在荣泽颇有点头脸,他们因为手里的钱来路说不太清楚,所以都是通过亲戚或朋友交的钱,这些人集资的数额都比较大,最多的一个是五十万,出现目前的情况,这些人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今天中午,有人给看守所的所长打了个电话,说他有几个朋友想见见楚凤河,问一些胡永顺的情况。   打电话的是上级主管部门的领导,来的四个男女看上去也都正常,甚至说话还很客气有礼,看守所的所长不疑有他,就通知楚凤河有人探视。   小地方的看守所,没有电影电视上演的那么现代化,隔着防弹玻璃打电话之类的统统没有,就是在一间屋子里见面对面的交谈。   楚小河正好今天也去探望凤河,比那几个人晚七八分钟,他进去的时候,凤河抱头蜷缩在地上,正被几个人疯狂地拳打脚踢,看守所的干警都拉不住。   楚小河想用身体护住凤河却不能成功之后,咬了一个人的大腿,然后抡起了探视室的椅子……   凤河任人打骂,死都不还手,但有两个人转向小河时,他也抡起了椅子……   ……   柳凌说:“幺儿,我将回到家,之前搁县医院咧,凤河、跟那几个人伤得都不轻,我先照头给他们看病,后面哩事咋办,现在还不好说。   但三哥俺一起商量过了,那些钱不该凤河还,要是凤河真良心上过不去,咱就给凤河凑些钱,不过,就是凑出来了,现在也不能拿出来。”   柳侠问:“为啥?”   “为人心。”柳凌说,“幺儿,除非咱有八百万一下把这些钱全部还清,否则绝对不能乱动,如果还了任何一家,那以后的日子凤河就更没法过了。”   “为啥呀?”柳侠真不明白,不该是还一个心里就轻松一点,也少一个人闹事吗?   “幺儿,这事三两句话跟你解释不明白,你知咱三哥俺绝对不会不管凤河就妥了,中不中孩儿?”   柳侠讷讷地应道:“我知,可是,我就是担心,凤河哥现在咋弄啊?”   柳凌说,“集资是以金鑫公司哩名义进行的,金鑫公司的法人是胡永顺,所有收款凭证上盖的都是金鑫公司的章,凤河也能证明他把所有哩集资款都交给银行或胡永顺本人了,按正规法律程序走的话,凤河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所以你别恁操心。   我知你担心凤河跟小河,不过,你现在回来帮不上啥忙,郜局长这两天不是要带你一起见几个人嘛,你就安心跑你的项目,这样如果凤河真需要钱,你多揽几个工程,也能多帮他一点。”   柳侠不放心地问:“那小河咧?他将给我打电话时候话都说不成了。”   “将小军哥给小河带他那儿了,”柳凌说,“小河是听医生说凤河两根肋骨断了,一下崩溃了,从医院跑出来了,他老难受,老怕凤河再挨打,想借钱替凤河还账。”   柳侠说:“我现在想跟他说会儿话,咋跟他联系?”   “等黄昏吧,”柳凌说,“今儿黑我叫他来住咱家,他情绪不稳定,我怕他再出事,到时候你正好劝劝他。”   放下电话,柳侠半天没回过神:“八百多万啊,新庭哥,你说,这么多钱,胡永顺那杂种都弄哪儿去了?”   “在拉斯维加斯和澳门的赌场,八百万人民币连个水花都打不起来,”程新庭说,“包养外室据说也比较花钱。”   “我们那小地方不会有人赌那么大吧?至于包养的那个女人,”柳侠疑惑,“她每天都是不吃食物,直接吃金子吗?”   不等程新庭答话,柳侠突然跳了起来:“不行,我不能坐这儿瞎想,瞎想屁用都没有,我得赶紧行动起来,多找些项目挣钱。”   程新庭坐在那里,含笑看着柳侠急急慌慌地翻看电话本,找到个名片开始拨打电话。   柳侠第一个打的是章云卿的电话。   两个月前,柳侠在栖浪水库的时候,章云卿给柳侠打过一个电话,替他一个头一次接触房地产的朋友咨询测量和高层楼房地下桩基工程的价格行情,柳侠当时半开玩笑地说:“还问什么,到时候交给我干不得了,绝对的童叟无欺良心价。”   章云卿说他会替柳侠转达这个信息,不过,他朋友当时刚进展到准备竞拍一块地的阶段,现在那块地他朋友拿没拿到手都还不知道。   不过,柳侠他们做这行,信息必须要超前,否则等你看到那块地圈起来,钱早揣别人兜里了。   章云卿和彭文俊几个人在一起,听到打电话的是柳侠,彭文俊让章云卿先问他晚上有事没,没事的话一起去吃大排档。   柳侠说他不确定,如果到晚上八点没有其他事,就过去跟他们一起玩。   然后,他直接问章云卿那个朋友的地拍下来没有。   “原来说的那块没拍到,”章云卿说,“地段好,轮不上他,不过他在达县买了一块地,马上就说好了。”   “那帮忙介绍下呗,”柳侠说,“如果挣了钱,我天天请你吃大排档。”   “哎,云卿,问问他,那个老板是不是真是曾广同的儿子?”柳侠听见余光的声音。   “哎柳侠,”章云卿说,“问你个事儿啊,你上次给严校长的那个弥勒佛挂件,严校长说是在王府街那个叫‘玉生缘’的店里买的,她说你和那家店的老板是朋友,真的吗?”   “嗯——,认识,”柳侠说,“怎么了?”   他现在已经认识到曾广同的身价,所以不想因为自己的事给他添麻烦。   “他是不是曾广同的儿子?”   “额——”柳侠试着做了个心理建设,可这种事上他还是撒不来谎,“是。”   “我操,”柳侠远远听见彭文俊的声音,然后和他说话的就成了彭文俊,“我说柳儿,你这可就不仗义了啊,哥哥们当初商量着想请个学术界的名人写校名和校训的时候,你可是就在边儿上看着呢,结果你天天就守着那么大个名人,都不肯给哥哥牵个线?”   “你们想找的是穆青啊,”柳侠非常无辜地说,“那个,那个,曾大伯他是个画家,字写的当然也不错,但……”   “别但了,”彭文俊说,“曾大伯,一听这关系就不一般,居然还跟我们说什么‘认识’。好了兄弟,哥哥这校名和校训就交给你了,钱什么的该怎么地怎么地,成了以后哥哥天天请你吃烤鸭。”   自己委托的事没着落,还又倒揽了一宗委托。   放下电话,柳侠憋屈的都不想说话了。   可他又不好意思硬推,毕竟,彭文俊他们要的是校名和校训,和其他的什么题字啊、店名啊是不一样的。   曾大伯是老师,而且,他一直都认为青少年是国家的希望,他应该不会太排斥这样的行为吧,柳侠找理由安慰自己。   不过,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曾广同一周前去了东瀛国,要一个月后才能回来,他至少不用现在就跟曾广同说这件事。   柳侠颓废了三分钟,就重新振作起来,拿起电话本继续打电话,这次是打给郜局长。   一星期前,郜局长打电话给柳侠,说介绍他认识几个人,柳侠知道,郜局长这是在给他介绍工程。   柳侠和郜局长之间的合作,与和他们之间同等性质的其他人的合作方式相比,稍微有点特殊,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的话,大概比较接近于“君子之交淡如水”。   据柳侠所见到的为数不多的例子,像他和郜局长这样的关系,他这个角色必须要非常主动,要和郜局长的角色经常保持联系,时不时就要送点礼、请顿饭,逢年过节更是一次都不能疏忽,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之间的合作关系一直维持下去。   但他和郜局长不是这样,除了有相关的信息要告知柳侠和柳侠要给郜局长介绍费,他们几乎从不联系。   郜局长除了介绍费,也从不在其他事情上占便宜,为数不多的几次一起吃饭,柳侠只付过两次账,其他几次都是郜局长坚持要自己付,结果被他介绍给柳侠的人给抢着付了。   所以,和郜局长相处,柳侠觉得比较舒服,平时给郜局长打电话的时候,他也就没什么压力。   不过今天稍微有点不同,上次通电话时,郜局长说的是他约好了人后通知柳侠,柳侠今天打电话等于是在催促,所以他心里有点忐忑。   郜局长接电话很快,并且还直接给了他个好消息:“我最近比较忙,不亲自介绍你们认识了。我刚才给他们两个都打了电话,秦局长最近几天不在京都,不过他说了问题不大,你下周三或周四给他打个电话,有什么问题再联系我;   水利局那边,明天早上八点半你到单位去找王局长就行了,天佑街你知道吧?”   “帝湖西边那条街?”柳侠问。   “对,他们单位在天佑街72号。”   “好,我会准时过去。”   “还是和以前一样,只说工程,其他的能少说就少说。”   “我知道了,谢谢您。”   结束和郜局长的电话,柳侠马上拿出名片,又拨通了王局长的电话。   他要和对方确认一下行程。   郜局长职务比王局长高得多,他可以随便地说我已经打过电话你去就可以了,但柳侠却不能真的直接冒冒失失就找上门去,他必须亲自和对方确认一下,这表示他对这件事的重视,同时也是一种姿态:您说了算。   否则,有仗着上面有人就横冲直撞地登堂入室之嫌。   柳侠以前不懂这些,被人晾了几次后,很快就想明白了。   人家在上级领导面前满口答应,并不表示就真心愿意把工程给他,人家对郜局长客气,可不会对他客气,甚至还要把在上级领导那里受的憋屈从他这里找补回去。   所以他必须明白自己的身份,而且还要让对方知道他明白自己的身份。   这是他以后不再回回麻烦郜局长,能够自己独立地和对方建立长期合作关系的基础。   当然,他这样做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避免他好几十里地跑到了地方后,人家一句“我今天有点事明天你什么时候再来吧”就把他打发了。   不过,即便他如此谨慎,也依然避免不了这种悲剧,卜鸣正在做的这个工程,他就被故意晾了两次,第三次才见到人。   今天很顺利,王局长看来是个比较随和的人,很痛快地说明天早上上班后去他办公室就可以了。   柳侠松了口气,然后继续打,这次是原来合作过公路项目的那个杨局长,柳侠现在和他保持着比较频繁的联系,已经从他那里接过三个小工程了。   程新庭手里拿着那本《红与黑》,但并没有看,一直看着柳侠打电话。   柳侠又打了好几个电话,包括毛建勇的一个,后,问程新庭:“你笑什么?”   程新庭说:“觉得你特有意思。”   “什么意思?”柳侠问。   “就是觉得你特逗呗,”程新庭随手翻了两下书,“刚才还跟天塌地陷了似的,这才多大一会儿,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了。”   “你的意思,我现在应该嚎啕大哭?”柳侠斜眼看着程新庭,“我了解楚凤河,就算法律上那些钱跟他没有关系,可经了他的手,他肯定做不到彻底撒手不管,尤其是经他介绍才参与集资的人,可现在,他怎么挣钱?   还有我们猫儿,他到了美国就得入乡随俗,美国不是人人都开车嘛,他有一年多就十八岁了,我得给他准备车钱,还有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开支,我不雄赳赳气昂昂怎么挣钱?”   程新庭盯着柳侠:“你真的打算替楚凤河还钱?”   “还几百万我肯定不成,而且,就是法院判也不可能把几百万都判给凤河哥,”柳侠心里算着小账,“不过,几十上百万我还是能挣来的,如果现在他那边急的太狠,我手里……”他掰着指头开始算。   猫儿走后,他身上还有七百多块钱。   他原本是要为沙永和父子和乔艳芳母女买车票的,不过没用上,毛建勇提前把票买了。   柳凌走的时候,硬是给他留下了一千。   不过,这些钱对目前的楚凤河来说连聊胜于无都算不上。   所有已完工的工程钱都已经收回了,他在未来的一个月之内都不会有钱进账。   柳侠现在唯一能拿得出来的就是为卜鸣存的十三万块钱。   卜鸣还不到五十五岁,他自己说要跟柳侠干到走不动路为止,所以这笔钱现在根本用不上。   他柳侠原本也要把这笔钱换成美金给猫儿带走的,但猫儿为这事差点跟他真的闹别扭。   他想偷偷换也不可能,猫儿是他的会计,不经猫儿的手,他根本动不了银行里的钱。   柳侠算好了,抬起头,试探着说:“新庭哥,你,你手里有多余的钱没有?”   程新庭说:“干嘛?”   柳侠嘿嘿笑:“你知道的嘛。”   程新庭看着柳侠,微微摇了摇头。   柳侠问:“没有?”   程新庭说:“不是,我是觉得自己那什么……”   柳侠问:“什么?”   程新庭说:“我原来觉得楚凤河兄弟两个可怜,现在觉得,他们其实运气挺好的。”   柳侠睁大了眼:“他们这还叫运气好?”   程新庭站起来:“有你们这样的朋友,他们运气还不够好吗?”   “哦,你说这个呀,”柳侠也站了起来,跟着程新庭往外走,“我当初买这个院子的时候,凤河哥给了我快两万,那绝对是他的全部财产。”   程新庭说:“一样,总而言之他们运气不错。”   柳侠说:“如果这么说的话,那你运气也不错啊,你也是我们的朋友啊。”   程新庭往厨房那边走:“我去做饭,你继续守着你的电话吧。我手头有一点余钱,用的时候提前跟我说。”   柳侠笑起来:“我就知道,你现在也算青年画家了,画家哎,怎么可能没点存款。”   吃过晚饭,九点多点,柳侠往拨通了荣泽家里的电话。   楚小河真的在。   柳侠说:“小河,我想跟你说一下,我有钱……” 第337章 猫儿的一个小秘密   柳侠继续失眠,甚至比前面十五天更厉害。   他太想再做一遍那个梦了,给楚小河打完电话就上了床,眼巴巴地等着睡着了做梦,结果,梦没做成,倒是把猫儿从小到大在家等他的那些日子又回忆了一遍。   那些日子猫儿是什么样,他只能后来从家里人闲谈之间得知一鳞半爪,大部分的时间,他都需要通过自己的想象给补齐,他越补越心疼,越补心里越空,越补越觉得自己同意让猫儿出国留学的决定简直罪不可赦。   出国前他和猫儿越好每周通一次电话,可猫儿打电话报平安的时候,要求改成一周两次,而他到的第二天,就又来了一次电话,柳侠接到电话的时候吓坏了,以为他出了什么事。   结果,猫儿说:“我没事,我就是老想你,快想死了,小叔你说点啥鼓励鼓励我吧,要不我就跑回去了。”   他当时差点脱口而出说:“那就回来吧,不留学小叔也养得起你。”   可是,他说出口的却是:“孩儿,咱去都去了,就是为了机票也得坚持呀,最少也来个环美国游,照点相片再回来。”   现在已经过去半个月了,猫儿坚持住了。   而柳侠懊悔得要死,他那一瞬间为啥脑子一抽会想着猫儿回来了会被别人嘲笑,如果他不瞎胡想,猫儿这会儿应该就躺在自己身边吧?   他又想到了楚凤河和楚小河,因此又联想起了自己和猫儿的未来,如果现在不多存点钱,万一有一天他遇到点风吹草动,那猫儿岂不是要沦落到小河现在这样?   早上顶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起床,洗漱和吃饭的时候耳朵都支棱着,生怕错过了猫儿的电话。   其实,他们前天刚通过电话,今天并不是约定的打电话的日子,可就因为上一次猫儿连着打了两天,柳侠就像有了盼头,每次这边刚放下电话,那边就巴着猫儿会再给他来一次惊喜。   但是今天,他没能盼来猫儿的电话。   七点五分,柳侠闷闷不乐地出了门。   八点二十,他来到了水利局。   王局长本人比电话里更好说话。   半个小时后,柳侠从水利局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份计划中的招标文件,身上还带着一个无形的合同。   京都市政府要复原这一带的建筑风貌,让这里恢复成原来具有显著京都文化韵味的居住区,水利局现在所占的是前朝一位贵族的两进四合院,所以他们需要搬迁。   王局长把水利局新址的建设土地测量给了柳侠。   建设用地测量是个小工程,工程额本来就不大,和除去工人工资和七七八八的花销,再去掉20%的回扣费,柳侠赚不了几个钱。   但这却是意外之喜,所以一出水利局的大门,柳侠几乎是本能地拿出了手机。   可准备拨号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猫儿现在接不到他的电话。   如果猫儿在家,肯定会笑得跟个傻子样,还会做几个他特别喜欢的菜庆祝一下,可现在……   柳侠看了眼前面被浓荫覆盖的街道,默默地收起了电话。   建设项目用地测量是他做的最多的项目,这类工程的合同条款他能够倒背如流,所以不用特地再回家一趟拿合同范本,只需要找个文印店,他口述,让人家打印出来,下午就能签合同了。   柳侠给程新庭发了个传呼,说他今天中午不回去吃饭,然后慢慢开着车找文印店。   用不着的时候觉得到处都是的文印店,今天他开到了长长的天佑街尽头也没看到一家。   左转向西,沿着古朴狭窄的街道继续走。   开出大约五百米,柳侠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   沿街的店铺越来越少,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少,路虽然依旧狭窄,却非常干净,路两旁都是都是青砖青瓦的院子,古老的大树枝叶在空中相连,整条小街都笼罩在浓浓的树荫里。   柳侠靠边停车,下来问一个推着婴儿车散步的中年女子:“大姐,麻烦问一下,前边,就是这一块,有文印店吗?”   “文印店?”女子好像有点不明白。   柳侠注意到,她说话有很重的外地口音:“就是,能打印东西的,广告店也成,就是那种会做名片、条幅之类的那种店。”   女子想了想,有点不确定地指着西北方向:“好像……好像有,你到前边那个口往右转,到头再往西走一条街,过了十字路口,路北有家便民超市,超市旁边好像就是个……”   身后响起汽车喇叭声。   柳侠回头。   一辆一尘不染的黑色轿车停在他的车后,带着个大墨镜的司机一条胳膊支在窗户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柳侠因为只是问下路,车停的不到位,挡人路了。   柳侠对女子说了声“谢谢”,又对那司机说了声“对不起,我马上走”,就上了车继续往前开。   到了那个大姐说的应该右转的路口,柳侠无意中向西又看了一眼,忽然觉得这里好像有点眼熟。   柳侠心里一动,没有右转,而是一直向前开去。   按刚才那大姐所说,右转之后还要向西一条街,与其到熙熙攘攘的繁华街道去挤,不如从这条虽然窄了点,但人少,并且看着就觉得凉快的胡同里穿过去。   胡同里人和车都很少,柳侠顺利地开了出来,在胡同口向右转的时候,他看到了街道号牌:地佑街罗家巷胡同。   柳侠放慢车速往周围看了看,忽然想起了他刚才为什么会有熟悉的感觉。   那年春节后,他和猫儿跟着柳凌一起来到京都,曾到过这个地方——陈震北的家就在这里。   他刚刚之所以觉得眼熟,却没认出来,是因为陈震北当初是带着他们从这边走的,而他是从东面过来的。   柳侠心里瞬间涌起一股复杂的感觉,这感觉让他难受。   他没有停留,加快速度开了过去。   又过了一个胡同口往前开了大概二百米左右,一个非常显眼的“广告文印店”招牌赫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文印店非常小,是从一个报亭里隔出的一小块,柳侠怀疑如果自己进去的话直不起头。   这么小的店还能那么显眼,是因为这里就他们这么两家连体婴似的店。   店主是个清秀的年轻人,一只眼睛稍微有点内斜,他站在铁笼子的门里头,热情地问柳侠想打印东西还是打印广告还是做名片。   柳侠有点怀疑地说:“打印合同,能吗?”   店主用脖子里的毛巾擦着脸上滚滚而下的汗:“草稿给我,一张四块。”   柳侠说:“没草稿,我说,你打,可以吗?”   店主拉过从角落里拿出一个小板凳坐下,又从高桌子下拉出一个矮桌子,矮桌子上放着个电脑,电脑居然是开着的。   店主对着站在店外的柳侠,一副财大气粗的口吻说:“你说吧。”   柳侠还没开口,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在报亭的窗口喊:“三根儿大红果。”   文印店的店主站起来:“等一下。”   柳侠扭头:“哎?徳邻哥?”   王敬延:“柳侠?你怎么在这儿?”   柳侠说:“我刚才水利局出来,接了个工程,在这里打印合同。”   王海宁看看王敬延,又看看柳侠:“小叔,他是谁?”   王敬延干咳了一下:“那个,他是……小叔的朋友。”   店主把一根大红果递给王海宁。   王敬延接过另外两根,冲着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喊:“你们俩下来,先带着宁宁回家。”   车门打开,两个年龄分别在十三四岁和八九岁左右的男孩子跑过来,接过王敬延手里的大红果问:“那你呢?”   王敬延说:“没看见我有朋友在这里吗?”   柳侠冲几个孩子笑笑。   两个男孩子说了声:“叔叔好。”然后喊着王海宁往前边的一条胡同跑去。   柳侠诧异地问:“你们家住在这儿?”   “我爸妈和大哥住这儿,”王敬延说,“合同打印好了吗?好了去我们家坐会儿。“   “不了,”柳侠说:“我刚找到这儿,一个字都没打呢。”   “柳岸怎么样?到了那边还适应吗?”王敬延问,猫儿离开的时候他在港城,回来后又忙,一直没往将军路那边去。   柳侠说:“还不错,监护人对他特别好,基本上吃的都是中餐,他平时也不挑食,适应的挺好,就是想家。”   王敬延笑道:“那肯定的啊,那些爹不疼娘不爱的出了门还想家呢,何况是他。”   店主站在他的文印店门口说:“咱们开始打吧?”   王敬延拍拍柳侠:“那你忙吧,我先走了。”   柳侠点头笑笑:“再见。”   看着王敬延的车子启动,柳侠对店主说:“开始吧。”   “哎,柳侠。”   柳侠回头。   王敬延的车正好滑到他身边:“这两天有时间跟我走一趟,给你个惊喜。”   “惊喜?”柳侠振奋:“大工程吗?什么项目?在哪儿?”   王敬延说:“比那个大。”   柳侠一下子迷糊了,比大工程还大的惊喜会是什么?   王敬延看着他笑了起来:“你们猫儿临走前给你定了辆车,他要求我们改装成既舒服安全,又适合你在工地使用,这两天就改的差不多了,你过去看看,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的,我让他们接着改。”   “买车?”柳侠一下就炸了,“他把我给他带的钱买了车?” 第338章 柳侠的第一辆新车   黑色的车身厚重刚劲,一看就是强悍有力,适合野外运动的。   驾驶室宽敞明亮,后排座看上去比火车的硬卧床铺还柔软舒适。   后边货箱上加装的篷子和前面浑然一体,如果没有人提醒,一般人只会以为这是一种新车型,根本想不到会是后来改装的。   车很漂亮,很实用,很……贴心。   可柳侠站在清凉舒适的大厅里,只觉得心里发堵,浑身燥热。   这得多少钱?猫儿现在身上还剩多少钱?美国人自己看个病都贵得离谱,猫儿一个外国人,万一有个什么情况,身上没钱,恐怕连医生的影子都见不着吧?   他回头看了一眼,王德邻还没有过来。   于是他走向旁边白衬衫黑西裤的服务人员:“请问,这车多少钱?”   年轻的小哥脸上堆起标准的微笑,恭敬而不谄媚:“这款吗?抱歉,这不是我们在售的车型,是老板改装自用的,具体价格我不太清楚。”   “大概呢?”柳侠不死心,“以你的经验,这款车大概多少钱?”   “这个……”小哥有点为难,“我们这边是专做高档车的,这辆车也是原装进口的,估计价格应该在……”   “柳侠,怎么样?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的吗?”身后带笑的声音打断了小哥的话,王德邻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走了过来。   柳侠接过一瓶矿泉水:“怎么会。”   王德邻摆摆手,示意售车小哥可以离开了,然后他招呼柳侠一起来到驾驶室边,拉开了门坐了进去:   “看,多宽敞,正适合你这种个儿高腿长的;这车本身底盘本身就属于加高的,所以这方面我们没动。手自两用档位,安全气囊,隔热玻璃,这里,空调,这样是冷风,这样是热风……来,听听歌儿……效果怎么样?”   柳侠真忍不住了:“徳邻哥,这车多少钱?猫儿给你付了多少定金?”   “先说车,”王德邻瞥了他一眼,然后摸了摸窗帘:“这是加的,猫儿选了深灰色,他说这样你如果想在车里睡一会儿,光线比较舒服;后排座加宽了八公分,看不出来吧?别小看这八公分,躺着的时候舒服多了……”   王德邻下车,拉着柳侠看后面:“猫儿之所以给你买皮卡而不是越野,是考虑到你经常需要带比较多的工具,   越野的后备箱空间不太够,并且还和驾驶室是通着的,夏天还好,冬天如果打开后备箱把东西拿完,车里的温度也就差不多跑完了。   加篷子是因为你的工具有些比较娇贵,不能淋雨,而且后边能坐好几个人……”   ……   等王德邻介绍完,柳侠怀疑猫儿现在是不是身上压根儿就没有钱。   柳侠再次问:“徳邻哥,这车到底多少钱?”   王德邻笑着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柳侠说:“不可能,原装进口的车没这么便宜,何况你们还改装了这么多地方。”   王德邻靠在车上喝了口水:“兄弟,远亲不如近邻,这是给你的价,换个人,就是我那群好兄弟,我也得给他们加几万的跑腿费。”   柳侠还想争辩,王德邻笑着说:“盛世京华那里,你给我的不也是近邻价嘛。”   柳侠哑口无言。   因为王德邻给他介绍盛世京华的工程时就说了,一边是柳侠这个好邻居,一边是他自己所在的公司,所以回扣什么的他不要,于是柳侠就直接给了他个七折优惠,不过只是测量部分,基桩工程柳侠因为是第一次,还要大量购买设备,所以只给了八折。   “那也不可能只二十万。”过了好一会儿,柳侠才说。   “确实二十万还多一点,”王德邻说,“不过,那部分柳岸和我约好了,等他毕业后连本带利付清,我不能要你的钱。”   柳侠一听“带利”两个字,差点没跳起来,但他到底忍住了。   这是猫儿和别人的约定,关系到猫儿的信誉,他不能打猫儿的脸。   而且,以王德邻的身家,犯不着坑他们。   “徳邻哥,这车如果正常卖,能卖多少钱?”   王德邻诧异地看着柳侠:“喂,柳侠,你不会是不想要吧?”   “我有车。”柳侠说。   “罗马来的那丑丫头?”王德邻问,语气有点揶揄,听猫儿抱怨那个车有多丑的时候,他给笑坏了。   “那辆车看着是有点旧了,”柳侠满不在乎地说,“但发动机还挺好,跑山路都不带喘的。”   “别开玩笑了,”王德邻拍了拍车厢,“别说猫儿送给你的是这样的,如果我有儿子了,他能想起来送我个自行车,我都得收起来偷着乐一辈子。”   “我也……特别高兴,”柳侠说,“不过,我说的是真的,我现在真不需要。”   王德邻认真地对他说:“你这话可别给陆光明听见啊,那小子头回看见这车就惦记上了,他说他经常跑工地,特需要这种车。”   “那正好啊,”柳侠兴奋地怂恿着,“卖给他,你再赚几万。”   “算了吧,”王德邻说,“我卖给别人随随便便赚个十万八万,卖给他……呵呵,那个铁公鸡。”   和王德邻分手后,柳侠顺路到怀琛的店里坐了一会儿,在那里吃了晚饭,回到家时已经九点多了。   程新庭的房间亮着灯,但没有声音,这个时候通常是他的创作时间,柳侠怕打扰到他,放轻脚步径直回了自己的屋子。   洗漱完毕,柳侠坐在空荡荡的大床上发愣。   他是不可能要那辆福特皮卡的,可当他从车展大厅出来时,心里却感到非常不舒服。   他觉得那辆车好像是个被嫌弃的无辜的孩子,被他这个狠心的大人给丢下了。   其实,柳侠知道,自己和猫儿一样,本质上是个守财奴,当王德邻告诉他那是猫儿为他订的车时,他心里已经不知不觉就把那辆车当做了自己家的东西了。   可是,这东西可能是用猫儿救命的钱换的。   柳侠正一边不舍一边暴躁地回想着汽车里改动过的那些贴心的细节时,书房的电话响了。   柳侠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电话是柳川和柳凌打过来的。   已经有人到荣泽市公安局告金鑫建筑公司了,还有人直接告楚凤河和胡永顺,告楚凤河的人远比告胡永顺的人多。   而胡永顺欠下的钱,也远比他们现在所知道的八百万还要多,有好几个单笔数额比较大的集资人隔着楚凤河直接把钱交给了胡永顺。   柳川打听到的消息,这部分钱大概有二百多万。   而这笔钱的用途,据那几个集资人讲,竟不是用在胡永顺在荣泽投资的那几块地,而是原城。   柳川这些天动用了自己所有能够想到的关系,还是没能找到胡永顺,但却发现,胡永顺好像是被人合伙骗了。   那伙人的做法,和祁越曾经给柳侠他们说过的、京都那些专门冒充高干做局骗外地投资人一样,都是指山卖磨,拿着一块地处原城市中心黄金地段、但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的地皮和几份假造的文件,为胡永顺描述了一个光辉灿烂财源滚滚的未来。   楚凤河经手的几百万集资款,绝大部分都被胡永顺送给那伙人用来“活动”那块地了。   胡永顺在原城成业集团地段最好的置业小区有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是给那个比他儿子还小三岁的女人买的,他还给那个女人买了辆桑塔纳,不过,两个月前,房子和车子都已经抵了赌债了。   “所以,凤河哥这边担着风险为他集资哩时候,胡永顺个王八蛋却在外面寻欢作乐顺便还当着冤大头对吧?”听完柳川的话,柳侠已经被气得连脾气都没有了。   “嗯,”柳川也已经发不出火了,“胡永顺知凤河最恶心对老婆孩子不好哩男人,所以一直把他搁外头包情妇这事瞒得死死的,那女哩是原城人,据说还是个大学生。”   “操他妈,”柳侠咬牙切齿地骂道,“我要是凤河哥,天涯海角我也得找着这个王八蛋宰了他。”   “幺儿,跟小河打电话哩时候可不敢这样说啊,”那边传来柳凌的声音,“小河夜儿黑拿着把杀猪刀去胡永顺家了,幸亏他家里人都回老家了,要不得出大事。”   “我不会。”柳侠说。   又说了一会儿家里的事,知道柳川他们每天都在为了凤河的事到处奔跑,非常累,柳侠主动挂了电话。   可刚挂上他就想起来,忘了问柳凌知不知道猫儿偷偷买车的事。   王德邻横竖不说猫儿到底付了他多少钱,他说他和猫之间有约定,他不能言而无信出卖猫儿。   不过,柳侠也不会纠结太长时间,最多九个小时,柳侠就会知道答案——为了照顾柳侠的工作时间,猫儿现在和他约定的打电话时间是京都的早上六点到七点之间。   第二他早上不到五点五十,柳侠就已经洗漱完毕坐在书房里等着了。   六点整,电话准时响起。   “小叔!”   只一声,柳侠就把兴师问罪的事给忘了个干干净净:“孩儿,你咋这么准时咧?其实你多睡一会儿,到七点打也中啊。”   “小叔你知我咋才捱到六点吗?”隔着遥远的距离,猫儿说话的口气完全就是大人,“我五点起来,这一个钟头,比度日如年还难熬一百倍。”   “嘿嘿,”柳侠忍不住咧嘴笑,“小叔也可想你。”他到底是成年人了,即便他的感受是度日如年的一万倍,他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小叔,你猜我夜儿个都干啥了?”猫儿问话的口气十分炫耀。   “干啥了?”柳侠沉吟着,“让我想想,是,自己独立做了一顿丰盛哩西餐?”   “唏,那有啥做哩?”猫儿的口气十分嫌弃,不过只是一下下,他马上就又嘚瑟起来,“夜儿吃……咳咳,夜儿,苏伯伯没跟,我自己去B市采购了一大通,进了三个店才给东西买齐。”   “哎,真哩呀?”柳侠开心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语言始终都是初到一个陌生地方最大的障碍,猫儿英语不错,但真到了美国,听当地人说话还是有困难的。   苏建华的太太是全职主妇,为人开朗热情,很热心地每天陪着猫儿练习口语,但她说这样还不够,所以她每天还抽时间陪猫儿外出,买东西之类的事情都尽量让猫儿完成。   上次猫儿打电话时说,他每次出门前其实心里都打鼓,不过别人一点看不出来,但听猫儿今儿的口气,他现在已经能正常地和当地人交流了,所以柳侠才会这么高兴。   “那当然,”猫儿继续嘚瑟,“我还搁饭店吃了一顿午餐,还专门坐了一圈市内哩小火车咧。”   “哈哈,乖,你没有一下点四个汤吧?”柳侠故意逗猫儿。   他和猫儿看过一部李小龙的电影录像带《猛龙过江》,里面有一个情节,李小龙饰演的角色刚到意大利,因为不懂英语,又不好意思问,点餐的时候就随手画了连着的四个菜,结果,全都是汤汤水水。   “切,我是谁啊?”猫儿嘚瑟的简直要飞起来了,“老外哩饭反过来倒过去就那几样,我来没三天就把菜名背得滚瓜烂熟,咱点哩菜,从外形到营养,绝对是最合理哩搭配。”   “每天都坚持喝奶了吧?”柳侠关心的还是和健康关系最密切的问题。   “嗯,每天二斤,晌午还喝一袋酸奶,天天都超额完成任务。”   “没哪儿觉得不得劲吧?”   “没,我将搁花园打了三套拳,连汗都没咋出,吃……咳,苏阿姨还夸我身体好、肺活量大咧。”   “孩儿,你咳嗽啦?上火了还是感冒了?你去医院看了没?”   “啊,没哇,哦,你说我将卡那两下啊,那不是咳嗽。苏阿姨有个朋友搁佛州有个农场,自己养蜂,经常给苏阿姨送蜂蜜,苏阿姨说每天早上喝一大勺蜂蜜对身体好,我将没冲水,直接喝了一大勺,结果嗓子一直觉得黏。”   “哦,”柳侠悬着的心落地,“以后别干喝了,冲点温开水喝。”   “嗯,我知了小叔。”   “还有孩儿,虽然运动对身体有好处,不过,你才好,运动量别太大,适量就中,知不知?”   “嗯,我记住了,小叔,那个,那个,那个王德邻叔叔您俩最近见过面没?”   “昂?”柳侠一愣,随即迷瞪过来,他居然忘了最重要的事,他马上瞪起了眼睛,“臭猫,我今儿就是想跟你说咧,你想造反咧不是?”   “啊?我,我没哇,我咋着了小叔?”猫儿听起来无辜又迷茫。   柳侠拍了下茶几:“再跟我装,夜儿黑我九点多才到家,就是因为王德邻给我拉去看车了……”   “啊——,小叔,小叔你别生气,小叔你给我哩钱我都带着咧,买车哩钱是俺四叔偷偷塞咱行李里头咧,我怕退回去他会生气,所以才,才……”   “你怕四叔会生气,就不怕小叔生气?”   “小叔,我最不想叫生气哩人就是你,小叔你真哩别生气哦。   不过小叔,那辆罗马吉普都跑二十多年了,还是搁您那种用车特别费哩单位,它是真哩不中了。   你哩工作大部分都搁野外咧,万一哪天你走山路哩时候它出点毛病……   小叔,我啥事都听你哩,就买车这事,你听我一回中不中?”   柳侠深吸了好几口气后,才慢慢说:“孩儿,咱这条件,真不是开恁好哩车哩时候,咱买房时候借曾爷爷跟凤河叔叔哩钱,到现在都还没还咧,咱要是欠着账,还开着恁烧包哩车,别人会咋看咱?”   “我不知别人,可我知曾爷爷巴不得自己掏钱给你和五叔都买辆好车,凤河叔肯定也不会说啥。”   “孩儿,别人说不说,咱都不能那样做,要不咱成啥人了?   猫儿,我知你是心疼小叔,我也可待见那辆车,不过孩儿,咱真不能要。”   “小叔啊——”猫儿气得大叫,柳侠好像听到了他跺脚的声音。   “你别生气啊孩儿,你看,中国人还有可多连自行车都没有咧,小叔成天都开着汽车了……”   柳侠说不下去了,猫儿在那边气得大喘气,他隔着话筒都听得呼呼的。   猫儿喘了好一会儿才说话:“我要是没病,我要是不来留学,你早就啥都有了,开个奔驰也没人敢说啥。”   “猫儿……”柳侠的心忽地一下难受起来,“小叔不是那意思孩儿,小叔……”   “我知小叔,我知你是啥意思,”猫儿反过来开始安慰柳侠,“我就是觉得那个罗马吉普真不中了,怕出啥事儿;再一个,那车没空调,没安全带,啥都没,你成天搁外头跑,开着它老受罪,小叔,我想起你开恁破个车心里就不美。”   “傻猫儿,你咋还跟小孩儿样咧?”柳侠笑起来,“车只要好开、结实,丑点有啥,小叔又不是小闺女儿,没恁大哩虚荣心。”   ……   挂了电话,柳侠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一边是空得难受,一边又堵得满满当当。   他进了卧室,打开大立柜,踮起脚把手伸进最上边一个红色的被子里,那是他和猫儿平时放存折的地方。   他摸出了一摞钱:一沓百元面值的人民币,一沓百元面值的美元。   猫儿趁着他因为退车愧疚,说出了这件事。   柳侠绞尽脑汁回忆,也想不起来猫儿是什么时候把钱又给偷偷拿回来的。   柳侠吃过饭,给王德邻打了个电话,认真地告诉他,那车自己不要,请他给卖了,自己急需钱。   放下电话,他马上开车去银行,取出了为卜鸣存的养老钱。   然后,没有再回老杨树胡同的家,他直接开上了回中原的路。 第339章 乱麻   柳侠一路都把车速保持在90——100码之间,他知道,猫儿这么着急地想让他换车,面子问题只是一方面,更最重要的还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   那辆罗马吉普看外观的话确实很难让人放心。   天气预报36度,柳侠觉得绝对不止,他早上起来就一身的汗,车子活像个蒸笼,带的一大杯子白开水没出京都地界就已经喝完了,后来,沿途最多隔一个服务区他就得进去买两瓶带冰的瓶装水,顺便找个凉快的地方稍微落落汗,所以回到荣泽时,天已经挂黑了。   他没有回家,而是找了个公用电话呼柳川。   柳川的电话回的很快,他说他在原城,大概两个小时后才能回,柳凌在县医院住院部骨科病房。   县医院就两栋楼,柳侠很容易就找到了住院部。   骨科病房在顶层四楼,柳侠从三楼楼梯一拐上来,扑面而来的热气和厕所的尿骚味熏得他呼吸一滞,他心里一个“操”字没骂出来,又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   柳侠被撞得后退了一步,差点踩空从楼梯上摔下去。   匆忙间抓着楼梯扶手站稳,他不加思索就说了声:“对不起。”   撞了他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穿着挺讲究的男人,他被柳侠的态度弄得楞了一下,然后马上陪着笑说:“哦,没事没事,是我走哩老快,没看路,你没事吧?”   柳侠说:“没事。”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男人边说边点头,急匆匆地下楼了。   柳侠重新上来,还想着16床是哪个病房,一眼就看到了一群、大约七八个人呈半圆形站在走廊里,低声地交谈,圆的开口对着的病房门大开着。   走廊里蚊子很多,其他病房的门都是关着的。   柳侠走了过去。   “麻烦,借过。”柳侠对站得离门口最近、正在吞云吐雾的男人说。   那男的猛地回头,眼睛看着柳侠往旁边挪了一点。   另外几个人也都看着柳侠。   柳侠走到门口:“……”   病房的门里边站满了人,其中两个背影比柳侠还高,每个的宽度都至少抵柳侠一个半。   柳侠歪着身体,从人缝中往里看。   靠近门口的病床呈被半包围状——左侧和床尾站满了人。   楚凤河平躺在床上,光着上身,腰腹部整个被白色的绷带缠的严严实实,右胳膊上也缠了道绷带。   楚小河正坐在右侧床边一口一口喂着他吃饭,因为围着的人太多,楚小河身后还挤着两个。   床的左侧,柳凌上身穿着件黑色短袖圆领T恤,下面穿着半旧的军绿长裤,身姿笔挺地站着,面无表情,眼神淡淡地看着楚凤河——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人。   柳侠拍了拍前面人的肩膀。   那人扭过头,没说话看着柳侠。   这一点点动静惊动了柳凌,他的视线一下落在柳侠脸上。   微不可见地怔了一下后,柳凌脸上带上了微笑,目光柔和地看着柳侠。   可以说是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的暗示,但是柳侠却看到了柳凌传递给他的信息:不要和凤河表现得很亲近。   柳侠指了指柳凌,对前面的那个人说:“不好意思,我得进去一下,我找俺哥。”   那人往旁边挤了挤。   柳侠从人缝中挤到柳凌身边:“五哥。”然后,又对惊讶的看着他的楚凤河说:“凤河哥,我将才听俺三哥说,你这是咋回事啊?”   楚凤河尴尬地笑了一下:“没事,没事,就是,公司出了点意外。”   柳侠说:“你伤这么严重,转原城骨科医院呗。”   楚凤河更尴尬了:“这,这,没法去。”   “咋没法去?”柳侠问的十分理所当然。   楚凤河苦笑。   楚小河呆呆地看着柳侠,也没开口。   柳侠似乎十分不明白地扭头看着柳凌。   柳凌的眼神和柳侠刚进来时看到的截然不同了,变得温和柔软:“这,回来再给你说。孩儿,你咋回来了?啥时候到家咧?”   “将,”柳侠说,“给三哥发传呼,他说你搁医院咧,吓死我了,赶紧跑过来了。”   “我没事,”柳凌说,“是凤河,他老板给钱卷空跑了,他背了黑锅,叫人打成这样。”   柳侠诧异地看着围在床边的那些人:“你是说,他们都是来找凤河哥咧?”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们,“钱都是公司、是老板咧,您不赶紧想法找老板,找他个小兵干啥啊?”   一大群人几乎异口同声:“他收俺哩钱。”   “他收您哩钱?”柳侠嗤笑,“平白无故您为啥会把钱给他?”   一群人一下被噎住了。   一个穿着睡衣一样的连衣裙的女人说:“金鑫公司集资哩事,都是他管咧。”   “你既然知是金鑫公司集资,那您找他有啥用?”柳侠似乎对他们这种明知故错的做法不能理解,“谁都知,钱是老板哩,底下人都是给老板干哩。”   “他老板跑了,俺哩钱是他经手哩,俺不找他找谁?”顶柳侠一个半宽的两个人中年轻的那一个愤愤地说。   柳侠心里翻了个白眼:“也就是说,您明知他是小兵,钱也不是他拿了,可还是非得找他要钱,对吧?”   他吊儿郎当地笑了,“呵呵,那您就搁这儿跟他耗吧,反正我所听说过的这种事,先找着老板哩人,多少还都能要回来点,信球着个脸死揪着小兵扯掰哩,最后都是屁也落不着。”   那些人未必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他们找不到胡永顺,楚凤河就成了他们眼里唯一的稻草,知道没用也要死死地抓住。   柳侠的话让一群人恼羞成怒,不过介于柳侠那一看就跟他们不像一路人的模样,还有旁边不动声色却锐气凛冽的柳凌,没有人对柳侠恶语相向,只是愤怒地盯着他。   柳凌拍拍柳侠的肩:“孩儿……”语气无奈,眼睛里却满是温柔。   柳侠无辜地对着柳凌嘿嘿一笑。   他知道,柳凌虽然站在这里为楚凤河兄弟俩镇场子,但他心里是同情这些人的。   柳侠则不然。   “天上不会掉馅儿饼”这句话他从柳长青和孙嫦娥那里从小听到大,早就印在了骨子里,上班后的经历也让他更加坚信这一点,所以他从来没想过用投机的方式来增加自己的财富。   对眼前这些明显年龄比他大很多、人生经阅历远比他丰富却因为贪图小利而失去可能是所有的积蓄的人,柳侠真心认为他们是活该。   楚凤河忽然冲柳凌说:“那谁,你都搁这儿好几天了,这您兄弟回来了,你赶紧回去吧,他肯定还没吃饭咧。”   楚小河也站了起来:“就是就是,您走吧,我搁这儿看着俺哥就中。”   这两个人也非常默契地没有对柳侠表现出很熟悉的样子。   柳侠很想跟楚凤河他俩说会儿话。   楚凤河躺在那里,除了身上的绷带吓人,脸色还算好,小河却让人觉得十分难受,他看着柳侠的眼神,给人以穷途末路的萧瑟之感,柳侠心里难受得不行。   他在二哥柳茂身上曾经有过这种感受,虽然那时候他因为心里憋着气,死活不肯承认,但其实从那时起,他心里对二哥的怨恨已经开始松动了。   他看了看柳凌。   柳凌更清楚这时候怎么做最合适。   柳凌稍稍思考了一下:“那也中,我也没吃饭咧,俺俩回去吃了饭再来。”   他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包,然后对围在床边的众人说:“想问啥,他吃完饭您随便问,我还是那句话,别骂人,别动手。”   后面两个短句他说得比较慢,声音也比前面轻,但其中的震慑意味明显,说完他就拉着柳侠走了出来。   两个人走出了几步,听见后面一片凌乱的脚步声跟了上来,他们转身停下:是刚刚等在门外的几个人。   一个三十多岁、看起来很精神的短寸头代表几个人开口:“兄弟,那个,俺知您只是楚凤河哩朋友,俺没别哩意思,就是听说您好像有个哥以前搁公安局刑警队咧,现在他正想法找胡永顺,俺想问问您有啥消息没?”   柳凌说:“夜儿俺哥找着了胡永顺混的那个女人的一个朋友,这个人提供了个线索,说那女的一直觉得原城老土,成天想去魔都生活。   大概三四个月前,那女的还跟这个朋友说过,她已经跟胡永顺磨得差不多,胡永顺答应挣了大钱就搁魔都给她买房子。”   后面几个人都骂了起来:“妈了个逼,胡永顺个鳖儿拿着咱哩钱根本就没打算好好盖房,他就是想多骗点钱养小蜜咧。”   “这个杂碎,咱快叫家里人逼死了,他却拿着咱哩钱搁外头养破鞋……”   ……   柳凌说:“楚凤河比您都着急,要是有胡永顺哩消息,他肯定会给您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出了住院部,柳侠才问:“五哥,你干啥了?他们为啥围住凤河哥却不敢闹腾咧?”   柳凌说:“没啥,这一群都是今儿才得着消息,快晌午时候找到医院哩。   晌午我出来给凤河买饭,回去时候那个年龄大哩大高个正指着凤河哩鼻子骂,说凤河要是敢少他一分钱他就弄死凤河一家,我给他拽到外头说了会儿话。”   柳凌在部队十二年,身体看着瘦削,体质却非常好。到了警官大学后,他做为枪械教官,天天都会和擒拿格斗教官互相切磋,平常人和他动手根本占不到便宜。   猫儿非要学武艺,除了出于锻炼的考虑,也是受了柳凌的刺激,那是热血少年都有的英雄情结。   柳侠嘿嘿傻笑:“唉,再大哩道理都没拳头来得有用。”   两个人回到家,柳侠先冲澡,换了干净衣服出来,柳凌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   开了一天车,中午就在服务区吃了份方便面加两根儿火腿肠,柳侠这会儿真饿了,他把一个包放在柳凌跟前,狼吞虎咽就吃了起来。   柳凌疑惑地打开包:“……,孩儿,这钱哪儿来哩?”   柳侠呼噜了一大口小米绿豆稀饭:“卜工哩养老金。虽然从法律上说,凤河哥不应该赔那些钱,可我觉得,他要是一点不出,肯定脱不了身。”   柳凌默然,他和柳川也是这样的看法。   柳侠把包拿过来,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五哥,你也赶紧吃。   我本来也不想动这个钱,不过我后来一想,咱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哩钱都给猫儿了,你哩钱除了养咱几个,多哩都给咱伯咱妈了,咱家现在凑不出钱。   反正卜工十年八年都不打算退,咱就暂时用这钱抵挡一阵吧,以后我挣钱了再给他存上。   等凤河哥一好,咱想法摆平那几个有能力给凤河哥下绊子哩人,把他给弄出去,这回哩事就算过去了。”   柳凌静静地看了柳侠几秒钟,伸出手揉他的头:“孩儿,我总觉得你还是小孩儿咧,真不想叫你操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柳侠把一大口炒豆角咽下去:“我都二十七了,搁咱妈那儿,就是三十了。”   柳凌笑着拍了他后脑勺一下:“你要是三十,五哥该多大?”   柳侠笑了起来,可他笑半截忽然打住了:“五哥,凤河哥不是光两根肋骨骨折吧?您是不是哄我咧?”   柳凌说:“他右胳膊上还缝了五针,肋骨确实是断了两根,不过没伤到脏器,医院建议保守治疗。   他现在那样,是三哥害怕后来找过来的人再对凤河动手,找了骨科的主任,让他把凤河弄得看起来更严重点。”   柳侠说:“病房热成那样,凤河哥哩伤口要是感染咋办?”   柳凌说:“三哥俺俩原本想偷偷给凤河弄到原城医院里,刘主任说闭合性骨折,小心一点,在家养着其实也没问题。凤河也不肯去原城,怕花钱。   三哥俺俩跟那个刘主任说好了,让凤河在医院住够一星期,观察一下,如果没异常,趁着哪天后半夜,偷偷给凤河弄出来。”   柳侠吓了一大跳:“弄出来?啥意思?”   柳凌说:“鑫源小区,咱三哥西边那套房子,不是凤河留给自己的嘛,他一直住在工地,房子没啥人知是他的,三哥那边有多余的床,俺夜儿已经抬过去了。”   柳侠有点担心:“荣泽这么大一点儿,万一谁发现了凤河哥,再打听到那套房子是他哩,那房子不就保不住了?”   柳凌说:“这个我跟三哥商量过了,这么多年,凤河从来没过啥要求,他就是想跟咱家做个邻居,所以那套房子说啥都不能卖,反正就是卖个三四万也不济啥事,干脆就说那房子是咱托凤河给咱大哥买哩。”   柳侠连连点头:“嗯,得保住凤河哥唯一哩财产,要不他真就可怜死了。”   吃完饭,兄弟两个坐在客厅里聊天,柳侠这才问柳凌,知不知道猫儿买车的事。   柳凌稍微一愣神,马上就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臭小子,真是主意正的很。他给你买的啥车?”   柳侠说:“福特皮卡,还叫人家改装了可多地方。”   柳凌点点头:“你只要一不搁家,孩儿就成天提心吊胆,老怕你出点啥事,那辆罗马吉普都成他哩心病了。”   柳侠扭头吸了两下鼻子,没说他让王德邻把那辆车卖掉的事,他估计柳凌会反对。   十点快半,柳川回来了。   他看到那些钱,揉着柳侠的脑袋叹了两口气,又说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坏消息:   “将有个朋友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胡永顺真哩跑了。   说他家一个远房亲戚,搁胡永凤,就是胡永顺他二妹子,搁她那儿交了三万七千块钱,定了一套火车站那个小区的房。   那个亲戚今儿后晌才听说胡永顺的事,有点担心他们买的房子会受影响,就跑到鑫源小区,想找胡永凤问问结果,发现胡永凤没影了……”   胡永凤在胡永顺跑的第二天就也不见了,柳川和楚凤河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因为这几乎是肯定会发生的事。   可是,他没想到,胡永凤不光是卖鑫源小区的房子,她还不声不响地在卖火车站,也就是出事前凤河正在领着人盖的那个、尚未有一栋楼完工的那个小区的房子。   而柳川那个朋友说,他亲戚的买房收据上收款人后面,写的是楚凤河的名字。 第340章 朋友   胡永凤的消息让柳侠糟心得想杀人。   柳凌却相反,他凝神思考了片刻,忽然问柳川:“三哥,你觉得凤河会私下偷偷卖房不会?”   柳川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凤河特别清楚自己哩身份,他曾经跟胡永顺建议过,预售通达小区哩房子,支付一部分原材料费和工人工资,胡永顺拒绝了。   胡永顺这两年觉得自己是大老板了,跟凤河说话也经常摆谱,这回他拒绝凤河哩建议时话头就可不好听,凤河从此再没提过这事。   凤河其实已经觉察出胡永顺不太对劲了,他们集资哩利息太高,已经超出了公司现在所有工程的预算利润,春节后凤河说啥都不肯再代收集资款,要不现在窟窿更大。   因为这事,凤河跟胡永顺俩人已经有了嫌隙,要不是恁多原材料都是经自己哩手,想给人家供应商结算一部分钱,也想帮工人们把工资要过来,凤河春节后就不搁胡永顺那儿干了。”   柳侠来了个马后炮:“凤河哥要是不想恁多,早点离开,就不会弄成这样了。”   柳川说:“凤河心善,那些供应商这几年大部分都是和他照头,工人也都是跟着他干活,他不忍心扔下他们自己走。”   柳凌说:“那就好,只要那些钱跟凤河没关系,他身上哩压力就能暂时分散一点了。”   柳侠问:“五哥你啥意思?”   柳凌说:“过两天你就知了,你开了一天车,早点去睡吧孩儿,我跟三哥俺俩慢慢合计合计。”   柳侠确实有点累了,他从猫儿走后就没睡过一个踏实觉,这会儿是身心俱疲,所以就听从柳凌的话回了主卧。   累成这样,他觉得自己会沾床就着,但事实是,他脑子里想象着猫儿这会儿在那个遥远的国度正在干什么,耳朵清清楚楚地听着客厅里传来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柳侠就头昏脑涨地从床上爬起来跑进了卫生间。   因为他跑的太急,柳川和柳凌以为出了什么事,都光着脚跑出来看他。   柳侠在厕所里吆喝:“没事,我就是叫憋得快尿床了。”   柳侠和柳凌相视大笑,俩人也没再折回去睡,干脆开始做饭。   柳侠也没再睡,他找了身以前留在家里的夏季运动衣,跟两个哥哥说了一声,就出去跑步了。   他确实是让尿给憋醒的,但醒之前他在做一个非常奇怪的梦,这个梦让他整个人都想炸开。   梦里,谭慧玲不知怎么成了他的妻子,还是住在柳家岭的家里。   他拉了一车刚掰下来的蜀黍回到家,走到坡口,一抬头,看到大概十岁左右的猫儿穿着一身破烂的衣裳,瑟缩地站在烟熏火燎昏暗凌乱的窑洞口。   谭慧玲正坐在炕上对猫儿破口大骂,骂猫儿是丧门星,住在她的家里讨人嫌,她诅咒猫儿,让他赶紧去死……   柳侠怒吼着丢下架子车,想跑到猫儿的身边去,可他无论怎么用力,腿都抬不起来。   明明只有几步路的距离,他却好像和猫儿隔着一个世界,他怒吼,喊叫,可猫儿听不到他的声音,他也走不到猫儿的身边……   柳侠跑出三大队门口,站在街边,四顾茫然。   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和手里都空得难受,还有些即将永远失去所有的恐惧,永远失去……   他想抓着些实在的东西,把空荡的感觉驱赶掉,所以跑到了路边一棵楸树前,双手扶住树干,用力握紧。   可是,没有用,心里的空荡和恐惧一点都没有减轻。   路上已经有人在慢跑,但柳侠不想跑,他没有力气,他甚至连路都不想走一步。   “呀,是你呀!”一个女声从身后响起,带着点不同于荣泽的口音。   柳侠回头。   三大队招待所的屋檐下停着好几辆卖西瓜的三轮车,车旁边铺了几张凉席,上面躺着好几个人,都用旧床单或毛巾被把身体包裹得跟尸体似的。   一个头发有点蓬乱的女人拥着个毛巾被坐在最南边的席子上,正歪头看着柳侠。   “两三年都没见过你了,俺还以为你不搁这个单位干了咧。”女人带着笑意继续说,口气熟稔,还带着点对晚辈的关切。   柳侠认出来,这是以前每年夏天都来卖瓜的那对夫妇,男的眉心有颗米粒大的红痣。   猫儿在荣泽的那几个夏天,他总是让这对夫妇成麻袋的往家里送西瓜。   “我是调走了,”柳侠笑着说,“不过,有时候还会回来住,家搁这儿咧嘛。”   “哦,”女人表示明白了,“您那个小侄儿咧?他差不多该考大学了吧?”   买瓜的时候,难免会聊几句闲话,所以女人大概记得猫儿比一般孩子上学早。   “去年就考了,”柳侠说,“上了一年,现在去美国上了。”   “啊!?去美国留学啊?”女人惊讶地说,言语间有着发自内心的高兴,“哎呀,我给您大哥俺当时就说过,他跟别哩孩儿一看就不一样,又懂事又聪明,哎呀,这下你有福了,出国回来就能挣大钱了呢。”   “嘿嘿,”柳侠也发自内心地微笑着,“挣大钱倒不一定,不过,肯定以后不会过哩老差。”   “那是肯定,”紧挨着女人的那个尸体忽然拉掉了脸上的被单,是这家的男人,“我当初就说,您小侄儿一看就可有福,看看,这么快就应验了。”   男人说着坐了起来,随手帮女人顺了顺后脑勺上乱了的头发,“咋睡成鸡窝了。”   柳侠原地跳了两下说:“大哥嫂子,我去跑会儿步,您帮我挑二三十个好瓜,等我回来时候送到俺家。”   女人笑着摆手:“快去吧,回来俺就挑好了。”   柳侠沿着千鹤山路撒腿跑了起来,因为噩梦带来的阴霾因为刚才他几句交谈好了一点。   是啊,猫儿是个有福的,好多人都这么说,那他肯定会平平安安一直到老。   刚才的,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梦醒来,他的世界还是他做主。   只要自己在,他们的家就永远是他和猫儿的家,没有人能在他们自己的家里伤害猫儿一丝一毫。   如果真想猫儿想的受不了的,可以打电话让猫儿回来,如果他告诉猫儿自己想他想得不行了,猫儿肯定放弃学业也会回来的。   不出国留学,甚至上大学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卖瓜的大哥和嫂子,还有自己的大哥大嫂,他们都没有上过大学,不也都过得那么好吗?   自己和猫儿好歹是大学生呢,只要肯正干,怎么也不会比他们过的差。   柳侠跑了一大圈,浑身透湿地买了几大袋子菜和两麻袋西瓜回家。   刚穿过杨树林,他听到身后一群人说话的声音,回头一看,是一群带着安全帽、穿着建筑工装的人正往里面走。   冯红秀正好在院子里洗菜,柳侠问她:“那些人怎么回事?”   冯红秀指了指南边:“盖家属楼,一下起三栋,这才刚挖好地基,都快打起来了。”   柳侠诧异:“为什么?”   “为分房名额呗。”   “不是最后会有分房方案吗?”   “方案?你以为还是马队长的时候啊?”冯红秀嗤笑道,“领导说了,只按职称、学历、工龄和荣誉这些机械的东西分配对很多职工不公平,所以不会按照一个死板的方案进行,而是要增加人文关怀意识,由领导综合考虑各方面因素,灵活掌握。”   “我靠,”柳侠没小心骂了一句,“这是让竞争送礼的意思吗?”   冯红秀说:“算你看得明白。”   送西瓜的那对夫妻已经到了家门口,柳侠笑着跑走:“还好我不用参与竞争了。”   回到家,柳凌正在冲澡。   他不想去街上跑步,就在客厅做俯卧撑代替。   柳川已经吃过饭走了,去找他昨天给他打电话的那个朋友。   柳侠昨天听到了柳凌和柳川的计划,他心里有点不踏实,怕那些人想不开,死咬着收款凭证上楚凤河的名字说事。   柳凌说:“能拿得出钱往外放的都不是傻子,就算一时激动脑子糊涂了,稍微有人提个醒他们就能迷瞪过来。”   柳侠还是没什么信心,拎不清的人他见多了:“但愿吧。”   柳凌要去医院给楚凤河送饭,柳侠因为后天必须赶回京都见交通局的杨局长,所以明天一早就得走,他跟着去医院,看看凤河,再和小河说说话。   到了医院,柳侠几乎是一分钟都不想多待,病房里难闻的要死,凤河和小河脸上身上都是被蚊子咬的疙瘩。   柳凌早就拿过来了一瓶灭害灵,可15床右腿骨折的那位病人过敏,不能用。   一大早就已经有四个讨债人站在走廊里等着,柳侠和小河一起出来的时候,有两个人想跟着他们下楼。   柳侠火了,操着普通话居高临下逼视那俩人:“我请我同学去家里做客,你确定要跟着吗?”   那两个人不甘地退了回去。   出了医院,看到有车,小河说:“柳侠,你,你要是不忙,送我回家一趟吧。”   柳侠说:“我啥事都没,这回专门就是回来看凤河哥跟你咧,走吧。”   到了小河家所在的造纸厂家属院门口,小河要求下车,柳侠才知道,楚小河在附近贴了很多卖房子的小广告,他是回来看看有没有人回话。   看大门的阿姨给了小河一张纸,上面写着两个传呼号,是要求看房子的人让小河回来和他们联系。   柳侠听说过当初楚凤河为了买这套房费了多大力气,光是帮造纸厂几位领导贴瓷片,楚凤河就赔进去好几条烟给加班的师傅,更不要提他在人家面前陪的笑脸。   为了让小河在这里住的安心,住得理直气壮,凤河在鑫源小区捣鼓出了一楼单独做一路下水道后,还带着人过来帮这栋楼所有的一楼住户改建了下水管道。   “小河,凤河哥忙死忙活,就是为了叫你过好点,他要是知你给房卖了……”柳侠想劝楚小河收回想法。   “我没啥本事,挣不来大钱帮俺哥,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挨打。”   小河平静地说,“我没房了,还能跟单位申请宿舍,俺哥咧?他落个诈骗犯哩名声,以后可能连个活儿都找不着,到那时候,柳侠,你觉得我还能安安心心住到这儿?”   小河打开门,柳侠被屋子里的景象震惊了。   家徒四壁。   不是柳侠见到过的柳家岭很多村民家那种原本就一无所有的家徒四壁,而是被搬空了。   小河笑了笑,看着主卧唯一的一张床说:“最后来哩那两口儿,看见我抱着妮儿站那儿,可能觉得俺俩老可怜,就给俺留了张床。”   柳侠深吸了一口气,揽过小河的肩膀:“那就卖吧,正好鑫源小区我那个二楼小套现在没啥用,就俺三哥放货占了一小间,我找人过去简单收拾一下,你跟嫂子和妮儿搬过去,以后您上班还近咧。”   小河依然笑着说:“以后,可能就剩妮儿俺俩了。”   “啥意思?”柳侠其实瞬间就猜到了,但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测。   凤河不光是给小河买了这套房子和这里边曾经有的全部家具,这些年,凤河一个人,吃喝住都在工地上,除了一年四季的衣服,他几乎不花钱,所以虽然胡永顺对他不厚道,他还是一直在贴补小河两口子。   这样的凤河,就因为出了这件事,就要被嫌弃到这种程度吗?   楚小河说:“她将开始跟我一样,也替俺哥着急,我说卖房帮俺哥还账哩时候,她虽然不舍得,不过啥都没说,还说她也找人问问,早点卖了,多还一个人哩,俺哥就少一个人逼。   可她爹妈来了,说了一通,给她算了个账,她就变卦了。”   柳侠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好,楼梯上想起了脚步声,一男一女站在了门口:“这是楚小河家吧?”   柳侠忽然之间灵光乍现,他皱着眉头,颇为敌视地看了那对中年夫妇几眼,然后转身进了厨房:“你这厨房连吊顶都没弄,你咋说是装修过咧?就这你还跟我要四万二?”   小河也是个聪明的,他瞬间就明白了,柳侠这是想帮他抬价。   要知道,他这种情况下卖房,知道底细的买家都会拿风水或吉凶之类的往死里压价。   他对门口那对夫妇说:“是,您进来自己看吧,这个也是看房咧,将来。”   然后他转身,边往厨房走边说:“人家哩瓷片都是只贴一米,最多一米五,我这一直贴到顶,用哩还都是质量最好哩瓷片,这还不算装修?”   柳侠伸手摸了摸瓷片,又敲了敲,好像没话说了。   他又转悠到了卫生间:“其实卫生间跟厕所根本就没必要隔开,这样平白多了几堵墙,实用面积就小了。”   小河说:“谁来俺家都觉得厕所跟卫生间分开可得劲,就你,你也不能为了压价胡说吧。”   柳侠说:“啥胡说?我就是不待见分开的,原城哩房子卫生间跟厕所都不分。”   那对夫妇站在主卧门口问:“那个,这房哩面积到底是多少?”   小河说:“九十二平方,房产证上有。”   那对夫妇又去看另外一间了。   柳侠把小河拉到了主卧,用不大,但能够让另外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三万八,你这房虽然布局还将就,也是亮厅,可咋说也是五楼,我当司机哩,给领导开一天车,黄昏回来使哩跟啥样,还得爬这么高,其实我不满意。”   小河说:“那不中,我急使钱,要得就不高,你要是干脆,我就让一千,四万一,不中就算了。”   ……   俩人你来我往讨价还价半天,中间另一对看房子的夫妻也来了。   最后柳侠搞到四万,楚小河不答应,柳侠接了个传呼,有事先走了,临走说:“就四万,中了你给我发传呼,我立马一把付清,不中就算。”   柳侠配合小河唱了出双簧,下午又去王君禹的诊所坐了会儿,第二天,驾车返回京都。   星期三,当柳侠坐在京都尚德区交通局的局长办公室谈合作意向的时候,荣泽市人民医院的骨科病房正在上演一出热闹的大戏。 第341章 喘息   下午四点,荣泽市人民医院骨科病房热得令人窒息,几个值班护士正撩着工作服边拼命扇风边聊天,忽然听到楼梯方向传来大群人员走动和吵闹的声音,其中夹杂着一个女人特别尖利的哭骂声:“哎呀,操您娘啊——,俺没钱啊——,那钱我都给他了呀——……”   几个护士放下衣服跑出护士站,就看到一个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满是血道子的矮个子女人被两个男人抓着胳膊半拖半提溜着往这边来。   女人又哭又骂又踢,拼命想往地上秃噜,却被抓着她的人硬给提溜着,几乎是脚不沾地被架着在走。   他们后面跟着一大群人,个个满头大汗,也是边走边骂。   护士们这几天已经对第六病室的情况习惯了,见不是病人出了问题,就都站着没动。   只有年龄大些的护士长很凶地冲着那群人吆喝了一句:“您咋说事都中,可别动俺哩病号哦,谁要是碰一下病号俺马上就报警。”   几个人七零八落地回答:“不会不会,俺就是叫他们对个质。”   这群人的最后,是那两个高大的兄弟拘着一个三十多岁、白净矮胖的男人。   不过这个人的待遇比较好,那两兄弟只是象征性地抓着他,并没有拉拉扯扯。   病房里。   楚凤河浑身大汗地躺在床上,楚小河端了盆温水正准备给他擦一把身体。   一大群人呼呼啦啦涌进来,瞬间把整个病房都挤满了。   两个男人刚一松手,还没说话,蓬头垢面的女人就扑过去,指着楚凤河的鼻子歇斯底里地大叫:“楚凤河,楚凤河,你别想诬赖我,别想诬赖我,那些房钱我就是替你收哩就是替你收哩,钱我就是给你了就是给你了,谁都知,通达小区哩房是你管哩,走到哪儿评理我也不怕。”   楚凤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楚小河怨恨地瞪着这个女人:“胡永凤,给你腌臜爪子收起,别再指着俺哥。”   胡永凤看都不看楚小河,形同恶鬼,继续大叫:“你少挺到这儿装可怜,俺哥哩钱都是叫你拐跑了,要不俺哥根本就不会跑。你就是个孬孙货,昧贼,俺哥使你真是瞎了眼……”   “马勒戈壁叫你敢骂俺哥。”楚小河突然一巴掌扇在了胡永凤脸上。   胡永凤尖叫一声往后倒去,被后边的人又给推了起来。   小河跟上一步挥手要继续扇的时候,被两个男人同时按着:“哎哎哎哎,对完质您随便打,现在咱先说事儿。”   楚小河拉开床头柜,从里边拿出一把水果刀,咬牙切齿地对着胡永凤:“胡永凤,你个泼妇娘儿们,你敢再骂俺哥一句,我刀穿了你。”   楚凤河还是面无表情。   胡永凤嘴唇哆嗦着,惊恐地看着楚小河,楚小河眼中的疯狂让她一时说不出话。   病房里鸦雀无声。   长达十几秒的静默后,才有一个女人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那个,楚老师,俺,俺都没别哩意思。您哥说他根本不知胡永凤卖通达小区哩房这事,胡永凤说是您哥委托她帮忙卖哩,最后钱也都给您哥了,俺就是叫他俩对个质。”   女人说着转向胡永凤,语气明显恶劣起来:“胡永凤,你有理说理,别再骂人哦,要不人家兄弟打死你俺也没人管,真是,嘴比茅缸@还臭。”   金钱的力量可能真的是无与伦比,胡永凤忽然不哆嗦了,她用依然尖利的声音继续叫喊:“就是楚凤河叫我卖通达小区哩房咧,收哩钱我也都给他了,我要是说瞎话叫我出门栽死、喝水噎死、过桥摔死;楚凤河,我就是替你收哩,就是你叫我写你哩名儿哩,我收哩钱就是给你了。”   楚凤河表情依然。   睡衣一样的裙子被弄得皱皱巴巴还沾满土的女人终于忍不住了,对着楚凤河说:“楚凤河,你咋不说咧?你说你从来没叫她替你收过钱,她也没给钱给你,这俺专门给胡永凤找来对质,你说呗。”   楚凤河笑了一下:“胡永凤,你说完了吧?你要是说完了,那就该我说了,将你说哩时候我没打断,现在我说你也别打断,听见没?”   楚凤河最后三个字带上了凶悍的意味。   胡永凤当然不会回答。   楚凤河当做这是默认,他开始说:“胡永凤,虽然没有专门任命啥哩,可公司所有人都知,你是金鑫公司哩出纳,我挂了个经理哩名儿,实际上只是金鑫公司哩施工队队长,这对吧?”   “对,我证明。”回答的是那个最后进来的白胖男人,他现在站在床尾第一排,“我兼了七个私营单位哩会计,光管月底做账报税,他们都是找个自家人管钱,金鑫公司就是胡永凤管钱,楚经理光管盖房,管收原材料。”   楚凤河接着说:“我之所以会收集资款,是因为你跟您男人卖房哩时候,高价卖出去,交给胡老板,也就是您哥哩,却是他规定哩最低价,后来叫他发现了;您俩还偷偷挪了好几万块钱搁民政局高价买了套集资……”   “你胡说,楚凤河您妈了个……”   “马勒戈壁我扇死你!”楚小河对着胡永凤怒吼。   胡永凤眼睛赤红地瞪着楚凤河:她不光钱保不住了,那套一百五十多平方的房子可能也保不住了,那可是她多花了五千块才买到的。   “这事我听说过,”白胖男人不紧不慢地接话,“去年过年前,荣泽高中后头那块地批下来哩时候,胡老板请俺几个喝酒,他喝高了之后自己说哩,他说胡永凤两口儿至少昧了他一二十万,就是因为这,他才非叫楚经理收集资款。”   胡永凤对着白胖男人尖声叫骂:“林建庚,你鳖儿血口喷人,俺哥没搁这儿,楚凤河您俩孬孙货就想合伙欺负我。”   “谁血口喷人谁知,”林建庚还是那副不慌不忙的腔调,甚至还笑了笑:“我就是每个月月底给您公司做个账,报个税,平常根本就不沾您哩事儿,更没碰过除了我自己哩工资跟年终奖金以外哩一分钱,公安局调查我都没事,你叫人找着了,就狗急跳墙给我拉扯出来背黑锅,胡永凤,你,还有您男人,都跟您哥一样是他妈哩王八蛋。”   胡永凤想打断林建庚,被身边的男人瞪眼威胁:“闭上你那臭嘴,少膈应人。”   林建庚继续稳稳当当说自己的:“荣泽干建筑哩谁不知,楚经理人厚道实在,踏踏实实给您哥拉了十来年套,您哥最后却这样坑人家。   你好歹也算是个女人,不但不觉得过意不去,居然还嫌给人家坑哩不够狠,您两口偷偷做哩锅也往人家身上讹,您一家还算人吗?”   “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妈了逼你胡说……”胡永凤开始撒泼,如果不是人站的太挤,她肯定会扑过去咬林建庚几口。   “人家都是胡说,就你满嘴喷粪说哩是实话对吧?” 人群里一个女人挖苦胡永凤。   “妈了逼将不是叫你先说了了吗?这儿你插啥jb嘴咧?”一个男人冲着胡永凤骂了起来,是那个年轻的大个子。   胡永凤满脸狰狞,但却不敢再叫。   楚凤河接着说:“胡永凤,咱啥都不说了,我就你问你几个事儿,你能答上来,并且旁边这么些人都觉得你答哩有道理,你说哩那些钱我就都认下来。”   胡永凤哼了哼鼻子,不说话。   楚凤河开始说:“你说是我叫你卖通达小区哩房,也是我委托你收钱哩,你每天收哩钱也都交给我了,所以那些收款凭证上都写我哩名儿,对吧?”   胡永凤说:“对,就是你叫我收哩,名儿也是咱俩商量好才写你哩。”   林建庚看着胡永凤:“呵呵,这瞎话编哩……”   楚凤河说:“胡永凤,你是出纳,专管钱;我搁工地上,专管盖房;   咱公司里人,包括我,介绍个人买房,钱都得交给你;   现在,你说你打的写着我名字的收条收的钱,最后钱都交给了我,那意思就是:   你这个出纳每天搁鑫源小区这儿收了钱,再跑到火车站把钱交给我,那然后咧?   呵呵,是不是我再拿着你将交给我哩钱,反手再交给你?还是我等着,等你跑回到鑫源小区,我再撵过来把钱再交给你?”   楚凤河话音没落,讨债的人就都骂了起来:   “妈了个逼胡永凤,你当俺都是傻子呀?你是出纳,你卖您家哩房子把钱交给个领工哩干啥?”   “这鳖儿女哩嘴里就没一句实话。”   “娘了个逼你嘴可真会说,哄得叫俺都相信应该签楚凤河哩名儿,当时你就是打着算盘想耍赖哩吧?”   “还说给俺挑最好哩楼层,呸,你个不要脸哩赖渣。”   ……   楚小河忽然说:“夜儿公安局来找俺哥,说告俺哥收了房钱哩人都快二十个了,不过人家叫俺哥随手写了个自己哩名儿……”   小河还没说完,就有几个人伸手去拉扯胡永凤:“胡永凤,妈逼你到底收了多少家哩钱?”   “胡永凤,操您娘你将不是给俺说你就收了俺几个哩钱,你会想法叫楚凤河给钱退给俺吗?”   ……   准备吃晚饭时,柳侠接到柳凌的电话,胡永凤被抓起来了,根据目前已经报案的人手里的收款凭证,公安局估计胡永凤夫妇手里应该有八十万左右。   八十万和八百万比起来确实不多,但是,对于那些交了房钱和高息集资款的每一个个体来说,却增加了无限的希望。   谁都觉得有希望把自己的钱先从这八十万里拿出来,毕竟,大部分人的集资额都只是在一万到五万之间。   还有一个对转移集中在楚凤河身上的注意力更有利的情况:胡永凤的丈夫找不到了,而公安局调查的情况,在讨债人找到他们老家之前几个小时,还有人见过这个男人。   这个情况从侧面证实,胡永凤两口子手里真的有钱,要不他们用不着躲。   柳侠接完电话回到厨房,发现王德邻来了,祁越也带着祁含嫣过来遛食儿。   程新庭做饭习惯多一些,匀出个王德邻的没问题,于是几个人边吃饭边说话。   柳侠走之前和王德邻提了两句楚凤河的事,程新庭对这事也很关注,几个人的话就围绕着这件事说起来。   程新庭建议,如果凤河的身体能自由行动了,干脆也一跑了事,要不八百万压身上,以后的人生简直死路一条。   王德邻说,虽然楚凤河只是经手人,法人是胡永顺,但楚凤河也很难全身而退,在中国就是这样,当事人跑了,总得有个人当替罪羊来平息民怨。   祁越则让柳侠提醒柳凌和柳川注意,有些人是拿出全部的家底去集资的,更有甚者可能还有借了亲戚朋友的钱去吃高息,这两种人都有走极端的可能,他们如果找不到当事人,很可能会拿他们身边的人发泄。   祁越这话是针对柳川和柳凌打算把楚凤河偷偷转移出医院这事说的,他知道有这类的先例。   一个集资人在亲戚朋友中间牵头凑了几十万,被席卷一空要账无门后,觉得无法面对亲戚朋友,当事人的家人又都躲起来了,这人就拿刀捅了经常和当事人一起吃饭的朋友和孩子,然后自杀。   柳侠听完后背一寒:“靠,不会这么疯狂吧?是他们自己贪小便宜吃高息,杀人朋友算什么?”   话是这么说,他说还是马上就跑回书房去给柳凌和柳川打电话了,一遍又一遍交待让他们一定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柳侠打完了电话依然不放心。   他决定明天和猫儿通了电话后,再回家一趟。   杨局长那里有一条山区公路的工程,但最近几天签不了,即便签了开工也要到八月底以后。   最近天气太热,柳侠已经强制性地要求卜鸣他们休息,万建业、浩宁他们昨天晚上就都坐火车回中原了。   王德邻、祁越、程新庭一致同意柳川和柳凌当前无论如何不能出钱救急的决定,他们都知道,现在拿钱出来,无异于自杀,只要有一个人拿到钱的消息漏出去,那他们便永无宁日。 第342章 荣泽的早晨   凌晨四点半,荣泽市人民医院骨科病房。   燥热的空气经过一个黑夜的沉淀终于稍稍清凉了一点,热得整夜辗转反侧的病人终于能睡一会儿了,走廊里空无一人,只能听到从各个病房传出的此起彼伏的打鼾声。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直奔护士站而来,值班的小护士从桌子上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哪张床?咋啦?”   “我不是病号,我问一下,16床咋没人了咧?”   “出院了,”小护士捂着嘴打呵欠。   “出院了?”个头儿有点过于高的男人瞪着眼,“啥时候?俺夜儿黑快十二点才走,他还搁这儿咧。”   “大概两点吧,”小护士举着胳膊伸懒腰,伸了半截可能觉得不合适硬生生又收回了姿势,“十二点多又来了俩讨债哩,可厉害,一看见楚凤河就想打,我跟朱大夫劝了两句,光想连俺俩都一起打。   六病房另外那俩病号也烦了,人家现在天天都没法休息,非要让俺给楚凤河换病房,俺没法,给值班领导打电话,领导过来叫他们转院走了。”   “半夜转院?”男人不相信。   “医院还分半夜不半夜吗?”小护士翻了个白眼,“您就是十冬腊月凌晨三点受伤了医院不照样得给您治?”   男人愣了几秒钟,扭头走了。   走出大概五六米,又回头问:“您知不知他转到哪个医院了?”   “不知,”小护士不耐烦地说,“他只要不搁俺这儿烦人,俺管他转到哪儿咧。”   男人又疑惑地看了看第六病室,才转身走了。   小护士吐了下舌尖:“又哄走一个。”   泽河路君禹诊所。   王君禹手略微加力,按在白色的纱布上,轻声说:“对,就这样,就这样,慢一点……对……好,好了。”   楚小河放开楚凤河的脚,把床尾放着盆热水的椅子挪开一点。   柳凌慢慢抽出手,直起身:“凤河,试试看哪儿不得劲,我再帮你挪。”   楚凤河虚弱地笑了下:“没,再没这么舒服了。”   王君禹说:“仔细感觉一下,有没有觉得疼?”   楚凤河说:“一点都不疼。”   王君禹点点头:“那就好,没事了,最多再有两天,你就敢起来慢慢走动了,只要能起来,褥疮很快就会好。”   楚凤河太瘦,骨折又必须睡硬板床,还不能翻身,位于顶层的骨科病房又太热,几天时间,虽然楚小河非常用心地护理,每天都用温水给凤河擦好几遍,刚才把他搬起来的时候,凤河的骶尾处仍然发现了一小片红色的溃烂。   王君禹说那叫褥疮,长时间卧床的病人很容易发生这种情况。   不过,凤河的骨折不严重,没有伤到脏器,一周后就可以起床活动,用心护理,那点褥疮很快就会好。   站在门口的一个人说:“好了哈,那,俺走吧?”   是马小军,他身后还站了两个年轻人。   柳凌走过去:“小军哥,谢辉,马英,今儿这事真谢谢您啊。”   马小军亲热地拍拍柳凌:“兄弟,说啥咧?我跟川哥哩交情,还用说谢嘛。”   那俩年轻人也笑嘻嘻地说:“就是,川哥跟小军哥那关系,这点事算啥。”   这两个就是半夜一点凶神恶煞去找楚凤河讨债的人。   已经四点多了,这里离人民医院只有百十米的距离,再晚出门如果被讨债的人碰到就坏事了,柳凌送马小军和谢辉、马英离开。   马小军趴门口对楚凤河说:“兄弟,俺走了,好好养着,有空还来看你哦。”   楚凤河笑笑:“嗯。”便没有话了。   他在干活上心思玲珑,平时和人打交道即便说不上左右逢源滴水不漏,却也不至于笨拙木讷,却唯独在遇到对自己温情以待的人时,就成了拙于言辞的闷嘴葫芦。   也许,这是他的经历使然,所以没有在应该的年纪对关爱这种美好的感情形成正常反应的缘故吧。   狭窄的房间里干净凉爽,空调室内机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这是昨天中午王君禹才买来安上的。   楚凤河本应该是困乏极了,但他却没有睡,而是一直带着一点点笑意看着柳凌和王君禹。   柳凌说:“凤河,我也得走了,你跟小河就安心住到这儿,每天哩菜花云会送过来,有啥事给三哥打电话。”   楚凤河点点头:“你快走吧,折腾你这么多天,小萱跟俺叔俺婶儿他们该想你了。”   王君禹说:“走吧小凌,这有我呢。”   柳凌对王君禹点点头,又拍了拍小河的肩:“别老担心,都会过去。”说完转身离开。   清晨四点半的中原小城阒无人声,街上氤氲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雾气。   柳凌深深地吸了口气,仰头看了会儿灰色的天空,然后才沿着泽河路向西走去。   路灯把影子拉长又变短,周而复始。   “哎哎,小凌,你踩过自己的影子吗?”   “踩过,小时候,四哥和柳淼我们一大群在院子里玩席席篾儿砍大刀,月亮特别好,我们不知道怎么忽然想起来,就踩自己的影子玩?”   “哈哈哈,是不是怎么都踩不到,气得想跳?”   “没气,只是想不明白,然后就觉得特别好玩,一直追着踩,俺伯俺妈说俺就是一群小傻子,谁能踩到自己的影子?”   “哎,我就能踩到自己的影子,来,咱们俩一起试试。”   “真的假的?”   “真的,来,保证一教就会。”   “你要敢蒙我,我可揍你哦。”   “不蒙不蒙,来……一、二、三、哈,哈哈哈哈,你看看,我是不是踩到自己的影子了?”   “陈、震、北!”   “哎,怎么了?怎么忽然变身包公脸了?”   “……”   “你是不是想说我踩的是你的影子?”   “难道不是?”   “当然是,问题是,这也是我的呀。”   “怎么说?”   “因为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我们俩搅巴搅巴就是一个人,所以,像我一样,你也可以踩到自己的影子啊!”   “……,哎,看,我也踩到自己的影子了。”   “嘿嘿……小凌……,我到现在半夜醒来,还经常怀疑这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踩到自己的影子这么难的事你都做到了,让……柳凌……爱上你还会是问题吗?”   “踩到自己的影子就能让你爱上我?哈哈,这可是你说的,”高大的军人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那快来,踩一次算一辈子,我要为自己未来无数的辈子做打算,今儿多踩几次,这样以后不管有多少辈子,哪怕我忘记了踩自己的影子,你也会爱上我。”   “其实踩不到也会爱上,”旁边清俊的军人捋起袖子,“不过,为保险起见,我也要多踩几次。”   于是,两个穿着训练服的军人像两个贪玩的孩子,在路灯下一前一后交错着跑步前进,每交错一次,他们就会踩到一次自己的影子。   ……   柳凌摇摇头,那天到最后,他们已经数不清到底围着营区的林荫道跑了多少圈。   现在,没有那个和自己一起变长又变短的影子始终相随,今天,也许这辈子到永远,他都踩不到自己的影子了。   此时的空气是一天里最凉爽舒服的时候,他却觉得呼进身体的气息炙热而沉重,压得他心口都在疼。   他甩开腿跑了起来。   他想摆脱这种让人绝望的情绪,他不能让这种情绪左右自己的理智消磨自己的意志,他必须坚持下去。   他不能让那个人的努力和坚持成为一个笑话   他跑出大概一百米,传呼机突然响起来。   柳凌赶紧摁开一看,是免费的天气讯息,他还以为是柳川着急了,催促他打电话告知楚凤河的安置情况,   柳川的店和王君禹的诊所就隔着三十来米的距离,他每天都会去店里看看,附近的人很多都认识他,为了以防万一,刚才偷运楚凤河出来的行动他没有参加。   柳凌收起传呼机,前面有很长一段路都黑着,路灯前几天被无聊的人故意给砸了,所以他不再奔跑,而是沿着路边慢慢走。   这几天都在忙乱嘈杂中度过,他想享受一下此时的安静。   接近路灯坏掉的那一段路,身后慢慢追过来一片暖黄的光。   柳凌不紧不慢继续往前走,从容得好像走在自家的后花园里。   他从王君禹的诊所出来就注意到了停在对面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   这辆车在他走出大约五十米后启动,一直不远不近地缀着他。   荣泽这两年私人汽车多了一些,但大多是几万块钱的面包或小排量经济型小轿车,这种车型宽大经典并且一看就是崭新的、而不是即将报废一看就是转了N手的高档车,轻易见不着。   怪不得幺儿会在电话里再三再四地警告他和三哥,还真有找不到正主找……   不对,如果是寻仇的苦主,应该会在他刚从诊所出来就出现,然后逼他带着找楚凤河去,而不是跟着他这样瞎溜达,还溜达这么远都不动手。   而且,如果是迁怒寻仇,此时不该是打开远光照的他睁不开眼才对吗,为什么一直打着近光,还正好照在他身前最方便他看路的位置?   柳凌紧走几步,脱离了灯光的范围跳上人行道,在黑暗中转身看着那辆似乎是不知所措的汽车。 第343章 一片光   一小片暖黄的光,一个人和一辆车隔着它分别静静伫立,背后是无边无际黑暗而广大的世界。   柳凌就那么站着,无声地看着那辆车。   车子也就那么站着,无声无息,像对峙,像无措,也像等待。   一人一车一片光,似乎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世界,无视尘世一切的纷乱繁杂,自成一体,静谧、安宁、温暖。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夜的黑暗变成黎明薄薄的昏灰,远处传来一声悠长肆意的呐喊:“哦——嗬——嗬——嗬——嗬——……”   那是早起晨练的人在用力吐尽肺腑间积存了一夜的污浊,好吸取清晨清凉爽洁的美好空气。   小世界的宁静被打破,一人一车好像也从梦中醒来。   汽车驾驶室的门打开,从里面下来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 。   男人就站在驾驶室边,无声地看着对面的人。   隔着那片光,两个人的世界又重新陷入了寂静。   只是,在这遥远的小城的黎明时分,他们的目光之间终于可以减少一道厚厚的玻璃窗,只隔着一段短短的虚空在晦暗的晨霭中相遇。   ……   “你又是,开了,一晚上的车?”当又一声高亢的呐喊响彻黎明,柳凌开口打破了寂静。   “没有,”陈震北的手痉挛一般握紧又松开,“我是,昨天来的。”   “……”柳凌攥紧了拳头,“你,现在,有那么多事要做,不用,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看到对面的眼神从温柔惊喜变成了夹杂着慌乱的愕然,柳凌赶紧接着说道,“我是说,我会,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陈震北轻轻松了口气,他从没觉得柳凌需要自己的保护,“我只是,……想来看看。”   “哦,”一阵短暂的静默后,柳凌说,“我知道。”   有树叶飘飘而下,穿过那一片光,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世界再次沉寂,只有两缕视线在空中纠结缠绕。   ……   哗啦哗啦。   一阵竹叶扫帚摆动的声音隐隐传来,少倾,尘土的味道在空气中飘荡盘旋。   环卫工人开始晨间清扫了。   天要,亮了,   “我,看到,好像是凤河出事了,严重吗?”陈震北问。   “没有,”柳凌说,“只是,和老板发生一点经济上的纠纷,很快就会过去。”   “……,哦,那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空气中尘土的味道越来越浓。   “趁着凉快,早点,回去吧。”依然是柳凌先开口。   “……,好。”看着柳凌的眼睛,片刻后,陈震北说。   “我一会儿,也就回家了,”柳凌说,“我说的是,回,柳家岭。”   “哦,……,现在回去,到上窑正是最热的时候,下午再走吧,和大哥、柳钰一起,等天凉快一点再回家。”   三大队的家里有空调,比在望宁等要好。   “没关系,沿路都是树,没多热。”   ……   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几个身穿短裤背心的中年人快步从他们之间穿过,后面紧跟着又跑过一队统一身穿红色运动短装、身高年龄却参差不齐的学生,应该是体校的学员。   “那,我走了。”陈震北说。   这里离三大队只有三百米左右,那里面有很多人认识柳凌。   “在原城找个宾馆休息半天,下午再走吧。”柳凌说。   “好。”   昨天开了一个白天的车,晚上又在医院附近守了一晚上,而他很久之前就答应过柳凌,他再也不会疲劳驾驶。   “那,再见。”柳凌说。   “再见。”   柳凌转过身,离开的背影笔直而坚定。   陈震北就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最后在视野中消失。   柳凌回到柳家岭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和柳魁、柳钰一起回来的。   他并没有想听从陈震北的建议等凉快了再走山路,他只是走不出三大队那个大门。   走出去了,回到家了,那隔着几堵墙壁和数十米距离、虽然看不见却牵扯着他全部心绪的感觉就断掉了。   他不想断,他不想让自己刚刚充盈起来的心这么快就重归空廖,所以他一直到下午五点才动身离开荣泽。   家里一如既往地热闹又宁静。   小萱从关家窑接到他就再不肯离开他身边一步,吃过晚饭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时,小家伙干脆一直腻在他身上,连哥哥们做游戏都不参加,只在一边喊喊加油,偶尔过去捣一把乱。   柳若虹小丫头外表看着依然乖巧,芯儿里却越来越厉害,越来越皮实,把晓慧给遗憾得逮着机会就要修理俩小阎王一出儿。   她心心念念软乎纤细的小公主,生生被这俩货给带成了野小子。   这不,几个小的玩打马车轱辘,这一直以来都是个男孩子的游戏,萌萌就文文静静地坐在一边给哥哥和弟弟鼓掌呐喊,柳若虹却一定要亲自参与。   三岁多的她小胳膊小腿,当然做不来连续轮状侧翻这种高难度动作,但人家柳若虹可以用娴熟的连续前滚翻和哥哥们一较高下,虽然每次都输,却越挫越勇,玩的不亦乐乎。   胖虫儿运动天赋不佳,去年在柳家岭刚刚学会打马车轱辘,打不圆不说,还不会连续打,每打一个就得停下重新来个准备动作。   俩小阎王在胖虫儿面前各种秀优越,又圆又飘的马车轱辘,围着众人坐的一片席子连续打一圈,末了还要再联合来个烧包的亮相,那跩得二五八万似的模样,看得晓慧手直痒。   胖虫儿难得心大了一回,满不在乎地说:“虹虹再过两年肯定超过您俩,一口气能打三圈儿。”   俩小阎王叉着腰呵呵胖虫儿,表情活像香港录像片里的流氓。   小葳和小蕤、小莘替晓慧完成了心愿,他们逮着俩小家伙去放扑拉@。   俩小阎王被大哥二哥扛起来架在秋千上,小莘把两股绳子拧成一根拧到极限,然后突然撒手,秋千急速转动回旋。   下地后的小阎王跟喝醉了似的,一溜歪斜着冲进矮石墙边的黄瓜棵子里,撞翻两个架子后躺倒在地大叫:“啊,我快翻到地球外头啦,四哥你咋这么孬咧,快成柳岸哥了,你这回拧得比以前紧儿还多。”   小莘悠然地回答:“您俩不成天说您是孙悟空转世嘛,孙悟空搁炼丹炉里转几天都没事,咱这才几圈。”   俩小阎王爬起来,一步三扭地跑到大伯和娘怀里求安慰。   小萱高兴地伸出自己的胖脚,非常公平地一人一个,给俩哥哥按摩后脑勺:“一揉就不晕了哥哥,真哩,可管用。”   柳凌在小胖子屁股上来了一巴掌:“真哩?那叫爸爸给你搁秋上放一回扑拉,下来了再给你揉揉吧?”   小胖子立马收回脚:“啊呀爸爸,我晕车呀,放完我肯定会哕你一身。”   柳茂伸过手拧了拧小胖子的脸:“越来越孬,敢吓唬您爸爸了。”   孩子们闹腾到十点多,排队在大澡盆里涮吧一遍就算洗过澡了,回屋后没一会儿就都睡成了小猪。   柳凌躺了一会儿,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老翻身又害怕惊醒了小萱,就穿上衣服来到院子里,坐在矮石墙上。   月色融融,小家伙们玩闹的场景还在眼前晃动,脑海里却是一个人孤单地站在无边黑暗中的身影。   如果他刚才在这里,不知道会有多开心,没准还会没大没小地和小雲小雷比赛打马车轱辘,和小莘比赛打羽毛球,和小葳比赛做俯卧撑,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厚脸皮到和柳若虹比赛翻滚儿。   现在,他在……   窑洞那边“吱呀”一声响,是推开门时门轴的声音,柳凌心里打了个激灵,抬头看到柳长青披着件褂子走了出来。   柳凌赶紧迎过去。   柳长青摆摆手,指指旁边的石桌。   柳凌和他一起坐在石桌旁边的树疙瘩凳子上。   “小凌,遇见啥老难为哩事儿了孩儿?”柳长青问,“我看你今儿黑坐那儿一直不老对劲,是,凤河那事没法收拾了?”   几百万元的钱,不管柳川和柳凌怎么解释说胡永顺才是法人,柳长青还是不相信收钱的凤河会没事。   “不是伯,凤河哩事儿真稳住了。”柳凌一惊,愧疚与感激也同时充斥了他的心。   在他这样的年纪,柳长青已经有了柳魁和柳川,操持着一大家人的生计,是家里面每个人心里的天。   而他现在,却还要父母时时操心。   “那,是你自己遇见了啥事儿?”   柳凌看着父亲,已经到嘴边的“没有”没能说出口。   柳长青没有追着问,只是用温和的目光看着他。   柳凌静静地和父亲对视,目光同样的温和而坚定:“伯,我不知该咋跟你说,是有点事……,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   柳长青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点头,眼睛里涌起的担忧压都压不住。   柳凌的心忽地一阵难受,他抓着柳长青的胳膊:“伯,我不知该咋跟你说,但我,我能跟你说,那事,至少……我自己不认为是坏事。”   柳长青疑惑,但明显松了口气:“你只要觉得好,那就是好孩儿,我就怕你遇见啥解不开的事压到心里,会给自己熬出病。”   “不会伯,”柳凌说,“不会。”   “孩儿,你离家远,虽然现在小侠也跟你搁一堆咧,孩儿也可懂事,可他到底年轻,经事儿少,你真出个啥事身边连个能商量哩人都没。   我老了,可能思想跟不上您年轻人了,你要是有了事儿嫌跟我说不得劲,就跟您大哥他们说说,他们比你大几岁,也经常跟外头哩人打交道,可能能给你出个主意啥哩。”   柳凌揽住了柳长青的肩膀:“伯,你一点也不老,我现在只是不知事儿会发展成啥样,所以不知该咋跟你说,如果哪天有眉目了,我肯定会跟你、跟俺大哥您都说。”   柳长青拍拍他的手:“没事儿孩儿,只要不是坏事儿,你不想说就不说,谁一辈子还没个想留到自个儿心里   慢慢品味哩事?”   窑洞那边又传来一下开门声,柳魁拿着个什么东西出来了。   “咋了伯,小凌?”他走过来,把一条浴巾伸开,搭在柳长青的膝盖上。   “没事大哥,我老兴奋,睡不着,又怕惊醒小萱,就出来瞎转悠,结果给咱伯您俩都惊动起来了。”   “惊动啥?”柳魁过来坐在柳凌身边,搂着他单薄的肩膀,“我现在瞌睡没以前多了,将本来就没睡着。”   ……   荣泽市唯一的一家宾馆——荣泽宾馆里,陈震北看着服务员检查完了房间,确认没损坏或丢失任何物品后,拎起包就出去了。   荣泽的凌晨,夜色依旧。   大街上只有寥寥几个下夜班的人骑着自行车匆匆而过,没有酒吧歌厅,没有霓虹闪烁,没有时尚光鲜的红男绿女。   和京都比,这个小城就是十足的乡村,还是没有什么淳朴风情的俗气乡村。   可陈震北喜欢这里,想永远留在这里,感受这里的一切,包括它空气中弥漫着的黄土的味道——他第一次来时,就喜欢上了的味道。   车子慢慢地走,转过一个弯,便看到了水文队的大门。   紧闭的大铁门边上有一盏明亮的灯泡,大院南边还有一块地方灯火通明,柳侠房子所在的区域黑暗而安静。   陈震北下车,静静地看着那一片黑暗。   他知道小凌已经走了,他看着他开车出来,看着他走进望宁尘土飞扬的大街,看着他和柳魁、柳钰一起走上通往柳家岭的路。   但此时此刻,站在这里,他觉得他仍然能够闻到了小凌身上特有的味道,干净、清爽、还带着一点点冰的气息的味道。   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带着黄土味道的空气,搓了把脸,他终于收回目光,上车,慢慢驶上了上了国道。   他没有告诉柳凌程立峰结婚的消息,也没有和他说起二姐发给他的那张传真。   冲动过后,理智回归,他能想到程立峰的结婚对他是一次机会,但两者之间却不是必然的因果关系。   三十六岁的前优秀飞行员,迫于世俗的压力,不愿意让年迈的父母跟着他一起被邻里指指点点,被迫结婚,不代表他和卓雅就一定能离婚,他不想让小凌再经历一次失望。   至于那张传真,在没有确切的把握之前,他不会再对小凌轻易许诺。   多动听的诺言,只要不能实现,就一文不值。   车子在昏暗的路灯下行驶,一个巨大的标志横跨国道两端,缓缓进入视野中:荣泽欢迎您再次光临。   停下车子,陈震北回头看了眼身后笼罩在黑暗中的小城,然后转身,提速,车子冲进了茫茫夜色中。   他一定会再次光临。   一定。   再次,   无数次……   作者有话要说:  放扑拉:水井上的辘轳,钩了水桶下去打水时,通常要握着辘轳的柄一下一下绞着把水桶放下去,但有时候手劲足的大人会偷懒,不绞,而是放开辘轳,利用水桶自身的重量自由下滑,这个过程叫放扑拉。   8   放扑拉时,会有个非常迅速的加速度过程,辘轳的柄又比辘轳本身的半径大很多,所以非常危险,一不小心就会打着自己,造成的后果通常都很严重。   8   秋千绳被拧到极致后放开,也会有加速度的旋转过程,所以这里借用了放扑拉这个专用词。 第344章 柳侠的节日   “……   你永远不懂我伤悲,   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像永恒燃烧的太阳,   不懂那月亮的盈缺   ……”   躺在竹椅上,吹着凉爽的穿堂风,耳边是那姐沙哑苍劲动人心弦的歌声,眼前是绿树红花一园子的夏日美景……   柳侠翻了个身,任肚子上的书自由地滑落在地,他却没有动手捡起来。   反正,捡起来也不想看。   啊,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日子居然可以这么这么的空虚,这么这么的无聊,他终于知道电影里那些纨绔们为什么会无事生非满世界的欺男霸女然后被主角们见义勇为揍成猪头扬名立万了,原来没事干的日子是如此的难熬,他都想上街招猫逗狗活动活动筋骨了。   不过,他也就是想想,一点没打算付诸行动。   没力气,没心情。   柳侠换成趴的,继续在竹躺椅上对着眼前的景色发呆。   大前天他和猫儿通了电话,听说猫儿搭顺风车到佛蒙特来了个一日游,还拍了好多照片,他有点小兴奋,于是晚上多干了会儿(通宵),把卜鸣那个小工程的后期给完成了。   然后,他就不知道接下来的两天该怎么过了。   半月前,他想和猫儿通了电话然后马上回荣泽的计划没有能够实施。   柳川给他打电话说,楚凤河的事急不来,即便法院最终认定他没有责任,无需偿还集资款,楚凤河也必须得熬过目前这个被逼债的过程。   如果楚凤河现在离开荣泽,事情就永远说不清了。   当然,即便他留下也未必说得清,但只要他能把现在最难的时候扛过去,多少还能自证一些清白。   如果他现在走了,胡永凤就可以随便把脏水往他身上泼;即便没有胡永凤,他这么快就离开,也会让人本能地往最坏处想。   等个一年半载后再离开,楚凤河可以说是在荣泽名声坏了,连打工的地方都找不到,被迫外出谋生,也为以后能重回荣泽留下一条退路。   柳侠问柳川,是不是应该给凤河找个律师。   柳川说,柳凌一开始就提过这事,被他否决了。   中国的法律并不完善,尤其是经济纠纷这块,很多都是近几年政策开放后才出现的问题,法律在这方面严重滞后。   而且,即便有明文规定的,执行也是个大问题,尤其是在荣泽这样的小地方。   在荣泽,一个人只要能拉的下脸,比如,上了年纪的人往警车轮子前一躺,或一个女人把自己的衣服撕扯得春光外泄,就可以成功阻止一次执法行动。   如果老人再抱个小孩子一起躺或跪在那里寻死觅活,那效果就更好了。   而一些显而易见的故意伤害,只要造成的后果不是太严重——比如,人死了,或缺胳膊断腿,上告的结果基本都是得不偿失:   轻伤,拖着拖着好了,那就没人管了;   比较重的伤,肇事者及其家人死赖着“我就是没有钱你随便告去我就等着住监狱呢”……最后的结果大多还是不了了之。   所以,通常,像楚凤河现在的情况——集资和被打但却没被打死也没打残,通常得自己解决。   柳川和柳凌已经在搜集和保存证据,为楚凤河万一被告到法院做准备,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打算请律师。   荣泽的律师,用柳川的话来说,那真的是一言难尽,请他们还不如楚凤河自己给自己辩护呢。   而柳凌打算给楚凤河请的律师——   柳川说:“如果现在咱就叫郑律师(王正维的学生,柳凌的大师兄)来,那只有一个结果,所有参与了这件事的人,包括警察和法官都会说:楚凤河居然能从请京都请律师,那他肯定手里有钱。”   柳侠暴躁:“我靠,那凤河哥就白叫打一顿?要是ZF为了安抚民心,拉他做替罪羊叫他还款,他也得认?”   “不一定,这事儿,得慢慢磨。”柳川说,“不过孩儿,你跟您五哥要是一直跟凤河搁一堆,只会叫一些人觉得跟凤河耗着可能会有指望,所以最近你还是安心办自己哩事儿,先别回来看凤河。”   猫儿离开还不到一个月,初到异国他乡的惶恐肯定还没完全过去,柳侠想到一回荣泽就不能和猫儿通电话了,其实心里也不踏实。   他急着回去主要是担心凤河和柳凌的安全,现在知道凤河有了可靠的人照顾,柳凌也已经回柳家岭了,那他回不回去也没什么影响了。   所以他留了下来,解决京都几件比较重要的事情,同时继续每天等着猫儿的电话。   虽然只给猫儿看过一个多星期的病,柳侠他们始终对心胸宽广没有行业门户之见的钟老先生一家心存感激。   钟老先生的一个曾孙子一周后结婚,柳侠前天过去看望钟老先生,顺带着把礼金提前上了。   最近气温居高不下,十天前,柳侠就强制性地给京都的两个小队放了假。   万建业家的乐乐一放假就来了京都,可万建业和郭丽萍都忙,一个多月了也没陪儿子玩几天,虽然乐乐听话懂事,也会自己搭车去市内的游乐场玩,柳侠心里却总觉得对不住他们。   浩宁家里给说了亲,何大嫂心急火燎地等着他回去见面,说那女孩子上过高中,人也长得漂亮,错过了可惜。   浩宁只比柳侠小三岁,在中原农村已经算是大龄青年了,这次听了女方的条件也有点动心,柳侠这时候放假也算成人之美。   其实永宾家里也给说了亲,可永宾说他打光棍也不找柳家岭、石头沟一带的女孩子,为此他在栖浪水库大半年了都不回家。   上次柳侠回家时,柳长顺曾让成宾给柳侠带话,让柳侠劝劝永宾,柳侠很直接地就拒绝了。   他自己经历过那么一次怄心的结婚过程,对婚姻望而生畏,怎么可能劝别人,而且还是在当事人特别抵触的情况下。   成宾求柳侠也是为了应付家人,柳侠不答应,永宾又见不着人,这件事自然也就作罢了。   柳侠打发走了众人,又自己跟自己较劲地大干了几天,把卜鸣那个工程的后期全部做完,然后就进入了目前这种不死不活的挺尸状态。   昨天,穷极无聊之下,他大中午的开着车,把自己热得跟条狗似的,跑去看了一下那辆已经被陆光明收入囊中的福特皮卡,由着陆光明跟他嘚瑟了一顿,还假惺惺地对他表示了感谢——请他吃了碗烩面。   回来后,他就又继续躺着。   并不是没有一点事,他前天换下的衣服还在那里放着,给沙永和的信也只写了半页,彭文俊打了好几个电话邀他一起吃饭,但他就是不想动弹。   如果不是家里还有个程新庭,他不得不起来做顿午饭,估计他一天一个西瓜再来包方便面就过去了。   还好,明天就又可以和猫儿说话了,多增加一次通话的决定真是不能更英明。   柳侠迷迷糊糊地想着,终于成功地把自己熬得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海棠树下的桌子上摆着盘盘碟碟,一把放在拍子上小葱绿的格外扎眼。   程新庭端着放馍的小筐走过来:“真准啊,兴奋剂到了循环的末了了,人就蔫成小白菜了。”   “哪有?”柳侠懒洋洋地侧过身蜷起来,“我这是春困,自然现象,属于不可抗因素的一种。”   “不吃饭会饿死也属于不可抗因素的一种,”程新庭呵呵地笑着说,“能在八月末犯春困也挺不容易的,起来吃饭吧,吃完了接着困。”   “不饿,”柳侠摸摸肚子,“不是说老京都有过午不食的习俗吗?要不咱以后一天两顿得了。”   “成,”程新庭从善如流,“不过,今儿已经做出来了,还是吃了吧,明儿再开始。”   柳侠爬起来,吃饭,小葱卷烙馍吃了三张。   吃完了要求洗碗,被程新庭推到躺椅上:“继续春困吧,没准能做个色彩丰富的春梦呢。”   柳侠还真就又睡着了,不过,没能做彩色的春梦,而是延续了以前的恶俗,又做了个到处找不到厕所的梦,把自己给憋醒了。   程新庭的房间亮着灯,应该是在画画。   柳侠嘴里“嘶嘶”着跑进自己的房间,痛痛快快地放了水。   看看表,十点半,他没精打采地把快放馊的衣服洗了,拿了那本白天当催眠道具的书躺在床上翻。   没翻两页,书房的电话叮铃铃地想起来,他趿拉着拖鞋跑过去接起。   “喂……”   “小叔,是我,猫儿。”   “孩儿,咋啦?你咋这儿打……”   “我好了,小叔,我好了!”   “孩儿,你啥好了,你说啥孩儿?”柳侠的嗓音有点嘶哑,他觉得自己的心快跳出来了。   他有种本能的预感知道猫儿说的大概是什么,但他怕自己猜错,不敢说出来。   “我哩病啊!嘿嘿哼哼,”猫儿语无伦次地说,声音说不来是在哭还是在笑,“小叔,我哩白血病好了,真好了,化验单现在搁我手里咧,嘿嘿嘿……我真好了,白血病,真好了小叔……”   “猫儿,你再说一遍儿孩儿,”柳侠哆嗦着把话筒换了个耳朵,“你再给小叔说一遍。”   “我哩病好了!”猫儿继续又哭又笑地说,“小叔,我哩病好了,我搁美国检查哩结果跟林教授那儿差不多,医生说哩也跟他跟祁爷爷说哩一样,我哩病好了。”   ……   “啊哈哈哈哈,俺孩儿哩病好了,真好了,”柳侠大笑着冲出自己的房间,冲进程新庭的屋子,“程老师,新庭哥,哈哈哈哈,俺猫儿好了,他搁M省总医院挨着给血化验了一遍,他真哩好了。”   程新庭手里拿着画笔,被柳侠抱着肩膀摇晃,吓得一动不敢动。   “啊——,我得去给岳祁打个电话,再给林教授打个电话,啊哈哈哈……”柳侠又跑了出去。   程新庭站在原地楞了一会儿,然后,脸上慢慢浮上了笑容,他轻轻摇了摇头,放下画笔,拿了块白布,把那副尚未完成的画像盖了起来。   当柳侠在半疯状态挨着给家人和朋友打电话的时候,猫儿正坐在一棵白桦树的树荫里,两眼潮红地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   四十天,他来美国整四十天了。   初到异国的惶恐不安、连走路都觉得踩不实在的感觉已经慢慢过去,压在他心上最大的那块石头今天也被搬开,虽然医生说他有过那样的病史,以后也要格外小心,最好每半年左右就要进行一次身体检查,但他已经不再惶惶不可终日了。   是的,惶惶不可终日,之前的很多很多天,当他决定到美国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身体的那天开始,他的每一天真的都是在不知道还能活多久的担忧中度过的。   他申请了美国的大学,因为他除了这个,想不出还有其他能够来美国看病而不让小叔担忧的办法。   他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如果在这里的检查结果预后不好,他不会长期留在这里治疗,他会在这里经过简短的治疗后尽快回国,守着小叔,过一天是一天。   这世界,有什么能比在小叔身边多过一天更好的呢!   现在,结果出来了,他有百分之九十八的可能和其他健康的人一样,还会有七八十年的生命,那么……   他吹了声口哨,对着那只在草地上悠闲地溜达的松鼠说:“Hey, guys, let's work together, you find a lot of pine nuts, I earn a lot of dollars。(嗨,伙计,咱们一起努力,你多多的找松子,我多多的挣美金)”   松鼠眨巴眨巴眼,不慌不忙地跑向旁边的大松树,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   猫儿站起身走到路边,抓起一辆自行车跨上,沿着林荫大道一路口哨而去。 第345章 柳侠的快乐   那辆福特皮卡真被陆光明买下了。   王德邻拿着三十五万来找柳侠,柳侠只肯收十五万,也就是猫儿提前支付的部分。   王德邻说:“柳岸我们俩有约定,柳侠你这样不是让哥哥我为难吗?”   柳侠想了一会儿,拿过一个本子撕下一张纸,工工整整地写了一张借条推到王德邻面前:“那多出的二十五万算我借你的吧,正好我最近急需钱,以后我跟我们柳岸一起还。”   王德邻说:“柳岸也给我写的有条子,你就不怕到时候我讹你们两次钱?”   “不怕,”柳侠端详在手里的卡说,“现在欠债的都是大爷,您尽管来。”   王敬延回到隔壁,把借条放在陈震北面前:“喏,你小叔子属柳下惠的,油盐不进,后续事宜你自己解决。”   陈震北拿过那张纸,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柳家兄弟们读书写字都是由柳长青启蒙,而且他们从小到大都临摹一样的帖子,所以随手拈来的时候,因为个人习惯和心性的缘故,他们的字体可能还会有些微的差别,比如,柳凌的偏瘦削刚劲一点,柳侠的偏自由飞扬一点,但如果是规规矩矩写正楷,他们的字几乎无法区别。   陈震北看到借条时,柳凌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身后的柜子里就有好几张这样的借条,只是归还柳海出国时借的一千美元,柳凌先后就更换过六张这样的条子。   “别难受了震北,”王敬延看着陈震北片刻的失神之后,十分小心地把借条夹进一个日记本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你们不是一直在努力吗,总会好的。”   陈震北笑了笑:“嗯。”   他每天都在祈祷着明天会更好,可每当他想起自己和爱人在一起的美好时光,那几款他几乎可以倒背如流的法律条文就会挤进他的脑子里。   陈震北不能把那些恶心肮脏的词汇和自己干净纯粹的爱人联系在一起,只是想想可能有一天,会有人在背后指着柳凌的背影说,“看见没有,就是那个人,看着多帅气正派,其实,那是个恶心的……”,他就想炸裂开来,想挥刀杀人,想一把火烧了这个冷漠残忍的世界。   他们的感情和其他真诚相爱的人们一样热烈而美好,他们只是正好性别相同,仅此而已。   “正正在卓峰哥那里还好吗?”王敬延拿起桌子上的一本杂志翻着。   卓峰是卓雅最小的哥哥,他是周家唯一一个支持卓雅和程立峰的人。   知道陈震北和柳凌的感情后,王敬延偷偷查阅过有关的法律条文,对于两个人的未来,他看不到一点希望,所以,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只好扯点其他,转移话题。   “白天好一些,”陈震北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又关上,“幼儿园里同龄的孩子多,有人玩;晚上还是哭得厉害。”   “你和程立峰联系上了吗?”王敬延忽然想起什么,放下杂志,“我今儿早上在医院碰到阳子和老西儿,阳子说他要找人宰了程立峰。”   卓雅是和陈震北他们一个大院长大的,在被迫和陈震北结婚以前,她和陈震北、罗阳几个人关系都很好,哥儿们的那种。   “让他别胡闹,程立峰的处境远比我们艰难,”陈震北变了脸色说道,他指了指自己的脚下,“在这里,在这样除了我们自己的亲戚朋友、出了门就没人认识你的超级大都市里,我们的父母尚且因为畏惧舆论不惜葬送孩子的幸福,程立峰他所面对的是什么?”   陈震北看向窗外:“曾经是一个村子的骄傲,待遇优越的飞行员,被推荐上军校,提干,人人艳羡,却在风华正茂的年龄、最春风得意的时候,突然被发配回原籍,成为一个破烂不堪的小县城的一道风景……一个笑料……”   他转向王敬延:“同一件事,因为我们的地位不同,我和卓雅唯一的损失就是不能和自己的爱人在一起,而他们,却要失去他们十多年拼了命地努力才争取到的一切,……,人言可畏,对外人来说只是平平常常几个字,对于置身其中的人,你无法想象……”   春天的时候,他趁一个周末带着陈墨去了东海,因为没办法提前联系,他还担心到了地方找不到人。   到了汽修厂,一提程立峰的名字,马上有人帮忙去喊,那人还随口说了句,程立峰啥时候都在,三四年了,就没见他休息过,逢年过节都是他值班。   汽修厂是个效益不佳的小单位,没有职工宿舍,程立峰在说城不城说乡不乡的小城边缘租了一间房子,里面的陈设像部队的宿舍。   陈震北问:“你家里人不会经常来看你吗?”   仲春时节,阳光灿烂,那间小小的屋子却一室清寒,即便墙角摆着一只电炉一个小锅和两只碗,也感觉不到一点人间烟火的温暖气息。   同样的单身,他还记得柳凌说过的柳侠和猫儿的房间:有小狗和猴子图案的高粱篾帷席,海蓝色带荷叶边的窗帘,同色的被褥铺盖,被猫儿塞在柜子里据不肯拿出去用的花枕头,墙壁上色彩艳丽的画……   只是想象一下,他都能感觉到那个房间浓厚得化不开的家的温馨。   程立峰抚摸着坐在膝头的小女孩耳边的头发,淡淡地笑着说:“开始来过两次,现在,他们大约希望我从来不曾存在过吧。”   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陈震北可以想象,在那个家家户户都相熟的村子里,程立峰当初有多风光多让人羡慕,现在就有多难堪多让人幸灾乐祸。   程立峰做为那只凤凰本身,坚强地承受了从凤凰到落汤鸡的转变,可曾经沐浴在他凤羽光华中享受别人仰慕的亲人,却忍受不了这种巨大的落差。   他们改变不了世界,改变不了别人的看法,所以把自己所有的怨气都放在了曾经为他们带来荣耀的亲人身上。   “他们家的人肯定宁愿程立峰因为啥在部队牺牲了,这样他们最多伤心失落一阵,很快就过去了,现在这样,多没面子啊。”汽修厂一个老家和程立峰家村子离得很近的年轻人不止一次这样说。   “他会不会是被卓家威胁着被迫结的婚?”王敬延问。   程立峰的婚礼仪式是在县城办的,女方按当地风俗三天回门,但回门后就没有再回来,而程立峰一周后辞职离开。   这是让王敬延猜测的依据,因为如果程立峰是迫于家庭的压力结婚,那他肯定会回村办仪式,向乡亲邻居昭告他结婚的消息,给家里一个交代。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没有证据。”陈震北说。   他派去打听情况的人只了解到程立峰娶的那个女人叫钱小桃,是东海一个偏远乡村的寡妇,跟前有个十岁的儿子,还有个双目失明的婆婆。   听那个人的描述,陈震北觉得钱小桃家里贫穷的程度和柳凌小时候柳家岭大部分的家庭差不多。   钱小桃所在的地方,重男轻女严重,钱小桃好像不认字,她淳朴但不木讷,除了名字和一张结婚证,她对程立峰一无所知。   虽然钱小桃没有直接承认,陈震北派去的人还是认为,程立峰肯定给钱小桃留下了一些钱,两个人之间形成了某种约定。   “卓伯伯也真够可以的,”王敬延摇摇头,“卓雅都已经到这地步了,他居然还不肯妥协。”   陈震北没有回应这句话,他对卓正山这个人已经无话可说。   卓雅再次提出离婚,不到一星期他们就得到了程立峰结婚的消息;卓雅割腕住院,卓正山命令所有卓家人都不许探病,一直都比较叛逆的卓峰把陈墨接到了自己家,他便下命令以后没有他的允许,卓峰不准进卓家大门。   既然已经如此绝情,他为什么不把卓雅这个嫁出去的女儿当做泼出去的水,干脆断绝关系了事呢?   做着比断绝关系还绝情的事情,却还要把卓雅的人生牢牢地操纵在自己手中,陈震北真切地感觉到了权势所带来的人性的悲哀。   王敬延接个电话离开了。   陈震北推开厚重的实木门进了卧室,躺在空空的大床上,虽然满脑子都是事,他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隔壁。   曾广同舒服躺在竹椅上,看着柳侠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张银行卡,含笑不语。   他虽然是长辈,可是柳家的孩子在没有他帮助的情况下都长得非常好,所以除非这些孩子明确地向他寻求帮助,他是不会随意干预这些孩子的决定的。   柳侠看够了,突然对曾广同说:“大伯,过一段,我有可能需要跟你借钱。”   曾广同说:“好,大伯觉得特荣幸。”   柳侠知道曾广同这句话是调侃自己老把他当做外人,也不介意,犟着鼻子说:“大伯,我是不是脸皮可厚、可热粘皮?光叫给身边哩好朋友出难题,跟他们借钱了。”   “没,”曾广同摇摇头,“你能跟我开口我觉得可高兴,总算搁你心里没把大伯排到黑德清他们后头去。”   柳侠嘿嘿笑:“你说啥呀大伯,老黑他们咋能跟你比,咱是自家人,要不,我会看你一回来就叫你给猫儿画画?你哩画恁贵。”   猫儿电话里给柳侠描述了自己住的地方,柳侠在脑子里幻想出了个空间图,发现猫儿床对面缺一副画。   他本来是让柳海给画的,结果柳海打电话报信说丹秋怀孕了,妊娠反应严重到几乎水米不进,听着柳海担忧的样子,柳侠放弃了让他画画的打算。   他觉得画会带着创作者的情绪,柳海现在的状态,画出来的画肯定不会太美好,他想给猫儿的是一张充满快乐的画。   曾广同这次去东瀛近两个月,据他自己说又豪赚了一笔,心情十分的好,于是柳侠就请他给猫儿画一幅画,能让猫儿一看就高兴的画。   曾广同说:“总算你还知跟大伯是自家人,这画你要是叫小海或者新庭画,那大伯以后来这儿吃饭睡觉都得想想,是不是幺儿嫌弃我了咧。”   柳侠跳起来往厨房跑:“呀,大伯你不说我都忘了,该做饭了。”   柳侠吹着口哨添水、淘米、洗菜、切菜。   接到猫儿彻底痊愈的那个电话后,柳侠一直都是这种亢奋状态。   那天,他打了半夜的电话,第二天早上,又跑去给祁清源老先生磕了三个响头,把当时正让老先生看舌苔的病人唬得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磕完头他就开车回家了,如果不是要加油,他一路上连服务站都不想停。   大半夜的摸回柳家岭,又笑又闹把家里人挨着给祸害了一遍,凌晨两点秀梅和玉芳又给他包了顿饺子庆贺。   他在家比柳小猪还舒服地过了一星期,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去栖浪水库转了一圈。   一周前回到京都,他满怀激情地开始找工程,虽然目前一个都没确定下来,他还是热情不减。   大乖猫好了,身边还有五哥、小葳和小蕤,柳侠觉得人生简直不能更美好。   工程是小事,只要肯找,总会有的。   一首接一首欢乐的口哨声里,饭做好了,菜做好了,柳侠出来,继续坐在海棠树下陪着曾广同聊天,等着柳凌和小蕤回来再一起吃饭。   书房的电话铃欢快地响起,柳侠高兴地跑进屋去接。   柳川说:“幺儿,你要是方便,这两天回来一趟,要是那一万美元暂时没用,带着回来。” 第346章 柳侠的烦恼   柳川电话里的语气很轻松,所以柳侠也没着急。   他第二天花了半天时间买东西,又花了好几个小时卤了一锅五花肉和猪蹄,马鹏程和楚昊军训结束后三天两头儿过来蹭饭,两个半大小子都馋的要死。   他又把好几种适合长时间存放的青菜择干净洗好放在冰箱里,第三天早上才出发。   下午四点回到荣泽,给柳川打电话,柳川说自己在外边办事,让他在家好好休息,先不要去看凤河,   柳侠确实有点累,再加上家里就他一个人,他也没什么精神,冲了一把就躺下了。   已经进入九月下旬,前几天又下了场连阴雨,房间里温度适宜;学生们也都开学了,院子里很安静,只有秋蝉偶尔几声有气无力的鸣叫,不仅不聒噪,还让安静里多了几分悠远的味道。,   柳侠闭着眼睛却睡不着,翻了一会儿烧饼后,干脆爬起来,探身拉开写字台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扎着口的塑料袋。   他习惯把收到的信分类收好,猫儿的最多,单独一个袋子;大哥和三哥、四哥的一个袋子;柳凌的和陈震北的一个;六哥和曾广同、黄有光一个;219兄弟们的一个。   现在,他拿着的是猫儿的。   他从中间抽出一个信封比较花哨的,打开一看,是他在中原西部山区为栖浪水库进行前期勘测时猫儿写的。   柳侠把两个枕头垫起来,靠了个舒服的体位,开始看信。   宝贝小叔你好:   今天是星期六,没有晚自习,我写完了作业,现在给你写信。   我有一点点不高兴,我刚才洗完澡去走廊里拿拖把,就穿了个裤头,叫李工看见了,他说我像根排骨。   我肚子上都是肉,屁股也可圆,哪儿像排骨了?   柳侠“嘿嘿”地笑出了声:“臭猫儿,小气包猫儿。”   猫儿从小就羡慕身体强壮的人,可他偏偏是体格偏瘦的类型,所以最不待见别人说他瘦,为这一句排骨他跟李吉跃记仇了大半年。   笑完了,柳侠接着往下看。   我可想你。   咱这儿昨天晚上下了一场小雨,我半夜叫尿憋醒,起来尿了一大泡后就睡不着了,听着外面雨淅淅沥沥的声音,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是躺在咱家窑洞里。   我还闻见了咱俩都可待见的、咱家的味道,以前我每次闻见这个味,心口的地方都会觉得满满的,可舒服可美,今天却有点不一样,其实心口还是可满也可美,可是,还有一点空。   可满,却还有一点空,是不是听着可矛盾,可像胡说八道?我也觉得这种感觉很奇怪,可我真是这感觉啊小叔。   以前你在江城的时候,我睡在咱家的窑洞里,有时候也会有这种感觉,那时候我还小,会想哭,昨天晚上,我没有想哭了,却觉得浑身都可不美,心里,还有腿肚子跟脚心,都又胀又痒,我使劲踢腾、打滚,还捶了腿肚子几下都不管用,光想起来撒开了跑几圈,再使劲吆喝吆喝。   今天中午吃饭时候我跟俺三叔跟小蕤哥一说,他俩都说我就是想你了,你一回来,我就啥毛病都没了。   我觉得他们说的不全对,心胀心痒还说得过去,因为我想你都是用心在想嘛,可腿肚子跟脚心为啥会胀跟痒?他们又不会想人……   ……   柳侠睡着了,唇角翘着,手里捏着信。   昨天他和猫儿打电话,猫儿说他那边正下着雨,雨打在屋前的花草和屋后那一片小树林,他也以为自己是在柳家岭。   然后,猫儿说的几乎和信里一样,他说,小叔,我可想你,这里下雨的感觉和柳家岭一样,绿绿的,静静的,我现在正闻着柳家岭的味道, 和,你的味道,可美可美。   虽然一个人的日子经常会有些孤单,可知道有个人在万里之外还满心满意的都是你,那感觉真的是非常非常的美好。   三个小时后,柳侠醒了。   他睁开眼睛,迷茫地环顾一周,然后继续躺着,好像还没睡够。   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伸手去拉自己的短裤,却发现手里还拿着信。   把信放在枕边,他慢慢拉起短裤,然后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我操哇,咋又来了咧!”   他冲进卫生间,打开了淋浴器,短裤都扒掉扔进浴盆里,觉得不大对,又光着飞快地跑回卧室,拿了条短裤再跑回来。   他冲着水洗短裤,心里恨得咬牙切齿:都是那只气人猫给整的。   以前的清晨,猫儿如果比他醒的早,就会用脚蹬着每到早晨就精神抖擞的小柳侠玩,今天又正好看到他信上的腿肚子痒脚心痒,柳侠做梦就梦见了他的腿肚子和脚心,然后……然后怎么样呢?   记不清了,反正就是小柳侠好像被蹬来蹬去特别舒服,然后就……溢锅了。   柳侠洗完了裤头,身上也冲好了,却没马上出来,他看着静卧在草丛中的小柳侠,有点愣神。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理压力的缘故,前两年他几乎没有什么欲望,好几个月梦里一次,醒来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最近这二十来天,他却十分频繁。   上月底他接到猫儿报告自己病情的电话后,兴奋地连夜赶回柳家岭,吃过饺子去睡觉时,已经是凌晨了,他那天身体其实非常疲惫,却梦遗了。   那是第一次,然后,这些天,连今天这次算上,已经是第六次了。   三次是梦里自己跑出来,三次是莫名其妙硬着不下去,他没办法只好动手给撸出来。   第二次那回还是在柳家岭的家里,而且那天早起他偷偷摸摸换裤头时,还被柳钰给看出了端倪,那家伙大喊大叫,弄得全家人都知道了,柳侠给臊得吃早饭时都没敢抬头。   当然,柳魁给俩小阎王和小萱的解释是小叔因为太累,尿床了。   编这个瞎话的结果就是害得他天天被俩小阎王笑话,而且后来几天都不能睡到自然醒,因为俩小阎王和小萱每天早早就爬起来跑去摸他的被窝儿,看他是不是又尿床了。   柳钰还热心地撺掇他赶紧谈恋爱结婚,说要不他早晚得憋出毛病来。   “男人哩这个,都是越战越勇,左不使,慢慢就该退化了,咱以前哩生物课上不是这么说哩嘛!”柳钰很认真地这么说。   柳侠本来不想和学渣计较太多,但考虑到自己目前的状况,他不得不严正警告柳钰:如果他敢在父母和大哥大嫂跟前这么说,导致他被逼相亲,他就把柳钰上高中时对着槐树顶那个漂亮女生流口水的事告诉孙玉芳。   柳钰对自己的家十分珍惜,他虽然知道柳侠只是吓唬他,而他当年对那个女生也只是男孩子在那个年龄对异性正常的反应,并没有真正爱慕的意思,可他还是心虚,不想让玉芳知道。   所以,柳侠在家的一个多星期很太平,家里没有人跟他提相亲的事。   可是柳侠知道,家里人现在的平静只是暂时的,只是照顾他因为猫儿痊愈而格外快乐的心情,相亲的事迟早饶不了。   当初二哥那么抵触的情况下家里人坚持让二哥再婚,不就是觉得二哥还太年轻,熬一辈子太可怜吗?   “你说长个你干啥咧,”柳侠拨楞了小柳侠一下,“会尿就妥了,你还没事就硬硬,没事就杵恁高,不出来你还一直杵着,弄哩跟我老想咋样,我其实一点都不想,知不知?”   小柳侠刚刚猛兴奋过一阵,这会儿很老实地趴着,柳侠拨楞他也不反应。   柳侠没脾气了,叹了口气,擦干套上短裤。   一出来,正好看到柳川提着个塑料袋进屋。   “孩儿,你咋现在洗澡咧?”柳川问。   “我到家老使慌,你叫我歇会儿,我就直接睡了,将醒了觉得身上有点黏。”柳侠说着就往卧室走,想赶紧再套上条外穿的短裤。   “吔?我咋看你可心虚咧?”柳川本来打算去厨房的,这会儿不动了,眼睛追着柳侠看。   “我洗个澡有啥心虚哩?”柳侠心虚地回答着,从带回来的包里扒拉出条短裤往身上套。   柳川眯着眼睛看了柳侠一会儿,走过去推开卫生间的门,随即笑了起来:“孩儿,你真是年轻哦,这大白天哩……”   他呵呵笑着进了厨房。   柳侠红着脸出来,使劲做出理直气壮的样子:“洗澡时候捎带着洗裤头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嘛,三哥你想啥咧。”   柳川拿着拿了几个盘子出来,解开了塑料袋往里面倒带回来的菜:“中中中,你说啥就是啥,咱没大白天那啥,咱就是洗了个裤衩。”   柳侠拿过一个盘子帮忙倒菜:“哼,我正是年轻哩时候,阳气盛血气旺,就算大白天那个了能咋着?”   柳川笑:“对,那只能证明咱身体好,多哩装都装不下了,随时都可以制造出一个加强连。”   柳侠瞪柳川,坚持了三秒钟,自己笑了起来:“三哥,男哩是不是以前再正人君子,结了婚以后都会变成流氓啊?”   “你敢说三哥流氓?”柳川兜手在柳侠后脑勺上来了一下,笑着进了厨房,“男欢女爱繁衍生息人之常情,咱不搁外头胡说八道,回到自个儿家教一下自己老不开窍哩兄弟,这能算流氓?”   “谁说我不开窍?”柳侠小心地倒着一个干煸龙豆,“我早就开窍了,初中学生理卫生就开窍了,我只是不待见。”   “那是你没遇见叫你待见哩人,”柳川往锅里接着水说,“遇见了你恨不得一天来八回;孩儿,咱打鸡蛋甜汤吧?快。”   “中,我正好可渴,多打俩鸡蛋,我多喝两碗。”柳侠把最后一个红油肚丝倒进盘子,过来把袋子扔进厨房的垃圾筐,“三哥,我真哩不咋待见那个,我就是一辈子不那啥也没事,所以咱妈要是逼着我相亲,你可得帮我说话哦。”   柳侠忍不住笑了起来:“中,你只要不怕憋出毛病,三哥肯定不会当棒打鸳鸯哩法海,哎,不对唦,你一个光棍,跟鸳鸯没啥关系唦。”   柳侠松了一口气,可他这口气还没松到底,柳川就换上了认真的表情。   “孩儿,咱说笑归说笑,你都二十七了,孩儿现在也好了,你确实该想一下自己哩事了。”   “啊——,三哥呀——”柳侠拉过一把餐椅坐上,伸长了腿只想躺倒,“咱妈还没逼我咧,你咋先上阵了咧?”   柳川搅着面糊,诧异地看着柳侠:“孩儿,我没逼你呀,我只是提醒你一下。”   柳侠踢着脚:“孩儿好了,我现在过哩可美,您别跟我提这事呗,我不想结婚,我就想一直过现在这种日子。”   柳川说:“幺儿,你现在年轻,一个人不觉得咋,以后年龄大了,会觉得可孤单。”   “不会,”柳侠一下坐直了,“孩儿只要跟我搁一堆,我就觉得可美可美。”   柳川摇摇头:“中吧,三哥不说了,等你到了三十,俺就是都不说你,猫儿就得着急,他可是最心疼你了,肯定不会看着你打光棍儿。”   柳侠看着柳川耍赖:“不能光你不说,你还得想法儿叫咱伯咱妈也不说我。”   柳川偏着头看了柳侠一会儿,十分无奈地说:“你这是赖上我了哦。”   柳侠理直气壮地点点头:“就是,谁叫你是俺哥咧。”   柳川被他气笑了:“那中,只要你过哩高兴,三哥尽量给你挡着。不过孩儿,三哥也给你说真话,二十三四是女孩儿们当嫁哩最好年龄,你现在找还能找到好闺女,再过两年,接近三十,你再好哩条件也不好找了。”   柳川答应帮忙,柳侠马上精神了,他满不在乎地说:“随便,我根本就不打算找。对了三哥,你叫我带着美元回来,为啥呀?凤河哥现在咋样了?” 第347章 柳川的努力   楚凤河的事和柳川、柳凌原来预计的差不多。   集资户们天天围在ZF大门前不走,一些上了年纪的还就地打滚寻死觅活,所以ZF必须要尽快找个替罪羊来承担这些怨气。   胡永凤虽则可恶,从她那里也追回了几十万块钱,但那都是她私下里收的购房款,和集资的事关系不大,所以,如果找不到胡永顺,这个替罪羊就只能由楚凤河这个名义上的副经理、集资项目实实在在的执行者来当。   一旦被判刑,楚凤河的人生便会有一个一辈子都洗不掉的污点。   柳川一直在努力,希望能找到胡永顺。   可中国太大了,寻找一个成心要躲起来的人真的如同大海捞针,除了那个小三闺蜜所说的魔都,柳川和公安局没有再得到一条可靠的线索。   而魔都那条线索到目前为止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反馈。   ZF急于平息民怨降低影响,要求公安和法院尽快办理此事,而柳川只是一个县级市政法委的办公室主任,权力微不足道,他没有能力把这件事抹平。   无奈之下,柳川最近被迫把精力转移了方向:找关系,尽可能让凤河判得轻一些。   “多轻?”柳侠问。   “缓刑,凤河不用进监狱。”柳川说,。   “那,闹事哩人会答应吗?”柳侠问,“他们肯定觉得人没进监狱,就不算判刑。”   “这就由不得他们了,”柳川脸色冷漠,他开始时对集资人的同情已经在这几个月里被那些仗势欺人和倚老卖老寻死觅活威胁ZF的人给消磨干净了,“缓刑属于刑罚的主刑,他们觉得不是没有用。”   柳侠是压根儿就不同情那些集资户,就跟他不同情两个多月前因为股市崩盘而倾家荡产跳楼自杀的投机者一样:你能享受不劳而获日进斗金的快意,就要能承受风险来袭千金散尽的痛苦。   没得享受奢华的时候是你,风险来了要出血了却要别人替你扛着,你以为你谁啊?   “可这中间必须解决几个人,”柳川接着说,“法院执事的那个人集资了三十万,他妈因为这事快叫气死了,他要求至少给他十万,安抚一下他妈;其他还有几个人,这几个人不处理好,不光凤河的事麻烦,小河以后在单位的日子也不好过。”   柳川说:“幺儿,你得配合三哥,凤河进不进监狱,这回就看咱俩了。”   柳侠说:“没问题,你说咋弄吧三哥·。”   柳侠现在一共拿回来二十八万元人民币,一万美元。   凤河手里一共不到五千块钱。   小河的房子卖了三万九。   在凤河工地上做饭的那个叫王秋的女子找到荣泽高中,硬是塞给了晓慧六千。   柳川的五千块钱被柳侠强行扣下:猫儿走的时候家里人都把手头的钱拿出来了,现在柳川手里必须留点钱。   而且,柳凌从马小军那里听说,柳川今年年底有可能调动,现在已经九月,多多少少的,他总得到领导那里走动走动吧?   把三十三万元人民币分成七份,一万美元单独放一个信封,星期六的下午,在柳川离开两个小时后,柳侠给他发了个传呼后,然后开车来到了鑫源小区,从后门进入他那套没有出租的门脸房。   因为楚凤河住进来,临街最大的那间房子花云也给收拾了出来。   现在,这间房子里有六个人,柳川、马小军、张小田、躺在床上的楚凤河,还有另外两个柳侠不认识的男人。   看到门口的柳侠,几个人停止了谈话。   柳川和马小军、张小田一起站起来,马小军张小田和柳侠亲亲热热地打过招呼后又坐回原处。   柳川拉过柳侠,向那两个人介绍:“这是俺最小哩兄弟,将从京都回来。”然后他又向柳侠介绍,“这是政府办哩李主任,这是土地局哩孙局长。”   柳侠向两人点头:“李主任,孙局长。”   两个人也笑着点头回应。   柳侠到凤河床边说了两句话,马上又回到柳川身边。   柳川说:“幺儿,李主任跟孙科长搁金鑫公司集的有资,他们集资哩钱大部分都是亲戚朋友哩,现在胡永顺那赖孙给事儿弄成这样,他俩搁亲戚朋友跟前没法说,所以我才叫你想办法凑点钱拿回来,好歹叫李主任跟孙科长回到家有个交代。”   柳侠不解地问:“钱我倒是凑了点,不过,集资又不是凤河哥个人哩行为,钱是交到金鑫公司了,现在这钱给出去,那算是谁哩呀?”   “柳侠……”凤河挣扎着想坐起来。   马小军马上跑过去按住他:“有啥话你躺着说就中,千万可不敢动。”   楚凤河说:“虽然钱是交给公司了,可到底是我经手哩,李主任我不熟悉,不过听柳川哥说过他人可好,柳川哥工作上跟他打交道哩时候俩人都可得劲;孙局长我虽然没直接打过交道,不过我知,他原来对俺公司一直可照顾。   柳侠,事儿弄成现在这样,虽然不是因为我,可钱确实是我经手收哩,我觉得心里老过意不去,他们今儿这钱,我给你打借条……”   柳侠有点急了:“凤河哥,我不是说咱俩之间钱咋算,我是说这钱,算是你个人还李主任跟孙局长的,还是金鑫公司还的?钱给了之后,总得有个凭证来证明你出过这份钱吧,那凭证咋写?”   柳侠转向李主任和孙局长:“李主任、孙局长,您别多心哦,我是干工程哩,成年因为工程款追着甲方要钱,我见过太多因为提前没有约定的文字证明最后翻脸成仇哩事,所以我从来都是签合同办事。   今儿您这事儿比我干工程更麻烦,因为您这事牵扯到好几方,最重要哩那一方还跑没影了。   凤河哥不是正经债主,而我凑来的几万块钱也不可能一下给您哩钱清完,钱还不清,您手里集资款哩条儿就不会交给凤河哥,可您不交,凤河哥他肯定不放心,他肯定怕您……呵呵,所以……”   柳侠摊摊手:   这就是个扯不清的乱麻,所以为了以后不更乱,今天这个钱必须得有白纸黑字的证据。   除非是牵扯到正经单位,否则在荣泽,人们之间有关钱的往来仍然不习惯用文书的形式来留下凭证。   如果有人借出钱的时候流露出让对方写个凭证的意思,不但雪中送炭的情分没有了,还会被指责为小气、凉薄,连亲人或朋友都不信任。   但今天楚凤河这事是必须要留下凭证的,这个恶人只好由不在荣泽生活的柳侠来做。   原来以为完全没了指望的钱,现在能收回来几万,李主任和孙局长已经顾不得纠结信任和凉薄的问题,两个人同时说:“应该哩应该哩,柳川,楚经理,咱商量一下这凭证咋写?”   因为李主任和孙局长都是集了二十万,但柳侠今天只会给每个人五万,而柳侠、柳川、马小军和张小田都认定楚凤河不该出这个钱,所以不能写成是楚凤河归还李主任和孙局长集资款的欠款,所以这个凭证确实不好写。   一群人翻来覆去论证了快一个小时,最后决定:   李主任和孙局长在盖着金鑫公司公章的集资款收据上写上“今收到归还集资款人民币伍万元整”的字样和姓名、日期,然后在金额和名字上摁手印。   然后,两个人又每人各写一张伍万元人民币系楚凤河个人所出、如果有一天金鑫公司恢复正常归还集资款时,李主任和孙局长要在收到集资款的三天内归还楚凤河五万块钱的条子,签字摁手印。   把纸张和笔放在李主任和孙局长面前,一字一句看着人写并指导着让人摁手印的,都是柳侠。   在柳侠拿出钱时,李主任和孙局长都强烈地表达了希望能再多拿到点钱的愿望。   柳侠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俺小侄儿俩月前去美国留学,为给他凑保证金我借了好几万,现在这钱是俺六哥从德国给我寄回来的美金换的,一美元换十块钱人民币,要不,我最多能拿回来三万块钱。”   在荣泽,出国还是件非常可望而不可即的事,而现在,柳家有两个孩子在发达的第一世界国家。   因为柳川一直在替楚凤河奔波,李主任和孙局长也都打听过柳川的背景,他们知道柳侠,也知道柳凌和柳葳,甚至连曾广同都知道。   没人愿意得罪一个可以明确预见到的、有着巨大潜力的家庭。   李主任和孙局长离开的时候都是满面笑容,甚至还过去安慰了凤河几句,让他安心养病,集资又不是杀人放火,没什么大不了的。   接下来又来的两个人,重复了李主任和孙局长的过程,这两个人离开的时候还约柳川晚上一起吃饭。   马小军替柳川答应了,因为其中一个是教育局的领导,马小军在幼儿园上班的堂妹想调动一下,他正愁在教育界不认识人呢。   最后一个是法院副院长,也就是柳川说的能决定凤河是不是进监狱的人。   这个人是在张小田家里接待的,柳侠拿给他的是美元。   柳侠说,他接到柳川的电话,回来的匆忙,来不及把六哥寄给他的美元换成人民币,如果张院长不想要美元,柳侠可以找自己的同学兑换,但需要几天的时间。   张院长非常好说话地说:“美元就美元吧。”   这几年原城一些牛逼的单位会组织领导到国外考察,大家出去前都会想办法兑换一点美元,在原城,一美元可以兑换到十二甚至十三块人民币,还经常找不到地方兑换。   有些事无需明说,都是场面上的人,柳川已经把自己能做的做到了极致,下面只能寄希望于张院长是个懂得投桃报李的人了。   张院长拿到钱后没有马上离开,他跟老朋友似的和柳川、张小田一起聊天喝茶。   中间不知怎么说到他们单位一个女同事今天结婚,他忽然问:“柳川,咱这个兄弟有女朋友没?”   柳侠面嫩,虽然猫儿的病让他备受煎熬,但他现在看上去依然比实际年龄小。   并且因为猫儿痊愈的消息,他每天神采飞扬,整个人都散发着无忧无虑的快乐气息,这让他看起来更年轻。   柳川楞了。   强打精神,正在端着三炮台吹里面的红枣玩的柳侠抬起头就说:“哦,我正办离婚咧。”   柳侠是被柳川一路揪着耳朵进的家门。   晓慧听见动静从厨房跑出来,满手的水珠子就去打柳川:“你是想给他耳朵揪掉咧不是?”   柳川恨恨地松开手:“早揪掉就好了,他听不见就不胡说八道了。”   晓慧揉着柳侠的耳朵问:“咋了幺儿?结婚这么多年,我可是头一回见您三哥修理你,平常咱妈说你一句他都不愿意。”   柳侠笑嘻嘻地说:“没事,有人贫气,问我有女朋友没,我说我正办离婚咧。”   “啪!”   一声脆响后,晓慧的巴掌换成魔指,直接戳到了柳侠的脑门上,“啊——,你个二百五,你咋胡说八道咧?我将才跟人家许佳佳说好,叫人家今儿晚自习请个假,您俩去广场那儿暗见一下。”   许佳佳中原大学毕业,去年分配到荣泽高中,是荣泽高中现在学历最高,也最漂亮的女教师。   许佳佳一进单位就被晓慧给瞄上了,如果不是因为猫儿的病没有好,柳侠根本就不许人跟他提相亲这一茬,晓慧去年就摩拳擦掌地想把她介绍给柳侠了。   柳侠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被打得发烧的脊背,得意地大笑:“哈哈,我真英明,我就知您都搁这儿打我哩主意咧,我坚决不会叫您得逞。”   柳川坐在沙发上气得直喘:“幺儿,你知有个离婚哩名声意味着啥不知?”   柳侠一挑眉:“当然知,意味着我以后可以一劳永逸地享受幸福的单身生活,再也不怕有人会给我介绍对象了。”   柳川无力地靠在沙发上,捂着额头:“晓慧,你说,这糊涂孩儿,我不修理他中不中?”   晓慧没回答柳川,她心惊胆战地拉着柳侠在沙发上坐下:“幺儿,你你,你可别吓您三哥俺俩,我咋看你……你将说哩……跟当真哩样?” 第348章 兄弟同心   柳侠当然是当真的,所以理所当然地又被三哥抽了几下后脑勺。   不过,他犯二的代价也仅止如此。   因为不管他如何态度严肃信誓旦旦,柳川和晓慧也还是把他当做了少年心性尚不成熟的一种表现。   就好像在遇到真正令自己心动的男孩子之前女孩子大多都有终生不嫁的念头一样,男孩子大多也都有过单身多快乐我一辈子都不想结婚的想法,柳川和晓慧都经历过这个过程,所以也就没太把柳侠今天的话当回事。   当遇到了对的人,向往婚姻的心挡都挡不住。   三哥三嫂不穷追猛打,柳侠也乐得轻松自在,他把回来时请冬燕帮忙给晓慧买的裙子拿出来,做为对晓慧失信于同事的赔礼,然后就准备收拾行囊,第二天开路去栖浪水库。   栖浪水库做为一个没有现成经验可以借鉴的超大型水利工程,虽然前期已经考虑了各种因素,做了最充分的准备,但建设过程中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些临时性的问题,所以不管是勘测还是建设施工,都经常需要临时增加一些计划外的工程。   像柳侠承接的疏汛泄洪部分,五月份时根据最新的测算数据就又增加了两条泄洪通道,对于栖浪水库这个庞大的工程群来说只是临时增加的辅助工程,在其他地方已经是非常大的工程了,所以柳侠的小队还会在这里呆很长时间。   这里的工作进入稳定期,不紧张,但却需要随时保持工作状态,两个月前,柳侠让孙连朝和沈克己两个人自己商量时间,回原城轮休,待遇照旧,每个月还多发二百的降温费。   两位老工程师能坚持这么长时间,柳侠已经非常感激了,不可能苛刻地要求他们一直守在工地。   沈克己是位现代时尚的老爷子,他用孩子们孝敬的钱,春节前买了辆车,在花了一整天时间提心吊胆地从原城开到工地后,老爷子迅速完成了从学徒到熟练工的转变,也因此,他和孙连朝轮岗方便了很多。   前天,柳侠在回中原的路上,接到沈克己的电话,工程指挥部又有一个很小的临时性辅助工程勘测任务,不急,缪杰尔先生问他们要不要接,如果接,让柳侠最近几天回去谈合同。   柳侠想尽早赶过去,这样谈完他就能快点回京都和猫儿通电话。   柳侠想起这个就堵心,荣泽电信局至今都没有开通国际长途业务,他回到荣泽就得暂时和猫儿断绝联系,这对柳侠是真真不能忍。   星期天早上,吃过饭后,柳侠在卧室换衣服准备出发。   柳川在院子里洗衣服,隔着窗户让柳侠把刚换下来的家居服扔出来。   老城原荣泽高中旧址经过改造,现在成立了荣泽第二高级中学,今年正式开始招生,原来的荣泽高中正式更名为荣泽第一高级中学,教育局也在暑假期间成了个高中段的教学研究办公室,职责据说是指导荣泽高中教育阶段的教育教学工作,平衡各个学校的教育资源。   因此,晓慧不但想教一年级的申请没通过,依然要教高三,还被推选为全校的英语教学组组长——不再是唯一了,有了竞争对手,所以校长要把所有的好钢都用在刀刃上。   刚刚开业的教育局高中教研部还不时发个通知,让学校提供资料充实教研室的档案,晓慧不得不经常加班写总结、整理英语教学材料交给这个新鲜出炉的第N个婆婆。   想每星期都能回家看儿子的愿望又成了泡影,晓慧糟心得直想哭。   所以,现在他们这个小家庭的大部分家务依然是柳川来干。   今天也一样,晓慧五点就走了,柳川做的一桌子丰盛早餐就柳侠他们两个吃——小莘星期五下午回柳家岭了,下午才能回来。   柳侠光着膀子把衣服隔窗扔给柳川,拿出干净的牛仔裤和汗衫,他刚把牛仔裤穿进一条腿,听到栅栏门响,接着有人说话:“这儿是柳川家……,你,你就是柳川吧?”   柳川拉上裤子跑到窗户前。   一高一矮两个男人站在院子正中,说话的是高一点,也就是年轻的那个。   他穿着印满骷髅头图案的无袖T恤,留着在荣泽被称作“青皮”——就是只留一点点头发茬,接近于光头的发型,通常情况下,这种发型在荣泽被视作地痞流氓最重要的标志之一,无袖骷髅头T恤次之。   现在,这个人还做出了个街头流氓特有的、微笑着歪着嘴角的轻蔑表情。   三种身份标志一齐上,毫无疑问,这个人是在向柳川强调他的流氓身份。   矮一点老一点的那个衣服和发型都正常,不过表情比年轻的更……,用柳侠的眼光看,更恶劣,不要脸滚刀肉的那种。   如果年轻的那个是流氓,那老的这个就是无赖,腌臜菜。   柳川扭头,手里搓洗着柳侠的浅蓝家居上衣:“嗯,有啥事?”   “哼哼,”青皮晃荡着走到柳川身边,“没啥事儿,就是听说你搁这儿住咧,来看看,认个门儿。”   “哦,”柳川回头拿起肥皂在领子上来回抹了几下,“认准了吗?”   “当然,”青皮说,“半夜三更再来也不会找错地方。”   “哦,”柳川搓着领子,没有回头,“那现在你可以滚蛋,等半夜三更再来了。”   青皮和腌臜菜同时瞪大了眼,好像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腌臜菜也晃荡到了柳川身边,脸上堆起了和青皮刚才同样的表情:“吔,名不虚传哟,柳队你真光棍儿哈!”   光棍儿,在荣泽除了指单身汉,也可以指有点道行的无赖和能力出众、有本事、威信高的人,具体是哪个,就看说话人的语气和所处的环境。   腌臜菜现在指的,当然是第二种。   柳川手上动作不停,回头笑着说:“咋,有意见?”   “没意见,”腌臜菜模仿着香港录像片里大傻的经典动作,下巴几乎仰断、面部肌肉狰狞地看着柳川,“不过,柳队,给你个小小哩建议,看看这儿是哪儿!”他右手中指笔直地指着地面。   “荣泽,”柳川手里换了柳侠的家居长裤,“有问题吗?”   “知这儿是荣泽,不是您望宁就中,”青皮继续坚持着流氓的经典表情,语气十分优越地说,“想搁荣泽继续混,就给招子放亮点。”   柳川笑着问:“咋亮啊?”   “给楚凤河捎个信,叫他给俺姑父哩钱乖乖吐出来,要不,他就等着再断几根肋骨吧。”青皮看来和腌臜菜经常一起看港片,模仿大傻和腌臜菜一模一样。   “你就恁肯定,下回断肋骨哩一定是楚凤河?”柳川笑的春风和煦。   “哟,柳川,你啥意思?”腌臜菜转到柳川右侧,“你还敢打俺?呵呵,你别忘了,你不光有单位,还是个领导。”他把领导两个字说的特别重   “对,”柳川依然笑容亲切,“有单位咋?是领导又咋?”   “吔,柳川,你是想跟俺玩横哩不是?”青皮做了个捋袖子的动作。   “是。”柳川言简意赅,手在往柳侠的裤腰上均匀地抹着肥皂。   青皮的眼睛瞪成了铜铃,却张着嘴接不上话。   “咦,柳川,来来来,你打俺一下试试,”腌臜菜默契地接过接力棒,拍着自己的胸脯往柳川跟前凑:“你信不信我讹哩你倾家荡产,别说继续当领导,我叫你班儿都上不成。”   腌臜菜彻底不要脸,露出了腌臜菜的本来面目。   “嗨嗨,”一声嚣张的大笑,阳台的门被紧跟着大开,柳侠只挂着条牛仔裤跳下了台阶,“来来来,跟我打。”   青皮和腌臜菜同时看向他。   “来呗,”柳侠对着青皮招手,“我好几年没怎么打架了,现在终于被单位开除,总算可以过过瘾了。”   不就是仗着自己没工作,还是个腌臜菜,光脚不怕穿鞋的嘛,别说现在自己单干了,就是有单位,柳侠会怕这个?   青皮和腌臜菜交换了个眼神,继续瞪着柳侠。   “荣泽不大,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我理解您一下赔进去恁些钱,所以您打凤河哩事没去追究。”柳川放下了手里的衣服,平平静静地开口,“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您哩钱大部分都直接交给了胡永顺,经楚凤河哩手那二十万,也是您自己去交哩,楚凤河没强迫您,也没煽动您,所以,”柳川又带上了那种云淡风轻的笑容看着青皮,“别,欺人太甚。”   青皮想张嘴说话,柳侠没给他机会,柳侠指着青皮和腌臜菜:“三哥,跟这种人说不出理,这种人就趁打。”   青皮梗着脖子向柳侠走来:“给,你打我一下试试。”   柳侠比青皮高大约三公分,他二话不说抬脚就踹。   腌臜菜扑过来把青皮拉到了一边,他不管柳侠,对着柳川叫:“柳川,俺知你老厉害,中,你今儿敢跟俺动手,你就等着吧。”   柳川先对柳侠说:“孩儿,去穿上衣裳。”然后转向青皮和腌臜菜,“我等啥?”   青皮脸有点红,被吓的,他没想到柳侠一言不合真动手,不过他还是硬撑着继续敬业地学习大傻:“柳川,柳大主任,您媳妇搁荣高上班儿对吧?你好像还有俩双胞胎孩儿……”   “砰”。柳侠一脚踢翻了石桌前的小凳子,顺手捞起了桌子上的一个铁制花铲。   他脸上挂上了和柳川一样的淡笑,慢慢走近青皮:“找死是吧?”   腌臜菜被柳侠眼睛中的杀气吓尿了,他挡在青皮前天外强中干地大叫:“你想弄啥?你想弄啥?俺兄弟咋你啦?”   柳川笑着走过来,拍了拍柳侠:“孩儿,没事儿,这种打锅货我见多了,我借他仨胆儿他也不敢动您三嫂一指头。”他推着柳侠往屋推,“天越来越热,你赶紧穿衣裳走吧。”   柳侠眯起眼在青皮和腌臜菜脸上浏览了两遍,退到了一边。   柳川呵呵笑了一声,对面前明显心虚气短的两个人说:“我不光有俩孩儿,还有一群侄儿,一群兄弟,还有爹娘,也就是上有老下有小,呵呵,咋?高建波你没有?”他先看着腌臜菜,然后转向青皮,“还是高建伟你没有?还是……”   他笑着回到水池边,从里边捞起一件衣服:“董保运董主任没有?”   柳侠冷笑一声:“哥,那什么董主任是在政府上班吧?礼尚往来,明天我也去找他一趟怎么样?   打他我当然不会,人家好歹是副县级领导呢,不过,我问问他他一个政府公职人员怎么挣到的五十万总可以吧?问问他一个**党的干部为什么学黑社会让人进看守所打人、到一个安分守己的公民家里威胁要杀了人家的妻子孩子总可以吧?”   “您少诬赖人,”高建波,也就是腌臜菜大叫。“俺就是问一下您嫂子是不是搁荣高上班哩,您哥是不是有俩双胞胎孩儿,俺啥时候说杀他们了?”   “哦,”柳侠不阴不阳地道,“你们没说啊——”   柳川说:“没说就好。”   高建伟,也就是青皮,脸涨得通红,眼睛在柳川和柳侠脸上来回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和高建波是亲兄弟,荣泽老城人,他们仗着地主之利和不要脸、滚刀肉精神,在荣泽用无赖手段横行了多少年,第一次遇到柳家兄弟这种硬顶着上的茬子。   以往被他们沾上的人,哪怕百分百占理,被他们连威胁带腌臜,都得忍气吞声地服软,最后主动找个中间人找他们说和,按他们划出的道道赔礼赔钱。   这次,他们一个已经出五服的堂姑姑找到他们,让他们帮忙讨要五十万的集资款,暗示如果要回来,将来会给他们的孩子安排工作,两个人马上就答应了。   他们打听过,楚凤河跟个孤儿差不多,背后没有任何靠山,关系比较好也就是柳川和王君禹。   柳川就是政法委的小主任,他们那个副县级的远房姑父一个指头就可以捏死的小人物,虽然有个兄弟据说在京都部队当军官,那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再说了,他们也不是直接针对柳川,他那个兄弟插手的可能性不大。   王君禹就更不用说了,名气再大,也不过是个开诊所的医生,还是个老光棍,孩子都没有一个,就算真惹了他,他们连被报复的担心都不用有。   董保运分析的是楚凤河手里不可能没钱,所以只要下狠手收拾一顿,再不屈不挠地天天找麻烦,楚凤河肯定会乖乖把钱拿出来。   没想到,楚凤河被打断了肋骨都不拿钱,最后,他们还找不到楚凤河人了。   荣泽不大,经过这些天的打听和跟踪,他们基本确定是柳川把楚凤河给藏起来了。   五十万。   董保运是重用知识分子的政策下来后才慢慢起来的,没有什么家底,五十万对他来说来得不容易,他放不下这笔钱。   为了儿子的前程,高建波和高建伟也不打算放手这个无本生意。两个人决定从柳川这里下手,用他们这么多年来屡试不爽的无赖手段——拿工作和家人安危相威胁。   没想到……   柳侠现学现卖的滚刀肉做派确实让他们没办法,但让他们真正害怕的是柳川那句轻飘飘的“高建波你没有?还是高建伟你没有?”   除了真正丧心病狂到没有任何理智的人,这世上,谁都有软肋。   高建波高建伟兄弟也如此,他们用来威胁柳川的软肋,也是他们自己的。   他们两个都有孩子。   他们两个都能感觉得到,柳家兄弟不是玩嘴炮的人,他们如果敢对柳川动手,柳川和他这个兄弟就敢加倍地报复回来。   “建伟,咱走,”高建波拉着高建伟往外走,边走边回头对着柳川叫,“柳川,咱走着瞧,看看带最后咱谁怕谁。”   柳川眼皮都没抬一下:“哦,那就走着瞧吧。”   柳侠看着高家两兄弟色厉内荏的背影走远,问柳川:“三哥,这俩杂碎不会真对俺三嫂咋着吧?”   柳川说:“我借仨胆儿给他们,叫他们试试!”   柳侠放心了。   他其实知道,这种无赖,玩的就是个癞蛤蟆趴在脚面上——不咬人,它膈应死人,你豁出去跟他杠上,他一样没招。   柳川暗暗叹了口气,也松了口气。   凤河在看守所被打,柳川非常非常自责和愤怒,可既然已经是既成事实,柳川说服自己咽下这口气。   董保运确实损失惨重,并且基于身份,他还不能正大光明地讨账,如果这顿打能让董保运因为心虚放弃对凤河咄咄相逼,那这口气忍得也算值。   今天高建波兄弟俩这一出,是柳川没想到的。   不过,柳川基本肯定,今天之后,董保运应该会消停了,至少对凤河会。   至于自己。   柳川心中一哂,小鞋他穿的多了,还在乎董保运这一只吗?   而且,以董保运的能量,他的手一定能够到自己吗?   柳侠看三哥确实没事,就跑回屋子,穿好衣服出发。   他在栖浪水库停了五天,签了一份二十万的合同;让沈克己当监工,自己上阵干了四天活。   然后回到柳家岭住了三天。   九月三十日晚上,柳侠带着俩小阎王和小萱回到京都。 第349章 柳侠   ……   “哥哥哥哥,俺俩不光天天跟菩萨说,请他保佑你哩病快点好、吃胖点、活一百岁,俺还跟她说,请她保佑你搁美国找个好媳妇咧。”   “对对,就是跟六婶儿样哩大美女媳妇,又白又好看,眼还是绿哩那种。”   “还得屁股大,人家都说屁股大哩会生孩儿。”   “柳岸哥,我听见俺哥哥他俩还跟姑姑说,叫她保佑你,保佑你,跟,那个,绿眼大屁股美女生一大窝儿孩儿,哦,就是,就是,一个加强连,每个孩儿都跟虹虹样恁气人。”   猫儿把话筒换到右耳朵,腿收上去盘起来,咬牙切齿地说:“柳、雲,柳、雷,您俩是看我没搁您跟前,暂时修理不了您不是?”   “哈哈哈,哥哥,俺俩叫你多生孩儿还不美?”万里之外的柳家大院,柳雲小阎王得意地眉飞色舞,“搁咱国,你想多生还生不了咧!”   “就是,你是大学生,以后是城市人,只能生一个,生俩就罚你,除非你跟俺爸爸妈妈样恁有本事,一下生俩。”柳雷补充。   “那,生了还得拉去给你哩鸡鸡儿结扎,以后小鸡儿连尿都不会了,一尿就尿自个儿脚面上。”柳雲继续补刀,俩小阎王的配合一如既往地默契。   “哈哈,爸爸,俺小雲哥说给俺柳岸哥哩鸡鸡儿结扎,以后他哩小鸡儿就不会尿啦,哇哈哈哈哈……”   猫儿扶额,他都能想象出小胖子扑进柳凌怀里报喜的欢乐镜头。   “孩儿,大哥肯定是只能生一个了,您小蕤哥最多俩,所以我也建议你找个美国妞,给俺几个五男二女哩份儿都给生出来。”柳葳跑过来帮忙挤兑猫儿。   “小葳你给我爬一边儿去,”柳侠的声音和柳葳“哎哎哎”的声音、俩小阎王欢乐大笑的声音一起传过来,然后就变成了柳侠一个人干净的声音,“乖猫,叫这群孬货气孬了吧?”   “没,”猫儿挪了一下,靠茶几更近些,“我一听见孩儿他们说话,就跟回到咱家了样,可美;倒是你小叔,独个儿带几个孬货一整天,路上没少叫他们折腾吧?”   “没孩儿,”这边,柳侠也把腿盘在了沙发上,“几个货孬归孬,关键时候可懂事,小雲跟小雷听咱大嫂说拐卖小孩儿哩故事多了,看谁都像人贩子,只要下车就一边一个拉着小萱,老怕给他丢喽。”   “嗯,俩孬货聪明,知啥时候能淘力,啥时候不能。”   “对,他俩原来看见牛三妮儿就翻白眼儿,有时候还对着她吆喝‘长舌妇裤裆嘴’,现在牛三妮儿天天引着柳牡丹哩孩儿,他俩见牛三妮儿就不吭声了。”   柳牡丹的男人已经不满足于偷偷找那个寡妇鬼混,欺负柳牡丹缺心眼并且害怕离婚,干脆把人领到了家里,坐享齐人之福。   晚上他男人让三人同床睡,柳牡丹不愿意,那男的就打她。   柳牡丹的婆家人也都欺负柳牡丹没用,娘家穷而且离得远,没一个帮她说话的。   柳牡丹抱着儿子到望宁找柳淼哭诉。   柳淼和柳森、柳垚叫上了建宾、牛墩儿几个人,开着两辆奔马三轮到她婆家,把那男人打了个半死;柳垚还给了撒泼打滚的老太婆两脚,一群人拉回了柳牡丹的陪嫁,让柳牡丹离婚。   柳牡丹哭哭咧咧不想离。   柳淼警告她,如果她敢擅自回婆家,那以后被欺负死她也得忍着,不准来找他,更不准回柳家岭找柳福来。   柳垚脾气暴躁,加上他自己也正在和岳家置气,和妻子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面,火头上对柳牡丹说话就更难听,让她要不离婚,要不马上滚回婆家继续让人欺负,他说他替柳牡丹出头只此一次,以后柳牡丹是死是活他都不会再管。   柳牡丹害怕了,老老实实去民政所申请离婚。   不过,离婚这事在中国,除非闹得像刘冬菊那样要出人命了,可以痛痛快快离掉,否则,三年五年能离就算是效率高的了。   现在,柳牡丹把儿子留给牛三妮看着,自己在柳淼的帮助下在望宁街头摆了个卖瓜子花生的小摊。   说来神奇,缺心眼的柳牡丹,居然在做饭上蛮有天分,以前在柳家岭穷,没什么调味品,又有个全职家庭主妇牛三妮儿,也用不着她做饭,所以显不出来。   到了望宁,看着永芳卤了几次肉,她异想天开地用改变了一点的卤肉配方煮了水来泡葵花子,泡一天一夜后再炒,出来后居然非常好吃。   从小到大第一次被夸奖能干的柳牡丹大受鼓舞,就又买了点花生,捣鼓着炒了之后,也非常受欢迎。   柳淼和玉芳就给她租了一间商业街的房子,又买了一麻袋生葵花子和几百斤花生给她做本,让她在柳家的布店外支了个小摊子。   没有了男人的柳牡丹不用再挨打受气,还有了自己就能做主的钱,日子过的比以前好多了。   “俩孬货其实心可软,”猫儿说,“你看他们每次有了好吃哩,眼看着馋得嘴水都流下来了,最后还是会把最好哩留给柳若虹跟萌萌就知了。”   小萱的不用特别留,俩小阎王都是喂着乖弟弟吃的。   在京都时自理能力上佳的小萱,现在又成了个小懒瓜,穿脱个小裤头背心都是只负责抬下胳膊和腿就好。   “嗯,不过嘴够硬,”柳侠说,“提起牛三妮儿还是一副恨不得挫骨扬灰的劲头,哎孬货,你又想干啥咧?”   猫儿在大洋对岸眯起了眼睛,肯定是小雲。   “猫儿,大哥给他提溜走了,你好好跟小叔说话吧孩儿。”柳葳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   猫儿嘿嘿笑:“小葳哥。”   “是小雲个孬货,他钻我怀里想偷听你说话咧!”柳侠也在笑,他看着柳雲挂在柳葳身上耍赖,想爬肩膀上让柳葳驮着,“他说他天天搁家想你,你都不想他,光想我。”   “你跟他说,我天天都想他,”猫儿心跳有点加速,但说话依然沉稳,“想回去后咋修理他。”   柳侠大声把猫儿的话重复了一遍,小雲哇哇大叫着要下来和猫儿辩论,却被柳葳哈哈大笑着驮在肩上转着圈的乱跑。   猫儿靠在沙发背上,放松了身体。   窗外的枫树已经开始变红,和黄桦、云杉一起交错出缤纷的色彩,成为他眼中笑意绚烂的背景。   “小叔,夜儿黑我做梦梦见你了。”   “真哩?梦见我搁那儿干啥咧?”   “趴窗户上看我,就是,下面俺家,俺伯住哩那个屋哩窗户,我搁床上躺着不会动,你趴到窗户上看着我一直笑,还给我吹口哨,吹游击队之歌。”   “不会吧?不会动?那你多大呀?”   “应该,应该是才生出来吧,反正我看着你干着急,不会动,连翻身都不会。”   “那我多大?”   “跟现在差不多,嗯——,比现在小一点吧,大概十八、九哩样子。”   “那叫跟现在差不多?我现在二十八、九了。”   “哪有?我看着你最多二十一二,跟十八、九差不多。”   “喔~,猫儿,你现在老能啊,越来越会掏小叔哩耳朵了。”   “不是掏耳朵,你就是看着才二十。”   “二十岁哩我,趴您家窗户上看将生出来哩你?还对你笑?对你吹口哨?哎哟哟,我咋听着这么恐怖咧!”   “可美,一点也不恐怖。”   “哦,那,然后咧?小葳,你快给小叔哩头挤扁了。”   柳葳嘿嘿笑着直起身:“国际长途啊小叔,您俩就说做梦这么没营养哩话题?咋也得语重心长哩来个劝学篇吧!”   “劝啥学,我劝也是劝他别恁用功,该耍耍,该玩玩,大不了咱不要毕业证,嘿嘿,孩儿你听见了?那我就不再重复了,你记着别老紧张,天天吃饱喝足后,咱该耍耍,该玩玩,身体好就中,知不知?”   “小叔你这叫溺爱,书上说哩,溺爱会叫小孩儿变坏。”小雷抓着机会替小雲报仇,“俺柳岸哥要是变坏了,俺俩就能修理他了。”   “可是,俺大爷爷说哩,咱家哩孩儿都可好,不会变坏。”猫儿还没出声,小萱先说话了。   “乖孩儿,你到底向着谁呀?”小雲伤心地看着小萱。   “啊?”小萱迷糊了一下,“我,我,当然向着……,爸爸,我该向着谁啊?”   柳侠把电话抱自己腿上,指着小家伙们:“都给我禁声,我还没听完您哥哥哩梦咧。猫儿,我趴窗户上对你笑,然后咧?”   “然后我老着急,老想起来过去叫你抱,一使劲,……,醒了。”   “……”柳侠,“孩儿,你这梦技术含量也太低了吧?”   “梦里你十八、九,就比我大两三岁了,时光倒流啊,这技术含量还算低?”   “你将出生,我十八、九,我比你大两三岁,猫儿你咋考上M大咧?”   “错了哈,我马上十七,你十八、九,应该是大一两岁哈。”   “孩儿,你真不愧是M大哩学生,真会算账。”   “嘿嘿,所以咧,小叔,你看,你就比我大一两岁,我成天小叔小叔哩叫,都给你叫老了,以后,我干脆,叫你名儿,柳侠吧。”   “臭、小、猫!你、找、打。”   “美国人都是这么叫哩呀,他们跟爷爷、祖爷爷也都能直接叫名儿,还能起一样哩名儿,这样,这样比较平等,还,还,还亲热。”   “亲热个屁,没大没小,美国佬就是叫一个蒸汽机硬给提溜到文明世界哩,其实,骨子里他们还没开化,还是野蛮人。”   “嗯,就算是吧,那我现在来这儿了,就入乡随俗,我以后就叫你柳侠了哦。”   “入乡随俗,你敢跟您大爷爷您爷爷入乡随俗吗?”   “小叔,不是,柳侠,柳侠你耍赖,你可是受过现代教育哩大学生,跟俺爷爷他俩不一样。”   “臭猫,你其实是就敢欺负我,对吧?”   “没欺负,就是,就是……”就是想叫你的名字,让你能记起其实咱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啊,猫儿,七点五十了,你该迟到了孩儿。”柳侠忽然看到墙上的钟,发现今天他们已经打了快一个小时了。   “没事小叔,哎,又错了,没事柳侠,我骑自行车,不会迟到。”   “赶早不赶晚,骑车也得小心,孬货们,都过来,跟哥哥说再见。”   三个小家伙一起挤过来,对着话筒大叫:   小萱:“哥哥再见,明儿还给俺打哦。”   小雷:“哥哥再见,路上慢点。”   小雲:“哥哥再见,宝贝我爱你。”他居然是用普通话说的。   一群人都看着这个每天都能翻新花样作妖的家伙。   柳葳惊悚地用普通话说:“柳雲同学,你你你,你可是老洋气呀!”   小阎王很洋气地耸了下肩:“俺跟俺爸爸妈妈去看外国电影,他们都是这样说哩。”   小雷补充:“人家还都再亲亲脸蛋儿跟额老头儿@咧!”   小萱看着柳凌,美滋滋地摸摸自己的额头。   柳凌就在他的额头上又轻轻地亲了一下。   小家伙开心地搂着柳凌的脖子笑。   话筒里传来猫儿的声音:“小雲小雷小萱再见,哥哥也爱你们;五叔小葳哥,我也爱你们。”   柳侠搓了下胳膊:“孩儿,你别再吓人了中不中?小叔听了一身鸡皮疙瘩。”   “习惯就好了,柳侠,我爱你!”   看着柳侠扣上电话,几个小家伙嗷嗷大叫着冲出房间,跑向阳光灿烂的大院里。   柳侠的好心情压都压不住,笑得满脸是牙,一路口哨进了厨房。   马鹏程和楚昊刚来京都时都信誓旦旦绝对不可能想家,所以中途也绝对不会回家。   因此柳凌前天就买了好几样海鲜和肉,等着他们来过节,结果那俩人昨天中午给柳凌发传呼,他们买好昨天晚上回家的车票了。   海鲜放时间长就不好吃了,柳侠决定今天中午和柳凌联袂主厨,给仨小家伙来个饕餮盛宴,好好解解馋。   他翻着冰箱里的东西,脑子还想着刚才的电话。   额,虽然是玩笑,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回乖猫一句“宝贝我爱你”呢?   他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自己和猫儿虚虚地拥抱着,贴着面颊说“宝贝我爱你”的画面,被实实在在酸了个哆嗦。   好在刚才猫儿一说完就挂了电话,要不,他要真说出来,肯定会直接被自己给肉麻死。   遥远的大西洋海岸,美丽的初秋清晨。   宜人的晨风中,柳岸一只手推着自行车,轻盈地奔跑在阳光斑驳的林荫道上。   啊,真好,他终于把那句话对小叔说出来了。   原来,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难。   几个小家伙真可爱,比招财童子和天使还招人待见一百倍。   这次当然是半开玩笑的,可终究有一天,他会看着小叔的眼睛,认认真真对他说:   柳侠,我爱你。 第350章 游乐场   柳侠和柳凌跟过年似的,光劳作就弄了大半个晚上,盆盆罐罐的捯饬了一屋子。   不过他们真的非常值得,第二天中午几个小家伙吃得就差扶着墙走路了。   上完了芭蕾课的祁含嫣赶上了个尾巴,可她刚吃了两块粉蒸排骨,盘子就被端走了,糖醋鱼也只被允许吃了一大口,连金瓜冰糖煲都只能吃两小勺,因为她妈妈说含糖量太高,最后她是委委屈屈地就着青菜吃的米。   小萱在菜摆好还没开吃的时候给胖虫儿打了个电话炫耀,胖虫儿跺着脚要求给他留一只金瓜和一盘红烧肉。   小家伙在老杨树这种开阔的地方跑野了,不爱去住姥姥家的套房,每个星期天去陪姥姥,都变着花样偷工减料,这次是国庆,放假时间长,真逃不掉了,必须住满两天。   胖虫儿姥姥对胖虫儿这个外孙子是真心好,只是老太太年纪大了,忒能唠叨,再加上在家务技能上有点偏科,针线活和清洁洒扫特别能干,厨艺却不行,大半辈子了也没做出一点心得,弄得胖虫儿回回去姥姥家之前都要先把自己吃撑,好尽可能减少在那里吃饭的机会。   祁含嫣听说胖虫儿今天来不了,拍手称快。   小丫头和胖虫儿像是彼此的天敌,碰到一起就得往死里掐,如果不是中间隔着个小萱,俩人估计能掐出血来。   小雲和小雷上次来的时候,刚开始不待见祁含嫣,后来发现这个蛮不讲理的小丫头独独对小萱特别好,而且她太爷爷就是柳岸哥的救命恩人,俩人立马就把小丫头划拉进了自己的保护区。   今天,两个小阎王对祁含嫣只能吃青菜这事特别看不过眼,祁越的爱人还没走出月亮门,他俩就从一个扣着的盆子里给祁含嫣拿了两根椒盐排骨和一小瓯油焖大虾——柳侠给胖虫儿留的。   祁含嫣一声欢呼,顾不得自己的一身小淑女行头,直接上手抓着排骨开吃。   等祁含嫣吃饱喝足,一群人开车进城。   柳葳摩拳擦掌想开车,被柳侠给扒拉到一边,车上都是孩子,一点险都不能冒。   小雲和小雷原先来京都那两次,时间都不长,出门就是去游览景点,这次,柳凌决定完全按照几个小家伙的心愿制订假期安排。   柳家岭和附近几个村子的小学校现在依然按照传统放麦假和秋假。   中原地区,秋季是很多种粮食作物同时成熟的季节,并且这些作物的收取方式基本还都是最原始的手工操作,秋收后还要种麦子,所以,秋假的时间比麦假要长很多,通常都是两周或三周。   因为今年雨水较多,收玉米和晾晒玉米的时间被拉长,柳家岭小学今年的秋假是三周。   不过,他们是国庆节前的周五已经开始放假了,所以   小萱和小雲、小雷在京都只能呆十七天。   十七天,可以玩很多很多地方哎。   俩小阎王远远地看着摩天轮、流着口水想。   小萱对京都所有儿童游乐场都很熟,他自告奋勇要求包下买票的任务。   柳凌就牵着他,充当移动钱包,看着他不慌不忙、虽然慢、但却口齿清楚地报出人数,还一本正经地跟人讨价还价,要求抹掉零头。   游乐场的游乐设施基本都是私人承包,平时遇到一家带很多个孩子,一些心气和顺的老板确实会给个优惠,权当是批发价了。   不过今天是过节,每一个玩具前都人满为患,老板们忙得眉开眼笑,同时也忙得没工夫讨价还价,听见有人还价都有白日撞见鬼的感觉。   即便这样,小萱也成功地抹掉了一次零头——在上次曾经给他和陈震北优惠过一张票的海盗船那里。   因为小胖子说:“伯伯,你忘了,上回我跟俺叔叔、妹妹坐过你哩船呀,你说下回来还给俺,给俺……便宜(小家伙记不起优惠这个词了)咧。”   上次的牛魔王船长,今天变成了孙悟空船长:“咦,是你呀小朋友,哎呀,这一定要便宜呀,一定要便宜,你们人多,伯伯少收你们一个人,可以吧?”   虽然只省下了十块钱,可小胖子得意极了。   孙悟空船长显然已经忘记了牛魔王时代的故事,不过,这完全没必要让宝贝知道。   柳凌抱起小家伙,在他亮晶晶、满眼都是“求表扬”的目光中,在两边小脸蛋上各亲一下:“俺孩儿真能干,一下就省了十块钱。”   俩小阎王满眼星星:“喔,乖孩儿,你老能啊,都会搞价了诶。”   柳侠没上去玩,他负责提包和给孩子们准备的瓶瓶罐罐。   他在下面看着海盗船上的人齐声尖叫,看着小萱捂着肚子大笑,忽然眼前出现个瘦胳膊瘦腿儿的黑泥鳅。   那时候,猫儿十岁,跟着他在荣泽住下后,第一次和他一起去吃烩面。   两碗面两盘菜两瓶汽水,四块二,老板娘正在磕磨着算,猫儿就说:“四块吧。”   老板娘真收了四块。   猫儿当时看他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不过,骄傲之外,有一点点忐忑,他怕自己会觉得他讨价还价的行为丢脸。   自己当时怎么说来着?   “哈,乖,一下省两毛,两根儿牛奶冰糕欸。”   猫儿的眼睛马上笑成了一条缝。   曾经两毛钱也要和人家讨价还价的小家伙,现在交了十五万为他订汽车。   在他退掉后,冲他发了一通小脾气,转眼又来安慰他,其实那车不怎么样,等他们多攒点钱直接买辆更好的其实也不错。   时间怎么会过的这么快?   一眨眼,只会躺在被窝儿里哼哼唧唧哭的小老鼠就长成了少年,他甚至都没有带着他来游乐场尽情地玩过一次。   十块钱,五分钟。   小雲和小雷一下来,就跑到柳侠跟前让他摸肚皮,说都痒到肚子里头了,挠都挠不到。   柳葳也搓着自己的肚皮乱蹦。   他原本觉得这么个只会原地晃荡的假船没什么意思,就是为了体验小萱说的肚皮痒才去坐的,现在觉得好玩的要死。   一下午,柳侠就坐了个摩天轮。   不过,他十分后悔自己这个决定。   在高入云端的狭小空间里俯瞰京都,他再次想到了猫儿,再一次感觉到了孤独,和接到猫儿被M大录取的电话后,他回到京都的那个深夜一样。   他再一次深切地感觉到,乖猫是真的不在这里了——在这样特殊的时候,他都不在自己身边。   “哎,小叔,你看,你看那儿是不是咱家?”柳葳兴奋指着远处一片小小的绿色说。   柳侠扫了一眼:“不是,虽然站得高看得远,可咱这高度还是远不到几十公里之外。”   “现在也够远了。”柳葳十分知足,“我已经真的体会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了。”   另一个座舱里,小萱在柳凌怀里浑身发抖:“哦~~~,爸爸~,太高了,吓死我了~~~。”   “你第一次坐都没事,为啥这回吓成这样?”柳凌捏着小家伙的耳垂问。   “因为叔叔说这么高,小孩害怕才正常啊!”   柳凌被小家伙逗乐了:“所以你明明不害怕,也装成害怕哩样?”   “啊?”小家伙不哆嗦了,“上一回,叔叔也是这样抱着我,他说,谁都会害怕,害怕没事,只要不吓尿就中。”   “叔叔,叔叔……他害怕吗?”柳凌看向西面遥远的地方。   “嗯——,好像不怕,”小家伙认真地回忆着,“叔叔跟你差不多,也是坐这儿眯着眼看远处,宁宁害怕,他还给宁宁吹口哨咧。”   对面一直抿着嘴不说话的小雲问:“哪个叔叔?”   “嗯——,就是,就是柳岸哥哩好朋友,”小萱有点不知道怎么描述那个不知名的叔叔,“他也是宁宁他小叔哩好朋友,可帅气,俺一起出来耍,他给换哩衣裳都跟他一模一样,就是比他哩小,还有小墨镜,小帽子。”   小雲吃惊:“还给你带墨镜?老美呀,我就跟俺爸爸说了一句老想带墨镜,俺爸爸就说我是烧毛兔。”   “嘿嘿,”小萱美滋滋地笑,“叔叔没,他说我带小墨镜可帅气,是小帅哥。”   小雲好像受到了启发,连连点头:“等咱回去我得跟俺爸爸说,你都带过墨镜,也没变成烧毛兔,小雷俺俩也要带。”   柳凌把小萱往上托了托,下巴蹭了蹭他的脸,说:“等咱下去,五叔给您一人买一个,一会儿咱就带。”   小雲和小雷鼓掌欢呼:“哦——,老美老美,俺也能带墨镜了,跟周润发样,当黑社会老大喽——”   柳凌轻轻在小雲脑袋上拍了一下:“怪不得您爸爸不叫您带。”   小雲笑着靠在柳凌身上,冲小雷做鬼脸。   下了摩天轮,看着身边跑来跑去快乐的小孩子,柳侠再次确认,他真的还没有和猫儿一起尽情地玩耍过一次,猫儿的童年就结束了。   “小叔,这边。”   柳葳的叫声让抬头看摩天轮的柳侠清醒过来,他使劲搓了把脸。   真是矫情,就是坐个摩天轮,就生出这么多的多愁善感,不就是四年么,一晃眼的工夫就过去了。   等猫儿回来,他有无数的时间陪着猫儿像今天这样快乐的玩耍,猫儿的童年虽然不够完美,他所可以让猫儿以后长长的人生都完美幸福啊。   柳侠追上前面几个人,把两个保温杯分别递给柳凌和小雲,然后拎起明显脚软的祁含嫣,跟着大家一起往水上乐园走去。 第351章 快乐的假期   国庆假期最后一天的中午,柳家后花园。   柳侠翘着二郎腿躺在竹椅上,眯着眼睛看黄连树上一群小家伙,他右侧是坐在席子上看书的柳凌,左边是头碰头小声说话的小葳和小蕤。   黄连树上。   小雲和小雷在主干最高的两个树枝上一边一个坐着,还悠闲地晃荡着腿;小萱在他们下边的一根树枝上趴着,嘴里含着一片金黄的树叶冲墙外面做鬼脸——外面的小树林里有一群他认识的本地孩子。   祁含嫣在最下面的树杈上,正战战兢兢一点一点地往西边一根比较平的树枝上挪。   胖虫儿眼睛上蒙着条蓝色的手绢,正抱着树干吭哧吭哧地往上爬——他们在玩“摸柿猴”。   昨天下午从皇家花园回来的路上,两个小阎王表示,他们连着玩了好几天,已经玩过瘾了,明天开始他们哪里都不想去了,就在家里看电视玩电脑。   大人们连着陪玩了几天,其实也都累了,所以今天大家什么都不干,就在家里放松休息。   小蕤是四号回来的。   曾广同在英国留学时的一个好友前几年加入了英国籍,人却长住港城,一个月前偶然得到曾广同的确切消息,他随即打电话邀请曾广同参加他的庆生宴,他的生日是10月2号。   这位友人祖籍就在京都,因为有国外留学史,文革期间受到迫害,左足致残,不良于行,曾广同和他三十多年没有见过了,非常关心他的身体状况,接到电话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并且带上了小蕤和程新庭、吴以恒。   国人印象里港城好像就是个声色犬马的地方,其实,那里也有自己独特的文化,并且因为属于开放性的港口城市,港人文化包容性比较强,各种艺术展长年不断,曾广同有意让小蕤他们去感受一下别样的艺术氛围。   小蕤看来不虚此行,回来后制订了好几个创业计划,发誓要自己当老板,跟小叔一样多挣钱贴补家里。   不过,他此刻鬼鬼祟祟和柳葳嘀小咕的模样,怎么看讨论的内容都不像是和创业有关的事。   不过柳侠也知道,他们俩之所以不大声说话,是因为他们以为自己睡着了。   “哇,胖虫儿,错了,东边那个树枝才有人。”柳侠忽然怪叫了一声,打破了一院子秋阳细碎的寂静。   柳凌、柳葳、小蕤同时抬起头,黄连树上一阵鸡飞狗跳。   胖虫儿爬到的地方正好就是往东的树枝,也就是小萱正趴着的那根。   听到柳侠的叫声,小萱慌忙拽着身头顶的小树枝爬起来,一边寻找合适的转移地,一边回头吆喝:“小叔你咋这么孬咧?我明儿打电话跟俺柳岸哥说你,你都这么大了俺玩游戏你还捣乱,俺哥哥肯定会嚷你。”   小家伙是个灵活又麻溜的小胖子,说着话已经把自己荡到了另外一根树枝上。   小雲和小雷坐的地方太高,就是不蒙手绢,胖虫儿也不敢上,可俩小阎王哪肯老实呆着,他俩使劲摇晃着树枝,故意制造兵荒马乱的气氛。   祁含嫣在最下面,胖虫儿离她八丈远,小丫头却还是觉得不安全,哆哆嗦嗦地试着往另外一根树枝上挪。   小蕤哭笑不得地看着柳侠:“小叔,你……,还兴这?”   柳侠笑嘻嘻地放下二郎腿,往下秃噜了些把脚拖在地上,一副死狗模样:“嘿嘿,吓吓他们。”   柳凌伸手在他脑袋上胡噜了一把:“孩儿,你就长不大。”   树上几个小家伙经过一阵子调整,又进入了安静的瞎摸和躲避模式。   柳凌继续看书。   柳葳和小蕤继续说话,没说两句,小葳忽然抬起头:“小叔,你这姿势多难受,你躺好,俺俩大声点叫你能听见。”   柳侠被戳破了小心思,却一点没有偷听晚辈墙角被发现的羞愧感,他翻了个身往上蹿了蹿,趴在躺椅扶手上,一副八卦脸:“您俩说啥咧恁投机?”   “那个,那个林洁洁,对咱小蕤有意思。”柳葳稍一犹豫就说了出来,确定了事情没问题,就完全没必要瞒着叔叔们了。   “啊?!”柳侠吓了一大跳,“居然有人想对咱小蕤老草吃嫩牛?”   “小叔哇!”柳葳无奈地叫了一声,然后喊柳凌,“五叔,你过来吧,跟俺小叔商量军国大事我觉得心里没底。”   柳凌放下书,过来盘腿坐在柳侠身边,顺手替他按摩着太阳穴——柳侠这几天白天跟着出去照看一群小家伙,晚上准备标书,非常辛苦。   “小蕤,林洁洁对你有意思,你对她咧?”柳凌问。   小蕤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   “我好像记得冬燕姐说过,林洁洁比咱小蕤大吧?”柳侠问。   “大一岁半,属龙,十月生儿。”小蕤说。   “你可待见她?”柳侠问。   除非是真喜欢,中国男人好像都喜欢找比自己小的女孩子,而且好像还小得越多越好。   “嘿嘿,”小蕤傻笑,脸有点红,“跟着曾爷爷,我见过可多漂亮女哩,可我一点都不羡慕,就看见她,觉得……嘿嘿……”   “可人家是商品粮啊!”柳侠的表情正经起来,“商品粮,就算是丑八怪,人家家人也会觉得比咱高贵八百头,何况林洁洁还不丑咧。”   林洁洁是秦双双的表妹,大姑姑家的女儿,和小蕤一样,去年高考落榜。   小姑娘长的其实算得上好,不是那种扎眼的漂亮,而是越看越顺眼的那种舒服。   林洁洁家是县城吃商品粮的,她落榜后不愿意复读,她爸妈就给她找了个事业单位先进去干着,自收自支,有机会再转正。   小县城这种事很多,家里稍微有点人脉,基本熬几年,都能想法给弄到个财政编制。   林洁洁在文化局呆了两个月,实在受不了那死气沉沉每天上班就是看报纸的生活,辞职又跟父母商量不通,她就给家里留了一封信,到京都投奔表姐秦双双来了。   秦双双介绍她在自己曾经工作过的一家旅馆当服务员,结果没干三天,她爸妈就找来了,死活要把她带回老家,林洁洁拿再次出走抗争,他爸妈表示从此没她这个女儿,自己回老家了。   不过很快,林洁洁的哥哥就打来了电话,说父母那句话只是急怒攻心之下口不择言,让林洁洁在京都照顾好自己,不要去不明不白的地方打工,他会慢慢说服父母。   林洁洁继续回旅馆打工,可不到三个月,里边一个有家室的副经理居然对她生出不轨之心,小姑娘挺有主见,二话不说就辞了职。   然后她自己找了家饭店当服务员,结果没俩月,里面的一个二厨追求她,被拒绝后开始给她穿小鞋,小姑娘再次失业。   没了包吃包住的工作,林洁洁就没了栖身之所,她挣的那几个工资也住不起旅社,只好继续向秦双双求助。   正好当时怀琛所在的那家四合院的老人去世后,曾广同要把那里改成一个茶舍,把不想在家里进行的一些应酬转移到这里。   冬燕就让秦双双问问,林洁洁愿不愿意在茶舍做点端茶递水和日常清洁工作,工资和秦双双的一样,但秦双双有提成,林洁洁这个没有。   林洁洁本来就非常羡慕秦双双在玉器店的工作,干净、安静,老板家人还好,所以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刚开始,林洁洁在干活上不如秦双双麻利,但小姑娘不娇气,也不觉得那份工作辱没了自己高中生的身份,加上茶舍事情真不多,她把茶舍打理得干干净净,而且不懂的她也愿意学习,自己买了两本关于茶文化的书来看,还偷偷学着沏茶品茶,曾广同和冬燕对她平时的工作很满意。   小蕤时不时会陪曾广同到茶舍坐坐,一来二去,两个正当花样年华的年轻人就生出了旖旎心思。   “她说她不在乎,”小蕤说,“她说她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是农村人,她小时候就是搁农村长哩,到三年级才去城里上学,她没觉得农村人咋不好。”   “这样看,这妮儿还不赖唦,”柳侠托着下巴思索,他忽然想起了大事,“可是,小蕤,您小葳哥还没女朋友咧呀。”   “哎哎哎,小叔您别管我别管我,”柳葳举手连连告饶,“小蕤谈朋友跟我谈朋友一点都不冲突,我早晚要谈,肯定会结婚,但现在我还想独个儿多耍几年,二十八岁之前不考虑结婚,所以您就叫小蕤先谈吧。”   柳侠回头:“五哥,这也中?”   “小葳这儿没啥不中哩”柳凌说,“我估计不中哩是你这儿。”   “为啥?”柳侠傻呆呆地问,“小蕤谈朋友跟我有啥关系?”   “小葳他俩同辈,小葳又读研究生,比小蕤晚几年结婚还说得过去;你是叔叔,高一辈,你要是不结婚,你觉得咱妈跟咱大哥会叫小蕤结?”柳凌说。   柳侠的脸瞬间变成了苦瓜:“换话题换话题,别跟我提结婚,听见结婚俩字我就肺气肿。”   小蕤笑起来:“小叔,你咋跟小孩儿样咧?你都二十七了,真该结婚了。以前,咱猫儿小,加上有病,你不想结婚咱家人都能想得开;现在,孩儿哩病好了,还上了恁好哩大学,以后肯定一辈子衣食无忧,你还害怕啥咧?”   柳侠说:“我要是一结婚,孩儿回来就没家了。”   “咋可能?”柳葳说,“就咱猫儿那学历,不管谁嫁给你,都不可能嫌弃孩儿,我估计她恐怕还巴不得孩儿回来了住您家,叫孩儿給她长长面子咧。”   “对啊,就是你说哩,那女哩就是愿意叫孩儿以后还跟我住,也不是她真心待见孩儿,而是为了她自己有面子,那,万一哪天她忽然不想要这个面子了,孩儿岂不是还得看她哩脸色?”柳侠振振有词。   柳葳抓头:“小叔,你为啥左跟别人重点不一样?你这都叫啥思路啊?”   小蕤说:“就是不能叫猫儿有万万分之一可能被嫌弃哩思路嘛。”   柳凌苦笑:“幺儿,我看了了,除非猫儿先结婚,还得婚姻美满,要不,你就是结了婚日子也没法过。”   柳侠踢腾脚:“换频道,换小蕤和林洁洁频道。来小蕤,我先换。孩儿,你跟林洁洁打算啥时候结婚?今年年下前中不中?你赶紧结婚吧孩儿,你一结婚,给您奶奶生个重孙子,她就没工夫天天跟我较劲了。”,   没等小蕤做出反应,柳侠又对着东北方向喊:“几个孬货,咱不摸柿猴了,都快过来,您小蕤哥快结婚了,您马上就该有新弟弟了,俩,您六叔一个,小蕤哥一个。”   小胖子迅速做出反应,一边叫一边飞快地往树下秃噜:“啊——哥哥,小蕤哥,你给俺生新弟弟咧?”   小蕤:“……”   小葳:“……”   柳凌:“……”   ——   吃过中午饭,柳侠打了个电话,随即开车走了。   上次他见的尚德区交通局杨局长那里,有一条从尚德区中心广场到燕胡山深处一个半天然水库的公路项目,公开招标。   招标在一个半月后公开进行,柳侠现在对投标轻车熟路,而且他刚刚做过一个公路工程,对工程造价有比较准确的把握,山地勘测又是卜鸣最擅长的,所以标书本身对他没有任何压力。   他有压力的是要提前去见尚德区交通局主管招标的负责人。   没办法,投标的单位多,在专业领域无法分出高下的情况下,人情就成了决胜最重要的砝码。   杨局长比较傲气,柳侠上次去见他的时候,他对柳侠不冷不热,柳侠也没地方打听他的性格以便投其所好。   前天晚上王德邻过来玩,柳侠和他说起这件事,王德邻建议他送购物卡——不是钱,但顶钱用,虽然不敢肯定一定讨喜,至少不会讨嫌。   所以今天,柳侠是去送礼的。   以过节的名义完成了这个最让他头疼的仪式,然后不管结果如何,他心里就可以轻松了。   今天送礼挺顺利,柳侠一点出去,四点就回来了,他一洗完脸,就被柳凌和柳葳辖巴着按到床上补午觉。   躺在床上,对着窗外秋日灿烂的阳光看了老半天,柳侠却睡不着。   他有点愁。 第352章 毛建勇结婚了   柳侠一直都是个心宽的,从小到大,没钻过牛角尖,除了猫儿得病的事,他也没真正发过愁,但最近,他却像中了魔咒。   那天在摩天轮上的孤独感,不但没有随着时间和他离开游乐场而消散,反倒一天比一天浓重。   前些天,为了几个孩子的安全,他每天必须和柳凌、柳葳一起出去,吵吵闹闹的环境里他根本无暇多想。   晚上他要准备标书,通常会把自己熬到实在睁不开眼了才去睡,所以,日子也不算太难熬。   但即便如此,柳侠也感觉到了自己的状况不太对,他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疲惫懈怠,用当下流行的文艺点的说法就是:他好像对生活突然就没有激情了。   柳侠觉得自己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不适合往风花雪月的方向上发展,所以他非常努力地进行自我调整,比如,几个小家伙在这里的最后一星期,俩小阎王晚上是跟他一起睡的。   小雲和小雷折腾的时候确实费劲,但该懂事的时候也格外贴心。   他们好像知道柳侠想听猫儿的事,所以每天晚上,俩人都会和柳侠讲猫儿曾经修理他们的日子,一直讲到自己控制不住睡着为止。   所以那几天,虽然心里还是空,但因为每天都能想象一点他以前从来不知道的关于猫儿的事情,好像有了点牵挂,心就不那么没着没落地在半空中忽忽悠悠乱晃荡了。   但随着几个小家伙离开,柳侠马上就又陷入到了目前这种状况中。   好像最初得到猫儿大病痊愈的消息后那一个多月盛大的喜悦透支了他全部的快乐储备,现在,除非想起猫儿现在是健康的、他不用再担心随时会失去猫儿,其他多大的事,都很难真正让他像以前那样发自内心、忘乎所以地欢乐。   可他现在的情况又和猫儿刚走的那两个月不太一样。   那时候,他是整个人好像被骤然掏空了一般难受的要死,一分一秒都在想猫儿。   现在,他是无聊,百无聊赖,不要说日常活动,就连以前投标这种能让他十分鸡血的事都无法调动起他的情绪。   柳侠觉得自己是钻进文艺青年的牛角尖里出不来了,看见个落叶都会难受,会联想一大串他和猫儿过去曾经一起渡过的落叶季节,听见声蛤蟆叫都能忍不住感悟一下人生。   这种操蛋的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柳侠翻了个身,连续拍了几下耳朵,想把远处不绝于耳的“呱呱”声拍飞,把自己满脑子无病呻、吟的念头拍在走,但没成功。   连续下了两天中雨,两个工地今天都没办法展开作业,工人们趁机逛商城或搓麻将,柳侠昨天干完了目前手头所有的事情,又对这两样都不感兴趣,只好在家里长蘑菇。   日子真长,时间过的真慢,一天好像有八十四个小时,他已经翻了至少十次烙饼了,这个下午才过去三分之二。   柳侠一根手指戳着手机屏幕,戳,戳,再戳,想把手机盖合上,可他戳一下手机往下滑一点,眼看就要滑到到地上了,也没能合上。   柳侠正想再戳一下试试,“叮铃铃……”,书房的电话突然响了。   柳侠斜了斜眼珠,没动。   不过他终于肯劳动整只手,把手机给合上了。   早上猫儿刚打过电话,而且他那边现在是凌晨。   柳侠最近白天都在外边忙碌,家里人、朋友们和工程队的人这个时间如果打电话,都是打他手机,而且所有知道家里电话号码的人也都知道他的手机号码。   电话铃声顽强地响到待机时间结束,才不甘地停下。   柳侠心里想:如果你百折不挠地再打两次,我就辛苦一下起来去接。   他还没想完,手机响了。   他有点警觉了,打开手机:“喂……”   “喂个屁呀你喂,”气势汹汹的温州普通话炸响在耳边,“为什么不接电话?我知道你在家里。”   “隔着窗户够不着。”柳侠懒洋洋地回答。   他此刻躺在堂屋的走廊里,院子里是金黄的夕阳和深深浅浅黄色的树,还有桂花清甜的香味萦绕在鼻尖。   “懒死你算了,”毛建勇很愤怒,但软糯的南方口音削弱了他表达的力度,柳侠在这边嘿嘿笑,毛建勇其实听到柳侠的声音气就消了大半,但他还是坚持使用愤怒的语气问,“我问你,我的糖果和彩带在哪里?”   柳侠继续懒洋洋地笑:“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   毛建勇好像在跳脚:“到底定好了没有?那辉她妈待会儿要过来检查,你要是耽误了我的终身大事,我上你们家上吊去。”   柳侠不笑了,翻身坐了起来:“在老黑那儿,包都装好了,明天我拐他那儿,我们俩一起装车直接送到酒店。”   “都好了?”毛建勇松了口气,“哦,那,阿姨过来了,你直接跟她说吧,她对你说的话还是蛮信任的。”   为了在京都给毛建勇增加点人气,柳侠前些天跟着他到过那辉家两次,那辉妈妈一见柳侠就很喜欢,对他比对毛建勇还亲热,毛建勇为此感叹了好多天世人多浅薄,以貌取人要不得。   柳侠等了几秒钟,一个女子的声音传过来:“柳侠?”   “阿姨,是我,”虽然看不见,柳侠还是陪着笑说,“我们家太远,糖果瓜子和其他东西都放在黒德清那儿,东西是照着清单一样一样买的,需要装包的我们都已经装好了,数量也挨着核对过两遍,您放心,绝对不会错。”   “那就好那就好,”女子说,“我们家现在本来就不好,我是怕再出点岔子的话,别人会笑话我们家阿辉。”   “我结婚干别人什么事?我就是不办酒席也轮不到谁来笑话我。”柳侠隐隐听到那辉的声音。   这女孩子跟毛建勇着实般配,都是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到事儿上贼有主见的人。   毛建勇原来打算的是国庆节结婚,可那辉的母亲拿着他们俩人的生辰八字找阴阳先生看,那人另外给算了个日子,阳历11月24号,阴历十月初六,两个都是双日子。   毛家决定尊重女方家的想法,于是婚礼就推迟了将近两个月。   两家离得远,仪式在京都和温州各举办一次,京都这边主要招待的是那辉母亲原来单位的同事和他们的邻居,还有那辉的同学和原先的同事。   那辉原来根本不打算举行仪式,想领个证,两边最亲近的亲人再一起吃顿饭或去哪里旅个游就可以了。   毛建勇坚决不干。   那辉的母亲也不愿意,她觉得这样好像他们家那辉多见不得人似的,以后在婆家说起来也没脸。   明天是初四,京都这边中午举行仪式。   仪式结束后,毛建勇和那辉、那喆以及那辉的两个姨一起坐下午四点的飞机去温州,初六温州那边大摆筵席,算是正式的仪式。   那辉母亲离婚后,就和她父亲所有的亲戚都断绝了来往,所以她家里能帮得上忙的,只有那辉姨家的一个表哥一个表妹,还有那辉的几个同学。   因为那辉主张一切从简,而毛建勇则是越排场越好,所以毛建勇不肯让那辉家的人安排酒店和当天需要的一应物品,而是把这事交给了柳侠和黑德清。   黑德清的别墅国庆节交工,为了参加毛建勇的婚礼,他国庆节没和家里人一起过来收房子,而是在单位替同事值班,攒了十天的假期。   别墅半个月前已经开始装修,黑爸爸非常财大气粗地把工程全包给了京都一家知名非常高的装修公司。   柳侠应邀帮忙把关装修合同,他参考了其他客户的合同,又回想了一下自己家的装修过程,然后开始跟人家一条一条地抠,直抠得装修公司的人欲死欲仙。   黑爸爸在旁边看得恨不得把柳侠和黒德清换换,让柳侠当他儿子去替他管理煤矿。   而被想躺倒不干的下属硬拉过来掌舵的装修公司市场部经理则想邀请柳侠加入他们的团队:像这样一身名牌、模样端正、学历过硬、还能为几毛钱差价锱铢必较的厚脸皮,不干市场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这份合同给柳侠的震撼也很强烈,他再次深刻地感觉到:挖煤真是一个一本万利、日进斗金、财源滚滚、前程不可限量的行业啊!   自己那几个钱真不叫钱,必须努力挣挣挣才对啊!   当天在合同现场出现过的人,可能只有市场部和接待处几位年轻女孩子比较痛苦了:这样的帅哥不都应该淡淡地说着“我要最好的,钱不是问题”同时看也不看高冷地在合同上签个字便飘然而去才对吗?我们看到的是什么情况?   黒德清已经来了三天,他一到就和柳侠一起,拿着毛建勇和那辉妈妈共同拟定的清单开始采购,昨天采购结束,把东西分类整理好后,他开始兴致勃勃地在自家新居当监工。   柳侠和他已经说好了,明天早上七点钟他们出发,十点半以前把东西送到酒店,。   然后,他们就要开始充当男方这边的执事了:打理婚宴期间的一切杂事,为女方家客人提供最好的服务,争取把毛建勇的形象在女方家所有客人眼里最最高大化。   “七儿,先别挂。”电话又到了毛建勇手里。   “没挂,说。”柳侠又躺倒了。   “我忽然觉得心里特没底,”毛建勇听上去有点可怜,“结婚前夜我不是不能和那辉在一起么,我去你那里行不行?我不想住宾馆。”   “就是结个婚,至于怂成这样吗?”柳侠叹了口气说。   “嗯,明天开始,我可能就吃不上一顿正经饭了,你给我做点稀饭弄个小菜呗。”毛建勇越说越可怜。   “叫上老黑一起过来,带几瓶啤酒。”柳侠又坐了起来。   已经五点了,他原本打算就着牛奶吃个馒头顶晚饭的,所以什么都没准备。   “知道了,我们很快就到,你多炒俩菜,有回锅肉和红烧肉最好。”   “红烧你个头!”柳侠对着手机呲了呲牙,起来跑进了厨房。   柳葳在学校分配的有宿舍,但平时都是回家住,今天他同屋的人过生日,请柳葳和几位师兄师姐去吃饭K歌,晚上就不回来了。   王正维半个月前接了个强奸杀人案件,让柳凌做为他的助手全程跟随,柳凌已经半个月没有回过家了。   小蕤决定明年回荣泽开婚纱摄影店,摄影店,化妆是一大头。   曾广同请朋友帮忙,安排小蕤和林洁洁进了电影学院的摄影系和美术系旁听。   其实小蕤本来是没必要去的,但曾广同做为柳家几个孩子在京都的监护人(老头儿自己封的),自然有自己的立场,他怕年轻的林洁洁在电影学院迷花了眼,反倒轻视小蕤,所以才这么安排的。   两个年轻人刚开始恋爱,有点如漆似胶的意思,小蕤最近晚上到家基本都是九点以后,再晚,如果没有柳凌或柳葳一起,曾广同为安全考虑,就让他留在小柳巷了。   不过今天小蕤回来了。   所以他有幸看到了毛建勇喝了几罐啤酒后哭得跟个孩子似的模样。   毛建勇临阵有点怯了。   留恋单身的快乐时光,更多的是担心未来,不幸的婚姻他听得见得多了,无法想象自己心中向往的美好爱情以后也会变成那样,如果真成了那样可怎么办……   关于婚姻,柳侠是最没资格劝别人的,所以安慰毛老板的重任就落在了黒德清和程新庭身上。   可程新庭好像也非常不擅长此道,只会一句“肯定会幸福的,肯定会的”,干巴巴的没一点说服力。   于是,就只剩下一个堪称婚姻美满标本的黒德清了。   黑德清使出浑身解数,用完了他所知道的所有关于爱情和婚姻的美好词汇,换来毛建勇更加伤心的哭声,直到柳侠一拍桌子:   “毛建勇你就哭吧,就那辉那火眼金睛,明天你鼓着个金鱼眼泡去酒店,等着她直接跟你玩儿完吧。”   毛建勇“嗝”的一声就打住了。   小蕤跑院子里给他打了一盆冰凉的水,又拿了毛巾,让他敷眼睛。   所以第二天,毛建勇的眼泡只是稍微有点浮肿。   柳侠和黒德清非常诚恳地对眼睛肿得跟个小灯泡一样的那辉说:“我们五哥想到今天以后就能永远和你在一起了,激动得昨晚上一眼都没眨,五嫂你以后可得对我们五哥好点。”   那辉几个小姐妹七嘴八舌:   “唉,你们是男人,你们是激动,我们那辉可是害怕死了,万一毛建勇以后出点什么幺蛾子,吃亏的肯定是我们那辉。”   “就是,男人有钱就变坏。”   “毛建勇待会儿你得发誓哦,发誓一辈子对那辉好,要不就遭天打雷劈。”   “对对,发誓发誓。”   “光发誓还不行,应该再写个一……咳咳,字据,仪式举行完就给那辉存一百万保证金。”   ……   柳侠和黒德清看着站在盆地中心栉风沐雨的毛老板好生可怜,决定发挥一下兄弟团的作用。   柳侠问:“各位美女确定希望在好姐妹的婚礼上听天打雷劈这样的誓言吗?”   黒德清问:“各位妹妹认为写字据交保证金是结婚典礼上应有的程序吗?”他特别加重了“结”字。   几个女孩子面面相觑之后,嘻嘻哈哈笑着跟那辉道歉,簇拥着她往临时化妆间而去。   柳侠和黒德清一边一个帮毛建勇整理着衣服,推着他往前走:“五哥,祝你幸福,上吧。”   黒德清问:“各位妹妹认为写字据交保证金是结婚典礼上应有的程序吗?”他特别加重了“结”字。   几个女孩子面面相觑之后,嘻嘻哈哈笑着跟那辉道歉,簇拥着她往临时化妆间而去。   柳侠和黒德清一边一个帮毛建勇整理着衣服,推着他往前走:“五哥,祝你幸福,上吧。” 第353章 猫儿的秘密(一)   已经过了寒衣节一周,依然是天空湛蓝树叶金黄的秋日景色。   红彤彤的太阳缓缓没入燕胡山,浓重瑰丽的晚霞和它交错而出,上演昙花一现的辉煌时刻。   柳侠跨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漫不经心地欣赏着夕阳美景,从远处看,他整个人都融化在了这美景之中。   他是专门来看景的,最近每天都来,因为这里有一条从燕胡山流出的小河经过。   只是,他看着看着,心就会跑毛。   跑回柳家岭的夕阳群山中,或者,跑到只存在于他想象中的万里之外的一条河边。   猫儿在电话里说,那里临海,河很多,他们学校就在查河旁边。   而苏先生家所在的萨维小镇旁边,也有一条小河,河里经常有各种水鸟。   猫儿说,那些鸟一点不怕人,猫儿对着他们吹口哨,他们最多扭头看一眼,接着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从来不鸟人类。   柳侠左右看了看,他面前的小河一只水鸟也没有,他吸了口气,然后对着旁边的杨树林使劲吹了声口哨。   “哗啦啦!”   “扑棱棱!”   一群群麻雀和喜鹊斑鸠像遇到了劫匪的叫花子一般四下逃窜,连鸟类飞行时最基本的队形都不顾了。   同鸟不同命啊!   柳侠心里感叹了一句,万恶的资本主义的鸟过的跟大爷似的,自己这里的鸟却活生生活成了丧家之犬。   柳侠决定以后对自己家的鸟好一点,至少不能再用弹弓打它们了。   晚霞散尽,暮色从四面蜂拥而至。   柳侠拎起车子掉了个头,对着杨树林吆喝了一句:“I’m sorry!”   到了公路上跨上车子后,他回头又补充了一句:“This is the last time to ……to……to disturb you., I promise.”   过了几分钟,到老杨树胡同口,他又自言自语说了句:“刚才说的对吗?靠,六级都给忘完了。”   到了大门口,就着路灯看了看停在路边的捷达安然无恙,他松了口气。   柳葳暑假到荣泽全日制学了三天开车,让柳川给他办了个本,现在看见个车就想试试。今天是星期六,同时也是阴历十月初九,猫儿的生日,柳侠没去工地,就让柳葳开着车过瘾去了。   推开大门,暖暖的光从一个个窗口透出,半个院子都是亮的。   柳侠喊了一句:“我回来啦。”   几个声音同时回答:“正好,快进来吃饭吧。”   柳侠在院子的水池上洗了手,跑进了厨房。   桌子上摆满了盘子,是中午没吃完的菜拼了盘又回锅炒了炒。   小蕤正在盛饭,胖虫儿负责往餐桌上运,柳凌正从锅里往外拿热气腾腾的馒头,柳葳在布筷子,曾广同乐呵呵地坐在餐桌旁等着吃。   “嚯嚯嚯嚯饿死我了,”柳侠坐在曾广同身边的位置上,伸手拉着曾广同的围裙,“大伯你这围裙真漂亮,抽象派超现实主义。”   曾广同接过柳凌递的馒头:“错,我这百分百的自然派无现实主义。”   小蕤问:“爷爷,还有这种叫法?”   柳葳说:“叫法还不是人自己想的?曾爷爷这一说不就有了?”   小蕤说:“也是,曾爷爷这围裙还真是自然派。”   曾广同这个围裙是他画画时专用的,围裙上乱七八糟的颜色都是作画过程中蹭上去的。   据说很多文学家和画家都会有一种或几种拒绝改正的怪癖,这种怪癖能给他们带来创作灵感。   曾广同的怪癖就是他的围裙。   他在学校的画室、小柳巷的家和柳家的专用房间各有一条围裙,这些围裙都是从买来就没洗过一次,小柳巷那条的带子冬燕都缝了好几次了,围裙厚得都快赶上鞋底了,曾广同也不许换。   他说他经常会出现脑子里已经有了一副画的所有细节,面对空白的画纸时却突然间感到无从下手的情况,而围裙上乱七八糟的色彩会让他觉得安心、踏实,引导他进入作画的境界。   曾广同说:“我吃完饭要接着画,所以就穿着它吃饭了,你们没啥不良反应吧?”   柳家叔侄几人齐摇头:“没。”   曾广同端起碗:“中午没赶上正趟,来,咱再来为小猫儿碰一下,祝他生日快乐!”   几个人都端起了饭碗,胖虫儿专门跑到柳侠跟前跟他碰了一下:“祝柳岸哥哥生日快乐!”   曾广同国庆节从港城回来后,就在小柳巷住了不到一个星期,其后大部分时间不是住在茶舍那边,就是和小蕤一起回柳家住。   昨晚上他住在柳家,说好了今天和大家一起给猫儿庆祝生日,早上起床后忽然想起,今天是京大美术系一位教授画展的第一天,他早就答应了去捧场的。   中午柳凌和柳侠做了一大桌菜,还自己擀面条做长寿面,曾广同回来已经两点半了,没赶上。   柳侠说:“祝柳岸哥哥生日快乐心想事成长命百岁!”   柳凌说:“来幺儿,我祝孩儿身体健康提前拿到毕业证!”   柳侠和他碰了一下:“再加个长命百岁。”   柳凌说:“好,祝猫儿身体健康提前拿到毕业证,回来找个好工作,开开心心干一百年。”   柳侠笑得嘴快咧到耳朵后去了。   小蕤碰完了,有点发愁地看着一大碗小米绿豆稀饭,问:“不用一口喝完吧?”   曾广同笑起来:“小蕤,孩儿,你咋这么实在咧?这以后做生意会中?”   柳侠说:“中午都碰过酒了,这不用。”他说完,自己呼呼噜噜几口就把一碗稀饭喝完了。   小葳喝了一大口稀饭:“俺伯说,滑头赚钱是一会儿,实在人赚钱是一辈儿,小蕤能一辈子都赚钱。”   曾广同哈哈大笑:“看来是爷爷想偏了,来来来,再为咱小蕤赚一辈子大钱碰一下。”   一阵叮叮当当碰碗的声音,大家一起祝小蕤以后年年发大财。   胖虫儿高高兴兴又跑回去跟小蕤碰了一下:“小蕤哥,你发财了给我批一冰箱冰激凌哦。”   “一个冷柜车。”小蕤回碰了下胖虫儿的碗。   小家伙吃凉的多了会咳嗽,夏天冬燕就监督着每天吃冰棍不准超过三个,所以,尽情地吃冷饮成了胖虫儿的执念。   白天现在短了很多,他们吃完饭还不到八点,天已经黑透了,随着夜的降临,空气中终于有了寒意。   曾广同要接着画画,不方便太多人在旁边,小蕤主动要求过去帮忙拿拿颜料之类的,其他几个人收拾完了锅灶去书房聊天。   他们走到书房门口,看到程新庭回来了。   开学后,程新庭教的那几个小孩子的课改在了星期六。   他现在在努力攒钱,希望在三十三岁生日前给自己买个称心的房子和一辆差强人意的车。   程新庭说他已经吃过饭了,让柳家叔侄不用管他,柳侠和猫儿打电话时帮他带声问候就好,他洗漱一下就过去围观曾广同画画。   柳侠一进书房先抬头看表,七点五十七。   他和猫儿约定的通话时间是十点半。   柳侠和猫儿现在通电话的时间不固定,都是根据猫儿那边的课程安排临时决定:今天打电话,确定下次的通话时间。   B城和京都十二个小时的时差,京都的时间比B成早,也就是说,柳侠他们现在的星期六已经快过完了,猫儿那边正好是星期六的早上。   上次打电话,柳侠本来想和猫儿约定刚刚过去的七点钟,也就是猫儿那边的早上七点钟,早早和猫儿说一句“生日快乐”的。   可猫儿说,他们隔壁H大邀请了一位非常著名的计算机专家,星期六早上八点开讲座,那位专家是个技术狂,整天沉浸在数据洪流中,轻易不接受这样的邀请,机会难得,他要早早去占位置。   讲座两个小时,他再骑车回到萨维小镇的家需要半个小时,所以,他们只能约在十点半。   胖虫儿在,看电视得小心题材,出现十八禁镜头太尴尬,柳葳选了新闻节目。   胖虫儿抗议,自己换了个综艺节目,一群小明星在玩弱智游戏,胖虫儿喜欢那个大眼睛美女,说听她说话会想流口水,特别有意思。   叔侄三人对明星都无感,就让胖虫儿把声音调小点,他们坐着闲聊,话题很快就说到楚凤河兄弟。   国庆假期后一周,楚凤河就判了,判三缓四:拘役三个月,缓期四个月执行。   那个张院长遵守了约定,这个判决比柳川预计的最好结果还要好:今年的春节在阳历一月底,楚凤河只要在四个月内没有发生新的违法行为,春节后一周他就可以离开荣泽了。   但缓刑期间要在户籍所在地接受当地执法部门监督,楚凤河现在按要求每个月去望宁派出所汇报一次。   柳川让他在柳钰的厂子里干活,活儿闲的时候和柳钰一起回柳家岭,这样的安排是柳川担心楚凤河那畜生爹和后娘几个人故意挑衅楚凤河,逼迫他犯错。   楚凤河后娘带的那个弟弟,现在也已经二十出头了,成了望宁街上一个混混,整天扬言要弄死楚凤河和楚小河。   楚凤河心智成熟,加上有柳钰和柳魁他们关照,他本人的日子其实挺好,现在最艰难的是楚小河。   在单位,荣泽二中的老师和学生家长都有人参与集资,他们当初都是自愿的,和楚小河没有一点关系,但他们现在找不到楚凤河,就找楚小河闹,趁着楚小河正上课的时间闯进去。   闹了三次后,楚小河现在被调去后勤处,专门管理学校花卉。   家里边,楚小河的岳父岳母听说楚小河真的卖了房子,就怂恿女儿离婚,并托他们在教育局的亲戚把楚小河的妻子调到了荣泽一中。   楚小河的妻子对他有怨愤,但并不想离婚,可她在父母家人面前根本不敢说,她偷偷找到楚小河,让他想办法再买一套房,哪怕是二手顶楼一室一厅都可以,这样她就能在父母跟前有个交待了。   可楚小河现在哪里有钱买房?他每月的工资一到账,学校那两个老师就找上门了,他们每个月就给楚小河留五十块钱,其他两个人平分。   楚小河现在连鸡蛋都舍不得买,哪有钱买房?   上次柳侠他们给完张院长那几个人后,倒是还余下十三万,但楚凤河判刑后的第二天,就委托王秋找到了那个总是穿着睡衣一样花裙子的女人——罗巧梅,楚凤河把这十三万全部给了罗巧梅。   胡永顺刚开始让集资的时候,楚凤河很看好集资的前景,可他们的消息放出去半个多月,都没有收到一份集资款,胡永顺有点急,一直催楚凤河想办法。   楚凤河并不擅长推销这类的事情,所以他一筹莫展。   并不是没有人来问,相反,问的人很多,可看到前面没有一个人交钱,问的人也就只是问问就走了。   罗巧梅的家就在火车站附近,没事的时候,她经常到刚开工的通达小区工地去看,慢慢的就和楚凤河以及在工地做饭的王秋认识了。   罗巧梅是地毯厂的下岗职工,单位破产,她们两年多没发过工资,一群老职工到ZF闹,ZF从中调停,一个私人企业买下了他们原来的厂子,而他们这些职工,根据工龄可以一次性拿到一笔补偿金。   罗巧梅一万八千块钱买断了工龄,然后她和丈夫一起在火车站摆了个卖凉皮的小摊子。   有一天,她来找王秋一起去逛街买衣服,楚凤河正好碰到,知道她手里有买断工龄的钱,楚凤河硬着头皮过去,给她算了一笔账。   第二天,罗巧梅就过来交了一万五。   罗巧梅说,她是冲楚凤河才敢交的,因为王秋经常跟她说,楚凤河是个特别实在的人,不会坑蒙拐骗那些事,让她放心集资。   人说万事开头难,集资也是如此,第二个来交钱的人,楚凤河让他看了罗巧梅的收据存根,那人将信将疑,怀疑是楚凤河自己给自己当托儿。   王秋跑去叫了正在卖凉皮的罗巧梅,罗巧梅帮他们做成了第二笔集资。   一个月后,罗巧梅拿到第一笔利息,她现身说法,发动和自己一样买断工龄的好姐妹都来集资。   其后的两个月,她又在楚凤河那里陆陆续续交了十五万——她的同事们还是不放心,怕被骗,罗巧梅就以自己的名义给姐妹们打了条,用她的名字集资。   罗巧梅每次拿到楚凤河给她开的收据时都会说:“我可是看你跟王秋都是好人才交哩哦,您可不敢骗我,您要是卷着钱跑了,您姐就没法活了。”   楚凤河说:“放心,只要我搁这儿,你哩钱一分也少不了。”   确定胡永顺是真的卷着钱跑了后,楚凤河就跟柳川说过,他就是去偷去抢,也得把罗巧梅的十六万五千块钱还上。   柳川和楚凤河一起见的罗巧梅,三个多月时间,这个乐观善良的女人从一百三十多斤瘦到了九十多斤,可她最终却只收了楚凤河十万块钱。   她说:“楚凤河,你都这样了还能想着还俺钱,就冲这,我再信你一回。我给俺家哩电视机洗衣机跟老家一院子树都卖了,还了几千了,今儿这钱,我一分都不留,全分给俺哩同事,剩下哩,等你发了财再给我吧。”   楚凤河答应了,给罗巧梅换了一张只有他签名而没有公章的欠条。   剩下的三万,楚凤河给了一个叫宋秋生的人。   很久后柳侠才知道,他其实见过宋秋生,就是他第一次去县医院看楚凤河的时候,在楼梯转角处差点把他撞倒的那个人。   宋秋生的父亲和王占杰老师是朋友,胡永顺跑了之后,宋家父亲托王占杰找过楚凤河。   王占杰曾经像帮柳侠一样帮过楚小河,但凡有一点可能,楚凤河不敢辜负他所托。   朋友的处境牵动着柳侠的心,惆怅间,时间过的好像快了点,他们说到楚小河的女儿楚丽颖以后的归属时,柳侠看了一下表,十点二十,胖虫儿已经在柳葳怀里睡着了。   柳侠有点紧张地看着电话,外面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小蕤跑进来:“啊,快到时间了,我得跟猫儿说句话。”   柳侠说:“您五叔第一个说,他说了就能回去看书了,然后你说。”   小蕤点点头:“中,我最后说也中。”   王正维突然要求柳凌明年参加律师资格考试,说他年龄不小了,如果没有律师资格,一直不能亲自参与案件,以后的履历会很难看,不利于他未来的发展。   王大律师优秀惯了,养成了独断矜傲的性格,根本不给柳凌考虑的余地:必须参加,还必须过。   柳凌最近亚历山大,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高三生活,如果今天不是猫儿的生日要和猫儿通电话,他吃完饭就钻进书里去了。   柳侠看还有六分钟,决定先去趟卫生间,他还没完全站直,电话响了。   “喂,猫儿?”柳侠的手在他思考之前抓起了电话,“你回来了孩儿?”   “回来了,小叔你一直搁电话那儿等着咧?”   “嘿嘿,我又没一点事儿,那个,乖,您五叔一会儿有事,叫他跟你先说吧。”   柳凌接过电话:“猫儿,生日快乐孩儿!”   “嘿嘿,谢谢五叔!五叔,咱家都半夜了,你还有啥事儿啊?”   “没啥事儿,您小叔哩借口,他想叫俺赶紧跟你说完爬走,他好自个儿跟你慢慢说。”   “肯定不是,俺小叔才不会撵您走咧,五叔你肯定有事。”   “嗯,算有点吧,五叔打算明年考律师资格证,没事得多看书。”   “喔哇——,五叔你老性啊,律师是最赚钱哩职业啊,美国哩律师是最牛哩啦。”   “那是美国,不是咱这儿,咱这儿哩律师就是个正常职业,好了孩儿,您小叔急哩快蹦起来了,叫您小蕤哥跟你说两句,说了俺就走。”   “猫儿,孩儿,生日快乐!”小蕤趴在茶几上,声音特别大。   “小蕤哥,你今儿回来了?俺二嫂咧?”猫儿从第一天知道林洁洁对小蕤有意思,就开始叫她二嫂。   “搁茶舍咧嘛,俺没结婚,她又不能来住咱家。”   “那您快点结婚么,结了婚,干啥都方便。”   “哥哥才十九啊孩儿,离法定结婚年龄还差三年多咧……”   “喂喂喂,小蕤,您俩打住。”柳葳伸手做了个篮球比赛里的裁判员的停止动作,“言简意赅表达一下你哩思念之情就中了,不许搁那儿翻车轱辘话。”   自从知道小蕤和林洁洁正式开始谈,猫儿就催着小蕤结婚,俩人一通电话就迅速进入刚才的话题,一个有无数办法让小蕤早婚,一个举出很多例子证明现在这个年代偷偷早婚不大可能,无限循环。   “嘿嘿嘿,”小蕤笑,他又被猫儿赚进去了,“孩儿,你将回来,老使慌,得歇会儿,咱小叔也老着急,哥哥不跟你说了哦,跟咱小葳哥说两句,俺会俺那屋儿。”   “小蕤哥再见。”   “猫儿,生日快乐孩儿!”   “小葳哥。”   “嗯,小葳哥啥都不说了,你搁那儿吃好喝好身体养好,叫咱小叔别搁家操心就妥了,听见没?”   “听见了。”   “今儿你生儿咧,一会儿去找个好饭店,吃顿好哩,鸡蛋俺都替你吃了了,你不用再吃了。你这一年肯定无病无灾吉星高照特别顺当。好了孩儿,跟咱小叔说吧。”   柳侠接过电话,柳凌已经走到门口,看着柳葳站起来,他跟柳侠比了个“俺走了”的口型,拉着小蕤就一起出去了。   柳侠坐好,对着话筒:“猫儿,生日快乐孩儿!”   “小叔,我可想你。”   柳侠的眼睛瞬间模糊成一片。   “我今儿清早睡迷糊了,起来看着床那边没人,坐那儿半天,才想起来这儿不是咱家。”   柳侠把脸转开,轻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才又转过来:“孩儿,你是不是黄昏睡哩老晚,睡眠不足?”   “没,平常都没这样,就夜儿黑,想着今儿生儿哩,半天睡不着。”   “那就好,可不敢使劲熬夜。”   “我不会,小叔你也不敢哦,熬夜时间长了,对身体可不好。”   “嘿嘿,我现在是老板了,哪儿需要熬夜呀。孩儿,将去听讲座,占住位置没?”   “占住了,可靠前,晚来哩人都站到过道里,挤哩跟咸萝卜干样。”   “那人讲哩恁好啊?”   “嗯,可好,不说话,站那儿跟个神经病样;一张嘴,惊倒一大片。”   “你能听懂不能?”   “我才一年级,专业知识不够,有些具体哩听不太懂,但我知他啥意思。”   “知识积累需要过程,不着急,明白意思就中,方向只要对,路就不是问题。”   “我知小叔,我慢慢学,不着急。”   “孩儿,我都不敢想,你可十七岁了。”   “老快是不是?”   “嗯。”   “你不想叫我长大?”   “嗯——,有点吧,长大了就得分开,长大了就会有烦恼,就跟你现在样,要是你现在才三岁,你现在肯定搁我跟前儿咧,也不用为了听一个讲座,大清早冷呵呵哩跑去占位置。   孩儿,你小时候成天巴着长大,光想叫时间过快点,你现在还这样想吗?”   “有时候想叫过快点,有时候恨不得时间停下,或者说,叫某一片时空快点过,某一片时空暂时停滞。”   “这么深奥啊孩儿?”   “我想叫你停着不再长,想叫我长快点撵上你。”   “嘿嘿嘿,你可真会想啊孩儿,科幻小说样。”   “我就是太想跟你一样大了。”   “对了猫儿,你不是说,等你十七岁哩时候,跟我说你哩秘密么,那咱现在说吧?”   “……中。”   “这么痛快啊?中,那你说吧,小叔等了这么长时间,今儿可等着了,洗耳恭听”   “小叔,那,不是我哩秘密,是别人哩秘密。”   “啥呀孩儿?”   “是……五叔哩秘密。”   “……您五叔?”   “嗯,五叔,五叔那一年为啥恁难受,五叔为啥不结婚。”   “……”柳侠看着窗外,窗外黑黢黢的,他茫然了片刻,才慢慢说出话,“为啥孩儿?”   “……因为,五叔……有……喜欢哩人,而那个人……他……突然跟别人结婚了。” 第354章 猫儿的小秘密(二)   “……,突然……跟别人结婚?”柳侠懵了片刻,猛然间灵窍大开捕捉到了重点,“你哩意思是,她正跟您五叔谈呢,没一点预兆,忽然有一天就跟别人结婚了?您五叔提前一点点都不知?”   “是。”   “……”柳侠喘了会儿气,咬着牙问,“那鳖儿女哩是谁?操他妈看我不宰了她!”   猫儿深深吸了一口气,过了好长时间才说:“我不能跟你说,小叔,我跟五叔保证过,跟谁都不说。”   “跟谁都不说?包括小叔孩儿?”柳侠诧异。   猫儿稍稍犹豫了一下:“嗯。小叔,我知这件事,完全是个意外,要是有可能,五叔肯定会想办法一辈子都不叫咱家有一个人知这件事。”   柳侠默然。   他了解柳凌,他知道猫儿说的是真的,可他还是不大能接受猫儿居然有一个永远不能让自己知道的秘密,而且,他真的想非常知道把五哥折腾的差点没命的人是谁,他即便不能杀了那个人,他也要找到她,往死里羞辱她一番:   “猫儿,小叔不会跟任何人说,你知,小叔不是那种碎嘴哩人,对吧孩儿?”   “我知小叔,”猫儿说,“小叔,我不跟你说,绝对不是因为信不过你,怕你保守不住秘密,而是……,小叔,我不知该咋说,你这样想一下小叔:俺五叔对俺大爷爷奶奶,还有俺大伯您几个不可能不信任,可他难受成那样,都不肯搁您跟前提那件事,为啥?”   柳侠再次沉默。   五哥对家人十分信赖,可他难受成那样,都不肯对包括柳长青和孙嫦娥在内的家人说这件事,那原因只能是: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柳侠在感情上再少不经事,也知道每个人都会有想永远只保存在自己一个人心底深处的事情,这件事情甚至不一定是好还是坏。   像他和猫儿这样彼此在对方那里没有一点秘密的,是特例。   “小叔,你生气啦?”柳侠长时间不说话,猫儿有点不放心,虽然他几乎可以肯定柳侠不会因为刚才自己的态度生气。   “没孩儿,我……,我没生气,我只是……我不知我心里现在是啥感觉,反正就是……可难受可难受。”柳侠想着柳凌,心口的地方酸胀闷痛。   “我知,我将知这事哩时候也是这样。”猫儿说。   柳侠看向窗外,深吸了几口气,才又问:“那孩儿,你知那女哩是干啥哩不知?您五叔咋跟她认识咧?她现在搁哪儿咧?”   “他原来跟俺五叔一个部队,现在还搁部队咧,就是换了个地方;他一直在想办法转业,可他家里人老厉害,不叫他转。   小叔,他是被家里人逼着结婚哩,他现在想转业,也是因为他还想跟俺五叔好,军婚不好离,他想转业离婚然后跟俺五叔……”   “离个狗屁,她要有胆离当初就不会结了,”柳侠暴怒,“她家里人一逼她就给您五叔扔一边去跟别人结婚,她还惦记着您五叔哩好处就想离了再嫁给您五叔;妈的,她以为她是谁?她想再跟您五叔结婚就能结?她也不想想,您五叔恁好,凭啥要娶她个离婚头?”   猫儿安静地听着,等着柳侠的火气慢慢平息:“小叔,我知你老生气,你替俺五叔难受,可是……小叔,俺五叔……俺五叔不结婚,其实是……在等他。”   “……啥?”柳侠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俺五叔……不结婚,是在……等他。”猫儿小心地想着措辞,尽量不再刺激柳侠。   “不可能,”柳侠过了老半天才说,“你肯定哪儿弄错了孩儿,您五叔不可能待见这种人。”   “按正常哩话,确实是这样,”猫儿说,“可是,小叔,他不老一样,他结婚,是因为他要是不结,俺五叔当时就得退伍,他家里人官可大,能拿捏住俺五叔的前程,他知俺五叔特别喜欢当兵,他想保住俺五叔。”   ……   放下电话,猫儿就坐在那里看着窗外发呆,他提前想过无数次,还是无法确定,把柳凌的事和柳侠说到哪种程度才是最合适的。   他终于十七岁了,柳侠等了那么久,他不可能什么都不说。   他喜欢和柳侠之间那种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亲密无间,一直对柳侠保留着一个秘密对他来说非常非常不舒服,他知道柳侠不会因为他有一个小秘密就对他有丝毫的芥蒂。   但他自己有。   只要一想起自己把小叔当做一个外人一样藏着掖着点什么,猫儿心里就好像有根小刺似的隐隐作痛。   现在,他和柳侠之间依然有秘密,但至少柳侠知道了,他保留这个秘密,是因为对五叔的承诺,而不是自己的意愿。   猫儿站起来,看到书房里两个还在闪烁着的电脑屏幕,他想了一下,没进去关。   家里很暖和,壁炉里的火焰温暖地闪耀着,但旁边并没有围坐着温馨的一家人。   入冬以后,苏建华夫妇很少到这边来;陈忆西和戴文远如果没有特殊的事——比如那次和苏建华夫妇一起去N城给他接机或出门旅行,每个周末都是带着两个孩子回佛州戴文远父母的农场去,这一点和猫儿以前在杂志上看到的美国的父母子女关系有点不一样。   邻居米勒太太的状况倒是十分符合猫儿以往的认知,猫儿来了快半年了,没见到过除米勒太太本人以外她家其他任何一个人,据说米勒太太是有两子一女的。   猫儿往壁炉里放了根木头,然后来到门口,套上一件短款羽绒服,往头上戴了一个黑色的毛线西瓜帽,拿了挂在门口壁架上的钥匙串,开门跑了出去。   天上的太阳模模糊糊,院子里的小游泳池里结着一层薄薄的冰,这里的冬天比京都来的早,半个月前下了第一场大雪后,中间又下了两场中雪,现在放眼望去,入目还到处都是残雪。   萨维小镇长住人口两千出头,在猫儿看来就是个大村子,因为这里除了中心区域那一家连酒都不卖的超市和为数不多的公共单位,家家户户的房子都隐没在树林花丛中,远比望宁更像乡村。   苏建华家在距离小镇中心比较远的西头,如果冰箱里的储存足够,猫儿又不用上学,这个季节,除了每天都要遛狗的邻居米勒太太和隔三差五就会驾车过来看他的戴文远、陈忆西,他可能十天半月都看不到其他人。   猫儿跳下台阶,穿过一大片枯萎的草坪,沿着一条窄窄的柏油路慢慢跑进林子里。   树林里非常安静,花花草草都已经干枯,除了零零散散的松树,其他的树都光秃秃的了,寒风吹过,带着轻微的啸声,感觉上荒凉冷寂,正常情况下,没人会喜欢到这样的地方来。   猫儿喜欢这里,星期天,在电脑跟前呆时间长了,他就会来这里跑几圈,练习会儿太极拳。   祁清源老先生和戴教官都说,练习太极的时候最好在空气清新接地气的地方,在大自然中吞吐呼吸,纳清去浊,猫儿觉得里最合适不过。   但平常需要上学的日子,他都是在后院练习的,练完了冲个澡,骑着自行车去学。   进入树林深处,一条小河出现在眼前,一个看上去很有年代感的石头拱桥横跨河面。   桥上的栏杆是用去了皮的树干钉成的,粗糙而结实,和周围环境浑然天成相得益彰。   猫儿跑上小桥,坐在桥中央的树干上,脸前呼出一片白色的雾气。   其实,今天没有讲座,当然也没有神经病似的天才计算机专家,他早上六点起床锻炼了一个半小时后,给自己做了份完全中式的早餐,其中包括一个白水煮蛋,然后就一直坐在电脑跟前,等待着十点半的到来。   小叔嫉恶如仇,虽然二十七了,心思却还单纯的像个孩子,加上受到伤害的又是五叔,猫儿可以肯定他听到自己的话后肯定反应激烈,如果当时五叔、小葳哥他们几个都在,露馅儿是百分百的。   所以,他得给小叔消化这个秘密的时间。   晚上十点半,他们再说半个小时,就十一点了,已经是深夜了,五叔他们肯定都去睡了,一个晚上,足够小叔做足心理建设。   而且现在,他们说了一个多小时。   小叔只是单纯,而不是愚笨固执,一个晚上的时间,只要想清楚了事情的得失利弊,他就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用最合适的态度面对五叔。   所以猫儿现在担心的,不是柳凌会知道自己把那个秘密部分透露给了柳侠,他担心的是柳侠心里多了这么个糟心的秘密,以后会多难受。   刚才,柳侠在巨大的震惊之后慢慢回过神,他迅速找到了重点,他问猫儿:“要真像你说的这样,确实比较复杂,因为您五叔到现在都没法确定那女哩是不是一定能离婚。   可是,就算是这样,猫儿,当时您大爷爷着急成那样、您奶奶都快担心疯了的情况下,您五叔也不应该一句话都不露啊!   这情况虽然复杂,却没啥丢人说不出口的,他说出来,您大爷爷奶奶肯定还会难受,但至少会比现在好。”   猫儿只好说:“因为,这还不是全部。   小叔,五叔哩情况特别特别特殊,就是你,都不一定能接受,所以俺五叔绝对不会跟俺大爷爷俺奶奶说。”   柳侠有点急了:“我咋可能不接受?只要您五叔以后高兴,那女哩就是离过八回婚我也会捏着鼻子认下。”   猫儿情绪有点低落:“小叔,五叔这真的不一样,如果你知到底是咋回事,可能,他一回婚都没离过,他从头到尾就待见过俺五叔一个人,你也不一定认。”   ……   “我不想叫你猜,不想叫你难受,可是,我想叫你心里有点准备……”猫儿对着脚下淙淙流过的河水,轻轻说。   还好,这种猜测和担忧的日子也许不会很长,那个女的怀孕已经近三十周了。   可是,有了孩子震北叔叔他爸爸就一定会改变主意吗?毕竟,同性关系在中国现在还是被当做有法律依据的精神病,那老头儿可是把脸面看得比天大的人。   喜欢同性即精神病,在世界上这么多国家都承认同性婚姻合法的今天……   “呼——”猫儿长长地叹了口气,扬起头,看着不远处一棵绿意盎然的大松树:“别的树都落叶了,就你们几个还绿着,你们也是少数派啊,怎么老天没有判你们是精神病呢?”   松树不语。   猫儿自己回答:“所以,有时候,做个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其实还没有做一棵树幸福吗?”   一阵风吹过,大松树摇了摇。   “也不对唦,如果我做一棵树,就没办法遇到小叔了,遇不到小叔,我还说什么幸福呢?”   “所以,目前对我来说,抱怨是没有任何作用的,我需要的,是给小叔找到一个不把我们当做精神病的地方,对吧?”   猫儿跳下树干,对着松树说了声:“Hi, friends. Bye . ”撒腿往家的方向跑去。   ——   柳侠以为自己会失眠到天亮,但是并没有,和柳家背靠背的那家的公鸡开始打鸣时,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并且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因为是星期天,除了柳凌,大家都起的有点晚,但就算这样,其他人也都吃过早饭了。   柳侠套着毛衣来到厨房,看到他起床,柳葳和小蕤已经把稀饭重新放在灶上开始热了,胖虫儿用筷子扎了个馍问他是要上笼馏还是直接烤。   柳侠给了他脑袋瓜一下:“你都扎着了还咋馏?”   胖虫儿高兴地过去打开那个土灶开始烤,自从在柳家吃了一个冬天的烤馍,他就喜欢上了这种把馍烤成金黄球球的成就感。。   柳侠问他:“爷爷咧?”   “跟程叔叔去俺那个家看师傅做柜子了。”胖虫儿让馍在火焰上方转着圈说。   46号的主人搬家时只带走了一部分实用又容易搬动的小家具,像雕花大立柜、书柜、半截柜、板箱这类样式过时、放在套房中又太过庞大的家具都便宜作价卖给曾广同了。   曾广同正好喜欢这些东西,他找了京都老家具厂几位退休的老师傅来,给这些家具去油腻刷漆,同时再做一批他自己设计的新家具。   柳家当初从谭家接手的衣柜和曾广同接手的一样,都是适合放置被褥和折叠放置衣物的,没有能够挂衣服的柜子,柳侠就捎带着让他们做几个挂衣柜,木料和设计、制作都由曾广同负责,柳侠出钱就好。   曾广同全部买的樟木和从老房子上拆下来的、原本做大梁的陈年老榆木,设计的外观都是传统中式雕花大柜模样,内里却很现代。   这批家具做好估计最快也要到明年年底,曾广同现在每次过来,都要去和几位师傅唠会儿磕。   柳凌不到五点半就起床了,看了几个小时的书,眼睛有点吃不住,他也来到厨房,问柳侠中午想吃什么,他做。   柳侠说:“你还得准备考试咧,别管这事了,以后,只要我搁家,做饭都交给我。”   柳葳说:“我也可以帮忙。”   “今儿晌午我做,以后谁有空谁做吧。”柳凌在柳侠身边坐下,“幺儿,夜儿黑俺走了,孩儿您俩打了多长时间?孩儿没事儿吧?”   “没,”柳侠咬了一大口金黄色的馒头说,“您走了,俺俩就打了一会儿,孩儿说咱这边都半夜了,叫我早点睡。”   柳侠经过一夜,确实想通了很多事,他觉得自己的情绪也调整的很好。   就算他心里其实并不多好,为了猫儿的信誉,他也不能让自己表现出异常。   可他忘了一点:过犹不及。平常他和猫儿打个电话还兴奋老半天呢,猫儿昨天十七岁生日,怎么可能草草说两句就拉倒?   柳凌的目光在他脸上过了好几遍:“咋了孩儿?猫儿是不是独个儿过生儿老难受?孩儿……哭了?”   柳侠心里一激灵,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思路出现了偏差,电光火石间他灵机一动,顺着柳凌的话垮下了脸:“没,就是……就是,孩儿就说他有点想家,其他啥都不说,光说他可高兴。可是离家恁远,过生儿都没人陪他吃个鸡蛋咬咬灾,孩儿咋会高兴么!”   柳侠说话的时候鼓着脸,一副委屈的不行的模样。   柳凌看得好笑,捏了下他的脸颊:“孩儿肯定想家,不过我估计,孩儿再想家,也不会跟你样怄包成这样。”   柳侠看着柳凌微笑的脸,想从他的眼睛里找出点那个女人的踪迹,而脑子里却闪烁着猫儿挂电话时说的那句话:“小叔,我可想你,你今儿一定得梦见我哦。”   心疼、思念和强烈的无力感从心口开始迅速蔓延到全身,柳侠“啪”的一声扔了筷子趴在了餐桌上,脸正好枕在柳凌的手上。   “孩儿,你咋了?”   “小叔,小叔你咋着了?”   柳凌、柳葳和小蕤都慌了,胖虫儿吓得差点把手里正烤的那个馍掉火里。   柳侠浑身无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难受,他蔫蔫地说:“没事儿,就是,就是可想猫儿,可想可想……可想可想。”   柳凌摸了摸柳侠的额头,温度正常,他不放心,又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和柳侠的相抵,感觉了一会儿,确实不烧,他松了口气:“要不,过完年,你申请去美国看看孩儿吧。”   “就是,”小蕤说,“许伯伯他们有门路,请他们帮忙,签证不难。”   柳侠使劲吸了几口气,忽然坐直,嘿嘿笑着说:“哪会恁夸张?主要是孩儿生儿咧,我不搁他身边,有点想他而已,过去这几天就好了。”   他说着拿起刚才吃剩下的半个馍,狠狠咬了一大口,“看看,我已经好了。”   柳葳用比柳凌还老练的动作摸着柳侠的头:“小叔,我毕业回原城哩时候,你跟我一起回去吧,你以后跟我搁一堆住。”   柳凌问:“为啥孩儿?”   “不放心呗,”小蕤看着柳侠,眼神颇为发愁,“俺小叔左长不大,小葳哥跟俺伯一样,想起他就操心,老怕他哪一天被人哄了。”   柳侠拿眼睛斜小蕤,表示对这句话的不满。   小蕤指着柳侠:“您看看您看看,俺小叔瞪人哩样是不是跟猫儿一模一样?他俩别哩也都可像,以前搁荣泽,俺小叔只要一出去,猫儿就跟俺小叔将那样样,没魂儿了,干啥都没一点劲;俺小叔一回来,他立马就成了窜天猴儿,美哩连去尿一泡都得儿蹦得儿蹦咧。”   柳侠拍桌子:“大胆小蕤,你居然敢笑话小叔?”   柳凌说:“哪儿是笑话?你可不就这样嘛。”   柳侠招手示意胖虫儿把那个馍拿过来:“绝对不是,一会儿就叫您看看,就是猫儿不搁家,我也是成天都得儿蹦得儿蹦哩可有劲儿。”   吃过饭,已经快十点了,柳凌继续去看书,柳葳和小蕤负责收拾锅灶,柳侠把新买的皮夹克一穿,真的拉上胖虫儿,得儿嘣得儿嘣地去46号看做家具去了。 第355章 无主题宴席   中国北方的春天似乎被老天给遗忘了,京都三月中旬还下着桃花雪,四月末,已经到处都是盛夏的味道。   柳侠上面只穿着件短袖T恤,车窗大开,空气对流,他还是觉得浑身燥热。   “小叔,这得堵到多当儿啊?”小萱趴在车窗上,看着前后左右都望不到尽头的车,小脸愁的包子似的,。   “着急了还是饿了孩儿?要是饿了到前边小叔下去给您买几个汉堡。”柳侠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   “不饿,就是想早点见爸爸。”小家伙非常诚实地回答。   “你别急孩儿,五叔跟大哥他们肯定搁胡同口等咱半天了,比咱还着急。”小莘轻声说,他在后座,正小心翼翼地抱着睡着的柳若虹。   小萱靠回座椅上:“我知哥,要不,我也睡会儿吧,这样等见着爸爸我就不瞌睡了,能跟他耍可长时间。”   柳侠替他放下座椅,手在他眼睛上捂了一下:“睡吧孩儿。”   小家伙侧身闭上了眼睛。   知道要来京都看柳凌,小家伙最近几天都有点激动,今天更是跑了一路都不肯睡觉,这会儿终于坚持不住了。   柳侠看一时半会儿前面也疏通不了,干脆也趴在方向盘上闭目养神。   今天是二十七号,他一周前回的柳家岭,接几个小家伙来过“五一”。   小莘前一段老说头不舒服,看书一会儿眼睛就模糊,有猫儿的事情在前,家里人对孩子的任何异常都不敢掉以轻心。   柳魁和柳川直接带着小莘去了中原医学院检查,把能做的检查都做了,结论是没发现任何实质性病变,只是轻度近视,医生又仔细询问了小莘的日常情况,最后诊断为疲劳过度。   柳魁当即让柳川给小莘请假,他把人带回柳家岭,让小莘反省,同时也是休息恢复。   柳魁一直坚持当初对柳侠他们的要求,学习好不好的不强求,身体一定不能弄坏,他不准小莘带眼镜,说越带越坏事。   柳侠他们在这边咨询了眼科专家,专家说,已经近视了,如果硬扛着不带反而对眼睛不好,建议配个镜,不看书的时候不带,平时注意用眼卫生,再经常吃点对眼睛有好处的食物,看能不能恢复。   柳侠这次把小莘接来,说是让他散心放松,其实是要给他复查配镜的。   柳凌想回去接人,可王正维接的那个QJ杀人案“五一”后二审,他实在不能离开,最后还是柳侠这个自己给自己当老板的回去了。   这次俩小阎王没来,再过不足三个月高考,晓慧的“五一”假期只有一天,俩小阎王自己决定去陪妈妈几天,反正小萱现在天天和他们在一起。   萌萌现在性格开朗了很多,连对柳侠都可以很亲热了,却依然不爱出门,柳侠和家里人鼓励了几天,她都不肯答应来京都,最后柳川拍板,让她放假后跟着小雲小雷去荣泽。   其实计划里还要接玉芳一起来的,玉芳自己不肯。   “五一”前后结婚的人特别多,布店接了好几档子做窗帘和床上用品的活儿,秀梅最近大部分晚上都不回家,玉芳得在家做饭,帮孙嫦娥操持家务。   柳侠这次回去还完成了一件大事,帮小蕤定下了门脸房。   柳侠那个没出租的门脸干个商店还可以,如果干婚纱摄影的话,太小。   拍婚纱照在荣泽还是件非常奢侈的事情,一套婚纱照至少四五百块,相当于荣泽普通工人两个月的收入,如果硬件设施不到位,不能吸引人,他们离原城只有个把小时的路程,人家凭什么不去原城而选择你呢?   其实这件事春节他们回家时就开始着手了,只是那时候他们看中的那栋楼刚盖到第二层,柳侠担心老板也跟胡永顺似的中间突然撒丫子跑路,所以没敢定下。   这次回去,柳侠和柳川开着车把荣泽城区挨着又过了一遍,最后还是觉得春节时柳侠看中的那个地方最合适。   那个地方在市人民医院往东约四百米路南,是正在建设中的一栋临街商混房。   框架结构,十字路口转弯处连着的两个超大间,加起来三百五十平米,可以打通,临街的两面墙整个是落地窗;房前的空地很宽敞,感觉上很舒服。   柳侠还在二楼选了套一百三十多平方的住宅,小蕤结婚用,或者和楼下连起来专门做化妆间都不错。   小城,只是往外几百米就差不多是乡下的感觉了,这里房子的价格跟荣泽商场附近错了一大截,买房的人依然门可罗雀。   柳侠一下要了最大的两间,基本是那栋楼三分之一的门脸房面积了,还有一大套住宅,优惠是必须的。   盖房的就是土地所在的这个村子的村长,以前是个爱穿奇装异服爱打架的小混混,柳川刚转业到荣泽公安局的时候,把他提溜到公安局不止三两次,都是晚上在办公室蹲一晚上,再口头教育教育就放了。   小混混后来娶了个好媳妇儿,一下子就转了性,穿衣服也正常了,也不打架了,还知道干活挣钱了,几年过去,不知怎么就混上了村长。   见到柳川,改邪归正成功转型为农民企业家的小混混十分热情,一口一个哥,让柳川随便挑,保证最低价。   柳侠已经初具商人的厚黑面皮,一边顺着柳川的话头和人家热络地称兄道弟,一边发挥专业人士的谈判技巧,把人家的房子说的跟臭狗屎一般,然后他一通猛砍之后,却又十分慷慨地许诺可以先付50%的订金。   小混混被柳侠绕的有点懵,他媳妇儿却是个心思澄清的,拿出个计算器噼里啪啦一顿按,略一思索,就答应了,还主动把万后头的零头直接给抹了。   荣泽现在的房子均价480左右,门脸房通常是住宅的三倍。   柳侠买的这个地段较荒凉,东南两个方向都还是田地,和一条不宽的路,西边则是一片荒地,还堆着不少垃圾,所以三楼要才要420。   柳侠这通砍,是以400元为底价开始的,最后下来,他买的还不到八折。   柳侠直接到银行给小混混转了十八万,房子春节时交工,剩余款项一次付清。   这件事现在只有柳长青、孙嫦娥、柳长春、柳川和晓慧知道,不过具体多少钱,知道的就只有柳川和晓慧了。   想起那两大间宽敞的门脸房,想到大哥很快就能离开成天价乌烟瘴气的望宁大街了,柳侠不小心笑出声来。   “小叔,你想起啥了恁高兴?”小莘问。   “车动了,咱能走了孩儿。”正好前面的车流开始缓缓向前挪到,给了柳侠一个好理由。   一旦疏导成功,几十公里的城市道路走起来还是挺快的,七点差五分,他们来到了小柳巷,老远就看到了站在胡同口的柳凌、柳葳和胖虫儿。   曾家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柳凌和冬燕掌勺在炒菜;小萱和胖虫儿在他俩身边围观,同时也能得到每个菜都提前尝一口的福利。   顾嫂脚下生风地来回跑,把一盘一盘的菜从倒座屋端进上屋。   上屋。   辛苦了一天的长途司机柳侠死狗般趴在三人沙发上,小莘捶腿,柳葳捏肩膀,伺候得十分到位,柳侠非常配合地哼哼着。   曾广同穿着身烟青色中式对襟衣裤,老太爷似的坐在两人沙发上,兴致勃勃地逗柳若虹:“我听说你唱歌可好听,给爷爷唱一首呗。”   “不想唱,”柳若虹大小姐一点不给著名国画大师面子,专心致志地玩着那个锃光瓦亮的大烟袋锅:“不过,你要是叫我吸你一口烟,我就给你唱。”   国画大师非常紧张地说:“那可不敢,您大爷爷知该打我了,坏孩儿才小小年纪就吸烟咧”   “我又不是孩儿,我是小妮儿。”柳大小姐黑白分明的眼睛斜睨着国画大师,对他连自己的性别都搞不清楚颇为嫌弃,“俺奶奶说哩,她天天都这样喊我。”   “……”曾大师是个认真的人,他要求确认证据的可靠性,“咋喊?就喊,‘小妮儿’?”   柳若虹放下烟袋锅,学着孙嫦娥平时的样子,看着远处:“妮儿——,虹虹——,到晌啦——,该回家吃饭啦——”   还真是把孙嫦娥喊人的样子学了十成足,让曾广同想抵赖都不行,他只好说:“那……,那我不听歌了,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哎?你都是老头儿了,还得听着故事才睡觉?”柳若虹诧异,不过,她随即就又表示理解了,“也对唦,俺奶奶睡觉也得大爷爷给她讲着故事,那……,那我给你讲个小猫钓鱼吧。”   曾老头儿真诚地道:“谢谢虹虹!”   ……   柳凌和冬燕煎炒烹炸一个多小时,饭菜终于全部上桌了,怀琛和小蕤、林洁洁也正好回来,三个人直接入席。   怀琛和冬燕原来所在的商场春节后全面翻新装修,“五一”重新开业,怀琛杀了个回马枪,在里面租了两个铺位开分店,小蕤和林洁洁最近上完课就去帮他准备开业事宜。   柳小丫头非常失落,看到糖醋鱼端上来都没有欢呼,因为她没能把曾爷爷讲得睡着。   她从大爷爷每天给奶奶讲故事的结果得出结论,能让听的人尽快睡着,才算是一个好的讲故事的人。   她现在一点成就感都没有,明明在家的时候她讲的是最好的——大爷爷的故事只能让奶奶一个人睡着,她的可是能让一家人都睡着啊!   曾广同不知道柳家大小姐的郁闷,还在不遗余力地跟众人夸奖她讲的声情并茂动人心弦听得自己都想去钓鱼了。   小莘很有哥哥样的给柳若虹挖了一小瓯糖醋鱼橙红色的汁放在她面前。   小丫头暂时忘了讲故事的事,拿起小勺准备开吃。   冬燕特别喜欢小丫头,让她挨着自己坐,她还怕糖醋汁太腻,吃多了胃里不舒服,专门去给小丫头端了一杯凉白开来备着。   曾广同看了看门外,问柳凌:“不是给凤河发过传呼了吗?”   柳凌说:“六点半就发了,他应该快到了。”   话音未落,就听到院子里顾嫂的声音:“过来了?哎呀怎么又带东西?不是说了自己家,不用客气嘛。”   一个男人回答:“就几个玉米,不值钱。”   是楚凤河来了,还带了一袋子煮熟的玉米穗。   玉米是秋季成熟的作物,通常现在这个时候,玉米还不该播种呢。   所以柳若虹看到嫩玉米穗很喜欢,冬燕就給她和顾嫂、自己各拿了一个,女士更喜欢这种小吃似的玩意。   虽然在座的都已经是熟人了,可楚凤河还是有点拘谨,他说自己在工地已经吃过了,坐旁边陪着说话就好。   怀琛和柳葳架把着把他给按在了椅子上,柳侠拍在他跟前一双筷子:“又不是头一回来,做啥假?”   凤河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是春节后和柳凌、柳侠一起来到京都的,柳侠让他在老杨树的家里休息了一星期,没让他去自己的工地,而是把他介绍给了陆光明。   这是柳凌和柳侠商量好的。   楚凤河没来之前,柳侠的想法是:如果他认了在胡永顺那里栽的跟头,想以后平平静静地过日子,柳侠就让他先在自己这里干,等以后他在京都这边熟悉了,想找其他的事情,柳侠再委托自己在京都的朋友们帮忙给他介绍个喜欢的事情。   如果楚凤河不甘心,他们坐一起商量个章程再决定。   结果,楚凤河说,如果柳侠这里却人手,他就留下,干多久都成;如果柳侠这里不缺,他想自己找个建筑工地去干。   柳侠是个直性子,凤河这样直截了当的表明态度,让他心里很轻松。   他想帮朋友,这个帮是建立在朋友自己也喜欢的基础上,如果朋友有自己的想法,却碍于面子接受他并不合适的帮助,最后可能回适得其反,让两个人都陷入尴尬的境地,这种结果绝对不是柳侠想要的。   柳侠现在和陆光明很熟,也和陆光明说过凤河的事,他觉得千秋公司房产这块很正规,也没有拖欠农民工工资的事情,如果凤河去哪里打工,至少工资能保证。   楚凤河欣然接受了柳侠这个安排。   他现在住在公司在工地上搭建的临时房里,条件不好,十个人一间,冬寒夏热,不过楚凤河很满意。   工地在热闹的市中心繁华区,白天他忙忙碌碌,晚上又满世界的灯红酒绿,把他的脑子占的满满当当,让他没时间想其他。   他觉得,他现在不适合想太多,至少,不适合规划未来的生活方向。   每周休息一天,楚凤河会去老杨树胡同,他就是因此和曾广同熟悉起来的,   虽然不同姓,楚凤河和曾广同家却离得很近。   曾家是望宁一大姓,当年还是望宁一带最富有的人家,一个姓就占据了望宁村路北位置最好的地段大半条街。   楚凤河家就隔着一条窄窄的乡村道路,和曾广同家斜对着门。   楚凤河隐隐约约有记忆就知道曾广同其人:目下无尘的少爷,跟着父亲在京都,神童,每年回家都穿着闪瞎人眼的绫罗绸缎,去洋人国留学,京都的大学教授,特务、臭老九、左派,被本家赶出去,被南山一个当过兵的大队书记救走……   后来,楚凤河从柳家兄弟那里知道了真实的曾广同是怎么回事,年轻的乡下小子对自家对门出的这个大人物更加崇拜了。   曾广同虽然现在和老家的同姓亲人成为陌路,但他对那块土地依然有很深的感情,所以这一老一少一见面只生分了(单方面指楚凤河)几分钟,很快就成了忘年交。   凤河的工地离小柳巷不远,曾广同还单独约他到家里聊过两次天。   年纪最长地位最高的曾广同没有架子,更不喜欢人多的时候训诫晚辈,所以餐桌上的气氛非常融洽。   最近社会上最热的话题有两个,明年可能高校大规模扩招和世界杯。   世界杯虽然热闹,但和在座的基本没什么关系,因为大家都不懂这个。   只有柳凌和柳侠上大学期间曾短暂地对欧洲几个国家的联赛着过迷,但两兄弟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在某一天晚上看比赛的时候,忽然觉得几十个大老爷们儿整天啥都不干,就为了把个皮球踢进个框子里这样那样折腾一辈子,挺没意思的,一下子就没了热情。   那么话题自然而然就拉扯到了高校扩招上,柳凌、柳侠疑惑一下子增加那么多大学,房子可以不分昼夜地盖起来,最多质量差点难看点,可师资呢?   中国这么多年就那么几所大学,够资格在大学里当老师的人也就那么多,那么扩招出来的那么多学生谁教?   这个问题讨论半天,无果。   曾广同这个大学教授表示,除了稀释现有大学的教室队伍和教育资源,没有第二个办法。   虽然这是个挺令人沮丧的结论,可大家觉得营养再稀薄的大学不也是大学么?   所以,大家一致觉得小蕤太亏了:如果他生在城里,不提前上学;柳家岭小学如果能正规点课程多点,他不跳级,那他复读一年就能赶上扩招了。   只有小蕤本人没这感觉,他说:“我虽然没跟真正哩大学生样有学籍,天天去上课……”   柳侠和柳葳同时插额嘴:“真正哩大学生可多也都不天天去上课。”   小蕤点点头,继续:“就是,所以我觉得我跟着爷爷这一年多,学到哩东西一点不比大学生少,反正,反正那喆觉得他比不过我,他说他可多同学还不胜他咧。”   确实,别的不说,小蕤这一年多以来毛笔字一直在进步,曾广同要求他,每天再忙也要至少练习九十分钟字。   小蕤现在说起摄影也是一套一套的,随便拿出一张照片,他能从焦距到光线阴影什么的给你讲一大堆。   再加上曾广同每天带在身边对他言传身教的各种美学影响,小蕤在摄影和美术方面的知识确实比很多不那么用功的专业摄影系或美术系大学生都要扎实。   小蕤的话让大家都很高兴,只有柳凌和柳侠、柳葳心里不大舒服。   他们又想起了常帅那个混账玩意儿,不是他,小蕤肯定能考上大学的,现在的小蕤肚子里有再多墨水,没有那一纸文凭,也不可能有个终身稳定的职业。   柳侠正愤愤不平地和柳葳交换小眼神,他的手机响了,打开手机盖,是一个不认识的本地座机号。 第356章 见面   永安大道皇家宫殿向西约五公里,一条不起眼的小街和永安大道交叉口,一家不起眼的中式快餐店——“一大碗”烩面店。   烩面店是挨着一家旅馆的山墙搭建的违章建筑,四米来宽十多米长的一溜,白色的彩塑墙,红色的彩钢顶,外观十分的恶俗。   但这却是远近闻名的一家店,一到饭点,吃饭的人排队能排到门外好几米。   店里的设施也很简陋,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两边是最近几年快餐店标准配置的桌椅一体式座位,靠窗的这边是三人一排,另外一边是两人一排;屋子两头各有一台空调柜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虽然是违章建筑,小店的位置其实很好,坐在玻璃窗边,入眼便是永安大道姹紫嫣红的街心花园。   此时此刻,柳侠就坐在“一大碗”的玻璃窗下,看着街心花园里一片盛开的不知名的花。   店里只他这一位客人。   人家小店十点半才开始营业,现在,刚刚十点,是人家的打扫时间。   而实际上,柳侠已经在街心花园那片花旁边的石条凳上坐了大半个小时。   昨天那个电话,是苏建华夫妇的好朋友戴女士打的。   猫儿在电话里不止一次说起过这位戴女士,说她家也在萨维小镇,苏建华夫妇为了照顾还在上幼儿园的小女儿,没时间过来看他,就委托戴女士夫妇俩照顾他。   戴女士和丈夫戴文远先生非常忠于这个委托,一星期至少会去看望猫儿两次,和他聊天说话,带他认识小镇上的邻里。   戴女士还经常把自己做的小点心之类的给猫儿送点;遇上天气不好,戴先生上下班的时候,经常会让猫儿搭个顺风车。   戴先生的父母在佛州有个三百多英亩的农场,非常漂亮,去年秋天和今年春天,戴女士两口子邀请猫儿去农场做过几次客,猫儿在那里照了很多相片。   戴女士打电话约柳侠,就是要给柳侠送猫儿托她带回来的一些东西,照片是其中一大部分。   猫儿在柳侠回去接小莘他们之前就告诉柳侠戴女士最近要回国的事,柳侠为了今天已经抓心挠肝半个月了。   花园里的人越来越多,那个石凳已经接待了好几拨游客了;饭店的服务员也开始往玻璃餐柜里摆放凉菜。   柳侠巴巴地盯着着永安大街往小街拐的路口,如果不是不认识对方,他都想跑到路口去迎接了。   柳侠和戴女士约的是十一点。   十点五十,询问了服务员后,他跑到外面的的小铺子去买酸奶。   猫儿曾经和他说过,戴女士几乎不喝碳酸饮料和酒,她爱自己做酸奶,还给猫儿送过两罐呢。   卖酸奶的小铺子很近,就在“一大碗”斜对面,柳侠拿到一小罐酸奶,付钱的时候回了下头,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路口拐进来。   他付完钱再看,那辆车已经停在了他那辆捷达后面,一个瘦高的女子左手斜抱着个小婴儿,正在从车子后备箱拿一个好像折叠着的婴儿推车。   柳侠心跳加速,想也不想地跑了过去:“那个,需要帮忙吗?”   女子正好把推车拿出来,转脸看到柳侠,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眼,笑了:“柳侠?”   柳侠连连点头:“是,您,您是戴……女士?”虽然听了很多遍,他还是不习惯这么书面的称呼,可他又实在找不出其他更适合的。   女子点头:“对。嗯,比柳岸描述的更帅气。”   柳侠对猫儿的夸奖早已经过了尴尬期,直接把话跳到当前:“谢谢!我帮您拿这个吧?”   “你帮我抱着他吧。”陈忆西笑着把正在吐泡泡的小婴儿递过来,自然的样子好像她和柳侠是天天见面的朋友,“我把车子打开。”   柳侠平时自认在抱孩子上还是很有心得的,但此时他手忙脚乱,陈忆西把那个软乎乎的小东西放在他怀里的时候,他浑身都是僵的,托着小家伙一动都不敢动。   陈忆西三下两下把婴儿推车弄好,又从后备箱拿出一个蓝色的尼龙包,“砰”地一声拉下后车盖,看着“一大碗”的招牌:“就是这里,一大碗,我弟弟回回打电话跟我推荐。”   柳侠说:“这里的面确实好吃。”   陈忆西拉着空的婴儿车往店里走,柳侠抱着小婴儿跟在后面。   店里已经坐了好几个客人,柳侠刚才坐的位置正好被占。   陈忆西看了一眼,指指最后一排:“有孩子,咱们坐那里吧,车子不会妨碍到别人。”   柳侠说:“好。”怀里的小婴儿忽然瘪了瘪嘴,看样子是要哭。   柳侠赶紧把他的头抬高一点,还轻轻拍着他的小屁股。   小家伙“呀呀”地对着柳侠叫了两声,不瘪嘴了。   “一大碗”的服务在中餐馆算很牛逼的,没有免费茶水,没有菜单,不管点菜,不管送菜到桌,得客人自己到柜台前买好了自己端。   饭店是陈忆西昨天电话里点的,请客是柳侠主动要求的,所以他没跟着陈忆西去位置上,而是直接到柜台前点单——小店生意好,晚一会儿就得多等很长时间。   陈忆西放好了婴儿车也过来了。   凉菜都是提前装好盘子放在玻璃柜里的,柳侠请陈忆西点。   陈忆西兴致很高地点了一个白斩鸡,一个川味泡菜,一小碗面。   柳侠点了一大碗面,一个西蓝花,一个红油肚丝,一瓶雪碧。   站柜台的大姐目光在抱着婴儿的柳侠和一派潇洒的陈忆西身上来回扫了好几遍,脸上赤裸裸写着百思不得其解。   柳侠和陈忆西都视而不见。   时间还早,他们要先说一会儿话,所以面稍晚点再上,只先把菜端了过来。   摆好菜,陈忆西要接过小婴儿往推车里放。   柳侠看了看正惬意地蹬着小腿玩儿的小家伙说:“这么小,不耽误我吃饭,他好像也挺喜欢被抱着的。”   陈忆西没有坚持:“喜欢被抱被亲近是人的天性吧。”   坐下后,柳侠问:“他还没有一百天吧?猫儿打电话经常说起您和您爱人,怎么没听他说起您……”   “我已经老的没力气再生了,这是我弟弟的孩子,”陈忆西笑着说,“他今天有事,家里保姆又请假了,我只好帮他带着。我正要跟你道歉呢,带着孩子来,给你带来不便。”   “没关系,”柳侠说,“我们兄弟多,家里一大群孩子,大人都上班的时候,孩子没人看确实让人挺为难的。”   柳若虹昨天被冬燕留下,小莘今天跟柳葳去学校,柳凌律所特别忙,但他还是把小萱带了去。   本来柳侠说他带着小萱的,柳凌说,第一次和不认识的人见面,提前没有说,带着孩子不合适。   早知道,他就把小萱带来了,小家伙肯定会喜欢这个小孩儿。   “谢谢!”陈忆西说,他拍了拍那个蓝色的包:“这是柳岸的照片,要不要要先看看?”   柳侠刚才看见这个包就已经百爪挠心了,不过,他说:“没事,咱们现在吃饭,我回家再看。”   陈忆西点头:“也好,这么多菜,万一洒照片上一点就不好了。”   柳侠把酸奶罐子推到陈忆西跟前:“天热,您喝点这个。”   陈忆西拿起罐子:“你刚才出去是专门为了给我买这个?真是谢谢!”然后,她好像现在才突然看清楚柳侠的穿着,笑着说,“哎,咱们俩看起来很有缘分啊,穿的很像姐弟呢。”   两个人都是下面发白的直筒牛仔裤,上面白色短袖圆领T恤,如果不是年龄差,其实更像情侣装。   柳侠说:“真是啊。”   陈忆西夹了一个西蓝花:“柳岸叫我阿姨,你叫我姐姐的话,辈分正合适。”   柳侠说:“那,我就叫您戴姐吧。”   猫儿电话里说,美国也有女子结婚后改夫家姓氏的习惯,苏建华夫妇给他介绍的时候,说让他叫戴阿姨就好,没说名字,猫儿认识的邻居也没有人知道戴阿姨的名字,所以猫儿一直称呼戴阿姨。   猫儿说,他估计戴阿姨也是用的夫家的姓。   不是戴文远,而是……戴维斯。   戴维斯是地地道道的美国人,戴文远是戴太太给他起的中国名字。   陈忆西点头:“嗯嗯,好,被这么年轻的你叫姐姐,我觉得自己年轻了很多。”   “你本来就很年轻啊!”柳侠难得有一次恭维人正好恭维到点子上,因为这是他真实的感觉。   陈忆西的样子和柳侠的想象完全不同。   柳侠想象中的戴女士,应该是个皮肤白皙、妆容精致、服饰华美、态度矜持、谈话过程中不时蹦出几个英文单词、已经完全西化的中国贵妇形象。   而现在坐在他面前的女子,有着和年龄十分相符的外貌特征,和京都的女子比,她的皮肤不够白皙细腻,而是淡淡的棕。   还不是那种涂着橄榄油精心晒出来的棕,而是接近于柳侠最常见的乡下农民长年在太阳下劳作的肤色。   眼角有淡淡的鱼尾纹,但绝对不是愁容惨淡的鱼尾纹,而是岁月流逝应有的痕迹。   她素面朝天,衣着随意,言谈亲切,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地流露出胸中自有乾坤在的从容与自信。   柳侠来之前所有的忐忑,在陈忆西那句肯定的问话“柳侠?”之后马上烟消云散,眼前的戴女士给他的感觉非常舒服。   这是岁月赐予善良而热爱生活的人的最好的礼物吧?柳侠心里这样想,猫儿在异国他乡能得到这样一个人的照顾,真的很不错。   小店的生意确实好,柳侠一杯雪碧没喝完,周围的座位就几乎都满了,取面的窗口排起了长队。   他们前面的桌子坐上了四男二女,两个男人一坐下就开始抽烟。   ——   柳侠扭头轻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大哥,我们这儿有小孩儿,能请您把烟掐了吗?”   ——   穿着某商场统一员工服的男子笑着把烟举了一下:“成成成,就这一根儿。”   ——   柳侠问陈忆西:“我去端咱们的面吧?”中国没有法律层面的禁烟要求,他们只能快点吃了走人。   ——   陈忆西伸手接孩子:“行,吃完咱们找个清静地方说去。”   ——   在京都想找个清静地方颇不容易,陈忆西推着婴儿车,柳侠站那里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去哪里合适。 第357章 闲聊   陈忆西也在想,她把孩子递给柳侠,拿出手机:“我弟弟刚买下的一个院子离这里不远,我给他打个电话,看他能不能把钥匙给我送过来。”   柳侠接过孩子,捏了捏小家伙的脸蛋儿,小家伙却突然裂开嘴哭了起来:“咔——咔咔……”   柳侠赶紧把他竖起来,让他趴在自己肩膀上,他刚才已经发现了,这小东西不喜欢平躺,一放平就哭,立起来马上好。   小家伙果然又安静了,不过,柳侠觉得托着他小屁股的手忽然一阵温热,他赶紧欠身,把小家伙往前举,免得把自己身上尿湿。   陈忆西合上电话:“他今天值班,出不来。”   “哦。”柳侠说着,把小孩儿屁股上的尿布拿掉:“还有干的吗?”   陈忆西跑着去开后备箱:“有有有,准备了一大包呢。”   她把湿尿布接过去,装进一个塑料袋里,又递给柳侠一条干的:“你会换吗?”   “会,”柳侠这会儿已经找回了带孩子的感觉,熟练地把尿布塞进小家伙柔软的小裤子里,抻平,掖好:“柳岸小时候跟我睡,天天晚上都得尿好几泡。”   他说着话忽然想起来,“哎,对了,我一个……一个亲戚在王府街那边有个院子,临街倒座开了个玉器店,后面的房子收拾成了个茶舍,不对外营业,就自己朋友闲了过去喝茶聊天,咱们去那里成吗?”   “好啊,刚吃了那么多肉,喝点茶正好。”陈忆西说着把已经垫好了尿布的小孩接过去自己抱着,“走吧,这家伙也该喝奶了,去你亲戚那里讨点白开水。”   ——   除了真正退休的老头老太太,京都人的生活节奏还是蛮快的,曾广同的朋友们大多跟他一样,即便到了退休年龄,单位也都不肯把人放走。   而他们这些人经历使然,都不习惯无功受禄,所以单位在把他们高高供奉起来当吉祥物的同时,也会给他们派点轻松又体面的事情,比如带带研究生,参加一些学术活动以提高这些活动的逼格等等,所以这些人通常也都不闲着,因此,曾广同茶舍里白天很少有人。   陈忆西盘腿坐在席子上,抿了一口茶,缓缓舒出一口气:“嗯,这里真不错,自然,朴素,幽静,我感觉换上身绢丝广袖的衣服,自己就成魏晋名士了。”   柳侠一手抱着小婴儿,一手轻轻摇晃着奶瓶,说:“魏晋名士嗜奢华,只是出门看个景赏个秋,就要彩锦铺地,珠玉帷幔几十里,平日里的生活更是讲究到死,咱这个就是自己家编的高粱席子,仅多就是多编了个花样,跟人家没法比。”   陈忆西说:“时代不同,那个时候的奢华生活,可能还不如现在京都中等家庭的享受呢,知识他们没空调和电视机,对吧?”她摸摸身下的席子,“享受呢,很多时候和贵不贵的没关系,而是一种感觉,这席子给我的就是自然、朴素、幽静的感觉,不,还要加上一点,踏实,这个屋子,给我的感觉像回到家了,很踏实,很想躺在这里看大部头小说,看到不知不觉睡着。”   “嘿嘿,戴姐,你这样很像个初中生小女孩,”柳侠笑着说,把奶瓶递给她陈忆西,“你看一下,可以了吧?”   陈忆西接过去,在脸颊上挨了挨,“差不多了,让他喝吧。为什么这样就像个初中生小女孩?”   柳侠把奶瓶拿过去,试着把奶嘴靠近小婴儿嘴边:“哦哦,来宝贝,吃饭喽。”   小家伙一口就咬住了奶嘴,同时两只小手还抱住了奶瓶,使劲吸吮起来。   柳侠笑起来:“真乖。因为初中时候应该是人一生中最浪漫最无忧无虑的时代啊,我上初中时在家里也经常有这样的感觉,当然,那时候我想的不是大部头小说,而是不用上学,猫儿可以躺在我旁边,睡多久起来都不用害怕我去上学了。”   “所以说,原来是这席子本身就代表着安稳可靠幸福的家吗?”陈忆西笑着回头又摸了摸身后做床帏的席子。   “对我好像是。”柳侠笑着把环视屋子一周,“我们家床上围的都是这种席,我三哥的屋子曾经换过一段花布,我两个小侄儿特折腾,没几天花布就被撕掉了,我大哥二哥就又给他围成席子了。”   “听柳岸说过,窑洞里的大炕,充满风情的花帷席,希望有一天能去你们家看一看,感觉一下。”陈忆西说着话,把那个蓝色的尼龙包拿上来,“来,把他给我,你看相片吧,我看你早就急得不行了。”   150毫升的奶,小家伙一会儿就喝完了,柳侠把他递给陈忆西:“头高点,要不会沁奶。”   陈忆西还没接到手,小家伙就“咔咔”地开始哭。   柳侠诧异:“吃饱了怎么还哭?”   陈忆西拿起奶瓶在茶几上轻轻磕了两下:“原来我都是一次给他喝150,回来后,家里阿姨帮忙看了两天,她总给沏200。   我记得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说喂大的孩子比较容易发胖,因为母乳喂养的孩子饿了想吃马上就能吃到,而喂奶粉的孩子都是饿的不得了了,大人才想起来给沏奶粉,半天吃不到嘴里,久而久之,他们会形成对饥饿的恐惧感,长大后,他们就会表现得对食物比较迫切和执着。   所以,我就又给他改回来了,结果他每次喝完都不愿意……”   “再沏再沏,”陈忆西没说完,柳侠就把奶瓶拿过去了,“胖就胖,再胖也不能饿着。”   他把小孩儿放在陈忆西怀里,拿起奶瓶就跑了出去:“双双,我再用点凉开水。”   三分钟后,小家伙又抱上了奶瓶。   柳侠帮小家伙托着奶瓶问:“对了,我们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怎么会给他喂奶粉?他妈没奶吗?”   “思危,居安思危,”陈忆西说,“我弟弟起的。”   “这名字不错,一听就特有水平。”柳侠发自内心地说,“姓什么?名字很多时候要和姓搭配着起,尤其是一些比较特殊的姓,否则会……适得其反。”   “嗯——”陈忆西的嘴巴抿成了一条线,沉吟了好几秒钟才说,“还没决定到底姓什么。”   “啊?!”柳侠惊讶,“姓什么……还要决定?”   陈忆西摊了一下手:“我弟弟……情况有点特殊,他想让孩子姓他爱人的姓。”   “哦——,我知道了,”柳侠恍然大悟,“现在计划生育,就一个孩子,如果女方是独生子女,姓谁的姓确实有点为难。”   “我弟弟……不是,”陈忆西说,“他爱人和我们家一样,兄弟姐妹好几个,他们是……”陈忆西垂下眼帘,在想合适的措辞。   柳侠探究地看着她。   陈忆西却摇摇头,不说话了。   柳侠试探着说:“你们家里人不愿意?”   陈忆西想了一下才说:“也可以这么说吧,主要是,我爸爸不愿意;不,也不对,我爸爸是……是压根儿……就不愿意我弟弟和他爱人在一起。”   柳侠觉得不可思议:“还有做爸爸的想让儿子离婚的?”   “呃,不是,”面对思维方式比较直线条的柳侠,陈忆西觉得有点表述困难,“我弟弟现在的妻子,不是……他爱的人……”   柳侠觉得更加不可思议了,所以他不顾礼貌打断了陈忆西:“不爱他当初为什么会结婚?离婚对女人的影响很大的。”柳侠不知道,他的语气中满是控诉。   “他不想结,他现在的妻子也不想,他妻子也有自己喜欢的人,他们俩都是被逼的。”陈忆西几乎是有点急切地解释道。   “我次……咳咳,”柳侠尴尬地假咳了一声,他觉得难以置信,“京都也有这样的事?”他以为逼婚的这种事现在只会发生在柳家岭那样贫穷落后的地方。   “有,而且还不少,”陈忆西说,“尤其是……某个……某个比较特殊点的阶层。”   “比较特殊点的阶层?”柳侠疑惑。   “对,”陈忆西说,“某个……把所谓体面看得比天都大的阶层。”   柳侠看着陈忆西,他想不出她所说的这个阶层,苦思冥想中,柳侠脑子里忽然一点火星闪过,他看着怀里吃饱了昏昏欲睡的小孩儿:“不对啊,你弟弟要让他和他不喜欢的妻子生的这个孩子,姓他爱的那个人的姓,这,这……他到底是爱他那个爱人啊,还是恨他那个爱人啊?”   “思危不是我弟弟的妻子生的。”   “……?!”柳侠睁大了眼睛,“不是他妻子生的?他和他喜欢的那个人偷,偷……”偷情这个词他说不出来。   “思危是试管婴儿,我在美国找的人代孕生下来的。”陈忆西说。   “试管婴儿?”柳侠觉得自己听到了天方夜谭,他看看怀里的小婴儿,再看看陈忆西,没办法把小婴儿和陈忆西说的话联系起来。   这孩子白白嫩嫩,和正常妈妈生的孩子一模一样。   “对,试管婴儿。”陈忆西平静地说,“我弟弟非常非常爱他的爱人,他坚持要让我先为他爱人培养个孩子,我和我丈夫答应了他,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爱人的精子活性很好,我们顺利地得到了受精卵,但代孕的人两次都是在四十天的时候流产……”   “啊……”柳侠不知不觉地被陈忆西的话打动,为那个从未露面的爱人揪心,“那他,他是谁的?”他看看小婴儿。   “思危是……我弟弟的。”陈忆西突然觉得有点心虚气短,觉得很对不起面前的年轻人,这莫名其妙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想解释一下,“我弟弟和他爱人之间最大的阻力来自我爸爸,我和我埃文斯都觉得,我弟弟如果有了孩子,我爸爸会改变态度。我们都觉得,他们俩能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柳侠受到的冲击有点大,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他觉得陈忆西的话好像有哪里不大对,但一时又找不到那个不对的点。   他正看着那个蓝色的包思考,陈忆西的电话响了。   “喂,罗樱。”   “忆西姐,你在哪儿?”   “在外面,和一个朋友一起喝茶。”陈忆西说着站起来,对柳侠做了个“抱歉”的口型,走出了房间。   柳侠看着陈忆西出去,背对着他站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他摸了摸那个蓝色的包,打开包口,看里面的东西。   是几个整齐的档案袋,每个档案袋都装得很饱,柳侠想到里面的内容,嘴角翘了起来。   他把包重新放好,收回手,点了一下小婴儿的鼻尖:“没想到,你居然是高科技的产物呢。”   小婴儿脑袋晃了两下,继续睡。   陈忆西推门进来:“柳侠,我得先走一步,我几个朋友在等我,我们好几年没见了。”   柳侠说:“没关系,是我耽误您时间了。”   “说什么呢?”陈忆西弯腰接过小婴儿,“和你聊天我觉得非常高兴,如果不是他们几个喊,我打算晚上继续让你请我吃饭呢。”   “那,改天吧,”柳侠说,“我的手机号您不是有吗?您有时间就给我打电话,我从不关机,而且,我随时都有时间。”   “成。”陈忆西非常干脆地说,“那我走了,等我电话。”   送走陈忆西,柳侠回来腾干净了茶几,刚把档案袋拿出来一个,还没打开,冬燕就跑了进来:“怎么样怎么样?猫儿在那边怎么样?”   柳侠把档案袋的封口打开,看了一下,确实是照片,推到她面前:“你看看照片。”   冬燕哗啦一声把照片倒在茶几上:“让我看看咱们小帅哥变洋气了没有?”   柳侠把蓝色的尼龙包拉到自己跟前,把档案袋全部拿出来,一个一个拆开看。   拆完最后一个,他把蓝色的包又拿过来,里面确实什么都没有了。   他站起来,把房间挨着看了一遍,确认屋子里真的没有戴女士留下的任何东西了,他又回去坐下,把几个档案袋挨着又检查了一遍,还是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他拿起了电话。   “戴姐,我是柳侠。”   “我听出来了,什么事?是我什么东西落在你那里了吗?”   “不是,是……,您不是说,猫儿在M省总医院的检查复印单也拿回来了吗?我怎么找不到?”   “找不到?不会吧,你再看看,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和别的都不一样。”   “我找了两遍,房间也挨着看了一遍,确实没有,只有档案袋,我挨着把档案袋打开,全部都是照片,没有病历之类的东西。”   “那……,你先挂了,我到前边停车,看看是不是掉在后备箱了,再给你打过去。”   柳侠挂了电话,从冬燕面前拿过几张照片,不安地坐在那里看。   第一张照片,猫儿站在一片青草地上,两旁是高大葱茏的树,背后是一个白色的、有着高大廊柱的建筑物,建筑物有一个像飞碟似的圆形顶。   草地很宽阔,树和建筑物很高大,站在中央的猫儿在柳侠眼里很又瘦又小。   柳侠的眼睛热的发烫。   他没有换第二张照片,就一直盯着这章看。   好在,戴女士的电话很快就过来了,让柳侠不用担心自己会在冬燕面前失态。   “柳侠,那个袋子滑出来了,在我车上,我已经和朋友碰上头了,怎么办?是我们明天再见一次,还是我现在找人把东西给你送过去?”   柳侠想看照片,但他更想看到能证明猫儿真的痊愈的那些材料,可是,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三点三十七:“明天吧,明天中午我请您吃烤鸭,还是今天咱们约的这个时间见面。”   陈忆西笑了起来:“我回来这几天净吃烤鸭了,这样,我听柳岸说,你做的炸酱面特别好吃,和京都的做法不太一样,明天,我去你们家,你请我吃你的特色炸酱面吧。”   “我们家?”   “怎么,不欢迎?”   “不,不是,我们家在将军路这边,很偏的。”   “偏什么?我上学时还和同学一起骑着自行车去过将军驿和报国寺呢,那边虽然远了点,但风景好空气好,我正好想带着思危找个干净的地方去,京都市区的空气质量太差了,我担心思危受不了。”   “那好,那明天您来之前打电话,我去将军路和仁义路交叉口在接您。”   “不用,我在京都生活了二十多年,丢不了,老杨树胡同52号,咱们明天见。”   “那好,明天见。”   放下电话,柳侠楞了一会儿,然后拿起那张照片继续看。 第358章 款待   第二天柳侠起了个特别大的大早。   柳凌和柳葳他们起床时,餐桌上琳琅满目,鸡蛋甜汤、茶鸡蛋、油条、包子、馅儿饼、煎饼果子、醋溜豆芽、蒜蓉小白菜、榨菜……   案板上则放着一堆择好的菜,葱、小芹菜、芫荽、韭菜……,土灶上还炖着什么东西,热气缭绕。   柳葳先捞个馅儿饼咬了一大口:“小叔,那个戴阿姨就一个人,再加一个吃奶孩儿,你这咋弄哩跟过年咧样?”   柳侠笑着看看他,不说话,继续洗菜,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当然得多准备点,”柳凌说,“人家对咱孩儿恁好,来咱家一趟,咱不能真就光杆儿请人家吃个炸酱面吧?”   柳葳说:“也对唦。”   “小葳哥你傻么?”小蕤剥着茶鸡蛋说:“咱对人家好,人家才会对咱猫儿好,小叔当然是恨不得把拿手菜都搬出来给那个戴阿姨吃,好叫人家回去后对咱猫儿更好。”   柳侠仰起脸对小蕤笑:“孩儿,是人家先对咱猫儿好哩,我这是投桃报李。”   柳葳喝了口甜汤,摇头晃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琚……”   “报你个头,”柳凌屈指在他脑门儿上来了一下,“你作文也进修得跟您小叔和猫儿一样了?”   “嘿嘿嘿,”柳葳捂着脑门儿笑,“虽然永以为好的意思差了点,但小叔投桃报李的心是一样一样的呀,是不是小叔?”   柳侠顺手把一个正好洗干净的胡萝卜往柳葳脸上招呼:“是!”   柳葳一抬手接着,“咔嚓”咬了一口:“谢谢小叔!”   ……   七点钟,柳凌、小葳、小蕤准时出发,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   小莘和小萱今天跟着柳侠在家。   小萱昨天跟着柳凌去律所,柳凌忙得一塌糊涂,除了中午跟着出去吃了一趟饭,小萱一整天都坐在办公室里看图画书,小家伙虽然一下子被这么拘着不太习惯,但一直能看到爸爸,总的来说还是很高兴的。   可柳凌心疼,小萱只是软乎懂事,骨子里并不是安静的性子,在天大地大的地方尽情地撒欢才是他最喜欢的,所以昨晚上听说柳侠今天在家里招待戴女士,他就说服了小萱,让他今天在家里陪一个小宝宝。   小莘是主动要求留在家里的,他很想跟大哥去学校,但他更想知道柳岸哥现在的生活。   说好的十点半到,不过因为京都那让神仙都发愁的交通状况,戴女士出城就花了快一个半小时,到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   柳侠和小萱听到汽车喇叭声,赶紧往外跑,没到大门口,就听到小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两个人跑出来,看到戴女士在靠边停车。   驾驶座这边的车窗已经降下来,柳侠隔着她看到副驾驶座上一个蓝灰相间的布篮子,篮子里的孩子正小脸通红地在嚎。   “睡了一路,刚醒,睁开眼发现是躺着的就开始哭。”陈忆西解着安全带,无奈地说。   柳侠伸出手:“把他给我吧。”   陈忆西把扣着篮子的安全带解开,连篮子一起提出来递给柳侠。   可能因为搬动的过程比干躺着有意思,小家伙忽然就不哭了。   小萱看到篮子十分惊奇:“呀?给小孩儿搁篮儿里着?”   陈忆西关上车门,摸着小萱的头问:“你是小萱吧?”   小萱虽然对篮子里的小孩儿好奇万分,却还是很懂礼貌地转过身,对着陈忆西点点头:“嗯。阿姨好。”   陈忆西笑起来:“小萱好,真乖。你没见过把小孩儿放在篮子里的?”   “没有,我们那儿,我们那儿,都是薅草才使篮儿咧。”小萱一点不怕生地回答,前半截普通话,后半截柳家岭话。   “薅草?”陈忆西楞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你是说,篮子只能装草用,我把弟弟放在篮子里,是把他当喂猪的草了?”   “嗯,俺那儿哩篮儿都是薅草,或者,掰蜀黍才使咧,”小萱点头,然后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篮子里的小孩儿,“不过,你这样搁篮儿里装着他,也可美。”   “美吗?”陈忆西挑眉。   “嗯,美。”小萱说,“跟装小猪娃儿咧样。”   陈忆西忍不住又大笑了起来:“小猪娃呀!”   柳侠哭笑不得地解释:“偶尔,我们那里逢集的时候,有些卖猪娃的也会用大篮子着。”   陈忆西弯腰点了点小婴儿的脸蛋儿:“嘿,思危,听到哥哥的话了吗?哥哥说你像个小猪娃呢。”   小猪娃抓住了她一根手指往嘴里塞。   小萱看到了,十分羡慕,跃跃欲试也想去摸摸小婴儿的脸。   柳侠一下把篮子提溜开高:“等一下,回到家再摸。”   小萱高兴了,带头往家跑:“哥哥,小莘哥,姨姨跟弟弟来了,你快来看,弟弟搁篮儿里着咧。”   柳侠提着篮子走在前面,陈忆西提着两个包走在他侧后方,她一进院子,就被小竹林吸引住了。   在北方,竹子是相对特殊的植物,种在庭院中,有种独特的韵味。   柳侠他们把整个家都拾掇的很干净,竹林里只有一层薄薄的落叶,靠边的地方有几朵不知名的小野花,一条蓝砖小路蜿蜒而过,通向那个杂物间,只是小小的一片林子,却有曲径通幽的感觉。   过了小竹林,古朴的矮花墙下,烧饼花和指甲草肥油油的,却还没到开花的季节,月亮门两侧的月季正当时,绯红粉白一簇簇开的煞是艳丽。   陈忆西正想伸手拉过一支月季花闻一下,提篮里的小家伙忽然“咿咿呀呀”叫起来。   柳侠回头问:“他是不是饿了?”   陈忆西说:“嗯,十点半就该喝了,路上耽搁的时间有点长。”   柳侠说:“那先去后边吧,我们把暖水瓶和晾好的白开水都端后院去了。”   陈忆西说:“好啊,喂完他奶,再回来参观你们的家。”   后花园里,一切早已准备就绪。   楝树下。   一张小餐桌,上面放着为小思危沏奶准备的一应物品。   一张钢丝床,上面铺了个部队的草绿色大褥子,大褥子上是席子,席子上面又铺了个碎花小褥子——虽然婴儿车很漂亮,但长时间躺着的话,还是大床更舒服些。   一张竹躺椅,这是为戴女士准备的,虽然海棠、樱花、木瓜树的花都凋谢了,楝树和柿树却正好满树的花苞,躺在下面的树荫里休息再舒服不过。   陈忆西说:“和柳岸说的一模一样,真漂亮,怪不得他总想早点毕业回来呢。”   柳侠问:“他,他一直惦记回来吗?”   “可不是嘛,”陈忆西说,“大部分留学生努力学习都是为了能拿到绿卡留下,只有柳岸那么努力是为了早点毕业回来。”   柳侠笑了,弯腰扶着拉着小莘一起扑过来的小萱 :“慢点慢点,他哭起来很吓人的。”   小莘有点拘束地对着陈忆西说:“阿姨好。”   小萱扒着提篮大叫:“哥哥哥哥你看,他这么小这么小。”   陈忆西笑着回答之后,小莘也好奇地过来看:“呀,小叔,他还怪胖咧呀,你看他手上,净肉窝窝儿。”   小婴儿浑身都肉乎乎的,小手背上的肉窝窝特别明显。   小萱叫:“叫我看看叫我看看,呀,真哩,这么多窝窝儿。”他抬头看陈忆西,“姨姨,我摸他一下中不中?”   陈忆西说:“等他喝完奶,阿姨就把他交给你了,你随便摸。”   小萱高兴地跑回小桌子边:“啊——,那咱快点给他沏奶,快点快点。”   有晾好的白开水,不到三分钟,小家伙就在陈忆西怀里喝上了奶。   小萱趴在陈忆西膝盖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家伙:“呀,他这么小,咋知吃奶咧?”   陈忆西说:“小孩儿生下来就知道吃奶,这叫本能,小萱小时候也是这样啊。”   “哦。”小萱点头,“这么厉害呀!”   200毫升奶,小家伙一会儿就喝完了。   陈忆西让小婴儿趴在自己肩膀上顺奶。   小萱就站在陈忆西身后逗他:“哎,你会喊哥哥不会?”   陈忆西说:“他二月一号生,还差两天不足三个月呢,不会喊。”   “还没一百天咧?”小莘惊讶,“俺小叔说他是前几天跟你一起从美国回来哩,他这么小能坐飞机?”   “能,”陈忆西说,“ 小孩子其实没那么娇气,他们可以做很多大人们认为不可能的事。”   “他不晕吗?”小萱问,“我有时候坐车还晕,可不美。”   “好像不晕,”陈忆西说,“他和我一起坐飞机时没怎么哭闹。”   “哎呀,你老毒气呀,”小萱十分羡慕地捏着小家伙的小手,“这么小,还跟我样这么胖,居然不晕车,我以前一坐车就想哕。”   陈忆西轻轻拍着小婴儿的背:“现在还晕吗?”   “有时候还晕,”小莘说,“坐前头哩时候好一点。”   “快点长大,自己开车,自己开车的话怎么都不会晕。”陈忆西说着站起来,小家伙被拍的很舒服,没有沁奶,她要把他放在钢丝床上。   “俺爸爸,还有,还有那个叔叔,也是这样说哩。”小萱跑到床边,高兴地看着陈忆西把小婴儿放在床上,“这个小褥子是我哩,俺娘给我做哩。”   “啊,真漂亮,”陈忆西把小婴儿放好,“待会儿他要是尿上,你不会哭吧?”   “不会,”小萱欣喜地看着一被放下就开始吃自己大拇指的小婴儿,非常干脆地说,“要是真尿上,我叫俺爸爸拆了洗洗就妥了。”   “你这么说,是不是你以前经常尿床,让爸爸洗呀?”陈忆西挠着小萱的脑袋说。   “嘻嘻。”小萱不好意思地笑了,用小手去捏小婴儿的脸蛋儿。   柳侠看陈忆西把小婴儿安置好了,说:“十一点半了,我去下面吧?”   陈忆西说:“成,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柳侠说,“菜早就做好了,只需要下面。”   “那好,那我就……”陈忆西看了看趴在床沿上逗思危的小萱和小莘,“我给他们照几张相吧,柳岸肯定想多看看家里的样子。”   “我家里只有一台海鸥相机。”柳侠说。   “我带着呢,”陈忆西说着拉开自己带的一个包,“我喜欢照相,平时到哪儿都带着相机。”   柳侠没有马上去下面,他站在那里,看陈忆西抓拍小莘和小萱逗小婴儿的画面。   可能真是孩子之间特殊的默契,平时一让自己躺着就哭嚎的小家伙,这会儿咿咿呀呀和两个小哥哥玩的特开心,小萱挠他的小肚子,他居然“咯咯”地笑出了声。   柳侠带着满脸的笑回去下面了。   柳侠做的炸酱面,其实和京都的基本一样,只是他习惯随锅放进去点青菜,比如韭菜、菠菜。   他还喜欢再做两个特别爽口的凉菜配着吃,他最爱配的是芹菜丁。   非常简单,把小芹菜洗干净后切成丁,只撒一点盐,也可以放一点点白醋,配着炸酱面吃不容易起腻。   今天他做的也有芹菜丁,当然,不会只有这个,他今天的配菜非常丰富,可以算一小桌酒席了:老虎菜、凉拌香椿,杏仁豆腐、菠菜拌粉条、尖椒豆皮、排骨炖红白萝卜……   陈忆西看着一大桌子菜,挑了挑眉:“我以为柳岸说他小叔做饭特别好吃是他的……主观感受,没想到是客观事实。”   “其实,就是他的主观感受,”柳侠把碗放在陈忆西面前:“他和我五哥做饭都比我好吃。”   “是吗?”陈忆西说,“中国现在是在流行好男人下厨房吗?”   “为什么这么说?”柳侠好奇地问。   “因为几年不见,我弟弟现在也做得一手的好饭啊。”她吃了一口面,“嗯,真好吃。我弟弟二十五岁之前十足的少爷做派,做好的饭端到跟前还要挑三挑四,现在,和你差不多,轻松搞定一桌酒席。”   “我不行,就会做几个家常菜。”柳侠说,“刚参加工作时,单位食堂饭太难吃,我们柳岸那会儿又小,怕他营养跟不上,我只好自己学着做饭。”   “我弟弟也差不多,”陈忆西说,“他学做饭,就是为了他爱人。他爱人家里以前非常穷,他小时候受了很多苦,我弟弟说起来就心疼得要死,他现在学做的很多都是他爱人喜欢吃的菜。”   “俺爸爸做的饭也都是我待见吃哩。”小萱十分得意地插嘴说。   “那是因为爸爸爱你,”陈忆西十分喜爱地看着小萱,“所以,你长大了也要爱爸爸。”   “我这儿就可,可……可待见俺爸爸呀。”小萱试了试,到底还是用了自己更习惯的表达。   小莘说:“姨姨哩意思是,你这儿这么小,你就是再待见五叔,不也干不了啥嘛,等你长大了,啥都会了,到时候好好孝顺五叔。”   “嗯,”小萱嘴巴鼓包包地点点头,“我长大肯定孝顺爸爸,给爸爸买可多可多好东西。”   柳侠伸手捏了捏小萱的脸:“你弟弟和他……爱人这么好,你爸爸硬是不让他们在一起,真是有点……,唉,有些父母的想法,真是没法说。”   陈忆西也叹了口气:“是啊,我真担心,我弟弟会不会一辈子都没办法和他爱人在一起。   我弟弟现在做的一切,他爱人都看不到,我不光担心我爸爸,我还担心,时光流逝,他爱人对他的感情会越来越淡,等到我爸爸妥协时,可能他爱人已经放弃了。”   柳侠的心情“忽”地一下跌落到谷底,他想到了五哥。   去年年底,手里的工程都暂停后,柳侠曾经两次去过石门,也就是柳凌原来部队的军部所在地。   他记得冬燕曾经说过,柳凌在部队时,曾经和一个姓杨的女军医有意思,那个杨医生还和柳凌、陈震北一起到过曾家,曾广同看出了她和柳凌之间隐隐约约的情愫,把堂屋里正挂着的一副自己非常喜欢的画送给了她。   可是,在那次共同的京都之游不久,杨医生就离开桑北,调到了石门军部总医院。   这个情况和猫儿说的柳凌和他喜欢的人之间的状况完全吻合,柳侠去石门,是想替五哥确认一下杨医生现在的情况。   第一次,他在那里停了三天,按照医院的简介,挂了上面一位姓杨的女医生的号,没病找病地检查了一番,但这个人肯定不是猫儿说的那个,冬燕说过,杨医生非常非常漂亮,柳侠看到的这位,不但年龄不对,相貌也很一般。   于是,他就在检查的时候跟这位医生套话,问有没有另外一个姓杨的、年轻一点的医生,这位杨医生说,是有一个,那位杨医生在住院部外科病房,平时不坐门诊。   柳侠在住院部晃悠了两天,也没看到他要找的杨医生,后来他从一位病人口里得知,杨医生请假了。   春节后,柳侠又抽时间去石门了一次,这次,他见到了杨医生。   如冬燕所说,杨医生非常非常漂亮。   但是,柳侠看到她的时候,她正从一辆高级轿车上下来,和她一起下来的,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   小姑娘叫杨医生“妈妈”,叫那位军人“爸爸”。   而且,柳侠觉得,杨医生和那位“爸爸”之间很正常,就是,老夫老妻的融洽感,再加上旁边叽叽喳喳的女儿,人家就是和睦快乐的一家人。   那天,柳侠到京都后没有直接回老杨树胡同,而是在黒德清的别墅里住了两天,他不知道怎样面对五哥。 第359章 款待2   那两天,柳侠连黒德清家的门都没有出,就坐在房间里发呆。   他太难受了。   两个人的爱情,雨打风吹之中,一个人伫立原地深情以待,另一个人却已经时过境迁,成为谈笑中少不更事时的一段陈年往事。   柳侠不知道五哥和杨医生当初发展到什么样的程度,不过他大概想得出,如果只是朦朦胧胧的两情相悦,五哥再痴情,也不可能为此终生不娶,让父母家人伤怀。   柳侠不是个善于藏匿心事的人,但这件事,他瞒了个滴水不漏。   家里人无需知道,知道了只是徒添烦恼。   猫儿是柳凌感情事件的唯一知情者,猫儿只要不知道这事,柳凌也就不会知道,这是柳侠想要的结果。   他所希望的,正是陈忆西刚刚所担忧的,随着时光流逝,只要不用心经营,多么浓厚的感情都会淡薄下来,当曾经炽热的爱情在柳凌心中渐行渐远,有一天,哪怕他当面看到杨医生和丈夫柔情蜜意,应该也不会再受一次伤害了。   “柳侠,你怎么了?”陈忆西放下碗,有点担心地看着柳侠。   “啊?我……”柳侠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我在想,我在想……你说的话……”   陈忆西微笑着隔着桌子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无需为自己的走神而尴尬。   但柳侠还是很尴尬,他慌乱间不知道怎么接陈忆西刚才的话,干脆转了话题:“今天您来,我们家只有我和小莘小萱,您不会觉得……是我们不重视吧?”   陈忆西疑惑:“什么?”   “我是说,”柳侠有点词不达意,“我是说,提前已经知道了您要来,我们家的人本来该一起在家恭候的,可除了我和小莘他们俩,其他人都不在家……”   “这不是很正常嘛,”陈忆西笑起来,“今天是工作日,如果因为我要来,让你们家人的生活都乱了套,那我会感到抱歉的。”   柳侠松了口气:“我五哥和两个小侄其实特想见见您,可我五哥和导师一起跟的一个案子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不好请假;我两个小侄要上学。”   陈忆西重新端起碗:“柳葳在读研,柳蕤在电影学院旁听,他们都非常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学业,我听柳岸说了。”   柳侠笑了起来,帮小莘和小萱一人夹了一块排骨:“我五哥说,他中午不休息,多干一点,尽可能早点回来。”   陈忆西忙说:“千万不要那样做,在大家都忙的时候他一个人要求提前下班,会给老师留下不好的印象,我到五月中旬才回美国,如果有时间,我还会来拜访的。”   陈忆西说:“柳侠,你现在就给你五哥打个电话,让他一定不要请假。”   “俺爸爸说,姨姨待俺柳岸哥哥恁好,他应该当面谢谢你咧!”小萱放下啃干净的骨头,非常认真地对陈忆西说。   “感谢有很多种方式,”陈忆西说,“如果你爸爸为了接待我而耽误工作,那会让阿姨感到不安,知道吗宝贝?”   小萱点点头:“那,我去给俺爸爸打电话吧?”   “好,”陈忆西说,“你就跟爸爸说,阿姨有事,吃完饭就要走了,改天有时间还会来,请爸爸安心上班。”   小萱跳下椅子往书房跑:“知道了,不叫爸爸请假,不叫老师嚷爸爸。”   吃完饭,陈忆西并没有马上走,柳侠还要带她参观一下自己家呢。   小萱要求让思危跟自己一起睡午觉,他实在是太稀罕装在篮子里的小家伙了。   柳侠还担心小萱会没轻重,万一磕着碰着小家伙,陈忆西却一点不在意,她喂思危喝了水,把着尿了一泡,就把小家伙放在了拔步床上,小萱和小莘之间。   小萱小心翼翼地侧躺在思危旁边,笑得跟捡了什么大宝贝似的。   小莘说:“小叔,姨姨,您去说话吧,没事,小萱要是睡着了,我看着孩儿。”   陈忆西说:“行,等你们起来,阿姨继续给你们照相,哎呀,我看这张床特漂亮,咱们现在就照几张吧。”   于是,几个吃饱喝足的小家伙又开始拍照,小萱还要求自己抱着思危、并且把思危的小鸡鸡露出来拍一张。   柳侠抱着猫儿特意露出小鸡鸡的那张百天照,后来家里几个小的都照着样拍过,小萱的特别多,几个哥哥挨个抱着他拍了一遍。   陈忆西大笑着答应了,于是小莘和小萱就坐在床沿上,把思危的小鸡鸡扒出来,抱着拍了好几张。   小莘是个稳当又精细的孩子,在家经常带两个小阎王和柳若虹,照完相,柳侠放心地把两个小的交给了他。   从柳凌的房间一出来,陈忆西就说:“你等一下,我去把柳岸的检查结果给你拿过来。”   一个淡蓝色的塑料文件袋,里面不仅有猫儿在M省总医院的体检和血液病专项检查结果的复印件,还有一张猫儿拿到的奖学金和他日常生活费用的清单。   看着清单,柳侠还是不太相信:“我听说,像我们柳岸这种中途转学的本科生,并不容易拿到奖学金。”   “美国的大学特别欣赏创造性人才。”陈忆西说,“柳岸当初申请M大,就是以一个程序软件打动对方的;在美国,当你足够优秀,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进入,都不重要。”   柳侠咧嘴笑,拿起中间夹的一张画面全部是一百美元现金的照片:“这就是他第一次以现金方式拿到的奖学金?”   “是,”陈忆西也笑,“柳岸看着跟个小大人似的,可有时候又会特别孩子气,这笔钱他没动,他说要留着,等回来的时候给你花。”   “臭猫!”柳侠其实是想表现的稳重内敛些的,可他怎么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只得由着他一直咧着笑。   但他忽然想到什么,脸色肃穆起来:“我听说美国的大学比国内大学要求严格,他上课之外还要干活,我总担心他出事,可我知道,我劝他的话,他肯定嘴上答应的好,其实该怎么干还是怎么干。”   陈忆西轻轻拍了拍那一沓子检查结果复印件:“检查结果证明,柳岸现在是健康的,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从身体到精神都非常健康,所以,你应该鼓励他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柳侠说:“他病了几年,就算数据显示是好了,也不能一下太劳累。”   陈忆西说:“正常情况下,美国人的生活节奏比中国人轻松,柳岸可能会比身边的大部分同学稍微辛苦一点,但和国内的学生比起来,比如小莘,他还是会轻松很多的,至少,美国没有任何一所学校会要求学生早上六点半就要坐在教室里。”   小莘现在初二,早上六点半第一节早自习,柳侠想了一下他现在正常情况下的课业,点点头:“好吧,也许,我有点操心过多了。”   陈忆西问:“柳岸那些照片呢?”   柳侠跑进卧室,把陈忆西带回来的猫儿的照片都拿出来。   陈忆西从里边挑了几张出来:“这是埃文他们家的农场,柳岸在那里的每天早晨,他都会从这里,跑到这里,知道这是多远吗?”   “多远?”柳侠问。   “八公里,”陈忆西说,“然后,他在这里,练习太极拳和其他,他给我的感觉真的是非常健康。   在萨维,他每天早上至少有一个小时专门的锻炼时间,风雨无阻,如果天气合适,他上学路上还会再跑一段,推着自行车跑。”   柳侠想象着猫儿推着自行车跑在花园一般小路上的画面,嘴角又浮起微笑。   陈忆西收起照片,环视一遍书房,说:“我弟弟的爱人也喜欢这种格局的房间,他买的那个院子,原来上屋是传统式的三大间,我弟弟费了很大的力气,打掉一面墙,把房子也改成了这样,外书房,里卧室。”   “你弟弟……挺不容易的,”柳侠斟酌着说,“一个人坚持……不容易。”   他其实想对戴女士说的是:劝劝你弟弟,不要那么投入,也许,也许他曾经的爱人已经放弃了。   “是,”陈忆西说,“我弟弟因为年轻,当初对他们之间可能面临的困难估计不足,所以当我爸爸突然插手干预,他来不及应对,给他爱人造成了非常大的伤害,他非常非常自责。”   “这种事,你就是提前判断准确可能也没什么用,”柳侠说,“父母在婚姻问题上如果固执起来,做孩子的通常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能吧,”陈忆西说,“我弟弟的情况还不太一样,他年轻时受过非常严重的伤,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柳侠愕然,“为什么?”   “自卫反击战。”陈忆西平静地说,“我爸爸戎马半生,以前,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但我弟弟做手术时,他虔诚地求天求地求神灵,还对着我妈的相片,让她在天有灵,保佑我弟弟手术成功。   我弟弟术后昏迷,他握着我弟弟的手说,只要你能活着,以后无论你想要什么想干什么,爸爸都答应你支持你。   他这句话,不但我弟弟,包括我,还有我大哥、二哥和姐姐,我们都信了,我弟弟当然也相信,我弟弟平安取出弹片后的那些年,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所以,你弟弟和他爱人恋爱时,根本就没考虑过身份地位门当户对什么的,是吗?”柳侠说。   “不,我弟弟考虑到了我爸爸的因素,他知道自己的爱情……是特别的,甚至是……惊世骇俗的,所以,尽管他相信我爸爸的承诺,他还是做了其他的准备。他在追求他爱人之前,就通过朋友注册了公司,为他们以后的独立生活做准备;他和他爱人去采集了精子,准备做试管婴儿,他觉得,他能否有孩子,对我爸爸的影响很大……   他觉得他已经把最坏的情况都考虑到了,但是,还是不够,在我爸爸面前,我们的努力……经常会显得……很可笑,微不足道到……可笑。”   柳侠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戴女士的父亲太过强势,但他总不能帮着她骂人吧?   “其实,孩子也不一定管用的,”想了半天,柳侠才干巴巴地说,“如果你弟弟是女的,他怀了孕,大着肚子坚持不肯打胎,也许你爸爸为了脸面还可能妥协,可你弟弟是男的……”   “……”陈忆西苦笑,微微失落的同时也有点轻松,如果柳侠听懂了她的话里话,并且表现出无法接受的态度,那她现在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我和我弟弟说起过你们的父母,他特别羡慕?”陈忆西说。   “俺伯俺妈?”柳侠惊讶。   “对,柳岸经常说起你父母和家里人,他说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他们肯定不会为了面子置你们的幸福于不顾。”陈忆西说。   “对,”柳侠说,脸上带着他不知道的骄傲,“俺伯俺妈绝对不会为了他们在脸上好看,就逼着我们和不喜欢的人结婚。”   “如果你们喜欢的人他们却不喜欢呢?”   “那他们肯定会想办法让自己慢慢喜欢,”柳侠说,“不过,我们家的人审美都差不多,如果是让俺伯俺妈横竖都看不上眼的,估计我们也不可能喜欢。”   “真的吗?这么自信?”陈忆西好像不太相信柳侠的话。   “绝对真,”柳侠说,“我五哥……,咳咳,我……曾经差一点结婚,最后关头黄了,如果是一般的父母,到了那种时候,肯定会觉得丢不起人,必须得结,俺伯俺妈就没逼我,他们还安慰我呢。”   陈忆西看着柳侠的脸,慢慢地点头:“柳岸是这么和我说的,我和我弟弟也是这么说的,我弟弟说,如果能给你父母做儿子就好了。”   柳侠说:“ 可惜他太大了,如果他小一点,让他认俺伯俺妈身上。”   陈忆西淡淡地笑。   柳侠早早就把稀饭熬上了,想让陈忆西吃了下午饭再走,但陈忆西说她五点钟约了朋友,小萱他们起来后,她又给他们照了几张相,给思危喂了奶后,就离开了。   看着戴女士的车离开,柳侠在大门口站了老半天,他心里有点……不舒服。   戴女士每一句话,都会让他想到每天来去孤单的五哥,继而想到和丈夫女儿言笑晏晏的杨医生。   如果美满婚姻最重要的前提不是爱情而是必须旗鼓相当的门第,那五哥即便能等到杨医生临岸回头的爱情,恐怕也等不来相濡以沫的婚姻。   柳侠在想,他对五哥隐瞒杨医生的现状是不是错了,如果让五哥知道自己的等待已然没有希望,那是不是五哥狠狠地痛过一下之后,还有机会开始一段新的、能够带给他美满婚姻的爱情?   可是……   柳侠低头看小萱。   小家伙撅着嘴,还在眼巴巴地看着胡同口,爸爸没有看到㧟在篮子里的小胖孩儿,小家伙有点遗憾。   感觉到柳侠的目光,小家伙抬起头:“俺爸爸咋还不下班儿咧?我都想他了。”   柳侠弯腰把小家伙抱起来,蹭了蹭小脸蛋:“都四点多了,爸爸可快就回来。”   “俺爸爸要是也能跟你样,想上班就上班,想搁家就搁家,那该多美啊!”小家伙十分羡慕地看着柳侠说。   “那得等到你长大,会挣钱,会养活爸爸了才中。”   “我肯定会。”小家伙信心十足。   柳侠再次陷入了纠结。   在结婚之前,五哥肯定不会和杨医生发生那种关系,所以,如果确定杨医生已经忘却了他们之间曾经的爱情,那五哥应该是能够重新开始的。   可是,小萱怎么办?   在他们家,不可能发生有了后娘就有后爹的事情,可是,在真正结婚、锅碗瓢勺地过日子之前,谁能保证五哥娶到的人会始终如一地对小萱视如己出呢?   楚凤河他爹虽然是个混账王八蛋,但如果提前知道他再娶的对象是个心思歹毒视继子如眼中钉的女人,他肯定也不会和她结婚吧?   所以,总不成让五哥再冒一次离婚的危险吧?   他看看小萱天真可爱的小胖脸儿。   不可能,如果是以小萱被虐待为代价看清楚一个人的本来面目,不要说是五哥,他都不会愿意,一次也不行。   那该怎么办呢?就让五哥孤伶伶地自己过一辈子吗?   柳侠急切地想见到柳凌,想从他的态度里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柳凌中午就着酸奶吃了块面包,吃酸奶和面包时,他手里的工作都没停下,所以,他还是被王正维允许提前下班了。   不过,他回到家时,戴女士已经走了,只在院子里留下了几块迎风招展的尿布。 第360章 柳侠的计划   暮春的夕阳为柳家花园洒落了一地细碎的金,柳侠和柳凌坐在柔和的金光里,看小莘和小萱围着花坛跳下跳上追赶着玩耍。   “五哥,你觉得,爱情到底是啥?”柳侠问。   “咋忽然想起来问这咧?”柳凌惊讶。   柳侠是感性多于理性的人,他从小到大都是凭本能感觉到问题所在,然后在脑子追根溯源上升到理论之前,已经动手把问题解决掉了,所以他才会过得如此简单快乐,而不会耽溺于一些所谓深刻的人性问题,自寻烦恼。   “今儿听戴姐说了可多他兄弟的事,再想想咱身边可多认识的人,觉得,觉得爱情……跟以前搁书里、电影里、电视里看的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   “所以,觉得失望,是吧?”柳凌温和地笑笑,拍拍柳侠的脖颈。   “哥,你不失望吗?”柳侠认真地看着柳凌的脸问道。   “不,”柳凌轻轻摇头,“我不失望。你会失望,大概是因为……咱俩对这事的理解不一样吧。”   “不一样?咋会?全世界的爱情不都一个样吗?”柳侠说,“每两个发生爱情之间的人经历的具体过程肯定不一样,但爱情的本质,不都一个样吗?”   “那,你觉得,爱情的本质是啥?”柳凌微笑着问,他第一次看到柳侠如此认真地为一个概念性的问题而苦恼,觉得很好玩。   “是——,是……”柳侠努力在脑子里搜索着他认为合适的词,想尽可能表达得贴切、清晰,并且正规,“是俩人彼此喜欢对方,喜欢到想天天在一起,时时刻刻在一起,喜欢到暂时会忘记很多很多以前对自己很重要的……东西,还有……还有……我说不清楚了,不过我知道,不止是这样。”   柳侠脑子里的文学词汇实在有限,无法支持他定义这么高深抽象的概念,他说的只能是最表象的东西。   “呵呵呵,”柳凌笑了起来,“我也觉得,爱情大概就是这样,喜欢一个人,希望永远和他在一起,会因为这份喜欢,暂时失去理智……”   “失去理智?”柳侠不解。   “失去对客观世界的理性思考,忘却了世界的规则,因为,你的心……你整个的世界,都被他充满了,你的世界……只剩下他。”   “真的,能喜欢成那样?”柳侠趴在自己的膝盖上,歪着头看柳凌。   他有点累,虽然戴女士开朗随意,非常好相处,但那是对猫儿有恩的人,柳侠希望今天自己对她的招待尽善尽美,所以一天下来,虽然体力上并没有比往日付出更多,他却有精疲力尽的感觉。   “真的,真能……喜欢成那样。”柳凌轻轻地说。   “所以,杨医生突然结婚的时候,你才会那么难受,因为,你的世界,突然……没有了,空了,是吗?”柳侠小心地问道。   “什么?”柳凌茫然地看着柳侠,半天没回过神,“杨医生?”   柳侠被柳凌的神情弄的有点懵:“你不是待见杨医生吗?还领着她去见过曾大伯,后来她突然结婚了,所以,你……”   柳凌明白了柳侠在说什么,哭笑不得地扶额:“孩儿……呵,猫儿……跟你说的?”   “不是,”柳侠赶一下就坐直了,“是我自己猜的。”   “真的吗?”柳凌眯着眼看他,眼神从疑惑变成了肯定。   “……”柳侠的背塌了下去,他趴在膝盖上想装傻,片刻后他觉得这样肯定逃不过去,才说,“我可早就觉察出猫儿有个秘密,可他咋都不跟我说,后来我逼的狠了,他跟我说,等他十七岁生日那天告诉我,他十七岁那天,您都走了之后,我就逼他说,他说,你其实,有个喜欢的人……”   柳凌一点都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但柳侠害怕猫儿被五哥误解,慌不择路之下,他把自己从猫儿十七岁生日那天通电话的经过到去看杨医生的过程以及之后的心路历程,全都竹筒倒豆子一般给柳凌倒了个干净。   说完后,他轻松又心虚,嗫嚅着说:“五哥,我答应过你永远跟你提这件事,我,我不是故意哩,我是怕你等哩时间越长,最后如果对方变心,你就会越伤心。我原本还犹豫是不是跟你说杨医生哩事,今儿跟戴姐说话,听她说起他兄弟哩事,跟你可一样,我就觉得,你肯定等不来杨医生离婚了,所以,所以我才决定,跟你谈谈这事。”   “戴姐他兄弟是咋回事?”柳凌问,“他咋跟我一样?”   “戴姐的兄弟跟您俩,就是,杨医生您俩,差不多,”柳侠说,“不过他们是反了个个儿,您俩是女方那边家里条件好,所以他爹娘不愿意你;他们是戴姐家这边门第高,她兄弟哩女朋友是平常人家,戴姐他爹死活不愿意,逼着他兄弟跟个门当户对的女人结了婚。   他兄弟跟那女的各有自己喜欢的人,俩人从结婚就没同过房,平常连话都不咋说,他兄弟一直在想办法离婚,可他啥办法都用了,还是离不了。   他兄弟就让戴姐帮忙给他做了个试管婴儿,我夜儿跟您说的,戴姐领的那个叫思危的孩儿,就是她搁美国给他兄弟做的试管婴儿,哎,我夜儿给您说了吧?”   “没有,”柳凌很干脆地说,“你光顾着跟俺显摆猫儿的相片了,除了说戴女士漂亮高雅通情达理,她带的孩儿跟小萱样,又胖又乖,啥都没说。”   “哦,”柳侠有点不好意思,“我看见孩儿哩相片,太高兴,啥都忘了。”   “你确定是试管婴儿?”柳凌问,“我听说,试管婴儿并不容易成功……”   “戴姐亲口说的,”柳侠肯定的说,“她还说,她本来是先给他兄弟的爱人做试管婴儿的,可他兄弟的爱人精子活性挺好,可不知道咋回事,他们给她做了两次,都是四十天左右,代孕的人就流产了。   戴姐跟他丈夫正好也觉得,死活不愿意这门亲事的是她爸,又不是人家女方的家人,所以,就决定先给他兄弟做……”   柳侠忽然停住了,他看着柳凌,眼睛越睁越大,“哎,不对啊,戴姐他兄弟是男的,他兄弟的爱人不该是女的么,怎么会是……精子啊?”   柳凌按捺住狂跳的心和发抖的手,做出不明所以的模样:“所以,我问你是不是确定那个小孩儿是试管婴儿,我觉得,肯定是那个戴大姐看你傻乎乎的,逗着你耍呢。”   “不可能啊,”柳侠皱巴着脸回想,“我觉得她说的可认真啊,再说了,她逗我这干啥?”   “肯定是成天听猫儿夸你多好多聪明,结果见了面,发现你其实就是个傻乎乎的二愣子,觉得好玩,所以逗你玩呗。”柳凌煞有其事地说,“看看,你不就是傻乎乎的一哄就信了吗?”   “我……靠,”柳侠挠头,“不带这样的吧?第一回见面哎,不,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五哥,人家肯定就是试管婴儿,那么……”他扭头看了一圈,好像怕被别人听见,“那么,肯定是戴姐的兄弟是……那个。”   “哪个?”柳凌问,并不是非常好奇,甚至有点漫不经心。   “那个呀,”柳侠有点着急,他不想说那么明白的,“俺六哥说过的那个……那个,同性恋啊。”   “同性恋?”柳凌好像思索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这倒有可能。”   “五哥,你,你咋一点都不,不,不觉得新鲜呢?”柳侠看柳凌的眼神有点崇拜,“你以前见过同性恋?”   “有啥新鲜的?”柳凌说,“不就是喜欢上和自己性别一样的人嘛。”   “可是,可是……”柳侠被柳凌平平淡淡地态度弄糊涂了,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震惊。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柳凌说,“喜欢同性还是异性,只要不影响到别人,就跟你喜欢吃辣我喜欢吃甜一样,顺心随性,无可指责。”   柳凌说的太平静,太理所当然,柳侠不由得顺着他的思路就下了:“也对唦,只要不杀人放火当小蜜破坏别人的家庭,人家愿意待见谁就待见谁,关别人屁事儿。”   柳凌笑笑,冲着正在脱裤头准备跳进水池玩的小萱喊:“慢点哦孩儿,拉住您小莘哥,别叫滑倒了。”   小萱“噗通”一声跳进池子:“不会,再高点我也滑不倒,爸爸你也过来耍呗,水池里可美,凉渗渗儿咧。”   柳凌拍拍柳侠的头:“您小叔老想您柳岸哥哥,爸爸陪他说会儿话,一会儿再过去陪你耍。”   “哦,”小萱拉住也跳进水池的小莘,“那你跟俺小叔耍吧,我跟俺哥哥耍。”   柳凌扭头,看着柳侠:“哎,将咱俩正说啥呢,咋忽然说起戴大姐他兄弟了?”   “哦,我正跟你说我为啥去看杨医生。”柳侠说。   “哦对,”柳凌点点头,“所以孩儿,你今儿绕这么大个弯,就是因为你知杨大夫现在家庭幸福,不可能离婚再回头跟我好,想劝我别伤心?”   “嗯。”柳侠的思绪也拉回来了,他有点不安地看着柳凌,点点头。   “我本来就不伤心啊!”柳凌说。   “……?”柳侠无语,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好像搞错了。   “我确实对杨大夫有过好感,”柳凌说,“但仅止于此,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除了一次演习中受伤她帮我包扎,我甚至都没有和她单独说过话。”   “昂?不会吧?”柳侠错愕,即便知道自己之前可能错了,但冬燕都感觉到两个人之间别样的感觉了,柳侠咋也想不到,他们之间居然如此简单。   “我等的人,不是杨大夫。”柳凌说。   “那,那是谁啊?”柳侠晕晕乎乎地问。   “五哥现在不能跟你说,”柳凌温和但坚定地说,“在我不能确定我们的未来之前,我谁都不能说。”   “哦。”柳侠糊糊涂涂地点头。   “幺儿,杨大夫的事,你没跟咱家哩人说吧?”柳凌有点担心。   “没,”柳侠赶紧说,“我怕你知了会怪猫儿不守信用,是偷偷去哩,我连猫儿都没说。”   “那就好。”柳凌松了口气。   也许未来有一天,家里人,尤其是柳长青和孙嫦娥,注定要为他的爱情而痛苦,柳凌希望能把这个痛苦压缩到最小,少经历一次是一次。   夕阳正好,兄弟两个人显然了短暂的沉默中。   “五哥,我觉得,人们都好说,爱情多美多美,其实都是他们从书上和电影电视里看来的,现实里的爱情,一点都不美。”柳侠眯着眼,梦游似的说。   “你没经历过,所以不知,”柳凌说,“如果你遇到真正的爱情,你就会知,它真的,非常……非常,美。”   “美到,值得为它抛弃一切,包括家,和爹娘吗?就像小说和电影里的那样。”   “不,不是那样。爱情,是众多美好感情中的一种,它因为具有时段性和单一而特殊的指向性,所以发生的时候表现方式比较激烈,会让我们的感受更直观,更强烈,让我们印象深刻。   其他感情,比如亲情,因为与生俱来,我们从不自知的时候就在享受它,它会细水长流地伴随我们生命的全过程,所以在正常情况下,我们感受不到它,但是,它对我们的重要性,绝对不亚于爱情。”   柳侠一下兴奋起来:“所以,五哥你的意思是,爱情其实没多重要,对吧?”   如果是这样,五哥有小萱和他们一家人就够了,不会有缺憾,一样是完美幸福的人生;而且,他如果不想结婚的话,五哥肯定也会支持他,帮他说服家里其他人的。   “你这啥理解力啊!”柳凌在柳侠后脑勺上呼了一巴掌,他一直都知道柳侠的心思不拐弯,可此时此刻,这家伙也太能破坏气氛了,“怪不得小葳成天操心,说猫儿回来之前,想叫你跟着他过呢,你居然没签个合同把自己赔钱卖了可真是奇迹。”   “咋了,我说的不对啊?”柳侠捂着脑袋问,那模样简直是委屈到死。   “当然不对,”柳凌把柳侠的头发揉了个乱七八糟,“我的意思是,爱情和亲情一样重要,一样珍贵,不存在为了爱情就要抛弃家和父母的问题,而不是说爱情不重要,可有可无。”   “哦,”柳侠气馁了,“所以五哥,你其实还是可想跟那个人结婚,对吧?”   柳凌简直要被柳侠的逻辑给气笑了。   如果换个日子,他可能会趁机和柳侠认真地探讨一下爱情和恋爱婚姻问题,试着把柳侠总也不开爱情这个窍的脑袋瓜撬开个缝,但今天,此时此刻,他心乱如麻,只想赶紧找个安静的地方去理清自己的思绪,他按不下心情慢慢开导柳侠。   所以,柳凌端着柳侠的下巴把他的头抬起来,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幺儿,孩儿长大了,没有人能再欺负他了,所以,你该想想自己的事了。”   “啥事?”柳侠把自己的下巴挣开,警惕地看着柳凌。   “恋爱结婚啊,”柳凌说,“你马上二十八了,再这么晃荡下去,咱妈该着急了。”   “五哥——”柳侠用控诉的眼神看着柳凌,“你不想结婚,我都搁咱妈跟前帮你说话,现在轮到我了,你不帮我就算了,居然想跟咱妈一起逼我?”   “孩儿,”柳凌哭笑不得,“我不是逼你,我是提醒你,你年龄差不多了,该想这事了。”   “我不想,我现在可美,一点都不想谈恋爱,更别提结婚,”柳侠自自在在地说,“我想起家里会有个不认识的人就不舒服。”   “所有夫妻结婚前都不认识啊,”柳凌说,“包括咱伯咱妈,咱大哥大嫂,相爱了,不就认识了?结婚了,不就成了一家人?到那时,你就不会不舒服了。”   “我不想跟谁相爱,更不想跟谁结婚,”柳侠理直气壮地耍死狗,“我觉得咱家现在哩人正好,不想叫再进来个外人。”   柳凌被柳侠这完全不讲道理的态度给弄得没脾气了:“孩儿,你想想,咱俩要都不结婚,咱妈会啥样?”   “开始会有点生气,等她看到咱都过的可好,慢慢就没事了。”柳侠说的云淡风轻,他甚至不用刻意地去想,凭本能就把自己家的人看得非常透彻,“我要是为了应付差事,随便找个人结婚,最后过哩跟咱二哥前些年样,那才会叫咱妈生气咧。”   柳凌看着柳侠干净澄澈的眼睛,心“忽”地一下就软了:这是他最好最亲最懂事的弟弟,他为了家里付出那么多,小小年纪就主动挑起了那么重的担子,现在,他只是想多过几年快乐简单的单身生活,怎么就不能满足他呢?   “那好吧,”柳凌揽过柳侠的肩膀,“碰不上喜欢的,咱就先这样,等哪天你遇见个漂亮女孩,一见钟情要死要活,咱再重说,好吧?”   “那,要是咱妈再逼着我相亲,你得帮我挡住。”柳侠得寸进尺,抱着柳凌的胳膊撒娇。   “好,我尽量。”柳凌说。   “还有咱大哥三哥,他们要是找人给我说媒,你也得帮我打发掉。”柳侠占起便宜没够,吃定了五哥会心疼他。   “中,我今儿黑就给三哥打电话,叫三嫂他俩最近别接那些媒人的茬。”   “嘿嘿。”柳侠得意地站起来,冲着水池那边摆手:“小莘,小萱,走,回去吃饭啦。”   小莘把小萱提溜上来,帮他提着鞋子抱着衣服往前院跑。   柳侠心情愉快地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等回到自己房间,他才忽然想起来:   我不是想劝五哥放弃那个没有希望的人呢嘛,可我好像最后啥也没对五哥说啊! 第361章 报答   这个晚上,柳侠虽然为自己被拐带着跑了题,没能劝到柳凌放弃过去而遗憾,但得到了五哥在相亲一事上的承诺,这让他心里倍感轻松。   “相亲”这两个字现在对柳侠都已经快成噩梦了。   春节回家他在荣泽呆了不足四天,被挟持着相了五次亲,逃掉的他没用心记,好像有七八次的样子。   给他介绍女朋友的不但有包括王东平和苏丽蓉在内的各色热心大姐,还有张小田和李吉跃这样的稳重大哥,这些大哥大姐一个个都十分清楚柳侠的现状,他关于自己离婚、已婚或正在筹备结婚的谎言每次都是一开口就被拆穿,而柳川和晓慧对此喜闻乐见,每次都不肯帮他圆场子。   柳侠提前下过决心,打死都不去相亲,但当事情真正发生了,他才知道拒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比如张小田,和柳川十来年的交情,跟柳侠也十分熟悉,当初小葳、猫儿和小蕤在公安局搭伙的时候,柳川如果外出,都是马小军和张小田照顾几个小家伙。今年年初柳川调回荣泽市公安局任副局长,主抓刑侦,张小田也终于被任命为刑警大队队长,和柳川继续搭档,两个人到目前为止合作十分默契,他给介绍女朋友,柳侠就是再抗拒,也肯定不能什么都不说,张嘴就生硬地拒绝。   何况,张小田介绍的时候还给柳侠放的大宽大长,他说:“幺儿你不用有压力,最后成不成的都没关系,这是我听家里人说,这闺女人特别好,性子融和,待见小孩,家里人也都有文化,通情达理不爱生事儿,才敢往你身上想。这妞有上边两个姐两个哥,结婚后家庭都很和睦,她两个姐和公婆妯娌处的尤其好,我知道你们家人都看重这个,所以特意托我嫂子帮你牵的线。”   这种情况下,柳侠如果执意不和女孩子见面,会让张小田和他嫂子在中间不好做人。   苏丽蓉、冯红秀、李吉跃基本也都是这种情况。   所以实在推不掉的,柳侠就去见了,平均每次从进去到出来十分钟,苏丽蓉介绍的那姑娘稍长点,十五分钟,出来后两个年轻人礼貌地挥手道别,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几个女孩子可能都喜欢柳侠,但现在这个社会,不缺吃不缺穿,女人又不是必须靠着男人才能活下去,在柳侠明确表示自己十年内都不考虑婚姻的情况下,人家女孩子也没必要搭上自己的尊严强求。   所以柳侠五次相亲的过程其实都简单轻松。   但即便如此,柳侠还是非常非常抵触相亲,几个女孩子都漂亮大方赏心悦目,如果换一种方式认识,柳侠可能和她们都会很谈得来,甚至能成为朋友,就像乔艳芳和那辉那样,但一想到自己是在相亲,柳侠就怄得要死。   孙嫦娥听说柳侠相了五次亲,却加起来都没和女孩子说够一个钟头的话,愁的饭都吃不下了,她揪着柳侠的耳朵,扒拉着柳侠的脑袋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也看不透柳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啥,为啥二三十(孙氏算法)了,连想媳妇这事都不会。   好在,自从猫儿打电话说他的病完全好了之后,柳侠总是乐乐呵呵的,猫儿生病期间柳侠瘦没了的肉也慢慢长回来了点,这让孙嫦娥操心归操心,却没有像当初柳凌说不结婚时那样心痛煎熬。   孙嫦娥现在身边认识的人,基本没有能给柳侠介绍到条件相当的女孩子的,所以她就把任务下给了柳川和晓慧。   柳川和晓慧现在一想到柳侠傻呵呵没心没肺的样子就压力山大,晓慧甚至都怀念起常帅来了,她觉得要是当初和常帅住一个屋的是柳侠,没准柳石现在都满地跑了呢。   反过来也一样,柳侠现在看到荣泽的电话号码就想跑,每次和三哥三嫂通电话,都要拉个人垫背,只要柳川和晓慧一提女孩子,电话马上转手。   现在好了,以后柳侠再也不用害怕晚上九点左右的电话铃声了,以后柳凌包圆了,就让五哥和三哥三嫂斗智斗勇去吧。   柳侠越想越痛快,端坐在写字台前给猫儿写信时,他先可着劲乐呵了一通,然后洋洋洒洒一口气写了七八章,高屋建瓴(不着边际)地展望了一番自由美好的未来,他不但为试管婴儿出身的大胖小子柳石做了奶粉和尿布费用的精确预算,连猫儿的五男二女未来的人生规划都有条有理有证有据地做好了。   柳侠被自己的黄粱美梦迷昏了头,兴奋的睡不着,写完信后又对着满床猫儿的照片在脑子里上演以猫儿为绝对主角的电视连续剧,家长里短的电视剧几乎无一例外都会犯冗长拖沓的臭毛病,所以听到鸡叫声柳侠才幡然醒悟,他赶紧收起了照片蒙上头睡,结果就起晚了。   早上的饭是柳凌做的,稀稠合适、熬得泛黄的鸡蛋甜汤和满满一大桌的菜,让全体就餐人员都怀疑柳凌昨晚上压根儿没睡觉。   看到柳侠睁都睁不太开却闪烁着疑问光芒的眼神,柳只好凌解释:“菜都是你夜儿个择好洗好哩,我怕再放营养就都流失完了,干脆就都做了。”   柳侠觉得有道理,就没再多想,只管睡意朦胧地埋头大吃,等坐上车肚子太撑感觉伸腿都受影响,他才想起来,他昨天劳作时没有炸酥肉。   他提出疑问,开车的柳凌呼了他后脑勺一下,让他赶紧闭上眼睛补觉。   柳侠就问小萱:“爸爸几点起来哩?”   小胖子历来是一觉到天亮,所以一脸的茫然。   柳葳从后座扒过来,歪着头看柳凌的脸:“五叔,我觉得你肯定有啥好事发生,说,你是不是偷偷买彩票中奖了?”   柳凌发动车子:“我预感我今儿买彩票会中奖,正打算去买咧,您谁想跟庄?”   柳家人都不信天上会掉馅饼,所以几乎没买过彩票,今儿柳凌忽然这么一说,几个人都很兴奋,柳侠、柳葳、小蕤争先恐后地去翻自己的钱包,一人拿出两块,柳葳又单独给了小莘两块,让他也来一份。   小萱嗷嗷叫:“我也买我也买我也买。”   柳凌指指自己的包:“自己拿十块,小叔跟哥哥哩你也都收着,一会儿的号码爸爸都叫你选。”   “哈哈,老美。”小胖子十分欢乐地把柳侠他们的钱都拿过去,整整齐齐收好,又拿过柳凌的包,开始找钱。   柳侠是去找林培之的,他昨晚上已经和林培之通过电话,今天早上九点在林培之自己的医院大门口等。   从将军路这边走,林培之的医院要比柳葳和小蕤的学校远,和王正维的律所倒是很近,所以柳葳和小蕤、小莘先下车,然后是柳凌和小萱,柳侠最后开车去医院。   小萱站在律所门口,对柳凌摆手:“小叔,晌午记着早点来吃饭哦。”   明天就放假了,京都的“五一”人满为患,他们都不想来市内凑热闹,曾广同请客,今天中午吃烤鸭,晚上吃大排档,明天除了怀琛和冬燕照顾两个店,其他人全体移师老杨树胡同。   柳侠也摆摆手:“小叔记住了孩儿,你搁这儿听话,别乱跑,小叔办完事回来接你去耍。”   “我知啦。”小家伙潇洒地转身挥手,一蹦一跳跟着柳凌进了律所。   柳侠发动车子走人。   柳侠在还是半成品的林培之医院大门口等了二十分钟,林培之和几位精英派头十足的人一起来了。   柳侠估计那是林培之的合作伙伴,他们接下来的行动对林培之应该很重要,所以和林培之点头打了招呼后,他就退到了路边的树荫里,一直等到一个小时后,林培之送那几个人离开,他才从车里拿了东西过去。   林培之有长期在国外进修的经历,英语纯熟,他看M总医院病历和各种检查结果完全没有问题。   “嗯,基本都在正常范围,”林培之看完,笑着对柳侠说,“和我们原来检查的结果一致,这下你不会再疑神疑鬼了吧?”   “没有疑神疑鬼,”柳侠不好意思,“我就是被吓怕了,总是不放心,总害怕只是巧合,这份结果我也对着书看了好几遍,还是不踏实。”   “放心吧,”林培之说,“一年了,柳岸在没有用药的情况下都感觉良好,再加上这份检查结果,你如果还不踏实,那真是神仙也没有办法了。”   “可是,你刚才说,基本都在正常范围,为什么是基本?是不是还有不正常的?”这份检查太专业,柳侠自己在书店买的医学书籍涵盖不了所有检查项目。   “如果都按教科书上的标准诊断,我估计全世界都找不到一个健康的人。”林培之把检查单装回档案袋,“放心吧柳侠,除了血色素稍微低一点,就是你我现在做这么一整套检查下来,结果未必就比柳岸的好。”   柳侠点点头:“谢谢您,我知道了。”   林培之是个实实在在的大忙人,能抽出十几分钟时间帮忙看检查结果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何况还是其他医院的。   柳侠拿回档案袋,把一份装在小小的木盒子里的礼物双手送到林培之面前:“我们家的一点心意。”说完马上转身告辞了。   林培之看着简单朴素的小木盒,楞了一下,打开,里面是两个包裹着明黄色缎子的小小长方体。   他的两个助手正好过来,帮他拿着盒子,他拿出其中比较大的一个,打开缎子。   “喔,真漂亮。”更年轻的助手先发出感叹。   林培之把黄中泛红、似乎带着温润油脂光泽的印章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确实漂亮。”   那是一块田黄石的印章,柳长青刻的。   曾广同给柳长青的适合刻章的石头,刻二十个普通的私人印章都用不完,柳长青给曾广同刻了三个,给最近为了在同行面前提高逼格开始苦练毛笔字的怀琛刻了两个;曾广同的朋友请他刻的,基本也都是二送一,也就是够刻两个章的料,要一个章,剩余的料是刻章的费用,所以柳长青手里有几块颇为金贵的石头。   林培之教授以那样的身份,不但愿意为猫儿推荐其他医生,后来对猫儿的治疗也一直关心,对柳侠近乎于神经质的很多做法也表现出非凡的耐心,这份心胸让柳家人一直心存感激。   但他们只是生活在中国最底层的农民,全部的身家,用微薄不足以形容其寒酸,所以,他们能表达感激的方式非常非常有限。原来给林培之送的垛子肉和粉条、杂粮,其实每次他们都觉得拿不出手,但对柳家人而言,那已经是他们能拿得出的最有特色最好的东西了。   年前偶然有一次,曾广同提起,林培之因为工作压力大,决定培养一个能清心静气放松神经的爱好,他听从朋友的建议,选择了写毛笔字。   而且,柳侠记得曾广同好像说过,他两次送林培之画,林培之都对他那个小手形状的印章表现出特别的喜爱,林培之信佛,他说那个小手是拯救众生的莲花佛手。   柳侠就决定送林培之个印章,他把他的想法跟柳长青一说,柳长青马上就答应了,还给刻了两个。   两个都是曾广同给的最好的石头,和怀琛两个印章的材料一模一样。   虽然印章的材料很贵重,柳侠心里却有点不安,车子都开车二里地了,他还在纠结。   印章和字画一样,都讲究个来源出处名人效应,印章尤其如此,柳长青的手艺再好,也只是没落深山的一介老农,曾广同和他的几位同事朋友请他刻章,完全是因为曾广同名气够大,他们也都是内行,能看得懂柳长青的手艺,林培之可是个外行,也许他更愿意要京都雕刻名家的作品呢。   好在,柳侠这份纠结没有持续太久,车到律所门口,他的呼机和手机同时响了,他边从包里往外拿手机边往律所里走。   电话是马鹏程打的,马少爷说最近气温走高,他老人家一时不适导致身体清减,肚子上的肉都没了,请柳家叔叔们可怜可怜他,过节期间给他搭几天伙,然后一口气点了十几个他想吃的菜,全都是肉。   最后,马少爷捎带着告诉柳侠,他和楚昊的法西斯家长们集体到京都过劳动节,问柳侠明天早上能不能接个站。   柳侠说:“能。”   “切,拍领导的马屁,一点都不高风亮节。”马少爷批评完,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柳侠龇龇牙,恨恨地把电话放回包里,拿出传呼机。   柳凌已经看到了他,站起来,拍拍坐在他旁边专心画画的小萱的头,牵着他走了出来。   柳侠摁开传呼机,笑了。   柳凌问:“什么呀,这么高兴?”   柳侠把传呼机伸到他脸前,小萱也要求看,柳凌把他抱起来,小萱一个字一个字指着念:“谢、谢,非、常、漂、亮,非、常、喜、欢。” 第362章 故人来   “五一”的清晨,柳侠又起了个大早,和柳葳一人开了一辆车去接站,他以为只有马千里和楚远两对夫妻呢,结果还有好几位楚远事务所的同事。   原来,是楚远的老板请事务所全体人员到京都游玩。   老板人在京都,已经提前订好了宾馆,离火车站不远,两辆车,挤一挤也能塞进去,柳侠和柳葳把几个人送到宾馆门口放下,剩下的路程就轻松了。   马千里和苏丽蓉本来是打算先去马千里二姐家的,但想想马鹏程那个意见包,大家一致赞成把他俩直接拉到老杨树胡同。   回到家,曾广同和柳凌一和几个人照上面,柳侠就飞奔而去——今天是猫儿打电话的日子,上次约好的早上七点,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五分钟。   结果,猫儿的电话竟然还没有打过来。   柳侠一下就懵了,他马上自己往那边打,可连拨两次号码,他都拨错了。   猫儿从来没有晚过,快一年了,三天一个电话,一次都没有晚过,所以今天这种情况,对无论有多少医院的检查结果、心底始终存在一丝忧虑的柳侠来说是非常恐怖的情况。   关键时刻,楚昊心软了,他按住了镇静一下后、打算第三次拨打电话的柳侠的手:“小柳叔,昨天柳岸我们通过一次电话,他知道你今天去接站,说今天晚点,七点半再打过来。”   “什么?你们和柳岸通电话?”柳侠傻傻愣愣地看着楚昊,一点都不相信他的话,楚昊和马鹏程来这里玩的时候,正好赶上过几次猫儿打电话,他们通话的时候柳侠都等在旁边,从来没听出过他们有单独通过电话的意思,猫儿也从来没跟他提过。   “嗯,我们仨……有点……”   “楚昊你这个叛徒,不是说好了咱谁都不吭声,吓吓小柳叔的吗?”马鹏程跳起来从后边摁住楚昊的脖子。   楚昊也不反抗,艰难地站起来,拖着马鹏程往外走:“你吓坏了小柳叔,今儿没人给做好饭也就算了,让柳岸知道不得尅死你?哎呀你别掐了,咱快点出去,跪迎希特勒和王母娘……我靠。”   “叮铃……”   “喂,猫儿,是你吧孩儿?”电话铃一声没响到头儿,就被柳侠接了起来。   马鹏程放开楚昊跳了回去,搂住柳侠的脖子想旁听。   柳侠推了他两下没推开,顾不得再理他,专心听猫儿说话:“当然是我呀,咋了小叔?你咋这样问咧?”   “你一下晚打半个钟头,我怕是你有病还是咋了。”柳侠心有余悸,说话都有点气短。   “你别瞎想小叔,我真哩好了,我今儿后晌没课,午休一气睡到快三点,将搁林子里跑了一大圈回来,出了一身汗,可舒服啦。”   “哦,那就好,你可不敢再这样吓小叔了……”   “柳岸,小柳叔刚接我爸他们回来,一听说你没来电话,吓得魂儿都丢了,想给你打过去,手哆嗦的连电话都拨不成。”马鹏程趴在话筒边加塞。   “去,”柳侠硬把马鹏程给拽下去,“哪有那么夸张,只是电话太长,我记不清楚了。”   “小叔,你别怕,我真没事了,相片上你没看出来吗?我脸蛋儿现在都是红的。”   “嗯,真的,没看出来呀,我待会儿再看看。”   马鹏程忽然扑过来,对着话题大叫:“柳岸,你快点回来吧,小柳叔要被人抢跑了,我爸妈领了个大美女来,要给小柳叔当说媒,回来晚你就成小白菜地里黄啦。”   马鹏程说完就往外跑,在门口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马千里一手捂眼睛一手指着马鹏程骂:“兔崽子你跟我有仇是吧?我大老远的来你不接我就算了,居然还把我往外撞?”   马鹏程和楚昊身高现在都超过了自己老爸,所以刚才那一撞,马鹏程屁事儿没有,马千里右眼撞在马鹏程下巴上,酸得睁不开。   马鹏程张开胳膊抱住马千里,还哄孩子似的拍着他的背,用酷似唐老鸭的声音大叫:“哇,亲爱的爸爸,欢迎你。”   后面的苏丽蓉一巴掌呼在马鹏程屁股上:“滚一边儿去,我们是过来和柳岸说话的,没工夫跟你瞎贫。”   现在电话方便了,马鹏程又从小到大家庭条件都比一般人好,不知道心疼钱,屁大点儿事就会打个长途跟苏丽蓉嘚吧嘚吧,所以虽然两个多月没见,母子俩也没什么千里相逢执手相看泪眼之类的感人场面发生,依然是熊孩子和彪悍老妈的标准相处模式。   马鹏程捂着屁股跳到一边,笑嘻嘻对着后面的楚远和宁小倩打招呼:“楚叔叔,宁阿姨。”   楚远和宁小倩只是看着他笑。   马鹏程吐了下舌头,抱起跟着大人一起过来的小萱,过去坐在马千里落座的沙发扶手上。   柳侠确定了猫儿没事,真的是因为知道他早上去接人特意晚打了半个小时,心放在了肚子里,他想问问猫儿什么时候开始和马鹏程、楚昊单独通电话的时候,马千里他们进来了。   马千里和楚远他们都挺惦记猫儿的,今天赶上了,想和猫儿说几句话是情理之中的事,柳侠和猫儿说一声,把电话递给了先到他身边的苏丽蓉。   楚昊隔着窗户对柳侠招手:“小柳叔小柳叔你出来,你看看这是什么?”   柳侠往外走,小萱和胖虫儿好奇,也跟了出来。   原来,是两只燕子正衔了树枝回来,在西厢房廊檐下的横梁上做窝。   柳侠昨天还不记得有这回事呢,现在横梁上却已经有了个碗底大小的泥巴树枝壳壳。   小萱兴奋地大叫:“爸爸爸爸,小虫儿搁咱家房里做窝儿咧。”   柳凌正和小葳、小蕤、小莘一起安置早饭,闻言隔着窗户说:“爸爸知了,叫小叔抱着你看吧孩儿。”   柳侠抱起小萱,让他骑在自己肩上,好看得更清楚些。   楚昊对着燕子吹口哨,燕子一点不害怕,只管摆放树枝:“小柳叔,咱中午吃什么?马鹏程我们俩为了今儿来吃柳凌叔做的粉蒸排骨,昨晚上的烧烤都没吃饱。”   “你真跟马鹏程学会了,说话水分越来越大。”柳侠说,“走吧,是不是饿了?先过去吃根油条。”   楚昊跟二皮脸马鹏程不一样,虽然在柳家已经非常熟了,他也不好意思自己去厨房踅摸东西吃。   俩人在厨房门口看到曾广同和程新庭。   程新庭今天上午要参加一个书画界和著名企业的联谊活动,也叫慈善捐助活动,曾广同在教他届时的主意事项。   这种活动说白了就是一些刚刚发达起来的商人希望借艺术界当敲门砖进入更高一层社会领域、艺术家们则希望通过商人把自己的作品换成钱的商业交际。   程新庭今天参加的这个活动是许应山给联系的,规格不算很高,至少请到曾广同是不可能的,但对目前急需钱的程新庭很合适。   如果运气好,碰上个喜欢他的画风、不那么在乎创作者的名气、经济实力也跟得上的,一段时间内他的画就不愁卖了。   虽然不炒股,但去年的金融危机给程新庭造成了很大的心理恐慌,他对于拥有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越来越迫切,可他又不愿意接受包括曾广同和柳侠在内的老师、同事和朋友在金钱上的帮助,曾广同只好用这种方式为自己的弟子提供赚钱机会。   两个人正好谈完,看见他们过来,程新庭对柳侠和楚昊点头微笑,伸手把小萱抱了过去。   柳侠说:“新庭哥,恭喜发财。”   楚昊也说:“程老师财源滚滚。”   小萱说:“伯伯,祝你一幅画卖一百万。”   程新庭捏捏小萱的脸蛋儿:“谢谢!伯伯一副画能卖一万就知足了。”   曾广同冲程新庭摆摆手:“快走吧,别迟到了,你现在还没到可以姗姗来迟以示身份的时候。”   程新庭把小萱还给柳侠,跑着去推自行车了。   厨房里,柳凌他们已经忙活完了,餐桌上摆的满满当当,柳若虹正坐在柳葳的腿上对着自己的小瓯吹气。   今天店里客人肯定多,冬燕怕自己万一看顾不周把小丫头给丢了,昨晚上就让她跟着大家回来了。   柳侠拿过一根油条递给楚昊:“吃吧,就咱们这些人,没人笑话你不懂规矩。”   然后他又对曾广同说,“大伯,你要是饿了也先吃吧,俺队长他们不会见怪,我过去看他们跟猫儿说完了没。”   楚昊伸手拉住柳侠的袖子,但嘴里被油条噎住,一下没说出话:“呃……,小柳叔,我跟你说点事。”   “啥事?”柳侠问。   “嗯——,你今儿早上接我爸他们的时候,他单位一共来了几个人?”   “嗯?”柳侠楞了一下,然后回忆,“你爸妈和马鹏程他爸妈都在我车上,然后还有俩人,小葳车上五个人,哦,七个,你问这干什么?”   “那个,那里边是不是有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子?”   “是有两个女孩子,不过,漂不漂亮的,我没注意,怎么了?”   胖虫儿忽然插嘴:“哎,楚昊哥,你是不是怀疑那是你爸偷偷包的小蜜?”   众人集体:!!!!!!!!!!!!!!!!!!!   小蕤现在经常在店里,和胖虫儿混的特熟,他指着胖虫儿笑:“你妈天天训你,不准你老看那些污七八糟的电视剧,你就是不听,看你现在脑子里都装些什么,等着回头该揍吧。”   楚昊上下打量胖虫儿:“小朋友,你真是太不纯洁了,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连没有公鸡母鸡下的蛋就孵不出小鸡都不知道。”   胖虫儿眨巴眼:“没有公鸡母鸡下的蛋就孵不出小鸡?谁说的?为啥?”   众人集体大笑。   楚昊翻了个白眼。   柳侠偷偷溜了出来,往书房跑。   他不是想听马千里他们和猫儿说什么,他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大概会说什么,他只是不习惯猫儿打电话来的时候,自己离开书房太远。   没有电话的时候,柳侠想起猫儿,心里就空落落的,觉得自己和猫儿之间简直是横隔着整个天地。   一根电话线通着,里边有猫儿的声音,即便不是和自己说话,柳侠在旁边,也会觉得心里满满当当暖暖和和的。 第363章 又逃过一次   马鹏程昨晚上一到柳家就嚷嚷着他快要累死了,他要在此大吃大喝七天,嘛心不操,彻底堕落一把。   柳侠还以为他今天肯定会想办法赖着马千里和苏丽蓉跟他一起留下,先放松地休息一天,然后再说其他。   谁知,吃着早饭,马鹏程便开始跟马千里和楚远他们商量去参观他们学校,苏丽蓉和宁小倩特别喜欢柳家大院,想要先看这里,下午再去他们学校他都不肯,非要把他们学校排在第一位。   虽说是男孩子不那么娇气,可京都和原城交通如此方便的情况下,孩子入学都快一年了,他们还连学校门朝哪都不知道,马千里也觉得有点说不过去,于是他决定就惯马鹏程这一次。   马千里坚决不让柳侠陪同,他对京都不陌生,自己又是老司机,只让柳侠把车借给他就行了。   六个人,一辆车有点挤,柳葳自告奋勇当司机,小莘干脆也跟着他们一起去。   冬燕三十七岁生日,怀琛送了她一辆十分漂亮的红色跑车,原来那辆受过伤的奥迪现在就常住柳家了。   曾广同现在住老杨树的时间多过小柳巷,他所在的国家美术学院和柳凌、柳葳的学校都很近,柳凌就经常开着这辆车和老头儿一起上下学,算老头儿的半个司机,另外半个是许应山。   不过柳凌最近在律所的工作太忙,经常加班,柳葳就暂时接替了他,趁机把驾驶技术练得飞熟。   小蕤和小莘也跟着一起去,小莘是想腻着小葳,小蕤是去怀琛的新店,看能不能帮上点忙。   家里又只剩下了曾广同和柳凌、柳侠跟三个小家伙。   柳凌和柳侠坐在走廊下择菜,曾广同坐在旁边躺椅上和他们聊天,三个小家伙提着小桶去浇花。   不知道怎么回来,柳侠觉得马鹏程今天不大对劲,那个家伙平常可是天大的事都不放在心上的,今天却有点心神不属。   柳凌说:“估计是谈恋爱了吧,那家伙在这方面不是前科累累吗?”   “哦——”柳侠恍然大悟,“我说呢,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让那个二百五上心,原来是早恋。”   曾广同说:“不算早恋,十八九快二十了,早辈子这个年龄,孩子都两三个了。”   “也对哈,”柳侠说,“俺妈说过,太爷有六爷的时候,才十六岁。”   “我的意思是你该谈恋爱啦。”曾广同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柳侠,“小猫病也好了,奖学金也有了,M大的毕业证一拿,安身立命的本钱就齐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还不赶紧考虑结婚生孩子吗?”   “喔!”柳侠菜都不择了,好像不认识似的看着曾广同,“大伯,我这么孝顺,没在您跟前有什么忤逆行为啊,您怎么也加入逼婚大军了啊?”   “就是你孝顺懂事,是个好孩子,大伯才想让你赶紧找个好闺女,成个家,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这跟以前所有媒人一脉相承的熟悉台词让柳侠一阵头疼,他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柳凌:“五哥——”   柳凌微笑:“我承诺的是替你抵挡咱妈和三哥三嫂,不包括曾大伯。”   “啊——,五哥!”柳侠差点蹦起来,“五哥你太没职业道德了,亏你还是律师呢……”   “还没考到证呢!”柳凌笑得十分开心。   “亏你还是准律师呢,居然对委托人如此推脱责任,简直对不起我天天喊你哥。”柳侠控诉地看着柳凌,简直连撞墙的心都有了。   回到家被孙嫦娥念叨他认了,毕竟,那是有时候的,他只要离开家就没事了;如果在京都再有个盯着他婚姻状况的人,那就惨了。   柳凌看柳侠真急了,不再逗他,转脸对曾广同说:“大伯,小侠在我们家是最小的,他虽然年龄有这么大了,但心理上还是个小孩。他最该好好轻松玩乐的几年,正好是我们家经济最困难的时候,他一直都在辛苦挣钱贴补家里,一天都没轻松过;家里经济状况终于好了的时候,猫儿又生病了,这几年他是怎么过来的,您都看着呢。现在,他不想恋爱结婚,想一个人轻松快乐地玩几年,咱们就随了他吧。”   曾广同看着柳凌:“你真这么想吗?”   “嗯,”柳凌点点头,“我就想小侠快快乐乐的,其他都无所谓。”   “那,你妈那里呢?”   “我妈,其实是我们全家人,应该都跟我一样的想法,他们现在这样着急,只是因为他们习惯了身边人早早结婚生孩子,总担心小侠给耽误了。如果小侠现在匆匆忙忙找一个,结婚后不幸福,我妈肯定会愧疚一辈子的。”   他本来还有一句:我不想我妈再重蹈当年在二哥再婚一事上的覆辙。   但他没说出来。   柳茂再婚的事,柳凌心疼二哥,也心疼自己的父母,他甚至都分不清自己心疼哪个更多些。   他曾经和大哥、三哥认真地讨论过这件事,三个人一致认为,即便换做今天,换做他们自己,他们也未必就比柳长青当年做的更好。   放个漂亮的马后炮很容易,难的是在彼时彼境中需要做出决定的人。   曾广同看着远处想了一会儿:“话是这么说,小侠的年龄却也真不小了……”   柳侠赶紧声明:“大伯我才二十七,一点都不大啊!”   曾广同躺下,偏过头看柳侠:“嗯,是不大,您伯二十七哩时候,您大哥都上学了。”   柳侠知道自己今儿这一关又平安过去了,他笑嘻嘻地说:“时代不同嘛!”   曾广同躺好,叹了口气:“那,你三哥费了那么多心思让楚远带来的姑娘就先不见吧。”   柳侠一阵后怕,原来,马鹏程那小子说的是真的啊!   十点半,柳凌和柳侠系上围裙准备上灶的时候,接到马千里电话,说他们一行人被马鹏程的二姑夫绑架走了,没准儿晚上也回不来,让柳侠该干嘛干嘛,不用管他们了,有事再打电话联系。   马千里家兄弟姊妹的感情非常好,马千里和苏丽蓉到了京都,没先去亲妹妹家,却先来了柳侠这个曾经的下属这里,是有点不合适。   柳凌和柳侠没什么好抱怨的,他们依然热热闹闹炒了一大桌,自己吃。   不过,几个人没想到,马千里这一去就是好几天,三号下午柳侠打电话,他们居然到了塞外草原。   马二姑婆家条件不错,但也没有好几辆车,所以柳葳被拉着继续做壮丁,不过他挺开心,小莘每次来京都,都是在市内逛景点,早就想去看看坝上风光了。   柳凌有点不放心,他在桑北呆了十多年,知道坝上草原的气温和内地不太一样,昼夜温差很大,他担心小葳和小莘穿的太单薄。   他让柳侠问问小葳情况,马千里说他和楚远这些上了年纪的在帐篷里休息,小葳、小莘和一群年轻人去骑马了,等他们回来让他给柳侠回电话。   知道柳侠是担心晚上气温的问题,马千里说他瞎操心,马家二姑夫是个惯会玩的,野外宿营的东西全套,上珠穆朗玛峰都没问题。   晚上,柳葳打回了电话,说小莘玩得太疯,吃完饭就地躺倒就睡着了;他说马家二姑夫太热情,他们可能要一路往北继续玩,六号或者七号才能回家。   放下电话,柳侠咬牙:“个臭小子,你的孝顺侄子大厨进修计划呢?”   小萱大叫:“对哦,小葳哥说好他这几天做饭哩哦。”   柳家年轻一辈的男人里,就柳魁和柳钰不会做饭,而柳葳特别崇拜上得厅堂打得流氓的几位叔叔连切菜炒菜都帅气十足的范儿,下决心苦练厨艺,争取把老爹柳魁那份也给补出来,争取自己的未来比叔叔们更帅。   他给自己制订了一个大厨训练计划,一星期跟柳侠或柳凌学做一个菜,已经执行了两个月,三十号那天的烤鸭宴上,他说“五一”七天假,他哪里都不去,要一口气把大厨计划修炼到家,以后家里的饭就包给他了,柳凌和柳侠每天只要等着他这个孝顺侄子端到跟前就可以了。   曾广同说:“有这个心意你们就知足吧,现在多少孩子结婚有孩子了还躺在爹娘身上要吃要喝呢。”   “就是唦。”几个小的齐声附和。   四号早上,猫儿打电话的日子。   柳家所有在家的人七点之前都等在了书房,电话铃一响,小萱先下手:“哥哥。”   “小萱,这么早你可起来了孩儿?这几天没出去耍?”   “没,我哪儿都不想去,我就想跟爸爸搁家耍。”   “想哥哥没?”   “可想,我还梦见过你咧哥哥,梦见咱俩出去耍,老憋慌,找不着厕所,我快尿出来了,就醒了,哈哈……”   胖虫儿和小萱头抵着头,对着话筒说:“柳岸哥,我也可想你,不过俺爷爷说,国际长途老贵,不叫俺使劲儿说,俺给电话给虹虹了哦。”   柳若虹拿过电话:“嗯——,嗯——”   小丫头刚刚过完四岁生日,猫儿长年不回柳家岭,这次又走了快一年,她肯定不知道该对这个不太熟悉的哥哥说些什么,柳凌和柳侠刚想提醒小丫头,猫儿先说话了:   “柳若虹,你咋不吭气咧,给哥哥忘了?”   “没,”小丫头底气不足地说,“我知你是谁。”   “那我是谁?”   “你是可孬可孬那个柳岸哥。”   “哥哥恁待见你,回去还抱着你耍,咋孬了?”   “你,你老淘力呀,你去倒栽崖上摘枸杞子,给奶奶吓哭;你还给小雲哥跟小雷哥绑到树枝上不叫下来;你还给四爷爷哩驴尾巴烧秃……”   “烧驴尾巴哩是咱小叔。”   “反正,反正,反正你可孬。”   ……   连柳侠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国际长途真的很贵,曾广同和柳凌都只和猫儿说了两三句,就把电话给了柳侠,领着孩子们出去准备吃早饭了。   “孩儿,你吃了饭了吧?”   “吃了了,吃哩鸡蛋甜汤、蘑菇菜心跟木须肉。”   “没吃馍?”   “吃了,吃哩全麦面包。”   “哦,那就中,一定得吃点硬实东西,光喝稀饭营养不够。”   “我知,小叔,天气越来越热,你可听话,真不敢吃恁多辣哩,知不知?”   “知了,您五叔跟小葳哥成天监视着我,想吃也没机会。”   “出去也不准偷偷吃。”   “嗯,不偷偷吃。”   “要是老急慌,就多放点胡椒,胡椒不上火。”   “那中吧。”   “我咋听着你跟偷吃了样?”   “没,绝对没。”   “好吧,算你没,要真偷吃了,就那一次,以后不准继续了。”   “好,肯定不偷吃了。”   “……我就知,我不搁家,俺五叔他们管不住你。”   “就那一回,真哩。”   ……   平常人家的日子,没那么多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三天通一次话,几乎每次都是这些在外人眼里连家长里短都算不上的琐事,可柳侠就是喜欢。   就是猫儿不说话,电话里只有沙沙的静噪音,知道猫儿就在电话那一头,他也会觉得很安心,觉得世界好像真的不太大,他们重新在一起的快乐日子,指日可待。 第364章 小柳巷2排21号   六号,马千里他们还在草原上疯玩。   柳家这一天却冷清了,一大早,怀琛过来接胖虫儿,许应山过来接曾广同。   过节了,冬燕家的兄弟姐妹也要聚一聚,因为冬燕和怀琛特别忙,胖虫儿大舅特意把时间定在了假期即将结束的时候。   放假前,曾广同对许应山发了话,他这几天哪里都不去,就是休息,许应山老老实实照办,除了每天一个电话,不敢再有多余的举动打扰。   所以曾教授这几天过的十分逍遥,每天逗逗孩子,去自己的新家和工匠们聊聊天,回来就有可口的饭菜等着。   不过今天,他必须出去一趟了。   傅青九十大寿,在自己家请客,老爷子是当今中国书画界当之无愧的泰山北斗,行为方式却极为低调,每年的寿宴都只是在自己家摆一桌酒席,受到邀请的人,断没有不去的道理。   曾家祖孙俩离开后,柳侠也和柳凌、小萱、柳若虹也收拾收拾,一起出门了。   柳侠今天要去买车,柳凌他们陪同前往。   两辆汽车都不在家,叔侄四人骑自行车去。   柳侠不是给自己买车,而是给自己在京都的队伍买公车。   柳侠现在在京都的两个工程一个在北、一个在东,都离他们租房的锅洼村很远,在北边的公路工程现在已经进了燕胡山区,距离市中心八十多公里,卜鸣、高秋峰他们租了当地老乡的房子,一星期回来一次,每次回来,捷达车的后备箱都被塞得盖不上。   就这,还是只有卜鸣跟着他坐车,其他人全部去搭公交呢。   不是不相信出租房子的老乡一家,实在是仪器都比较贵,万一丢失或损坏,他们不可能真让老乡赔,只能自己麻烦点。   苌景云那边,每次来回都是租面包车,一趟就得近二百。   柳侠想想,苌景云、万建业、高秋峰他们在三大队的时候还都没遭过这种罪呢,现在跟着他,弄得一个个跟民工似的,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可他原来放心不下猫儿的病,总觉得不再存个百八十万的心里没底,所以,他硬忍着没动。   那天中午和林培之再次确认了猫儿的检查结果,柳侠才下了决心,那天下午,他就让高秋峰去看车了。   高秋峰和郑朝阳一样,在部队就会开车,拿的还是A照,并且还懂点汽车维修。   柳侠让他看大点的车,高秋峰就相中了辆十一座的面包。   王德邻那里专营中高档车,柳侠要买的是低档的国产面包车,也就没麻烦人家再帮忙找熟人。   柳侠和柳凌今天一起去,柳凌是京都户口,车主要写他的名字。   几个人赶到卖车的地方,已经九点多了,来之前打过电话,到了大厅就有人接待。   柳侠只会开却不懂车,而柳凌在重装野战部队十几年,坦克、军用大卡车摸的飞熟,所以就由他开着试车。   价格在那放着,大面包的外观基本也都一个样,没啥挑,而国产车的发动机就那德行,柳凌绕着车展大厅开了几圈,觉得没问题,开始办手续。   买车的手续办起来挺麻烦的,下午三点多才弄好,小萱和柳若虹是在大厅的沙发上睡的午觉。   自行车放在车里,柳凌开车,一家人返航,他们准备去接了楚凤河,晚上一起吃顿饭。   刚上路,柳侠的电话响了,是郭丽萍打过来的。   她说派出所和居委会突击去查暂住证,她开箱去拿的时候才发现,箱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老鼠,把大家的暂住证咬得只剩一堆碎末了,她和马老太太怎么跟人家解释都没用,人家就是接到举报才来的,现在非要见负责人。   放下电话,柳侠骂道:“奶奶的,这都叫啥事啊?”   他们在锅洼村住了三年了,这是第一次查他们的暂住证,柳侠平时都把这东西给忘了,何况郭丽萍,所以没办法怪郭丽萍保管不善,谁让他给人家租的房子里有老鼠呢。   柳凌说:“估计是有人眼红马奶奶家长年有你们这些稳定的租户,想膈应他们一下,你们办暂住证 都有记录,你快点回去,态度好一点,跟着去派出所核对一下就可以了。”   柳侠说:“只好这样了,那,怎么去接凤河哥呢?”   他们买车的地方偏北,柳侠从这里直接去锅洼村,不走市中心的话,能节约一半时间。   柳凌说:“没事,正好小萱有点不舒服,到前面那个路口你把我们放下来,我骑车先去找凤河,你办完了事咱们再联系。”   “那好,我尽量……”   电话突然又响了起来,打断了柳侠的话,他一看,戴女士的,赶紧接起来。   戴女士说,那天她给小莘和小萱照的照片洗好了,她现在在她弟弟买的四合院那边,问柳侠方不方便过去拿。   柳侠犹豫了,看着柳凌。   柳侠就坐在柳凌身后的位置上,柳凌能清楚地听到他手机里的通话,他稍微停了一会儿,对柳侠说:“你得赶紧回去办那事,你问一下戴大姐,如果她不着急,我代你过去拿。”   小萱正被新车里皮革的味道呛得有点想吐,马上附和说:“就是小叔,你叫俺下车吧,爸爸带着我跟虹虹去拿相片,俺再找个地方等着你跟楚伯伯。”   柳侠觉得也只有这样了,戴女士是京都土生土长的,这次回来肯定有很多亲戚和朋友同学要应酬,不可能老惦记着给他们送照片这点事,所以今天他们能把照片拿走最好,于是他就按照柳凌的话跟戴女士说了。   “你五哥?”戴女士好像很吃惊,“呃——,其实……,如果你忙,换个时间来拿也没关系,我平时也就是带带思危,别的没什么事,不,算了……就今天吧,让你五哥过来拿吧。”   柳侠说:“那,您弟弟的院子在哪儿?”   “小柳巷二排21号,很好认,门口有棵大槐树。”   ……   放下电话,柳侠高兴:“这么巧啊,也在小柳巷,二排21号,好像咱们还去看过呢!”   柳凌轻轻点点头:“是,好像,去过。”   ——   小柳巷2排21号大门前。   洋槐树葱茏的树冠在微风中摇摆,洁白细碎的花朵洒落一地。   小萱被抱下自行车,歪着头看了一会儿,惊喜地叫道:“爸爸,我,我认识这儿,我,我来过这儿呀!”   “是吗?爸爸咋不知?”柳凌把前面的柳若虹也抱下来,淡淡地说。   “爸爸你忘了?就是,就是我跟宁宁一起去游乐场那一回,叔叔带着俺来哩,叔叔还给俺做了可多好吃哩菜么。”   “哦,爸爸想起来了,你是跟爸爸说过,那……咱进去吧?”   “中。”小胖子拉着爸爸的手往前拽,“爸爸、虹虹,快点,叔叔肯定搁家咧,我可长时间没见叔叔,都想他了。”   大门是敞开着的。   站在门外,就能看到影壁墙前一片盛开的牡丹,那一簇簇艳丽欲燃的洛阳红,妖娆得几乎灼伤柳凌的眼睛。   他走进大门,仓皇地把眼睛转到别处,可是,西边原来那一大片菜地,此刻也是姹紫嫣红的牡丹园。   他把目光转到了西厢房山墙边那棵果子树,心里却依然是牡丹缤纷的姿态和芬芳的味道。   那棵树现在已经挂满了拇指肚大小的果子,围绕这棵树,下面用青砖铺成了直径大约三米的圆形活动区,还放上了一套石桌石凳。   东边被改成了一片修剪得非常整齐的草坪,从东墙到东厢房山墙下呈“L”型,栽着一溜枝叶肥硕、但尚未结花苞的烧饼花。   烧饼花前边还有一溜已经结出粉色花蕾的、柳凌不认识的花。   草坪正中间栽了一棵树,柳凌觉得很像榆树,但他最近见过几种叶子和榆树很相似的花树,所以他不敢确定。   院子中间的柿树依然枝叶繁茂。   此时,柿树浓密的凉荫里,一个女子左臂斜抱着一个婴儿,右手晃着一个奶瓶,正在绕着一个漂亮的婴儿床和躺椅转圈,“嘴里还“哦哦”地和小婴儿说着话。   小萱看到树下的人就跑了过去:“爸爸虹虹,您快点,姨姨跟弟弟搁家咧。姨姨,俺来啦。”   “喔——,真哩是篮儿呀!”柳若虹看到柿树另一边的小桌子上放着的婴儿提篮,也跟着小萱跑了。   陈忆西抬起头:“呀,小萱?你们这么快就到了?”   “嗯,爸爸骑车可快了,”小萱跑到陈忆西身边,高兴地说:“阿姨,你上回不是说,过两天还去我们家玩吗?为什么这么多天都没去啊?”   “对不起啊宝贝,”陈忆西放下奶瓶,摸着小萱的头,“阿姨这几天都有事,所以就没去看你。”   “我可想弟弟了,”小萱说着,伸手摸了摸小婴儿的脚,“天天都可想。”   “我知道,谢谢!”陈忆西又摸摸柳若虹的头,微笑着对柳凌说,“你是……柳侠的五哥,柳凌吧?这是虹虹?柳若虹?”   “是。”柳凌微笑着点头,“戴大姐好,小侠临时有事来不了,我替他过来拿照片。”   “既然来了,坐一会儿吧,”陈忆西指着一把马扎,“我去给你倒杯茶,小萱,虹虹,你们想喝点什么?”   “我们刚喝过矿泉水,不渴,谢谢阿姨!”小萱说,“阿姨,那个,那个叔叔没在家吗?”   “啊?”陈忆西愣了一下,不过随即就好像想明白了小萱的话,笑着说,“没有,叔叔在外地上班,星期天才能回来。”   “哦——。”小萱有点泄气地看着柳凌,“爸爸,叔叔没搁家。”   柳凌没说话,揉揉小家伙的头聊做安慰。   “虹虹,要不要喝饮料?阿姨家有很多种。”陈忆西赶紧转移话题。   “我也不渴,谢谢阿姨!”柳若虹还小,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多少有点胆怯,不过她还是学着哥哥的模样,完成了所有的礼貌。   “我们确实都刚喝过东西,您不用客气。”柳凌说,“我约了朋友一起吃晚饭,拿了照片就得过去。”   “这样啊,那,我去给你拿照片。”陈忆西笑着说,又拍了拍小萱的头,“我还想让小萱和思危多玩一会儿呢,我们家的孩子都大了,没有能和思危玩的,没有兄弟姐妹从小一起长,小孩大了后性格很容易出现问题。”   柳凌心中一动,正想解释一句,小萱跑过来拉着他的手晃:“爸爸爸爸,楚伯伯不是六点才下班么,咱等一会儿再走呗,我老想跟弟弟耍一会儿啊。”   “咱们和楚伯伯约好了,迟到不好。”柳凌温和地对小萱说。   “就一会儿,一小会儿,中不中?爸爸~~”小萱抱着柳凌的腿开始撒娇,“你来看看,弟弟可胖可乖,可好玩儿。”   柳凌揉着小萱的头,抱歉地说:“现在已经五点了,咱去楚伯伯那儿还得走一会儿,走到差不多正好六点。乖,过两天有时间了,爸爸再带你来看弟弟,好不好?”   “可是,我明儿就该走了啊!”小萱抬起头,十分委屈地看着柳凌。   爸爸这句话提醒了他,他明天晚上就要走了,晚上就不能再跟爸爸睡了,小家伙突然有点想哭。   柳凌楞了下,然后,他强迫自己忽略小萱的情绪,直接和陈忆西要照片。   但在他开口之前,陈忆西先开口了:“就是啊,刚刚五点钟,我听柳侠说过,楚凤河的工地就在翠林街,从我们这里过去,步行二十分钟足够了。”陈忆西依然微笑着说。   她的语气神态并不过分热情,但给人的感觉非常诚恳:“坐一会儿吧柳凌,喝杯茶,看一下照片,正好让小萱、虹虹和思危玩一会儿。”   “戴大姐,我们确实……”   “咔,咔咔……”陈忆西怀里的小家伙突然哭了起来。   “哦哦哦,不哭不哭,来来来,喝水喝水。”陈忆西顾不得柳凌在说话,赶紧把奶瓶塞进小家伙嘴里。   柳凌这才发现,奶瓶里装的不是奶,而是水。   “咔咔,哇……”小家伙吸吮了两下,扭着头吐出奶嘴,更大声地哭了起来。   “哎呀,姨姨,弟弟咋着了?”小萱紧张地踮起脚,扒着陈忆西的胳膊看。   “孩儿是不是饥了?”柳若虹也着急地问,她看见这个又白又胖的小家伙,就油然升起了一股做姐姐的责任感,“姨姨你赶紧叫孩儿吃奶呗”。   “是,弟弟是饿了。”陈忆西有点手忙脚乱,抱歉地对柳凌说,“没有母乳,喂的孩子就这样,我想按照医生的交待,两个小时给他吃一次奶粉,可他总坚持不到。”   “呃——”柳凌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其实,不需要那么机械,每个孩子都不一样,这么小,饿了就应该让他吃,我们小萱和虹虹小时候就是这样,并没有养成什么不好的习惯。”   “我也是这么想的,”陈忆西说,又拿起了奶瓶,然后她好像忽然发现不对,扭过身把抱着孩子的胳膊转向柳凌,“麻烦帮我抱一下,我去给他沏奶,要不一会儿该哭得呛了。”   柳凌浑身僵硬地托着小婴儿,伸平的胳膊一动也不敢动。   他觉得自己应该委婉拒绝、赶紧拿了照片走掉的,可好像是被陈忆西理所应当的态度带的,他的胳膊在他无意识的时候已经伸了出去。   小家伙好像被这个转换的动作转移了精神,居然一下就停止了哭闹,黑黑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柳凌,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柳凌大脑一片空白地和小婴儿对视,直到小萱踮着脚要求他坐下,想亲自抱抱弟弟,他才回魂。   “弟弟……太小,你……不会……抱。”   “我会,”小萱骄傲地说,“上回搁咱家,姨姨都叫我抱了,我还抱着弟弟照了好几张相咧,不信一会儿你看看相片。”   柳凌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姿势,把婴儿换成陈忆西刚才抱着的模样,然后在小凳子上坐下。   小萱和柳若虹马上扑了过来:“啊,弟弟弟弟,弟弟真胖,真乖。”   柳凌低下头,再次对上小婴儿的眼睛。   “呀……”小家伙把拇指塞进自己嘴里,一条小腿翘起来,蹬在柳凌的胸口。   “不、不能吃手。”柳凌慌乱地把小家伙的拇指拿出来。   小家伙趁机握住了他的食指:“啊啊。”   “哦……知道……你……饿了……”柳凌回忆着柳侠当初逗猫儿的样子,笨拙地回应着小婴儿,“已经去……给你……沏奶了。”   “嗨嗨,孩儿咋这么聪明咧,还知自个儿饿了咧。”小萱趴在柳凌膝头,小心翼翼地戳了下小家伙的脸蛋儿。   “呀,这么软,捏着可美。”柳若虹捏着小家伙的屁股笑。   柳凌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小婴儿的脸……眉……鼻子,最后,他的一根手指停在小婴儿的眼角……   陈忆西晃着奶瓶过来:“哎,今儿怎么不哭了?平时都是不把奶瓶塞嘴里不罢休的。”   “弟弟待见跟我们玩,我们一逗他,他就不哭啦。”小萱十分得意地说。   “那,以后你经常来跟弟弟玩好不好?”陈忆西逗着小萱,弯腰把奶嘴塞进小婴儿嘴里,然后又问柳若虹,“还有你,虹虹,喜欢弟弟吗?”   “喜欢,可喜欢可喜欢。”柳若虹是个胆子大的,一会儿工夫已经适应了,说话声音都大了。   “戴大姐,”柳凌站起来,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我们必须走了,要不凤河该等急了,麻烦您把照片拿一下好吗?”   “那好吧,”陈忆西说,心里有点懊丧,后悔自己把小家伙训练得已经会自己抱着奶瓶喝奶了,更后悔自己怎么就忘了今天不让他抱,如果自己一直喂他,就可以把对面的青年多留下一会儿,“在上屋,我去给你拿。”   柳凌很快拿到了照片,厚厚的一摞,装在一个大信封里,他甚至顾不得礼貌性地拿出两张当面赞美一下摄影师的技术,只是道了声谢,就马上牵了柳若虹的小手往外走。   陈忆西跟在旁边送他们。   在大门口,柳凌把自行车钥匙丢给小萱:“去乖,把车子打开等爸爸。”   小萱接过钥匙,和柳若虹跑到大槐树下开车子。   柳凌转身,面对陈忆西:“大姐,我知道……明白……您的意思,但是,我们幺儿,就是柳侠,他的世界非常简单。   他现在为了赚钱,工作得十分辛苦,我希望,他能一直保留自己简单快乐的世界。”   “可是,他终究有一天要面对的。”陈忆西说,“并且你和震北之间,并不是肮脏和不体面的。”   “是,我们之间的感情本质上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柳凌看着陈忆西的眼睛,目光冷静而坚定,“但是,现在中国的法律和世俗都把他打上了比杀人放火还见不得人的罪名,如果有一天我和他能够站在一起,我会亲自把这件事告诉小侠,但在这之前,我不希望他的世界因为我而变得复杂无奈。”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陈忆西说,“抱歉!是我太过急切,给你和柳侠带来了困扰。”   “没有,”柳凌说,“小侠心思单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想到我……和他……身上。”   “这就好,”陈忆西说,“我不会再在柳侠跟前暗示你和震北之间任何事了。”   “谢谢!”柳凌说,对已经打开车锁、试图把自行车调头的小萱招了下手,“你们如果再见面,和他多谈点猫儿就好,他对猫儿挂心的厉害。   至于我……,我了解我家里人超过了解我自己,请您告诉他……他永远不用担心我和我家里人。”   “谢谢你!我会告诉震北。”   柳凌转身接过车子,小萱对着陈忆西摆手:“阿姨再见,等叔叔回来,你跟他说,我可想他哦!” 第365章 陈家父子   塞外山间,野花缀满青草地,河水清澈见底泠泠而过,桑北的春天可以入画。   “小凌你说,同是血肉之躯,为什么女人能生孩子,男人就不行啊?”山坡一块裸、露出地面的石头上,趴着看小河流淌的男人讷讷地说,他裸着的脊背拉出劲瘦流畅的线条,阳光照耀下布满汗珠的麦色肌肤更是原始狂野,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彰显着他成熟雄性强悍的力量,他嘴里却叼着朵粉色的小野花,说话时,脸上的表情也是孩子似的委屈。   “怎么,你想要这个功能?”枕着自己的双手躺在他身边草地上的青年微微侧头,微笑地看着男人问。   “当然,从别人肚子里生出的儿子,跟从自个儿肚子里生出的能一样吗?”男人说着翻了个身,头枕在石头上,拍了拍自己沾着青草叶子和野花瓣的肚子,“这么好的身材,这么漂亮的腹肌,你想想看,如果咱们的儿子从这里生出来,那得帅成什么样?”   “哎,你这是一辈子都不打算学会谦虚这项美好的品质了吗?”青年说,抬手把沾在男人脸颊上的一片草叶子抹掉。   “我觉得和谦虚相比,实事求是才是更重要也更美好的品质。”男人抬臂握拳,做了个亮肱二头肌的健美动作,“实事求是的真帅哥。”   “好吧,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青年好似无奈地说,“所以,我那天跟你说,你要想办法给自己弄个孩子不是在开玩笑。”   “小凌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有个咱们俩的孩子。”男人急了,翻身坐了起来,“就是,咱们俩、咱们俩共同、共同……,就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青年伸出手,放在男人的腿上安抚他,“一个同时拥有咱们两个人血脉或者说基因的孩子。”   “对,同时拥有咱们两个人血脉的孩子。”男人重新兴奋起来,“不光因为他会非常帅,还因为我觉得那样,咱们才会是……最亲的。”   “我也这么想,可能,所有相爱的人都会希望这样吧,”青年平静地说,“可是,咱们这辈子注定不可能有这样一个孩子了,所以,”青年认真地看着男人的眼睛,“所以,我偶尔会担心,等咱们老了,激情不再,你会因此后悔吗?”   “小凌你说什么?”还没从儿子帅破天的白日梦里出来的男人被吓得脸色都变了,“我只是希望能和你更亲,我觉得……即便是……像我们刚才那样,还是不够,我还是想和你更亲更亲。   小凌,我想成为你的家人,就像幺儿和柳海、大哥他们那样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觉得只有那样才保险,才……,我不知道怎么说。”   “不用说,我知道,”青年温和地说,抬起手臂按着男人的后颈把他拉得覆在自己身上,让他的唇轻轻压在自己有些干涩的唇上,“我知道,因为我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男人轻轻地喘息着,“即便我们已经在彼此的身体里,还是不够,还想要更多,对吗?”   “对,”青年轻轻磨蹭在男人的唇,“所以,我和你一样,对于不能有一个流淌着我们两个人血液的孩子,会遗憾,但,不会后悔。”   “小凌我想把你吃了。”男人伸出双臂把青年狠狠勒在怀里。   青年闭上眼,轻轻和男人额头相抵,镇静了片刻后才说,“你确定?那样,等你成了阿尔茨海默老头儿,推着你遛弯儿的老头子可就不是我了。”   “小凌,别说话,别说话,要不我真的会吃了你……”男人几乎要把青年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他心底隐忍的热情,像此刻手臂爆起的青筋,几乎破体而出。   青年真的不再说话,只是用同样有力的拥抱和温柔的亲吻,安抚着躁动无奈的爱人。   ……   良久,因为爱人难得主动的亲吻激动得气血涌动的男人慢慢平息下来,他握着爱人的手,轻轻说:“其实,就算是抱养的孩子,只要是我们俩一起养的,我就很高兴,事实上,更多时候,我不想要孩子,我想让你永远都只喜欢我一个人。”   “可是,我想看看你小时候的样子,”青年说,“所以,你还是想办法要一个孩子吧,我会喜欢他,但不会超过喜欢你。”   “想看看我小时候的样子?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什么样的小孩儿,能长成这么好的……你……唔……”   ……   “啊,呀呀……”   “哦,怎么掉了?”踢在肚子上的小脚丫打断了陈震北的回忆,他恍惚收回散落在坝下群山之间的魂魄,捡起小婴儿掉在自己肚子上的小拨浪鼓,重新放进他的小手里。   “啊啊啊。”小婴儿挥舞着小手拍开拨浪鼓,两条小腿轮番在他肚子上乱蹬。   “烦了啊,那咱们换一个玩具?哎哎,怎么又吃手?”陈震北扔掉刚刚拿起来的小铃鼓,把小家伙抱起来,把他的小手拿出来,“昨天爸爸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不能吃手。”   “呀!”小家伙可能以为爸爸在跟他玩,一咧嘴,笑了。   陈震北也笑了,拇指轻轻抚着小家伙的嘴角:“现在跟我笑有什么用?昨天如果跟爸爸笑,他一定会多抱你一会儿,多在这里陪咱们一会儿。”   “咯咯……”小家伙笑的更欢了。   陈震北的手轻轻抿过小家伙的眉、眼睛、鼻子、嘴巴:“不知道爸爸昨天满不满意,你好像跟我小时候不太像,爸爸小时候可没你这么胖。”   “啊……”小家伙含住了陈震北放在他嘴巴上的手指。   “呵呵,”陈震北笑了,把自己的手指抽出来,拿过小家伙的手,放在自己嘴里轻轻咬:“你在这里陪着我,可你哥哥今天就要走了,没人陪爸爸了……爸爸……又剩一个人了。”   笑容从他的脸上一点点退却,他的眼睛转向那一大片盛开的牡丹。   我把洛阳牡丹种在了咱们的家里,你却不能在这里看它们开花。   “呀呀……”   “嘀嘀嘀……”   小婴儿欢乐的叫声和传呼机同时响了起来,陈震北伸手拿起传呼机打开看一一眼,然后抱着孩子站起来,他迅速把小家伙放进提篮,又跑回上屋,拿了个包,锁上门跑出来,拎起提篮往外走:“走,回家了。”   地佑街罗家胡同,陈家大院。   偌大的院子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如果不是还有两个在打乒乓球的战士,沉闷窒息的感觉也一如既往。   除了射击,乒乓球是陈仲年唯一爱好的体育运动,他身边的工作人员因此都有一手相当不错的乒乓球技术。   看到陈震北进来,两个战士停了下来。   “没事,你们接着打。”陈震北在两个战士开口之前笑着说,“我二姐在家吗?”   “在,”两个战士的声音和西厢房传出的女声同时回答,陈忆西穿着件睡袍,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怎么回来了?是不是闹的你受不了了?”   “二姐,你怎么不接电话?我早上到现在给你打了至少五个。”陈震北把小家伙抱起来,一个战士把提篮拿走。   “手机在外面充电,昨晚上和罗樱他们几个玩到两点多,刚起来冲了个澡。”陈忆西对着小家伙吹了声口哨,“John,想姑姑了吗?”   “啊……”小婴儿笑。   陈震北看着陈忆西:“别叫英文名字,老头儿最不待见这个。”   “刚回来,看着心情不错,”陈忆西瞟了一眼上屋东间,小声说,“把思危给我,你过去吧。”   陈震北深吸一口气,摇摇头:“我带着他过去,你帮我沏壶奶,待会儿万一不对,你装作送奶进去。”他说着就大步往上屋走去。   陈忆西紧张地连擦了好几下头发。   和他们的父亲谈判,是需要巨大的勇气的,只要稍微一迟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会泄掉,并且可能你永远都不会积蓄起第二次,就像陈忆沈和陈震疆一样。   陈忆西为了自己的爱情和父亲做过一次鱼死网破的谈判,得到了一个体贴的爱人和永远不准再踏进陈家一步的命令,如果不是陈震北那次踩在鬼门关上的手术,也许她至今都不能回这个家。   但陈震北不一样,五年里,在陈忆西屈指可数的在国内的日子,她亲眼看到的陈震北和父亲的谈判就已经两次了,虽然两次的结果都是在父亲的怒吼声中被警卫人员送出家门,但他却一直在不屈不挠地蓄力,待时反击。   陈忆西返回自己的房间,换上正式的衣服,准备随时冲进上屋救火。   陈震北站在门口,看着笔直地坐在窗前写字台边背对着他的身影。   他已经喊了三遍“爸”,那个身影连动都不曾动一下,只管翻着面前的一沓子文件。   秘书老田站在陈仲年身边,眼观鼻鼻观心,形同木头。   “啊,啊啊。”怀里的小家伙踢腾着小腿,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的大拇指。   陈震北忽然觉得自己托着他小屁股的手有点热,这道热越来越明显,然后,一股特殊的气味弥漫开来……   “思危,你……”陈震北突然打住声,迈步走向那个陈仲年,“爸,你帮我抱一下,刚把了他半天都不尿,现在拉了。”   “……”陈仲年的身体嚯地转了过来,但只转了一半,就又僵在那里不动了。   老田迅速退后几步。   陈震北过去,不由分说把小家伙塞进陈仲年怀里:“我去给他拿块干净尿布。”一句话没说完,人已经转身跑了出去。   等他拿着一块尿布回来,思危还在僵硬地坐着的陈仲年怀里,并且被换了个比较顺当的位置。   老田正陪着笑脸搓着手解释:“……我,我是真的不会抱孩子,您知道的,我们家那几个,从小到大都是梅子和我妈在操持。”   陈震北过去,没看陈仲年黑成锅底的脸色,蹲下身子,熟练地拉起尿布给小家伙擦了擦,然后才把尿布抽出来。   老田趔趄着身体接过尿布就往外走:“我拿出去,让小苏处理。”   陈震北又用卫生纸仔细地把思危的小屁股擦干净,才慢慢给他垫新尿布。   小孩子都喜欢被大人来回捯饬,思危也不例外,他一直在咿咿呀呀地自娱自乐,看上去十分的惬意。   陈震北掖好了尿布,也不站起来,就蹲在那里,戳着思危的脸蛋逗他:“这是爷爷,来,给爷爷笑一个。”   “呀……”小家伙真的笑了,只不过是对着陈震北的。   “你不是女人,”陈仲年开口说话了,“拿孩子威胁我没用。”   陈震北放在小家伙脸上的手骤然握紧,但只是短短一瞬,他马上松开了手,继续戳着小家伙的脸蛋说:“爸,思危是您的孙子,我的儿子,我用他怎么威胁您?如果您不答应我的条件,我就杀了他吗?”   “你知道我的意思。”陈仲年十分冷淡地说,“卓雅生下正正,陈家认了,你有思危,卓正山也得认,所以,如果今天你是打算用孩子来说服我同意你离婚,然后跟柳凌在一起,那你现在就出去吧。”   ……   陈震北慢慢抬起头:“爸,如果您希望我在这个有名无实的婚姻里生不如死地过一辈子,您当初何必满世界地找人给我做手术呢?”   陈仲年脸色如铁:“一个有名无实的婚姻就能让你生不如死,是因为你以前过的太顺遂,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规矩,如果被外界知道你和一个男人混在一起,震北,别说我没告诉你,唾沫星子真的能淹死人。”   “爸,你觉得像我这样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会怕几口唾沫星子吗?”   “你可以不怕,可我怕,我不只有你一个孩子,所以,你心里怎么想我不会管,但怎么做,由不得你。   陈家一大家子人,不能让你把名声败了去。小岩在部队,马上也要有孩子了;小龙正在谈朋友,如果你和柳凌的事情传出去,他们在外边怎么做人?以后,还有人家会把闺女嫁给陈家下一辈的男孩子吗?”   “我只是和小凌性别相同,我们遵纪守法努力工作,我们彼此相爱互相忠诚,我们连任何仪式都不要,只是不妨碍任何人地安安静静在一起,怎么就败坏了家里的名声了?照您这么说,那些家里出了杀人犯强奸犯的家庭是不是从此就要断子绝孙了?”   “杀人强奸的名声都比同性恋好,在中国,你们这是精神病,你们在一起就是流氓罪,比强奸还让人不齿的名声……”   …… 第366章 假期的最后一天   小思危还在“咿咿呀呀”地叫,房间里却给人以落针可闻的寂静之感,陈震北单方面营造出的父慈子孝祖孙和乐共享天伦的气氛一点点在流逝,父子之间持续了五年之久的僵冷又一点一点回归……   “爸,”屏息站在门口的陈忆西和老田坚持不住正打算推门而入的时候,陈震北忽然说话了,“抛开世俗的看法,您真的觉得我和小凌,或者说,两个性别相同的人因为相爱而在一起是祸乱人伦罪不可赦吗?”   “抛开世俗?”陈仲年冷笑,“这世上谁能抛开世俗?你的家人柳凌的家人都生活在世俗中,你们是打算抛开这一切就你们两个去深山老林与世隔绝地过一辈子吗?”   “我的意思是,所谓世俗最开始就是人根据自己的需要建立起来的一种风气,这种风气形成的时间长了,人们习惯了,就成为了理所当然,就成了世俗,”陈震北盯着父亲的眼睛,清清楚楚地说,“既然是人为建立的风气,那也可以人为地推翻它,建立一种新的风气,一种新的世俗。”   “谁推翻?谁建立?你吗?”陈仲年居高临下地斜睨着陈震北,“你以为自己是谁?可以推翻流传了几千年、存在于几十亿人心中的认知?”   “所有的事情都有个开始,我们现在所享受到的每一个公平的权利,都有一个曾经的先驱者,我为什么不能成为那一个?”陈震北分毫不让地反问道。   “在在几千年文明历史中被认为是变态、在现行的法律规定里是流氓罪的事情上当一个先驱者?震北,你现在的脑子是清醒的吗?你确定自己能够承受做为这样一个先驱者可能付出的代价吗?”陈仲年也反问,他的脸上真的出现了一丝担忧。   “爸,关于中国古代历史知识,您比我懂的多得多,同性相恋在中国已经过去的有文字记载的文明史中,是罪恶吗?它曾经在哪一朝哪一代被当做犯罪写进律法之中吗?它被当做罪恶写进法律是什么年代?那个特殊的年代我们国家是什么状况?那个本身就可以称之为犯罪的年代它所定义的犯罪会是正确的吗?”陈震北的语气在陈仲年担忧的目光中软化,但他的目光依然咄咄逼人。   “这……”陈仲年哑然。   和历史上其他开国王朝的军事将领一样,中国当代的高级军事将领也大多出身贫寒,受教育程度很低,但陈仲年和其父是个例外。   陈家祖上虽则也算不上大富大贵,却是诗书传家无衣食之虞,陈仲年十七岁随其父投笔从戎之前,是金陵国立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和同龄人相比,他算得上饱读诗书博古通今。   陈震北为今天准备了很多,他知道,从汉代开始到民国之前,中国几乎所有的朝代都有男风之说,男男之恋在过去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甚至在几个强大而稳定的王朝,男风一度成为风流雅事在上流社会盛行。   同时,陈仲年许多在战争年代结下深厚友谊的战友在三十年前陈震北口中那个特殊的年代被罗织各种罪名受到残酷迫害,陈仲年对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至今无法释怀,所以,陈震北今天敢有此一问。   陈仲年垂着眼帘抓着小婴儿的手逗弄,明显是故作镇定,陈震北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小家伙有点急了,“啊啊”地叫起来,陈仲年才说:“过去的风俗对男人之间是什么态度不重要,你和柳凌是活在当下的,现在,中国的法律规定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是犯罪,而民间更是视同性之情为洪水猛兽,甚至这句话都不足以形容他们对同性感情的抵触,在我的人生经历中,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一种罪名比这个更恶劣,更让人忌讳,人们说起强奸还能津津乐道,但说起两个男人之间的事,甚至都只需要意会,而不肯说出口,他们觉得说出来那种话都……脏了自己的嘴。”   陈震北拉过小思危一只手,捂在了自己的额头,轻轻说:“我知道,但……我不会因此放弃小凌。”   “那,我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你出去吧。”陈仲年说。   思危正好“咔咔”地哭起来,陈震北抱起他,转身走了出去。   ——   假期的最后一天,柳家过的有点兵荒马乱。   因为马上要和爸爸分开,平日里总是乐乐呵呵的小萱蔫了,似乎永远冷静自持的柳凌心疼得乱了分寸,让柳侠帮忙问一下严校长,外地户口的孩子如果在他们那里上学,要多少借读费。   胖虫儿听到了,马上跑去闹腾曾广同,非要让他给柳若虹找个幼儿园,让妹妹以后就在京都上学,平时就跟他住在小柳巷。   林洁洁和冬燕一起带了柳若虹几天,非常喜欢小丫头,她在旁边跟着胖虫儿一起吹小风。   林洁洁是个情商相当高的女孩子,小风娓娓道来,不急不缓有理有据,把柳若虹二十年后的前程和婚姻家庭幸福都给计算进去了,曾广同真给说动了心。   结果,柳侠正和严文玲校长探讨借读费的问题时,小雲和小雷的电话打到了他的手机上。   电话是胖虫儿接的,曾鉴柳小朋友心花怒放之下忘记了两个小阎王对乖小萱和小厉害妮儿的喜欢一点不比他少,张口就嘚瑟,小萱和虹虹以后就在京都落户了,他要让爸爸做个超级大的床,从今以后,晚上就由他带着小萱和乖虹虹睡觉了。   俩小阎王一听,立马炸毛,两个人轮番上阵,恶狠狠地抨击了一顿京都各种恶劣的现状,比如:   人太坏:乖小萱剜棵小野树都被泼妇找上门讹诈;   拐子太多:地铁口赖着过往行人要饭的小孩都是被拐子拐来的,你打算让乖小萱也被拐走吗?   环境太脏:仁义路那一堆接一堆的垃圾山和臭气熏天的污水坑,让猪打滚恐怕猪都会嫌弃,你居然打算让乖小萱天天搁那儿过两趟?   连条像样的河都没有:乖弟弟和妹妹热了想赤麻肚儿去河里耍一会儿都没地方。啥?公园里有游泳池?那是耍的地方吗?那根本就是澡堂子或者煮饺子的大锅,只要想想那种地方,他们就想,呕……   等等等等,直说得胖虫儿觉得自己想把小萱和虹虹留在京都的做法简直就是用心险恶罪该万死。   俩小阎王这么一闹腾,曾广同和柳凌、柳侠也冷静了下来。   他们都很清楚,柳家岭确实偏僻不发达,但对于小萱和柳若虹这样的小孩子而言,那里才是最适合成长的地方,这个适合,不仅仅是指柳家温馨和睦的氛围和凤戏山良好的自然环境,还包括被外面人认为不像个正经学校的柳家岭小学。   柳家岭的小学校现在依然只有语文和数学两门课,柳川和晓慧曾经找了些《思想品德》和《生物》课本,不过他们最终没把这些书交给柳成宾。   原因很简单,柳家岭的人文环境根本不需要《思想品德》书上那些生硬死板的美德要求;《生物》则根本没用,柳家岭的孩子从会走路就跟着家人下地劳作,对于春种秋收和各种病虫害的知识再熟悉不过,无需知道麦子分蘖的原理和蝗虫的生理结构。   所以,柳家的孩子虽然见识少了些,但他们却可以有一个比城里孩子更加轻松快乐的童年。   柳凌不安地问小萱的意见。   小家伙快纠结成一团麻了,他刚才听到两个小阎王哥哥的声音,就想起来的时候自己的承诺,他让哥哥在荣泽等着他,他要给他们带一大包烤鸭回去,让哥哥吃个痛快。   而且,他其实也很想家里人。   所以,小家伙趴在柳凌怀里想了一会儿,说:“我回去,俺哥哥搁家等我咧,奶奶也说回去给我包饺饺儿吃,下一回我来,还给爸爸带可多杏仁跟核桃,还有瓜子跟落生儿。”   小家伙来的时候,不但给柳凌带来了柳钰炒的杏仁和核桃仁,还带了一袋子柳牡丹炒的葵花子和花生。   柳凌蹭蹭小家伙的额头:“爸爸一放假就回去,天天跟俺孩儿耍,天天黄昏搂着俺孩儿睡。”   小萱搂着柳凌的脖子不动,泪水在眼睛里转圈圈。   ——   下午五点,小葳和小莘回来了,小莘的脸把大家都给吓了一跳,他黑了好几个色度。   柳侠问他怎么回事。   小莘说:“草原上又没树,晒的呗。”   胖虫儿说:“那小葳哥咋没事儿咧?”   小葳说:“俺几个大人大部分时间都搁帐篷里头,他们几个小的坐不住,又是骑马又是学摔跤,一天到晚搁外头疯。”   一群人笑小莘:“你这趟京都来的不错,跟到非洲旅行了一圈样。”   小葳说,楚远和宁小倩本来想和他们一起回来,再和柳侠说会儿话,可马二姑这几天和宁小倩十分投机,硬把人拉他们家去了,小葳和马千里约好,晚上直接在火车站见面。   三天前,马家二姑夫就托朋友把车票买好了,包括小莘和小萱的票,依然是晚上十点的179次列车。   柳侠除了小萱许诺给俩小阎王的烤鸭,还买了两大包在火车上吃的水果和零食,在候车室门口碰头,楚远说:“你怎么不直接搬家超市来呢。”   柳侠嘿嘿笑。   本来打算好好招待几个人的,结果人家只呆了半天,吃了顿早餐就没影了,柳侠觉得过意不去。   柳凌发现了问题:“苏大姐呢?”   柳侠这才注意到苏丽蓉不在。   马千里说:“征程,就是我二哥的孩子,原来在澳大利亚留学的那个,前年不是考进国资委了嘛,那小子在国外打工赚惯了小钱,回来就拿个死工资不满意,前几天在定海那边租了间门面房,打算卖电脑,‘五一’那天开始装修,现在还没装完,可他明天就要上班了,我二哥二嫂也都有工作过不来,我让你苏大姐在这里停几天,帮他看着,装完了再回去。”   柳侠有点担心地问:“她不按时回去,焦福通不会找茬吧?”   马征程接话:“切,他算老几,我爸一个电话,说我妈不舒服,过几天再回去上班,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再怎么说我爸也是总局第三把手呢。”   马千里抬脚去踹马鹏程:“再给我胡说八道。”   马鹏程跳到柳侠身后,冲马千里做鬼脸。   柳侠说:“具体地址在哪儿?我明天过去看看大姐。”   马鹏程报了个地址。   柳侠一听:“皇姑街188号?那不就是盛世京华最北边那栋临街大楼吗?盛世京华是我做的测量,那栋楼的桩基工程还是我干的呢。”   宁小倩说:“这么巧啊?看来世界还真是不大哈。”   虽然工程干完就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了,但听到这件事,柳侠莫名觉得好像自己又和那个地方有了联系,心里十分高兴:“我明天早上就过去看大姐。”   马千里点头:“嗯,记着给你大姐带点好吃的。”   热热闹闹说了会儿话,马千里他们要进站了。   柳侠他们买不到站台票,不能进去。   胖虫儿嘟着脸不高兴,不肯跟跟小萱和柳若虹说再见。   柳若虹拉着他的手,跟林洁洁再见:“姐姐你快点跟俺哥哥结婚,来俺家当俺嫂嫂哦。”   小萱牵着柳凌的手,哄胖虫儿:“爸爸说可快就放暑假了,放假你就去俺家,到开学你赖住不回来就妥了。”   楚昊十分镇静地和楚远、宁小倩挥手:“爸,妈,再见。”   宁小倩给了他一巴掌:“兔崽子你怎么跟你爸一个德行,你就不能学学马鹏程,对你爹娘热情点?”   楚昊咧出八颗牙:“妈妈我爱你。”   宁小倩搓了把胳膊排队去了。   柳侠揽着小莘的肩膀大笑。   马千里过来,拍了拍他:“一直以为你小子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好青年,却原来……”说完跟柳凌和马二姑几个人挥挥手,也排队去了。   柳侠一头雾水地问柳凌:“队长他什么意思?我怎么了?”   柳凌摇头,抱着小萱跟着队伍慢慢走。   柳侠又看楚远。   楚远说:“大概就是……你很有福。”   柳侠更摸不着头脑了:“什么意思啊?”   柳葳揽过他的肩膀说:“就是你很有福嘛。”   柳侠揪着脸思索:“这属于哪个门派的逻辑?”   小莘说:“俺奶奶哩逻辑。”   柳侠问:“您奶奶啥逻辑。”   小莘说:“能当吃饱墩儿哩都是有福人嘛。”   柳侠咬牙:臭猫,你都跟马鹏程他俩说点啥呀! 第367章 皇姑街188号   也许是一句久违的“吃饱墩儿”勾起了过往快乐的回忆,也许是时间正好到了猫儿去年收到M大录取通知书的日子,柳侠强压在心底的思念如同在地底深处积压了千万年的岩浆,带着震耳欲聋的呼啸和炙热的温度喷薄而出,把他从头到尾地淹没。   从火车站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半了,柳侠蜷缩在床上,看着窗外月色中模糊的树影,再一次彻夜未眠。   猫儿出去还不足一年,他已经产生过无数次的冲动,想申请去美国看他,但每次都只是想想而已,他甚至都没好意思说出过口,最多也就是和许应山、王德邻、程新庭这样对出国探亲程序非常熟悉的人一起吃饭时,装作无意识地把话题引导到这上面,然后没人的时候,自己偷偷在心里幻想一下这个过程,想象一下乖猫看到他背着背包突然出现在面前时惊喜的样子。   出国是件麻烦且费钱的事,柳侠从没听说过有哪家的大人在孩子出国留学后追着去看望的,他觉得自己这样的在别人眼中肯定特别矫情。   可是,他真的想猫儿,非常非常想。   鸡叫第三遍时,柳侠终于觉得眼睛有点涩沉,朦胧睡意中,他想,猫儿该放学了,可今天不是打电话的日子……   柳侠醒的时候,后花园已经阳光灿烂,家里很安静,没有一点人声。   柳侠给自己当老板,忙的时候没日没夜累死累活,所以闲的时候,柳凌和小葳、小蕤都尽可能让他多休息,早上从不叫他起床。   柳侠睁着眼躺了两三分钟,还没有听到动静,才掀开被子,拉起短裤看了一下:“靠,又来。”   他已经想不起梦中人什么样,只记得一串串花格子的木棱窗,一张雕花精美的拔步床,床上的蚊帐一直在乱飘,他好像还和梦中人说了什么,但他记不起来了。   柳侠脱了身上的短裤拎着往卫生间走,却忽然发现,他梦到的花格子窗,好像和自己房间的窗户一模一样。   他有点愣怔地回头看床。   还好,床不一样,他的床是带着四根柱子的欧式大床,梦里的……是柳凌现在用的床。   “什么乱七八糟的。”柳侠挠挠头进了卫生间。   光着脊梁,只挂了条家居蓝白格子的裤子,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柳侠发现家里有人。   海棠树下,曾广同舒舒服服地躺在躺椅上看报纸,看到柳侠出来,他放下报纸:“起来了?快吃饭去吧,小凌炒了个大杂烩,吃着不错,吃完跟我去见个人。”   柳侠问:“见谁啊大伯?”   “傅老啊,论写字,我比傅老差远了。”曾广同说,并且坐直了身体,“幺儿啊,人家八月份就要招生了,如果我不是偶然听见小蕤冒了一句,你是不是打算跟大伯这儿憋到底啊?”   柳侠一下子窘住了,跳下走廊跑到曾广同跟前解释:“不是大伯,我是真觉得不合适,我知道做你们这行,不能让作品泛滥,那样等于自贬身份,所以我不想让您写;傅老就更不可能了,我不认识傅老,如果找他就得让您拿面子去蹭……”   曾广同说:“大伯不是还有那么一点面子嘛,这面子不给你们用,我留着干啥使啊?”   柳侠嘿嘿笑,心里又是内疚又是感激。   他当初就没承诺彭文俊一定能帮他要到曾广同或傅青的字,一年来,看着曾广同整天忙忙活活,他试了几次,最终还是说不出口。   “幺儿,这次就算了,你要再有这么一次,大伯可就真生气了,你这不是把大伯当外人看嘛。”曾广同重新拿起报纸躺下,“快去,吃完饭给那个校长打个电话,让他跟着一起去,看他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字。”   柳侠跑回书房,先给彭文俊打电话,彭文俊和鲍国真都在学校,两个人一听居然是曾广同帮忙找了傅青,欣喜若狂,非要柳侠跟曾广同商量一下,让他们俩一起跟着去。   傅青是从中国最黑暗的时代走过来的知识分子,对家国民族有着强烈的责任感,他一听是几个从国外归来的年轻人要办学校,就非常高兴,听了曾广同说了几个年轻人讨论的校训内容后,更是赞不绝口,欣然答应了曾广同帮忙书写校训的要求,免费的。   从傅青家出来,差不多已经十二点了,彭文俊和鲍国真非要请曾广同和柳侠吃饭,两个人推辞不下,曾广同点了“一大碗”。   柳侠厚颜了一回,让彭文俊多点两碗面,再加两个凉菜,打包,他要带给苏丽蓉和马征程。   彭文俊本来准备豪请一顿的,结果曾广同点了这么个路边店,他把柜台里几个最贵的凉菜都点了,还不到一百块钱,所以,听到柳侠想打包,他干脆又把几个荤菜都给点了一遍。   结果,柳侠来到皇姑街188号的时候,发现马鹏程和楚昊也在,他们两个的学校也在这一块,骑自行车过来也就二十来分钟的路程。   马鹏程发现柳侠带的饭菜居然没有他和楚昊的份,蹦起来,趴在柳侠背上让柳侠背着他,然后对着柳侠的脸连叫了十来声“后小叔”,最后还是被苏丽蓉揪着耳朵使劲往屁股上抽了几巴掌,硬把他给拽了下去。   这样马鹏程还不肯罢休,对着柳侠翻白眼:“偏心眼,没有柳岸,就把我们当后侄子。”   柳侠举手投降:“晚上请你们吃烤鸭,行了吧?”   马鹏程塞了一大口酱牛肉:“再加一顿麦当劳就原谅你。”   柳侠答应了,然后他发现,马鹏程只吃了几块牛肉就打住了。   楚昊用中原话说:“俺俩搁学校已经吃过了,他纯粹就是下三儿皮,看见便宜就想占。”   柳侠回头敲了马鹏程一记脑瓜崩:“麦当劳收回。”   马鹏程又抱着柳侠大叫。   柳侠拖着他,笑呵呵地去看码在大厅中间几张桌子上、用防水布盖着的一排排纸箱。   楚昊指着一排白色纸箱给柳侠介绍:“这是收款机。”他又指指旁边一个排灰色纸箱,“那是电脑。”然后是一排比较小一点的白色纸箱,“那是打印机。”   靠服务台还有一堆蛇皮雨布盖着的箱子,马鹏程说:“那是打印纸。”   靠南边的墙有一个很长的货架,上面放着很多小东西,都是电脑和打印机上使用的各种消耗品以及各种电脑游戏盘。   柳侠奇怪:“怎么店面还没装好就进货啊?这样装修的时候多碍事。”   “我们都开始营业了,收款机都卖了好几台了。”马鹏程说。   “不是刚租到房子吗?”柳侠环视着装了一半的房子,惊讶地问,“只要弄个店名打开门,连装修都没完成就能顾客盈门,电脑生意居然好做到这种地步吗?”   “不是,我原来在别的地方就有店,”正在吃饭的马征程忽然插嘴,“因为那边房子太小,做电脑生意的也少,形不成市场,所以听朋友说有人要转让这里的房子,那边的房子正好也到期了,我就搬过来了,货物是现成的,所以等于一直没有停止营业。”   “哦,这样啊。”柳侠明白了。   这里是京都的高校区,京都高科技园区就在对面,附近到处都是和电子产品有关的公司和店铺,卖电脑的话,这里确实更合适;有客户基础的情况下,一直有业务也很正常。   “原来以为开店就是坐在店里凉凉快快地等着,顾客上门挑好东西给人送去安装上就行,现在才知道,做生意居然这么难,满世界推销,满世界被人嫌弃。”马鹏程苦着脸扒在柳侠背上抱怨。   “你去推销了?”柳侠被马鹏程的话吓了一跳,“你在这里打工?”   “对,”马征程说,“他跟我小叔要独立、要自由、要尊严,我小叔说只要他还花着家里的钱,就没资格谈独立和自由,正好我的店搬这边,他和楚昊就要求来给我打工。”   “你也在这儿?”柳侠问楚昊。   楚昊笑:“我是会计兼周末营业员。”   马鹏程鼻子一哼:“什么会计?就是个记账的。”   楚昊稳稳当当地靠在柜台上翻着一本杂志:“记账是会计的工作之一。”   柳侠满脸佩服地冲马征程点头:“您在雇佣廉价劳动力方面真有心得。”   马征程回他一个会心的微笑:“彼此彼此,我还每个月给楚昊开八百块的工资呢,据说柳岸除了会计和出纳,还兼职管家和厨师,一直都是义务奉献。”   柳侠努力压抑着心中的得意说:“我家柳岸啊,这个你羡慕不来的。”   “小柳叔,我以后就自己养活自己了,怎么样,牛逼吧?”马鹏程眉飞色舞地问。   “嗯,牛逼大了。”柳侠说,然后问道,“这么大一间房子,一个月房租得多少啊?”   这里虽然不能和皇宫附近的几个商业区比,但科技园近几年名头相当大,带的这一带房价飞涨,门脸房更是紧俏。   当初陆光明劝他,如果手里有钱,就买两间门面房或套房,说这里的房子以后铁定大涨,不管是出租或以后倒手转卖,肯定能赚钱,柳侠当时要为猫儿攒钱,不假思索就拒绝了。   现在,他觉得可以考虑这事了,不一定在这里,其他地方也行,在京都有一间位置好的门面房,以后任何情况下他都不用担心猫儿的生活没有保障。   虽然人人都说美国著名高校的毕业生回国后就是香饽饽,但万一猫儿在别人手下干的不开心呢?还是有个能坐地生金的不动产比较牢靠。   柳侠最近有非常非常深的危机感。 第368章 柳侠的坎   柳侠最近有非常非常深的危机感。   原因当然还是钱。   柳侠和柳家其他人一样,因为自身经历所限,对股票和期货这类东西的认知非常有限,而且柳家人的性格,也不可能会想靠这些东西发家致富,事实上,他们对炒股还颇有点偏见,认为股民都是些不愿意付出劳动却总想一夜暴富的投机家空想家。   所以去年那场让亚洲许多人家一夜从小康到赤贫的金融危机虽然在几乎所有主流媒体天天连篇累牍地报道,柳侠却没什么感觉,他一点都不同情那些对着镜头卖惨的股民,偶尔甚至还会暗暗地幸灾乐祸那么一下下,加上正好那段时间他心里全是猫儿出国的事,以至于事情基本都快过去了,柳侠连那些个新鲜拗口的金融名词都说不囫囵几个。   总而言之,柳侠认为股市是好是坏跟自己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可事实狠狠地给了他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咋赚钱”的小包工头两巴掌——他已经签了合同,但还没有入驻工地的几个小项目,有一半被无限期延后入驻了,原因都是甲方老板的股票成了废纸,没钱了,楼盖不动了。   有两个项目的甲方负责人告诉柳侠,他就是现在把测量报告拿去,他们也没钱给他结工程款;如果他们有一天能翻过来身,工程早晚还是柳侠的;但如果老板把土地转手了,那他们就不能保证什么了。   还有几个正在谈的、柳侠认为比较有把握的私营企业项目也忽然间莫名其妙就没了下文。   柳侠后来和王德邻说起这事,王德邻告诉他,原因应该跟那几个合同推迟执行的情况差不多,都是投资方资金链出现问题,项目暂停了。   柳侠还第一次遇到了赖账。   一家私营的化工企业,合同里写的是测量报告交付十日之内结清工程款,柳侠一周后打电话,打算和对方谈转账问题的时候,找不到人了。   柳侠找到这家企业在市区的老厂,也就是当初签订合同的地方,看大门的师傅告诉他,厂里现在就他和另一位看大门的,其他人都放假了,什么时候复工,老板没说。   十几万的工程款呢,柳侠不甘心,后来又给当初和他很是谈得来的基建负责人打过很多电话,可对方不是关机就是无法接通,最后干脆成了停机。   那段时间,柳侠被打击得晕头转向,每时每刻都在担心手头剩余的几个合同也会作废。   他当时的经济情况还属于负值,如果市场持续这种状态,不要说给父母和大哥大嫂存养老钱、给小蕤准备买摄影设备和装修店面的钱、给猫儿买各种保险,他担心自己连每年十万块钱的挂靠费都挣不出来。   那些天,柳侠可真快给愁死了,他连猫儿的电话都害怕接,因为猫儿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了柳侠的行业一定逃不开金融危机可能带来的巨大伤害辐射,他担心柳侠找不到项目会焦虑,所以每次打电话都在旁敲侧击想方设法安慰柳侠,逗他开心。   可柳侠觉得自己是小叔,保护猫儿无忧无虑地生活是他的责任,现在事情忽然反了过来,猫儿天天都因为他操心担忧,柳侠为猫儿的贴心懂事高兴之余,也特别特别挫败。   去年元旦前,鲍国真为柳侠介绍的朋友在京都郊区建电子元件厂的土地批复下来了,柳侠十分顺利地拿到了工程,并随即进驻工地,春节前拿到工程款,加上其他两个小工程,柳侠交付了在荣泽为小蕤买门市房的钱后,还剩二十来万,他赶紧存进了银行。   三月底,柳侠在金融危机前投标成功的两个市政工程项目同时启动。   柳侠略微安心的同时,开始认真盘算以后的事。   他在心里偷偷算了一下,如果这两个项目的工程款能顺利到手,把小蕤婚纱店开业需要的东西准备齐全后,应该还能有几十万的剩余。   可是,柳侠同时发现,金融危机带来的绝对不是少盖几栋楼的问题,货币贬值对他这样的小草民来说才是真灾难,他觉得钱好像越来越不经花了,原来三十块钱的青菜够他们几个人吃三四天,现在,五十块钱都不大够了;一百块钱只要换开,觉得什么都没买呢钱就没了。   柳侠心底的惊慌被无限扩大,他发现,即便自己不是股民,手里的票证也一样有变成废纸的危险。   他的几十万,在通货膨胀这个无形的庞然大物面前,实在是经不起哪怕轻轻的一次折腾。   那个时候,柳侠就已经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可能需要改变一下以往拿到钱就想往银行存的思路了,把钱换成不容易贬值甚至有持续升值可能的东西好像才是最保险的,这样,即便国家在基础建设方面的情况继续恶化,哪怕有一天他再也揽不到工程了,去给别人打工,猫儿和家里如果需要钱,他也不至于彻底抓瞎。   柳侠特别后悔自己年前没有听从陆光明的建议买房子,因为只是过了一个年,京都的房价就又涨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当时就是想买,手里的钱也买不到地段较好的房子。   而柳侠认为的好地段,基本就是以皇家宫殿为圆心,大约五公里为半径的那一块。   他今天才忽然发现,原来属于偏远地带的科技园一带,现在也呈现出一派十分繁荣的景象,其热闹程度虽然还不能和皇家宫殿附近几个商业区比,但却别有一番生机勃勃的氛围,应该属于发展前景比较好的地区,这一带如此,那京都其他方向上以前被认为是偏远的地方呢?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发展趋势?如果是,那提前下手在这种地方买套房子,以后是不是……   “这房子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的,”马征程说,“我们原来就认识,只是不算太熟,他给我的租金搁这一块算比较优惠的,一年八万,旁边几家跟这间面积差不多的,没有低于一个月八千的。”   “一个月就八千?啧,可真是京都啊,这还不算中心区呢,就寸土寸金了。”柳侠说着,环顾四周打量着这间房子。   他是做测绘的,对距离的感觉非常准,他又做过这栋楼的地下桩基工程,现在大眼一瞟,就能判断出这间房子的面积应该在一百二十到一百三十平方之间。   “如果这间房子是我的,我马上辞职,后半辈子就靠房租过了。”苏丽蓉说,“一年八万,再不会过日子的人也够花了。”   “我也是。”柳侠说。   “不会吧?”马征程嘴里噙着根面条抬起头,看柳侠的眼神颇为惊讶。   “偶尔远距离野外作业时间长了,会这么想。”柳侠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拿起货架上的一个价格签看。   他刚才那句话好像挺没出息的,尤其是在只比他还大两岁、在单位干的风生水起犹嫌不足、还要在外面开店的马征程面前。   但是,柳侠对目前的生活真的有点发愁啊,他越来越不喜欢外出,在京都附近、每天能回家还凑合,只要一想起去栖浪水库,他就难受到死。   不能和猫儿通电话,身边也没有家人,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甚至会怀疑自己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当然,柳侠这么纤细脆弱的时候其实不多,外人眼里的他依然是精力永远旺盛,对工作永远充满热情。   “那你就不签外地的工程,就在京都附近干啊!”马鹏程说。   “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啊。”柳侠说着,放下价格签,他的心还在为马征程说的一年十万元的房租震荡,脑子在高速旋转怎么尽快阻止自己手里那点钱继续贬值。   至于因为金融危机导致他们这一行业务量急剧减缩,他觉得没必要和行外人说,尤其是这几个行外人还能和猫儿通电话。   “小柳叔,你现在在京都房子也有了,车子也有了,其实现在根本就用不着那么辛苦,一年挣几万块钱,顾得住平常的开销就行。”楚昊突然说。   “车子是曾爷爷家的,房子在离市区十万八千里的乡下,这样你就敢劝我退休?”柳侠笑着说。   楚昊挠挠头:“反正,你以后肯定不会缺钱花,嘿嘿,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你又不是周公,我不信你的卦。”柳侠说,然后拿出手机拨号。   “柜台里有座机,座机打便宜。”苏丽蓉说。   “差不多。”柳侠对她笑笑,靠在柜台上,“哎,陆哥,我柳侠,……,嗯,想问问你,盛世京华别墅区那边的门市房还有没有?……”   苏丽蓉、马征程同时停下筷子看着柳侠。   楚昊和马鹏程对视一眼,马鹏程咧嘴:“小柳叔只不过过来送顿饭,现在这是什么发展?”   楚昊说:“问柳岸,我估计只有他知道。”   可事实是,这事猫儿也不知道。   因为这是柳侠没有时间了,着急了,临时决定赌一下。   金融危机带来的影响还在持续发酵,国家全面压缩基础建设的规定一时半会儿看不到松动的希望,柳侠近三个月只签了两个小合同,总价值不足二十万,而且到现在甲方也没有通知他进驻工地,这种情况下,柳侠就是再不情愿,也必须得把业务范围向外扩展了。   去年在栖浪水库,柳侠因为偶然因素认识了栖浪水库所在地原津县的邻居——界山县的一位政府工作人员易春水。   前天柳侠正在和柳凌、楚凤河一起吃饭时,接到易春水的电话,说他们县要修一条从县城到最偏远的山区乡镇的公路,他认识有关部门的负责人,问柳侠愿不愿意干,如果愿意,他就去找人打招呼。   柳侠当时毫不犹豫地说干,易春水就说,三天内给柳侠准确消息,让他准备好。   柳侠听易春水的口气把握相当大。   今天就是第三天了,如果易春水打电话事情成功,柳侠估计自己最迟一周内就得离开京都,他打算走之前把自己手里的钱花出去,免得它们越来越不值钱。   花钱的速度永远比挣钱快得多。   这天下午,柳侠以预付二十万、优惠十个百分点、分期十年付款的价格,签订了一份盛世京华二期一间面积为一百二十平方的门市房购买合同。   柳侠算了一下,想要到房子交付时一次付清余款、不去做劳心劳神的什么分期付款,再把小蕤装修婚纱店的钱和他实现其他几个近期目标的钱也挣出来,他明年五一之前至少得再揽到价值一百万三十的工程。   当前形势下,要实现这个目标好像有点难,但有那份购房合同在,至少柳侠现在手里这部分钱和他已经签订了合同的那几个工程款的价值保住了。   在驾车赶往栖浪水库的路上,柳侠想,哪怕在价格上稍微妥协点呢,也一定要把这个工程拿下。   反正,反正那里是两省交界的山区贫困县,和外面在的交流少,应该不算是坏了行规吧? 第369章 失落   柳侠没有直接去界山县县城,而是先在栖浪水库停了一晚上,把捷达换成了罗马吉普,又接上了沈克己,然后才去见易春水。   界山县全境山区,而且这里的山比柳家岭所在的那段凤戏山险峻多了,界山县政府这次要修的,又是一条需要无中生有的路,所以在签订合同之前,柳侠肯定要粗略地看一下界山县政府设定的路线,捷达在这种几乎属于原始状态的山区地段根本跑不了。   带上沈克己,则是因为当初栖浪水库做前期勘测的时候,柳侠在这里呆了大半年,知道这里地形复杂,以他们的专业要求,可能会和界山县政府初步规划的道路路线发生较大出入,所以柳侠需要一个一看就比较有权威的前辈,和自己一起去见界山县负责这个项目的人员。   事情非常顺利,柳侠和沈克己在界山县的县委招待所住了十天,然后拿着合同回到了栖浪水库。   因为这个工程的作业环境恶劣,后期需要在山里住宿,柳侠想自己亲自带队作业,沈克己和孙连朝两位老工程师在他遇到难题的时候过去帮一把就好。   可沈克己、郑朝阳和栖浪水库小队几个人都不同意,沈克己说服不了柳侠,就给卜鸣打了电话,结果京都一群人也一致反对。   原因很简单,工程作业,几位老工程师和孟玉杰都能干,而跑项目,目前却只有柳侠一个人能够胜任,现在测绘行业的形势这么严峻,柳侠当然应该把精力全部放在跑项目上。   柳侠堵心的不行,他其实对于跑项目一点都不胜任啊,他一想到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打交道就心里发憷好不好?他现在能跑项目完全是被赶鸭子上架啊。   柳侠的怨念有点深,回到荣泽时还没有消解,趴在沙发上,脸揪得苦瓜似的跟柳川嘟嘟囔囔地诉苦。   柳川笑呵呵地给他捏脚捶腿,等他发泄完了,给他出主意:“你这么不待见跑业务,为啥不从您队业务科挖个人?”   柳川这个思维跳跃度有点大,柳侠有片刻的懵圈,然后他认真地思考了两分钟,说:“不老中,虽然俺队现在奖金不咋样了,可业务科哩人能做手脚报销小钱,有便宜占,他们肯定不愿意停薪留职。”   “不一定,”柳川说,“您队里奖金越来越少,原来那些老人儿怨声载道,付东说,业务科好几个人都在想法往总局调。”   “真哩?”柳侠有点不相信,毕竟,加上灰色收入,业务科原来可是比技术科几位高工科长拿到手的都多。   “真哩,付东亲口跟我说哩,”柳川说,“反正业务科的人现在是不满队里的规定,都想另觅高枝,你只管试一下呗,不中也不损失啥。”   柳侠眯着眼合计,想了半天,摇摇头:“业务科那几个人占小便宜哩毛病改不了了,我要是弄这么个人进去,带坏了风气,得不偿失。”   “也是,”柳川说,“不过,没个专门跑业务哩,你一直得这么辛苦。哎对了幺儿,丁红亮跟张树宝停薪留职了。”   “啊!?”柳侠大吃一惊,忽地翻过了身,“咋可能啊?啥时候哩事儿啊?焦福通不是可待见丁红亮嘛,他为啥走?张树宝去哪儿了?”   柳川意味深长地看着柳侠笑:“丁红亮跟张树宝现在跟你一样了,不过他们挂靠哩是三大队。”   柳侠被惊得张着大嘴,却说不出话。   “下巴掉啦。”柳川伸手拍了拍柳侠的脸,“丁红亮志大才疏,到业务科三四年,工程没谈成几个,却学会了开假发票报销。   大概上星期吧,他又开了张发票,付东说一下开了一千多,焦福通恼了,不给他签字,丁红亮当时没敢吭,下了楼开始骂,结果焦福通跟他前后脚出来,正好听见。”   “哈!”柳侠乐了,“焦福通那比针鼻儿还小哩心眼儿,丁红亮这回美了。”   “就是,”柳川也笑的特别开心,“焦福通到底咋了丁红亮没人知,就知丁红亮过了一天就申请停薪留职了,还轰着张树宝跟他一起停了。前儿丁红亮找付东,说想跟你样,自己弄个测绘队,挂靠到三大队,付东做不了主,给焦福通打电话,焦福通说没问题,挂靠费也是十万,少一分也不中。丁红亮跟张树宝这两天正到处找钱咧。”   这个消息实在好玩,柳侠把自己的糟心事都给忘了,他十分乐呵地又翻身趴了回去:“张树宝居然跟丁红亮搁伙计,他可真是寻着倒霉咧呀。”   第二天是星期天,柳侠吃了早饭后开车出门,去原城给猫儿打电话。   他的全球通手机号屁用没有,别说全球,中国很多地方都经常不通,比如柳家岭。   车到大门口,丁红亮骑着自行车从外面过来,车子前面的货筐里塞满了青菜。   柳侠减速靠边,丁红亮看到是柳侠,翻了个白眼过去:“切。”   柳侠和后面同样骑着自行车买菜回来的肖文忠、杜涛、王建军招了招手,嘴角翘翘地出门左转。   就让那个自命不凡的傻叉再趾高气扬几天吧,将来他可就只剩下蔫头耷脑了。   ——   原城邮电局国际通信部一个独立话电话亭,柳侠熟练地拨出一大串数字。   感觉上十分遥远的等待音只短短响了一下下,里面就传来熟悉的声音:“小叔,你搁哪儿咧?洛城还是原城?”   “原城孩儿,”柳侠的嘴巴要咧到耳朵后了,“我夜儿晌午离开界山,快八点回到荣泽,嘿嘿,想小叔没乖?”   “想了,可想可想,天天想,将你打电话之前快想死了。”   “臭猫,不准夸张。”   “没夸张,就是想哩不得了。”   “嘿嘿,其实小叔也可想你。乖猫,界山这个工程签了合同了,栖浪水库这边正好结束,下下个周一沈工就能出来,跟孟玉杰先带队开始公路作业,孙工决定回家休息;京都那个水库和河道工程再有一个多月完工,到时候苌工过来和沈工、孟玉杰一起干,这个工程复杂,后期设计计算特别多,人少了不行。”   “啊哈哈小叔,你咋这么有本事咧?又签这么大个工程,小叔我快高兴死了,你亲我一下庆祝庆祝呗。”   “大臭猫你还没一百咧,不亲。”   “亲不亲跟年龄有啥关系?好吧,你不亲我,那我亲你,mua~”   “嘿嘿,”柳侠咧着嘴擦了一下挨着话题的左脸颊,“臭猫我听见你流嘴水哩声音了。”   “听见就听见,我本来就天天想着你流嘴水,小叔我爱你。”   “臭猫,我——想——打——你。”   “那你就听我哩话,叫许伯伯帮你办个签证来看我,到时候我躺着不动,叫你随便打。”   “不跟你贫气了,小叔现阶段哩人生任务就是多签工程多挣钱,哪儿都不能去,臭猫你快点毕业回来叫我打。”   “小叔,你现在就是停工三年,咱家哩人也饿不着,三年后,挣钱哩事就可以交给我了,你别老给自己当千斤顶使中不中?我一想起你一个工程没完就开始发愁下一个工程,心里就可难受。”   “难受个屁呀!只要活着,谁不干活?小叔比绝大部分人挣钱都容易咧。”   “你哪容易了?上恁好哩大学,现在还得成天风刮雨淋,比老农民还辛苦,咋容易啦?”   “咋可能比农民还辛苦咧孩儿?您大爷爷跟爷爷一辈子种哩地加起来,可能都比不上我一个工程哩钱多,就说这一回吧,我轻轻松松拿到个大工程,工程款到手,轻轻松松就能搁荣泽买可多套房,这还不容易?”   “这回是老天爷开眼,你好心得好报才容易了一回,平时你可是想签个小工程都得到处求爷爷告奶奶。”   “既然入了老天爷的眼,那小叔以后肯定顺风顺水,干啥都可容易,乖猫你就别瞎发愁了。”   “但愿吧,你这么好,老天爷要是不照顾,那才没天理咧。”猫儿的口气有点抱怨,柳侠都能想象出他鼓着脸撅着嘴的样子,“不过,以后天气不好哩时候,你不准再开车走山路了哦,老不安全。”   去年冬季,柳侠在京都过完自己二十七岁生日后的某一天,驾车去栖浪水库,他天黑到洛城时,下起了雨夹雪。   一个小时后,在通往洛城、栖浪水库和界山县的三岔路口,柳侠的车被一个人拦住了。   当时,雨夹雪已经变成了中雪,柳侠放下车窗和那个人交谈时,隐隐听到通往界山方向的路上有小孩子的哭闹声。   原来,拦车人是个长途公共汽车司机,跑界山县某个乡到洛城这条线,他的车一个多小时坏在了前面,他修不好车,也没办法通知汽车站的领导派人来修车或接送他的乘客。   司机在交叉路口站了快一个小时,拦了几辆往栖浪水库那边去的车,但司机和乘客都没有手机,也不愿意,或者说没有能力帮他修车。   柳侠听明白情况,毫不犹豫地拿出手机帮这位看上去憨厚而有责任心的司机师傅打通了单位值班室的电话,值班人员表示,已经下班了,他要想办法联系单位领导,让领导派人。   在第一次跟着岳德胜来西部山区为栖浪水库选址做前期勘测之前,柳侠一直以为望宁和三道河南部的山区是全世界最贫穷落后的地方,到了这里,他才知道,自己真是太无知了,和这里的山村相比,柳家岭简直可以算得上开放发达地区了呢。   而八年后的现在,这里依然贫穷,这里县城的繁华热闹程度,甚至比不上柳侠上初中时的望宁大街——至少,望宁大街上还天天有拉煤的外地车来来往往。   而这里,除了栖浪水库工地,汽车少得可怜,县城所有单位的车加起来也没有几辆,自行车的拥有量和荣泽也没法比,驴和驴车是除了人的双脚之外最主要的交通工具,这里整个县城都没有一个红绿灯。   而那天,司机师傅把手机还给柳侠后,又告诉他,他们单位所有领导家都没有电话,值班人员得骑着自行车去找领导,而后要怎么找修理工和司机,不言而喻。   山里的夜晚来得早,加上下雪,除了偶尔有一辆往栖浪水库方向去的车小心翼翼开过,柳侠发现,通往界山县的这条路,老半天都没有一辆车。   柳侠这两年跟着柳凌多多少少学了点汽车维修知识,无奈之下,他主动要求跟着司机过去帮忙看看车,到了地方却发现,自己那点知识在那辆破破烂烂的大客车面前就是个笑话。   事情到这里,柳侠做为一个路人,应该算是仁至义尽了,说句“抱歉”就可以问心无愧潇洒地驾车离去,可是看着因为晕车不愿意呆在车里、只能被母亲抱着站在风雪交加的夜色中哭泣的孩子,柳侠实在潇洒不起来。   他和司机商量了一下,然后,司机让那对晕车的母子和车上几个带孩子的人坐到了柳侠的车上。   小小的捷达,被塞进大大小小一共十二个人,沿途陆陆续续下了几个,到界山县汽车站时,车上还有六个人,其中包括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易春水的母亲和小儿子、侄女。   柳侠过后给猫儿打电话,炫耀自己人品高尚、车技酷帅、魅力无边,说易春水的小儿子和侄女看他的目光简直如同看光芒万丈的神祗。   猫儿却只听到了他雪夜里在路况恶劣的山路上开车,对着他好一通发脾气,让柳侠现在一提起这次助人为乐事件就心虚气短。   所以,他现在忙不迭地转移话题:“乖猫,其实,我能这么顺利签合同,还有你哩功劳咧。”   “我?”   “嗯,就是你,本来,听说项目负责人是我,政府办那个李主任还有点犹豫,他觉着我老年轻,办事不牢,后来俺无意中聊起来各自哩家庭情况,他一听说我居然有个小侄搁美国M大咧,还有个侄儿搁京华读研究生,立马就不一样了,热情哩都快冒出火了。”   “真哩小叔?”   “那当然,现在不管到哪儿,只要一提你,小叔哩脸马上就壮哩比脸盆还大,可有面子。”   “真哩?嘿嘿,那小叔,你准备个花牛车吧,等我回去,我坐花车上,你赶车,咱游街示众,叫我好好给你挣挣面子。”   “哈哈,乖猫你这一出去,脸皮更厚了……”   ……   柳侠打了四十多分钟才出来,无视收费的中年大叔围观精神病患者的眼神,他转身来到大街上。   原城的大街永远拥挤喧嚣,又正是春夏交汇的时节,本该是灿烂绚丽的颜色,却因为猫儿的声音渐渐消失,此刻在柳侠眼中只有一片黯淡的灰。   柳侠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楞了神儿。   直到一对闹别扭的情侣从他身边走过,穿着碎花长裙的女孩子因为要甩开男友的手把胳膊打在他左臂,柳侠的魂儿才忽忽悠悠转还。   “对不起对不起,她不是有意的。”被女孩子强硬甩开的男子陪着笑脸,对着柳侠连声道歉。   “呃,没关系,”柳侠也抱歉地笑了下,“是我站的地方不对。”   “那,再见。”男子笑着对柳侠点点头,又转身拉女友,“走吧嘉妮。”   叫嘉妮的女孩子却没有动,而是直愣愣地看着柳侠。   柳侠疑惑:“怎么了?”   “你,你,你……”女孩子好像震惊到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目光犹如有实质一般粘在柳侠的脸上。   柳侠几乎是本能地在嘴上抹了一把,然后低头,他以为自己嘴边沾了饭粒,或自己身上哪里不合适了,比如忘记了拉拉链或扣子串了门。   不过,他很快发现自己没什么问题,脸上没有东西,牛仔裤没有忘记拉拉链,圆领T恤没有扣子所以根本不存在系串门的问题。   “你,认识我?”他只好问女孩子。   “啊?哦,不,不是,”女孩子意识到了自己的举动太过鲁莽,慌乱地摇头,“不好意思,我,我认错人了,把你当成了……我……的一个……初中同学。”   “哦,这样啊。”柳侠释然,他确定自己在望宁的初中女同学绝对没有一个能够出落得如此漂亮,而且十五年的时间也不足以把一个正常人的外貌和气质改变到让老同学都认不出来,“没关系,这种事大家都会遇上……对不起。”   柳侠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打开包,拿出电话。   “再见。”冲女孩子和他男朋友挥了一下手,柳侠一边走下台阶一边打开手机:“毛建勇我跟你说,我这会儿心情不好,你如果敢再跟我祥林嫂,我就给五嫂打电话,劝她丁克人生……”   毛建勇怂了,赶紧切换知心哥哥模式,声音温柔理性的能滴水:“七儿,你为什么心情不好?给五哥说说,五哥帮你解决。”   “因为你天天跟我祥林嫂,我得了手机恐惧症,所以心情不好。”   毛建勇:“……”   柳侠贼笑起来。   毛建勇想要孩子,那辉却坚持自己享受人生才是最重要的,二人世界才是她理想的幸福家庭模式。   毛建勇最近天天给柳侠打电话,诉说自己被父母和姐姐们各种威逼利诱多么痛苦、和那辉谈判自己总被绕进去承认自己逼迫媳妇儿生孩子的行为是混账多么憋屈,然后恳求最得五嫂喜欢的柳侠,让他劝劝那辉,没有孩子的人生是不完美的。   柳侠快被他骚扰得快神经衰弱了。   不过,柳侠今天心情不好却跟这个半点关系都没有,看着毛建勇被那辉修理得苦逼兮兮,其实柳侠和219一众兄弟一样,都是在暗暗幸灾乐祸 ,他们都知道,那辉已经决定三十岁之前要孩子了,所以早就在向乔艳芳和杨柳请教怀孕前需要做什么准备,只有毛建勇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天天愁的死去活来。   柳侠今天心情不好是因为,猫儿刚才告诉他,自己申请了暑期打工,而且是到一个和B城几乎隔着整个美国的城市。   他,自己申请了暑期打工,而且是到一个和B城几乎隔着整个美国的城市。   而柳侠原以为,小家伙肯定会忍受不了对自己的思念,急不可待地跑回国的。   虽然猫儿和他撒娇时比以前还腻歪厚脸皮,可柳侠就是有“自己在猫儿的心里是不是越来越不重要”的紧张感。   或者,说恐惧感更合适。 第370章 行万里路的猫儿   当柳侠惶然地站在原城邮政大厅外的台阶上,耽溺于猫儿将和自己渐行渐远的凄惨幻境不能自拔时,猫儿也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坐在床尾,对着前天刚刚挂在对面墙壁上的油画失魂落魄。   他舍不得小叔难受,他想小叔想得发疯,可他刚才对小叔说,他已经申请了暑期打工,他的一位老师为他推荐了加州的一家公司。   而事实上,他的打工申请早已经通过,他和加州那家公司也已经通过电话谈好了薪酬,明天早上,他就要飞往加州。   他学的是走在时代最前沿的计算机科技,虽然M大在这方面的教育不输给世界上任何地方,但猫儿觉得,中国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说法是非常有道理的,无论是无形的哲学思想还是有形的科学技术,都是建立在对世界广泛了解的基础上,闭门造车难免让思维失于狭隘。   技术的缺陷也许在短时间内可以亡羊补牢,僵固狭隘的思维却会让人成为井底之蛙涸辙枯鱼,在日新月异的技术革、命大潮中折戟沉沙万劫不复。   猫儿从来没想过要成为计算机领域彪炳千秋的人物,他只是个普通人,他想要的是和大爷爷跟奶奶、大伯跟娘那样平凡人的日子;但他也不想只当个汲汲营营的普通上班族,普通上班族的收入无法成全他让全家人过上好日子、让小叔安安心心当吃饱墩儿的心愿,所以他得做的比一般人要好。   那么,他现在就需要让自己走出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拓展自己的思维,激发自己在专业方面的灵感;领略计算机领域更多的风光,了解计算机科技发展的方向,为自己将来的就业做些准备。   他的求学计划已经铺展到了三年后,也就是说,如果小叔不来美国看他,他们将会有四年时间都不能见面,这个时间长的让猫儿只是想想就六神不宁。   二十七周岁,未婚,这在中国意味着什么,猫儿已经很清楚,普通人这个年龄不结婚都会成为身边人的话题,何况那么出色的小叔。   猫儿跳下床,站在画下,伸出手,轻轻摩挲着画上人的脸颊。   三天前,陈忆西回来了,给他带回的除了几大包贵重的中草药,还有六十多张家里人的照片,其中有柳侠的就四十张,然后就是曾广同一大一小两幅画。   小的,就是现在挂在床头的,是一副中国风水粉画,《闹春》:不知名的绚烂繁花铺满整幅画面,花间两只小鸟叽叽喳喳。   陈忆西说,曾广同说的,床头的位置,除了夫妻结婚照,一般不挂人物画,春日丽景旺生机,挂在床头最合适。   而这幅《闹春》,花红柳绿鸟鸣,猫儿几乎能感觉到散发着阳光和青草味道的浓浓生机透出画面扑到了自己脸上,而后直奔肺腑。   而大的,就是现在正对着床尾,猫儿躺在床上就能看到的画,是一副油画,叫《灯下的柳侠》。   名字简单直白到令人发指。   而画的创意更简单,也许根本就说不上创意,压根儿就是一副实景写生。   因为这幅画像照片一样,忠实地记录了柳侠晚上坐在书桌前做计算的一个瞬间:穿着牛仔裤、白色无领体恤的青年,脊背笔直地坐在高背丝绒靠椅上,左手边一个电子计算器,右手握着支钢笔,面前是堆满了书和草稿纸、有点老旧的宽大书桌。   挂在他上前方的电灯发出温暖柔和的光,照着他垂着眼帘、专心致志工作的侧脸,他左边书架上面书的名字依稀可辨,红色金丝绒窗帘可能因为工作得太投入,忘记了夜已经深所以还没有拉上,书桌右上角摆着的吊兰翠绿茂盛;而青年的身后,景物渐次模糊,最后归为一片黑夜……   因为油画独有的写真特质,画里的一切如同真实再现,猫儿觉得小叔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能感觉到小叔温度,看到小叔脸上柔细的汗毛,能闻到书香和柳侠混合在一起特有的味道,以及窗帘柔滑的手感,吊兰淡淡的草木清香……   柳侠一旦投入工作,就十分专注,画中他此刻的样子,猫儿在家里时曾经看过无数遍。   通常这个时候,他就坐在书桌右侧的椅子上,听着柳侠刷刷的写字声或按动计算器的声音看书,或者,在柳侠侧后方的书架边玩电脑,这两个地方,不用刻意去看,柳侠总在他的视线之内。   不管工作起来多么专注,只要他在旁边,柳侠过十几二十分钟,就会抬头看他一下,咧嘴对他笑笑,然后继续工作。   不过现在,他已经在这里坐过好几个小时了,柳侠也没有抬头对他笑过一次。   “等我回去,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猫儿的手指慢慢划过画上青年的唇,轻轻说。   他慢慢退回床边,远远地看着画上熟悉的脸庞:“你一定得坚持住,一定得……等我长大。”   说完,柳岸转身向外走去,到门口,他停在了一个大拉杆旅行箱旁边。   他明天早上七点多的飞机到Z市,九点半在那里跟张力和格林汇合,三人一起驾车去加州。   张力是中国人,四年前才来美国,和已经在这里十年的父母一起生活,就居住在Z市。他和柳岸专业相同,不过张力是三年级。   猫儿和他在留学生聚会上认识,然后成了好朋友。   张力说,他来美国之前,本来心属的就是Z市的一所著名大学,可从小由姥姥姥爷带大的他到美国后发现,十年分离,让他和父母之间产生了巨大的情感障碍,他们双方都找不到亲人的感觉了。   他的一举一动父母都看不顺眼,一边觉得他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没有规矩不够稳重优雅,一边又常抱怨他没有美国孩子的独立自主多才多艺与活泼洒脱,在朋友面前有点拿不出手。   而张力也无法容忍父母对他近乎于鸡蛋里挑骨头的严苛,觉得父母其实是自卑到了骨子里,把他们所有未能实现的人生理想都压在自己身上,用中国三百年前的僵化思维要求他做一个当代的美国式的好少年,简直不可理喻。   好在,张力在国内已经养成了独立理智的性格,所以他没有和父母对着干,也没有一气之下不告而别跑回中国,而是继续拿出国内高三生的学习劲头,把自己送进了M大。   一个月前,柳岸无意中和张力提起暑假自己想去加州打工,张力也动了心,这四年,对于父母,他一直都是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柳岸的打工申请通过后,两个人就商量,如果时间合适,就开车去加州,看看沿途的风景,全当顺便旅游了。   张力考上M大,他父母送了他一辆车,而张力和柳岸都有驾照,这是两个人制订这个计划的前提。   伊桑.格林是土生土长的Z市人,他和柳岸同班,两个人经常参加同一个专业讨论小组的活动,在专业上的思路经常出奇的一致,慢慢就成了朋友。   格林家境优越,父母早早就为他准备好了大学基金,他十八岁生日时父母还送了他一笔钱做成年礼。   不过,格林说他喜欢假期打工,他十六岁后的几乎所有假期都没闲着,因为看父母收到他用自己挣的钱买的小礼物时惊喜的样子,是他最快乐的事情之一。   格林是第一个打破柳岸出国前对美国一些认知的人。   柳岸一直以为美国的孩子到了十八岁就彻底独立了,从此不花父母一分钱,甚至和父母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   而父母也对十八岁后的孩子彻底放手,给他们完全的自由,他们是死是活都不会再插手,也不会在自己老去的时候要求孩子来赡养。   总结起来就是:美国人十八岁以后,父母和孩子就成路人了。   程新庭跟他说过不是这样,但柳岸受小时候看过的一些杂志影响太深,总觉得铅印的字是不会错的,所以横竖不相信程新庭的话。   因此,当遇到个比中国大部分孩子还懂事孝顺的傻大个格林,柳岸反弹强烈,立马就给这小子脑补了一圈金光灿灿的人格,积极和他交流孝顺长辈的经验,比如:做道特别好吃的菜给父母,给辛苦了一天的父母捏捏脚揉揉腿什么的,于是,两个不同肤色的孝顺孩子的好朋友之路走得格外顺当。   这次一听说柳岸要和张力一起去加州打工,格林马上要求加入,并且很快就联系到了合适的公司,不得不说,M大的招牌还是蛮管用的。   柳岸轻轻拍了两下拉杆箱,转身向书房走去。   ——   柳侠回来之前,已经挨个儿拜访过京都他所知道的所有潜在项目对象,郜局长那里也特意去走了一趟,没有最近可能动工的项目;而卜鸣和苌景云的两个工程,都已经进入稳定作业期,无需他再操心。   所以他决定在荣泽停两天,打听一下合适的装修公司,带着去看看小蕤的房子,然后谈谈价格,合适的话,让对方给出个大致的设计方案,他带回去给小蕤和林洁洁。   从原城回来,柳侠躺在床上又发了会儿呆,听到欧萍萍和冯红秀在院子里大声交流和婆婆小姑斗智斗勇的心得,他强打精神爬了起来。   他回来了,得让三哥三嫂吃顿现成饭,也要给小莘送顿好吃的。   冰箱里塞得满满当当,青菜肉蛋都不缺,柳侠心里计划了一下,就拿了一把蒜薹、一把芹菜和两个大土豆来到院子里。   院子里的柿树和栎树都已经有了浓密如盖的树冠,坐在下面择菜洗菜很舒服。   柳侠刚一出屋,背对着他的欧萍萍还没反应过来,隔着个院子的冯红秀就大叫了起来:“呀,柳儿,回来了?还择菜,怎么这么闲啊?”   “老板嘛,当然想闲就闲咯!”柳侠笑嘻嘻地开玩笑。   欧萍萍猛地转过身,手里还抓着一把韭菜:“柳儿,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为什么笑不出来?”柳侠觉得奇怪。   “世道艰难嘛,”欧萍萍换了方向,测对着柳侠,边洗菜边说话,“国家压缩基本建设,直属大队业务量都减少了一大半,你就没受影响?”   “当然受喽,”柳侠做出有点丧气的样子,“不过,我就是哭,不也还是这样,国家又不会因为我哭就宣布大兴土木。”   冯红秀大老远的踮着脚看柳侠:“柳儿,我怎么觉得你这苦样子有点装啊,前儿早上我跟李玲一起去买菜,她说,你和总局沈处正跟人谈一个大项目,基本十拿九稳,你这是不是谈成了啊?”   李玲是郑朝阳的爱人,柳侠给栖浪水库的小队配了个手机,让他们经常和家人通个电话,看来稳重如郑朝阳,也会在媳妇儿面前经常吹个牛,前天他和沈克己还在界山呢,合同他们昨天中午才拿到手。   不过……柳侠看了眼坐在篮球场边的石板上抽烟的朱成水,恢复了平时眉开眼笑的模样:“嘿嘿,成了,不过算不上多大的工程。”   “啧啧啧啧,”冯红秀和欧萍萍同时乜斜柳侠,“我们又不跟你抢,你干嘛呢。”   柳侠嘿嘿笑。   中午,柳侠给小莘送饭回来,走到大门口,碰到付晓乐,付晓乐隔着车窗上下打量柳侠:“兄弟,你成啊。”   柳侠挠头:“晓乐哥,我成什么了?”   付晓乐回头看了办公楼一眼:“丁大才子因为保职费在财务室闹了一上午,贾明军那么好的脾气差点拿椅子砸他。”   “为什么?”虽然是焦福通给弄进来的,但柳侠听很多人说,贾明军其实人挺不错,脾气特别软,踏踏实实当自己的会计,从不去焦福通跟前打小报告,丁红亮能把他逼得想打人,由不得柳侠不好奇。   “你的保职费不是一个月五十嘛,”付晓乐说,“咱们队刚开始也是这么多,后来连续好几个人停,焦队长就提成了一百,一直都是这么执行的,但昨天,丁大才子和张树宝去交的时候,贾明军说队里的新规定,保职费以后一个月一百五,一次交清。”   “哈哈,”柳侠忍不住笑出了声,“斗筲之辈结队而行,这结局是肯定的。”柳侠笑着笑着忽然觉得不对,“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马上就有关系了,”付晓乐说,“刚才,丁红亮主动去找贾明军,把他自己的保职费交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柳侠摇头。   “因为,”付晓乐指着柳侠的脑袋,“全队都在传,你刚刚又签了个大工程,价值五百万。”   柳侠回到家,脑袋还是懵的,他什么时候签了个五百万的工程?   柳侠把饭盒放家里,心里闹腾得慌睡不着,干脆开车去新区,如果房子的水电都通了,他下午就去找装修公司。   等到了地方,看到房子里闹哄哄的一大群人,柳侠觉得有点不对劲,拉着门口一个瘦猴儿问是怎么回事?   瘦猴儿一说,柳侠觉得刚刚好点的脑袋又懵圈了。 第371章 小蕤的店   柳侠四月份回来接小莘小萱几个时,过来看过房子,当时水电都还不通,外面也是大坑小坑,还有大堆的建筑垃圾。   柳川告诉他,说水电气要到位,得到七月份前后。   当时柳侠和柳川商量好了,水电一通就开始装修,提前让小蕤准备几张他喜欢的图片,柳侠拿回来,然后柳侠出钱,柳川找人装修。   现在,才五月底,怎么就这样了?   地板砖已经贴好了,虽然因为地上扔着很多包装纸看不太清楚细节,但那被分成几大块、花里胡哨的颜色却很是醒目,刺得柳侠眼疼——他从没见过这么铺地板砖的,简直缺心眼。   墙裙也跟地板似的扎眼,三米左右一个颜色一个造型,只有进大门的地方好点,是统一的朱红色。   窗户用扎眼已经不足以形容其特殊,简直就是神经病,因为几乎每个窗户的颜色、形状和风格都不同:朱红色中式复古的棱格子窗;白色欧式的弧形窗;贴着彩色玻璃纸、跟外国的教堂似的柳侠叫不出名的窗……   只有房顶还算正常,是简单大方的石膏顶。   现在,屋子里十来个人,分成了两拨,各自抬着一块巨大的、柳侠感觉像三合板的东西,正闹闹哄哄吆喝着往东南角的墙上靠,看样子是要往墙上贴,两拨人要把两块板先对齐找好位置。   三合板正面都被白布蒙着,柳侠看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东西,不过他感觉里面的内容可能会很惊悚。   屋子中间的空地上,还摆着好几块同样的东西。   如果不是买房子的时候柳侠用祁越教他的那点三脚猫风水学知识十分仔细地研究过房子的角角落落,把屋子的布局和窗户的位置都记得特别清楚,他这会儿肯定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柳侠问瘦猴儿,这些人在干啥。   瘦猴儿很惊讶地说:“当然是装修呀,这你都看不出来?”   柳侠忍住胆颤心惊,又问,谁让他们来装修的。   瘦猴儿更惊讶了:“当然是这房子哩主家呀,要不俺敢来?你觉得俺是小偷?”   柳侠否认了他最后一问,然后又问他,主家叫啥?是干啥哩?   瘦猴说:“听俺经理叫过两回,好像叫……柳魁?对,就是柳魁。干啥哩俺不知,不过俺经理说,人家兄弟是公安局局长,叫俺都好好干,别使孬法,要是偷工减料,小心回头人家修理死俺。”   柳侠确定了小蕤的房子并没有被别人霸占,稍微放了点心,不过他被房子里那五颜六色的地板和花枝招展的窗户刺激得头晕转向,只好退到大街上找了个树荫给柳川发传呼。   过了大概五分钟,他手机响了。   “三哥。”柳侠张口就喊,声音委屈得要死。   “孩儿,我是大哥,你给我发传呼了?你搁哪儿咧?你咋着了孩儿?”   ……   十分钟之后,柳侠在荣泽火车站附近一家卖内墙涂料的店里找到了柳魁,用捷达帮柳魁拉回了两桶立邦漆。   柳川晚上接了晓慧回到家,迎接他的是柳侠的大白眼。   柳川呵呵笑:“孩儿,俺虽然没你挣钱多,可俺几个大大小小也都做着生意咧,不能啥都赖给你呀。”   柳侠嘟着脸继续翻白眼:“您赖我啥啦?这么多年,咱家啥事不都是你跟大哥管?我搁咱家从小到大就光管吃跟耍。”   “你要是光管吃跟耍,那俺不都成废物了?”柳侠坐在餐椅上,晓慧从他身边过,呼噜了他的脑袋一把。   “男人哩头不能随便摸。”柳侠抱着脑袋冲着晓慧的背影抗议。   “咱大嫂成天摸,我摸一下咋了?”晓慧本来都已经走到厨房门口了,折回来挑衅似的使劲又摸了一把。   “大嫂不一样,长嫂为母,”柳侠跳起来,换了个姿势抱着头挪到柳魁另一边,“咱妈当然随便摸。”   “切,小屁孩,还跟我跩词咧。”晓慧嘚吧嘚吧地进了厨房,“妯娌是平辈,咱大嫂能摸我就能摸。”   柳侠瞪着柳川:“我发现,咱家女哩都不讲理。”   “对,”柳川点头,“不过我也不敢打她,我打她,咱伯咱妈打我,所以你就忍忍吧,就是摸一下头。”   柳侠被转移了注意力,一顿饭都在跟晓慧探讨小叔的头嫂子能不能摸的问题。   等吃过饭坐在沙发上,柳侠才忽然醒悟,自己好像跑题了,他马上又对着柳川发难。   柳魁乐呵呵地哄着柳侠,替柳川解围:“幺儿,这事儿,是咱伯俺几个一起商量哩,不怨您三哥。”   “咋不怨?就是他哄我,说七月份才能开始装修。”柳侠现在就是知道开始装修了,他手里也没钱,他前些天敢把手里所有钱都买房子,是因为卜鸣正在干的那个工程是分阶段付款,六月中旬他能进账十几万,正好给小蕤装修用。   柳魁说:“孩儿,大哥跟您三哥、四哥现在生意都不赖,再加上你跟您五哥、六哥平常给家里哩钱,咱家现在哩钱给照相馆装修好还用不完咧。   你别再跟您三哥怄包儿了,他就是觉得你不小了,想叫你手里攒点钱,幺儿呀,你是真该想想娶媳妇哩事儿了。”   “啊——,大哥,”柳侠嗖地一下退出老远,靠在沙发扶手上对着柳魁,“过年时候咱说好哩,您都不准逼我谈恋爱娶媳妇,大哥三哥三嫂,您今儿谁要再跟我说娶媳妇,我现在就跑,我一跑可就不回来了哦。”   柳川过来坐在他后边的沙发扶手上,在他后脑勺上轻轻呼了一下:“跑哪儿?跑美国找猫儿还是跑德国找您六哥?”   “反正,反正我就是跑,”柳侠对着哥哥们开启耍赖模式,“反对封建家长包办婚姻,我跑到天涯海角,捍卫婚姻自由。”   “那俺才不怕咧,”晓慧洗完了碗,搓着手过来,“天涯海角要是没能打国际长途哩电话,俺找都不用找,过不了三天,你自个儿就跑回来了。”   柳侠的眼睛在柳川和晓慧身上转了几圈,又起身挪回了柳魁身边:“大哥~~……咱不说娶媳妇哩事儿呗,我不想娶媳妇啊~~啊~~啊~~啊~~”   “中中中,不说不说,”柳魁揽过他的肩,“那你也别再埋怨您三哥了,是我跟咱伯不叫他跟你说哩。”   柳侠鼓包着脸看柳川:“三哥,你现在好歹是副局长了,手里得有点钱,跟人家一块出去哩时候,不能老寒碜。还有那个王部长,人家帮你恁大忙,你逢年过节肯定得跟人家照个面,礼物也不能老拿不出手。”   柳川笑:“傻孩儿,管好你自个儿就中啦,快三十了连个媳妇都没,还操、我哩心咧。”   柳侠转了个身歪在柳魁身上:“都跟咱妈学会了哦,一过二十岁哩生儿就是快三十了。”   晓慧说:“幺儿,您三哥就是觉得你老小,不想叫你多操心。咱那店生意不赖幺儿,去年冬天光电油汀就卖好几十个,一个赚就一百多,还有好几个单位发咱哩蒸汽熨斗跟电饭锅,一冬哩利润比您三哥俺俩两年哩工资加奖金还多,您三哥现在出去,兜里我就没叫他少于过三千块钱。”   “哦。”柳侠说,“对了,上回我跟您说毛建勇建议开专卖店哩事儿,您商量咋样了?要是中,就得赶紧找地方了,夏天这都到了,空调马上就到季节了。”   “那个我仔细想了,不老中,”柳川说,“一般人买东西都不会就认一个牌子,专卖店限制太多,搁咱这儿我觉得够呛。”   柳侠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是有点,不过三哥,咱就是不弄专卖,您也得赶紧找个大点哩门市房了,咱还跟现在样,哪个牌子某一种商品过硬,咱就进了卖,不过这回咱得进大件了,空调、洗衣机,这都可赚钱,可现在咱那店老小,大件电器搁里头给人哩感觉不像那回事。”   柳川不太在意地说:“中,我有时间找找看,这事不着急。”   柳魁看着柳侠他们几个:“川儿,你想弄个大点儿哩店?你咋没跟家里说过咧?”   柳川笑着说:“没啊大哥,是小侠前几天打电话跟我说,这几年哩日子越过越好,空调啊全自动洗衣机啊这一类大家电,以后肯定市场好,想叫我找个大点哩门脸儿,不过我觉得这些东西一件就是好几千,三五年咱这儿用哩人都不会有几个,所以……”   “不对不对川儿,”柳魁坐直了身体,脸色郑重起来,“我觉得幺儿说哩有道理,咱家还不算多有钱哩人家咧,要不是因为咱那儿没电,我早就给咱伯咱妈买空调洗衣机电冰箱了。   我觉得这些东西,以后应该跟手电筒、自行车差不多,只要有钱,家家户户都想要,川儿你要是有个大点儿哩店,卖这个肯定中。”   柳川还想争辩说不中,柳魁好像回过了神,问他:“你是不是钱不够啊孩儿?”   “不是,”柳川和晓慧异口同声,两人说完互相看了一眼,“俺就是觉得那不中。”俩人说完就不好意思地笑了,因为后面一句俩人又是异口同声说的。   柳魁不理俩人,靠回沙发背上,嘴里念念有词:“小海寄回来哩钱,咱伯没叫动过,要是去原城找地方兑换成人民币,一美元九块到十块……”   ……   十点多,柳侠回到卧室,躺在床上算计,三哥要是弄个二百平米左右的店面,大概需要多少钱。   并不是柳侠太贪心,柳川才干了一年多的小店就想让他干大的,而是柳侠在报纸和杂志上看到了太多因为贪污腐败被惩治的官员,心里时常不安。   并且柳侠不止一次听到柳长青告诫柳川,不可因贪欲废了前程,所以他知道,柳长青,还有五哥柳凌,一直都和他有同样的担忧。   这两年,柳侠回来时如果在荣泽停留的时间稍微长一点,一般都会有至少一次和马小军一起吃饭的机会,马小军出手阔绰的程度,让现在也算见过点世面的柳侠都有点心惊。   柳川也说过,马小军当了所长以后,胆子越来越大,前几年卖户口,开始时一个人头三万,马小军敢抽一万,后来买户口的钱逐年下降,八千一个的时候他抽四千,三千一个的时候他卖十个户口上交五个人的钱。   马小军还一直吃黑钱,就是如果有人犯事被抓,他两头拿钱,就是民间传的“吃了原告吃被告”。   柳川刚进公安局时候的刑警队队长陆建华,就是因为这个,惹上了不该惹的人,被突然调离,去了外县。   可陆建华上边有人,犯了事换个地方继续当领导,马小军家在这方面可仅只是比柳川好一点,当初能把他塞进公安局弄成正式工,就已经是马爸爸能力的极限了,如果马小军哪天的事被捅出来……   柳侠有点不敢想。   马小军为人仗义,对柳家人特别好,柳侠真心不愿意他出事。   柳侠知道,柳川不止一次劝过马小军,可都被他当做了耳旁风。   马小军说,他知道柳川是为他好,但他不信柳川的说法,他说他当初进公安局时也是满腔热情一身正义,可他兢兢业业干了八年,如果不是柳川拉着邱志武、张小田一起去找局长,他连个芝麻粒都算不上的小队长都当不上,而吴文明那样的草包加人渣,一来就能把柳川已经坐着的位置给顶掉。   有权的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总不成他这样没有靠山的小虾米连口刷锅水都不准喝吧?   公安局是个好单位,除了警校毕业分配和柳川这样部队转业的,能进去当上正式工的,大部分都是家里有点背景的,柳川身边出手阔绰的人很多,马小军远不是最有钱的那一个。   柳侠不想让三哥犯错,也不想让他被人嘲笑,而柳川又不可能伸手接他和柳凌的钱,所以,让三哥有个赚钱的生意,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可三哥现在横竖不肯接他一分钱咋办呢?   ——   第二天,柳侠早上和柳魁一起去婚纱店,监督装修。   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店里“五一”就开始装修了,一直都是柳魁在监督着干。   前天,柳老四的孙子结婚,柳魁回去当亲家,柳川正好不想让柳侠知道装修的事,就没跟他说。   柳侠昨天看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眼花缭乱的地板和窗户,是程新庭根据小蕤的要求设计的,地板、窗户和墙壁是搭配好的,现在还没成型所以看着乱。   成型后,是一个个不同风格的背景屋,中国古典室内背景,中国园林背景,法国宫廷背景,英国庄园背景,教堂背景……   设计的图纸是三月份柳钰去井方送货时带回来的,小蕤瞒着柳侠,把图纸直接带给了柳魁。   小蕤带回来的图纸里,夹着一沓子京都几家著名影楼内部背景屋的照片,当时还把柳魁吓了一跳,他觉得弄个那样的屋子,恐怕三二十万都不够。   结果柳钰说,小蕤说了,那些照片上的东西虽然照出来金碧辉煌高贵气派,其实大部分都是样子货,三合板上糊张画,往墙上一钉就行了,过两年过时了,拆下来,再换张画糊上去。   只有婚纱和沙发、桌子之类的比较值钱。   柳侠坐在店门口和柳魁说着话,看着 第372章 劳动模范小柳叔   柳魁本来就偏疼柳侠,每次看到他,都觉得他比上一次见到时又黑了、瘦了,这次,柳侠实实在在在山里跑了好几天,真的又黑又瘦,柳魁就想让柳侠在荣泽多停几天,自己亲自看着他歇息,再吃点好的养养。   虽然他不会做饭,但他可以带着柳侠吃饭店,他知道柳侠最待见吃啥。   柳侠略一忖度就答应了。   他一岁多还不记得事的时候柳魁就去当兵了,等他六七岁稍微懂事,柳魁退伍了,三哥柳川又当兵去了,这么多年,柳侠少有能同时和大哥、三哥呆在一起的时候,这次赶巧了,他也想在有两个最能让他依靠的哥哥跟前安心休息几天。   再一个,柳侠发现,婚纱店的装修是小包,也就是包工不包料,这样做会省点钱,装修的质量也比较可靠,但鸡零狗碎的事情特别多,缺一颗钉子都需要柳魁亲自去买。   还有一些价值不高、又不好运输的东西,店家一般都不管送,柳魁的自行车又带不了,就必须雇三轮车,柳魁到目前为止已经因为这个花了二十多块钱,这简直比割大腿肉还让他难受。   “二十四块啊!你跟您六哥上荣高哩时候,您俩一个月才花三块多钱;您五哥去原城比赛作文,我偷偷给他了一块钱叫他吃饭,他回来又给了我八毛;这就只是拉了几桶油漆跟几块木板呀!”昨天,和柳侠说起那二十多,柳魁痛心疾首,懊悔得饭都少吃了一碗。   所以柳侠就想这几天自己跟着大哥,帮忙把能买的东西都提前买好了拉回来,省得大哥为了几块钱伤心伤肝。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   第三天上午,柳侠正在饭店就着红油肚丝吃烩面的时候,电话响了,马千里的咆哮声差点让柳侠把刚吃进去的肚丝喷出来。   “咳咳咳……,队长,队长你慢慢说,你说这么快我听不清楚,马鹏程到底咋了?”柳侠把手机放在离耳朵半尺远的地方吆喝。   “没事柳儿,马千里他喝多了,”说话的人变成了苏丽蓉,“哎呀你过去,叫我跟小柳说……哦,柳儿,啊哈哈,那个,马鹏程那兔崽子估计又受啥刺激了,他说他要退学……”   “咳咳咳……啥?”柳侠又给呛了一下。   “马鹏程给我们打电话,说他要退学,他说他退学申请都交了……哎哎你……”   “柳侠,我跟你说,你赶紧回京都给我劝劝去,马鹏程那兔崽子要是敢退学,我就给你们家柳岸打电话,让他也退学……”马千里又抢到了说话的机会,激动得音都劈了叉了。   “队长,你怎么不讲理?你家马鹏程作妖,为什么我家柳岸要背锅?”柳侠一拍桌子,声音也上去了。   “柳儿,今儿晚了,你明儿早点回京都,我现在先挂了,待会儿再给你打过去。”   ……   电话挂断半天,柳侠还在愤愤不平:“马鹏程那臭小子搅家不贤,凭啥叫咱大乖猫背锅?”   柳魁笑:“马鹏程真是个气人孩儿,也不知又给您队长惹了啥祸。”   楚小河不安地搅着碗里的面,说:“柳侠,您队长不会真想法叫猫儿也退学吧?”   “啊?”柳侠楞了下,失笑,“这肯定不会,俺队长就是叫气傻了,没招儿了,想叫我替他修理马鹏程咧。”   “那,你是走还是不走?”小河问。   “看来马鹏程是真作了点啥事,我明儿走吧。”柳侠虽然直觉马鹏程不会真作出啥无法收拾的事情,可听声音,马千里的气急败坏也不像假的,他还是早点回去看看才放心。   柳魁往柳侠和小河跟前的盘子里分别拨着糖醋里脊,说:“唉,那就走吧,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可不敢真退了。”   小河说:“那我后晌就去买衣裳,黄昏给你送家里。”   半个月后是楚凤河的生日,他现在太过节俭,每个月发了工资,只留下买手纸和牙膏的钱,剩下的都带回来给小河让他还账,小河只好在荣泽给他买衣服和其他生活必需品,让柳侠帮忙给带过去。   黄昏时分,柳侠坐在自家小院里,被柳魁和柳川盯着喝放了红糖的小米大枣稀饭、吃红烧排骨的时候,又接到了苏丽蓉的电话。   原来,今天一大早,他们忽然接到马鹏程的电话,他说他已经决定向美国大富豪比尔盖茨学习,坚决不做高分低能的书呆子,他要创业,要成为亿万富翁,他已经把退学申请交给辅导员老师了。   马鹏程说完,不等马千里开口就挂了电话,马千里只好给马征程和马二姑打电话,马二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马征程则说,马鹏程这几天确实这么说过,不过大家都以为他在开玩笑,现在看来,这小子居然要玩真的。   马千里并不经常揍马鹏程,可一旦动手了,都挺狠,这回这么大的事,苏丽蓉怕他去了真会打断马鹏程的腿,所以干脆大中午就把马千里给灌醉了。   现在,马千里还在沙发上睡着呢。   柳侠没脾气了,第二天早上天还未大亮,他吃了柳魁买回来的胡辣汤和茶鸡蛋、水煎包,就上路了。   柳侠一路上给马鹏程发了七八次传呼,马鹏程都没回电话,所以柳侠到京都后,没有回老杨树胡同的家,而是直接来了马鹏程的学校,他在大门口又给马鹏程和楚昊一人发了一个传呼。   这俩小子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一人得到一个汉显机,当然,都是他们老子用剩下的二手货。   柳侠等了快二十分钟,终于等到了电话,是楚昊打过来的:“小柳叔,我们在忙,没看到你的传呼,你现在在哪儿?”   柳侠用深沉莫测的语调说:“你们学校门口。”   “啊,小柳叔,你在京都?”楚昊听上去跟捡了个大元宝似的激动,“太好了,小柳叔你有时间吗?你去店里帮我们拉一趟东西好吗?端端姐现在在店里,她会告诉你拉什么拉到哪儿。”   端端的全名是颜端,马征程留学时就订了婚约的未婚妻,和马征程一起回国,现在在马鹏程他们隔壁的师范大学教英语,她偶尔会到马征程的店里客串收银员和销售经理,柳侠和她有一面之交,是个看着温婉实际上特别精明强干的女子。   不过,柳侠现在没工夫听楚昊的调遣,他依然十分有长辈风范地问道:“马鹏程呢?让他跟我说话。”   “他在下面正忙呢,小柳叔我们现在特忙,今儿可能会干到半夜,小柳叔麻烦你帮我们拉一趟东西吧,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   柳侠有点诧异,楚昊和他爹楚远一样,有着不符合本人年龄的平稳持重,他还是第一次在柳侠面前表现出如此孩子气的一面,柳侠忍不住问:“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们在安装收款机啊,人家下周三开始试营业,我们必须在下星期二中午下班前把所有机器安装好,还要留出培训和让人家练习和熟悉机器的时间,小柳叔我得赶紧下去干了,你帮我们拉一趟东西吧。”   “好吧。”柳侠无奈地说,打着了车。   到了皇姑街,颜端果然在,而且已经把需要柳侠帮忙送的东西清点好摆在了台阶上,是六套收款机和六箱收款机专用打印纸。   颜端说,一周前,他们谈下了了即将开业的东丰商业城地下美食城的业务,商场管理部要求那里入驻的一百多家经营项目与食品有关的商户都必须配备收款机,因为时间太紧,马征程请了假,带着店里所有员工在那里不分白日黑夜地干。   柳侠觉得自己对马鹏程的事心里有了点底。   到了美食城,看到穿着白衬衫黑西裤、满头大汗地和楚昊一起跪在地上排线的马鹏程,柳侠心里基本算踏实了。   柳侠还看到了猫儿在国大时的四个室友和店里的收银员兼接待员王琳和冯晓蕾,两个平时总是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此时都是一头汗,不顾形象地跪在地上配合方峥和张家辉排线,只是两个人膝下都垫着块纸箱板。   柳侠跑了十来趟,把车上的东西全部搬到了地下一楼,连汗都没顾上擦一把,就被马征程抓去和王琳一起排线,方峥则被调去和另外两个室友赵帅、孟智涵一起,调试机器,把商户提供的菜单输入收款机。   地下美食城的商户排列是有规律的,中间的商户都是摊铺的形式,四周靠墙的,则都是饭店形式,有前厅和后厨之分。   摊铺的那种,需要的就是一个独立的收款机,安装起来比较简单,商场建设时已经在每个摊位的地上都预留了电线插孔,马征程他们只需要在地面排很短距离的电线,把收款机安装在商户指定的位置,再输入菜单就可以了。   饭店的就稍微麻烦一些,除了前台的主机,还要在厨房安装一个打印机,这样,前台只要输入菜单,后厨同步就可以收到,主机和打印机之间需要有专用的线路连接。   马征程他们正在干着的,就是靠着北面墙壁的一排商户,   柳侠其实没怎么干过类似于排线这类的活儿,但他看多了柳长青、柳魁干活,眼界被养得很高,觉得马鹏程和方峥他们排的线不美观,不够直,墙上打的孔最后处理的也不够完美,如果是大哥领着他们在干,肯定都得返工。   柳侠没急着动手,他先去拆了个纸箱,又跟马征程要了个卷尺,然后又把自己包里的一个瑞士军刀拿出来,把纸箱裁成了一个60*20CM、非常规矩的长方形,才喊了王琳一起动手。   小饭店的装修风格各有特色,但都非常精致漂亮,为了不破坏装修效果,同时又不影响平时拖地清洁,商场要求马征程他们,线路要统一安装在距离地面20公分的地方。   柳侠用那个长方形纸箱板比着,先在墙上画了一道非常直的线,才开始动手干。   距离地面二十公分,想操作起来舒服,只有坐在地上或跪着。   柳侠瘦,铺了地板砖的地面,他跪下去没半分钟就感觉膝盖生疼,可他也不好意思跟两个小姑娘似的再垫个东西,只好咬牙忍着,等把一根线全部排好,柳侠险些站不起来。   马征程正好过来,他看到柳侠排的线,挑了挑眉,然后用力拍了三下巴掌:“哎哎,小伙子们小姑娘们,暂停一下,都过来。”   马鹏程第一个跑过来,他没骨头似的扒在柳侠肩上:“小柳叔,我估计我修长美丽的大腿要废了。”   “嗯,”柳侠点头,“废就废了吧,亿万富翁嘛,有的是人伺候,有没有腿有什么要紧?”   马鹏程“蹭”地一下就跳开了:“小柳叔,你是我爹派来的杀手?”   柳侠拿白眼珠睨着他:“你还没成亿万富翁呢,当得起杀手这个级别吗?”   “哼。”马鹏程十分牛气地一摆头,“杀手算什么,很快,对我心怀不轨的人都会被称为刺客了。”   柳侠本来想再刺这小子几句,可方峥他们已经都进来了,他就没再吭声。   马征程用下巴指了指柳侠和王琳刚排好的线,笑着对几个年轻人说:“看看,有什么感想?”   另外几个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马征程让他们看什么,只有小胖子方峥,“呕——”地惨叫一声扒在了张家辉背上,“我们以前弄好的都得重做吗?”   “你们自己说呢?”马征程依旧笑容满面,“我每天给你们发一百块钱,还管三顿饭,你们的小柳叔叔是免费帮我们的忙……”   几个年轻人听了方峥那句话,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冯晓蕾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尖:“我们那个,嘿嘿……”   “是光靠边儿的重新做,还是中间的也都重做?”带着厚厚的近视镜,清秀斯文的赵帅问。   “靠边儿的吧。”马征程说,“中间的基本都被柜子压着,如果最后时间宽裕,我们就重新做一遍,如果来不及就算了。小伙子们,以后,知道怎么干活了吗?”   几个年轻人都一脸怨念的看着柳侠:“知道啦——”   楚昊抖着膝盖往外走,路过柳侠身边说了句:“小柳叔你幸亏今儿就来了,要是最后一天你才来,呵呵……”   ……   从地下美食城出来,已经是深夜了。   柳侠和马征程一起把几个年轻人送回店里,才开车回家。   出了霓虹闪烁的市区,满天星辰下回到老杨树胡同,进了家,柳侠才发现,原来,这里居然可以比柳家岭还空旷静寂。   现在是珠宝销售的淡季,一周前,怀琛带着冬燕一起去欧洲旅游,店里晚上要有个男的值守,小蕤晚上就住在王府街的店里。   小葳的导师接了个国家大型电网的设计项目,小葳和另外几个师兄弟跟着他一起去了山西;   王正维接了个锦城的大案子,柳凌和律所好几个骨干律师跟他一起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程新庭今天也没有回来。   柳侠开了大半天的车,刚刚又干了好几个小时的活儿,身上黏糊糊的难受,可他并不觉得有多累,只是不想动,不想去洗澡。   在放着电话的桌子边坐了一会儿,他就上了床。   离和猫儿约好的通电话时间还有三天,他不吃不喝守着电话也没用。   伸手关台灯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了那张挂在北面墙上的《看家猫》。   画上蹲在树枝上、虎视眈眈盯着自家大门的猫,好像千年万年地一直守在那里,可是,自己那只暖暖和和贴心润肺的猫,却不见了踪影。   柳侠摸了摸旁边空荡荡的枕头,深深叹了一口气,关了灯。   以后再打电话,是不是不能再跟以前那样,总是一点不想他的样子,老这样,乖猫是不是真的就会跑没影了…… 第373章 年轻人的小招数   今天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柳侠还是起了个大早,进城把小蕤从床上抓起来,开车到“一大碗”吃完胡辣汤油条,时间还不到六点半。   小蕤迷糊着脸嘟囔:“又不是要从柳家岭跑到望宁,小叔你天天起来这么早弄啥呀?”   柳侠拉开车门上车:“哼哼,跟小叔离心离德,给小叔当外人,只是罚你不准睡懒觉,已经便宜你了。”   小蕤被柳侠的大帽子唬了一大跳,不过随即就想明白了原因,想到因为这个就被折腾的三天都是天不亮就被折腾起来,他有点哭笑不得:“小叔,你都给我买了恁大哩门脸,还有恁好一套房,我咋能连装修都再赖给你呀?”   “啥叫赖给我?”柳侠把车子转到永安大道上,十分不满地说,“我是您小叔,我有钱,给你装修不是该哩?”   “那,俺伯也有钱,他给我装不是更应该?”小蕤难得的跟柳侠犟嘴。   “您伯挣钱恁辛苦,能跟我比?再说了,您伯您妈成天得管着您爷爷奶奶跟小雲他们一大群咧,我啥事都不管,独个儿吃饱,全家不饥,要恁些钱有啥用?”柳侠振振有词。   小蕤鼓着脸看着柳侠:“你还独个儿吃饱全家不饥咧,咱全家现在都是花你哩钱。”   “您伯您妈还得种全家哩地,您妈还得洗全家哩衣裳做全家哩饭咧,哎我说小蕤,你咋一点都看不见您伯您妈辛苦、光盯着他俩哩钱包咧?你不会是长大不想养活您伯您妈吧?”柳侠开始发挥辈分优势,胡搅蛮缠。   “不跟你说了,你都是歪理。”小蕤从小被柳魁教育“小叔是家里最小的,咱都得让着小叔”,所以柳侠开启不讲理模式的时候,小蕤非常自觉地退让,“反正,我可快就也会挣钱了,到时候,我也能给你买好东西。”   ……   一路斗着嘴,把小蕤送回店里,柳侠又开车到了皇姑街,依然是颜端准备好了货物,柳侠装车走人。   柳侠到东丰商场的时候,马征程正好给一群白衬衫黑西裤的准精英们训话结束,柳侠把抱着的纸箱靠墙放下,大声对马征程说:“我今儿只能帮你们半天,下午四点我就得去燕胡山了,会要在那边工地呆半个月左右。”   “那,我中午请你吃燕和居吧。”马征程说着,过来和柳侠一起,并肩往外走。   “成,那我现在就点菜,全套的扣碗,基围虾,还有……”   几分钟后,柳侠和马征程一人抱一个大纸箱转回,嘴里还在热烈地讨论着燕和居的菜品,柳侠还感叹天气太热,要不,他可以打包几个,给他辛苦奋战在深山老林的员工们来点额外的福利。   马鹏程和楚昊这会儿负责的店,紧挨着柳侠放置收款机的那家店,马鹏程跪在地上,伸出个脑袋问:“小柳叔,你不是说你的员工都可靠能干,根本用不着你操心吗,你去干嘛?”   “员工再可靠,当老板的也不能长时间不露面,这是态度,关心体恤下属嘛。”柳侠一本正经地说。   “天这么热,柳岸要是知道你去山里干活,肯定该心疼了。”马鹏程看起来也一本正经。   “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柳侠似乎混不在意地说着,又和马征程出去搬东西。   拐过楼梯口,马征程无声地笑起来。   柳侠往身后瞥了一眼:“切,跟我玩花胡哨,小样。”   小店里,马征程坐在自己脚上,脸皱巴成了苦瓜:“都三天了,小柳叔怎么连问都没问一句?楚昊,他,他不会压根儿就不知道吧?”   楚昊说:“我觉得,有可能。”   马鹏程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我爸这回跟我豁出去,打算不要我了?所以根本就没让小柳叔回来劝我?”   楚昊点头:“十有八九,你实在太能作了,我要是你爸,老早就不要你了。”   “哎,你还是不是兄弟?”马鹏程忽地一下就跪直了,对着楚昊蹬眼,“我家里人都嫌弃我打算不要我了,你不安慰我,还阴阳怪气占我便宜?”   “切!”楚昊捻起颗小钉子,在墙上画得笔直的线上比划着,“说得好像有你这么个儿子是什么好事似的。”   马鹏程眼睛瞪得二饼似的呼呼大喘气,楚昊不搭理他,稳稳当当地砸自己的钉子。   中午,马征程果真请吃燕和居,不过,不是请柳侠一个人,而是大家。   等菜的时候,马鹏程把柳侠拽到走廊上,期期艾艾半天才说:“小柳叔,我爸,我爸没打电话跟你说我的事吗?”   “你什么事?”柳侠惊讶。   柳侠的表情其实蛮真诚的,可马鹏程却楞是从中看出了隔岸观火的幸灾乐祸:“小柳叔,你,你,你是故意,故意吊我。”   “吊你什么?”柳侠十分无辜地问。   “小柳叔你就是在故意。”马鹏程委屈地叫了起来。   “哎,你这不是倒打一耙吗?”柳侠这回真情流露地表达出了自己幸灾乐祸的心情,“自己把弓拉断了,回头埋怨别人不拦着你,这种行为可不大丈夫。”   “小柳叔你太不仗义了,”马鹏程对着柳侠跳脚,“等柳岸打电话回来,我就跟他说,你是个特阴险的小叔。”   柳侠呵呵笑:“行行,我阴险,你坦荡。那,现在请马富豪坦荡地告诉我,你到底什么打算?”   “我,我想休学。”马鹏程有点踟蹰地说,“做生意机会特别重要,我觉得,我们店现在就正好遇到了特别好的机会,我想现在多挣点钱;而学,什么时候都能上。”   “你说做生意机会特别重要我赞成,”柳侠说,“但你说学什么时候都能上不对,至少中国的大学不是这样。”   马鹏程不说话了,他也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话是想当然了。   柳侠接着说:“你应该是因为你们这笔大单子决定休学的,一台机器一万出头,一百零七台,一百多万,三个星期就到手了,所以你觉得上大学没什么意义,只要把握了机会,就能挣大钱,而上大学的目的也无非就是毕业后有个好工作,多挣钱。”   “不是吗?”马鹏程反问。   “是,”柳侠说,“但你认为的两条殊途同归的路径是错误的。”   “哪儿错了?所有努力的目标,不都是挣钱,过好日子吗?”   “你看错的不是目标,而是能让你哥挣到大钱的全过程。”   “挣大钱的全过程?”   “是你哥这次一下挣到一百多万的过程。”柳侠说,“科技园那么多经营电脑和收款机的店,比你们实力强的,比你们实力弱的都有很多,你想想,为什么你哥能拿到美食城这个业务?”   “为,为什么?”马鹏程莫名有点心虚。   “你哥说,这个业务是他找上门谈的,他为了展示你们店有的实力,曾经专门邀请了商场管理部的的几个人到你们店里,接待那些人的是你嫂子。”柳侠打住,看着马鹏程。   马鹏程疑惑:“端端姐那天正好没课,所以过去帮忙,这跟这笔生意关系很大吗?”   “非常大。”柳侠说:“中国国内的大学生现在都是金贵的,更别说留学生,而你们店,有两个留学归来的硕士生,连你们几个这些天充当安装工的,都是京都名牌大学的在校学生。   鹏程,如果你是东丰商业城的管理人员,让你在你哥的店,和一个从老板到工作人员都是没有学历背景的平常人的店里选一个合作者,你会选哪个?”   马鹏程看着柳侠,不吭声。   柳侠说:“在中国,现在,大学文凭在大多数人的心里仍然代表着高素质,从专业水平到职业道德的全面的高端水平。”   马鹏程垂着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小柳叔,可是,可是,我还是觉得我现在应该先把店……咳咳,先把握现在的机会,多挣点钱。”   柳侠点点头:“这事不着急做决定,马上该放暑假了,两个月暑假呢,够你把事情想清楚了。”   马鹏程说:“好吧,我过了暑假再说。”   柳侠说:“在你没做出决定之前,你还是在校学生,所以,不论你多忙着挣钱,也必须好好学习,按时参加期末考试。”   “哦。”马鹏程蔫不拉几的答应了一声。   “那,下面我们来说说柳岸吧?”柳侠忽然说。   “柳岸,柳岸怎么了?”马鹏程有点跟不上柳侠的脑回路。   “你爸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醉的话都说不利索了,还拿我们家柳岸来威胁我,说如果你敢退学,他就让我们家柳岸也上不了学,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你犯二百五,我家柳岸要被连坐?”柳侠靠在柱子上,双手插兜,好整以暇地盯着马鹏程。   “这我怎么会知道啊?”马鹏程一副比窦娥还要冤的模样,“我爸诡计多端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想什么连我妈都猜不到,我就更不用说了。”   “真不知道?”柳侠眯着眼睛问。   “真不知道。”马鹏程看上去憨厚又正直,“我一直都把你当亲小叔的,怎么会骗你。哎,小柳叔,不会是柳岸曾经为了你给我爸行过贿什么的吧?我爸就趁机抓住了他的把柄,别忘了,我爸可是政治家,什么丧心病狂的事都做得出来的。”   柳侠兜手呼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就该让你爸来直接揍死你。”   马鹏程哈哈大笑着往雅间跑:“小柳叔,你帮我去辅导员那儿把退学申请要回来行不行?”   “已经要回来了。”柳侠跟着他往回走,“再有下次,你就等着退学吧。”   柳侠那天去店里帮忙拉收款机时,听颜端说起一下子卖了一百多台,基本上就知道马鹏程为什么折腾了,那小子肯定是被巨额的金钱迷花了眼,觉得读书没什么意思。   等到了地下美食城,看到马鹏程汗淋淋地跪在地上干活,柳侠觉得,事情肯定没有糟糕到马千里所以为的无法收拾的地步。   马家老爷子退休前是省厅级,马家兄弟姊妹又都肯上进,现在都在不错的单位当领导,所以,和一般人比,马鹏程从小的生活环境就是相当优越的,这种条件下长大的马鹏程,能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踏踏实实地跟一群同学没日没夜地劳作,证明他绝对不是个不靠谱的人。   这样的马鹏程,肯定不会没脑子到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即便天天看美国富豪们的传奇故事,半个世纪时间造就的中国社会特殊的等级现象,马鹏程也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他肯定不会真的效仿比尔盖茨退学创业。   以他对马鹏程的了解,退学十有八九是假的,是这小子为了和马千里讨价还价提前虚抬的价码,他的真实目的应该是休学。   果不其然,柳侠回来的第二天,吃过早饭去见了马鹏程的辅导员,和那位开朗健谈、观念开放的林老师谈了十来分钟的话,就拿到了马鹏程的休学申请。   林老师非常了解年轻冲动的二愣子们的个性,他拿到马鹏程的申请后没有上交,就等着家长来呢。   柳侠拿回申请后,随即给马千里和苏丽蓉打了电话,但他故意晾着马鹏程,压根儿不和他提退学的事。   柳侠觉得这小子就是从前过的太顺当了,所有的任性都会有人替他善后,这次得给他个教训,弄出个什么严重的后果让他承担可能不现实,那至少也要让他着急害怕一次,长长记性。   柳侠很清楚,马鹏程不可能因为自己几句话就彻底打消休学的念头,他现在只是找不到反驳自己的理由,并且因为这几天不但想象中的家里人找到他寻死觅活逼他就范的情况没出现,甚至连一个电话都没有,这小子有点慌神了,被家人无视或者说抛弃的恐惧暂时压过了对未来规划的执念,等过去这一阵,这小子肯定还得折腾。   所以,当盼了好几天的猫儿的电话终于打过来,柳侠问完了猫儿现在的情况,知道他已经平安到达目的地,一切安好后,首先跟他谈起了马鹏程的事。   “你鼓励鹏程休学哩孩儿?”   “昂?”猫儿吃了一惊:“马鹏程休学了?啥时候啊?”   “你不知?”   “不知,上回俺俩打电话,他跟我说过中国哩大学老死板,没美国哩大学学习形式多,没说他想休学啊。”   “不是你轰他哩就好,他爹那天威胁我,说要是马鹏程退学,他就想法叫你也退学,我还以为是你怂恿马鹏程退学做生意了咧。”   “啥?马伯伯居然威胁你?小叔,你跟马鹏程他爹说,他要是敢再迁怒你,我真叫马鹏程退学。”   “中,我下回见他就跟他说。不过孩儿,既然你根本不知马鹏程休学哩事,他爹为啥拿你威胁我呀?你不是有啥把柄搁他手里吧?”   “小叔,我从生下来就一直跟你搁一堆,我啥事儿你不知,你觉得我会有啥把柄给他?”   “也是唦,那俺队长可太不是东西了,居然给我使诈。”   “小叔,我搁中国啥亏心事儿都没干过,搁美国也一样,所以,以后谁要诈你,你可别信哦。”   “嗯,不信,嘿嘿,我其实就是担心你,我觉得美国环境好,想叫你搁那儿好好上学,老怕你坚持不住。”   “不会小叔,我肯定会给你那个M大哩毕业证,要不是老想你,想早点回去,我还能给你拿个博士咧。”   “嘿嘿,小叔也可想你,要是,我是说你要是学习不紧张,正好有空,就回来看看小叔呗。”   “……小叔,你,你不是将谈下个大工程,最近都不担心没活儿干么,你,你来美国呗。”   “傻孩儿,你回国容易,买一张机票就妥了,小叔要想出国,那得跟唐僧取经哩样,过九九八十一座火焰山,难死了。”   “嗯,也是,那,小叔,你搁家好好哩,等我回去看你吧。”   “那中,我等着你哦孩儿。”   ……   窗外是截然不同于B城的风景,却并没有想象中迥异于新英格兰干燥凉爽的潮湿炎热,甚至偶尔,可以从海风中闻到熟悉的清凉气息,可心情并没有因此而更好一点。   萨维小镇的房子里处处都被他布置出了小叔的身影,M省的风光气候也是小叔最喜欢的、和中原十分相似的四季分明,有着如画的春日和秋景。   他无数次幻想过小叔和他一同在小镇的生活,在小树林里晨跑,在花团锦簇的院子里的躺椅上午憩,在温暖的壁炉前看书,也许,他们还可以养一条大狗……   想的次数多了,好像那一切都真实存在过,萨维小镇和那所房子都沾染了小叔的气息。   乍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还是小叔最不喜欢的气候和风景,柳岸几乎像重新经历了一次出国,心空落得直灌冷风。   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小小的相框,相框里的少年是灰色的,只有寥寥几笔,但他纯净中带着点桀骜的注视却携带着浩瀚的力量,把最明媚的阳光和最清新的空气,从万里之外的一个山乡小村送进柳岸的心里。   柳岸把相框轻轻在唇上挨了挨,却又用手孝心地擦拭去玻璃相框上氤氲的痕迹:“小叔,我现在已经比你大了,咋会恁容易就叫你把啥都诈出来。” 第374章 程老师醉了   柳侠一直希望猫儿能随心所欲地生活,到所有他心中向往的地方,见证所有他所好奇的事物,体验所有他渴望拥有的生活方式,猫儿说要趁暑假去那个闻名世界的科技中心打工,柳侠其实挺开心的,猫儿在外面的世界经历的越广阔,他觉得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如影随形跟着猫儿的那些诅咒就被抛的越遥远,对猫儿的影响就会越淡薄。   可同时,柳侠也会担心,非常担心,担心猫儿的旅途。   很久很久之前,柳侠在望宁上学的时候,如果他放学时下了关家窑的大坡,还看不到孙嫦娥或秀梅抱着猫儿等待的身影,柳侠就会害怕,害怕猫儿是生病了或者是摔着碰着了;   等猫儿大一点,如果离开他的视线时间稍微长一些,而他叫猫儿的时候没有马上得到回应,他也会惊慌失措以为猫儿出了什么事;   而现在,在猫儿离他万里之遥的地方,如果猫儿的电话稍微晚几分钟,柳侠就会克制不住地一直胡思乱想,生病、车祸、被拐骗、被欺负……,各种能够想象出的坏结果,他简直像是得了某种心理疾病。   这次,从知道猫儿要去J城打暑期工,柳侠就一直在犯这个病,只不过这次,他的想象中又多了一个空难,所以,柳侠这几天拼命让自己忙,就是想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他怕想的多了会变成真。   而猫儿的电话对柳侠就像装满了温热香甜的奶水的奶瓶对小孩子,既能兴奋,又能安抚,所以柳侠这天晚上没有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做梦,放下电话,他看了会儿猫儿以前写给他的信和陈忆西这次带回来的照片,很快就睡着了。   柳侠做了个梦,前面记不清了,他醒来之前的那一段是:深夜,他躺在柳家岭的窑洞里睡觉,被拍门声惊醒,他发现是猫儿在外面,他想起来给猫儿开门,却怎么都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   柳侠急出了一身汗,醒了,真听到了拍门声,还有人呜呜噜噜地在说话:“爸爸,妈……开门……开门,我是……小庭……,我回来……回来了……”   柳侠套上汗衫跑了出去,在走廊里顺手打开了灯,就看到程新庭靠着门,半躺在地上。   柳侠嘴里喊着“新庭哥,你怎么了”跑过来,发现程新庭亚白色的长裤上都是土,连左侧脸颊上都沾着一片泥。   “我丨操,这是喝了多少?”柳侠蹲下,想把程新庭拖起来,可喝醉的人都自带千斤坠技巧,他拖了几下都没能成功。   柳侠又去程新庭侧腰找钥匙串,没找着,也没看到他的包,柳侠跑回自己房间拿了备用的钥匙。   打开门,先找了张席子铺在门里边的地上,然后柳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程新庭拖上去。   又找了个毛巾被被他搭身上,柳侠站起来拍拍手:“这季节,你个大老爷们,睡地上应该出不了啥事。”   等回到屋子躺下,柳侠又自言自语:“不会是借酒浇愁吧?”   程新庭酒量一般,但他人非常克制自律,在一个院子住了两年多,柳侠从没见他喝的失去控制过。   早上起床,柳侠先给曾广同打了个电话,告诉他程新庭宿醉未醒,没法去上班,想让他给程新庭请个假。   曾广同说:“他今儿没课,如果有,他说什么都不会喝醉的。”   柳侠想到醉酒后的人一般都会胃里难受,不适合吃硬的,就熬了鸡蛋甜汤,又炒了个绿豆芽,又到胡同口买了一斤馒头。   他回来时,看到程新庭在樱花树下的水池那儿洗脸。   看到柳侠,程新庭有点不好意思:“昨晚上肯定把你难为坏了吧?”   柳侠笑:“没有,就是没想到你看着这么瘦,居然分量挺足。”   程新庭摇头苦笑,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头一回喝醉,真特么难受,脑袋被车裂的感觉。”   吃完饭柳侠就让程新庭接着睡去,醉酒头疼没什么好方法,能睡着捱过去最好。   柳侠本来打算今天去两个工地看看,程新庭这样,他不好走,就给卜鸣和苌景云分别打了电话。   两个人都说工地一切都好,让柳侠不用操心,安心干自己的事。   柳侠又给郭丽萍打电话。   郭丽萍说,钱多着呢,再有俩月也够花,让柳侠不用管,如果没了她会给柳侠打电话要。   放下电话,柳侠在心里暗自嘚瑟了一下自己眼光独到,招到的员工一个赛一个的能干又体贴。   原本,因为有几位老工程师的加入,柳侠在专业技术上完全可以放心,但后勤辅助上却有点捉襟见肘,自从前年过年时郑朝阳加入,他现在彻底轻松了。   郑朝阳爱人李玲身体不大好,长年休病假,只能拿个基本工资,郑朝阳在自己家又是老大,家里的事他就要多担当一些,所以当初柳侠自己出来单干时,郑朝阳没有加入。   去年元旦前,郑朝阳所在的小队结束了一年的工作,返回荣泽等待度过一年一度的单位元旦联欢会,同时结算月奖金、第四季度的季度奖金和全年奖。   他没想到,辛辛苦苦外业一年,他们的奖金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一,奖金系数被调到只比后勤人员高五个百分点已经让他愤怒,罗水旺给他们上报的加班时间居然被砍掉一半。   他去财务室问,罗明军说这是单位的规定,他去找焦福通,焦福通板着脸跟他打官腔,意思是缺了哪个岗位单位的工作都无法顺利开展,所以,所有岗位都是同样重要的,他作为队长,又是党员,不能犯本位主义错误。   郑朝阳只是气愤之下质问了焦福通一句“既然所有岗位同样重要,你怎么不把技术科的奖金系数设置的跟后勤一样?”没想到,几天后,全单位都在传他去找领导咬扯技术人员,要求和技术人员的一样的奖金系数。   郑朝阳递交停薪留职申请的时间,距离高群去找他询问那个谣言的真实性只有一个小时。   他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诉说。   他那句话是在队长办公室说的,当时里面只有他和焦福通两个人,所以他根本说不清,既然说不清,他干脆不说。   柳侠是郑朝阳第一个倾诉对象。   而柳侠,他在郑朝阳和自己说完后,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罗水旺家的电话,他让郑朝阳把自己和焦福通之间的全部谈话原原本本说给罗水旺。   柳侠知道,哪怕是离开三大队了,郑朝阳也不想给一起合作了一年多的老工程师心里留下疙瘩。   中午柳侠做了炸酱面,可程新庭睡的很熟,柳侠就没喊他起来吃。   柳侠自己吃完饭,就开车进城,去给楚凤河送东西,前几天他都是和马鹏程他们忙碌到半夜,没时间过去。   千秋房产为民工提供住宿,就是工地边缘的简易工棚,虽然是简易工棚,冬寒夏暖,可内部格局还不错,很宽敞的房间,门窗通透,空气对流,每间房五张上下铺,住十个人。   柳侠和柳凌来看过凤河好几次,对这里很熟悉,他直接就来到了楚凤河所在的工棚。   因为天气热,工棚的门窗都大开,柳侠一到门口就看到了坐在床沿上看书的楚凤河。   楚凤河看到柳侠,赶紧站了起来:“你咋现在过来了?这么热。”   柳侠把手里的两个大包裹递给他:“新庭哥喝过头了,我早来早回,赶上黄昏给他熬点稀饭。给,衣裳、洗发膏,小河买的;这个,衣裳,还有信,王秋姐的。”   凤河接过包裹并不打开,而是直接放在床尾:“我有衣裳穿,工地也给俺一个月发一袋洗衣粉一块肥皂,买洗发膏干啥。”   柳侠知道他是心疼钱,就不接他的话茬:“咋就你一个人咧?”   凤河说:“老热,都去对面商场了。你渴不渴?这儿有可乐,工地给俺发哩。”   柳侠自己拉过一个塑料小凳子坐下,拿过凤河刚看的那本书翻:“我不喝,可乐不冰镇,堪比毒药。凤河哥,你可看到这儿了?”他拿的是《建筑力学》。   “将开始学,有点难。”凤河用两个一次性杯子摞着,倒了一杯凉开水过来。   “哎,凤河哥我不渴。”柳侠赶紧接过来,“凤河哥,你能不能别这么客气,你再这样,以后我就不来了。”他和柳凌每次来,凤河多忙不迭地给他们端茶倒水。   “不是客气,天老热,多喝点水好。”凤河微笑着说。   柳侠一口气把水喝完:“我听俺三哥说,小河现在可好,那俩人不挤兑他了,还跟他说,要是没钱就先缓缓,他们当时也是被家里人吆喝急了,跟小河说话有点难听,叫小河别计较。   小河跟孙秀芬正找房咧,互助巷有一家哩三楼愿意租,小河嫌夏天老热,怕妮儿到时候受不了,想再找找看。   孙秀芬她爹妈恼了,说不管她了,说她以后就是沿街要饭要到娘家门口,他们也不会给她一口饭。”   孙秀芬是小河的妻子,小河决定卖房后,孙家父母气不过,觉得小河对妻子儿女不上心,坚持让孙秀芬离婚。   孙秀芬开始也生小河的气,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后来气消了,小河却已经把房子卖了,孙秀芬想回家也没处回了,就在娘家又住了一段时间。   现在,孙秀芬已经和父母说清楚,她不离婚,小河他俩先租房子住,以后慢慢攒钱再买房。   楚凤河眼睛转向门外,老半天才转回来:“俺妮儿(楚丽颖)没事儿吧?”   “没,”柳侠说,“妮儿还记着你咧,一见我就问,大伯咋还不回来。”楚凤河三十三了,还没有结婚,他把楚丽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看。   “等孩儿长大,知是咋回事,就该嫌弃有个这样丢人哩大伯了。”楚凤河笑着说。   “丢啥人?”柳侠说,“偷了抢了?不偷不抢,就是看人不准叫确(哄骗)住了,有啥丢人哩?”   凤河低头翻着手里的书说:“柳侠,可能,也就您家哩人会这样想吧!”   “不是,可多人都是这样想哩,曾大伯、怀琛哥、冬燕姐,还有俺邻居哩王大哥、祁越哥,还有您陆总陆光明,你哩事儿陆光明都知,他要是觉得你那事见不得人,他会同意叫你来这儿干活?会叫你……”凤河书里忽然落下一张纸,柳侠弯腰去捡,“会叫你看现场管材料?哎,凤河哥,你这画哩啥?素描?凤河哥你开始练习素描了?”   楚凤河刚才看的那本书,是柳凌为他找的一全套大学建筑学专业的课本的其中一本,柳凌把这套书给凤河一共也就是四个月时间,柳侠以为,凤河最多也就是看看,适当学一点建筑学知识,不管是在建筑工地打工或以后自己从事建筑行业,不至于太外行,可现在看样子,凤河是认真要往专业上发展了。   凤河的脸有点红,慌乱地来抢柳侠手里那张素描画:“瞎画哩,不成样。”   柳侠又把画抢过来端详:“不是瞎画,有点那股味了,凤河哥,京都可多艺术培训班,就是教小学生画画那种,你报一个吧。”   凤河犹豫着说:“我这年龄……”   “唏!”柳侠不在乎地说,“只要缴学费,他管咱多大。”   “不是啊,”遇到柳侠这种脑回路异于常人的,凤河有点不知道怎么说,“我是说,这种最基础哩入门知识,学哩都是小学生,我这么大人学这个……”   “哦——,你是觉得混到一群小学生里学画画老丢人,对吧?”柳侠恍然大悟,“凤河哥,就算上课时有点丢脸,等培训班一结束,京都这么大,谁认识谁啊?等你有一天发了,成大富翁了,这就成了你哩励志传奇了。”   “我要能成富翁,老鼠都能成精变人了。”凤河说。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谁规定你就不能成富翁,我觉得你还能成世界首富咧。”柳侠为自己引用了个名人名言非常自豪,嘴咧得傻大,就跟楚凤河真成了世界首富一样。   “咋跟您家哩人一说话,就觉得世界上到处都是路,啥事都不难了咧?”楚凤河由衷地感叹道。   “俺家人好嘛。”柳侠十分自恋地说,“哎凤河哥,俺猫儿去J城了,J城南边那个科技园区你听说过吧?俺猫儿去哪儿打暑期工了,他教授推荐他去哩。”   楚凤河发自内心地笑着说:“柳侠,您猫儿真争气啊,你可算给猫儿养出来了。”   柳侠嘿嘿嘿,嘴差点没咧到耳朵后去。   ……   从楚凤河那里出来,柳侠又去小柳巷溜达了一圈,曾广同一直怂恿柳侠在小柳巷再买个院子,说这样将来柳家下一辈的孩子如果来京都上大学,就方便多了。   而最近的房价一直涨,小柳巷很多人家都急于把院子出手,好赶紧买套房。   柳侠看了一道街,觉得和那棵门前有老槐树的斜对面,门口摆着石狮子、还有一棵不知名的歪脖老树的院子最美,不过他知道自己也就是过过眼瘾,那样的院子,想想也知道不会便宜。   柳侠心里感叹了一番“贫贱夫妻百事哀”,吹着口哨开车回家。   他走到小树林那儿,就看到自家大门口有一个人,好像在扒着门缝往院子里瞧。 第375章 白胖的柳侠   看背影柳侠就可以肯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而且这种扒门缝偷窥的行为一般都是小孩子才会干的,一个大老爷们光天化日之下扒别人家门缝什么意思啊?   柳侠把车子停在对面索宝义家门口的树荫下,那个人居然都没有回个身看看,偷窥的也是够专心的,柳侠只好咳嗽了两声。   那人“嚯”地转过了身,看到柳侠,他慌忙把一个公文包举起来:“那个,我,我是给程、程老师送包的,他昨天把包忘我车上了。”   柳侠从他的神态里,觉得他好像认识自己,但他略过了这个情节,说道:“昨天是你把新庭哥给灌醉的?”   “咹?”对面的人楞了楞,说,“我,我不……,是我们一起吃饭,他的几个画家朋友,和我的……几个朋友。”   柳侠已经走到了门口,他推开门,冷淡地说:“您贵姓?是我把包转交给新庭哥,还是你当面交给他?”   “免贵姓江,长江的江,江帆,如果方便,我想当面给他。”   柳侠没再接话,直接往院子里走。   不是柳侠看人下菜碟,看江帆有外地口音,穿的也很平常,所以对他冷淡,而是因为柳侠护短。   柳长青对于饮酒无度的人评价不高,导致柳侠和柳家其他孩子一样,对喜欢架秧子逼迫别人喝酒的人十分反感。   在一个院子里住了两年,柳侠现在已经把程新庭划进了接近于家人的范畴,昨天晚上看到平常矜持自律的程新庭喝成那个样,柳侠下意识地就认为是和他一起吃饭的人欺负程新庭一个知识分子,拉不下脸拒绝别人的劝酒,硬逼着他喝的。   在不知道是谁逼迫的情况下,自己主动撞上门来的江帆被柳侠理所当然的迁怒了。   程新庭住的房间门没锁,柳侠敲了两下,没听到动静,就推开了门,发现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程新庭不在屋子里。   但大门没锁,程新庭肯定也不会出去,于是他就喊了一嗓子:“新庭哥。”   还是没人应。   柳侠直接往后院走,果然,程新庭在楝树下的躺椅上睡着了。   可能柳侠和江帆的脚步声惊动了他,程新庭搓了把脸,睁开了眼:“柳侠你回来了?”看到跟着柳侠后面的江帆,程新庭明显呆了一下,然后坐了起来,“那个,江老板,你怎么来了?”   江帆紧走几步把包送了过去:“你的包昨晚上忘我车上了,我看到的时候包开着,钥匙掉出来了,你看看少了什么没有?”   程新庭摇了摇头,站起来接过包:“喝太多,我都不记得了。”   柳侠莫名地觉得两个人之间好像有点……不自在,但程新庭看起来却又并不是反感江帆,而江帆的态度好像有点陪着小心,柳侠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他本来打算程新庭如果厌恶江帆,但又不好意思说,就自己唱个黑脸,把江帆赶走的。   程新庭打开包看了一眼,就放在了旁边:“没少什么,那个,柳侠,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江帆江老板,东海的青年企业家,参加过两次我们举行的联谊会;江老板,这位是柳侠,我的房东。”   柳侠客套了两句,拉过一把小椅子请江帆坐下,问程新庭:“你头疼好点没有?”   “好多了,”程新庭说,拿手指敲了下太阳穴,“不恶心了,就这里稍微有点抽着疼。”   “那,你们说话,我做饭去。”柳侠说着对江帆笑了笑,往东边的过道走去。   院子大,他从楝树下走到过道有近二十米,只听到江帆磕磕巴巴说了句:“那个,那个,昨晚上,对不起哦。”   柳侠心里撇了下嘴,这交际能力,怎么成的青年企业家?   这个时候有人到家里拜访,虽然不是冲自己来的,也得意思意思留个饭,柳侠添了大半锅水,下了绿豆和小米,准备快熬好的时候再加一把红枣,弄个暖胃又营养的补血粥。   可他刚把小米下锅,就听到有脚步声往大门口去,柳侠赶紧擦了手跑出来,程新庭和江帆已经走到月亮门那儿了。   柳侠说:“怎么这就走了?”   程新庭说:“江老板是企业家,忙得很,晚上还有生意要谈。”   “什么企业家,就是开过一个小模具厂。”江帆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回头看了看柳家大院,“你们家真漂亮。”   在大门口看着江帆走远,柳侠忽然对这个身材高大面容平凡的青年有了点好感,不知道是因为刚才他那个有点腼腆的笑容,还是因为最后那句话。   吃过饭,柳侠和程新庭坐在院子里闲聊天,屋子里的电话忽然响起来,柳侠跑进去接,居然是猫儿。   “你咋今儿可给小叔打电话了咧孩儿?”柳侠已经开心得只知道傻笑了。   “老想你,知你搁家咧,就打了呗。”猫儿听起来十分委屈,“不趁着你搁家里哩时候多打几回,等你去工地,又不能跟你说话了。”   柳侠想到自己可能很快就得去山里带队作业,也有点堵心:“要是全球通真哩全球通,搁哪儿都有信号,收费也能便宜点就好了。”   “嗯,我估计可快就能,手机双向收费,就中国哩邮电局能干出来,全世界都没这么黑心哩 ,等不双向收费了,我就天天给你打电话,一回打俩钟头。”猫儿说得信心十足。   “一天俩钟头?就算你有恁闲,你能天天有恁些话跟我说吗?”柳侠觉得小家伙的话虽然很熨帖,可水分有点大。   “好啊柳侠,一天就俩钟头,你居然就没话跟我说啦?”猫儿在那头大叫了起来。   “啊哈哈哈,乖猫,小叔逗你耍咧,就是一天十二个钟头,十二个时辰,小叔也又啥说,小叔还嫌不够咧!”柳侠赶紧找补。   “真咧?一天十二个时辰跟我说话,你还嫌少?”猫儿不依不饶。   “真哩,小叔快想死你了,等你回来,小叔就跟你小哩时候样,天天给你挂裤腰带上,去哪儿都抱着你。”   ……   “猫儿?乖猫?你咋着了?咋不吭气咧孩儿?”对面忽然沉默,柳侠以为电话断了。   “小叔,我不用你走到哪儿都抱着我,你就黄昏睡哩时候抱着我就中。”   “咦,臭猫,看来你想我没有我想你多啊?”   “我想你可多,我就是老怕等我回去,你会说我长大了,不叫我跟你睡了。”   “才不会咧,你就是长到八十岁,也是小叔哩大乖猫,只要你想,小叔就不会撵你。”   “不论我咋着,你都不会撵我?”   “不会。”   “就是别人都说我大了,该独个儿睡了,你也不撵我?”   “切,咱搁自己家被窝儿里睡个觉,管别哩人啥事儿?你就是长到一百,小叔想搂着你睡,也没人能管得着。”   “这还差不多,小叔,柳侠,I love you.”   “嘿嘿,小叔也可待见你。”   “小叔,你将搁那儿弄啥咧?”   “跟程叔叔喷空儿咧,哎对了孩儿,后晌,有个企业家来给程叔叔送包儿……”柳侠从程新庭昨晚上喝醉开始,到江帆离开,挨着给猫儿学了一遍,最后说,“乖猫,你说,我忽然觉得江老板那人还不错,是因为他老腼腆,还是因为他夸咱家美?”   “当然是因为他夸咱家美,”猫儿几乎不等柳侠说完,就斩钉截铁地说,“咱家本来就可美,谁来都会夸。”   “哦,我说嘛,我将还可烦气他咧,咋一会儿就觉得他又好了。”   “哎,小叔,我跟你说,马鹏程那事儿你别操心了哦,”猫儿干脆利落地岔开了话题,“我跟楚昊俺俩说好了,他要是敢退学,俺俩就跟他绝交,哼,俺俩一个留学生,一个重点本科生,谁跟他个肄业生好咧!”   柳侠心里一轻松:“就是,叫他瞎折腾!”随即又觉得有哪里不大对,“臭猫,就因为退学就绝交,您这友谊也太经不起考验了吧?”   “小叔,马鹏程还没想起来这样跟俺俩讲理咧,你可别提醒他,那货就是欠修理。”   “嗯,我不跟他说,那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跟他绝交几天也中。”   ……   俩人没营养的话一箩筐一箩筐地说,程新庭在院子里听得心疼:“柳侠,柳岸,国际长途是按秒算钱的。”   柳侠看表:“我I靠,咋还没说咧就四十分钟了?”   “就是啊。”猫儿说,“那过两天再打吧,我也该准备一下去上班了,对了小叔,你最近尽量别去工地哦。”   “为啥?”柳侠问。   “俺六叔六婶儿马上就带着孩儿回去了,他要是看见你叫晒哩黑嘟嘟咧,肯定该哭了,而且,以后他肯定该使劲往家寄钱了,你想叫俺六叔成天给你寄钱?”   “不想。”   “那你就赶紧给自己养哩白点胖点。”   “那,中吧,我试试。”   放下电话,柳侠捏了捏自己的腮帮子:“白点还好说,不去工地,搁家捂几天就妥了,这咋吃都吃不胖咋弄?” 第376章 帅爸爸柳海   柳侠是真努力了,可到七月份柳海和丹秋带着儿子回来时,他还是又黑又瘦。   呃,也就是比猫儿给他打电话让他吃得又白又胖的时候还要再黑瘦一点。   因为苌景云的妻子有病住院了,柳侠代替苌景云在界山县山里干了十多天,他接到柳海从荣泽打来的电话时,正在一个叫牛头岭的山上,背靠山崖、一条腿蹬在棵野桑树上,扶着三脚架找平衡呢。   知道柳海和柳凌他们已经到了荣泽,并且马上就要动身回家,柳侠着了忙,把手里的活儿勉强赶到一个节点,匆匆忙忙把事情交代给郑朝阳和孟玉杰,就离开了界山县。   傍晚时分到洛城,去邮电局试着给猫儿打了个电话,不出意料没人接,顾不上失落的心情,驾车直奔荣泽。   进入荣泽地界时已经夜里十一点,他从西边过来,不经过荣泽县城就能拐上通往望宁的路,不过柳侠想到自己这会儿的形象,还是先回了三大队的家。   他必须要冲个澡。   用香皂仔仔细细洗了三遍,脸都给搓得快脱皮了,镜子里的人还是丁点跟白胖不沾边。   柳侠叹了口气:人靠衣装马靠鞍,今儿这脸肯定是不行了,还好衣服尚能撑得住。   他三下两下擦干净了,跑进卧室翻出两身衣服,全英文的标牌一看就很高大上,浅色的长裤与色彩和款式都经典耐看的横格子T恤还能显人胖。   这是他在毛建勇那里出卖I色相(黒德清语)的酬劳。   毛老板还是一如既往的奸商本色,柳侠被他逼着一天换八套当季最新款在他店里供人围观了两天,他却一套都不肯免费赠送,这两套是他搭配好以两折的价格卖给柳侠的——柳侠想不买都不成,毛建勇逼着黒德清替柳侠先把钱给垫了。   黒德清被他逼着买了四套,连黑云清都没逃过,也买了两套,这两个人跟着柳侠蹭了个优惠价,四折。   毛老板其实还想做柳凌和小葳的生意来着,不过他没胆子跟柳凌开口,他偷偷跟柳侠说,如果柳侠能说服柳凌一起给人围观,他就白送柳侠四套,被柳侠干脆利落地给拒绝了。   开玩笑,他一个小包工头可以不在乎面子,为了省俩钱给人白看就白看了,五哥以后可是要做大教授大律师的人,绝对不能有这样的黑历史。   而小葳则坚定不移地认为毛老板店里几千块钱一件的衣服和路边摊上跳楼大甩卖的衣服差不多,坚决拒绝捧崇洋媚外哄抬物价的毛奸商的臭脚。   柳侠抖开一套穿上,对着镜子看了看,白裤子、浅水蓝的短袖衬衫,嗯,不打领带也很精英,除了脸太黑,简直称得上完美。   柳侠迅速把衣服脱了,叠好,两套一起放进包里,然后换上蓝色运动短裤和白色圆领汗衫,出了家门。   他到付家庄的时候是凌晨零时二十分,以前柳川经常停车的那户人家大门前,停着一辆奥迪,是怀琛平时开的那辆。   在上窑坡半腰柳魁平出的那个小停车场上,他又看到了现在柳凌经常开的那辆奥迪。   柳侠兴奋地自言自语:“看来是都回来了啊!”   山风吹拂,星辰闪耀,在寂静的山路上迎接柳侠的,是一大一小两条狗。   柳侠挠着柳小猪的脑门儿说:“这儿离咱家还有五六里咧,你咋知我回来了咧?还带着你哩小媳妇儿。”   柳小猪尾巴摇的快赶上美洲土著的摇臀舞了,脑袋亲昵地蹭着柳侠,轻轻呜呜着。   柳侠又摸了摸柳小猪身边的小家伙:“柳花花,跑这么远,使慌不使慌?”   柳花花摇着小尾巴,伸着舌头喘着粗气,蹭了蹭柳侠的裤腿。   柳花花是个小母狗,是五月份柳钰去东海送货的时候抱回来的,当时还没满月。   柳钰说柳家岭就柳小猪这么一个狗,平日里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长大了肯定连个恋爱都不会谈,太可怜,柳花花就算是给它预备的童养媳了。   柳侠拍拍柳小猪的脑袋:“你是男哩,得知心疼媳妇儿,花花还小哩,叫它跟着你跑这么远,看把它使成啥?”   柳小猪高兴地蹭柳侠的脸。   柳侠站起来:“走,以前我回来,都是您柳岸爸爸来接我,今儿是您俩,回到家一人奖励一根骨头。”   柳小猪听得懂“骨头”两个字,兴奋得呼哧呼哧的,围着柳侠的腿直转圈。   一人两狗轻盈地跑了起来,离着柳家大院还有二百来米,柳侠就看到了自家院墙上几个朦胧的人影,还有一个影子正冲过柳长春家的坡口向他跑来。   柳侠大叫着:“六哥,六哥你回来了?”撒开腿狂奔。   柳小猪和柳花花一边跟着柳侠跑,一边汪汪地叫了起来。   柳海冲过来抱着柳侠,带着哭音说:“孩儿,幺儿,你咋这儿(这时候)回来了咧?这么黑,你要是摔着咋弄?”   “不会,”柳侠嘿嘿笑着,“这路咱都走过十万八千遍了,我闭着眼走都没事。嘿嘿,六哥,你可回来了,你不知我多想你。”   “嗯,我也是,”柳海更加用力地抱着柳侠,“我快想死您了,再不回来,我觉得都没法活了。”   “小海,幺儿跑了大半夜,肯定使慌了,咱回家坐着说话孩儿。”跟着柳海跑过来的柳川说。   柳海放开柳侠,擦了把眼睛:“孩儿,你……我咋觉着,搂着你比搂着您六嫂还细扭咧?”   “错觉。”柳侠侧身让柳川把他背上的包拿过去,十分肯定对回答柳海,“我比俺六嫂高,人一高就显瘦。”   柳海不太相信地看着柳侠,不过今天就一点点上弦月,他看不清楚。   柳魁站在坡下,看着他们过来,轻轻拍了柳侠后脖颈一下:“孩儿,黄昏不能独个儿走夜路哦,万一出事不得了。”   “今儿是老想俺六哥,以后不走了。”柳侠在大哥跟前永远乖巧听话。   “伯,黄昏露水这么重,你咋也出来了咧?”柳侠看到站在石墙边的柳长青,担心地说。他听小莘说过,柳长青骨折过的那条腿,受了凉就会疼,现在只要一入秋,孙嫦娥晚上就每天晚上灌暖水袋给他暖着。   “暑里天,没事。”柳长青不介意地说,随即却又变了口气,“以后,不管多要紧哩事儿,黄昏都不准一个人走山路,记着没?”   “记着了,将俺大哥已经嚷了我了。”柳侠老老实实地回答。   “伯,都怨我,是我后晌给幺儿……”柳海想给柳侠辩护,说到一半被柳川拉住。   柳川说:“咱伯跟大哥说哩对,啥时候都不能黄昏一个人走山路,再急哩事儿也没命重要。”   柳海点点头:“我知了三哥。”   柳侠一进屋,就看到秀梅在烧最小的那个灶,灶上那个小锅差不多已经开了,孙嫦娥端着个碗站在旁边等着。   “妈,大嫂,您俩弄啥咧?”   “给你炖俩鸡蛋,”孙嫦娥说,“跑这么远回来,肯定饥了。”   “哦。”柳侠其实没觉得饿,不过他没敢说。他最近亲自参与野外作业比较多,几次回家,孙嫦娥看见他就难受,每次都拼命给他做好吃的。   柳侠端着满满一碗(八个)放了白糖的荷包蛋吃着,看着柳海。   柳海的身材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脸却不再是原来在京都时的润泽白皙,而是淡淡的麦色,是柳侠最想要的肤色。   柳侠其实也是麦色,只是比柳海深了好几个色度,如果说柳海的是优质小麦,柳侠的就是野生燕麦,而且土里来土里去、风吹日晒出来的色泽,和干净和煦的阳光照耀后又经过细心呵护的色泽,差别还是很大的——前者灰头土脸,后者健康时尚。   “六哥,你越来越帅。”柳侠发自内心地给柳侠伸了个大拇指。   “哦……”柳海讷讷地应着,“孩儿,你慢点吃……鸡蛋老噎慌。”   蜡烛不够明亮,但柳海还是能看到柳侠黑了,瘦了,不过他看到孙嫦娥盯着柳侠的目光,没敢有什么表现。   柳侠乐呵呵地笑:“六哥,孩儿睡着了,不敢抱出来吧?我可想看看他。”   “没事,”柳海跳下炕:“我去给他抱过来。”   几个人都没有阻止柳海,几个月的小孩子,睡着后打雷都不管醒,只是抱着看看对他没什么影响。   “咦!六哥,他长哩跟你小时候真是一模一样啊!”柳侠一接过小家伙,就感叹起来。   “成精吧你,”孙嫦娥拍了柳侠一巴掌,“您六哥这么大哩时候,你还没影儿咧。”   “话不是这么说哩呀妈,”柳侠熟练地把柳莱放在自己左臂上,点了点小家伙的小鼻子,“我跟俺六哥只差两岁,我这么聪明能干,提前预见到俺哥长啥样多正常,你说是不是伯?”   柳长青说:“是。”   柳侠得意地对着睡得呼呼的小侄子说:“哈哈,听见没,柳莱莱?快点长大吧,长哩跟您小叔样这么聪明伟大,当个好孩儿。”   柳莱小朋友不给他聪明伟大的小叔一点面子,自顾自地睡着。   柳魁说:“小侠,孩儿跟您六哥搁家一个月咧,明儿你再抱孩儿,现在,你赶紧去睡吧,天快亮了。”   “我也要去那屋睡。”柳海说。 第377章 柳侠的家庭定位   孙嫦娥看着柳海,发愁地说:“孩儿呀,你都结了婚有了孩儿了,还光想着跟您哥和幺儿他们搁一堆儿可咋弄?你得回你自个儿那屋睡呀。”   柳海的脸揪巴得比包子还难看:“凭啥?哪条法律规定结了婚就不能跟自个儿家哩人一起睡了?”   柳魁和柳川同时笑了起来:“没法律规定,可你娶了媳妇,就得回自己哩屋睡。”   柳海伸出胳膊揽着柳侠的脖子:“我就不,我老想幺儿,我今儿黑非跟他一起睡。”   他又转脸看着柳长青,眼神恳切哀怨,“伯~~”   柳长青无奈地摆摆手:“中中中,不过可就这一黑哦,明儿你就得回自个儿哩屋。”   “吔——!伯你最好了。”柳海欢呼一声,抱过柳莱往外跑,“我去跟丹秋说一声。”   柳侠路上就跑出了一身汗,刚刚又吃了一碗热鸡蛋,这会儿浑身黏兮兮的难受,可凤戏河的水太凉,晚上河边蚊子又多,几个人都不准他下河洗澡。   秀梅烧了一锅热水,柳魁和柳川去河里提了几桶凉水,给兑成温水,让柳侠在院子里洗。   柳侠扒光了站在矮石墙边,柳魁和柳川拿着瓢轮流给他浇水,柳海用丝瓜瓤给他搓背。   当温热的水顺着皮肤流淌,柳侠夸张地大叫:“哦嗬嗬舒服死我啦舒服死我啦!”   柳川在他屁股上呼了一巴掌:“别吆喝,将好不容易给那几个小哩哄睡,这儿要是给聒醒了,肯定得闹腾到天亮。”   几个小家伙可能真闹腾得乏了,柳侠嚎那么大声他们都没给聒醒,不过,柳茂却从下面院子上来了。   柳侠给吓了一大跳:“不是吧二哥?我居然叫哩给你都聒醒了?”   柳茂笑呵呵地说:“没,是我睡觉浅。”他其实从这边离开后根本就没回家,而是一个人去了老歪梨树那边坐着。   他说着过来接过了柳魁手里的瓢:“大哥,叫我来吧。”   柳魁把瓢交给柳茂,自己跑回屋里拿了条浴巾出来。   柳海一直闷着头给柳侠搓,搓得特别仔细。   柳侠刚开始被搓得有点痒,还嘻嘻哈哈地闹,慢慢地觉出有点不大对,讪笑着说:“六哥,你仔细看看,我瘦是瘦,可净肌肉啊。”   柳海吸了吸鼻子,恶狠狠地说:“哪儿净肌肉?肋巴骨一根一根都快戳到外头了,小时候咱家恁穷,你都没瘦成这样过。”   柳侠嘟囔:“咋可能?你绝对是记忆出现失误了,我这儿顿顿都吃肉。”   柳海抓了一把柳侠的屁股,又在大腿和肚子分别抓了两下,气咻咻地问:“哪儿有肉?哪儿有肉?你给我说说,哪儿有肉?”   柳侠本来想说“你抓哩不都是肉?”,可听着柳海鼻子一声比一声吸得响,不由得心虚,赶紧讨好地说:“我知了六哥,我以后一定多吃肉,长可胖;六哥你搓哩可得劲,我这边儿有点痒,你再给我搓几下呗。”说着还煞有其事地挣扎着去挠右边的肩胛骨。   柳海把他的手拍开,用丝瓜瓤给他搓。   柳海一边搓,一边把柳侠身上每个地方都纠结了一遍,柳侠洗完了回屋,他还在说当年他和柳侠一起在荣高上学的时候,冬夜里他搂着柳侠睡觉,柳侠的屁股还肉乎乎的,现在,柳侠瘦得屁股都快没有了。   柳魁和柳川看着柳侠这次回来比以前还要黑瘦,也心疼的厉害,又想起柳侠和柳海当初在荣高上学时的日子,也能体会柳海此刻的心情,所以也舍不得说他,就沉默地任由柳海絮絮叨叨。   柳侠做为幺儿,早就被家里人唠叨习惯了,嘿嘿笑着只当没听见。   进了窑洞,看到外间炕上横七竖八的几个人,他一下就乐了:柳葳睡在中间,左边是小莘,右边是胖虫儿,小莘和他呈九十度躺着,两条腿横搭在他肚子上,脑袋顶在小蕤的腰窝。   胖虫儿和柳葳睡的方向正好相反,整个人呈现个“大”字,一只脚蹬在柳葳的脸上。   柳川“啧”了一声:“这姿势,真不容易……”过去把胖虫儿转了个圈。   柳魁也过去把小莘给摆顺了,柳葳睡梦里好像松了一口气。   柳侠从进自家院子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住的窑洞里间一直亮着灯,现在他挑开帘子,就看到三朵跳跃的烛光,还有烛光里柳凌微笑的眼睛。   “五哥。”柳侠压着嗓子叫了一声。   “回来了孩儿?”柳凌轻轻说,拍了拍怀里的小萱,“我不敢动,一动他就醒。”   小萱和小雲、小雷六月中旬考试完就去了京都,柳海回来前,有一次柳凌和柳葳聊天,小萱无意中听了一耳朵,以为等柳海回来时,柳凌和大家一起把柳海送回柳家岭后,自己马上就得返回京都;小萱因此便格外黏着柳凌,柳凌怎么跟他解释,说是他听错了,自己会等他开学后再走,小家伙都不信。   和猫儿当年一样,小萱天天害怕柳凌在自己睡着的时候走。   柳侠坐上炕,戳了下小萱的脸:“我知,你别起来,叫孩儿好好睡。”   小雲和小雷今天也在这屋里睡,俩人睡得四仰八叉,两个小人儿居然占了半个炕。   柳魁和柳川过去把俩小阎王抱到靠边的位置,给柳侠和柳海腾出地方,然后两个人让柳侠他们早点睡,就准备离开了。   柳侠看着打算和他们一起离开的柳茂说:“二哥,孩儿没事儿,他打工那地方哩人都可待见他,我前儿搁洛城给他打了个电话,他现在学洋气了,正准备跟几个朋友去听音乐会咧。”   柳茂有点局促地笑着说:“孩儿,我,我过来不是问这咧,我就是听见你回来了……”他说不下去了,觉得自己怎么说都好像在掩饰心虚的感觉。   其实,柳茂自己也说不清每次知道柳侠回来时,自己心底那快乐温暖的情绪到底是因为猫儿,还是因为柳侠,好像,他已经把柳侠和猫儿当成一个人了,看到柳侠就好像看见了猫儿。   柳侠靠着柳海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半躺下:“二哥,我知你老想孩儿,我也可想他,做梦都是他不回来了,然后我就叫气醒了。嘿嘿,二哥,要不,过几天我去原城给孩儿打电话,你跟我一起去吧,跟孩儿说几句话。”   柳茂有些无措地看了看柳魁和柳川,又转向柳侠和柳海:“那个,国际长途,可……贵吧?”   柳海说:“搁咱国家是比较贵,不过,也没贵到因为你说几句话就叫咱家破产哩地步,二哥你老想孩儿,就跟幺儿去吧。”   柳凌也说:“去吧二哥,孩儿打电话回来,经常问你搁家咋样,身体好不好,你跟他说几句话,他就放心了。”   柳茂还是有些忐忑,柳川揽过他的肩膀说:“就这么定了,幺儿,到时候记得叫二哥哦。”   走出了里屋门,柳川又回过头说:“幺儿,你别没事净吓唬自己,除非你也去美国,并且搁那儿定居,要不猫儿肯定得回来。”   看着柳川和柳魁他们出去,柳海摸着柳侠瘪巴巴的肚子说:“都瘦成这样了,还瞎操心咧,猫儿巴不得明儿就毕业回来,天天给你挂裤腰上带着,你吓唬自己弄啥?”   “哎,就算是挂裤腰,也是我给他挂裤腰上吧?”柳侠抗议柳海的说法。   “哎,你懂不懂啥是重点儿啊?”柳海气得没脾气了,“我是说你别再操别人哩心了,俺谁都比你过哩轻松舒服,你只管管好你独个儿就妥了。”   柳侠“哼”了一声,把头靠在柳凌身上,腿搭在柳海肚子上:“您都得看别人哩脸色干活,我是老板,我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歇,您谁有我舒服自在?”   柳凌摸了摸他的脸:“孩儿,你现在这样,要是叫猫儿看见,孩儿得心疼死。”   柳侠也摸了摸下自己的脸:“不就是黑了一点嘛,男人,要恁白干啥?又不想当小白脸儿。”他看到柳海又想伸手摸他的肚皮,马上转移话题,“六哥,你不是想回国么,决定了没?俺六嫂同意不同意?”   柳海知道柳侠的意思,不过他也没坚持原来的话题,说:“丹秋同意,不过,我不是一直想去南美跟非洲看看,感受一下他们哩风情文化吗,您六嫂说,咱国家出国太麻烦,她劝我先留到德国,等柳莱会走路了,俺一起出去转悠几年,然后俺一起回国,我找个稳定哩事儿干,您六嫂先不找工作,等再生几个孩儿以后再说。”   柳凌说:“丹秋说哩有道理,小海,趁着年轻,你就按照自己哩心意搁外头闯荡吧,家里有俺咧,咱伯咱妈最近几年也还不需要咱贴身照顾。”   柳海有点苦恼:“可是,我可想您跟咱伯咱妈啊。”   柳侠说:“所以,咱五哥没说叫你搁外头一辈子啊,只是这几年,过几年你不就回来啦?”   柳海忽然说:“那幺儿,你就没想过出国?”   柳侠吓了一大跳,眼睛睁得溜圆:“我出国干啥?我这专业又不是造航天飞机哩,出国镀金根本就没啥用。”   柳海说:“咋没用?你出国留学几年,弄个博士学位,回来进哪个大学当老师,以后就不用成天风刮日晒到处找工程了,跟咱五哥样,又体面又稳定,多美。”   “不中不中不中,”柳侠的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老师哩工资老少,我得挣钱养家咧。”   “你连个婚都没结,养个屁哩家呀!”柳海使劲在柳侠腿上拍了一下,却紧跟着又给他揉了揉,“咱五哥是老师,不照样挣钱养家?”   “那不一样,”柳侠说,“咱伯咱妈老了,咱不能再叫他们干活了,现在,咱大哥是咱家哩房基,大石头做哩房基,又结实又牢靠;三哥跟五哥是房山跟大梁,扛天接地,护住咱家不叫咱受人欺负,我跟四哥是房脊儿上那五脊六兽,负责锦上添花,也就是负责挣钱,以后咱家哩孩儿去了外边,吃哩住哩花哩,都是我跟四哥负责。”   柳海沉默了几秒钟才说:“小侠,你都没算我。”   “咹?”柳侠楞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饶不了你,你现在是预备役,再叫你逍逍遥遥美两年,等转了正规军,你就得跟咱三哥五哥一起扛大梁咧。”   柳海好受了点:“这还差不多。”   柳凌揉了揉柳侠的头,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幺儿,你还记不记得,你是咱家哩老小啊孩儿?”   “当然记得啊,”柳侠十分嘚瑟的说,“所以我成天啥心都不操,光管挣钱。”   ……   柳侠几个人在灯下对床风雨时,下面的院子里,柳茂正坐在黑暗的窑洞里,看着他们橘色的窗户发呆。   离家七年,遥隔万里,柳海想家了,他便回来了。   而他的妻子,和他只隔着几道山岭,他们却再没有相见的那一天。   所以,在还彼此拥有的日子,应该珍惜再珍惜,才是对的吧? 第378章 柳侠的小算盘   “猫儿……”伸手摸了个空,柳侠有短暂的迷糊。   闭着眼睛又摸了几下,还是什么都没摸到,他忽然睁开了眼。   虽然挂着深色的窗帘,窗户还是明晃晃的,看起来至少得有八九点了,柳侠有点茫然。   将近一年了,他经常这样醒来后不知身在何处,他记得如果他在家——柳家岭、三大队和老杨树胡同——的每一个家,他醒来的时候,猫儿总是就在他旁边的。   迷茫的时间很短暂,大约只有几秒钟,周围熟悉的一切就迅速唤回了他的神智,他知道自己是在柳家岭的家里。   不过,虽然清醒了,他却不大想起床。   柳家岭的早晨有一种让他熟悉到骨子里的特殊味道,但这种味道却不是每天都有的,而总是在他不经意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忽然从他心脏的最深处忽然涌现,然后迅速氤氲开来,渗进他的每一个细胞,让他舒服得想哭,甚至害怕发生改变,会让这个味道消失。   他曾经说起过自己这种感觉,他以为不会有人理解,但猫儿和柳凌说,他们和他有一模一样的体验。   猫儿在美国,在那么远的地方,还能闻到这种味道吗?看着窑洞顶上一个小小的蜘蛛慌慌张张爬向墙角,柳侠心里想。   他也喜欢这种感觉,如果能把我现在的感觉渡给孩儿就好了……   ……   “呀,小叔咋还没睡醒咧?”   “都跟你说了,小侠叔夜儿黑睡哩老晚,你就是不信。”   “小叔再不醒,老古龙就没了。”   门口挤着三个小脑袋,压着嗓子悄悄地讨论。   “嗨嗨,柳若虹,我要是不醒,我哩老古龙会去哪儿?”柳侠忽然转过了头,半点没有长辈风度地质问柳若虹。   “呀,小叔你醒啦?”   “小叔小叔你快起,再不起虹虹就给你哩老古龙吃完了。”   “小侠叔,你居然是装睡咧?”   柳若虹、小萱、胖虫儿大叫着跑了进来,然后麻利地爬上床,瞬间就把柳侠压在了下面。   “小萱你个小胖子,别趴小叔心口上,老压慌;柳若虹,你快爬出去,给我哩老古龙端过来,我老饥;胖虫儿,不敢压肚子,小叔快尿出来了。”柳侠七手八脚地把几个小家伙往下拉扯。   小萱乐呵呵地挪了一点点:“小叔我可想你,哎,小叔你咋又黑了咧?快成包公了。”   柳若虹手脚麻利地跳下了炕:“我去给你端老古龙,小叔你再叫我吃俩呗。”   胖虫儿拍着柳侠的肚子怀疑:“这么瘪,哪儿有尿?”   柳侠一只胳膊抱着小萱坐起来,要不然他真得尿出来:“小萱,您爸爸回来没?您爸爸跟六叔他们咧?”   柳侠的前一个爸爸是指柳钰,后一个指柳凌,虽然是一样的称呼,不过家里人和小萱都不会搞错。   柳钰一周前去苏州送货了,大概这两天回来。   “吃饭哩时候俺爸爸回来了,奶奶跟大爷爷、大伯领着俺爸爸、六叔、六婶儿还有莱莱跟小葳哥他们去看太爷爷,俺爸爸老想俺爸爸跟六叔,就跟着一起去了;天老热,奶奶不叫俺几个跟着去。”小萱说话虽然还是有点慢,不过叙述的却非常清楚。   “您俩孬货哥哥咧?”居然没听到俩小阎王闹腾,柳侠有点不习惯。   “小雲哥跟小雷哥差点给柳花花板(摔)死,柳川叔叔正搁那儿修理他俩咧,怕给你聒醒,俺柳川叔给他俩弄到俺小葳哥那个窑洞那边了。”胖虫儿说。   “柳花花咋他俩了?”柳侠着实吓了一跳,可他也觉得不相信,俩小阎王平时可待见柳小猪和柳花花了。   小萱正想说话,柳若虹端着个小瓯进来了,窗外同时传来俩小阎王的声音:“小叔,小叔你醒啦?啊——,小叔救命啊,俺爸想打死俺咧呀!”   柳侠抱着柳若虹,就挂了条大裤衩就跑了出来,结果看到俩小阎王笑得跟刚刚偷吃了鸡的狐狸一般,旁边的柳川被秀梅拉着,手里拎着个笤帚,正满脸不甘地冲俩小阎王瞪眼。   看到柳侠,俩小阎王欢呼着扑上来:“小叔,我快想死你了。”   俩小阎王早就摸准了柳川的脉:只要小叔在家,他俩铁定挨不了打,爸爸偶尔还会跟爷爷辩解一两句,可只要小叔说了,爸爸肯定舍不得反驳。   柳侠从小瓯里捏了只老古龙扔自己嘴里,又捏出一个喂给柳若虹,拿白眼珠斜着俩小阎王说:“柳花花咧?”   “柳花花没事儿,就飞起来这么高……”小雲踮着脚比划了个大约到柳侠肩膀的位置,“就叫俺爸发现了,他就给柳花花拽下来了,哼,真是没有一点勇敢探索哩精神。”   柳川用笤帚的把点了点小雲跟小雷的额头:“您俩拿死物折腾也就算了,以后敢拿有命哩东西瞎捣蛋,我腿给您俩打折。”   柳侠回来时穿的运动大裤头秀梅就顺手给他洗了,山风吹了几个钟头,现在已经干了,秀梅过去拿了来给柳侠穿,回来正看到柳川用笤帚指两个小阎王,秀梅跑上来就把笤帚给夺了过去:“川儿,以后不能拿笤帚疙瘩吓孩儿哦,吓多了,孩儿哩胆儿就缩没了。”   柳川呼了小雷的后脑勺一巴掌:“他哩胆儿比凤戏山还大,会吓没?”   原来,俩小阎王在书上看了热气球带人上天的故事,非常动心,但苦于没有制作热气球的条件,就分别央着柳魁和柳川、晓慧、柳茂、柳钰,给他们买了城里节日卖的充了氢气的气球。   因为几个人并不是同时买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买的那几个没问题,却不知道,俩小阎王攒了二十多个。   今儿早上,晓慧从荣泽回来,又买回来了五个,俩小阎王觉得差不多了,就偷偷把柳花花喊到了给小蕤结婚预备的窑洞里,用条枕巾裹着柳花花的肚子,然后把氢气球系在枕巾上。   在窑洞里的时候,因为俩小阎王和小萱、胖虫儿、萌萌一起帮忙拽着气球,俩小阎王还以为气球不够,带不起柳花花呢,结果出了窑洞,几个人一撒手,柳花花就忽忽悠悠顺着风飘起来了。   要不是柳花花给吓得汪汪大叫,正好让从河里担水上来的柳川和柳茂看到,柳花花最后不被摔死,也得被吓死。   柳侠扯着嗓子让玉芳帮忙拿点好东西安慰安慰现在还吓得哼哼唧唧的柳花花,然后给了俩小阎王一人一个脑瓜崩:“敢再欺负柳花花,腿打折。”   小雲一犟鼻子:“哼,我知啦,我知柳小猪是俺柳岸哥您俩哩孩儿,柳花花是您哩儿媳妇,以后再也不拿它做实验啦。”   柳侠吃了一小瓯油煎老古龙,饭也吃完了,柳长青他们还没回来。   柳侠有点急。   他昨晚上就抱了柳莱一会会儿,小家伙还睡着着,他根本就没看清楚小家伙的模样,那是六哥的孩子,他还想多看看呢,而且,他还想跟六哥商量商量,让六嫂多生几个,给他俩,这样,家里人就不会逼着他结婚了。   昨晚上,不,应该说是今天早上,当时天都差不多亮了,他想跟柳海商量的时候,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柳侠看柳川这会儿有空,就想先征求一下柳川的意见,他怕丹秋不舍得把孩子过继给他。   可他都快走到柳川跟前了,突然福至心灵,觉得跟柳川商量这事,几乎等于讨打,柳川巴望着他结婚的心,好像一点都不必父母和大哥大嫂弱啊。   柳侠背着小萱,坐在秋千上,一边晃荡一边纠结。   柳茂牵了驴走过来,驴背上搭着几条编织袋:“幺儿,要是没事,跟我去地里摘瓜吧?”   柳侠跳起来:“中。”   小萱、柳若虹、胖虫儿一起叫:“我也去我也去。”   柳茂扒拉着柳若虹的小鬏鬏,笑着说:“孩儿,老热,回来哩时候,二狗还得驮瓜咧,没法驮你,俺乖妮儿今儿先搁家耍,下回二伯带你去。”   坐在柿树下和晓慧一起择菜的萌萌跑过来,抱起柳若虹:“日头老毒,咱不去乖。”   柳若虹不去,胖虫儿也就不去了,俩小阎王也不让小萱去,怕晒坏了乖弟弟。   柳侠和柳茂跟着柳二狗出了门。   给驴子起名二狗,是小雲干的,他还给家里尚且不存在的羊起了名,叫柳大牛,说这样才和柳小猪的名字般配,而且五行平衡。   看着柳茂沉静温和的脸,柳侠忽然想问一问他关于自己过继柳海的孩子的事情。   虽然因为猫儿小时候的事曾经和柳茂僵冷了十年,但现在柳侠心里对柳茂却没有一点疙瘩。   柳茂肯定不会再结婚,更不可能再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了,这样的情况下,柳茂从没要求过让猫儿回到自己身边,甚至为数不多的和猫儿在一起的时间,他一直在告诉猫儿,小叔才是对猫儿最好、最重要的人,这让柳侠非常高兴和感动。   柳侠觉得,柳茂是真心疼爱猫儿的,他把猫儿的感受放在第一位,而不是和中国很多家长一样,用孝道和所谓的“为你好”,而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孩子。   要知道,在中国,孝道是可以压死人的,哪怕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王八蛋,只要他熬成了父母,在孩子面前便拥有封神入圣的资格,可以对孩子为所欲为,孩子如若反抗,无需他开口,自有无数围观者代他口诛笔伐,非逼得做子女的乖乖就范不可。   而柳茂似乎从未考虑过使用自己做父亲的特权,他只想看着猫儿快快乐乐地生活。   所以柳侠觉得,二哥在某些方面好像还挺年轻的,如果这样的话,那,二哥应该也能理解自己的想法吧?   于是,柳侠就真的说了。 第379章 大大的意外   柳茂楞了片刻,不相信中带着点无奈地问柳侠:“幺儿,你是真想要个孩儿,所以才想过继您六哥哩孩儿呀?还是因为你不想结婚,为了打发俺大伯跟俺娘安心,才想这样弄?”   “当然是因为不想结婚。”柳侠很干脆地说,“结婚一点都不美,我真不知,为啥人非得结婚。”   柳茂哭笑不得地看着柳侠:“孩儿,要是所有哩人都不结婚,不生孩儿,那人类不早就消失啦?”   柳侠说:“哪会呀?更多哩人想结婚生孩儿呀,你没见?还有恁些强I奸犯咧,人类哪会消失?”   柳茂点头:“也是。可现在哩社会就这样,到了年龄就得结婚,要不你,还有家里哩人,都得被人戳脊梁骨。”   柳侠毫不在意地道:“我不偷不抢,才不怕戳脊梁骨咧,我过继孩儿也只是不想叫俺伯俺妈生气,还有就是,猫儿非得叫我有个孩儿,他连名儿都起好了,叫柳石。”   “猫儿非得叫你有个孩儿?”柳茂诧异,“为啥?”他一直以为,猫儿会特别不愿意让柳侠有孩子呢。   “他觉得我又帅气有能干,要是不留下个种,老亏呗。”柳侠不由得就嘚瑟起来,“气人猫还装哩可像,说是他老待见小孩儿,其实我知他根本就不想叫我有孩儿,怕我一有孩儿,就待他不好了。”   柳茂看着柳侠的眼睛。   按说,在他跟前说起这个话题,柳侠应该是小心翼翼才对,毕竟,他和柳侠、猫儿之间的关系,是非常敏感而且有点尴尬的。   可此时此刻,柳侠的眼神澄澈通透,没有一丝的阴霾,好像他们之间,就是最亲密无间的家人,没有任何需要顾忌的地方。   柳侠嘚瑟完了,又嘟囔了一句:“居然敢怀疑我有了孩儿就会对他不好,这臭猫其实早该修理了。”   柳茂轻轻摇了下头,把自觉有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赶走,笑着说:“他没怀疑你幺儿,他只是害怕,只是舍不得。”   “舍不得?”柳侠不解,“舍不得啥?”   “舍不得叫别人分走你啊,”柳茂说,“他恨不得你就是他独个儿哩”   “哦——,也是”柳侠恍然大悟后,重新嘚瑟起来,“我这么好哩人,搁谁都舍不得分给别人啊。”   三天后,柳侠和柳茂到原城给猫儿打电话,电话一接通,柳侠就问:“臭猫,你是不是特别不想和别人分享小叔啊?”   话筒里安静了老半天,才传来猫儿的声音:“我要说就是,那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叫我跟别人分享你了啊?”   柳侠大笑:“哈哈哈,乖猫,我就知你成天瞎胡想。乖,以后,你再也不用瞎担心了,前儿我已经给我不结婚不生孩儿哩事跟咱家哩人过了明路了,您六叔跟六婶儿也严词拒绝了我想过继柳莱哩要求,您六叔叫我独个儿生,还说叫我多生几个,罚款他替我缴。哼哼,想哩美,我我才不生咧,养孩儿麻烦死了。”   柳茂在旁边听得直发愣。   前天柳侠偷偷找柳海商量过继哩事,柳海当时就炸了,在全家人面前揭发柳侠想打一辈子光棍儿的二百五行为,柳侠被全家人轮番上阵教育了大半夜,孙嫦娥差点没把他的额头给戳肿了,柳侠嘻皮笑脸也不恼,却到底没有承应自己会结婚生孩儿。   这两天,柳魁和柳川、柳钰、柳海得点空就把柳侠揪到个背静地方修理,柳侠都快给训成蔫茄子了,柳茂还以为他会考虑暂时妥协呢,谁知道他居然以为自己大功告成,当做既成事实了呢!   柳侠得意洋洋地把自己和家里人就婚姻和生子问题斗智斗勇的过程给猫儿叙述了一遍,又把猫儿从早餐到宵夜、从定期化验检查的结果到每天早上第一泡尿的颜色和眼睑的颜色挨着问了一遍,然后才把电话递给柳茂:“乖猫,您伯老想你,你跟他好好说会儿话,别可惜花费哦。”   因为猫儿不能把电话打到邮电局的国际长途电话上,而邮电局的国际长途又不支持对方付费,所以每次柳侠从邮电局打电话过去,猫儿都比较克制通话时间。   柳茂和猫儿说了十五分钟,柳侠就趴在不远处盯着话筒看了十五分钟。   从邮局出来,柳茂说:“小侠,你要是老想孩儿,就去看他吧,我这儿有五千多块钱,你再添点儿,就够买飞机票了。”   柳侠难得的有点害臊了:“我没老想啊二哥,我就是,就是……就是有点想听听孩儿哩声音。”   回到家,柳茂不知道和家里人说了些什么,吃晚饭的时候,柳长青忽然问柳侠,除了界山县那个公路,最近几个月,他手里还有没有其他必须他亲自参与的工程。   柳侠说没有。   他心里说,要是有就好了,现在要找个界山县公路那样的大项目难死了。   不过他肯定不会说,家里人如果知道他找不来工程,没准儿比他不肯结婚生孩儿还着急上火呢。   柳长青点了点头说:“那,你明儿就开始申请,叫您三哥帮你办,你去美国看看猫儿吧。”   柳侠以为自己听错了:“伯,你叫我去美国看孩儿?”   “嗯,”柳长青说,“当初您六哥去京都,就搁咱国内,还是跟着您曾大伯咧,您妈还想得老是哭。猫儿算是你养大哩,一下出去恁远,孩儿出去前身体又出过点毛病,你不放心孩儿、想孩儿是难免哩,去看看,回来就踏实了。”   柳侠嘴里叼着块馍,人都快傻了。   早知道家里人会这么想,他早八百年就去了啊。   柳侠晕晕乎乎地吃完了饭,被柳海拉过去坐在席子上,一家人围着他,听丹秋给他推荐美国最值得一看的地方。   已经有了小莘办理出国探亲的经验,柳葳自告奋勇替柳侠写申请。   柳川在合计找谁办这事会比较快,上次小莘出国,他没有经验,被来来回回折腾了两个月才办好,就这还是快的呢,他听说老城有个大叔,接到在美国的妹妹的来信邀请,办了大半年,最后实在折腾不起,放弃了。   柳钰问柳海,飞机上能不能带吃的,比如兔肝、枸杞、炒杏仁和山核桃啥的。   他和玉芳都觉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猫儿身体底子受过亏,长时间吃外乡的东西肯定不占便宜,如果能给他带点自己家地里长出来的吃食,多多少少,肯定会有点帮补作用的。   几个小家伙又兴奋又苦恼,兴奋的是:小叔去看柳岸哥,回来后肯定会跟他们说可多柳岸哥在美国的事,他们都想知道柳岸哥一个人是咋搁恁远哩地方过活的呀;   苦恼的是:他们实在没有能拿得出手可以带给柳岸哥的东西,如果他们给柳岸哥带点油煎老古龙去,会不会太土气啊?   秀梅计划给猫儿做几个粗布裤头让柳侠给带去,她最近看过一篇文章,说现在那些用化纤做的内衣,对身体不好,可能会引发很多疾病,家织的老粗布才是最安全可靠的。   ……   半夜,柳侠回到自己住的窑洞里了,脑子还有点晕乎,他就快能看见乖猫啦?   柳凌捏了捏他的脸颊:“咋,高兴傻了?”   柳侠嘿嘿傻笑:“我就是不老相信,我真哩能去看孩儿了?”   柳凌躺下,把小萱在怀里拢好:“你要是不想去,我去跟咱三哥说。”   柳侠扑到柳凌身上:“啊哈哈五哥,你啥时候也学哩这么恶劣了?”   柳凌侧过身,一只手握起柳侠的手:“去吧孩儿,我知你一直惦记孩儿,过年时候我跟咱伯说过,他说,孩儿将去半年,你就去不合适,咱伯也怕过年哩时候家里一下就少猫儿您俩,咱妈会难受。现在差不多整一年了,孩儿肯定也想你想的不得了,你去正好。”   柳海盘腿坐在柳侠身后:“幺儿肯定觉得,就是猫儿才去一天,他撵过去也正好。”   柳钰说:“幺儿,要是带吃哩去不得劲,咱就给孩儿多带点钱吧,我看书上说美国可多地方都有唐人街,那儿啥中国哩东西都有,叫猫儿自己去买着吃。”   柳海说:“四哥咱能不能别恁暴发户,猫儿去哩时候幺儿一下给他带了十几万美元,十几万哎,猫儿现在最不缺哩就是钱。”   柳钰嘟囔:“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嘛,搁外乡,肯定是兜儿里有钱才踏实。”   柳凌说:“四哥,猫儿前些天打电话,还说想给你寄点钱,叫你跟大哥买辆车咧,省得你老去踅摸别人哩破车开。”   柳钰这两年迷上了开汽车,可他死活不舍得掏钱买,就到处蹭别人的车开。   可望宁个穷地方,有车的一共也没几户人家,还大部分是买的在城里要报废的破面包,还都一个个金贵得不得了,不肯让外人碰一下,柳钰于是只好蹭那些来他厂里送原料或拉货的车过过瘾。   猫儿前年回家过年时,曾碰见柳钰要开一个来给他送包装箱的人的小卡车,那人强颜欢笑把车钥匙递给柳钰的模样,让猫儿和柳侠差点笑出声。   柳魁也对开车跃跃欲试,主要是他去村子里给人家装窗帘的时候,电钻、插线板、窗帘杆之类的,用自行车特别不好带。   猫儿原先的计划是先给柳侠买辆越野性能好、内部空间又大的车,等再攒点钱,就给大伯和四叔买辆稍微便宜点的车,可后来,连柳侠都坚决不肯接受他买的车,他估计柳魁和柳钰更不能,所以当时就把这事先搁置了。   不过猫儿一直都在曲线救国,让柳凌帮忙说服柳侠买辆好点的车,只是柳凌每次敲边鼓,都被柳侠给忽略了,这样一来,柳魁和柳钰这边也就没办法进行:在柳侠都还开着辆破出了境界的罗马吉普时,柳魁和柳钰肯定不会买车。   柳钰慌忙说:“可不中哦,孩儿搁外头不容易,咱可不能踅摸孩儿,我就搁咱家门口干活,要车干啥?”   柳葳说:“那,四叔,你就再想想给猫儿带点啥吧。”   柳钰问:“你给孩儿带啥?”   小蕤十分神秘说:“不跟您说,您都是长辈,俺几个给猫儿是平辈儿,俺跟您带哩不一样,您肯定做梦都想不出俺会带啥。” 第六卷 凡尘风雨 第380章 不一样的久别重逢   从决定了要去看猫儿起,柳侠的心情每天都要跟过山车似的头下脚上翻江倒海地扑腾那么几回。   开始,他是在最终是否能够成行的问题上纠结担忧——办理手续实在太难了。   后来,出国的手续八字有了一撇,他又开始脑补和猫儿相见时的场面,各种的激动人心惊喜交加或撕心裂肺黯然神伤,结果就是他老是一个人乐呵的傻笑出声或难受得眼眶发红,弄得一大家人每天也都跟着他神魂颠倒一惊一乍。   这种魂不守舍的日子过了三个多月。   当柳侠真正站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迎接他的却是和想象完全背道而驰的情景——宁静而踏实,就像是他过往的二十多年里在柳家岭度过的无数个清晨和夜晚。   接机口处挺拔俊逸的青年,一脸开心而平静的微笑冲他展开双臂,给了他一个热情但不过分的拥抱,在他耳边轻轻说:“小叔,你可来了。”   忐忑的心瞬间落地,一年多来心底深处如影随形的焦虑随着这一声呼唤烟消云散,以至于已经离开N市,在风景如画的公路上行驶了一百多公里,柳侠还在盯着柳岸的脸研究。   通常,人们不管过去在一起时多么亲密无间,长久分离之后乍然相见,总会有那么一点点短暂的生疏和不自在。   而柳侠完全没有,他面对着和出国时相比,身材和气质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的猫儿,虽然欣喜而惊讶,却没有一点点其他的异样,他此刻看着猫儿,就如同他在三大队不用出外业的日子里的随意一个黄昏,他骑着自行车去学校,看到猫儿欢快地向他跑来,他快乐而安宁。   这让柳侠有点想不明白,至少该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以下吧,这也太平淡了。   不过,这感觉真不错。   “小叔,我就是再帅,你也不能一直瞪着我看啊,再看我都不会开车了。”柳岸眼睛看着前方的公路,伸出右手覆盖在柳侠的手上。   柳侠抓起他的手握着玩了两下,又给拍回方向盘上:“你脸皮恁厚,还怕看?”   “不是怕。”柳岸说,嘴角是压制不住的笑意。   “那是啥?”柳侠捏了根薯条扔进嘴里,问。柳侠特别喜欢吃汉堡,不过因为嫌贵,在国内时他死活不承认汉堡好吃,所以也很少吃。刚才柳岸接到他之后,本想带他先去吃饭,可柳侠着急去B市看柳岸的学校和他住的地方,觉得去饭店吃饭太耽误时间,柳岸就在麦当劳给他买了个套餐,又单独买了两个巨无霸,柳侠一口气把汉堡都吃了,然后把薯条当零嘴。   柳岸无声地微笑。   柳侠嘴上犟,却真的不再一直盯着柳岸看了,转头欣赏车窗外的风景。   十月初,正是新英格兰地区最美的季节,糖枫桦树榆树等诸多落叶乔木都变了颜色,松树却依然青翠,嫩黄翠绿金黄嫣红缤纷错落,公路两侧一望无边的森林此时比画还要漂亮。   “好看吧?”柳岸把薯条拿开,柳侠吃多了薯类食物不马上运动一番的话会轻微地不舒服,烧心,“你要是待见,看完俺学校跟住哩地方,咱俩就开车出去耍,赏秋计划,游览美国东三省。”   “你不上学啦?”柳侠捏着柳岸重新伸过来的手端详着问道。   “像我这样哩好学生,偶尔玩仨俩月对学习进度没啥影响。”柳岸面无表情地大言不惭道。   “一年不见,脸皮又见长了。”柳侠咧着嘴,逮着猫儿的腮帮子扯了几下。   “诚实是做人的基本品质。”柳岸面不改色,握着柳侠的手放在自己腿上,“使慌就睡一会儿吧小叔,还得仨钟头咧。”   坐了一天的飞机,柳侠确实有点累了,他把座位往后放倒了些,半躺着闭上眼睛,几分钟后又睁开了:“咋回事?一想着你搁旁边哩,就睡不着,我心里也没咋激动啊。”   柳岸的唇角高高翘起:“那就回到家再睡,现在继续看我吧。”   可是,到了家,柳侠依然睡不着,柳岸也不让他睡——他让柳侠吃完饭再睡。   柳侠趴在沙发上,下巴下垫着个柔软的抱枕,他看一会儿窗外的美景,又转过头看在厨房忙碌的青年的背影,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乖猫,你咋一下长这么高咧?”柳岸现在几乎和他一般高,柳侠对此又欣慰又失落。   “有研究表明,主观意愿对生理机能有巨大的影响,我想长高,就真的长高咯。”柳岸用勺子舀了一点汤,吹了吹,尝了两口,“嗯,不咸不甜,正好。”   “照你这么说,那世上不是就再也不会有丑人了?”柳侠不信,臭猫来美国一年,居然还学会吹牛了。   “这事儿除了主观意愿必须足够强烈坚韧,还需要一点点运气。”猫儿把一把碎青菜放进锅里,“你知啊小叔,我运气一向比较好。”   “嗯?”柳侠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他压根儿就不信精神意志能影响到生理发育这个理论,尤其是在身高这种有硬杠杠指标的问题上。   “比如,我会生到咱家,会遇见你。”猫儿搅了几下汤锅,又拿起调料罐。   柳侠稍微迷瞪了一下,然后眉开眼笑地跳了起来:“就是唦,咱俩运气都可好。”他跑进厨房,在猫儿身边蹲下,去卷他的裤腿,“叫我看看,一年长这么多,腿上肯定有疤。”   柳岸往锅里撒着调料,配合地伸着腿让柳侠看。   膝盖处有好几条明显的横向生长纹,柳侠摸了摸,心疼地问:“腿当时可疼吧?”他青春期唱歌儿长个儿的时候,腿疼了好长一段时间。   “没,裤子短了才知自个儿长高了。”猫儿关了火,又掀开旁边另一个灶上的大锅看了看,低头看柳侠,“起来吃饭吧小叔,瓜也蒸好了。”   柳侠站起来,跟个孩子似的对着大锅搓手:“好了?我正好饥了,想吃菜。”   柳岸在出发去接机前就已经准备好了材料,这会儿只用半个多小时就做了四菜一汤:红烧肉,清蒸虾,香芹木耳,酸辣甘蓝,青菜汤;主食:金瓜糯米盅。   菜不多,放在一起却特别好看,柳侠食指大动,先来了一块东坡肉,柳岸给他剥了只虾塞进嘴里,跟着又来一口清白翠绿的汤,柳侠夸张地喟叹:“喔,这虾好吃死了。”   柳岸又拿起一只虾继续剥:“待见吃我以后天天给你做。”   柳侠连连摇头:“这东西贵哩离谱,尝个鲜就妥了,天天吃不得给家吃膨圈@。”   柳岸淡淡微笑着:“这儿靠海,海鲜跟咱那儿哩萝卜白菜样。”   柳侠两眼发光:“真哩孩儿?呀,那你当初申请这儿哩学校真对了,能天天吃海鲜,专家说,海产品对人哩身体最好了,比禽类跟畜类哩肉好。”   柳岸又把一只虾喂给他:“好就多吃点。”   柳侠叼着虾说:“不敢再吃了,要不还没上桌哩就吃完了。”   “没事,”柳岸带上手套端出金瓜糯米盅,“咱自己哩家,想咋着就咋着。”   到了餐桌,柳侠喝了一口菜汤,又是一阵兴奋:“这叫啥汤,咋这么好喝咧?”   柳岸把一只虾仁放进他碗里:“没名儿,去年年下搁……戴阿姨家过年哩时候,戴阿姨她大姐做哩,我觉得好喝,就跟她学了,我做哩没她做哩好。”   “嗯嗯,”柳侠摇头,“你做哩最好,我就待见这味。”   “待见以后天天给你做。”柳岸微笑着垂下眼帘,继续剥虾。   柳侠把几块红烧肉拨进猫儿的碗里:“你也赶紧吃,你才十八,肯定还会长,营养不够关节该疼了。”   猫儿又给柳侠剥了两个虾,才端起碗吃饭。   柳侠吃撑了,而且因为时差,他虽然累,却横竖睡不着,柳岸干脆拉着他去旁边的小树林转圈消食,回来后,柳侠开始翻行李,给猫儿看家人给他带的礼物。   有柳海和丹秋把关,没让家人带很多东西,秀梅计划的棉布裤头也被删除,换成了两身白色绸缎的练功服,柳岸一直坚持练习太极拳和戴教官教他的格斗招式,大家都觉得穿着紧口的运动服锻炼没有宽松的传统练功服来得舒服。   还有一大包五香味的核桃仁,柳茂和柳钰一起做的。   柳茂从杂志上看到,说核桃和人脑不但形似,其中的营养成分也最补脑,而家里人公认猫儿现在学的专业是非常烧脑的。   还有一小包枸杞子,是几个小家伙跑遍柳家岭附近的沟沟壑壑摘到的最好的。   暑假结束前半个月,曾广同也到了柳家岭,他和柳海合作画了一副画,柳侠的正面半身油画,画的名字就叫《柳侠》。   猫儿盘着腿眯着眼端详了半天,最后摇摇头。   柳侠有点尴尬地说:“我也觉得不是老像,不过咱家哩人非得说像,嘿嘿,家里人嘛,都觉得自个儿家哩孩儿长哩最好。”   “没你帅。”柳岸说,“虽然五官可像,可感觉不像。”   “昂?”柳侠愕然。曾广同和柳海都快把他画成电影海报的男主角了,自带光影效果,柳侠觉得太夸张,猫儿居然还说……   “气质哩问题。”柳岸说,“曾爷爷跟六叔只画出了你三分哩风度。”   “啪。”柳侠干脆利落地把画抢过去,脸朝下拍在桌子上,“不看了不看了,一张假人有啥看哩。”他没猫儿脸皮厚,经不住含水量这么大的夸,脸有点发烧。   柳岸一伸手把画捞过去,十分爱惜地抚平:“这是曾爷爷跟六叔送我哩。”他特别强调了“我”字。   柳侠全当没听见没看见,又拿出一个长宽高大约40*20*20、非常精致的纸盒子塞进猫儿的怀里:“给,您小葳哥小蕤哥跟几个小孬货哩礼物。”   柳岸有点疑惑地打开:“啊,相片?” 他兴奋地叫了一声,偌大个盒子,里面满满地都是相片。   “本来您小蕤哥拍了可多录像,咱全家人都有,都拍好了,程老师说,美国不允许带音像制品入境,您小蕤哥赶紧叫上您五叔,俩人开始照照片,我来哩前三天,照片才洗出来。”   柳岸拿起最上面一张大相片,那是一张全家福。   作者有话要说:  膨圈:土语,指支出超过收入,经济崩溃。 第381章 照片(一)   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这回的全家福,还是以窑洞为背景,全家人面南背北根据辈分和个儿头分成两排,第一排的都坐着,后面一排都站着。   只是这次坐在中间的柳长青、孙嫦娥、柳长春抱着的小家伙又换了人,正中间的柳长青抱着小萱,他右边的孙嫦娥抱着柳莱,左边的柳长春抱着柳若虹。   柳岸指着孙嫦娥怀里的小家伙问:“这是柳莱?看着咋有点德国味儿咧?”   柳侠说:“这货有点返祖,像他太奶奶,眼是蓝色儿哩,可明显,不过也可漂亮,跟个皮娃娃样。”   “真哩呀?”柳岸惊奇:“那脾气咋样?闹人不闹人?”   “不闹人,”柳侠摇头,“至少比柳若虹乖,都是自己抱着奶瓶儿喝水,可待见您奶奶跟您娘,回来三天,都不咋叫您六叔跟您六婶儿抱了,您六叔天天说他没良心,说要给他送给您娘当孩儿,您娘说不要,她说她想要妮儿,一群光蛋孩儿,没意思。”   柳岸笑:“俺娘想妮儿都想魔障了。”   柳侠想到秀梅每每说起如果有个女儿的时候那不胜神往的样子,也笑了起来:“柳若虹跟萌萌现在哩裙子都是论堆儿咧,您娘看见漂亮哩就想买。”   柳岸指尖点着柳若虹的左脸颊:“哎,厉害妮儿这儿是咋着了?”   一说起柳若虹,柳侠一阵无奈:“淘力了呗,上树掏小虫儿窝,叫树枝挂哩,您奶奶提起她就发愁,怕长大找不到婆家。”   柳岸无语:“俺奶奶可真是哦,孩儿才几岁,就开始发愁找婆家了,挂哩狠不狠?不会落疤吧?”   “不会,可浅一道,就是出了点血。”柳侠肯定地说,“萌萌说她是往上爬哩时候挂住哩,她还坚持给那一窝儿小虫儿蛋掏完才下来,小雲用唾沫给她抹了两下就没事了,我离开家哩时候这些痂已经掉完了。”   柳岸感叹:“明明是小妮儿,咋会比孩儿还野咧?要是跟小萱换换就好了。”   柳侠连连摇头:“可别,小萱现在也不省心,我来之前您伯还因为他赔了牛福春家五十块钱。”   “不是吧?”柳岸惊讶,“我知这货没有看起来恁老实,不过也不像戳大祸哩样儿啊。” 五十块钱在外面的世界不算什么,在柳家岭很多人家,现在还是一大笔钱。   “才不是,这货胆儿正着咧。”柳侠说,“牛福春你还记得吧?牛金宝家东隔壁,头发成年不洗,跟老鸹窝样那个。”   猫儿说:“想起来了,他咋了?”   柳侠说:“他想给他死了男人哩妹子介绍给您伯,您伯拒绝了,牛福春可能提前已经跟别人吹过牛了,您伯一不愿意,他觉得老丢人,恼羞成怒,到处跟人说,是您伯先对他妹子有意思的,是他找人算了您伯哩八字,说您伯就是光棍儿命,是他们家主动不愿意咱呢。   牛福春哩小孩儿跟小萱一班,可能听大人说得多了,他也跟着胡溜,说您伯是个老光棍儿,小萱听见了,也不吭声,小雷爱瞎捣鼓,您三叔给他买了一瓶胶水,还剩半瓶,小萱拿到学校,偷偷倒到那孩儿哩茶缸里……”   柳岸吓了一跳:“没出事儿吧?”胶水如果喝进去,后果可就严重了。   “没,”柳侠说:“胶水不溶解于水你忘了?那孩儿喝了一口水,觉得味儿不对,赶紧往外吐,结果正好吐到他同桌哩脚上,同桌那妮儿可厉害,对着牛福春哩孩儿就又嚼@又骂,还端起他哩茶缸泼到他身上,最后那胶水,就弄到腿上跟鞋上了。”   “脚跟鞋粘一块,鞋脱不下来了?”猫儿问。   柳侠笑:“可不是嘛,那时候是九月几号吧,天还热着咧,都穿得薄,那孩儿穿个破背心跟裤头,胳膊上也甩上了一点,咋都洗不掉,难受得要死。”   柳岸扶额:“小萱这货咋想哩呀,咋会想起来倒胶水?”   柳侠说:“回到家审讯他,他可有理,说那孩儿好胡说八道,就该给他哩嘴粘起来。”   “那,最后咋弄了?”猫儿觉得,虽然最后没闹出大事,柳长青也不可能就赔点钱就算完,就算牛福春不追着闹,家里也得管教小萱。   柳侠说:“这事儿,不修理小萱肯定不中,要不他以后给人下毒I药倒硫酸咋弄?可修理狠了大家又都舍不得,尤其是您大伯,他现在惯孩儿惯哩不行,小雲小雷跟萌萌又跟狼羔子样护着小萱,谁都不让说一句,您大爷爷想了半晌,最后叫给您五叔打了电话。”   柳凌回到柳家岭,马上就去了学校,然后带着小萱一起去了牛福春家。   牛福春其实和牛三妮儿的本质很像,背后嚼人时利嘴如刀,当面对阵立马怂成一滩屎,柳茂去他家赔钱的时候,就小萱倒胶水的事道了歉,可同时也很不客气地警告牛福春,让他以后管着自己的嘴。   牛福春面对柳茂都倒不过个儿来,更何况面对柳凌?   柳凌牵着小萱的手一出现在他家的坡口,牛福春就萎了,塌腰缩肩,吭吭哧哧一句囫囵话不敢说,拽着他婆娘的袖子,让女人去应付。   柳凌把一袋子水果和滋养品交给诺诺不敢语的女人,问她孩子在哪里,他想带孩子到荣泽或原城医院去看看。   女人晕头涨脑地说,不用去医院,小孩儿没啥事,就是有胶水的地方发紧,不舒服,还有就是鞋子脱不下来,脚难受,不过柳成宾和关淑萍说了,不用管,过几天自己就能好。   柳凌也知道,人体不停地进行着新陈代谢,胶水会随着代谢的细胞慢慢脱落。不过,他还是进了屋,把那个死活不肯再去上学的孩子叫出来,让女人烧了点热水,用自己带来的洗涤液混合成了半盆温水,指导着让那个孩子清洗沾着胶水的皮肤,最后再用水泡和鞋子粘在一起的脚。   他说:“每天都这样泡两次,同时用手轻轻地抠粘着的地方,慢点抠,别抠流血,过几天,胶水就会掉光了。”   比街头小叫花还像小叫花的孩子脸涨得通红,只会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手忙脚乱地按柳凌说的洗着自己。   除了夏天去凤戏河里玩水,他还没有真正地洗过一次脚呢。   小萱从看到牛福春开始,就撅着嘴,一声不吭地拿白眼珠剜他,看到那个孩子,倒是有点扭捏。   爸爸告诉他,胶水是有毒的,即便没有毒,如果人喝进去,嘴巴和食道被粘住了,人没准就被饿死了。   柳凌拉过小萱的手,说:“来,给牛永健道歉。”   小萱就不太情愿地看着别的地方说:“对不起,我不该往你茶缸里倒胶水。”   牛永健红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办,虽然老师教过,别人说“对不起”的时候,自己应该说“没关系”,可是,他说不出来,他觉得那是课文里的城里人才会说的话。   柳凌说:“那,牛永健,俺走了,明儿我跟小萱再来看你。”   牛永健点了个乱七八糟的的头,算是知道了,从头到尾,他一句话也没说过。   走到坡口,小萱忽然回头说:“我不该给你倒胶水,可你嚼俺二伯也不对,下一回你要是再嚼俺家里哩人,我不给你倒胶水,我,我打你。”   柳凌哭笑不得地抱起了忿忿不平的小家伙,对不自在地扭着手送他们离开的女人说:“嫂子,别送了,俺走了。”   柳凌带着小萱,连续去了牛福春家五天,第五天,柳凌送了他一个很漂亮的文具盒,牛永健的鞋子也终于脱掉了,。   他们离开时走到坡口,小萱依然不情不愿地回头说:“牛永健,文具盒是俺爸爸搁京都买哩,可贵,你明儿去学可放好哦,别叫丢了。”   柳萱倒胶水事件到此结束。   柳岸笑着问:“小萱到现在都还在惦记那个文具盒吧?”   柳侠说:“嗯,您伯说哩,牛永健现在都快叫小萱给盯出毛病了,老怕碰着磕着那个文具盒,又不敢放家里不往学校带,那小萱就会说他把文具盒丢了,得跟他去家里检查。”   猫儿笑得仰倒在床上:“惹着小萱这种肉糙儿@哩货,牛永健也是活该倒霉啊。”   柳侠跟着躺下:“咦,小萱还觉得自己亏了呢,不说那五十块钱跟那一大袋子吃食和文具盒,您五叔就回来几天,时间恁宝贵,还得天天去看牛永健,这才是小萱最不情愿哩。”   柳岸偏过头,用额头轻轻碰了碰柳侠的脸:“是啊,这才是最亏哩。”   两天就着躺着的姿势,继续看相片。   柳岸指着后排正中间最高的两个人:“平常也不觉得,为啥一照相,俺六叔跟小葳哥看着这么像咧?”   柳侠呵呵笑:“俩傻大个儿。”   “嗯~,”柳岸摇头,“不光个儿像,脸也像,除了俺六叔那个龅牙。”   柳侠往猫儿身边靠了靠:“你再看看,除了他俩,还有谁越来越像?”   柳岸指了指站在照片上站在柳侠右侧的柳魁,又指了指柳长青:“大伯跟大爷爷。”   “嘿嘿嘿,”柳侠傻乐起来,“真奇怪哦,我小时候可多人说您大伯长得像您奶奶多点,我也那么觉得,现在一照相,他这脸哩轮廓,还有表情,简直就跟您大爷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哩样,以前哩照片都没这么明显啊。”   柳岸说:“我听人说,父子兄弟,可多都会越长越像,连声音都会变得慢慢可一样。”   “哎呀真哩,”柳侠兴奋地说,“前几天,我黄昏跟小雲小雷他俩耍哩时间有点长了,清早睡了个懒觉,您大伯喊我起来吃饭,他走到咱那窗户底下先咳嗽了一声,我以为是您大爷爷咧,还有一回,是您三叔咳嗽,我还以为是您大伯咧。   现在要是隔着墙看不见人,您大爷爷、大伯、三叔他仨,只说一两句话哩话,我经常弄错。”   “我咋觉得三叔好像瘦了咧?”柳岸指着穿着夏季警服的柳川,“好像还有点黑。”   柳侠把照片拉近点,仔细看了看:“就是唦,您三叔前一段不是去党校学习了么,军事化训练,每天晌午走正步练军姿,下午文化课,培训结束后正赶上该收秋,他又跟人换了班,回家掰蜀黍出红薯,干了好几天,晒得狠了。”   猫儿问了一句:“俺三叔那商店今年生意咋样?”   柳侠说:“可好,他东边那个卖化妆品哩生意不中,给门面转租给他了,他就代理了个小家电品牌,冬阳,上个月,光冬阳豆浆机就卖了四百多个,电风扇也卖哩可好。哎,你看您三婶儿这穿戴,就该知店里生意好不好,您娘跟您四婶儿穿哩套裙,也是您三婶儿买哩。”   照片上的晓慧,穿的是一件墨绿色重磅真丝连衣裙,一千多块,不过晓慧皮肤白,穿上这件衣服特别趁。   秀梅和玉芳穿的是同质同款同花型的套裙,秀梅的是深红花墨绿叶子,玉芳的是黄花浅绿叶子。   玉芳一直觉得这裙子太花太洋气,不好意思穿,照相这天被众人逼着才穿上的,所以看起来有点不自然。   秀梅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传统型的发髻,这是经过她自己略略改良的现在荣泽中青年妇女中最流行的发型,穿着花色雍容的套裙,收腹挺胸,面带微笑,比玉芳自信多了,显得她的衣服都比玉芳高了一个档次。   猫儿说:“我咋觉得俺娘看着比我搁家时候还年轻咧?”   柳侠说:“俺都这么觉得,您娘现在可是领导望宁大街女性时尚潮流的人物,对面那个照相馆哩老板娘现在都跟着她学搭配衣裳咧,你没看出来,您娘还擦了口红咧。”   猫儿翻身,趴在床上,仔细看照片:“哎,真哩呀。”   柳侠也翻过来趴着:“您小葳哥、我、您六叔,俺几个按着她,您小蕤哥给她画哩。”   其实,小蕤当时还要给秀梅涂眼影和睫毛膏的,被秀梅拧着脸蛋儿给骂了一顿,最后小蕤只好在比较开放的晓慧脸上试了试,因为睫毛膏质量不怎么样,晓慧眨巴了几下眼睛,就在眼睛下弄了一片黑,被众人集体给否决。   猫儿说:“俺娘要是生到城市,能当大明星。”   柳侠伸手拉过放相片的小纸箱,扒拉着翻了一会儿,抽出一张照片:“给,看这张。”然后继续扒拉。   猫儿接过一看,眼睛立马睁得溜圆:“咦,小叔,俺娘这是要翻天哎。”   这是一张柳葳拉着秀梅跳舞的照片。   高大俊朗的柳葳穿着笔挺的白衬衫黑西裤,头发三七开,抿得油光锃亮苍蝇拄着拐杖都站不住脚;   秀梅这次穿的是件花色稳重低调华丽的旗袍,依然是原来的发型,只是梳理得精细紧致了很多,口红这次也更明显一点,还带了个珍珠样的耳坠和看上去像是一套的珍珠项链。   两个人摆的是个正在跳交谊舞的姿势,秀梅的左手搭在柳葳肩头,右手搭在他左手,眼眸微垂,一派高贵冷艳。   柳岸赞叹:“喔,这要不是后头哩背景是凤戏山跟老柿树,俺娘这简直是豪门贵妇么,小叔,这旗袍哪儿来哩?”   柳侠往猫儿跟前放了两张照片:“您小蕤哥买人家影楼淘汰下来的旧的,耳坠啥哩是搁马鞍桥市场批发哩,塑料哩,一百块钱一堆。”   猫儿说:“俺小蕤哥眼光不错啊。”   柳侠说:“看相片背面。”   猫儿把照片翻过来,见上面写着两行字:猫儿,娘好看不好看?像不像电影明星?   猫儿遗憾:“唉,本来打算拿出去跟同学显摆一下咧,这下不中了。话说,俺小葳哥这油头滑面哩形象真经典啊。”   柳侠说:“都是您小蕤哥哩手笔,他本来是想给您小葳哥中分哩,您娘不愿意,说她不跟汉奸跳舞。”   猫儿又拿起一只照片:“喂小叔,俺小蕤哥这是拍了一套搞笑民国专辑吗?”   柳侠说:“这张是您三婶儿想出来哩。”   这是一张秀梅、晓慧和丹秋的合影,三个人都是穿着旗袍,挽着一样的发髻,画着一样稍显浓艳的妆,樱桃红唇的那种,而且这次不但带了耳坠和项链,还有手镯,脚上都是绣花鞋。   三个人都看上去特别的端庄温婉,一派贤淑,很像是猫儿看过的一张油画,人物的民国味道特别浓。   可惜,三个人都是坐在柳家大院的大树疙瘩上,背后的景色是凤戏山和大柿树。   作者有话要说:  嚼人:嚼,这里土语念jue,四声,最初的意思是背后说人长短,现在基本和“骂”同意。   肉糙儿:蔫儿坏,不含贬义,还有点幽默喜爱的成分。肉,中原一带还经常指行动慢,遇事不着急。 第382章 照片(二)   柳岸看得十分无语:“这对比……真艺术,俺三婶儿还真是有想法啊!”   柳侠又递给他一张:“那张不算啥,看这张,达西先生们,每个人脖子里头缠三斤重哩缎子围巾。”   “啊?”柳岸接过来,随即大笑起来,“啊哈哈哈,还兴这样啊?”   照片上柳魁正身站在中间,柳川和柳钰分站在他左右,仨人都是欧洲十九世纪早期男人的打扮,黑色燕尾服白衬衫,如柳侠所说,每个人脖子里还缠了一堆雪白好像还带蕾丝花边的颈饰,黑裤子,黑礼帽,眼神温和中有着不动声色的傲慢,只是,柳钰好像没忍住,有点笑场。   而这次身后的背景,是柳家窑洞以堂屋为中心的那几间,门上都有褪色的对子,墙上是一串串已经剥去了包衣、黄橙橙的玉米穗,还有几串红辣椒和两只风干的兔子,墙下几棵指甲草开得正艳。   柳侠说:“您四叔不中,光笑,拍了半天才拍成。”   柳岸说:“为啥你跟六叔不上?”他没问柳凌,这种有点搞怪的事情,他觉得好像跟五叔不搭界。   柳侠说:“就三套衣裳,你知不知孩儿?照相馆里这东西真都是样子货,你看您大伯他们穿可排场吧?其实,后头连缝都没缝。”   “为啥?”猫儿奇怪。   “方便呗,”柳侠说,他把右手尽量张开比划了一大拃,“您四叔穿这件,后头用书夹子夹起来这么宽,您小蕤哥说,三百八十斤的大胖子照样能穿,后头开半尺宽的缝,反正照出来也看不见脊梁,前头人五人六就妥了。”   猫儿发自肺腑地感叹道:“咱国家哩人还真是有创意啊。”   “你看看这一张。”柳侠又拿出一张。   猫儿捏了个角和柳侠一起看。   这是一张室内的照片,民国风格。   柳钰一家四口坐在炕上,柳钰的头抿得油光,穿着红色带团花图案的长袍,外面罩着一件黑色对襟小褂;玉芳穿和他长袍同色同质的裙装,挽着发髻,带着珍珠样的塑料耳环和项链,也擦了口红。   柳钰旁边坐着扎着朝天小髽鬏的柳若虹,玉芳旁边坐着刚刚剃了茶壶盖的小萱。   柳岸说:“以前咱都说小萱跟个招财童子样,柳若虹这一拾掇,跟小萱差不多。”   柳侠说:“嗯,您奶奶说,他俩就是菩萨身边那俩小童子,所以您四叔哩生意才会恁顺当恁好。”   柳钰的厂子现在非常稳定,长年有活儿做,因为凡是和柳钰合作过的那些客户,都和他形成了长期的供货关系,柳钰之所以现在手里没有很多的现钱,是因为他一直在添置新机器和模具,年前还又买下了厂子后边二十几亩空地,盖了几间厂房和仓库,挣到的钱随即就又做了投入。   柳岸说:“俺四叔哩阀门质量好,他又守信用,所以生意才好。”   柳侠说:“您奶奶说,东西再好,也得有运气,运气不好,再好哩人跟东西都能埋没了。”   柳岸说:“俺奶奶说哩也有道理,咱小萱跟柳若虹确实一看就可有福。哎小叔,这是啥?咋没挪开咧?这么美哩画面,这编织袋看着有点出戏。”   柳侠歪着头看了看:“这是您三婶儿搁荣泽带回来哩旧本儿,高三的学生一考完,就跟解放了样,可多给书本就就地扔了,不要了,还有人干脆给书给点着烧了,这里头,可多本儿都只用了一部分,有些跟新哩差不多,您三婶儿就找了几个比较懂事的学生,帮她把还有空白页的本儿给收起来,回来给弄到咱那儿哩学校,叫小孩儿们随便使。您四叔也搁望宁哩职业高中收了点,跟您三婶儿收哩加一堆,好几编织袋,回来先搁到咱堂屋炕边上了,照相哩时候光顾着把炕上腾了腾,忘了下头。”   柳岸问:“不是说,叫石头沟哩孩儿也去咱村儿上学哩嘛,他们去了多少?”   柳侠摇头:“一个都没,吴老三不干大队书记后,石头沟彻底没人管了,现在都快成原始社会了。没法,人要是自己往下秃噜,谁也救不了。不过咱村去年没有一个中途退学哩,可多人都说,反正不交钱,赖好叫孩儿都混个小学毕业,说不定能出去找个事儿干;弯河来咱村上学哩今年也多了好几个。”   猫儿问:“俺四叔又搁咱村儿往他厂里招人了?”   柳侠说:“嗯,柳老四哩三孙儿,就是原来跟您小葳哥可好那个,关家窑哩一个妮儿,还有红宾。”   “红宾去俺四叔厂里了?”猫儿有点惊讶。   上次柳家老院那边几个人跟孙嫦娥说了难听话后,柳魁和几个兄弟商量好,坚决不再惯着柳长发那几个糊涂蛋了,怎么忽然又妥协了呢?   柳侠说:“上回老院儿那几个人跟您大爷爷您奶奶胡搅蛮缠哩时候,红宾搁旁边看着咧,他也恁大了,好歹念过几年书,比他爹妈懂道理,知自己那样,出去确实没法弄,他就叫您成宾书给他借了初中哩书教他,学得还可刻苦咧。   您四叔那儿正好需要人,他跟您大伯、您伯、您三叔都商量了,才叫红宾去。   猫儿,你发现没?您四叔看着不靠谱,其实到大事上心里可有底儿,他知,您大爷爷虽然为了您奶奶要给老院儿那边几个人点警告,可他也知,看着太爷爷搁中间夹着难受,您大爷爷自己也可难受,所以您四叔才主动提出来红宾这事,算两边都给了台阶;不过,也是红宾自己长大了,知努力了。”   红宾就是比猫儿大两个月,因为会说话比较早,小时候经常被柳钰当做猫儿成长过程的参照物,老担心猫儿有毛病的那个。   猫儿其实和红宾不熟悉,因为猫儿上学早,猫儿连跳带蹦上四年级的时候,红宾才去上学。   不过猫儿听到红宾终于出来的时候,还是挺高兴,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不过,咱村儿哩人忽然又对上学有热情了,这件事不是最主要哩。”柳侠说。   “那是为啥?”猫儿弹了一下照片上的小萱,“小财主样,还挺厉害,会阴人了。”   柳侠说:“公安局招合一批合同民警,您三叔有俩名额,叫关强他小兄弟跟琰宁去了。”   琰宁是何家梁的小儿子,去年高考落榜,小孩儿长得精神,还懂事,高中成绩也不错,柳川知道自己有两个名额后,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他。   柳家最艰难、何家老爹又给柳魁脸色看的时候,何家大哥二哥对柳魁非常好,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经常偷偷贴补秀梅,现在有了机会,孩子又正好争气,柳川正好了了自己和大哥一个心愿。   没想到,这件事对柳家岭、弯河这些穷山沟里的人们刺激特别大,那是公安局啊,别说是合同民警,就是临时工他们也没敢想过。   不过他们也随即听说,能被柳川带出去的人都是高中毕业,反正读柳家岭小学也不要钱,村里的人抱着一丝丝希望,就没有家长再跟往年一样让孩子退学,而这是柳长青近几年一直都在头疼的事。   柳侠、柳凌、柳葳、柳岸虽然飞得更高更远,但他们的起点让柳家岭其他人望而生畏。   差距过大,不但没有激励作用,还让处于后面的人感到绝望,柳钰和柳川带出去的这些孩子,刚刚好,肯定有难度,但使劲跳跳,没准儿就够着了呢。   “阴差阳错,歪打正着,”猫儿说,“其实,也可以说是俺大爷爷有福,遇到难题哩时候,总有人能帮他解决。”   柳侠说:“您曾爷爷跟你说法相反,他说您大爷爷是自塑金身,自己成就的贵人,当然,也是他跟好多人命里的贵人。”   “嗯?”猫儿想了想,“曾爷爷水平高,总结哩好,我作文小学水平,词不达意。”   柳侠说:“咱俩差不多。”   猫儿指着相片说:“四叔结婚后,俺四婶儿就一直带着萌萌,这上边没她,妮儿不会难受吧?”   柳侠摇头道:“没,萌萌可懂事,您四叔四婶儿本来是跟他仨一起照哩,萌萌死活不肯,她要跟您伯一起照,您伯他俩照了好几张,我给你找找。”   很快,柳侠翻出好几张有柳茂和萌萌的照片。   第一张是萌萌自己的,小姑娘穿着一身嫩粉色带白边的连衣裙,梳着高高的马尾,双手背在身后,站在院子里的大栎树前。   十一岁的女孩子身形已经长开了,亭亭玉立,微微仰着头,表情调皮又自信。   柳侠说:“翻过去看看。”   柳岸翻过来:“哥,看,我是不是长大了?”   柳岸笑起来:“真长大了,我满共离开家一年多,她咋一下长这么高咧?还漂亮哩不像山里哩妮儿。”   柳侠说:“你不也一样?搁机场,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你,臭猫你长这么快干啥?我都快抱不住你了。”   柳岸说:“谁说哩?我再长高点你也能抱住,不信来试试。”说着,他放下了照片,翻身把胳膊张开。   柳侠哭笑不得:“我就是个比喻嘛。”不过,他还是特别开心地也张开了胳膊。   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柳岸好半天都没松手,柳侠嘿嘿笑着拍他的背:“这么想小叔啊孩儿?嗯?臭猫儿,你……”   猫儿忽然松开胳膊跳下床,三步两步就窜进了门口的卫生间:“看着相片老美,不想起来,憋了半天了。”   听着卫生间哗啦啦的水流声,柳侠笑道:“你个大臭猫,我还以为你是老年轻,火气太旺了咧!” 第383章 照片(三)   柳岸说:“其实,那也是原因之一。”   柳侠大叫:“臭猫,你脸皮到底有多厚?你就是再年轻,火再旺,也不能啥时候都乱翘啊!”   柳岸笑嘻嘻地说:“我也不想啊,可这事儿哪由得自己?”   柳侠给气笑了:“中,由不得自己,那你就随便乱翘吧,小心别人给你当成变态流氓。”   柳岸这次没回嘴,里面的水声一直在响。   等了大约三四分钟,柳岸还没出来,柳侠跳下床来敲卫生间的门:“猫儿,你这是打算再尿出个太平洋咧?”   里面没人吭。   又过了大约两分钟,柳岸才出来,看上去气定神闲的:“知你来了,老激动,这几天辗转反侧寤寐思服衣食无心食不甘味,喝水都经常忘,所以有点上火了,将尿完了那啥就有点疼……”   柳侠原本正拿白眼珠斜着猫儿听他胡诌呢,听到这儿“腾”地一下就着毛了:“疼的狠不狠?祁爷爷不是一直跟你说叫你注意饮食,别渴着饿着,少吃辛辣刺激的东西,你咋……”   猫儿伸手揽着柳侠的肩,把他带回床上,不敢再开玩笑:“小叔,小叔我是跟你说着耍咧,我其实就是,就是那种……因为年轻所以火气旺那种,主要是平常上学紧张没工夫想,今儿你来了,我一高兴,一放松,就有点……你懂的。”   柳侠面带忧虑,认真地端详着猫儿的脸色:“真哩?你可别哄我,要是……”   “没要是。”柳岸盘腿坐在柳侠对面,非常认真地说,“小叔,你觉得我可能哄你吗?我要是身体出现啥异常,我早就回去找你了。   我现在知自己可健康,以后肯定还有好几十年,分开的这每一天我还都觉得特别特别亏呢,如果我的病又有了啥不好的苗头,我肯定最快的速度回去,从此以后一秒钟都不再离开你。”   柳侠看猫儿这样确实不像骗自己,而且猫儿的脸色、唇色都正常,甚至因为这里高楼大厦少,猫儿又经常跑步或骑自行车上下学,所以脸色不但不再苍白,还成了健康的麦色,剧烈的心跳才慢慢开始恢复:“没事就好,你要是再有点啥,小叔就没法活了。”   猫儿微微前倾,松松地搂着柳侠,头抵在他肩上,深深地叹了口气:“不会小叔,就算是为了不叫你有机会喜欢别人,我也得长命百岁。”   这句话特别入柳侠的耳,他十分开心地笑了:“你从小就给小叔的心占满了,小叔哪还有空喜欢别人。”   柳岸轻轻说:“我也是,心老早就叫你占满了,永远也不可能喜欢其他人。”   柳侠满足地地拍拍柳岸的背,直起身,看到他的眼睛时,微微楞了一下,猫儿的眼神,好像有点……   不过随着柳岸挑了下眉带着点得意地冲他一笑,柳侠忽略了那点异样,马上开口跟柳岸讨价还价:“猫儿,你得叫我亲眼看着你检查一回,我害怕你给我传回去的检查结果是蒙我哩,电视里经常这么演。”   这回轮到猫儿哭笑不得了:“小叔,这里是美国,除非是不懂事的小孩儿,否则美国的医生没有隐瞒病情来表达善良的习惯,他们更习惯让你知道自己的真实情况,以便更好地配合治疗,而且这里医院的管理非常规范,没人会为了配合我演戏,弄出一份假的检查结果。”   柳侠摇头:“不中,电视里都是这么演哩,善良的欺骗。”   柳岸扶额:“矫情电视剧害死人,该死哩小日本儿!”   柳侠说:“我不管,我一定得跟着你亲自去做一次检查。”   猫儿现在依然是三个月复查一次,他现在每次都把检查结果传真到千秋实业公司,王敬延再把复印件捎给柳侠。   柳岸有点无奈地说:“好吧,到时候你跟着我去。”   其实柳侠刚才的提议,柳岸求之不得。   柳侠是办好签证后,才告诉猫儿说他要来美国的,实在是他对办理出国手续又心理阴影,害怕过程中万一出点意外来不了,猫儿肯定会难受死。   而柳岸其实在柳侠开始准备申请材料的时候就知道了,陈震北告诉他的,所以猫儿知道柳侠肯定能成行。   可等待三个多月,柳岸还是快急疯了,并且柳侠打电话时说,他还有一大帮人要养活,不能离开时间太长,所以只在美国呆一个月。   柳岸当然是说只要他能来,一天也好,可他心里想的却是,赖也要把柳侠赖这里三个月。   所以现在柳侠提出要亲眼看着他做检查,正合了柳岸的心愿,他下次检查时间是十二月份,距现在还有两个多月,等检查完,马上就是圣诞假期,到时候,他就有理由继续赖着柳侠再多呆大半个月。   对于猫儿的病,柳侠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放下心过,好不容易来到美国,如果不亲自陪着猫儿检查一下,亲眼确认一次检查的过程和结果,他永远也不会踏实。   两个人一起靠着被子躺好,继续看相片。   柳岸指着照片上的柳萌萌说:“我觉得,萌萌能变得这么开朗自信,都是小雲小雷那俩孬货的功劳。”   柳侠想了一下,点点头:“差不多吧,小雲那个货,八哥嘴,还心大,从不吝于夸奖别人,一说起他姐,就跟朵儿花似的,没一个地方不好。”   可能刘冬菊最后打萌萌的那次经过太过残暴,三岁多,本不该有记忆的年龄,萌萌却被那次事件一直困扰,并不是做噩梦之类的,而是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的一举一动。   柳茂说,在那件事之前,萌萌虽然也有点怕刘冬菊,看到她就小心翼翼,但性格整体来说是很活泼的,即便柳茂对她也没有亲生父亲的那种宠爱,她在柳茂面前依然乖巧伶俐,并且会主动帮柳茂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看到柳茂下班回来,就会去给他搬小板凳坐;在柳茂洗脸的时候,把自己的小手放进洗脸盆里玩水,故意跟柳茂捣乱,就跟正常的孩子和自己爸爸撒娇一样。   柳家没有一个人苛待萌萌,他们用和对待自己家孩子完全一样的态度对待她,可小姑娘刚到柳家的两三年,却总是非常小心地减少着自己的存在感,如果不是确定绝对不会出错,很少主动做什么事,以避免可能做错事而招致惩罚。   是两个小阎王一点一点改变了小姑娘。   萌萌安定地开始在柳家生活时,俩小阎王两岁多,对突然多出来一个小姐姐好奇了几天后,就非常自然地接受了她是自己家里人的事实,所以他们俩是不知道萌萌不是自己亲姐姐这件事的。   不过,即便他们把萌萌当成了亲姐姐也是不够的,他们当时俩还太小,对萌萌的影响力非常有限。   俩小阎王三岁多时,好奇多动的天性越来越明显,并且表现出了极强的破坏性,所以难免经常地受点小惩罚,身为小姐姐,萌萌这时候总是会小心地维护两个淘气的弟弟。   后来柳家人接受了柳凌、柳侠他们的观念,开始鼓励和引导俩小阎王过于旺盛的好奇心,并且为满足的他们的好奇心提供一定的便利,萌萌性格上消极的一面就在这个时期得到了根本的改变。   俩小阎王喜欢瞎鼓捣,看见好玩的东西就想拆开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而自己突发奇想出来的东西也总想试着做出来,可俩小家伙毕竟年龄还小,就是做个弹弓、木头小刀之类的,也经常力不从心,这时候,俩人就需要个动手能力比他们稍微好那么一点点的帮手(好太多的绝对不行,那就轮不上他们自己玩了),比他们大不足一岁的萌萌是最好的人选。   共同创业是培养感情最有效的方式之一,何况萌萌自己其实本来就是个很有成色且动手能力很强的孩子,于是,在每天和两个小阎王一起玩木头、石头甚至泥巴、拆解家里在小孩子眼中有着奇妙用途的各色小玩意的过程中,萌萌慢慢地放开了手脚。   而小雲是个情商非常高的小家伙,好像天热就懂得怎么调动合作伙伴的积极性,每当萌萌帮他们做了什么,小家伙就会由衷地对萌萌说:“姐,你可真能干。”“姐,要不是你,小雷俺俩肯定弄不成。”   萌萌越来越快乐,也越来越自信,比起来自大人的夸奖和肯定,被小伙伴认同和需要,可能才是有过她那样经历的孩子更在意的。   而小萱和柳若虹的出生,加深了小姑娘觉得自己很有用、被需要、被重视的感觉,她真正地融入了柳家,慢慢忘掉了那段对她而言非常可怕的过往,抛却了她过于拘谨小心的行为方式。   柳岸拿起下一张照片,看了片刻后,疑惑地问:“这,这是咱家?”   柳侠恶作剧得逞一般地笑起来:“哈哈,我就知你认不出来。”   这还是一张室内的照片。   宽敞明亮的朱红色大格子窗,白色欧式风格的双人床,墙壁上贴着花墙纸,绿色小碎花带白色荷叶边的窗帘,最主要的是,挂在房梁上的那个公主风的圆顶白色蚊帐。   柳岸听了柳侠的话,知道这肯定是在柳家岭的家里了,又仔细看了看照片的细节,恍然地说:“这是西厢房东头那间?毛伯伯给咱哩那两棵爬山虎可长那么大了?这屋的蚊帐跟窗帘都是俺娘做哩?”   柳侠十分嘚瑟地说:“嗯,漂亮吧?美吧?”   柳岸连连点头:“漂亮!美!”   柳侠解释说:“您娘跟三婶儿都待见妮儿,萌萌跟柳若虹有一天看见杂志里头这种公主风格的房间,老稀罕,您娘她俩就说,女孩儿是得住的细致点,不能跟那几个孬货一样,正好您四婶儿也准备要第仨孩儿,她俩就跟您大伯商量,再单独弄间屋子,好好收拾收拾,贴上花纸啥的,叫萌萌跟柳若虹住。   您大伯说,瓦房前后都有窗户,通透干燥,春秋天住里头其实比窑洞舒服,现在家里也不缺钱,干脆收拾得劲,春秋天时候,让您大爷爷您奶奶跟俩妮儿住进去,回头再收拾间窑洞,冬夏的时候叫俩妮儿住。   您大伯一说,您伯您三叔他们都同意,他几个就抽时间把西厢房给腾了出来,先给窗户和门都扩大,换成了玻璃窗,里头又收拾了收拾,西头一间您大爷爷跟奶奶住,东头一间萌萌跟柳若虹住。”   猫儿说:“这主意不错,窑洞哪儿都好,就是后头没窗户,空气不对流。”   爬山虎是去年毛建勇从他们老家哪儿给柳侠带的,柳侠当时正好要回中原,就带回柳家岭了,柳魁把它栽在了厢房后的山坡墙下,可能因为柳家岭的土质合适,只一年,就爬了很大一片,从西厢房的后窗看出去,满眼都是绿。   柳侠刚才说“西厢房的东间”,这种说法听着好像不对,这是因为,柳家的西厢房,并不是真正南北走向面朝东的,而是沿着后山最合适的地方下了土后,后面空出了几米空地,便于后窗通风,然后依山就岭就那么盖了,朝向其实算是东南方。   凤戏山地质结构复杂多变,挖窑洞和盖房的时候,安全才是第一标准,所以这里房屋和窑洞的朝向基本都是跟着自然地势走的,大多都不是标准方向。   柳侠指着照片上的柳若虹说:“我离开家的前一星期才弄好搬进去,看厉害妮儿高兴那样。”   照片上的柳若虹和萌萌,并肩坐在床边,萌萌穿的还是那件嫩粉色裙子,柳若虹也难得地穿了件裙子,还是件一看就很贵的公主裙,裙摆完全铺散开来,形成一个雪白的圆形,把中心里的小丫头趁得齿白唇红,她眉心处还用口红涂了个绿豆大的红点,这让小丫头显得文静乖巧。   柳岸感叹:“柳若虹终于像个小妮儿了。”   “屁,就照相时候乖了五分钟,”柳侠说,“我离开柳家岭那天,这条裙子的腰带已经掉了一边儿,袖子上挂了好几个大窟窿了。”   柳岸很是忧心地说:“这么淘力,长大可咋找婆家啊!”   柳侠拿眼睛斜他。   柳岸想起自己那天说孙嫦娥的话,自己笑了起来。   柳侠指着照片上的蚊帐说:“这是您娘照着杂志上自己做的第一个试验品,现在店里头也挂了一个样品,您娘心灵手巧,活儿又细发,店里现在做窗帘跟床上用品的收入,比纯粹卖布多好几倍。”   柳岸想起来什么事,赶紧问:“婚纱店推后开业,俺娘这布店咋说了?”   柳侠有点不开心地翻了个儿,把下巴垫在被子上磕了几下:“得罪了好几个人,还没最后决定呢,不过,您大伯基本决定,转给长兴叔了。”   柳岸点点头:“跟我估计的差不多。”   几个月前,决定了小蕤的婚纱摄影店国庆节开业后,柳魁和秀梅去荣泽开店也就成了必须的选项,这样一来,望宁这个布店接下来转给谁,就成了件事儿。   柳家的布店生意特别好,这是望宁大街人人都知道的事,而和柳魁他们略微亲近些的人都知道,柳家内部现在没有合适的人接手布店,所以,好几家和柳家有点关系的人就都有了想法。   何家大嫂在望宁开家具店,但生意明显不能跟柳家的布店比,何大嫂有空经常过去给秀梅帮忙,听说秀梅和柳魁打算去荣泽后,就有点意思,秀梅对此非常为难。   因为玉芳的姐姐丽芳现在日子很难过,丈夫喝酒赌博不务正业,家里除了卖菜和公粮的那一点收成,没有其他经济来源,丽芳去布店里好几次了,试探秀梅的口风,后来丽芳的丈夫有一天也跟着去,直接就跟秀梅要,秀梅只能推说自己荣泽的店还没个影儿,望宁的店眼下没打算转手。   柳魁知道后非常生气,可那是玉芳的姐姐姐夫,他也不好说什么。   其实对何大嫂的试探,柳魁同样为难。   何家大哥大嫂一直对他们非常好,柳魁实在是不愿意把大嫂的脸撂下。   不过没多久,柳川就让琰宁进了公安局。   浩宁之前已经跟着柳侠去了京都,加上这次琰宁得了个这么好的事,何大嫂就在秀梅面前明确表示,家里有家具店,俩孩子都有事干,她现在的日子已经让全村人都非常羡慕,她以后就安心卖家具,不想其他了。   这让柳魁和秀梅松了一大口气。   而丽芳那边,因为玉芳父母的强势干预,后来也偃旗息鼓了,不过玉芳娘家因为这事生了一大场气。   玉芳的父母知道大女儿日子不好过,他们也体谅丽芳,但他们不可能因为心疼大女儿,就把小女儿的人生给赔进去。   柳钰结婚后,就被柳家三位长辈和几个哥哥轮番教导,你在外面挣钱很辛苦,玉芳在家养儿育女侍奉老人操持家务也一样不轻松,所以不准在家里耍大男子主义,啥时候都要记得玉芳的好,主动把钱啥的交给玉芳,别让她在钱的问题上作难。   用柳川的话就是:“有本事你自己把生孩子养孩子操持家务都包圆了,要是没这本事,需要媳妇儿的为咱做这些,那就尊重对方的付出、承认其价值并用实际行动表达出来吧。   需要并且享受了对方的付出,却又不承认对方的价值或者不肯用实际行动来表示,那就是坏良心了。”   柳钰把兄长们的话提炼总结了一下,归纳为:要对玉芳好,经常口头夸奖玉芳贤惠能干,同时把家里的财政大权交给玉芳,让她手头不要缺钱,想买啥就买啥,想给谁就给谁,这样才是个好丈夫。   柳长青还教柳钰:“孝顺也有讲究的,过年您三哥三嫂给您娘俺俩钱,由您三嫂拿出来给,就比您三哥给俺叫人高兴。”   柳钰问:“为啥呀大伯?左是恁些钱,谁给不都一样吗?”   柳长青说:“那咋会一样咧孩儿?您三哥给,俺会想,是不是您三嫂其实不老愿意,是您三哥偷偷给俺哩?这样,俺要是接着这钱,会不会叫孩儿跟儿媳妇不和睦?   您三嫂给就不一样,这肯定是儿媳妇孝顺啊,而没有孝顺孩儿,哪来的孝顺儿媳啊!”   所以现在,柳钰每次把家用交给玉芳的时候,都会说:“咱老远,你回娘家一趟不容易,回去多给咱伯咱妈点钱。”   这是让媳妇儿高兴呢。   而柳钰自己在望宁,去玉芳娘家很方便,他如果有时间就会过去一趟,带点水果点心或去外地送货时带回的土特产,经常连饭都不留,坐着说会儿话,或者帮忙把两位老人干不动的活儿给干了就走,隔三差五的,就给岳父母一次钱,一般是一百,逢年过节给二百。   要知道,现在柳川的工资也就是三四百块钱,望宁许多人家分家,规定孩子给父母的生活费,很多每月只有十块甚至五块钱。   因此,玉芳的父母知道,小女儿的日子顺心如意,虽然没工作不会挣钱,在家里一样有说话的份。   可他们活得年头多,见多了因为公婆叔姑是非多、或娘家亲戚太糟心导致夫妻慢慢生出嫌隙最终离心离德的事。   自己小女儿难得遇到了柳钰这么好的丈夫,有了钱还一点不花心,每天在厂子里那么忙,几十里的山路,还每天回家,结婚这么多年还这么恩爱不容易,他们可不想因为一个糟心的大女婿就给小女儿的生活增加风险。   玉芳的爹娘直接就说让大女婿死了心,说人家柳家有好几十口没出五服的本家呢,那么好的店,怎么可能转给外姓人?   丽芳的男人虽则混账,却有点小聪明,他其实自己也觉得得到布店的机会不大,所以他马上说,他只是太想让丽芳和孩子过好日子,所以有点心急了,这样,如果布店真不行就算了,让玉芳帮忙说说,让他进柳钰的厂子干活也行,他听说,最早跟柳钰一起干的那俩人,都在望宁大队买了别人转让的宅基地,还都盖了很不错的房子,柳钰厂子里的工资福利肯定好,他如果去,也就能让丽芳和孩子过上宽裕日子了。   玉芳爹妈想也不想就一口拒绝了。   转店虽然不好说,说成了好歹还是一锤子买卖,以后便没了牵扯,如果让这酗酒又赌博的混账玩意儿去了柳钰的厂子里,那才是给玉芳的生活埋祸根呢。   丽芳丈夫一听连退一步的要求也被拒绝,立马就翻了脸了,嚷嚷着要跟丽芳这个没有一点“帮夫命”的扫把星离婚。   丽芳也觉得自己的父母不近情理,柳钰厂子总是要用人的,怎么就不能紧着亲戚用?她爹妈怎么一点都不心疼她?   丽芳这一茬,以孙家父母和大女儿暂时断绝往来告终。   而柳家岭这边,柳森和柳垚也都想接手布店。   柳垚现在也在柳钰厂子里干,他没离婚,但和岳父母关系很差,连带着夫妻也经常生气,他现在几个月都不回一次马寨的家,他想接了布店,让他媳妇过来干,这样不但有了生意做,也等于变相把他招赘这事给抹了。   柳森则是妻子一直没事干,跟着他租了房住在望宁,虽然柳钰给他的工资不低,不过谁不想钱更多呢?   俩人让永芳帮忙去说,结果,永芳没吭声,柳淼直接替她拦下了。   柳淼说:“只是您嫂子他哥跟柳凌叔有点交情,俺结婚时候七爷跟七奶奶就跟打发闺女样陪送了您嫂,咱不能仗着人家给咱脸,就占起便宜没个够,七爷家那一支哩本家多着咧,布店咋也轮不着咱。”   柳森和柳垚又跑回去找柳福来,柳福来提前被柳淼教训过了,说什么都不肯去找柳长青。   永芳和柳淼也提前跟秀梅打过招呼,如果柳森和柳垚说布店的事,别搭理他们。   布店转给谁,柳魁曾经征求过柳长青的意见。   柳长青说:“孩儿,这布店当初说好了是你和秀梅哩,您俩自个儿哩东西,当然是您俩想给谁就给谁,就算是您妈俺俩也不该多插嘴。”   柳魁很清楚,那是柳长青真实的想法,父亲一直觉得,他和秀梅不分家,不光要一直管着一大家人,几十岁了,还要事事都请示父母,没过过一天清闲和痛快的日子,所以一直在努力放手,让自己当家做主。   柳魁和秀梅反复权衡,最后决定,转给柳长兴。   柳长兴是太爷的亲孙子,并且对太爷和六爷非常孝顺。   柳长兴和柳长青一样,顾念亲情,有担当,几十年来,一直把一大家的责任都担在自己身上,但他原来只有煤矿的那点工资和奖金,照看那么一大家,他的日子经常是捉襟见肘。柳长兴如果有了布店,除了三太爷和六爷、柳长兴这一脉传承的小家庭,柳长青以后基本就不用再操心柳家老院儿那边其他人了。   想到可以摆脱柳长发那一群扶不上墙的烂泥,柳魁深深替父亲松了一口气。   以后,他的任务就是照顾好自己一大家人,让父母轻轻松松享受生活了。   柳侠又翻出一张照片:“您大伯跟您长兴爷提了提,您长兴爷说啥都不肯接,说布店生意恁好,咋都不能要,万一自己干砸了,对不起咱家,他说,要是您大伯真忙,顾不上这个店,就让永宾他妈去望宁帮忙照看着,每月给她发工资就中。”   柳岸说:“这就是人跟人哩区别,就是因为长兴爷爷通情达理,他不要俺大伯也想转给他。那,小叔,最后咋说了。”   柳侠眼皮好像有点沉,往柳岸跟前趴了趴,说:“太爷给您大伯叫过去,说他们商量了一下,接下布店中,以后每年给您大伯点钱,要是您大伯不要,那他们也不接店,您大伯答应了。”   柳岸说:“太爷就是太爷,怪不得俺大爷爷一辈子都尊敬他咧。”   柳侠的声音有点发飘:“看看您伯,当了人民教师,是不是容光焕发了?”   柳岸笑着说:“嗯,看着比我将将记事儿哩时候还年轻。”   这是一张柳茂和萌萌的合影,柳茂坐在秋千上,萌萌趴在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还做了个剪刀手。   柳岸翻过来看背面,上面是两个隽永漂亮的钢笔字:嗨,哥!   猫儿轻笑:“小丫头。”   照片上的柳茂,穿着前年柳侠和柳岸给他买的那件浅绿色T恤,亚白色长裤,眼神温润恬淡,唇角带着淡淡地笑,静静地看着柳岸。   柳岸的心忽然有点疼,他想起很早之前,就是柳侠还在江城上大四的时候,有一天他放学回来,顺着家里的矮石墙从柳福来家那边一直跑到东边,结果看到柳茂站在下面的院子里,柳茂好像准备离开家回煤矿了,他背着破旧的背包,站在夕阳下,呆呆地看着一间窑洞的窗户,柳岸在上面看了他好半天,他都没有发现。   柳岸第一次理解“萧瑟”这个词,就是在那天。   虽然夕阳看上去很温暖,柳茂身边大栎树上的鸟在婉转鸣叫,虽然柳茂离他只有几十米的距离,可他觉得,因为柳茂,下面的大院子都是萧瑟凋零的,而柳茂,他的魂好像不在这个世界似的。   现在这张照片上的柳茂,看上去和那天截然不同,衣服亮丽了许多,身后还有个生机勃勃的柳若萌,柳茂自己还带着笑容,可是,猫儿却觉得,他连笑容都是萧瑟的。   柳岸想起了自己出国前回柳家岭的最后一个晚上,他和柳茂第一次睡着一起,柳茂和他说了一个晚上的话,几乎全都是关于徐小红的:   望宁中学操场的林荫道上,身后跳跃着一条大辫子正在跳绳的徐小红;   终于得到父母同意,第一次翻山越岭来到柳家岭的徐小红;   星期六的下午,坐在坡口树疙瘩上等待的徐小红;   知道自己怀了孕,欣喜若狂地跑到上窑坡,等着告诉他消息的徐小红;   妊娠反应强烈,吃一口就吐,却还是坚持一直吃的徐小红;   坐在窗前,哼着歌做婴儿小衣裳的徐小红;   ……   那一夜,柳岸也是觉得,虽然柳茂就躺在他身边,可是,他却觉得,柳茂的魂是不在这个世界的。   柳岸拿起照片,手指拂过那个刚刚四十岁,却已经两鬓白斑的男人的脸颊,轻轻说:“对不起,对不起。”   虽然我没有做错什么,但妈妈确实因为我才走的,你也是因为我而失去了幸福…… 第384章 照片(四)   一只手拿走了柳岸手上的照片,一根温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柳侠说:“猫儿,别难受孩儿,那不是你哩错。”   顺着手指的力道,柳岸把自己的脸偎进柳侠温暖的手掌里:“我知小叔,我知。”他好像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闭着眼睛靠在柳侠的手里,良久之后,他才接着说,“我啥都知,可我还是难受。”   柳侠长长地叹了口气,侧过身,轻轻抱住了猫儿。   无需多言,只要这样安静地抱着彼此,他们就能感受到来自对方心灵的理解与安慰。   在猫儿得病之前,柳侠从来不知道,原来失去心爱的人是那么那么的痛苦,痛苦到用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痛苦到感觉连死都无法解脱。   害怕一旦死了,连想念他都不能够;害怕即便死了,也无法追上他的脚步,再看一眼他的容颜。   而且,人生于世,有那么多的责任在身,又岂是你想死便可以死的?于是,便只能担负着必须担负的责任,生不如死地活下去。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柳侠说:“孩儿,咱自己以后好好活,以后,咱也会有可多时间对您伯好。”   柳岸摇头说:“我难受就是因为这个,他不需要别人的好,他就想俺妈活着,搁他眼前,叫他看得见。”   平安地活着,每天都看得见彼此,仅此而已,最平凡的幸福,于柳茂而言,却永不可得。   柳侠眼前浮现出一个梳着麻花辫、两只眼睛特别黑的俏丽女子,女子穿着红艳艳的棉袄,有点害羞,有点喜悦,十分虔诚地匍匐在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那是柳侠对二嫂徐小红最早的印象。   而他最后的印象,是那个风雪夜的前一天,徐小红和秀梅一起,坐在堂屋的炕上剪小婴儿的鞋样,看到放学回来的柳侠,她笑着逗他:“幺儿,二嫂再有一星期就该生了,你是想叫二嫂生个孩儿呀,还是生个妮儿?”   柳侠毫不犹豫地说:“孩儿。”   徐小红问:“为啥?”   柳侠说:“孩儿皮实,妮儿娇气,孩儿要是老孬我能修理他,妮儿我就没法了。”   徐小红笑起来:“哟,看不出来,俺幺儿还挺绅士哩哦,知不能打女孩儿。”   柳侠说:“那当然,我好男不跟女斗。”   徐小红笑着对秀梅说:“大嫂你听见没,还没个蚂蚱大,居然还好男不跟女斗咧。那中吧,幺儿,咱说好了哦,要是二嫂生个孩儿,他以后老孬,你就替您二哥俺俩修理他哦。”   柳侠干脆地回答:“中,敢跟我孬,屁股给他打八瓣儿。”   和他逗完嘴没几分钟,徐小红就觉得肚子有点疼,被   柳茂给接到下面去了,柳侠他们几个吃完晚饭开始写作业的时候,柳茂跑上来,兴奋又紧张地说,吴玉妮来了,她说徐小红这是阵痛,也就是快生了。   那是柳侠最后一次看见二嫂,他第二天黄昏放学回到家时,柳茂和徐小红住的窑洞已经成了产房,不让男人们进去了。   徐小红刚去世的时候,柳侠不是不难受,但他那时候绝大部分的精力都给了猫儿,没有时间想太多其他。等办完丧事,大人们有时间照顾猫儿了,又发生了柳茂悲愤之下要摔死猫儿的事,柳侠被激起了二性,从此把柳茂视为不共戴天的仇人,看都不愿多看一眼,同时把上学以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猫儿身上,他虽然经常想起二嫂和二婶儿,然后偷偷哭一鼻子,但又会很快忘掉,他必须专心学习,专心养猫儿,为自己和猫儿争取个好的未来,而他当时的年龄和身处的环境决定了,他不可能理解柳茂的感情。   即使是天性使然,在气性过去之后不再针对柳茂,甚至开始心疼他,但那也仅仅只是原谅,而不是体谅,更不是感同身受。   多年之后,当猫儿得了随时可能失去生命、永远离开他的白血病,柳侠才一夜之间长大,知道了永失吾爱那种痛不可言的绝望,进而理解了二哥当年的疯狂。   而今天,柳侠忽然想到了二嫂,徐小红的样子清晰无比地出现在他的记忆中,继而他想到了二哥呆呆地看着二嫂曾经所在的地方时的背影。   柳侠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感受,但他此时此刻的悲伤,比十八年前听说二嫂和二婶儿没有了的时候要强烈无数倍,汹涌而来转瞬之间将他淹没。   柳侠的眼圈瞬间红了,泪水洇湿了柳岸肩头的衬衫。   沉浸在暗沉情绪当中的柳岸愣怔了一下下,紧跟着就慌了:“小叔你咋了?”   柳侠没有回答,只是抱着柳岸,将他的衬衫洇湿得越来越多。   猫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小叔,我只是有点心疼俺伯一个人老可怜,我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柳侠还是不说话,柳岸也不再言语,只是往柳侠身边更紧地挨了挨,搂紧他。   过了好一会儿,柳侠才慢慢地说:“我没事,我只是忽然想起您妈了,我想着,您妈要是知您伯一直都记挂着她,肯定会可高兴,你不知,他俩真哩是可好可好。”   “我倒觉得,不一定。”难得的,猫儿居然不同意柳侠的说法,而且是在这个时候,“他俩既然恁好,俺妈肯定更想活着跟俺伯搁一堆儿,平平安安过到老,思念、怀念之类的感情听着浪漫感人,可那都是感动给别人看哩,而彼此守候的幸福,是自己的。”   “也是,”柳侠说,“别的我不知,我就知,这一年多,小叔快想死你了,我以后一点都不想再思念啥的。”   柳岸把柳侠的手握得更紧一点,说:“那,以后咱俩一辈子都搁一堆,永远都不用思念,中不中?”   柳侠鼻子塞塞地说:“那当然了,要不小叔为啥买恁大哩院子?”   浓重的鼻音让柳侠想起自己刚才的失态,他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努力想活跃一下气氛,好让猫儿忘了刚才他哭的事,“小叔是大俗人,不待见风花雪月离愁别恨啥的,我喜欢咋高兴咋来,咱以后一辈子都住一堆儿,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白头到老,谁待见衣带渐宽望穿秋水就叫他们望吧,咱就美滋滋地搁一堆儿过日子。”   柳岸略微偏了偏头,看着柳侠,无声微笑。   柳侠莫名其妙:“笑啥?我说哩不对?”猫儿的那个笑,很像柳凌看尿了床后迷迷糊糊伸手要求抱抱的小萱,无奈却又纵容,让柳侠有点……不适应。   柳岸又看了柳侠一会儿才说:“没事,我就是听你一口气用好几个成语,有点不敢相信。”   “额——”柳侠也觉得自己那几个成语使的好像不太对,“我可能用词不当,不过,就是那个意思。”   柳岸似乎十分高兴,用用家长表扬第一次拿了三好学生奖状回家的孩子的口吻说:“用词没不当,我觉得可当,我也是那个意思。”   不知怎么的,柳侠觉得猫儿的表情好像有阴谋,就一直看着他,想透过他的脸皮看透个本质。   柳岸却忽然躺平,还伸胳膊伸腿用力舒展了一下身体,说:“小叔,咱睡吧?你来了,我心里一踏实,有点瞌睡了。”   柳侠也马上躺平:“嗯,其实我也有点瞌睡了,赶紧睡赶紧睡,睡饱了明儿跟你去学校,冒充一下留学生镀镀金。”   柳岸无声地笑了一下,闭上眼睛。   柳侠也闭上了眼睛,可他还是没睡意,不过他努力放松身体,拉长呼吸,让自己听起来好像很快就睡着的样子。   不算前几天,就从猫儿在机场接到他到现在,已经快八个小时了,在家的时候,这中间猫儿是必须睡至少一个小时的,充足的睡眠对猫儿非常重要,这是祁清源开始是告诉他的,他一天都没忘记过,每次打电话都提醒猫儿呢。   阳光透过窗帘,在并肩而躺的两个人身上洒下一片模糊的光,柳岸睁开眼,无声无息地翻了个身,,左臂支着头,静静地看着柳侠熟睡的脸。   比他来的时候黑了一点点,好像,也瘦了点,还是从他有记忆以来就留的发型,就是男人最常见的那种、偏分一点的碎发,而头发好像因为经常在户外曝晒的缘故,有点枯燥。   猫儿低下头,把脸轻轻的埋在发间,轻轻地吸了口气——还是原来的味道。   抬起头,看到眉间几道浅浅的皱纹。   柳岸抬起手,一根手指轻轻抿过,皱纹平复了一瞬,随着指腹离开,随即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不,小叔原来——也就是四年前,他被诊断出来白血病之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他那时天天快乐的像个无忧无虑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眉间没有一丝皱纹,虽然二十四岁了,睡着的时候,脸上却还带着点孩子的稚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似乎睡梦中都忧心忡忡。   小叔眉间的皱纹,好像是一夜之间就长成了,从此以后,再没消散,即便他现在被医生诊断为已经痊愈,他已经成了很多人羡慕的国外名校留学生。   柳岸探身,唇轻轻贴在那几条皱纹上:小叔,别发愁,我肯定不会再复发,我绝对不会让它再复发,我还要守着你一辈子呢。   柳侠的脸不算白皙,是草草的麦色,但干净细腻,只有左耳耳屏前,长了一个小小的雀子,柳侠曾经跟他炫耀过,说三太爷第一次看见他的这颗雀子时,对柳长青说:“孩儿这雀子长得好啊,挡得污秽之语,不入小人之言,一辈子自得清净呢。”   柳岸摸着那颗小小圆圆黑黑的雀子:“是你的功劳吗?我咋觉得是小叔心里清净,所以才自得清净呢。”   柳侠的唇色有点浅,还有干燥,柳侠睡着的时候嘴巴总是闭得紧紧的,此时也如此。   柳岸低头,将自己的唇轻轻压在上面。   片刻之后,柳侠好像呼吸有点不顺当,想偏开头去。   柳岸离开了一点,柳侠随即就不动了。   柳岸怕惊醒他,慢慢支起了身,用食指轻轻在他的唇上抹过,你说过,只要我好好的,不管我干啥,你都不会生气,你要说话算数哦。   他坐起来,把被子给柳侠掖好,拉过那个小纸箱,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   这是一张合影,柳魁这一辈所有兄弟姊妹的合影。   当柳岸在美国东海岸温暖的房间里守着他最亲爱的小叔欣赏照片的时候,万里之外另一个半球的京都,也有一个人,守着他最亲的亲人之一,在欣赏同样的照片。 第385章 照片(五)   “看这个,跟爸爸隔一个的这个,这个是大伯,就是爸爸的大哥。”   “啊呀,呀呀呀。”   “他是对爸爸最好的人之一,所以,你长大了要孝顺大伯,就跟孝顺爷爷奶奶他们一样,知道吗?”   “呀呀呀。”   “这个,衣服和头发都跟爸爸特别像的,是三伯,是爸爸的三哥,三伯和爸爸一样,都是警察,警察是抓坏蛋保护好人的,柳思危你长大可不准当个小坏蛋。”   “啊啊呀呀呀。”   “不是呀呀呀,是爸爸,来宝贝,再说一遍:爸——爸。”   “papapapapapa呀。”   “你个笨小子,是爸爸,不是怕怕,来,思危跟爹再说一遍,爸——爸——”   “呀呀呀呀papapapa。”   “柳思危你是专门丢我的人的对吧?你小萱哥看着那么肉乎儿,连蛇跟蝎子都敢抓,让你叫个爸爸你一直怕怕,你怕什么啊?”   “呀呀?”   “呀呀什么?爸爸是最勇敢的人,他也喜欢勇敢的孩子,不喜欢老是怕这怕那的怂小子,知道吗?”   “啊啊啊啊,吔?”   “吔什么?这个,哦,是不是认识啊?对,你见过好几次的,这是你大哥,他跟你的名字听着有点像,他叫柳葳。”   “啊——啊~”   “大哥是不是很帅?”   “呀。”   “嗯,就因为太帅,你大哥现在被个女孩子给追得兔毛乱飞,吓得每天去学校都得绕路走,那个女孩子想当你大嫂呢。”   “啊呀呀呀……”   “不许再呀呀呀,来,这是爸爸,小手指着,爸——爸——”   ……   当柳岸在美国东海岸温暖的房间里守着他最爱的小叔欣赏照片的时候,万里之外另一个半球的京都,也有一个人,守着他最亲的亲人之一,在欣赏同样的照片。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父子两人鸡对鸭讲的亲情教学时刻,一个四十来岁、面容平凡但干净爽利的女人推开门,举着手里的小碗说:“先生,思危该吃东西了。”   陈震北扭过头:“今儿做的什么,简姐?”   “虾仁菜粥,就是大米粥快熟的时候,把剁碎的虾仁和青菜末放进去。”简姐说着走了过来,把碗送到陈震北父子面前,让他们看,“以前我老怕思危小,肉吃了不好消化,昨晚上王先生抱着思危去隔壁玩,说隔壁柳先生给他们家几个孩子做的虾仁蛋羹,思危跟着又吃了小半碗,回来一点事没有,我看书上说虾仁营养丰富,就跟老吴说了一下,他今儿就试着做了点。”   陈震北把手里的照片小心地放进抽屉一个木盒子里,接过碗:“你忙去吧,我喂他,哎哎,别抓……”   胖乎乎的小家伙不但抓着小碗不放,还直接把脑袋扎了进去。   简姐笑着去拉孩子:“喂的孩子都这样,见吃的。”   陈震北想起柳岸说,小萱就是再着急,也都是坐在小板凳上乖乖地等着喂,就拽了下柳思危的耳朵,说:“虽说是喂的,也没短过你吃的,怎么就不会学学你哥哥。”   柳思危看得到吃不到,急得嗷嗷叫:“啊——啊呀呀呀——”   陈震北把碗举得高高的,说:“说一遍,爸——爸,说对了就让你吃。”   柳思危大叫小手使劲往上够,嘴里还大叫:“呀呀呀呀呀。”   简姐都走到门口了,又哭笑不得的回过头说:“先生,思危刚刚八个月,怎么会喊爸爸?男孩子一般都说话晚,满一岁会喊爸爸妈妈就不错了。”   陈震北十分无奈地把碗放下来,放在口水横流的儿子嘴边:“那,今儿就饶你一回。”   小家伙两只小手死死地抱着小碗,看看勺子,再看看自己的无良老爹:“呀呀。”   陈震北挖了小半勺喂他:“嘴笨的跟柳小猪一样,喊个爸爸怎么都教不会,吃就无师自通自学成才了。”   柳思危完全不管老爹那深深的怨念,吃得十分投入。   十月初的京都远说不上秋高气爽,但如果不直接呆在阳光下,也还算舒服。   吃完了虾仁粥,简姐帮忙,父子两人转移到了院子里。   前年和柳家同时移栽过来的柿树长势非常好,虬枝峥嵘,树冠在地上头下浓密的荫凉,今年的柿子比去年多很多,现在,已经都隐隐有了泛黄的意思。   简姐把一张花花绿绿的垫子铺在柿树下,又搬来一个小竹几和两把竹靠椅,小家伙在垫子上百折不挠地练习爬行,陈震北坐在竹几边翻书,他手边还放着一个相册。   看得出陈震北是要自己照看孩子,简姐又沏了一壶茶放在竹几上,便去后头帮厨房的吴嫂择菜去了。   这个家现在雇了三个人。   做饭的老吴是王敬延从陆光明的工地上给挖来的,长得五大三粗,心思却细腻,酷爱钻研吃的,原本是在陆光明的工地上做饭,三个月前,王敬延偶然一次去工地找陆光明,陆光明邀请他吃自己工地的乱炖大锅菜,说比京都那几家著名家常菜馆的招牌炖菜还好吃。   王敬延那天中午吃了两大碗,于是,第三天,老吴就成了老杨树胡同50号的家庭厨师。   签雇佣合同的时候,陈震北才知道,老吴原来是个农村退伍兵,退伍后在老家的县城开了个饭店,生意很不错,却只开了不到两年,就被赊账的和吃霸王餐的给闹得干不下去了,当初为了开店借了一屁股的账,家里老老小小也等着他养活,老吴没办法,只好出来打工。   管卫生的牛嫂不满四十岁,特别干净爽快的一个人,因为老家的土地被征用,孩子也都上学了,生活上有爷爷奶奶照看,她和丈夫闲不住,就一起出来打工了,她在这里做家政,丈夫现在在陆光明的工地看现场。   简姐是中原人,是罗樱帮忙介绍的,她原来在老家是个民办教师,时运不济,嫁了个同为民办教师、出轨成瘾却又天天以琨玉秋霜标榜自己的丈夫,简姐花费数年以死相逼离了婚,却依然被垃圾男人不停地纠缠,三年前,简姐的女儿考入了京都一家师范学院,简姐随即辞去工作,和女儿一起来到京都。   简姐自己有孩子,当民办教师时又一直教的都是低年级,在前一个雇主家又曾经把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一直照看到快三岁,所以她养育孩子的经验丰富,非常有耐心。   这三个人,简姐是来的是最早的,她对陈震北及其朋友们的称呼,沿用了前一个雇主给她规定的叫法,老吴和牛嫂来了之后,也就都跟着她一起叫了,陈震北开始挺不习惯的,但他也想不出更合适的称呼,于是就默认了。   看着简姐的身影拐过了上屋的墙角,陈震北放下书,打开了相册。   相对着的两张相片。   左边一张,是柳凌的左侧斜侧面,他穿着夏季军装,坐在草地上,腿上放着一本书,眼睛却看向远方,这张照片的镜头抓的特别好,可以看到柳凌身侧的河流波光粼粼,岸边的芦苇随风摇曳。   右边一张,依然是柳凌的左侧斜侧面,他穿着牛仔裤白汗衫,坐在矮石墙上,腿上放着一把玩具冲锋枪,枪上还有一个弹弓和一个颜色艳丽的塑料小摇铃,他依然看着远方,身上是斑驳的阳光,身后后是大柿树和凤戏山的轮廓。   柳凌的手指覆在左边那张照片人物的脸上……   “哎,你干什么?你怎么不经过允许就随便给别人照相啊?哎?是,是你?”   “对啊,就是我,我那么好心地把你个罗圈腿给弄进部队,成全了你的理想,怎么,连拍张照片……”   “我已经跟你说了,我不是罗圈腿,我们家没一个罗圈腿。”   “可这事你们县武装部的人知道吗?”   “……”   “不过,好在我知道,对吧?所以……,所以,坐好了,让我再取个景怎么样?”   “我知道是你跟我们县武装部的人说了,我才能当兵的,可我不喜欢照相,要不,要不我……给你……”   “你给我?哈哈哈,你又不是女的,我要你干嘛使啊?”   “这关男女什么事?我又不是要卖身为奴,我是说,要不我给你钱吧,全当是给你送礼表示感谢了。”   “唉,我最不缺的就是钱了,所以,为了表示你并不是知恩不报的人,来,像刚才那样再坐一会儿,让我照一张。”   “哼,我就是知恩不报,就是不让你照,你有本事把我开除军籍吧。”   ……   那时候你十八岁,虽然贫穷依然,可你快乐自信,活得随心随性。   而现在……   陈震北的手指抚过右边照片上柳凌的面颊。   几乎同样的姿态,看上去的感觉却天差地别,十八岁的柳凌的眼神也云游天外,但那是充满了激情与期待的眼神,好像那不可知的远方等待他的,尽是他所向往的。   而现在的柳凌,陈震北可以想象他目光的尽头是什么,一定是小萱和柳家其他那些无忧无虑的孩子,那场面一定是欢乐喧闹的。   但柳凌的目光却是沉重的忧虑的,他似乎是被困在了黑暗囚室的囚犯,想在虚空之中,找到一条逃出生天的路。   “啊——,不算不算,大哥你装孬了,咱再猜一盘儿。”   “小萱你个小孬货,你想耍赖是不是?大哥跟你一齐给手伸出来,咋装孬了?”   “你就是装孬了,要不为啥你回回都猜赢不当瞎子?嫣嫣,你说,大哥是不是装孬了?”   隔壁传来孩子们的玩闹的声音。   “啊呀呀呀,啊啊——”正在努力想爬到柿树边的小家伙听到了,也不爬了,坐起来对着老爹叫。   陈震北伸出手,让小家伙扶着站起来:“想去找爸爸和哥哥玩了?”   “啊呀。”小家伙对着柳家的方向伸手,“呀呀呀呀。”   陈震北捏了捏小家伙的鼻子,抱着他站了起来:“王叔叔不在,今儿让阿姨抱你过去吧。”   仿佛听到了陈震北的话,他话音未落,简姐就拿着个装满了水的小奶瓶和一个塑料包走了过来:“先生,你看书吧,我抱思危出去玩一会儿,孩子不能老呆在家里。”   “好。”陈震北说,“他正闹着要去隔壁呢。”   “小孩儿都喜欢热闹的地方,”简姐接过思危,“柳先生一家也都特别好,小萱也特别喜欢咱们家思危,我抱他过去玩会儿。”   看着思危高兴地叫着出了大门,陈震北重新翻开了相册。   我三十五了,你三十二了,我们已经失去了这么多年,如果有一天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的,我不想把我们珍贵的时间用于挽回曾经错过的其他,我知道,你也一定不愿意……   五十二号柳家大院忽然一阵欢呼,小萱麻溜儿地溜下树,奔到简姐身边:“姨姨姨姨,叫我抱抱孩儿呗。”   柳思危看见小萱,高兴得手舞足蹈:“啊——啊呀呀!”   胖虫儿在树上喊:“小萱你还摸不摸柿猴儿了?你不摸俺几个自己干了哦。”   小萱纠结道:“我想摸,可我也想抱弟弟啊。”   坐在柿树下看书的柳凌站起来,对简姐微微点头,然后对小萱说:“爸爸先替你抱着弟弟,你跟哥哥他们摸完柿猴儿,再下来跟弟弟耍,中不中?”   小萱马上高兴了:“中。”他又问简姐,“姨姨,今儿晌午叫弟弟搁俺家吃饭中不中?反正孩儿也不吃奶,搁哪儿吃都一样,俺爸爸做饭可好吃。”   简姐说:“那样多给你们添麻烦啊。”   柳凌接过柳思危,对简姐说:“没关系,我家小萱喜欢小孩儿。”   萌萌在树杈上坐着,也说:“不麻烦姨姨,我耍一会儿就下去,我可会抱孩儿。”   简姐放心了,她来的时候周嫂和林洁洁正在前面缝被子,她过去帮忙。   入冬前把家里所有被褥都拆洗一遍是柳家人的习惯,这可是一大波活儿呢,在柳家岭,即便孙嫦娥、秀梅和玉芳一起,也得忙活好几天。   十一点,简姐回了一趟自己家那边,端了一大托盘蒸好的蒜蓉扇贝过来,说是老吴家里人捎过来好多海鲜,他们那边除了老吴没人喜欢吃,嫌腥,请孩子们帮忙给吃了,要不就放坏了。   小萱是个馋嘴猫,明明生在山里长在山里,却对海鲜的接受度特别高,他自己就吃了一口气吃五个,还意犹未尽。   柳思危则是逮着柳凌蒸的肉糜蛋羹,吃了满满一小瓯。 第386章 忧虑   微风拂动,阳光像是被加尔斯河的水过滤过一般澄澈清明,柳侠盘腿坐在草地上,看着河面上几只悠然漂浮的野鹅,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是轻盈灵动的。   今天是星期五,他来到美国已经一周了,和前面几天一样,他在这里,是等待猫儿放学的。   柳侠没有接受猫儿想请假和他一起去旅游的建议,他听程新庭说过,美国的大学宽进严出,即便是像M大这样的顶尖学府,招收的是世界范围内智商出众又勤奋自律的学子,每年依然有相当一部分毕业生不能按时拿到毕业证,所以,M大的课业压力是非常大的。   柳侠可不想猫儿为了陪他看几天风景,回来后再加班加点地赶课程,如果可能,他倒恨不得自己替猫儿把书给读了,猫儿只管吃饱睡足,到时候把毕业证领了就好。   还有一个原因,柳侠虽然也对美国充满好奇,但他来之前却没有游山玩水的计划,除了猫儿生病的那两年多,他和猫儿一直都是聚少离多,所以这次来美国,他只想安安稳稳地守着猫儿。   而旅行,在柳侠的心里属于一种不稳定状态,即便只有他们两个人,并且两个人在旅行过程中寸步不离,柳侠依然觉得那种状态不够踏实。   和猫儿在熟悉的环境里过着规律的生活,才是柳侠一直以来所期待的。   猫儿不太满意柳侠的计划,但柳侠坚持,他也就答应了。   这几天,柳侠和猫儿早上吃过饭,一起跑步来学校,猫儿去上课的时候,柳侠就在外面找个风景宜人的地方坐着,或在附近逛街。   柳侠发现自己当初拼了命考过的六级英语出了国就是个菜渣子,除了“对不起”“谢谢”和“再见”,他几乎什么都听不懂,事实上,后面两个,一开始他也没听出来,国内的英语老师教的英语,和美国人随口说出来的,在他耳朵里简直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东西。   听土著说俚语是检验外语水平的唯一标准,这是柳侠现在对自己外语水平的唯一感想。   因为这个原因,柳侠打消了想偷偷摸摸蹭节课听听、过一把留学生瘾的计划,现在他每天把猫儿送到教室后,就一个人找个地方消磨时间。   知道猫儿就平平安安地呆在自己附近,柳侠便无欲无求,他一点也不想去B市游览什么著名景点或在标志性建筑物旁边留影纪念,猫儿又坚决不准他半途回家做饭,于是学校附近就成了他流连赏景的地方。   M大和它旁边另外一所闻名世界的大学H大跟中国的学校不一样,没有封闭的围墙,生活街区星罗棋布散落其中,两个学校的学生还能互相选修对方的课程,猫儿就在H大选修了几门课,所以柳侠这几天白天的活动范围基本就是两个学校的街边小店和风景宜人的河岸草地。   逛街边店的时候,柳侠会买一些比较有美国特色的小玩意,这是准备回去的时候送给几个小家伙的礼物。   不过更多的时候,他就坐在草地上看书休息。   在国内时天天为了钱而奔忙,柳侠从来没有觉得辛苦,除了找工程时的人情应酬,他甚至还觉得自己的钱赚得有些太容易了,按理说这样的柳侠,乍然之间无所事事,应该会觉得十分空虚无聊才对。   柳侠却一点没有,相反,他非常因地制宜地马上生出了懒骨头,十分享受现在的状态,面对着猫儿上课的地方,坐在草地上或靠在长椅上,他能安静而愉快地看半晌的风景,或干脆睡着。   今天柳侠倒是没有睡,明天是周末,柳侠在心里盘算明天的食谱。   柳侠老觉得猫儿离开家的这一年多,别的先不说,在吃饭上肯定是非常非常委屈的,所以他要趁自己在这里的时候,好好给猫儿补补。   事实是,如果按一般人的眼光,从冰箱里的食材储备到厨房的一应炊具设备,再到猫儿做饭的熟练程度,就能看得出猫儿对自己的身体很上心,他在食材和时间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地遵守了祁老先生对他饮食上的建议,一日三餐很正常,食物种类也很丰富。   柳侠心里翻来覆去盘算了十来个菜和主食,最后确定了四菜一汤,心中安然。   想到猫儿能够悠闲地休息两天了,柳侠觉得特高兴,他伸了伸长腿,对着在河边几只蹒跚而行的家伙吹了声口哨:“嗨,Duck,想出国吗?去凤戏河游一圈怎么样?”   那几个家伙扭扭哒哒只管往河边走,根本不搭理他,身后却有人说话了:“人家理论上说已经出国了,因为他们是加拿大的种,还有小叔,这是鹅,加拿大野鹅,不是鸭子。”   “怎么可能?”柳侠跳了起来:“鹅不都应该是雪白的吗?它们这杂花毛子的德行,绝对是鸭子。”   柳岸弯腰捡起柳侠的外套,也对着那几个家伙吹了声口哨,说:“行,你说是鸭子就是鸭子。那,咱回家吧小叔?”   柳侠就着猫儿的手伸开胳膊穿外套:“中,到超市那儿,记得多买几个番茄,我明儿给你做番茄鱼。”   这是柳侠新学的菜,是他去年冬天在荣泽一家新开的麻辣鱼店吃了之后,觉得特别好吃,回家后试了好几次,终于做出了和饭店差不多的味道。   猫儿答应着,两个人一起穿过草地,准备回家。   猫儿给柳侠的电话里说,萨维小镇距学校大概五公里,事实上,要比这个远,柳侠走了这几天,以他对距离相对精准的感觉,他觉得直线距离就要超过八公里,而猫儿每天上学的路并不是笔直的两点一线,他走的路应该十公里左右。   平坦的柏油路,沿途风景如画,十公里对柳侠和猫儿这样的人实在算不得什么,他们不足一个小时就回到了家。   快走近一个小时的结果就是浑身舒畅,可以多吃半个馒头。   吃完饭,又散了会儿步,回到家,柳侠躺在沙发上摸着自己的肚皮说:“我要是天天这样,回去时得变成个猪。”   柳岸坐在他下边一点,把他的腿搭在自己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他捏着腿肚子说:“猪就猪吧,猪有福。”   柳侠蹬他:“有啥福?吃胖了被人杀吃?”   柳岸说:“每天只管吃和睡,啥心都不用操。”   柳侠躺好继续摸肚皮:“我现在就啥心都不用操。”   柳岸瞄了他一眼:“还不操?天天担心完俺小葳哥又担心俺小蕤哥,还恨不得顺着电话线爬回去替俺大伯跟俺娘去跟人家谈判哩是谁?”   柳侠说:“这不一样啊,那关系到您小葳哥他俩将来一辈子哩幸福,咱家没一个人不操心啊,你不也一样吗?”   柳岸说:“我没,我一点都不担心,所以也不可能操心。”   柳侠揭穿猫儿:“唏,不操心,那是谁打一个多小时哩电话教小蕤一百零八招对付丈母娘哩终极绝技?”   柳岸说:“那只是我正好对那个话题感兴趣,就跟俺小蕤哥做了下理论上的切磋。”   柳侠说:“你谈过恋爱?你连封情书都没收过,哪儿来的理论知识跟您小蕤哥切磋?”   柳岸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嘛,我预感到我的恋爱之路不会太顺利,所以提前做了大量准备,把自己代入小蕤哥,我不就啥理论都可以总结出来了嘛。”   小蕤在荣泽的婚纱店八月份已经装修完,却并没有按计划国庆节开业,原因有两个。   第一个,是柳川说,他从杂志上看的,油漆里的一种成分对人身体有非常严重的危害,有可能导致猫儿的那种病,如果开业,顾客只是照个相就走了,影响不大,小蕤和林洁洁却是天天要在店里呆着的,怕对两个孩子不好。   第二个原因,林洁洁的父母知道她要跟小蕤来荣泽的消息后,赶到京都,非要把林洁洁带回去,林洁洁的爸爸更是放出话,如果林洁洁真敢去荣泽,他就跟林洁洁断绝关系。   柳长青听说这两件事后,马上拍板,婚纱店开业的事暂且不提了,先把小蕤和林洁洁的事解决了。   柳长青觉得,在这件事上 ,是柳家这边考虑不周,林洁洁是个女孩子,和小蕤连个婚约都没有,人家父母当然不放心让姑娘就这么过来。   可现在,要和林家父母沟通婚事也不容易。   林家一家都是商品粮,在林家人的眼里,小蕤和林洁洁之间根本就不可能,林洁洁的父母压根儿就不承认林洁洁和小蕤是恋爱关系,所以柳家这边通过林洁洁传达的信息,林家父母理都不理。   柳长青亲自和小蕤谈了半天,确定他非林洁洁不娶,也通过柳凌、柳葳和曾广同一家,确认了林洁洁的人品,就让柳魁和秀梅准备了丰厚的礼品,三天前出发,带着小蕤一起去往皖省拜访林洁洁的父母。   四天前柳侠和柳岸往京都打电话时,小蕤正为这事六神无主,害怕,林家父母固执己见,也害怕柳魁和秀梅被羞辱。   柳岸一副恋爱专家的派头和小蕤聊了一个多小时,不但支了无数个对付未来岳父母的招数,还发挥他猫半仙的能力,为小蕤预测了一个他和林洁洁儿孙满堂光辉灿烂的未来,让小蕤信心大增。   但此刻柳侠没心思想小蕤的子子孙孙,他从猫儿的话里捕捉到了一个意外的重点:“你为啥预感到自己哩恋爱肯定不顺利?”   柳岸顿了一下,把正给他捏腿肚子的手换到他的肚子上说:“直觉。”   柳侠不信:“肯定不是,你别想哄我,我一看就知你跟我说瞎话咧。”   柳岸轻轻地给他揉着肚子说:“一部分直觉,一部分根据以前的经验做出的判断吧。”   柳侠奇怪:“啥经验?”   “咱家人以前恁多哩悲惨经历,不都是经验?”柳岸说,“俺大伯,都有俺小蕤哥了,去串门还叫俺小葳哥他姥爷关到门外;   你,天底下就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周阿姨家哩人还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最后还不是黄了;   小蕤哥就更不用说了,林洁洁她爹妈压根儿连挑都不挑,人家觉得俺小蕤哥连癞蛤蟆都算不上,连觊觎天鹅的资格都没。”   听到周晓云,柳侠有点尴尬,不过这感觉一闪而过,他真被猫儿说动了心事:“就是唦,咱家哩人这么好,谁家哩妮儿要是能嫁到咱家,一辈子不生腌臜气,也不会挨打受骂,多美,他们咋就想不开咧?”   柳岸给柳侠认真地揉肚子,不说话。   柳侠歪着头看他:“咋了孩儿?”   柳岸十分失落地说:“我不是女哩,我不能嫁到咱家,一辈子都跟您搁一堆。”   “咹?”柳侠惊愕又迷茫,“你是男哩,又不用嫁出去,当然是一辈子搁咱家了,那咱咋不能搁一堆儿咧?”   柳岸停了手:“小叔,你忘了?其实,咱压根儿就没一点血缘关系啊,咱都长大了,如果再各自成家立业,可快咱就不能搁一堆儿了。”   柳侠楞了,看着柳岸,半天没说出话来。 第387章 小旅店的午后   从孙嫦娥第一次认真地和他说起婚姻问题那天起,柳侠从自身的角度出发,曾经无数次想过猫儿说的这个问题,也就是:自己如果结婚了,猫儿会怎么样?   柳侠所具备的社会常识告诉他,婚后他和猫儿之间能够继续保持从小到大亲密轻松快乐关系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所以,柳侠一直对恋爱和婚姻非常抵触。   但他从来没有以猫儿为原点考虑过这件事,或者说,柳侠的潜意识里就没有想过猫儿会长大,会以一种主动的状态离开他。   他以前所有对于未来猫儿处境的忧虑,都是基于自己娶了个不贤的妻子为前提,担心自己因此对猫儿的庇护不再完美周全了。   而能达成这种境况的,是柳侠认为天经地义的、猫儿肯定要永远和他生活在一起的这个更大的前提。   而猫儿刚刚一句话,等于把他和猫儿在一起生活这个前提都给打破了,柳侠瞬间就像心被挖去了一般,胸口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空得他浑身无力。   几乎与此同时,柳侠脑子里就冒出了猫儿娶了个不贤之妻的画面——吵闹、压抑、委屈、冷漠、嫌弃等等诸多让人非常不舒服的家庭日常生活情景。   猫儿居然要过那样的日子吗?   不,绝对不可能。   这个画面出现的同时,就被柳侠否决了,但它却并没有消失,而是顽固地停留在柳侠的脑海中,并且画面越来越多,越来越像真实。   “小叔。”柳岸捏了捏柳侠的肚皮,“小叔你咋了?”   “啊?哦,”柳侠眼神有点飘忽地摇了摇头,“没事,我,我就是有点……有点接受不了,你可快长成大人了。”   “呵呵呵,”柳岸无奈地笑道,“小叔你不是想叫我一辈子都跟小萱样恁大吧?”   “一辈子跟小萱现在样恁大也可美呀。”柳侠看上去有点没精神,“长大最不美了,当小孩儿最美。”   “可问题是,我已经长大了,并且会越来越大。”柳岸靠在沙发背上,微笑地看着柳侠的脸,“十年后,我就是你的现在。”   柳侠盯着柳岸的脸,好像想在想象他十年后的样子。   柳岸忽然把柳侠的腿曲起来放好,自己其实去了卫生间,两分钟后,他拿着一个散发着腾腾热气的毛巾出来,径直走到柳侠面前,左手抬着柳侠的下巴,右手给柳侠擦脸。   柳侠挣扎:“干啥?好好哩给我洗脸干啥?”   柳岸按着他只管擦:“俺奶奶说哩,热水一洗脸,就给梦里头不好哩事给洗掉了,你将那表情,可像做啥不好哩梦了。”   “没,我只是,怕你结婚了,万一不幸福。”柳侠非常沉闷地说。   柳岸失笑,他在柳侠膝盖边挤着坐下,一根一根给柳侠擦着手指和指缝说:“小叔,我还有一个多月才十八周岁,你现在担心我婚姻不幸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柳侠连连摇头,“一点都不早,人长得可快,真是一眨眼,你觉得自己还是小孩儿咧,人家就开始议论你为啥不结婚,是不是有毛病了。”   柳岸站起来,还顺手拉着柳侠的手把他拖起来:“跟我去书房玩会儿电脑吧,坐这儿你光胡想八想。”   柳侠不想去,可他来的第二天猫儿就跟他说了,猫儿每天在家至少要上网一个小时,上网就得去书房,他又不想离开猫儿。   两个人来到书房,书房有三台电脑,全部都开着,柳侠在一台电脑前坐下,猫儿站在他身后,握着鼠标,给他选游戏,柳侠比较喜欢纸牌类游戏。   正常情况下,柳侠是个一旦开始,便十分投入的人,连玩游戏都如此,不玩就不玩,玩了就全神贯注,玩出水平。   不过今天,柳侠玩得有点心不在焉,柳岸在旁边不停地听到代表游戏失败结束的提示音。   柳岸本来是在旁边一台机器上玩的,可不到半个小时,他就坐不住了,对柳侠说:“小叔,今儿没啥有意思哩新闻,咱去看电视吧?你不是想跟着肥皂剧学英语么。”   柳侠在来美国之前就下决心,要趁出国的机会,好好提高一下自己的英语水平,他电话里开着玩笑和猫儿说这个打算的时候,柳岸说:“没问题,跟我说话或者看美国电视,都能迅速叫你提高。”   可真到了美国,别说让猫儿跟柳侠说英语了,光他和柳侠两个人的时候,他们连普通话都说不出来呢,柳家岭话才是两个人唯一的共同语言。   柳侠正无聊,听猫儿一说马上就站了起来:“走。”   可电视剧也没能拯救柳侠的心情,他一晚上都情绪都不高,柳岸找了好几个话题想逗他开心,都没能成功。   等夜深人静,柳侠睡着后,柳岸看着他的脸,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非常清楚,柳侠心思单纯,尤其是对和爱情有关的事,柳侠可以说是非常迟钝,何况是他所想要的比正常爱情惊世骇俗不知道多少倍的感情。   想要得到柳侠的回应,必须先要在柳侠天衣无缝的纯净心房上敲出一扇门,把关于另外一种爱情的消息传递进去。   可是,想要在一堵完整的墙壁上敲出一扇门,势必要破坏原来的墙体,而现在,那堵墙是柳侠的血肉,猫儿只是轻轻试了一下锤,就心疼得下不去手了。   “我真不知该拿你咋办了小叔,”柳岸轻轻抚摸着柳侠睡着的侧脸,沉沉低语,“可我又不可能放弃……”   ……   周六的清晨,吃完丰盛的早餐,柳侠准备换上运动鞋出去旁边的林子里消食,柳岸却从更衣室提了个大旅行包出来交给他,自己快速地挨个儿关闭窗户。   柳侠问:“天气这么好,你关窗户干啥猫儿?”   柳岸说:“外出时关闭家里的门窗不是基本安全常识么。”   “外出?去哪儿啊?不是说好了今儿咱搁家做番茄鱼吗?”   柳岸关好了窗户,过来拉着柳侠往外走:“番茄鱼明儿回来吃,我好不容易熬来个周末,想出去放松一下。”   柳侠其实不完全相信猫儿的话,但他觉得出去一趟也可以,他昨晚上开始就提不起精神,他不想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的不良情绪影响到猫儿,所以出去转换一下心情也好。   在路况良好、风景如画、车辆稀少的公路上行驶了三十分钟后,柳侠他们来到了亚姆镇。   远远看着一个从金黄火红的树林间露出的深色屋顶,柳岸问柳侠:“小叔,看见那个屋,你会想起啥?”   柳侠说:“白雪公主她后妈住哩地方。”   柳岸大笑:“小叔,你这描述真准确。”   然而,真到了跟前,柳侠发现,远处看着宁静得像森林鬼屋的地方,走近了其实是个生机盎然的海边小镇,并且是个猫儿在电话里曾经跟他说起过的非常有名的小镇,还很热闹。   当然,这份热闹是相对普通的美国小镇来说的,而不是中国小长假时的旅游景点。   这是个被好几部著名小说做为故事背景发生地的小镇,建筑非常有特色,在柳侠的眼里,就是古老、坚固、精美、远看富有神秘色彩的童话里的地方,这个小镇有个具有欧洲中世纪感的特色文化传承表达——女巫博物馆,所以也就有全世界旅游景点都有的特色纪念品。   柳侠和柳岸买了一大堆的鸡零狗碎,柳侠还意犹未尽地想要买个女巫的袍子。   柳岸拦住了他:“可不敢,这要是落到小雲和小雷手里,他俩黄昏穿着出去闲逛,会吓出人命的。”   柳侠想了想,可不是嘛,柳家岭没有电,黑灯瞎火的看见个一身黑还带着个大兜帽的家伙,除了鬼不做他想。   柳岸用一顿丰富的海鲜大餐弥补了柳侠不能买女巫袍的遗憾,但他订的旅店又成功地勾起了柳侠的怨念。   “还没上窑坡到咱家远,开着车一会儿就回去了,你花这么多钱订旅店干啥?”   “我想睡会儿,搁车上老窝得慌。”柳岸十分淡定地回答。   柳侠立马没脾气了:“嗯,耍了一晌午,是得睡会儿。”   话是这么说,柳侠自己却睡不着,不仅睡不着,一闲下来,他立马又控制不住的有点情绪低落。   柳岸半靠在被子上,枕着自己的两只手,忽然说:“小叔,你要个孩儿吧?”   “哈?”柳侠扭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要个孩儿。”柳岸又重复了一遍。   “为啥?”柳侠莫名其妙。   “不为啥,我就是想叫你要一个,可想可想。”柳岸看起来很认真的样子。   “为啥?”柳侠继续问,他自己都没想过这事,猫儿忽然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起来,他有点奇怪。   “就是想呗。”柳岸说,“想叫你有个孩儿。”   “那,你不怕我有了自个儿哩孩儿,以后就待你不好了?”柳侠忽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问猫儿。   “你会吗?”柳岸反问。   “当然不会。”柳侠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谁都不会有你恁乖,恁贴心。”   “这不结了。”柳岸开心地微笑道,“小叔,你养我,是不是觉得可美,现在回忆起来都是美哩。”   “嗯。”柳侠也半躺在被子上,和猫儿一模一样的姿势,眯着眼睛回忆道,“你小时候,这么一点点儿大,”他用两只手比划了个大约一尺多点的长度,然后又躺回去,“软乎乎儿哩,我每天放学回来,本来可使慌,可一抱住你,就觉得可美可美,也不使慌了,也不饥了,心里都变哩跟你样,软乎乎儿热乎乎儿哩。   后来你长大了点,会认人儿了,一到黄昏,光叫我抱,连您奶奶跟您娘都不中,我每天后晌放学回到家,可远就听见你哭,我就给书包甩给您四叔,独个儿使劲跑,你搁坡口,大老远看见我就不哭了,等我一抱住你,你哭哩还直嗝着咧,就对着我小,还跟个小狗儿样使劲搁我脸上蹭,嘿嘿,那时候,真是可美可美。”   “所以,”柳岸说,“我也可想养个孩儿美美,小叔,你生个孩儿,叫我来养中不中?”   柳侠用不可理喻的眼神看着柳岸:“养孩儿哪儿有恁容易?虽然说是我给你养大哩,其实,是咱一家人一起养哩,我去望宁上学,一去一天,都是您奶奶跟您娘看着你,我要是真生个孩儿,你有时间看他?再说了,生孩儿这事,我独个儿会生出来?”   柳岸坐了起来:“只要你生,生出来我就有办法。”   柳侠看柳岸激动的模样,觉得意外:“你还当真啊?”   柳岸点头:“小叔,你也知,咱中国哩父母逼着孩儿结婚,其实就是为了生孩儿,要是你有了孩儿,俺大爷爷跟俺奶奶肯定就不会觉得你非结婚不可了。”   “额——”柳侠有点迟疑了,“这倒是可能。不过,我不想要孩儿啊,我觉得现在就可美,要是有个孩儿,我就啥都干不成了。”   柳岸连连点头:“我知,小叔你给我养大费了恁多劲儿,肯定不想再养孩儿了,所以,你要是有了孩儿,我养。”看到柳侠又想反驳,柳岸不给他插嘴的机会,“小叔,想法弄有个孩儿,或者被逼着结婚,你选哪个?”   柳侠怄气似的,不说话。   柳岸继续说:“小叔,你考虑一下我哩建议吧,要是你觉得中,就早做准备,试管婴儿可难做,没准儿得试好几回,你就是现在就去取……那啥,还马上就能找到愿意代孕哩女哩,三年后能有孩儿就算不错了。”   柳侠就那么坐了好一会儿,忽然说:“咱不是要睡觉吗,咋突然就成了必须马上给我弄个孩儿哩专题讨论会了?” 第388章 请客   “因为我知,要是不解决这个问题,你以后肯定会经常失眠啊。”柳岸这么回答柳侠。   柳侠被说中了心事,气哼哼地拉过被子盖上,躺着装死尸。   柳岸轻轻说了句:“小叔,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就闭上了眼睛。   柳侠是真心不怎么想要孩子,但他认真地在考虑柳岸的建议。   在中国,不说柳家岭那样的地方,就是在一般的城镇,柳侠其实也已经过了谈婚论嫁的最佳年龄。   以中国社会的人际关系现状,柳侠现在能过的这么自在,而没有陷入人言可畏的可怕境地,是因为他在事实上已经脱离了单位,没有了与他有切身利益瓜葛的同事和朋友圈,否则,他且不得消停呢,肯定会被各色热心媒人和各种流言蜚语同时围攻。   柳侠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他还知道,自己目前良好的生活氛围,还要加上很重要的一条:全家人对自己的纵容。   即便是小蕤都开始谈婚论嫁了,家里人对他也只是温和的劝导,而没有强逼。   他这次离开柳家岭前,说起小蕤的婚事,小蕤有点忐忑于自己可能要在小叔和大哥之前订婚、结婚,他主要是怕柳家岭的人说柳侠的闲话。   孙嫦娥当时对小蕤说:“一家有一家哩情况,谁也没规定小哩不能比大哩先结婚,您小叔跟大哥都不在意,别人说啥都等于放屁。”   转头她又拉着柳侠的手说:“小侠,妈知,婚姻这事,缘分不到,强求不来,所以我也不逼你了,啥时候你遇着待见哩人了,赶紧给妈说就中,妈好给您准备东西。”   柳侠知道,为了自己的婚事,孙嫦娥内心有多着急上火,可小蕤和林洁洁的事一出来,她反倒担心自己有压力,寻了借口来安慰自己。   而家里人这样的态度,让柳侠轻松愉快的同时,也多了几分内疚。   坐在沙发上,看着穿着家居服,正吹着口哨往壁炉里放木头的柳岸,柳侠试着想了一下:此时此刻,就在这个房间,还有一个和颜悦色的女人,她是自己的妻子,这个家的女主人……   柳侠摇了摇头:不,不可能,即便她通情达理,即便她真的不嫌弃猫儿,猫儿也不可能像现在这么高兴。   柳岸添完了木柴,挨着柳侠盘腿坐下,拉过柳侠的手看他的手机:“哎,咋又结束了咧?”   “一个没打好,game over了。”柳侠瘪了瘪嘴,有点遗憾,刚才猫儿给他指挥着,他们已经打到最后一关了,“结束正好,我正想和你说点事。”   柳岸把手机放在茶几上,摆出正襟危坐洗耳恭听的姿势。   “嗯——”柳侠略微考虑了一下措辞,认真思考了一个星期,他觉得做出的决定应该正式一点,“我这几天,反复想了可多遍,我觉得,我至少现在不合适要孩儿。”   柳岸点点头:“嗯。”   柳侠接着说:“因为我知,我要是生个孩儿,却又不待见他,您大爷爷跟您奶奶不但不会高兴,还会可难受。您奶奶信佛,她肯定会觉得自己做了孽,因为她,叫我为难,叫那个孩儿生出来就被嫌弃,跟当初哩萌萌样。”   “小叔我知了,是我考虑哩不周到,忘了俺奶奶跟俺大爷爷都是啥样哩人。”柳岸抓住柳侠的手说,他想让柳侠感觉得到自己说的话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为了迎合柳侠的心情,“其实现在仔细想想,你要真是现在就要个孩儿,我正上学,也没太多时间带他,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柳岸的话让柳侠感到轻松,他笑着说:“你真就恁想要个柳石?不能养他还亏大了。”   “柳石肯定是必须要的,”柳岸说,“只不过现在不是最佳时机,嗯——,等我大四吧,大四怀孕,我毕业他正好出生,嗯,我就能带着他长大了。”   柳侠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是哭不得笑不得:“猫儿,你说哩咋跟你要怀孕生孩儿样?还是计划生育咧。”   柳岸一副经验老道的样子说:“生孩儿这么大哩事,当然得计划好了,唉,我咋会是个男哩呢?不会生孩儿,这可真是个大缺点。”   柳侠狠狠地揉了他脑袋一把,站起来去倒水喝。   这几天,在考虑是否尽快要个孩子的过程中,他想清楚了很多事,现在心里感到非常轻松。   柳岸也松了口气,看柳侠目前所表现出来的状态,他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要孩子,尤其是通过非正常方式孕育孩子,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让人接受的事情,柳岸从来就没想过只凭自己一次撒娇似的请求就让柳侠做出决定。   他只是要让柳侠知道还有这么一个解决他不想结婚的问题的方式,柳侠现在不必接受,只需要当某一天这个问题必须解决时,柳侠能想起这个方法,这就够了。   接下来的一周,柳侠的生活内容稍微丰富了一些,因为中间两天风比较大,柳岸不让他陪着自己去学校,柳侠就留在家里买菜做饭,猫儿每天中午开车回来吃饭。   星期五的晚上,柳侠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请柳岸的监护人苏建华一家和柳岸在这里最好的两个朋友张力和格林吃饭。   柳侠对美国社会的人情交往方式不了解,因为猫儿之前在电话里经常说起戴女士一家、苏建华一家对自己的关照,柳侠非常想对照顾过猫儿的人都表示一下感谢,却又担心如果自己表达的方式不合适,会让猫儿难堪。   柳侠来了之后跟柳岸说起这事,猫儿说中国人到了哪里,习惯都还是一样的,在家里吃顿饭就挺好。   柳侠的计划里当然不会缺少戴女士一家,不过柳岸说,戴女士到英国看她生病的姐姐去了,要在那里住一段时间,大约十一月月中旬才能回来。   苏建华夫妇今年都是五十岁,虽然在国外生活多年,依然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而且两个人看上去都是性格很随和的人,加上个非常活泼的张力,柳侠请客前的紧张情绪很快就消失了。   苏建华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安娜十六岁,上高中,今天和朋友一起去参加什么义务活动了,没有来。   小女儿茱莉亚十一岁,很文静的一个小姑娘,礼貌地和柳侠打过招呼,就坐在壁炉边看书去了。   格林是个身材特别高大的男孩子,却一点没有柳侠想象中美国年轻人的狂放不羁,相反,他第一次见到柳侠时还有点腼腆。   今天,格林一到就开始帮柳侠准备餐具,来回跑着端菜,对家务很熟练的样子,比起国内来的张力,格林倒有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意思   但柳侠知道,格林家是美国的中产阶级,家庭条件其实相当好。   猫儿对诧异的柳侠说:“不用吃惊小叔,格林有当家庭妇男的潜质,他做的各种派比外面卖的还好吃。而且,他喜欢做家务,你尽可以使唤他。”   柳侠做了几乎自己所有的拿手菜,他为此战战兢兢地去B市的唐人街采购了一次,现在看起来他跑这一趟非常值得,不说原本就爱吃中餐的苏建华一家和张力,连格林都吃得狼吞虎咽,一点都不顾及自己的形象了。   苏太太吃了小半碗腐乳肉后说:“真没想到,豆腐乳还能这么用,我明天回家就去买几瓶。”   张力摸着滚圆的肚子说:“柳岸,想办法让你小叔来美国定居呗,以后咱就能天天过年了。”   格林举手:“我有个姐姐,二十七岁了,我可以说服她和柳叔叔……”   “格林你够了,我小叔没有移民的打算。”柳岸打断了格林:就不该请这俩不靠谱的货来。   因为格林说的是英语,柳侠没听懂,他看猫儿的脸色觉得格林的话有问题,就问张力,张力给他翻译了一下,柳侠给了其实还是个大孩子的大个子一下:“为了一盘肉就能卖姐姐,你行啊。”   张力给格林做翻译。   格林意犹未尽地看着只剩下几颗米粒的粉蒸排骨:“可是,它真的太好吃了。”   酒席结束后,张力、格林和苏建华一家一起离开,苏太太上车的时候,忽然问格林:“你们那个网站怎么样了?”   格林用英文回答的苏太太,柳侠听不懂,但他听到了柳岸的名字。   送走了客人回到屋子,柳侠问柳岸,苏太太说的网站是怎么回事。   猫儿说:“格林是美国人嘛,喜欢瞎折腾,他自己弄了个网站,宣传环保和爱护自然。”   柳侠说:“我怎么听见他说你的名字?”   柳岸说:“网站和汽车一样,也需要定期保养一下,还要经常洗洗车加加油什么的,格林有事的时候,我偶尔会帮他洗洗车。”   柳侠的心提了起来:“你不是给他打工吧?小叔有钱,你在这里就是学习,不需要靠打黑工什么的挣生活费。”杂志上好多留学生打黑工洗盘子之类的报道,柳侠一直害怕猫儿偷偷打黑工,遣返或罚款之类的都不重要,他担心猫儿会累着。   柳岸关上门,然后开始拉窗帘:“你给我的钱够我留好几回学了,我去干那个干吗?再说了,就算我想打黑工,也没人敢用,我还有一个多月才十八岁呢。”   张力来的时候,开着一辆很漂亮的汽车,在餐桌上,他说起来,那辆车是他考上M大父母送给他的礼物,他还说了自己到美国后的几年,每次过生日父母都送了他什么,当时柳侠就在想,猫儿马上十八岁了,自己该送他什么,这时柳岸正好说起来,柳侠就趁机问他:   “十八岁的生日,你想要什么?提前说,小叔好早点给你准备。” 第389章 十八岁的那一天   柳岸稍稍想了一下,说:“十八岁的生日比较特别,所以我是不是能要求个比较特殊的礼物?”   “那当然,”柳侠十分财大气粗地说:“只要你想要,小叔砸锅卖铁也给你弄来。”   柳岸摸着下巴转了会儿眼珠,算计道:“狮子大开口的机会一辈子估计就这么一次,我得好好想想再说。”   柳侠豪迈地一挥手:“想吧,想好跟小叔说,包你满意。”   话是这么说,柳侠却在暗暗为猫儿的生日礼物绞尽脑汁,他觉得礼物必须要有惊喜的效果才是最好的,应要求给出的礼物无论多么贵重,被满足时总是少了那么点只有意外之喜才会有的欢欣雀跃。   对小孩子而言非常重要的满月仪式猫儿都没有办,柳侠为此耿耿于怀至今,所以象征着长大成人的十八岁生日,柳侠不想让猫儿留下哪怕最细微的一点点遗憾。   所以第二天中午,柳岸去学后,柳侠试着往马征程的店里打了个电话,结果,马鹏程和楚昊居然真的在。   跟这两个家伙,柳侠无需客套,干脆了当地直奔主题:“鹏程楚昊,我想问问你们,如果你们现在有一次得到礼物的机会,你们最想要什么?”   马鹏程和楚昊被柳侠没头没脑的问题弄得莫名其妙,马鹏程问:“小柳叔你啥意思?”   柳侠只好给他解释,柳岸马上十八岁生日了,自己不知道该给他准备什么礼物。   “嗷——”马鹏程怪叫,“我还以为你是打算回国了,想给我和楚昊带礼物呢,小柳叔你果然变成后小叔了。”   柳侠说:“肯定少不了你们的礼物,不过今儿咱们就说柳岸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快想想,柳岸也没有跟你们提过,他想要什么?”   “柳岸想要什么呀?”马鹏和楚昊大眼瞪小眼地对着挠了半天头,才吭吭哧哧地说:“我们觉得,柳岸他,他好像啥都不稀罕啊,他天天惦记的就是怎么能让你不用出外业,怎么能让你后期计算简单省力点,怎么能天天跟你在一起,怎么……”   柳侠被他啰嗦得上火,拍着沙发说:“别说这些抽象派的,我要具体的。”   马鹏程继续吭哧:“具体的……具体的……,我和楚昊都有具体的,我想要辆大吉普,楚昊想要个手机,可柳岸,柳岸他好像除了你,什么都不想要啊!”   柳侠觉得跟马鹏程这个二货说不出个道道,就让楚昊说。   楚昊揪着脸想了半天,期期艾艾地说:“小柳叔,除了你,我也想不起柳岸他还想要什么啊!柳岸他跟我们打电话,除了说我们的,咳咳……的学习情况,就是问你的事,你现在都已经去美国,跟他在一起了,那我就真想不出他还会想要什么礼物了。”   柳侠真是服了这两个小子了,最好的朋友,居然连猫儿最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挂了电话,柳侠为猫儿忿忿不平了好一会儿。   然后柳侠又往京都的家里打了个电话,柳凌去参加警大同事的婚宴还没回来,柳葳跟着导师做项目,最近几天都不在京都,程新庭最近经常都回来的很晚,家里只有小蕤。   柳侠这次直接问小蕤,猫儿和他打电话时,说没说过想要什么东西,他想给猫儿买生日礼物。   小蕤和猫儿年龄最接近,虽然性格差别比较大,小哥俩感情却非常好,两个人又一起上学好几年,共同的熟人和朋友很多,所以俩人平日里就特别说得来。   可没想到,小蕤想了半天,说的和马鹏程差不多:“小叔,孩儿他只要能跟你搁一堆儿就可高兴,他根本就不稀罕礼物啥哩呀。”   柳侠没辙了。   猫儿不会在美国定居,不需要房子。   猫儿现在有车,就是他接去纽约接柳侠时开的那辆,那是猫儿五千美元从对门邻居米勒太太手里买的二手车,虽然是二手车,但车况非常好,柳侠特地开着试了试,没挑出毛病来。   房子和车子这两个大件不需要,衣服鞋子之类的做生日礼物柳侠又嫌纪念性不够,这礼物就有点难挑了。   接下来几天,柳侠往市区跑了好几趟,他在各种商店逛游,想找出件猫儿肯定会喜欢、又能长长久久保存下去的礼物。   十一月最后一周的星期五,M州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早上,柳侠早早起床做了丰盛的早餐,他做早餐的时候,柳岸就在宽阔的廊檐下做晨间锻炼。   七点半,柳岸准备开车上学,走到门口,柳侠递给他一个保温壶:“记着,一定要都送出去,一个都不许留。”   里面是柳侠煮的乡巴佬鸡蛋,请柳岸的同学们帮忙咬灾的。   柳岸接过保温壶,伸开双臂抱了一下柳侠:“我知,老冷,你快进屋吧,我走了。”   柳侠没动。   柳岸知道自己不拐过去詹森先生家的房子,柳侠是不会进屋,他跑着打开车库门,迅速把车倒出来,冲柳侠挥了挥手,车子就开进了大雪中。   柳侠看着车子完全消失在他视野中,搓了搓脸,回屋。   小时候留下的习惯,生日的长寿面都是晌午全家人一起吃的,所以他今天允许猫儿下午不去学校,两个人的生日酒宴在中午举行。   食材是昨天准备好的,能够提前处理的他昨天就已经处理过了,所以他虽然拟定了八个大菜,也不会太忙。   做长寿面的面团必须筋道,这样出来的面条才不容易断,柳侠先和面,雪白的面粉,稍微放一点盐,搅拌均匀后,放入适量的温水。   再打两个鸡蛋,蛋清和蛋黄分离开,把蛋清倒进面粉里,开始慢慢搅拌,然后下手揉面。   面和好了,盖上半干的软布,放在一边省着,省得好,拉出来的面条才均匀并且不会断。   柳侠开始烧水淖排骨。   把排骨炖上,捞出吐了一晚上沙土的扇贝,准备蒜蓉和粉丝。   ……   十一点半,最后一个金瓜冰糖雪梨煲上笼,柳侠坐在窗边看外面的雪景。   柳岸开车走到路边,就透过纷纷扬扬的雪,看到了自家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和厨房屋的玻璃窗上、鼻子被挤得扁扁的小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狂跳的心脏稍稍平息了一下,才打转方向进了院子。   壁炉里的火苗欢腾跳跃,餐桌中央那一大束玫瑰花比火焰还要火红热烈,玫瑰花瓶的周围是几个扣了盖子的盘子,灶上的砂锅还在咕噜噜翻滚。   柳岸说:“真香。”   柳侠把他的围巾挂在衣架上,然后往厨房跑:“火上哩其实也都好了,就等着你回来吃咧。”   咕噜噜响的是山菌汤,柳岸从后面搂着柳侠的腰,看着他先用勺子舀起一点尝了尝,满意地吧咂了两下嘴,然后把小砂锅端了放在托盘里:“好了,厨神级水平。”   热气腾腾的餐桌中央,又被放进了一个还没柳侠巴掌大的蛋糕,上面插着两根红色的蜡烛。   柳侠不满意:“咋就两根儿?”   柳岸说:“十进位制,咱这一根儿粗,顶人家十根。”   柳侠更不满了:“你还没二十咧。”   柳岸说:“四舍五入,我待见大点。”   柳侠想起猫儿从小的心愿就是快点长大追上自己,马上就理解了:“跟,这样也不赖,我关灯,你点蜡,我一会儿给你唱歌。”   蜡烛点着了,两团橙黄的光,在黑暗中跳跃。   柳侠开始拍着手唱:“Happy Birthday乖猫,Happy Birthday 乖猫,Happy Birthday 大乖猫, Happy Birthday 柳岸。”   柳岸问:“为啥最后一句成柳岸了?”   柳侠说:“从小乖猫长到大乖猫,最后长成……大人么。”   柳岸起身,抱住了吸溜鼻子的柳侠:“我就是长大了,不还是跟你在一起么,小叔……”   柳侠抹了一把眼睛:“不知为啥,突然,不想叫你长大了,以前,明明成天巴着你长大。”   柳岸轻轻拍着柳侠的背,没说话。   柳侠忽然笑了起来:“哎呀,我还没老咧,咋就成了碎嘴老婆儿,快坐这儿快坐这儿,唱完歌,该许愿了。”   柳岸过去坐在柳侠对面,两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柳侠紧张地看着他:“呀,我忘了跟你说了,第一个一定要许叫你长命百岁哦。”   柳岸弯起唇角笑了笑,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好了。”   柳侠跑过去开灯,屋子恢复了光明,柳侠笑嘻嘻地走到猫儿跟前,伸出手:“给,生日礼物。”   柳岸诧异:“啊?”   柳侠手一抖,一条麦秸秆粗的金链子出现在猫儿眼前:“长命锁,小叔给你哩生日礼物,能给你锁到一百岁。”   “哪儿来咧?”柳岸伸手接住了金链子的另一头,“不是说好了我要要一个特殊的礼物嘛。”   他去年到今年发育迅速,四年前柳侠为他打造的那个脚链就有点小了,暑假去加州之前,他把脚链去掉收了起来,勒得慌是一,最重要的是他害怕给丢了。   可从去掉之后,他就一直心里不得劲,老觉得心里跟没了底似的空,他很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所以从来没想过自己买一个顶上,他知道那没用。   “好事成双嘛。”柳侠说,“你提一个,小叔再给你一个,正好一双,大吉大利。”   柳岸无奈地说:“好吧,成双成对,大吉大利。不过小叔,你搁哪儿弄这么古老一个宝贝?”这条金链子的花型是传统繁复的图案,一看就是有年头的东西了,近年来流行的都是简洁时尚款的。   而拇指肚大小、一面是个小猴头一面写着长命百岁的小锁看起来更是岁月沧桑。   “唐人街跟一个香港老先生买哩,已经鉴定过了,链子是纯金,小锁主要成分是银。老先生说这是他太爷爷哩东西,他太爷爷从小身体不好,家里人就给他打了这个,锁着他不让小鬼给带走,他说他太爷爷活了九十多。看,这个小猴头是不是可漂亮?”柳侠十分得意地跟柳岸显摆。   柳岸仔细看了看:“嗯,是可漂亮,不过我还是待见原来那个小狗头。”   柳侠说:“这不太好说了嘛,那个小狗头恁小,摘下来挂这个小猴头旁边不就妥了。”   柳岸本想说不要,那是你送我的,不能配这个,可随即想到,这个不管原来是谁的,,以后,都将永远是他的了,他马上说:“那,一会儿咱吃完饭就挂上来,挂好了你给我带上。”   柳侠把长命锁挂在柳岸脖子里:“中,先吃饭,吃完再说。”   八个柳岸最喜欢的菜,为了不让他吃剩饭,柳侠做的量都很小,所以两个人吃饱后,几乎不剩什么了。   柳侠又做了一大碗长寿面,两个人一起吃了。   柳侠抓心挠肝地想知道猫儿都许了什么愿,可是他不能问,因为据说一说出口就不灵了。   今儿猫儿生日,柳侠说什么都不许他干一指头的活儿,说是今儿干了,以后都得干,会过的很辛苦。   柳侠刷洗干净了锅灶,猫儿也已经把那个小狗头挂在了小猴头旁边,柳侠把金链子给猫儿带在脖子上,又仔细端详了片刻:“啧,好看是好看,就是感觉有点暴发户。”   柳岸拿着小狗头在唇上亲了一下:“这感觉就对了,我成天都在惦记着当暴发户呢。”   柳侠其实也很满意,他在猫儿身边坐下,捋了把袖子,跃跃欲试地说:“想好你要啥礼物了吧?快说,咱一会儿就去买。”   柳岸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其实小叔,我根本就没想要礼物,我是不想叫你老想着这事,才那样说哩。”   柳侠眯起了眼睛笑,表示自己早就看穿了柳岸的小把戏:“乖猫,你别哄小叔,你那天说那话哩表情,绝对不是装哩,你肯定有想要哩东西。”   柳岸看着柳侠的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小叔,真哩,真没。”   柳侠坚决不信:“孩儿,你是不是老怕我花钱啊?可是,你十八岁生日,小叔要是就送你一个将那个小锁,我得不美一辈子。”   柳岸摇头:“小叔,不是钱哩问题。”   柳侠笑了起来:“看看,我就知你真哩有想要哩东西,说吧,啥,小叔肯定给你买来。”   柳岸注视着柳侠的眼睛,在柳侠都有点被他看得发毛的时候,他慢慢地说:“小叔,你还记得吧?我那天说的是,我想要一个很特别的礼物。”   “对。”柳侠点头。   “我之所以说特别,是因为那个礼物跟钱无关。”   “跟钱无关?那就是有钱也买不来对吧?那是啥?”   “一句话,或者说,一个承诺,你哩——柳侠哩,一个承诺。”   柳侠楞了,呆呆地看着柳岸:“孩儿,你,你啥意思啊?”   “我想要一个,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嫌弃我哩承诺。”猫儿一直看着柳侠的眼睛说。   柳侠一下就轻松了:“我当然不会嫌弃你呀,啥原因都不会,永远都不会。”   “哪怕我是个同性恋,你也不会吗?” 第390章 坦白   窗外的雪还在纷纷洒洒地下,壁炉里的火焰依然热烈耀眼,柳侠的血液却好像凝固了,停止在了遥远的手梢足尖,让他的心跳和思想无所依存难以为继。   其实也许,他的脑子里并非一片空白,而是他在惊慌失措中还保留着人类对猝不及防之下袭来的危险的防御本能,他不肯承认内心那一片兵荒马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听错。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一个……消息,所以他想假装没有听见从而蒙混过关。   但从小到大对他无比柔顺无比贴心的猫儿,这次却表现出异常的固执和残酷,不肯给他自欺欺人的机会,猫儿坚定而清晰地跟他确认了三遍,他说:   你没听错小叔,我是同性恋。   我没办法对女人产生爱情的感觉。   我想和一个男人过一辈子。   柳侠的身体僵硬得像快石头,脸上开心的笑容由僵硬而至消散,最终被震惊到茫然,但他一直保持着原来面对着柳岸的姿势,一动不动。   就这样不知道坐了多久,柳岸一个黯然垂眸的动作,把柳侠从脑海那一片流云纷乱中惊醒,一阵难言的钝痛从眼睛直冲心底,柳侠一把抓住了想退开身体好离他远一点的猫儿。   “不就是同性恋么,不就是待见男哩么,又不是杀人放火,有啥大不了?”   “?”柳岸重新抬起眼帘,直直地看着柳侠。   柳侠努力地牵动自己的唇角,甚至还很美国式的耸了一下肩,又重复了一遍:“不就是待见男哩么,又没杀人放火,咋就跟世界末日了样?”   柳岸依然盯着他,只是眼神不再恐惧沮丧,而是探究和微微的期待。   柳侠突然站起来,一条腿跪在沙发上,捧着柳岸的脸使劲揉搓了几下:“没事儿了孩儿,没事儿了,咱只要不杀人放火逞凶作恶,心里待见男哩还是女哩,老天爷也管不着。”   柳岸抬头看着柳侠,似乎在分辨他的话是真是假。   柳侠又捏了捏他的脸颊:“咋了?不相信小叔?”   柳岸还是不说话。   柳侠咧嘴笑了一下,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小叔肯定,肯定……没看起来这么……这么……不在乎,那也不是小叔嫌弃你,而是……小叔有点……有点……有点吃惊,有点……不知以后咋弄。”   他低下头,看着柳岸的眼睛,又笑了笑:“小叔想叫你好,想叫你以后都……可幸福,所以现在,小叔……有点不知该咋办。”   柳岸凝视着柳侠的眼睛片刻,忽然抱住他的腰,把脸深深地埋在了他的怀里:“小叔……”   柳侠揉揉他的头发,又拍拍他的背,说:“小叔原来以为,不论你想要啥,小叔都能想法给你,叫你一辈子都过得称心如意,你将突然说起……这个,小叔平常想都没想过,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对不起,小叔。”柳岸说。   柳侠摇摇头,依然轻拍着他的背:“孩儿,没啥对不起哩,你又不是故意哩。”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柳岸静静地感受着小叔的温度,柳侠却茫然地看着窗外被大雪笼罩的世界。   柳侠可以为了不忍心破坏猫儿十八岁生日的心情而强作镇定表现得举重若轻,残酷的现实却不会因此便对他们多一分理解与宽容。   柳侠和柳岸都明白,无论他们多清心寡欲与世无争,都不可能脱离现实世界而存在,凡尘俗世那些自诩正统的人们不管平日里有多少矛盾纷争,一旦面对异己者,他们甚至无需任何形式的交流,就能达成空前一致的残忍无情。   柳侠和柳岸都想开口安慰对方,但他们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同性之爱对于柳侠是个陌生的概念,刚才那几句宽慰的话已经用光了他的才情,他不敢尝试更深入的开导,他怕他不但开导不了猫儿,反倒加深他的恐惧和内疚。   柳岸则是看到柳侠的反应后十分难受,他怕自己一开口,前面的所有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外面突如其来的汽车喇叭声打破了屋内的静寂,柳岸疑惑地说:“戴先生?”   柳侠楞了一下后,很快反应过来:“怎么现在来了?下这么大的雪。”戴女士的美国丈夫随她取了个中国名字,叫戴文远,柳侠来的第二周已经和他见过面,三个人还一起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   柳岸点点头:“我忘了,戴叔叔这几天有预约的手术。”戴文远是医生,自己开了一家诊所,他和M省总医院有合作关系,他为自己的病人做手术时都是用他们的手术室。   两个人说着话,已经到了门口。   柳侠一打开门,就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长款大衣的男人正好从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个不大的蓝色盒子。   柳岸用汉语喊了戴文远一声。   戴文远笑着,用几乎算得上纯正的普通话说:“柳岸,生日快乐。”   “谢谢!”柳侠和柳岸跑到他跟前,柳岸接过了那个很漂亮的蓝色盒子。   柳侠说:“戴先生,进屋说话吧。”   戴文远说:“不用了,我是来给柳岸送生日礼物的,杰西卡要一周后才能回来,她让我帮她送礼物过来,我明天有一台大手术,现在要去医院一趟。”   柳岸已经拆开了礼物:“哈,真帅,谢谢戴叔叔和阿姨。”那一个以蓝色为主的、最新型号的游戏手柄。   戴文远很高兴:“喜欢就好,那再见。”   柳侠说:“上次您说想尝尝我的手艺,最近有时间吗?我明天打算做红烧肉。”   戴文远想了一下,说:“我下周末有时间,除了红烧肉,我还想吃饺子,素馅儿的。”   柳侠笑起来:“没问题,鸡蛋韭菜粉条馅儿,下周我等您。”他早就听柳岸说过,戴文远是个很著名的心外医生,在专业领域非常严谨,但私下性格开朗直率,为人风趣幽默,他不懂虚与委蛇那一套,所以,柳侠对他的邀请也是实实在在的。   戴文远走了。   柳侠和柳岸之间凝固的气氛却被化解开了,两个人都抱着要让对方高兴的想法,所以都没有提刚才那个让他们无话可说的话题,而是在欣赏了那个手柄之后,决定马上使用起来。   家里原本就有一个游戏手柄,加上这个新的,两个人一起坐在地毯上打古老的《魂斗罗》——柳侠就会这一个激烈的游戏。   刻意等待的时候,时间很难熬,有事做的时候,时间总是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他们两个人虽然心事重重,但因为都想暂时忘了那件事,就非常努力地让自己全神贯注打游戏,他们居然就做到了。   两个人是被电话铃声唤醒的,扭头一看,发现窗外的天已经黑了,路灯昏黄的光影里,雪还在下,只是小了一点。   电话是小蕤他的,他旁边还有柳凌和柳葳、曾广同、胖虫儿。   几个人挨着祝柳岸生日快乐,说他们为了和这边的时间尽可能同步,昨晚上十点多吃的煮鸡蛋。   柳侠给大家显摆他中午做的八个大菜,一个比一个精致漂亮,堪称艺术品,而且还特别好吃,他说B城的海鲜简直是天赐尤物,真真的活色生香——生着吃不加调料都香喷喷。   胖虫儿在那头急得嗷嗷叫,非要让柳岸写信,邀请他到美国探亲。   柳侠乐呵呵地替柳岸答应了。   小蕤兴奋地说:“猫儿,小叔,今儿咱算是双喜临门咧,孩儿十八岁,成年了;俺五叔哩律师资格考试成绩夜儿个也出来了,他过了,俺正商量着一会儿去买菜,做一大桌给他庆祝咧。”   柳侠和猫儿脑袋顶着脑袋,对着话筒一起喊:“五哥(五叔),你得请客。”   柳凌在那边呵呵笑:“您回来吧,我请您去五洲吃。”   柳葳跟猫儿讨教拒绝女孩子又不伤害其自尊心的方法,猫儿一口气给了他十八个方案,每个都附赠恋爱心理学的理论依据,听得柳侠心直酸。   在猫儿很小、被人诬蔑诅咒的时候,柳侠就幻想过猫儿未来家庭美满儿孙满堂的日子,倒是后来大了,柳侠自己见多了外表光鲜内里污糟的婚姻和家庭,反而开始害怕猫儿恋爱结婚了。   可能真的是得不到的便是好的,此时此刻,柳侠想,哪怕是那些其实并不幸福的婚姻,和同性恋者的境遇比,也是不错的生活。   打完了电话,柳侠马上开始做晚饭,而平时恨不得一直黏在他身上的柳岸,今天却只是远远地站在客厅看着他。   柳侠搅着面糊喊:“猫儿,来帮我给白菜切一下,咱俩一起干,快。”   柳岸过来,拿过了白菜就开始切,他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但柳侠却能感到他明显的躲避。   柳侠没有多说,只是尽量让自己显得和平时一样,洗漱完上床时,他也是如此。   他躺在左边,拉着被子对柳岸说:“十点半了,不上来还搁那儿干啥咧?”   柳岸犹豫了一下,在右边躺下,和柳侠之间隔着半米的距离。   柳侠说:“干啥?你不怕掉下去?”   柳岸呆了片刻,扭头问:“小叔,你,你不……膈应慌?”   柳侠奇怪:“膈应?膈应啥?”   柳岸憋了一口气,好半天才说:“很多人一听说谁是同性恋,马上跟躲瘟疫哩样,觉得跟这个人说句话都不能忍。”   柳侠说:“我没见过别哩同性恋,可我觉得你跟以前一模一样。”他说着,把两个人中间空着的被子抬高,“快过来。”   柳岸慢慢地挪了过去。   柳侠放下被子,直接握住了猫儿的手:“猫儿,你要是不想叫小叔难受,以后就别搁我跟前说将那种话。   我不管别哩同性恋啥样,我就知,你可好,谁要是敢因为你是同性恋绝你骂你侮辱你,背后说别叫我听见就算了,叫我听见了,我宰了他全家。”   柳岸说:“小叔,我知,搁一般人心里,同性恋代表哩就是艾滋病、堕落、吸毒、滥交、肮脏、变态;我也知,真哩有可多同性恋是这样。但是小叔,我不会,我就想跟那一个人守着过一辈子,除了对方也是个男人,其他就跟俺大爷爷跟俺奶奶、俺大伯跟俺娘一样。”   柳侠说:“我知你不会孩儿。孩儿,虽然人们都好以种族、或地域,或者其他特定的范围来给人定性,可我一直觉得,一个人,只能由他本人来代表自己,从来没有哪个民族或者哪个地方全部都是好人或全部都是坏人,和女人结婚的男人,也有可多人出轨、滥交,而艾滋病和吸毒就更不分性别了,所以,人哩品行啥样,跟他待见哩是同性还是异性一点关系都没。小叔跟咱家哩人都相信你是好孩儿,至于别人说啥,关咱屁事。”   柳岸握了握柳侠的手,没说话。   柳侠接着说:“不过,小叔想跟你说孩儿,人言可畏,即便咱坐的正行的端,不怕谁造谣生事,但如果咱能过安生日子,咱就尽量不招惹那些爱折腾是非的人,我的意思是:咱是同性恋,没啥见不得人哩,但咱也没必要刻意吆喝哩满世界都知,你懂小叔哩意思吧?”   柳岸说:“小叔,如果不是害怕万一有一天叫你发现了,会吓住你,我这辈子连你都没打算说,我就打算独个儿过一辈子咧。”   柳侠有点急了:“那会中?一辈子恁长,你独个儿咋过?不得孤单死?”   柳岸说:“可我不想叫别人知,我也不想跟别人搁一堆儿。”   柳侠说:“不搁别人搁一堆儿,跟小叔过,反正我也不打算结婚。   小叔谁都不告诉,您大爷爷您奶奶都不说,你就跟我一起过,您爷爷他们要是有一天逼你结婚啥哩,我跟他们说。”   柳岸侧过身,一只胳膊环住了柳侠的腰,他把脸埋在柳侠颈中,轻轻说:“中。”   窗外的寒风带着尖利的哨音呼啸而过,屋子里却格外安静,只有两道清浅的呼吸交替,已是午夜时分。   但躺在床上的两个人,其实都没有丝毫睡意,夜色掩盖下的眼睛里丘峦崩摧山呼海啸。 第391章 天涯共此时   柳侠虽然心性单纯,但他在成年之前,家里可以说是非常贫困的,他和家人经常因此遭受不公平的待遇,再加上猫儿小时候的事,因此柳侠只是心思简单干净,却并不天真。   人在社会中生存,只要不是傻子,许多事,无需被人刻意的教导或学习,就会本能地懂得,柳侠对同性恋就是如此。   他从来没有从任何一本官方印制发行的、正式的书籍上看到过同性恋的事情,身边也几乎没有人说起这个群体,但他就是知道,同性恋在中国几乎可以算得上最被人忌讳的事情之一。很多人可以把不堪入耳的黄段子当做白开水喝,把一件残忍的QJ案当趣味小说传播,但对于同性恋,很多人甚至于都不肯说出这个名词本身,好像说了这几个字,就玷污了他们的纯洁和清白。   所以在听到猫儿说出“我是同性恋”这句话时,柳侠的感觉是天塌地陷,其实此时此刻,柳侠的天也还没有被补起来,他的地也依然是深不见底的污泥黑沼。   柳侠不知道他的宝贝以后要怎样在这样的世界里活下去,他的脑海里全是猫儿因为暴露了自己的性向而被冷落、被排挤、被侮辱的画面。   柳侠还想起了猫儿十七岁生日时告诉他的那个秘密,他想,猫儿最初打算告诉他的,肯定不是柳凌的秘密,猫儿肯定是打算鼓起勇气在那天告诉他自己是同性恋的事,只是到了跟前,猫儿因为怕被他嫌弃,临时改变主意,拿了柳凌的事来当挡箭牌。   想到这里,柳侠心疼的要死,猫儿才十几岁,就独自承受着如此痛苦的秘密,连他这个最亲最信任的小叔都不敢说,他不能想象猫儿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猫儿得那么严重的病,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件事压力太大了呢?   最后这个念头出现时,无边的恐惧瞬间吞没了柳侠:孩儿不会因为成天害怕,以后再复发吧?   而柳岸此刻的内心也是翻江倒海,他在自责和庆幸之间来回摇摆,他以为自己的准备已经足够,可看到柳侠明明已经方寸大乱,却还硬撑的样子,想到柳侠在以后可以预见的好几年里都得怀揣着他的秘密,战战兢兢地过日子,铺天盖地的心疼瞬间就把他淹没了,柳岸甚至开始后悔。   但他不可能反悔。   并非因为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而是因为柳岸坚信,不可能有一个人比他更懂柳侠,不可能有人比他更能让柳侠幸福。   去除柳家岭,猫儿这些年跟着柳侠也呆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家庭,但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他预想中的柳侠应该有的妻子和家庭。   就是他眼中非常幸福和睦的祁越家,也和他的想象大不相同。   祁越的妻子因为她的远房亲戚没有得到祁老先生的亲自诊断和祁越冷战;因为祁越升职不理想天天抱怨不已。   祁越的二姐夫更是因为他的朋友得不到祁老先生亲自诊断的机会,觉得自己丢了面子,和祁家二姐打架,还在外面和其他女人鬼混。   还有戴教官家,因为争夺戴家老宅子还没影子的拆迁款,几个儿女几乎反目成仇。   就是别人都觉得非常好的曾怀琛和冬燕,柳岸也觉得达不到他所希望的小叔的婚姻质量,因为冬燕经常会抱怨怀琛胸无大志,柳岸只要想象一下,将来会有一个女人这么嫌弃柳侠,就觉得不能忍。   还有秀梅的父亲刁难柳魁,苏晓智隔三差五就给柳川出难题,玉芳娘家的事经常让柳钰左右为难……等等等等。   柳岸曾经无数次纠结挣扎,让柳侠结婚,让他过世人眼里正常的人生。   可随着他所见到的家庭越来越多,他对柳侠未来婚姻生活的担忧也越来越严重。   不过也许,这一切都是借口。   即便他身边所有的已婚者都幸福美满,他还是做不到把小叔让给别人。   柳岸看着朦胧中的天花板,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轻轻把手覆盖在柳侠的手上,叫了声:“小叔。”   过了大约十来秒钟,柳侠才回答:“嗯。”   他本来想装作已经睡着了的,可他,装不下去,他知道猫儿也没睡着。   “小叔,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让自己活得像过街老鼠,你别担心。”柳岸说。   “嗯,我知。”   ……   美国东海岸的午夜,是中国京都的正午。   柳家大院里热热闹闹,柳凌打下手,程新庭掌勺,冬燕和林洁洁也过来了,冬燕还带来了顾嫂,几个人一起帮忙,做了一桌非常丰盛的菜。   程新庭倾盖如故的朋友江帆来给曾广同送他的家乡特产海鲜,也被大家盛情挽留,江帆知道是为柳凌考过了律师资格而庆祝,提出做个他最拿手的松鼠鱼和一道汤给大家添席。   京都还是深秋的天气,景色正好,今天是响晴天,难得又一丝风都没有,曾广同提议把酒席摆在院子里,得到大家一致响应。   柳葳和小蕤就把那张大八仙桌抬出来,放在黄叶似金的海棠树下面。   冬燕和林洁洁刚把几个凉菜端上桌,王德邻推着个婴儿车进来了。   “哎,小胖孩儿,你是讹住俺家了不是?咋每回俺一做好吃哩,你就来了?”胖虫儿跑过去戳思危的小脸蛋。   王德邻呵呵地笑:“我们不吃,我们就闻闻看看。”   祁含嫣打胖虫儿的手:“曾鉴柳你干嘛?这是柳叔叔家又不是你家,你凭什么不让弟弟来?”   柳凌本来正在分筷子,看胖虫儿和祁含嫣这俩反脸门神又杠上了,放了筷子走过来,和王德邻打着招呼,抱起了冲他伸出小手的思危,又拍了拍祁含嫣的头:“胖虫儿哥是逗思危玩呢,他也很喜欢弟弟。”   “哼!”祁含嫣冲胖虫儿翻了个白眼,跑回去分筷子了。   柳凌笑着招呼王德邻:“一起喝一杯?”   “成。”王德邻从婴儿车上拿起一个小袋子:“祝贺你成为大律师,西洋参,据说对缓解脑疲劳有点效果。”   柳凌接过袋子:“谢谢!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我们就是找理由吃一顿,哎,这个你不能吃。”   王德邻帮忙把伸着脑袋啃西洋参包装盒子的思危给扒拉起来:“这小子好像要长牙了,逮什么啃什么。”   柳凌捏着小家伙的脸颊:“来,张嘴,让叔叔看一下。”   冬燕端着装了松鼠鱼的大盘子出来,招呼大家准备上桌。   柳葳从厨房出来,看到思危,跑过来就把小家伙接了过去,然后左手抓着他的两只小脚,右手扶着小屁股,把小家伙举得高高的转圈。   思危乐得咯咯笑,口水流得老长。   冬燕看柳葳玩得太玄乎,吓得大叫让他小心点,别闪了小家伙的腰。   柳葳放下小家伙,摸着他圆鼓鼓的肚子逗他:“小胖子,你有腰吗?”   “啊啊啊,呀——”小家伙大叫,还想要举高高。   柳葳又抓住双脚把他托起来,却不肯举高高,而是讲条件:“喊叔叔。”   王德邻楞了一下,笑着说:“哎小葳,这可不行,乱了辈分,喊哥哥才对。”   柳葳说:“我都二十多了,他才几个月,我这绝对是叔叔的辈分啊,我乘公交车给人让座,经常都是被‘谢谢叔叔’的。”   王德邻连连摇头:“那不一样,那是不认识的人,咱们是……邻居,小萱不都喊你哥哥吗?还有柳莱,柳莱比思危还小俩月呢。”   柳葳想了一下:“也是,算了,我六叔还打算再生仨,我小叔也至少要生一个,我还要有一大群比我小二十多岁,不,也许是三十多岁的弟弟呢,也不多这一个。”他冲思危吹了一下口哨,“那,喊哥哥。”   思危:“啊呀呀呀呀呀呀呀!”   柳葳:“好好好,你厉害,你说了算。”举起小家伙开始转圈。   柳凌看着大笑着转着圈跑的柳葳和兴奋得大声尖叫的思危,对王德邻说:“我家小葳跟我大哥一样,大人孩子都喜欢。”   柳凌蒸的扣碗也好了,柳凌把其中一碗粉蒸排骨放进一个柳条编的篮子里,盖上盖子,小蕤提着送往祁家,胖虫儿和祁含嫣也跟着去凑热闹。   年前祁越有一次吃了柳凌蒸的粉蒸排骨,大叫好吃,还说因为蒸的特别透,入口即化,他爷爷和奶奶应该也能吃,柳凌现在再做粉蒸排骨,都会多做一份,给祁老先生送过去,有时候也捎带着送其他的。   老先生很喜欢吃,说柳凌做的这个排骨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江帆做的蛤蜊汤也好了,曾广同上座,大家纷纷入席。   柳凌却进了厨房,打了个鸡蛋,又把江帆带来的虾剥了一只,虾仁剁碎放进鸡蛋碗里,又剁了一点上海青的叶子洒进去,然后搅拌匀了放进蒸锅。   柳家大院里热热闹闹聚餐的时候,隔壁人家也在忙活。   老吴早上起来专门进城买的食材,他来到陈先生家好几个月了,第一次见到先生那么高兴,也是先生第一次让他做酒席,他终于有了一次全面展示自己厨艺的机会,一定得把水平发挥出来,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的手艺,配得上他那么高的工资。 第392章 两个人的小世界   雪停了,天气却阴沉沉的,还一直刮着三四级的风,气温降到了零下十度,厚厚的积雪把远远近近的景色都给覆盖了,再加上临海地区湿度高,空气中都是冰渣子的感觉。   不过正因为外面的冰天雪地,壁炉里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室内显得更加温暖舒适了。   柳侠穿着薄薄的白色高领毛衫和浅色格子的家居长裤,腿上盖着条线毯,脚伸在柳岸的大腿上,舒舒服服地窝在沙发里。   柳岸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打扮,翘着二郎腿坐在他脚头,腿上放着本厚厚的书,用英语在朗读:“Here and there he halted, accosted the little boys and girls, and smiled upon the mothers.He visited the poor so long as he had any money。”   停下来,他看着柳侠。   柳侠皱巴着脸转着眼珠,做苦思冥想状:“我就听懂了这里和那里,还有……小男孩跟女孩儿,还有mother,妈妈,嗯——,好像还有这么长什么的,还有……,嘿嘿,money,对,就是money,钱,其他啥都不知了。”   柳岸把他的脚往怀里又拉了拉:“不错,有进步,终于能听懂你、我和钱以外的词了。”   柳侠又往下秃噜了点:“我热爱钱嘛,人民币,美元,英镑,金条,所有的钱我都爱。”   柳岸说:“Chinese yuan,Dollar,pound ,bullion,除了这几样,你还爱什么?”   柳侠嘿嘿笑:“最爱哩当然是大乖猫啦,金不换的贴心管家婆。”   柳岸无奈地拍拍柳侠的脚:“小叔,现在是学习时间,你在练习英语听力。”   柳侠赶紧坐起来了一点,表示自己学习态度端正,不过他说的话可一点都不端正:“那你给我翻译一下大乖猫跟管家婆咋说?”   柳岸看着柳侠,眼神颇为无力:“小叔,我都十八了。”   柳侠连连点头:“我知呀,Big guai cat。”   “这中式英语,不赖。”柳岸笑着点点头,收起了书:“连续听写时间长了老使慌,来小叔,咱歇一会儿。”   柳侠看了看墙上的老式挂钟:“还差快十分钟咧,每回都提前下课不老好吧?”   柳岸说:“那要不,咱接着上?”   柳侠飞快地扔了线毯,跳起来跑到冰箱那边,拿了一盒冰激凌又跑回了沙发上。   柳岸靠在沙发上,无声地微笑。   柳侠来之前下定决心要把美帝国主义物尽其用,趁着在这里的时候,好好利用一下这里的语言环境,提高一下自己的英语,也算不浪费高达五位数的机票钱。   可他在外面并不是个十分外向的人,在大街上饥不择食地拉着个人就攀谈以锻炼口语这种事,他实在做不来,于是,最后事情还是落在了柳岸身上。   半个月前,柳侠提出,让柳岸每天强制性地给他上一节(周末两节)英语听力训练课,柳岸当天就执行了,并且坚持得挺好。   前天柳岸生日,发生了那件让柳侠神魂动荡的事情,上课的事自然就给忘了,昨天吃过早饭,柳侠要求继续上课,柳岸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柳岸的方法是自己亲自为柳侠朗读他最喜欢的英文名著,也就是他刚才读的《悲惨世界》。   不过,即便是自己最喜欢的书,即便是柳岸的声音清朗而磁性,念出来非常好听,也让柳侠听得欲死欲仙。   实在是经过十年,柳侠的英语早就忘得差不多了,专心致志地听五十分钟完全不知所云的鸟语,实在是太挑战他活泼好动的天性了。   所以除了第一天,柳侠几乎就没有一次完全按照预定时间把课上完的,当然,这也跟柳岸太没有原则有关。   柳侠坐在沙发上,对着冰激凌流口水。   他以前从不知道大冬天还可以吃冰激凌,在这里守着壁炉吃了一次,就喜欢上了那种感觉。   柳岸垂眸无声地笑,拿了一个小勺递给柳侠,两个人就坐在沙发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冰激凌。   冰激凌是柳岸自己做的,无论是口感还是色彩,都特别合柳侠的口味。   为了柳岸的生日,柳侠提前准备了很多食材,这两天他们都没出门,就在家里这么懒洋洋地过,做饭,吃饭,打游戏,柳岸朗诵,柳侠听,坐的时间长觉得不舒服了,就去走廊下锻炼一会儿,回来继续窝在沙发上,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起过任何和性向有关的话题,日子看起来和柳岸生日前一模一样。   中间唯一的一点例外,就是昨天下午柳岸接了格林一个电话,两个人说了大半个小时,都是柳侠听不大懂的关于计算机的事情。   柳侠十分放松,今天的两节课都上完了,接下来两个人就是吃和玩了。   柳岸也没有让柳侠失望,吃完冰激凌,打开电脑,他对柳侠说:“今儿咱玩个新游戏,你肯定待见。”   结果,到了晚上,柳侠是被柳岸强制关机后拖到餐桌上的。   星期一的早上,柳岸要去上学了,柳侠看着外面阴的几乎滴水的天,听着风过树梢的声音,纠结着是不是应该让猫儿逃个学,反正大学最后看的是学分,少上几天课应该问题不大。   柳岸却是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吃过早饭,应柳侠的要求点了三个菜一个汤,就开车走了。   中午时候,风好像又大了些,柳岸坐在教室里,眼睛一直跟随着那位十指如飞地敲打着计算机键盘,同时嘴里还滔滔不绝唾沫横飞的中年教师,看起来非常专注,其实,只有柳岸自己知道他脑子里此刻在想些什么。   终于等到了下课,他拉上羽绒服的拉链,带上帽子,追在老师后面第一个出了教室。   只跑出了几步,他就看到了几十米外一棵糖枫树下站着的人。   柳侠依然是惯常的牛仔裤和短款羽绒服,不过今天他带了个黑色的绒线西瓜帽,最常穿的旅游鞋今天也换成了中筒的雪地靴,他站在那里,双手插兜,一脸明媚的微笑。   柳岸站在那里,不动了。   他产生了一点幻觉,好像自己此刻是在荣泽一中的校园里,看到了下班后来接自己的小叔。   每次稍微时间长一点的分离,再见面的时候,他们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急切的期待和浓浓的喜悦。   而今天,他离开小叔不过四个多小时。   看到猫儿发现他之后居然停住了脚,柳侠揉了下冻得发红的鼻尖,说:“还不快过来,看啥?不认识小叔啊?”   柳岸拉扯着自己脖子里的围巾,甩开大步跑了过来,:“这么冷,你来干啥?”他说着,已经把围巾给柳侠围上了。   柳侠拽着围巾不想要:“我不冷。”   柳岸强硬地推开柳侠的手,把围巾给他围好,把半截脸都给包住:“家里又没车,你咋来咧?”   柳侠说:“我给饭准备哩差不多了,就去街上随便转转,结果碰到米勒太太,她要去参加一个什么聚会,看到我搁路边,她以为我也要进城,就问我要不要搭顺风车。”   柳岸攥着柳侠一个手,拉着他往自己的车那边走:“你搁外头等了多长时间?”   “我将将到,五分钟都没。”柳侠说,偷偷地动了动几乎没了知觉的脚趾头,“猫儿,我不知咋了,今儿特别想吃巨无霸,要不咱不回家吃饭,去吃麦当劳吧?”   柳岸打开车门,先把柳侠给按进副驾驶位上,然后自己迅速上车,启动了车子后,马上打开空调:“中,你系上安全带。”   在到达麦当劳前,柳岸先在一家小店买了一杯热牛奶,一大杯热牛奶下肚,柳侠觉得自己的脚趾头有了知觉。   吃完麦当劳,柳岸一分钟都没有耽误就开车回家,一推开客厅的门,他就闻到了一股焦糊味。   柳侠讪讪地笑着,拦着猫儿不让他往厨房去:“嘿嘿,我玩游戏太入迷,蒸排骨哩时候忘了,给锅蒸熰了。”   柳岸推着柳侠:“熰就熰了,只要你没事,快去吧,用热水洗把脸。”然后,他自己进了厨房。   切好的菜装了两个小盆,案板上还有切了一半的甘蓝;灶上的蒸锅被烧得微微泛着金黄色,掀开看,里面涂抹了豆腐乳的排骨,挨着盆边的那些都已经焦黑。   柳岸攥紧了拳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柳侠在卫生间,用热毛巾捂着脸,心里有点忐忑。   猫儿去上学后,他就开始慢慢地料理食材,腐乳排骨必须要蒸烂一点才好吃,所以他十点钟就蒸上了,却在神思不属中忘记了往锅里添水,蒸上后他想事情又出了神,等他察觉到不对,他不知怎么放在锅盖上的一块毛巾都已经被烤成焦黄的了。   柳岸看着柳侠洗了脸,又看着他换上家居服,才开口和他说:“小叔,咱俩还得谈谈。”   柳侠好像很迷茫地说:“谈啥?马上一点了,你再不走就迟到了。”   柳岸说:“第一节是我搁H大哩选修课,我没打算拿那边哩学位,就是随便听听,去不去都没关系。”   柳侠只好说:“那,你说吧。”   柳岸扳过柳侠的肩膀,让他面对自己:“小叔,和异性恋相比,同性恋者的处境确实艰难,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视同性恋为猛虎野兽,欧洲好几个国家都已经允许同性恋结婚,美国好几个州也正在修订有关同性恋的法律,即便是不允许同性恋结婚的国家和地区,大部分也修订了以前有关同性恋的法律条文,不再把同性恋当做犯罪。   当法律不再把一种行为视为犯罪的时候,就意味着这种行为是合法的,所以小叔,你别再恁害怕,我没事,”   柳侠讷讷地说:“法律是法律,人情是人情,何况美国人大部分都信仰基督教,基督教可是把同性恋当犯罪的,几千年的信仰,没恁容易改变,我一想起你周围都是给同性恋当成罪恶哩教徒,就有点担心。”   柳岸这两天连门都没出,就和柳侠在一起,柳侠心里难受归难受,却也踏实,毕竟,猫儿就在他眼前,平安,快乐。   可当柳岸今天离开了他的视野,柳侠的心瞬间就揪紧了,他忽然想起了柳岸小时候的事,就因为和猫儿是同桌,一个比猫儿大了好几岁的孩子自己磕了下脑袋,猫儿就被那个孩子的家人围殴,那些成年人把猫儿摔进污泥里,用脚踹他,每次他挣扎着刚想爬起来,就又被踩上一脚……   那还是在柳家岭,那还只是几个愚昧无知的女人,猫儿还有他们一大家人护着,猫儿的罪名还完全是莫须有;   而现在,猫儿在一个离家万里的地方,是个彻彻底底的外人,是一株没有根的浮萍,猫儿的罪名还是曾经从法律层面被确认为罪恶,从风俗人情上最被人忌讳的,当他离开,猫儿如果被欺负,他甚至都找不到一个可以诉说的人。   而他,甚至不会知道猫儿正在经历什么。   柳侠的心当时就被恐惧攫获了,窒息一般透不过气来,他一分钟都不能再等,关了火穿上衣服跑出家门,他想看见他的宝贝,他想带他回家,他想抛开这个偏见就可以杀人的世界,以后带着猫儿,就守着属于他们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   可当他站在M大安静的校园里,看着几个像是特意来此参观膜拜的人们,还有说说笑笑从他身边走过的M大学生,他的心渐渐冷静了下来。   这是全世界许许多多精英学子都投之无门的地方,这是猫儿梦寐以求的生活,这是猫儿实现他人生理想的起点,他怎么能够就因为那可能而来的伤害,就让猫儿放弃这一切?   柳侠在M大校园里徘徊了一个多小时,依然想不出一个万全之法。   可当猫儿的身影在教室的窗户上闪现出来,他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连串猫儿欢乐的笑脸,在柳家岭小学的窑洞里看到他时的,在望宁小学的教室里看到他时的,在荣泽一中的教师办公室看到他时的……   柳侠冲着猫儿展开了笑颜,一如过往他们每次久别重逢时的再见。   至少还有我,总能让你快乐。   柳岸说:“那些宗教咋规定,那些人信仰啥,都跟我没关系,小叔,我只是来这里学习,以后,永远跟我生活在一起哩,是你,是咱家哩人,您不会因为我是同性恋嫌弃我,这就够了。”   柳侠点点头:“我知孩儿,我只是刚知你哩事,所以左是忍不住担心,以后慢慢哩我就好了,你也别老担心我。”   柳岸笑着,轻轻拥抱柳侠:“那就中,小叔,我该去学了,你搁家耍吧,打游戏,看电视,咋都中,就是别再胡思乱想。”   柳侠有点不自在地说:“嗯,我不胡思乱想。”   送柳岸到门口,柳侠被冷风吹了个哆嗦。   柳岸把他往回推:“老冷,快进去吧,小叔,你要是游戏打烦了,就想想周末请戴叔叔哩食谱,也想想你想要个啥生日礼物,回来哩时候跟我说。”   柳侠瞪大了眼:“生日礼物?”   柳岸说:“对啊,我生儿了,不就该你生儿了吗,想要啥,跟我说,不论啥,我都包你满意。” 第393章 电话引发的险情   柳岸性向给柳侠带来的巨大震动还在持续发酵中,自己即将二十八周岁的打击又劈头盖脸汹汹而至,柳侠感觉有点慌。   年龄这个事,是以一成不变的方式十分稳定地伴随着每一个活着的人的,只要不傻,任何人都可以提前预见自己和身边人的年龄,原本是最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但是,在人生的某几个拐点,这个看起来永远恒定的事,却会因为那些必须发生的事件——比如恋爱和婚姻,给人以无视一切规律骤然间高倍加速度的感觉,。   你觉得就在昨天,你因为只有十五岁就谈了恋爱,被老师和家长轮番上阵,不厌其烦苦口婆心地教导,一定要把你拉出早恋的深渊;   而仅仅一夜之后的今天(时间的加速度),你觉得自己还没长大,还想再自由自在地玩几年,家长却开始因为你娶不上或嫁不掉而着急上火忧心忡忡,七姑八婆们轮番上阵,黑白香臭都可以不管,只要你完成嫁或者娶的仪式,不让家里人跟着丢人现眼就行。   柳侠知道自己家的人不会香臭都不管就往自己的篮子里扔,他以前还为此感到庆幸,现在,他却觉得压力山大。   他阴历十一月的生日,按孙嫦娥他们的算法,即便是最保守的只给虚两岁,他也已经算是三十了。   而三十岁,可以说是中国人心目中婚姻年龄界限的一个坎,三十岁还没有结婚,被人指指戳戳便不可避免了。   柳侠长年不在柳家岭生活,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可他想起孙嫦娥会因为那些闲话多堵心,心里就十分地不踏实。   猫儿的事他本来就困扰,加上自己的,柳侠决定找个人说说话,要不他得憋出内伤来。   正好猫儿晚上有小组课程讨论,要到九点以后才能回来,柳侠就在他吃过晚饭离开家后,马上往老杨树胡同的家里拨了个电话。   电话是柳凌接的,柳侠松了口气,他就是想跟柳凌说话。   家里只有柳凌一个人。   曾广同昨晚上和书画界几个朋友聚会,小蕤和程新庭一起去了,两个人昨晚上都住在小柳巷;柳葳则是昨天放学后带了几个熟人去马征程的店里买电脑,耽误的时间有点长,就住在学校了。   柳侠开门见山地说:“五哥,我心里可不美可不美,不知该咋弄。”   柳凌问:“啥事?”   柳侠说:“我再过不到一个月就二十八周岁了。”   那边沉默了好几秒后,才传来柳凌的声音:“你是咱家最小哩,都快三十了,日子过哩真快啊!”   柳侠踢腾脚:“我不想过这么快啊!我不想长大啊!长大就得跟家里人分开,我不愿意啊!”   柳凌无奈地笑了起来:“孩儿,俺都不想叫你长大啊,可是,俺再舍不得,也挡不住时光流逝啊。”   柳侠气得哼哼了几秒钟,说:“五哥,我回去后直接跟咱伯咱妈说,我想跟你一样,一辈子都不结婚,中不中?”   柳凌停顿了一会儿,才说:“那,你用啥理由来说服咱伯咱妈?”   “昂?”柳侠楞了楞,“理由?哦——,是得有个非常重大的理由,要不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为了一劳永逸……五哥,你看,我不待见女哩,没法对女哩产生爱情的感觉,这理由咋样?”   电话里传来长久的静噪音,柳侠等了快一分钟都听不到柳凌说话,拍了下电话问道:“喂喂,五哥,咋回事?电话断了?”   “没,是,是我,我听见好像有小孩哭,就走神了一下,那个,幺儿,将你说啥?”柳凌好像有点恍惚地问。   柳侠说:“我说我一辈子都不想结婚,用我不待见女人这个理由跟咱伯咱妈说事儿中不中。”   柳凌说:“孩儿,别瞎说,你还年轻,只是没遇上真正叫你待见哩人,等遇见了,不用别人说,你自己就想结婚了。”   柳侠几乎要抓狂:“我不想,啥时候都不想,永远都不可能想,我一想起结婚就头懵。”   柳凌好像察觉到了柳侠焦躁的心情,马上说:“孩儿,我只是说你还年轻,别轻易下结论,没逼着你结婚哩意思。”   柳侠十分沮丧地说:“我知五哥,我知您都是为我好,可我是真害怕结婚。”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自己结婚后家里的情景,每次都是不欢而散,一想到他和猫儿快乐的小家里要加进来一个外人,他就糟心到不行。   京都那边是早上,柳凌虽然很想安慰安慰柳侠,但他必须去学校了,并且柳侠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事好像无解,让柳凌给自己出主意只能让他为难,柳侠怏怏地交待柳凌路上小心,主动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后,柳侠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发了半天呆,横竖想不出比不喜欢女人更有力的说服家人的理由,暴躁得他直想跳起来揍人,可不知怎么忽然想起猫儿让他挑生日礼物时的模样,他心里有一个地方又特别的熨帖。   “臭猫,将不穿开裆裤,就想搁我跟前装大人,哼。”   心里舒坦了,柳侠不由得就想到了猫儿说的生日礼物。   不要肯定不行,猫儿会不开心,所以,要挑一件不会花很多钱,但又有纪念意义,让大乖猫觉得自己不是在敷衍他或刻意不让他花钱的东西。   柳侠挖空心思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这么一个东西来,倒是想起了猫儿很多小时候的事。   猫儿只要听说有什么他们家没有的好东西,就想长大了买给他,他记得猫儿第一次因为柳川的婚事,知道了世界上还有电视机,当时就下决心,长大了要给他买个大电视。   由此,柳侠又想起了自己曾经送给猫儿的许多不值钱的小礼物,而那些礼物,总是能让猫儿分外开心,比如,自己给猫儿做的小奖状。   柳侠摸着下巴,好像想到了自己应该要什么礼物了。   而在世界的另一端,柳凌放下电话后,好长时间都回不过神来,都坐在车上了,他脑子里还在回响着柳侠的话,“我不待见女哩,我没法对女哩产生爱情的感觉”。   幺儿心思简单,平日里又总在东奔西跑地忙工程,几乎从不主动看生活类杂志,更不可能看一些冷僻的社会学类书籍,他怎么会突然想起用这个理由来拒绝婚姻?   柳凌可以肯定柳侠不是同性恋,柳侠当初对周晓云,可能因为接触的时间不够,所以爱情不浓烈,但喜欢却是肯定有的,所以他肯定是能够接收女人的。   不不,不对,萍水相逢的两个人的婚姻的基础,仅仅是柳侠对周晓云那种程度的喜欢是不够的,那么,幺儿其实原本就是有喜欢同性的倾向的吗?   不,肯定不是这样,幺儿上大学时,说起自己那些学姐一个个都特别喜欢他,把张福生气得没脾气,十分得意,如果他喜欢男的,根部不可能有那种反应。   那为什么幺儿会想到那个借口,难道是他在美国正好碰到了公开表明自己性向的同性恋者,所以……   “吱——”一声尖锐的刹车声突然响起。   “哎,你他妈会不会开车,转弯让直行你特么不知道啊?你特么知道老子的车多少钱吗?撞坏了你特么赔得起吗?”一个西装革履大背头的年轻人跳下自己的车,冲到柳凌的驾驶室跟前,操着一口油光溜滑的京片子拍着车前盖连声大叫。   “对不起,我……”柳凌降下车窗。   “特么对不起有用吗?对不起有用特么警察还用来干嘛使?你特……么……,那什么,我说,兄弟你怎么开车的?嗯?你等着,我接完电话咱再说。”年轻人拿出个手机,摩托罗拉最新款,“喂,只……哦哦,那……哦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哥你在哪儿呢……啊我不乱看我不乱看,只……哥你放心,我本来就已经……哥我知道了,你就等着瞧好吧。”   柳凌看着年轻人收了电话,挠了下头转向他:“那什么,那……哥,哥您就算是警察,违章没人给您开罚单,那您开车也有点忒不上心了,我这昨儿刚买的车,牌子都还没上呢,要是撞上了您说我得多冤,哥你说是不是?”年轻人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干脆掏出了一盒烟,动作并不娴熟地弹出一支,“哥你要不要来一根儿压压惊?”   “谢谢,我不抽烟。”柳凌说着推门下车,往大奔跟前走,“蹭着了吗?需要去修……”   “差一点没撞上,”年轻人说,“看来是咱俩运气都不错,你说是不是哥?”   柳凌知道没撞上,不过确实是他往将军路上转的时候走神,没有礼让从南边直行过来的车,让同样车速非常快的年轻人差点飞出去,他诚恳地对年轻人说:“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需要精神赔偿吗?”   “说什么呢哥,您看我是那种碰瓷的人吗?没碰上是咱俩鸿运当头,高兴还来不及呢,赔什么赔?再见啊哥,我还有事得先走了,您也走吧,小心点开车。”年轻的话唠说着,跟柳凌挥挥手,上车走了。   柳凌也回到了自己车上。   他刚才感觉到不对的瞬间急打方向,车子堪堪滑到了马路边缘两棵大杨树之间,并没有撞到东西,他坐着稳定了一下情绪,才慢慢地重新上路。 第394章 看着你   柳凌今天没有去律所,他有课,王正维安排他每周代两节《刑法学》,柳凌很喜欢这个工作,因为有课时补贴。   曲春生好多次偷偷地表示,他羡慕柳凌跟了个好导师,因为他每周只有一节课,而且,国大的人都知道,王正维压榨起他的研究生来不遗余力,但同时他发起奖金来也毫不手软,曲春生相信,柳凌每个月从王正维那里领的奖金,得比他的工资多好几倍。   柳凌今天的课在下午第二节,上午他就在寝室自己学习。   他没有告诉家里人和朋友,王正维当初要求他考律师资格的同时,还要求他申请了硕博连读,并表示自己不会给他开后门,他还必须得考过。   柳凌真是服了王正维这个大律师,真是强势得浑然天成,看着他那理所当然的模样,柳凌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拒绝,只能说他要和警大的领导请示后才能做决定,结果,这个过程被王正维给包揽了。   警大的领导跟柳凌表示,警大领导层一直都对学校教师提升自身专业素质和学历的行为持大力支持的态度。   硕博连读专业考试就在下周举行,柳凌一直在暗暗努力,他不提前给家里人说,是不想万一考不过,家里人为他感到遗憾。   中午,曲春生喊柳凌一起去食堂吃饭,从他们宿舍到食堂有不算近的一段路,走了一大半,马上到食堂了,柳凌忽然说:“我突然特别想吃火锅,要不,咱们去吃巴蜀人家吧?”   曲春生表示十分乐意。   柳凌不是特别热情的人,曲春生刚开始和他接触的时候总是莫名的感到拘谨,但经过两年的相处,他现在吃起柳凌这个大户来毫无压力。   曲春生想让柳凌开车过去,柳凌说今儿太阳不错,也没什么风,吃完了溜达着回来,就算是饭后百步走了,正好也减减肚子上的肉。   曲春生看了下自己被撑得圆滚滚的真.牛皮夹克,又看了看穿着宽大的警用棉大衣却依旧玉树临风的柳凌,一挥手:“走。”   巴蜀人家是一家自助火锅店,就在国大南门不远处的一条街上,生意不好不坏,不过柳凌很喜欢这里,觉得这里各种口味的锅底配方既不太过浓烈,也不寡淡无味,恰到好处,令人回味。   他们两个人要了一个小锅,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慢慢地边吃边聊。   曲春生特别想研究生毕业后能留在京都,不过据他说希望渺茫到近乎于零,所以他特别羡慕柳凌。   “你怎么就能转业到警大呢,简直要嫉妒死我了。”一顿火锅,曲春生把这句他以前说过无数次的话又重复了好几遍。   柳凌只是微笑着倾听,并不劝慰开解他,以他现在的立场,说什么都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   吃完之后,两个人步行回到学校,曲春生睡午觉,柳凌坐在阳台上看书。   比起站在讲台上讲课,柳凌更喜欢操作比较多说话比较少的枪械教员的工作,尽管如此,柳凌的课其实很受欢迎。   他比不了一些老师的风趣幽默出口成章,也没有另外一些老师经验丰富知识渊博,可以旁征博引滔滔不绝,他就是以自己的节奏不急不缓地讲,偶尔引经据典或穿插案例,但学生们就是喜欢听。   他上课的时候从不点名,也几乎不提问,最大的个人特色也就是偶尔调侃一下因为法律本身存在的问题而导致他讲课时有时候会前后矛盾,可即便如此,他每次上课教室都座无虚席。   学生们私下对柳凌讲课的评价,就像柳凌所喜欢的口味,不浓烈,不寡淡,恰到好处的舒服,让人欲罢不能。   柳凌今天的课堂依然坐得满满当当,柳凌的课早就备好了,王正维还过了目,帮他修改了一点,但今天柳凌讲课的过程中两次断片,虽然他意识到自己的走神后马上弥补了过来,却还是有学生发觉了他的异样。   两个女孩子在笔记本上交流看法。   A:“发生了什么?我观察过了,窗外并没有美女的身影。”   B:“美女在窗外应该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A:“不要告诉我你的意思是美女现在在床上,我会伤心死的。”   B:“你现在看到的是我的鬼魂,我第一次见到小萱的时候就已经伤心死了。”   ……   柳凌不知道课桌下的纸条翻飞,他的东西已经提前放在车里,下课后,他直接开车回老杨树胡同。   走过了九曲十八弯,已经快到仁义路和将军路的交叉口了,那辆黑色的桑塔纳还在后视镜中,柳凌把车靠边停下。   后视镜中,那辆车停了几秒钟,好像掉头回去了。   柳凌坐了大约有半分钟,才转过身往后看。   他后面大概一百多米的路边,一簇枯黄的灌木后面,露出了一辆黑色轿车的半个脸。   柳凌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停了片刻,发动车子继续走,到了将军路口,他停车到路边的小卖铺买了一个打火机。   再次上车,他一直开到了家门口。   看着停在祁越家门口的那辆车,他拿出了手机,犹豫了几秒钟,他还是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来,却没人说话,只能听见沉重的呼吸声。   “是我。”柳凌艰难地说出了第一句话,“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小凌。”对面传来暗哑的声音,肯定而又难以置信。   “是我。”柳凌说,“我没事,你还有那么多事要忙,不用担心我这里。”   “今天早上,怎么回事?”对面的声音还带着惊魂未定的紧张。   “是小侠,我出门之前,和小侠通了会儿电话,他……有点……不顺心的事。”   “是……工程出什么问题了吗?”   “不,不是,是他……,他下个月就二十八周岁了,他不想结婚,可又怕俺伯俺妈因为这伤心,就找我商量。”   对面出现短暂的沉默,然后才说:“幺儿都已经二十八了。”   “是啊,幺儿,都已经二十八了。”   他比柳侠大四岁多点,却记得很多柳侠小时候的事,柳侠小时候实在是太皮了,他疼爱喜欢之余,有时候也会偷偷想,啥时候小侠才会长大?如果他不这么天天飞天入地一般地气人,我就不用上着课还要操心他会不会又惹了啥祸,能专心听讲了。   而现在,柳侠早已经不再闯祸惹事,还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而且和自己有了相同的烦恼。   “小凌,我申请了转业,我爸应该已经知道了,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表示,我想,我们应该不会等太久了。”   “你喜欢军人生活。”   “是,我们俩一样,但和平年代,在我们都已经为国尽了应尽的义务之后,我们有权利为个人的幸福选择另外一种生活。”   “是,那,提前祝你顺利办成。”   “小凌,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记着不要开快车。”   “我知道,今儿早上是个例外,以后肯定没有了。”   “我们都是小人物,迟到或早到几分钟对着这个世界没什么影响,但对我们自己……小凌,你,是我的全部。”   “我知道,我以后会小心。你现在经常在京都和燕城之间来回跑,记着千万不要疲劳驾驶,更不能酒后开车。”   “你放心,我不会。”   电话里又出现了几秒钟的沉默,然后柳凌突然问:“镇北,除了吴培元,你以前还见过其他喜欢同性的男人吗?”   “为什么问这个?”   “……小侠今天早上问我,他用不喜欢女的、对女的产生不了爱情的感觉应付俺伯俺妈催婚行不行,我心里特别不踏实,我害怕小侠他……”   “小凌,你希望幺儿幸福吗?”   “当然,我们全家都希望幺儿一辈子过得无忧无虑。”   “这就可以了,那你需要想的就是,幺儿只要幸福就好,其他的问题最终都能解决。”   “我一直在劝自己这么想,但我还是担心,我不想小侠走上我们这条路,我也怕俺伯俺妈承受不了。”   “小凌,小侠喜欢同性的可能性非常非常小,他应该只是不喜欢结婚,不喜欢他的生活里进入一个陌生人;而且二十八岁之于婚姻在柳家岭以外的世界并不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年龄,关键是,幺儿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很幸福。   你不要担心,叔叔和阿姨都是极有智慧而且发自内心疼爱你们的人,他们现在所求的,就是你们都能平安幸福,只要你们幸福,我相信叔叔阿姨可以接受一切不违反法律的方式和结果。”   “但是,他们也有自己的期待,我和小侠都希望能满足他们。”   “我知道你们的想法,但是小凌,如果你们满足他们的结果是以自己的幸福为代价,你觉得叔叔阿姨会高兴吗?”   柳凌看着夕阳下的落叶,轻轻说:“我知道了。” 第395章 回家(修)   夕阳已经退散,黑夜来临,陈震北还坐在车子里,看着柳家大门前那已经空了的车子。   他怀疑刚刚那通电话是自己的白日梦,时隔五年,他再次听到小凌和他说话,不是因为误接,而是小凌认认真真就是打给他的——因为他失魂落魄地跟了他一天。   陈震北想起了从前,久别重逢,疯狂的思念让他控制不住地强吻了柳凌,柳凌从错愕中回过神后,把他打得好几颗牙齿都松动了,然后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除了因为工作上最迫不得已的情况,柳凌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他绝望之中选择了离开部队,他做不到看着柳凌喜欢别人。   那是他三十多年人生中最低落的时期,而父亲那时候对他的要求依然苛刻冷酷。   那天他和陈仲年吵了一架回到部队,当时天已经黑了,他没有吃饭,一个人跑到了桑北河边,那是柳凌最喜欢呆的地方。   他在初冬的河边躺了大半个小时,然后看到了抱着棉大衣站在远处的柳凌。   那天的他跟今天一样欣喜若狂,虽然柳凌依然对他十分冷漠,把棉大衣扔给他就转身走了,他却觉得自己的世界一刹那就又活了。   至今想起来,陈震北都觉得自己很卑鄙,虽然那天他去河边的行为并非处心积虑有意为之,但他知道同性之爱的路多么艰难,却依然利用柳凌的心软,一步一步,牢牢地将他和自己绑在了一起。   他三岁的时候母亲因病去世,他对母亲梁沁碧的全部记忆就是照片上文静美丽的女子。   但他从大哥和二姐那里知道,母亲活着的时候很幸福,虽然她是被家里人捆绑着放进花轿里抬到陈家的。   陈仲年对梁沁碧一见钟情,他反对包办婚姻,却用非常强硬甚至是仗势欺人的方法逼迫梁沁碧的父母包办了女儿的婚姻。   陈仲年相信,哪怕梁沁碧是铁石做的心肠,他也能够把她暖成绕指的红线、冬日的暖心石。   按照大哥陈震东和二姐陈忆西的说法,陈仲年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他用自己卓越的军事才能为自己和家人挣得了崇高的社会地位和优越的物质生活,首先摆脱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千古困境,让梁沁碧无需为生存而忧心。   同时,陈仲年给予了看似文静贤淑、实则自由独立的梁沁碧充分的尊重和体贴,陈忆西告诉陈震北,梁沁碧的衣服鞋子包括围巾,大部分都是陈仲年给买的,不是假他人之手,而是陈仲年亲自选购,因为他看不上身边工作人员的眼光。   梁沁碧被诊断出宫颈癌住院的前一天,还在上班,而和陈仲年地位相当的其他人的妻子,大部分在战争结束、进入京都的五年内,就拿着工资、陆续回归家庭专心相夫教子了。   陈震北相信,他也可以让柳凌幸福,他也可以让柳凌爱上自己,就像母亲最终爱上陈仲年一样。   因此,陈震北虽然经常会因为柳凌遭遇的困境而内疚自责,但却从来不后悔自己利用柳凌的善良让他答应了自己。   今天,他真的是被吓着了,他不敢想象如果柳凌反应慢哪怕一秒钟,被苏超帅那个二货的车给撞翻后的情形——今天,柳凌因为精神恍惚没有系安全带。   他打电话给苏晋,把苏超帅大骂了一顿后,就把他扔给了陆光明,自己跟了柳凌一整天。   他看着柳凌和曲春生去食堂,又看着他们折回来去巴蜀人家,看着柳凌坐在阳台上看书,看着他站在讲台上风华沛然一派从容。   他一步都不敢远离,不想远离。   老天给了他的执着以最美好的回报,也许更应该说,小凌再次为他的坚持心软了。   陈震北看着从柳家大院里流淌出的淡淡流光,心地暖成了一滩水。   他启动车子,把车停在了家门口。   简姐正抱着思危在院子里转悠,小家伙现在大了点,已经不满足于老呆在房间,尤其是傍晚时候,必须到院子里,要不就一直闹。   看到陈震北进门,小家伙立刻伸出了两只小手:“啊——”   陈震北小跑几步赶过去,把他抱了过来:“来了,别叫了。”   简姐拍拍胳膊拉拉衣服:“老吴早就做好饭了,您去吃吧,思危吃了一小碗鸡蛋甜汤和小半碗青菜肉泥。”   陈震北说:“不了,您帮我把思危晚上需要的东西准备一下,我要回城一趟,你们几个吃吧。”   简姐没再多言,马上进屋收拾东西。她是直接被雇佣到这里的,但她知道先生在京都最繁华的地方还有一个家,据说先生家的人还是不小的官呢。   陈震北看简姐进屋,亲了亲思危的小脸蛋:“今天我见到爸爸了,爸爸还跟爹地说了话。”   思危咧嘴笑:“啊呀。”   陈震北又顶了顶他的小鼻子:“你想爸爸没有?爸爸跟我说,让我不要那么拼命的工作,多陪陪你。”   “呀呀。”小家伙仰着脸流着哈喇子,等着爹地再顶一下鼻子。   陈震北用自己的下巴使劲揉了揉小家伙的鼻子,把小家伙高兴得吱哇乱叫,他对小家伙说:“爸爸说,岁月不会等人,等你长大了,爹地就再也享受不到你现在这么肉乎可爱的样子了。”   “呀呀。”小家伙看爹地不再跟自己玩了,主动把脸凑上去乱蹭。   陈震北无奈地用下巴蹭着小家伙的额头:“你个小饭桶,就知道吃,你小萱哥小时候可比你可爱多了。”   简姐收拾好一个大包,出来的时候就听到先生在教育思危:“你柳岸哥可是打算让你小叔一辈子当吃饱墩儿呢,小萱哥也说要挣钱给爸爸在皇宫边上买个大院子,还要买两个看门的柳小猪,你打算长大了干什么养活爸爸啊?”   简姐心里摇了几下头,提着包走到陈震北跟前:“我把包给您提出去吧。”   陈震北伸手提过包:“谢谢不用了,您快吃饭去吧。”   回到地佑街的时候,已经快八点了,警卫战士看到他,赶紧结果包问:“您吃饭了吗?要通知厨房给思危做点吃的吗?”   陈震北说:“我爸回来了吗?”   警卫战士说:“回来了,司令员也回来了。”   陈震北说:“随便弄点什么饭给我送到我爸书房去,思危就不用了,他已经吃过了。”   十分钟后,陈震北在陈仲年和陈震东的注视下吃稀饭、馒头夹酱和青菜。   陈仲年面无表情地盯着小儿子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训斥道:“你好歹也是当爹的人了,就顾着自己吃,没看见思危急得流口水吗?”   陈震北抬起头,十分无辜地说:“啊?哦,真的啊,我快饿死了,您喂他吧。”   陈仲年恨铁不成钢地转脸,对大儿子说:“你喂思危吃点吧。”   陈震东司令员笨手笨脚地把思危转个个儿,放在腿上,然后才想起来没工具,就对着外面喊了一嗓子:“拿个小勺子过来。”   很快,警卫员送了个黄色的塑料小勺子进来,陈震东从陈震北的碗里舀了一勺子稀饭,小心翼翼地,可还是洒在了思危的小兜兜上。   陈震北视而不见,只管吃自己的。   思危急得嗷嗷叫,又抓又挠,陈震东手忙脚乱:“等一下等一下,大伯给你擦一下咱再接着吃。”   好不容易把兜兜上的饭擦干净了,又盛了一小勺,还没送到思危嘴边,就被他抓住,弄得小手上都是,剩下的都洒在了陈震东的裤子上。   陈震北端起空了菜盘子:“我再去弄点菜吃。”   他说自己快饿死了并不是夸张,他今天就吃了一顿早饭,其他时间都只顾跟着柳凌看了,根本就没想起来要吃饭。   陈仲年无奈地伸出手:“来,爷爷抱。”   思危不理,牢牢地抓着小勺子,香喷喷地舔着手上的饭。   陈震北端着菜回来,陈仲年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你不是雇的有做饭的还有奶妈吗?怎么把思危给饿成这样?”   陈震北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地说:“没有奶妈,只有一个保姆,闺女都上大学了。”   “没奶妈就雇一个。”陈仲年拍桌子:“你鼓捣了那么多玩意儿,房地产公司、汽车专卖连锁、煤矿、电厂,连自己儿子都养不住吗?”   陈震北说:“奶妈和保姆多了,我是怕不可靠,听说有些保姆奶妈为了清闲,偷偷给小孩儿喂安眠药。”   “反了天了。”陈仲年怒吼,看到被吓得看着他睁圆了眼睛的思危,又强压下了声音,“敢对孩子耍阴,直接宰了。你不是狐朋狗友一大群,都挺有能耐的吗?怎么,连个可靠的奶妈都帮你找不来?”   陈震北说:“您也说了是狐朋狗友,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的货们。”   陈仲年被他噎得无话可说,只能愤愤地捏着思危的小手,皱着眉冷眼看着他。   陈震北两碗稀饭两个馒头下肚,终于把良心给暖活过来了,他把柳思危抱了过来,自己喂他吃稀饭。   陈仲年冷眼斜睨着他,嫌弃的眼神几乎要凝实成个大叉子把他给叉出去。   吃完饭,陈震北并没有在书房多留,他说他瞌睡得厉害,想早点睡,就抱着思危离开了。   陈震东和陈仲年交换了一个眼神,跟着他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陈震北把思危裹进了怀里,脚步轻盈地小跑着,小声对思危说:“刚才你怎么不对着爷爷笑呢?你讨爷爷高兴了,爷爷心情一好,没准儿就允许爸爸跟咱们俩在一起了,这样,你就能天天吃到爸爸做的肉糜蛋羹了。。” 第396章 兄弟夜谈   陈震北进屋准备给思危洗澡,陈震东给他帮忙。   小家伙特别喜欢玩水,一放进澡盆里就兴奋得手舞足蹈,大叫着把水拍打得四处飞溅,弄了陈震北和陈震东一身。   看着陈震北嘴里假意指责着手里熟练地给小家伙搓搓洗洗,陈震东心里有点难受。   母亲早逝,陈震北几乎就是他和陈忆西带大的,那时候正赶上特殊时期,举国上下都过得战战兢兢朝不保夕,陈仲年和陈老爷子虽然没和同时期的其他很多人那样被批斗或囚禁,但处境也相当艰难,每每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可即便那样,身为大哥,陈震东也没让这个小了自己近二十岁的幺弟受过辛苦和委屈,而现在,他们家在这个庞大的国家可以算作金字塔最顶尖的阶层了,弟弟却过的沉闷而辛苦。   “震北,如果你完全无法接受另一条路,大哥不会逼你,可我知道,你在遇到他之前,并不反感女孩子。”陈震东扶着澡盆,防止被小家伙给折腾翻了。   “我现在也不反感,”陈震北往思危头上淋着水,很平和地说,“我喜欢并尊重很多女性,比如罗樱姐和卓雅姐,还有王重重,对于善良而优秀的人,不分性别,我都对他们充满敬意,这和爱情无关。”   陈震东叹了口气:“不说你的同事和朋友,只是咱们这个大圈子,如果你喜欢男人的事传出去,你想过会是什么样吗?”   “想过无数遍,”陈震北搓着思危小鸡鸡边的腿窝窝说:“那不是我委屈自己和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的理由。”   陈震东哑然。   他们家这一辈五个孩子,三男两女,按理说现在应该是个非常热闹的大家庭,可事实是,现在这个家,只有他和妻子经常回来,如果不是还有警卫员和其他服务人员,家里平日里恐怕连声音都难得听见。   阅人无数,被他们这个圈子公认为最具慧眼的陈老爷子和陈仲年当年受蒙蔽,把陈忆沈许给了个人渣,虽然最后陈老爷子做主让陈忆沈离了婚,可当初他们因为战友情谊逼迫陈忆沈就范的事实却更改不了,被背叛并且失去生育能力的打击,让陈忆沈差点抑郁自杀,她现在和陈仲年之间十分冷淡,长年在国外,不是陈忆西劝着,轻易不回来。   陈震疆当年也是因为婚事和陈仲年闹翻,十多年没回过家,最近几年经过陈震东的努力,陈震疆终于肯趁着来京都开会的时候回趟家,可父子之间的隔阂已然是万丈鸿沟,每次见面时,虽然双方都拼命找话题,还经常是三五句便冷了场,硬撑起来的父慈子孝即便涂抹上三尺厚的脂粉,也掩盖不了其支离破碎的实质。   陈震东实在不愿意让陈震北和父亲之间也成为那样的局面。   陈震北看陈震东不说话,并没有紧追不舍咄咄逼人,只是小声又说了一句:“我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所以我尝试过和女孩子谈恋爱,甚至想尝试找个其他男的,只要不把他拖上这条路就好,可我最终做不到。”   陈震东依然不说话,他不知道怎么接话。   陈震北当年主动和王家的女孩子约会的事他和陈仲年都知道,当时两个人还挺奇怪,王家那姑娘和陈震北的关系一直都跟好哥们儿似的,那样的两个人能谈得起恋爱来吗?   果不其然,没俩月,陈震北就说那野丫头把他给踹了,还讹了他一个路易威登的提包、一条手链和五星级酒店的三顿大餐当精神损失费。   后来的两年,陈仲年和王家老爷子见面时,还经常拿这件事打趣,感叹两家怎么就没亲家缘,说两个小子果然是做不了夫妻的,虽然其中一个是假小子。   而现在,王家那假小子和卓家的小儿子夫妻和美,儿子已经上幼儿园,自己的弟弟却真的陷入了两个小子做夫妻的泥沼中,陈震东不由得神情黯然。   陈震北看陈震东脸色沉重,主动换了话题:“大哥,上次我回来,于叔说爸爸血糖有点高,这次检查怎么样?”   “你刚才怎么不自己问爸爸?”陈震东反问道。   “我问,等着被他呛回来吗?”陈震北拽着思危胡乱踢腾的小脚说。   “没事了,最近几年爸爸特别爱吃甜,那几天于叔请假,爸爸就在外面偷吃,血糖临时性增高。”陈震东说着摇头,“人家说老还小老还小,还真是,爸爸现在有时候跟小孩儿似的。”   陈震北点点头:“那就好。”说着他拿过浴巾要把小家伙捞出来。   思危抓着盆沿儿嗷嗷大叫不肯出来,陈震东帮忙才把他给提溜到床上。   陈震北把他擦干了,从带回来的包里拿出个大红的小裹肚给他系上。   陈震东觉得小裹肚上的图案很有特色,就把思危抱到腿上仔细地观看,发现居然是绣上去的五毒(蛇、蝎、蜈蚣、蜥蜴、蟾蜍),他非常惊讶:“京都现在还有卖这个的?”   陈震北说:“不是买的。”   “那哪儿来的?蟾蜍不太像,蛇和蝎子跟活的一样。”陈震东摸着上面土黄色的小蛇问。   陈震北轻吸一口气,说:“小凌他妈和大嫂自己做的,他们那里的小孩子都带这个,说是能辟邪。”   思危伸手咿咿呀呀让爸爸抱,陈震北接过他,装作没看见再次哑口无言的陈震东的表情,接着说:“还有好几个呢,都是小萱和柳若虹——就是他四哥的女儿、小萱的妹妹,他们俩穿过的,他们那边的人说,越多人穿过的衣服人气儿越重,这种衣服对小孩儿好。”   陈司令员憋了半天,才闷闷地说了句:“旧衣服有什么好?只不过是太穷,给孩子买不起新衣服的借口。”   “他们是中国社会最底层的农民,又不是有用不完的特供票的三级干部,有旧衣服穿就不错了。”陈震北接的飞快。   陈震东更憋气了,瞪着陈震北说:“你这么凶干什么?我又不是嫌弃他们家,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陈震北好像比他还憋屈,跟他对着瞪眼:“我哪儿凶了?我也只是陈述事实,他们家难道不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农民吗?”   “是,所以,你觉得,从小享受着特供品长大的你,和吃着救济粮长大的他真正柴米油盐地过日子的话,你们能忍受彼此的生活习惯吗?”陈震东顺势反击。   陈震北淡然地回答:“我们在同一个部队生活了十年,成为了恋人。”   “那不一样。”陈震东说,“朝夕相对的家庭生活和集体生活是两码事。”   “我知道。回来,掉下去啦。”陈震北把爬到床沿的思危给拽回来,在屁股上轻拍了两下,“不同的经历确实会造成生活习惯的巨大差异,但如果两个人彼此……相爱,习惯不会成为不可逾越的障碍。   我和小凌都足够成熟,我们对彼此的感情足以超越生活习惯带来的困扰。   我不否认,如果我们组成家庭,每天朝夕相处,肯定会因为彼此的习惯出现一些摩擦,但只要不是从本质上就不能容忍对方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理念,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解决,而我和小凌在这个方面已经有过成功的经验。   大哥,我不认为小凌坚持不肯扔掉没有变质的剩饭、在街边摊上买十元八元的衣服是穷酸没品位,也不觉得他在饭店只点两三个菜、必须把所有盘子都吃得干干净净有什么丢人;同样,他也不认为我玩几万块钱的相机、开上百万的车是奢侈糜烂,不认为我星期天的早上睡懒觉是不思进取,我欣赏小凌的价值观,羡慕他宠辱不惊我行我素的性格;而小凌对于不同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宽厚包容,他说追求享受没有错,错的是追求超出自己能力以外的享受。。   大哥,没有谁是生而高贵或生而下贱,我们所有的习惯都是在出生后的生活环境中后天养成的,而我和小凌,都愿意为了对方而适当改变自己的习惯。”   陈震北说完了,陈震东抱着膀子看了他老半天才说:“我说不过你,也不打算跟你说,我只告诉你,如果你把爸爸气出个好歹,我饶不了你。”   陈震北把揉着眼睛打呵欠的思危放胸前拍着,说:“大哥,只是因为生在咱们家,我就注定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吗?”   陈震东脱口而出:“谁让你喜欢个跟自己一样的男人呢?”   陈震北狠起心往陈震东心窝上戳刀子:“二哥喜欢的是女人,他现在在咱们家是什么处境?大姐嫁的是和她不一样的男人,她现在过的什么日子?”   陈震东沮丧地靠在床头上,伸手捂着额头,闭上了眼睛,陈震疆还好一点,好歹有妻有女有自己的一家人,陈忆沈是他这个做大哥的心底一辈子的痛。   陈震北抓着思危的下手摇了两下:“大伯瞌睡了,要走了,跟大伯再见。”   思危已经瞌睡得睁不开眼,趴在陈震北胸口不肯动。   陈震北站起来:“大哥你明天还得上班呢,早点回去睡吧。”   陈震东放下手,看着迅速进入梦乡的小家伙,无奈地道:“你就真打算让思危一辈子连个妈都没有?”   陈震北摸摸思危毛茸茸的小脑袋,很随意地说:“他爸爸要是连个爱人都没有,他没有妈也不算什么吧?毕竟,爱人才是要相伴一生、死了还要同穴化为灰尘的人。”   他抬起眼睛看着陈震东:“将来,不论思危喜欢什么样的人,我都不会干预,所以,和没有妈的他相比,还是到死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的我更惨一点吧?”   陈震东压着嗓音质问:“你还惨?你惨什么?我看你今儿高兴的都快上天了。”   陈震北好像一惊:“不会吧?这么明显?”   陈震东气得差点上手抽人:“你跟我说,你是不是今儿跟他见面了?”   陈震北的表情一下沉了下来:“他今儿差点出车祸,大哥,是不是你和爸干的?”   陈震东大怒,压着嗓子吼:“你居然怀疑我?你把你大哥想成什么人了?”   陈震北十分冷淡地盯着他的眼睛:“即便今天这事不是你干的,可你敢说你没对小凌动过类似的想法吗?”   “我……”陈震东噎着了。   他动过,还不止一两次,当鲁建国告诉他看到陈震北和柳凌接吻的时候,他第一个念头是不可能,第二个念头就是让柳凌永远消失。   他甚至都已经想好了让谁来办这件事,如果不是陈震北眼睛血红地对他和陈仲年嘶吼,要是柳凌少一根汗毛他就血洗鲁家然后自己去陪柳凌,而他和陈仲年都看得出陈震北是真的要发疯了,柳凌这会儿恐怕连骨头都找不到了。   “遇到这种事,是个人都会跟我有差不多的想法吧?”陈震东哑了几秒钟之后,终于找到了个借口,“至于差多少,区别只在于每个人所拥有的行动力的差别。”   “不是。”陈震北十分冷淡地说,“小凌的家人就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们震惊过后,肯定是担心自己的孩子因此受了多少委屈,以后会面临什么困难,他们可能也会生气甚至愤怒,但他们不会迁怒于别人,更不会因为顾忌家里的面子,任凭自己的孩子多少年陷在痛苦之中。”   陈震东也非常冷淡地说:“那是因为他们地位卑微,没人关注他们家的事,所以他们无所谓后果。”   陈震北说:“所以我说我可以登报宣布脱离陈家。”   陈震东厉声呵斥:“这不可能,你宣布什么也否认不了你是陈家人的事实。”   陈震北抱着思危坐回床上,语调恢复了平静:“所以我选择一个人到老,也决不和一个我不喜欢的人装在一个骨灰盒里。”   陈震东一愣之后,对着陈震北瞪了半天眼,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是吃定了我会心疼所以敢这么威胁我是不是?我告诉你,想让我帮你,没门儿。还有,别再和柳凌见面,如果爸爸知道了采取什么极端手段,我不会插手干预的。”说完,起身推开门就走了。   陈震北看着门愣怔了一会儿,苦笑一声倒在床上。   他不能一直和父亲僵持,他和柳凌目前的状况短期内是陈仲年喜闻乐见的,而他和柳凌却等不起,或者说,他不想等,想到他和小凌都已经三十多了,他们在一起的日子耽误一天就少一天,他就不能忍受。   他得主动出击。   陈仲年年纪大了,战争期间落下一身的伤病,他不能一直刺激他,但也不能因此妥协,他得一点一点让他接受这件事,所以他以后得经常和父亲接触。   而大哥是目前家里对父亲最有影响力的人,把他拉进来,如果他和父亲之间再次发生剧烈冲突,也好有个从中调停的人。   能说服大哥站在自己这边最好,说服不了,大哥保持中立,能经常在自己和父亲之间捎个话也很重要。   陈震北相信,以陈震东的心思缜密和稳重作风,他当面和自己无论怎么争执,发生多么激烈的冲突,他都不会在陈仲年面前表露出来。   而自从有了思危后,他感觉到大哥好像出现了一点点松动的痕迹,虽然非常非常不明显,但经过几次试探,他确定自己的感觉没错。   只要大哥心里有一点接受的意思,他再给父亲带话时,就会主动筛选对自己有利的内容。   陈震北现在已经不敢保证父亲对自己的感情,但却可以十分地肯定,大哥和二姐绝对不会允许他出事。   今天的谈话,他希望大哥带给父亲的信息是:一、他永远不可能妥协;二、只有柳凌才能让他快乐。   这两个信息可以说没有任何新意,但他却必须让父亲一直记着这一点。 第397章 柳岸的例行体检(捉虫)   柳侠关于年龄的纠结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猫儿例行检查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   和猫儿的身体状况一比,原本觉得山崩地裂的性向问题和令人头疼的婚姻大事立马连鸡毛蒜皮都算不上了,例行检查的前一天,柳侠越来越紧张,他的手控制不住的有点痉挛。   柳岸看的难受,都想请假在家陪着他了,可柳侠不让。   柳侠来美国差不多两个月了,已经非常清楚美国的大学生,或者说M大的学生学习有多紧张,他在的时候猫儿多享受一天悠闲,他离开后猫儿就要多忍受一天加倍的紧张忙碌,让猫儿按部就班地生活对他才是最好的。   柳岸十分无奈,只有在学校争分夺秒地学习,放学后马上回家,多陪柳侠一会儿。   晚饭时,柳侠极力装出镇定的样子,可过于僵硬的笑容出卖了他,他还因为太过紧张有点话唠。   等他说完了一个从杂志上看来的一点都不可笑的笑话,柳岸放下筷子,握住了柳侠一只手:“小叔,我已经连续检查了过五次了,结果都可好,你别吓成这样中不中?”   柳侠一副茫然的样子:“我没吓慌啊!”   柳岸把另一只手覆盖在柳侠的另一只手上:“不吓慌就中,饭有点热,咱先说会儿话,一会儿再吃。”   “不热啊,我想早点吃完,咱可去床上睡了,明儿你还得抽血咧,今儿得养好精神。”柳侠虽然这么唠唠叨叨地说着,却还是放下了筷子。   柳岸说:“吃太热哩饭对胃不好,戴叔叔说哩,咱凉一下再吃,耽误不了几分钟。”   “也是。”柳侠说,他抽出左手,用它支着头,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想说啥咧?说吧。”   柳岸起身,大步走进了书房,很快就拿着两本厚厚的书出来,他把书放在了柳侠面前:“这本是《临床血液学》,这本是《血液学诊断与疗效》,我为了看懂这两本书,还专门买了本英汉词典。   我叫你看这些,是想叫你知,小叔,我对自己身体哩重视程度一点不比你少,我还想跟你一起活到一百岁甚至下辈子咧,咋可能不关心自己哩病?   还是那句,小叔,我要是知自己哩病没好,不可能长命百岁,我一分一秒都不会等,早就跑回去守着你了。   所以小叔,你别再害怕了,我肯定会长命百岁,到老也跟你搁一堆儿哩。”   柳侠翻看那本《临床血液学》,除了常见的助词,如the、a、is、and之类,一句也看不懂,不过他还是很认真地翻了好几页,才说:“我是第一次看你搁美国检查,肯定会有点紧张嘛。”   被柳岸戳破了心事,到了床上后,柳侠也不硬撑着装轻松了,直溜溜地躺着,左手和猫儿的右手相握,瞪着天花板发呆。   柳岸看了一会儿,真看不下去了,拉过他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给,你捏捏,这么多肉,还这么有弹性,我要是没好,经过这几年,我就算活着,也早该瘦得皮包骨头了,哪还会长高吃胖?”   柳侠说:“长高了一点,没吃胖。”他说着话,手一下一下地捏着猫儿的肚皮。   捏了几下,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手试探着往下摸了摸,一下大叫了起来:“臭猫,这还没睡咧,你咋可翘起来了咧?”   柳岸说:“这充分证明我哩身体没问题呀,要不,别说翘这么高了,恐怕尿尿都得尿自己脚面上。”   柳侠也听说过男人的健康状况通常会从性能力上反应出来的说法,做为男人,他觉得这话是有点道理的,因为他不舒服或特别累的时候,小柳侠都是没精打采蔫巴巴的。   所以他忍不住又用手在小小猫儿周围比划了几下,粗略感受了一下小小猫的长度和硬度,心里比较安慰。   不过,柳侠现在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想让他彻底对猫儿的身体放心,估计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第二天早上,柳侠顶着个乌青的眼圈和柳岸一起来到了M省总医院的血液研究中心。   抽血的过程其实挺快的,度日如年的是柳侠的感觉。   柳岸看上去若无其事,经历过抽骨髓,抽血确实是小意思。   柳侠昨天已经买了一大堆滋补的食物,他觉得即便没病,平白被抽了那么多血,也得好好补补。   柳岸被他强制圈定在沙发上,盖着个毯子,身边的茶几上放着温度合适的白开水和各种水果以及有滋补功效的干果以及小点心,看着非常有坐月子的感觉。   陈忆西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趴在沙发上、被各种好吃的包围着的柳岸和厨房里柳侠忙碌的背影。   很多年之后,陈忆西对躺在竹躺椅上看着在树枝间如猴子般腾挪跳跃的孩子们的陈震北说:“看到他们那一瞬间,我当时心里马上就出现一个念头,你和柳凌之间,你是趴在沙发上享受的那个,还是在厨房里忙碌的那个?本来我应该为此纠结,担心你会成为做饭的那个,可当柳侠端着碗,走到柳岸跟前,从容地把一勺包着红枣的糯米饭喂给柳岸,看着他吃得陶醉而流露出的欢喜和满足,我一下就释然了,幸福这事,本来就是因人而异的,同样一件事,做起来是辛苦还是享受,大概应该是看为谁在做这件事吧。”   而现在,陈忆西给了闻声跑出来的柳侠一个热情的拥抱,然后,她送了柳侠和柳岸每人一条范思哲的领带,她笑着对柳岸说:“十八岁是成年人了,以后出席很多场合要穿正装,领带是西装的眼睛,眼睛要是不出彩,再漂亮的脸蛋儿也让人味同嚼蜡。”   柳侠和柳岸谢过陈忆西的礼物,柳侠回去继续做菜,柳岸请陈忆西帮忙教他打领带。   陈忆西的到来冲淡了一点柳侠的紧张情绪,他至少允许柳岸起来活动了。   有了陈忆西的加入,餐桌上的气氛也活跃了很多,听着陈忆西讲发生在国外的很多华人家庭的故事,柳侠的脑子总算不再一直黏在猫儿的检查结果上了。   柳侠不是爱打听闲事的人,不过他好像记得戴文远说,陈忆西去英国是因为她姐姐在那边身体出了问了,所以就礼貌性的问了一句:“戴大姐,你姐姐怎么样了?”   没想到,这句话,一下子就挑起了陈忆西的话匣子,她给柳侠和柳岸讲了她姐的事,说她小时候有多聪明能干,上学期间多么优秀,她为什么会当兵,后来又因为什么退伍并出国。   在柳侠听来,戴大姐有一个看着冷漠严厉但十分睿智的爷爷和父亲,他们洞悉人心险恶,为了防患于未然,他们把戴家大姐放进了他们更熟悉、命令执行度更高的部队,姐姐到那时都还很好,她的不幸起始于她的婚姻。   用陈忆西的话说,杨爱国那个人渣简直就是个天生的影帝,演技精湛到能够以假乱真,连陈老爷子那样的老狐狸都被被他给蒙骗了。   陈忆西说:“从家世和相貌上来看,我姐和那头种猪确实挺般配的,不过可能我姐姐在爱情方面有特别的直觉,她坚持说杨爱国是个伪君子并且好色,可她却没办法证明。   杨爱国在我爷爷和我爸爸面前表现得正直、谦虚、包容,不管我姐姐对他多冷淡,他都表现得宽厚体贴,而正直和谦虚是我爷爷和爸爸最看重的品德,最后我姐姐只好结婚了。”   遇人不淑是所有心地善良、对婚姻生活抱有美好期待的人最大的不幸,柳侠替戴家大姐难受,他问:“已经离婚这么多年了,你姐姐为什么不找个好人结婚?”   陈忆西说:“她看多了不幸的婚姻,对婚姻非常恐惧,她觉得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柳侠有点尴尬,摸了摸鼻子说:“那,她连个孩子都没有,你们又离得这么远,她老了以后怎么办?我是说,她老的生活都不能自理的时候,谁来照顾她?”   毋庸置疑,柳侠受到了他从小生活的柳家岭的影响,把孩子当成了人生不可或缺的存在,认为孩子是晚年幸福生活最重要的保障之一。   陈忆西抿了一小口糯米饭,说:“我这次去,其实最重要的就是想说法我姐姐做个试管婴儿。”   柳侠想起了思危,继而想起了戴女士的弟弟,说道:“其实试管婴儿挺不错的,您弟弟的孩子特别聪明可爱。”   陈忆西点点头:“是不错,可做出来一个孩子太难了,得提前做很多很多准备。”   柳侠惊讶:“不就是把男人的精子跟女的那啥一起放进试管里就行了吗?还需要什么呀?”   陈忆西说:“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别的不说,就找个代孕的女子就很难,身高外貌至少中上等,否则影响下一代的形象;   然后还要调查她们的家族疾病史,智商,代孕人的日常生活习惯、受教育程度,甚至整个家族的受教育程度。   还有就是精子和卵子经过低温后,活性多多少少都会受到影响,我弟弟的爱人,好几年前采集到的精子,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已经找过三个代孕的女的,都没能培养出一个孩子来。”   一直埋头吃饭的柳岸忽然抬起头:“所以小叔,如果你想要柳石,我们现在就得做准备了。” 第398章 水到渠成   陈忆西闻言挑眉看着柳侠:“柳石?什么意思?一个……孩子的名字?”   柳侠没觉得这有什么好隐瞒的,于是他坦然地说:“柳岸给我儿子起的名字。我不想结婚,可又怕俺伯俺妈难受,柳岸就想让我弄个试管婴儿,这样俺伯俺妈不担心我老了没人养活,也就不会觉得我必须要结婚了。”   陈忆西点点头:“如果不是因为相爱而结婚,如果结婚不能增加你的幸福感,那婚姻真的没有必要。”   柳侠简直想给陈忆西磕个头了:“大姐您这句话说的太好了,如果俺伯俺妈也这么想就好了。”   陈忆西说:“你可以告诉他们呀。”   柳侠瘪嘴:“没用,同样的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效果绝对不一样甚至会相反的。”   他这句话陈忆西也表示赞同。   她把杨爱国做的下作事说给陈老爷子听,陈老爷子觉得是她为了能让陈忆沈离婚故意抹黑杨爱国;同样的话从大嫂嘴里又说了一遍,陈老爷子当场就打电话臭骂了杨家老爷子一顿,并明确表示自己的大孙女不可能再回杨家了,让杨家人赶快把离婚证送到陈家来;而杨爱国那个王八蛋提了礼物上门道歉时,陈老爷子连个正眼都没给他,手捧着本珍藏的古籍目不斜视地说了一句:“滚吧,我已经告知了家里所有人,你敢再踏上陈家一步,他们可以直接开枪崩了你。”   陈忆西吃完饭,和柳侠柳岸约好三天后和丈夫、孩子一起来吃饭就离开了。   柳侠恢复了不安的状态,用他自己的作文水平描述,就是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焦虑和恐惧中等待着检查结果出来。   三天后的星期六中午,柳侠在医院昏头涨脑地听完医生对检查结果的解释后,回到家里,又在戴文远和柳岸的帮助下,对着英汉词典翻了老半天,自己亲自确认了猫儿的血液样本检查结果目前各种指标都正常。   一颗总算心暂时落了地,柳侠捋起袖子带上围裙,和陈忆西合作,又有柳岸带着九岁的艾玛帮忙,四人合作弄出了一大桌包括红烧肉和素饺子在内的丰盛酒宴。   虽然柳侠和柳岸心里这是为陈忆西摆的洗尘宴,但大家第一次举杯,先庆祝的是柳岸的健康,然后才是陈忆西平安归来,第三杯歌颂人间自有真情在,中美人民的伟大友谊地久天长,然后饭局正式开始。   十五岁的丹尼吃的头都不抬,被陈忆西揪了揪耳朵:“宝贝,你的餐桌礼仪呢?”   丹尼吞下嘴里的松鼠鱼,说:“妈妈,我在用实际行动夸奖你和柳叔叔的厨艺,这也是餐桌礼仪的一种吧?”   柳侠被这小子给逗乐了,他劝阻陈忆西:“咱们自己在家里吃饭,用不着那么多规矩。”   艾玛为哥哥帮腔:“妈妈,我们俩都快不记得上次吃松鼠鱼的时间了,吃相馋一点点可以理解的吧?你说呢爸爸?”   小姑娘汉语英语齐头并进,用京片子撒起娇来一点没压力。   戴文远先生十分优雅地用素饺子蘸着醋说:“不要把酱汁弄到衣服上就可以。”   小姑娘小小的欢呼一声,拣了一根最长的粉蒸排骨放进自己面前的盘子里:“谢谢爸爸!”   上次戴文远过来,只在院子里和柳侠打了个招呼就走了,两个人对彼此都没什么感觉,今天坐在一起只说了几句话,俩人就都觉得对方很不错。   因为王君禹的缘故,柳侠本来就对医生这个职业抱有很真诚的敬意,后来又遇上祁老先生、钟老先生和林培之教授,他对医生的好感进一步得到加强,积累到戴维斯这里,柳侠都有点顶礼膜拜的意思了,他觉得敢在人的心脏上动刀动枪的人,绝对是真爷们不解释。   戴维斯对柳侠的职业也很感兴趣,他还知道栖浪水库,听说柳侠就有一支测绘小队常驻栖浪水库,他十分佩服地对柳侠说:“在职业上,你比我成功,我三十五岁的时候才做了第一例罕见的世界级难度的手术,而你只有二十八岁,就在世界级难度的工程中拥有了一个位置。”   柳侠其实心里对戴维斯的这个说法是感到受之有愧的,他觉得自己只是栖浪水库工程众多施工单位中最普通的一个,并不具备特殊性和唯一性,测绘行业内很多技术人员都可以顶替他的位置;而戴维斯先生人家可都是独立主持的各种手术,是心外领域著名的专家,顶杠杠的业界大拿,他们俩在各自领域的地位根本就是天上地下。   但柳侠听说外国人都不大谦虚,还常常把谦虚等同于虚伪,于是只好厚起脸皮说:“咱们的职业特性不同,没办法放在一起比较,您的成就让我非常羡慕和敬佩,不过,我对自己目前的工作也感到很满意。”   说完,他偷偷看了一下猫儿,怕他觉得自己这话太肉麻。   柳岸可不这么觉得,他觉得戴维斯先生对小叔的评价还不够呢:“其实我小叔拿到栖浪水库工程合同的时候,还不满二十六周岁,在这之前,他就是他们单位最优秀的员工。   您知道,在我们国家,现在想拥有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很不容易,而我小叔二十一岁的时候,单位就奖励了他一套最大最好的房子。”   为了夸奖小叔,柳岸连那套房子是他们掏钱买的都忽略了,直接就变成了奖励的。   柳侠的脸都要着火了,不过他是绝对不可能拆猫儿的台的,所以他哼哼哈哈地掠过了这个话头,殷勤地劝陈忆西多吃点。   戴文远、丹尼和艾玛都对柳侠二十一岁就挣到了属于自己的独立财产表示由衷的钦佩。   柳侠心虚得想冒汗,生硬地把话题从职业生涯上拉扯开:“我跟您是不能比的,事业成功家庭美满才是真正的成功人生,您看您,拥有自己的诊所,和戴大姐婚姻幸福,又有丹尼和艾玛这么聪明漂亮的孩子,而我除了有个最低资质的测绘队,就是光棍一条。”   戴文远果然是柳侠眼里的外国人,他非常不谦虚地说:“确实,从私人生活来说,我比你成功,我二十八岁的时候,丹尼都会跑了呢。”   柳侠正想再趁势恭维客人两句,柳岸先说话了:“所以小叔,咱得迎头赶上,不能被戴叔叔他们抛下太远,赶紧造个柳石出来吧。”   话题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柳侠十分糟心地说:“可是,小孩儿真的很麻烦啊!”   柳岸停下了正在剥虾的手:“小叔你的意思是其实当初我让你很烦恼?”   艾玛:“柳侠叔叔你是在嫌弃我吗?”   一句话得罪了两个人的柳侠:“……?!”我有这个意思吗?   陈忆西大笑,十分的幸灾乐祸。   丹尼耸耸肩,瞟了一眼艾玛:“柳侠叔叔你说出了我一直不敢说的话。”   艾玛对着丹尼怒目而视。   戴维斯先生优雅地夹起一块红烧肉:“小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生物,我爸爸脾气比较暴躁,对我和哥哥姐姐们不能经常回去看他和妈妈十分生气,可如果丹尼和艾玛回到了农场,他马上就忘记了他其实还有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   温馨快乐的谈话伴着美味的食物,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临别时,丹尼和艾玛再三邀请柳侠和柳岸圣诞假期时去农场做客,艾玛说,虽然农场冬季的景色没有春天和秋天美,但却有很多其他的乐趣。   柳岸欣然答应。   送走了客人,喝了一杯葡萄酒的柳侠有点恍惚起来,他躺在沙发上,用脚趾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夹着柳岸的毛衫,梦游似的自言自语:“难不成我真的得试管个柳石才能永享现在的幸福生活?”   柳岸拍拍他的脚底板:“扬汤止沸是粉饰太平,治标不治本,釜底抽薪才能标本兼治,最终实现长治久安。”   柳侠晕晕乎乎地摇头晃脑:“NONONO,搁我这儿,你健健康康吃哩白白胖胖,才能叫我长治久安。”   柳岸点头:“健健康康我已经达到了,接下来我努力吃哩白白胖胖,不过我哪怕吃成三百斤哩大胖子,俺奶奶还是得催你娶媳妇。”   柳侠翻个身,把头扎在沙发角里:“不准搁我跟前说娶媳妇。”   柳岸说:“可以,那你就想法弄个柳石出来,至少,你得做好弄个柳石出来哩准备。”   柳侠又翻回来,做仰天长啸状:“可是,我觉得这儿就可美,我不想要孩儿啊——啊——啊——”   柳岸楞了一下,马上拍着柳侠的手说:“中中中,小叔,你要是真不想要,那咱就不要,俺奶奶也就是嘴上说说,真叫她逼你,她也舍不得。”   柳侠皱巴起了脸:“我也不是真不想要,我只是现在不想要,我还想再清清闲闲再耍几年,其实,其实,我不想要主要是因为,我觉得现在咱俩就是最美的了,再多个小孩儿咱就没这么自在了。”   柳岸看着他的脸,说:“我知了小叔,你别为难了,以后不管有没有柳石,你都会跟现在,就是这一会儿样,这么自在这么美。”   柳侠只是有点迷糊,并没有真的醉,第二天早上,他一醒过来,就问柳岸:“猫儿,你夜儿黑那句话啥意思,为啥有没有柳石我还能可自在?”   柳岸说:“意思是,如果有了柳石,我养,你只管耍;如果没柳石,我去跟俺奶奶跟大爷爷谈判,不叫他们逼你结婚。”   柳侠说:“我不想叫你养,养小孩儿虽然美,但可操心可操心。”   柳岸说:“我生来就好操心,没心操我就觉得空虚无聊。我一想起我能给你养柳石,柳石长大了会孝顺你,我心里就可美可美。”   柳侠对着猫儿的脸上下左右地端详了好几遍,才说:“真哩?”   柳岸点头:“真哩,你要是没个孩儿,我一辈子心里都不美。”   柳侠趴在枕头上,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你叫我再想想。”   柳岸不忍心逼他,就换了话题:“对了小叔,你哩生日礼物想好了没?”   “啊?哦,想好了。”柳侠迷瞪了一下,才从柳石那儿把思绪拉回来,“我不缺衣裳也不缺钱,我又不是女哩,也不待见耳环项链啥哩。我就是独个儿搁外头作业哩时候,偶尔会觉得没意思,你能给我搁手机上弄个游戏不能?就给我独个儿弄,别人都没,谁看见了急死他们。”   柳岸说:“中,生儿那天给你做出来装手机上。”   接下来的半个月,M省又下了两场大雪,柳侠除了偶尔出去买个菜,就是在温暖的房子里等待柳岸。   中间的周末,他和柳岸乘飞机去了趟纽约。   柳岸委托几个相熟的留学生帮柳侠打听云健的消息,其中一个人回了电话,说他一个朋友的朋友,叫苏正昆的,见过云健,苏正昆说,云健大概一年前已经回国了,柳侠不信,柳岸陪着他去和苏正昆当面谈谈,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苏正昆说,他两年前刚到美国时,曾在一家中餐馆打黑工洗盘子,他就是在那里和云健认识的,云健除了洗盘子,还打了一份工,好像是在一家剧院,具体干什么苏正昆不知道,他到餐馆不到一周,云健就离开了,他也是大概半年前偶尔听其他华人朋友说起,才知道云健已经回国了。   柳侠来到美国,亲眼看到这个和中国差不多一样大的庞大国家,看到街上行色匆匆互不理会的人们,他越发相信当初毛建勇说的话,一个中国人到美国学习艺术,除非你家世显赫或真正财大气粗,否则连艺术的门都摸不着。   听苏正昆的描述,云健在剧院是打工而不是成为了演员在那里演出,也就是说,云健倾尽家财来美国求学,却没能得偿所愿。   看着柳侠失落地样子,柳岸说:“小叔,不管是不是学到了真正的霹雳舞,来美国的这番经历对云健伯伯以后的艺术创作都有利无弊;而他现在已经回到了中国,和他的家人在一起,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柳侠想了一下,觉得还真是这样,现在的中国,有能力办得起出国的才有多少人?能出来看看不同的世界不同的人情,云健已经赚到了。   想通了的柳侠很快摆脱了沮丧的心情,和柳岸一起回到B城后,就开始兴致勃勃地操持起圣诞这个洋节日来。 第399章 两个人的节日(一)   在国内,你让柳侠过圣诞节他是肯定不能干的,他觉得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在自己家里给一个离得十万八千里的外国神仙过生日简直就是有病。   人外国神仙认识你是谁吗?   可到了国外就不一样了,没看见牛逼得上天入地的孙悟空到了个新地方还需要当地的土地爷给通个风报个信帮个小忙吗?所以但凡到了别人的地界,向本地地的保护神表示一下友好总是不会错的,悦人以利己嘛。   其实说穿了就是,柳侠觉得别人家都热热闹闹地过节的时候,如果自己家什么都不干,会显得家里很凄惶,好像过得不如别人家似的,这对柳侠来说是绝对不可以的——猫儿必须比周围的人过的更好才行。   于是,柳侠拽着柳岸,早早地就去选了一棵形状优美的冷杉回来戳在客厅中央,又买一大堆颜色鲜艳的小玩意挂在冷杉上,还买了两个圣诞老人的红帽子,两个人没事在家天天带着,看着特喜庆。   客厅都布置好了,柳侠却总觉得还缺点什么,他坐在壁炉边把房间看了好几遍,忽然问猫儿:“美国人圣诞节都咋过啊?”   柳岸说:“跟咱过年差不多,一家人团聚,然后吃吃喝喝喷喷空儿,只是他们吃的内容跟咱不太一样,咱吃饺子,他们吃火鸡。”   柳侠终于发现了自己家的问题:能吃的东西太少了,不像过节。   于是,两个人又出去采购了一趟,回来后在厨房烹炒煎炸,做了好几盆半成品食物,还弄了盆饺子馅儿。   看着厨房满满当当的食物,柳侠终于满意了,不过,他觉得屋子里的气氛够了,外面依然少了点意思。   他站在院子里,抱着膀子对着屋门相看了半天,最后又招了招对面米勒太太家和东边邻居家,很不甘心地放弃了贴对联的打算。   柳岸看透了他的心思,说:“想贴咱就贴,不犯法的话美国人不怎么对邻居家的事指手画脚。”   柳侠说:“邻居说啥倒无所谓,关键这不是咱哩房,要是人家苏先生不待见,那就不得劲。”   柳岸问:“小叔,你待不待见这个房子?”   柳侠说:“当然待见,这么漂亮,还带这么大一片树林,跟副画儿样,谁会不待见?”   柳岸摸着下巴道:“那,咱也买个这样哩房子?”   柳侠打量猫儿的脸:“孩儿,你是不是想留到美国?”   柳岸揽过柳侠的肩膀往屋里走:“没,你不来,我独个儿个这儿有啥意思?”   “不是啊,”柳侠有点急了,挣开猫儿的胳膊转身对着他,“猫儿,这儿确实不赖,干净、漂亮,人也没恁多,环境好,你要是能留到这儿,小叔不反对。”   柳岸诧异:“小叔你不想叫我回去了?你电话里头不是天天都可想我吗?”   “我不是那意思,我天天都可想你,”柳侠说:“可是,可是孩儿,你不知,咱那儿哩环境越来越恶劣了。   京都市中心跟欧美学了,弄街心花园种草坪,环境比以前好了点,可周边越来越腌臜,到处都是垃圾,塑料袋满天飞。   仁义路那一段臭水坑没人管,附近一些私人小厂哩垃圾没地方处理,都看上那儿了,现在那一片快叫垃圾填满了,大冬天开车搁那儿过,都臭哩不敢吸气,你搁这么美哩地方住惯了,回去肯定受不了。”   柳岸说:“我没恁娇气,只要你搁那儿,就算直接住在垃圾坑里也没事。”   柳侠被猫儿这赤裸裸的马屁拍笑了:“小叔就恁好?住垃圾堆也能叫你跟着?”   “对。”柳岸说,“别说垃圾堆,天涯海角刀山火海也跟着。”   柳侠虽说不赞成猫儿的说法,但心里却特别受用,可越是这样,他越是不想让猫儿受一点委屈。   两个人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柳侠有点沉重地叹了口气:“唉,原来咱国家穷,咱吃不饱穿不暖哩,觉得不美,这改革开放了,咱富裕了点,不发愁吃穿了,可又生活到垃圾堆里了,你记得咱从原色路往千鹤山拐哩路边那一排石棉瓦哩工厂吧?”   柳岸点头:“记得,原来那儿是麦地,里头还有可多大柿树。”   柳侠说:“你出国前咱回家那次,就路口那一片地叫占了,现在,从那儿往南,快到千鹤山,路两边可多地方都建成工厂了,可多厂建起来哩同时就荒废了,可是也没人管,就那么破破烂烂哩搁那儿扔着,千鹤山上又开了好几个石子厂,山上哩杏树梨树柿树都叫毁了,你不知现在哩千鹤山有多难看,咱回家哩路上,现在啥风景都没了,除了拉煤哩大车,就是路边哩破工厂。”   柳岸担忧地说:“地都叫毁了,盖成厂房,那咋种粮食咧?”   两个人都对粮食有深深的执念,所以不由得忧心忡忡,他们担心以后粮食没保障,同时,也对原本美丽的山路风景充满了怀念。   对坐着长吁短叹了几分钟后,俩人几乎同时察觉到了不对,他们本来是在快快乐乐地欢庆节日啊,怎么到对着发起愁来了?而且还是自己根本不可能解决的愁。   柳侠马上把原本的话题接了起来:“猫儿,我想叫你搁这儿安个家,主要是因为这儿干净,树多,环境好,我听说,环境污染对健康危害可大,可多白血病都是因为环境污染引起哩。”   柳岸说:“小叔,我才来美国一年多,咱现在说这事有点太早了,等我大四时候咱再想这事,中不中?”   柳侠挠了下头,有点不好意思:“就是唦,还没来两天就想叫你买房定居,有点天方夜谭唦。”   “天方夜谭倒说不上,只不过眼下确实还没必要考虑。”柳岸把自己喝了两口的果汁递给柳侠,“小叔,要是我真搁美国工作了,你会来陪我不会?”   柳侠的脸纠结成了一团:“来美国陪你啊?嗯——,嗯——,这咋说咧?叫你独个儿搁外头一辈子,我肯定不放心,可要是陪着你搁这儿生活,我又会想咱家,我谁都舍不得呀。”   柳岸笑笑,站了起来:“你躺着歇会儿,我先去做稀饭。”   原来,已经是傍晚了,窗外又飘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平安夜迤逦而来。   平安夜的晚饭,柳侠和柳岸吃的是:鸡蛋甜汤,火腿生菜三明治,芹菜炒千张,蒜蓉西蓝花和白斩鸡。   吃完饭,两个人坐在圣诞树下猜谜语,猜对的人可以对另一人提出一个要求,对方不得拒绝,反之,如果猜不出来,对方可以反过来提一个要求。   这个游戏是柳岸提出来的,柳侠开始还想反对,说猜谜是中国传统节日的习俗,圣诞节干这个有点滑稽。   柳岸却说,所有优秀的文化传承都是博采众长兼容并蓄的结果,圣诞节兼容一点东方的传统小游戏不是太正常了吗?   他一句话就把柳侠说服了,柳侠立马倒戈,他觉得猫儿的想法简直太好了,正好,她也想知道猫儿心里现在最想要什么。   柳岸出第一个谜语:一个礼拜。打一字。   柳侠眼望天花板,做苦思冥想状:“一个礼拜,一个礼拜,一个……礼拜。”   柳岸十分闲适地端起杯子喝茶,他一点都不担心,就柳侠那标准的理工男脑回路,能猜出来才怪。   果然,柳侠眼睛都翻疼了,答案给了七八个,猫儿都摇头。   柳侠放弃:“到底是啥字?”   柳岸说:“我说出来,你就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柳侠说:“那当然,快说快说,难受死我了。”   柳岸说:“旨,圣旨的旨,就是皇帝发布的命令。”   柳侠在手心里写了一下,恍然大悟:“啊,可不是旨么,一个礼拜是七天。哎呀,这些出谜的人是咋想哩呀,脑子咋这么聪明?”   柳岸会心地笑:“小叔,我提要求了哦。”   柳侠:“你说吧,啥都中,小叔肯定答应。”   柳岸说:“你看着我哩眼,对我说一句,柳岸,我爱你。”   “昂?”柳侠瞪大了眼,又惊奇又难为,“说这,有点太肉麻了吧?”   柳岸脸色如常,波澜不惊:“一点也不,我对你说了恁多次‘柳侠我爱你’,你一次也没好好跟我说过,我老亏,今儿必须补回来。”   柳侠轻轻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咳咳,那个,柳岸,我……我……那个我……,哎呀乖猫,我,我说不出来呀,中国人哪有这么说话的?”   柳岸说:“我就经常这么说哑,你不都听见了嘛。”   柳侠强词夺理:“那是搁电话里呀,看不见,说啥都中,当面这么说……”   “柳侠,我爱你。”柳岸看着柳侠的眼睛,忽然说了一句,他的脸上云淡风轻,如果不是亲耳听到,而柳岸还依然在盯着他的眼睛,柳侠肯定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看,如果爱,即便当着面,也照样能说。”柳岸依然看着柳侠的眼睛说。   柳侠纠结了几秒钟,鼓起勇气做了几个深呼吸以后终于说道:“柳岸,我爱你。”   话音未落,他已经被一双用力的臂膀紧紧箍在一个滚烫的怀里,柳侠愣怔了两秒,反手搂紧了柳岸的腰:“猫儿,你咋了孩儿?” 第400章 两个人的节日(二)   柳岸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咱离这么远,我天天都害怕你哪一天突然就不再想我,不再待见我了,等我回去哩时候,你已经成了别人的。”   柳侠偏过头,轻轻蹭了蹭他的脸:“咋会?就是害怕,也该是我害怕才对呀,你现在可是M大哩高材生,小叔就是个土包子小包工头,你不嫌小叔给你丢人,小叔就可高兴了。”   柳侠这话并非只是打发猫儿安心,一个人呆着,特别特别想猫儿的时候,他偶尔真的会闪过这样的念头。   报刊杂志和影视作品中,有那么多的恋人出国前信誓旦旦,苟富贵勿相忘,可无需富贵加身,只是置身于更加绮丽的世界,多少人便已经乱花迷眼别生心肝,前情往事弃若敝履,所谓三人成虎,柳侠听多了这样的故事,不可避免的就会犯点小心眼。   他没想过猫儿嫌弃自己,只是想想自己不再是猫儿最依赖最信任最亲密的那个人,他就已经失落得心肝脾肺肾都不是个滋味了。   柳岸主动松开了双臂,看着柳侠:“你居然觉得我会嫌弃你?”   柳侠有点心虚,从机场两人相见的那一刻起,他就清晰地感觉到,猫儿虽然成了个大人,举手投足之间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意亲密,但对他的感情却一丝一毫都没有减少,甚至有些方面还更亲昵了些。他强词夺理道:“可多小孩儿出去长了见识后都会嫌弃家人没文化嘛。”   柳岸抱起双臂:“我是那些小孩儿吗?”   柳侠飞身扑上去,把他按到在地毯上:“我哩意思是你根本不用担心,我虽然不好意思跟外国人一样成天说我爱你,可我心里就是最待见你,天天都想你,知不知?”   柳岸被他按在地上,乖乖地躺着不动:“你这样说我不就明白啦?以后就不再害怕了嘛。”   柳侠觉得自己大腿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动,一下从猫儿身上翻了下去:“你个臭猫,吃春药了啊?啥时候都敢翘。”   柳岸坦然自若:“年轻,没法儿。”   柳侠坐起来,拉着柳岸的手让他也起来:“别耍赖了,爬起来,该我给你出谜了。”   柳岸坐起来,微笑着看柳侠从圣诞树上摘下一个心型小袋子,从里面掏出个小纸条:“给,自己看。”   柳岸惊讶地接过纸条,他已经放了寒假,这几天和柳侠几乎是寸步不离,居然没发现他的什么时候准备的纸条。   “我、最、喜、欢、的,”柳岸一字一句地念道,然后抬起头,“完了?这是啥?”   柳侠不满地瞪着他:“当然是谜面啊,咱这儿不是正猜谜呢吗?”   “哦——”柳岸顿悟般地点点头,又看了看纸条,“谜面,我最喜欢的,那谜底是啥?”   柳侠盘腿在他对面坐下:“不是正叫你猜咧嘛。”   柳岸说:“总得有个大致方向吧,就是打一啥。”   柳侠摇头:“俺是山里人,没恁洋气,俺都是这样猜谜,啥都不说,生猜。”   柳岸看着纸条陷入思索:“我最喜欢的,拆字谜?‘我’字没法拆啊……,物品?哪一类?你最喜欢的……,饺子?红烧肉?卤面?粉蒸肉?”   柳侠面无表情,对着窗外吹了声黄鹂鸟叫似的口哨。   柳岸觉得自己猜错了方向:“那,是,测绘?计算?不对,这不能算猜谜啊。”   柳侠给了他一个大白眼。   柳岸不得要领,有点抓狂:“小叔,说个大致方向呗。”   柳侠想了想,说:“生物。”   柳岸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放弃:“这范围太广了,我猜不出来。”   柳侠斜睨着他,眼神充满控诉:“你居然连这都猜不出来,还说最爱小叔?”   柳岸抿着唇看柳侠,他有不妙的预感。   柳侠再次扑了上来:“猫啊,大乖猫啊,我当然是最喜欢大乖猫你啊,柳岸你居然连这都猜不出来,我快伤心死啦——”   柳岸躺在地上,看着覆在他身上的柳侠呵呵地笑:“我错了我错了,小叔我错了……”   柳侠不咯吱他了,鼓着脸继续控诉他。   柳岸投降:“小叔你提要求吧,可以提俩。”   “真哩?”柳侠高兴了,一骨碌坐了起来,“我能一下提俩要求?”   柳岸跟着坐起来:“嗯,俩。”   柳侠转着眼珠开始想:“第一,以后,我是说一直到老,你就是有孩儿了,也不准搬出去住。”   柳岸点头:“永远不搬。”   “第二,第二,嗯——,我暂时想不起来,寄存到你这儿,以后再提中不中?”柳侠说的有点不甘心,其实,他是在打小算盘。   “不中,”柳岸识破了他的小心机,果断摇头:“要求到的权利多少年都有效,但提要求的权利就今儿一天,过期作废。”   柳侠已经估计到不行,闻言赶紧继续想:“那就——,嗯嗯嗯嗯,你以后哩工资都得交给我。”   柳岸楞住了:“啥?”   “你以后哩工资都得交给我。”柳侠又重复了一遍,“要不,你以后万一遇人不淑,叫人确了咋弄?你哩工资给我,我给你保存住,平常叫他养活你。”   柳岸被柳侠神奇的脑回路惊得半天没回过神:“他?养活我?他是谁啊?”   柳侠有点不情愿地说:“你不是待见男哩吗?你要是找个人,跟他好,他不应该养活你嘛。”   柳岸盯着柳侠的脸看了快一分钟,才说出话:“小叔,你这是啥逻辑啊?就算我要找个人好,为啥不是俩人一起工作一起养家,而是他养活我?”   “他凭啥不养活你?”柳侠很气愤地说,“你跟着小叔都不用为钱操心,难不成以后跟他好了,还得操心赚钱养活他?他咋恁主贵咧?”   柳岸这次是主动躺倒,枕着双手无声地大笑:“小叔你可真是……可真是……,呵呵呵,遇人不淑……呵呵呵……”   柳侠被笑得很郁闷,不过一会儿工夫,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知,你又不是女哩,不生孩儿不养孩儿,要是跟谁一堆儿过了,肯定不能光叫对方出钱,可是,可是,我心里就是不得劲,一想起你要跟别人一块过,我心里头就堵得慌。”   柳岸收住笑坐了起来,平复了一下情绪,挺认真地说:“这个要求我也答应了,不管以后我跟谁过,工资、奖金都叫你保存,要是有外快,我每次留出一半自己用,另外一半也给你保存。”   柳侠也很认真地点点头:“中,现在婚姻还不可靠咧,没结婚证搁一堆过更没保证,咱得防着点。”   柳岸看柳侠满意了,出了自己的第二个谜:“二姑娘,还是打一字。”   柳侠在自己手心翻来覆去试了好几个次,都不对,脸皱巴了起来,柳岸跑进书房给他拿了纸和笔出来:“给,不着急,慢慢试。”   柳侠从第一个“旨”字里面摸着了点猜字谜的窍门,可都不对,他开始另辟蹊径:“二姑娘,姑娘就是闺女,二闺女……,还不对;还有人把姑娘叫丫头,二……丫……头,不对……”   他把自己能想到的跟女孩子有关的称呼都拆开或组合了一遍,依然猜不出,泄气地放下纸笔:“你说谜底吧,我认输。”   柳岸拿过纸笔,在上面写了个龙飞凤舞的“姿”。   柳侠端详了半天没看出门道:“姿咋会是二姑娘?她漂亮?有姿色?”   柳岸又写了一次:“次女。”   柳侠恍然大悟:“我靠,我咋这么笨咧,这么简单都没想到。”   柳岸放下笔:“不是笨,是思考方向出了问题。那,小叔,我提要求了哦。”   “说吧。”柳侠好整以暇看着猫儿。   “明儿圣诞节,相当于咱过年,你得送个我最待见哩礼物,不准是钱或者物。”柳岸显然早就想好了,说的非常顺溜。   “不准是钱或者物?那能是啥?”柳侠困惑。   “我不管,反正你得给我个我最待见最想要哩礼物,还得符合我哩条件。”柳岸开始耍赖,“你独个儿想,要是不符合要求,你就得再赔我俩要求。”   柳侠本来想问猫儿最想要啥,可是想想,要是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只好忍住,自己挖空心思地想。   两个人过了个具有浓郁中国色彩的平安夜,听柳岸说美国人平安夜要唱圣歌,十点半准备睡觉时,柳侠教着柳岸,唱了三遍《大悲咒》。   这是当初柳岸被确诊是白血病时,柳侠有一天去求祁清源老先生未果,回来的路上,他听到了从报国寺传出来的吟唱声,那是他最绝望的时候,清净空灵的佛家经文让他骤然想到了转世轮回,他当时想,如果猫儿过不去那一关,他就和猫儿一起走,为了给猫儿求个美好的来生,他决定做点什么。   他走进了寺院,买了一盒磁带。   柳侠没什么音乐天赋,但这首触动了他灵魂的《大悲咒》,他只听了三遍就差不多把曲调和不知所以的梵语经文记住了,从此,他每天在猫儿睡着后,或猫儿每次去做检查之前,偷偷在心里吟唱几遍,那是他唱给神明的颂歌,他希望的他的信仰和虔诚能得到神灵的回应。   柳岸在前所未有的宁静中度过了平安夜,他睡得太熟了,以至于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一时竟然忘了今天是圣诞节。   身边的被窝儿是凉的,柳岸并没有惊慌,柳侠到来后的第三天,他就被勒令每天六点半之前不准起床,而柳侠都是六点起来给他做早饭。   他穿上宽松的家居服,把卧室收拾整齐才出来,到了厨房,却没看到柳侠,只看到餐桌上一拍子包好的饺子和两盘拌好的青菜,一盘芹菜核桃仁、一盘青辣丝拌木耳。   听听,发现屋子里居然没有一点声音,柳岸没知觉的就喊了起来:“小叔,小叔,小叔你搁哪儿咧?”   “别吆喝,先看你哩圣诞礼物。”柳侠的声音从客厅穿过来,有点闷,就跟捂在被窝儿里似的。   柳岸跑出来,壁炉里的火焰很旺,圣诞树上的小灯泡亮晶晶的,家里温暖而生动,却还是看不到柳侠在哪。   柳岸疑惑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柳侠不在房子外面,他跑进书房和卫生间看了看,也没有。   虽然知道柳侠肯定不可能是遇到危险了,柳岸心里还是有点着急,他往卧室那边跑,经过圣诞树边的时候被什么稍微绊了一下,他已经跑过去了,忽然感觉好像哪里不对……   圣诞树边的地毯上,躺着一个巨大的、陆军迷彩花色的袜子,因为地毯和圣诞树都很花哨,大袜子放在那里并不显眼,所以刚才被柳岸给忽略了。   超级大袜子口部采用的是抽绳式,现在,袜子口被扎了起来,但扎的不太紧,中间还有巴掌大一个圆口,而那圆口里,现在露出了一块黑色的……头发。   柳岸屈膝跪在大袜子旁,轻轻拉开了抽绳……   柳侠微微带着一层薄汗的脸露了出来,他得意地哈哈大笑着看向柳岸:“哈哈,大乖猫,这个礼物你看咋样?”   柳岸的眼神暗沉,他把用旅行睡袋改制的袜子口往下扒拉了快一米,附身抱住了笑得满脸都是牙的柳侠:“我会百世珍藏。”   柳侠非常豪放地捧着柳岸的脸,在他额头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圣诞快乐!柳岸我爱你。”   柳岸把脸埋在柳侠的颈窝,轻轻说:“圣诞快乐!”   他忽然说不出“柳侠我爱你”了。   他一直在说爱,而柳侠从来没说过,可柳侠为他所做的,比他为柳侠做的,不知要多多少倍,他忽然有点无地自容。   柳侠从大袜子里爬出来的时候,出了一身汗,他偷偷用睡袋改袜子的时候,忘了房间里是有暖气的。   不过他心情超级好,能让猫儿过一个这么开心的圣诞节,做什么都值了。   这个圣诞礼物是他在猫儿十八岁生日前就想好的,就是他给马鹏程、楚昊和小蕤打电话求助的时候。   三个人都说猫儿啥都不稀罕,就想要他,那他就把自己送给大乖猫好了,反正他也不打算结婚,想要一辈子守着猫儿的。   而柳岸,虽然他因为省悟到自己和柳侠的差距有点沮丧,但整体而言,他内心的快乐其实比他表现出来的还要多无数倍,他昨天给柳侠出难题的时候,只是想逼着柳侠再对他说一句“柳岸我爱你”,而柳侠给他的超出他的期待太多太多。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幸福,他还经常觉得自己今天比昨天更兴奋,今天,他再次体会了这种感觉。   两个人心满意足地从地上爬起来。   柳侠想赶紧下饺子吃,柳岸却说出那么多汗容易感冒,硬把他拖进卫生间,用热水给他擦了一遍背(其实是上半身)。   两个人吃了两大盘饺子,都有点吃撑了,所以收拾了厨房就穿戴一新出去消食。   小镇一共只有两千来口人,还有一部分回其他地方的家里过节了,萨维小镇虽然比平时热闹,在习惯了摩肩接踵的中国城镇的柳侠和柳岸眼里,其实还是挺安静的。   他们去散步的树林更安静,没有人,只有几只叫不出名的鸟在雪地里觅食。   两个人都带着手套,柳岸全程十指交握抓着柳侠的手,地上有二十公分左右的积雪,所以他们走得不快,真的就是在散步消食。   空气寒冷而湿润,还带着一点海洋特有的咸腥气息,却并不令人讨厌,柳侠过一会儿就要做一次深呼吸:“啊,真舒服,感觉好像肺被凤戏河冲了一遍样。”   柳岸抬头对着不远处歪着头看他们的一只鸟吹了声口哨,说:“舒服,以后你就过段就来冲一回吧,春天时候这儿空气更好,景色也特别美,大花园样,你每年这个时间就来养养眼,清清肺。”   柳侠说:“你以为这是望宁到柳家岭啊?办一回出国难死了,再说了,我还有工作咧,要是我成天住这儿,卜工他们就得喝西北风了。”   柳岸没话说了。   别的暂且不说,就签证这一件事不解决,柳侠别说经常过来了,是不是有第二次来他都不敢确定。   柳岸一边对着鸟吹口哨,一边在心里盘算解决方案。   柳侠则在心里盘算食谱。   三天后,他的生日过完,差不多就该考虑回国了,走之前,他得再多给猫儿做几顿好吃的。 第401章 二十八了   阳光有点苍白,透过窗户照在浅金色的床铺上,却让屋子里温暖舒适的感觉增加了许多。   柳岸坐在床沿上,拍着身边大蚕茧一样的被筒,轻声哄着:“小叔,快八点了,一会儿俺五叔他几个就该给咱打电话了,咱先起来。”   “我不,我不接电话。”大蚕茧动了动,柳侠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这么远打来,你不接,俺五叔肯定会认为你是生病或出啥事了,他们该着急了,起来吧,接了电话咱继续睡。”柳岸说着,再次动手,企图把大蚕茧的脑袋拉开。   大蚕茧剧烈地扭动起来:“我不,我不起来,一起来看见今儿哩日头,我就成二十八岁了,我不想二十八岁。”   “中中中,咱不二十八岁。”柳岸赶紧拍着大蚕茧哄,“那我给窗帘拉上,你给头露出来中不中?被窝儿里老闷慌,闷哩时间长你该头疼了。”   柳侠以前很少睡懒觉,这不仅是因为他天性好动,没有睡懒觉的习惯,还因为他偶尔睡一次懒觉,起来后就会一直头疼,柳岸经过长期观察发现,那是因为天亮了以后,柳侠如果想继续赖床,就会蒙着头睡,那样会导致缺氧;而如果房间光线较暗,不需要蒙头睡的时候,柳侠起来后虽然也会不舒服,但却不会难受得那么厉害。   大蚕茧的尾部上下乱动,那是柳侠暴躁得在踢腾脚:“啊——,我不想这么快就长大啊——,我不想二十八啊——,我不想叫逼着结婚啊——”柳侠扯着嗓子鬼哭狼嚎。   柳岸起身,把厚厚的窗帘拉上,房间里一下就暗了下来,他回到床边,踢了鞋子和衣倒下,搂着大蚕茧拍了拍:“那咱今儿就睡过去,咱不过今儿这一天,你就永远都不会二十八了。”   大蚕茧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大蚕茧的脑袋咧开一条缝,柳侠的脸露出来一点,苦楚得跟苦瓜似的:“猫儿,你说,人为啥非得长大啊?”   柳岸很认真地想了片刻后,说:“大概是因为,你如果不长大,我就没法长大?”   柳侠的脸更苦楚了:“咱俩要比起来,我其实更不愿意叫你长大,你要是不长大,咱现在就不用分开了。”   柳岸把被子缝拉得更大些,把柳侠的脑袋完全露出来:“可是我想长大啊,我要是一直长不大,咋挣大钱叫你当吃饱墩儿咧?”   “啊——,当人咋这么不美咧?咋就不能就长到十八就停住咧?”柳侠把被子都踢腾开了,整个人摊成个“大”字趴在床上。   柳岸无奈地笑了:“小叔,要是俺大爷爷跟俺大伯现在都看着跟十八岁样,你想想……”   柳侠眨眨眼,还真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打了个激灵:“嚯,那我就喊不出伯跟大哥了。”   柳岸笑着,趴在那里歪头看着柳侠。   柳侠泄气又不甘地和柳岸对视,他啥都知道,可他还是不想二十八啊!   电话铃声从客厅传来,这是和柳凌约好的通电话时间,八点了。   柳侠顾不得怄气,跳下床趿拉着拖鞋就往客厅跑,柳岸拿着家居服跟着他。   “幺儿,吃鸡蛋了没孩儿?”柳凌上来就问。   “还没咧,我将起来,还没洗脸咧。”柳侠很老实地回答。   “俺都替你吃了好几十个了。我今儿哩课搁上午咧,今儿清早我就多煮了点,给那几个天天睡到七点五十五才爬起来哩男生带了些。”   “咦,那,那些女生该伤心了。”听到柳凌的声音,柳侠的情绪缓过来很多,都有心情开玩笑了,他非常清楚柳凌对女孩子的魅力。   “呵呵,对老师表达好感是期末套取复习重点的手段之一,”柳凌笑着说,“那些女孩子很善意利用自身优势,不过,他们遇到了个……哎,思危不敢,拽出来叔叔就听不到咱说话了。”   “思危搁咱家耍咧?”柳侠听到柳凌的话,同时也听到了小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   “嗯,小蕤上火了,嗓子疼,还有点咳嗽,简大姐给他送来几瓶枇杷膏,思危看见胖虫儿就咋都不肯走了。”   如果不是应酬的太晚,曾广同现在大多时候都是回老杨树胡同这边住,胖虫儿嫌冬燕管的严,只要能够,就一定要跟着过来,在老杨树胡同一带的人们争相卖房往城里搬迁的时候,这一老一小倒成了这里的常住户。   “思危,孬货,来,跟叔叔祝个生日快乐呗。”柳侠一逗小孩儿,就忘了二十八岁的烦恼。   “来思危,跟小叔说,生日快乐!”柳凌温和的声音传过来。   “啊咿呀呀,呀呀呀呀。”思危带着口水的声音传过来,听着十分的欢实。   “切,你个小笨蛋,光会呀呀呀。”柳侠真正高兴了起来,骂完了思危,又回头对猫儿说:“你这么大哩时候,都会亲小叔哩脸蛋儿了,这笨小子光会瞎叫。”   柳岸揽着柳侠的肩膀坐在他身边,大言不惭地说:“我当然是最聪明哩,柳思……啊咳咳咳,那小屁孩儿哪儿能比。”   柳侠表示完全同意柳岸的观点,他又逗着让思危喊叔叔,无奈,那小子呀呀呀了几下后,一着急,干脆“papapapa”起来,柳侠大笑:“咋逮着谁都叫爸爸?我可不想要你这么笨蛋哩孩儿。”   柳凌把电话从小家伙耳边拿开,自己说:“幺儿,小孩儿得多夸,越夸孩儿越聪明,你要成天说孩儿笨,他可就真哩笨了。”   柳侠嘿嘿笑:“我知五哥,我就是电话里逗逗这家伙,其实我可待见他。”   “小叔,思危这家伙其实像猫儿,皮厚又聪明,你说话上再挤兑他,你只要心里待见他,他就知。”柳葳的声音传了过来。   柳岸的脑袋和柳侠挤在了一起:“小葳哥,你今儿回来了?”   柳葳的导师很喜欢他,所以带着他做课题,把很多事情都交给他来做,柳葳前一段经常忙到半夜,一星期回不了老杨树三天。   “嗯,专门回来祝小叔生日快乐哩。”柳葳说,“小叔,生日快乐!”   “啊——,小葳你个臭孩儿,谁想生日快乐啊?我一点都不想过生日啊!”柳侠又被勾起了伤心事,气得大叫起来。   “小叔小叔,你别理俺小葳哥,他有时候缺心眼儿,咱没看见今儿哩太阳,咱没二十八……”   “猫儿,你个臭小子,你说谁缺心眼儿?”   “就是你,不是跟你说了嘛不准跟小叔提生日俩字儿,谁叫你胡说八道咧?”   “我……靠,我忘了这一茬啊,我夜儿接着俺伯哩电话,叫俺多煮点鸡蛋给小叔咬灾,今儿我都没吃馍,硬塞了六个鸡蛋,一高兴就给这事儿忘了。”柳葳懊丧的不行,十分心虚地跟柳侠道歉,“小叔我说错了,我其实是想说你跟猫儿搁美国过得快乐。”   “晚了,你个臭孩儿,小叔快叫气晕啦。”柳侠很理直气壮地不接受道歉。   “小叔,我跟俺师兄学会一个特别好吃哩菜,等你回来我给你做,你别怄包儿了。”柳葳诚心地表示歉意。   “啥菜?孩儿能吃不能?对补血有好处没?”柳侠有了点谅解的意思。   “能。”柳葳很干脆地说,“俺师兄说那道菜益气生津、滋阴补血,对身体特别好。”   “这还差不多。”柳侠满意了。   京都前几天也下了场中雪,气温非常低,而且风很大,小蕤不舒服,曾广同怕他路上再受了风寒加重咳嗽,这几天就让他住在小柳巷,柳葳代表小蕤跟林洁洁,又祝了柳侠一次在美国生活快乐。   放下电话,柳葳惊恐地看着柳凌:“五叔,你手里有益气生津滋阴补血哩菜没?”   柳凌笑道:“没,你说那就跟给月子婆娘吃的药样,我哪儿会?”   柳葳搓手:“那咋弄,要是猫儿回来,我给他做不出补血哩菜,俺小叔不得修理死我?”   柳凌往西南方向抬了下下巴:“去找祁爷爷要一个不就妥了?”   “啊?!”柳葳皱巴脸,“找祁爷爷呀,那个,那个……那个,我还是再找别人问问吧。”   旁边的曾广同笑着说:“小葳,男子汉大丈夫,咋这么没胆儿咧?”   柳葳挠头:“曾爷爷,不是我没胆儿,是这事儿老不现实嘛。”   祁越的侄女,也就是祁家现在长房长子祁仁成的孙女——祁津津,比柳葳大一个属相,现在二十四岁,是祁家第四代里唯一学医的女孩子,她从小就喜欢跟着祁清源和祁仁成在家里的药房玩,八岁就能背百十个汤头歌,十七岁特招进入京都中医药大学,现在博士生在读。   柳葳是今年夏天跟着柳侠去给祁家送小米和绿豆、粉条的时候,第一次碰到跟着祁清源坐诊的祁津津,当时大家都没看出什么——其实是因为当时和柳葳在一起的是柳侠,二十八岁了连个恋爱都谈不好二愣子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可后来家里几个人都发现,原来回到家就爱在后花园晃荡的柳葳,忽然变得爱在胡同里晃荡了,尤其爱去胡同口的小卖铺买东西。   再后来,也就是大约两个月前,祁家人也发现了祁津津有点不对劲——回家的太勤快了,医学院校课业都重,祁津津还参与了一个国家重点课题研究,以前都是一星期回家一次的,最近却几乎天天都回家。   从结果逆推前因是很容易的,尤其是对现任的刑警和警官大学的教官,祁越和柳凌互相几句话一说就基本推知了真相,不过俩人随即就沉默了,以后也十分默契地都没再提过这件事。   原因很简单:一,京都和中原巨大的地区差异;二,两个家庭的巨大差异,也就是门不当户不对。   祁越和柳凌都是相当成熟的社会人,他们非常清楚这个世界的规则,纯真的爱情固然美好,但在现实利益面前往往不堪一击。   祁家看上去是平常的百姓之家,一点都不显赫,但其内在甚至比很多看上去风光无限的新生代权贵和豪门还要殷实。   因为医术高超,在那个完全丧失了秩序和理智的年代,祁家都没有受到大的冲击,从精神到物质都比大部分家庭富裕稳定,所以,看上去温和低调的祁家人,其实骨子里是很有的傲气的,做为旁观者,他们对柳家人非常欣赏,可如果牵扯到儿女姻亲,柳家根本不入他们的眼。   柳葳比很多同龄人要成熟稳重,第一次的怦然心动,感觉那么美好,令人目眩神摇,但他依然保持了相当的理智。   柳葳知道,如果他向祁津津表明了感情而他们之间最终却没有结果,那小叔和祁家现在良好的医患关系会受到十分严重的影响,祁老先生可能不会有什么,但祁家其他人肯定会冷淡小叔和猫儿,这是柳葳不能接受的。   可理智是一码事,少年蓬勃的情怀又是一码事,柳葳再稳重,他也还只是个二十三岁的青年,又是第一次对女孩子动心,他的爱慕和克制在身边几个过来人眼里根本无所遁形。   柳凌原来一直佯装毫不知情,对柳葳既不鼓励也不打击,最近才开始拿这事跟柳葳开玩笑。   他不想让柳葳把这事看得太重,他希望身边人轻松的态度可以感染柳葳,让他知道这样的感情大家都了解,都经历过,最终无论成与不成都很正常。   曾广同是最近才知道这事,他的态度和众人截然相反,他觉得还是祁津津占了便宜呢,这丫头得积多少辈子的德才能成柳家的媳妇儿啊!所以他鼓励柳葳主动去追。   曾广同见过祁津津,如果现在把柳葳追得鸡飞狗跳不敢去上学的那个姑娘容貌打十分,祁津津的容貌最多打八分,但曾广同更喜欢祁津津,觉得这孩子就是秀外慧中的典范,并不艳丽的容貌很耐看,性格文静坚韧(不坚韧怎么能读枯燥到死的医学,还一直读到博士),而医学博士的内涵肯定也要比外语学院的本科生好(曾广同的观点)。   曾广同认为,必须要内外兼修的人才配得上柳家人,徒有其表的就不要来掺和了。   无奈柳葳在这件事上特不给力,曾广同急得恨不得把他打包直接送到祁津津的闺房。   不知道那边柳葳的纠结,柳侠放了电话就恢复了好心情——既然饶不了躲不过,那就高高兴兴和大乖猫一起过吧。   柳岸为柳侠准备了丰盛的早餐,不过咬灾的鸡蛋他只让柳侠吃了一个,自己吃了俩。   他本来想多吃几个的,至少要跟小葳哥一样吃六个,可柳侠不让,说鸡蛋胆固醇高,不准多吃。   吃完饭,柳岸把柳侠的手机递给他,柳侠看着上面花花绿绿的画面,不明所以:“这是啥?”   “生日礼物,只有你一个人能打哩游戏。”柳岸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自己给他示范,通过控制几个特定的按键,图案里相同的两个植物或动物,比如两棵路径可以连通的白菜或两个柳小猪,就会消失。   柳侠看着柳岸打了三分钟,自己就上手了,打了三关之后,他踌躇满志地说:“回去我就找黒德清跟毛建勇,急死他俩,叫他们比我挣钱多。”   柳侠的生日蛋糕是柳岸自己做的,也是只有巴掌那么大点,除了厚厚的奶油,蛋糕还被分成了两层,中间夹着火腿、生菜和汉堡酱。   没办法,柳侠不喜欢吃甜味的蛋糕,柳岸只好把蛋糕做成汉堡味儿了。   柳岸计划的旅行生日被否决,柳侠的二十八岁生日过的很平淡,他们就在温暖的家里,坐在沙发上,守着壁炉打了一天游戏,轻松又安心。 第402章 回来了   柳侠在猫儿寒假结束的前一天回国。   可能因为一下子从安静得如同乡村一般的小镇回到喧嚣的大都市,也可能是因为沿途街道商铺铺天盖地的各种跳楼大甩卖,刚刚进入农历的腊月,柳侠却嗅到了过年的味道。   他被柳凌开车直接接到永安大道离小柳巷最近的那家五星级酒店,曾广同在这里订了酒席给他接风。   除了柳凌、柳葳、小蕤和曾广同一家,来接风的还有毛建勇夫妇、程新庭和马鹏程、楚昊,柳侠把给大家带了礼物先给分了。   胖虫儿拿到游戏机特兴奋,饭都顾不得吃就缠着怀琛教他玩。   马鹏程和楚昊一人得了一部手机,虽然还没办卡不能用,两个人还是喜欢得爱不释手。   柳葳和小蕤则是一人一个精致漂亮超薄的CD随身听,马鹏程和楚昊跟这俩人互相惦记对方的,同时又舍不得自己的,都纠结得要死,马鹏程磨着柳葳让他把随身听转卖给自己,招来柳葳一个大白眼。   毛建勇看着柳侠给那辉带的化妆品,偷偷对着他伸大拇指:有眼色,会办事。   一顿饭吃完,天已经黑透了,从酒店出来,迎接柳侠的是交织涌动的人流和浩如烟海的万家灯火。   柳侠站在台阶上有片刻的怔忪,被柳凌敏锐的察觉,他问道:“咋了幺儿?”   “啊,”柳侠省过神,赶紧笑了笑:“没有,就是,就是觉得这夜景可……漂亮。”   毛建勇嗤笑:“你什么眼神啊?这儿能比曼哈顿的夜景还漂亮吗?美国佬财大气粗,晚上都不关灯的。”   柳侠打哈哈:“我去的地方是美国乡下,现在是乡巴佬进城了。”   毛建勇一脸鄙夷:“你还好意思说,花那么大力气办个出国,不去瞻仰人家的名山大川现代科技,而是换个地方换个房子去当村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柳侠居高临下一脸高傲:“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柳葳一脸纠结:“小叔的意思虽然不错,可这句话用来形容自己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柳凌揉了一把柳侠的脑袋:“在成语和典故的使用上,你小叔近似于文盲。”   柳侠回来之前,柳岸已经帮他在适应新的作息时间,以免他回来后倒时差太难受,可现在,他依然无法入睡。   京都璀璨喧闹的夜色,让他想起萨维小镇入夜后从一所所被树林包围的房子里流淌出的点点灯光,这会儿那里已经是清晨,不知道猫儿今天早餐吃的什么?今天中午他回到家,就不会再有人等着他了,那么大的房子,只剩下他一个人……   柳侠看了会儿自己旁边空着的大半个床,翻了个身,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枕头里。   曾广同的接风宴只是个开始,后面还排着毛建勇、祁越和陆光明。   不过,接到万建业的电话,说郭丽萍和房东马大娘也张罗了一桌酒菜,柳侠决定先赴这个宴,并不仅仅是因为测绘队是他现在安身立命的根本,还因为他发自内心地尊重和感谢这些同事们。   如果不是对这几个人的人品真正放心,他无论如何不敢丢下两个正在进行中的工程,一走三个月。   京都今年暖冬,卜鸣他们的工作一直没有停止,一个多月前彻底结束了燕胡山的公路工程后,只是稍微休息了几天,就开始做柳侠去年签下的两个小工程,这两个工程结束,他们也就该放假,回家过年了。   柳侠吃过饭,到卜鸣的房间单独和他说了十来分钟话,出来时,他给大家一人发了一个厚厚的红包,他说:“这是额外的,和咱们的工作奖没关系,工程奖等咱们手里的活儿忙完了一起算。”   虽说都是成年人了,几个人拿到红包后还是忍不住雀跃了一番,浩宁当即表示他星期天要去永安街疯狂购物。   刚从马老太太家出来,柳侠就先后接到毛建勇和陆光明的电话,约晚上的酒席,这样的待遇简直像在迎接凯旋的英雄,让柳侠感觉非常不好意思,虽然如此,他却没有推却,和毛建勇商量了一下,决定晚上先吃陆光明,第二天中午吃毛建勇。   酒席一桌接一桌地吃,柳侠在酒桌上用茶叶水跟人推杯换盏,同时各种神侃吹牛,日子过得很是热闹。   可一旦离开了人群回到自己的房间,柳侠马上进入另一只状态。   柳侠感觉到了自己有点不对,他陷入了比猫儿当初出国时还要焦虑的情绪当中,他的心脏和魂魄好像被留在了万里之外那所房子里,以至于他现在整个人都是空的,空到他连说话都觉得累,空到他觉得坐着都是一种负担。   他还一直在后悔,后悔没有听猫儿的话去申请延期,他甚至产生了马上再办一次签证回去找猫儿的冲动。   这个从登上飞机开始就不断闪现的念头太过强烈,让柳侠感到一丝失控的惊慌,他理智上知道自己不可能、不应该、没理由那么做,可他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思想。   柳侠很清楚自己这个想法是不正常的,不要说他和猫儿只是叔侄,就算比较是亲父子,柳侠也没见过父亲对已经成年的儿子依赖到像他这样的情况。   可清楚归清楚,柳侠却无法改变这个念头每分每秒都在增强的事实,经过两个夜晚,这个念头几乎已经占据了柳侠全部的思想,他不得不用仅剩的一点点理智强迫自己走出去,让周围那些正常的人们来帮他压制住这个疯狂的念头,找回理智。   在一次次情感与理智的交锋中,柳侠终于相信了以前看小说或电影时他曾经觉得非常矫情的、“相思成疾、最终郁郁寡欢而亡”的剧情,他觉得自己想猫儿真的想得快要死了。   卜鸣那里的工程大约十天左右结束,工程没什么难度,不需要柳侠亲自参与,所以他决定尽快回柳家岭去,他希望父母家人在身边,能够有效地克制他失控的情绪。   但回去之前,他必须要去见一见规划局的杨局长,把从美国带回来的礼品送过去,同时,也从杨局长那里套取一些有用的信息。   新的一年很快就要到了,他得想办法找两个大点的工程,把挂靠费和十几个人一年的工资奖金先给挣出来,否则他这个年都过不安生。   柳侠回来后的第三天傍晚,把礼物收拾好后,他给杨局长打了个电话,结果,杨局长中午的火车到魔都出差了,大约一周后才能回来。   柳侠说不上是失望还是轻松,他到现在对于出去招揽项目都很抵触。   刚放下电话准备把礼物收回房间,柳侠的电话响了起来,他发现,号码的前缀编码是中原省的,马上就接了起来。   电话是三大队业务科的肖文忠打来的,他给柳侠带来一个惊喜。   肖文忠是退伍军人,比柳侠晚两年进入三大队,他原本是车队的,后来自己要求进了业务科,去年柳川让柳侠考虑招个专业的业务员时,柳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肖文忠,不过因为现在测绘行业世道艰难,柳侠觉得专门养活个业务员没必要,就暂时放弃了这个计划。   肖文忠今天电话找柳侠,是想给他介绍一个公路工程,工程地点在中原省西南部山区,是准备马上上马的一条省级公路的一个标段,肖文忠说,这个标段比较长,全段都在深山区。   两个小时后,柳侠已经上了京都通往中原的高速公路,他明天早晨会在三大队带上肖文忠,两个人一起去工程所在的地区市。   柳侠开了大半个晚上的车,凌晨三点到荣泽,柳川和晓慧已经把凉热正好的鸡蛋甜汤、包子和芹菜炒香干放在餐桌上等着他了。   柳侠天亮后就和肖文忠一起上路的计划被柳川强硬地取消,柳川没收了他的车钥匙,还告诉他,自己请了一天假,专门在家里看着他睡觉。   柳侠为数不多的任性在哥哥们跟前历来畅通无阻,唯有和安全驾驶有关的问题上,他一次也没能赢过,柳凌、柳川,还有猫儿,在这件事上从不纵容他。   所以虽然心里着急火燎,却又打不过,柳侠只能在柳川的虎视眈眈之下进入了梦乡。   感觉到柳侠真的是睡熟了,柳川起身到客厅打开了手机:“没事了,可能是到家了,心里踏实,已经睡着了。”   “那就好,”半靠被子躺着的柳凌舒了口气:“三哥,想法叫他多睡会儿,要不,铁打的人也得出事。”   “我知孩儿,我守着他叫他至少睡够十个钟头。”柳川点头道:“不过小凌,幺儿他到底咋回事?不是说猫儿化验各项指标都正常,搁美国哩生活条件也可好么?那小侠回来后该可踏实,不再跟以前样老是疑神疑鬼,觉得猫儿可能是买通了医生用假化验单哄他,那你为啥会觉得他不对劲咧?”   柳凌说:“我说不清,可我就是能感觉出来,幺儿他情绪不好。”   柳川非常无奈地点点头:“好吧,有些事,只能用直觉来判断。那小凌,孩儿平安到家了,你也赶紧睡吧,天快亮了。”   “好,那三哥,再见。”柳凌合上手机,放在了梳妆台上,并随手关了台灯。   但他却没有睡,依然保持着半躺的姿势,在黑暗中看着前方。 第403章 回到荣泽(捉虫)   从弯河下来,柳侠不知怎么走上了通往娘娘庙的小路。   这条小路因为常年有人行走,本来是很清晰的,在月光下大老远就可以看出曲曲弯弯的轮廓来,可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干枯虬扎、长满了锋利狰狞的尖刺的野山枣树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挂扯着柳侠的衣服,扎在他的脸和手上,柳侠拼命想趟开一条路,可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枝,旁边就有好几枝补充上来,他几乎动都动不了……   等他一身褴褛终于翻过了娘娘庙,看到了老歪梨树,欣喜若狂地背起背包往家跑的时候,却发现脚下的路都成了大雪融化过后的胶泥地,甚至比那个还要难走,黏腻黄稠的胶泥足有半米深,他无论怎么用劲,都拔不动腿来。   他看到孙嫦娥端着个粗陶盆从堂屋出来,好像是倒泔水,他扯着嗓子喊:“妈——,妈——,我走不动啦,你喊喊俺伯跟俺大哥,叫他们拿着锨来给泥挖挖呗——”   孙嫦娥没有听到,走到坡沿,泼了泔水,径自转回堂屋。   柳侠被困在泥泞中寸步难行,周围又看不到一个人,他急躁得快要爆炸了,再次拼了命一样尝试着拔出右脚,仍然不能,他还失去平衡向前扑倒了,绝望中他跪在泥泞中大喊:“伯——,大哥——,您搁哪儿咧呀……”   “幺儿幺儿,小侠,咋了孩儿?”   “小侠,孩儿,快醒醒,是不是做噩梦了?”   柳侠睁开眼,看到上方两张担忧的面容,有点迷糊:“伯?大哥?”   柳长青摸摸柳侠的额头:“醒了孩儿?”   柳魁坐在床边,隔着被子拍着柳侠的屁股:“是不是做噩梦了孩儿?俺搁外头听见你吭哧吭哧哩喘,跟上不来气样。”   柳侠试着动了动两只脚,能动,只是腿有点酸困:“嗯,做梦从京都回咱家,不知咋,酸枣圪针给路占满了,地也都成了黄胶泥,咋都走不动。”   梦里泥足深陷的发疯感太过强烈和真实,柳侠心有余悸,看到父亲和大哥,他又高兴又委屈。   柳长青揉了揉他的头发:“人要是使哩狠了,就会做这种更使慌哩梦。”   柳魁往后坐了坐,把手伸进被窝里,揉捏着柳侠的小腿:“大哥给你揉揉腿,呓怔一会儿就好了。”   柳侠舒展了身体躺好,方便柳魁捏腿,然后仰脸看着柳长青:“伯,您咋来了?”   柳长青说:“今年咱那儿哩救济粮到这(会)儿都没下来,我夜儿去望宁,跟着您大哥一起去找人,风老大,黄昏就没回去,正好接着您三哥哩电话,说你回来咧,俺俩今儿一早就搭车过来了。孩儿,猫儿咋样?孩儿搁那儿中不中?”   柳侠说:“中,那儿环境好,老师,还有苏大哥跟戴大姐两家也都对他可好,孩儿搁那儿过哩可美,学习也可好。”   柳魁把柳侠往床边拉了点,方便自己给他揉里边的左腿:“呵呵,这就中,咱猫儿聪明又勤快,到哪儿都叫人待见。”   他使劲捏了两下柳侠的小腿肚,紧接着又拍了两下,“咋样?亲眼看见孩儿这儿过哩可美,以后就不会瞎胡想了吧?”   柳侠鼓起了脸:“美是美,可是孩儿独个儿住着比这屋还大两倍哩房子,空荡荡哩,可可怜。”   柳魁看着柳长青苦笑:“哎呦伯你看看,人家都是发愁没房子哩,猫儿独个儿住个带花园哩大别墅,小侠还是能找出理由不满意,这是惯孩儿惯出习惯了?”   柳长青笑起来:“大人不都这样嘛,自己养大哩孩儿,咋好都还嫌不够好。”   柳侠把右腿伸出被窝,放在柳魁的怀里:“梦里这腿一直想走走不动,现在可酸可酸。伯,几点了?”   柳长青说:“十点了,您三哥去买菜马上就回来了,一会儿给俺给你包饺子吃。”   临近期中考试,晓慧不敢早回,不过柳长青、柳魁和柳川都当过兵,仨人包一顿饺子还是没问题的,只是饺子的模样比较丑,站都站不住,都软趴趴地瘫着,而且还有点大,一个顶孙嫦娥她们包的仨,快成包子了。   不过柳川拌的馅儿味道很好,柳侠吃得满嘴流油,只是吃两个就要嘟囔一句:“孩儿要是搁家就好了,他就好吃饺子。”   要不就是:“我搁这儿吃这么好吃哩饺子咧,孩儿也不知今儿吃啥。”   “孩儿就好吃萝卜馅儿饺子,他要是搁家,今儿能吃两大碗。”   …………   柳川忍无可忍,用擀面杖戳着他的脑门儿说:“这才二十多,就比老婆儿家还碎嘴,这要是老了还得了?”   小莘呼呼地吹着大饺子说:“俺小叔平常不碎嘴,今儿这不是想起俺柳岸哥了嘛,多正常。”   柳侠捂着额头叫:“本来就是嘛,咱吃饺子,孩儿恁远,还得独个儿做饭,可可怜嘛。”   柳长青捏着一个跟小孩儿鞋子差不多大小的饺子,温声安慰柳侠:“今儿你就好好吃吧,等过两年孩儿回来了,咱天天给他包饺子吃。”   柳侠吃了个肚皮滚圆,然后拽着柳长青的袖子跟他商量,想马上喊上肖文忠动身。   柳长青正带着花镜研究小莘那个随身听的英文说明书,他一点不着急地说:“明儿清早去吧,今儿再搁家陪我说说话。”   柳长青对孩子们不粗暴,但也很少说过于黏糊的温情话,刚才这句温和中透着些许恳求的话柳侠更是第一次听到,他没脾气了,如果父亲都这么说了他还坚持要离开,估计大哥和三哥连眼神都不需要交流一个,就能十分默契地联手揍他一顿。   于是他趴在沙发上哼哼唧唧,问救济粮的事。   柳魁说乡长态度虽然不耐烦,但已经答应,他会交待民政所的领导,祭灶前肯定会发下去。   柳侠又问林洁洁家那边的近况。   他在美国和柳凌他们通电话时已经知道,柳魁和秀梅带着小蕤去皖省,吃了预料之中的闭门羹,他们在哪里住了一个星期,提着礼物上门六次,林洁洁的父母都不肯见他们。   最后一天,林洁洁的哥哥和小姨去了旅社,态度比较客气,说要再和林洁洁谈谈话,如果林洁洁坚持,他们会帮忙劝说林洁洁的父母。   柳侠今天问的是最近有没有什么进展。   过完年就二月下旬了,最多到“五一”,婚纱店必须开门营业,要不几十万的投入白白那么放着,太可惜了。   柳魁说,林洁洁很有主见,她要求春节回家时小蕤能同行,她会再和父母沟通,如果她父母拒不接受,那就让柳川帮忙,她和小蕤先把结婚证领了,婚礼暂时不举行,这样她来荣泽也算名正言顺了。   柳侠懒洋洋地发表感言:“咱小蕤有福,林洁洁那妮儿不赖,漂亮、能干,还对咱小蕤好,过两年她爸妈想通了,天地一拜,再生俩大胖孩儿,咱小蕤这辈子就齐了。”   “那你打算啥时候天地一拜,再生俩大胖孩儿咧?”一道冷酷无情的声音从他身后悠悠然传来。   柳侠抬起头,脸鼓得跟癞蛤、蟆的肚子一样瞪着柳川,恶声恶气地说:“三哥——,你啥时候变成这样了啊?你就不能叫我美一会儿?”   “我咋不叫你美了?”柳川呵呵笑着踱到他身边,扒拉着他的脑袋说,“生大胖孩儿哩过程就可美呀,你没见?可多人还为此不惜犯罪咧!”   柳侠看着柳长青大叫:“伯,俺三哥干警察干成个流氓了,你都不管管?”   虽然柳川的玩笑话已经非常婉转,柳长青却还是很不习惯在人多的场合说这种带色的话题,不过他今天却没有回避,而是和柳川一样笑呵呵地看着柳侠:“您三哥说哩没错,幺儿,你二十八了,也该想想婚事了。”   柳侠一骨碌爬起来,气势汹汹地做离家出走状:“我不搁这儿了,我去少林寺当和尚去。”   柳魁一把拽住柳侠的裤子:“好了好了孩儿,俺都是跟你说着耍咧,又没逼着你明儿就得娶个媳妇回来,你怄啥气咧?赶紧躺下,大哥给你揉揉肚子,看肚子都快吃崩了。”   柳侠穿的是家居服,松紧带的裤腰,柳魁着急之下这一拽,他的大半个屁股都露了出来,他也不管,就怄包地往那里一戳,威胁道:“您说不叫我结婚我就回去,要不我就去当和尚。”   柳魁哭笑不得地站起来,帮他把裤子提好,又把他摁在沙发上:“中中中,咱不结婚不生孩儿,咱就当一辈子快乐哩单身汉,中了吧?”   柳侠很不情愿地趴在沙发上,继续释放威胁:“我都结过一回婚了,一点不美,谁要敢再叫我结婚,我就去当和尚。”   柳川盘腿坐在沙发上,发愁地对柳长青说:“伯啊,二十八了还是个不开窍哩生瓜蛋儿,这可咋弄啊?”   柳长青透过眼镜片看着柳侠,脸上无波无澜,眼睛里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柳侠到底又在荣泽住了一天,晚上是和柳长青一起睡的,睡的很踏实,没再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然后吃了早饭,就和提前两天已经请了假的肖文忠一起出发了。   合同顺利得让人不敢相信,柳侠这次不但没请客送礼陪酒陪笑,还得到了一顿颇为丰盛的招待。   原来,肖文忠的一个本家姑姑是这个市交通局的二把手,虽然只是本家的堂亲,肖文忠的父亲却是和这个姑姑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都是同班,比一般的亲兄妹感情还要好。   这位姑姑显然提前从肖文忠那里知道柳侠不少事,见了柳侠就夸他胆识过人,是这个年头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   这位凭自己的能力得到今天这个位置的姑姑见识和情商都很到位,她对柳侠的夸奖既不含一丝巴结结交的意思,也没有手握主动权一方的优越与傲慢,而是前辈对自家寄予厚望的后生的朋友的亲切与宽厚,这种态度让柳侠很舒服,同时也表明这个姑姑对肖文忠很重视。   而肖文忠在合同签订后,才委婉但明确地试探柳侠:“你那里还需不需要人?业务员,只要求跟咱大队业务员同样的待遇。”   肖文忠这么说,是因为他知道柳侠给局外人的工程介绍费是百分之二十,而三大队一直以来给业务员的工程提成是1%。肖文忠要求的其他待遇也很合理,也就是不少于在三大队时的工资和正常的工程奖金。   柳侠当场表示欢迎肖文忠入伙,同时表示,今天签这个工程时,肖文忠还不算他的人,所以他还按百分之二十给肖文忠提成。   肖文忠和柳侠缠了半天嘴,坚决不肯拿那么高的提成,最后柳侠好说歹说,他接受了百分之十。   肖文忠说,这个工程,他本来就是要当投名状的。   中原西南部山区的气温通常比本省平原地区低好几度,入冬后,原城只下过一场雪,这边的山区却已经下了四场了,所以这里的冬季无法开展野外作业,合同约定测绘结果在七月十号交付,柳侠打算阳历三月中旬开始动工。   肖文忠对三大队看来真是忍无可忍了,和柳侠一起回到荣泽后不足半个小时,他就把停薪留职的申请给递上去了。   柳侠当时还没来得及离开,他正在洗澡呢,就听到外面冯红秀的大嗓门:“啧啧啧啧啧,咱们三大队这真是要完呀,又走一个又走一个,哎呀,现在这业务科我看也就小肖还有个人样儿,这一走,唉,啧啧啧啧啧……”   柳侠觉得冯红秀这话有点夸张,肖文忠人品不错,不过三大队业务科还有好几个经验丰富的老业务员呢,哪会因为少了一个肖文忠就玩完?   柳侠洗完澡,刚穿上睡衣,正擦头发呢,听到有人敲门,打开一看,付东。   付东一进来就苦笑:“兄弟你这是打算把三大队的墙根儿给挖穿啊!”   柳侠吓得连连摇头:“哥你可不能这么冤枉我,我从没朝咱大队下过手,是肖哥主动找的我。”   付东还是苦笑:“就是这样我才觉得咱们大队是真要不行了,你知道吗?潘队长申请退休了。”   “啊?”柳侠这次是真被吓住了。   潘留成只比马千里大几岁,离退休还远着呢,何况,现在的中国,哪个在位上的人不是恨不得干个千秋万代的,想退休的都是底层人员。   潘留成家的老二还在上高中,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他如果退休,奖金就没了,这对他的家庭经济冲击还是蛮大的。   柳侠问付东到底出了什么事。   付东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如果顶头上司再是个小心眼又爱翻旧账的,下面的人就没法干了。”   柳侠想到原来潘留成和马千里之间良好的关系,明白了他干不下去的原因。   付东又兴奋地告诉柳侠一个好消息:“你知不知道,丁红亮跟张树宝的小队散伙了?他要求回队里继续上班。”   “为啥?”柳侠问道。   付东说:“俩人这么长时间就接了一个工程,就是道北那个化肥厂新址,丁红亮为了拿到那个工程,报了个低得离谱的价格。   工程结束后,张树宝一算,支付了两个工人的工资后,就剩下不足四千块钱,他们的仪器可是租借的,张树宝当时就和丁红亮吵了起来,最后甩手走人,到现在都快俩月了,张树宝也没和队里任何人联系过。”   柳侠问:“那,丁红亮回来继续上班的事怎么说的?”   付东笑:“咱焦队长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当初丁红亮不给他面子非要停薪留职,今天焦队长能让他好过吗?不管谁说情,焦队长这次就是不肯让丁红亮复职。”   柳侠耸耸肩:“这俩革命战友的友谊可真经不起考验。”   付东走后,柳侠去院子里搭刚洗的内衣,被三大队几个人看到,纷纷过来和他打招呼,柳侠从他们嘴里又听到一个消息,李吉跃马上就要调走了,去原城总局。   李吉跃走的原因,是南面的几栋家属楼竣工分配,李吉跃居然分了个顶层,李吉跃不服,去找焦福通理论,焦福通一句“这是领导班子综合考量的结果,不是我个人的意见”就把他打发了。   柳侠有点伤感,他来到后第一个工程跟的就是李工,李工对他一直很照顾。   柳侠想去看看李吉跃,周彩凤告诉他,李吉跃从办理调动开始,就没再上过班,人一直在原城。   柳侠厌恶焦福通,但三大队如今的境况,柳侠却并没有感到高兴,即便他不能在这里了,他也希望曾经从根本上改变了他经济状况的三大队能够永远繁荣辉煌。   柳侠因为第二天要去原城给猫儿打电话,得再在荣泽停一晚上,晚饭后他提了礼物去看望岳德胜,结果在林荫道上和正阴沉着脸训斥女儿的丁红亮走了个碰头。   丁红亮穿着正常的西裤、深色羽绒服和黑皮鞋,因为有风,他疏于打理的头发被吹得乱糟糟的,如果不是他训斥孩子的声音,柳侠差点没认出他。   柳侠穿的是圣诞假期去戴维斯先生家的农场时猫儿给他买的牛仔裤、黑色皮夹克和中筒户外运动靴,脖子里还随意地围了条大红色的羊绒围巾。   丁红亮第一眼好像也没有认出柳侠,他的表情明显是被对面的人给惊艳了一下,可当他看清楚柳侠的脸,马上不屑的冷哼了一声,抱起孩子就走了。   第二天,柳侠给猫儿打电话时说起这事,猫儿笑着说:“小叔,等我回去,我天天都给你打扮哩跟明星样,气死那鳖儿。” 第404章 又是一年除夕夜(小修)   柳侠的这个腊月简直忙到飞起来。   他这次回柳家岭只住了三天,感受到孙嫦娥和大嫂、四嫂不把他喂胖三圈誓不罢休的决心,他立马就逃之夭夭了。   出逃后先去原城给猫儿打了个电话,报告了一下自己三天来比猪还要幸福的生活,又把留在柳家岭的家人的生活事无巨细地叙述了一遍,最后兴致勃勃地听猫儿说包括他今天又吃了什么以及睡觉前仔细检查门窗是否锁好这种细节在内的日常琐事又听了半个小时。   从邮局出来,柳侠坐在车子里对着原城灰突突的街道发了几分钟的楞,然后一抹脸,发动车子踏上了一个小包工头每个年终都无法逃避的命运征程——要账和慰问属下。   在界山县住了一周,拿到工程款,回原城先见苌景云和郑朝阳,听取他们的建议发放前几个月他欠下的奖金和年终奖,然后挨个儿送到家里。   忙完了界山县这一摊子人和事,小萱和俩小阎王正好期终考试结束,柳侠带着三个小家伙并楚小河奔赴京都。   到京都后开始上门讨要燕胡山公路工程和两个政府单位新址测绘的工程款。   有杨局长关照,燕胡山公路的款项很快收到,另外那两个小工程却耗了他十来天,直到腊月二十八,他才在一位财务人员极其不耐烦的脸色中拿到一张支票,另一个单位的要等到年后。   和柳凌一起把楚家兄弟俩接到老杨树胡同安置好,带上三个小家伙连夜上路,等再次在上窑北坡口看到裹得跟粽子一样的柳魁、柳川和柳钰时,已经是年三十的下午了。   回到家,等待柳侠他们的是一大桌丰富的下酒菜和热气腾腾的饺子。   热热闹闹的年夜饭之后,柳侠拿出一个大红色、中间印着金色“恭喜发财”字样的大信封,放在孙嫦娥面前:“乖猫叫我今儿给你哩,你不能不要。”   孙嫦娥疑惑地拿起来,把里面厚厚的一沓子东西掏出来:“哎呦,我成天价搁家连门都不出,您给我这么多钱干啥使?”   里面的钱其实是两种,人民币一万,美元一千,孙嫦娥已经见过很多次外币了,现在她床头的柜子里还有柳海给她的美元、德国马克和法郎,所以她只是说钱太多,却没对钱的品种有啥特殊异议。   柳侠舒舒服服斜靠在炕角的被子上,对着老妈耍无赖:“我不知,我也不管,乖猫叫给我就给,反正我已经捎给你了,你要是不要就扔了吧。”   孙嫦娥看柳长青。   柳长青说:“孩儿给哩,你就拿着吧。”   孙嫦娥又看了两眼柳侠,把钱塞进大信封里递给秀梅:“你替我放着,屋子里搁恁多钱,我总怕贼惦记,黄昏睡不着。”然后她看了一圈,对着柳魁、柳川几个说,“您都不准再跟幺儿学了,您伯俺俩不缺钱,您几个可都正是用钱哩时候,没的叫外人看见觉得您伯俺俩苛薄孩儿们。 ”   晓慧把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她面前:“妈,咋说也是过年咧,俺俩这就一千,您总得拿着吧?”   孙嫦娥干脆利落地把信封推了回去:“不拿,别说一千,一块也不拿。”她指着柳魁、柳凌和柳钰说,“您仨就手别往外掏哦,掏了我也不要。”   柳钰试着把一个红信封从夹克兜里往外掏:“我哩也不多,就三千啊娘,你就……”   柳魁把信封给柳钰推回去:“平常你没少给您娘买东西,今儿就别惹她生气了,我今年也不给。”   柳长春说:“嫂啊,大长一年了,孩儿孝顺你哩,你就接着吧。”   孙嫦娥扭头:“长春,你咋这么糊涂咧?咱手里哩钱花不完,孩儿们现在年轻,想多干点事,都是急钱用哩时候,咱一家人还非得图这个虚礼干啥?”   柳凌说:“叔,俺妈说哩对,钱得用到最需要哩地方,你看,我今年就没给俺妈钱,四哥,俺妈不需要,你就先拿着吧,等俺妈想使钱哩时候,你随时都能给她。”   柳钰嘟着脸,很不甘心地拿回了信封。   柳侠十分嘚瑟地跟柳凌咬耳朵:“看,只要是我给哩,咱妈就会要。”   柳凌笑:“你是幺儿,是宝贝疙瘩嘛。”   钱的事说完了,接下来是一年一度的颁奖典礼,准小学生柳若虹早已经急得坐不住了。   柳茂放假的时候,给萌萌和小萱一人带回一张“三好学生”奖状,柳若虹当时眼馋得不行,柳茂就许诺,自己会给她做一个更漂亮的奖状。   现在,奖状已经做好,是用一张白云下面青草地的风景挂历裁剪出来的,非常漂亮,上面还有柳茂写的“奖状”两个端庄漂亮的大字。   柳茂这会儿正在用萝卜刻章,等填好奖状内容,再把象征着官方认定的章一盖,一个自制的奖状就成了。   柳茂这些年一直没丢下过写字和刻章,所以他不光字写得好,刻个萝卜章也是小菜一碟。   家里这些年自制奖状上的字都是柳长青亲自写的,今年也不例外,他先征求了一下大家的意见:“咋称呼咱妮儿?”   柳侠:“厉害妮儿?”   柳钰鄙视了柳侠一眼,然后说:“宝贝儿吧?”   众人集体鄙视柳钰:“那可是往奖状上写哩。”   柳葳:“要不,二丫头?”   秀梅反对:“不中不中,听着好像咱虹虹是别人哩粗使丫鬟样。”   柳侠说:“要不,二姑娘?”   小莘马上不干了:“红楼梦里哩贾迎春就是二姑娘,太没用了,根本就是活活窝囊死哩,咱虹虹可不能跟她一样。”   ……   讨论了半天,最后确定,二妞。   称呼一旦确定,柳长青几分钟就把奖状写好了:兹有柳家二妞柳若虹,在本年度聪明懂事、勤快能干,经常帮奶奶和妈妈拾鸡蛋、摘菜等等,故特发此状,以资鼓励。家长柳长春一九九*年二月。   在柳长春三个字上面盖上刻着“柳家岭大队柳长青一家”的章,柳茂又把他提前用柳枝和木板做的相框拿来,把奖状往中间一粘,奖状的档次立马提升了好几格。   柳若虹抱起来喜欢得大叫:“这是我哩,可美可美,我是乖妮儿。”   柳长青说:“等明年你当个好学生,大爷爷还给你写。”   柳若虹美滋滋地看着奖状:“嗯,我肯定会跟俺柳岸哥样,学习可好。哥哥,”她把奖状翻过来对着小萱,“我也有奖状了呀!”   小萱的嘴撅得能拴仨柳二狗,看着自己面前那个货真价实的奖状,那小眼神要多嫌弃就有多嫌弃。   柳凌说:“你要是待见那样哩,爸爸也给你做一个。”   柳雲和柳雷同时捋袖子:“孩儿,哥哥给你做。”   小萱在两个奖状之间来回看了好几遍,最后说:“不,我哩奖状也可美,俺班就我独个儿是双百分,关老师第一个给我发,我要是不待见关老师该伤心了。”   柳凌用下巴使劲蹭了蹭小家伙的脸蛋:“俺小萱真是个又能干又懂事哩好孩儿。”   俩小阎王自从三年级语文有了作文后,就再也没得过学校的奖状,不过俩人年年都能得家里的奖状,今年,他们已经上初中了,俩人主动跟柳茂说,他们已经长大了,不用再给他俩做奖状他俩也会好好学习。   萌萌年年得三好学生奖,她的奖状在柳长春家的堂屋贴成了整齐的一排。   颁奖仪式后,是女士们的新衣发布会。   一群小的和秀梅、晓慧、玉芳几个人叽叽嘎嘎试穿新衣裳。   男孩儿的衣裳都是柳凌、柳葳和小蕤几个年前在京都抽时间去买的,几位比较(和孙嫦娥比)年轻的女士的衣裳则全部来自于原城最有名的金苑商场。   这不是柳凌他们几个重男轻女,不给家里的女人们买过年的新衣裳,而是晓慧老早就给柳凌打电话说了,他们从京都给几位女士买的衣裳,虽然都可漂亮可时髦,但不太适合她们在荣泽和望宁这样的地方穿戴,尤其是玉芳,柳凌和柳侠给她买的衣服,她在柳家岭死活穿不出去。   于是年前的时候,妯娌仨就商量了一下,决定自己去买衣裳。   祭灶之后,各家各户都开始采买年货吃食,布店基本上就没生意了,二十四那天,柳川请了一天假,开车带着家里五位年轻的女士到金苑商场购物。   萌萌的是白色毛衣配中款大红色呢子外套。   刘冬菊虽然人品不咋样,长得却真心不错,萌萌身材和五官都很像刘冬菊,但刘冬菊的性格骄矜蛮横,让她身上常年缠绕着戾气,容貌因此打了几分折扣,而小姑娘的性格文静柔和,待人真诚明朗,外貌上的优势便一览无余。   现在,十二岁的小姑娘已经开始抽条,接近一米六的身材如雨后春竹,初现少女亭亭玉立的姿态,再配上漂亮时尚的衣服,站在那里十分养眼。   柳若虹是一套粉色碎花的棉外套,小丫头现在依然是婴儿肥,家里一大群光蛋孩儿,就这么个宝贝闺女,全家人都可着劲儿的宠,每天都把她拾掇的干净妥帖,小丫头今天穿上粉色系衣服更显得齿白唇红,格外招人喜欢。   秀梅、晓慧和玉芳妯娌仨也不怕别人说撞衫,三个人买了一模一样三件黑色呢子大衣,只是里面搭配的毛衫不一样,秀梅是黑色的,晓慧是海蓝色,玉芳是大红色。   秀梅和玉芳看着晓慧羡慕:“还是晓慧(三嫂)穿好看,有文化到底不一样,气质好,穿啥都漂亮。”   晓慧则看着秀梅和玉芳比自己高好几公分的身材羡慕:“您俩又高又瘦,随便拽个衣裳穿上都比我千挑万选出来哩好看。”   ……   柳侠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欢乐的家人,脑海里却全是猫儿小时候跟他一起过年时的画面。 第405章 除夕夜   一家人热闹到快十点,柳若虹睡着了,几位长辈也准备各自回房休息。   柳川说:“过年咧,睡老早没意思,咱去院里再耍会儿吧。”   于是,一家人从堂屋转移到了院子里。   这个冬天雨雪特别少,望宁这里就下过一场不大的雪,现在早没影了,没了雪,孩子们的冬天就少了很多乐趣,柳川特地买了两箱焰火回来。   山里的冬夜寂静无声,夜色也黑得格外透彻深远,在一片沉沉的黑暗中陡然间升起一片彩色的烟花,简直能璀璨到人的心底去。   小家伙们兴奋得嗷嗷叫,轮番上阵点烟花,欢呼声随着焰火的明明灭灭而起起落落。   柳魁仰头看着天空中炸开的朵朵橙黄色小花说:“我去部队那年,头一回见放烟花,看哩跟个傻子样,想不出一个鞭炮里咋能出来那么多颜色。”   柳茂说:“我去罗各庄上班哩头一年,过年时候给家里买鞭炮,二百响,一毛钱,我心疼了半天,觉得还不如给幺儿他几个买成红薯糖划算,能买三十个咧。”   柳川把手搭在柳茂肩上,眯眼看着空中炸开的烟花:“我影影绰绰好像记得,有一回俺叔从外头回来,买了六个红薯糖,你跟大哥,还有俺云芝姐玉芝姐咱五个人,分不均,俺妈就说,云芝姐她俩是妮儿,咱该让着点,咱仨一人一个,云芝姐跟玉芝姐她俩吃仨。   我知云芝姐她俩剩那一个没舍得吃,就天天跟着她俩,最后云芝姐给那一块糖咬成了好几块,我吃了好几天。”   柳魁说:“是五块,你吃了五天,没小钰之前,云芝玉芝惯你惯得没样。”   柳长春说:“那是那一年风调雨顺,咱这儿哩麦长哩不错,我编哩草帽卖了个三等品,回来哩时候就狠着心花了二分钱,给您几个买了六个红薯糖。”   孙嫦娥指着柳川笑骂:“你个鳖儿从小就又刁钻又馋嘴,没小钰哩时候,你最小,家里啥好吃哩最后都会进到你嘴里。”   正在拿着根香点烟花的小雲冲晓慧叫:“妈,以后你可别再成天说小雷俺俩是饿死鬼托生哩哦,俺俩那是遗传,俺爸就是吃嘴精。”   晓慧对着小雲伸出了巴掌:“找打是不是?”   小莘在小雲屁股上来了一脚:“咋说话咧?那是您爸爸。”   小萱把一个二踢脚送上天,跑到柳凌和柳钰跟前:“爸爸,您俩都不是吃嘴精,我为啥也可馋,光好吃好东西咧?”   柳凌说:“俺孩儿有福嘛。”   柳葳手里捏着个没炸开的小鞭炮,对折了以后呲花:“小萱,您爸爸不馋?呵呵,他没馋死!以前家里每一回煮肉,都是还不熟哩他就开始下锅里捞。”   小蕤补充:“您大爷爷每回套到兔子,您爸爸就顾不上写作业了,连学都不愿意上,就一直围着兔子吸溜嘴水,比柳小猪看见肉骨头还美。”   小蕤春节前跟林洁洁去皖城,可能是林家大哥和小姨的劝说起了作用,林家父母虽然脸色不好看,但到底接待了小蕤,并把他介绍给了林家比较亲厚的本家和亲戚,所以小蕤最近心情超级好,挤兑人的时候都多了几分灵气。   柳钰指着柳葳和小蕤叫:“您俩就造谣吧哦,小心我恼了也揭您俩哩短。”   说完,他马上转过头对小萱解释:“孩儿,那不是因为爸爸老吃嘴,那是因为那时候咱家穷啊,一年也吃不了两回肉,偶尔吃一回,搁谁都得急半死啊。”   家里人从来没有因为小萱过继给了柳凌,就刻意引导他亲近柳凌而疏远柳钰和玉芳,所以小萱对两个爸爸和玉芳都很亲,从来不会因为担心自己近此远彼而纠结,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想过这事。   而平日里,一样叫爸爸,柳凌、柳钰和全家人都知道他在叫谁,从来不会弄错。   小萱非常体贴地对柳钰说:“没事爸爸,小雲跟小雷哥也是肉煮不熟就去捞,咱家好几个吃嘴精咧,又不是光咱俩。”   柳凌被小萱如此宽的心给逗得大笑,把他拎起来坐在自己肩上:“没事孩儿,就算就你独个儿是吃嘴精,爸爸也待见俺孩儿。”   小萱十分嘚瑟,就坐在柳凌的肩上放起了二踢脚。   两箱烟花不到一个小时就放完了,一家人也被冻得不轻,柳长青让孩子们赶紧回屋里去。   孙嫦娥回到房间,坐在炕沿上看着外面的黑夜感慨:“这世道变得真快啊,原来咱为了两块钱就能愁死,现在,一百块钱就买两箱花炮。唉,当初咱手里要是有这一百块钱,肯定就叫小红去公社卫生院生孩儿了,也不会……,唉……”   柳长青拍拍她的手:“人都是过一时说一时,没法拿这儿哩事跟过去比。”   孙嫦娥说:“我就是心疼小茂,这么长一辈子,就过过三四年好日子。”   柳长青拉开被子:“可能这就是命吧,别想恁多了,睡吧,明儿还得起早包饺子咧。”   孙嫦娥却睡不着,从柳侠的窑洞里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让她听了又高兴又心酸:“你说,老天爷为啥就不能叫人十全十美咧?”   “?”柳长青直起身,不解地看着孙嫦娥。孙嫦娥平日里不是个扫兴的人,今天除夕夜,她忽然这么低落感叹,柳长青不由得有点担心。   孙嫦娥叹气:“咱小凌,从小拼了命读书,就想去看看外头哩世界啥样,我以为孩儿一辈子都不能如愿咧,结果后来改革开放了,孩儿当了兵,又上了大学。   我想着这就好了,小凌这一辈子可算圆满了,谁知,唉,孩儿他就遇见个没良心哩女哩,害哩他一辈子孤伶伶哩,连个伴儿都没。”   柳长青拍拍孙嫦娥的肩:“要是俩人不投心,独个儿过比结婚还好咧;再说了,小凌这儿不有了小萱嘛,小萱是个好孩儿,骨子里头亲人,长大了肯定也是个有情分哩,有了他,小凌虽说没结婚,老了日子也不会孤单,你别操这些心了。”   孙嫦娥还是个愁:“还有小侠,孩儿是最小哩,可成天操着一大家人哩心,自己却遇不见个可心哩人,快三十了婚事还没个着落,这就算了,缘分没到,咱也不强求;   可他身边原本还有个贴心懂事哩猫儿,素日里左陪着他,他成天也怪高兴,可猫儿现在又去了美国,孩儿一年到头就一个人,回到家连口热水都没。   自打猫儿走了以后,小侠每回回来虽说还是有说有笑,可我能觉出来,孩儿他不开心。”   柳长青掀开了被子,往床头垫了俩靠枕,示意孙嫦娥坐被窝里去,边说:“你想多了,别说猫儿是去美国大上学,就算是去月亮上,只要猫儿能好,小侠就是搁家吃糠咽菜也开心。”   孙嫦娥说:“他是光想叫猫儿好,可剩下孩儿独个儿,他也孤单啊!你没见?往年猫儿搁家哩时候,小侠左跟有使不完哩劲儿样,天天跟一群小哩闹腾,多高兴;去年到今年,孩儿虽说也说笑,可其实蔫耷耷哩,根本就提不起劲儿。”   柳长青看着孙嫦娥,半天,欲言又止,最后,他拿起了枕边的书:“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咱小凌跟幺儿都是好孩儿,肯定也有个好命,你这样胡思乱想也帮不了他们啥,还叫他们有压力,来,不想了,躺下,我给你念书。”   道理孙嫦娥都知道,可柳侠今天窝在炕角一直看着别人热闹的样子,真让她心里难受,她叹了口气,躺下:“但愿吧,明儿过年,我再跟菩萨说说,请她保佑今年孩儿们都能称心如意。”   长辈们都睡了,柳家兄弟几个却一直聊到凌晨一点才散。   柳钰是被柳川拎着领子给拽走的,柳若虹起夜时如果发现爸爸不在,一嗓子能响到关家窑去。   临近十二点,柳侠又被秀梅强行塞了个包子和半盘子炸带鱼,可能是腻了胃,他觉得心口的地方懊哝不安,他很想起来去外面撒开了跑几圈,可又怕惊醒了小萱和俩小阎王,就一直躺着没动。   “幺儿,咋还不睡咧?心里有啥事儿孩儿?”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旁边的柳凌忽然问道,声音清晰的好像他也一直没睡着。   “没。”过了好几秒,柳侠才回答,“就是将吃哩多了,胃里有点不美。”   柳凌把自己的被子掀开一角:“过来,我给你揉揉。”   柳侠挪了挪,紧靠着柳凌的被窝,却没钻进去:“不用揉,过一会儿就好了,你陪我说会儿话吧五哥。”   柳凌伸过一只手,搭在柳侠的肚子上,轻轻揉着:“你说吧,我听着。”   “……”柳侠看着房顶,好半天,不知道自己要说点什么。   而柳凌也不催他,就一直不紧不慢地给他揉着肚子。   “五哥,你觉着,人待见谁喜欢谁,由不由得自个儿?”过了好久好久,柳侠才开口说。   “由……不得。”柳凌说,声音如梦游一般。   柳侠又哑了。   他本来是想问,喜欢男人或女人,是不是由不得自己,可话到嘴边,他却不愿意说了。   在世人眼里,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个异端,而按道理,他是不应该知道这种事的,如果他问了,他有过一次恋爱的经历,家里人应该不会怀疑他,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猫儿了。   柳侠不想让猫儿再和任何被众人忌讳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猫儿已经走上了一条幸运之路,那么,柳侠希望,在猫儿以后的人生中,他从家里人和周围亲朋好友这里得到的,就只能是衷心的祝福。   而且,柳侠心里还有个被他埋藏得非常深的小心思,就是他不愿意去想猫儿喜欢的人。   对,从被猫儿无法对女人产生生理欲望的惊愕中回过神之后,柳侠马上就意识到一个问题,猫儿能发现自己的性向异常,就肯定存在一个激发了他这种性向意识觉醒的男人,也就是说,猫儿肯定是因为喜欢某个男人到了能让他产生生理欲望的地步,他才知道自己是同性恋的。   这个发现让柳侠心里极度不舒服,他一直在抵抗这个问题,不是下意识的抵抗,而是清醒地企图约束自己的思想不去想这个问题,不过显然,他并不成功。   近两个月来,只要脑子有一点点空闲,柳侠的思想基本就是围绕着“猫儿是同性恋”和“猫儿因为谁而成了同性恋”这两件事在运行,他焦虑得快发疯了,所以,今天晚上,他才会忍不住在柳凌跟前泄露出一点点情绪。   可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猫儿是同性恋,他害怕自己言多有失,所以,他问完一句,就不敢问下一句了,他的下一句想问的是:既然是情不由己,那是不是就算是待见男人,也不能算是错的?   柳凌不见柳侠反应,也就沉默了,良久之后,他才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你听说过一句话吗幺儿?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对于不知道何时开始就已经无法自拔的感情,哪儿还会有由得由不得……”   柳侠想了想,试探着说:“所以说,一个人心里不论喜欢啥样哩人,其实都不是错,更不能算犯罪或伤风败俗,是吧五哥?”   柳凌说:“对,只要不危害社会和其他人,啥样的感情都不算错。”   柳侠长长地舒了口气:“对,这样才对,不管待见谁,只要人家双方你情我愿,又不危害别人,谁都管不着。”   柳凌揉肚子的手停下,看着柳侠:“幺儿,为啥半夜三更琢磨这个?”   “啊?”柳侠的心猛地慌了一下,“就是,就是没事瞎想咧呗。”   柳凌无声地叹了口气,重新开始给柳侠揉肚子:“孩儿,你以前说过,无论我做了啥事,也都是你哩亲哥。今天五哥也对你说,小侠,无论你未来选择啥样哩生活,你都是我最好哩兄弟。”   柳侠侧身隔着被子抱住了柳凌:“还有猫儿,五哥,不论孩儿以后啥样,你都不能嫌弃他,都会跟现在样,给他当成你最亲哩亲人。”   柳凌拍着他的背:“这还用说吗?” 第406章 柳茂的承诺   到了年纪不按时结婚生孩子,对于传统的中国家庭来说都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何况是压根儿不能接受女人?再加上猫儿还是柳长春家的长子长孙、柳茂这辈子唯一的孩子,柳侠只要想一下猫儿在未来的某一天说出自己决定的情形,就觉得脑袋要炸,所以,哪怕得到了柳凌的承诺,他也只是略有一丝安慰,内心深处是怎么也轻松不起来的。   可目前他也不敢把猫儿的情况跟家里其他人说,所以也就不可能拉到更多的同盟。   柳侠瞪着房顶,脑子里企图设计出一个能让全家人都坦然接受猫儿是同性恋的方案,即便一时接受不了,至少不会出现山崩地裂一般呼天抢地要死要活的场面,可直到他在鸡叫声中沉沉睡去,也没想出个眉目来。   第二天,柳侠是最后一个起床的,他吃饺子的时候发现二哥柳茂有点坐立不安,吃完之后,他就拉了柳川一起去找柳茂。   柳川对柳茂说,如果他想去给徐小红上坟,就只管去,至于村里人的看法,又不指着他们穿衣吃饭,随他们爱怎么看。   柳侠也十分热心地说:“二哥,我从美国回来哩时候,猫儿专门跟我说,叫我过年哩时候替他去给二嫂烧点钱,不过,我当小叔子哩,单独去给嫂子烧钱有点不合适,你要是跟着,那就不一样了。”   柳茂是个心思非常通透的人,他知道柳侠是在给自己制造理由,就什么都没说,进屋用保温饭盒装了一碗热饺子,又拿了几样点心,正好秀梅和晓慧把上坟用的纸钱和黄表纸也都准备好了,俩人了两个篮子就出门了,柳小猪自动跟上。   到了坟地,柳侠借口撒尿,给柳茂留下单独和徐小红说话的时间,他领着柳小猪去自家的麦地看了一圈。   柳长青和柳长春家的麦地中间担水浇过一遍,情况还算是比较好的,可依然因为干旱,有超过五成的麦苗已经枯死了,如果接下来一个月没有一场像样的雪或雨,柳侠估计,今年柳家岭附近村子的夏粮都要绝收了。   已经知道了生活艰辛的柳侠心情有点黯淡。   自己家肯定不会缺粮食的,那些家里有人外出打工的人家也不再指望几亩贫瘠的责任田过活,可柳家岭还有很多没有任何经济收入的人家呢,这些人还要指望柳长青和柳魁去乡里求爷爷告奶奶要回的救济粮度日。   其实,柳魁现在去望宁乡申请救济粮的时候,已经很少有人会给他脸色看。   俗话说,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不说有柳川、柳凌、柳钰、柳海、柳侠这样的弟弟,就是有个柳葳这样在京华大学读研究生的儿子,现在在望宁地头上,无论什么人,至少当着面的时候,都会给柳魁几分面子。   可问题是,救济粮是国家的,是攥在别人手里的,柳魁去申请,那就是在求施舍,柳家人的心性,伸手要别人的东西,怎么都觉得理不直气不壮,而柳侠可是从小到大的愿望都是让家里人能扬眉吐气呢。   柳侠心里盘算了一路,也想不出个解决的方法,不免有点怏怏的,可当他转过坡脚,看到坐在坟前的柳茂时,一下就忘记了前面的心事。   不同于以往的失魂无措,现在的柳茂看上去平静安宁,他穿着柳侠从美国给他带回来的、有厚厚一圈毛领的浅草绿防寒服和牛仔裤、高帮登山鞋,坐在寒风凛冽枯草颓败的坟地里,烧得如同灰色蝴蝶一般的纸钱围绕着他盘旋飞舞,他低低地和面前的坟堆说着话,唇角甚至带着一丝温暖的笑意。   柳侠觉得,二哥应该是正在和二嫂商量一个什么约定,就又在远处站了几分钟,感觉他们应该商量得差不多了才过去。   柳茂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我正好跟您二嫂说完,你就回来了。”   柳侠说:“那正好,叫我也跟俺二嫂说一会儿。”   柳茂站了起来。   柳侠过去,坐在他刚刚坐着的枯草上,想了片刻,才说:“二嫂,我是幺儿,小侠,我从美国回来哩时候,猫儿跟我说,过年哩时候叫我替他来看看你,我今儿来了。   孩儿他哩病已经彻底好了,他搁美国过哩可美,住哩跟花园样,还买了汽车,还交了可多朋友,朋友们对他也都可好,孩儿哩日子天天都跟过年哩样。   猫儿说他虽然没见过你,可他现在经常想你,他跟菩萨祈祷,说下辈子一定要叫你健康又长寿,而他一定还是你哩孩儿,那样他就能好好孝顺你跟二哥了。   不过,孩儿他最近也有点心事,就是,就是,他长大了,有了待见哩人,可他待见哩人,跟大部分人待见的有点……有点不一样……”说到这里,柳侠深深地缓了一口气,然后才接着说。   “孩儿他因为这可担心,怕家里人会嫌弃他,他知你最心疼他,就叫我跟你说说,想叫你能搁天上保佑他,保佑他心想事成,保佑家里人不会嫌弃他,还能跟以前那样……”   柳侠絮絮叨叨说了好几分钟,最后站起来,对着徐小红的坟堆深深鞠了一躬,又过去给翟玉兰和柳长春家的祖坟磕了三个头,说了句“二婶儿,德大爷,德奶奶,您搁天上可都保佑猫儿,叫孩儿平平安安一辈子哦。”,然后才转身,喊了站在树下发愣的柳茂一起走。   上坟总是有点沉重的,俩人就一直没说话,等过了柳家岭生产队的人口主要聚集的那条街,走上了寂静的山路,柳茂才开口:“幺儿,将我听见你好像跟您二嫂说,猫儿他待见哩人有点不一样,他是,谈恋爱了吗?”   “额……”柳侠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当初他听到猫儿喜欢男人就慌了神,下意识地就拒绝去问猫儿喜欢的人是谁,所以,现在他也说不清楚猫儿是暗恋某个男人,还是已经和某个男人彼此心意相通。   若只是心意相通,那算不算是恋爱呢?   普通意义上的谈恋爱肯定是没有的,要不猫儿不可能三个月如一日天天陪着他,但喜欢同性的话,他们的恋爱方式应该和一般人不太一样吧……   柳茂看柳侠的模样,以为他是为难,就语气温和地说:“我听见你好像说,猫儿待见哩人跟一般人不老一样,是个外国人吗?是……黑种人?”   对于柳茂来说,这已经是他所能想象的“不一般的人”的极限了。   柳侠傻愣愣地看着柳茂,更不知道怎么说了。   柳茂笑了起来,伸手捏了一下柳侠冻得有点发青的脸颊:“孩儿,看你吓哩,不就是比咱黑点儿嘛,只要猫儿待见,黑成煤炭我也没意见,您二嫂肯定也是。   你下次打电话跟孩儿说吧,就说我说哩,他只要平平安安高高兴兴,结不结婚,跟谁结婚,我都没意见。”   柳侠看着柳茂的脸又傻愣了一会儿,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问:“真哩二哥?猫儿,不管跟谁(重音)……结婚,或者一辈子(重音)……不结婚,你都……不管(干涉的意思)他?”   柳茂十分庄重地点点头:“对,只要他待见,啥(重音)我都支持。”   “嘿嘿,嘿嘿……”柳侠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揽着柳茂的脖子和他并肩走:“二哥你咋这么好咧!孩儿要是知你这么想,他肯定就不会害怕成那样了,哎呀,不中,我明儿就得去原城一趟,给孩儿打个电话,叫他放心,孩儿为这事都快成心病了。”   柳茂呵呵笑着,拍拍柳侠的手:“我这样哩要是能算好,那你跟俺大伯俺娘,还有咱大哥大嫂他们该算啥?”   柳侠松开柳茂的脖子,兴奋地往前蹿跳了几步,然后和柳茂对着脸,倒退着走:“我不管,反正我就觉得你可好,你真心想叫孩儿好,不会因为虚荣世故就逼孩儿做他不待见哩事。”   柳茂呵呵笑着,看着柳侠一路又蹦又跳地撒欢,那模样,不像二十八,倒像是才将将八岁。   无论柳茂和猫儿之间曾经多么冷淡,他们和好之后,在柳侠心里,柳茂就理所应当地是猫儿今生今世最最重要的亲人,身为亲爷爷的柳长春都要靠后一步,毕竟,除了猫儿,柳长春还有其他孙子,而猫儿毫无疑问是柳茂今生唯一的孩子。   所以,柳茂对猫儿在婚姻和子嗣上的态度,将会对猫儿未来的生活产生最大的影响。   如果柳茂执着于世俗对于婚姻和子嗣的追求,即便他将来因为猫儿的强硬坚持最终妥协,猫儿心里也会埋下一根永远剔除不掉的刺,他和柳茂的父子亲情将因此永远无法达到圆满。   而现在柳茂的态度让柳侠相信,当猫儿有一天不得不坦白自己的性向时,柳茂肯定会一时接受困难,但他最终会给予猫儿最真挚的祝福。   在柳茂这里得到了比预期还要好无数倍的承诺的柳侠高兴的不能自已,回到家后,他真的收拾了东西打算去原城给猫儿打电话,被柳凌和柳川给按着给训了一顿。   柳侠这才想起来,自己昨天回来之前刚跟猫儿通过电话,俩人最后约定的下次通话时间是初七,也就是柳川返回荣泽上班的日子,他现在去打电话,十有八九找不到猫儿。   不能把好消息及时告知乖猫,柳侠有点小失落,但和柳茂的承诺相比,这点小瑕疵可以忽略不计。   柳侠重新生龙活虎起来,他拿出小叔的长辈尊严,没收了柳家二十三岁以下所有家庭成员的现代化娱乐设备(他带回来的随身听、游戏机),悍然镇压了意图组织反抗的两个小阎王,然后带领一众侄子侄女开展起轰轰烈烈的民间传统游戏串烧活动。   荡秋千,踢毽子,扔沙包,斗鸡,挤暖和,跳绳,打滴溜(陀螺),打马车轱辘,铡速(备注),摸柿猴……等等等等。   回家过年的柳淼几兄弟全家和柳牡丹母子也过来凑热闹,柳家大院附近比柳家岭那条正街过年的气氛还要浓烈。   孙嫦娥看着混在一群孩子中间大呼小叫东突西杀的柳侠,心里多少好受了些,不过她也有点好奇,小侠咋上了一趟坟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   铡速:土语,荣泽一带的一种竞技游戏,官方语言怎么说不清楚,这两个字是我按照自己的理解组合而成的。   ——   铡速的游戏道具由三部分组成,速、铡速的攋板和一个画在地上的方框。   ——   速:用长约10——15厘米、直径约3——5厘米的木棍削出的接近枣核状的游戏道具,枣核腰的部分会有稍微长一点的直线部分。   ——   攋板:长约50公分、宽3——5公分、厚月半公分的木板。   ——   地上的方框:根据玩游戏人的水平高低,方框的大小会略有不同,一般是边长六十公分左右的正方形,水平高的群体玩时会故意把框画得比较小。   ——   游戏方法:   1、两个人或两个小组对抗,通过“猜宝猜”决定先攻守双方。   2、游戏开始,速放在方框中间,守的一方用攋板把速敲的飘在空中,并迅速在空中把它尽可能远的打出去,这个过程叫“铡”。   3、如果是两个人对抗,这时候,攻的一方需要把速捡起来,然后站在速刚刚的落点,把速扔回到方框中;   如果是小组对抗,守方的第二个成员接着铡,然后是第三、第四(这个游戏没有人数限制,只要双方人数相等即可)……,等守方所有人都铡一次,攻方开始反击,即攻方所有成员一个一个接力,最终目的是把速扔回方框里。   4、如果速正好扔回方框里,攻守双方角色转换。   5、如果速最后一扔正好压了方框的线,等于攻方失败,守方继续保有主动权,不过,守方第一板需要把攋板从腿底下穿过去铡那个速。   这个游戏还有很多延伸出来的玩法,技巧不算高超,但很有意思,并且活动量非常大,是我们这一带在过去贫穷的年代男孩子在冬季经常玩的一种游戏。 第407章 猫儿的媳妇以及柳侠相亲事件   几个儿媳妇齐下手,再加上柳川和柳凌,家里现在过年做饭,除了包饺子,基本轮不到孙嫦娥动手,所以她就有时间想东想西。   想着想着,孙嫦娥就有点害怕,幺儿不会是看破红尘啥的吧?觉得小红那么好的人说没就没了,所以要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啥的……   孙嫦娥不想让柳长青多操心,就没去跟他说自己这个可怕的念头,而是拉着柳魁,让他去柳茂那里探个口风,看他们是不是在坟地那边遇见啥事了。   因为柳茂再婚的事,孙嫦娥现在在柳茂跟前非常小心,她怕自己哪句话不得劲,勾得柳茂伤心,所以但凡和徐小红沾一点点边的事,她都不会说。   柳魁去找了柳茂,回来后笑呵呵地对孙嫦娥说:“猫儿搁美国谈恋爱了,可能谈哩是个黑种人小妮儿,怕咱都不待见,吓哩不敢说,小侠今儿跟小茂说了,小茂说只要猫儿高兴,随便他娶谁都中,哪怕他不结婚,小茂也不会逼他,小侠一下就高兴起来了。”   柳魁说到这里长舒了一口气:“你不知妈,前几天我也左觉得幺儿好像心里有事,不高兴,还怕是孩儿搁外头遇见啥难事了咧,今儿知是这事,我就放心了。”   孙嫦娥抚了两把自己的心口:“哎呀,这就好了,只要不是猫儿哩身体又有啥不得劲,咋都中,猫儿要是身体上敢再出点啥事,非要了小侠哩命不可。”   柳魁诧异:“妈,你连猫儿娶个黑种人都不在意?”   孙嫦娥白了柳魁一眼:“只要德行好对咱孩儿好,黑妮儿白妮儿有啥要紧?长哩黑又不是人家独个儿愿意哩,人家那儿日头毒,有啥办法?”   柳魁挠着头嘿嘿笑着走了:“看来就我思想不开放哦,俺妈都……”   到了晚上,孙嫦娥把这事学给柳长青,柳长青楞了好半天,问她:“真哩?猫儿,谈了个黑种人小闺女?”   孙嫦娥说:“是啊,柳魁问小茂,小茂亲口说哩,咋,你不信?”   柳长青摇头:“不是,我是……我是一直觉摸得猫儿不会这么早谈恋爱。”   孙嫦娥很高兴地说:“不早啦,三爷十六岁都有咱六叔了,咱俩认识哩时候,不也才十八嘛。”   “也是唦。”柳长青似乎很是赞同地点头道,“哎,谈恋爱是好事,以后你也就不用再瞎想了,来,躺下,听我念书吧。”   孙嫦娥躺下,又是高兴又是感叹:“唉,人这一辈子真快啊,猫儿跟个大老鼠样躺到小侠胳肢窝里睡哩样儿好像跟夜儿个样,这就十来年过去了,他都会谈恋爱了,还是个外国闺女。”   柳长青在她身边半靠着被子躺下,翻开书:“所以啊,这人搁世上走一遭,也就是几十年,可快就过去了,所以凡事都得想得开,别委屈了自己,也别委屈了自己哩亲人朋友,这样大家都好过。”   孙嫦娥说:“可不是嘛,咱小茂就是个明白人,不难为孩儿,也不难为独个儿。”   柳侠对这件事表示很无语,他什么都没说,猫儿就被定了个黑种人媳妇儿。   他开始其实是想解释的,可忽然想到,如果他说大家都理解错了,猫儿并没有什么黑人媳妇儿,那么,他就得再给出一个令家人信服同时又不会担心的其他原因,他只想了一会儿,就坚决地放弃了解释的念头。   于是,初七的中午,柳岸就在电话里听柳侠绘声绘色地给他描述了他黑人媳妇儿的N种模样。   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脸微笑的听完,他忽然怒拍茶几:“小叔,你回去跟那俩孬货说,叫他们等着,敢那么质疑他三哥哩魅力,看回去我咋收拾他。”   猫儿谈了个黑人女朋友的事本来只在柳家的大人之间流传的,可有一天午休,柳凌和柳钰悄悄议论这事的时候,小萱迷迷糊糊之中听了两耳朵,于是,这件事就迅速在几个小家伙中传开了。   小蕤在京都呆了两年,小莘在德国呆过一个月,俩人都见过不少黑人女性,除了皮肤比较黑,他们见过的黑人女性大部分还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有一头卷曲得如同爆炸的头发,于是,小蕤和小莘就给柳岸哥想了个身材销魂、牙齿雪白、有个斗大的脑袋的黑人姑娘。   而小雲和小雷对黑人女性的认识,来自于他们看过的为数不多的几部欧美电影电视里的黑人女性配角,两个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电影《乱世佳人》里郝思嘉身边的黑人嬷嬷,于是,小雲和小雷认定,黑人女性的身材都应该是那样的,那么,柳岸哥的黑人媳妇肯定也不例外,她即便没有嬷嬷那么超级丰满的身段,也肯定有嬷嬷那样一个超级丰满的屁股。   小雲还有身为中国人的立场支持:“俺奶奶说哩,屁股大好生养啊,俺奶奶还说,俺二伯就俺柳岸哥一个孩儿,老单薄,俺柳岸哥恁孝顺,肯定是想找个大屁股女哩,给俺二伯生一大堆孩儿,叫他以后能儿孙满堂,享享大福。   再说了,俺柳岸哥恁瘦,找个胖媳妇,不也正好中和一下嘛。”   柳侠当时是想给猫儿据理力争一个超级帅气的媳妇的,可他怕那俩鬼精鬼精的小阎王听出端倪,也有点莫名的不甘心,最后就没说出口。   现在,就是当着柳岸的面,柳侠也不想给他设想一个帅气的男朋友来安慰他。   好在,柳岸好像也没想起这一茬,他指控完了俩小阎王,就开始审视自己:“不过,小叔,那俩孬货说哩某些方面好像也有点道理唦,你说,咱俩又没血缘关系,我要是个大屁股女哩,就能嫁给你,嫁给你,咱不就能生一大堆孩儿了吗?生一大堆孩儿,俺伯高兴,俺奶奶大爷爷高兴,俺大伯俺娘高兴,你也就不存在被逼婚了,简直十全十美啊!”   柳侠想了一下他和猫儿的一大群孩子围着孙嫦娥叽叽喳喳的情形,别说,好像还真是十全十美。   不过……   他又试着想了一下猫儿是个女孩子,立马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个头儿超过一米八的女孩子简直反人类啊!   猫儿还是现在这个样子最好,帅气能干又贴心。   不过,这样的话,好像他们一辈子不分开就有点难了,主要是有点不合理。   想到这里,柳侠心有戚戚焉:早知这样,你为啥不生成个女哩咧?   当然,这话柳侠肯定不会说出来,假设的抱怨他也舍不得说猫儿,于是他说:“那,下辈子你投胎前可计划好,别下辈子叫小叔接着被逼婚。”   对面沉默了好几秒,柳岸的声音才又传过来,和之前一样高兴稳重:“好,我记住了小叔,不光下辈子,以后不管多少轮回,我都回记着按照你的性别和当下婚姻法对性别的要求选择好了再投胎,保证咱俩生生世世都能搁一堆儿。”   柳侠满意了,笑得嘴恨不得趔到耳朵后:“那就好了,我以后就再也不会因为婚事吓哩不敢回家了。”   因为猫儿的这个保证,柳侠美了好多天,一直美到他春暖花开他和肖文忠一起从豫西南的工地回到京都的时候。   彭文俊见了他的面,工程的事一句没提呢,直接就说:“柳儿,我们学校有个姑娘,我老早就替你相中了,因为你出国没顾上跟你说,前几天有个二百五抱了一大把玫瑰花到我们学校门口跟她示爱,我才又想起这事,怕这么好的女孩子被那个二百五给拱了,我赶紧提前帮你定下了。   这女孩子兰心蕙质秀外慧中,从内在到脸都跟你是绝配,我知道你今儿到,就约了她一起吃晚饭……”   柳侠当时就站在彭文俊订的饭店门口,如果这时候再说有事推脱实在有点不近人情,他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了。   彭文俊看中的女孩子果然才貌双全,用柳侠给柳岸打电话时的描述就是:身材亭亭玉立,脸蛋儿朱唇榴齿天生丽质,而且可能因为是语文老师,言语措辞穆如清风,举手投足之间颇有林下风气。   不过,柳侠可能当光棍时间太长了,恋爱基因退化,对着这么好的女孩子,他竟然还是找不到恋爱的感觉。   既然是专门为相亲而开的酒席,如果对对方没感觉,那就应该早点离开,免得给媒人和女方造成什么误会。   柳侠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做了。   他离开饭店,就找到最近的一个有国际长途业务的邮局,等了十二分钟,估摸着猫儿晨练结束了,开始打电话。   柳岸可能是被柳侠描述的太过美好的女孩子给震住了,半天才回应:“小叔,亭亭玉立是形容身材哩吧?吃饭时候您不都坐着哩嘛,你咋知她亭亭玉立咧?”   柳侠说:“身材好不好,坐着就能看出来啊,何况人家还站起来了好几回。”   柳岸又说:“天生丽质就是形容女孩儿们漂亮哩,你再用个朱唇榴齿,有点重复累赘。”   柳侠说:“我就是想叫你知,那妮儿长哩真哩可好,呀,又不是高考作文,你追究这干啥?”   柳岸说:“不是追究,你五句话用了六个成语,我怕人家觉得你是在故意显摆。”   柳侠说:“我这是为了给你表达哩更清楚才用恁多成语,跟人家说话,我一个都没用,我知自个儿语文水平低。”   那边又沉默了几秒钟才有声音:“你语文水平不低。小叔,你……是不是有点待见那个妮儿?”   柳侠差点蹦起来:“没哇,我要是待见,这会儿肯定正搁饭店想法跟她套近乎咧,还会只吃不到半个钟头就想法跑出来?”   柳岸说:“就是唦,那,你一会儿给彭校长打电话说清楚吧,万一人家真觉得你是有事才离开,那就不得劲了。”   ……   从邮局出来,柳侠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刚才他说没有待见那个女孩子的时候,好像听到猫儿松了口气。   可是,总体来说,他觉得猫儿今儿好像没有往日接到他的电话后那么高兴。   对,就是后,后来,因为刚接到电话时,猫儿明显是非常高兴的。   柳侠有点郁闷,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把心情受挫的原因归罪于彭文俊,给离过婚的他介绍人品和条件都这么好的女孩子,彭文俊做为朋友是真心为他好,如果他因此迁怒于人,那就太没良心了。   可他是真的不想让别人给自己介绍对象,不光自己疲于应付,还会让乖猫担心——他每次都提前想好了相亲的事请不能让猫儿知道,可是,他每次冲动之下想找个人倾诉,心里出现的第一个人总是猫儿。   唉,如果这世界没有相亲、没有媒人这种生物就好了。   坐进车里,柳侠徒劳无功地这么想着。   而遥远的美国东海岸,柳岸盯着电话,比柳侠还郁闷无数倍,他郁闷的原因也比柳侠多无数倍。   那么多人惦记着小叔;   小叔掉进相亲陷阱找人诉苦,他没安慰小叔还责难了他一番。   小叔用那么多美好的成语形容别人;   如果不是心里喜欢,怎么会用那么多美好的成语形容一个人?   这一条是他差点脱口而出问柳侠的,还好他理智一直没掉线,最快关头堪堪打住,绝对不能提醒小叔他喜欢某个女孩子。   以后肯定还会有很多人给小叔介绍对象;   当初就不该让小叔跟着自己一起看《成语词典》;   …… 第408章 柳侠的包工头生活   彭文俊几个人早已和柳侠成了朋友,还来老杨树胡同串过两次门,所以和柳凌、柳葳、程新庭几个人也都认识,柳侠相亲的事情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   柳侠对此无所谓。   他听了猫儿的话,当天晚上估摸着酒席结束时,就给彭文俊打电话非常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回来后也和柳凌随口说起了这件事,柳凌只是有点遗憾他和那么好的女孩子有缘无分,并没有觉得他眼界过高,更没有警告他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这类的。   所以柳侠转头就把这件事给忘了,他忙着呢,没工夫在一件已经注定了结局的事情上纠结不清。   柳侠这次回京都,除了收一笔账,就是那个春节前一拖再拖的小工程余款,主要的任务还是谈新工程。   账这次收的很顺利,甲方的主管领导甚至都没有再跟柳侠说什么难听话就把支票给了他。   柳侠拿到钱后,马上转给了卜鸣。   老爷子要给在乡下老家侍奉了他父母大半辈子的老妻和女儿在原城买套商品房,原城的房比京都便宜多了,这笔钱打过去,连装修和家具都有了。   老爷子看到支票时活像遭了雷劈的模样让柳侠十分愉悦,被迫相亲的郁闷都被冲消了,他干劲十足地投入到了新工程的谈判中。   新工程是彭文俊介绍的,工程地点在京都东北方向的一个郊县,京都好几所著名的高校要在那边建分校,其中也包括猫儿的母校、柳凌现在正在就读博士生的国大,那里还要同步建设各种新区成立的配套单位,比如新的政府机关、银行、邮局、中小学校和幼儿园等。   柳侠这次的目标可不止是彭文俊介绍的那一个项目,他还想至少再签下新区的一条路和国大新校区,如果可能,他还想争取到几栋楼的桩基工程。   彭文俊介绍的高校工程签的非常顺利,合同签署两个小时后,柳侠就把介绍费打到了彭文俊的账户上,晚上,柳侠又请彭文俊和鲍国真几个人吃饭。   三杯酒下肚,几位海归人士便把高素质精英阶层的矜持给扔进了护城河,对柳侠居然相不中杨翀(相亲的那个姑娘)表示了出了极大的好奇。   他们几个都是京华完全中学的创建者和股东,目前还都在学校担任着职务,所以都认识杨翀,把这姑娘介绍给柳侠,其实是几个人共同的意思。   柳侠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   人杨翀是个好姑娘,他不能为了让自己的理由听起来更充分就埋汰人家,柳侠拙于表达,最后只好举例说明:“杨翀是棵苹果树,开花花漂亮,结果果香甜,不过,我喜欢的却是小麦玉米红薯之类的,大的种类就错着茬呢,我们当朋友或邻居肯定不错,当一家人不合适。”   彭文俊几个其实不太认同柳侠的说法,但他们都在国外呆过,对男女之间的感情认知比较豁达,柳侠感觉不合适,无论原因是什么,他们都不会多劝。   都是成年人,利弊得失都懂得,牵线可以,撮合就算了,别到最后撮合出一对怨偶来,那就冤大了。   朋友们没有因为他的拒绝生出嫌隙,柳侠感到很轻松。   接下来的日子,他和肖文忠分头行动,每天早上西装革履出门去,使出浑身解数推销自己的测绘队,半夜一身酒气回家来,扳着指头分析情况计算成功的概率,就这样没日没夜没皮没脸地跑了近一个月,柳侠超额达成了自己回来时定下的目标。   除了一条长十多公里的主干道和一所全新建设的高校测量工程,他还签了国大新校区的测量和六栋楼以及一个小型立交桥的桩基工程。   国大新校区的工程是在柳侠久攻不下之后,柳凌主动去找的王正维,柳侠事先不知道。   柳侠一直觉得自己小包工头的身份对现在的五哥是减分项,所以如果提前知道,他是绝对不会让柳凌找王正维的。   柳凌的看法却和他正相反,他以柳侠为骄傲,他觉得在柳侠能力具备又不触犯法律的前提下,他的做法是合情合理的。   王正维接到柳侠恭恭敬敬双手递过来的支票时,乐得合不拢嘴,把支票抖了好几抖,说:“没想到啊,我居然有拉皮条的天赋!”   新建的高校和国大新校区不能比,面积不足国大新校区的五分之一,但国大和另外几所著名大学一样,只是出于对京都房价神鬼皆惊的上涨趋势的恐惧,跟风圈地,是不是真的建分校、如果建、什么时候建、建成什么风格还都没有个明确的思路,所以柳侠拿到这个工程款的日子遥遥无期。   而新建高校的计划是争取明年九月就能招生,所以要求柳侠劳动节后十个工作日内交付测量报告。   界山县的工程半个月前已经完成,柳侠目前就只有豫西南一个工程,卜鸣和孟玉杰、郑朝阳带着几个人在这个工地上,苌景云和洪军洪志兄弟都在休息,苌景云和妻子就在京都。   这边的合同签订完毕,柳侠打电话,一天之内,孟玉杰和万建业、张秋峰、浩宁就赶到了京都,随即开始公路工程的作用。   洪家兄弟第二天赶到,苌景云带上张秋峰和洪军一起去了新高校工地,洪志去孟玉杰那边。   柳侠和肖文忠电话找到碎嘴子老乡,开始拉打桩基的班子。   桩基这两个都不太急,立交桥那个更是要三个月之后才会动工,肖文忠又是个心里特别有谱的,碎嘴子老乡忽悠人的本事柳侠亲眼见识过,所以他放心地把事情交给这两个人,自己忙里偷闲回了趟中原。   高校全面扩招已经是板上钉钉,那么,以后上大学肯定就容易多了,柳侠觉得自己家的几个小家伙不必像当初他和柳凌、柳海那么拼命,应该也能考上不错的大学。   看起来不声不响的小莘,其实是个学霸,成绩十分稳定地保持在年级前三(偶尔二或三,经常一。),他是继柳凌之后家里唯一文理均衡发展的一个。   柳侠看过小莘的作文,辞藻一点不华丽,也不爱用排比之类煽情的手法,更没有什么特别煽情的故事或情节,读起来却非常舒服。   对,就是舒服,这是柳侠唯一能够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感觉。   猫儿原来用的《汉语词典》就在柳家岭他们的房间里,小莘也看过,也会背很多成语,但在他的作文里,出现的成语却不多,不过,每一个都可以说是恰到好处。   小莘的作文还给柳侠一种比较特别的感觉,不过柳侠语文真的太废柴,说不出一个词来描述他的感觉。   柳侠觉得这应该是猫儿离开柳家岭后,小莘一直都在充当大哥的角色、长时间管教俩小阎王和柳若虹的结果。   小大人似的理智,孩子才有的单纯和热情。   柳凌后来总结小莘的文风:行文流畅自然,笔触冷静自持,感情丰沛内敛。   柳侠觉得,只要不出现不可抗因素单位了高考,小莘重点大学妥妥的,京大可以一试。   萌萌和柳家人没有血缘关系,却拥有柳家几个孩子的共同特点,语文差,她现在还能得“三好学生”,是因为柳家岭小学对作文的要求非常低。   柳侠对萌萌的学业预判是:最高大专。   俩小阎王是柳侠和猫儿当年的翻版,理科老师喜欢死,文科老师嫌弃死。   俩家伙早就约好要一起考军校,将来弄个将军当当。   柳侠觉得俩小家伙至少能和他当年一样上个重本,他觉得就专业的精深度而已,上军校有点浪费小雷的聪明,他为小雷计划的是京华大学机械工程类专业或核物理类专业。   而小雲,他应该和柳凌跟猫儿当校友。   这个小阎王不但聪明,还牙尖嘴利眼光毒,总能一眼看到人或事物的本质,埋汰起来人来直指心底句句入木三分,再加上一副天生天养的厚脸皮,天生做律师的料。   所以,柳侠这次回来,是接几个小家伙到京都“欢度五一”的。   柳凌很想亲自回来接,可他现在被王正维加倍压榨,每天忙完学校忙律所,王正维还要求他每年必须在他指定的刊物上发表固定数目的论文,柳凌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又正赶上王正维手头的案件到了关键时候,他如果敢现在请假,不说王正维,小贾几个就能用怨念淹死他。   于是,柳侠就自告奋勇回来接人了。 第409章 准备开业和耍心眼的柳侠   离“五一”长假还有三四天呢,荣泽繁华路段大大小小的商店就已经把各种促销标语糊得满头满脸,街头巷尾散发着浓浓的节日气息,而各个单位被这股气息搅得人心浮动,大家都无心恋战,对假期望眼欲穿。   晓慧比一般人更急切些,可她人实在走不开,就只好每过半个小时左右给柳钰或柳魁打个电话——没办法,柳川会议多,她觉得开会时候接打电话不合适。   不怪晓慧爱操心,实在是荣泽这种小地方,繁华热闹的也就市政府周围那一片,而他们的新店开在周围还有很多农田的泽河路东段,连装修和送货的工人都嫌远,会有人掏钱买罪受一般地跑到这边买东西吗?   “……嗯嗯,我知,三嫂你放心吧,没啥人扔,大部分拿住以后都会看……嗯,大嫂俺俩跟她们说哩可清楚,要是态度不好就扣钱……微波炉?哦,微波炉将打电话,快到收费站那儿了,大哥已经过去等他们了……没事没事,金环姐跟卫东哥将已经到了,跟花云还有她男朋友搁店里一起帮忙招呼咧,店里人手足够……哦哦,那中,三嫂再见。”   收起了电话,柳钰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他本来对家电城信心十足,这会儿被晓慧焦虑的情绪感染,忽然感觉有点心里没底了。   不过,柳钰的担忧只持续了几十秒,想起柳凌、柳侠和毛建勇几个人对家电城前景的预测,他马上又精神抖擞地站在马路牙子上继续发宣传彩页了。   他一边给发,一边还瞄着周围几个临时雇来的小姑娘,提防着她们为了早点完成任务给同一个人发好几张。   虼蚤也是肉,一张彩页差不多一毛钱呢,大哥一下就印了五千张,柳钰想想都觉得肉疼。   如果一切正常,柳钰此时应该正在去海都送货的路上,可小莘的婚纱摄影店和柳川的诚厚家电城要在“五一”当天同时开业,柳钰热血沸腾,哪会有心情往外面跑。   最近一个多月,除了有外地的客户到厂里实地察看时柳钰会回望宁一趟,其他时间他都在荣泽和柳魁一起忙活柳川的新店,厂里的事情全部交给了柳淼和建宾。   这次去送货,就是建宾和柳垚一起押车。   柳钰觉得自己虽然干活还行,见识却有限,所以在做生意和工厂的管理上,他经常主动征求柳长青的意见,家里其他人的建议他也都会认真考虑。   比如外出送货,虽然路途辛苦,但对从柳家岭出来的年轻人来说,却是难得的见识外面世界的机会,他们每一个人都对外面充满好奇,于是,柳钰在自己把前期工作做好、保证客户稳定之后,就让其他人轮番出去送货,还允许他们在外面适度游玩。   这次柳钰心情特别好,他让建宾和柳垚交完货后,可以去海都附近几个著名城市逛逛,一周之内赶回来就行。   国家有明文规定,机关事业单位正式人员不得从事第二职业,柳钰原来从没想过这个规定和自己家的人有什么关系,后来,他见的人、经历的事情都多了,心里开始有点不安。   柳钰知道荣泽公安局上上下下都很跩,荣泽县城一般人有辆山地自行车都很嘚瑟的时候,公安局大部分人骑摩托,等其他人开得起嘉陵江了,公安局的人又换成了进口摩托或面包车,甚至还有人几个买了小轿车,像马小军,现在开的就是辆白色本田。   柳钰因此常常一边为三哥憋屈,一边为三哥担心,憋屈三哥当了队长还没有一个合同工跩,被一些狗眼看人低的势利眼背后挖苦嘲笑;担心三哥万一把持不住学了马小军那样——他们家可是没有一点靠山的,如果有一天被人发现,三哥肯定要出事。   后来,柳川有了个小店,生意不错,柳钰稍微踏实了些。   而现在,柳川马上要有个大型专卖店了,虽然和原来那个小店一样,营业执照上是柳魁的名字,但柳钰一点都不担心有一天会因为这个名字发生什么纠葛,大哥只怕恨不得贴着钱能让三哥的后背踏实稳定呢!   柳钰开心还有一个原因,三哥的这个店,他也是出了一份力的。   当初除了三哥以外的几个兄弟在一起商量先给三哥买下店面时,他也参与了,计划凑钱的时候,他跟大哥和幺儿唇枪舌剑大战三百回合,最后到底出了二十万块钱,而这二十万,他原本是打算偷偷给怀琛,让他帮忙给小凌在警大附近买套小房子的。   当初往外拿这二十万的时候,柳钰其实有过纠结,柳凌天天花两三个小时在上下班的路上,夏天还好,冬天时候实在让他心疼。   不过他记得柳凌前年就跟他说过,三哥现在的职业和职务风险很大,必须尽快让三哥有个正当的赚钱渠道,这不仅仅是为了让三哥在人前有面子,更重要的是堵住别人把柳川拉下水的心思,而柳钰影影绰绰知道,柳长青一直以来也有类似的担忧。   所以,柳钰现在铁着心要把柳川的店往最好上努力,至于小凌的房子,他加把劲再干一年,然后幺儿再稍微添添,差不多就有了。   小凌不但有了个特别好的铁饭碗,还成了博士,老了还有小萱伺候;   大哥的小家现在衣食无忧和乐美满;   二哥和猫儿和好了,他和猫儿以后可以保证二哥和父亲生活无忧;   一直让他依赖又担忧的三哥现在不仅家庭美满事业顺利,经济上也有了底气……   柳钰心里不藏事,三哥身后的隐忧被解决,他比当初自己把厂子办起来还要舒心,人美得几乎要飞起来。   各处扒拉着算算,七凑八赶,他现在差不多也算是身家百万的青年企业家了,站在大街上发传单一点不觉得掉分,还发得心花怒放。   对着路人诚恳又热情地发完了自己手里的宣传单,柳钰让一个责任心比较强的女孩子看着这一组几个人继续发,自己骑上自行车往广场跑。   小莘和林洁洁正在广场搞一个形势很大的开业优惠宣传活动,同时也是和柳川的专卖店共同的联谊活动:5月1号至3号,凭诚厚电器专卖店的发票,到丽人婚纱摄影店可享受折上再打8.8折的优惠;凭丽人婚纱摄影店的发票,到诚厚电器可以享受折后再减发票面额1/10现金的优惠。   这个两店联动的宣传活动是柳岸的主意,他说,任何商业行为的发生都必须以客流量为前提,而买东西去商业区(商店集中的地区)几乎是所有人的习惯思维,因为这样才会有更多的选择。   荣泽东区现在刚刚进入开发期,商户很少,客流量则根本谈不上,这种情况下,就得人为地制造出一个商业区的氛围,家电城和婚纱摄影店虽然听上去风马牛不相及,但如果宣传得当,应该可以得到1+1>2的效果。   而二和三,虽然看起来好像只是一个数量单位的差别,三在一般人的感受里却是具有群体效果的。   如果说这个群体效果不能肯定,那,两家完全不同领域的高档店同时在冷清的新区开业,还愿意提携彼此的生意,这多少算是噱头吧?   虽然噱头通常不具备持久性,但至少聊胜于无吧?   柳岸的这个想法,大家都觉得可行,柳侠又征求了朋友们的意见,经商经验丰富的毛建勇首先肯定了这个想法,然后他又提出,小蕤的婚纱摄影店和柳川的电器商城走的都算是中高端路线,所以从前期宣传开始,就要把“高端”这个特点体现出来,宣传活动中,各种道具一定要一看(仅只是看)就很贵,一定要使用青春靓丽妆容精致普通话标准的女孩子,中老年大叔大妈们就暂时回避吧。   小蕤和林洁洁严格按照柳岸和毛奸商的指导办事,雇佣的传单发放人员除了夸自家,还会真心实意地夸合作商(听起来是不是非常高档?);化妆师和前台接待都是从原城招聘的,两个打杂的女孩子都是高中毕业,人长的也高挑顺眼,至少在荣泽人眼里,这两个女孩子是很洋气的。   柳钰到了广场后,没有上去和小蕤跟林洁洁搭话,而是站在旁边围观的人群里观察情况。   接待处十几张铺着漂亮金丝绒桌布的桌子坐满了人,而这些人一看就是在真心咨询拍照的事,而不是占了凳子休息,如果这一波人都去拍,哪怕都只拍最便宜的199元套餐,小蕤五月份也能实现收支平衡,而不是原来估计的前三个月准备赔。   正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和一对恋人交谈的小蕤无意中抬头看到了柳钰,对着他露出个大大的笑脸,还跟他比了个大拇指。   柳钰也开心地笑起来,他摆手示意小蕤好好招待顾客,不用管他。   看着小蕤把收据本放在那对恋人跟前,柳钰正打算去买瓶水和,突然感到腰间一凉。   秀梅带着个白色的大荷叶边帽子,笑嘻嘻地把一瓶雪菲力塞到柳钰手里:“喝口水吧孩儿,看你嘴上都起干皮了。”   柳钰拧开瓶盖,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大半瓶,说:“ 这么多人问,付钱哩多不多?”   秀梅灌下一口橙汁,和柳钰一起来到马路边一个树荫里:“五一那天订了俩录像跟跟妆哩,都是八百;照相订了三十多对了,大部分都是399跟699哩套餐,仨199哩,俩999,一个1999哩,现在跟洁洁说话那一对,晌午就来了一趟,女哩非要1999哩,男哩有点各思,他家可有钱,就是他妈老厉害,他怕他妈嫌贵。”   柳钰伸长脖子看了看那一对恋人,然后十分嫌弃地说:“一辈子就结一回婚,人家那妮儿长哩还恁漂亮,一千多块钱都不舍得花,我要是那妮儿,不照就不跟他结婚。”   秀梅强忍着没有放声大笑:“那小钰,要是这店不是咱家开哩,玉芳想照,你会给她照1999哩?”   “唵?”柳钰被将了个措手不及,眨巴了好几下眼,才说道,“咱家不是没钱嘛,要是我有一千万,后头再加个9我也照。”   秀梅戳了柳钰脑门一下:“我就知,就您弟兄几个,能照个199哩就不赖了。”   柳钰看看附近没人注意他们,才小声说:“我左觉得钱花这上头老冤枉,又不当吃又不当喝哩。”   秀梅把喝完的饮料瓶塞进包里说:“我就知你是这样想哩,不过好在店是咱家哩,秋后等玉芳生了,身材恢复了,您俩随便照。”   柳钰呵呵傻笑,指着那个大概一米半高、竖在路边当广告的、黒德清和杨柳的一组照片说:“我待见那几张。”   又指了指小蕤身边一个,“还有那一张。”那一张是毛老板单膝跪地在向那辉求婚,这张照片的设计不但完美地掩盖了毛老板身高的缺陷,还把他照得年轻了至少十岁,;而穿着洁白婚纱的那辉,看上去真的是美如天仙,优雅、美丽、圣洁。   秀梅最喜欢的是黒德清和杨柳穿着古典中式喜服那一组,她十分豪气地拍了拍柳钰:“中,到时候,你跟玉芳就照白婚纱那种,我跟您大哥俺俩穿大红衣裳。”   前几天实在太忙了,大家基本都在街上吃饭,柳魁和小蕤都有点上火,今天正式开始宣传,家电那边的货也基本到位,反倒清闲了些,秀梅看小蕤和洁洁完全能罩得住这一摊子,决定回家做一大锅绿豆稀饭送到店里去。   柳钰和她骑着自行车在荣泽商场门口分开。   柳钰还要去挨着检查另外几条路上发宣传单的情况,然后等一批傍晚到达的电冰箱和大约半夜到达的电视机,这两拨活儿干完,估计天也就快亮了。   柳钰知道,他为了柳川的店这么操心费力,肯定有人说闲话,不过他一点都不在乎。   前两年在望宁,就有对他们两家关系一知半解的人说他和大伯一家现在的亲密无间是他们这边上赶着巴结的结果,柳钰开始也难受过,不过,当大哥和大嫂把望宁街一个公开编排他的人当面噎了个乌眼儿青、回过头大哥嫌他窝囊废连自己家都不敢维护劈头盖脸把他训了一顿之后,柳钰就从心底真正释然了。   柳侠从高速上下来就打开了窗户,原色路上熟悉的景色和味道让他安心,他正寻思着是先给五哥报平安还是先给大哥报食谱的时候,远远看到一个站在路边打电话的背影十分眼熟。   柳侠心里一阵高兴:真是天助我也。   原来,柳侠这次回来,除了接几个小家伙去京都玩,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执行一个他惦记了很久的计划:拿下四哥。   这个计划是柳侠从知道猫儿是同性恋的震惊中冷静下来之后就开始筹谋的,其紧迫性仅次于说服二哥柳茂,排在第二位。   这个“拿下”包含了两个意思:一,洗脑四哥,让他发自内心地承认同性恋是合理的(至少猫儿的同性恋是合理的),并要求将来东窗事发时他必须无条件站在猫儿这一边。二,说服四哥,让他尽快再生几个孩子,让二叔这一支的人丁繁茂兴旺起来。   柳侠的这个决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柳钰是柳长春、柳茂在血缘和感情上都最亲近的亲人,目前,柳长春这边,家庭结构完整的柳钰和玉芳夫妻俩,是支撑起柳长春这个大家庭生存质量和美好生活氛围的中流砥柱,所以,柳钰现在对家庭事务的态度,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甚至左右柳茂和柳长春的态度。   柳茂对猫儿的态度柳侠已经无需担忧,但柳长春做为观念十分传统的老一辈,柳侠可以想象猫儿是同性恋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有多大,唯一可以抵消这个打击的,恐怕只有让柳钰儿女成行这一个办法了。   而恰好,四嫂玉芳十分喜欢孩子。   生下柳若虹后,柳钰就想让玉芳去结扎,玉芳却充耳不闻,她不止一次说过,她想生五男二女,这样她和柳钰老的时候,就能像现在的柳长青和孙嫦娥这样,享受儿孙绕膝的幸福了。   所以柳侠的这个计划,是建立在他对四哥柳钰和四嫂玉芳的深度了解之上的。   柳侠的这个计划其实早已展开,他之前已经用各种方式给柳钰敲了好几次边鼓了。   刚过完年时,柳钰去井方市送过一次货,他顺路到京都停了几天,当时柳侠正好也回京都去收两个工程的尾款。   一天中午,柳侠趁着柳钰睡着,偷偷把一本他从路边摊上淘来的《孽子》放在了柳钰枕边的一摞杂志上面,柳钰醒了之后果然看到了,他神经比较粗,看了全书的三分之一,才发现小说写的好像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感情故事,柳钰当时应该是完全懵了,要不他不能做贼似的把书藏在怀里跑进柳侠房间问他书是哪里来的。   虽然有时候比较二,但在大事上,柳钰是很有做哥哥的原则的,如果他当时清醒,绝对不会让在他心目中还是个对感情感情不开窍的生瓜蛋的柳侠看那种东西的。   柳侠当时也是一脸懵圈相,表示自己从没见过那本书,还问柳钰书里写的是啥,等柳钰脸红脑胀吭吭哧哧半天,终于说明白是几个男孩子因为待见跟自己性别一样的男人被家长抛弃后,柳侠一副兴味索然的模样说:“我还当啥咧,不就是俩男人谈恋爱吗,有啥不好意思说哩!”   柳钰被柳侠淡定的模样给唬得完全摸不着头脑,两只眼睛瞪得差点脱眶地问柳侠:“你你你,你哩意思是……俩男人……谈恋爱……可正常?”   “对啊。”柳侠漫不经心地说:“七几年美国跟欧洲哩医学专家就已经确定同性恋不是病了,美国,还有欧洲可多国家都给同性恋从精神病里头除掉了。现在,欧洲好几个国家哩法律都规定同性恋也能结婚,美国也有好几个州正准备立法咧。也就咱这儿哩人没见过世面,听说同性恋才会大惊小怪。”   柳钰抓狂:“可是,可是,男人不待见女哩,却去待见跟自个儿一样硬邦邦、一点看头都没哩男哩,咋说都不正常吧?肯定是有毛病啊。”   柳侠白眼珠看人:“照你这么说,那就只有女同性恋才是正常人了,待见男人哩女人也都不正常有毛病。”   柳钰被柳侠的神逻辑给堵得倒抽气,可反驳的话就得自打嘴巴,所以他半天没说出话,最后好不容易才又找到个理由反击:“俩男人没法生孩儿呀!”   柳侠简直要拿鼻孔看人了:“你待见俺四嫂就是因为她会生孩儿?要是这样,当初俺四嫂您俩结婚两年多俺四嫂不怀孕,你却不跟她离婚,还说她就是一辈子不会生你也会待她好,那你是不是也不正常?也有毛病?   哎呀四哥,我不跟你说了,我今儿才知,原来你是这种人,你娶俺四嫂,就是因为她长哩好看又会儿生孩儿,要是她不好看不会生孩儿,呵呵……我下回回去就跟俺四嫂说。”   ……   那天,柳钰被柳侠给数落成了乌眼鸡,又是起誓又是赌咒,深刻地反省了一番自己见识浅薄思想狭隘观念落后,柳侠才放过他。   在柳钰返程时,柳侠又特地交待他,让他不要在几位长辈面前说这件事,免得家里人以为柳侠是同性恋。   柳钰答应得信誓旦旦,恐怕表现出一点点犹豫,柳侠就会找玉芳告恶状。   柳侠敢对着柳钰冒这样的险,是因为他十分了解柳钰,他知道四哥心性宽厚豁达、对自家人绝对信赖,并且内心非常孝顺。   和许多“门里大王”相反,柳钰在外面,不管是对人对事还是谈生意,都表现得精明强干,特别有主见;   可一旦回到了自己家,柳钰马上就软面团似的,任人搓扁揉圆,一点脾气都没有,偶尔在某件事上和其他人看法不一致,只要对方强硬坚持,柳钰哪怕再不理解,他也能找出理由说服自己对方的想法更有道理。   柳侠知道,这并不是四哥性格软弱没有主见,而是因为他心大,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根本没想过要和自己家里人计较长短,同时,也因为四哥对家里人无条件的信赖:只是口舌之快,又不影响大局,何必要和全心全意爱自己的家人争执呢?   因为孝顺,柳钰肯定舍不得让柳长春和柳长青孙嫦娥生气,所以如果他知道了猫儿的性向,哪怕只是为了三位老人,柳钰也会想除办法抵消猫儿是同性恋给家庭带来的负面影响。   因为考虑的时间足够长,前面铺垫时柳钰也没有太过出乎预料的表现,柳侠觉得自己的计划可以稍微加快点速度了,免得如果猫儿哪天太想家了突然回来,冲动之下对家人坦白,而家里人没有一点思想准备,那事儿可就大了。   柳侠把车靠边,慢慢往前溜,他心里在盘算,怎么样再给四哥下个套。 第410章 三大队的危机   柳侠已经打过无数次诱四哥上套的腹稿,正文早就滚瓜烂熟,他今天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应景的楔子。   于是,转两下眼珠的工夫,他心里差不多已经有谱了。   不过,当……   柳钰一脸欣喜地看着柳侠:“孩儿,你回来啦?哎呀,俺大伯今儿清早还正念叨咧,他老怕你独个儿开车会瞌睡。”   “啊?俺,俺伯他……也搁荣泽咧?”柳侠眨巴了两下眼,心里的小算计瞬间风流云散。   就柳钰那在家人跟前一点藏不住心事的脾性,如果知道了猫儿性向异常,估计至少得懵圈三天,柳长青看出他情绪不对,一句话就能把他给诈个底朝天。   四哥都可以算作奸商了,在家人面前说瞎话的水平居然一点不见长,真是……   柳侠真拿柳钰没招了。   “嗯,大伯夜儿个就来了,这么大俩店,俺娘他俩都不放心。”柳钰不知道柳侠的小心思,一边认真地给柳侠解释,一边还歪着头去看后排座。   “五哥没回来,他明儿还得出庭咧。”柳侠知道柳钰在惦记什么,乐呵呵看地把后窗玻璃落下来让他看,把因为计划推迟而有点失落的情绪掩盖得十分完美。   柳钰挠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   知道小凌太忙,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不过他还是抱着点侥幸。   柳侠下车打开了后备箱,让柳钰把自行车塞进去,然后就那么一路翘着后备箱盖子来到了新店。   柳魁不在店里,跟着送微波炉的人去仓库了。   仓库就是鑫源小区楚凤河那套一楼。   而隔壁柳川的那套,现在楚小河一家三口住着,那套房子柳川已经办了房产证,便是有讨债的上门,楚小河也是借住柳川的房子,半点挑不出毛病来。   柳长青坐在店门外一棵老楝树的树荫里,看到柳侠,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不过这笑容转瞬即逝,他皱着眉摸了一把柳侠的脸:“这咋又瘦了咧?”   柳侠也很吃惊的样子捏了一把自己的脸颊:“啊?瘦了?不会吧?我觉得自个儿还胖了咧。”   柳长青轻轻叹了口气,忧心地看着他:“快瘦成个猴儿了,还胖咧。”   柳侠嘿嘿笑:“瘦了美呀伯,玉树临风,多少人想瘦还瘦不了咧。”   两个女子抬着一大摞废纸箱从店里出来,看见柳侠,同时惊喜的叫了起来,原来是金环和花云。   花云腼腆地叫了声“小侠叔”,就不说话了。   金环看着柳侠的脸心疼地问:“幺儿,你不是工程师么孩儿,那不该天天坐办公室里头咧吗?咋叫晒这么黑?”   柳侠嘿嘿一笑,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问道:“卫东哥咧?”   金环说:“将给几个空调装好,跟小马出去吃饭了。”   小马曾经是花云在荣泽高中的同班同学,现在则是花云已经进入谈婚论嫁阶段的男朋友,据说小伙子跟柳钰某些特质很像,上学不行,但人实在勤快,手还巧,他在新店的定位和李卫东一样,安装工、售后维修兼送货员。   花云以后就在家电城这边了,原来的诚厚小家电继续营业,吴玉妮去年初中毕业的二孙女接替了花云的位置。   金环是临时过来帮忙的。   荣泽县被服厂被近几年迅速崛起的私营服装厂挤得面临破产,大部分工人下岗,金环和银环生了孩子后自动就没再上班。   银环的婆家在荣泽火车站旁边,去年,她利用家里的一间临街房,开了个修改旧衣服的织补店,同时还带着卖鞋垫、袜子、手套、鞋带之类的小东西,生意居然很不错,比上班强多了。   李卫东家虽然离荣泽县城很近,可到底是乡下,金环生完第二个孩子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事情干,柳川本来打算等孩子上幼儿园后让金环到荣泽一高当寝管,金环听说柳魁和秀梅也打算来荣泽,就想去秀梅的店里干。   她在服装厂干了这么多年,感觉还是做相关的行业比较踏实。   不过秀梅的窗帘店现在还没个影儿,她就先和李卫东在家电城帮忙了。   李卫东现在还拿着被服厂的工资,但平时基本没活儿干,   他本来就喜欢摆弄机械和电器之类的,知道柳川要开个大的家电商场,他跃跃欲试想干个安装和售后维修,柳川本来就在发愁售后这块呢,李卫东的毛遂自荐正中下怀,柳川就让他有时间多教教小马,俩人以后把安装、售后和送货这块给包圆儿算了。   店里还有一堆事要忙,金环和花云跟柳侠亲亲热热说了几句话,给他搬了把椅子放在柳长青身边,就又忙活去了。   柳侠却坐不住。   当初和柳魁、柳凌几个人把店铺买下来后,他马上就带着几个人去了豫西南的工地,中间没有回来过,所以他今天也算是第一次看到家电城,心里挺激动,也挺新鲜的,忍不住就想到处摸摸看看。   家电城和小蕤的婚纱店隔着个私立学校的大门,婚纱店在西边,家电城在东边。   本来是一模一样的两栋临街楼,只是当初给小蕤买下的是那栋楼一楼门面房的西三分之二,这次给柳川买下的是整个一楼,面积将近五百平方。   不过因为家电城不需要精致的装修,所以只算初期投入的话,两个铺面其实差不多。   可要把这么大的一个铺子填满货物,家电城需要的资金比婚纱店可要多多了,这笔钱,是柳川从银行贷的款。   柳侠看着偌大的铺子四周错落有致地摆放着的各种名牌电器,心里多少有一点发虚。   当初,给柳川买下这个房子后,柳侠手里其实还有好几十万,但柳川知道家里人为他买下了门面房后,坚决不肯让柳侠再拿一分钱,因为柳侠十分坚持,他还单独和柳侠进行了一场长达两个多小时的谈话。   柳侠最后做出了让步。   柳侠当时的想法是,反正自己手里有好几个已经签了合同的工程,万一家电城生意不好,到时候自己替三哥还贷就行了。   可现在,柳侠有点怀疑,自己那点钱,真的够赔这一大屋子的冰箱电视洗衣机吗?好像再加上俩工程也不一定够啊!   柳侠发了会儿愁,思绪不知道何时开始胡乱飘:还得想法多揽点活儿,要不三哥哩贷款、乖猫哩包租公生活就都实现不了了;   易春水说的那个工程不知道咋样了,要不,让肖文忠买点东西,去给那个啥局长送送礼?   还有肖姑姑帮忙说的那条路,公路局那个姓李的一看就不是个有诚信的主儿,这种人,有合同都可能耍赖,现在空口白牙的……不行还得请肖家姑姑出面……这个工程要是真签了,不能跟猫儿说实话,知又是山区公路,臭猫又该跟着操心了,就跟他说是环城路妥了……   “幺儿,楞啥咧孩儿?”   “啊!”柳侠被肩膀上的大手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柳川。   柳川看到柳侠的脸,和柳长青一样皱起了眉。   柳侠不等他说话,先下手为强地瞪着柳川喊了起来:“呀,三哥,你咋回事?咋这么瘦咧?俺三嫂虐待你了?”   柳川哭笑不得地看着柳侠:“孩儿……,唉,你呀!”   柳侠得意地对着他笑。   柳川下班,也就是快到晚饭时间了,柳川简单给柳侠说了几句店里的事,就让他和柳长青一起回家吃饭。   柳侠听柳钰说一会儿还有送电视机的要来,就不肯走,想帮忙卸货。   柳川二话不说,抓了他的胳膊就往路边拉。   柳侠在三哥的武力面前历来反抗无望,他想求助柳长青,柳长青却呵呵笑着过来准备上车,柳钰也帮着柳川把柳侠往车里推。   柳侠徒劳地挣扎了几下,最后还是不甘不愿地回了家。   这个季节,这个点儿,三大队大门口总是热热闹闹,柳侠的车刚进大门,传达室东边的小路上就冲出个溜旱冰的小家伙扑在了引擎盖上。   柳侠落了车窗:“喂……”   小男孩冲他做了个鬼脸,大声吆喝着说:“哟,小柳叔,又换新车了,真牛逼哦。”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这小子,真欠揍。”柳侠笑着骂了小东西一句。   那是付晓乐的儿子,原本在原城上学,因为太淘气,爷爷奶奶管教不住,去年就给送荣泽来了。   现在每次回来,柳侠都是尽可能低调,在院子里能不停车就不停车,免得别人说他故意招摇。   可现在,车窗都打开了,他也不能装作不认识三米外那两个原来管仓库的老职工,他笑着打招呼:“单师傅,何大姐,吃过饭了?”   两个人热情地走过来:“柳儿,听说又揽到大工程了?啧,这车……,多钱啊?”   明知道没人信,柳侠还是非常诚恳地解释:“没有的事,都是鸡零狗碎的小活儿,跟咱大队不能比;车是借朋友的,哦,大姐您稍等,我靠边点。”   一辆崭新的桑塔纳2000从对面缓缓驶来,柳侠打转方向,往路边靠了靠。   两辆车交错的一刹那,他正好和焦福通的眼神对上。   柳侠在心里耸了耸肩,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在路上怎么没开快点或慢点。   “知道知道,借朋友的借朋友的。”看着焦福通的车出大门拐上千鹤山路,跟过来的何大姐夸张地拍了拍胸口,一副“咱们自己人咱们心照不宣”的表情。   柳侠无奈地笑着跟两个人点点头,左转往家开。   他刻意不去看大院里扎堆聊天的人们,但隔着钢铁铸就的车厢,他依然能感觉到射在他身上的五味杂陈的目光。   小院里,栎树下,饭菜已经盛好摆在小木桌上了。   柳侠一进门,秀梅接过旅行包,顺手就把一个槐花粉条鸡蛋馅儿的大包子塞进了他嘴里。   柳侠叼着包子在院子里的水池上洗手。   隔着一堵矮墙,付东和欧萍萍也在准备开饭。   欧萍萍看了眼停在外面锃光瓦亮的新车,又看看柳侠身上一看就很高档的T恤,感叹到:“柳儿,你现在可真是神仙日子啊!”   柳侠嘴里叼着包子没法说话,呜呜噜噜地又皱眉又摇头。   秀梅替他翻译:“妹子,您可不能光看见贼吃肉看不见贼挨打哦,俺幺儿是比别人多挣了俩钱,可您看俺幺儿叫使成啥了,又黑又瘦,跟非洲人样。”   不要说欧萍萍和付东,连柳长青都被秀梅的比喻给逗得忍不住笑出了声。   付东知道秀梅是担心有人嫉妒柳侠挣得多,再生出什么事端,笑着说:“没事嫂子,柳儿现在是总局的人,别说他开个奔驰,他就是开辆劳斯莱斯回来,我们除了流口水也做不了其他。柳伯伯您说是吧?”   柳长青微笑着说:“小侠挣哩都是清白钱,是没啥好怕哩,不过这车,真是借别人哩,小侠他还买不起这么好哩车。”   柳侠刚才已经告诉他了,车是前些天怀琛给曾广同买的,天很快就要热起来了,他嫌弃学校给曾广同配的车子太差,空调开半天都没点凉气儿。   可曾广同横竖不肯用这辆车,说是太招摇太扎眼,要跟柳凌换,他开那辆撞过的旧奥迪,让柳凌开新的。   他说柳凌做为律师看上去太年轻了,不压场,开个好车正好能抬抬身价。   柳凌当然不能答应,他要把旧奥迪给曾广同,但自己坚决不开新的,说现在春天,正是一年里最美的时候,骑自行车上下班正合适。   曾广同现在老还小,最近还学会了任性不讲理,他指控柳凌要骑自行车上班的行为是故意伤他的心,没把他当亲大伯。   “年轻人,谁不喜新厌旧?要真把我当亲大伯,看见恁漂亮的新车,就算我不想给,你也得变着法儿给磨了去,可你咧?给都不要,宁愿陷我于不仁不义都不要,这不是给大伯当外人是啥?”   柳凌哭笑不得地为自己辩护:“大伯啊,我只是想叫你用个好车,过些天天气热了不受罪,你咋就给我扣这么大个帽子咧?”   曾广同就指着柳凌的脸数落:“亏你还是律师咧,还当过别人哩首长咧,咋一点都不成熟,连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知?   你叫大伯开着比校长书记们还好的车,那不就是季孙氏八佾舞于庭么?坏了规矩礼数,别人会咋看大伯?”   柳凌被曾广同的歪理给说住了。   “人家肯定会说,都这个年纪了还恁烧包,年轻时肯定张狂得不成样子,怪不得当初会被打成右派分子咧,活该!”   曾广同又狠狠地给自己加了一棒槌,彻底堵死了柳凌的话。   于是,柳凌不得不开起了新车。   曾广同随了心意,高兴了,还去律所转了一圈,以换车事件为例,在王正维面前明的暗的一起上,把自己和柳凌好一通夸,夸自己人老成精,为晚辈思虑周全;夸柳凌孝顺懂事,是天上少找地上难寻的好孩子。   自吹自擂的结果是:王正维把他拉到家里灌了个透醉,讹着他给自己画一副中堂画,还让怀琛帮忙买辆和柳凌一样的车。   而柳凌现在,是能不开那辆新车就尽量不开,前几天柳侠回到京都,他立马就把新车换给了柳侠,自己开着捷达,还跟柳侠商量,让柳侠下次去工地时就开新车走,说新车性能好,跑长途舒服又保险。   柳侠当然不能干,他开着车钻山旮旯呢,那么好的车,万一磕了碰了,多心疼。   不过这次回来接孩子们,他就心安理得地开新车了,新车宽敞,几个小家伙呆里边舒服,而且开着去公安局转一圈,还能给三哥涨涨面子。   不过,秀梅可不会想那么多,她看着篮球场那边一大群热热闹闹说着什么的人,小声嘟囔:“才不是咧,有人才不管你清白不清白,他眼红就会昧着良心告黑状。”   柳侠洗完了手,终于把嘴解放出来了,他吃了一大口包子,看着篮球场那边问:“付东哥,那么多人,干嘛呢?”   付东往那边瞥了一眼:“原来说过五一那天分房,可到现在分配方案还没拟出来,单位的人这几天都在私下嘀咕这事呢。”   柳侠问:“为什么不公布?”据柳侠所知,分配方案都是提前多天就公布的,然后分房之前几天公布具体分配名单,这样方便有特殊情况的人自行调节,可以减少单位的麻烦。   付东耸耸肩:“公布啥?压根儿就没方案。”   “啊?没方案?那怎么分?”柳侠觉得不可思议。   付东摇头:“不知道,杨书记这回跟焦福通杠上了,说如果那些工作十几二十年的原三大队老职工分不到房子,那这房子就谁都别想入住”。   柳侠在心里给杨洪伸了个大拇指,不过他也有点担心杨洪:“焦……那个性,他能愿意?”   据他所知,焦福通这几年在三大队可以说得上是一言堂,他即便不好意思当面强硬地完全拒绝像付东这种家庭背景比较强悍的领导,偶尔表示会考虑他们的意见,但其实最后的结果还都完全是按照他自己的想法执行。   吴小林曾经有一次跟柳侠打电话时说,队里的人都知道,现在三大队开领导班子会,就是焦福通的独角戏,其他领导全都低着头一言不发,反正说了跟没说一样,还得被他记恨。   欧萍萍看了篮球场那边一眼,压低嗓子说:“他现在也没办法了,一共八十多套房子,这几年除了正常的分配,经他的手走后门调进来的就一百多人,个个儿都能跟总局领导扯上关系,房子他分给谁不分给谁?再说了,如果全部分给领导的关系户,咱们原来的老职工能跟他拉倒?这可是房子,一辈子的大事。”   柳侠心里冒出个成语: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欧萍萍还在那里幸灾乐祸:“听说当初为了祸害马队长,他教唆着下边的人不干活,闹事,要求奖金平均;现在,他自己成了队长,还自己弄来一大群不干活儿、一点觉得对不住自己就闹事的,看他怎么收场。”   柳侠心里蛮理解欧萍萍现在这种看上去很刻薄的心理的。   以前其他单位的人拿十块八块奖金都很知足的时候,欧萍萍一个月就能拿二百多块的奖金,现在,荣泽其他差不多的单位一个月奖金都发一百块左右了,三大队的奖金反倒降到了几十块,季度奖、年终奖和各种实物的福利更是大幅度缩水。   去年春节,三大队除了平均每个人三百左右的奖金,就发了一袋大米和一壶油,这和马千里在的时候根本没法比,马千里时期,不要说春节、端午节和中秋节这种大节日,就是重阳节都不可能只发这么点东西。   欧萍萍说:“咱们的工资都是国家财政出,如果咱是自收自支的企业单位,就这两年的工作量,养活四百多人,早破产了。”   这点柳侠相信。   原来的这个季节,大院里白天都很冷清,因为只有后勤行政人员在,占大头的技术科和施工队全都外出作业了;而现在,他无论什么时候回来,大院里都热热闹闹,国庆节在大门口挂个灯笼彩旗都一大群,光宣传科就七八个人,还有三个办公室呢。   整个一顿饭的时间,欧萍萍都在诅咒焦福通和他家里人不得好死。   吃完饭,欧萍萍往屋子里送餐具的工夫,付东悄悄地对柳侠说:“咱们三大队可能很快就不存在了。”   柳侠惊呆了:“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付东说,“一直有人在告焦福通,原来是写信往总局告,咱们局长搞技术出身,老好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直给压着了,现在开始往政府写信了,年前,几位老职工去政府口口,我接到通知去把人劝回来的,上面要求咱们给出答复,局长本来脾气就软,又快退休了,不想得罪人,马队长和王书记他们几个在想办法。”   付东往屋子里看了一眼,欧萍萍好像还在厨房:“你置身事外我才跟你说的,千万别跟咱队里人说,老职工如果知道,非集体上访不可。”   柳侠问:“那咱们大队会怎么样?”   付东摇头,有点茫然地说:“不知道,估计会和一些濒临破产的企业一样,让一部分人提前退休缓解压力吧,其他我也想不出来。其实……即便成了现在这样,我也舍不得咱们大队散了,我二十三岁退伍就在三大队,现在四十一了……家破人亡、没了根的感觉。”   付东端着剩菜进屋去了,柳侠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曾经带给他无限希望和快乐的三大队要消失了,他感觉好像自己身上一块肉要被割掉了一样。   柳侠也有点茫然,他问一直安静地听他和付东说话的柳长青:“伯,你觉得俺单位会散吗?”   柳长青说:“我不懂这些,我年轻时呆的铺子,是东家私人的家业,不会多养一个闲人,我没见过这种事。”   可能看出柳侠的难受,柳长青停顿了片刻,又接着说:“不过,我觉摸着,就算单位散了也没啥不得了哩,是鸡都有两只爪,真没人管了,就都自个想办法了,你不就是么。没准散了几年后,再叫回来,还没人愿意回咧。”   柳长青的话其实实质比付东说的还要严重,可柳侠的心却一下就没那么失落了。   是啊,如果真散了,大家各凭本事出去自谋生路,没准最后大家都跟他一样,单位想让回来都不肯呢。   再说,付东不也说了,马队长他们想办法解决,也许最后三大队会回到马队长那样的好时候呢。   这么一想,柳侠心里总算好受了些。 第411章 又被告黑状了   第二天,柳侠起了个大早,跟着柳魁、柳川和柳钰一起去接一批刚到的空调。   知道荣泽有两个市直单位的“五一”福利是所有正式工每人一台分体空调机、柳川已经拿到了那些职工的名单,柳侠虽然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却一晌都在咧着嘴笑,昨天付东那些话带来的压抑难过,完全被他忘到了脑后。   三大队的事确实够糟心,不过,柳侠的人生里有那么多值得他时时牵挂于心的人和事,他本来的日子也已经够紧张忙碌,已经把他扫地出门的前单位,实在没理由占据他太多的关注。   可柳侠不牵挂三大队,三大队却有人对他念念不忘。   下午,身体活像随时准备散落一地零件的柳侠开车去原城,他要先去看看原城的那套房子,接触一下装修公司,然后再去邮电局和猫儿打电话。   小葳再有不足一年研究生就读完了,柳侠打算把原城的房子简单装修一下,小葳回来后直接就可以入住。   他刚进原城市区,就接到马千里的电话,问他在哪里,说自己最近闲的长虱,知道柳侠回来了,想和他喷喷大江东。   房子的事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柳侠改变路线直接去了总局,马千里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他,沙发上还坐着褚宝贵。   柳侠莫名地就感觉不妙,那俩人怎么有点家长坐等修理在外面闯了祸的熊孩子的架势?   果然,马千里一看到他,开口就说:“最近回三大队的时候,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吗?”   这话的指向性其实已经比较明确了,但柳侠因为心思不在这个方向上,所以一脸茫然:“队长您,什么意思?”   想到柳侠一贯的行事作风,马千里修改了一下说法,要不然天黑也到不了正题上:“就是问你,最近回三大队的时候,有没有在大院里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对一般人员和领导的都算。”   柳侠更懵了:“我过完年就去山阳工地了,昨天第一次回荣泽,到家正好赶上吃晚饭,晚上跟俺伯俺大哥说话到半夜,我哪有时间对三大队做什么呀?”   褚宝贵看看马千里,又看柳侠:“什么都没干,那你怎么惹了……,让……去局长那里告你的状?”   柳侠瞪大了眼:“告我?谁?告我什么?”   马千里一扬下巴:“谁告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到底做没做过给三大队添乱的事。”   柳侠急了:“我几个工地同时开工,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八个人用,三大队现在屁事不碍我,跟它折腾,我图什么呢?   队长您不用说了,我知道了,肯定是丁红亮那丫的,嫉妒我过的比他美,跟那次一样打小报告阴我,他奶奶的……”   马千里手指梆梆梆地敲桌子:“啧啧啧,别瞎说,丁红亮人都没影儿好几个月了,他老婆跟他舅舅都找不着他,他上哪儿告你?”   柳侠诧异:“丁红亮跑了?辞职了?”   马千里不耐烦地说:“不知道,就是人不见了,走之前和他老婆打了一架,他老婆以为他是赌气暂时离家出走呢,开始没当回事,半个月后觉得不对,那女的挺聪明,她的单位已经破产,什么都没有了,她怕三大队再把他们的宿舍给收回去,自己和孩子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就没声张,直接来局家属院找丁红亮他舅,可老丁也不知道,现在他们一家都在想办法找人呢。”   柳侠对丁红亮没什么兴趣,他继续纠结背后阴他的人:“那,那还有谁会那跟我这么大仇,故意诬陷我啊?三大队虽然也有其他人不待见我,可恨我到眼睛发绿的,好像只有他一个吧?”   马千里和褚宝贵一人抱一个保温杯,不错眼珠地盯着柳侠,意思很明显:自己想,我们什么都不会说。   柳侠挠头:“也不对哈,三大队后来看我特别不顺眼的,还有一个焦……队长,可,这也不对啊,我关系转到总局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他能告我什么呀?哎,不对,又见过一次,我昨天下午回来的时候和他走了个碰头。”   马千里皱眉:“走碰头?怎么回事?”   柳侠说:“就是昨天我回来时候嘛,我开车进大门,他开车出大门,正好走个碰头。”   褚宝贵问:“你们俩是都在车里,还是在外头碰着面了?”   “都在车里。”柳侠说,然后把昨天遇到焦福通时候的前后经过详细描述了一遍。   马千里不信:“就这样?就只是隔着玻璃正好看了那么一下,没说话?也没发生任何的纠纷摩擦?”   柳侠摇头:“没有。那么宽的路,其实我不让也没问题,不过我现在不是三大队的人了,而且我当时靠左停车,觉得哪怕只是个意思呢,让一下也更好……”   褚宝贵看马千里:“如果是这样,没什么问题呀,那老焦为什么生那么大气?还……”他摊摊手,不说了。   马千里也莫名其妙,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柳侠研究。   柳侠被看得发毛,不自在地过去坐在褚宝贵旁边:“队长你别这么看,我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我那里原来属于三大队的人,全都是他们主动找的我,我绝对没挖焦队长的墙角。”   马千里一挥手:“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挖得动的墙角都是自个儿不够结实,被挖了活该,谁来我这儿挖一个试试。焦福通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都被人告了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柳侠快郁闷死了。   “你再想想,是不是还和焦队长有过其他接触,哪怕是间接的。”褚宝贵启发柳侠。   他和马千里从局长那里得到的信息也不明确,只是说焦福通非常生气,说柳侠因为揽过几个大工程、挣了点钱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说话不检点,行事张狂,蛊惑得三大队很多技术人员都蠢蠢欲动,不安心当下的工作,给焦福通目前的管理带来很多麻烦。   而昨天,柳侠干脆就是在大院里公然挑衅,具体怎么挑衅,局长也说不清,只说柳侠做事太出格,让焦福通很难堪,在三大队很难做人。   可如果只是隔着车窗玻璃无意中看了一眼的话,显然说不上挑衅,难堪就更无从谈起了,肯定还得有点其他什么事。   柳侠摇头。   这个真没有,他就是说过三大队什么不是,也是在自己家人面前说几句发泄一下,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回来后如果有三大队的人找他玩,他基本都是充当倾听者的角色,最多跟着感叹几下,决不随意插言评价三大队当前的领导和各种是非。   柳侠想得头疼,看着褚宝贵不时喝一口自己保温杯里的茵陈大枣茶,他觉得自己也有点渴了。   他下面车子里有保温杯,里边装的是冰糖龙井茶。   曾广同和王德邻都喜欢喝龙井,柳侠则觉得龙井这个名字听着就清凉泄火,所以两个人送他们茶叶的时候他来者不拒,龙井茶加冰糖,清热解渴好喝,应该还能增肥。   柳侠特别害怕猫儿哪天突然回来,看到自己又瘦了会生气。   “我下去一下可以吧?把我的杯子拿上来。”柳侠跟两位领导请示。   “去去。”马千里一脸嫌弃地挥手,“小小年纪穷讲究还不少,不用公共茶杯。”   柳侠心里不踏实,高速度跑下去,拿了杯子马上返回。   他走进屋里,发现马千里站在窗户边,看见他进来,马千里招手:“过来。”   柳侠紧跑两步过去。   马千里指着他停在树荫下的车子问:“那个,奔驰,你的?”   “不是。是怀琛哥孝顺曾大伯的,大伯觉得有犯上之嫌,硬踹给我五哥了。”马千里认识曾广同,了解柳家和曾家的关系,柳侠可以很容易地跟他说明白这事。   “昨天和焦福通碰头时,你就开的它?”马千里脸色微妙。   “嗯。”柳侠看着马千里的脸色,不知怎么的就有点发虚。   果然,马千里倏然转身,手指差点没戳在柳侠的鼻子上:“你怎么不开个航空母舰呢?你怎么不开个宇宙飞船呢?你个不让人省心的烧毛货?”   柳侠捂着鼻子一下跳出老远:“怎么了?我开个奔驰怎么就烧毛了?”   其实,他心里已经大概有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也不太确定,他觉得,不会有那么……心胸不开阔的人吧?   褚宝贵晃悠到窗边,往下看了看:“就那辆,奔驰?”   马千里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柳侠:“对。”   褚宝贵释然,笑了起来:“哎,我就说嘛,总得有点原因,这不就找着根儿啦……”   ……   ……   柳侠坐在国际长途通话间,气得跟个癞蛤蟆似的:“乖猫,你说,咋有这种人咧?还是个领导咧,心眼还没针鼻儿大,我就开了个奔驰,还是借别人咧,他就气成了个绿眼虱,公报私仇去告我哩黑状。”   柳岸呵呵笑:“小叔,咱不生气哦,该生气哩是焦福通,他当初给你撵走,想看你混成个落汤鸡,结果他将坐上桑塔纳,你就开上奔驰了,他可不是得气半死。”   柳侠的嘴瘪成了饺子:“他就是气死,也不能诬赖人啊。”   柳岸还是笑:“他诬赖你又能咋着?他能叫你少吃一块肉,还是少喝一口……甜汤?”   “都不能。”柳侠揪成了个包子脸:“可是,听着糟心啊,俺局长原本觉得我稳重可靠年轻有为,现在咧,他觉得我年少轻狂,跟个大尾巴公鸡样,下个蛋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扬头撅尾(音yi,尾巴)儿,到处咯咯儿叫着炫耀。”   “咱会下蛋,咱就能咯咯儿叫,就能炫耀,焦福通看不惯,他也下个蛋出来啊。”柳岸公然无视柳侠言谈之间完全不符合客观规律的描述,立场坚定地安慰着他。   “那,你不觉得小叔不稳当、不可靠孩儿?”   这才是柳侠最在意的,因为年轻,因为阅历浅,因为曾因为年轻的面容而不被信任失去机会,所以他很在乎和成熟稳重有关的评价。   “当然啊小叔,你要是都不算稳重可靠,那世上还有谁是稳重可靠呀?”柳岸十分肯定地说。   柳侠有点喜不自胜:“乖猫,你是真哩这么觉得?还是哄小叔高兴咧?”   柳岸十分严肃地说:“要是你不稳重、不可靠,你能揽到恁多大工程?栖浪水库是啥工程,你要是看着不靠谱,人家会叫你中标?”   “咦,好像还真是唦。”柳侠真正高兴了起来,“上回肖文忠他姑见我,也是这么说哩,她说一看我就是踏实可靠哩人,工程交给我,她特别放心。”   柳侠原来从肖家姑姑那里签的是只是公路的测量,后来经她说和,柳侠又把几个公路桥的地下工程部分给揽过来了。   肖姑姑说,不谈工作时,她觉得柳侠就像个比较懂事的大孩子,一谈工作,柳侠马上就成了十分稳重可靠的专业人士。   “所以啊小叔,咱为啥要在乎焦福通那种下三滥咋说咱咧?”柳岸对柳侠了解至深,几句话就明白了柳侠生气的关键所在,所以乘胜追击,用十分不在意的口气说,“咱又不搁他家锅里捞勺儿,他说啥算个屁啊。”   柳侠想想,可不就是嘛,焦福通现在也就是在背后说他点坏话了,如果他不在乎,这些话对他就产生不了什么实际的影响。   所以,他干嘛要为这么个不相干的人耽误自己和乖猫这么宝贵的通话时间呢?   柳侠立马改变了话题:“大乖猫,你说哩对,焦福通他算个狗屁,咱以后再不提他了。孩儿,你上回说,格林他爸妈邀请你跟张力周末去他家耍,我想了一下,咱去人家家做客,是不是得带点礼物咧?”   柳岸当然巴不得换个让柳侠高兴的话题,马上道:“我知小叔,礼物我都想好了,你不用操心,美国人跟咱不老一样,他们做客,不兴带大包小包哩。”   “那他们兴带啥?”   “有民族特色的小玩意。”   “啥有民族特色?旗袍?”   “饺子,格林吃过我做哩饺子,他特别待见吃,就叫我去给他家人做一顿?”   “你独个儿?你独个儿给他一大家子包饺子?”格林家四个孩子,加上他父母和张力,这坚决不行,柳侠不同意,“不中不中孩儿,那你得包一大晌,老使慌。”   柳岸很轻松地说:“没事小叔,张力也会做饭,他擀饺子皮可快,我写个菜单,格林他妈会提前给菜准备好,我就管拌馅儿跟包,没多使慌。”   不用择菜,也有人帮忙擀皮,劳动量不算太大,可柳侠心里还是不大乐意,以前乖猫包饺子,可都是跟他合作。   可是,猫儿已经答应了,他又不好让乖猫在朋友面前失信,只好说:“就这一次哦,以后,咱就买现成的礼物。”   柳岸笑了起来:“知了小叔,以后再做客,我就去唐人街买礼物。”   柳侠满意了,接着又问猫儿的暑假安排。   猫儿马上进入考试期,紧跟着就是暑假,柳侠其实很想让猫儿回来,可是,柳侠对于乘坐飞机有很深的不安,他觉得飞机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东西实在让人不放心,能少坐一次就少坐一次,而且,暑假期间猫儿还有一次体检复查。   猫儿对自己的生活和学业也有很翔实的计划,柳侠很想猫儿,但他不想让猫儿因为自己的干预被迫改变自己喜欢的生活节奏。   比起自己的情绪,猫儿的感受当然要重要得多。   柳岸略微停了片刻,说:“今年暑假我想过的轻松点,就在学校打工,周末什么也不干,就是睡觉和玩。”   淡淡失落的同时,柳侠也很开心:“这就对了孩儿,假期么,就是叫歇叫耍咧,弄恁紧张就不像过假期了。”   ……   叔侄两个开始了日常无营养聊天模式,从柳侠上学时候怎么过假期,到柳岸回来后要吃什么好东西,一聊就是半个小时。   好在,最后,两个人还是说了点正经事。   柳岸说:“小叔,你可别因为焦福通这一回闹,以后真就开个打锅车哦,那他以后才抓着点机会就告你咧,红眼病都是这种毛病。”   柳侠说:“不会,马鹏程他爸跟你一样,说红眼病不能惯。”   被马千里指着鼻子教训了之后,柳侠怄气说他以后都开那辆破罗马吉普算了,结果,马千里又训了他一顿,说红眼病这毛病不能惯,越惯越上脸,一鼓作气把人气得吐血而亡才是对待红眼病的正确方式。   柳岸说:“那,咱叫王叔叔帮忙,咱自个儿买辆奔驰吧?跟曾爷爷这辆不一样哩,下回你回来,直接气死焦福通那个鳖儿。”   柳侠一叠连声地叫起来:“那可不中那可不中,孩儿,恁些人都还是骑自行车咧,咱有车开就不赖了,可不敢胡烧包儿,咱家事儿多着咧,不能乱花钱。”   好像感觉到对面柳岸的情绪有点受打击,柳侠又笑着说:“嗯,再等两年,最多……五年,等小莘跟小雲那俩孬货都上大学了,给他们哩房买好了,不用你说,小叔就去买个好车,中不中孩儿?”   ……   ……   柳岸放下电话,扭头看向窗外,一支小小的、绿色的鸢尾花花苞在晨风中摇摇摆摆。   小叔可以更自由的,他可以完全无视焦福通、丁红亮之流任何行为的,如果他完全脱离地质局的话。   可是,柳岸知道,小叔不会,在家里出现另一个能像他一样挣钱的人之前,小叔不可能脱离地质局。   这不仅仅是因为大爷爷和奶奶他们希望他保留一个稳定的职位,更是因为,小叔背后现在没有一个能够让他可以完全放心依赖的经济支撑。   小叔就像一个飘在天空的风筝,地质局的职位就像那根牵着风筝的线,有那根线,孤伶伶飘着的小叔就好像有了个根,有了点依靠,万一哪天出了意外,好歹有个能够让他缓口气的地方。   国内多少人可能活了半辈子都挣不来十万块钱,而小叔不管收成好坏,每年都必须先上交给总局十万元。   每年十万元,小叔就买那一点点的依赖与安心。   柳岸抬起自己的右手,无声地端详着。   这才是你应该依赖的。   和你一起,给大爷爷和奶奶他们一个安稳无忧的晚年;   和你一起,给大伯和四叔买房子车子;   和你一起,给几个小家伙在京都最好的地段买带大院子的房子;   和你一起,让全家人都生活的更好一点,再好一点。   和你一起,……   和你一起,…… 第412章 快乐假日   和乖猫通过电话,柳侠通身舒泰,回家后睡了个连梦都没有的好觉。   29号早上,他一身酸痛地被几个哥哥给塞进车子,打发回了柳家岭。   自从唯一的高中被改成了职业高中,望宁的大部分学子就断了通过高考走出农门的念想,望宁各阶段学校的老师好像也失去了以往对教学的热情,变得宽容而随性,于是,望宁的学生们就轻松多了。   先是取消了天不亮就开始的早自习,然后又取消了更占用老师业余生活时间的晚自习;   放学后的作业也少多了,大多数时候就是课本上的课后作业,最多再加几道课外练习册上的习题,以前那样‘从第×页——第××页全部做一遍’的事情基本没有了;   双休日和节假日也开始按时休息,最近两年,甚至节假日还和荣泽的寄宿制学校看齐,提前半天放假,而节日结束后,却不必提前半天返校。   老师和学生都认命了,不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后来,职业高中被望宁一个大能人接手,改成了职业技术学校,起了个高端洋气的名字——望宁电子技术高级职业学校,还号称毕业后包分配,糊弄了荣泽和周边几个县市好几年,望宁许多家庭也都把读书还算有灵性的孩子送进了这家学校,希望能给孩子一个农民以外的美好前程。   三年多后,第一批从望宁电子技术学校毕业的学生家长把望宁人这一点点美好的期待也给打碎了。   那些愤怒的家长砸了学校的招牌,要求学校领导出来给个说法,他们的孩子被分配到街道办、乡办或村办工厂,甚至私人小作坊他们都认了,可学徒期满该涨工资的时候,孩子们没有任何理由就被辞退了是怎么回事。   其实,一些不甘被当免费劳力剥削的学生曾当场质问那些工厂的负责人,而那些负责人毫不在意地回答学生们说,当初学校就是和他们这么协商的,如果不是图实习的时候免费、学徒期工资低廉,谁会和那么一个啥都不学的破学校签订用工合同啊!   这些厂子里的活儿,基本都是熟能生巧的简单机械操作而已,跟电子什么的压根儿不沾边,村子里随便找个手脚健全的人就能干,认不认识字甚至都无所谓,他们确实没必要雇佣这些学生。   望宁人曾经对电子技术高级学校那一点“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沾沾自喜,被那些昧着良心办教育的人一个大巴掌给打得烟消云散,通过读书让孩子出人头地再次被证明只是这些小人物不自量力的妄想,托人走后门掏高价把孩子送到这家学校的人成了周围人的笑料。   望宁附近几个村子里,和柳凌差不多同龄的人,当年家长大多数还会督促着孩子上个高中,近几年,越来越多的孩子连初中都读不完就走向社会了,最后找人弄个毕业证拉倒。   这跟开放后生存的路子多了有关,但落后的教育水平让望宁人看不到一点希望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所以前几年,望宁的学校学习风气一直比较松散。   直到去年,关于高考扩招的消息通过上级教育部门正式传达后,望宁教育这一潭死水终于泛起了一波涟漪。   首先是一部分一直期待让孩子通过高考改变命运的家长重新燃起了希望:招的人数多了,多少总会匀给农村人一些名额吧?   望宁初中一些尚留一丝热情的老师也骚动了起来,谁不想在职业生涯中有点可以炫耀的亮点啊?   初一一班的几位老师是反应最大的,因为他们班有俩捣蛋到死、可也贼聪明的学生,这俩学生家里还有光辉灿烂的“高考改变命运”的历史。   柳雲和柳雷进入初中的第一次摸底考试,数学双双吃了一百分;月考,数学、物理、英语、生物都是一百,语文、历史、政治则都在八十分左右,这样的成绩,老师不激动才怪。   雄心万丈的班主任和数学、物理老师一起,去布店找到了柳魁和秀梅,想和他们商量一下,让俩小阎王晚上不回柳家岭,他们三个老师每天轮流给俩人补课,免费的。   三位老师来找柳魁,是因为他们在俩小阎王那里只是提了一句,就遭到了非常激烈的抗议,几位老师觉得是孩子小,贪玩,不懂得长远的利弊得失,和俩小阎王嘴里非常尊重的大伯商量,应该能得到理解和支持。   柳魁当然不想让俩小家伙每天辛辛苦苦跑几十里路上下学的,可是他知道,让俩小家伙晚上不回柳家岭是不可能的事,除非小萱也在望宁,可是,俩小阎王舍得让宝贝弟弟到望宁这么个又乱又脏的糟心地方上学吗?   柳魁和秀梅十分真诚地感谢了老师的好意,然后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了他们的提议。   现在,俩小阎王一年里在望宁上学的时间也就是半年左右,因为除了双休日和假期,天气不好的时候,俩人也是坚决不肯上学的,阴雨连绵的日子,他们宁愿在家里被孙嫦娥修理着写大字写到二半夜,也不愿意在望宁的学校上完八节课后随便玩。   这两个人的终极理想是:每天带着宝贝弟弟和妹妹在山里晃荡,得空的时候研究研究原子弹和航天飞机。   …………   柳侠没有直接回柳家岭,到望宁后,他先去了学校一趟。   一进校门,他就被曾经教过他初二数学的曾老师给抓住了,曾老师现在是望宁初级中学的校长。   曾校长十分恳切地请柳侠帮忙,劝劝柳雲和柳雷同学,五月中旬的数学和物理竞赛非常重要,望宁已经多少年没有人进入过市级复赛了,他们知道两小家伙哪怕什么都不做,将来也肯定能进一所好高中,但现在,为了望宁教育的脸面,他们一定要好好复习啊!   柳侠小心翼翼地问:“曾老师,俺小雲跟小雷不……好好学习?”   猫儿三天不在家,这俩货就皮痒了是吧?   “哎呀不是不是,”曾校长连连摆手,“俩孩儿上课听讲可认真,自习时候捣点乱不算啥,下课孬点也没事,小子孩儿嘛。我主要哩意思是,这不是原城市哩复赛嘛,要是这回考哩好,就能进省级竞赛,省级竞赛啊,题肯定特别难,咱这小地方,见哩少,想叫他俩突击补几天课外练习册上那些题。”   柳侠暗暗松了口气,把脑海里修理俩小家伙的一百零八式暂且放下,试探着问:“你说哩好好复习哩意思是……五一不叫他俩放假,搁学校突击补课?”   曾校长欣慰地搓着手,连连点头:“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哎呀,俩孩儿死活不愿意,您大哥也多少有点,有点……溺爱孩儿,俺也不敢去找他说,今儿碰见你,可算是……”   柳侠狠着心打断了两鬓斑白的老校长:“曾老师,要是这事儿,恐怕我也不敢跟您打包票。”   曾校长惊讶的看着柳侠:“啊?”   柳侠说:“要是小雲跟小雷愿意,我暂时不走,搁家给他俩补课都中;可要是孩儿不愿意,我不想勉强他们。其实,我今儿回来,就是带他俩跟俺另外一个小侄儿去京都咧。”   曾校长十分失落,也非常尴尬:“这,这样啊!”   柳侠心里非常非常抱歉:“曾老师,假期肯定不能不叫孩儿休息,不过,我会尽量劝劝他俩,五一回来后,叫他们补几天课。”   曾校长没精打采,却还是笑着说:“中啊,只是,五月中旬就要竞赛了,没几天了。”   柳侠能体会老校长的心情,但也不能给他做出更多的保证,俩小阎王实在不是容易对付的主。   ————   下课的铃声刚刚落下,初一一班的教室后门就同时冲出两个人。   柳侠叫了一声:“小雲小雷。”   “啊?”俩小阎王双双急刹车,紧跟着就掉头冲了过来,一人一边挂在柳侠的肩膀上:“小叔,你多当儿回来咧?你是回来接小萱俺几个咧不是?”   柳侠呵呵笑着颠了颠俩小家伙:“高了,就是没长肉儿。”   “嗯~~,小叔,你是回来接俺哩不是?”俩小家伙扭着股儿的闹腾。   “看情况,您俩要是听话,就跟小萱一起去京都,您小葳哥想去您五叔原来哩驻地看看,再顺便去草原骑骑马……”   “俺俩听话俺俩听话。”柳侠没说完,俩小阎王就同时叫了起来,“你说叫俺弄啥吧,只要你叫俺跟小萱一起去京都,啥都中。”   五分钟后,俩小阎王站在了曾校长面前:“放假回来,俺俩黄昏就先不回家了,老师叫俺咋复习俺就咋复习,天天不叫睡都中,肯定弄个奖回来。”   老校长笑容可掬:“有没有奖都中孩儿,只是咱既然决定参加竞赛了,就得全力以赴,对不对?”   俩小阎王异口同声:“对,不过,俺俩还是会弄个奖。”   柳侠看着俩小家伙宣誓一般严肃的模样,好忍着才没哈哈大笑出来。   让两个小阎王回教室之前,柳侠对他们说了几句话:“孩儿,您俩现在这个年龄,学习是责任,就好像您爸妈养活您俩一样,没啥可讨价还价哩。   老师是教您成就这个责任的人,您俩可以不同意甚至反驳老师哩要求,但必须尊重老师本人。”   小雲和小雷都是非常聪明的孩子,俩人一下就明白了柳侠的意思,虽然他们对某些老师的不以为然只存在于自己的心里,却还是有点脸红,俩人讪讪地、却也非常认真地说:“俺知了小叔,俺知老师都是为俺好。”   柳侠欣慰地拍拍俩小家伙的脑袋:“爬去上课吧,小叔该走了。”   俩小阎王不舍地又拽了拽柳侠的手,才跑向教室。   柳侠只在家住了一晚上,30号的上午,他带着小萱和柳若虹到了望宁,接上小雲和小雷,直接赶到荣泽和家里人一起吃了午饭。   柳若虹本来是要一起去京都的,可到了荣泽见到柳钰,就说啥都不肯走了。   柳侠怕到了京都被胖虫儿闹个没完,就让她自己打电话给胖虫儿说。   胖虫儿果然炸了窝,先是嗷嗷大叫着闹,后来又对着小丫头各种许愿各种哄,反正,柳若虹不答应他就不放电话。   没办法,最后还是冬燕和怀琛出面,对柳若虹放出各种诱惑,其中包括每天让她吃一个大烤鸭、一百个冰激凌、每天带她去京都最大的大河里游泳、每天坐十次疯狂老鼠和不逼着她穿公主裙而是穿小肚兜或小裤头,柳钰也在这边许诺过几天自己开车去接她,终于把小丫头哄上了车。   柳侠载着一车的小家伙,午夜时分回到了京都。   小萱来京都的目的是看柳凌爸爸。   柳若虹是要美美地把冰激凌吃个够。   小雲和小雷心心念念的是去草原骑骏马。   五一吃过早饭,柳若虹就被冬燕给带走了。   小丫头其实比男孩子还皮实淘力,可看在冬燕的眼里,就是各种乖巧可爱,镶金嵌玉的贴心小棉袄。   她们走后,柳凌他们也准备出发了。   他们开的是奔驰和一辆大吉普,大吉普是王德邻友情提供的,条件是搭上一个王海宁。   王海宁不时会到王德邻家玩,顺便也来过柳家找小萱,小萱一次也没找到,却和柳家几个人都混熟。   柳葳对上这个小丫头,就好像几年前的小雲和小雷对上柳若虹,就差抱头逃窜了,所以,他是不大想接受王德邻这次的友谊表达的。   可柳凌答应了,柳葳觉得也不错,旅游嘛,就是一路走一路玩一路看风景,论起看风景,副驾位置肯定要比后排好太多了。   过节,对别人是放松玩乐的日子,对个体小老板们,却是磕头捣豆送礼的苦难日。   柳侠就是需要苦哈哈地挨个上门给照顾自己生意的领导和客户送礼的苦逼小老板之一。   站在大门外看着小萱和王海宁欢乐地帮助大人往车上搬东西,柳侠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   柳葳提溜着一个毛毯路过柳侠身边,提醒他:“小叔,撒谎得做全套,你可千万要忍住别给猫儿打电话哦。”   猫儿知道五叔要带领大家去草原上玩,非要让柳侠一起跟着去,说礼什么时候送其实都没问题,坝上草原美丽的春色可一年就这么几天,错过就得再等一年,柳侠不舍得猫儿失望,在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说他一定跟着去。   柳侠一肚子的哀怨正没处发泄,闻言呼噜了一把柳葳的头,大喇喇地教训道:“管好你独个儿吧,车上可有孩儿,你路上可不敢因为黯然神伤开小差。”   柳葳还没说话,怀里抱着个装满金华火腿塑料桶的小雲把脑袋伸了过来:“小叔,俺大哥为啥要黯然神伤?”   柳葳把毯子空投进大吉普的后备箱,跳过来捂住了柳侠的嘴:“小叔你不准胡说。”   柳侠一矮身从柳葳怀里溜出去,对两个满脸八卦的小阎王说:“您大哥失恋了。”   小雷看着柳葳,眼睛睁得溜溜圆:“大哥,你谈恋爱啦?”   柳侠回答:“没,他失恋了。”   小雲说:“没谈咋失咧?”   柳侠神秘一笑一摊手:“啧,您大哥就有这本事,还没谈就失了。”   柳葳哭笑不得地看着柳侠:“小叔,你咋跟个小孩儿样咧,我失恋你就恁高兴?”   柳侠不顾自己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容,矢口抵赖:“绝对没,我巴不得你明儿个就结婚生孩儿咧,你失恋我咋会高兴?”   柳葳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撒腿跑进院子:“切,八辈子都长不大哩小孩儿,还搁我面前耍里格朗咧。”   柳侠追着柳葳跑进院子:“你个目无尊长哩臭小子,看我不打断你哩腿。”   柳凌过来,推着两个小阎王:“快去拉架,别叫您大哥跟小叔打起来。”   小雲和小雷大叫着冲进了院子:“大哥,你可不敢招@咱小叔啊,俺柳岸要是知了,非得回来跟你拼命不可……” 第413章 夭折的初恋   柳侠当然不会挨打,他就是被柳葳按在走廊的躺椅上咯吱@得差点笑岔气。   为了救他,小雲、小雷和紧跟后面跑回来的小萱又把柳葳给咯吱得差点尿裤子。   按计划柳凌他们中午要赶到桑北北部的一个小镇,在那里吃午饭,怕耽误了时间,几个人没敢可劲闹。   柳凌呼撸着柳侠的脑袋,数落了他几句,说他不该把小葳伤心又丢脸的事当着几个小家伙的面给撂出来,影响了他在弟弟们心目中高大完美的形象,算是替柳葳出头,管教了一下大嘴巴的小叔。   可柳葳心里想的是:五叔你这到底是教育小叔咧还是趁机再揭我一回伤疤咧?   在几个小家伙满眼满脸的同情中,柳葳把两桶纯净水拎到车上,小家伙们也各就各位,准备出发。   柳葳开奔驰,小雲和小雷坐在副驾上;柳凌开吉普,小萱和王海宁坐在副驾上。   霸道小公主王海宁平日里是坚决不会和别人挤着坐的,今儿却不用大人开口,就和小萱坐在一起,还熟练地扣好安全带。   小萱很绅士的让女士坐在他认为更安全的内侧,小丫头就严肃地交待他把门销按下,头和手不能随意伸出车窗。   停在前面的柳凌发动了车子。   柳葳却忽然下车,跑到站在台阶上的柳侠跟前,伸手抱住他,在他耳边说:“小叔,五叔您俩别想恁多,我没事儿。”   柳侠有点不好意思地拍了拍柳葳的背:“嘿嘿,就是嘛,大丈夫何患无妻,这个不中,咱再找个更好哩。”   柳葳两步跳下台阶,又回头冲柳侠摆了摆手:“小叔,回家吧,等我给你找个天仙样哩侄媳妇儿带回来。”   柳侠不屑脸冲他摆手:“你就喷(吹牛)吧。”   等两辆车都走得看不见了,柳侠退了两步站在门槛上,盯着祁老先生家的院子看了一会儿,很是不忿地说:“俺小葳这么好,您居然看不上,只能说您家祁津津没福了。”   柳葳失恋了。   他尚未真正开始的初恋,以最常见、最经典同时也是最恶俗的方式,干脆利落地结束了。   柳侠并没有亲眼见证这个过程,他是从山阳工地回来后听柳凌和柳葳说的。   一个月前的一天下午,柳葳难得休息一天,就睡了个超长的午觉,祁家三嫂,也是祁津津亲哥哥的妻子,忽然来到了柳家。   那天是工作日,所以就只有柳葳一个人在家,他慌里慌张地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就陪着祁三嫂挨着把家里看了一遍。   其间,祁三嫂不停地夸赞柳家兄弟有眼光有能力,说他们现在的家,从室内到院落,都比当初谭家兄弟住的时候看着漂亮舒适的太多了。   祁三嫂当时那由衷欣赞叹的语气,让柳葳欣喜若狂,甚至产生了她马上就会代表祁家把祁津津许给自己的错觉。   当然,那仅仅是柳葳的错觉。   因为祁三嫂接下来依然面带微笑说出来的,和前面的话是一百八十度大翻转。   她说:“不过现在你们这个家的漂亮和舒适,有点流于表面了,当初的谭家虽然看上去没有现在的惊艳感,但若静下心来感受,自有一番优雅厚重的韵味,可能,这就是新兴的……富裕阶层和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世族大家的差别吧,毕竟,格调和品味这种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造就的,更不可能用钱堆积出来,它需要漫长的时间、广博的学识和良好的教养慢慢来积累。”   年轻的柳葳当时被祁三嫂给弄懵了,他听得出祁三嫂话语间对柳家的贬低,可祁三嫂真诚的微笑、温和友好甚至略带调侃的亲昵语气,又让他觉得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了,祁三嫂真的只是在就事论事的评价一个她所认为的客观事实,而不是借题发挥在暗讽柳家是暴发户。   于是,柳葳犯了柳家大部分人都有的一个性格特征——较真。   对于自己认为值得结交的人,柳家人都容易犯这个毛病,他们觉得真诚的沟通是保持友谊地久天长的要素之一,观点相左的时候更应该如此。   柳葳对祁三嫂说:“我没见过谭家原来是什么样的,但我觉得我们家现在就挺好,我们家每个人都喜欢并享受我们现在的家居布置,所以我不完全赞同您的说法。   漂亮就是漂亮,舒适就是舒适,这两个标准,是绝大多数人对‘家’最重要的追求,人们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追求这两个标准的最佳极限,这其中也包括您所说的世族大家。   当然,我说的只是物质追求,家庭成员之间的感情和相处方式属于精神的范畴,咱们先不说。   就物质的表象而言,我觉得只有个人感受的不同,没有低俗肤浅和高雅厚重的区别。   举个例子,有人喜欢吃清蒸鱼,有人喜欢吃红烧肉,您能说,喜欢清蒸鱼的人就高雅厚重教养良好,喜欢红烧肉的人就低俗肤浅失于教化吗?”   柳葳的这番话是很尖锐的,放在当时的情境中其实很不合适,一般争取要做别人家女婿的人,哪怕丈母娘说鱼是天上飞的鸟是地里长的,也要态度殷勤的附和,如果心理素质不够强大真附和不下去,沉默不语也就到底了,当场反驳是万万不能的,除非你有底气承受丈母娘拂袖而去的后果。   但在柳葳心里代替丈母娘来考察他的祁三嫂却一点没生气,她依然面带微笑如沐春风,提议两个人坐下来慢慢谈。   当柳葳略带歉意地泡了一壶茶在她对面坐下以后,祁三嫂只用了几句话,就把之前关于格调和品味的争论引导到了当下年轻人的恋爱和婚姻问题上,然后,祁三嫂侃侃而谈,旁征博引、条分缕析地给柳葳上了一节关于恋爱、婚姻和幸福人生之间的基本关系的专题讲座。   讲座的精髓大致可以归结为:   家庭社会地位悬相差太大的两个人,往往可以拥有比一般人更浪漫更刻骨铭心的恋爱过程,但如果结婚,是不可能幸福的。   而这个社会地位的差别,祁三嫂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表达过程中的指向却非常明确,就是城市和农村的差别。   祁三嫂引用数个著名专家的理论之后,又列举了大量的事实来证明这个结论的正确性,理论和事实加在一起基本可以概括为:   城市VS农村=开放富足VS闭塞贫穷=阔朗大气VS狭隘悭吝=淡薄金钱追求品质生活VS一个(杨白劳的家底+葛朗台的性格)的当事人+一堆吸血鬼穷亲戚。   柳葳虽然年轻又心性耿直,可到了这个时候,如果他还不能正确解读祁三嫂今天的来意,那他就是棒槌们的祖宗了。   但他不甘心,于是问:“她,祁津津,也是这种看法吗?”   祁三嫂可能提前没想到柳葳会把话直接挑明,为了双方的面子,之前她一直是打着讨论当前社会热点现象的幌子来暗示的,所以她犹豫了一下才说:“津津从小没遭过罪,担心自己忍受不了农村的生活。而且她也见过听过不少我刚刚说的那种情况,两个人原本感情非常好,可因为一方老家是农村的,结婚后各种矛盾就来了,婚姻根本没有期待中的幸福,反倒成了一种折磨。”   柳葳说:“现实中,表面看上去家庭地位相当的两个人,结婚后就不发生矛盾吗?城里人的婚姻就个个都幸福吗?”   祁三嫂说:“是啊,即便条件相当还不一定能过的好呢,如果一开始差距就那么大,结局肯定就更不乐观了。”   柳葳点头:“我明白了,您可以和你们家的人说,让他们不用再担心,我和祁津津之间不会发生任何事。”   祁三嫂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但并没有马上离开,他和柳葳又聊了一会儿,看到程新庭和江帆回来,才起身告辞。   而柳葳,当听到祁津津担心自己忍受不了农村生活时,他其实就已经放弃了,他最后那一句质问,只是出自捍卫尊严的本能而做出的垂死挣扎而已。   话说开之后,他还能和祁三嫂继续聊天,是他考虑到小叔对祁家人的感激,还有五叔和祁越之间良好的关系,他不想他们为难。   从小被柳魁耳提面命,他是老大,所以对家庭的责任也最大,柳葳懂事起就比同龄大部分孩子都更成熟一些,他打从有了朦朦胧胧的少年情怀,对未来妻子的幻想就带着奶奶和母亲的影子,善良、宽容、大度、耐心,发自内心地爱惜家里的每一个人。   柳葳的童年和少年有无数美好的回忆,猫儿小时候,每年入冬时节,孙嫦娥和秀梅必然要做的红色底子小棉袄,是他最早的有关鬼神与亲情的记忆。   而秀梅一边数落一边提溜着俩泥猴子一样的小阎王去凤戏河里洗洗涮涮的情景,是他最无奈又最快乐的记忆之一。   秀梅端着一托盘的小瓯站在坡口扯着嗓子喊着孩子们回家吃饭的画面他几天前还梦到过。   还有把小雲按在膝头扒掉小裤衩打屁股,小阎王前一秒还装哭装得声嘶力竭,后一秒就抱着娘的脖子嬉笑撒娇,要吃要喝。   秀梅和孙嫦娥一起坐在树荫里,一边聊天一边抿袼褙或铰鞋样子;   或者缝全家人的被子;   或者诅咒村子里的长舌妇;   或者一起发愁叔叔们的婚事;   或者幻想孩子们将来的美好生活;   儿女成群,子孙满堂……   柳葳幻想过祁津津在柳家岭的日子。   她不用像奶奶和母亲那样溺爱弟弟妹妹们,更不必天天为他们操持日常,她只要真心喜欢他们,愿意看着他们玩闹,欣赏他们和城里孩子不同的生活和游戏方式就行。   偶尔修理一下小家伙们他也不介意,三婶儿现在不就经常修理小萱么,把烧鸡(或酱牛肉或卤猪蹄)吊在马灯上面,不背会二十个单词和十个短句就只准看不准吃什么的,柳葳觉得完全不是问题,他从精神到行动都可以表示支持。   他还想过和祁津津分享望宁一带的风俗,让她不至于傻傻地犯了什么忌讳,比如:   秀梅说,红色能驱鬼,二婶儿盼了那么多年才有了猫儿,肯定惦记他,二奶奶也肯定记挂好不容易得来的孙子,可猫儿不能跟她们走,所以十二岁之前,猫儿身上的衣服或物件,多少都要有点红的,猫儿小时候的书包,都是用红红绿绿的碎布缝起来的。   秀梅还告诉他,这样的话不能跟家里其他人说,因为二婶儿只有二十多岁就没了,家里有上了年龄的长辈时,是不能随便谈乱早亡人的。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了。   一个连他的出身都嫌弃的人,怎么可能真心喜欢他的家人?   …………   柳侠一个人嘟囔完了,才转身回家,看见放在游廊里的自行车,他又郁闷了。   那是柳葳的车子。   那天,程新庭和江帆回来之前,祁三嫂又和柳葳说了很多,柳葳当时的情绪很激动,和柳凌说的时候伤心、沮丧,还有愤怒,但做为旁观者的柳凌,却从柳葳的复述里听出了不同的意味。   柳葳说,祁三嫂感叹了几句,也为他和祁津津感到遗憾,但又说中国城乡之间巨大的差别就在那里放着,全世界都看到清清楚楚,他们真的是怕两个人最后不但夫妻做不出,连朋友也没得做了。   然后,祁三嫂不知怎么就把话题转到了柳葳的大学,赞美A大严谨的校风,诉说自己当年出差第一次看到A大大门时激动的心情。   最后,还邀请小萱暑假去祁家玩,说祁老爷子刚接的一个病人是古筝演奏名家,那人听说祁含嫣要到少年宫学习古筝,觉得孩子太辛苦,说她暑假来看病时,可以每次留下来一个小时教祁含嫣,祁三嫂让小萱跟着一起学。   柳葳觉得,小萱一个男孩子学古筝干嘛,祁三嫂根本就是在没话找话。   而柳凌觉得,祁三嫂之所以得到了柳葳明确的说法还不走,而是继续和小葳聊天,是因为她不想因为亲事不成就成仇人,祁三嫂是在含蓄地表达善意。   柳侠刚开始因为心疼小葳而情绪激荡,不肯认同柳凌的分析,后来冷静下来,再加上祁越和岳祁也还和原来一样,过几天就会带着孩子继续来柳家玩,他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觉得柳凌的分析确实有道理。   而且,他和柳凌、甚至包括柳葳也都不得不承认,中国的城市和乡村确实是被人为地筑起了一道高不可攀的藩篱,藩篱的一边不是天堂,而一边却在某方面接近于地狱。   最近几年,这道藩篱终于被触动了,松散了一些,但几十年全方位政策不公平积累下来的巨大差距,要抹平,路艰且长,在真正的城乡实现平等之前,谁也不愿意拿自己家的孩子去冒险。   柳侠设想了一下把长大的柳若虹许给他第一次参与栖浪工程前期勘测时大山里家徒四壁的人家,立马就毛了。   他理解了祁家人的做法,但感情上却拗不过来,他还是觉得祁家人和祁津津没有眼光。   深山出俊鸟,最好的地里也会长出秕谷,何况城市还不是一片无差别的沃土良田,而是一片灰蒙蒙的钢筋水泥之下,猫猫狗狗的什么玩意都有,他们小葳已经肯定是深山长出的俊鸟,祁津津在城里却未必就能找到一个类似的人物。   为了一个优质丈夫概率未知、优质男人概率最多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城里人,放弃百分百好丈夫、百分之百优秀男人的柳葳,柳侠实在不服。   “嘀哩嘀哩……”   手机铃声打断了柳侠对祁家人的怨念,他撒腿往里面跑,手机放在海棠树下的石桌上。   “七儿,在哪儿呢?”   一打开电话,黒德清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名词解释:   咯吱:挠痒痒。 第414章 又买了个院子   柳侠原本的计划是,今天中午去给城建局一位从不肯接受饭局的领导送礼,然后去苌景云的那个工地和大家一起吃午饭,黒德清突然驾到,还让他帮忙提前在烤鸭店订两个包间,柳侠就临时做了调整。   他打电话给苌景云,说自己有点事,明天再过去,然后开车把几包荣泽特长和两箱五粮液送到那位领导的司机那里,接着到离小柳巷最近的那家烤鸭店订座。   黒德清这次来的不光是他一家三口,还带来了两车五位和黑爸爸实力相当的私人企业老板和他们的家眷,这伙人组团来京都买房子。   这五位老板里有一位叫王大春的,妻子和黑妈妈的关系非常好,年前和黑妈妈一起来京都购物的时候,看到黒德清的那栋别墅,王太太十分喜欢,回家就跟丈夫磨着要在京都买房子。   王大春财大气粗,虽然觉得离着好几百里的,在京都买房子有点‘钱多烧的慌’的嫌疑,可也不想因为百八十万的小钱让老婆不开心,于是春节过后就让太太自己到京都随便挑,挑好了他来拍板付钱。   王太太过完年来京都住了一个多月,看了京都几乎所有高档住宅区,看来看去,还是觉得黒德清所在的盛世京华别墅区最好,地方宽绰,花啊树啊草啊的多,小区比公园还漂亮,最美的是还有一条小河在小区内蜿蜒穿行,在中间形成一个漂亮的人工湖后,迤逦而出,看着别提让人心里多舒服了。   晋地原来也是人杰地灵山美水美的地方,只是这些年到处都在挖煤,煤在晋地又造就了一大批人杰的同时,却也把原来的灵山秀水毁了个干净,现在的晋地,呼口气都是煤灰子味,哪比得上盛世京华的沁人风光。   王太太手里不缺钱,心里一高兴,就先交了两栋别墅的订金。   回晋地老家后,王太太忍不住跟身边的姐妹们炫耀了一下下,炫耀的对象当然不只是房子,主要是丈夫对自己的体贴。   然后,王大春几位朋友家里就都热闹了起来。   虚荣心这玩意是个人都有,只是程度上轻与重的区别,因此人类社会每个交际圈子都免不了攀比,男人们在这方面绝对不输给女人,只不过他们不能涂脂抹粉穿金戴银,所以表现的方式不那么直观罢了。   这次买房就是个例子,王大春在当地的企业家聚会上很无奈地说了一句自己媳妇儿太任性,在京都一个高档别墅区订了面对着人工湖最贵的两个位置,旁边立马就有人说,买东西当然得买最好的,两栋算什么,他早就计划要买四栋呢,一个孩子一栋,他们老两口子单独一栋,又不差那几个钱,免得将来被孩子们说偏心。   不过,能促成这次组团买房的行程,主要是因为黑爸爸说,晋地离京都本就不算远,现在又有了高速公路,在京都买个房子其实挺实用的,家里人再来京都,就不用总住宾馆了。   宾馆当然也挺好,但那能跟家比吗?   家住一辈子都不会有问题,宾馆住多了可是容易和家人离心离德的。   因为两个儿子都考上了学,黒德清还是全国重点,黑爸爸和黑妈妈这些年在他们那个圈子里的地位是很不一样的,前年黑三叔家的黑云清考上警大,让他们这种地位又得到了进一步巩固。   要知道,黑家原来也穷的很,黑爷爷还早早就没了,两个黑叔叔是黑爸爸长兄如父一般给拉扯大的,他们的孩子有出息,黑爸爸和黑妈妈功不可没。   柳侠在烤鸭店门口迎接土豪购房团,听其中两个人边走边说了一嘴,还以为他们要把陆光明刚刚开始销售的盛世京华第三期和尚未进入施工阶段的第四期一起给包圆了呢。   黒德清强调让柳侠让订两个房间,而不是一个会议室似的的大包间,是因为他自己不想跟那一群暴发户伯伯叔叔们坐一桌,那几个人老子天下第一的做派,让他觉得很丢脸。   柳侠看出黒德清的无奈,悄悄对他和杨柳说:“刚有钱时都这样,我头一回开着车子回单位时,心里别提多嘚瑟了,那车还是曾大伯的呢。”   杨柳说:“可你是在心里嘚瑟啊,看看他们……”杨柳扶额。   隔壁肆无忌惮的说笑声隔着两道门都扎耳朵。   柳侠看着一脸生无可恋的黒德清,说:“要不我过去招呼他们吧,别一会儿喝得走不了了,说好的吃完直接去看房子呢。”   这群富豪能有亿万身家是因为天时地利,在人和方面还差得远,企业的管理大多混乱无序,他们自个儿也都知道这点,所以一个个都跟根基不稳的皇帝似的,出个门都心里不踏实,只怕一个闪失后院就起了火,所以富豪们打算速战速决,吃了饭就挨着去京都有名的几个高档小区看房子,顺眼就立马下定,争取三天之内事成返航,不成就过段时间再抽空过来扫一波。   黒德清站起来,上刑场一般毅然推开门:“还是我去吧,别给你弄出点心理阴影来。”   过后,柳侠非常感激黒德清的先见之明。   奶奶的,和一群自信心爆棚的土豪同行,受伤的何止是耳朵和面子,心灵破碎怀疑人生什么的才是真伤害啊!   本来还觉得自己好歹算个人生小赢家,怎么说都是在京都置了房产的,可看到人家一言不合就支票本加成包的现金一起上,直接要求承包一个高档小区最佳位置的所有楼盘,再想想自己算计了好几年还在因为钱不凑手而犹犹豫豫的海子边的那套四合院,柳侠第一次对自己的心胸和能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黒德清却见怪不怪地拍拍他,云淡风轻地说:“别理他们,人真有钱的都低调着呢,这就一群暴发户。”   柳侠捶着地哀嚎:“可我想当这样的暴发户啊!”   成了这样的暴发户,就能快快乐乐地把自己看上眼的那些地方都买下来了,海子那个漂亮的两进大四合院、曾大伯家邻居小巧玲珑的四合院、老杨树胡同54号和石榴巷48,小蕤隔壁还未售出的那两大间铺面。   还能给大哥他们买辆好车,而不是现在那辆破面包。   还能买皇姑街整栋临街楼的店铺,乖猫以后靠收房租就能衣食无忧地过一生了。   等等等等……   陆光明呵呵笑着开解柳侠:“兄弟,这就是命啊。”   柳侠愤世嫉俗:“我不服,我要跟命运抗争。”   陆光明:“怎么抗争?户口迁到晋地去?”   柳侠眨巴了几下眼,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沙发上:“那还是算了,我认命。”   有两位土豪一到盛世京华就拍了板,还有三位决定要货比三家,黒德清又当司机又当导购累得不行,说好了明天再去继续找房子,今儿就到处为止了。   正和同学在燕胡山玩的嗨的黑云清被紧急召回,陪着购房团去开宾馆,带领土豪们夜游京都,黒德清美其名曰让弟弟提前接触社会,历练历练,免得象牙塔里呆傻了。   柳侠想邀请黑爸爸和黑妈妈一起去自己家住,被善解人意的黑妈妈拒绝了:“可不敢,万一都跟着我们去,你就没得闲了。”   把杨柳和黑阳阳送回家,程新庭和江帆也在。   程新庭让柳侠有事尽管去忙,说自己负责做饭招呼黒德清一家三口。   柳侠摸着下巴开始琢磨。   他晚上得去给已经调到京都市政府的杨局长送礼,原本礼物已经准备好了,可今儿和土豪们相处了一天,亲眼见证了一幅幅挥金如土的画面,现在他感觉自己的礼物有点太磕碜了。   拉上黒德清当司机兼搬运工,柳侠拐到永安大街最大的商场又买了两箱进口高档红酒、四条最贵的香烟和几箱天天在央视变着花样做广告的保健品。   杨局长出国考察去了,接待柳侠的照例是他爱人,她和往常一样一边看着柳侠和黒德清来来回回搬东西,一边抱怨柳侠太客气。   等柳侠最后喘着粗气准备告辞的时候,杨局长的爱人很真诚地说:“小柳啊,以后可别再花这个冤枉钱了,你能过来看看我们就挺高兴的,烟酒这些东西又贵对身体又不好,保健品什么的老杨也不爱吃,以后可千万不要再买了。   下次你要真不想空着手来,小米、绿豆什么的带点就挺好,前几天孩子他姥姥还说呢,她在超市买的小米煮的饭寡淡的很,一点不香不黏糊,没法跟你们那儿的小米比,粉条也是,我们在超市买的粉条看着挺好,就是做菜不入味儿。”   回到楼下的车子里,黒德清捶着方向盘大笑:“七儿啊,你这是千挑万选下了手,一掌拍在了马蹄上啊。”   柳侠想起被自己斟酌再三后从后备箱提出去的小米、绿豆和粉条,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怪不得你成不了暴发户,该。”   第二天一大早,赶在杨局长的爱人可能出门之前,柳侠把三十斤小米、二十斤绿豆、十斤香油和二十斤粉条送了过去。   回来后给猫儿打电话,柳侠洋洋得意地吹了一通,号称自己从杨局长的爱人那里得到了人生启迪,掌握了送礼的精髓智慧,以后,他就可以从众多的小包工头中脱颖而出,四两拨千斤,花小钱,办大事,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   柳岸还能说什么呢,他当然是一如既往地夸小叔运气好、人品好、哪儿哪儿都好,然后陪着他畅想不远的未来他们成为真正的暴发户的美好蓝图。   柳侠没跟柳岸提别人一拍脑门儿买下半个高档小区对他的沉重打击,他甚至都没提土豪购房团。   他只说是黒德清一家提前打电话说要来,所以自己才没去草原旅游。   可放下电话,柳侠的脑子就被土豪们昨天气势磅礴的购房场面给占据了:一位土豪想别墅之外再买两个套房,一时决定不了楼层,另一位土豪就轻描淡写地给他建议,把整个门洞先买下来不就得了,以后有时间慢慢挑,那位土豪觉得此计甚妙。   柳侠忧虑,照土豪们这个买套房如买块糖的趋势下去,京都的房价会不会哪天突然来个大爆发啊?   柳侠开始认真地盘算自己兜里的钱和即将进入兜里的钱,是先买下老杨树胡同54号呢,还是先买海子边的那个四合院?或者是先买几间铺面?   老杨树胡同他们的东邻居54号也想卖了,没有市区的房子,准儿媳不肯领证。   柳侠想买下来,这样如果猫儿以后真找到了可心的人,而那个人不习惯和柳家大家庭一起生活,就让他们住隔壁,这样,既让他们有了属于自己的两人空间,又不会离自己太远,自己可以随时了解他们两个人的生活状况,一旦发现那个王八蛋对猫儿有什么不轨行为,他就可以第一时间把那家伙揍一顿再给赶走。   柳侠每每想到这个计划,心里就堵得要死,可乖猫喜欢,他就得想办法帮他们。   不过猫儿至少还得在美国呆两年多,而老杨树胡同这边的房子少人问津,暂时缓缓也可以,可也保不准哪个神经病突然看上给买了去,王德邻那么牛逼的人不也看上了老杨树胡同吗?   听怀琛说,许应山也打算在这边买个院子,已经跟青梅胡同一家接触了两次了。   海子边的那个两进四合院还没卖出去,柳侠让怀琛帮忙又去问过一次,那家人价码咬的依然很死,柳侠如果要买它,现在手里的钱不够,差五十万。   可那个地段太好了,一夕之间出手的可能性很大。   那个四合院虽然没有52号宽敞,也不差很多,家里几个小家伙以后来京都上学,住那里最合适不过。   柳侠回家时探过小莘和小雲、小雷的话,三个小家伙都表示,如果有选择,星期天他们肯定去老杨树胡同住,而不是京都繁华闹市的套房。   至于铺面,柳侠发现,京都最近两年临街铺面的涨幅远远高于商品住宅,出租铺面的前景非常好。   猫儿的身体肯定以后都不能过度劳累的,有几间地段好点的铺面,柳侠觉得就是自己老了不能挣钱了,也能安心一点。   柳侠算计得太专心,以至于馍在嘴边放了老半天也不见吃,黒德清把手在他眼前晃悠:“哎哎哎,回魂了。”   柳侠一个激灵坐好,不好意思地冲众人笑了一下,干脆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请大家帮他出主意。   程新庭最近也在合计买房子的事,肯定对房屋行情也比较了解。   黒德清一听柳侠还在惦记海子的那个四合院,立马就叫了起来:“至于嘛,就一百多万,七儿,说吧,缺多少,包给六哥了。”   江帆虽然已经和柳家人非常熟了,但他知道自己租户的客人这种身份,在主人家面前一直话不多,今天却谨慎地开了口:“我觉得还是买铺子,升值可能性大,因为楼层可以向空中发展,住宅可以无限增加,临街的铺子却是有限的,想买要趁早。”   杨柳说:“买海子那个四合院,地段好,院子大,漂亮,以后我们家阳阳来京都上大学,也可以去那里借住。”   黒德清说:“咱们家的院子不漂亮?”他指的是盛世京华的别墅。   杨柳说:“两码事,老宅子住的年头多了,有灵气,养小孩好。”   柳侠环视一周:“有这种说法?”   杨柳信誓旦旦:“当然。”   柳侠又看程新庭和江帆。   江帆点头:“是有这样的说法,人不如新,衣不如旧嘛,宅子等于是整个家庭的衣服……呃——”他忽然停下,看了看程新庭。   程新庭低眉喝粥。   江帆脸涨的有点红:“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个,这是句老话,不是……不是我说的。”   柳侠一拍桌子:“买四合院。”   乖猫回来,肯定要在市中心最好的地方上班,那个院子正好让他午休用。   柳侠手里有好几个已经签了合同的工程,他心里有了底气,爽快地决定接受黒德清的资助。   决定了就马上行动,是柳侠一贯的作风,他决定今天中午不陪土豪们购房了,自己买房子去。   有了黒云清顶缸,黒德清也不肯给自个儿找罪受了,他借口黑阳阳闹着要去儿童游乐场,陪着柳侠去了海子。   海子这边的胡同和京都很多老胡同一样,当初没什么规划,很多宅子的第一任主人当初都是自己怎么方便怎么来,没有整体意识,里面的小胡同九曲十八弯,迷宫似的,好多地方看着是死胡同,其实到了跟前,柳暗花明又一村,颇有点曲径通幽的乐趣。   不过,这是对喜欢这里的柳侠来说的,许多长年住在这里的人烦透了这种狭窄逼仄的小路,何况小路边还经常有鸡笼兔舍和各种没用的建筑残留物,下里巴人的气息挥之不去。   和新兴的现代化社区相比,这里杂乱拥挤,没有暖气和周到的物业,表面看起来惬意悠闲,生活在其中的人却觉得处处都不方便,年轻人都想从这里逃出去,住进宽敞明亮、不出屋门就能搞定一日生活所有环节的商品住宅楼。   不过,这里是京都最繁华的地段之一,所以临街的房子很受欢迎,柳侠看上的那个四合院之所以一直没人买,是因为它在胡同深处,开发出商业价值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即便这样,白胡子老头的报价也还是比四年前提了十万,少一分免谈。   柳侠的缺口成了六十万,他觉得这个院子卖不出去的最大原因不是要价太贵,而是主人太讨人嫌,犟驴一头。   黒德清说:“买,惦记了好几年,证明你跟这房子有缘分。”   杨柳说:“就是,不差那十万块。”   柳侠看了看东厢房头上绿莹莹的葡萄架,又看了看二门边那棵合抱粗、冠如亭盖的大树,穿着白色公主裙的黑阳阳在西厢房前一棵开满了花的石榴树下小仙女一般,蹦着对黒德清杨柳招手:“爸爸妈妈,看,多漂亮。”   柳侠一跺脚:“买。”   给乖猫试管个龙凤胎,大门一关,宝贝们随便玩,不用像在大街上似的,一眼看不见就能把大人给吓丢了魂儿。   白胡子倔老头没想到这波买房的这么干脆,有点傻眼,瞪了柳侠半天才想起来给孩子打电话。   回来的是老头儿的孙子,叫何宝林,一个三十岁左右、和老头儿一样满脸不讨喜的青年,他居然还记得柳侠,连柳侠当初和他父亲讨价还价的一些细节都能说出来。   柳侠还价的希望彻底破灭,认真地和何宝林商量办手续的事。   何宝林要求柳侠先付一半的钱,然后还要等三个月后才能把院子腾出来,因为他得把自己现在的房子进行简单的改造后,才能把老头儿接过去。   柳侠对这个条件有点不放心,因为怀琛现在王府街那个院子,当初说好一个月左右腾地方的,结果等了一年多。   何家老爷子从柳侠答应了他的报价后就一直黑着个脸,看起来他根本不想卖房子。   柳侠看到这情况,想着如果到时候老头儿死活不肯走,就凭他的年纪,自己也不可能把他给抬出去扔街上。   柳侠直接把自己的担心给说出来了,何宝林跟柳侠再三保证绝对不可能,可柳侠就是不信,何宝林看来是真心想卖房子,他让柳侠在家里等着,自己跑出去找居委会的人来帮他作证。   京都居委会大妈的责任心全国人民都知道,何宝林出去了没多长时间,就带着两个大妈回来了,大妈以自己的人格和职业荣誉保证,何老爷子虽然脸难看了点,人品却还成,不是喜欢耍赖的主,万一到时候老头儿真耍赖不走,她们负责把人给抬出去。   何老头儿被俩大妈气得躺在廊檐下的躺椅上喘粗气。   正在假期中,过户手续不能办理,柳侠和何宝林写了个书面协议,协议最后一条是,如果柳侠反悔不买了,需要给何宝林十万块钱违约金;如果何宝林反悔不卖了或者一女许二男,柳侠可凭此协议去告他,要求他支付二十万块的违约金。   柳侠觉得何宝林跟这老宅子有仇。   三个月后,柳侠接手了何家的房产,把剩余的房款以现金方式支付给何宝林后,听到何宝林说了一句“妈的,老子以后可不用提心吊胆了。”   柳侠觉得这话大有深意,追着何宝林问。   何宝林说:“反正手续办完了,钱我也拿到手了,也不怕你因为我的话反悔,就实话告诉你吧。   我从在这个院子里被生下来到现在,日子就没顺过,出生时候早产差点没命,上小学时去公园划船落水差点淹死,初中时去运河那边春游又差点淹死,高中时生病住院输液反应差点死……反正,就是各种危险不断,学习也他妈差到没边儿,倒数第二的时候都没几回。   好不容易长大上了班,一点屁大的事儿就把工作给丢了,然后跟朋友一起做生意,怎么弄都是个赔,我觉得这情况不大对,有点犯邪乎,就找了高人帮我看,结果找了好几个,都说这院子跟我命格不合,犯冲。   我他妈为了保住一条命,租了个房子搬出去,可没用,还是大大小小的倒霉事一直不断,干嘛嘛不成,我就又花大钱找了一大师,大师说,我是何家的血脉,只要这院子还是我们家的,还姓何,我就好不了,赔钱还是小事,没准我命都得给赔进去。”   何宝林还说了很多,说何老头儿说这是祖宗留下的产业,横竖不让卖房子,说他干嘛嘛不成是他没个长性,是他不务正业,跟院子没关系,所以后来虽然何宝林的爹妈也跟老头儿闹,老头儿终于答应卖房子了,可每次有人来看房,老头儿都跟人家耍横,一分钱的价都不还,导致房子一直卖不出去。   这次老头儿能松口,是因为何宝林春节后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出了车祸,差点就不行了。   何宝林说着扒拉开自己的头发,给柳侠看那一串串蚯蚓似的疤痕。   ……   柳侠可给恶心坏了。   他第二天就揣着钱去了京郊一家有名的道观找了个大师,大师说:“我从没听说过有人会跟自己家祖宅风水犯冲的,那应该是不务正业的人给自己找的借口,再说了,即便真有这种事,以你的命格,有什么可担心的?”   柳侠一边给大师的弟子掏钱,一边在心里骂自己:“你个信球,还不胜牛三妮儿咧。”   牛三妮儿还知道家里脏是因为自己懒,不会让封建迷信背黑锅。   不过,这都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现在,柳侠签完了协议,高高兴兴给楚凤河打了电话,请他和黒德清一家一起去吃“一大碗”。   买何家大院的事,柳侠暂时不想让家里人知道,省得家里人又操心他没钱了会拼了命揽活儿,所以,他交待黒德清两口子,跟谁都不要说。   猫儿那里他就更不会说了,乖猫只需要到时候享受就好,操心什么的他来就行。   晚上,又拉上黒德清去送了两家的礼,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柳侠冲了个澡,准备给五哥打个电话。   刚走到茶几边,电话先响了起来,柳侠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拿起了电话:“喂,哪位?”   “我,您三哥。”柳川带着火气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震的柳侠耳朵都有点麻,“幺儿,小侠,你跟我说,你到底想干啥咧?” 第415章 地雷(捉虫)   柳侠的脑子一秒钟内就反应过来了,他昨天是被土豪团给炸懵了,只怕自己晚一分钟京都的房价就涨破了天,忘了一件大事。   “你这么厉害,我到底咋着了呀?三哥。”柳侠美美地靠在沙发上,语气十分无辜,脸上却完全不是那回事,他得意着呢。   “过年时候我咋跟你说哩?付晓乐送来哩面包车是咋回事?”柳川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生气。   “哦,那辆车呀,”柳侠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三哥,咱家俩店同时开业,这么大哩喜事,一般朋友还得送点礼物聊表寸心咧?俺送您辆车咋了?”   “朋友跟自己家人一样吗?你听说过给自己家送礼的吗?”柳川一点没被柳侠给带偏,继续发难。   柳侠挠头,偷换慨念被识破,今儿这事有点不好过关。   算了,柳侠一拍腿,决定施展终极大招,他一下把嗓门提高了八度,用比柳川还大的声音说:“哎,三哥,送车这主意是小葳出哩,买车哩钱是五哥俺仨对哩,你要是嫌车不好,也该嚷他俩,他俩大,你凭啥嚷我?老小人微言轻就该李代桃僵叫欺负是不是?”   柳川脑子清晰,根本不去计较柳侠那乱七八糟的成语,也不吃他装疯卖傻这一套:“幺儿,你别跟我装,我知是咋回事,您五哥过年回来钱全部贴到买门市房上了,小葳还正上学咧,他俩现在哪儿有钱?车就是你买哩。”   柳侠一看柳川横竖都不上套,干脆往沙发上一秃噜:“那你随便嚷吧,反正车买了了,你咋着吧。”   荣泽。   柳川坐在家电城门前的竹椅上,被对面的无赖气得大口吐气。   旁边端着个大茶缸的柳魁跟着他叹气。   柳川深吸一口气,放软了话头:“小侠,孩儿,三哥跟你说过,咱是亲兄弟没错,可再亲哩兄弟,中间也得有个分寸。   俺要是现在都顾不住自己,要你点钱也没啥,可现在,俺都过哩可好,比一般人都好,再叫你成天往俺身上贴钱,那就说不过去了,搁别人眼里头,俺就都成吸血虫了。”   “咦,三哥,那当初,就是我小哩时候,咱家搁咱村儿过哩也比别人好,可俺还是成天花你搁部队借哩钱,你哩意思俺都是吸血虫?   还有咱大哥,他早就能分家单过了,咱伯咱妈也没跟他分家,俺也跟着咱伯咱妈一直叫咱大哥养活,你说咱伯咱妈跟俺都是吸大哥哩血咧?”   柳川被说得张口结舌:“你,你别跟我胡搅蛮缠,你这跟俺当初会一样?大哥俺俩是大哩,您是小哩,咱伯咱妈就更不用说了,生咱养咱,咱对他们咋好都是该哩。”   “哦,你哩意思是,小哩就能当白眼狼?小哩就该心安理得花大哩钱,独个儿挣了钱却藏着掖着敝帚自珍?”   柳侠故意断章取义,柳川被噎得不知道怎么还回去,求救地看着柳魁。   柳魁用口型对他说:“早跟你说了,他肚子里一堆歪理,你说不过他,你不信,看看。”   他这几天在两个店里不分昼夜地忙,不能按时吃饭,喝水也少,火上到嗓子上,不光肿痛,还发不出音了。   柳川无奈地对着电话说:“幺儿,你快三十了孩儿,得给自个儿存点钱,不能……”   柳侠打断柳川:“存钱是因为怕老无所依,我有您这么多哥,就算身无分文,又何惧之有?”   柳川看着柳魁,哑口无言。   老杨树胡同。   柳侠得胜还朝,趾高气扬地按下了电话:“哼,跟我辩论,我可是背过成语词典哩人。”   反正车已经买了,而且小葳也确实拿了一万多块钱,柳侠也不怕以后回家三哥跟他秋后算账,到时候让五哥或小葳顶缸就可以了。   柳侠和柳葳去年就偷偷合计过,想给家里买辆车,这样柳魁、秀梅和柳钰每天在家和望宁之间,有大约四分之一的路程就可以以车代步,柳魁和柳钰在望宁办事也会方便很多,要不,柳魁每次去给人加安窗帘,自行车都会装得跟棵倒栽柳树挂一样,车把、后座和柳魁身上,都挂满物件;柳钰出门办事则大部分都得雇蹦蹦三轮。   望宁附近只是比柳家岭平一点,可还是山区,自行车只能在小范围内骑行,比如望宁大街附近或一些地势较平的村子内部,连接村与村之间、或通往外面的山路都是又长又陡,上坡骑不上去,下坡则非常危险,   只是,买车的事柳葳稍稍试探了那么一下,就被柳魁给削了回来,说他烧包过头,就那么几里山路,哪里就需要开车了?   柳侠和柳葳觉得这事得凑机会,否则俩人得被柳魁给修理傻,没准车子还会被他转手给卖了。   这次柳川和小蕤的店同时开业,俩人觉得机会来了,柳侠这次回家,直接带了八万块钱现金,回去那天,他吃过晚饭,谎称去看岳德胜,实际上去是去给付晓乐送钱。   他回来之前就在电话里和付晓乐联系过,请付晓乐帮忙参谋参谋,买辆质量比较好的七座面包车。   付晓乐一口就答应了。   三大队现在业务量大减,车队也跟着清闲了,十天半月的来个工程,车队几个未婚需要攒钱的年轻人就挣破了头,他这个队长也不好意思自己上,所以现在大部分上班时间他都在斗地主,柳侠请他帮忙买车,他挺高兴,总算有了点新鲜的事。   而且,他也十分愿意和柳侠之间保持良好的关系。   柳侠原来的计划是和付晓乐一起去买车,买回来就先放在大门外,自己回京都后付晓乐把车钥匙和手续交给柳川或柳魁就结了。   可回到家后一看到柳川,他就觉得这个计划有点悬,在柳川眼皮底下玩花活,柳侠一点底气都没有,于是,他就把事情全盘委托给了付晓乐。   没想到付晓乐买车过程中出了点小岔子,原本说好三十号提车,五一那天早上付晓乐把车子交给柳川,结果是五月二号车才提回来,柳川的电话教育也跟着晚来了一天。   这份礼物,柳凌其实根本不知道,更不可能出钱,可现在京都这个家的一应日常消耗,都是柳凌在承担,柳侠觉得这比偶尔买个礼物还劲儿大呢,所以往家里买的所有东西,他觉得都有五哥的一份,不过今儿他拉上柳凌,最主要的原因是做挡箭牌,谁让五哥在家里不管做了啥,从来不挨嚷呢。   柳侠顺利把礼物送出,心情愉快,出去喝了杯水,回来开始给柳凌打电话。   电话是柳葳接的,说他们租了一个蒙古包,几个小的下午在草原上骑着马疯了半天,这会儿都睡了。他吃了一肚子烤羊肉,有点撑,这会儿在躺着玩贪吃蛇,柳凌不习惯吃完东西就躺着,一个人出去散步了。   柳侠问那里的风景美不美,要是美,等猫儿回来,他也带着猫儿去玩。   柳葳说,不知道是因为过度放牧还是因为干旱,近看草有点稀疏,草原没电视上放的那么碧绿那么震撼,但天高地阔的感觉非常好,值得一游。   还有就是这里的羊肉,一点怪味都没有,不管是烤的还是煮的,都特别好吃。   柳侠跟柳葳说了柳川刚才的电话,要求回荣泽的时候如果家里人继续追究,柳葳得负责背锅。   柳葳胸脯拍得啪啪响:“放心吧小叔,我这身板儿,以后你有多少锅,尽管都交给我。”   柳侠真诚地在心里感谢了一番老天爷,让他的侄子一个比一个懂事贴心。   柳侠食言了两次,三号中午,终于和自己的部队汇合,一起吃了一顿郭丽萍做的团圆饭。   不过吃饭的时候,柳侠觉得高秋峰看自己的眼神有点闪烁,他以为是高秋峰之前施工过程中出了什么错或者和苌景云之间产生了矛盾,怕自己知道。   饭后,柳侠和苌景云单独谈话,他问苌景云,苌景云说高秋峰一直都表现很好,对自己也很尊重,他压根儿就没发现高秋峰有什么反常。   柳侠没有猜心思的爱好,干脆直接把高秋峰叫过来问。   高秋峰吭哧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说,前几天张树宝给他打电话,问他柳侠这里怎么样,高秋峰为了给自己长脸,其实也是他的真实感觉,把柳侠这里夸的天花乱坠:活儿足,效益好,工资从不拖欠,奖金比原来马千里时候的三大队还多,不时还来点意外惊喜,连这里的伙食,高秋峰都可劲儿给夸了一通。   结果,张树宝说,那你能帮我问问柳侠,他还缺不缺人吗?不一定非要干技术,其他也可以,至于待遇,和高秋峰他们一样就行。   高秋峰知道张树宝原来对柳侠不怎么友好,就说自己最近可能都见不着柳侠,没法帮他问。   张树宝就问他要柳侠的电话,说自己亲自跟柳侠说。   怎么说也是一个单位干了好几年的同事,高秋峰还和张树宝合作过几个工程,就一个电话号码,他实在抹不开脸说不知道,就把柳侠的电话给他了。   过后,高秋峰把这事跟万建业说了,一向厚道的万建业这次很不客气地抱怨高秋峰没原则,说柳侠心软,如果张树宝软磨硬泡,俩人以前是一个科室的,你让柳侠怎么拒绝他?   苏春红知道这事后,直接骂高秋峰猪脑子,说张树宝和丁红亮是亲戚,要是丁红亮知道柳侠现在这么得意,肯定又得生出点幺蛾子。   高秋峰为这事,这两天一直不踏实,   柳侠一听就这么点事,立马笑着摆手:“高师傅你想多了,我干自己的活儿,挣自己的钱,丁红亮就是嫉妒到内出血,他也拿我没办法。”   高秋峰看柳侠真的不计较,总算心里好过了些。   柳侠安抚了高秋峰,驾车返回,路上却一直在想张树宝的事。   他现在手头已经签了合同的工程,可以保证两年之内的收入不少于前面几年,可他不会因此就不再争取新的工程。   卜鸣和苌景云是两位职业道德高尚的前辈,他们兢兢业业地干好每一个工程,他们现在的工作量比以前在三大队时还要大,两个人却从来没有流露出过任何不满。   在三大队,技术人员的工作有张有弛,每个工程外业部分完成之后,他们都有一段时间的休整期,这个时期他们虽然还有后期各种工作要做,但这个工作的强度很小,他们甚至可以几天不去办公室。   可现在,卜鸣和苌景云几乎是一个工程接着一个工程,两位老工程师最近连星期天都没有休息过,柳侠觉得,长期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可如果再招人加入,万一过去了这一阵子,他又揽不到工程了怎么办?   每多加入一个人,他就要增加成本,一个成熟的技术人员,在没有国家基础工资做保障的前提下,他每年需要付出一个小工程大约1/3到1/2的利润。   现在,一个小工程的利润对他影响不大,可如果活儿少了,影响马上就会显现出来,他每年给总局的挂靠费,也不过是两三个小工程的利润,那对他可是个沉重的负担呢。   柳侠一路开车一路想,可一直到王府街怀琛的店里,他也没能想出个一二三来。   柳侠来这里,是想带柳若虹和胖虫儿出去玩一晌,然后晚上再回老杨树胡同住,总不成小丫头来一次京都,都没在自己家住个囫囵夜吧?   黄金首饰那间屋子有七八个顾客,秦双双和一个新招的女孩子在接待,玉器这边有三个人,冬燕亲自在招呼。   看见柳侠进来,冬燕笑着指了下后院:“俩人在后头呢,说是要学茶艺。”   柳若虹学茶艺?   柳侠吓了一跳,和冬燕说一句那我过去看看,就赶紧跑了。   曾广同一周前去了东南亚,两个月后从那里直接去美国,他和许应山一不在家,后面的茶舍就清净了。   柳侠一出过厅,就听到一阵叮呤咣啷,然后是胖虫儿掺着京片子味的中原话:“哎呀乖妮儿,你咋又忘了按住壶盖儿了咧?”   柳若虹说:“这破壶一点不美,这么小,嘴儿还这么细,半天都倒不满。”   柳侠掀开西厢房北间的帘子,立马眼睛睁圆冲到了柳若虹身边:“喂喂喂柳若虹,这个可不敢。”   柳若虹一手拎壶身一手拎壶盖,一点也不好奇地问道:“咋着了小叔?”   柳侠小心地伸手想把东西接过来:“这壶,一个顶咱家一间窑。”   柳若虹嫌弃地看着黑不溜秋的茶壶:“为啥?它这么大儿,又不好看,为啥能顶咱家一间窑?咱哩窑恁美。”   这个问题柳侠也一直在困惑,所以他的解释是:“越小越值钱呗,要是给咱俩拿街上去卖,你肯定比小叔贵可多。”   柳若虹心大,不在乎自己为啥要被拿到街上卖,也不介意丑小壶比自己家的窑洞贵,反正她家窑洞也不卖,她说:“哦。”   就把那个国家著名工艺大师送给曾广同的独版紫砂壶随意地放在茶几上,给了柳侠。   柳侠问胖虫儿:“这壶原来在搁哪儿放咧?”   胖虫儿指着镶嵌在北面墙上的架子的正中间一格说:“那儿。”   柳侠把架子前面太师椅+椅子+小板凳组合拉开,踮着脚把壶放上去:“下边恁多壶,您俩为啥费这么大劲要用这个?”   胖虫儿说:“俺妈专门跟俺俩说,不叫俺招架子上哩壶,特别是中间这个。”   柳若虹补充:“俺俩就想看看,它咋着不能耍。”   柳侠心里暗暗下决心,明天就去买儿童心理学方面的书,要是等柳溪生下来再学,就来不及了。   柳侠放好茶壶,把椅子们归位,正想跟俩小家伙商量带他们去哪里玩,黒德清的电话打过来了。   黒德清和购房团在东边几站路外,一个叫曼德丽花园的小区,这个小区和盛世京华一样,有高层住宅区和别墅区两部分,姓卢的老板看中了那里的别墅设计,但不满意那里的环境,没有小河和人工湖,一群人在那里商量了半天也没商量出个结果,黒德清烦了,偷偷给柳侠打电话,让柳侠十分钟后给他打个电话,找理由把他叫出来。   柳侠回答:“OK。”   十分钟后,柳侠打电话:“六哥,我看上了个玉佩,想给俺妈买,可我不太懂玉,你懂不懂?要是懂,过来帮我看看吧。”   黒德清:“好好好,正好你嫂子也想买个玉佩呢,我现在就过去,如果好,我也买一个。”   四十分钟后,玉生缘被一群操着浓重晋地口音的顾客挤了个满满当当。   又过了半个小时,这群顾客被请进了后院的贵宾室,冬燕打开保险柜,搬出了店里的珍藏,土豪们兴奋地开始挑选。   这天,玉生缘的营业额几乎和去年一年的流水持平,怀琛接到冬燕的求助电话,把分店柜台里最贵的货品都给打包送了过来。   金店那边没这么夸张,但也基本相当于正常三个月左右的营业额。   柳侠迫于形势,只好真的选了一个玉佩,要不戏演的就太假了。   黒德清就更不用说了,黑爸爸给全家一人选了一个玉佩,又给黑妈妈和杨柳一人选了一对玉镯、一条翡翠项链,黑妈妈那条翡翠项链是玉生缘开业时的镇店之宝,一个顶小半个柜台的玉佩。   黑爸爸说难得遇到知根知底的,看上就都买了,省得在别的地方花大钱买假货,被人当钱多人傻的冤大头。   土豪购房团的人基本都是这种心情,黄金还好说,大商场的柜台基本都是真的,玉这种东西玄妙太多,轻易不能相信谁,而这家店的老板娘和柳侠之间,根本就是亲姐弟的感觉。   柳侠心里郁闷,拿着个开怀大笑的弥勒佛到院子里疏解情绪,王大春的太太和葛老板的太太也正好出来对着太阳看一对翡翠手镯,看见柳侠郁闷的样子,两个人嘎嘎大笑。   葛太太笑嘻嘻地说:“不想陪我们一群土老帽,本来想把德清给单独叫走,结果我们一群都跟来了,是不是恼得不行啊?”   柳侠硬着头皮说:“哪有这回事?能认识你们,我觉得特别有面子。”   王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们知道,德清跟我们不熟,年龄也不一样,一直让他陪着,他肯定烦,可我们到了京都,人生地不熟的,真是心里没底,老怕被人给骗了。”   柳侠一下就内疚了起来,赶忙说:“阿姨,都一样的,我在京都买第一所房子的时候,也是怀琛哥他们挨着陪我看,帮我讨价还价。   我今天是真有事,这样吧,明天如果你们不走,让老黑陪着嫂子和阳阳去玩,我陪你们看房,不敢保证你们能买到便宜房子,但也绝对不会让你们当冤大头。”   柳侠这话是真心的,他是真的为自己心底深处对这群人的某种情绪感到羞愧。   王太太和葛太太犹豫了一下,然后说:“等我们过去商量一下,要是明天不走,让德清跟你说。”   第二天,购房团没有走,柳侠和黒德清、黑云清一起,陪着他们又看了两个小区。   下午,一群人又回到了盛世京华,陆光明提前接到柳侠的电话,已经等在这里。   环湖被几位购房团成员认为是最好的位置只剩下三栋,那位号称要给孩子们一人买一栋的卢老板居然是当真的,其他人都在三期里挑选了心仪的房子,交清了房款,而他只签了购房协议,付了四栋别墅的订金,让陆光明把第四期最好的位置给他留着。   几个人决定五号返程,四号晚上,几位老板非要请柳侠和怀琛一家一起吃饭,还提前让黑云清订好了酒店。   柳侠和怀琛、冬燕一起,带上柳若虹和胖虫儿一起赴宴。   黑云清订了两个相邻的包间,男人一间,女人和孩子一间。   可能因为心态不一样了,柳侠再看土豪购房团成员,便没有了最初暴发户的感觉,虽然他们一些人的一些举动仍然让他觉得不合适,但从小的生活环境不同,这种情况是难免的,到了新的环境,慢慢学着改变就好。   黑爸爸代表几位朋友,真诚地感谢柳侠的热心帮忙,也感谢怀琛的金银珠宝货真价实。   几位老板因为黑爸爸提前说明了柳侠不能喝酒,便没有人硬逼着他喝,这让柳侠感觉很轻松。   他请客送礼过程中,最害怕陪着吃饭,就是因为特别讨厌被挟持着喝酒。   在座的全都是有自己事业的人,共同话题很多,席间气氛热烈,有点企业家年终聚会的感觉。   中间,柳侠去了一躺卫生间,回来的时候,隔壁的门开着,葛太太站在门口,招手让柳侠去她们屋里一趟。   柳侠看到冬燕的眼神就有不妙的预感。   果然,几位阿姨和柳侠闲扯了几句买房的体会后,开始询问他一些内容让他感觉耳熟能详的问题。   而这些问题,是七妗子八大姨们审查自家姑娘准女婿时的必选条目。   黑妈妈在旁边非常尴尬,她一直试图扯开话题都没能成功。   杨柳的努力也没起到作用,干脆自暴自弃地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给几个孩子剥虾壳。   冬燕笑眯眯地喝着红酒看热闹。   黒德清发现柳侠半天不回来,就出来找,最后找到隔壁,站在那里听了两分钟,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强忍着怒吼的欲望说:“孙姨,葛姨,你们这是干嘛呢,柳侠早就结婚了。”   葛太太豁达地一摆手:“没关系,你妈不是说啥事儿都没有就又离了嘛,那就还是童男子,配你卢伯伯家小静没问题。”   黒德清仔细一看才发现,卢大林的妻子没在,看来,几个人是早有预谋。   黑妈妈脸涨的通红,这句话不等于告诉柳侠,她在背后嚼过柳侠的舌根吗?   老天作证,她只是在一次婚宴上,大家说起命运无常姻缘天定的话题时,忽然想起柳侠的情况,感叹这么好的孩子居然被命运捉弄,连个堂都没有拜就成了离婚茬,以后再找,就只能找离过婚的了,她可半点没有拿柳侠的事当笑料的意思。   黒德清简直要暴起骂人了。   这特么都什么跟什么,卢大林那闺女性情轻浮,从小学习奇差,高中毕业证都是托人走后门办的,唯一的优点就是一张脸还能看,可她又审美奇葩,好好一个亿万富翁的闺女,天天把自己往坐台小姐上捯饬,这种人,给他们七儿提鞋都嫌掉价好不好。   “七儿,要不你先走吧,一会儿吃完饭咱们再联系。”黒德清再生气,这两位也是长辈,还是黑妈妈的朋友,关键是她们并没有侮辱柳侠的意思。   相反,她们这么做,是因为欣赏喜欢柳侠,她们只是眼比较瞎,所以他没办法真的发作,只能让柳侠离开。   柳侠对付这种场面已经相当有经验了,只要自己心里有谱,随便对方瞎叨叨。   他笑着对两位热心富太太说:“阿姨,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已经有朋友了,你们不是知道,我前天刚买了四合院么,那就是我为结婚准备的,他喜欢住四合院。”   葛姨十分遗憾地说:“真的哦?唉,那真是可惜了,小静那孩子可好了呢,又能干,又漂亮,他爸说以后分家,她跟她两个哥一样,一点都不会少,结了婚也照样有分成。”   孙姨却不大相信柳侠的话:“德清跟你那么好,你有朋友他能不知道?你是不是不想找俺农村的闺女,骗俺的呀?”   柳侠的笑容淡定安然:“怎么会,我也是农村的,我们家现在还有二十多亩地呢,我每年国庆节都得回家帮忙收秋。   我朋友是做进出口贸易的,这几天去英国出差了,要不今儿就让他一起来了。老黑没跟你们提过他,是因为我第一次结婚弄成那样,这次我不想提前声张。”   孙姨点头:“也对哈。唉,那是真没法了,等一会儿秀玲回来,俺跟她说,这事不行。”   柳侠松了口气,给了黒德清一个眼神:轻松搞定,怎么样? 第416章 寂寞 和喜讯   在身不由己中度过了四天,等黒德清不甘不愿地跟着购房团离开后,柳侠决定放纵自己睡了个大懒觉。   果然,第二天醒来时,外面已是光华灿灿。   有轻微的响动自后花园传来,应该是程新庭在作画,可因着这一点窸窣的声音,感觉反而更静谧了。   柳侠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又眯上了眼睛。   他一点不瞌睡,可是,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事,那干嘛要起来呢。   其实,昨天换下的衣服都该洗了,几天没有打扫,屋子里的家具上也都落了一层灰,他也还没有吃早饭。   可是,这些即便不做,好像也没有什么要紧,反正,就他一个人的房间,脏乱或整洁也没人看到,也没人介意。   眯着眯着,柳侠就又睡着了。   他还做起了梦,梦里一条灰蒙蒙的大街,两边是直入云霄的灰色高楼,中间是拥挤涌动的人流,他逆流而行,拼命想追上隔着一段人流和他一样逆流而行的一个人,可总有人挡在他面前,挤开一个又来一个,眼看着那个人离他越来越远。   柳侠急得大喊,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开始粗暴地拉扯甚至殴打阻挡他的人,却不知怎么一下就冲出了人群,跨过一个路口,来到了前面的街道。   只隔着一个路口,后面是人潮涌动,这里却是空无一人,不,有一个人,就是一直逆着人群走在柳侠前面的那个,他独自走在色彩缤纷光怪陆离的街道上,柳侠只看到他穿着笔挺深色衣服的背影。   没有一点预兆,柳侠一下就醒了,感受到身体某一处不可言说的状况,他没精打采地掀开被子看了一下,说了句:“靠。”   翻身下床,顺路从柜子里拿了件家居服,进了卫生间。   自己动手解决了问题,又冲了个澡,他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就走出了房间。   海棠树下的石桌上放着一捆青菜、一把蒜薹和一袋子鲜香菇,旁边的躺椅上,一只黄色的小猫身体蜷成半圆正在眯觉,他的一条后腿上系着一根红色的长布条,布条的另一头拴在躺椅的腿上。   听到动静,小猫睁开了眼,娇滴滴地“喵”了一声。   柳侠冲他吹了声口哨:“阿黄,早上好。”   阿黄起身,轻盈地跳下躺椅,想来柳侠身边,可布条长度不够,它只走了几步就被拉住了。   柳侠跳下台阶跑过去,伸手把小东西抱了起来:“勒着不舒服,咱还坐躺椅。”   把阿黄放在躺椅上,柳侠跑去厨房,看有什么吃的。   他刚进去,程新庭就过来了:“我怕煎饼凉了不好吃,就没多做,碗里有面糊,我给你摊两个。”   柳侠直接端着汤锅,先喝了两口:“嗯嗯,我快饿死了。”   鸡蛋甜汤和菜都是现成的,摊煎饼也很快,柳侠唏哩呼噜很快就吃完了。   程新庭不让他刷碗,他就拿了一小截火腿肠去喂阿黄。   程新庭说:“开始真的不能惯,嘴刁了以后不好养。”   阿黄是江帆前天才买来的,厨房和卫生间地上最近发现了几粒很像老鼠屎的东西,买回来时正好给对门索宝义看见,他就说宠物刚开始必须得穷养一段,这样以后就皮实了,啥都吃,要是开始就给吃好的,以后就不好办了。   动物版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柳侠把火腿肠抛高又落下,说:“嘴再刁,咱们这么多人还养不起一只猫吗?”   程新庭说:“养得起,天天山珍海味也养得起。”   不就是因为品种和你那大乖猫重名了么,这爱屋及乌得也太明显了。   柳侠喂着阿黄吃了火腿肠,又给它冲了一小碗奶粉,然后就坐在海棠树下择菜。   程新庭刷完了碗,拿了一把金针过来,坐柳侠对面一起择。   柳侠问:“今儿江帆哥怎么没来?”这次从山阳回来后,他几乎天天见到江帆。   程新庭说:“厂子里今天新到一批原料,他得收货。”   江帆在兴国寺西南边租了块地,办了个加工厂,加工各种纸箱和包装袋,他原来在老家就是干类似行业的。   柳侠说:“老板亲自上阵啊?”   程新庭说:“他才干几天啊,你干这么多年了,手下工程师都好几个,你不也经常亲自作业吗?”   柳侠说:“我这不入错行了嘛,估计这辈子都当不了甩手掌柜了。”   正说着,他手机响了,把手里的青菜放下,拍了拍手,接起来。   “七儿,我那辉,毛建勇昨天让我给你打电话我忘了,今儿你记着看央视一套八点的电视剧哦,重点关注制片人和前面的广告。”那辉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问候客套什么的一律省略。   柳侠脑子转了三秒钟才说:“你们的品牌在央视打广告?我……咳咳……”   “嗯,两个品牌同时上,毛建勇和爸爸他们俩的决定。”那辉语气中带了点骄傲,然后突然说,“哎,你这反应不对啊,你不该更惊奇制片人吗?”   柳侠说:“我这不是嫉妒傻了,还没反应到那儿吗?制片人什么意思?广告不是弄个明星扭扭就成了,怎么还要制片人?”   “柳侠你这个乡巴佬儿,”那辉好像在拍桌子,“广告谁要制片人?是电视剧,爸爸是投资人,我们是赞助商,爸爸挂了个制片人,不过,他只管出钱,其他都不管。”   柳侠十分真诚地感叹:“你爸爸真伟大。”   那辉说:“晚上我请客,说吧,吃什么,一定让柳凌哥和小葳他们一起来,还有程哥和他朋友。”   柳侠看程新庭:“毛建勇发横财了,那辉要请客,快报个最贵的饭店。”   程新庭正好择完了金针,顺手拿过一根上海青:“不想进市区,让她过来吧,想吃什么,我给你们做。”   柳侠对着电话说:“我五哥和小葳他们去坝上玩了,都不在家,你今儿请我们太吃亏,改天吧,今儿你过来,新庭哥请客。”   那辉说:“也成,我正浑身不得劲呢,去你们家园子养养眼,不过我这会儿有点事,下午过去,跟程哥说我想吃红烧肉,肥点儿的。”   放下电话,柳侠感叹:“毛建勇他爹可真有眼光啊。”   毛爸爸靠制作盗版磁带起家,但赚到第一桶金后果断金盆洗手转入正行,转型初期顶着被人当冤大头的风险,接触到了真正的娱乐圈人士,然后,靠“一个针尖大的机会”(十年后记者采访毛建勇时的原话),成功把一只脚伸进了九十年代初引领中国娱乐潮流的南都娱乐界。   之所以说是一只脚,是因为毛爸爸没有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他还把自己的一部分资金投进了他认为同样前途无量的家用电器行业,扶持毛建勇把班子建立起来后就被调回的赵颖,一直负责的就是这一块,毛建勇也被迫参与了毛氏家电企业的部分管理。   据说毛爸爸非常迷信,算命的说毛妈妈是极旺的帮夫命,毛爸爸就一直守着自家同甘共苦一路过来的妻子,闲草野花片叶不沾,对唯一的儿子当然也是掏心掏肺。   毛建勇要创业,毛爸爸支持,但自己的领地,也一定要让儿子扎下点根须,省得将来出现管理断层,让外人钻了空子。   程新庭点头:“这东西天赋和经验缺一不可,咱们嫉妒不来。”   柳侠说:“别说了哥,我的心在滴血。”   中午,计划中的红烧肉被推后,柳侠怀着小小的怨念吃了一顿只有火腿炒香菇一道荤菜的朴素午餐,吃完后没睡午觉,就开车出去了。   他先去看了一下自己在盛世京华别墅区买的那间铺面,它的正式地址是皇姑大街南四条7号。   房子去年元旦时已经交付使用,当时柳侠在美国,陆光明做主,直接给租了出去,一个月七千六,正好是柳侠每月的房贷。   柳侠回来后过来跟租户重新签订了一份正式的租赁合同,期限是三年。   租房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外地年轻人,叫费玉明,这人和原先的程新庭有点像,扎着个马尾辫,一副落拓不羁的艺术家模样,但做的生意很接地气——日用品超市,还带卖豆腐青菜的那种。   柳侠怀疑他干这个是不是顾得住房租,一直担心哪天一觉醒来这家伙关门跑路了,结果几个月过去,人家过的十分滋润。   费玉明把临街一面的窗口单独弄了个隔间,租给了一对卖卤味小吃的夫妻,租金一个月两千。   费玉明签合同事和柳侠商量过,柳侠允许他当二租公,但提出不允许做饭店之类的,那夫妻俩的生意打了个擦边球,卤味在他们住的地方做好,这里只是出售的门面。   柳侠就费玉明的生意问过马鹏程他们,马鹏程说别的他不知道,就知道光他们店里几个人,每个月买方便面火腿肠之类的,就得在人家那里花好几百。   柳侠当时恨恨地说:“怎么没把你们吃成傻子?”   柳侠曾经很认真地偷偷考虑过,如果猫儿回来,自己是不是可以接下那个店自己干,这样就不用出外业了。   然而想到卜鸣他们,他就不声不响放弃了。   吃着费玉明热情塞给他的大红果,柳侠来到了皇姑街188号:星尘电子。   柳侠从第一次来看到这个名字开始,就在心里鄙视了无数次马征程这个起名废,看看周围的店铺,都是未来电脑城、环宇或寰宇电子科技有限公司,银河国际电脑城等等等等,就他们这个店,就“星尘电子”四个字。   卖电脑这么高大上的商品,当然得起个牛逼的名字,他们这个算什么,是像星星和灰尘那么微小的电子产品?还是想说他们的产品精致精确到尘埃那么小?   心里嘟囔着,柳侠兴高采烈地走进了店里。   店里收拾得干净整洁,但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柳侠站在门口问:“有人吗?”   “您好!”一声热情的问候,同时服务台后面忽地站起一个人。   “柳叔叔?你回来了?”柜台里的女孩子高兴地冲柳侠笑,还摆了摆手里的毛巾,“我在擦机箱呢。”   柳侠走过来:“就你一个人啊?”   闫晓琳说:“马经理和方峥他们一起去商大了,他们要建三个大型的计算机教室,所有教室和办公室也全部安装电脑,嘿嘿,一大笔生意呢,马经理跑了好多天才接下来的。”   商大是赶着这次国家扩招的东风新建的民办高校,全称是首都商业管理大学,在地址距柳侠尚未开工的国大分校不远,但距离这里真不近,新高校园区都在北部郊县呢。   除了第一次这里刚搬完家,柳侠来的时候苏丽蓉也在,比较热闹,后来每次来这里基本都是门可罗雀,开始柳侠以为是生意不好,后来才知道不是那回事。   这里只是接待顾客的门面,正常情况下只摆放货物样品和一些常用的耗材,大件商品顾客在这里挑选好就可以离开了,店里会安排人直接从仓库提了货后上门安装,方峥他们很少来店里,都是通过传呼机接到工作安排,从学校直接去顾客那里。   “马鹏程和楚昊呢?”   “马鹏程带人去新莎做维护同时回访客户体验,楚昊去给一个顾客安装电脑了。”小姑娘说着忽然兴奋了起来,“柳叔叔,听说你马上要结婚了,真的吗?”   柳侠吓了一跳:“听谁瞎说的?”   “就是那个,那个给我们介绍过生意的杨阿姨的小孩儿啊,杨阿姨今天中午带着两个朋友来买电脑,马鹏程专门过来帮他们选机型,杨阿姨来的时候带着她儿子和一个小女孩,她儿子跟马鹏程说,你们昨天一起吃大餐了,还说你马上要结婚了,你刚给你女朋友买了个大房子。”   柳侠一边找地方扔大红果的棍儿一边说:“被俩热心大婶儿缠着说媒,我没辙了,骗她们的。”   闫晓琳不信:“买房子也是骗的?”   “不是,我正好前天刚买了个房子,昨天他们一说,我正好拿出来用上。”   闫晓琳出来接过柳侠手上的冰糕棍儿:“给我吧,马经理不让在外面放垃圾筐,说跟我们的产品和形象不配。有钱真好哎,房子说买就买了,我以后要是留在京都,恐怕一辈子也买不起一个卫生间。”   熟悉的人都不在,柳侠和小姑娘找不到更多的话,就给马鹏程打了个电话。   马鹏程说他得忙到天黑,让柳侠在店里等着他,他要吃烤鸭。   柳侠说让你那周扒皮哥哥请你吧,我晚上还要回去请毛夫人吃红烧肉。   马鹏程大叫:“我跟柳岸说,你好色轻友,连朋友的老婆都不放过。”   柳侠被气得恨不得跟着电波穿过去抽那小子一。   恶狠狠挂了电话又给楚昊打,楚昊说他刚到第二个顾客楼下,而且给这位顾客安装好以后,他还得赶去马征程那里帮忙。   柳侠和闫晓琳告辞,出了店,他百无聊赖地在街边站了一会儿,决定回家睡觉。   可回到老杨树胡同,他老远就看到了那辉的车。   春节时,那辉和毛建勇一起回温州过年,大年初一,发生了非常严重的海鲜过敏反应,被送进医院抢救了一天才度过危险,在这个过程中,医生发现那辉怀孕了,并且出现了先兆流产,医生建议她终止妊娠,和毛建勇商量后,那辉做了流产手术。   毛建勇被吓坏了,不敢让那辉再呆在温州,怕一点不小心她又过敏,那辉一出院俩人就回了京都,那妈妈每天变着法的给那辉补。   毛建勇这次出发去法国前,给还在山阳工地的柳侠打电话,让他经常邀请那辉去老杨树玩,说那边空气好,那辉也喜欢柳家的大院子,并且柳凌、柳侠和程新庭做饭都比那妈妈做的好吃。   柳侠叹了口气。   他离开家时还想着,回来时给那辉买点新鲜水果,现在却是两手空空。   他站在倒座过厅里想,要不要拐回去一趟,那辉已经在月亮门那里看见了他,冲他招手:“快回来,给你带了新衣服。”   那辉给柳侠带的是一套深色西装和配套的衬衫和领带,西装料子轻薄挺括,触感舒适,衬衫和领带也都是柳侠喜欢的风格。   毛建勇的自创品牌分了截然不同的两条线,针对都市精英的高档男装,针对中学以上年轻人、走青春活力风的中档男、女装。   那辉抱着膀子看柳侠:“啧啧,怪不得毛建勇说当初乔艳芳老是想非礼你。”   柳侠拉下领带脱衣服:“姐,谣言止于智者,乔艳芳一直想非礼的都是我们老大。”   那辉咯咯笑:“瞧把你吓的,我可没那么重口儿,对着个少年儿童谁下得去嘴啊。”   柳侠虽然拥有一整本汉语成语词典的智慧,但身为童子鸡,他还是对和已婚泼辣女子打嘴仗没什么信心,所以虽然对那辉对自己的年龄定位十分不满,他还是装作去卧室放衣服,果断离开。   那辉跟他见过三次后,就给他做了个总结,说他知识储备研三,身体发育高三,心理年龄小三。   柳侠问她凭什么这么说,那辉说这个问题很深奥,跟小孩子说不清,柳侠刚开始还抗议过几次,现在已经习惯了。   程新庭做了六个菜一个汤,其中红烧肉是用盆盛的,绿豆汤当然是一锅,加上江帆带来的卤猪蹄和麻辣鸡翅,八菜一汤,很丰盛。   祁越休息一天,陪着祁含嫣上了一天各种艺术班,比上班还累,吃了饭就来柳家避难,被柳侠拉上酒桌。   几个人就边吃边等着八点的到来。   那辉昨天已经看过一遍电视剧和广告了,比较淡定,柳侠他们几个却不行,倒数第二个广告,一个青春飞扬的男孩骑着自行车吹着口哨,后面坐着一个同样青春洋溢的女孩子,两个人穿过一条小街,自行车没有了,两个人身上的衣服也从传统微喇牛仔裤和格子衬衫,变成了彩色T恤加宽松嘻哈风长裤,;两个人继续跑,跑到了海边,男孩子身上变成了白色前后都带抽象图案的T恤和浅色过膝短裤,女孩子变成了同款同色的体恤和浅色短裙。   最后,两个人随意地并肩而立,笑着说:真爱,我们真的,很爱它。   柳侠几乎没时间看电视,电影更是早就绝缘了,江帆和祁越却认出来了:“这不是香港的那个……”   那辉啃着,头也不抬地点头:“嗯,就是他们。”   她声音未落,电视上的画面变了。   没有音乐,也没有明星,甚至没有一个完整的人物,只有一个不显头部,只显修长身材的人物在微举双臂慢慢旋转,一个清瘦而略带沧桑的背影随着他转动,用不同的尺子仔细地测量着他身体的各个部位。   然后是一个略带苍老的手在做记录,之后,是一张张画满了线条的图纸。   最后,四个端庄又不失潇洒的大字出现在屏幕正中央,同时出现的,还有在座所有人都非常耳熟的一个声音:七十年职业传承,君子服饰。   几秒钟的安静之后,柳侠首先大叫:“你们居然请动了赵元宏?”   那辉挑眉,笑而不答。   赵元宏,央视好几档读书和历史知识类节目的主持人,他不以形象取胜,他让人念念不忘的是厚重而磁性的声音。   程新庭说:“我喜欢这个,特有……职业感和,岁月感。”   祁越说:“我表达不出来,不过就是程老师说的这个意思,特别牛逼的感觉吧。”   江帆看了程新庭一眼,笑着继续拆一块猪蹄,程新庭喜欢吃猪蹄中间那部分筋。   那辉则喜欢外面的皮,说是美容。   柳侠特别激动,他身边认识的人哎,上了央视一套。   电视剧开始了,看到爸爸的名字首先出现,柳侠跟中了彩似的:“哎哎哎,出来了出来了,哦哟,那辉,你们家真牛气死了。”   那辉啃着猪蹄继续点头:“差不多吧。”   柳侠太高兴,需要找个出口宣泄一下,他先给荣泽打了个电话,柳魁接的;然后又给柳凌打,柳葳接的,原因和上次一样。   柳侠觉得还是不够,还是激动得想蹦,可他快三十的人了,不能随便蹦。   那辉说:“给你那只猫打一个,什么事就都解决了。”   柳侠一想,可不是嘛,这么大这么好的消息,大乖猫必须得知道啊。   于是,酒席散后,柳侠洗漱了一下,就坐在沙发上等猫儿中午放学回家。 第417章 电话惊魂   过完年后,柳侠和猫儿的具体通话时段,固定在柳侠这边的黄昏时分,也就是下午六点半,猫儿那边早晨起床时候。   因为猫儿那边的学习小组活动大部分在晚上,他回到家一般都在九点半以后,而这个时间,柳侠不管在哪里,都是工作时间,通电话不方便。   不过偶然也有例外,猫儿那边的周末晚上,两个人可以抱着电话说一个小时。   猫儿学业紧张,柳侠有工作且工作性质稍微特殊,两个人再彼此牵挂,也要顾忌现实生活,如果约定的通话频率太高,他们的日常活动会受到很大限制,这显然是不合适的。   柳侠心里为猫儿构筑的理想生活状态,就是自由自在,如果违背了这个原则,哪怕是因为自己而起也不行。   所以柳侠现在和猫儿约定的通话频率,是三到五天一次,这次通话结束时,把下次的时间定下来。   上次柳侠和猫儿通话是二号早上,因为美国没有五一长假,而且猫儿即将进入考试季,俩人约定的下次通话时间是猫儿那边的周六上午九点,也就是柳侠这边的周六晚上九点。   这个时间是柳侠定的,他想让猫儿早上睡到自然醒。   而今天,是周四。   柳侠等到十一点半打了一次,因为学校不是每天每晌都会把课程排满,猫儿有时候会提前回家。   可是今天,没人接。   十二点半,柳侠又打了一次,还是没人接。   猫儿今天中午应该没回家。   柳侠蔫耷耷的回到卧室,把自己在床上摔成了个“大”字,睁着眼躺了好几分钟,才又爬起来脱衣服。   毛建勇的广告带来的兴奋不知不觉就消散完了,他躺在被窝里,看着窗外朦胧的景色发了半天呆,然后发现,自己忘了拉窗帘。   可是,不想起来去拉。   柳侠就这么看着窗外,慢慢把自己磨得睡着了。   再次醒来,窗外的景色清晰了很多,他打开手机看了一下,四点五十七。   他果断又闭上眼,继续睡。   九点半,柳侠起了床,例行的各项晨间活动之后,他来到书房。   第一次拨通电话,一直到待机的滴滴声自动断掉,都没有人接。   柳侠心里有点不安,差几分钟就晚上十点了,猫儿正常情况下应该到家了。   不过随即,他就想到马上要考试了,猫儿在学校复习功课或者和学习小组的同学一起讨论的时间长一些也正常。   等了十分钟,他再次拨通了电话,还是没人接。   柳侠有点慌,马上就按了重拨。   连续三次,都没有人接。   柳侠的心开始通通乱跳,但他说服自己,肯定是猫儿复习太认真,忘记了时间,等一会儿再打。   又等了十分钟,柳侠再次按下重拨的时候,呼吸都有点乱。   可电话依然没人接。   柳侠怀疑是不是自己拨错了号,他特地一个一个数字念着,又拨打了一次,还是没人接。   柳侠有天塌地陷的感觉。   昨天通电话,猫儿没说他近期有外出游玩的计划,今天也不是假期或公休日,这个时间,猫儿没有任何理由不接电话。   恐怖的念头一个接一个争先恐后地涌入柳侠的脑海,猫儿出了车祸?还是,病复发住院了?会不会是病倒在家里没人发现?还是出了其他什么意外?校园暴力?种族冲突?……   无边的恐惧攫擢着柳侠的心,相隔万里,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一遍又一遍地拨着电话,期盼着待机音忽然中断,猫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不知道拨了多少遍,可是,都没人接。   他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十分了。   脑子里忽然亮起一道闪电,他想起了戴大姐,继而想起了苏建华夫妇,他的通讯记录本上有他们的电话。   他跑回卧室,从包里翻出通讯本,打开……   他本子上两个戴大姐的电话号码,国内和美国的,都是手机号码,苏建华夫妇也一样。   柳侠扔了电话本,打开门跑了出去,程新庭正在后院拉着一根水管子浇花,柳侠对着他喊:“程老师,新庭哥,怎么查美国人的座机电话?”   程新庭没听清楚,回头问:“什么?你再说一遍?”   柳侠又重复了一遍:“怎么查美国人的座机电话,就是柳岸在美国的监护人的家庭电话号码。”   程新庭把水管扔进花坛让随便流,小跑着过来,问柳侠:“怎么了?你查那个干什么?”   “我夜儿黑,就是、就是昨晚上到现在给柳岸打电话都没人接,他肯定出事了。”柳侠急得说话都磕磕巴巴。   程新庭被柳侠的话给吓住了,他看出柳侠情绪不对,推着柳侠往回走:“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凭什么判断的柳岸出事了?”   柳侠语无伦次的从昨晚上他半夜给猫儿打电话的情况说到今天早上的情况,因为中间夹着他自己的判断,他说的很乱,好在程新庭听懂了。   程新庭心里很是无奈,但看到柳侠方寸大乱的模样,他又十分感慨。   他把柳侠摁在沙发上:“柳侠你听我说,柳岸已经十八岁,是个成年人了,他通宵不回家都很正常,何况现在只是晚了一点,你说的那几种情况发生的概率非常非常小,你不要自己吓自己。”   柳侠慌乱地摇头:“不是,肯定是他病又犯了,或者出了什么意外,要不他不会到现在都不回家。”   程新庭很冷静:“你们有约定的通话时间,昨晚上和今天都不是,柳岸最大的可能,是学习太投入忘了时间或和朋友一起出去玩了,美国有很多夜生活场所,成年人可以自由出入。”   柳侠还是摇头:“不会,我们柳岸不会去那种地方。”   程新庭说:“柳侠你冷静点,夜间娱乐场所并不都是你想的那样,很多就是纯粹的娱乐,喝酒、唱歌、跳舞、聊天,柳岸的年龄,和朋友偶尔去玩一次很正常。”   柳侠依然摇头:“我家柳岸他不会去那些地方,新庭哥你就跟我说,怎么查苏先生家的座机号。”   程新庭说:“这个我不知道,即便在美国,私人家庭号码也不可能随随便便谁都能查,何况隔着这么远,要不,你再打一次柳岸的电话,也许他正好回来了呢。”   柳侠楞了一下,马上转过身拿起电话。   可是,还是没人接。   柳侠无措地看着程新庭。   程新庭眯着眼睛想了想:“这样吧,我们再等一个小时,过了十二点还是打不通,我在美国有几个朋友,我试试和他们联系一下,让他们打柳岸的手机。”   他说着就转身走,准备去自己的房间拿电话记录本。   “叮铃铃……”   茶几上的电话骤然响起。   程新庭扭过头的时候,柳侠已经抓起了电话:“喂。”   “小叔,是我,将是不是你打电话了?”猫儿的声音传过来,宛若天籁。   柳侠的眼睛都潮了,却压抑着情绪,用和平时几乎一样的声音说:“孩儿,你去哪儿了?我夜儿半夜就开始给你打电话,将又给你打,一直都没人接,小叔快叫吓死了。”   “嘿嘿,小叔,对不起哦,我复习哩有点晚,出来哩时候,车不知咋了,开出不到五百米忽然不动了,我试着修了一下不行,就跑步回来了,将到路边听着像家里电话响,我赶紧跑进来接,没赶上。”   “没事儿孩儿,”柳侠高兴地看了程新庭一眼,对着电话说,“只要你没事,晚一会儿接电话没啥,小叔本来也没啥事,就是想跟你说话咧。”   程新庭走过来,弯腰对着话筒说:“你小叔快吓疯了,如果不是没护照,估计这会儿都到飞机场了。”   柳侠伸手把程新庭推一边,对着电话笑:“别听他胡说猫儿,你不接电话,我是有点着急,可也没恁夸张,嘿嘿。”   程新庭看俩人又开始腻歪,摇摇头,走了。   猫儿问柳侠半夜打电话什么事,柳侠开始絮絮叨叨给他说毛建勇的广告和制片人。   电话打了十多分钟,如果不是顾念时间太晚,猫儿需要睡觉,柳侠还舍不得主动挂断电话。   放下电话,柳侠有点不好意思,也有点惊魂未定,他又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才出去告诉程新庭,柳凌他们今天回来,他晚上请吃烤鸭,让程新庭叫上江帆一起去。   而美国,萨维小镇西头那栋房子里,身上还穿着厚毛呢外套的柳岸坐在沙发上,也有点劫后余生的惊悸。   在柳侠去年来美国之前,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每天都是午夜之后才到家,最近,他更是经常忙到凌晨两点左右,然后直接睡在租赁的工作室。   他把和柳侠约定的通话时间记得很清楚,那个晚上,他一定会赶回家,至少睡七个小时,然后起来再和柳侠通电话。   他觉得,如果自己睡眠不足,小叔肯定能听出来。   去年暑假实习回来,他和格林一起申请注册了一个公司,在美国,注册公司的手续相对简单,准入门槛也很低,很多大学生都会尝试自己创业,当然,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无疾而终。   柳岸不想成为众多失败者中的一个,他和格林全力以赴,要把它做到最好。   柳侠不肯出国,那么自己肯定要回国,但在回国之前,他一定要给自己积累一些文凭以外的东西,否则,只拿着一张M大的学位证书,回去后还要啃着小叔的肉来丰满自己,这是柳岸绝对不能容忍的。   可是……   柳岸看着电话,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他现在创业的资本,无论哪一个,其实都还是小叔的血汗钱打的底。   “你说要叫小叔当吃饱墩儿,其实,你一直在喝小叔哩血。”柳岸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影子,默默地说。   可不会一直这样。   其实,他已经能够帮小叔缓解一点压力了,只是他觉得那还太少,拿出来,资不抵债,给小叔带来的欢喜,肯定抵不过因此让他操的心。   还是踏踏实实地先干着,等真正可以替代小叔支撑起全家人的生活时,再给小叔一个真正的惊喜。   柳岸站起身,准备收拾一下就去睡。   他很拼,但他绝对不会透支自己的健康,这是一切幸福的前提,否则,他宁愿守着小叔在柳家岭过一辈子。   刚脱了外套走到卫生间门口,茶几上的电话又响了。   柳岸紧跑几步回来:“喂,小叔。”   “啊哈哈哈哈……”一阵得意的大笑从话筒中传出,马鹏程还是那副欠揍的口气,“柳岸,再喊一次呗,啊哈哈哈……小叔。”   柳岸收起了脸上温暖的笑意:“马鹏程!”   马鹏程终于刹住了车:“谁让你成天跑的没影,我昨天到现在,已经给你打了三次电话了,都没人接。”   柳岸坐下,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现在接了,说吧,什么事。” 第418章 小范围团圆   下午四点,柳凌和柳葳他们回来了。   半个小时后,柳川和柳钰也到了。   柳钰仗着买方市场优势,蹭原材料供应商的破卡车自学成才学会了开车,柳川和柳凌春节时跟着他当了几次教练,硬把他一些不规范的驾驶习惯给掰正了,然后,柳川给他办了个驾照。   不过,柳钰揣着驾照也就是过个干瘾,除了柳川每次回家,他能开着柳川的车在望宁大街到罗各庄煤矿之间遛两趟,然后再加上付家庄到上窑北坡的那一小段路,平时他根本没车开。   前几天为了把柳若虹哄上车,柳钰许诺自己亲自来京都接她回家,这几天,小丫头每天晚上打电话时都要跟他再核实一遍这事,柳钰不敢食言,就哼唧着柳川想开他的车来接人。   柳钰没独自开车出过门,柳川实在不放心,又想到柳钰有了驾照,以后长途送货时,他肯定会想办法从租赁的货车司机手里抢过驾驶权,就决定跟他一起来。   自己在旁边看着他试水,总比交给不相干的人放心些。   家电城虽然还有很多事,但有大哥柳魁在,柳川没什么好担心的。   柳侠一看到柳川就喵了,拿起手机开始给冬燕、怀琛打电话,说他晚上请吃烤鸭,店里再忙两个人也一定得去,要不然就巴拉巴拉……   反正就是废话一大堆,想拖时间让其他人把柳川的精力给吸引过去。   可废话再多也有说话的时候。   柳侠刚把电话合上,柳川伸手揪着耳朵就把他提溜到了海棠树下的躺椅上。   不等柳川说话,柳侠就举起双手大叫:“三哥三哥,君子动口不动手,咱有话慢慢说。”   柳川说:“我不是君子,我向来都是直接动手。”   柳侠可怜巴巴地看着柳川:“可那事真不怨我啊,都是小葳跟俺五哥出哩主意,不信你问问小葳。”   柳葳回到家,把东西一收拾就领着小雲和小雷去卫生间洗澡了,这会儿刚出来,就挂了条大裤衩,在旁边拿着个毛巾正给小雷擦头发。   听到柳侠的话,他茫然地抬起头:“啥事儿啊小叔?”   柳侠十分委屈地说:“就是那辆面包车呀,不是你跟您五叔说,咱那俩店都是高档定位,没辆送货车老掉价吗?”   “面包车?我咋不知咧?”柳葳完全无视柳侠眼里几乎要蹦出来的期待,迷惘地转头看同样刚刚洗完澡,正在给小萱擦头发的柳凌:“五叔你知不知?”   柳侠也一派迷茫地摇头:“不知。”   柳侠睁圆了双眼:“小葳!五哥!”   柳葳转回头,十分无辜地看着柳侠:“小叔,买车这么大哩事儿,你咋不跟俺说一声?”   柳侠的耳朵还在柳川手里,可他也顾不上了,踢腾着脚就要爬起来。   可这个躺椅是曾广同平时喜欢躺的那个,会摇的那种,前后方向上的支撑架是两头翘起的弧形,柳侠脚一抬起来,重心后移,人一个后仰差点直接翻过去。   柳侠小时候上房揭瓦的事干的没数,这点小意外对他根本毛都不算,他一翻身从侧面滚下来,跳起来就奔柳葳去了:“你个臭孩儿,敢确我。”   柳葳扔了毛巾哈哈大笑着转身就跑,柳侠追着他跳上北屋台阶,两个人顺着抄手游廊开始跑,在柱子和美人靠之间跳跃追逐。   柳侠追了三圈都没摸着柳葳的衣裳边儿,气喘吁吁地冲着俩小阎王大叫:“您俩孬货,明知他确小叔,还不过来帮忙打他?”   俩小阎王对了个眼神,脸同时纠结成十八褶的包子:“小叔,俺俩,俺俩打不过俺大哥呀。”   其实是这几天俩货跟着柳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刚才洗澡时又赖着大哥许了他们最新的游戏碟片,这会儿俩人实在不好意思跟大哥做对。   小萱没有从大哥那里讨好处,他就记着柳钰爸爸和大伯经常跟他说的,小叔是老小,小叔最辛苦,谁都不能惹小叔生气,所以他冲着柳葳喊:“大哥,你看咱小叔气成啥了,你站那儿,叫咱小叔打几下出出气呗,要不,俺大伯知了,肯定得给你哩腿打折。”   柳葳又笑又跑,也喘的厉害,他看柳侠扶着个柱子停住喘气,就跑到离柳侠最远的月亮门边,也停了下来,弯腰扶着两个膝盖,对小萱说:“孬货,这儿我要停住,您三伯就给我哩腿打折了。”   柳川被气笑了,他拿过柳葳刚才扔到小雲头上的毛巾,过去对柳侠说:“过来,瘦成一把筋了,还跑咧。”   柳侠又跑了几步躲远点:“那你得保证不再说车哩事。”   柳川说:“中中中,不说了,你快下来擦擦汗。”   柳侠这才跳下走廊,柳川过去,按着脑袋把他的脸和脖子擦了一遍,又掀开衬衫给他擦脊梁。   俩小阎王一个飞快跑进厨房去端水,一个跑过去和柳钰一起,把躺椅调了个个儿,殷勤地拉到柳侠跟前:“小叔你赶紧挺这儿歇歇。”   京都已经有了夏天的感觉,柳侠跑了半天,热的不行,他扥着衬衫的领子,扣子也不解,直接跟脱毛衣似的把衬衫给脱了下来,然后一屁股坐在躺椅上,瘫开手脚躺下:“不中了不中了,老了老了,想当年我从望宁一口气跑到家,气儿都不缓直接就上树掏小虫儿窝,现在跑这几步可不中了,心慌气短腿发软。”   柳钰说:“你就是使哩太狠了,原来看着也瘦,可结实,现在劳乏过头,身体瓤了。”   柳侠说:“四哥你别咒我,我身体好着咧,我今儿就是叫小葳给气的了。”   柳凌拿了浴巾过来,给柳侠搭在肚子上:“咋弄?俺几个按住小葳,你打他一顿吧?”   柳葳拉个小凳子坐在柳侠旁边,把光脊梁转到他眼前:“给小叔,随便打。”   柳侠真的使劲儿给了他一巴掌。   柳葳“嗷”的一声蹦起来,拎起小萱跑出老远:“看见没孬货?这就是我停那儿哩结果。”   小萱说:“那,小叔没给你哩腿打折呀。”   柳侠接过小雲端来的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哈哈大笑。   柳葳坐在美人靠上,拍了拍自己的两条腿:“您俩也就是稍微比别人长了十来公分,看看给我招来多少仇恨。”   六点钟,一群人收拾了一下,开车进城吃饭。   程新庭午饭后就出去了,柳侠给他打电话,他说他在学校,估计今天晚上都回不来。   程新庭既然不去,柳侠就没喊江帆。   于是,今天一起吃饭的就柳家和怀琛一家三口。   冬燕问:“王海宁呢?”   小萱说:“王叔叔给她接走了。”   小姑娘很少长时间离开父母,这次一下出去好几天,爸爸妈妈都想得不行,今天他们一下高速,王德邻就在那里等着了。   冬燕说:“还想着她能过来,感染感染咱虹虹,喜欢上公主裙呢。”   柳若虹本来正在和胖虫儿开交玩,闻言回过头说:“我不,穿裙子没法上树,草还光扎脚脖儿,不美。”   冬燕拿起菜单:“不美咱就不穿,来乖妮儿,咱开始点菜。”   柳家兄弟们都不挑食,点菜的事就交给了冬燕和几个小家伙,几个人点了一大桌,烤鸭点了四套。   冬燕看到柳侠就说,今儿开始,她要请柳侠一年的客。   柳侠想起那个弥勒佛,赶紧从包里恭恭敬敬地把装着护身佛的小盒子拿出来,送到冬燕跟前:“前儿叫拘到那儿了没办法,现在还你。”   冬燕侧身躲开:“幺儿你傻呀,你听说过还护身佛的么,快拿起来,回家给阿姨。”   柳侠说:“那怎么行?要不,我给你钱。”   怀琛说:“可别瞎说,请佛,当时给了就给了,没有事后补的,亵渎神明。”   柳侠傻了:“那怎么办?我记得标价三千多呢。”   怀琛一偏头。   冬燕马上拿出了老板娘的转业姿态:“幺儿,你说到这个,咱俩正好算一下,我给店里服务员的提成呢,是百分之一,朋友介绍的顾客,五千以下的就不说了,五千以上,百分之十,前天你带去的顾客一共……”   柳侠伸手把盒子拿了回来:“冬燕姐,我把老爷爷请回家,咱两清了。”   冬燕把菜单子往旁边一推:“这不就结了。”   柳侠把老爷爷金金贵贵地放回包里,心里说,看来,这年头没提成办不了事。   前天晚上陆光明给他打了个电话,也是说提成的事,柳侠让他记着这个账,等以后自己再在他那里买房子的时候给打个五折算了。   想起提成,就想起钱,柳侠就想起张树宝那事,他今天干脆说出来,让几位人生阅历比他丰富的哥哥姐姐们帮他拿个主意。   他刚一说完,柳川、柳凌、怀琛、冬燕几乎同时说:“不行。”   柳凌进行补偿说明:“这个人不能用,抛开过去你们之间的关系,他既然是和你一样挂靠单位自建测绘队出来的,身上肯定也背着一年几万的挂靠费,就这一条,就不行。”   柳川说:“他现在肯定不会有什么不规矩的想法,因为他现在穷途末路,有个挣钱的机会,能顾着一家人正常过日子他就很感激了,可等过上了安稳日子,他就会有更高的要求,想解决每年十万块挂靠费这个大包袱,你想想,到时候他会怎么做。”   “借用我的人脉,截胡我的工程。”柳侠说。   张树宝开始对他敌意很深,后来两年,他并没有做什么,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却自然而然地就缓和了很多,这是因为张树宝虽然没有释放明显的善意,但也不再像刚知道他奖金跟老工程师们差不多时那么愤愤不平了。   而且,张树宝虽然对柳侠不友好,但他有一点让柳侠很欣赏,就是他看到柳侠经手的测量报告后,开始偷偷练字,并且他后来在工作中比以前要认真很多,他在暗暗追赶比自己优秀的柳侠。   但现在,经过哥哥们的分析,柳侠觉得,他这个优点不足以抵消他可能带来的危险。   这件事就此打住,柳侠在心里盘算自己可以通过什么途径再找一到两个业务成熟又要价不高的人。   聚餐结束,每次到京都都来去匆匆的柳川第一次提出想逛会儿永安大街,柳侠他们几个热烈响应。   沿着大路一直向东,来到雄伟庄严的国家广场前,几个人都走累了,就找了一段栏杆半靠半坐着休息   辉煌灿烂的灯火下,数不尽的面孔在眼前来来往往。   柳川揽着柳凌的肩膀,感叹了一句:“这么多人,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可搁旁边人的眼里,你也就是个匆匆忙忙走过去的路人罢了,连脸啥样都没人看,更不用说去关注你的人生,关心你的喜怒哀乐了。”   柳凌淡淡地笑着:“是,可是人却都想不开,总觉得别人都看着自己,所以永远做不到洒脱自如,永远在瞻前顾后。”   柳侠对三哥忽然如此哲学有点不习惯,而且他也不太同意五哥的观点:“我就不是啊,我想干啥就干啥。”   柳川一脸嫌弃地说:“你是个生瓜蛋儿,不在俺刚才讨论的正常人范围。”   “切。”柳侠不忿地一拧脖子,“猫儿说我最稳重最可靠了,是三哥你有眼不识金镶玉。”   柳葳摸了柳侠的脑袋一下:“金镶玉哩生瓜蛋儿。”   柳侠叉着腰站起来,阴沉沉地盯着柳葳:“皮痒了不是?”   柳川呵呵笑着站起来,拍拍柳葳:“孩儿,走吧,您要是搁这儿打起来,那热闹就大了。”   柳葳站起来,嘻皮笑脸地挨着柳侠往回走:“来小叔,咱俟跟@着走,猫儿不搁家,我替他孝顺你。”   柳侠回肘给了柳葳一下,然后任由他在旁边不时捣乱嬉闹,心里很快乐,却有点空荡。   猫儿要是也搁这儿就更美了。   柳侠看着远处的夜空,悄悄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  名词解释:   俟跟:方言,等待并同行。 第419章 柳侠的半日日常   柳侠这次回京都,是为了抓住高校扩招引发的这一轮建设小高潮,再多签几个工程。   不过,柳侠的目标绝不仅限于新大学城那一块。   京都这几年发展非常快,即便是国家压缩基础建设,两年前的金融危机也对京都很多企业造成了极大冲击,和其他地方相比,京都的机会还是要多很多,因为它实在是太大了。   巨富之家不经意散落的零花钱,都比平民百姓经年积攒下的家业还要大。   长假结束,各机关单位正常上班,柳侠也跟着行动起来。   八号早上,柳侠不到五点半就起床了,差十分钟八点,他已经来到了京都市土地局的大门外,他来领取一份招标文件。   这几年政策放宽,京都人口急剧膨胀,京都市区版图也在迅速扩张,曾经十分繁华、后来又一度没落的古运河渡口一带,因为有活水源头,符合现代城市人口居住的最佳要求,刚刚被列入京都市的重点开发地区,这里原来属于郊县,马上要划区并入京都市,在此之前,需要对部分土地进行精确测量,为未来的用地规划和拆迁补偿提供依据。   对于柳侠这种小队伍来说,这是个比较大的工程,这种工程也没什么难度,从挣钱的角度,柳侠十分喜欢这种工程。   京都的政府机关效率确实比较高,预约了九点就是九点,一点都不带拖的,柳侠拿到招标文件,不说废话直接走人。   他接下来还要去一趟规划局,这也是提前约好的,十一点,柳侠见一位副局长,这是郜局长调离后又特意帮他引见的人。   柳侠到规划局才九点四十,他就坐在车子里等。   十点半钟,他接了个詹伟的电话,詹伟问他毛建勇的电话为什么一直打不通,柳侠告诉他,毛建勇现在法国,过几天还要去意大利,问他找毛建勇什么事。   詹伟说,学校盖了家属楼,比外面的商品房便宜很多,一位即将退休的老教授有购买资格,不过老教授老家滨海的,想退休后回老家居住,詹伟和他商量好了把房子转给自己,可他手头钱不够,想跟毛建勇借点。   毛建勇大概还得过二十天左右才能回来,詹伟有点急,学校规定的交钱时间是二十号之前。   如果詹伟这电话早一星期来还成,现在,柳侠帮不上忙,他还欠着黒德清六十万呢。   詹伟的家庭条件在江城最多算中等,这还是因为他现在在大学任教,亲戚朋友也大多都是同一阶层的,这几年国家说不分房就不分房了,亲朋好友不是正在攒钱买商品房,就是刚买过现在欠一屁股账,詹伟想借钱都找不到地方。   测绘大学的老师经济条件比较好,可詹伟好面子,不想在单位借钱。   柳侠觉得自己好歹算个老板,这个时候本该帮詹伟一把的,可他偏偏赶这坎上又成了欠账户,所以很不好意思,就跟詹伟说了自己买海子边那个房子的事。   猫儿有病,柳家家又是农村的,詹伟本来就不指望借柳侠的钱,他只是想不通柳侠的脑回路:“你说你,四合院生活设施那么不方便,还潮湿,有时候还会有老鼠,你怎么那么想不开,还买呢。”   柳侠说:“我乡下人嘛,住惯了院子,住套房憋屈得慌。”   詹伟:“你个乡巴佬。”   柳侠说:“等你装修时,乡巴佬赞助你五万。”   詹伟说:“拉倒吧,我才不要农民工的钱,我借就借毛大户和煤黑子的,他们赚钱容易。”   柳侠知道,詹伟也就是这么说说,他算是个难得的心性平和的人,不仇富,也不为自己的平淡自卑,和发达起来的朋友们一直保持着单纯的友谊。   柳侠说:“那好吧,你等着毛老板回来打秋风吧,农民工要去挣钱了。”   郜局长为柳侠介绍的这位副局长姓骆,四十多岁,说话时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傲慢。   柳侠今天来并不针对某个具体的工程,就是认个路,因为前几天他给骆局长打电话,想给他送点节礼的时候,骆局长很干脆的拒绝了,让他有事到单位说。   柳侠尽量忽略骆局长的傲慢,按一般的拜访流程介绍了自己的单位背景和业务范围,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他站起来,把一个信封推到骆局长面前,然后邀请他一起吃午饭。   他觉得这是骆局长和他约在十一点见面的一个目的。   骆局长拿起信封看了看,扔回柳侠跟前:“我没这个意思,咱们还什么合作都没有呢,这样不合适。”   柳侠强忍着拔腿逃离的冲动,又把信封推了回去:“以后还要承蒙您多关照,这是应该的,不是多么精贵的东西,您去看看吧,全当逛街了,店离这里不远。”   骆局长又把信封拿起来,在手里随意摇晃了两下,拉开抽屉扔了进去:“我今儿中午约了朋友,吃饭的事,以后再说吧。”   柳侠说:“那就让您的朋友一起去好了,您说个地方,我现在就订房间。”   骆局长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眯眼看着窗外想了一会儿:“这会儿想不起来,等我想好了给你打电话吧。”   从规划局出来,柳侠站在车子边长长吐了口气。   骆局长是他最不喜欢打交道的一种人,这样的人乍一看好像没多难说话,也不会让你特别难堪,但他什么准话都不给你,一直吊着你。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高高在上,只要你对他有所求,你就在他手心儿里握着,由得他一张翻云覆雨手耍得你团团转。   柳侠什么都知道,但他确实有求于人,所以只能忍气吞声。   郜局长这次调离,并不是走了他一个人,而是领导班子整个大动,郜局长和原来柳侠熟悉的两个副局长都升职调离,郜局长在离开几个月后又特意给柳侠引荐人,柳侠是非常感激的。   郜局长和这位骆局长也只是认识,并不熟,只知道他喜欢喝酒,喜欢穿名牌,所以柳侠刚才信封里装的,是毛建勇店里的卡。   卡是那辉亲自给办的,一万块的现金卡,如果骆局长看不上那里的衣服,那辉会给他兑换成钱,过后柳侠再把钱给那辉。   柳侠后备箱里还有两箱五粮液,他没拿出来,一是光天化日的在单位没法往外拿,还有一点,这人给他的感觉太难受了,柳侠不确定自己能和这位局长长期打交道,如果是一锤子买卖,柳侠想少损失一点。   柳侠有点唾弃自己的做法:标准的小农意识。   可他就是这么想的,没办法。   柳侠上车,准备在附近找个上档次的饭店,在外面等着,如果骆局长打电话,他马上订房间;如果不打,正好,柳侠自己去“一大碗”吃碗面后去工地,苌景云爱人最近身体不大好,他去了,苌景云可以回家照顾一下。   刚发动了车子,柳侠手机响了,他以为是骆局长想好了饭店,拿起电话一看,马鹏程。   “小柳叔,你还在京都吗?”马鹏程问,难得的,听声音居然有点乖。   “在,什么事?”   “我一个朋友,从香港过来,飞机一点五十到,你能帮我去接他一下吗?”   柳侠看看电话号码,是马鹏程没错:“马鹏程,你哪儿来的香港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刚交的不行吗?你又不是我亲爹,就算你是,我都二十了,也不能什么都跟你说吧。”马鹏程正经不过三秒钟,立马原形毕露。   “不是你亲爹,你让我替你去接人这么理直气壮?”柳侠打右转灯,附近有个五星级宾馆,餐厅对外开放,柳侠在里面请过一次郜局长。   “小柳叔你就说你去不去吧,别说我没提前告诉你,如果不去,你得后悔八辈子。”   柳侠笑起来:“那我就不去了,下辈子都不知道有没有呢,我怕什么八辈子。”   “小柳叔,你怎么能这样?我告诉你,你真会后悔的。”马鹏程又正经了起来。   柳侠不再逗他:“我在外面准备请一个……客户吃饭,他不确定吃不吃之前,我没办法确定去不去接人。”   “这样啊。”马鹏程听起来有点急了,“那怎么办?”   “不能让他打的吗?”柳侠问。   “不能,我说过了要接人家的。”马鹏程说。   “那,你别管了,不管用什么方法,我把你朋友接回来。”柳侠说。   以柳侠的经验,骆局长不会给他打电话,他刚才那么说纯粹是在故意磋磨柳侠,但保险起见,柳侠决定等到十二点半。   这里到机场开车最多一个小时,如果他不能去,就让柳凌去一趟,柳凌今天在学校替王正维上课,中午有时间。   “谢谢小柳叔,小柳叔你好人会得好报的。”马鹏程又嘻皮笑脸起来。   “哎,你朋友叫什么?长什么样?电话多少?万一到时候……”   “没事,”马鹏程打断柳侠,“我朋友认识你,我告诉你航班,你在接机口等就行了。”   “他怎么会认识我?”柳侠已经来到了酒店停车场,停车打开窗户。   “他来过京都,在我们店里见过你,对你印象特深刻,小柳叔你只管去接就行了,肯定不会有问题的。好了,我要去吃饭了,再晚抢不到红烧肉了,小柳叔再见。”   挂了电话,柳侠嘀咕了一句:“这小子,花花肠子真多。”   十二点半,骆局长没打电话。   柳侠把电话打过去。   骆局长说,啊,不好意思,忘了跟你说我和朋友已经开始吃了。   不过,柳侠从他的语气里没有听出半点不好意思的意思。而且,柳侠几乎可以肯定,骆局长没和朋友在一起吃饭,他应该是在单位食堂。   柳侠说:“没关系,您吃吧,咱们以后有时间再约。”   放下电话,柳侠发动车子,上了去机场的路。 第420章 误会大了   柳侠傻了,晕了,懵了。   人群里格外高挑挺拔、一脸严肃沉稳的青年向他走来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看错人了,可浑身上下却一个激灵紧绷了起来。   待到青年展开双臂把他抱住,勒得他都有点喘不上气,他被炸晕的脑子才清明了起来:“猫儿,真,真哩是你?”   “要不然咧?”柳岸没有松开柳侠,还把侧脸用力地贴在柳侠的脸颊上,让柳侠都感觉有点痛。   “嘿嘿,你咋回来了孩儿?”柳侠从懵懂中醒来,也用力回抱了柳岸一下,然后艰难地转动脑袋,晕乎乎地看着柳岸。   柳岸终于松开了双臂,原本紧张严肃的表情换成了微笑:“想你了,就回来了。”   “可是,你不是再过一星期就该考试了吗孩儿?”柳侠想起柳岸最近应该的活动日常,心底慌成一片。   猫儿非常重视自己的学业,考试在即,他却连招呼都没打就突然回国……   柳侠简直不敢想。   “小叔,我身体好着咧。”清楚地感知到柳侠的心情,柳岸微笑着说,语气里略带着些大人对小孩子乱操心的无奈,“我就是突然特别特别想你,一冲动就回来了。”   “嘿嘿。”柳侠被看穿了心思,却非常开心,“你只要没事,啥都中,大不了回去咱再补考。”   柳岸笑着,拉起行李箱:“那咱回家吧。”   柳侠拉起另一个行李箱,和他并肩而行。   到了外面,行李放好,柳岸说:“我开车。”   柳侠说:“还是我开吧,京都哩路比原来更堵了,你开不习惯。”   柳侠在美国时,经常和猫儿一起开车走的,就是M大到萨维镇那一段,那段路已经算是比较热闹的了,车流量基本也就是荣泽城区那样。他们外出游玩的公路,尤其是去戴大姐婆婆家农场的那一路,感觉就是走在风景画中,车辆非常少,如果不是路是柏油的,一路上的宁静悠远,甚至让柳侠产生过走在柳家岭山路上的错觉。   在那种地方开惯了车,再看看京都密密匝匝的车流,一般人都会有点不适应。   柳岸过去拉开驾驶室的门:“没事,开始慢一点就妥了。”   柳侠看着他平静沉稳的样子,没再坚持,拉开车门上了副驾驶位。   柳岸开车非常稳,他开了有两分钟,柳侠就放松地靠在了座位上。   扭头看着猫儿专注注视前方的模样,柳侠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他脸颊,又捏了捏耳垂,嘿嘿傻笑。   柳岸没扭头,只是嘴角微微翘起,眉眼间也都是温柔的笑意。   柳侠又摸了摸他放在档位箱上的右手:“没瘦,不过又黑了点。”   可能从小在农村长的缘故,柳岸跟着柳侠在城里生活了好几年,也没有变成大部分城里人那种白皙的肤色,直到他生病,开始变得苍白,到出国时,他的肤色看起来还是不大健康。   年前柳侠去美国,他恢复成了原来在荣泽时那种草草的肤色,不是黑,而是干净的浅棕;这次,颜色又深了点。   柳岸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你又黑又瘦。”   柳侠抽回手:“就是黑了一点,没瘦。”   柳岸继续专心开车:“犟也没用,我抱了一下就知了,跟你回来时比,现在你至少瘦了七斤。”   “没,最多三四斤……呃——”柳侠说完就知道,自己被猫儿绕进去了,他有点心虚地扭头看猫儿的脸。   柳岸却没再说话,一直看着前边。   一直到大约三分钟以后,车子在一个路口赶上红灯停下,他才转过脸,还是没有说话,而是伸出右手,放在了柳侠的头上。   柳侠开始没动,大约五秒钟后,突然把猫儿的手拿掉:“臭猫,这是大人对小孩儿哩动作,你不能对小叔做。”   柳岸说:“你要是真是小孩儿就好了,我就不成天担惊受怕了。”   柳侠把身体都转过来了,对着他问:“啥意思?你是说你现在成天担惊受怕?为啥?”   前面绿灯亮起,柳岸踩离合换挡:“回家再跟你说。”   又过了一个路口,柳侠忽然想起来:“你吃饭没孩儿?”   柳岸说:“没,飞机上不想吃。”   柳侠赶紧说:“那你想吃啥,咱现在就找个饭店,我晌午也没吃咧。”   柳岸其实心里最想的是赶快回到家,但听到柳侠也没吃饭,他马上说:“只要不是西餐,啥都中。”   柳侠想了一下:“那咱去吃一大碗吧?这时候吃饭哩高峰已经过了,到那儿就有面,从这儿去,路也可顺。”   柳岸说:“中,我正好可想吃烩面。”   两个人到了“一大碗”,果然不用排队。   柳侠只要在京都,一星期左右必定会来这里吃一次,好几次请队里的人吃饭也是在这里,老板娘早记住他了,他一站在柜台前,坐在旁边一张空餐桌上剥蒜的老板娘就对开票的女孩子说:“咱老乡,面里多给加点卤,还有粉条金针,都多加点,香菜也多配一份。”   柳侠笑着说:“谢谢大姐!”   老板娘指指远处一张空桌子:“坐那儿吧,吃面热,那儿空调正好照着。”   柳侠先点了两大碗面,然后让柳岸看看柜台里摆着的凉菜,想吃什么,自己点。   柳岸点了一个干煸豆角,一个夫妻肺片,后面一个肚丝偏多点。   来到座位上,柳侠又开始看着柳岸傻笑。   他真的是太高兴了,又从来不会在猫儿跟前掩饰情绪,就肆意地表达着自己的快乐。   柳岸歪歪偏头,含笑看着他,由着他看。   等老板娘亲自把菜端上来,柳侠才忽然想起,自己居然忘了给家里和柳凌、柳葳打个电话报告一下消息。   柳岸拿过他的电话:“我打,你先吃菜。”   柳侠不吃,看着柳岸先给柳凌打电话。   柳凌在电话里难得的失态了,他也以为猫儿是病情有变,才会有这么不合常理的行为,知道猫儿只是想念柳侠,他放下了心。   不过,他马上要和王正维一起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至少要六点左右才能结束,现在没法过来看柳岸。   柳岸说自己会在家停至少一周,让柳凌安心做自己的工作,晚上家里见。   柳葳用的是柳侠的旧手机,不过这会儿打不通,估计是正在上课。   荣泽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柳岸又打柳川的手机。   柳川的反应和柳凌一模一样,知道猫儿是只是因为太想柳侠就回来了,柳川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说:“孩儿,以后开不敢再这样了,三叔快叫你吓死了。”   已经回到望宁的柳钰接到电话,前半段和柳凌、柳川一样,然后是大喊大叫:“啊——,我得赶紧回家报信,您爷爷您伯不知高兴成啥咧,对了,还有小雲小雷,我得先去给他俩说,俩孬货成天念叨你,知你回来,估计又该不想上学了。还有您奶奶,知你回来,她肯定该给你准备鸡蛋槐花包子了。”   合上电话,柳岸靠在椅背上,垂眸凝神。   柳侠担心地问:“猫儿,你咋着了孩儿?”   柳岸抬起头,看着柳侠的眼睛几秒钟,开颜一笑:“听见咱家人哩声音,就老想回家呗。”   柳侠也笑了起来:“你坐了恁长时间飞机,老使慌,咱今儿黑歇一黄昏,明儿就回家。”   柳岸说:“中。”   吃完饭回到家,已经快五点了。   工作日,大家都去上班了,家里安安静静。   脱了外套,把带回来的东西安顿好,柳岸一回身,就抱住了柳侠,依然是把柳侠勒得无法喘息的拥抱。   柳侠终于感觉到猫儿的情绪不对头了,他浑身发软,拼命支撑着才没让自己出溜下去,他颤抖着嗓子问:“猫儿,你,你将是骗小叔哩,你,你其实是,是,是……病又犯了,对不对?”   柳岸轻轻摇头:“不是,我身体可好,我就是老想你,马鹏程说,你快结婚了,我老怕,老怕下回回来,你……”   柳侠用三秒钟时间消化了柳岸的话,感觉到柳岸那句“我身体可好”是真的,他刚刚几乎要飞散的魂魄瞬间归位,瘫软的身体也一下恢复了正常,心里更是像被春风吹着一样,舒展明媚。   他用力挣开了猫儿的拥抱,对柳岸说:“马鹏程说哩,我快结婚了?他从哪儿听哩呀?我咋不知咧。”   柳岸看着柳侠的眼睛,发现柳侠是真的很迷糊,他有点迟疑了,马鹏程电话里说的有理有据,绝对不是在捉弄他:“马鹏程说,是胖虫儿说哩,是你跟黑阳阳她爸一起吃饭哩时候亲口说的,还说你连结婚哩房都买好了,也是个四合院。”   柳侠恍然大悟,哭笑不得:“傻猫,我那是确(骗)人哩呀。我要是不编哩像点,那一群中年妇女肯定缠着我没完,黒德清他爸那群老板朋友哩老婆,每一个战斗力都跟马鹏程他妈差不多,其他理由对她们他们根本没用,我只能编个特别铁哩女朋友,还说俺俩马上要结婚了,叫她们知难而退。”   柳岸看着柳侠的眼睛,知道他没有说谎,自己前两天世界末日般的感觉只是个误会,如同被恶鬼攥出血的心一下放开,他伸出双臂再次抱住了柳侠:“呵呵,你不结婚,你不结婚,叫我再抱你一会儿,就一会儿。” 第421章 柳岸的礼物(一)   知道猫儿居然是误以为他要结婚才匆匆忙忙回国的,柳侠心疼的都不知道怎么才好了。   “傻孩儿,小叔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不会结婚,你咋就不信咧?”   “你说的时候我都信,”柳岸说,“可是只要你不在跟前,一有这样的消息,我就全乱了。”   乱了心神,完全失去分析和判断的能力。   那天晚上,柳岸原本没打算回家,他们最近根据客户的反馈意见,对原来的程序做出了重大的修改,增加了几项全新的功能,目前进入编程的最后阶段,他们白天都要上课,所以只能晚上干,他们那天的计划是要干通宵。   十点四十,他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心里一阵不安,觉得小叔今天会给他打电话。   他甚至有点心慌,觉得自己好像已经错过了小叔的电话,想到小叔找不到人后可能出现的状况,他非常担心,急不可待地想要回家,所以他只说了一句“我忽然想起点事,现在得马上回家”,抓起外套就离开了工作室,至于格林、张力和另外几个伙伴会怎么想,他都顾不得了。   不过,在他们这个年轻的团队中,他不但是公司发展方向和技术理念的主导者,也是技术执行的核心,除了公司注册过程中,格林因为具有本土人士的优势所以多跑了几次路,平时最忙碌的是他。   格林和张力也都知道他当初来美国的目的,除了上学,还有健康的原因,所以他们平时就不愿意让他过于辛苦,那天他偶尔任性一次,他们也就不会有太多的想法。   那天他和柳侠通完话,真的是半天都没缓过来,他不敢想如果自己没有心血来潮地跑回家,小叔会怎么样。   想象一下小叔可能被折磨到崩溃的场面,再想想小叔如果知道了他经常忙碌到深夜甚至通宵的情形,买到车后不久半夜回家和持枪的醉鬼发生冲突都没让他那样害怕,那天,放下电话后的他,简直像渡过了一次九天雷劫。   可他没想到,真正的九天雷劫在后边,和小叔通完话几分钟,马鹏程就来电话告诉他,小叔要结婚了,言之凿凿有凭有据。   现在,小叔就在他怀里,他知道小叔不会结婚,再去想马鹏程的话,几乎全是漏洞,可在过去的两天里,他的感觉完全相反。   马鹏程说,柳侠不告诉他自己结婚的事,是知道他特别依赖自己,说了怕他在美国无法安心学习,他觉得特别有道理。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自己有多依恋柳侠,而柳侠也清楚他的依恋,在这种情况下,柳侠出于对他的保护,瞒着他结婚不是很合情理吗?电视剧里边不都是这样演的吗?   马鹏程说柳侠的女朋友是搞国际贸易的,当时去英国出差了,他也相信了。   因为,他觉得现在能经常出国谈生意的年轻女性,肯定都是知识水平相当高、交际能力也出类拔萃的精英,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柳侠。   马鹏程说柳侠的女朋友喜欢四合院,柳侠就在京都最繁华的地方为她买了一个,他也没感觉有什么问题。   和狭窄憋气的套房相比,谁都喜欢漂亮宽敞的四合院。   而现在想想,自己的想法真是荒唐。   小叔如果有了喜欢的人,怎么可能不跟自己说?而关于结婚,别的不说,就是为了满足他喜欢压床的心愿,小叔也一定会早早告诉他的。   而配得上小叔的人,岂是有点知识和交际能力就够的;   至于四合院,只是他们家的人因为习惯的原因才特别喜欢,在大多数人眼里,代表着现代和时尚的套房才是最好的。   柳岸忽然想起那句话: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或使离爱者,无忧亦无怖。   所以,他和柳侠之间经常因为对方一点小事就忧心恐惧,只是因为他们彼此都深爱对方吗?   柳岸松开双臂,盯着柳侠的脸看。   柳侠摸了下自己的脸颊:“我哩脸,咋着了?”刚才还难受成那个样子,现在虽然看着还有点严肃,看着他的眼里却忽然透着欣喜。   柳岸摸着他另一边脸颊:“没事,看着你,就高兴。”   柳侠难得的觉得不好意思了,啪的一声拍掉猫儿的手:“臭孩儿。”   柳岸从接到马鹏程的电话就处于焦躁状态,两天里,他几乎没吃没睡,柳侠能够想象这两天他是怎么过来的,就让他先去睡会儿。   柳岸不肯。   按说,因为时差的原因,他这会儿即便不想睡觉,也应该觉得很疲倦才对,可事实是他现在一点没有累的感觉,他就想看着柳侠,听着他的声音。   柳侠劝不动他,也不逼了,把小米和绿豆熬上,拿了他给祁老先生带的礼物,两个人一起去祁家。   虽然猫儿看起来很健康,但他每次的例行检查血色素都达不到11克的标准值,这让柳侠的心里永远有那么一根弦在绷着,他想让祁老先生再给猫儿看看。   柳岸在那样的心情中决定回国,提前没有一点准备,礼物是他在机场等待的几个小时里,为了强迫自己的注意力转移临时决定买的,并不一定合适。   不过,祁老先生和岳祁很给面子。   老先生拿着那个能通电蓄热的护膝翻来覆去的看:“这个好这个好,人老了,筋脉也老了,没那么顺畅了,穿再厚的衣裳,该冷的地方也还是冷,套上会自个儿发热的,就暖乎了。”   岳祁说:“怎么就没我的呢,我冬天时候坐这里,脚也冻得跟猫咬似的。”   柳岸一点不觉得尴尬:“下次回来给你带。”   柳侠把一个盒子递过去:“派克,你开方子使。”   岳祁眉开眼笑:“哎,就说嘛,肯定有我这个主治医的嘛。”   钢笔有五只,柳岸当时脑子乱得很,对礼物并没有精确的安排,觉得有用又有美国特色就买了,柳侠觉得应该给岳祁个礼物,就拿了一只过来。   他知道,岳祁收到过的好东西很多,一只高级派克笔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他这样特别的亲密表现,是因为祁津津的事。   柳侠对此很感激。   男婚女嫁是关系到一生的大事,尤其是女方,肯定是慎之又慎,祁三嫂说话确实有点扎耳,但其中相当一部分也是事实,贫贱夫妻百事哀,人家想把女儿嫁进富贵人家不是错,即便对于柳家而言那话有点诛心,也跟岳祁没关系。   柳侠笑着说:“下次让猫儿给你带更好的礼物。”   听柳侠说要请他给猫儿诊脉,祁老先生看看猫儿的脸,又捏了捏他的手:“好好的,诊什么脉。”   柳侠已经和老先生很熟了,最初的敬畏如今只剩下了敬,老先生对他也很亲近,所以他有点孩子气地央求老先生:“这么远回来了,您就给摸一下呗。”   祁老先生呵呵笑着坐在了诊断桌前,对猫儿说:“过来吧,这么远回来了,你们就是不说,我也得好好看看呢。”   老先生两个手腕都给摸了,岳祁也跟着摸了一遍。   老先生说:“真的是好了。小孩子家,以后别恁么爱操心,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就能顺顺当当到一百。”   岳祁说:“就冲一年多长这么高,肯定就是好了。”   从祁家出来,柳侠的心情更快活了几分,他拿出电话,想让柳凌回来时带几个下酒菜,晚上几个人喝一杯,手机还没打开,自己先响了。   是个从没见过的号码,柳侠犹豫了一下接起来,居然是骆局长。   骆局长确定了这边是柳侠后,也没问他晚上有没有事,直接就说:“我今儿晚上有时间,地佑街那个锦绣谷知道吧?你在那儿订个包间。”   柳侠稍稍迟疑了一下,骆局长马上不快地问:“怎么,有问题吗?”   柳岸扶着柳侠的肩膀,用口型说:“没问题,这就去订。”他的口气完全就是决定性的。   柳侠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我马上过去,您大概几个人?几点能到?”   骆局长说:“四五个吧,七点半左右到。”   挂了电话,柳侠气得直喘。   柳岸说:“我回来好几天呢小叔,咱有的是时间搁一堆,可得罪了这个人,你以后就会少一条特别重要的路。”   但凡和好事沾一点点边的事情,柳侠电话里一定会和柳岸说。   郜局长调离规划局,对柳侠是个很大的损失,而他后来又介绍骆局长,等于弥补了这个损失,所以柳岸提前就知道骆局长的存在,也因此他能听明白刚才电话里是怎么回事,从而在柳侠因为他而犹豫的时候,果断地替柳侠做出决定。   柳侠说:“我知。那,咱先回家,您五叔跟小葳哥马上就回来了,你跟他们说着话,搁家等我,我尽量早点回来。”   柳岸说:“我跟你一起去。”他看柳侠想拒绝,紧跟在说,“那人将没问你搁哪儿咧,咱俩一起去,你就说将搁机场接着我,来不及送我回家。”   柳侠说:“不中,你搁家,我独个儿去。”他不想让猫儿看见他被逼着不得不喝酒,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小心翼翼地给人陪笑脸。   柳岸看着柳侠的眼睛,声音不大,却是十分肯定的语气:“我跟你一起去。”   柳侠还是不肯,他找理由说:“提前没说,我另外带人不合适。”   做为弱势的一方,在请客的时候确实有诸多忌讳,擅自多带人是其中一项。   柳岸说:“可这个姓骆的将没交待你这个,你真带个朋友他也没话说。”   通常情况下,如果没有提前打招呼,弱势的一方确实不能临时改变什么,但今天不太一样,这个骆局长太傲慢,他不愿自降身份和柳侠多说,又根本不给柳侠说话的机会,也就没有提前约定柳侠这边参与的人数,到时候柳侠就说是带了个特别敬仰骆局长的同事或专门去陪酒的朋友,骆局长也就不好说什么。   柳侠还想找理由,柳岸拉着他的手只管往家走。   回到家,柳岸跑进厨房,把还未熬好的小米绿豆汤给关了火,然后打开行李,找出了西裤、衬衫替换现在身上的牛仔裤和T恤。   他又径自拿了柳侠的包,拉起满脸都写着拒绝的柳侠直接往外走:“赶紧走,要不晚了。”   如果他们到的比骆局长还晚,这顿饭就还不如不请。   以某个合适的理由拒绝最多会让对方不痛快,但找不出毛病;答应了却迟到,就是态度的问题了。   而这种饭局之所以让柳侠讨厌,原因就在于,饭局的本质不是吃饭,而是对方拿吃饭的过程来考验你殷勤小意的程度,以此来判断你是否明白自己弱者的位置。   柳侠看了一下手机,正好六点半。   地佑街离皇家宫殿只有几站路,真正处在京都市中心,从将军驿这边过去,正常情况下至少也需要五十分钟。   根据以往的经验,骆局长按时到的可能性很小,姗姗来迟才能彰显上位者的优越感。   但柳侠不能心存侥幸,万一骆局长是个例外呢。   柳侠只好和柳岸一起小跑着出了大门。   地佑街这一带柳侠挺熟悉的,王正维的律所就在它南边那条街上。   虽然位于真正的中心区域,但因为不是以零售业为主的商业区,地佑街不算太热闹,不过这里却有好几家高档饭店和五星级酒店,锦绣谷是其中一家很有特色的中式饭店。   柳侠和柳岸一路顺畅,到的时候,差七分钟七点半,不过还好,还有空的包间。   柳侠先点了一壶单独收费的茶水让服务员准备着,然后,和柳岸坐在包间开始等。   八点五分,骆局长和四个年龄跟他差不多的人说笑着上楼了。   看到和柳侠一起站在门口的柳岸,他微微皱了下眉,看向柳侠的眼神透露出些许不耐。 第422章 柳岸的礼物(二)   柳侠订的包间在走廊尽头的位置,到楼梯口有十米左右的距离,柳侠小声对猫儿说了句:“中间穿银灰上衣的那个是骆局长。”自己就迎了过去。   骆局长对于柳侠的热情迎接只回了一个几不可见的点头,他甚至没有停下和身边一个身材矮小但看着十分精明的人的交谈,就一路旁若无人地进了包间,然后在柳岸的引导下坐在了上座。   另外四个人自然地分坐在他左右。   因为骆局长从上楼到入座一直在和身边的人说话,陌生人第一次见面时互相介绍身份和称呼的程序就没机会进行,这让做东的柳侠有点尴尬。   以柳侠目前和骆局长之间的关系,今天这个饭局,就是为了联络感情,具体的工程如果话赶话正好说到了,能顺水推舟促成一件那是意外之喜,但更大的可能就是纯粹的柳侠出钱买个骆局长高兴,为以后铺路。   所以,身为弱势一方,又是饭局的东家,在进餐过程中,即便有服务员添茶布菜,柳侠也需要适当的劝酒劝菜以全主人之礼。   劝酒劝菜时,柳侠至少需要知道怎么称呼其他人吧?   还有,骆局长做为柳侠宴请的身份最高的主宾,即便在座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今天这个宴席柳侠就是来当钱包的,明面上他也应该做出一个比较平等的姿态,毕竟,他和柳侠之间并不是真正的上下级关系,抛开人情世故这种被强加于弱者身上的规则,他们之间关系的实质是合作。   做为合作者,骆局长今天不但无视了合作伙伴之间首次见面彼此介绍的必要环节,柳侠、柳岸请他上座的时候,他更是连敷衍一下让柳侠和柳岸同坐都没有,就那么太上皇似的自己大喇喇往主位上一坐,继续和身边的人说说笑笑,好像柳侠这个做东的不存在似的。   好在,柳侠因为中午和骆局长的接触对现在出现的状况有点预感,心理上有了准备,所以当柳岸从容地招呼其他几个人落座后,就拉着他一起坐下时,他表现的很自然,笑着把菜单转到被称呼做老王的胖子跟前,请他点菜。   这是他这几年被磋磨出的通透,如果不暂时放心年轻气盛的自尊,会让自己的处境更难堪。   老王和坐他右边的戴着黑框眼镜的人看起来对骆局长这种过于明显的傲慢也有点不自在,两个人很客气地说:“你们看着点就行,晚上不能吃太多,有两个菜,能就着聊天就好。”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柳侠坚持,两个人就翻着菜谱开始看。   服务员端着茶壶进来了。   柳岸的左手在下面不动声色按住了打算站起来接茶壶的柳侠,伸出右手对着骆局长,对服务员说:“请先倒那边。”   服务员微笑点头:“好的。”然后走到骆局长身边。   服务员倒茶的时候,骆局长总算停了下来,视线也看向了柳侠这边。   柳侠趁着这个机会介绍柳岸:“我小侄儿,刚从美国回来,五点四十才下的飞机,骆局长打电话时,我们刚出机场,来不及送他回家,干脆就让他一起过来帮忙招待各位领导了。柳岸,这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规划局骆局长。”   柳岸坐姿端挺,手里把柳侠前面杯子里的折花餐巾拿出展开,脸上带着淡淡微笑说:“骆局长好。”   骆局长靠在椅背上,下巴上挑,眼神俯视,冲柳岸微微点头:“嗯嗯。”然后随即转向坐在他右边精明男人,“你刚才说守明怎么了?”   柳侠心里的火熊熊燃烧,几乎想掀桌而去,可是……,他不能。   柳岸的左手手轻轻覆在柳侠的右膝上。   老王从菜单上抬起头,看着柳岸说:“从美国回来得十好几个钟头呢,累得不轻吧?待会儿吃完饭,早点回去休息。”   柳岸微笑着对胖子说:“谢谢!感觉还好。”他又扭头对为他倒茶的服务员说,“谢谢!”   年轻的服务员微笑着说:“不客气。”   胖子在家里应该是个慈父,他对柳岸说话时的语气就是好脾气的长辈对晚辈的,而且感觉很真诚。   而柳岸,他从骆局长几个人出现开始,从表情到语气就都是成年人的,还是特别沉稳干练的成年人,他过于年轻的脸庞都在他从容自信的举止中被忽视了。   黑框眼镜和胖子商量着点了三个菜,就把菜单放在了骆局长跟前,拍拍他:“我们点过了,你也点几个吧。”   “哦。”骆局长接过菜单,随便翻了两下,就把菜单推到了一直和他说话的精明男子面前:“我无所谓,你们喜欢吃什么自己点吧,哦,老刘,你喜欢吃虾是吧?那,就先报一斤基围虾让做着,白灼的就成。”   柳侠对服务员说:“麻烦你先去通知后厨让做虾,记着是白灼的,别给弄错了”。   服务员正好把所有的人的茶都倒好看,听到柳侠的话,答应一声,放下茶壶就出去了。   白灼基围虾是去年开始,在京都忽然风行起来的一道菜。   对于一般人来说,这道菜算是很贵了,小点的饭店因为成本高都不卖,中高档饭店却几乎是必备,好像没有的话就掉了规格。   根据虾的质量,价钱一般在一斤一百三十元到三百元之间,锦绣谷这种等级的饭店,毫无疑问是最贵的。   柳侠一次也没吃过,一百多块钱一斤肉,他觉得根本就是蒙傻子。   前天柳家和曾家大大小小十一个人吃烤鸭,柳侠觉得非常丰盛的一桌,最后连酒水一共是七百多块钱。   而现在……   柳侠感觉今天自己要大出血。   果然,被称为老刘的精明男子坚持让骆局长点两个菜时,他说:“最近肝不大好,医生不让吃大肉,那就来点海鲜吧。”   然后,他点了蒜蓉蒸鲍鱼和松茸鱼肚汤。   红烧鲍鱼的价格柳侠没看到,松茸鱼肚汤他看到是也三位数。   骆局长和老刘点菜时,胖子问柳岸:“你是趁着长假出去旅游吗?”   “不是。”柳岸说,“我在M大读书,家里有点事,临时请假回来一趟。”   “你在……M大,留学?”黑框眼镜惊讶地看着柳岸。   “嗯,读大二。”柳侠说,口气很随意,半点听不出骄傲或沾沾自喜。   “大二?”黑框眼镜好像不怎么信,“你,多大了?”   柳岸:“二十一。”   柳侠:“十八。”   连原本专心看菜单的老刘和他旁边的那人都抬起了头,几个人一起沉默地看着柳家叔侄,包括骆局长。   柳岸笑着看了一下柳侠,有点无奈的向众人解释:“二十一是我们老家的算法,虚岁;周岁马上就十九了,可我小叔老觉得我还没长大,所以总往小里算。”   “啧啧,”胖子两眼放光,看看柳岸,又看看老刘,“老刘,你们家小彤刚满十八就去澳洲留学,我们觉得已经够可以的了,你看人家,M大。”   老刘脸上有点不好看:“山外有山嘛,我一直说我们小彤就一般孩子,是你们……”   “不是这样的。”柳岸喝了一口茶,不急不缓地说,“美国很多大学确实实力雄厚,但其他国家也有很多出色的大学,主要看什么专业,我一个同学的姐姐,哦,是M大的同学,美国人,在悉尼大学学自然资源管理。”   老刘的脸色一下云开雾散:“我儿子在昆士兰大学。”   柳岸点头:“和悉尼大学差不多,世界排名都很靠前。”   老刘飞快地画了几个菜,把菜单顺手推到他左侧的人面前:“老蒋,该你点了。”   然后他又转向柳岸:“那个,你,学什么专业?”他刚才一直在和骆局长说话,没听清楚柳岸的名字,而柳岸给他的感觉,又让他没办法像老王那样用和晚辈说话的口气,眼前的年轻人莫名让他有点压力。   柳岸说:“计算机。”   胖子接过了话:“哦,计算机专业这几年特别热,我家闺女明年高考,也说要报这个,可这个学完出来,干什么使?分配时那些算对口单位啊?”   柳岸淡淡地笑了笑,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当初我报志愿时,家里除了小叔和五叔,也都是这么想的。   我当时想和我小叔一样,上江城测绘大学,因为我小叔单位的效益特好,九年前,我小叔每个月奖金带工资能拿八百到一千元。   可小叔说,干测绘一年到头天南海北地跑,太辛苦,家里有他一个人干就够了,怎么都不让我报。”   老刘:“你是,大学毕业?”   胖子老王:“九年前?九年前……你小叔多大?我看他现在也就是二十四五岁吧。”   几个人都看着柳侠,骆局长也眯起眼看着,只不过眼神不像其他几个人眼里的探究欲那么强,但刚才那种公然蔑视的神态几乎看不出来了。。   柳侠说:“我江城测绘大学**级,我上学比较早,毕业那年二十,我现在二十九了。”   这次轮到柳岸拆他的台了:“你毕业差五个月二十,你现在差六个月二十九。”   老刘抽出一支烟:“卧槽,这个,小柳,你神童啊!”   柳侠不以为然地说:“神什么童,就是上学早了几年。”   黑框眼镜说:“江城测绘,重本吧?十五岁考上重本,确实算得上神童了。”   这几个人的年龄都在四十五岁左右,孩子要不是刚参加过高考,要不是即将参加高考,所以他们对全国数得上的大学都有了解。   柳岸说:“但就专业来说,江城测绘大学在亚洲同类大学排名第一。”   老蒋摆手企图挥散老刘抽出的烟雾,不成,把椅子往柳侠这边挪了点,对着柳岸说:“看来你们家是有基因遗传的啊,要不,M大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进去的。”   柳岸说:“我是在国大上了一年后才出去的。”   这个炸弹比柳侠不满十六考上重本还厉害。   除了骆局长以为,其他四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卧槽,不能吧?一家俩神童啊!”   “谢谢!麻烦催一下菜,客人都饿了。”柳岸先对为他续茶的服务员说,然后看其他人:“跟神童没关系,就是上学比较早而已。”   服务员说:“我们是按照点单顺序出菜的,你们这里几位客人来得有点晚,正赶上高峰期,我会尽量催。”说完就出去了。   柳侠看看柳岸,笑着说:“因为不让他报我们学校,还跟我赌气呢,说不让报就不参加考试,后来我五哥跟他说,如果他考了我们学校,毕业后却分不到我们单位,那我们可能一年都见不上一次面,他这才拉倒。”   柳岸接着说:“我五叔跟我说,计算机专业的前景特别好,而且学计算机的话,毕业后连屋门都不用,坐在家里就能挣钱。正好他们学校计算机专业也很有名,我就报了国大的计算机专业。”   老王疑惑:“你们家还有人在国大?”   柳侠说:“我五哥是警大的老师,现在在国大读法学博士。”   除了骆局长,几个人互相看了一会儿,老刘说:“你们家这个厉害了,真厉害了。”   骆局长告诉他们,今天请客的是个外省来的小包工头,所以他们来之前想的是个穿着仿冒名牌西装、亦步亦趋、满脸小心殷勤的中年男人,看到柳侠和柳岸时他们就已经非常意外,现在……   京都是中国大学最多的城市,同时也是顶尖人才最集中的地方,柳侠这样的其实算不上什么,只是,这几个人提前想的是白吃一个外地来京都圆淘金梦的瘪三冤大头,现在的落差着实有点大。   一个家里出个考上重点本科的孩子不算什么,重本学校全国好多所呢,其中每一个孩子都代表一个家庭。   但如果加上一个美国名校M大,就有点不大一样了,至少说明,这个家的人遗传基因好,聪明。   然后,又加上了一个国大的法学博士……   菜终于上来了,四个凉菜后紧跟在一个白灼虾。   柳岸趁着刚才众人短暂的沉默时间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几分钟,服务员端上来两瓶进口葡萄酒和一壶西瓜。   他们来的时候,柳侠带了两瓶五粮液。   凉菜上来,柳岸先对骆局长说:“您肝不好,我给您换了低度的法国葡萄酒,相对来说,葡萄酒的刺激小一点。”   他说话的内容真诚语口气平和,但却是已经做出决定的肯定句。   骆局长说:“哦哦,行,想的还挺周到。”   他语气淡淡的,依然带着明显的上位方的优越,但和刚进来时相比,感觉完全是两样。   他现在给人的感觉,是几乎所有上位者对待年轻而弱势一方的普遍态度,不再具有强烈的针对性。   老王说:“就是,喝太烈的酒不好,人一过四十,好多毛病都出来了,咱们这以后都该注意养生了。”   柳岸又对其他人说:“我们家是家族性的酒精高度过敏,所有人都不能碰酒,医院打针消毒都是用其他消毒药代替,所以,今天我和小叔用果汁陪各位。”   老刘说:“哎,朋友一起吃饭,图的就是个舒心,不能喝就不要勉强。”   老王附和:“就是,本来一起吃饭是高兴事儿,最后弄得头疼恶心的,干嘛呢。”   看着服务员把红艳艳的西瓜汁倒满杯子,柳侠大大松了口气。   每次陪完饭局,他都头疼得整夜睡不好,第二天还要再难受一天,所以他每次要出饭局之前,就开始害怕。   今天,他是双份的害怕,害怕骆局长和他的朋友们拿话拘着他不得不喝让猫儿难受,更害怕猫儿冲动之下替他喝。   他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如果今天骆局长逼的太紧,他就干脆退席,以后就舍掉规划局这个渠道了。   反正无论如何,他是不会让猫儿喝一滴酒的。   祁老先生说,酒伤肝,而肝主藏血,猫儿即便是病好了,酒也是能不喝就不喝。   接下来的进餐过程,如果不是柳岸的举止让骆局长的四个朋友不好意思太随便的话,基本够得上其乐融融。   中间柳侠接了个马鹏程的电话,这个下三儿皮知道柳岸在锦绣谷吃饭,非要打的过来蹭,被柳岸严词拒绝。   马鹏程就大叫,说他忠心耿耿地替柳岸当掌柜的,每天累得跟死狗一样,柳岸大老远的回来了,居然连饭都舍不得请他吃一顿,他要罢工。   几个人听到了,就问柳岸,你还没毕业就开店了?   柳岸抿了口茶,说:“他说的是他的理想,我的公司在美国,刚刚起步,全部员工连我才九个人。他说将来如果我回国开分公司,他就给我当亚太区总负责人,这家伙惯爱做梦,并且还爱把梦当真。”   老刘说:“你这么年轻,能把摊子扎下就已经算成功了。”   柳岸说:“离成功还差的很远,我们目前只是为几家大型搜索网站提供技术支持,在拥有足以支撑起一个完整的计算机产业链核心专利技术以前,挣再多的钱都不能算成功。”   老蒋说:“现在的年轻人心可真大。”   黑框眼镜说:“我觉得自己老了,小柳说的东西我觉得像天书。”   回到老杨树胡同,下了车,柳侠说:“猫儿,美国那公司是咋回事?” 第423章 柳岸的礼物(三)   柳岸好像有一瞬间的困惑不解,可马上就想起来了:“哦,你是说那个公司?那是我编出来糊弄人哩呀。”   柳侠惊愕:“糊弄人哩?”   柳岸打开后备箱拿东西:“对,我这是对症下药,骆局长很明显对平头百姓没有半点耐心,我就临时编了个可能的未来权贵人物出来,你看,他不是马上就不一样了么。”   柳侠明白柳岸的意思,眼睛里的疑惑却一点没减少:“你哄我咧吧?连人数、当下哩经营情况、以后咋发展,想都不想就能脱口而出,那会是临时编出来咧?”   柳侠居然完全没考虑关于诚信的问题,只是对办公司这件事本身不依不饶,柳岸差点再次伸出手摸摸柳侠的头,不过他现在肯定不敢这么干,于是他只是笑着说:“ 可好编啊,只是给格林他哥哩名儿临时改一下换成个‘我’就妥了。”   “你哩意思是,那个公司是格林他哥开哩,你挪到自个儿身上了?”柳侠心里绷了两个多小时的弦松了。   “嗯,我和张力跟格林去他哥哩公司耍过一回,我还跟几个程序员交流过,当时他们正好新开发的一个软件遇到问题,我还当一下临时分析员,帮他们找出了俩错误代码。”反正柳侠对计算机一窍不通,柳岸可以随便蒙。   “哦,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偷偷弄了个公司咧,猫儿……”   “小叔,猫儿,您俩回来了?”柳葳兴奋的吆喝声从院子里传出,打断了柳侠的话,跟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柳葳和柳凌一起跑了出来。   “啊哈——孩儿,”柳葳跳下台阶,站了柳岸跟前浑身上下打量,“孩儿你咋一下长这么高咧?”   “再高,也还是没你高啊哥。”猫儿笑着说,又对着柳凌喊了声:“五叔。”   柳凌看着猫儿笑:“真长大了,如愿以偿了吧孩儿?”   柳岸开心地笑。   “我是大哥,必须比您都高啊。”柳葳很嘚瑟地说,然后上前一步伸出双臂,“来猫儿,看大哥还能抱动你不能。”   他说着,就把柳岸抱的双脚离了地。   柳岸也不挣扎,笑着把两个胳膊平伸出去,不让手里的包碰到柳葳:“哥你慢点,别叫给油弄你身上。”   包里是刚才在一家著名的百年老店里买的酱猪蹄、鸭脖、凤爪和其他卤味,大部分是真空包装,也一些有新鲜的,两个人打算明天回荣泽时带走。   柳葳抱着柳岸颠了两下:“孩儿,你跟咱小叔一样,个儿正好,就是太瘦了。”   柳岸看了看柳侠:“我回来一星期,争取给小叔喂胖五斤。”   柳侠扒在柳凌的肩膀上,欣慰地看着他:“中,我等着你喂。”   回到家,柳侠和柳岸简单洗了手脸,叔侄四人来到客厅。   猫儿把两个大旅行包拉到中间:“我回来哩老匆忙,提前没准备礼物,就搁机场附近随便买了点平常用得上哩。”   柳葳过来帮忙,一下抱出来一大摞衣裳,是各种颜色的圆领短袖T恤,一看商标,一水的耐克。   柳岸说:“这是大伯您几个哩,小雲他们哩搁那个箱子里咧,给胖虫儿拿出来两件,其他明儿带走。”   他又抱出一摞,全是外套,有春秋季的还有冬季的,还是耐克。   柳葳又抱出一摞裤子。   柳凌说:“猫儿,买这两包衣裳哩钱,差不多抵得上运费了吧?”   柳岸说:“差不多,不过还是比搁国内买便宜点。”   他不好意思说,他当时只想给自己找点事做,来消磨自己近乎魔障的情绪,结果恍恍惚惚的,不知跟人家售货员怎么说的,人家把新款春装一样两套抱到他跟前一大堆。   他当时也没脑子想还有什么样的礼物适合买,就迷迷糊糊把尺寸不对和几件特别看不中的颜色给挑出去,其他的就给打包了。   包还是在旁边店里临时买的,他从家里出来时只带了一个不大的旅行包。   买完了衣服还有一个多小时空闲时间,他又逼着自己继续转悠,才买了诸如电暖护膝和钢笔一类的小东西。   柳葳挑出一件白色胸前带浅蓝色抽象图案的体恤,和配套的外套、裤子一起穿上,然后支棱着胳膊转圈:“啧,感觉自己帅得地球语言都没法形容了咋弄?”   柳侠说:“弄个液化气罐点个火,去月亮上帅。”   柳凌笑:“再搁月宫拐个仙女回来当媳妇儿。”   柳葳脱了上衣外套:“这个可以考虑。”   然后他忽然看向柳岸,“不对呀,我是大哥,我穿运动服,咋看都是学生样,猫儿你却是一副白领精英样,咱俩这是不是有点弄反了?”   柳岸把一个长方形盒子递给柳凌:“没有,你年龄大,而我内在成熟。”   柳葳扑到柳岸身边,搂着他的肩膀揉搓:“啊哈哈哈你个臭猫儿,咱小叔从小给你当心肝儿宝贝儿小猫娃养,啥都舍不得叫你干,你居然敢说你比我成熟?”   柳岸翘起二郎腿:“事实如此。”   他身体劲瘦修长,穿上深色长裤和白色衬衫本就显得成熟些,再加上他此刻刻意展现出的沉稳冷静,整个人又还原成了刚才在酒席上那种职场精英的感觉。   柳凌拿着做工精致的瑞士军刀,看看柳岸,又看看柳侠:“小葳你跟猫儿没反,您小叔跟猫儿快反了。”   柳侠在抓着另一个行李包翻,想给胖虫儿挑几件衣裳提前拿出来,他和猫儿的计划是明天一早就出发,听到柳凌的话他抬起头:“五哥你啥意思?”   柳岸说:“俺五叔哩意思就是,我长大了,你马上就能安心当吃饱墩儿了。”   柳侠一下乐得合不拢嘴:“其实,我早就开始享猫儿哩福了呀,他搁家哩时候,就给我当管家婆兼会计,我啥心都不用操。”   柳葳看看笑得一脸灿烂一脸孩儿气的小叔,又看看稳重……机智的猫儿,起身过去坐在了柳侠身边,拉过行李包:“小叔,这个我弄,你去挑几件待见哩留下来穿。”   猫儿哄小叔哄得真顺手,小叔还咋都信,可真是快反过来了。   不过柳葳心里特别高兴,小叔这些年真的太辛苦,别人又替不了他,幸亏猫儿长大了,知心疼小叔,还那么能干。   柳侠起身,去坐在猫儿身边,乐呵呵地逮着他的脸、耳朵摸摸捏捏:“长大了,真快,还是个大帅哥儿。”   柳岸把脸侧过来些,让他捏着更方便顺手。   柳凌看得直想摇头,不过他心里和柳葳一样为柳侠高兴,他比柳葳更清楚柳侠在猫儿身上所付出的,现在的猫儿,连他都感到骄傲,而这样的猫儿对柳侠的感情一直没变。   柳凌问道:“猫儿,咋这么突然就回来了咧孩儿?”   这个问题其实电话里柳侠已经说了,不过,见到本人,大家还都是习惯亲自确认一下。   柳岸说:“突然特别特别想家,想您,想俺小叔,就回来了。”   柳凌问:“能搁家停几天?”   柳岸说:“看情况吧,我十九号有一场考试,不过我请过假了,如果赶不上,可以补考。”   其实是上飞机前才给张力打了个电话,请他帮忙请假,还只让说他家里有了急事,必须回国,并没有说返校的时间,不过这个柳岸肯定不会说。   “那你就能搁家最多十天孩儿?”柳葳以为这么远回来,怎么也得一两个月呢。   “我看看再说。”柳岸没把话说死。   这两天他想了无数遍,如果小叔真的准备结婚他怎么办,却始终没有想出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他知道只要自己表现出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意思,柳侠十有八九就会放弃结婚。   可是,他又想到,如果他看到的是一个真正优秀又真心喜欢柳侠的女孩子,而柳侠也对女孩子产生了婚姻的渴望,他还能那么做吗?   如果真像马鹏程说的柳侠连结婚的房子都买好了,那肯定是全家人都知道了,当他回家,看着全家人都在高高兴兴为柳侠准备婚事,他还能说出不想让柳侠结婚的话吗?   因为无法确定柳侠和家里人的状况,所以他无法确定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从确认自己的病有希望治愈开始,他对未来的所有计划都是以自己和柳侠一起生活一辈子为前提的,他从来没有规划过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未来,到今天为止依然是。   他前两天不可能想何时返回美国的事,见到柳侠后,他又完全顾不上想,所以只能这么回答柳葳。   不过,柳葳问话的这一刻,柳岸确定自己得回去,而且还要尽快,他的学业和事业都要继续,那是把柳侠从目前繁重的工作中解脱出来的唯一途径。   柳侠知道他的课程安排,对他只能回来几天没有太大怨言,但也有点闷闷不乐了。   柳岸笑着揽着柳侠的肩:“别不高兴小叔,再有两年我就回来了,回来就不走了。”   柳侠:“嗯。”可还是高兴不起来。   他忽然想起刚才被柳葳打断的话题,赶紧说:“我跟你说哦猫儿,你现在哩任务就是上学,不准跟美国那些孩儿们样办啥公司,咱家现在有钱,用不着你操心,听见没?”   柳岸点头:“听见了。”   柳凌问:“幺儿你为啥这样说?”   柳侠就把宴请骆局长时候柳岸编故事骗人的事学了一遍。   柳凌听完后也说:“猫儿,你身体刚好,不能过于劳累,您小叔说哩对,你只要好好上学就中,别哩啥都不用管。”   柳葳看看柳岸乖巧答应的样子,又看看柳侠因为他的回答欣慰的模样,对着柳岸做了个吹口哨的动作。   柳岸对他投来一个威胁中又带着恳求的眼神。   柳葳干咳了一声,一脸无辜地把几件适合胖虫儿的衣裳拿出来:“十一点多了,五叔,明儿还得开车咧,叫俺小叔跟猫儿早点睡吧?”   柳凌站了起来:“中,幺儿,猫儿,您俩去睡,小葳俺俩给东西收拾一下,明儿清早不耽误时间,放车上您就能走。”   柳侠知道柳凌指的是奔驰现在后备箱的东西腾出来,明天他和猫儿开奔驰走。   他今天特意换了捷达开着去见骆局长,因为他一个小包工头的身份,开太好的车可能引起对方心理上的逆反,恨不得看着他倒霉,别说给他介绍工程让他赚钱了。   但他也不能骑个自行车去,太寒碜意味着实力不济,对方可能不敢给他介绍大的、有难度的工程。   两个人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柳侠早上才冲了个澡,今天又没去工地,要搁平日他这会儿就不再洗了,可他现在有点迷信,觉得骆局长这个人不带喜,和这样的人近距离接触后洗洗更安心。   而且,猫儿天上地下的奔波了上万里,肯定洗个澡再休息会比较舒服。   于是,两个人一起洗澡。   柳岸脱了衣服开花洒。   柳侠在旁边瞄了一眼小柳岸:“嘿嘿,真长大了。”   柳岸装作专心调节水温,把身体的正面对着墙。   柳侠把两个人的牙膏都挤好了,自己先开始刷牙,刷着跟柳岸说着话:“一会儿小叔给你搓脊梁,搓透了,睡着才美。你不知,你不搁家,没人给我搓脊梁,我回回洗澡都觉得没洗透,洗了脊梁还痒,可不美。”   柳岸站在花洒下冲着头:“你没喊喊叫俺五叔或者小葳哥给你搓?”   柳侠迷糊了一下下:“昂?那,不得劲吧?”   柳岸问:“为啥?”   柳侠想了想:“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小时候,这样……”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反正,反正就是不得劲。”   柳岸说:“我现在也长大了啊。”   柳侠看着他:“嗯,那咋着?”   柳岸微微一笑:“没事,一会儿好好给你搓搓,搓透。”   柳侠这会儿才好像反应过来他那句话的意思:“哎,就是唦,你也长大了,为啥我跟你搁一堆洗澡不别扭咧?”   他又想了一下:“回咱家,跟您大伯、三叔、四叔、五叔他们搁凤戏河里洗澡哩时候也不别扭,就是要搁这屋洗就有点不美。”   柳岸说:“那以后搁这屋,就咱俩一起洗。”   柳侠点点头,咕噜咕噜开始漱口。   柳岸看他漱好了,伸手把他嘴一圈的牙膏沫给抹掉:“过来冲着,要不冷。”   柳侠乐呵呵地仰起脸冲头发,柳岸等头发湿透,给他抹上洗发液。   柳岸趁他闭着眼睛搓头发的工夫,快速拿搓澡巾把身体前面部分搓了一遍。   柳侠冲干净了头发,睁开眼:“孩儿,来,我先给你搓脊梁。”   柳岸迅速转身,双手扶墙背对着柳侠:“我天天洗澡,不腌臜,稍微搓搓就中了。”   柳侠却摩拳擦掌,摆开了大干一场的架势:“搓透睡着舒服,你平常搁那儿洗澡有人给你搓背?”   柳岸说:“没,我都是冲冲就算了。”   柳侠说:“那可不中,搓澡还保健咧,促进血液流通,对身体好。”   柳岸不再接话,安静地配合着柳侠,让他搓。   柳侠从小给猫儿洗澡,练就了一手搓背的工夫,搓起来真的很舒服。   但他把后背一搓完,柳岸马上直起了身,干脆利落地从他手里接过搓澡巾:“前头我将搓了了,来,我给你搓。”   前面确实自己能够得着搓,柳侠就没争。   柳岸看着柳侠展现在自己眼前的身体,深深吸了一口气,套上澡巾开始搓。   搓到左边肩胛骨下,柳侠舒服得直叫:“就这儿就这儿,自己左够不着,可不美。哎呀,嗯,真舒服。”   柳岸深吸气:“小叔小点声,叫俺五叔跟小葳哥听见,跟咋了样。”   柳侠问:“啥咋了样?”   柳岸说:“你喊这么响,他俩肯定该说你变娇气了,搓个背也喊。”   柳侠嘿嘿笑:“就是可美嘛。”   柳岸认认真真把柳侠的背搓了一遍,又半强迫地让他先冲干净先回卧室,然后才自己慢慢冲洗刷牙。   柳侠怕头发不干,躺床上把枕头弄湿,可天气热了,他又不想吹风,就在卧室收拾明天需要带的换洗衣裤。   柳岸回来的匆忙,带的衣裳不多,还有一半是比较厚的春装,京都和中原现在都穿不了;荣泽和望宁土气都大,天热的时候衣服得勤换洗。   柳侠想了想,猫儿现在和他高矮胖瘦基本一样,干脆就先跟他合着穿吧。   还有几件他和柳凌的旧衣裳,以及郭丽萍已经洗净叠好的、队里几个人的旧衣裳,上次回家时打算带回去的,临走却给忘了,这次一定得记着带回去。   柳家岭附近几个村子多的是穿不上囫囵衣裳的家庭,随便给谁家都抢着要,这几年柳凌他们的旧衣服都是这样处理的。   去年割麦时候他们带回去的两大包,原本是要给三太爷那边几个远房本家的,结果柳福来看见了,红着脸吭吭哧哧地说想要两件,孙嫦娥就让他随便挑,结果他一下拿走了小一半,柳侠后来回去,还在柳森和柳垚身上看到了几件T恤。   而这件事因为牛三妮儿和她娘家两个嫂子的大嘴巴,被柳长青本家几个人知道后,还对柳长青和孙嫦娥很不满,说他们分不清远近亲疏,柳福来和他们家住的虽然近,却跟他们这一支早就出了五服了,那么好的东西,怎么能给他?   不过孙嫦娥也没忍气吞声地挨抱怨,她对给她捎话的人说,我拿俺自个儿家哩东西送人,轮得着别人说三道四?   柳侠他们知道后,都觉得孙嫦娥做的好,不能再惯着本家那几个叔叔大爷了,本来就拎不清,再惯下去还不得上天。   柳侠把东西全部拾掇好,又把衣柜彻底检查了一遍,确保想淘汰的都已经拣出来了。   不算他和猫儿自己要穿的,一共收拾出了四个大袋子,万建业他们这次给的大多是冬装,比较占地方。   柳侠把东西都放在书房门口,省得明天早上匆匆忙忙地再给忘了。   他看看表,已经过去二十三分钟了,卫生间的水流声不断,猫儿居然还在洗。   柳侠呼撸着自己的头发走过去:“猫儿,咋还没洗了咧?”   “马上好小叔,不知咋回事,头有点痒,我就又洗了一遍。”柳岸在里边回答。   柳侠走到门口,雾气缭绕中,看到猫儿背对着他,果然正在冲头发。   “快点哦孩儿,你两天都没咋睡了,今儿得多睡会儿。”   又过了五分钟,柳岸终于出来了,还已经穿好了裤头,身上也擦干了。   柳侠象征性地往边上挪了一下,把被子撩开,拍拍身边:“快过来。”   柳岸走到床边,把浴巾扔到梳妆台前的椅子背上,关了房顶大灯,翻身上床。   屋里只余下一台散发着温馨橙色的台灯。   柳侠习惯性的伸出左臂,柳岸今天却没有侧身枕上去,而是倾身,把上身整个覆盖在了柳侠身上。   额头抵着额头,鼻梁贴着鼻梁,静静地感受着彼此的气息,良久,柳岸轻轻道:“小叔,你不知我有多想你。”   柳侠轻声回应:“我知呀,小叔也是那样想你哩。”   柳岸沉默片刻,才又说:“你不知,你肯定没那么那么想我。”   柳侠轻轻晃了晃头,让他们的肌肤有更多的亲昵,让猫儿感觉到他的喜爱和想念:“你说不知就算不知吧,反正我自个儿心里知,我有多想你。”   柳岸慢慢抬起头,只离着那么近的距离,看着柳侠的眼睛。   柳侠被这种安静的注视弄得有点不自在,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干脆扬起下脸蹭了蹭柳岸的下巴:“看啥咧?”   柳岸不说话又继续看了一会儿,才开口:“想看明白,为啥会这么待见你。”   喜悦的花开了柳侠满心满肺,他得意地咬了一口猫儿的下巴,感觉到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更高兴了:   “这事根本就看不明白,小叔也想过为啥这么待见你,咋想都想不出来,就是待见,哪儿都待见,头发、脸蛋儿、鼻子、眼,还有你气人时候那个样儿都待见。”   柳岸骤然抱紧了他,把脸埋在了他颈间:“小叔,不敢再说了,再说我就给你吃肚子里了。”   柳侠侧过头咬住了猫儿的耳垂:“嘿嘿,那你吃啊!”   柳岸抑制着胸中澎湃欲出的欲望,腾出左臂固定住了柳侠的头:“小叔,明儿还得开车咧,咱睡吧。”   柳侠再次赢了说想吃他的猫儿,心里特别嘚瑟,又咬了一下耳朵,才嘿嘿笑着放开。   没想到,柳岸却一扭头,张嘴咬住了他的耳垂。   一阵酥麻顺着脊梁骨瞬间蹿遍全身,连脚趾头都是痒的,小柳侠更是一个激灵就抖擞了起来。   柳侠“啊”的一声蜷起了双腿:“臭猫,不敢咬啊,小叔,小叔……小叔快不中了呀。”   柳岸放开了柳侠的耳朵,扭头看了看他支起来的腿,低下头,使劲蹭着柳侠的鼻子嘴巴:“咋着就不中了?”   柳侠觉得下面的小柳侠更精神了,站姿笔挺简直像实心的不锈钢旗杆,他十分不舍地推开猫儿的头,翻身下床往卫生间跑:“小叔是快三十哩老处男呐,成天憋着,不知咋就不中了。”   柳岸对着卫生间重新亮起的灯看了一会儿,扭头,把脸埋在了柳侠刚刚枕过的地方。 第424章 荣泽的两个店   柳侠的早起上路计划告吹,他和柳岸第二天睡到快八点才醒。   柳凌和柳葳都跟老师打电话请了假,两个人早就起来做好了饭等着,却没有叫他俩起床,就知道他们俩肯定得说话到差不多天亮。   趁着柳侠和柳岸吃饭的工夫,柳凌和柳葳把需要带走的东西装车。   两个人花了不到十分钟就把饭吃完了,然后换了衣裳就准备上路。   走到小竹林那儿,柳葳亲热地揽过柳岸:“来孩儿,大哥跟你说两句悄悄话。”   柳侠疑惑地看着柳葳。   柳凌拉过他:“他小哥儿俩说话,咱先走幺儿。”   柳侠不大情愿地跟着柳凌往前走,嘴里嘟嘟囔囔:“都是男哩,有啥不能叫咱听哩。”   柳凌无奈地看着他:“幺儿,猫儿回来好几天咧,他俩最多说三分钟。”   柳侠不吭声了,心里却还在嘟囔,三分钟也不少啊,街上可多诊所哩广告,都是无痛人流一分钟,人家还说那一分钟比一年还长咧。   柳葳看着柳侠和柳凌出了大门,才压低嗓子说:“你可真能啊猫儿,你搁小叔跟前满嘴瞎话,两头确,居然还叫小叔觉得你比谁都老实,比谁都乖。”   柳岸看看前边走着的柳侠,又转脸看柳葳:“你要是敢给咱小叔说,我就一辈子都不喊你哥。”   这个威胁在别人听来实在是没什么分量,可柳葳却偏偏十分在意,他是家里的老大,那么多的弟弟妹妹,他没有威严怎么可以?不喊哥就是不承认他大哥的地位啊。   “我当然不会说,我只是做为大哥提醒你一下,猫儿,你要是因为劳累叫身体出了毛病,俺你可以不管,你就想想咱小叔会啥样吧。”   两个人已经到了大门口,柳侠和柳凌就站在车边等着,柳岸不方便多说,就说了一句:“绝对不可能。”   除非临门一脚的关键时刻,他从不和格林、张力他们一起熬通宵;他坚持每天早、晚加起来不少于九十分钟的锻炼,不忙的时候,他还另外再坚持跑步上下学;他一日三餐按时吃,并且饮食结构合理均衡,从不吃垃圾食品……   日常生活中所有和健康有关的因素和习惯,他都特别注意,他绝对不可能自己把身体作出毛病,叫柳侠担心,五年前那一场病,足以让他识得轻重,明晰本心。   柳葳拍拍柳岸的肩膀:“你知啥轻啥重就中。”   柳岸挥挥手,上了车。   车子刚一拐上将军路,柳侠就问:“您小葳哥跟你说啥咧还恁神秘?”   柳岸解开安全带,探过身替柳侠拉左边车窗的窗帘:“他想叫我回家时候编个瞎话,说我搁美国谈女朋友了。”   柳侠问:“为啥?”   柳岸回到自己的座位:“他说这样俺爷爷跟俺伯会比较安心。”   柳侠说:“你觉得咧?”   柳岸说:“我不编,现在期望太高,将来知我连女哩都不待见,不更失望?”   柳侠说:“我也这么觉得,猫儿,你这当儿还小咧,不用想这事,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小叔就啥都给你安排好了,保证您伯不会难为你。”   柳岸点头:“嗯。”   他本来就没为自己难为过,他算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爷爷和父亲难过之后,应该很快就能想得开。   困扰他的一直是柳侠这边,大爷爷、奶奶、大伯、娘……,家里所有人都他那么好,他却要拖着柳侠走上一条乌云遮顶荆棘密布的不归路,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他更担心还有柳侠,到时候他会受到怎样的责难,面临多么艰难的选择。   柳岸伸出手,摸了下柳侠的脸。   柳侠扭头给他一个璀璨的笑脸。   盲风晦雨之后,我会给你一个永恒的艳阳天。柳岸把自己的左手覆在柳侠挂挡的右手上,在心里默默地说。   平时柳侠一个人回家,一般需要十个小时;今天车的性能好,跑到一百二十码也不飘,又是他和柳岸轮流驾驶,不足九个小时就到荣泽了。   柳岸对家里的两个店特别好奇,俩人下了高速,就没回三大队的家,直接去了开发区。   提前通过电话,柳川、晓慧、小蕤、林洁洁都在婚纱店门口等着,俩人的车子还没停稳,就被围了起来。   柳岸一下车,就被小蕤抱住了:“孩儿,你可回来了,我快想死你了。”   柳岸拍着小蕤的背:“哥,我也可想你,我成天想你哩店啥样。”   小蕤松开柳岸,因为眼睛红红的,他有点不好意思:“你,你这是真好了吧孩儿?”   当初病的时候,柳岸一直脸色苍白,现在他是草草的棕色,这种颜色看着就比苍白健康。   柳岸用手在自己和小蕤的头顶比划了一下:“当然了,看看我长多快,就知我好了没。”   小蕤开心地在柳岸和柳侠的身上看了两圈,跟旁边的柳川和晓慧说:“三叔三婶儿,猫儿居然跟俺小叔一般高了,嘿嘿,咱家可能最后我就成老末了。”   柳川笑着拍拍小蕤:“你不低孩儿,是他们太高了,傻大个儿。”   小蕤一米七八,不过他太单薄,不显个儿。   柳岸叫了声“三叔”,然后弯腰抱住了柳川身边的晓慧:“三婶儿。”   晓慧眼睛一下就被泪水给充满了:“哎……,你可算好了孩儿,可算好了。”   当初柳侠一出去就是几个月,柳岸是跟她和柳川在一起生活的,她每天在学校还会见到柳岸,却对他的病一无所觉,这事让晓慧愧疚至今,她知道,柳侠能同意猫儿去留学,读书是其次,美国先进的医学理念和医疗条件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柳川揽过晓慧的肩:“没事儿了,孩儿好了。”   柳岸跟林洁洁打招呼:“二嫂。”   林洁洁大方地应着,招呼大家进店里坐。   柳岸进了店,兴致勃勃地挨着看。   程新庭的设计,当初没成型的时候看着乌糟糟的扎眼,等完成了全部的配套装饰,非常的漂亮且具有特色。   荣泽以前就有两家婚纱摄影店,橱窗里摆出的样品,几乎全都一模一样:红色或蓝色的背景,女的穿着超大裙摆的白色婚纱怀抱一束玫瑰花,头发盘得高高的,两边再故意垂下两缕弯弯曲曲的刘海;   男的则梳着锃光瓦亮的三七偏分头,穿着黑色燕尾服,一只手的手套只戴了一半,两人侧身相对,笑容僵硬地看着前方。   因为女的妆容过于浓艳,如果不看旁边的新郎,经常连亲戚朋友都分不出新娘何许人也。   原城的婚纱摄影店基本也是这种风格,只不过他们婚纱的款式多一些。   小蕤和林洁洁在荣泽小城开创了一个全新的模式,各种不同的系列,背景、服装、妆容、发型、饰品风格一致,每个系列都极富年代特色。   比如民国系列:背景就是中式庭院,月亮门,花格窗,拔步床(画的),红灯笼;女的穿各式旗袍或黑裙白衫女学生装;男的长衫马褂或改良中山装;女的柳叶眉樱桃小口,脑后挽髻,带珍珠簪子;男的油头粉面或清爽短发,带金壳怀表或上衣兜插着钢笔。   其中的恋人不再是永远看着镜头,而是如电影中的某个镜头,彼此对视或看着他们共同感兴趣的某个地方,画面富有情节感。   柳岸指着其中一幅画说:“我待见这个。”   柳侠扶着那张照片仔细看。   民国风:男的穿着蓝色阴丹士林布长衫,围着白围巾,女的穿着黑裙和月白色士林布斜襟衫,同样围着白色长围巾,两人在一个青砖石板路小巷口相遇,明明彼此都没有看着对方,却感觉整个画面都是浓浓的两情相悦。   柳侠说:“我也待见。”   晓慧笑着看小蕤:“咋弄,你照着这个给您小叔跟猫儿照一张?”   小蕤看看柳侠和猫儿,苦恼地说:“他俩都是男哩呀?”   晓慧失笑:“我忘了,这是婚纱照哩一种。”   柳川拽了柳岸一把:“猫儿,你去看看那衣裳跟那背景再说。”   柳侠好奇:“啥意思啊三哥?”   林洁洁笑着说:“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俩人跟着林洁洁,推开一个非常民国风的门,两个人楞了一秒钟,同时出声:“我靠,就这呀?”   里面就是一张青砖石板小巷子的画贴在墙上,旁边放着一架子的民国风衣裳。   林洁洁笑着拿出一件:“这就是那件长衫。”   柳侠伸手接过来,看了一下:“这也太将就了吧?好歹锁一下边。”   长衫的料子非常薄,做的也很粗糙,就是个样子,简单地用缝纫机给串成件衣裳,里面的边都是毛的。   晓慧说:“那还是好的咧,好歹完整严实,那些婚纱,胖点哩人照,可多后面都敞着,扣不上;燕尾服也是,后头不缝,多大哩胖子都能穿。”   柳岸看着小蕤:“哥,你这是驴粪蛋儿,外光里毛啊。”   小蕤理直气壮地说:“哪儿都是这样,我这婚纱跟旗袍质量还都比较好咧,就这几件,是搁小店里定做哩,那老板素质差,一听说不是平常当正经衣裳穿哩,就是照相使,就马三七虎给做成这样了。   不过,婚纱照嘛,就是图个样儿好看,其他都无所谓,真正过日子哩话,谁会弄这么花哨啊。”   柳侠和柳岸一下就失去了对婚纱照的期待,实在是太货不对板了。   两个人都对店里的生意很关心,问小蕤开业这些天收入咋样。   小蕤乐得直傻笑:“原来想着定价恁贵,不会有多少人来咧,结果,嘿嘿,光五一那天化妆跟妆就四千多,还有俩录像,一个八百八。”   前两天柳川和柳钰去京都的时候,柳侠听他们说过这事。   “五一”不用找先生算,是个普天同庆的大好儿,所以每年这天结婚的都很多。   因为小蕤和林洁洁化的妆出来自然又漂亮,不像其他两个店跟唱戏的似的,远看一朵花,近看乱掉渣,他们一下接了十多个化妆的,其中还有三个土豪家庭要求全天跟妆。   因为预订的太多,而化妆需要时间,四月三十号晚上,小蕤他们通宵没睡。   妆化的太早会花掉,太晚开始又来不及,而且,按照一般的风俗,结婚当天的事必须当天办,不能提前,所以,化妆也必须是当天。   于是,小蕤他们提前准备好了东西,三十号晚上一过二十四点他们就动手,一直忙到第二天早上八点。   八点,小蕤和招聘的摄影师要分别去跟着两对新人录像,到闹完洞房才能结束。   林洁洁和两个化妆师则要分别跟三对新人全天的化妆,一直到闹新房开始,她们补完最后一次妆,才能离开。   除了小蕤、林洁洁和店里的员工,秀梅和云芝也在跟着忙。   秀梅负责给顾客烧水泡茶,云芝负责给化妆师打下手。   云芝和玉芝是三十号下午下班后赶到荣泽的,云芝因为是在相当时尚的原色区生活,平时也经常化点淡妆,所以去给小蕤帮忙;玉芝则去家电城帮忙开发票、看管和发放赠品。   常志杰、王二峰和孩子们也都一起来了(除了常帅),不过常志杰只呆了几个小时,就被云芝找借口给打发走了,他在这里大家都心里膈应。   二峰和俊豪、俊飞则天天过来帮忙,一直到长假结束,店里不忙了才和玉芝一起走。   知道小蕤生意兴隆财源滚滚,柳侠和柳岸就放心了,之前他们一直担心定位太高,荣泽人接受不了。   看完了婚纱店,就该家电城了。   开业时店里和大门上拉的各种宣传横幅还没有撤掉,一进门就一股子节日时的喜庆气氛,柳岸感叹了一声:“真大。”   柳川却说:“就那还有可多品种没上咧,这几天可多人问,全自动洗衣机为啥没进口品牌,为啥没热水器,说热水器也是家电,还有可多小玩意儿。”   柳侠也问:“就是啊,咱咋给热水器忘了咧?”   柳川说:“就没给它往家电这上头想。”   柳岸问:“那现在开始联系了吗?”   柳川说:“2号那天就联系了,过几天就都发货了,喏,那一面墙就是腾出来挂热水器哩。”   柳侠一看,果然,原来放冰箱的地方被腾出来了十几米长。   柳岸问:“三叔,这几天,啥卖哩最好?”   柳川说:“空调是我提前联系哩,不算,那就是冰箱跟洗衣机了,冰箱光HR哩就卖了六十多台,洗衣机比较平均,XTE买哩最好,五十多台,其他几个品牌都差不多,三四十台。”   晓慧说:“电视机也可以,三号那一天,我就开了二十一台电视哩票。”   柳侠问:“那,这几天咱哩流水大概有多少?”   柳川笑着伸出右手转了两下。   柳侠笑得满脸是牙:“一下恁多?嘿嘿,我还怕赔咧,这下好了。”   柳岸拉开一个冰箱的门:“开业生意兴隆,只是第一步,想以后一直保持下去,售后特别重要。”   小蕤说:“有俺伯搁这儿,咱根本就不用操这种心,俺伯按住他搁电视上看哩,提前就给咱三叔提了一大堆意见,三十号那一黄昏,咱三叔给所有人叫一堆儿,跟部队训练一样,可厉害,一个人发一章上门安装时候哩操作规范,说要是有一个顾客打电话说他们没按要求干,就别搁这儿干了,立马滚蛋。”   柳侠回头看柳川:“三哥你中啊,企业形象都玩起来了?”   柳川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家家户户差不多都装修,有人特别讲究,你去人家家干那一点活,给人家弄得腌七八臜哩,人家以后谁还使你?   进门穿脱个鞋,套个鞋套;打孔哩时候提前给墙上粘几张报纸,打完了给地擦干净,都不是多费力的事。你挣钱了,人家花钱了,跟你销售的东西有关的事情,你本来就该做到底。”   林洁洁说:“俺爸就是这样说哩。”   晓慧对柳岸说:“发现没,您大伯思想可新潮咧。”   柳侠说:“大哥本来就可铁啊,只不过因为咱是农村户口,才给大哥埋没到家这么多年。”   柳川说:“以后不会了,收完麦,给望宁哩店跟长兴叔交接清楚,咱大哥就来荣泽了。您三嫂跟咱大嫂已经去原城纺织大世界看了好几趟,收完麦就开始装修你那边那个门脸,咱大嫂他俩就给窗帘店开起来。”   柳侠又是一阵傻乐:“哈哈哈哈哈……看看我多深谋远虑高瞻远瞩,鑫源小区那儿现在成闹市区了,咱大嫂那手艺,加上咱大哥干活那利索跟细发劲儿,他俩搁那儿开店生意肯定会可好可好。” 第425章 一个低调的黄昏(捉虫)   确认了两个店都不会赔钱,柳侠和柳岸心情大好,然后瞬间就感觉肚子饿了。   中午他们是在高速公路服务区吃的饭,服务区的饭卖相中上等,味道下下等,还好俩人聪明,先买了一份试吃,否则损失就大了。   柳川打电话,在一个饭店订了包间。   上次被马千里指着鼻子咆哮的场面还历历在目,柳侠觉得他这次一定要低调再低调。   这个时间三大队刚刚下班,大部分人都在食堂或家里吃饭,院子里人比较少,他回去正好,如果他们在外面吃完饭再回去,一院子的人,再碰上个不想看见的,彼此都不痛快不说,没准儿还会再次被强加个什么罪名,毕竟,他这次不但开着奔驰,还带了个从美国回来的猫儿。   柳川想想,觉得也对,猫儿好不容易回来了,自己一家人在家里吃,比在外面饭店方便就绪的多,至少不用考虑时间的问题。   于是,柳侠和柳岸直接回家,柳川和晓慧、林洁洁开车一起去饭店买菜,小蕤骑自行车去接小莘。   从家电城到三大队一共三四公里的路,柳侠在心里念叨了十来遍“千万别再叫我碰上那个针鼻儿心”。   等到了三大队大门口,柳侠目瞪口呆,心里掀翻了数张摆满山珍海味的超大八仙桌:奶奶的,这是啥情况?这还不胜叫我碰上焦福通那个鼻涕虫咧。   大院里此刻就像在搞群众聚会,从大门口到东边的办公楼,乌泱泱地全都是人,三五成群地组成一个个临时小团体,都在激动地议论着什么。   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在看着篮球场的方向,没人注意到停在大门外的柳侠的车。   柳岸把手都放在喇叭上了,却没有按下去,他扭头看柳侠:“要不,咱给车先停外头?”   柳侠想了一下:“不中,这是您曾爷爷哩车,万一叫砸一砖头没法弄。”   荣泽这个小地方,最近几年也涌进了不少外地民工,他们其中有一部分,和荣泽本地的小混混有一个爱好重合了,就是都喜欢半夜砸路灯玩,偶尔也捎带着砸砸车。   不会砸瘪砸废那么严重,就是前挡风玻璃砸成放射状图案,或车门上砸俩坑,也有用小刀或砖头绕着车子划一圈的。   所以,在荣泽,没人会把车停在路边过夜。   柳岸说:“那,去停建行院里头咋样?”   他说的其实是建设银行的家属院,就在三大队的北隔壁,家属院一般管理都不严,装作进去找人,把车子开进去应该没问题。   柳侠想了想,摇头,解开安全带:“我下去,招呼着叫他们让一下路妥了。”   下了车,柳侠先跑到传达室门口,和里边值班的人说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三大队的人了,来来回回进出,等于是给门卫师傅增加了工作量,所以每次开车进出他都要打声招呼致歉和致谢。   然后,他才笑着请站在大门口里边、已经看到他的一群人给让出个道。   柳岸也已经把自己这边的车窗降到最低。   他在这里住了好几年,大院里很多人他都认识,关着窗户就那么大喇喇地进去不合适,而且,人太多,他也得小心不要蹭到旁边的人。   王建军和周彩凤本来站在靠近宿舍楼的那边,看到柳侠就走了过来:“哎,不是刚走没几天嘛,怎么又回来了?”   柳侠笑着回答:“柳岸昨天回来了,我们要回家。”   “哎呦,真的啊,让我看看让我看看,看看出去几年是不是不一样了。”周彩凤说着就走了过来,绕到车子北面往车里张望。   柳岸笑着把车子停下:“周阿姨。”   周彩凤夸张地大叫起来:“哦哟,这是柳岸呐?这么快就成了大小伙儿了?哎呀,还跟你小叔一样,长这么漂亮。”   她的叫声引来一大片好奇的目光,几个原来的认识柳岸的老人儿都围了过来,不认识的也都找到了合适的位置踮着脚往柳岸脸上瞄。   柳岸有点无奈地笑着一一打招呼:“李阿姨,赵师傅,秦阿姨,王叔叔。”   “咦,真是哦,这小柳岸长大了比以前还漂亮,柳儿,你这是见功了呀。”   “这一出国,就是不一样哈,看着又洋气又帅气。”   “柳岸,你应该还没二十吧?怎么看着就成了大人了?”   ……   柳侠陪着笑脸一一回应:“漂亮什么,就是个子高那么一点儿;嘿嘿,风土不一样,说不上洋气不洋气;快了,过了年就二十了……”   柳侠在前头打招呼带开路。   柳岸坐在车子里缓缓开车带和熟悉的人点头微笑亲热称呼。   两个人配合着,总算把车拐上了杨树林里的小路,然后柳侠也不让柳岸开太快,而是慢慢地回到了自家门前。   他刚松了一口气,看着柳岸下车,两个人拿了东西准备开门进家,就听见东边有人嘎嘎大笑着过来了。   原来是冯红秀和欧萍萍,俩人一人手里托着一个台式电风扇,看样子是天气渐热,冬季放进煤棚里的电扇现在要拿出来备用了。   冯红秀加快脚步小跑过来,:“哎呦,这是柳岸?这才几天不见,我都不敢认了。”   柳岸微笑着转身:“冯阿姨,欧阿姨,现在就准备用电扇了?”   欧萍萍正好走到跟前,笑着说:“感觉今年热得早,没事,拿出来擦干净准备着。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现在应该不是假期吧?”   柳岸说:“不是,特别想家,就回来了,少呆几天就走。”   冯红秀仰着脸在柳岸和柳侠之间来回看了好几遍:“哎呦,你们俩怎么就能长这么好?而且小欧你看,这柳岸长着长着跟小柳快成双胞胎了,俩人还比着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帅,这是不给别人日子过了吗?”   本来只有靠近大门口这边的人目光一直追着柳侠的车,现在冯红秀这么嗓门豁亮的一嚷嚷,篮球场那边的人也都看过来了。   饶是柳侠平日里最喜欢嘚瑟自己家大乖猫,这会儿也被说的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和柳岸今天里里外外穿的都一样,都是白色的耐克跑步鞋,发白的直筒牛仔裤,白色圆领T恤外面罩一件碎格子的衬衫。   只有衬衫的颜色略微有差别,柳侠是蓝色格子,柳岸是红色格子。   加上俩人几乎一模一样简单清爽的碎发,不看脸的话,确实就跟双胞胎似的。   柳岸微笑着对冯红秀说:“只是正好穿的衣裳差不多。”   冯红秀感叹:“唉,没办法,一样的东西,穿你们身上就咋看咋漂亮,穿在胖子身上就是麻袋。”   她原来只是偏丰满,最近两年开始发福,据她自己说是没活儿干,闲的了。   柳侠笑着说:“大姐您穿衣服也漂亮,高贵典雅的那种。”   冯红秀嘎嘎一笑:“你可拉倒吧,我还不知道自个儿啥样?好了好了,你们快回家去吧,开几千里的路,也累了。”   柳侠本来想问问她们那边出了什么事,又想到自己上次什么都没干,就开辆好车都能惹出祸来,就没问出口。   ——   柳岸放好了东西,从卫生间到厨房,最后到他和柳侠的卧室,挨着看。   因为一直住着人,家里很干净,没有长期空置的房子会有的灰尘和腐朽味。   他们俩的卧室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看过了那么多漂亮的美式家居,回到家,看铺在地上的和围在床边的席子,感觉依然舒适美好。   手工做的欧式大床和梳妆台、写字台现在看起来比较粗糙,模仿得有点不伦不类,远不如美国当地出产的精致华丽,但亲切朴素,结实厚重,更符合他的心意,只是看一眼,他和小叔在这里度过的时光就被勾出记忆,无数埋藏在心底的快乐画面层层叠叠纷至沓来。   柳侠从后面抱住柳岸的腰,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我还是最待见咱俩这间屋,最舒服。”   有了稳定的工作,有了属于他们两个自己的家,不再担心离别,这里留给他的都是美好回忆。   现在京都的房间漂亮则漂亮了,他在那里却不是胆颤心惊的煎熬,就是长夜漫漫的等待,有时候,他都有点害怕回那个房子里。   柳岸慢慢偏过头,唇角贴着柳侠的额头:“我也是。”   外面的喧嚣远远退出他们的世界,安心的静默氤氲弥散在家的没一个角落。   ——   “柳岸哥,小叔,您回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忽然响起小莘的声音,紧跟着,踏踏踏的脚步声就进了屋。   柳侠松开柳岸转过身。   小莘冲过来,扑到柳岸跟前:“哥,你好了?全都好了?”   柳岸一只胳膊把他托起来吊在自己的右肩上:“你看看我这样还不知?”   小莘看着柳岸的脸:“嘿嘿,就是好了,哥你现在哩脸看着跟咱六叔样,黑是黑,可黑哩又洋气又好看。”   柳岸把他放下,顺手在屁股上来了一巴掌:“跟谁学哩这么会拍?”   小莘笑着跳到客厅:“我说哩是真哩嘛,哥你就是可帅,跟咱五叔样恁帅。”   柳侠不乐意了:“小叔不帅?”   小莘一点不怕他:“惊艳呐小叔,你懂不懂?你我经常看,没感觉了,不过你去俺学校接我那两回,俺班女同学都看着你光想流嘴水,都问我你搁哪儿干啥咧。”   柳侠立马眉开眼笑:“我就知,我玉树琼花魅力无边。”   跟在后面进来的小蕤正好听见,咧咧嘴:“小叔,你那都是啥形容,玉树琼花是形容人咧?”   柳侠一点不害臊:“反正就是那意思,小叔人见人爱。”   小蕤跑进厨房,拿出一摞盘子,然后又拿出其中一个,往里面倒他刚买的菜:“三叔他们去百味粥了,那儿哩稀饭跟菜都可好吃,还有各种馍,就叫我搁泽河市场买一盘鸡胗,这一家哩鸡胗特别好吃。”   小蕤把鸡胗倒进盘子,柳侠捏了一块就塞进柳岸嘴里,紧跟着又捏一块扔进自己嘴里,嚼了两下:“嗯,就是不赖。”   小蕤大叫:“小叔,这上头有辣椒油。”   小莘跑进厨房:“我给咱小叔拿筷子。”   柳岸抽出一张餐巾纸,拉过柳侠的手给他擦:“再去洗一下,万一不小心揉一下眼该蜇慌了。”   柳川、晓慧和林洁洁到家后,发现小蕤不在,问咋回事。   小莘说:“俺小叔老饥,给鸡胗吃掉半盘儿了,俺二哥又去买了。”   晓慧赶紧拿碗:“快点弄一碗八宝粥叫您小叔先喝着,猫儿,你喝啥稀饭孩儿?”   柳岸说:“我啥都中。”   百味粥坊有十来种不同地方的特色粥,不过柳川他们买的还都是中原一带早晚最常吃的几种,柳岸挑了绿豆粥。   柳川买了十个菜,还有好几样包子和饼,小蕤除了又补上一份鸡胗,还带着又买了一份凤爪和鸡心。   柳侠喝了两份粥,吃了三个包子一块葱花油饼,别的菜不说,红烧肉就吃了小半盘,然后躺在沙发上哼哼。   野外作业时,他们吃饭不是看时间,而是工作到一个节点才收工吃饭,柳侠干活又贪工,所以经常饿过晌,吃的时候就是这样狼吞虎咽,吃完了才觉得撑。   柳岸当时看着他吃就知道要撑,可是看他吃那么香又舍不得阻止,只能吃完了帮他揉肚子。   一家人吃完饭坐客厅里聊天,柳岸就一边给柳侠揉肚子一边回答大家的各种提问。   听着猫儿给大家介绍那个很多人都羡慕的地方,介绍他自己紧张而开心的留学生活,柳侠实在太舒心了,哼哼得越来越抑扬顿挫婉转销魂,都快成一首无伴奏背景音乐了。   林洁洁没和小蕤正式恋爱,就从他对自己大家庭的各种日常描述中感觉到,他家的小叔很娇气,不能惹,她还把这事当玩笑跟自己父母说过,后来,这成了她爸妈不同意她和小蕤婚事的一个原因。   她爸妈说,柳家那些年龄幼小的孙子们都没有上班好几年的小儿子娇,你这个不长不幼的孙媳妇过去了还能有什么地位?   林洁洁当时听了这话是有点不舒服的,可奇怪的是,每次她真正见到柳侠时,哪怕亲眼看着柳家人对柳侠做出娇惯的举动,她却没办法对其他人和柳侠产生反感的情绪。   比如:   聚餐时,柳凌、柳葳、小蕤都会自觉地把柳侠爱吃的菜摆在他面前;   柳凌和柳葳,甚至程新庭掌勺时,柳侠都会有菜还没完全成就被提前投喂的待遇。   柳凌和柳葳做菜时,随手挑一块最好的吹凉了喂给柳侠这个动作做得简直不能更顺手。   还有,她发现柳侠讨厌洗碗,可是他又比较懂事,觉得自己光吃不洗碗不对,于是,每次吃完饭,其他人就争着抢着去洗碗,让柳侠觉得大家是真心喜欢洗碗这事,他就不会在那里纠结愧疚了。   林洁洁不是个神经过于纤细的女孩子,不喜欢纠结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而对柳侠被家里人惯着的事,发现并不像父母说的那么不能接受后,她就不再介意了。   今天,看着柳侠在那里哼哼咛咛,而家里人都习以为常,并且还觉得他哼得很应该,理由很充分,林洁洁心里直想笑。   一个人能把吃苦耐劳精明强干和娇滴滴这么完全相反的两种性格特质集于一身,而又让其他人丝毫不觉得违和和反感,她是真服气。   小莘又提出一个问题:“哥,人家都说美国最自由了,谁想干啥就干啥,别哩人根本不会管你,是真哩?赤麻肚儿搁街上跑也没人管?”   柳侠哼哼的轻了点,他也想听听这个事。   他在美国的那几个月比较冷,他见到的美国人穿的都很严实,他在京都大街上还见过大冬天下面就穿个丝袜和短裙的年轻女孩子,在美国一次也没见过,他以为那是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萨维小镇那种乡下地方的缘故。   柳岸刚要回答,却听到院门好像响了。   “谁呀?”柳川和晓慧同时站了起来。   几声听不清晰的简短交谈之后,有人回答:“我,三科的袁黎明,还有许铮,请问柳工在家吗?”   柳侠赶紧坐起来,压着嗓子说:“他俩来干什么?他们刚来我就去总局了,我跟他们不熟啊。”   晓慧站起来去开门,指着自己发旋右边的地方说:“来都来了,不熟也得接待,幺儿你这边儿头发……”   她放下手不说了,柳岸已经在帮柳侠抹平了。   袁黎明和许铮进屋。   柳侠和柳岸站起来让座   林洁洁眼睁睁看着自家小叔三秒钟从娇滴滴的幺儿变身沉稳干练温和宽厚的柳工柳前辈。   袁黎明和许铮看上去比四年前成熟了许多,不过可能因为和柳侠不太熟悉的缘故,两个人看起来还是很拘谨。   袁黎明先开口:“柳工,那个,其实我们早就想找你了,可是一直没你的电话,问付局长和袁老师他们,他们都说没有你的允许,把电话随便告诉别人不合适。”   他看了看柳川和晓慧:“我们也想过找柳局长和苏老师……”   柳川插话:“叫柳哥就好。”   袁黎明不好意思地点头:“哦,我们也想过找柳哥和苏老师,可想了想,如果他们也不愿意告诉我们,到时候可能会比较尴尬,所以,一直也没能……”他扭头看许铮。   许铮只是挠着头笑。   柳岸微笑着说:“你们和小叔也算是同事,不用这么客气,有什么事直接说就好。”   他这句话很直白,但因为语气得当,袁黎明和许铮只觉得对方是真诚地想让他们打消顾虑,而不会产生被下逐客令的感觉。   袁黎明点头:“那好,那我就直说了,柳工,我和小许我们俩想看看您那里还需不需要人,我们不会提过分的要求,而且,我们不管是技术还是施工都可以干。”   柳岸伸手,请两位客人不要只说话,也喝点茶:“我小叔从进入三大队起,一直都是把自己当实习生使的,现在也一样,山阳的工地,连他一共四个人,他除了不做饭,其他什么都干。”   柳侠说:“现在我哪里,除了卜工和苌工在体力活儿上稍微特殊一点,其他所有人都是全职全能,哪儿需要去哪儿干,我不养活闲人。”   袁黎明和许铮连连点头:“我们知道我们知道,咱们科室几位老师经常跟我们说起你,说你第一天到工地开始,就是技术和施工一起上,后期比几位老工程师干的多,现场干得比施工队的人多。”   柳川说:“年轻,经验上不够,在其他地方就应该多承担一点。”   两个人连连点头:“是,我们,我们这几年跟着岳工他们作业,也都是尽量跟柳工学习,什么都干。   今天,就是岳工让我们来的,我们本来想请他帮忙跟柳工说说,他说如果柳工这里不缺人,他张口的话会让柳工为难。”   屋子里所有人都看着柳侠。   柳侠垂眸想了片刻:“现在形势不大好,国家一直在压缩基础建设,承揽大工程的机会很少,我现在手头的人基本够用。   这样吧,我还有两个工程正在接洽中,如果这两个工程能谈下来,我给你们打电话。   不过有一点我必须说在前头,如果你们跟我干,我只能保证你们得到现在京都一般打工族的工资,其他不保证,这个待遇跟现在三大队能给你们的差不多。你们回去后好好考虑一下,和家里人商量以后再做决定,这是可能影响你们一辈子的大事。”   许铮问:“那,您那两个工程大概多长时间能有结果?我们需要提前打报告申请停薪留职。”   柳侠想了一下:“一个月内。”   袁黎明兴奋地站起来:“那,我明天就把报告交上去。”   柳侠无奈:“工程还八字没一撇呢。”   许铮也站了起来,他搓着手,看起来比袁黎明还兴奋:“肯定能成,肯定能,我的报告早就写好了,明天一上班我就交。”   柳岸站起来送客:“还是过几天再交吧,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误解。”   袁黎明和许铮楞了片刻,然后同时顿悟:“哦哦,知道了知道了,我们过几天再交,不能让别人认为是柳工挖队里的墙角。”   晓慧在旁边差点翻白眼:这种话有必要说出来吗?   两个冲动的年轻人一走出大门,柳侠马上就又瘫回了沙发上,他不解地问大家:“他们到底哪儿来的信心,肯定我能拿下那两个工程?”   柳川和柳岸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因为他们了解你,如果真的八字没一撇,你压根儿就不会提。” 第426章 家宴(一)   十号早上,柳川、柳侠、柳岸、小蕤一起回望宁。   晓慧教高三,关键时刻不能请假,心里怄得不行,嚷嚷着让柳川帮她换个单位,说要不以后每次家里人团聚的时候她都不能全程参与,太吃亏。   林洁洁也想回去,不过店刚开起来,小蕤回家,她这个老板娘就必须留下坐镇。   他们招聘的那个摄影师不大省油,自视太高,普利策新闻摄影金奖作品他都能挑出一堆毛病,看顾客和其他店员的目光永远是神祗看蝼蚁,顾客敢说一句自己的看法,他就能一脸鄙夷地甩着各种摄影专业词汇再不时蹦出几个不知哪国外语单词教训人家半天。   除了在柳家人面前,这位摄影师基本没有过好脸色,柳魁和秀梅已经说过好几次让小蕤再招个摄影师,赶紧把这人给打发了,没得看着他那张吊死鬼脸糟心。   几个人到望宁时正好八点,柳魁和柳钰已经站在布店门口等着了。   柳侠提前往家里打电话时说了会带些旧衣服,所以柳魁是带着柳小猪和柳二狗一起来的。   柳小猪抢在柳魁和柳钰之前扑到了柳岸身上,把他雪白的T恤给摁出一片黑灰色的爪印。   柳岸揉着柳小猪的脑袋笑:“小猪,还记着爸爸咧?”   柳小猪哼哼唧唧撒娇。   柳侠抓住柳小猪的前爪把他拉到自己跟前:“来,爹跟你耍,叫您爸爸跟大伯他们说话。”   柳魁和柳钰对这三只之间的关系已经麻木了,旁边几个了解柳家家庭构成的邻居却面面相觑:这算啥辈分啊?而且,那难道不是一只狗?还是说美国哩猪都长了个狗模样?   还好柳岸没叫柳二狗的名字,要不,邻居们还得更迷茫。   柳魁没注意到邻居们纠结的表情,他在看着柳岸健康的肤色和挺拔有力的身材暗自欣慰。   柳钰高兴得说话直结巴,不过柳凌和小葳没跟着一起回来也让他有一点点失落。   几个人在柳钰的接待室坐着说了会儿话,主要是问柳岸的身体状况和他返回的时间,说到八点半,大家一起起身去望宁中学。   俩小阎王正被老师监督着在数学组办公室开小灶,小雲无意中抬了一下头,看到洋槐道上边走边指指划划的几个人,他不敢置信地眨了两下眼,然后把钢笔一扔,大叫一声就蹿了出去:“柳岸哥,小雷咱柳岸哥。”   柳岸正在听柳钰说当年柳侠因为穿得太破被物理老师拒绝不买课本的要求的事,忽然听到两声大叫:“柳岸哥,柳岸哥。”   紧跟着,两个黑溜溜的长条形炮弹从前面冲过来,一左一右挂在了他身上。   柳岸看看俩人的脸,忍不住大笑起来:“孩儿,您俩咋比我小时候还黑咧?这要是扳到煤堆里,恐怕就找不出来了吧?”   “哥,你咋这儿回来了咧?你咋提前也不给俺说咧?”俩小阎王顾不上回答柳岸的问题,只问自己关心的事。   他俩这两天没回柳家岭,而是履行放假前柳侠对老师的承诺,晚上在学校多补两节课,完了就睡在柳钰的接待室。   因为怕他们不安心上学,柳钰没跟他们说柳岸回国的事。   柳岸笑着用力抱了抱两个黑泥鳅:“老想您,就回来了呗。”   “俺也可想你,”小雷吸溜了下鼻子说,他这两天有点热伤风,“小雲俺俩夜儿还说咧,俺俩好好学习,长大了也去美国,也去M大,跟你搁一堆儿。”   “妈了个脚。”柳川在小雲屁股上搂了一巴掌,顺便把他给抱下来:“这还没断奶哩,就想不要您妈俺俩,独个儿出去自在咧不是?”   “不是啊!”小雲正好也被柳魁抱下来,他对着柳川喊,“俺就是老想俺柳岸哥,想去找他嘛。不过……”   他看看柳岸,又扭头看看在伸着脚逗柳小猪玩的柳侠,“哥你最想哩其实还是咱小叔吧?”   柳岸笑:“都想,您爷爷奶奶,您大伯二伯……,当然也可想咱小叔。”   小雲瘪着嘴,看着柳岸:“我知,你就是最想咱小叔,咱小叔也成天想你,你不搁家,咱小叔都不欢了。”   柳侠抬脚蹬在小雲屁股上:“孬货,你说啥呀?”   柳川紧跟着兜手一巴掌拍在小雲后脑勺上:“兔崽子,那是说您小叔哩话吗?”   小雷在旁边嘟囔:“俺柳岸哥不搁家,俺小叔就是不欢么,这是俺爷爷奶奶跟俺大伯说哩呀。”   柳魁笑着拨楞了一把小雲的脑袋:“孩儿,您爷爷奶奶跟大伯能那样说,您不能,辈分不对,懂不懂?”   荣泽土语里,“欢”是活泼灵动的意思,通常形容小动物健康活泼的状态,也可以是长辈用在比较小的幼儿身上。   柳侠讪讪地表示不忿:“我没,我啥时候都一样。”   数学组办公室走出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小阎王的数学老师,柳魁和柳川一起迎了过去。   柳钰看着柳侠说:“幺儿,其实我也觉得,猫儿不搁家哩时候,你就可没精神。”   柳侠对着四哥瞪眼。   柳岸只是笑,也不去哄他,而是一边问小雲和小雷竞赛的事,一边关注着柳侠的情绪。   柳侠虽然在瞪眼,其实心里很快乐,小雲、小雷和柳钰的拆台行为只是萤火月华的小插曲,根本影响不到他此时莺歌燕舞的好心情。   柳岸和小雲、小雷一直在说学习和上学的事,一直到下课铃声响,柳魁和柳川往这边回。   俩小阎王突然一边一个抱住柳岸的胳膊:“哥,俺俩想跟您一起回家。”   柳岸为难了。   以前,柳海和柳葳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如果没有柳川的强势镇压,小雲和小雷连正常上学都不肯,何况现在回来的是他,两个小阎王从小被他修理,跟他可是特别特别亲的,想让他们继续执行晚上留在望宁补课的计划,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可三天后俩人就要去竞赛了,不补课又不行。   在两个小阎王心中最有分量的柳魁先上,温和地和两个小家伙讲解利害关系。   两个小阎王不和大伯犟嘴,就是搂着他的脖子不说话,非暴力,不合作。   柳钰和柳侠就不用说了,一句话没说完,俩小阎王就蹦起来:“那您也别跟俺柳岸个一起回家,俺就不回。”   柳川看着两个儿子鼓囊囊的黑脸蛋儿和恶霸眼神,开始捋袖子。   柳岸拦住他:“三叔,这俩货你还不知,他俩犟起来,打也没用。”   俩小阎王脸皮奇厚且脑回路诡异,跟人斗鸡或比赛爬树如果输了,他俩可能还会觉得没面子,如果现在柳川给他们扒个光屁股,然后再当着全校同学的面给揍一顿,俩人估计根本就不疼不痒,还能跟你嘻皮笑脸地讨论光着屁股挨打的感受呢。   柳川气得吹胡子瞪眼。   俩小阎王拧着脖子看天。   柳岸想了一会儿,一支胳膊勾一个,把俩弟弟给勾到离大家十来米远的地方,三个人抵着脑袋嘀咕了一会儿。   再回来,俩小阎王虽然没有开怀大笑,可也很是得意地看了他们老爹一眼:“您走吧,俺俩回去上课了。”   柳川有点不放心,问柳岸:“猫儿,你答应他们啥条件了?”   柳岸说:“没啥三叔,孩儿可懂事,叫他们赶紧去上课吧,我路上跟你说。”   出了校门,柳岸才说,他答应小雲和小雷,十三号中午来望宁,带着他们吃烩面,然后留下,十四号早上把他们送上去原城的车;十四号竞赛完,两个家伙可以请两天假不上学。   柳川觉得不能这么惯着俩兔崽子,最后两天请假可以,让柳岸十三号跑那一趟不行。   柳岸说:“三叔,家里人团聚,孩儿想参与,这不是正当要求吗?他们要是无动于衷才叫人发愁呢。孩儿没法回去,我跑一趟咋了?   今儿我将回来,想早点回家看俺爷爷奶奶他们,没法搁望宁多停,过两天我再来,陪孩儿吃顿饭,给他们加加油,正好也看看俺四叔哩厂,我还没亲眼见过四叔当领导哩样儿咧。”   柳侠也给猫儿帮腔,说十三号他俩一起来,他也想看看四哥当厂长的样子。   柳川无奈,只好就这么着了,俩兔崽子是爱瞎折腾,可很多时候也贴心懂事,家里人都护着,他也没办法。   今天天气很舒服,阴天,微风,走路正合适。   几个人把车子停在上窑半坡,东西捣腾到柳二狗背上,春意尚未凋零,几个人轻装上路,品评着沿途春色,一路笑声往家赶。   在关家窑迎上撒着欢跑来的小萱和柳若虹,柳岸背起小萱,柳侠背着柳若虹,俩人带头,一路冲回了家。   久别重逢的一番热闹问候自然不能少,柳岸健康的肤色和一下蹿成的个头儿是全家人兴奋的焦点。   孙嫦娥燃了三炷香插上,让柳岸给菩萨磕个头,感谢菩萨的保佑。   柳茂靠墙坐在石桌边,缠了厚厚纱布的左脚翘在前面的板凳上,一脸微笑地看着柳侠挤到柳岸旁边,两个人一起,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   柳岸准备起身,柳侠却继续跪着,双手合十对菩萨说:“菩萨,这回你保佑俺猫儿,就是柳岸,病好了,谢谢你,以后,请你继续保佑他,保佑他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柳岸看着柳侠说完,扶着他翻身坐好。   小萱一看柳岸和柳侠把地方腾出来了,马上爬过去,也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大声说:“姑姑,你最灵了,你保佑俺柳岸哥以后永远都别再生病了哦,也保佑我赶紧长哩跟他样恁高,跟俺爸爸样恁帅。”   柳侠一把捞过小胖子,使劲在脸蛋上亲了两口:“孩儿,你咋这么乖咧。”   孙嫦娥、秀梅和玉芳早就包了好几拍子饺子等着,现在正好出锅,秀梅招呼着大家上桌。   她和玉芳还准备了两桌下酒菜,其中好几样是永芳昨天过来帮忙煮的卤味。   男人多,坐在下面的大石桌上,女人再加个小萱坐在炕桌上。   柳侠跳下炕,笑嘻嘻地把柳岸推到柳茂身边:“二哥,孩儿挨着你坐,我挨着孩儿跟俺伯坐。” 第427章 家宴(二)   柳茂笑着欠身往里边靠了靠:“嗯,有点挤,咱仨往这边来点,叫大伯坐小藤椅上。”   屋子里的石桌只是比炕桌大,比起院子里的却小多了,坐九个人有点紧张。   柳侠干脆紧靠着柳岸,左胳膊还搂着他的肩膀,右手拉过小藤椅拍了拍:“伯,你坐这儿。”   柳长青坐下,看着柳侠和柳岸的脸笑了:“人家都是去城里就变白了,看您俩。”   柳川往桌子上摆着筷子说:“伯,现在流行这个,你没看杂志封面上那些外国明星,男哩女哩都抹成这个颜色儿。”   小蕤说:“就是,我要是给俺小叔跟猫儿照几张大哩摆到橱窗里,肯定有人跟风照。”   柳侠接过柳川递来的筷子:“我可不,跟耍猴儿哩样,叫恁些人看。”   柳长春把摆在自己跟前的红油肚丝和柳岸跟前的花生米调了个个儿,说柳侠:“幺儿,你太瘦了孩儿,再吃胖几斤吧。”   柳侠有点沮丧地说:“吃不胖么。”   萌萌正好拿着酒杯走到他身后:“小叔,给杯子。”   柳侠接过两个,分别放在柳茂和自己跟前,嘴里对萌萌说:“哦,妮儿,你去换个平常哩玻璃杯,您柳岸哥不能喝酒。”   萌萌没动,举着高脚杯说:“这杯装草莓汁可好看,比那种杯美,叫俺哥就使这呗。”   柳侠接过来:“也中,我主要觉得这杯子不好刷。”   秀梅把一大碗饺子递过来:“没事,差不多,左得刷一回,就是多个细腰呗。”   菜齐了,饺子也上了两大盘又三大碗,酒也都满上了,大家准备碰一杯,然后开吃。   柳岸和玉芳、萌萌、小萱、柳若虹一起喝柳川带回来的草莓汁。   柳魁说:“来,庆祝咱猫儿身体越来越好,干杯。”   一片叮叮当当玻璃清脆的撞击音和祝福声,然后,大家挨个儿跟柳岸再单独碰一下。   小萱从炕上出溜下来,跑过来和柳岸碰了一下:“哥,干杯。”   柳岸碰完了还没把杯子举起来,柳若虹大叫:“嗯~,我也想跟哥哥干杯。”   柳岸跳出来,跑过去跟她碰了一下:“祝俺虹虹越来越漂亮。”   然后他又和旁边的萌萌、孙嫦娥、秀梅、玉芳挨着碰了一遍:“祝所有女士们都越来越漂亮。”   孙嫦娥笑骂道:“小鳖儿,都上大学了还这么孬孙,跟奶奶贫嘴咧。”   柳岸笑着喝了一大口,跟女士们举举杯,回到自己的位置。   家人团聚,没人硬劝酒,柳长青这边都对酒精不大耐受,说着干杯,其实每个人都只抿一点,柳长春、柳茂和柳钰却都是一口半杯。   柳钰自己给自己添了酒,再次举杯,对柳岸说:“孩儿,你病好了,咱一家都可高兴,不过您大爷爷他们都不敢喝老多,我代表他们再跟你碰一下,祝你健健康康一辈子。”   柳岸举杯:“谢谢四叔!”他喝下一口酸酸甜甜的草莓汁。   柳长春难得的也特殊了一回,他也给自己又添了点酒:“猫儿,孩儿,爷爷不会说多吉祥哩话,就祝你一辈子好吧,高高兴兴,健健康康,圆圆满满。”   柳岸站起来,和柳长春碰了一下:“放心吧爷爷,我肯定这一辈子都可好。”   看着柳岸坐下,柳茂拿起灌装的草莓汁,给他的杯子添满:“孩儿,对你哩心意咱家哩人都说出来了,我不知还能说啥,,那,我,我就跟你说,你只要平平安安哩,你只要高兴,我啥都中,你搁我这儿永远别有压力。”   柳岸看着柳茂,笑了一下,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伯,我知,我会!”   小萱兴奋地在炕上站了起来:“啊——,我知我知,柳岸哥,二伯哩意思是,你给那个黑人妮儿娶回来吧,俺都不笑你,二伯也不会嚷你。”   柳岸含着一口草莓汁回头看小萱:“黑人妮儿?”   萌萌觉得柳岸的表情有点玄乎,小心地点着头:“昂,小叔不是说,你谈了个黑种人女朋友吗?”   柳岸转头看柳侠。   柳侠连连摇头:“我可是啥都没说,他们不知咋就给你幻想了个黑人女朋友出来,我只是没否认而已。”   柳魁问:“要是没,俺都问哩时候,你为啥不否认?”   柳侠十分委屈:“我否认您会信吗?”   一家人互相看看,没人吭声:当然不信。   孙嫦娥最先反应过来,她高兴地拍着胸口:“哎呀,这就好了这就好了,我成天想,猫儿要是给那个妮儿领回来,咱听不懂人家妞儿说话咋弄,还有,要是他俩生出来个一头卷毛儿哩黑孩儿,我觉着都没法抱啊。”   柳侠抱着大饺子碗,都想给家里人跪了:“妈,您可真能想啊,黑媳妇儿哩影儿还没见咧,黑孙子都想出来了,还是卷毛儿哩。”   孙嫦娥可算逮到机会了,马上对着柳侠放大招:“那能怨我么,你个小鳖儿快三十了都不给我生个孙子,我不就得想别人么,你要是早早给我生个柳石出来,我不就……”   “妈妈妈,我错了我错了,”柳侠没想到自己居然引火烧身,立马怂了,一连串地认错,“你想哩对,你以后接着想吧,你没事可以每天想十个卷毛儿黑孙子,你别理我就中。”   孙嫦娥可不打算放过这难得的机会:“凭啥?我给你养这么大,你不该给我生个孙子么?   再说了,你一直晃荡着不结婚,下头他几个咋弄?洁洁她哥给小蕤打电话说,等她嫂子放假就来咱这边看看,这就是人家洁洁家里人想通了,想叫他俩结婚咧,你这个当叔的不结婚,小蕤咋结?”   柳侠“咣当”一声把碗往桌子上一放 ,一头扎在了柳长青身上,带着哭腔嚎起来:“伯,叔,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救命啊——,猫儿回来了我这么美,别跟我提结婚哩事呗……”   柳长青叹了口气,拍拍柳侠的头:“不提不提,你别喊了,好好吃饭。”   柳茂看着孙嫦娥,有点抱歉地说:“娘,幺儿还小咧,他不想结婚,咱就……不逼他吧。”   柳魁隔着柳长青,也摸了一把柳侠的脑袋:“好了孩儿,好了,咱妈就是老操心,她没逼你哩意思。”   柳侠抬起头,虎视眈眈盯着柳川。   柳川耸了下肩,转头对孙嫦娥说:“妈,婚姻这事急不来,碰不见自个儿待见哩,谁也没法,小侠现在走南闯北,早晚能碰上合适哩,你别管他了。”   柳侠拧眉瞪眼:“三哥,咱俩不是这样说哩。”   柳川夹起一块卤豆腐放嘴里:“意思差不多就妥了,我要是跟咱妈说我答应你你不想结婚就不结,我以后还有安生日子过吗?”   孙嫦娥指着柳川骂:“柳川你个鳖儿啊,你搁我跟前承应恁好,说会给小侠操心,背着我你就敢承当叫他不结婚?”   柳川对着柳侠摊手:“看看。”   柳侠回头看孙嫦娥:“妈,你要再说结婚,我就不吃饭。”   孙嫦娥瞪了他几秒钟,软了:“我不说了,你赶紧吃吧,饺子擎一堆儿就不好吃了,哎,要不你上来吃吧,那边老挤慌,左是你跟猫儿也不喝酒。”   柳侠高兴了:“我给饺子吃完上去,上去给你捶背捏脚。”他又对玉芳说:“四嫂,我想吃三碗。”   玉芳说:“五碗也中,随便吃。”   柳岸轻轻说:“小叔,你觉得好吃咱明儿再包,不敢再撑着了。”   柳侠摇头:“没事儿,吃了出去跑几圈,一会儿就好了。”他说着对猫儿挤了下左眼。   柳岸心领神会,马上转移了话题,问柳魁:“大伯,咱哩布店跟俺九爷交接清楚了没?”   刚才回来的路上,几个人净关心他在美国的生活了,他还没来得及问家里当下的大事情。   柳魁说:“没咧,您九爷那人讲究,五一这些天生意好,他觉着搁这当口上接咱哩店说不过去,非得等到割麦时候。”   麦收季节,农村周边各种买卖的惨淡程度仅次于春节后。   柳岸点头:“价钱谈好了?”   柳魁说:“谈好了,到时候就给剩余哩布盘点一下,进价再加上百分之三十就妥了。”   其实,柳魁和秀梅说的是按进价给就行,柳长兴不肯,说他能接下布店就已经占了莫大的便宜,不能让柳魁再赔上进货时候的车钱油钱和人力费。   柳魁现在做生意时间长了,凡是也不再完全感情行事,他知道,按规矩转让,可能会让柳长兴更踏实,要不以后柳长兴可能永远觉得在他们面前少点底气。   柳岸又问:“房子咋算?”   布店的店面是柳钰的,柳魁用的时候柳钰不可能要房租,柳长兴就不一样了,按柳长安、柳长发的说法,柳长春那一支早和他们远的没边儿了。   柳长青接了话:“一年四千块。”   布店是原来的望宁供销社,在望宁大街最好的位置,这个价格很便宜。   柳岸说:“我觉着,俺九爷还能再搁旁边开个小家电门市部,俺三叔那儿肯定不可能啥东西都能当年卖完,可家电更新换代快,你今年卖不出去,明年款式过时了就得大幅度降价,而中国人哩习惯,只要不是钱差太多,想方设法也得买最新最时尚哩,过时款你就是再便宜也不好卖。   望宁哩消费水平比荣泽差一大截,农村人搁这方面也没恁虚荣,正好能接手荣泽哩过时款。”   柳魁把筷子放在了桌子上:“就是哎,望宁街上没有专门卖电器哩,电扇、手电筒这一类哩就俩土产部卖。”   一家人开始热烈讨论望宁大街上开小家电门市部的可行性,最后得出结论:可以。   问题是:柳长青这一大家子是不可能开这个店的,柳钰的厂子铺的越来越大,也不可能开,而柳长兴手里积蓄有限,柳魁把布店转给他时,还会带他去进一批新货,估计柳魁到时候还得先帮他垫一部分钱,他再开个店肯定没本钱。   柳长青说:“开店也不是一句话的事,这个以后再说吧。”   大家想想也是,开店要是这么容易,心血来潮说开就开,那望宁大街早就百样齐全了,哪还会轮得上他们在那里买房子又是开店又是办厂的。   于是大家转移话题。   秀梅关心浩宁,问柳侠他那里需不需要个女的帮忙做饭打杂,浩宁结婚一年多了,媳妇儿也没怀孕,何大嫂有点着急,觉得是俩孩子老不在一起的缘故,想让浩宁媳妇也去京都。   秀梅话没说完,就被柳魁给打住了:“不中,浩宁那媳妇儿太娇气,还懒,去了只会给幺儿添麻烦。”   秀梅也不恼,笑着说:“这不是都能改嘛,下回我回去,劝劝她,叫她勤快点。”   柳钰说:“大嫂你可别,你以为谁都跟你跟玉芳样这么实在,不会给家里人哩好心当恶意?现在那小妮儿们心眼儿可多了,你好心说她,她还觉得你事儿多咧。”   柳侠扭头:“你听听妈,你还非叫我结婚,我要是娶个事儿精回来,看你咋弄。”   孙嫦娥说:“事儿精就事儿精,只要能给你生个柳石,事儿精我也待见。”   柳岸挪开板凳站了起来,走到炕边,站在孙嫦娥后面,伸手给她按摩肩膀:“奶奶,我先给你捏肩摸头,一会儿再给你捏脚,你别吓俺小叔中不中?”   孙嫦娥笑着回手往他屁股上抡了一巴掌:“小孬孙,我说您小叔一句你就来磕碜我。”   柳岸捏的更殷勤了:“不是磕碜,我知你是替俺小叔操心,可是,俺小叔他不想结婚,你这样他光害怕。”   “唉……”孙嫦娥长长地叹了口气,“奶奶也不想这样叫您烦啊,可是,要是没个孩儿,老了可咋弄啊!”   柳岸说:“要是有个孩儿,你就不管俺小叔结婚不结婚了?”   孙嫦娥说:“我也不知自个儿到底是咋想哩,怕他娶个搅家不贤哩,那还不胜现在这样,好歹有个清静;可又怕他以后孤单,怕他老了没个指靠。”   柳侠也放下碗跑了过来,坐在孙嫦娥跟前:“妈,我不会,我现在可美,等猫儿回来,我就更美了,你根本不用发愁,我就是没柳石,到老了,小葳小蕤他们还会不管我?”   小萱举手:“我管,我管俺小叔,我可孝顺,我谁都管。”他伸着手对着屋子里的人挨着指,“爷爷,二伯,大爷爷,大伯,俺爸爸,俺二哥,俺三叔,俺娘娘,俺妈妈……”   柳侠再次把小胖子捞怀里,使劲亲。   小萱大笑着挣扎着捂住脸蛋:“小叔,我都长大啦,成大孩儿啦,不能光亲。”   柳侠问:“谁说哩?”他正好看到小胖子暴露出的圆滚滚的小肚子,低头把嘴贴在肚脐那里,开始使劲吹,“我就亲咋着了?我就亲咋着了……”   小萱痒得大笑不止,还在主张自己的权利:“nia(人家)真哩长大啦,不能亲啦……哎呀,哥哥救命……”   柳岸过来,把光想笑岔气的小胖子接过去。   可小萱刚缓过气,小胖脸儿就又被亲了几下,柳岸比柳侠亲的还多呢。   小胖子手忙脚乱,捂了脸蛋捂不住肚子,忙得扭成了麻花剂儿。   柳若虹站起来直蹦:“我也想叫吹肚肚儿我也想叫吹肚肚儿。”   萌萌拉着柳若虹:“虹虹,咱是小妮儿,这儿人老多,露出肚子老丑,一会儿回家叫爸爸吹你一百下中不中?”   孙嫦娥拍拍柳侠:“看看,有孩儿多好,要是没孩儿,家里会这么热闹?”   柳侠看着欢笑的柳岸和小萱,想了一下:“你要是不逼我结婚,我就给你弄个柳石回来。”   孙嫦娥气得拧住了柳侠的脸:“你个孬孙,你当我傻?不结婚,没个女人,你去哪儿给我弄个柳石?”   柳侠嘴歪得老大,疼得直吸溜气:“嘶嘶嘶嘶,那你别管了,只要你不非叫我结婚,外星人我也能弄来。”   柳魁跑过来拉住孙嫦娥:“妈妈,幺儿脸上没肉,这样拧老疼,不中你拧他哩屁股吧。”   孙嫦娥松了手:“小鳖儿,你要是说话算话能弄出来个柳石,你就算是上天,我也不管你了,不过咱说好哦,你要是寻个孩儿,那可不能算。”   柳侠一只手捂脸,一只手指着孙嫦娥:“妈,这可是你说哩哦,咱大丈夫顶天立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不能反悔哦。”   他又转身,挨个儿指着屋子里的人:“咱妈将说哩话,您都听见了吧,以后您可都得给我做证,我只要弄出来个孩儿,亲孩儿,我就能一辈子不结婚。”   秀梅过来一把把他拉到原来的座位上给摁下:“听见啦听见啦,俺都给你做证,你不结婚,你当一辈子老小孩儿,高兴了吧?高兴了就赶紧吃饭,肚丝都快叫您四哥吃完了。”   柳钰很冤屈地说:“没,我就吃了两根儿,猫儿都叨幺儿哩碗里了。”   柳侠高兴得眉飞色舞,人也变得格外大度:“那剩下哩都是你哩四哥,我光吃饺子就中。”   他又回头找柳岸,正好柳岸也在看他,他一摆头:“快过来,吃了饭咱去睡会儿,我有点瞌睡。”   柳岸过来坐下,扭头问柳茂:“伯,我要是一辈子不结婚,你不会生气吧?”   柳茂微笑着说:“不会,你觉得好就中。” 第428章 关于柳石的专项讨论   柳侠高兴懵了。   他知道那句话只是孙嫦娥此情此境下无奈的揶揄,大家都没有当真,但对他而言,这就够了。   他从小到大的经验,如果家里大人(柳长青、孙嫦娥、柳长春、翟玉兰甚至柳魁和秀梅)不小心丢下根鸡毛(因为语言表达不严谨而导致任务有空子可钻),哪怕他们刚丢下就发现自己丢错了,只要柳侠和几个哥哥死死抱住不撒手,硬当成令箭来用,并且最终按鸡毛上的要求完成任务,柳长青和孙嫦娥不管多无奈,最后也会兑现承诺。   孙嫦娥今天因为心疼他随口丢下了一根鸡毛令箭,他只要按命令弄出个柳石,就可以拥有自由美好的后半生。   兹事体大,为了防止孙嫦娥当场醒悟反悔,柳侠硬是压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没有当场拽着猫儿出去商谈制造柳石的详细方案,而是等到萌萌和小萱该去学了,酒席终散,才和柳岸一起回了他们的那一间窑洞。   知道柳岸连续赶路辛苦,柳魁他们虽然有很多话想和猫儿说,也没跟着柳侠和柳岸一起过来。   一进自己的窑洞,柳侠就跳起来挂在了柳岸的背上,双腿环着他的腰,抱着他的头乱揉乱搓,还在头顶狠狠亲了几下:“哈哈,大乖猫,我胜利啦,不用结婚啦,不用娶媳妇啦,不用成天叫逼着相亲啦,哇哈哈哈哈……”   柳岸呵呵笑着,反手托着他的屁股:“嗯。”   柳侠笑够了,跳下柳岸的背,却又扑到了炕上,他舒服地翻了几个滚:“啊啊啊——,自由啦——,不用结婚啦——,不用娶媳妇啦——,我以后也不用再害怕回来啦——,啊——大乖猫,不结婚咋这么美咧?”   柳岸站在炕前,微笑不语。   柳侠过一段时间不回柳家岭的家,就会跟被抽了筋似的难受,回柳家岭一趟,哪怕只呆个一两天,再出去,他就又能像被拧了二十圈的闹钟一样,得蹦得蹦欢快地往前跑了。   可近几年,就因为结婚的事,他每次回家前就开始害怕,以前回到家后无所顾忌的快乐也不复存在。   婚姻问题就像隐藏在花园草地里的青蒺藜,只要他开心地撒着欢一跑,蒺藜不定啥时候就得冒出来扎他几下,小小的蒺藜扎一下并没有多疼,可却让人提心吊胆,再不复当初的欢乐心情。   这个蒺藜,对柳岸也是一样的,隔着万里之遥,他的心也不时就要被这个蒺藜扎一下。   扎心看不见,却比扎脚还疼。   现在,他们有机会把蒺藜连根拔除了,柳岸的激动,一点不比柳侠少,只是,在家人面前,柳侠可以尽情地表现他对不用结婚这个消息的欣喜若狂,他不能——会被当做没良心吧?   可是,最终,他得做出看起来比这更没良心一千倍一万倍的事。   柳侠来回滚了好几圈,发泄得差不多了,四肢大开地仰躺着,看着柳岸乐:“只要有柳石,我就不用结婚了,哈哈,您奶奶叫我确进去了。”   柳岸帮柳侠脱了鞋子,自己也脱鞋上了炕,盘腿坐在他身边:“确进去只是第一步,如果柳石老不见影,俺奶奶可快就会绕出来。”   柳侠连连点头,踌躇满志:“就是,所以咱得赶快想法,快点给柳石弄出来。”   柳岸问:“你想要妮儿还是孩儿?”   柳侠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孩儿,柳石又不会有妈,我一个男哩,要是妮儿咋养?再说了,这世上,男人就没几个好东西,吃喝嫖赌抽,啥都干,我要是养个妮儿,长大咋弄?不结婚别人戳脊梁骨,结婚吧又找不着好男哩,我不得愁死?”   “可是,妮儿贴心。”柳岸说。   在这件事上,柳岸非常纠结,想让柳侠有一个和他自己很像的儿子,可他发现人老了之后,贴心的总是女儿。   他的化验结果每次都接近正常,他也非常努力地维护自己的身体健康,但白血病复发率相当高,万一……   他希望柳侠晚年得到最贴心周到的照顾。   “我要是有个妮儿,长大铁定嫁不出去。”柳侠把手垫在脑后,翘着二郎腿,十分肯定地说,“谁要是敢打她哩主意,我非得给那个人哩腿打折不可,我现在看见常志杰那个王八蛋还想打他。”   常志杰远远算不上王八蛋,他只是比较小气,有点势利,如果抛开对柳家的态度,只说对云芝本人,常志杰很多方面甚至算是个好丈夫,不嫖不赌不家暴,舍得在云芝身上花钱,虽然畏惧父母,云芝受委屈的时候也会硬着头皮替她说话,云芝如果真生气发脾气,他肯低头认错,也愿意真心改过,只不过他改之后的行为仍然让柳家兄弟几个看不上眼罢了。   如果这样的人柳侠都恨不得见一次打一次……   柳岸想想,试管个女孩儿的事,还是算了。   “那咱就开始着手准备?”   柳侠放下腿,翻过身对着柳岸:“猫儿,你说,试管婴儿到底可靠不可靠?要是最后试出来个怪物咋弄?”   柳岸笑道:“咋可能?只是受孕哩过程从母亲身体里头变成了在试管里,其他条件都不变,咋会成怪物?”   柳侠还是不放心:“万一咧?条件到底是不完全一样嘛。”   柳岸说:“我看过一些资料,现在成功的试管婴儿案例大概有十几万,还没发现畸形的,估计应该是试管婴儿在孕育过程中监测更严密,如果发现发育异常,就及时中断了。”   柳侠看着窑顶做深思状:“我知,从美国回来以后,我也偷偷看过一点这方面哩书。   可是,实际见过哩就戴大姐他兄弟那一个,数量太少,不能成为有效证据,光凭资料上说哩,总觉得不老放心。   不管咋说,那都是个孩儿,是人命,万一有啥不得劲,咱不得后悔一辈子。”   柳岸说:“我觉得,凭你的遗传基因,咱只要能找到个好哩代孕人,肯定能生出个跟思危样恁聪明可爱哩孩儿。”   “也是唦。”柳侠的心思有点荡漾起来,“戴大姐他兄弟会比我还好还帅?他兄弟都能试管出来恁好哩孩儿,我肯定也能。”   柳岸伸手拉过身后的被子:“既然想通了,起来给衣裳脱了,睡吧。”   柳侠坐起来,脱牛仔裤和T恤:“现在,咱最大哩问题就是找代孕哩人了,戴大姐说,这比做试管婴儿本身还难咧。”   柳岸的眼神也有点黯淡,不过他说出来的话却好像胸有成竹:“美国愿意代孕哩人可多,怀孕几个月,就能拿好几万,比正常工作强多了。戴大姐说难,是因为她要求太高。”   自从柳岸说过试管婴儿有可能解决他的婚姻问题后,柳侠经常想这事,代孕人是他最困惑同时也最重视的问题,他问道:“戴大姐都啥要求?”   柳岸也脱了外面的衣裳,拉开被子盖上,挨着柳侠倚在靠墙的被子上:“必须是东亚人;本人受教育程度必须相当于国内本科或以上,本人的相貌和性格都要好;家庭没有遗传性疾病;家庭成员普遍受教育程度要高,好像还有可多,具体我想不起来了。”   柳侠想了一会儿,觉得戴大姐的要求都是非常合理的,除了一点:“为啥必须是东亚人种?我觉得黄种人皮肤最耐看,白种人五官最耐看,这两种人混血出来哩孩儿一个比一个漂亮。”   柳岸说:“他兄弟要孩儿,是为了堵他爸的嘴,他爸是高干,而且思想非常传统,要是他兄弟弄个蓝眼红头发哩孩儿,不但不能讨好他爸,还可能激怒他咧。”   “哦。”柳侠明白了,“那,代孕思危那个那女人是干啥哩?”   柳岸说:“戴大姐在这件事上特别小心,谁都不肯说,我偶尔从戴先生话里听出来一点信息,好像是自费去美国读博士哩一对夫妻,将去几个月,男的突然生病了,他俩又不想回国,所以就……”   “这样啊,那他兄弟哩运气还怪好咧,碰上这么合适哩人选。”柳侠很是羡慕,眼神充满向往地看着前方:“要是咱也能碰上个这样哩人就好了,那柳石生出来肯定跟你样这么聪明可爱。”   柳侠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脸看着柳岸:“对了猫儿,你要是找个……男哩,那您也没法生孩儿,要是这回咱找着合适哩代孕,干脆给你也直接弄个柳溪吧?”   柳岸摇头:“我不要。”   柳侠问:“为啥?”   “你不结婚,我也不打算结婚,我毕业回国后,咱俩还搁一堆儿,那柳石不就跟我哩孩儿一样?我再要个干啥?”   柳侠觉得这个说法很有道理,但他也很纠结:“可你要是一辈子都没孩儿,我觉得心里可不美啊。再说了,要是你没孩儿,您伯……”   柳岸打断他:“你不是都看见了么,俺伯那儿肯定没问题,我只要能健康地活着,俺伯就可高兴。   不过这不是主要原因,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要孩儿,我觉得自个儿一辈子就可美。”   柳侠自己也是这种感觉,如果不是家里人逼,他也不想要孩儿,他现在一想起来有一天自己要一天到晚地面对个哇哇大哭的孩子,就觉得日子没法过了:“不要也中,反正柳石也不敢不孝顺你。”   他又想起了代孕的问题:“猫儿,你说,我找个啥人代孕?也得是东亚人种?还得本科以上学历长得漂亮的?”   柳岸垂眸思索片刻:“孩儿是一辈子哩大事,咱再急,也不能将就,我回去以后,委托戴大姐跟我哩朋友们帮忙,咱看看吧,亚裔最好,真没有,咱再考虑其他。”   柳侠点头:“中,我也托毛建勇他们帮忙找找,早点找着,给柳石造出来,给您奶奶往家一搁,我就算完成任务了。”   柳岸的手伸进他的头发里,轻轻摩挲着:“嗯,计划制定好了,那咱睡吧?”   “中。”柳侠把身后的被子拉出来,往旁边一撂,俩人一起秃噜到了被窝儿里。   柳岸侧身,脸埋在柳侠颈窝中,右腿搭在柳侠的腿上,把他整个人搂住,闭上了眼。 第429章 日常流水(可跳过)   柳侠一贯睡眠质量都不算差,但也都不能和昨天相比,昨天晚上,他睡的特别特别好,梦里被人追杀的时候身轻如燕脚下生风,以前他做梦遭追杀时可都是如陷泥淖,干着急跑不动的。   梦中一雪前耻,一通潇洒的柳家枪就把追杀他和猫儿的黑衣人挑进了弯河,然后和猫儿一路小曲儿㧟着满满两篮子花生回了家,把柳侠给高兴的,早上一醒隔着窗户就和柿树上的布谷鸟对着吹起了口哨,跟着又吼了两嗓子信天游。   柳岸也吹着口哨给他配和弦伴奏。   柳魁正好挑着水回来,对坐在栎树下择菜的孙嫦娥说:“妈,你听听,夜儿你那一句话,叫小侠跟猫儿高兴成啥?”   孙嫦娥扭头看了看柳侠的窗户,又看了看柳魁欣慰的背影,很发愁:“我就是那会儿怕惹他不高兴,胡说哩,他要是当真咋弄?”   柳侠和柳岸看漫山遍野的阳光就知道自己起晚了,出来一看,果然,家里其他人都已经吃过早饭,萌萌和小萱已经去学了。   张家堡的张二贵家分家,几个儿子都不愿意养活有点傻的娘,张二贵天不亮就跑过来,鼻子一把泪一把地求着柳长青去给主持局面,柳长青推脱不下,只得答应。   张家大儿子特别浑,从老子娘到兄弟姐妹,他都敢动手打,柳川担心他对柳长青不敬,就跟着过去了。   柳长春坐在坡口的洋槐树下编藤椅,这是他看到柳川买回来的一对塑料编的藤椅后,自己琢磨出的新项目,柳长青家里现在那两个带靠背的小藤椅,就是他的试验品。   柳茂坐在柳长春不远处,帮他处理比较细小的藤条,柳若虹坐在柳茂身边甩着藤条玩。   柳侠和柳岸端了水站在矮石墙上准备刷牙,柳岸问:“爷爷,伯,俺四叔咧?”   柳茂说:“搁底下哩屋里换衣裳咧,他想领着虹虹去弯河捞点蛤蚜,叫您四婶儿晌午给你做个鱼汤。”   很奇怪,凤戏河里没有鱼,弯河水库里却有,是一种长不大、模样很丑的小鱼,当地人叫“蛤蚜”。   蛤蚜个头儿小,没什么肉,还有点腥气,不好处理,柳家岭附近村子也没有吃鱼的习惯,所以这么多年也没有人吃蛤蚜,这两年城里忽然流行起了养生保健,人人都要吃过健康环保,而据说城里卖的肉禽肉类和鱼都是吃激素饲料长大的,不健康,于是蛤蚜这种土生土长、过去无人问津的小丑鱼忽然就成了荣泽和原城一些讲究人家的盘中餐。   柳岸说:“俺学校就搁海边儿上咧,学校门前就是大河,里头都是鱼,我搁美国成天吃海鲜,都吃烦了,别叫他去了。”   柳若虹听到柳岸的话,站了出来:“真哩哥哥?”   柳侠说:“真哩,我去那几个月,也是天天吃鱼,现在看见鱼就不美。”   柳若虹趴到矮墙上,对着下面的院子开始喊:“爸爸,俺小叔跟俺柳岸哥不想喝鱼汤,俺哥搁美国成天吃鱼,都吃烦气啦。”   柳钰手里拎着一块窗纱出来,对着这边喊:“真哩?那,猫儿,小侠,您想吃啥?我去给您弄。”   柳岸说:“我想吃捞面条,扁食。”   柳侠说:“我想吃槐花包子,鸡蛋甜汤。”   柳钰站那儿不吭气了。   柳侠和柳岸笑着开始刷牙:“四哥你别瞎想了,俺又不是啥洋气人,没事儿吃啥鱼咧?你要是老想给俺做好吃哩,就炒点五香花生呗,我夜儿做梦还梦见花生了咧,可想吃。”   柳钰不会做饭,可炒的杏仁、核桃仁却非常好吃,每次他给柳凌带,柳侠都得吃个小一半。   柳钰高兴了起来,把窗纱一卷,塞到旁边的树杈上:“中,我一会儿就上去泡花生。”   秀梅早上做的是鸡蛋甜汤、韭菜鸡蛋粉条菜盒子、炒上海青、炒酸白菜和凉拌萝卜干,还有她自己煮的乡巴佬鸡蛋。   柳侠和柳岸吃饭的时候,她把一个盖着花布的篮子放在旁边的树疙瘩上:“猫儿,里头除了馍跟点心,还有几块卤肉,还有鸡腿跟鸭脖,到时候记着放到火上烧了哦。”   孙嫦娥说:“记着烧哩时候念叨着点,您奶奶跟您妈活着哩时候没见过这些,我怕她们不敢吃。”   柳岸点点头:“我知奶奶,娘,我挨着给俺妈说那是啥,该咋吃。”   吃完饭,柳侠和柳岸就㧟起装了黄表纸、纸钱和供品的篮子一起去上坟,柳小猪自动跟上。   柳侠问柳茂去不去,柳茂微笑着摇摇头:“您去吧,我有空自个儿去。”   进了五月,外面的世界春色已尽,到处都是夏天的气息,凤戏山里却还是一片浓郁的春日美景。   柳长春家的坟地是从他父母那一辈才迁出来的,所以只有四个坟头,都被打理得很好,封出的土堆敦实圆润,坟头的草是刚长出来的细密密一层,再衬着周围随意生长的各种野花,没有荒芜的感觉,而是有点像走自然风的花园草坪。   翟玉兰和徐小红坟头上的柳树都已经长得很大了,阳光下洒出一大片树荫,翟玉兰坟前的一丛大葱茁壮碧绿,生机勃勃。   葱和柳树一样,都是特别容易扎根成活的植物,荣泽一带很多地方,在老人下葬封坟的时候,不但坟头栽柳杆,坟前也会栽一丛大葱,希望成了神灵的长辈保佑家族后代能像柳树和葱那样落地即能生根,人丁兴旺,源远流长。   徐小红的坟头除了青绿的矮草,周围还有一圈盛开的花,是荣泽的街道美化最常见的那种大红色月季,月季应该被刚刚修剪过,每一颗都形状优美,花朵艳丽。   柳侠记得春节来上坟时还没有这些花,现在见了不免觉得惊奇:“您伯啥时候栽哩呀?真好看。”   柳岸抚摸着一朵花说:“时间应该不太长,你看,花根儿上这一圈土还没长满草咧。”   柳侠蹲下,摸着一朵特别大特别艳的花看了一会儿,有点低落地说:“我要是您妈,搁奈何桥边等一百年,也不去喝孟婆汤,非得等着您伯也下去了,俩人一起投胎,下辈子还嫁给他。”   柳岸拍了他的头一下,语气庄重地说:“不敢胡说,你肯定会圆圆满满活到老,跟……你待见哩人一起走,然后再一起投胎,不会孤孤单单搁奈何桥上等。”   柳侠讪笑:“我就是打个比方嘛。”   柳岸说:“这种事,不准拿自己打比方。”   柳侠想想,把自己比做死人确实挺不吉利的,就老老实实地说了声:“知了,以后不了。”   秀梅很细心,篮子里的纸钱和供品被分成了两份,柳岸把其中一份拿出来,放在徐小红的坟前。   柳侠讷讷地说:“知了。”   两个人一起㧟着篮子,又来到翟玉兰的坟前。   在坟前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对着坟的方向留下一个约二十公分的口,把供品摆在坟前,柳岸拿出打火机点燃一刀黄表纸,放在了圈里;柳侠把纸钱一把把散开,放在火焰上。   秀梅给放的纸钱很多,因为这是给祖上所有去世的长辈一起花用的。   柳侠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念念叨叨:“婶儿,俺就不给大爷他们烧了哦,俺都烧给你,你转给他们吧。”   纸灰在微风吹拂下飘出很远,柳小猪在花草中跳跃着追逐它们,非常快乐。   柳岸把供品一样一样往火堆里放:“奶奶,这是绿豆糕,这是花生酥,这是蜜豆角,这是京枣,这是桃酥,这是……,这是烤鸭,这是烧鸡,这是卤鸭翅,这是卤鸡翅,这是卤凤爪,这是卤花肉……都可好吃,你好好吃吧。”   供品放完,两个人一起跪下磕了三个头。   柳侠说:“婶儿,你搁天上保佑孩儿好哦。”   再回到徐小红坟前,柳侠拿了根干树枝刚画好圈,蹲着拿供品的柳岸忽然说:“小叔,我想跟俺妈单独说点话,你去别哩地方耍一会儿吧。”   柳侠愕然地看着柳岸,不相信他会对自己提这样的要求。   柳岸笑着说:“咋着了?你忘了,你跟俺妈是平辈,你不能给她上坟。”   柳侠说:“那我不磕头就妥了,你叫我去别那儿干啥。”   柳岸说:“我想给俺妈说点只有孩儿跟娘才能说哩话,你搁这儿我会不好意思,小叔,就一会儿,你去转一圈过来我就说完了。”   柳侠有点憋屈地扔了干树枝:“那中。”说着,喊了一声柳小猪,就想顺着路往西边走。   柳岸跑过来拉住了他,往回家的路上推:“别往那边去,那边老阴,去北边看看咱家哩地,大爷爷种哩苹果树,叫随便长,你去看看结果了没。”   “哦。”柳侠顺着他的力道,往回走,走出几十米,发现柳小猪没跟过来,扭头一看,柳小猪正围着猫儿转圈儿,尾巴摇的分外谄媚。   柳侠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马屁精。”转上了往北去的小路,他们家这边有几块地也改粮种树了。   刚才柳岸不让他往西,因为那边通往雉鸡岭深处,是柳家岭大部分柳姓人家的坟地,继续深入,有一条沟,是柳家岭大队几个村子集中扔夭折的孩子的地方,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夭折过不止一两个孩子,其中很多是因为无法避孕,又养活不了,生下来后就不喂食,故意让死掉的。   牛花萍因为死得不合规矩,姓牛的一族不准她进牛家的祖坟地,柳长青做主,把她也葬在了那条沟里。   平常日子,柳家岭是没人会往那里去的,小孩子就更不能去了,说是会被阴气冲撞,失了魂魄心神。   柳侠闷闷不乐地往自己家的地里走,他现在没事也看点杂志,知道再亲近的人之间也应该有点距离,给对方一些独立的空间,这样才能更加长久地保持亲密的关系。   可是,他觉得那肯定不包括他和猫儿啊,他和猫儿要彼此保持距离,不让对方进入自己的空间,哪怕是偶尔的,他也觉得难以接受啊。   往北是一条顺着山坡边缘挖出的路,比较陡,柳侠怄着气,走的有点急,走出大概四五百米便有点喘,他们家的地再拐过去一个弯就到了,不过,他觉得自己现在就返程,应该正好符合猫儿说的“就一会儿”。   他正打算转身,忽然听到上边拐过弯的地方有人说话。   女人说:“夜儿后晌宝儿说哩柳长春家那个丧门星孙子回来了,长可高,好像跟柳侠一般般高,穿哩可跩可洋气,柳侠他俩带回来好几兜衣裳,宝儿说,小萱说哩,一下摆了一床。”   男人说:“真哩恁多?那,一会儿得想法儿给三爷说,叫他赶紧给七哥叫过来,不能叫他给衣裳都给别哩人咯。”   女人说:“光要衣裳不中,小萱说柳侠他们还带了可多肉咧。”   男人说:“三爷只要一喊,他肯定不会光拿衣裳。”   女人说:“可是咱这边一下好几家,咱才能分多少?”   男人说:“其实要是光咱几家,差不多就够了,柳凌柳侠他们拿哩衣裳料子都好,可多天都穿不烂。”   女人说:“都是孙嫦娥,光给别哩人,七哥也不管她,要是我,早就給她打半死了,看她还敢花哨不敢。”   男人说:“没法,七哥这么多年都没招过她一指头,啥事都跟她商量,她要是不愿意哩事,俺几个搁七哥那儿也商量不通。”   女人说:“真不知她有啥好哩,七哥您待见她,咱家啥事都叫她弄坏了,要不是她惯着,柳侠会敢养那个丧门星?要是柳侠不养那个丧门星,说不定咱家谁就能跟着柳侠上大学了。”   男人说:“就是唦,妈了个逼,我都不能想,越想越生气,柳长青是咱家这一支哩,那个丧门星凭啥能跟着柳侠吃香哩喝辣哩,还能出国,咱是一自己家哩,咱孩儿却不能,凭啥?……啊,啊呵呵,那个,幺儿?”   柳侠居高临下眯眼看着柳长发夫妇,嘴角带笑:“想知为啥您那一群信球孩儿不能?”   柳长发的老婆眼神闪烁,不敢看柳侠。   柳长发尴尬地笑着:“那啥,幺儿,不是,其实是,那个您婶儿俺俩其实就是……”   “别,”柳侠依然带笑,“别攀亲,我没您这么下作哩亲戚。”   “你说谁咧?谁下作?”柳长发忽然拿出长辈的气势叫了起来,“您婶儿俺俩就是独个儿随便说了几句,你就敢这样厥俺?”   柳侠冷笑一声,咬着牙说:“去您妈了个逼,你以为你声音大点我就怕你了?你敢给您俩将说那话再说一遍,我打死你个杂碎你信不信?”   “你打呀你打呀,给给给给,你打,柳侠,你今儿打我一巴掌试试,看你以后还有法儿搁柳家岭做人没?”柳长发说着就低着头要往柳侠身上撞,一副倚老卖老要讹死柳侠的模样。   柳侠抬腿,一脚蹬在柳长发胸口,柳长发往后倒,正好躺在他老婆身上。   柳侠冷笑一声扭头就走:“打了你了,你等着看,看我以后搁柳家岭咋做人。”   柳长发的老婆“呕”地一声嚎了起来:“你凭啥打人?你凭啥打人?嘴搁俺身上长着,俺想说啥说啥……”   柳侠猛地转过身,冷冷地盯着那个身材矮小,可以说是蓬头垢面,但一脸是非相的女人:“你想说啥都中,可你说俺家就不中,你要是再敢说俺家,说俺猫儿一句,信不信我抽烂你哩嘴?”   女人被柳侠阴森的表情给吓住了,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没敢再发出声。   柳侠大步往回走,走出一百多米,转过一个坡后,他撒腿跑了起来。   拐到向西的路上,他一下停住了。   柳岸坐在徐小红的坟前,面前是一堆灰白的灰烬,头上还落着几片,他微微垂眸,嘴角含笑,正对着面前的土堆低低细语,那沉静的神情,俊秀的侧脸,让柳侠有一瞬间的恍惚。   上次他和二哥一起来上坟,二哥就是这样。   “嗯~”   柳小猪兴奋的撒娇声唤回了柳侠的魂,他定了一下心神,拍拍柳小猪的头,向着柳岸走去。   柳岸听到脚步声,回过头:“小叔?”   柳侠笑着走到他身边:“说了没孩儿?”   “正好说完。”柳岸一手撑地准备起身,柳侠伸出一只手,柳岸拉着起来:“咱家哩苹果树咋样?”   “树都快叫草吃了。”柳侠有点无奈地说,用手比划了个小指肚大小的圈,“苹果也有,就这么大。”   柳岸把篮子提起来往回开始走:“没事,秋天就长大了。”   “就是,秋天自然就长大了。”柳侠走了几步,忽然跳起来,揪了一片栎树叶,然后放在唇间,吹出一声响亮而婉转的笛声。   柳岸加快步伐想追上他,柳侠却跑了起来。   柳小猪高兴地“汪汪”叫着跟着柳侠跑起来,柳岸在后边提着篮子追。   两人一狗一路笑闹一路汪汪穿过来了柳家岭的正街,一直跑到那条无人的山岭上才停下,开始慢悠悠地吹着口哨走,柳侠的经典保留曲目《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看着柳岸边走边吹的惬意模样,柳侠心里想,我绝对不可能让你成为第二个二哥,你一定得可幸福。   快到老歪梨树,他们听到了从自家院子里传来的热闹笑声。   柳岸一挑眉:“俺姑来了。”   两个人又拔腿跑了起来,柳小猪仗着多两条腿的明显优势,迅速把两个人甩在身后,一溜烟就没影了。   柳侠和柳岸刚跑到柳福来家的坡下,就看到云芝和玉芝大叫着从对面跑了过来。 第430章 被迫宅斗   云芝和玉芝是柳侠和柳岸刚离开家没多长时间就到的,柳川接到柳岸回国的消息,除了给柳魁和柳钰打电话报信,跟着就是云芝和玉芝了。   云芝和玉芝结婚后的两三年,都是一个月左右就会相约着一起回娘家一趟,后来上班当老师了,回来的就少一点;再后来有了孩子,回来的就更少了。   从荣泽到柳家岭,一天走一个来回的话,体力一般点的男人都够呛,更何况两个女子。   上窑坡陡峭,却还不算太长,走惯了,体力再好一点,两个小时多点就能翻过去,可云芝和玉芝从外面回家,还要过一个千鹤山。   千鹤山大坡其实是好几个无名的山包连续组合在一起的,比上窑坡漫长的多,千鹤山的路虽然经过几次修路改建,柏油路越来越宽,质量越来越好,但总的坡度和长度却是不变的,这段路,自行车根本骑不了,上坡骑不动,下坡太危险。   机动三轮车过千鹤山大坡,如果负重的话,靠近坡顶那一段也需要汽车或牲口的帮忙才能上去,千鹤山比上窑好点的就是能通汽车。   可公共汽车都是有时间的,前些年,云芝和玉芳如果星期日搭早上的公交车到望宁,到柳家岭后即便饭都不吃就马上返回,也赶不上下午回去的车,她们必须住一晚上才能走,这样,星期一势必上不成班。   可是,在被户口死死钉着的农村,人们没有其他出路,一个民办教师的名额也是很珍贵的,她们哪敢经常请假或迟到?   所以这么多年,家里老人对两个姑娘的要求,就是清明和中元节的时候回娘家上个坟就好,其他时间,像春节,初二回娘家这种全中国通行的风俗,因为春节前后特别忙,云芝和玉芝做为媳妇节前要劳作,节后要在婆家接待亲戚串门,柳家长辈都让他们不用回来。   现在好了一点,荣泽到望宁的车一天增加成了两趟,下午赶紧点的话,是能当天返回的。   可是,两个姑娘的年纪也慢慢大了,云芝和玉芝同岁,一个生在年头正月,一个生在年尾腊月,两个人现在都已经四十多了,翻一次上窑破,她们一天都缓不过来。   今天,云芝和玉芝也很累,云芝的右脚踝内侧现在肿得跟个馒头一样,可是,两个姑娘听到柳侠和柳岸的声音,还是跑着出来迎接。   柳岸开心地叫着“大姑、二姑”,微笑着站在那里,让她们尽情地端详,尽情地夸。   柳侠看着两个姐姐也十分高兴,说她们累了,拉着她们回家坐着说话。   回到家,发现只有王二峰一起来了,云芝家一个人都没来,柳侠心里一轻松,就跟大姐客套了一句:“咋没叫小静也来咧?”   云芝的女儿常静,今年十四岁,上初三。   常静小时候特别娇气任性,每次到柳家岭都嫌条件差,总是拉着张脸不高兴,柳侠看见她就烦。   好在,柳侠长年不在家,和她轻易见不着,反正最近五、六年了,柳侠楞是一次也没和她碰上过。   不过,他听柳魁说,现在常静已经好多了,现在来柳家岭,除了会抱怨一下路太难走,休息过来后,就会跟萌萌他们一起玩,最好的一点,是她现在慢慢地和柳长春、柳茂亲近了起每次来都会坐在柳长春身边,陪他说话,看他编各种东西,还会主动帮忙干点剥高粱叶之类的小活。   这次荣泽两个店开业,常静在荣泽呆了三天,期间跟着秀梅在婚纱店帮忙端茶倒水,还挺勤快,秀梅昨晚上说起她,还在夸她女大十八变,越来越讨人喜欢了。   这其中的关窍,柳侠听柳魁说起过。   当初看着常帅越来越自私,越来越任性妄为,云芝就觉得自己不能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和常家人妥协了,原色开始大范围推行商品房后,云芝可着劲和常志杰闹了一场,成功地打消了他想一大套房和父母同住的念头,两个人没要家里的钱,跟朋友借了一部分钱,在离原来的家比较远的一个小区买了一套三居室。   而后,常静大部分时间跟着云芝在自己的小家,常帅则因为学校离原来的家更近,也因为常家父母重男轻女对他十分溺爱,没有跟着过来住。   从那时候起,云芝对常静的管教便严格了起来。   但某些从小被灌输的观念,哪里是靠严格的管教就改变的,搬出来一年后,常静的生活习惯好了很多,价值观却一如既往,比如,无论云芝怎么跟她讲姥姥家那边的人都正直善良勤奋上进,是最值得尊重的人,常静都觉得姥姥家是乡下人很没面子。   五年前的暑假,云芝带着常静回柳家岭,常静当着柳长春的面对萌萌说:“农村人又土又穷又脏,你爸爸是商品粮,你为什么不让他带着你离开这儿?要是以后别人知道你是在农村长大的,肯定看不起你。”   晓慧当时也在家里过暑假,她目睹了事情的经过,并告诉了柳川。   柳川事后专程去了原色一趟,找到云芝,第一次声色俱厉地和她讲话,说如果云芝改变不了常帅和常静的观念,不能让他们对柳长春抱有最基本的亲情和尊重,那以后云芝回家时,就不要再带他们了,柳长春再渴望天伦之乐,也不会想承受来自与自己亲孙女的歧视。   云芝当时无地自容。   那年寒假,云芝提前和常志杰打了个招呼,说要带常静出去旅行,在放假的第二天,就真的带着常静走了。   那次把常家人和柳家人都吓坏了,因为云芝她们走后就没有了音讯,柳川找到玉芝,才知道云芝是带着常静在尚武县深山区一户特别贫穷、并且有一群孩子的人家,那里比柳家岭还偏僻落后,连柳家岭那样的混合小学都没有,云芝要和常静在那里过一整个寒假。   那是云芝让她在原城进修时认识的一个尚武县的老师帮忙介绍的,就是为了教训常静。   玉芝说,云芝嘱咐了她好几遍,不准和常志杰说她在哪里,要不常志杰肯定得追过去,她所有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   玉芝早就觉得常帅和常静该修理了,要不早晚出问题,就答应了云芝。   那年,正月十九开学那天,云芝和常静才回来,两个人穿着还基本正常,可人都瘦了一圈,手也都长了冻疮,两个人出去时带了一大包衣服和洗漱用品,回来的时候包里就两小袋晒干的野草,衣服和洗漱用品都留给了那家人,可原先动不动就发脾气的常静看起来却一下懂事了很多。   常志杰的父母和姐姐对云芝发难的时候,常静主动说,是她要求住到开学的,因为她要教那家的一个小姑娘把一年级的语文书学完。   最近这几年,云芝回柳家岭都只带常静,柳长春偶尔提起外孙女,也是高兴多过担心。   云芝说:“她初三了,不好请假,等暑假再让她回来。”   正拉着柳岸的手抹眼泪的玉芝忽然回头说:“常静想考幼师,这一段正加班加点准备咧。”   幼师?   柳侠看着正站在矮墙上把树枝当马鞭甩得噼里啪啦的柳若虹,脑子里又划过祁含嫣和王海宁跳着脚发脾气的模样,很真诚地说了一句:“专业选择关系到一辈子,叫妮儿再考虑考虑吧。”   云芝点点头:“中,我正好也不想叫她当老师。”   提起常家的事就难免想起常帅,然后就会联想到小蕤,即便小蕤现在看起来很不错,柳侠心里的疙瘩一时半会儿也解不开。   云芝也知道这一点,主动岔开了话题,问柳侠的生意。   柳侠说:“差不多,除了吃喝,一年还能落个百八十万。”   “百十万啊!”云芝和坐在一边旁听的王二峰同时震惊,“我觉得,我一辈子也挣不来恁多钱啊!”   柳侠看上谦虚实则有点小嘚瑟地说:“您听着觉得可多,搁做生意哩人里头,我这啥都不算。”   王二峰问:“那,小侠,你那儿有俺能干哩活没?”   柳侠想了一下:“有,不过我不建议你干。”   云芝和王二峰同时问:“为啥?”   柳侠就跟他们讲解了一番,王二峰家附近有很多小工厂,王二峰在一家模具厂上班,是手艺不错的师傅,一个月工资五百,看着没有在京都打工多,但他没有路上来来回回的花销,而且能够照顾家,照顾家里的庄稼,这点非常重要。   王二峰和云芝听了,都觉得有道理。   而事实是,柳侠看多了出去后被乱花迷眼的男人,也不离婚,自己在外面找个女人鬼混,哄着妻子在家里替他们照顾老人孩子,他可不想让二姐冒这个险,虽然王二峰看着不像那种人,但万一呢?老实人有时候更容易被诱惑。   柳钰和小蕤一人端着一个小盆子过来,让大家品尝。   柳侠一看,一盆是配了很多辣椒角和花椒、八角的花生,一盆青灿灿的嫩豌豆。   “这么快可好了?”柳侠拿起一个花生看了看,问道,“还没入味吧?”他出去时才跟柳钰说想吃五香花生的,时间太短了。   “猫儿,你抓一把孩儿。”柳钰把盆伸到猫儿脸前,说,“不是我做哩,我做哩将泡上,这是永芳将送过来哩,牡丹弄哩。”   柳侠已经吃了好多次柳牡丹炒的花生和瓜子,味道确实不错,他就抓了几个:“永芳姐跟柳牡丹咋回来了咧?柳牡丹不摆摊了?”   柳钰说:“哦,忘了跟你说了,柳淼他伯跟牛三妮儿都负伤了,跟柳淼他舅打架打哩。”   柳侠和柳岸同时仰起八卦脸:“咋回事儿?”   柳钰幸灾乐祸地跟他们说起了柳福来家的奇葩事。   柳淼五一那天回来送生活费,捎带着给牛三妮儿买了一对银耳环。   第二天,牛三妮儿她哥家的两个孩子来他们家踅摸东西,牛三妮儿招待他们吃了一顿捞面条,临走又给了他们装了一大兜白面馍和一小袋柳牡丹炒的葵花子。   午睡起来后,牛三妮儿想出去跟人炫耀一下她的耳环,却发现枕头下空空如也,柳淼刚刚拿回来的五十块钱和耳环都没有了。   牛三妮儿活了大半辈子了才得着这么一件奢侈品,还没舍得戴呢就被偷了,她再怕她哥哥和嫂子们,也不能吃这个哑巴亏,可她又不敢和柳福来说,就自己跑回娘家要。   结果,娘家哥哥和嫂子死不承认,还骂她不是东西,连自己亲侄儿都诬赖,于是,两下就厮打起来。   结果可想而知,牛三妮儿一条腿不灵便,还只有一个人,对面有四个,牛三妮儿被打得鼻青脸肿披头散发,哭着回来喊柳福来替她撑腰的时候,在小学校门口又摔了一下,那条好腿被摔骨折了。   她死活不肯去望宁医院看,就让吴玉妮给她用木板固定了一下,躺在家里养。   柳福来被牛三妮儿的哭诉气了个半死,拎着铁锨找到牛家,和丈哥丈嫂打了一架,自己挨了几棍子,头上起了个大包,腰上被打了个两寸长的口子,而他也把牛家老大打得躺地上不会动,打得老二一脸血,还把牛家那个比猪圈还不如的家砸了个稀烂。   不过,他还是没能要回五十块钱和银耳环。   柳福来和牛三妮儿都受伤了,还不肯去望宁看,柳淼为难的不行。   正好永芳又怀孕了,反应严重,加上在望宁住的地方热,吃不好睡不好的,柳淼就把她和柳牡丹一起暂时送回了柳家岭,让两个人一起照顾父母。   柳侠听完,既幸灾乐祸又遗憾:“牛三妮儿跟她娘家那一群,就给剁剁喂猪,她竟然能嫁给福来哥,能有柳淼恁好哩孩儿,老天爷瞎眼了。”   旁边的柳茂笑:“幺儿,咱离这么近,别叫人家听见了。”   柳侠看看柳福来家的方向,毫不在乎地说:“听见咋着?大不了她继续扯着喉咙厥,我接着过去打她。”他这辈子都不会跟牛三妮儿和解,也不可能生出半点同情。   柳魁和秀梅一人端着一个柳条筐过来了,里面是云芝和玉芝刚带来的香蕉和苹果。   两个人正好听到柳侠的话,秀梅笑着指指柳侠:“牛三妮儿现在本事见长,不光厥了,还会撒泼讹人咧,你可别叫她讹上你。”   秀梅话音未落,就听到柳福来家西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喊声,虽然断断续续,却又大致能听出是在喊冤叫屈:“……哎呦,我可是不能活啦……他伯……打死啦……七哥你……做主啊……孩儿呀……没法儿活啦……”   柳侠垂眸,心里眯了眯眼:这么快就来了?这是老怕俺妈给衣裳给别人吧?   柳长发他老婆来了,被柳长安和柳长顺的老婆搀扶着,一副快要哭断气的模样,他们身后还跟着柳长安、柳长顺、柳长运和一大群姓柳的远房本家和很多姓牛的、姓张的、姓吴的。   柳侠百般好奇,在京都,他和朋友们都有手机或呼机,还经常彼此联系不上呢,村子里的人是怎么在连个喇叭都没有的情况下做到信息的光速传播的呢?   柳长青家今儿比过年写对联的时候还热闹。   柳长发老婆瘫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口口声声柳长发被亲亲的侄子给打得快不行了,现在在家里躺着倒气呢,她一个妇道人家啥也不懂,惹不起城里回来哩大学生亲侄子,只好来找柳长青来给主持个公道。   望宁公社到目前也就柳长青家出了几个正经的大学生,而现在在家的大学生就柳侠一个。   柳岸不算,他是留学生,如果是要告他的状,柳长发的老婆估计嗓门得再高八度以上,因为她觉得柳长春家比柳长青家好惹。   小蕤听得莫名其妙,问柳岸:“她哩意思是,咱小叔打柳长发了?咱小叔回来后除了将您俩去上坟,门都没出过,啥时候打他了?”   柳魁和柳钰迅速把柳侠拽进他的屋里审讯,柳岸、小蕤和柳茂、玉芝也跟着进来了。   柳侠很无奈地一摊手,把自己偷听到柳长发两口子算计三太爷和柳家的事添油加醋给说了一遍,里边关于柳岸的部分全部省略,关于算计太爷和骂柳家人拎不清的部分略微进行润色加工,适度留白,让大家自行想象。   反正,柳侠今天是铁了心要把柳长发这个带着头吸血还反咬一口的白眼狼给剔除出自己家的亲戚名单,如果捎带着再除掉两个更好。   柳魁听完,拍拍柳侠:“你先搁屋别出去,等咱伯回来再说,我跟您大嫂俺俩先去会会这几个腌臜菜。”   玉芝气得直想抖:“这都是啥人呐?大伯跟俺娘贴补了他们几十年,这还给惯出仇来了?不中,我得出去看看,他们要是敢再胡说八道,咱大哥他是男哩不好动手,我跟大姐大嫂一起上,非撕了那个祸事精哩嘴不可。”   柳侠说:“二姐你别去,你出了门哩闺女,他们要是……”   玉芝一甩手:“我就是出了门哩闺女,打她照样疼,我平常离咱家几十里,有本事叫她去俺婆家找我闹,看您二峰哥不骟了她。”   小蕤也跟着她跑了出去:“我去看着,及时给您报信。”   他俩再一离开,屋子里只剩下柳侠、柳岸和柳茂。   柳岸盯着柳侠的眼睛:“小叔,她肯定不光厥俺大爷爷跟奶奶,还说我了吧?”   柳侠一本正经地摇头:“没,你现在离家十万八千里,她能说你啥?”   柳岸说:“说我跟你没有血缘关系,却跟着你享福,他们心里不忿。”   柳侠刚想否认,柳岸揽住了他的肩:“小叔,我跟你说,我一点都不在乎有人说我,只要你搁我跟前,他们随便说,对我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柳侠笑了起来:“所以呀,要是他们真说你了,我为啥不承认?猫儿我跟你说吧,我就是想趁着这个机会,一脚给他们踢出去,不叫他们成天膈应您大爷爷跟奶奶。”   他看到柳茂一直看着他,满眼都是愧疚,笑着过去挤在柳茂身边:“二哥你又瞎寻思啥咧?”   柳茂的神情缓和下来:“没有孩儿,我就是觉得,因为我,叫你做那么多难。”   柳侠嘿嘿笑着看柳岸:“才没咧,我这一辈子最美哩事,就是养猫儿,我都不想叫他长大,这样他就不会跑恁远,就能成天跟我搁一堆儿了。”   柳岸温和地微笑着,摸摸柳侠的头发,再摸摸他的脸:“唉,你呀孩儿……”   院子里。   柳魁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最大的那个树疙瘩上坐了下来。   秀梅用尊敬但却明显带着不高兴的语气对柳长发老婆说:“婶儿,俺伯俺妈都恁大岁数了,你不明不白哩跑到俺家哭成这样,你觉着合适不合适?”   终于有人接话了,柳长发老婆一下就坐直不哭了,但说话时却努力地带着哭腔:“您叔都快叫您家幺儿打死了,我连哭两下都不中?”   “俺幺儿?”秀梅十分惊讶,“咦,婶儿,你不会是胡说哩吧?咱大队,不,咱望宁公社,谁不知俺幺儿是名牌大学毕业哩,是最懂事最讲道理哩人,俺幺儿平常回来,见了人都是不笑不说话,他今儿跟俺猫儿就出去一会儿上了个坟,咋好好哩就跑您家去打俺叔了咧?”   柳长发老婆看着秀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只要说柳侠没有跑到他家打人,那秀梅接下来肯定要问‘柳侠在哪儿、为啥打的人’,她和柳长发说的那些话实在拿不到人前。   而且,现在的柳长春一家,她和柳长发也就是在背后嘀咕嘀咕,当着面,她是绝对不敢惹的,所以她坚决不能把今天关于柳岸的那些话说出来。   盯着秀梅看了几秒钟,那女人忽然又拍着地哭天抢地嚎了起来:“哎呀,这还有天理没了呀,当侄儿哩打他亲叔,我这个当婶儿哩还得叫侄媳妇当贼问啊——,俺家没个大学生,没个搁公安局当官儿哩,就得这样叫人欺负呀……”   这是没有理,开始倚老卖老耍无赖了。   秀梅冷笑一声,变了脸:“张书英,我跟你说,柳长发跟俺家一点关系都没,只不过是俺太爷养了他恁些年,俺伯孝顺太爷,为了叫老人高兴,给柳长发个好脸,你现在却拿着这,就给自己当成个正神,想端着辈分来拿捏俺家咧不是?”   张书英一下就停住了,愣怔地看着秀梅。她和柳长发仗着三太爷理所当然占了太多年便宜,早就忘了这一点。   秀梅斜睨着她,厌恶地说:“你再敢搁俺家嚎一声,信不信我叫俺几个兄弟抬着给你扔到凤戏河里头喂鳖?”   “你敢。”张书英一抹脸,不哭了,坐直了瞪着秀梅,“俺就不是您长辈,您家哩人打了俺,您也得赔。”   “赔?”秀梅冷笑,“你随便诬赖俺一下俺就得赔,法院是您家开哩?你说俺幺儿打柳长发了,谁是证人?你给我叫来,叫我问问他,俺幺儿恁好哩孩儿,为啥好好哩会去您家打人?”   “别管为啥,他就是打俺了,就是打俺了,您叔……,长发心口上还有您家柳侠哩脚印咧。”张书英开始拿出泼妇们的绝技,不说证据,不说道理,就是撒泼闹。   “切!”秀梅一扭头,冲着屋里开始喊,“小钰,小侠,猫儿,有人来咱家撒泼耍不要脸,想讹咱家哩钱咧,都出来,给她给我扔出去。”   柳钰和柳侠、柳岸答应着分别从堂屋和自己的窑洞跑出来,可他们还没跑到秋千那里,云芝和玉芝就卷着袖子走到了张书英身边:“大嫂,打发这种腌臜菜,哪儿用得着他几个动手,俺俩就妥了。”   两个姑娘平日里都不是泼辣的人,可遇到张书英这种不要脸的,还是尽量不要让男人们动手,省得被泼一身脏水。   俩人说着就走过去拉张书英。   张书英摆着手秃噜着往后退,边退还边嘴里不干不净地吆喝着骂:“您俩嫁出去哩闺女,搁这儿算啥东西,小心我以后叫您进不了柳家岭哩村口。”   云芝和玉芝一人拉着她一条胳膊就往坡口拖:“你试试,看你有那本事没。”   柳长安和柳长顺的老婆过来拽住云芝和玉芝:“哎呀,这是俺自个儿家哩事,您俩出了门哩闺女管啥咧?”   秀梅走了过来:“五娘,八婶儿,你跟谁是自个儿家?柳长发跟张书英?”   两个女人互相看了一眼:“秀梅呀,咱自个儿家这一点事,就别叫外人插手了,要不叫村里人笑话。”   秀梅笑着说:“谁是外人?云芝跟玉芝是俺妹子,从小就搁这儿长大哩,您一句话就给俺隔开了?柳长发跟张书英诬赖俺幺儿,我原想着,外人帮不帮俺,本家哩总会说句公道话,现在看来,呵呵……”   秀梅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两个女人:“您是跟柳长发一自己家,俺搁您跟前都是外人。”   两个女人也变了脸色,同时端起了长辈架势,看向柳魁:“柳魁,咱家是没一点规矩了不是?你就看着她一个女人家搁这儿对着长辈说三道四?”   小蕤恼了,看着她俩说:“您俩不是女人?”   柳魁冷淡瞥了那俩人一眼,拍拍小蕤,让他先让开,然后看着张书英说:“五娘八婶儿,您说哩规矩是啥?是随便谁都能拉扯个长辈哩名头来俺家讹一把,俺还得陪着笑脸认?   您给俺家当成啥了?随便谁都能啃一口咬一口哩绵羊?”   两个女人一看柳魁也不给他们脸,有点不知所措,可还得硬撑着:“你看你这孩儿说哩都是啥?咱不是一家么,就算您十一婶儿做哩有啥不妥当,您当晚辈哩……”   “我没这贱毛病,别人做事不妥当我赔礼认错;”柳魁打断了她们:“再说了,将秀梅说哩可清楚,柳长发跟俺家一点关系都没,您要是跟他是一自己家,那肯定跟俺就不是。”   柳魁忽然扭头,对着柳侠说:“幺儿,你不是说陪完猫儿回来就去给太爷送东西么,快晌午了,还搁这儿楞啥咧?”   柳侠嘴里“哦哦”着往堂屋跑:“忘了忘了,我马上去。猫儿,来帮我收拾一下。”   一大袋子各色食品是孙嫦娥和秀梅提前准备好的,准备让柳侠和柳川一起去看太爷的礼物,还有就是那些旧衣裳。   他们每年给太爷和六爷的,都是崭新的,旧衣裳是让老人打发下面一群孩子的。   柳侠和柳岸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个人迅速把四个装衣服的包的系扣拉松,然后,柳侠左手提着装食物的大篮子,右肩背着一个包,右手还提着一个。   他慌里慌张地往外跑,还没到坡口,肩上和手里的包同时松开,里面的衣裳散落了一地。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一片花花绿绿。   和柳长青这一支早已出五服的柳老九站在人群边上看热闹,一件羽绒服掉出来后弹开,盖在了他的脚上。   柳侠急忙放下篮子,准备蹲下身拣衣裳,看到柳老九的眼神,他笑着说:“九爷,你想要这羽绒服?”   柳老九呵呵地笑着,有点不好意思。   柳侠拿起羽绒服塞到他怀里:“给,你个儿高,这个穿上应该差不多,哎,正好还有两件毛衣,冬天配羽绒服可得劲,你也拿着吧。”   秀梅和玉芝、云芝都走了过来,秀梅把一件郭丽萍穿过的长款枣红羽绒服塞进一个半大小子怀里:“是不是想给您妈拿回去?给,看看还有啥您妈穿着合适哩,自个儿拿吧。”   这是吴玉妮的孙子,不爱学习,在柳家岭小学毕业后,就开始跟着吴玉妮学点粗浅的医学知识。   秀梅一下子给他拿了四五件,才又开始给旁边的另一个女孩子找合适的。   两大包衣服,转眼间就没了。   柳侠如释重负地说:“正好,背着跑恁远使的跟啥样,最后还不落好,叫人家讹咱,干脆以后俺回来都不带这些东西了,就光给太爷买几件新衣裳,再拿点好吃哩妥了。”   他说着拎起大篮子,高高兴兴地走了。 第431章 宅斗进行中   转过柳福来家的那个坡,柳侠老远就看到,老歪梨树那儿有三个人,柳长青和柳川在老梨树几乎趴到地上的一根树枝上坐着,永芳站在他俩面前好像在说话。   柳侠提着篮子跑了过去。   永芳看见他,就停住不说了,柳川冲他招招手:“过来孩儿。”   柳侠嘿嘿笑着还没站稳,柳长青就问:“张书英咋不哭哩咧?”   永芳只在张书英那一群刚过来的时候站在自己院子边上看了几分钟,大概听明白了是咋回事,就跑着去通知柳长青和柳川了,后来的事她都不知道。   柳侠简单把事情叙述了一遍。   听到柳侠故意把旧衣裳洒了一地并随手给分了,柳川呵呵直笑:“这一下咱那几个大伯几个叔就都高兴了,不用埋怨太爷偏心了,大家都一样,啥都没。”   柳长青也笑了,推推柳川:“去跟幺儿一起跟您太爷送吃哩吧,哄哄您太爷,别叫他生气。”   柳川站起来,拍拍屁股:“太爷多清楚个人啊,他才不会咧。”   柳侠和柳川一路说笑着来到了大街,这边也站了很多人,应该是在等着看张书英把柳长青闹来之后的热闹。   偏僻困顿的地方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屁大点意外就能掀起三丈高的围观热情。   看到过来的居然是柳川和柳侠,俩人还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柳川和平时一样笑着和熟悉的人打着招呼,和柳侠径直往太爷家走。   柳侠从有了猫儿开始几乎不再踏足这边,很多人都不认识,他也不刻意放低身段装什么谦逊懂事,只管一脸无辜地东瞧瞧西看看往前走。   三太爷在当堂屋的窑洞前一棵洋槐树下,躺在一张竹躺椅里闭着眼,六爷坐在他身边闷着头喝茶。   躺椅是柳川和塑料藤椅一起买回来 ,柳长青试了试,觉得躺椅很适合老人,就给太爷送来了。   茶是柳侠从京都带回来的,王德邻送的那些。   太爷早年在开城当掌柜时,有喝茶的习惯,后来日子不好断了,柳长青那边日子好起来以后,老人的习惯又被养回来了。   院子里除了六爷家的孙男娣女,还有老老小小十来个人,柳侠不全认识,不过大概知道是柳长发、柳长安几个人的儿子、儿媳或孙子、孙媳。   柳侠和柳川都是十几岁就出去了,成年后回来又在外面工作,和这边的本家都不太熟,加上今天又算是发生了矛盾,气氛尴尬,而柳川虽然面带微笑,给人的感觉却很冷,一时竟没有人主动招呼他和柳侠。   还是六爷发现他们院子里的吵闹声忽然没了,抬起头看到他们,才慌忙站了起来。   柳川紧走了两步过去扶住六爷:“爷你别起来了,家里还有事,俺少坐一会儿就得走。”   柳侠则跑到了三太爷身边,把篮子放在旁边的石桌上,自己拉了个小板凳坐下,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太爷。”   老人睁开了眼,迷糊了几秒钟,忽然绽开笑容:“呵呵呵,我当谁咧,是幺儿呀。”   柳侠掀开篮子,拿出一个用塑料袋包着的、卤得金丝油黄的鸡:“嗯,太爷,我给你送好吃哩了,咱先吃烧鸡中不中?”   老人说:“中。”   柳侠侧身,拍了拍大着胆子凑到他身边吸溜嘴水的茶壶盖的脑袋:“孬货,去拿个手巾,给太爷擦擦手,拿了叫你吃香香烧鸡。”   小家伙兴奋地说了句“中”,转身就往厨屋跑,边跑边喊:“妈,妈,快点拿个手巾,给太爷擦擦手就能吃烧鸡了。”   柳侠又对旁边一个看上去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说:“妮儿,你去拿个盘儿吧?我得给烧鸡撕一下。”   小姑娘腼腆地答应了一声,也往厨屋去了。   柳侠头顶却忽然重重地挨了一巴掌:“别胡喊,那是咱姑咧。”   “呃……”柳侠看着柳川,尴尬无语。   家族大了,再没有控制生育的有效措施,就这点不好,经常会出现侄子、外甥比叔叔、舅舅甚至叔爷、舅爷大的情况,一不小心就会弄错辈分。   像柳长兴,比柳魁高一辈,实际只比柳魁大不到四岁。   而柳长发,虽然看着像个老头儿,其实还比柳魁小半岁,现在已经有三个孙子孙女了,不过他也还有个尚且不到上学年龄的儿子。   所以,太爷此时这一院子里虽然只有十几个人,却是六世同堂。   太爷笑了起来:“没事,咱家人多,这都免不了。”   茶壶盖及时把手巾拿来,解了柳侠的尴尬。   柳侠仔细给老人擦了擦手,然后撕下一条大鸡腿,塞到太爷手里:“又香又烂,太爷你多吃点。”   然后他又撕下一大块肉,递给茶壶盖:“给孩儿,吃吧,不过叔叔……”他贼溜溜地看了看柳川,发现柳川没有纠正的意思,放心了,才继续往下说,“叔叔是待见你,给你独个儿吃哩,你要是给别哩人,以后叔叔再拿好东西,就不给你了。”   茶壶盖真急得嘴水要流下来了,他说了一句:“我才不会。”就抓过去一把捂在了嘴上。   “我还没说完咧,”柳侠弹了他脑门儿一下:“您亲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可以给,给了你还是好孩儿,下回我给你带更多。”   茶壶盖连连点头,却没嘴出声答应。   柳侠的小女孩姑姑拿着个盘子出来了,柳侠又给她撕了一大块肉,然后把剩下的烧鸡全部撕成块放进盘子里,先给了六爷另一个鸡腿,然后把盘子递给小女孩:“姑,你端屋里,叫您妈您爸吃吧。”   柳侠仗着自己在家里是老小,被宠坏的名声全柳家岭大队都知道,再加上厚脸皮,完全无视了眼前一院子各种意义上的虎视眈眈的眼神,只把好吃的给三太爷的直系后辈分。   他记不太清楚太爷这些比较小的后代的名字和辈分,但哪些人是太爷真正的后代,他却是记得很真切。   柳川也和柳侠一样,他一直和六爷小声说话,六爷的直系后辈过来,他才抬起头和煦地打招呼说话,其他人一概无视。   他还不知道柳侠和柳长发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的弟弟是最好最懂事的,绝对不会做出欺凌长辈的事来,如果做了,那肯定是那个所谓的长辈为老不尊,活该被打。   这边两兄弟开始配合默契地磋磨几个本家的时候,柳长青也已经到了家。   意外地分到了衣服的人都欣喜若狂地走了,但还有十几个没分到衣服,家又离得相对比较近的在继续看热闹。   柳长青没理会众人的眼光,走到坡口时,更是连看都没看一眼被云芝和玉芝联手给拖到矮墙边的张书英以及不甘地站在她身边的柳长安柳长运的老婆。   秀梅正坐在坡口东边的矮墙上和几个打算耍赖到底的本家对峙,看到柳长青回来马上站了起来。   柳长青问:“您妈咧?”   秀梅狠狠地剜了那群本家一眼,然后马上换成十分小心的样子说:“他们又哭又嚎哩来咱家闹,俺妈叫气哩心口疼,上不来气儿,俺叫俺妈回屋躺着了。”   柳长青的脸瞬间铁青,他一边大步往自己住的窑洞走,一边说:“您妈要是有一点事好歹,柳魁,你就给我给这一群喂不熟哩东西都给打断了腿扔出去。”   柳魁应着声过来,冷冷地站在距离一群本家的北面,挡住了他们去追柳长青的步伐:“俺妈叫气哩都躺那儿了,您还想咋?”   柳长顺此时后悔得想死,他自认为自己是除柳长兴外,和柳长青关系最好的,他看不惯柳长安和柳长发往死里刮削三太爷的做法,所虽然住的很近,却很少沾他们,他还特意和老婆以及孩子们说过,少和那两家的孩子一起耍,免得学成那种白眼狼,老婆孩子也很听他的。   可今天,他老婆不知被张书英灌了啥迷魂汤,不但自己要跟着过来,还非要让他一起来。   他当时听说柳侠就因为柳长发说起柳长春家那个孙子的时候,不小心带了个口头语,就给柳侠一连跺了十几脚,脑子一热,就也跟着过来了。   现在想想,踏马的怎么可能,柳长发两口子只要提起柳长春一家就嫉妒得眼发绿,各种恶毒的咒骂层出不穷,今天说起那个一出生就克死了妈和奶奶、却被柳侠捧着长大、现在居然去美国留学的孩儿怎么可能就只带个口头语?   而柳侠,别说是个大学生,就是柳家岭最没脑子的张二贵家的大孩儿,也知道打年纪大的人的时候不敢真下重手,如果说柳侠骂柳长发几句,推搡几下倒是可能,他要真是“憋着气往死里跺,一下跺了十几脚,长发都躺倒地上了,还又过去使劲补了几脚”(张书英原话),那柳长发还能自己走回家吗?   可是,现在想明白好像已经晚了,不但柳魁、秀梅和他们的儿子对他们几个横眉冷对,就连以往再生气也对本家人客客气气的柳长青,今天也寒了脸,当面就给他们下不来台。   柳长顺很想拉着他老婆赶紧走,可他又知道不能走,他感觉到,如果今天就这么走了,他们和柳长青一家以后想再亲近起来就没可能了。   干咳了两声,柳长顺给自己鼓了鼓勇气,然后对柳魁说:“柳魁,那个,你能不能去给您伯您妈叫出来一下,我想跟他们解释解释,俺真不是故意哩,就是提前没问清楚……”   秀梅腾腾几步走到柳魁旁边,替柳魁接过了话:“您连啥事儿都不清楚,就能来给俺家闹成这,叫俺搁全大队丢人,还有啥解释咧?”   柳魁说:“我不用叫,俺妈难受成那样,俺伯肯定不会出来;再说了,今儿这事也没啥可解释哩,不就是俺家好多管闲事,结果给自个儿惹了一身不是么,俺以后不管就妥了。”   柳长安挤了过来:“你这孩儿,咋能这样说话咧?啥叫闲事?咱是一自己家哩,您兄弟几个搁外头出息了有钱了,帮补一下本家不是该哩么,就因为您十一婶儿今儿哭了两声,您以后就不管了?”   柳长顺脸涨得通红,对着柳长安吼:“你拉倒吧哦,不是你跟柳长发这俩搅屎棍,哪儿会有今儿这事,到这当儿了你还说这话,你到底有脸没?”   柳长安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咋没脸了?我是他叔,是他亲哩,他有本事了,贴补我一点会咋着?再说了,当初要不是咱三爷,他家会有今天?”   柳魁和秀梅刚张口嘴准备反击,却见柳长顺忽然回身,拉过他老婆就走:“走走走走,回家给孩儿们做饭了。”   他老婆很想往回撑:“不是,咋这就走了咧,这不是还没说出个啥咧吗?”   柳长顺一把把他老婆推得差点坐地上:“妈了个逼,你个糊涂娘儿们,你还想说出个啥?老七一家欠你钱啊还是欠你粮食?你叫人家跟你说个啥?”   “不是,”柳长顺的老婆居然也不生气,还在辩白,“就算将咱弄哩有点不得劲,可恁多好衣裳,咱自己家哩人都搁这儿咧,他们就给外人……”   柳长顺气得狠了,反倒不吼了,而是指着他老婆的鼻子,带着点笑说:“哦,那你去跟人家说吧,就说人家欠你可多好衣裳,要是今儿不给,你就吊死到人家家里,去吧。”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   柳长顺的老婆犹豫着两边看了几回,最终还是跑着去追他男人了。   柳长安看柳长顺两口子走了,有点不耐烦,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靠娘。”   秀梅一下就不干了:“你厥谁咧?你厥谁咧?俺家谁咋着你了你当着面就厥俺?”   柳长安楞了,在这里,男人说话带口头语再正常不过,可如果对方是儿媳妇,那就不一样了。   秀梅不是他家的儿媳妇,但她是侄媳妇,在中原一带,柳长安对秀于梅来说,也相当于半个公公的身份,公公骂儿媳妇,那是非常招人诟病的,何况秀梅还是柳长青家的人,柳长青家可没有打骂女人的习惯,柳长安对着秀梅说脏话,毛病可就太大了。   “我,我……我不是,其实我是……我是……”柳长安结结巴巴想解释,可他结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一二三。   柳长安的老婆却忽然炸起膀子,冲着秀梅就过来了:“你恁厉害弄啥咧?那是您叔咧,是您俩哩长辈,别说就是个口头语,他就是真哩厥您两句,打您两巴掌,也不犯法?”   她话音未落,柳魁突然伸手,抓住柳长安的衣领子连拎带拖,一口气就给拖到了坡底下,柳长安全程都没能反应过来。   柳魁把柳长安推到路边一棵半大的歪脖树上,回头对着他老婆吼了一句:“滚。”   柳长安的老婆猛的一哆嗦,楞了两秒之后,抬起两条胳膊就打算哭嚎,还没发出声,云芝、玉芝、秀梅一起上手,几乎是把她给抬到了坡下。   玉芝指着她的鼻子说:“你敢厥一句,我给嘴给你撕成八瓣,不信你就试试。”   云芝结婚多年,通过亲身实践,终于懂得了人善被欺的道理,她冷笑着对柳长安的老婆说:“别想着你是女哩,只要您豁出不要脸,耍泼,俺家就没法儿了,你看清楚,俺家也这么多女哩,都豁出去,咱谁怕谁?”   秀梅看着坐在地上怨毒地瞪着她的女人,嫌恶地拍了拍手,好像拍掉什么脏东西:“俺伯俺妈心太瓤,叫您赖上这么多年,到我这儿,好说好商量我还将就考虑一下,想吃俺喝俺还欺负俺?我呸……”   …………   三太爷家。   太爷年纪大了,吃不了多少,可他旁边地上,光各种骨头就扔了一堆儿,都是他吃一两口,就被茶壶盖和他的亲哥哥姐姐们给解决了。   柳川也乐呵呵地一边喝茶,一边劝六爷多尝尝,说他觉得哪样好吃,下回回来还让柳侠给买。   都是京都百年老店的东西,他在荣泽买不到。   等太爷家的厨房传出炒菜的香味,两兄弟觉得表演得也差不多了,柳川站了起来,说该回去了。   柳侠也擦了擦手,对拿着个鸭脖在嘻嘻啃的老人说:“太爷,我该回家了哦,俺猫儿回来了,俺姐她们都来了,俺得回家吃团圆饭。”   老人问:“小猫儿回来了?”   柳侠很骄傲地说:“嗯,他老想我,几万里哩,说跑就跑回来了。”   老人欣慰地连连点头:“你这是养孩儿养出功了,小猫儿您俩都是有福哩。”   柳侠嘿嘿笑着站起来:“就是,跟你当年一样。”   老人摇头:“差远了,我就是给您伯领出去罢了,他之后哩好坏,都是自个儿挣来哩,跟我没关系,可不能跟你把小猫儿从月子娃儿一下给养到出国留学比。”   柳侠笑嘻嘻地说:“那我不管,你当年待俺伯好,我现在就待你跟六爷好。”   老人说:“我对您伯那一点好,您伯早就还清了,他现在对我这一门哩好,我恐怕八辈子都还不完他。”   老人对柳川招招手。   柳川过去抓住老人一只手:“太爷。”   老人说:“回去跟您伯您妈说,自个儿哩日子自个儿过,您不欠谁哩,不用叫别人用祖宗啊辈分啊给拿捏住,我从没见过因为同宗,因为人家比自个儿有本事,就腆着个脸理直气壮觉得人家就该养活自个儿哩,世上就没这个理儿。”   老人指了指小女孩姑姑和茶壶盖,还有从屋子里出来的自己的后辈们:“他们是我哩亲孩儿们,您也不欠他们,您家贴补了我这么多年,要是欠,也是他们欠您哩,更不用说其他那些不相干哩人了,不用搭理他们就妥了。”   柳川笑着从侧面揽了一下老人的肩:“太爷,我知啦,你放心吧,俺不会叫别人拿捏住,俺家就没软柿子。那,幺儿俺俩走了哦,下回回来俺再来看你。”   老人摆摆手:“回去吧回去吧,家里人等着咧。”   柳侠又弹了一下一直站在他身边混吃混喝的茶壶盖:“走了哦,下回给你带大龙虾吃。”   茶壶盖瞪着大眼看了柳侠一会儿,忽然说:“我,我不吃大龙虾,你,你叫我上大学中不中?”   柳侠哈哈大笑:“没问题,不过你得先给小学、中学上好,上好了,我包你上大学,中不中?”   茶壶盖小脸红红地看着他:“中,你,你可不能忘咯。”   柳川也大笑起来:“不会孩儿,他就是忘了,还有我咧。”   小家伙抿着嘴,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不说话了。   柳川和柳侠一路笑着往外走,六爷和他的两个孩子一起过来送人。   走到比较靠外的石磨那里,一个二十多岁、怀里抱着个两岁左右男孩子的男人追了过来:“那个,那个您不能就这样走,柳侠打俺伯哩事还没说咧。”   这是柳长发的大儿子柳强宾。   柳强宾比柳葳还要大一岁,现在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柳川和柳侠来之前,柳强宾就按照和父母商量好的,和他妻子一起抱着孩子,叫了几个跟柳长发关系比较好的本家,来和太爷、六爷掰扯,逼着他们去把柳长青叫过来说事,被太爷一口拒绝后,一家四口赖着不走,非说柳长发被打得快不行了,他们没钱送他去荣泽抢救,如果太爷不肯叫人,那替他们把赔偿要过来也行。   正说着,柳川和柳侠来了,一群人没来由地就都怂了,柳强宾和他妻子也一样,站在那里半天,插不上话,也不甘心就此离开。   看着柳川和柳侠故意冷落他们,不但不搭理他们,那么多好吃的也不分给他们的孩子一点,柳强宾和妻子早就气炸了,但柳川,尤其是柳侠,故意那么大声,话里话外赤裸裸地就是不把他们当亲的了,就是以后只认太爷直系的一家了,他们实在没脸像以前那样过去蹭着要。   可现在柳川和柳侠要走,他们却不能答应,既然撕破脸了,以后一点希望也没有了,那今天更得捞一下。   柳川转身,看着柳强宾,和颜悦色地说:“虽然我是公安局哩,可这事不归我管,你得去告他,知吧?”   扭头重新面对六爷,柳川马上换上了真诚的笑脸:“六爷您别送了,该吃饭了,俺走了。”   柳侠却忽然转身对着三太爷大声说:“太爷,那些好吃哩都是我跟猫儿专门给你买哩,就你跟六爷您一家亲的能吃,你要是偷偷给别人,叫我知了,我以后可就不孝顺你了哦。”   太爷冲他摆手:“知了孩儿,我还有几天活头儿咧?趁着还有口气,能多吃一口是一口,谁都不给。”   柳侠笑嘻嘻地一伸大拇指:“太爷你肯定寿比凤戏山,下回回来给你买大龙虾。”   说完,看也不看正往这边凑的几个本家长辈,兄弟俩径直离开。   两个人出了柳家岭正街,拐上那条安静的小路,走了大约三百米,碰上正骂骂咧咧往回走的柳长安夫妇。   山路很窄,最多够两辆架子车并排过,四个人错身而过时,柳川和柳长安的衣摆都碰到了,几个人却没有说话。   柳长安夫妻一脸不忿,柳川和柳侠继续说自己的话,连声音大小都没有一点改变。   快到自己家,两个人看到柳福来家对面沟沿上还站着四五个人,嘻嘻哈哈看着他们家坡口。   两个人走过去,发现张书英横躺在半坡,她旁边,柳若虹一手拎着柳条,一手摸着柳花花,很是不解地看着她在说话:“俺家都该吃饭了,你咋还不走咧?你那么孬孙,好厥人,还好讹人,反正我是不会叫你吃俺家哩饭。”   柳川和柳侠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柳侠跑过去抱起柳若虹:“乖妮儿,咱不跟腌臜菜说恁些,咱回家吃饭。”   柳岸和小蕤坐在柿树下的矮墙上,小声聊天,同时看着柳若虹,防着张书英忽然发疯对她下手。   看见柳侠他们回来,柳岸和小蕤站起来,几个说说笑笑进了堂屋。   两桌菜已经摆好了,就等着柳川和柳侠回来开吃呢。   孙嫦娥把柳侠叫到身边,问:“你究竟打柳长发了没?”   柳侠摸着自己的心口说:“就往这儿蹬了一脚,不过,蹬哩不重,估计连个印儿都留不下。”   柳魁说:“你确定不会留印儿?”   柳侠看看柳川:“三哥,这有法试没有?”   柳川想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胸口:“你模拟着蹬柳长发哩力道,蹬我一下。”   柳侠抬起脚。   秀梅立马叫起来:“川儿你那背心恁干净,蹬一下咋弄?”   柳岸说:“要不,俺小叔给鞋脱了?”   柳侠说:“中。”   柳岸过去,让他扶着自己,替他把右脚的旅游鞋扒掉。   柳侠说:“准备好啊三哥。”   柳川拍拍胸脯:“放马过来。”   柳侠抬脚蹬了过去。   柳川忽然捂着鼻子大叫:“幺儿,你个屌孩儿,脚臭死啦——”   …………   吃完饭回到自己的窑洞,柳侠还在为自己的臭脚好笑。   柳岸也跟着乐。   柳侠平时脚没什么味儿的,可这次买的这个旅游鞋,也是名牌,可不知怎么回事,穿上后脚就会臭,可是这个鞋子的鞋底特别舒服,柳侠也喜欢它的款式,就一直穿着,刷的勤一点就是了。   柳侠以前最多两天就刷一次,可是这几天柳岸回来,他太高兴了,就给这事忘了,没想到让三哥给赶上了,哈哈。   两个人躺下之前,又趴在窗户上看了看。   坡下还有说笑声,也就是说,张书英还躺在那里没走。   柳侠看着猫儿干净帅气的模样,忽然有点内疚:“孩儿,你好不容易回来一回,却碰上这恶心事,我心里可不美。   猫儿,你搁美国好好学,毕业以后别回来了,争取搁美国进个世界著名哩大公司,当个都市白领精英,那以后就不用再看这种乱七八糟哩破事了。”   柳岸舒舒服服地斜靠在被子上,不以为然地说:“哪儿都一样,著名企业的员工也吵架,著名企业和竞争或合作伙伴也吵架,国家与国家之间,各个国家的高层,吵的更厉害,只不过,人们根据身份的不同,把他们的吵架起了些比较好听的名字,有知识有身份的人吵架叫讨论或争执,政治家们吵架叫博弈,但事实上,那些和泼妇吵架骂街的本质差不多,都是各说各的理,都是无视自己的错误,然后抓住别人一点毛病不放;真吵不过了,弱国打滚儿耍无赖,强国干脆发动战争把对手一杀了事。   比起来,咱家这种应该算最好的,虽说样子不太好看,不过不伤人命,而且娱乐性更强。”   柳侠都被乖猫这番言论给惊呆了:“柳长发他媳妇横躺到大路上还有娱乐性?”   柳岸说:“当然了,你没看见现在还有好几个人搁那儿看她咧嘛,要不是觉得赏心悦目欲罢不能,谁会看连饭都忘了吃啊。” 第432章 叔侄联手拿下柳若萌   柳侠和柳岸午休起床,张书英已经走了。   柳长春说,她走的时候快四点了,估计是饿得受不了了,临走,张书英还对着柳长青和孙嫦娥的窑洞使劲吐了两口唾沫。   柳侠气得捋起袖子就想杀上门去找那个泼妇,妈的,讹人不成,还真把自己当苦主了?   孙嫦娥把柳侠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她既然走了,就算了,其实都是叫穷给闹哩。”   柳长青在旁边说:“是啊,仓廪实而知礼节,要是自个儿家殷实富足,没人想去讹别人家几件旧衣裳。”   玉芝说:“道理是这样大伯,自个儿家里穷,接受别人接济改善一下自家生活条件确实不算错,可像长安叔、长发叔他们这样,一回没占到便宜就觉得吃了大亏,就觉得你、觉得咱家欠了他们,还敢理直气壮地打上门兴师问罪哩,那就不是知不知礼节了,他们是贪得无厌,还白眼狼。”   柳魁说:“随便他们贪吧,反正咱以后跟他们没关系了。”   柳长青看着三太爷家的方向沉默了片刻,点点头:“以后,您只要孝敬您太爷跟六爷他们这边就中了,其他哩人,不用再管了。”   秀梅高兴得站了起来:“那,剩下那两包衣裳,我挑着合适哩给俺太爷他们留出来,其他哩叫永芳再挑挑,挑完就都送出去吧,一下断了那几个人哩念想,省得他们再去找太爷闹。”   孙嫦娥搓摸着柳侠的手说:“中,你跟玉芳看着办吧。”   秀梅和玉芳把两个大包拿出来,挑了几乎一半,给太爷一家留着,然后,秀梅站在西边的矮墙上,喊永芳过来。   柳侠往回带衣服时就用心挑了一下,剩下的这两包衣裳更好,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彭文俊他们给的,那几个人八十年代就能自费出国留学,家庭条件肯定相当好,淘汰下来的衣裳全都是名牌,即便不穿了也都打理保存得很好,只是款式过时了点,或者只是颜色稍微有点草了。   彭文俊、佘光几个人在柳侠看来都有点洁癖,表现在穿衣上就是:浅色衬衫的领子稍微有点变色的迹象,马上淘汰。   所以他们给的衣裳感觉都跟新的差不多,款式在望宁这个山区小镇也妥妥的能引领时尚。   所以……永芳有点挑花眼,哪件都觉得好。   不过,她最终只拿了两件羽绒服和两件毛衫,两件衬衫。   永芳帮秀梅和玉芳一起整理剩下的衣裳时,柳川笑着说:“永芳,您姨(孙嫦娥)跟大嫂、玉芳送这些衣裳是好心,不过,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想法,她们哩好心对别人未必合适,你要是不待见这些衣裳,千万别勉强,看着再好,到底是别人穿过哩旧的。”   玉芳说:“咋会勉强呢?人家这旧衣裳比咱搁原城买哩新衣裳还好。”   柳川依然笑着说:“那是你现在觉得,有朝一日你发达了,没准儿就会觉得曾经穿过别人哩旧衣裳是一种屈辱呢,我见过可多这样哩人。”   柳魁、柳茂、柳侠、柳岸、小蕤,包括柳长青和孙嫦娥,都不动声色地看着柳川。   他们都听出了柳川这句话里更深一层的意思:如果是那样,那今天主动送你旧衣裳的我们现在给予你的关心,在你心里也就变成了侮辱。   “不会吧?还有这样哩人?那以后还有谁敢当好人啊?”玉芳惊讶地看着柳川:“你以后有钱不稀罕了,可当初你没钱要冻死哩时候,可是指着人家哩衣裳熬过来的呀,我咋觉得这种人比晌午那个张书英他们还恶心呢?”   柳茂接话说:“您三哥说哩这些人,就是柳长发、张书英他们哩未来。”   柳岸接着说:“柳长发他们如果以后不发达,只是一般意义上的日子好得过了点,他们最多也就是背后说当初给他们旧衣裳的人并不是真心对他们好,只是旧东西没地方扔了,正好打发给他们,不承情罢了。   如果真正发达了,他们会完全忘记现在自己的处境,忘记他们现在对这些旧衣物的渴求,而把今天视为屈辱,视为污点,而送旧衣物给他们的我们家就是罪魁祸首,他们会比从来没得到过这些衣裳的人还仇视我们。”   当然,如果我们家和他们一直保持现在的差距,他们会是相反的态度,我们今天对他们的接济,会成为他们向其他人炫耀和我们家是通世交好的佐证。   不过,后面这句柳岸没有说。   永芳也反应过来了,柳大伯一家是被白眼狼们给弄得害怕了,怕她以后也成个白眼狼呢,她马上说:“二哥三哥,大伯,姨,别人我不敢说,可我能保证柳淼俺俩都不是那种人,人要是活的恁没良心,那还不如畜生呢,猪狗也不会长大了就去对着养他们的人反咬一口。”   柳长青拍拍柳川:“川儿,不用多想。柳长发那样哩人才有几个?咱知自己问心无愧就中了。”   柳川笑了笑:“我知,我是真哩怕永芳忌讳别人哩旧衣裳,又不好意思跟咱说。”   永芳爽利地说:“不忌讳,我小时候就没穿过新衣裳,都是俺俩姐哩旧衣裳改哩,俺姑偶然给我一件俺表姐哩旧衣裳,我都舍不得穿。”   永芳一个姑姑嫁到了他们家附近的镇上,比他们家条件好点。   话说开,大家心里都敞亮就好了。   柳岸捏了捏柳侠另一只手,让他看柳川,他觉得三叔今儿这样个做法特别好,丑话说前头,总比以后自己堵心强。   柳花花撒着欢跑到了孙嫦娥面前,哼哼唧唧。   柳侠一看手机,果然,五点了,小萱和萌萌该放学了。   柳花花和柳小猪以前每天四趟接送柳茂、小萱和萌萌,已经养成了习惯,卡点卡得特别准。   孙嫦娥拍拍柳花花的头:“去吧,路上别淘力。”   柳花花撒开蹄子就要跑,柳岸拉着柳侠站起来喊道:“花花,等一下,咱一起去。”   小萱没上学前在京都的日子,柳岸带过他好长时间,小家伙跟他很亲,他这次回来时间不长,而小萱天天都要上学,他想尽可能和小家伙多玩会儿。   柳侠正好也是这么想的,他扭头说了一声“俺去接孩儿了哦”,就和柳岸一起,跟着柳花花跑了起来。   小萱一出教室门就被柳花花扑了个满怀,又看到站在树下对着他笑的小叔和柳岸哥,高兴得哇哇大叫。   三个人站在学校的坡口又等齐了萌萌,叔侄四人和柳花花开始往回走。   萌萌比小雲和小雷还大一岁,以她的聪明和在柳家得到的学习指导,她在柳家岭小学是可以跳着级上的,可小丫头特别有主意,每次考试都只考八十分左右,就是不跳级,就是要在柳家岭小学一年一年地耗着。   可再耗,她今年也在这里上够五年了,暑假后,她也必须要离开柳家岭去外面上学了,现在的问题是:是让她和两个小阎王一起去荣泽呢,还是让她先在望宁过渡一年,后年再考虑去荣泽。   两个小阎王已经被家人决定了,暑假后必须去荣泽,否则,以望宁和外面越拉越远的教学水平,两个人最后真不一定能考上大学。   柳侠和柳岸决定跟小丫头谈谈,让她和小雲小雷一起去荣泽。   柳侠先开口:“萌萌,县中马上开始招生了,俺都想叫你去荣泽上学。”   柳若萌问:“为啥?”   柳岸:“因为荣泽教育水平高,能增加你考上大学的概率。”   柳若萌:“我没想上大学呀。”   柳侠和柳岸同时打结,偷偷交换了一个失算的眼神:方向性错误,咋办?   柳侠:“要是不上大学,以后就找不到好工作。”   柳若萌:“我不找工作,我就搁咱家。”   柳侠、柳岸:“……”小小年纪,居然会玩釜底抽薪。   柳岸:“外头哩世界可大,可美,上了大学才有机会去看,去经历。”   柳若萌:“外头恁美,为啥您一回来还都不想走?”   柳侠、柳岸:“……”   小萱帮姐姐插刀:“我也是一回来就不想走了,要是俺爸爸也搁咱家,我就哪儿都不去了。”   柳侠阴沉沉地看小胖子:“柳小萱!”   小胖子得意地笑:“反正我不用去望宁,也不去荣泽,我才二年级。”   柳岸敲了他个脑瓜崩:“早晚饶不了你,你还得去京都上咧。”   小胖子抱着头乐,柳岸干脆把他拎起来,放肩膀上驮着。   柳侠继续劝说大业,他决定另辟蹊径,从女孩子最向往的未来谈起:“萌萌,你要是不上个大学,以后连个好婆家都找不着。”   柳家岭附近几个村,现在还多的是十五六岁就结婚的,柳若萌马上十二周岁了,这个话题对她不算唐突。   柳若萌:“我就不找婆家,我搁咱家就可美。”   柳侠望天,怎么遇见这么个倒霉孩子,一句话终结全场啊。   柳岸干咳了一下:“咳,那个,萌萌,咱……爸,咱爸没上过大学,他一直觉得遗憾,你不想替他弥补这个遗憾吗?”   柳侠斜睨柳岸:你真是搁这儿没话找话哩啊,这都能说出来。   柳岸微笑:这就不错了,好歹没让冷场。   柳若萌:“你都去美国留学了,咱爸哩遗憾还没弥补住?”   柳岸:“……”咋给这一茬给忘了咧。   柳侠:“您哥就搁国内上了一年大学,您爸还没来得及去他学校看看,他就出国了,他连大学校园都没进过,咋弥补遗憾?”   柳岸:要糟。   果然:   柳若萌:“那,我要是考上大学,万一俺爸去一看,觉得更遗憾了咋弄?”   柳侠:“那,那咱也不能因为您爸遗憾,就不上大学啊。”   柳若萌:“我本来就没想上大学啊,不是因为俺爸才不上。”   柳侠站住不走了,恼羞成怒地道:“柳若萌,你还这么小就这么难缠,小心长大找不到婆家。”   柳若萌一点不恼,很是悠闲地回答:“我本来就不想找婆家啊!”   话题又转回来了。   柳侠抓狂:“猫儿……”   柳岸深呼吸:“哈——,小萱,帮帮忙呗。”   小萱欢喜地问:“帮啥忙?”   柳岸:“帮忙劝劝您姐,叫她去荣泽上学。”   “哦——”小萱慢悠悠地点头,“你咋不早说?姐,你不是说你长大会可孝顺俺二伯吗?你要是不去荣泽上学,就考不上大学;你要是考不上大学,就不能挣可多钱;你要是没钱,就啥好东西都不能买;要是连点好东西都买不起,那你咋孝顺俺二伯咧?”   柳若萌……眨巴眼。   柳侠:“您爸爸有退休工资,你不会是想……拿您爸爸自个儿哩钱孝顺他吧?”   柳若萌跺脚:“才不会。”   柳岸:“那你是想叫咱爸不吃不喝给自个儿哩工资攒住,给你搁望宁摆个小摊儿赚钱?据我所知,人家都给这种行为叫……”   “啃老。”小萱美滋滋地插嘴,觉得自己很博学“咱家收音机里说哩,就是啃爸爸妈妈哩肉,叫独个儿长胖。”   柳若萌跳脚:“我更不会。”   柳岸:“那,你给我说一个既不离开柳家岭,又能挣来可多钱哩方法。”   柳若萌:“……”   …………   四人一狗回到家,三个男人一只狗兴高采烈,柳若萌小姑娘垂头丧气。   一家人用眼神问:这是咋了?   柳侠偷偷对孙嫦娥和秀梅说:“决定去荣泽上学了。”   孙嫦娥和秀梅同时一愣:“真哩?”   柳岸把柳茂拉得背对着柳若萌:“这小丫头嘴巴太厉害了,你可不能心软哦。”   柳茂问:“啥事?”   柳岸说:“去荣泽上学哩事,搞定了。”   柳茂笑起来:“放心吧。”   解决了柳若萌这个超级顽固分子,大家都松了口气,晚饭吃得格外热闹。   柳侠觉得能说服柳若萌,自己简直功德无量,和哥哥姐姐们从吹牛开始,聊天一直聊到凌晨一点多。   第二天,叔侄两个又起床晚了,不过起床就直接迎来一个好消息:   柳长安和柳长发两家联合去找太爷,让老人家把柳长青喊过去说事,被老人一口拒绝,张书英居然把在柳长青家的撒泼大法祭出来,哭嚎着数落太爷这么多年来咋偏心,咋对不起他一家子。   六爷的大儿媳妇和两个孙媳在六爷和各自丈夫的暗示中,合力把张书英给拖到了大街上。   张书英对着她们没有对着柳长青一家那么没底气,对着六爷家的三个媳妇又抓又骂,三个媳妇早就对她厌恶至极,今天终于找到机会,一起把张书英打得脸肿成了个猪头,头发被扯掉好几绺,还当着满街看热闹的人宣布,他们家和柳长发、柳长安两家以后老死不相往来;如果张书英敢再对太爷出言不逊,她们听说一回就打她一回。   柳侠觉得真是太解气了,恨不得放挂鞭炮庆祝庆祝。   可能因为柳侠太嘚瑟太美,让老天爷眼红了,于是,就让他应了一句老话:乐极生悲。   下午,柳侠和柳岸、柳小猪一起去接萌萌和小萱回来,发现家里气氛不大对,他和猫儿的东西也已经被收拾好了放在堂屋炕上,再一看,发现云芝、玉芝、柳川、柳钰和小蕤的东西也都收拾好了。   看到柳侠和柳岸回来,柳长青马上说:“赶紧吃饭,吃完就走。”   原来,刚刚的天气预报说,从明天开始,未来一周,黄河中下游地区都会有持续的降雨。   去年冬天到现在,中原地区都没有一场像样的降水,柳家岭一带的冬小麦已经决定性的绝收了,如果现在能下一场透雨,就能在麦田间种玉米,今年的秋粮还会有点希望,所以这场雨应该算是喜雨。   可是,柳家一大群在外边工作的就都得马上离开了,否则,就至少得十天以后才能离开,这对一群都有工作单位的人来说,根本就不可能。   柳侠欢乐的笑脸瞬间消失,他抬头看看天,不算晴朗,但也不算阴沉,是多云天,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柳岸说:“报错了吧?这不,还有……白云咧嘛。”   这话他自己说的都没底气,柳岸就是再心疼他,也没法顺着他的话走。   柳长青很干脆地打破了柳侠自欺欺人的幻想:“赶紧吃,吃完马上就走,今儿黑去住小钰厂里,地方不够哩话,望宁也有旅店,不敢等到天亮。”   天气预报的明天,可能是今天的半夜,明天的凌晨。   柳钰正在装他炒的最后一批花生和杏仁,边装边骂老天不长眼,这些花生和杏仁刚刚出锅,还烧手呢,他怕把塑料袋给烫化。   柳侠趴在孙嫦娥背上惨叫:“啊——老天爷咋这样咧?孩儿将回来两天啊!”   孙嫦娥也舍不得,可老天爷的事,谁都管不了啊,她安慰柳侠说:“你不是说猫儿马上该考试了么,可能是老天爷看咱孩儿辛苦,不想叫他补考吧。”   事到如今,柳侠也只能接受这没有一点根据的安慰了。   他一边哀嚎一边和柳岸回自己窑洞又仔细检查了一遍,以防落下什么重要的东西,回来后火速吃饭,放下碗,秀梅就催着他们上路——万一雨提前下来就危险了。   他们每个人在柳家岭和望宁之间跑过几十年,都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柳侠虽然心里百般不情愿,却一点不敢耽误,背着包就和大家一起出了门。   告别仪式被最简化,三分钟后,他们已经跑过了柳长春家的大坡。 第433章 曾经的执念   柳侠他们到达望宁的时候是晚上九点二十五,雨还没有下来,不但如此,夜空中的星星好像还多了几个。   柳侠气得指着天空想骂娘。   柳岸把他拉进接待室摁到沙发上:“小叔,你想想,现在这样跟咱将走到上窑坡顶哩时候开始下,你想要哪个?”   柳侠无言以对。   柳岸笑着拿了条毛巾给他擦了把汗,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汗流如雨:“所以,这是老天爷照顾咱,咱得感谢他。”   “好吧。”柳侠双手合十,“谢谢老天爷关照,祝你跟老天奶奶百万年好合,子孙遍布外太空。”   柳川拍了他脑袋一下:“看来你是不使慌哈,还能跟老天爷贫气咧。”   柳侠大笑着蹦起来,接过柳岸手里的毛巾,把他推得背对着自己:“你不敢受凉,我给你身上擦干。”   云芝和玉芝一进屋就秃噜在沙发上了,柳川看到云芝的右脚踝肿得发亮,对柳钰说:“先给咱姐弄一盆热水泡着脚,再给我拿一瓶度数高哩白酒。”   办公室三个暖水瓶都是满的,柳钰去拿了个盆过来,云芝和玉芝一起泡脚,柳川、柳侠、柳岸、小蕤和柳钰就在院子里的水管上直接冲。   柳小猪最后时刻硬是挣脱了柳魁跟着来了,这会累得伸着舌头喘,柳钰出去买高度白酒,捎带着去对面的小饭店给它寻了根大骨头,柳小猪高兴得把骨头叼进传达室,趴在柳侠和柳岸脚边开始啃。   九点四十,柳侠和柳岸站起来要去接小雲和小雷,问柳川和小蕤去不去。   小蕤瘫在沙发床上摆手,累得话都不想说。   柳川提起两个小阎王就手痒,干脆地摇头:“不去,等会儿我还得给大姐搓脚咧。”   柳钰现在相当于东道主,正在跑前跑后准备铺盖,柳侠和柳岸就溜达着自己去望宁中学。   难得有机会能进入市级竞赛,望宁中学的领导有点重视过度了,当初小雲和小雷压根儿不愿意补课的时候,他们只希望两个人晚上能补两节就满足了,等两个孩子被柳侠拘着答应了,他们开始得寸进尺。   中午吃完饭补一个小时,晚上还是两节课,但正常的两节共一百分钟被拉长到了一百五十分钟甚至更多,等于加了一节课,只是中间没有下课时间而已。   而且给两个孩子补课的还不光是他们班的数学老师,还加上了一个初三的数学老师和年级数学组组长。   好在两个小阎王皮实,要不还没去竞赛呢就得先来个心理崩溃什么的。   柳侠和柳岸站在数学办公室外等了十分钟,终于下课了。   两个小阎王一看见他们,就欢呼着扑了上来,柳侠和柳岸一人背着一个,大笑着跑出了校园。   两个小家伙真是太高兴了,原本想着要到明天中午才能见到柳岸哥呢。   望宁大街现在也有烤羊肉串的摊子,还在从中学通往“英雄阀门厂”的必经之路上,柳侠和柳岸请两个小家伙吃了两把烤串和两个烤烧饼,又打包了几个烤烧饼,四个人才回去。   一推开接待室的门,就看到云芝翘在板凳上的右脚在燃烧,柳川正两只手两手抱着脚踝在使劲搓,手上也都是淡蓝色的火焰。   四个人跑过去围观。   柳川从碗里抓一把燃烧着的酒精,就在云芝脚踝上搓几秒钟,火焰快灭了,再抓一把,再搓,大概搓了两分钟,柳川就直起身拍拍手:“好了,大姐,一会儿睡哩时候脚抬高点,明儿清早就不肿了。”   云芝摸了摸脚脖:“我这儿就觉得没恁胀慌了。”   小雲抓着柳川的手看:“不烧慌爸爸?”   柳川拨楞着他的脑袋转了一下:“酒精哩燃点是多少?”   小雷问:“你哩酒精纯度是多少?”   小蕤拿起酒瓶子看:“52度。”   小雲很痛快地说:“不知,大概三四十度吧。”   柳川看柳岸:“对不对?”   柳岸摊手:“不知,每个浓度燃点都不一样,谁会记住啊?”   小雲过去把手拍在柳岸的手上:“哥哥你真伟大,要是你知,俺爸今儿就又有理由修理小雷俺俩了。”   柳川鄙视:“切,还国际名校哩大学生咧,这都不知。”   “国际名校哩校长也记不住这些啊。”柳岸一点没有羞愧的意,坦然地说:“人哩脑容量就恁大,用到这儿就用不到那儿,这些成熟哩基础知识,需要哩时候查工具书就妥了,不用死记硬背。”   小雲和小雷一脸崇拜地看着柳岸:“哥,你真是太英明了,你要是能当俺校长就好了。”   云芝笑着说:“搁咱国家,您哥要是当校长,我估计他哩学校八百年都出不了一个大学生。”   云芝说话时,她的脸上不时闪过一道白光,大家正纳闷,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阵沉闷的轰鸣声。   柳钰端着洗脚盆出去了,他要把洗脚水倒在那棵栎树的树坑里,这时候突然在外头大叫:“小雲小雷幺儿,赶紧关窗户,下起来了。”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阵电闪雷鸣,大风夹杂着雨珠和灰尘骤然间倾盆而下,柳侠听见柳钰的叫声马上就跑过去关玉芝身后那个窗户,窗台和沙发上的白色罩巾已经被洒上了黑灰色的泥点子,柳侠跑的急没防备,脸上衣服上也都被甩上点。   柳岸、小雲、小雷和小蕤几个跑去关窗的人也无一幸免,小雲和小雷还好,衣裳是红色和蓝色,柳侠、柳岸和小蕤都是白色T恤,看着特别明显。   玉芝说:“您几个赶紧给衣裳脱了,泥点子特别难洗,趁着没干叫我赶紧用洗衣粉好好搓搓,没准能洗净。”   柳侠看了看窗外世界末日一般的情形,拉着小雲过去在沙发上坐下:“不用,十来块一件哩汗衫,出去端水要是叫再绊一下不划算。”   柳岸和小蕤也不脱,现在外面那情形太吓人了。   两个小阎王则是根本不把那点泥点子当回事,平时望宁大街上随便走一趟,回家就能洗出半盆黑汤来。   已经十点多了,小雲和小雷明天还要上学,柳川让两个人早点睡,小雲就地一趟,脑袋放在柳岸腿上就闭上了眼睛:“我睡着了。”   小雷有样学样,歪在柳侠身上就打起了呼噜。   柳川气得转圈找笤帚疙瘩。   云芝和玉芝笑着站起来,云芝说:“川儿,这屋大,您几个搁这儿睡吧,叫小雲跟小雷跟俺俩去旁边那屋。”   原来的望宁供销社是望宁公社仅有的一家国营商业机构,也算是当年望宁的脸面了,所以供销社的房子还是挺不错的,结实宽敞,而且售货门市部后头还连着两大间屋,一间是财务室,一间是值班室。   值班室现在和布店连着,柳魁和秀梅不走的时候住;财务室现在是柳钰的房间,里面放了两张床,玉芳每次回娘家,都会在这里住两天,前几天小雲和小雷就住在那里。   云芝和玉芝现在说的就是财务室。   他们现在呆的接待室,有两张三人沙发和四张单人沙发,还有两张沙发床,如果只有柳川、柳钰、柳侠、柳岸和小蕤,挤挤可以住得下。   但是现在,两个小阎王默契地装死,谁喊都不应声,手却牢牢地抱着柳侠和柳岸的腰,掰都掰不开。   柳岸就回来几天,即便只是睡觉时间,柳钰、小蕤他们也都想和他在一起。   柳川没办法:“姐,您俩只管去睡吧,俺有法睡。”   最后,两张沙发床合并在一起,柳侠、柳岸和两个小阎王睡,柳钰和小蕤一人一张三人沙发,柳川睡在三张连着的茶几上。   被子是从财务室和柳魁、秀梅住的值班室拿过来的。   柳长兴和妻子住在那边,两人很注意,自己准备了被褥,把柳魁和秀梅的东西给晒晒放起来了。   因为怕影响小雲和小雷休息,大家把烤烧饼分着一吃完,就拉灯睡觉。   刚才汲汲皇皇地跑了几十里山路,几个人是真累了,两个小阎王这几天也熬的不行,不到十一点,屋子里就陷入了一片均匀的呼吸声中。   ————   第二天早上六点,财务室的闹铃惊醒了大家。   柳侠睁开眼,首先进入他感官的是刷刷的雨声,然后是闭着眼睛瞎摸着找衣裳的小雲和小雷。   他头昏脑涨地扭头看,发现柳川和柳钰都不在,只有小蕤还在茶几上熟睡,听到铃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拉起被子把头给蒙了起来。   他又扭回头,发现柳岸也醒了,正眼带笑意地看着他。   柳侠不知怎么回事,有点心虚,用眼神问:笑啥咧?   柳岸摇头,眼神回答:没笑啥。   小雲和小雷闭着眼睛穿好了衣服,从柳侠身上翻过去下了床,小雷揉着眼睛问扒在他肚子上的柳小猪:“俺爸咧?”   柳小猪轻轻“汪”了一声。   小雲说:“哦,做中了没?”   柳侠扭头正想问小雲是怎么破译的柳小猪的语言,就看到柳川从后门走了进来,招着手轻轻对小雲小雷说:“过来吃饭,轻点,别聒醒您小叔跟您哥。”   柳侠说:“我也醒了,我也可饥。”   柳川说:“那你也起来吃吧,咱姐炒哩青椒腊肉,看着可好吃。”   柳岸和柳侠一起起来,吃了饭,开车把小雲和小雷送到学校,并约定中午请他们吃烩面。   回来的路上,汽车被溅起的黑泥汤喷了个满脸,看着柳岸本能地往后靠,柳侠好像才真正睡醒,脑子不那么昏沉了。   他昨晚上睡得特别不好,闭上眼就做被人追杀而自己死活跑不动的梦,命悬一线的关键时刻被吓醒,发现只是个梦后继续睡,然后又做梦,又被吓醒,就这么循环到天快亮,所以他虽说是休息了一晚上,感觉却比爬了一趟上窑坡还累。   不过他起床后该吃吃该喝喝,大家都没看出来他昨晚上没休息好。   回到柳钰接待室,柳侠和柳岸发现玉芝正拿着自己的包在摔,脸上的表情好像要哭了,两个人赶紧问怎么回事。   小蕤说:“将您刚出门,二姑就连着收了好几个传呼,显得是他们校长哩名儿,说是学校有急事,如果接到传呼速回电话。   二姑怕学校出了啥大事,就回了,结果传呼是他们教务主任发的,二姑问他到底出了啥事,他不说,就说事儿老急,咱二姑必须最快速度回去。”   柳侠骂了声娘,说:“要是咱今儿没回来,现在还搁柳家岭咧,那他们咋办?”   柳川已经穿好了衣服,准备出发:“孩儿,二姐已经回电话了,只好这样,教务主任是她哩直接领导,她要是今儿不回去,以后工作不好干。”   柳侠愤然:“我知,我就是看不惯这个主任,他不就是比二姐高半格吗,就能这么不讲理?”   柳川说:“这种事多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这样吧,猫儿跟你答应了小雲跟小雷了,没法走,我给大姐二姐送走,然后我自己就也去上班了,这样您明儿回去,我还能再歇一天。”   柳侠说:“时间不够了,你去送二姐,我跟猫儿去送大姐,要不你今儿上班迟到,俺回去再请教不好意思。”   柳川直接就答应了,柳侠开的是奔驰,可以给大姐长长脸。   云芝和玉芝因为第一学历只是初中,所以虽然工作中非常努力,事实上也都成了单位业务拔尖的骨干力量,还参加了很多进修班,包括考取了函授本科学历,可在单位仍然升职困难。   云芝五年前才升了教务主任,去年暑假成为主抓教学的副校长;而云芝,去年柳川帮她从拖欠工资严重的城关中学调进县一中,才成了教务处副主任。   而玉芝这个教务处的职位,她本人还感觉来得非常冤。   玉芝没有当领导的欲望,她喜欢教学,并且几年前,荣泽县改市的时候,她因为响应教委的号召,参加了市委宣传部组织的庆祝活动之一——为美丽荣泽添画卷——的书画比赛活动,被发展成了荣泽市书法协会的会员,继而又成了原城市书法协会的会员,从此拾起笔墨,重新开始练习书法,对杂务繁多的领导职务就更没有兴趣了。   可是,她被调到县中的时候,正好赶上本班一个家长因为孩子频频逃学而追到学校揍人,玉芝把事情处理的很圆满,校长由此认定她情商高,天生人缘好,适合处理和家长有关的棘手事项,生生把原先打算让她任职的校语文教学组组长给提成了教务处副主任,还专门在领导班子会上和教务主任说,在学生心理问题和家长工作方面,有事多和玉芝沟通,结果,教务主任就把和家长有关的所有麻烦事都交给了她。   而玉芝,她对找事的家长就和柳侠对骆局长这些人一样,想起来都是巨大的负担,如果不是真没其他办法,她是绝对不愿意和家长打交道的。   柳侠开车,到国道的时候和柳川他们分开,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学校上班都早,云芝现在去,会迟到将近一个小时,不过她还是决定去上班。   以后都是大星期了,她决定以后端午节前的那个周末,也要回柳家岭,现在少请假,到时候请假会更好开口。   雨大大小小,这会儿比起床时大了很多,车上就一把柳钰给的伞骨七歪八扭的折叠伞。   柳侠到校门口,摁了下喇叭,并把云芝那边的车窗降下。   看大门的师傅看到玉芝,马上打开了电动折叠门,柳侠一直把玉芝送到她的办公楼门口,那里有防雨汽车通道。   和柳岸一起,又到玉芝在三楼的办公室坐了一会儿,柳侠才出来。   他知道三哥的意思。   奶粉的事,柳侠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记恨云芝一辈子,事实上,他早就原谅了大姐。   见过的人越来越多,柳侠知道的人情世故也越来越多,也就越来越能体谅一些过去觉得不可原谅的事。   云芝刚满十九周岁嫁入常家,因为出身贫困山区,被公公婆婆和大姑子百般挑剔责难,她在温暖和睦的大家庭生活了十九年,完全没有应付苛薄家人的经验,她惶恐不安地试图用勤勉和退让来求得公婆一家的宽容,来保护自己的婚姻。   柳川告诉柳侠,云芝每次回柳家岭带的礼品,都会被她婆婆一样一样验看,稍微觉得贵重点的,她婆婆就拿出去,并且指责云芝吃里扒外,不是个贤惠女人,结了婚不和丈夫家一心,只想着贴补娘家。   云芝结婚后的三四年里,多次去找过玉芝,说她受不了了,她一想到下班后要回的家就恐惧,她想离婚,她想回柳家岭。   如果不是离婚会给娘家带来耻辱,云芝早就离了。   所有人都有青涩尴尬的时期,走过青涩,才会逐渐成熟坚强。   云芝从极度贫穷的柳家岭到繁华富裕的原色,本就自卑,又遇上尖酸刻薄的常家父母,一时不知所措在所难免。   好在,她没有被生活磋磨到彻底失去本心,失去勇气,她为自己争取到了成为一个家庭真正主人的权利。   ——   回来时换柳岸开车,出了原色区,路边的风景就从漂亮的花草和行道树就变成了各种违章搭建的厂房、随意占地摆放的各种建筑机械、建筑垃圾、生活垃圾和……被拆得各种奇形怪状的残壁断垣。   拐上通往望宁的路,厂房和残破的民居少了,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却增加了,公路的状况也跌了好几个等级,但也好过五道口到望宁的那一段。   他们刚过五道口,几辆小山似的拉煤车从对面驶来,柳岸熟练地把车子靠边,还是没有能躲过被溅满车黑泥汤的命运。   回到柳钰那里,接待室和布店前给柳魁和柳钰精心铺的水泥地面上,因为去周围其他店铺买东西都人都愿意从这里过渡,也变成了一滩烂泥。   中午和小雲、小雷吃完烩面出来,一辆往东的拉煤的东风车停在路中央,因为旁边都是泥,他们的车必须往公路上倒着调头。   柳侠去喊煤车的司机请他挪车,才发现车前面躺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头儿,司机正站在老头儿旁边,无辜的摊着手:“大爷,今儿下雨咧,这街上路又不好,我开哩最多二十码,咋会碰着你咧?”   老头儿不接话,只是哼哼。   小雲拉拉柳侠的袖子,趴他耳朵上小声说:“这老头儿是讹人专业户,平常他就摆个卖瓜子哩摊儿,光想搁到路正当间,又外地哩车稍微靠近他,就得赔他三百块。   不过今儿下雨,他没卖瓜子,赔他二百块就中了。”   柳侠愕然:“他这样讹人,就没人管?”   小雲说:“谁敢管?他一群孩儿,一个比一个孬孙,不信你等会儿,要是一会儿这个司机不给他钱,他哩孩儿们就一起出来了。”   五分钟后,果然从旁边的杂货铺出来了大大小小七八个人,把司机围了起来。   十分钟后,司机给了三百块钱——因为司机没有主动给钱,罚一百。   而被撞的老头儿,站起来连衣裳都没换就去烩面店了。   柳岸倒着车,柳侠对他说:“猫儿,我前儿给你说哩那句话是真哩。”   柳岸问:“哪一句?”   柳侠说:“毕业后别回来了,搁美国当白领。”   柳岸说:“再说吧。”   柳侠有点急了:“啥叫再说吧?你这儿都大二了,再有两年就毕业了,想留那儿得提早打算。”   柳岸说:“我一直都有打算。”   柳侠问:“啥打算?”   两个小阎王同时说:“当然是给你也弄到美国呀,你要是不去,俺柳岸哥会独个儿搁那儿?” 第434章 一场关于梦的罗生门   十三号下午六点,柳侠和柳岸开车,载着两个小阎王和他们的数学老师回到了荣泽。   竞赛明天在原城市一中举行,上午十点开始,一百分钟的答题时间。   荣泽市参加竞赛的学生有五个人,除了小雲和小雷,还有一个古村的,两个荣泽市区的。   原城市区交通状况堪忧,堵车是常态,保险起见,荣泽市教委带队的老师要求参赛的学生和老师早上七点半在荣泽汽车站集合,八点钟之前必须上路。   小雲的老师也姓曾,是曾广同出了五服的本家,学校本来想让曾老师和小雲、小雷提前一个晚上过来,住在汽车站上面的旅社,这样可以保证早上不会迟到,古村就是这样的。   不过柳侠为曾老师订了三大队的旅社。   三大队和汽车站一路之隔,相距只有一百多米,和住在汽车站没什么区别,而三大队的旅社是荣泽除了荣泽市委招待所以外最好的旅社了。   旅社的经理和财务人员也是三大队的正式职工,两个人承包了旅社,每年给队里交承包费,和柳侠现在的情况差不多。   他们给了柳侠最优价,空调、地毯、二十四小时热水齐全的标准间,一晚上才五十块,把曾老师给感动的手脚都没处放了。   柳侠和柳岸又请曾老师和小雲、小雷吃了顿相当丰盛的晚饭,吃完饭,曾老师和小雲、小雷回旅社继续补课,柳侠和柳岸回家。   柳侠在望宁这一天哪儿哪儿都不得劲,一回到自己的家,他就跟被抽了筋似的扑在了床上,他还是拉上了柳岸一起扑,然后趴在柳岸身上叫:“啊——,以后再也不给那俩孬货一起睡了,就夜儿一黑,我到现在还腰酸腿疼,浑身都不美。”   柳岸笑得胸膛直震:“我知,夜儿黑我也没咋睡,听见你说梦话了。”   柳侠想起柳岸早上那个略显诡异的眼神,抬起头警惕地问:“我都说啥了?”   柳岸扒拉着他短短的刘海:“没啥,做梦不都是胡说八道么。”   他这么一说,柳侠越发觉得可疑,坚决想要搞清楚:“胡说八道也有内容吧,你给我说说呗。”   柳岸好笑地看着他的眼睛:“我怕你不好意思。”   “就咱俩,我有啥不好意思哩?”柳侠很不在乎地说,然后开始软磨,“真哩猫儿,给我说说呗,要不我该成天想了。”   “就是,咱俩有啥不好意思哩。”柳岸想了好几秒后,才终于下定决心:“那个,你那个啥。”   他动了动胯,“就是它,半夜乱翘,你可能梦里头觉得老不美,又不知咋弄,就喊我,说,猫儿,帮小叔整一下呗,我老憋慌啊。”   “……,……”柳侠像遭了雷劈一般,眼睛睁成了两颗大核桃,“我,我,我靠啊……,我,我醒哩时候没这样想过啊,梦里咋会……咋会,嗷~……”   柳侠把脑袋扎在柳岸颈窝,一阵鬼哭狼嚎。   柳岸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没事啊,男人嘛,梦里竖个旗多正常。”   “正常个屁!”柳侠踢腾脚,羞愤欲死:“叫独个儿小侄儿帮忙弄那个啥,哪儿正常?变态流氓还差不多。”   柳岸依然笑着拍他的后背:“咱只是一个村儿哩,又都姓柳,真论起来,其实啥关系都没。   我问过俺爷爷,他说他也问过他爷爷,连他爷爷都不知咱两家到底隔了多少代了。   所以,你就是真哩想叫我帮忙,最多因为咱俩都是男哩,有点另类,跟流氓变态啥哩都不挨。”   柳侠抬起头:“就算不是流氓变态,那也不对啊,我梦里咋也应该叫个大美女帮忙才对吧?”   柳岸笑着用鼻子蹭了下柳侠的鼻尖:“可是,你就是想叫我帮忙啊!”他把“我”字说的特别重。   柳侠陷入了深深的纠结,皱巴着脸思考:“我为啥会这样咧?我一直都觉得我可正直高尚啊?”   柳岸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他还在纠结,就说:“我看你梦里恁难受,也可想帮你,不过我将打算过去给你哩裤衩脱了,小雲翻了个身儿,腿翘(平声,搭的意思)到你肚子上了,我就没过去。”   柳侠嚯地一声翻下去靠墙坐了起来,如释重负:“我就知,肯定不是我老流氓,我就是叫小雲给压哩了,这个孬货,一会儿回来看我咋修理他。”   柳岸拍拍身边的床板:“别瞎想了,挺这儿歇会儿吧。”   柳侠倒头躺下,跟柳岸交待说:“这事儿可不敢叫您五叔跟小葳哥知,要不他俩得笑话死我。”   柳岸说:“不会。”   九点十分,小雲和小雷跟着柳川和晓慧一起回来了。   小雲刚一进门,柳侠就蹿过去拎住了他的耳朵:“孬货,今儿你给我爬到厕所去睡去,以后永远都不准跟我睡一堆儿。”   小雲捂着耳朵嗷嗷大叫着抗议:“凭啥?你成天占住俺柳岸哥,我就跟俺哥睡两三天,你凭啥不叫?”   小雷也很迷茫:“就是啊,俺柳岸个那天不是说了了,俺竞赛前一天他来陪俺,小叔你为啥说话不算数。”   柳侠把小雲按在沙发扶手上坐下,戳着他的额头控诉道:“你夜儿黑差一点给小叔压成流氓,知不知?”   小雲梗着脖子毫不示弱地反击:“不知!你要是不流氓,我压一下你就会变流氓?肯定是你本来就可流氓。”   柳侠拍沙发:“胡说,你问问您爸,我以前啥时候流氓过?就是你给我压哩了,叫我梦里耍流氓。”   柳川和晓慧开始听得一头雾水,听到柳侠这句才恍然大悟:“幺儿你说了半天,是梦里……咋着……谁了?”   柳侠忿忿地盯着小雲:“这孬货趁我做噩梦哩时候给腿搁我肚子上,叫我,叫我……哼!”   “啊哈哈哈……”晓慧大笑着进了厨房,“还有这稀罕事儿咧,做梦耍流氓还得拉个垫背哩。”   一群男人,柳川也没什么顾忌了,看着柳侠的……那里,笑:“幺儿,你是憋哩狠了吧?要不就小雲那一条腿儿,就能给你压成个强奸犯?”   “嗯?”柳侠楞了一下,‘强奸犯’这三个字猛地让他意识到,自己刚才修理小雲的重点好像不太对,不过……   “压死骆驼哩最后一根稻草你知不知?我可能本来就是有点憋慌,他再一压,我不就那个……啥了?他要是不压我哩肚子,天一亮我肯定就好了嘛。”柳侠忽然就觉得,梦里想让猫儿帮自己那个啥的事儿连对三哥都说不出来了。   “中中中,你都对,你是好人,你耍流氓都怨小雲。”柳川呼噜了柳侠的脑袋一把,笑呵呵地去挂衣服了。   小雲蹦着张开双臂向天:“啊——,下黑雪啦,我快叫冤枉死啦……”   可是不管俩小家伙再怎么叫,今天晚上也必须得自己睡了。   毕竟是第一次离开家去参加竞赛,皮得上天的小阎王今天也有点紧张了,说睡不着。   不再担心今晚会被压成变态和流氓的柳侠重新变回了宽厚大度的小叔,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安慰小雲和小雷:“不就是换了个地方做题嘛,有啥大不了哩?”   小雷很忐忑地说:“咱那儿教学质量恁差,要是原城哩人都学习可好咋弄?”   柳岸拍拍柳侠,又指指自己:“小叔俺俩都是咱那儿哩,小叔十年前哩重点本科,哥哥M大哩高材生,原城学校哩学生,都考上比俺俩好哩学校了吗?”   两个小阎王同时眼睛一亮:“就是哦,笨蛋搁那儿都是笨蛋,京都还可多待业青年咧,美国还有可多要饭的咧。”   柳川和晓慧欣慰地拍拍儿子:“哎,这就对了嘛,不管搁那儿,学哩书都是一样哩,谁怕谁!”   两个小阎王信心百倍地去次卧睡了,柳侠和柳岸也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门都关上了,俩人忽然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直奔这边而来,出来一看,是小雲。   小雲一副百年沉冤一朝得雪的模样,兴奋得简直要飞起来,他跳着脚指着柳侠大喊:“小叔,你说瞎话,将小雷跟我说我才想起来,我睡觉可好,根本不胡踢腾,小雷俺俩跟小萱睡了这么多年,我都没踢过、压过孩儿一下。”   小雷扒着门框伸出个脑袋给小雲作证:“就是,小雲睡觉可老实,根本不胡踢腾。”   柳侠脑子闪过两个小阎王一人拉着小萱一个手,乖乖地一晚上都不怎么变换姿势的画面,强词夺理道:“那,那是小萱,又不是我,我您就又压又踢。”   小雲一眼就看穿了柳侠在心虚,得意地哈哈大笑两声,指着柳侠说:“巧言如簧也掩盖不了你色厉内荏的本质,哈哈哈,小叔你蛇蛇硕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颜之厚矣@。小叔你就是个厚脸皮,做梦耍人家小妮儿哩流氓不说,还拉上小侄儿替你挡枪。”   柳川和晓慧听到小雲的声音也出来了,柳川过来抱着小雲把他扔回自己的房间:“还不睡,皮痒了不是?”   晓慧看着有点尴尬的柳侠,自己也有点尴尬地解释道:“这俩货跟猫儿您俩一样,作文老差,我没法儿,最近也开始叫他俩背汉语成语词典了。”   柳侠幽怨地看了晓慧好几秒,才说:“三嫂,你是英语老师,为啥不叫他俩背英语成语词典咧?”   晓慧也幽怨了起来:“我可想啊,问题是我独个儿还不会咧。”   柳川过来,忍着笑把柳侠推给后面的柳岸:“明儿竞赛完我再修理那俩不尊敬长辈哩兔崽子,现在咱先睡觉。”   他给猫儿使了个眼色。   柳岸微笑点头,把柳侠拉回了房间。   柳侠躺在床上生闷气:“这俩孬货,就算他们没压我,我是他俩哩小叔,他们认下来能咋着?非得证实小叔就是流氓,真是太不孝顺了。”   柳岸说:“他俩将那说法不对。”   柳侠精神一振:“咋不对?”   柳岸说:“他们跟小萱一起睡哩时候不乱踢乱动,不表示跟别人睡也恁老实,俺五叔经常跟我说,你小时候睡觉原本都是跟孙悟空大闹天宫哩样,可是你搂着我睡哩时候,一黄昏都不咋动,除非是起来把我尿。”   柳侠心花怒放百病顿消:“就是啊,我就知,我恁好,咋会干那流氓事儿,弄半天,还是叫那孬货压哩啊!”   柳侠怀着对自己高尚品质失而复得的欢喜,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柳岸支起身,对着他的睡颜看了一会儿,慢慢低头,让两个人的唇浅浅相触,须臾后分离,苦笑着叹息:“知你现在其实最美,不舍得叫你长大,可是……”   再次低头轻轻一吻,然后侧身躺下,拥着柳侠安然入眠。   作者有话要说:  蛇蛇硕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颜之厚矣。出自《诗经.小雅.巧言》   ——   蛇(yí)蛇硕言:夸夸其谈的大话。蛇蛇,“訑訑”之假借;訑,欺。 第435章 付东的糟心事   第二天早上,柳川和晓慧五点半起床做饭,七点二十,四个家长和两个小阎王一起去了汽车站。   他们到的时候,其他三个孩子已经都到了。   古村的是个女孩子,市区的两个一男一女,市区的两个孩子家长也都来了,看起来,家长和老师们比孩子们还紧张。   柳侠早上去请曾老师到家里吃饭,曾老师不肯,说他吃不下,等小雲和小雷进了场,他再找地方吃。   雨一直在下,看着脏乎乎的公共汽车,柳侠有点想自己开车去送小雲和小雷,被柳川和晓慧制止了。   柳川说:“不能惯他们这毛病,有公交坐就不赖了,我还给他们了十块钱咧。”   柳侠知道,柳川这是跟当年柳凌去原城参加作文竞赛在比,当年柳魁给了柳凌五毛钱,柳凌连一分都没舍得花。   送走了两个小阎王,柳侠决定去买点好菜,中午做一大桌,安慰一下自己前天晚上受伤的身体和心灵。   两个人开车去古渡口路买了差不多一后备箱的食材,兴高采烈地回三大队。   车子一拐上杨树林的小路,他们就看到自己家的小院门口一大群人,再走近一点,发现那些人好像在围着付东问什么事,付东一脸无奈的模样看上去煞是可怜。   在三大队的院子里,柳侠非常谨慎,到了付东家门口,他不让柳岸摁喇叭,两个人就把车停在付东家对面的树林边,下来打开后备箱拿东西。   付东看到两个人,却好像看到了救苦救难的菩萨,趁机突破包围往自己家走,还招呼大家让开路方便柳侠他们回家。   一群人全都是柳侠离开三大队前的老职工,看到柳侠,一个个眼里全都是不加掩饰的羡慕。   柳侠和柳岸亲热地和他们打着招呼,开了门往家里搬东西。   付东趁机回了家,一群老职工失望地散了。   柳侠百爪挠心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想到上次的无妄之灾,他忍着没给付东打电话。   没想到付东那边忍不住了,在楼梯那边敲门。   柳侠刚把门拉开,付东就冲进来摊在了沙发上:“奶奶的,这日子真没法过了,累死老子了。”   柳侠端着一盆黄心菜过来,坐在他对面,十分八卦地问:“怎么了?焦福通修理你了?”   “现在搁我这儿,焦福通的狂犬之怒都不算个事儿。”付东一副破罐破摔脸说,“我现在是被基层百姓给逼的没活路了。”   柳侠不信:“怎么可能?”   付东的性格属于不分性别从八岁到八十岁通吃的那种,人缘特别好,当办公室主任的时候,同样一个不讨喜的决定,由他出面宣布,下面的人抵触情绪就小的多,在柳侠看来,他无论如何不可能因为下面的人而烦恼。   “绝对可能,只要你当恶人的次数够多。”付东听到餐厅的动静,以为柳岸要过来了,整整衣裳起来坐端正了些,“九号那天你回来时候看见满院子的人,一个个都怒火万丈,活像刘文彩的控诉批斗大会现场,知道为什么吗?”   柳侠摇头:“正想问你呢。”   柳岸进来,把一杯茶放在付东面前:“付叔叔喝茶。”   付东笑着说:“咱们之间,客气什么呀,柳岸你快过来坐吧。”   “马上过来。”柳岸说着,又进了厨房。   十号早上回柳家岭时,柳岸和付东在在院子里已经见过面了,所以两个人不用再进行久别重逢的客套。   付东接着往下说:“新盖的那三栋楼,交工都半年了没个动静,职工都要反了,好多人往总局告知,意思是领导这么拖着不分,是为了让大家送礼。   焦福通招架不住了,五一假结束那天,给杨书记打电话,让他带领全体领导班子成员,尽快拿出一个分配方案。   你回来之前,我们领导班子开了两天半会,研究分配方案,焦福通说他忙,不参加会议,让我们决定,好了告诉他一声就成。   结果,我们先后拿出了三套方案,他一个也不同意。”   柳侠说:“你们制订的过程中,在关键点上,没征求他的意见吗?”   付东说:“他说他太忙,这件事全权交给杨书记处理,杨书记就特别敏感的几个地方问他的意思,他特别不耐烦,说已经说了‘全权交给他’,那就是自己什么都不管,只要一个结果。”   柳侠说:“那你们拿出的方案他接受不就完了,还瞎得得什么?这么嘚嘚还能叫全权交付吗?”   付东说:“杨书记也是这么说的,结果焦福通说,他全权交付的是制订方案的过程,做为一把手,他当然要对结果把关。”   柳侠都听呆了:“靠,原来‘全权’还有这种解释,我语文真是太差了。”   付东说:“杨书记给气得差点犯心脏病,问他到底什么意思?说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让分房?如果是你就直接说,这房子就不分了,你也别再拿这事折腾我们,我们确实不是一把手,但我们也是三大队的主要领导,有很多工作要干,没时间跟你玩儿这种花花肠子。”   柳侠笑起来,这像杨洪的脾气,火起来天王老子也敢怼。   付东接着说:“杨书记说得这么难听,我们都以为焦福通会恼羞成怒跑回来开批斗会呢,结果,他居然完全不理会杨书记的态度,而是抓住杨书记这句话,顺势说,‘我一直都是主张尽快把房子分下去,让更多的职工享受到更好的住房条件的,所以才让你们讨论方案。   现在,既然你说房子不分了,那就这样吧,我有事回不去,你召开全体会宣布这个决定吧。’”   “……我靠,还能这样?”柳侠半天才说出话来。   付东笑笑:“对,就是这样。我们几个都给气笑了,杨书记也豁出去了,说那就这样呗,不分了,不过会议我是不会召开的,老子这么大年纪,坐这儿累得椎间盘突出弄出那么多方案,最后还得落个恶人,不干。   然后杨书记就宣布会议结束,让我们该干嘛干嘛去。”   本来事情到了这里,应该跟三大队现在其他很多事情一样,不了了之,但可能总局给焦福通施加的压力太大,要求他必须拿出一个结果,焦福通一个多小时,又把电话直接打到了付东的办公室,让他宣布结果,并且还要求他同时说明,焦福通最近一直在忙队里几件大事,把分房子的事全权交给了杨洪,他本人不参与任何意见。   付东和焦福通打了半天嘴官司,说这么说不合适,焦福通做为三大队的一把手,在分房子这种关系到全体职工重大利益的事情上不参与任何意见,根本说不过去。   焦福通最后拿出组织纪律压付东,让他不拘什么形式,那天下午必须把这个决定公布出去,而且必须说明他全程都没有参与与分房子有关的任何事。   柳岸正好端着一个盆过来,他在用鸡蛋和粉芡搅拌炸小酥肉的肉丝,听到付东的话他非常诧异:“做为一把手,这也太没担当了吧?”   付东脸一酸:“卧槽,担当?焦队长是不是认识那俩字都两说呢。”   柳侠问:“那后来呢?”   付东接着说:“我是党员,他拿组织纪律压我,我真没辙了。最后我也豁出去了,没找人,我自己写了稿子,让宣传办直接用电脑打了一张告示,给贴篮球场边那个报栏里了。   内容就一句话:4、5、6号家属楼因故暂时不予分配;底下的署名是三大队办公室。”   柳侠说:“付东哥你傻啊,以前一直就一个办公室,你是主任;现在你抓后勤这块,办公室直接归你领导,你那么一写,别人不都得找你头上吗?”   付东一脸的生无可恋:“这点哥哥我知道啊,可我能怎么办呢?我总不能要求人家宣传办出个告示,下面却不缀名吧?我们好歹是个正规的省级单位,出个告示连发布者的名字都不敢缀,基本上就相当于人出门直接用屎把脸给糊了,见不得人,哥哥我再怕事,可还想要这张脸呢!”   柳侠怜悯地看着付副队长:“然后,你就成了全队的靶子,对吧?”   付东又瘫了下去:“肯定的啊。”   柳岸问:“刚我们回来时,那些人围着你又是怎么回事?房子那事过去都好几天了,应该差不多平息了,那几个人看着怎么还那么激动呢?”   付东捂住了脸:“唉,兄弟啊,这事儿还不如房子那事呢,我现在都不敢出我们家的门了。”   柳侠奇怪:“到底什么事啊?”   付东说:“就上回我回来跟你说的那事,不知怎么,昨天一天,忽然全队都知道了。”   柳侠楞了一下,然后把手里的菜一下就扔在了盆里:“付东哥,我可没有跟一个人说过啊。”   付东摆摆手:“说什么呢?跟你有什么关系?咱们队除了像你这样直接从大学分配来的和郑朝阳那样的转业军人,哪个不是因为总局有人才能进来?这事明白着是总局哪位领导关照自己的亲戚,让他们提早拿主意才露的口风啊!”   柳侠松了口气,他最怕别人把他当成不守信用的小喇叭,那以后还怎么做朋友?   他问付东:“队里的人都是什么态度?”   付东吊儿郎当地说:“还能什么态度?除了技术人员和几个在总局的后台特别硬的,都懵圈了呗,丧家之犬一样,惶惶不可终日呗。”   柳侠想到自己被迫停薪留职时的心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柳岸问:“这么多人,不可能就地解散,国家不会允许,肯定最终都会安排,只看安排的好还是坏了。”   付东突然又坐直了:“柳儿,要是哥哥最后没人要,去投奔你,你收不收?”   柳侠抬头找了一圈,看到付东后面的沙发背上放着几本书,最上面一本上卡着一只碳素笔,指了指对付东说:“把那个笔给我,我现在给你起草个合同,你一签字,咱明儿就去上班,欧姐要愿意,咱一块儿签了。”   付东把那本书拿起来,取下笔,来回看了看:“柳儿,就冲你这句话,哥哥跟你的友谊绝对得万古长青。”   柳侠点头:“所以,中午咱一起为友谊喝一杯?”   付东摇头:“你是焦大队长心中的核□□,现在我跟你推杯换盏称兄道弟,如果被他知道了,你我都是大罪一桩。   这样吧,等队里的事尘埃落定,哥哥去京都一趟,吃什么随你点。”   柳岸的肉丝早拌好了,他拿起柳侠择好的上海青去厨房,让柳侠他们两个慢慢谈。   柳侠刚想张口问问付东的打算,电话响了。   他起身过去接起来,是袁黎明。   小伙子好像很是很紧张,一张嘴就是一串:“柳工,我和小许想问问你,你续签的停薪留职合同,签了多少年,我们想和你签一样。”   柳侠说:“最长的,十年。”   “哦哦,”袁黎明连连答应,“那我和小许也签十年,那,那个,柳工,可能有点冒昧哦,可是,他又怕直接去找你给你带来麻烦,所以托我问你一下,你那儿还能多要一个人吗?”   “……”柳侠心里叹息,年轻人,真是不懂得进退分寸啊,这还没正式被聘用呢,就想替别人拉皮条了,“谁啊?”   他只是好奇而已。   “苏元洲,你见过他,也是咱们三科的。”可能柳侠这一问让他觉得有希望,袁黎明忙不迭的说,“他能力很强的,上次,他本来是要跟我们一起去找你的,他……爱人有点担心,主要是因为他们已经有孩子了,他爱人害怕出去万一不好,孩子的生活没保证,所以硬把他给拉住了。”   柳侠脑海里一张崎岖坎坷的脸和一嘴能做牙膏广告的大白牙来回晃悠,他说:“现在这个风险依然存在啊。”   袁黎明说:“他,他爱人已经想通了,支持他去。”   柳侠想了一下:“我不想一下增加太多人,负担太重,我看以后三个月能接到的工程再决定吧。”   “哦,那,那柳工再见。”袁黎明有点失望,但还是很礼貌地没有纠缠。   柳侠对牙齿漂亮的人第一印象都特别好,但还不至于让他为此付出金钱的代价,多一个人就多分他一份利润呢。   不过,他听岳德胜说过苏元洲,业务能力强,人稳重踏实,大家庭和小家庭都很和美。   对,家庭和睦也是柳侠定义人品的一个重要因素,他觉得家庭和睦的人都心性善良平和,不嫉妒不偏激。   他随口又问了一句付东:“苏元洲怎么样?”   付东很干脆地说:“不错,差不多算是这几年从外面调入的所有人员中最出挑的了,哦,他老婆是袁黎明的姐姐,亲姐。”   柳侠心里说,怪不得那么卖力呢。   他问付东有什么打算。   付东说:“基本确定了,回总局,总局的办公室主任。我爸和我大哥大姐已经在给我找房子了,成业集团的商品房,要不回到总局,就我这资历,分到集资房且得等呢。”   柳侠说:“恭喜。”   话音未落,电话又响了,是小蕤的。   小蕤前天晚上在沙发上睡,把脖子窝落枕了,半夜又从沙发上滚到了地上。柳川只好和他换了地方,让他睡茶几,自己睡沙发。   结果因为茶几上就铺了一条毛巾被,太硬,小蕤起来后和柳侠一样,腰酸腿疼,昨天早上他和柳川一起回到荣泽,也是先睡了半晌。   柳侠问小蕤什么事,小蕤说:“俺五叔将给我打电话,说他打三叔哩电话,关机,你哩不知为啥打不通,就叫我跟你说,猫儿哩机票买好了,二十三号哩;还有,五叔叫你给岳祁叔回个电话,说他有急事找你。” 第436章 热乎乎的招财猫   柳侠知道柳川今天上午开会,手机会关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手机会打不通。   他试着拨了一下柳凌的电话,一下就通了。   柳凌把买简单把买机票的事说了一下,柳侠听着心里很不舒服,其实这比柳岸预计的回去时间还晚了几天,可想到猫儿最终还是要走,柳侠就是高兴不起来。   柳凌即便看不见,也能知道柳侠此刻的心情,可既然改变不了现实,他果断改话题,说起岳祁的电话。   柳凌说,是几年前和猫儿同期在祁老先生那里治疗的一个病人杜远鹏,柳侠也很熟悉的,他现在带了一个朋友去祁老先生那里看病,昨天突然问起柳侠的情况,说有点事和柳侠谈,问岳祁有没有柳侠的联系方式。   岳祁觉本能的觉得杜远鹏要说的事和柳侠的工作有关,连问都没问一声,就把柳侠的手机号给了杜远鹏,杜远鹏当时就打,没打通,然后岳祁才想起来,柳侠陪柳岸回家了,柳家岭肯定是没有信号的。   杜远鹏也知道柳家岭,所以他就让岳祁把自己的电话给柳侠,让柳侠尽快联系他。   柳侠有点激动,他还记得杜远鹏这个人。   以前猫儿去祁老先生那里看病时,杜远鹏就排在猫儿的后面,四十多岁,身材魁梧,看上去哪里都很平凡,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柳侠知道祁老先生的病人全部非富即贵,所以从不主动和在那里碰到的陌生人说话,每次遇到了都是笑着点点头就走开。   但杜远鹏却是每次去都一定会碰到的,祁老先生的病人,基本都是提前一点去自己等着的,没有让祁老先生等的   于是,柳侠和等待的杜远鹏慢慢就有了交谈,时间长了,开始比较随意地聊天唠嗑说几句,慢慢就熟了。   不过柳侠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从来没主动问过对方的情况;杜远鹏年纪大,又身处高位,问起柳侠的情况来倒是很随意。   所以柳侠只知道杜远鹏在发改委工作,有个比猫儿大一岁的儿子,儿子喜欢正规学校学习以外的所有玩意儿登山、游泳、赛车、唱歌、街舞……,儿子打死也不喝中药;儿子对杜远鹏这个爸爸十分不满意;基本都是关于杜远鹏儿子的事,其他几乎一无所知。   而杜远鹏知道柳侠很多情况,比如知道柳家所有家庭成员;知道凤戏山和凤戏河;知道柳家岭过春节时的大秋;知道凤戏山一带的庄稼都是望天收;知道柳侠江城测绘大学毕业;知道他的工作单位;知道他因为给猫儿看病差点被开除,当然也知道他停薪留职自己组建了个测绘队……   柳岸回中原参加高考的时候,杜远鹏的治疗也结束了,以后柳侠就再也没见过他。   杜远鹏的身份,也不可能和柳侠交换什么通讯方式,所以,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在短暂的因缘际会之后,各自随波逐流于自己的轨道,再无牵连。   而现在,自己可能因为这个几乎已经遗忘的忘年交……病友?而得到一个工程?   柳侠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太好了。   他大叫着让柳岸过来和他一起听电话,分享他承揽到大工程的快乐心情。   付东家里的电话几分钟一响,传到这边清清楚楚的,他本来就有点坐不住,看到柳侠有正经事要谈,起身告辞。   柳侠知道,付东牢骚归牢骚,却不会当真什么都不管,如果真这样,付东在已经知道自己在总队有了个很不错的位置后,就不会是现在这种状态了,所以他也没有过分挽留,付东手头肯定一大堆事等着呢。   柳岸带着围裙,擦着手过来,看柳侠给岳祁先打了个电话,简短的交谈之后,又拨通了一个电话。   柳侠看似非常轻松愉快地说:“喂,杜大哥吗?”   因为不知道杜远鹏的职务,而杜远鹏的年龄只是比柳魁大几岁,柳侠在和杜远鹏说话时,就自然而然地称呼他杜大哥了,先生什么的,除了宾馆饭店之类的交际场合,柳侠说起来感觉很怪异。   手机里先是一阵愉快的笑声,然后才说话:“小柳是吧?这会儿在哪儿呢?”   杜远鹏亲切随意的语气,让柳侠顿时心里一轻,好几年没接触了,对方好像还是个不小的官,他们之间以前也不是真正的朋友,只是比较熟悉的陌生人,而现在这个人以后还可能成为他一个大工程的甲方负责人,这种情况下柳侠很难保持平常心:“在荣泽三大队的家里呢。”   “岳祁不是说你和柳岸要老家住几天吗,怎么,没回老家?”   “回了,前天晚上快半夜又跑回来了。”   “为什么?呵呵,不是被你爸妈逼婚给吓跑的吧?”   “不是,天气预报我们这里有大概一星期的连阴雨,如果晚了,雨一下来,我们那儿的路,想出来至少要雨停之后三四天,我们柳岸十天后的飞机返回美国。”   “这样啊,那可真是太……,好了,长途漫游挺贵的,咱们说正事。小柳,我找你呢,是想问问你那个测绘队的资质,我现在分管的这块,很多地方都要用到测量,但很多工程关系重大,我给你介绍工程之前,心里得先有个谱。”   不是一个工程,而是以后可能有源源不断的工程。   不需要每次都去攻克不同的新面孔,不需要一次次去揣测新的合伙人的爱好和脸色,只要有合适的工程,朋友拜访一样去谈合同,然后就能有工程干。   大喜过望之下,柳侠心跳加速:“我队里有两个教授级高级工程师,他们还不是那种整天坐机关,只靠发表论文或熬资历熬上来的,都是一直在一线干,什么样的工程都干过,参与过很多国家级大工程。   我第一个投标成功的工程,是栖浪水库;我背后挂的是我们总局直属大队。   我还会马上接一个栖浪水库的沉降观测工程,这个工程额度不大,不需要经过招投标,是栖浪水库技术中心的德国专家缪塞尔先生主动联系我的,我还没有停薪留职自己组队的时候,跟着单位参加栖浪水库第一期工程的建设,我们曾经合作过。这个工程国庆节之后我们开始入驻作业,观测期是一年。”   这个工程并不是柳侠编出来给自己壮脸的,是他过完年刚到山阳工地时,有一天下雨不能进行户外作业,他闲着没事和缪塞尔先生打电话的时候,缪塞尔先生忽然想起来,询问他要不要干,柳侠当时就驾车赶往栖浪水库,把合同给签了。   这个工程钱不多,但柳侠非常愿意接,一是有一个作业中的栖浪水库工程,任何时候都能给他带来雄厚的底气。   二是这个工程除了人力,柳侠几乎不需要任何投入,所以虽然钱不多,除去三个人的工资和奖金,柳侠还是有的赚。   不过,在柳侠心里,第一条比第二条重要得多。   “我说的全都是真的,您要是不信,我可以把栖浪水库的合同拿去给您看。   那个,杜大哥,除了航空航天和海洋类的,我的测绘队真的是什么样的工程都能接。”   柳侠有点太高兴了,一口气说了一大堆,都没给杜远鹏打断的机会,说完了他才有点后悔:这么急切,好像是谈判的大忌啊。   好在,杜远鹏并没有把柳侠这个小朋友当成真正的谈判对手,他和柳侠之间并不是一个工程的甲方和乙方,他只是想给柳侠提供一个机会。   “我当然信,荣泽和京都隔着这么远,你也不用给我拿合同了。”杜远鹏笑呵呵地说,“你最近几天有时间吗?我介绍个人你去见一见,具体的工程你们谈。”   柳侠浑身一僵:“嗯,必须最近几天吗?”   “呵呵,我忘了,柳岸过几天要走了,你不方便出远门,”杜远鹏没有因为柳侠好像并不珍惜机会的问题而生气,他知道柳岸是什么病,所以说话依然随意亲切。   柳侠说:“不是,是我两个小侄儿,我三哥的儿子,今天去原城参加竞赛了,我和柳岸答应竞赛完陪他们玩两天再走。”   “两三天是吧?那这个没问题,”杜远鹏说,“清明一周后去中南省出差,这之前你回来,我安排你们见个面。”   柳侠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杜远鹏才好,一连说了好几个谢谢。   杜远鹏笑着说:“不用这么客气,你再这样,下次见面我就称呼你柳老板了。”   柳侠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杜远鹏说:“柳岸在你旁边吧?让我们说两句。”   柳岸接过手机:“杜叔叔好。”   杜远鹏说:“嗯,身体怎么样?我听老先生和岳祁说,血色素一直不达标?”   “谢谢叔叔您关心!”柳岸说,“只看数据的话是这样,不过,所有参与我治疗的医生都说,我的造血系统已经完全恢复了,理论上的血色素健康标准,并不是绝对的,就好像我们虽然都是黄种人,但皮肤有人偏白,有人偏黑,有人偏黄一样,只要不是病态的,那就是健康的。”   杜远鹏说:“我觉得医生说的很有道理,这样就好,这几年我经常想起你和你小叔,你们能扛过来,真是太好了。那个,在国外怎么样?听说你去美国上M大了,我一点都没觉得意外。”   柳岸说:“挺好的,教室、图书馆、作业,考试、实习、聚会,跟咱们国家的大学生活差不多,只是不用住校,我觉得特别轻松。”   杜远鹏说:“怎么让你一说,去国外留学就是天堂,我儿子一说,就是水深火热呢。”   柳岸说:“小杜哥也出去留学了?在哪儿?”   杜远鹏说:“英国。人家说的花园天堂一样的地方,让杜彬那小子一说,就成了人间地狱了。”   柳岸笑起来:“估计是您给他选了地狱式专业的缘故吧?记得小杜哥喜欢自由轻松带点艺术感的运动,您给他选的什么?MBA?”   杜远鹏也笑了起来:“你怎么猜中的?他不喜欢读书,光想着满世界乱窜不让人管,我特么就给他选个被人管还得管人的专业。”   柳岸说:“瞎蒙的,想起以前您说小杜哥怎么气您,想着您终于逮到机会了,肯定得趁机修理他一下……”   ……   柳侠揽着柳岸的肩膀,把头也靠在柳岸的头上,听他和一个比他大三十岁的人侃侃而谈,骄傲和喜悦一点点、一点点从心里溢出,慢慢地,把他整个人都给泡进去了。   等柳岸终于放下电话,柳侠勒着他的脖子大笑:“哈哈大乖猫,你看,你一回来,小叔坐到屋里不动,馅儿饼隔着六层楼就掉到嘴里头了,你可真是小叔哩招财猫啊!”   柳岸侧脸蹭了蹭他的鼻尖:“所以啊,你一定得给我拴紧了,叫我一辈子都跑不了,要不我就给别人招财去了。”   柳侠站起来,十分自信地一摆头:“谁敢?敢跟我争大乖猫哩,统统狼牙棒伺候,打断他们哩狗腿。”   中午,柳川、晓慧、小蕤、林洁洁和小莘回来,看到一大桌丰盛的饭菜,不但有整只炖的鸡,还有一个莲子红枣银耳汤,中间居然还有有一个超大盘子的八宝饭。   小莘说:“咦,这么喜庆,我咋觉得这跟结婚哩饭样咧?”   柳侠小心翼翼地把一盘红丢丢的糖醋里脊放上去:“结婚有啥喜庆哩,又花钱又使慌。小叔马上就要怀抱招财猫,背靠树冠直径五百米哩大树,开启财源滚滚日进斗金哩辉煌人生了,这才是真正哩喜事。”   柳川说:“幺儿,到底是啥事儿值当您做这么大一桌菜孩儿?”   柳侠嘿嘿一笑,拉着柳岸坐下:“猫儿,你说。”   柳岸说:“今儿有个大工程找到俺小叔这儿了,俺小叔非说这是因为我是招财猫,给他带来哩,他做这么他好饭,是想俘虏我哩胃,叫我一辈子都搁他身边,不逃跑。”   柳川看看柳侠得意的不要不要的表情,再看看柳岸淡定的模样,又想到老杨树那一张《看家猫》,都不知道说这两个人什么了,   他捏了捏柳岸的胳膊,又捏了一下耳朵,说小莘:“去,拿一瓶石榴酒。”   石榴酒是用荣泽北部邙山特定的几个村庄的石榴酿制的果酒,度数很低,据说有很多保健功能,治疗头晕肾虚之类的。   那些功能是不是真有几个人都不知道,反正那石榴酒又酸又甜很好喝是真的。   小莘拿着钥匙跑去煤棚拿了一瓶回来,除了小莘,一人半杯。   柳川说:“来,咱为您小叔能养一只有血有肉儿还热乎乎哩招财猫干杯。” 第437章 回京都(过渡章节)   下午三点半,柳侠和柳岸在汽车站接到赶考归来的小阎王,问两个人感觉咋样。   俩人异口同声:“不知,反正都做了,俺独个儿觉得做哩都对。”   就冲这种自信到欠揍的态度就该得个奖。   柳侠和柳岸高兴地跟曾老师挥手告别,领着两个小家伙回家吃大餐。   教委的领队中午请参赛的师生们吃了一顿合记烩面,还点了好几个菜,两个小阎王一人一大碗四两的面,菜也没少吃,可回家看到餐桌上被整合后依然感觉很豪华的酒菜,还是饿死鬼一般就冲了上去。   两个人边吃边声讨柳侠和柳岸,明知道他俩下午就回来了,为啥不等他们,偏得晌午偷吃好东西?   柳侠得意地又把猫儿给他招来一串大工程的事给学了一遍。   两个小阎王看着柳岸的眼神都直了:“哥哥,你真牛逼哦!”   柳岸笑着敲了小雷的脑壳一记:“傻孩儿,好好想想,这跟我有啥关系?那是咱小叔牌子硬信誉好,人家信得过才找他哩呀!”   两个小家伙脑子十分灵光,略微一想就明白了,马上就把崇拜的眼神又对准了柳侠:“小叔,俺俩以后也学你,上名牌大学,当专业牛逼信誉又好哩大老板。”   柳侠属于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俩小阎王一崇拜,他就谦虚了起来:“啊呵呵,小叔现在其实还不算啥大老板,最多就是个小包工头儿,只是运气好揽了俩大点儿哩工程而已。”   两个小家伙吃得肚子溜圆,柳侠和柳岸收拾了摊子,看这会儿雨小了点,决定带他们去看看自己家的两个店。   小雲和小雷还没有看到过装满了家电的家电城,只看过空的大屋子。   车子拐出杨树林里的小路,车头刚进入林荫道上,就看到一辆解放车斜着停在传达室前面道路的正中央。   车子一身的泥,头朝东北柳侠他们的方向,应该是从哪个作业区刚回来的,不过驾驶室却没有人。   卡车不挪开,柳侠他们的车出不去,柳岸把车停下,柳侠拿了伞下车去问情况。   他刚下了车,大门外开进一辆崭新的桑塔纳,桑塔纳持续摁喇叭,提醒卡车让路。   柳侠认出那是焦福通的车,马上站住了,在心里骂了句:操,这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赵师傅打着个伞出来,跑到桑塔纳跟前,跟桑塔纳的司机解释:“这车坏了,小乔去找付队长,让他找想办法过来拖车呢。”   柳侠一听,马上就回到了车子上:“咱拐回去吧,反正天也快黑了,还下雨,明儿再去店里。”   还有两天时间,确实不用着急,而且雨好像又开始大了起来,小雲和小雷说:“中,咱回家打游戏,小雲俺俩可长时间都没打过《魂斗罗》了。”   杨树林里的路三米宽,将将能通过一辆车,没法调头,柳岸就慢慢地把车倒了回去。   柳侠趁着这个工夫,给付东打了个电话,告诉他焦福通回来了,如果他在家,赶紧去办公室,免得偷懒被焦福通抓个现行。   付东一听说是焦福通回来了,先骂了一句脏话,然后才说他在杨洪的办公室,跟几位三大队的老领导一起,在猜测局里下一步人员安排的政策,想着怎么给年纪大、又没正经专长的老职工争取点权益。   柳侠放下心,安心回家玩自己的。   小雲和小雷操刀上阵,柳侠和柳岸在旁边摇旗呐喊,屋子里明明只有四个人,却生生给制造出了中学一个班没有老师在时的自习课的热闹。   直到李玲提着一包衣服和一袋子自制的腊肠上门拜访。   李玲是让柳侠给郑朝阳带换季的衣服,虽然就在一栋楼上住着,郑朝阳和柳侠的关系也很好,李玲却是第一次来柳侠家里,所以她特地带了一袋自己做的腊肠当礼物。   李玲不是三大队的职工,所以能够坦然地来柳侠这里。   她性格文静,话很少,柳侠也不擅长客套,正经事一说完就有点冷场,所以李玲站起来要走时,柳侠也就没有多挽留,只是把她一直送到院门口。   郑朝阳家在东边那个门洞,柳侠出于礼貌目送李玲离开,却无意中看到一号办公楼,也就是领导和财务科所在的北边那栋楼,三楼和二楼很多窗户都开车,然后每个窗口都有几个脑袋伸出来,看向三楼南头,焦福通办公室的方向,好像是在看或者听什么热闹。   三大队的地盘很大,办公楼和柳侠住的这栋家属楼之间颇有不但东西方向上隔着好几十米,中间还有一片杨树林,柳侠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   吃过晚饭,付东来了,他进门后就破口大骂焦福通是个垃圾,别说当领导,当个人都抬举了他,那就是特么一泡上地都不肥庄稼的臭狗屎。   喝了柳岸上的一杯茶后,他又把焦福通家的十八代祖宗和当下活着的亲朋九族不分性别挨着给问候了一遍。   做为男人,付东平时肯定少不了爆粗口,可大概是家教的原因,付东哪怕爆粗口也是有节制的,他不像很多男人那样,埋汰人时不分场合,张嘴就是生殖器,他最多就是男人常常脱口而出的那几句不雅的口头语;付东在有女人的时候,甚至从来都不说黄色小笑话。   可今天,他真是怎么刻毒怎么来,把自己知道的所有骂人的脏话都砸到了焦福通身上。   柳侠真没忍住,问他焦福通回来这几个小时,到底干什么了?   付东却不肯说,只是发狠话说,如果焦福通敢真的往他头上扣屎盆子,他就敢豁出去把焦福通给弄监狱里去。   付东被欧萍萍给带走后,柳川说:“付东这人看着吊儿郎当,其实挺有原则的,估计今天焦福通说的事要么是对三大队全员不利,要么是对三大队领导班子很多成员不利,所以即便和你关系这么好,他也一个字的口风都不愿意露。”   柳川不解释还好,他这么一解释,柳侠心里真是猫抓似的,又想知道到底焦福通到底干了什么能把付东给逼成那样,又担心付东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大事,被焦福通抓住了把柄。   可他既不能找人打听,又做不到不去好奇,以至于两天后在返回京都的路上,他还在跟柳岸讨论这事。   柳岸笑着说:“你不用着急小叔,对于没有经过特殊训练的一般人,基本是牵扯到三个以上的人事情,就没有秘密可言,听付东叔那话,焦福通应该是拉上了三大队所有领导,那这事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知道,如果其中利害比较严重,可能细节不会被传出来,但事件的性质一般是不会错的。”   柳侠想想,好像很有道理,那,自己就等吧,反正他一年至少要回三大队个五六七八次,早晚能知道真相。   车到井方服务区,两个人进去加油,捎带着添热水和吃饭。   柳岸泡面的时候,柳侠开始打电话。   他先给杜远鹏打,说自己已经到井方了,估计下午四点左右就能到家,请他安排见面时间。   杜远鹏说:“知道了,你只要人在京都,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吧,我安排好了给你打电话。”   柳侠又给杨局长几个老关系户打了电话,最后,他鼓了好几口气,才给骆局长打。   还是不能提工程的事,只能说自己回来了,上次吃饭挺愉快,问骆局长和那几位朋友有没有时间,大家再一起坐坐。   骆局长今天的态度倒是比柳侠上门拜访和请客时听起来好多了,至少柳侠说话时他会及时回应,而不是像上次那样面无表情地晾着你,让你连该用什么表情对待他都摸不透。   最后,骆局长甚至还屈尊降贵地主动说,让柳侠不要心急,工程肯定会有的,只是目前没有合适的,还要再等一等。   放下电话,柳侠跟高考时交了语文卷子一样,心里猛地一松。   骆局长这条线他不能断,只是目前不能,他这里掌握着京都市城市建设发展的具体规划,柳侠只有提前知道这些信息,在京都这地方才能有针对性地去找工程,要不两眼一抹黑,连瞎摸都不知道该往那边摸。   如果杜远鹏这里真的如他所说,以后能有比较固定而承接工程渠道,柳侠可能会考虑放弃郜局长那边,但现在杜远鹏这里还八字没一撇,别真正坐在一起一谈,没戏,而他又把骆局长那边给耽误了,那才叫一个冤。   当然,他今天打电话给骆局长,也没指望能得到工程或把感情培养的多么深厚,他只是为了不让关系冷却,以至于到不得不求到骆局长门下的时候,想再搭话都拾不起来了。   柳岸泡着面,听着柳侠打电话,神情柔和平静。   柳侠每打一个电话前,都要像马上就要真枪实弹上战场的新兵一样,明明十分恐惧不安,却要做出一副“我很勇敢、我其实一点都不害怕”的模样来鼓励自己。   柳岸看在眼里,难受得要死,但他知道自己目前帮不了柳侠什么。   大环境如此,资本拥有者先天占据优势地位,哪怕这个资本并不属于他个人。   他们就像天桥下的耍猴人,资本就像他们手里的香蕉或馒头;柳侠这样的私人小企业,就像那只急于得到香蕉或馒头填饱肚子的猴子,如果不跟着耍猴人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绳子走,再做出种种取悦与观众的举动,猴子就只能饿着。   这个比喻看似刻薄不敬,但事实如此,甚至柳侠他们的地位在某些方面还未必如猴子。   比如,耍猴人一般只有一只猴子,猴子表演完了,耍猴人手里的那块香蕉就自然而然属于他了。   而柳侠,还有很多的竞争对手。骆局长把柳侠当跑腿小弟或钱包用过后,却未必一定会给柳侠工程,他随便一个借口就可以把柳侠打发掉,把工程给其他人,而因为他的地位优势,因为现在中国的体制,可能看起来他做的还很冠冕堂皇,让柳侠有苦说不出。   不过,不会永远这样。   柳岸看着柳侠因为终于打完了几个重要关系户的电话而格外欢乐的脸,再一次这样想。   想要让柳侠从必须受制于人的业务方式中解脱出来,首先要把家庭经济支柱这个重担从柳侠身上卸下来,没有了“离开这个人就要陷入经济困境”这种担忧,柳侠和关系户接触起来就能从容得多。   没有了你,老子照样活得可美。柳侠可以怀着这种心态在刻薄的客户面前潇洒转身。   柳岸知道,虽然柳侠天天都要在无所事事专心当吃饱墩儿的美梦中飘那么两圈儿,可哪怕全家人都得到财神眷顾成了亿万富翁,柳侠也不可能真的就什么都不干,干坐着享受。   所以柳岸的理想从来都不是亿万富豪或世界首富,他只要能让柳侠在家庭经济上感到十分安全就足够了。   柳侠从来不是个虚荣贪婪的人,在家里穷得买不起一袋奶粉时,他能够毫无心理负担地去拾废纸卖钱,在他感到家里的钱足够用时,他也可以潇洒地放开那些让他痛苦的业务,轻装上阵,享受职业带给他的快乐。   而柳岸,想在挣钱之余,有更多的时间陪伴爱人,享受家庭、亲情、爱情。   吃过午饭,换柳侠开车,两人继续上路回京都的家。   四点半到家,家里没有人,迎接两个人的只有阿黄一只猫。   柳侠和柳岸归置好了带回来的东西后,先去厨房查看冰箱,发现里面满满当当,从各种肉到各种洗好装在保鲜袋里的蔬菜,再配上家里的各种干菜,做两大桌婚宴级的酒席没问题。   柳侠马上动手开始熬小米红枣粥,柳岸则拿出几样肉和蔬菜,准备做几个荤素搭配的小菜,今天已经是他回来的第九天了,把小叔喂胖五斤的计划还没有一点进展。   柳侠刚把红枣洗干净放进锅里,他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居然是马鹏程。   柳侠打开电话:“喂,现在几点?你不上课乱打啥电话咧?”   马鹏程叫:“小柳叔,你哩心偏到太平洋了吧?柳岸连考试都不管了就跑回来了,你说他了没?”   马鹏程小时候基本跟着爷爷奶奶长,能说一口流利的原城土话,和荣泽土话差不多,某些发音有些微差异而已。   柳侠很理直气壮地护短:“没,俺柳岸考试样样都是优,每回都是最高奖学金,你这种一个学期挂三科的差等生凭啥要求跟他一样哩待遇?”   “啊——,小柳叔你真是太没人性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不知道吗?”马鹏程气急了,换上了他说的更顺溜的普通话和柳侠吵,“挂科这么丢脸的事你居然当着柳岸的面给我说出来,我要跟你割袍断义从此劳燕分飞。”   柳侠愉快地一笑:“谁不割谁是狗。”   马鹏程立马道:“想得美,要割你也得把欠我的三顿烤鸭请完了再割。”   柳岸已经洗了手,过来接过手机:“马鹏程,你这利息收得可真高,几天工夫一大碗面就变成三顿烤鸭了?”   马鹏程听到柳岸的声音,立马热情如火:“啊,柳岸,你,你你你,你真是太不仗义了,我望眼欲穿地盼着你回来,结果你回来连理都没理我就跟着小柳叔跑了。”   柳岸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嘴里却依然是很不客气地说:“理你干嘛,看你怎么讹我小叔吗?”   马鹏程又叫起来:“我就知道,只要一扯上小柳叔你就得打击报复我……”   书房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柳侠和柳岸比划了一下,就跑出去了。   电话是冬燕打来的,她知道柳岸回来了,要做东吃饭,饭店都订好了。   柳侠说家里也做好了,正要打电话让她和胖虫儿过来呢,冬燕却说什么都不干,说有几道需要提前预约的菜人家饭店已经做上了,没法改了,柳侠和柳岸必须过去,家里的饭她明天过来帮忙一起吃。   柳侠坚持了半天,最终也拗不过冬燕,只好答应。   他来到厨房,柳岸和马鹏程也正好结束通话,柳岸说马鹏程和楚昊现在已经出校门了,准备打的过来蹭饭。   柳侠赶紧让他打电话通知两个人,改道儿去地佑街的百年老店“玉鼎宴”。   柳岸把电话打回去,马鹏程一听要吃“玉鼎宴”,简直要流口水,柳侠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他跟出租车司机说“换地方了,我们去地佑街”时那带着下三儿皮味的声音。   放下电话,柳岸收拾弄了半道子的食材,稀饭必须一次煮熟,要不容易夹生,所以两个人又等了半个小时才出门。   柳凌和柳葳由冬燕通知,直接去玉鼎宴。 第438章 怀疑?大喜   柳侠和柳岸在地佑街西口看到了柳凌和柳葳的车,就跟在他们后面往里走。   地佑街的规划者应该提前就预见到了到此消费的人群的出行方式,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居然规划了一个很大的花园带停车场。   并排停好车,叔侄四人一起往玉鼎宴的方向走。   在流光溢彩、国际著名高端连锁酒店林立的地佑街,玉鼎宴古朴低调的低层中式建筑独具一格,它好像静静端坐在一群张扬艳丽的少女中间的雍容贵妇,哪怕不言不语,也没有人会轻视她半分。   柳侠老远就看到了站在玉鼎宴门楼外的几个人,冬燕在和楚昊说话,马鹏程在和胖虫儿闹着玩。   楚昊首先看到了他们,撒腿就跑了过来,马鹏程楞了一下,紧跟着也冲了过来,并且赶在楚昊之前扑上来抱住了柳岸。   “啊——,我不服,你凭什么比我高这么多?喝牛奶吃垃圾汉堡了不起啊?”   柳岸慈祥地拍着马鹏程的背:“不服有用吗?把你埋在汉堡堆里天天用牛奶浇着,能长到跟我眉齐算我输。”   楚昊欣喜地仰脸看着柳岸的脸:“能一下蹿这么高,肯定是真的好了。”   “嗯,早就好了。”柳岸开心地把这个话不多却特别靠谱的好朋友抱得双脚离地。   胖虫儿乍着胳膊跑过来:“柳岸哥。”   柳岸弯腰抱起他,颠了颠:“我看看,哈哈,一年多不见,成了大胖虫儿了哈。”   胖虫儿特骄傲地说:“谁见都说我长高了,我肯定能超过我爸和我爷爷,长得跟小葳哥那样。”   冬燕拍着胖虫儿的屁股让他下去:“做梦吧你就。下来,我还没跟你哥说上话呢。”   柳岸放下胖虫儿,亲亲热热地和冬燕说了几句话,冬燕招呼着大家赶快进去,自己带头走在前头。   马鹏程馋,提起玉鼎宴的蒸碗口水横流,拉着柳岸和楚昊一起紧随其后。   柳侠和柳凌、柳葳走在最后面。   玉鼎宴是个带跨院的大型复合式四合院,柳侠一进去就被震住了,精雕细琢雕梁画栋的房屋倒不算什么,柳侠自觉现在老杨树胡同柳府的房子不比这里差,相比起来,柳侠还更喜欢自家那种淳朴厚重的感觉呢。   他羡慕的是院子里居然有一条活水小溪,宽五六米,深大约五六十公分,底部铺着白色为主中间偶尔有几个其他颜色点缀的鸡蛋大小的鹅卵石,溪水围绕着院落缓缓流淌,清可见底。   京都缺水是全国人民都知道的,所以在一个院子里看到这么一条溪流,哪怕知道可能就是抽的地下水,然后机械驱动流淌,然而流动的溪水带给整个院落的灵动感和高规格是真实的,所以还是让人忍不住惊叹。   冬燕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服务员领着他们穿过一个向西的侧门,进入一个小跨院。   跨院和一般的一进四合院差不多,只是没有倒座房,倒座的位置现在是一片花园。北屋和东西厢房都是三间,小溪穿过正院和跨院之间的隔墙,从北屋和东厢房之间的空地流出,然后拐了个弯后,又从院子中间穿过,最后从柳侠他们进入时的侧门南面墙下穿出,重新汇入正院的溪流中。   用小溪把跨院的三所房屋隔离开来,中间有木头的拱桥相连,看上去非常自然,既能让三个进餐区域都有独立感和隐秘性,又不会显得突兀,破坏院子的整体性。   院子里和廊檐下有很多和风景融为一体的外形仿古照明灯,灯光柔和,让整个院落明亮而不失夜的清幽。   柳侠边走边欣赏小院的景色,看到前方小溪对面、西厢房和北屋之间空地上有一片竹子,他跑了几步,追上前边的柳岸:“看那儿,他们的竹子看着比咱家的高,但没咱们家的翠绿茂盛。”   柳岸也看到了那一片竹子,种在小院西北角,,应该和老杨树胡同他们家的品种不太一样,这里的更高更粗一点,也是密匝匝一片,隐隐遮住了北屋西头那一间房子,让那一带看上去感觉特别清雅幽静。   不过竹子可能是刚刚移栽过来的,还没完全返过来来苗,所以看着没有柳家长了多年的竹子枝叶青翠。   柳岸点点头:“是没咱们家的好看。”   说着话,他们订的房间到了,是东厢房居中的房间,屋子门额上写着“春来阁”三个碗口大的毛笔字。   马鹏程抓着柳岸的胳膊推着他进屋:“咱快点,我快饿死了。”   柳侠已经一只脚进屋了,因为觉得“春来阁”这个名字特别好听,忽然想看看其他的房间都叫什么名字,就又退了回来,他回头看他们刚刚经过的南边那间,那间就两个字:燕舞。   柳侠又去看前面北头的房间,这间叫莺歌。   柳凌看见柳侠不进屋,反而往前边跑,就问他:“干什么呢小侠?”   柳侠说:“这家店雅间的名字起的特有诗意,我挨着看看。”   柳葳说:“雅间起名不都是附庸风雅瞎掰嘛,有什么看的。”   柳侠一摆手:“不解风情,不理你,去,给我点菜去,我要吃粉蒸肉、红烧肉、水煮肉、梅菜扣肉。”   柳葳“切”了一声说:“小叔你能有点追求吗?怎么堕落到跟马鹏程一个品味了?都是肉,太不高雅淡泊了。不过,呵呵,我也喜欢。”   柳凌拍了柳葳一巴掌,推着他进屋:“别逗你小叔,赶紧给他点去。”   柳岸进了房间后发现柳侠没跟着进来,马上跑出来找人,走到门口和柳葳撞在了一起。   柳葳手往外一指:“那边,在那儿浪漫情怀呢。”   柳侠看到柳岸,高兴地跑过来拉着他,让他看对面西厢房的名字:“中间那个秋至阁不好听,不过清风和明月好,特别,特别……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的感觉,比咱们这边的莺歌和燕舞好,莺歌燕舞跟妓院似的。”   柳岸笑着说:“小叔,让这里的服务员听见了报告上去,小心人家往咱们菜里加料。”   柳侠心虚地扭头看了一下,还好院子里没有一个服务员,他立马义正言辞地说:“哼,本来就是他们起的太俗气嘛。”   然后他又马上兴致勃勃地拉着柳岸走到走廊头儿上,看北屋:“玉暖阁,瑞雪,哎,西边那间太远了,灯光有点暗,看不清。”   北屋和东西厢房之间本来就有好几米宽的空地,他们这里和西北角又是对角线的位置,距离本来就远,加上又是晚上,灯光到底比不上阳光明亮清晰,西边那间还被竹子影影绰绰挡着,柳侠1.5的视力居然都看不清门额上的字。   柳侠扭头问柳岸:“你能看清不能?”   柳岸刚想回答,忽然一愣,揽着柳侠的肩膀往回带:“我也看不清,走,咱先去吃饭,吃完咱走过去看看。”   柳侠扭过头,不甘心地说:“咱现在就去看呗,唵?……那……那个……,猫儿,”柳侠挣扎着脱离柳岸揽着他往回走的力道,转身怔怔的看着西北角那一块。   可是,他刚才看到的从竹林挡着的墙角里走出来的身影已经走到了门口,一闪就进屋不见了。   柳侠脱口而出:“震北哥?”   他懵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回头问柳岸:“你,你看见刚才那个人了吗?”   柳岸说:“看见了,怎么了?”   柳侠说:“那是……震,是……陈震北啊,你不记得了吗?”   柳岸疑惑地往那边看了看,微微皱着眉头:“我记得震北……叔叔,可是,我觉得那个人不像他啊。”   柳侠有点急:“不像?我觉得特别像啊!肯定是他。”   柳岸看着那边,好像在回忆,片刻后坚决地摇摇头:“肯定不是,这个人比……震北叔矮,也没他那么……挺,身材有点像,但感觉完全不一样。”   柳侠被他说的有点动摇了:“我真觉得挺像的,可是,好像是比震北……低一点。”   柳凌的声音突然从后面响起:“幺儿你还没看完呢?赶紧过来,上菜了。”   柳侠立马换上笑脸,拉着柳岸高高兴兴地跑过来:“看完了,最后一个看不清,搁那儿研究咧。”   进了房间,柳葳起身把自己右侧的椅子拉开:“小叔你过来坐里头,那边来回上菜,不得劲。”   两个服务员端着托盘正好进来,马鹏程兴奋地拍拍身边的椅子:“柳岸,快点。”   柳侠和柳岸分开入座,柳侠隔着大桌子看着柳岸:将咱俩说的那个,不能叫您五叔知。   柳岸铺着餐巾,回给他一个“我知道”的笑容。   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甚至都没有很明显的表情,就是碰了一个眼神,就被柳葳发现了,他歪头端详了会儿柳侠的脸,又盯着柳岸看了片刻,很鸡贼地说:“您俩玩啥里格楞咧?”   柳侠马上说:“没,你胡说。”   柳葳做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小叔你这道行不行啊,一句话就叫诈出来了,叫我直担心你出去揽工程会被人家拐跑。”   柳凌端起柳葳面前的饮料,直接堵在他嘴上:“猫儿回来了你还敢逗您小叔,找不自在是吧?”   柳葳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冲柳岸做鬼脸儿。   柳岸微笑地看着他不说话。   柳葳拍心口:“猫儿,不准这样看大哥,大哥心里没底儿。”   柳侠得意地乜斜柳葳:“不能啦?不跟我嘚瑟啦?哼,回来看孩儿俺俩咋修理你。”   冬燕羡慕地看着这叔侄几个眉眼纷飞打哑谜:“唉,看你们多热闹,胖虫儿成天就一个人。”   胖虫儿马上说:“你让我去柳家岭跟小萱一起上学,我不就能热闹啦?”   马鹏程学着柳葳,歪头看看柳岸,再看看柳侠,什么也没看出来,问柳葳:“他们怎么了?”   柳岸倒了一杯茶,隔着楚昊递给柳凌:“五叔。”   柳凌正想说自己有饮料,却看见了柳岸的眼睛,他身体蓦地一震:……   柳岸把杯子放在柳凌面前,然后对楚昊说:“一会儿咱去看看北屋西头那个房间叫什么名字,我跟我小叔刚才看了半天,怎么都看不清楚。”   楚昊说:“行。不过你们看那个干什么?”   柳侠在那边问冬燕:“冬燕姐,我跟猫儿四点多才到的家,你什么时候订的房间?我听说这里至少要提前四五天预约才行。”   冬燕说:“这你就别管了,只管使劲吃就成,吃完了觉得好,下回姐还在这里请你们。”   马鹏程举手:“好吃,肯定好吃,特别好吃。”   大家看马鹏程的表情都能嫌弃出水来了,柳葳说:“啧啧啧,马鹏程,你这下三儿的劲头,真让人叹为观止啊。”   菜像流水一样一道道送上餐桌,大家一起举杯庆贺柳岸痊愈,气氛热烈愉快。   马鹏程每吃一口都要赞美一番,谄媚的德行简直让人没眼看,柳葳和楚昊默契地一唱一和埋汰着他,柳岸抽冷子再给架个火。   柳侠边吃边毫不谦虚地把自家福星大乖猫夸上了天,不知道的人听了肯定会以为柳岸是福星和财神爷合体后的转世灵童。   柳岸十分淡定地配合着,决不让柳侠的牛皮当众吹破。   胖虫儿吃两口就拿着冬燕的手机玩一局俄罗斯方块,抽空还要和冬燕顶几句嘴,忙得不亦乐乎。   柳凌一直微笑着,适时地帮马鹏程伸个冤,或者给冬燕和胖虫儿做个调解人。   胖虫儿喝饮料太多,想要去撒尿,柳凌陪着他去外面找卫生间,胖虫儿很快就回来了,说柳凌过一会儿再回,他要在外面抽支烟。   二十分钟了,柳凌还没回来,柳侠要出去找,被柳岸劝止:“王教授的律所就在这一块,五叔肯定是碰到熟人了。”   柳侠心里一直都不踏实,说:“万一是碰到坏人呢?”   他不知道五哥和陈震北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直觉不能让五哥和陈震北见面。   刚才那个人,虽然猫儿十分肯定那不是陈震北,柳侠也被他说得动摇了,可柳侠还是把那个人和柳凌联系在了一起。   冬燕说:“碰到坏人,正该着小凌立功,幺儿你不会是担心你五哥把坏人给打死吧?”   柳侠想了想,除非遇到小说或电视剧里那些一抬手就能炸掉半座山的武林高手,五哥好像确实没什么应该被担心的。   半个小时后,柳凌回来了,他歉然地对大家说:“碰上了一个过去的委托人,热情的不行,怎么都脱不了身。”   柳侠松了口气,往柳凌的碟子里夹了一大堆好吃的。   回到家,柳侠左思右想觉得不大对,五哥的性格他了解,绝对不可能因为一个过去的委托人,把亲朋好友撂在饭桌上半天。   还有就是,他今儿不知怎么就觉得,猫儿和五哥之间那个秘密好像不仅仅是杨大夫结婚那么简单,他怎么忽然觉得跟陈震北也有关系呢。   陈震北也喜欢上了杨大夫,可杨大夫只喜欢五哥,于是陈震北拿家里的权势威胁,如果杨大夫不和他结婚,就让五哥退伍。   还是不对啊,杨大夫的丈夫他见过,不是陈震北啊。   柳岸拍拍正刷着牙就开始发愣的柳侠:“小叔,想啥咧恁入神?”   柳侠呼噜呼噜漱了几下口,挤到柳岸身边开始冲头发:“就是今儿个那个人,最后进‘金谷’里头那个,我还是觉得他就是陈震北。”   柳岸帮他挤了洗发液抹上去:“好吧,你说是就是,然后咧?”   “然后?”柳侠揪着脸想了想,“我也不知,反正,我觉得那就是他,我不想叫您五叔跟他碰上。”   “为啥?”柳岸把掉在柳侠脸上的一团沫子擦掉,问道。   “说不清,他原来跟您五叔您好,然后突然一下您五叔就连提也不提他了,我总觉得,觉得……,有哪点不老对劲儿。”   柳岸拿起花洒往柳侠头上浇:“天天洗,不能狠搓,时间长给头发洗毛糙了。肯定不对劲啊,最好哩朋友突然断绝关系,肯定发生过啥事,不过,现在俺五叔好好哩,震北叔叔又没刻意刁难过五叔,这就妥了。”   柳侠闭着眼睛仰着脸,使劲挠着头皮:“你咋知他没刻意刁难过您五叔?”   柳岸把他的手拿开,自己轻轻给他揉头皮:“他要是刁难,俺五叔能留到京都吗?就算留到京都,能进得去警大恁好哩单位吗?能考上王教授哩研究生跟博士生吗?震北叔他爹那官儿,可不是一般哩大。”   柳侠想想,好像还真是……   ……   同一时间。   柳凌在自己的房间安静地看书。   他今天晚上当然没有碰到什么委托人,他只是在东厢房的北头小桥上坐了半个小时,那里到北屋的“金谷”之间,一览无余,只隔着一条浅浅的人工小河,他看得到对面的房间,对面房间里的一个人应该也看得见他吧?   什么都帮不了他,只是,给他一个安心。   …………   老杨树五十号。   陈震北给呵欠连连的思危盖上被子,捏着他的小鼻子问:“看爸爸那么长时间,记住了没有?”   小家伙挣扎着伸出小胳膊,想揉一下下眼睛,还没够到,就闭上眼睛呼呼睡着了。   陈震北把他的胳膊放进被子里,自己靠回床头,眼神慢慢黯淡下来。   他想和其他普通的家庭一样,夫夫两个人一起养育孩子,可现在,小萱都要上三年级了,思危也已经一岁多了,他却连婚都离不了。   卓雅所有的办法都想了,卓正山就一句话:“你可以死,想跟姓程的结婚,没有可能。”   唯一的进展是,大哥陈震东前些天隐隐暗示过他,陈仲年对小凌的监视略有放松,但大哥同时也警告他,不要因此轻举妄动,如果有人报告发现他和柳凌之间有什么异常举动,小心老爷子变本加厉。   陈震北得到大哥的暗示后试探了一下,和老田聊天时佯装失言,说要通过起诉和卓雅离婚。   以前听到他说这话陈仲年就会暴怒,用柳凌的生命来威胁他,这次,他肯定老田把话传到陈仲年耳中了,陈仲年再见他时,却只是淡淡的,并不提这事。   想到这里,陈震北忽然感到深深的悲哀,他现在已经颓废到因为这样一个微不可见的进展而窃喜了吗?如果他满足于此,那他和小凌还会有明天吗?   ——   没有了两个小阎王捣蛋,加上杜远鹏这个利好消息,柳侠就像柳岸第一天回来时那样,又睡了个特别踏实的好觉。   清早起来先陪柳岸到后院锻炼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吃早饭,等送走了上班的人,他和柳岸坐在大楝树下,两个人共用一个手机玩游戏。   刚刚上手,手机响了起来,柳侠心里一跳,赶忙接起来,果然是杜远鹏。   “小柳,在家呢吗?”   “在。”   “行,那,我九点钟和朋友一起去祁老先生那里开药,然后直接去你家。”   “昂?我家?”柳侠忍不住左右看了一下,他觉得在家里接待杜远鹏和他的朋友实在太怠慢了,“我订个饭店吧?咱们中午一起……”   “不用了,我中午还有事,把人介绍给你认识我们就得走,具体的事情你们找时间自己协商,今天我正好趁这机会去你家看看,岳祁把你们家夸得跟天堂似的,老秦和清明也都想过去看看。”   “不是啊,怎么也应该请您和您的朋友一起吃顿饭吧?”   “呵呵,小柳你不会是不欢迎我去你家吧?”   …………   放下电话,柳侠有点慌神儿,对着柳岸一个劲儿地搓手:“猫儿猫儿猫儿,大乖猫,杜远鹏跟他朋友非来咱家呀,咱家这样,咋招待他们咧?”   柳岸看看自家干干净净树木葱茏的花园:“咱家比哪个饭店都美,就咱家这样,招待联合国主席都足够使了。”   柳侠也觉得自己家很美,可是,好像没有在饭店显得重视:“真哩?”   柳岸说:“真哩,搁饭店看着排场,但是太客套,大家就是金钱交易;搁家,亲切随意,是朋友互相照顾,这两种方式带给人的感觉相差太多了。”   柳岸拉着柳侠重新坐回躺椅上:“放心吧小叔,一会儿咱俩一块接待他们。我搁美国,可是帮格林他哥接待过他们拉到的投资商的,规格也可高咧。”   其实是他自己拉的投资商,格林的爸爸。   说起规格,格林的爸爸确实是一个世界著名企业的高层管理。   柳侠瞬间安心了许多,可是:“咱家啥都没,咱用啥招待人家啊?”   柳岸说:“家里有好茶,到时候一泡就妥了。”   柳侠说:“就这么简单?以前哪一个我都是绞尽脑汁找个好饭店,然后三孙子样磕头捣豆地陪着笑脸伺候人家吃饭,就那人家还都不满意咧。   哦,郜局长没有,我跟郜局长吃过四次饭,就掏过两回钱,另外两回是郜局长结哩账。   郜局长也不好点可贵哩菜,说是吃烦了,我结账那一回,俺俩一共才吃了七十多块钱。”   柳岸说:“这不就对啦?不是每个人都跟骆局长那样。小叔你人品好,再有我搁边儿上给你招财招福,你以后肯定不会再碰上骆局长那样哩。”   柳侠想想郜局长,再想想自己和杜远鹏以前就认识,有时候聊的还挺开心,心里终于感到有了点底。   他坐在躺椅上盘着腿开始跟柳岸合计,如果杜远鹏的朋友直接给他工程,他怎么给两个人分配提成;如果杜远鹏的朋友是把他推荐给其他人,再转手一次才能签工程,提成又怎么分……   八点半,柳侠和柳岸回家烧了壶开水,然后把水和茶叶都在堂屋摆放好。   九点十分,两个人站在大门外,等着迎接客人。   九点三十五,杜远鹏和他的两个朋友秦铭远、何清明一起参观柳家的院子。   九点五十,几个人开始坐在海棠树下喝茶,说正经事。   何清明其实是杜远鹏的下属,他给柳侠介绍的是一条即将投入建设的国家级高速公路,他把自己的名片和一张中南省那边具体负责某段公路建设的一位领导的名片一起给了柳侠,让柳侠半个月内去和这个人签订合同,去之前给他打个电话,他会单独给那位领导再做交待。   何清明说,他已经和那位负责人打过招呼了,柳侠不用担心,合同肯定是他的。   杜远鹏和朋友们走了,柳侠看着石桌上几个还剩了一半水的茶杯,怀疑自己是在做白日梦:“乖猫,这也太容易了,咱不会是遇见骗子,给咱指山卖磨玩仙人跳吧?”   柳岸拿出自己在家时的记账簿,翻着给柳侠看:“看看,有支出没?没,对吧?一分钱都没叫咱拿,人家指哩哪个山?卖哩哪个磨?   哦,对了,小叔指山卖磨跟仙人跳八不挨,后头这个一百辈子你也不可能摊上,所以你根本不用害怕。”   柳侠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嘴巴越咧越大,终于哈哈大笑了起来:“大乖猫,小叔该发大财了啊!” 第439章 柳侠和柳岸的一天   虽然凭杜远鹏在祁老爷子那里看病这一条,基本就可以肯定他不会是骗子,可柳侠还是又给王德邻打了个电话,问他知不知道杜远鹏这个人。   王德邻问他什么事,柳侠就把杜远鹏给自己介绍工程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王德邻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不过,我可以找人帮你问一下。”   半个小时后,王德邻给柳侠打电话,说杜远鹏没问题,人很不错,柳侠和他打交道大可以放心。   然后,王德邻又问,郜局长那边怎么样。   王德邻有工作还要做生意,非常忙,能帮忙引见郜局长那样的人柳侠已经非常感激了,所以他从来没在王德邻面前说过一句经郜局长或其他经郜局长推荐给他的人的坏话,今天也一样。   把帮助自己的人当成垃圾处理器这种事,柳侠是绝对不可能干的。   不过,王德邻居然不知道郜局长调走的消息,这让柳侠感到非常意外,他还以为王德邻和郜局长是好朋友呢。   柳侠把自己的不解说了出来。   王德邻笑着叔:“朋友的朋友,一起吃过两次饭,觉得人不错,正好你的业务和他们单位能挂得上,就顺便给你介绍了,平时我们很少见面的。”   放下电话,柳侠十分感慨地对柳岸说:“唉,这就是地主的好处啊,人家生在这皇城根儿,随便认识个人哩小指头,都比咱哩腰还粗。”   柳岸正在对着电脑噼里啪啦,闻言停下手,过来环住柳侠的腰:“不是人家哩手指头太粗,是你哩腰太细。”   柳侠被他伸进衣服里的手弄得直痒痒,大笑着挣扎:“我哩腰二尺多,哪儿细了?”   柳岸知道他怕痒,不再逗他,看他坐进沙发里,自己就坐在扶手上,和他说话:“现在给沈工和孙工打电话?”   柳侠拿起茶几上的电话拨着号:“嗯,叫他提前有个准备,万一他们有事,我还有时间找其他人。”   他目前已经签了合同的工程,大大小小有四个,加上栖浪水库那个,一共五个,因为有好几个甲方目前没有要求开始作业,所以柳侠手里现有的人手还够用,可如果易春水那边那个公路工程说下来,肖文忠在山阳那那边签一个包含桥梁地下基桩在内的工程,人手就不够用了   而且,何清明说了,他要承包的那段高速公路有很长一段在大山里,地质结构复杂,柳侠觉得自己和孟玉杰去做这个工程还不够保险,他要再配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工程师。   他和卜鸣、苌景云商量,直接先把苌景云排除了。   苌景云爱人身体不好,两个人又被儿子伤透了心,已经决定定居京都了,所以今年春节没回原城。   只是老两口没想到,这样也没能过个平安愉快的节日。   原因是女儿想买房子,老两口偷偷给了女儿一万块钱,不知怎么被儿子知道了,儿子春节当天给苌景云打电话要钱,说他妻子怀孕了,需要补养,他们两个人工资都不高,钱不够用。   苌景云当然拒绝了,他全款买的房子,儿子儿媳都还嫌弃他和妻子,天天摔锅砸碗地给他们脸色看,这样的儿子儿媳他怎么可能再给钱?   于是,那小两口就大闹了一场,儿媳寻死觅活说要打胎,儿子给他们放狠话,说如果不给钱,以后养老什么的也不要指望他了,既然他们偏心女儿,那就让女儿替他们养老送终吧。   很显然,儿子就是想独霸那套房子,并趁机和他们永远撇清关系,以逃避赡养他们老两口的义务。   苌景云早已经看开了,放了电话虽然难受,却也坦然,他妻子却被气得几天吃不下饭,然后因为低血糖晕倒,在医院住了好几天。   所以现在不到万不得已,柳侠不会把苌景云派到外地去,老两口相依为命,拆开他们柳侠觉得不忍心。   卜鸣说:“要不我去,要不老沈去,孙工有风湿病,中南省那边潮湿,他不能去。”   柳侠决定给沈克己打个电话,让他来决定。   沈克己高级工程师始终走在潮流的前端,他接到电话,很洋气地来了声“hello”,然后才笑着问柳侠什么事,是不是又有生意上门,找他一起发财。   柳侠说:“是,来了一票大的,中南省境内的一段高速公路,十万里大山中,条件艰苦,您干不干?”   沈克己大笑:“干。听人说你都开上奔驰了,我也想换辆好车玩玩。”   柳侠说:“一星期后我开车回去接您,咱们一起走。”   然后,是孙连朝,柳侠直接给孙工说的就是现在孟玉杰正在领着人收尾的山阳的工程和栖浪水库的沉降观测。   孙工说:“山阳那边你得再给我配个年轻的;栖浪水库那边,给我配两个工人就行。”   柳侠说:“没问题,栖浪水库那里我也会给您配一个年轻的技术人员。”   和孙工通话完毕,柳侠和柳岸一击掌,然后打电话给袁黎明。   柳侠先告诉袁黎明,他和许铮可以在三大队等,也可以到京都来等,一周后,他们启程去中南省。   然后才说,苏元洲也可以来,但是,他要做好心理准备,他可能会被派到作业条件非常艰苦的深山区。   袁黎明高兴得有点语无伦次:“深山区就深山区,我姐……,不是,是苏元洲肯定会答应,他从来不挑作业条件的。”   柳侠说:“这件事关系重大,保险起见,你还是让苏元洲本人给我回个电话吧,如果他来不了,我另外找其他人。。”   袁黎明:“柳工你不用找其他人,我姐……苏元洲肯定干的,肯定,那什么,我现在就去找他,让他给你打电话。”   柳岸趴在柳侠肩膀上听得直笑:“袁黎明还不知道你已经知道了苏元洲是他姐夫啊?看他来回遮掩这累的,冤不冤啊”   柳侠说:“所以呢,人还是坦率点好,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遮遮掩掩干嘛呢。”   柳岸把脸转到他的脸前问:“哎,什么是见不得人的关系?”   “嗯——”柳侠想了想,“比如,袁黎明他姐是小三儿?”   柳岸回到原位,搂着柳侠的脖子摇摇晃晃:“我还以为你会说,袁黎明爱上了苏元洲呢。”   柳侠被他给雷得哭笑不得:“世界上哪儿那么多同性恋啊?你这样的万不挑一,知不知道?”   柳岸说:“才不是呢。大概十来个人里头就有一个喜欢同性的,只不过当今世界的主流价值观对同性爱情太排斥,所以很多人不敢表现出来,欧洲跟美国的价值观相对多元,你看,他们国家有多少同性恋。”   柳侠说:“咱国家没那么,要不是你六叔说,我以前根本就想不出来还有这种事。”   柳岸的声音有点低沉:“咱们国家看着没有,是因为咱们国家对同性恋更残忍,如果表现出来让别人知了,基本就没活路了,唾沫星子就能把他们淹死,还要拖累家人朋友。”   柳侠很不屑地说:“谁特么这么霸道啊,人家只要是正正经经过日子,关他们屁事儿?吃他们了还是喝他们了?他们凭啥不让人家活?”,   柳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非我族者,其性必恶,这大概就是同性恋者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原因吧。”   “跟他们不一样的就不该存在?就一定是坏的?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啊?”柳侠嗤笑道,“孔圣人也只是说‘敬鬼神而远之’,对于自己不了解或者和自己不一样的东西,远着点就行了,这些人却想把跟他们不一样的都赶尽杀绝,什么东西嘛。   咱不管那些长舌妇,反正你以后要是领着……男朋友回来,谁要是敢胡说八道,小叔宰了他们。”   “呵呵。”柳岸笑了一声,鼻子蹭着柳侠的头发说,“我不会带男朋友回来,我不叫你杀人,杀人犯法。”   柳侠心里简直熨帖死了,美滋滋地回蹭着柳岸:“臭猫,真会白话@人。”   ——   人员有了着落,工程也肯定跑不了,叔侄两个的心情简直不能更好,他们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犒劳自己,又睡了小午觉,起床后开车去皇姑街。   昨天晚上马鹏程和楚昊非要柳岸去看看他们做兼职的店里去看看,柳岸也很想见见自己寝室的几个兄弟,就答应了。   科技城现在和菜市场给柳侠的感觉差不多,都是闹哄哄的,人多,不过,想想就是因为这样他的那个门市部才能一个月租好几千,柳侠觉得菜市场就菜市场吧,能赚钱就行。   到了皇姑街188号,柳侠指着上面的牌子跟柳岸抱怨:“看看马征程起的名字,星尘科技,像星星或尘土一样不起眼的科学技术,什么臭水平。”   “呃……”柳岸的笑容有点僵,“我听他的解释好像是,恒河之沙尚且有数,浩瀚星河和宇宙尘埃却是无边无际没有穷尽的,所以这个名字包含了两层意思,用像浩瀚星河一样前景广阔的技术发展,挣像宇宙尘埃那样无穷无尽的钱,或者说……财富?”   柳侠更鄙视了:“他这是钻钱眼儿里了吧?想把全宇宙的钱都挣自个儿手里?他是和珅啊还是葛朗台,那么喜欢钱。”   柳岸正想说什么,店里的人已经看到了他和柳侠,哗啦啦地一起跑了出来:“柳岸,小柳叔。”   “柳岸,小柳叔,你们快进来。”   “哇,柳岸你怎么一下长这么高?”   “啊,柳岸你真的长这么高?马鹏程和楚昊刚才说我还不信呢。”   …………   柳侠和柳岸被一群人人群地迎进店里,闫晓琳用一次性杯子给他们端过来两杯水。   “闫晓琳,你今儿值班?”柳岸出国前,和闫晓琳同班。   “不是,听方峥他们说,你今天要来店里看他们,我专门请了假。”闫晓琳看着非常兴奋,“柳岸你怎么现在回来了?要是暑假多好啊,大家都不用上课,随便玩,现在,还没过来呢就得想着回去。”   “那下次我趁着假期回来。”柳岸笑着说。   “前几天听马鹏程说你回来了,我高兴的睡不着觉,就等着你来学校找我们呢,结果马鹏程说你跟柳叔叔一起回老家了。”小胖子方峥坐在柳岸对面,说话时那表情,活像被许诺过考了一百分就发大白兔奶糖的大人给欺骗了,最后只发了个红薯糖一样。   柳岸有点抱歉地说:“我回来的时间短,怕来不及,就先回家了。”   楚昊在旁边帮腔说:“幸亏柳岸先回老家,要是他晚两天,就回不去了,中原那边一直在下雨,他们老家一下雨路就不能走了。”   闫晓琳推着方峥的胳膊:“你可真是,柳岸那么远回来,当然要先回去看家里人啊,你再想,有人家爸爸妈妈想的厉害吗?”闫晓琳和方峥在谈恋爱,所以跟他说话就很随便。   柳岸只在国大上了一年,而且不住校,所以虽然和同寝室的人关系都挺好,却不像其他朝夕相处几年的同寝战友一样,对每个人家里的情况都如数家珍清清楚楚,方峥他们都不知道柳岸生下来就没有了母亲和奶奶的事。   这是柳侠在柳岸去国大之前,特意交代过他的,别人不问,就不要主动说,柳侠担心有些孩子受家长的影响,也会对柳岸出生即丧母有其他的想法,封建迷信这东西可不是柳家岭的特产。   马鹏程和楚昊则是提前被家长告诫过,不要随意议论柳岸的身世,所以店里这些人也都不知道柳岸没有母亲。   方峥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就是那么说说,表示我们都很想柳岸,又不是真的要跟他们家里人争。”   柳岸拍开在他头顶和马鹏程的下巴颏之间比来比去的手:“斜成七十度角也没我高。真争也没关系,我还挺高兴呢,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受欢迎。”   ……   柳侠给几个久别重逢的年轻人腾地方,端着杯子坐在了服务台前的转椅上,看着柳岸和朋友们说说笑笑。   喝完一杯水,他轻轻地走出了店门,来到自己的出租屋,他想看看费玉明的生意如何,顺便再给那马鹏程他们买点零食。   马鹏程那小子虽然时刻都处在欠揍的状态,这次还平白害得猫儿跑几万里,耽误两科的考试,可自己现在能看到乖猫,晚上还能和乖猫一起睡,也是因为他,所以,还是要买点好吃的感谢一下那家伙。   一转过街角,柳侠就看到几个人围在店门口的冰柜周围,费玉明正在从冰柜里往外拿几盒冰激凌。   单独开出来买卤味的窗口,也有两个人。   柳侠喊了一声:“费老板。”   费玉明抬起头:“嗯?哦,柳,那个,小柳啊,你怎么过来了?”   柳侠指了指卤味那边:“买点吃的。”   费玉明笑着往店门里边退了两步,对着卤味这边喊:“老宋,真房东来了,给便宜点啊。”   柳侠笑着走到卤味窗口旁边,等前面的人先买。   那两个人一人买了一大袋子,一算账都是三四百。   柳侠站在窗口,面相黝黑憨厚,但穿戴十分干净的老板笑着说:“您来点什么?”   柳侠看了看,有二十多样,从整只烧鸡、烤鸭、卤肘子到凤爪、鸭脖、卤肉丁,样样看着都特别好吃的样子。   柳侠问:“什么最好吃?您给我推荐两样。”   老板为难的笑:“这个,这个……”   “一群人吃的话就烧鸡、肘子,一个人吃的话鸡翅和鸭脖,豆干儿也不错。”   柳侠猛的回过头。   陆光明笑呵呵地上前一步,站在了他旁边的台阶上:“来视察自己的店面?”   柳侠说:“就一间房子,生意还不是自己的,视察什么?我想买几样东西解解馋。”   陆光明一扬下巴:“吃什么,随便挑,哥哥请客。”   柳侠说:“没听刚才费老板说吗,我是真房东,要请也是我请啊。”   陆光明点头:“有道理,那今儿你请,改天我请你吃锦绣谷。”然后他对老板说,“半只烧鸡,两根鸭脖,十块豆干儿。”   然后他又扭头对费玉明说:“冰镇的雪碧,一大瓶。”   柳侠一惊:“不能吧,就算是我请客,你也喝不下两公斤雪碧吧?”   陆光明说:“喝不下是你不渴,我就能喝下,待会儿现场喝给你看。”   “成成成。”柳侠说,然后转向宋老板,“四只,不,五只烧鸡,五只烤鸭,鸡翅、鸭脖、、鸭肠、凤爪各来二斤,豆干……三斤吧。”   这下轮到陆光明吃惊了:“这什么意思?”   柳侠笑:“我家柳岸回来了,给他朋友们买的。”   陆光明拎过老板给他打的包说:“你可真能惯孩子,你将来要是有个儿子,不得给惯上天?”   柳侠不搭理他,跟老板说:“那个大鸡腿儿,再来十个。”   两大包老板先给他看了自己贴在玻璃窗上的价格,算好了之后,给打了个六折。   柳侠爽快地掏钱。   然后他又在费玉明那里买了七盒冰激凌。   陆光明说:“去哪儿吃?我那售房部?”   柳侠说:“来这边店里吧,近。”   陆光明提了东西跟着他走。   柳侠进了店,把包往茶几上一放,马鹏程就跳起来挂在了他背上:“小柳叔,你绝对是我亲小叔。”   柳侠嫌弃地把这下三儿皮给推下去:“包里的那几个才是你亲小叔,快吃去吧。”   马鹏程顾不得和柳侠纠缠为什么烧鸡会是他亲小叔的问题,伸手就去拿鸡腿。   “马鹏程,在店里吃东西罚款五十,扣发当月全部奖金。”闫晓琳叉着腰对着马鹏程说。   马鹏程的手僵在了离鸡腿一公分的地方。   柳侠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这真是太不幸了。”   陆光明在柳侠身边幽幽地说:“不幸的是我吧,我早上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然后他问闫晓琳,“姑娘,如果我在你们店里吃东西,会怎么样?”   闫晓琳:“……”陆光明一身精英范,神态却很不正经,小姑娘不知道怎么对付这种人。   柳岸指指招待顾客用的小圆竹茶几,对闫晓琳说:“往边儿上靠靠,有顾客来,你就说这人是你们的大客户,从外地来,没吃饭,临时垫吧点。”   闫晓琳醍醐灌顶一般灵动了起来,拉着小茶几就走:“先生您这边请,您先吃着,我给您倒茶。”   柳侠还挺佩服这小姑娘的,能坚持原则,也知道变通,手脚还特别麻利。   柳岸过来和陆光明打招呼,两个人说了几句话,陆光明看方峥他们眼巴巴盯着柳岸的模样有点过意不去,就说自己要吃饭了,有柳侠陪着就成,让柳岸和朋友们玩去。   柳岸和方峥几个人去到店门东边那个临街大窗户下一台已经打开的电脑旁边,柳岸在电脑前坐下,其他几个人围在他身边,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如雨点般响起。   柳侠和陆光明在小茶几旁坐下,陆光明把他的卤味和饮料摆在上面,开始吃。   柳侠看他吃的实在太……着急了些,就问:“你没吃午饭?”   陆光明满嘴油光地说:“战战兢兢开了一上午会,以为开完老板会请客呢,谁知道马上快结束了,老板接了个电话,人一下就没影儿了。   我们一年到头都见不着老板的面,好不容易见一回,人突然失踪了我们也不敢乱动,就一直在会议室坐着等,上过厕所都怕老板突然回来,自个儿正好给错过去了。   一直到两点,老板的助理回来了,说老板临时有急事,会议结束,让我们马上回到自己的岗位进行自查……”他又使劲撕了一大口烧鸡。   柳侠趁机问:“你们不是私营企业吗?自查什么的,不都是公家单位才搞的形式主义。”   “什么觉悟你?”陆光明翻了他一眼,“私人企业才是最严格的好不好?国营企业不好好干亏损了,国家兜底,我们要是出现质量问题影响到企业形象,直接饭碗就敲了,懂么,年轻人?”   “现在懂了。”柳侠点头,“不过你们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成年不露面的老板突然出现,还一下子就把你们修理得跟鹌鹑似的?”   陆光明连灌了几大口雪碧:“你平时都不看报纸和电视吗?”   柳侠不解:“什么意思?”他平时确实不怎么看报纸和电视,在山里作业时根本就没这玩意。   陆光明继续啃烧鸡:“最近报纸电视上连续报道的豆腐渣工程,你不知道?”   “这个倒是知道。”柳侠点头说,“还没竣工墙体就开始消减并整体倾斜的大楼;才投入使用一年的桥差点没进睡了路面还成了S型;投资二十多个亿的大型现代化车站刚投入使用就发现地基下沉、多处墙体开裂,怎么,这些都是你们单位承建的?”   陆光明的表情活像要揍柳侠:“小柳你就损吧,这里边有任何一个是我们的哥哥就玩儿完了,你还敢都栽我头上?”   柳侠说:“那你们查什么?”   陆光明说:“以人为镜,反省自身啊。”   柳侠点头:“哦——,我还以为能看看你的笑话呢。”   陆光明扔了手里的骨头:“哎我说小柳,你说那个大楼倾斜,还有那个桥墩子沉的没影儿,是不是你们给人家测量的不准啊,你们把下面的地层结构土质什么的弄错了,所以人家建造时挖的不够深,柱子打的不够粗,钢筋水泥的标号也不够……”   柳侠指着陆光明的脸:“倒打一耙是吧?电视里他们那钢筋还没毛衣针粗,混凝土一抓一把渣,下面就是从地表到地心都是钻石结构,也照样得塌吧!”   陆光明拿起一块豆干扔嘴里:“这些人也真特么有种,简直贼胆包天。”   柳侠说:“是利欲熏心,良心被特么的让铜锈给沤成屎了。”   陆光明又拿起一块豆干的手顿了顿,才扔进嘴里:“兄弟,哥这儿正吃饭呢。”   柳侠正想再臊嗒陆光明一句,店面被推开了,马征程和一对三十五岁左右、穿戴时尚讲究的男女一起走了进来。   他首先看到的是柳侠和陆光明之间茶几上吃残了的鸡架子和饮料瓶,脸色有点转青的意思。   柳侠正想起身解释。   马鹏程已经跑到了马征程几个人面前,他先给了两个生面孔一个青春洋溢的笑容:“您好!”   然后才看着柳侠和陆光明对马征程说:“马经理,那两位顾客是从原城来的,下了火车直接就打的来到我们店,没来得及吃饭,我就让小阎去给他们先买了点东西垫吧一下。   他们要在中原省好几个城市开连锁网吧,因为牵扯到的资金比较大,他们要求的优惠幅度我做不了主,而且后续服务也需要协商,所以我请他们和你当面谈。”   陆光明和柳侠同时站了起来,陆光明有点难为情的看了看自己油乎乎的手,又看了看茶几上的东西,十分憨厚地说:“这个,不好意思哦。”   马鹏程伸手把刚进门的两位客人让到店门西边窗下的沙发上,闫晓琳马上端了茶过去。   马鹏程微笑着和那两位客人解释了几句后,伸出右手满面春风地向柳侠和陆光明走来:“两位好,请问怎么称呼?”   柳侠一本正经地握着马征程的手晃了两晃:“免贵姓柳,马经理,您好。”   柳岸看着柳侠会心一笑,继续边敲键盘边对方峥几个人讲解。   …………   ——   柳侠和柳岸开车回家时已经九点多了。   那两位衣着考究的顾客是一家合资企业的中层管理人员,他们公司本部原来在南都,现在要迁到京都来,公司的办公地址已经选好,现在要准备各种办公设备了。   闫晓琳以接待人员适合拥有的专业知识为两位本地客户推荐产品,发现客户的问题超出了自己的能力后,柳岸做为专业人士的身份被马征程推出来。   马鹏程急中生智吹出来的中原省多个城市建连锁网吧的牛皮,被他堂兄发挥得恰到好处。   马征程这个非专业人士接待两位外地来的土豪客户,中间插播一两句对另一场谈判的指导。   陆光明和柳侠这两个土豪听了店家的推荐意见后,需要单独商量一下,马征程正好去陪另一波客人。   柳侠听到柳岸在那边跟那两个人讲解以国际贸易为主的公司内部网和以网络游戏为特色的网吧之间需要的从硬件到软件的各种差异。   马征程加入,并介绍柳岸正在M大留学后,他们之间突然开始使用英语进行对话。   柳侠懵了两懵,然后有点担心,心跳过速了半分钟,听到柳岸和两个人流利的对话后,他才缓过来。   然后,马征程以他们的业务“牵扯到的问题比较多,今天肯定回不去,所以干脆先去吃一顿正经的饭,然后今天晚上好好想一想,有了更具体的思路后咱们明天再接着谈”为由,派马鹏程和楚昊几个人陪着两位远道而来的大客户出去吃饭。   于是,马鹏程真的吃到了烤鸭,柳侠被几个能吃穷老子的半大小子狠狠宰了一笔。   至于他买的那些卤味,被分成了五份:楚昊、方峥、闫晓琳各一份带给同寝室的兄弟姊妹们;马鹏程两份,一份是寝室兄弟们的,一份是他自己的。   柳岸听说柳侠一下午花出去一千多,心疼的不行:“你给他们买那么多干什么?一人一个鸡腿儿就行了。”   柳侠说:“他们是你的朋友啊,就冲他们专门请了假等着看你,我也得多给他们买点好吃的。”   柳岸不说话了,把手放在柳侠扶变速器的手上,靠着椅背,微笑着看着前方。   到了家,他们发现柳凌的车不在。   柳侠说:“你五叔又加班,王教授哪儿都好,就是使起人来太狠。”   五点多的时候他给柳凌打电话,想让他和柳葳一起过去吃饭,柳凌说他早上和王正维一起去燕南了,估计今天晚上都回不去,让柳侠晚上不用等他,柳侠当时心里就有点抱怨王正维,五哥那么瘦,就不能少给他派点活儿吗?   柳岸说:“小葳哥不知回来了没?”   两个人说着话就进了家。   走到月亮门,正好碰到程新庭和江帆走出来,看样子是江帆要回去,程新庭出来送。   柳岸就问他小葳回来没有。   程新庭说:“回来了,不过柳凌没回来,柳葳说他跟着王教授去外地出差了,可能得好几天才能回来。”   柳侠和柳岸的情绪瞬间都有点低落,柳岸就在家这么几天,他们还没和柳凌好好做下说说话呢。 第440章 父子相抗   地佑街罗家胡同陈家大院。   西厢房前的海棠树下,陈震北笔直地坐在马扎上,嘴唇紧闭,凝固的表情和似乎没有焦距地刺向远方的眼神却散发出凛冽的杀气。   北屋窗口的石榴树下,思危坐在一张小椅子上,端着一个小瓯,正自己用小勺子挖着虾仁蒸蛋,保健大夫坐在他旁边,微笑地看着。   两个战士则蹲在他前边,不时夸奖一句:“嗯,又挖到一口,思危真能干。”   “啊,这一勺比上一勺还大,思危越来越棒了。”   然后,两个人小心翼翼地交换一个眼神,再一起偷偷看一下西边。   终于,大门口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很快,大门被推开,陈仲年在老田和一位战士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陈震北在听到汽车声的时候就已经站了起来,但看着陈仲年进来,他却没有动,也没有称呼问候,只是目光笔直地盯在父亲的脸上。   陈仲年仿佛没有感觉到他几乎凝聚出实质的愤怒,眼神都不波动一下地说了声“到我房间来说”,就径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保健大夫站起来:“思危,咱们去后院看看小白好不好?”   小白是一只经常在附近出没的一只野猫,不过似乎日子过的比一般家猫还好,总是干干净净的,它几乎每天都要在陈家的院墙上经过几次,每次都是轻盈地飘忽而过,留下一道美丽的幻影,思危每次看到,都要惊艳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思危眨了眨眼睛:“白白?”站起来,把小瓯递给了一个战士。   保健大夫牵着他一只小手,战士端着小瓯,慢慢往后边走去。   陈震北走进书房的同时,压抑地怒吼已经出口:“是你干的?”   陈仲年稳步走到写字台前,坐下,平静地对老田说:“茶,加一点蜜吧,给他也来一杯。”   老田点点头往外走,经过陈震北身边时,微微点头。   陈仲年抬头,眯着眼睛看陈震北:“他怎么样了?即便暂时看不出伤筋动骨,车祸这事,我还是觉得在医院里多观察几天更好。”   陈震北眼睛赤红,睚眦欲裂:“你还要怎么对付他?”   陈仲年指了指靠墙的沙发,声音平静道甚至有点慈爱:“我没动柳凌,你坐下说。”   陈震北没动,看向父亲的眼神冰冷而疏远。   陈仲年垂下眼帘:“我再说一遍,我没动过柳凌,前天的事你大哥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的。”他抬手制止了要插话质问他的陈震北,“听我说完,也不是你大哥,他打电话就是问我是不是我做的。”   陈震北冷笑:“您觉得我会信吗?”   陈仲年抬起头,脸上也有了怒意:“一个柳凌,把你的心给挖了去不留给家人半点也就罢了,脑子也给挖去了吗?我如果……”   老田端着托盘进来,打断了陈仲年的话,他把一杯泛着乳黄的茶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震北,喝点茶。”   然后又走到陈仲年跟前,把茶杯放在写字台上:“首长。”   陈仲年说:“不是说梅子感冒了吗,你早点回去吧。”   老田退回了两步:“哎,我一会儿就走。”   陈仲年喝了口茶,目光又转向陈震北:“我如果想要一个人的命,我手里的兵却把事情办成现在这样,我不要说活到今天,压根儿就不会有咱们现在这个家,我的骨头早就沤成渣了。”   陈震北却并不信任他看似推心置腹的话:“战场杀敌跟背后杀人不是一回事,而且你现在的兵也不是以前的兵了。”   陈仲年火了,一拍桌子吼了起来:“你是打定主意要把这事赖我头上了不是?老子现在手里的兵再没用,还能开着辆进口大轿子都撞不死一个站在路边一点防备都没有的人?撞不死还撞不残吗?柳凌现在怎么样?他连骨头都没断一根,就是身上磕了几块青紫。”   房门再次被推开,陈震东一路小跑到了父亲跟前,扶着他说:“爸、爸,您别生气,震北他就是一下子给吓着了,神志不清才会说这种混账话。”   陈仲年喘着粗气说:“打电话给柳凌安排医生检查的时候他怎么不神志不清?磕了几块青就把人家一个堂堂大军区医院的院长都给折腾过去做检查他怎么不甚至不清?他神志不清就只管冤枉自己的爹跟大哥吗?”   陈震东给父亲拍着背,瞪了陈震北一眼:“他就是神志不清,才会只是磕了几块青就去折腾苗长功嘛,平时他也不敢啊!”   陈仲年喘着粗气不说话了。   陈震北依然笔直地站着,神色虽然不那么激烈了,看向父亲和大哥的眼神却依然是满满的愤怒和质疑。   陈震东叹了口气:“震北,都已经两天了,你还不能冷静一点,从爸爸和我是杀人凶手的阴谋论中暂时抽离出来,往正常的事故上去考虑一下吗?”   “不可能是什么正常事故。”陈震北十分肯定地说,“怎么可能那么巧,小凌刚从车里出来,那辆车就冲过去。”   陈仲年无力地转过头看着陈震北:“那你说,什么样算是不巧?”   陈震北一时语塞。   陈震东说:“震北,智子疑邻我记得是小学课本里的吧?你如果认定柳凌这次的意外是我和爸爸所为,无论我们说什么,拿出什么样的证据,在你眼里都是假的,而你,毫无疑问在得知柳凌出意外时的第一反应就是我,或者爸爸对他做了什么。”   陈震北没有说话,他沉默良久,最后坐在了沙发上,脸上的表情丝毫不见轻松。   后院里传来思危欢快的笑声:“啊啊,白白,呀,爸爸。”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是保健大夫和两个战士追赶思危的声音。   “思危,慢点。”   “思危,不敢跑,摔了。”   “啊,跑,爸爸,爸爸,白白……”   思危奶糯糯的声音不断传来。   陈震北忽然悲从中来,他靠在沙发上捂住了眼睛,片刻后,他突然站起来,走到陈仲年面前,屈膝矮身……   “震北!”陈震东伸手想去拉陈震北。   陈震北却并不是真的下跪。   他只是膝盖轻轻触地,双臂伏在陈仲年的膝上,头深深埋进自己的臂间。   陈仲年怔忪了片刻,不由自主伸出的右手在碰到陈震北的发旋时悬空停在了那里,最终慢慢收回。   “是我把他逼上这条路的,他只是和他们家的人一样……死心眼儿,哪怕开始时被逼得以命相搏,认定了之后却再也不肯变。”陈震北伏在父亲膝头,仿佛在喃喃自语,“爸爸,您说过,只要我活下来,只要我不叛党叛国,您什么都依着我。   我不要求那么多,现在有了思危,我也不会再冲动到动不动就跟您拼死拼活,我不再要求……和小凌长相厮守,我只求……小凌活着,平平安安地活着,让我……有个念想,就……一个念想……   离开小凌,我原以为,我一天也熬不过来,可现在,我已经熬过……八年了,能熬过一个八年,我也能熬过两个……三个……好多个……,只要您,让我保留着这个念想,在我支撑不下去的时候,能……看他一眼……,只是……看他一眼……   在我心里,小凌和您……和大哥、和思危一样,都是我的家人、亲人……我谁都不能失去……”   陈仲年木然地坐着,神情空茫。   陈震东看看自己的父亲,又看看自己的弟弟,最后,蹲下身子:“震北,大哥向你发誓,前天的事我和爸爸都不知情。我知道你不信,但我还是要跟你说,我找人调查的结果,那真的只是一次意外,明天,我让人把有关张伟光的所有资料都给你送过去,你看了以后,咱们俩再谈,好吗?   已经快八点了,爸爸还没吃饭,思危也在叫你呢,起来,咱们带着思危,和爸爸一起吃饭去。”   书房的门正好响起,思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扑在了陈震北身上:“爸爸爸爸,喵,跑。”   陈震北把儿子揽在怀里,抬头看着陈仲年。   陈仲年看着窗外,良久,说:“只要你们俩不再接触,就像……现在这样,我不会怎么样他,如果他在京都有什么困难,我和你大哥还可以安排人从侧面帮帮他。”   陈震北抱着思危站了起来:“谢谢……爸爸,那,我走了;思危,和爷爷、大伯再见。”他说完,转身往外走。   思危高兴地趴在陈震北的肩上,对着陈仲年和陈震东,小手一抓一抓的。   陈仲年微不可见地闭了下眼,看着陈震北的身影走出书房,从前面的窗户走过,对站在门口的老田说:“找个人给他开车。”   老田说:“罗家老三在外头。”   陈仲年点点头,然后问道:“那个张……张什么?现在怎么样了?”   老田说:“刚小钟打电话过来,人还在在拘留所里,小钟说他父亲发现打电话没用之后,现在正在请公安局长和政法委的人吃饭。   他已经打听到了柳凌和王正维的身份,以为问题出在他们那边,所以还是没当成回事,他觉得中国的律师就是个摆设,在他那样级别的政府官员跟前,什么都不是。”   陈仲年站起来往外走:“很有想法啊。那就让他看看什么都是的中国律师是什么样的。”   老田说:“我知道了。”   老田出去打电话了。   陈仲年几乎全程没什么表情的脸终于沉了下来:“震北过完节把思危给送过来,我刚过了两天舒心日子,这个张什么就来了这么档子事,撞了柳凌,让震北又划了我一道。   这对父子还嚣张到到处跟人说,开车撞人,就算撞死也不过赔几个钱。父亲身为政府官员,儿子犯了罪,不但不愧疚不道歉,还公开包庇,指责柳凌和那个小孩子站的地方不对,这种连做人的基本道义都不懂的人,是怎么成为一个省会城市的副市长的?这样的人做父母官,他治下的百姓都过的是什么日子?”   陈震北扶着陈仲年的胳膊,慢慢往餐厅走:“爸爸,您消消气,震北现在和您置气,是因为柳凌现在还躺在床上,等柳凌好了,震北发现他确实没有伤筋动骨,也不会因此落下什么病,您也帮他处置了张伟光,他肯定过来了。”   陈仲年摇头:“他过不来,一天我不答应让他和柳凌再一起,他就不会跟我和解。可是,”陈仲年看看灰暗的天空,“世风如此,我不能看着他往绝路上走。   你们没经历过,可我经历过,古往今来,被官府定了杀人抢劫斩立决罪名的,都不可怕,遇到皇恩浩荡大赦天下,土匪强盗都可能赦免;而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只传播在人们的蜚短流长里的罪名,才是最可怕的。   刽子手的鬼头刀锋利阴森,只能砍掉一个人的命;而人们嘴里那一根软肉,是淬了毒的菜刀,它看着不显眼,却在要你的命之前,先剥夺你的勇敢、你的理想、你的坚持、你的尊严,逼得你最后只剩下疲劳和怨恨,然后让你自行了断,杀人不见血。”   陈震东默默陪着父亲,神色黯然。   部队可能是最容易让同性恋者暴露的地方,他十八岁上军校,一路走来至今,见过不止一个优秀的军人因为性向的问题断送前途,他和父亲一样清楚陈震北和柳凌的关系如果暴露,他们将面临的处境,那应该就是灭顶之灾吧。   所以,此时此刻,他站在父亲身边,而不是去安慰愤怒而绝望的弟弟。   ——   柳凌并没有真的过好几天、甚至柳岸走以后才回来,事实上,他第三天就回来了。   不过,柳凌回来的时候是下午半晌,当时柳侠和柳岸都不在家。   那天上午马鹏程没有必修课,要去店里值班,缠着柳岸去店里陪他;三天后柳岸就要走了,柳侠当然是一刻也不想和他分开,于是也一起去了。   听说柳岸在店里,方峥和寝室几个人最后一节课都没上也都过去,中午柳侠请大家吃饭,然后柳侠被单独安排了一个电脑玩游戏,其他人和柳岸围着另一台电脑,热火朝天地讨论柳侠完全听不懂的问题。   四点多,柳侠觉得该回家做饭了,起身准备喊柳岸时,他的手机响了,是柳凌打来的,说他到家了。   柳侠和柳岸马上回家,到家后发现,小葳、冬燕和怀琛都在,柳凌却躺在床上,面色苍白,身上穿着浅色条格的医院病号服。   柳侠被吓得魂都要飞了。 第441章 柳凌的无妄之灾   柳凌却若无其事地笑着拍拍床沿说:“回来了孩儿?来坐这儿。”   柳侠坐在床沿上,红着眼睛问:“五哥你这是咋着了?”   “看你吓哩,”柳凌拍拍他的手,“我没事儿,搁路边站着,叫一个醉鬼哩车蹭了一下,没啥伤,就是那车是从背后过来哩,一点防备没有,叫吓了一惊。”   柳侠看着柳凌苍白消瘦的面容,差点哭出来:“没啥伤你哩脸咋这么难看?是不是内伤啊?”   柳凌笑了起来:“你是武侠小说看多了吧孩儿?还内伤。”   柳岸拉了把椅子在床对面坐下,一只手放在柳侠的膝盖上,柳凌的脸色看起来确实很差,柳侠担忧而无助,柳岸说:“小叔你别害怕,五叔,你是不是当时碰着头了?脑震荡?”   柳凌笑笑,不过一般回答这样的问题都会同时伴有点头的动作,他却没有:“嗯,不过特别巧,那儿正好有人晒被子,我是隔着被子撞到花坛上的,所以没事儿,就是有点头晕恶心。”   冬燕端着一个碗过来,里面是虾仁豆腐和青菜全部弄成碎丁丁做的浓汤。   柳凌接过去:“冬燕姐,我就是碰了一下而已,你这是给我当柳若虹了?”   冬燕心疼地说:“别说了,快点吃吧,两天了,都没吃进去啥东西。”   柳凌盛了小半勺,慢慢吃起来,边吃边跟柳侠和柳岸说出事的过程。   柳凌和王正维去燕南,是因为王正维新接的一个案子的当事人被关押在燕南西郊的一个看守所。   燕南到京都三百公里,柳凌和王正维七点半出发,到看守所的时候快十一点了,当事人的家人就在那里等着,提前已经把有关手续都办好了,他们很顺利的就见到了当事人。   可是,当他们询问案情的时候,发现那个年轻人明显在撒谎,王正维和他分析利害,要求他实事求是地陈述情况,结果那人脾气特别大,说自己那漏洞百出的陈述就是事实,还说正维是他们家花钱找的律师,可说话的语气却一点都不向着他,他怀疑王正维是被对家收买了。   王正维从来不是好脾气的人,他对当事人的耐心完全是出于职业需求,今天碰上这么个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的富二代,王正维也没有惯着他的意思,一秒钟都不带犹豫的,直接起身走人。   案件的委托人,也就是这个被惯坏的富二代的爹,比不知人间疾苦的儿子明白得多,他可不敢放王正维走,于是跟着王正维和柳凌,非要请他们一起吃饭,在饭桌上说他儿子的事。   王正维已经接下了委托,不可能真的就此终止合约,正好因为要往这边赶,他早饭吃的有点太早,就答应了,不过他不想去吃豪华大饭店,家常菜就可以。   富一代打电话在一家家常菜馆定了个房间。   到了地方王正维和柳凌才发现,这家饭店的名字就叫“家常菜菜馆”,而实际上人家店里店外雕龙画凤金碧辉煌,一点都不家常,它周围的几家饭店也全都是很豪华的样子。   不过房间都已经订好了,王正维和柳凌也不能再说什么。   因为附近集中了好几家高档饭店,又正好到了饭点儿,整条街两边都被汽车占满了,柳凌在饭店门口让王正维先下车,然后自己去找停车位。   他往前开出了三四十米,看到对面一个家属院门口一辆车正要离开,就调头开了过去。   这个位置在家属院大门口路边向西的第一个位置,饭店在东边,柳凌停好车后,沿着马路向东刚走出四五步,忽然听到后面传来只有专业赛车场上才有的那种汽车引擎尖锐的呼啸声。   因为是背对着声音,柳凌没有看到失控的汽车,他是凭本能躲避的,他跃出的瞬间还顺手推开了正好逆行走到他右侧、正在低着头和自己的猫一替一口吃雪糕的女孩子。   柳凌现在不能完全回忆起他被撞出去的那一瞬间的情况,但他知道自己果断跃起向南边翻滚的动作卸去了汽车撞击的大部分力道,而那位比较没公德心,把被子拉到大街上晒的大姐也帮了大忙,否则他现在肯定不可能只是身上青紫几块、有点昏沉恶心这么简单,伤筋断骨、颅内出血应该才是正常的发展。   柳侠听得手脚都软了,他拉开柳凌的衣裳,看到肿胀黑紫的右上臂和右腿,气得想杀人:“你叫撞成这样,开车那鳖儿咋样?”   柳凌眼前出现一个领口歪斜、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地伸手指着他,口齿不清地骂人的形象:“妈……了个巴子,你们会……不会走路……敢,敢挡……老……老子的路……”   然后是被他打得躺到地上后,晕头晕脑摸手机的模样:“他妈的……敢打我,信不信……一……一个电……电话,老子……老子……弄死你……”   柳凌笑道:“那是个作死的鬼,即便这回没事,早晚也要出事。”   柳岸问:“五叔,你前两天在哪儿?”   柳凌垂下眼睛,挖了一勺菜汤:“燕南的京都军区总医院。”   柳岸点了点头:“哦。”那震北叔肯定知道了,五叔也应该是做过全面的检查,没有问题了才回的家。   柳凌吃了汤,冬燕说医生交待,柳凌虽然脑震荡不严重,但最近几天也要多休息。   柳侠和柳岸帮忙挪开后面的被子,让柳凌躺好,让他睡会儿,两个人就出来了。   店里的高端货品“五一”时被土豪购房团抄底,怀琛和相熟的玉器专家一起去进货,今天刚刚回来,听到柳凌的事,货往保险柜里一扔就过来了。   京都集中了全中国最顶级的高官显贵,但正因为显贵豪门太多,背后的水又都很深,各家背后的关系也是勾连环纵诸多牵扯,如果发生冲突引发的后果难以掌控,并且天子脚下也是法律执行度最高的地方,所以在京都反而很少发生像张伟光及其父亲那样晚辈肆无忌惮地为非作歹、长辈明火执仗地包庇纵容的事。   所以怀琛对张伟光不跟柳凌和其他受害者道歉的愤怒,还要略胜过对柳凌被撞这件事本身。   柳岸和柳葳、冬燕也是类似的心情,在确认柳凌的身体确实并无大碍、肯定不会有后遗症之类的情况后,他们都对张家的嚣张跋扈更加不能容忍。   大家心情都不好,柳侠更是蔫的都要打卷儿了,晚上睡觉时,他脑袋扎在柳岸的肩上,半天都不说话。   柳岸哄了老半天,他才抬起头,非常失落地问道:“小叔是不是可没用孩儿?”   柳岸不解:“小叔你为啥这样说?”   柳侠说:“您五叔搁外头叫人欺负,我没法给他报仇,我知那是因为咱是平头老百姓,没法儿;可您五叔受伤住院,他宁愿叫冬燕姐去照顾他,也不给我说一声……”他把头又趴下去,不说了。   柳岸把柳侠的头扳起来,让他看着自己:“小叔,当初我生病哩时候,医生跟你说哩是真实情况,跟我说哩就是重度贫血。   你带着我来京都,俺三叔光跟俺大伯大娘四叔四婶儿说了我是啥病,俺伯、俺爷爷、俺大爷爷、俺奶奶,您都不说?为啥?”   柳侠说:“怕他们操心。”   柳岸说:“俺大伯俺娘对我就不操心了?”   柳侠说:“那不老一样,您伯、您爷爷都是你最亲最亲哩人,你对他们跟谁都不一样。”   柳岸说:“这就对了嘛,越是遇见大哩、后果可能特别严重哩事,越不愿意叫最亲哩人知,怕他们担心。别哩人,也可亲,可毕竟不一样。”   我当初检查出来那病哩时候,我觉得我跟你是最亲哩,可是,你心里知,我还是俺伯哩孩儿,他就是看着平常跟我不亲,关键时候,那感觉还是不一样。”   柳侠抱紧了柳岸:“我知你啥意思了孩儿。你现在好了,不准再说那事。”   柳岸回抱着他:“中,我不说了,不说了。”   柳侠到凌晨才慢慢睡着。   柳岸看着窗户,又过了好一会儿,才闭上眼睛。   那只是其中一个因素,最重要的是,五叔不能叫家里人知道他和震北叔之间的事,可这样的时候,他又不忍心拒绝震北叔的帮助,也许,还有……窥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光明正大地相见?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安心地和你在一起……   ——   第二天,柳侠一步都不肯离开家,要么守在柳凌身边,要么就是用王德邻和岳祁送过来的那些食材和药材给柳凌做吃的。   马鹏程一天给往家里打了十来个电话,让柳岸去店里给他们上课,都被柳岸给拒绝了。   他就跟着柳侠,陪柳凌说话,或者和他一起,把那些食材或药材做成清淡可口的汤。   第三天,吃过早饭,柳侠和柳岸又去柳凌的房间陪他。   柳凌说:“幺儿,我又没啥事,您不用全都搁家里陪着我,您还都有自己哩事咧。猫儿过两天就该走了,你搁海子那边买哩房,不就是给孩儿买哩吗,你都不叫他去看看?”   柳葳也在旁边说:“就是小叔,孩儿这一走就是两三年,再回来那房可能就不是现在这样了,领着孩儿去看看吧。”   柳岸一回来,柳侠高兴得都把那个罪魁祸首的房子给忘了,柳凌这么一说,他也觉得应该叫猫儿去看一下,可是……   柳凌说:“孩儿,其实,我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可想多睡儿补补眠,您都守着我,我也不好意思睡。”   于是,柳侠就和柳岸一起,来到了自己新买的院子。   何家老爷子的脸更难看了,盯着柳侠和柳岸的目光,妥妥的就是在看杀父仇人。   可惜,柳家叔侄视而不见,愉快地视察自己的新产业。   看来何宝林是认定了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来自这个老院,急于逃离,说好的他有三个月准备期,这才几天,空调就已经只剩下何老爷子屋子里那一个了,另外两个都已经拆走了。   老杨树胡同一带的四合院大概是民国初期开始修建的,那时候前朝关于宅邸和官阶、身份的规矩已经不复存在,有钱喜欢什么样就盖什么样,所以老杨树胡同虽然地方偏僻,房子和院落却比老城根儿里很多房子都高大宽敞,但讲究上就不那么细致了。   何家的房子年头肯定要比谭家的早很多,应该可以追溯到前朝,所以从大门到内里的房子,都有诸多讲究。   比如,何家的大门就修在东南角,而不是正中间,据何宝林说,这门还有专用的名字,叫“蛮子门”,没谭家的大门高阔大气,却要精致上好几分,有很多柳侠和柳岸这种出身穷山沟的土包子根本不懂的讲究。   柳侠和猫儿对门上那些形状奇怪的小玩意很感兴趣。   两个人正对着上边的龙头样的东西研究,何老爷子过来了,硬邦邦地说:“你要是买了我们家,这葡萄架和那棵杜仲树不能砍,这一条到时候你得写在买房子的手续上,要不,要不这房子我就不卖了。”   柳侠没打算砍这院子里任何一棵树,他喜欢的就是这院子现在的感觉,他如果来住,可能会再添一点自己喜欢的花草,但原有的肯定不会动,所以他说:“没问题,您要是想他们,有时间随时可以回来看看。”   何老头儿可能没想到柳侠这么好说话,最近几年京都的房子越来越贵,租房子的越来越多,附近很多人家都把院子里的树啊花啊给收拾掉,加盖房子出租,他以为柳侠也是打的这个主意。   “你可得说话算数。”何老头儿依然犟着一张难看的老脸说,“你要是说话不算数,哪天我回来树没有了,我就,我就告你去,这可都是我跟那老婆子结婚的时候种下的,谁都不能砍。”   “大爷您放心吧,”柳岸说,“我们说不砍就不砍,还有什么您放心不下的,您现在也可以跟我们说。”   何老头儿慢慢往院子里走,一边走一遍絮絮叨叨:“多着呢,多着呢,这是我爷爷奶奶、我爹娘留给我的,我和老婆子结婚的新房子,我跟她住了快六十年,她的东西,谁都不许动,谁都不许动……”   柳侠拉着柳岸的手,看着那个面相凶悍的老人跟个被抛弃的孩子一样,孤伶伶地走回了大院子里。   两个人准备走了,坐到了车子里,柳侠忽然说:“要不然,反正小莘还要过三年才能来上大学,你现在也回不来,我和何宝林办完手续后,让这老爷子还在这儿住着吧,算是他借住,等你回来或者小莘来了,再让他搬走……”   柳岸点点头:“你有他电话,如果你真这样想,现在就给他打吧。”   柳侠马上拿出手机,给何宝林打电话。   何宝林半天都不敢相信柳侠的意思:“你,你说真的?”   柳侠说:“真的,那么多房子,老爷子也就占一间,就算我小侄儿真来了,也没什么影响,不过,仅限于老爷子在这里住啊,你和你家里其他人临时来看看他、吃顿饭照顾照顾他成,长住不成。”   何宝林感激的好像有点懵了,说话都颠三倒四的:“当然当然,这怎么有这么好的事儿呢?那个小柳,先谢谢啊,你不知道为了给我爷爷找个合适的房子,我这儿都快神经了。   那啥,小柳你放心,我们家其他人如果不是没办法,给钱都不会过去,他们都怕把那什么……啊不是不是,我们现在住的楼房水电气暖齐全,谁没事爱去那地方住啊,也就是你们这种有钱玩得起情趣的人喜欢那种地方,啊哈哈哈哈……”   放下电话,柳侠也有点犯嘀咕:“希望这老头儿到时候别老难说话,他要是敢挤兑咱,那我就给他撵走。”   柳岸伸出右手,和柳侠的左手十指相扣:“中,如果他不讲理,到时候你一声令下,我就给他扔大街上去。”   柳侠笑起来,然后,他疑惑道:“猫儿,像何老头儿这么烦人哩人,也有人待见他,愿意跟他过一辈子吗?”   柳岸说:“也许,他只是在别人眼里比较讨人嫌,搁他媳妇眼里可好吧,所以他媳妇一辈子都待他可好,叫他现在还念念不忘。”   柳侠点点头:“肯定是,因为他待他媳妇好,他媳妇也待他好,所以他到现在还想着他媳妇。”   柳侠越想越觉得肯定是这样,所以非常高兴:“要是这样,这老头儿也不算老烦人,叫他多住几年也不算亏。”   马鹏程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柳岸就是不去,马鹏程不靠谱劲儿发作,说要晚上带着几个人杀到老杨树胡同去。   柳侠和柳岸不想让家里人知道柳凌遇车祸的事,怕他万一和苏丽蓉打电话时说漏嘴,没准儿就能传到柳川和晓慧耳朵里去,再后面就不敢想了,没办法,两个人只好一起去店里。   中午又请马鹏程几个人吃了一顿饭,下午柳侠继续玩游戏,柳岸和一群年轻人围着电脑讨论,一直到四点多,柳侠关了电脑,站在几个人身后持续释放压力,柳岸才被几个人放行。   回到家,一进大门,就被出来扔垃圾的柳葳告知,王正维和小贾来了,在柳凌房间里呢。   王正维是来告诉柳凌,张伟光和他父亲现在的情况。   张伟光现在还在看守所,这位燕南市高层圈里最著名的浪荡公子,刚进去的时候完全不在乎,以为那只是他又一次比较特殊的小旅行,出去后又增加一项在同伴中说笑取乐的经历。   他很是放松地享受着所长办公室的单间待遇,不过,三个小时后,他就进了正常的关押室。   据说,张伟光在关押室呆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开始发疯,砸东西,辱骂看守的警察,不过现在老实了点。   因为他父亲托人给他带了口信,说他这次撞的人,好像也有点什么背景,在燕南市认识几个说得上话的人,因为不清楚他们家的底细,所以在想方设法陷害他。   张副市长的意思是,现在这种情况,是因为公安局和看守所的几个领导有点拎不清,被他们的对手暂时给唬住了,等他们搞清楚谁才是他们的领导,是掌控着他们职业前景的人,但目前的情况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让儿子暂且忍耐一时,他以后肯定会为张伟光找回场子。   王正维对于柳凌这件事现在是出离愤怒。   他在饭店门口下车后,没有和富一代进饭店,而是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柳凌一起进去,所以他看到了那辆失控的灰色公务车撞向柳凌的场面,他当时的反应是动不了了,他仿佛看到了柳凌被撞飞后又重重落下那血肉模糊的画面。   等他被那个惊慌地大叫着的富一代拉着跑过去,挤过围观的人群,看到的柳凌确实倒在地上,不过,并没有血肉模糊。   柳凌的上半身和头部被裹在一个很厚的花被子里,倒在花坛边上,他不远处还胡乱扔着两条被子,一个怀里抱着一床大被子的女人目瞪口呆地站在家属院门口——她住在一楼,家里潮,换季了,她就在大门口的树上扯了绳子晒被子,她因为这事没少被附近的人嫌弃,说她这种行为把这一片的档次都给拉低了,没素质。   王正维吓得都不敢拉开被子看,还是那个富一代把被子掀开,露出了脸色苍白闭着眼睛的柳凌。   在王正维哆嗦着手拨打120的时候,张伟光从他那辆撞在花坛上后停下来的进口公务车上下来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向柳凌,先顺便骂了一路围观的人,然后又指着柳凌骂他不会走路。   王正维打着电话站起来,正要呵斥张伟光,他以为正在昏迷中的柳凌突然站了起来,左手揪着张伟光的衬衫,右手握拳狠狠地砸在了张伟光的脸上,直到张伟光翻着白眼躺下去,柳凌才摇摇晃晃地被几个人扶着又歪在了花坛上。   用最先进的设备进行的检查,柳凌的脑部没有实质性损伤,但脑震荡比较严重,他头晕恶心,吃不下饭,医生是不让他出院的,担心万一有缓慢的出血,当时发现不了,可柳凌坚持说他有择铺的毛病,在医院无法入睡,最终还是院长拍板,让他回家,但没有办出院手续。   今天,柳侠和柳岸出门后,王德邻来了,说他一个朋友在全军总医院,还是个不太小的领导,硬把柳凌拉去,又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结果和在京都军区总医院的检查结果一样,除了几处比较严重的软组织损失,全身脏器和骨头都没事,脑部也没有发现内有出血的迹象。   柳侠和柳岸坐在柳凌身边,听他和王正维说话。   王正维说,他确实在动用自己所有的能量在对付张伟光父子,但目前的结果,他觉得不是自己委托的那些人能够做到的,他对此非常困惑,怀疑是张父的政敌在利用这个机会,想把事情闹大,然后把张父其他的问题牵扯出来。   柳侠觉得十分解气:“弄死他个杂碎,这种人要是还能当官儿,那就没天理了。”   他抬头问柳凌,“你说是不是五哥?不管谁,只要能弄死这种人,都是大快人心。”   柳凌说:“是。”   柳侠又看柳岸:“你说呢猫儿?”   柳岸点头:“当然是。” 第442章 柳凌的一个明媚春日   ……   “哎,我说,那书有那么好看吗?”   “呃……怎么了?”   “你未来的长官坐在你旁边十分钟了,你就跟他说了十二个字,其中还包括三个拟声词,你居然还问怎么了?”   “您过来看我,我还以为您有什么话呢,可是,坐在这儿你又什么都不说,我只好看书。”   “通常情况下,属下有讨好长官的义务。”   “所以呢?”   “所以长官如果不说话,属下就应该主动说,打发长官高兴。”   “好吧。长官,您怎么来了?”   “这个刚才说过了。”   “长官,吃过饭了吗?”   “这个也说过了。”   “……”摊手。   “什么意思?”   “长官是个冷场王,恕属下无能为力。”   “哈哈哈……,柳凌你要老这样,以后仕途堪忧啊?都不会讨好长官。”   “讨好他人也是一种天赋,我在这方面先天不足。”   “那,你毕业后就到我这里来吧,我这么好说话的人不用讨好,而且我还可以帮你讨好咱们共同的长官。”   “还是算了吧,你在长官那里不是讨好,是讨打。”   “我怎么讨打了?”   “问陈司令员啊,你回回回家后来跟我说的,不都是你和他龙争虎斗两败俱伤的事吗?”   “他是哪门子长官啊,他就是个不讲理的独裁老头儿,不能算数的。”   “唏,连自己家亲爹都搞不定,还帮我讨好长官呢。”   “搞不定自个儿爹不很正常吗,爹就是用来折腾儿子的,而长官是用来欣赏爱护属下的,像我这样好的长官,很值得讨一讨好的。”   “那好吧,长官,您说,我怎么才能讨好您?指条明路,我以后照着走。”   “很简单啊,比如像这样春光明媚的日子,就陪着长官到处走走,欣赏一下春日美景,顺便谈谈……人生和爱情;如果下雨呢,就陪长官看看雨景,抒发一下忧国忧民的情怀,捎带着培养一下……患难与共的友情。”   “那长官,走吧,我陪您谈谈人生和爱情。不过长官,您谈过恋爱吗?”   “这不……正在……考虑谈么。”   “您都没谈过恋爱,咱们怎么聊爱情?”   “可以聊你的呀。”   “您好歹已经在考虑谈了,我连想都没想呢,两个什么都不懂的单身汉谈爱情,是不是有点不靠谱?”   “呃……,好像有点,那你说怎么办?”   “那,咱们只剩下聊人生了。我先说吧,长官,人生是什么?”   “人生啊?大概是……我和你?”   “……什么?”   “就是……不停地相逢又别离。”   “长官,我一直以为你就是个二痞子呢,没想到你还是个诗人。”   “呵呵,却道天凉好个秋是吧?”   “哎,陈震北,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怎么这么说?”   “就是感觉你以前特痛快特招摇一个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天王老子也不管,现在好像,有点想事儿了。”   “想什么事儿啊,呵呵,我就是被老头子训的怀疑人生了。”   “别怀疑了,你的人生好着呢,多少人修八百辈子都修不来你现在这样的人生,为赋新词强说愁也不该是你这个年龄干的事,你还是好好地当你的花花公子吧。”   “我不花,我连个恋爱都没谈过,我跟谁花去?”   “好吧,你是柳下惠,坐怀不乱的君子。”   “虽然我特别想姓柳,被你肯定素有君子之风也很高兴,但你这么安慰人是不是太敷衍了?”   “不敷衍,就是时间差不多了,你该走了,我也要回去吃饭了……,不是,陈震北,我什么时候说你素有君子之风了?”   “刚才啊,你不说我是柳下惠,而柳下惠不是君子的典范吗?”   “……刚才是我的错觉,你一点没变,还是那个二皮脸。”   “哎哎,我刚刚都姓柳了,你这么骂自个儿家的人合适吗?”   “你姓柳?那叫什么啊?柳陈氏?”   “柳陈氏?呵呵,这名字不错,我喜欢,不过我估计我家老头儿如果知道肯定要崩了我,暂时还是算了。不过说起来,柳姓起名字确实很容易联字哈,出来的名字都特好,如果我姓柳,将来我儿子叫……叫什么?”   ……   “思危,快过来,后边儿会压着脚。”柳凌躺在柿树下的树荫里,叫蹲在他躺椅后面歪着头找阿黄的思危。   阿黄藏在躺椅下。   “啊,喵,喵喵,爸爸爸爸,喵。”思危听话地站起来,小脑袋被躺椅碰了一下,他只是摸了摸,就绕远一点转了个圈出来,跑过来扑在了柳凌身上。   “猫猫在睡觉,睡醒就起来跟你玩了。”柳凌摸着小家伙毛茸茸的脑袋说。   “喵喵,啊。”思危伸手拍柳凌的肚。阿黄趴在柳凌肚子上睡觉时,他可以摸到。   “待会儿小叔过来,让他把猫猫逮过来,跟思危玩,好不好?”   “啊。”小家伙不知道听懂没听懂,就高兴地答应了。   宋嫂端着两个碗走过来:“先生,您的药。”   柳凌坐起来,接过其中一个,先喝了一小口试了试温度,感觉不太烫,一口气喝了下去。   宋嫂接过空碗,把另一个碗递了过去。   药是祁老先生开的,柳凌在全军总医院做完检查,发现内脏器官没有问题,回来时,直接拐去祁老先生家。   祁老先生看了看他的外伤,又给摸了脉,说没有大碍,但身上淤血那么严重,吃点药还是好些,最后开了七天的药。   柳凌用白开水漱了口,对宋嫂说:“嫂子,我没事,你跟王先生说,不要让他再费心送东西过来了。”   宋嫂说:“不费什么的,赶巧家里有,先生又不爱吃,他本来也不常在家,你这边正需要,拿过来不正合适吗?”   柳凌无奈地说:“我真不需要,我年纪轻轻,吃那么多滋补的东西干嘛呢。”   宋嫂笑笑,却不肯接这个话头,而是对思危伸出手:“咱们回家吧?”   思危抬起一条小短腿就想往躺椅上爬:“不不不不。”   柳凌伸手把他抱起来:“您去忙吧,让思危再在这里玩一会儿,小侠和柳岸马上就回来了,思危喜欢和他们一起玩。”   宋嫂说:“那好,我过去帮曾太太做饭去。”   柳岸明天下午的飞机就要走了,柳凌又有伤,柳侠这两天虽然人看着跟平时一样乐呵呵的,可身边几个人都看得出,他其实心神不宁。   柳葳这几天都请假没去上学,主动要求做饭,不过只要家里有其他人,他其实都是打下手。   冬燕这几天也是有时间就过来,主要帮忙做饭。   46号早就装修好了,家具一应齐全,曾广同出国之前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这边,日常用品也都有;王府街的店里有秦双双在,分店的经理也很可靠,怀琛也经常过去,冬燕现在不操心生意上的事,只要胖虫儿有人接送,她现在的生活很轻松。   看着宋嫂的身影消失在过道里,柳凌提起小思危,让他趴在自己胸口,鼻尖蹭了蹭他的小脸蛋儿:“柳思危?呵呵,还是陈思危吧,你哥哥叫柳萱,爸爸那么好,也应该有个宝贝姓他的姓,对吧?”   思危以为柳凌在和他玩,特别高兴,柳凌的鼻尖离开,他就伸着小脑袋自己上去蹭。   柳凌的心软成了一汪水:“如果哥哥在,你们俩一起玩,你肯定更美。”   小家伙咯咯笑着,却忽然打了个呵欠。他每天十点钟左右都会睡一觉,现在都快十一点了。   柳凌把他顺进臂弯里,低头亲了下他的额头:“睡会儿吧?多睡觉才能长高高。”   “啊。”小家伙却依然很精神,挠着他的柳海咿咿吖吖。   放在旁边小桌子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柳凌拿过来:“老师。”   王正维说:“十分钟钱,张耀先打了咱们律所的电话,非要跟我说话。”   “哦。”柳凌用下巴蹭蹭想要夺过手机玩思危的额头,安抚着他。   “他说他去医院看你,护士说你转了病房,因为头晕得厉害又睡不好,医生交代了必须卧床静养,不让人打扰,所以不告诉他,他想通过我转告你,他愿意私下和解。”   柳凌说:“不能吧?他不应该这么快就妥协的,他以前可是……哎哎,思危乖,爸爸打完你再玩儿好吧?”   “嗯?柳凌,你在跟谁说话?小萱不是没在京都吗?”   “哦,是……朋友的儿子,……认在我身上。”   “干儿子啊?哎,你都有小萱了,要认也该认个丫头啊,丫头多贴心,还落个儿女双全。”   “呃……”   “哦,不说这个了,我还得马上出去一趟,咱说正事儿。   刚才你说张耀先不可能这么快妥协是吧?呵呵,确实,他不是因为我们妥协,更不是因为他对张伟光和自己的做法有了什么悔悟,应该是他觉察出有人想拿你这事为引线对付他,对方还颇有一些手段和实力,他想赶快把这事给了结。   不过,他应该对对方也不是太顾忌,因为他在我们这边做的是两手准备,他这边找你和解,同时让张伟光在看守所闹,张伟光不是挨了你几拳头晕了会儿、脸也肿了吗?现在,张伟光在看守所不吃不喝,也说头晕恶心,还说左边耳朵听不清了,这会儿他应该送往医院检查去了。”   柳凌说:“也就是说,如果我答应了他赔点钱就结案最好,如果我们不答应,他其实也不害怕,准备反诉我们一把。”   王正维说:“就是这个意思,我现在想问问你的意思。”   柳凌说:“老师,您比我更熟悉咱们国家的法律,那我告诉您我真实的想法。   按照我们国家目前的法律,如果我不答应和解,案子按绝对正规的程序走,中间没有任何法律以外的东西起作用,张伟光受的惩罚也很轻微,我不甘心就这样。   我知道我做为法律工作者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除了我们国家对交通肇事者量刑过轻这个因素,最主要的是张伟光和张耀先在这件事中表现出的对普通人生命的漠视和对法律的蔑视,我心里现在像堵着一团火。”   王正维说:“我知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张伟光撞了人,他从法律层面上受到的惩罚和受害人受到的伤害是对等的,哪怕他态度不是太好,我也就认了。   可是,看到你伤成这样,他在工作时间酗酒并且酒后犯罪,对他人的生命和国家财产都造成重大的伤害,却只需要花寥寥几千块,也许只是几百块钱就可以万事大吉,我忍不下这口气。”   柳凌说:“所以老师,我不接受和解,张伟光那样的人,哪怕他只是进监狱住一天,对于社会也是一种警示,我也不希望他以后有机会耀武扬威地跟其他人说,只要有权,无论怎么践踏他人的生命和尊严都可以平安无事。”   王正维说:“甚合我意,接下来,我会运用我所有的知识,给张耀先制造障碍,张伟光不接受法律的制裁,这件案子就不可能了结。”   放下电话,柳凌把已经睁不开眼的思危换了个胳膊抱在左边:“你从现在就要知道,人的生命是平等的,并不会因为你坐在车子里、别人步行你就比别人的生命更高贵,所以你长大了,不要成为那样的人。”   “啊嗯。”小家伙吧咂了下嘴巴,把脸埋在柳凌怀里,呼呼地睡着了。 第443章 柳絮若华之路人甲相亲记(看过的勿买 )   霍妍趴在窗台上再次往下看,很好,还是只有三辆自行车一辆五羊摩托。   她小心地坐回沙发中间的坑里,打开传呼机,再次确认时间,3:47,很好,已经过了四十七分钟了,那个叫柳什么什么的男的还没来。   她伸长了腿,靠在沙发背上,歪着头,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   灰不拉几的楼房大部分都只有四五层高;路边刚刚栽下的银杏树只有一般人的胳膊粗细,被剪秃了的树冠根本撑不出一点荫凉;路上跑的大部分都是低端的面包车,当然也有小轿车,不过一看就是二手货……   寒酸的街景,陌生的小城……   虽然离原城只有三十多公里,霍妍却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叫荣泽的小县城。   她是来相亲的。   一个省会城市的漂亮女孩主动跑到男方家所在的小县城相亲,听起来是不是非常的真诚非常的令人感动?   霍妍翻了个白眼,真诚感动?老娘呵呵你一脸,如果不是被家里逼得上墙,本姑奶奶会干这种赔本的买卖?   牢骚完毕,霍妍拿过小坤包,从里面摸出个椭圆形镂空雕花的漂亮盒子,“啪”的一声打开,原来是一个简易化妆盒,盖子后面是镜子,底面是一格一格各种颜色的粉。   霍妍拿起粉扑,沾了白色的粉,劈头盖脸一阵猛擦,直到脸上真挂不住了,粉都落在了衣襟上才住手。   她扭着脸来回照了照,嗯,很好,有点白日见鬼的感觉了。   放下粉扑,拿出眉笔,霍妍把已经画得又浓又粗又长的眉使劲又描了几笔。   然后,换口红。   红到发紫紫到泛黑的口红尽可能涂厚,完了再描个黑色的唇线,黑色加长的眼线……   最后,睫毛膏。   刷刷刷,一遍两遍三遍;扇扇风,快点干,再来一遍,使劲刷……好,终于糊成屎了。   霍妍伸长胳膊,把镜子放得远一些,仔细端详了一下,啧啧,这张脸已经成了个鬼了,还是个艳鬼呢。   收拾起了化妆设备,掸掸洒落在骷髅头超短款T恤上的粉,霍妍大腿压二腿坐好。   紧身低腰的牛仔裤勒得她倒抽了一口凉气,不过她顽强地坚持住了,反正最多再坚持两个小时,回到原城换回自己平时穿的衣服就好了。   正想摁开传呼机再看一眼时间,走廊传来服务员小姑娘的声音:“还是那个房间,你先进去吧,我去给您端茶。”   “谢谢,”一个清朗年轻的男声,“还是那样,够倒两杯就可以了。”   够倒两杯什么意思?   一壶茶太贵,所以只要三分之一壶吗?不不不不能吧?世上居然有抠门到这种程度的男人,这种人能娶得上……,等等,特么这个人不会就是柳那个啥吧……   “砰砰砰。”   敲门声打断了霍妍的胡思乱想,她想也没想就说道:“请进。”   外糊的造型板和主体骨架之间已经开裂的门被推开,一个瘦削高挑的人影站在门口:“请问,是……霍小姐吗?”   “啊咳咳咳咳咳咳咳……”霍妍刚刚坐直的身体又靠了回去,她差点要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了,“对,我就是……咳咳咳咳……霍……咳咳妍。”   特么的“*小姐”这样一个高端气上档次的称呼,被一个玉树临风貌美如花……啊咳咳咳,错了,是俊逸潇洒,特么的“*小姐”这样一个高大上的称呼,被一个玉树临风俊逸潇洒的大帅哥用还带着玉米碴子味儿的土话说出来为什么就如此冲击三观呢?   “呀,你咋着啦?”柳帅哥快步走过来,想找点什么东西帮霍妍一下。   可惜,有个“品茗轩”这样高大上名字的茶馆软件比硬件还寒酸,连个盒装餐巾纸都没有,茶几上就一个插着支塑料玫瑰花的陶瓷酒瓶,所以柳帅哥只好站在茶几对面干看着。   霍妍被看得脸上冒火,却一时说不出话。   服务员小姑娘拯救了霍妍,她端着茶壶和两个茶杯进来了:“咦,妮儿,你这是咋了?俺可还没上茶咧哦,你呛住可不能赖俺茶馆哦。”   霍妍捂着嘴,狼狈地摆摆手:“绝对不会,能麻烦你帮我买包餐巾纸吗?”她来的时候,只顾着往包里塞化妆品,把餐巾纸给忘了。   “中中中,你等着,俺底下就有,我去给你拿一包。”小姑娘放下托盘就跑了,在霍妍还没纠结完自己是否要放下手,把自己那恐怖的嘴巴露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又跑了上来,把一包粉红色的纸巾拍在霍妍面前,“给,一整包,不要钱,这是我自个儿哩。”   “谢谢!”霍妍左手捂嘴,右手揭开纸巾包,拿出两张抖开,一下子盖在了嘴上,然后两手同时用力狠狠一抹,搞定。   对面的柳帅哥面无表情地看了霍妍三秒钟,坐下,端起茶壶:“喝点茶吧?”   霍妍点头,盯着他倒:婴儿拳头大小的白瓷杯,第二杯快倒满的时候,茶壶的屁股已经朝上了。   霍妍敢肯定,茶壶里剩下的茶水,就是控干了也再倒不出十分之一杯了。   霍妍心里双臂高举嘶声呐喊:“茶七饭八酒十成”啊帅哥,你连这么点常识都没有凭什么长那么帅啊?本来水就少你还把杯子倒的几乎漫出来是几个意思?   “老不得劲哦,我将才收到传呼,你等可长时间了吧?”柳帅哥一看就十分没诚意地对霍妍道歉。   “啊哈哈,没关系没关系,”霍妍大度地笑着,“寻呼台偶尔也会不靠谱,这种事我也遇到过,啊呵呵,理解理解。”   要求寻呼小姐在三点五十分连发两条“我临时有事,见面时间提前到三点吧”的事,她是绝对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的。   “那就好。”柳帅哥淡然一笑。   霍妍眼前一片春暖花开,当然,如果柳帅哥能把玉米碴子味儿去掉就更完美了。   可是,柳帅哥真是一点都不善解人意,他微笑着继续散发玉米碴子味儿:“苏大姐肯定给我个人哩情况都跟你说过了,不过,媒人这个行业哩风俗咱都知,好两头夸张,还光拣好哩说;我看你年纪也不算小了,肯定耽误不起,为了避免让不应有哩误会给你哩判断带来错误,我觉得我有必要亲自跟你介绍一下我本人跟俺家哩情况。。”   霍妍光在茶馆就坐了一个小时,所以有点渴,她小心翼翼地端起茶杯,赶在茶水晃出去之前喝了一口:“好的,你介绍完了,我介绍我家和我本人的情况。不过我想纠正你一个事实:我二十五岁生日还没过,我真心不觉得我这样的年纪算老。”   “中,”柳帅哥点点头,完全无视了霍妍关于年龄的说明,开始自说自话:“我搁三大队上班儿是没错,不过俺家不是三大队哩,俺家是望宁乡南边深山区哩,从俺家到公社还有三十多里路,俺那儿家家户户住哩都是窑。   哦,你别想延安抗大那种窑洞哦,俺那儿没那种跟艺术品一样哩窑洞,俺那儿都是直接搁山坡根儿个挖个洞,能遮风挡雨就中,花格窗户跟剪纸啥哩,俺那儿老穷,弄不起。   目前俺家一共有十五孔窑,搁俺那村儿是最好哩,每一间都可大,收拾哩可得劲儿,这是俺家哩住房情况,你听清楚了吧?要是听清楚了下面,我再跟你说说俺家哩人员儿情况。”   霍妍点头:“嗯,你说吧。”   柳帅哥瞟了一眼被霍妍一口喝干的茶杯,然后装作没看见,继续说话:“俺家现在一共十九口人,我兄弟姊妹九个,俺那儿不兴分家,所以,不论啥时候,俺都是一家人搁一堆过。   我当初能考上大学,是俺全家一起供应出来哩,所以,我现在挣哩钱大部分得交给家里,这跟接班儿哩人工资交家里是一样哩,你肯定也听说过,是吧?   俺家还有个规矩,家里不管哪个人有事儿,全家人都得一起帮忙解决,意思就是:以后,俺,所有哩小侄儿从出生到结婚、到娶媳妇,甚至到生孩儿做满月,只要他们没能力独立完成,我都得出钱。   还有俺伯俺妈俺叔哩养老,我虽然是最小哩,但我考上大学了,有工资,所以,以后他仨有啥事我得出大头……   还有,俺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哥三嫂四哥四嫂,他们都比我大哩多,如果到他们老了,孩儿没法,养活不住他们,我得balabala……(此处省略三百字)。”   柳帅哥喝了口茶,无视霍妍几乎被吓成斗鸡眼的模样,继续熟练地甩玉米碴子:“还有,俺最大哩侄儿比我只小五岁,要是他哩孩儿长大了,……balabala……我也得……   俺二侄儿比我小六岁,要是他哩孩儿……balabala……我也得……   俺三侄儿比我小……要是他哩孩儿……”   “停停停停,”霍妍头晕转向地伸出双手,她个子一米七三,高中时期任学校女子篮球队的队长,现在在学校经常给学生临时充当裁判,暂停的动作熟练而标准,“柳柳柳,柳先生,那个,我我我,我大学学的是汉语言,我对数字有记忆障碍,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霍妍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才郑重地说:“我是个普通人,而且是个比较有自知之明的普通人,我很清楚,我绝对没有母仪天下的能力和气度,所以……”霍妍摊摊手。   柳帅哥似乎是不知所以地抬起眼帘,但霍妍发誓自己看到了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得意:“这样啊,哦,那好吧,那,那我先走了,哦,对了,如果你现在不走,需要再给你要杯茶吗?”   霍妍端起对面那个没有人动过的杯子一饮而尽:“谢谢!我确实有点渴了。”   柳帅哥明显一愣。   霍妍心花怒放,心里的小人叉着腰仰天狂笑:哇哈哈哈,老娘终于扳回一城。   虽然每次相亲都是和今天一样盛装出席,但那也只有老娘甩别人的份好吗?你今天居然先下手为强,哼哼,那老娘也不能一输到底。   “怎么?不方便吗?”已经确定本次相亲成功告黄,心情愉悦之下,霍妍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更恶劣一点。   “当然不是,”柳帅哥灿然一笑,扭头喊:“服务员。”   “弄啥咧?”   “再来一壶茶。”   “啥?一壶?”服务员小姑娘似乎受到了惊吓。   “对,一壶,一满壶。”柳帅哥的口气很是豪迈,好像他点的是满汉全席。   “哦,知了,马上端上去。”   柳帅哥回头看霍妍:“那,再见。”   “你做完了自我介绍,接下来不是该我了吗?”霍妍嫣然一笑,真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可柳帅哥好像受到了某种惊吓,退后了半步才说:“你已经确定我不是你合适的结婚对象,接下来的介绍就没必要了吧?”   霍妍疑惑中还是注意到,玉米碴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了,帅哥他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还有,你传呼上说,你有急事,所以我只和朋友们告了二十分钟的假。”   “你是在告诉我,你今天到这里来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诚意吗?”一直被身边人称为长的“名副其实红颜祸水”的霍妍第一次被动挨甩,有点小郁闷,决定胡搅蛮缠一下开开心。   “如果你是在指责我耽误了你的时间,”帅哥微微一笑很倾城,“我只能说,我们彼此彼此。”   霍妍从帅哥的倾城一笑里感觉到了问题,她一把抓过自己的包,拿出化妆盒……   “啊——!?”霍妍大惊之下不不由的叫出了声,然后她发现……为什么居然是小合唱。   她看向端着一壶茶站在门口的服务员小姑娘。   “你你你,你哩口红咋成那样了咧?你咋成熊猫眼儿哩咧?”一声惊叫并不能化解所有恐惧,小姑娘惊魂未定,看着霍妍,就是不肯往里面走,“俺用哩可都是干净水哦,啥化学物质都没掺,你哩口红流哩跟鬼样,眼窝儿跟叫打青了样,可不能赖俺哦。”   “好歹是茶馆,你们老板招服务员的时候连智商都不考虑一下吗?”霍妍拿过餐巾纸,狠狠地擦着嘴,毒舌技能全开。   妈的,在帅哥面前把自己擦成歪了的山羊胡,还是上下不对称式的就够惨了,睫毛膏居然能晕得半张脸都是,特么的说好的十二小时内掉游泳池里都不会晕染呢?怎么一杯热茶就化成了糨糊?   实在太糟心了,不找个人发泄一下会留下心理阴影的。   “招啥服务员儿?”小姑娘把托盘递给善解人意的帅哥,自己退到门口,“俺老头儿(丈夫)俺俩就干了,就是清早烧几壶开水,又没别哩事。”   疑似小姑娘实际老板娘的服务员说完转身就走,留下一路余音袅袅,“天天都是少半壶,今儿一下多要一壶,要是前几天那几个妮儿吧,还值当点,给今儿这个缺心眼哩花狐狸精,唉,男人啊,真是太没眼光……”   霍妍:……   无力地冲柳帅哥摆摆手,霍妍说:“你也走吧,我喝完这壶茶再走。”   帅哥说:“那好,我会把账结了。”他说着就往外走。   霍妍说:“哎,还是我结吧,让你看了半天的现场版恐怖片,再让你结账,太不仗义了。”   柳帅哥会心一笑:“没关系,我对恐怖片免疫,再说了,我是男的。”   霍妍的眼花了那么一下下,她边给自己倒了杯符合规矩的茶压惊,边对着外面大声说:“没事,我不讲究这个,我跟我男朋友一起吃饭时经常结账,昨天我们俩一起吃肯大爷还是我掏的钱呢,说定了今儿的账我结啊。”   柳帅哥一步三阶跑下楼梯:“那好吧,再见。”   霍妍死鱼眼了三十秒,忽然爬起来趴在窗口往下看。   喜气洋洋的柳帅哥楞了一下,多少有一点点尴尬地冲霍妍挥挥手:“再见。”然后双手插兜吹着口哨走了。   霍妍有气无力地挥手:“再也……不见。”   —————————我是时间分割线—————————   N年后的某年某月某日的下午,天高云淡,大雁南飞,深秋的北部中国气候美好的让人想作诗。   柳侠和柳岸一起从荣泽一中出来,走到已改建成生态花园的老县委大院旧址,找了个长椅,灰头土脸地并肩而坐,老半晌,都不开口说话。   因为打架(有人骂爸爸是奸商)、逃学(偷偷去原城参加跑酷选拔赛)、成绩差(参加竞赛五十分的作文吃五分,还是卷面分,因为字写得好)被叫家长就算了,毕竟,谁没年轻过呢?孩子偶尔犯回二,家长点头哈腰给老师陪个不是也就过去了。   可是,在校园论坛上给高年级的学姐公开发情书,而且还是文言文和英语两种版本排版花哨到丧心病狂并且管理员拼了老命也删不掉是要闹哪样?那狗屁不通成语用得天雷滚滚的文言文情书一挂三天,那个兔崽子是嫌知道柳家遗传性作文废的人太少吗?   看到围着电脑指指点点笑得前仰后合的老师们时,柳侠装作混不在意地偷偷看了两眼,吓得心脏差点直接从嗓子里跳出来。   他记得非常清楚,每次看完猫儿写给自己的信后,他马上就会收起来锁好,一周前他整理保险箱的时候还特意留意过专门装信的那一格,自己做的小记号没有被动过的痕迹,所以,柳石这小王八蛋到底是什么时候偷窥到了密码,把家里的保险箱打开的?   “好了好了,小叔,不生气了。”柳岸伸出胳膊,揽着柳侠的肩轻轻拍着,“我比你看得快,我发誓只是开头有点像,后面完全不一样,字里行间也绝对没有出现咱俩哩名字。”   “万一真的是他看过,只是没记全,凭印象抄袭所以才有了那么一点点差别呢?”柳侠还是觉得脸上挂不住,被儿子看到两个爸爸之间满纸肉麻昵称的情书什么的,实在是太羞耻了。   “不可能,”柳岸十分肯定地说,“你还不相信我吗?如果他动过保险箱,我一定会发现的。”保险箱密码是他设置的,他还给放置了一个小程序,保险箱的密码系统只要被触动,他的手机就会有提醒,柳石现在在计算机上的手段,绝对不可能突破他的防护。   “要不,晚上回去,叫三哥审审他吧。”柳侠当然相信猫儿了,但他就是心里不踏实啊!   可这个审讯他自己干不来,柳石个小混蛋惯会装疯卖傻,和他斗智斗勇柳侠一点信心都没有。   柳岸更不行。   他和柳石好的穿一条裤子(当然,柳石同学本人不这么认为,他觉得爸爸对自己当然是没说的,但对老爹那才叫真溺爱啊),除了和柳侠有关的问题,他在柳石那里根本就没原则,柳石一个撒娇,他就全信了。   柳岸想了一下:“也中,那我一会儿给俺三叔说。”   想起三哥神鬼莫测的审讯技能,柳侠暂时安心了。   两个人是在几百米外柳侠的一个工地上接到学校电话后跑着过来的,没有开车,这会儿柳侠心情又不大好,柳岸决定不回工地了,两个人逛会儿街,找点有趣的事逗柳侠开开心。   于是,两个人就沿着泽河路一直向东,往家的方向慢慢溜达。   虽然他们现在在荣泽有十几处房产,不过他们一直住在三大队的房子里。   泽河路两旁的银杏树已经参天高,金黄色的树冠一个挨着一个,形成一道绚丽夺目的风景,一阵秋风吹过,满街飒飒金风作响,片片扇形叶子凌空而起如同精灵在舞蹈。   柳岸伸手接住一片叶子,放在唇间吹了一声响亮婉转的口哨,然后把叶子递给柳侠。   柳侠接过叶子,也放在唇间吹了一声口哨,比柳岸的还要响亮悠长,然后他轻轻一吹,叶子翩然而去,悠悠地落在满地碎金之中。   两个人相视一笑,踩着满地的金黄加快了一点步伐,前面就到荣泽广场了,那里有个昼夜不停的大排档,卖涮串儿和糊涂杂面条,柳侠特别喜欢吃他们家的各种豆制品串儿,穿在竹签子上的素肠、豆腐皮或海带头,刷上芝麻酱和辣椒油,又香又辣,别提多好吃了,柳侠的最高记录是一口气吃三十串儿,又喝了一大份糊涂面。   不过,就那么一次,因为他吃过后第二天就开始嗓子疼,吃了好几天药才好,柳岸从此给他下了死规定,一次不准超过十串,其中还必须包括三串青菜,否则没有他的允许,永远不准再吃。   柳侠今天老老实实遵守规定,就给自己要了十串儿,老板认识他这个大客户,送了他一串新品烤烧饼,柳岸看他眼巴巴地一直盯着大锅的样子,又把自己的海带给了他两串。   柳侠心满意足,两个人嘴一抹,继续逛大街。   没走出二十米,柳侠觉得有点渴,想喝冰镇汽水。   柳岸看了一圈,伸手指了指市政府门口:“去那个茶馆吧,你刚吃了那么多又热又辣的东西,马上喝冰镇饮料肚子该不美了,喝点凉性哩茶,中和一下,你就不会嗓子疼了。”   柳侠连连点头:“中中中,再给我要碟冰糖,冰糖配茶最好喝了。”   茶馆门前一地落叶门可罗雀,但因为处在闹哄哄的繁华市区,这里却因此有了一番别样的味道。   两个人推门进去,略显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女子正坐在一个茶桌边绣十字绣,听到门响,她抬起头:“喝茶咧?”   “对,有单间吗?”柳岸问。   “有有有有,这当儿没啥人,楼上哩雅间都空着咧,随便挑,”老板娘热情地说,把十字绣堆在茶桌上站起来,“不过我觉得咱头顶上这一间最美,能看见街上哩风景。”   “那就这一间吧?”柳岸问柳侠。   “中。”柳侠点点头,若有所思。   老板娘眉开眼笑地问:“那您喝啥茶?俺这儿啥茶都有,保证是真正哩茶叶,不添一点乱七八糟哩化学物质,您点好就上去雅间坐着,茶我沏好了给您端上去。”   “清火效果比较好哩是哪种茶?”柳岸问。   “清火呀?那就喝我自个儿配哩败火茶吧,”老板娘一拍桌子,转到了柜台后,“保证效果好,您上去等着吧。”   “一壶多少钱?”柳侠问。   “败火茶不论壶,随便喝,一个人二十五,只要黄昏十二点以前走,不加钱。”老板娘从一个玻璃敞口瓶中抓起一把花花绿绿的各种花按进一个茶壶里,然后拎起个暖水瓶呼呼噜噜往里边倒水,“上去吧上去吧,马上就好。”   柳岸拉着柳侠的手往楼梯那边走:“有冰糖吗?加一份。”   “有,”老板娘说,“俺孩儿喝茶好搁冰糖,俺这儿成天都有,俺自个儿哩东西,不要钱。”   楼上一共四个雅间,两个人不用找就进了自己订的那一个,柳岸一屁股下去,有坐空的感觉。   沙发里的板子好像断了一截,中间有个大坑。   沙发的颜色也比较可疑,有点说不清楚的感觉。   俩人正在研究沙发是本来就是这个颜色,还是长期被各色茶客抚摸所以成了这个颜色,老板娘端着托盘上来了。   柳岸坐在坑里,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老板娘边把茶壶茶杯往茶几上放边给他解惑:“俺这是新沙发呀,做俺这一行哩,摆设必须得跟上潮流,要不显哩多没档次。   俺以前是花格沙发,后来不是过时了嘛,俺就换成现在这种朦胧色儿……哎?咦?你你你,你不是那个谁嘛?”老板娘歪头看着柳侠,一副忆当年的模样。   “谁呀?”柳侠有点不祥的预感,所以他瞥了老板娘一眼,就拿过茶壶准备倒茶,一副胸有成竹老板娘肯定搞错了她绝对不可能认识自己的样子。   “哎呀,你不就是,就是那个,那个,一天两晌,天天来俺店里相亲,一下相了好几天哩那个帅哥嘛!”老板娘终于想了起来,十分兴奋,“哎呀,可叫俺等着你了,俺成天惦记成天惦记,不知那七块钱该咋弄。”   “啥七块钱?”老板娘缺心眼不配合,糊涂装不下去了,柳侠只好正视现实,“我每回都是结了账才走哩,从来没欠过您钱啊。”   “哎呀,不是你欠俺,是俺欠你呀。”老板娘笑嘻嘻地说,   “您欠我?”柳侠疑惑。   “哎呀,也不能说是俺欠你,其实是你最后一天相哩那个花狐狸精欠你。”老板娘兴致勃勃,八卦脸不能更明显。   “啥意思啊?”柳岸往柳侠跟前的杯子里丢了几粒冰糖,漫不经心地问,然后又看着柳侠悠悠地说了声,“花狐狸精哎……”   老板娘转向柳岸:“就是,最后一天,他不是结了账先走了嘛,那个打扮哩跟花狐狸样哩妮儿走哩时候,也非要结账,俺说这个他,啊,这是您哥吧?”老板娘眼睛瞟瞟柳侠,一副自己很有眼力劲的模样,“俺说您哥结过了,那也不中,那妮儿非说他俩说好了,那天哩账她结,她不能不守信用,最后,她硬给俺搁桌子上了七块钱,说您哥反正以后还会天天来相亲,总能用得着,到时候够用几次算几次,算她请客。”   “七块钱就打算用好几次?”柳岸问,“那,嫂子,您这儿哩茶以前多少钱一壶啊?”   “五块啊,不过,您哥他每回来都是就要少半……唔,哎哎哎,俺咋着了呀……呀呀呀,知了知了,,俺不说了俺不说了,你别推别推,俺独个儿下去俺独个儿下去……”   ……   老板娘被柳侠一口气推到楼梯口,强行给请下去了。   转过身看看盘腿坐在坑里、笑得云淡风轻的柳岸,柳侠觉得今天那其实应该是自己的位置,他脑子转的飞快,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那个,猫儿,其实,那个……相亲……咳咳咳咳哩事儿,咳咳……,它它它,它是这样哩……”   …… 第444章 柳岸新的人生规划   柳侠和柳岸吃完早饭就出门了。   柳侠去京都市土地局送标书,回来时顺路去结清苌景云三周前交付的那个工程的尾款。   柳侠每次都是合同一签订,马上就支付介绍人的提成,所以今天转账支票上的十七万元都是他自己的了。   支票需要到银行办理转账手续,明天柳岸走,后天柳侠就也离开京都了,所以今天必须把支票给兑了。   柳岸发现,小叔拿到支票后眉开眼笑了半分钟,然后就开始偷偷在心里扒拉小算盘了。   柳岸特喜欢柳侠现在这个样子,自以为老城持重成熟内敛,其实眉目生动幼稚外放,什么心事都藏不住。   柳侠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一直和柳岸谈笑风声,不让柳岸发现他心里在盘算事。   柳岸非常配合,什么都不问,直到柳侠转好账从银行出来上了车,柳岸觉得不问不行了,才说:“小叔,你转账之前就问了营业员好几个问题,转完又说了半天,你跟他说啥咧?”   柳侠张嘴就想否认,可话马上要出口时,他却又停住了,视线在柳岸的脸上来回转了好几圈,突然说:“猫儿,咱搁美国买个房吧?”   柳岸正开着车,闻言没有说话,只是有点意外地转脸看了他片刻。   柳侠说:“您五叔、您小葳哥,还有程老师,他们都跟我说,计算机是个高起点专业和行业,要想在这个专业上有发展,在这个行业里有立足之地,就得一直站在计算机技术的前沿地位,并且对计算机未来发展的方向拥有准确的判断力,美国是现在计算机方面最先进的国家,从发展理念到制造都是,你毕业以后要是打算搁这方面发展,以后肯定得经常跟美国,或者说全世界的同行打交道,要不闭门造车,容易出现方向性错误。   可咱国家办一次出国手续老难,所以您五叔他们都说,你最好能申请个美国绿卡,这样,你毕业以后,出国会方便得多。   我原来不懂,觉得对着别国哩国旗宣誓老不美,程老师跟我说,绿卡是永久居住证而不是美国国籍,申请绿卡不用宣誓,我就认真想了想,觉得要是能有个绿卡,确实挺方便。”   柳岸扭头看了一下柳侠:“所以,你将是想把刚转到你账户上哩钱兑换成美元,叫我带走买房子对吧?”   柳侠点点头:“嗯,十几万人民币,折合成美元还不到两万。我知老少,不过,我手里还有好几个工程咧,这几个工程都完成,差不多还能有二十万美元,明年我再使劲儿干一年,差不多就够搁美国买个跟你现在住的苏老师家现在那样的房子了。”   柳侠现在已经签订过合同的工程如果全部完成,应该有二十多万美元,但他现在就需要添置大概二十万元左右的设备,中间还需要有其他消耗,真正落到手里的最多也就是二十万。   柳岸看着前方:“你待见,咱就买。”   柳侠一下子就乐呵了起来,他还担心自己突然说在美国买房,猫儿会觉得是自己不想要他了,所以不想让他回国了呢。   柳岸接着说:“不过,你不用给我钱,我现在手里哩钱,差不多就能买下苏老师那个房子。”   柳侠看着柳岸镇定自若的样子,十分奇怪:“你咋会有恁多钱?苏老师那个房子,咋都得五六十万美元吧?老黑那个别墅院子还没人家十分之一大,换成美元都得合五十多万呢。”   柳岸还是那副好像在说‘一会儿咱去吃烩面吧’的表情说:“没恁多,苏伯伯当初买那房子的时候不到三十五万,现在如果转手,最多加三万左右,美国哩房价一直都可稳定,不搁咱这儿样,一年一个样。”   柳侠说:“那你也没恁多钱啊。”   柳岸说:“前年我去美国的时候,你给我带了十三万多,我到那儿以后检查身体带安置自己的日常用品,一共花了五六千,然后,各种奖学金就下来了,我不但没有再花那十三万,这两年,奖学金我还赚了大概一万。   去年暑期实习挣了将近一万五,这个我当时就跟你说了,你知对吧?   那十三万我存了五万搁银行,以备不时之需,剩下的,我听格林他哥的指导,买了点股票,到现在赚了差不多五万。”   柳侠被吓得差点跳起来——被安全带给扥回去了:“买股票?”   柳岸笑着扭头看他:“别吓慌小叔,已经都收回来了,现在连本带息都搁银行存着咧。”   柳侠心有余悸地吐了一口气:“那东西可不敢沾,一下弄不好就倾家荡产了。”   柳岸笑着点头:“我知了,以后肯定不买了。”本来也就没买过。   柳侠心里算了算:“那你也只有二十一万啊,还差得远咧。”不过,他其实连这个数字也不相信,他又不是没去过美国,真当美国是遍地黄金啊?   柳岸说:“你忘了我当初是咋申请上M大哩?”   柳侠问:“啥意思?”   柳岸换上了一副嘚瑟模样:“我当初能申请上M大,搁学校哩考试成绩好只是一个方面,最重要的是我写哩那个程序啊。”   柳侠依然不明白:“程序咋了?”   柳岸说:“俺系主任第一次见我,就给我一个建议,叫我完善那个程序,然后把它给卖了,他帮我找买家。”   柳侠转过身,像看外星人似的看着猫儿:“那个东西能卖钱?”   柳岸似乎非常不满地看着柳侠:“小叔,我那程序,跟你脑子里那些测绘知识一样,都属于高端技能啊,要不你以为搞计算机专业哩人都是靠啥活咧?”   柳侠盯着柳岸的脸消化了好半天,才说出话:“那,你那个程序,卖了多少钱?啥时候卖哩?”   柳岸挑眉,得意对柳侠一笑,活脱脱小时候考了双百分时跟柳侠显摆的小模样,不过,他却故意用特别平常的口吻说:“十万美元,去年我暑假实习结束回到B市,卖给格林他哥的公司了。”   柳侠十分不信任地看着柳岸:“你就编吧。你拿到奖学金都高兴哩睡不着,急着跟我报喜;要是一下赚十万块,会不跟我说?你恐怕得搁电话里抱着我,给我勒断气。”   柳岸看着前方笑了起来,不过说话的口气依然稳重:“我炒股不也没跟你说么。”   柳侠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你是说,格林他哥那个公司是专门骗人哩股票公司?”   柳岸非常沉稳地说:“不是,格林他哥哩公司就是电脑网络科技,跟我的专业对口,我觉得他的公司发展前景可好,就把那八万美元直接当入股了。”   柳侠想发作还没张开嘴,柳岸就说:“所以,我一直都不敢跟你说,我怕你要是知了,得吓得天天睡不成觉,天天担心格林他哥哩公司破产。”   柳侠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那,那现在咧?我是说格林他哥哩公司。”   柳岸说:“如果我现在想给股份换成钱,格林他哥和他公司的几个人随时愿意给我十六万或者更多,股票归他们。”   柳侠懵了:“为啥啊?一个程序到底能干点啥,就能赚恁多钱?”   “呃……”柳岸有点为难,“小叔,隔行如隔山,程序其实就是一种功能,它能支持你做很多事,但这个过程使用者却看不见摸不着,所以我一时半会儿跟你解释不清楚。   不过你想想,我为啥要骗你?要是我没钱,到我毕业哩时候买不着房,到时候我咋跟你说?”   柳侠扭着脸,盯着柳岸的脸看了半天,连连摇头:“我还是不信,要按你这么说,随便一个啥程序就能卖十万美元。   先不说美国,就说中国这么多大学,学计算机专业的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吧?这些人没事就做个程序,那他们岂不个个都得是百万富翁千万富翁?”   柳岸沉吟了片刻,说:“小叔,俺学校跟小葳哥的A大,还有他现在读研的京华大学,搁咱国家都是一流大学,计算机专业的排名也都比较靠前,现在想出国留学的人特别多,但除了我以外,你还听说过这几所学校有其他人是靠着一个软件被国外名校录取的吗?”   柳侠摇头:“没。”   “所以,在俺这三所比较顶尖的大学都没人能靠写个软件就被国际名校录取的情况下,其他学校咋可能随便一个学计算机专业的就能写出个能卖十万美元或更多的程序?”   柳侠斜着眼看柳岸,但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你不就想跟我显摆,你最聪明最能干么?”   柳岸嘿嘿一笑:“不是显摆,是事实啊。”   柳侠对计算机这个领域一窍不通,所以找不出话来反驳柳岸,但他心里却还是不信柳岸的话。   他凭自身的经历和现在身边几位比较成功的人士的经历得出结论,即便是在当下这个号称商品经济的时代,想要取得经济上的成功依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聪明和勤奋是挣大钱的必备条件,但仅有聪明和勤奋却是远远不够,机遇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前两项,甚至从某方面来说,机遇要排在第一位。   他不觉得才刚刚去美国一年多的猫儿恰巧就拥有了那么好的机遇,十万美元可能对大多数美国人来说不算多,但对猫儿这样一个十八岁的中国留学生却不一样,如果猫儿现在手里真的有那么多钱,不知道他在美国不声不响熬了多少夜,付出了多少努力呢。   柳岸一看柳侠的脸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无奈地笑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握住柳侠的一只手:“小叔,别胡乱想哦,我可清楚我最终想要的是啥,任何情况下,我都不可能以健康为代价去博取其他方面的成功。   绿卡也好,房子也好,都是在我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去争取,争取来最好,真没有就算了,我本来的打算就是想早点毕业回来,守着你好好过日子的。”   柳侠这下放心了。   他被说服想让猫儿申请绿卡的真正原因是:有了绿卡,猫儿以后可以随时到美国进行体检或治疗。   和猫儿的健康相比,什么专业什么事业,那最多算个添头。   至于买房子,柳侠其实并没有当真,这是大家在讨论绿卡时捎带的话题,今天被柳侠趁势拿出来当做引出申请绿卡这个话题的引子了。   不过,既然现在猫儿当了真,柳侠就要认真考虑了。   他说:“既然这样,你就更得拿住这些钱了,早攒够钱,早点买房子,住到自个儿哩房子里头,比住别人家自在,对身体和心理都好。”   柳岸说:“买房子是大事,咱肯定得找个各方面都比较称心哩,同时又不能太贵,这可不容易,等我回去找苏伯伯和戴阿姨他们帮忙,一起慢慢找,有合适的我就给你打电话,你再给钱寄给我。”   柳侠一听柳岸不再坚持不要他的钱了,心里特别高兴:“中,一找好就给我打电话哦。”   柳岸点头:“不过小叔,我也得给你提个要求。”   柳侠问:“啥要求?”   柳岸说:“你成天跟我说不能为了挣钱给身体使坏,这句话也适用于你。小叔,你对我来说比啥都重要,你要是万一出点啥事,我就没活头儿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柳侠很长辈模样地说:“小叔知,小叔绝对不可能为了挣钱不要命,我还得看着你一辈子,防着那个王八蛋欺负你咧,咋可能叫自己使出来病或出啥事?”   柳岸伸出手放在柳侠肩头,却没有说话,一直看着前方开车。   他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了卜鸣领工的作业现场,这是柳岸要求的,他出国前是柳侠的大管家,测绘队的工资奖金都是他负责计算发放,他和测绘队的人都很熟,临走前想来看看大家。   柳侠提前打了电话,郭丽萍做了一大锅炸酱卤,还特地做了几个爽口的小菜,凉拌小香芹,凉拌青椒、木耳和川味泡菜之类的。   两个人和大家热热闹闹吃了一顿午饭,这才开车回家。   正是睡午觉的时候,家里很安静,两个人蹑手蹑脚把包放进自己的房间,又一起出来,想悄悄看一下柳凌。   柳侠不放心柳凌,本来想拖后一星期自己的行程,被柳凌教育了一顿,让他按原计划行动,也就是后天,柳岸离开后的第二天就走,这让柳侠还没走呢心里就愧疚得不行,他想趁着自己在家,尽可能帮五哥做点什么,哪怕就是陪他多说会儿话呢也好。   郭丽萍给他们装了一大袋子炸酱卤,两个人把卤换进保鲜盒,放入冰箱,然后来到柳凌住的房间前。   东套间的门关着,不过窗户没关,窗帘也没拉,两个人伸着脖子往里看。   柳凌睡着了,他脸色已经恢复正常,不过还是穿着医院的病号服,盖着一条浅色蓝白横格的薄被,头微微向左偏,而他的左臂弯里,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那小脑袋微微张开一点嘴巴,睡得很香甜。   两个人又悄悄地转回了自己的房间。   柳侠脱着衬衫说:“世界有时候真小,您徳邻叔叔居然认识戴大姐,还跟她家关系恁好。”   柳岸把牛仔裤远投到梳妆台前的椅子上:“正常,张力说他奶奶家和姥姥家只隔着一条街,可他爸妈是在新加坡经别人介绍认识的。”   柳侠坐在床上拉开被子:“我可想看看戴大姐她那个兄弟啥样,不过,他有那……那……习惯,我怕您徳邻叔叔多心,也不敢说。”   柳岸伸手:“背心也脱了吧,舒服。还是不说吧,徳邻叔叔知咱跟戴大姐认识,还不介绍她兄弟跟咱认识,肯定是人家觉得不合适,那咱就别勉强。思危来徳邻叔叔家耍哩时候,咱要是碰上了,待思危好点就妥了。”   柳侠把汗衫脱了丢给柳岸:“我知,我待思危可好。不过,可能戴大姐他兄弟自己觉得忌讳吧,思危平常不咋来王德邻家,我可少碰见他。”   柳岸拉开被子,并拽着柳侠一起躺下:“碰见咱就对孩儿好点,碰不见咱也不强求。”   柳侠侧身对着柳岸:“我觉得您五叔不结婚可亏。”   柳岸问:“为啥?”   柳侠说:“小孩儿都可待见他,小萱吧,当初恁小,说给他过继给您五叔,孩儿都不知过继啥意思,可他就是待见您五叔,跟他可亲。   还有思危。   思危来咱家,我跟您小葳哥要是想抱他,他都叫,可只要您五叔一伸手,他马上就过去了,俺再要他就咋都不过来,搂着您五叔哩脖子,美得不行。”   柳岸拨拉着柳侠额前的碎发说:“可能,这就是缘分吧。”   柳侠眼睛一亮:“那,咱俩也是缘分吧?你从小就最待见我,你再不美再难受哭哩再狠,我一抱你你就好了。”   柳岸的手指从额头滑落到脸颊,唇边:“那你现在就再抱抱我吧,因为一想到还得再有两年才能跟你真正团圆,我心里就可不美。”   柳岸说着,伸手搂住柳侠的脖子,与他交颈相依。   柳侠嘴角翘翘的,伸手环住了柳岸的腰,抱紧:“臭猫,这么大了还闹人。”   ………… 第445章 新季节(大修)   中南省和中原省比邻而居,按说气候应该差不太多,可柳侠却觉得压根儿就是两个世界。   比如此时此刻,阳历已经十月,已经过了中秋节了,他坐在在中南省西北部一个小县城的小饭馆里,被热得简直想躺地上昏过去算了,从早上到现在,衬衫的后背湿了干干了湿,来来回回循环了不知道多少遍,他感觉都快成袼褙了。   而他两周前回柳家岭帮忙收秋时,晚上坐在院子里撕玉米棒子,需要穿着厚外套,柳长青、孙嫦娥和柳长春干脆都穿着薄棉袄。   喝完了最后一口面汤,从餐桌上的塑料小盒子里连抽了四五张又小又粗糙的餐巾纸,擦去满头满脸的汗,拿出一张十元面额的钱拍在餐桌上,柳侠对着黑洞洞的小窗口喊:“老板,找钱。”   “来了来了。”一个胖墩墩、白色工作服穿出黑灰色效果的中年男人端着一个大碗出来,顺手放在坐在靠近厨房的那张餐桌上的客人面前,然后走到柳侠跟前:“一共六块,找你四块。”   除了面,柳侠还要了一盘凉拌黄瓜。   接过两张油乎乎的钱塞进包里,柳侠转身走出了饭馆。   大街上阳光刺目,入眼到处都是灰突突的,连树叶上都覆盖着一层土,空气里也泛着一股子土腥味。   这里原本是中南省西北部山区一个偏僻安静的小县城,自从一条国家级高速公路在旁边开工建设,小县城便骤然了起来,同时,从前的青山秀水不复存在,尘土石灰伴随着各种大型机械的轰鸣声,充斥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柳侠今天在这里只是暂时落脚吃饭,他的工地两个月前已经结束了这里的工作,现在在一直向西二百公里左右的另一个山区小城附近。   不过,柳侠现在不是要去工地,而是刚从工地出来,准备去江城一趟。   上了车,柳侠没有继续往东开,直奔通往东方外界的唯一一条公路,而是往县城里面走,有个急事他得先办了。   开着车转了两条街,柳侠终于看到了一家汽修厂,他把车子开到路边,放下窗户,大声对一个正拿着高压水枪冲自己的腿的苍白小瘦子:“喂,师傅,修空调吗?”   捷达看着买的时间不算长,只有六年多,但柳侠开着它长年在路上奔波,到现在已经跑了七十多万公里,最近不时就会出点小毛病,两个月前换了制动盘,昨天空调又出问题了。   他连问了三遍小瘦子才听见,关了高压水枪走过来:“空调咋的了?”   “不制冷。”柳侠说,“我觉得是该冲氟了。”   小瘦子摆手:“开过来看看吧。”   柳侠把车开到人行通道上,下车。   小瘦子坐进车里打开空调试了一会儿,又下去掀开引擎盖看了看:“不是氟的事,就是空调坏了,得换新的。”   柳侠问:“你们这儿能换吗?”已经都进十月了,他本来打算扛过去的,今儿实在扛不住了。   “能,不过得开到后头的车间里,在这里换不了。”   “多少钱?”   “四千五。”   “多少?”柳侠以为自己听错了,小瘦子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如果柳侠不是最近几个月经常在这边活动,估计一个字都听不懂。   “四千,五百。”小瘦子用手指头比划着,配合着放慢的扭曲的普通话。   柳侠“咣当”一声拉下了引擎盖:“你怎么不去抢呢?我这个破车子才值多少钱,修个空调你就敢跟我要四千五。”   “你这是空调哎,空调就是贵的唦。”小瘦子见柳侠拉开门坐进车里,看样子是要走,赶紧追了过来,“哎呀,看你热成这样也不容易,可以给你便宜一点啦。”   “多谢,用不着。”柳侠倒车,调头,走人。   奶奶的,这才几天啊,淳朴的山民就变刁民了。   他们刚来这里时,这里一碗鸡蛋面才一块五,不到半年,就成三块了,柳侠以为这就算够黑了,没想到,修车的更黑,直接就往诈骗上奔了。   柳侠鼓着一肚子的气,开车径直出了小城,上了鸡肠子似的山区公路。   五个月前,柳侠在杜远鹏和何清明的关照下,签下了这边的高速公路详勘工程,对现在的柳侠来说,这个工程算是相当大了,而且也有难度,在请教了马千里,又和几位老工程商量之后,柳侠把他手里现在全部的人员重新进行了分配。   现在,在中南省高速公路作业区的是:沈克己、苏元洲、许铮、张一恒、关强和洪军。   他原本想把这个小队全部配成经验丰富的老人儿,可后来想了想,为未来长远的发展,不能那么干。   关强具有关家人共同的特点,聪明、稳重、踏实、有上进心,他和永宾两个人偷偷买了书,上班之余自学工程测绘的大学课程,并且已经入了门。   柳侠经过认真的考虑,最后决定把他放在沈克己和苏元洲的身边,让他丰富经验的同时,能有机会向苏元洲讨教。   苏元洲是普通本科学校测绘专业毕业,学校的名头比起柳侠的江城测绘大学差了一大截,但他本专业的排名仅次于柳侠的学校,而且苏元洲本人的成绩还相当好。   在给苏元洲安排工作前,柳侠又特地和岳德胜通了一次电话,两个人说了快一个小时。   岳德胜对这次加入的三个年轻人评价都很好,尤其是苏元洲,岳德胜说他性格有点像李吉跃,周全而平稳,是个可以独挡一面的人才;更难得的是他心地平和,不嫉妒,更不喜欢搅事,焦福通任大队长之后新进入的人员多次因为奖金分配方案和其他福利拉邦闹事,苏元洲从不参与,他还说服了自己的小舅子袁黎明和同一个办公室的许铮也不要掺和进去。   苏元洲在当下乱世一般的三大队里是一小缕不显山不露水的清流,兢兢业业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有工程的时候认认真真地干活,没工程的时候按时上班,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看书。   他唯一表现出和众人一样迫切的,就是房子了。   苏元洲希望队里赶紧把三栋新家属楼给原来三大队的老职工分了,这样他就可以自己独立地拥有一间宿舍,把妻子和孩子接过来。   三大队后来调入的人不管结婚与否,都是四个人一间宿舍。   柳侠听了岳德胜关于苏元洲对住房分配上的要求,微微一笑。苏元洲人品和专业能力双保险,将来他这个测绘队在专业上的大梁,可以交给苏元洲来扛了。   所以,他这次就把苏元洲安排在了难度系数最高的工程上。   当然,这样安排,除了对苏元洲能力的信任,也有减轻沈克己压力的意思。   沈工身体和性格再好,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熬夜太多肯定吃不消,后期计算和制图,苏元洲肯定得担大头。   而苏元洲那样中正平和的性格,如果关强向他请教,他应该也会知无不言吧?柳侠把关强划进这个队的时候,这样想。   同样上进好学的永宾,一周前跟着孙连朝和袁黎明进驻了栖浪水库。   沉降观测的工作相对清闲,孙工脾气又好,对后辈向来和善;袁黎明性格开朗,和永宾特别玩得来,永宾和他们两个在一起,只要自己肯用心,肯定能大有长进。   每每想到以后队里会有两个可以当技术人员用的施工人员,柳侠的心情就非常好。   柳岸走的第二天,柳侠也离开了京都,之后的几个月,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几个作业区之间来回跑。   五月份他和沈克己、苏元洲一起先期到达中南省,和何清明推荐的人签订合同之前,有几天的空闲期,他趁机去了一趟江城,委托詹伟帮忙找代孕。   回来后,他就开始了分外忙碌的日子。   六月和七月,他和沈克己、苏元洲一起在这边连续工作了整整两个月,后来还是因为骆局长联系他,他却在山里没有信号,差点把一个价值百十万的工程给弄黄,才不得不离开。   回京都和骆局长见面,然后在他的安排下和具体负责人见面,走招投标程序,最后中标签下工程,这件事花去了他大半个月的时间。   骆局长和那位具体负责人的提成支付后,他又额外给这两位分别安排了其他的礼物。   骆局长的还是毛建勇专卖店的卡,因为骆局长暗示,那里的衣服穿着很不错,特别舒服。   具体负责人的是一个内存12G的随身听,曾广同从美国回来时,柳岸托他带回来的。   柳侠陪骆局长和这位负责人吃饭时,负责人无意中说起,他十岁的儿子特别羡慕班上一个同学的进口随身听,小巧精致内存还大,他儿子的随身听是国产,外形不好,内存还小,存不下几首歌。   安置京都这一块工作的同时,柳侠还忙里抽闲把海子的那个院子的过户手续给办了。   过程很顺利,何老头儿和何家其他人都没有作妖,何宝林还用打算给何老头儿租房的钱,给他雇了个保姆。   除了何宝林说出他卖房子的原委把柳侠给恶心了个半死,最后勉强在大师的开解下放下了心结,这次购房过程堪称完美。   柳侠已经开始在电话里跟柳岸畅想柳石和哥哥们在那里的幸福生活了,他甚至还和柳岸探讨了一次柳石结婚时东厢房怎么装修。   不过柳岸在这件事上不怎么捧场,他认为柳石肯定会更喜欢柳家岭和老杨树胡同的柳府,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   “我就没有见过比咱们柳家岭的家和老杨树胡同的家更好的地方,戴阿姨她婆婆家也不例外,柳石肯定跟我一样。”柳岸的原话是这么说的。   柳侠并没有因为柳岸这番话而气馁,他知道猫儿是不想让他为了买更好的房子而拼命揽工程。   他还记得去年在美国,当他感叹戴大姐婆婆家的农场比风景画还美的时候,柳岸也满目惬意地看着那一大片披着白雪的森林,说如果他喜欢就给他买一个的样子。   ——   车子终于从鸡肠子公路中穿出,进入了外面广阔的世界。   柳侠看到路边一个挨一个的汽修厂,正想着到底要不要修空调,天上突然飘起了雨。   柳侠决定以后再说,一场秋雨一场寒,没准这一场雨下来,就不需要空调了呢。   他现在可是准备在美国买房子的人,而且即将有个儿子,所以必须要学会勤俭持家了。   可事实和柳侠的期待有点出入,他还没到江城雨就已经停了,天气不但没有变得凉快,反倒更加潮湿闷热。   柳侠怄得头上冒烟。   在学校的职工宿舍门口一看到詹伟,他就抱怨:“江城跟我肯定有仇,当年上学时候没能把我热死在这里,今天它要抓住机会给我致命一击了。”   詹伟笑着说:“江城确实比较热,可也没像今年这样,热起来没个完,我都快受不了了,快进来吧,屋子里有空调。”   柳侠进屋,发现里面没其他人:“嫂子跟君妍不在家?”   测绘大学的职工宿舍都是直通通的一间,十二平方,一目了然。   詹伟从冰箱里拿出半个西瓜,又在上面插了个勺子:“你嫂子前天去魔都出差了,君妍在我妈那儿,我妈那儿离她们幼儿园近。”   柳侠一把就脱了衬衫:“呼——,那让我舒服一下吧,这衬衫快把我给腌成萝卜干儿了。”   短袖衬衫是浅湖蓝的颜色,柳侠出了一天的汗,后背比世界地图看着还热闹。   从包里拿出一件白色的T恤往头上套,柳侠忙不迭的问:“你说的那女的是干什么的?漂亮不漂亮?” 第446章 谢家聚会   詹伟坐在沙发上,看着柳侠挖了一大勺西瓜开始吃,才说话:“七儿,说那个女的具体情况之前,咱们先谈谈。”   柳侠腮帮子鼓鼓的点着头:“嗯,你说。”   詹伟说:“你上次来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我对试管婴儿还一无所知,所以一口就答应了。   你走后这几个月,我一边帮你打听人,一边也注意了下这方面的知识。我说七儿,你是不是不大清楚试管儿婴儿和代孕是怎么回事啊?”   柳侠说:“不是,我非常清楚啊。”   詹伟说:“那你知道代孕的人其实就是出一个……肚子,呃,或者说是……子宫,而不是试管婴儿生物学上的母亲吗?”   柳侠点点头:“一般情况是这样,但不绝对。   像我,我必须要知道为我儿子提供另一半基因的人什么样,所以我想的是直接用代孕人的卵子。   或者你能为我直接找两个人也行,一个人愿意提供卵子,这个人的条件必须符合我跟你说的代孕人的条件;另一个,也就是你说的、只提供……肚子的人,不用那么严格,但也不能太丑太笨或人品太差。”   杂志上的专家说,人都会受周围事物的影响,在潜移默化中改变自己的行为甚至是容貌,怀孕的女人经常看着漂亮帅气的人,生出来的孩子就会变得漂亮或帅气点,反之亦然,例子就是:夫妻相。   那辉的房间因此现在贴满了贝克汉姆、因扎吉、小马尔蒂尼、布冯、辛迪.克劳馥、茱莉亚.罗伯茨和巩俐的大幅全身海报图,当然,他们的脑袋统统都没有了,被漂亮可爱的男娃娃或者女娃娃头像取代了。   毛建勇还想过让那辉没事就多去老杨树胡同坐坐,经常看看柳凌、柳葳和柳侠,但被黒德清提醒“如果你儿子生出来更像七儿你爸爸妈妈会怎么样”这个可怕的问题后,他马上就偃旗息鼓了。   柳侠也比较相信专家的话,他觉得,如果只是看看就能影响到孩子出生后的相貌,那孩子在代孕者的肚子里生活好几个月,肯定受的影响更大——从容貌到品行都是。   所以他坚持想要用一个像戴大姐为他弟弟的孩子挑选的代孕者一样的人。   詹伟担心:“人家正规做试管婴儿,只提供卵子或精子,而不让双方知道彼此的信息是有道理的,你这样,万一被对方知道你的情况,你想过后果吗?”   柳侠还是很认真地点头:“我什么都想过,所以才提的那些要求,小孩儿一旦生下来,一切都无可改变了,如果基因不好,他一辈子都痛苦。   而你说的后果,只要我们足够小心谨慎,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詹伟沉默了一会儿:“孩子确实是一辈子的大事,如果是我,我可能也会选你这个方案。”   柳侠说:“那,你帮我找的那个人,她是干什么的?”   詹伟踟蹰了一下才说:“我估计你不会满意。那女的家是农村的,她本人在江城打工,三十八岁,高中学历,在超市当理货员,有一个十一岁的儿子和七岁的女儿。   公公没有了,婆婆瘫痪,丈夫据说是肝硬化腹水,估计就是肝癌……”他看着柳侠的脸色,不说了。   柳侠:“……三十八?”   詹伟挑了挑眉表示肯定。   柳侠的脸揪成了苦瓜:“会不会有点太……老了?”   孙嫦娥有他的时候是三十七,柳魁说,生他的那天,柳长青吓得饭都吃不下,给孙嫦娥煮荷包蛋的时候,连着磕了两个鸡蛋都碎了一手,气得他差点给自己两耳光,最后还是柳魁把翟玉兰从孙嫦娥身边叫出来给煮的荷包蛋。   詹伟的脸也有点苦楚:“是,可我偷偷摸摸拐了十八道弯,就找到这么一个有意向的,所以,我知道不合适,还是给你打了电话。”   柳侠连西瓜都吃不下去了,他实在太想早点把柳石造出来了,今天接到詹伟的电话简直欣喜若狂,可现在……   “什么人帮忙找的?他们不会知道我吧?”柳侠无奈地调整了一下话题的方向,他不能想象自己的那……什么……三十八岁啊,真的有点老。   詹伟看出柳侠不满意,不过他没有自己的努力得不到认可的失落感,他自己都不满意:“绝对不可能。我跟我妈说的是我高中一个女同学,心脏病严重,不能生孩子,又不想抱养,偷偷托几个关系好的同学帮忙找人代孕,我找不着,请她帮忙。   我妈觉得都在一个江城,怕不保险,就又加工了一下,说是我老家一个亲戚,两口子感情特别好,可女的有很严重的心脏病,不能生,两个人又担心抱养或过继的养不亲,就想弄个试管婴儿。   我妈在外人那里根本不让这事跟我扯上关系,说这样才保险。   在我们家这里就已经拐了好几道弯儿,怎么也追不到你这里来。”   柳侠放心了。   詹妈妈文化水平不高,但人的修养不错,不是个爱传闲话的。而且,对于抱养孩子这种事,有了孩子的女人其实最知道其中的利害,即便很多平时比较爱说三道四的妇女,在这种事上也会三缄其口,可能是因为知道养孩子不易,所以能够将心比心吧。   柳侠正想说声“谢谢”,詹伟忽然站起来往外走:“忘了,黄老师知道你今天要来,让你到了通知他一声,他说要让你请客吃鸿宾楼。”   柳侠听到是黄有光,低落的情绪立马又蹿了上去:“没问题,吃香格里拉都可以。哎,我有手机。”   詹伟停住了,十分嫌弃地看着柳侠递过去的手机:“自己打。”   柳侠平时大概一两个月左右就会和黄有光通一次电话,接了中南省这个高速公路的工程后,打电话的频率高了很多,还给谢仁杰打过好几个,所以对黄有光的号码烂熟于心,他嘿嘿笑着拨号。   五月份来江城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见过面,所以一点都不生分,电话一接通,柳侠上去就说:“黄老师,我到了,香格里拉吃饭吧?”   黄有光笑骂道:“你这暴发户,寒碜老师呢?”   柳侠笑着说:“我哪儿算得上暴发户?暴发户至少得是毛建勇和黒德清他爸那标准,我最多算小康之家。”   黄有光不跟他耍嘴皮子,说道:“今儿就算了。上回你来想去看望老谢,他不是没在家吗,这次他在,下午正好给我打电话,一听说你要来,就让你师娘在家做了一大桌菜,等着你呢,叫上詹伟,咱们一起去吧。”   詹伟已经听到了黄有光的话,连连摆手:“跟黄老师说我不去,我和谢工不熟,去了尴尬。”   柳侠对着电话说:“行,詹伟说他换个衣服,十分钟后我们在家属院门口等您。”   柳侠合上手机,抱起西瓜。   詹伟指着他:“你你你……”   柳侠挖着西瓜继续吃:“快点换衣服陪我去,就当你没给我找到高智商大美女代孕赔罪。”   詹伟只得换了身衣服,和柳侠一起下楼。   柳侠开车,几个人来到了**路桥集团的家属院。   十年过去,路桥集团的家属院变了很多,但柳侠还影影绰绰记得谢仁杰家那栋楼,他正要打方向往左转的时候,黄有光说:“直行直行,右边,那棵桂花树那排拐进去,中间门洞三楼。”   柳侠问:“谢老师搬家了?”   黄有光说:“你这个当年的学生崽都在京都安置了好几处行宫了,你老师还不能换套大点的房子吗?”   柳侠干脆地闭上了嘴。   来到谢仁杰的家,等着他们的果然是一大桌丰盛的酒菜。   九年过去,谢仁杰的两鬓多了白发,脸上的皱纹也很明显,但给人的感觉还是那样,即便是笑着,也不觉得他有多热情。   不过,柳侠却觉得非常亲切,那短短三个月的相处,真的让他受益匪浅,他至今对谢仁杰仍然心存感激。   谢师母也一样的增添了白发和皱纹,但依然画着精致的妆容,说话也一如既往地热情开朗而不失温柔,她看上去比谢仁杰至少能年轻十岁。   和老师、师母寒暄后,柳侠问:“婵玉不在家吗?我听黄老师说她毕业后分到了江城大学。”   谢婵玉,谢仁杰夫妇的独生女,柳侠记住她是因为觉得这个名字特别好听,和谢师母的气质非常吻合。   而且,谢婵玉考大学那年,黄有光和柳侠通电话,说谢婵玉因为柳侠,觉得中原省肯定遍地才子美男,所以报志愿的时候,她非要报原城的大学,后来发现原城没有一所特别好的大学才罢休。   谢婵玉最终考上了海都F大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了江城大学。   谢师母分着筷子说:“她平时是在家住的,前几天一个朋友出了点事,她这几天下了班就过去陪着。”   黄有光笑道:“这丫头,当初柳侠毕业,她念叨了好几年,今儿柳侠好不容易来一趟,她居然都不回来看一下,女孩子真是易变啊。”   谢仁杰说:“她不知道柳侠来了,她的朋友……生病住院了,很严重,没人照顾,只有婵玉和另一个朋友下了班过去照顾她。 ”   “哦。”柳侠点点头,“没事,我就是问问,以后我在这边有工程,肯定会经常来的,有见着的时候。”   谢师母说:“婵玉再过两周订婚,我和老谢的老家都远,亲戚来不了,到时候你们都过来捧个场啊。”   柳侠摩拳擦掌:“嚯,那我得给师妹准备个礼物,师母,婵玉喜欢什么?”   谢师母说:“订婚哪有送礼物的?来吃饭就可以了。”   詹伟也说:“订婚是男方给女孩子送礼物,其他人就是陪着热闹,不送礼的。”   柳侠想了想,什么也想不起来。   说到这里,大家开始就着婚礼和礼物、礼金这个话题走了起来。   老半天,谢仁杰才想起来问柳侠的工程怎么样了。   他和柳侠一样,经常长时间外出作业,和黄有光并不能经常见面,所以他对柳侠的情况只是大致了解,比如柳侠举行婚礼前突生变故婚事黄了;比如因为小侄生病而停薪留职,后来在京都发展的还不错;他也知道柳岸在M大留学,但太具体的他就不知道了。   柳侠和詹伟、黄有光互相补充着,把柳侠的近况给介绍了一遍。   谢仁杰听了连连点头:“真不错真不错,柳侠你能接这样的工程我一点不意外,你有这个能力。”   谢师母的关注点和丈夫不同,她更偏于家庭方面,当柳侠很坦然同时也非常认真地说自己不会结婚,谢师母吃惊的筷子都掉了:“你,你这么好的孩子不结婚,那,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柳侠笑着说:“没什么可惜的,我自己觉得舒服就好。”   “可是,在咱们国家,不要说一辈子不结婚,就是年龄稍微大点不结婚,就会被人议论啊!”谢师母担忧地说,“小柳你还年轻,不知道人言可畏,你现在还不到三十,还不算太大,等过了三十还不结婚,你看吧,周围的人就都该对你指指点点了。”   谢仁杰一副木头脸说:“指指点点又能怎么样?能跑到家里把小柳的钱给指点得消失吗?”   谢师母手指头直接戳在谢仁杰的额头上,把他戳得直晃荡:“哎呦,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小孩子年轻不知道世道艰难,你当老师的就不能给他一点积极的建议吗?你这么说不是等着他以后被人戳脊梁骨吗?”   谢仁杰还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夹起一个花生米:“我说的就是积极的建议,结婚是为了生活更幸福,如果不能,甚至会让现有的生活变得更坏,为什么要结婚?”   谢师母急了:“天天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那能幸福吗?”   谢仁杰说:“辛敏结婚了,还有了个嘉妮那么好的孩子,她现在还不一样被人指指点点?她现在的生活,会比自由自在地单身同时被人指指点点更幸福吗?”   谢师母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唉,唉……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说了。”   黄有光对柳侠说:“我觉得,尽量还是按照主流社会价值观的要求完成一生中各个阶段的任务,但如果确定因此会让自己的生活产生消极的改变,那就算了。”   他知道柳侠和周晓云领过结婚证。   柳侠说:“我确定自己更喜欢现在的生活,想起恋爱结婚什么的我就害怕。”   谢仁杰忽然说:“我虽然不赞成必须结婚,但我觉得人一生必须要有孩子,如果没有体会过养育孩子的快乐,人生的质量会大打折扣。”   詹伟说:“谢老师,那是因为您和阿姨婚姻美满,师妹又聪明懂事,换成前几天报纸上写的那个关什么,您肯定就不这么想了。”   谢师母说:“如果婚姻不幸福,一定不能要孩子的,跟着没有感情的父母 ,孩子太可怜了。”   柳侠看向谢师母,他还以为谢师母一定是“孩子是婚姻的稳定剂和调和剂”的坚定支持者呢。   谢师母也看着柳侠:“你如果不结婚,就不要要孩子了。对于小孩子而言,物质条件是次要的,只要能让他吃饱穿暖就行;精神生活对小孩子才是第一重要的存在,父母必须要自己先恩爱幸福,才能给孩子幸福。”   “可是,我觉得我们家会让小孩儿特别幸福啊!”柳侠不假思索就说道,“我大侄女不是我们家亲生的,是被她妈遗弃后,被我二哥领回家的,而我二嫂在生我小侄的时候难产没有了,我二哥拒绝再娶。我大侄女在我们家七八年了,特别幸福,她喜欢我们家每一个人,我们也都喜欢她。”   谢师母摊了摊手,说道:“我听有光说过你们家的事,你们家是例外,我说的是一般人。”   詹伟忽然说:“那,阿姨,您……能帮柳侠找个代孕的人吗?” 第447章 关于代孕的专项讨论   谢师母楞了一下:“代孕?什么代孕?”   詹伟看了柳侠一眼,发现他没有反对的意思,就解释道:“就是,男的想要一个孩子,但他并没有妻子,所以需要有一个女人来帮他生下孩子,不过他们之间不发生那个……咳咳……那个啥关系,精子和卵子通过医疗手段在外面结合,也就是试管婴儿,然后移入女方的体内,这个女的就是代孕。”   试管婴儿早在十多年之前广播电视和报纸上就有过报道,在座的人都听说过,但具体怎么操作,知道的人却很少,黄有光和谢仁杰夫妇也一样。   他们倒不是压根儿就没有听说过代孕这个名词,但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认真地听到,和他们以前随便在广播里听一耳朵根本不是一回事,他们一时都有点恍惚,那感觉真就跟第一次听到似的,完全理解不了。   听完詹伟认真的解释,谢师母第一个反应过来,但她的反应不是代孕,而是……“柳侠啊,咱们刚才说那些,纯粹就是闲聊啊,把说话当下酒菜,聊完就算了,你可不能当真,哪能真就一辈子不结婚呢?”   谢仁杰也难得有了点鲜活的表情,他很无措地对柳侠说:“小柳,人生有既定的路线,几千几万年前就定好了的,如果不是有什么太迫不得已的理由,还是按部就班地走吧,要不,真是你师娘说的那样,人言可畏。”   柳侠看了一下,发现黄有光看他的眼神也很诧异,柳侠很无奈:“黄老师谢老师,师娘,我是真的不会结婚,其实,我早就结过婚,不过很快就离了。”   黄有光一直看着柳侠,不说话。   谢师母试探地问:“真的?是,是因为对方,女孩子,不好?”   柳侠笑着摇头:“不是,她人挺好的,可我们……不合拍。”   柳侠说的是真心话,关于周晓云,当柳岸的身体好转,柳侠理智回归,他实在不能过多指责周晓云什么,只能归结为两个人有缘无分。   “不合拍?唉,这还真是个问题。”谢师母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婚姻就是这么玄妙,两个好人不一定能做好夫妻,两个在外人眼里都不讨喜的人,关起门来却有可能营造一个恩恩爱爱幸福美满的家。”   “就跟你和老谢一样?”黄有光不急不慢地插嘴道。   谢师母笑了起来:“差不多吧。”   在外人眼里,谢仁杰木讷冷漠,不近人情;谢师母张扬虚荣,贪图享乐,可这两个人却一起构筑了一个特别温馨舒适的家。   黄有光转向柳侠:“打定注意了?家里人再闹腾都坚持到底?”   柳侠很轻松地说:“我妈说,只要我能有个孩子,她就不管我了。她整天担心我老了没人管,其实我们猫儿可孝顺了,我妈就是杞人忧天。”   谢仁杰说:“老人的担心是对的,你不能永远年轻,过几年年纪大了,你就会觉得一个人孤单了。   婵玉出生时我和你师母就商量好了,以后天高海阔,任她自由;她上高中时和我们说想出国,想一辈子不结婚,我们俩还笑着说随她呢。   可婵玉一去上大学,我们俩就慌了,她毕业时本来是打算留在海都的,你师母我们两个一想到以后家里就剩我们俩老骨头,每天凄凄惶惶的样子,就硬把她给磨回来了。”   柳侠说:“所以,我决定找人代孕个孩子,让我妈放心。”   谢师母突然站起来,跑到窗边把窗帘拉了个严严实实,然后连声音都变得谨慎起来:“真要找人代孕孩子,那这事以后可就不能随便往外说了,知道吗小柳?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柳侠说:“除了我家的人,知道这事的现在都在这里坐着呢。”   谢师母看了看在座的几个人:“这就好,有光说过,詹伟是个特别靠得住的孩子。”   詹伟说:“我费了很多工夫,转了好多弯,帮柳侠找了一个,可我们俩都觉得不行。”   他把柳侠的要求说了一遍,然后又把那个超市理货员的情况说了一下。   黄有光、谢仁杰夫妇觉得柳侠对代孕者的要求非常合理,而理货员,他们三个也觉得不行。   家在农村、高中学历这些都没问题,往上数三代,在座的家里全都是农村人;至于高中毕业,按国家前些年的状况,现在四十来岁的人能有高中学历,在农村已经很不错了,证明人家智商什么的都可以。   最终还是年龄,三十八……   几个人看看柳侠,实在没办法把他和一个三十八岁、家道艰难的沧桑农妇联系在一起,虽然两个人根本不可能碰面,甚至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彼此的名字,但,几个人就是觉得别扭。   五个人跟特务密谋什么大型破坏活动方案一样,严肃认真地讨论到十一点,结果是越讨论越觉得绝望:符合柳侠要求的人根本不需要挣代孕这样的钱啊!   离开谢家,把黄有光送回家属院,车里只剩下詹伟一个人时,刚才还硬撑着表现得很乐观的柳侠终于垮了下来。   刚得到孙嫦娥玩笑似的承诺时,柳侠曾经盲目傻乐了两天,但和猫儿坐下认真地分析了一番之后,柳侠就严肃了起来,对代孕孩子的困难有了充分的预判。   这件事说的时候容易,当真正想要实施时才发现,根本就无从下手——不管是柳侠自己的方案还是走正规途径都一样。   走正规途径的话,柳侠根本连申请资格都达不到。   何况,不论哪一种,找代孕者这个程序都绕不过去。   人海茫茫,可是,愿意并符合要求的那一个人在哪里呢?   柳侠也是因为意识到了找人代孕的困难有多大,才在柳岸刚一离开就行动了起来——柳岸坚决不肯让柳侠在国内找代孕,怕后续有麻烦。   可是柳侠想到,美国人的生活相比中国绝大多数家庭要富裕得多,而美国的华人和国内相比却要少无数倍。   柳岸在美国找到愿意同时提供肚子和卵子的人已经非常困难,更何况还要符合他们两个商定的条件,这简直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混血儿柳侠没考虑过,原因很简单,柳石肯定要经常回柳家岭,而柳侠又不像柳海那样出国了,和一个外国女孩子结婚(哪怕丹秋是华裔,但她是外国国籍),他好好的在国内呆着,却弄出个蓝眼睛红头发的儿子算怎么说?   寻找代孕者的过程非常麻烦;美国找到代孕者的几率更小;而柳岸还是个学生,如果把精力放在这件事上,势必影响到他的学业;这就是柳侠着急在国内寻找代孕者的原因。   可现在,柳侠怀疑自己也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哪个自身条件优越、还拥有大学以上学历的年轻女子会愿意做代孕挣钱啊,人家随便找个工作就能生活的很好。   詹伟看到柳侠茫然无措的样子有点不忍心,拍拍他的胳膊:“喂,到江城了,不趁机会给你们猫儿打个电话吗?”   上次柳侠到江城,停了四天,给猫儿打了两次电话,詹伟两次都陪着柳侠,所以知道江城市邮政局电话营业厅的国际长途窗口二十四小时营业。   柳侠迷糊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马上打转了方向盘:“哦,就是,走。”现在过去,时间正好。   这个季节是新英格兰地区一年里最美的时候,M大到萨维小镇之间风景如画,柳岸说他最近每天中午都骑车回家,看风景缓解眼睛疲劳的同时,也活动一下身体。   柳侠买了一张三百块钱的卡,然后站在电话间门口等十二点半。   詹伟说:“七儿,你腐败了,一通电话打去平常人家一个月的菜钱。”   柳侠说:“邮电局要对此负责,他们订的国际长途话费标准令人发指,我是受害者。”   詹伟说:“最后剩半分钟,让我和猫儿说几句话,怎么说我也是做伯伯的,偶尔也应该对大侄子表示一下关心。”   因为电话费太贵,前两次他都没提这个要求。   柳侠说:“不用那么可怜,给你三十五秒。”   十二点半,柳侠准时推门进去。   柳岸真的在家,他盘腿坐在沙发上抱着电话。   听到柳侠绘声绘色地描述沈克己烧包的少女小白车怎么被老乡的流氓驴车给刮成个花狗脸儿,老爷子痛心疾首却还要对着憨厚怯懦的老乡做出小事一桩不必挂怀的大度模样,柳岸的思绪也跟着飘到了那个偏远贫困的小镇子。   曲折狭窄的街道,低矮潮湿的房子,麻木迟钝的大人,看到个汽车都惊奇不已的衣衫褴褛的孩子……   小叔刚上班就去这样的地方一呆好几个月,现在他在京都有了两个大院子,在原城、在荣泽有房子还有铺子,家里人也都有了赖以生存的门路,小叔却还在这样的地方奔波忙碌。   柳岸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收回飘在十万八千里外的思绪,笑着问道:“你没用实际行动安慰一下沈爷爷受伤的少女心吗?”   柳侠趾高气扬地说:“小叔这样智商与情商双超标的成功企业家,怎么会错过这么好的拉拢人才的机会呢,我把沈工的车补从一个月四百涨到了八百,这次小白妞儿被毁容也算工伤,美容费可以凭发票报销。”   柳岸夸奖:“我就知道你肯定处理的特别好。”   汇报完了事业进程,柳侠开始汇报家庭琐事。   三天前,玉芳在家里生了个儿子,比预产期提前了十天,母子平安。   原本打算的是让玉芳提前一个月就离开柳家岭,先回娘家或望宁的厂子里住一段,临产前再送她去荣泽,在市人民医院待产,玉芳也三十出头了,家里人都害怕分娩过程中出意外。   可玉芳不想提前那么多天离开家,说外面太热,等过了国庆节凉快点再走。   可真到了国庆节,玉芳还是不肯走,因为柳家岭的秋天特别舒服,她现在已经住不了望宁那么脏乱又喧闹的地方,她非要等到离预产期一个星期再走,结果没到一个星期就生了。   小家伙是早上六点多一点落地的,晌午吃饭时姥姥和姥爷就赶到了柳家岭,他们到的时候,柳钰还在守着玉芳和小儿子傻笑,根本没有想到要出去报喜呢。   原来,孙家妈妈昨晚上做了一个梦,梦中她不知道怎么到了柳家岭,还坐在柳长春家的院子里纺花(纺棉花线),纺着纺着,忽然看到一只尾羽又长又大,五光十色、特别特别漂亮的大公鸡从自己身边走过,径直走进了柳钰和玉芳住的窑洞。   孙家妈妈站起来,想去玉芳的窑洞把那只大公鸡给赶出来,结果一着急,被纺花车绊着,差点摔倒,一下就醒了……   柳岸听到这里,大惊失色:“我靠,小叔,咱们家不会要出一个皇帝吧?”   柳侠难得反驳了柳岸一次:“人家皇帝出生之前都是红光照亮半边天,金龙搁天上乱飞,您四叔他丈母娘梦见哩是个大公鸡,最多是个皇后,哪儿会当皇帝?”   柳岸说:“可你不是说小家伙是孩儿么,男孩儿咋当皇后?”   柳侠想了一下:“皇帝跟你样,同性恋?”   “哈哈哈哈……”柳岸大笑起来,“小叔你接受哩这么快?我还以为你得用‘那个啥’或者‘就是那’代替一辈子咧?”   柳侠恼羞成怒:“臭猫,你再笑,我都快叫你这事给吓出心脏病了,你居然还笑话我。”   柳岸继续笑:“没有,我就是可高兴你说起‘同性恋’不再跟说性生活一样躲躲藏藏了。”   柳侠偷偷看了一眼玻璃门外的詹伟,发现他正在看对面墙上贴的打国际长途的注意事项,不心虚了:“臭猫你哩脸皮咋厚成这咧?那,那事儿你也能嘴不打结就说出来?”   柳岸理直气壮地说:“我跟你说咋了?我都亲过你一下了,按专家哩理论,亲也是性生活的一种,光明正大,凭啥不能说?”   柳侠想起猫儿在准备出发前,抱着他难受,结果抱着抱着,忽然在他嘴上狠狠来的那么一下,然后就拎起包跑出去了,心里忽然难受了一下,也乱了一下,恶狠狠地说:“大臭猫,你你,你跟着外国人学耍流氓,我没修理你,你居然还敢拿出来跟我犟嘴,等你回来咱再说。”   柳岸根本不担心他这毫无威胁力的威胁,笑嘻嘻地说:“中中中,我错了,以后不说了。嘿嘿嘿,小叔,继续说俺四叔哩孩儿,姥姥醒了,然后咋着了?”   柳侠说:“还能咋着,一下就知是您四婶儿生了呗,所以他们没等到天亮就起来了,背着可多东西往咱家跑。”   柳岸百思不得其解:“为啥梦见个大公鸡,又差点绊倒,就知是俺四婶儿生了?这中间有啥联系?”   柳侠也觉得这种事很稀奇:“不知,反正小说、电视里可多都这样,可能老年人都有这种本事吧。”   柳岸想不出其他更合适的理由,只能认可柳侠的理论:“大概是,那然后咧?”   “然后,您四婶儿他爸妈就想给孩儿起名,叫给大公鸡跟纺花车都起进去。”   “啊?”柳岸大惊,“用大公鸡跟纺花车起名儿?那咱家哩孩儿得叫柳鸡鸡或者柳纺花?前头一个人家不得笑话死孩儿?后头一个……后头一个不是跟柳小猪他媳妇儿成姊妹俩了?”   柳侠第一次鄙视他的大乖猫:“柳岸,你好歹也是国际著名大学哩高材生,能不丢咱汉语哩人吗?”   柳岸很无辜地问:“我咋了?咋丢咱汉语哩人了?”   柳侠咬牙切齿地说:“柳、凤、绵,孩儿哩名儿叫柳、凤、绵,凤凰的凤,绵绵不绝的绵,小名瓜瓜。   ‘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臭孩儿你没背过么?”   “哦——”柳岸顿悟,但却没一点愧色,“我背过是背过,不过这首诗就半截儿,我当然早就忘了,你还会背吗?”   柳岸这一说,柳侠也想起来了。   柳长青当初从开城带回家的书,很多都是因为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别人扔了不要的,包含这首《绵》的那本书也一样,里面很多内容都不全,要么是涂脏了看不见了,要不就是书页破损不全,这首选自诗经.大雅的诗,就只有几行,猫儿有一天心血来潮,就把那几行给背了下来,柳侠放暑假回去的时候,给他显摆,柳侠就也会背了。   不过,柳侠现在还记得的也就那三句。   但是,柳侠决不能承认这一点,于是他转移话题:“就是不会这首诗,你也不能给孩儿起个鸡姓吧?鸡搁中国,一入梦就是凤凰啊。”   “我知了。”柳岸认错非常痛快,“是我思想老不健康,才会给凤凰想成鸡鸡。”   柳侠想起他狠亲自己那一下,就不敢再和“性”沾一点点边的问题上跟他打嘴仗,所以继续跳跃话题。   “本来说好了,这个孩儿哩名儿叫您四叔他丈母娘跟老丈人起,可他俩想了半天,起不出来,就叫您爷爷跟您伯就还找您大爷爷起。   您家那一支一直人丁不旺,您大爷爷想叫您家哩人以后跟西瓜地哩小瓜蛋儿样,一窝儿一窝儿地结,开枝散叶,子孙满堂,又得满足小萱他姥姥哩要求,就起了这个名儿。”   柳岸说:“特别好,好听,意思也美,仅次于你给我起的名;瓜瓜也就比猫儿稍微差一点点。”   柳侠咧着嘴,笑得跟个傻子一样。   汇报完了家里的事,柳侠汇报他自己的事。   听到他欢欣鼓舞地说詹妈妈一口气给他找了三个才情与美貌兼备的大美女候选人,柳岸笑出了声。   当柳侠大喘气说几位美女虽然才貌双全但品行修养却略微欠缺所以被他全部否决时,柳岸笑得更开心了。   柳侠被他笑得心里没底,问道:“臭猫,你,你是不是心里有啥孬主意?”   “没。”柳岸非常肯定地回答,“我还是那句话,这事交给我,国内找代孕不安全,你找再多我也不会用她们。”   柳侠虽然刚才吹牛很痛快,其实心里大受打击,听过黄有光和谢仁杰夫妇成熟而全面的分析,他对在国内找代孕的信心已经快跌到零了。   “别把话说死,代孕不好找,咱两边一起努力,机会肯定更大一点,对吧?”柳侠很没有底气地说。   “不中,这事就交给我,你不准再插手。”柳岸一点没有身为晚辈的意识,很武断地对柳侠说,“美国在这方面的技术和法律都更成熟严格,执行度也好,在国内万一出点漏子,咱,还有柳石,可能一辈子都不得安生。”   柳侠怄气,鼓着脸不吭声。   柳岸说:“小叔,你相信我,我是为咱一辈子好。小叔,你叫詹伟伯伯来一下,我想问他点事。”   柳侠看了一下电话上的时间,霍然发现已经只剩两分钟了,他匆匆说了一句“孩儿,咱将说那都是小事,你管好自己哩身体最重要”,就推开门招手喊詹伟。   詹伟背对着门,柳侠一点也判断不出他和柳岸在说什么,急得心里抓痒痒。   等他挂了电话出来,柳侠马上追着他问。   詹伟颇为无奈地说:“还能说什么?你家那只猫凶巴巴地威胁我,说我如果给你找个麻秧精,让你以后不得安宁,他就把我扔长江里喂鱼。”   柳侠嘿嘿笑:“你别怕,我家柳岸其实心最软了,他就是说说,你该找还是得找。”   詹伟说:“我知道,我肯定会尽量帮你找,不过,今天听了黄老师他们的分析,我觉得这事在咱们国家,基本上相当于徒手上月球,难度不是一般地大,最难的就是后续没保障,万一那女的开始答应的好好的,最后孩子一生下来,她不想给你了,那怎么办?   你也知道咱们国家的舆论,永远是向情不向理的,而法律往往会被舆论所挟持。到时候女的在公众面前一副慈母模样楚楚可怜,抱着孩子哭得肝肠寸断,咱们多少合约拿出来也不管用,何况咱们这样做本身就不合法呢。”   柳侠被他一番话说得都想萎地上了,启动车子钥匙都光想拧不动。   詹伟坐上副驾,继续说:“不过七儿,我总觉得你命特别好,现在看着再难,最后你肯定能有一个跟柳岸那样的好儿子。”   柳侠多少有了点力气:“真的?”   詹伟点头:“真的?”   “根据?”   “直觉。”   柳侠不吭声了,也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   詹伟在心里眯着眼睛咬牙:就不该一时心软跟那只猫说话,现在怎么办?他那样的要求谁能达到啊?   作者有话要说:   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出自《诗经·大雅·绵》。   白话大意是:大瓜连着小瓜,绵绵不绝,我们周族发祥的地方,就在沮水漆水旁。   柳凤绵的名字没有什么特别深的意思,因为要兼顾到孙家妈妈的要求,其实有点牵强。不过,我喜欢,嘿嘿。   当作者就有这点好,可以满足自己的小心思。 第448章 柳侠的防敲诈方案   柳侠是被冻醒的。   用力掀开沉涩的眼皮,感觉窗户还灰着,拿脚挑过被子盖上,继续陷入深眠之前,他捞过手机看了一眼,脑子“忽”地一下就没那么沉了:十点四十?   这时候,他才觉得有点不对,外面唰啦啦的声音,好像是雨声。   看了一眼包着被子睡得昏天暗地的詹伟,柳侠爬了起来。   拉开窗帘,沁凉的风裹挟着雨气扑面而来,柳侠鼻子一痒,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江城的秋天在各种无理取闹迟迟不就之后,终于抵不过自然轮回的强大威势,一夜风雨就自己乖乖报到来了。   柳侠关了空调,回到床上,趴在那里,脸对着窗户,又闭上了眼睛。   昨晚上打完电话,他和詹伟没回学校的职工宿舍。   詹伟已经结婚了,柳侠觉得睡人家的床不合适,所以他上次来江城就是住的宾馆,这次还是,不过这次是和詹伟一起,两个人住标准间。   柳侠因为代孕的事发愁,需要人安慰;詹伟因为年底就能搬进大房子的事兴奋,需要人分享,于是俩人说话的时间就有点长,柳侠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代孕的事,詹伟反复跟他说,千万不要再随便委托其他人,万一其中有一个不慎漏了口风,被有心人利用,即便最后造不成严重的后果,过程也能膈应死人。   詹伟跟柳侠列举了十几个因为孩子起纠纷的例子,结果都是不管最初的原因是什么,只要孩子的生母铁了心想要孩子,最终她们一定是获胜的一方。   所以柳侠一定要从根儿上消灭这种隐患,就不让别人知道他儿子是代孕来的。   现在,柳侠闭着眼睛睡不着,就在想这个事。   最早想到找代孕的时候,柳侠一下子就想到219几个兄弟,觉得他们肯定会积极地帮自己找。   但在他和柳岸认真地研究论证代孕的条件和风险的过程中,他慢慢地发生了改变,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最终决定只和詹伟说这件事。   他不是不信任其他几个兄弟,而是觉得委托他们都存在一定的风险或者不划算。   柳侠从美国回来后又打过一次云宝根的电话,想问一下云健的情况,云宝根很生硬地绕过了柳侠的问题,问了柳侠几句他的近况,然后借口马上要开会,挂断了电话。   所以,云健就不用说了,压根儿找不到人。   老大张福生思想传统,不太能接受新观念,容易大惊小怪,柳侠找他的最大可能就是从此被一个话唠缠上,每天电话里听他以自己目前的幸福生活为例,来论证结婚的必要性。   柳侠不想给自己找堵,老大被果断跳过。   而毛建勇,柳侠觉得他会成为老大的升级版。   张福生最多打电话过来唠叨,毛建勇肯定是直接杀上门,当面教育,苦口婆心劝导无效后,换疾言厉色地谴责,并且不依不饶,柳石出生之前,他都不会放过柳侠。   所以柳侠决定放过他,在这件事上对他严防死守,将来直接抱着个白胖儿子堵他的嘴。   黒德清那里,柳侠是觉得没什么希望。   假六哥现在身边都是有钱人,根本不可能考虑代孕这种事,但黒德清如果知道柳侠打算终身不结婚,还想代孕孩子,肯定态度和张福生差不多,并且因为晋地来京都比较方便的缘故,还要再加一条从此开始张罗着给柳侠相亲。   柳侠想到土豪购房团几位阔太太的热情,直接放弃老黑。   沙永和则是不必说。   他那边人口稀少,并且受教育程度普遍偏低,民风淳朴固守传统,能接受拿钱给别人生孩子这种事的人估计无限接近于零,所以虽然沙永和本人非常稳重可靠,柳侠也不打算跟他提这事。   现在,知情者就一个嘴巴特别严的詹伟和三位可靠的师长,事情泄露出去的可能性很小。   但是,一个小孩子,身边总没有母亲的身影,这件事是很容易引起别人猜疑的,所以,柳侠需要为柳石编造个母亲。   自己成天在亲戚、同学、朋友、同事和客户跟前晃,另一半的故事不太好编,容易被戳穿,所以……   柳岸在美国谈了个漂亮的女朋友,还让人家姑娘未婚先孕了,那姑娘还把孩子生了下来。   但好景不长,两个青春年少不懂隐忍为何物的恋人很快因琐事闹翻,在美国那样开放的大环境下,女孩子挥挥手潇洒地转身走人,没带走一片云彩。   养小孩经验丰富的小叔心疼自家宝贝猫年纪轻轻拖着个孩子不容易,最主要的是怕带着个孩子耽误他以后的人生,于是把小柳石接到了自己身边养……   柳侠的嘴角咧开,笑了:简直完美。   不但完美地解释了柳石的来历,还完美地掩盖了乖猫是同性恋的事。   至于乖猫可能被人当成负心汉陈世美。   柳侠觉得,和同性恋这个被国人视为十恶不赦的罪名相比,负心汉的名声简直就是二月春风,刚开始吹在脸上也许会有点疼,可要不了几天,风向一变,就时过境迁峰回路转了。   没看到现在的电影、电视、小说、杂志上到处都在为被禁锢在和黄脸婆没有爱情的婚姻中、只能和新鲜漂亮、有知识、有修养、有共同语言的真爱暗度陈仓的负心汉正名,大肆渲染他们的心理多么压抑,灵魂多么痛苦,从各个方面有理有据地声讨不解风情的黄脸婆用患难与共的过去和一纸婚书绑架飞黄腾达的丈夫的不道德行为吗?   何况猫儿只是谈恋爱,还是被无情抛弃的一方,如果猫儿回来以后配合得好,是完全可能占据道德的制高点的。   至于以后猫儿不结婚……   被初恋女友伤透了心,从此不相信爱情了呗,电影电视里头不都是这么演的嘛!   并且这样做还可以巩固当初他为猫儿塑造出的被抛弃一方的形象,彻底洗清猫儿是个陈世美的误会。   把脑补出来的剧情又从头到尾仔细地过了一遍,感觉剧情生动合理,逻辑上没有重大漏洞,柳侠从昨晚上吃饭开始就淤塞的心情终于好了点。   他看看手机,已经快十一点半了,他拿了个枕头砸在詹伟脑袋上:“喂,迟到啦。”   詹伟没动。   柳侠又扔过去一个枕头:“詹教授,学生们要造反啦。”   詹伟拉开被子,把头完全露出来,眼都没睁开就跟柳侠讨账:“姓柳的,你赔我们家君妍一个M大。”   柳侠身体拧了半圈,头对着詹伟的床:“为啥?”   詹伟闭着眼睛说:“我家君妍和一大群申请M大的学生一起去美国大使馆要通知书,美国大使说,不用通知书,你们现在跑步去M大,前三个跑进M大大门的直接录取。”   柳侠:“我靠,这么粗暴。”   詹伟继续:“我和我们君妍撒腿就跑,第一个冲过太平洋,刚看到M大的大门,就被你叫醒了,你晚五秒钟叫,我们君妍现在就是国际名校的大学生了。”   柳侠指责道:“你是不是亲爹啊?你闺女刚刚三岁,你就想让她上大学,你想累死她啊?”   詹伟终于睁开了眼:“不是亲爹的做梦都是在把孩子往开往魔都的火车上塞呢,并且谆谆教导他们,上大学是误人子弟,大学毕业生出来只能给小学毕业生打工。   梦里都在给孩子报辅导班的肯定是亲爹。”   柳侠不屑地“哼”了一声,却找不到话反驳。   詹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翻身抱着被子看柳侠:“怎么觉得你有点兴奋,做梦梦到和美女开房了?”   “切,美女算什么。”柳侠随手切过美女的话题,高兴地把自己刚刚脑补的后续措施给詹伟叙述了一遍,当然,去掉了柳岸是同性恋那一条。   詹伟听完,挑了个大拇指:“嗯,创意不错,现在就可以开始制造舆论铺垫了。”   柳侠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你这两天再见谢老师和师娘,就可以跟他们说,我们柳岸谈了个新加坡籍的华裔大美女。”   詹伟问:“为什么是新加坡籍?”   柳侠说:“离得远,还满世界都是华裔,死无对证啊!”   詹伟点头:“有点道理。不过七儿,你想过你们家猫儿未婚先有一个儿子,以后他怎么和他真正的女朋友解释这件事吗?”   柳侠楞了,他忘了只有自己知道猫儿是同性恋,以后不会有女朋友的事。   他木呆呆坐着想了一会儿,说:“那怎么办?我儿子的来历肯定得一下子砸实,以后不给人留钻空子的机会,除了这个我想不出其他办法了。   我哥哥他们的孩子过继给我这个不用想,现在年龄上比较合适能过继给我孩子的只有我六哥,可我六嫂坚决不可能做出把自己孩子给别人的事,名义上的也不可能。”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柳侠从来没想过要身边其他人的孩子。   柳石能被柳侠认真地纳入人生规划,就是因为猫儿执着地希望他有一个儿子。   可以说,如果不是猫儿对柳石的执念,柳侠根本就不会想到用孩子去解决婚姻。   他对付家里人的逼婚,肯定是装可怜+拖,他了解自己的家人,如果他坚持认定婚姻只会给自己带来痛苦,柳长青和孙嫦娥以及家里所有能对他产生影响的人再不甘心,最终也会放弃逼婚,成全他的心愿。   而现在,因为从一开始就是猫儿和他一起在筹划制造柳石,猫儿一直以来又理所当然地把柳石也当成他自己的儿子,柳侠也的内心也早就认为柳石肯定有猫儿的一份了,要不他自己都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   詹伟的问题让柳侠一时有点慌乱,但想到自己的计划能完美地让猫儿躲过同性恋的灾难,柳侠一下又坚定了起来。   “我家猫儿那么帅那么能干,只是年少不懂事被人欺骗感情有了个儿子,而这个儿子还是由我抚养,以后半点不碍着他们的事,有什么不好解释的?   而且,这只是以防万一的方案,就我身边的朋友知道这件事,如果代孕的人守信用,后边猫儿未婚先生子的事根本就用不上。   而只是有个漂亮女朋友的舆论,对猫儿的以后不会产生不良影响。”   詹伟想想,好像确实如此。   柳侠和柳岸都是普通老百姓,只要将来代孕的人不出尔反尔,谁会去追着柳石的来历不放?柳侠随便编个故事就能把柳石的出身圆过去,说是柳岸的私生子那是最后的自保手段。   于是,詹伟就忠实地履行了被赋予特别信任的合作伙伴的职责,没几天,219的兄弟们就都知道柳岸在美国谈了个纤腰酥胸、烈焰红唇的大美女,还是新加坡籍的。   张福生电话里忧心忡忡让柳侠劝诫柳岸,不能太早太频繁的那啥啥,伤肾。   说完了才想起来,柳侠自己还是个光棍儿呢,哪知道那种事伤肝还是伤肾。   于是,他就又打了一通电话,苦口婆心地劝柳侠不能钻进钱眼儿里,也该腾出时间谈个恋爱了,要不他就要被自己从小养大的侄子赶在前头了。   黒德清则打电话恭喜柳侠,说柳岸在美国那么开放的地方谈了女朋友,估计柳侠很快就可有抱到侄孙了。   毛建勇说,所有二十岁以前开始的恋爱都不可靠,他知道柳家人都长情,所以让柳侠给猫儿带个口信,让猫儿不要太投入,免得最后伤身伤心。   他还想给趁机柳葳介绍个那辉好姐妹的妹妹,只比柳葳大三岁,说如果小蕤结了婚,猫儿也有了女朋友,身为大哥的柳葳却还是光棍一条,于理不合,所以哪怕是假的呢,柳葳也要经常带个女孩子一起晃晃。   柳侠拒绝替他传信,说不想让小葳找个老阿姨。   不过这都是后话。   现在,是柳侠准备离开江城了,离开前,他决定在鸿宾楼请了一次客,客人除了黄有光、詹伟和谢仁杰夫妇,还有谢婵玉和未婚夫唐晟。   谢婵玉已经出落成了个漂亮的大姑娘,看到柳侠,她一点不掩饰自己的欢喜,毫不矜持地看着柳侠大叫:“啊,还是这么帅,你知道不知道,你第一次到我们家,害得我和两个好朋友好几天心跳脸热,都偷偷发誓非你不嫁?”   柳侠无奈地看看唐晟,然后一副成熟老大哥的模样对谢婵玉说:“当然信,小女孩不都是一个偶像爱三天吗?”   谢婵玉笑了起来:“我们哪有那么无情?我们爱了你大半年呢!”   柳侠招呼着唐晟入座,自己坐在他旁边:“谢谢你和你两个朋友的厚爱,不过,我还是更羡慕他这样能让你们爱一辈子的。”   谢婵玉看看唐晟,故作失落地叹了口气,笑嘻嘻地说:“唉,大帅哥一去不回,我们只好换人再爱啦。”   谢师母嗔怪地拍了谢婵玉一下:“小唐在这里,你还瞎说?”   唐晟呵呵笑着说:“没关系,小玉跟我说过好多遍了,柳哥是她的偶像。”   黄有光看到柳侠求救的眼神,端起酒杯碰了碰旋转台:“哎,我有点饿了,先干一杯你们再慢慢叙旧。”   柳侠喝酒不行,而且待会儿还要开车,用橙汁和大家碰杯。   喝了开桌酒,就可以开吃了,柳侠偷偷松了一口气,请客花钱他不怕,怕的就是入场这段寒暄客套。   谢婵玉这几天已经从父母那里知道了柳侠很多事,当然,不包括代孕的事。   但柳侠结婚又离婚的事谢仁杰夫妇没瞒她,主要是想以此提醒她,婚姻不是儿戏,即便是像柳侠这样在很多人心里比较完美的人,稍有不慎,也可能在婚姻上栽跟头。   谢婵玉在幸福的家庭中长大,长得漂亮学习又好,名校毕业,所以人开朗自信,说话就比较直爽,她把自己心里对柳侠好奇的事情都问了出来,包括和柳侠结婚又离婚的对象。   能说的柳侠都很爽快的说了,关于周晓云,柳侠还是那一句:“她人很好,正直善良,开朗大度,对我也非常好,但我们两个家庭环境相差太大,彼此都适应不了对方的家人,所以……”   谢婵玉不解:“彼此相爱的两个人,怎么可能连对方的家人都接受不了?爱一个人不就是爱他的一切吗?优点和缺点,甚至是……怪癖。”   黄有光说:“婵玉,都二十五了,还在看童话?”   谢仁杰摇摇头:“现在的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都长不大。”   詹伟接着话头说起学校里一下些学生的事,上大学了,连个床都不会铺,鞋子都不会刷,然后,话题不知怎么就又转移到柳侠身上,顺便就把柳岸扯了出来。   听到詹伟说柳岸谈女朋友的事,几位师长又语重心长地教育了柳侠一通,弄得柳侠非常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请客,打个电话然后潇洒地驾车离去难道不好吗?   赶回中原的路上,柳侠还在想,以后坚决不能在长辈们面前谈和婚姻有关的任何事,否则,他就等着被围攻吧。   柳侠回到荣泽的时候,是凌晨三点半。   他这个时候回来,把柳川和晓慧吓了一跳,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柳侠告诉他们,他只是接到朋友的电话,一条从东到西横贯中国的高速公路从荣泽城北大约十公里的地方经过,这条公路在中原省有六百多公里,总局直属大队几年前参与了这条公路的初勘,现在,项目正式筹备开工,中原省好几个路段同时招标详勘测量单位,他回来投标。   柳川问:“你现在四个地方同时开工,如果中标了,你还有人吗?”   柳侠拍拍自己的胸口:“这不现成哩,最多再找俩工人,工人好找哩狠,一招手就有。再说了,这种大项目需要的资金特别庞大,全面动起来需要可长时间,就是签了合同,一般也不会当时就入驻作业,有些一等就是好几年,我先占着再说。”   柳川说:“我不懂你那一行,你觉得中就干,别叫自己太劳乏就中。”   柳侠很轻松地笑笑:“不会,我这活儿,干三天也不顶割一个钟头麦。”   晓慧问他:“明儿几点去招标那儿?我早点起来做饭。”   柳侠说:“不着急,后儿去也不晚,我还想睡个懒觉咧。”   晓慧把他往主卧那边推:“那快去睡吧,清早我做好饭给你搁桌上,你啥时候起来啥时候吃。”   柳侠嘿嘿笑着说:“我想吃鸡蛋甜汤跟芹菜豆干。”三嫂现在的工作轻松了,他也能提要求了。   晓慧摆摆手:“睡去吧,明儿起来就有。”   柳侠脱靴子进了屋。   晓慧打着呵欠往自己的房间走,边走边盘算着明儿早上配点啥馍,是买包子油条还是自己摊煎饼?   她现在不在荣泽一高了,早上有时间给家里人做饭了。   这次调动,是晓慧自己的原因+家里的原因+柳川的原因。   晓慧大学毕业就被分配到荣泽高中,至今已经十七年,第三年开始教高三,一直到现在,压力非常大,这她都能坚持,连早自习需要五点半之前赶到教室她都不抱怨。   可她对于一周至少五天有晚自习越来越不能忍。   晚饭后是上班族最放松的时间,也是一天里一家人唯一能够放松地在一起消磨娱乐的时间,对家庭氛围的培养至关重要,可她永远在缺席家人的团聚。   这就已经够让她烦躁的了,但职责所在,她再难受也得坚持。   可近几年,一些教学以外的事情造成的压力,让她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因为频频有学生因为不堪压力或其他原因发生命案的报到,这几年,上级部门对各级各类学校采取了相当严厉的整顿措施,只要有学生出事,相关老师和学校就要受到重罚。   这本来是指导约束教师行为规范的好事,但执行起来,却变了味。一些心思特别深的学生抓住这一点,动不动就寻死觅活,一些不明事理的学生家长拿着电视报纸上看来的一知半解的知识,把老师很多正常的教育手段说成是体罚,无限上纲上线无理取闹,老师们人人自危。   晓慧就因为上课时没收了一个学生的传呼机,被纠缠了半个月。   家长说晓慧的行为给他们的孩子造成了巨大的心理伤害,孩子因此觉得无没脸见人,自信心受到非常严重的打击,甚至产生了厌世情绪,想自杀,要求学校负责。   晓慧被校长叫到办公室的时候都懵了,这个学生之前因为上课玩传呼机被另外一个老师叫起来批评,就闹过好大一出热闹,所以包括晓慧在内的其他任课老师对待他都非常小心,几位老师甚至提前商量好了,只要他不弄成太大动静,影响别的学生,就不去管他。   晓慧那天没收传呼机,实在是那个学生太过分了,他的传呼机一直在不停地响,晓慧根本没办法继续讲课,于是她走过去,把传呼机拿了,轻轻对那个学生说:“下课找我要。”   结果,下课后那个学生就不见了,几个小时后,家长来了,说那学生要自杀。   家里的淘气包一茬接一茬,两个儿子又皮得上天,晓慧这些年下来,已经练就了一身十分粗大的神经和一颗宽厚包容的心,她是学校最受学生们欢迎的老师之一。   她从来想不到,居然有一天,她会因为粗暴施教给学生造成心理伤害而被要求对学生本人和家长道歉。   晓慧反复和家长解释事情发生的经过,家长不听,只说自己的儿子心地善良听话懂事,如果不是老师太过分,他们的儿子不可能被吓成那样。   事情拉拉扯扯半个月,那个学生的家就在附近,这个学生能上荣泽一高,不是因为他学习好,而是因为荣泽一高占的是他们村子的地,要无条件接受这个村子的学生。   两个家长的时间很自由,他们每天打电话到学校问怎么处理的,不满意就来坐在校长办公室,晓慧隔两天就得去给家长陪笑脸解释事件经过,然后无一例外被无视或被指为巧言令色,他们是乡下人,太老实,说不过晓慧,所以干脆不理她。   晓慧还被学校要求去了那学生家里一次,看着那个十八岁的男生对自己露出得意又嚣张的笑容,然后一转脸对着父母,马上又是一副被吓坏的怯懦无辜模样,晓慧真想问那对父母,你们瞎吗?这种两面三刀口是心非的东西你们还认为他纯善无辜?   可是,晓慧的愤怒和无奈都没有用,家长一直闹,学校就得一直给她施压。   一个大课间,晓慧刚刚口干舌燥地从教室出来,就又一次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对家长解释的时候,她没有再说废话,直接郑重地对那两个家长鞠躬道歉,说自己水平太差,不配为人师表,耽误了他们孩子大好的前程,现在给他们道歉,如果他们觉得这样还不够,可以去法院起诉她。   然后,她转过身,对站在旁边的校长和几位副校长说:“十分钟后,我会把辞职信交到办公室,不论你们批不批准,我都不会再在这里教一节课。”   这是发生在六月中旬的事,当时离高考只有二十天了。   晓慧八分钟后就交了辞职信,但并没有兑现另一半承诺——她只停了半天课,和接到电话匆忙从原城赶回来的柳川说了一个多小时话后,她就顶着红肿的眼睛去了学校。   柳川听了晓慧的哭诉,告诉她,她没有错,但她班上还有一百多个马上就要参加高考的孩子,他们不应该为那个混账玩意儿承担后果,他希望晓慧能把这二十天坚持过去;然后,如果他不能在暑假期间把晓慧调离学校,晓慧就辞职,回柳家岭享受田园生活也好,去家电城当老板娘也好,或者什么都不做当全职家庭主妇,随她高兴。   暑假期间,柳川为晓慧办好了调动手续,晓慧进教委,任新成立的教育三科的科长,主抓荣泽全市高中阶段的教学研究工作。   家里的原因。   暑假后,柳若萌和两个小阎王都要到荣泽上学。   初中是每天早上六点半上课,晚上的自习课也比高中结束得早,如果晓慧继续在荣高上班,柳川如果哪天有事,不能按时回家,家里就会只有三个孩子。   萌萌还好,两个小阎王如果单独在家,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而柳川偏偏以后可能要长期不能按时回家了。   柳川任荣泽市公安局副局长马上就三年了,他提拔的太晚,现在已经四十,如果不能尽快的再往上走一步,他的位置会很尴尬。   但在荣泽市公安局内部,他想上一步很难,没有合适的位置。   柳川现在的学历已经足够,工作又非常出色,他和原来帮助他提拔起来的那位原城组织部的人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今年春节,柳川去他们家登门拜访的时候,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柳川在副局长位置上干满三年后,调到原城市公安局刑警大队任职。   原城市公安局的级别高,柳川去任队长,行政级别顺理成章就提上去了。   柳川如果不在荣泽,晓慧再在荣高工作,家里就没办法收拾了,这也是柳川迅速着手为晓慧办理调动的一个重要原因。   现在,晓慧比以前轻松了很多,每天早上五点四十起床,二十分钟时间给三个孩子弄好饭,孩子们吃完跑步去上学,她开始打扫家里的卫生。   七点多点,她和柳川一起吃饭,然后各自去上班。   中午,柳川经常会从单位带两个菜回来,然后两个人合作做饭,五个人一起吃完饭,还可以休息一会儿。   晓慧最喜欢的就是下午下班后的时间,一家人热热闹闹吃完饭,三个小的去学校上晚自习,她和柳川一起散着步去家电城那边看大哥大嫂他们。 第449章 三大队的房子   柳侠真的睡了个懒觉,九点多才起床。   在餐厅里原地抱膝连蹦了十来个高儿,又快速原地高抬腿跑了五分钟,他觉得锈到一起的骨头终于散活开了。   冲澡、刷牙、吃饭。   鸡蛋甜汤还温乎着,芹菜香干已经凉了,油条和煎饼也是凉的,不过这对柳侠都不是问题,以前在望宁上学,他们晌午吃的都是干饼子就凉水,柳侠号称自己是铜肠铁胃。   把一锅一碗刷干净,柳侠就找不到事干了。   家里干净得一尘不染,锅碗瓢盆全都锃光瓦亮,沙发套子刚刚拆洗过,还能闻到阳光的味道,两个小阎王的床收拾得跟部队的宿舍一样。   萌萌的钢丝床靠在次卧墙边、小阎王的床对面,被子也叠成了豆腐块,唯一不同的是两个小阎王的被褥是深海蓝的底,上面是宇宙飞船的图案,一看就是男孩子用的;萌萌的是浅橙色的被单,淡绿色带白色碎花的被子,少女气息隔着十里地都能扑一脸。   这是三个人来到荣泽后,自己在布店里挑的花色,秀梅给他们做的。   柳侠笑着摇摇头:天性真是妙不可言。   房子是三室两厅,小雲小雷和萌萌来的时候,柳川和晓慧是把次卧的席梦思床准备给萌萌的,女孩子当然要睡在隐秘性更好的房间,两个小阎王石头蛋子似的,睡哪里都没问题。   但小姑娘不肯,她喜欢钢丝床,而且她觉得一个人睡那么大的床浪费,两个弟弟睡正好,如果小萱来,三个人挤挤也睡得下。   小姑娘主意正,当时晓慧和她正商量着,她就动手给自己铺床了,铺完就躺上去,美滋滋地颠着下面的弹簧让晓慧和柳川看:“多美,还会宣@咧,那个床都不会,老硬。”   柳川和晓慧都是很敏锐的人,他们能看得到,萌萌并不是故作乖巧委曲求全,她是真的觉得两个弟弟睡大床更合适,睡折叠床并不是她退求其次的自艾自怜。   于是,柳川和晓慧就依了她。   本来的打算是俩小阎王睡折叠床,晚上就把床拉到客厅,可第一天柳川拉床的时候,三个孩子都很奇怪地问为什么要那么麻烦,屋子又不是睡不下,柳川和晓慧只好作罢。   萌萌还没有开始青春期发育,心思单纯倔强,跟小雲和小雷一直像亲姐弟一样;两个小阎王是生得不能再生的瓜蛋子,满心都是吃和玩,少年情怀什么的半点也没有,对姐姐十分维护,三个人暂居一室也没关系。   可柳侠还是觉得,有点委屈萌萌了,女孩子大了,还是应该住在属于自己的闺房才对。   十年过去,因为大人的恩怨纠葛导致的那一层隔膜,不知不觉间已经消失殆尽,随着岁月积累下来的,是越来越浓的亲情,在柳侠的心里,小姑娘早已经成了真正的家人。   柳侠跟三哥三嫂说过无数次,他和猫儿不在家的时候,他们该用主卧就用主卧,可没用。   柳侠回来的时候,主卧永远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绝对没有其他人住过的痕迹,也不会有长久不住人的潮湿尘土味道。   因为三哥三嫂在这里,他即便经常在外地奔波,在荣泽却有了一个常住常新的家。   鑫源小区那套一楼,柳川从来没去住过。   柳侠不让,柳川也没坚持。   那套房临着大街,比较吵,但这不是主要原因,柳侠不让柳川他们走的主要原因是三大队的房子夏有空调冬有暖气。   家里长年有小的在荣泽上学,炎热的夏天,酷寒的冬日,在学校遭了一天的罪,晚上能有个舒适的家洗洗涮涮再睡个安稳觉,柳侠知道那感觉有多美。   柳川没坚持要走的原因,柳侠也知道。   第一是就是自己的坚持,三哥和三嫂觉得,猫儿不在家的日子,他一个人守着个大房子让人不放心。   第二个和柳侠想的一样,家里来荣泽上学的孩子,能有个舒适的家。   第三是柳川自己的原因。   公安局有许多不太好的风气,其中最让柳川不适应的,一个是送礼,一个是喝酒聚餐。   送礼也来自两个方面,下级给上级送,求关照、求升职。   柳川觉得,能够关照、应该关照的,无需送礼,他自然会关照;而求升职的,柳川自觉帮不了人家什么忙,所以也不能收人家的礼。   还有就是社会上受到各种处罚的人送礼。   社会开放后,没有正经职业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所以治安管理这一块事情就特别多,然后找人说情的理所应当也就多,柳川在马小军和张小田以及其他领导家串门的时候,没有一次能完整地座谈而不被打断,最高的纪录是局长那里,一晚上四拨人送礼。   马小军现在是城关派出所所长,听着不算什么,在很大人眼里却是不得了的人物。   马小军张扬,在柳川跟前基本不避讳什么,所以柳川见到过他家的煤棚和家里一个专门储存礼品的房间,两个地方都堆得满满的,最多的是酒,柳川那次看到的,光煤棚里至少得有二百多箱,都是很贵的牌子。   香烟什么的,马小军给别人,随手就是一条,柳川看得都心慌。   当时四条烟就是他们一个月的工资,马小军经常随手一散,一人一条,见着有份。   柳川曾经旁敲侧击的劝过马小军,适可而止,马小军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装糊涂,一笑而过。   柳川住在柳侠的房子里,这套房子又在三大队的院子里边,而三大队和荣泽政府不是上下级关系,行政上很独立,不用卖荣泽当地人面子,所以三大队门禁很严,除了本单位职工的家属,外人勿入,这让柳川有十分正当的理由不在家里接待送礼的人和喜欢到别人家喝酒聚餐的人。   柳川不孤僻,相反,他在部队八年,早已经习惯了热热闹闹的集体生活,但他所习惯的热闹,和公安局大部分人习惯的热闹不太一样。   公安局有一批人,除了早餐,几乎从不在家吃饭,如果哪一天没有一群人一起聚餐喝酒,他们那天的人生就好像缺了大半边天。   除了饭店,他们还喜欢轮流坐庄在家里请客,这是拉近感情关键时刻结成同盟的重要手段,柳川也参与过两次,可他实在接受不了——他们的标准是不醉不归。   而事实是,醉了之后想归也归不了。   先是一屋子的杯盘狼藉烟雾缭绕,一群人说着各种不堪入耳的脏话,嘲笑辱骂工作对手,把求到他们的当事人家属当冤大头戏弄,交流怎么样没有困难制造困难逼得当事人家属送礼……   最后是一群醉鬼东倒西歪地出门,或者出不了门直接就睡在人家家里。   柳川亲眼看着马小军一口喷了张小田家一沙发,张小田的爱人恶心得要死还要强颜欢笑不能让丈夫丢面子。   他不能想象自己家成这个样子,估计晓慧得发疯吧?还有孩子们,如果让他们认为这就是正常的人生,这就是工作中应该的人际交往,那该怎么办?   还有一点,柳川受过伤,而且对酒精太敏感,他不打算拿自己的健康去赌前程。   所以,虽然在外人眼里可能不大合适,柳川却一直住在柳侠这里。   不过,柳川偶尔也接受礼物,他不是圣人,有些真的推不掉。   然后,他也不时地会请同事和朋友们吃饭,不过都是在饭店。他请客的时候结果也都比较克制,至少没人会喝到走不了路。   尽管如此,柳川在单位的人缘却很不错,因为他有几个争气的弟弟,虽然他不经常在酒桌上和大家称兄道弟,但他偶尔送出的礼物,收到的人都觉得很有面子。   柳海带回来的各种保健品,适当的时候给某个父母双亲年龄较大的下属,下属受宠若惊之余,还会觉得很贴心;柳侠带回来的小挂饰和国外带回来的小玩意,货真价实,特别上档次。   而柳凌警大教官、国大法学博士的身份,让所有人都羡慕不已。   柳川近期没有搬离柳侠这里的想法,柳侠则是永远都不打算让三哥三嫂走。   昨天中原也下了一场透雨,今天天气放晴后,天空瓦蓝,凉爽的秋风吹拂着白杨林,满院子都是秋天高爽的味道。   柳侠把窗户全部打开,冲了一壶茶,搬了个小藤椅,坐在院子里的柿树下看书。   高速公路招标在原城,他想去拿标书的时候顺便去看看马千里,刚才打电话,马千里说今天有事,让他明天过去。   柳侠决定让自己放松一天。   他其实知道累。   十点半,晓慧打电话回来,问柳侠中午想吃什么,柳侠想了想,说:“臊子面。”   臊子面做着简单。   晓慧说:“再点,好一点的,要不那俩小鳖儿回来得给你折腾懵。”   柳侠说:“肉多点不就妥了,那俩货只要有肉,就堵住嘴了。”   晓慧说:“那中吧,我直接买三斤卤肉回去。”   柳侠放下电话,感觉左眼余光里有个人影,一扭头,岳德胜站在栅栏门外看着他笑。   柳侠赶紧站起来去开门:“岳工,您快进来。”   岳德胜笑呵呵地进来,柳侠跑到阳台上又搬了把藤椅过来。   岳德胜按着那古拙粗苯却莫名感觉可爱的藤椅试了好几下:“你哪儿买的这种东西?我在家具商场怎么没见过?”   柳侠又跑回客厅去拿茶杯,边跑边说:“我二叔自己编的,不好看,没人买。”   柳长春编了几把,家里人都觉得坐着特舒服,柳魁和柳钰就又让他编了几把,在望宁会的时候卖,一个也没卖掉,问都没人问。   柳侠拿着杯子出来,岳德胜坐在藤椅上轧:“嗯,真不错,感觉又结实又合用,腰这儿正好顶着,特别舒服。”   柳侠坐下:“您喜欢,下回我回家给您带两把来。”   岳德胜接过茶杯,又专门往后边靠了几下,感受藤椅:“嗯,腰特别舒服,我买的沙发都没这么舒服。”   柳侠心里发笑。老工程师们都这样,爱面子,明明就是有事才来的,却不肯开口说,那,只有自己主动问了。   “岳工,今儿咱们科没事吗?我还没见您上班时间这么闲过呢。”   “啊——,这个啊,”岳德胜喝了口茶,“这一段没什么工程,大家都挺闲的。”   给台阶都不就着下,顺着说不是闲,是正好找你有事不行吗?   柳侠决定直接说:“您平时不爱串门子的,今儿专门来我这儿,是不是有什么事?”   “呃——”岳德胜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那个,不是我的事,是,是别人让我帮忙,我觉得可能会让你为难,可是……”   柳侠干脆地打断了难得求人的老领导:“您说吧,我要是觉得为难,直接告诉您,不答应就是了。”   岳德胜连连点头:“行行,反正我也是帮忙带口信的,不行你就告诉我。那个,是这样,咱们队不是马上就要解散,并入总局直属大队了嘛,总局那边在东区划了块地,盖了家属楼,咱们以前听都没听说,现在发现,那楼已经快封顶了。”   柳侠吓了一跳,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马千里的嘴可真严。   岳德胜继续说:“两栋楼,都是十二层,带电梯,一共三百多套,听说工龄十五年以上的,基本都能分到。   你知道的,原城到底是省会,有机会回去,绝大多数人都会走。可是,原城的房价比荣泽高的多,得三倍吧。”   听到这里,柳侠心里基本已经有数了,是有人要报总队的新楼,可钱不够,想卖这边的房子,但,大家都要走,这边的房子不好找买主。   果然,岳德胜说:“那个,四科的彭工,你知道的,他马上就该退休了,觉得荣泽不错,小城,干净,空气好,又离原城不远,养老特别合适,可他俩儿子非要他回去,说不回去就不能报房子,单位集资房,比外面的商品房便宜一半。”   “彭工的房子啊?”柳侠扭头,往东边看。   彭玉国的房子也是一楼,和柳侠隔着一家,就是柳侠这栋楼最东边的那家,柳侠的煤棚就对着他家的院子,他房子的格局和面积跟柳侠的一模一样。   彭玉国是三大队搬到荣泽时才调进来的,所以虽然他职称和级别够,但当初报房子时,排名仍然靠后,选不到最好的楼层,正好他老母亲跟着他,他自己年龄也大了,不想爬楼,就报了一楼。   岳德胜问:“彭工说,这房子他也住了好几年了,如果你要,就比荣泽当下的房价每平方便宜五十。”   柳侠晃了两下头:“您让我考虑一下。”这真的是正瞌睡呢就有人送了枕头过来,他肯定要买。   几个小家伙都到荣泽来上学了,以后还会有小萱、柳若虹、小瓜瓜,一套房子根本不够,而且,就冲三大队这个大院子,荣泽其他地方的房子就没得比,买下来肯定不亏,家里人以后来荣泽随时都有地方住了。   可是,彭玉国的房子和他中间隔着一家,不太方便。   如果三大队决定了要并入直属大队,那估计这栋楼的大部分人都会卖房子,柳侠有机会买到隔壁付东的或东邻居王建军的,两家挨着,院子打通,比买彭玉国的合适。   忽然,柳侠想到一个问题:“岳工,咱们单位的房子允许卖给外面的人吗?”   岳德胜说:“我得到的消息,马队长说,还是不允许,不过,你不是外面的人啊,你只是停薪留职,编制还在总局呢。”   柳侠松了口气。   如果三大队解散,这里的房子随便卖,那他就得好好想想了。不是他有偏见,三大队的人素质确实普遍比较高,也可能是一个单位的,大家都认识,所以彼此比较照顾。   荣泽很多综合性的住宅小区,又脏又乱,垃圾随便扔,偷水偷电的现象特别严重,柳川说,公安局隔壁那个小区,一吨水合到三十多块,而荣泽正常的居民用水,一吨是两块钱。   还有不交物业费,不交垃圾清运费,私自乱搭乱建,把好好的现代化住宅区弄得跟棚户区似的。   柳侠忽然意识到不对:“马队长?咱们队长还管这里的事?”   岳德胜惊讶:“你不知道?局长上星期已经宣布退了,马队长很快就要接局长了。”   柳侠摇头:“不知道,不是说,局长到年底才退吗?”   岳德胜说:“几个分属的大队都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一直有人上访告状,老局长搞了一辈子技术,收拾不了这种烂摊子,打报告坚决不干了。   并且他本来就是十一月份到退休年龄,只是以前的习惯,都是干到年底。”   柳侠问:“咱们大队合并,焦……那啥呢?他去哪儿?”   岳德胜喝了口茶:“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焦福通早就停职了,快一星期了,还有朱福水,总局财务科的人把咱们的账都抱走了,和审计局的人一起查。”   “为什么?”   “听说是焦福通在外边找了个测绘队,朱福水以咱们单位的名义出去跑业务,但接到的工程都咱们大队根本没见到,都是焦福通自己找的那个测绘队在干。”   “草他妈,这不是吃里扒外吗?”柳侠破口大骂,“哪儿有一个单位的一把手这么吃里扒外的?他妈的他还是不是人啊?”   岳德胜说:“听说一大队的队长也是这么干的,所以一大队才乱成那样,大家都找了工程自己干,然后盖单位的章,他们队长自己有把柄被下边的人抓着,也不敢说什么。”   柳侠说:“岳工,那你们提前就没觉得咱们单位不对劲吗?”   岳德胜说:“怎么不觉得,咱们单位这个活儿,又不是谁都能干的,就是竞争也是咱们几个老牌测绘单位的竞争,一般人根本插不进这一块。   这几年开发搞的这么厉害,怎么咱们单位反倒接不到工程?”   柳侠问:“那你们怎么不说?”   岳德胜说:“你觉得,吉跃在三大队干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连分房子的资格都没有?焦福通为什么那么挤兑他?”   柳侠说:“因为李工发现了他和朱福水干的事,还去和焦福通理论了。”   岳德胜点点头:“还好有马队长,要不吉跃连个去的地方都没有。”   柳侠气得肝儿疼,他不再是三大队的人了,可是,他也看不得有人这么糟蹋三大队。   那么一个生机勃勃的三大队,几年时间,说没就要没了。   岳德胜看柳侠情绪不好,继续自己说:“我听说,咱们大队不会完全解散,而是像当初的樵云基地一样,编制全部混入总局,这里还要留一部分人。”   柳侠对此不抱什么希望,他去给樵云基地,那没落荒凉的样子,和当时的三大队根本不能比,而且,荣泽离原城这么近,保留几个人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柳侠蔫耷耷地说:“岳工,我今天不能决定买不买房子,得等到有确切的消息,咱们这里的房子不会卖给外面的人,院子也不会出租,我才能卖。   要不然,我可能还要卖房子呢。”   岳德胜说:“行,我给彭工就这么说。不过,小柳,我的消息应该是可靠的,咱们是省级单位,这个地方从咱们大队买下来起,就属于国有资产,不可能随便卖。   而且,马队长那人看着脾气大,其实是个长情的人,这里是他一手买下一手建起来的,至少他当局长期间,不可能卖。”   柳侠说:“但愿吧,那样的话,我就多买两套,这样万一有一天决定是不是卖的时候,我也有点话语权。”   计划中快乐的一天因为三大队被人挖成个空壳的消息成了泡影,柳侠的心情恶劣到不行。   直到中午萌萌和小雲、小雷放学回来。   小雲一看到柳侠就扑了上来,柳侠让他挂在脖子上,转了两圈。   小雷等柳侠停住了,把一个小塑料袋递给他:“给小叔,俺学校门口哩馍夹串儿,可好吃。”   柳侠接过来,解开塑料袋,使劲来了一口,嚼巴了几下。连连点头:“嗯嗯嗯,好吃,多少钱一个?”   萌萌说:“一块,十一个串儿,送馍。”   柳侠说:“下回给我买俩,再多刷点酱。”   小雲说:“俺妈说小雷俺俩是吃嘴精,一天就给俺俩五毛零花钱,俺姐一块。”   柳侠问:“为啥萌萌多?”   小雷说:“俺妈说,人家都说哩,妮儿得富养,屌蛋孩儿只要不饿死,咋都中。”   柳侠点头如捣蒜:“对,您妈说哩对,其实您俩一天一共五毛钱就中。”   “啊——,臭小叔!”小雲和小雷同时扑了上来,“俺俩一天哩钱都给你买馍夹串儿了,你不向着俺俩就妥了,还想陷害俺俩。”   柳侠被勒着脖子,笑得喘不过气,呛了一下,使劲咳嗽起来:“俩孬货,啊咳咳……是您妈说……咳咳咳咳咳……”   萌萌端着一杯水,把小雷先给拽下来,然后抱着小雲不让他动,把水递给柳侠:“小叔你先慢慢喝一口水,串儿上有秦椒粉,越咳嗽越呛。”   柳侠喝水。   萌萌指着小雲和小雷的脸:“您俩就孬吧,等柳岸哥回来,看他不给您俩哩皮剥了。”   小雲和小雷马上转到柳侠身后,一边一个,殷勤地给他捶背:“小叔,慢点喝,黄昏俺再给你买个馍夹串儿。” 第450章 柳侠的一天(流水账,可跳)   早上,柳侠和萌萌、小雲、小雷一起吃了饭,开车把三个人捎到学校,然后直接上路去原城。   这个点,原城不堵车,只用了四十多分钟,他就到了原城市邮电局——既然来原城了,他想试着给猫儿打个电话。   两个人上次约定的通话时间是后天,柳侠只是习惯到了能打国际长途的地方就试一下,打不通就算了,通了是意外之喜。   柳侠今天喜气盈门,电话很快就被接起来了。   “小叔?”   柳侠傻乐:“嘿嘿,你真搁家咧孩儿?”   柳岸把茶几上的洗漱包往里推了推,把臂弯上的外套抛到沙发背上,自己在沙发上坐下来:“嗯,今儿下午就两节课,我不到五点就回来了。”   “嘿嘿,我这几天也可轻闲,啥都不干,吃吃睡睡,跟猪样,可美。”   柳岸的嘴角眉梢都带上了笑意:“你成天忙成那样,这是忙里偷闲一会儿,哪就能跟猪比了?”   “别人连偷闲也不能啊,他们得成天按时按点上班,我就是可美嘛。”   柳岸的手指搓摸了一下话筒:“中,你就是可美,成天歇。哎对了小叔,你是搁原城咧吧?”   “嗯,咋了?”   “马鹏程前儿给我打电话,嚎着说他老可怜,说他这一段忙得瘦了好几斤,我怕你要是回京都,叫他赖上。”   “哦,没事了,他夜儿黑赖住您小葳哥,请他吃了一顿麦当劳,独个儿吃了六十多块钱。您小葳哥说,他以后要是再对马鹏程心软,就给自个儿哩手剁了。”   柳岸叹气:“唉,俺哥咋不长记性咧,马鹏程那货就是逮着谁坑谁……”   ……   两个人唠唠叨叨说了十来分钟,卡上的钱快完的时候,柳侠忽然说:“猫儿,那个,俺大队那个周彩凤姨姨你还记得吧?”   柳岸点头:“嗯,记得,咋了?”   “那个,夜儿黑您大伯跟您娘,还要您二哥二嫂过来了,吃了饭,我送他们走,回来哩时候,周彩凤正好搁大门口跟人喷空,她叫住我,咳,那个,给我说媒,不过我跟你说哦孩儿,我可没答应,她一说有个妮儿可合适,我赶紧说,我搁京都有女朋友了,连结婚哩房都买好了。”后面几句,柳侠说的飞快。   五月份,柳岸准备离开的前一天下午,王德邻去家里了,给柳岸送几样据说能提高人体免疫力的珍贵中药,让他平时当茶喝。几个坐着说话的时候,王德邻忽然说,他一个战友的妹妹,在京都一所高中当老师,他觉得那姑娘跟柳侠特别合适,说想找时间给介绍他们认识,柳侠当时找了一大堆理由拒绝了。   王德邻走后,柳岸跟柳侠好一通闹,非要说柳侠拒绝的态度不坚决,会给人遐想的空间,这样时间长了,没准哪一天柳侠就被人缠上了,结婚了。   柳侠起誓赌咒半天,说自己绝对不会结婚,又抱着柳岸好一顿哄,还答应以后只要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坚决拒绝的同时,还要马上给他汇报,这才把人给安抚住,要不柳岸就要退机票,不回美国上学了。   这几个月,又有两个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一个也没跟柳岸说过,他知道哪怕自己不答应,对猫儿也是个刺激,他对自己的行为有信心,就没必要让猫儿担心。   可昨天这个不说不行,柳川、晓慧、萌萌和两个小阎王都听到了周彩凤的话,万一哪天打电话,或者未来猫儿回国,谁说漏了嘴,那柳侠就说不清了。   果然,柳岸那边过了好几秒才说话:“我知了,你只要心里有谱,我就不害怕。”   柳侠忙不迭的说:“小叔当然有谱了,打死不结婚。”   柳岸高兴了,嘿嘿笑了两声,然后说:“对了小叔,我跟你说,这几天你先别给我打电话了,我跟张力,还有几个中国留学生打算去加拿大秋玩几天,明天晚上或后天早上走,时间是一星期。”   柳侠说:“M省风景跟加拿大不是差不多嘛,您去那儿有啥玩哩?”   柳岸说:“还是不太一样嘛。”   对面的家伙稍微有点撒娇,柳侠立马就没脾气了:“中孩儿,去耍吧,要是去看看真哩可美,搁那儿住些天也没事儿,祁爷爷不是一直说,叫你别好操心,说经常心情轻松愉快人哩身体才会更好么。”   电话里传来一声“么”,然后自动断了。   柳侠咧着嘴对着话筒说:“臭猫,越大越气人。”   柳侠走出邮电局的时候心情特别好,他以为周彩凤的事猫儿得好好跟他怄一顿气呢,谁知道乖猫居然一句都没闹,就放过去了。   他就知道乖猫心疼他。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他是哼着小曲开车的。   高速公路局成立没两年,还没个属于自己的地盘,临时借用建设局的一栋楼,柳侠在这里呆了一个多小时。   六七百公里的路,分成几十个标段,柳侠看了沙盘,又看规划文件,最后选了五个标段。   都中标不可能,柳侠的目标是两个。   从建设局出来,他给马千里打了个电话,马千里说他在外面,中午可能回不去单位了,让柳侠去他家里等着,说老爷子在家呢,柳侠可以跟他聊会儿书法绘画什么的,打发老头儿开开心。   马老爷子住在省政府家属院,柳侠来过好几次,他中间下车买了一箱纯奶和一袋子水果,轻车熟路就到了马家。   马老爷子看见柳侠,高兴得不得了,连抱怨他不该买礼物的环节都省了,随便把礼物放在茶几上就把他拉到了书房,显摆自己的最新作品。   老头儿原本只是练习书法附庸风雅,得着了马千里孝敬的曾广同的《山石兰花图》后,又练习上国画了。   墙上挂满,案子上摊好几摞,一水儿的兰花。   老头儿深情款款,把他心爱的兰花们讲解的环肥燕瘦千姿百态,柳侠看着却基本没什么区别,都是跟初冬因为气温偏高长疯了的麦苗似的,只不过心儿里多了两支尚未绽放的韭菜花苞。   不过,柳侠已经不是毛头毛脑的傻小子了,他现在是个颇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的包工头,肯定不会把心里话随便说出来。   老头儿讲解一副,柳侠夸一副,他把自己脑子里的成语词典来回翻,把所有跟书画和花卉有关的褒义词差不多都用了三遍的时候,马千里终于回来了。   接收到柳侠“人生艰难”的目光,马千里回赠他一个“理解万岁”的眼神,然后大手一挥,慷慨地对家里的阿姨说:“大姐,去买几份烩面回来,都要豪华滋补的。”   于是,柳侠中午在马千里家吃了一顿豪华滋补烩面加排骨炖土豆。   柳侠问三大队的事。   马千里说,具体的数字他不能说,只能说,三大队被掏空了,他回总局时账上的钱,两年之内,哪怕不接一个工程,也能让当时全队的人保持原有福利的同时,再盖一百五十套住房的家属楼,可半个月前,总局财务科和审计局的人看到的三大队的账上,只有几十万了。   柳侠觉得不可思议:“那么多钱,焦福通都弄哪儿去了?”   马千里说:“成业集团的房子,三套,两套一百五十多平方,一套一百二十多平方;他还包养了一个女的,大学生,你属什么?”   柳侠不明所以:“狗,怎么了?”   马千里说:“那女的跟你一般大,**年,二十九。”   柳侠差点把嘴里的排骨喷出来:“我靠!”   马老爷子稳稳当当地吃着面条,不屑地说:“腐败,堕落,陈世美。”   柳侠心里认真地想了一下,柳石的来历是不是需要重新考虑,陈世美这个罪名对乖猫还是太恶毒了点。   马千里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那女的在绿城小区有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的房子,三楼,里面装修的跟皇宫似的;她开一辆和焦福通一模一样的车,在金世商场对面还有个近二百平方的铺面,全款买的,金世商场对面那些房子是前年十月竣工开始销售的,当时一平方一万,是原城最高的房价。”   柳侠心里大概算了一下,说:“这些全部加起来,也就是几百万吧?”   马千里说:“是,南陈有个地下赌场,有人在那里见过焦福通,和那女的一起,南陈煤矿多,有钱人多,那个赌场下注是以万为单位的。”   柳侠在南陈施工带做沙盘的时候,就听说过那个赌场,一个特别有钱的南方人开的,据说来头很硬,多少人告,那个赌场都屹立不倒。   马老爷子冷哼了一声:“吃喝嫖赌抽,后头四样都是自己找死。”   柳侠默然。   一个站在上面的人管不住自己的贪念和虚荣,几百个下面的人为他搭进去前程。   马千里自己说得也糟心,有点烦躁地敲了敲筷子:“吃饭吃饭,不说那个王八蛋了,老说他折寿。”   柳侠又问了一句:“他最后会怎么样?”   马千里说:“看他能退回来多少吧?估计最多也就是开除党籍,然后免职。”   柳侠睁大了眼睛:“他把一个几百人的单位都给祸害没了,免职就完了?”   马千里说:“这已经是好的了,他年龄也差不多了,免职后直接让他内退,如果他年轻几岁,上边再有人,那还能换个单位继续当领导呢。”   柳侠气得烩面都不想吃了。   马千里忽然想起来什么,对柳侠说:“那三栋新楼是豆腐渣,你可别想着买啊。”   柳侠愕然:“豆腐渣?”他妈的,一直觉得这种扯淡事离自己八万里,今儿这是砸脸上了?   马千里说:“老楼那边,你要是有能力,就多买两套吧,好几个老工程师都是一头沉,买咱们东区的新楼估计够呛,要是把原来的房子卖了,凑凑可能还行。”   柳侠的脸苦楚成了失去水分的苹果:“可是,我手里就那么点儿钱,我也想买东区的电梯楼啊!”   马千里往自己碗里挖了一大勺子排骨:“想都不用想,老子还没报呢。”   柳侠不忿:“你在原城有家,当然不用报了。”   马千里说:“你没有?你小子是咱们全局第一个买成业的商品房的吧?”   柳侠嘟囔:“我那是血汗钱买的冷冰冰的商品,自己单位的是革命大家庭的温暖。”   马千里不搭理他:“新房子的分配方案已经出来了,很快就会宣布,总局和三大队的正式职工,在咱们系统工作十年以上的都有资格报名;   一家有两个人在本系统的只能报一套;   超过两个的可以报两套,但其中一套必须是最小套,同时还要接受下面几个条件的限制;   总局现在的家属院有套房的,想报可以,不过得把老院儿的房子腾出来。   有平房的可以报,但只能报小套,想报大套和中套,平房腾出来,让没资格报的当宿舍。”   “嚯!!”柳侠被吓住了,“那,局里的老人儿们不得骂死你?”   总局最早的分配房和第一批集资房比现在的集资房还紧张还金贵,当时只有总局的领导和职称高的技术人员,还有其他工龄足够长的元老们才有资格分到套房。   而总局老家属院就在直属大队旁边,离总局最多二百米,在原城现在最上档次的行政区内,属于闹中取静的最好地段。   新区的家属院离总局至少十公里,在原城刚刚规划的东区,现在那边还比较荒凉,但那是原城市政府规划好的原城市未来的发展方向,前景好。   按马千里的分配方案,想要设计得更合理、硬件条件更好、未来的黄金地段的房子,就得放弃现在黄金地段的房子。   柳侠估计,这种情况,是个人都得纠结,放弃哪边都肉疼。   马千里呼噜呼噜吃着饭,一脸的不以为意:“骂也得退,总不成他们吃一套占一套,别人连个安置窝儿的地方都没有。   资格老有优势,但也不能仗着优势踩得别人不能活。”   柳侠看看马老爷子。   老爷子认真地在吸骨髓,跟没听见他们俩说话一样。   柳侠问:“你不要新房子,大姐不跟你急?”   马千里说:“她不回来,留守荣泽。”   柳侠的视线在马千里的脸上来回扫。   马千里面无表情地说:“楚远给宁小倩买了个奥拓,以后她们俩搭伙儿,想回来天天都能回来。”   柳侠继续扫描。   马千里扭头:“你小子那什么眼神儿?”   柳侠看了一眼老爷子,凑到马千里跟前,小声说:“你不会也看上个二十多岁,属什么的,女大学生吧?”   马千里举起筷子就往柳侠头上摔。   柳侠抱着碗跳起来跑出去老远。   马老爷子八风不动,吸溜着骨髓说:“他敢,不想要那双狗腿,就给我试试。”   马千里坐好了继续吃他的面条:“不用您动手,马鹏程那兔崽子早就等着把我五马分尸大卸八块呢。”   他斜了一眼柳侠:“那兔崽子不是一直盼着你给他当爹呢吗?”   柳侠头摇的跟帕金森症似的:“不不不,计划生育法那儿搁着呢,我已经有柳小猪了,我不想失去公职。”   ……   从原城回来,柳侠直接去了开发区。   秀梅的窗帘店已经开起来,就在小蕤的店旁边。   当初柳侠买下了这栋楼一楼门市房靠西头的三分之二,东头的三分之一一直没卖出去。   五月份,柳川的家电城和小蕤的婚纱店开业;六月,尚德私立学校宣布开始招生,东区一带的房价立马看涨,于是,小蕤旁边的那三分之一人家开发公司老板不卖了,简单装修后出租。   柳川先别人一步租了下来,给大哥大嫂用。   虽说只是三分之一,做布店和窗帘店地方也足够大了。   柳魁和秀梅合计了一下,把临街靠东边的地方隔出了一个大约三十平米的小间,专门卖布;剩下的二百来平方是窗帘和床上用品专卖店。   除了于宝忠那里的布,柳魁和秀梅又去原城的纺织大世界进了几次货,林洁洁也跟着去了两次,上了很多高档的窗帘布料和辅料,照着杂志和居室装修书上的画页做了很多漂亮的款式。   现在来家电城和婚纱店的人,几乎都会进窗帘店看看,而进婚纱摄影店的人,十有八九都会在旁边订做窗帘,有些是家里全部的窗帘,也有只订做新房里一套的。   晓慧经常会装作路人,帮大嫂推销窗帘。   柳侠进店里的时候,就正好看见三嫂正微笑着和一对母女在说,自己家原来的窗帘颜色恶俗款式古板,显得家里的装修格调都俗不可耐。   现在,其他没动,就是换成了这里做的窗帘,整个家的感觉都不一样了,温馨漂亮上档次。   而她今天来这里,是想要做两套和窗帘配套的床上用品。   柳侠走进店里,无视晓慧与和她交谈的人,走到正站在一款幔头堆叠的格外繁复漂亮的深红色窗帘前、背对着他和一位身材微胖的女子说话的秀梅身后,叫了声:“大嫂。” 第451章 柳家日常(流水账,可跳)   秀梅转过身,原本只是微笑的脸一下子就成了盛开的牡丹花:“回来了孩儿?吃饭没?”   她又跟看窗帘的女子解释:“俺小兄弟。”   柳侠微笑着对那女子点头,对秀梅说:“吃了了,俺大哥咧?”   秀梅说:“跟花云她女婿一块装空调去了,差不多该回来了,你去那边坐一会儿,那屋我和哩有糊儿,一会儿给你炸面托儿吃。”   柳侠过去坐在临街窗户下的沙发上,拿着一本居室装修的画册翻,他听到那个女子跟秀梅说:“还说您爱人跟您那个干公安的兄弟就帅到顶了咧,您这个兄弟也一点不瓤。”   秀梅一点没有诚意地谦虚道:“呀,也说不上多帅,只能算不丑吧。”   柳侠心里笑,大嫂这口气,还不如直接夸耀自己一家都帅破天呢。   那女子其实已经订过窗帘了,不过因为手里的钱不宽裕,当时定的都是比较简单的样式,她今天过来,是想把主卧的给改了,改成她真正喜欢的特别豪华漂亮的一款。   秀梅把她跟价格重新确定了一下,就结束了,她一过来就小声问柳侠:“咋样?”   她问的是房子的事,昨晚上在荣泽的家人除了小莘,全部去柳侠那里吃晚饭,柳侠就把三大队的形势和彭玉国想卖房子给他的事说了,让大哥他们帮忙拿主意。   大家的意思都是问清楚房子允不允许外卖、三大队的院子会不会出售或出租后再决定。   柳川考虑的很仔细,他说,即便是柳侠想买,总局还未必允许呢。   毕竟是单位的集资房,在单位不允许外卖的情况下,柳侠如果一个人买下半栋楼,那算怎么说呢?   柳侠今天去找马千里,重点就是问这个,捎带着打听原城周边的业务行情,想在高速公路之外,再找几个工程试试。   揽工程这种事,大家各凭本事,偶尔可能会撞在一起,但只要不是从对方的篮子里挖菜,大家都不会介意,因为那是公平竞争,只不过在众多的竞争者中,他们恰巧认识罢了。   所以马千里跟柳侠说这些事,完全没有问题。   有时候,柳侠和队里还能互相补漏,就像当初桑德山和张发成的工程。   桑德山和张发成认定了测绘也可以跳楼大甩卖,死也不买正价;而三大队庙大神大,宁愿不要这份香油钱也不降格妥协,可他们又不愿意让其他测绘单位趁机把手伸到自己的势力范围,这时候,柳侠这样不需要顾忌面子的小虾米及时出场,把活儿接了,然后给队里抽成,那就是两全其美。   中南省高速公路工程,杜远鹏和何清明给柳侠的消息是比较超前的,柳侠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马千里,总局直属大队业务科及早出手,现在,直属大队也有一支队伍在那条线上,并且他们得到的那个标段可比柳侠的长多了,害得柳侠偷偷嘚瑟之余,心底也有点酸溜溜的小嫉妒。   关于三大队的后续问题。   马千里说,大院不可能出租,更不可能卖。   三大队当初能划这么大一块地方,是马千里赶了个巧,钻了个大空子,现在再想在荣泽以白菜价弄这么大一块地,做梦去吧。   荣泽因为没有矿产和著名人文景观,地理上又靠近原城,发展受限,和原城下属的其他几个县区比起来,属于经济发展比较落后的。   所以,招商引资的风潮兴起后,荣泽政府想方设法引进外来企业,但前面的几个条件决定了,这条路不会太顺利,所以,马千里的省勘探局第三大队来这里考察场地的时候,受到了十分贵宾的待遇。   在三大队之前,荣泽原来只有一个省级驻荣单位,省建材厂,而这个厂占了好几个村子,面积好几平方公里,荣泽政府也趁机安置进去不少人。   建材厂内部有火车轨道,小火车天天突突突突地转着圈跑,把荣泽县的整个逼格都带起来了一截。   这让后来几任的荣泽县政府都对省级大单位充满期待。   而和马千里同时来荣泽考察场地的,还有一个省里的电厂项目,电厂最后占地是两千多亩。   所以,有个地质勘探这样不但技术含量上高大上,还听着就非常地域辽阔的名字的三大队只要求350亩地,就显得非常小儿科,很容易就批了。   近几年在荣泽安家的外来企业和单位,超过一百亩地的都没有。   现在的三大队,主要建筑物都在前面三分之二,后面三分之一被一道墙隔开,里面基本是空的,只有一排十几个车库和车队的两间办公室,这也是柳侠以前去车队要车,总是看到司机们在打扑克的原因——山高皇帝远,领导轻易不去。   马千里原来的规划,后面要弄成个内部小花园,枫树竹林石子路,曲径通幽什么的,再放几个长椅,修个门球场,退休职工和孩子们都有个玩的地方。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调走了。   可马千里不想放手这个地方。   他跟柳侠说,虽然东区是原城未来的发展方向,但他觉得西边的荣泽才更适合居住,半丘陵地带,周边有山有水,地质结构稳定,有文字记录以来,连一次超过五级的地震都没发生过,安家在这里,比东区一马平川的地方有情趣。   柳侠自己也是这种感觉,反正就是觉得自己老家好吧。   他问马千里总局对房子的有关规定。   马千里说,这事参与的主要是未来有意愿留在荣泽基地的几个领导,他们觉得,不能回原城,已经是亏欠了留下来的人,其他待遇上就不能再下降了。   所以,首先是暖气不能停。   这样一来,为了节省能源,留下来的人最好集中居住在最早的那个四层楼和北边两栋楼上,原来的宿舍楼和南边那栋办公楼暂时停用。   留下的人要能组织起四到五个独立完整的测绘小队,再加上管理人员和后勤人员,三大队会留下八十个人左右,而现有的三栋家属楼,一共有九十六套住房,绰绰有余。   秀梅问:“那,叫一个人买好几套房吗?”   柳侠说:“马队长说,当时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觉得应该可以,但还要经过局领导班子研究以后再决定。”   “还要研究啊。”秀梅有点失望。   来荣泽,在柳侠给小蕤买的房子里住了这几个月后,秀梅特别想念柳家岭的家,开阔、漂亮、舒适、安静。   心里明白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去了,她就又开始偷偷向往柳侠在三大队的房子,至少有个豁亮的大院子,里面还有那么多树,尤其那片杨树林,可以聊解她对郁郁葱葱的凤戏山的怀念。   荣泽现在的家属院和商品住宅小区,都是楼挨楼,水泥地铺的严严实实,能有个花坛栽几棵月季花都是绿化得好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让秀梅特别不想和小蕤同住的原因是:柳魁死活不肯用家里的卫生间。   哪怕刮风下雨,半夜想上厕所,柳魁也得跑出去,要不去对面的庄稼地,要不去家电城的卫生间,反正不在家解决。   秀梅知道柳魁在别扭什么,林洁洁是儿媳妇,柳魁是公公,这样的关系,估计荣泽的很多家庭都会出现同样的问题。   “不过,至少会允许买两套。”柳侠看出来大嫂的失落,赶紧说,“要不恁多房空着,回去的人没有钱,又买不起新区的房,咋办?马队长他们也想的可周全咧。”   秀梅又兴奋了起来:“真哩?嘿嘿嘿,那就中,我要是住到您那里头,保证给咱那半个院子都弄哩干干净净。”   柳侠说:“大嫂,俺单位就是再没落,也还是个正规单位,有人专门打扫卫生,用不着你干,咱只要平常注意点,不给人家额外添麻烦就妥了。”   门口进来一个人,柳侠笑嘻嘻地喊了声:“大哥。”   柳魁把工具箱放在门后,走过来坐在柳侠对面:“回来了孩儿?吃饭没?”   柳侠还没说话,秀梅就站起来往外跑了:“哎呀呀,我说我忘了点啥事嘛,我说给幺儿炸面托儿咧。”   柳侠站起来喊:“大嫂,我不饥,等一会儿再炸,炸好了我趁热给小莘送去点。”   小莘现在上高一,在荣泽一高,不住校,晚上就住在小蕤那套房子里,但中餐和晚餐要在学校吃。   秀梅已经跑到门口了,站住回头说:“先给你炸一点你吃着,一会儿再给小莘炸。”   柳侠指着自己的喉结比划:“搁马队长他家吃烩面跟排骨吃到这儿,还没下去咧。”   柳魁摆手招呼秀梅:“那你就先回来吧,孩儿他不饥。”   一直在和晓慧说话的那对母女中的母亲正好问:“老板娘,真不能再便宜了?”   秀梅折了回来,去谈生意:“真不中大姐,已经是最便宜了,再少我就得赔了。”   柳侠冲柳魁做了个鬼脸:“大嫂越来越漂亮气质越好。”   柳魁笑:“还不是您几个给她鼓捣哩,呵呵,当了半辈子农村妇女,四五十岁,快当奶奶了,又学会涂脂抹粉了。”   柳侠说:“俺大嫂趁打扮嘛,以前是咱没条件,给大嫂埋汰了,现在这样才该是大嫂哩正常状态。”   秀梅穿着一件深玫红的高领短袖羊绒衫,下面是黑蓝色的长一步裙,黑色的浅口皮鞋稍微带一点跟,更显得她身材高挑修长。   她还涂了粉底霜,眉是林洁洁给画的,和她鹅蛋形的脸特别相称;口红是冬燕从法国带回来的,最流行的绛紫色,同色的唇线笔把边缘描的非常整齐,没有劣质口红晕得一圈螃蟹腿的粗制滥造感。   头发是今年在18——48岁的女人里最流行的样式,烫成过耳的中卷,然后用一个小梳子从前边一下推上去,洋气又利索,秀梅因为这个发型年轻了好几岁。   秀梅第一次烫头那天,柳侠也在荣泽,她是吃过午饭被林洁洁和晓慧给架巴到理发店去的,五点多就烫好了,却一直等到天黑才带着小蕤的棒球帽回来,跟做贼似的。   回到家还死活不肯把帽子去掉,最后是柳侠和柳葳抱着她硬把帽子给拽了去,秀梅臊得追着柳葳打了好几巴掌。   现在,秀梅已经学会自己去理发店让人家打理发卷了,一头卷发总是保持在最合适的长度。   柳魁笑着说:“您给您大嫂打扮恁漂亮,大哥成天跟个民工样,您就不怕她哪天被人拐跑?”   柳侠一点不在乎地说:“可能嘛,俺大嫂又不傻,你这样哩男哩去哪儿再找第二个?”   柳魁失笑:“你个小白话头。”   柳侠得意地摇头晃脑,看着柳魁说:“再说了,你只是穿了个工作服,又不是真哩民工,俺五哥俺几个都觉得,你哩素质就是白领精英。”   柳魁从茶几上拿起一个苹果抛给他:“吃个苹果堵住嘴,别搁这儿闭着眼瞎吹捧了。”   那对为新居定做窗帘的母女交完定金走了,秀梅和晓慧一起过来,柳侠冲晓慧伸出大拇指:“三嫂,高手啊!”   晓慧挑眉一笑:“我只是帮那些没有主见的人拿主意,又不确人,咱哩东西确实好么。”   柳侠说:“这倒是实话,可多人,买哩时候贪图便宜那一点点,回到家就悔不当初。”   秀梅给晓慧拿了个酥梨,晓慧又跟他们说了几句话,梨一吃完就要走。   一科是主抓小学的,今天奉命来尚德检查教学情况,这个差事相当不受欢迎。   一科的科长是晓慧的高中同学,荣泽师范毕业后直接进了教育局,没在教学一线干过,对这差事特别心虚,就硬拉着晓慧来充门面,晓慧听了两节课,给同学指点了一下重点,就溜了,这会儿估计快结束了,她得再去应个卯。   大哥和大嫂让柳侠晚上在他们这里吃饭,柳侠本来想叫三嫂一起,想起家里还有萌萌和俩小阎王,只好作罢。   在望宁上初一时,两个小阎王参加数学竞赛,先获得原城市一等奖,然后和另外三个获得一等奖的学生代表原城参加全省竞赛,两个人还是一等奖。   一等奖的奖励,除了一个大红色封皮的证书和一个漂亮的笔记本,还有一个在外人看来应该是最大的馅儿饼:省实验中学或原城一中任选其一,破格林去,并且免去一直到高三为止的全部费用。   全家人都对这个条件非常动心——省实验中学和原城一中的高考录取率比荣泽一高高很多。   两个小阎王却跟被地雷炸了脚后跟一样,一蹦三尺高,打死也不去。   小雲梗着脖子和柳川叫板:“你要是敢再说叫俺去原城,俺就连荣泽也不去,俺俩就不上学了。”   柳川说:“要是爸爸能想法儿叫小萱也去原城上学咧?”   小雷说:“老稀罕,原城哩小孩儿书包这——么大,”他用两只手比划了个大概半米长的宽度,“你想叫使死孩儿咧?”   晓慧说:“妈妈也去,妈妈辅导小萱,不叫孩儿做恁多作业。”   小雲说:“您能管住小萱,您能管住他老师?孩儿不做作业,到学校老师修理孩儿,打他,揪他哩耳朵,罚他站,您能管住?”   ……   全家人车轮大战若干番,两个小阎王油盐不浸誓死不从,最后柳长青拍板:“孩儿这么不待见原城,那就搁荣泽上吧,荣泽高中也不赖,可多原城哩孩儿不还托人来荣泽上咧么。”   现在,萌萌和小雲、小雷荣泽二中上,从三大队步行的话,走路最多十分钟,萌萌初一,俩小阎王初二。   其实,荣泽一中的教学质量比二中好,不过一中离得远。   两个小阎王以“一中也有可多人考不上荣高,二中也有可多人能考上荣高”为由,拒不去一中。   柳川和晓慧已经彻底丧失了和两个儿子打嘴仗的信心,就由着他们的意来了。   不过柳川放了话:“如果您俩考不上大学,就给我爬回柳家岭种地去,想叫我走后门跟您找工作,没门。”   两个小阎王慨然应战:“谁稀罕走后门找来哩工作,俺给您考个京华哩博士回来,给您俩哩脸壮得跟盆儿样恁大。”   柳川被两个皮猴子气得没招儿,决定听父亲的话,小心拢着不让品行上出毛病就中,至于其他,船到桥头自然直,走着看吧。   六点钟,柳侠先自己吃了个肚儿圆,然后又带着一饭盒蓬松热乎的面托儿和饭菜给小莘送了过去。   从荣泽高中回来,秀梅已经又给他准备了一盆热面托儿和菜角,柳侠带着回家,受到两个小阎王的热烈欢迎。   看到两个弟弟只顾着吃面托儿,其他啥读忘了,萌萌叹了口气,拿出两个刷了很多酱的馍夹串儿:“给小叔,他俩跟人家缠了半天,说俩以上是批发,人家就一个里头多送了一串儿土豆。”   这天,柳侠半夜都没睡着,凌晨一点又爬起来去院子里跑了好几圈,这才勉强能躺着睡了。 第452章 悠闲的柳侠   柳侠这次回来,除了参与高速公路的招投标,还有一件大事,给柳瓜瓜做满月。   荣泽一带的满月仪式,通常都不是真正的小孩儿满月那天,而是半个月左右,日子合适就可以了。   柳瓜瓜的满月宴,定在他十六天那天,那天阴历和阳历都是双日子,还是星期六,荣泽的家人们都可以回去参加。   现在离柳瓜瓜的满月宴还有七天,刚刚下过雨又走不了,柳侠决定好好休息一下,除了投标书,其他什么都不想。   投标可不是把标书送给招标单位就完事了,那么多投标单位,人家凭什么一定要用你?   养精蓄锐,把脸皮再养得厚点,心理建设的地基打瓷实,上战场时才能正常发挥。   他现在对测绘的行情了如指掌,制作投标书和写一份数据烂熟于心的测量报告一样简单,所以虽然需要准备好几份投标书,他心里也没什么负担。   上午,他仔细把招标文件看了一遍,心里大概有了谱,午休起来,骑着自行车,他晃晃悠悠地来到了王君禹的诊所。   诊室里面有三个病人,一个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打点滴;一个趴在诊疗床上,脊背和左腿扎满了银针;另一个三十多岁、穿着颇为讲究的男人坐在诊疗桌前,王君禹正给他听心脏,屋子里静悄悄的。   看见柳侠进来,王君禹笑着冲他点点头,示意他坐在旁边的沙发上。   柳侠坐下,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杂志翻看。   王君禹仔细听了一会儿,收起听诊器,对那男子说:“和你的心电图、CT结果一致,没什么问题。”   那男的看上去很焦虑:“咋会没问题咧?我真哩就跟书上说得那样,忽然就会‘忽’地难受那么一下,可快就过去了,书上说这种一过性的难受,是最危险哩。”   王君禹温和地说:“我觉得,你好像有点心理因素,你朋友的事对你有暗示……”   “不是不是,”那男人急切地辩解道,“我是真难受,真是那感觉,大夫,你再给我听一会儿吧,多听一会儿,我……”   柳侠笑着摇头,这又是个照着杂志上所谓专家的建议给自己诊断出了一身病的人。   他翘了个二郎腿,继续翻书。   大概又过了十分钟,王君禹才把那个认定自己有严重心脏病随时可能挂掉的病人打发走,正好打点滴的药也完了,他给拔了针,又给针灸的病人行了一遍针,然后起针,扣上十来个火罐,才洗了手坐在柳侠对面的沙发上。   柳侠问:“小敏姐呢?”   王君禹说:“去给林淦开家长会了,你到的时候她刚走。”   林淦是小敏的儿子,因为算命的说他命里缺木缺水缺金,所以起了这个名字。   柳侠说:“现在当个家长也不容易,动不动去开会,还得自己会出题出试卷。”   王君禹倒了一杯水推到柳侠面前:“如果是个不负责任的家长,还是很容易当的。问题是小敏想让孩子有出息,不说像你们家叔侄几个吧,至少也能像那个孩子似的,考上大学,以后能有份正式的工作。”   王君禹说的“那个孩子”是柳长兴的小女儿柳佩环,这姑娘今年考上了京都师范专科学校。   柳佩环因为心理负担过重,今年春节后几个月都没有来例假,然后开始出现失眠、头疼,感冒后一个多月迁延不愈,晓慧就把她带到王君禹这里来看。   王君禹在药物治疗的同时,还让晓慧和柳长兴一家配合,对小姑娘进行了心理疏导,治疗效果非常好,柳佩环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柳长兴来荣泽请了一次客,除了柳家人,他还特地邀请了王君禹。   当然,他感谢王君禹不单单因为这件事,还为了王君禹每年都去给三太爷检查两次身体,哪怕那是因为柳长青的缘故,但事实就是事实,柳长兴对王君禹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小敏知道柳佩环也来自柳家岭,并且小时候学习还不算太好后,就对自己的孩子考上大学充满了信心。   柳侠点头:“小敏姐的俩孩子都挺聪明的,希望很大,而且今年开始大学扩招,以后上大学应该会容易些。”   王君禹说:“希望是这样吧,中国的大学确实太少了,农村的孩子想出个头太难。”他反手往自己的后边指了指,“去隔壁看了吗?”   柳侠说:“没有进去,就在门口招了一眼,好像生意还挺不错?我看里边有好几个人。”   王君禹说:“他们的生意主要在上午,现在日子好了,年轻人舍得花钱,买花的还不少。”   他们说的是柳侠原来准备给秀梅当窗帘的那个店面,现在,那里是“满天星鲜花礼品店”。   当初柳侠和家里人都对做生意没有足够的经验,觉得只要地段好,卖的东西合宜,店面本身什么样并不重要。   经过几年的磨练,他们现在知道,商铺的地段确实非常重要,但商铺的周边环境和店铺本身也是不容忽视的重要因素。   金鑫小区这一带因为有了二中、二小、市人民医院,现在非常热闹,和当年柳侠买下这几间店铺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繁华程度仅次于由荣泽广场和市政府、政府招待所为核心构成的那个小商圈。   但是,这个以学校和医院为核心形成的小商圈,经营内容却和政府那边截然不同。   政府那边大多是比较高档的服装店、鞋店、理发店、超市;而这边,都是小吃店、低端的理发店、童装内衣店、玩具店、糖烟酒小铺以及以中学女生为主要消费对象的所谓精品店,和诚厚小家电东边紧挨着的炖菜馆和啤酒鸭在这里已经算是比较高档的了。   而秀梅的窗帘店从一开始的定位就是中高档,因为荣泽已经有好几家窗帘店了,全部都是走低端路线,秀梅的店必须以鹤立鸡群的姿态出现,才能打出名声。   这样的情况下,把窗帘店开走鑫源小区这一块就不合适了。   并且秀梅随着见识增加,心也大了,这一间门面,根本不够她用的。   还有一点,就是这个铺子纵深长度有十二米,临街的那一面就比较窄,除去门,只有两个大窗户,能够对外展示的窗帘款式就只有两个位置,这对于窗帘这种装饰性大于实用性的大件物品来说,是非常不利的。   装饰性物品看的就是一个眼缘,碰巧看见了,觉得漂亮可心,贵点也认;可如果看不见或看不上,也不会去刻意寻找,如果用这间铺子当窗帘店,肯定会损失很多潜在客户。   正好小蕤旁边空置的铺面出租,那里不但地方大,能够展示窗帘款式的临街落地窗也特别长,十分符合秀梅心里对窗帘店的要求。   再就是窗帘店和婚纱店、家电城之间彼此有带动作用,几个店放在一起,机会加成。   柳川也是看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得失,当初才毫不犹豫地租下了东边的店。   柳川租下东边铺子的同时,就在鑫源小区这个店的防盗门上挂了“出租”,后边括弧里写着“餐饮类勿扰”的牌子,一星期不到,这个铺面就租了出去,租金每个月七百。   如果是市政府那边的话,这么大面积的店,一个月得一千出头。   王君禹租柳侠的门面房时,柳侠让柳川以后把租金都给孙嫦娥。   孙嫦娥不要,她说,我现在手里好几万还没地方花咧,再要恁些干啥?给猫儿存着去吧,猫儿哩养老钱够了,幺儿心里就踏实了,就敢给自个儿放个假歇歇了。   于是,柳川就用柳岸的名字办了个存折,专门存这两个铺面的租金。   全家人都知道,猫儿就是柳侠的命,要是不能把猫儿护得风雨不透,柳侠永远不可能安心享受。   旁边有个鲜花店的好处显而易见,柳侠此刻就能问到清甜的花香。   他跃跃欲试地说:“我也给自己的铺子增砖添瓦一下吧?过几天我回去,给四嫂买一大束鲜花,康乃馨,玫瑰,或者,薰衣草?好像女的都喜欢这些,我四哥他却不懂浪漫。”   王君禹说:“还是不要,很多人对花粉过敏,瓜瓜还小,小心点好。”   柳侠苦恼:“那,我回去给四哥他们买点什么呢?”   王君禹笑起来:“你就是空着手回去,你们家会有一个人不高兴吗?”   柳侠想了想:“没有,不过,添丁进口这么大的喜事,我还是想买点东西回去。”   王君禹说:“你大嫂跟三嫂不知道买了多少了,你跟着他们,就什么都有了。”   柳侠一想,还真是,于是不再纠结。   王君禹起来给病人收火罐,正好又来了一个病人,柳侠和王君禹约定一起回柳家岭的时间,然后起身告辞。   王君禹每年进入冬季前去给三太爷诊一次脉,然后回来开药,今年,他和柳侠他们一起回去,正好去吃瓜瓜的满月酒。   柳侠继续骑着车子乱晃,晃到荣泽商场附近,他无意中看到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骑着个三轮小童车,悠哉悠闲地跟在大人身边。   柳侠一提车把就上了荣泽商场前的小广场,放好车子就跑了进去。   几年没来过,现在的荣泽商场看上去陈旧了很多,感觉上非常冷清,只有卖自行车的地方还有几个人。   柳侠过去,看到了占据自行车场地一角的各种童车。   他仔细挑了半天,最后挑中一辆比较大的、绿色的童车,小萱和虹虹也能骑着玩。   他去付款的时候,经过成年人用的自行车跟前,看着那一排排新款的车子,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当初他和猫儿、柳川一起来买电风扇和自行车的事。   走进去看看,还有凤凰牌,不过样子都变了,高把、低把、平把,单斜梁、双斜梁、弯梁,应有尽有,颜色也不再是当初一水儿的黑,五颜六色,让人眼花缭乱。   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走过来,笑着问:“是自个儿骑还是给别人买?”   男人有点眼熟,应该还是当初的那位老板,柳侠笑笑:“我就随便看看。”   “哦。”男人说,“那你看吧,看上那辆就说,价格可以优惠。”说完就去招呼其他人了。   柳侠看上一辆大红色的弯梁女式车,他还蹲下摇着脚蹬试了几下,看硬实不硬实,结果感觉非常好:要是当初有这么漂亮、质量好这么好哩车子,多贵我都得给你买一辆。   那时候猫儿还不太满一米五,骑这种小巧的车子正好。   现在……   带着新买的童车回到家,柳侠心里还是当年在商场挑车子的画面,他坐在院子里,隔着杨树林,看着对面的宿舍楼发呆。   乖猫因为他买了个二百多的自行车跟他怄了半天,不过,后来他特别喜欢坐在这辆车的前梁上,让他带着去上学。   还有那个花枕头,买回来好几年都没用上,后来大嫂给做的床上用品,枕头总是成双成对的,那个花枕头他们后来就当靠枕用,一直到现在,此刻就在柳侠的床上。   枕套的颜色已经洗得有点草了,不过用着很舒服。   柳侠看看天,天空蔚蓝,白云飘的无忧无虑,夕阳照在杨树叶子上,反射着金黄色细碎的光芒。   柳侠觉得心里有一点点空。   可是,昨天才打过电话,今天要是再打,乖猫肯定会担心是自己出啥事了。   再说,也打不通,他跟同学秋游去了,得好几天才能回来。   好几天呢。 第453章 柳凌和小葳回来了   明天星期五,可以回家了。   星期四的晚上,三个小的兴奋过度,每天一个小时的常规写大字活动,小雲和小雷完成任务后,手舞足蹈地隔着桌子击掌庆贺,结果打翻了1.5公斤装的墨水瓶和砚台,墨汁洒了小雲和小雷一身,餐桌布、地板和椅子套上也到处都是。   萌萌着急站起来帮忙,一不小心把自己的砚台也给带翻了,弄了一身墨汁不说,砚台还砸了脚。   柳侠过来帮忙,先摸了两手墨汁。   那一通的鸡飞狗跳啊……柳侠和萌萌拼命护着,两个小阎王才没挨揍。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两个小阎王被勒令把餐厅收拾得新房子一样,并且萌萌不准帮忙。   收拾完了,两个人还要挪去客厅再写十张大字,柳川验收,不合格就一直写下去;未来三天的零花钱也被取消。   两个小阎王完成任务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两个人灰头土脸老老实实地回房间睡觉。   柳侠看不过眼,等柳川出去帮晓慧洗东西了,偷偷摸到次卧,给两个小家伙批发了五十块钱,萌萌一个人五十。   两个小阎王把柳侠扑倒在床上,压着嗓子笑得跟偷到香油吃的老鼠一样:“啊啊啊啊啊,小叔你咋这么好咧~~”   萌萌小声说:“小叔,我不要,三婶儿一天给我一块,我根本花不完。”   柳侠说:“你是小妮儿家,得打扮,买点花卡子蝴蝶结啥哩。”   萌萌说:“我不待见花卡子跟蝴蝶结,我这发型也使不上。”她自从会自己梳头后,就一直喜欢扎马尾辫,一个皮筋儿就够了。   柳侠说:“那就买漂亮衣裳。”   萌萌说:“我已经是俺学校穿哩最跩哩啦,俺可多同学一身儿衣裳才一百来块,我光鞋就二三百。”   萌萌近两年的鞋子和小雲、小雷、小莘一样,都是大部分李宁,小部分耐克和阿迪。   柳侠说:“我不管,反正小妮儿家手里不能没钱,要不容易上当受骗。”   萌萌眨巴了几下眼,把钱塞到枕头底下,翻身躺好:“那中,我存着吧。”   两个小阎王看见姐姐谦让,略微有点为自己偷油老鼠的形象惭愧,看柳侠的模样就有点不好意思。   柳侠一人脑门儿上敲了一记:“别装了,明明恨不得给我兜里哩钱掏完。”   小雷吭吭哧哧地说:“要不,俺就要十块妥了小叔。”   柳侠站起来往外走:“吃饱才能长高个儿,不过不能光吃炸串儿,炸串儿哩油老垃圾,喝牛奶吃蛋糕吧。”   从孩子们的屋子里出来,柳侠不想睡,就来到院子里,看柳川和晓慧洗东西。   秀梅给做的桌布和椅套都是浅色碎花的田园风,虽然刚洒上就赶紧洗,可是墨汁的渗透性非常好,晓慧和柳川搓了半天,还是能看出来黑灰色的痕迹。   小雷和小雲的外套都有颜色,不过照样能看出不同来,柳川一边往绳子上搭着一边恶狠狠地说:“就是不洗,这俩货也得给我穿着,不穿烂不准扔。”   柳侠觉得,就凭俩小阎王的厚脸皮,穿个开裆裤俩人也照样能若无其事地去上学,三哥的威胁对那俩货一点压力都没有。   猫儿当初就这样,只要柳侠没觉得不好,他就什么都不在乎。   和三哥三嫂边干活边说话,柳侠也有点兴奋,干完回到屋里,没有一点睡意,他躺着翻了一会儿饼,又开灯爬起来,拿了本《红楼梦》出来看,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听到大门响的时候,他以为是天亮了呢,看到床头灯,才意识到是自己睡迷糊了。   扭着酸痛的脖子爬起来,趿拉着鞋子过去拉开窗帘,他看到柳川正提着一个旅行包关门,柳凌和柳葳站在他旁边。   柳侠一阵惊喜,拉开窗户就喊:“五哥,小葳,您回来咋不吭气咧?”   柳葳几步跑过来,隔着窗户捧着柳侠的脸揉:“啊啊啊,小叔我想死你了,你咋这么长时间都不去京都咧?”   其实,柳侠去了,不过当时小葳跟着导师去了外地,没见着他。   柳凌笑着说:“幺儿,快给窗户关上孩儿,你没穿衣裳,别叫冻着了。”   柳侠关上窗户拉好窗帘,柳凌和柳葳就进来了,柳侠这个床超大,横着躺,睡三个成年人没问题。   柳侠睡中间,他一躺好就问:“张耀先那事咋样了?张伟光到底还能去美国上学不能?”   柳凌车祸的案子已经结束。   张伟光最终以故意伤害罪被送上法庭,但明确的法律条款摆在那里,国家对这类犯罪量刑确实很轻微,王正维使出了浑身解数,张伟光最终也只是被判拘役四个月。   但柳凌的案子结束,并不意味着和这件事相关的事情就彻底过去了。   当初张耀先捞张伟光出看守所时,已经给他买好了机票。   张伟光和大他四岁的姐姐张伟媛都在美国留学,用王正维的话说,就是都在“方鸿渐的克莱登大学镀金”。   按时间算的话,张伟光六月份就该拿毕业证了,不过,他在美国呆的时间一共也不超过一年。   留学期间,张伟光和他姐姐同时还分别是燕南市审计局和财政局的在职职工。   柳凌车祸的前一天,张伟光晚上和几个哥们儿以及财政局几个中层领导一起到家常菜馆那条街上的另一个高档酒店吃饭,喝醉后直接睡在了酒店。第二天醒来已经九点多,他就在酒店直接又开了一桌,打电话让几个哥们过去继续陪他喝。   不过,他的朋友们都说,那天中午张伟光只喝了一杯,他那种看上去醉醺醺的状态,其实是前一天晚上喝得太多了,宿醉后难受,而不是真正的醉酒状态,所以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刚进看守所时对着看守他的警察嚣张地大叫“老子没喝酒,老子就是看他不顺眼想撞死他,谁能把我怎么着”这句话是真的,还是衙内恶少炫耀权力的狂妄之言。   不过张伟光也万万没有想到,他耀武扬威辱骂围观群众的话和在看守所里为了显示自己能量的狂人恶语,会成为他故意杀人的证据——虽然他最终的罪名是故意伤害,可王正维一直是奔着故意杀人罪去的。   听起来很荒唐,可王正维就是这么做了。   王正维经历过太多的案件,接触过太多非常规的人和事,他不但精通刑法,还对人性和其他由人性而起的其他问题非常通透,比如人的惯性思维,比如舆论,他精确地掌控着这几个点之间的平衡,最终把往常一定会被认定为普普通通的交通事故、甚至最后什么都不是而被不了了之的醉驾伤人事件给定性为故意伤害罪。   王正维是全国人大代表,他在这个案件结束之后,工作之余,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他下一次行使权力时的议案草稿,内容是建议修改刑法中对交通肇事这一块的量刑问题。   张伟光现在已经恢复了自由,但他的父亲张耀先现在陷入了比他五个月前更大的麻烦里——目前被收押,即将因贪污、受贿、渎职等多项罪名被起诉。   和众多因经济问题被拉下马的官员一样,张耀先也有养外室的嗜好,并且不止一个,他的房产也比焦福通更多,价值更高,他几处房产都在京都。   张耀先的存款达八位数;他在燕南的住房里还有机关——背靠背的那套房子也是他的,通过他书房的一个柜子可以进入,而那套房子里,光是各种皮衣就挂满了三个大衣柜,用防潮纸包着的现金,塞了满满两柜子,还有各种名牌服装、鞋子、手包、金银玉器、首饰、名人字画、手机等等,把一百多平方的房子塞的满满当当。   张耀先曾经从他众多的财产里拿出了一点,去解决儿子的事情。   他一直想跳过王正维找到柳凌,但他拐了很多的弯,经人牵线找到了警大柳凌的领导和同事,后来甚至找到了国大柳凌的博士生宿舍楼,都没能见到柳凌本人。   他的委托人找到的柳凌的熟人,在推脱不掉的情况下会当面尝试给柳凌发传呼,但没有一个人肯说出柳凌的家庭住址。   警大的校长明确地对下属暗示:普通人,没有经过本人允许,把别人的个人信息透露出去,是无知而没有教养的行为;做为和警察行业相关的人那样做,则更严重,在他看来,等同于陷害或为犯罪分子提供消息。   张耀先使用他的权力和人脉找不到柳凌,就想到用最原始通常也是最有效的方法:他的委托人单独找到律所的小贾,用一个最新款的诺基亚手机来换柳凌的家庭背景和住址。   小贾纠结了半天,最后给了那人柳凌在国大的博士生宿舍楼编号,把手机上交给王正维,王正维放了三天后,又奖励给了他。 第454章 柳凌的一个夜晚   “张伟光现在在他姥姥姥爷家住着,什么都没干,”柳凌说,“他习惯了当少爷,不事生产。财政局他其实从没去上过班,只是听他爹的话,偶尔和财政局的领导一起吃个饭联络一下感情,同时让人家帮他付账。他爹现在出了事,他从高高在上的衙内跌落成一介平民,他接受不了这种改变,从看守所出来后,就去了他姥姥家,连门都不出,更不用说工作了。   至于他美国的大学,本来就是子虚乌有,而现在他暂时不能出国,他父亲很多事他都有参与,要协助调查,所以克莱登大学的文凭估计也黄了。”   其实,不是估计,是肯定,在他可以预见的未来,张伟光根本办不来出境手续。   “那,他爹最后会咋样?”柳侠听到张伟光的工作和文凭都没了,特别解气的同时,也顺手把他抛在了脑后,而关心起他背后的靠山爹。   柳侠私心里觉得,这个当爹的比他儿子更可恶,如果张伟光这种人该枪毙,那张耀先就该被五马分尸,因为他会弄成一群张伟光那样的社会垃圾。   “那么大的贪污受贿数额,判刑是肯定的,不过,他出狱后,未必就过的比一般人差。”柳凌很平静地说。   “为啥?他都住过监狱了,贪污哩钱也都叫没收了,他为啥还能过可好?”柳侠气得差点坐起来。   柳凌拉住他,给他掖好被子:“他贪污受贿的钱未必全能查出来,就算查出来了也未必就都能收回来,张伟光他姐在美国,他们家应该有相当一部分钱转移到了国外,那些钱估计够一般老百姓家好几辈子用的。”   柳侠不说话了,被气的。   他知道这种事,现在就有一个全国闻名的大走私贩,在国内事发后,跑到国外,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简直不能更逍遥。   柳凌拍拍他:“睡吧孩儿,这种事气不来,法律的完善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好在国家在一点一点往好上走,老百姓总算有了希望。”   柳侠闷闷地嗯了一声,心里却在想,他管不住那些没影儿的希望,他就想看着眼前欺负五哥的人能罪有应得。   柳葳在旁边闷声笑,把手伸到柳侠的被窝儿里,揉着他的肚子说:“来小叔,揉揉肚子,放俩屁就不气了。”   柳侠真的放松全身,躺平了给他揉,揉着揉着,两个人就都睡着了。   柳凌却一直没有睡意。   车祸之后一周,他脑震荡的症状已经完全消失,但他在家休息了一个月,那期间,除了每周一次去全军总医院做检查,他没出过家门。   每次去医院,都是王德邻开车,每次,他都能看到两辆吉普缀在他们的车后。   他如果强硬地拒绝检查,王德邻肯定不可能逼迫他,但他每次都答应了,只为了让陪在他身后的那个人安心。   车祸发生时,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是陈仲年或陈震东的手笔,伴随着这个念头出现的,除了剧烈的头晕、恶心和全身疼痛,还有深深的担忧:他和家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让他爸爸和大哥会突然使用如此激烈的手段来对付他?   他在近乎昏迷的眩晕中挣扎着起来打翻张伟光,是他在极度不安和愤怒中凭本能做出的反抗:他们已经放弃了恋人之间应有的一切权利,陈震北是他们的儿子、弟弟,六年的痛苦磨难,即便他偶尔言行失当,又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损害陈家声誉的事情,他们就能用这样残酷的方式来打击他吗?   他想让他们知道,他哪怕真的平凡无力到如一只蝼蚁,他也并不甘心于接受被摆布的命运,他以前的沉默顺从,只是因为他尊重他们身为陈家家长的意愿,如果他和陈震北这样的态度都不能为陈震北换来一个安心的家庭氛围,那他不介意放手博一把。   一条小鱼、一个蝼蚁的搏命是微不足道,但他不在乎,撑不破那张遮天蔽日的大网,撼不动那棵参天大树,也总能让他们感受到一点点痛,而因此导致的结果,不管是痛苦还是快乐,他至少不再遗憾。   可是事件的后续发展显示,他的判断是错误的。   张伟光那样的人,绝对不可能被陈仲年或陈震东选中干这种需要点技术和胆气的事。   那个燕南市著名的浪荡公子,是个不折不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纨绔,除了在吃喝嫖赌上还有点想法,正经事上百无一用,没他爸爸罩着,在衣食无忧的情况下,让他在国外混几年日子,好让他的学生资料显得多少真实一些他都做不到——不会英语,不敢上街。   从王正维那里得到这些信息后,他结合当时其他因素,得到另一个结论:陈震北和家里的关系在和解,并且不是以和他断绝关系为代价。   思危频频被简姐和宋嫂以各种理由带到他跟前,经常一玩就是大半天,他不信,以陈仲年的手段,他会不知道这种情况。   还有他的个人信息,他家在老杨树胡同,是警校很多老师都知道的,他在国大读博士的事,更是全校上下人尽皆知,可以张耀先的能量,两个多月的时间,他都没能找到国大和老杨树胡同。   柳凌不相信这是因为他的人品感天动地,所以他身边的同事、朋友、同学一个个都是视金钱如粪人品端方的正人君子;即便他们都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熟人之间基于善意的询问,很多人也会随口就说出来。   柳凌更相信是有人给了他们强有力的命令或暗示,让他们不敢说。   而目前的陈震北还做不到这一点。   一个月后,柳凌正常地去上学上班,他的生活没收到任何干扰,除了隔三差五就出现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坐在车子里的某一个人。   想到他抱着思危、追着在前面跑的小萱去胡同口小卖铺买雪糕时,坐在大门口车子里的那人满脸的温柔与幸福,他的心口蓦地一痛。   今生今世,他们难道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关注彼此?   未来漫长的岁月,他们对于在一起时的幸福感受,永远只能出现在回忆中?   不,不要这样,不能这样,不应该这样。   柳凌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如果未来注定是这样的结局,那他们这些年的隐忍与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不接受这样的结局,他们还能怎么样?   柳凌想到了前不久在一份杂志上看到的一篇关于艾滋病的调查文章。   那篇文章的作者立场中立,措辞之间并没有对艾滋病这种特殊疾病的歧视,但他文中列举出的病人,几乎全部是男性同性恋者和吸毒者,其中很多同时具备了这两个条件。   柳凌知道,过去,在大部分知道人心目中,同性恋=流氓·变态;   现在,在很多人心目中,同性恋=流氓·变态=滥交=艾滋病。   也许,在他父亲和大哥的心里,他们如果走上这条路,最终也会成为那样的人。   “我们不是。”柳凌在心里轻轻说,“我不是,他不是,很多喜欢同性的人都不是。”   柳凌闭上了眼睛。   一辆黑色的吉普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驾驶室的窗户有一条窄窄的缝隙,一双温柔的眼睛在缝隙之后,静静地看着他,从他走出家门开始,一直到他开上将军路。   我不想我们俩的世界只是一条狭窄的缝隙,这条缝隙还得建立在他人的恩赐之上。   我想和你拥有一个完整的世界,他可以小一点,但他必须拥有正常世界的一切,家庭、事业、亲人、朋友…… 第455章 柳瓜瓜的满月宴(一)   星期五晚上,柳长春家的热闹传出了好几里地。   院子里,两个新砌的土灶里火焰窜起老高,柳魁、柳茂、柳川和一群男人围着灶台说说笑笑。   这里村子里来帮忙的男人在熏新灶,熏干了,明天炒菜火才有劲。   火焰照出的亮地里,一群孩子在追赶着嬉闹,秀梅和几个女人一边说笑一边择菜,还不时要回头吆喝几声玩疯了的小孩子。   柳钰前两天买回来的菜上午已经择完洗好了,这是柳魁、柳侠他们从荣泽又带回来的,青菜、干菜加起来三大包,如果不是有柳二狗,他们几个人运回来还真有点困难,因为他们给柳瓜瓜和家里人买的其他礼物也有好几包。   女人们身后宽阔的大院里,摆着十几张不同的桌子,有何大哥做的三张细致宽大的榆木桌,有柳长青打的石桌,有几个刨平了横切面的树疙瘩桌,还有几个两块大石头上担一个案板临时拼凑的桌。   凳子更是摆了一大片,一半是柳长青、柳长春两家的,还有一半是柳长兴几个本家带过来的,从精致好看的塑料小藤椅到简陋拙笨的小树墩儿,什么样都有,摆在一起,倒有一番别样的情调。   沟沿边朦胧的火光里,柳淼、建宾几个人在比着放小炮,就是把鞭炮拆了,一个一个点燃了扔出去玩,这是为了热闹的时间长一点,同时又不惊吓了柳瓜瓜。   柳钰和玉芳的窑洞里。   水绿色的大炕上铺着一个嫩黄色的小褥子,小褥子上,放着一个被粉白色小褥子裹成蚕蛹状、只露出上面的红色碎花小棉袄的小胖孩儿。   小胖孩儿上方,是一圈虎视眈眈的脑袋——柳凌、柳侠、柳葳、小蕤、小莘、小雲、小雷、小萱、萌萌。   柳若虹穿着花夹袄坐在小胖孩儿旁边,美滋滋的,十分有优越感——她已经看弟弟十几天了。   柳侠率先伸出魔爪,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小胖孩儿的脸,一下,两下,三下……大叫:“柳瓜瓜,你真是才十六天吗?你别该是十六个月吧?”   旁边往托盘里倒五香花生的柳钰嘿嘿笑:“您四嫂奶好,孩儿吃了可上膘儿。”   孙嫦娥说:“孩儿生下来七斤八两,个儿大。”   柳葳战战兢兢地摸了一下柳瓜瓜的脸:“奶奶,我生下来几斤?”   孙嫦娥说:“快七斤,个儿也可大,就是没瓜瓜头发黑。”   剩下几个小的除了小萱,都只敢看不敢摸,纷纷问孙嫦娥自己出生时的分量,孙嫦娥记得清清楚楚,一一回答。   小雲和小雷听到他两个加起来才十斤八两,坚决不信,认定是医院称错了。   “我最少得八斤七两,最少。”小雲非常肯定的说。   小雷也是一样的态度:“男子汉大丈夫,咋可能只五斤多?至少得八、九十来斤。”   晓慧在他俩后脑勺上各抽了一个响的:“您俩十斤多就快给我折腾死了,您俩要是敢一个人十来斤,您妈早就没命了。”   小莘也不信自己只有六斤二两,他觉得自己怎么着也得七斤以上才对,知道自己是因为早产了一个多月,他才平衡:“我就说嘛,我好歹是四哥,咋也不能比瓜瓜差恁多吧。”   柳凌端详着瓜瓜看了半天,才试探着对玉芳说:“四嫂,我,抱一下孩儿中吧?”   玉芳头上用孕妇专用方式包着一个红色头巾,正在慢慢吃一个菜盒子,闻言微笑着说:“没事,小孩儿没恁娇气,随便抱。”   柳凌弯腰,小心翼翼地把小家伙托起来,却不知道该怎么把软乎乎的他顺进臂弯里。   孙嫦娥努力睁了两下眼睛,走过来,接过瓜瓜:“这样小凌,这个手托着孩儿哩屁股,胳膊这劲儿一顺,哎,这就妥了;别晃哦,小孩儿越晃越闹人。”   柳凌笑着点头:“嗯,我就抱一会儿,不晃。”   外面传来一阵开怀的笑声,柳侠扭头看了看:“今儿咋感觉跟过年哩样?以前办事没这种感觉啊。”   孙嫦娥说:“你不最待见过年么?今儿正好算多过一回。”   孙家妈妈说:“幺儿,你赶紧结婚吧,这样,结婚、生孩儿,你能多过好几个年。”   柳侠拽着柳葳把他推到了自己和孙妈妈之间,自己从他身后溜到了门口:“婶儿,今儿哩主角是瓜瓜跟俺四嫂,咱不说我哦,我正好有点渴,去那屋喝口水了。”说着他就跑了。   堂屋。   王君禹坐在炕沿上,隔着小炕桌,柳长春和柳长兴坐在另一边;柳长青坐在下面的餐桌旁,桌子上还坐着张光耀和牛坨。   柳侠冲进来,笑着跟几个人打了招呼,就跳上炕坐在远一点的角落里。   柳凌抱着瓜瓜,后面跟着小葳和几个小的,一群人紧跟着也都过来了。   柳侠问:“咋不搁那屋耍了咧?”   小雷说:“俺奶奶说四婶儿该歇会儿了,叫俺都来这屋耍。”   柳凌回来时就先来这屋和几个人打过招呼,这会儿也就笑着点点头,然后抱着瓜瓜坐在了柳侠旁边。   柳葳、小蕤和几个小的也都挤到了炕上,小莘刚坐好,忽然又跳了下去:“我去帮俺四叔端东西吧。”   正好进屋的柳茂拉住小莘:“叫您四叔独个儿跑吧,他一肚子高兴没地方显摆,左憋着该出毛病了。”   王君禹也笑着说:“嗯,幸福也是一种情绪,需要适当宣泄。”   小莘跳回炕上,挤在柳葳身边。   柳侠看柳凌抱着孩子浑身都是硬的,连放松靠墙坐都不敢,伸手就把柳瓜瓜接了过去:“来四哥,看我咋抱孩儿哩,学学,万一你以后用得上咧。”   柳凌把小萱捞到怀里,看着柳侠:“估计这辈子是用不上了。”   “那不一定。”柳侠熟练地把柳瓜瓜顺到自己的左臂弯,冲他吹了声口哨:“柳瓜瓜,叫小叔。”   柳瓜瓜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柳侠又戳了柳瓜瓜的小脸蛋两下,一脸的羡慕嫉妒恨:这要是柳石,不啥事都解决了?他和猫儿以后啥心都不用再操,他从此天高海阔自由飞翔,永远不用担心相亲,不用担心他和猫儿的家再进一个陌生人。   而且,这家伙也太胖了吧?   柳侠的胳膊颠了两下:这得超着当年俩猫儿了吧?看这红扑扑的小胖脸,猫儿一岁时候脸都没这么大。   柳侠想到啥就说啥,点着柳瓜瓜的小鼻子数落他:“柳瓜瓜,你凭啥这么胖?”   柳瓜瓜无悲无喜地嘬嘬嘴,歪过脸想啃柳侠的手指头。   他确实比一般的小婴儿胖一点,可要说超着俩猫儿,那绝对是柳侠的错觉,按孙嫦娥的估计,猫儿生下来的时候应该是五斤左右,和当时柳家岭正常的初生儿比,只是稍微瘦了那么一点点。   小萱从柳凌怀里趴过来,把自己的脸凑到柳瓜瓜脸上:“来来,吃哥哥吃哥哥。”   他到现在还是一身软糯糯的小胖肉,脸蛋儿尤其软乎儿可手,家里人如果遇见特别高兴的事,他又正好在身边,经常逮着他揉搓一通或者亲一口脸蛋儿来表达兴奋的心情,   柳凌把他捞回去:“吃你一脸嘴水。”   柳若虹小大人似的说:“将奶奶才喂了他水呀,咋又想吃了咧?”   小萱说:“我知,小孩儿都饥哩快,我小哩时候,爸爸一天都叫我吃五顿饭。”   小雲和小雷刚才跃跃欲试了半天,到底对着小家伙无从下手,这时候看柳侠抱得那么舒服随意,就又来了信心,小雲说:“小叔,叫我抱一下呗。”   柳侠把柳瓜瓜托起来:“给。”   小雲伸手。   柳瓜瓜咧嘴:“咔、咔咔。”   柳若虹看小雲:“孩儿不想叫你抱。”   小雲问:“为啥?”   柳若虹想了一下:“你,你太孬了吧?”   小雲不服气,再次伸手:“来,我非抱他不可。”   柳侠再次托着柳瓜瓜递过来。   柳瓜瓜:“咔、咔咔。”   小雲的脸鼓成了气球:“小雷你上。”   小雷伸出手。   柳侠一抬胳膊。   柳瓜瓜:“咔、咔咔。”   柳葳笑得躺倒在小蕤身上:“俩孬货,您俩到底孬成啥呀,孩儿才半个月就能分辨出您俩大坏蛋哩味儿?”   两个小阎王的脸皱巴成了窝瓜,气哼哼地瞪着柳瓜瓜。   小蕤说:“自个儿孬,瞪孩儿有啥用?以后别再孬哩屁都放不出来了,连月子娃娃儿都嫌弃。”   小萱伸出手:“小叔,叫我抱抱孩儿。”   柳侠把小家伙递过去。   小萱乐呵呵地抱着柳瓜瓜回到柳凌怀里,得意地抬头看着他:“爸爸,孩儿都待见我,思危待见叫我抱,瓜瓜也待见叫我抱。”   暑假和秋假他都是在京都度过的,中间经常和思危一起玩,思危特别黏他,他秋假结束回来的时候,思危哭得惊天动地,弄得小萱也哭了起来。王德邻开玩笑说,既然俩人这么投缘,不行就让思危跟小萱一起回来,让小家伙当柳家的孩儿算了。   那当然只是玩笑啦,小萱最后肯定还是一个人回来了   柳凌捏捏小萱的脸蛋儿:“俺小萱是最好哩孩儿,谁都待见。”   小萱喊小雲和小雷:“哥哥,来,我抱住他,再给您,他肯定就不哭了。”   “真哩?”俩小阎王迅速爬过来,一左一右挤在小萱身边,小雷跟吓神似的把小家伙往自己怀里掏。   柳瓜瓜……居然真不哭。   小雲使劲抱了一下小萱:“孩儿,你咋这么能咧?”   小萱得意地笑:“孩儿待见我么,我叫他干啥他就干啥。”   柳侠看着柳瓜瓜,也在思考:“就是啊,为啥小萱当中介这货就不哭了?”   柳若虹说:“我抱孩儿孩儿也不哭。”   小蕤逗柳若虹:“你待见瓜瓜不待见?”   柳若虹毫不犹豫地点头:“待见,可待见。”   小莘问:“为啥?”   柳若虹迷茫了:“啥为啥?我,我就是待见呀,瓜瓜是弟弟呀。”   柳侠对柳若虹伸出大拇指:“好妮儿,知心疼弟弟。”   萌萌端着个大托盘进来,上面是两个装着花生和瓜子的果盘,炕桌上和柳长青他们的餐桌上都已经有了,她直接端到了柳凌跟前:“五叔,小叔,哥哥,吃花生跟瓜子儿吧。”   小姑娘抱过小婴儿时期的小萱和柳若虹,所以上次星期天回来,瓜瓜才一天她就敢抱,这会儿也不跟柳侠他们几个争,而是小大人似的帮柳钰干活,特别有主人翁意识。   柳凌问:“这不是准备明儿待客使的吗?”   萌萌说:“四叔准备了两麻袋,咋都使不完,还给你跟俺大哥留了两包,等您回京都哩时候带。”   柳凌把果盘端过去,放在柳葳的大长腿上。   萌萌转身出去了。   牛坨看着萌萌的背影说:“长青叔,咋不管啥样哩孩儿,一到您家,就一个比一个懂事儿,一个比一个学习好咧?”   牛坨是大队副书记,以前经常往望宁乡政府跑,刘冬菊和韩忠孝的事在望宁大街可以说是尽人皆知,牛坨当然也就听说了,所以他知道萌萌和柳登科都不是柳茂的。   柳长青往外看了一眼,说:“本来就是个懂事哩好妞,不是到俺家才变成这样哩 。再一个,牛坨,妞啥都不知,以后,将那话可不能再随便说了哦。”   牛坨有点脸红,连连点头:“我知我知,平常一回也没说过,就是今儿是搁这儿,又正好看见妞这么懂事,跟咱村儿别哩孩儿们都不一样,说秃噜嘴了。”   小雲和小雷面面相觑:“将牛坨大伯跟爷爷说那是啥意思?俺姐姐,不是……俺二伯哩……亲妮儿?”   “当然是。”柳凌把小萱正好塞进他嘴里的一颗瓜子仁含进去,镇静地说,“您姐她妈当初嫌咱家穷,她不来咱家,也从来不叫您姐回来;她还嫌弃您姐是妮儿,平常都不管她,您姐当时小,不懂事,就养成了一点小毛病,后来您姐回咱家生活,毛病改了,才变成现在这样。   再一个,她妈脾气不好,对您姐也不好,经常打她,俺怕您姐伤心,从来不说这事儿。”   “哼。”两个小阎王瘪瘪嘴,“恁恶心人,嫌弃咱家,还打俺姐,怪不得俺二伯不待见她了。”   萌萌到柳家生活的时候,两个小阎王一岁多,萌萌两岁多,都是延伸性记忆还非常弱的时候,而徐小红的去世和柳茂再婚,大人们是轻易不会提起的,尤其是在孩子们跟前,所以,三个孩子慢慢就忘记了他们最初认识的时刻,最终把彼此认定为了自己家的人了。   柳凌拍拍小雷的头:“这话可不能跟您姐说哦,她会觉得可没面子。”   两个小阎王用不忿的眼神看着柳凌:“俺俩会恁没成色?俺一回都没搁俺姐跟前提过她妈。”   柳凌说:“我知您俩特别聪明,肯定不会叫您姐知这事。”   外面忽然传来小孩子的叫声,是在喊小萱。   小萱看柳凌:“是梦文,她来找我跟虹虹耍咧。”   柳凌把他和柳若虹提溜下去:“那您去耍吧,记着,不能耍火哦。”   小萱和柳若虹应了一声就往外跑了。   小雲和小雷说:“俺俩跟孩儿一起出去耍。”   柳侠从小雲手里接过柳瓜瓜:“来瓜瓜,叫您哥他们出去耍,你跟小叔耍。”   柳瓜瓜吐了个泡泡,“咔咔”地来了两声过门后,“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柳侠正疑惑怎么回事,柳钰从外头跑了进来:“哦哦哦,忘了忘了,孩儿该吃奶了。” 第456章 柳瓜瓜的满月宴(二)   星期六的早上,柳侠是被小孩子的笑闹声给聒醒的。   他前天晚上就没睡多长时间,昨晚上又是两点以后才睡,这会儿眼睛着实睁不开,就把被子拉上来蒙着头,想再睡一会儿。   可外面越来越热闹,玻璃窗和厚被子加起来也挡不住孩子们的大呼小叫,柳侠踢腾着脚狼嚎了一声,把被子撂在了一边,然后他发现,偌大的炕上,就剩下他和小萱两个人了。   柳侠咧咧嘴,小萱真是个有福孩儿,他刚才那一嗓子嚎得那么惨,这家伙居然还能睡得跟个小猪似的。   柳侠把窗帘扒开一点往外面看,栎树下一大群孩子,在围观柳若虹和小雷打秋。   小雷人来疯,带着柳若虹,把秋荡得飘起来老高,几乎要和木桩子顶端齐平。   柳侠找不到几个哥哥和小葳、小蕤他们,连小雲也没看到,他估计大家肯定都去二叔那边帮忙了,他和小萱两个懒出了名,所以大家没叫他们。   心中略微有些惭愧,柳侠套上裤子就把小萱从被窝儿里捞了出来:“孬货,起来啦,您哥他们红烧肉都吃好几碗了,你还睡咧。”   小萱没睁眼睛先笑:“嘿嘿嘿,我,我睁不开眼啊小叔。”   柳侠把他放在炕沿上靠在自己怀里,先给他套上秋衣,然后又套毛衣:“使劲儿睁,睁开了咱俩也去吃。”   小萱真的使劲儿睁开了,却突然对着他左边的小豆子吸了一下:“啧~……哎,小叔你哩咪咪咋这么小?”   “喔!”柳侠大叫一声,一下子窜出老远,“小萱,你你你你,你个孬货,你可真是肉糙儿啊,你咋跟您柳岸哥……咳咳咳咳……孬货,你敢再孬我可打你了哦。”   小萱惊讶地看着他:“我就是吃你咪咪一下,咋着了?男哩咪咪又没水儿。”   “那那,那没水儿就能吃?”柳侠张口结舌,脑子转得飞快找理由,“那,不就是因为没水儿才不能吃么?”   小萱眨巴了几下眼:“就是唦,俺妈妈哩咪咪有水儿才能吃。”然后他好像一下子想明白了,“那我以后不吃了,我就是正好看见,咬了一下么。”   柳侠又走回来接着帮他穿裤子,心里把柳岸拎出来踹了好几脚:都是你起的头儿,男人这东西有啥好吃哩,难受得不行,还得想办法偷偷解决。   小萱已经彻底醒了,自己拿过秋裤穿:“我会穿,我长大了,啥都会,黄昏虹虹出去解手老吓慌,都是我领着她去。”   柳侠心有余悸地夸了小家伙几句,等他穿好,两个人一起出去。   他们刚出房间就被柳小猪和柳花花给扑住了,柳小猪的尾巴摇的跟电风扇似的,又在柳侠的毛衫上抓了几个爪印。   柳花花就矜持多了,只是亲热地蹭着小萱,小萱一摸她的头,她就在前面带路往堂屋跑。   进了堂屋,柳侠可算知道刚才为啥在院子里看不见小雲了,这小阎王正一脸沮丧地坐在石桌上写大字呢。   小萱一脸心疼地跑过去:“哥哥,你咋这儿还写字儿咧?你咋不出去耍咧?”   同样正在写字的萌萌替小雲回答:“前儿黑您三伯罚哥哥不光是没收乱花钱,还有一天多写一百个大字,连续一星期,您哥哥夜儿忘了,将补哩时候又老不认真,写哩都不中,三叔罚他重写,您小雷哥写好出去耍了。”   小萱昨天已经知道了两个小阎王哥哥被罚没乱花钱的原因,没想到还有罚写字这一项,对小雲无比同情,不过,三伯已经决定了,告到大爷爷那里也没用,小萱只能陪着小雲,聊作安慰。   柳侠在这上面一点不同情两个小阎王,他和几个哥哥被罚写的报纸能塞满两个窑洞,这俩孬货才哪儿到哪儿啊。   柳家岭一带的人以前很少办满月酒,没有救济粮就能饿出人命的地方,谁请的起几十上百个人吃饭啊!   偶尔有办的,一般都是请两顿饭:早上一顿瞪眼儿稀的面条,中午一顿酒席。   当然,酒席都是非常非常简陋的,能有一份肉菜,然后再有两三个豆腐、海带或鸡蛋,那就算是很丰盛的了,几碗豆腐炖萝卜、白菜、再有两个有鸡蛋的菜才是正常的。   吃饱肯定是不可能的,酒就更不可能了,在柳家岭,酒和烟一样,是奢侈到不能想象的物品。   不过这几年,柳家岭出现了几次高质量的酒席,至少酒席上真有酒了。这几次基本都发生在姓柳的人家,关家窑也有一次,关二平家的老大结婚。   今天,柳钰开创了一个先河:第一顿饭不是稀面条,而是——卤面。   卤面哎!   请一百多个人吃卤面啊!   请一百个人吃加进去了二十多斤回锅肉的卤面啊!   柳侠和小萱下去的时候,看到一群和他们一样来晚的人都吃疯了——柳家岭至少有一半人家,从来没吃过卤面,因为,卤面要好吃,必须油大,而柳家岭那一点金贵的土地,是不会种不以填饱肚子为目的的油料作物的。   小萱喜欢吃卤面,跑过去让负责掌勺盛饭的秀梅给他装了一大碗。   柳侠被大哥拽进了二哥的房间,然后,二哥和五哥给他端来了鸡蛋甜汤、白面馍和两个炒菜:芹菜烧腐竹,尖椒回锅肉。   一看就是给月子婆娘玉芳准备的。   柳侠说:“我也想吃卤面。”今儿的卤面不知道谁掌勺做的,看上去金飒飒的,和猫儿做的有点像。   柳魁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然后往外走:“别作,一天都吃咸哩你该喉咙疼了,老老实实吃饭。”   柳侠拿起馍咬了一大口,看着柳凌:“肯定是你。”   柳凌笑着在他旁边坐下:“我回来之前,猫儿给我打电话,啥都没说,就说做满月这天叫我跟小葳看着你,别叫你光吃咸的,要不你嗓子光疼。   将给四嫂做饭哩时候,我就跟咱大嫂说了一下,多做了点。”   穷地方少油缺盐,其他调料更没有,所以这里的人们也不可能练出什么厨艺,柳家办事,基本都是自家人主厨,请来帮忙的干的都是些边缘杂务。   这次,颠勺的是柳川和秀梅,柳魁和柳凌打下手。   柳侠嘴角咧得老高,却一副不买账的口气:“这个臭猫,离十万八千里,还得管着我。”   柳茂笑着说:“你操他恁多年心,他长大了,心疼你不该咧嘛。”   柳侠心里的得意怎么也压不住了,嘿嘿笑着大口吃饭。   柳家岭穷,各种节礼都很薄,以前都是送几个自家的鸡下的蛋,这两年,出去打工的年轻人多了,才开始有现金或其他形式的礼品,不过,上鸡蛋的还是最多的。   柳钰今儿收了三大簸箩鸡蛋,还有二百多块钱的现金,几身小衣裳,两条小毛毯和两条大毛毯,还有好几身柳瓜瓜能够穿到五岁左右的棉衣和五十斤麦子(可以折合五篮子)。   鸡蛋不用说了,村里没有人在外打工的人家上的;现金、小衣裳和小毛毯基本都是柳钰的朋友们上的。   两条大毛毯是柳长兴和关二平各自代表自己家上的,都是电视上做过广告的名牌。   柳瓜瓜的棉衣和麦子是玉芳娘家两个堂哥代表娘家所有亲朋好友送的。   做满月送麦子是荣泽大部分农村的风俗,只是以前柳家岭附近的村子年年缺粮,家家户户长年吃不饱,所以这里没人舍得送粮食,就拿几个鸡蛋顶替。   鸡蛋听着好听,但关键时刻,几个鸡蛋肯定没有一篮子麦子顶饿。   柳长青家的礼物昨天直接都放在了柳钰和玉芳的房间,比外面收的全部东西加起来都多都值钱。   柳凌不太懂小孩子的衣服,就去商场,跟营业员说要质量好不伤小孩皮肤的,让人家看着给拿,营业员就给他弄了一大包。   柳瓜瓜今儿穿的就是柳凌买的新衣裳:全套粉白色,小帽子、小秋衣秋裤、棉袄棉裤、小睡袋,简直可爱到不行。   做满月这天,小婴儿的任务就是被围观。   柳瓜瓜被围了两个小时就受不了,哭得声音都劈了,喂奶不吃喂水不喝。   玉芳急得一头汗,求救地看着孙嫦娥。   屋子里一群都是来嘘寒问暖的长辈,看着瓜瓜哭,不但没人说要出去,还都夸瓜瓜哭声嘹亮,说明他气码足身体棒,以后肯定能长得跟他爹柳钰一样,高大英俊还有本事。   这种情况下,玉芳总不能开口赶人吧?   孙嫦娥轻轻说:“这是人太多,孩儿叫聒噪哩狠了,他又不会说,只能哭。”   玉芳点头。   孙嫦娥说:“你等着,我出去一下。”   孙嫦娥出去没两分钟,柳侠就进来了,他对着一群熟悉和不熟悉的长辈们来了个大大的笑脸,马上就对着玉芳伸出手:“四嫂,叫我抱会儿孩儿呗,人家说引孩儿引孩儿,就是抱小孩多了,就能给自己引来个孩儿,我明年想要孩儿咧。”   玉芳把哭得小脸儿通红的柳瓜瓜递给他,又递给他一壶水:“喂孩儿喝点水。”   柳侠接过柳瓜瓜,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就往外走:“走,给小叔引俩小瓜瓜去。”   柳长兴的妻子赶忙说:“幺儿,孩儿小,不能去外头,会着风。”   柳侠嘻嘻一笑:“不会,国外跟大城市现在都提倡叫产妇跟孩儿多进行户外活动,说能增强抵抗力。   俺猫儿哩房东,生下来孩儿俩钟头就自个儿洗澡了,孩儿三天就推着搁雪地里头跑,啥事儿都没。”   出了门,柳侠抱着柳瓜瓜就回了自己家。   可能是因为从猫儿出生起,他和柳家岭的热闹场合就隔离了,到现在十九年,时间有点长,他想融也融不进去了。   尤其是这种所有的地方都被占领,没有一点点个人空间的热闹,让他觉得四面漏风,无所适从。   不过,到了自家院子,看到小雲和一群同年龄的男孩子比赛打马车轱辘的时候,他又觉得好像不是那么回事,柳川和柳海结婚的时候,家里也是这样,他怎么一点没感觉呢?好像当时还特别兴奋特别期待,恨不得家里以后天天都办喜事。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柳侠历来不爱自己找不痛快,他抱着柳瓜瓜进了堂屋,坐在炕上喂他喝水。   柳瓜瓜出了柳长春家就不哭了,可能外面秋风吹着,空气清爽宜人,他还舒服地“哦哦”了两声,这会儿则乖乖的喝水,只是不时抽噎两下。   柳侠看着柳瓜瓜圆嘟嘟粉嫩嫩的小脸蛋和一身的豪华行头,又是一轮的羡慕嫉妒。   猫儿十六天的时候瘦巴巴的,哭都不会大声,一百天照相的时候,小脸儿还是尖的,头也是勉勉强强能直起来。   柳瓜瓜现在就能直着趴在他肩头了,比当年的柳若虹体格还好。   柳侠捏捏柳瓜瓜的脸颊:“你咋这么有福咧?生下来就啥好东西都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吃哩喝哩,穿哩戴哩,啥都不缺,您五叔给你买哩衣裳,能叫你穿到五岁。   您柳岸哥啥都没,妈没了爹不要他,连衣裳都是咱家人哩旧衣裳改哩,就一个小叔待见他吧,小叔还左离他可远,成天光叫他惦记,却总见不着……”   柳侠说到这里,扭头看了看窗外,他好像能看到小小的猫儿当初站在坡口等他放学回来的样子。   转回脸,他戳了戳柳瓜瓜的小肚子:“小叔摸摸肚肚儿饿不饿,不饿咱就不下去。”   柳瓜瓜打了个小哈欠。   柳侠把他抱起来轻轻拍着晃:“孩儿瞌睡了?来,小叔拍拍,瓜瓜睡啦。”   帘子被悄无声息地掀开,柳葳伸进来一个脑袋:“小叔?孩儿睡了?”   柳侠点头,轻轻说:“熬哩狠了,拍了几下就睡着了。”   柳葳蹿进来,手一撑,身子整个滑进了炕上,他侧身歪在被子上,托着下巴看柳侠。   柳侠又拍了柳瓜瓜一会儿,才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看,奇怪地问他:“您四叔那儿恁忙,你不去帮忙,盯着我看啥咧?”   柳葳说:“帮忙哩人太多,轮不上我插手,俺妈嫌我个儿大占地方,叫我独个儿找点事儿干,不准搁她眼前头晃。”   小葳在柳家岭有不少同学,但今天都没过来,他们的年龄在柳家岭,现在全都有孩子了,大部分还不止一两个,可在家里还都没轮上当家做主。   今天来给柳钰上礼这么大的事,来的基本都是各家主事的人,因为柳家岭穷,上的礼薄,这些好歹懂些人情世故的长辈不好意思把一大家人都带来吃,一般都是带家里最得宠的一两个小孩子过来,所以柳葳没有招待任务。   小蕤其实也没有,不过他今天是摄影师,不能随便乱跑,得随时抓拍有趣的镜头。   柳侠说:“哦,你找哩事就是回来盯着我哩脸看?”   柳葳说:“我这是在关心你啊!”   柳侠说:“我能吃能喝能睡,有啥叫你关心哩?,”   柳葳往他跟前挪了挪,压低了点声音:“小叔,你,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呀?”   柳侠乜斜了柳葳两眼:“我记得近视哩是小莘,不是你呀?”   柳葳完全不计较柳侠的嘲讽,认真地说:“真哩小叔,我不是搁这儿逗你咧,我真是这感觉。”   柳侠拿白眼珠看他:“啥感觉?”   “嘶……”柳葳转着眼珠子想了一会儿,又抓了两把头,“不知咋表达,就是……恋爱哩感觉嘛。”   柳侠蹬了柳葳一脚:“爬远点,叫我给孩儿搁这儿,一直抱着睡,以后该闹人了。”   柳葳挪远了一点,继续对准柳侠说:“真哩真哩小叔,我真是这感觉,我记得,你以前从来都没……多愁善感过,猫儿有病时候不算,那时候你不是多愁善感,你是发愁到万念俱灰;你现在这样,有点……没着没落,还有点……对月悲秋,这一般都是谈恋爱哩人才会有哩表现啊。”   柳侠把柳瓜瓜放好了,侧身搂着他轻轻地拍:“我啥时候对月悲秋了?我黄昏都是坐灯底下算数据绘图咧,哪有空对着月亮腻腻歪歪?”   柳葳急得直踢腾脚:“哎呀呀,我只是个形容嘛,形容你现在这种,这种……神魂颠倒,不对不对,神魂颠倒有点严重了,是……动不动就……睹物思情,对对对,就是这种状态,好像看见啥都能叫你忧愁感叹一番哩情绪,这就是谈恋爱了呀。”   “切!”柳侠嗤之以鼻,“睹物思情那是谈恋爱吗?那是失恋吧?你个感情白痴,还跟我探讨恋爱问题咧,哼,别忘了,我可是结过一回婚、相过几十回亲哩人,我不比你懂感情不比你有经验?”   柳葳想到自己那唯一一次惨痛的恋爱经过,有点心虚,可还是嘴硬道:“那不一定,我虽然谈恋爱少,可是我,情商高啊。”   “你还情商高?”柳侠看柳葳的眼神简直像看当众吹嘘自己一贯沉默是金的牛三妮儿,“还没开始谈就叫别人给甩了,你好意思说?我这样一天相两回亲、一个月相二十八天哩才叫情商高,知不知?”   柳葳绝望地看着自己年近三十的小叔:“你你你你……小叔你知啥是情商不知?”   柳侠很优越地说:“我当然知。”   柳葳说:“那你跟我说说,啥是情商?”   “……”柳侠噎住了,“这,这就是一种感觉,谁会说出来啊?要不,你给我说说,啥是情商?”   柳葳想了想,发现自己也说不出来情商确切的概念,就像柳侠所的,他也是心里知道,说不出来。   柳侠觉得自己赢了,得意起来:“看看,你也说不出吧。”   柳葳把自己翻成个大字,瞪着窑顶自言自语:“反正,反正我觉得你情绪不对,我觉得你就是谈恋爱了。”   柳侠看柳瓜瓜已经真正睡熟了,就翻过身,放松地半靠在被子上:“嘿嘿,我根本就不会谈恋爱,我是独身主义者,我最近有点不美,只不过是想猫儿了。”   柳葳眯着眼睛,老神在在地说:“你不用欲盖弥彰,拿猫儿来打掩护,我很快就能揭穿真相,给你捉奸在床。”   柳侠大腿压二腿,悠闲地晃荡着:“随便捉,我平常独个儿睡,这几天跟您几个一起睡,等猫儿回来俺俩一起睡,你要是能从我床上捉个女哩,我赔你一个摩托罗拉最新款手机。”   柳葳心里有点敲小鼓:真哩是自己猜错了?   一点半,柳瓜瓜睡梦中尿了一大泡,紧跟着就被饿醒了,委屈地瘪着嘴哭。   柳侠抱着他,和柳葳一起下去,然后,两个人见到了柳家岭开天辟地以来最丰盛的一次酒宴。   每个桌子上十二道菜,八荤四素,中间的红烧肉是用直径三十公分左右的粗瓦盆盛的;两个汤,一甜一咸;一筐白面馍,随便吃,不够随时添。   几十个面孔黑黄的孩子紧张地坐在桌子边,身板挺得笔直,都闭着嘴不说话,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最心仪的那道菜,可大人没说可以吃之前,没一个人去碰筷子。   柳侠把瓜瓜给四嫂后,马上跑出来,和柳葳一起加入分发饮料和酒杯的队伍。   柳侠在给自己家一群小家伙单开的树疙瘩桌上,看到了上次在三太爷家跟在他身边混吃混喝的茶壶盖柳宁堃和太爷的另外两个孙女。   柳侠摸摸小家伙的头,问他:“喝健力宝还是可乐雪碧?”   小家伙咽了口唾沫:“可乐……嗯,雪碧是啥?”   小雲和小雷正好也抱着饮料走过来:“小叔,这桌上除了酒,每一样都搁点吧。”   柳侠把剩下的半箱雪碧和健力宝放在了桌子旁边,对茶壶盖说:“听您佩环姑说,你都会背乘法口诀了,一会儿走晚点,叔叔有奖励。”   柳宁堃使劲地点着头:“中。” 第457章 柳瓜瓜的满月宴(三)   热闹往往都是给别人看的,事件中心的人不但不能享受热闹,还要劳心劳力地时时刻刻注意着查缺补漏,好让这份热闹能在别人眼里圆圆满满。   菜上齐了,客人们也都上桌了,柳侠和家里人松了口气,但他们却还是不能安心地开一桌自己吃,而是要随时注意着往各个桌子上添馒头,还有谁家孩子临时出了状况,马上过去帮忙。   玉芳的娘家人今天是贵宾,柳长青和柳长春作陪男宾,因为玉芳娘家来的人少,柳家几位男性长辈和他们坐了一桌。   孙嫦娥和秀梅陪着玉芳的母亲、姐姐和柳家本家的长辈女宾。   本家适龄的女子,一般情况下不用说,过来就是帮忙干活的,不能当客人,但因为柳长发和柳长安、柳长顺的老婆也都厚着脸皮来了,孙嫦娥和秀梅今儿打定了主意,坚决不让她们插手干活硬往一家人上靠,就让她们当客人。   桌子不够,柳魁和柳川就拆了何大哥特意给柳长青做的一个超级大的书案,给她们在边儿上临时加了一桌。   因为路远,玉芳娘家的女宾就只有孙家妈妈和玉芳的姐姐丽芳,凑不够一桌,孙嫦娥招呼了太爷嫡亲一支的女性长辈一起坐,她和秀梅作陪。   她们的桌子离柳长发她老婆那一桌不远。   玉芳的姐姐丽芳今天是第一次来柳家岭。   她知道柳钰能挣钱,和玉芳也很恩爱,玉芳日子过得不错,但没想到这么好,光玉芳大衣柜里那一长溜时尚的呢子大衣、羊绒衫、羊毛衫和各种牌子的内衣,就能让人看直眼。   还有柳凌给瓜瓜买的那一大包小衣服,秀梅、晓慧她们买的各种实用的小孩儿衣服和用品、玩具,柳侠买的童车,每一个都让她爱不释手。   那辆童车,标签还没摘,她看了看,二百七,大人正经的自行车也就是三百多,柳家人对玉芳和她的孩子们可真舍得花钱啊。   丽芳那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她婆家在望宁附近算是比较富裕的村子,地位和柳家岭这个穷山沟天差地别,所以她以前虽然日子过的不好,但在玉芳面前,多少还有一点聊以宽怀的地方。   可现在……   席上吃饭时,丽芳言语间开始试探孙嫦娥,问柳川和柳侠那里还缺不缺人,话里话外都是她丈夫其实特别精明强干,现在之所以像个混子一样一事无成,只是因为他怀才不遇太苦闷了。   柳家本家的长辈也都在惦记柳长青家这边的机会,但因上次柳长发激怒了柳侠,导致柳长青全家对本家除三太爷嫡亲一支之外的其他人都十分冷淡,持续了几十年的体恤贴补从此断绝,他们和柳长青家的关系变得连外人都不如,现在根本没人敢来向柳长青开口要求帮忙找工作。   今天,听丽芳套孙嫦娥的话,隔壁桌上几个人默契地低眉垂眼吃饭,心里却痒痒的不行,想知道柳川和柳侠那里又有了什么样的好机会,这个机会会不会给丽芳这个外人给抢了去。   孙家妈妈脸上很难看,丽芳在这个场合说这种话非常不合适,孙家妈妈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吃完饭就要走了,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可她这么做,不但让孙嫦娥在本家面前为难,还让玉芳在婆家没面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再心疼丽芳,也不愿意丽芳拉着玉芳垫背。   可丽芳快四十岁的人了,孙妈妈也不好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说她,所以只是沉着脸不说话。   秀梅赶在孙嫦娥之前先开了口:“妹子,我知您孩儿他爸能干,不过俺川儿那单位,咋都进不去,现在外头都反腐倡廉咧,要是俺川儿往里头塞不合格哩人,叫人告了,那可不得了。   俺幺儿那倒是缺人,不过妹夫他恐怕不中。”   丽芳说:“咋不中?”   秀梅说:“俺家小蕤你知吧,喏,就是那个,拿着个相机搁那儿瞎拍那个,他是荣高毕业,成绩还不算老赖,俺小侠那个东西,他不用说帮忙干了,根本连看都看不懂。   你想想,俺小蕤是川儿跟小侠哩亲侄儿,他俩那儿要是有法,俺会叫小蕤干个体户?   咱这儿跟着俺小侠去哩几个人,都是下苦力哩,挖沟、搬水泥、浇水泥,成天弄哩灰突突哩,比咱搁家种地还劳累,那活儿,打死我都不会叫您大哥干。”   丽芳还想说什么,孙家妈妈往她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赶紧吃饭吧,吃完还得早点走咧,要不天黑赶不到家了。”   丽芳诧异地问:“你跟俺伯不走?”   孙妈妈说:“我想跟您姑多说说话,再住些天再走。”   来柳家岭一趟不容易,玉芳的父母在瓜瓜出生第二天到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没走。   孙家妈妈比孙嫦娥年轻近十岁,人很爽利,来了之后洗衣做饭打扫什么都干,帮了孙嫦娥很多忙,她和孙嫦娥也很说得来,孙嫦娥希望她能在柳家至少住到玉芳出月子。   孙妈妈一听,马上就答应了,因为孙爸爸特别喜欢在二闺女家住,觉得在这里哪儿都舒心,再说了,他们两口子年纪越来越大,以后再来更不容易,所以来了就该多住些日子。   丽芳心里有点不是味儿,却也没说什么。   她原本也是个温柔又爽利的姑娘,只是遇人不淑,结婚后生生被磋磨成了现在难缠又小气的样子,到了从小亲近的家人面前,她的本性就恢复了一些。   柳侠不知道父母和大哥大嫂陪个饭还要跟人斗智斗勇,他和小蕤刚刚被柳葳推进了柳茂的房间,吃柳茂提前单独盛出来的几碗精华菜品荟萃。   一碗红烧肉、粉蒸肉、梅菜扣肉,每一块肉都是层次均匀而分明的五花肉;另一碗是叉烧肉、糖醋里脊,上边放着一层拔丝红薯;还有一碗是酸辣白菜,这个菜桌子上没有,是柳川单独炒了,自己家里人吃的;最后碗是酸辣肚丝汤。   柳侠和小蕤吃两口就看看外面,随时准备出去帮忙。   不过今天实在太顺利了,所有的客人都在低头猛吃,任何意外情况都没有发生,如果一定要找一起的话,就是茶壶盖柳宁堃第一次喝可乐,拿着罐子好奇地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小雲帮他把拉环拉开的时候,喷了小家伙一脸。   十几桌菜,在不到四十分钟的时间内被横扫一空,所有碗和盘子都干干净净,连汤都没剩一点。   按中国人请客的习惯,如果盘子里不剩些,就等于准备的食物不够,客人没吃饱,那主人家就失礼了。   可今天来做客的人绝对不会有一个人这么想。   牛坨摸着自己这一辈子第一次鼓起脸的肚皮,对柳川和柳凌说:“哎呀孩儿,您咋能做出来这么好吃哩东西咧?不是京都哩人天天都是这样吃咧吧?”   柳凌笑着说:“这么麻烦的菜,谁会天天吃?京都人平常也是面条、馍、米饭,随便炒俩菜。”   牛坨摸着孙子的头用下巴指指柳凌:“看见没,跟您柳川、小凌叔他们学,好好念书,将来去城市,你天天都能吃这么好哩饭。”   五六孙的黑皮男孩儿涨红了脸,把脑袋扎在牛坨腰上不敢看柳凌和柳川。   柳川跑了几步,去拿了一个比他的巴掌大一点的小篮子,里面装着花生、瓜子和糖:“给孩儿,回去给您今儿没来哩哥哥姐姐分着吃。”   柳若虹纠结地看了看那个小篮子,最后决定不吭声。   那是她特别喜欢的一个篮子,篮子芯儿是用几根细藤条扭的麻花,可好看,不过,既然三叔送给牛广原了,那她就让爷爷给自己再编一个更漂亮的好了。   孩子的满月,不摆酒席就算了,如果摆,除了吃饭,还得有回礼,以前都是人家如果拿八个鸡蛋,再回回去两个,柳钰今天,每家二斤挂面。   他这回礼,比大部分人上的礼还值钱呢。   吃罢午饭,按道理客人就该走了,留下时间让主人家收拾摊子,可是今天,很多孩子说什么都不肯走,他们也不哭闹,就是憋着气,大人拽的时候坠着屁股,死活不往前挪。   家里准备的食物原材料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即便有富裕,也不可能再吃一顿晚饭,柳家人看着那些沉默抵抗的孩子,有点为难。   最后,还是同龄人之间彼此更了解,小萱说:“他们不是还想吃饭咧,他们是老想打咱家哩秋,还想看看俺小叔买哩自行车。”   柳家人大大松了一口气,柳魁一挥手:“小雲小雷,领着人去打秋;小萱,去给自行车推过来,你领着他们骑车耍。记着,不能骑到沟边儿上,光能搁这一片骑。”他指了指柳长春家正当院最平坦的部分。   两个小阎王撒腿往自己家跑:“打秋哩跟俺俩来。”   小萱和柳小猪、柳花花一起往自行车跟前跑,小萱边跑边吆喝:“谁想骑车儿?都等着啊,我给您排排队,咱轮着,一个人三圈儿,骑了还想骑哩去最后继续排。”   柳侠揽着柳凌的肩膀:“吔,小萱中啊,平常看着肉,干起活儿还挺有效率哩。”   柳凌满眼的笑意:“孩儿就是性格好,不好着急,跟咱四哥样,其实可聪明。”   柳侠羡慕地说:“你现在圆满了,不用结婚,还有了小萱这么好哩孩儿,就剩我最可怜了。”   柳凌扭头,近距离看着他的脸:“来叫我看看你哪儿可怜,全家都待见你不说,猫儿现在光想反过来给你当瓜瓜养,你不比谁有福?”   柳侠嘚瑟瑟地笑:“那不一样嘛,猫儿是猫儿,又不是孩儿。”   柳凌说:“那你就赶紧结婚生个孩儿,然后你还有个猫儿,你还是最有福那个。”   柳侠“嗖”地一声就冲了出去:“柳宁堃柳宁堃,你先别排队,来哥哥给你点好东西。”   柳凌和柳川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两个人看着柳侠进柳茂的房间,提出一箱露露杏仁露和一箱椰风椰汁,放在墙边,对柳宁堃说:“这是哥哥单独给你哩,一会儿您走哩时候,叫您爸爸妈妈给你提走。”   柳宁堃小朋友小脸红红地点头:“嗯。”   柳侠说:“你最待见吃啥,哥哥下回回来给你买点。”   柳宁堃想了想:“嗯,嗯,我要是考一百分,你给我买个奖状吧?”   柳侠马上对着正在帮小朋友排队的小萱说:“小萱,听听,看人家才三岁,啥志向,你跟您俩孬货哥咋就知吃咧?”   小萱乐呵呵地笑:“俺仨是吃嘴精嘛。”   柳侠对上这个小胖子就没脾气,他给柳宁堃许愿,等他上学考了一百分,给他买个最大最漂亮的奖状,然后拉着他让他在队尾排好队,又交待他开始骑车子要慢,不要摔了,才回到柳凌跟前。   他对着柳凌犟鼻子:“哼,同一个战壕哩战友,说叛变就叛变,太叫我伤心了。”   柳川笑着摇头:“别胡说八道了,您四哥忙活了一天,都没吃啥东西,过来给我打下手,叫我再做一桌,咱自己家里人喝一杯。”   柳侠最喜欢自己家的人一起吃团圆饭,马上捋起袖子跟着柳川跑了过去。   材料都是提前收拾好的,柳长青、柳长春、柳魁、孙嫦娥和秀梅几个人送走了玉芳的娘家人回来,柳川已经把一桌菜搞定了。   几位长辈都累了,而且他们刚才陪着客人也吃过了,就不上桌,各自回屋休息。   其他的人,除了还在上边院子里带领小孩子打秋的小雲和小雷,全部上桌——不饿的陪着坐,就是图个热闹。   柳钰被按在了上座,大家看着他先吃了半碗红烧肉和两个馒头,开始轮番敬他酒。   柳钰是真高兴,喝完大家敬的酒,又自己主动要求喝了三杯,他们这一支的人好像对酒精免疫,怎么喝都看不出来,就是太多了之后,话稍微有点多。   柳钰回忆完了自己惨不忍睹的学生时代,又回忆刚开始打算自己办厂时的忐忑不安和得到家人全力支持的感动和快乐,然后夸玉芳贤惠,夸自己命好,最后傻笑着看着柳凌:“小凌,前头那些事我都可高兴可高兴,可是,你知我最高兴哩是啥不知?”   柳凌点头:“知。”   柳钰惊讶:“知?那你说,是啥?”   柳凌说:“俺四嫂您俩生哩孩儿,一个比一个好。”   柳钰又吃了一块粉蒸肉,嘿嘿笑:“就是,然后,我给你哩小萱,也就是最好哩,你到老了,就有人孝顺你了。”   小莘说:“四叔,你跟俺五叔这么好,你咋不说说叫他结婚,还帮他叫他不结婚咧?”   柳钰灌了一大口雪碧:“结婚?那你说说,你见过能配得上您五叔哩妮儿没?”   小莘想了一会儿:“现在还没。”   柳钰笑:“不是现在,永远都没,都没妮儿能配上,我咋劝您五叔结婚?找个不待见哩,然后成天生气?”   小莘摇头:“那还是拉倒吧,结婚是叫幸福哩,结了就生气,那谁结啊!”   萌萌说:“我以后也当独身主义者。”   一群人一齐对着她喊:“不准胡说。”   萌萌噘嘴:“为啥?我也觉得结婚不美嘛,咱家多美。”   小蕤说:“你觉得咱家美,那你长大了就招(招婿)吧,那就不用去别人家了。”   萌萌还是不高兴:“我才不,招又不是咱家哩人。”   ~   柳川用筷子敲了萌萌的脑袋两下:“小孩儿家瞎胡想,当心长皱纹,成个小老婆(未老先衰成老太太的意思 )。”   萌萌看柳茂:“爸~~”   柳茂温和地笑着说:“你不想结就不结,爸爸不逼你,你待见就中。”   萌萌得意地看着众人:“还是俺爸爸最好。”   柳若虹马上发表不同意见:“俺妈妈最好,俺爸爸第一好。”她扭头问小萱,“是不是哥?”   小萱点头:“就是。”可是他马上又纠结了,“可是,咱二伯也可好啊,还有俺爸爸,还有,大伯、三伯、小叔……”   小家伙最后十分纠结地发现,他根本就比较不出家里哪个人不好。   柳凌用手拢着他的脑袋转了个圈儿:“孩儿,这不用比较,咱家哩人都可好。”   小萱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决定以后再也不参与这样不需要任何思考的话题了。   帮忙的人多,看着一院子的东西,不到两个钟头就被收拾干净了,除了那两个还在慢慢燃烧的土灶,其他的东西都回到了原位。   秀梅在灶上坐了一大锅大米红枣稀饭,他们这一顿就顶晚饭了。   晓慧觉得灶里的火白烧着太可惜,柳葳和小蕤就去端了一盆红薯埋进了碳灰里,一个小时后出来,红薯软嫩香甜。   一大家人从四点吃到快七点,感觉冷了,就转移到了堂屋。   柳侠占据了一个炕角,靠在被子上喷得云天雾地,中间还和柳葳的观点发生冲突,两个人最后上演了全武行,差点把炕桌给蹬下去,还是孙家妈妈过来笑着说玉芳睡着了,他们两个才被大家给拉开,然后俩人挤在一起,继续引经据典唇枪舌剑地辩论。   柳侠说着话,忽然发现自己变小了,变回了他十岁的时候。   外面下着雪,父母和大哥大嫂他们在二叔家的堂屋炕上坐着,十岁的自己在炕角剥一个煮鸡蛋,可那鸡蛋不知道怎么回事,特别难剥,每次只能剥想指甲大一块壳,还总把蛋清给带起来。   他有点烦躁,伸手就把鸡蛋给丢了出去,大哥正好接着,然后三下两下就把鸡蛋剥得白生生的。   柳侠正准备把使劲咬一口鸡蛋的时候,突然听到小孩子微弱的哭声,他扔了鸡蛋跳下炕就往外跑,嘴里还喊着:“孩儿出来了孩儿出来了,伯,妈,大哥大嫂,猫儿生出来了。”   然后,他又坐回了炕角,抱着小小一只的猫儿,一点一点喂他吃鸡蛋,猫儿非常乖,吃一口,嚼巴嚼巴咽了,然后抬起小脸儿看他,他就再喂一口。   柳侠高兴地在猫儿的脸色亲了一口:“真乖。”   猫儿冲他咧嘴笑,只有下边有两颗小牙。   柳侠正想夸他可爱,却发现猫儿不知怎么躺在了自己的臂弯里,正含着他的咪咪吃。   柳侠觉得小肚子一阵发紧,却不舍得把猫儿推开,他正纠结的时候,再一低头,发现……猫儿突然变大了,变成了个穿着白衬衫牛仔裤的俊逸少年,可是,他还是在吃柳侠的咪咪,还吃的特别专注,而柳侠赫然发现,自己,自己居然是……光着的……   “啊——臭猫,不敢吃……”柳侠大喊起来。   ……   堂屋静悄悄的,挂在墙上的煤油灯的火焰在轻轻跳跃。   柳侠睁开眼又闭上,过了片刻又睁开,面无表情地看着花被子隆起的那个小山,看了一会儿,他掀开被子翻身下床,披上外套走了出去。   快十分钟他才又回来。   娘的,一泡尿就能憋得硬成个铁棍,不行就找个人结婚算了。   这个念头持续了半分钟,躺进热被窝儿,他就把这事给忘完了。   他脱衣服的时候,不知怎么碰到了自己肚脐那儿的疤。   近二十年过去,那些疤早就淡出了他的思想,可是,有人却总惦记它们。   柳侠把被子掀高,拉起秋衣想看看那些疤的样子,可煤油灯豆大的光芒,再隔着被子,他什么都看不到。   放下被子,他闭上眼,脑子里却忽然涌现出和刚才惊醒时差不多的画面。   柳岸轻轻亲吻着那个最大的伤疤,抬起头说:“我以后每天亲几回,等咱老的时候,肯定你这里就平坦如初了。”   小腹深处又是一阵翻涌,小柳侠随即呼应,蠢蠢欲动。   柳侠看看墙上的石英钟,看不清楚时间,可是,那块石英钟却是二叔家堂屋的。   柳侠把被子一包,翻了个身:睡吧,睡着就好了,明儿偷偷找个时间弄出来妥了。 第458章 买房记   一阵风吹过,白杨林哗啦啦的宛若波涛翻滚,柳家小院里的栎树和柿树也一阵摇摆,红的黄的叶子蝴蝶般翩翩起舞。   柳侠拉了一下腿上的小褥子,把落在衣襟上的黄叶掸去,顺手把膝盖上的书也翻了下页。   一只喜鹊落在柿树最高的枝头,“喳喳”地叫了两声。   柳侠抬起头,吹了声短促而婉转的口哨:“嗨,兄弟,换个地方叫。”   喜鹊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双翅一展,飞到一棵大杨树高高的枝头。   柳侠重新躺好,把膝头的书放端正,但他并没有看书,而是在认真地倾听从礼堂里传出的带着回音的喇叭声。   那是总局来的一位副局长在宣读总局关于三大队并入直属大队的详细方案,其中包括总局对现在三大队有关房产问题的决定。   一个月前,柳侠过完柳瓜瓜的满月宴从柳家岭回来,第二天就和柳凌、柳葳一起回京都,在京都收取了两个工程的尾款,签了一个明年三月前后动工的工程合同,帮苌景云看了一套仁义路上的二手房并和他一起办好了过户手续,三周后又返回荣泽。   他现在在等高速公路的合同。   他中标了,只有一个标段,但这个标段分量很足,够柳侠干上几个月的,不过高速管理处要搬家,计划中三天前该签的合同往后推了,具体时间没说,对方负责接待的人说大概得等十天左右。   柳侠并不担心这个合同会黄,这个国家级高速公路规模非常大,各种程序都很规范,他已经交过了保证金,除非这个项目撤销,否则不存在黄的可能。   呃,最后这一句是何清明说的。   这个工程是柳侠自己揽到的,他给何清明打电话,只是想给自己辛苦挖来的菜上个保险,何清明给了他一颗品质上佳的定心丸。   柳侠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好到爆。   何清明给力,那就不用说了,毕竟他和杜远鹏的位置在那里放着,居高临下,柳侠这种人跑断腿的事,搁他们那里,就是一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话。   可易春水这个看起来文气老实的贫困县政府普通工作人员,就让柳侠吃惊了,易春水不知道什么路子,介绍起工程来一个接一个,成功率还百分百。   九月份卜鸣和袁黎明、高秋峰、洪志这个小队开始干的那个县级山区公路工程还没结束,他就又给介绍了个和他们县接壤的邻省那个县的一条公路,肖文忠过去,一周后就把合同给柳侠拿回来了。   柳侠让肖文忠以他自己的感觉来判断,易春水会喜欢什么样的礼物,让肖文忠去买,回来他报销。   肖文忠去新莎商场买了一件棕色皮褛和一件黑色皮衣,一共八千多,柳侠让他去给卜鸣他们送给养的时候,顺便带去。   其实,柳侠很快就要去界山县一趟,给易春水送提成,他可以自己带着礼物过去,不过他觉得如果时间间隔的太长,礼物对事件本身的回报意味就会被削弱,所以让先他一步去界山的肖文忠带去。   至于给易春水的提成为什么不也让肖文忠带去,那么远,柳侠还要自己跑一趟,那是因为,马千里曾给过他一个忠告。   马千里说,能得到一个品行良好的下属不容易,好好用着就是了,千万不要尝试用金钱去测试他的道德界限,又不是做人头买卖,没必要。   柳侠倒没想过郑朝阳或肖文忠会从中贪墨他的钱,他是从中间人的安全角度出发,觉得越少人知道提成的事越好。   不管哪个原因占的更多些,总之,给中间人的提成,柳侠从来不假他人之手。   大喇叭里忽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噪音,不过,柳侠捂耳朵的工夫,就又恢复了正常。   “关于咱们大队原来的房子,总局领导经过反复的讨论研究,做出以下决定:一、三大队的房屋、设备以及所有空间,不允许以任何形式租赁或出售给三大队和总局以及总局直属大队以外的任何个人或集体。   二、新建的三栋家属楼因为质量不合格,存在重大的安全隐患,暂时封存,适当时候,总局会联系人来拆除,拆除后,家属楼的位置会建成一个花园。   三、三大队的二号办公楼和一号职工宿舍楼、礼堂、车队办公室,暂时封存,留守荣泽的人员全部在一号办公楼办公。   四、不愿意购买家属楼的同志,可以继续住在二号宿舍楼,具体怎么住,留守的领导组成员决定后通知大家,有谁想继续住在宿舍楼的,会议结束后去办公室报名,苏春红同志负责此事。   五、因为原来在这里买了房子的职工有将近一百人,而这次留下来的只有七十多人,在我们不允许把房子买给外来人员的情况下,将会有二十多、甚至更多同志的房子可能卖不出去,他们回到原城后的生活可能因此遭受困难。   为此,总局领导决定,留下来的同志,如果愿意多买房子,多买一套,无论你们的成交价格是多少,总局都会再补贴你们五千块钱,这算是局领导对为测绘事业奉献了一辈子的老同志的一点敬意。”   大喇叭里忽然传出震耳欲聋的掌声。   柳侠的鼻子有一点酸。   五千块钱,对十年前一个月就能拿差不多一千的三大队老职工来说不多,可是,这是一个态度,总局领导体谅那些即将退休的老职工的难处,他们尽可能创造条件,让老职工高能把在荣泽的财产换成钱,让他们回到原城后的日子能更好一些。   柳侠鼻子的酸劲儿还没下,就听到大喇叭里又传来一句直戳他心窝子的话:“不过,我要强调一点,停薪留职人员和因其他原因长期不在岗的人员,不在补贴范围。   这个长期,指的是连续半年和半年以上不在岗,旷工、病假、事假都包括在内。”   彭玉国来找柳侠的时候,十分忐忑。   补贴五千块钱是好事,可是,柳侠不在补贴范围,大部分人遇到这样的事,可能因为心里不平衡就甩手不干了。   毕竟,这种感觉真的很像自己每多买一套房,就多丢一次五千块钱。   不过,柳侠没有食言而肥的意思。   那句话肯定让他有点糟心,但却远不到能让他放弃买心仪的房子的地步,他请彭工进屋坐,然后拿出纸笔,爽利地开始交易。   他们没有严格地按照荣泽当下的房价来交易,因为荣泽的房价差异很大,并没有一个标准,杏花路市场的房子因为环境过于嘈杂,二百块一平方都乏人问津;而东区最贵的房子现在接近六百;三大队这一带则早就被占严实了,最近两年都没有新盖的家属楼,以前的价格又不具备参考价值。   于是,两个人就按岳德胜提出的方案,一口价,包含煤棚,五万。   柳侠当场给了彭玉国五万块钱的现金。   彭玉国工程师端端正正地给他写了收据,盖了私章后,还又认真地摁了个手印。   “谢谢你啊,小柳!”老工程师离开前,再一次对柳侠表示感谢。   柳侠真有点不好意思了:“彭工,我们这是两全其美,您不用谢我。”   彭玉国说:“话是这么说,可毕竟是五千块啊,不是个小数目。”   柳侠有点想哭,咱能不说这么不愉快的话题么?   柳侠东隔壁是王建军。   焦福通来的这几年,三大队进了很多人,也出去了不少,其中有好几个是资格很老、当年在樵云基地和焦福通发生过龃龉的老工程师。   王建军就是一年多前才买的一个调回直属大队的老工程师的房子,118平方,成交价,四万五。   王建军拿到钱,却没什么高兴的表情。   他是司机,驾驶算不得什么复杂的技术,他回去后没什么优势,直属大队现在效益不错,可也分三六九等,如果不讨队长喜欢或人缘不好的司机,缺少跟队外出作业的机会,就拿不到多少奖金。   王建军本来不想回去,因为荣泽这边是潘留成回来和杨洪一起主持全盘工作,潘留成人厚道公平,杨洪人也很好,尤其是对有过当兵经历的,更好。   可王建军的妻子坚持要回去,说原城怎么说都是省会城市,是荣泽一个小县城没法比的,将来孩子出去,说自己家是省会,比小县城有面子的多。   柳侠知道他的心事,安慰道:“你在咱们大队人缘这么好,有了作业大家都争着用你,回去肯定也没问题。再说了,现在是马队长当局长,他肯定不会看着咱们队的人平白被欺负。”   王建军闷闷地说:“要不是马队长当局长,说死我都不回去,焦福通这个杂巴羔子,要不是他,咱们就好好的在三大队干一辈子,多好啊。”   柳侠没话说了。   王建军走后,柳侠瘫倒在沙发上装尸体,一下出去将近十万,他快心疼死了,他还要在美国给猫儿买大房子呢。   可是,和父母家人长长久久地住在一起的诱惑他也实在抵抗不了啊啊啊啊啊!   柳侠正在天人交战,阳台的纱门“咔哒”一声被风吹开了。   他看了一眼,开始纠结要不要起来去关上,不关怕进老鼠,但不关能更清楚地看到外面深秋的美景,而且秋风伴着阳光吹进屋子里的气息很美,关上就没有了。   最后,老鼠战胜了美景和美味,柳侠决定起来。   他刚动,就听到院子里付东的声音:“柳儿,在家吗?”   柳侠跳起来往外跑:“在。”   看到跟在付东旁边的冯红秀和赵云志,柳侠有点懵。   冯红秀提前找过他,而他也明白地告诉冯红秀,如果总局允许他多买几套房子,他会买彭玉国和王建军的,他们三家挨着,以后院子打通,他和家人住着比较方便,并且这件事自己已经和彭玉国、王建军打成了口头协议。   冯红秀当时就缠着,说他又不缺钱,三大队的房子质量好设计又合理,院子宽阔又安静,这样的地方,柳侠是本地人,当然是能多买就多买啦。   两个人阐了很长时间,柳侠最后也没答应。   因为付东早就决定不卖这里的房子,柳侠如果买下冯红秀的房,中间隔着一家,肯定没有连在一起的方便。   付东说,他这一辈子最好的时光都是在三大队度过的,想留下房子做个念想,再者,他本人挺喜欢荣泽的,小城,安静,干净,交通便利,离大城市又很近,从消费到观念都不落伍,适合养老,他说他和欧萍萍退休了,还回来和柳侠做邻居。   付东无奈又抱歉地看着柳侠:“柳儿,冯姐非拉着我来,说咱俩关系好……,呵呵,还有赵工。”   柳侠十分无奈地看着冯红秀:“冯姐,咱俩关系不好吗?如果能行,不用付东哥来我也会同意啊。”   他又看向赵云志:“赵工,我真买不了那么多房子。”   赵云志的房子在柳侠上头,也就是二楼,他是前几天自己找到柳侠家里的,说柳侠不能只要一楼,虽然三大队这几栋楼质量都很好,地基起的也够高,可一楼的采光还是差了点,柳侠买下他的房子,就跟有个小别墅差不多。   柳侠心里说,差远了,人家别墅独门独户,多好啊,你上头可还有四家呢,而且,你见过别墅上个二楼卧室还要跑到外头走楼梯的吗?   他当时也明确拒绝了赵云志。   如果钱宽裕,比如给猫儿在美国买好了房子和车子,还有五百万美元的存款后,柳侠还是挺愿意买个二楼的,但在钱不凑手的情况下,他坚决选择带院子的一楼。   冯红秀把扯着柳侠把他摁在石桌旁的躺椅上:“柳儿,我都打听清楚了,虽然总局给了五千块的补贴,可除了老苏(苏丽蓉),其他没一个人会多买。   一套房子好几万,咱们队这几年又被姓焦的王八蛋给糟蹋成这样,谁手里又那么多钱?也就你这自个儿当老板的了。”   柳侠做痛不欲生状:“大姐您别这么捧我成不成?我就一小包工头儿,离老板差十万八千里远。”   冯红秀一屁股坐在柳侠旁边的石凳子上:“这么跟你说把柳儿,这房子卖不掉,大姐回原城就得跟公公婆婆挤一个屋檐底下,大姐家的情况你大概也知道,我家丫丫你也认识,你忍心让你大姐和大侄女回去遭那种罪?”   丫丫是冯红秀女儿的小名,小姑娘一到假期就来三大队妈妈这里,全队的人都认识,柳侠也不例外。   丫丫跟冯红秀的长相和性格都很像,胖乎乎的,性格大大咧咧很喜气,柳侠挺喜欢小姑娘的。   可是……   “我就那俩小钱,我还有别的用处,都买成房子这么办啊?大叫,赵工,你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吧。”柳侠跟两位前辈求饶。   冯红秀忽然抹了一把泪。   他丈夫在原城,单位一般,但人挺随和踏实的,马千里的时候,有冯红秀的奖金撑着,他们一家三口过的还不错。   可一夜之间,焦福通来了,三大队垮了;而她丈夫听了朋友的蛊惑,非要停薪留职下海做生意,结果三年过去,生意没做成,还把冯红秀原来攒下的那点积蓄给折腾光了。   她丈夫后来又回去上班了,现在每个月就拿三百来块的工资混日子。   冯红秀因为生了女孩子,不入公公婆婆的眼,但家庭伦理在那放着,她又不能不跟着丈夫经常回家看望公公婆婆,以前她能挣钱的时候公公婆婆尚不抬举她们母女俩呢,她现在丧家之犬一样的回去,不定被挤兑成什么呢。   柳侠看不得女人哭,尤其是冯红秀这样平常热情又开朗的人,忽然这样,他特别特别难受。   “大姐,赵工,你们先回去,让我再想想。”   冯红秀先站了起来,抹了一把脸,自己不好意思地先笑了:“我其实是想着咱们大队说散就散了,难受,柳儿你别想着我是拿那个啥逼你呢啊,其实想开了,我有工资,到哪儿活不下去?原城租个房子也没多大劲儿。”   柳侠站起来,扶着冯红秀的胳膊往外走:“我知道,大姐你先回去洗把脸吧,要不让人看见,跟我欺负了你似的。”   赵云志也跟着冯红秀出来走了。   他的房子是太大了,楼层又不是最好的,不好卖,但如果便宜点,可以卖得掉。   他想卖给柳侠,是因为柳侠给的价格是最好的,队里另外几个决定留下、又没有房子的,最多只肯出四万块钱,要知道,当初二楼可是比一楼贵15%呢,这么一算,他得少卖小一万,他一个指望死工资生活的人,一下损失这么多,真有点接受不了。   柳侠回到院子,付东对着他苦笑。   柳侠叹了口气:“唉,咱们那么好的单位,怎么就成了这样了?”   付东整理了一下心情和表情,突然郑重地说:“柳儿,哥跟你说一点事,你考虑一下。”   柳侠说:“付东哥你别客气,有什么尽管说。”   付东说:“总局规定不许买个外人,主要是怕住进来不三不四素质太差的人,以后恶心也打发不掉,可是,如果你有关系特别好、你们又彼此非常了解的朋友,真住进来三两个,我想,也未必就有人会去总局嚷嚷,只要房产证的名字写成是你的就行了。   省政府、市政府的家属院,也有几家特殊的关系户呢,中国的事,没那么丁卯分明。”   柳侠看着付东,好半天才说:“付东哥,你,你让我想想。”   付东走后,柳侠给柳川打了个电话,征求他的意见。   柳川和柳魁一直在等总局的决定。   柳侠简明扼要地把总局关于家属楼的决定跟柳川说了一遍,但他没说他已经给过彭玉国和王建军钱了,大哥和三哥早就跟他说了,如果允许多买,他们要自己拿钱,如果柳侠再跟他们玩先斩后奏,就等着哥哥们跟他断绝关系吧。   柳川听完,马上说:“你稍等我半个小时,我去找先生。”   王君禹一直想找个环境幽静的地方买房子,可荣泽除了市政府领导们的住房楼,就电厂和三大队的家属院有这样的条件,省建材厂已经没落,家属院因为失于管理,远看还成,近看有点像棚户区。   所以他一直住在诊所后面的小屋里。   很快,柳川回来了,还带回来五万块钱的一张存折,王君禹的。   “王先生说,让咱们看着给他选,他一个人,不要太大的,三楼以下都行,一楼最好。”   冯红秀那套也是最大的129平方,对王君禹太大了点,她对面的是这栋楼最小的一套,87平方,主人是工会的陈民安。   陈民安也要回原城,回去直接办退休,他肯定想把这套房子卖了,但他知道自己的房子条件不好,没人愿意要,就没开口主动去找人协商。   柳侠找上门的时候,陈民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他儿子却一下子跳了起来——去给柳侠倒茶。   柳侠和陈民安父子商定的价格是三万六,柳侠本来说的是三万五,因为陈民安的院子里有一棵主干直径超过20公分的西府海棠和一棵直径大约十公分的银杏,最后加了一千。   柳侠心里别提多舒服了。   王君禹先生是猫儿的救命恩人,这么多年了,柳侠都找不到报答他的机会,这次能替他找到一所称心的房子,柳侠觉得就是被人告到总局也值了,只要最后总局别要求王先生离开。   他相信,王先生那样的人,到哪里都是最受欢迎的。   王君禹来过柳侠这里好多次,付东和他认识,听说那套小一楼是给他买的,付东伸了个大拇指,然后说:“楚凤河那人其实不错,虽然学历不高,但心里有想法,先天素质很高,他替咱们单位好几家重修过下水道,他要是来,应该没人说什么。”   柳侠说:“可惜,凤河哥现在欠了一屁股债。”   付东也感叹:“好人没好报,楚凤河就是命不好。”   柳侠想想凤河现在每天忙忙碌碌的样子,倒没这种感觉,他觉得楚凤河现在过的特别充实,摆脱了混蛋父亲的阴影,柳侠觉得楚凤河早晚能过上美好的生活,但他现在形单影只的样子,确实让人心疼。   把这些让人唏嘘难过的事情抛到脑后,柳侠小声对付东说了几句。   付东无声地笑了起来:“我知道,这下冯姐该高兴了。”   柳川从箱子里拿出了存折,让柳侠买下冯红秀的房子,赵云志的他要和大哥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彭玉国和王建军的事肯定瞒不住,柳侠已经和三哥坦白了,柳川拧着他的耳朵拽了几下,没说出话,不过柳侠觉得这事好像没完,三哥好像有后招。   不过只要现在不修理他,柳侠就不管了。   他买下的这些房子暂时还都属于房子的原主人。   因为三大队除去留下的七十多个人和已经确定退休的好几十个,还有三百多人需要安置,总局没办法一下消化这么多人,所以要分批回去。   马千里的承诺是最迟明年七月一号前,报名回原城的人全部安置好。   在这之前,三大队现有的人该怎么工作怎么工作,一切待遇和直属大队的职工看齐。   彭玉国是退休人员中的一个,他跟柳侠说,他老母亲身体不好,他想过完年到暖气停了再搬走。   把买房子的钱加上以前的积蓄,给儿子在总局的新家属院买一个小套,他带着老母亲和妻子回老家生活。   老家在农村的老职工不少都是这样的打算,父母不适应城里的生活,年纪大了,又必须有人在身边照顾,他们先回家,把父母养老送终后再回城里安度晚年。   柳侠想想苌景云家的情况,真想劝彭工不要这样做。   他的儿子都已经三十多了,不憨不傻还有工作,他就不能给自己挣个房子吗?彭工给老母亲送终后,再回到城里,儿子一家会给他一个容身的房间吗?   可彭工是四科的,柳侠和他并不熟悉,所以,他到底什么都没说。   王建军的父母一直都盼着他能回原城,有了这个机会,就替王建军给总局的亲戚送了点礼,让王建军第一批安置回去,所以,王建军一个月内房子就可有腾出来。   小蕤阳历十二月中旬结婚,柳川决定,王建军一走他就找人开始装修,小蕤结婚前,让大哥大嫂和小莘搬过来。 第459章 三大队的事暂告一段   柳侠没有买更多的房子,因为柳魁和柳川觉得不合适。   他们觉得,他们终究不是三大队的人,哪怕他们每次来都非常小心讲究,表现出了足够的教养,但每个团体或多或少都会有排他性,他们以这样一种非正常的方式住进来,即便从手续上找不出什么毛病,其他人心里不舒服的感觉却是不可避免的。   而且他们这样做,对于冯红秀这样急于卖房子的人来说 ,是仗义,是雪中送碳,可其他人,可能会觉得他们是趁火打劫,占起便宜没个够。   柳魁觉得,没准,他们现在已经为柳侠招致非议了,幺儿那么努力工作才得到的好名声,可能已经因为这次买房子的事受到损害。   柳魁和柳川没把这话告诉柳侠,只说他们觉得三四套房子已经足够了,家里人虽然多,可并不会同时都来住在荣泽,小家伙们来荣泽上学是循环流动的,把大量的现金花在用不上的房子上完全没有必要。   柳侠算了一下,确实已经够住了。   柳长青、孙嫦娥和柳长春早就放出话,他们是坚决不会来外面长住的。   事实上,柳长春现在连望宁都极少去,他非常满足于现在的生活,守着熟悉的家人和土地,闲暇时做些自己喜欢的小手工制品;一日三餐,衣食无忧;从收音机和孩子们带回来的报刊杂志上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向往或者感慨都在心里;偶尔为孩子们暂时的困难担担心,然后再被化解……   平淡而不寡淡的日常。   和柳长青、孙嫦娥一样,柳长春一点不觉得自己的日子无聊或可怜,相反,他觉得是老天眷顾,自己一个一无所长的人,才能有这样幸福美满的晚年。   三位老人只是偶尔来,那四套房十二个房间,真的是很富裕了。   关于房子和人员安排情况,大院里每天都有新消息传出。   有七个决定留在荣泽的人在苏春红那里报名,要求继续住在宿舍楼。   苏丽蓉原来只说自己想从原来的一号楼换到这边的二号,但没具体说喜欢谁家的房子,在开完会后的第三天,付东告诉柳侠,苏丽蓉买了赵云志的房子,价格四万八。   苏丽蓉和赵云志说,她看上他家的房子,有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他的一楼是柳侠,柳侠院子里的栎树和柿树现在已经长大了,夏天能遮阳,秋天是风景,她住在二楼也能享受到住一楼的景色,同时还不用担心潮湿和老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苏丽蓉的这番言论,除了原本就决定留下所以不会卖房子的两家,二号和三号家属楼其他的二楼很快就都有了新的主人。   其他还有很多人在观望。   留下并决定买套房的人在等待,等到必须离开荣泽的时候,房子的现任主人们肯定会在价格上再退一步的。   楼层比较好的房子的现主人则希望,有人因为怕到最后没有了选择的余地,所以会提前出手,那他们就有底气讨价还价了。   冯红秀的房子,柳侠和她达成了默契,不到最后,不把这件事透露出去,柳侠现在也懂了些人情世故,哥哥们的考虑,其实他也有想到。   总局新区的房子跟柳侠没关系,他进入地勘系统还差几个月不满十年,在这种硬杠杠上,马千里不会开缺口。   而且,新区的房子,即便有资格,在当前并不急需的情况下,他也可能放弃,因为柳侠对于攒钱的紧迫感正在一天天加剧。   半个月前,柳侠和猫儿通电话时,通过声音判断出猫儿生病了,他当时魂儿差点没被吓掉,虽然猫儿恨不得顺着电话线爬过来向他证明,自己只是感冒,可柳侠依然被勾起了浓浓的危机感。   或者说,对于猫儿的病,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放下过心,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要他半条命。   柳侠忽然感觉到,即便有五百万美元,也不能保证猫儿在关键时刻得到最好的治疗,所以他一定要努力攒最多的钱。   还有柳石的事情。   从决定找代孕孕育柳石到现在,半年多过去了,事情一点眉目都没有,这超出了柳侠的预判,他有点着急了,他开始考虑是不是把卵子和代孕者分开,找一个遗传基因好的女子的卵子,然后柳岸在美国找代孕,这个方案应该比原来的方案执行起来容易,但花钱肯定会更多。   让一个优秀的女性出卖自己的卵子,对方一定会狮子大开口吧?这是柳侠的想法。   哪里都需要钱,挣多少都不够,每当他挣到一笔钱,就会有比这笔钱更大的需要出现。   但为猫儿准备更充足的治疗基金和制造柳石这两件事,对柳侠来说,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不存在排除掉的可能性。   柳石是关系到他一辈子自由和幸福的大事,目前在他的记事本里重要性和紧迫性排在第二位——排在第一位的永远是猫儿的健康——在这件事面前,其他多大的事都得自觉退避三舍。   荣泽的房子是急需,而且便宜,他要买,其他不太紧急的,要为猫儿和柳石让路。   三大队开完后的第五天,第一批回原城的名单下来了,六十八个人,技术人员就占了三十个,施工队二十个,庞大的后勤人员队伍一共才十八个。   除此之外,这些人在其他方面并没有一定的分布规律,有原来三大队的,也有焦福通上任后从其他两个大队转过来的。   但柳侠和付东私下交流,还是发现了规律:这六十八个人,都是工作能力比较强,平日里工作还都踏实,没那么多是是非非的。   后来调入三大队的人,并不都是焦福通的关系户,大部分人还是冲着三大队的奖金和离原城近这两个条件来的,个人素质五花八门,有丁红亮那样恨不得在三大队再搞起个群众运动来要求平均分配奖金的,也有像苏元洲那样不声不响坚守本分的,马千里的领导班子像长了千里眼,把踏实工作的这一部分一勺子就先给挖走了。   前期经过准备,三百多人的直属大队,一次性消化六十多个人还可以承受。   六十多个职工,再加上他们的家属,共计近二百人,一朝离开,三大队的院子顿时就不太一样了,感觉上空旷了许多。   剩下的人,除了自己决定留下的,都开始不安,尤其是那些当初各种闹要求平均分配奖金的人,虽然总局领导说过,最终都会安排回原城,但到时候硬是不兑现,他们又能怎么样?   干脆留下?   杨洪和潘留成提起这部分人厌恶至极,一天都不想让他们多呆,留下等着吃白眼吗?   不过,三大队现在再热闹,再暗流涌动,柳侠也没心思想了,他的高速公路合同签了,并且甲方要求十二月中旬之前就进驻作业。   柳侠预计自己这次可能要长住工地到春节前,所以回京都运送仪器之前先回家了一趟,回来时又顺便去看了看玉芝。   柳瓜瓜做满月那天,两个姑姑都没能去,云芝是在瓜瓜出生的一周前去东海的省会参加一个为期一个月的校长培训;玉芝是节育环掉了意外怀孕,流产不到一个月,这种情况,按荣泽一带的风俗,是不能进别人家的,娘家也不行。   柳侠和柳凌、柳葳在瓜瓜满月宴的第三天回荣泽时,曾买了礼物去看玉芝,被王二峰挡在了大门外,说他们马上要开车走远路,沾染了晦气不好,坚决不准他们进门。   柳侠还因为这和王二峰呛了两句,说他姐姐小产只不过是因为现在政策不允许多生,所以孩子被提前打掉了,哪里就晦气了?要是说女人生孩子就是晦气,那岂不是人人出生就带着八丈高的晦气?   王二峰好一通解释,说那不是他的意思,是他们姐姐玉芝的意思,因为老辈子就是这么说的,玉芝为了弟弟和侄子的安全,宁信其有,可是她心里不知道多想柳侠他们呢。   玉芝隔着一道墙就是不见他们,柳侠他们只能放下礼物走了。   今天,玉芝亲亲热热的见了柳侠,姐弟俩还一起吃了顿红焖羊肉,玉芝说起瓜瓜,喜欢得恨不能抱了来自己养。   然后却又因为柳凌和小萱红了眼圈,玉芝问柳侠,到底是哪个瞎了眼的东西,能把小凌伤的一辈子不结婚?   柳侠对柳凌的感情问题自己还云里雾里,她也不能为了打发姐姐就随便赖给杨大夫,只好说自己也不知道,弄得玉芝更伤心了。   她认定那女的是个心眼儿比马蜂窝还多的狐狸精,欺骗了小凌的感情,还能让小凌护着她;自己的弟弟真是善良又老实,被人骗得伤透了心,还相信对方纯洁无辜。   柳侠的心情有点灰,他被玉芝勾起了心事,忍不住又开始想柳凌的事,可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什么样的的狐狸精能把五哥迷到一生不婚来等待。   柳侠觉得自己不婚是因为自己现在的生活太幸福,五哥不婚却是因为遭遇了不幸,同样不结婚,和自己相比,五哥实在是太可怜了。   柳侠脸上不搁事儿,他回到家看了柳凌两眼,就被柳凌盯着眼睛问:“啥意思?”   柳侠拎着一包绿豆做迷茫状:“啥啥意思?这么多天不见老想你,看你两下都不中?”   柳凌提着一包小米和他并肩而行:“生来不是就有心机哩人,就别装深沉了。”   柳侠硬扛着又走了几步,忽然转过脸说:“我老伤心,觉得您都不信任我。”   “俺?都?”柳凌疑惑。   “你,三哥,还有猫儿,有时候还有大哥,我觉得您都有事,专门瞒着我。”柳侠很委屈地说。   “为啥这样说?”柳凌问,两个人已经到了家,把小米和绿豆放在餐桌上,“并且你还带上了猫儿,你连猫儿都不信?”   “猫儿他不跟我说瞎话,可是他好像有事没跟我说,啥事我不知,反正我就是觉得有;还有你也是,别的不说,就上回咱搁家,你跟三哥陪着先生去太爷家那天,三哥回来哩时候明明看着不、不……得劲儿,失常,我问您,您非说啥事都没,哼,给我当傻子。”柳侠现在说起那天的事,还觉得委屈呢。 第460章 柳川的猜想   柳凌笑着戳了柳侠的额头一下:“谁敢给你当傻子?谁家的傻子能考上重点大学?还能白手起家一年挣几百万养活一家几十口?”   柳侠鼓着脸,不被五哥的吹捧所迷惑:“您都是,您有事都不跟我说。”   柳凌拉开橱柜门,把小米和绿豆包都放进去,然后拿了碗盛稀饭:“不是不跟你说,是你本来就知,我跟三哥说的跟事实不太一样,怕你中途加入,说漏嘴。”   柳侠饿得狼掏心似的,吃了一大口馍问:“啥我本来就知?”   柳凌说:“就是我搁燕南被撞的事啊,小葳不知啥时候说漏了一句嘴,三哥起疑心了,他问小葳,小葳装糊涂,三哥正好怕大哥跟咱伯咱妈知,就装作被他糊弄过去了,一直到那天俺去太爷那儿,回来哩时候只有俺俩,咱三哥对我逼供。你知幺儿,咱三哥审讯那本事,我这点段数根本顶不住,只好跟他坦白了。”   柳侠想想柳川那天的脸色,有点不确定:“不对吧?要是这,咱三哥回家就得修理我吧?恁大哩事我都不跟他说;可他那天却没修理我,而是看着我跟可发愁样。”   柳凌说:“三哥要是一修理你,咱伯咱妈不当时就知了?至于看着你发愁,那是肯定的呀,三哥觉得这事你瞒着咱伯咱妈中,连他都瞒着,就是糊涂蛋,三十岁还分不清轻重缓急的糊涂蛋,谁看见不发愁?”   柳侠不干了,眼睛瞪的溜圆:“不是咱商量好哩谁都不准跟家里人说,那我不跟三哥说,咋就成糊涂蛋了?”   柳凌赶紧补救:“这是三哥哩想法啊,我觉得你做得对,聪明着咧。”   柳侠高兴地笑了起来,可随即,他就又皱起了眉:“真是这事儿?我咋觉得还是不老对咧。”   柳凌正襟危坐,抱臂看着柳侠:“还有哪儿不对,说出来。”   柳侠翻着眼睛想,想了好一会儿:“说不出来,就是三哥平常搁家左是可快活,那天虽然也快活,可快活哩跟平常不老一样。”   柳凌站起,手在他脑袋上呼撸了两把:“成天忙哩跟陀螺样,还有工夫疑神疑鬼。”说完拿过柳侠喝空的碗去给他续稀饭。   柳侠看着柳凌轻松的模样,觉得好像真是自己在没事瞎操心,疑神疑鬼。   柳侠早上六点起床,从柳家岭回到这里,已经十点多了,柳凌看着他黑瘦的脸,心疼不已,吃完饭不准他帮忙洗刷,推着他让他马上去睡觉。   柳侠回到屋,先过去摸了摸书房的电话,回到能很方便地和猫儿通话的地方,他感觉整个人都踏实了。   他并没有感觉特别累,就拿过曾广同带回来的猫儿的相册,坐在沙发里翻看,没看亮着,人就那么坐着睡着了。。   柳凌收拾好了厨房准备回屋休息,出来看到柳侠房间还亮着灯,进来看到这个情况,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单人沙发,敢这么睡到明早上脖子就废了,可是,看柳侠睡得那么熟,他舍不得叫醒他。   柳凌坐在沙发扶手上,一手放在柳侠头上,一手扶着相册看。   没有被柳侠的手压到的地方,还能露出两张完整的照片,一张是柳岸穿着全套的橄榄球运动装备,左臂还夹着一个橄榄球,背景是绿色的草地和一群同样穿着橄榄球运动装在闲聊的人。   因为是美式橄榄球,大家都带着头盔,所以这张照片,其实看不清柳岸的脸,柳侠却非常喜欢这张照片,柳凌知道,这是因为柳侠觉得,这样的猫儿看起来比正常人更健康。   另一张是柳岸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悠闲地站在路边,好像在等什么人,背景是他住的地方,房子、草地、花、树林。   柳岸在电话里和他们说,这张照片是戴大姐抓拍的,他当时正打算去镇里的超市买菜,走到路边,正好一辆车从左边的树林里开出来,他就站住了,并不是在等人。   这张照片因为随意,反倒有别样一番感觉,照片里的柳岸和北京融合在一起,看起来青春活力,随意舒适。   柳侠第一次看见这张照片,老半天不舍得翻页,他对柳凌和柳葳说,这就是他梦想中猫儿该过的生活,所以,他要在美国给猫儿买一栋房子,如果苏建华的房子卖,那就是它了。   柳凌把相册从柳侠怀里抽出来,无声地叹了口气。   家里人都不愿意把糟心事告诉柳侠,因为本该最无忧无虑的柳侠,一直在扛着一座山,一座能保证全家人生活质量的无比沉重的金钱之山,哪怕他乐在其中,自己从不喊累,但山真实存在,它该有的压力一点都不会因为柳侠的心情而减少。   家人拆减不去柳侠生根在骨子里的那座山,只能在日常小事上尽可能让他少操心,工程和猫儿以外,他只需要享受快乐就好。   “幺儿,醒一下孩儿。”柳凌把相册放在一边,轻轻拍拍柳侠的头。   “啊?”柳侠用力睁开眼。   “去屋睡了孩儿,这样睡会窝着脖子。”柳凌把柳侠推起来,顺手在他脖子上揉了几下。   “嘿,我咋睡着了?”柳侠笑着站起来,“我还想着,猫儿没准儿会给我打电话咧。”   柳凌推着他往卧室走:“明儿他要是不给你打,你给他打,孩儿肯定搁家咧,他前儿打电话说,他最近可清闲,天天晌午都回家。”   柳侠回到自己屋,坐在床边脱衣服:“快圣诞节了,去年圣诞节,我给自己装到大袜子里头送给猫儿当礼物,今年我没啥送孩儿了,他得独个儿过圣诞节了。”   柳凌摸着柳侠的脑袋说:“有‘他小叔’这么永久性保鲜哩礼物存着,他只需要回忆着去年的情形,哪怕没有圣诞树跟大袜子,也还是一个美好的圣诞节。”   柳侠钻进被窝:“嘿嘿,孩儿也觉得我这个礼物特别美。”   帮柳侠拉灭了灯,柳凌退出来回了自己的房间。   京都已经进入初冬时节,虽然最低气温还有五六度,冬天萧条的感觉却已经降临了。   柳凌确认门窗已经关好,窗帘和蚊帐也拉得很严实,屋子里却依然聚不起热气,冷冷清清。   柳凌拿起一本书,翻看,……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把书放回去,轻叹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瓜瓜满月宴的第二天中午,本来是柳长青和柳魁要陪着王君禹先生去太爷家的,柳川却突然说他正好有点事要找柳成宾说,然后喊上柳凌,两个人一起陪着王先生去了。   柳凌当时心里就有点异样的感觉。   他们家到太爷家,快走也得半个小时,他和柳葳只在家里呆两天,这种情况,以前就算真有事,柳川也不会让他去。   果然,他们把王先生送到后,只和太爷说了一会儿话,柳长兴起身去安置午饭招待王君禹时,柳川也趁机拉着他起身告辞了。   走到那条没有人家的山路上,柳川直接了当地问他,他那年难受成那样回来,在幺儿那儿养了一个月才敢回家,是不是因为陈震北?   柳凌沉默了片刻,点头说是。   柳川坐在路边的枯倒的树上,茫然地看着群山,半晌,问他:“孩儿,你知俩男人搁一堆儿意味着啥不知?”   柳凌说:“生在这个世界,好多东西,不需要人教,本能就知那是不被期待的,可是,我放不开手。”   柳川凌厉地问道:“放不开,是因为被威胁吗?”   柳凌说:“是因为舍不得。”   也许是难以启齿,也许是怕他尴尬,也许是还适应不了两个男人之间的爱情,不知道如何开口,柳川没有追问柳凌他和陈震北交往的细节,而是把一只手放在柳凌的手上,然后长久地沉默。   最后,柳凌忍不住好奇,问柳川,他为什么会想到陈震北。   毕竟,那件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陈震北早已经淡出了他们家人的生活,而柳凌坚信,当年自己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柳川说:“你当初那样回来,咱伯和我都觉得你那样跟陈震北有关系,因为您俩原来恁好,那次你成了那样,他连一个电话一封信都没有,而你也只字不提他。   不过,俺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咱伯俺都以为是他仗着家庭优越,横刀夺爱。   小侠买下老杨树这个家的时候,我去京都给你们送钱,我是坐公交车到仁义路口,然后打的过去的,在西边那个小树林那儿,我看见到了陈震北。   不过我当时不太确定,因为我看到的时候他正好是拉开车门上车,我只看到他一眼,还是个侧影,那天他还带了个大墨镜,而且他整个人的感觉都跟来咱家的时候不一样了,一下子成熟得太多,如果我不是干刑警多年,并且因为你那场大病对他一直心存疑虑,我可能根本不会往他身上想。   我后来套过幺儿和猫儿的话,他们都说从来没见过陈震北,我慢慢就把这事忘了,因为幺儿不会说瞎话,他说没有,肯定就是真没有。   直到今年‘五一’,我跟您四哥一起去接几个孩儿,我又看到了陈震北,他就在咱们那个院子的西隔壁,虽然还是只有一眼,他发现我和小钰的车牌号是中原的瞬间,马上就退了回去,但那次我坚信,就是他。   回来后,我开始套小萱的话。   以前小萱从京都回来,就经常说隔壁的王叔叔陈叔叔带他玩,说那个陈叔叔带他特别好,可小萱嘴笨,学不来囫囵话,再加上你和陈震北有心隐瞒,孩儿也真不知陈震北的名字,所以我问出来的东西不多,但足以佐证我的判断。   除非你们是这种关系,否则无法解释你在咱家里人面前视他为陌生人,他也默认这种状态,但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他却以那么高的频率出现在你周围。   老杨树胡同不该是他那种家境和身份的人出现的地方。   而且,他对小萱太好了。我是小雲跟小雷的亲爹,到现在还从来没有干过一次一天啥都不干就陪他俩耍这种事。”   柳凌不知道自己是该佩服三哥的细致和敏锐,还是该抱怨陈震北的疏忽:三哥这么多年一共也没去老杨树几次,他就被三哥抓到两次。   也许,他该庆贺一下自己的好运,如果是让四哥和幺儿看到陈震北,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情形。   而且,在他打算从完完全全的被动防御状态慢慢向温和攻击过度、希望为自己和陈震北争取一个有限度的自由空间的时候,三哥主动提起这件事,真的让他松了一大口气——他在心里尝试了无数次,都不知道该怎么向自己的父母兄长开口。   柳凌目前还没有向家里人坦白的打算,因为陈震北那边并没有从根本上松动的迹象。   陈仲年对陈震北态度的改变,只是心疼自己儿子当下的生活状态,并不是认可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不管是他还是陈震北,在陈仲年的态度仅仅是发生了一点软化迹象的时候,就贸然做出什么主动进攻的举动,只能让人反感,觉得陈震北得寸进尺给个鼻子就上脸,不但不能说服陈仲年和他身边的人,还会适得其反,引起他的强烈反弹。   柳凌的打算,是通过温和的方式,逐步改变陈仲年对同性恋的看法和因为世人对同性恋的看法而导致的他对同性恋者未来生存状况的过度忧虑,只有观念一致或接近了,才存在和平对话的可能性,否则,在陈仲年绝对的优势地位面前,他和陈震北再多的努力都是徒劳,陈仲年一句话就能让他们辛苦建立起来的一切土崩瓦解化为齑粉。   在对结局没有八成以上的把握之前,柳凌不会让自己的父母家人白白跟着他忧心。   至少,在陈震北和卓雅结束法律上的夫妻关系之前,他不会让父母家人知道这件事。 第461章 柳侠的半天(流水账,可跳)   锅洼村离老杨树胡同有二十来里,柳侠早上到这里的时候,马家老夫妇正好晨练回来。   柳侠和热情的老人打着招呼,把特意给他们带的十斤粉条和十斤小米放在上屋的台阶上,马家奶奶高兴得什么似的。   自从她偶然喝了一次郭丽萍做的小米红薯稀饭和鸡蛋粉条大包子后,就经常抱怨自己在超市买的小米和粉条寡淡无味,有一次正好被柳侠听到,以后柳侠回荣泽的时候,带的小米就都有他们的一份。   谢绝了老太太一起吃饭的邀请,柳侠打开他们临时充当仓库的那间屋子。   看到干干净净的房间和每一件都包养得妥妥帖帖的仪器,他对郭丽萍的工作非常满意。   签下中南省高速公路工程的合同后,柳侠又买了一批仪器,他在这上面从不吝啬,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没有趁手的工具,就没有准确的数据,没有准确的数据,他还做个毛的工程。   柳侠很快把仪器装车,然后告别马家老夫妇,驾车前往工地,他要亲自做刚刚签下的高速公路工程,但在这之前,他得给自己配够基本的人手。   他提前已经和手下几位主力干将联系过了,大家共同讨论的结果是:中南省的工程,作业条件艰苦,沈克己和苏元洲那一队人不能动;   苌景云和孟玉杰目前各自带一个队,本身就只有一个技术人员,他们两个肯定不能动,但他们底下的人可以动,把高秋峰从孟玉杰那里抽出去,配到柳侠的小队。   孙连朝主动说他那里工作量不大,关强已经能顶半个技术人员用了,加上他足够,再给他配一个工人就行。   所以,袁黎明和许铮可以有一个人配到柳侠那一队,一个留在卜鸣的队里;   所以现在,卜鸣、苌景云和郑朝阳给柳侠的配置是:袁黎明、高秋峰、浩宁。   浩宁因为出来的时候年龄已经比较大,书本丢得时间有点长了,想再捡起来比较困难,加上相亲、结婚这类的事也占去了相当多的心思,所以他没有和关强、永宾那样想考个证什么的,提高一下自己。   但浩宁人很踏实,干活也有成色,所以大家并没有因为他不求上进看不起他,相反,在几个年轻人里,他是唯一一个刚成家的,大家都还比较照顾他,这次让他跟着柳侠回中原,就是回去后他会有更多的机会回家和妻子团聚。   郑朝阳原本没有提议高秋峰,他想自己跟着柳侠回去,被柳侠给否决了。   京都算是他们的根据地,揽到工程的机会比其他地方要多很多,还有柳侠留在京都的人脉需要巩固经营,所以这里必须要有一个性格周全又有决断力的大执事坐镇,现在,唯一能担起这个角色的就是郑朝阳。   柳侠不在的时候,郑朝阳可以偶尔代替他去请客送礼,柳侠和肖文忠都赶不到的时候,郑朝阳也有能力代表他们去谈合同。   他如果和柳侠一起去中原的工地,京都这边有点什么事,柳侠就得放下工程往回跑,而袁黎明暂时还不具备独立作业的能力。   来自三大队的几个老人儿其实都不太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他们觉得,干活的事情交给他们就好,柳侠还是应该把精力放在跑关系找工程上。   不过这次是几个工程赶一块了,除了柳侠,真的没有人能再单独领一支队伍。   不过大家已经和柳侠约定,孟玉杰结束了京都土地局那个土地测量的工程后,带着万建业一起过去接手柳侠的活儿,把柳侠解放出来。   经过几年的锻炼,加上本人也努力上进,孟玉杰现在差不多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真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临时过去个老工程师帮他一把,这都不算多大的问题。   柳侠到的时候,苌景云正裹着个大衣,跟在万建业身边,亲自记录数据。   看到柳侠,苌景云长年冷清没什么表情的脸露出了真诚的笑容:“不是昨晚上才回来,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柳侠眯着眼抵御山风卷来的沙土:“想十点半之前赶回去,柳岸十点左右到家,我想给他打电话。”   万建业说:“那你就赶紧回去吧,我们这里一切顺利,你不用操这边的心。”   柳侠看了看几位老同事带着土色的脸:“苌工,需要什么劳保的东西,我不在的时候您看着买,我回来有多少报多少。   建业,跟大姐说,让她多买点营养丰富的副食品,不用管价钱;还有护肤品之类的,也让大姐多买点发给大家,京都这边干燥,冬天容易冻皴皮肤。”   苌景云摆摆手:“这些小郭都安置下了,风大,小柳你快回去吧,有事给我打电话就成。”   正好一阵风过来,又卷起一片更浓的沙尘,柳侠转身挡着脸,让沙尘刮在背上。   等沙尘过去,柳侠说:“咱们这工程不急在三五天,苌工,要是天气不好,该休息休息,今儿不行现在就收工吧。”   万建业拍打着头上的土说:“都来了,干到晌吧。”   柳侠又过去看了看其他两个人,都说要干到晌午,柳侠就没再多说,上车准备回去。   苌景云忽然跑过来。   柳侠放下车窗。   苌景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刚给你阿姨打了个电话,她在家做腊肠,你顺路过去拿点吧,你阿姨做饭一般,腊肠做的比超市买的还好。”   “行。”柳侠爽快地答应着,“正想着中午的米饭吃什么菜呢,有了腊肠,随便扒拉个青菜就可以了。”   苌景云欣慰地笑了,挥挥手继续过去工作。   柳侠开车往回转,他真的去苌景云家里,把苌工爱人刚做出来的十几斤腊肠给连锅端了。   他知道,他这样做,会让苌工夫妇更踏实——他们也算有了被别人需要的地方。   对于苌景云,柳侠的尊重一点不比其他几位老工程师少。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人,谁都没权利要求别人必须围绕着自己转。   柳侠记不得是他多大的时候,柳长青和孙嫦娥因为什么事,在他耳边絮叨过这样意思的话。   所以当初苌景云拒绝柳侠组队的请求,柳侠完全可以理解,兢兢业业地工作了大半辈子,老了却被单位领带排挤,苌工肯定心灰意冷,再加上孩子们也都成家立业了,他想守着家过安稳日子的想法再正常不过。   柳侠从来没有因为他的拒绝而记恨过,他给卜鸣单独一份特殊的待遇,是感激卜工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的支持,苌景云后来加入,没有这种待遇,但并不影响柳侠对他本人的尊重。   苌景云认真,敬业,冷淡的性格中还带着一点知识分子的天真,他把大部分的心思都用在了自己的专业和工作上,不懂得人心险恶,儿子的自私伤透了他的心。   不过,苌景云没有像很多对晚辈失望的老年人那样,忍气吞声地在晚辈的脸色中讨生活,不敢和自己的孩子置气,就在外面卖惨,到处跟人诉说自己的不幸。   苌景云选择了一条更有尊严的路——继续工作,为自己和妻子再创造一个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家。   柳侠对这样的苌景云,简直有点崇拜了。   所以,当房东再次涨价,苌景云决定分期付款买个二手的小套房时,柳侠毫不犹豫地支持他,开车跟着唐阿姨挑选房子,并给了苌景云五万元的买房补贴,让他全款买下了那套小房子。   那套房子就在柳侠和猫儿从曾广同家搬出来时租住的仁义路小学附近,是一个地毯厂的家属院,楼有点陈旧,但是院落很干净,六十二平方两室一厅的房子设计也比较合理,关键是价格比较便宜,一平方只要两千五。   有了这套房子,苌景云和妻子终于摆脱了无家可归的感觉,苌景云对柳侠的感激溢于言表。   柳侠也很高兴,他的职工都能在京都买房子了,说明他这个小老板当得还算是……不太差吧?   一路口哨回到老杨树胡同,在三十三号停下,敲开门,先借花献佛送给祁清源老先生五六斤,然后才回家。   家里没人,柳凌去律所了,小葳三天前被导师抓了壮丁,此刻正画设计图画得眼冒金星,明天才能回来。   柳侠看看表,十点十分。   蒸米,等时间,准备打电话。   至于菜,冰箱里有半盘柳凌吃剩下的尖椒木耳炒鸡蛋,等米熟了,两样合一起一搅巴,一份色香味俱全的蛋炒饭就出炉了。   一个人实在犯不上大动干戈地做半天菜,反正做再多,独个儿吃着也没啥意思。   十点半,柳侠估计柳岸已经洗漱得差不多了,才开始拨电话——打完就睡,能做好梦。   柳岸果然居然还没有洗漱完毕,他一口牙膏沫子问:“小叔,这个钟点,你咋会搁家咧?”   柳侠说:“小叔是老板,不用干活,清闲嘛。”   柳岸问:“清早吃饭没?”   柳侠累狠的时候,最常见的症状就是放弃早餐,蒙着头睡到大晌午,柳岸跟他说过好多次,不吃早餐很伤胃,柳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不当一回事,他号称自己不锈钢胃,随便折腾都不会有事。   这会儿,柳侠眉开眼笑地看着自己的蛋炒饭,对猫儿说:“吃了,不过,我这几天胃口特别好,吃哩再饱,一会儿就饿,所以我将又给自己做了一大桌。   粉蒸肉、炖鸡块、香菇牛柳,还有酸辣白菜跟炒香芹,哦,对了,还有一个虾仁玉米汤。” 第462章 柳岸的日常   窗外是呼啸的风和漫天翻飞的雪花,室内温暖如春,耳边还有最美妙的声音在欢笑唠叨。   柳岸的视线从不远处的电脑上滑过,满屏流淌的字母和符号像一副流动的抽象画的河流,他敲了敲桌面,说道:“小叔你猜我晚饭吃哩啥?”   “啥?”   “香菇虾仁馅儿馄饨配猴儿脑蟹黄包。”   “啥?!”柳岸仿佛能看见柳侠一脸懵圈的模样,“香菇虾仁儿还勉强能搁一堆儿,蟹黄配猴儿脑是啥东西?美国人也吃猴儿脑?”   柳岸叹了口气:“你也知胡说八道吹牛会露馅儿?所以你那香菇牛柳是啥?还有,粉蒸肉跟炖鸡块一个比一个费时间,家里就你独个儿,你啥时候有耐心窝到厨房一大晌就为给自个儿做一顿根本不可能吃完哩饭了?”   “我,我跟你说了我最近老清闲嘛。”柳侠还企图狡辩。   “你再清闲也不会一顿给自个儿做五六道菜,这是我搁家时候哩食谱。”柳岸很肯定地说。   柳侠瘪着嘴想了想他的蛋炒饭,决定老实坦白:“好吧,没恁些,就一个您五叔提前做好哩粉蒸肉,我又炒了个小芹菜,还有个蜀黍,不是汤,街上买哩煮蜀黍穗。”   柳岸想了一下,决定姑且相信他:“不能这样吃,最起码得配个汤吧,青菜豆腐挂点芡糊儿也算数,你都快三十了,该注意养生了,吃饭前先喝一点暖乎哩汤,对胃好。”   柳侠炸毛了:“我才二十九,才二十九,养生是六十岁以后哩事,柳岸你是不是嫌我老了?”   柳岸把怀里的电话又拢了拢,嘴角翘起来:“我还巴着跟你一起活成帅老头儿咧,咋会嫌你老?我是老待见你,想跟你一起活哩时间越长越好,你不也这样想吗?那,咱不注意养生会中?”   柳侠被投了耳朵眼儿,笑得别提多荡漾了:“养,一会儿我就去做个蛋花汤,先暖暖胃。”   ……   放下电话,柳侠跑回厨房。   米已经蒸好了,不过他没急着从锅里端出来,而是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西红柿,又拿出一个鸡蛋和一小撮洗好的芫荽。   粉蒸肉和小芹菜今儿是来不及了,他要给自己做个汤。   他好像听三哥说的,王君禹说,之所以柳家岭这一带原来能活到七十岁的人都极少,而太爷能够高寿,是因为太爷当年及时离开了贫困的柳家岭,在开城过上了吃饱穿暖的日子,身体没受太大的亏空,尤其是胃,没有因为长年饥一顿饱一顿的被糟蹋出毛病,所以太爷现在胃口好,吸收和消化的能力都正常,再加上最近这些年营养又跟得上,老人家心态又极好,理所当然就长寿了。   柳侠吹着口哨切西红柿,脑海里,两个帅老头儿在风景如画的凤戏山小路上并肩而行,一派悠闲惬意,那姿态端的是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翩若惊鸿,鸿案相庄,庄周梦蝶,蝶恋蜂狂……   柳侠摇摇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把他当初为了加强猫儿的记忆,把两个人经常玩的成语接龙游戏给翻出来了?   他其实只是在想,自己比猫儿大十岁,长寿才能更加长长久久地陪着乖猫。   柳岸收起电话后,只坐着发了几秒钟的呆,然后跳起来跑了出去。   他绕着客厅抱膝高跳十圈,又看着窗外开始做扩胸运动,后面还有全身放松运动和眼保健操。   五月份那趟意外的回国之旅,带给他一个巨大的意外收获,柳侠对于不婚坚定不移,孙嫦娥无意中给柳侠留下了一个后门,柳侠决心把这个后门利用到底,这让柳岸的心踏实了几分的同时,也有了更强烈的紧迫感,他必须尽快地积累资金和经验,以便早日回国发展。   刚刚过去两个多月的暑假期间,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繁忙,他在和朋友们一起准备自己的网站启动工作的同时,还打了一份暑期工,打工的地方是他精心挑选过的,一家国际金融机构,公司地址在N城。   柳岸在国内上大一时就选修了金融课程,到了M大后依然在坚持。   他没有拿多个学位的打算,他只是想了解一点这方面的知识,经历越多,他越感到自己懂得的太少,他主修计算机,但他觉得,所有的领域都有共通的地方,当你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遇到瓶颈,没准在其他领域的某些知识或规则可以带给你灵感,他对数字比较敏感,所以选择金融专业做为拓展自己眼界的另一条路。   当他把自己要到N城打工的决定告诉张力和格林时,两个好朋友差点跟他翻脸,认为他那个时候居然还能放下他们共同的事业走开,太不负责任。   马鹏程和楚昊却是举双手双脚支持。   不过柳岸很清楚,自己这两个朋友只是觉得好不容易出国留学,不多跑点地方玩玩太吃亏,根本没把他的选择和事业之类的联系起来。   柳岸和张力、格林最终能和平解决问题,是因为格林那个经常被他拉出来当替罪羊的、已经算是事业有成的哥哥,他听了格林的抱怨,问清楚事情的原委,支持柳岸的做法。   格林的哥哥认为,哪怕是科学狂人,也需要接触社会,了解当下科学发展的现状,借力已经存在的、成熟的知识体系,来达成自己的研究成果,何况柳岸和张力、格林他们即将要创立的事业必须建立在大众认同的基础上。   过于单薄的经历和社会认知会限制他们对事业未来发展方向的判断,虽然柳岸他们只是抱着成功的理想和态度在认真地试水,或者说是实验,并没有打算一蹴而就一鸣惊人,但试水也是越逼真越好,越逼真的环境越能发现真正的问题所在,有利于以后真正下海时做出最完美的作品。   柳岸在N城期间,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左右,除了六个小时雷打不动的休息时间和一个小时锻炼时间,其他杂事,包括吃饭和上卫生间,都被他压缩到极致。   他打工的事情柳侠知道,因为瞒不住,他要给柳侠新的电话号码。   不过,柳侠不可能知道柳岸真正的生活状态,每次打电话柳岸都是元气满满,快乐到不行,好像他打工的地方是天堂,老板大方,同事宽厚,没有种族主义者,也没有加班和处罚制度,美好和睦的气氛简直能为当年望宁公社大院门口外墙上那条柳长青写下的标语做注脚——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   柳岸过了近三个月机器人一般的生活,那三个月里,只有和柳侠通电话时他才能把自己从数据和代码里暂时抽离出来。   但正像他来实习之前所想到的那样,他在这期间学习到的东西让他获益匪浅,他回去之后,推翻了自己当初的很多设想,重新进行了设计,网站比他原先的计划推后两个多月运行,并且开始阶段表现得也并不完美,但包括张力和格林在内的伙伴,都觉得他们现在的方向比之前的想法潜力增加了无数倍,当然,困难也增加了无数倍。   所以,现在柳岸和伙伴们现在每天都被淹没在数据洪流里,晨昏颠倒,两眼泛绿,却干劲冲天。   单从表面看,柳岸可能是最悠闲的一个了,因为他每天中午都会回家,在其他伙伴通宵熬夜的时候,他每天必须睡眠六个小时左右,一周之内还有一天要睡满八个小时。   他还拒绝连续吃快餐,经常给自己开小灶;喝的水里永远都泡着来自国内的各种养生物品;永远都不会忘记定闹钟,最多两个小时,一定要好起来做几分钟的运动,看看风景和做做眼保健操。   张力有一次和他开玩笑说:“柳岸,咱们课本里学过的那些成功榜样,必须有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痴迷到废寝或忘食地步的经历,你这样注重享乐,连饭菜咸或者淡一点都能感觉到并且还要及时纠正,让我很有危机感啊。”   柳岸说:“撞电线杆子的人多了,成为科学家的也就一个陈老师,更多的人是被撞成了傻子或直接撞进了火葬场。   你不是司马光,就是让自己枕着狼牙棒睡,把自己的脑袋扎成个筛子,也照样写不出《资治通鉴》。   所以呢,依靠废寝或忘食而成就一番伟大事业的人只是个例,通过正常的渠道,比如认真钻研的态度加上科学合理的方式方法,才是正确的成功经验。”   张力想反驳说他就是给自己犯懒找借口,可想到现在他们的设计理念和核心程序都是柳岸在主导,就没能说出口。   柳岸在N城期间,也有过几天比较轻松的日子,那是曾广同来美国的时候,在N城停留十天,柳岸给他当过一天导游,还有一天请假陪他回B城,看自己住的地方和M大;还有两个晚上,柳岸被曾广同邀请去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吃饭聚会。   柳岸虽然恨不能把一分钟掰成八份用,但他对曾广同的要求来者不拒,他从内心也很享受那几天的生活——他愿意把小叔给予自己的美好生活展示给任何认识的人。   曾广同走的时候,除了带走两个大相册和一大包给柳侠买的礼物,还有一包附上了汉语翻译的英文杂志和书籍。   那些书籍,现在大部分在柳凌手里。   柳岸现在的日子依然紧张忙碌,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他可能需要一直保持这种状态,柳岸对此坦然接受——只要回国和小叔在一起后能过正常人的生活,一个人的时候怎么样对他都不是个事。   柳岸现在最大的困扰是柳石。   合适的代孕者一直找不到,詹伟和他提议的那个条件没问题,但他觉得不安全。   世界这么大,给生活带来困扰甚至危险的因素有千千万万,但其中绝大部分都有个时效性和彻底解决的方案,过了某个特殊的时间段,或找到了问题的根源所在,事情总能过去,最多就是解决起来容易和麻烦一点的区别,唯独和人本身相关的事情不行。   尤其是和孩子的身份相关,一旦扯皮,可能就是一辈子,神仙来了都断不清。   而柳石,只能是小叔和他的孩子,其他人,哪怕是大罗神仙,柳岸也不会让他沾边。   “可是,要苦恼这些,总得先有个柳石吧。”柳岸对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叹了口气说,“现在,连制造柳石的基本配置都还没个影儿,就先把精力用在防范柳石未来可能遇到的麻烦上,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用毛巾擦着汗往书房走。   越是困难,越是得努力工作,如果用现在的方法一直找不到代孕者,那就多挣钱,最后用钱给砸出来个高质量的代孕人好了。   柳侠到底给自己弄出了一顿勉强合格的午饭,他正在感叹自己这种知错就改的美好品德,就听到大门口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他放下碗跑了出去。   是程新庭开车载着曾广同回来了,车顶上用宽布条帮着一个用塑料泡沫板包得严严实实的大家伙。   曾广同一看见柳侠,就冲他招手:“快快快,快抬进去挂上,许应山一会儿就来了,他一来就挂不上去了。”   柳侠麻溜地跑过去,和程新庭一起解开了那些布条,抬起那个大家伙往家走,他不用问就已经知道了,这是一幅画。   到了家里,把塑料泡沫板拆掉,再拆掉里面的塑料布,棉布,最后,露出一幅让柳侠喜欢得大叫的漂亮画作。 第463章 一副油画和柳葳的新阶段   这是一幅浓墨重彩的风景油画。   背景就是柳侠刚刚做汤时还在脑海里反复出现过的两个帅得掉渣的老头儿并肩走过的凤戏山秋景。   油画在真实感上经常不输于照片,许多还能比照片更有冲击力,因为油画的色彩更强烈。   曾广同的这幅画就是如此,而且因为画的尺寸特别大背景也非常深阔辽远,视觉上的冲击力更是被无限放大。   这幅画的背景并不完全写真。   因为从柳长青家到三太爷家中间那个无名山包的小路两旁,柿子树并不多,而画中两个从远处并肩而来看上去就是在悠闲散步的青年,身后却被形状各异的深秋的柿子树点缀的如梦如幻,黄橙橙的柿子和树上残留的少许几片颜色极为艳丽的柿树叶,远处漫山遍野红艳艳的黄栌和各种深深浅浅颜色的落叶乔木,以及偶尔散落其中的青翠松柏,再配上远方苍茫厚重的深冷色背景,构成了一副充满矛盾又无比和谐的美丽画卷。   第一眼,会有洪荒大地人如蝼蚁的苍凉感;继续看,绚烂的风景里并肩而行的人和隐在山林深处的小屋,是人世苍茫有你相伴的安然归属感。   画里的人物所占比例非常小,面容甚至都只是个模糊的轮廓,但见过现在的柳侠和柳岸两个人的人,却绝对是一眼就能够认出他们来的,何况是柳侠本人。   柳侠看着画里的自己和柳岸,简直要乐傻了,他搓着手问曾广同:“大伯,人家都说猫儿我们俩的身材远看一模一样,而你这幅画,仔细看,猫儿我们俩连衣襟被吹开的幅度都差不多,更不用说发型啊什么的,可我怎么还是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是我哪个是他啊?”   程新庭帮曾广同回答:“这就是功底,老师的人体解剖学估计比很多医科毕业的大学生还好。”   柳侠觉得这个解释不够:“我们身材几乎一样,还都穿着衣服,看不出骨骼肌肉什么的呀。”   程新庭说:“人的五官就那么点东西,用尺子来量的话,可能好多数据的差别就跟人的DNA似的,小数点后好几位才有一点点不同,可在我们这些同类眼里,几十亿个数据,却永远都不会搞错。”   柳侠点头:“这倒真是哈。”   人就那么大一张脸,还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他长了三十年,见过的人数不清,从来没把不相干的两个人弄混过,包括双胞胎的刘狗剩和刘狗旺、小雲和小雷。   曾广同舒服地摊在沙发上:“幺儿,你就跟大伯说,你待不待见这画儿吧?”   柳侠恨不得把画搂怀里抱着:“太待见了,大伯你不知,我十点多才跟猫儿打过电话,将我还正搁脑子里想俺俩老了以后回柳家岭哩日子咧,跟你这画几乎一模一样啊,大伯,你不是偷听过我哩梦吧?”   曾广同笑呵呵地说:“我没偷听过你哩,我正经听过小猫儿哩,他陪着我去B城那一天,跟我说了半天他哩理想,就有老了要跟你搁凤戏山,每天三次饭后百步走。”   “嘿嘿嘿嘿,”柳侠笑着摸摸画上柳岸的脸:“这傻孩儿,好不容易去美国恁牛逼哩地方了,却还成天想着回凤戏山。”   看柳侠盯着画一副要看到天荒地老的架势,程新庭不得不提醒他,曾广同还没吃饭。   柳侠这才想起来,自己的饭还在厨房扔着呢。   知道柳侠昨天回来,柳凌提前准备了很多菜在冰箱里,程新庭不让柳侠动手,他半个小时不到,就做出了三大碗看上去极其诱人的臊子面——柳侠知道程新庭做面很好吃,决定放弃蛋炒饭,先吃面。   三个人刚刚准备开吃,就听到院子里许应山的大嗓门:“幺儿,柳侠,曾老是不是在你这儿?”   柳侠先往嘴里扒拉了一口面条才笑着回答:“没有,我好多天没看见大伯了。”   许应山通通通地半跑着过来:“没有才怪,我都闻到你们在背后算计我的味儿了。”   他掀开帘子,看着笑吟吟扒着面条吃的三个人,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你们,你们,就就就,就这么嫌弃我?”   柳侠大笑着说:“不嫌弃你本人,可是嫌弃你那颗孔方兄的心。”   “还有饭没?快饿死我了。”许应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先对着柳侠,然后马上转向曾广同,“我跟朋友搁锦绣谷那儿刚上桌,接傅老那小弟子的电话,说你刚从他老师那儿拉了一副画走,傅老一个朋友惦记那画好久了,但傅老有话,说是帮朋友裱的,不卖,也不肯告诉他那是谁的画,那小弟子想帮人撮合这生意,就找上了我。”   柳侠把自己蒸的米饭和半盘子尖椒炒鸡蛋端出来,问许应山:“吃这个还是再给你做面条?”   许应山招手:“就它就它,我喜欢吃炒米,不过兄弟你先把你面条分我两筷子我也不嫌弃。”   曾广同嫌弃地看着许应山:“幺儿比你小三十岁!”   许应山自己站起来,拿了碗筷过来,从柳侠的碗里扒拉面条:“我心年轻,哥咱不说这个,那画儿呢?”   曾广同慢条斯理地说:“我都没敢让许老帮我裱,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柳侠把米和菜一起倒进锅里,回头得意地说:“在我卧室挂着。”   许应山撂下筷子就去拉程新庭:“兄弟你跟我一起过去看看。”   程新庭和许应山点了个头后就一直低头扒拉饭,就是不想被他盯上,这会儿还是没逃过,抱着碗坚决不动:“许大哥,我昨晚上就没吃饭,你让我吃完这碗面咱再去。”他知道曾广同不可能卖这幅画,才不跟着两边讨人嫌呢。   许应山跑过去,直接关了火,架巴着柳侠就往外走:“走走走幺儿,你跟哥过去看。”   柳侠顺手捞了自己的面碗跟着他往外走,还给曾广同做了个鬼脸儿。   他才不怕许应山抢画呢,就许应山的个头儿,他一支胳膊就能把他给夹大门外去。   许应山看到了那副占据了快一面墙的画,痛心疾首地瞪着柳侠,活像看一个挥霍光了祖宗丰厚家业的败家子:“柳侠啊,幺儿啊,你说,咱自个儿家,挂个什么不是挂,啊?花花儿的就行了,咱干嘛要把几十几百万的挂墙上,亏不亏啊?”   柳侠非常舒心地吃着面条:“好看,不亏。”   他判断绘画作品好与不好的标准就是漂亮与否,而今儿这幅画何止是漂亮。   许应山盯着画,那眼神撕心裂肺:“曾老有生之年第一幅大型油画作品啊,国画大师唯一的一副油画作品啊,就挂在你的卧室里,我我我……”   柳侠笑嘻嘻地指着画里的两个人:“这是我跟我家猫儿的肖像画,不挂在我的卧室挂在哪儿?”   许应山表情痛苦地打量着柳侠:“你知道什么是肖像画吗?”   柳侠快乐地看着画中人:“我不用知道,反正这画是我的。”   ……   许应山回到厨房,瘟鸡一般没精打采地吃他的蛋炒饭,当他听说画被抬进柳家大门时,他就知道自己基本上没指望了,再看到画里的两个人,他就彻底死心了。   可是,他还是不甘心怎么办?   他家里有一副曾广同十多年前给他爷爷画的肖像,就是油画,不知道的人,第一眼会会把那副肖像画当成是经过特殊处理的照片,浓厚而深邃的光影效果,质感特别好。   从那时起,许应山就惦记着要收藏一副曾广同的油画,但他从来没说出来过。   他是收藏界的大行家,懂得物以稀为贵,曾广同是当今中国画的领军人物,不以油画而闻名,偶尔兴之所至出一副油画作品,相当于贵宾客串,留下一段佳话,一副珍宝般的作品,多了,不但会冲击他在国画界的地位,还会引起油画界的敌视,这是行规。   他没想到,自己惦记了十几年,曾广同好不容易来了一次兴致,别说收藏了,画都给挂在别人家里了,他还没见着呢。   而且许应山发现,曾广同都七十出头的人了,居然还跟孩子似的,保留着非常感性的一面,他一时情起为朋友所作的画,都会有一种特别的灵气,可以说都是他到目前为止的创作生涯中的顶尖作品。   反正许应山最喜欢的,除了那副《我的朋友许大才子》,都是曾广同给柳家人画的,那副《万紫千红春正好》让他惦记到今天,还有那副《看家猫》,还有《财源滚滚》,还有柳凌房间的那副《荷花》……   不能想了,再想,许大才子觉得自己要嫉妒得吃不下饭了。   不过话是这么说,其实许大才子的心胸远比自己以为的要宽广——柳葳回来了,带回一只热乎乎、香气扑鼻的烧鸡,许大才子在装了一肚子不忿的情况下,自己吃了大概二分之一。   吃完饭,许应山又去柳侠房间对着那副画叹了半天气,然后就坐在太阳下开始剔牙,和曾广同讨价还价,让他给自己画一副半身正面像,说是他死的时候往灵堂上摆,被曾广同给臭骂了一顿。   柳侠和程新庭知道许应山一看到特别喜欢的画就抽风,不再去招惹他,他们和柳葳坐在一起,说读研究生和博士时怎么样才能多挣外快的事。   柳葳没有按照原计划读完研究生就回原城找单位上班,柳川和柳凌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说服了他,让他考博。   柳葳做为现在柳家第三代的老大,看起来嘻嘻哈哈,其实私下里还是很爱面子的,尤其是在几个聪明又捣蛋的弟弟们面前,坚决要维护他从小就树立起来的光辉正确的形象,屡考不中什么的,绝对不能有。   所以,在他拿到录取通知书以前,家里知道他报名考博的只有柳川、柳凌、柳长青和孙嫦娥(其实柳魁和秀梅也知道,只是他俩在柳川的指导下伪装得很成功)。   柳侠为此还和柳葳打了一架,柳葳单方面抱头挨揍十分钟,然后又是端洗脚水又是按摩,讨好了半天,才让柳侠熄火。   柳葳当初想早点上班,是因为他觉得家里在人脉和出行上,在原城这个重要的省会城市是一个很大的空档,他补上去,柳家岭→望宁→荣泽→原城→中国各个城市,这样一个循环就完美了。   而柳川一直对当初吴文明用一张□□把自己和一众认真工作的同事压得死死的事如鲠在喉,他反复权衡,还是觉得柳葳应该尽己所能拿到最高的文凭,尤其是确定了今年高校扩招的消息后,柳川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但他现在已经相当成熟,知道光自己想没用,这件事的关键还是柳葳本人,他知道柳葳是个非常有主见的孩子,如果不能拿出十分有说服力的理由,柳葳肯定不会妥协。   柳川在和柳凌组成统一战线的同时,还拉上了父母。   柳凌从事业和专业的角度出发,用理论来劝导柳葳。   柳长青和孙嫦娥则打感情牌,利用柳葳的孝心,对他表现出希望自己家的孩子都能更有出息的殷殷期待。   柳葳果然中招,也可以说是他性格好,有主见而不固执偏执,他听进去了柳川和柳凌对天朝大学教育问题的分析,对柳川和柳凌举例说明的文凭对出身于平民之家的百姓的重要性更是深有触动。   柳长青和孙嫦娥又在通电话的时候用最合适的力道给他添了一把火,柳葳一跺脚,毅然决然地冲了上去:荣高高三模式突击四个月。   然后,大获全胜。   他现在依然在京华大学,只是换了个导师——他原来的导师没有博导资格。   柳侠开开心心呼朋唤友在玉鼎宴请了客,回家的路上他问柳葳,让他改变主意的决定性因素是哪一个。   柳葳说:“三个各占百分之三十三点三三。三叔跟五叔说,大学扩招后,随着大学生的基数增加,研究生很快就不那么金贵了,博士对咱这样家庭出身的人更保险。   爷爷跟奶奶想叫俺都更争气。   您这一辈儿,俺五叔是博士;俺这一辈,猫儿最聪明,可是他急着回国,肯定不会读博士。   后头几个孬货也都可聪明,但是,以后哩事儿谁都不敢保证,可多孩儿小时候学习可好,长大以后忽然闹一出翻毛鸡,学习说呼啦就呼啦了,我觉得心里没底,决定干脆我自个儿上吧,考上了,算是保底;考不上,以后修理着小莘他们几个考,反正不能一个博士没,叫俺爷爷奶奶失望,叫人家觉得咱家不中了。   还有一个就是,俺三叔说他可快就会调到原城公安局,就等于原城咱家也有人了,我不用急着回去了。”   柳侠听完,有点羞愧,他都三十了,也没小葳想事这么周全。   柳葳研究生时的导师就比较大方,柳葳他们参与课题研究,都有钱,不多,也不算少,顾着自己的生活没问题,再加上国家给研究生的各种补贴,柳葳前几年其实已经开始反哺家里了。   现在,可能是规格高了,柳葳的要求也跟着看涨了,他希望自己能够接手将来几个小家伙来京都上学的所有日常用度,而不是把所有的经济负担都压在小叔一个人身上。   他甚至还认为柳侠可以把自己所有的钱都存起来,由他来养京都的家,这个家当然也包括柳侠这个人。   “我是老大,老大不就该养底下小哩嘛。”柳葳对对他的决定存疑的程新庭这样说。   柳侠躺在躺椅上,拿白眼珠斜柳葳,普通话和柳家岭土话一起上:“就是读了个博士,看把你给能哩,咋不上天咧?”   柳葳也是混合语种:“我咋能了?我咋上天了?我说的都是实话,俺爷爷、俺伯都是这样,老大就该这样。”   柳侠用鼻子哼他:“你能跟您爷爷您伯比?您爷爷跟你这么大的时候,您伯都会背《千字文》了;您伯跟你这么大哩时候,小蕤都会自个儿用勺儿挖住糊涂面条吃饭了,你咧?你会弄啥?你都二十五六快三十了,连个恋爱都没正经谈过,生蛋孩儿一个,还养我咧,哼!”   柳葳扑上来就去卡柳侠的脖子:“谁快三十了?咱俩到底谁快三十了?你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不是?我不说你老光棍儿,你居然敢说我生瓜蛋儿?”   柳侠抬脚抵着柳葳的肚子,嗷嗷叫着跟他对打:“我早就结过婚了,只不过又离了,你居然敢诬蔑我是老光棍儿,看我不给皮给你扒了。”   “来来来,看谁扒谁?……”   程新庭看躺椅被叔侄两个晃得都快翻了,赶紧上去拉架,无奈柳家叔侄两个都比他剽悍,他一个都拉不动。   站在月亮门外的中年人,默默地看着柳家叔侄两个把彼此扒得露着肚皮,然后还不停地进行着语言攻击。 第464章 买房的误会(修文   起身为曾广同倒茶的许应山首先发现了月亮门外的人,他拍了拍柳葳的头:“那个,你们家客人吗?”   柳葳和柳侠同时停手,然后一个站直,一个坐直,迅速恢复成四有好青年状态。   温文尔雅的中年人往月亮门里边走了几步,说:“我是看了京都周末购物报的广告过来的,请问,是你们的房子要卖吗?”   几个人面面相觑。   柳葳莫名其妙了几秒钟才说:“我们没想卖房子啊,广告在哪儿?上面怎么说的?不会是谁恶作剧把我们家给卖了吧?”   中年人说:“报纸在我车上,是这里的十几家住户联合发的一个广告,说是要卖房子,欢迎随时来看房,呵呵,可能是一条里面写的门牌号码太多,我记错了,我过去再看看。”他说着转身要走。   几个人却一下来了兴趣:“十几家都要卖?”   曾广同说:“你能把报纸拿来看一下吗?我们正好也有人想在这里买房子,让我们看看都哪几家?”   程新庭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房子,他在市区的套房和老杨树的院子之间摇摆不定。   许应山嘴快腿快,说话间已经跑到了中年人身边:“走走走,把报纸拿来,让我们都看看,我也打算在这边踅摸个合适的房子呢,我家现在太吵了。”   柳侠看着许应山跟中年人一起出去,一头雾水:“还有大白天在自己家坐着,然后被人直接给连窝儿端的?”   曾广同笑:“不是说看花眼了嘛,咱们家从外面看着比其他人家都大两号,还特漂亮,我估计这人是想趁机来咱们家看一眼。”   柳侠看了一眼青翠的竹林,又看了看几棵黄金翠缕的银杏树,点点头:“有可能,我当初也是大老远就看上谭家了。”   中年人和许应山很快就回来了,谜底一下子就被揭开,中年人就是看麻了,那广告里面的老杨树胡同,从柳家西边的8号13号,到柳家东边的54、56、58、64……一直到一百多号,有十四家要卖;旁边紧挨着的就是石榴胡同一个相同的广告,二十多家要卖,都是火柴盒大的一点地方,数字密密麻麻一片,很容易看麻眼。   程新庭一直想买房柳侠是知道的,他不知道许应山居然也是当真的,他认真地拿了笔把广告上的门牌号都给记下了,然后非要拉上家里几个人和那位中年人一起挨着去看。   哦,许应山个自来熟已经和对方交换了个人基本情况,现在大家都知道中年人姓田。   曾广同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我老了,走不动。”   他还不许柳侠和柳葳去,让两个人在家里陪他。   程新庭也不肯去,他说自己今儿特累,马上就去睡觉,反正这些院子一时半会儿也跑不了,他就住在这里,想看以后随时都可以。   老田看来脾气很好,笑着让许应山慢慢跟自己的朋友们商量,自己先走。   柳侠和柳葳起来送人时,老田忽然试探着说:“我可以参观一下你们家吗?我在京都几十年了,没想到这么背静的地方还藏着这么好的宅子呢。”   柳侠爽快地说:“我们家也没什么秘密,您随便看。”   虽然柳侠这么说了,老田却表现出了和他的外观一样的良好教养,他没有要求柳侠和柳葳为他打开关着的那些房间,上屋的门都开着,他也只是站在门口看看,然后很真诚地夸赞这房子盖的真材实料手艺好,夸柳侠他们的家具和室内布置有品位。   看到柳家的后花园,老田非常羡慕地说:“家里有个这样的院子,大人且不说,孩子可是真幸福呢,现在京都的孩子都是在水泥缝里长大的。”   柳侠十分诚恳地向他推荐:“我们这边就是稍微偏远了点,可我们这几条胡同的房子是真的很好,家家的院子都很大,您要是有车,我觉得在这里买房子比买市中心的套房划算。”   老田连连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送走了老田,许应山也准备走,他其实就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几个朋友不肯陪他起哄,他也不想去看房子了,只让程新庭看的时候,帮他留意一下最好最大的,觉得合适,让曾广同先帮他把定金给付了。   柳侠又为有钱人买房子跟买大白菜一样的派头眼绿了一把。   许应山走后,曾广同和程新庭都去睡午觉了。   柳侠不准柳葳去睡,他和猫儿通了电话,又得了一副超级美的画,有点兴奋过头,睡不着,决定出去逛一逛,拉着柳葳陪绑。   柳葳其实瞌睡得不行,但他知道柳侠最多在京都再停两三天就得回中原,挺舍不得他的,就干脆地答应了。   不过,车子还没到仁义路上,柳葳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已经到了他们在海子买的新院子。   柳葳年轻,一个多小时的熟睡足够让他恢复精神,出现在何老爷子和柳佩环面前时,他已经又是个神采奕奕地大帅哥了。   何老头儿满脸带笑地和柳家叔侄打过招呼,就在保姆的陪伴下,哼着《苏三起解》出去了。   柳佩环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漉漉的,看到柳侠和柳葳,小姑娘又是搬凳子又是端茶倒水,简直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兴奋的心情。   京都师专要求住校,柳佩环在学校也有宿舍。   不过在她来京都之前,柳侠和柳凌、柳葳就在这边的院子为她准备了一间房,还特地和何老爷子说明,小姑娘以后和楚凤河一样,都会在这里长住,他们也是这个院子的主人,所以除了何老爷子自己房间的东西,其他地方,柳佩环和楚凤河都有权利使用。   何老爷子满口答应。   卖房子的事情真正发生后,他就一下想开了,只要他的房间没人动,其他地方随便,反正真的弄脏弄乱了,也有保姆收拾摊子,用不着他管,他才不要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惹柳侠不高兴,他可不想去住在气都喘不上来的鸽子笼里。   柳凌和柳侠他们之所以在这里给柳佩环安置房子,是因为小姑娘有点特殊的习惯——她不进公共澡堂洗澡。   柳凌和柳侠他们都很理解柳佩环的这个习惯,他们都是在柳家岭那样闭塞的环境里长大的,都不太能接受那么多人裸裎相对,猫儿就是去了一次澡堂后,冻死也要在家里洗澡。   何家在靠着东边院墙的地方,有单独盖的一个卫生间,洗澡可以用太阳能,也可以用天然气。   而何家老爷子洗澡只去外面的澡堂子,每次都是搓背、按摩、捏脚、修脚全套。   楚凤河住这里后,也是去公共澡堂洗澡,家里卫生间的洗浴设施,就是柳佩环和保姆用。   其实,京都师专离海子这边挺远的,好在大学的课程不像中学那样紧,柳佩环每周都能抽出两晌没有主修课的时间过来。   柳侠今天过来除了正常的想来看看柳佩环和凤河,还有一个主要任务,给柳佩环送钱。   他从柳家岭回来,路过望宁,柳长兴夫妇给了他五百块钱,让他帮忙给佩环捎来。   柳佩环看到钱,不肯接:“我给俺伯俺妈写信说了好几回了,俺学校发哩补助足够我使,不用再给我钱。”   柳侠把钱放在她跟前:“你是女孩儿家,身边还是有点钱好,拿着吧,要不您伯您妈该操心了。”   柳佩环只好把钱收了起来,却还是对柳侠说:“柳侠哥,你下回见俺伯俺妈,一定跟他们说,这钱都够我花到寒假了,叫他们别再给我捎钱了。”   柳侠答应着,却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别说柳长兴现在有了布店,建宾和永宾也都在挣钱了,即便是没有这些收入,以柳长兴和柳长青差不多的性格,他借钱也不会让女儿在外面给人看不起的。   柳葳看看时间,已经五点多了,就给楚凤河发了个传呼,问他几点能回来,柳侠想跟他见个面。   楚凤河十几分钟后才回电话,说他们今天晚上要加班,因为天气预报说一周内会有一股势力强大的寒流,他们正在盖的楼要抢在寒流到来前封顶。   柳侠知道自己和楚凤河这次又见不着了。   他们上次见面是七月份,柳侠回京都收账带签一个合同,只在京都停了一周,有一天终于得了点空,给楚凤河发传呼,却一直不回,天快黑柳侠决定回老杨树的时候,才突然接到电话,原来楚凤河难得休息一天,去京都图书馆看书,提前把传呼机的声音给关了。   两个人接上头后,柳侠去接了楚凤河,一起在“一大碗”吃了顿饭,期间说话的内容基本都是楚小河和他的家。   柳侠和楚凤河都忙,柳侠现在每次回京都都是来去匆匆;楚凤河则是能加班就加班,没有加班就找地方看书,他原本还想报个夜校,后来想到自己的时间,又自觉地放弃了。   柳侠和佩环说话的时候,柳葳在院子里瞎转悠,这会儿他扒着楚凤河房间的窗户往里看了看,然后跟柳侠招手。   柳侠跑过去:“咋了?”   柳葳拉着他,两个人一起把脸贴在玻璃上,柳葳指指里头:“凤河叔这是要自学个博士哩意思吗?”   柳侠看着床头上满满当当的书和桌子上摊着的一张张线条交错的图纸,很是佩服地连连点头:“估计是。”   柳葳说:“凤河叔这样哩,要是最后还穷困潦倒,老天爷就该剖腹以谢天道。”   柳侠在背上重重给了他一下:“不准对老天爷胡说八道。”   柳葳被打得一咧嘴:“小叔我知了,我错了。”   他双手合十看着天念念有词,“老天爷,将是我胡说八道哩,你可别跟我记仇哦,不过,凤河叔那事儿是真哩,你要是真跟人间传说哩那样英明神武,那你就睁开眼看清楚,叫凤河叔跟俺小叔这样努力哩好人都成功吧。”   柳侠忍不住笑得满脸牙,嘴里却还是对柳葳没好话:“少拍马屁,拍也照样打你。”   柳佩环在旁边看着这两个人笑:“小葳,柳侠哥,您俩到一堆就打,那您别成天搁一堆儿不中?”   柳侠说:“当然不中,我是他小叔咧,我得管教他,不搁一堆儿咋管教?”   柳葳说:“我是老大,您柳侠哥是老小,我得照应他,不搁一堆儿咋照应?”   柳侠对着柳葳伸巴掌。   柳葳跟没看见那个大巴掌一样,揽着柳侠的肩膀往外走:“走走走,俺五叔快下班了,咱现在过去正好跟他一起回家。”   柳佩环提包跟上,柳侠和柳葳要顺路把她送回学校。   柳凌加了半个小时的班,所以三个人回到老杨树胡同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王正维不知道哪根筋受了刺激,不年不节的,他忽然给律所的所有员工发福利,一人一箱食用油、一袋五十斤装的泰国香米和一箱火腿肠。   柳葳提着大米、柳凌扛着食用油、柳侠抱着火腿肠,刚一进家门,就听见后花园传来夸张的呼救声:“啊——,救命啊,饶了我吧——,我真的不行了啊——”   柳侠转头看哥哥和侄子:“这货咋来了?”   柳葳说:“肚子里哩油水最近叫涮光了吧?”   因为店里生意特别忙,也因为柳侠最近老不在京都,马鹏程号称他瘦了十斤,现在已经成了可以直追柳凌叔的玉树临风的美男子。   柳侠心有余悸地说:“所以这是听说我回来了,就赶过来吃大户?”   柳凌笑着说:“没事孩儿,明儿星期六,我不去上班,我给马鹏程做饭。”   柳侠说:“不是谁做哩问题,这货要饭的还挑肥拣瘦,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三个人说着话,已经到了厨房门口,马鹏程不知怎么就发现了他们,已经大叫着冲了过来:“小凌叔小柳叔小葳哥,带啥好吃的没有?”   三个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后面就紧跟着跑来了胖虫儿。   胖虫儿手里还牵着一个跑得磕磕绊绊但却横竖摔不倒的小家伙,小家伙边跑边叫:“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柳凌把箱子递给从厨房出来的程新庭,蹲下身体张开双臂:“慢点,别摔着了。”   小家伙一下扑进柳凌怀里:“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柳侠嫌弃地在小家伙的脑袋上敲了一记:“你个小笨蛋,比您小萱哥哩嘴还笨,快两岁了还是光会叫一个爸爸,还不分人,见谁都叫。”   思危高兴地两只小手抱脑袋,去摸被敲的地方,仰起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柳凌:“爸爸,啊。”意思是再敲一下。   柳凌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把人抱起来:“不能再敲了,再敲敲傻啦。”   曾广同站在厨房门口,有点歉意地对柳凌说:“将胖虫儿回来,思危搁大门口看见了,非撵着他来咱家,不叫来就哭,我看孩儿哭哩可怜,就叫他来了,简姐说一会儿就来给他抱走。”   柳凌整理着思危的衣服领子说:“没事大伯,我待见小孩儿,思危也可听话,带着一点不费力。”   马鹏程抗议:“他哪儿听话了?他咋不费力?他比谁都费力好不好?我得一直跑着让他追,我一停他就哭,我都快给累死了。”   柳葳把马鹏程推进厨房里:“你将叫唤哩跟杀猪呢样,原来是叫个一岁多的孩儿给撵哩?” 第465章 柳侠的第一个手提电脑   柳侠深深地愧疚了。   他冤枉了马鹏程,人家马鹏程今天来不是纯打秋风的,人家还捎带着给他送温暖来着,还是个非常大的温暖。   柳葳看着那深沉凝重的炭黑色电脑,眼睛里活像要伸出两只手:“手提电脑?这这,马鹏程,这得……一……两万吧?”   马鹏程一副闲看花开花落的模样,熟练地插线、开机、噼里啪啦拨号上网:“那是市场价,咱们自己人,说钱就俗了。”   柳葳兜手给了他后脑勺一下:“再给我装洋蒜!现在我不俗了,我高雅,咱自己人,你再给我来俩,我跟五叔一人一个。”   胖虫儿举手:“我也要。”   马鹏程捂着后脑勺,转过头来瞪柳葳,脸揪得比包子褶子还多:“轻点,我每学期都挂科,就是让你们给抽的。”   程新庭说:“你不装洋蒜不就没人抽了吗?说吧,自己人,多少钱?”   马鹏程看看柳侠:“这个是我送给小柳叔的礼物,不要钱;你们如果要,跳楼价,一万二。”   程新庭歪着头仔细端详机器外观,又眯着眼看屏幕上的蓝天白云和草地。   他一直在为买房子攒钱,但他并没有因此过度苛待当下的自己,事实上,他的消费水平一直都在平均水准以上,他有好几件从毛建勇那里买的衣服,要知道,哪怕因为柳侠的缘故那辉给他打了很低的折扣,那些衣服的价格一般的工薪阶层也不会去尝试。   柳凌抱着思危,微笑着说:“我暂时用不着,我们那里各种材料都是要求手写。”   马鹏程对着柳葳一甩头:“哼,看小凌叔这品格,再看看你……”   柳葳又给了他一下:“干你的活儿去吧。”   马鹏程招手喊柳侠:“小柳叔,过来我教教你怎么用。”   柳侠还处在懵圈状态中,对马鹏程的话反应慢半拍:“你,你怎么忽然想起来送我电脑?”   马鹏程一副很受伤的样子:“小柳叔你那什么眼神儿?你平常对我那么好,总是请我吃好东西,我觉得这种电脑特别适合你,就送你一个,你为什么用看特务的眼神看着我?”   柳侠慢慢地点着头说:“我觉得这里面有阴谋,马鹏程你什么时候干起赔本的买卖来了?”   马鹏程愤愤地瞪了柳侠好几秒,然后伸手把他给拽过去:“这里面有测绘计算软件,你以后只要把测量的数据给填进去,然后按一下计算按钮,结果就出来了,比你现在拿个小计算器吭哧吭哧算半夜快一千倍一万倍,你学不学?”   柳侠眼睛瞪得跟个鸡蛋一样:“啥?”   ……………   一个小时后。   柳侠手里拿着一摞他以前的测量报告,看着手提电脑上的表格傻笑:“嘿嘿嘿,嘿嘿嘿,人家咋就这么能咧?你只要给数填到里头,摁个计算结果就出来了。”   马鹏程坐在他旁边,非常有成就感:“柳岸说,他早就想给你做这个了,可是,测绘本身就是一门比较高深的知识,如果不是精通,根本做不来,漏洞特别多,他说这个版本也不完美,他觉得改进的空间还有可大,尤其是制图,他觉得离他的想法还差可远可远。”   柳侠在嘴巴真要咧到耳朵后头去了:“没,我觉得已经可美可美了,我再用几套数据试试,要是全都一模一样,那我给队里头哩几个工程师一人配一个。”   马鹏程偷偷看了柳侠两眼,表情说不清的诡异,可柳侠的全部心思都在电脑页面上,一点没发现。   马鹏程说:“小柳叔,我不是专业干这个的,俺哥也一样,计算这块简单,俺几遍就学会了,制图这个俺都不中,俺根本不知你那些啥导线啥差是啥东西,也不知该咋拉线,以后你照着柳岸的说明自个儿慢慢摸索吧,要不就等柳岸回来了亲自教你。”   柳侠傻乐呵:“中中中,您不用管了,我独个儿慢慢摸,嘿嘿,先替我谢谢您哥哦,下回回来我请他吃锦绣谷。”   马鹏程本来想说不用谢,他只是顺路,可听到柳侠要请客吃饭,立马改嘴:“中,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哦,俺哥他是个特别守约的人,而且你不知,出国带电脑回来可不容易,俺哥路上叫难为孬了。”   电脑是马征程带回来的,他陪领导去美国出差,行程里有一站是N城,柳岸开车过去,请他吃了一顿饭,然后,在酒店里教了他两个小时的测绘软件使用。   柳侠实在太高兴了,根本没去想马鹏程那跟筛子一样、到处都是漏洞的话,他连连应着:“放心,绝对不会,你叫您哥提前想好,到时候想吃啥随便点,还有你跟楚昊,还有方峥他们,都一起去。”   马鹏程心满意足地跑了出去,思危不喜欢一直呆在房间,柳凌抱着他出去玩,胖虫儿和柳葳他们也都跟着一起出去了,大家都看不懂柳侠的那些东西。   柳侠对着电脑一个人又乐呵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关机:“臭孩儿,东西都带到家了,晌午打电话还不跟我说,光好搞突然袭击。”   他已经决定了,明天中午再给乖猫打个电话,数落他一顿。   柳侠收好电脑出来,就看到坐在院子里,就着灯光赏月的人们。   阴历十月坐在院子里赏月有点傻,不过,思危不肯回自己家,也不肯进屋,柳凌要陪着他在院子里玩,其他人也只好舍命陪柳凌这个君子了。   柳凌坐在高背靠椅上,右腿压左腿,思危就坐在他的右脚上,抱着腿,柳凌来回悠一趟,小家伙就笑一声。   简姐在旁边柔声地说:“思危,到时间了,咱们该回家睡觉觉啦。”   思危抱紧腿:“不不不不。”   柳凌继续伸手想把思危抱起来:“思危,来,天黑了,思危先跟阿姨回去。”   思危抱着更紧:“不不不不,不,爸爸。”   柳凌说:“多睡觉思危才能长高高。”   思危伸出小手:“爸爸,高高。”   柳凌抱着他站起来,然后把他抛得高高的,再落下来接着。   小家伙笑得咯咯的:“高高,爸爸高高。”   柳凌连抛了他十来下,思危一高兴,更不肯跟简姐走了。   柳葳还来凑热闹,他看柳凌有点累了,就接过思危,接着抛,小家伙高兴得吱哇乱叫,旁边曾广同和程新庭、胖虫儿还鼓掌加油,夸思危胆子大,是个男子汉。   柳侠无奈地说:“大姐,您别站着了,坐会儿吧,等我五哥把思危哄睡您再带回去。”   简姐也很无奈地说:“那我先回去,让宋嫂先别放热水,放早了水就凉了。”   她走了几步,快到月亮门那里了,又停下对柳凌说:“先生,您别都依着他,要不他能玩到半夜,小孩子还是要保证睡眠。”   柳凌正拿起杯子准备喂思危喝水,闻言道:“我知道,我这就哄他睡,等您回来,他差不多就该睡着了。”   小孩子的精力有限,在有外界刺激的情况下,他们很容易兴奋,把兴奋的源头一断掉,他们睡起来也特别快。   柳凌喂思危喝完了水,就抱起他,让他趴在自己肩膀上,两个人去后院转悠了十来分钟,等回来,思危已经睡成了只小猪。   把他递给简姐时,柳凌交待道:“小孩子容易受惊,睡着的时候不能洗澡,要不您明天再给他洗吧。”   简姐说:“就给他洗洗屁股,身上擦一下就好,不放进浴缸里洗。”   柳侠在一边偷偷腹诽:现在的小孩真娇气,我们猫儿当初天天都跟个泥猴儿一样就睡了,现在不也长恁高恁帅?   不过,五哥养孩子确实比他细心,小萱小的时候,无论多晚,无论小萱睡没睡着,五哥至少要给小萱洗洗脸,再擦擦手和脚,说那样睡着才舒服。   柳侠又在心里偷偷想,如果能拐回去再过一遍,他也要天天把猫儿洗的白白净净,也要天天给猫儿弄一碗海鲜或肉蛋羹吃。   他们的晚饭是鸡蛋甜汤和几样家常炒菜,简姐从自己家端了一盆虾仁蟹黄青菜羹过来,味道和营养暂且不说,光那颜色,就让柳侠看的眼馋,他忽然想起,思危好像每次都是带着美味汤羹过来的。   在柳家大院笑声不绝热闹盈天的时候,地佑街罗家胡同的那家四合院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不过,同样的安静,同样的兄弟严肃谈话,今天比过去的七八年里同样的情况,大院里其他人感觉没那么紧张了。   陈震北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眼睛注视着前方某个虚无的点。   陈震东坐在他侧面的沙发上,表情凝重但不激烈凶悍:“……大哥是为你好,否则不会让老田过去。   你也了解老田,人心气平和,心思细致缜密,应变能力强,我虽然说了那句话,但那是建立在我对老田处理事务的能力信任的基础上,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老田并没有对柳凌的弟弟和侄子说一句威胁性的话。”   陈震北冷淡地说:“你派人去他们家,本身就是一种威胁。” 第466章 炫耀   “就算是,震北,我威胁的也是你,而不是柳凌。”陈震东非常平静地说,“柳家的人不认识老田,而老田性格非常好,哪怕我给了他视情况可以敲打一下柳家的暗示,老田却全程都在扮演一个只是摸错了地方的品味高雅的未来街坊形象,不但没有给柳凌的家人施加任何压力,还表现出了相当的友善,柳凌和他的家人在这次事件中没有任何损失,但……”   陈震东加重了语气,“在这样的情况下,七个小时前你在海都,此刻,你坐在我面前。”   陈震东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震北,你不觉得,你现在对柳凌和柳家的表现,已经超出界限太多了吗?你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吗?”   陈震北的表情简直和大哥如出一辙,十分平静地说:“如果不是你们曾经那么对待小凌,我会这样草木皆兵吗?而且,我和小凌之间没有任何接触。”   陈震东都要被气笑了:“还没有接触?思危现在快把柳凌那里当成自己正经的家了。   上次你去滨城,把思危送回来,他一天都玩的挺好,爸爸看着他特别开心,可到了傍晚就不行了,谁都不让抱,就是拉着简姐要走,就跟小鸡到了晚上要回窝儿一样,怎么哄都没用。不过,这也无可厚非,很多大人到了晚上也是必须回到自己家里才安心。   问题是,我和爸爸安排人送他回去,结果,到了老杨树,下了车,他一直指着隔壁柳家‘啊啊啊’的叫。   上次小刘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前天你去海都,又把他送过来,他到了黄昏时候又闹,送他的小张回来后跟小刘说的一模一样,所以昨天,我亲自送他和简姐回去,到了你那大门口,我车子还没停稳,他就指着柳家跟我呀呀呀,看都不看你们自己的家。”   “……”陈震北憋了半天才小声说,“这说明他跟小凌之间是父子天性相连啊。”   “什么父子天性?”陈震东沉着脸说,“就是你教的,你想用既成事实来要挟我们。”   陈震北说:“我没教,我根本见不着小凌,思危他喜欢小凌是天生的,二姐第一次带着他见小凌,他就喜欢让小凌抱。”   陈震东叹气:“你刚才说了五句话,里面有四个‘小凌’,如果爸爸在,你是打算再和他干一仗吗?”   陈震北说:“大姐跟我说,妈妈还在的时候,爸爸每天下班回来,只要在客厅没看见她,爸爸说的第一句话肯定是‘你妈呢’,如果客厅没人,爸爸就挨着房间找。”   陈震东说:“爸爸和妈妈是夫妻,是一家人。”   陈震北说:“我和小凌跟爸爸和妈妈比,只是缺一个证件,而这个证件不是我们不愿意有,是你们以正义的名义不允许我们有。”说到最后一句,他情绪开始激动。   陈震东举起双手:“打住打住,震北,我是你大哥,不是你的敌人,如果法律允许,不,哪怕法律不作为,只要舆论默许,只要舆论不是以现在这种赶尽杀绝的趋势对待你和柳凌这样的感情,我和爸爸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干预你们。   我和爸爸从来没有以正义和公理的化身自居,我们只是不能看着你走上一条绝路,知道吗?”   话题又进入了陈震北和父兄之间长期以来对峙的死胡同,兄弟两个都不想事态恶化,同时沉默。   如果是以前,陈震北可能早就拍着桌子说,我不用你们以为我好的名义来掌控我,我自己知道什么是好,但现在,他不会再这么说了。   也只有真正把你放在心上的亲人会一边觉得你大逆不道一边还这样多少年如一日地和你较劲,换了外人,你的不幸只是人家表达高尚的一句感叹或茶余饭后闲暇时的几句谈资笑料,随时可以拉出来喷几口唾沫,也可以随时被更新鲜的笑料所代替。   最后,还是陈震东先开口:“爸爸最近非常忙,所以你对柳凌的小动作,他暂时不知道。   震北,从那个张耀先的事情,你应该能看得出,爸爸不想让和你有关的任何事情发酵,这等于是变相地保护了柳凌,你不能因为爸爸软化就做出太越界的事,如果你和柳凌之间的行为超出了爸爸所认为的安全临界值,你想一想后果。”   陈震北说:“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我想尽我所能,让小凌有个幸福的……晚年。   可小凌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子,思危已经快两岁了,我怕他再大,和小凌之间就培养不起真正亲近的感情来了。   小萱是个好孩子,可是,我想让小凌老的时候,也能享受到思危的孝顺。   是我把他硬拉上这条路的,他已经因为我失去了自己所向往的人生,我不能让他到老了连个起码的生活保障都没有,让他老的时候能享受到天伦之乐,是我的心愿。”   陈震东看着弟弟,无声地叹了口气:“我知道,只是,现在,你过于频繁地接触柳凌,只能适得其反。   我让老田过去柳家,是警告你,同时也是……想看看柳家,这里边有我好奇的成分,但更重要的是,我必须知道思危经常接触的是什么样的环境。”   陈震北的眼睛里现出勃勃生机:“那你看到了什么?你觉得小凌的家人不够格养思危吗?”   陈震东叹气:“震北,别拿我的话来攻击我,大哥也是正常人,也会有好奇心或心血来潮的时候,我对柳家的好奇和柳凌的家人是什么样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世界根本容不下你和柳凌这样的感情。   我和爸爸都很欣赏柳凌,但这改变不了你和他在一起会成为众矢之的的事实,你们的事情如果透露出去,你尚且有家里护着,诋毁你的人最多在背后嘀嘀咕咕,柳凌呢?   你有什么能力保护他让他免受舆论的伤害?如果你和他的事公开,你觉得他还能留在警大吗?即便是迫于咱们家的压力,校方留下了他,他以后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如果你们的事传回他的老家,他刚刚有点起色的家庭如何在到处都是熟人的村子里自处?这些你都想过吗?”   “想过。”陈震北坚定地看着大哥的眼睛,“我们要在一起,但并没有打算闹得满城皆知,我们对外会保持克制,我们不是什么明星名人,两个普通人,安安静静地居家过日子,没人会注意的。”   “幼稚。”陈震东拿起烟盒,从里面弹出一支点上,“在我们国家这样的环境中,你居然想在京都这样的地方过世外桃源的生活?可能吗?”   “我们自己只要有分寸,为什么不可能?”陈震北说。   “因为每一个喜欢蜚短流长的人,都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陈震东说,“他们甚至能看到你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还能言之凿凿三人成虎,你和柳凌是铁打不变的事实,你以为能瞒过这种人的眼睛?”   “我不可能因为几个长舌妇就放弃我和小凌的幸福。”   “你确定能在长舌妇们制造的腥风血雨中保住自己的幸福?震北,不要小看闲言碎语,流言真的可以杀人。”   再次进入死循环,两兄弟再次陷入沉默。   这次,是陈震北主动开口:“大哥,我要离婚。”   ——   柳侠乐坏了,第二天中午什么都不干,就在家里坐着一遍一遍不停地往手提电脑里输入他以往留下的资料,以证实测绘软件的可靠性,同时等时间给柳岸打电话。   十点整,他正犹豫着是现在先试打一次还是过二十分钟再打的时候,电话响了。   他拿起来,话筒里马上传出他最熟悉的声音:“小叔。”   柳侠心里那甜蜜的抱怨立马没影了,笑得一脸春光灿烂:“乖猫,我正想给你打咧,你就先打过来了,有事儿孩儿?”   柳岸的声音听着就是在笑:“嗯,想问你一下电脑好使不好?”   柳侠这才想起自己想和柳岸通话的目的,马上抱怨道:“大臭猫,这么大哩好事,夜儿打电话你居然不跟我说?”   柳岸呵呵笑:“说了就没惊喜了,小叔,用着没问题吧?”   “没,可美可美,我原来得花四五个钟头干哩活儿,现在半个钟头就中了。你以后回来,咱黄昏随便耍,小叔再也不用天天熬夜做计算了。”   想起两个人在荣泽的时光,柳侠最遗憾的就是那时候哪怕自己回家了,也不能痛快地陪着猫儿玩,后期计算任务如影随形,让他心里一刻不得轻松。   柳岸说:“中,等我回去,咱俩都实行一周四天、一天五小时工作制。”   柳侠笑起来:“臭猫,就会胡说,哪有这样哩工作制,你干脆不上班,天天耍妥了。”   柳岸说:“那可不中,你肯定不会待见个游手好闲哩人。”   柳侠乐:“那是别人,要是你,我巴不得你能游手好闲一辈子,你只要天天搁我跟前,叫我看见你就中。”   柳岸说:“在实现你当吃饱墩儿哩梦想之前,我不打算这么干。”   柳侠开心得不能自已:“哎呀,咱俩都这么懒,都光耍不想干活,这可咋弄啊?”   遥远的地方,柳岸看着对面墙上认真工作的人,忍不住唇角上扬:你如果都算懒,这个世界可真就没有勤奋的人了。   柳侠高兴地继续碎碎念:“猫儿,你咋这么聪明咧孩儿?啥都没,就是一个电脑上画几个表格,再加上个鼠标,恁多数字,恁多复杂哩计算过程,点一下运算结果就出来了,我想破脑子也想不出这是咋弄哩。”   柳岸说:“隔行如隔山,其实,就是个可简单哩小程序。小叔,要是这个程序不是我做哩,是别人做哩,你想用得花钱买,那你用不用?”   “用。”柳侠毫不犹豫地说,“用只要别卖太贵,一次哩成本别超过我利润哩百分之……三,我就买。”   柳岸笑起来:“这下,你相信我那个软件能赚好几万美元了吧?”   柳侠心里头突地跳了一下:“我信,可是,孩儿,你,你成天还得上课,你哪有时间做这些?你不会是成天黄昏熬夜吧?”   柳岸说:“小叔,这就是俺正常哩功课啊,俺上课就是在学编程啊,只不过,大部分人只会照本宣科地临摹老师教的程序,做一些简单、不成体系的独立小程序,而我这种特别能干的,就能设计出一个拥有完整的体系、可以在某个领域实际应用的程序。   这样哩程序都是钱哦小叔。”   ……   放下电话,柳侠坐着晕乎了半天,乖猫可真是又聪明又有远见啊,选择了这么好一个专业,做随堂课作业就能赚钱。   下午,柳侠忍不住炫耀的心情,带着自己心爱的手提电脑,开车去了苌景云的工地,指导着苌景云用电脑做了一次计算。   其间他装作不经意地说了好几次这是猫儿特地给他做的一个小程序,猫儿在美国靠着卖程序赚了几十万美元,猫儿打算以后让他在家全职当吃饱墩儿。   苌景云和一众围观者羡慕得眼发绿,却因为这玩意太高大上,超出了他们的认知,不知道怎么赞美才合适,只能不停地点头,称赞柳侠有福,有个这么孝顺又能干的猫儿。   柳侠脸上淡然,心里披红挂彩载歌载舞马车轱辘打了不知道多少圈,同时还暗搓搓地计划着下一步要去跟谁显摆。   苌景云试了两套数据后,当场表示,自己接下来三个月就是不吃不喝,也要买一台手提电脑。   旁观的郑朝阳几个人也都摩拳擦掌——儿子(闺女)以后上大学,就是计算机专业了,敢不听话,打。   星期天上午,柳侠去拜访了郜局长和骆局长,表达请他们继续关照生意的同时,也透露一下自己的新工程情况,侧面证明自己的实力。   下午,他和郑朝阳一起,备齐了所有中原高速公路工地需要的仪器,然后又去皇姑街88号溜达了一圈,和马征程谈妥了一笔小买卖。   星期一早上,他载着高秋峰和浩宁开车上路。   他们会在荣泽停留两天,然后奔赴工地,如果不出现极端恶劣天气,春节之前,他们就一直在那里呆着了。 第467章 工地(可跳)   北方的冬天干燥而寒冷,大风尘土是永恒不变的风景。   柳侠裹着个军大衣在看全站仪,一阵风过来,他被吹得有点晃荡,不得不双脚大开站立以保持稳定。   他大衣里头是紧身的羽绒坎肩、羊绒衫、贴身棉质内衣,一层又一层,下面是他去年从美国带回来的防寒裤,脚上穿的是中筒户外防寒靴,可这会儿还是被冻得嘴唇乌青、手梢发麻,笔都有点捏不住了。   今天配合他跑点的是张秋峰和浩宁,两个人也都是青着脸,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   柳侠眯着眼睛看了看天。   太阳既没有光芒也没有温度,就那么毫无存在感地挂在西南方,好像谁挂了个假太阳骗着人玩似的。   可就因为这个假太阳,他还得再干两个多小时,否则他会良心不安。   收回怨念的目光,柳侠冲前面的浩宁比了个手势,浩宁拿起棱镜,往前走着对柳侠说:“小侠叔,我老憋慌,去那边尿一泡哦。”   柳侠挥挥手,意思是快去快去。   后边的张秋峰跑过来,把手里的东西往柳侠身边一放,跟着浩宁也往远处的草稞子跑:“我也得去,天太冷,身上的水分一点不蒸发,特么我这一会儿一尿。”   柳侠跺着脚说取暖:“你那是肾气不固,肚子里有点东西就憋不住。”   张秋峰边跑边回头辩解:“我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你嫂子几回,我肾气还过剩呢,我这就是给冻的。”   柳侠把记录表夹在胳肢窝里,用手搓脸,正搓着,看到远处移动过来一个黑点。   黑点很快靠近,原来是袁黎明,他也是穿着军大衣,头捂得严严实实,就露出一双眼,怀里不知抱着个什么东西,看样子挺沉的。   柳侠大声吆喝着问:“饭做好了?这么大风你跑过来干什么?”   袁黎明把围巾拉下来一点:“稀饭正滚着呢,做太早我怕你们回去就凉了,我先熬了点绿豆红梨汤,给你们送过来。”   说着话他就到了跟前,把怀里的大毛巾拉开,里面是两个保温桶。   柳侠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被削掉了一个边的小山包:“咱去那儿,背点风,要不一掀盖子都是土。”   两个人提了保温桶往小山包背风处走,浩宁和张秋峰正好也过来,几个人就蹲成个圈,围在一起喝热乎又泻火儿的汤。   天气干燥,柳侠口味又重,喜欢吃咸吃辣,最近嘴上燎泡不断,嗓子还经常疼的说不出话。   他以前嗓子疼就吃消炎药和清热泻火的中成药,后来柳岸久病成医,说是药三分毒,特别是消炎药,能不吃就不要吃,柳侠现在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肯再吃药,都是硬抗。   没想到袁黎明挺细心,每次轮到他做饭,他就变着法儿弄点清火的东西,前几次是蒸梨,今天换成了绿豆红梨冰糖水。   柳侠的嗓子这会儿正冒着火的疼,右唇角的燎泡也在呼呼地发烧,就一口气喝了三碗,然后放下碗就往草稞子那边跑。   高秋峰在后边笑:“还说我肾虚,你一个童子鸡还这边下肚那边就憋不住,咱俩到底谁虚?”   袁黎明和浩宁也看着柳侠的背影笑。   他们一队四个人,就柳侠一个没结婚的,他还经常主动挑衅,说点带一点点颜色的话头,以证明自己是个经验丰富的过来人,让三个真正的过来人好笑不已。   后面的两个小时,可把柳侠给后悔坏了,他一会儿跑一次草稞子,喝热汤带来的温乎气儿两趟就给跑没了,最后给冻得屁股生疼,而且小柳侠都快给捋脱皮了。   四点五十八,他们终于完成了今天既定的计划,柳侠一秒钟都不耽搁地收家伙走人。   袁黎明做的稀饭是稀溜溜的小米酥梨汤,一大锅,柳侠放了白糖,又喝了两大碗。   最后还剩小半锅,三个职工一致劝柳侠:“你继续放白糖当茶喝,明儿清早嗓子肯定能好很多。”   柳侠觉得有道理,当时就又喝了半碗,然后他摸着鼓起来的肚子,开始犹豫,是不是应该去县城住招待所。   这里距离县城二十多公里,听着不远,但连公路都没有,鸡肠子似的碎石山路,开车走到县城差不多得一个半小时。   现在去县城还来得及,问题是他规定了早上八点必须开始作业,这样,他明天早上最迟六点就得起床,而他现在很懒,不喜欢起早。   可是,不去的话……   柳侠从老乡家坍塌了一半的院墙上遥望着远处用几根树干和玉米杆搭建起来的厕所,下面的小柳侠被吓得颤抖了两下,彻底萎了——这要是一晚上跑个七、八、十来趟,明天他就可以练《葵花宝典》了。   他们是今天早上才搬到这个老乡家的,地方是袁黎明找的,柳侠和主人家不熟,所以……   柳侠捅捅袁黎明的胳膊:“你能不能问一下那大娘,他们家有没有多余的尿盆?”   张秋峰和浩宁听了听屋外呼啸的风声,也看向袁黎明,眼神非常热切。   袁黎明对着房东家上屋的方向看了片刻,站起来:“我去试试。”   五分钟后,袁黎明回来了,站在门口,两只手比划了个直径二十公分、高十五公分的形状:“这么大个瓦罐儿,然后一边烂了这么一大块,”他比了个比他的巴掌还大的圆,“头儿你用不用?”   “不用,”柳侠很干脆地说,“就那么大一点,还烂那么大一块,我一泡尿下去就漫出来了。”   于是袁黎明冲他伸出手:“那,钱,村里有小卖铺,大娘说里边好像卖盆儿,我去买。”   浩宁和张秋峰同时站了起来:“我们俩去吧,小袁你和柳工在家做后期。”   柳侠拍给张秋峰五十块钱,两个人穿上大衣就出去了。   柳侠和袁黎明来到隔壁房间,袁黎明找插板,柳侠拿电脑。   这个村子离他们的作业点不是最近的,柳侠选择这里,是因为这个村子里通了电,这是柳侠现在选择驻扎地最重要的条件之一。   电脑打开后,被放在擦得一尘不染的小木桌上,袁黎明迅速打开软件,开始输入数据。   大娘说村子里经常停电,不过现在是冬天,好一点,夏天时候,一个月能有十天电就不错了。   柳侠把一张边长一米的非常规整的红色板子放在床上,然后开始绘图。   板子是他自己带的,他刚进三大队时,为栖浪水库做前期测量,在附近村子呆过,知道这里的贫穷程度,大部分人家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   四十分钟后,袁黎明完成计算,过来和柳侠一起绘图。   在来柳侠这里之前,他还没有独立地带队完成过一个工程,绘图是他的短板,柳侠现在在对他进行这方面的强化训练。   在没有真正接触柳侠之前,袁黎明对柳侠就挺佩服的,别的不说,到单位一年就能有一套房,并且能够独立带队作业,这两件事,绝对不是走后门可以办到的。   但那时候,袁黎明对和柳侠有关的传闻也不是没有一点质疑,他的专业素质真的像科室里的前辈们传说的那么好吗?是不是因为他的学校名气比较大,所以前辈们看他的工作时,不由得就带上了心理暗示呢?   等这次真正和柳侠一起做搭档,袁黎明一下子就心服口服了。   别的不说,柳工随手画的图就甩他几条街啊,更不用说柳侠在统筹安排作业时所表现出的专业素养,那真的眼睛一瞟,最合理的作业方案就出来了。   还有柳侠在作业过程中亲力亲为一丝不苟的态度和他对后辈新人的指导提携。   袁黎明听姐夫苏元洲说过,在一大队,很多技术人员到了工地就跟大爷似的,自己一根手指都不动,所有的事情都是交给施工员,但他们又绝对不会主动教施工员任何真正技术性的东西,甚至连使用仪器这样最终人人都必定能掌握的基本常识,新人刚接触时不懂提问,他们都不愿意说。   像柳侠现在这样,跟学校的专业课老师似的一点一滴指导着袁黎明学习,那是一大队的施工员们连做梦都不能想象的事。   袁黎明现在和大学时期的兄弟们通信,每次都跟他们嘚瑟自己的老板和工资奖金。   柳侠给新加入的三个人的工资是不同的,苏元洲每月两千,袁黎明和许铮是一千三,这个工资放在中原省算很不错了,但如果是在京都,以他们的学历,偏低,不过因为柳侠这里包吃包住,所以大体上还算合理。   但是,和当初柳侠进三大队时马千里给出的诱惑一样,柳侠这里占大头的也是奖金,有工程的情况下,奖金系数最低的浩宁和洪军、洪志,也能拿到至少两倍于工资的奖金。   袁黎明刚结婚,准备攒钱买房子,所以他平时很节俭,加入柳侠的队伍到现在,他已经存了一万五了,而他同寝室几个哥们儿,从毕业到现在也没人能存这么多钱。   袁黎明十分庆幸自己当初毅然决然停薪留职的决定,他现在的奋斗目标是:在三大队的人全部撤回原城之前,攒够钱在二号楼买一套房;在明年春节之前,能独立带队作业,替柳工独当一面。   张秋峰和浩宁出去了快一个小时,买回来两个黑色的塑料桶——小卖铺老板家的水桶。   柳侠说:“不是说买盆儿吗?尿盆儿尿盆儿,尿桶说着多别扭。”   张秋峰说:“人家卖的盆儿都是陶瓷盆,和面的那种,又沉又浅。”   “还贵。”浩宁又加了一句,“这俩桶十二块,一个盆儿,最小哩八块。”   柳侠一指墙角:“放那儿吧,总有一天,咱出来自带坐便器,会自个儿冲水的那种。”   话音未落,屋子里一片漆黑。   房东大娘的声音从上屋传来:“停电了,客人家,您使蜡不?”   四个人异口同声:“使。”   这天晚上,房东大娘一家见识了一下城里人的铺张浪费——同时点八根蜡。   柳侠和袁黎明就中蜡烛,完成了当天所有的工作。   不是柳侠钻牛角尖,没电了还非要抹黑干活,主要是他今天干不完,后面也没有能追赶回来的时间了。   大后天小蕤结婚,明天再干一上午,下午开始,他们这个小队放假四天半,全体杀回荣泽。   柳侠不喜欢假期里还得惦记作业的感觉,太糟心了。   林洁洁的父母一直对这门亲事不满,对结婚的事当然更是提都不愿意提,不过因为林洁洁特别坚持,林家小姨和哥哥就在中间做林家父母的工作。   今年暑假,林洁洁的小姨、哥哥嫂子和表哥表嫂一起来了荣泽,他们看到小蕤的婚纱摄影店和婚房,再看看家电城和窗帘店,对柳家的情况算是比较放心了。   可当听小蕤说,他们家的人,不管谁结婚,都必须回柳家岭举行婚礼时,几个人又有点犹豫。   其实,在中国的绝大部分地方,凡是有老家的,家里的后辈结婚基本都要回去。   中国是农业社会,土地从人类有私有财产的概念开始,就是最可靠的财富,没有之一,所以,在以前长远的历史中,扎根在家族最重要的财富——土地——上的老家,就是一个人的根之所在,在老家举行婚礼,等于是在宣告一个认同:你认同自己是这个家族的一员,这里是你的根之所在;反过来,家族也在认同这里是你的根,是你可以做为归宿的地方。   林洁洁家乡那边也有同样的风俗,但是,具体到某一个人某一件事,就未必那么绝对。   随着近现代人们生活方式的急剧改变,很多在城里出生在城里长大的孩子,对老家不再有归属感,这种改变的实质,其实是城乡经济的巨大差异造成的,人们总是更向往富足安乐的地方,人们所追求的所谓高贵的生活方式,总是以富裕阶层的行为为衡量标准的。   当老家成为贫穷落后愚昧无知的代名词,被嫌弃直至被抛弃便是情理之中的事。   至此,老家也成了一部分婚姻中价码的一部分。   就像小蕤和林洁洁的婚事,林洁洁的父母不满意女儿远嫁,但又不得不同意这门亲事,老家便成了他们诟病柳家的一个因素。   林洁洁的父母本来就对婚事不满,柳家在荣泽县城的经济条件算是个加分项,可以勉强说服林家父母,林洁洁在这边不会遭罪,这样的情况下,柳家如果坚持婚礼必须在柳家岭这样一个大山窝里举行,可能正好送给林洁洁的父母一个彻底黄掉这么亲事的理由。   可是,一直软绵绵好性子的小蕤,在这件事上表现得非常强硬,婚礼必须在柳家岭办,这没得商量;如果林家的亲戚不愿意去柳家岭,他可以在荣泽最好的饭店为他们单独置办酒席,但林洁洁必须和他一起在柳家岭举行婚礼仪式。   林家小姨和哥哥嫂子们很为难,柳魁和秀梅邀请他们一起去柳家岭看看,林洁洁的哥哥答应了。   俗话说,买猪看圈。   不去看看柳家的大本营,林家哥哥其实也放下不下:端着架子临时装个斯文并没有多难,谁知道柳蕤和他这几个家人是不是就是在硬装?可一个家庭的细节是装不来的,一个不小心,就会漏洞百出原形毕露。   于是,看了天气预报,在一个不是太热的天气里,林家的无人亲友团在柳魁和秀梅的陪同下,奔赴柳家岭。   林家表嫂走到上窑坡一半的地方就不行了,从望宁加入陪同队伍的柳钰只好跟着她返回望宁,把她安置在望宁最好的旅社里后,自己重新返回柳家岭。   小姨、嫂子和哥哥、表哥顽强地坚持了下来,因为嫂子的脚上磨了好几个水泡,他们在柳家岭住了一天才返程。   一回到荣泽,林家小姨、嫂子和哥哥、表哥就轮番给林洁洁的妈妈和爸爸打电话,劝说他们亲自来荣泽一趟,把亲事早日定下来,几个人发誓,林洁洁嫁到柳家,擎等着享福了。   林家父母被说动了,八月份,两个人在林家哥哥的陪同下,来到荣泽,定下了亲事。   婚礼的日子是林洁洁自己去泽河桥头找人看的。   她不肯在“国庆”和“元旦”这样的大节日结婚,也不肯放在春节前几天,因为这几个时间都是结婚的高峰期,她不想耽误店里的生意,所以,她和小蕤的婚期定在了十二月下旬——自己举行完婚礼,马上就可以去别人的婚礼上赚钱了。   柳侠一行人回到荣泽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   浩宁在通往望宁的路口提前下车,租了个蹦蹦三轮先走了。   柳侠和张秋峰、袁黎明回到三大队,一起把仪器放进柳侠的煤棚里,然后各自回家。   柳侠打开门,屋子里黑洞洞的,空落落的感觉扑面而来,家里人全都回去忙活小蕤的婚礼了,现在,荣泽只有他一个人了。 第468章 柳侠和柳葳的一天   柳侠是被敲门……不,敲窗的声音给叫醒的。   他半梦半醒中趿拉着拖鞋拉开窗帘,正对上柳葳一张大脸。   柳葳拍着窗户喊:“小叔小叔快点,十万火急,我得去原城。”   柳侠顾不上穿衣裳,就那么挂了条裤头跑去给柳葳开门。   柳葳一蹿进来就往柳川和晓慧住的卧室跑,柳侠跟着他跑过去:“啥事儿这么急?”   柳葳在桌子中间那个抽屉里扒拉了一会儿,拿出个卡片,冲柳侠扬了扬:“三叔哩工作证。”   柳侠奇怪:“你不是去原城么,拿您三叔哩工作证干啥?”   柳葳说:“我去原城是因为林洁洁定做哩衣裳拿错了,给她做衣裳那家店搁金丰商场里头咧,那一片交通乱得要死。   现在快年底了,原城哩交警要完成罚款任务,查车查疯了,一点事就给车拖走,没个三五天,不缴个几十块钱哩罚款开不出来,我拿着三叔哩证糊弄一下。”   柳侠把证夺过来,看着上面的照片和柳葳的脸比。   这是柳川刚到荣泽公安局上班时的旧证件,照片上的柳川二十六岁,现在的柳葳二十四岁。   柳葳板出一张正经脸:“咋样?像吧?”   柳侠耸肩。   别说,俩人的脸还真挺像,只是柳川的表情和眼神要成熟的多,柳葳虽然刻意板着脸装严肃深沉,生动的眼神却掩盖不住青春的无忧无虑。   柳葳得意地说:“咱成天搁一堆,不觉得,别人一看就知咱是一家,我跟您几个长哩都可像。”   柳侠也经常被人这么说,但是他觉得自己没有几个哥哥帅,和柳葳长的也不太像。   不过,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柳侠说:“可是,这证一看就是可多年前哩。”   柳葳说:“唬唬试试呗,不中再想其他办法,我会尽量小心开,不违章,争取不叫交警找出毛病。”   柳侠往卧室跑:“那你等我一下,我去原城给猫儿打电话,洗个脸咱一起去。”   柳葳来的时候开的是那辆昌河面包,现在两个人合开一辆,当然是开柳侠的捷达。   柳葳去面包车上把林洁洁需要换的衣裳拿出来,两个人马上上路。   林洁洁和小蕤在柳家岭举行婚礼,两个人决定穿传统的红色喜服,而绸缎做的红色喜服,除了婚礼上和宴请宾客时能用到,其他时间根本穿不了。   小蕤和林洁洁原本的意思是用自己店里做道具用的衣服,他们店里的中式婚礼服装款式非常漂亮,做的也比较精细,打理干净熨烫一下,穿上去不掉价。   可林家妈妈知道后,坚决不同意,说女儿一辈子就结一次婚,难道连身新喜服都不配穿吗?如果柳家没钱置办,那她出钱做好了。   这话就有点不好听了。   柳家人原本也是和林家妈妈同样的想法,是小蕤和林洁洁觉得没必要为了一身只能穿几次的衣服花费太多钱,坚持用婚纱店的,林洁洁这丫头主意又特别大,大家就依了她。   现在,林家妈妈说出这话来,秀梅二话不说,拖着林洁洁就去原城了。   秀梅早就去看过了,原城最大的金丰商场有定做高档中式服装的,要什么样人家都能做出来。   于是,林洁洁就加急定做了一套大红色的中式衣裙,大红缎子的面料,上衣和裙子上都绣上并蒂莲,一千三一套,因为他们要加塞,多拿一百块钱加急费。   衣服前天下午做好了,店家电话通知林洁洁过去取,当时柳川正好在原城公安局,林洁洁就打电话请他帮忙给取回来了。   结果,林洁洁昨天下午试穿的时候发现,衣服拿错了,她定做时排的号是168,这个是163,两套衣服上身几乎一样,都是立领、斜襟、胸前绣着白色的并蒂莲,但下面的裙子,林洁洁要的是拖到脚面的直身小摆裙,这个163号是旗袍裙,下摆开衩,而且比她的裙子短了一大截。   大冬天的,开那么高衩的裙子怎么穿?里面的毛裤袜子都露出来吗?   林洁洁当时就急了,跑到上窑北坡有信号的地方给店家打电话,确认是店家拿错了货,说好今天过去换,然后店家退回林洁洁一百块钱的加急费。   柳侠听完柳葳的叙述,由衷地发出感叹:“所以我不结婚啊,结婚真是太麻烦了,不定搁啥地方给你扯出点麻秧事儿咧,你今儿清早四点就出来了吧?”   柳葳白眼珠斜他:“结婚是一辈子哩大事,一件衣裳弄错了算啥?你就是想找理由不结婚,好跟小孩儿样耍一辈子。”   柳侠一扭脸:“嘁,生蛋孩儿,啥都不懂,我不与夏虫言冰。”   柳葳看着红灯,换挡减速:“别跟我胡跩成语,我听见你跟猫儿说成语头就大。”   进入原城市区,柳葳小心翼翼,盯紧信号灯,不是绿灯坚决不动;不站错道,不逆行,不鸣笛……叔侄两个战战兢兢地来到了金丰商场,结果,人家还没开门。   柳侠去买了四个馅儿饼、两杯豆浆,叔侄两个坐在车里吃。   柳葳吃了两口,看着柳侠的脸,把豆浆又放下了:“小叔,要不,一会儿你给猫儿打了电话,咱去找个美容院给你美美容咱再回家?”   柳侠摸了下自己的脸:“为啥?”   柳葳说:“你又黑又瘦,嘴上一串燎泡,头发也跟草样,我怕俺奶奶看见难受。”   “啊?”柳侠放下饼和豆浆,认真地摸了摸脸,抓了两下头发,又把照后镜扳下来对着看,“没,没恁惨吧?我,我这最多就是有点黑吧?”   柳葳说:“啥是最多有点黑?你那脸瘦得一根筷子就挡严了,瓜瓜哩脸都比你大。”   柳侠推上照后镜,很是没底气地问柳葳:“那,那咋弄?我要是抹点……啥霜,增白霜?中不中?不是说白色有放大视觉的效果吗?”   柳葳伸手捏了捏柳侠的脸颊,又拽了两下耳垂,叹了口气:“要是一层霜就能给脸放大几圈,那女哩就没一个会去美白了。算了,一会儿,我去给你买个肉合儿,咱再找个理发店,给你焖一会儿护发油,看会不会好一点。”   吃完菜盒子,柳葳果然又去给柳侠买了肉合,俩,柳侠看得胃直抽,不过他很坚强地给吃完了。   商场九点钟准时开门。   衣服换得很顺利,女老板连连表示歉意,让柳侠和柳葳检查过衣服,确认无误后,又双手奉上退回的一百块钱和一张名片,说以后凭这个名片,他们再来定做衣服可以打七折。   从商场出来,两个人直奔邮电局。   依然是卡着十点二十,柳侠拨通了电话。   几乎是接通的瞬间,柳岸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小叔?你回来了?”   柳侠吸了下鼻子:“孩儿,你那儿这会儿不是平安夜吗?你没出去耍?”   柳岸说:“搁酒吧耍到九点五十,将回来,就为了接你哩电话。”   “嘿嘿。”柳侠笑着,眼睛却热乎乎的,“其实你不用等孩儿,你该跟朋友一起耍只管耍,我打一下,要是没人我就回家了,反正卡也不会作废,下回给你打还能使。”   “可是,我老想你,想回来跟你说话。”柳岸说,“要是今儿黑接不着你哩电话,明儿哩圣诞节我都高兴不起来。”   “嘿嘿嘿……”柳侠睁大眼,瞪着对面的墙壁看了一会儿,才接着说话,“去年咱俩过圣诞节那么美,今年小叔没去,就剩你独个儿了。”   “没事小叔,我现在跟你说着话就觉得可美,反正最多再有一年半,我就回去了,以后咱就再也不分开了。”   “嗯,那,你给家里所有哩灯都拉开,叫屋子里亮堂点,亮了,就显得暖和,感觉有人气儿,要不你独个儿守着恁大个空屋子老难受。”   “没有小叔,去年咱俩过圣诞节哩可多东西我都留着咧,现在摆了一沙发,我坐到沙发上,感觉就跟你还搁这儿咧样。”   “都留着咧?都啥?”   “猜谜哩纸条,还有那个超级大袜子,我觉得袜子里还有你哩味儿。”   “嘿嘿嘿,那肯定是你哩心理作用,都一年了,啥味儿都跑完了。”   “小叔,跟你说点事,你别激动哦,要是太激动,影响你一会儿开车,我就不跟你说了。”   “我不激动,我要是激动了,就叫您小葳哥开车,你说吧孩儿,啥事?”   “俺小葳哥您俩一起来原城了?”   “嗯,他就搁外头看着我咧,一会儿跟你说为啥,这儿你赶紧跟我说你的事吧。”   “嗯——就是……代孕哩事有点眉目了……”   “啊——乖猫,你你你……呃——,我没激动,我只是有点太高兴了,那个,乖猫,那女哩是干啥哩?她现在搁那儿咧?她是光做代孕还是连那啥一起?她为啥要做代孕?她家人知不知?她家人愿意叫她做吗?”   柳侠跟机关枪似的一通问,柳岸安静地听着,等他自己听下了,才很沉稳地开始说:“是个美籍华裔,自由职业者,她家搁美国已经一百来年,好几代人了,价值观完全美国化,这个女的非常独立,她的事情不需要经过家人同意,她自己完全可以做主。   她曾经给别人代孕过一次,只提供肚子的那种。   不过这次,她说两种都可以,目前中间人正跟她商量卵子的价格,代孕哩价格有很多先例参考,她没有提特别要求,就是卵子,她要价有点高。”   “多少?你跟中间人说,只要咱出得起,多少都中,不过必须保证到柳石生出来了她不跟咱胡搅缠。”   “我知,小叔,中间人经常办这类事情,经验丰富,价钱之类的事交给他就妥了。不过小叔,你得有个心理准备,试管婴儿不是一试就中,可能得经过好几次,中间可能需要好几年。”   “我知孩儿,我不着急,好事多磨嘛,想凭空造个孩儿出来,哪儿有恁容易,只要有希望,我不怕多等两年。”   “我也是这么想哩,所有条件都具备了,成功是早晚的事,咱不着急。   那小叔,你叫一下俺小葳哥,我想跟他说几句话。”   柳葳进来。   柳侠用眼神威胁他:敢跟我胡说!   柳葳接过电话:“喂,猫儿,我是大哥……嗯……”抬起眼皮看柳侠,柳侠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抢夺电话,柳葳转过去一点身,“没有,就是黑了点,没瘦……真哩,至少比你回来哩时候胖了一点……嗯……嗯……没事孩儿,您小蕤哥跟咱全家都知你回来一趟不容易,俺都不想叫你光坐飞机……中,我肯定跟他说……中孩儿……猫儿,你说了了,大哥也跟你说几句,身体永远是第一重要,学习咱尽力就好,就你现在哩水平,搁哪儿都有人抢着要,咱能有个正常养家糊口就工作就中,不去啥都争第一,争最好,知不知?……嗯,俺都无所谓,你别叫咱小叔操心就中。”   ……   从邮电局出来,都走了好几里地了,柳侠还在梦游状态:柳石有望了,他以后再也不用害怕结婚的事了。   直到柳葳把车停在一家很大的理发店门口,柳侠才恍恍惚惚转回神。   然后,他迅速被脱去外套包上一件银灰色的大围嘴,接着开始洗头、按摩、往头上抹什么美发膏,然后趴在台子上让人捏肩膀捶腰,快被捏得睡着时,柳侠忽然抬起头问:“多少钱啊?”   “一百二。”正给他捏胳膊的漂亮男孩子回答。   柳侠正想抗议说“你们怎么不去抢呢”,柳葳领着个漂亮的女孩子过来了,柳侠马上绷紧了身体:“干嘛?”   柳葳说:“给你做个面膜,补水的……”   “我不……”   “补完你的脸看着就没这么黑了,也会有的光泽,看着会显得胖一点。”柳葳坚持把话说完。   柳侠怀疑地看着女孩子:“真的?会显得胖一点?”   女孩子带着完美的职业微笑点头:“真的,润泽的皮肤能增强视觉上的丰盈感。”   “多少钱?”   “二十。”柳葳抢着说。   柳侠看着女孩子:“我问的是她。”   女孩子保持着完美的微笑:“您不需要按摩和前期护理,只做个面膜,二十。”   柳侠很不情愿的问:“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女孩子说:“躺在椅子上就可以了。”   五分钟后,柳侠糊了一脸白糊糊,半躺在理发店的椅子上,一个年轻漂亮的男孩子围着他捏捏这里,拍拍那里。   柳葳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翻时尚杂志。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打着小呼噜的柳侠忽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熟悉的叫喊声惊醒:“哎哎哎,那是我的车,我就临时停一下,马上就……”   柳侠跳起来就往外跑。   给他按摩的男孩子在后面喊:“哎先生,你不能起来,面膜会流的。”   柳侠随手一抹,抹了一手白,他跑回来走到洗头的地方,打开水龙头,对着脸一阵猛冲,随手拿个毛巾一擦,就又跑了出去。   他们来的时候,理发店门前已经被各种车子占满了,柳葳就把车停在路对面一个家属院的大门边,肯定不合规矩,但也不影响家属院的人出入,对面也停着一辆呢。   现在,两个交警正指挥着一辆拖车在挂柳侠的捷达,准备拖走。   柳葳拉着高个子的交警跟他掰扯:“……我接的人就住在这里边,您不让我在这里停,附近又没有停车场,您说我停哪儿?”   交警不耐烦地说:“跟我说这个没用,再跟你说一遍,你占用人行道,就是违章。”   柳葳指着旁边几辆车说:“他们都停在人行道上啊?为什么单拖我的车?”   交警说:“这些都是这个家属院的车,人家在自己家属院外停,我们不干涉,你的不行?”   柳侠说:“哎,你不会看俺哩车挂哩是京都牌照,觉得俺是外地人,所以才拖哩吧?”   交警看着柳侠。   柳侠抱起膀子:“不用看,我是本地哩,快过节了,俺侄儿来这里接人,我趁他哩车来理个发,我搁那家理发店办哩有卡。”   矮点的交警说:“你扯这些有啥用?您哩车违章了,俺就拖。”   “俺院儿哩车都是停这里,从来没见有人拖,为啥俺哥哩车停这一回,您就来拖咧?”一个女子的声音突然从柳侠身后传来。   柳侠、柳葳和两个交警以及围观的人群同时回头看。   一个个子高挑,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件白色短裤羽绒服的女孩子站在路边,非常理直气壮地看着交警。   交警看看柳侠和柳葳,又看看那个女孩子:“你搁这院子里住着呢?”   “对啊。”女孩子说,“今儿星期五,俺哥来接我回老家,这是俺单位哩家属院,我现在刚才单位回来,回家收拾一下东西俺就走,你不叫俺哩车停这儿,那你叫停哪儿?”   高个子交警犹豫了一下:“那,你给你哩工作证叫俺看一下,看你是不是供电局哩职工。”   女孩子从包里翻出个卡片,递过去:“俺单位办公室哩电话可以通过114查询,您要是不信,跟俺办公室打电话核实一下,我是财务室哩。”   交警把工作证还给女孩子:“不用了,你住这院子里就算了,俺也是没办法,您院里以前一直有人反映,说老有车停到您大门口,堵哩您连自行车都不能进出,局里就叫俺加强这一片哩管理。”   女孩子收回工作证,爽利地说:“确实是这样,我也反映过,您来这儿巡查俺该谢谢您咧,以后俺哥再来,我也会叫他注意点,车尽量往里边停,不给您添麻烦。”   “没事没事。”交警摆摆手,让开拖车的人放开捷达,“老高,这是供电局家属院自己哩车,放开,咱走吧。”   交警和围观的人都散了,柳侠和柳葳看着女孩子:“那个,你认识俺?”   女孩子摇头,看着柳侠:“我听你说话像荣泽哩,俺家也是荣泽哩,就想给您解个围。”   原城和荣泽话的用词几乎没区别,但语调却有很大的不同,本地人一听就知道是哪里人,绝对不会弄错。   柳侠笑起来:“俺家是望宁哩,您咧?”   “三道河哩。”女孩子高兴地说,“我还去过望宁咧,去那儿赶会,您那儿哩会特别大,卖啥哩都有。”   柳侠说:“其实,俺是底下村儿里哩,不是望宁大街哩。”   “一样啊。”女孩子说,“俺家也不是三道河大街哩,是它西边村儿里哩。”   “那咱差不多哈。”柳侠笑着说,然后看着供电局家属院:“你真搁这儿住咧?”   女孩子说:“嗯,俺单位俩家属院,这个比较小,大哩那个跟单位挨着咧。”   柳葳说:“谢谢哦,要不是你,俺哩车就叫拖走了。”   女孩子说:“没事,举手之劳都算不上。”   柳侠犹豫了一下,问:“你将说你是回来拿东西,准备回老家,是真哩,还是确警察哩?”   “真哩呀,我要是星期天不值班,就回老家。”   柳葳问:“那你咋走?”   女孩子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公交车站说:“搁那儿搭105,到西站,然后坐到荣泽汽车站,那儿下午一点有往三道河哩班车。要是晚点,下午五点西站有直接去三道河哩车。”   柳侠和柳葳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柳侠说:“俺俩一会儿就走,要不你趁俺哩车,俺给你送回去吧,你就不用来回倒车了。”   女孩子犹豫了一下:“望宁离俺那儿还有块二十里咧,这样不合适吧?”   柳侠说:“一脚油的事。你回去收拾东西吧,我一洗头,咱就能走了。”   女孩子说:“中,我大概十分钟后出来。”说完就跑着进了家属院。   柳侠和柳葳一起过马路回理发店。   柳侠感叹:“咱哩运气真好,正好碰见老乡,要不就麻烦死了。”   柳葳说:“嗯,一会儿咱给她送到家门口,算是表示感谢。”   柳侠的头发花了一百二,看效果还算比较值,顺滑闪亮,比之前的枯草好太多了。   面膜基本没什么作用,摸着脸是滑溜了一点,但看着还是黑瘦,半点增胖的效果都没有。   不过柳葳坚持说柳侠看着水灵了些,柳侠认为他就是心理作用。   两个人争吵着去对面,女孩子已经站在那里等着了。   上了车,三个人进行自我介绍,男士先来。   然后是女孩子:“我姓燕,就是燕子的燕,但是读平声;名来宜,过来的来,宜……”   柳侠心里迷迷糊糊想起一句什么诗,正在脑海深处挖,柳葳已经说到:“凫鹥在沙 ,公尸来燕来宜,尔酒既多 ,尔肴既嘉,公尸燕饮 ,福禄来为。@”   燕来宜惊喜地说:“呀,这么偏的诗您也知?俺妈原来是老师,她给俺起名都是搬着《诗经》翻哩,俺同事开始听见我哩命,都不知啥意思,说像是男人的名儿。”   柳侠问:“您家还有人叫燕来宁?”   燕来宜说:“俺姐呀,我还有个哥,俺妈也想给他起《诗经》里的名儿,俺伯不愿意,说老软,不像男人,最后,俺哥叫燕南山。”   柳侠点头:好吧,三道河和望宁一带山区,就被荣泽北部的人们统称为“南山”。   回去比来多用了二十分钟。   燕来宜和柳侠、柳葳聊了一路,女孩子很开朗,但一点不莽撞,也没有一般漂亮女孩子在男孩子面前那种比较飘的感觉,面对两个大帅哥,燕来宜既不自卑羞怯也不刻意表现什么,柳侠和柳葳跟她说话感觉很合拍很舒服。   到了荣泽,他们先回三大队,面包车也要一起开回去。   柳侠进屋拿自己的衣服时,接到柳钰的电话,问他和柳葳在哪儿,能不能顺便把柳家岭几个在荣泽上学的孩子接回去。   柳侠问清楚几个人,都在哪个学校,然后,和柳葳分头行动。   柳葳开捷达,现在就走,去送燕来宜;柳侠开面包车去接一中和荣高接几个孩子,两个人最后在望宁和柳钰聚齐,然后一起回柳家岭。   作者有话要说:  凫鹥在沙 ,公尸来燕来宜, 尔酒既多 ,尔肴既嘉,公尸燕饮 ,福禄来为。出自《诗经·大雅·凫鹥》 第469章 小蕤的婚礼(一)   柳侠把几个孩子接齐,已经快一点了。   他和柳葳刚才邀请燕来宜一起吃午饭,女孩子说什么都不肯,柳侠和柳葳也有点想吃望宁大街上那家烩面,就没坚持,这会儿柳侠有点饿了,干脆请几个孩子一起在老城吃了顿饭,然后才往回赶。   到了望宁,柳葳居然还没回来。   柳侠忍着心疼给他打电话,漫游费实在太贵了。   柳葳说羊头岭今儿会,他和一辆拉大白菜的拖拉机抵着头被夹在了赶会的街道正中央,僵持了半个小时,他好不容易才退出来,把拖拉机给让过去,这会儿刚再次穿过逢会的那条街,还得有七八里才到燕来宜家的村子呢。   羊头岭在罗各庄西边,是望宁通往三道河的必经之路,而望宁和三道河之间就一条公路相连,公路两边不是山就是沟,想绕路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柳葳回来的时候,还得再从会上穿一次。   要不就得从三道河一直绕到国道上,再从国道上绕一圈上通往望宁的公路,这比从荣泽回来还远呢。   柳侠没办法,只好让那几个孩子先走,他在柳钰的厂子里等。   他捂着耳朵看柳钰在车床上车削零件,十分钟没坚持够就跑了,觉得自己就算再黑三个色号,也不要干四哥这个活儿,耳朵忒特么遭罪了。   在接待室百无聊赖地等了快两个小时,柳葳终于回来了。   柳侠蹦起来冲柳葳嚷:“你咋这么长时间?回来时候又跟拖拉机顶头啦?”   柳葳说:“不是啊。我给她送到家,她全家人都出来了,非叫我进去喝口水,人家恁多人,还恁热情,我觉得要是不答应,跟咱多大架子样,就进去了,结果……结果她妈给我炖了八个鸡蛋,我……”   “啊哈哈哈哈哈哈,八个鸡蛋,”柳侠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小葳,这是相新女婿时候的标准待遇啊,我听您伯说,以前最多哩时候是十二个,后来日子好了,好吃哩东西多了,慢慢开始减少,这两年减少到六个或八个了,啊哈哈哈哈……”   柳葳十分无奈地看着自家没有一点长辈模样的小叔,叹了口气:“我光想叫撑死,小叔你就恁高兴?”   柳侠不笑了,惊悚地看着柳葳:“你你你,你不会给人家哩八个鸡蛋都吃完了吧?”   柳葳说:“要不然咧?我吃俩,其他哩跟人家剩下?那剩下哩叫人家咋弄?”   “啊——,柳小葳你完了。”柳侠大叫一声,开始指着柳葳的鼻子数落,“人家给炖八个是客气,按风俗你必须坚决推着不肯吃,然后人家拨出去几个,你最多只能吃俩或者仨,像你这样,给多少吃多少哩,那就是缺心眼儿啊,你长哩再帅人家爹娘也不会愿意你了。”   柳葳被惊呆了:“还有这规矩?”   柳侠说:“可不,咱家哩人是不是忘了教你了?”   柳葳看天,他真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教的,不过,今儿这事他办的好像是有点傻哦,八个鸡蛋呐!   哎,不对啊,柳葳突然醒悟过来:“我又不是去相亲,我有啥怕人家爹娘不愿意哩?”   “哎?好像是哎,”柳侠挠头,“咱连人家妮儿多大了都不知,我这样说有点不得劲唦。”   柳葳白他:“你可算想起来人家是个大闺女,不能胡说八道了?”   柳侠鼓着脸吹气:“不过,我真觉得那妮儿不赖哎,啧,可惜了,她平时搁原城上班,你搁京都,您俩以后没机会再见了,要不,我觉得您俩可合适咧。”   柳葳抓着他的肩膀推着他往车间走:“去去去,去喊俺四叔,咱赶紧回家。”   柳钰接了个大单子,为了小蕤结婚这两天能在家,他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天天晚上加班。   建宾是太爷的嫡孙,算是柳长青的本家,小蕤结婚那天也要去帮忙,柳钰就把厂子里的事交待给了柳淼,然后他才和柳侠、柳葳一起往家赶。   三个人跟急行军似的跑了一路,两个小时多一点就到了关家窑,天还没黑呢。   老远就看到家的方向有几簇火光在闪耀,应该是刚刚砌好的土灶在烘烤。   三个人加快了步伐,其实他们就是跑了起来,然后很快,他就看到一大群孩子和两条狗从柳长春家冲出来,往西边跑了。   柳侠正准备扯着嗓子喊,一群小家伙忽然全体急刹车,调头,然后冲着他们狂奔而来。   依然是柳小猪一……狗当先,扑在柳侠身上狂亲热,紧随其后的是柳花花围着三个人撒欢摇尾巴,然后才是两个小阎王和小萱。   柳侠咧嘴嘴,十分嫌弃地看着挂在他肩膀上的小雲的脸:“你都去城里上学了,咋还这么黑?”   小雲跳下去,看着柳侠的脸:“你还是城里哩工人咧,不也黑哩跟驴粪蛋儿样。”   柳葳把小萱拎起来抱着,捏了捏他的小肚皮:“孬货,你一身肉儿,咋也能跑这么快?”   小萱美滋滋地看着大哥:“俺爸爸说,胖孩儿也能可……灵敏。”   小雲和小雷同时对着柳葳喊:“孩儿一点也不胖,他就是奶膘儿,大哥你不准说孩儿。”   柳葳在小萱脸上亲了一口:“我这是待见孩儿哩意思啊。”   两个小阎王异口同声:“这还差不多。”   小萱往关家窑的方向有点忐忑地问柳葳:“俺爸爸咋还没回来咧?”   柳葳说:“爸爸现在是大律师,忙着咧,他得最后压轴出场。”   柳葳提前和导师软磨硬泡,请了一星期假,柳凌这次却不行,律所简直要忙翻天,柳凌不到最后时刻不好意思请假。   小萱问:“压轴是啥时候?俺小蕤哥拜天地哩时候?”   柳葳说:“差不多吧,也许会早一会儿?”   小胖子的嘴撅成了个驴桩子,整个人都蔫了。   一群人往回走,小雲和小雷去哄乖弟弟开心。   柳侠估计自己越劝小萱会越糟心,果断转移方向,问被柳钰抱着的柳若虹:“乖妮儿,瓜瓜咧?”   柳若虹说:“那个可好可好哩姨姨抱着咧,她可待见瓜瓜。”   柳若萌帮忙解释:“就是俺二嫂她小姨。”   林洁洁的父母、小姨和哥哥、嫂子大前天到荣泽,在招待所住了一夜后,就来到了柳家岭。   新娘子结婚前是不能住在婆家的,但因为娘家太远,不可能结婚当天从娘家出嫁,荣泽这几年类似情况的做法是,女孩子和娘家人提前住在宾馆,结婚当天从宾馆出嫁。   柳家显然连这个都行不通,双方协商后决定,这几天,林家人暂住柳长春家,后天,林洁洁就从柳长春家出嫁。   柳家当初提出这个方案的时候,还怕柳家父母会激烈反对,没想到,很顺利的就通过了。   林家妈妈看来真是为女儿操碎了心,她到荣泽后,不顾晕车和疲惫,饭都不肯吃,就先去看了小蕤和洁洁的婚房,然后是婚纱店。   考虑到她和林爸爸都已经五十多了,去往柳家岭的路又那么艰难,林家小姨和哥哥嫂子都劝她不用去柳家岭,让林爸爸去就好,可林家妈妈坚决不干,从小蕤在婚礼地点上的坚持她就能知道,女儿以后肯定是要经常回柳家岭的,她不去看一看那里的情况,怎么能放心?   再说了,女儿的结婚,她怎么可能不亲自参与每一个应有的环节?   所以林家一行,只在荣泽宾馆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来到了柳家岭,这两天吃住都在柳长春家。   柳侠已经听柳葳说了,和在电话里的咄咄逼人不同,见了面以后,林家父母其实挺好相处的,他们挑剔的是柳家对林洁洁的待遇,至于他们自己,当柳川和晓慧带他们去荣泽宾馆,要开最好的房间时,林家父母都表示只是睡一晚上而已,不用住那么贵的房子。   来到柳家岭后,他们唯一表示的不同意见,就是害怕土炕对人的身体不好,希望能给林洁洁做一张木床,在林洁洁表示强烈抗议,说自己早就巴着想住炕以后,林家爸妈也就认了。   柳侠因为大哥大嫂去徽城给小蕤求婚那次吃了闭门羹,对林家父母意见很大,心里早就盘算着,若有一天他们来到荣泽,非要找回场子不可。   今天听柳葳说林家父母和以前判若两人的行为,大感不解。   柳葳用从家里长辈那里听来的经验替他解惑:人家当初根本就不同意这门亲事,当然不接待你了,如果接待了,以后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可能就算做一次人家女儿的恋爱史了。在中国大部分人的观念里,女孩子在感情上的经历肯定是越少越好。   现在见了面,林家父母好说话,那是因为这桩亲事已经板上钉钉了,父母的表现,会给女儿以后在婆家的生活带来很大的影响,林家爸爸妈妈在发现柳家的条件并不会辱没了女儿后,及时释放善意,是在亲家面前为女儿的人品加分。   柳侠听了,连连点头。   当初乖猫在望宁上学,因为作文太差,被语文老师嫌弃,他知道给乖猫换老师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不但没有和老师叫板给猫儿撑腰,还要在老师面前表现得格外通情达理,特别体谅老师,其道理和林家爸妈现在的做法是一样的。   至于林家父母当初不同意这门亲事和勉强同意后挑剔柳家在细节上的一些安排,这点不用人说,柳侠自己就能想明白。   小蕤是农村户口,林洁洁是城市户口,就这一条,估计放在全中国,能坦然接受这门亲事的也找不出几个。   而挑剔男方家的某些做法,是女方家最常见的表达矜持的方式。   因为在很多人的观念里,如果男方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女方家一点条件都不提,外人就会认为肯定是女孩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被男方抓着了,所以只能委曲求全上赶着男方求嫁,这是大部分女方家庭都不能接受的,因此不管男方家准备的再周全,女方家也要挑点小毛病出来,要求对方限期整改。   所以对于林家挑毛病提要求,身为男方的柳家早就有思想准备,只要不过分,他们都会照办,而现在林家父母提的要求,都在柳家的接受范围。   大嫂秀梅还觉得有点太容易了呢,想想刘冬菊,她豁出了所有的尊严,还有儿子和美貌加持,也没能赢过一个商品粮户口。   柳侠对柳若虹说:“乖妮儿,你一会儿给咱瓜瓜抱出来,叫小叔抱一下。”做满月之后,他就没再见过小家伙,还挺想的慌。   柳若虹说:“中。”   柳钰说:“抱出来干啥?你直接过去抱不就妥了?”   柳侠说:“我可想俺妈,想先回家看她,我要是去这边,肯定得陪着说一会儿话才能走。”   柳钰说:“不会,你过去打个招呼,抱一会儿瓜瓜,我找理由叫你回家,这样压床哩时候你就能跟着耍,不用再下来陪他们了。”   柳侠觉得有道理,吃过晚饭就该压床了,到时候他肯定哪儿都不想去,干脆把在客人面前该走的过程提前都走了。   到了柳长春家,柳侠把东西打发给几个小家伙,自己和柳葳、柳钰一起去见林家人。   然后,他就闹出了个让柳葳乐呵了他一辈子的笑话。   柳钰引见客人,指着面带微笑站起来的中年男女对柳侠说:“这是洁洁她爸爸跟妈妈。”   风度翩翩从容自若的柳小叔伸出手:“叔叔阿姨好,我是小蕤的小叔,欢迎你们……” 第470章 小蕤的婚礼(二)   “呃……呵呵呵……好好好,你是刚从工地回来吧?哎呀辛苦了辛苦了。”林家爸妈懵了一下,看到周围人平静的模样,怀疑是不是自己搞错了什么,赶紧打着哈哈掩饰。   柳钰继续介绍:“这是洁洁的小姨。”   柳家小叔带着儒商气质的笑意更加和煦真诚:“阿姨好,早就听小蕤和洁洁说起您,今天能见到,非常荣幸。”   柳侠这话并不是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感受。   林家爸妈能这么快对婚事松口,林家小姨功不可没,因为她本人婚姻幸福家庭美满,大家都相信她在婚姻上的眼光,而她非常欣赏柳家,看好小蕤和林洁洁的婚姻,一直站在林洁洁这边劝说林家妈妈。   胖乎乎的小姨抱着胖乎乎的瓜瓜,开心地看着眼前健康阳光的大帅哥:“柳侠是吧?我也早就听洁洁说起过你,青年才俊,脚踏实地的知识型老板,今儿看见真人,比我想的还年轻可人呢。”   小姨的性格看来跟柳侠有点像,一副不知人间愁滋味的模样,说话也直,一点不掩饰对柳侠的喜欢。   柳侠被小姨对他的定义弄得非常不好意思:“实在不敢当,一个小包工队而已,您过奖了,小姨您请坐。”林家小姨一直抱着瓜瓜在转圈玩。   柳钰伸手:“这是洁洁的哥哥和嫂子。”   柳侠向着年龄跟柳凌相仿的林家哥哥伸出手:“大哥好,嫂子好,我们家这么偏,你们能一次次来,我……”   “啊哈哈哈哈……”林洁洁看着自己哥哥那表情不可描述的脸,终于没忍住,趴在她妈妈的肩膀上大笑了起来,“大哥吔……啊哈哈哈哈……妈,你看看我哥的脸,哎呀呀笑死我了……”   柳葳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林洁洁,恍惚了一下,立马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揽着柳侠的肩膀,也大笑了起来:“小叔,你可真……啊哈哈哈哈,林大哥您别见怪,我小叔他……哈哈哈……”   林家爸妈没笑出声,可明显看得出他们忍的很辛苦。   柳侠站着懵圈:“咋,咋了?”   柳钰也迷瞪了过来,他从小姨手里接过瓜瓜,塞到柳侠怀里,笑着把他往外推:“没事没事儿孩儿,小葳您俩忙了一天,你赶紧回去吃饭吧,呵呵呵……叫您四嫂喂一下孩儿哦。”   他又转头跟亲家们解释:“呵呵呵,俺幺儿是俺家老小,他他他,他习惯了……呵呵呵……”   柳侠莫名其妙地被推出来,一直走到自己家,也没搞明白那一群人为啥笑成那样。   柳葳只顾着自己笑得要断气,就是不跟他说。   直到回到自己家,看着满院子忙碌的人,柳葳跑到正在和当大知客的柳长兴商量事的柳魁、柳茂几个人面前,把他们拽的对着柳侠:“伯,二叔三叔,哈哈哈哈……俺将去二爷家见洁洁她家里人,俺小叔装哩跟大人样,一本正经过去跟人家寒暄,哈哈哈哈……然后对着人家洁洁爸妈叫叔叔阿姨,跟人家小姨也喊小姨,啊哈哈……”柳葳笑得说不下去了。   柳茂也忍不住笑,问柳葳:“他不会跟洁洁她哥也喊哥吧?”   柳葳笑得打跌:“咋不会?他就是喊大哥大嫂哩时候,俺才都开始笑哩……啊哈哈……不说了,您叫我笑一会儿,您是不知洁洁她爸妈跟她哥嫂那脸啥样……”   柳侠终于迷瞪过来了,他,他弄差了辈分。   弄差了辈分不可笑,可笑的是他当时是以小蕤的长辈的身份去的,刻意端着一副严肃认真老成练达的做派,却……   “啊啊啊……小葳你这臭孩儿,你居然看着我那那啥……都不跟我说……”柳侠不顾自己怀里还抱着柳瓜瓜,冲过去就要跟柳葳拼命。   柳葳哈哈大笑着跑,跑到秋千那边,围着几棵大树和一群孩子跟柳侠打游击。   家里几个小家伙也已经听明白了,是小叔去二嫂家的人跟前装大人,没装好,出了糗,就跟着小葳一起嘻嘻哈哈笑柳侠。   柳侠恼羞成怒,恨不得坐地上撒泼嚎两嗓子。   家里一群大人看柳侠都快哭了,一起跑过来,秀梅去打柳葳,晓慧接过瓜瓜去踹俩小阎王,柳魁、柳茂和柳川拉着柳侠把他往堂屋拽。   满院子都是帮忙的人,柳侠觉得丢脸死了。   柳长兴几个本家的长辈看着他呵呵笑:“没事孩儿,不就是叫错了个称呼嘛,不算啥事儿。”   柳侠被哥哥们架巴着放到炕上,鼓着脸不说话,怄包儿。   柳川拿手指捅了捅柳侠的脸颊,没忍住,又笑出了声。   柳侠一声怪叫,拍开柳川的手躺在炕上:“啊——,连您都笑话我,我不活啦——”   本来还憋着的柳魁和柳茂看见他这幅模样,也都大笑了起来:“谁叫你恁二球咧,跟人家爸妈叫叔叫姨就算了,林洁洁她哥比你还小半个月咧,你还叫哥……呵呵呵……”   柳侠“忽”地坐起来,正准备向哥哥们发起抗议,棉帘子一响,孙嫦娥进来了,后面还跟着柳葳和一群小的。   孙嫦娥看见柳侠,先是一喜:“侠,你回来了孩儿?”紧跟着一看清楚柳侠的脸,她愣怔了一下,眼一下子就红了:“这才出去几天?咋就一下子瘦成这样咧?”   柳侠不敢跟哥哥们较劲了,慌忙爬过抱着孙嫦娥的肩膀哄:“妈,妈,我就是叫晒黑了一点点,我别哩地方都可好啊,不信你摸摸,我肚子上都是肉。”   然后他抽空瞪跟着孙嫦娥后面进来的柳葳:你不是说我做完面您奶奶就没事了吗?   柳葳装作没看见,轰着一群看见奶奶哭一下就慌了神的小家伙:“快去给小叔俺俩舀饭,多舀点肉,俺都快叫饿成萝卜干儿了。”   小家伙们答应一声就又跑了出去。   柳侠正挖空心思想在自己身上找出点能让孙嫦娥高兴的地方,就见孙嫦娥迅速擦了一把眼睛,换上了笑脸,伸手捏了几下柳侠的肚子:“叫我看看,嗯,脸看着像瘦了,身上其实没掉啥肉。”   家里办大事时,做长辈的心情不好会让孩子们无所适从,尤其是今天这样的日子,还有外人在,她要是哭哭啼啼,不定让别人怎么想呢,她心里再难受也得端着。   柳侠也很配合地拉下毛衣:“对嘛,我本来就没瘦,就是黑了一点,回来搁咱家窑里捂几天,马上就又白白胖胖了。哎?”他装模作样地循着屋子看了一圈,迅速改变话题,“俺伯跟曾大伯咧?我将搁院就没看见他们。”   曾广同前天和柳葳一起回来的,参加完小蕤的婚礼,他打算在柳家岭住一段。   孙嫦娥说:“吃了晌午饭,您伯他俩去看您太爷了。您曾大伯年纪大了,来哩时候走了快六个钟头,这两天使哩都不想走路了,今儿才好点。”   柳侠点头:“哦。”曾广同已经七十出头了,这个年龄,能爬上窑坡,证明他身体还挺不错。   外面灶上有现成的大锅菜,小雲和小雷很快就一人端着一大碗回来了,一眼看去都是油花花的肉;小萱端着个馍筐,里头的白面馍堆得冒尖。   三个小家伙特有成就感地往柳侠和柳葳面前一摆:“给,吃吧,可多肉。”   孙嫦娥起身去拿围裙:“您俩先慢慢吃着,我给您搅两碗汤。”   玉芳和玉芝正好从外面进来,玉芳正打算喂瓜瓜吃奶,玉芝跑过去先拿了围裙:“娘,你去跟幺儿说话,我做。”   孙嫦娥、玉芝、玉芳几个刚才在对小蕤的新房进行最后的安排,把该收的东西都收起来,免得一会儿压床的时候不小心被弄坏。   云芝今天不在柳家岭,她和金环、李卫东一起,在荣泽接待今天晚上到达的林家亲属,安排食宿,明天再带着他们来柳家岭参加婚礼。   柳侠挑了一块层次分明的五花肉,让孙嫦娥看着自己吃下去,以此证明自己很能吃,不可能瘦,然后对玉芝说:“姐,我想喝稠点哩甜汤,疙瘩多点,鸡蛋多点。”   玉芝从瓦坛子里舀出一瓢面:“别管了,一会儿中了保准你待见。”   小蕤从门口伸出一个头:“小叔,你回来了?”   柳侠冲他招手:“快来,叫小叔看看新郎官啥样?”   小蕤掀开帘子进来,挺胸抬头站在柳侠面前:“就这样。”   柳侠上下打量了好几个来回,冲小蕤伸出个大拇指:“帅。”   因为婚纱店定位高,林洁洁平时给小蕤打点的行头都是都市白领风的,经常都是西裤+精致衬衣的经典搭配,今天回了柳家岭,小蕤就穿上了更隔风的牛仔裤和毛衫、羽绒服,看着非常精神。   兴奋又忐忑地坐在柳侠身边,小蕤的声音都带着点甜味:“小叔,我心里有点打怵啊,一想起明儿个,就觉得腿软。”   “嘁,有啥腿软咧,不就是结婚嘛。”柳侠又来了块肉,冲孙嫦娥笑笑,然后继续跟小蕤吧得,“穿上新衣裳,跟着您三叔后头,走起;去您二爷家,吃一顿饭,再给洁洁她爸妈磕个头,再跟着咱三叔,走起;回到咱家,拜天地,入洞房,结束;多简单。”   孙嫦娥看着柳侠又红了眼睛:“这么简单,你个小鳖儿咋到现在都不给我娶个媳妇儿回来?”   柳侠因为柳岸今天上午那个电话,现在特别有底气:“妈,你马上就有孙媳妇儿了,还要儿媳妇干啥?我过两年给你弄回来个白胖孙子就妥了。”   “白胖孙子搁哪儿咧?”孙嫦娥撩起衣襟擦眼睛。   玉芳正好喂饱了瓜瓜起身站起来,柳侠跳下炕跑过去,把瓜瓜抱过来:“这不,这是一个,过两年,最多三年吧,我照着这个再给你来一个,也可能是俩。”他查的资料里,试管婴儿很容易出双胞胎和多胞胎。   柳瓜瓜和小萱差不多,特别乖,尤其吃饱的时候,吧咂着嘴巴满足的小模样,跟当初的小萱一模一样。   柳家人都说,俩小阎王提前把小萱该闹的人给预支了;柳若虹则预支了柳瓜瓜的份儿,所以小萱和瓜瓜都特别省力。   孙嫦娥看着柳侠的赖皮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柳侠挑了一点粉条,喂柳瓜瓜:“来,可香。”   孙嫦娥探过身一把把瓜瓜抱过去:“你个鳖儿啊小侠,孩儿才俩月,哪儿会吃那个?”   柳侠嘿嘿笑着把粉条放自己嘴里。   柳葳看了他一眼:“幼稚。”   柳侠瞪眼:“说谁咧?”   小蕤突然问:“哎小叔,将俺伯跟二叔三叔他几个从这屋出去,笑得不行,我问他们咋着了?他们叫我问你。”   柳侠被勾起了伤心事,怒视柳葳。   柳葳端起碗躲到孙嫦娥身后:“来瓜瓜,给大哥笑一个。”   挤在柳侠身边玩游戏机的小雲和小雷偷偷指指柳侠,对着小蕤挤眉弄眼:别问别问,一会儿俺俩给你说。   小蕤悄悄瞟了瞟柳侠,跟小阎王送眉眼:小叔?   小阎王点头:对。   柳侠发现几个小家伙当着自己的面装神弄鬼,心里怄得不行,却没法发作:自己咋恁二蛋啊,咋就忘了自己跟小蕤不一辈啊。   不过,林家哥哥比他小他是真不知道,林洁洁和小蕤从来没说过,而且,他看起来确实和五哥年龄差不多啊。   柳侠没想过,除了他和柳凌都是看着比自己年龄显小这个客观因素外,还有他感觉上的错误,他心里的哥哥们还保留着很多小时候的记忆,他们在柳侠心里一直都很年轻,而人家林家大哥长相和年龄却匹配得很好。   柳侠对自己错误的反思历来不深刻,而且还忘得快,今天也一样。   吃完饭,秀梅一招呼着人去压床,他比谁跑得都快,先去占了个好地方。   在外面帮忙的关淑萍说了一句:“哎,压床不都是晚辈儿或平辈儿年龄小哩嘛,小侠咋挺那儿了?”   秀梅说:“哎呀,老小么,都贪耍,他待见压就压呗。”   柳葳正好过来,听见俩人的话,笑着说:“俺小叔还得压两份咧,猫儿回不来,他当代表替猫儿压。”   关淑萍好笑:“压床还兴替?”   在别人家不知道兴不兴,反正搁柳侠这儿就兴,他还不止压了两份儿,他其实压了好几份。   今儿主持压床的是玉芳,她儿女双全,生活富足,丈夫疼爱,家庭美满,是当下柳家岭年轻人心目里最有福的人。   因为来的孩子特别多,怕闹腾的时候万一挤坏了谁,秀梅几个和玉芳商量了一下,决定分批上床。   第一批原计划就俩人:柳瓜瓜和柳敬文。   柳敬文是柳淼的儿子,前天刚满月。   都说刚出生的孩子身上还带着送子娘娘的神气,所以压床时,小婴儿非常受欢迎。   不过,今天,除了两个包在襁褓之中的粉嫩小娃娃并排躺在大炕中间,炕角还坐着个盘腿做世外高人状的柳侠。   柳家人绝对不会觉得柳侠不该给小蕤压床,外人觉得能有个未婚的大老板压床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所以没有一个人说他此刻在新人的床上不妥。   玉芳斜着身子坐在炕沿上,轻轻拍着炕席:“送子娘娘,俺家小蕤长大了,明儿该成亲了,请您保佑他成亲后哩日子顺顺当当开心如意哦,也请您能送他几个好孩儿,就跟现在这一群给您送热闹的孩儿们一样就中。   孩儿,都准备好了没?好了,咱就给娘娘送热闹啦。”   柳葳站在门口带着头大喊:“准备好啦!”   玉芳轻轻拍着炕说:“那就开始了哦。压压床压压床,压出子孙满堂。”   柳侠、柳葳、小莘、小雷、小雲、小萱……和窑洞内外围观的人一起大喊:“嘿嘿哈——嘿嘿哈——嘿嘿嘿嘿嘿哈!”   俩小阎王、小萱、柳若虹和几个年龄小的一起蹦着高继续大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玉芳:“压压床压压床,压出一屋好儿郎。”   围观的人们:“嘿嘿哈——嘿嘿哈——嘿嘿嘿嘿嘿哈!”   小家伙们:“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玉芳:“压压铺压压铺,压来兴旺门户!”   围观的人们:“哈哈呼——哈哈呼——哈哈哈哈哈呼——”   小家伙们:“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玉芳:“压压铺压压铺,压来万年福禄!”   “哈哈呼——哈哈呼——哈哈哈哈哈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一波结束,两个小宝贝被抱走,小莘领着他的一群好朋友和小阎王、小萱他们一拥而上,占据了南边一整面墙的大炕瞬间就被占满了。   柳侠扶着腰龇牙咧嘴:“小萱,你个孬货,你想给小叔哩腰砸折啊?”   小萱摸着柳侠的肚子:“没啊小叔,我就是坐上来,哪儿砸了?”   柳若虹坐在窗台上,两只脚蹬着柳侠的肩膀:“哥,你屁股胖,你坐就跟砸哩样。”   小萱又摸了摸自己的屁股:“这么软,就是砸着也不疼啊,小叔,我胖,老沉,要不叫俺小雷哥坐你身上?”   小莘在旁边艰难地让自己坐起来:“孩儿,您小雲哥哩屁股净骨头,坐上去得给咱小叔哩肚子摁青,还是你坐吧。”   “啊~~~”柳侠扶着腰呻吟,“我哩老腰啊,小萱你得赔我,小叔还没生孩儿咧,就先叫你给废了。”   俩小阎王硬挤出了一点空隙,小心地把小萱拉过去:“不会吧小叔?你,你那啥……不中了?”   柳侠终于喘上了气:“呼……俩孬货,等着,一会儿看我咋收拾您俩。”   两个小阎王贼溜溜地笑。   小莘把手钻进柳侠后背:“小叔,要不我给你揉揉。”   柳侠说:“折了,揉没用。”   小莘嘿嘿笑着只管揉,柳侠哼哼唧唧,听着还挺受用。   玉芳看人都躺好了,自己挤在炕沿:“都挺好了,咱开始吧?”   “中——”   “压压床压压床,压出子孙满堂。”   “嘿嘿哈——嘿嘿哈——嘿嘿嘿嘿哈!”   …………   新房里沸反盈天,孩子们都闹疯了。   院子里,帮忙的人们一边说笑,一边就着火光各自干着执事分给自己的活儿。   大门口的矮石墙上,林家小姨和哥哥嫂子踮着脚往新房那边招:“呀,人家这儿结婚怎么这么有意思啊?”   “就是哈,咱结婚都没有这个,咱那儿就会放那几首流行歌曲。”   “放流行歌曲也就算了,我们结婚那天他同学帮忙选的歌,选的那什么《无言的结局》,妈的,恶心死我了。”   “哎,咱是娘家人,这时候来男方家是不是有点不合规矩呀?”   “哎呀,这么黑,又没人看见……”   “呵呵,看来没电也有好处哈。”   …………   在柳侠和柳瓜瓜、柳敬文一起躺在小蕤的新炕上准备压床的时候。   京都,地佑街,柳凌刚从律所出来,坐进自己的车子里。   回家要带的东西提前已经放在后备箱,他现在直接上路回荣泽。   柳凌发动车子,很快就出了相对安静的地佑街头条,进入永安大道,汇入浩浩荡荡的车流。   四十分钟后,在一个特别大的十字路口,红灯,停车。   刚摘了档,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看也没看,随手掀开机盖:“喂。”   “是我,上高速后,在第一个服务区停一下,餐厅附近。”   “什么?……”   “滴滴滴”的盲音响起,柳凌看了会儿已显示挂断的屏幕,又看看霓虹灯火背后黑色的夜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第471章 小蕤的婚礼(三)   虽然入冬以来片雪不落,冬天的感觉依然如故,尤其是夜晚,再出了市区,行走在星辰寥落的苍茫天地之间,寒冷萧瑟是来自灵魂的感受。   晚上的高速公路车辆比白天少的多,柳凌的车速不知不觉就飚了上去,当他意识到超过了限速,马上调整,过不了多久就又提了上来,几十公里的路,这个过程反复数次。   他的心底燃着一团火,烧得他身心俱乱,理智在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他不能进服务区,他不应该进,在另一个人还是别人的丈夫的时候,他们不能见面,可是……服务区的标志显示出最近的距离。   减速,打转向灯,进入匝道,车子缓缓进入服务区。   在这样的冬夜,他不想让他在这样一个没有一点归属感的地方等待。   柳凌没有直接去餐厅的位置,而是一进入服务区可以分流的地方,就靠右边路侧停下了——他得让自己平静一下,想想他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自己该以什么理由说服他。   五分钟后,柳凌再次启动车子,来到了餐厅前停车的地方。   刚刚离开繁华的京都,一般车辆到这里都还不需要补给,所以这个服务区很小,设施相对简陋,除了餐厅门口和加油站比较亮堂,其他地方的光线只能说勉强够用。   柳凌在车子里看了看餐厅的方向,餐厅门口和附近都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熄火下车,打算去餐厅看一下。   刚把车门打开,前面一排距他有十几米的地方,一辆车的车门也突然打开,一个人大步走了过来,在他刚刚走下车的时候,已经从他手里拿走了车钥匙:“去副驾上坐。”   柳凌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陈震北半环着他的肩,硬带着他往车子的另一面走:“风大,快上去,我开车。”   服务区很冷清,但还是有三五个人在走动,柳凌没有抗拒,顺着陈震北的力道坐进了车里。   陈震北大步折回,坐在了驾驶位上,并迅速插上钥匙,准备发动车子。   柳凌按住了他的手,用眼神问道:怎么了?   陈震北僵了一下,被按住的手没有动,慢慢转过头看着柳凌的眼睛,停了片刻才说:“我送你回去。”   柳凌不说话,还是静静地看着他,显然是不赞成他的想法。   陈震北平静地和他对视:“你这几天都在加班,今天早上六点四十出门,一直到现在。以前你不止一次冲我发火,要求我不能疲劳驾驶。”   柳凌沉默了片刻,慢慢拿开压在陈震北手上的手,同时艰难地剥离自己的目光,看着车外灰白的空间:“我没事,你,别太紧张,到井方服务区我会休息一个小时左右再走。”   陈震北说:“如果现在咱们换一下,你会放心让我走吗?”   柳凌深深地呼吸,慢慢地放松了身体,靠在椅背上。   陈震北抬起右手,放在柳凌的肩上,然后越抓越紧。   柳凌抬起自己的右手覆盖上去,无声地看着前方。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了片刻,陈震北说:“系上安全带。”   柳凌拉过安全带系上。   车子启动,很快就出了服务区,再次进入茫茫夜色之中。   ——   玉芳领着压了三次,让所有来参与压床的孩子都在她的带领下压过一遍后,她就离开了,接下来是孩子们自由发挥的时间。   小蕤窑洞里的炕盘的非常结实,一圈都是砖砌的,对外的一面,最上头的部分还是何家大哥用厚厚的老榆木板包的边,刷了朱红色的漆,孩子们再闹腾也砸不坏。   秀梅拿了两包糖过来,让小莘不时撒一点,刺激孩子们的积极性,蹦的越高,叫的越响,得到的糖越多。   压床就是这样,越热闹越好。   不热闹证明这家人人缘不好,没人愿意帮忙压。   柳侠的嗓子都快喊哑了,挣到的糖都便宜了柳宁堃和柳敬文,牛墩儿家的小猴子也从他兜里掏了好几块。   柳家自家的孩子早就不稀罕糖了,小萱和柳若虹抢到,也都是再分给别人。   柳侠最后是被晓慧给叫走的,他刚到家时吃饭太猛,先下了一大碗都是肉的炖菜,胃给腻住了,鸡蛋甜汤好的时候,他就喝了一碗,现在,孙嫦娥让他过去再喝一碗,还凉拌了一份姜汁芹菜给他爽口。   闹腾了老半天,柳侠的胃还真给闹开了,他呼呼噜噜就喝了一碗半甜汤,把芹菜也吃了个精光。   曾广同看着他,羡慕的对柳长青说:“年轻可是真好啊,我现在是看见啥都没胃口,偶尔馋一样东西,吃两口就不中了。”   柳长青看着柳侠:“年龄是一样儿,小侠他也是身体里头亏哩狠了,需要这样填补。”   柳侠伸长腿,靠在柳长青身边:“没,我可健康,我就是咋吃都不长肉哩体质,咱家人不都是么。”   柳长青说:“有点这方面哩因素,不过你还是劳累哩太狠了,这样吧,这回你回来了,就多住几天,叫您妈您嫂给你多做点好吃了,养出来点肉再走。”   柳侠叫了起来:“啊,伯,那可不中,我不能给工程干半截给扔那儿,我不去,那几个人都得喝西北风。”   柳长青轻轻叹了口气,担心地看了看孙嫦娥。   孙嫦娥刚才跟他说起柳侠又瘦了的时候,泪啪嗒啪嗒直掉,他实在是看不得孙嫦娥心疼却又毫无办法的样子,所以想让柳侠在家多养几天。   孙嫦娥坐在炕边,摸着柳侠的脚难受:“孩儿,咱本来说考上大学,以后就能坐着享福了,你这咋还不胜搁家种地咧,种地现在还能独个儿当家,累哩狠了就歇两天,你这可中……唉……”   她知道柳侠是队里扛大梁的,不能离开,所以她再心疼,也不能硬把柳侠给留在家里。   柳侠这边觉得特别对不起自己的妈,他每次回来都让孙嫦娥难受,可是怎么都吃不胖,他也没办法啊。   柳长青看柳侠的难受样,拍拍他,又拍拍孙嫦娥:“今儿这么高兴哩日子,都别想恁多,左是也吃饱了,叫孩儿出去耍吧。”   正好压床闹腾的时间也够长了,柳葳领着一大群跑出来,大呼小叫地从堂屋门口冲向西边的开阔地。   孙嫦娥站起来拉柳侠:“来,爬起来,去耍吧。”   柳侠跳下床,对曾广同说:“大伯,我去外头刷了哦,你跟俺伯说话吧。”掀开帘子就跑了。   院子里,柳魁和柳茂几个人又往土灶里添了几根粗大的树枝,让火焰更旺些,方便孩子们玩耍。   萌萌带着柳若虹、柳爱文和几个女孩子在打秋;柳葳做裁判,小莘和他一群在柳家岭小学时的同学,还有两个小阎王、小萱在比赛打马车轱辘。   小蕤站在秀梅身边观看。   柳侠走到小蕤跟前:“孩儿,今儿好好看看吧,明儿一结婚,你就成大人了,就不能再跟他们这样耍了。”   小蕤眼神复杂地看着玩耍的孩子们:“我知,我……我有时候也想永远都不结婚,一直就现在这样,可是,洁洁真哩可好。”   秀梅扭过身,戳柳侠的脑门儿:“幺儿,你独个儿长不大、不结婚就妥了,还搁这儿拔小蕤哩气门芯儿,你咋当叔咧?”   柳侠嘻皮笑脸地说:“我说哩都是实话嘛,大嫂你咋这么厉害咧。”   秀梅拿眼睛剜他:“哼,我厉害?我要是真厉害就轰着咱妈,非给你娶个媳妇,然后给你生一窝儿孩儿,叫你忙的成天查不过来脚趾头,看你还有时间跟这儿晃荡着戳逗小蕤没。”   柳侠往柳葳那边跑:“不是戳逗,是真哩,一结婚就是不能随便耍了嘛。”   秀梅被气得哭笑不得,说小蕤:“您小叔搁这上头就是个二蛋货,别听他瞎说。结婚可美,结婚了,有家了,俩人互相照应着,就是耍也有个作伴哩。”   小蕤点头:“我知,你跟你跟俺伯、俺三叔跟三婶儿样。”   柳侠听不见大嫂对他的评价,他正摩拳擦掌准备下场跟俩小阎王比赛打马车轱辘。   他脱了羽绒服,捋起袖子,都摆好预备姿势了,小莘说:“小叔,你哩腰好了?”   柳葳马上警觉起来:“咱小叔哩腰咋着了?”   刚刚打了一整圈马车轱辘从场上下来的小萱喘着气说:“压床哩时候我坐咱小叔哩肚子上,坐哩有点猛,砸住小叔哩腰了。”   柳葳马上把柳侠的羽绒服给他披上,把他往旁边的树疙瘩上推:“哎呀,那可不敢再打马车轱辘了,将砸住,要是再闪一下,可不得了。”   柳侠挣扎:“我没事儿,我就是,就是……稍微有点疼,一会儿就好了。”   可是,小莘和小阎王、柳若虹一起作证,柳侠当时真被砸住了,还疼的哼哼了半天。   柳侠被柳葳和闻讯赶过来的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一起给摁在藤椅上,柳川给他做了个简单的检查,证明他腰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问题后,他腿上被盖了条小褥子,腰部还加了个靠垫,静坐休养。   柳侠郁闷地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表演的恁夸张了。   小萱很内疚,觉得小叔现在成病号,完全是自己的责任,马车轱辘也不打了,搬了个小板凳过来陪柳侠坐着。   平时都是八点多就睡了,今天这会儿已经块十点了,所以坐了没多长时间,小家伙就开始犯瞌睡,睁不开眼了,柳侠把他抱起来,用小褥子盖着。   小萱迷迷糊糊地问他:“俺爸爸咋还没回来咧?”   柳侠看看天:“快了孩儿,现在都九点多了,最多再有十几个钟头,您爸爸就回来了。”   ——   高速公路,井方服务区。   柳凌半躺在放倒的座椅上,身上盖着军绿色的毛毯,他脸色平静,呼吸均匀绵长,已经是睡着了。   陈震北也以同样的姿势躺着,他居然也是睡着的。   和柳凌的奔驰中间隔着三辆车的越野车里,罗阳坐的浑身不是滋味,他拍了拍副驾位上闭目养神的人:“哎,别装死,说句话嘿。”   苏晋一巴掌打开他的手:“啧,干嘛?我刚有点瞌睡上头的意思。”   罗阳表情痛苦地伸了个懒腰:“你说那俩人怎么回事?这多少年被辖巴着面儿都不能见,今儿好不容易见着了,不该找个地方那……啊,他们居然能睡得着?”   苏晋闭着眼睛说:“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   罗阳问:“我怎么了?”   “你不怎么的,你见面儿仨钟头就把人给拐床上。”   “我艹,苏老西儿你还是不是兄弟?我就特么喝多了办那一次糗事,还什么都没干成,你打算揭我一辈子?”   “你要是下次给我儿子的发压岁钱还是那么点儿,我揭你八辈子。”   “跟你这满心铜臭的人没啥说,我去看看他俩醒了没,醒了赶紧走,我特么坐车里熬死也睡不着。”他说着就要开门下车。   苏晋伸手抓住了他:“你行了啊,他们好几年没搁一块呆过,你就别过去现眼了,让人多享受一会儿二人世界。”   “问题是他们也没享受啊,他们在各顾各的睡啊。”罗阳抓狂。   “你懂什么?震北白头发都出来好多,那就是天天熬心睡不着愁的,今儿好不容易见着柳凌了,他终于能睡个踏实觉,你捣什么乱?”   罗阳猛抓了两把头发,重新坐好了:“我艹,我真庆幸自个儿喜欢女的,要我过他们俩这种日子,我早八百年就特么疯了,不自杀就杀人,反正肯定是不行的了。”   苏晋说:“所以,震北现在手里有那么多产业,你还得指望罗伯伯和罗大哥给零花钱。”   罗阳阴森森地看着苏晋:“姓苏的,我要跟你绝交。”   另一辆车里,两个人已经醒了,只是都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   柳凌说:“十点五十了。”他们睡了四十分钟。   陈震北说:“我知道,再躺五分钟。”他攥紧了毛毯下柳凌的手。   柳凌闭上了眼睛,唇角微微翘起。   五分钟后,柳凌掀开毯子:“接下来我开,你再睡一会儿。”   陈震北没有说话,起身叠了毛毯放在后座上,推门下车。   ——   孩子们终于玩累了,跟着各自的大人回家。   柳家人也准备休息,土灶里的火焰渐渐熄灭。   柳侠提前已经回了自己的窑洞,今天,这个窑洞里只有他一个人。   小蕤明天要结婚了,今天,柳葳和几个弟弟的要陪着他度过最后一个单身的夜晚;而哥哥们累了好几天,都回自己的屋子休息了。   小蕤也喊柳侠一起过去睡的,柳侠不干,看见他们几个,柳侠就想起今天自己丢的那个大人,怄得要死。   还有,他有点想猫儿,这么热闹的日子,猫儿不在,他心里就缺了一大块。   而和其他人在一起,他连想猫儿的时间都没有,让他觉得,乖猫好像被这个世界给遗忘了。   现在,他躺在大炕上,这个炕,以前有很多日子,只有他和猫儿在睡,现在他翻看着猫儿用过的书和本,感觉心里舒服多了,缺的那个大口子好像给补上了一点点,没那么漏风空洞了。   柳侠翻到了一摞猫儿在柳家岭上学时的作业本,其中有几本是作文本,柳侠随便拿出两本,都是三年级时候的。   柳侠躺好,慢慢地翻着看了起来。   临睡着时,柳侠看的最后一篇是:《新学期的打算》。   猫儿写道:   新学期开学了,为了更好地学习,我制订了新学期的打算:   一、每天都好好学习,争取考上京华大学,叫小叔能跟着我去京都耍,还能吃烤鸭。   二、每天好好锻炼身体,争取到暑假的时候,长得跟张四毛那么高,小叔放假回来,我去接他,就不用他背我了。   三、每天好好劳动,劳动最光荣,劳动好了,还能zhuan钱,给小叔买可多好东西吃。   以上,就是我新学期的打算,我一定努力遵守,成为一个守信用的好学生。   最后,是老师的红色批语:语句通顺,没有错别字,值得表扬,但是,没有达到老师要求的三百字。60分   另:做为现代化建设的接班人,我们要树立远大的理想,好好学习,是为了长大成为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才,不能只是为了一个人。   柳侠抱着作文本睡着了,蜡烛燃完,自动熄灭。   柳侠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从江城大学放假回家,走到上窑坡下,大哥、二哥和猫儿都在等他,旁边还有对着树撒尿的柳小猪和柳花花。   猫儿老远看到他,就跑了过来,柳侠赶紧迎着他跑过去,到了跟前,柳侠弯腰想把猫儿抱起来,却抱不动。   他用力抱,使劲,再使劲,可是,猫儿的脚还是稳稳当当地站在地上。   柳侠累的坐在地上,然后抬头看,发现……猫儿特别特别高,比六哥和小葳还高。   柳侠梦里累得一身大汗,他想站起来,赶紧回柳家岭,然后跳到凤戏河里洗个澡,却发现自己怎么都站不起来,腿是木的,柳侠惊恐地大叫:“猫儿……”   窑洞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柳侠热的难受,把被子往下推了推,摸过手机,掀开一照,他身上盖着两条厚厚的花被子。   他用手机照着看了看,猫儿的作文本被整整齐齐地放回了床头的台子上。   柳侠坐起来,把上面那条被子扯掉,躺下之前,他又看了一眼手机:3:16,再有两三个小时,天就亮了。   ——   上窑北坡。   柳魁当初为柳川修建的停车场,现在被加大了很多,陈震北开着车来到这里的时候,这里停了三辆车。   罗阳和苏晋停在了付家庄,所以当陈震北把车子熄火,他身边的世界完全陷入了安静和黑暗中。   在车子里的时候有暖气,乍一出来,身上的余温未散,并不觉得太冷。   陈震北把旅行包放在车子引擎盖上,在黑暗中摸索着想替柳凌拉上羽绒服的拉链。   柳凌按住了他的手:“没事,我不冷。”   陈震北停手,在黑暗中注视着爱人。   柳凌扭头看了会儿柳家岭的方向,转回头,轻轻说:“现在,还不行。”   “我知道。”   长久的沉默后,柳凌慢慢抬起手,轻轻摩挲着陈震北冰冷的唇角:“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再走,要不,我会,担心。”   “我知道。”   柳凌的脸前飘着氤氲的白色雾气,他猛地伸出手臂把对面的人带向怀中,然后,他感觉到了自己也同时落入了一个人的怀中。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别让我终于能够拥有的时候,却成为失去一切的时候。”   “我知道,我不会,你也一样。”   “我也一样。”柳凌稍稍用力,松动一点彼此的禁锢,让自己能够和陈震北面对面,“所以,珍惜你自己。”   “我会。”   柳凌的手再次抚上陈震北的脸,拇指从他的眼角轻轻抿过:“虽然我一直期待能和你一起活到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时候,但现在,我还是想你年轻帅气一点。”   “我知道,我和你想的一样。”   柳凌闭上眼睛,额头和陈震北相抵:“那么,别让我的爱人发那么多的愁,老去的这么快。”   陈震北再次收紧了双臂:“我会……你……一样……” 第472章 小蕤的婚礼(四)   小萱闭着眼睛翻了个身,唵?啥挡住脸了?晃了晃头,……,又晃了晃,吔?   他睁开眼:“……吔~~,爸爸~,嘿嘿嘿,爸爸你回来啦?”小家伙搂着柳凌的脖子,把自己的小短腿缠了上去。   “呵呵呵,”柳凌笑着,一翻身,平躺,小萱正好趴在他胸前,“想爸爸了孩儿?”   “嗯,可想可想,大伯、叔叔跟哥哥都回来了,就你不回来。”   小家伙连抱怨都是甜糯糯的,把柳凌喜欢得心化成一汪水,他亲了亲小家伙的额头:“爸爸这不是回来了么,爸爸也可想你。”   “嘿嘿……”小家伙用小脸蛋儿在柳凌胸口蹭蹭,“爸爸一回来,咱家更美了。”   柳凌被小家伙蹭得满心欢喜,捏捏小脸,再摸摸小肚子,等摸到小屁股的时候,柳凌疑惑:“哎,爸爸咋觉得你瘦了咧乖。”   小萱自己赶紧伸手摸了摸:“没哇,还是可软啊。”   柳侠刚才把自己趴得跟张人皮一样,在旁边听热闹,这会儿把一只脚伸进柳凌的被窝儿,用脚趾头去夹小萱屁屁上的肉:“叫我看看瘦了没,我哩脚感觉可准。”   “啊哈哈哈哈……”小萱大笑着从另一边翻下来,“小叔你夹哪儿咧?”柳侠在夹他的肋骨,小萱肋骨怕痒痒。   柳凌伸手把柳侠脸边的被子掀开一点:“准备起来吃饭吧孩儿,一会儿帮忙哩人就都来了,家里就该乱了。”他一个多小时前才到家,吃了饭被家人强制着来睡觉,不用再吃早饭。   柳侠趴着不动:“啊——哈,不知为啥不想动。”   柳凌又把被子给他掖好:“不想动就再睡会儿,反正帮忙哩人多,不用你插手。”   柳侠“忽”地一下掀开被子坐起来:“我要振作,我要发奋,我今儿要表现出长辈最——……那啥的风范。”他找不到合适的词了,跳下炕蹦了两下,“小萱,你起不起?您孬货哥哥可都起来了。”院子里,小雲、小雷和柳若虹的叫声跟喜鹊、麻雀的叫声混合在一起,听起来非常和谐。   小萱往柳凌怀里又钻了钻:“我再跟俺爸爸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柳侠迅速穿衣服:“那你睡吧,小叔去吃大肉块儿了哦。”   各种口味的大肉块好几盆,不过柳侠的早餐主打项目却是鸡蛋甜汤和白菜豆腐,肉只有半碗。   他嘴上的燎泡一大串,大家都认为他吃肉的同时,也得吃点清淡的下下火。   柳侠吃饱喝足时,柳凌带着小萱也起床洗漱好了,帮忙的人正好也都来了,闹哄哄的二十多个,院子里一下就喧闹起来。   柳侠觉得家里办这么大的事,自己怎么也得出点力才对,就想凑过去帮忙端个锅递个盆什么的,不过还没三分钟,就被关淑萍、永芳和六爷家几个媳妇给轰出来了,嫌他碍事。   他正在和看着他被人嫌弃幸灾乐祸的柳葳瞪眼对峙,柳凌过来了,拉着他去换衣服。   荣泽一带的习俗,娶亲都必须在午时之前,小蕤看的吉时是巳时,也就是九点到十一点之间。   因为接亲的地方不足百米,已经和柳长春那边商量好了,九点钟过去,象征性地吃一顿饭,十点钟回来。   冬季天亮的晚柳侠吃完饭就已经八点一刻了,迎亲的队伍准备准备就该出发了。   小蕤今天是真紧张,柳侠帮他套毛衣时,能感觉到他有点发抖。   柳葳过来捏捏拍拍的帮小蕤放松,同时传授他听到的新郎被女方现场刁难时的各种对策,结果小蕤更紧张了,担心林家妈妈会因为自己表现不当现场反悔,柳葳被柳川和柳凌联手扔到炕角去反省。   两个小阎王对二哥娶个媳妇居然紧张成这样表达了强烈的鄙视,放言等自己结婚,招招小指头媳妇儿就得自个儿颠颠儿地跑家来,都不带亲自去娶的,话音未落,俩人就被晓慧拎着耳朵揪到牲口棚,让他们和柳二狗一起去做白日梦。   不过小阎王脸皮后,众目睽睽之下被揪出去也没什么感觉,三分钟没有就又蹿了进来,以小蕤为例教小萱追女朋友的诀窍。   小萱听得脸皱巴成了个包子,说祁含嫣和王海宁一个比一个厉害麻秧,柳家岭的女同学们又太黑还不好看,他一个都不想娶。   两个小阎王再次被驱逐出屋。   这次是小莘,他自从二哥被常帅连累得没考上大学,就对早恋零容忍,两个小阎王当着他的面教唆小萱早恋早婚,简直就是在挑衅。   打扮好了小蕤,接下来是曾广同和柳川。   曾广同今儿是主婚人,老爷子很为这个职位骄傲,早早就在京都定做了全套行头,传统的中式对襟儿男装,衬衫白色,外衫蓝灰,很衬他中国画大师的身份和气质。   柳川和柳凌帮老头儿穿好,曾广同对着墙上的镜子看了又看:“嗯,回头我照着今儿这样给自己画张像,以后这就是我的标准照了,重要场合都用他。”   柳川今天是亲家,要带着小蕤去迎亲。   他的衣服是大家讨论决定的,和新郎官小蕤一样,都是深色西装。   柳川的身材一直没走样,瘦削笔挺,军人的精悍气质也从不曾失散,加上这么多年历练沉淀下来的从容,他穿上紧致合体的西装,感觉超帅。   柳侠看看酷炫到掉渣的三哥和大师风范的曾大伯,再看看自己的运动鞋、牛仔裤、高领毛衫和短款羽绒服,哀嚎一声坐在了炕上:“我要求换衣裳,凭啥您一看就都是德高望重哩长辈,我一看就是生蛋孩儿啊。”   不算今天要穿红色唐装的父母、二叔和被小蕤、林洁洁设计过形象的大哥大嫂,他刚才看到的穿着最新流行款皮褛的二哥和四哥,也是一个成熟儒雅,一个稳重干练,反正就是全家的长辈都是长辈样,就他看着像个二流子。   晓慧端着柳侠的下巴看:“啧,这哪儿生蛋孩儿了?咱这明明是潇洒飘逸对不对?”   “潇洒屁,就是不稳重,不成熟,像烧毛兔儿。”柳侠这会儿看自己哪儿哪儿都不对,哪一样都和成熟稳重不沾边。   曾广同、柳川、晓慧他们都知道柳侠是在因为昨天的事介怀,却不敢笑。   小莘带头说:“没啊小叔,俺觉得你可帅可帅啊,跟电影明星样。”   再次顽强地混进房间的两个小阎王也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比电影明星还帅,除了有点黑。”   柳凌还穿着昨天回来时的衣服,他拍拍柳侠:“真不烧毛兔孩儿,你穿啥都可好看,要不,今儿我跟你一样,穿牛仔裤。”   “中。”有人跟自己一样了,柳侠觉得心里踏实不少。   不怪柳侠在衣服上纠结,待会儿他还要和家里的所有长辈和平辈一起,郑重其事地站在所有来宾面前,接受小蕤和林洁洁敬茶,他昨天已经丢了身为长辈的面子,今天绝对不能再出错了。   柳侠和柳凌准备去他们的窑洞换衣服,刚走到院子里,就看到建宾从坡口跑了过来,对着刚好从堂屋出来的柳魁和秀梅喊:“云芝姐领着人回来了,俺伯跟我说大概十个人,可我将招了一眼,最少二十个,下头得再添一张桌子。”   柳魁说:“那赶紧跟您伯说,要不来了人没地方坐可老不得劲。”   柳长兴今天是大知客,总领今天和婚礼有关的所有事务。   下面还有知客、厨事劳作、上菜、洗碗、供应等好几个小执事,每个小执事领一组人,负责单独一项事务。   跟着柳钰见了几年世面的建宾今天就是知客执事,他负责接待安置来宾,还要抽时间陪有身份的来宾聊天,不让冷场。   现在,来宾人数临时增加,桌椅不够,他汇报给他大执事爹柳长兴,柳长兴让管供应的执事领着人去借。   柳侠听到来了那么多人,有点想去看热闹,被柳凌硬拉着走:“先跟我去换衣裳,换了再去看。”   柳侠只好跟着柳凌,后面跟着一群小家伙回到自己的窑洞。   王正维对律所人员的着装有严格的要求,一律都是深色西装、浅色衬衫和领带,柳凌现在已经习惯了这种职业装,他回来前,没有特别想过自己在小蕤的婚礼上穿什么,他默认的就是西装外面罩个羽绒服。   现在,柳侠闹着不穿不成熟的服装,完全意识不到成熟与否主要是他自己的气质而不是衣服的问题,柳凌只好考虑配合他。   他回来时候带的有两身休闲风的衣服。   运动鞋、牛仔裤、黑色毛衫和极简风黑色皮夹克,这种打扮和柳侠身上穿的算一个风格,柳凌的脸看上去也很年轻,但因为他气质冷静内敛,所以感觉上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成熟稳重。   柳侠很满意,他自以为自己也是这样的,大家穿的都一样嘛。   两个人穿好了,小莘忽然说:“五叔,我觉得你穿哩有点暗,今儿咱家是办喜事哩,咱都该穿喜庆点。”   柳凌犹豫了一下,转身拿过自己带回来的旅行包,从里面拿出一条围巾,非常正的大红色。   柳葳过来,帮他简单一系,下面塞进皮夹克里,只露出领口一点。   几个小家伙齐声道:“五叔真帅。”   柳侠摸自己的脖子:“我也想围围巾。”猫儿给他准备的围巾很多,可不是在京都就是在荣泽,家里一条也没有。   柳凌从旅行包里又拿出了一条,浅蓝和深蓝、灰色交错的条格围巾,经典男士款,柳凌最常用的一条。   柳侠高兴地说:“就它,蓝色显稳当。”   柳葳也过来帮他给系好了。   一切准备就绪,柳侠和一群小的跑出去看热闹,一出窑洞,他就看见楚小河和好几个他不认识的人,在柳钰和建宾的陪同下正在礼桌前站着。   柳侠跑了过去:“小河。”   楚小河抬起头,高兴地冲他笑:“等一下啊,马上好。”   柳侠看了一下,负责礼桌的柳成宾正在写:楚凤河贰佰元;楚小河贰……。   柳侠马上去按负责收钱的张光禄的手:“不中不中,小河,您上这么多干啥?”   现在荣泽正常的结婚上礼是二十到五十,非常好的朋友一百。   楚小河对柳成宾说:“你只管写。”然后对柳侠说,“柳侠,我都给钱上了了,你再叫我拿回去,你是看不起我么?”   柳侠差点生气:“我哪儿有那意思啊?是您上哩太多了,小河你一个月工资才多少钱?”   楚小河说:“我一个月课外辅导班就好几千。”   柳侠没话说了。   楚小河在家里办了个辅导班,他教课好,又有耐心,从不敷衍学生,而且收费很低,一个月一百,所以生源非常好,他现在控制着,学生还保持在三十个左右。   柳钰过来,推着柳侠和楚小河:“幺儿,你陪着小河说话,我该跟着下去迎亲了。”   柳钰这两天需要两头忙,在自己家招待林家人,还是迎亲队伍的成员。   柳侠摆手,让四哥赶紧去,他把楚小河领到了自己的窑洞。   楚小河在这里不认识其他人,坐在外面会比较尴尬。   柳侠问他和谁一起来的,小河说,云芝、新娘子的娘家亲戚、还有照相馆的两个人,他们一行二十个人一起来的,云芝从荣泽公交公司租了辆大巴。   到望宁,又加上了两个家是望宁大街、在柳钰厂子里上班的。   柳侠心想,怪不得建宾回来要桌子呢,后面几个都是计划外的,林洁洁家里亲戚原先说好的是八个。   楚小河知道今天柳侠他们肯定都很忙,自己拿了一本小说看,让柳侠去忙。   柳侠也不跟他客气,给他端了一碗白开水过来,自己就跑了,他得去看看迎接队伍出发的样子。   柳川和小蕤已经带上了大红花站在堂屋门口,虽然就几步路,站在自家院墙上就能看见新娘子呆的地方,双方提前也已经把细节都商量好了,柳长青和孙嫦娥还是又交待了好一会儿。   永宾在坡口点燃一挂鞭炮。   在噼噼啪啪的炮竹声中,柳川带头,后面跟着小蕤和六个从年龄到家庭完整度都符合条件的本家,迎亲的队伍出发了。   柳侠跟着小蕤身边给他打气,一直快跟到柳长春家坡口,才被柳川给赶了回来——未婚的不准参与迎亲。   柳侠跑回家,就冲进大哥的房间,迎亲的队伍一走,家里的气氛就开始紧张了,准备迎接新娘子,同时,公公婆婆也要准备起来。   柳魁换上了枣红色唐装,秀梅穿着毛衣在往脸上抹粉。   柳侠兴奋地围着两个人转圈,腿边还跟着柳小猪和柳花花:“哎呀,大哥大嫂,您俩可当公公婆子了啊,要是小蕤毒气,明年这个时候,您俩就当爷爷奶奶了。哎呀大嫂,你右耳朵那儿没抹匀,再好好搓几遍,要是叫林洁洁家里人看着她婆子打扮哩跟驴粪蛋下霜了样,人家该不放心了。”   秀梅趴窗户上对外边喊:“小葳,小葳,喊喊您五叔,您俩快点过来给您小叔给我拉出去。”   柳侠迷惑:“我咋着了?”   柳魁呵呵笑,对着镜子梳头。   柳葳和柳凌进来,后面跟着小萱,小莘和两个小阎王跟着迎亲的队伍去看热闹了。   秀梅把柳侠刚才说她的话学了一遍,柳侠就被柳葳扔进了炕角反省,柳凌没动手,但也不肯帮柳侠对付柳葳。   柳侠实在想不出自己哪里错了,就跑去堂屋跟几位长辈诉委屈,孙嫦娥戳着他的额头说:“你敢说您大嫂是驴粪蛋儿,您大嫂咋没拧你哩嘴咧?”   柳侠这才知道自己被小阎王荼毒了,变得那么粗俗都不自知,他满脸谄媚地抱着孙嫦娥说了句“妈,你今儿真漂亮,看着比俺大嫂还年轻”,撒腿就跑了。   孙嫦娥紧着伸手去打他,只够着摸了一下羽绒服。   柳侠回到大哥的屋子,对大嫂献殷勤:“大嫂,你根本就不用打扮,素面朝天你也是大美女。”   秀梅涂口红,边对小萱说:“去孩儿,去叫您姐,她该上来了。”   萌萌做为小姑子,今儿要负责一个必须的环境,给新嫂子端一盆水,让新嫂子象征性地洗一下脸,意思是到家了,洗去一路风尘。   小萱答应一声就跑了。   秀梅看柳侠:“给你抹点粉吧?”   柳侠一下退到炕角:“我又不是变态。”看到大嫂的眼神,他马上补充,“我不是说你是变态,我哩意思是……”他没词了。   好在这次秀梅没跟他计较,要当婆婆了,秀梅其实也很紧张。   柳侠老实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他想下去看看,云芝和玉芝结婚的情景在他记忆中早已模糊,他很想知道嫁女儿是个什么样子。   柳魁看他眼巴巴的样子,对柳葳说:“反正你也没啥事,陪您小叔下去吧。”   柳葳心说一个当叔叔的去偷看即将过门的儿媳妇怎么出嫁这合适吗?不过他看看自己爹淡定的模样,再想想小叔反正在林家人心里已经没什么形象了,也不在乎再多这一点不靠谱的事,就站起来,伸手把柳侠拉起来:“走。”   在荣泽,女儿出嫁,女方家一般不设宴待客,只摆一桌酒席,象征性地招待迎亲的队伍,这桌酒席和燕来宜家的那八个炖鸡蛋性质差不多,只是一种态度,谁要真实实在在吃了,那就成笑话了。   柳侠站在柳长春家的院墙上,看着一动不动跟个木头人一样端坐在桌边的小蕤,一阵同情涌上心头,再次庆幸自己不结婚的决定真是伟大光荣又正确。   终于,这桌假酒席结束了。   林洁洁的父母端坐在堂屋,面前铺着一条席子。   柳川带着小蕤走到门口,交待了他几句,小蕤牵着林洁洁的手进屋,跪在林家父母面前。   柳侠挤在门口看热闹的人中间,看着林家妈妈泣不成声地对林洁洁说:“到了婆家,跟在妈面前就不一样了,凡事得收着点性子,要孝顺……公公婆婆和……爷爷奶奶他们……”   林洁洁哭得直不起身:“妈,我知道了。”   林妈妈又转向小蕤:“洁洁可能被我们给惯的狠了,她过了门要是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你多担待,该打的,骂两句……该骂的……说两句……该说的……劝两句……她心里头是个好孩子,你多……疼着她些,她……肯定会……越来越好……”   小蕤被吓得语无伦次:“姨,我不会打洁洁啊,俺家哩人都不准打女哩啊,你,你,你别哭,我,我……我跟你发誓中不中?”   柳川走过去,拍拍小蕤:“时辰到了孩儿,给您爸妈磕个头,感谢您爸妈把洁洁养这么好,感谢他们愿意给洁洁交给你。”   小蕤匍匐下去磕头:“爸,妈,谢谢你们。”   柳川带着迎亲的队伍回去了,自己家那边火铳和鞭炮齐鸣。   柳侠却还傻呆呆地坐在二叔家的院墙上,眼睛红梆梆的:“就不能叫自己家哩孩儿去别人家,要是人家对他不好咋弄?”   柳葳连连点头:“对对,小叔你说哩都对,以后萌萌跟柳若虹都不出嫁,都招女婿,反正是搁咱家咧,他们要是敢对咱妮儿不好,咱就打死他个鳖儿,中了中?” 第473章 小蕤的婚礼(五)   柳家岭大队今天几乎是全体出动,连隔着一条凤戏河和两道山梁的石头沟也来了不少人,柳长春家到柳长青家那百十米的小路两边全都是人。   三个炮手——一个放鞭炮,两个放火铳——交替轮流前行,一直保持走在迎亲队伍前方大约十五米的地方,因为路不宽,怕鞭炮和火铳误伤到人,柳森、牛墩儿几个人专门负责在前面开路,放炮的时候周围十米暂时清场。   人群随着炮手和迎亲的队伍缓慢地移动。   出嫁巡游是古老的宣告男婚女嫁明媒正娶的仪式之一,在其他地方,这个仪式在昭告天下人新郎新娘合法婚配的同时,也要展示女家的嫁妆,以显示女方家族对出嫁女儿的疼爱及重视。   柳家岭这样的地方,十里红妆什么的大部分人都没听说过,能有三两个箱笼或几条新被子,对这里的人来说就已经是非常丰厚的陪嫁了,可不管再寒碜,娘家展示嫁妆的环节却不能少。   因为小蕤和洁洁两个人以后的生活重心肯定要落在荣泽,而柳家岭这边路况艰难,柳家和林家长辈商量了一下,林家爸妈安置的嫁妆大部分就直接放在荣泽的新房了,柳家岭这边,就把何家大哥帮忙打的比较好搬动的小家具,比如板箱、餐桌、床头柜、衣架、鞋架、脸盆架这类的,提前抬到柳长春家,今天再抬回来,和林家父母买的几件软嫁妆配着,一起走走过场。   虽然大立柜、高低柜、写字台这类的大家具没出动,只有几件小玩意,可也有好几件,加上柳二狗历尽艰辛驮回来的羽绒被、蚕丝被、大毛毯和林洁洁的新衣服,居然也拉出了好几十米长的嫁妆队伍,再加上迎亲的几个人,接亲队伍的前头已经到柳长青家的坡口了,走在最后的柳成宾还在柳长春家的坡上。   柳葳拽了拽柳侠:“小叔,该撒糖了,咱要是不赶紧过去,就看不见了。”   柳侠心里还在因为林家父母的凄凉而难受,但看小蕤被洒一头谷子杆的愿望更强烈一些,柳侠站起来拍拍屁股,和柳葳一起跑出了柳长春的家。   两个人没有从路上挤,而是跳到河滩里绕了一下,从护院坡上爬上了自己家,然后叔侄俩仗着个儿大,在靠近坡口的矮石墙上硬是挤出了个最好的位置。   小蕤牵着林洁洁的手正好走到坡下,接亲的队伍停了下来,这里有个仪式。   秀梅穿过人群,走到小蕤和林洁洁跟前,从地上抓了一把土,然后迅速卷起呢子大衣的前襟儿,把土兜进去,快跑回家,进了小蕤和洁洁的新房。   她要把土包起来放在小蕤和洁洁的床上,然后对着床说:“送子娘娘,俺都准备好了,请您快点给俺送个孩儿来吧,一定要多送几个,还要儿女双全啊。”   柳侠曾经对这个环节表示不解,前头压床不都跟送子娘娘说过叫送一堆孩儿了吗,为啥结婚这天还要有这个仪式?最重要的是,为啥是土?   他问孙嫦娥,孙嫦娥也不知道,说反正老辈子都是这样做的,她也这样做。   柳侠又去问柳长青,当时柳凌也在场。   柳长青说,大概,你就是请送子娘娘送孩儿,自己也得多少准备点做孩儿的材料吧。   柳凌据此发散,认为这个仪式应该来源于上古,最早的人是女娲娘娘用泥捏的,也就是说,造人需要原材料——土,所以,现在请负责造人的送子娘娘送孩儿,得先给娘娘准备点土。   柳侠还因此对生理卫生课上的造人知识很是嫌弃了一段时间,觉得还是女娲娘娘的法子比较好:趁空就干了,不用怀胎十月那么麻烦。   接亲的队伍继续前行。   负责洒糖的永宾和柳老四的大孙子一人端着一个斗,分别站在坡口两边的矮石墙上,扎好了架势随时准备洒。   荣泽一带的风俗,新人回来时,在大门口要被洒糖、花纸和碎谷子杆的混合物。   花纸和糖可以理解,热闹好看,给围观的人点甜头以便更热闹。   为什么要洒谷子杆?据说谷子是神赐给人的最重要的食物,所以谷子杆能辟邪。   柳侠个人认为,这是因为穷找的借口:买不起很多糖和花纸,就用谷子杆充数,这样能多洒一会儿,如果纯撒糖的话,柳家岭一带以前的绝大部分人家,连一把都没有。   小蕤这会儿看着放松了些,脸上居然都有笑容了,他和林洁洁缓步往前走,到距离坡口大约三米的地方,永宾突然出手,把一大把糖、花纸和谷子杆洒了过去,小蕤慌忙用手挡,还是被洒了一脸。   等着拾糖的孩子们“轰”地一声涌了过去,争相去拣散落在地上的糖。   柳家准备的东西很实在,各种漂亮的糖果占了至少一半,不像别人家,一把出去,都是谷子杆,能呛得一圈人打喷嚏。   柳老四的大孙子也开始洒,他的主要目标是林洁洁,林洁洁精心盘起的头发上全都是花纸和谷子杆,连睫毛上都沾了几片。   大把大把的糖随着飘舞的花纸和谷子杆散开,很多大人也加入了抢糖拣糖的行列。   小蕤和林洁洁走到正坡口。   柳侠跳起来对着永宾喊:“快点快点,给斗扣他俩哩骶脑上啊,一下扣上去。”   永宾跳下矮墙,几个年轻人过去摁着小蕤,要把还剩了很多糖果的斗往他头上扣。   柳侠哈哈大笑:“永宾你个笨蛋,那样会中?得居高临下一下扣下去。”   他正笑的欢,感觉到有人在后边推自己的腰,一扭头,看到腰里系着围裙的银环。   柳侠问:“咋了姐?”   银环悄悄地说:“幺儿,小蕤结婚,你今儿算是半个老公公啊,你搁这儿轰着别人往儿媳妇头上扣斗……”   银环不往下说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柳侠懵了三秒,然后滴流着眼珠子偷眼看周围的人,几个本家婶子、嫂子和一群他认识不认识的成年人,都在看着他,眼里的揶揄不要太明显。   柳侠看柳葳:凭啥都说我?为啥没人说你?   柳葳耸肩:“我跟小蕤是平辈,我不去干活,站这儿看热闹,最多算没成色,你……呵呵。”   柳侠拔开人群,绕过两个树疙瘩,一溜烟跑回了堂屋。   除了孩子们和去接亲的柳川和晓慧、柳钰,柳家其他人都在堂屋做准备,看见柳侠跑进来,脸色还颇为……可疑,大家都停了手上的事情,柳魁问:“咋了孩儿?”   柳侠坐在炕沿上,有点气哼哼,还有点忸怩地问:“那个,不是说,结婚时候三天不论辈吗?”   “啊,对啊,”大家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一个村哩,七拐八拐都能扯上亲戚,要是论的太清楚,有些辈分高哩,结婚时候就没人敢去热闹了,咋了?”   柳侠马上理直气壮起来:“那我将跟小蕤开个玩笑他们为啥都笑我?”   柳茂代表全家,有点提心吊胆地问:“你跟小蕤……开……啥玩笑了孩儿?”   柳侠说:“我叫永宾给斗扣小蕤他俩哩骶脑上,以前别人结婚不都好……”   “哎呦,你个信球孩儿哦——”孙嫦娥的食指狠狠地戳在柳侠的脑门儿上,“你今儿是老公公知不知?别人不论辈,你当亲叔哩能不论?哎呀,我就知一句说不到,你就得给戳个窟窿眼。”   柳魁过来,掂着柳侠的胳膊,把他拉到炕的最里边,靠着曾广同坐下:“幺儿,现在开始,没我哩命令,你哪儿都不准去,一会儿咱一起出去,叫小蕤他俩拜礼敬茶。”   他又回头对孙嫦娥说:“妈,没事,咱村儿人都知幺儿早早就出去上学了,不咋懂村儿里哩风俗。”   孙嫦娥看着柳侠发愁又无奈:“这都上过大学了,咋还是个糊涂蛋?连独个儿是啥辈分都弄不清楚咧?”   柳侠不服:“我清楚啊,我是小蕤哩亲叔,比他高一辈,可法律又没规定小叔不能跟侄儿开玩笑。”   一直盘腿坐在炕上瞅外面的热闹的曾广同笑了起来:“就是,咱幺儿不过是跟着起了个哄,啥大不了的。”   柳侠把曾广同的手翻过来,拍了一下,算是击掌:“大伯你说哩太好了。”   他话音未落,小雷的头出现在窗外,对着里边大叫:“回来啦回来啦,姐你该去给二嫂端水啦。”   萌萌紧张地乱抖索:“哎呦,我咋有点吓慌咧?”   玉芝把早就准备好的红色塑料盆拿过去,兑了一瓢热水,一瓢凉水:“稍等一下再过去,还没搀到屋里头咧。”   一家人都挤到窗户和门口朝外看,小蕤和洁洁都是一头花纸和碎谷子杆,看样子都被斗给扣了。   大知客柳长兴对今天搀媳妇儿的喜娘玉芳和关淑萍一摆手:“搀屋里去,给身上收拾一下,一会儿得拜天地咧。”   玉芳和关淑萍一边一个,象征性地扶着林洁洁的胳膊,把她带到新房里。   柳长兴马上招呼负责供应的执事:“快过来,摆椅子,铺席。那谁,去看茶准备好了没?”   几个年轻小伙子马上搬了两张藤椅和一张条桌过来,这是待会儿拜高堂时要用的。   柳川和晓慧进来了,新娘子进家门,他们的接亲任务就完成了。   下面照顾新娘子的事情,就由儿女双全的玉芳和关淑萍接手。   萌萌端起了脸盆:“我该去了吧?”   “该了该了。”玉芝和晓慧说,过去帮她打着棉帘子,“记着,今儿以后就得喊二嫂了,不能再喊姐。”   林洁洁一直更喜欢家里几个小的叫她姐姐,小阎王几个男孩子不肯,故意叫二嫂,萌萌和柳若虹觉得女的就应该向着女的,经常就喊姐。   小莘、小阎王、小萱和柳若虹都跟着萌萌跑去看林洁洁洗脸,柳葳从窗户外伸手,拍了柳侠一下:“你不去看?”   柳侠一扭脸:“嘁,我可是长辈,小孩儿才好看那种无聊哩事咧。”   柳凌在这边拍拍柳侠:“一会儿该上去了,看看你哩红包,别丢了。”   柳侠摸了摸羽绒服的内兜:“没丢,搁这儿咧。”   柳葳跑了进来。   秀梅紧张地只转圈,“哎呀,我咋觉得腿直软咧?明知就是上去坐一下,叫孩儿磕个头就完了,咋还是吓慌咧?柳魁,我看你咋没一点事啊?”   柳魁呵呵笑:“你不都说了,就是上去坐一下,有啥好吓慌哩?”   秀梅对曾广同说:“大伯,荣泽现在规矩可不好,可多结婚哩乱公公婆子,你今儿主持,咱可不哦。”   曾广同说:“放心吧,结婚这么大哩事,哪儿能瞎胡闹?”   柳侠正想说点什么吓吓大嫂,萌萌和几个小的呼啦啦冲了进来,小萱蹦着喊:“姐姐姐,赶紧看看,多少钱?”   新嫂子要给端洗脸盆的小姑子封红包,荣泽现在的行情一般是二十,条件好的也有五十、一百的。   柳家岭这两年距离拉的比较大,家里有孩子在外面打工,就五块或十块;没有的,两毛或五毛,经常有两亲家因为封红包的事闹得跟仇人一样。   萌萌把红包拿出来,大家都伸头看,看样子挺厚的。   萌萌把钱抽出来:崭新的二十张,面值十元。   “喔,姐你今儿发了哦。”小萱、小雷、小雲同时发出感叹。   柳若虹蹦:“嗯~,我也想端洗脸盆儿,我也想端洗脸盆儿。”   萌萌把钱往她手里拍:“给乖妮儿,你存起,长大了买花衣裳。”柳若虹现在还是野小子一个,对花衣裳完全没兴趣,全家人都只能寄希望她长大以后能知道美。   柳若虹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我不要,我就想端洗脸盆儿。”   小雲拍拍胸脯:“虹虹,等着,等哥哥结婚,叫你端个大金盆儿,叫她家给你封个一万美元哩大红包。”   晓慧正在喝水,闻言就想抽小雲的后脑勺,被玉芳给拉住,嘴里却不肯饶了小阎王:“能吧你,就你那鳖样,将来能娶上媳妇就不赖了,还一万美元。”   小雲看着晓慧不忿:“妈,人家报纸上说,孩儿都得经常表扬,越表扬孩儿就学习越好,长大就越有本事,你这样光想一天打小雷俺俩八顿哩,俺俩容易自卑,还容易叛逆。”   “还会破罐儿破摔。”小雷补充。   “咦,您俩还自卑、还叛逆、还破罐儿破摔咧,来来来,您俩现在就给我摔一个罐儿试试。”晓慧说着就要捋袖子揍人,她现在已经被俩小阎王磨得没有一点教育工作者的形象了,看见谁家孩子穷折腾就想上手抽。   “哈哈哈哈,”两个小阎王同时扑向晓慧,前边一个后边一个吊在她身上,“俺俩吓你咧,俺俩才不自卑不叛逆咧,要是一叛逆,一离家出走,叫拐到别人家当孩儿,那就去球了。”   柳侠对旁边的柳凌说:“这俩货要是会自卑,柳小猪就能修成猪八戒腾云驾雾了。”   柳凌说:“嗯,这俩货趁扔到野战部队。”   柳侠问:“为啥是,野战部队?”   柳凌说:“城市驻军现在快算不上部队了,这俩货敢想敢干还胆大心细,适合打仗。”   有人敲窗户玻璃,是柳长兴:“七哥七嫂,外头准备哩差不多了,去请亲家上来吧?”   柳魁和秀梅马上站了起来:“俺俩这就下去。”   林家妈妈非常希望亲眼看看着女儿成亲,不过在农村的传统婚嫁习俗中,这是不合规矩的,林家哥嫂只是在和柳家人商量婚事的时候感叹过一句,柳魁和秀梅就上了心,回来后跟柳长青和孙嫦娥商量。   柳长青说,借柳长春家当娘家就已经没按规矩走了,后头也不用讲究那么多,林家父母那么远的跑来,要是闺女搁眼前头成亲都不能看,那也太不合天理人情,他让柳魁成亲的时候只管叫林家人过来,安排个合适的地方,不跟外人搁一堆可以了。   现在,柳侠他们全都去外边,把堂屋腾出来,方便林家的人观看婚礼过程,待会儿的仪式就在堂屋前头举行。   柳侠跑回自己的窑洞,叫楚小河出来观看仪式,等他们俩一起出来,林家的人已经到了,看见林家爸妈红肿的眼睛,柳侠以前对他们所有的不满都没有了,只觉得他们可怜。   林家人在满院子惊诧的目光中进了柳家的堂屋,随即,曾广同面带微笑,拿着一个无线话筒走了出来。   小蕤和林洁洁也从新房中走了出来,站在门口。   两个人身上的花纸和谷子杆已经收拾干净了,林洁洁盘着非常适合她脸型的头发,配上漂亮的喜服,十分抢眼。   小蕤一看就是又紧张了,柳侠冲他比大拇指,他回柳侠的笑僵硬得近乎狰狞。   柳家除了柳长青、孙嫦娥和柳长春以外的所有人都集中在小蕤的新房前,和其他人一起,围成一个很大的半圆,新郎新娘入场。   柳侠站在柳茂和柳凌之间,看着一院子的人,十分兴奋。   曾大伯这样的大教授做主婚人,肯定不会像村里的年轻人那样,把新人叫到前头,按步骤一走就算完,他肯定会和电影电视里演的那样,先来一番关于爱情、婚姻和家庭的演讲,然后才开始流程。   他见过曾大伯在自己的画上题的小诗,每一首都入情入境,跟唐诗宋词有一拼;他还见过几篇曾大伯关于绘画中技巧与情感问题的讨论文章,那种半文言半白话的行文非常美,他觉得每一篇都是青钱万选的锦绣佳作,水平特别高;那曾大伯今天的演讲,肯定能把今天所有在场的人都震懵,小蕤的婚礼规格无形中又会往上蹿一大截。   柳侠屏息等待,想着待会儿怎么带头鼓掌,引导气氛。   曾广同上去了,他举起话题:“呵呵呵,老少爷们儿们,今儿天也怪冷哩,咱等了半天,估计也都饥了,正好,孩儿们吉时也到了,现在,咱安静一下,准备开始吧?”   闹哄哄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   柳侠有点懵。   这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啊,这么重要又盛大的场合,大伯他不该讲普通话么,怎么他的柳家岭话说的好像比自己还溜呢?   曾广同转身,冲小蕤和林洁洁说:“孩儿,上来啦。”   小蕤搀扶着林洁洁走到曾广同跟前。   曾广同:“这就是今天婚礼的俩主角,柳蕤和林洁洁,现在,他们要在咱们这么多人共同的见证下,结为夫妻。   小蕤,洁洁,来,先为乡亲们这么冷的天来参加你的婚礼表示一下感谢。”   小蕤和林洁洁深深鞠躬:“谢谢大家!”   曾广同看着鞠完躬,重新举起话筒:“孩儿,您俩马上就要举行关系到您俩一生幸福的一个仪式,在这个仪式之前,爷爷有几句话想跟你们说。”   小蕤和林洁洁转身,面对曾广同。   曾广同说:“孩儿,在咱们中国,有一种说法,说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有阴和阳两个面,所有能长久和谐美好地存在的东西,都是阴阳调和、阴阳平衡的结果。   夫妻也是这样,男人属阳,女人属阴,夫妻想要长长久久和和美美,那就要彼此支持、彼此依靠、取长补短,叫你们这个家的阴阳调和平衡。”   小蕤和林洁洁点头:“是。”   曾广同继续说:“阴和阳,是一个事物的两个面,他们彼此依存,共生共长,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就好像这孕育了我们的天和地。   没有天,无所谓地,反过来也一样。   天,高高在上,给你以庇护,让你能自由地飞;地,实实在在,生养万物,供你活命,供你休憩。   所以,天和地,没有谁比谁更重要。   小蕤,洁洁,你们听懂爷爷的意思了吗?”   小蕤和林洁洁郑重的点头:“懂了。”   小蕤又增加了一句:“我不会欺负洁洁。”   林洁洁抱住了小蕤的一条胳膊。   曾广同点头微笑:“好,现在,您俩都明白了夫妻是咋回事,还愿意相亲相爱结为夫妻,那,咱们就可以举行婚礼了。小蕤,洁洁,我再问一遍,你们确定对方就是你要一生守护的人吗?”   小蕤和林洁洁:“是。”   曾广同举起右手:“炮手,准备了,柳蕤和林洁洁的婚礼仪式正式开始。”   三声火铳响,回声在山中回荡,附近树梢上的喜鹊和麻雀呼啦啦惊起一片。   “一拜天地:天地作证,柳蕤、林洁洁佳偶天成,今日结为夫妻,从此以后,风雨同舟,富贵不离、祸福不弃,生死相随。”   小蕤和林洁洁面向南方,匍匐下跪。   柳侠看着小蕤和林洁洁虔诚地跪拜,趴在柳凌肩上说:“不结婚是可美,可是,要是一辈子连天地都没拜一回,也有点遗憾唦。”   柳凌没防备,被他猛地一趴,僵了一下:“哦,是。”   柳葳跟个幽灵似的忽然出现在柳侠身后:“那你赶紧结婚呗,结婚就能拜天地了。”   柳侠回脚踹他,没踹着。   小莘说:“哎呀,您看看,看俺们叫吓成啥。”   柳魁和秀梅在曾广同宣布婚礼正式开始的时候,就被拉着坐在了正中间的椅子上,这会儿,秀梅坐的跟个木偶似的,连脖子都不敢转一下。   柳侠笑道:“哈哈,大嫂平常看着怪厉害,咋一当婆子,怂成这咧?”   柳茂说:“头一回嘛,等小葳结婚,她就熟练了。”   柳钰看了一眼柳葳说:“还博士生咧,连个女朋友都搞不定。”   柳葳说:“我又不是恋爱专业哩博士生,为啥必须搞定女朋友?”   柳侠说:“四哥,小葳只是不想谈,他要是想谈,明儿就能结婚,夜儿他不是还吃了八个人家招待新女婿哩炖鸡蛋咧嘛。”   旁边好几双眼睛“唰”地就射到了柳侠身上,不过,他们没来得及问,因为曾广同又举起了话筒。   “二拜高堂。养育之恩,天高地厚,今天你们长大成人,成家立业,自当拜谢父母,感怀恩情。”   小蕤和林洁洁跪拜,秀梅没等林洁洁的头着地,就急着去拉:“地上老凉,快起来孩儿。”   柳侠嘟囔:“咱大嫂心这么软,咋树立做婆子哩威严?”   柳凌说:“咱妈心不软吗?她搁咱嫂子眼里都没威严吗?”   柳侠嘴硬:“那不一样,咱嫂都懂事孝顺,现在哩孩儿们都自私。”   柳茂看着柳侠笑:“幺儿,你这一句话,听着可是长大了呀。”   柳侠很骄傲地说:“我早就长大了。”   “夫妻对拜。夫妻本为一体,互为依存,共生共荣,自当互相尊重,彼此守护。”   看着小蕤和林洁洁跟拜天地、高堂一样认真地相对而跪磕头,柳侠挠头:“娶个媳妇还得给她磕头?”   晓慧扭脸来了一句:“人家不也得给你磕。”   柳侠说:“可是,不是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嘛。”   晓慧说:“女人膝下还有钻石翡翠咧。”   柳侠说:“那大家就都不磕,对着鞠个躬拉倒。”   萌萌说:“前头俩都是磕头,最后一个鞠躬,看着老傻吧?”   柳侠说:“那,到你结婚,就叫那男哩给你磕头,你给他鞠躬。”   柳茂、柳川和云芝、玉芝几个人都轻轻笑了起来:“孩儿,你这标准可中。”   按照以前的老规矩,这时候仪式就完了,新娘子回新房,宾客开始吃饭。   但最近几年,荣泽时兴一种新风气,长辈们上台排排站,新娘子挨着拜见,长辈们掏红包。   现在,柳侠他们就该上去接受拜见了。   东西方向站一排,从西往东,从大到小的顺序站,柳侠最小,挨着柳凌站在最东头。   曾广同先自己拿出个红包:“爷爷年纪最大,小蕤洁洁,来,煮你们俩白头到老,幸福美满。”   小蕤和林洁洁接过红包,赶紧补敬了一杯茶。   然后是柳长青和孙嫦娥,他们两个和柳长春是坐着的。   孙嫦娥掏红包,柳长青说话:“有事商量着来,好好过日子。”   柳长春:“二爷不知该说啥,就,祝您白头到老吧孩儿,二爷觉得俩人能白头到老,比啥都好。”   轮到柳茂了,他接过茶一饮而尽,红包给洁洁:“祝您俩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云芝今天还是一个人来的:“祝您俩相爱相知一辈子,和和美美到白头。”   王二峰喝茶,玉芝掏红包:“祝您俩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晓慧给红包,给完了柳川不说话,晓慧看他。   柳川说:“苏老师,你是老师啊,你比我会说。”   围观的人哄笑。   晓慧说:“柳三哥,你是领导啊,你说的话最权威。”   “好吧,领导说。”柳川在哄笑声中喝完了茶,说道,“祝您俩同心同德,携手前行,共同进步,共同发展,共创社会主义美好新明天。”   连晓慧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捶柳川:“你做报告咧?”   柳川说:“领导讲话嘛。”   柳钰有点紧张:“那个孩儿,他们都说完了,我也不知说啥呀,反正就是,您俩好呗。”   建宾和厂子里几个人起哄:“没词跩,咱说大实话呗,叫他俩跟玉芳您俩样,生一群孩儿,儿女双全。”   柳钰说:“那中,小蕤,洁洁,祝您俩跟您四婶儿俺俩样,恩恩爱爱,儿女双全,一辈子都幸福。”   玉芳捅他:“你好歹换个词儿。”   柳钰说:“我学习老差,脑子里就没词儿。”   又是一阵哄笑。   轮到柳凌了,他喝了茶,拿出两个红包:“您六叔六婶儿回不来,我代表他俩一起说,祝您俩白首齐眉,儿孙满堂。”   柳海和丹秋带着柳莱真去非洲了,并且还不是纯粹的旅行,而是半居住半旅行,两个人的计划是在非洲呆一年,以后就不再惦记那个地方了,家里人不想打断他们的计划,让他们不用回来参加婚礼。   柳侠叫:“您给啥好词儿都说完了,我说啥呀?”   浩宁、永宾和关强今儿都来了,关强早上九点才到家,三个人挤到柳侠面前给他加油:“柳工,咱是老板,不能比他们说哩差。”   柳侠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接过茶一口灌下去,掏出红包,然后模仿着几个哥哥,做出非常慈祥的表情,语气慈爱地说:“小蕤洁洁,猫儿回不来,这是俺俩哩,我代表他,一起祝福您俩……”   小蕤慢悠悠地笑:“小叔,猫儿俺俩,是平辈……”   柳侠:“………………” 第474章 无题   起风了,树梢随风乱舞,发出时高时低的啸鸣,把寒冷的感觉凭空提升了好几分。   秋千在空中甩来甩去,柳小猪和柳花花在它下面来回奔跑撒欢,不知道高兴个什么劲儿。   结婚只管一顿午饭,现在,客人们早就吃完饭告辞了,院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柳长兴和几个执事在临时搭起的厨房里准备吃饭,还有一群麻雀在柿树上叽叽喳喳。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吗?满眼的热闹繁华,说没有就没有了,留下一片空旷……   柳侠下巴垫在窗台上,眯着眼睛,越看心里越高兴:终于能独个儿安生会儿了,真美,不知林黛玉为啥会因为这伤心,估计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小妮儿们都这样。   “小叔。”门吱咛一声被推开,小蕤站在门口。   “昂,你咋过来了孩儿?你不陪洁洁?”柳侠双手一撑调了个身,盘腿坐好。   小蕤走过来坐在炕沿上:“洁洁穿高跟鞋,叫使孬了,俺奶奶说叫她趁现在没啥人赶紧躺一会儿,黄昏还得闹洞房咧。”   柳侠想了想林洁洁今儿穿的那个鞋子,点头:“可是得躺一会儿,要不脚脖儿就废了。”   小蕤脸上突然挂上了诡异的笑容:“小叔,洁洁俺俩拜你哩时候,你是故意哩吧?”   “唵?啥故意哩?”柳侠无辜地看着小蕤。   “猫儿哩红包啊。”小蕤很笃定地看着柳侠,“你肯定是故意哩,爷爷提前都给您说好了,全都是二百块,猫儿一下拿一千不说,还是美元,哼……”   小蕤一副我已经啥都知了你别想骗我的表情。   柳侠脸上在笑,说话却是咬牙切齿:“我就是想叫那些对猫儿造过谣,啥事都往猫儿头上讹的人看看,他们其实啥都不是,猫儿现在随便抖抖手漏哩钱,他们八辈子都挣不来;他们搁这儿为了两块钱、为了半间破窑洞打架骂街哩时候,孩儿搁外头海阔天空,过着他们想都不敢想哩日子。”   小蕤连连点头:“我知小叔,你一给钱从红包哩掏出来,说是猫儿叫你代他上的礼,非问洁洁俺俩到底要不要,我就知你是想替咱猫儿出一口气,我可高兴,孩儿可不用搁咱这儿叫他们欺负了,他们现在想巴结咱猫儿都找不着门儿。”   柳侠特别舒爽地吐了一口气,看着窗外:“我没想过叫谁巴结咱,我就是想叫那些人堵心,叫他们以后只要想起来我、想起来猫儿就光想气死。”   他想起了几个小时前那一幕,嘴角不由得翘了起来。   他拿出来两个红包,被小蕤当场说出辈分这个大乌龙,全场哄笑,他在满院子人的目光里傻愣了几秒钟,然后来了个在外人乍一看像是恼羞成怒之下的举动:   他把其中一个红包里的钱掏出来,把二十张面值为50的崭新钱币“唰”地一声打开成扇形,在小蕤和林洁洁眼前头晃:“一千块,美元,猫儿叫我替他给您哩新婚贺礼,说吧,要不要?您要是不要,猫儿答应给小雲和小雷装个最好最贵哩电脑,那俩货现在天天跟在我屁股后头哼唧。”   哄笑声戛然而止,一院子人的视线都在那一把小小的扇形纸币和小蕤、林洁洁之间转动。   小蕤和林洁洁用眼神打商量。   永宾起哄:“一千美元,能换一万人民币,小蕤,你不要给我呗,我谈恋爱正好没钱呀。”   他话音未落,两个身影就冲到了柳侠跟前,跳起来去抢那把小扇子:“小叔小叔,俺小蕤哥跟二嫂不想要,你给俺俩叫俺再买个新电脑呗,那旧的上网跟鳖爬哩样,都没法使。”   小蕤揪着两个小阎王往旁边拽:“爬一边儿去,那是您柳岸哥给我哩结婚贺礼,我咋不要?”   两个小阎王死撑着不下去,冲小蕤和洁洁叫:“您俩不能要啊,那是拜长辈哩红包,您要是要了就得跟俺柳岸哥喊叔啦。”   柳川和柳凌过来,一人拎一个小阎王:“再胡说八道一句,一人罚写一百张字。”   婚礼仪式到此才算真正结束。   永宾、关强、浩宁和村里一群年轻人围着小蕤,他们都还没见过美元。   现在,小蕤是来喊柳侠过去吃饭的,五点了,再不吃,闹洞房的人就来了。   柳侠觉得一点都不饿,不过他知道不吃不行,现在不吃,到半夜孙嫦娥或嫂子们还得想办法给他做。   跟着小蕤出来,走到堂屋门口,看到柳福来端着一大碗菜从那个临时厨房出来,柳侠叫了声:“福来哥。”   柳福来扭头,看到柳侠,他有十分尴尬:“那啥,幺儿,这,这这……”   柳侠笑着说:“就这一碗会够?要不我去给你拿个托盘吧,再弄一碗凉菜,今儿哩酱汁莲菜跟海蜇皮不赖。”   柳福来是往家给牛三妮儿端饭,这种行为有点上不得台面。   上礼了就正大光明的来吃饭,要是客人都偷偷摸摸往家带,那就没了规矩,主人家准备多少东西都不够。   不过今儿柳福来的行为柳侠能够理解。   柳福来和柳森、柳淼、永芳都在这边帮忙,牛三妮儿的那条瘸腿上次被她哥嫂打伤后就没能再恢复,现在不拄拐杖就走不了路,两家挨着,柳福来给她端碗饭回去也说得过去。   柳福来脸涨的通红:“别别别,幺儿,就这都可不得劲了,再拿哩多就没法说了,再说,这就足够她吃了。”   “哦,那就算了。”柳侠说,“那你赶紧送回去吧,风大,一会儿该凉了。”   柳福来嘿嘿笑着,端着碗一路小跑走了。   柳侠和小蕤回堂屋吃饭。   他刚才那句话,只是不想让柳福来难堪,让他相信自己是真不介意他端那一碗菜,而不是柳侠真打算再给牛三妮儿配个凉菜,所以看柳福来坚决不肯要,他顺水推舟,也就不再提了。   柳福来是个好人,柳淼和永芳现在跟他们的关系也特别好,但什么都不能抵消牛三妮儿曾经对猫儿的造谣中伤(其实现在也没停止),柳侠不会再主动去教训牛三妮儿,可想让他原谅牛三妮儿,为她提供什么方便,那也不可能。   堂屋里,等待吃饭的除了曾广同、三位长辈和秀梅、晓慧、云芝、玉芝,就是一群小家伙。   柳侠问:“那个谁咧?”   “搁那屋陪洁洁说话咧,他们先吃了。”秀梅说。   他们说的是林家父母,其他不在场的柳侠都知道去了哪里。   柳川和柳茂在外面陪柳长兴和几个执事,这是大家默认的规矩,等于是主家感谢人家帮忙。   玉芳提前下去了。   今天上边太热闹,仪式举行过后,还一直有小孩子在零零星星放鞭炮,瓜瓜平时中午和下午都要睡两个小时左右,今天却根本睡不了,总是刚闭上眼就被惊醒,好脾气的小家伙也受不了,大哭起来,怎么都哄不住,大家就让玉芳带着他下去了,晚饭刚刚让小莘他们几个给送过去的。   柳魁、柳钰和柳葳是去送林家小姨和一众亲戚去荣泽了,他们来的时候是云芝租的大巴,回去就租不到了,只能柳家安排车送。   三辆车,柳魁、柳钰和柳葳一人开一辆。   柳魁现在也会开车了,用那辆面包学会的,不过,那辆面包现在是柳钰在用。   家电城不用面包车,原因有两个。   一,电视、冰箱、空调、洗衣机之类的大家电根本放不进面包车里。   二,柳川有意和附近的村民搞好关系,所以和经常在店门口揽活儿的几个三轮车主达成了一个协议:柳川放弃自己送货上门,把生意留给这些人,根据荣泽现在的行情,柳川和柳魁一起制订了送货上门服务的价格,比如,全自动洗衣机,新城区范围内,五块,到老城八块,每上一层楼加两块,等等。   这个钱由家电城付给三轮车,对于顾客而言,是免费送货上门。   这么做的好处是,为这个村子解决了好几个劳动力的就业问题,村里的人不会去家电城附近找麻烦,还会主动帮家电城拉生意。   婚纱店不用面包车的原因很简单:没天窗,拍婚礼录像根本没法用。   小蕤现在拍录像都是租小卡车,一天一百块,已经有了固定的车主,一个电话就到。   窗帘店其实能用面包车,可柳魁不用,他坚持说骑自行车方便。   所以现在,面包车就成了柳钰的座驾,有了这辆车,从望宁大街到上窑北坡的那个停车场,每一趟都能让他节省四十分钟左右,而正常情况下,柳钰每一天都要跑两趟。   柳钰对面包车爱到不行,用柳淼和建宾的话说,那就是恨不得撒泡尿都要开着车去。   柳钰主动要求当私人司机兼班车司机,家里人有事需要车,他随叫随到;每周五下午到荣泽接人,现在好几个小的在荣泽上学,再加上柳魁和秀梅每星期也都要回来,柳川的车子坐不下。   可是,柳侠又看了一圈,还是没有:“俺五哥咧?”   吃完午饭,柳长青和孙嫦娥让他和柳凌一起去自己屋睡会儿,柳凌让他先去睡,说自己带着小萱跑一圈消消食再去,现在,小萱在,柳凌却不知去哪儿了。   小莘说:“俺五叔跟俺伯他们一起去送人了,俺伯不想叫他去,说他清早才回来,老使慌,俺五叔非去。”   柳侠看了一圈,非常泄气的发现,家里他这一辈的男人,现在就他一个在。   哥哥们都被委以重任,就他一个啥事儿都没,就会跟着一群小的吃吃吃,柳小猪都不如,柳小猪还会来人的时候汪汪两声,提前给家里人报个信呢。   这个认知让柳侠十分郁闷,鸡蛋甜汤都少喝了半碗。 第475章 柳凌和柳侠的一个夜晚   柳魁他们一行人是吃过午饭,不到一点就出发的,一路上走走歇歇,到上窑破那个停车场的时候,五点多,天都快黑了。   几位女眷看到车,就像暂时被放弃的根据地人民再次看到八路军一样,简直要热泪盈眶了。   林家表嫂暑假来的时候半途而废,回家后被林家嫂子一通宣传洗脑,后悔得不行,这次有备而来,全身都是适合野外运动的装束,登山鞋特地穿了半旧的,终于成功到达柳家岭。   可一天两趟,中间只休息了不到四个小时,她现在又躺浆@了,坐在离车子百十米开外的地上,说什么都不肯再走一步,最后,她是被林家表哥歪歪扭扭给拖到车上的。   楚小河和英雄阀门厂的两个代表以及婚纱店的两个代表也一起回来了,不过,在翻过上窑坡顶,其他人要求休息的时候,楚小河决定自己先走,因为他意识到柳家的车子一次拉不了这么多人,他早点赶到望宁,还可以赶上县公交公司的车。   婚纱店两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居然选择和楚小河同行,林家的亲戚们目送他们三个背影的眼神,都是高山仰止的。   英雄阀门厂的两个代表是年轻小伙子,望宁是他们的终点站,所以他们不着急,在弯河就脱离了大部队,在后边慢慢溜达着走。   柳魁、柳钰他们几个不能去催促,就把车调好了头,站在那儿等着,一群人东倒西歪地歇了好几分钟,才艰难地爬上车。   一辆七座面包,两辆轿车,一共二十个人,挤挤居然能坐得下,只是到荣泽宾馆的时候,坐在后排的人需要别人搀扶着才能下车——腰和腿都拧巴的不是自己的了。   柳凌第一个下车,马上去服务台要房间,钱慢慢算,先确定了房间号,柳魁和柳钰陪着人上去。   柳葳想付钱,被柳凌一把推开:“你年轻,负责跑腿,先去看看这儿的餐厅饭怎么样,要是不行,去外边找个饭店。”   接待员说:“我们的餐厅跟外面的饭店差不多,能包桌也能点单,价格比外面还便宜,可多人办宴席都来我们这里呢。”   柳凌说:“谢谢,不过,我们得自己确认一下。”   柳葳听了接待员的话,本来还想省下这一趟,几十里山路跑下来他也挺累的,可柳凌这么一说,他还得去。   柳凌看着接待员开单,问道:“我有几个朋友今天来咱们这里玩,说是住在这里,能帮我查一下是哪个房间吗?”   接待员小姑娘抬起头:“叫什么?”   “……,罗阳,苏晋。”   “312,313。”   柳凌和接待员同时扭头,看向一个坐在服务台角落里的女孩子。   这女孩子也穿着宾馆工作人员的服装,之前一直坐在那里看杂志,柳凌几乎没注意到她的存在,现在听她脱口而出报出两个房间号,非常诧异。   那女孩子看着柳凌,精心化过妆的漂亮的脸上笑容清纯得体。   柳凌眼睛的余光却发现,值班的女孩子看她的眼神很特别:了然、不屑、厌烦。   柳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心底骤然升起一缕复杂难言的感受。   荣泽宾馆是荣泽市现在唯一有资格挂“宾馆”牌子的旅社,几个月前的名字还是荣泽市政府招待所,做为市政府为背后老板的单位,这里的生意是很不错的,每天进进出出的客人至少也得有几十个,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哪怕她正好值班经手了这起业务,能对其中某几位并不是长期客人的房号记得清楚到不经意间都能脱口而出,怎么想都不正常。   当然,也有可能这个女孩子并没有不经意,对着杂志未必就是在看。   不过,柳凌并没有打算纠结这些,他现在只想知道自己的问题,所以他脸色如常地说道:“谢谢!”   漂亮的女孩子保持着美好的表情:“不客气,他们办手续的时候我正好在旁边,我们这里的商务套房使用率很低,他们一下要了两个,所以我记得他们,不过,你朋友来的是三个。”   柳凌说:“是吗?他们提前说来几个,具体几个我们还没联系,我待会儿上去看看。”   女孩子说:“他们已经退房走了。”   “……”柳凌微不可见地顿了一下,“什么时候退的?”   “呃,我也不清楚,好像三点半左右吧。”   值班的女孩子冷笑着翻手中登记簿   “谢谢!”柳凌对漂亮的女孩子点头微笑,然后把一沓钱放在柜台上,对值班的接待员说,“麻烦快一点。”   拿到找的零钱,柳凌快步出了接待大厅,他们要的房间在后面一栋楼。   贵宾楼有电梯,但柳凌没有用,他跑步上了楼,刚才开了八个房间,三个在二楼,五个在三楼。   柳魁在203,林家小姨和姨夫住这间。   柳凌微笑着和小姨夫妇打了招呼,然后对柳魁说:“大哥,到了这里就用不到我了,我回去吧?”   林家小姨和姨夫有点意外:“怎么要回去啊?刚走了那么远的山路,现在就回去,受不了吧?”   柳魁解释道:“他也是今儿早上才到家,过两天就得走,想回去多陪陪老人和孩儿,他将跟着咱来,是因为我开车时间不长,他担心那一段山路不好开。”   “哦。”林家小姨和姨夫表示理解。   柳凌笑着和小姨夫妇告辞,柳魁跟着他一起来到走廊:“孩儿,早知你不想搁荣泽过夜,将就不叫你往荣泽来了,开到坡底下就叫你回去。”   柳凌笑着说:“没事儿,望宁到荣泽又不需要走路。”   柳魁看了看外面,天已经黑了:“要走你就快点走吧,回到家再吃饭。”   他和柳钰、柳葳今天不回去,明天,林家小姨和另外一对夫妻要去少林寺,其他人明天上午十点的火车回徽城,柳魁、柳钰和柳葳还要分头跑。   柳凌开捷达走。   奔驰明天柳钰开着去少林寺,这样比较有面子。   到了荣泽,就不能让亲家的亲戚们再挤得跟沙丁鱼一样了,柳川提前已经和张小说好了,明天他会再安排两辆车帮忙往原城火车站送人,柳魁和柳葳跟着一起去。   一出宾馆大门,柳凌马上提速,四十分钟后,他已经下了千鹤山大坡,五道口原煤中转站的灯光遥遥在望。   十几辆拉煤的大货车剧烈摇晃着从对面驶来,刺眼的灯光里,尘土和着煤灰翻卷升腾,柳凌加速几秒,把车子停在路边一个废弃的小工厂大门口,让大货车先过。   等待的时间,他拿出手机,本来只是想看个时间,却忽然心中一动,伸出手指一按:静音模式。   吃午饭时,几个小家伙狼吞虎咽很快就吃饱了,他和柳钰、柳侠却要陪着林家几位年龄相当的客人斯斯文文慢慢吃,小雲和小雷就过来把他和柳侠的手机都给摸走了。   柳川和晓慧对萌萌和两个小阎王管教很严,不许他们玩手机和电脑上的游戏,一是怕上瘾影响学习,二是怕影响视力,他知道这一点,但那会儿外面已经起风了,孩子们也没地方去,他觉得偶尔玩一次应该关系不大,就没介意,并且,不到十分钟,小莘就把手机给他们拿回来——小莘自己近视,所以对弟弟妹妹在这方面的要求更严格——没想到,几个小家伙把声音给……   “嘀哩嘀哩……”   柳凌想都没想就接了起来,却屏着呼吸没说话。   “你是,出来送客人了吗?”对面熟悉的声音背后,有汽车喇叭声。   “是,你在哪儿?”   “石门服务区。”   “……”   “嘉嘉,就是罗阳的女儿嘉慧,高烧惊厥,我们三点半接到电话,罗阳急疯了,我四点开始试着给你打电话。”   “我们五点半才出来山,小雲把电话关静音了我不知道,现在孩子怎么样了?”   “不抽了,在输液观察。”   “那就好。别让罗阳开车,你和苏晋开的时候也不要着急,一百公里和一百二十公里也就是相差一个多小时,安全系数却相差很多倍。”   “我知道,前面一直是苏晋在开,下面我开。”   有人在喊陈震北,是苏晋。   “你去吧,别让罗阳着急,到家给我……再见,快去吧。”   “天黑了,你回去时候小心,尤其是上窑南坡那点。”   “那一段现在很安全,路面加宽了,还用石头铺了一层,凤戏河那边加了木桩和横栏。你快去吧,我听见苏晋又在喊你了。”   “那好,那,再见。”   “再见。”   收起电话,柳凌看着外面模糊的群山,神情茫然,滚烫的情绪在听到石门两个字的时候已经悄然而散,只剩下一颗空荡荡的心在这无边的夜色中飘荡。   ——   快十点了,闹洞房的人早已经离开。   柳侠端坐在炕上,就着蜡烛给全家人演示乖猫给他做的软件,手速如飞,一组组数据被他输入进去,然后,他指挥着一个家伙,把手指头放在鼠标左键上:“这里,按,哈哈,出来了吧,来,跟小叔算哩结果对一遍,看一样不一样。”   小雲和小雷每一次都要认真的核对一遍结果,再感叹一番柳岸哥真能干,然后,再质疑是不是只是巧合,柳侠就胸有成竹地再输入一组数据,再找个小家伙执行最后的步骤,不停地循环。   在全家人——除下柳瓜瓜,包括曾广同和林家爸妈——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更新鲜的赞美词,而电脑也红灯闪烁提醒电量不足的时候,柳凌和柳川回来了。   柳川去接柳凌了,除了自己之外,柳川对家里任何人晚上走山路都不放心。   小萱挂在柳凌身上笑,柳侠扒着五哥的肩膀大叫:“啊,五哥,你可回来了,你不搁家,都没人跟我耍。”   在一群小家伙“你没良心,俺都跟你耍了”“小叔,说瞎话会变成柳小猪”这样充满人身攻击的抗议声中,柳侠重新坐回炕上,看着柳凌吃饭。   人太多,堂屋有点坐不下了,正好时间也不早了,大家也都累了一天,林家爸妈、柳长春、柳茂、云芝和玉芝就一起下去休息了。   柳若虹坚决不肯走,秀梅说让她跟自己一起睡。   柳侠趁机挪到刚才柳长春的位置,隔着炕桌和柳凌坐对面,跟着柳凌加餐,不吃干的,就喝一碗甜汤。   喝着喝着,他忽然歪着头对着柳凌的脖子使劲瞄。   柳凌疑惑地看着他:“咋了?”   柳侠伸手去摸柳凌右边颈侧:“这儿,这儿咋着了?咋有一片红咧?”   屋子里只有几根蜡烛照亮,柳侠摸的地方又正好在背光的位置,所以看不大清楚,他转身起来打算拿根蜡烛过来照照。   不过他还没够到蜡烛,就被柳川拍了一巴掌:“吃你哩饭,大嫂使了一天,还等着刷了碗赶紧去睡咧。”   然后,他走到了柳凌身后,俯身看了看:“就是红了,搓澡搓狠了吧?”   柳凌吃着馍说:“最近所里有点忙,连着加班,天天回到家都是半夜,快一星期都没洗澡,夜儿受不了了,使劲搓了一回。”   孙嫦娥要心疼死了:“收音机里不是说不能成天叫加班,加太多算犯法么,您那老板咋不听?”   柳凌说:“俺平常不加班,这回是接了个大案子,正好小贾跟小罗又请假,人手不够,俺老板加班是最多哩,俺加到半夜,他经常熬通宵。”   “唉,干啥都不容易,小凌哩老板恁大名气,还是教授,也不能干坐着享福。”秀梅感叹道。   大家开始议论生活不容易,大老板们也得操心干活的话题,曾广同举了几个他认识的曾经出现在电视、杂志和报刊上的人物的例子,听得一家人都唏嘘感叹:这世界上就没一个人是真正里里外外都风光的,面上越是风光无限,背后越是辛苦操劳。   柳凌吃完饭,碗一放下,就被孙嫦娥命令赶紧回自己屋去睡,柳侠也被一并打包赶走。   回到自己的窑洞,柳侠又看到了柳凌脖子上那片红,感觉不放心,专门拿了跟蜡烛去照了照,然后嘟嘟囔囔:“哎,我搓澡要是狠了,都是可大一片,跟铁皮样,你这咋一小块儿一小块儿哩?   好像,猫儿咬我肚子哩时候,也会这样,过两天还会变青咧。”   正帮小萱解棉袄扣子的柳凌抬起头:“你说啥呀幺儿?”   柳侠跪在炕上往窗台上焊蜡烛:“嗯?哦,没事儿,我想起猫儿了,胡说八道咧。” 第476章 对床风雨   第二天的早餐,柳家的气氛略微有点沉闷,一群小的都打不起精神:吃完饭,柳川、晓慧和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就都要走了。   因为柳凌还在家,小萱的情绪不至于太低落,可是和昨天比起来,也已经够蔫巴了,俩小阎王因此对柳川和晓慧各种乜斜眼,嫌他们小气:跟老师请假时完全可以请全天的,他们偏偏只给请了半天。   柳侠也和几个小的差不多,他这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好像误解了林妹妹了,绛珠妹妹所伤感的,明明是亲人们在短暂团聚之后的各奔东西,而不是酒阑宾散之后的庭院空空。   九点半,柳侠和柳凌、小萱、柳若虹一起去送人,送到柳长春家东边,柳侠他们停住,小萱和柳若虹不情不愿地晃着手跟哥哥姐姐告别。   都走出百十米远了,柳川忽然转身往回走,还招手喊柳侠。   柳侠飞奔过去,目光灼灼地看着三哥:当着这么多人被单独叫出来说话,他觉得自己肯定是要被委以重任了,而且是不能被其他人知道的秘密任务,虽然他想不出自己家有什么秘密。   可柳川把他拉到路边,对着他的脸欲言又止了半天,就伸出手呼撸了他的脑袋两把,叹了口气说:“下回回来可不能再弄成这样了,钱永远挣不完,身体毁了就回不来了,知不知?”   柳侠大失所望,心里怄的跟糊了锅的米饭一样,呼出来的气儿都带着呛嗓子的焦糊味儿。   柳凌问他怎么回事,他把自己满心欢喜的猜测和三哥的话说了一遍,柳凌笑起来:“孩儿,三哥一句话,你这脸就光想苦楚出水,就这性子,你还想执行秘密任务?”   柳侠对这话表示不服:“这是因为搁咱家咧呀,搁外头,我最有心计,最能沉得住气了。”   柳凌直接笑出了声:“举例说明。”   柳侠想了想:“毛建勇,当初毛建勇说咱家哩坏话,我跟……我叫俺全寝室哩人都不理他。还有车杰,退休的高级教师都修理不住他,我几个回合就给他拿下了,这证明斗智斗勇我棋高一着。   还有我这工程,你想想,每一个工程都有人跟我竞争,我要是没一点心眼,能揽这么多工程?”   柳凌忍着笑点头:“嗯,听起来好像是很老谋深算,还有吗?”   柳侠看了看小萱和柳若虹,表情忽然有点狡黠:“有,不过咧,这一会儿不能说。”   柳凌的视线在柳侠和小萱、柳若虹身上挨着转了一圈,若有所思:“那,咱到后晌再说?”   午休起床,小萱和柳若虹跟着柳茂去上学了,窑洞里只剩下柳凌和柳侠。   柳侠趴成了蜷着腿的青蛙,睡的呼呼的。   柳凌披着个只在家里穿的黑棉袄坐在他身边,拧了拧他的脸:“这么怂,吓得装死,这可不像你啊,”   柳侠不装了,睁开眼看着柳凌:“我才没怂,我只不过是有点……有点,”他坐了起来,“五哥,你,你叫我再看一下你哩脖子,再,确认一下。”   柳凌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但却坐着没动,几无表情地看着柳侠。   柳侠探过身,柳凌今天早上换了件灰色的高领毛衫,他拉开领子,从颈侧到颈前,好几片淡青色的淤痕。   柳侠坐回来,拉被子盖好腿,有点小得意地看着柳凌:“我觉着,你这不是洗澡搓的了,是亲哩,不过夜儿黑人老多,我就没跟咱三哥犟。回到咱这屋吧,我又怕揭穿了会给你吓得睡不着,也没吭声。咋样?我够沉得住气,够有心机了吧?”   柳凌的脸上泛起一丝调侃的笑意:“你亲过别人?”   柳侠的小得意立马没影了,非常郁闷地摇头:“没。”   柳凌说:“那你咋知我这不是搓的,是亲的?”   柳侠说:“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见过猪跑吗?我就是知啊。”   他刚说完就觉得自己的思路好像有问题:“哎,不对唦,你是男哩,谈恋爱都是男哩亲女哩,你这……啧,哪个女的会这么下三儿这么二百五,给男哩亲成这样啊?”   他对着柳凌纠结了起来。   柳凌静静地坐着,看柳侠脸色一分钟十八变,他既不否认,也不辩解,笑意温柔,好整以暇等待柳侠揭秘。   柳侠继续自顾自纠结:“再说了,你也没女朋友,就算有,你前头几天天天搁律所加班,也没时间约会,这两天又回家了,也没人可亲啊?”   他看着柳凌的脸百思不得其解。   柳凌等了半晌,就等来这么个结论,颇为无奈,曲起手指在他脑门儿上弹了一下:“傻孩儿。”   柳侠捂着头说:“可我还是觉得你那是亲哩,不是搓哩。”   柳凌大度地说:“那就算是亲哩吧。”   “啊——,五哥,”柳侠大叫起来,“你不能这么没义气啊,本来咱俩做伴儿,都不结婚,你要是一结婚,咱妈又该逼我了。”   柳凌的脸色凝重起来:“幺儿,你真不打算结婚孩儿?”   “NONONO,forever No,”柳侠头摇的都快出残影了,“坚决不,绝对不,永远不。”   柳凌看柳侠那坚决的样子,无心管他那乱七八糟的英语,担忧地说:“小侠,你原来这样想我能理解孩儿,你害怕自己结婚了,猫儿以后会被嫌弃或冷淡;可现在不一样了,猫儿上了全世界最好的大学,而且他还非常努力,他将会成为这个时代的佼佼者,以后不管他到哪儿,都不会被嫌弃被怠慢,你原来的顾虑完全可以抛掉了,所以孩儿,五哥建议,如果遇见合适哩女孩儿,你也可以开始考虑谈一下。”   柳侠还是摇头:“坚决不,我不想结婚,除了猫儿,还因为我自己不待见,我就想过现在这样哩日子。”   柳凌说:“可是,搁咱国家,一辈子不结婚确实有点不现实。”   柳侠说:“咋不现实?你不也不打算结婚吗?”   柳凌被说住了,停顿了片刻才说:“可是我有小萱啊。”   柳侠爬到窗户边,趴在玻璃上往外面看了看,确定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过来,又爬了回来,满脸的兴奋,压着嗓音说:“五哥,今儿这事我先就跟你说,你可别跟咱家里人学哦。”   柳凌看着他。   “我也快有孩儿了,柳石,最多三年,肯定有,所以,我跟你一样,可以光明正大不结婚了。”   看到柳凌震惊的目光,柳侠满足感爆棚,继续炫耀:“猫儿给我弄哩,跟思危一样,试管婴儿。”   柳凌半天才说出话:“搁哪儿弄哩?你啥时候开始准备这事儿的?我……听说,试管婴儿成功率不算很高,尤其是……你这种情况,单身男人,还得找代孕,找代孕比做试管婴儿本身更困难。”   如果不是怕只隔着几间窑洞的家里人听见,柳侠简直想放声大笑了:“猫儿找哩,他啥都不叫我管,说我只管最后等着当爸爸就妥了。”   柳凌看着柳侠,久久没有出声,他觉得自己好像听了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处处都透着不真实,可是,想想思危,他又不得不承认,如果足够坚持,这些事确实是可以办到的。   柳侠看五哥半天没反应,有点忐忑:“五哥?”   柳凌回神,笑了笑,说:“幺儿,即便你有了柳石,咱俩也还是不一样。”   柳侠茫然:“为啥?不都是不结婚,但是有孩儿吗?”   柳凌说:“我还有个喜欢的人。”   “昂?”冲击有点大,柳侠反应不及,样子有点傻。   “五哥心里有个喜欢的人。”柳凌平静地注视着柳侠的眼睛说,“五哥一直在努力,希望,这辈子,能有一天,跟他一起生活。”   在柳侠傻呵呵的目光里,柳凌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我不结婚,是在等他离婚。”   柳侠的脑子被“离婚”这个词炸成了豆腐渣,暂时失去了思考的功能,或者说,他现在浑身上下,除了眼睛的视觉功能,其他功能都暂时报废了。   猫儿曾经跟他说过柳凌在等一个人离婚,但后来被柳凌亲口正证实是猫儿弄错了,柳凌和杨大夫根本就没明确过恋爱关系,所以不存在杨大夫背叛,更不存在柳凌等她,可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柳凌等着柳侠从木鸡状态复活:“咋了?不信?”   柳侠提线木偶一般摇头:“不是,是,是……”   柳侠卡壳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觉得自己脑子现在不够使。   柳凌说:“幺儿,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叫你知,如果能够,我还是愿意按世俗正常的程序来生活,我不结婚,不是想标新立异,而是不得已。   你孩儿,要是能过正常的人生,娶妻生子,还是尽量正常,别学五哥。”   柳侠混混沌沌地说:“我没有学你,我是真不想结婚,我真觉得我现在哩日子就可美,等猫儿回来,我就更美了,要是硬给我哩生活里头安插个女哩,我肯定连家都不想回,以后就长到工地上了。”   柳凌说:“要是猫儿结婚了咧?猫儿已经十九了,按他自己哩算法,都二十多了,他随时可能结婚。”   “不可能。”柳侠脱口而出,然后却急刹车,不说了。   柳凌疑惑:“为啥?”   柳侠垂下眼帘,沉默了还一会儿才说:“反正,猫儿不会结婚,至少,不会可快结婚。”   “为啥?”柳凌坚持这个问题。   柳侠继续垂着眼帘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五哥,你别问我为啥,我跟你说个……要求。”   柳凌点头:“你说孩儿。”   “以后,不管猫儿出啥事,你听清楚,是不管啥事,你都不能嫌弃猫儿,你就是心里嫌弃,也不能表现出来,中不中?”   柳凌的脸色称得上肃穆了:“幺儿,猫儿出啥事儿了?你为啥会跟我提这种要求?”   柳侠开始使用他做为幺儿的特权,不讲理:“你别管啥事儿,你就说,你答应不答应我将说哩话吧?”   柳凌点头:“答应。”   柳侠的马上一脸灿烂:“哈哈,五哥我就知,你最好了。”   柳凌问:“到底啥事儿?连五哥都不能说吗?”   “不能。”柳侠摇头,十分坚决,但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可以给你透露一点,就是跟结婚有关,猫儿就是因为这事,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结婚。”   “我知了。”柳凌果断放弃这个话题。   猫儿才十九岁,当下的社会大环境中,这可以是一个事业有成的成年人的年纪,也可以是个处处依赖于父母亲人的顽童的年纪,和这个年龄的人谈乱婚姻完全没有意义。   男人成熟只需要一瞬间或一件在外人眼中好像米粒大的事,而猫儿,显然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刻,所以,现在说什么都没必要。   并且,柳凌在听到柳侠说和婚姻有关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二哥柳茂的第二次婚姻,因为父亲一段乌烟瘴气的婚姻而影响到猫儿对婚姻的态度,说得过去,但,理由并不充分,不过柳侠拒绝谈,柳凌不会强求。   “既然猫儿都不结婚,你不会再想着说服我结婚了吧?”柳侠得出了个自认为顺理成章的结论,要求柳凌认可。   柳凌说:“我从来没想过逼你孩儿,我只是给我认为最好的建议给你,五哥希望你一辈子都顺利,都平安,都快乐,咱家哩人也都一样,哪怕是他们表现得着急了点,咱也不能歪曲他们哩心意。”   柳侠说:“我知,不过,你对我可重要啊,我想叫你支持我。”   柳凌举起右手:“五哥永远支持你。”   柳侠也举起右手,使劲在柳凌的手上拍了一下:“ 哈!”   可是柳凌的话,并没有到此结束,看着柳侠放下手,他接着说:“你说完了,那,现在五哥也有事想跟你提个要求。”   柳侠兴致勃勃地坐好:“你说吧五哥,不管啥要求我都答应。”   柳凌说:“和你刚才的要求差不多,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带着……爱人回来,喜欢你能支持我,如果你做不到,至少,别嫌弃他;如果控制不住要嫌弃,也能只在心里嫌弃,别表现出来。”   柳侠被柳凌这个要求惊呆了:“五哥,你,你给我找哩五嫂有多不叫人待见啊?你咋会提这样哩要求咧?”   “因为,他的条件确实有可多不符合你对五嫂这个角色的期待,或者说既定认知。”柳凌微笑着说:“比如离婚,你以前绝对不会愿意我找个离过婚的,对吧?”   柳侠说:“那肯定啊,你这么好,天仙样哩黄花大闺女我还觉得配不上你咧,咋会想叫你找个离婚茬?”   他说着,继续想下一条不符合他期待的条件:“除了离婚,还能有啥?哎?她,她不会还带着个孩儿吧?”   柳侠这句话问的有点胆颤心惊,他紧紧盯着柳凌,希望他能给个否定的答案。   可柳凌的回答很明白,没留给他一点心存侥幸的余地:“对,这也是一条,他有个一岁多哩孩儿。”   “我靠,还真是啊?”柳侠快蹦起来了,惊慌地继续问,“这事儿可大了呀,你娶个离婚茬就够冤了,还得当后爹,这这……”   柳凌保持着平静的微笑:“我不觉得冤,也愿意养那个孩儿,你继续猜。”   柳侠快抓狂了:“还有啊?第三条是啥?她是农村户口,学历还可低?”   柳凌摇头:“这倒没,他跟我一样,也是**学院毕业。”   柳侠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哦,您俩校友,你搁您学校哩时候就喜欢她了,对吧?”   柳凌想了一下:“对。”   柳侠皱着眉头继续想:“那还能有啥不符合我期待哩?她……不漂亮?可丑?”   柳凌陷入了思考。   柳侠惊悚:“五哥,这个五嫂到底有啥不得了的才华啊,带着孩儿哩离婚茬,还是个丑八……还,一点不漂亮,却给你迷成这样?”   柳凌有点不确定地说:“不漂亮是肯定哩,不过好像……也……不能说丑,只是不符合你对想象里的五嫂的……相貌要求。”   柳侠已经不再挣扎了。   “不能说丑”,想想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老话,再听听五哥这强词夺理的描述,不是丑八怪才怪。   柳侠有气无力地看着柳凌:“那你到底待见她哪儿啊?她是跟曹植、宋玉样才高八斗?还是跟孟光样勤劳淳朴五讲四美?”   柳凌说:“都不是,可我就是待见他,一想到他会跟别人在一起,就难受得要死。”   柳侠没话说了,只“想到她跟别人在一起就难受到要死”这一条就足够了。   他举起右手:“我保证,绝对不嫌弃她,咱家人谁要嫌弃,我帮你说话。”   柳凌和他击掌:“成交。” 第477章 又拉到一个   柳侠又成功地为猫儿拉到一个同盟,兴奋得不行,决定再接再厉,趁着这几天柳葳在家没什么事,给他个旱天雷他也有时间消化,干脆也拉他一把试试。   可等到晚饭时候,回家来的只有大哥柳魁一个人。   全家人都问柳钰和柳葳怎么没回来。   柳魁说,洁洁的二姑夫在报纸上看到过凤戏山游览区的宣传,今天知道了这个风景区就在三道河,就想去看看。   可往风景区去都是险峻的盘山路,柳钰正经开车才两三个月,他觉得心里不踏实,就打电话让柳葳明天跟他一起去,柳葳和柳魁刚才一起回来,到上窑坡那儿换了捷达,又折回去去柳钰厂子里住,明天跟柳钰一起带人游览   计划还没开始就受挫,柳侠心里暗暗失望,可他想到如果错过了今天,他下次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才能正好遇上家人都这么空闲,感觉白白浪费这么好的机会有点亏,于是,他又暗搓搓地目光瞄向了小蕤。   不过,他还没找到和小蕤单独相处的机会,被柳凌提前看出端倪,直接把苗头给他掐了。   柳凌说:“小蕤心里也不存事儿,就算他能守口如瓶坚决不说,咱伯咱妈已经知猫儿有一件连跟家人都不能轻易开口的事,他们会不操心吗?”   被柳凌这么一提醒,柳侠的头脑冷静了下来。   同性恋和其他事情不一样,说出来,除了给家人招致忧虑,没有一点好处,因为这事根本没办法解决。   柳侠决定放弃了,小蕤却主动找了过来。   柳侠瞄人的眼神实在太明显,小蕤和柳侠早上在柳川面前的感觉差不多,以为小叔找他是有需要单独交给他办的事。   柳侠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不能辜负这么好的机会,他可以不透露具体事件,只旁敲侧击一下下,多少给小蕤一点心理铺垫。   他问了问小蕤的新婚感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又似模似样地以过来人的身份,指导了小蕤几句如何解决夫妻日常生活中不触及原则的小矛盾。   柳侠素日里都是没心没肺开门见山的风格,今天这么东拉西扯顾左右而言他,小蕤实在适应不了,就打断了他一听就是从婚姻家庭类杂志上看来的理论指导,直奔主题:“小叔,你别搁这儿绕圈儿了,有啥事,你直接跟我说吧,我保证不会跟别人说。”   小心思被戳穿,柳侠觉得略没面子,同时也暗自窃喜:“嗯,就是,就是猫儿,你知吧?”   小蕤被吓住了:“孩儿咋着了?不,不是他哩病又……”   柳侠心里紧了一下。   无论体检结果如何,猫儿的身体已经成了他永远都不可能完全放开的心结。   不过现在,他轻松地摇着头说:“不是不是,孩儿现在身体可好,他每天还坚持锻炼俩小时咧。”   小蕤一下放松了:“那就中,那,孩儿还有啥事儿?”   柳侠沉吟着,小心地组织措辞:“就是,孩儿他现在有了点其他事,这事,其实是他独个儿哩事,就跟您五叔和我不想结婚样,不犯法,不犯罪,也不关别人一点事,可是,就是有可多人搁背后说闲话。   猫儿他现在也是这样,只不过他遇见哩这事,更少见一点儿……”   小蕤再次打断了柳侠:“多见少见都无所谓,只要不犯法不犯罪,谁都管不着。”   柳侠欣喜地问:“你真这样想孩儿?”   小蕤说:“当然了。小叔,我跟你说,猫儿以后不管咋样,只要他能好好哩活着,他随便干啥我都无所谓。   那一年知孩儿得的是白血病,我差点难受死,我一想起孩儿可能会没了,以后我再也见不着他了,就觉得心里比死还难受。”   小蕤是个特别感性的孩子,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现在,孩儿熬过来了,你不知我多高兴,别说孩儿只是不想结婚了,他就是不想上学,现在就退学;以后不想工作、不想上班,啥都不想干,就想成天挺那儿叫人养活着我都没意见,反正咱家现在这么多人上班,还有这么多店,咱都会挣钱,他就是啥都不干,咱也能养活起他。”   柳侠半天没说出话,小蕤说猫儿刚得病时的感受勾起了他的回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塌地陷的时刻。   小蕤看到柳侠呆滞的样子,知道是自己触动了小叔最敏感的地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柳侠先说话。   “小蕤,谢谢你哦孩儿。”他用十二万分的真诚对小蕤说,“猫儿他现在身体好了,他这回哩事儿比较特别,可能有一天,他会遭受比他出生时候更厉害哩诽谤,别人说他啥闲话小叔都不怕,就怕咱家哩人不接受他,嫌弃他。”   “不会小叔。”小蕤非常认真地说,“咱家哩人不会,我更不会,孩儿只要不犯法,他干啥我都不会嫌弃。”   柳侠在小蕤这里又得着一颗定心丸,心情更好了,他想了想,决定不去拉拢柳葳了。   他觉摸着,就柳葳在弟弟妹妹面前那老母鸡一样的心态,别说猫儿只是喜欢男人,就算猫儿做的是杀人放火之类的事,小葳也能找出一百条理由说服自己弟弟绝对没错,错的肯定是被杀被烧的那个。   “小葳注定就该当大哥,天生的包庇犯性格。”柳侠往嘴里扔了颗牛肉干,心旷神怡地跟柳凌嘚瑟。   柳凌看着柳侠,无语。   不过心里头,柳凌认可柳侠对柳葳的评价,他相信,如果他有宣布和陈震北恋情的那一天,柳葳肯定是最快接受的那一个。   对小蕤今天的态度,柳凌有点意外。   他知道小蕤和猫儿的感情,就像他跟四哥柳钰,所以他相信小蕤绝对会维护猫儿,不过柳侠跟他复述的小蕤的话依然让他吃惊,他印象里,小蕤是小一辈里脾气最绵软的一个,相对缺乏主见,容易被说服。   但今天,柳侠并没有列举论据进行说服工作,他甚至都没有提一句猫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小蕤就立场鲜明地表了态,并且,他的话给柳凌的感觉非常笃定,不容置疑,感觉简直就像他清楚地知道困顿猫儿的事情是什么一样。   这当然不可能。柳凌在心里笑着摇了摇头。   猫儿在国外,小蕤和他几个月都不联系一次,而且猫儿人小心大,行事严谨,静得下心,管得住嘴,更管得住脸,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鬼都察觉不到。   柳凌想不出小蕤的态度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后干脆不想了。   小一辈有自己独特的思维和行为方式,只要他们之间彼此认可,最后的结果又是好的,过程什么样不重要。   只是他自己怎么回事?   心里猫抓一样想知道猫儿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柳侠这样子如临深渊如临大敌,处心积虑地为他趟雷开路,恨不得让全家所有人都签字画押一个任何情况下都要无条件支持猫儿喜欢猫儿的合同。   这好像已经超出了正常的保护范围。 第478章 燕来宜引起的话题   星期二的半夜,柳钰和柳葳回来了。   柳钰一直保持着一天两趟从柳家岭到望宁的生活,所以看着还好,柳葳却使成了条死狗,一进堂屋就栽在炕沿上,任谁喊都不肯动一下,最后是柳凌和柳侠动手把他给抬到里边的。   家里人这几天都累得不轻,柳凌不想惊动刚刚休息的长辈和大哥大嫂,家里也还有一点办酒席剩下的半成品食物,卤肉、烧豆腐、海带什么的,他就自己动手做饭,不过,他刚把水添进锅里,柳魁和秀梅就进来了。   秀梅和柳凌一起做饭;   柳葳躺在那里闭着眼哼哼;   柳侠在旁边一会儿蹬一脚一会儿戳一指头地跟柳葳耍贫;   柳魁和柳钰对此熟视无睹,柳钰给大家讲述这两天招待林家四位亲戚游玩的过程。   景区游玩基本都那样,大致过程乏善可陈,林家四位亲戚少林寺之行的特别之处就是林家小姨,她从进山门开始,见佛像就跪拜,一路磕头到塔林,香油钱施出去好几百,还买了好几盒佛经磁带,这在少林寺的游客中也算平常,不平常的是林家小姨在佛前许的心愿,别人都是求阖家平安或美满姻缘或升官发财或灾去难消的,林家小姨是请佛祖菩萨和前辈的佛门大德保佑她下辈子和以后无数辈子都要托生成窈窕婀娜或风中修竹那样的瘦子——怎么吃都不会胖的那种。   在塔林许愿时,旁边一个热心人说了一句“许愿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林家小姨就折回去闷不吭地挨着跟菩萨们又许了一回,差点没把柳钰给笑死。   秀梅感叹:“唉,看着洁洁她小姨左恁高兴,我还当她特别过哩可美,一点烦恼都没咧,现在一看,谁哩日子都不是十全十美啊。”   柳凌拎勺子从容地翻炒着卤肉芹菜说:“能为这种无关痛痒的事烦恼的人,都是幸福的人,虽然他们本人可能并不觉得。”   柳侠觉得五哥这话简直可以算是公理了。   猫儿生病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想过,只要能叫猫儿的病好,什么他都愿意,成为乞丐,或者退回到他小时候最贫穷的日子,永远只能生活在柳家岭。   他甚至愿意忍受让猫儿继续承受好事者们的诽谤和诟病,只要猫儿活着,能让他看到、摸到;至于长舌妇们,他既然永远生活在柳家岭了,收拾他们不是早早晚晚的事吗?   想到这里,柳侠立马翻身坐好,对着窗台上的菩萨双手合十。   他和猫儿没有成为乞丐,也没有退回到最贫穷的日子,猫儿不但病好了,还上了世界上最好的大学;柳侠心里念叨感谢完,虔诚地磕了三个头——都磕在柳葳的腿上了。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柳葳睁开了眼,想看看出了啥事。   一睁眼先看到柳侠的脸,他本能地就想贫两句,眼睛的余光却看到了窗台上的菩萨,他立马就老实了,柳侠的额头把他的小腿骨砸得生疼他也不敢动。   柳魁看柳侠拜完了菩萨,又心疼又无奈地笑着在他头上呼噜了一把,他知道柳侠心里在想什么。   柳葳捅捅柳侠:“小叔,菩萨,真可灵?”   柳侠说:“当然,要不猫儿会好?咱家会这么好?”   柳葳眨巴了下眼,扭头看了会儿菩萨,继续闭上眼哼哼。   柳钰继续往下说,   说到昨天下午的凤戏山之行,他们一群人从雪花溶洞出来后,准备返程,在景区唯一的宾馆前碰到一个看着又漂亮又洋气、但说着大土话的女孩子,柳侠心里一动:燕来宜?这么巧?   果然,柳钰说,小葳跟那妮儿认识,就是前天在原城帮过柳侠和柳葳的那个小妮儿。   因为前天回到家的时候,柳侠先在林家几位亲戚面前出了糗,到家后只顾着怄包,家里人也都忙,他和柳葳就没想起来说燕来宜帮忙的事。   后来这两天家里还是忙,并且柳葳也不在家,柳侠全部的心思都在为猫儿拉同盟上头,更是把其他事忘了个干净,所以家里人都不知道燕来宜的事。   现在一听柳钰说是个年轻、洋气、漂亮、大方又实在的姑娘,还是原本就和柳葳认识的,几个人立马都支棱起了耳朵。   事情很简单,就是柳家的两辆车子停在宾馆前,柳葳他们陪着客人游玩回来,去那里开车准备返程,正好看到燕来宜从宾馆里出来,往风景区唯一的公交车站那边跑,柳葳喊住了她。   经过交谈,他们知道电业局星期五有几十个人要到凤戏山进行为期一周的培训,也就是当下最时髦的拓展训练,通过各种必须多人合作才能完成的游戏项目,培养团队合作意识和凝聚力的那种活动。   燕来宜有地主之便,所以星期五回来的时候,领导交给她一个预定宾馆住房的任务。   凤戏山宾馆很寒碜,就一栋三层小楼,房间有限,并且条件其实达不到“宾馆”的要求,最多算好一点的旅社。   电业局单位牛逼,有钱,到哪儿都不受气,什么都要求最好的,所以,领导让燕来宜提前把最好的房间都给订下来,还让她亲自看一看软件设施有哪些欠缺,打个电话回去,单位到时候自己带着补救的东西来。   风景区这边住户很少,以前不通车,是成立了风景区管委会以后,才有了一班公交车,荣泽汽车站到景区大门口,每天往返两次。   燕来宜搭上午十点的那趟车来,搭末班车走,没想到又碰上了柳葳。   听到女孩子很大方地就答应了搭柳葳的顺风车,秀梅的眼神有点火辣,还暗暗给柳魁使眼色,想让他问问柳葳具体细节。   柳魁却只是笑,一点追问的意思都没有。   不是柳魁不关心柳葳这个长子的婚事,而是柳葳一贯稳重,没过河先湿脚的事从来不干。   柳侠偷偷跟他说过柳葳和祁津津的事,是在事情黄了之后,但到今天为止,柳葳和家里任何人都没提过和祁津津有关的一个字,所以柳魁清楚,哪怕柳葳和这个叫燕来宜的女孩子彼此真有点意思,在没有确定的结果之前,他问也没用,柳葳肯定两句话就能把他给打发了,这两句话还得听起来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柳凌今天却没按捺住好奇心,问柳侠原城帮忙是怎么回事。   柳侠就把捷达差点被拖、燕来宜及时出现解围的事给说了一遍,其间添油加醋、夸张注水,把柳葳说成了个胸大无脑、办事毛糙不靠谱的傻小子,燕来宜则成了个从天而降、侠肝义胆的现代都市女侠。   严重歪曲事实。   柳葳随便柳侠编排,只管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哼自己的,直到柳侠说到了他送燕来宜回家,他忽然诈尸般一跃而起,翻身把柳侠摁在了炕上,伸手捂住了柳侠的嘴:“你敢说,你敢说,你今儿敢胡说,我就,我就,我就给猫儿打电话说你瘦了八斤。”   柳侠大义凛然,不惧威胁,又踢又叫,和柳葳厮打中顽强地完成了挟私报复的目的:“人家……燕来宜……妈……炖呃(了)……八呃(个)……一(鸡)蛋,小A(葳)……信球孩儿一吼(口)……都……吃完……啦……哈哈哈哈……”   秀梅跑过来坐在床沿,难以置信地看着柳葳:“你,你真给人家哩八个鸡蛋都吃啦?”   看见柳葳生无可恋的脸,秀梅一手拍大腿一手戳柳葳的脑门儿:“你个信球哦,这下多好哩妮儿都叫打瓦@了,人家炖恁些鸡蛋就是客气客气,让让你,只有信球、傻子、二百五才会当真吃,你还是个博士咧,咋这么没成色?”   “俺哥咋着了?咋没成色了?”棉帘子忽然被挑开,小蕤抱着膀子吸吸溜溜地跑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曾广同和柳长青——柳侠和柳葳刚才动静太大,把他们都给惊醒了。   柳魁和秀梅站起来让曾广同和柳长青坐炕沿上。   小蕤从炕尾跳上来,嘿嘿笑着钻进柳葳的脚头,他下边就穿了条秋裤,在院子里跑了二十多米过来,腿已经被冻得巴巴凉。   柳葳笑着和曾广同、柳长青打了招呼,然后一边抱着小蕤的腿给他暖,一边撇着港台腔做阴狠黑社会老大状盯着柳侠:“呵呵,小柳先生,你很好,现在你可以回家啦,你亲爱的侄子很快就会回来给你做饭啦。”   柳侠也很懂事地和曾广同、柳长青打了招呼,然后,用香港影视中最经典的孤胆英雄形象,风淡云轻地看着黑老大:“我会的,二百五先生,没什么事的话,柳某就告辞了。”   柳葳抓狂,呼天抢地:“你说谁二百五?啊哈哈——,我就是吃了几个鸡蛋啊……”   曾广同笑呵呵地看着柳葳和柳侠:“吃鸡蛋?咦,这是啥典故?说说,叫俺也都听听,乐呵乐呵。”   秀梅开口,三句话把柳葳的糗事说的清清楚楚。   柳长青听完都忍不住笑了:“孩儿,你真给八个鸡蛋吃完了?不撑慌啊?”   柳葳可怜巴巴地说:“撑,可我不是觉得不吃完不礼貌么。”   曾广同也知道本地的这个风俗,笑得不行:“这幸好是现在日子好了,最多就是炖八个鸡蛋,要是搁以前样,弄十二、十六个,呵呵呵……”   柳魁补充了一句:“最多哩听说是十八个。”   柳葳绝望地哀求道:“曾爷爷,伯,妈,咱能不说这事儿了吗?”   秀梅蹲在灶前,扒开即将熄灭的炭火,扔进去几个红薯:“你赶紧给我领回来个好妮儿,我就不说。”   柳葳炸毛了:“我才二十四啊妈,我还是学生啊妈!”   秀梅歪着头,用火钳子扒拉着碳灰盖红薯:“我二十四时候你都快五岁了。”   柳葳“噗通”一声躺倒,做昏死状。   本该乘机落井下石的柳侠不但没有出声,眼睛贼溜溜地转了两圈后,还跳下炕跑到秀梅身边,十分殷勤地从她手里接过火钳子:“大嫂,你使了一天了,饭马上好了,你回去睡吧,一会儿我刷碗。”   柳葳再次诈尸,坐起来大叫:“妈妈妈,别回去,趁着四叔俺俩吃饭,你给俺小叔讲讲有个好媳妇哩重要性。”   柳侠转身就要过去和柳葳算账,被柳凌拉着胳膊摁到靠墙的藤椅上:“喝甜汤不喝?”   柳侠晚饭吃得很饱,不过,大嫂做的鸡蛋甜汤啥时候看见他都眼馋:“喝,多点鸡蛋跟疙瘩。”   一大碗都是疙瘩和鸡蛋的甜汤,卤肉炒芹菜,醋溜白菜,凉拌海带丝,萝卜干,暄腾腾的大油糕。   柳侠和柳葳被饭堵住了嘴,暂时休战。   柳钰吃着油糕,却若有所思:“我,我咋觉得燕来宜这妮儿好像搁哪儿见过咧?”   柳凌说:“燕留庄离三道河恁近,你以前去上班,来回都得路过三道河,可能碰见过。”   柳钰想了想:“可能吧,她伯是燕松林,搁三道河比较有名儿,仅次于桑德山跟那几个偷偷开私矿哩,燕松林开始也捣腾过煤,不过他挣住钱之后就转行了,开了俩厂,一个金刚砂厂,一个建筑机械厂,生意都可好,马叔说起来都可佩服他,说他有眼光。   燕松林有钱,家里人肯定穿哩戴哩都可漂亮,燕来宜长哩也恁好,估计是我不经意看见,就留下印象了。”   柳侠抬起头:“燕来宜可漂亮?没觉得啊。”   柳钰第一次鄙视柳侠:“你生瓜蛋儿,不知咋看女孩儿们,那妮儿像咱二嫂,猛一看不扎眼,可是耐看,越看越好看那种。”   曾广同忽然笑起来,还看了看柳长青:“我咋觉摸着小钰在说嫦娥咧。”   柳长青先楞了楞,似乎是在回忆,然后也笑起来,却是没有说话。   柳侠第一次觉得,他看到了怀念,从父亲淡淡的微笑里。   柳葳却吃惊得连馍都不吃了,满脸八卦像看着柳长青:“爷爷,俺奶奶当年恁~~漂亮?”   曾广同老小孩儿似的笑着说:“可不么,您奶奶当年可是望宁一枝花,要不您爷爷能放弃在外头哩大好前程,忙不迭地回来结婚?”   柳葳满眼崇拜地看着柳长青:“喔!!!爷爷你真毒气,不过俺奶奶更毒气。”   他懂得欣赏人的容貌时,孙嫦娥已经年过半百了,而这个年纪在柳家岭,就是个老年人了,如果不是五官太过奇特,谁会注意一个老年人的长相呢,哪怕是非常喜欢和依赖奶奶的大孙子。   而几十年过去,“赛嫦娥”的传说也早就销声匿迹,望宁一带现在最引人注目的,经常被人津津乐道的,是照相馆的新老板娘,一个割了欧式双眼皮、画着深紫色口红、把头发天天都盘得像脑袋上顶了个黄色大扇子的年轻女人。   柳葳一点不觉得那女人漂亮,他觉得如果一定要用花形容那女人的话,那也是一朵用粗制滥造的涂料画出来的假花,隔着三里地都能闻到劣质材料刺眼又刺鼻的味道。   所以,柳葳觉得,望宁人的审美不靠谱,忒恶俗。   可是,奶奶不一样,奶奶是能把爷爷迷得英雄气短的人,而爷爷是柳葳最崇拜的人。   忽然被大孙子和小儿子用惊为天人的目光盯着,柳长青有点不自在:“您奶奶就是干净、秀气,她从来没觉得自个儿多漂亮。”   柳葳说:“这才是佳人本心啊,爷爷,你有俺奶奶年轻时候哩相片没,叫我看看。”   柳长青毫不犹豫地说:“没。”   柳葳泄气地“哦”了一声,使劲咬了一口馍表示不满。   曾广同笑着看柳葳:“孩儿,别怄气,我看你满脸光华印堂发亮,这是红鸾星动的征兆,过不了几年,你就能天天守着个漂亮闺女看了,别逼着您爷爷要相片,他就那一张,金贵着咧。”   屋子里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到了柳葳脸上,然后,又都转向曾广同:这种光线,连眉毛鼻子都看不清,你是咋透过印堂看见红鸾星的?   屋子里是点着两根蜡烛,可扩建后的堂屋高大敞阔,两根蜡烛根本就聚不起什么光来,稍微离蜡烛远一点,脸上就都是阴影。   曾广同一点不在乎众人质疑的眼神,大仙儿似的一挥手:“神算子哩眼跟平常人不一样,我说红鸾星动了,那肯定就是动了,我还看见这屋子里红鸾星乱碰头,跟赶会哩样呢。”   “吔——”柳侠、秀梅、小蕤同时被拔了气门芯儿,曾大伯不靠谱起来,跟柳若虹差不多。   柳侠想看柳葳的笑话,可他又怕万一风向一偏,自己成了池鱼,所以低着头猛吃,坚决不给和婚姻有关的话题添薪加火。   可该来的总会来,半拉脑袋扎进碗里也没用。   柳长青说:“幺儿,小蕤都结了婚了,小葳也有点眉目了,你还不打算打算么孩儿?”   柳侠抬起头,非常无辜地看着父亲:“昂?哦,我打算了呀?明儿就走,抓紧时间干,争取春节前给咱省这部分完成,过了年直接杀到陇地去。”   大家都为柳侠这拙劣的转移大法汗颜了一下,承前的部分那么明白直观,你就这么胡说八道地回答,是给咱伯(爷爷)当成傻子了吗?   柳侠无视大家鄙视的眼神,硬挺着继续装。   柳长青无奈地叹了口气:“唉,我不是逼你说结婚就得结婚,我只是叫你有空哩时候想想这事,咋说也快三十了不是。”   柳侠怄着脸把最后一口甜汤喝干净:“才过了二十九没几天,哪儿快三十了?”   柳凌伸手把柳侠的饭碗端走,对柳长青和曾广同说:“伯,大伯,快一点了,您都去睡吧,俺也马上就过去了。”   柳钰和柳葳也都吃好了,秀梅麻利地收拾着桌子说:“就是,都去睡吧,就俩碗,我赖好一刷就也去睡了。”   柳侠第一个响应,拉着柳葳往炕下拖:“走走走,您爷爷瞌睡了,咱不走他们不好意思走。”   小蕤也一起下了炕,站在下边等柳长青和曾广同先走。   两个长辈只好也下炕。   小蕤一出屋门就飞速跑了,柳侠和柳葳、柳凌走了几步,柳长青忽然回头,看了一句“幺儿”。   柳侠他们几个同时转身。   柳长青说:“幺儿,我将还有一句话没说,你明儿就走了,我这儿必须得跟你说一声。   你不到十岁就开始张结着挣钱,一直到现在,没轻松过一天,所以咧孩儿,你要真想再耍几年,就耍吧,我跟您妈说说,这两年不叫她跟你提结婚哩事。   可您二哥这一辈子就猫儿这一个孩儿,你可不能给猫儿灌输你这思想,成天想着单身、不结婚。您二哥虽然不说,可他心里成天巴着猫儿结婚生子,他还想趁着自个儿年轻,能帮他看几年孩儿咧,知不知?”   “……呃,嗯……哦。”柳侠艰难地挤出几个单音节。   柳长青说完,转身走了。   柳侠傻立在原地,看着柳长青进屋,还不动。   柳凌和柳葳一起拉他:“老冷,咱赶紧去屋了。”   柳侠机械地跟着两人转身,走。   回到自己的窑洞,柳侠的毛裤脱了半截,忽然又起身提了起来,抓起羽绒服就往外跑:“您俩先去睡,我有点事,得去跟咱伯说一下。”   柳长青窑洞里的灯还亮着,柳侠拍了拍窗户:“伯,开一下门,我想跟你说点事。”   里面停了两三秒才说:“这么晚了,先回去睡吧孩儿,有啥咱明儿再说。”   “哎呦,外头恁冷,你先去给孩儿开开门。”   柳侠跑到门前,站着搓手,山里比外头冷,天气预报原城今天最低气温零下七度,柳家岭应该有零下十度。   门开了,柳长青站在里面:“快进来,有啥一会儿快点说,您妈该睡了。”   孙嫦娥已经把被子掀开了一角:“快进来孩儿。”   柳侠过去把被子给她掖好,自己从炕尾上去,像刚才小蕤那样,坐在孙嫦娥脚头:“我给你暖脚妈。”   柳长青也上了炕,靠着被子坐在孙嫦娥身边,看来,两个人刚才就是这么半躺半坐着在说话。   柳侠看柳长青坐好了,主动开口,和刚才拍窗户一样,如果稍微一犹豫,他的勇气可能就溜光了。   “伯,妈,我想跟您说点事,关于猫儿哩。”   柳长青不说话,眼神温和地看着柳侠。   孙嫦娥慈祥地点头:“说吧孩儿,您伯俺俩是你哩爹娘,你想说啥就说啥。”   柳侠直奔主题:“就是,您,俺伯您俩,别逼猫儿结婚。”   柳长青还是原来的神态,安静地看着柳侠,等他继续说。   “俺没逼猫儿啊!”孙嫦娥有些迷茫地看看柳长青,又转向柳侠,“孩儿才将二十,还小着咧,而且还正上着学,是个学生,俺咋会逼着孩儿结婚咧?小葳都二十五六了,因为正上学,俺也没咋说过他这事儿啊。”   柳侠非常嫉妒柳葳这一点,因为上学就能躲过结婚,早知道他应该读俩博士。   不过,现在不是害红眼病的时候,柳侠干咳了一声,补充解释:“您没逼,我将这句话哩意思是,您以后,就是孩儿二十多、三十多了,他要是不想结婚,您也别逼他。”   柳长青稍微挪动了一下,似乎是打算定下心听柳侠长篇大论了。   孙嫦娥被吓住了:“三十多?”   柳侠说:“我只是举个例子,意思是不管到啥时候,都叫孩儿自由选择他哩生活方式,俺伯您俩别干预。   妈,我可不是嫌您管哩老多哦,我是知俺二叔、二哥他们有事都好征求您俩哩意见,尤其俺二叔,您俩哩意见搁他哪儿至少能起百分之九十五哩决定作用。   所以,以后猫儿大了,他要是对自己的生活做出重大决定,您俩只要别反对,俺二叔、二哥那儿基本也就过了。”   柳长青终于开口了,语气非常平和:“幺儿,你将说这话,是针对将我跟你说那几句话哩,对吧孩儿?   我将那几句话,是因为您二哥前几天给小蕤准备婚事哩时候,想到了猫儿,跟俺几个说,猫儿已经二十了,他也该准备了,要不万一猫儿突然遇见个合适哩闺女想结婚,家里啥都没,肯定不中,所以他想先挖两三孔宽敞豁亮哩窑洞,也给猫儿哩婚房弄成套间,再单独弄个……弄个婴儿房,因为他看书上都说,美国人黄昏都不搂着孩儿睡,都是夫妻单独睡一间,小孩儿睡一间。   将正好咱又说起了您几个哩婚事,我想起您二哥前几天说哩事,话赶话,我正好给你提个醒。   我活了快七十年了,我知,成天搁一堆儿生活哩人,会互相影响,我怕你影响猫儿。   咱家孩儿们多,您真有一两个不想结婚,或者晚点结婚,影响不大,可您二哥不中,他就猫儿一个孩儿,猫儿要是不结婚,您二哥这一支就绝了。”   柳侠说:“不会,现在就是不结婚,也能有孩儿,试管婴儿,想要妮儿还是孩儿,随你哩便挑。   伯,妈,我别哩啥都不管,我就管猫儿高兴不高兴,幸福不幸福,对猫儿的身体有一点负面影响哩事,我都不能叫出现。   不管是中国哩医生,还是美国哩医生,都说猫儿的病得保持心情轻松愉快,不能叫他有压力   外头哩世界恁大,我管不住,可搁咱家,我得管住,谁都不能给猫儿压力。”    第479章 柳侠的胜利   孙嫦娥说:“幺儿,俺肯定不会逼猫儿,可是孩儿,要是猫儿长到二三十了不结婚也不谈恋爱,咱一大家人连问都不问一句,那不就是谁都不管孩儿了么?那,孩儿会不会也可伤心啊?”   “唵?这……”柳侠挠脸。   他有点纠结,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猫儿的情况太特殊,不能宣之于口,可正常情况下,孙嫦娥说的是有道理的。   人都是这样,有的嫌烦,没的羡慕死。   他成天怕家里人逼着相亲结婚,吓得每次回家前都得进行一番心理建设,楚凤河三十多了光棍儿一条,连个问的人都没有,柳侠自己说起来都替楚凤河难受。   52号的对门邻居索宝义也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前两年,柳侠偶尔在门口和他碰上,站着聊几句,他十回有九回都能把话题拐到自己的婚姻上,主题都是抱怨父母心太大,他眼看着都三十了,单位效益不好也没几个女的,所以一直找不到对象,如果是别人家父母,早就张罗着托人给儿子介绍了,他父母却连问都不怎么问他,简直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   那时,柳侠就知道,家里人逼婚固然不美,可是,没人关心的感觉更不美啊。   柳侠在心里快速盘算着怎么说才能既不让柳长青和孙嫦娥伤心和怀疑,又能让他们自觉放弃关注猫儿的婚姻问题的两全方案,算计了好几秒,发现不可能。   他只好跟着感觉走,抱着孙嫦娥的脚晃:“妈,关心跟逼不一样啊,等猫儿三十了还不结婚,您偶尔可以问他一回,要是孩儿说自己不想结婚,您就赶紧说,‘其实不结婚也没啥,只要独个儿过哩好,结不结婚都一样。’这不就妥了?”   孙嫦娥看着柳侠疑惑:“你咋就这么肯定猫儿三十也不结婚咧?还连到时候咋说都想好了,一字一句哩教给我,你恁心疼孩儿,不该巴着孩儿早点娶个好媳妇,暖暖和和过一家人么?”   柳侠卡了下壳儿:“那,那不是啥么。”   孙嫦娥盯着他:“啥?”   她是实在想不通柳侠的心思,明明一直的愿望就是挣大钱让猫儿上好大学娶好媳妇然后生五男二女,怎么忽然就大转弯,发动全家支持猫儿不结婚了呢?   孙嫦娥肯定自己和柳长青不是柳侠的第一个说服对象,估计是最后一个,柳侠肯定是连撒娇带耍赖让哥哥嫂子们都支持他了,觉得有底气了,才来跟她和柳长青说的。   柳侠被孙嫦娥的反问给吓的一激灵,脑子一秒钟九千转:“我想是我想,可猫儿不想啊妈。   猫儿他其实一直都害怕结婚,俺二哥跟刘冬菊给孩儿吓住了,还有福来哥跟牛三妮儿,还有,”柳侠看看窗外,压低了声音,“曾大伯,他们遇见的女人不是泼妇腌臜菜,就是没良心哩白眼狼,猫儿叫吓的很了,一说起结婚,得娶个女的回来就害怕的不行。”   孙嫦娥诧异而无措地看看柳侠,又看柳长青:“真哩?”   柳长青垂眸思索了片刻,说:“幺儿,其实真正说起来,猫儿不算咱家哩人,对吧?”   从柳长青嘴里说出这句话,柳侠一点都不会多想,他自己也认可这个事实,所以他点点头:“对。”   柳长青接着说:“所以咧,咱以前搁一堆儿过日子,您妈俺俩管哩比较多,是因为您二叔他不擅长理事,他也怕自己见识少,拿错主意,习惯了叫您妈俺俩帮他做决定,并不是您妈俺俩老好管闲事,非要去当别人的家,做别人的主。   现在,您二哥能当家做主了,您妈俺俩就更不会多插手了,你看见您妈俺俩插手哩事,都是您二叔跟您二哥来找过俺商量的,你知我哩意思了吗?”   柳侠点头:“嗯,就是,要是俺二叔跟二哥不问您,您不会主动插手二叔家哩事,。   猫儿这事也一样,只要俺二叔、二哥不说啥,俺妈您俩也不会说啥。”   柳长青说:“就是这意思。那,我对你哩要求也一样,猫儿已经长大了,孩儿哩事,叫他自己做主,要是有啥问题,叫孩儿自己跟您二哥、二叔说,你别大包大揽啥都替孩儿兜了,中不中?”   柳侠的脸揪成了一团:“这,孩儿他才十九,还没长大咧呀。”   柳长青无声地看着柳侠。   柳侠捶被子:“啊——,伯,你不能挖坑套我呀,我不叫您逼孩儿结婚,你就不叫我管孩儿哩事,这不对,不对不对不对,这俩事儿根本不一样。”   柳长青说:“哪儿不一样?都是不随便插手管别人哩事。”   “啊——!!!”柳侠激动地叫了起来,“我知哪儿不对了,我不是随便插手啊,孩儿他想叫我管他哩事啊!这不就跟你管俺二叔二哥哩事一样了么,孩儿主动跟我商量,我才管的。”   “猫儿不想结婚,自己不跟您二叔二哥说,叫你回来替他说?”柳长青慢慢地摇头:“我不信,猫儿他不是这种没担当哩孩儿。”   柳侠急了,给猫儿安个推脱责任的胆小鬼帽子他可不干:“不是啊,猫儿是跟我商量,他不想结婚,又怕俺二叔、二哥还有您不理解,会难受,他没叫我替他回来解释,是我自己想给您打个预防针,我不想叫孩儿有压力。”   不但把圈儿给转回来了,还急中生智给猫儿找了个不待见女人的理由,柳侠松了一口气,心里暗自嘚瑟。   柳长青却暗暗叹了一口气。   柳侠虽然心思单纯,可他脑子好使,尤其在猫儿的事情上,他因为目的明确,目标坚定,所以思路永远不会被扰乱。偶尔被干扰到,也因为目标就在前面明晃晃地挂着,很快就能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   柳长青刚想开口,从另一个侧面说服柳侠,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门就被推开了,柳魁掀开门帘:“幺儿,看看几点了,你还不回去,不叫咱伯咱妈睡了?”   柳侠掀开被窝:“大哥大哥,你快进来,我正跟咱伯辩论咧,你来评评理。”   孙嫦娥也往里边挪了挪:“老冷,快进来孩儿,您伯俺不瞌睡,咱一起说会儿话。”   柳魁无奈地看着柳长青。   柳长青也挪了一下:“上来吧,幺儿搁这儿跟您妈俺俩缠磨咧,你来跟他说说。”   柳魁进来,脱了鞋子上炕,坐在柳侠身边:“缠磨啥咧?又是不想结婚娶媳妇?”   孙嫦娥说:“嗯,这回不光是他了,还搭上个猫儿。”   柳魁看柳侠:“啥意思?”   柳侠说:“猫儿不想结婚,怕咱家哩人因为这嫌弃他,我不想叫孩儿有压力,想说服咱伯咱妈,你来了,正好儿,大哥,你也不准嫌弃孩儿,他就是当老光棍儿你也不准嫌弃。”   柳魁反应了好几秒才回过味,然后脸色一变,伸手把柳侠拽过来摁在了自己的腿上,另一只手就往他屁股上猛抽:“你是想翻天哩不是?啊?你不结婚就算了,你还敢轰着猫儿也打光棍儿,你是想气死咱二叔吗?”   柳侠杀猪似的嚎叫:“不是我轰哩呀,是孩儿独个儿不想结婚啊,他遇见恁些孬孙女哩,孩儿他害怕嘛,大哥你打就打,别脱我哩裤头啊……妈,妈……”   孙嫦娥伸手拉柳魁:“拍两下就妥了,他屁股上没二两肉,打狠了疼。”   柳魁是真被气着了,脸通红,也不管柳侠露在外面的屁股了,戳着他的脑袋训斥:“啥二百五都敢耍?人生大事是儿戏?说不结婚就不结婚,说不生孩儿就不生孩儿,都跟您样,以后这日子还过不过?”   柳侠这会儿没被摁着了,可大哥没消气,他也不敢起来,还老老实实趴着让数落,可他得犟嘴:“当然过,没结婚就不过日子了?独个儿也可美呀。”   柳魁又狠狠地戳了他脑袋一下:“都不结婚,都不生孩儿,人类都没了,还过个屁日子?”   柳侠还是梗着脖子犟:“咋会没人类?人类现在是太多了,快给地球压崩了,要不咱国家会计划生育?”   柳魁把他的脑袋戳得偏到一边:“再多,有你跟猫儿的吗?您二哥一辈子就猫儿这一个孩儿,你轰着猫儿不结婚,您二哥咋弄?二十多就孤孤单单一个人,老了你还叫他独个儿?”   柳侠把腿伸直,让自己趴得舒服点,继续和大哥对着吵:“大不了给猫儿做个试管婴儿呗,您也不能因为想叫二哥抱孙子,就逼着猫儿干他不待见的事吧?”   “爬起来坐好。”柳魁使劲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又拎着领子把人薅起来,“没人逼孩儿,可你也不能轰着孩儿不结婚。”   柳侠坐起来,靠着炕头举起右手:“我再说一遍,我、没、轰、孩儿,是孩儿自个不想结婚,他害怕结婚,医生说孩儿哩身体,不能生气,不能有压力,得经常保持心情愉快,所以,我回来给咱家里人提前打个招呼。”   柳侠在家人面前难得严肃一回,柳魁心里一颤:“真是猫儿自个不想结婚?”   柳侠点头:“嗯,他一提结婚就害怕。”   柳魁看柳长青和孙嫦娥:“咋会这样咧?现在哩孩儿咋都不待见结婚咧?”   柳侠赶忙说:“没有都,小蕤不早早就想结婚吗?咱村儿不可多人不到二十就俩仨孩儿了么?”   柳魁冷着脸瞪他:“我说哩是咱家,您五哥,你,现在又加上个猫儿。”   “俺五哥不是啊,俺五哥他其实……呃呃……啊咳咳咳咳……妈,你哩枕头歪了,来,叫我给你往里头垫垫。”柳侠手脚并用爬到孙嫦娥跟前,把本来就好好的枕头又塞又掖。   柳长青装作没看见柳魁和孙嫦娥震惊的眼神,伸手帮着柳侠拉枕头:“往下点,要不腰那儿空着,不得劲。”   挪好了枕头,柳侠就挤在孙嫦娥旁边不过来了,今儿这话题太爆炸,大哥别一会儿再打他一顿。   柳长青抢在柳魁之前说:“幺儿,俺知你啥意思了,搁猫儿哩婚事上,俺都不多说话,叫猫儿跟您二叔、二哥他们自己商量决定,中了吧?”   柳侠想说:“那不可能啊,到时候俺二叔肯定得来找您商量啊。”   柳长青说:“孩儿,关系到子孙后代哩大事,你就是再护着猫儿,也得考虑您二叔跟您二哥哩心情吧?”   柳侠说:“伯,妈,大哥,有一点您得弄清楚,猫儿先是他自个儿,然后才是二叔哩孙儿、二哥哩孩儿,所以,搁猫儿自己哩事上,您不能把二叔、二哥的想法看得比猫儿本人还重要。”   柳魁和孙嫦娥同时说:“先是他自个儿?这是啥意思?”   柳侠说:“每个人都得先是他自己,然后才能有其他身份,比如大哥你,你首先是柳魁,然后才是咱伯咱妈哩孩儿,是俺几个哩大哥。   所以,在关于你自身的事上,比如,结婚,肯定是你待见谁就娶谁,而不是咱伯咱妈或者五哥俺几个待见谁你娶谁。”   柳魁说:“咱全家都待见您大嫂。”   柳侠说:“那只是碰巧了咱全家意见统一,但是假如不统一,各执己见,那最后听谁的?”   孙嫦娥说:“当然是听您大哥哩,那是您大哥要过一辈子哩人。”   柳侠说:“这就对了嘛,猫儿想咋过一辈子,结婚还是不结婚,生孩儿还是不生孩儿,肯定也是听猫儿哩,因为那是猫儿的人生,所以您不能因为俺二叔跟俺二哥想叫他结婚生孩儿,您就都给猫儿施加压力。”   孙嫦娥看着柳长青,有点犹豫地说:“咱最多也就是劝劝孩儿,要是孩儿咋都不愿意结婚,咱肯定也不会逼他,是吧?”   柳长青轻轻叹了口气,点头:“是,不能逼孩儿。”   柳侠眉开眼笑,拉过柳长青一只手放在孙嫦娥的腿上,又拉过孙嫦娥一只手摞在上面,然后又拉过柳魁一只手放在孙嫦娥的手上,最后,他自己两只手都摞上去:“咱都得说话算话哦,现在,咱一起保证,只要猫儿不杀人放火违法乱纪,其他不管孩儿干了啥,咱永远都不能逼他,嫌弃他,就是心里嫌弃,也不能表现出来。”   柳长青和柳魁哭笑不得地看着柳侠,却不肯说话,他们实在不习惯以这么艺术化的形式来表达。   孙嫦娥看不得柳侠撒娇耍赖又含着乞求的眼神,无奈地说:“中,俺都不逼孩儿,不嫌弃孩儿,他就算跟你样一辈子长不大,一辈子跟个癞皮狗样,俺也待见。”   “哈哈哈哈,妈,你真好。”柳侠搂着孙嫦娥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一大口。   孙嫦娥十分嫌弃的模样推他:“爬走爬走爬走,你顺心了,您伯俺也该睡了,快跟着您大哥走。”   柳魁先下了炕,回手又在柳侠后脑勺上兜了一巴掌:“猫儿恁懂事有担待个孩儿,硬叫你给惯成个光棍儿了,你高兴啥咧?”   柳侠笑嘻嘻地说:“你不懂。嘿嘿,伯,妈,我去睡了哦。”   柳长青摆手:走走。   出了门,柳侠冲着黑暗的夜色大笑:“哈哈哈,大获全胜,老美啊。”   柳魁掀开自己房间的帘子,吆喝他:“就穿个毛裤,别疯了,快回去。”   柳侠撒腿跑:“我去尿泡。”   今天不但攻克了爹妈,还捎带着拿下了大哥,撒着尿,柳侠的心里都是美的,使劲吹了几声口哨都不够他表达快乐的心情,他干脆扯着嗓子唱起来:   “哎——什么水面打跟斗哎嘿罗哩罗   什么水面起高楼哎嘿罗哩罗   什么水面撑阳伞啰   什么水面共白头哎   ……”   “幺儿,将打你哩轻了是不是?你再给我嚎一下。”柳魁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身体,对着柳侠喊。   柳侠大笑着往自己屋跑:“哈哈哈,大哥我不敢了,我去睡我去睡。”   柳侠说的好听,可他根本睡不着,他又对着柳凌和柳葳倾诉了半天,直到两个人在他眉飞色舞的诉说中同时发出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他才不得不吹灯躺下。   可他躺下了也睡不着,咧嘴嘴巴看窑顶,黑乎乎的窑顶此刻在他眼里就像四月的凤戏山,鲜花遍野蜂蝶纷飞,他直想爬起来在花丛中打几圈马车轱辘……    第七卷 我的柳家岭 第480章 迎接毛老板   一场寒流,明艳如画的北方深秋随风而去,冬天的萧瑟一夜间横扫长城内外。   一阵风刮过,枯叶密集地飘落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有两片叶子正好阻挡视线,柳侠搬动雨刷,看着几片叶子被刮下:“……嗯……嗯……不要去单位,他特别注意这点,继续请他约地方……对……知道他不去咱也得去,没办法,甲方是上帝……好,记得见面后不要多说话,客气地感谢几句,把东西给了就行……嗯,那就这样,再见。”   放下手机,柳侠嘟囔了一句:“一个老爷们儿,怎么这么爱瞎折腾,真是……”   他说的是何清明给他介绍的那个中南省负责高速公路的领导,这个人很给何清明面子,这一年多,柳侠在中南省的工程一直就没有断,他还给了柳侠好几个公路桥的桩基,现在沈克己和苏元洲、孟玉杰都在中南省的工地上。   不过这个人有个毛病,他总是很明白地跟柳侠暗示他想要什么形式的回扣,可柳侠送去的时候他又各种推脱,得柳侠一次又一次地打电话请求或半路拦着他,四五次之后,他才看似非常不情愿地收下,这点让柳侠感觉心累。   这次,他跟柳侠要的是江城最大的商场的购物卡,还帮他爱人要了个新款女式手机,孩子要了个笔记本电脑,柳侠在京都离不开,就让肖文忠去送,肖文忠去了一个星期,快给这位绕懵圈了。   柳侠话音刚落,没开出五十米,电话又响了,他接起来,是小蕤。   “小叔,你最近回来不回来?”   “回,啥事儿孩儿?”   “王先生说你要是回来,叫你帮忙带几样药,有成药,还有中药,有几样是给太爷使哩。”   “那你到黄昏再给我打,我现在正开车呢,没法记。”   “中。那小叔再见,来人了,我去干活了哦。”   “再见孩儿,给您妈说,我过几天回去,叫她给我哩被子晒晒。”   挂断电话,正好绿灯,柳侠刚启动车子,电话又响了,这个路口特别乱,他就没接。   一直等到下个路口,又是红灯,他才把拿起手机,是黒德清的电话,柳侠拨了回去。   “喂,六哥。”   “七儿,你到哪儿了?”   “刚进市区,你在哪儿?”   “我家对面的居然之家,刚订了套沙发。”   “坐你那沙发上歇着吧,到了给你打电话。”   “成,可别晚啊,那小子现在谱儿大了,贼挑理,晚一点能把人唠叨死。”   “五点半才到,晚不了,拜。”   毛建勇去美国考察了,前天打电话,飞机今天到,要求柳侠接机,态度比皇帝还理所当然,因为他带着柳岸给柳侠带的礼物。   黒德清现在在单位已经是中层领导了,三天前来京都参加一个行业系统的培训班,一起来的还有单位的两个小年轻,黒德清做为领导,被伺候得跟大爷似的。   培训班是怎么回事全国人民都知道,找几个所谓著名专家扯点闲淡,然后组织去著名景点考察考察,黒德清哪里都去过,对闲扯淡也没什么兴趣,每天早上去应个卯,然后就开始自由活动。   培训班最后据说还有考试,不过那俩小年轻已经表过忠心,考试他们包了。   黑爸爸的钱越来越多,黒德清这个煤二代的暴发户气质也越来越显著,他每天除了往他那个别墅里买买买,就是请吃饭,柳侠三天跟着他吃了五顿,现在对京都几个著名大酒店的仰慕已经半点不剩了。   今天两个人约好一起去接毛建勇,不过这之前,柳侠还要去西山的工地干一晌活,孟玉杰走后,京都这边只剩苌景云这一个小队,人手紧张,柳侠得亲自上。   五十分后,柳侠到了居然之家门口,黒德清瑟瑟抖着钻进车子里,哈着手指头抱怨:“你现在好歹是身家千万的老板了,老家有商业铺面,京都有别墅,美国有产业,就不能换个像点样的车吗?”   “你给我一千万啊。”柳侠踩油门走,不满地乜斜黒德清,“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们家似的躺着睡觉都不耽误挣钱,我是土里刨食,挣个钱很难的懂么?”   黒德清拿出个口香糖扔嘴里,鄙视柳侠:“什么挣钱难?你就是葛朗台,而且不懂过日子,好好的钱,都去买成破院子。”   他说的是老杨树52号背靠背的邻居——石榴胡同55号,还有柳岸在美国刚刚买的一个小农场。   石榴胡同55号,可能是老杨树、青梅、石榴三条胡同里最寒碜的一户了,因为谭家的院子又宽又长,后面留给石榴胡同那边的地方就很少,只够个横宽的一进院落,房子也很寒酸,低矮狭窄,并且只有上屋是完全的砖木结构,厢房的墙体只有下面一米和四大角是青砖,其他地方都是泥坯,没有倒座房。   如果一定要给这个院子找到个优点,那就是感觉上比较宽敞了——和当初的谭家一样宽。   柳侠以前站在那棵山毛榉上看到那家的时候,感觉特别破落,跟荒废的宅子似的,事实上里边一直住着个中年男人。   去年春节后,柳侠去中南省的工地,四月份回来,柳凌和柳葳用十一万块钱买下了那个院子。   那家卖院子的初衷和其他人一样,去市中心买套房。   柳侠觉得这个院子买的不太值,房子太破了,不过柳凌喜欢。   柳凌说,以后几个小家伙如果都留在京都,家里肯定还要买车,而几条胡同的路都不宽,如果大家以后都买了车停在路上,路就被堵严了。   他们现在住的52号有倒座房,没办法改车库,后面那个却可以,到时候,把两个院子的后墙拆了,从那边停完车就可以直接回家。   柳侠觉得,五哥比自己考虑的长远,王德邻就是把后边的院子一块买了,然后改造了几个车库。   不过,就算加上这个院子,他在京都的房产一共也值不了几个钱,都是别人不想要的旧院子,柳侠在京都的朋友们,除了曾广同一家,其他人都对他买房子的思路表示不能理解。   而美国的农场,手续才刚刚办好,就在毛建勇去美国期间。   那个农场是戴大姐公婆的邻居,柳侠前年去的时候,还见过那对淳朴热情的美国老夫妇,还骑着马去过他们的农场,也知道他们想要出售农场,因为他们老了,干不动了,孩子们又都不愿意回来接手。   不过柳侠当时并没有想要买,因为离B市比较远,开车要三个小时的路程,他更想让柳岸在萨维镇附近买房子。   可两个月前,柳岸打电话回来,说他更喜欢F州的农场,柳侠买房子是想让猫儿住的,所以哪怕他不能理解猫儿的想法,也会尊重他的决定,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柳侠已经为柳岸准备了将近四百万,可柳岸说那个农场只卖25万美元,他自己这一年多挣了十五万,只让柳侠给他十万,不过柳侠硬是给了他三十万。   让柳岸永远生活在国外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因为柳侠这一年多整天开着车在路上跑,看到了太多像京都周边那样的垃圾山,还有像从荣泽往望宁去的路上那样,被占用的农田上没完没了的废弃工厂,青山绿水不在,空气污浊,他不想让猫儿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   此时,黒德清提到那个农场,并且一起把它划到破房子行列,柳侠心里非常不舒服,他虽然依着猫儿的意思买了农场,可他一点都不想让猫儿和农活联系在一起,在中国,农民是最底层的身份。   所以他忘记了黒德清嫌弃他的初衷,反驳道:“那个农场一点都不破,风景比油画还漂亮,农场的房子是石头和木头建造的,又结实又漂亮,内部的现代化设施也一点不比你那个别墅差,我家猫儿是把那儿当假日小屋用的。”   黒德清得意地笑:“所以肯定特别值钱,那我说你身家千万错了吗?”   柳侠恨得龇牙:“你说话到底有逻辑没有?”   黒德清说:“跟葛朗台讲什么逻辑啊!”   柳侠气得想捶方向盘:“我怎么葛朗台了?”   黒德清好整以暇就等在这儿呢:“身家千万在美国有别墅却开个破捷达还是借别人的,不是葛朗台是什么?”   柳侠决定不讲理了:“再说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   黒德清“切”了一声,却老实地闭上了嘴:他这次来没开车,而他讨厌打的。   黒德清被迫闭嘴了,毛建勇毛大老板却炸了毛。   他哆哆嗦嗦地跟着俩人出来,一看到捷达就叫了起来:“我生不如死地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好不容易活着回来,你们就给我坐这个?”   捷达每天在老杨树胡同到西山工地之间,风里来土里去,此刻远看就是土黄色的。   柳侠拨拉了一下照后镜上厚厚的土,十分愧疚的模样说:“民工的车基本都这样,您老就将就一下吧。”然后拎着他就给塞进了车子里。   毛建勇一进车子就乐呵起来,摸摸这儿摸摸那儿,跟第一次坐汽车的孩子似的,然后四仰八叉舒舒服服地靠在座椅上:“唉,真特么舒服啊!”   他恐高,在飞机上一直在克制自己强烈的恐惧感,坐进熟悉的车子让他特别放松。   柳侠一坐上驾驶座就伸手:“柳岸的相册呢?”   毛建勇闭着眼睛装死,其实他也是真累,因为恐惧,他在飞机上一眼都不敢睡,不过现在他就是故意刁难柳侠。   黒德清坐在副驾上,拍了柳侠一巴掌:“拿了相册你还有心开车吗?”   柳侠说:“我就是问问,又没说现在看。”   毛建勇闭着眼拍拍手边的包:“快点让我吃上最正宗的中餐,你就能快点看到你们家那只猫和你的生日礼物。”   柳侠扭头,车子拐了个弯,然后“呜”地一声蹿了出去。   第481章 迎接毛老板(二)   柳侠原本是打算捉弄毛建勇一把的,可看到毛建勇憔悴的模样,又偷偷心软了,直接把他拉到了京都饭店,没想到毛建勇睁开眼一看见饭店的大标牌,又炸了。   “谁要吃这种摆样子看的饭啊?我要吃大碗的红绕肉、梅菜扣肉、酱油肉、水煮肉片、水煮鱼、麻辣火锅……”   柳侠急忙打方向盘,准备继续找饭店。   黒德清扭头打量毛建勇:“哎,毛老板,你不该是用个鸡蛋壳大的碗翘着兰花指吃水煮小青菜和深海鱼片的吗?大鱼大肉的多暴发户啊。”   他上次来京都,最后一顿饭是和毛建勇及他在京都的几个部门负责人一起吃的,毛老板在饭桌上装的那叫个淡泊雅致,只象征性地夹了两根青菜和切成薄皮的海鲜,一副飘然世外的神仙人物,害得黒德清也什么都没吃成,从粤菜馆出去后自己又去吃了一大碗臊子面。   黒德清只要一想起毛建勇那次那装逼样就想抽他。   毛建勇装没听见,看着窗外催促柳侠:“快点快点,就找那种做炒菜的中档店,那种饭店里边的大碗肉最好吃实惠。”   柳侠又开了十分钟,看到一家家常菜馆,门前的车子挤得满满当当,他让毛建勇和黒德清先进去找座位点菜,自己找地方停车。   等柳侠进去,毛建勇已经端着米饭就着红烧肉吃上了,脸前还摆着粉蒸排骨和小酥肉,他奇怪:“这么快?”   这个时候正是饭点,店里几乎坐满了,按道理他们怎么也得等个十来分钟。   “他们家的几种招牌菜提前准备的有,一来就上。”毛建勇吃的没嘴说,黒德清替他回答。   柳侠在黒德清身边的位置坐下,伸手:“相册。”   毛建勇冲旁边的包一摆头:“自己拿 。”   柳侠只好又起身过来拿。   一个亚麻布的袋子,里面装着一个不大的相册和一个纸袋,柳侠看了一下,纸袋里全是照片。   他把相册和纸袋重新放回亚麻袋子里,坐回位置上,翘着二郎腿看毛建勇吃,亚麻袋子就放在怀里。   黒德清问:“你怎么不看?”   柳侠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淡然地说:“回家看一样的。”   毛建勇翻了个白眼:“……不说你了。”   他在柳岸那里住了一晚上,亲眼见证了一次什么叫煲电话粥,那真是文火慢炖,炖的还是一点营养没有的白痴粥。这个当叔叔当傻了的家伙这会儿在他面前装风度,晚了。   柳侠本来想问问柳岸的情况,可看毛建勇吃得跟饿死鬼似的,就没问出来,拿出手机给柳凌打了个电话,报告一下自己的行踪,然后问他和柳葳到家没有。   柳凌说他和柳葳、曾广同刚到家,在大门口碰上江帆提着一套烤鸭,程新庭已经做好了几个下酒菜,他们几个人准备喝一杯。   外面寒风瑟瑟落叶萧萧,一群人在暖暖和和的房间里喝着酒喷大江东,想想就很美。   柳侠说:“五哥,给我卷两个饼留着。”   柳凌笑:“不用你说,已经给你留好了,肉都是带焦皮的,蘸了可多酱。”   等他放下电话,发现毛建勇和黒德清都看着自己,眼神……哀怨?   柳侠摸摸脸,什么都没有:“什么意思?”   毛建勇往嘴里塞了快一看就很肥的小酥肉说:“明明看上去我更像成功人士,为什么总是我羡慕你?”   黒德清点头:“同感,明明我才是暴发户,为什么你看着过的更舒服自在。”   柳侠敲桌子:“故意是吧?明知道我最近面临财政赤字,显摆你们有钱磕碜我呢。”   他把给柳岸买农场的钱打过去后,手里原本还有小一百万,家里现在根本用不着他的钱,他每次一往家里拿钱,孙嫦娥就让他去看自己箱底那一摞摞好几国的钱币;   想在国道上给柳钰买个铺面,结果柳川已经帮柳钰订好了,而且柳川现在眼界高了,看不上荣泽的市场,订的铺面在离原城火车站不远、正在整顿翻修的五金配件批零一条街上,还是拐角处非常好的位置,而陆光明又一见面就怂恿他买铺面买别墅,柳侠就有点动心。   皇姑街四条那个铺面他感觉太小,而且还要还十年贷款,他觉得缺乏保障,想全款买个大点的、位置更好的铺面,这样柳岸毕业后万一发展不顺利,房租就能够让他细水长流地正常生活。   柳侠对柳岸未来职业发展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空穴来风,而是有现实依据的。   柳岸在国大计算机专业的那届学生今年六月毕业了,迎接意气风发热血沸腾的天之骄子们的现实和他们的理想完全不是一回事,他们绝大多数人都分配进了行政或事业单位,可在这些单位,被誉为最热门最有发展前途的计算机专业根本没有用武之地,他们中很多人的工作相当于打字员。   几个曾经在星辰电子打过工的学生打电话回来时情绪都挺低落,回到经济相对落后的老家,拿到的工资比在星辰电子打工少多了。   一个多月前,柳侠送礼需要一个笔记本电脑,就去星尘电子拿,碰巧接了方峥打回来的电话,小胖子说起自己的工作和四百多块钱的工资都要哭了,他说他正在和父母谈判,要辞职回京都,继续来星尘电子打工,马征程说,如果方峥回来,包住不包吃,每个月给他开一千五,奖金另算。   柳侠当时就想到了柳岸,他觉得,计算机确实能给人们的生活带来很多方便,可到底不是生活必需品,所以发展前景有限,柳岸将来也可能面临方峥的处境。   柳岸现在还小,看不到这一点,他喜欢,那就让他一直玩下去,自己提前替他布置好以后的生存基础就可以了。   他跟毛建勇、黒德清交流自己的打算,被毛建勇一通鄙视,说他就是个只知道溺爱孩子的老母鸡,明明柳岸是只牙尖爪利搏击长空的鹰,他硬把柳岸往娇滴滴弱不禁风的小鸡上养。   柳侠觉得野心勃勃的奸商的意见不足以做为参考,就把毛建勇的话当耳旁风给刮走了。   黒德清也是个溺爱孩子的老母鸡,一说起女儿就智商全无,他这次来一心一意布置他那个别墅的目的,就是为黑阳阳明年来京都上学做准备,他嫌自己家那边的学校课业负担太重,已经准备了足够的赞助费让黑阳阳来上京都最好的小学。   可就是这家伙,听了毛建勇对那个还未竣工的铺面的描述,居然也不站柳侠这边,还和毛建勇串通好了不借给柳侠钱,柳侠说自己两个月之内就能还也不借。   柳侠看的那个铺面,是盛世京华最后一期,位置好、又大得能带给他足够的安全感,唯一的问题就是贵,陆光明给了他个史无前例的六折,他那小一百万还是不够。   他拉着毛建勇跟他一起去看了那一段铺面,毛建勇只看了一眼就转身走人,柳侠追上他问为什么,他说他不跟饕餮说话,怕被吃了。   可柳侠觉得自己一点都不贪心,谁不想给自己的宝贝多上几层保险啊,何况乖猫身体不好。   那个铺面柳侠现在还没决定买不买,因为马鹏程个大嘴巴又把这事捅到柳岸那里了,柳岸在电话里和柳侠说了一个小时,中心思想就是:如果自己都读了M大了,还让柳侠如此没信心,那自己干脆辍学回来算了。   柳侠觉得柳岸真敢这么干,就有点躺浆了。   不过他还没死心,想偷偷买下来。   毛建勇说:“谁敢磕碜你?除了钱,你哪一点不比我们好?哦,你没老婆,那就,除了钱少点和没老婆,你哪一点不比我们好?”   黒德清说:“对啊,你财政赤字完全是自找的。我跟你说,柳岸比你我都能干,你整天惦记着给他铺后路,根本就是瞎操心。”   服务员走过来,放桌子上一盘酸辣白菜。   柳侠这会儿也饿了,看桌子上够四个菜了,拿起筷子开吃:“别找理由,你们俩就是不仗义。”   毛建勇说:“随便你说,反正我就是不借你钱。”   黒德清也开吃:“你买劳斯莱斯我就借你,其他免谈。”   柳侠说:“滚你丫的,我还买航天飞机呢,人家卖给我吗?”   后边几个菜上的很快,三个朋友吃到底损到底。   那辉在家卧床保胎,毛建勇急着回去,而且几个人明天还要聚,所以今天的摊子散的很干脆。   把毛建勇送到家门口,柳侠调转方向也回家。   到了盛世京华,黒德清下了车,又拍开车窗问他:“哎,明天想要什么礼物?”   “唱个生日歌就成。”柳侠挥挥手,车子滑进一片纷纷扬扬的银杏落叶里。   过了仁义路小学西边的路口,车辆迅速变得稀少,路边也没有了闪烁的霓虹灯,黑夜显现出它本来的模样,安静、辽远、空旷。   柳侠靠边,放慢了车速。   明天是他的三十岁生日,不知为什么,今天晚上,他很想一个人呆着。 第482章 三十了(一)   太阳透过玻璃窗,在房间洒下一大片的暖黄。   柳侠舒服地蜷缩在丝绒沙发里边,腿窝里放着个电话机,头发在阳光下反射着细碎健康的光泽,脸上的表情却是委屈的:“我没有,我已经跟老陆说我不要了,你不能听马鹏程胡说,他就是个瞎话篓你不知么?”   “没马鹏程什么事,是我自己的感觉,我觉得你想暗度陈仓,先斩后奏,跟我来个既成事实。”柳岸的声音很温和,语气很笃定。   “没,你上回跟我分析过情况以后,我就不打算再在房子上乱花钱了。”   “不乱花钱,”柳岸在“乱”字那里加了重音,“意思是还要花,如果被我发现,就跟我缠磨,说那是必须花的钱,不是乱花,对吧?”   小花招被当面戳破,柳侠有点怄心,但承认是万万不能的:“我这么老实,哪有那么多小心眼?我就是短期内不再买房的意思。”   “哦——,短期内,”柳岸的声音听着甚至是带着温柔笑意的,可内容直接而明白,坚决不给柳侠留一点文字漏洞,“那你跟我说,短期是多长时间?”   “嗯——,要是小莘的大学离咱现在的房子都挺远,肯定得在他学校附近买一套吧?”福至心灵地找到了借口,柳侠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小叔,”柳岸的声音无奈又无奈,“好多京都本地人,上班也得在路上跑一个小时左右,咱家那几个小的没那么娇气,小莘也不会因为自己上四年大学就叫你给他买套房。”   “可是……”   “没有可是,这事你不准再犟了,小莘后年才高考,我明年就回去了,下边他们几个的事以后交给我,你就乖乖干你的工程,其他啥都不用管,听见没?”柳岸的声音还是很温和,可语气比前边更坚决。   柳侠低头看怀里翻开的相册。   青年穿着浅灰色毛衫,发白的牛仔裤,闲适地坐在一把藤椅上,面前是个和藤椅配套的小茶几,茶几上放着茶壶和杯子,背景是柳侠很熟悉的萨维小镇西头的那片小树林,此时是春天,小树林郁郁葱葱,林子边的野花灿烂芬芳。   休闲的风景,休闲的氛围,把青年的目光衬托得都更休闲温存了,可是……   柳侠手指头戳着青年的脸:“看着这么好,跟小叔一说话就这么厉害。”   “这就厉害了?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回去把你掳了来,以后什么都不让你干,天天在家给我当吃饱墩儿。”柳岸用他听着没有任何威胁力的声音威胁道。   “臭猫,小叔今儿生日,你打电话不对我好,还净吓唬我,想翻天是不是?”柳侠把相册翻了个页,对着话筒叫。   “不是吓唬,是真的。”柳岸一点没被柳侠的虚张声势给糊弄到,认认真真地回答他的声讨,“如果不是这几天都有考试,我就跟毛伯伯一起回去了。”   柳侠的情绪一下就低落了下来,他的三十岁生日,猫儿居然不在身边。   顺着落在身上的光线看出去,外面的世界好像一瞬间退得遥不可及。   他伸手在光线里搅动了一圈,看着漂浮的尘埃受惊吓似的一阵凌乱,失落的情形好像也被跟着被惊起。   他坐直一点,咧嘴笑:“嘿嘿,有能耐你回来把我提溜走啊?提溜不走我就想干啥干啥。”   柳岸好像在苦笑:“这能耐我真没,我不会分身之术,不行等明年回去,我去崂山或昆仑山看看,看能不能找个师傅学学。”   柳侠乐:“行,你找到了,咱俩一起去学,学会以后,咱本体在家什么都不干,一天到晚就吃喝玩乐,然后两个分身一起去我的工地干活,两个分身去你的单位上班,还有两个分身回柳家岭陪你爷爷奶奶他们,哈哈哈,想想就可美。”   电话的另一头,柳岸在柳侠欢乐的笑声里,把话筒抵在了额头上,然后一点一点向下,最后落在唇上:三十岁的小叔,还像小时候那样,带给他无尽的安心和快乐。   “哎,你咋不吭气了咧孩儿?”话筒里传来柳侠的说话声,柳岸能够看到他疑惑又担心的模样。   “我等着你继续说呢,咱不能就那几件事吧,我还想跟你一起周游世界呢。”柳岸脸上恢复了温暖的笑容,眯着眼看手边的那副《柳侠》。   “孙悟空能变出无数个分身,咱要是学会分身术,不说多,分十个八个总不成问题吧?到时候咱分出三个专门去旅游,哎,五哥?”   柳凌站在窗外,身上还系着围裙:“饭快凉了孩儿。”   他挺不愿意来催柳侠的,可是,饭已经放快俩钟头了,再不吃真就凉透了。   “马上完马上完。”柳侠笑嘻嘻地说,却坐着一动不动。   柳凌笑着大声说:“猫儿,以后少带点相片,您小叔现在比大熊猫眼圈还重。”   柳侠叫起来:“哪有?我这么精神抖擞,哪有黑眼圈?”   “没黑眼圈也不能整晚上不睡。”柳凌笑着转身走了,他和柳葳现在跟柳岸通电话的次数不比柳侠少,所以柳侠和柳岸通话时,他和柳葳基本不去凑热闹。   “小叔,你夜儿黑没睡?”   “别听您五叔瞎说,我就是跟毛建勇他俩吃饭时间长了点,半夜才回来,回来后看了一会儿相片就睡了。”   “相片又不会跑,你啥时候都能看,以后不敢再熬夜了哦。”   “没熬,就看了一会儿。”   “好好,就看了一会儿,不过以后,别再半夜看了。现在你去吃饭吧,我也该看书复习了。”   “中,那孩儿,再见。”   “再见,记得去唱歌时候别要太靠里头的房间,尽量靠大门口和安全通道,还有,最好别要饮料,要白开水或比较淡的茶都可以。”上次和柳葳通电话,柳葳说国内有些娱乐消费场所往饮料里加料,引诱人吸毒。   “嗯,知了,小叔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不会轻易上当。”   “那就好,那,生日快乐小叔,再见。”   收起电话,柳侠楞了几秒钟,然后拿起相册,看着站在雪地里微笑着注视他的青年说:“三十了,老了,你还没搁家,一点不快乐。”   家里暖气很足,房间的温度一直保持在二十三度,柳凌只把稀饭热了一下,菜和馍不带汤,感觉上不凉,柳侠直接就吃了。   他七点半开始跟柳岸通电话,说了两个小时零五分钟,早饭吃完,已经十点了。   柳凌收拾着碗筷说:“去补会儿觉吧,曾大伯他们一会儿就该过来了,到时候你要是呵欠连天,看着老没礼貌。”   柳侠今天的安排是:中午在家吃捞面条,这是荣泽一带的规矩,生日的中午都要吃面条,就曾广同和柳凌他们几个;晚上和朋友们去饭店,吃饭之后去唱歌。   柳凌前一段一边跟着王正维办理案子,一边准备一篇重要论文,忙得晨昏颠倒,前天论文经王正维检查后已经寄出,这两天轻松了许多,今天他哪里都不去,就在家给柳侠过生日。   柳侠正在打呵欠,闻言一下子捂住了嘴:“呃——,那,曾大伯来了你喊我。”   柳凌把碗放进水池里:“知了,快去吧。”   柳侠打着呵欠往外走,走到门口忽然转过身:“哎,我记得清早小葳吆喝,说你煮鸡蛋太多,这不是没多少吗?”   餐桌中央的馍筐里,放着二十来个煮好的鸡蛋,柳侠这几年的生日,都是煮几十个鸡蛋,今年看着还少一些呢。   柳凌冲着盘子说:“是没多少,小葳大惊小怪。”   “哦。”柳侠拍着嘴转身走了。   他不知道,今天早上,千秋实业集团的高层会议,高管们一进会议室,先一人领到一个白煮蛋。   面面相觑之后,年正涛问发鸡蛋的女孩子:“不吃成吗?我吃过早饭了,而且我也不爱吃鸡蛋。”   助理小姑娘说:“我不知道,老板早上亲自拿来的,他说的是一人一个,我们也都有。”   陆光明问:“你们?都指谁?”   助理说:“这层楼所有人。”   有人问:“老板说为什么要吃鸡蛋了吗?”   助理说:“老板家的谁过生日,老板说他们老家的风俗,过生日那天,要吃白煮蛋,叫咬灾,吃掉的鸡蛋越多,过生日的人未来这一年就越平安吉祥。”   陆光明拿着自己那个就在桌子上磕了一圈,对年正涛说:“吃吧,一个鸡蛋,撑不着你。”   陈震北最后进来的时候,放鸡蛋的盘子里已经干干净净了,他笑着感谢大家,说以后年年都会请大家吃几次鸡蛋。   这一年多,他和柳凌还是极少联系,可三天前的深夜,他接到了柳凌的电话。   柳凌说,他做了个噩梦,梦里,他一直听到柳侠在喊救命,可他周围一片漆黑,怎么都找不到柳侠。   柳凌说,他做过很多次噩梦,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醒来后还记得那么清楚,并且难受得好像还在经历梦中的情形。   对这种玄妙的事,陈震北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说,幺儿那么好的孩子,老天不会真让他出什么事的。   昨天晚上,柳凌又给他打了一次电话,说明天是柳侠的生日,想给他那边送几个鸡蛋,帮柳侠咬咬灾,他们这边现在人太少了。   陈震北知道柳凌还在为那个梦不安,就让他多煮点,他公司人多,他把鸡蛋带到公司去,让大家帮柳侠咬灾。   柳凌答应了,今天起大早煮了一百个鸡蛋,数出七十个,天还没亮就从后院隔墙递给了陈震北。   他一直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尤其是目前他和陈震北的关系,按他的性格肯定要极力避嫌,可这次,他只想着能帮柳侠化解掉灾厄,其他的他根本无暇去想。   他也知道,因为一个梦就疑神疑鬼很荒唐,更知道假如柳侠真的有什么灾难,把希望寄托在这种玩笑似的风俗上非常可笑,可他目前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在遥远的另一个半球,柳岸放下电话,发了会儿呆,也起身洗了一小筐鸡蛋。   他明天下午去学校考试,早上他要先去公司。   让那些对中国的风土人情一无所知的同学帮忙咬灾肯定不合适,但公司里的人没有问题,讨好上司这种事,在全世界的职场都一样,何况他的要求很容易做到。   只是,他的下属只有十个人,不过,反过来想,总比他一个好太多。   柳侠是被炸酱面的味道呛醒的。   他睁开眼,入眼就是一个散发着香味的大碗。   曾广同大笑着说:“你再睡,大伯就吃饱走了哦。”   柳侠大叫一声坐起来:“说好了你一来俺五哥就喊我,他咋不吭声呢。”   曾广同笑着说:“是我不叫他喊,咱自己家里人,哪儿恁多讲究,你不起来大伯不还是一样吃饭?”   柳侠快速穿好了衣服,跟着曾广同往外走。   老爷子现在是神仙日子,学校几乎不去了,作画也随心所欲,高兴起来一天一副,不高兴几个月不动笔,每次他动笔画,许应山都高兴得跟中了彩票似的。   去年小蕤结婚前他去了柳家岭,一直到今年“五一”才回来,还是被许应山硬给拖回来的,回来之后就长住老杨树胡同了,小柳巷那边,只有在城里应酬时,偶尔会在那里睡个午觉,平时根本不回去。   柳侠以为中午就是炸酱面,一进厨房,被吓了一跳,餐桌上已经摆了七八个盘子,柳凌和程新庭还在灶上忙活,思危带着个兜兜,抱着柳凌的腿急得哇哇叫,柳凌一边翻着锅里的菜一边哄他:“马上好,好了爸爸给你吹着吃”。   江帆坐在餐桌边拆螃蟹上的麻绳,简姐在摆一个果盘,那果盘特别大,至少放了七八种水果,其中几个蒜朵似的果子柳侠不认识。   柳侠跟简姐、江帆打着招呼,过去把思危抱了起来:“爸爸忙,叔叔抱。”   今年国庆假期的一天,王德邻比较清闲,就带了思危、小萱和王海宁一起出去玩,晚上回来,王德邻说他朋友请到一个特别有名气的大师,他心血来潮,就跑过去请大师给三个孩子都算了一卦。   大师说思危五行缺木,矫治的方法非常简单,认个命里“木”行特别强的人做干爸干妈就成了,王德邻一下就想到了柳凌,因为“柳”是生命力最强的木,没听过“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么,随便弄根树枝插地上,甚至不用管反正,随随便便就能成活。   柳凌姓柳,而姓是世世代代都不变的,所以思危认姓柳的人当干爹干妈最好,王德邻当场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大师,大师说他的想法甚好。   而且,大师给小萱算的时候,说他和思危的八字有兄弟之相,如果两个人能成为兄弟,对两个人的命运都有加成作用。   因此,王德邻一定要把思危认在柳凌身上,他怕柳凌不同意,还直接拉了曾广同来当说客。   其实不用曾广同游说,就小萱抱着思危不放的劲头,柳凌就不能不同意。   从那以后,思危就成了柳家的半个成员,小萱在京都期间,思危晚上也不回自己家去,小萱走的时候惦记着想把思危也带走,让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看自己的新弟弟,不过大家担心思危太小,怕他水土不服,就没让他去。   思危和柳凌也没有举行认亲仪式,王德邻说,认干亲是大事,不能草率,要让大师看个黄道吉日才行。   柳侠和柳葳对这件事喜闻乐见,反正平时思危就很黏柳凌,对着柳凌一直都是“爸爸爸爸”的叫,认不认的也没多大差别。   其实,两个人还有一点点私心,就是大师说的和思危成为兄弟,对小萱的命运也有加成,他们做小叔做大哥的,当然希望全家的宝贝小萱拥有最好的命运啊。   思危看着特聪明机灵,嘴巴却跟小萱一样笨,快三岁了,除了“爸爸”一喊一大串,其他都是一个字两个字地蹦。   柳侠抱着他坐在餐桌边,指着一桌子的美食让他说自己想吃哪个,准备先喂他吃点。   小家伙指着皮皮虾说:“虾,吃。”   一股热流顺着柳侠的脊梁骨蹿向四肢百骸,柳侠伸出的手都有点发软。   在柳家岭的窑洞里,小小的猫儿如果有了点好吃的,总是先喂他,一边喂还一边说:“侠,七。” 第483章 三十了(二)   因为安排的还有K歌项目,晚饭就要稍早一些。   柳侠吃完午饭又去接着睡,三点多起来,简单洗漱捯饬了一下就出发了,柳凌开车。   今天的活动全部是毛建勇买单,不过因为他昨天才回来,饭店和卡拉OK厅都是黒德清提前帮他订的,在京大附近,离海子不远,柳侠和柳凌要先到海子的那个院子看看。   凤河前几天打电话说,他们西边的两家邻居一起找到柳家(何家),想和他们商量几家一起装个大锅炉供暖,当时柳凌和柳侠都忙得脱不开身,就让凤河帮忙带个信,让那几家造个预算,价格合理他就对钱。   好几天了凤河没给回信,柳侠有点着急,几家对钱装暖气是互利共赢,比单独一家能省很多钱,还方便管理,他怕这事黄了,今天过来看能不能找到人,把这事促成。   海子这一片的民居比较乱,不像老杨树那边,那三条胡同虽然不是笔直,却是明白无误的东西走向,一条胡同贯穿东西;海子这里却是蜘蛛网一般,柳侠都不知道自己家的榆钱巷27号是怎么来的,且不说这一片一棵榆树都没有哪来的榆钱,就他家所在的这个小巷子,一眼望出去,怎么也没有27户人家啊,往东到第五家就拐弯了,往西三家看着就成了死路了,当然,其实到跟前是有路的,只是有比较窄,险险能通过一辆小轿车而已。   这样的地方,柳侠估计十年八年内都不可能市政供暖,所以联合邻居装锅炉供暖是最合适的。   两个人到了地方,首先看到的是和保姆一起坐在大门外晒夕阳的何家老头儿。   老爷子也看见了他们,马上脸上带笑,指指大门:“你们妹妹在家呢,小楚也刚进去。”   柳侠问:“那大爷,您能帮我叫一下他们两家吗?”他指了指西边那两家邻居,“我想跟他们商量一下装暖气的事。”   老爷子一摆手:“不用找了,这事儿不成了,居委会这几天正宣传呢,说烧煤球和炭污染环境,咱这块可是京都的心脏,不能弄得乌烟瘴气的,政府让咱们合计一下改用电暖气。”   “我操,”柳侠脱口叫了出来,“这么多房子,用电取暖一天一百块都不一定能把房子烧热乎吧?”   “可不就这么说嘛,”何老爷子十分淡定,看来他知道这事没戏,“所以咱今年还得烧蜂窝煤,明年,明年我就不知道了,明年指不定有我没我呢。”   柳侠心里虽然不喜欢何老头儿,却也听不得老人家说这种悲凉的话,就随口安慰他:“您老一看就是长寿又有福气的人,我还指着以后您继续帮我们买蜂窝煤呢。”   何老爷子天生一张讨嫌脸,却也有一份热心肠,不过也许他的热心肠只针对柳侠。   十月份何宝林他爹来给他买过冬的蜂窝煤时,他特地给柳侠打了个电话,问要不要一起买,他有认识的老熟人,送的蜂窝煤耐烧还没有煤烟味。   柳侠怕佩环和楚凤河住这里太冷,就让他帮忙买了两千块。   何老爷子呵呵地笑:“借你吉言吧,虽然知道自个儿没人待见,可还是想多活两年。”   柳侠和柳凌还有事,不能一直陪老头儿感怀人生,打着哈哈进了院子。   楚凤河正好擦着头发从卫生间出来,看见他们,笑着打招呼:“咋这么早就过来了?”   柳凌说:“毛建勇和黒德清吃完饭还想去唱歌,咱们早点去饭店。”   楚凤河说:“哦,那我赶紧给头发吹干。”   柳佩环从房间跑出来,递给楚凤河个吹风机:“我将用了,还热着咧。柳凌哥柳侠哥,我换一下衣裳就好啊。”   柳侠说:“不着急,收拾漂亮点,俺等着你。”   一个多月前,柳凌过生日,那天正好是星期天,黒云清和柳佩环就都去了,两个年轻人一见生情,现在处于准恋爱状态。   柳凌、柳侠他们对黑云清很满意,但考虑到现在的大学生毕业都是分配回原籍,中原和山西相距太远,黑云清又是独子,他们觉得这事未必能成,所以不发表意见,只是小心看护着柳佩环,防止她做出什么傻事。   楚凤河头发短,几下就吹干了;佩环化妆也很简单,就是抹个口红,四个人很快就出发了。   黒德清订的饭店是一家在京都非常有名气的老字号中餐馆,从桌椅摆设到餐具茶具都古色古香。   柳侠他们到的时候,黒德清已经点了几个招牌菜,看见他们进来,他马上把菜单给了柳侠,让寿星点菜。   黑云清原本在和黒德清、毛建勇一起研究菜单,佩环一进屋,他就满眼只有小姑娘一个人了。   柳侠无视两个恋爱气息四溢的少男少女,雄心勃勃地拿起菜单,准备可劲儿宰毛建勇一把。   可他刚点了一个虾仁豆腐羹,柳葳、马鹏程和楚昊就进来了。   三个人整整齐齐来了一句:“生日快乐。”   然后柳葳又给了柳侠一个大大的拥抱:“小叔生日快乐。”   他仗着个儿高,还把柳侠抱得双脚离地,气得柳侠脚一挨地就要去踢他,被他哈哈大笑着躲过去了。   马鹏程也想跟着柳葳有样学样,却被柳侠拿手顶住了胸口:“三米以外,我怕呛。”   马鹏程前些天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说男人洒点香水更显品味,这小子就魔障了,不管什么时候都把自己弄得跟个花露水瓶子似的,柳侠不喜欢香水,所以看见他就想躲。   马鹏程拉开羽绒服,往柳侠跟前凑:“闻闻,什么都没有。”   柳侠不信,把他推得远远的。   楚昊过去坐在毛建勇身边说:“小柳叔,他前天和柳岸打电话,控诉你嫌弃他太香,柳岸说了他一顿,正好他那一瓶香水也用完了,现在他不香了。”   柳侠觉得呼吸都畅快了些,对马鹏程说:“特批你今天可以点三个菜 。”   马鹏程欢呼一声抢过菜单:“让我看看最贵的三个是什么。”   毛建勇站起来,一把把菜单抢过去塞给楚昊:“最贵的都已经点过了。”   楚昊翻着菜单冲马鹏程微笑:“谢谢。”因为身高这个令人伤心的问题,他现在和毛建勇是难兄难弟。   马鹏程正想闹腾,胖虫儿冲了进来:“小侠叔,生日快乐,给,这是我妈给你的礼物。”   柳侠接过那一大捧特别漂亮的花:“谢谢胖虫儿,谢谢冬燕姐!”   冬燕解着围巾说:“你们特别交待不准送礼物,我想着再不准送礼物,也不能我们一大家就空着手来啊,正好路上看到一个花店,橱窗里摆的这束花特别好看,不算礼物,咱就图个养眼。”   在柳凌、柳侠他们的概念中,过生日就是小孩子和老人的事情,年轻人的生日无所谓,现在大家日子好了,年轻人的生日可以当成一个聚会放松的理由,但不能成为负担,所以他们提前给几个坚持要给柳侠过生日的人再三强调,就是一起吃个饭,不准送礼物。   冬燕他们一到,人就齐了。   曾广同年纪大了,现在晚上能不出来就不出来,而且他中午也已经吃过长寿面,晚上年轻人的活动就不参加了。   菜单挨着传了一圈,一共点了十八个菜。   玩笑归玩笑,最后毛建勇还是让马鹏程点了几个菜,这家伙人馋嘴刁,他点的菜其实大家都喜欢吃。   黒德清订了个不算大的蛋糕,菜上齐后,大家先为柳侠碰了一杯,然后柳葳点上蜡烛,拉灭灯,让柳侠许愿。   柳侠的愿望简单明了,多少年如一日没变过,所以许的特别快,怀琛还没取好镜头,他已经许完了。   佩环和冬燕给大家分蛋糕的时候,马鹏程跑到柳侠身边,趴在他耳边说:“小柳叔,我不问就知道你许的什么愿?”   柳侠问:“什么?”   马鹏程说:“一、保佑俺柳岸怎么怎么怎么;二、保佑俺柳岸怎么怎么怎么;三、保佑俺柳岸怎么怎么怎么。”   柳侠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去,就你话多。”   马鹏程一副奸计得逞的坏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楚昊扭脸看他:“记得电影里的反派都是怎么死的吗?”   马鹏程被楚昊坑多了,对他的问题历来保持十分警惕,可这会儿他刚刚戏弄了柳侠一把,有点得意忘形,就嘴巴快过脑子地反问:“怎么死的?”   楚昊说:“你知道的太多了。”   马鹏程跳起来去掐楚昊的脖子,楚昊若无其事地夹菜吃。   佩环奇怪:“楚昊,马鹏程趴柳侠哥耳朵上说的,你怎么知道他说了什么?”   胖虫儿说:“鹏程哥只要一撅屁股,楚昊哥就知道他要……”   柳葳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胖虫儿的嘴:“乖,咱心里知道就行了,不用非得说出来。”   一群人哄堂大笑。   马鹏程非常不满:“我就那么没深度吗?”   楚昊说:“要不你以为呢?”   毛建勇却看了马鹏程一眼,对楚昊说:“你要小心这家伙,他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柳侠对着马鹏程的脸看了好几个回合,也没看出马鹏程哪里费油,他一直认为马鹏程比较费灯芯,所以他扭头问柳凌:“马鹏程怎么了?”   柳凌说:“这小子大智若愚。”   柳侠又仔细看了马鹏程两眼,摇头:“看不出来。”   柳凌说:“他天天一副二百五相,在星辰电子的奖金却一直是除了马征程外最高的,想想为什么?”   柳侠毛骨悚然:“啊,真的啊。”   他听楚昊和方峥他们说过,马鹏程接待的潜在顾客,流失是最少的,他以前觉得这家伙天生就是好人缘,柳凌现在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来,顾客又不是傻的,想让人家真金白银地往外掏,光凭好人缘哪够?   柳侠看着马鹏程表示惊恐:“原来你心机这么深啊?”   马鹏程拽下一大块肘子,很不忿地说:“我要是心机深,你们家柳岸就是政治家加阴谋家。”   第484章 歌厅(一)   阴谋家一听就不是好东西,可政治家绝对是个光辉灿烂的头衔啊,马鹏程怎么用这么自相矛盾的两个比喻来说柳岸?柳侠再次看柳凌。   柳凌说:“我前一段在杂志上看到一副描述政治家的漫画,是从美国一家报纸上转载的,那上面的政治家左手放在《圣经》上,右肩扛着个火箭炮。”   毛建勇说:“我也看过一副漫画,也是美国的,题目就是政治家,那人嘴里往外喷着Democracy、equality,、fraternity、 freedom(民主、平等、博爱、自由),然后左手美元,右手冲锋枪。”   所以,政治家现在代表的是虚伪、贪婪和残暴吗?   柳侠阴恻恻地转身:“马、鹏、程。”   马鹏程嘴里塞着满满的酱肘子对柳侠说:“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信,那咱等着,等柳岸毕业,或者最多再过两三年,到时候你就知道柳岸的真面目了。”   马鹏程的话里没有真凭实据,但给人的感觉却是言之凿凿,柳侠不由得产生了疑惑,他看楚昊:“马鹏程这话怎么说。”   楚昊说:“小柳叔,马鹏程现在能耐了,不光是瞎话篓子了,他还研究了厚黑学和表演学,所以他的话……,嘿嘿,您想想吧。”   柳侠深深鄙视了马鹏程一眼:“就知道你在诬赖我们家柳岸。”   马鹏程艰难地咽下一大嘴肉,对着柳侠连连点头:“好好好,我造谣我诬赖,你家柳岸最实诚,就像毛叔叔刚说的,他民主、平等、博爱、自由,是世界上最诚实的大好人,行了吧?”   柳侠这才满意:“本来就是。”   马鹏程还想说什么,被楚昊踢了一脚:“吃着小柳叔的,喝着小柳叔的,还说柳岸坏话,你什么人啊?”   马鹏程看看满桌丰盛的菜肴,转头地柳侠谄媚的笑:“柳岸绝对是世界第一老实人。”   柳侠不搭理他,招呼对面的楚凤河:“凤河哥你别光喝茶,也吃点菜啊。”   楚凤河笑笑,拿起筷子:“一直吃着呢,不信你问怀琛哥。”   怀琛把一大块松鼠鱼夹进凤河的碟子里,说:“把这块鱼吃完,你就可以说刚才那句话了。”   凤河无奈地笑笑,开始吃鱼。   柳侠也给自己夹了一筷子鱼吃起来。   他觉得凤河今天有点不大对劲,具体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有心事的样子,但现在这个场合问出来不合适,凤河不喜欢引人注目,而且气氛欢乐美好的餐桌上,如果一个人情绪不好,会让其他人顾虑重重。   但楚凤河一个人在京都,如果真是发生了什么事,除了他们家几个人,凤河也没其他地方可以求助,所以柳侠心里一直惦记着,打算等唱完歌送他和佩环回去时问问他。   吃饭花的时间不长,七点半就结束了,一群人热热闹闹出了饭店。   怀琛一家三口一辆车;黒德清、黑云清和佩环坐毛建勇的车,柳家叔侄三人和凤河一辆车。   柳侠因为晕车,不开车的时候习惯坐副驾,但今天柳葳抢先拉开了后排的门,把他和凤河让了进去,柳葳自己坐了副驾位置。   柳侠不太习惯,问柳葳:“来的时候你五叔就非让我坐后头,你现在也是,到底干什么呀你们?”   柳葳说:“小叔,你今儿生日啊,寿星老相当于领导,而后排是领导专座,我这里是轿夫的位子。”   这家伙贫起来没个正形,柳侠不搭理他,和凤河聊他读夜校的事。   去年冬天,楚凤河给自己报了个夜校的会计班,三个月后结束,他跟着又报了个房屋建筑工程班,这个比较难,半年结业,但凤河底子薄,半年后考试不通过,没能拿到结业证。   好在这种班都是保证能拿证的,楚凤河现在在跟班上第二遍,等于是留级生。   不过柳侠和柳凌、柳葳讨论过这事,觉得凤河不是结不了业,他是故意考不过,想再学一遍。   凤河一说起上学的事,情绪很快高涨起来,好像把心事也给忘了,到了歌厅门口,还在兴致勃勃地跟柳侠说前天晚上上课时老师怎么单独辅导他画图。   卡拉OK在风靡了大江南北近十年之后,这两年迅速降温,很多歌厅都关了门,留下来的基本都是条件特别好,并且及时进行了重大改进的。   他们来的这家就是经过改造的新式歌厅,除了有一楼的大厅演唱,还有隔音条件非常好的包间。   黒德清订的大包在二楼,不过不像柳岸要求的靠近门口,而是在走廊尽头,房间有五十平米左右,非常宽敞,沙发靠着墙环绕半个房间,看上去干干净净。   每人最低消费68元,歌厅免费提供四种干果、四种水果和爆米花、水果糖等小零嘴,还有三种免费茶水和一人一罐啤酒。   柳侠想起柳岸的话,果断拒绝了啤酒,要求换成一盘冰糖;茶也要求服务生送成茶叶和白开水,他们自己泡。   歌厅的服务周到灵活,他们的要求全部被满足,知道柳侠今天过生日,还额外送了他们一大盘荔枝。   服务生特别说明:“我们从来没有配送荔枝,这是我刚才去跟领班说你们这里有人过生日,老板正好买了一把荔枝进来,就让我给你们送上来了。”   柳侠连连表示感谢,他很喜欢吃荔枝,一股冻坏的红薯味,十分亲切。   柳侠其实对K歌没什么热情,他其实连歌厅的环境都不喜欢,过于昏暗的灯光和密封的环境让他觉得压抑,柳凌和他差不多,可年轻人特别喜欢,柳葳、马鹏程、楚昊、黑云清、佩环和胖虫儿一会儿工夫就选了几十首歌,毛建勇和黒德清也跃跃欲试。   不过,柳侠今天是寿星,大家一致要求他先来一首。   柳侠不想扫大家的兴,就答应了,可他看着单子选了半天,发现居然没有一首是自己会唱的。   看歌名都眼熟,也能哼几句,能完整唱下来的一个没有。   冬燕不敢相信:“不能吧?一首都没有?上学时音乐课上学的也可以啊。”   柳侠说:“我们那儿没有音乐课啊。”没有音乐老师,哪儿来的音乐课?   冬燕说:“我听见你平时不是经常吹口哨吗?”   柳侠说:“口哨不用歌词啊。”   他吹的都是这些年特别流行、路边店里经常放的歌,都是听熟了随便吹的,真唱,一个都唱不来。   大家为难了。   如果几个小的直接唱其实也就唱了,可既然已经说了寿星开场,柳侠这要是不唱,大家都觉得有点不美,跟一个整体物件被削了半拉脑袋似的。   柳凌说:“这样,咱们选个大家都比较熟悉的,一起唱,互相补充,应该可以完整地唱下来。”   黒德清说:“《一无所有》,在学校的时候我们经常唱。”   柳葳不同意:“我小叔今儿生日啊,一无所有,多不……那什么啊。”   大家都赞同柳葳的看法。   毛建勇说:“《好好爱我》,张蔷的,我听柳侠吹过好多次。”   柳葳说:“你唱几句我听听。”   毛建勇唱:“我的一份柔情,我的一片心意,我已奉献给了你,不要对我冷漠,不要不理睬我,怕你……”   柳葳、马鹏程、楚昊同时:“不行。”   马鹏程、楚昊:“我们根本没听过这歌,一句也不会。”   柳葳:“这歌词太差劲了,跟我小叔要求着谁爱似的,我小叔这么可爱的人,只能别人求着他爱好吧?”   毛建勇看柳侠:“这么个傻大个儿,居然还‘可爱的人’,呃……”   柳侠拎着毛建勇把他摁到沙发角上:“去那儿吐。”   大家看着歌单,选了半天,最后终于选出了一首除了胖虫儿,其他人都能唱两句的歌《同桌的你》。   这里的音响效果非常好,音乐响起的时候柳侠还摇头晃脑用脚跟着打了几下节拍,唱了几句后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历任同桌,好像没有一个长发飘飘值得他暗生情愫念念不忘的,这个发现可真让人泄气。   当唱到“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的太慢,毕业总遥遥无期,转眼却各奔东西”,一个久违的面孔忽然出现在他脑海。   那时候,他总嫌在学校的日子过的太慢,总也熬不到周末回家的时候,邵岩就会说,我还嫌快呢,咱们最多再在一起*天,我就得回原城了,说不定咱们从此就再见不着了。   一阵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柳侠心口又酸又涩,他装作随着节奏摇摆,扭头看着身边的亲人和朋友们。   有一天,他和他们也会像和邵岩这样各奔东西,从此不见吗?   那猫儿呢?也会吗? 第485章 歌厅(二)   年龄不同,经历不同,对同一件事的理解也不同。   这首充满了对青春和逝去的岁月缅怀感伤、让柳侠心情黯然的歌曲,对几个年轻人来说,却满是风花雪月的浪漫,因为离别,这份浪漫又被赋予了唯美的色彩。   柳葳、马鹏程、楚昊和黑云清,最后唱“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为你做的嫁衣”几句,都是用嚎的,好像占便宜娶了别人女朋友的是他们自己、而他们也因此就成了一个故事般曲折又美丽的事件的主角一样。   佩环却截然相反,她最后都唱不下去了,装作给胖虫儿剥荔枝,低着头,不让大家看到她满眼泪水的样子,也不知道小姑娘都脑补了些什么。   接下来是马鹏程点的《九妹》,众人集体嘘他:   “花心萝卜。”   “风流鬼。”   “小色狼。”   ……   马鹏程其实没正经谈过一次恋爱,可他见个漂亮女孩子就想跟人家眉来眼去,所以在这一群对恋爱和婚姻都非常严肃的长辈和朋友心里,他是个劣迹斑斑的家伙。   马鹏程笑嘻嘻地把众人的鄙视照单全收,就当夸奖他长得帅有魅力了。   黒德清看着捧个话筒陶醉的不行的马鹏程,很是忧愁地问柳侠:“这货这么黄,不会早早把自己的那啥弄不行吧?早早就频繁地那啥啥,容易那啥啥,你懂的。”   毛建勇说:“他懂个屁,他到现在还是个小雏鸡儿吧?”   柳侠怒视毛建勇,却急忙间找不出话来反驳。   毛建勇反瞪回来:“瞪什么瞪?我说错了吗?我跟你说,你快点找个人结婚吧,那玩意要是老不用,就该失灵啦。”他说着还盯着柳侠的那个地方看。   柳侠翘起二郎腿挪的离他远点,气得磨牙:“滚,老子好着呢,一天十回八回没问题。”   柳葳忽然跑过来挤在柳侠身边:“小叔你们说什么呢这么神秘?”   黒德清赶紧拉他:“你快唱歌去,我们这儿是NC17级,少儿不宜。”   “我是青年谢谢!”柳葳不肯走,还揽住了柳侠的脖子,“再说了,我感觉到有人在欺负我小叔。”   “没有,我们在讨论马鹏程的男性生理问题。”黒德清说。   他话音未落,一阵熟悉的旋律想起,是《纤夫的爱》前奏,马鹏程抱着话筒,继续站在房间中央摇头晃脑。   柳葳对着马鹏程大吼:“小马同志,你肾不虚吗?”   马鹏程没皮没脸地对着话筒说:“谢谢关心!不虚,相反,瓷的天天四处乱流。”   初中有生理卫生课,现在的孩子通过其他途径也都知道点男女正常的生理知识,佩环不好意思地躲在黑云清身侧,拿着点歌单挡着脸装作在看。   冬燕笑着把一个苹果扔向马鹏程:“你个小流氓,这儿还有女孩子呢。”   马鹏程已经唱起来了,这会儿伸手接着苹果,咔嚓咬了一大口:“我哪儿流氓了?我歌颂劳动人民淳朴的爱情,我高尚。”   毛建勇忽然跳起来,拿起另一个话筒跑过去站在马鹏程身边,开始跟着音乐唱:“我俩的情我俩的爱,在纤绳上荡悠悠……”   大家集体为跑调大王鼓掌:“好!”   第三首还是马鹏程点的,《大花轿》,被柳侠以寿星的特权给置后了,把其他歌提到了前边。   马鹏程抗议。   柳侠拍拍他的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保护肾脏,人人有责,你可是马队长的独子啊,你一直惦记着这啥啥啥,万一你那儿啥啥啥……,嗯。”他看着马鹏程下边,表情意味深长。   马鹏程低头看:“我这儿咋了?”   柳凌过来,笑着把马鹏程扯到自己身边坐下:“虽然你的歌喉堪比夜莺,也要给别人点表现的机会。”   马鹏程还想抗议,那边怀琛和冬燕、胖虫儿已经被楚昊、楚凤河几个人推上去,准备唱《夫妻双双把家还》,他只好消停,咔嚓咔嚓吃苹果。   吃了几口,他忽然想起什么,隔着毛建勇去拍柳侠:“小柳叔,你三十岁生日,这么重大而有纪念意义的时刻,柳岸没送你礼物吗?”   柳侠说:“他跟你一样都是学生,没有收入,送什么礼物?”   马鹏程盯着柳侠的脸:“我不信。”   柳侠往沙发背上一靠,双手插进裤子口袋:“爱信不信。”   马鹏程:“死也不信。”   毛建勇对马鹏程说:“这就对了。”   柳侠装作没听见这俩人的话,往柳葳身边又挤了挤,趁机把左胳膊的毛衫袖子往下搓。   怀琛一家三口唱完,下面一首是beyond的《光辉岁月》,柳侠没想到,这首歌居然是胖虫儿点的。   柳侠喜欢节奏明快或曲调长远悠扬的歌曲,欣赏不来beyond的风格,他对这个乐队的了解也仅限于黄家驹这个人,可当胖虫儿一句“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出口,虽然柳侠听不懂粤语,也被这小家伙震撼了一下,马上坐端正,专心听。   等胖虫儿尝到“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他举高双手,和大家一起鼓掌,小胖虫儿居然把黄家驹那不规则的颤音都给唱出滋味来了,让柳侠忍不住简直想膜拜他一把,想当初,他第一次听到这里,歌词都没听懂,楞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看着屏幕上的歌词,柳侠心里却是不认同的,都那么红了,比一般人日子不知好过到哪里,还什么“残留的躯壳”那么惨,在柳侠看来就是无病呻吟。   胖虫儿一鸣惊人,接下来出现短暂的空白,马鹏程这个麦霸都不好意思上去争了,柳葳和黑云清被推上去救场,俩人合唱《中国功夫》,老是跟不上音乐,唱的一塌糊涂,最后还是大家一起跟着吼完的。   接下来的几首歌也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山不转水转》,《雾里看花》,冬燕和佩环一起唱;《糊涂的爱》怀琛和冬燕唱,《我不想说》马鹏程和楚昊、黑云清、柳葳一起唱,唱到最后又乱了成了一锅粥。   胖虫儿又给大家奉献了一曲beyond的《海阔天空》,让大人们又惭愧了一波,柳侠为感谢胖虫儿的倾情演出,答应星期天他去老杨树的时候,允许他多玩一个小时的《大富翁》。   黑云清的《我只在乎你》唱的声情并茂,马鹏程中间想上去凑热闹,被黒德清和柳葳、楚昊一齐伸手按住,郁闷了半天:“这是我最拿手的曲目之一,追小妮儿专用。”   黒德清说:“明天我给你单开个包间,你来个专场,今天你就低调点吧。”   楚凤河被大家硬推上去唱《笑脸》,他不好意思,唱的跟念歌词一样,马鹏程终于找到机会,名正言顺地跑上去唱了个二重唱。   马鹏程没来由地十分崇拜柳凌,他早就听柳岸说过柳凌唱歌好,可他平时在柳凌面前不敢太随意,当然也不会要求柳凌唱歌给他听,今天终于逮到了机会,他联合了柳葳和胖虫儿,   非让柳凌唱首给柳侠庆祝生日,还一定要英语歌。   被逼无奈,柳凌上去了,唱了首《乡村路带我回家》,这是柳侠最喜欢的英文歌曲之一。   柳侠高兴地跑上去,用另一个麦克风吹着口哨给柳凌伴奏,过门的时候,两个人跟着一起吹口哨。   乐器对于山里人是不可想象的奢侈品,自己的嘴巴却一分钱不用,柳家兄弟几个,都是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就能吹出完整流畅的歌曲了。   一曲结束,马鹏程冲了上去,死死拖住柳凌不让他下去,非要让他再唱一首,其他人也在下面起哄。   柳凌求助柳侠。   柳侠想了想:“大家都喜欢,那你就再唱一首吧五哥。”他知道五哥不喜欢当众表现,但今天不一样,都是自家人和好朋友,而且,他也喜欢听五哥唱歌。   柳凌没办法了:“是你点还是我自己决定。”他会什么歌柳侠基本都知道。   柳侠说:“你随便,你会的都是我喜欢的。”   柳凌想了一下,对坐在点歌机前随时准备着的柳葳说:“《懂你》吧,不过我唱不了那么高,低一个八度。”然后他又对柳侠说,“咱俩一起,你不会唱,还吹口哨。”   柳侠高兴地搂着柳凌的肩膀:“行。”   音乐响,柳侠的口哨自然地跟上,柳凌举起麦克风,身体微微靠着柳侠:   你静静地离去,   一步一步孤独的背影   多想伴着你   告诉你我心里多么地爱你   …………   柳凌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宁静气质,他专注的时候,身边的人会自动进入他的氛围。   当他举起麦克风,房间里的人就都安静了,只有胖虫儿又轻轻喝了一口菊花冰糖茶。   花静静地绽放   在我忽然想你的夜里   多想告诉你   其实你一直都是我的奇迹   ……   柳凌的声音温暖而干净,歌声像冬夜灶台边的絮絮低语,柳侠好像看见了围坐在堂屋的家人。   油灯下,柳长青和柳长春小声合计着地里的农活;孙嫦娥在比着样子铰鞋底;秀梅怀里靠着小蕤,手里在纳鞋垫;大哥坐在小板凳上,用火钳子翻着灶灰里的红薯。   四哥、五哥、六哥一排溜坐在炕前,趴在炕沿上,就着蜡烛写作业;猫儿在他怀里,穿着半旧的小棉袄,小脸儿红扑扑的,睡得香香甜甜……   他的眼眶忽然热乎乎的,有点想哭,嗓子也哽的难受,口哨一下就断了。   柳凌歌声未断,不动声色地把他的一条胳膊拉起来,放在自己肩上。   柳侠深吸了一口气,环着柳凌的肩膀,接着又吹了起来:   把爱全给了我把世界给了我   从此不知你心中苦与乐   多想靠近你   依偎在你温暖寂寞的怀里   多想告诉你   你的寂寞我的心痛在一起   ……   ……   掌声响起。   马鹏程捧起那束冬燕送给柳侠的花和点歌单尖叫着跑上来:“ 啊——,签名签名签名。”   柳凌接过花束:“谢谢!”   胖虫儿也跑了过来,抱着柳侠喊:“小侠叔,我要学吹口哨,吹口哨好酷。”   黑云清说:“那你得交学费,这可是小侠叔的不传绝技。”   胖虫儿慷慨地说:“没问题,让我爷爷给小侠叔画十幅画。”   毛建勇大叫:“胖虫儿,我给你请世界著名口哨专家,你把那十幅画给我吧。”   胖虫儿一扬下巴:“我不学著名专家的,我就学小侠叔这样的,专家都是谢顶头小眯眼,长的都可丑。”   柳葳过来把胖虫儿拎起来:“马屁高手啊胖虫儿。”   他话音未落,一阵叮叮当当的鼓点想起,柳凌正觉得着鼓点耳熟,凄厉的唢呐声骤然响起。   柳侠问:“怎么这么快就到这首了?”这是《大花轿》的前奏。   佩环说:“你刚才调的顺序。”   柳侠无奈,马鹏程已经被几个人塞了个麦克风推到中间:“你最拿手的,唱吧。”   柳侠这会儿心口还堵的厉害,一点不想听这么吵的歌,正好他感觉有点尿意,就对柳凌说:“我去下卫生间。”   柳凌把花和点歌单递给坐在门口的怀琛:“我也去。”   走廊里的灯很暗,卫生间就在他们包间的斜对面,俩人也还是问了服务生才看见。   从卫生间出来,柳侠说他想去外面透透气。   为了追求最好的隔音效果,包间是没有窗户的,柳侠在里边呆这么长时间,觉得头都开始隐隐作痛了,最重要的是,他还想出去打个电话。   柳凌让他稍等一下,自己回去跟怀琛和冬燕说了一声,然后陪着他一起下楼。   一楼的服务台和上楼通道与大演唱厅用一个有月亮门的大镂空墙象征性地隔了一下,演唱大厅此刻灯火辉煌,几十张茶桌坐得满满当当,一个打扮得很港台的男孩子正在舞台上闭着眼唱一首耳熟的粤语歌,柳侠和柳凌没有在这里停留,直接出了大门。   这里整条街都是休闲娱乐场所,所以外面也很热闹,但和密闭空间内的热闹不一样,外面至少不闷气,也能清楚地听到彼此说话。   柳侠说:“我想给咱大哥跟三哥他们打个电话。”   柳凌的手机就在手里,他拨了号码,递给柳侠。   柳川和晓慧现在还住在原来的房间,这是柳侠强烈要求的,要不他回去太凄凉。   柳魁和秀梅在小蕤结婚前就搬到了原来彭玉国的那套房子里,不过平时如果要在家里做饭吃饭,还都是在柳侠那套房里,现在刚刚九点,大哥他们应该还没回东边的家吧?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来,晓慧接的。   柳侠说:“三嫂,我,幺儿,我老想咱家哩人,三哥跟大哥大嫂他们都搁家咧没?”   晓慧说:“您三哥今儿没回来,不过,呵呵,咱伯咱妈今儿后晌来了,将我就是正跟大嫂给他们铺床咧,才接电话晚了,等一下啊,我叫咱伯跟咱妈,哎,咱大哥来了。”   柳侠高兴得叫起来:“五哥,咱伯咱妈搁荣泽咧,咱大哥……哎,大哥。”   柳凌高兴地揽过柳侠,和他脑袋靠在一起听电话。   柳魁说:“幺儿,咋这么晚打电话咧孩儿?过生儿咧,没出去耍耍?”   柳侠说:“现在就搁外头耍咧,我老想您么,就出来跟您打个电话。”   柳魁呵呵笑:“唉,咋还跟小孩儿样咧,看那包曲(委屈)哩,不会是哭了吧孩儿?”   柳侠说:“没,就是太想您了,心里有点不美。”   柳魁说:“再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孩儿,到时候回来多住些时,别难受了啊,哦,咱伯咱妈过来了,你先跟咱妈说。”   孙嫦娥:“幺儿?”   柳侠:“妈,我可想可想你。”   孙嫦娥:“我知孩儿我知,妈也可想你,孩儿,你这么晚打电话,不是出啥事了吧?”   柳侠说:“没有,就是想您了,我今儿生儿么,俺五哥、小葳,还有冬燕姐凤河他们俺一起出来唱歌,我本来就可想您,俺五哥将又唱个歌,就是想家里人哩歌,我就更想您了。”   孙嫦娥问:“您五哥他们跟你搁一堆没?”   柳侠说:“小葳没,他搁屋唱歌咧,俺五哥正搂着我肩摸头听你说话。”   柳凌叫了一声:“妈。”   柳侠把电话给柳凌。   孙嫦娥说:“小凌,你跟幺儿搁一堆咧,孩儿他没啥事吧?我咋听着孩儿他跟受啥委屈了样?”   柳凌说:“没有妈,幺儿本来可高兴,俺俩一起唱了一首歌,他忽然想起您,就难受开了,所以俺俩出来给您打电话。”   “哦。”孙嫦娥好像放了点心,“孩儿今儿生儿咧,俺都不搁他跟前,你是哥,好好照应着他,叫他高高兴兴哩,哦。”   柳凌说:“我知妈。”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接着又说,“妈,谢谢你。”   孙嫦娥:“啥?”   “谢谢你,还有俺伯!”柳凌说,“谢谢您给俺带到这世上,叫俺能享受这么美好哩世界。”   孙嫦娥好像有点不知所措了:“孩儿,这有啥谢哩?谁家爹娘不都一样?也不是您非叫俺生您,是俺自己愿意生哩,您伯俺俩以前还觉得可对不住您咧,给您都生到那穷山沟里,缺吃少穿哩,还叫人看不起。”   柳凌说:“没有,柳家岭是世界上最好哩地方,俺伯您俩是世界上最好哩爹娘,俺几个都是这样想哩。”   孙嫦娥笑起来:“觉着好,那咱以后就高高兴兴哩过,叫咱越过越好,中吧孩儿?”   柳凌说:“嗯,俺一直都觉得俺过哩是最好哩日子,是不是幺儿?”   柳侠对着手机说:“是,妈,你最好了,咱家也最好了。”   两个人听见孙嫦娥有点飘远的声音:“哎呦,这俩孩儿今儿是咋了?咱啥也没给过孩儿,现在成天还叫他们贴补,孩儿还觉得咱家是最好哩,说哩我都不知该咋应腔了,你来跟孩儿说吧。”   电话里换成了柳长青的声音:“小凌,幺儿。”   柳凌和柳侠一起答应:“伯。”   柳长青问:“没啥事吧孩儿?”   柳凌说:“没,幺儿今儿过生儿么,忽然特别……感性,想起家,委屈得想哭,俺就给您打个电话。”   柳侠小声抗议:“我没哭。”   柳长青说:“那你哄哄孩儿,他一年到头搁外头跑,工作恁辛苦,孩儿肯定委屈。”   柳侠赶紧对着电话说:“没啊伯,我不是委屈,就是老想您。”   柳长青说:“我知了孩儿,我知了,那今年就早点收工回来吧,你今年工程不少,底下哩人也都顾住了,钱挣不完,过节多歇几天没事。”   柳侠说:“中,再过半个月,我去给双山哩账一收,就回家。”   柳长青说:“我听见汽车喇叭声,还有别哩声音,您俩是不是搁街上咧?”   柳凌说:“嗯,歌厅声音老大,俺出来给您打电话。”   柳长青说:“外头老冷,快点回去吧,九点多,您妈也该睡了。”   “哦,那伯,再见。”柳凌和柳侠一起说,“叫俺再跟大哥大嫂说几句。”   ……   和家里人通了电话,柳侠的情绪好多了,心口的滞涩感化解不少,可他还是不太想回包厢,里边实在太闷了。可是,他今儿是主角,别说不回去,出来时间太长都失礼。   柳凌笑着拍拍他:“再坚持一个多小时就妥了。”包厢都是有时间限制的,这个歌厅的规定是三个小时。   柳侠闷闷地抬头看了看身后的楼,他们的包厢就在上面:“那走吧。”   他们刚抬脚,旁边树下一直站着抽烟的一个人忽然冲他们喊了一声:“柳凌。”   两个人同时转身,那人已经掐灭了烟走过来。   柳凌伸出手迎了过去:“李老师。”原来是警大的老师,和柳凌一样原来都属于实战教官,宿舍也和柳凌的挨着,所以两个人关系比一般同事还要更好些。   柳侠和李教官也见过两次,高兴地过来和他打招呼。   李教官今天是和几个战友聚会,吃完饭来歌厅玩,因为一位战友嗓子特别好,喜欢在人多的地方演唱,他们就在一楼的大厅包了一张桌,可刚才两个战友同时接到电话,说家里有急事,他们的聚会就匆忙结束了。   李教官出来走到门口,看到了和柳侠靠在一起打电话的柳凌,两个人好几个月没见过面了,李教官这会儿也没什么事,就等他们打完了,想和柳凌聊会儿。   柳侠肯定不能和柳凌一起陪李教官聊天,所以打过招呼,接受了李教官的生日祝福,他就上楼了。   歌厅的楼上要比一楼地方大很多,柳侠他们的包间上楼后,要先径直走过二十来米向南的走廊,再左转向东。   柳侠知道自己出去的时间有点长,不到合适,所以虽然心里不情愿回来,腿上却走得很快。   左转向东后,他走到走廊中段,左边一个包间的门突然打开,刺耳的哄笑声和一个人影同时冲出房间,那人影正好撞在柳侠身上。   柳侠本能地张口道歉:“哎呀对不起,是我走太……”   声音戛然而止,柳侠傻子似的楞在了那里。 第486章 歌厅(三)   柳侠眼睛的余光看到了那个包间里东倒西歪群魔乱舞的一群人,虽然里边灯光昏暗,但他还是碰巧看清了其中一个人的脸:云健。   那放肆而满含恶意的笑声里也有柳侠熟悉的声音,这让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跟柳侠相撞的人几乎和柳侠同时开口,也在模糊不清地说着“对不起”,然后两个人都无视了对方,一个跌跌撞撞往出口的方向跑,一个伸出手,推开了即将关闭的门。   “干嘛?你谁啊?”离门口最近的人几乎是跑到了柳侠面前,伸手就把他往外推。   这人比柳侠矮大半个头,却一下把柳侠推得后退了一步,而他后面有两个人也已经到了柳侠面前,同时伸出手推他:“看什么呢?你走错地方了。”   柳侠抵抗着三个人的推搡,指着一个一边大笑一边疯狂地扭动身体摇晃脑袋的人说:“我找他,云健,云健。”他说着,就大喊了一声。   “嗯,谁啊?”   “我操,这谁?”   “艹他妈,干什么呢?”   “谁这么讨厌啊,吓死人家啦。”   ……   房间里一阵混乱,所有的人都扭头看向门口。   柳侠看着对面好像还在做梦一样的云健,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云健?”   云健直愣愣地看着柳侠,至少三四秒钟才开口:“你,你,七儿?”   一个半躺在沙发上搂着个女孩子嘴对嘴喝酒的黄头发男人突然坐起来,对门口还推着柳侠的三个人吼:“他妈看什么呢?关门呐。”   三个人“哦哦哦”地放开柳侠,一起伸手关门,但因为柳侠站的位置,门关不上。   第一个来推柳侠的人问:“你进不进来?”   柳侠右手推着门不让关上:“我不进,云健你出来。”   云健跟喝懵了似的往柳侠跟前走。   黄头发突然跳起来,一把拉住云健:“干嘛?你特么这样想去哪儿?”   柳侠一脚把门跺得打开,完全靠在后边的墙上,冲过去就拉云健:“云健,快出来。”   云健冲拉他的黄头发说:“这是我同学,我跟他……”   “谁你也不能出去。”云健没说完就被黄头发打断了,然后黄头发又语气恶劣地冲柳侠说,“这是我开的包间,你要找云健改天吧,今儿我们有事。”   柳侠推开过来拉扯他的人,十分强硬地说:“云健是你的犯人吗?你说不能出去他就不能出去?”   黄头发十分骄横地说:“对,我说不准他出去他就不能出去,怎么着?你特么谁啊?来我地盘上耍横?”   柳侠冷笑:“你不怕牛皮吹太大炸了自己的嘴?哪儿是你的地盘?是这个歌厅还是京都?哎我操,去你妈的。”他突然抬腿,一脚踹向站在他左手的人。   那两个人突然动手,合力把他往外推,同时还想把门关起来,被柳侠一脚踹出去一个后,另一个瑟缩了一下,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柳侠上前两步,扯着云健的肩膀上的衣服就往外拖:“走。”   可同时,他听到身后的“咣”地一声,回头看,门被关上了,刚才拉扯他的小个子靠在门上,表情慌乱中透着决绝。   柳侠松开云健,走回门口按下一个开关,屋子里有了正常的亮度,满屋子的龌龊狼藉一览无余。   烟雾缭绕,茶几上和茶几周围都是烟头、啤酒罐和干果壳,沙发上的女孩子一头红发,过于浓重的眼影和口红太扎眼,让人无法看清她的面容,超短的毛衣和低腰牛仔裤让她身体中间部分完全暴露在外面,白花花一片。   包括云健在内的七八个人,头发的颜色和发型没有一个是正常的,云健扎起来垂到肩下的样子已经是最好的了。   但这并不是柳侠最在意的,他在意的,是除了黄头发和那个女孩子,其他几个人明明处于静止状态却还在微微摇动的头。   柳侠两天前才在郭丽萍垫三轮车的报纸上看到过“摇头丸”这个东西,柳岸今天早上反复交待他到歌厅不要点饮料和泡好的茶,也是出于这一类的考虑。   柳侠深吸一口气,用正常的语气对黄头发说:“抱歉,我马上要离开京都了,找云健有点急事,我们现在必须出去谈谈。”   然后,他不等黄头发的回答,再次冲云健伸出手:“走吧。”   “我说了云健今儿现在不能走。”黄头发走过来挡在了柳侠面前,非常强硬地说,“兄弟,我不管你是谁,今儿这儿我说了算,你想找云健改天随便,今天不行。”   “老舵,我没事,我……”   “我说了不行就不行。”云健的话再次被黄头发打断,他转身盯着云健,那表情要居高临下就有多居高临下。   刚刚被柳侠强按下去的怒火再次喷薄而出,柳侠一把抓住老舵的后脖领把他甩到了沙发上:“去你妈的,你以为你谁啊?光天化日你还想搞绑架?”   他说着,抓起了云健的胳膊,拉着他就走。这个房间是个中包,没多大,他们几步就走到了门口。   可他们没能走出去,老舵跟个疯子一样扑上来,从后面抱住了云健,嘴里还破口大骂:“云健,我操你妈,你这是想害死我们。”   柳侠松开云健,再次揪住了黄头发,可这次,他没能把他甩出去,黄头发死死地抱着云健,瞪着柳侠的目光疯狂而恐惧。   柳侠反而冷静了下来:“放手,云健是我兄弟,我只带走他;你们跟我没关系,要死要活我管不着,所以我不会报警。”   黄头发眼神狂乱:“你特么不用报警,云健现在一出去,自然有人报。”   柳侠知道,跟这人好说好商量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他眯起了眼睛:“我再说一遍,放手。”   老舵不但没放,还一用力,把云健给甩到了电视机跟前:“滚你妈的蛋,你算老几,你说让放老子就得放?”   柳侠没再看老舵,他看着趴在电视机上的云健。   云健好像被电视机硌着了,他捂着肚子对柳侠说:“七儿,柳侠,你走吧,改天我去找你。”   柳侠勃然大怒:“放屁,你特么会去吗?你一直都知道我在京都,这么多年你去了吗?”   云健捶了一下电视,忽然一秃噜坐在了地上:“我去找你干什么?让你笑话吗?你,老黑,毛建勇,老大,你们一个个都春风得意腰缠万贯,是不是天天都想找到我跟我炫耀?炫耀你们特么虽然出身贫贱却青云直上,就我特么一事无成混成了个瘪三?”   柳侠踢飞了一个被老舵带过来的啤酒罐,一把把企图过来阻拦他的老舵甩到墙上,径直走到云健跟前,拽起他一条胳膊就往外拖,同时对着堵门的小个子吼:“滚,再敢挡路我他妈一脚踹死你。”   小个子的头不停地摇摆着,却没有走开,反而伸平了胳膊去挡门。   柳侠这次没心软,他拖着不停“哎哎”乱叫的云健过来,拽着小个子的头发一把将他甩开,在老舵扑上来之前,打开门走了出来。   老舵不甘心,这次冲着柳侠扑上来:“我操你妈你想害死老子。”   柳侠把云健扔到墙边,转身抡起拳头砸在了老舵的脸上:“你再给我骂,你再给我骂,你再给我骂……”   “哎哎,哎哎,你怎么打人呢……,啊——,打人啦,打架啦,快来人呐……”   一个领着孩子正好从对面包间出来的年轻女子看见老舵满脸的血,吓得大叫了起来。   昏暗的走廊里除了他们几个,没有其他人,歌厅的包间隔音是特别加强过的,里边又都开着音乐在唱歌,没人听到女子的呼叫声,只有对面包间的门还没关上,里面的人从门缝里正好看见女子在惊恐大叫的模样,哗啦啦全都跑了出来。   有人跑到走廊拐角处打开了照明的大灯。   柳侠还在按着老舵打:“你再给我骂,你再给我骂……”   年轻女子领的小男孩大哭了起来:“爸爸……”   可能是孩子爸爸的男人和另一个个头高大的男人走到柳侠身边,但他们搞不清楚状况,柳侠暴怒的样子也太吓人,他们没敢硬拉,只是拍着柳侠的肩膀劝他:“哎兄弟兄弟,消消气消消气,再打这哥们儿就不行了。”   柳侠气昏了头,理也不理继续抡着拳头揍:“你再给我骂,你再给我骂……”   又有一个包间有人偶然出来,看到这一幕回头喊了自己的朋友,柳侠他们迅速被围了起来。   两个个头比一般人高壮的男子互相使了个眼色,一起过来拉住了柳侠:“哎,兄弟,差不多行了,有什么事不能说呢?打出人命多不值啊,是不是?”   柳侠被两个彪形大汉架巴着,不得不起来,可他不解气,起身时又死命地跺了老舵两脚:“他妈个垃圾,人渣。”   老舵早已经被打得晕头转向秃噜到了地上,脸上、胸前全都是血,两个鼻孔的血跟两条暴涨的小河似的往外喷,可他还是嘴硬,恶狠狠地瞪着柳侠:“你特么等着,一个外地瘪三,看老子不找人弄死你。”   “艹你妈你来啊。”刚刚准备去拉起云健的柳侠猛然转身,一脚又跺在了老舵的肚子上,然后就收不住了,一脚跟一脚地跺,“你来啊,来弄死我啊,来啊,来啊……”   “哎哎,怎么又打啊。”   “我操兄弟,还打啊?”   “哎呀,这小孩儿长得这么秀气,怎么这么凶啊,这是想把人打死啊。”   “这得多大仇啊。”   “是不是给带绿帽子了啊?别的事不能这么大仇吧?”   “那个也够嘴贱的,打不过就别吭呗。”   “哎,那个怎么头一直有点晃,不会是吃……”   “啊,不会吧,这家歌厅居然卖……”   “可是你看他真的很像,报纸杂志上最近一直在说这个。”   ……   柳侠再次被那两个大汉给拽住,也有点理智回笼了,他喘着粗气去拉云健,口气凶的像大人对待闯了大祸的小孩:“起来,跟我走。”   云健抱着头靠在墙上:“你走吧,别管我了,我就这样了。”   柳侠瞪眼:“什么?你特么再说一遍,你什么样了?”   “就是你刚才说的呗,垃圾,人渣。”云健头靠在墙上,耷拉着眼皮子说。   柳侠气结,噎了两三秒才说出话:“云健,你特么跟这种人渣混在一起还有理了,连说都不能说了是吧?”   云健说:“物以类聚,我们这种失败者,在你们眼里不都是人渣吗?”   柳侠脑子有点空,他大喘着气找不出话:“我,我,我……我操……,云健,你特么八十年代重点大学的毕业生,出国留学几年,你特么跟我说你是失败者?”   “不是吗?在你们眼里不是吗?”云健伸长了腿,彻底秃噜成一幅街头无赖的模样,翻着眼看柳侠:“你恐怕在心里嘲笑了我无数次吧?京都人,在你们面前一直高高在上,现在你们一个个都是百万富翁亿万富翁了,而我狗屁不是,没有事业没有房子没有车子,找不到事做甚至没有钱上交生活费,所以连自己爸妈都嫌弃。   你每年都给我爸打电话问我的情况对吧?他告诉过你吗?没有吧?呵呵,知道为什么吗?他嫌我丢人,我出国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现在狗屁不是,我亲娘老子都嫌我丢人,知道吗?”   柳侠看着云健熟悉的脸,忽然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他怎么都没办法把眼前这个苍白消瘦冷漠颓丧的人和219那个活力四射的云健联系在一起。   云健曲起双腿,把脸埋在手上笑了起来,笑完了,抬头看柳侠:“没什么说的了吧?呵呵,好了,你走吧,我这样的瘪三不配和你这样的成功者站在一起,平白辱没了你榜样一般的励志人生。”   云健说着,扶着地就想站起来,可他滑了好几下,最后又秃噜了下去。   柳侠这次没去拉他,而是冷笑了两声,恶狠狠地一脚踹在他脸上,在几个女子的尖叫惊呼声中,蹲在了云健跟前,手指直接戳在他脸上:“你表演完了吗?难得有这么多人看,我觉得你应该再多表演一会儿。”   云健被他那一脚踹懵了,茫然地看着他,头还在不停地颤抖。   柳侠又狠狠地戳了他一指头:“你特么去美国不是学舞蹈的吗?怎么改行学演戏了?看来学的还不错啊,刚才那一段多经典,你不是从那些无病呻吟的烂小说烂电影电视里跑出来的主角吧?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眼神悲凉地诉说你的内心多么孤独寂寞,全世界都没人理解你内心的苦闷?”   他忽然扬手一巴掌摔在了云健的头上:“你别特么矫情了行不行?你失败?你瘪三?你特么十年前重点大学毕业,你在那么多人连火车都没坐过的时候去世界上最发达富裕的国家留学,到现在你连给自己爹妈个生活费都没有钱,你还有脸矫情埋怨父母冷酷无情?我特么要是你爸爸早一泡尿咕嘟死你了,还会让你有机会在这里丢人现眼卖弄痛苦?”   云健被数落得也上了脾气,梗起了脖子瞪着柳侠吼:“你是成功者,所以你可以高高在上随意训斥我侮辱我;因为我是失败者,所以连表达痛苦的资格都没有了是吗?你知道我都经历过什么吗?我苦学十年,流的汗比那些人喝的水都多,他们因为有门路轻轻松松地就获得大把的机会,登堂入室一路鲜花掌声,我却连门儿都找不到,为了一个演出机会到处给人装孙子看人脸色,末了那几个可怜的演出费还得被那些穴头二道贩子找茬克扣,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可我不愿意有什么用,我的理想没有人认可,我的努力没有人看得见,我拼了性命换来的,只有冷漠和嘲笑,只有……”   “你拉倒吧你。”柳侠一声怒喝,把云健的脑袋拍得歪到一边,正好一个服务生端着茶盘挤进来,可能是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柳侠劈手拉过他,拽到了云健脸前:“你看看,这小孩儿最多十八九岁,当你跟你那群垃圾朋友在歌厅醉生梦死抱怨全世界的时候,他在一趟一趟端着茶水伺候你们,他没有你们那些狗屁理想和情怀,可他会按月给父母寄生活费,所以他不会被父母嫌弃。   我不知道你所谓的努力是什么云健,我所认为的努力就是像这个小孩儿一样,认认真真做好自己当下的事,在担负起了自己应该担负的责任以后,再去去说什么理想梦想,一个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对自己的爹娘都尽不到基本义务的人,大谈什么理想、努力,那他妈不是笑话吗?   这小孩儿他可能只有初中或高中毕业,他没有上过大学更没有出过国,他甚至可能都不知道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可在我心里,在我的朋友们心里,他跟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所谓成功者一样,也是成功者。   而你,云健,现在,你在我心里,真他妈狗屁都不是。”   “我知道自己狗屁不是,”云健破罐子破摔地靠在墙上笑,“柳侠,我们现在不是一类人,你成功了,一年随随便便几百万,走到哪里都是笑脸和香茶,所以你不会理解我们这些人的感受。”   “你有个屁的感受,”柳侠又给了云健一巴掌,“你们这些人就是他妈好日子过多了惯的,把你们拉我老家,吃没吃穿没穿一天往地里担三趟茅粪,天天累得走不到床边就能睡着,你们就什么臭毛病都没了。”   居然有人小声问:“茅粪是什么呀?”   柳侠看着云健的脸恶狠狠地解释:“就是人的屎和尿,浇到地里就是农家肥,不过他这种人的屎尿也不值钱,浇庄稼庄稼都不长。”   一个人过来抱住了柳侠的肩膀:“小叔,别这么说,云健叔叔他只是一时受挫,有点难受。”   同时,有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了云健身边,一人一支胳膊把他往起拉:“你可真长本事了啊,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撒泼了。”   云健抬起头,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听柳侠说过,他们的家离责任田大概五公里,中间还有一个山包,因为路崎岖不平,他们往地里运茅粪只能靠担,两桶茅粪,四十斤左右,柳侠的父亲、哥哥们一天要担三四趟,可庄稼产量还是跟外面平原地区不能比,哪一年麦子亩产能超过二百斤,村里人就跟过节似的高兴。   怀琛和冬燕笑着劝围观的人:“哎呀,同学多年不见,开玩笑呢,各位都回去吧,房间可是按时收费的。”   可围观的人只是退后了些,并没有散去,相反,又有几个包间的人听到消息涌了出来,加入围观的行列。   看到云健,一些观察力敏锐的马上发现了问题。   “这个人是不是吃摇头丸了?”   “好像是。”   “应该是。”   “那那几个人还管他?这种人就该让他去死。”   “就是。”   “真是作死啊……”   ……   毛建勇和黒德清把云健拉起来,对围观的人群说着“借光借光”,架着他走了。   柳侠站起来,对被他拉过来当临时配角的服务生说:“抱歉,耽误你工作了。”   服务生有点腼腆地笑着说:“没有,谢谢您刚才的夸奖!”   “昂?”柳侠一愣。   服务生很职业地点头微笑:“先生再见,我要去给218的客人送茶了。”说着,从围观的人群中挤出去走了。   柳侠又楞了楞。   柳葳拍拍他:“小叔,咱也回去吧。”   柳侠都抬起脚了,忽然又转过身。   老舵居然还在,而且他身边又多了个人,这人个头儿不高,三十五岁左右,面貌平常,面容温和,但是,这个人一只脚是踩在老舵的右大腿上的,也是因为这只脚,老舵才到现在都没动。   柳侠看那人,那人也看柳侠,对他露出个很……酷的微笑。   柳侠:“您是……”   那人随意地摆摆手:“没你的事了,唱歌去吧。”   围观的人也都看到了这一幕,本来看着云健离开,也随之准备离开的这些人又都停住了。   柳侠心里有疑惑,还想再问一下,却见靠近走廊口那边一个身材高大、面目有点凶的男人忽然拍了拍巴掌,他的巴掌非常响,在相对密封的走廊还带着点回音,走廊里一下就安静了。   那个男人这才开始说话:“不好意思各位,今儿歌厅出了点意外,让各位受惊了,为了表示歉意,今天二楼所有包间的消费全部五折。   还有,我要向各位说明一点,213包间那一群垃圾的摇头丸是他们自己带的,我们歌厅从来不碰那些害人的玩意儿,各位可以放心在此消费。   好了,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请各位回到自己的包间去,我们要对刚才那件事做一下后续的处理。”   凶恶的人说话有分量,怀琛和冬燕劝了半天都不肯离开的人群,这会儿半分钟不到就消失了。   而踩着老舵的人再次对柳侠摆手:“没你什么事,你们也快回去吧。”   柳葳对那人说了句:“谢谢!”拉起柳侠就走。    第487章 劳改犯云健   房间里静悄悄的,连胖虫儿都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声音。   他心目里的小侠叔是全世界第一的好脾气,永远都是高高兴兴的,在他跟前永远不用担心自己会犯错,错了他也是乐呵呵地帮你改,根本不会凶人。   可今天……,他偷眼看了看云健。   云健正蔫耷耷地坐在沙发上,右侧脸颊捂着个大毛巾,那是刚才服务生特地送来的,毛巾里包着一瓶冰。   柳侠刚才那一脚挺狠的,一会儿工夫,他的右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   胖虫儿悄悄打了个冷颤,收回目光,继续靠在冬燕怀里装鹌鹑。   怀琛、冬燕、楚凤河、马鹏程、楚昊、黑云清和佩环默契地保持安静,只敢用眼神交流。   毛建勇和黒德清还是一左一右坐在云健身边,一会儿叹一口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柳侠坐在离云健最远的沙发头儿上,脸比锅底还黑,看都不看他,只是一个劲儿喘粗气。   柳葳坐在柳侠身边,搂着他的肩膀轻轻拍。   气氛实在太压抑了,怀琛做为这里年龄最大的,觉得自己有义务解救大家,他清了清嗓子,谨慎地开口:“那个,云健,你吃没吃东西,要不要去给你买碗面或者……”   “美得他,”柳侠忽地转过身,瞪着云健,“他不是艺术家么,他不都是吃理想吃梦想吃□□的么,吃什么面?吃面多辱没他们啊。”   云健本来都坐直了点想回答怀琛的,这下又缩了下去。   柳侠抚着柳侠的背给他顺气:“小叔,不生气了哦,你打也打了他了,骂也骂了他了,要生气也是他生气,是不是?”   柳侠还是喘。   冬燕小心地问:“那个,云健,你吃那个,有没有什么解药?我是说,以前的蒙汗药,不是用凉水一浇就能过来吗?你这个……”   柳侠咬牙切齿地说:“有也不给他解,药死他活该”   柳葳拍拍拍:“小叔不气了不气了,你要是气出毛病,该吓住咱猫儿了。”   “昂?。”柳侠一下就不怄了,他直着眼睛想了片刻,忽然转向云健,“小葳不说我都忘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柳岸现在还一直在托人打听你这个王八蛋的下落了呢。”   云健小声说:“九*年国庆节。”   毛建勇推了云健一把:“你成啊,好兄弟那么多年,你回来三年多了都不搭理我们一声,倒跟一群人渣称兄道弟打成了一片,还特么鬼混吸毒,你可真出息啊你。”   云健小声嘟囔着说:“那几个人也都是喜欢艺术但一直得不到机会,再说了,摇头丸其实不算毒品……”   “你放屁。”柳侠再次爆炸,如果不是柳葳抱着他,他的巴掌就又抽云健脑袋上了。   即便这样云健也没躲过去,毛建勇的巴掌抽上去了,而且刚才那三个字,其实是小合唱,毛建勇和黒德清也同时骂了出来。   毛建勇气得站了起来,他矮,坐着不管是打人还是骂人都没气势:“云健你要真心作死现在就回去找那些人去,要不就特么闭嘴,这里还有小孩子,你别害了他们。”   黒德清说:“对,你要是这么想,现在就回去吧,我替你拦着七儿。”   云健垂着头不吭声了。   胖虫儿小声说:“我不会,我知道摇头丸是坏东西,只有……打锅皮才会去吃。”他最后一句说的是中原话,因为这句话的出处是暑假时柳凌教育小萱的。   柳葳也火了,他放开柳侠过去站在了云健跟前:“云健叔,你跟我们说实话,你是单纯自己吃?还是你组织别人一起吃?还有,你吃了多久了?”   云健认为摇头丸不是毒品这种态度太可怕,远胜过他吃摇头丸这件事本身。   云健一下抬起了头,连冰块都不敷了:“我怎么可能组织别人吃?我他妈快恶心死这玩意儿了,可大家在一起,别人都吃……”   柳侠又吼了他一句:“别人都吃你就吃?别人摇头丸你也跟着吃啊?”   云健吓得一哆嗦,又垂下了头。   黒德清一掀他的下巴,又把他的脸给抬了起来:“好好回答问题,你到底吃多长时间了?”   云健想了想:“没几次,好像是……第四次,或者,第五次。”   众人集体嘘出一口气,还好,还有救。   毛建勇问道:“云健,你是从美国回来的,不会不知道这类东西的危害,你为什么还要吃?”   云健稍微有了点底气:“我们这个群儿吃这个没多长时间,我开始也没跟他们一起吃,是老舵,大概十天前,他说最近有个机会,但人家只要五个人,可群里九个人都想上,其他那些个人都是唯老舵的马头是瞻,吸烟喝酒摇头丸吃药,老舵喜欢什么他们就干什么,我一直都是只喝酒,老舵就拿话刺我,意思是我假清高,跟他们不是一伙……,我不想失去机会,就……”   “不是,你说是那个机会是什么?”毛建勇问,“能让你们赚多少钱?怎么会让你们争成那个样?”   “在电影里当群演,老舵说着这次镜头比较多。”云健嗫嚅着说,大家都能感觉到,这句话让他很羞耻。   黒德清问了一句:“你多长时间回一次家?你爸妈知道你跟这些人在一起吗?”   云健的头差点低到大腿上:“端午节那天回家跟我爸吵了一架,吵的有点凶,我有点生气,就一直……”   黒德清一下差点挪动另一边的楚凤河身上,瞪着云健的样子活像白日见鬼:“你是说,就在一个京都,你特么半年没回去看你爸你妈?”   云健扎着脑袋不说话。   黒德清正要发作,门被推开了,柳凌走了进来。   黒德清气得对着后面的墙吹气。   柳侠有点心虚地垂下眼睛。   他刚才又打又骂闹出那么大动静,估计歌厅老板待会儿得找他们这包间算账,到时候,肯定是五哥去应付——从小到大他惹祸的时候,只要家里有一个比他大的在,就没他什么事——他的事都在回家以后。   柳凌却一点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过来摸了摸柳侠的头,有一点无奈,但更多的是安抚。   柳侠抬起头看他。   柳凌又摸了他脑袋一把,微笑着说:“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然后,柳凌走到云健跟前,几乎没有表情地喊了一声:“云健。”   “柳凌哥。”云健局促地答应道。他在柳凌进屋的时候已经站了起来,出国的前一天,他在曾家和柳凌见过一面,而柳凌不是个能被轻易忘记的人。   “现在感觉怎么样?”柳凌问。   “差不多快过去了。”云健说。   “坐下吧,桌子上的茶水,能喝下去多少就喝多少。”   云健坐下,毛建勇和黒德清同时伸手给他倒水,已经吃进胃里的东西,除了加速代谢尽快排出体外,没有其他办法。   柳凌刚才已经问过了,云健只吃过几次,剂量也都不大,没必要洗胃,要不然,他倒更想把他弄进医院遭点罪。   幺儿好好的生日聚会遇到这种事,柳凌心里非常不舒服。   云健现在张嘴就被训,不敢再说话,老老实实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怀琛和冬燕叫过柳凌,三个人商量,歌肯定唱不下去了,云健的事情也不适合在这么多人的场合议论解决,干脆散了吧。   柳凌过去问柳侠,柳侠巴不得赶紧散呢,他这会儿气得心口疼,其他人在,又不能继续对云健发脾气,散了,找个人少的地方,他就能接着修理云健,把心里的恶气发泄出来了。   包间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他们就出来了。   到一楼服务台,黒德清和柳葳扶着云健跟其他人一起先出去,柳侠非要和柳凌、毛建勇一起去结账。   他想好了,如果老板责难,他就把歌厅损失的钱主动赔出来,云健他们吃药是自己作死,他打老舵骂云健也没错,但把人家歌厅弄得血淋淋的,害人家歌厅损失一半收益也是事实。   没想到,那面相跟流氓恶霸似的老板不但没发难,还倒了杯酒给柳侠,感谢他:“兄弟,如果不是你,我就不知道有人在我地盘上吸毒,等哪天让警察知道了,哥哥我的事儿就大了,所以,谢谢啊。”   柳凌微笑着把酒杯推了回去:“谢谢!不过我们家人都对酒精过敏。”   老板恍然大悟:“这样啊,怪不得我们免费送的酒你们都不要,给换成了糖呢。”   事情顺利解决,柳侠的心情好了点,回家的路上没再怼云健。   因为不是节假日,明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跟着一起回到柳家的,除了云健这个当事人,只有毛建勇和黒德清。   中午的炸酱还有小半盆,柳侠虽然看见云健就想大耳光抽,柳葳去给云健下面的时候他也没拦着,实在是云健看着太憔悴了,让柳侠怀疑他是不是刚才说了谎,他已经成了真正的瘾君子。   柳侠怀疑就问了出来,如果是那样,他和云健的感情再深厚,也不能把他留在家里,那玩意一旦染上,根本戒不了,他不能拿家人冒险。   云健头摇的活像又吃了摇头丸,一叠连声地辩白:“绝对没有绝对没有,摇头丸都是被老舵逼的没办法才吃的,如果是那个,我就是混成乞丐也不会沾。”   柳侠不信:“那你为什么瘦得跟病痨儿似的?”   云健说:“在美国最后一年,我一直失眠,然后体重下降,回国后稍微好了点,后来,后来,为了上镜需要,我就控制体重。”   毛建勇翻着白眼冷笑:“你的意思,最上镜的其实是饿死鬼?”   云健已经被几个人挤兑得一点脾气都不敢有了,小声说:“都说瘦了上镜才好看。”   黒德清“嘁”了一声站起来,坐到最远的沙发上拿白眼珠一眼一眼地瞟云健:“个神经病,还特么大学生呢,什么智商。”   云健搓了一把脸,摇头:“我有时候上一个人躺着,也觉得自己魔障了,把自己过的人不人鬼不鬼,可一见到那些人,就忘记了一切,又开始陷进那个怪圈,怎么都跳不出来。”   柳葳端着面进来,递给云健。   云健接过碗开始狼吞虎咽,几个人不再说话,看着云健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吃完了一大海碗的面。   看云健像活过来了,毛建勇先开口:“说吧,你以后什么打算?如果打算继续混你那所谓的艺术圈子,那就不用说了。”   云健迷茫地看着几个人:“我,我不知道,我现在除了跳舞,什么都不会。”   柳侠又火了:“什么叫什么都不会?你测绘大学的毕业证是擦屁股纸吗?你在美国呆三年连那里的话都没学会吗?人家在英语培训班当老师一个月好几千,再翻译点稿子什么的松松又是几千,你就惦记着跳舞,除了跳舞,其他方式挣的钱都不是钱啊?”   “啊?!”云健张着嘴,跟傻了一样,“还,还能这样……挣钱啊?”   “要不你以为呢?”黒德清说,“除了跳舞,世界上就没其他了吗?”   “咱们的毕业证是金字招牌,这个不能丢。”毛建勇掷地有声地说,老板派头足足的,“我给你一年生活费,你什么都不用干,先把专业知识捡起来,然后找单位应聘。”   “那怎么能成?”云健这次反驳得很大声,他再没用,也三十多了,让同学养着算什么啊,“你雇我去给你的公司当清洁工都行,白给钱我绝对不要。”   “放弃你的艺术你都嫌丢脸,清洁工你能干吗?”毛建勇反问道。   云健闭上嘴不吭了。   柳侠拍了一下手:“毛建勇你别说那不可能的,他有手有脚,你凭什么白给他钱?他自暴自弃自甘堕落有理了?”   毛建勇说:“那你说怎么办?真让他去培训班当老师?”   黒德清说:“不去别人的培训班,他自己申请开办一个,咱们给他凑钱先办起来,他赚了钱连本带息地还。”   柳侠说:“这个可以。”   毛建勇对着云健:“英语培训班,行不行,说。”   云健彻底懵了:“我,我不知道,你们觉得,我,我能行吗?”   旁听的柳葳也有点懵圈,终身职业这么大的事,小叔他们三句话就给决定了?可,可为什么听着还很有道理?   他满眼星星地看着柳侠:“小叔,你们真就这么决定了?是不是有点……草率?”   柳侠的脸有点拉长,语气也有点怄:“什么草率?这是我给咱们猫儿计划的职业,我调查了好几年市场才决定的。”   柳葳更懵了:“咱猫儿计算机学得那么好,他还有……咳咳,他回来后随随便便就能进个好单位,你怎么会给他来这么个职业规划?”   “我这个计划是以防万一的”柳侠很认真地解释道,“,计算机那东西太费脑子了,万一猫儿哪天不想干了呢?方峥他们毕业后分配得也都不太理想,所以我……”   毛建勇听得抓狂:“柳侠,你怎么不把柳岸塞你肚子里当胎儿呢?他明明心黑手快什么钱都能挣,你非得把他当成个连奶都不会喝的小婴儿,你老妈子啊?”   柳侠鄙夷地瞥了毛建勇一眼:“你连个孩子都没有,懂什么?”   黒德清在那边幽幽地说:“我有孩子也看不懂你的脑回路。”   柳侠一摆手:“切,不跟你们说,现在咱们接着说云健的事。”   毛建勇说:“还说什么?不是已经决定了吗?”   柳侠说:“我已经找人咨询过了,培训机构的证需要到教育局申请,非常难办,现在离过年还有两个月,春节前他的培训资格肯定办不下来了,那这两个月他怎么办?绝对不能让他回去再跟那些人接触。”   云健期期艾艾地说:“我一些东西还在我们一起租的……”   “不可能。”柳侠厉声打断他,“你跟那些人鬼混跟xi毒差不多,一旦回去肯定又掉进你刚才说的那个怪圈,没准儿我们就又找不到你了,你现在就是老老实实服从安排,戒掉那些垃圾朋友,那些东西不要就不要。”   云健被吓得又不敢说话了。   柳葳叹了口气,问道:“有特别重要的吗?比如毕业证、身份证、存折之类的。”   云健摇摇头,脸色赧然:“没有,就是吉他、衣服和被褥什么的。”其实有一张银行卡,不过里面只有二百块钱,说出来还不够丢人。   毛建勇又拿出了老板气派:“那就不要了,七儿说的对,戒过往的生活史跟戒毒是一样的,只要接触,就容易复发,等你彻底戒除了,我送你一把吉他。”   然后,话题又回到这两个月云健的基本生活。   柳侠说:“我觉得他现在除了需要戒掉坏朋友,还要戒掉他爱矫情的臭毛病,而戒掉这个毛病的最好办法就是劳动,只有劳动才能改造思想、端正观念。   所以我想让他跟我去工地,他得看看平常人是怎么生活的,就知道他原来所谓的艺术圈什么都不是,可我最多只能在京都再停三星期,然后我得去双山要账,年前也得去一趟中南省的工地,把工资和季度奖、年终奖和年终福利给那边的人发了。”   毛建勇说:“你走了他跟我过去,给我和我爸当几天助理,他不是说咱们都是百万富翁亿万富翁,是成功者么,让他看看成功者是怎么成功的。”   他说着,狠狠剜了云健一眼:“我爸刚六十,头发全白了?每天工作至少十二个小时,我们家开始做盗版磁带的时候,他和我妈经常干通宵。”   云健轻轻说:“其实,我心里都知道,我就是跳不出那个圈。”   柳侠说:“那就这么说定了,云健先跟着我,再跟毛建勇,春节时候回家。”   然后他又单独对云健说:“明天早上六点二十起床,七点准时出发,八点半必须开始作业,现在,你去洗洗,准备睡吧。”   云健心虚气短地说:“六点……二十?是不是有点太……”   “劳改犯没资格说话。”柳侠和毛建勇异口同声说道。   云健吧咂了一嘴,小声说:“知道了。”   黒德清靠在沙发背上,没有声音,笑得浑身乱颤。   第488章 平安度过三十岁   当柳侠和毛建勇、黒德清在书房为云健筹划未来的时候,柳凌坐在自己的房间看书。   通常这个时间,他也是在看书,但都是在床上,今天,他一直坐在书桌前,而且没有换家居服。   离零点还有一个多小时,在今天没有真正地过去之前,他不敢有丝毫放松。   那个噩梦一直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他觉得如果要发生什么事,最大的可能就是柳侠生日这一天。   他本来想让柳侠就在家里过生日,把朋友们都请过来,可他找不出合适的借口,毛建勇出国前就说他要给柳侠庆生,黒德清也提前就兴致勃勃地想要给柳侠买个有纪念意义的礼物,怀琛一家三口也老早就说要趁着柳侠生日好好热闹一下,他不能因为一个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梦,让一群人失望。   但他又真的太害怕柳侠出事,就侧面通知了陈震北,他知道陈震北在自己周围一直安排有人,他出车祸之后人手还增加了几个,那几个人很能干,但他依然不放心,他觉得还不够。   柳侠没有真正得罪过什么人,生意场上一点小过节,平常人也不会像演电影似的要打要杀,他觉得他梦中的情形更像是意外,所以就从日常生活的环节上进行了预防。   家里肯定没事,那天他只是不让柳侠做饭,防止燃气出意外。然后容易出问题的环节,就是交通意外和歌厅。   去歌厅的年轻人居多,而且大多是晚上聚餐后去歌厅,聚餐要喝酒,歌厅也提供酒,年轻人男男女女的在一起,在平时可能只是口头龃龉的一点小摩擦,酒后都可能闹出人命。   所以,他今天不让柳侠开车,更不让他坐在出交通事故时最容易发生危险的副驾位置;歌厅那里陈震北安排了他公司的几个退伍兵,他本人和罗阳、罗樱还包了他们对面的218房。   而那位李教官,也不是去和战友聚会的,而是柳凌提前打电话请他去的,他去年调动了工作,现在是定海区公安局特勤支队队长。   柳凌请李警官,是因为他听李警官说过发生在他本人身上的类似事件,他能理解在外人看来是杞人忧天的柳凌的担忧。   李警官曾经做梦梦到母亲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从梦中醒来,他非常担心,可是老家没有电话,通知不了家人,于是,他开了两个小时的车回到京都郊县的家里,家里的哥哥嫂子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跟着李警官端开母亲的门,才发现老母亲昏倒在床边,额头上一个口子,脸上和身上都是血。   原来,他母亲起夜时忽然头晕,急忙去扶床边的桌子结果扶了个空,然后摔倒,头撞在桌子上昏了过去。   李警官的母亲送到医院抢救了回来,可从此以后人总是恍恍惚惚,老忘事,脑子经常断片儿,身边须臾不能离人,李警官和哥哥就给她请了一个保姆,一天到晚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李警官的父亲早逝,母亲含辛茹苦养大了四个孩子,家里的日子也是近几年刚有起色,老人家的好生活才刚刚开始,就出了这事。   李警官不止一次在柳凌面前感叹,庆幸自己没有把那个梦只当成个梦,及时回了家,如若不然,他得后悔一辈子。   所以柳凌跟他说自己的梦和要求时,他一口就答应了。   那会儿在歌厅门口,柳侠先上楼,柳凌和李警官两个人在门口又聊了没几分钟,也一起上楼了,他们上楼时,正好听到女子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声,柳凌当时差点心脏停博,他不敢想就在和自己分开的几分钟里柳侠就出了事。   他和李警官迅速跑过去,看到的却是柳侠在挥拳狂揍老舵,两个男子正试图劝解柳侠。   柳凌要跑上去,被李警官拉住了。   李警官一眼就看出云健吃了摇头丸,他判断出柳侠打的应该是罪魁祸首,所以不让柳凌过去,现在公安局要求很严,不允许刑讯逼供殴打犯人,可老舵这种人,不打不足以平民愤,而当时的情况,李警官保证,只要不打出人命,柳侠就不会有事。   柳凌接受李警官的建议,除了他看到柳侠是真的暴怒,也想让柳侠出口气,还因为人堆里有两个他很熟悉的人,有他们在跟前,柳侠不会吃亏。   柳侠打完骂痛快回包间后,柳凌和后来赶过来的派出所民警一起进了213包间,听了另外几个人说老舵和云健,也看到了从老舵的包里搜出的一瓶药,还有云健的包,他觉得基本放心了,才回去见柳侠。   从213包间另外几个人慌乱的辩解中来看,老舵应该不是du贩子,柳凌的观察也是如此,他觉得那就是个自命不凡、掌控欲十分强烈但又混得很不得志的所谓文艺青年,仗着自己是京都本地人,有那么一点所谓的门路或者说资源,想控制几个成名无望连基本生活都难以维持却又不甘心回到原籍过平淡生活的北漂,以满足自己的领导欲望和生理欲望(他们那个小群体还有一个女孩子,今天没到)。   老舵本质上是个欺软怕硬的怂蛋,柳侠那一顿拳脚已经把他打怕了,他嘴硬只是一种习惯——长期在一群和他同样心比天高却一事无成不得不委身下贱的怂货跟前养成的习惯。   这种人,不要说真正动手报复柳侠,以后他看见柳侠不绕道走都算是有种的。   当然,这只是柳凌短暂观察得出的结论,事实到底怎么样,还要看李警官和陈震北那里详查后的结果。   云健的事让柳凌震惊,同时也让他略微松了口气,假如他的噩梦在这件事上应验了,也就意味着柳侠的危险已经过去了,不过为谨慎起见,他还要再小心守护一个多小时,直到今天彻底过去。   书房里的训斥声传过来,此起彼伏,柳凌扶额微笑:小侠真是个孩子啊!——向锤永远都是只论亲疏,不管原因。   今天那个老舵还没有吃摇头丸,按道理柳侠看到的应该是老舵无辜,云健堕落,可他就是一眼认定了老舵是个坏蛋,云健是被人蒙蔽才犯了错的自家人。   有个这样的亲人,你永远不用担心会无依无靠孤立无援。   又一声呵斥传来,柳凌摇摇头,起身,准备过去看一下。   朋友关系再好,怒其不争的心情再急切,云健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得给他留点脸面,别一会儿被训狠了,恼羞成怒再逆反一下,那幺儿的一片好心就扔到臭水沟里去了。   他拿过外套,刚披身上,放在写字台上的手机响了,是短信提示音。   他心里有点预感,紧走两步过去拿起来,果然,是那十几年不曾变过的号码:幺儿现在怎么样?   柳凌打字:三个人一起在教训云健。   136********:你没和他们在一起吗?   柳凌:没有,目前,外人还是不要介入的好。   136********:对,云健三十多了,要给他留点面子。可以给你打电话吗?有关于崔云志的消息。   崔云志就是老舵,这个绰号的来历目前还不清楚。   柳凌犹豫一下,按下功能键,自己拨了过去:“是我,你说吧。”   陈震北:“去搜过崔云志他们住的地方了,没有再发现摇头丸一类的东西,基本确定他和贩毒集团没有关系,但他组织引诱他人吸毒,被拘留了,我估计幺儿肯定不愿意让云健再和那些人有任何形式的交集,就让人把云健的东西带给带出来了,现在在老何的车上。”   柳凌:“明天我上班时,让他交给我。”老何就是一直踩着老舵的那个人,是最早陈震北安排在柳凌进行保护的两个人之一,柳凌出车祸后,他现在和另外三个人每天开车跟在柳凌前后。   陈震北:“好。还有,老何说,云健应该比咱们想的还要好一点,他虽然和那些人住在一起,但他单独住一个房间,他的房间和那些人不一样,那些人的房间一看就像淫乱窝点,尤其是崔云志的,房间脏乱不堪,墙壁上都是用过的避孕……呃……咳……乱七八糟的东西,云健的房间很简单很干净,除了几件简单的生活用品,就一把吉他和一些有关舞蹈和吉他伴奏的录像带和书,他和那些人还是不一样。”   柳凌脸上不知不觉就带着微笑:“知道了,我会告诉小侠。”也许云健更堕落一点柳侠也会原谅,但他肯定更愿意自己的朋友一直都是好的。   陈震北:“我估计幺儿和毛建勇他们会想帮云健找个正经事做,如果有他们解决不了的,你告诉我。”   “……”柳凌靠在写字台上,垂下了眼帘,“好。”   陈震北:“小凌,你,别担心,幺儿不会有事的,就是崔云志真是个什么人物,他也动不了幺儿。”   “我知道,我,是不想让你操这些心。”   “……,我没事,我一直想为幺儿做点什么,可他那么能干,我一直都没机会。”   “你已经帮他很多了。”柳凌抬起头,深深呼吸一口,“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思危呢?”   “在,爸爸那边。”   “我知道你今天送他过去是因为小侠的事,我是说平时,你要尽量亲自带思危,父子亲情也需要培养维护,你们能朝夕相处的就这几年,他像现在这样全身心依赖你也只有这几年,错过了就永远没有了,知道吗?”   “我知道,……,小凌。”   “嗯,你说。”   “……,没有什么,早点睡,我这边好几个人,不会有事的。”   “嗯,你也睡吧。”   收起电话,柳凌看着窗外发愣。   陈仲年喜欢思危,如果思危过几天不过去,他原来是让陈震东打或老田电话要人,现在干脆直接派人过来接,柳凌已经碰见过很多次穿军装的战士把简姐和思危一起接走。   他理解陈震北的意思,可是,他不想让思危成为一个工具。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有点矫情,因为陈仲年是思危的爷爷,如果不是陈震北情况特殊,这其实是家庭和乐融融的表现,并且从事实上来讲,大人的初衷如何,结果对思危是一样的,都是爸爸和爷爷家人因为喜欢他爱他所以想和他在一起。   柳凌去过陈家,和陈仲年、陈震东都有过接触,对他们有一定的了解,他不认为陈仲年和陈震东是冷酷无情的人,至少对家人不是,从当年陈震北的态度也能看出这一点。   陈震北说起父亲就是一个抱怨,嫌他刻板,嫌他冷酷,嫌他管太多,见到自己除了挑毛病就是训斥,从来就没给过他好脸,但过一段不回家陈震北就着急,非得找借口回家一趟,然后被训得跟落水狗似的回来他才踏实,如果不是能感受到那些挑剔和训斥背后的关心,没有人会这么做。   柳凌还因此不止一次笑话陈震北口是心非不成熟。   所以,哪怕柳凌被陈仲年针对,吃了很多苦头,他也不能昧着良心说,陈仲年接思危过去,不是因为真的想孙子了,想和他一起享受天伦之乐,而是为了隔离思危和陈震北,离间他们的父子情。   可道理容易懂,心理上的改变却很难。   柳凌总是觉得,因为自己的原因,思危成了工具,他享受到的亲情都是不纯粹的,都是附加了明确的目的的,这让他十分内疚。   他还一直担心陈震北太忙,和思危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会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幼年时期和父亲特别亲密和谐的男孩子,到了了少年期尚且容易父子对抗,如果陈震北和思危现在感情就不够亲,再没有母亲这个润滑剂,思危长大后,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   柳凌又想起了自己和小萱,不由得叹了口气,拿起写字台上的小镜框。   相片是怀琛王德邻拍的,不是抓拍,是决定了让思危认他当爸爸后,特意拍的。   柳凌坐在后院的花坛上,思危坐在他怀里,小萱搂着脖子趴在他的背上,脑袋就在他的头顶。   当时拍了好几张相似的,小萱最喜欢这一张,就用它装了镜框。   小萱带回去了一张三个人排排坐的和一张思危坐在柳凌身边、自己站在柳凌怀里的。   而这一次拍的照片,陈仲年那里应该都有。   柳凌手指摸过照片上小萱的脸:不知道爸爸当初的决定,是对还是错,也许,真的应该让你有个京都户口。   照片上的小家伙一点不知道柳凌的纠结,笑得一脸灿烂,跟看到了烤鸭一样。   柳凌也笑了,他放下镜框,穿上外套走了出去。   他一定能给小萱一个美好的未来,现在,还是先去看看幺儿,陪着他度过二十九岁最后的时刻。   ——   隔壁。   陈震北放下电话,也楞了半天。   今天下午大哥给他打了个电话,暗示他父亲已经在考虑让他离婚的事,让他有点耐心,说所有的事都是过犹不及,不要以为陈仲年肯偷偷看他带回去的有关同性恋的各种资料,知道思危认了柳凌当爸爸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暴怒,就继续试探他的底线,适度的缓冲,给陈仲年留出思考的时间,可能效果会更好。   他刚才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柳凌,可话到嘴边又打住了,他害怕万一有变,让柳凌空欢喜一场。   他了解陈仲年,他一旦打定了主意,很难改变,他如果真有了让他离婚的想法,这事应该很快就会付诸行动,所以,他现在担心的变数不是父亲,而是卓正山。   卓正山的刚愎自用和对家庭成员的控制是出了名的,如果他打定主意不让卓雅离婚,那就算陈仲年亲自去说这件事,也需要时间。   而卓雅,除非卓正山从这个世界消失,否则,她永远不可能和程立峰再续前缘。   陈震北起身出去,片刻后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杯子。   大哥陈震东做事非常稳重,他能给自己透露消息,至少得有八分把握。   所以,陈震北举起杯子,慢慢喝了一点:至少,我们有了希望,该庆祝一下的。   ——   毛建勇要疯了。   他裹着几乎拖到脚脖子的军大衣,棉线帽几乎盖着眼睛,来回跺着脚跑,带棉手套的手一直放在嘴边哈热气,依然冻得发抖。   而手机上的时间显示,现在才九点半。   特么的,他觉得他已经来了一个世纪了,原来才过去一个小时吗?   啊——,他昨天为什么要答应柳侠一起给云健做“艰苦奋斗勤劳致富”的榜样?他明明可以坐在温暖如春的家里做一个“决胜于千里之外”的现代式勤劳企业家的榜样啊。   他就不该被柳侠老实憨厚的模样所欺骗,那家伙早就不是219那个黑乎乎的乡下傻小子了,他现在是个和柳岸一样满肚子坏水的奸商,奸商。   “老黑,再看一下,几点了?”他哆嗦着跑到黒德清身边,把手塞到黒德清腋窝下取暖。   黒德清缩着脖子跺脚:“不看,最多过了三分钟。”   “你看一下呗,肯定是错觉,至少过去五分钟了。”   “好,那就算五分钟吧,离收工还有也还有两个小时二十五分钟呢,你看看有什么用?”   毛建勇跳了一下,没能跳起来,但他抗议的心情表达出来了:“你就不能说句安慰我的话吗?非得怎么伤感情怎么来?”   黒德清也哈手:“好,我说不伤感情的:马上就收工了啊,房东家有煤炉子,到时候就暖和了。”   毛建勇又跳了一下:“你为什么要提煤炉子?那么小个破炉子会暖和吗?”   黒德清恶劣地吹了声口哨:“我家一直保持二十五度,七儿家二十三度,再过七个小时你就可以享受了,不要着急了啊。”   毛建勇上脚就踢:“丧心病狂的煤黑子。”   “哈哈哈哈……”黒德清大笑着跑到车子另一边。   毛建勇没踢着,气得原地转了个圈,然后把手捂成个喇叭,对着不远处的两个人大叫:“云健,我要是冻死了,你的培训班就没了。”   柳侠头也不回地喊了回来:“放心吧,这种温度,十个小时之内冻不死,你一分钱也别想少拿。”   根据柳侠以前收集的信息,他们几个合计了一下,要办个像样的培训班,保守估计得六十万到一百万,三个人决定,既然办了,就不能太差,就往一百万上打算吧。   黒德清主动承担四十万,柳侠和毛建勇各三十万。   毛建勇绝望地靠在汽车上:“天气预报就是个骗局啊,特么什么零下无度,这至少得零下五十度。”   柳侠和云健也都穿着军大衣,柳侠看仪器,云健记录并绘草图,永宾和万建业跑尺。   其实,柳侠自己记录绘图更快,云健毕竟丢了这么多年了,而且他当初就没进行过实习,实习报告还是柳侠替他写的,所以他手生的很,不过柳侠今儿豁出去了,云健必须动手干,站着看和弯腰干根本不是一回事。   而且,云健毕竟受过四年专业训练,他们在学校的实践课可是很严格的,柳侠估计最多三天,云健就应该能上手了,拖工期也就是两三天。   柳侠报完一组数据,站起来跺脚。   回头看到毛建勇,忽然有点不忍心,这家伙是南方人,在江城时因为冬天不肯出被窝,还挂过科,这里可是燕胡山,比江城冷多了。   他良心发现,询问云健:“要是毛建勇坐车里等,你不会产生逆反心理吧?”   云健说:“我只是一时犯昏走错了路,不是白眼狼好不好?”   柳侠笑,转身喊话:“喂,你们俩傻啊,放着车子不用,站在那里吃沙子。”   他话音刚落,毛建勇已经钻进了车子里,随即就发动车子,把空调给打开了。   就算这样,晚上回到家,毛建勇的两个小拇指也起了两个红疙瘩。   云健差点没给内疚死,他又端热水又给抹药,伺候了毛建勇半天,毛建勇老太爷似的,好好受用了一番。    第489章 云健的过去 凤河的未来   毛建勇和黒德清都只陪绑了一天,就被柳侠放过去了。   毛爸爸是个颇具时代特色的当家人,他穷过,所以有冒险求变的精神,而因为同样的原因,他在冒险中也保留着足够的谨慎,比如,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这种穷人家的习惯。   而毛建勇完美继承了他的这种个性,所以,毛家现在涉足的不仅仅是娱乐业和服装业。   毛爸爸在根基虚幻但暴利的娱乐业插一脚之前,先在家电这个实实在在的现代民生领域扎牢了根基,现在已经颇具规模,   而毛建勇今年年初收购了一家濒临破产的被服厂,大刀阔斧地把它改造成了床上用品厂,走高端路线,设计师部分来自欧洲,大部分是国内顶尖艺术院校的高材生,目前也已经上了轨道。   毛建勇做为毛爸爸的独子,不二的家族继承人,现在被强制要求参与家里所有产业的管理,他在别人眼里已经是个相当有身份的人物了,寻常人想跟他见个面都得一约再约,他平时有多忙可以想象,如果他在荒山野岭什么都不干就为了遭罪给人当榜样的事被毛爸爸知道,估计得抽他。   而且,那辉刚刚怀孕,柳侠他们害怕毛建勇给冻感冒了,再传给那辉,那就不合适了。   不过毛建勇并没有因为不在场就放松对云健的关注,他保持每天至少两个电话,询问云健的改造情况。   云健给柳侠的感觉挺意外的。   可能是触底反弹吧,云健经过那天在歌厅颜面扫地的一幕,好像一下子看开了,第三天主动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父母他已经决定放弃跳舞了,但他没说自己在柳侠这里,只说自己想认真地考虑一下以后的路要怎么走,想清楚了就回家,让云爸云妈不要担心他。   就这么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就把云爸云妈高兴得在电话里差点喜极而泣,云爸爸一叠连声地说:“好好好,你只要愿意找个事情踏踏实实干,什么都行,什么爸爸都支持。”   柳侠这个外人都听的心酸,云健一放下电话,他就给了他一巴掌:“你爸妈对你这么好,你还埋怨他们,还说自己不是白眼狼。”   云健说:“被虚荣心蒙了眼吧,除了自己的脸面,什么都看不到想不到。”   柳侠现在已经知道了云健这几年的经历,知道他并没有自己说的那么不堪,对他也就不再恨得看见就想暴揍一顿了。   云健毕业后,靠当时刚刚开始热起来的酒吧和歌厅串场走穴,收入还是可以的,至少比上班好很多,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云健想在舞蹈上继续深造。   可出国后的生活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艺术生的花费完全超出了云健的估计,他带的钱很快就没有了。   然而更残酷的还不是钱 ,而是人际关系,可以说,云健在那个学校根本就没有任何人际关系。   他是那个学校唯一的亚裔学生,种族歧视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练习课上分组训练时,他甚至都找不到合作者。   而且,云健出去时已经二十六了,他在那些二十岁左右的学生中显得非常尴尬,虽然亚裔人种不显老,但云健有自己的主观感受。   而且因为他英语听力不好,上课时听不明白老师的话,行动经常会比其他人慢半拍,被老师特别嫌弃,这又加重了其他学生对他的排斥。   经济压力和近乎真空的人际交往让云健几乎崩溃,用云健自己的话说,那一段时间他就像不会游泳的人掉进了深海,拼了命也抓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他被黑暗冰冷所包围,濒死的感觉时刻伴随着他。   可他又不能回家。   留学是他自己要求的,为此家里欠下了二十万的债务,他半途跑回去,不光自己,连父母家人都跟着他丢脸。   在学校待不下去,又不能回国,云健陷入了空前绝望的境地,他一度生出过自杀的念头,但想到父母和爷爷奶奶,他下不去手。   就这样,在出去半年后,云健开始打黑工,他的想法是:挣十万美元,回国。   打工生活也不美好,但至少有了和正常人交流的机会,社会人比学生世故,歧视不会那么赤裸裸地写在脸上,而且打工的过程中,云健接触到了几个中国人,听到熟悉的语言,云健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人间,但因为觉得自己的经历太丢脸,他没有和任何人有过深度交往。   就这样,他打了两年多工,挣够了自己的目标,狼狈回国。   可是他没想到,他魂牵梦绕的温暖的家却大变样。   云爸爸因为欠债,心理压力太大,在朋友的怂恿下贷款炒股,然而因为不具备相应的知识和眼光,屡次被套牢,窟窿越补越大,最后,在三年前那次席卷亚洲的金融危机中血本无归,欠了银行和亲戚朋友近一百万。   云健回来时,云爸爸正打算出售他们住的房子,家里愁云惨淡,往日的温馨和睦不再。   云健带回来的钱将将够还家里的债,他想自己组建个乐队的打算落空。   而云爸爸和云妈妈已经先后退休,原有的关系人走茶凉,云健耽误了七年,就是想找个对口单位上班也办不到了,不得已,云健在回国三个月,处理完了家里的烂摊子后,又开始串场子演出,他想边挣钱边找机会。   出国前的经历让云健知道,像他们这种层次的舞者,到哪里都只有当背景的份,只有唱歌才能站在前台,所以,在国外打工的两年多,云健给自己买了把吉他,有时间就练,还自学了乐理知识,自己学着谱曲写歌,为的就是回国后能有更多的机会。   可他发现,自己找不到机会了,短短三年时间,一代新人换旧人,他出国前那些一起串场走穴的朋友基本上都已经改弦易辙回归平实,仅有的两个还混在这个圈子里的,生活的惨不忍睹,其中一个完全就是吃软饭,靠女朋友养活。   云健花了快一个月,才接到第一单生意——一个乐队的吉他手生病了,他临时给人救场。   之后两年,云健无数次想找一个稳定的工作,但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成功,而他们那个圈子是吃青春饭的,哪怕云健的街舞和吉他在圈子里是最好的,他受到的邀请依然有限——酒吧和舞厅的客人都更喜欢鲜嫩美貌的面孔。   今年端午节云健回家,发现云爸爸居然又在捣鼓股票,他本来就不好的心情瞬间爆炸,冲着云爸爸说了几句狠的,父子二人发生激烈争吵,云爸爸冲动之下骂云健没用,说他每回家一次都让自己在同事和朋友面前丢一回脸,云健遂离家出走。   遇到老舵,就是他那次离开家半个月后的事。   云爸爸的话对云健的打击比在国外留学不顺利还大,他在出租屋里发了好几天呆,半个月都没有接活儿,然后又接的第一单就是老舵的——给他新任女朋友伴舞。   云健能和老舵走到一起,是因为当时老舵告诉他,自己也在国外留过两年学,回来后依然在坚持自己的梦想,后来云健知道了,他根本就是在吹牛,他去过澳洲不错,但是是去打工的,并且还不到两个月就受不了跑回来了。   但老舵认识几个所谓的导演,能让他们在一些电影或电视剧里当群众演员。   而他们圈子里现在几个比较有名气的个人和乐队,都是因为有过在电影或电视剧中露脸的经历后,才火起来的。   云健希望通过老舵也得到这样的机会,红火一阵,挣点钱,然后组建自己的乐队。   云健和老舵的关系并不像柳侠那天晚上所看到的那样一面倒,老舵对他们那个乐队的人是很嚣张,但对云健一直比较客气,因为他利用云健曾经在国外留过学这一条,得到了不少好处,演出机会增多,可以忽悠新人,现在他乐队的主唱就是冲云健才愿意加入的。   那天晚上老舵那么凶,是因为云健吃了药,中国大陆对du品的容忍度极低,老舵是真害怕,在得罪云健和坐牢之间,他肯定选择得罪云健。   那个和柳侠撞在一起的,是刚刚漂来京都、准备加入他们的一个新人,刚满十八岁,老舵趁那个孩子去卫生间的机会,往他的啤酒里放了药,结果那个孩子非常小心,回来后看到有两个人的眼神不对,横竖不肯再喝那半罐啤酒,老舵就骗他说,其实他刚才已经喝下去的啤酒才是放了药的,那个孩子当了真,崩溃地骂了老舵一句就冲了出去,应该是找地方催吐去。   云健呼了两次那个叫邱泉的孩子,都没回音,他估计邱泉和他一样,已经决定和老舵一伙断绝关系了。   对于办培训班,云健又兴奋又忐忑,他怕自己办不好,辜负了朋友们的心意。   柳侠说:“你当年能考上重点大学,证明你足够聪明并且有毅力;你在国外过那么艰难,还坚持了三年,并且挣够了新事业的启动资金,证明你足够坚强;你坚持理想十来年,经历过那么多挫折都没有放弃,证明你对生活有信仰,一个聪明、坚强、有信仰、有毅力的人,如果下定了决心要办好一件事,怎么可能办不好?”   柳侠说过这话的当天下午下班,云健要求出去一趟,柳侠不放心,开车送他,云健去了一家很有名气的英语培训机构,假装报名,问了很多问题,又去参观了人家的教室,旁听了十来分钟课,回来后,花了半夜做计划。   柳侠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云健肯定能成功。   云健又抽时间去教育局咨询了开办培训班的具体要求,回来后有点气馁,他觉得自己申请不来许可证。   柳侠安慰他,车到山前必有路,人家都能申请下来,凭什么咱们就不行?托人找关系呗。   云健劳动改造的第十天,是个星期三,柳侠手上的工程外业结束,正好他接到何清明的电话,让他第二天下午过去一趟,有事想和他面谈,柳侠决定让云健出去放松一下。   第二天吃过早饭,两个人开车进市区,云健要求去京都图书大厦,柳侠开车把他送过去后,自己去了榆钱巷的家。   他一直记得生日那天楚凤河的异常,不过因为云健的事,他这些天都没时间过来,昨天和凤河联系,凤河今天正好也休息,他今天出来一趟,把事情一块都解决了。   他到的时候,凤河在屋里看书,看到他进来,手忙脚乱地,把桌子上的图纸都带下来一大片。   柳侠心里奇怪,到底什么事能让楚凤河不安成这样?他们可是二十年的朋友了,凤河以前见到他们也从来没过这种态度。   为了缓解凤河的情绪,柳侠东拉西扯说了不少老家的事,小河的辅导班,望宁大街的变化,荣泽和京都的房价……等等等等。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凤河还是不往正题上说,柳侠只好开口问:“凤河哥,我生儿那天,总觉得你好像有啥事想跟我说,啥事儿?”   楚凤河不自在地笑:“没有,我就是觉得,连个礼物都没给你买,老不得劲。”   “不是,我能觉出来不是。”柳侠很肯定地说,“凤河哥,我这人你应该也了解,不好拐弯抹角,还有点死板,你要是有啥事直接说出来,我要是觉得不合适,我不答应,你也别恼,这不就妥了?”   楚凤河犹豫了起来:“原来是有点事,后来,我自己想想都不合适,所以就没说。”   柳侠放松地看着他,等他说。   楚凤河又沉默了片刻,才下定决心似的,坐直,看着柳侠说:“柳侠,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你要是不愿意,我肯定不会恼。   经过这么多事,我现在啥都知,这世上,就没有人家理所应当该帮你的,当你跟别人提出要求,其实就是把难题出给别人了,你出了难题,别人就必须替你解决,世上就没这种理。   所以,我一会儿说的这事,你要是不愿意,只管说,我是真不会恼,我这一辈子,对您家哩人,除了感激、佩服,绝对不会有其他想法。”   “中。”柳侠爽快地说,“那你就说吧。”   楚凤河又喘了好几口气,才开口,可见这事对他的压力有多大:“柳侠,我得回去,回荣泽。”   柳侠点头:“凤河哥你继续说。”   楚凤河说:“国庆节回去的时候,我黄昏偷偷去那几个工地看了,看着恁多盖了半截的楼,现在黑洞洞的跟坟地样,再想想那些交了钱的人,我心里可难受可难受。   咱都是小老百姓,挣个钱不容易,搁俺那儿集资的,可多都是借哩钱,想给孩儿们买个房,俺公司说嘭就嘭了,他们咋弄?   我是正好有您这么好的朋友,能来京都,继续安安生生过日子,那些人咧?那些拿着钱亲自去交的人,恐怕一辈子都不得安生,得被家里人埋怨一辈子吧。   虽然钱是胡永顺那赖孙卷跑的,可当初是我经手收人家的,这事要是一直搁这儿吊着,我一辈子都良心不安。”   柳侠说:“那,凤河哥,你是想回去接手那些烂尾楼?”   楚凤河点头:“胡永顺现在还没影儿,我也来京都了,那些集资户每年都得去政府门口闹几回,过年的时候闹的最厉害,拉白横幅,骂大街,静坐,叫一群老的躺那儿装死,政府肯定为这事也可头疼,我要是能回去给那些楼盖成,叫集资户们再添点钱给他们一家一套房,这事就解决了。”   柳侠眯着眼睛看窗外。   凤河的意思很明白了,想跟他借钱回去把胡永顺的烂摊子收拾了,给集资的人一个交代,给自己一个安心。   他手里现在的存款不足一百万(为猫儿的身体准备的钱不能算,那是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动用的),给云健留下三十万,倒是还有六十多万,可是,他还没对那个位置好面积大的门市房死心啊。   这件事只要他做得小心点,不让家里人和马鹏程、楚昊知道,就能瞒过猫儿,而等猫儿明年毕业回来,他已经又攒下一二百万了,根本不会暴露。   而且,京都的房价一直在涨,皇姑街四条的那间门市房,现在他要卖,至少能赚十万,如果京都的房价一直按照这种幅度涨,他必须尽早再买几个门面,要不以后他肯定买不起。   可是,凤河说的这事,也是真的,以凤河的为人,他真的会良心不安一辈子。   柳侠犹豫了一下,问凤河:“你觉得,你要是给那些房盖起来,能卖出去吗?”   “绝对能。”楚凤河这次说的非常果断,“柳侠,您家这条件,现在搁荣泽一共也找不出来几家,你可能不知,这世上穷人多着咧,道北恁偏,净是破破烂烂的老厂,黄昏连个路灯都没,那儿的房都不愁卖。   收入不一样,见识不一样,人的要求也不一样,您连看都不会看的火车站附近,可多人还觉得是个好地方,他们想买那儿的房还买不起咧。”   柳侠揪脸:“陇海线上恁多火车,一天到晚咣咣当当,那附近还恁腌臜,住那儿咋睡啊?”   楚凤河说:“道北比火车站腌臜多了,照样住了可多人。俺这个小区出过这种事,我要是能接手,我会给里头的环境好好收拾一下。   咱荣泽的家属院,都是光秃秃的楼,光秃秃的水泥地,能有俩花坛种几棵月季就算上档次了,京都现在的小区,都有树有花,一进去就特别舒服。   我要是干,就给那个小区的底层煤棚全部改小,只有原来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然后空出地方绿化。”   柳侠说:“恁小的煤棚,住户会愿意?”   楚凤河说:“收钱当然不愿意,白送,钱加到房上,一个煤棚最多三五千,房子上稍微一赶就出来了。   还有顶楼,顶楼只要是平房,就没有不漏的,全国都一样,现在京都、海都这些地方,新楼盘的顶楼都是坡顶,老楼都在进行改造,顶层改成坡顶,解决了漏雨的问题,看着还漂亮,还有保温效果。   我要是回去干,给所有的楼全部加盖一层红瓦坡顶,六楼带七楼算一套,价格和下面的一样。   还有一楼底层,全部独立下水道,这样,房子绝对不愁卖。”   柳侠听得有点心动,或者说有点感动,但他还是得问:“你说的不错,但是,那些集资户会等你盖成房吗?别一看见你盖房,觉得你有钱了,都跟着你屁股后撒泼要钱。   还有,你一定能拿到那些烂尾楼吗?万一还有别人想干呢?”   楚凤河说:“要是有人想干,那些楼放不到现在。咱那儿的人都迷信,胡永顺原来恁顺利,干了这俩地方后,一下嘭圈了,张发成他们都觉得这俩地方不吉利,咱荣泽周围恁些还没开发的地,谁会去争两块有可多麻烦哩地方?   至于集资户,我会先跟他们说明情况,如果他们要钱,那我就当场扔那儿,告诉他们我不干了。   柳侠,人都是这样,他们本来以为那些钱打水漂了,结果现在再添添就能有一套房,他们稍微有点脑子,就不会一直闹,最多开始跟我讲条件,要求便宜点之类的。   现在,主动权在我手上,我躺浆,他们就什么都得不着。   你放心,人都不傻,到底哪个划算,他们会算账。   咱那儿盖楼的原材料,开始都是赊账,不赊账的都做不了生意,但是俺这里出过那种事,没有信誉了,我要回去接着干,还会用原来的供应商们,我必须先给人家一部分钱,然后才能重新建立信誉,只要我能先盖好四栋楼,这四栋楼卖出去,那两个小区就算盘活了。”   “我手里现在就几十万,四栋楼肯定不够。”柳侠一冲动,脱口而出。   说完他就有点后悔,他的大门面房啊,买下来,以后一个月租金好几万,乖猫以后啥都不干就能过得美滋滋的啊!    第490章 柳葳的爱情落定   有了计算软件后,柳侠的后期工作量显著减轻,这次有云健帮忙做计算,他只负责图纸,一周后,这个工程的测量报告就完成了。   这期间,柳侠还办了一件事,帮云健找人办办班许可证。   柳侠找的是彭文俊。   彭文俊他们的京华私立中学,可是真正的学校,承担的是国家法定九年义务教育的一部分,审批这样一个学校,肯定比一个外语培训班要严格得多,他们能办下来许可证,肯定在教育局有人。   柳侠联系了彭文俊,和他简单说了一下云健的情况和他们对培训班的构想,彭文俊约他和云健当面谈。   和柳侠、云健见面的是彭文俊和鲍国真两个人,四个人在饭店包了个小雅间,谈了好几个小时,过程既严肃又轻松,严肃的是事件本身,轻松的是大家的态度。   彭文俊和鲍国真觉得开培训班这个思路十分靠谱,还给他们分析了培训班的潜在客户,提了几条可行性很高的建议,连将来怎么在报纸上打广告都帮他们拟出了个大概。   最后,彭文俊说,他们在国外留学时的一个好朋友在教育局,能帮的地方他肯定帮,但这件事最主要的还是云健这里,如果条件差太多,别说是云健,就是彭文俊本人,这个忙也没人敢帮。   这话柳侠相信,他这几年在这方面有切身体会。   京都和外省不一样,天之脚下,政策执行度要高的多,走后门这种事肯定也有,但和其他地方比基本可以忽略,京都各单位的工作效率和公平性也是其他地方不能比的,只要你真正达到条件,很少出现人为刁难的事情。   彭文俊能帮忙的地方就是,少让云健走弯路、做无用功,他会让同学帮忙指导云健做相应的准备。   朋友能帮到这地步就足够了,柳侠可没想过让人家包圆。   和彭文俊、鲍国真告别回到家里,云健信心大增,高兴得在院子里手舞足蹈,柳侠也配合着他太空步、爆砰地来了一套大杂烩,把柳凌和柳葳看得都有点呆了。   云健跳的实在是太漂亮了,全身关节都跟装着弹簧似的,动作随心所欲潇洒自如,不看脸,只看动作,绝对没人相信他三十多岁了。   京都最近几年正流行街舞,柳凌和柳葳都在街头见过中学生飚舞,当时他们看着也觉得各种酷炫,可现在看看云健,一点不夸张地说,那些孩子的水平,给云健提鞋都不够格。   柳葳说:“怪不得云健叔叔想跳舞呢,他是真的在这上面有天赋啊,我觉得那些明星啥的跳的比他差远了。”   柳凌只是微笑鼓掌,他一直都能理解云健对舞蹈的执着,他对当兵也是一样的,只是他们的能力不足以保护自己的爱好或者说信仰。   云健却无所谓地说:“都过去了,我的舞以后只跳给朋友们看,我以后要当老师了。”   柳侠在完成测量报告的第二天,把云健送上了去海都的飞机,毛建勇和毛爸爸现在在那里,虽然云健这十多天的表现可圈可点,柳侠和毛建勇、黒德清商量了以后,还是决定按照计划执行。   一个五脏俱全的培训班也算是一个小型企业了,云健跟在两位毛老板身边,肯定能学到有用的东西。   云健跟着柳侠干了十七天,柳侠给他开了三千块钱的工资,云健说太多,柳侠就把当初自己给巩运明做后期的薪酬拿出来举例,到底说服了他。   其实到教育局找人这事,柳侠原本是想求曾广同的,但后来仔细一想,他又放弃了。   曾广同如果找人,被讨要画作几乎是肯定的,曾大伯的画什么价格柳侠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他可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让曾广同的画成大白菜。   再一个,他也不想让已经两鬓斑白的曾广同去求人,他现在想起柳长青和柳魁一趟趟地去望宁公社申请救济粮的事还难受呢,怎么能让曾大伯再去经历求人的难堪?   彭文俊就不一样了,年轻时候,面子不算什么的,何况他和柳凌跟彭文俊几个人算是倾盖如故的朋友,那几个人还想聘请柳凌当他们学校的法律顾问呢,只不过王正维不答应,这事没谈成。   楚凤河要到元旦以后才能回荣泽,他的那个建筑工程培训班元旦才结束,楚凤河想拿个证。   柳侠在云健走后,打电话请陆光明吃饭,他想在走之前,让楚凤河和陆光明见个面谈谈。   楚凤河回去后原材料供应和工人都不是问题,但他没有技术人员,原来的技术人员是胡永顺在荣泽市建筑公司的朋友,楚凤河不想用他们,怕将来有一天胡永顺回来了,这些人会和胡永顺暗通曲款,拆自己的台。   陆光明说他最近几天特别忙,一周后他给柳侠打电话。   柳侠回原城有急事,等不了一周,就把楚凤河的事简单和他说了说,请他如果有时间,帮楚凤河理一理头绪,技术人员上,能帮忙的话也帮帮忙。   楚凤河来京都就到陆光明的工地上干,一年后干成了材料员,他的事是陆光明一手安排的,听说凤河打算回荣泽,陆光明大叫柳侠不仗义,挖他的墙角,说楚凤河是他见过的最称职的材料员,简直能顶半个经理用,他这一走,自己又得三天两头跑工地,防着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们坑他。   虽然陆光明叫的厉害,柳侠知道他已经答应了,凤河的家世和他在荣泽的经历陆光明都清楚,他一开始就知道,柳家兄弟不会任凤河当一辈子民工,他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他觉得凤河回去的时机还不够成熟,那两块地虽然扎手,但有人捡回去收拾收拾,依然有得赚,恐怕会有人心里不忿,这种人太多了,让他干他肯定不干,别人干他又看不下去。   柳侠也有这种担忧,但凤河不想再等了,他只能支持。   柳侠和柳凌也说起过这事,柳凌觉得问题肯定有,但就凭集资户经常闹事上访这一条,事情最终会解决。   关于钱,有一点小变动,柳凌不多,可以给凤河拿出五万,如果到年后,他还可以再拿五万,王正维的年终红包比较厉害。   柳凌能买下石榴胡同55号,就是去年的年终红包,王正维给他的是个银行卡,柳葳添了个零头,两个人就把那个院子买了。   凤河自己也存了五万多一点,这么一来,目前凤河能确定的资金,可以有八十万。   柳侠的钱现在还在自己兜里,要等楚凤河回到荣泽,打通关节,拿到那两个烂尾小区的开发权后,他才会把钱打给他。   柳侠因此备受折磨,他得点空就去对着那套门市房流口水,几次都想给陆光明打电话,先定下来再说,也许凤河那边要经过一年半载才能达成协议呢,到时候他就又有钱进账了,不会耽误凤河那边的事。   不过他到底忍住了。   也许凤河否极泰来鸿运加身,回到荣泽一说就成年前就能动工,他不能失信于人。   柳侠和柳岸这些天通了好几次电话,他一句都没提过凤河要回荣泽的事,他知道,他哪怕不提给凤河凑钱,柳岸如果知道凤河回去干什么,也马上就能猜到他手里又没钱了。   不过云健的事他原原本本跟柳岸说了,一是让柳岸不用再托人找云健,二是摇头丸的事让他特别害怕,他害怕柳岸像那个邱泉一样,被别人设计吸毒。   每次打电话本来都是他要教导柳岸的,最后都变成了柳岸在安慰他教导他,因为柳侠现在外出和人吃饭玩耍的机会也比较多,柳岸觉得他身边简直处处潜藏危机。   两个人互相觉得对方处境险恶,结果就是打电话的时间越来越长,总害怕自己一个细节没交待到正好出事,搞得柳葳心惊胆颤,他悄悄地对柳凌说:“五叔,我是不是应该辍学去当包工头啊,我算了一下,我毕业后哩工资,连家里的电话费都顾不住啊。”   柳凌笑着说:“你又不好打电话,你跟小燕您俩不都是写信么。”   柳葳叫:“五叔,你会不会划重点啊?我这句话的重点是电话费吗?”   柳凌说:“不是吗?”   柳葳捶沙发扶手:“是俺小叔跟猫儿老啰嗦啊,三天一回电话,从来没有在半个小时内结束的,他俩哪儿恁多话说啊?”   柳凌说:“你跟小燕一星期一封信,每回都恁厚,您小叔也可不理解。”   柳葳拿过一本书装作看:“不跟你说了,你对俺小叔就是无底线溺爱。”   前年和燕来宜认识后,两个人互相留了电话号码,去年春节回家前,柳葳给燕来宜打电话,问她三道河大街的卤肉店还开着门没有,说柳家人都喜欢吃那一家的卤肉,自己明天回去,想顺路拐到三道河,直接捎点回家。   和他一路同行的柳侠觉得这家伙就该打光棍,这么拙劣的借口都好意思说出来,荣泽南部几个乡,还有比永芳卤的肉更好的吗?   等他们阴历的腊月二十八下午回到望宁,燕来宜和哥哥燕南山一起在五道口等着他们,车上放着两大袋子卤肉,一袋子二十斤。   后来他们才知道,人家那家卖卤肉的祭灶那天就停业了,燕来宜接到柳葳的电话后,燕南山特意去买了半扇猪,找到人家家里请人家帮忙单独卤了一锅。   而柳侠他们回到家里,永芳和柳淼送去的一大盆卤肉还烫嘴着呢。   家里的肉实在太多,柳凌、柳侠他们去看太爷的时候,不得不又拎去了一袋子。   而他们回来之前,就是二十六那天,柳魁带着柳钰、小莘和一群小的已经给太爷送过年货了,其中就有十斤卤肉。   好在太爷家人多,再多送点也不愁吃不完。   不过柳葳暗恋人家女孩子的事是瞒不住了,春节后,秀梅以感谢人家送那么多卤肉为由,给柳葳准备了一大皮包点心,让他去燕家串门,柳葳忸怩了几下,就被一群叔叔和弟弟给轰上了路。   这次,柳葳没傻乎乎地把鸡蛋吃完,燕家妈妈炖了十二个,他就吃了俩。   初六,燕来宜应小葳的邀请去了柳家岭,因为小葳提前特别交待过路不好走,不让带礼物,燕家就根据柳葳描述的家庭状况,准备了几个小红包。   那天,一群小的都发了财,一人一个一百元的红包,都是一沓崭崭新的一块,柳瓜瓜因为最小,要把岁压瓷实,是一百九十九。   这一个回合的走动,等于两家默认了两个年轻人的恋爱关系,但因为他们之前接触太少,先不明确地定下来,让他们处一段再决定。   今年春天,燕来宜的单位组织到京都旅游,柳葳去接站,还请了三天假开车带燕来宜和她的两个好朋友自由行了一圈,在燕来宜的同事面前好好刷了一把脸,把男朋友的名分给坐实了。   而燕来宜是个大方的女孩子,在小葳明确地展开追求后,她也不再掩饰自己对柳葳的好感。   爱情就是这么奇妙,苦苦追求的最终擦身而过,而一次不经意的相遇,却能牵手到老。   燕来宜来柳家那天,祁越正好歇班,带着祁含嫣来玩,看到柳葳又是给燕来宜表演包包子,又是推着燕来宜荡秋千,祁越叹了口气说:“命中注定的吧,我们家津津没这份福气。”   柳侠和陆光明通过电话后,又在京都呆了三天,和能请到的几个关系户一起吃饭,去苌景云的工地上安排接下来的工程。   最后一个晚上,他和柳岸打电话。   知道他第二天就要去H城实习,柳侠从需要带的随身物品,到到新地方后要先查看消防安全通道挨着交待;   而柳岸知道他要独自开车从京都→原城→双山→中南省,也是担心地不行,从车辆本身的安全→交通安全→需要带的衣服→车匪路霸→………等等等等,没营养的车轱辘话说了一个多小时,听得柳葳头皮发麻,却因为柳侠第二天就要走了,不想离开他身边,只好揪着脸用眼神对柳凌表达他的痛苦。   柳凌淡定地看书,表示没感觉。   第二天早上,柳侠带着永宾上路,开始了他每年春节前例行的讨债之旅。    第491章 回到原城   柳侠下午四点到原城,他没有先回家,而是直接横穿整个市区,又经过一段在风沙和尘土飞扬的待建路段,把永宾送到了孙连朝的工地上。   孙工去年国庆节后,带人在栖浪水库做沉降观测,为期一年,今年十月中旬结束作业。   这个工程利润不高,胜在稳定轻松,而且是栖浪水库的项目,其象征意义极大,虽然钱不多,却能为柳侠承揽其他工程加分。   工程完结时,柳侠去工地交报告接人,发放工程奖励时,他效仿王正维,给孙工的是一个用他的生日做密码的银行卡,老爷子回到家让孩子查了里面的钱后,给柳侠打了个电话,感谢的话说了一箩筐。   柳侠对这些感谢的反馈是:又给孙工安排了两个原城附近的工程。孙工他们现在正在干的就是其中一个,环城公路勘测。   老爷子年纪大了,山区或离家太远作业都不合适,原城周边地形平坦地区的工程正好可以交给他。   因为中南省的工程在深山区,地形地貌地质结构都非常复杂,柳侠在那边投入的人力物力都比较大,孙工就只要求了两个施工员,这样一来,老爷子就得事事亲力亲为,而正常情况下,老爷子这样的职称和年纪,早就不下工地了,就是去,也是做个技术指导,根本不会亲自动手。   柳侠今天来,就是把永宾送过来帮老爷子的,永宾和关强现在都能顶半个技术人员用了,有孙工指导着,工地上正常的测量永宾都能干得下来,后期的计算和绘图他也能帮得上忙。   孙连朝和浩宁、张一恒刚埋设好一个标石,抬头看到柳侠和永宾,三个人都高兴得笑了起来,浩宁和张一恒不敢扑柳侠,跑过来跟永宾笑闹。   这个工程没难度,但路线够长,他们这一个多月都在郊外,路过的人不少,可没有人停下来和他们交流,孙连朝还好,浩宁和张一恒年轻,经常会感到无聊。   路过市中心的麦家快餐店时,柳侠买了热饮和汉堡,永宾分了,柳侠让三个人去坐车里吃,外面风太大,不过三个年轻人不肯去,就蹲在一个被拆了一半的平房旮旯里。   柳侠和孙连朝就去坐进了车里,孙连朝吃着汉堡,跟柳侠汇报着工程进度。   工程进展顺利,再有一周就结束了,没什么可说的,孙连朝就跟他说起局里和原来三大队的事,说局里一群退休的老职工,大概二十来个,最近一直在上访,告马千里贪污腐败,侵占职工利益。   柳侠被吓了一跳,他和马千里过个十天半月就会通一次电话,最近一次通电话是一周前,马千里连一个字都没跟他提,而且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马千里当局长后,总局职工的福利直线上升,还又盖了那么好的家属楼,局里所有人都是受益者,怎么还会被告?   孙连朝说:“就是因为家属楼引出来的事,马队长不是要求报新区的房子就得退回老家属院的房子嘛,告的人基本都是原来在家属院有套房的。”   柳侠有点明白了:“他们不想退旧的,还想要新的。”   孙连朝说:“对,旧的现在地段好,在市中心;新的房子好,而且可能是未来的繁华地段,他们就说报新楼房是他们的权利,旧房子原本就是他们的,不退也是他们的权利。”   柳侠骂了句:“靠,都成他们的权利了,别人就没权利了吗?都是一个单位的,怎么那么独啊,那么多从荣泽和樵云基地回去的还都住着平房呢。”   “可不就是这么说嘛。”孙连朝叹气,“当初能分到套房的都是局里的领导,他们习惯了总得有最好的,马队长这么一弄,就把他们全得罪了,他们说马队长让退老房子,是侵占他们的财产。”   柳侠问:“那贪污呢?有证据吗?”   孙连朝摇头:“他们要求上级来查,说一查就有了,当领导的就没有不贪污的。”   “我靠。”柳侠再次骂了出来,“先把脏水给泼上去再说是吧?哪怕最后没有,也恶心恶心你,而且时过境迁之后,有人再说起这事,你被泼脏水本身就成了污点,怎么不泼别人,就泼你呢?对吧?”   孙连朝说:“估计他们就是这么想的,听说,现在上头的政策是,只要有人告你,不管真的假的,上头都要派人来查,调查期间,不能提拔。”   柳侠说:“所以,他们就只管告,反正他们人多,法不责众,错了也不可能把他们抓起来,但对马队长来说,没事也能给膈应死。”   孙连朝摇头:“人心不古啊,为了一套房子,这种事都干得出来。”   从孙连朝的工地上出来,走到了背静地方,柳侠停车靠边,给马千里打电话,他刚问了两句,马千里就烦了:“你还能瞎操这种心,我看你是不忙,这么着吧,不忙你就别满世界乱窜,回去京都卖电脑,让我儿子回家一趟,我特么现在都被朋友怀疑让人扫地出门了。”   马鹏程钻进了钱眼儿里,连续两年暑假都没回家,寒假也都是到除夕才回来,说是少打一天工他就少赚一百多。   马千里对此怨念非常深,而且他莫名其妙地把这笔账算在了柳侠身上,说都是因为柳岸一边上大学还能一边挣钱,才把马鹏程给带成了这幅财迷相,让他还没来得及享受天伦之乐呢,儿子就扎翅膀飞了,不回家了。   柳侠本来是想问一下情况,表示一下安慰和支持的,结果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他一气,脱口就说:“怨谁啊?是你不让苏大姐回原城,还看见马鹏程就训,你就算真被扫地出门也是自己找的吧?”   马千里好像在拍桌子:“你放屁,老子幸亏有先见之明,没让你大姐回来,要是回来,我们自己也报一套房,那些人才得告我呢。”   柳侠说:“你现在孤家寡人一个,天天那么可怜,人不还是告你了吗?所以呢,问题不在房子上,人家就是单纯的想告你,让你不得好过。”   马千里敲桌子算计:“哎,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哈,这么说,是有人在背后故意推动这事?想利用这事闹成其他动静?”   柳侠怎么知道是不是有背后推手,他又不是福尔摩斯,没有抽丝剥茧还原真相的本事,他只是觉得马千里和局领导班子关于房子的决定很合理,那些人告的很无理取闹,所以顺嘴瞎溜了一句。   好在马千里也没想从他这里得出答案,他怀疑完了,马上又针对柳侠:“不说那些糟心事了,说说你的事,你明年的挂靠费准备什么时候交?”   柳侠问:“什么意思?”当初说好的,他阳历年前交就可以,他从来没晚过,所以,也从来没人催过他,而现在离元旦还有十来天呢。   马千里说:“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看见你了,提醒你一句,免得你忘了,被人追着要怪丢人的。”   柳侠说:“那谢谢您了,我这两天就和孙会计联系,把钱转过去。”去年,张树宝没交挂靠费,总局财务科把他的情况汇报到总局,把张树宝的工资停了,张树宝找到总局要,被财务科一群人好一顿奚落,马千里刚说的丢人就是指这事。   马千里说:“随便你,不耽误人家年终结账就行。好了,我忙着呢,没工夫跟你扯闲篇儿,不过我刚说的是真的,你跟柳岸打电话的时候,跟他说一声,让他劝劝马鹏程跟楚昊,逢年过节也回家看看,我快被老头子给数落死了,他说都是因为我招人嫌,马鹏程才不回家的。”   柳侠说:“那好吧,但我不保证我们柳岸能成功,你们家马鹏程爱财如命,在钱面前,亲情啊友情啊朋友啊什么的都不好使。”   “滚滚滚。”马千里吼道,“全天下就你们家柳岸一个好孩子,我们养的都是狼羔子,行了吧?我跟说,马鹏程今年要是二十八以后才回家,明年你的挂靠费翻倍,你信不信?”   “我抗议,你假公济私打击报复。”柳侠叫道。   “我就是报复了,怎么着?儿子都快没了,我还怕假公济私这么个罪名?”马千里说着,就挂了电话。   哼,你才一年没见你儿子,就这么厉害,我都快两年没见我们猫儿了呢。我要是你,不用办护照不用签字,我一星期去看我们猫儿一次。   柳侠对着手机瞪了好几秒钟,才气哼哼地发动车子走人。   不过没有三分钟,他就开始咧着嘴笑。   过去了这个年,再有半年,乖猫就毕业了,即便他决定留到美国,来来回回也自由多了,自个儿想他了,打个电话他就能回来。   明年的春节,乖猫一定会回来跟他一起过。   至于柳石还没制造成功,没关系,他不着急,家里人今年一年都没有人再跟他提过结婚的事,而他好不容易把猫儿盼回来,还想再和他过几年清清静静的二人世界呢,柳石晚两年再要正好。   虽然心里这么想,可当到了荣泽,进了三大队的院子,看到自己家黑洞洞的窗户,柳侠还是心里空落落的不舒服了一下。   不过大哥那头的窗户都亮着,柳侠吸口气,让自己振奋起来。   撤走了大部分人马的三大队感觉上很安静,路灯在光秃秃的树荫下发出昏黄的光,只有几个家长带着不肯回屋子的小孩儿在路上转悠。   柳侠先回自己的那套房子,一开门,温暖的气息就扑上了脸,打开灯,客厅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沙发上的靠垫换了新的,原来是蓝色带几何图案的,现在成了深红色缎面的百子图。   肯定是大嫂给做的,大嫂现在看多了时尚杂志,讲究越来越多,这是根据季节布置家里的色调呢。   柳侠放下包,拿起一个靠垫抛起来感受了一下,嗯,不软不硬正舒服。   他放下靠垫,准备进卧室换身家居服就去大哥那边,却听到外边有人喊:“小叔,你回来了?哎,爸,妈,娘,大伯,俺小叔回来啦?”   柳侠跑回去,拉开阳台门,看到小雲正趴在墙上,对着东边扯着嗓子喊。   柳侠问:“小雲,你咋没去学咧?”现在才七点多一点,这个时间,小雲、小雷、萌萌、小莘都该在学校上晚自习。   “我前儿后晌搁学校打篮球哩时候,脚脖叫崴着了,骨裂。”小雲回过身,笑嘻嘻地说,柳侠这才发现,他左臂下好像架着个拐杖。   柳侠吓得赶紧跑下去:“你别动孩儿,叫小叔给你抱回来。”   “中中中,我现在是重病号,需要受到特殊照顾。”小雲伸开胳膊,等着柳侠去抱。   这家伙跟猫儿一样,都是瘦猴儿,柳侠抱着他一点都不吃力。   两个人刚走上台阶,柳侠听到东边晓慧的声音:“是幺儿回来了?”   柳侠说:“嗯,我给孩儿抱屋里头就过去找您哦。”   晓慧说:“你不用过来了孩儿,我叫您三哥他们都过去,哎对了,你别搭理那小鳖儿,他装哩。”   晓慧说着,扭头喊柳川和大哥大嫂。   柳侠看着小雲包得跟大面包似的左脚:“不会吧?肿这么大。”   等大哥大嫂、三哥三嫂都回来,柳侠知道了,小雲的脚确实肿了,但没他表现得那么夸张,医生开始说怀疑骨折或骨裂,拍了片子后确定没有,小雲为了一直到放假都不再上早、晚自习,坚持说自己就是骨裂了,每天表演危重病人,可又连卧床抬高患肢都坚持不住,一天得去外边溜达好几圈。   柳侠听完,给了这皮小子后脑勺一巴掌:“不想去学就请假,哪儿有咒自己哩?”   小雲揪巴着脸叫:“我又不是俺柳岸哥,他苦楚一下脸你就会主动跑去给他请假,巴不得他成天不上学搁家睡热被窝儿,俺爸俺妈恨不得我一天搁学校二十八个钟头。”   柳川又给了他一巴掌:“再给我夸张。”   “你看看小叔,我受伤了还得不到一点关心,他俩想起来就给我一顿。”小雲捂着头控诉柳川和晓慧,“医生说我崴哩老狠,至少得休息三星期,他俩说最多一星期,不去就打我。”   “你只要一搁家,全家都不得安宁。”晓慧跟小雲对着控诉,还专门对柳侠说,“今儿,瘸着个腿,还出去教院儿里几个小孩儿逮小虫儿(麻雀)咧,一弹弓出去,差点打您那招待所哩玻璃上,我不打他打谁?”   柳魁起身把小雲抱过去,放在自己身边:“孩儿不是独个儿搁家老没意思嘛,又不是故意淘力咧。”   小雲有了倚仗,靠在柳魁身上,得意地冲柳川和晓慧笑。   晓慧指着他正想训,秀梅抱起小雲的腿左看右看:“这都过了一天多了,我咋觉得孩儿哩脚一点没轻咧?哎呀,不中,明儿得买俩猪蹄儿炖炖,给孩儿补补。”   晓慧无奈:“大嫂,别惯他,他就是崴了一下脚。”儿子脚肿成那样,她和柳川都心疼,可他俩知道,只要他们稍微表现出一点娇惯的模样,这货就得上天   柳侠却在旁边开始纠结,到底是叫猫儿留到美国,还是叫他回来?留到那儿,不舒服哩时候,想吃个面条都没人给做,更不用说炖猪蹄儿了;回来,现在的环境是真不好啊,仁义路上的垃圾山越来越大,京都的天都是铅灰色的,看着就不健康。   原城也差不多,不光天灰蒙蒙的,还天天挖沟,走到哪儿都是又堵又脏。   柳侠为这事已经纠结无数次了,一直拿不定主意,原先他不急着做决定,是觉得时间还长,今天,想到去要账,他突然觉得,时间过的好快,眨眼之间就又一年了,那猫儿的事,也得赶快决定了,毕业找工作得提前做准备呢。   他既然没主意,今天干脆问问大哥他们吧,他们比自己想的周到。   第492章 烂尾楼的奇遇   柳侠盘腿坐着,看哥哥嫂子们翻来覆去地自己提出意见,然后又自己否决,最后集体陷入纠结。   他心里偷偷感到一点安慰,看,并不是自己太老妈子,而是乖猫的事确实比较难办,谁遇到都要多想想。   同时,他心里也被哥哥嫂子们反复论证又推翻的过程弄得更没主意了。   柳川挠头:“啧,我还是觉得,在吃饱穿暖,没有生存压力之后,跟家里人生活到一堆儿是最好哩,不过……,咱这儿现在真是污染老很啊,对孩儿哩身体可能真会有影响。”   小雲:“爸,你这跟没说一样哩话,都说八遍了。”   柳川一皱眉,尽显长辈威严:“说一百遍也是这个道理啊,要不你说咋弄?”   小雲说:“我说叫俺柳岸哥独个儿决定,您不都光嚷我嘛。”   晓慧说:“不都跟你说了,您小叔只要不跟着出去,您柳岸哥不用决定,肯定是回来,可他回来不是怕环境污染对他身体不好嘛。”   小雲说:“那俺柳岸哥成天想俺小叔、想咱家哩人却又见不着,那对身体就好了?”   秀梅拍拍小雲:“所以呀孩儿,咱半天都想不出来个两全其美哩好法儿。”   柳魁已经沉默好一会儿,柳侠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大哥你说咧?”   柳魁跟柳川的表情如出一辙地纠结:“大哥也想不出啥好办法呀孩儿,猫儿哩身体肯定是第一重要,可是,孩儿要是因为这就得孤伶伶地搁外头独个儿过一辈子,那不是老可怜么。”   秀梅看看窗外:“要是咱这儿哩天还能跟以前样就好了,以前,一立了秋,天就可高可蓝,耙地种麦哩时候,一晌能看见可多大雁,一排一排,排着队往南飞,现在,唉,吃穿倒是好了,就是老腌臜,那儿都是塑料袋垃圾堆,城里头连小虫儿都快没了。”   呃……,柳侠心里头扶额。   车轱辘话又转回来了。   小雲一只脚蹦着过来,挤在柳侠身边,用房间里所有人都能听得见的声音跟他说悄悄话:“小叔我跟你说,这事儿你跟谁商量都没用,俺柳岸哥啥样你不知?他主意恁正,除了你,谁说他会听?”   柳侠怎么会不知道柳岸主意特别大,他可是十岁就敢自己去跟付东商量代购冰箱,十一岁就自己决定新房子的改造和装修,留学这么大的事也是一切都成定局才告诉的大家,就是因为这样,他才纠结,他觉得猫儿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决定回来,而他找不出足够的理由说服他。   好吧,其实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感情上他一天也不想猫儿在外面,理智却被更好的自然环境、更好的医疗条件压得死死的,一想到猫儿回来后每天都要穿过那一片污水沟和垃圾山才能往返于家和单位之间,他的身体可能因为污染的空气而发生不好的变化,他就觉得千万里的距离其实算不得什么。   于是柳侠说:“好吧,哥,嫂,不难为您了,这事还是我跟猫儿俺俩商量吧,我想法说服他,叫他留到那儿。”   小雲“哇”地一声单脚跳起来,眼睛溜圆瞪着柳侠:“你,你不想俺柳岸哥啦?我还想着你巴不得俺哥明儿就回来咧,弄了半天,你是不想叫俺哥回来?”   柳侠问他:“您哥回来,可能生病,跟他搁外头健健康康,选一个。”   小雲嘟着脸一肚子气地说:“当然是选俺哥健健康康,可是,可是,我可想俺哥呀。”   柳川说:“想您哥,你不会也去M大留学?非得叫您哥回来?”   小雲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对着柳川别瞪眼:“爸,那是M大,不是望宁技校,我想去就能去呀?”   晓慧说:“咦,你不是成天能的上天么,咋一说M大可成个怂包了?”   “哎呦~”小雲摊在柳侠身上叫唤,“俺柳岸哥当初咋就非上M大咧?他要是上个平常点哩学校,说不定我也能考上?”   秀梅信心十足地说:“孩儿,你恁聪明,好好学习,肯定也能考上,娘娘一看就知俺孩儿能考上。”她又扭头问,“你说是不是柳魁?”   柳魁欣慰地看着小雲,那眼神活像小雲已经考上了:“嗯,孩儿要是真想,肯定中。”   晓慧哭笑不得,脸快揪成小笼包了:“大哥大嫂,这货孬成那样,期中考试语文就吃了72分,年级前三十名都没进去,您俩咋对他恁有信心咧?”   秀梅说:“幺儿跟小海当初搁荣高还考过快一千名咧,猫儿哩作文成天不及格,小凌高考离分数线好几十分,现在还不是一个比一个强?孩儿咋就不中?”   小雲单脚跳着坐回柳魁和秀梅身边:“还是俺娘好,要是小雷俺俩从小跟着您俩,早叫您俩打击成柳小猪了。”   柳川敷衍地认错:“好好好,您妈俺俩不称职,你学习不好都怨俺,那,您大伯跟您娘对您俩这么好,您给大伯您娘他俩考个M大呗。”   小雲回头看柳魁。   柳魁笑着摸摸他的头:“没事孩儿,你就是啥都考不上,大伯也知你是个好孩儿。”   小雲又扭回头乜斜柳川:“哼,我要是真考上,也是给俺大伯俺娘娘考哩,不是您俩。”   柳川伸出个大拇指:“有志气。”   秀梅叫起来:“孩儿,可不敢胡说,您伯您妈才是对您最操心咧,您大伯俺俩也就是没事好搁您跟前瞎唠叨两句,哪儿能跟他们操那心比?”   晓慧暗暗冲秀梅使眼色摆手,嘴里却对着小雲说:“咱全村儿都知大伯跟娘娘对您好,您小葳哥可是A大毕业京华博士,您俩要最后狗屁不是,村儿里人肯定会说您大伯跟娘娘其实偏心眼,没真正好好教育您,叫您俩学习都不好。”   小雲激动起来,吵架似的对着晓慧叫:“才不会,小雷俺俩肯定都能考上大学,好大学,重点大学。”   晓慧一摊手:“中,这可是你说哩,我等着你哩重点大学哦。”   小雲气哼哼地靠在柳魁身上跟柳川和晓慧瞪眼。   柳魁楼着小雲,看着柳川呵呵笑。   柳侠心里又开始纠结,猫儿要是不回来,健康方面倒是安全了,可他就再也不能跟小雲现在这样,暖暖和和地跟全家人坐在一起吹牛皮喷大江东,享受家里人的关心了啊。   九点钟,小莘跟小雷、萌萌回来了,三个人看见柳侠都兴奋得哇哩哇啦,柳侠和他们闹了一会儿,就主动提出让大哥他们都回自己屋里去。   柳川明天要起早赶回原城上班,小莘有家庭作业,小雷、小雲、萌萌要练习三张大字,确实不能继续聊了。   秀梅问了柳侠明天早上想吃什么,大家就各自回屋。   柳侠简单冲了个澡,就开始躺在被窝儿里睁着眼继续纠结。   刚才哥哥和嫂子们没有给出柳侠建设性的意见,但那一番讨论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在京都,几乎所有认识柳岸的人最近见了柳侠,都会问他柳岸是不是就快要学成回国了,然后恭喜他苦尽甘来,未来有了倚仗,以后就静等着过好日子吧。   也就是在大家的潜意识里,柳岸是肯定要回来的,并且默认为柳岸回来就是要报答柳侠。   柳侠就思考这件事,觉得有点不对,按照这个思路,假如柳岸不回来,或者回来后柳侠仍然像现在这种状态工作,那是不是大家就会认为柳岸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这个假设让柳侠十分不舒服,而这个假设却是非常可能存在的。   柳侠不想让别人误解柳岸,尤其是家里人。   假如柳岸不回来,外人的评价和目光就影响不到他的生活,所以柳侠不怎么在乎。   可柳岸即便留在美国,他最多三两年,总要回来一次的吧?回来肯定是要和家里人在一起的,如果家里人也对他有这种误解……   今天,这个问题解决了。   可是,这样的话,以后还是要好久才能见乖猫一次啊!   柳侠翻了个身,没精打采地看着窗帘上朦胧的月光,心里空得跟外面惨白苍凉的夜空一样。   ——   第二天早上,柳侠七点半起床,柳魁、柳川和小莘、小雷、萌萌早就走了,晓慧也正在换衣服准备出发。   秀梅看见柳侠出来,催着他赶紧去洗漱,饭菜都给他在锅里热着呢。   柳侠走到卫生间门口,晓慧忽然喊着他说:“夜儿黑忘跟你说了,咱妈跟咱伯走哩时候说,你要是最近几天回来,不用回家,要完账回来攒一块回,要不来回跑老使慌。”   柳侠其实今天本来就没打算回去,因为昨天晚上的天气预报说,寒流马上来了,中北部地区可能有大范围雨雪天气,今天已经进十二月下旬了,如果他被隔在家里几天,就把要账的最佳时机给耽误了。   可是,他第一反应却是:“我都快俩月没回来了,咱伯咱妈一点都不想我?”   晓慧笑着往外走:“你个意见包,咱伯咱妈心疼你你还说粘牙话。”   柳侠吃完饭,秀梅收拾了锅灶,也去店里了,走之前又让柳侠报了中午的饭。   快到春节了,搬家的多,结婚的多,几个店生意都特别好。   柳川不在荣泽了,柳魁现在管着两个店的事,其实就算柳川在荣泽的时候,家电城具体管事的也是柳魁,柳魁还兼着送货和售后服务,那窗帘店秀梅就尽量不让柳魁操心。   柳侠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回来好像是专门给哥哥嫂子们添麻烦的,可今天他真的有事,没时间做午饭。   他先给直属大队孙会计打了个电话,问清楚账户,然后去银行转钱。   荣泽好多单位现在都是银行代发工资,可银行的营业网点却并没有因此增加,柳侠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轮到他,然后银行的电脑又不知道出了什么故障,又让他等了快半个小时。   从银行出来,他开车来到了火车站。   他总共要借给楚凤河大约一百五十万,虽然借钱的事已经敲定了,他还是想过来确认一下那两个烂尾的小区有没有潜力,别他把钱给出去了,最后楼根本没人要,到时候,他还能把凤河往死里逼不成?   三年没来,火车站周围看着好像更破烂了,不过,也可能是冬天,景色本来就萧条的缘故,因为这里人还是挺多的,最早时候的百货大楼也还在开门营业,虽然门可罗雀,从橱窗里露出的五颜六色的商品还是为这一带增加了生机。   柳侠记忆里往那个小区去的路正在扩修下水管道,下水道两边都是挖出来的臭泥,他找不到绕行的路,下车问了人,上车后往北走到火车站广场,然后向东又跑了百十米,才从一条小胡同里钻进去。   柳侠隔着二百来米的距离看那个名字叫“鑫鑫佳苑”的小区,它就像饿死的巨兽尸体,凄惨地躺在荒凉寂寞的野地里,一排排黑洞洞的窗户像没了眼珠的眼眶,无神地望着抛弃了它的整个世界   柳侠下了车往里边走,由于长年无人管理,这里的蒿草长得半人高,枯死后被风吹日晒野物践踏,高高低低没有规律地乱成一片,他穿着运动鞋,踩在上面感觉还挺柔软,只是裤腿上沾的都是黄白的碎干草叶子,他心里觉得扎的慌。   这个小区一共八栋楼,分东西两排,一排四栋,但盖的时候是从北边开始的,现在,最北面两栋都已经封顶,挨着的南边两栋都是盖到五楼,其中一栋六楼的墙垒了一半;南边四栋从柳侠这个方向看不清楚,好像只盖到二楼或三楼。   小区的正门设计的是西门,因为直线距离的话,西门到千鹤山路大约只有七八十米,感官上更靠近繁华的主干道。   而北面和南面离主干道都比较远,像柳侠过来的北面,除了有一排临街的三层楼民居,后面还有一排农村的宅基地,宅基地后面是一片菜地,菜地后面是柳侠走过的荒地。   柳侠好不容易走到了楼跟前,拍打了一下裤子上的草屑,然后走到近前,用手去抠墙角处的混泥土立柱,抠了好几下,没抠动。   柳侠自己也经常用混凝土,他见过的都是这种用手抠不动的,报纸上的豆腐渣工程据说手一捻,混凝土可以迎风飞扬。   他心里松了口气,楚凤河说,经他的手盖的楼,可能也会有很多毛病,但肯定不会是豆腐渣工程,因为原材料全都是货真价实按国家标准走的。   这样的话,现在柳侠看到的这几栋楼就不需要返工,可以省下很多钱。   他继续往里走。   既然来了,他想看仔细一点,将来如果需要增加投入的话,心里对工程的进度能多少有点数。   他刚才看的是西边的第一栋楼,这一次,他想看一下东边的。   可是,刚转过东边第一栋楼的拐角,他忽然听到了人……或者是动物的喘息声。   柳侠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应该是从中间那个门洞的西户发出来的,可这里除了这几栋黑咕隆咚的烂尾楼,就是建筑垃圾和野草,这样的地方是野兔子和黄鼠狼、老鼠的天堂,怎么可能有人?   他站在那里,支着耳朵仔细听。   如果有人的话,十有八、九是小偷在分赃,要不就是无处栖身的乞丐,无论哪一种,他一个人面对都可能有危险——他的衣服对乞丐应该很有吸引力。   大概过了半分钟,喘息声再次响起,这次还夹杂着说话声:“啊……快点……再快点……啊……啊……我……我不行了……不…………不要……快点……”   柳侠迷茫:看来是小偷在分赃,可能怕被人找到,想快点分完跑路。   可是,分赃有这么累吗?数钱也最多就是手指头比较酸困吧,至于喘成这样吗?不行了什么意思?硬是用手一张一张数了一百万?   “啊……啊……*保*你特么*死我吧……啊……还要……再快点……啊——”   又一阵更沉重的喘息夹杂着男人哭泣似的哀叫传来,最后,剧烈的喘息和一个男人咆哮似的低吼混合在一起,戛然而止。   柳侠差点抬脚跑过去,他妈,不会是分赃不均,要杀人吧?他这是什么运气?来看个破房子还能撞上个谋杀案?   他已经跑出去了两步,突然又停了下来:如果是杀人的话,还是报警比较好,。   柳侠掏出手机,因为太冷,他的手有点僵,手机没拿稳差点掉了。   这也让他更加清醒了一点,他折了回去,他得挡着点自己,万一被那杀人犯看见了会有危险。   柳侠转到了身后的楼的西边,刚把机盖打开要按号码,他突然听到有脚步声,贴着墙角回头一看,一个肯定是乞丐的、矮小的中年男人正从西边的门洞走出来,柳侠握紧手机盯着他。   只见那乞丐大摇大摆地往前走了几步,走到离楼房主体墙大约五米开外后,突然停住,然后转过身对着刚才那个发出声音的窗口,又恶毒又夸张地狠狠吐了一口东西:“啊呸。”   柳侠给恶心坏了。   他稍微往后退了一点,视线一直跟着乞丐,看着他裹紧了身上脏烂得不像样子的军大衣,一摇一晃地往西边走去,脸上带着让柳侠万思也不得其解的优越感。   那乞丐也看见了柳侠,好像还楞了楞,不过他楞的太短暂,柳侠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那个乞丐最终带着一身几乎看得到实质的优越感消失在了柳侠的视线里。   经过这么个插曲,柳侠觉得谋杀案可能不成立,乞丐就算再见多识广处变不惊,也不敢对一个杀人犯那么嚣张,看他那个态度,里边应该就是小偷,“老子虽然是要饭的但总比你们这些小偷强”的认知让他充满了道德上的优越。   柳侠决定不管闲事了,这种被乞丐吐一脸都不敢出来放个屁的小偷估计也做不了什么大案,最多就是摸个钱包或顺手牵羊偷几件别人晾晒的衣服那种水平,他报案没准人警察还嫌他多事。   他从东西两排楼之间的通道直接往南走,决定赶紧看看南边几栋楼的情况就回去,荣高西边那个小区今天不去看了,改天有时间找个黄道吉日再去,省得再碰上这种晦气事。   从北往南数的第三排楼都盖到三层,最南边两栋都是两层。   柳侠听楚凤河说过,当初他的意思,是先盖四栋,收到这四栋的尾款后,再盖后面四栋,这样他们不会赊账太多,因为赊原材料天天跟人陪笑脸说好话,楚凤河也是有自尊心的。不过胡永顺坚决不肯,他觉得同时起八栋楼,显得他们财大气粗,会给集资户和买房的潜在客户信心,有利于东边那个新小区的预售。   柳侠又去抠混凝土,还是抠不动。他满意地吐了口气,拍拍手转身回去。   走到刚才发出声音的那栋楼北面,他忍不住扭头往东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两个男的从中间门洞出来,其中个子较高的背着一个挺大的蛇皮包。   蛇皮包跟那人挺不搭的,那人穿的不算多时髦高档,但也是干干净净的羽绒服、西裤和皮鞋,虽然带着羽绒服的帽子看不清楚他的脸脸,但他整个人的感觉在那里放着,肯定不是民工。   个子矮点的也是羽绒服、西裤、皮鞋的搭配,也戴着帽子,还带着个大口罩。   两个人同时看到了柳侠,明显楞了楞,但随即他们就转身往东边走去。   东边是大片荒草地,应该是被政府征用后还没开发的农田,矮点的往一直东边走,渐渐被野草棵子遮住了身影。   高点的和他同行到楼的尽头,然后就往南拐了。   柳侠加快步伐,几乎是跑着回到了车跟前。   可以肯定了,那两个人就是小偷,那个蛇皮袋里装的肯定是赃物。   他妈的那高个儿太贪了,好歹你们是一伙儿的,你自己那么大一大包,就给你那同伙一个小文件包?   所以像小偷这类没有一点道德的职业坚决不能干,压根儿就没有道德心的人,哪怕是一条绳子上的兄弟,他也不会跟你讲公平和情义的。   柳侠怀着对小偷的一腔不屑从小胡同里钻出来,顺着原来返回了大路上,然后,被堵在了接近火车站的路口。   十几辆军用卡车整齐地排列着,占据了火车站前广场的一半,穿着崭新的绿色军装的年轻人分成四条长队站在火车站候车厅门口,送别的亲人们围了一圈,有人在哭,更多的是眼睛通红,脸上却带着笑。   柳侠忽然想起了柳凌,想起了猫儿,想起了家里人。   柳凌当兵走的那天,也是在这里,他请了假跑过来,父亲和大哥也是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眼睛却都红梆梆的。   而柳凌在上车前抱着他说,你要是想叫咱猫儿过上好日子,就必须考上大学。   柳侠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很快,那边就接了起来:“幺儿?”   “嗯。”   “有事孩儿?”   “没,我来火车站了,看见新兵搁这儿排队等着进站,忽然可想你。”   “呵呵,我也可想你孩儿,你搁京都,我觉得咱整个家都是暖烘烘哩,你一走,家跟少了可多东西样。”   “那,我要是要账顺利,春节前再回去一趟,跟小葳您俩多住几天再回来。”   “别孩儿,咱伯咱妈也可想你,你要完账就快过年了,早点回去守着咱伯咱妈吧。”   “嗯,那……那……”   “咋了孩儿?你还有啥事?”   “嗯,嗯,就是,五哥,谢谢你!”   “为啥?”   “要是当初你不鼓励我,叫我一定考上大学,我现在肯定不是这样,猫儿肯定也不能去美国上大学。”   “呵呵呵,因为这个啊,那是因为你自己够努力啊孩儿……好吧好吧,我接受了,等我春节回家,你再给五哥个拥抱,好好谢谢我。”   “嗯,我等着你回来啊五哥。”   收起了电话,柳侠趴在方向盘上看着前面的人山人海:就叫猫儿留到美国,享受最美的风景,最干净的空气,大不了自己一年多跑两趟,只要孩儿能过上好日子,多跑两趟算啥? 第493章 夜入双山   从火车站回来,柳侠先拐进荣泽商场买了两条高档羊毛毯,这是为去双山要账准备的。   双山县和界山县毗邻,但属于陇省,和界山县一样,处在三省交界处,大山连着大山,那里的经济比荣泽落后很多,羊毛毯子这种礼物还是易春水指导柳侠买的,可能因为山区冬天更冷,这里的人们又普遍贫穷,取暖条件有限的缘故,挨着身体不会有冰冷感的毯子在那里非常受欢迎。   去年到今年,卜鸣的小队常驻界山、双山这边,工程一个接着一个,除了介绍费提成和一些成品饮料,肖文忠主打的礼品就是各种档次的毛毯。   柳侠今天买的两条都是高档的,一条五百多,一条一千整。   他这次去要的是双山县交通局的账,账数目比较大,是几个工程挤压在一起的总和。   双山县交通局的局长罗喜平,之前是规划局的副局长,易春水去年秋天给柳侠介绍的双山县的第一个工程就是规划局的,当时规划局局长空缺,柳侠全程打交道的都是罗喜平,双方合作愉快。   罗喜平调到交通局后,柳侠当然不会断了之前的联系,而双山县这个国家级贫困县也和全国其他各个地区一样,为了改变当地贫穷落后的局面,正以裂裳裹膝的姿态贯彻那句“要想富,先修路”的现代金玉良言,罗喜平和柳侠的合作顺理成章的得以继续。   不过,柳侠接的交通局的工程,只有第一个,也就是城区的两条主干道扩宽与延长那个工程及时付清了工程款,后来几个工程现在全部压着。   最早的那个应该是五月中旬就结的,当时因为双山县也和全国一样,要进行财政制度改革,交通局的经费一直不到位,柳侠和肖文忠去找了罗喜平好几次,罗喜平非常为难,为了表示自己不是赖账的人,有一次把电话打到财政局,让财政局的局长亲自跟他解释,当然,他也是正好借柳侠的这个机会向财政局施压。   柳侠和罗喜平打过交道,知道他是个比较守信用的人,而且他也有继续合作下去的想法,就不愿意逼的太紧,结果,越拖越多,后来几个交通局的工程,也都没有结。   柳侠要了好几年账,积攒下不少经验,他知道人都有个劣根性,如果你太好说话,刚开始别人会感激你的宽宏大量,可久而久之,大家习惯了以后,就会把你的宽容视为理所当然,不说欺负吧,也会降低对你的重视程度,你的要求将会被置后,为那些不好说话的人让路。   罗喜平可能主观上没有刻意拖欠柳侠的意思,但客观上,他会先支付那些整天追着他屁股后穷追猛打的讨债者,先解决掉自己眼前的压力再说。   柳侠已经决定了,既然罗喜平说了年前一定会给他全部结清,那这次他就是耍赖住到罗喜平家里,也要把钱要回来。   因为要账和还钱还有个时机的问题,一般都习惯以某个节日为截止点,如果元旦前或春节前要不回来,过了春节,罗喜平肯定又该往后拖了,而他身后永远跟着一群要钱的人。   从商场出来,他又开车到荣泽新开的大型超市走了一圈,买了四箱挂面、两箱方便面、一包五十斤装的大米、两箱火腿肠、两箱金华火腿、一箱真空包装的烧鸡,捷达后边装不下,毛毯和方便面只能放在车厢后排座上。   这是给卜鸣他们买的,双山县穷山僻壤,乡下小卖铺的东西品种少,更新慢,吃食类大部分都特别低劣,还是过期的,柳侠每次去都给他们带一大堆吃的。   柳侠回到家,秀梅已经做好臊子了,小雲眼巴巴地趴在餐桌上,就等着柳侠回来,他就可以跟着提前开饭了。   不过,柳侠拒绝了这家伙提前开饭的要求,坚持到柳魁、晓慧、小雷和萌萌回来。   小莘中午大部分在学校吃,偶尔改善吃特别好的才会接他回来,荣泽高中离这里太远,大冬天的冻得哆哆嗦嗦跑好几里就为了吃一碗饭,他觉得划不来。   柳侠吃完了两大碗喷香的臊子面,开始坐在沙发上打电话。   小雲、小雷和萌萌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觉得他打电话的模样特别像电视里的男主角。   可惜,电话那头的人们都不配合。   先是罗喜平的手机没人接(帅得掉渣的董事长电话没人接,真是没面子)。   柳侠又打他的办公室电话,通了,只是接电话的不是他本人,而是去给他打扫屋子的办公室人员,是个女同志。   柳侠问罗喜平在不在单位,那位女士用一口浓重的方言说,他们罗局长上午还给他们开会了,开完会她就没再看到人。   唉,这种回答一点不白领,三个满脑子大戏的初中生非常失望。   看着那三个人一脸的戏,柳侠头皮发麻,挥舞着巴掌赶人:“爬您屋里去睡,别耽误我工作。”   萌萌带头起来走,边走边抱怨:“那边那个女哩为啥不说‘是,先生,您稍等,我们总裁马上过来’,非得‘俺局长俺局长’,给咱小叔称得也不精英了。”   小雷说:“主要是咱小叔成天说自己是个小包工头儿,他要是自我介绍说‘我是啥啥公司哩董事长’,那女哩肯定就会跟电视里样那么说了。”   柳侠对着他们的后背吆喝了一句:“别没事光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国剧,世上哪儿恁些董事长?”   穿了大衣准备出去的柳魁说:“电视里全都是,不怨孩儿们。”   柳侠说着“电视剧有时候真祸害人”,起身送柳魁出去,然后接着回来打电话。   办公室和门卫室都没人接。   双山县那边的单位办公设施都比较落后,交通局只有这三个地方有电话,手机在他们那里还是奢侈品,柳侠想要找的财务科科长吴顺林没有手机。   柳侠想找吴顺林问一下他们账上有没有钱,捎带着也确认一下罗喜平的踪迹,这两件事都不太适合让交通局其他人听到,所以柳侠趁着现在下班时间打电话。   柳侠又拨通了付东的电话,嗯,他和付东说的事也是最好不让其他人知道:“付东哥,麻烦你再帮我拿点你朋友那里的卡。”   付东问:“多少?”   柳侠说:“比去年多一点,十万吧。”去年七万,今年通货膨胀严重,得增加点,要不显得比往年少就不好看了。   付东:“柳儿啊,哥哥现在年纪大了,你不能老这么刺激我,我怕自己给嫉妒出心脏病来。”   柳侠嘿嘿笑:“付东哥你开玩笑呢,你现在千把人单位的办公室主任,会稀罕我这仨核桃俩枣?”   付东说:“我稀罕得眼绿。好了,什么时间要?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准备。”   柳侠说:“腊八之前就可以,我明天要去陇省要账,然后从那儿直接去中南,回来估计就到腊八以后了。”   付东说:“成,你回来了给我打电话,我给你送过去。”   柳侠说:“你让他准备好了把账号发给我,我给他转钱。”   付东说:“没事,你又跑不了,回来再给他钱也没关系。”   放下电话,柳侠眯着眼想,还有什么事没有办?   他这是在安排职工的春节福利,去年,他听了冬燕的建议,没有把年终奖全部发成现金或银行卡,而是发了一部分购物卡。   冬燕说,现金购物卡的作用虽然和钱是一样的,但花的时候感觉却大不相同,那种随便往购物车里扔东西,又不用担心兜里的钱保不住的感觉真是太幸福了,别人羡慕的眼光还能让这幸福再加成几分。   柳侠手下的人长年不着家,妻儿肯定会有点失落或抱怨,拿着丈夫(爸爸)给的购物卡去随便买买买,能有效降低妻儿的怨念,提升他们的自豪感。   柳侠觉得她说的太有道理了,马上付诸行动。   付东朋友的那个商场是原城现在最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综合性商场,增加了大型地下超市后,几乎可以满足所有的民生需求,柳侠去年一把那里的购物卡拿出来,大家一片欢呼。   而柳侠买那里的卡,也能增加付东朋友的销售业绩,真是两全其美。   想了五六分钟,把最近办的事挨着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除了12月份的奖金和第四季度的奖金因为时间问题还没有算,其他好像都办好了。   柳侠心里一轻松,起身回卧室开始换衣服,双山那边比这边冷,里面得换上厚毛衣毛裤。   他提着包出来的时候,秀梅和晓慧正好收拾完了厨房出来,看到他提着包,齐声问:“幺儿,你这就又出去咧?”   柳侠轻松地笑着说:“嗯今儿星期四,我今儿后晌到那儿,黄昏去送礼正合适,明儿星期五,就能办正事了。”   听到动静的三个小家伙一起又跑了出来,小雲拄着个拐杖居然跑在最前边:“小叔,你再搁家两天再走呗,你不知,你一回来,咱家就可美啊。”   小雷也拉着柳侠的胳膊:“小叔,星期一再去呗。”   柳侠拍拍他的头:“要是不给事儿办完,小叔就是搁家也不安心,小叔早去早回,回来咱随便耍,中不中?”   两个小阎王撅着嘴嘟着脸不高兴。   柳侠笑笑,又拍了下萌萌的头:“看人家萌萌,再看看您俩,还是孩儿咧。”   小雲说:“俺姐不吭气儿,其实她也可待见你搁家。”   柳侠摆摆手:“小叔知了,来,再见,小叔最多两星期就回来。”   几个小的不情不愿地跟他说再见。   柳侠冲大嫂和三嫂笑笑,拎着包大步走了出去。   下午六点,柳侠进入了双山县境内,洛城西的国道在修护,南边一半禁制同行,他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将近一个小时。   所以到达双山县城后,他没有吃饭,直接开车去了罗喜平家里。   罗喜平家在县城靠东边的位置,是个在单位的大家属院里单独圈出来的独家小院,和正常的农家院差不多的那种,就是院子小一点。   双山县楼房很少,各单位家属院基本都是红色的瓦房或平方,领导也都是这种房子,只是会单独圈个小院子。   柳侠已经来过好几次,轻车熟路就找到了,不过,罗家的窗子黑洞洞的,家里没有人,而柳侠也不方便问旁边其他人。   他就拿出手机,打罗喜平的电话,系统提示,不在服务区。   柳侠有不好的预感,他怀疑罗喜平回老家了。   他从交通局家属院出来,马上开车往西,吴顺林家就是县城的,他和父母家人住在一起,是自己家的老宅子。   没有跟队进行栖浪水库前期测绘之前,柳侠以为柳家岭已经是世界上最贫穷闭塞的地方了,荣泽也是个寒酸、没有任何特色的小县城,到了中原西部深山区后,他才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和柳家岭一样穷的地方,而这边的县城和荣泽比,就像荣泽和原城比。   双山县的县城,还没有二十年前的望宁繁华,望宁因为有罗各庄煤矿,每天都会有很多拉煤的大车经过,而双山县整个县城的汽车,除去公交公司的公共汽车,可能还没有三大队和荣泽市公安局两个单位加起来多。   柳侠从城东走到城西,大概两公里的路程,中间还经过县政府和县招待所这两个双山县最排场的单位,沿途看到的车不超过十辆,而双山县应该说只有这一条主干道,南北方向那条商用区域不超过二百米,再往外延伸就是农村的感觉了,可以忽略不计。   在吴顺林家,柳侠受到了热情的接待。   这里的人还没有受到外面花花世界的感染,保持着山里人淳朴的心性和习惯,柳侠再三说自己已经吃过饭了,还是被按在桌子上又吃了一大碗小米红薯稀饭和一个大蒸馍,吴顺林的妻子和母亲还紧急给他加了个醋溜豆芽。   小小的豆芽还没长成,跟个小小的大脑袋问号似的,就被主人家用来接待贵客了。   到了这里,柳侠也就没什么需要顾忌的了,他直接问吴顺林,罗喜平这几天在不在单位,他们单位账上有没有钱。   吴顺林说,罗喜平今天一天都在单位,只是下午下班提前走了一会儿;财政局已经把他们的钱拨过来了,前两天罗喜平还跟他提过,说他们的工程款拖欠的时间太长了,现在有钱了,如果柳侠或肖文忠来,紧着先把他们的钱给结清。   柳侠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账上有钱,罗喜平也是个守信用的人,这次的讨债之旅应该很轻松愉快。   从吴顺林家出来,柳侠给卜鸣打了个电话。   卜鸣他们住在老爷庙乡的乡政府,地方是罗喜平帮忙安排的,他觉得让柳侠他们住在老乡家连窗户都没有的泥坯房子里太埋汰他们了。   知道他已经到了双山,小队里几个人都特别高兴,挨着跟他说话。   柳侠给他们报了下自己带来的加餐物品,在一片欢笑声中挂了电话,开车去双山县唯一的国营招待所。   柳侠以前来过四次双山,但只有一次在这里过夜,就是今年夏天来要账,那天他在罗喜平家喝完酒回来,已经十点多了,浑身燥热地冲了个凉水澡就睡了,所以今天,当服务员打开门,感受到里面比外面还潮湿阴冷的空气,柳侠问了一句:“你们这里没有暖气?”   服务员小姑娘摇头:“没有。”   柳侠愣怔了两秒,点头:“谢谢,我知道了。”   小姑娘拿着钥匙,哗啦哗啦走了。   五分钟后,柳侠打开门大叫:“喂,服务员,水管里怎么没有热水?”   哗啦哗啦一阵响,服务员出现在楼梯口:“那个,我们的热水就供应到九点啊。”   “我次……”柳侠扬起的手又放下,点头,“怎么会只到九点?九点好多客人还在外面吃饭娱乐没回来吧?”   小姑娘说:“怎么会?冬天时候九点都快半夜了,客人早就回来了。”   柳侠想起自己刚才过来时,街上冷冷清清出魂似的情形,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   关上门,柳侠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走进卫生间,把水管打开小小的一缕,慢慢把毛巾湿透,抽着气擦脸。   山里的水特别凉,一把脸洗下来,他手指头都快冻麻了。   把壁橱里两个被子都抱出来,来到床边打开,一股子潮湿的霉味道呛的他一扭脸,把被子扔在了床上。   他喘了两口气,尝试着把被子拉开,更加浓烈的霉味飘散出来。   他闭着气跑过去拉开了门,冲着楼梯那边喊:“服务员。”   一阵稀里哗啦声,服务员再次出现在楼梯口:“咋啦?”   “你们的被子是不是拆洗后没晒干放壁橱里去了,都发霉了。”   “不会啊。”服务员说着走过来,“上次的客人走了以后,我们拆洗得干干净净,换的新被套。”   柳侠问:“上次的客人什么时候走的?我觉得屋子里都是霉味,好像很多天没有开窗通风了。”   服务员想了想说:“好像,好像是上个月,不是,是上上个月……”   柳侠摆摆手:“那你不用过来了,直接去给我换两条最近几天刚拆洗过的被子来。”   服务员说:“不行的,你住的是标准间,标准间的东西跟普通客房不一样的。”   柳侠说:“那你给我从其他标准间调两套过来。”   服务员说:“我们的四个标准间,就这个最近有人住过,其他三间好长时间没有人住了。”   柳侠无力地靠在门上,想了想:“那我调普通房间。”   服务员想了一下:“普通房间有两人、三人、四人,两人的没有了,三人的有一间住了两个人,你……”   柳侠打断她:“我包一个三人间,你们不要往里边再安排人。”   五分钟后,柳侠来到了他的新房间。   他拉开被子,还是潮乎乎的,但没有霉味了。   可是,有没有人来告诉他,为什么服务员嘴里象征着高端上档次的白色被套,被头那一大截却是黄巴巴的? 第494章 双山一夜   清早,柳侠一边抖抖索索吸溜着凉气穿衣裳,一边在心里盘算今年要给肖文忠增加多少年终奖,或者另外加一项奖金项目,就叫……精神损失费?   特么,这样的旅社绝对能给人住出心理问题来。   因为从标准间换成了普通客房,餐票也被收回去了,柳侠从卫生间出来,再次看到那黄巴巴的被头,毅然决定先退房,到街上吃早餐去——就冲黄被头那样的管理,这里的食堂也做不出什么干净的饭菜来。   半个小时后,他后悔了。   他从招待所出来,转遍了整条东西大街,就三家卖早点的,一家饸烙面,两家小米稀饭、馒头和小咸菜之类的,都是很小的店面,一家比一家门店破落,看着都是脏乎乎的。   他忍着心里的不适,在饸烙面小店吃了,大碗,一碗一块五,分量比荣泽的大碗烩面还足,而荣泽的大碗面现在已经六块了。   味道意外的好,如果不是那个大粗海碗油腻的手感,柳侠都想中午再来吃一碗了。   吃完了面,拿出手机,七点五十,这个时候打电话不会有打扰的嫌疑了。   柳侠在店主惊羡的目光里拨了罗喜平的号码,板正清晰的女声告诉他: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柳侠开车来到了交通局大门口,坐在车上,观察着上班的人流,同时看着手机上的时间。   八点五分,他拨打罗喜平办公室的电话,一直到待机音结束,都没有人接。   柳侠下车,大步走进交通局大门,可能因为民风淳朴治安太好的原因,这里的门卫形同虚设,柳侠长驱直入到站在罗喜平的办公室门口,都没有遇到一个拦着他问询一二的人。   他敲了三次门,办公室里都没有反应,第四次刚敲了两下,旁边办公室出来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用带着浓重鼻根音的方言说道:“你找俺局长?”   柳侠点头:“对,我昨天中午跟他打电话约过,今天过来。”他说了个半真半假的谎,他打过电话,但没约到人。   “哦,”中年男子点头,“可是,俺局长他今儿不来了呀,他昨儿后晌快下班时候跟我说,他老家有点事,他要回去一趟,叫我跟其他领导说一声,他星期一来。”   柳侠心里跟灌进去了一大桶冰碴子似的失望难受,却还是对这个可能是办公室主任的男子微笑着说:“谢谢!那我去找一下吴科长。”   财务室就在这排房子的最西头,柳侠掀开棉帘子就看到了吴顺林,他正在抱过一摞账簿,准备开始工作。   看到柳侠,吴顺林站了起来:“这么早就来了?”   柳侠说:“其他地方有点急事,想早点把这边的事办完了赶快过去。”   吴顺林本来是要拿着杯子去给柳侠倒水,听柳侠这么一说,放下杯子就想走:“那咱们现在就去找局长。”   柳侠心里感叹了一下这边的人是真的淳朴耿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嘴上却不得不把刚才那个中年人的话转告给他,因为有罗喜平主动说要紧着他的款项结清那句话,他希望今天吴顺林能做主把钱给他。   吴顺林听完柳侠的话,拉过一把椅子让柳侠坐下,然后对正在给屋子中央的大肚子铁炉添炭的女孩子说:“小丽,我去找胡主任一下,局长不在咱们怎么不知道,你给柳同志倒杯水。”说完就出去了。   叫小丽的瘦小女孩子腼腆地柳侠笑了笑,去墙角拿暖水瓶。   胡主任应该就是刚才和柳侠说话的中年男子,财务室和胡主任的办公室中间就隔着四五间房子,只是单纯去找胡主任确定罗喜平在不在,最多三分钟就够了,可吴顺林快十分钟了还没回来,柳侠心里又涌起了希望,他觉得吴顺林应该是在想办法和罗喜平联系,商量给自己结账的事。   十五分钟后,吴顺林回来了,脸上带着歉意:“我专门又去找俺书记问了问,局长真是回老家了。”   柳侠说:“今天不是星期五吗?罗局长怎么会今天回去?”   吴顺林说:“他昨天走之前在大门口碰见俺书记,说他早上起来心里头就觉得不舒服,老觉得家里头他老母亲有事,一天心里都不安稳,不回家看看不放心,你知道,俺局长是个大孝子。”   这个,柳侠确实知道。   当初规划局那个合同是柳侠来签的,签完他请罗喜平和规划局几个相关人员吃了一顿饭,酒席上,罗喜平喝的有点高,他听易春水提到过几句柳侠的经历,知道柳侠也是农村人,山里的,也是考上大学才有了个商品粮户口时,那天,罗喜平就絮絮叨叨跟柳侠说起了自己的经历。   罗喜平家是在双山县最偏远贫穷的大山里,他和妹妹能考上中等师范学校,成为城里人,是因为他们有一个特别要强的母亲。   罗家妈妈是文盲,三十多岁丈夫去世,自己艰难地拉扯着四个孩子,肚子都吃不饱,却在罗喜平和妹妹能帮家里干点活的年龄,把他们送到出嫁到县城附近村子的姑姑家里,让他们去读书识字。   这一段经历,和关二平、关淑萍兄妹几乎一模一样,不一样的是关二平和关淑萍一个根本就没有考大学的机会,一个折戟在高不可攀的高考录取分数下,而罗喜平和妹妹在顶着重重压力分别复习了四年和三年后,鱼跃龙门地进了邻居清山县的师范学校。   罗喜平先一年毕业,回到双山县当了一名初中教师,五年后凭借一手好文章,被借调到政府办公室,然后是正式调入,再然后是下去局直单位当领导。   罗家妹妹上师范期间,遇到一个去清山县探亲的界山县年轻人,两个人一见钟情,毕业后嫁到了界山县,罗妹妹的丈夫现在是易春水家的邻居。   和当年的柳侠、柳凌、柳海一样,罗喜平的经历在他的出生地是一个人人都耳熟能详的励志故事,他们一样的还有对家人的留恋和关爱。   罗喜平比柳川还大一岁,这么多年,除了天气和其他不可控原因,他周末和节假日一定会回老家守着母亲和大哥一家。   柳侠心里再着急上火,人家惦记自己年迈的母亲,他也没什么话说。   他只能试探着问吴顺林:“我这钱罗局长当着咱们两个的面确认过好几次了,你不能直接给我吗?”   吴顺林为难地摇头:“这真的不行,现在的财务制度特别严,上级要求单位哪怕花一分钱也必须一把手签字,这是为了防止出现问题后互相推卸责任。   你这个,要是几百、几千块,我冒个险,回来大不了让局长说两句,你这好几十万啊,按要求,我必须和你一起让局长当面确认签字才行,局长打电话交待都不合规定的。”   吴顺林说的都是大实话,柳侠也没有难为下边人的习惯,他谢绝了吴顺林中午一起吃饭的邀请,只让他如果发现罗喜平回来,第一时间通知自己,就告辞出来了。   站在街边,看着苍白的太阳发了一会儿呆,他忽然想起自己昨天忘记买食用油了。   拨打卜鸣的电话,想问问他们现在的具体作业地点,系统提示他要找的人不在服务区。   柳侠开车找到一家粮油店,买了一壶十斤装的花生油,问了一下店老板去老爷庙乡怎么走,出来后调转车头,开上了去老爷庙乡的路。   罗喜平要三天后才回来,这三天他也来不及赶去中南省把事情办完,回荣泽也不划算,路上一趟七个多小时呢,所以他决定留下,自己带人干三天活,让卜工休息休息。   老爷子杖乡之年还要整天在深山老林里作业,虽然他付出了相应的丰厚薪酬,让他近在咫尺袖手看着老爷子劳作,他也做不到心安理得。   双山县的县城不在自己所辖区域的中央地带,而是靠近西北部边缘,沿着县城最繁华的东西大道向西走到头,再往西北方向走三公路左右,就到了清山县境。   而清山县的县城靠近南部边界,只不过偏东几公里,   老爷庙乡就夹在两个县城之间,整个乡的地形是西南-东北方向狭长的一条,西边隔着城关乡几里路就是县城,东边隔着几公里原始森林就是清河县县城。   因为老爷庙乡的这个地形特点,柳侠在到了乡政府所在地以后又试着打卜鸣的电话,居然通了,虽然断断续续硌硌巴巴,不过好歹柳侠听明白了他们在哪个方向,路边有哪些比较显眼的标志,让他赶在午饭之前找到了人。   不过柳侠人是到了,捷达却被一条干涸的河沟挡在了大约五里以外的地方,捷达地盘太低,过沟沿的时候会碰到油箱,所以柳侠只提了两只烧鸡和十几根火腿肠过去。   洪军高兴地接过烧鸡和火腿肠,点着了酒精炉烧上水,拿出个不锈钢菜盆开始撕烧鸡,天太冷,他要把这些东西都蒸热了吃。   洪军看面相就是个糙老爷们,原来在家的时候也不喜欢干家务,跟着柳侠后却被挖掘出了做饭的天赋,他粗手大脚地随便捣鼓一下,就比另外几个人精心烹制的饭菜好吃,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柳侠在京都的工程结束后,把他给调到了这里——补偿几乎一年没有回家的卜工。   刚刚十一点半,卜鸣他们还在作业,柳侠去罗马吉普里拿出一件军大衣换上,就要接替卜鸣的工作,卜鸣头都不抬一口拒绝:“我也就会干点这,你就别老想着抢我的饭碗了。”   老爷子心情舒畅的时候,偶尔也会说句笑话调侃个人。   袁黎明和高秋峰也帮卜鸣说话:“柳工,我们马上就好,你不用再沾手了。”   柳侠看了一眼高秋峰。   高秋峰马上摆着手说:“柳工你可别,我就一民工,跟卜工比还差十万八千里呢,你抢我的饭碗更不厚道。”   柳侠看出来,这几个人是打定了主意不让自己动手,正好也快吃饭了,他也就没坚持,过去给洪军打下手。   洪军之前计划的午饭就是臊子捞面,肉丁、白萝卜丁、胡萝卜丁、粉条的臊子,一人一盆儿就结了,柳侠这一来,大家盆儿里就丰富了起来。   吃完了饭,柳侠拿出车钥匙,让几个人去他的捷达里,开着暖气眯一会儿。   大家都是在中原长大的,都有午睡的习惯,野外作业时虽然紧张,中午也要多少眯两眼,要不下午打不起精神。   他们平时都是躲在罗马吉普里午休,罗马吉普里虽然冰冷,但好歹没风,腿上再包个军大衣,睡半个小时左右也能扛得住。   不过今天既然有暖和地方,几个人也没客气,洗刷完锅碗瓢勺,就一起跑到了捷达里。   给罗局长买的那个豪华双面羊毛毯太占地方,临时被放在了车顶,方便面也一起挪出去了,柳侠打开暖风,把前后各一扇车窗降下条一指宽的缝,后边三个人一会儿就睡着了。   卜鸣半躺在副驾驶位上,小声和柳侠说话,问最近都签了那些合同,还有双山的账。   柳侠把他今天在交通局的经过简单跟他说了一遍,卜鸣说:“把这笔账拿到手再去沈工那里吧,久占为业,欠账也是这样,时间长了,欠账的会慢慢把他欠账的原因给忘了,只记着钱是自己的,越来越舍不得拿出来。”   柳侠说:“我就是这么想的,不拿到钱,我就一直住在这里。”   卜鸣又说:“话虽然这么说,真要不回来,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哪个单位还没有几笔要不回的欠款呢?广播电视上不都是三角债嘛,咱工程多着呢,真要不回来咱再挣。”   柳侠知道这是前辈在安慰他,怕他钻了牛角尖,笑笑说:“我知道,我尽量要,真要不回来,我也不能因为几十万块钱去杀人。”   一点半,下午的作业正式开始,柳侠这次仗着年轻体力好的优势,自己先抢到了仪器,卜鸣只要坐在车里拿着电脑做后期。   现在,几个技术人员一人一台已经装了测量软件的手提电脑,提前充好电,中间休息就可以输入数据。   五点半返回老爷庙乡政府。   两间狭窄的平房,住四个大男人还要留出做饭和给卜鸣、袁黎明计算绘图的地方,真挤不出柳侠的位置了,柳侠只好在四个属下歉疚不安的目光中,拿了卜鸣的电脑和今天的测量数据回县城——老爷庙乡停电了。   再次住进招待所的三人间,柳侠在感慨万千中抓紧时间冲了个澡,然后包着两条被子坐在床上做计算,因为上午的计算卜鸣已经完成了,他只干了一个小时,在手指被冻僵之前,胜利完成了任务。   他没有随时阅读的爱好,所以没手边没有书;招待所没有互联网,卜鸣的电脑里只下载了他兵不血刃就能一骑绝尘直捣黄龙的《超级玛丽》和《大富豪》,电脑自带的蜘蛛纸牌对他来说易如拾芥,他早就不屑一顾了。   百无聊赖之中,他看到了矮柜上颇有年代感的电视机,还好,虽然看一眼就让人忍不住想抚今追昔,却是有遥控功能的。   柳侠毫无期待地按下了开机按钮,想随便选个家庭剧开点声音催眠,然而,一下、两下、三下……电视机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拎着遥控器在床沿上“啪啪啪”地拍了十来下,再来,一下、两下、三下……十下……,当柳侠以为是自己弄错了,这个玩意根本就不是遥控器的时候,电视机发出一声轻响,屏幕上先是一片白雪花,紧跟着,出现了一对中年妇女坐在公园长椅上聊天的画面。   正是柳侠想要的家庭裹脚布剧。   他扔了遥控器,小心地把黄被头卷上去铺好,又把另外两张床上的枕头都拿过来,和自己床上的摞在一起,打算躺舒服了等待睡眠降临,可是……   “……啊……啊……哈……哈……啊……不要啊……”   柳侠目瞪口呆。   电视屏幕上麻撒撒的白色噪点和乱跑乱晃的横杆后,赤身裸体一边喘息一边扭动的女人和跪在她两腿之间弓着身乱啃乱咬的男人清晰可见。   现在的家庭剧都拍成这个样了?可是,为什么中间连个过渡的剧情都没有?   柳侠在心跳280的凌乱中努力地理智思考,但那粉红透白的画面和女子分不清难受还是享受的呻吟声的把他的理智冲击得七零八落,他甚至忘记了要换个台,而只是面红耳赤地等待着这一段过去。   可屏幕上的男女不但无视了他的意愿,还做出了个让他惊呼出声的动作,男人忽然直起身,把女人的腿分开架在自己的肩上,然后……   “我草草草草……”柳侠手忙脚乱地去摸遥控器,却怎么都摸不到。   他把身体周围挨着摸了一遍,还是没有;他翻身起来把枕头都挪开找,依然没有,电视上的男人却已经开始喘着粗气横冲直撞了。   柳侠跳下床,趿拉着鞋子蹲下来,看遥控器是不是掉床底下了,但是没有。   柳侠把上面的被子拉起来抖,没有;把被子放旁边另一张床上,再把下面那条被子拉起来都,还是没有。   他站在那里茫然四顾,想不出就这么个屋子,又没有第二个人进来,遥控器能跑到哪里去。   电视里的两个人还在继续,女人叫,男人喘,混杂在一起让柳侠胸闷气短。   柳侠对着床上仅剩下的三个枕头瞪了一会儿,抓起最上边一个,抖,没有;第二个,抖,没有;第三个,抖……,灰白色的遥控器从信封枕里面滑了出来。   柳侠起来,转身对着电视机摁,中央一,一下、两下、三下……十下……   他妈的,还不行。   “呼……”柳侠吐出一口气,坐在床上,拿着遥控器在自己的大腿上一阵狂拍,再按,还是……   哎,画面换了。   柳侠看着电视上的格子推拉门,长舒了一口气,把遥控器规规矩矩地放在了床头柜上。   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就穿着短裤和毛衣,两条腿都是光着的,而他之前折腾了好几分钟,居然没感觉到冷。   他撩开被子钻进坐进去,边往后躺边抬眼看。   哎,怎么感觉不对,刚才明明是两个中国的中年妇女在公园,怎么房间的感觉像东瀛,躺在榻榻米上的年轻女子也是东瀛人的感觉,进来的五六个男人穿的衣服也像……   柳侠又拿起了遥控器,但没立刻换台。   几个男人同时拉开了衣服,而躺在那里的女人不知怎么就一丝不挂了,几个男人同时跪在了他身边,身上的衣服也都没有了。   柳侠举起遥控器,摁,摁,摁……没用。   他举起来准备在床沿上狂拍的时候,屏幕上的画面忽然又发生了变化,两个欧美人种的男人,裸裎相对,开始接吻。   柳侠懵了,呆愣愣地忘记了拍遥控器。   一个男人不知怎么就躺到了床上,另一个走到床边,跪下,低下头……   “我操。”   柳侠跳下床,鞋子都没顾上趿拉,跑到矮柜前,伸手就拔下了电源线,电视机“滋啦”响了一声,黑了。   而柳侠伸手的时候,屏幕上已经又成了东瀛女人和一群男人,只不过屏幕上浓重的雪花白噪点和横道道快给淹得看不见了。   柳侠坐回被窝里,拿过羽绒服披上,转着眼珠开始想。   这事绝对不对,双山县没有有线电视,节目频道不经过当地广电部门过滤,可大锅接收器也不可能允许播放这种片子啊。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就是传说中的黄片,他听三哥说过,公安局扫黄办有个小队,就是专门查传播黄色录像的。   他这是被人陷害了?   罗局长想赖账?所以找人在他房间放这个,然后再报警,让扫黄办的人来抓他,让他丢人打家伙,没脸再在双山呆,自然也就要不成账了。   可是……   柳侠仔细看了看,他的房间绝对没有录像机或VCD机,那刚才的小电影是怎么放出来的?   他再次跳下床,趿拉着鞋子走到窗边,扒开窗帘往外看:院子里,树梢被吹得一律向东歪,他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个人。   他又跑回床上:去他娘的,不想了,睡觉。   就算扫黄办的来,他电视连开都没开,他们还能当着他的面再给他放一部黄片,然后强加在他头上?再钓鱼执法也不能这么嚣张吧?   说好了明天他继续跟着卜鸣去老爷庙继续干活,早点睡。   可是,睡不着,小柳侠在被窝儿里蠢蠢欲动。   柳侠闭上眼,在心里数数……   ……   半个小时后,他一掀被子跳下床,趿拉着鞋子,拎起小茶桌上的暖水瓶进了卫生间。   他一边洗着小柳侠一边暗自庆幸,亏得他有先见之明,多带了几条内裤,要不,照这么一天两条的速度(洗澡时候洗了一条)还不够换呢。   纾解了一下,身体总算不那么热燥了,他以为自己这下可以安心睡了,却还是满脑子刚才电视里的画面,当那两个欧美男人出现在脑海,他忽然就想起了烂尾楼里的两个男人,还有那喘息声和……   “我操,不会吧?”柳侠不知不觉间喃喃出声,“原来世上这样的人还不少,不是光乖猫一个?”   想通了那两个男人的关系,他也就想通了乞丐那在外人看来不可理喻的优越感来自哪里:老子就算是要饭的,也比同性恋强一万倍。   柳侠的胸口一阵抽搐,他几乎能想象出乞丐走出那片烂尾楼后,绘声绘色地和他的同伴们描述那两个男人口口的经过,然而他画龙点睛的压轴一笔,应该是他那一声嚣张的“啊呸”。   他们哪怕是要饭的,也是真男人,不是变态,不是二尾子,他们并不是这个世界的最底层,他们下面还有二尾子,他们可以践踏二尾子,而且是当面践踏,还不用担心被还击,被指责。   柳侠的眼眶热乎乎的。   他想到了柳岸向他坦白自己是同性恋的那一天。   他拿过手机,试着拨打卜鸣的电话,通了。   卜鸣有点担心地问:“小柳,都这时候了,怎么还没睡?”   柳侠说:“我想跟您说一声,我明天要去洛城一趟办点事,就不去工地了,我一早把电脑给您送过去。”   卜鸣说:“去吧,你本来就不该老耗在工地上。”   “那行,卜工,明天见。”   第二天早上,洛城市邮政局的门还没有开,柳侠就已经到达了那里。    第495章 错过   柳岸在H城的电话是柳凌前天晚上发到柳侠手机上的,柳侠是第一次打这个电话,他拨打了三次,都没有人接。   现在是早上八点十分,柳岸那边是晚上的这个时间,正常的情况下,这个时间应该早就下班了,不过柳岸打电话时和他说了,他这次实习的金融中心需要经常加班,联系实习的时候对方就明确告知了他这一点。   邮电局营业大厅有暖气,但没有供人临时休息的长椅之类,柳侠站在窗户边对着外面看了一圈,然后跑出去,到对面的土产杂货店买了个带椅背的帆布大马扎,回来后坐在一个人比较少的角落闭目养神,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柜台里一个年龄稍大的营业员敲敲桌子:“小胡。”   刚刚卖给柳侠充值卡的女孩子扭过头问:“怎么了李姐?”   李姐用眼神指了指柳侠:“那孩儿长那么帅,看衣裳穿戴也是个有钱的,怎么这事儿都做得出来呢?”   小胡看看柳侠,脸上有点纠结,但并没有嫌弃的意思:“可能太累了吧,他刚才冲了三百块钱,不过电话没打通,应该是想等一会儿再打。”   李姐说:“我知道他是在等,不过,我还是觉得他这么着有点那啥。”   他们这里冬有暖气夏有空调,以前老有人来蹭,基本都是老年人,因为那些老年人人数多的影响到他们办公,卫生方面也不大讲究,后来他们花了点工夫,才把那些老人给弄走,现在规定了不办理业务的闲杂人员不让入内,柳侠虽然是来打电话的,但他现在的行为,在李姐眼里还是有蹭暖气占便宜的意思。   “我倒觉得无所谓。”小胡笑笑,扭过头去,正好又来了顾客,她就开始工作了。   柳侠就那么坐着睡了一个多小时,他没听到李姐和小胡的对话,不过,就是听到,以他现在的脸皮和心理状态,他也不在乎。   刚才他是正好看到有土产商店,如果没有,他打算买份报纸铺地上坐来着。   柳侠再次走进电话间,拨号,还是没人接。   柳侠有点着慌了。   虽然柳岸上次打电话时特意交待过,他实习的金融公司有分部,他还不确定自己究竟会被分到总部还是分部,而且他们约定的下次通话时间是一星期以后,柳侠还是觉得,都十点多了,柳岸无论如何也该回到住的地方了。   他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柳凌的电话,待机音即将结束时才被接起来:“幺儿?”   “五哥,我给猫儿打电话,八点多打哩时候就没人接,将打还没人接,孩儿不会出事吧?”   柳凌好像在笑:“孩儿,你平常心恁大个人,咋一遇见猫儿哩事,心就成个针鼻儿了咧?”   柳侠很委屈地说:“那你说,现在都十点了,孩儿为啥还不接电话?”   柳凌说:“猫儿那天俺俩通话,他将去实习,可能需要在总部和分部之间经常跑动,我怕你一听说他成天得搁路上来回跑就又瞎操心,打电话时候就没跟你说这个。   他实习这个公司条件非常好,公司里有员工休息的地方,估计孩儿是搁分部加班,晚了就住在那儿了。”   “哦。”柳侠悬着的心落了地,“孩儿独个儿搁恁远哩地方,我老怕他出意外。”   柳凌说:“孩儿福大命大,你别成天瞎想,好了,五哥这儿有点忙,有事黄昏下班咱再接着说。”   柳侠挂断和柳凌的通话,又拨打了一次柳岸的,还是没人接,他怏怏不快地出了邮电局,坐在车里发呆。   手机忽然响了,是毛建勇,他蔫巴巴地接起来:“喂。”   云健:“怎么这声儿?病啦?”   柳侠往座椅上团了团,看着车外一对小情侣挽着胳膊走过去:“没有,就是有点……瞌睡,你跟毛老板在一块呢?”   “嗯,他在用座机跟人聊,让我先跟你说着,你哪儿呢?”   “洛城。”   “怎么跑那儿去了?”   “去双山要账,人单位领导回老家了,扑了个空,没事儿,就过来给我家柳岸打个电话。”   “哦——,电话没打通,是吧?”   “嗯。”   “哎呦我说七儿啊,你至于嘛,人热恋中的小情人都没你们这么黏糊吧?一个电话没打通就蔫儿成这样?我以为你害什么大病呢。”   “也不全因为电话,还有点……心里不舒服。”   “怎么不舒服?遇到什么闹心事儿了,说出来我们给你排解排解。”   “不想说,就是不舒服。”   “不舒服,还不说,云健矫情完了轮到你了是吧?”电话里的声音换成了毛建勇,一上来就气势汹汹,燕胡山挨冻的气到现在还没完全消呢。   “不是矫情,是真的……心里不舒服。”柳侠提不起精神,跟毛建勇斗嘴都激不起他的斗志。   “哎哎,我说,你不是真生病了吧?要不去量个体温,人开始发烧的时候经常就是你现在这样,只知道不舒服,却说不出哪儿不舒服。”毛建勇第一次看到柳侠这么萎靡,也上了心,怀疑他生病了。   “没发烧,就是,心里不舒服,不想动。”   “七儿,心病这玩意儿,能说出来还好,你不说,谁都没招儿啊。”又成了云健的声音,感觉上稍微有点远,应该是毛建勇拿着手机,他在旁边说。   柳侠眼睛没有焦点地看着外头呆了一会儿,忽然说:“云健,毛建勇,要是有一天,我成为众矢之的,千夫所指,你们还会跟现在这样把我当朋友吗?”   停了片刻之后,电话里才传来毛建勇的声音:“你成为众矢之的的原因,不是骗了我一个亿吧?”   “滚。”柳侠给气笑了,中气十足地骂道。   “不是就好。”毛建勇十分大度地说,“只要不是阴了我的钱,其他任何事都影响不了咱们的友谊。”   “那您的友谊可真宝贵啊。”柳侠又恢复了没精打采的劲儿。   “ 喂,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了七儿?”云健听起来有点着急了。   “没什么,就是想到了刚才那个哲学问题,想不明白。”   “你就别埋汰哲学了,它一个人儿呆冷宫那么多年已经够可怜的了,好好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吧。”   “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刚才那个问题,如果有一天,我被全世界的人埋汰,你们也会跟着埋汰我吗?”   “你做了什么了要被全世界的人埋汰?”   “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就是……做了自己喜欢、但世界上大多数人不喜欢的。”   “你喜欢的,会伤害别人吗?”   “不会,跟别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关别人屁事儿?他们凭什么埋汰你啊?我操我们还想埋汰他们呢?这么跟你说吧七儿,只要你坑蒙拐骗没拐到哥儿几个头上,你就算是吃喝嫖赌咱们的友谊都管地久天长。”   “哦,你可真有原则。”柳侠霜打的茄子似的说完,强打精神坐直了,“就这样吧,我该回去了。”   “别着急,你这状态能开车吗?不行你先找个旅社躺一会儿。”这次又换成了毛建勇的声音。   “能,我又没喝酒。成了,我到地方给你们打电话报平安,再见。”柳侠干脆地挂了电话,发动车子走人。   虽然这两个人没说几句正经话,他心里这会儿还是多少好受了一点。   可不管怎样,只要不能和猫儿通电话,他留在洛城就没有意义,他还是早点回双山,帮卜工干活吧,人一忙起来,就没工夫想七想八了。   柳侠离开洛城后二十分钟,和洛城时差十三个小时的美国中部H城,柳岸在飞扬的雪花中开车回到了他租住的房子——一个普通民居的二楼。   房间里温暖如春,他先打开了电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就进了卫生间,十分钟后出来,喝掉水,坐在书桌前开始工作。   他实习的公司上班时忙的人喘不过气,但不需要加班,他告诉柳侠要加班,是为了限定两个人通电话的时间,而限定通话时间的原因有两个:一、怀特太太家的电话没有开通国际长途,他和张力的父母约好了,每周五下班后去他们家,等柳侠的电话;二、他要留出每天上班以外的时间去观察一个重要的人,现在他还不想让柳侠知道这一点。   他这次选择来H城,真正的目的也不是实习,实习只是为了不浪费自己的时间,顺手为之。   他真正的目的是:观察米嘉妮。   去年秋天,柳侠电话里说,詹伟帮他找到三个容貌与才情俱佳的代孕,柳侠经过考察,觉得几个女孩子品行不够高尚,给否决了;几分钟后,柳侠这个谎言就被詹伟戳破,他其实就一个三十八岁、因为家庭经济困难才愿意做代孕的超市理货员,还因为年龄太大,已经决定不用了。   柳岸知道柳侠在这件事上特别急切,柳岸自己也急,可他知道,这种关系到一辈子的大事,心里可以急,实际操作中千万急不得。   他在电话里委托詹伟继续帮忙寻找,只是不要让柳侠知道,柳侠心里不藏事,柳岸害怕万一詹伟找的人因为偶然因素见到柳侠,发现破绽,会给柳侠以后带来无穷的麻烦。   但他又怕没有一个朋友肯帮忙,会让柳侠气馁、失落,就请詹伟继续做出积极的姿态,过几个月就给柳侠虚构个条件不符合要求的意向人出来,让柳侠自己来否决,总之,他的要求就是既不能让柳侠彻底失望难受,又不能真给他推荐合适的代孕人。   詹伟难为的不行,不过还是答应了,而事实是詹伟一直做的很好。   柳岸那天给了詹伟自己的联系方式,他们两个人现在一直保持着联系。   这一年多陈忆西夫妇和苏建华夫妇也一直在帮忙寻找合适的代孕人,只是一直找不到。   柳岸曾经和柳侠说过自己找到了一个三代华裔,事实上根本没有那回事,那是他安慰柳侠的:一丁点消息都没有,和有人愿意代孕、只是双方条件谈不拢,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   他后来以那个女子要求“未来能偶尔探望一下孩子”为由,在柳侠那里把这个事给了结了。   今年春节过后,詹伟和柳岸通电话,说谢仁杰夫妇向他推荐了一个叫米嘉妮的女子,他觉得十分合适。   米嘉妮,二十六岁,谢仁杰的同事米永国的女儿,谢仁杰女儿谢婵玉的好朋友,在江城晚报社上班,因为父母的婚姻阴影,立志不婚;还曾经因为家庭太过冷漠,父母在彼此实施冷暴力时,同时把自己的不幸迁怒于她,服药自杀。   柳岸对有过自杀历史的人半点兴趣都没有,但听詹伟详细跟他说了米嘉妮的情况后,他又对米嘉妮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他想到了萌萌,如果不是柳茂当初把萌萌带回家,柳家一大家人的宽容厚道,萌萌长大后,会不会也是和米嘉妮同样的命运呢?   柳岸虽然没有办法把萌萌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但却真心实意地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家人,他把米嘉妮代入到萌萌身上,逐渐放弃了对她自杀的偏见。   但即使这样,柳岸仍然顾虑重重,因为米嘉妮和谢仁杰一家的关系太近了,他担心有一天柳侠会和米嘉妮碰面,即便他们两个人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在代孕事件中的角色,柳岸依然担心会出现不可控制的意外,比如,谢仁杰夫妇知道米嘉妮和柳侠见过面后,会在无意中失态,让他们的女儿谢婵玉看出端倪,继而引发一连串的后果。   可是詹伟说,谢仁杰夫妇非常谨慎,他们在女儿谢婵玉面前一个字都没提过柳侠要做试管婴儿的事,他们在有了让米嘉妮通过做代孕挣一笔钱然后想办法出国从此远离父母过自己的生活的想法后,像当初詹伟的母亲那样,编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谢仁杰一位老同学的儿子。   那个子虚乌有的儿子有个十分恩爱的妻子,而他的妻子患有严重的心脏疾病和家族遗传病,不能怀孕也不能用自己的卵子和丈夫的精子做试管婴儿,这位妻子觉得对不住丈夫,坚持要为他代孕一个孩子,因为他们的代孕必须要使用代孕者的卵子,谢仁杰那位老同学愿意出高价。   而且,这个高价不是中国概念,而是英国。   第496章 代孕敲定(修改bug)   是的,谢仁杰夫妇为了防止那万分之一的隐患发生,一句话就把人给扯到另一个大洲去了。   不过他们的这个说法在女儿谢婵玉心里是可信的,谢仁杰的大学同学有两个现在定居欧洲,还有同学的孩子在欧洲留学。   谢氏夫妻扯这个谎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跟柳侠和柳岸彻底撇清关系,没想到,他们的这个说法,却让女儿谢婵玉动了心——她想让自己对生活心如死灰的朋友米嘉妮远远地逃离父母,最好是永远逃离,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   但她以前和米嘉妮跟另一个好朋友赵媛媛商量过无数次,结果都是只要米嘉妮还活在这个世上,活在中国,基本不可能,米永国只要报个警,米嘉妮就能被找出来,而到了那个时候,米嘉妮面对的就不仅仅是家庭的压力了,“不孝”这个大帽子扣在头上,在中国社会,足可以让米嘉妮再死一次。   谢婵玉和赵媛媛也曾经想过让米嘉妮出国这条路,但基本就是想到了,唏嘘感叹一番也就过去了,从来没有认真地研究过,因为以她们的能力,出国根本就是妄想,门路和钱,她们一样都没有。   而现在,有个华侨要找个中国女子代孕孩子,他们愿意付出高额的费用:出国的门路和钱,都能沾上边了。   谢婵玉得到这个消息后,表现得比父母还热心,而且,在这件事上,二十五岁的谢婵玉和父母表现出了同样的理智。   她决心说服米嘉妮接受这件事后,就和父母认真地谈了一次话,在说服了自己的父母接受米嘉妮是最合适的代孕人这个观点之后,又主动和他们商量,把谢仁杰老同学的背景再加一层防护网,换成谢婵玉舅舅老同学的儿子,然后,她在米嘉妮那里的说法是:   她是在母亲和舅妈煲电话粥时赶巧听了一耳朵,然后就想到了米嘉妮,她父亲谢仁杰认为这种事压根儿就是胡闹,所以,这件事开始不能让她爸爸知道,如果知道了,就凭谢仁杰那老学究似的性格和观念,肯定会给舅舅打电话阻止这件事。   这样一来,万一未来某一天米嘉妮真产生了什么想法,也只会顺着谢师母娘家哥哥的关系去找,从而离这件事真正的主人越来越远。   谢婵玉说服米嘉妮的过程好像挺容易的,按谢仁杰夫妇的说法就是:米嘉妮觉得自己根本就不该出生,她对自己的存在感到厌恶,所以,她不觉得自己的身体多金贵,不管是对使用她的卵子、还是对使用她的身体来孕育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的孩子也就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米嘉妮和谢婵玉说,对方完全不用担心她将来会以孩子做要挟,她只想尽快完成在这个世界自生自灭的过程,不想和任何多余的人扯上关系,尤其是孩子,她根本就不想让这个世界上多一个和她一样不幸的人。   她说她上次选择那样的时间自杀都能被谢婵玉撞上然后给救回来,应该是老天不想让她死,那她以后也不会再自杀了,她会一个人安静走完剩下的人生。   詹伟是个合格的受托人,他并不完全相信谢仁杰夫妇的判断,于是自己找机会观察了米嘉妮几次,得出的结论是:美丽的蜡人。   可柳岸对米嘉妮依然抱有怀疑,抛开家庭不和睦这个原因,米嘉妮本人的条件非常好,柳岸担心她在生活环境得到改善后,出尔反尔——不是以后非要和柳石有什么牵扯的那种反悔,而是她突然改变主意,不想代孕了。   他和陈震北通电话时,表达了自己的这种担忧。   陈震北说:“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是百分之百安全的,喝白开水也可能被呛着,平地走路也可能摔跤。我替你去看看这个女的吧,如果我感觉她的人品值得信任,直接给她办个留学签证过去,不用再来回折腾,以她父亲的那种为人,来回折腾的话,可能会节外生枝。   万一她以后真的反悔了,咱们再重新找人好了,对她留学这事,我就算日行一善,帮了一个可怜人,给你五叔我们的未来积点德。”   陈震北具体怎么去看的米嘉妮,他没说,柳岸也不知道,但他相信陈震北的眼光。   陈震北因为出身的缘故,阅历本来就较一般人丰富得多,经过和柳凌这件事,他在洞察人心上更是多了常人不及的敏锐,柳岸相信他不会看错人。   陈震北虽然肯定了米嘉妮不是反复易变的人,但他并没有马上就帮她办理出国,他的说法是:“再晾一段吧,她在她家那种绝望的环境里多过一天,她对逃出生天的机会就多一份珍惜。”   可能有人会觉得陈震北的这种做法残忍,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何况陈震北是为自己和小叔的未来着想,柳岸不可能指责他,柳岸自己也想让这件事尽可能少点波折,一帆风顺。   米嘉妮是八月底到的美国,来了之后就在H城一所语言学校补习英语。   她刚来柳岸就想过来暗地里观察一下,被陈忆西和苏建华夫妇制止,他们说,在不稳定的状态下观察一个人,结果肯定不准确,过几个月,等那女孩子适应了美国的生活后再来也不迟,反正他们也不可能当时就做试管婴儿。   柳岸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因此到现在才来到H城,这两天观察的结果和詹伟、陈震北一致。   这是一个对自己的人生几乎完全丧失了希望的女孩子,但她还保留着一个善良人的底线,她不愿意辜负朋友们的好意,所以她活着,只是不再有任何追求。   柳岸从她身上感觉到一种非常稳定的东西,具体描述不出来,就是像陈震北说的那样,这是个先天素质很高的女孩子,有季布之风,她答应了,就会做到。   柳岸敲击键盘保存文件,站起来,到热水器前倒了一杯水,然后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沉思。   写程序是个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工作,他目前的状态不适合工作,还是先把脑子里闹腾的最厉害的事情想清楚再说。   他脑子里现在一直转着米嘉妮的身影和詹伟、陈震北的那些话,他已经确定米嘉妮是最合适的代孕人。   那么,接下来就要开始大量的准备工作。   不过其实早在两年前,他已经在陈忆西夫妇和苏建华夫妇的提示下提前开始准备了,比如,柳侠在美国期间,说服他采集了精子冷冻起来;还有,他注册的那个公司。   他的公司能为美国公民提供就业机会,这会为他毕业后申请绿卡加分。   他现在要开始准备的,是有关试管婴儿的具体细节。   一份正常的有关代孕和试管婴儿的合同就有好几十页,他们和米嘉妮的情况特殊,估计得更多。   为了让柳石的未来没有任何隐患,柳岸已经决定用合法程序代孕,这中间牵扯到委托代孕人和代孕者的身份问题,戴维斯先生为他介绍了一个经常做代孕业务的律师,这位律师在确认米嘉妮是完全处于自愿的前提下,为柳岸做了一个详细的规划,非常麻烦,过程很长,但安全有保障,没有后续的隐患。   柳岸选择合法代孕还有一个原因,如果米嘉妮按美国的有关政策合法代孕,她怀孕期间会有经验丰富的医生全程负责,这样可以避免米嘉妮因为怀孕或生育分娩出现意外。   米嘉妮本人对人生有没有眷恋是她自己的事,想到自己的母亲徐小红,柳岸绝对不愿意米嘉妮因为孕育小叔的孩子造成身体甚至生命的损失。   柳岸走回写字台前,拿起手机想给陈忆西打电话,屏幕亮起,他才想起现在这个时间打电话不合适。   放下电话,他在脑子里把明天需要联系的几个人挨着过了一遍,又去卫生间洗了个脸,才回卧室。   怀特太太家是老式装修,卧室花壁纸、深色实木地板、经典波斯图案的地毯,家具也都是传统款式的老家具,加上有温度适宜的暖气,卧室环境很舒服,自带催眠效应。   可是,柳岸躺下半个小时,还是没有一点睡意。   如果不是他新换了这个地方,今天,他就能够接到小叔的电话了,现在,不知道小叔昨天找到那个罗局长没有,罗局长单位账上会有钱吗?就算有,他会爽快地把钱给小叔吗?   同为秦岭深处的山区县,交通困难信息闭塞,双山和界山接壤,不可能界山是国家级贫困县,双山却是什么秦岭中的一颗明珠、山地小江南之类的,这肯定是小叔编出来骗他的,真正的双山能有荣泽五分之一富裕繁华就算是好的,那样的地方,恐怕连个像样的旅社都没有,暖气估计更不用想,小叔如果不能马上要到钱离开,住在那里,不知道要遭多少罪。   和甲方纠缠欠款的间隙,小叔会干些什么呢?   双山应该没互联网,小叔又不喜欢看电视,那就只剩下去看当地的名胜古迹和帮卜工干活了。   当地有名胜古迹吗?   应该没有,如果有,小叔第一次去肯定就该跟他显摆,然后说等他回去带他一起去玩了,现在,小叔在那里接工程一年多了,从来没跟他提过。   那,小叔只有去帮卜工干活了。   这么冷的天,还是在山里……   柳岸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打开,发现不对,又合上。   他想给柳凌打个电话,让他跟柳侠再约一个打电话的时间,然后自己去张力家等着,就算给张力的父母再添一次麻烦吧。   可是,如果这样,柳侠就要从双山或其他地方出发,去寻找附近有国际长途的城市,这么冷的天,如果那边再下雪,等于是给柳侠找罪受。   把电话重新放回床头柜,柳岸继续睁着眼睛想事情,没有按平常的习惯和柳侠通电话,让他总觉得心里跟少了点什么似的。   他一直想不通自己在留学生聚会上认识的某几个人的行为,他们来到美国,渡过了最初的惶恐无助后,便很少和家人联系,有两个还直接说毕业后绝对不会回国,整天被管束的感觉太难受了,他们要一个人在外面自由自在,把家和亲人说的好像是监狱或鸟笼子一样。   离开家人和柳侠,柳岸从来没有过鱼入海鸟归林的轻松愉悦感,相反,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个被迫飞上天的风筝,家人和小叔就像安稳厚实的大地,他只想快点落下去,脚踏实地地呆在地上。   而在他必须飘在天上的日子,小叔的电话就像牵着风筝的那根线,不时地感受到线的牵引,让他踏实、安心、快乐。   如果长时间听不到柳侠的声音,他会像在刚到美国时那样,身心都空落落的,有时甚至会产生永远回不去、永远见不到柳侠的恐惧。   可能因为H城对他来说也是个新地方吧,他现在就有这种感觉,他此刻忽然非常非常想回去,就像他三年前刚在美国机场落地时那样,要拼命克制,才能让自己不去买返程的机票马上回去。   他到公司报到时,接待他的黛西女士说过,前三天内,觉得不能适应或不喜欢那里的工作的话可以随时离开,只要告知她一声就可以,过了三天,接受了具体的工作后,就必须要做到结束。   他觉得自己也许明天应该打电话给黛西女士,中止实习,他有感觉,自己可能坚持不到星期五,而且,他已经达到了此行的目的,他在B城的事对他来说更重要,不是吗?   柳岸提起胳膊压在额头上,看着窗户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是在找借口,他只是想回萨维小镇等小叔的电话。   随着毕业时间的临近,他回去的想法越来越迫切,而毕业后肯定不能立即回去和不能得到柳侠的即时信息这两个因素,让他这个感觉翻倍,最近两天他更是跟得了焦虑症一般,坐卧不安。   不知胡思乱想了多长时间,睡意终于来临,柳侠的脸和后花园的黄连木、柿树一起,伴随他对柳石的期待进入梦中。   ——   柳侠回到双山,已经快三点了。   他有点累,吃了一碗饸烙面,本来想回招待所睡一觉的,想到昨晚上电视里那一番折腾,他果断去了老爷庙乡,虽然赶不上帮卜老爷子干活了,但可以让他坐在有暖气的车里回来,然后把电脑带回来帮他做后期。   他到的时候,果然卜鸣他们已经收工,正在往车上搬仪器,一看到柳侠,高秋峰惨叫一声:“又是我一个人挨冻?”   四个人里边,就他会开车,昨天就是其他三人坐柳侠的车回去,他开罗马吉普在后头跟着。   柳侠说:“今儿咱俩换车,我开二犊子。”   罗马吉普动力强,外观看着已经非常沧桑了,跑起来还是很有劲,跟个正当年的蛮牛一样,队里的人现在都叫它二犊子,敢冲敢打,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   高秋峰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就是说笑呢,真那么着,我不就成了二犊子了嘛。”   柳侠走过去,拍拍二犊子:“没有,好长时间没开它,我其实还怪想的慌呢。”   回去的路上,柳侠真开着二犊子,并且一直开了回招待所。   提着电脑一进招待所的大厅,柳侠就看到吴顺林坐在窗户下的沙发上,正冻得不停地跺脚。   看见柳侠,吴顺林站了起来:“柳工,你去哪儿了?我晌午就来找你,想跟你一起吃顿饭,服务台的人说你天不亮就开车出去了。”   柳侠说:“有点事,去了洛城一趟,吴科长找我有事?”   吴顺林笑着说:“没啥事,就是想着你一个人在俺这儿,肯定怪没意思的,想跟你一起吃饭。”   柳侠在老爷庙乡没有停,直接回来的,正好没吃饭,就说:“那走吧,我请你。”   他拎着电脑就又直接出来了,他觉得电脑还是随时带着或放车上比较安全。   两个人来到一家门脸看上去比较豪华的饭店,找了个小包间,点了六个菜,柳侠的意思是最多四个就够了,吴顺林坚持说六个吉利,柳侠现在迷信,这种话不说出来的时候无所谓,一旦说出来,不照着做他会膈应,就没再坚持。   吴顺林是真心请柳侠吃饭,他虽然是财务科长,可钱都是单位的,以前要账的人拿了领导的条子,或领导当面一交待,他就得给钱,人谁把他这个财务科长当盘菜啊。   只有柳侠,不但说话客气,还经常给他带礼物,这次的大羊毛毯,标价八百八,双层双面,那漂亮的,她老娘看着都眼馋了,不过因为第一次肖文忠送的毛毯先给她老娘用了,这次老太太心里再喜欢,也不好意思要,他和妻子就心安理得铺上了,那感觉,真他娘舒服。   吴顺林是要表示感谢,柳侠心里则在盘算昨晚上那小黄片到底是不是罗喜平找人搞的鬼,但他肯定不能提小黄片,就从其他方面试探。   他问吴顺林,罗喜平是不是听人说他要来,故意躲开了。   吴顺林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俺局长其他方面我不敢说,信用上我敢保证,他是个正人君子,做不出赖账的事;还有啊,他跟俺书记说的是他觉得老母亲有不妥,他是个孝子,他就算这次真的打算赖你的账,也不会拿他母亲的身体健康当借口,他肯定是真的觉得老母亲有事才回去的。”   得了这个保证,柳侠觉得坐在冰窖似的包间里两个小时也算值了,所以最后结账,吴顺林争的脸红脖子粗,他还是仗着个儿高臂长的优势先把钱给交了。   回到旅社,他刚坐进被窝,手机响了,是京都家里的。   他赶紧接起来:“喂。”   “我孩儿,五哥。”   “哦,五哥,你有事儿?”   “今儿晌午你给我打电话时候我正忙,那个委托人比较……没……成色,早上去到所里就开始跟着我不停地说,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我接电话他不回避也不停,还是说,我只好给你的电话挂了,可我心里一直不踏实,怕你有啥事。”   “没,我就是忽然可想猫儿,可又打不通他哩电话,心里老难受。”   “呵呵,您俩真一样啊,猫儿将打回来电话,说他老想你,后悔跟你约成一星期通一回电话了,还老担心你搁双山受罪,叫我问问你啥时候能回来。”   柳侠心里一下舒坦了:“嘿嘿,真咧,孩儿说他可想我?”   柳凌无奈:“当然是真哩,我哄你这干啥?孩儿,你到那儿,见着那个罗局长没?他咋说?”   柳侠说:“他回老家了,后儿才能回来,不过,他会计跟我说,他们账上有钱后,他主动说过两回要先紧着我的账结,我估计后儿应该能拿住钱。”   “那就中,拿着就走哦孩儿,那儿条件老差,再一个,万一下雪,你就隔在那儿出不来了。”   柳侠说:“我知,沈工那边我还得赶紧去咧,我肯定不会搁这儿多耽误时间。”   “小叔,你春节前还回来不回来?我可想你呀。”柳葳的声音突然传过来。   柳侠笑:“一谈恋爱,越来嘴越甜了哈。”   柳葳说:“不是甜,是真话,就是可想你。”   柳侠说:“想我放假了就早点回去。”   柳葳说:“中,回去给你做红烧肘子吃,我今儿晌午做哩,五叔跟曾爷爷、程老师他们都说比饭店还好吃。”   …………   他乡寒夜,孤枕难眠,柳侠就抱着电话,跟柳凌和柳葳说了大半个小时,最后,手机快没电了,他才不得不打住,最后说:“五哥,小葳,猫儿要是再往家打电话,您替我给孩儿捎一句话,就说叫他啥都不用怕,他啥样我都待见他一辈子。”   柳葳说:“哎呦,小叔啊,这话还用捎?你不用说猫儿也知啊,你要会不待见猫儿,太阳得从西边出来吧?”   柳侠嘿嘿笑着挂断了电话,心里觉得踏实了不少。   虽然离得远不能守着猫儿给他信心和庇护,叫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对猫儿也是一种心理上的支持,猫儿这样的少数人群,应该特别需要这种支持吧?   这晚上柳侠没开电视,也就没再接收到那些让他心惊肉跳的画面,他计算完就睡了,还睡的很不错,第二天起来到卜鸣那里时,人家已经干了快一个小时了。    第497章 上门讨账去   星期一,柳侠信心满满地一大早就到了交通局,却直到晚上也没见到罗喜平的影子。   罗喜平的手机依然不通,中午下班时间,柳侠又去他了家一趟,还是没有人,他妻子吴秋梅也没上班。   吴顺林硬拉着柳侠请他吃晚饭,他安慰柳侠说,肯定是罗喜平老母亲真的身体出了毛病,他坚信罗喜平不会赖账。   柳侠只好继续等。   第二天下午,他见到了罗喜平的司机于二柱。   于二柱说,罗喜平的母亲病了,身体上没有什么不舒服,只是不想吃东西,因为老太太不肯去医院,前天罗喜平请了卫生院的大夫到家里,输上液之后,老人家精神好了些,可依然没胃口,什么都不肯吃,罗喜平要在家里继续守着老母亲观察情况。   吴顺林问于二柱:“咱局长知不知道小柳同志来了?那天办公室小朱接到小柳的电话跟局长说了没有?”   于二柱说:“不知道,那天上午,罗局长给咱们开完会就去财政局了,下午我们又去了政府一趟,这中间局长心里就一直乱,然后快下班时候我们回来了一趟,罗局长到办公室拿了点东西我们就走了。”   柳侠问:“你去罗局长家了吗?你觉得他母亲身体怎么样?罗局长大概几天能回来?”   于二柱说:“我昨天接不到罗局长,就去他家了;他们那里没有电,屋子里黑咕隆咚的,罗局长他妈躺着,我看不清她的脸色,就觉得说话特别没精神;罗局长只让我跟书记说一声,如果上级部门有事找他,帮他请个假,到底什么事时候回来,他没说。”   柳侠没招了。   罗局长不是要赖账,可又确实回不来。   可是,自己也不能一直在这里等啊,中南省那边还有那么多事呢;还有原城交通局,何清明给他介绍的人,他也得找时间过去见,这可是关系到明年能不能拿到原城附近工程的大事。   但是,他也不能先去办其他两件事,这一段是要账的高峰期,万一他这边刚走,罗喜平回来了,其他要账的堵着门死活不走,再有上级某位领导打个电话给罗喜平施加压力,那罗喜平还能把钱给他留着吗?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柳侠在这边纠结烦躁,那边,吴顺林却暗暗松了口气。   罗喜平来交通局时间不长,他对罗喜平并不十分了解,诚实守信的品质他也是听别人说的,所以在柳侠跟前信誓旦旦维护自己领导的名誉时,他其实是有点心虚的。   现在,他觉得,老人家年纪大了,胃口不好什么的属于正常现象,不是什么大病,罗喜平最多再有一两天肯定回来,账上的钱,只要自己把死了,不见局长不往外出,等局长回来时,柳侠的问题马上就能解决,自己也算没辜负柳侠这个朋友,这么一想,他心情就非常好,火锅吃得红光满面。   柳侠当然也没饿着,他心情是不好,却也没到食不下咽的地步。   回到招待所,柳侠没精打采地和毛建勇通电话,这种糟心事,跟219的兄长们倾诉就够了,用不着闹到家人那里。   毛建勇一点不同情柳侠:“活该,早让你转行你不听,这会儿诉苦有什么用?”   柳侠怒:“我转行去给你管电器厂,你就是一个月给我开五万,一年才六十万,能干什么?京都现在稍微像样点的门脸,开口就是几百万。”   毛建勇说:“你想买的是稍微像样点的吗?你在新贵地段还恨不得把人家一栋楼的底层都给包圆儿了,能不贵吗?”   柳侠说:“你如果一个月给我开一百万,那就不算贵,我就能买得起。”   毛建勇说:“你是南非钻石还是和田白玉?一个月一百万,要是有人开出这种条件,轮的上你吗?我早就自个上了。”   云健说:“你们俩差不多行了,我已经浪子回头了,你们不用一口百万一口千万的刺激我,现在有人给我一个月一万,我立马签卖身契。”   柳侠、毛建勇同时:“瞧你那出息。”   最后,毛建勇说:“七儿,给你介绍个要账的绝招,云健我们俩刚刚亲眼看见的,特管用。”   柳侠:“说。云健你笑什么?”   云健说:“你听错了,我没笑。”   毛建勇说:“不要脸。”   柳侠:“什么?!”   毛建勇说:“不要脸啊,要账的绝招。”   柳侠:“……”   毛建勇说:“我们和云健刚刚出去吃饭,正吃着,听见外面吵吵,原来是这个饭店以前的一个女服务员,回来要自己的工资,老板不给。”   “太特么可恶了,凭什么不给人家工资?”柳侠气愤地插嘴。   “别打岔,听我说完。”毛老板很老板地说。   小包工头柳侠只好洗耳恭听。   然后毛老板就跟他讲了一个打工女不守信用单方面撕毁协议却以受害者的姿态来主张自己的所谓权益的故事。   毛老板的结尾是:“那女的连问了老板三次‘你到底给不给’,那老板说不给。然后,呵呵呵,那女的,那女的忽然一把扯开自己的上衣,往老板身上一边扑一边喊‘非礼啦’‘强奸啦’……下边还用哥哥我说吗?”   柳侠:“毛建勇,我特么男的,别说拉开个上衣,我就算脱光了,我扑谁去?”   毛建勇好像在挠头:“就是哈,男的扑了没用,女的扑了你得被当成流氓,哈哈哈哈……”   柳侠放下手机,郁闷了五秒,然后自己笑起来:这世界还真是,当个男的,连要账都没有优势。   可是,钱是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没有优势也得要。   星期二早上,柳侠继续去交通局等。   因为外人不适合长时间在财务室停留,他就坐在传达室,然后,他一上午见到了四个来要账的,下午五个。   双山县和界山县都没有公路局,所有和路有关的事都归交通局管,因为他们的工作性质,对外业务特别多,年底要账的多很正常。   柳侠心里明白这一点,可心底的危险警报还是不断升级。   星期三,罗喜平还是没有回来。   晚上,柳侠主动约吴顺林吃饭。   饭桌上,柳侠实在打不起精神,吴顺林看得很内疚,他近乎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罗局长家真的是太远了,要是城边这几个乡,咱能去他家一趟,我把票给他,叫他签个字,我马上就能把钱给你;或者你去他家跑一趟,叫他给你写张条子,我也可以先把钱给你,他回来后再签票据,可惜,他家那么远,去一趟太难,唉……”   柳侠眼睛一亮,心里燃起了希望:“我不怕路远,我们家也是山里的,几十里山里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不过,这样可以吗?”   吴顺林说:“当然,领导的亲笔签字,白纸黑字,比打电话还可靠呢。”   柳侠差点当时就站起来走:“他们家在哪儿?我明天一早就去。”   吴顺林说:“我就知道是卧牛乡,具体哪个村我忘了,反正是特别远,卧牛乡是离县城最远的乡,他们村是离卧牛乡最远的村,真的是大山沟。”   人真的是很能自我麻痹的,吴顺林说这话时完全忘了他们整个双山县在外人眼里都是深山老林,而且这还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他们交通局后面不到二百米就是山。   不过柳侠完全不在意这一点,他开心地笑起来:“跟我们家一模一样,最偏远的乡里最偏远的村,后边的山里连人都没有。”   吴顺林连连点头:“对对对,罗局长就是这么说的,他们村再往南,就没有村子了,一直要到鲁河县才有人。”   柳侠迅速扒光了自己碗里的饭,然后等着吴顺林吃完,两个人一起去找于二柱问罗喜平家的具体位置。   于二柱说:“罗局长家在卧牛乡的西南边,卧牛乡就一条大街,谁到那儿都不会走错,柳同志你到了之后,就顺着那条大街一直往西边走,出了大街大概三四里,你会看见有一条往西南方向的路,上坡路,有点陡,不用找人问,到时候你一看就知道了,那条路罗局长来了以后,铺了一段水泥,车可以开过去,其他方向的都是土路。   你就顺着那条路一直走,水泥路没有了也一直走,前面一段……”他忽然停下来问柳侠,“你开车技术怎么样?”   柳侠说:“十年多的驾龄,整天在路上跑,这一年多,光从界山到你们这里跑了五六趟了。”   界山到双山之间全是坡陡弯急的盘山路,平原地方来的司机寻常不敢开。   于二柱说:“那应该没问题。水泥路只有五里左右就没有了,不过上面的路其实还可以开,只是得特别小心,路窄,坡陡,拐弯特别急,不过没对向车,小心点其实没事。   这段路大概……十里左右吧,再后边你就只能走了,你明天一大早就走,我估计你回来也得天黑,所以,你到了这一段路的尽头,要先调好车头,要不回来你根本不敢调。   车子能调头的地方是个不规则的十字路口,罗局长家得走中间那条路,也就是稍微偏西南一点的那条路,你走到第一个见到的村子,找人问一下,去gewa怎么走,就有人会告诉你。”   “gewa?哪两个字??”柳侠问。   “嗯,就是……其实是……gawo,就是旮旯的旮,窝头的窝,我们这里的口音给念转了,你到时候就问gewa,那儿的人都知道,那一带就出了我们局长一个名人。   然后,再过一个村子,从那个村子正南一直走,就到了旮窝了,到那里你就不用问了,他们那里特别穷,就罗局长家一家有瓦房。”   柳侠问:“你觉得,从县城到罗局长家那个村,直线距离大概有多远?”   “嘶……”于二柱皱着眉头思索,“直线……大概……大概,四十……或者……五十……公里?我也不知道,其实你知道这个也没意义,反正也不可能走直线。”   柳侠伸出手:“也是,那,谢谢您?”   于二柱红着脸伸出手:“嘿嘿,嘿嘿,不谢不谢。哎对了,你要是拐回来时已经天黑了,不敢再开车,就去我们家住吧,我们那里长年累月不去外人,没有旅社。   我家就在卧牛村,卧牛小学隔几家一条胡同,我家门口有两棵老榆树,特别好找,老远就能看见,我弟弟前几天刚生了个儿子,我家门上还插着小红旗,你肯定不会找错。”   柳侠虽然根本不可能去人家家住,但还是非常真诚地连连道谢。   从于二柱家出来,找到一个还没关门的糖烟酒商店,买了两条最贵的烟和两盒脑白金,又去给二犊子加满油,柳侠这才返回招待所。   想到明天还要爬山,他就没洗澡,其实是因为太冷了,根本不想脱衣服。   坐进被窝儿里,他给卜鸣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打算明天去家里找罗局长的事。   卜鸣问他需不需要把车换回来。   柳侠说:“不用,罗局长的司机专门跟我交待,那边的路,小轿车根本走不了,连卧牛乡都开不到,他们这里除了政府有两辆小轿车,别的单位的车都是吉普或面包,要不领导们想回自己乡下的家都用不了车。”   卜鸣说:“这里的道路条件太差了,你还是别去了,再耐着心等几天。”   柳侠笑起来:“卜工您不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吗?我怕什么也不能怕山路啊!”   卜鸣叹了口气说:“那,你可小心点。”   柳侠说:“我知道,卜工,我给您打电话主要是想问,那几件军大衣还在二犊子上呢,要不要给你们送过去?我觉得今儿比前两天冷。”   卜鸣说:“不用,再冷干活时候也不可能穿两件大衣,再说,最多再有一星期多我们就结束了,身上的大衣还都不脏。”   柳侠说:“那成,卜工再见,要回来钱请大家去洛城吃火锅。”   合上电话,柳侠躺在被窝里畅想了一下要到钱后去洛城给乖猫打电话的场面,心里大乐,连黄巴巴的被头都忘了卷上去,就那么一拉就睡了。   ——   第二天早上,柳侠在招待所食堂早早吃了饭,开上二犊子就出发了。   卧牛乡在双山县城西南方向,一眼望去,群峦叠嶂,云雾苍茫,大自然的壮丽神秘感扑面而来。   出县城没三里,柏油路就变得坑坑洼洼,报了好几天的雨夹雪和零星小雪一滴都没下,二犊子一过去,它屁股后的尘土能卷起两三米高。   柳侠感觉挺满意的,好歹有一段柏油路,假如全部的土路的话,自己不还得走吗?   二犊子也不错,破是破了点,可皮糙肉厚,马力强,减震好,就这么跳舞似的蹦着往前跑,居然没有震的他脑袋发晕。   他自我感觉良好的愉悦还没表达完,就发现前面成了土路,而且是那种黄胶泥地下过雨后又被大货车碾压过的土路,两道半人深的车辙扎得他眼疼。   妈的,这要是顺着车辙过去,二犊子就要被开肠破肚了。   柳侠开到柏油路的尽头,跳下车,看了看两道车辙之间那道被挤压出来的泥墙的高度,又蹲下来看了看二犊子的肚子离地面的高度,往手上象征性地吐了一下,搓搓带着厚羊毛线手套的手,重新上车:走。   右车轮在车辙里,左车轮压着路中央的泥墙,他半边屁股用力,竭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慢慢往前开。   路边几个推着自行车的人看见这辆车,都停了下来,脸上满是敬畏:歪成那样,车居然不翻?   柳侠在扭得腰酸屁股疼和被人崇拜的满足感里纠结了二十分钟,终于又到了柏油路……不,是……碎石末路上,或者说根本看不出是什么路。   他在路右边看到一个歪歪扭扭的大门,上面写着“万鑫石材厂”,他这才知道刚才那段路为什么是那种状况。   那段路原本应该也是柏油路,只不过这里的柏油路质量都很差,经不起拉满石子的大货车的碾压,柏油很快就被压碎,继而消失不见了。   前面的路应该经专业的修路队休整过,虽然没铺柏油,只洒了点石末之类不容易吸水的东西,但因为不经常走汽车和其他重型车,路面整体而言还算平整,没有大的坑洼,但这种路摩擦力大,车在这种路上开不快。   不过即使路面是正常的柏油,就这里的情况,柳侠也不会开太快——路太窄,如果对面来辆车,技术差点的,都不一定错得开。   柳侠想,罗局长这个关系一定不能丢,这里的活儿以后多着呢,双山县现在所有的大路将来都得扩建改造。   他以不到三十公里的时速又开了二十分钟,然后,被一头口吐白沫、躺在路中央的驴挡住了路。   隔着驴,还有一辆崭新的农用三轮车,靠山崖的路边,还有一辆架子车。   驴和架子车的主人是一个六七十岁、裹着羊皮袄的老头和一个看起来十一二岁、脸蛋红彤彤的男孩儿;三轮的主人是一个四十岁左右、身材魁梧的汉子。汉子正在和老头吵架,因为他们是用地道的方言,语速又快,柳侠一个字都听不懂。   坚持了三分钟以后,柳侠慢慢能听懂了,最开始应该是汉子想让老头把驴挪到路边,让他先过去,老头怕挪动会加重驴的病情,犹豫着不想挪,汉子急了,说话开始不好听,然后老头就坚决不肯挪了。   柳侠知道,这种形式的吵架,容易越吵火气越大,越吵离题越远,他得趁两个人矛盾还不算太严重,下去给劝开了,要不,可能今天中午就得耗在这里了。   他跳下车跑过去,先蹲在驴跟前,关切地摸了摸驴头,然后有点担忧问老头:“大爷,驴是不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食物中毒了?”   老头楞了楞:“啊,是的吧,可是,我们也没给他吃啥不该吃的啊,都是平时吃的干草。”   柳侠说:“那得赶紧找兽医看啊,要不,这么好的驴子,别给……”   老头茫然地看了看路北边山崖下的一片苍茫:“俺这里没有兽医啊。”   柳侠知道肯定是这样,荣泽也就县城一个兽医站,所以他马上说:“那就赶紧回家,多让它喝点水,尽快把肚子里有毒的东西给拉出来。”   对面的汉子说:“就是,你让驴子躺这儿再耽误一会儿,它可能就治不好了。”   老头马上回头对着汉子凶:“你家的驴子才治不好。”   汉子正想针锋相对,柳侠冲他连连摆手:“大哥,大牲口在咱们农民家里当几个棒劳力用呢,大爷的驴子病了,他着急,咱就别跟他老人家计较了。”   汉子有点不服,可到底没说话。   老头看着驴子,慢慢蹲下,估摸着驴子的肚子不吭声。   那个孩子也蹲下,小声对老头说:“爷爷,咱把咱的驴子抬边儿上,叫这个哥哥他们先过去吧。”   柳侠冲孩子笑笑。   孩子本来就红的脸蛋更红了,一下连到脖子和耳朵。   老头不说话,继续摸着驴的肚子难受。   柳侠说:“大爷,我帮您抬着,往边上靠半米,这大哥的车就过去了。”   他的车过去了,柳侠的车才能过。   老头点点头,起来走到驴屁股那头;柳侠马上走到驴背的地方,男孩子走到驴头跟前。   柳侠对那汉子说:“你发动车吧。”   然后,他又对老头和孩子说:“我说一二三,咱一起用力。来,预备——,一、二、三。”   “哦啊——”   驴被往后拖了大概三十公分,难受地叫了一声,老头不想拖了:“看,在地上拉它,它不好受咧。”   柳侠说:“大爷,路中间太硬了,路边稍微软乎一点,拉过来,它过一会儿就好受了。”   小孩也说:“爷爷,再挪一点吧,这样哥哥还是过不去咧。”   老头不说话,柳侠叫:“来,咱们再来一次,一、二、三。”   这次,只拉了大概二十公分,驴又难受地叫了一声。   老头坚决不让动驴了。   汉子说路中间能通过的地方太窄,他过不去,让再挪二十公分左右,老头看都不看他,就蹲那儿摸驴。   柳侠看了看,对小孩儿说:“咱们俩往这边扳着驴腿,就差不多了,我扳后边,你扳前边。”   小孩儿听话地过去把伸直的前腿稍微弯了弯,然后扳的贴着驴肚子。   柳侠也和他一样,跪在地上,把驴的后腿扳的贴着肚子,然后看着那个汉子,示意他快点。   那汉子却死活打不着车,他一松开脚,发动机就停。   汉子看着高大魁梧,像个硬汉,其实是个碎嘴子,他横瞪着老头迁怒:“都是你,我要是一直开,车子也不会发动不起来。”   老头呼地站起来:“你自己车子破,买个假冒伪劣,怨谁呢?”   柳侠无奈地暂时放开驴腿,对着汉子说:“大哥,现在天冷,车子不好发动,你不行下来摇呗,你埋怨大爷有用吗?”   这几句话柳侠说的口气不怎么好,他心里有点烦这个汉子。   驴又不是大爷故意让躺路中间的,牲口在贫穷的农村跟家里一口人似的金贵,大爷难受很正常,这汉子不能将心比心就算了,想让人给腾路,居然连车都不肯下,而那么大一头驴,大爷跟小孙子两个人,就是想给他腾也腾不动吧?   汉子跳下车,拿了摇把出来,开始摇,摇了几十下,累得满头大汗,车子还是不着。   老头冷笑:“哼,破车,假冒伪劣。”他可能刚从哪里学会这么个新鲜的词语,逮着机会就要拿出来显摆一下。   汉子伸着脖子就想回嘴。   “别别别。”柳侠卷起袖子走了过去,“再吵咱们三个的事就都给耽误了,来,摇把给我。”   汉子让开地方给柳侠,自己梗着脖子和老头对着瞪眼。   柳侠深呼吸一口,握着摇把,刷刷刷连摇了好几圈,车子通通通地连续响了起来。   柳侠赶紧跑回去,继续扳着驴腿。   汉子上车,一拧油门,三轮“唰”地一声冲出了出去,差点撞在老头身上,在距离老头最多四十公分的地方险险地停住了。   老头讥诮地看着他:“哼。”   汉子红着脸,小心翼翼地退回去一米多,然后一点一点地蹭着往前走,一看就是刚开始开,还掌握不好油门呢。   柳侠一直看着他十分小心地从自己的车子旁边过去,才站起来拍拍手:“大爷,你们怎么办?要是顺路,我帮你们叫个人,上来帮您把驴抬车上?”   驴头的方向是柳侠过来的北面,老头的家应该在柳侠现在要去的南边,这里人口密度很小,村与村之间相距都很远,他要是能帮一下忙,老头和小孩儿可能少受好几个小时的罪。   老头往南指,但已经偏离了盘山公路,是公路东侧悬崖下两山之间的沟里,入眼全是灰茫茫的水雾:“我家在那边,要顺着这条路往回走几里,再下去。”   柳侠看看那孩子:“坐我车上,我把你带到你下去的路口吧?”   可能只有一二里,但开车和步行不是一个概念,柳侠他们从望宁大街到上窑坡的那个自助停车场,走路要半个小时,开车五分钟。   那孩子有点忸怩又有点期待地看着老头。   他只坐过两次县城开往卧牛乡的公共汽车,还没坐过小轿车。   老头看着柳侠:“你不是我们这里人吧?”   柳侠知道老头是不放心,怕他把自己孙子给拐跑了,想了想,从羽绒服兜里摸出一张名片:“您拿着,这上面有我的电话,还有,我去卧牛乡,你们这里就这一条路,您要是待会儿见不着孙子回来,在这儿一堵,我什么时候回来都跑不了。”   柳侠说完就跑向车子,他开着车过了架子车才停下来,笑着问那孩子:“哎,坐不坐?”   柳侠的笑容和语气诱惑力十足,那孩子眼巴巴地看老头。   老头推了他一把:“想坐就上去嘛,看我做啥?”   孩子满脸欢喜地跑过来,柳侠帮他推开了副驾的门:“来,坐前边,别万一晕车。”   不是万一,是有一是一,完完全全的晕,车子还没开车一百米,那孩子就捂住了胸口,呼吸困难。   柳侠赶紧指导着他把那边的车窗打开,然后尽量开得平稳,不刹车。   好在这条路上没几个人,柳侠也不需要刹车,六分钟后,那孩子如蒙大赦地跳下车,对着山崖根儿吐了起来。   这么一耽搁,柳侠到卧牛乡政府所在地的时候,已经十点出头了。   通过前边那一路的观察,柳侠估计往前走不可能再有集市和商店了,就买了两个热烧饼,又买了包榨菜夹进去,边吃边走。   买烧饼的时候他粗略观察了一圈卧牛乡大街,因为地方实在太小,要不了一眼就能看到头,他很容易地就看到了于二柱说的那两棵老榆树。   他想,罗喜平让于二柱当自己的司机是有道理的,要是用县城的人当司机,送他一趟人家自己晚上可能都赶不回家。   十点半,他一手烧饼一手方向盘地来到了于二柱说的大街尽头之后的水泥路。   看着那苍白的、鸡肠子一样细窄的路,柳侠由衷地感叹了一句:“我靠,这确实需要技术。”    第498章 旮窝村(修改bug)   柳侠几口塞完了烧饼,擦擦嘴和手,提起精神,集中精力,一轰油门,二犊子就冲了上去,   从后视镜里柳侠能清楚地看到,二犊子的轮胎两侧,一边最多还有二十公分。   路本身倒不是就这么窄,而是水泥就铺了这么宽一点,想来罗喜平当时是牺牲了宽度,尽可能铺长点。   即便这段路足够窄坡足够陡,后半截还是一边悬崖峭壁一边几十米的深沟,柳侠还是只用了几分钟就开到了尽头,上了土路。   还是右边山崖左边深渊,不过这段土路开始的一截还比较平,过了大概一公里后,才猛然又陡了起来,而且连续三个急转弯,柳侠紧张的出了一身汗。   不过这里的路虽然陡峭曲折,却不算太窄,这让柳侠心里多少有了点底气,要不刚才到第一个陡坡,他就决定停在那里步行了。   还有一点,这里的植被比凤戏山还要好,虽然除了少量的松树和柏树,其他树木现在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和枝条,可悬崖边无处不在的各种无名树枝和灌木野草棵子却让柳侠多了一点安全感,好像多了一道保护屏障似的。   他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的错觉,但心理上的安全感确实能让人舒服一点。   柳侠像个刚上路的新手那样,小心翼翼地开了四十五分钟后,终于来到了于二柱说的那个不规则的十字路口,看到远处的一所茅草屋,柳侠心里一松。   从卧牛乡大街出来,跑了几十里,这是第一个村子。   也许山崖下的沟里也有人家,就像前边见过的那老头和小孩的家,只是柳侠看不见。   至于于二柱说的十里,柳侠只能说那货在距离的感知上是个废物。   下车,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个十字路口,在心里计划好倒车路线,柳侠重新上车,十二分小心地慢慢把车子调了个头。   这里并不是十字路口,只是碰巧有四条路的入口,东边还是深不见底的沟,而通往西北的那条路,是直接上一个很陡的坡,车子能转动的面积非常有限,如果晚上看不清楚周围的情况,柳侠绝对不敢调头。   喘了几口气,柳侠跑向那所茅草房,敲了敲他记忆里柳家岭很多人家都有的低矮破旧的木板门。   门从里面打开,烧柴火的味道和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瘦小老人同时出现在柳侠面前,老人仰头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柳侠,因为脸上的皱纹太多,柳侠感觉不到她的表情变化。   柳侠问:“大娘,请问,去……gewa怎么走?”   老人反应了一会儿,应该是听不懂柳侠的话,但“gewa”这个熟悉的发育最终让她理解了柳侠的意思,她抬手指了指:“那。”   柳侠转身,手指顺着老人指的方向又确认了一遍:“那条吗?”   老人点头:“嗯。”   “谢谢您!外面冷,大娘您关门吧。”柳侠冲大娘摆摆手,跑向车子。   打开后排的门,柳侠犹豫了几秒钟,才开始往外拿东西。   他原本还想着自己走惯了山路,如果差不多,就把毛毯背到罗喜平家里,不过他刚才还没走完那段水泥路,就已经把毛毯彻底放弃了,等回双山再说吧。   他现在犹豫的是那两箱脑白金要不要拿。   路远没轻重,太累的时候,身上的衣服都是个负担,更不要说这种瓶瓶罐罐的东西,视觉上就很重。   再就是箱子不好拿,不用箱子把瓶子拿出来吧,又不好看,几百块钱的东西看着跟几块钱似的。   把双肩旅行背包拿出来,把钱包、文件包和随身的保温杯先放进去,带上帽子围上围巾,柳侠最后才决定,脑白金还是带着箱子吧,也许就因为那一点的印象决定能不能拿到钱呢。   在车里的时候没觉得风多大,现在出来不到十分钟,还是不停地在运动,柳侠的手却已经有点僵了。   他加快了速度,脑袋上武装得只剩下眼睛露着,背上双肩包,一手一个脑白金盒子,柳侠干劲十足地上路了。   那所茅草屋还在通往旮窝的路口的更西边一点,柳侠过了路口走出几十米,随便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位老人还站在门口看着他。   柳侠转身继续走,心里想,要是回来,还能碰见她,试试把车上的军大衣送她一件表示感谢。   袁黎明和张秋峰个子都比较大,和洪军他们三个坐捷达的后排本来就够挤,再放四件军大衣就没法弄了,捷达上有暖气,这几天军大衣就备受冷落,一直扔在二犊子上。   不过就算没有用,柳侠现在也不像以前那么天真了,看到一个人苦寒就上赶着送上去一件,他现在知道了,有时候自己觉得的好心帮助,可能别人还觉得尴尬,不愿意领情呢。   不过这里,好像比二十年前的柳家岭还偏僻贫穷,也许人们不会想那么多吧。   走了十多分钟,再回头,因为坡够陡,车子和茅草屋还依稀可见。   柳侠转身,喘着气停下,迅速把脑白金的盒子给拆开,四瓶脑白金放在背包里,盒子扔掉,下面,他要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走路上。   这一段路比上窑坡还陡,而且感觉上不像正经的路,只比羊肠小道好点,路边的灌木和草稞子不时还会挂柳侠的衣服,高帮野外靴上很快就挂满了草屑之类,让那片烂尾楼在他脑子里刷了一把画面。   于二柱说的下一个村子还不见影儿,柳侠已经累得手软脚软,不过也可能是开车时被最后那几个急转弯吓得腿软的劲儿还没完全恢复。   他摸出手机看了一下,完全没有信号,对这点他心里早有准备,那个孩子下车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信号了。   不过,时间还是有显示的:12:37。   柳侠本来想找个地方多少休息一会儿的,可他算了一下时间,如果前面他还要再走一个小时,他到罗喜平家再坐半个小时左右,天黑前他就赶不回来了。   他站着喘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天,和前几天一样比较阴沉。   不过他并不怎么担心,温室效应越来越严重,中原地区的雨雪大部分都是报报就过去了,报大雪能下个小的就不错,何况这种报了好几天的零星小雨雪,根本跟没报一样。   继续走。   风越来越大,人被刮的都有点飘了,背上的汗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一路上陪着他的麻雀和喜鹊们不知什么时候全都消失了。   柳侠不敢停,他有经验,走山路时一旦停下,就不想再起来了。   终于,在他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走错了路的时候,又转过一个山凹子,他看到了茅草房。   只有五六所,零零落落地分布在前面道路两侧的山坡上。   柳侠吐出一口白气,笑了起来:“胜利在望了,穿过这个村儿就到了。”   话是这么说,真的穿过这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后,他又走了快四十分钟才又看到人家,而看到那破落静谧的小山村里唯一的红砖房,又用去了他十分钟。   罗喜平看到柳侠,半天都没反应过来:“你,你,你自个跑来的?”   柳侠扶着院子里不知名的大树喘着气说:“要不然呢?您这里又没飞机场。”   罗喜平不知是心疼还是抱怨,表情复杂得不行:“哎呦,你还开得动玩笑?快进屋快进屋,坐下歇歇。”   他回头冲一个烫着鸡窝头的女子说:“秋梅,快快快,快点给小柳同志去打几个荷包蛋来。”   柳侠吓得连喘都顾不上了:“嫂子千万不要,我在卧牛乡买了四个肉夹馍,在前边那个村子刚把最后两个吃了。”   罗喜平伸手把他往屋子里推:“那也又跑了这么远了,怎么也得喝口热水。”   柳侠进屋,在罗喜平的介绍下,和几个满脸拘束又新奇的人一一寒暄。   全都是罗喜平的亲人,大哥大嫂,弟弟弟媳,还有三个已经成年的侄子侄女,都是知道老太太病了,过来守着的。   和柳侠打过招呼,罗喜平就让他们各自去干自己的事了。   柳侠边把背包拿过来掏东西,边打量着这全村唯一的一所瓦房的内部设施。   外面他刚才一眼就看完了,两所厢房都是麦秸秆的顶,也就是习惯上说的草房,西厢房下面大约一米和四大角、门框一周用了红砖,其他地方都是掺了碎麦秸或其他韧性比较好的草的泥坯,只有这所上屋是全砖墙和瓦顶。   而这所房子在这个村子里的人眼里应该非常豪华的房子,内部其实很狭窄,进深不超过四米,房子长最多十一米,东边三分之一隔出了一个套间,是罗家母亲的卧室;柳侠现在坐的、占据了整所房子三分之二的地方是堂屋,也不过二十平方出头的样子,感觉上还没有他三大队那套房子的客厅宽敞。   屋子里的摆设充满了矛盾。   不多的几件自制家具极其粗糙简陋,就是树干锯开了之后的板子再进行简单而原始的拼接,没有一件是上过漆的。   这种情况柳侠很熟,柳家岭以前几户比较富裕的家庭都是这种家具,因为没有进一步加工的工具,刨子、凿子之类都买不起,家具只能做到这种地步。   但罗喜平家这些粗劣到原始的家具上却放着一些花花绿绿的现代化用品,塑料的花桌布,搪瓷碗,塑料盆,不锈钢保温饭盒,小孩子的塑料玩具,书本,蜡笔……   这些现代化的物品出现在这里,并没有令人惊艳的感觉,反而像一篇逻辑谬误、专业知识千疮百孔的劣质文章里的曼丽词语,处处透着文过饰非不成反被人看穿了胸无点墨稗耳贩目的无奈与尴尬。   柳侠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句不知在何时何地听到过的一句话:怀才就像是怀孕,只要你真的有,早晚都是要显出来的。   他觉得贫穷也是如此,贫穷就像是不欲为人所知的怀孕,你越是急于掩饰,越是容易被人看出端倪,暴露底细。   罗喜平不是在掩饰贫穷,只是他为了改善家人的生活而从外面世界搬运回来的物品,把属于旮窝这个世界的真实生活衬托得更辛酸可悲。   以后还是应该把外面能收集到的旧衣服之类带回柳家岭,这个想法在柳侠心里一闪而过。   即便文过饰非不成功,曼妙美丽的词语也有赏心悦目的一面,至少比里里外外都寒酸无趣好一点。   柳侠迅速完成了到新环境后的本能审视,拉开背包,若无其事地问道:“我听于师傅说大娘不舒服,怎么回事啊?”   罗喜平原本兴奋而感动的脸色一下就沉重了起来:“上星期三开始,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好的,突然一口饭都不肯吃了。我请了医生来,说是……没什么病,就是……年纪大了。”   柳侠听了这句话,本来还觉得挺好,想恭喜罗喜平能,可他忽然注意到罗喜平发红的眼眶,一瞬间醍醐灌顶:   医生说没病的意思,并不是说老人的身体是健康的,而是说,老人家到了年纪,油尽灯枯,自然衰老到身体的各项功能都不管用了。   柳侠经历过翟玉兰和徐小红的死亡,那两个人都不是当着他的面去的,所以他开始并没有很深的悲痛,几天之后,他看到家里人埋葬了翟玉兰和徐小红从地里回来,人群里却没有了熟悉的二婶儿和二嫂,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永远见不到她们了,那时候,他才开始哭得收不住声。   还有猫儿,知道猫儿是白血病的瞬间,他的世界都塌了,空了,他连呼吸好像都不会了,那是比死还难受的感觉,不能活,不再想活的感觉。   所以,他楞在了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罗喜平。   失去挚爱亲人的痛,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安慰,只能自己挨着,让时间把疼痛慢慢带走。   楞了好几秒后,柳侠才问道:“为什么不把大娘送到大医院去看看?”   罗喜平擦了一把眼睛,泪水却紧跟着又流了下来,让他来不及擦:“她不去,她哪儿都不去,说这儿是她的家,人当然得……在自己家里……在外边,不就成了孤魂野鬼了吗?”   柳侠看了看,没有找到餐巾纸之类的东西,他只好就那么干站着。   罗喜平也不需要纸巾,他用袖子胡乱擦了一把,抬起头,挤出礼貌的笑容来掩饰方才的失态:“看我,说着让你喝口热水,一说话就忘了。”他说着就要去厨房。   柳侠拦住他,从包里掏出那几瓶脑白金:“我听说大娘不舒服,买了几瓶这个,看大娘能不能喝两口。”   罗喜平又换成了刚才纠结的表情:“我们这个地方,你能来一趟,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还带什么东西?”   柳侠说:“第一次来,怎么也要给大娘带点礼物的。”   罗喜平接过去:“真是太感谢了太感谢了。”   柳侠正说要跟他一起进去看看罗家老母亲,帘子被挑开,罗喜平的大侄女端着一个碗进来了:“柳……同志,您喝口水。”   柳侠一眼就看清楚了碗里有六个鸡蛋,他出于礼貌接了过来,然后马上放在了桌子上:“谢谢!罗局长,您千万别客气,我是真的一点不饿,咱们,进去看看大娘吧?”   罗喜平说:“你先歇会儿,喝点水再进去,我妈正好也睡着了。”   柳侠想了一下,把自己的保温杯拿出来:“我有点上火,嗓子疼,这几天一直都是喝的桔梗和银花。荷包蛋一凉就不好吃了,您快让家里孩子吃了吧,我真不吃。”   罗喜平没再坚持让他吃,把他按在椅子上看着他喝水,然后问他是怎么过来的。   柳侠就从自己上周四打电话到他办公室他不在,一个叫小朱的女同志接电话开始,到刚才看见他们家瓦房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罗喜平说:“你自己开车开到luande?”   柳侠疑惑:“luande……是什么?”   “哦,你看我,”罗喜平不好意思,“就是那个十字路口吧,那个村子叫luanduo,鲁国的鲁,安全的安,麦垛的垛,我们这里人说的快了,就说成luande了。”   “哦——”柳侠恍然大悟,点点头,“我自己开的,唉,你们这里的路太惊险了,我开的腿直软。”   罗喜平赞叹道:“哎呀,那你技术可真好,小于是部队汽车兵,不过是农村户口,退伍回来也不包分配工作,我是听别人说他会开车,还开得特别好,来交通局后,我想法把他给安排了进去,就那,他头一次跟着我回来,走到yegezha(杨葛庄)那儿,也是鼓了半天劲儿才继续往前走。”   柳侠笑笑:“第一趟是挺吓人的,多跑两趟就……”   “喜平,娘醒咧。”东套间的布帘子被掀开,罗喜平的大哥小声说。   柳侠马上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大娘。”   “哎。”罗喜平扔了正在抽的烟,和柳侠一起进了套间。   房间里有不算小的玻璃窗,可因为外边是阴天,屋子里的感觉还是很暗。   柳侠适应了片刻后,看清楚了躺在床上的老人,看来,医生说的都是实话,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生机,柳侠仿佛能从她脸上看见传说中叫“死气”的东西,她左臂上挂着输液针头,安详地躺在那里,瘦小枯萎。   柳侠问罗喜平:“我说话大娘能听懂吗?”   罗喜平摇摇头:“我妈一辈子最远的就是去过一次双山县城,听不懂普通话。”   他走到床边,趴在老太太耳边大声说:“娘,你看一哈,那个是我朋友小柳,他是中原人,跟咱一样也是山里的,也是自个读书考上了大学,人家现在是大老板,在京都住着咧,他听说你生病,专门来看你来咧。”   老太太慢慢侧过脸,柳侠赶紧走过去,蹲在床边:“大娘。”   “哎。”罗家老母亲脸上涌起了笑容,“麻烦咧,这么远。”   柳侠眼睛忽然有点热,他伸出一只手,轻轻覆盖在了老太太输液的那只手上:“不麻烦,大娘您快点好起来,我下次再来看您。”   这位老人,有着超越常人的睿智与清明,却因为出生在一个特殊的时代、特殊的地域,一生都被圈囿在这个小山村里,在儿女的三餐温饱和蔽体鹑衣里耗尽了自己的聪敏与生命,看到她,柳侠就像看到了自己父母的未来,心里充满尊敬,同时难受得不行。   他这句话并不是客气的套话,如果老人能恢复健康,他一定会再来看她的,带着没有拆掉盒子的营养品。   “哎,好咧,好咧。”老太太慢慢地说,最后两个字已经有点发不出音,转向柳侠时还略带清明的眼神也黯淡下去,仿佛每说出一个字,都会随之带走一点她的生命力。   柳侠嗓子哽住了,说不出话,他站了起来,其他人马上为他让开地方,看着罗喜平拉着他走出去。   “谢谢!谢谢!”罗喜平的泪又流了下来,“我妈一辈子也没见过几个外面的人。”   柳侠嗓子哽的难受,不能说话也不想说话,所以就那么安静地站着。   罗喜平擦了一把脸:“我上了班以后,让她一起去双山,她说她不待见外头,出去吃不好睡不好,我以为是真的,后来才想明白,她是怕去了给我丢脸。”   柳侠明白罗喜平这句话的意思,老太太的右眼是个坑,应该很早就失明了。   罗喜平红着眼睛继续说:“前几年,我听我大哥说,才知道,我妈不出去,还因为她觉得我跟俺小妹能考上大学,过上好日子,是因为俺现在的家和坟地好,她要守着这里,保着我们家以后的孩子们都有好日子过。”   柳侠还是不知道怎么接话,而且他忽然想起来自己的母亲孙嫦娥,她横竖不肯去荣泽,也不肯去京都长住,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   他忽然一分钟也不想多停了,想赶紧把所有的事都办完,然后回柳家岭去。   柳侠拍拍罗喜平的肩膀:“罗局长,医生也有看错的时候,大娘也许过几天就好了。”   罗喜平连连点头:“我也希望是这样。”   柳侠说:“时间也不早了,您和嫂子还有照顾大娘,我就不在这里给您添乱了。”他说着,就把自己的背包拿了过来。   罗喜平看看堂屋正中央墙上的石英钟:“哎呀,你看我,拉着你很说很说,这都三点多了,小柳,现在回去你走不到罗安垛天就黑了,你还是住下吧。”   柳侠坚决地摇摇头:“不了,我得回去,我跟我妈说好了,星期五拿到钱马上回去,晚了这好几天,她现在不定急成什么样呢。”   罗喜平一拍大腿:“哎呀你看我,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秋梅,秋梅,快给我拿个笔过来,我给小柳写个条子。”   他说着话的工夫,自己已经过去坐在了旁边的小桌子上,拿起一个中学生作文本,翻开,整整齐齐地撕了半张下来,他妻子吴秋梅正好也拿了一支钢笔过来,他马上伏案开始书写。   柳侠站在他旁边看。   吴顺林科长:   请把中原省地质勘探局柳侠同志全部工程款尽快结清。   罗喜平   200*12.27   柳侠看他写好,准备伸手去接。   罗喜平却又把剩下的半张作文纸撕了下来,边写边说:“你到了卧牛乡,无论如何得住下,你来时候是上坡多,等回去就是下坡多了,jigulin(鸡公岭)那几个大坡下坡时候最危险,又长又陡还拐弯,路又那么窄,晚上能不走就不要走。   卧牛乡政府的人差不多都认识我,你拿着这个条子,看哪个屋亮着灯只管去敲门,他们肯定会给你安排个住的地方。”   柳侠说:“我来的时候小于师傅专门把他家的特征跟我说了一下,让我万一回不去,就去住他家。”   罗喜平头也不抬地说:“他家就两所房子,兄弟好几个,你要是去,他家就有人得去住牛圈。”   柳侠没法再推了。   罗喜平写完,把两张条子一起递给他:“我说的是真的小柳,那几个大坡下坡真的可危险,我平时回去,小于开车都比回来慢半个多小时。”   “谢谢您!我知道了,我到时候看情况。”柳侠说着,把两张条子仔细看了一遍,确认名字和日期都没问题,仔细折叠好,拉开羽绒服拉链,放进了胸前的内兜里,然后伸出手:“那罗局长,咱们改天再见。”   罗喜平握了手,送他走到大门口了,忽然又叫住他,自己跑了回去,然后拿着一个加长的手电筒出来:“给,山里走夜路危险,这个是我前天才换的电池。”   柳侠接过手电筒,心里再次确认,罗喜平这个朋友可以交,以后的关系一定要保持下去。   出了旮窝村,柳侠开始撒腿跑了起来,他一口气跑了十几分钟,直到累得喘不上气了才放慢脚步。   说是慢,其实还是小跑,已经三点五十了,天黑前肯定到不了罗安垛了,但他也得尽量往前赶。   只是风这会儿越来越大,刮得他只想打趔趄,影响了他的速度,好在不是迎头风,要不他得哭。   到那个只有五六户人家的小村子时,已经是黄昏的感觉,二十分钟后,柳侠把手电打了起来。   虽然如此,他的速度还是慢了下来。   不过也有一点好的情况发生,那就是刚才呼啸得跟鬼嚎似的风,慢慢小了。   风小了,然后,慢慢停了,柳侠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他心里有点……怕,明知道这个地方不可能有拦路抢劫的,也没有猛兽出没,但在万籁俱寂的黑夜中,只有一个人的感觉真的一点都不好。   爬过一个需要手脚并用的陡坡,柳侠心里有点搞笑,快到罗安垛了。   可他还没高兴完,忽然看到手电筒的光线里飘过几条的斜线他心里一紧,停下脚步,拉开脸上的围巾,仰起头。   哇——操,柳侠气得想掀桌,居然真的是雪花,虽然很稀很小,可还是雪花。   柳侠其实很喜欢雪,可是,绝对不是今天这个时候啊。   哪怕等到他回到双山,不,离开双山进入洛城境内,随便下他也不怕啊。   柳家岭下了雪尚且十天半月都出不了门呢,这里的路比柳家岭到望宁险峻多了,可别把他隔在这里一个冬天,那热闹就大了。   可是,抱怨也没用,老天爷又不听他的。   柳侠只有加快步伐赶路。   好在,雪一直很小,落在地上很快就没了,柳侠赶到罗安垛时,地上也没有形成一点积雪。   柳侠高兴地在心里跟自己鼓了个掌:人品好,老天都待见。   他软着脚脖子准备冲向二犊子时,眼睛的余光里忽然出现了一点黄色的光亮,他扭头一看:那间茅草屋的门打开了,一个矮小的身影出现在昏黄的光线里。   柳侠乐了起来:老天这是想让我的人品更好一点吗?嘿嘿,那就更好一点吧。   ——   柳侠走进罗家老母亲的房间,看着那位即将永远离开人世的老人难受时,在国大图书馆里查阅资料的柳凌接到了一条手机短信:你在哪儿?   柳凌:学校图书馆,有事吗?   136********:半个小时后,方便出来吗?   柳凌半分钟后回:不能电话说吗?   136********:想当面和你说,只这一次,好吗?   柳凌看了眼窗外萧条的景色,又看了看周围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回:好。   136********:把你的车给小葳,我去小葳学校门口接你。   柳凌楞了。   十分钟后,他才收起书本,离开图书馆。   二十分钟后,他把钥匙递给柳葳,看着柳葳拿着钥匙跑进校园,扭头,一辆黑色吉普停在他身边,车窗降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柳凌拉开门上车,刚把安全带系好,车子就滑了出去。   柳凌惊愕地扭头:“你怎么了?”    第499章 遇险   陈震北几乎是面无表情地专注前方,说话的声音也平静如常:“什么?”   柳凌看着他。   陈震北从来没有在他还没有系好安全带的情况下启动过车子,很多时候,他甚至还要再伸手确认一下他是否把安全带插结实了,柳凌还因此和他理论过一次,勒令他以后改掉这个对待小孩子的举动。   而今天……   陈震北不动如山继续开车,甚至连脸都没扭一下:“一点小事,你要不先睡会儿吧。”   柳凌眯起了眼:“陈震北。”   陈震北依然故我,仿佛此刻他眼里只有前方的马路:“家里有人吗?”   柳凌看着他清瘦的侧脸,轻轻呼了口气:“程老师今天在家。”   陈震北:“他为什么不自己买房子?”   柳凌无奈地把手覆盖在他换挡的手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程新庭是同性恋,陈震北肯定早就知道这一点,但他从来没对程新庭住在柳家发表过任何意见,他信任柳凌,也不是疑神疑鬼的性格,今天他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跟自己性格完全不相符的、明显是无理取闹的话,让柳凌非常心疼。   陈震北:“小凌,先把手……拿开。”   柳凌惊愕地僵住了,当他从震惊中醒悟,想收回手的时候,却又被陈震北迅速地反手抓了回去。   柳凌盯着陈震北的脸看。   陈震北却还是连眼神都不肯给他一个,认真地开着车。   车厢陷入到了一种奇怪的氛围中:两个看上去心如止水沉默不语的人,却勾勒出了一片星河欲转石破惊天的情绪。   车子一直向西,穿过车辆如海的闹市和垃圾成山的仁义路中段,将军路遥遥在望,两个人之间的沉默还没有被打破。   柳凌脸上平静,内里翻江倒海兵荒马乱,匝地烟尘三千丈,周围的景色在他眼中只是一片虚影,所以他没有看到车子在该左转的地方没有转,而是在直行过了将军路几百米后,开上了西北方向的一条小路,直到车子停下,陈震北帮他解开安全带,柳凌才看到眼前起伏的山丘和成片的白杨林。   “怎么到这里来……呃……”   未说出的话被狠狠地堵了回去,滚烫的唇舌和渗透在他心灵深处的熟悉味道没有任何预兆地悍然而至,瞬间占据了他全部的理智和心神。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柳凌在近乎窒息地凌乱中一边以同样的热情回应着陈震北的亲吻啃噬,一边拼命地挣扎着坐直,试图用语言唤醒陈震北的理智:“震北……听话……听话……先……停一下……震北……停一……我……换下气……震北……听我说……”   陈震北置若罔闻,继续着他状若癫狂的求索吞噬,直到柳凌因为疼痛发出一声隐忍的呻吟,他才察觉到自己过于剧烈的行为可能让柳凌痛苦,不甘地抬起头,他看到了柳凌被自己啃噬得渗出血丝的胸膛,他内疚又心疼地低下头轻轻亲吻着那里,却还是不愿意放手。   他坐起来一点,把柳凌死死地勒在怀里,用下巴、鼻子用力地蹭过柳凌脸上每一次皮肤:“就这样……小凌……就这样……就这样说……”   “你怎……”柳凌刚发出声音,就再次被吻住。   只是这次温柔了很多,让他能够从容回应,而不至于像刚才那样,脑子一片空白,把那人的唇角都咬破出血。   还是柳凌先恢复了理智,额头和陈震北相抵,让对方能感受他的气息和眷恋,他才轻轻开口:“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冲动?”   陈震北扳着他的头又用力亲吻了一会儿才回答:“去后边,我想好好抱着你说。”   柳凌把他的头推远点,看着他眼睛片刻,然后又把他扳回来,重重吻了一下:“好。”   可是陈震北却没有遵守约定,柳凌带上门的同时,就再次被夺去了呼吸,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就陷入了陈震北又一轮疯狂的爱恋之中,忘却一切,在极致的快乐中沉沦反复……   ……   等他再次恢复理智,暮色已经降临。   他扬起下巴,用鼻子蹭了蹭爱人的鼻尖:“可以说了吗?”   陈震北闭上眼睛,享受着爱人亲昵的小动作:“嗯,我离婚了。”   他说得轻松而平淡,好像那不是他抗争九年来之不易的胜利,而是每天例行的一句走口不走心的寒暄问候。   柳凌放在他脸上的手有瞬间的停顿,然后猛然扣紧他的头吻了上去,和陈震北对待他的凶猛吞噬不相上下:“今天……晚上……我们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陈震北刚刚冷静下来的血液瞬间又沸反盈天:“现在……就要……小凌……”   “好……”   “嘀哩嘀哩……嘀哩嘀哩……”   手机铃声和柳凌的回答同时响起,是陈震北的手机,就掉在柳凌的脚边。   “谁的……震北……震北……”   “不管……小凌……”   “嘀哩嘀哩……嘀哩嘀哩……嘀哩嘀哩……”手机顽强地一直在响,断了后紧跟着就又响了。   柳凌终于推开了陈震北的头:“接一下,万一家里有急事。”   陈震北跟个怄气的孩子一样,先狠狠地踢了手机一下,才不甘不愿地伸手捡起来,然后看了一眼就想合上。   柳凌抓住了他的手:“谁的?”   陈震北说:“不认识,座机号,好像是公用电话。”   柳凌说:“还是接一下吧,这样不停地连着打,肯定是有急事。”   “我现在经常用的是那个手机,”陈震北用下巴指了指副驾前的储物槽,“这个号现在只有几个人知道我还在用,这几个人的手机和常用座机号我都知道。”   “那就更得接了。”柳凌说着,附身吻了他一下,“接吧。”   电话这时候正好断,陈震北高兴了,伸手把电话放在中间的工具箱上:“这不怪我,他自己断……”   “嘀哩嘀哩……”   柳凌忍不住笑了起来,欠身拿过手机,掀开,放在陈震北耳边。   陈震北接过去自己拿着,声音瞬间恢复了平时的冷漠:“哪位?”   “震北叔,我,柳岸。”   “柳岸?”   “猫儿?”   柳凌和陈震北同时出声。   “是,震北叔,我现在在皇宫门口,正准备打的回家,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回京都了?”被柳凌推了一把,陈震北只好坐直说话。   “嗯,我很快到家,震北叔,我打不通我小叔的电话,五叔前天跟我说小叔这两天在西陇一个县要账,我想过去找他,可我没车,你能帮我找一辆吗?越野,爬坡能力强,抓地好的。”柳岸看来是真着急了,不等陈震北问他基本情况,一口气就把自己的要求提了出来。   陈震北问柳凌:“幺儿现在在西陇?”   柳凌点头,伸手:“让我跟他说。”   那边,柳岸正好说话:“震北叔,你和我五叔在一起?”   柳凌说:“猫儿,是我孩儿,我正好有点事,跟……您震北叔搁一堆儿咧,你咋这么突然就回来了孩儿?呃……你……一会儿我自己来。”柳凌脸上一片红晕,捂着手机,低声对陈震北说。   “我慢点。”陈震北看似抱歉其实无赖又得意地笑着说,然后,他真的轻手轻脚继续,车里有暖气也不行,小凌身子骨瓤,不禁冻。   柳岸回来了,马上到家,今天晚上他和柳凌在一起度过的事肯定黄了,陈震北心里十分失落,可他知道,柳凌看重家里每一个亲人,柳岸万里迢迢地从美国回来,他不能让柳凌为难。   再者,柳岸说柳侠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也让他挂心,哪怕抛开柳凌这层关系,他心里对柳侠现在也有着近乎亲人的感情,何况柳侠是柳凌心里最宝贝的弟弟。   陈震北帮柳凌收拾好衣服,把自己也恢复整齐了,再次伸出双臂抱住柳凌,不顾他还在打电话,用唇一点一点吸吮着他的脸颊和脖颈,享受着他们今天可能最后的亲密。   “我知孩儿,你现在给您小葳哥打电话,叫他接着你,我给您震北叔商量车的事……中,那就这样,等你回来孩儿。”   柳凌放下电话,心疼又无奈地托起陈震北的下巴。   陈震北无辜地看着他。   柳凌把电话放在一边,用紧紧的拥抱和缠绵的深吻安抚着他的失落,然后毅然挣出了身体:“震北,帮我借一辆车吧,我得和猫儿一起去找小侠。”   …………   …………   ——   柳侠拿出一件军大衣,抖开看了一下,确认上面没有明显的脏污,然后随手一折,抱着向茅草屋跑去。   瘦小的老人正站在门口往这边望,看到柳侠又跑了回来,有点慌,她以为是自己这样追着人看的行为不妥,惹急了外面来的城里人,慌里慌张地就想回屋关上门。   柳侠跑着喊道:“大娘,等一下。”   老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听在了那里,疑惑地看着他。   柳侠跑到跟前,把大衣往老人怀里一塞:“这件棉衣,谢谢您上午帮我指路。”   “啊?”老人似乎没听明白,怔怔地看着柳侠。   柳侠转身指了指通往旮窝的路口,又说了一遍:“棉衣,谢谢您帮我指路。”   老人懂了,手忙脚乱地大衣往柳侠身上推:“要不得要不得,指个路,不能要人家东西。”   柳侠把大衣往老人肩头一搭,转身就跑:“要得的,这是您指路的感谢费,大娘再见。”   他跑回二犊子跟前,把剩下的三件大衣和大毛毯拉得位置更合理些,然后把背包扔到后座上打开,把保温杯拿出来放进茶杯架里,钱包,文件包也都扔副驾驶座上,关上后门,准备上车走人。   转身的时候,却发现有一个人影走到了离自己十来米的地方,看身材是那个大娘,她手上没有大衣了。   柳侠停住脚。   老人看他停住了,自己也停住,用不大的声音说:“娃,俺们这儿路不好,黑天走可吓人咧,你还是明儿再走吧。”   柳侠笑起来:“谢谢您!我知道路不好,我小心点,开慢点,不会有事的。”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又对老人摆了摆手:“大娘再见。”   老人没动,她不懂这些洋气的城里话。   柳侠启动车子,二犊子慢慢地向前走去。   雪还在下,还是很小,若有似无,如果没有灯光,都不容易发现下雪了。   但是很冷,透骨的湿冷,正是因为这种冷,柳侠觉得自己必须走,湿冷的情况下,雪经常能下大。   深山空谷,万籁俱寂,连绵无尽的大山里,除了二犊子的灯,没有其他任何的光源。   从罗安垛出来就是下坡,虽然这个坡不算太陡——当然是指在柳侠今天经过的大坡里不算太陡——柳侠还是开得非常非常慢,一直保持在时速25公里以下。   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家,但他也知道安全比什么都重要,如果在这个地方出事,他可能就永远回不了家了。   路上不断有大大小小的树枝出现,是下午的大风把左边崖壁上长出来的各种野树给刮断了,不过二犊子底盘高,一般的树枝压着就过去了,就第一个急转弯前的那一个,是一棵有柳侠手臂粗细、而且还带着个比较大的树冠的小树连根掉下,几乎把整个路都堵了,柳侠停车,把那棵树拉到右边扔到了悬崖下。   柳侠上车继续走。   他记得前面是两个连续的急转弯,来的时候是上坡,平时爬坡时总是牛逼哄哄的二犊子,来时爬的气喘吁吁,一副随时准备趴窝的架势。   不过上坡路,再喘,只要爬得动就好。   这种角度的大坡,下坡才是最危险的。   寻思间,柳侠已经来到了急转弯处,坡度也明显更大了。   油门很轻巧,更没有上坡时的声嘶力竭,可柳侠却紧张得脊背挺直,半点神都不敢分,眼睛紧紧盯着前边的路,速度死死地压在二十公里下边一点,慢慢往前挪。   转过第二个弯,看到前面相对笔直宽敞的路,柳侠轻轻吐气,缓解自己紧张的情绪。   前挡风玻璃上累积的雪点子有点密了,他打开雨刷刷了两下,然后关上,继续全神贯注地看前面的路。   驾驶对他现在几乎成了一种本能,他不需要想,手脚就会自动做出动作。   这一段路是东南西北走向的,因为比较直,也比刚才那段弯路宽一点,柳侠想稍微提点速,可他忽然发现前面路上好像又横着一根树枝。   他不敢加速了,维持着不到二十公里的时速慢慢往前开,等到了跟前,果然,是一根挺大的树枝,跟前头那一棵完整的树大小差不多。   柳侠下车,拖着树枝再次扔到了崖下。   二犊子的灯光在这空寂的黑夜里显得特别明亮,照的也很远,柳侠扔完树枝,去车里把罗喜平送他的手电筒也拿出来,配合着二犊子的灯光一起观察了一下前边的路。   他记得好像过去这一段,再过一个急转弯,就只剩下一段特别陡的坡了,那个坡一过,后边的路就好多了,至少不再有急转弯还连着特别陡的坡这种情况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上车,过去那个最陡的坡,他就能稍微放松一下了,他这会儿觉得腿和胳膊都是又酸又困——紧张的。   踩离合,挂挡,松手刹,给油,车子慢慢向前。   因为刚才又发现大树枝的情况出现,柳侠不敢再想提速的事,就这样慢慢开,只要不被雪隔在这里,天亮能回到双山县城就行。   等速度达到二十三公里,柳侠松了点油门。   可是,哪里不对劲。   他的心“呼”地提了起来,车子的速度比他给出的动作要快。   “我操。”柳侠呼吸都要停了,他轻轻点刹车。   这个坡只是比最陡的好,但也已经是很陡了,比千鹤山北坡陡得多,他见过千鹤山北坡上失控的农用三轮,直直栽进几十米深的沟里,他在心里祈祷自己不要那么倒霉。   可是,事实好像在往他最不愿意的方向发展,连点了三次,最后慢慢一脚踩到底,二犊子还在前进,而且速度明显越来越快,几秒钟内已经从二十多上升到了四十多,然后还在迅速上升。   冷汗瞬间湿透了柳侠的后背,他竭力想回忆三哥教过自己遇到这种情况的处理方法,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伸手拉手刹的瞬间,他才想起来柳川说的“慢慢拉,否则会一下把手刹拉丝崩断”。   他左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右手拉手刹,他不知道是自己太慌没有听到拉丝崩断的声音,还是手刹和脚刹刚才同时坏了,他只发现没有一点用,他把手刹拉到尽头,二犊子的速度却根本不受影响,还在不停地增加。   他慌乱中瞟了一眼仪表盘,速度已经接近八十。   柳侠忽然冷静下来,他把刹车踩到底,向左打转方向,在二犊子蹭上崖壁发出刺耳的响声的同时,他马上向右打。   二犊子转了个小小的弯,速度稍微慢了一点点,柳侠已经把方向又打了回来,二犊子再次蹭到崖壁上,柳侠再次向右打……   他这是想用车厢厢体和崖壁之间的摩擦力与撞击时的反弹力,让二犊子的速度慢慢减下来,最终停止。   但是,好像来不及了。   二犊子射向无尽远方的视线突然有了终点,还有一根树枝……   ……   雪还在飘,很小,偶尔飘到柳侠脸上一片,凉凉的。   柳侠用带着手套的手,慢慢把那点凉意擦掉,茫然地从没有了玻璃的副驾窗户里看着外面的天。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蹭了几次崖壁后才看到那棵斜横在路上的小树了,他只记得自己看到它时的绝望,记得车子翻了,玻璃碎了,什么东西忽然从后面跌落蒙在了自己的头上,随着他和车子一起翻滚,然后……   然后,他就这样歪斜着坐在这里了,头有点晕,左小腿很疼,他尝试了几下想把它从变形的车厢和座椅之间拔出来,可不行,于是,他用那个蒙住他头的军大衣包住了它。   包住了之后还是疼,于是,他大声呼救,发现呼救的声音大了二犊子会摇晃,于是,他变成不那么大声音的呼救……没有人回应。   然后,就是现在……   柳侠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摸向自己的脸。   右脸颊没事,鼻子没事,额头右侧有个鹌鹑蛋大小的疙瘩,左边整个脸都没事。   他仔细感觉了一下,手上没有黏腻,也就是说,脸上没有流血。   他慢慢收回右手,真的是很慢,很慢。   他身体的重心向左倾斜很厉害,人整个靠在左边车厢上;脊背几乎是九十度的直,而他因为个子高腿长胳膊长,习惯把座椅调的稍微后仰。   他根据自己的体位判断,现在二犊子向左前方倾斜;而根据自己稍微一动二犊子就跟着晃动的规律,他判断车子现在悬空。   所以,他不敢动。   能让一辆越野车悬空的,在他现在所处的地方,只有半山崖,他不知道车子现在离悬崖底有多远,他不敢打破现在这种这幸运的平衡。   对,柳侠在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觉得自己真幸运,他在在一条又长又陡的山路上车子失控,翻车,居然还活着,这还不是幸运吗?   可是,如果他什么都不敢动,他会被冻死的。   短时间内他肯定获救无望,所以,再冒险也得想办法保暖。   可是,他的左腿现在还挤在哪里,因为稍微一动就钻心地疼,他不敢强行往外拉,一是怕拉拽这个动作给左腿造成更严重的伤害,而是把打破了现在车子的悬停状态。   虽然他的感觉像过了一万年,可是他知道,实际可能只过去了一个小时或更短时间,因为他没有被冻僵,在零下十几度的山里,还飘着雪花,他的手指脚趾都能自由地屈身活动并且感知清晰,肯定他没有在外面暴露太长时间。   车右侧的玻璃全部没有了,左侧他在崖壁上蹭了那么长时间反而没有事,这也是让柳侠觉得自己幸运的一点,至少,他还有一个能够避风的小角落。   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能模模糊糊地看见车里的东西。   驾驶室没有固定的小东西都不见了,保温杯,手电筒,钱包,文件包,卷纸,还有他的手机。   放在后排的东西却全都在,因为那个毛毯的箱子特别大,大衣和背包因为受它挤压,一直只能在后排座椅下面来回动,所以没有被从没有了玻璃的窗户里甩出去。   只有那一条大衣从后面甩到了柳侠头上。   柳侠慢慢扭头,他必须至少再弄过来一件大衣,否则,在明天早上他被人发现之前,他即便不被冻死,也可能因为冻伤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   他听杨洪说起过他一个姓费的战友的弟弟,那个弟弟是司机,在柳侠分到三大队的那年,费家弟弟和几个同为司机的朋友辞职,组织了一个车队,在全国范围内贩运货物赚差价,第二年冬天,车队去西部贩货回来,被大雪困在了六盘山,两天两夜之后获救,那个弟弟和其中一个朋友双下肢冻伤,最后截肢。   柳侠轻轻动了动脚趾,右脚已经有点麻木了,受伤的左脚因为包着大衣,倒是温热的。   他慢慢扭头,看了看一个角被夹在正副驾驶座之间的毛毯的箱子,必须把这个箱子挪开,才能从两个驾驶座之间的空隙想办法拉过一件大衣。   柳侠其实更想用毛毯保暖,这个毛毯不但超级漂亮,质量也超级好,比四件军大衣加起来都重,可它实在太大了,根本不可能拉过来。   他在荣泽商场买这个毛毯的时候,那个老板娘说这条毛毯其实不叫毛毯,因为它是用一块一块带着皮的羊毛染色后拼起来的,百分之百的纯羊毛,特别厚实,保暖效果是其他毛毯根本比不了的。   这天毯子当时标价一千八,柳侠张嘴就是八百,老板娘差点把他轰出去,只是因为他脸皮够厚,轰也不走,而且还嚷嚷着说自己要买两条毛毯,还都要质量最好的,老板娘不想一下子失去两个买卖,才强忍着没翻脸。   最后老板娘能卖给柳侠,除了他表示如果不卖给他,他就一个都不要,去旁边另一家店买之外,还因为老板正好来了,那老板跟柳侠磨了好几个来回,非要让柳侠再添二百块钱,柳侠坚决不添,老板下了半天决心,最后一千五百八卖给了他两件。   另外一件就是吴顺林那个,那个标价八百八。   柳侠付钱的时候跟老板娘开玩笑,说这条毯子她至少赚了自己三百块,老板娘当场赌咒说,如果她两件加起来赚柳侠的钱超过二百,她就不得好死。   她说他们之所以肯一千块卖给柳侠,是因为这个毛毯是去年过年时进的,一年了,所有去买毛毯的人都是老远就一眼相中了这件,问过价之后,连讨价还价的人都没有。   老板娘还说这个毛毯最初的标价是两千三,因为标这个价的时候没人问第二遍,老板娘就改成了一千八,结果还是一样,他们担心如果这次不卖给柳侠,这毛毯就砸在手里了。   柳侠最后提着毛毯要走的时候,老板娘还在嘟囔,说就没见过像他这样搞价的男人,比女的还难缠,还锱铢必较。   现在,柳侠慢慢扭转身体,忍着左腿尖锐的疼痛,用手慢慢地去推那个装着那条让他男人的风度都受到质疑的大毯子的纸箱。   他慢慢地、用力地、一点一点试探着推,最后,只能向后推出三十公分左右,因为纸箱是竖着卡在座椅缝里的,它的长度太长,推到这个程度就顶着后排的座椅背了。   柳侠慢慢松手,推出去的大箱子也跟着慢慢回来了。   这么一个简单的向后推的动作,柳侠大概用了五分钟的时间,他害怕打破车子的平衡界限,而他自己的身体一直往左边趔着,这五分钟让他扭得腰酸背疼。   又有雪花飘进来,落在柳侠的脸上,他敏锐地感觉到,雪花好像变大了。   不行,必须赶快弄过一件大衣来。   柳侠慢慢脱掉了手套,用手去推毛毯箱子,依然推不开。   他只能往这个方向推,因为往他后边推的话,他胳膊用不上力,左腿还被卡着不能动,他只能半拧着身体推,而他没动一下,左腿就会钻心地疼一下,车子也会跟着轻微摇晃。   他把右手从箱子下面的缝隙里伸过去,只摸到了背包带,大衣都被箱子挡在了右后方。   柳侠有点绝望了,他呆坐了片刻,他不甘心地又推了一次,还是不行。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身体向右尽量倾斜,把手在嘴边环成喇叭形状,开始对着没有了玻璃的副驾窗户喊:“救命啊——,有人吗——,我被卡在山腰的树上啦——,救命啊——……”   因为声嘶力竭地大喊是需要用上全身力气的,他第一次喊的时候车子跟着抖动了一下,他就不敢再那样喊了,只能尽量只用嗓子和胸腔的力量,不让全身跟着动。   黑沉沉的山谷,并没有传说中的空谷回声,当柳侠停下,声音也跟着随之消失。   即便这样,柳侠也坚持喊了好几遍才停住。   虽然来的时候他并没看到这一带有人家,但也许山崖下边就有,那头驴子的主人不也住在山谷里吗?柳侠当时也根本看不见那个山谷里有房屋和人迹。   只是,驴子的主人距离这里直线距离也得有三四十公里。   还有上窑和弯河。   柳侠只知道有个上窑村,却从来没见过上窑村的样子,从他们走的那条山路上是看不见上窑村的;弯河也一样,也是要拐过一个山凹,再下一个大坡,才能看到弯河村。   而实际上那条路到弯河的直线距离,可能不到一千米。   柳侠希望这里也是那种情况。   在这种地方,声音的传播比有实体的人类要容易,这么安静的山里,也许有人可以听到他的呼救声。   柳侠喊累了,靠着椅背休息了大概半分钟,又扭头看那个毛毯箱子,看了一会儿,他伸手从自己的腰带上取下了钥匙串。   他的钥匙串比较简单,只有五把钥匙、一个指甲剪和一个小小的瑞士军刀。   怀琛有一把十种功能的瑞士军刀,柳侠第一次见就特别喜欢,可听到价格,他便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有一次,他送柳岸去戴教官家里练习太极,回来时两个人去玉府街闲逛,进了一家瑞士军刀专卖店,两个人看了快两个小时,什么都没买,就是过个眼瘾。   他去美国时,和猫儿一起去N城打听云健消息那次,在一家商场看到有瑞士军刀的专柜,柳岸硬是给他买了两个,一个是二十三种工具的,现在在他老杨树胡同的床头柜里,另一个当时猫儿就给他挂在了钥匙串上,就是这个,只有四个工具,一把小刀、一把小剪子、一个也能当起子的平口螺丝刀,还有一支小镊子。   柳侠现在要用的,是小刀。   他用小刀慢慢地划开了纸箱的一个边,然后一点一点,非常有耐心地把卡在这边的整个立面整个划了一圈,大概十五分钟后,当柳侠的右臂酸得要抬不起来时,箱子里面包裹着毛毯的塑料袋露了出来。   柳侠歇了一会儿,哈了哈快被冻僵的手指,然后慢慢转身,伸长胳膊,把能够到的地方的纸箱都划开,这个过程大概又用去了他十分钟。   然后,他开始划塑料袋,塑料袋比纸箱好划的太多了,顺着力道走,一下从上划到最下,他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就把塑料袋划下来很大的一块。   他把口子尽量划大,这样毯子才容易往外掏。   他已经放弃拿到大衣了,因为在把毯子拉过来之前,他根本碰不到大衣。   如果他能把毯子拉过来,那他还需要大衣吗?   他已经想好了,不行就把毯子划破,能拉过来多少是多少。   纸箱和塑料袋都划好了,柳侠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菩萨,保佑我,别因为我拉毯子叫车子失去平衡,请您保佑,请您保佑。”   放下手,他重重地深呼吸了几口,右手伸进了纸箱里。   羊毛毯柔软滑顺的表面帮了他大忙,他拽的比想象中要顺利一点点,因为这个毯子太厚,他原本还担心找不到毯子的边缘,就根本拉不动毯子。   现在,他只花了几分钟时间,就拽过来了一个角,他慢慢地耐心一点一点拽,最后肯定能全部拽过来。   大概两个小时后,感觉右臂已经废掉的柳侠把完整的毯子裹在了身上,塑料布包在毯子上,一块纸箱盖在塑料布上。   雪已经下大了,纷纷扬扬。   柳侠又进行了一轮呼救后,用毯子把自己包严,睁着眼睛,等待明天的到来。   第500章 寻找与等待   柳岸到家两个半小时后,陈震北叫的三辆车到齐了   最后一辆奔驰是一个二十来岁、有着一头接近于白发的浅黄色头发的男孩子开过来的,他一看见和站在陈震北身边的罗阳就想调头跑,被罗阳一嗓子吼住:“罗小二,你给我滚回来。”   罗小二站着不动了。   陈震北伸手把他揪到罗阳跟前:“你的车我用了,你打算走回去?”   然后他换了更温和一点的语气问:“东西都在车上,保证没落下什么吧?”   罗小二一副被鄙视了的委屈模样:“当然,我办事多可靠啊,我还多给放了两套绳子和两个氧气瓶呢。”   陈震北拍拍他的肩:“谢谢!以后你想要什么车,跟震北叔说。”   罗小二傻子似的乐:“真的啊,我爸看见了要是揍我,你得替我挡着啊。”   罗阳一副看见臭狗屎的表情:“滚滚滚。”   然后他转身拍了拍陈震北:“那我走了,你小心点。”   罗小二没皮没脸地笑着跟陈震北和王德邻挥手:“震北叔、敬延叔再见,震北叔,你对我家宝贝儿温柔点儿,他要是受伤我会伤心的。”   罗阳回头怒喝:“罗小二你是不是找揍?”   罗小二一点不恼,屁颠屁颠跟着罗阳坐上了一辆奥迪。   柳岸从后边一辆和罗小二的宝贝儿一模一样的车上伸出头:“震北叔,可以走了吧?”   陈震北对王敬延说了声“我们走了,你回去吧。”拉开车门上了车。   柳岸对站在车边的曾广同和程新庭、江帆挥了一下手,车子迅速冲了出去。   柳岸没有开车,柳凌、陈震北、曾广同和知道他们去干什么的所有人都不让他开,给他开车的是一个叫郭晓峰的男人,老何的战友,柳葳和柳凌也在这辆车上。   他们后面跟着罗小二的车,老何是司机,上面就一个陈震北。   老何后面还跟着一辆橘红色的越野,上面的人柳岸都不认识,但柳凌每天见,稍微壮实点的,也就是现在当司机的这个叫冯静忠,副驾驶上精瘦点的叫苏圩。   陈震北本来没想让老何他们去,老何却坚持要去,说他们在野外的生存经验更丰富,即便最后发现柳侠不是在山里遇险,不需要救援,就算是一路上当司机,他们几个人的驾驶技术也比一般人高的多。   陈震北被说服,就多叫了一辆车。   这三辆车都是开了一年左右,已经过了磨合期,状态正好。   罗小二,也就是罗阳大哥罗俊的小儿子,大名罗正淳,罗阳嘴里的废物点心,对车和户外运动极度痴迷,干什么都三分钟热度的他,唯独对车非常非常长情,每一辆都跟亲闺女似的,保养得非常精心。   他最近最常开的这辆奔驰越野,其实是陈震北送他的二十岁生日礼物,但这小子爱车成痴,送了他就是他的,谁都别想跟他分享用,用他的话说就是“绝不让宝贝儿一女侍二夫   ”,这次也就是车子的原主人陈震北开口,换了他爹罗俊,罗小二都能找借口拒绝。   而陈震北是心里担忧,希望把各个方面的危险都尽可能降到最低,所以没用店里的新车和朋友们的车,而是找了三辆他认为性能和状态都最好的车。   老何几个人对京都的道路非常熟悉,他们按照原定的路线,上环城高速,然后直接进京广澳高速。   不过他们不会走原城,因为那样就等于是走直角三角形的两个直边,要远好几百路公里的路。   他们将从石门下高速,走西南方向的国道,等于是走了直角三角形最长的一个边,这条路的劣势是全程国道,没有一点高速可以借力。   可是,从原城到双山也是好几百里的国道,整体算起来,还是走石门快,能缩短四五个小时的路程。   可是,那只是相比而言的快,在柳岸心里,二十个小时和十五个小时都是天荒地老一般的漫长。   那晚上,他确定了米嘉妮是合适的代孕者后,便不想在H城多停留一秒钟,煎熬了一夜后,第二天一早,他打电话中止了实习。   一回到B城,他马上打电话给柳凌,让他告诉柳侠,他们当天晚上就可以通电话。   柳凌却告诉他,柳侠昨天专门跑去洛城给他打电话,打了三次都没有人接。   柳岸当时的感觉,好像心被掏去了一半。   然而,他不可能让柳侠再从双山到洛城跑一趟,二三百公里的山路呢,万一柳侠在路上出点差错怎么办?   不能让柳侠打电话,自己也焦躁地坐不到电脑跟前,柳岸和律师见面谈妥了代孕合同后,干脆地订了回国的机票。   他一下飞机就拨打柳侠的电话,系统提示不在服务区,他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出了问题,就用公用电话打,还是不在服务区,柳岸拼命安慰自己,柳家岭也没有手机信号,山区的信号确实比较容易被阻断,所以不在服务区并不代表什么,可是不行,他心里就是感觉天塌地陷,比他知道自己得的是白血病时还恐惧绝望。   刚才,站在他和柳侠的卧室里,他竟然生出了孤苦无依穷途末路的凄凉。   肯定不会,小叔肯定不会有事,他那么好,老天也舍不得让他出事。   柳岸把胸口的护身佛掏出来,合在掌心,抵在眉头:菩萨,请您保佑小叔,请您保佑他……   柳葳看看柳岸,又不安地看看柳凌,无声地问他:俺小叔不会有事,对吧?   柳凌抓住他的手:“不会。”   他的话并没有安慰到柳葳,柳葳紧张得浑身都在发抖。   他开始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柳侠他们并不是天天通电话,他们上次通电话是前天晚上,柳侠很开心地对他和柳凌说,交通局的会计跟他说了,会想办法把钱给他留着,他这次绝对能拿到钱,这几天,他只要躺在宾馆看看电视睡睡觉吃吃饸烙面等着就好。   柳葳知道小叔历来报喜不报忧,他在双山的日子肯定没他描述的那么美好,但他也没想过小叔会出事。   和平年代,小叔又那么聪明能干,能出什么事呢?   但是柳凌要和猫儿一起去找柳侠,这让柳葳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他缠着柳凌不放,一定要一起去,柳凌看说服不了他,就把自己的那个噩梦告诉了他。   柳葳当时都懵了:小叔在五叔的梦里喊救命?他会永远看不到小叔?如果没有了小叔,爷爷奶奶还能活吗?他伯还能活吗?猫儿……   柳葳简直不敢往后想了,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菩萨你保佑俺小叔,你可是俺小萱他亲姑姑啊,俺小萱您待见你,不,俺全家人都恁待见你,你可不能确俺啊……   柳凌默默地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不想放任自己这种不好的感觉,努力想让自己的思绪往开阔愉快上转移。   可是,他做不到,哪怕他努力去想几个小时前刚刚经历过的从身体到精神的极度愉悦,脑子也会在不知不觉中浮现出噩梦中柳侠呼救的声音。   人在无助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就会相信神秘不可见的力量,柳凌也不能免俗,他怕自己的感觉会在冥冥之中把事情往不好的方向上引领,他得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于是,他拿出了电话。   “是我,你在干什么?”   陈震北一个人坐在后排座上,微笑着用下巴蹭了蹭发出声音的手机:“想你。”   柳凌胸口一阵凌乱,他害怕陈震北再说出什么肉麻的话让柳葳他们听到,正想挂断,电话里又传来两个字:“想幺儿”   柳凌偷偷舒了口气,心里却还是慌乱,就说:“好吧,我知道了,待会儿到服务区下车再说。”   说完,他干脆地合上了电话。   他不习惯在外人面前表现他们的爱情,但他理解陈震北此刻的心情。   下午,陈震北那条问他方不方便出去的短信就让他产生了怀疑,等陈震北说让他把车子给小葳,自己来接他,他几乎可以肯定是什么事情。   因为王敬延前几天抱着思危过去玩,装作无意地说他一个当初被家人逼着结婚的朋友,和家人对抗了九年,家人终于妥协了,答应让他离婚,不过女方那边可能还需要点时间解决。   可是,见到陈震北,他又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想错了。   陈震北在他跟前从来都不是个深沉内敛的人,他在看到陈震北之前,还一直在担心他会控制不住在大街上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所以当看到面无表情的陈震北时,让他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以为他的努力让事情走向了和自己的期待相反的方向。   而陈震北却忽然给了他一个大反转,被陈震北疯狂地拥抱亲吻,他哪怕脑子混沌成一片,却凭他们两个人之间几成本能的默契,知道陈震北身上最沉重的那个束缚被解除了。   接下来,该他在父母家人面前为自己和陈震北争取权利了,接上小侠,跟他一起回家,找机会跟父母说……   寒冷的冬夜,高速路上车子不多,郭晓峰他们的车速一直保持在150公里左右,刚刚四个小时,他们就在石门下了高速。   几个小时,柳岸几乎不说话,只是隔几分钟就拨一次柳侠的电话。   他一个小时前又和卜鸣通了一次电话。   卜鸣说,他和高秋峰、袁黎明刚刚找到了吴顺林,吴顺林又带着他们找到了罗局长的司机,一个叫于二柱的退伍兵,于二柱说,柳侠肯定是住在罗局长家了,因为一般人从卧牛乡走到旮窝至少需要五个小时左右,而走完这五个小时,人基本就累瘫了,所以柳侠不可能当天去当天回。   他上次就是星期一中午十点多去的,第二天下午快两点才回到卧牛乡。   开车的郭晓峰觉得于二柱说的很有道理,柳家叔侄三人却不这么认为。   柳葳嘴上赞同,只是为了安慰猫儿,他心里知道,小叔住在别人家的可能性非常小。   现在争执没有任何意义,车厢里很快就又陷入了沉默。   柳凌正想着说点什么来转移一下猫儿的注意,他的手机响了。   以为是柳侠,他的心比刚才听到陈震北那两个字跳的还快,迅速地掀开手机盖,是……三哥柳川。   柳凌捂住手机,先拍了拍柳岸和柳葳:“三叔的电话,你们别出声,小叔也许根本没事,咱们不能让爷爷奶奶他们跟着操心。”   柳葳和柳岸点头。   柳凌这才掀开手机:“三哥。”   柳川的声音有点急:“我打家里电话怎么没人接?”   柳凌沉稳地道:“哦,我今儿在加班,小葳和同学一起出去买鞋子了。”   “哦,没事就好。凌儿,我打电话是想问你,幺儿怎么回事啊?我打了他十来次电话,总是不在服务区。”   “不会吧?我今儿晌午还跟他通电话了呢?”   “真的?那你现在再打一下试试,打完了跟我说一声。”   “哦,好,那你等一下三哥。”   合上电话,柳凌没主意了:“猫儿,怎么办?你三叔让我给小叔打电话。”   柳岸说:“我听见了。”   然后,他沉默了两秒,接着说:“我说一下我的想法,五叔,小葳个,你们听听有没有道理。”   柳凌和柳葳同时说:“你说吧。”   柳岸说:“三叔如果现在从原城出发去双山,至少能比咱们早到四个小时左右,四个小时,在危险的环境中,能决定很多事情。”   他说完,眼神坚定地看着柳凌。   柳凌和他对视了两秒,打开手机:“三哥,我想跟你说点事……”   ——   雪静静地落,整个世界好像都睡着了。   柳侠蜷缩在驾驶座上,睁着眼,看着外面越来越白的夜空。   开始他还害怕自己会睡着,他在很多地方都看到过,在类似他这样的情况下,如果睡着了,可能就永远醒不过来了,所以,他开始还想着用什么方法来不停地刺激自己,让自己保持清醒,现在,他已经不害怕了,悬空躺在悬崖峭壁上这件事本身,就让他根本不可能有睡意。   而人醒着的时候,脑子就不可能停止工作。   柳侠也一样,在解决了对生命威胁最大的当务之急后,他想让自己心大点,什么都不要想,可脑子根本不听他的指挥,顽固地按它自己的意愿翻捡着柳侠的记忆,然后以此展开对以后的想象。   它让柳侠想起凤戏山,想起自己站在父亲怀里,被父亲握着手学习毛笔字的时光。   而母亲就坐在他们不远处,膝上放着簸箕,簸箕里是和石头、土坷垃混杂在一起的绿豆,母亲要把那些小石子和小土坷垃捡完,剩下的绿豆就够全家人喝一顿绿豆稀饭了。   他写成了一个很直的竖,父亲摸摸他的头:“嗯,不错,俺小侠真聪明,学啥都快。”   坐在桌子对面的六哥对他挤挤眼,偷偷伸出个大拇指晃一下,然后马上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临自己的帖子。   其实柳侠知道,六哥的小动作,父亲看的清清楚楚。   五哥不会挤眼伸拇指,他会用嘴型对柳侠说:“写好点,一会儿领着你去摘杏。”   他那时候太淘力,把爬树当正常走路,尤其是有杏和梨的季节,裤裆要不了两天就磨透了,母亲和大嫂每天都在为给他找补裤裆的布发愁,,后来,她们就勒令他不准上树,发现就打,要不就罚他不准穿裤子。   他因为上树磨烂裤裆被打了无数次,光着屁股跑去找永宾他们耍被一群人围着笑,而摘来的杏其实酸得根本不能吃,梨也只有指头肚大小,艮得木头一样,屁味都没。   可他乐此不疲,把那视为最快乐的事情,一天不上树身上就跟长虱了似的难受,于是,四哥他们就领着他去母亲和大嫂看不到的地方耍,回来后裤裆如果烂了,几个哥哥一起给他做假证。   四哥的证词最容易被听信,因为他学习好,看着老实。   伸出一只右手,盖在毯子上的纸箱慢慢向右倾斜,让上面的雪滑落在右侧,让增加的重量尽可能集中在右边,以防车子倾斜的幅度加大,打破平衡的临界值。   他现在已经能比较清晰的看到,车子倾斜的角度大概四十度,雪飘进来,大部分都下在副驾座外面一半的位置上,暂时对他影响不大。   可如果一直这么下,只怕下面的支撑二犊子的物体承受不住。所以,他倒完了纸箱上的雪,把纸箱重新盖好后,举起右手,有规律的轻轻敲击车顶。   他已经用这种方式让车顶的雪滑落一次了。   不过这个好消息同时也带给了他一个坏的判断:他离悬崖底很远,因为他听不到雪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敲到三十六下的时候,再次听到了雪扑簌簌滑落的声音。   收回举酸的胳膊,他把两只手再次放在嘴边:“救命啊——,有人吗——,救救我——,我被卡在半山腰的树上啦……”   喊了六遍,他收回手,重新缩进毯子里。   这个大毯子比柳侠以为的还要好,他一点都不冷,浑身上下,包括还挤在缝隙里的左腿都很暖和。   呼喊牵动了全身的肌肉,左腿一下一下的疼。   柳侠的身体略微前倾,右手在毯子下摸到了左腿小腿肚,轻轻地揉捏着。   猫儿生病期间,他看了大量的医学书籍,血液学占绝大多数,但也偶尔会看到一些其他的知识,因为他长年要在野外作业,柳川和柳凌也有意识地和他说过一些野外生存常识。   他知道,除了病毒之类的,肌肉坏死最常见的原因之一缺血,没有血液运输机体需要的养分,肌肉很快就会出现问题。   他现在在想办法保护他的左腿。   虽然他揉捏的时候非常小心,但却不可避免地要牵扯到被挤伤的部位,所以他每一次揉捏,都伴随着一次剧烈的疼痛,但他还是坚持揉捏了一百次,最后还捏了三十下左脚。   他不想被截肢,他不能想象自己只有一条腿的样子,那样,家人和乖猫肯定要难受死了。   做完了能够想到了所有自救事宜,他再次陷入回忆和想象。   母亲和大嫂终于不用再为几块补裤裆的破布而发愁了,他却要死了吗?   他死了,家里人会怎么样?一定非常非常伤心,父亲和母亲恐怕头发一下就白完了,大哥也会吧?不,大哥才四十多,一定不能让他一头白发,大哥那么能干,以前却总被别人当成土包子,现在他才刚刚好了一点,不能让别人笑话大哥……   二叔和二哥会怎样?他们会不会觉得,自己死,是因为……不,不会死,不能死,死了,别人肯定会拉扯到乖猫身上   不能,不会,一定不会……   可是,也许,真的会。   柳侠把头趴在右膝上,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他死了,家里人都会伤心难受,可他们总还有可以彼此依靠的人,父亲和母亲,大哥和大嫂,三哥和三嫂,四哥和四嫂、六哥和六嫂,四哥、六哥他们都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小家了,他们最后会忘了自己吗?不会,他们不会。   五哥,五哥可能会自责一辈子吧,自己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他和小葳的……可是,五哥最终也会有自己的一家人,小萱那么乖,肯定会给他生一大群孙男娣女……   柳侠哽咽了一下,伸出手慢慢擦掉耳边的泪水,然后,侧着头又趴了回去。   “卡咔咔咔卡咔咔咔……”   细碎而无休无止的机械音不期然间传进了柳侠的耳中,由远而近,由轻到重,最后,如被重锤擂击的牛皮大鼓一般,震得他的心都在颤动。   他猛地直起身……只直起了几公分,他就停住了,就这样,二犊子也跟着晃动了一下。   柳侠慢慢地、慢慢地靠回椅背,再慢慢地从毯子里抽出左手,慢慢地捋起羽绒服的袖子、毛衣和衬衫的袖子,露出手腕,手腕有一圈泛着金色的光泽,那是一块手表——柳侠的三十岁生日礼物。   乖猫送的。    第501章 等到人了   柳川合上电话,随手拉上刚刚被他拉开的窗户,转身向走廊尽头的包间跑去。   一推门,残羹剩酒的味道和如有实体的烟气就当头扑来,柳川闭了一下气,径直走向坐在主席位上醉眼迷离却还在挥舞着手臂口若悬河挥斥方遒的男人:“孙局长,我有点急事,必须先走,还得跟您请个假,可能明后两天我都不能上班。”   “昂?”孙局长放下了手臂,眼神也基本恢复清明,“什么事啊?马上就结束了,不能跟大家一起喝个散席酒再走吗?”   “是家里的事,有点急,我回来后再去找您说吧。”柳川简明地叙述着,手上已经开始拿自己东西,皮夹克,文件包。   “家里有事啊?”孙局长马上转成了关切的表情,“那行行行,去吧去吧。”   “还得跟您说件事,我想用一下那辆丰田霸道。”他现在上班办事开队里的车,下班开自己的奥迪,奥迪是他来原城时,弟兄几个在一起商量后决定买的。   孙局长很随意地挥挥手:“你自己队里的车,随便用,只要不耽误正事,我不管。”   “谢谢!那我先走了。”柳川眼睛看了一周,和在座的所有人都有一个眼神接触,同时已经走到了门口。   出了包间门,他马上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打电话:“小杨,我柳川,把889开到大门口等着我,还有,我办公室柜子右边最下边一格有双登山鞋,还有我的大衣,一起放车上,把队里的备用雨衣也给我拿几件,快点啊。”   跑出饭店,柳川一边继续拨电话一边上了车:“大哥,是我,川儿……没事没事,大哥你别害怕,我什么事都没有……大哥,是这样,事儿有点急,具体咱们见了面再说,你现在准备一下,穿上厚衣服,最好穿你那件防寒服,鞋子也要防水性好的。   然后,你去火车站那一家土产杂货商店,他们那个店那么大,晚上肯定有人值班,你一定要把门敲开,不行砸也要砸开,然后买那里边最结实的绳子,多买点,可以买一整盘,还有钩子……对,你看着买,大的小的都多买几个,还有……我,我想不起来了,大哥你看着买吧,就是万一有人掉到沟底,救人时需要的东西……好,我大概五十分钟左右到家,你就在那个土产店那儿等我。”   挂了电话,柳川无视了信号灯,把车开得几乎飞起来。   柳川走后,饭店的豪华包间里,一群人都在猜测他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孙局长非常理解地说:“估计不是老人就是孩子,柳川家里的情况咱不都知道?父母年纪大了,好几个孩儿,偶尔有点急事,正常。”   坐在他正对面的秃头大胖子连连点头:“是是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时候都这样,柳川家算不错了,兄弟们都孝顺,轻易用不着他。”   “确实确定,男人四十来岁,是家庭负担最重的时候,天天都得提着心过。”   “是啊,不过人家柳川有点啥事,比咱强,人家至少不用为钱发愁。”   “可不是嘛,人家那兄弟们,随便拉出一个,比咱这一群人所有的兄弟加起来都铁。”   ……   柳川,现在的原城公安局刑侦支队副队长,他在单位是一个略微有点特殊的人,他可以比其他人稍微超脱那么一点点,而不会被诟病假清高或自命不凡。   年初,柳川是开着自己的奥迪车来原城公安局报的到,到了新单位后,一般都需要填写一张个人基本情况表交给办公室,以方便办公室的日常各项管理,柳川的表格被办公室所在的那一层所有人传看了一遍。   柳川报到一周后,代替长期病假的正队长写了一份工作计划,然后被孙局长叫上去询问,以为原来关于柳川的基本情况核实有误,柳川的父母不是荣泽一个乡的农民,而是学者教授,至少也是中学教师或祖传老中医之类的。   柳川那份计划写的让他爱不释手,不是放在那里都可以用的泛泛之谈,都是工作中的具体问题,没有假大空,条条都切实可行,行文还跟读朱自清的散文一样,干净又舒服。   曾广同到柳家岭的时候,柳川六岁,当时全国正“停课闹革命”,没有停课的柳家岭小学又只有一个张光耀,农忙或他家里有事时就自动停课,一年小学校也开不了多少天,偶尔还得柳长青亲自去教孩子们认字,于是,柳川就和柳魁、柳茂、云芝、玉芝就都跟着曾广同在家上学了。   后来虽然“复课闹革命”了,望宁的学校却快没有老师了,老师们都被打上“臭老九”或其他各种罪名赶回老家种地,很长一段时间,学生们到学校也是玩耍或劳动,柳长青干脆让他们继续在家上学了,这样一学就是三四年。   后来开始认真上学了,望宁的学校就几门主课,他们每天比较早就能回家,回家后继续跟着曾广同学习或跟着父亲练习大字,就这样一直到柳川参军之前。   曾广同在柳家岭十一年,教的最多的就是柳川和柳茂、玉芝,因为曾广同在柳家岭的最后三年,柳魁去当兵了,云芝结婚了。   柳长青因为没有上过真正的学校,自觉知识简陋浅薄,可其实有那么多中国经典篇章烂熟于心,怎么可能真的浅薄?   曾广同童年在京都的私塾里接受中国传统文化教育,少年时期上国立中学接受新思想新知识,青年时代去英国留学,学绘画的同时也学习英国文学,他所拥有的知识和眼界如何,可想而知。   柳川在柳长青和曾广同的共同教育下学习十多年,写文章时就总是带着点古汉语的味道,言简意赅,婉转谦逊,转承启合韵味流畅,然而句式的应用又偶尔会带点翻译腔,让他写的东西如他的人一边,中正端方却不呆板枯燥,甚至还有一种不露声色的时尚洋气。   柳川的笔上工夫在荣泽时如尘垢秕糠无人欣赏,到了原城却一眼就被内心以清流儒仕自居的孙局长惊为天人,只不过上下级关系在那里摆着,孙局长不好表现得太过热切,但他对柳川的欣赏全局的人都看得到。   但柳川的特殊待遇,却不全然是因为孙局长的缘故。   他去法国留学最终定居德国的弟弟,他的博士生弟弟和侄子,他美国M大的堂侄,这些柳川都不曾刻意宣扬,但在一个单位久了,不可能不和单位同事聊各自的家庭,事实在那里放着,柳川总不能撒谎吧?   还有两个小阎王。   这俩货第一次到原城公安局参观爸爸的办公室,是四月份来原城参加全省中学生物理竞赛后,两个黑泥鳅一出现就引起了轰动,看着两个黑不溜秋比狼崽子还皮实的半大小子一左一右一个吹笛一个捏眼儿地跟柳川搞条件,说得了一等奖去美国看他哥什么的,柳川同龄的几位领导眼都绿了,特么,这凭啥啊?   反正,两个皮猴子给爸爸好好拉了一波仇恨,让柳川在单位的处境无形中又有了一点点提升。   有祖荫庇护底蕴深厚的家庭做背景固然让人羡慕,可一个鸿翔鸾起后继有人的家庭一样让人尊敬仰慕。   柳川不缺钱,能力出众,有众多和他一样鸿鶱凤立的兄弟子侄做后盾,当然可以比别人更潇洒一点。   所以,柳川今天早退,没有人觉得他没眼色,不给局长面子,大家自发自动地为他脑补出了足够的理由,每一条都合情合理。   而此时的柳川,完全无心去想他中途离席后领导和同事们的反应,柳凌那个噩梦让他心惊肉跳,恨不得插翅飞到双山去。   他只用了四十分钟就来到了荣泽火车站前的土产商店门口,柳魁正和一脸懵圈的中年男人往外拖绳子,一整盘,还有几十米散的,这是土产店这个型号全部的绳子。   柳魁还买了一盘最宽的打包带。   后备箱放不下,柳川和柳魁把后排座直接拆了暂存在土产店,连店主想让他们帮忙抬进店里的要求都顾不上,立马上路。   ——   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虽然因为下雪的缘故还是只有个大致的轮廓,可比晚上黑黢黢的一片好多了。   也可以看见一片一片的雪花了,雪半夜有一阵非常大,现在,又小了一些。   柳侠痴呆呆地盯着远处隐约可见的路,望眼欲穿。   他知道,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天气里,人们出门走动的可能性很小,可是,总比晚上有希望。   他现在已经完全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他并没有在半山腰,而是在悬崖边上,车子右侧大概只比路面低三四十公分,因为他在这个位置,都看不到路的边沿,只能看到路那一面的山崖。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如果他能被及时发现,这样的位置方便施救;可如果支撑着二犊子的树不堪重负断掉,他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离谷底太远了。   左侧和前挡风玻璃没有碎掉,但都裂成了蛛网状,所以他看不清自己究竟离谷底有多远,也看不清支撑着二犊子的树是什么树,有多粗,现在是什么状况。   后窗的挡风玻璃出乎意料,居然裂的不那么厉害,只有几道稀疏的炸纹,他刚才扭着身体看了一会儿,好像后面还有什么支撑着二犊子,不过他不肯定,刚才光线太模糊,他又怕转动身体会给带动车子,所以没看仔细。   如果后面真的像他模糊看到的,是那一截遗留的山体,那就好了。   他来的时候记得,这段东西方向直路前的急转弯处,两边都有阻挡,南面是正面的笔直的山崖,北面只在拐弯处有大约二三十米、中间最高处只比一般的墙高一点的、不规则形状的很小一段山崖。   那一段山崖当初应该是比其他地方向外凸出比较多,开挖这条路时,只要按照计划挖够宽度即可,在不影响路宽的情况下,当然是能少挖一点就少挖一点。   而且,那一段山崖留着其实有很大好处,它就像一道天然的屏障,挡在万丈深渊和山路之间,比人们专门在路边打的安全护栏结实可靠多了。   柳长青在上窑坡临着凤戏河的一面打的石桩子,就是起这种作用。   柳侠举起左手,脸在手表上蹭了蹭:乖猫,我现在准备回头看看,你跟护身佛说说,叫她保佑我看见哩是石头哦,要真是石头,小叔就能多坚持一会儿了。   他说完,双手合十贴在鼻尖,闭上眼睛,又念念有词说了几句,然后睁开眼,一点一点挪动屁股。   他挪的非常小心,每次移动的距离肉眼几乎看不出来,这样挪了快五分钟,他才把上身扭转了大概三十度,这个角度,再扭着头,他就能看清楚后面了。   雪花飘落下来,下面接着他们的物体从远到近,高度慢慢递减,有几个断面没有被雪完全遮挡住,是青灰色的……石头。   柳侠鼻子有点酸。   他吸了一会儿,再次慢慢地把双手合十:“谢谢菩萨!谢谢。伯,妈,乖猫,我肯定能活着回去,肯定会有人来救我,肯定……”   但他仍然不敢乱动。   二犊子不可能后半截身子子全部实实在在停在石头上,最大的可能是屁股在不规则的悬崖臂上挂了一个边,而那片悬崖周围肯定还有不算太小的树或灌木丛,否则,全是石头的话,摩擦力小,二犊子当时就冲下去了。   心里稍微得到一点安慰,柳侠慢慢回转身坐好,重新把自己包上,低头看左腕上的表。   看上去就是很普通的男式腕表,表带是金属的,和表盘一周浑然一体,内部则是柳侠最喜欢的、偏深的海蓝色,十二点刻度的下方,还有一个小小的日期盘,其他就没有多余的功能了,手表的整体结构简洁、大方,是柳侠最喜欢的风格。   毛建勇回来之前,猫儿提前打电话告诉自己会带给他一个礼物,柳侠问他是什么,猫儿说:“看见你就知了。”   柳侠又问:“有啥特殊意义吗?人家送礼物都有寓意啥哩。”   猫儿说:“比如。”   柳侠说:“比如,康乃馨代表,代表……,好像代表祝母亲健康?薰衣草代表等着你回来?大概就是这意思吧,现在送礼物不都得讲究这意思那意思么。”   柳岸说:“哦,我想你。”   柳侠说:“啥?”   柳岸说:“我说我这个礼物的意思是我想你,后头半截你看见礼物后独个儿补充吧。”   柳侠当时有点懵,说:“还兴这样?送半截礼物?”   然后,他看到了这块表,表盒里面放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就仨字:我想你。   柳侠把表从手腕上取下来,一点一点抚摸着:“我也可想你,天天都可想……”   他靠在椅背上,把表贴在唇上,闭上眼睛。   好久之后,他睁开眼,把表重新带回腕上,眼睛在车厢里寻找。   他一直都有随身带纸笔的习惯,不过他总是放在文件包里,现在,文件包没有了。   他的目光忽然停在副驾的储物盒里,他的捷达里,储物盒里随时都放着几根签字笔和铅笔,打火机和铅笔刀也必不可少。   他缓慢地、深深地呼吸,然后,慢慢地把纸箱移开,不让自己的衣服待会儿沾到雪。   储物盒在右侧,在高处,抵在悬崖上那一侧,他的身体也一直在尽可能往这边靠,减轻支撑的树的压力,所以,他可以试试。   五分钟后,柳侠拿到了两根签字笔和两根铅笔,储物盒里还有好几根。   没有纸,他拿出钥匙串,剪下了几块纸箱。   重新把纸箱盖好,柳侠看了看表,8:50,他又进行了一轮呼救后,拿起一块纸箱片,开始写:   伯、妈:   我是小侠,我现在在双山县的大山里,我出了一点事,我会使劲努力活下去,但是,也许最后不成功,如果我回不去了,您别想我……   ——   中北省和中原省交界处的一个小县城,小县城东侧的城乡交界处。   雪在空中飞舞,洁白轻盈,宛如精灵,下到地上却转瞬化为污泥浊水。   柳岸看着两边各占据了三分之一道路的各种货摊和行人,再看看前面龟速移动的大货车,终于忍不住了,他扭头对郭晓峰说:“停一下,我下车。”   郭晓峰扭头看着他,无奈地说:“没用的,这种地方,警察来都没用,除非工商局来。”   柳凌也从后边拍拍他:“孩儿,你别着急,别着急孩儿,过去这一点就好了。”   柳岸扭头看着外面飞舞的大雪,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知道他下去也没用,他在望宁见多了这种情况,这些都是当地人,他们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不容易,可是,可是……   小叔怎么办?他现在在哪儿?在干什么?如果他正躺在某个山坡下缩成一团等着人去救,自己却在这里束手无策。   柳凌也是心急如焚,可是,这种情况,谁都没有办法。   柳岸昨晚上和卜鸣打了电话,让卜鸣去双山县公安局报警,卜鸣八点多和吴顺林一起去了,人家不受理。   国家对人口走失报警有明确的时间规定,柳侠这种情况,如果报警也得48小时以后。   卜鸣说,他觉得,就算明天他们的报警被受理了,估计也没什么用,他怎么看那些人也不会冒着大雪进山找人,何况,所有听说柳侠是去卧牛乡的人都认为,柳侠肯定就是被雪隔在罗喜平家里了,走到旮窝村那样的地方,神仙也得歇三天才能动弹。   连了解情况的吴顺林和于二柱都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也包括卜鸣他们。   陈震北曾想过使用其他途径,然后自己放弃了。   柳侠处于危险中,这只是他们一个没有任何事实依据的判断,他们这种危机感带有太大的主观情绪,根本说服不了别人。   最重要的是,陈震北知道,陈仲年和陈震东不可能因为这事动用部队,而且,那附近也没有部队。   电影上动不动出动直升飞机那都是国外,直升机动用一次耗费很大,中国还没富裕到那种程度,就算他能在附近的部队找到人,直升机也不是什么部队都有的。   而且,直升机因为是低空飞行,受天气和地形条件的影响很大,这种大雪天,再是山高林密的地区,正常的部队领导都不可能让自己的兵做这种无谓的牺牲。   陈震北攥住了柳凌的手,他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柳凌,但他不知道说什么,而且,柳凌也不是需要别人安慰的人。   柳凌扭头看着陈震北,轻轻说:“我没事。”   车子终于通过了那个集市,因为下雪,路上车也不算多,但他们依然不可能高速行驶,这里已经进入了中西部山区,不少本地车都已经装上了防滑链,他们是因为车子本身的轮胎抓地性足够好,没有装防滑链,还敢比其他车子跑的快,柳川刚才特地打过电话,让他们绝对不能冲动开快车。   ——   正常情况下六个小时左右的路,柳川和柳魁走了快十个小时,他们刚出荣泽界,进入尚武县,天上开始飘雪,柳川他们只用了四个多小时就进入山区,然后就开始了艰难的爬行。   他们没想到,只是隔着二三百公里,这边的雪会下那么大,他们进入界山山里后,一直到双山县城之前,路上没有一辆车。   双山和附近地区除市内公交以外的所有公共运输工具全部停运。   柳川和柳魁中午九点到双山,卜鸣他们都等在招待所。   柳川和柳魁快速吃了两大碗面。   九点二十,他们带上袁黎明、张秋峰和于二柱一起上了开往卧牛乡的路。   柳川开车,他必须开,否则,他和柳魁带来的东西根本带不上。   刚出县城,坡还不那么陡,柳川只用了不到四十分钟,已经过了柳侠昨天被驴堵住的地方。   从那个最陡最长的大坡下来,已经十二点半了。   走到卧牛乡,他们用了将近六个小时。   ——   柳川和柳魁他们的车下去那个最险峻的大坡时,罗安垛村口的茅草屋,严秀妮老太太的家里。   只有南面墙上有两个很小的窗户,糊窗的还是旧报纸,所以屋里很暗,只有土灶台里的余火发出的一点光芒,眼睛适应了后就会发现,这个家,真的是家徒四壁。   墙角的床和吃饭的一张木头桌子是全部的家具,破破烂烂的锅碗瓢盆都放在靠墙土台子上,这个家里唯一像样的东西,是床上那条近乎于破棉絮的被子上放着的一件草绿色大衣。   罗春菊一边喂一个两岁左右的女孩子吃面条,一边对揣着手坐在床沿上的男人说:“你快点呀,娃这就吃完咧,吃完咱就走了,你再肉肉,天黑就走不到家咧。”   那男人是她的丈夫景永强,性子特别软塌,万事不着急,这会儿也一样:“妈想让你多住一天,那咱就明儿走呗。”   罗春菊瞪他:“猪要饿死咋办?咱来时我让你跟你妈说,叫她帮咱喂两顿,你不敢去说,咱要是今儿还不回去,就三天咧,猪真会饿死。”   景永强往墙上靠了靠:“不想走,我妈,我妈也许会帮咱喂,咱过年杀猪,她也想占点便宜呢。”   罗春菊喂完了孩子最后一口饭,用袖子给孩子一擦嘴,站起来,瞪眼看着景永强:“你说这话你自个儿信吗?你好歹是个男人,咋这么死性咧?你到底走不走?”   景永强缩头垮腰地站起,把一个破了洞的黑绒线帽子戴头上:“走走走,你吵啥嘛,我还不是想叫你孝顺妈。”   罗春菊走到床边,一边往头上围围巾,一边骂:“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啥?你叫我孝顺我妈?你是想躲在我家,你是怕看见你妈,你还想要那个大衣。”   景永强脸上讪讪地说:“我想要咋了么,妈恁瘦,又矮,她穿着可惜了嘛。”   一直没有任何存在感地坐在土灶台前的老太太说:“春菊,永强想要,你就给他拿走吧。”   “妈走咧,你听姥姥话,妈过几天就回来了,哦。”罗春菊把小女孩抱到床上,哄了两句。   孩子听话地点头,爬到床里头,用破被子盖住了腿。   罗春菊拉起男人往外走着,才回应母亲的话:“想死他,那是人家城里的好心人给你的,你就好好穿着,他看见啥都想要。”   她说着,已经打开了门,雪花飘在她脸上,她回头又说了声:“妈,我走咧啊,过几天我还来看你,到时候多住两天。”拉着男人就出了门。   ——   柳侠写了十一块纸箱片,柳长青和孙嫦娥的,大哥大嫂的,三哥三嫂的,二叔和二哥的,四哥的,五哥的,六哥的,小葳几个晚辈的。   还有猫儿的,猫儿一个人的,他写了三片。   写完,他的手有点僵了,他看了看表,已经快三点了。   这次他竟然一口气写了三个多小时,怪不得手会冻僵呢。   不过,这样,好像时间过的快多了。   他从纸箱板上捏了一小撮雪放进嘴里,然后,慢慢地把那块大纸板拿起来,把上面的雪尽量往后排座倒。   后排座下面已经堆了一小堆,因为冷,雪不会化,他倒在哪里时是什么模样,现在还是什么模样。   他把纸箱重新在毯子上盖好,嘴里的雪也化完了,他开始呼救:“哎——,有人吗?救命啊——,我被卡在悬崖边上了——,救命啊——”   喊完,他不抱任何希望地又包上了毯子:这种天,如果必须出门,人也会尽早出,中午没有人,下午就更不可能有了。   可是……   他,他好像听到了人声,一个女人的声音:“哎——,有人吗?是有人喊救命吗?你在哪儿咧?你再喊一声——”   柳侠激动得差点一下坐起来,左腿刀割一般的痛让他清醒了过来,他把手放在嘴边大叫了起来:“我在这儿呢——,拐弯的地方——,崖边有一段石墙的地方——,救命啊——”   四十分钟后,罗春菊骂着景永强,自己往卧牛乡的方向跑去。   她婆家在再往前面转一个弯,再下一个大坡的地方,她要回村子里找人,这个地方距她婆家更近一点,而且,她婆家的村子比较大,有三十多户,罗安垛只有十几户人家。   柳侠看不见人,但有个人说话已经让他高兴的不得了了,虽然这个人说的话有点奇怪,但柳侠不介意:“大哥,你只要能找人把我拉出去,我车上还有三件大衣呢,都给你,要是不够,等我出去,带你去双山买,你要多少件都行。” 第502章 得救   柳川和柳魁到达卧牛乡的时候,柳岸一行人刚过柳侠被驴挡住的那段路。   他们没有找向导,即便找也没有,这种天,一说往卧牛乡去,本地人都感觉是在寻死,而且那个穷地方什么都没有,除了吃公家饭在卧牛乡上班的人,县城真没什么人去过。   听卜鸣说往那里去只有唯一的一条路,柳岸他们马上就上车出发了,吴顺林把一个包子店的热包子全部兜底,让他们在车上吃。   过去昨天那个小男孩下车的路口,就是一个又陡又长的坡,不过是上坡,柳岸他们还可以坐车。   到了坡的最高处,往前是连续的盘山下坡路,坡度很陡。   除了三个司机,其他人全部下车步行,这样可以减轻车的重量,减少势能,在当下这种路面上,能降低车辆失控的风险。   柳岸一下车,马上跑了起来。   他靠着崖壁一侧,倒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看上去却真的很吓人,柳葳那么大的个子,并且喜欢运动,拼了命地想跟着他,到坡底的时候还是和他拉开了二三十米的距离。   陈震北和柳凌、郭晓峰在后面匀速前进,没有和两个年轻人一样跑,不知道后面还有多远,他们得节省体力。   下坡时候,人比车走的快,上坡车比人块,在下一个山峰的半山腰,柳凌他们追上了柳葳和柳岸。   柳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但几个人都不知道怎么和他开口说话,这里的路已经让人望而生畏,几座山头都不见一个人影,柳侠如果没有在罗喜平家留宿,他现在的境况简直不敢想象。   柳凌看了柳岸的侧脸良久,转脸看着陈震北。   他没有说话,但陈震北看懂了他眼睛里的意思,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柳凌的手。   如果柳凌出了什么事,他大概会是和柳岸一样的想法吧。   ——   四点二十,柳川他们爬上了一个坡顶,然后,就停在了那里。   下面这个坡,他们必须放弃车子了。   柳魁迅速跳下车,把那捆散卖的绳子背在了肩上,高秋峰、袁黎明和于二柱把打包带和其他零碎也都背了起来,那盘完整的绳子现在成了问题,太重,谁都背不动。   柳川掏出钥匙串,打开一把水果刀,从柳魁背着的绳子上割下五六米,然后几个人把那盘绳子抬下来,柳川拿那截刚割下来的绳子从滚盘中间一套:“走,拖到坡底下,然后先放在那里。”   他们带这么多绳子只是有备无患,并不能肯定柳侠一定需要,所以,不能让这盘绳子拖住脚步,他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柳侠。   柳魁也赞成,万一需要,再回来拿,现在必须快点往前走着找人。   坡陡,又有雪,拖着那盘绳子并不多是太吃力。   他们刚走出五十米左右,柳魁突然叫到:“看,前头有人。”   柳川他们也看到了。   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比较高,山路盘旋而下,他们可以看到左前方拐了两个大弯之后的一段路上,有一群移动的黑点,那是人。   而第一个大转弯处,从右侧的小路口也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坡太长,看不清这个人的脸,从橙色头巾判断,是个女人。   柳魁和柳川像打了强心针一样,不管不顾地往下跑去。   十分钟后,柳川一身是雪地滚到了罗春菊面前。   ——   柳侠不停地看表,十分钟,十五分钟,十八分钟……一个半小时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听到其他人的声音。   景永强冻得在山路上来回跑,不时就嚷嚷两句,他冷了,他想回家去。   柳侠许愿会给他买很多军大衣,又哀求了他好几次后,便不再吭声,那个大嫂是个热心人,这个男人……   柳侠不知道怎么说,因为景永强没有真的走,柳侠不知道他是还惦记着自己许诺的军大衣,还是他其实是嘴硬心软,也或者是怕那个大嫂骂他。   不过即便如此,柳侠还是希望他留下来,有个人在,柳侠就觉得有点希望,昨天晚上和今天上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他真的非常非常绝望。   “哎呀,冻死咧冻死咧。”景永强又开始嚷嚷,“再不来人,我就真走咧。”   柳侠在心里数着数,又捏了十二下腿,够二百下了,又开始捏脚。   被挤压的时间越长,肌肉坏死的概率越大,柳侠增加了按摩次数,希望尽可能保住自己的腿。   景永强叫起来:“哎,你咋不说话呢?你没事吧?”   柳侠说:“我一天都没喝水了,有点渴,不想说话。”   景永强说:“你那汽车上不是有雪吗,你吃雪呗。”   柳侠“哦”了一声,把捏脚的数目给忘了,然后从头又开始。   昨晚上可能是太紧张了,他完全没有干渴或饥饿感,今天早上开始有点渴,但他只是吃一点雪润润嗓子,他看过一个荒野求生的电影还是电视,上面说,雪非常容易带走热量,低温环境中,如果没有短时间内获救的把握,保持体温很重要。   他体温到现在都没有问题,两只脚都是热乎的,但早上那会儿他还不知道自己今天能不能遇到人。   现在,他在心里数够了一百下后,慢慢坐直,捏了一小撮雪放进嘴里。   景永强小心翼翼地来到悬崖边,柳侠可以看到他的头部,他说:“我忽然想起来咧,你这个车这么大,肯定可沉,就算俺婆姨叫了人过来,咋给你弄上来啊?”   柳侠的心呼地沉了下去。   见到人罗春菊和景永强后,他就觉得自己肯定得救了,根本没想过具体的救援方案,景永强这句话提醒了他,在这种高度危险的地方救人,需要专业的工具和专业人士的指导。   他脑子里乱了好几秒,才问:“你们村有当过兵的人吗?”   当过兵的人,哪怕没亲自参与过救人之类的事情,至少通过其他途径见过比较多的特殊情况,由这种人参与的话,他觉得自己还有点希望。   景永强说:“当兵都是城里人的事,咋可能轮到俺呢,俺们村儿一个认识字儿的都没有。”   他本来是个特别怂的人,刚开始,就算柳侠处在这样的境况,他跟柳侠说话也畏畏缩缩,只过了一个多小时,他不知道怎么忽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话多了起来。   柳侠强压下心里重新升起的恐惧,说道:“不认识字没关系,只要他们能多带点结实的绳子过来,想办法把车子先拉住,减轻点下面这棵树的压力就行。”   绳子系在右侧的轮子上,或想办法套住车子前面,有个向上向右的力,他的左腿没准就能出来,整个车子的状况也能安全好多。   可是,景永强给了他一个沉重的打击:“结实的绳子?俺平常用的绳子,都是自个儿编的草绳,你说结实的绳子是啥?麻绳?”   柳侠呆住了。   他知道草绳,他小时候,家里平常用的绳子也都是草绳,用各种韧性比较大的草搓的,临时捆个草、麦秸之类的没问题,如果用来拉几千斤重的二犊子……   “哎,好像有人来咧。”景永强忽然说,明显的兴奋起来。   柳侠身上一激灵,就像听到罗春菊的声音时一样,他顾不上再失落担心,屏着呼吸侧耳细听。   真的,他听到了脚步声,不是一个两个人,是一大群人。   虽然知道他们可能没有工具,可能暂时没办法把自己弄上去,柳侠还是激动了起来,这么多人,总不可能看着自己死在这里。   声音越来越近,柳侠隐约听到了说话声。   柳侠忍着左腿钻心的疼痛,想冒险站起来一点,可车子轻微的摇晃就把他吓得全身一颤,又慢慢坐了回来。   他把毯子扒下去一点,好像这样能让声音传过来的更快些,然后,他听到了……三哥的声音?   柳侠的手紧紧攥住了座椅的边,扭着头,瞪大眼睛看着路的方向。   只是一个很像三哥的声音,让柳侠的心一下就热乎乎地胀满了,他感觉自己和熟悉的世界又连上了,车祸的恐惧瞬间消失,被另一个恐惧取而代之:他害怕是自己听错了。   “幺儿,幺儿,小侠,是你不是孩儿?是你不是?”   “幺儿,小侠,是你不是啊孩儿?”   柳川和柳魁的声音交替着在空中响起。   柳侠拼命大叫起来:“是我——,大哥——,三哥——,是我……”   ……   柳川和柳魁趴在山路的边沿,眼睛通红,用指尖触摸着柳侠的指尖:“孩儿,幺儿……”   柳侠嘿嘿地笑了起来:“大哥,三哥……”   暮色已经降临,他只能在手电筒的余光里看到大哥和三哥模糊的脸,可是,他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就像回到了柳家岭,坐在堂屋炕上,等着母亲和大嫂给他端上热乎乎的饭菜:“大哥,三哥,我,我没事……”   ——   卧牛乡西南方向的那条水泥路上,几束暖黄色的光点在闪烁移动。   柳岸背着鼓囊囊的旅游背包,和柳葳并排走在最前面,后面依次跟着柳凌、陈震北、老何、苏圩、郭晓峰、冯静忠。   雪刚刚停了,气温很低,应该在零下十度左右,表层的雪很快就被冻住了,天也已经完全黑透,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再开车,他们把车子留在了卧牛乡那个水泥路边。   一行人很安静,除了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咔擦”声,没有人说话。   他们刚在大街上敲开了唯一一个透出灯光的店铺的门,那是个烧饼铺子,雪把很多道路特征都覆盖了,他们担心走错路,请老板帮忙确认一下去旮窝的路。   老板把他们带到了那个水泥路的入口。   期间,他们问老板,卧牛乡大街到旮窝大概多少里。   那老板讷讷地摇头,说他也没去过,有人说二三十里,有人说四五十里,他也说不清,然后问他们是不是和下午那辆车上的人是一伙儿的。   他说昨天晌午有个年轻娃在他这里买了两个烧饼,也问他去旮窝大概多远,今儿下午那一车人是去找那个娃的。   虽然早就确定了柳侠的踪迹,听到老板亲口说出柳侠最新的情况,柳凌他们还是觉得非常非常亲切:幺儿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走了大约四十分钟后,几个人同时感觉到前方有光束一闪而过,仔细再看,又没有了,当他们以为是今天一直看着雪,导致眼睛出现错觉时,那光束又闪了一下。   柳岸劈手抓住了柳葳的胳膊:“是不是大伯他们找到小叔,往回来了?”他说着就往前跑。   柳葳、柳凌、陈震北同时伸手抓住了他:“不敢跑。”   这里的路比进入卧牛乡大街之前要狭窄的多,依然是一边山体一边深沟,万一滑倒收不住身体,后果不堪设想。   柳岸知道自己冲动了,但他控制不住,原来稳定的步幅被打乱,他还是加快了速度。   二十分钟后,转过一个山角,他们看到了一束手电筒的光线和两个模糊的身影。   柳岸大叫起来:“小叔——”   柳凌大声喊话:“喂,对面是谁?我们是来找人的,找一个叫柳侠的人。”   对面的人可能累得喘不过气,回答得断断续续:“我是……张……秋峰,你们是……谁?”   “我是柳岸。”   这次,没人能拉住柳岸,他顺着山崖根连跑带滑带秃噜,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张秋峰和罗春菊跟前。   柳凌也滑倒了,他干脆就着姿势和柳岸一样往下秃噜,陈震北和柳葳跟着他一起秃噜了下去。   柳岸一身一头的雪,声音震颤地问眼前低矮瘦小的女人,:“你见过我小叔?他现在在哪儿?”   罗春菊扭着身指:“那边,可远,还得过好几个山包包,那娃掉崖底哈了……”   “柳岸。”   “小凌。”   柳葳和陈震北一人拽住了一个。   柳岸其实并没有倒下,他甚至都没有晃一下。   柳凌却浑身发抖地跪在了地上,陈震北跪下去抱住了他。   柳岸抓着柳葳的胳膊,继续问罗春菊:“你是说,我小叔他,他,他掉到山崖下了?”   张秋峰喘的快要断气了,这会儿才缓过来一口,他摆着手说:“不是,不是,那个,柳工他……还活着……他……他就是掉到……掉到山崖下边,哎呀,也不是山崖下边……”他急得直抖腿,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罗春菊说的那种情况。   罗春菊更急,她刚才跟前面那几个人说,就有两个人吓得跟那娃没有了一样,现在又是。   她往悬崖那边走了点,用手指着比划:“那娃掉崖底下了,就是崖……崖边边上那底下,哎呀,你们咋就不知道呢,就是崖边边啊……”   罗春菊急得都想跺脚了,可柳侠那种状态确实不好描述,她一个根本不认识字的人,更是不知道怎么来表达那种不上不下的情况。   冯静忠走了上来,他拍了拍罗春菊的肩膀,自己走到悬崖边,用手比划着,叽里呱啦跟她交谈,口音居然跟罗春菊差不多。   两个人说完,冯静忠转身对柳凌、柳岸他们说:“柳侠的车侧翻,滑到山崖边,被山崖上横生出来的野树挡住了,没有真正掉下去,现在悬空,柳侠的一条腿被夹着,在车子里不能动,咱们得快点走。”   柳岸问他:“我小叔现在还能说话?”   “对。”冯静忠说,“是他亲口告诉这个大姐他的腿被夹住的,这大姐刚才碰到了你大伯和三叔,他们带的绳子可能不够,就让这个兄弟和大姐一起到卧牛乡找地方买。”   柳凌已经被陈震北拖了起来,知道柳侠还活着,他也缓过来了,他一边抬腿就走一边说:“跟三哥打电话时忘了说我们带着很多救生设备。”   张秋峰说:“那我们不用再去卧牛乡了吧?柳大哥他们带了很多绳子,我看你们带的东西也不少……”   陈震北说:“不用了,绳子足够用了。”   他打电话借车的时候,跟几个人说的话是一样的,都是让他们准备全套的野外装备,登山绳多备两根,如果不是他的这个要求,他们当时根本不需要等两三个小时。   张秋峰一下泄了劲,靠在山崖上说:“那你们先走吧,让我歇一会儿。”   他在部队新兵连都没觉得这么累过,刚才,如果不是觉得跟不上一个女人太丢脸,他早就躺浆了。   老何过去拉上了他:“走吧,这种天气不敢停,到了人多的地方随便歇。”   张秋峰只好起来跟上,前面,柳岸几个人已经跑出了好几十米。   ——   柳川以为自己考虑的足够周到,准备的足够充分,没想到,柳侠的状况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安抚了柳侠,站起身看清楚了车子的情况,他和柳魁的第一感觉都是无从下手——他们刚才去摸柳侠的手的时候,连衣服都不敢碰到车子,生怕那一点点的重量,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可是,就因为无从下手,才得尽快下手,谁也不知道下面的树还能支持多长时间,也许下一秒它就断了。   柳川和柳魁一商量,先从最直观最容易,感觉上最有效的地方做起。   他们把绳子剪成二十五米一截,先套住了右侧轮胎的上方,然后让景家村——也就是罗春菊她婆家那个村子——的男人五个一组,往山路的方向拉着。   说起来很容易,可明知道下面是不见底的深渊,趴在那里往轮胎上套绳子,柳川和柳魁都能感觉到深深的恐惧,而且他们也害怕万一力道不对,反而会让车子失去平衡,把柳侠推至绝境。   还好,绳子很顺利的就套上了。   只是,山路太窄,人发力也需要距离,他们在离悬崖边这么近的距离拖一件几千斤重的物品,其实很危险,万一车子忽然下坠,上面拉绳子的人有可能会被一同带下去。   可是,目前只能这么干。   二犊子的身体还前倾,而调节座椅角度的旋钮被车厢挤住了,这导致柳侠二十多个小时了,都只能直直地坐着。   他们得想办法往车头上套一根向后拉的绳子,可是,那么大的车头,这个目的并不容易实现。   他们把打包带拧成双股,然后一头做成长度六米的环状。   柳川腰上系着两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分别系在柳魁和袁黎明身上。   柳川趴在山路边沿,用一根削掉了枝条的树枝挑着往车头上套。   山崖壁和车子之间有约半米的空隙,车子本身又有近两米宽,柳川还不敢让树枝碰到车子,他套了二十分钟,都没能套上去,胳膊却酸得再也举不动了。   然后,换柳魁套。   柳魁用了十多分钟,还是不行,换成两个人一起,最后,终于把绳子套上了。   然后还得继续套,有了向后拉的力,还得有向山路方向的,套两个轮胎只是权益之计,万一当下下面的树断了,先保证车子不会掉下去,但最终,他们得把整个车子套起来往路的方向拉,车子的状况才能稳定。   他们花了两个多小时,除了套轮胎的四根,整个车子还套了三根,然后,绳子用完了。   村民们带来的绳子全部是草绳,弯弯曲曲,不结实还不好用,最后拧出特别粗的两根,替换掉了轮胎上的两根,轮胎上的又套在了车头上。   而这时候,帮他们拉绳子的村民却不想拉了,他们身上都是破旧的棉袄棉裤,鞋子也都是自家做的布棉鞋,不防水,拉绳子又站着不能动,他们冻得受不了了。   柳魁叫过那个叫景宝春的领头人,给了他一沓子钱,景宝春给拉绳子的人一人发了一张。   拿火把的人两个人一张。   他们这里穷得和二十年前的柳家岭差不多,最近一两年靠景宝春带领,卖一点木耳和中成药,勉强有了点收入,十块钱对很多人来说都已经很多了,柳魁一出手就是一百,再没有一个人说不想干了。   拿火把的几个人还想去顶替拉绳子的人。   柳侠看着大哥和三哥趴在悬崖边上套绳子,难受得不知道怎么办,他后悔死了自己的冲动,他就是在车子里睡一晚上也行啊,怎么就非得晚上开车呢。   可事实上,只要二犊子的刹车隐患没有排除,他就是到今天白天再走,这次事故也避免不了。   套上那么多绳子,虽然还不能把车子拉上来,也没办法把柳侠拖出来,可柳侠从心理上安全多了。   柳川给了他一个手电筒,让他仔细看看,卡着他腿的地方是什么情况,能不能改善一下。   柳侠知道腿是怎么回事,他今天白天看了好多次了,就是左前方的车厢被什么东西距离冲撞,凹进来一片,中心的地方很尖锐,直接扎进了小腿外前侧的肉里,想把腿弄出来,要不用锤子把凹进来那一块敲回去,要不把座椅拆掉,只有这两种方法。   可是,固定车车子的力量不够,柳侠不敢敲车厢。   柳川可以想象不规则的铁皮扎进肉里的痛苦,可是,时间越长对柳侠的腿越不利,他狠着心拿出一个扳子,递给柳侠:“轻轻敲,试试。”   柳魁心疼的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别人帮忙敲也就算了,让柳侠自己敲,还没敲就知道自己要承受什么样的疼痛,那是什么滋味?   柳侠却没想那么多,他每动一下左腿都要疼,可是他还是坚持敲了十来下。   大哥跟三哥说猫儿也回来了,现在正和五哥一起往这里赶,他不想让猫儿亲眼看见铁片扎进他腿里的样子。   可是,不行,旁边的位置敲着有效果,靠近中心处根本敲不动,而且,他只能用左手敲,也用不上力。   他情况跟大哥和三哥说了。   柳川明白了,应该是车子外面有东西顶着,可能支撑车子的那棵树的断枝。   柳川和柳魁站起来,想从周围发现一点能用的东西,两个人一抬头,就看到远处几点光亮。   柳魁高兴地叫了起来:“幺儿,孩儿,您五哥跟猫儿他们来了。”   “啊?来了?”他突然有点手足无措,乖猫突然回来了,他却这么狼狈地窝在这里,还给一家人添这么大麻烦。   ——   柳岸、柳凌、柳葳趴在路沿上,三个人都把手递给柳侠。   柳侠挨着摸:“孩儿,五哥,小葳,我没事,我没事。”   柳凌说:“一会儿就好了孩儿,一会儿就能出来了。”   柳葳吸着鼻子:“小叔,你咋这么傻咧,钱要不回来咱就不要了,你要是出点事……”   柳岸只喊了一声小叔,然后就一直看着柳侠不说话了。   另一边。   柳魁看着陈震北,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震北?你,你咋来了?”   陈震北从容地说:“正好碰到小凌,他说幺儿出事了,我跟几个朋友就跟着一起过来了。”   柳魁有点疑惑地看柳川。   柳川看着陈震北,神色如常:“好久不见,谢谢你能过来帮忙,绳子有吗?”   老何、冯静忠几个放下背包,已经开始往外掏东西了。   100米的登山绳主绳和辅助绳一共三十三根,静力绳二十二根,动力绳十一根。   其他各种专业户外运动装备摊开一大片,暂时还用不着的,都被堆在了那道可以当防护栏的小山崖边,   只有一个便携式担架和几个睡袋被单独放在一处,张秋峰把东西铺好,待会儿柳侠一上来,马上抬着走。   两根绳子被绑在了那段小山崖上,苏圩和老何用让周围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把自己武装了起来,他们要下到二犊子下面,把绳子从它肚子底下穿过。   车子的状况一眼就能看清楚,柳川和柳魁的想法是唯一可行的方式,把车子像蚕茧那么包裹起来,向路的方向拉,左边车厢暂时和支撑它的树脱离,柳侠把就能把卡着他腿的车厢壁敲开,只要柳侠的腿出来了,人就好说了。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柳岸没有和老何他们争抢,他和柳葳趴在路沿上,接冯静忠和老何递上来的绳子,间隙里就看车厢里的柳侠。   柳侠愧疚到死,可是心里又忍不住高兴,他真的特别特别想猫儿啊。   陈震北过来时,他惊愕了半天:“震北哥,我,我在隔壁有好几次看见像你,原来,真是你?”   陈震北说:“回来跟你说,现在,你安心等着,一会儿就好。”   柳侠现在就等着上去,陈震北的意外让他不解,却不会占据他注意力太多时间,因为大家每做一个大点的动作,都要通知他,让他不要害怕,或者在里面配合——有几条绳子从车窗里穿过,车上全部的玻璃都被敲碎。   两个小时后,车子被向路的方向轻轻拉起,柳侠用扳子把车厢砸得向外凸,左腿被抽了出来。   柳岸在外面看着柳侠深可见骨的那一道伤,没有说话,只是把急救箱里递给他,让他自己先把腿简单包扎一下。   然后,车子被慢慢地重新放了回去。   柳川、柳魁同时用力,把右侧前面生生拽开。   车子和悬崖的缝隙之间被一个临时担架连接,柳岸趴在那里,把那个大毛毯拉出来铺在上面。   柳魁和柳川趴在两边,一人架着柳侠一边腋窝,慢慢把他拖出来——三十二个小时,只能那么直直地坐着,柳侠的腿和腰都僵了。   柳岸跪在担架这一头,柳侠上半身一出来,他伸出双臂,轻轻叫了声“小叔”,胳膊从柳侠腋下穿过,把他拖到自己身上,然后他慢慢后仰,让爬出来的柳侠完全伏在了自己身上。   真正要用的那个担架已经在旁边就位,柳魁抱起柳侠,柳葳抬着柳侠的伤腿,把他放在了担架上。   老何、苏圩、郭晓峰、冯静忠四个人早已经各就各位,看到柳岸和柳凌几个人把柳侠盖得严严实实,抬起担架往卧牛乡方向奔去。   他们跑出十来米远,柳侠忽然叫起来:“哎呀,我的手表和钥匙还在车上。”   跟在担架边的柳岸说:“你别急,我去拿。”   “我去。”另一边的柳葳撒腿就往回跑,“你跟好小叔。”   柳岸把柳侠刚才一着急伸出来的手重新塞进毯子里,跟着担架继续向前走去。    第503章 洛城医院(修改bug)   柳侠是刚过零点被救上来的,一行人走到卧牛乡已经凌晨四点,路上抬担架的人最多半个小时就得换班。   这里的山路平时走着尚且费劲,现在几十厘米深的雪,还要抬着个人,又想赶速度,一个坡爬不到顶,人就喘得不行了。   最后那一段水泥路,抬担架的是柳魁、柳川、陈震北和柳岸,柳凌和柳葳是之前那一组,两个人把担架交接后,就和苏圩、老何一起加快速度先走了,他们要去提前赶到卧牛乡卫生院,让那里的医生提前准备一下,再给柳侠做个简单的包扎,还要打一支破伤风。   可柳凌他们到那里的时候,卫生院黑灯瞎火,柳凌他们从前跑到后,边跑边喊“有人值班吗”,五分钟后才有人回应了,。   应声的是个年轻的男大夫,他却和柳凌他们一样,是打着手电筒出来的,原来,卧牛乡昨晚上就停电了。   年轻的大夫还说,卧牛乡经常停电,一年能有半年电就算好的了。   这让柳凌他们对破伤风的药效产生了极大的不信任,破伤风疫苗是需要冷藏保存的,没有电,就不具备稳定的冷藏条件。   等柳魁他们抬着柳侠到来,这个医生把柳侠腿上的骨折夹板和临时包扎的纱布解开看了看,面露难色:“没有电,不能拍片,再一个,我主要是内科……”   他的意思很明显,柳侠的腿,他处理不了。   柳家众人本来也就没有要在这里住院的意思,柳岸当机立断说:“那你用你觉得最合适的方法处理一下,处理完了我们去县城。”   几个人给年轻的医生打着手电,他和一个年轻的护士一起,为柳侠冲洗了伤口,再用浸泡了消炎药水的纱布包上,重新装上夹板。   破伤风没有打,因为年轻的医生和护士自己对他们的药都没信心。   卧牛乡附近这一段路相对平缓,可以开车,柳侠和担架一起,被放在罗小二那辆被拆了后排座的奔驰越野上。   柳川开的丰田霸道被留在了那个山坡上。   那个坡太陡了,老何他们也不敢继续开,调头和后退也都不可能,柳川就把钥匙给了于二柱,请他在雪化了之后,帮忙把车开出去。   现在的三辆车其实坐得下他们现在所有人,但因为卧牛乡这边的地势比县城附近高的多,回去的路,下坡路肯定更多更陡,安全起见,中途弃车步行的可能性很大,于二柱和袁黎明、高秋峰就表示,他们决定等雪停后能够通车了再走。   柳侠想起罗喜平的那张条子,赶忙拿出来给于二柱,让他天亮后领着袁黎明和高秋峰去乡政府,帮两个人安排个住的地方。   于二柱连连答应,柳侠他们随即开车上路。   他们最终没有弃车,但是,下坡的时候,除了司机,其他人全部下车步行。   柳岸和柳侠坐一辆车,他没有坐座位,就铺着柳魁多带的一件防寒服,坐在柳侠身边。   担架对面,柳凌和他一样,只是坐的是一个靠垫;前面副驾上坐的是柳魁。   柳川和陈震北坐在前面一辆车上,柳葳坐在后面一辆车上,他们这会儿其实都想守着柳侠,可考虑到当前的路况,他们明智地选择了最安全的做法。   柳岸还是不怎么说话,就静静地守着柳侠看,每次车子快到坡顶,他会提前把柳侠盖得严严实实,再确认一下用来固定柳侠的打包带系得足够结实,然后早早就准备好抬担架,每次他还都要坚持抬到底。   柳魁他们都知道柳侠今天的事把他给吓出毛病了,心疼的不行,却劝不住他。   柳岸不跟他们犟嘴,只是抓着担架不放手。   第二个大坡下去,再上车时,柳侠看他一头汗,也心疼得紧,说他:“这坡太陡,走着老使慌,下回你隔一个坡再抬,中不中孩儿?”   柳岸平静地说:“不使慌,我想抬你。”   上坡其间,车稳定地缓缓前行时,他就摸摸柳侠的手,捏捏柳侠脸、鼻子,或者耳朵、头发,反正就是一定要挨着柳侠一点。   柳凌看得心里难受,说:“猫儿,您小叔没事了孩儿,你别吓成这样。”   柳岸很顺从地点头:“我知。”手却还是放在柳侠额头上,轻轻搓着他的眉心。   柳凌放弃了,一个念头在他心里闪了一下:猫儿还有半学期才毕业,他还会回去上学吗?   中午十一点,车子终于下了最后一个大坡,进入一段相对平缓的上坡路段,再有一个小时左右,他们就到双山了。   把柳侠抬到车上,柳川没有再回前面的车,而是靠着柳岸坐下了,他说:“大哥,小凌,猫儿,我想跟您商量一下,咱直接去洛城,我是这样想哩……”   “三叔,我赞成。”柳岸打断了柳川说。   他刚才一直在想这事,双山县的医院条件,不用去看就能大致想象得出来,柳侠的腿伤的很厉害,但没有感染的迹象,如果在双山的医院处理不好,比如误判病情给柳侠截肢,或骨头接的不好,导致本来可以恢复正常的腿成了残疾,不管是将来到更好的医院重新进行治疗(断开,然后重新接骨),还是勉为其难接受既成事实,都会给柳侠带来极大的痛苦,那就不如现在让柳侠多忍受一天的疼痛,直接去条件好的医院做最好的治疗。   这个道理不用柳岸说出来,参与这件事的人其实都能想到,只是大家都觉得说出让柳侠再多忍一两天的话太残忍,说不出口,现在,柳川和柳岸说出来了,所有人都赞成。   柳侠也一样,他不能想象自己的后半生只有一条腿或称为瘸子,只要能保住他的腿,多痛十天二十天他也能忍。   事情迅速就被决定了。   柳岸拿过柳凌的电话,发现已经有信号了,马上拨通卜鸣的电话。   这场雪一下,卜鸣他们今年春节前的工作基本就结束了,柳岸让卜鸣收拾好东西在招待所门口等着,待会儿跟他们一起离开,洪军留下等高秋峰和袁黎明。   这几个人的家现在都在荣泽,工资和其他各种福利补助,回去后慢慢算。   柳侠看着柳岸几句话就把事情安置好了,咧着嘴笑:“你一回来,我就啥心都不用操了。”   柳岸把手机还给柳凌,伸出手搓摸柳侠的脸:“以后你都可以这样。”   柳川看柳岸打完了,也拿出自己的手机,对大家说:“都先别说话,我打电话找个人。”   他说着就拨了个号码,很快,电话通了。   柳川说:“孙局,我,柳川。”   “哈哈哈,我听出来了。”对面的人爽朗地笑着,看来和柳川很熟悉,柳侠和柳岸听出来了,是孙剑锋。   柳侠有点……尴尬,看猫儿的眼神除了不自在,还有点委屈和不甘。   柳岸捏捏他的鼻子,笑容柔软而轻松,还带着一点对柳侠那点委屈不甘的无奈和调笑。   柳侠被他这纵容怄气的小孩子似的笑容弄得有真有点怄了,却也没来由地就忽然轻松了,是啊,他和周晓云早就断的一干二净了,孙剑锋现在只是三哥的朋友,他有什么好不自在的?   孙剑锋继续说:“兄弟,你在哪儿啊?咋今儿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呢?”   柳川说:“我现在在双山县,就是洛城西南,西陇和中原接壤的一个县。”   孙剑锋说:“双山啊,我知道,我们前半年办的一个案子,犯罪嫌疑人逃到那里一个亲戚家,我派人过去抓的,这种天儿,你怎么到那儿去了?”   柳川说:“我们幺儿,哦,就是小侠,他在这里有工程,过来要账,现在出了车祸……”   “呀,严重吗?是不是需要我和那边公安局的人联系一下帮你……”孙剑锋被吓了一跳,打断了柳川,然后又被柳川打断。   “比较严重,左腿被变形的车厢卡住三十多个小时,伤口从膝盖下一直到脚踝,骨头都露出来了,双山的医院我信不过,我们现在正在往洛城赶,想麻烦你……”   “我知道我知道了,我现在就打电话帮你安排医院和医生,保证是洛城最好的。”孙剑锋再次打断柳川,然后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这也是个雷厉风行又能度人及己的豁达之人。   放下电话,柳川看着柳侠,温和地说:“幺儿,别埋怨三哥,你的身体比啥都重要孩儿,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用想恁多,孙局是个好人,开通豁达,你跟小周哩事,他从来没说过你一句不是,俺俩这么多年也一直保持着联系,你哩腿虽然没感染,可也不敢无休止耽搁下去,咱得尽快给你治。”   柳侠连连点头:“我知三哥,我知你是为我好。”   到京都告诉柳侠他和周晓云的结婚记录已经被彻底抹消后,柳川再也没和柳侠提过一句周晓云,但柳侠从马小军和公安局其他人那里还是多少听说了点周晓云和孙剑锋的情况。   周晓云当天请假离开荣泽公安局,再没有回去过,一个月后办了调离手续,而孙剑锋却是一年半以后才离开的。   孙剑锋是柳川的主管领导,出了那样的事,孙剑锋就算再豁达再能体谅柳侠的做法,但他先天的立场在那里,心里没有一点疙瘩是不可能的,柳川那一年多有多难做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十年的柳侠不用想都知道,所以,三哥现在为了他求孙剑锋帮忙,他心疼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埋怨?   柳川伸出手揉着他的头,眼圈红了。   从看见柳侠那一刻起,他的心思就全部都在怎么把车稳住、怎么保住柳侠的命上,没有时间害怕担忧,现在,从随时可能发生车毁人亡事故的深山里出来,他终于敢松口气,差点永远失去柳侠的恐惧这时候才涌上来,让他难受不已。   柳魁红着眼睛伸出手拍了拍柳川:“川儿,没事了孩儿,没事了。”   柳侠的泪顺着眼梢小溪般的流了下去,在死亡线上徘徊了三十多个小时,他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现在身边这些亲人了。   柳凌垂眸抚摸着柳侠的脸颊,感受着他温暖的生命力。   罗春菊的那一句描述,真的让他痛彻肺腑,那一刻,他真的以为柳侠已经没有了,此时的柳侠,对他来说是失而复得的亲人。   车子里一片静默,几个人都陷入到劫后余生的回味中。   柳岸用手指抿着柳侠的泪,不让流进他的耳朵里去,手指不够用了,就用手掌轻轻覆盖在他的眼睛上:“没事了小叔,没事了,你啥都别想,睡一会儿吧。”   在到卧牛乡前的那段路上,柳岸劝了柳侠好多次,也曾经这样用手盖着他的眼睛,想让他睡会儿,柳侠不肯,他说他睡不着,一会儿看看这个哥哥,一会儿看看那个哥哥,再看看柳葳和猫儿,傻笑。   现在,他终于睡着了,并且一气睡了十一个多小时,睡到洛城市人民医院。   孙剑锋在院长办公室等的都睡着了,接到柳川的电话,拉着院长一起跑了出去,然后,从拍片一直跟到手术室外。   柳侠的实际情况比预料的好得多,伤口很长,形状也不规则,看上去血肉模糊十分狰狞,却奇迹般地避开了所有大血管和重要神经,并且没有骨折,而是比较少见的胫骨骨裂。   医生问柳侠当时的情况,因为他们想象不太出车祸怎么会造成这样情形的骨裂。   柳侠茫然地摇头。   二犊子撞上树干侧翻的瞬间,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他现在能记起的,只有一晃而过的一岁左右的猫儿知道他又要离开时委屈而无助的眼睛和自己那一瞬间锥心刺骨的心疼,他也想不出原本往西北方向冲的二犊子是怎么掉了个头朝东南挂在悬崖上的。   不过结果是好的就可以了。   柳侠进手术室后,柳魁和柳川就把孙剑锋劝走了,走之前他和柳川约好了中午他请大家吃洛城特色酒席。   柳侠从手术室出来,光是表皮就缝了五十七针,再次被固定了夹板。   但他看上去精神非常好,还跟大家炫耀说医生夸奖他的自救措施起到了很大作用,如果他没有及时保暖并且揉捏按摩,在低温和挤压下,肌肉非常容易坏死,如果那样,他可能真得截肢呢。   其实,医生听到他居然坚持捏没有受伤的肌肉和脚,都被惊呆了,要知道,无论他的动作多么轻柔,都不可能不拉动伤口的位置,那得多疼啊。   不过,这个柳侠是不会跟哥哥和侄子们说的。   终于把柳侠安顿好,天也快亮了。   决定去双山找柳侠的时候是下午,上路找柳侠到现在又过去了一天两夜,算起来,一群人都是两天两夜没合眼了,看着护士给柳侠输上液,柳岸就不容任何人置喙地决定他一个人留下给柳侠陪床,其他人都赶紧去宾馆休息。   柳魁他们走出医院,正在看附近哪里有宾馆,两辆奔驰越野在他们跟前停下。   陈震北说:“大哥三哥,上车吧,老何他们已经把房间登记好了。” 第504章 陈震北走了   老何他们不止把房间登记好了,还把宾馆的早餐票也买好了。   因为图个离医院近,对宾馆就没那么挑,这家上了星的宾馆算是比较贵的了。   这正符合柳魁和柳川的意思,陈震北和他的几个朋友帮了那么大的忙,两天两夜没合眼,他们肯定要竭尽所能给予他们最好的招待。   从餐厅出来,柳葳提着两份饭往医院送,其他人去客房休息,九个人,老何订了四个两床的标准间和一个大床标准间,房间全部在九层。   这个点,用电梯的人不多,他们乘坐两部电梯同时上楼,出了电梯,柳川对柳魁和柳凌说:“大哥,小凌,你们先去睡吧,几年不见,我想跟震北说会儿话。”   陈震北是和柳凌一起从京都赶到双山的,比他们还辛苦,柳魁犹豫了一下说:“川儿,你和震北都累了两天了,先睡一觉,起来咱们一起说,我也挺想……”   他还没说完,一串“叮咚叮咚”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柳魁停住了声。   是柳凌的手机。   柳凌打开机盖,看到号码,他有一瞬间的怔忪,但随即就接了起来,刚“喂”了一声,就被对面的声音打断了:“柳凌,震北和你在一起吗?”   柳凌抬眼看向陈震北:“是。”   “让他接电话。”这句看似命令的话,其实陈震东说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不是强硬冷淡或高高在上的命令,也没有和蔼可亲之类的友好情绪,他仿佛只是在机械地背诵一句自己也不理解的拗口文章。   “您稍等。”柳凌说着,陈震北的手已经伸到了他面前。   陈震北拿过电话,对柳魁和柳川、卜鸣说了声“抱歉”,率先走进铺着厚地毯的走廊,边走边说:“喂,大哥。”   “震北,你在哪儿?我前天晚上到昨天上午一直在打你的电话,都是不在服务区,最后干脆关机了,你怎么回事?”手机的自然外放音不算大,但在安静的走廊,几个人都听到了,陈震东说这几句话时虽然语调依然平稳,但其中的愠怒却暴露无遗,和刚才对柳凌说的那两句平板的机械音形成鲜明的对比。   柳凌扶着卜鸣说:“大哥、三哥,卜工和郭哥他们都累了,咱们先进房间吧。”说完,循着门上的号码,走到919跟前,拿卡划开了房门,然后站在门口等着卜鸣先进去。   柳魁和柳川也推着让老何他们赶紧各自进房间休息。   老何他们进去后,柳魁走到923,也划开了门,然后他转身对柳川招手:“先来这屋等着。”   柳川犹豫了一下,看见柳凌和卜鸣的房间已经关上了门,才走过去,耳边陈震北的声音还在继续:“……昨天早上发现时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何程和老郭、老冯的也一样,苏圩的手机掉悬崖底下了……”   柳魁进屋后,先进卫生间,他太累了,不想洗澡,简单洗了下手脸就出来了,却发现柳川站在窗户边,沉默地看着外面。   柳魁疑惑地走到窗边,顺着柳川的目光向外看,没发现任何奇特的地方,他不解地问柳川:“你看啥咧?咋不赶紧去洗洗睡咧?”   柳川如梦方醒,转过身苦笑了下说:“可能是叫幺儿吓的很了,不瞌睡。”   柳魁推了他一把:“你这是使过头儿了,就跟饿过了晌儿就不知饥了样,等你真躺那儿,一下就睡着了。”   柳川顺着他的力道进了卫生间。   关上门,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楞了几秒,然后打开水龙头,捧着水往脸上捂,连捂了好几把,他才又直起身,镜子里的脸满是不知所措的无奈与迷茫。   走廊里。   陈震北合上电话,看着远处空荡荡的走廊发了几秒呆,然后毅然走向909,举手敲门。   很快,柳凌就出来了,两个人一起走向929,那个单独的大床标准间。   关上门,两个人就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陈震北说:“我休息几个小时就得回京都,爸爸打电话找不到我,发火了,大哥在替我挡着。”   柳凌轻轻蹭吻着他的唇角说:“你和老何他们都是两天没睡,再着急也得先睡一觉。”   陈震北再次把他的轻吻变成了疯狂的深吻啃噬,直到两个人都不能呼吸。   “对不起。”陈震北抵着柳凌的额头轻轻说。   陈仲年同意他和卓雅离婚,并不表示他同意自己和柳凌在一起。   这两件事对他和柳凌而言关系非常紧密,就像数学里最基本的序数关系,必须先有一,然后才能有二,他们两个做为这个秩序世界具有正常价值观的人,心理上突破不了这个秩序。   可在陈仲年那里,这两件事可以是完全独立的,在这个社会,离婚短时间内会带来负面影响,但跟他和柳凌的关系比起来,离婚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   陈仲年不可能放任他和柳凌在一起,在他刚离婚的这段时间里,陈仲年甚至可能会对他约束的更严。   陈震北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是在得知自己已经离婚的第一时间就赶去和柳凌分享,因为他知道,他有妇之夫的身份对柳凌和他的家庭意味着什么,虽然他那个身份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有名无实的假象。   他为此深深自责,他总是在让小凌失望。   “不用。”柳凌蹭蹭他的鼻尖,“我也一样,我本来想趁着元旦回家一趟,给俺伯俺妈一点心理准备,现在,出了小侠这事,俺伯俺妈肯定得难受好长时间,咱们的事得缓一缓,而且,我也不敢保证家里人最终能理解。”   陈震北轻吻着他:“你不用着急,别让叔叔和阿姨连着受刺激,等幺儿的腿好点,你再找机会慢慢说。”   他比谁都知道这件事带给一个家庭的冲击有多大,所以他不会给柳凌施加压力,柳凌能和他坦然进行爱人之间才有的亲密举动,他现在已经非常满足。   并且他坚信,柳家人最终肯定会尊重柳凌的选择。   柳凌说:“好,那,你快睡一会儿吧,待会儿还要开车,我去和大哥三哥说你要走的事,让三哥改天再和你说话。”   陈震北一下收紧了双臂:“再过一会儿再去,就一会儿,五分钟。”   …………   十多分钟后,柳凌和陈震北一起来到了柳魁和柳川的房间。   柳魁已经睡着了,柳川平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两个人。   柳凌说:“他家里有点事,急着回去,三哥你们改天再说话吧。”   陈震北说:“对不起三哥。”   柳川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你快点去睡吧,路不好,不能疲劳驾驶。小侠的事,谢谢你!”   陈震北说:“三哥你也去休息吧,有时间我给你打电话。”   柳川点点头,关上了门。   六个小时后,陈震北和苏圩一起离开了洛城。   包括柳凌在内,其他人都还在熟睡。   ——   所有大城市比较好的医院都人满为患,洛城市人民医院也不例外。   孙剑锋匆忙之间给柳侠联系的病房条件已经算比较好了,是个双人间,柳侠是27床;26床是一个五十多岁、慈眉善目胖墩墩的中年男人,叫赵宝奇。   赵宝奇住院是进行保养治疗的,也就是这两年突然特别流行的输季节水,就是每天输两瓶葡萄糖或生理盐水,据说能冲刷血管内壁上沉积的脂肪杂物,输完后人的五脏六腑就都清爽健康了。   赵宝奇晚上不在病房住,早上九点多来,十二点左右输完液就走。   他特意跟柳侠和柳岸说,他走了之后,床柳侠他们随便睡,只要别给弄脏就行。   柳岸却没有睡,柳侠输了三瓶水,从六点半输到十点半,他就坐在床边看着柳侠。   十点半输完了,他就趴在柳侠床边睡。   赵宝奇十二点多一点走,柳侠觉得他趴着睡太难受,狠着心把他给叫醒,让他到对面床上睡,柳岸起来去走廊打了两份饭,和他一起吃完,把饭盒给刷了,还是趴在他的枕边睡,右手还一直伸进被窝儿里,放在柳侠肚子上。   下午五点,柳魁、柳川、柳葳和老何他们几个来看柳侠的时候,柳岸还那么趴着在睡,柳葳和柳川想把他抱到26号床上去,结果把他给弄醒了。   一群人坐着说话,柳川告诉柳侠,陈震北走的时候把卜鸣顺路给带回荣泽了。   前面的一天一夜情况太特殊,那么长时间,柳侠都没和陈震北说上几句话,听说他走了,心里非常失落,他真挺喜欢陈震北的,所以他问柳凌:“你跟震北哥又好了吗?”   好了,他以后回京都就经常能和陈震北见面了。   而且,柳侠希望柳凌和陈震北恢复友谊,五哥在他心里面是特殊的,五哥的好,很多人都不懂,但陈震北懂,要不他不会对五哥那么好,要不五哥也不会允许他去柳家岭,还带他认识曾大伯一家。   柳凌的性格,不是能真正和他交心的朋友,他是不可能让去柳家岭的。   柳凌用十分平淡温和的语气说:“从来也没坏过,只是他前几年调到其他地方了,联系比较少一些,现在,他又回京都了。”   柳侠心里不信,但因为老何他们在,他决定不揭穿五哥:“哦,那,等我好了回京都,咱们还和震北哥一起去滑冰。”   他扭脸问柳岸:“猫儿,你还会滑冰不会?”   柳岸说:“可以带着你滑花样。”   柳侠乐:“你能给我举起来扔720度吗?”   柳岸说:“等你好了,咱试试。”   孙剑锋晌午想请大家吃饭,十一点半打柳川的电话,响了两声后,突然变成了盲音,再打,又成了关机,他估计是手机没电了,同时他也想到了,柳川他们肯定都累坏了,中午未必能睡醒,就干脆把请客时间改到了晚上。   果然,五点,他接到柳川用公用电话打来的电话,说他们刚睡醒,准备去医院看柳侠。   孙剑锋订好了包间,也过来了。   柳侠十分真诚地感谢他帮忙。   孙剑锋笑着说:“谢啥呢,连个单间都没给你弄来,我还觉得不好意思呢。你要真是感谢我,就记着我的电话,以后还把我当成你哥。”   柳侠扭头找纸和笔,他的手机掉山崖下了,柳魁和苏圩的也掉下去了。   柳岸和柳葳的手机都因为在路上不停拨打柳侠的电话,把电用完了,他们又没随身带充电器,现在也用不了。   柳川说:“不用记幺儿,我有孙局的电话,回来给你。”   柳岸说:“那好,那就别让孙局长再等了,你们都去吃饭吧。”   柳葳刚想开口说他留下看着柳侠,就被柳岸给推到了柳魁跟前,然后把他们两个一起往外推。   柳葳看了看柳侠,估计就算自己留下,柳岸也不会去,就跟着人群出去了。   孙剑锋走到门口,又回头对柳侠说:“说话算数哦幺儿,我是真把你当弟弟看。”   柳侠笑出一口洁白的大牙:“肯定算数,以后我要是再到洛城,就赖着你请客。”   孙剑锋大笑起来:“那我等着。”   他是真的喜欢柳侠这个人,周晓云的事他心里开始非常难受,但后来,他又觉得庆幸,如果柳侠和周晓云真结了婚,别的不说,就一个周晓勇,就能让他最后里外不是人。   柳川和柳魁走在最后,等其他人都出去完了,柳川面露难色,对柳侠说:“幺儿,我估计,你这事瞒不住家里了。”   柳侠问:“为啥?”   柳魁说:“您四哥前黑给您五哥和小葳打电话,他俩都不在服务区,您四哥吓懵了,就给您三哥俺俩打,俺俩当然也不在,然后,他就给您大嫂跟三嫂打,她俩又给咱几个打……”   柳川苦笑着补充:“将大哥俺俩往您四哥厂里打了个电话,建宾说您四哥回老家了,咱一群的电话都打不通,你想想您四哥会啥样。”   柳侠苦楚着脸叫:“不中啊,大哥三哥,您俩得想想法啊,不能叫咱伯知啊,至少得叫我拆了线才能叫咱伯咱妈知。”   拆了线,他就能架个拐杖下地,到时候看着就没这么严重了,现在如果让柳长青和孙嫦娥看到,柳侠怕自己这辈子都别想再干工程了。 第505章 哥哥走了 爹娘来了   柳葳例行承担跑腿小弟的角色,他在饭店直接打包了三分饭,带着回来和柳侠、柳岸一起吃。   柳侠前面被二犊子带着不知道翻了多少个滚才停住,除了左腿的伤,其实他现在浑身都疼,不过这不影响他的胃口,他吃的比平时还津津有味气势磅礴。   柳岸却在他吃的最带劲的时候把碗给端走了,让他喝了两口白开水,说:“吃太快不好,剩下的,我看着表,二十分钟吃完。”   柳侠无辜地看着手里的半碗糊涂面条:“这……,我就算是柳瓜瓜,最多也就是喝五分钟啊。”   柳葳夹起一块虎皮扣肉塞进他嘴里:“猫儿哩意思就是,你别表演得恁夸张,老伤胃。”   柳侠嚼着肉瞄柳岸:“我没有,我是……真哩没事儿。”   柳岸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知你没事,是因为你躺着不动,食物不好消化,所以叫你吃慢点。”   柳侠讷讷地喝了口面条:“哦。”   从他被放到担架上,柳岸就表现得异常平静,这太不符合柳岸一直以来对他的感情了,柳侠心里不安得要死,猫儿还要去美国上学,他可不想把猫儿给吓出心理疾病来啊,所以,他就想尽力表现得自己简直不能更好,而他心里其实也是这么认为的,除了那条怎么都挡不住的左腿。   柳侠老老实实花十分钟吃完了后面半顿饭。   柳魁、柳川他们也没有在饭店太久,七点半,护士正在给柳侠量体温和血压,他们就回来了。   护士一离开,柳侠就有点慌,他觉得哥哥们接下来要和他说的,肯定是他最不喜欢的话题。   果然,柳魁和柳川、柳凌掀开被子看了看他被抬高的左腿,问了一下他的感觉后,柳魁说:“幺儿,这场雪范围可大,咱那儿也下了,您大嫂说,雪得有三寸厚。您三哥俺商量了一下,这种天,路上老危险,不能叫咱伯往这儿跑,所以咧,得有人早点回去。”   柳侠鼓着脸不吭声。   他知道大哥说的对,不光不应该叫柳长青往洛城跑,柳川也得回去上班,柳凌和柳葳也得回去上学,连柳魁也不能留下。   家电城其实一直是柳魁在具体管事,今天是元旦,三个店联合举行“迎双节三店联合大酬宾”活动的第一天,大哥是几个店的主心骨,他本来应该在荣泽掌控活动的全盘,结果却被自己耗在了这里,大嫂和三嫂他们不知道忙成什么样了。   可是,道理虽然知道,他现在却特别特别贪恋家人在身边的感觉,一个都不想让走。   柳岸就坐在柳侠身边,微微歪着身体,环着柳侠的肩膀,看见他失落难受的样子,无奈着捅了捅他的脸颊:“别怄包,等你一拆线,咱回到荣泽,天天都能看见大伯他们。”   抬起头,他又微笑地对柳魁、柳川几个人说:“大伯,三叔,五叔,小葳哥,您该走就走吧,俺小叔长不大您又不是不知,等您走了,他一会儿就好了。”   “我不走。”柳凌和柳葳异口同声,说完,两个人互相看看对方。   柳葳说:“五叔你走吧,俺爷爷奶奶成天挂念你的不行,你回去搁店里帮俺伯俺妈两天忙,正好叫俺爷爷也好好看看你,没准你能说服俺爷爷不叫他往这儿来咧。”   柳凌说:“我过些天自然回去看您爷爷奶奶,不过现在你必须走,这么远回来了,你得去看看小燕。”   柳岸也说:“小葳哥你得走,要是叫来宜姐知你回来了却不去看她,你想想吧。”   柳葳说:“您来宜姐不是那人,她要是知小叔这样我就走了,没准就跟我吹了,谁会待见无情无义哩男人啊?”   柳川抽了柳葳一个后脑勺:“别争了,谁不走你也得走,你去看看小燕,然后就回学校,你还是学生咧。”   柳葳急了:“我……,我是学生,俺五叔就不是了?”   柳凌说:“我跟你不一样,我请假,老板说叫我不用着急,家里事办好再回去,你咧?”   柳侠急得抓狂,却没话说。   他请假时,老师先问需要请几天,他说可能得一星期,老师就问他能不能早点回去,老师很欣赏他,但他在老师心中的地位,和五叔在王正维那里还是不能比,王正维很多时候是把五叔当朋友看的。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柳魁、柳川、柳葳和郭晓峰回荣泽,柳凌和老何、冯静忠留下。   柳魁他们从柳侠这里出去回宾馆收拾一下马上就走,争取赶在柳长青出发之前到家,说服他不要跑这一趟。   既然决定走,那就赶早不赶晚,柳岸马上起身送他们离开。   走到楼梯口,柳魁和柳川不让柳岸下楼,外面太冷了,病房里有暖气,柳岸就穿着件毛衫。   柳岸也没有坚持,看着几个人下楼梯。   柳葳下到转向台,忽然又跑了上来:“我忽然想起有件事忘了跟猫儿说,伯,三叔,郭叔叔,您先走,我马上到。”   柳岸退后几步,等着柳葳。   柳葳看着柳岸的脸,沉吟了好几秒:“猫儿……”   柳岸也看着他:“小葳哥,啥事?”   柳葳张了张嘴:“啊……,呼……”他扭头看向窗外,好像在权衡选择什么。   柳岸疑惑;“小葳哥?”   柳葳转过头,目光在柳岸脸上逡巡:“孩儿……,啊……,其实,也……没啥事,你……,就剩五叔您俩搁这儿了,你……多操点心,小叔他……,呵呵……,你一回来,小叔可高兴……”   柳岸的神色凝重起来:“小葳哥,你到底想说啥?”   柳葳重重地吐一口气,忽然摇摇头,恢复了平时开朗稳重的大哥模样:“没啥孩儿,就是觉得小叔叫撞成这样,老可怜,想叫你请假搁家,多……陪他几天。”   柳岸点点头:“哦,这你不用说哥,我肯定会。”   柳葳转身就跑下了楼梯:“那我走了孩儿,到家给你打电话。”   柳岸走到窗边,看着柳葳跑出病房楼上了车,目送车子出了医院侧门,汇入车流里看不见,他才转过身,原地站着,垂眸沉思。   ——   柳魁和柳川的行动到底还是晚了。   因为整个北部中国都下了雪,洛城到荣泽的省道也很难走,并且柳魁他们刚出洛城就又开始下了,下得还很大,他们回到荣泽时已经凌晨四点。   荣泽到望宁又走了两个多小时,然后,他们在上窑北坡半山腰,碰到了柳长青、孙嫦娥、柳茂、柳钰和柳成宾。   柳成宾是因为孙嫦娥坚持要来,柳长青不放心,去叫了他来保险的——万一孙嫦娥中间走不动了,多个年轻人轮流架巴着或背着她走。   无论柳魁、柳川和柳葳怎么保证,说只是因为手机没有信号导致的一场虚惊,柳侠只是在石头上碰着小腿,缝了两针,柳长青和孙嫦娥都坚持要到洛城去。   看到孙嫦娥恐惧到几乎要瘫倒的样子,柳魁和柳川没敢再坚持。   柳魁和柳长青他们在上窑坡碰头时,柳侠他们正在边吃早饭,边议论双山那场车祸的后续处理。   柳凌说,柳魁最后又给帮忙的村民一个人发了一百块钱。   陈震北看村民们都对登山绳非常好奇羡慕,就给几个特别卖力的村民一人留了一条动力绳,因为担心返回的路上出问题,静力绳没敢乱动,只给了罗春菊两口子一根。   当然,他们也有动力绳。   车上的三件军大衣都按约定给了罗春菊家,除去和村民一样给的二百块钱,柳魁单独又给了景永强五百。   陈震北还给了他们两个睡袋、一个防潮垫、一套羽绒衣裤、一个多功能水壶、一根登山杖,其他还有一些眼镜、锤子之类的小零碎,柳凌记不清了,陈震北只要手边有,景永强又目光热切的,就给他拿一个。   一直负责组织村民的景宝春也得到一个睡袋和一根登山杖,还有额外二百块钱。   柳川最后给罗春菊的钱数目不太清楚。   柳凌说,因为柳川怕有人见财起意,没有数,他把自己钱包里的一沓子钱全都塞进了一个睡袋里,然后把睡袋卷起来塞进一个登山包,把包给了罗春菊,并交待罗春菊千万不可声张,最好连家里其他人也暂时不要说。   柳川的眼力,两句话就看出景永强是个不靠谱的,可单独说不让告诉景永强又有挑拨人家夫妻关系的嫌疑,他只好婉转一点表达。   罗春菊因为母亲得到柳侠一个军大衣,觉得自己受了人大恩惠,柳川觉得绳子不够想找人去卧牛乡买的时候,她应该是一群村民里最累的一个,可她还是主动要求和张秋峰一起去,这让柳川对她的感激又上了一个台阶,最后把自己身上所有钱都留给了她。   景永强没看到柳川单独给罗春菊钱,柳魁、柳川、柳凌、柳葳和陈震北他们一起把二犊子拉到转弯处的小山崖边放好,准备追赶柳侠的担架时,他跟在几个人身边嘟嘟囔囔,说柳侠答应他了,如果能把他救上来,自己想要多少军大衣都可以。   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觉得和其他村民比,自己多拿的钱,不足以表达他们夫妻俩在柳侠这件事情上所产生的重要作用。   柳葳不知道柳川单独给了罗春菊钱,把自己的钱包拿出来要再给景永强些,被罗春菊给挡住,她又是捶又是骂地把景永强拉走了。   罗春菊骂景永强的话几个人不能全都听得懂,但大概意思却是知道的,好像是说景永强跟他爹娘一样,比驴还贪心。   柳侠听到这里,饭都不吃了,很不满意地说:“那大姐恁好个人,咋不尊重动物咧,驴可一点都不贪心,咱柳二狗,只要吃饱草,啥要求都没。”   柳岸把一块排骨放在柳侠碗里,说他:“要是喂了草再喂两把豆儿,柳二狗跑哩就更欢点。”   柳凌听得正忍不住想笑,他的手机响了,他打开看了一下号码:“三哥哩。”   柳侠马上支着耳朵听,就听见柳川说:“咱伯跟咱妈大概下午三点左右到,您几个说话注意点哦。”   柳侠嗷地一声靠在了床头上,带着哭腔叫:“乖猫,柳岸,你快想个法吧,您大爷爷奶奶要是看见我哩腿,我以后就成牛三妮儿啦——” 第506章 未雨绸缪(一)   牛三妮儿因为腿疾,以前生产队挣工分的年代,别人在地里割谷子割麦忙死忙活,她就在麦场做点缝补袋子或拿根棍子轰轰麻雀之类的事。   分田到户后,她就连麦场都不用去了,绝大部分时间在家里骂柳福来和几个孩子,剩下那一点时间去小学校附近跟和她一样的长舌妇一起嚼舌。   最近两年,牛三妮儿腿疾加重,连自家门口的坡下着都困难,她哪儿都去不了,就专心在家每天边等柳淼和永芳往家送吃喝日常边骂柳福来——儿子们牛三妮儿现在不敢骂了,她有一回骂柳森捎带着含沙射影柳森的媳妇,被柳森媳妇当面呛了个乌眼儿青,柳森媳妇呛完了她还气不下,卷起行李回了娘家,从此以后和柳森长住望宁大街,一年都不回家看她一眼。   柳侠觉得要是让柳长青和孙嫦娥看见自己现在这样模样,牛三妮儿的现在就是自己的未来,孙嫦娥肯定从此连门都不敢让他出,就让他在自己家院子里打转转,吃了睡睡了吃,多出来的时间就坐在坡口等着哥哥嫂子和侄子们带回外面世界的消息。   他越想越可怕,就把目光盯在了那些触目惊心的夹板上。   他人高腿长,固定用的夹板肯定也长,柳侠觉得,自己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些夹板,如果它们短小玲珑一点,对视觉和心理上的冲击就能减轻很多。   八点半医生来查房,柳侠跟主治医师商量,让人家把夹板换成短的,如果能暂时拆掉就更好了,反正他也躺着不动,不会对裂缝的骨头造成什么影响。   医生还没说话,柳岸和柳凌就想上手抽他的后脑勺了——如果他没有受伤的话。   所以,柳长青和孙嫦娥来的时候,柳侠还是翘着几根大长夹板躺在那里。   柳长青还能坚持,孙嫦娥喊了一声“孩儿”后,老半天都没再说出一句话,眼泪吧嗒吧嗒把衣襟打湿一大片。   柳侠提前想了一大堆装乖卖傻的策略,在看到孙嫦娥蜡黄憔悴的脸色和哀哀不绝的泪水时,全都不翼而飞,只会紧张无措地来回说“我没事啊妈,我真没事儿啊,就是不小心磕了一下,骨头裂了个小缝儿。”   他还非常无辜地伸出手给柳长青比划了个半寸左右的长度:“真哩,可小哩缝儿,就这么长儿,一点点儿。”   柳长青摸着他的头:“你别说了孩儿,别说了,你越说您妈越难受。”   他是在战争年代当的兵,见过的外伤无数,能伤到骨头的开放性外伤,怎么可能像柳魁、柳川他们说的那么轻松?   孙嫦娥虽然不常见这种外伤,可起码的常识她还是有的,那么多的夹板,还有包裹了整条小腿的纱布和纱布上大面积渗出的药液,那是骨头裂一点点小缝儿需要用到的治疗吗?   孙嫦娥是个外形柔弱、性子坚韧的人,虽然前半辈子物质生活极其艰苦,但因为家庭和美,从来不用生那些无谓的闲气,所以除了翟玉兰和徐小红去世那段日子,孩子们几乎没见过她哭,今天她伤心难过到完全不能开口说话,一开口就要哭出声来,把又跟着折回来的柳川都给吓住了。   几个孩子都只会“妈,妈”或“奶奶,奶奶”地喊,连劝都不知道怎么劝,最后还是柳长青过来,把她连搂带拖地抱到床头边的凳子上,让她能离柳侠最近。   柳侠也不敢再狡辩了,把脑袋歪到孙嫦娥怀里,十分老实地做口头保证:“我以后下雪不乱跑了,真哩,就搁家耍,哪儿都不去。”   燕来宜过去,用餐巾纸帮孙嫦娥擦着眼泪。   孙嫦娥抽噎了好一会儿,终于能说话了:“不下雪……咱也……不跑了,以后……哪儿都不去……就搁家……妈……天天给你……做好吃哩。”   柳侠的脸纠结成了窝瓜:“可是,可是……”   柳岸轻声打断了柳侠:“奶奶,俺都跟小叔说好了,以后跟山区沾边哩工程都不接,就接平原和城市周边,也不叫他再亲自干,他就管坐办公室调配一下人员,高兴了做个设计画个图,搁外头风刮日晒那些事,都叫别人干。”   孙嫦娥的泪又流了下来:“坐办公室那些也不干,咱家现在这么多人挣钱,您小叔以后就管搁家歇。”   柳侠揪着脸还想争取一下工作的权利,就听到好几声不同音调的“咳咳”,他抬起眼睛一看,柳川、柳葳、柳凌都在用“你这个傻小子”的眼神看着他。   柳钰则连连点头。   柳茂的眼睛里除了愧疚和心疼,再也看不出其他。   他再看柳岸。   柳岸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平静。   虽然如此,柳侠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柳岸的意思就是他刚才说的那几句话,他心里忽然一动,觉得,孙嫦娥的话在他的腿完全好了之后是可以商量的,而猫儿的话,就是他未来的工作状态白描图,而且已经定稿了,不可能再变。   柳侠这么多的感受其实就发生在对上眼神的一瞬间,而哥哥们的眼神似乎有实体,一下一下敲着柳侠的脑袋让他赶紧哄人,他马上恢复了乖巧,连连点头:“中,中妈,你不想叫我出去干活,我就不出去,就搁家陪着你。”   这句话似乎让孙嫦娥得到一点安慰,她情绪稳定了些,擦干了泪,摸着柳侠额头上那一块淤青,轻轻揉搓着问:“拍片了没?头有事儿没孩儿?”   众人都松了口气,柳长青悄悄退了出来,用眼神示意柳凌跟他一起出去。   柳凌跟着他走到病房外,柳长青说:“医生办公室搁哪边咧?你跟我去一趟。”   柳凌知道他是不放心,要亲自和医生核实柳侠的伤情。   他知道大哥和三哥他们肯定跟父母说谎了,可柳长青人都已经来了,再想隐瞒实情基本不可能,况且总是揣着一团疑虑的滋味也不好受,还不如让父亲早点得个准话,难受以后,也能踏实了。   所以他没有劝阻,和柳长青一起走向医护办公室。   柳长青出去以后,柳茂和柳钰、柳成宾才来到柳侠近前。   柳茂红着眼眶叫了声 “幺儿”,就难受得说不出话了。   他从知道柳侠是因为要账受伤,就觉得这事都是自己的错,如果柳侠不是要辛苦地养育猫儿,根本就不会出现在双山那样的地方,也就不会发生危险,所以面对柳侠,他羞愧难言。   柳钰刚才抹了半天泪了,只是怕让孙嫦娥更难受,他不敢出一点声,这会儿一开口,泪就又出来了:“孩儿,你咋这么傻咧?钱要不回来咱就不要呗,咱家现在又不缺那一点钱。”   柳侠嘿嘿笑:“我现在独个儿想想也觉得可傻,以后不会了,以后我要是没钱,就跟您要。”   他又不好意思地看着柳成宾:“成宾哥,这么远,还叫你也跑来。”   柳成宾说:“唉,你只要没事,跑多远都中,幺儿,以后可不敢冒失了,你看俺……”看到孙嫦娥又被柳钰带的哭起来,他一下打住不敢再说了。   柳侠扭着头给孙嫦娥擦泪:“妈,你看我现在好好哩,你别哭了。”   柳岸把个剥开的橘子送到孙嫦娥面前:“奶奶,你吃点橘子吧,又凉又甜,你吃了心里会好受点。”   孙嫦娥因为晕车,一路上吐了七八次,因为昨天知道孩子们可能出了事后她一口饭都吃不下,到最后吐不出东西来,吐的都是胆汁,刚才她见到柳侠,晕车的劲儿还很严重,依然是连水都不能喝,这会儿,柳岸觉得她好像好了一点。   孙嫦娥接橘子,掰下一瓣放进嘴里,对柳岸说:“猫儿,俺都来了,你去挺那张床上睡会儿吧孩儿,我听您小葳哥说,你从回来到现在都没咋睡,一直守着您小叔。”   柳岸说:“没事儿,我夜儿黑睡了。”   柳侠揭柳岸的底:“你没,你一直趴到这儿,”他指了指现在孙嫦娥坐着的地方,“就没睡,这会儿人多,用不着你,你睡会儿吧孩儿。”   柳岸犹豫了一下,居然答应了。   坐在26床床沿上的柳川、柳葳和郭晓峰站起来,让柳岸上床,没两分钟,他就发出了均匀悠长的呼吸声。   大家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下来。   柳茂看着柳岸,愁肠百转,忧虑像初春的野草,在冬日的土壤下积累了足够的营养,此刻竞相争发,占据了他心脏和脑海的所有空间,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过来坐在柳川身边,一只手隔着被子放在柳岸的腿上,眼神一片空洞。   柳长青和柳凌回来了,他对孙嫦娥说:“我见过幺儿哩主治大夫了,大夫说,孩儿哩骨头没啥大事,歇几个月就好了,不会落下残疾。”   孙嫦娥的眼里又泛起一层雾气,摸着柳侠的脸难受:“那就中,孩儿遭这么大罪,要是再落个残疾……,他还没娶媳妇咧……”   柳侠立马急了,那条伤腿都差点跟着踢腾起来:“妈~~哈,我不结婚娶媳妇啊~~~”   孙嫦娥马上抱住他:“不娶不娶孩儿,妈说错了妈说错了,咱不娶,只要你高兴,咱就不娶。”   柳葳和柳凌、柳钰同时扑过去按住了柳侠那条好腿,柳葳说:“小叔,有啥咱使嘴说就中,俺奶奶肯定都答应,咱不乱动哦。”   柳侠不踢腾了,鼓着脸跟孙嫦娥搞条件:“不娶媳妇,我想咋过就咋过,我待见跟谁一堆儿过就跟谁一堆儿过。”   “中中,你想咋着都中,”孙嫦娥连连点着头,“你只要好好哩,别生病,别出啥事吓妈,咋都中孩儿。”   柳葳悄悄扭头,对着已经睡熟的柳岸看了片刻,又回头看着让孙嫦娥喂着吃橘子的柳侠,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507章 未雨绸缪(二)   人太多,晚饭还得出去吃,柳川决定带着大家去孙剑锋请客的饭店,那家饭店的菜不但味道好,还都带汤,适合柳长青和孙嫦娥这样上了年纪的人。   可是,孙嫦娥却说什么都不去,她晕车恶心还没完全好,不能吃东西。   当然,大家都能看出来还有很重要的一条,她想守着柳侠,柳侠这次真是把她给吓坏了。   柳凌、柳茂、柳钰都争着要留下照顾柳侠,争了半天,留下的却是柳岸。   柳岸就没把自己划进争执的人群中,他等几个人争够了,就笑着把人往外推,不争不抢平平淡淡的,却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天经地义就是该留下的那一个,不要想着去跟他争,没用。   柳葳主动拉着着柳茂和柳钰一起往外走。   大家刚一出门,柳侠就咧着嘴跟牙疼似的看柳岸,柳岸一边弯腰去床底下拿东西,一边让孙嫦娥先去病房外面一下。   柳侠也急巴巴地看着孙嫦娥,等她出去。   孙嫦娥一头雾水:“这好好哩,您非叫我出去干啥孩儿?”   柳岸直起身,把一个形状奇怪的塑料壶给她看:“小叔想解手咧。”   孙嫦娥先迷茫了一下,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哭笑不得地说:“您小叔是我生咧呀孩儿,我还能不知他啥样吗?他想解手就解,我出去干啥?”   她说着,伸手就要扶柳侠坐起来。   柳侠急得那条好腿直抖:“妈,我都这么大了,你看着我解不出来呀。”   孙嫦娥无助地看柳岸。   柳岸也很无奈:“夜儿黑头一回解手,小叔说啥都不搁床上解,我没法,给医生叫过来了,他最后真憋不住了才解,还是叫我出去,他憋了快二十分钟才尿出来。”   孙嫦娥看看柳侠急得快要尿床的样子,只好出去了。   五分钟后,柳岸也出去了。   孙嫦娥看见柳岸出来,问道:“解了啦?”   柳岸摇头:“我搁那儿看着他解不出来。”   孙嫦娥惊讶:“咋会咧?你从小您俩就搁一堆儿,以前还成天站树上坡上比着看谁尿哩远,现在咋你看着他就尿不出来了?不是,不是有啥病了吧?”   柳岸还是摇头,他对此也困惑不解:“应该不是,夜儿我出来了一会儿,他就尿出来了。”   孙嫦娥不安地看着病房,柳侠居然因为猫儿在跟前尿不出来,这件事完全不在她的想象之中,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过了大约七八分钟,病房里终于传出柳侠如释重负的声音:“猫儿,好了。”   孙嫦娥和柳岸一起进去。   孙嫦娥看到,那个模样奇怪的塑料容器整个都变成了淡黄色,也就是全满了。   柳岸过去小心翼翼地接着。   柳侠心虚气短的样子说:“憋哩时间有点长。”   柳岸提着往外走:“回来再跟你说。”   很快,柳岸提着冲洗赶紧的塑料便壶回来了,他洗了手,坐在柳侠身边,态度柔和却也严肃:“小叔,你觉得是我多去倒两趟尿壶清闲,还是你尿床上,我给整个床都拆下来洗一遍清闲?”   柳侠脸有点红:“我知不能狠憋,可是,我……,我就是尿不出来嘛。”   孙嫦娥还是第一次看见柳侠心虚脸红的模样呢,心疼得不行,不由得就开口替他辩护:“猫儿,您小叔他也不是故意咧,搁床上挺着是不好尿出来。”   柳岸说:“我知奶奶,但是俺小叔这样不中,老这样憋,会给膀胱憋坏。”   他又单独对着柳侠:“医生说了,你得多喝水,要不大手解不出来才是问题咧,今儿黑开始,俩钟头左右,我看着你尿,尿不出来就一直尿。”   柳侠可怜巴巴地看孙嫦娥。   可这事,孙嫦娥再心疼也帮不了他,而且她也知道憋尿太狠对身体不好,所以孙嫦娥这次跟柳岸口径一致:“猫儿说哩对,你得搁床上躺可多天咧,不能成天憋着,也不能成天叫猫儿出去,你叫他看着多尿几回,慢慢就习惯了。”   柳侠只好憋屈地点头:“哦。”   柳葳继续当跑腿小二,不过这次是和燕来宜一起,两个人打包了六个饭盒,十分丰盛。   可柳侠却忽然没胃口了,吃了一碗稀饭、半个馒头和几根青菜,就说自己饱了。   柳岸吓得去摸他的额头,不烧。   他马上跑了出去,走到医护办公室门口,他忽然停住,转身又回来了。   孙嫦娥、柳葳和燕来宜都紧张地看着柳岸:“医生咋说?”   柳岸过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小叔没问题,他是故意不吃咧,怕解手。”   然后他端起一个装了清炖排骨的饭盒:“小叔,我喂你吃,还是你自个儿吃?”   柳侠摇头:“我真饱了,挺床上一动不动,没消耗,不饥。”   柳岸点点头,把饭盒放下盖好:“小葳哥,来宜姐,没人吃了,都端出去倒了吧。”   柳侠一下急了:“你还没吃咧呀。”   柳岸站起来,伸手要扶着柳侠躺平:“我一天都搁这屋坐着,不运动也不工作,没消耗,不饥。”   柳侠硬挺着不肯躺下,鼓着脸和面带微笑看着他的柳岸对峙了五秒钟,气呼呼地投降:“我吃中了吧?那你也得吃。”   柳岸笑着揉了他脑袋一把:“早乖乖哩吃不就妥了?非得闹会儿人才中。”   燕来宜头扎在柳葳的胳膊上无声地笑。   她听柳葳学过很多柳侠的幼稚举动,今儿第一次亲眼见,这想起来就闹一出,闹不过就立马认怂的模样,跟她上幼儿园中班的小侄儿有一拼。   柳葳用口型偷偷对她说:不敢笑,小叔恼羞成怒,别又不吃了。   孙嫦娥叹了口气:“小侠,孩儿,有病了才得好好吃饭,没饭菜养着病咋好?猫儿这么远跑回来伺候你,你听话点,别叫孩儿着急上火,他身体也不好。”   柳岸吃着馒头说:“奶奶,我回来前将检查过一回,医生说,我哩血已经全好了,我哩身体素质,现在比绝大多数人都还好咧。”   孙嫦娥连连点头:“咦,这一下可好了,您小叔、您伯、您爷就都放心了。”   柳长青和柳川他们八点多回来,已经把宾馆的房间订好了。   一群人都是从昨晚上就没睡好,今天又在路上折腾了一天,年轻人还能扛得住,柳长青和孙嫦娥眼见着都疲惫得不行,说了一会儿话,柳侠和柳岸就催着让大家都去宾馆休息。   孙嫦娥还是不愿意走,她想就睡在26号床上看着柳侠,被柳长青硬给劝走了。   医院病房晚上也经常有人来来往往,就孙嫦娥的睡眠习惯,她一晚上都别想睡着一眼。   几个人又是一阵争。   柳钰死活不肯走,最后还是柳长青拍板,说自己要在病房住一夜,和柳侠说说话,他才被柳凌给拉出去。   柳茂想留下没留成,他和柳川一起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让柳川和其他人一起先走,他想和猫儿说会儿话。   柳川想到,在柳侠拆线转到原城的医院之前,猫儿都不可能回去,也觉得应该给他们父子俩点单独相处的时间,可想让猫儿离开柳侠去宾馆肯定不可能,他就答应,自己先走了。   宾馆离医院很近,站在病房走廊就能看到宾馆楼上闪烁的霓虹灯,不怕柳茂找不到地方。   柳岸看着柳侠喝下一杯水,跟着柳茂出了病房。   医院里供暖很足,走廊里也不冷,两个人来到了走廊尽头的窗户前。   柳岸把家里所有人的情况都问了一遍后,场面开始有点冷。   柳岸能感觉到,柳茂有事想单独跟他说,而且肯定不是正常的家务事,因为他从小和家里特殊的相处方式,柳茂这辈子看你都不会拿家庭日常事务来……打扰他——这个打扰,是他从柳茂那方面说的,他能很清楚地感觉到柳茂的这种想法——但柳茂又在顾左右而言他,逃避真正的话题,柳岸只好等他说,他怕自己如果再硬找话题,柳茂会顺着自己的话说一晚上。   柳茂的心情纠结到无以复加,他的目光一次次在柳岸的脸和窗外的夜色之间转换,一次次欲言又止。   这样过去了五六分钟,柳岸真忍不住了:“伯,你……究竟有啥事?跟我也这么不好开口吗?”   柳茂看着柳岸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在柳岸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以为终于可以结束这种尴尬冷场的局面时,柳茂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又把目光装向了窗外。   柳岸无奈,决定还是由自己打破这个僵局,他笑着问:“伯,你这么为难,不是,不是……想……给我找个后妈吧?”   柳茂“嚯”地一下就转过了身,眉头都皱起了了:“你咋胡说咧孩儿?您妈搁地下等我这么多年,我咋会找别哩人?”   柳岸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的肩膀,两个人一起面对着窗外,柳岸语气轻松地说:“跟你开玩笑咧,你一直不说话,我不知该咋弄。”   然后,他转成了比较严肃的口吻:“伯,咱俩是父子,你有啥不好跟我说哩?你要是怕不对,你说出来我不答应就是了。”   柳茂又看着外面想了片刻,慢慢转过身,看着柳岸:“猫儿,您小叔说,你搁美国买了个农场,是不是?”   柳岸点头:“是,咋了?”   柳茂犹豫着说:“孩儿,你既然都搁美国买了房了,那,你以后就定居到那儿吧,还有,现在,你,你……你也早点回去吧?”   柳岸和柳茂拉开一点距离,他从柳茂的话语里嗅到了危险,:“伯,你……啥意思?”   柳茂的眼神纠结无奈:“我,我没啥意思,就是,就是觉得你搁美国……会,会……比较好点,您小叔说那儿特别干净,还有就是,那儿……医疗条件好。”   柳岸盯着又垂下眼帘躲避他眼神的柳茂看了片刻,确定柳茂今天是不可能说出他真正想说的话了,才开口说道:“伯,我搁美国买房子,是因为俺小叔待见,他工作老辛苦,我想以后叫他每年出去放松几个月,那个农场有森林有湖泊,风景特别漂亮,适合休闲放松。   至于我自己,肯定是俺小叔搁那儿,我就搁那儿。”   柳茂抬起头,看着柳岸,却没能说出话。   柳岸看着他的眼睛,十分认真地说:“要是不能跟俺小叔搁一堆儿,我都不知自己活着该干啥。”   柳茂看着柳岸的脸,愣怔了一会儿,慌乱地点点他:“我知了,我知了,那,你回去吧,我,我就去宾馆了。”他说着,就慌慌张张要走。   柳岸陪着他,一直走到病房楼门口:“路上老滑,你慢点。”   柳茂嘴里说着“我知,我知。”小心地下了台阶。   他都走出二十来米,要出大门了,柳岸突然跳下台阶追了上去:“伯,等一下。”   柳茂转回身,靠路边等着他。   柳岸跑到他跟前,说道:“伯,你,是不是可想叫我结婚有孩儿?”   柳茂愣愣地看着他:“这,这,当爹娘哩不都想叫自己哩孩儿这样么?要是不结婚,没孩儿,你到老了咋弄啊?”   柳岸加重了语气:“伯,其实,最主要哩事孩儿对吧?结婚是为了生孩儿的需要,那,如果我有了孩儿,不结婚你是不是也能接受?”   柳茂好像完全被猫儿的话弄迷糊了,他犹疑着说:“不结婚,咋有孩儿?”   柳岸说:“可以有。伯,我不想结婚,因为我注定跟自己喜欢哩人结不了婚,可是我想跟他一辈子搁一堆儿,我也不想叫你失望,我会叫你有个孙子或孙女,除此之外,伯,剩下的我的生活,你叫我自己安排,任何情况,你别怨我,更别怨我喜欢的那个人。”   这次是柳茂急了:“为啥呀孩儿?你为啥不能跟喜欢哩人结婚?”   柳岸说:“你不会想知,所以我现在先不跟你说。伯,我就一个要求,希望如果有一天你知了,别埋怨他,因为一直是我在缠着他,我待见他。”   他不让柳茂再回应,帮他把防寒服的帽子戴上:“伯,你走吧,我也回去了”   说完,他转身往病房楼跑去。 第508章 未雨绸缪(三)   柳茂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在宾馆房间的。   柳岸关于孩子的话被他完全忽略,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特地留下和柳岸交谈的初衷,他的脑子里只有那句“我注定跟自己喜欢的人结不了婚”。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柳茂。   当年,如果不是柳长青有个孙志勇的门路,他和徐小红也结不了婚,他到现在都还记得知道徐家为徐小红找了供销社的合同工时自己惶恐绝望的心情。   猫儿怎么会和自己走上同一条路?   自己做为父亲,已经明确表态,绝对不会干预他的婚事,只要他喜欢,女孩子什么样自己都只会送上做为父亲的祝福;   养大了他的柳侠对他更是疼爱有加,柳茂相信,就算猫儿喜欢的人是个憨的傻的,柳侠对猫儿最多也就是心疼无奈,然后想尽一切办法为他创造更多的生活保障,而不是嫌弃反对;如果是猫儿求而不得,那柳侠肯定是恨不得自己亲自出动,拿下女孩子双手送到猫儿跟前。   这样的情况下,猫儿怎么还会那么笃定自己和喜欢的人不能结婚呢?   柳茂辗转难眠,想了一夜,最后得出的结论让他心痛不已:猫儿肯定是那场病落下了不可为人所道的后遗症,所以没办法娶自己喜欢的女孩子。   想到这里,柳茂心痛之余,也有一点点庆幸,庆幸自己昨晚上没有把那些话说出口。   柳钰前天晚上回到柳家岭时,柳茂和全家人都在柳长青家,那里还有几个人,牛坨,张光耀,柳福来,关四平,村里申请的救济粮前一天运回去了,因为运输的过程太累,这些人休息了一天后,一起聚到柳长青家,商量分配方案,柳茂负责记录。   当柳钰一身狼狈地跑进堂屋,言语混乱颠三倒四地告诉柳长青柳魁他们几个全都失去联系时,在场的所有人开始都是震惊和担心,可当柳长青询问柳钰他和几个人联系的详细经过,柳钰提到晓慧说了一句‘会不会是柳侠去西陇要账出了事’时,除了关四平,其他三个人默默交流的眼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柳茂坚信,并不是自己疑心生暗鬼,三个人虽然已经尽量按捺了,但他们眼神里的意思依然明明白白。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一个无稽之谈的谣言,说的人多了,原本不赞成的人也会受到影响,最终,这些人会被影响到和谣言发起者一样的程度,他们会枉顾众多和谣言不符合的因素,只关注他们认为符合的,并以此为根据来证实无稽之谈的正确性。   柳福来、牛坨和张光耀应该都是这样,平时,他们甚至经常斥责反驳对柳岸造谣生事的人,可斥责反驳的过程,也同时是加深印象的过程,谣言也在他们的一次次反驳中成为一个根深蒂固的存在,时机巧合之下,他们自己便首先落进了谣言的窠臼。   而柳茂对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不能做,一句辩解的话都不能说。   只要他主动说出的话里沾上一点柳岸,辩解将毫无疑问地成为坐实是柳岸影响到了柳侠的证据。   柳长青、孙嫦娥和柳家其他人满心都只有对几个不明踪迹的家人的担忧,知道柳岸回来了后马上就跟着去找柳侠了,他们的感觉是安慰和感动,觉得柳侠没有白疼柳岸这么多年。   可正是因为如此,柳茂更觉得应该让柳岸早点离开柳侠,否则,万一有人在中间嚼舌,让柳家人心里生出点疙瘩,柳岸以后回到这个家该如何自处?   柳侠和柳长青一家是柳岸的根,是他心里永恒的依赖和归宿,柳茂不能想象,如果感受到他们的疏远和忌惮,对柳岸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但是,这样的话他却开不了口对柳岸说。   不过,也幸好他没有说,当柳岸注定在爱情上要孤老终生,如果自己再亲口摧毁他赖以生存的亲情,那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呢?   清晨,当黎明的熹光染白窗帘,柳茂做出决定,永远不再去想让猫儿远离柳侠的事情。   他不相信柳岸的存在会伤害柳侠,退一万步说,如果真的会,那就让他以后生生世世做牛做马来偿还柳侠和所有爱柳侠的人好了。他不能再伤害猫儿了,柳侠和柳家人也不会允许他伤害。   ——   医生和护士推着治疗车走了,病房安静得落针可闻。   孙嫦娥不会大声哭,可她无声地、喘不过气的流泪,更让人难受。   最后,还是柳侠打破了寂静,他给孙嫦娥擦着泪说:“妈,看着缝恁多针怪吓人,其实一点事都没,就是一层皮儿,缝哩时候还有麻药,我都不知呢就缝好了。”   孙嫦娥就把头抵在他肩膀上不停地流泪,不说话。   柳长青轻轻拍着孙嫦娥的背,叹了口气:“好了,不哭了,你这样,叫孩儿咋弄?”   柳凌拿了条湿毛巾过来,递给柳长青,柳长青捂在了孙嫦娥脸上。   柳侠的伤已成事实,不能改变,孙嫦娥也知道自己不该再哭,让孩子们难受,可她真的忍不住,柳魁和柳川说骨头没大事,就是挂了口子,缝了几针,她以为有十来针,没想到……   柳川昨晚上和柳凌商量了一下,今天看过柳侠换药,他和柳长青、孙嫦娥他们就都得走,医院不可能长时间留很多人,而且柳葳要上学,燕来宜要上班;柳钰的一个大单子祭灶之前要送货;柳茂和柳成宾都出来,小学校就只剩关淑萍一个人了。   最重要的还是家里,现在就二叔柳长春和玉芳两个大人,却有三个孩子,瓜瓜才一岁多,这大雪封山的日子,万一有点事,连个出门求助的人都没有。   柳长青和孙嫦娥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情绪稳定了以后,孙嫦娥主动说,让柳川和柳长青他们都走,自己和猫儿留下。   医院供应的菜还勉强可以,稀饭却不好,不像家里熬的那么黏乎儿,像剩饭兑了水似的,柳岸决定以后自己做饭了。   病房一楼楼梯间有十来个灶台,每天只需要交两块钱,就可以随便用,柳岸已经决定从今天中午开始就给柳侠做饭吃。   而孙嫦娥觉得,自己做的饭才是最合柳侠口味的。   一群人都为难了,孙嫦娥快七十了,怎么可能让她留在医院?   可是,她那么坚决的样子,也没人敢说不让她留下。   最后,还是得柳侠来。   柳侠说:“妈,你要是搁这儿,我根本就没法儿安心养病。你黄昏住医院吧,你睡不着,我肯定也睡不着;你去住宾馆吧,猫儿俺俩肯定都不放心,你要是半夜有点啥事咋弄?猫儿还得天天来回接送你,他去接你哩时候,我要是有事咋弄?   所以啊妈,你还是跟俺伯一起回去吧,你住荣泽等着我,我拆了线就回去了,到时候,你天天给我做好饭吃。”   柳长青也说:“孩儿说哩对,你这么大年纪了,这地方咱又人生地不熟哩,你搁这儿,下个楼孩儿们都得担心,猫儿是照应你咧,还是照应幺儿?”   一群人都顺着柳长青的话劝,孙嫦娥难受的不行,最后还是答应回去了。   柳侠的腿需要十天左右才能拆线,拆了线后如果伤口愈合良好,拍片骨裂也没有问题,就转去原城的医院,在那里固定个医生,平时在家里养,按医嘱规定的时间去医院复查修正夹板即可。   柳长青在这里,留下的人选他没有让争,暂时还是柳凌和柳岸,后天再换一次药,如果柳侠的伤口确定没问题,柳凌也就走了。   孙嫦娥一答应走,柳川和柳凌马上就出去了,两个小时后,他们把做饭必须的东西都买了回来。   柳侠的午饭没轮到柳岸动手,孙嫦娥、柳川和柳凌包的饺子,就三大碗,正好够柳侠、柳岸和孙嫦娥吃。   吃过午饭,和柳侠说了十来分钟话,柳长青、孙嫦娥和柳川、他们就准备走了,这两天气温很低,路上的积雪没化,他们这时候走,到荣泽也得七点以后了。   柳凌和柳岸把人送到医院门口,柳岸扶着孙嫦娥上了车,然后退回两步给车让路。   柳葳过来,揽住了柳岸的肩膀:“猫儿,我知你这几天都没睡好,可是,我还是想跟你说,小叔成天挂念你,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尽量多陪陪他,黄昏叫咱五叔去宾馆睡,你就搁26号床上受点委屈,中不中孩儿?”   柳岸扭头看着柳葳,微笑着说:“小葳哥,我要是跟你说,我打算陪小叔一辈子,你信不信?”   柳葳揽着柳岸的胳膊有点僵,脸上的表情也凝固住了:“……,孩儿,你,你这是……啥意思?”   柳岸轻轻地笑了起来:“就是字面哩意思啊,一辈子都搁一堆儿,不分开。”   他说着拉开了柳葳的胳膊,把他推到车上:“来宜姐等着你咧,快点上车吧,到家打个电话。”   柳葳上了车,把车窗一下降到底,脸上还是那副发蒙的表情看着柳岸。   一直到车子消失在柳岸的视线中,车窗好像都没升上去。 第509章 未雨绸缪(四)   老杨树胡同曲曲弯弯,墙角树根都还是残存的积雪,却在夕阳的照拂下,给人以温暖惬意的感觉。   小萱一跳下车子就叫了起来:“啊,老美,又回来,我可待见咱家哩竹子,一看见心里就可美。”   柳凌也下了车,直接去后备箱拿东西:“嗯,爸爸也是,看见竹子就觉得心里清爽。”   “那,回来,我给咱柳家岭哩家也种点,种一大片。”小萱看着竹子两眼发亮,跃跃欲试。   “中,那爸爸等着。”柳凌把一个塑料袋递给他。   “爸爸我先走啊。”小萱接过塑料袋就往家跑,边跑边喊:“曾爷爷,程伯伯,俺回来啦——”   柳凌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地笑,小家伙一来,好像连身边的空气都温暖灵动起来了。   他拿出两个布袋,合上后备箱,扭头看了看五十号,大门关着,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他一手一个布袋往家走,心里一声无言的叹息,小萱可能要失望了,他这个寒假应该都见不到思危。   江帆也在,柳凌走到月亮门,他和程新庭同时跑过来,一人一个接过了柳凌手里的袋子。   曾广同穿着对襟的中式老棉袄站在上屋门前,手里拿着大烟袋锅:“小凌,小侠咋样了?”   柳凌说:“伤口长得挺好,医生是出于保险的考虑,让再坚持两天再拆线。”   他是前天,也就是柳侠住院的第九天,早上看着医生给柳侠换好药后离开医院回荣泽的,昨天在荣泽等了小萱一天,今天起大早回来,比当初计划的晚回来了四天。   医生原来想第九天或第十天给柳侠拆线,柳凌也想等拆了线再离开,所以才会坚持到前天,但前天医生给柳侠换药时仔细看了伤口的愈合情况,又综合考虑了其他因素,比如,柳侠的伤口当初耽误了近四十个小时才缝合;伤口太长;每次换药时还要拆装夹板等等,决定推后几天。   曾广同叹了口气:“那您伯您妈搁家还得着急,幺儿也得再多遭几天罪。”   柳凌想到柳侠几乎纵贯整个小腿的伤口,又想到住在荣泽,每天眼巴巴等着柳侠回去的柳长青和孙嫦娥,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胖虫儿马上要进行期末考试了,晚上没过来,餐桌上就小萱一个小孩子,却好像多出了一大家人,热闹得不行。   小家伙说话还是跟小时候似的,慢慢悠悠,曾广同和程新庭、江帆却听得不时大笑:   牛三妮儿的哥哥嫂子们“做贼的不打,三年自招”,因为偷的那五十元钱和银耳环分赃不均,两兄弟和妯娌不时就要对骂一场,然后互相揭底对方所做过的缺德事,每次都会引来大批观众,他们家附近经常热闹得跟过年似的;   四五年级的混合班写作文《我的**》,一个叫牛帅超的抄一个叫张宝玉的,把人家爹的名字都给抄去了,牛帅超他爹就和他妈打架,一直打到张宝玉家,被张宝玉他爹拿着锨一直追到弯河。   柳瓜瓜的一岁生日,柳若虹觉得弟弟没有头发,不能在小鬏鬏上绑花,实在太可怜,就想在柳瓜瓜的小鸡鸡上绑一朵,柳瓜瓜用尿一炕地图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   大家笑,柳凌也会跟着笑,可等人都走了,小萱也睡着了,柳凌的脸上就只剩下了茫然和惶惑。   他看不进去书,也睡不着,靠在被子上发呆。   在柳岸刚刚发现是白血病住院治疗的时候,他曾经因为柳侠和柳岸的亲昵行为产生过怀疑,但很快自己就又否定了,否定的原因很简单,一是同性恋非常少,他觉得不可能那么巧,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在自己了解了这方面的事情后,马上身边就都成了这种人。   二是他觉得柳侠和柳岸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比一般人浓厚亲密,在柳岸随时可能永远离去的情况下,柳侠和柳岸表现出对彼此的特别眷恋是正常的。   三是他记得柳侠和周晓云谈恋爱时,柳岸和周晓云的关系非常好,柳岸一直在努力促成柳侠和周晓云的婚事。   四是柳侠和柳岸的亲密表现得太坦荡了,坦荡到让怀疑者觉得自己的内心狭隘阴暗,尤其是柳侠,他说自己想猫儿想到要死的时候,就跟小萱和柳若虹说想爸爸、小雲小雷说想吃红烧肉一样理直气壮。   而柳凌,在长期的朝夕相处中习惯了柳侠和柳岸的亲密,再也没有往其他方面想过。   可是这次在洛城医院,柳侠和柳岸之间的互动,让柳凌感到心惊。   柳侠需要在床上解决一些必须的生理问题,以柳侠和柳岸从小到大同居一室同床共枕的经历,柳侠对这种事应该很坦然才对,可这次,柳凌发现,柳侠在害羞。   对,就是害羞,除了这个词,柳凌找不出更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柳岸坚持服侍柳侠解决问题时柳侠那别扭又甜蜜的态度。   而柳岸,在没有其他人,只有柳凌、柳侠他们三个时,对待柳侠的态度,真的就是捧在手心里的爱人。   他对柳侠的照顾超过任何体贴入微的父母家人,对待柳侠一些任性无理的小要求,他会坚决拒绝,但他拒绝的过程充满了纵容和溺爱,比很多人满足别人要求时的过程还快乐幸福。   柳凌和陈震北经历过爱人之间最亲密的情事,他能感受到爱人之间那种特殊的暧昧气氛。   当柳侠为了减少便溺而不肯喝水时,柳岸搂着柳侠哄,当时柳凌看得心跳差点紊乱,他怀疑,如果不是有他在旁边,柳岸会用一个缠绵又强势的吻让柳侠接受。   而柳侠,他可能会害臊甚至反抗,但柳凌肯定,他内心一定是无比欢喜。   当初说好的是看完柳侠第二次换药,如果一切正常,柳凌就可以离开,柳凌之所以又多停留了四天,担心柳侠伤口出意外是一个理由,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他怀疑自己弄错了,想有更多的时间来观察柳侠和柳岸。   现在,他不能再自欺欺人,柳岸已经开始用自己的方式,一个一个地在攻克家人,柳凌知道,自己就是他的第一个目标,现在的结果表明,他成功了。   自己不会反对他们,因为舍不得。   柳凌长长地叹了口气,默默地闭上眼睛。   自己和陈震北怎么办?   现在的中国社会,家里有一个孩子是同性恋已经是一场灾难,如果他和柳侠、柳岸的事都摊开来,其他人还好说,父亲和母亲能够承受这样的打击吗?   每次看到他和小萱在一起时,孙嫦娥欣慰中夹杂着忧愁不安的眼神出现在柳凌的脑海。   他知道,母亲的不安不是来自于小萱,怕他长大后不孝顺自己,而是一直对自己骤然得知陈震北结婚后那段时间的状况心有余悸,她觉得自己之所以坚持单身,是还在那段痛苦的感情中沉浮挣扎,而且可能一辈子都挣脱不出来。   每一代年轻人都在标榜自己的爱情与众不同,但事实上,所有人的爱情都是一样的,年轻人眼里的那些平淡夫妻,年轻时的爱情一样热烈璀璨。   做为过来人的父母和兄长们虽然不说,却都知道自己那次是为情所伤,在他们都以为自己将孤独终生的时候,陈震北的出现应该能相对容易地被接受。   现在中国的国情,他和陈震北从来不敢期待拥有一个仪式,他们的要求很简单,就是不必在家人面前躲躲藏藏,关起大门,让他和陈震北、小萱、思危能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生活。   他了解自己的父母家人,他们肯定会困扰一段时间,但他们最终会接纳陈震北和思危。   可是,现在,如果他和陈震北坦白,父母和家里人将面临两次打击……   放在枕边的手机忽然闪烁起来,打断了柳凌的思路,他拿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没有犹豫就打开了。   果然,里面传来的是熟悉的声音:“小凌,是我。”   …………   ——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床上,一屋子的温暖舒服。   柳侠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大马金刀地躺着,对着柿树上的麻雀吹了声口哨。   隔着玻璃,麻雀没理他,继续在树枝间辗转腾挪跳来跳去。   柳侠不甘心,又吹了几声,麻雀依然故我。   柳侠斜着眼瞟了一下门,又侧耳听了听,厨房里正好一阵“滋滋啦啦”地响,一股浓烈的葱香应声飘了过来,柳侠支着胳膊肘慢慢坐起来,歪着身子去够窗户上的绊扣。   “小叔。”一声轻柔而无奈的呼唤。   柳侠“忽”地一声就躺平了:“哎呦,我挺哩腰可疼,正想翻个身儿咧。”   柳岸过来,把杯子放在写字台上,扶着柳侠让他坐起来,然后端过杯子坐在床边:“给水喝了,喝完我给你揉腰。”   柳侠一口气把水喝完:“其实,一坐起来就好了,不用揉。”   柳岸没说话,坐在他侧后方,两只手从肩膀开始,慢慢往下按摩,柳侠嘴里发出夸张的“哦哦”声,也不知道是难受还是享受。   坐在客厅看报纸的柳长青听见声音,过来看了看,哭笑不得地摸了两把柳侠的脑袋,又出去了。   柳岸趴在柳侠的耳边,咬了他的耳朵垂一下,又轻轻说了一句什么,柳侠立马没音了。   柳岸微笑着,继续给他按摩。   柳侠在洛城的医院住了整半个月,然后又在省人民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昨天才回到荣泽。   柳侠本来以为骨裂是很轻微的伤,两三个星期骨头就差不多长好了,不用再装夹板,回家躺着休息就可以了,可省人民医院的医生说,他的骨裂比较严重,而且胫骨是身体最主要的承重骨,他还是再带一个月左右的夹板比较好。   他只好带着夹板回来了,以后每星期还要去检查一次,直到骨头完全愈合,拆掉夹板为止。   虽然带着夹板有点难受,可比起医院,家里实在太美了,柳侠觉得跟过大年似的。   而且,明天楚凤河回来,这意味着他终于能有点事做,柳侠心里非常期待。   他可不想让猫儿看着他像个废人一样。 第510章 未雨绸缪(五)   楚凤河早上六点在原城下车,吃过午饭就来看柳侠了,提着两个大袋子,一袋子营养品,一袋子水果。   柳侠控诉道:“你这是借花献佛,还是借我本人的花。”   楚凤河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不生气,笑呵呵地说:“那按你哩意思,我明知你受这么重的伤,还空着个手来?”   柳侠看着那一大袋子水果说:“不想空手,就买俩橘子意思意思,你这不是瞎花钱么。”   柳岸把一杯水放在楚凤河面前,然后自己坐在柳侠身边,戳了两下他气鼓鼓的脸:“好了好了,凤河叔咋也是从千里之外回来哩,就拿俩橘子像啥?”   楚凤河笑着说:“那个烂尾楼得一百多万往里边扔,您小叔心疼是应该哩。”   柳岸剥了一个橘子递给柳侠:“俺小叔花钱只要超过十块,就跟割他的肉样,所以凤河叔,在那一百多万还没赚回来之前,你千万别再随便给他买东西了。”   柳侠住院三个星期,穷极无聊,除了自己还想偷偷买门市房的小心思没说,其他什么鸡零狗碎的事都跟柳岸叨咕干净了。   烂尾楼这事因为投入的钱比较多,他怕柳岸担心,原来想好是不说的,可他跟柳岸吹他买毯子跟人讨价还价的英姿时,说漏了嘴,被柳岸一鼓作气挖地三尺刨根问底,最后柳侠不但把借钱的事说了,连烂尾楼里的两男一乞丐和双山宾馆的电视惊魂事件也没保住。   而柳岸,他趁机身体力行地给柳侠做了点让人脸红心跳的科普,让柳侠好几天都不敢和他对视,但视线却又忍不住在他背后狼奔豕突狼顾鸢视。   现在听柳岸和楚凤河又提到烂尾楼,柳侠果断装聋作哑,专心吃自己的橘子。   烂尾楼的事柳侠和柳川已经说了,柳川没有直接接触过房地产这一块,对这件事具体要和哪些部门沟通不了解,他又跟楚凤河通了几次电话,现在已经和政府办跟发改委的两个负责人联系上了。   事情的走向和柳侠当初的判断一致,发改委把这件事报上去后,果然开始扯皮。   政府办的人因为逢年过节就有群众因此上访闹事,对过节都有心理阴影了,听了柳川转述的楚凤河的意思,明确表示支持,积极想促成此事,但其他几个有关部门表现得十分冷漠,说几块土地的开发使用权是胡永顺的,在胡永顺不到场的情况下,把开发权转给楚凤河,没有法律依据。   政府办那位负责人很无奈,跟柳川说,让他和信访局的领导再沟通一下,信访局为这事也十分头大,如果他们能把这件事往上面反映一下,让政府某一位主要领导明确就这件事表个态,或直接把几个部门的负责人叫到一起,要求限期解决,那这件事才有可能成功,否则,谁出面都没用。   牵扯到的部门太多,每个部门的皮扯的听起来都有理有据,和在一起就是一团乱麻,如果没有个权力足够的人一刀把这些乱麻斩断,这事扯到那些烂尾楼自然风化成粉末也没个完。   楚凤河喝了口水,苦笑着说:“也许,您小叔那些钱不用花了。”   柳川这边的情况都会和楚凤河及时沟通,楚凤河越听越没信心,他一直都是跟着胡永顺干个体,对政府部门的行事作风缺乏了解,他以为会在某些具体环节上被刁难,没想到,柳川忙活了大半个月,根本连门都找不到。   柳岸却没有那么悲观,他说:“我觉得这事缺乏一个爆发点,集资户上访,闹心的是信访局和政府办,跟那些具体管事的部门没啥关系,没准他们还觉得经常有热闹看可美咧,所以你跟俺三叔找这些部门没用,政府办那人说的对,这事得让上头的人着急。”   楚凤河说:“可咱跟上头哩人差恁远,根本见不着。”   “你见着也没用,你制造不来让人家着急上火的事端。”柳岸说,“这事,要么更上层有政策,强制要求清理烂尾楼,要么集资户的动静大到让咱荣泽的上层受不了,他们主动想要解决这事,只有这两种情况,这事才会真被当成件事提到日程上。”   柳岸说着,忽然站起来往外走:“你跟俺小叔先说着,两点了,我去烧点水。”   楚凤河看看自己手里的杯子,正想说自己不渴不用再烧水,柳侠说:“他烧水给我捂脚咧。”   柳侠的腿缝了那么多针,需要好好养护一段,可他现在还打着夹板,不能热敷也不能按摩,柳岸就每天三次用热水给他捂脚和大腿,他说两头的血管都通透了,小腿的血液循环自然也会跟着受益加速。   楚凤河觉得烂尾楼的事太糟心,不想和有伤在身的柳侠谈这个话题,就问他自己的事:“快过年了,你这样,过年时候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咋弄?你底下哩人能替你?”   柳侠笑得嘴差点咧到耳朵后去:“俺猫儿搁家咧,我啥都不用管,他早就替我弄好了。”   楚凤河诧异:“你那一摊子可不光是钱,还有关系要走呢,柳岸又不懂,咋替你?”   他知道柳岸十岁就全面负责柳侠他们俩这个小家的钱财账目,不过,工资好说,柳侠说着柳岸记着,可柳侠给下面员工的奖金楚凤河可见过,并不是单纯的工程提成加出勤情况,而是一个综合考量,每个人都不一样。   还有福利、聚餐、关系户的节礼,尤其最后一项,那可是关系到未来合作发展的大事,出不得一点差错,柳岸虽然聪明能干,可他毕竟才二十岁,而且刚从国外回来,和柳侠的关系户大部分都没接触过。   柳侠笑得更美了:“老关系户我打电话,新关系俺猫儿替我去给礼送了,还顺便帮我给合同签了,嘿嘿嘿。”   原城市公安局离省人民医院很近,柳侠在省医住院期间,柳川经常过去,柳岸就让柳侠联系了何清明,把自己受伤的事说了一下,请何清明给柳侠尚未来得及去拜访的那位发改委领导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然后,柳岸代替柳侠去见了那位领导,又在他的介绍下,去签了个原城到南宛的省级公路合同,他们的包段从原城开始,正是柳岸前面说的“只干城市和周边”的范围。   今年节气赶得早,刚进元月下旬就过年,柳侠往年都是和各个正式单位一样,祭灶前一两天安排发放奖金和福利,这样特别能增加过节的欢乐气氛。   可柳侠其实特别不喜欢这事,太琐碎,他经常丢了这个忘了那个,每次都得对着本子滤好几遍。   今年,柳岸在家,他终于又当上了甩手掌柜。   把他从付东朋友那里买的购物卡拿回来后,柳岸用一中午的时间把所有人的工资、奖金、购物卡造册并分别包装,电话安排了郑朝阳和肖文忠拜访关系户的节礼。   柳侠忘了苌景云夫妇不回原城过年,把购物卡全部买成了原城的,柳岸却还记着,他请郑朝阳在仁义路中段最大的商场为苌景云单独买了购物卡,还让他给经常帮忙找工人的碎嘴子发了个五百块钱的红包,他说钱不多,但对碎嘴子来说,是一种被特别对待的感觉,以后再帮忙找人时,碎嘴子肯定会用心找那些素质更高的人。   柳侠提起来就头疼的麻秧事,柳岸信手拈拨措置裕如,看到那份省级公路合同和柳岸安排郑朝阳给苌景云、碎嘴子包红包的时候,柳侠差点把“你毕业了还是回国吧”这句话给说出来。   楚凤河又喝了口水,摇摇头,发出一声衷心的感叹:“您家哩人,真是一个比一个铁。”   柳岸端着一个很大的不锈钢盆子进来了,孙嫦娥提着个大烧水壶跟在后面。   楚凤河赶紧站起来腾地方。   孙嫦娥说:“凤河你不用动,俺俩得坐床边上给他捂。”   柳侠和柳岸的大床原来放在西北角,两个人睡的时候头朝西,柳侠回来之前,柳岸打电话,让把屋子里的家具位置进行了大调整。   床挪到了西南角,这样,柳侠依然可以在头朝西睡、脑袋不用冲着门的情况下,让他受伤的左腿能在靠外边这一侧,方便做护理,而且,他还可以晒到太阳。   北方的冬天,晒太阳是一件特别惬意的事,对于一个需要卧床的病人,这看起来只是一点点的改变,却有着更特别的意义。   柳侠一个粗枝大叶的男人,没有林妹妹的纤细心思,但这一点贴心的小改变,也一样让他开心不已。   北边靠墙的地方,现在放着一个一米宽的竹床,那是给柳岸准备的,虽然原来的床超大,但柳侠柳侠现在伤着,腿不敢随便碰,他还是单独睡比较保险。   柳岸熟练地在柳侠的伤腿下铺上了塑料布,然后他用一个非常厚实的浴巾给柳侠捂大腿,孙嫦娥用毛巾捂脚。   浴巾刚捂上去,柳侠夸张地“呜哇”乱叫,然后一适应了偏热的温度,他又舒服得呲呲溜溜:“啊,热乎乎儿哩,真美。”   楚凤河看得直笑,柳侠家里家外判若两人,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过柳侠在工地指挥着人打桩基,楚凤河都不能想象柳侠这模样能独立地出去工作赚钱,这根本就是个被家人惯得娇滴滴的小孩。   刚捂了两次,院门忽然响了,苏丽蓉和宁小倩的声音随即传了过来,两个人进屋看到柳侠的模样,大笑:“哎呀哈哈哈,我们俩可是占了大便宜了,柳儿你今儿露点了。”   房间的温度接近二十五度,柳侠原本盖着薄被子,捂腿时为了怕把被子沾湿,柳岸就把被子挪开的比较多,只盖着柳侠的右腿,中间的男性标志性构件,就一条薄薄的短裤包着。   如果是以前,柳侠厚脸皮一腆,随口就能来一句“那你们就多看会儿,把便宜占个够吧”,可现在,他满脸通红,赶紧就把被子扯过来盖:“大姐你们长的是X光眼啊,隔着衣服也能看见?”   孙嫦娥笑着说:“快点坐吧,又叫您操心过来看了。”   柳侠回到原城的第一天,苏丽蓉、马千里、宁小倩和楚远就都去看他,后来几天,几个人又去了两三次;昨天柳侠刚回到家,苏丽蓉就又过来了,买了两箱纯奶,说是补钙。   苏丽蓉和宁小倩在竹床上坐下,两个人都认识楚凤河,也知道他被胡永顺坑的事,苏丽蓉问他:“凤河回来过年啊?”   楚凤河说:“嗯,大姐你们还没放假?”   宁小倩说:“没说放假,可这一下雪,工程一停,跟放假差不多,等后天发了年终奖和福利,好多人就走了。”   柳侠问苏丽蓉:“大姐,马队长现在啥样?告他那些人消停点没有?”在医院时人来人往,他一直想问这事都没机会开口。   苏丽蓉一摆手:“不用管他,他啥事都没,他还有空操闲心呢?”   柳侠问:“什么闲心?”   宁小倩笑起来:“总局今年分了个大学生,女的,特漂亮,队长观察了她半年,觉得你们俩特般配,让我们俩来给你做媒。”   “哎呦可别可别,”宁小倩话音未落,孙嫦娥就连连摆手,“小侠他还没长大咧,一说娶媳妇就害怕,别跟他提找媳妇,要是吓住他,腿就不好好长了。”   柳侠刚才差点都坐起来了,听到孙嫦娥的话,他又躺了回去:“大姐,我上回那事你们不都知道吗?我后来去算了个卦,哦,不是一个,是好几个,在京都还找了个特别有名的道观的大师给算了一次,都说我这辈子就是光棍儿命,你们以后别再给我说媒了,我不能祸害人家好姑娘。”   苏丽蓉和宁小倩同时发问:“真的假的?”   柳侠说:“千真万确,要不我能三十了都不结婚?”   苏丽蓉问:“大师怎么说的呀?”   柳侠说:“他说的都是文言文,我学不来,意思就是我命里无妻,如果强娶,可能会让人女孩子丢了性命之类的。”   “幺儿,你咋胡说咧?”孙嫦娥急了,柳侠就算真的不结婚,她也不能让柳侠这么糟蹋自己啊,那以后谁还敢跟柳侠打交道?   “奶奶,俺小叔还没说完咧。”柳岸按部就班地给柳侠敷着腿,不慌不忙地开口道,“那个大师说,俺小叔虽然命里无妻,但他命格完整,家庭圆融,子嗣兴旺,福寿天成,气运财运俱佳,并且他是贵人之相,跟谁走得近谁就能交好运。”   “……?”孙嫦娥看了柳岸半天,才省过神,脸上是不敢置信的欣喜,“大师真是这样说哩?”   柳侠好像有点怄气地点头:“嗯,俩比较出名哩大师都是这样说哩,那几个街头算卦哩也都是差不多哩意思。”   孙嫦娥如释重负:“哎呦,只要你以后能有个圆圆和和哩家,不会回到家里总是凉锅冷灶哩,再能平平安安一辈子,妈就啥都不说了。”   苏丽蓉跟宁小倩都听傻了:“咋,咋会这样啊?小柳,柳岸,福寿天成气运财运都好,我们都能理解,可不结婚,没个女的,怎么家庭圆融子嗣兴旺啊?”   柳岸说:“可以的,我小叔现在三十了没结婚,你们觉得他过的不圆满吗?”   苏丽蓉和宁小倩一起摇头:“这倒真没有,我们全局的人都羡慕他过的潇洒快活呢。”   柳岸笑着说:“我小叔以后会更潇洒快活的。”   柳侠敷完了腿和脚,楚凤河、苏丽蓉、宁小倩都走了。   柳长青和孙嫦娥看着柳岸扶着柳侠进了趟卫生间,帮他把柳侠在床上安顿好,嘱咐柳侠和柳岸也睡一会儿,也去自己的房间休息了。   柳岸关上门,拉上窗帘,慢慢地侧身躺在柳侠身边,上身覆在柳侠身上,手轻轻抚上柳侠的脸:“小叔。”   目光缠绕在一起,柳侠的右手也放在了柳岸的脸上,拇指轻轻抿过他淡色的唇,然后慢慢抬起双臂,环住了柳岸的肩…… 第511章 最好的爱人   柳岸顺着那轻柔却坚决的力道踏踏实实地覆在了柳侠身上,唇压在柳侠的唇上。   感受到柳侠紧张到僵硬的肌肉,他没有得寸进尺,就那么轻轻的、一动不动地覆盖着,用他全部的感知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爱昵。   柳岸以前也装作半玩笑半撒娇亲过柳侠两次,柳侠也没有表现出反感,今天,也只是两个人在完全清醒且认真的情况下唇挨着唇,进步看似涓埃之微,对柳岸却是沧海桑田改天换地——这是柳侠主动的,而且是以爱情的名义。   柳岸的心此刻安稳静谧的犹如细雨之后的午夜春日原野,微风吹过,只有惬意闲适,不起波澜,不染尘埃。   柳侠的爱情,无需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一点点心意明达之下的肌肤之亲,足以让他安心落意到地老天荒。   “臭猫,好了吧,能安心睡了吧?”柳侠蹭了蹭柳岸的额头,同时轻轻抿了一下柳岸的唇,说道。   “呵呵呵……”柳岸近乎无声地笑,胸腔的震动让两个人贴合得更紧密,他反过来轻轻含住了柳侠的下唇,“使劲亲一下才能睡着。”   “你,你,你这是朝秦暮楚,不是,是得陇望蜀得寸进尺,说好了每次亲一下就睡的。”柳侠小声讨伐着,却仰起下巴,扣住了柳岸的头,含着他的唇用力亲吻。   柳岸忽然主动结束了这个吻,身体滑了下来,变成了侧身拥抱着柳侠。   柳侠感觉到了他身体某个部位剧烈的变化,拧着他的脸颊咬牙切齿地说:“柳岸,你快成个小流氓啦。”   柳岸脸埋在他颈窝里,忍着笑说:“是大流氓,我都二十了。”他忽然抬起头,看着柳侠,“你没流氓?”   柳侠的脸有点烫,嘴却非常硬:“我是叫你染哩了,你你你,你恁……那啥,我不就也……”   柳岸扳过他的脸,轻轻亲着他的唇角:“我过几天就走了,我回来这么多天,你都没那个过,叫我帮你一回吧,要不我一走,你……”   双山招待所电视里两个男人之间的某个亲密画面再次浮现,在柳侠的心里横冲直撞,他又想起柳凌走后的那个夜晚,柳岸听了他说烂尾楼里的两个男人和那个惊悚的电视事件后,毫无预兆地突然把他吻得差点窒息,在他被惊吓得还不过神的时候,柳岸又趴在他耳边,告诉他,相爱的人之间还有很多比亲吻更亲密的方式,柳侠看到那种只是其中之一。   而现在,柳侠知道,柳岸说的就是把他吓得拔掉电源的那个……   而那个画面,现在正让他也迅速地变成了流氓。   但是,柳侠果断把被子拉了上来,盖住半截脸:“我老瞌睡,快点睡快点睡。”   柳岸忍着笑看了柳侠一会儿,把被子给拉下来点,让他的鼻子嘴巴露出来,然后把胳膊环着他的腰,闭上眼睛:“中,我也有点瞌睡了。”   …………   两个人睡到快四点,开大门的声音把他们惊醒了。   秀梅和小蕤提着两个超市最大号的塑料袋子,里面全都是食材,秀梅说明天下午开始,她就不再出门,就在家给柳侠做好吃的。   后天就是祭灶了,年前结婚的、搬新家的,这时候基本都已经完成了硬件建设,窗帘店的生意淡了下来,定做的窗帘已经全都做完,明天柳魁带人去装上,把钱收了,秀梅就打算给自己放假了。   春节前是结婚的高潮期,今年腊月二十九就是除夕,小蕤店里最近天天都有婚礼录像和跟妆化妆,二十八那天还有一个全程录像和五个化妆、三个全天跟妆,小蕤和林洁洁得除夕晚上才能回到柳家岭。   所以小蕤现在得点空就往柳侠这里跑,现在,他跑进来挤在柳岸身边,看柳侠那条伤腿。   柳侠躺在床上,隔着两道门扯着嗓子点饭:“大嫂,我想吃萝卜馅儿饺子,肉叫大一点,多剁点姜;还有粉蒸排骨跟粉蒸肉,肉要肥一点哩五花,排骨光要中间一根儿骨头那种。”   秀梅扯着嗓子答应:“哦,还有啥?继续说。”   柳侠转着眼珠想。   秀梅拿着碗筷,和孙嫦娥一起进来,她把碗筷递给柳侠:“我叫人家放了可多芝麻酱,吃吧。”   碗里是荣泽这两年突然流行起来的一种小吃,各种形态的豆制品在高汤里煮透后,刷上芝麻酱和辣椒油,柳侠特别喜欢吃,但这种东西大多是女的和小孩子吃,成年男人一般不好意思在街上吃,柳侠在家的时候,秀梅和晓慧、萌萌她们就会经常给他打包回来几串。   柳侠先夹了一块素肠喂给柳岸,然后自己才吃:“嗯,这一家哩特别好吃,又香又辣。”   秀梅靠着孙嫦娥坐在竹床上:“将点饭还没点完,还有啥,赶紧说,明儿清早叫您大哥一块买回来。”   柳侠想了想:“想吃麻辣炒虾跟麻辣螺丝,可现在是冬天,没虾,也没螺丝。”   柳岸说:“有也不能吃,躺着不动,不能吃麻辣,可以吃清水虾。”   柳侠往嘴里填了块包菜,不乐意地说:“清水虾屁味都没,有啥吃哩?”   小蕤说:“小叔,你去美国看猫儿回来,不是跟俺说猫儿成天给你做海鲜吃,经常吃虾,还都是清水哩嘛,你跟俺说清水煮虾可好吃。”   柳侠想了一下:“猫儿那儿都是将从海里捞的活虾啊,当然好吃,咱这儿都是死虾,非得味儿重点才好吃。”   柳岸说:“那你就跟我去美国吧,咱买那个农场离海边也不算太远,开车一个多小时,天天都可以吃鲜虾。”   柳侠又给柳岸塞了一块豆皮,看孙嫦娥和秀梅:“妈,大嫂,我不想结婚,猫儿也不想,我想就跟猫儿搁一堆儿过一辈子咧。”   秀梅惊奇:“去美国?你舍得咱伯咱妈?”   孙嫦娥说:“你不结婚就算了,别拉扯孩儿,您二哥还等着抱孙子咧。你以后想去找猫儿随便去,您伯俺俩都不管,记着逢年过节回来看看,叫俺知您搁外头都可好就妥了。”   柳侠说:“猫儿真不想结婚,您可不能逼他。”   孙嫦娥说:“俺不逼,可你也不能怂着孩儿打光棍儿。”   小蕤说:“猫儿要是不打光棍儿,结婚了,俺小叔还咋成天跟他搁一堆儿咧?”   柳侠说:“就是嘛,猫儿要是结婚了,我成天搁他家不就成了电灯泡?”   孙嫦娥说:“那也不能不叫孩儿结婚,您俩老光棍儿搁一堆儿像啥?”   柳侠说:“俺俩搁一堆儿就不是光棍儿了呀,光棍儿就是独个儿,俩人搁一堆儿,有伴儿了,就不是光棍儿。”   孙嫦娥看着秀梅,愁的不行:“秀梅,你听听,这都三十多了,还是这糊涂虫样,这可咋弄啊?”   “啥咋弄啊妈?谁又气你了?”门外忽然传来柳川的声音。   柳岸和小蕤站了起来,柳侠大叫:“三哥,你今儿咋这么早可回来了咧?我咋没听见你走路咧?”   柳川脱着警服棉衣走了进来:“您喷哩恁热闹,当然听不见,我今儿去原色办事,办了直接回来了。”他走到床边,握着柳侠的左脚,看了看他的腿,“感觉咋样?”   柳侠说:“感觉能去奥运会跑一万米。”   柳川直起身,使劲揉了他脑袋一把:“所以说你这是感觉好点了,就开始气人了?你说啥了叫咱妈恁愁慌?”   小蕤说:“俺小叔说他不想结婚,猫儿也不想结婚,他想跟猫儿搁一堆儿过一辈子咧,俺奶奶说他都三十了还是个糊涂虫,老发愁慌。”   柳川楞了一下,扬起手狠狠地抽了柳侠一个后脑勺:“啥都敢胡说八道?再胡说门牙给你敲了啊!”   柳侠一只手捂着后脑勺抗议:“都好打后脑勺,再打就打傻啦。”   柳川又给了他一下,拿着棉袄出去了:“敢给猫儿轰哩不结婚,就给你打成张保和。”   张保和是张光耀出了五服的堂弟,近亲结婚的产物,一个实实在在、四十多岁了连扣子都不会系的傻子。   柳侠吃了块豆筋儿,大声对着外面说:“打成张保和,您就等着给我擦屎擦尿、伺候我一辈子吧。”   柳川在外面说:“中,那俺就叫猫儿伺候,不叫他上大学,叫他回来伺候傻子。”   柳侠叫:“凭啥?谁打傻谁伺候。”   秀梅站起来往外走:“做饭了做饭了,鸡蛋甜汤大锅菜,不听糊涂蛋瞎白话。”   孙嫦娥也站起来跟着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指着柳侠数落了一句:“再长不大,就一百啦。”   柳侠皱巴着脸又吃了块面筋:“将三十,你这也太能夸张了。”   柳岸过去坐在了竹床上,靠着墙,安静地看着柳侠吃东西。   他以为让柳侠接受他爱情的过程会异常艰难,他想象过无数个柳侠犹豫怀疑纠结痛苦的画面,柳侠却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惊喜。   当他听到柳侠描述烂尾楼里的男人和那个诡异的电视画面,浓重的危机感和对柳侠的渴望同时喷薄而出,他给了毫无防备的柳侠一个占有欲十足的吻,还故作老道地给柳侠讲了两个男人之间的各种情事表达方式。   对柳侠做完那些,他看似风淡云轻成竹在胸,其实心里紧张得要死,他害怕柳侠厌恶他过于亲密的身体接触,害怕他的一时冲动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   柳侠却在震惊之后,用他独有的方式坦率地表达了他的欢喜。   没有忐忑不安,没有思前想后,没有犹豫,没有纠结,柳侠就那么一边害羞,一边坦坦荡荡地用各种方式表达着对他的爱情发自内心的喜欢。   他担心的表露了感情后的压抑沉闷小心翼翼都没有,他的生活依然是无处不在的和睦欢乐。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呢?   柳岸看着吃完了各种麻酱串儿,又开始对着窗外吹口哨的柳侠,这样想。   小蕤端着柳侠吃完的碗往外走,顺路问柳岸:“咱小叔挺床上不能动,咋还高兴成这样咧?”   柳岸还没回答,客厅里的电话响了,小蕤跑着出去接,很快,家里人就听到他惊喜的叫声:“奶奶,妈,俺六叔回来啦——”    第512章 柳海和王君禹   小蕤刚放下电话,柳魁和三个小的回来了。   和高中相比,荣泽的初中相对轻松一点,萌萌和小雲、小雷三天前考试完,这几天老师在批改卷子,他们就不用去学了。   祭灶前各单位都开始发年终奖,很多人会趁着这个时候狠狠心买个大件家电,三店双节联合酬宾活动就是有的放矢,冲着这个搞的,这几天家电城非常非常忙,三个小的放假第一天去原城看了柳侠和柳岸,回来后直接就去家电城帮忙了。   未成年人在顾客那里没有说服力,不能当推销员,萌萌就负责发放赠品,小雲和小雷负责把中小型货物帮顾客送到车上,还随时帮柳魁统计出入库货品清单,以便及时联系厂家补货。   姐弟三个年纪小脑子清,干起活来手脚麻利还有眼色,这三天有他们在,柳魁觉得轻松了一大头——他最怕核对统计货物清单了。   三个小的冲进屋子,一听说柳海后天早上到家,互相击掌欢呼:“啊,莱莱回来啦——”   柳莱满一岁,柳海和丹秋按计划去非洲旅行,结果在预定的一年期限将满时,他们碰到了一对英国夫妇。   那对英国夫妇是职业摄影师,为好几家杂志和电视台提供非洲动物的专题资料,国内观众看到的《动物世界》就有他们的作品,那对夫妇知道柳海是画家,是专门到非洲采风体验生活的之后,说他走过的那些行程不足以代表非洲,离非洲的本质还很远,他们邀请柳海和丹秋同行,一起去感受真正的非洲。   摄影和画有共通之处,都是通过直观的画面来表现主题,柳海相信那对经历丰富的中年摄影师的判断,他和双方家里通了气之后,就和丹秋、柳莱继续他们的非洲之旅,一直到一个月前,丹秋突然不舒服,然后发现是怀孕了,他们才和那对英国夫妇告别,返回德国。   丹秋这次的妊娠反应来得异常强烈,恶心、烧心一刻不停,看见食物就呕吐,但因为德国和欧洲很多国家曾发生过触目惊心的海豹胎婴儿事件,她拒绝使用任何缓解妊娠反应的药物,导致现在身体虚弱,双方家人都觉得这样的情况不能让丹秋长时间乘坐飞机,所以,这次回来的只有柳海和柳莱。   漂亮的花婶儿不能回来,小家伙们是有点失望的,不过小孩子的低落都是转瞬即逝,他们的关注点很快就转移到了能见到蓝眼睛的可爱弟弟这件高兴事上。   小雲和小雷已经商量好了,这次,他们要抛开爸爸妈妈们,自己这一辈单独照几张酷酷的兄弟姊妹合影,大哥一条腿上瓜瓜一条腿上莱莱的坐中间,其他人以大哥为中心,按从高到低的顺序往两边一字排开,等照片洗出来,他们拿去给同学看,同学一定会把瓜瓜和莱莱当成大哥的儿子。   啊哈哈哈哈,想起还没结婚的大哥会被别人当成有两个儿子的爹,两个小阎王就忍不住要大笑一阵。。   萌萌为这事没少鄙视俩小阎王的情商。   大哥和大嫂那么要好,家里的情况大嫂都知道,每次去柳家岭,大嫂都要抱着瓜瓜玩半天,这中间根本不存在闹狗血误会的可能性,俩弟弟到底幸灾乐祸个啥?   两个小阎王脑回路奇特,俩人高兴历来不需要理由,只是有理由的时候会更高兴更闹腾几分罢了。   不过,今儿这事,全家人都很高兴。   当年柳海哭咧咧地跟着曾广同去京都念书的场面全家人都还记忆犹新,这些年柳海又和家人聚少离多,虽然他现在过的是让很多人羡慕的生活,可家里人却总觉得亏欠了他的,当年才十几岁,就把他送了出去,外面虽然繁花似锦,可有家人的贴心疼爱吗?   柳侠说:“六哥最好吃回锅肉,大嫂,我点哩粉蒸肉先往后排排,咱先煮一大锅回锅肉,六哥回来了每顿都给他炒一盘。”   秀梅一摆手:“俩都不耽误,煤气灶恁方便,做十个八个菜也就一会儿,明儿叫您大哥多去买点五花肉就妥了。”   柳魁说:“小海还待见吃八宝饭,不过,超市卖哩八宝饭都不老好吃。”   柳岸说:“家里有江米,明儿再买点蜜枣、山楂糕跟莲子,我做吧。”   柳侠也爱吃八宝饭,柳岸的八宝饭做的专业级别。   秀梅扭头往厨房跑:“家里有莲子,我赶紧泡上,莲子老硬,不好煮烂。”   柳川说:“家里黑米不多了,再买点吧,做两样。”   柳岸当初被怀疑是贫血的时候,柳川和晓慧听说黑色食品补血,就经常给猫儿熬黑米粥,现在柳岸好了,家里也没断过黑米。   秀梅在厨房里吆喝:“就是,黑米最多够再熬三回稀饭,明儿多买点。哎,还有大骨头,就剩三四根而了,柳魁你明儿多买点。”   孙嫦娥和秀梅不知道听谁说的吃啥补啥,俩人就觉得柳侠的腿伤,应该多吃大腿骨头,柳侠从原城回来前一天,俩人就煮好了一大锅,结果柳侠每次都非要柳岸和他一起吃,两个小阎王又是看见别人嘴动就想流口水的货,每天也得跟着吃,一大锅骨头,两天就快没有了。   柳侠说:“别再买骨头了大哥,要真是跟咱妈说哩样吃啥补啥,我成天吃猪腿上的骨头,最后不得补成个猪的小短腿儿?”   柳魁刚哭笑不得地说了个“幺儿,你……”,阳台门被推开了,王君禹、柳长青、晓慧和洁洁出现在门口,每个人手里都提着点东西。   除了柳侠,其他人都站了起来,把王君禹往沙发上让。   王君禹把左手的小塑料袋放在电视柜上,把右手的大袋子递给柳岸:“小敏自己炖的猪蹄儿,还热着呢。”   柳岸接过袋子打开,浓浓的肉香合着热气飘了出来。   小雲已经飞一样跑到餐厅,拿了个围裙过来,帮柳侠围在脖子上。   小雷则拿了条湿毛巾给柳侠擦手。   柳岸把一个煮的开花的猪蹄儿递给柳侠:“有点热,慢点吃。”   柳侠接过去,脸却纠结成了个倭瓜:“再吃,我就成猪了。”   孙嫦娥马上吆喝他:“快过年了,不准胡说。”   过年都是要杀猪的,老年人觉得临近过年说这样的话不好。   柳侠嘿嘿笑,使劲啃了一口猪蹄,对着孙嫦娥特别香的样子大嚼。   柳长青手里提的是半编织袋子红薯。   刚才柳长青和王君禹走到大门口,一个中年妇女的架子车上就剩十来个了,天快黑了,她急着走,可又不甘心把红薯再拉回去,柳长青就一下子都给买了,中年妇女想帮他送回来,他也没让。   柳魁接过柳长青的红薯,又接过晓慧手里的袋子,去了厨房。   晓慧的袋子里也是红薯,荣高原来一个同事家里种的,品种特别好,又甜又软糯,还没有筋,同事专门给晓慧送到店里了两袋子,晓慧只拿回了一袋,另外一袋让花云和金环两家分了。   林洁洁把一个塑料袋递给柳岸:“给猫儿,给小叔您俩买哩,不过现在小叔肯定不会吃了。”   袋子里是几个烧饼夹串儿,原来萌萌和小阎王经常给柳侠买的那种。   这种小吃都是在学校门口扎堆,现在初中和小学没人了,正好也快过年了,这种小吃就不好找了,林洁洁是去给小莘送饭的时候在荣高门口买的。   俩小阎王眼睛发亮。   晓慧依然脑袋上戳了一下:“夹串儿可以吃,猪蹄儿是您小叔哩,别给我眼里长手。”   柳侠吃的满嘴流油,赶紧说:“我就吃这一个,其他哩您分了吧。”   正在给他检查夹板的王君禹拍了拍他:“说话时候别动腿。”   “哦。”柳侠连忙坐端正,“先生,你给俺妈跟俺大嫂大哥他们说说,我哩腿没事儿,别叫他们成天给我当猪喂呗。”   王君禹笑着说:“你这体质,不用担心会吃成个秃头大胖子。”   “真哩?嘿嘿,那就中。”柳侠多少放心了点,又开始啃猪蹄。   他其实想多少再胖点儿,他现在这样家里人和猫儿总觉得他天天都在遭罪,可是,他最近忽然开始担心自己会吃成个胖子,虽然知道他啥样乖猫都不会嫌弃,可是,他心里还是更愿意自己帅一点,这样,和乖猫走在一起,能给乖猫长脸。   有王君禹在旁边,柳岸很放心柳侠的腿,就提了猪蹄去厨房,把两个猪蹄切成块装盘。   烧饼夹串儿萌萌和俩小阎王一人一个,剩下的三个待会儿饭桌上谁喜欢谁吃。   因为人多,秀梅把菜都切好后,是柳岸掌勺炒的,一大锅香喷喷的炖菜。   盛好了饭,王君禹却坚持要走,他拿起电视柜上的塑料袋说:“刘耀民的药,我得给送过去。刚才小敏把猪蹄儿煮好,我先吃了一个,晚上我不能再吃东西了,还得在院子里转一大圈,要不晚上觉都睡不好。”   他话说到这里,大家也不好再强留他。   而且现在住在一个院子里,中间就隔着二十多米,他们现在可以天天见面,到对方家里聊天。   去年,三大队解散,大部分人回原城总局,柳侠买下了四套房子,其中一套就是替王君禹买的,虽然按规定,房子都是柳侠的名字,王君禹借住别人也没什么说的,但柳侠和王君禹心里其实都有点不安,尤其是王君禹,他总觉得自己住的名不正言不顺,让柳侠难做人。   现在已经没这个问题了,王君禹现在算半个总局驻荣泽分队(三大队现在的名字)的合同工。   当初,三大队二百多人,有一个队医老佟,队里的人平时有点头疼脑热的,不用出大门就解决了,非常方便。   三大队解散时,老佟也回原城了,总局和直属大队以前六百来人,一个医生,现在快一千人,因为老佟不愿意退休,所以有两个医生,而大家有目共睹,这两个人整天闲得长毛,所以不足八十个人的荣泽分队,是不可能要求再调来一个队医的。   可老话说的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三大队的人习惯了小病不出门,现在让他们去荣泽县医院人挤人排半天队看个感冒发烧,所有人都难以接受,包括队长潘留成和书记杨洪。   总局医务室对他们一视同仁,去那里拿药不用掏钱,记账即可,但他们总不能因为一个感冒跑几十公里去总局吧?就算单位报销路费,来回挤公交的罪还得自己受啊。   于是,杨洪在全体会上集思广益后,找到王君禹,请他兼职当个队医,一个月给他发三百块钱的工资,分队的人去他那里看病不付钱,记账,队里一个季度去给他结一次账。   王君禹觉得自己住在人家的家属楼里,人家的职工把自己那里当定点医院等于是给自己增加收入,那三百块自己拿的没道理,所以答应了兼职当队医,但拒绝拿三百块钱。   杨洪却非常坚持,说他拿了钱,他们的职工去看病才心安理得,并且顺便提了两个要求,一是队里的职工去看病时有优先权,二是王君禹必须实事求是地给职工开病假条,不能弄虚作假。   分队的人很少,生病也不是常态,第一条对王君禹几乎没有影响,所以他很自然就答应了。   至于第二条,王君禹虽然现在是开小诊所的,但他曾经在省级大医院上过十多年班,他对单位的纪律要求非常理解,而且他所受过的教育和他本人的性格也不会允许他在这种事情上弄虚作假,所以后面这个要求对他根本就是理所应当。   双方没有任何障碍就达成了协议。   王君禹接受了这个邀请后,因为对那三百块钱受之有愧,就和杨洪商量了一下,把原来的医务室还用起来,他在那里准备一些常用药,尽量还是让队里的人不出门就能看病,特殊一点的,如果不着急,他下班时从诊所带回来,着急的再去诊所拿。   今天这个刘耀民就是慢性病,风湿性关节炎,王君禹一星期给他拿一次药。   送走了王君禹,一大家人开始吃饭。   柳侠坐餐桌不方便,就坐在客厅吃,柳岸陪着他。   两个小阎王两头乱窜,认定柳侠的菜比他们的好吃,说一看就不一样,肯定是柳岸哥单独给加啥好料了,事实上,都是从一个大锅里盛出来的菜,只不过柳岸把层次最好的几块五花肉都挑到了柳侠的碗里。   柳川和晓慧一说俩儿子就犟,柳魁扒拉了两下脑袋俩小家伙就消停了,就给柳侠运输了几块大盘子里的五花肉,就把一顿饭安安生生吃完了。   柳侠的腿还是躺着养最好,所以吃完饭他就洗漱,然后就回到了床上。   还没躺稳呢,客厅里就传来小雷的大叫:“爷爷,奶奶,俺六叔,您快点过来。”   小蕤接的是柳凌的电话,告诉大家柳海马上下飞机了。   因为孙嫦娥一听孩子们坐飞机就紧张,柳海回来的具体时间提前就没告诉她,只是是春节前一定回来。   这次,是柳海本人的电话。   柳侠看着柳岸,想起来去客厅和柳海说话,被柳岸给按住:“一会儿叫俺六叔打俺三叔哩手机上,你搁床上跟他说。”   半个小时后,柳川的手机响了,柳侠一打开,就听到柳海带着哭腔的声音:“孩儿,你哩腿到底咋着了?咱妈非说没事儿,我不信,要是没事儿,你会连去客厅接电话都不能?”   柳侠觉得头有点晕。   他咋把自个儿受伤的事给忘了呢?这要是叫六哥看见,得轰着柳长青和孙嫦娥八辈子都不叫他出门吧? 第513章 柳海和柳莱回来了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二,柳岸早上和柳川一起去了原城,他要代替柳侠和员工们一起聚餐,发放福利。   年终聚餐的意义并不在于吃,而是一种气氛,一种感觉。   一个集体,一个团体,归属感和凝聚力很重要,尤其像柳侠现在这种情况,几个小队可能一年里彼此都不见面,但他们之间却随时可能需要打乱重组,建立起新的小团体,去合作完成一个新工程,如果平日里大家一盘散沙,需要合作的时候,很可能会因为彼此不熟悉发生矛盾。   所以,身为领导者,柳侠得有预见性和大局观,平时就注意促成大家对他们十几个人是一个集体的认知,而年终聚餐这样总结性的聚会,是对这种认知最有力的一次加强,这几年,柳侠无论再忙,聚餐都要按时进行。   前几天郑朝阳和沈克己去医院看柳侠,说今年不行就不聚了,大家绝对不会因此离心离德,结果被柳岸接住了话题。   柳岸说聚餐照常进行,他一年多没见大家,十分想念,他正要趁着这个聚餐和大家见见面呢。   柳侠虽然一会儿也不想让柳岸离开,但他知道柳岸的意思,想着半天时间自己也能忍,就答应了。   可事实是。   柳岸和柳川走后,大哥、三嫂、小蕤、林洁洁和三个小的也都去店里忙了,家里只剩下柳侠和柳长青、孙嫦娥、秀梅,柳侠在床上只躺了半个钟头,就感觉无聊得想生虱。   身体没毛病的时候,他如果这么百无聊赖,可以来回翻烙饼,现在一条腿不能动,他只好原地来回乱扭,好的右腿伸直又曲起,曲起又伸直,蹬墙上学螃蟹爬,伸半空练无影神腿功,一会儿折腾出一百种花样。   孙嫦娥和秀梅在厨房忙活中午的饺子,柳长青在卧室陪柳侠,他看柳侠那难受样,过去坐在床沿上:“要不,我给你念书听?”   柳侠揪着脸摇头:“我大学毕业就不待见看书了。”   柳长青放下书:“那,咱说会儿话?”   柳侠想了想,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单独面对父亲,让他非常不安,他和柳岸的事现在还不能暴露,他这几天一直在权衡是过完年柳岸一走他就说,还是等柳石有了一撇之后再说。   两种做法各有利弊,柳侠现在还没想好。   柳岸一走就说的话,好处是:   家里人的火气就波及不到柳岸,只能拿他撒气,而他现在腿还伤着,家里人的伤心难过会因为对他腿伤的心疼而抵消几分,而且在他本身就有伤在身的情况下,大哥三哥他们再生气也不能揍他,最多就是多数落他几顿,给他几个月的黑脸看。   数落和黑脸柳侠一点都不怕,争取婚姻自由哪能不付出点代价呢?何况他和乖猫还都是男的,不被打断腿后再赶出家门就算是好的了,数落他就听着,黑脸他就陪笑脸看着,等家里人想通了,气消了,他就能安安心心地和乖猫守着过一辈子了。   不过,现在就说的弊端也很大,就是太突然,柳长青和孙嫦娥肯定难以接受。   等柳石有了一撇再说,好处是:柳石能从很大程度上减少孙嫦娥和柳长青的伤心。   弊端是:周期太长。   猫儿只有半年就要毕业了,在柳石没有出生之前,他们一直得躲躲藏藏,柳侠没信心自己能一直表现得天衣无缝,如果被发现,柳岸肯定会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自己和猫儿是两情相悦,自己比猫儿大十岁,让猫儿承担家人的责难,柳侠绝对不能接受。   不跟家人说、一直不明不白地怄着让家里人自己慢慢发现慢慢猜这种情况,在柳侠脑子里也晃过两下,但很快就被他排除了。   把自己感觉最美好的事情瞒着最亲的家人,在最亲的家人面前还要偷偷摸摸,而且是偷偷摸摸一辈子,这不是伤全家人的心么?而且,这样的话,他把乖猫当成什么了?   反过来,乖猫肯定也不可能这么做啊。   他不用细想就能猜出来柳岸的打算:把柳石造出来,然后带着柳石向全家坦白,所有责任尽归于他一身,说是他缠着柳侠赖着柳侠不放,柳侠是不得已而为之。   柳侠现在的想法倾向于及早说,或者说他其实已经决定了,只是不想让柳岸知道,所以一点没表现出来。   做出这样的决定,除了柳侠不喜欢隐瞒家里人,还有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柳岸跟他说了柳凌和陈震北的事。   对于柳凌和陈震北,柳侠的迟钝是因为他以前从没往这方面想过,一旦被点醒,开始想了,他聪明的脑袋瓜便立刻发挥出了应有的能力。   回忆一下柳凌和陈震北这些年的交集,爱情的痕迹如鸿爪雪泥,虽然轻浅隐晦,却绝对是有迹可循,并且脉络清晰,一目了然,动人心魂。   柳岸和柳侠进行过一次讨论,柳岸从社会伦理学到心理学,全面分析了他和柳侠、柳凌和陈震北之间的爱情哪个更不为当下这个社会的主流价值所容忍,从而得出一个结论:柳侠和柳岸必须先对家人公开他们的感情。   他们两个虽然事实上没有血缘关系,但从表象和感情上来看,他们两个是叔侄,是亲人,是一家人,他们的感情几乎在所有人眼里,应该都是有违人伦道德的,家里人肯定更难接受他们两个的关系。   至于社会舆论,这个他们没考虑,他们从来没想过把两个人的关系公开在外人面前。   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对家里人来说是不可逾越的珠穆朗玛峰,一旦接受了他们,柳凌和陈震北的昆仑山便是一条坦途,顺带着就过去了。   而如果由柳凌和陈震北打头,家里人要经受连续的两次打击,还一次比一次严重。   柳岸说,在同性恋这个性质特殊的事件上,预应力或免疫力的作用不大,尤其是他们俩和柳凌和陈震北的情况存在很大的差异,他们两个的叔侄亲人关系这一项难度就已经破顶,任何提前的铺垫都降低不了这个难度。   而柳凌和陈震北的情况也比较特殊。   家里人已经对柳凌的一生做了最坏的打算,当家人能够接受柳侠和柳岸的感情,看到他们幸福,家里人甚至可能期待柳凌也能拥有同样的生活——在爱他们的家人心里,柳凌的幸福肯定是最重要的,而不是多出了一个同性恋的孩子可能让他们的家庭遭受更多的非议。   总而言之,柳岸分析,由他和柳侠向家人掀开同性恋这个黑色的幕布,比由柳凌和陈震北掀开,带来的总伤害值要小很多。   柳侠同意柳岸的分析,所以,他不能拖太久。   五哥拖不起,他已经三十四了。   柳长青看出了柳侠的犹豫,问了一句:“咋,不想跟我说话?”   柳侠躺好,笑着摇头:“没。”   柳长青摸了摸柳侠的头:“我那天听小葳说,陈震北也去双山救你了?”   柳侠点头:“嗯,震北哥跟五哥和小葳一起去哩双山,要不是他们带了可多专业设备,我还没恁容易就叫救上来咧,我搁洛城住上院以后,震北哥才走。   俺三哥回来时候开那个奔驰越野也是震北哥哩,还有留到洛城那辆,还有何大哥跟冯大哥,他们都是震北哥哩朋友,野外生存经验丰富,震北哥听说我可能是叫困到山里以后,专门找的他们一起去。”   柳凌离开后的几天,柳岸和他无话不谈,包括陈震北和柳凌之间的关系,没有半点隐瞒,柳侠知道了柳凌和陈震北的关系后,当即就决定,以后要抓住一切机会,在父母和家人面前为陈震北吹口角春风,争取让父母一看到自己和猫儿的幸福生活,就主动想到把陈震北配给五哥。   柳长青眯着眼睛沉吟了一会儿,才又问道:“这几年,你搁京都见过陈震北没?”   柳侠慢慢地摇了摇头,但随即又面露苦恼:“我有几次好像觉得隔壁50号有个人可像震北哥,可看见哩都是脊梁,也不敢肯定。”   柳长青问:“那,你没问过您五哥?”   柳侠惊悚地看着柳长青:“我会恁傻?咱家哩人现在不都不提震北哥了么?”   柳长青心里长叹,傻成这样,可咋弄啊?不过他脸上没有任何变化:“我记得隔壁那个是叫王德邻吧?你也没问他?”   柳侠皱巴着脸继续苦恼:“我想过要问,后来想了想,觉得没法说,万一不是,王大哥又问我,陈震北是谁,我咋说?”   柳长青点头:“嗯,你这样想也对。”   柳侠忽然有点兴奋,想翻个身对着柳长青说,被柳长青按住。   他站起来,扶着柳侠坐好,又在他后面垫了个被子,让他靠得舒舒服服,才又坐回去看着柳侠。   柳侠这会儿的表情有点像捡到了宝贝急于给家长看的小孩,不太确定宝贝的真假却又按捺不住想讨大人高兴的心情:“伯,王大哥,就是王德邻,他家现在有个小孩,哦,你知,就是小萱国庆节带回来那几张相片上哩孩儿,思危,我咋看着他哪儿有点像震北哥咧,你觉着像不像?”   “呃——”柳长青沉吟了一下,好像在翻找记忆,“我没咋注意,小萱跟我说那孩儿也跟您五哥喊爸爸,我以为就是孩儿老小,不会说话,瞎喊咧。”   柳侠赶紧说:“不是不是,思危是认到俺五哥身上了,徳邻哥非叫认,小萱也老待见思危,哼着俺五哥非叫他答应,俺五哥没法,就认了,不过,还没举行仪式咧,徳邻哥说认干亲是大事,得看个黄道吉日。”   柳长青点头,嘴里说的却是:“小萱是您四哥哩长子,他都给了您五哥,咱得一心一意待小萱,您五哥再认别哩孩儿不合适,要是您四哥四嫂知了,心里肯定难受。”   “昂?不,不会吧?”柳侠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柳岸已经和他说过陈震北逮着点机会就会想办法把小萱带出去玩的事,陈震北分明是在尽最大努力培养和小萱的感情,要把小萱当亲儿子对待。   他还在尽可能制造机会让小萱和思危多相处,这是打算一家四口在一起生活的节奏啊。   可这话,柳侠现在不能和柳长青说。   陈震北退出柳家人的视线时间太长了,为他塑造形象的事得一点一点来,过犹不及,一次说太多可能让柳长青怀疑他的居心。   柳长青温和地看着柳侠:“咋不会?小侠,你没孩儿,不知当爹娘哩心情,村儿里有人说您四哥四嫂是看您五哥成城里人了,想扒住咱家哩大腿,连自个儿哩孩儿都给卖了,要是有人知您五哥又认了其他孩儿,叫咱小萱以后咋弄?这不是打您四哥哩脸么?”   柳侠气得骂起来:“放他娘了个臭狗屁,俺四哥是心疼俺五哥才给小萱给俺五哥哩,那些杂巴羔子自个儿心里腌臜,就给别人都想成那样。   小萱啥时候都是咱家哩宝贝,五哥就是认一百个孩儿小萱也是最宝贝哩一个,不信叫他们走着瞧,以后,咱小萱也会跟猫儿样,过哩日子叫他们想都想不出来。”   柳长青等着柳侠骂完,才接着说:“我将说那话哩意思,跟别人没多大关系,就是想说,咱家哩人,都得对小萱好。”   柳侠说:“那是当然。”   柳岸下午三点多回到家,柳侠立马把自己和柳长青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跟他学了一遍。   柳岸忽然特别想小萱,他这次回来,正好和小家伙错过,到现在还没看到他呢。   他躺在柳侠身边,朦朦胧胧想进入睡眠的时候,一个想法闪电似的忽然窜入他脑海,炸出一片耀眼的光亮,把他的瞌睡给惊得云消雾散。   ——   柳海是七点半到家的,除了小莘必须去上学,其他人都在家里等着,包括柳钰,他七点钟就到了荣泽。   为了避免忙着出错,柳侠被勒令躺在床上不许乱动,柳岸守在他旁边。   柳海这次离开家不到两年半,时间不算太长,他有了孩子,人也成熟不少,看到父母家人,也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抱着孙嫦娥没有再哭。   可看到柳侠又不行了,喊了声“幺儿”,搂住他的肩膀,就憋着不说话了,眼睛红丢丢的。   柳莱给吓坏了,小家伙跟着爸爸妈妈在非洲跑了将近两年,身体和胆量都特别皮实,看见爸爸要哭不哭的样子却慌了神,用英语叫了声“dad”,又用汉语叫了声“爸爸”,小心地拉着柳海的裤腿,也差点要哭。   柳岸把小家伙抱起来:“莱莱,爸爸只是见到小叔太高兴了,他很快就会好。”   小家伙不认生,柳岸抱着也不闹,柳海也发现自己吓到了儿子,回手摸了摸他的头,小家伙马上就好了,很乖地对着柳岸点头:“I………我,知。”   小家伙说的居然是荣泽土话,刚才柳海让他跟全家人问好,喊称呼的时候,小家伙说的还是基本标准的普通话呢。   小雲和小雷的眼睛一直在柳海和柳莱的脸色来回扫,前年回来时洋娃娃似的弟弟和比杂志封面上的明星还帅气的六叔,这回看着比他俩还黑,俩货正在纠结他们是该高兴呢还是高兴呢还是高兴呢,就听到小柳莱的话,一下乐了,同时伸出手:“莱莱,哥哥抱。”   小家伙冲小雲伸出胳膊。   小雲接过去,先在小家伙看着十分健康的脸蛋上亲了一大口:“咦,没您小萱哥哩脸软乎。”   柳侠觉得自己的腿真是太碍眼了,他见到六哥心里高兴得要死,却还得配合着六哥的伤心,做出低落的表情。   还是大哥最贴心,拍拍柳海的头:“小海,好了孩儿,幺儿哩腿没事,医生说,注意点,多休息几个月,不会落下后遗症。”   柳海抹了一把眼睛:“这么严重哩伤,休息几个月会中?孩儿这腿,肯定以后都不能再干重活了,反正也已经停薪留职了,以后正好不用再上班了,我养活孩儿。”   柳侠这个时候也不敢跟他犟,老老实实地点头:“中。”   柳海捏捏柳侠的脸颊:“又瘦了。”他的眼睛也又红了。   柳侠特别怕人说他这个,一说孙嫦娥就要难受,所以他赶忙说:“妈,不是该吃饭了吗?俺六哥跟小葳坐了一黄昏火车,赶紧叫他们吃饭吧。”   看着柳海的黑脸和柳侠的腿正难受的孙嫦娥如梦方醒:“哦,哦,就是,吃饭,小海,来吃饭孩儿,莱莱,来,叫奶奶抱抱。”   一家人都去餐厅了,柳海也被柳侠硬给推了出去,让他吃完饭再过来。   果然,柳海放下碗就过来了,然后,躺在柳侠里侧,跟他说着话,不知不觉中睡着,一直睡到快天黑。   乘飞机的前一夜他就兴奋得没睡着,昨天晚上在火车上就更不用说了,要照顾柳莱,自己也兴奋,和柳葳说了一晚上。   柳岸看着和他一样,侧身扒着柳侠睡觉的柳海,又想到了每次回家都要率领一帮小家伙去和他们合睡一个大炕的小雲和小雷,心里想:小叔说早点跟家里人坦白,看来是有道理的。 第514章 祭灶这天   腊月二十三,风和日丽。   三大队的院子里人声喧闹,篮球场上堆了好几堆物品,几个乒乓球台子上也都放着箱箱笼笼,不时有人大声喊着名字,然后有人用更大的声音应答,哄笑声也一阵接着一阵,一派节日前的轻松热闹气氛。   大部分人撤走后,大院里感觉上冷清了一阵子,但很快,所有留在这里的人都感觉到,现在的人口密度才是比较舒服的。   人少的时候本身就比较容易抱团,被留在荣泽的三大队成员虽然都是自愿留下的,但因为三大队事实上已经解散,留下坚守的人便有了一种悲壮的情绪,这让很多人下意识地收拢起了小私心小算计,向小集体靠拢,现在的荣泽分队表现出空气的团结一致,队内气氛相当融洽和乐。   留下的人为了表示自己过的很好很开心,还对大院进行了一点趣味小改造,比如,给大院的各个区域和几条路命名。   冲着大门的林荫大道现在叫甘棠千里,平常就叫甘棠路,取自成语“甘棠遗爱”,据杨洪说,这是老职工们为马千里歌功颂德的。   杨洪跟柳侠说这话的时候又酸又羡慕,还惆怅等自己退休了大院里会不会也有个地方是因为他而命名的,就算个小角落也可以。   柳侠他们门前的这条小路叫夕杨路,据说当初取了无数个名字众人都感觉不合适,一天傍晚,夕阳西下,照着枝叶飒飒的杨树林,感觉安静又美丽,站在窗前的杨洪看见了,灵光一闪,就起了这个名字,大家都觉得不错。   柳侠也挺喜欢这个名字,他觉得甘棠千里虽然意境不赖,可有点二,如果他是马千里,肯定想起来就发窘。   南边豆腐渣楼前面的空地,现在栽了几行会开花的树,铺了透水砖,安装了很多大众健身器械和几个幼儿园常见的玩具,那一块叫南山乐园。   柳侠当初被这个名字唬了一大跳,实在没办法把那里和南山联系起来,杨洪说:“锻炼不就是想多活几年嘛,寿比南山,再加上小孩子的玩具,叫南山乐园怎么了?”   柳侠就知道这又是杨书记的手笔,赶忙说“好好好,简直不能更贴切。”   车队现在只有五辆车了,车队所在的后院,杨洪和潘留成计划弄成个自然风的花园,不过分队刚刚成立一年多,前一任把账上的钱都挥霍光了,现在还没钱修建,只是先栽了几棵以后可以当景观的树,银杏、樱花、鸡爪槭之类的,不过牌子却已经挂上了,叫豫花园。   柳侠当时听得嘴角直抽,这是要阴谋造反的节奏吗?   杨书记的解释是:“没原因,就是觉得这个名字好听。”   街上汽车来来往往太吵,还有汽油味,柳长青和孙嫦娥现在每天早上就去豫花园溜达几圈。   萌萌和小雲、小雷也喜欢去那里玩,在柳家岭那样天高地阔的地方长大,城市的钢筋水泥对他们来说有点无趣。   现在的荣泽分队和以前的三大队一样,财务独立,但业务和财务都要接受总局的监督,业务项目要定期向总局报备,财务随时接受检查。   潘留成和杨洪对此都无所谓,他们和留下的职工一样,享受总局在住房和职工保险以及医疗等各方面的福利待遇,人事关系也都在总局,当然得接受总局监督,只要他们挣的钱归自己支配就可以了。   潘留成一直都在工程一线,他和马千里又共事多年,关系非常好,去年人事调动其间,马千里用了点手腕,技术科好几个犹疑不定的骨干人员最后都留了下来,业务科也有两个老业务员留下,加上后勤部门大幅度精简,一线人员和后勤人员比例从焦福通后期的1:11.5转化成了现在的5:1,荣泽分队的奖金接近马千里当年的水平,逢年过节的福利也在节节攀升,队里的整体氛围又回到了马千里时期生机勃勃的景象。   今天他们发放年终福利的场景,就和柳侠在这里的那几年一模一样,每个人都开心自豪。   柳侠在屋子里听的眼馋,非要出去看看。   柳岸和柳海架不住他哼唧,看到今天天气也好,就在院子里给他铺了个躺椅,躺椅前面放着个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他支腿的架子,柳侠就跟个老太爷似的,在躺椅上翘着脚,透过大门看热闹。   因为后勤人员精简,工会只有一个兼职人员,负责福利发放的成了财务室,财务科长贾明军领着几个后勤人员,各守一种物品。   贾明军第一个看到柳侠出来,隔着杨树林高声笑着和他打招呼:“柳工,可以出来活动了?”   柳侠把他绳捆索绑的左腿抬高快九十度,大声喊:“早就好了。”   柳海吓得“哎呦哎呦”抱住柳侠的腿,慢慢放回架子上:“不敢淘力孩儿。”   柳侠笑着说:“看见了吧,其实我都能走了,就是俺家哩人老小心。”   贾明军看了一下领东西的人,随手打了两个勾,扭头继续和柳侠说话:“伤筋动骨是大事,小心点是对的。”   柳侠说:“所以我现在还躺着啊。”   贾明军因为是焦福通上任后第一个调进来的,并且一来就取代了楚远的位置,一度被认为是焦福通的心腹,为三大队的老职工所排斥厌恶,柳侠也一样。   但几年下来,大家都发现,贾明军其实是个老实正直的人,对他来说,到三大队就是一次正常的工作调动,撞上焦福通这个坎,他比其他人更难受,他总不能挨着跟人解释,他不是焦福通的人,他没有助纣为虐吧?   焦福通的事,贾明军受到牵连,也可以说当了替罪羊,最后背了个行政记过处分,好在,杨洪通透,知道那些事他做不得主,潘留成为人也厚道,两个领导商量了后,继续让他管理财务科。   柳侠听马千里说过贾明军的为人后,再和他见面,就主动释放出了善意,两个人之间本来也没有过直接冲突,贾明军性格和善,柳侠的友谊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但他十分高兴地接受了。   这次柳侠回到原城医院,他还和现在荣泽分队几个老职工一起去探病。   也在拿着个本子打勾的苏丽蓉看两个人吆喝着说话,觉得耳朵遭罪,忙里偷闲对柳侠喊:“隔这么远说话费劲不费劲呐?柳儿你过来呗,这边还没树影呢,更暖和。”   前面的杨树林十几米高,院子里确实有树影,不过,柳侠心里再着急现在这模样也不能过去着,他笑着说:“给我发一份福利我就过去。”   贾明军说:“成,你过来吧,过来就发。”   一群认识柳侠的老职工几乎同时发声:“凭什么?就凭他长的好看啊?”   柳侠没皮没脸地说:“对啊,我这么帅的脸,不能白白给你们看,要收费的。”   一群老职工七嘴八舌笑柳侠脸皮厚。   杨洪和潘留成本来站在路上背朝着这边聊天,杨洪这时候也忽然转过身说:“柳侠,你行了啊,你一年拿我们全队的总收入,还惦记我们这点苍蝇腿。”   柳侠说:“哪有?比你们差远了,再说,跳蚤也是肉,有便宜谁不想占啊?”   潘留成笑着说:“你回来呗,回来我做主,马上就给你发,双份。”   柳侠立马哑火了。   一群人开始笑他:“哎呦,看来还是自己干赚的多啊,你看,白给一大堆福利人家都不回来。”   柳岸看着被挤兑得没了脾气的柳侠,笑着拽了下他的耳朵:“招来一堆炮火,不玩啦?”   柳侠把自己窝得更舒服点,闭眼装没听见。   不过,他装了没五分钟就破功了,因为大院里来了一辆小卡车,司机是柳魁,车还没停稳,一群小搬运工就扑通扑通往下跳,中间还夹着个小萝卜头。   柳海给柳侠掖了掖毯子就往外跑:“孩儿,微波炉拉回来了,我去帮大哥他们送,你可别淘力哦。”   柳长青带着老花镜,坐在阳台上看书。   柳岸对他说:“大爷爷,我去帮忙送货,你看好俺小叔,别叫他乱动。”   柳长青已经放下书站了起来,他对柳岸点点头:“你去吧孩儿,我坐您小叔跟前看着他。”   柳岸迈开长腿也跑了出去。   柳侠差点站起来,被柳长青摁了回去,他扯着嗓子喊:“大哥,这么快可拉回来了?”   柳魁看着他笑:“别吆喝孩儿,一会儿送完大哥回去跟你说。”   柳侠躺好,美滋滋地对柳长青说:“这一车能赚小半套房。”   柳魁拉回来这一车,是荣泽分队年终福利的一项。   三大队最后两年的奖金和福利都十分微薄,分队成立后,潘留成和杨洪都是攒足了劲要恢复从前的待遇,可去年他们只有半年时间,积蓄不够,年终福利虽然比焦福通时候好了很多,比起马千里的时候却还差着一截。   今年全队上下一心,效益非常好,两个人就想年终福利上来个大点的动静,米面粮油水果干货是马千里时期多年的保留项目了,没有潜力可挖,两个人争取了职工的意见后,决定发微波炉,市场上最好的。   柳魁把微波炉各个品牌的说明书给他们都拿了一份,两个人最终拍板了一款刚刚推出的新产品,家电城定价是一千七百九,分队七十八人,一人一台,柳魁给了他们批发价。   有十几个老职工家里有微波炉,杨洪和柳魁协商后决定,允许职工自己去选一样电器,扣除微波炉的价格,剩下的自己掏腰包。   苏丽蓉和宁小倩家里都有微波炉,两个人想要冰吧,结果他们这么一说,好几家都觉得有个冰吧也不错,三大队的房子都宽敞,客厅里放过冰吧完全不是问题。   荣泽人用的都是冰箱,冰吧在荣泽没什么市场,店里没有货,柳魁临时订了十台,今天就送到这里六台。   还有两个年轻人换成了最新型的数码电视机,这个加钱比较多。   另外,还有五个人换成了大容量的全自动洗衣机,这个加钱更多。   发放水果干货和其他常规福利的摊子暂停,大家都围着卡车看自己家的电器。   柳魁请杨洪说了一下发放的具体细节,因为同样一种电器,当初大家要求的颜色或型号不一样,不能弄错。   虽然已经送到了院子里,柳魁还是像对待到店里的顾客一样,坚持送货到家。   微波炉不重,小雲和小雷送低层的,柳魁、柳海和柳岸负责送高层的。   电视机和洗衣机太沉,柳魁现在也四十多了,以前家里就不让他送这些太重的东西上楼,今天也一样,还是用专门的送货工。   柳侠看到抱着柳魁的腿看热闹的柳莱,继续扯着嗓子喊:“柳莱莱,爬回来。”   小家伙一天就和全家人都混熟了,谁抱着玩都行,但最喜欢的是奶奶、大伯和大娘,这会儿听到柳侠叫,就歪着脑袋看了看,继续抱着大伯的腿。   柳魁笑笑,把小家伙抱起来往家走。   柳莱莱被放在柳侠的肚子上,柳侠碰他的额头:“小臭孩儿,居然敢不理小叔。”   柳莱莱用洋腔怪调的汉语说:“你,不,礼貌,你,骂人。”   柳侠伸出一个大巴掌:“再敢不理我,我还打人咧。”   柳莱莱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看了那个巴掌一会儿,忽然抱着咬了一下大拇指:“五,香,猪蹄儿。”   柳侠楞了一下,才回过神,他这是被小家伙调戏了啊,他把柳莱莱脸朝下举起来晃悠:“啊,柳莱莱你个肉糙儿,你居然敢说小叔是猪,你跟您小萱哥才见过几回呀?就跟他学会了。”   柳莱莱咯咯笑,冲着柳长青叫:“爷爷。”   柳长青伸出手,还没够到人,孙嫦娥正好出来,看见叔侄俩那模样,吓得叫了起来:“小祖宗,你快点给孩儿放下来,碰住你哩腿咋弄?”   柳侠本来还想再晃悠几下,眼角却看到柳岸扛着一个微波炉箱子往这边走来,吓得他赶紧把柳莱递给了柳长青。   柳岸要往五楼送,得转到楼的北面,他只是顺道拐到夕杨路上看一下柳侠,就抓了他个现行。   柳侠恶人先告状:“这货说我是猪。”   柳岸身边还跟着微波炉的主人,他不好数落柳侠,只好点点头,对柳莱说:“敢再说小叔打屁屁哦。”   微波炉虽然不重,可一人跑十来趟,小雲和小雷也给累坏了,俩家伙送完最后一台回到家,瘫在沙发上就不动了,直到吃完午饭,大家开始商量回柳家岭的事,两个人才忽然跟打了鸡血一样加入话题。   柳长青他们想过今年在荣泽过年,后来想想不行。   柳长春和柳茂肯定不会放弃除夕上坟,不能把他们俩留家里。   还有一点,柳家已经不是过去家徒四壁的时候了,他们长时间不在家,万一有人起了歹心趁着黑夜撬门盗窃,就算拿不了什么贵重东西也够膈应的。   而且,不管是受伤的柳侠还是一群孩子,都非常想念柳家岭,一想到过年居然不能回家,柳侠和小雲、小雷都快苦楚出渣来了。   萌萌说,如果大家因为小叔不能回去,她想自己回去,她太想弟弟妹妹和家里人了。   那就只能回家过年了。   既然要回去,就不能太晚,过年是最大的节日,要做很多准备的,那大家就得分批走。   因为过年,医生建议柳侠二十六或二十七那天再去拍片复查,这样可以坚持到年后上班再去。   柳凌和小萱也要到二十六才能回来,小莘和柳川也都是二十六才放假。   婚纱店要忙到除夕。   家电城已经决定二十六那天中午关门,柳魁不用留下看店,花云两口子和金环、李卫东几个人已经商量好了,他们轮流值班。   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柳长青、孙嫦娥、秀梅、萌萌和两个小阎王明天一早就走,这样,在付家庄到柳家岭这一段,他们可以走的从容点,中间多休息几次。   柳侠回去时还得用担架抬着,所以柳魁得留下,柳海也一样,上窑到柳家岭那么远呢,一拨人肯定坚持不到底,中间大家得替换。   柳钰最后一批货昨天晚上已经发走了,他在望宁和柳长青他们一起走。   剩下的,除了小蕤和洁洁,其他人都在二十六那天走。   柳侠一听回家,兴奋得不行,恨不得今天就是二十六,柳岸也开始在心里打算那天路上给柳侠铺什么盖什么。   可能外人会觉得柳侠应该留在荣泽,他回柳家岭一趟,得一大群人跟着折腾,可柳岸和家里人都不这么想,他们都觉得,在其他地方过年,根本就不是过年的感觉。   而且就算不是过年过节,柳侠过一段也一定得回柳家岭一趟,要不他就跟丢了魂儿似的没精神。   第一次在荣泽过祭灶,柳侠的厨房被贴了个大大的灶王爷。   柳侠不能起来拜灶王爷,柳岸就给灶王爷多磕了几个头,看得小柳莱好生奇怪。   柳葳指着灶王爷像对小家伙说:“给那个老神仙磕头,以后天天都能吃炸带鱼。”   秀梅和孙嫦娥炸了一大盆带鱼放在冰箱里,每次吃的时候回一次锅,带鱼吃起来焦香入味,柳莱昨天早上吃了一口就喜欢上了,这几顿饭每次都要吃两块。   俩小阎王在一边给大哥的话添油加醋:“连做梦都能吃。”   柳莱莱没能经受住美食的诱惑,恭恭敬敬地给老神仙磕了三个头,然后,这顿饭他吃了三块带鱼,有一块是小阎王哥哥偷偷喂的,小家伙还小,柳海每次只让他吃两块。   吃完饭,萌萌和小阎王领着弟弟去豫花园遛食儿。   柳侠则躺在床上,柳岸给他揉着肚子消食,他多吃了两根灶糖,烧心得慌。   二十四早上吃过早饭,柳长青和孙嫦娥带着几个孩子走了。   二十六早上七点半,柳侠就到了省人民医院,十点就检查完回到了荣泽。   下午一点,柳凌和小萱回来了。   这次,他们没开那辆奔驰轿车,而是和罗小二一模一样的奔驰越野,但不是罗小二那辆,车牌不对。   柳侠的所有准备都提前做好了,柳凌的车还没到荣泽,他就再次躺上担架被放进拆了后座的车厢,然后在国道口等齐了柳凌,大家一起直奔望宁。   黄昏时分,在最后一缕夕阳中,柳侠、柳岸和哥哥们一起,回到了日思夜念的柳家岭。 第515章 回家的感觉   上一场雪很大,凤戏山背阳的角角凹凹里到现在还有残雪未化,柳家大院却暖洋洋的,太阳照在窑洞上,挂在墙上的红辣椒和橙黄的玉米穗串串又给大院凭添了几分热闹和温暖。   山里难得的没有什么风,今年写对子的摊子就放在外面了,两张吃饭桌并排放在东头矮石墙边,柳茂和柳海一人一张,求对联的人自己在榆木疙瘩桌子上把红纸裁剪好,喜欢让谁写就让谁写。   柳长青从去年就不再动手写对联了,由柳魁和柳茂代替,今年他们回家晚了,好多人来让柳魁帮忙剃头,柳魁也写不了了,就让柳海上。   中国的画家虽然不能人人都是书法家,可字至少也要看得过去,不能太丑,否则画的神格也要跟着低上几分。   柳海本来就是以字见长,以字入画,在这方面更有心得,这些年柳长青和曾广同对他也多有要求,字绝对不能丢,只能越写越好,所以他在国外也没有疏忽了毛笔字,每天都要练习一个半个小时,因此他现在的字虽然不能说大成,却也有相当的功力,信手而出,行云流水,鸾跂鸿惊。   柳茂跟随柳长青习字时间最长,也和柳长青一样最喜欢隶书,他的字也和柳长青颇为相像,劲骨丰肌,绵里藏铁,一如他的为人,看似温润淡泊,谦和随性,实则载一抱素,言之不渝。   来求字的人,年轻些的都围着柳海,年长些的都围着柳茂,也有几个有点别样小心思的,还是想找柳长青写,被柳魁几个婉言劝阻后,基本都去了柳海那边。   柳川和柳凌的字也写的很好,只是他两个都会做饭,今天要帮秀梅和晓慧劳作,忙的腾不出手。   孩子们帮二伯六叔把摊子摆好后,就撒着欢去玩自己的了。   柳莱对爸爸的新工作好奇了一会儿,看到哥哥姐姐们打秋打得飞起来,毅然丢开爸爸跑了过去,被小萱哥哥带着放了一回“扑拉”,下来后天旋地转,东倒西歪地打了好几个懵懵转,最后又坐在地上眼神迷离地发蒙,把隔着窗户看的柳侠笑得差点岔气。   小雲和小雷自己不打秋,专门送人和帮忙拧剂子给别人“放扑拉”,然后看着人家懵得乱转圈,俩人就在旁边高兴得打跌。   柳若虹小丫头在家没事就给自己放几个扑拉,早就练出了金刚不坏之身,对这玩意已经没感觉了,她现在想玩的是篮球。   小雲和小雷能让篮球在指尖上滴溜转,还能玩杂技似的让篮球从一个胳膊滚到另一个胳膊,小丫头非常羡慕,正在刻苦学习,不过一个人练习着实枯燥无味,柳若萌又比较淑女,拒不肯玩篮球,柳若虹就把主意打到了最好说话的四哥身上。   小莘被两个小阎王弟弟磨出了一副好脾气,对气人精妹妹历来百依百顺,就听从小雲的指导,从练习拍球和传球开始熟悉球感,用个大皮球给柳若虹当陪练。   柳若萌现在是个小管家婆,操完了这个心操那个心,要看着两个小阎王和小萱不要把柳莱给折腾坏,还要看着跟个小圆球一样的柳瓜瓜不被别人给偷跑。   她被两个小阎王弟弟传销了一脑子的拐卖可爱弟弟的人贩子知识,觉得满世界都是人贩子,连柳家岭那些她不熟悉的面孔都不信任。   还有现在当冰箱用的西屋,里边放了那么多年货,也不能让别人家的小孩子看到,那一盆盆一盘盘一看就让人流口水的带鱼、酥肉、排骨、藕合、丸子、回锅肉、粉蒸肉、八宝饭……等等等等,要是哪个小孩看见了眼馋,他们家大人再惯孩子又脸皮厚,去跟爷爷奶奶或大伯大娘要,就爷爷奶奶他们的心肠,肯定不好意思说不给,所以,就只有她来防患于未然了。   柳若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坚守在弟弟妹妹们和西屋房之间,严阵以待,随时把对西屋产生好奇的小孩子给打发开。   小萱终于迎来了最喜欢的日子,爸爸和全家人一起,都在柳家岭。   和哥哥弟弟们玩一会儿,他就要跑去堂屋一趟,爸爸在忙活,他进去总是被爸爸或三伯、大娘塞一嘴刚做好的肉再被塞个大碗就被赶出来,因为里面有油烟气,大人们都觉得小孩子吸多了不好。   就那一小会儿小萱也很满足,他出来端着大碗挨着喂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吃一圈,接着玩。   柳小猪和柳花花跟他们的两个小宝贝一直跟在小萱身边,它们已经发现了,跟在小萱身边能不停地吃吃吃。   柳侠躺在自己的窑洞,看着满院子的热闹,急得拧绳。   柳岸斜靠在他身边,在一个硬壳笔记本上写写画画:“要不,咱跟夜儿样,搬个躺椅叫你挺外头?”   柳侠连连摇头:“嗯~,不,我这样看着就可美。”   柳岸手上的笔不停,脸上无声地笑:“急得都快成拧成个麻花了,还可美?”   柳侠嘴硬道:“哪有?我就是挺时间长了,随便扭扭。”   柳岸没吭声,在本子上又刷刷刷地画了一会儿,然后合上本子放在了炕头上,盘腿坐起来:“挺哩腰疼了?来,稍微侧一点身,我给你揉。”   柳侠摇头,用下巴给他指躺在两个人脚头正呼呼大睡的柳钰:叫您四叔看见咋弄?   柳岸笑,悄声说:“我以前还给你揉大腿跟屁股咧,你别自己做贼心虚。”   柳侠还是不肯:“我忍不住啊,就是做贼心虚。”   柳岸无奈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我有点后悔现在跟你说了,我应该等柳石抱回来,一下跟家里人说清楚。”那就不会让你整天提心吊胆了。   柳侠瞪眼:“我宁愿天天做贼心虚,也不想成天害怕你会待见别人。”   他说着就有点怄气,脸上满是控诉:“你知你这两年给我吓成啥不知?天天怕别人确你,给你染上啥乱七八糟的病,还有,一想着你会,你会……会那啥别人,我这儿……”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就堵的要死,我还想着我哪天会叫气成个肝硬化咧。”   柳岸扭头看了看门口,又看了看还在打着呼噜的柳钰,他想亲柳侠,亲到死。   不过,他没有真的亲,家里这么多人,他们一点险都不能冒。   他心里其实一分一秒都不想等了,他想坦坦荡荡地和柳侠在一起,但他很清楚,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他们的事情对大爷爷和奶奶太过匪夷所思,他怕他们一下承受不了,所以,他虽然已经把坦白的决定提前了,也还需要好几个月——等柳石成个小胎儿。   所以,他只是拇指抿过柳侠的唇,用眼神亲吻了他一遍:“不敢瞎说小叔,你知我根本不可能待见别人。”   柳侠有点不好意思,含着柳岸的拇指咬了一下:“我知,我是说以前,以后,你就是我哩了。”   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眼神灿烂得像春日的阳光,里面的小得意像沁透了花香的春风,让柳岸的心一阵悸动,温柔的爱意随着涌动的血液流淌,到达四肢百骸时已然滚烫沸腾。   柳岸不敢再看柳侠,重新靠回炕头,闭上眼睛说:“以前我也是你哩,一直都是。”   柳侠嘿嘿地傻笑起来。   门口忽然传来“沙拉沙拉”的声音,柳岸睁开了眼,柳侠侧身趴在他肚子上,眼睛盯着门口。   先是一个胖乎乎的小手扒住了门框,然后,一个圆乎乎的小家伙完整出现在门口,看见柳侠和柳岸,小家伙一咧嘴,流下一串口水:“吔?”   柳侠笑起来:“柳瓜瓜,是小叔,不是‘吔’,再喊一遍。”   柳瓜瓜抱着门框,一点一点挪过了门槛,乍着两条小胳膊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呀呀呀呀呀……”   柳岸弯腰伸手接住了小家伙,把他拎到炕上,脱了虎头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老铁啊,都会独个儿跑过来了?”   柳瓜瓜高兴地颠着小屁股:“呀。”   柳侠歪靠在柳岸身上,捏柳瓜瓜的小脸:“喊小叔。”   柳瓜瓜咧嘴笑,又一串口水流下来,柳岸反手拿过炕头上放着的餐巾纸,撕下一截给他擦,然后问柳侠:“孩儿老流嘴水,是不是上火了?”   柳侠说:“不是,小孩儿都这样。”   柳岸摸了摸柳瓜瓜用细纱棉口罩改成的围嘴,很干爽,应该是刚刚换上的:“我小时候也这样?”   柳侠说:“嗯,我放学回来,你扑上来接我,一路喊‘侠侠侠’,一路流嘴水,等我抱着你,你搁我脸上一蹭,我一脸嘴水。”   柳岸看了一下柳钰,还睡得很熟,侧过头在柳侠头上蹭了蹭:“这样吗?”   柳侠吓得呼一下就坐直了:“臭孩儿,叫逮住啦。”   柳岸笑:“不会,四叔这一觉到天黑能醒就不错了。”   柳钰从洛城回来,就开始了连轴转。   东海的那个大单子,就算都是常见的产品,以柳钰厂子的生产能力,他到祭灶前完成都有点困难,而这个单子里还有相当一部分是特殊的规格,这种规格的产品不常用,只有东海这位胡老板每年会订一两次,数量还都不多,每次都是柳钰和柳淼、建宾几个技术最好的人动手。   这次这个单子一下变成了非常规的产品占了大头,柳钰觉得靠自己一个厂肯定没办法按合同时间完成订单,于是,他就打电话向马德英求助,想把常见的那部分单子转给他做。   结果,马德英那边前一段时间连续停电,他正在为自己的单子焦头烂额,准备向柳钰求助呢。   临近春节,很多效益不好的厂子都放假了,口碑不好的柳钰又不想用,最后,只能加班。   往东海的货二十二那天晚上十一点多才发走,柳钰之前除了去荣泽看柳侠,连续干了快三天三夜,之前每天也都是休息四五个小时。   二十四那天和孙嫦娥、柳长青一起回到家,他刚睡了四个小时,比他们晚半天回来的柳淼、柳森就给他捎信,说他和柳长青他们离开不到两个小时,玉芳的堂哥就找到了厂里。   丽芳和丈夫打架回了娘家,他丈夫喝了酒后追到孙家村,破口大骂拉扯着让丽芳跟他回去,孙家爸爸和妈妈咽不下这口气,双方动了手,那混账玩意不但推倒了孙家妈妈,还扬言要砍了孙家一家,连柳钰和玉芳一家五口都算在内了。   柳钰和玉芳不敢耽误,马上去了孙家村,安抚了孙家父母后,柳钰让玉芳留在娘家,自己找到了罗各庄丽芳的婆家,把丽芳的丈夫痛揍了一顿。   玉芳现在还在娘家,柳钰昨天晚上快八点才到家,比柳侠他们到家还晚,吃了饭后他和柳凌说会儿话都没时间,因为柳瓜瓜这个家伙离开妈妈后白天没事,一到晚上就闹个不停,柳钰和玉芳都不在家的两个晚上,孙嫦娥、秀梅、晓慧、柳茂轮番哄都哄不住,小家伙嗓子都哭哑了,昨晚上柳钰回来,小家伙就不让别人碰了,只让柳钰抱,却还是闹,睡着一会儿就哭醒。   柳钰连番折腾,眼都睁不开了,今天早上天一亮,柳瓜瓜又变成了乖宝宝,柳钰饭都没吃就想睡觉,被家里人逼着吃了一大碗稀饭,然后跑过来睡在柳侠的脚头,一直到现在,他连姿势都没换过一下。   柳侠看看四哥,觉得柳岸说的没错,他觉得如果柳瓜瓜今天晚上不闹,四哥能睡到明天晚上。   可是,他心里还是没底啊:“家里还有恁些人咧,小葳随时可能过来,还有那几个小孬货,要是叫他们看见……”   柳岸说:“不会,他几个耍哩正高兴咧,小葳哥也正学做饭学的带劲咧,肯定不会……”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面响起一片脚步声,小葳的声音先传进来:“小叔,猫儿,大骨头来了哦。”   紧跟着是几个小家伙的声音:“啊啊啊,我最待见啃骨头啦——”   “我也是我也是,我待见啃猪屁股上那个骨头,上头哩肉好吃。”   “我待见大棒骨,跟金箍棒样,两头还可多筋。”   “大棒骨是小叔咧,小叔吃大棒骨长腿咧。”   ……   柳岸:“……………………”这是非要逼着他早点坦白的意思吗? 第516章 请假一天,今天更不了了。   一屋子都是“咔哧咔哧”啃骨头的声音,就算闻不到肉香,只听着这些声音也足够让人食欲大振,柳侠本来怕长成大胖子的心情没二十秒就土崩瓦解,接过柳葳给他的一根肉特别多的大棒骨也啃了起来。   柳岸盘腿坐在柳侠跟前,护着他的左腿,免得哪个小家伙一高兴在炕上撒一通欢,再祸害到他。   柳瓜瓜被大哥抱过去圈在腿窝里,脸朝外,手里象征性地拿着根小骨头,过一会儿唆一下,嘴里的肉都是哥哥姐姐们轮番投喂的。   柳若虹已经很有姐姐的样子了,都是拣最烂最有味的瘦肉喂弟弟。   小萱和两个小阎王除了投喂柳瓜瓜,有大块的肉和筋时,还间或投喂小叔。   柳侠有点不好意思,这仨货也馋的很,平时吃饭,筷子上跟长了眼睛似的,专拣肉挑,这会儿要顾着柳瓜瓜他们两个,有点那啥了,于是他说:“您独个儿吃吧孩儿,我这上头也可多肉。”   小萱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筋:“那不一样,俺爸爸说,他看见你哩时候,你腿上哩骨头都露出来了,你要是胖点儿,腿上哩肉多点,肯定就挤不住骨头了。”   柳侠想捏捏小家伙的胖脸儿,一看手上都是油,只好作罢。   小萱看出了他的打算,把脸伸过来:“给小叔,捏吧。”   柳侠舍不得:“手上净油,捏了你还得去洗咧,老冻慌。”   小萱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就是洗一下脸还,我叫俺哥哥给我洗。”   小雷举手:“捏吧小叔,我给孩儿洗脸,我不怕冷。”   柳侠还是摇头:“嗯~,太冷了,谁洗都冷,一会儿吃完你坐小叔哩被窝儿里,小叔随便捏。”   小萱很好说话地点头:“那也中。”   柳岸看着这小家伙实在喜欢得厉害,伸手把他拖到了自己怀里。   柳莱的自理能力特别好,吃饭喝水从来不用大人管,自己吃的干干净净,这会儿,他正专心致志地对付一块大骨头,吃的满脸都是肉渣渣。   小家伙才回来一天,就彻底融入了柳家岭,他回来时是国际范儿,小灯笼裤白毛衫羽绒服,虽然脸黑乎乎的,可看着还是洋气的不行。   孙嫦娥和秀梅觉得毛衣透风,不保暖,回来就给他做了两身小棉衣,他现在身上穿的棉袄是柳若虹的旧棉袄改的,红色小碎花,琵琶扣,因为要啃骨头,秀梅又给他带了个花兜兜和小罩袖,如果不是微微卷曲的头发和略带蓝色的眼睛,看着比柳家岭的孩子还乡村呢。   这家伙还不满三岁,却跟一岁多的柳瓜瓜有了不可逾越的代沟,他好像完全不能理解柳瓜瓜的世界,看他的眼神完全就是在看一个特别新鲜的小动物,逮着机会他就要去撩柳瓜瓜一把,然后看着柳瓜瓜或炸毛或无辜的小模样乐呵。   这会儿,看见别人喂柳瓜瓜,他也跟着喂,柳瓜瓜一吃他喂的肉,他就特别高兴,自己猛吃几口,继续喂柳瓜瓜。   柳侠看的好玩,弹了小家伙一个脑瓜崩:“柳莱莱,你才两岁,能不能别用老爷爷一般慈祥的目光看瓜瓜?”   柳莱莱对小叔的行为颇为不满,给了他一个鄙视的小眼神,说:“I……我,喜欢,弟弟嘛。”   柳侠觉得这货强词夺理:“你不是喜欢弟弟,你是喜欢大孙子。”   柳葳:“小叔啊……”   小莘:“小叔,叫俺爷爷听见,屁股给你打八瓣儿都不够。”   柳侠还要争辩,被柳岸用一块肉堵住了嘴:“小叔,先吃肉,凉了就不好吃了。”他又扭头对小莘他们说,“小叔哩意思是,莱莱比较早慧,瓜瓜比较晚熟。”   小雲咧嘴:“柳岸哥,咱将听哩是同一句话吗?”   柳岸往他嘴里也塞了一块肉:“不说话没人给你当哑巴,吃你哩肉。”   小雷说:“是吃猪哩肉,不是小雲哩肉。”   正好走进来的柳川和柳凌正好听见最后两句,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柳凌说:“小雷,你长大可以当专业批评家。”   小雷认真地说:“不,俺大爷爷说凭嘴吃饭不靠谱,我得学个正经手艺。”   柳川说:“比如咧?”   萌萌替小雷回答:“造原子弹,宇宙飞船之类哩也中。”   柳凌摸了摸小雷的头:“嗯,这手艺不错孩儿,轻易失不了业。”   柳川和柳凌能出来,说明厨房劳作那一摊子圆满结束了,柳侠歪着身子透过窗户往外看了看,理发的人还剩四个,柳魁再有四五十分钟应该就完成任务了。   求对联的人还有点多,有二十来个,柳茂和柳海估计下午还得再写一会儿,柳侠有点不乐意,今年回来得晚,他好想就自己一家人亲亲热热地在一起,这么多外人闹哄一天,他觉得跟自己家的大好时光被别人给占去了似的。   果然,等柳魁那里一结束,有几个人看快晌午了,柳家已经在准备吃午饭,就主动提出把纸留下,他们下午再来。   那些人一走,柳茂和柳海就跑到了柳侠他们这屋,柳茂轻轻地转动手腕,柳海则把甩着手大叫:“啊,快使死了,我哩手指头都没感觉了。”   萌萌看到求对联的人准备离开时就跑走了,这时候抱着两个暖水袋进来,柳茂和柳海一人一个。   柳海抱着暖水袋感叹:“真贴心,这人呐,必须得有个妮儿,要是没妮儿,就一群光蛋孩儿,这一辈子就去球了,老了情等着受罪了。”   他话音没落,脑袋上就同时落下两个大巴掌,柳魁和柳川同时说道:“你个二球孩儿,咒谁咧?咱伯咱妈也没妮儿。”   柳海捂着脑袋叫:“我,我,我不是那意思啊,我是说咱萌萌老贴心老懂事啊。”   柳葳抗议道:“六叔,你夸萌萌懂事儿俺没意见,妮儿就是可懂事可孝顺,可你说养一群光蛋孩儿老了只能受罪啥意思?你是说你自个儿不打算孝顺俺爷爷奶奶,还是说小莘小雷俺几个以后会不孝顺俺伯俺三叔?”   柳海看着一群怒目而视的小家伙,觉得自己冤得要六月飞雪:“我哪儿有恁多意思?我就是想夸萌萌一下啊。”   柳侠看六哥被双打,十分高兴,幸灾乐祸地最柳岸说:“您六叔因为胡说八道,从小到大不知挨了多少回,哈哈,现在都当爹了居然还没改。”   小雲揭他的老底:“小叔,你别说了,你还不胜俺六叔咧,俺六叔再胡说,也不会说莱莱是瓜瓜他爷爷。”   小雲一语惊人,柳海抓着这句话不放,柳侠刚才的缺心眼话很快就被翻了出来,脑袋差点没被几个哥哥给撸秃。   午饭分了两拨吃,除了柳侠和柳岸,大人们都在堂屋吃,柳葳率领弟弟妹妹们陪着柳侠和柳岸吃。   柳瓜瓜饭没吃完就在柳葳怀里睡着了,柳莱要求搂着弟弟陪他睡,俩人就睡在柳钰旁边的角落里。   柳钰睡得昏天暗地,谁喊都不起来。   柳魁、柳川几个人昨天抬着柳侠回来,今天一大早起来就开始忙,也都累了,大人们都要睡个午觉。   柳海还是兴奋,趴在柳侠身边和他絮絮叨叨。   柳凌躺着和小雲、小雷、小萱说话,说着说着三个小家伙就都睡着了,兄弟三个分开了半个月,昨天再见,晚上和大人一起,一直说到大半夜,这会儿都扛不住了。   柳岸看有柳海陪着柳侠,就想去外面转一圈,他平时每天都要锻炼一两个小时,上下学的路上还经常跑步,一下子全天窝在屋子里,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柳侠对他的身体随时保持关注,柳岸站起来伸了两个懒腰,柳侠立马就知道他是躺的时间太长,肯定腰酸背痛了,使劲把他往外赶。   柳岸穿羽绒服的时候,柳凌说:“猫儿,等等我,搁堂屋坐了一晌油锅,我也想去外头透透气。”   凤戏山的冬天万物凋零萧瑟寒冷,但爱它的人们,总能找到它美丽的地方,此时此刻,柳岸和柳凌都从它的苍凉寂寞中感受到了寥廓宁静之美。   柳凌和柳岸信步走在通往三太爷家的山路上,话题也是信马由缰,柳凌说小时候他和柳钰、柳海、柳侠几个人在这条路上经历过的种种趣事,柳岸说他买下的那个农场和柳家岭一带相似的风光,相似的林间小路。   柳凌几次想就着话头问一下柳岸毕业后的打算,又怕柳岸一句话挑明他对柳侠的心意——柳凌确定,在柳侠和柳岸的感情中,柳岸起着主导作用——他还没有想好当下怎样面对柳侠和柳岸之间超出亲情的关系。   柳岸却在他一次长时间的沉默后忽然说:“五叔,你想问我啥就问吧?我知你心里头怀疑了好多天了。”   这句话就相当于承认了他和柳侠之间特殊的感情,柳凌没办法再自欺欺人,干脆坦然地对上了柳岸的目光:“孩儿,你想过你跟您小叔搁一堆儿哩后果吗?”   柳岸从容地点头:“想过,坦白时会引起家庭飓风,风雨过后,小叔能快快乐乐一辈子,再也不用担心会因为婚姻远离咱家哩人,咱家是小叔哩命根。”   柳凌无言以对。   柳岸比任何人都了解柳侠,他知道柳侠心底最深处的执念,他心甘情愿和柳侠一起守护柳侠所珍惜的一切。   柳岸如果知道柳凌现在心中所想,他肯定会说:我不止和小叔一起守护,我还想让小叔所守护的那些变得更美好。   不过,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再说,静静地站着等柳凌的回应。   柳凌望着远山沉思良久,才转回头看着柳岸说:“既然你能想到结果,那就别急在一时,别吓着您大爷爷跟奶奶。”   柳岸点头:“我知,我会等条件成熟再坦白。”   柳凌凝神看着他,等他关于条件成熟的解释。   柳岸却没继续说自己的事,而是转了话题:“五叔,震北叔那边咋样了?”   柳凌说:“他爸让他和思危搬回罗家巷住了。”   柳岸诧异了片刻才说:“那,您打算咋办?”   柳凌说:“我叫他暂时完全顺从家里的意思,他爸能让他离婚已经是做出了非常大的让步,步步紧逼可能适得其反。他爸不是铁石心肠,当下,顺从他的意思,比和他强硬对抗好,和谐的父子关系能让他平复心情,然后他才能有时间和理智来观察反思。”   柳岸说:“我听震北叔说起过他爸,我也觉得,现在顺着他爸更好,不过,震北叔不会真就打算一味顺从吧?”   柳凌轻浅地笑了一下:“这个,我具体说不来,他心眼不比他爸少,叫他自己见机行事吧。”   柳岸知道,柳凌是个心里特别能装事的人,他和陈震北的处境并不想他表现出来的这么轻松,换个人,好不容易离婚了反倒被控制得更紧,早崩溃或爆炸了,他心里对五叔一阵心疼,所以,虽然不敢完全确定,他还是想给柳凌减轻一点压力。   “五叔,你跟震北叔只管对付他家那边就中,咱家应该没问题?”   “为啥?”柳岸的口气太笃定,柳凌愕然。   柳长青和孙嫦娥确实是最好的父母,可是,他和陈震北的事在当今这个世界平常人的心里,不是一般的特立独行,而是大逆不道,甚至在很多人心里,他们这样的人存在本身便是罪恶,所以死不足惜,比如程新庭的父母。   柳凌每天都在想,怎么开口才能让父母不至于因为骤然收到刺激发生意外,现在,柳岸却说,父母这里没问题,柳凌怎么都没办法相信。   柳岸把柳侠和柳长青的那番话跟柳凌完整地叙述了一遍。   可能真的是当局者迷,一贯敏锐的柳凌听完,却不敢相信柳长青关于小萱的那番话,是在侧面提醒他,他同意自己和一个男人一起生活,前提是那个人必须把小萱视为己出。   柳岸却非常肯定地说:“五叔,你相信我,大爷爷肯定是这个意思,所以,咱家这边你不用担心,你和震北叔还是把精力放在他家那边,大爷爷再大度宽宏,震北叔家不愿意,您也没法搁一块。”   这天晚上,柳凌再度失眠,他甚至比原先更不安。   家里人不知道之前,他可以自己默默忍受来自陈家的敌视,对于陈震北和他之间的感情,他心中自有方圆,所以他可以无视外人的闲言碎语,淡然处之。   可家里人不一样,如果他和陈震北的关系一直不能得到陈仲年的认可,他和陈震北之间的感情再好,他都会成为全家人的一块心病。   他希望自己和陈震北在一起这个选择,能让家里人为自己的幸福而欣慰,而不是让他们从此多添一件忧虑惆怅的事。 第517章 二十八 贴嘎嘎   给村里人写对子忙活了一整天,柳长青和柳长春两家自己的对子,直到二十八当天,必要要“贴嘎嘎”的时候,才由孩子们来书写粘贴。   本来柳海是打算一力完成两家所有对子的,可孩子们不知道昨天受了什么刺激,今天有一个算一个,都对写对子兴致勃勃,跃跃欲试,柳长青就说:“过年本来就是过孩儿们咧,他们咋高兴就咋来,叫他们写吧。”   一群小的立马跟拿到了尚方宝剑似的,把两本《对联集锦》和家里几本诗词书籍都抱过来,准备寻找奇妙佳句。   然后,把大人们给推到一边儿,只许他们围观,不许上手,几个人已经决定了,他们要完全独立自主地完成这件大事,让大人们看看,他们不光会捣蛋,还可有用处咧。   柳葳和柳岸争取了半天,摆事实讲道理无效,就恐吓威胁,柳侠也在旁边助纣为虐,加入了威胁少年儿童的行列,好不容易才让几个小的接受他们俩也属于“小孩儿们”这个群体的事实,拿到了书写各自家堂屋门上的对联的权力。   小莘和小雷一拨,小雲和萌萌、小萱一拨,开始裁剪红纸,柳葳和柳岸想帮忙,被断然拒绝。   他们其实心里完全不认可这俩傻大个是小孩儿,他们只是被“新游戏机”和“零花钱”胁迫,不得不暂时屈节,可他们内心是很威武不屈的。   小雷的手上工夫相当了得,萌萌经常帮奶奶和大娘婶婶干活,也是心灵手巧,几个人一会儿就把十来张红纸裁剪得妥妥当当。   柳葳早就准备好了,还蹦了几个高儿、扭了扭脖子和手腕来热身。   他写的是正楷,不过因为是堂屋的,所以他用了繁体,以示庄重:   上联:一元复始 下联:万象更新   横批:春来矣   几个小的面面相觑,一齐发蒙:“还兴三个字儿哩横批?”   柳长青笑着说:“这个横批好,跟对子贴合,您几个一会儿跟您大哥学学。”   很多从古籍和诗词歌赋中演化出来的对联,都没有横批,要自己临时匹配,市场上卖对联的,横批很多都是随便给的,反正就那几个,怎么配都不会太离谱。   柳葳这个是他自己临时心拟的,比较独特,几个小的还没见过这种。   不过,大爷爷都说好了,那肯定就是好,几个小的迅速放弃了质疑大哥的心思,虎视眈眈看着柳岸:他一写完,他们就可以上阵了。   柳岸也是正楷:   上联:天增岁月人增寿 下联:春满乾坤福满门   横批:阖家欢乐   他还没写完,萌萌和两个小阎王就同时露出嫌弃脸:“呃……真俗气。”   小萱和他们不太一样,他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柳岸,由衷地说道:“哥,咱家哩人都说你作文写哩可差可差,俺关老师还拿你当过反面教材,我还不信咧,原来,是真~~哩啊?”   柳岸严肃认真地说:“虽然俗气了点,可这是三哥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您几个不准诋毁它哦。”   几个小的从小就在和睦快乐的氛围中长大,过年过节尤其被纵然,虽然心里没认真地想过,但潜意识里就知道在阖家欢乐的时候不能扫兴,况且,柳岸写的只是中规中矩,并不离梗,柳长青也经常写这幅对联,于是,他们就大度地表示:“那中吧,只要俺二爷(爷爷)待见。”   柳长春马上回应:“咦,二爷可待见可待见,这也是二爷哩心愿。”   柳侠伸长胳膊给了小雷一个脑瓜崩:“春联就得要这样哩,吉祥如意福禄满门。”   小雷摸着脑袋连连叫:“中中中,小叔你说哩对,俺柳岸哥写哩最好,俺爷爷也比不过。”   柳侠心满意足地说:“那倒不至于,跟您爷爷一样好吧。”   接下来的名次小雲给小萱占着了,要让弟弟先写一个其他人才能写。   柳凌问小萱:“你想给哪个门上写孩儿?”   小雲小雷一齐说:“给俺哩门上,孩儿,你给哥哥写。”   小萱有点紧张地点点头:“中,我,我想想写啥。”   他拿着对联集锦翻了几张,然后忽然放开:“我想好了,我忘了我搁那儿看见过一副对子,可美,我觉得给俺哥哥正好。”   柳凌站到桌对面,帮小萱扶着纸:“那你写吧孩儿,爸爸看着。”   小萱觉得自己这幅对联用行书更合适,可他现在还只会写隶书和正楷,就做了和两个哥哥一样的选择。   上联:庭栽虚心正直竹 下联:家育国家栋梁才   横批……   小萱挠了挠头:“一群好孩儿?”大哥都写三个字的横批了,他写五个字应该也中吧?   众人:“………………”这才叫出格,才叫独特,才叫标新立异,以前真没看出来啊,小家伙居然的幽默水平是大师级的。   发现大家的反应好像不太……热烈,小萱看柳凌:“爸爸,这横批不好?”   “呃……”柳凌蹲下,看着小家伙期待的眼神,也有点想挠头,不过,他最终说道,“没,爸爸觉得可美,您哥,您姐,还有你,虹虹,确实都是好孩儿。”   小萱虽然非常非常信任柳凌爸爸,可写对联是件大事,要在门上贴一年,让很多人看的,他觉得还是多征求几个人的意见,于是,他又挨着看柳钰爸爸、大爷爷、奶奶、爷爷、大伯、大娘、三伯、三娘……小叔和柳岸哥就算了,他俩作文不好。   孙嫦娥带头表示:“这横批真好,我成天想着咱家哩孩儿这么好,居然都没人知,心里可不美,这下好了,全村儿以后就都知了。”   柳长青也跟着点头:“嗯,对联哩横批就跟古人的表字或歇后语的后半截样,要么是解释前面的意思,要么是总结或延伸前面的意思,小萱这个横批算解释,对吧?”   柳魁一群一起附和:“就是,孩儿这样写还怪生动活泼咧,平常都是那几句,太死板了。”   于是,小萱美滋滋地把“一群好孩儿”写了上去。   晓慧扒拉了几下两个儿子的头:“小萱这么信任您俩,您俩可别最后狗屁不是,叫孩儿替您丢脸哦。”   小雷说:“俺俩肯定不会,俺俩最少得跟俺大哥样。”   小雲十分不满地犟着鼻子乜斜晓慧:“妈,俺俩是您哩孩儿呀,你就不能给俺俩想好点?”   柳川把他的脑袋给推回去对着对联:“跟您妈犟有啥用?好好看看孩儿给您俩写哩对子,想想以后该咋样?”   小雲吊儿郎当地说:“咋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成为国家栋梁才呗。”   小萱写完了,他的字还很稚嫩,可没有一个人嫌弃,晓慧把对联拿到旁边的桌子上,急不可待地想赶紧晾干了贴上去,她非常喜欢这幅对联,她已经在心里跟单位的同事炫耀了好几遍了。   下面,萌萌想给柳茂的门上写。   两个小阎王和小萱、柳若虹积极个姐姐打下手。小姑娘没去翻对联集锦,润好了墨,提笔就写。   上联:庭前花开花落意 下联:心下云卷云舒情   横批:青山不老   写完,萌萌看着柳茂:“爸,我也不懂咋对仗,我就是觉得这样好听,你待见不待见?要是不待见,我再写一副。”   柳茂眼圈有点红,笑着说:“待见孩儿,可待见,你写这么好,当对子亏了,一年不到头就没了,你该给爸爸写成个书签。”   萌萌爽利地说:“这太好说了?我黄昏回家就做个书签写上。我还给你想了可多诗咧,都给你做成书签。”   小阎王和小萱同时举手:“我也想做书签,我也想给书签上写诗。”   秀梅说:“都做都做,您说都需要啥东西,娘去给您准备,随便做。”   小莘说:“你别管了妈,俺自个儿准备,弄点硬纸板跟糨糊就妥了。”   接下来,小莘给柳长青、孙嫦娥跟柳魁、秀梅的门上写。   他给柳长青和孙嫦娥写的是:   上联:寿同山岳永 下联:福共海天长   横批:福寿同天   孙嫦娥越看越喜欢:“俺孩儿写哩可真好,爷爷奶奶不敢想跟老天爷样恁长寿有福,能再活二十年,看着您都有孩儿了,过哩都可好就中。”   柳魁说:“妈,俺伯您俩一看就是长寿多福哩命啊。”   小莘继续给柳魁和秀梅门上写。   上联:欢心绕膝芝兰茂 下联:如意齐眉日月长   横批:神仙美眷   秀梅看上联和下联的时候还咧着嘴笑,一看到横批脸就红了,在小莘背上打了两巴掌:“小鳖儿,您伯俺就俩乡下老渣皮,你这么写,别人看见不得笑话死俺。”   小莘把横批举得高高的给全家人看:“我觉得俺伯俺妈就是这样啊,您说是不是?”   除了小傻子柳瓜瓜,全家人,包括柳长青、孙嫦娥和柳长春都大声说:“是。”   柳侠吆喝的声音最大,完了他又补充一句:“大哥大嫂,其实您俩比神仙还美,就是人家说那只羡鸳鸯不羡仙,您俩就是比神仙还美哩鸳鸯。”   秀梅臊得满脸通红,只是笑。   柳魁看看她,又看看小莘依然举着的横批,点点头:“嗯,差不多吧,我也觉得自己过哩不赖。”   小莘得意地把横批收了起来,和柳葳挤挤眼:“咋样?我写哩美吧?”   对联集锦上没有横批,他想了半天才想出来的呢。   柳葳伸出个大拇指:“漂亮,我也觉得咱伯咱妈是神仙美眷。”   柳侠看别人热闹就眼馋,他看着柳岸说:“你给咱哩门上也写个呗。”   柳岸点点头,正要去拿笔,小雲先一步把笔抢了过去,笑嘻嘻地说:“小叔,我给您哩门上写。”   柳侠觉得这家伙的笑有点像黄鼠狼看见了鸡,可小雲这么积极地要给他们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能不给孩儿面子,只好点头答应。   小雲先伸胳膊踢腿地热了下身,又双手从丹田开始托举运了运气,然后才摆开大师架势开始写。   柳侠看他写了两个字就觉得不妙,果然,出来的是一副全国人民都耳熟能详、铜臭味迎风飘十里的对联:   上联:生意兴隆通四海 下联:财源茂盛达三江   横批:日进斗金   柳侠眯起眼打量着小雲:“你不觉得应该给小叔解释一下吗?”   柳海仿佛被雷劈了似的看着:“孩儿,日进斗金你还不满意,你是想要财源滚滚?或者,招财进宝?”   柳川笑得扒在柳魁肩膀上直抖,柳长青、柳魁、柳茂、柳凌、柳葳和小莘也无声地笑起来。   只有柳钰认真地看着柳侠,不理解他为什么看起来好像想揍小雲。   他非常喜欢这幅对联,他阀门厂的大门上现在贴的就是这个,只不过横批不一样,他的是“财源滚滚”。   柳侠深呼吸,他觉得自己早晚得被六哥气出个好歹来。   柳岸右手揽着柳侠的肩膀,左手招了招让小雲把横批递给自己,问他:“孩儿,您哩语文跟历史都比我跟小叔强,你给我说,古代比斗更大的计量单位是啥?”   小雲咧嘴:“比斗还大?”   柳长青忍着笑说:“斛,还有石,就是石头哩石,五斗为一斛,十斗为一石。”   柳岸于是说:“那,小雲,你给这横批改成日进……石(dan)金?”   他扭头看着柳侠:“小叔,石金听着是不是有点别扭?我想要这个对联,不过觉得斗金有点少。”   柳侠叫:“我还想要日进一火车金咧,可是,这是过年哩对联啊,小雲你个孬货为啥要给我写个掉到钱眼儿里哩对联?”   小雲理直气壮:“你是包工头儿啊小叔,包工头搁新哩一年里不想发财,那你想干啥?”   柳侠不乐意了:“谁说我不想发财?我做梦都是正签合同咧甲方忽然反悔叫气醒了,我想一天进一车皮金子,可是我知你个孬货是故意哩,你一会儿肯定给别人写哩都是意境高远诗情画意哩对联,就给我写成了个老财迷。”   小雲指指柳岸:“可是你看看,俺柳岸哥您俩睡一个屋,俺柳岸哥还嫌我写哩钱太少了咧。”   柳侠扭头看柳岸,柳岸也正看他,满眼都是笑。   柳侠本来就不是生气,他就是要跟小雲这货热闹一出才罢休,如果对联有心想事成的功效,他巴不得把这幅对联贴自己脑门上呢,这会儿看柳岸这个样子,他也舍不得继续闹和了,就跟小雲讨价还价:“那你给我改得更多点。”   小雲无辜地看着他:“你说叫咋改吧?我想不出更多哩了。”   柳长青出面解救小雲:“幺儿,日进斗金就不少了孩儿,再改,别哩人也未必就认识。”   柳侠想了想,“斛”字柳家岭至少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不认识,“石”嘛,还是算了,他们看了肯定会觉得自己在外头是淘沙的。   柳侠不闹了,小雲就要继续写,这次几个小的一致要求给大哥柳葳写。   柳葳和燕来宜的婚事已经确定,家里把他的窑洞也收拾好了,也是个套间。   几个小家伙一人一本书开始翻,小莘先翻出来一个冯延巳的《清平乐.雨晴烟晚》,他觉得里面“双燕飞来垂柳院,小阁垂帘高卷”改改特别适合给大哥做对联。   小萱问:“字数都不一样,咋改呀?”   小莘在磕默了一会儿,说:“燕子飞来柳家院,窑洞垂帘高高卷,咋样?”   萌萌说:“头一句可美,窑洞不好听。”   大家继续想,小雷说:“改成小窑?”   几个小的想了一下,同时点头:“就它了。”   小萱问:“那横批咧?”   小莘说:“佳偶天成。”   柳葳叫了起来:“哎,佳偶天成是结婚时候才能用哩,您给我当春联会中?”   小雲说:“老中,叫你预习预习,到时候给你换个更好听哩。”   小萱拿着他的书很委屈的说:“小莘哥这个可美,我这个也可美呀。”   小雲把他的书接过来看:“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陶渊明.归田园居)”   萌萌也凑过来看:“哎,就是怪好听咧。”   小莘也看了看:“就是不赖,咱大哥那屋里头还有一间咧,写一下,贴里头。”   于是,柳葳的套间也有了对联,小雷执笔完成。   上联:柳葳荫后檐 下联:燕来落堂前   横批:福地洞天   柳葳看着大家,茫然地问道:“难道我长得像黄袍老怪或白骨夫人?”要不然为什么他的卧室就成了洞府?   哦,这个横批是小萱想出来的,他最近看了几章《封神演义》,一直在思考凤戏山里是不是也藏着几个老神仙。   柳侠说:“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都当上神仙了,还有啥好挑哩?”   柳葳说:“好吧,知足常乐。”   哥哥姐姐们在写,柳若虹有点急了,她也跟着大爷爷、大伯和二伯学了很长时间大字了呀。   柳钰对自己的字非常羞愧,于是,就由柳凌辅导着小丫头给爸爸妈妈的房间写。   上联:一元二气三阳泰 下联:四序五福六合春   横批:欢乐常在   她写了一副还不满足,正好大家也想让飞天猴子一样的小丫头能对书法有点长性,就一起鼓励她再给二哥二嫂写一副。   大家一起翻着书找,萌萌和柳若虹认为二哥二嫂门上的对联应该浪漫点。   于是,小蕤和洁洁窑洞的对联是这样的:   上联:红梅多结子 下联:绿竹广生孙   横批:五世同堂   几个小的已经把二哥孙子的孙子给计划出来了。   他们越写越上瘾,决定把家里所有的门都给写一遍,大人也不管,只把关一下他们挑的对联不犯忌讳,随他们写着高兴。   柳小猪一家的窝上贴了一副小对联:   上联:四只小狗汪汪汪 下联:骨头好吃咔咔咔   横批:好好看家   这个是原创作品,集体智慧的结晶。   柳二狗是个有地位的驴,驴家是有窑洞住的,它的新年寄语是:   上联:只宜频进草 下联:无需对弹琴   横批:再来把豆呗   原本的横批是“听不懂”,柳若虹最近经常骑柳二狗,自觉对柳二狗非常了解,她认为柳二狗新的一年里最重要的诉求肯定不是它的品种和音乐修养问题,而是好吃的。   两个小阎王和小萱推己及人,哦,不,是及驴,觉得柳若虹说的非常有道理,是驴是牛一点不重要,反正都是要干活,吃才是人生第一大事,于是他们知错就改,修改成了现在的模样。   柳莱莱对写字本来一点感觉都没有,就是凑个热闹,他的主要精力在柳瓜瓜身上,可看到姐姐哥哥们因为写字受到那么多赞美,他就有点眼馋。   柳魁抱着他,握着他的小手,写了几个字。   一个五谷丰登,贴在堂屋外墙的玉米穗串串旁。   还有一个大大的福,倒着贴在堂屋门上。   每一个来到柳家的人,老远就能看见,柳家的福到了。 第518章 大年初一   柳家的春节还遵循着柳家岭古老的风俗,没有守岁,那就尽量早起迎接新年的喜气,天还没亮,饺子已经包满好几个大拍子了。   柳瓜瓜平时都是睡到自然醒,今天早早就让从被窝里给掏出来,穿新衣、洗白白、抹香香、涂美人痣,打扮得花团锦簇抱到上边堂屋时,还小呵欠一个接一个。   柳莱也早早被挖了起来,不过他跟着爸爸妈妈在非洲两年,随时随地准备启程已经成为习惯,一出被窝儿他就生龙活虎,挨着门和长辈以及哥哥们问好,被喜欢的不行的柳川驮着在夜色尚浓的院子里跑了三圈,然后就跟在奶奶和大娘婶婶身边玩面团。   第一锅饺子出锅,简单地供奉了菩萨,孩子们就都齐了。   秀梅、晓慧、玉芳和洁洁继续包饺子。   柳长青和孙嫦娥坐在堂屋炕上,孩子们磕头给爷爷奶奶拜年,一人领到一百块压岁钱。   再给柳长春拜,一人再得一百。   他们发的都是崭崭新的十块,晓慧在银行换的,银行很乐意为大客户提供这种贴心小服务。   然后是柳魁代表叔父辈给小家伙们一人一个红包,也是一百,不同的是,一个红包里是一整沓一块的。   孩子们最喜欢这样的新钱,他们平时不买大件,就是买个小零嘴,一块两块用着最舒服,省得小摊贩找脏乎乎的破钱。   柳瓜瓜做为最小的宝贝,每次压岁钱都比哥哥们多一倍,因为他小,需要多多的钱把岁压瓷实。   哥哥们磕完头,小家伙被单独放在玉米衣编的蒲团上,神情一片茫然。   柳莱跪在他旁边现学现卖替他演示,小家伙想跟着学,一个头没磕下去,口水就流出老长,被大哥哈哈大笑按着小脑袋象征性地磕了一下,然后就被大哥驮在脖子上颠颠儿。   小葳、小蕤、柳岸、洁洁也有压岁钱,几个人却横竖不肯要。   小蕤和洁洁说他们已经结婚了,结了婚就是真正的大人了,再要长辈的钱就是啃老,让他们只给柳葳和柳岸。   柳葳和柳岸把自己的收入摆出来,证明他们已经有能力养活自己,也是成年人了,不能再要压岁钱。   孙嫦娥说:“小蕤跟洁洁今年再发一年,明天就不发了,小葳和猫儿没结婚,挣再多钱也还是孩儿,还得发压岁钱。”   洁洁和兄弟仨只好恭恭敬敬地接了过去。   小蕤和洁洁昨晚上快九点到家,两个人给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各一个红包,都是一万块钱的存折,他们知道家里长辈都不缺钱,他们的一万块不算什么,可心意这东西,各人是各人的,他们两个有了收入,过年就该给家里交。   柳葳也要给柳魁和秀梅交钱,两个人不要,让他都给奶奶去,柳葳就把分开的两份两千块合在一起,又添了一千,给了爷爷奶奶个整数。   他在学生里收入不算低,可和家里几个做生意的一比,立马就成了小矬子。   柳魁和柳川的存款大头都以存折的形式在孙嫦娥的箱底压着,昨晚上秀梅和晓慧一人又象征性地给了两位老人八千,他们这么做,是不想让其他人有压力。   柳海给的还是美元,钱是经柳莱的手给的,孙嫦娥能拒绝儿子,却拒绝不了乖孙子,只好收下了。   柳钰的存折孙嫦娥说什么都不接,柳钰也习惯了,不争,老老实实收起来说:“反正都搁银行存着咧,早晚都是您哩。”   金镯子他早就兑现了,还怕在荣泽买到假货,专门去原城买的老凤祥。   柳凌、柳侠和柳岸的钱孙嫦娥到底没接。   她说京都开销大,柳凌这个年纪,应酬也多,手边没俩富裕的钱不行。   柳凌坚持无效,就把钱收了起来。   警大那边有消息,过完年可能要集资盖家属楼,价格只有商品房的三分之一,他想集一套。   警大的位置在京都中心区域,寸土寸金,那一带的民居不管多简陋,现在都是只租不卖,一套设计非常不合理的小两居,现在都能租出两千块以上,可以预见,那里以后的房子会越来越贵。   警大周围还有好几所相当不错的大学,在那里买套房子,家里的孩子没准以后能用上。   柳岸的就更不用说了,孙嫦娥对他说:“你哩钱啊,除了您伯您爷,谁都别给,就存起来,过些天拿出来叫您小叔看一回,要不,他成天担心你搁美国会穷得去街上要饭。”   柳岸点头说:“中。”   他回来得匆忙,没带多少钱,最亲的家人面前,他无需惺惺作态,家人需要,他拿多少都不心疼,不需要,他就把钱用到自己最需要的地方。   接下来不管是制造柳石还是他的事业,都需要大笔的钱,来日方长,他做好当下的事情,以后才能帮家里更多。   柳长春和柳茂对他也是同样的话,让他把钱存起来,不行存折就让柳侠拿着,省得柳侠整天为他提心吊胆。   柳岸就转头问柳侠:“以后我哩存折都给你吧?”   柳侠的头摇出了残影:“呃……,我老年痴呆,丢三落四,我还等着你回来替我管家咧。”   因为胡说八道,柳侠又被大哥抽了后脑勺,他也觉得自己当着柳长青、孙嫦娥和柳长春的面说自己老年痴呆有点信球,就随大哥抽,不犟嘴。   柳侠的钱包和文件包都被袁黎明带回来了,还有双山县交通局开出的支票,大哥、大嫂和三哥三嫂还有柳岸,都可以给他作证,他春节前入账一百多万,可就算这样,他要给两千块钱,也被孙嫦娥拒绝了。   柳侠还想磨几句,孙嫦娥眼里立马蓄满了泪,他一下就老实了,赶紧把钱塞回柳岸的衣兜里,再也不敢提钱的事。   今天,柳侠和小一辈一起,被孙嫦娥、柳长春和大哥发了压岁钱,他觉得很没面子,可抬头看看孙嫦娥,他就老老实实接着了。   哦,他的压岁钱比一群小的加起来还多,孙嫦娥说,他的年龄都该当爹了,发老少不像样。   柳长青已经下了规矩,柳魁他们这一辈的兄弟不用给彼此的孩子发钱,只有柳魁做为他们这一辈的代表,给所有孩子发一次。   全家人对这个规矩都愉快接受,孩子们根本不在意,他们平时就是在伯伯叔叔那里随便长的,走到那里吃到那里,谁给零花钱都一样。   给长辈拜完了年,就可以吃饺子了。   这时候天还没完全亮,几个小的端着碗跑到院子里,就着窗户里映出的光线一边吃一边打闹。   柳川拆了一卦二百响的小鞭炮,几个小的一人手里一支点着的香,吃两个饺子就要放一个。   柳若虹野大胆,指尖掐着鞭炮的屁股,就让鞭炮在手里炸响,这份淡定,让大哥柳葳都望尘莫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时候黎明时分总是行走在上学的路上,柳侠现在对这个时间段的户外特别喜欢,看着几个小的在外面玩的开心,他在炕上急得扭麻花,全家人却都盯着他,不许他出去。   这会儿还太冷,零下十度左右,凤戏河边缘都还结着冰,他的伤腿每天精心地养着护着还怕坐下病根儿呢,这时候让他出去,不是找事吗?   柳侠跟爹娘大哥装可怜无效,就扭头看柳岸。   柳岸拉开被子挨着他坐下:“我也不出去,咱俩搁被窝儿里说话。”   柳侠心里一边突突乱跳,怕家里人看出蹊跷,一边又暗自欢喜。   他在原城医院的时候,已经和柳岸商量好了,柳岸要尽快返回美国,完成他的学业,同时尽可能把制造柳石的进度往前面赶。   柳凌回来前,为柳岸订了好了飞机票,初五下午的,柳岸最迟后天,也就是初三,必须走。   柳侠现在只要想一下没有了柳岸的家,就觉得心里空得八面漏风。   柳钰端着一大碗饺子坐在炕沿上:“猫儿,你要是老想出去耍,只管出去吧,我陪着您小叔说话。”   柳岸说:“不用,外头老冷,我不想出去。”   柳钰把一块兔子肉从饺子馅里挑出来,塞进柳瓜瓜嘴里:“你小时候皮哩跟石头蛋儿样,跟着您小叔搁外头冻哩鼻子邋遢都没事,现在居然怕冷?”   柳岸抓着柳瓜瓜的小棉袄,把他拖到自己跟前,也挑了一块肉喂他:“怕冷是一方面,主要是想陪着小叔。”   柳钰看看柳侠。   柳侠呲着大牙对他笑。   柳钰摇头:“都二十多了,比你还高,还成天惯成这样。”   柳侠不干了:“俺俩一样,一样,一般高。”   柳钰说:“哎呀,我哩意思就是他是大人了,你不能再惯了,孩儿们都出去耍了,你还给他藏到被窝儿里。”   柳凌走过来,一只胳膊把柳瓜瓜抱过去,两个人坐在下面的石桌边:“四哥,来这边吃吧,我给你调了醋水碟。”   正好柳莱看到瓜瓜坐在柳凌腿上,小家伙也跑过去,挤在了柳凌怀里,柳钰觉得这样小凌就没法吃饺子了,赶紧过去,把柳莱抱到自己腿上。   结果柳莱不干,一定要和瓜瓜一起,柳钰就把瓜瓜也抱了过去。   柳凌轻轻吐出一口气,看了看柳侠和柳岸,无奈又心疼。   他还没心疼完,柳海端着碗过去坐在了刚才柳钰的位置,然后,重复了几乎跟柳钰和柳岸、柳侠一样的过程。   柳凌忍不住又想笑了:幺儿心里肯定想哭。   全家人都吃完饺子,已经八点半了,女人们完成了今天的任务,开始坐在炕上聊天。   柳川、柳凌和柳葳负责今天的午餐和晚餐。   柳岸本来也报了名的,柳川他们几个没准,说他的任务就是陪柳侠,让他别闹人,安安生生呆在炕上。   过了九点,柳淼和永芳带着三个孩子过来了,柳牡丹的儿子听见这边的热闹,早就急得不行,柳牡丹知道柳侠和柳岸在家,不好意思过来,就让大哥和永芳帮忙把孩子给带来了。   那孩子一来就冲过去抢篮球,抢不着就抱着柳若虹的大皮球不放,好在柳若虹大方,只要最后还给她,随便玩。   堂屋来拜年的人会越来越多,柳侠躺在那里碍事,他要求回了自己的窑洞。   永芳在堂屋和孙嫦娥他们说话,柳淼和柳钰、柳凌、柳海他们和柳侠、柳岸一起过去,陪柳侠聊天。   果然,他们刚过去,柳葳和小蕤在柳家岭小学的几个同学来了,紧跟着,两个小阎王和小萱的同学也来了好几个。   建宾和阀门厂的几个人也来找柳钰了。   九点半,柳长兴和关二平几乎同时带着家里一群孩子来了,柳家大院顿时热闹得沸反盈天。   堂屋让女士占着了,柳长兴和关二平在这里按常规跟孙嫦娥拜年问候完,就要去柳魁的房间,那边也安置了一摊子招待客人的水果和干果碟子。   他们刚走到门口,永宾、关强和几个小的就跑了过来,分别拉着自己的父亲,永宾兴奋得不得了:“伯伯伯,您去看看,俺七伯家哩对子可有意思,连驴圈跟狗窝都有,搁柴火哩窑洞也有,小蕤说哩,他家哩对子不是俺七伯跟俺柳魁哥他们写哩,是小葳跟小雲、小雷他们写哩。”   柳长兴和关二平同时诧异地看着柳长青和柳魁:“不会吧?您叫,孩儿们写对子?”   陪同的柳长青、柳长春、柳魁和柳茂都笑了起来,柳长青说:“写对子也不是啥大事,就是自己家过节图个喜庆热闹,孩儿们老想写,我就叫他们写了。”   柳长兴问关二平:“去看看?”   关二平笑着说:“走呗,咱也看看狗窝儿上能写个啥?明年不中咱也写一副。”   柳花花一胎生了四个,孙嫦娥虽然舍不得,痒那么多也有点困难,就留下了两个,另外两个让关二平和柳长兴给抱走了。   柳魁他们陪着几个人一起,一个窑洞一个窑洞挨着看。   看到小蕤门上那副,关二平对关强说:“记住,明年争取你那屋也贴上一副。”   望宁一带现在还习惯早婚,关二平虽然已经算比较开明的父亲了,关强二十多了连个恋爱都不谈,还是让他有点着急。   关强看小蕤:“知您俩老幸福,可您就不能偷偷幸福,贴到门上,看……”   小蕤一点没有同情心,还笑嘻嘻地火上浇油:“洁洁原本不想老早要孩儿,夜儿黑回来,看见这幅对子,她跟我说,‘要不,咱还是早点要吧,省得耽误你当老老老太爷’。”   关强和永宾同时揽着小蕤的肩膀用力:“别说别说了,再说俺回家就没法过了。”   等看到柳魁门上的对联,柳长兴笑了起来:“这是谁写哩呀?咋这么妥帖咧?柳魁和秀梅可不就是神仙夫妻嘛。”   外人面前,柳魁有点不好意思了:“小莘瞎写哩。”   柳长兴说:“孩儿这可不是瞎写,几十年夫妻,还能像您伯您妈,还有你跟秀梅这样哩,不多,我夜儿还跟您太爷说……哎……”   一个篮球突然凌空飞了过来,从他头顶堪堪掠过。   小雲、小雷和小萱飞奔过来捡球,跑到跟前,仨人同时对柳长兴说:“九爷对不起,俺不是故意哩。”   柳长兴笑着说:“没事孩儿,没碰着我,就算碰着也没事儿。”   他看着西屋瓦房前那个自制的简易篮球架,对柳长青和柳魁说:“怪不得咱家哩孩儿都不去大街那边耍,咱家里收拾哩越来越得劲。”   柳魁说:“就是个破木头架子,哄着孩儿耍咧。”   小雲和小雷很小的时候,柳侠和柳岸给他们买了一个篮球,两个小阎王不知不觉把篮球玩得溜溜熟,到了荣泽的中学,学校有两个篮球场,两个小阎王和同学一起组队按正式规则打多了,越来越喜欢,回来就带着小萱玩,柳魁干脆在家里做了个篮球架。   非常非常简陋,就是用老榆树的树干和几块板子拼起来做了个大架子,篮圈是他在荣泽找人用钢筋焊的。   经过几场雨雪后,很快就变得黑不溜秋,不过小雲和小萱他们非常喜欢,柳若虹现在没事也抱着篮球往里边扔,不过她还太小,篮球经常连大大的篮板也碰不到。   小萱捡到了球,和两个哥哥冲回去继续玩,秋千被一群女孩子占领了,男孩子们都在玩篮球,要么上场打,要么围观。   有几个人想打羽毛球,无奈今天有点风,打不了。   柳长兴他们终于来到了柳小猪一家的门前,看见那副对联,一群人齐声笑。   不过,柳长青和柳魁倒是更喜欢放柴禾的窑洞上那副:   上联:一根根一捆捆一堆没用废物   下联:一盘盘一碗碗一桌美味佳肴   横批:天生我柴必有用   这是一群小家伙看了几幅古代那种特别奇巧工整的对联后,东拉西扯硬拼凑出来的,平仄韵律啥的都不对,甚至连基本的对仗都说不上,完全不符合做对的基本规则,但孩子们的思考方式值得表扬。   柳长兴抱着膀子看了半天,对永宾说:“你给这一副背下来,一会儿回家咱就给咱哩柴窑也写一副贴上。”   永宾说:“不用背,这么白气,我看一遍就记住了。”   柳长兴说:“哦,你记住了就中,一会儿回去给横批默写一百遍。”   永宾气得要蹦起来,可他不敢对着柳长兴,就对着关强和小蕤:“啊呀……,我都快不敢来您家了,来一回叫俺伯修理一回,以前还是回到家再修理,今儿现场就开始修理了啊!”   关强偷偷看了看关二平,他也一样,只不过关家和柳长青家的关系不像柳长兴家那么亲,所以关二平在这里比较克制。   关强的心思也和永宾很相像,来了回去要被教训,有点糟心。   不来?   那怎么行?他只要想起来来柳家耍就可高兴,家里几个不好好读书的,想跟着一起来耍,他伯还不叫咧。 第519章 春节的黄昏(捉虫)   一院子的邻里乡亲到柳家吃午饭时才陆续离开,柳侠又躺回了堂屋炕上。   柳葳被弟弟妹妹集体围攻,因为他说了自己今年要掌勺做大厨的,除了扣碗,热菜他包圆了,结果他跟一群同学喷起来没完,最后就做了三道菜。   为了将功赎罪,午饭摆盘的时候柳葳跑的特别快,还声明他承包整个假期的刷碗业务,小蕤看看两张摆的满满当当的餐桌,举手表示,他和大哥联合承包刷碗项目了。   酒席开始,大家先碰了一杯,预祝新的一年全家人都平安喜乐,然后自由发挥,秀梅和晓慧给自己倒了一杯橙汁,让大家一起举杯庆祝,终于有人接过了洗碗这个不讨喜的差事,她们新做的漂亮指甲可以多坚持几天了。   柳葳听了自己老妈这个别出心裁的心愿,心里大感不妙。   果然,等吃完饭,他看着秀梅、晓慧、玉芳和洁洁帮忙收拾起来的两大盆盘盘碗碗,还有那几个大锅和一大摞盆,还没动手呢就觉得腰已经开始疼了。   秀梅、晓慧哪会真的让柳葳和小蕤洗碗,就是逗着乐让大家高兴呢,她们让小葳该上哪玩上哪玩,下午的菜交给他了。   柳葳说:“这可不中,那群家伙都看着我咧,我要是不干,他们以后想起来就得揭我一次,我这大哥的威严何在?”   他伸手招呼小蕤:“来孩儿,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就两盆儿碗嘛,多大点事儿,刷。”   这一刷,俩人就刷了半个多钟头,就这还是洁洁和柳岸一起过来帮忙呢。   柳葳歪在柳侠身边捶着腰哼哼哈哈,小蕤和洁洁去准备相机,柳侠看着自己的腿怄包儿:这样被照进相片里,一点都不帅。   可是不参加的话,等大家一起看照片时,居然都没有自己,更怄的慌啊。   柳岸安慰他:“没事儿小叔,一会儿你站俺大爷爷后头,腿正好被挡着,啥都看不见。”   柳侠一点没被安慰到:“我想跟你单独照几张啊。”   柳岸说:“那咱俩照上半身不就妥了。”   柳侠一想,还真是哎。他马上高兴了起来,还轰着小雲小萱几个,让他们去找小蕤,看能不能给家里人录一段像。   小蕤和洁洁表示:这就不算个事儿,本来就在他们的计划之内。   全家福缺个丹秋,略显不完美,不过想想明年就能又多个小不点,这个遗憾很快就会被加倍弥补,孙嫦娥就不再念叨了。   全家照依然用窑洞做背景,小蕤和洁洁现在对取镜头十分有心得,提前把挂在墙上的辣椒和玉米串做了调整,让背景更丰富充实一些。   今年的门神画正好和往年不太一样,往年都是红色和黑色、金色为主,今年堂屋和柳侠屋门上的门神都是穿着绿衣服,在周围一片萧瑟冬景中,和红艳艳的对子配着,特别喜庆艳丽。   往年,门神画都是随便买的,画上的门神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位,秦叔宝和尉迟恭,马武和铫期,钟馗和魏征,包拯和海瑞,还有岳家将、杨家将诸人。   今年,因为柳侠出了那么大的灾祸,孙嫦娥心里总也不踏实,柳川选门神的时候就特别经心,在原城一个制作对联年画的老艺人那里,买了几张特别的门神。   堂屋和柳侠屋门上都是神荼和郁垒,这两位是门神的祖宗,慧眼识鬼,只捉不祥之鬼,好鬼都放行的。   为了让孙嫦娥更安心,柳川还提前让柳钰去千鹤山上的冬桃基地,寻了人家两根带着碧绿叶子的桃树枝,昨天半夜,也就是新旧年交替之时,他和柳魁一起挂在了柳侠的门两侧。   这会儿,桃树枝也被小蕤暂时借用,挂在了堂屋门两边,大红的对子和红辣椒、黄玉米串串之间添上一支生机勃勃的桃树枝,感觉整个画面都生动了起来。   柳侠右臂下架着拐杖,左臂搂着柳岸的肩膀,站在孙嫦娥身后,孙嫦娥还专门让小蕤和洁洁从镜头里看了一下,柳侠是不是正好在正对着堂屋门的位置,确认了是,她才让开始照。   柳魁和柳川看着母亲好像松了口气的样子,相视一笑,他们都懂孙嫦娥的意思。   正对着堂屋门,那相片里的柳侠就跟神荼、郁垒和桃树枝一起,被固定在了相片里,有这么厉害的神一刻不停地守着,还有辟邪的桃树枝,幺儿今年肯定能平平安安了吧?   不过,两个哥哥还是低估了母亲对孩子的期望。   全家福照完,两个小阎王要求长辈们暂时退到旁边,他们备受压迫的小一辈要单独合一张影。   柳川和晓慧觉得这俩货的用词欠揍,马上拉着所有符合两个人嘴里条件的人都退得远远的。   两个小阎王得意完了才发现,二哥和二嫂也属于被压迫的小一辈,没人给他们拍照了。   小雷刚开始纠结是不是要厚着脸皮去找哪个比较好说话的长辈帮忙,小雲一挥手:“大丈夫能屈能伸,看我哩。”   话没说完,他已经皮着脸猴在了柳海身上:“六叔,你帮俺照一下呗。”   柳海心软,可他刚刚被三哥三嫂提前打了招呼,心里有谱,所以面无表情地对厚脸皮说:“我正搁这儿反省,以后咋不压迫晚辈咧,没时间。”   小雲一点没被揭了老底的打脸感,笑嘻嘻地搂着柳海的脖子撒娇:“嗯~,六叔,我那是口误,口误呀,我想说哩其实是备受宠爱哩小孩儿。嘿嘿,爸爸,妈,您俩是不是也生气啦?哎呀,您咋这么小气咧,您孩儿就是一高兴说错了俩字么。”   一群长辈都被这个厚脸皮折服了。   柳魁心疼孩儿们大冷的天坐着遭罪,推着柳海让他赶紧帮忙去照一下。   柳川有心多刁难俩小阎王一会儿,但大哥已经开口了,他断没有驳回去的道理,于是,他就和晓慧一起,围观一群小的各种变着花样拍拍拍,随时等着俩儿子再出点纰漏,然后就可以趁机再修理他们一出。   孙嫦娥趁着这个工夫,把柳凌叫到了自己的窑洞,她打开炕头的柜子,拿出三摞一百元面值的钱,放在柳凌面前:“孩儿,你拿着这个钱,回京都后,去您怀琛哥那儿,给幺儿请个护身佛。”   柳凌看着那厚厚的三沓子钱,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一点没想说母亲这是封建迷信,因为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他经历过太多的无能为力,每每这个时候,他也会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期待,世界上真的有这种神秘力量的存在,能因为他的虔诚而给予他帮助。   他感念与母亲对他们的担忧和爱惜,又觉得用这么多的钱去祈求一种不确定的帮助,会不会有点因果倒置,幺儿就是为了挣钱才不得不以身犯险,现在,拿着他辛苦挣回来的钱再去祈求平安,这好像进入了一个死循环。   孙嫦娥看柳凌犹豫,疑惑道:“孩儿,咋了?你不想叫给幺儿请护身佛?”   柳凌摇头:“不是妈,我是觉得,咱家就请的有菩萨,猫儿也有,猫儿说他和小侠算一个人,他俩合用一个就中。”   孙嫦娥有点着急:“小凌啊,话不是这么说啊孩儿,咱家是有菩萨,猫儿也有,可这世间有多少人,菩萨多忙啊,难免有看顾不周哩时候。再说了,幺儿成天不搁家,猫儿更是离他几万里,菩萨就是再神通广大,隔着几千几万里,神通到咱小侠跟前,也需要点时间吧?哪有随身跟着安全呐?”   柳凌差点被孙嫦娥的话给逗笑,但随即又想到,这话其实有道理,假如有神仙,神仙应该是一种能力比普通人强大得多的智慧生物,世上从来不存在不受任何制约的能力,神仙动用能力,应该也需要一些条件吧,比如时间和距离。   想到这里,柳凌点了点头:“我知了妈,我回到京都就去找怀琛哥跟冬燕姐,不过,”他把钱推回了孙嫦娥面前,“我有钱,我保证给幺儿请个最好哩护身佛。”   孙嫦娥又把钱给推了回来:“你一个学生,就算是博士,能有多少钱?快拿住,要不,您伯俺俩该成天操你哩心了。”   柳凌坚持把钱推了回去:“王老师给我的年终奖比去年还多两万,给小侠请十个护身佛也够了,妈,我会跟你客气吗?我要是没钱花,还得跟你要咧。”   孙嫦娥看着那些钱想了一会儿,说:“那中,我先拿回来,你没钱就跟妈说,知不知?幺儿哩护身佛,得要好玉雕哩,人家说,玉能养人,孩儿这回伤筋动骨恁厉害,得好好养养。”   柳凌说:“你放心吧妈,肯定是最好哩。”   孙嫦娥把钱又放回了箱子里,转回身,看着柳凌,目光慈爱而忧虑:“孩儿,你,过哩好吧?”   柳凌把自己的手覆盖在母亲苍老粗糙的手上:“可好妈,除了不能天天跟咱家哩人搁一堆儿有点不美,其他一切都可好。”   “哎。”孙嫦娥低下头,掩饰着自己眼睛里忽然涌上的泪水,“这就中,这就中,等小萱长大,生儿育女,你也就能有圆圆和和一家人了。”   柳凌伸出双臂,轻轻地把母亲搂进了怀里:“妈,我真哩可好,以后你就会知,我不是哄你哩,我是真是过的……可好,可幸福。”   母亲的担忧,大部分来自于他没有一个体贴温柔的妻子,觉得他孤单度日内心肯定寂寞萧瑟,但这世上绝大部分的夫妻,也只是介于世俗的压力,不得不捆绑在一起过日子而已,而他却有一个真正心灵相通,可以风雨同舟休戚与共的爱人,哪怕他们暂时不能在一起,柳凌也从来不觉得自己的人生逊色于他人。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现在过的很好,很幸福。   柳凌在孙嫦娥房间商量事的时候,柳侠已经被哥哥们硬给抬进了自己的窑洞里——他的腿不能长时间垂着。   躺在炕上,柳侠也不老实,他趴在窗台上对着外边照相的人指手画脚,出完了这个的洋相出那个的。   柳葳刚才被两个小阎王当木偶摆拍了半天,几乎都是一手柳莱一手柳瓜瓜的形象,累得不行,小蕤和洁洁一开始给萌萌和柳若虹录像,他就抱着柳瓜瓜跑到了柳侠的房间,瘫在炕上干嚎。   柳瓜瓜今天被装扮得玉雪可爱,看到柳葳四肢大开地躺着,他可能觉得有意思,就爬到柳葳的肚子上,“呀呀呀”地颠小屁股,把柳葳的肚子当跳跳床了。   柳侠在旁边看得满心满意都是羡慕嫉妒,乖猫当年这么大,穿的都是小葳和小蕤的旧衣裳改的衣裳,还比柳瓜瓜瘦三圈,他越想越觉得柳岸受了大委屈,心里不由得就又开始打小算盘。   昨天晚上小蕤和洁洁回来时说,金鑫公司的集资户二十七那天早上开始,又到政府上访了,一半以上是老年人,这些老年人搬了铺盖去,躺在政府门口,呼天抢地,要求政府抓住胡永顺那个大骗子,归还他们的血汗钱养老钱。   洁洁全天跟妆的那对新人,家就在政府西边二百米外的一个家属院,小蕤去接她回来的时候,已经快五点出头了,集资户们还没有散,他们中有人在对着围观的人群吆喝,说要是政府这次不给个准话,他们就死在那里了。   而柳川前几天也告诉柳侠,说他向一个在原城政府工作的战友打听烂尾楼有关的事宜,那个朋友听他说了楚凤河的事后,告诉他,南边几个大城市前几年经济过热时期,也留下了很多烂尾楼,国家已经意识到了烂尾楼带来的巨大危害,正在敦促解决这方面的问题,南部新建省已经行动起来了,原城这边肯定很快也要动起来。   这个朋友让柳川继续和荣泽市政府有关人员保持联系,这样,一旦荣泽市政府有这方面的想法,肯定第一时间想到楚凤河这条线,因为不是所有房产开发商都愿意接手烂尾楼的,尤其是荣泽这样的小地方,不缺土地,开发商拿到土地使用权比较容易,拿到后可以完全按自己的想法运作,没必要趟烂尾楼这坑浑水。   柳侠由此估计,楚凤河的那个计划今年有很大可能成功,但政府机构的效率在那里放着,他用到钱,至少应该是四月份以后的事。   而柳侠现在手里的钱超过二百万,他拿出一百多万买下京都那个大门市房,还剩下将近四十万,而到那个时候,他已经又有工程款进账了,不会耽误楚凤河的事情。   嘿嘿,一个大门市房,一个月松松可以拿到四万左右的租金,乖猫毕业后哪怕找不到工作,也能过的美美的。   柳侠自以为隐蔽地偷看柳岸,结果……和柳岸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柳岸不动声色地问:“小叔,你搁那儿想啥咧?”   柳侠无辜地摇头:“啥都没想,搁这儿看柳瓜瓜折腾您小葳哥咧。”   柳瓜瓜颠屁股颠累了,这会儿坐在柳葳的右脚上,抱着他的腿,让他晃悠自己。   翘二郎腿本来是个轻松又牛逼的姿势,柳葳这会儿却为这个姿势所累,右腿跟灌了老陈醋似的,快酸死了,可柳瓜瓜正被晃的美,他一停就嗷嗷叫,他只能继续晃。   听到柳侠拿自己挡箭,柳葳真诚地向柳侠建议:“小叔,建议你去电影学院进修一下,你说瞎话的水平太差了。”   柳侠问:“啥意思?”   柳葳说:“我就用眼角瞟一下,就能看出你一脑门官司,你居然说你啥都没想?”   柳侠摸脸:“你,你胡说八道。”   柳葳翻了个白眼:“唏,你现在做贼心虚这样,还不胜将那一脑门官司咧,是不是,瓜瓜?”   柳瓜瓜咧嘴乐:“呀?”   柳葳下巴指柳侠:“咱小叔,笨哩脸瞎话都不会说,对不对?”   柳瓜瓜:“呀,下喜(小叔)。”   柳岸伸手把柳瓜瓜抱过来,塞在自己和柳侠之间:“说吧小叔,将你想啥咧,看上去恁复杂神秘?”   柳侠捏柳瓜瓜的小耳朵,豁出去了一样说:“想,想你咧。”   柳葳“忽”地一声坐了起来:“啊咳咳咳……咳咳咳咳……啊,那个,那个,小叔,猫儿,我,我,我想出去叫小蕤给我也录点像,那……我……先出去了哦。”   说完,柳葳趿拉着鞋子就跑了出去,过门的时候鞋带被绊住,差点摔倒,他扶着外面的炕稳住了身体,连头都没回,一溜烟就没影了。   柳侠茫然地看着柳岸:“您小葳哥咋着了?”   柳岸说:“还能咋着,看出来咱俩是……恋人了呗。”   “啊……”柳侠惊呼了一声,柳瓜瓜被吓了一跳,张着嘴,吃惊地看着他,口水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柳侠赶紧给他擦,“不,不会吧?他,他咋知哩啊?”   柳岸往他身边靠了靠,揽住他的肩膀:“没没没,我逗着你耍咧,小葳哥当然不知,他就是想逃避抱瓜瓜,找借口出去咧。”   柳葳的表现太明显了,柳侠只是迟钝,不是眼瞎,柳岸这个善意的欺骗没生效,柳侠懵头懵脑地看着柳岸:“你别哄我,您小葳哥待见死瓜瓜了,要不是瓜瓜黄昏看不见您四叔四婶儿光闹,他就搂着瓜瓜跟莱莱睡了,他才不会逃避抱瓜瓜咧。”   柳岸正想继续编瞎话宽柳侠的心,一群小的一起冲了进来,柳若虹猴子似的爬上炕就来掏柳瓜瓜:“我想抱着孩儿打秋,叫俺二哥给俺录像。”   柳岸把柳瓜瓜抱出来,递给柳若虹:“慢点哦,别摔着孩儿。”   萌萌伸手接过了柳瓜瓜:“我看着他们,不会叫孩儿有事。”   柳莱拉着萌萌的一角:“我,也想,抱,弟弟,打秋。”   萌萌抱着瓜瓜,带着柳莱往外走说:“中孩儿,等您虹虹姐录完,你也抱着孩儿录一会儿。”   柳侠还等着一群小的都出去了接着和柳岸讨论呢,小阎王和小萱却都脱了鞋子跳到炕上,一个个都摊平了,好像准备睡觉。   柳侠用好的右腿蹬小雷:“咋不出去耍了咧?”   小雷翻了个身看着他:“将录俺打篮球,有点使慌,也有点渴,俺喝点水,歇一会儿再出去,俺几个想去大街耍咧。”   柳岸问:“大街有啥耍哩?”   小萱说:“大街哩秋比咱家哩高,放扑拉放哩痛快,咱家哩赖好一放就到底了。”   大街的秋大概十米高,柳家的秋只有三米多高,放扑拉确实有点短,但柳侠不喜欢大街那边,就说:“这多简单,咱也弄个高秋不妥了?”   小雲说:“今年不是来不及了嘛,今儿大年初一,俺又不能叫俺大伯俺爸他们干活儿,俺去大街耍一会儿妥了,正好俺爷爷也想叫俺去大街耍咧。”   听到是柳长青是让孩子们去大街玩,柳侠和柳岸恍然大悟。   柳家岭村子小,人就那么多,今天中午,很多小孩子都来柳家玩了,大街那边势必没往年热闹,大街的秋千就在太爷家门口,而这一带人普遍的一种意识,曾经热闹的地方慢慢被冷落,就是这个地方的风水气运不再,柳长青不希望太爷和他的家族聚集的地方,被人们看做明日黄花之地。   总有人把自己无聊的主观意识当成真理强加与人,柳长青管不住柳家岭几百口人的心思,他尽自己所能,去化解那些不吉的闲言碎语。   小莘端来一大缸子茶叶冰糖水,小萱和两个小阎王哥哥一气喝完,马上就恢复了驴踢马跳的本性,呼啸着冲出窑洞,背着柳莱和柳瓜瓜,兄妹几人一起往大街那边跑了。   因为柳莱和瓜瓜太小,怕孩子们玩耍过程中会有疏忽,小莘也主动跟着去了。   柳魁、柳茂、柳钰、柳海、秀梅、晓慧一群围观几个小的拍录像半天,冻得手脚发麻,一群淘力精一走,他们马上就都来到了柳侠他们的窑洞。   虽然是大年初一,柳长青、孙嫦娥和柳长春还是得遵从长期以来生活习惯对生理机能造成的影响,回各自房间睡午觉去了。   年轻人却不想让新年的第一天在睡眠中度过,觉得那样太亏。   柳海这次从京都回原城的路上,看见别人打双升,觉得非常有意思,就提议大家玩一会儿。   家里正好有玉芳去做结扎时,医院送的几幅宣传计划生育的扑克,孩子们当玩具玩丢了两幅,还有三幅完整的,就在堂屋窗台上放着。   柳海这些年来和家人相隔万里聚少离多,虽然其他人都对打扑克没什么热情,主要是都不太会打,但大家都想柳海高兴,就让玉芳去拿了条半旧的小毯子来,铺在小餐桌上,陪着他玩。   只有柳凌在部队时打过双升,柳川经常看警队里几个年轻人值班时打,所以知道规则,但他没有亲自上手打过,于是,除了柳凌之外,秀梅、柳钰和柳海都是在柳川的指导下出牌。   双升的规则非常简单,成年人,只要智力没问题,打一局就都懂了,当然,要练成高超的出牌技巧,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这类乍一看简单,实际玩起来却相当有讲究的游戏非常吸引人,亲自上阵的和围观的很快便都被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纸片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柳侠自认是一个大懒蛋,任何费脑子的事都不愿意干,他扒着柳海的肩膀看了一会儿就开始打呵欠。   柳岸把枕头和靠垫给他放好,让他躺下睡,柳侠要求先上一趟茅厕。   柳魁、柳茂和柳川都要陪着柳侠去,被柳岸给抢了先,他提了在洛城医院时为柳侠买的坐便器椅子,扶着他出去。   从茅厕出来,柳侠有点不想回屋。   此刻还不到五点,风几乎息了,夕阳挂在雉鸡岭上,洒下淡淡的暖黄的光,只从视觉上看,并不觉得冷。   柳岸也知道老是躺在屋子里难免厌烦,但又怕冻着柳侠,就跟他讲条件:“最多二十分钟。”   柳侠说:“半个小时,一分钟都不多。”   柳岸看了一圈,把椅子靠在西屋瓦房后墙中间。   夕阳照在已经陈旧的红砖墙上,在这样安静的冬日黄昏,这个僻静的角落,有着奇特的舒适与温暖感。   柳岸扶着柳侠坐下,把他的伤腿放成最舒服的位置,低头覆盖住了他的唇,给了他一个悠长缠绵的吻。   吻完,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柳侠。   柳侠迷糊了片刻,然后裂开嘴,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洁白的牙齿闪耀着干净的光泽,照的柳岸心里像春天一样,温暖明媚,百花盛开。   柳岸跑回窑洞,拿了条湿毛巾出来,给柳侠擦了擦手,两个人就靠着墙,看着夕阳说话。   后天早上他们就要分开了,对于刚刚表露了心迹、缱绻难舍的恋人,离别前的每一秒时光都弥足珍贵。   三十分钟眨眼就过去了,柳岸的心里虽然恨不得能长绳系日,把时光永远凝固在这一刻,可是,柳侠的腿更重要,他坚决地扶着柳侠起来,把拐杖放在他腋下。   他伸手要去拿椅子的时候,被柳侠抓住了胳膊,他正想问“怎么了”,眼前一花,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他的脸颊,唇也随即被重重地吻住。   柳岸伸手环住了他的腰,正要用更大的热情回应他,身后传来一声颤抖的呼喊:“幺儿,猫儿……”   柳岸僵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回头。   柳长青扶着孙嫦娥,站在石头铺成的小路上。 第520章 摊牌(一)(捉虫)   虽然提前在心里预演过无数次各种摊牌的情形,这一刻,柳岸的脑子还是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但这空白的时间非常非常短,他果断换了个手,抱着柳侠的左腿大腿,支撑着他,不让他的腿用力,双膝一曲跪了下去。   没想到,柳侠和他想的一样,扔了右手的拐杖就要往下跪,柳岸不得已,回身又抱住了柳侠的腰:“小叔,你不敢。”   “妈,伯。”   “幺儿猫儿,您这是干啥咧。”   柳川和柳魁的声音同时响起,一个过去扶住了柳长青和孙嫦娥,一个跑过来抱住了柳侠。   柳侠拼命地要推开大哥,边挣扎边说:“伯,妈,大哥,您别嚷猫儿,是我老不舍得他走……”   他挣扎得太厉害,柳岸跪着用不上力,柳魁拖都拖不住,他的右腿居然硬跪了下去,左腿被柳岸抱着,也弯了下来。   “柳川,还不快去给他拉起来。”柳长青的脑子一片混乱,却还是维持着一点清明,知道柳侠的左腿不敢用力。   柳川一边大喊着“晓慧,大嫂,赶紧出来,看着咱伯咱妈。”一边跑到柳侠身边,和柳魁一起,硬把他给拽了起来。   柳魁跪在地上,检查柳侠的夹板有没有被弄得移动了位置。   家里所有的人都跑了出来,玉芳正在准备做下午的稀饭,手上还拿着菜刀和半个梨。   秀梅以为公公婆婆出了什么意外,吓得带着哭腔往这边跑:“咱伯咱妈咋着了?哎呀,好好哩这是咋着了啊?”   孙嫦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紧紧抓着柳长青的胳膊,眼睛直直的看着柳侠和柳岸。   柳长青也挪不动步子,任柳茂、柳海和柳葳架巴着他,一动不动,却浑身都在颤抖。   柳钰和小蕤、洁洁跑到柳侠和柳岸身边,想把柳岸也拉起来,小蕤拽着柳岸的胳膊拼命地往上拖:“孩儿,地上老凉,你得过大病,不敢跪地上,快起来。”   柳岸没动,视线径直迎着柳长青和孙嫦娥的目光,郑重地说:“大爷爷,奶奶,这事是我……”   “伯,妈,是我,我不舍得猫儿走,我想缠磨着他叫他再多搁家几天。”柳侠迅速打断了柳岸,看着所有和柳长青、孙嫦娥站在一起的家人,说的干脆利落,“他每回一走,我就可多天睡不着,我想叫他一辈子都跟我搁一堆儿,伯,妈,大哥,您要是觉得我这样丢人现眼,您就打我吧,别说猫儿,是我硬缠着他哩。”   秀梅惊疑不定地看看柳长青和孙嫦娥,又看看好像和他同样发蒙的柳魁,对柳侠说:“幺儿,你跟猫儿不是从小就搁一堆儿么孩儿?你为啥今儿会这样说?”   柳葳轻轻揽住了秀梅的肩膀:“妈,你别问了,老冷,先叫俺奶奶爷爷跟小叔他们回屋里吧,有啥咱回去再说。”   然后,他又小声对柳长青说:“爷爷,咱回屋吧?”   柳长青嗓子沙哑地低声说:“秀梅,晓慧,扶着您妈回屋去,叫她喝两口热乎东西。”   秀梅和晓慧搀扶着孙嫦娥往她和柳长青的窑洞走,秀梅说:“伯,你别管了,俺俩给俺妈伺候好。”   孙嫦娥艰难地移动着脚步,在秀梅和晓慧的搀扶下渐渐走远。背影看着好像一下老了二十年。   柳长青看着他们进了窑洞,才转过身,手指着柳侠,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柳岸还跪着,柳钰和小蕤、洁洁三个人都没能把他给拉起来,这时候,他忽然放开了柳侠,正面转向柳长青:“大爷爷,我,愿意跟俺小叔搁一堆儿一辈子。”   柳茂把柳长青交给了柳葳和柳海,跑到柳岸身边,蹲下抱着他的腰,想把他抱起来:“猫儿,你别说了孩儿,你……你……您俩……这样……,这样……,叫……,叫……,孩儿,起来吧,先跟我下去,先下去……”   柳岸顺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然后推开了拉着他的几个人,上前几步,走到柳长青面前,再次跪下:“大爷爷,对不起,叫你跟俺奶奶生这么大哩气,可是……,可是……,您再生气,别打俺小叔,他搁双山哩大山里头差一点点就没命了,他现在看见咱家每一个人都可亲可亲。   大爷爷,我死过一次,我知俺小叔现在是啥感受,我从小就想着能永远跟俺小叔不分开,现在,俺小叔愿意跟我搁一堆儿一辈子,这对我来说比啥都好。”   说完,他一撩羽绒服的衣襟站了起来,伸手扶着柳长青:“大爷爷,你回屋吧,你要是不想看见我,我现在就跟俺伯回下头。”   柳长青的目光在柳岸的脸上逡巡了片刻,无力地说:“我没不想看见你孩儿,大爷爷只是……,唉……,现在,你先跟您伯下去吧,回来咱再说。”   柳岸放开手,转身又走回柳侠身边,帮他把开了一点的羽绒服拉链拉上:“小叔,没事儿,一切都会好起来,你跟俺大爷爷奶奶好好说,我跟俺伯先下去了。”   柳侠的目光流连在柳岸的脸上:“我知,猫儿,你……别……担心,我……”   柳岸轻轻把他推到柳魁怀里:“你啥都不用说小叔,我都知。”   他又对柳魁说:“大伯,黄昏给俺小叔泡脚哩时候,水叫偏热一点,多泡一会儿,我先下去了。”   他说完,没等柳魁开口,拉着柳茂,穿过一群茫然无措的家人走了。   柳钰慌乱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是该留下守着柳长青,还是该跟着柳茂和柳岸走。   柳凌拉住了他的胳膊:“四哥,你先去俺那屋,给幺儿哩枕头靠垫都垫好,他出来时间不短了,得赶紧回去躺着。”   柳钰答应着,和小蕤一起往柳侠他们的窑洞跑去。   柳魁目送柳茂和柳岸的身影消失,对柳海和柳葳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扶着柳长青往堂屋走。   柳川说:“小葳,叫您爷爷先去你那屋。”   天很快就要黑了,孩子们一会儿回来,肯定得先回堂屋热闹一阵,柳长青现在需要安静。   柳葳和柳海应着声,扶着柳长青一直往东边走去。   柳魁和柳川让洁洁把椅子放在柳侠身后,两个人把柳侠摁在椅子上,连椅子带柳侠一起抬起来,柳侠没有挣扎,只是一直扭头看着柳岸和柳茂离开的方向。   看着其他人都进屋了,柳凌站在空旷的院子里,看着下面柳长春家呆了好一会儿,看到柳魁和柳川一起从柳侠的窑洞里出来,他才跑着过去。   柳川说:“大哥,你去陪着咱妈,咱家除了咱伯,咱妈现在也给你当成主心骨了;小凌,你去看看咱伯,现在啥都别说,就看着别叫咱伯太激动,我下去看看二哥跟猫儿。”   柳魁点点头:“是得去看一下,要是小茂回去忍不住跟猫儿置气,咱二叔不知会成啥样?”   柳川拉上皮夹克的拉链往坡口去了。   柳魁看着柳凌,长长地叹了口气:“孩儿,你说,这好好哩,幺儿他咋会……,猫儿他也是个男孩儿家啊。”   柳凌看着大哥忧愁的面容,一时无言。   而柳川下了坡后,走到家里人都看不到的地方,颓然地靠在一处土坡壁上,茫然地看着天空。   小家伙们在夜色彻底淹没凤戏山之前,一路唱着《打靶归来》,浩浩荡荡地回来了,一过柳福来家的坡,就开始喊爷爷奶奶爸爸妈妈。   等他们欢呼着冲进堂屋,想给爷爷奶奶和大伯大娘爸爸妈妈炫耀自己新得的压岁钱和跟人比赛打秋的战果,却发现屋子里只有秀梅和玉芳、洁洁三个人。   小萱和柳若虹同时问:“俺爸爸咧?”   洁洁无声走地过去,把小莘背上的柳莱抱下来,牵着他的手去给他洗脸。   秀梅和玉芳安抚小萱和柳若虹:“爷爷奶奶今儿有点不得劲,爸爸去照顾爷爷奶奶了,您都是好孩儿,乖乖吃饭,先别去找爸爸,中不中?”   没想到,她们两个的话不但没安抚到两个人,反而让一群小家伙都炸毛了:“爷爷跟奶奶咋着了?有病了?”   他们以前从外面回来,走到坡口就会喊“爷爷,奶奶”,每次都能听到爷爷奶奶乐呵呵的应答,今天一下子两个人都生病了,孩子们瞬间觉得塌了天。   秀梅拽住二话不说转身就要往外跑的小莘和小雲:“孩儿,爷爷跟奶奶没生病,就是有点不得劲,今儿过年咧,您爷爷奶奶夜儿黑老高兴,没睡好,他俩都有点头晕恶心,您别过去捣乱。”   孙嫦娥只要睡不好就头晕,这一点孩子们都知道,听说是这个原因,一群小的不着急了,说话、走路都轻了起来,恐怕再惊扰了奶奶睡觉。   瓜瓜平常都要睡个长长的午觉,今天午后跟着哥哥姐姐太高兴,就把这事给忘了,刚才打完秋回来,小雲背着他走出没二百米,小家伙就睡着了。   玉芳把他接过去,放在被窝儿里,去拿毛巾给他擦脸和手。   秀梅招呼着孩子们吃饭,把孩子们都安置妥当后,她又用托盘端了馍菜汤,去给柳侠送。   她刚出去,柳凌就进来了,他和玉芳一起盛了一小锅稀饭,又提了一袋子菜,去给柳长春那边送。   一般来说,发生了柳侠和猫儿这类的事,猫儿都回家了,两家肯定也要暂时分开,可柳魁、柳川、柳凌都不愿意这么做。   他们觉得,两家现在人口都不少,平常的日子里分开还无所谓,吃饭什么的可能还更方便些,但今天这种时候,绝对不能分开,一旦分开,可能以后永远都回不来了。   玉芳安置好了瓜瓜,让洁洁看好一群孩子,自己端了饭菜来到孙嫦娥屋里。   孙嫦娥没有哭,她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回到屋里后便一言不发,一直呆呆地坐着,眼睛里没有焦距。   柳魁坐在她身边,握着她一只手,默默地陪着她。   本来是让秀梅和晓慧陪着孙嫦娥的,可秀梅一看到孙嫦娥这样,自己先哭了起来,害的晓慧也跟着掉泪,柳魁觉得这样不行,就让她俩先去干别的了。   人的情绪是会互相传染的,如果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到了悲观绝望里,然后再他们彼此感染,到最后可能本来一件小事,却被渲染得比天还大,并且没法解决,而不解决的话,那这世间就没有活路了。   反之,如果陪伴的人心很大,觉得今天的事根本就不算什么,再举几个比这件事更艰难、最后都安然度过皆大欢喜的例子,当事人肯定不能一下子就从伤心难过中解脱出来,可至少不会再钻牛角尖,满脑子都是天塌地陷死路一条。   但面对今天发生的事,柳魁就算心再宽大,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母亲。   他没办法说孙嫦娥弄错了,柳侠和柳岸不是那个意思,因为柳侠和柳岸说的足够直率明白。   他也不能说那种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他知道,那种事在现在的中国,非常非常大,大到足以毁掉一个人的一生。   他更不能说让孙嫦娥尽管放宽心,他去教训柳侠和柳岸,保证他们迷途知返回头是岸。   两个男人相恋在当今绝对是大逆不道的罪名,柳侠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他明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却还是选择向自己敬爱的父母坦白,可知他的决心之坚定。   柳魁十分了解自己的弟弟们。   柳侠看起来热血冲动,偶尔甚至会让人觉得鲁莽,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恪守着他做人的底线,这让他有足够的底气坚持自己的决定。   在今天这件事上也一样,柳魁凭直觉就能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说服柳侠,柳岸也一样。   柳岸在其他事情上表现出了远远超出父亲柳茂的豁达和坚韧,但在感情上,他和柳茂却惊人地相似,丹青不渝,赤石不夺,柳魁相信,今天他既然当着全家人的面承认他接受柳侠的感情,如果柳侠有一天回心转意改弦易辙,柳岸会选择和柳茂一样,一个人守着自己的爱情,孤独至死。   所以柳魁知道,他不能为了安慰母亲,逞一时口舌之快,给出自己不可能兑现的承诺,那样只会让父亲和母亲多失望一次,多经受一次打击。   可是,如果不能安慰母亲,宽他的心,他现在又能说点什么呢?所以,柳魁只能一直默默地陪着,让她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依靠。   玉芳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柳魁站起来去搬小炕桌,心下略微松了一点点,他总算能找到一点由头和孙嫦娥说话了。   “妈,吃点饭吧。”柳魁端过稀饭,送到孙嫦娥面前。   孙嫦娥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饥,你吃吧孩儿。”   玉芳坐在孙嫦娥身边:“姑,再大哩事,也不能不吃饭呀,少和两口中不中?”   孙嫦娥还是摇头:“我不饥,心里头堵着,吃不下,你去照应瓜瓜吧妞,我没事。”   秀梅和晓慧自己都不太清楚事情的原委,也就没有和玉芳说什么,玉芳到现在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孙嫦娥的表情又太过平静,让她以为孙嫦娥只是跟柳侠和猫儿置气,并不是什么大事,所以她接过了柳魁手里的饭碗,再次劝说:“姑,就喝两口,暖暖胃,要不俺大伯知你啥都不吃,该着急了。”   孙嫦娥接过碗,手放在腿上,没有再动,继续发呆,胸口却开始大幅度的起伏,好像喘不过气来。   玉芳这才觉得事情好像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她惊恐地看着柳魁:“大哥……”   柳魁把饭碗接过来,让玉芳把炕桌搬走:“玉芳,你先去吃饭吧,一群孩儿也等着你照应呢,我搁这儿看着您姑就中。”   玉芳点点头,担忧地看着孙嫦娥,退了出去。   她和孙嫦娥是堂姑侄,两个人平常很亲,但是玉芳知道,再亲,在不便为人所道的家事上,自己也不能话太多。   柳魁坐回孙嫦娥身边,拍着她的背:“妈,妈,你别生气,别生气,事儿早晚能解决,肯定能解决……”   孙嫦娥的眼泪终于下来了,她看着柳魁,无助地问:“咋解决呀孩儿,你没看见,小侠都亲了猫儿了,猫儿跟老二是一样哩性子,认死理儿……,孩儿呀,你说,咱家这是咋了呀?小凌叫个没良心哩伤成那样,现在小侠又待见猫儿……,啊呜呜……,肯定是我做了啥孽,老天爷来惩罚咱家来了……”   柳魁眼睛红梆梆的,一直拍着孙嫦娥,翻来覆去却只有那两句话:“不是妈,不是,没有比你更好哩娘了,老天爷罚谁也不能罚咱家……”   …………   另一个窑洞里,柳侠也是粒米不沾。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建设,把父母家人的反应都考虑到了,他知道自己肯定会心疼难受家里人,但因为知道结果肯定是美好的,所以他能接受家里人暂时的痛苦。   可是,现实完全不是这样,看到父母都被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他害怕的心都在颤抖,这和他预期的相差太多。   以前他淘力,父母大哥逮着他就是一个揍,他以为这次也会是那样,因为他现在伤着,大哥他们不能揍他,那他应该会迎来一阵狗血淋头的责骂,他嘻皮笑脸受着就可以了。   但是现在,没有人打他,也没有人骂他,甚至一句重话都没有人说他,可这种看似平静的气氛,却让他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慌,他害怕柳长青和孙嫦娥会给气出真的病来,他害怕柳岸看到家人的反应后被负罪感压垮,他更害怕家里人把一切都归罪到柳岸的身上。   今天的摊牌是一场意外。   他的计划是柳岸初三离开家以后,他把自己真正的难受心情再夸大一点,等父母和哥哥嫂子们来安慰他,他趁机说出来,这样,可以把柳岸完全摘出去,所有的责任都是他一个人的。   家里人开始肯定不会相信,但他这次有的是时间,他总能让他们相信的。   他那会儿亲柳岸,真的是情难自禁。   柳岸后天早上离开,他们已经商量好了,柳岸今天晚上回下边的家里,和柳茂住一晚上,所以他和柳岸在一起的时间,就剩下一天一夜,而这一天一夜,他们可能没有一分钟单独相处的时间。   家里人多,柳侠也喜欢家里人多,但在离别来临之际,他还是想和猫儿有时间过一过二人世界。   他和猫儿挑明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后,他欢喜之余,心底深处也对他们的感情有着一丝不安,他总觉得是自己把猫儿带到了这条充满荆棘和坎坷的路上,他因此对他们之间的肌肤之亲有点忐忑,总觉得自己是在引诱不懂事的猫儿。   可是,他每次一点点主动的表示,都会带给猫儿巨大的欣喜,在今天难得的那一会会二人空间里,在离别马上就要到来的时候,他想再给猫儿一次惊喜,他也想再享受一次猫儿的亲昵。   他记得王占杰跟别人说起他,总说他是比赛型性格,压力越大思路越开阔清晰。   今天,他自己也有点信了。   听到柳长青的叫声时,他的脑子里有一声巨大的轰鸣,震得他心里和脑子一起懵了,但他的本能反应却让他赶在猫儿之前占据了主动权,虽然说得仓促不堪,但意思表达得足够清楚了。   在听到柳长青的呼喊声和说话之间那短暂的时间里,他的脑子闪现出好几个想法,装疯卖傻不承认;或者先承认然后马上认错;或者什么都不说,逼迫父母主动开口问;或者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地承认……,最后,他选择了短痛。   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痛。 第521章 摊牌(二)   柳茂和柳岸回家的时候,两个人都表现得非常克制,虽然知道肯定瞒不住,他们却还是想尽量推迟柳长春知道的时间。   可情绪这东西,除非修炼成神,否则没有人可以收放自如。   柳长青看见他们的瞬间,就感觉到了异常,他是个慈祥温和的爷爷和父亲,但这不代表他没有自己的坚持,柳茂心里乱的厉害,一时连个合适的谎言都想不出,就故作轻松,想把柳侠和柳岸之间的事淡化一下说出来,既能让柳长春有个心理准备,又不会受到太大的惊吓,但他刚说了一句“猫儿和小侠办了个气人事儿,我怕俺大伯生气,就叫他先回来”,柳长春拉过羽绒服就往外走。   柳茂拦住了他。   柳长春说:“小侠跟猫儿成天不搁家,随来随去哩小事,全家人都不会跟他们计较。”   他的意思很明白,他知道肯定出大事了,如果柳茂和柳岸不跟他说,他就上去问。   刚刚经历了一次始料未及的摊牌,柳岸看到了突如其来的变故对柳长青和孙嫦娥带来的伤害,他不想让柳长春也跟着遭受打击,可是,如果他和柳茂现在不说,柳长青和孙嫦娥还有一大家人就得在自己伤心难过的同时,还要时时处处想着怎么隐瞒柳长青,这种情况对其他人非常残忍。   况且,柳长春并不迟钝,这种隐瞒可能毫无意义,只会让双方都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两害相权取其轻,既然伤害不可避免,拖延只会增加更多人的痛苦,那就今天一起解决吧。   柳岸把柳长春扶到堂屋的看上坐下,然后又强硬地把柳茂按坐在他身体,自己屈膝下跪在两位长辈面前。   柳长青和柳茂同时伸手:“猫儿……”   柳岸直视着他们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地说:“我待见柳侠,我想就像别人家的夫妻那样,跟他过一辈子,我用自己哩病做要挟,缠了他五年,他答应我了,因为我从小名声不好,他怕家里人怪罪我,自己给所有事都揽下了。”   柳长春惊得呆若泥塑,瞠目结舌;柳茂脸色灰暗,眼神愧疚,愁痛纠结。   柳岸狠着心无视他们的情绪,坚定地继续说下去:“爷爷,伯,我知您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这种事,我不会要求您支持我,只希望您别因为这事生气,气坏了自己。   还有,别怪柳侠,我缠了他这么多年,他之所以到现在才答应,是因为他一直都觉得我应该跟正常人一样,结婚生子,平安顺遂地过一辈子,他也一直都在为了这个目标努力。   他给我那么多钱叫我搁美国买房,就是为了叫我能吸引到足够优秀的女孩儿,他觉得我不谈恋爱不结婚是因为我没有遇到好妮儿,直到前几天搁医院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如果他不跟我在一起,我就跟俺伯样,自己过一辈子。”   “别孩儿,你别学我,你跟我不一样。”柳茂忽然下了炕,伸手去拉柳岸,“只要您小叔愿意,只要你能保证对您小叔好一辈子,我啥都不说孩儿。”   柳岸心里涌过一阵浩浩荡荡的暖流,紧绷的情绪也略略放松,他没有起来,抬头看着柳茂:“那你看着我吧伯,我老年轻,也许我会好心办坏事,如果你觉得我哪儿做哩不合适,会叫俺小叔难受,你早点跟我说。”   柳茂用力把柳岸拉了起来:“中,中孩儿,我答应了,你起来,起来咱坐炕上说。”   柳岸站起来,站在炕边看着柳长春:“爷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气你哩,我是真哩待见不了别人,我也不想叫俺小叔成别人哩。”   柳长春眼神呆滞,机械地回应着:“哦,哦。”   柳茂把柳岸推到炕上坐下,自己也上了炕,坐在他对面,然后握住了父亲的手:“伯,我知你会生气,可是,猫儿是我哩孩儿,我这一辈子没别哩心愿,就是想好好孝顺你,然后看着他能快快活活哩过一辈子。   我年轻哩时候又糊涂又自私,叫你跟俺大伯俺娘生了可多气,叫猫儿这一辈子都顶着个不好哩名声,遭人诟病,等我明白时候,啥都晚了。   伯,猫儿他年轻,叫他跟小侠搁外头过自己哩日子吧,我会守着咱家,给你,给俺大伯俺娘,养老送终。   猫儿这儿,只要他好,他待见,他高兴,我啥都能接受。”   柳长春老泪纵横,终于说出了一句话:“可是小茂啊,猫儿跟小侠都是小子孩儿,咋过一家人啊?”   柳川就是这个时候来到门口的,柳茂和柳岸听到脚步声,同时跳下了炕。   柳岸十分平静地叫了句:“三叔。”   柳茂满脸愧色地叫了声:“川儿。”   柳川看着柳岸的脸,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对着柳长春叫了声:“二叔。”   柳长春看见柳川,好像在汪洋大海中精疲力竭等待死亡的人看到了浮木,哽咽出声:“川儿啊,这可咋弄啊?小侠跟猫儿是不是得病了啊?”   柳川坐上炕,挪到柳长春身边:“三叔,不是,他俩这事……”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接着说,“不是病。”   “不是病,那,咋会儿待见男孩儿们哪?”柳长春并没有被柳川的话安慰道,恐慌无助丝毫不减。   柳川心里此时比乱麻还纠结混乱一百倍,同性恋又不是个两句话就能解释得清楚的东西,他此时也无心解释,就说:“二叔,这事儿咱改天再说,你只要记住,猫儿跟小侠,他俩哩身体都可健康,没一点毛病就妥了。”   柳长春茫然地点点头:“不管咋说,没病就好。”   柳川转头看向柳岸:“猫儿,你先去您伯那屋儿坐会儿,我想跟您爷爷您伯说会儿话。”   柳岸点点头,穿上鞋子就出去了。   柳川重新对着柳长春:“二叔,小侠跟猫儿想……搁一堆儿过哩事,你别老生气,猫儿还年轻,他不一定知自己哩决定意味着啥,他可能只是觉得小侠这么多年对他老好,所以不好意思拒绝小侠。   我回去会劝小侠,你知,小侠是个明白孩儿,他这回是出了事差一点没命,被吓得很了,老怕跟猫儿分开,等他过些天慢慢缓过来,俺再给他说明利害,他也许……也许……会……转过来。”   柳川说话的时候,柳长春一直看着他,等他说完,柳长春转向柳茂,目光充满疑惑,里面刚才茫然无助的痛苦都被冲淡了。   柳茂明白他的困惑,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拉过柳长春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怕。   柳川又看向柳茂:“二哥,今儿这事,你也别……生太大哩气,咱慢慢合计一下该咋办。”   柳茂点点头:“川儿,你说吧,咱咋办?我啥都听你哩。”   柳川本身就见多识广,心思敏锐,近几年因为职业的关系,更是擘两分星断决如流,他肯定能针对柳侠和柳岸的事情提出最合理的解决方案,柳茂非常信任柳川的能力,同时也相信他所有的解决方案都是建立在不伤害柳侠和柳岸的基础上。   柳川看着柳茂信赖的目光,心里却是一片茫然无奈。   他现在哪里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如果不是怕家里几位老人更忧心,他都想躺地上大哭一场了。   他以为小凌的事已经是天大的难题,他苦思冥想这么多天,都想不出一个相对完美的解决办法,没想到,柳侠和柳岸今天直接捅破了天,连他和大哥都被这飞来横祸晕了。   可是,看着柳长春和柳茂期待的眼神,他又不能什么都不说:“二叔,二哥,年轻时候,谁能不干过几件傻事儿?过去这几年,长大了,成熟了,就好了。   猫儿后儿个就该走了,可多感情都会随着距离和时间的变化慢慢变淡,二叔二哥,要不,您俩想法劝劝猫儿,叫他搁国外多上几年学吧,就说小凌、小葳现在都是博士,小莘跟小雲小雷也都想跟奔着博士去咧,您也想叫咱这边有个人出人头地扬眉吐气。”   柳长春六神无主地问:“这中吗?猫儿满心满意都搁小侠身上咧,你看,他快毕业了,这么要紧哩时候,小侠一出事,他说回来就回来了。”   柳川说:“中不中,咱总得试试,猫儿从小就希望小侠为他骄傲,能叫小侠高兴自豪的事,他都会考虑。”   柳长春想了想,看柳茂。   柳茂说:“咱就按川儿说哩,试试吧,他就算回来,也是有时候哩,只要不天天守到一堆儿,过些年俩人也许就淡了。”   柳长春说:“那中,明儿,我就找时间跟他说。”   柳川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   他心里也觉得这办法应该没什么用,可是,总得给柳长春和柳茂找点事做吧?要不俩人就只能对着发愁了。   在巨大的灾难面前,有点希望来缓冲一下总是好的,也许不等希望消磨光,事情就会出现转机。   即便没有任何改变,人的适应力也强大到超出自己的想象,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再大的灾难人们也能慢慢习惯,最后处之泰然安之若素。   柳川起身下炕:“二叔二哥,您俩商量商量咋跟猫儿说,才能叫他不至于反感、觉得咱是想拆散他跟小侠哩,尽量别叫他因为您这个要求产生抵触情绪,我过去跟猫儿说说话,看他到底咋想哩。”   柳茂跟着柳川下来:“川儿,要是猫儿不懂事,说了啥不应该说哩话,你别跟他一样。”   柳川说:“放心吧二哥,孩儿又不是杀人放火了,只是待见了不该待见的人,我还能打他?”   他说着,已经走到了门边,他一掀帘子,外面有人“哎”了一声,是柳凌端着饭菜过来了。   ——   送走柳川,已经九点半了,柳岸躺靠在炕头,眼睛盯着炕尾那一点点摇曳的烛光。   柳川对他和柳侠的关系洞若观火,过来之后,三句话便点破了他和柳侠提前商量好的策略:在自己家的人面前,咬死是自己主动的。   这是柳岸的提议,他并不是在推卸责任,而是让他们两个的路能稍微顺利一些。   就好像人的心脏天然就长在偏的位置,人的立场也是先天就有偏颇的,人们总能为自家人的错误寻找到善良无辜的借口,轻易原谅,而对别人的错误口诛笔伐耿耿于怀。   尤其是牵扯到孩子时,如果有一个以上的孩子共同做了一件坏事,几乎所有的家长都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断定,自家孩子是单纯无辜的,是被别人家的孩子带坏的,继而迁怒于别人家的孩子。   柳长青和柳长春两家人再正直宽宏,也不能完全逃离人的本性,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当然也是爱自家人更多一点,更容易原谅自家人的错误,尤其是那种不是主观故意犯下的错,柳家人会很重视,但不会没完没了揪着不放。   而且,柳家人还有一个平常人不多见的特点:经常反躬自省。   这一点大可利用,对于内心正直善良的人来说,内疚是一把无形的利器,可以更容易地化解怨愤。   自己家的孩子情不自禁之下把别人家的心肝宝贝带歪了,修理一顿甚至几顿是必须的,但孩子不是故意的,所以还是得原谅他;对别人家有愧疚,所以要更多地善待人家。   柳岸当时就是这样和柳侠分析柳长青孙嫦娥和自己的爷爷跟父亲的。   柳侠觉得太对了,爹妈和大哥他们再好说话,再喜欢心疼猫儿,如果猫儿把他拐成个同性恋,他们也无法释怀。   反过来也一样,二叔和二哥可能不会表现出什么,可那只是基于自己以前对猫儿的照顾,他们不能说,而不是心里不生气。   今天的事虽然发生得猝不及防,在提前已经预见到的环节上,他们两个还是完全按照计划走了。   柳川看穿了他们的计划,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在这件事情上,到底是谁主动的。   柳岸当然还是坚持这件事是自己缠着柳侠,柳侠那么说只是为了保护自己。   柳川如果回去问,柳侠肯定也不可能改口。   知道真相的人只有陈震北和柳凌,而他们俩永远都不可能跟家里人坦白这个真相,因为他们俩有要一天面对自己的家人时,肯定也是相同的做法。   外面由远及近传来了脚步声,应该是四叔和四婶儿回来了,柳岸坐起来了点,他在想柳钰是不是会进来和他说话。   他的判断是不会,柳钰肯定不知道如何面对他,坐在他面前,四叔肯定比他还不自在,四叔今天晚上应该会陪着爷爷。   果然,脚步声到堂屋那里就结束了,柳岸拉了拉被子,重新靠回去。   他的计划本来是明天晚上和柳茂、柳钰彻底摊牌,他走后,柳茂和柳钰会有一段反应期,但他们两个最终会选择接受,继而一点一点地在柳长春那里铺垫,这样的话,等柳石出生,柳长春即便心里还不能完全接受,也不会有太过激烈的反应。   柳茂今天的反应超出了柳岸的预期。   他想到了柳茂不会激烈反对,然后会是家里最快接受这件事的人之一,但没想到,只是几分钟,柳茂就在柳长春面前认真地表示,他接受自己的选择。   柳岸知道,柳茂并不是从内心真正接受了这件事,他内心的痛苦绝对不比柳长春和柳长青、孙嫦娥少,他甚至还要再多加一份对徐小红的愧疚,他这样表态,只是在为他过去对自己的疏忽忏悔。   但柳岸也知道,柳茂那句“只要他好,他待见,他高兴,我啥都能接受”是发自内心的,他期待自己未来生活快乐幸福的真诚,并不因为其中包含了忏悔的成分而有丝毫的削弱。   柳岸在那一刻,甚至怀疑老天让他小时候遭遇的不幸,都是为了今天柳茂对他的支持。   在这个世界上,他和柳茂是血缘上最亲的亲人,哪怕他们平时表现的不像普通的父子那样亲密,柳茂的态度也比其他人更重要,尤其在柳长春那里。   身为父亲的柳茂都不介意,隔了一辈的慈爱爷爷柳长春又怎么可能各执己见反对到底?   至于四叔柳钰,柳岸坚信,四叔也是最快接受的人之一。   因为在四叔心里,家里人杀人放火也一定是有道理的,并且道理一定是天地良心日月可鉴的。   而且柳钰对现在的家特别依恋,依恋到有点排他,生怕外来因素的介入会打破这个家美好的氛围,所以虽然两个男的在一起一辈子让他有点接受无能,但家里不用再进两个外人的事实足以抵消他的不适。   如果家里有一个人对他和柳侠的事抱着喜闻乐见的小心思,那只能是四叔柳钰了。   事情已经过了五六个小时,柳岸此时的心情慢慢开始平复,可以条理清楚地考虑一些事了。   小叔的处境比自己要艰难得多,但总体而言,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接下来,他和柳侠不能再有其他动作,柳长青和孙嫦娥受不起任何刺激了。   所以,他们只需要耐心地等待。   等待柳石和柳溪的出生,为他们带来柳暗花明后的桃花源。   ——   今天的大炕格外空旷,小雲和小雷听到三哥三嫂的呼喊,非常听话地就从小萱身边爬起来,跟着他们回自己的窑洞里了,小萱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跟爸爸商量,让他帮忙跟三伯三娘申请,让两个小阎王哥哥睡在这边。   柳凌微微转过脸,看了下柳侠,蜡烛已经吹灭,柳家岭的黑夜真的是一片漆黑。   但他知道,柳侠没有睡,而且在睁着眼睛看外面,就像他一样。   柳凌翻了个身,把小萱搂在怀里,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有出言安慰柳侠。   这种时候,这种事情,任何安慰都没有用,尤其是关于父母和大哥的,他无论说什么,都只会增加柳侠的负疚感。   大哥对柳侠,比对小葳、小蕤和小莘他们还疼爱用心,柳侠和柳岸的事,对大哥的打击一点不比父母小,但是,柳长青和孙嫦娥可以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大哥柳魁不能,这个时候,他是父母的依靠,是全家的依靠。   柳凌想起他刚才去堂屋给柳侠端水,看到大哥站在小葳的窑洞门口,默默地看着远山的样子,那真的是孤苦无力,不知所措。   柳凌伸手,慢慢地从秋衣领子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物件,轻轻贴在唇边:对不起,也许,得让你等很久很久了。 第522章 死水   阳历三月初的凤戏山,早晚还有很深的寒意,午后时分却已经十分温暖舒适了。   柳小猪一家四口在东坡撒够了欢,回家后一狗吃了半盆米粥和半根骨头,就趴在坡口眯着眼睛晒太阳。   刚刚半岁,柳大牛和柳格格就成了半大小子和妙龄少女,体型和食量直追父母,奔跑速度也和父母不相上下。   柳瓜瓜却还是个小萝卜头,换上了薄棉衣,依旧是小小的一只,甚至看着还没有冬天时候胖了。   柳侠坐在大柿树下稀疏的树荫里,写完了五张大字,就看着柳瓜瓜在矮石墙边忙活。   小家伙把几根小小的干树枝在石墙上摆成一排,再用小手胡乱挥掉,然后再捡起来摆上去,再挥手打掉,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柳侠看了一会儿,想起应该让小家伙喝点水,他起身刚走了两步,孙嫦娥一手奶瓶一手碗正好从堂屋出来,一看见他就大叫:“幺儿,你别动孩儿,你想弄啥咧,我给你拿。”   柳侠无奈地又转回去坐下:“我没事,想去给瓜瓜端点水,你正好出来了。”   孙嫦娥过来,把碗放在柳侠面前:“就放了半勺糖,你尝尝,要是不好喝,我再多放点。”   柳侠看着碗里灰白色的糊状物问:“这是啥呀妈?”   孙嫦娥说:“藕粉,还兑了一小勺西洋参粉。”   柳侠用勺子尖挑起一点,放嘴里尝了尝:“正好,不用再放糖了。”   孙嫦娥拉过一个小藤椅坐下。   瓜瓜看到孙嫦娥出来,就已经跑到桌边等着了,孙嫦娥一坐下,他就趴进了孙嫦娥,孙嫦娥用纸巾给他擦手:“瓜瓜,树枝就恁有意思孩儿?天天耍都耍不烦?”   瓜瓜用擦干净的小手去掀孙嫦娥的衣襟:“奶奶,咪咪。”   孙嫦娥把他的手给拍开,把奶瓶塞进去:“奶奶没咪咪,奶瓶里才有咪咪。”   春天来了,瓜瓜要断奶了,前天开始,晚上跟着孙嫦娥睡,睡着之前总要哭得死去活来,孙嫦娥心疼他,他摸着咪咪睡的时候就舍不得拒绝,结果小家伙就惦记上了。   瓜瓜白天十分乖,不给摸就不摸,抱起奶瓶就喝,喝了两口,忽然不喝了,把奶瓶举到柳侠脸前:“下喜(小叔),咪咪,喝。”   柳侠放下碗,摸了摸瓜瓜的小脑袋,又捏了捏小脸蛋:“小叔是大人,得吃饭饭,瓜瓜是小孩才吃咪咪。”   瓜瓜看柳侠的碗:“饭饭?”   柳侠盛了小半勺:“来,吃一口,看好吃不好。”   瓜瓜一口咽下,还转着眼睛咂摸了一下滋味,然后又张口嘴:“啊——”   这是还要吃的意思。   柳侠又喂了他一口,对他说:“咽下去了喝一口咪咪。”   瓜瓜咽下去后,乖乖地喝了好几口咪咪,然后又张开嘴:“啊——”   半碗藕粉,小家伙最后吃了五分之一。   看到他们吃东西,柳小猪一家过来围观。   瓜瓜吃完后,就和柳小猪几只一起,跟着孙嫦娥去讨要东西吃,孙嫦娥把两个馍掰开了给瓜瓜,小家伙挨着喂给四只。   狗护主,前提是主人也得对狗好,让狗狗认可主人,家里大人一致认为瓜瓜现在最需要保护,就经常让他喂食四只,便于培养感情。   柳侠喝完后继续写字,可他刚写了十来个,孙嫦娥又端着碗过来了,这次,是小半碗黑芝麻糊,补柳侠刚才少吃的五分之一藕粉。   柳侠端着碗为难:“妈,我这么大人了,不用中间加餐,我晌午吃可饱。”   孙嫦娥说:“吃可饱还瘦成这?”   柳侠苦笑:“咱家人不都这样嘛,像俺伯跟你,不长肉体质。”   孙嫦娥说:“不长肉也不是你这样,小海,您大哥、三哥就都比你胖,你这儿看着比您五哥还瘦。”   柳侠知道躲不过,挖了一勺送进嘴里:“哪有?我比俺五哥重快十斤咧。”四舍五入,五斤半就是十斤。   孙嫦娥说:“你还比您五哥高咧,你咋不说?”   柳侠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他怎么坚持都没用,就用吃中药汤的表情,把半碗芝麻糊给吃完了。   继续写大字,到柳茂和小萱、柳若虹放学时,他又写了三张张;然后,和柳茂一起辅导小萱和柳若虹写,一直到夕阳西下,柳长青和柳长春回来。   柳家岭到上窑坡往弯腰转的那个路口之间,相对比较平坦,大部分的路两边是平缓的山坡,过了关家窑后,路东边才成了深沟,下面是凤戏河,这一段路其实可以骑自行车。   只是接近关家窑的地方,有一段是胶泥地,这种土地上的土烧砖瓦是好东西,可一到雨雪天,对于行路的人,那里就成了噩梦,走在那段路上,腿都拔不动,跟梦魇了似的。   关家窑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那里原来就是几户姓关的开砖窑形成的小村子,只是那个窑没开两年就关闭了,因为附近的人家都太穷,用不起需要拿钱买的砖瓦,盖房子都是用夯土法。   不过,关家窑现在还有几个懂得烧砖瓦的老人,过完年,柳长青去找他们商量了一下,用粮食或人民币做工钱,请他们给烧几窑砖瓦,一部分用来铺那段胶泥路,更多的是柳家要再开几孔新窑。   那段路如果铺好,家里再买几辆自行车,以后再在望宁之间来回,就能节省下三十五分钟的时间。   三十多分钟,外人听上去可能不算什么,饭后随便散个步都不止这个时间,可对于柳钰这样一年到头天天要跑四五个小时的人,每天能节省下一个小时比中彩票还美。   关二平家出了两个商品粮,关二平现在有退休工资,关淑萍现在在柳家岭教书,每个月听说有四五百块钱;关强更是跟着柳长青的小儿子去了京都那样的大地方,人变得又洋气又排场不说,还每次回家都是大包小包,很多东西他们从来都没听说过。   现在,关家窑的每一户人家都巴不得能和柳长青家搭上关系,所以柳长青一开口,事情马上就敲定了。   不过,其中有两家提出,他们可以少要或不要粮食和钱,而换成让家里一个孩子去柳钰的厂子或柳川的店里干活。   那两个孩子和萌萌同班过,但比萌萌大两岁,今年都是虚岁十七,这个年龄在贫穷的柳家岭,早就当个成年人在用了。   这两家的家长知道自己孩子文化程度低,没有提出要更关强一样跟着柳侠,说明他们懂道理,不贪心。   柳长青和柳茂、柳成宾核实了那两个孩子的人品后,随即给了答复,两个孩子一个月前已经跟着柳魁去了荣泽,一边学送货和家电维修,一边也跟着他去安装窗帘。   第一窑砖也在一周前顺利出窑了,那段胶泥路现在铺了五分之一,再过一个月,柳家岭到上窑南坡下就通自行车了。   柳长青和柳长春今天就是去铺路了。   柳侠没有去,他的腿拆掉夹板已经三周了,家里人还是什么都不准他干,他每天的任务就是吃好睡好,适度锻炼,保证身体健康。   每天晚饭后,家里人都会为他准备好热热的泡脚水,还要单独用一个盆,准备半盆洗那个啥的水,防止得绝大多数男人都会得的那种疾病,这是柳岸初三早上离开家之前交待的。洗完之后,还有人给他按摩左腿和左脚。   柳侠没有被限制自由,除了不准他干重活和去原城给柳岸打电话,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是,他离开柳家岭的时候,柳长青会陪着他。   年后,柳侠两次去原城医院复查腿,还有十天前,他去原城签订公路桥的桩基础工程合同,顺便给关系户和各个小分队的人打电话,包括回到荣泽后他和楚凤河见面谈烂尾楼的合同、到银行去给楚凤河取钱,柳长青都是全程陪在他身边。   今天,连给瓜瓜端碗水孙嫦娥都不让柳侠动,就是因为他前天刚从外面回来,从上窑北坡到家,柳长青陪着他走了五个多小时,回来后,孙嫦娥还是觉得他的腿肯定遭了罪,尽可能让他躺着,不躺的时候也尽量不要走路。   对家里人的约束,柳侠从来没有表达过任何一点抵触情绪,他一直在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想让父母和家人少看见他,也就少闹点心。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就算家里所有孩子都在,他也是个非常显眼的存在,何况现在,长一辈的兄弟姐妹里,只有他和柳茂在家,而柳茂白天还要去学校。   距离他和家里人摊牌感情整整一个半月,柳侠每天都在反省自己和柳岸的感情,反省自己和柳岸的摊牌给家里人带来的伤害,他已经尽最大努力去换位思考将心比心,得出的结论仍然是:   他们的感情没有错;他们选择摊牌而不是永远躲躲藏遮掩也没有错;他们唯一做错的,就是那天傍晚不该动情,不该亲吻。   还有他们那天顺水推舟的摊牌时机。   柳侠想了很多很多遍,他们那天的摊牌时机确实非常不合适,但只要这件事的性质不改变,永远都不可能有一个合适的时机供他们摊牌——只要同性相爱不被法律和大众认可,他们任何时候摊牌,对家人的伤害都不可避免,并且伤害总值也一样,因为家里人所介意的,是社会对他和柳岸的伤害,而不是家里人自己的感受。   孙嫦娥现在对他的要求,不再是夫妻和美儿孙满堂,而是他能平平安安地过自己的日子,不要被人戳脊梁骨,不要走路过去,都会有人对着他的背影说:“我呸”。   柳岸走后,不像是去美国继续他的留学生活了,而像他从来就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家里的成年人一次都没有在柳侠的跟前提起过他,等小莘和萌萌、两个小阎王开学,孩子们也不再说起这个名字。   小萱应该是被爸爸妈妈提醒过,说他如果在柳侠跟前说柳岸,会让柳侠伤心难受。   小家伙虽然现在淘力的很,却是个特别心软的,被野山枣棵子扎一百次都不长记性,对家里人的喜怒哀乐却非常上心,说一次就不会忘。   柳若虹则是对柳岸记忆不深,她有记忆以后,柳岸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对于一个不到七岁、性格比老榆树皮还粗糙的小孩子,遗忘一个本来就不熟悉的人很容易。   柳瓜瓜就更不用说了,还是个连刚从灶火里拿出来的火箸不敢摸都不知道的小傻瓜,他要是能记住柳岸柳侠还害怕呢。   明知道柳岸并不是真正被遗忘,柳侠的心里还是非常非常难受,这让他想起柳岸小时候,村里人觉得说柳岸的名字都会带来晦气,经常都是用“柳长春家那个啥嘛”来代替。   柳侠想:明明猫儿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为什么他们就看不到他的好呢?   “幺儿,准备吃饭了孩儿。”   一声轻柔的呼唤惊醒了柳侠,他茫然地抬起头,是二哥柳茂。   “饭做好了,您四嫂都盛到桌上了,走,进屋吧孩儿。”柳茂又说了一遍,弯腰收拾桌子上的笔墨纸砚。   “哦,中。”柳侠站起来,觉得不对,不能让二哥帮他收拾摊子,又坐回去,把柳茂尚未收拢的纸抓过来。   柳大牛和柳格格欢快地摇着尾巴跑上了坡口,后面不远处跟着敞着怀、满头大汗的柳钰和柳小猪、柳花花夫妇。   “啊,俺爸爸回来啊——”柳若虹一声欢呼从堂屋门口飞到柳钰怀里,把柳侠尚未出口的“四哥,你回来了”堵了回去,只是看着柳钰笑了笑。   柳钰抱着柳若虹走过来,柳若虹只是表达一下见到爸爸的欢乐心情,她知道爸爸累,一到桌子跟前就主动跳了下来。   柳钰看了看那一摞几十张练字纸,说:“幺儿,你哩字已经恁好了,咱又不打算当书法家,你咋一天还写这么多张咧,你得躺着多休息。”   柳侠拍拍堵了他路的柳格格的头:“看着多,其实没几张。”   对于一整天的练习量来说,确实不多,还不到二十张,因为柳侠总是写着写着就开始发愣,有时候能过半个小时,笔上的墨汁都干了,他才被周围某种声音惊醒。   几个人说着话走进了堂屋,玉芳果然已经把饭都盛好了。   柳侠的位置默认在炕桌西边,和柳长青、孙嫦娥和柳长春一桌,他笑着和三位长辈打了招呼,看着他们先动筷子,然后自己才开始吃。   他吃饭的风格一如既往地豪放,期间不停地说说笑笑,拿小萱、柳若虹和柳瓜瓜逗乐,中间还干脆把柳瓜瓜抱上来放在怀里,自己喂着他吃。   吃完饭,他坐在炕上继续和家人聊天喷大江东,喷得口若悬河兴致勃勃,和他以前好不容易忙里偷闲回到家里时一样,看起来快活又牛逼。   八点半,回到自己的窑洞,他脱了衣裳靠在炕头,就吹熄了蜡烛。   非常非常安静,还没到惊蛰,连虫虫蚁蚁都不想鸣叫,柳侠也打不起精神,但他也睡不着。   原来这样的时候,他会给猫儿写信。   也许,那算不上信,就是用文字唠嗑,说一些白天碰到的、他觉得有意思的事,或者就是他天马行空的无厘头念头,写完了,也不会寄给猫儿,就放在炕头,心里却踏实了,能睡着了。   但这些天,他一次也没写过,他不知道写什么。   他每天都在对父母家人和猫儿的担心中度过,哪一种担心他都不能写给猫儿看。   至于思念。   柳侠现在已经不愿意写在纸上,那是他最美丽的珍宝,他只想一个人在夜深人静时默默地品味欣赏,不舍得与任何人分享。 第523章 寒冬一天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M大旁的一条小街。   一盏盏路灯随着小街的走向蜿蜒伸展,雪花在路灯昏黄的光影里飞舞盘旋,世界安静得像无声电影里的一个场景。   一栋不高的红砖楼房的大门被拉开,,从里面走出的人被寒风裹挟着的雪花扑了满身,柳岸拉了把围巾,稍微遮挡着点脸,走下台阶。   车子就停在路边,车顶覆盖着薄薄一层积雪,他扯下盖在前挡风玻璃上的隔离罩,把上面的雪抖落干净,回头放进后备箱,转身上车。   车子还没启动,楼房的大门再次打开,一个略显壮硕的身影闪了出来,对着车子叫:“哎哎,柳岸,你要是周四之前回不来,一定提前和大胡子请假,人家说大胡子邪乎,所有考试当天请假的都被他视为做贼心虚临阵脱逃,补考时他就会格外严格,因为他拿不到毕业证就惨了。”   柳岸说了声:“知道了,我会按时回来的。”说完,就启动了车子。   半个小时后回到萨维小镇的家,先到书房打开电脑,再到厨房把鸡蛋和馒头都放灶上开始蒸,然后进卫生间冲澡。   等他吃过早饭,窗外才有了点朦胧的光亮,雪已经停了。   他包了条线毯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很快,人就陷入了深眠之中。   两个小时后,他睁开眼,却没有动,而是看着茶几上的电话,两分钟后,电话响了。   柳岸看都没看来电显示,抓起电话就说:“喂,五叔。”   “是我孩儿,您大哥,你接电话咋这么快咧,你夜儿黑没睡孩儿?”   “不是,我今儿上午没课,起来晚了,正好搁茶几这儿准备吃饭。”   “哦,那就好,可不敢熬夜不睡觉,要是小叔知了,非得啥都不管跑去找你不可。孩儿,咱五叔今儿去他学校交集资房哩预付款,六点半就出门了,他叫我给你说,车前儿回来了,震北叔怕你不放心,叫他们店里最好哩师傅挨着再检查一遍,再上路跑几天试试,最多一星期吧,就能开回来。”   柳岸唇角挂上了些微笑:“那就好,四叔不是过几天正好往石门送货嘛,他正好帮忙给开回去。”   柳葳说:“四叔后儿就来了,咱后头那个院儿还得二十天左右才能完工,五叔俺俩跟程老师这些天都可忙,天天给曾爷爷耗到这儿也不是事儿,正好叫四叔搁这儿帮忙招呼几天。”   “中,那,小葳哥,小叔哩腿这几天你问了没?咋样?”   “哦,我正想跟你说咧,大爷爷跟小叔去原城签合同,最后一天,他又叫小叔去拍了个片,医生说恢复哩可好,以后不用再拍片了,光拍片也不好,叫小叔主意点,三个月之内别使着就中。”   柳岸问:“这话是小叔跟你说哩,还是三叔跟你说哩?”要是柳侠说的,十有八、九有水分。   “三叔。”柳葳说,“咱小叔去医院检查,每回三叔都跟着,他回来就给五叔俺俩打电话了。”   柳岸放了心。   三叔不会骗他,如果小叔情况不好,柳川肯定还着急让他了解实情,通过他来督促柳侠乖乖配合治疗和休息呢,所以他马上询问和柳侠有关的其他事情:“凤河叔那边说好了没?最后确定压多少钱?”   柳川那位在原城市政府上班的战友所料不差,过完年,中原省开始成立专案组处理全省各地的烂尾楼事件,荣泽靠近省城,这几年都有集资户去原城市和中原省信访办上访,胡永顺的烂尾楼成为首批要求限期解决的案件。   荣泽市政府也成立了专案组,由政府办牵头,建设局具体负责,柳川原来委托询问此事的政府办主任第一时间联系了柳川,楚凤河很快就和专案组接上了头,。   但烂尾楼牵涉到的事情很多,一个多月才拿出了个章程,章程的第一条就是接手烂尾房的单位要缴纳保证金,以防再发生胡永顺那样携款潜逃事件。   因为现在的集资户当时并不都是冲着房子去的,有相当一部分没有要房子,就是要吃个高息,楚凤河接手后,报名购买房子的人还是要收预付款的。   而且,参与上访的也有一个是当初没拿到工资的工人,这个保证金就是基于保护这部分购房户的预付款和工人工资而设置的。   上星期柳岸和柳凌、柳葳通电话,说建设局要求楚凤河交二百万保证金,楚凤河一听,连讨价还价都没有,扭头就走了,他觉得那些人压根儿就是不想让他拿到这个改造项目,故意刁难他呢。   因为火车站的烂尾楼小区八栋楼,一共二百八十八套房子,有八十多套在胡永顺时期已经交过预付款或集资款了,现在只有二百套可以收预付款,而楚凤河每套只打算收两千或三千块,这种情况下,建设局开出个二百万的保证金,简直就是在欺负人。   柳岸急于知道这事的发展。   他春节后初三到荣泽,和楚凤河、楚小河兄弟见过面,代替柳侠和楚凤河签了一个协议,他现在对这件事情,比柳侠还关注。   “五十万。”柳葳说,“凤河叔跟以前不一样了,不再叫人牵着鼻子走,他那么强硬,建设局的人就要考虑是不是他们的要求太离谱,太不切合实际,他们应该是打听了一下行情,三叔和政府办那个人又从中间周旋,凤河叔和建设局的人重新坐一块谈,谈成了这个价格,这比正常的保证金还是高很多,不过前头有胡永顺的先例在,建设局这样做也可以理解。”   楚凤河经过反复的讨价还价,成功地把保证金砍去了四分之三,但购房户的预付款要由财政局代收,房子全部竣工通过验收后,保证金会全数归还楚凤河。   柳岸在这边微微点头:“建设局的做法确实可以理解,那,凤河叔第一批从小叔那里拿了多少钱?”   柳葳说:“一百万。”   柳岸一下坐直了,他心生警惕:“为啥只有一百万?原来没说缴保证金的时候,凤河叔跟小叔说的就是第一期投入一百万,现在多了五十万的意外,一百万肯定不够,凤河叔光是还原材料供应商的欠款就得先拿出三十万左右,他不找工人?不购买新的原材料啦?”   柳葳懊恼得想抽自己两个大耳光,但说出的话却十分平稳:“三叔跟政府办那个人教凤河叔的,说让他开始时表现得拮据点,要不,有些集资户可能会直接找他要钱,可不是每个人都跟咱样,对凤河叔恁有信心。   凤河叔跟原材料供应商谈好了,合同都签了,欠款用房子抵,只支付新的材料费。”   这个方案柳侠原来就和楚凤河商量过,楚凤河春节回到荣泽后,和原材料供应商们见过面,那些人对楚凤河都比较信任,大部分都愿意接受这个方案。   柳川他们的对集资户的想法也有道理,于是,柳岸不再纠结这个问题,把话题又转了个方向:“小葳哥,我今儿有点事,要出一趟远门,星期四回来,咱四叔要是来了,叫他等我一下,我想跟他说说话。”   柳葳说:“中孩儿,你不说咱四叔也得等你,石门的货其实根本不用他跟车,他来除了惦记五叔,就是想跟你通一回电话,小叔肯定对你挂心得不行,四叔亲自跟你说过话,回去就能对小叔有交待了。”   又交待了柳岸几句让他出门要特别注意安全,兄弟俩结束了通话。   柳葳放下话筒,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楚凤河大前天从柳侠那里拿到的钱其实更少,只有八十万,而且这是柳侠当时账面上的全部存款(柳岸的健康基金不算)。   柳侠判断失误,他没想到中原省针对烂尾楼的事情会如此雷厉风行,他以为至少要一个多月以后才可能有点行动,所以,柳凌和柳葳返回京都的时候,他把一百六十万的存折给了他们,让他们去找陆光明买门市房了。   遗憾的是,柳侠特别中意的那个大门脸也已经没有了。   不过陆光明说,他们刚刚又拿到了一块地,就在海子附近,距离柳侠在榆钱巷的院子步行十五分钟左右的路程,位置比科技城好太多,以后绝对是京都的黄金商业圈,柳侠如果想要,他可以给柳侠留个好位置。   柳侠一听那个位置,恨不得马上去找黒德清借高利贷把那里所有的门脸都给包圆了,那一带虽然现在因为都是小胡同和老房子,看着比较磕碜,但确实是人气丰沛的京都老城区啊。   榆钱巷一带乱糟糟的,柳侠为什么还对那里的房子念念不忘?因为他从骨子里喜欢那里的市井烟火味道,升斗小民的世界,忙忙碌碌,平淡琐碎,却欣欣向荣,生生不息,那才是真正过日子的地方。   可惜,柳侠现在的钱在那里,最多能买个比皇姑街那个门脸差不多大的地方,那还是在陆光明给他内部价的情况下才行。   柳侠这次豁出去了,他让柳凌转告陆光明,他决定把那一百六十万当成首付,让陆光明看着给他挑房子,他只付最低首付。   柳侠的钱最多能买到多大的门脸,陆光明现在还没给个准话,但他让柳凌转告柳侠,他会为柳侠这个老客户和热心观众制订一个最合理的方案,一定让他的利益最大化。   上面这些事,柳葳打死也不敢让柳岸知道。   要是让柳岸知道小叔账上又唱起了空城计,估计他得把心给操碎,没准能把星尘电子卖了给小叔补上。   星尘电子柳葳可不舍得卖,他们家在京都的实业啊!他弟弟不到二十岁就开的、养活了一大群人、去年纯利润达到七位数的店啊!   他只要想想就无比自豪,怎么可能卖掉?   而且,如果真卖了,小叔有一天知道他是眼睁睁看着猫儿的店没有了,不得活剥了他?   柳葳认真回忆了一下自己刚才和柳岸的通话,找出不合适的地方,等柳凌回来和他达成攻守同盟,不能在柳岸那里露出破绽,等挨着捋清楚了,他发现都是小问题,没有太大的漏洞。   柳侠前几天和柳长青出来,给关系户们挨着打电话,是在巩固人脉,争取更多的工程。   柳侠说他三月份最多入账三十来万,肯定不够楚凤河用的,他有点心虚。   这就是柳葳心里的那个问题,但新的一年,柳侠总的形势非常好。   肖文忠已经在京都签了四个合同,虽然价值都不太高,加起来一共才六十多万,但比起工薪族,也已经好到不知哪里去了。   杜远鹏和何清明的关系特别给力,柳侠这次签的公路桥桩基础工程近一百万,还有三个虽然还没签合同,但十拿九稳的工程,加起来超过一百七十万。   柳侠腿有伤不能回来,柳凌和柳葳春节后带着礼物去拜见了杜远鹏,几个工程都是他们打电话给柳魁或柳钰,让他们转告柳侠,柳侠才有前几天那趟原城之行。   有这几个工程打底,柳侠今年就是除此之外一个工程也不再签,今年他也能和下面的人交待过去了。   当然,他不可能这么干,他还是在努力找项目,肖文忠现在就在他姑姑那边跑一个工程,把握也很大。   柳葳想好了,下星期和猫儿通电话,就跟他说这些,让他高兴高兴。   想到柳岸初三黯然离开家的样子,柳葳就觉得胸口堵得难受。   但那时候,他除了和二叔、四叔还有几个弟弟一路把柳岸送到望宁,让他知道家里人并没有因为那件事嫌弃他,其他他什么都不能做——爷爷奶奶都快崩溃了,他不能再给他们增加压力。   ——   当柳葳还坐在沙发上心情沉重的时候,柳岸已经收拾好了简单的行囊,驱车上路,前往F州一个叫沃森的小镇,奈特力先生在那里等着他。   他即将签署一份非常重要的合同,但在签字之前,他得和一位叫邦妮.文森特的女士谈一谈,必要的话,他还要留在那里观察这位女士两天。   晚上零下三度,飘着雪花,此刻阳光明媚,感觉上像凤戏山的阳春三月。   东北部是美国风景最美的地区,没有之一,即便是在草木凋零的冬季,公路两旁的风景依然让人心旷神怡。   当然,这是柳岸个人的看法,和四季常青的热带气候相比,他和柳侠都更喜欢地形辽阔、树木多、四季分明的地方。   但今天,柳岸没有半点心情欣赏风景,他专心驾驶,四个小时后,看到了一栋灰蓝和白色为主色调的房子,飘扬的星条旗和有着绿色树枝和美丽驯鹿图案的州旗下,站着奈特力先生和一个身材高挑、一头栗色卷发、四十岁左右的白人女性。   不过柳岸知道她的准确年龄,三十八岁零五个月。   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下,一个高大的白人男性和四五岁的小男孩在往树上放一个屋型的鸟窝。   柳岸已经和文森特夫妇通过电话,所以初次见面的生疏感只持续了几分钟,进屋后,随着叫强尼的小男孩有点害羞地邀请柳岸参观他的房间,大家都笑了起来,气氛变得轻松愉快。   邦妮.文森特是柳岸从国内回来第一天,就委托奈特力现在所在的代孕中介机构选择的新的代孕母亲,他重新选择代孕母亲的原因非常简单:代孕的过程将提前一年左右。   因为米嘉妮在美国没有合适的身份,并且她从来没有生育过,而在美国的好几个州都规定,代孕母亲要求至少生育过一个健康的孩子。   米嘉妮自愿的情况下,她可以代孕,但过程要麻烦得多,柳岸等不及了,所以,他决定听从奈特力先生最早给他的提议,用中介机构推荐的代孕者。   卵子还是米嘉妮的。   柳岸通过苏太太和米嘉妮做了沟通,米嘉妮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她的要求很简单:卵子她可以免费提供,只要能让她平平安安地留在美国,她甚至愿意和苏太太签一个协议,自己有能力后,归还柳岸为她来美国付出的所有费用。   这个柳岸当然不可能答应,米嘉妮已经足够通情达理,这次是他毁约的,他不能让这个女孩子再反过来赔他钱。   邦妮完整的健康档案一个月前柳岸就已经看过,没有家族遗传病,本人也没有得过任何重大疾病。   邦妮是职业女性,小学教师,丈夫也有稳定的工作,他们的家庭属于美国中产阶级,并不存在经济上的困难,邦妮愿意做代孕母亲,是因为她有个朋友曾经两次为不能生育的夫妻代过孕,说能帮助那些热爱孩子但却不能孕育孩子的人拥有一个可爱的孩子的感觉非常棒,她就也产生了做代孕母亲的想法。   而他的丈夫文森特先生对此也表示支持,他说他年轻时候根本不想要孩子,可自从有了儿子强尼,他就改变了看法,他觉得孩子是神送给人类的最美好的礼物,所有喜欢孩子的人都有权利得到这个礼物。   邦妮的身体刚刚经过全面的检测,很健康,随时可以受孕。   强尼对于母亲要孕育出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孩子非常好奇,他问柳岸,如果那个孩子生出来,他可以先抱抱吗?   柳岸说:“当然,他如果知道你对他的到来这么期待,一定会很高兴让你抱的。”   奈特力先生引见了双方当事人后,要暂时离开了,他对出来送他的柳岸说:“看,这多么好,你可以看着你的孩子从一个小蝌蚪长成一个漂亮的婴儿,而不是躲着不敢见他。”   如果由米嘉妮来代孕,那柳岸肯定不能见证这个过程,用邦妮来代孕的话,柳岸可以经常和她通电话了解孩子的情况,也可以随时来看望她。   柳岸怀着十分的真诚对奈特力先生说:“谢谢!”   可以看着小叔的孩子一点一点长大,不用想,就能知道那感觉会有多美好。 第524章 柳钰来了   柳钰到京都那天下着小雨,石榴巷55号的施工依然在正常进行。   原先分割两家的后院墙已经被拆除,现在的55号两侧的东西院墙完全按照原来谭家的院墙规格和形式接续了起来。   55号的房子实在太破旧了,柳凌、柳葳和曾广同商量后,决定全部被拆掉,旧房子的砖和瓦大部分都还不错,正好用来盖新的倒座房。   因为现在两所宅子成了一体,正门是南面的老杨树胡同52号,所以,北面这所原本的倒座房就成了后罩房。   柳葳电话里和柳岸说的施工,就是指这所正在盖的兼具车库功能的后罩房。   这所房子是大家一起商量设计的,功能由柳凌和柳葳决定,外观由曾广同和程新庭负责。   按照宅子的宽度和功能,曾广同和程新庭把房子设计成了九间,西边三间是车库,东边六间是正常的房子,以后可以当做家里的仓库用,如果人太多,也可以当正常的住房。   后罩房的外观风格和前面的其他房屋完全一致,不过因为现在的房子都趋向于宽大高阔,这所后罩房盖的进深也很大,和现在柳家的上屋一样。   因为后罩房临着石榴巷的街道,后面一览无余,并且北方的冬季总是刮西北风,曾广同和程新庭给五间房子设计了宽大敞亮的窗户同时,也设计了护窗板。   晚上,厚厚的木质护窗板一关,严丝合缝,不仅增强房子的安全性,冬天时候还能增加房子的保暖性,其他季节,打开护窗板,房子的通透性又会非常好。   房子内部基础设施是请陆光明那里的建筑设计师做的,供暖供水都很专业。   三个车库向石榴巷的那面也尽量向正常的房子靠拢,但因为车库的特殊性,墙体的外观差别肯定还是非常大。   为了院子内的观感尽量统一和谐,只有最西边一间车库可以直通到院子里,其他两间从柳家内部看,和东边六间房子一模一样,甚至前面的走廊都没有不同。   这个设计开始被怀琛质疑过,说这种设计,不方便把车子开进院子里洗刷。   柳凌跟他解释,说车子不会需要同时刷洗,而车库是自己家的,怎么用都可以,哪辆脏了,就从最西边那间开进来即可。   后罩房用的砖瓦大部分是三所旧房子上拆下来的,那些砖瓦质量很好,就是看着稍微有点旧了,柳钰看着就有点不舒服:“小凌肯定是一点钱都没了,要不,他好不容易盖一次新房子,肯定不会弄得这么疤疤瘌癞。”   曾广同说:“孩儿,这就是你不懂了,这些老砖老瓦质量好着咧,不是我厚古薄今贬低现在的东西,可现在烧的砖瓦质量确实没以前实在。   还有啊,这种老物料盖出来的房子,会有种特别的味道,房子盖成你看看就知道了。”   柳钰看着那一摞摞老旧的蓝瓦,不太相信:“真哩?”   “真哩。”曾广同非常认真地说,“要不,就这么点砖瓦,小凌没钱,大伯还没钱吗?大伯会看着小凌他们费这么大个工夫盖个破房子?”   柳钰想了下,觉得有道理,曾广同离开柳家岭的时候,他已经十岁了,所以他很清楚曾广同和柳家的关系,柳凌如果真需要钱,曾广同不可能袖手旁观,柳凌也不会在盖房子这么大的事情上为了面子硬撑,他的心里好受了一点:“哦,那可能是我真不懂,只要房子盖出来好就中。”   曾广同呛着下巴,从老花镜的镜框上头瞄柳钰:   这个傻孩子,真老实,旧砖瓦确实质量挺好,但小凌也是真没钱了啊,他要是跟我借钱,让陈震北那个小气鬼知道,不定咋偷偷地生气怄包咧。   后罩房的水电暖气是由陆光明那里的建筑师设计的,科学合理,房子盖好后,和前面的对应设施一连接,就可以用了。   不过现在,房子前天才刚刚把墙体全部砌好,大梁昨天才上去,椽子都还没开始铺设,离使用还早着呢。   可院子里的美化却在山墙砌好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柳家新添的院子需要植树美化,曾广同的几个院子也有同样的需求,正好又到了最适合植树种花的季节,上一周,曾广同和柳凌商量了一下,两个人一起在王德邻的朋友那里购买了一车树木花草,其中有二十棵银杏树,树干直径都在十五公分左右,和柳侠他们前两年栽下的那些差不多大小。   曾广同在自己三所宅子的大门前用了六棵,院子里栽了三棵,剩下的都栽在了柳家,新院子里栽了五棵,大门外栽了六棵。   小萱的那棵小银杏树现在已经有擀面杖那么粗,七八米高了,春天来到,一树翠绿的扇形叶子搭着笔直的银白色树干,亭亭玉立的小模样十分招人喜爱。   只是,两个院子合并后,小银杏原来的地方在宅子的正中线上,位置不大合适,这次被移到了新的东院墙那里,和几棵新买来的一棵大银杏树比肩而立。   除了银杏,曾柳两家还分别栽了会开花的树,也有一些开花灌木和草本花卉,曾广同跟柳凌、柳葳保证,过两年这些花草一长出形状,他们肯定都会特别喜欢。   柳钰对合并后的院子特别满意,尤其是一院子的树木花草,把他每次来这里、从仁义路那段垃圾山经过时必然要生出的郁闷情绪都给冲淡了。   他对老杨树胡同一带挺喜欢,可每次一想到这里远离中心市区,还是京都人眼里的贫民窟就气闷,小凌那么聪明能干,凭什么就不能住个更好的地方?   想起春节时柳凌、柳侠他们在一起聊天时说的一些话,柳钰忽然问:“大伯,我听小凌他们说,许大哥跟程老师也打算搁这儿买房,是真哩?他们买了没?”   曾广同说:“许应山买了了,祭灶那天签哩协议,上星期才过户,青梅巷58号,从咱家往东走两家,往南有个小过道,过道东边那一家就是,你今儿才来老使慌,明儿我领着你去看看。”   京都的房子一直在涨价,虽然每次听着涨的都不多,可细心的人已经发现,比起房改初期,商品房的价格已经翻了一番不止,老杨树一带的穷人们着慌了,害怕自己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以后和别人的差距越拉越大,最近急于卖老院子买楼房的人越来越多,许应山趁机以四十万的价格买下了青梅巷最好的一个院子。   那一家开出的是五十万,许应山讨价还价了几句,人家一坚持,他立马走人,那家的房子在报纸上挂了快半年了,好不容易有了个买家上门,这要是走了,买了别家,他们哭都没地方哭去。   许应山只花了两个小时,就拿下了那个院子,比柳侠当初买谭家容易多了。   柳钰又问:“那,程老师咧?”   许应山是京都人,还是京都比较有本事的人,他能买这里的房子,说明这里也不算太差,不过,柳钰还想再多找点佐证。   “程老师正犹豫呢,他看上了那一家,”曾广同指着和他们相距五十米左右、路北的一个院子说,“就是门口有冬青的那家,那家房子非常好,就是只有一进院子,新庭觉得不够宽敞,他搁咱家住惯了,地方太小他觉得憋屈。   还有西边一家,就是前头拐弯那个地方过去第二家,搁咱这儿看不见,那家是两进,房子一般,不过院子宽敞多了,当然,价格也就上去了,要是买这儿哩房,肯定得买车,新庭不想借钱。”   程新庭在柳钰心里是个很时尚的人,他最终也决定买这里的房子,让柳钰心里又好受了一点,不过他心里还是非常希望柳凌能住上城区里头的院子,小柳巷曾家那样的。   榆钱巷的院子柳钰也很喜欢,只是抛开位于市中心这个优势,榆钱巷那一片胡同区的房子整体看起来还没有老杨树胡同上档次,环境太破落了,他觉得那样的地方还是委屈了柳凌。   晚上,柳凌下班后和柳葳一起回到家,大家坐在一起吃饭,柳钰知道柳凌前天预定了警大的集资房,就问他情况,楼层,面积、朝向之类的。   他知道,京都的房子和荣泽不一样,荣泽基本都是六层左右的房子,绝大部分都是一梯两户,户型只有合理不合理的问题,不存在是不是朝阳的问题,但京都的电梯房不一样,有些户型一天都见不着几个小时太阳。   柳凌说:“一共十二层,一楼全部是功能室,棋牌室、健身房,室内乒乓球之类的,我怕二楼以后会吵,我报的三楼,九十八平方,在东边楼头上,采光属于比较好的。”   柳钰问:“最大哩多大?”三楼可以,北方大部分乔木的树冠就在三楼四楼的位置,在房子里能看到点自然风光,很不错,就是面积太小了,不过,听说京都的房子普遍不太大,这不会是最大的吧?   柳凌说:“最大的,好像是一百四十多吧,俺是单位集资盖,没特别大的。”   曾广同说:“一般情况下,最大的房子默认是领导的。”   柳钰说:“十二层咧,领导不一定都占完,小凌,明儿你只管去报最大哩,要是钱不够,我有。”   他说着就从上衣内兜里摸出一个银行卡放在柳凌面前,一看就是早就准备好的:“这里头有四十多万,你明儿赶紧回去改改,咱尽量买最大最好哩房。”   柳凌楞了一下,很快就笑了起来:“四哥,咱家搁京都有俩这么大哩院子,我买这套房只是因为位置比较好,以防万一,叫孩儿们考上大学时候临时住住用哩,不用恁大,孩儿们要是搁里头住,最多就是黄昏睡个觉,平常要是有时间,他们肯定不愿意搁楼里头呆着。”   柳钰坚持:“不是那回事,你要是过两年博士毕业回去上班,单位里头就有房子,你肯定不会再跑到榆钱巷去吧?哪儿虽说也是市里头,离您学校也不算老近,骑自行车得十几二十分钟吧?大夏天,二十分钟能晒死人,所以,以后你平常搁这套房子里头呆的时间不会太少,恁小哩房,你搁里头多憋屈。”   柳葳说:“四叔,俺五叔哩资历,估计报不上最大哩。”   柳钰说:“只管去试试呗,也许就报上了咧,就算报不上最大哩,咱也可以报个相对更大哩,九十多真哩太小了。”   确实还有一百二十多平方的,但柳凌不打算买,钱不够只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就是刚才他跟柳钰说的那个,不需要。   不过,柳凌知道想说服柳钰并不容易,他知道柳钰真正的想法,柳钰每次来京都路过仁义路西段,都气鼓鼓的,半天都缓不过来。   柳凌看了柳钰一会儿,把卡推回到他面前:“四哥,卡还是你拿着,明儿你跟我进市区一趟,我领着你看个地方,你要是看完了还觉得我应该要俺单位最大哩房子,那我就报,中不中?”   “唵?啥地方?”柳钰疑惑,榆钱巷他已经去过两次了,前前后后来来往往角角落落都仔细看过了,两次都还是柳凌陪着他看的,所以肯定不可能是那个院子。   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地方会对柳凌选择买什么样的房子产生这么重要的影响?   柳凌说:“你明儿去了就知了,现在你先好好吃饭,吃完赶紧去睡觉,跑了一天多了。”   柳钰只好说:“那,中吧。”   中午,柳钰坐着柳凌的车子去了市区,路上,他问了柳凌好几次他们到底去看啥地方,柳凌每次回答他的都是跟昨天晚上那句差不多的话:一会儿你就知了。   最后,柳凌把他带到了他非常熟悉的小柳巷,但不是曾广同家,而是比曾广同家看上去还漂亮、门口有棵好像是洋槐树的院子前。   柳钰看到,这家门楼上的门牌号是:小柳巷二排21号。 第525章 意外见面(修改bug)   柳钰的目光在餐桌上冒着热气的盘子、系着围裙在灶前忙碌的男子、柿树下举着孩子看树是否发芽长新叶子的柳凌——之间又转了一圈。   把视线收回来,垂眸迷茫片刻,然后……再看一圈。   已经见到陈震北和思危两个多小时了,反复看了不知道多少遍,柳钰还是觉得这不是真的,他肯定是在做梦,梦醒了,一切就都好了。   小凌,小凌怎么会想和陈震北一起过一辈子呢?陈震北可是个男的啊。   可是……小侠和猫儿也是俩男的。   初二的晚上,猫儿对全家人说,如果和他朝夕相伴走过一生的人不能是柳侠,那他就选择一个人过一辈子。   刚才,柳凌对他说,他和陈震北相恋十二年,在一起一年,也许,那一年会成为他们这辈子唯一相爱过的回忆。   所以,小凌过去的十来年过的那么煎熬,其实都是因为陈震北吗?因为他是男人,小凌也是男人,小凌就被陈家人当成妖魔鬼怪,当成诱惑了陈震北成同性恋的罪人,拆散了两个人还不算,还把小凌从部队赶了出来,让他差点死。   想起那年柳凌回到荣泽时瘦得脱相,连稀饭都喝不下几口的情形,柳钰就对陈震北恨得咬牙切齿。   小凌因为他都快被折腾死了,他倒好,还悠悠闲闲地得了个胖儿子呢。   别说他跟那个女的啥事都没,思危是试管婴儿,他既然能给自己试管出个思危,为什么就不能给小凌试管出个孩子?小凌要是在柳家岭,肯定也能和自己一样儿女双全,   虽然柳凌为陈震北辩护了很多,可柳钰还是怎么看陈震北都不顺眼。   柳家到现在都没人知道小凌喜欢的人是个男的,所以,小凌和陈震北好了十一年,却只在一起了一年,毫无疑问是陈家人在中间作梗,陈震北过去搞不定他们家的人,以后就能搞定了?他们家的人要是继续折腾小凌怎么办?   “汤可以喝了,四哥,你喊一下小凌,让他过来先喝汤吧。”陈震北突然转过身对柳钰说。   “啊?”柳钰梦游似的应了一声,“你,你说……啥?”   陈震北笑了一下:“汤温度可以了,叫小凌回来喝汤。”   “哦,喝汤。”柳钰如梦方醒,站起来对着窗外叫了一声,“小凌,回来喝汤了,饭快中了。”   虽然不喜欢陈震北,但已经晌午了,柳凌得吃饭,柳钰不打算这时候跟陈震北置气。   其实,他从看到陈震北开始,除了过于震惊这一点,并没有表现出其他特别的情绪,比如敌意。   “哦,马上到。”柳凌嘴里应着,把思危从肩膀上抱起来,   举到一根树枝面前让他看清楚。   一进厨房屋,思危就跟陈震北和柳钰报告观察结果:“爸爸,叔叔,柿树,发,芽啦。”   陈震北端着一盘清炒豆苗过来:“哦,柿树的芽什么样?”   思危看柳凌:“嗯——,嗯——”   柳凌说:“很小,绿色的。”   思危美滋滋地学舌:“很小,绿,色,的。”   陈震北拉着思危去洗手,对柳凌说:“你和四哥先喝汤吧,我们马上好。”   柳钰看着自己面前的半碗汤为难:中原的习惯一般都是最后喝汤。   柳凌坐在柳钰旁边,笑着说:“不想喝最后再喝吧,我也不待见先喝汤,他不知从哪儿听说哩,先喝汤对胃好,就硬要坚持。”   不过,陈震北坚持的也只是柳凌一个人而已,他自己也不喜欢先喝汤。   先喝汤的结果肯定是后面吃不下太多饭,所以,每次柳凌过来吃饭,陈震北必然会做两个营养比较丰富的肉菜,用高密度的营养弥补体积上的不足,今天是粉蒸排骨和白灼虾。   柳钰心里难受,有点吃不下,柳凌一股脑把排骨和虾把他的碗堆得冒尖:“陈震北优点不多,做饭好吃算一个,四哥你尝尝。”   思危用手拿着一小块排骨吃得满嘴流油,还抽出空对柳钰说:“爸爸,做,饭饭,香,叔叔,吃。”   柳钰听得更怄心了:这思危跟小萱不是亲兄弟啊,咋俩人说话这么一样咧?一样笨,这不是老天爷觉得小凌该跟陈震北成一家人的证据吧?   柳钰虽然心里各种生气,可有柳凌在旁边看着,他一口也没少吃,因为柳凌给他夹的菜太多,他还略微有点吃撑了。   最后喝汤的时候,汤的味道特别舒服,他心里忽然划过一个念头:陈震北要是能这样伺候小凌一辈子,其实也中。   可他随即就因为这个念头生起自己的气:一顿破饭就叫他收买了?小凌恁好,这世上多的是想给他做饭的人,小凌搁俺自个儿家天天都吃的可美可好,不缺陈震北这一个做饭的。   柳凌最近在准备论文,这一周说好了没有特殊事情,他不去律所,所以时间上比较自由,但他不会长时间在这里停留,吃完饭,休息一会儿,他就要回国大。   柳钰用眼神要求陈震北留下,他们得单独谈谈。   柳凌装作没有看到柳钰的小动作,带着思危去午睡;宋嫂待会儿要过来收拾厨房,陈震北就把柳钰带到了厢房的客厅。   柳钰一坐下就发难了:“陈震北,我跟你说,你有本事搞定您家哩人没?你要是没,就别再招惹俺小凌了。”   陈震北沉吟了一下才说:“我跟小凌正在努力,过程可能会比较慢。”   柳钰刚来的时候不表露情绪,是因为他不想让柳凌两头为难,现在柳凌不在,柳钰没了顾忌,陈震北的话没说完,他就横眉立目恼了:“俺小凌都三十多了,连个孩儿都没,你还想慢?再慢慢俺小凌就老了。   俺可跟您这种达官贵人比不起,您这种人就是老成个瞎眼豁牙哩老妖怪,也能找着鲜灵灵哩小孩儿跟您,俺小凌是平民百姓,耽搁过去这几年就完了,你要是没本事过您家那一关,不能名正言顺跟小凌搁一堆儿,你趁早放开他,别叫他跟着你倒霉。”   陈震北安静地等他说完才开口:“四哥,我一直想给小凌也做个试管婴儿,是小凌坚持不要。”   柳钰瞪着陈震北,看他能编出个什么花来。   陈震北无视他“你确傻子咧吧”的眼神,继续说:“他说,他有小萱了,这辈子,小萱就是他的亲儿子,如果我……”   “不是,那,那不一样啊……”柳钰急了,打断陈震北叫起来。   陈震北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小凌说他就喜欢小萱,如果我有孩子,他会和小萱一样当亲儿子,但他自己绝对不会再要个孩子。他说,如果我们俩在一起,小萱就可以有三个爱他的爸爸了,以后肯定会非常幸福。   我爸爸还没同意我们在一起,他本来不想现在认思危做儿子,因为一位大师说,小萱和思危有兄弟之相,他们成为兄弟,对两个人的气运命格都有加成,他听说后,马上就认了。”   柳钰虽然对陈震北还是怒目而视,但明显有点底气不足了,他以前不知道有试管婴儿,他要是知道,说啥都得给小凌做一个,可是现在……   他了解柳凌,他知道,陈震北没有撒谎。   陈震北接着说:“四哥,我跟小凌、幺儿跟猫儿之间的感情,都不符合当下的主流价值观,不光咱们两家的家长接受不了,整个社会都对我们很排斥;别人我们无所谓,只有自己的家人,我们再难受,也抛不开。”   柳钰想起自己家现在的情况,心里堵得,连瞪陈震北的力气都没了。   柳凌只休息了半个小时就起来了,思危还正睡的香,柳钰即便有自己家的情况做参照,对陈震北的火气也没有下,看见柳凌出来,他理都不理陈震北,自己也跑了出来。   陈震北示意柳凌稍等片刻,他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到哪儿了?”   对面回答:“五分钟。”   三分钟后,柳钰被眼前的车给震得有点头晕眼花:“这,这得多少钱啊?”   陈震北说:“柳岸已经给过钱了,四哥你只管开走就行。”   可是,柳钰真正想说的并不是钱啊,他只是想表达他对车子的震惊。   和罗小二的车同一个品牌和系列,只是型号不同,这个是最新的,并且对安全系统和部分结构进行了改造加强,比如,后排座位可以完全打开,形成个临时床铺。   柳钰喜欢汽车,当然也就比较关注这方面的行情,望宁和三道河几个暴发户买的新车多少钱他都知道,桑德山现在在荣泽市是数一数二的富豪,他去年新换的车也肯定不可能贵过眼前这辆。   回到老杨树胡同,柳钰还没从震惊中反过神来,柳岸哪儿来的钱买这么好的车啊?   最主要的是,咱平民百姓挣个钱不容易,车就是个代步工具,跑的快,再有个篷子遮风挡雨就妥了,有必要花能买下半栋楼的钱买一辆车吗?   这个问题对于柳岸来说,当然是:有。   他还觉得这辆车的保险系数远远不够呢,如果国家允许,他恨不得买辆重型坦克让柳侠开着。   这辆车的价格离那些限量版的顶级车差很多,柳岸追求的本来也就不是虚荣心,他买的是柳侠的需要和相对绝对的安全。   柳岸很清楚,柳侠不可能因为受过一次伤就真的放弃野外的工作,就算他以后真的不再出外业了,平时都生活在路况良好的大都市,也可能遇到意外,这辆车和正常的汽车发生碰撞,一般吃不了亏。   这辆车其实柳岸还没有付钱,他本来是要用星尘电子这两年多所有的利润来付,陈震北说不着急,等他从美国回来再说。   柳岸接受了陈震北的好意。   星尘电子是他用柳侠让他在美国治病的钱开的店,他希望能用最大的利润来回报柳侠,而不是为了面子拒绝朋友恰如其分的帮助,把一个刚刚长大开始下金蛋的鸡当三黄鸡给杀了来满足当下的口腹之欲。   他出国留学前就看到了电子互联网行业在中国巨大的潜力,当时他不具备进入互联网的资格,但努努力,开个和互联网相关产品的商店还可以做到。   所以,走之前,他和陈震北达成了口头协议,如果他到美国后的体检和祁老先生、林培之大夫所说的结果一致,他就用那笔备用治疗金首付个铺面,卖电脑和收款机,用陈震北公司的相关渠道进货。   虽然感觉上干这个肯定行,但最成功的商人在没有真正见到利润前,也不敢断言自己的判断百分之百准确,柳岸也一样,他一边坚定不移地把十万美元都投了进去,一边惶惶不安,怕把小叔几年的心血打了水漂。   因为从来没有真正独立地经营过一个店铺,柳岸对星辰电子的前景感觉一直都很不踏实,他每天都在担心互联网行业并不像自己所猜测的那样会成为大众新的生活必需品,怕哪天一觉醒来,互联网极其相关产业和产品被淘汰了,星尘电子赔得血本无归,所以,他从出现开店的念头,就跟马鹏程、楚昊、方峥他们约定,不许跟柳侠说这个店和他有关。   还好,朋友们很给力,马鹏程极力为他推荐的高材生海归堂哥很靠谱,小葳哥也一如既往地值得信任,星尘电子因为跑不来客户,度日如年地扛了一个多月之后,就得到了七十多台收款机的一个大订单,从此打开了局面。   不过即便如此,柳岸也不打算告诉柳侠店铺是他的。   就柳侠对他的关心,别说是一个投入了十万美元的店,就是他弄个小冰柜在街头卖冰糕,柳侠也每天都操不完的心。   他开店是为了挣钱让柳侠开开心心当吃饱墩儿的,不是让他跟着再多操一份心的。   柳岸的打算是把星尘电子的利润当成柳侠的养老金,部分存死期,部分买国债或基金,在绝对保险的前提下赚点利息。   可这次,柳侠因为刹车失灵差点命丧荒山,柳岸在看到悬在崖边的二犊子时,杀了自己的心都有。   他怎么会蠢成这样,钱存在银行,却让小叔开着辆一点安全保障都没有的破车,如果小叔……那,他银行里别说存两百多万,就是两百多亿,对他和柳侠来说有一分钱的意义吗?   在从卧牛乡回双山的路上,柳岸就跟陈震北订了一辆车,他的要求是:安全、越野性能好、舒服,至于什么牌子,结构怎么改装,他让陈震北交给专业人员来决定。   柳岸和柳侠都还没看到车,两个主人都没办法说对车子的驾驶体验。   回到老杨树胡同的柳钰目前最有发言权,可惜,柳钰现在心里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在苦恼柳凌和陈震北的事,一部分被车子给震的还没完全恢复正常,半个脑子里全是钱钱钱,忘记了开车的体验。 第526章 两难(修改bug)   当柳钰在家里为柳凌和陈震北的关系、为陈家人对待柳凌的态度闹心的时候,国大图书馆里,柳凌也无心做事,一直在反思今天让四哥和陈震北见面是否合适。   春节返回京都后,他和陈震北基本是一周左右见一次面,大部分都在小柳巷21号,只有一次是在车里,就像陈震北离婚后的那个黄昏一样,但两个人并没有做什么很亲密的事情,车子就停在国大附近一处相对安静的小街,两个人都很忙,他们只是抽空见个面。   陈震北从洛城回到京都后,陈仲年要求他以后尽量回家住,陈震北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当天就让人把思危的日常用品送了一部分到罗家胡同,现在,他人只要在京都,每天晚上都会回去住。   他当时做出这个决定,没时间和柳凌商量,不过他知道,如果柳凌在,肯定也是让他这么做。   柳凌因为生活在一个温馨和睦的大家庭,一直坚信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没有不发自内心疼爱弟弟的哥哥姐姐,家庭内部所有的矛盾冲突,都来自于认知的差异,而不是情感上的排斥,所以虽然陈仲年曾经那么对待他,现在,柳凌还是希望陈震北感化说服陈仲年和陈震东,而不是一味地对抗。   当然,柳凌的个性决定了,他的说服感化并不是一味地示弱卖惨顺从,而是刚柔并济,该坚持的原则不能退让,该有的权利不能放弃,只是不要拿日常生活来赌气,温馨和睦的日相处常是促进家庭成员感情最好的途径,而只有感情深厚的家人才能放弃世俗的虚荣与偏见,以幸福的人生为出发点,来考量你的选择正确与否。   不知道陈仲年是对小儿子难得的顺从投桃报李,还是仅仅不想再一次激化矛盾,对于陈震北和柳凌不多的几次约会,他只是告诉陈震北他都知道,他觉得不妥当,他不高兴,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表示。   柳凌和陈震北没有因此忘乎所以,他们还是维持着稀疏的见面频率,连电话都没有很多。   他们的年龄都不小了,不想再委屈自己和爱人,但同样因为年龄大了,他们见识过更多因为固执和冲动造成的人生悲剧,他们希望那样的事情不要发生在自己和亲人之间。   他们两个都知道,不被亲人认同的爱情,就像掉进了玻璃渣的砂糖,在享受砂糖的甜美滋味时,也无可避免地要品尝到玻璃渣带来的刺痛。   他们希望陈仲年能看到他们坚持的同时,也看到他们的理智和成熟,认同他们之间的感情既非年轻时不懂事的猎奇,也并非荷尔蒙爆发的一时冲动,他们是在认真地对待彼此,对待彼此的家人,对待彼此的人生。   柳凌从陈仲年的态度里看到了希望。   而对自己的家人,柳凌虽然现在对他们的状况非常难受,但他不得不承认柳岸的分析非常有道理,大哥已经从三哥那里知道了个和陈震北的事,打电话来问过他,让大哥一点不吃惊难过是不可能的,但大哥确实比他原来的想象里平静得多。   还有四哥和小葳,四哥对他的爱人是个男人只震惊了几分钟,后面一直生气的就是陈震北曾经辜负了他和陈家人对他的恶意。   柳葳可能是亲眼见证过柳侠的险境和柳岸对差点失去柳侠的恐惧,听他说完只难受了一会儿,就说:“只要你们都平平安安的,只要震北叔真能对你好一辈子,只要你幸福,男的女的我都认。”   所以,柳凌现在最担心的还是陈家人和自己的父母。   他担心陈仲年认同的过程会过于缓慢,他不想和陈震北这样一直地下情;他担心柳长青和孙嫦娥把他的感情当成是柳侠和柳岸的雪上加霜,再受一次打击,哪怕这次打击比柳侠和猫儿的小得多,柳凌也不忍心。   他得和四哥谈谈,在父母完全从柳侠和猫儿的事件中挣扎出来之前,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和陈震北的事。   对父母的担忧超过了其他一切,柳凌坐不住,四点多就回到了老杨树胡同的家。   他现在还是开的曾广同那辆奔驰轿车,春节回去开那么昂贵的越野,只是陈震北被柳侠的事吓出了心理障碍,坚持走长途的时候让他开更坚固保险的车。   柳岸和陈震北之间的联系和合作柳凌都知道,他没有干预过,他从不认为他们家的人和陈震北交往是高攀,是刻意迎奉。   他相信,即便没有他的因素,陈震北以其他的方式认识柳侠、柳岸和柳家其他年轻人后,他们也依然有很大可能成为朋友。   彭文俊及其朋友们的家庭地位虽然不能和陈震北比,但那几个人在普通京都人眼里,也都是有点家庭背景的成功人士,柳侠和他们通过一次职业上的交往就成为了朋友,并且这其中并不是柳侠在刻意示好结交。   还有杜远鹏,杜远鹏的身份和陈震北他们类似,只是年龄更大职务更高,他和柳侠的忘年交不掺杂任何的外来因素,纯粹是他从欣赏柳侠的字开始,到欣赏柳侠的人品和能力。   至于柳岸,柳凌现在想到他就百感交集。   从柳岸还是个小婴儿,柳凌就心疼他,一直到现在,知道了他和柳侠相爱,知道他开着个生意兴隆的门店、还没毕业就比一般的白领阶层收入都多,依然如此。   原来心疼他生而失怙还要无端遭受诽谤,最美的花样年华里又得了那样一场凶险的大病险些丧命;现在心疼他小小年纪,在承担学业压力的同时,还要承担感情和职业的压力,负重致远,成年人都难免心浮气躁怨天尤人,柳岸却从未在人前显露出过任何不良情绪。   尤其是这次柳侠遇险,他对近在柳侠身边、更应该提前感知到柳侠出现意外的亲人们没有一句抱怨,却用实际行动在反省他自己对柳侠的疏忽。   还有柳岸在寻找和营救柳侠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冷静,也让柳凌又心疼又佩服。   他们从京都过来,在进入双山县之前的那个县城时,又发生过一次道路被人为堵塞的事情。   那个小县城也是建在山谷里的狭长地带,县城主干道不但狭窄,还随着地势而起伏,加上下雪后道路湿滑,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有两辆车因为侧滑发生了剐蹭。   他们到那里的时候,交警已经划分清楚了责任,可两个车主都不服,还在堵着路掰扯,老何下去请他们让路,两个人只顾着争吵,理都不理他。   柳岸就招呼了郭晓峰几个人一起下去,二话不说把两辆车给抬到了路边,然后几个人挡着两个车主让自己的三辆车先通过。   车子全部通过后,柳岸拍给两个车主一人一百美圆,说了声“不好意思,我们赶着去救人”,追上自己的车队就走了,整个过程不足三分钟。   拿钱砸人的行为看上去蛮横而恶俗,但过后他们不得不承认,在当时那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想想柳侠在悬崖上面临的危险和他当时的绝望恐惧,柳凌真心觉得,哪怕让他用全部的身家换取柳侠早被救上来一秒钟,他也愿意。   而因为思念柳侠不告而归的柳岸,在看到处于那种险境重点柳侠时,更是表现出了不可思议的冷静,他只和柳侠简单地说了两句话,就和其他人一起有条不紊地开始营救行动,没有任何不合时宜的情感表达。   但在柳侠脱离险境得到救治后,他马上对柳侠坦白了自己的感情,没有任何的拖泥带水,直奔着他对柳侠的既定目标而去,并且一击即中。   柳凌这些日子不止一次想过,柳岸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柳侠的感情发生质变的,如果是周晓云以前,那柳岸当初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促成柳侠和周晓云的婚事的?   他记得很清楚,在柳侠和周晓云分手之前,柳岸每次说起周晓云都是各种好,并且从表情到语气看上去都十分自然,连他都没发现一丝端倪,这样的柳岸,当时的内心在承受什么样的煎熬?   情窦初开的柳岸才十四岁,就能以过人的毅力压抑下自己对柳侠的满心爱恋,滴水不漏地积极促成柳侠和周晓云的婚事,这样的柳岸真是善良聪明到让人不得不心疼。   只是阴差阳错,抑或是苍天有眼,柳侠和周晓云没能结婚,他没有在相应的年纪按照世俗的既定流程成为一个每天忙碌完工作、回到家中再为琐事烦闷苦恼的已婚男人,而是继续他快乐的大男孩生活,偶尔因为被催婚烦恼一下,但每次都会很快过去,柳侠的人生主旋律一直都是轻松快乐的,而他这样的生活和柳岸的存在分不开。   这样聪明善良、坚韧果敢、目标明确、勇往直前的柳岸,柳凌一点不觉得他和陈震北的交往有哪里不妥,陈震北确实家世显赫,但柳凌觉得,柳岸的个人能力足以弥补他在背景上的不足。   柳岸和陈震北成为朋友,不存在谁屈就施舍,谁攀附乞怜,就好像他和陈震北的爱人关系一样,情之所至,水到渠成,刻意的回避或拒绝,除了自己信心不足,别无他说。   柳凌回到家的时候,柳钰正在和曾广同、程新庭讨论将军驿区有没有变成繁华漂亮的闹市区的可能,旁边的大越野亮得能照出人影。   可能讨论的结果不尽如人意,柳钰看着气鼓鼓的。   柳凌揽过他的肩膀,把他拖到倒车镜前:“来,四哥,给我说说,啥事能给你气成这样?”   柳钰一看见柳凌气就消了一大半,不过怄气的痕迹还在,自己就有点不好意思了:“程老师说,电视里都公布了,京都以后主要往东或北发展,那仁义路那臭水塘子跟垃圾山岂不是没指望改造了?” 想想自己家的人说起来到了京都,每天都还要走那种地方就憋气。   柳凌说:“我跟小葳也看这个新闻了,俺俩听完,高兴懵了,俺都不想叫给这儿改造成高楼大厦,到时候,没准儿咱家就叫拆了。”   “昂?不会吧?”柳钰转头看自家宽敞漂亮的大院子,“一改造就……没院儿了?那,那还是别改了,咱左是有车,过臭水坑哩时候不开窗户就妥了。”   曾广同听得大笑起来,他是真心喜欢柳钰这个宽心劲儿,发现坏局面一时无解,立马就能找出点好现象打发自己高兴。   不过,他其实有真正值得高兴的消息:“新闻上说的主要向东发展,并不是说咱这边就不发展了,相反,这边的规划是咱特别想要的那种。”   柳钰和柳凌同时问:“哪种?”   “听说,东边是未来的商业中心,西边是城市后花园,”曾广同说着,忽然对着柳凌一扬下巴,“他没跟你说?”   柳凌知道他说的是陈震北,笑着说:“没有,一个城市的远景规划,达成现实得多少年呢,他又能参与多少?”   曾广同也笑笑,不说话了,这个震北,有时候还跟孩子一样呢。   京都的春季风沙大,包工的是正式建筑单位,施工上不会偷工减料,不用一直盯着,几个人站着聊了会儿,就回家了。   曾广同和程新庭师徒俩去讨论画技,柳凌和柳钰兄弟俩去厨房,边做饭边说家里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柳钰觉得,现在的柳凌比以前放松了很多。   一周后,柳钰开着那辆彪悍酷帅的大越野返回中原。   下高速前和柳川打了个电话,知道他在单位,柳钰进城后也不急着去找他,而是先来到了五金一条街。   门面房的主体已经快成了,不过离竣工还差得远,他绕着房子里里外外转了两圈,在心里计划了一下将来怎么装修,怎么摆放货架,让谁来坐镇管理,心里的成就感快压制不住要爆棚了,看看表时间也正合适,他才开车往公安局去。   坐在柳川的办公室里,边喝茶边隔窗看着外面一群围观大越野的小伙子,柳钰心里格外舒坦。   专门赶着快下班的时间来,就是想要这个效果。   刚才有人问他多少钱,他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说:“好像一百多不到二百万吧?具体我也不知,俺侄儿给俺小兄弟买哩,我就负责给开回来。”   瞧瞧,他说的多自然低调,一点炫耀的意思都听不出来,让人既感受到了柳川的家境实力,又挑不出半点毛病,痛快。   而坐在他对面的柳川看着那辆烧包到没边没沿的车,心里却只有一声长叹:猫儿这是铁了心,要是小侠不能好,他就豁出去不过日子了。小侠要是看见这车,肯定得心疼死,这俩人,分不开了。   他看着柳钰傻乐呵的模样,一肚子忧愁没地方诉说,就问柳钰:“小侠跟猫儿那事,你不……难受?”   他本来想说的是“膈应”,这不是他本人的感受,而是他知道,那是绝大多数人对于同性恋的感受,可话到嘴边,他忽然不愿意说出那个词了,即便只是一个客观描述的词语,因为包含的意思太恶劣,他也不愿意用在自己的家人身上。   “肯定难受,可是,孩儿他俩肯定更难受。”柳钰觑着柳川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说,“同性恋跟人哩长相样,都是天生哩,由不得自个儿,孩儿他俩肯定偷偷使劲改过,真改不过来,没法儿,才跟家里人坦白的。”   “所以,你打算接受了?”柳川问,他表情平静自然,无悲无喜,不给柳钰猜测他想法的依据。   “那,要是咱说啥都不接受,他俩被逼哩狠了,去找别人咋弄?”柳钰色厉内荏地反问,最后又小声嘟囔了一句,“可多同性恋都不讲究,艾滋病啥哩,咱幺儿跟猫儿可不能跟他们谈恋爱。”   柳川手指头敲了敲桌子:“幺儿提前给你打过预防针吧?”   柳钰无辜地看着柳川:“啥预防针?”   可是,他这点小伎俩都不够柳川动用刑警专业技能的:“别装,过年那天,小侠突然说出他跟猫儿哩事,一家人都叫炸懵了,你虽然也懵了一下,可跟俺都不老一样,俺都是真一无所知,所以懵了几天,你懵了最多五分钟,就恍然大悟了;小葳比你还铁,全程照顾您大伯,连点吃惊哩意思都没。   就你平时那样,要是提前啥都不知,那天肯定比俺都炸的厉害,不可能适应恁快。”   柳川说的太肯定,柳钰反驳不得,就垂下眼帘,装哑巴。   柳岸走之前和他长谈了一次,把自己和柳侠之间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所以他不能多说话,免得柳川从他的话里推断出是猫儿主动的。   他觉得柳侠和柳岸关于谁先主动这个问题的想法非常有道理,所以不管对柳川再信任,他觉得在这件事上也得守口如瓶。   柳川也没继续追问,而是忽然站起来,取下挂在墙上的警服外套:“走吧,下班了,咱该回家了。”   这件事根本无需问,肯定是柳侠,柳岸这几年都在国外,没机会和柳钰说这事。   在柳川心里,柳侠和柳岸谁主动谁被动根本就不重要,因为他知道,那两个人只要许诺了对方,事情的结局就已经确定了。   柳川现在发愁的是这件事的后续,让母亲孙嫦娥接受这样的事,实在太过难为她,可是,如果她一直不能接受,柳侠和柳岸怎么办?   柳岸虽然现在的体检结果整体评价是健康,可那个病,柳川心里真的没底,他真的怕猫儿压力太大,病情再出现反复。   而且,他亲眼见证过猫儿对柳侠无与伦比的体贴用心,只有十岁的猫儿为了柳侠所做的,很多成年人都做不到。   在老家很少靠近灶台的男孩子,一年时间不到,能做出一整桌的大菜;为了柳侠能按时吃药,晚上抱着闹钟睡;还有他到目前为止所有的房子、柳海出国的钱、小蕤的婚房和门面铺子、鑫源小区那好几套门脸……   猫儿为了不让柳侠太辛苦,自己连个自行车都不肯要,平时精打细算堪比葛朗台,可家里只要一有事,他陪着柳侠,倾其所有。   身边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柳侠怎么会喜欢上别人?   柳侠和周晓云分手后,柳川曾经想过,这世上会有适合柳侠的女孩子吗?他想了很多次,每次的发现都让他难过:不会有。   因为没有人会像猫儿那样发自内心地把柳侠的家人当成自己的家人。   所以这几天,柳川在心里无数次对自己说:“知道不可能改变,就高高兴兴接受他们吧?如果自己家的人都不接受他们,他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可是,接受完了怎么办?   他接受了,甚至柳家所有人都接受了,柳侠和柳岸就能幸福地在一起了吗?   这个世界可不是只有柳家人,还有无数个看起来跟他们没有一丝一毫关系、叠加在一起却能对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产生重大影响的人,柳侠和柳岸就生活在这些人中间,他们能在毁谤的枪林弹雨中坚持到底吗?   柳川越想越惶恐,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527章 荣泽琐事   两个人到荣泽时,天还没黑透,他们提前下国道,从荣高那条路拐上了泽河路,先去店里看了看。   家电城只有柳魁和关小松、关永明,关小松和关永明就是因为家人帮忙烧砖瓦而出来的两个男孩子,柳魁在带着他俩清点货物,他们现在晚上负责值班看店。   柳钰按捺不住炫耀的心情,一见柳魁就把他拖出来看新车,乐的大槽牙都露出来了:“猫儿给小侠买哩,嘿嘿,你看看大哥,多美,开着可得劲可得劲。”   柳川在心里头直扶额:这个傻孩儿,这是嫌大哥还不够操心发愁么?   柳魁这次却是第一眼都没顾得上操柳侠和柳岸谈恋爱的心,直奔着发愁去了:“这这,这得多少钱啊?这猫儿是不打算过日子了?”   柳川无奈地说:“不是大哥,这个车除了越野性能特别好,内部还进行了改造,安全性和舒适性都……,猫儿这是给小侠野外作业准备的。”   柳魁怔了会儿,然后从前挡风玻璃开始,车门、车窗、车厢、车顶……挨着把车子摸了一遍:“唉,这俩孩儿……”   窗帘店已经关门了,只有婚纱店还有两个女孩子值班,柳川和柳钰帮柳魁盘点完,正好李卫东和金环回来,兄弟三个带着关小松和关永明,一起去鑫源小区。   鑫源小区因为一楼可以带个比较大的院子,柳侠当初非常喜欢,就用工程款和胡永顺顶了一套,后来楚凤河又转了一套给柳川,楚凤河自己留下了旁边的一套,这三套房子是连着的。   本来楚凤河的那套是最靠西边的那户,因为胡永顺携款潜逃那事,小河把自己的房子卖了,凤河的房子又不敢暴露出来,柳川就让小河一家住在了中间、也就是当初他买给自己的那套里边。   前年柳川开家电城,需要一个比较大的仓库,但荣泽根本就没有这种专业的仓储区出租,事实上荣泽几乎没有出租民居的——小地方,就算在城里上班又没有房子,回农村的老家也没多远,没人愿意花钱租房子住。   而县城的人本身住的就不宽绰,也没有多余的地方出租给别人,最后,柳川只好把这里的两套房当仓库用了。   家电设备都是硬邦邦支棱棱的金属物件,不能压缩储存,特别占地方,两套三居室的房子塞满都不够用,院子也用彩钢瓦改造成了临时房屋,再加上楚小河住的院子,这才才勉强储存得下维持家电城正常运转的货物储备。   当初柳魁和秀梅来荣泽的时候,柳魁不习惯和其他人共用一个那么小的厕所,不肯和小蕤、林洁洁住在一起,就来这边看了看,想在这里腾出一间房子将就着住,但到这里一看就放弃——太挤了,秀梅不乐意住。   不过后来柳魁知道了,秀梅是故意的。   她担心小蕤在结婚前把林洁洁怎么着,要和小蕤住在一起看着他,因为小蕤有过被常帅带着看录像耽误学习的事,秀梅不肯把小心思说出来,她怕又勾起柳魁的心病,他再修理小蕤。   现在,因为家电城后面的私立学校招生没有达到预期,原来预备的学生宿舍有几间没用上,学校有意把这几间宿舍出租,房间就在婚纱城上面二楼,从学校内部进去很方便,柳魁就租了下来。   宿舍一共有四间,一间当了女工宿舍;两间家电城用,放微波炉、电油汀、热水器这种体积不大易于搬动的小件;另一间用作窗帘城的仓库兼制作间。   窗帘城因为代卖床上用品,地方从一开始就很紧张,秀梅又不愿意把制作间放在外面,说那样影响店面的观感,降低档次,所以原来的窗帘大部分都是在鑫源小区临街那个小二楼制作,因为一楼容易进老鼠,布匹之类的也存放在那边。   门店和制作间不在一起的话,感觉上比较麻烦,每次窗帘做好后还得再搬运到这边,挪过来之后感觉各方面都就绪了。   这样一来,鑫源小区这边就稍微松活了些,柳川和柳魁商量了一下,把最东边那套的主卧、客厅和厨卫腾出来,办了个职工食堂,掌勺就是原来公安局的胖师傅。   胖师傅在公安局干了一辈子,却只是个合同工,前年柳川调离之前,他即将年满五十九周岁,荣泽现在人口越来越多,单位却就那么几个,工作职位就显得很金贵,有人不知怎么听说胖师傅不是正式工,就把主意打到了他头上。   胖师傅看着粗犷开朗,其实是个特要面子的,从他在公安局三十多年都没能给自己转正就能看出这一点。   不过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平凡懦弱的人也能爆发出空前的勇气。   胖师傅听说有人想取代他的位置后,提了礼物晚上找到柳川,希望他能在局长那里为自己说几句话,就是在他离开公安局后,能让他的小儿子进公安局,哪怕当个临时工也好。   胖师傅还告诉柳川,他也给其他几位说得上话的领导都送过礼了,他们都答应帮忙。   柳川听得心里难受。   兢兢业业干了一辈子,比绝大多数正式工还爱岗敬业,这把年纪了,还要为一个如此卑微的要求陪着笑脸求人,这就是身处最底层的小人物的人生。   而且,胖师傅心思太单纯,在公安局这种地方干了一辈子,居然连求人办事的忌讳都不懂,像他这种事,正常的应该是给某一个有分量的领导送份大礼,把好处和压力都放在那一个人才有用。   胖师傅这种做法,最后的结果肯定是每个收过礼的人都觉得成不成和自己的关系不大,成了,自己跟着落个好;不成,那么多收。礼的人都没办成,怎么也怪不着自己吧?毕竟,他们每个人都不是唯一的被托付者。   柳川极少收人的礼,那次他收下了胖师傅的,并且告诉他,不要再给其他人送礼了。   柳川离开荣泽公安局前参加的最后一个重要会议,就是讨论单位的人事问题,柳川把胖师傅的事情提了出来,然后,得到了大部分参与会议的领导的响应。   大多数人都不喜欢为别人主动付出情面,但如果有一个人带头,大家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尤其是柳川这个马上要调往同系统的上级单位、前途无量的同事,当时在座的没有人想和他交恶,大家都看得出,柳川是真心想为胖师傅办成这件事。   还有一点就是,那些领导虽然不太有担当,但也不是狼心狗肺,和胖师傅多年同事,其实他们对胖师傅也是有情义的。   前年年底,胖师傅退休,去年年初,他的小儿子和另外十多个人一起被招进了公安局交警大队,正式工。   这个结果是柳川和荣泽公安局几位主要副职共同努力得到的,胖师傅落寞地收拾东西离开的情形,触发了不少和他同事多年的人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他们希望主动为这个给他们做了几十年饭的老实人做一点事情。   胖师傅忙了一辈子,忽然闲下来,浑身不舒服,不时就要回荣泽一趟转转看看。   去年过年前,他在家里蒸了两锅大包子,让小儿子给柳川送到了店里,那天柳川正好在,和那个比小蕤大半岁的胖孩子说了会儿话,知道胖师傅的情况后,就让那胖孩子回家问问,他爸爸愿不愿意再挣一份工资。   今年过完年,柳魁把鑫源小区的房子腾出来以后,胖师傅就带着老妻一起来了。   夫妻俩负责看管这边的货物,同时负责三个店所有员工的伙食,两个人一块算,每个月两千二。   中原省的工资水平在全国排倒数,柳川正科级,还是在省会原城,去年国家还进行了一次幅度相当大的工资上调,他现在每个月工资折的进账还不足两千八,同等条件下,荣泽通常比原城少将近一半。   而荣泽现在每月工资五六百块的大有人在。   不过,胖师傅夫妇是二十四小时在岗,还身兼多职,但他们时间上又比较自由,不可能两个人一直同时在岗,所以这东西没法比较,胖师傅本人对这个工资非常非常满意,他知道,如果这个工资挂在店外招人,能抢破头。   他小儿子现在一个月才六百多。   胖师傅老实本分的妻子当时对于自己还有工资拿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她还一直在忐忑,自己跟着老伴来住别人的房子,怕人家嫌弃呢。   现在,柳魁、秀梅、晓慧和三个店里的人基本一天三顿都在鑫源小区吃饭,家里来人的时候,秀梅和晓慧还是喜欢在家里做,但胖师傅会坚持给他们做一两样拿手菜让她们带回去。   今天,柳川回来了,再加上还个有柳钰,胖师傅一会儿工夫就给他们端出来两盘下酒菜,一个姜汁莲菜,一个油炸花生米。   柳长青家这边的人喝酒都不行,一喝就头疼,柳长春家那边全则全是千杯不醉;于是,柳魁和柳川合着喝了一听啤酒,柳钰一个人把胖师傅的一瓶半二锅头给干了。   喝了酒的柳钰胆子更大,回到家,他就开始和哥哥嫂子们磨:“您都是大哩,俺大伯俺娘都听您,您快点想法叫俺娘答应小侠跟猫儿呗,要不孩儿多可怜。”   秀梅看看柳魁疲惫的脸,给柳钰使眼色:“他俩可怜,您大伯您娘不可怜?您娘本来还成天巴着给小侠抱孩儿咧,结果他……”   柳钰巴着柳魁的肩膀,硬把他给拽过来:“大哥,小海说哩外国可多同性恋,人家可多国家都允许同性恋结婚了,咱国家早晚也得承认同性恋不是毛病,那,咱现在非得给孩儿犟干啥?”   柳魁让给他弄的没脾气,愁容满面地说:“咱啥样不重要啊孩儿,就算法律规定那是犯罪,孩儿他俩非好不可,您三哥俺俩还能打他们?最多数落几顿,过后再想法帮他们遮掩。   关键是外人啊,别人要是知他俩是是同性恋,不给他们哩脊梁骨戳折?到那时候,他俩咋过啊?俩人再好,也不能哪儿都不去,就守着一个窑洞过一辈子吧?   你光说有国家允许同性恋结婚,那你看见没看见,同性恋上街,还有人冲他们扔石头、跟着他们厥咧?”   柳钰说:“大哥你这样说不对啊,那,以前要是有女的,男人死了想再嫁,所有哩人都会厥她们不守妇道,还有些地方给这种女哩沉潭弄死,现在不是证明,厥他们那些人才是混账王八蛋,那些勇敢追求新生活哩女的才是文明开放的嘛。”   柳魁说:“现在证明有啥用?那些女哩要不当时就叫沉潭死了,要不过后叫逼的自杀了,现在哩人就算给她们立个碑夸她们是英雄,她们能重活过来吗?   我现在就想叫小侠跟猫儿平平安安好好活着,其他啥都不想。”   柳钰看说不动大哥,就去看三哥。   柳川说:“小海除了跟你说国外同性恋合法,还说啥了?”   柳钰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也没说啥,他就是他心里老不美,他说除了猫儿小时候牛奶中毒住院那回,就没见过小侠恁难受。”   柳川说:“还有咧,继续说。”   柳钰脸色纠结,一点一点往外挤:“他还说,猫儿独个儿搁国外本来就可怜,以前好歹还有小侠过几天给他打个电话说说话,现在……,小海就是觉得猫儿老可怜。”   柳川:“还有,继续。”   柳钰看大嫂和三嫂,希望她们能救救场,他一点都不想出卖小海啊,可是三哥恁厉害……   秀梅和晓慧这会儿一点都没有救人于水火的高尚情怀,她俩就想听柳海都说了些啥。   柳钰只好继续挤:“他还说,反正俺大伯俺娘跟俺伯也轻易不出来,不中,咱就叫小侠假装答应跟猫儿断了,然后,咱掩护着小侠他俩……哎,三哥……”柳钰忽然大叫起来。   柳川的手指差点没把他的脑袋给戳到墙上去:“俩二百五碰一堆儿,可美了哈?一个出着瞎巴主意,一个给鼓着掌,您俩是不是觉得自己这主意可能,除了您俩,谁都想不到?”   柳钰捂着额头叫:“那你说咋弄?小侠搁家天天都,都……,反正,他可不美,以前他成天高兴成啥样,您又不是不知,现在,孩儿成天跟闷头鸡样。   猫儿,孩儿……,独个儿恁远,也不知愁成啥了,我想想就光想心疼死。”   晓慧说:“咱都心疼,可是,小钰,你觉得您大伯您娘他们是傻子?”   柳钰十分无辜地说:“我没啊!”   “那你咋跟小海商量出个恁缺心眼哩主意?”秀梅疑惑道,“就算是假哩,你觉得,幺儿会说跟猫儿断这种话吗?”   柳钰迷瞪了一会儿,讷讷地说:“不会。”   ……   第二天中午,柳钰回到了柳家岭。   在柳长青、孙嫦娥和柳长春面前,他变回了英雄阀门厂厂长的稳重和可靠,跟长辈们报告的都是好消息:曾大伯身体健康精神矍铄;老杨树胡同的房子改建非常顺利;小葳一个月挣了好几千外快;丹秋的妊娠反应好多了,小海每天陪着她到公园散步;莱莱在电话里让他代问爷爷奶奶和全家人好,小家伙说他非常想回来;小凌刚完成了一篇高质量的论文,王教授给他一星期的假让他休息;小凌报了一套户型特别好的房子……   等他主动报告完,孙嫦娥试探着问:“你没给猫儿打个电话?问问孩儿身体咋样?”   “呃……”孙嫦娥这一个多月都没提过猫儿的名字,她这一问让柳钰有点措手不及,他一直以为孙嫦娥现在忌讳猫儿,可今天看孙嫦娥的神态语气,明显不是那回事,她对猫儿的身体非常不安,柳钰在心里权衡着利弊,小心地说,“打了,他说他身体可好。”   不能用苦肉计,孩子是孙嫦娥的命根儿,从小在这边养大的猫儿在她心里的分量和小葳他们几个一样,用猫儿的健康做砝码迫使她妥协,柳钰狠不下这个心。   而且,柳侠如果知道,会认为他是在诅咒猫儿,柳钰自己现在也对神灵多有敬畏,不愿意冒一丝风险。   孙嫦娥还是不放心:“光听他自个儿说不算,你听孩儿哩声音,精神咋样?”   柳钰认真地回忆了一下:“还可以,他给我打电话前,将参加完一场考试,前边那一黑,他可能复习哩时间有点长,精神不算太好。”   孙嫦娥有点急了:“那你没说孩儿,考试啥哩不打紧,身体最重要?”   柳钰说:“我说了,他说他没事,他不想再多读一年。”   孙嫦娥低下了头,默默地拍着怀里的柳瓜瓜。   柳长青说:“以前,猫儿复查哩单子不是都会传真回来嘛,这回没传?”   柳钰说:“他这几天复习考试老忙,还没去复查咧,他说下星期就去,结果一出马上就传回来。”   柳长春说:“这孩儿,咋不知轻重咧,考试能有身体重要?”   柳钰当时也是这么说柳岸的,柳岸表示下次肯定不会了,柳钰不知道,他和柳岸通电话前的两个小时,柳岸才从F州回来,他忙的完全忘记了复查的事。   而柳侠听到猫儿没有复查身体的一瞬间,脑子已经一片混乱。 第528章 老友聚会   柳长青坐在炕沿上换着鞋子对孙嫦娥说:“没事,这三四年,孩儿检查了十来回都正常,不可能就这一回没检查就正好出问题。”   孙嫦娥心慌意乱,担心得完全没了主意:“那孩儿他咋就忘了检查了咧,这么大哩事,他咋会忘啊?”   柳长青换好了鞋子站起来:“孩儿这不是马上要毕业了嘛,毕业前这一段时间都特别忙嘛,小孩子家,一忙忘了也正常。”   他抓着柳侠的胳膊,温声说:“幺儿,走孩儿,咱去原城给猫儿打个电话。”   柳侠此刻坐在炕沿上,脸色苍白,右手神经质地抽搐着,柳钰和柳长春一边一个扶着他,生怕他会倒下去,听到柳长青的话,他机械地站起来,跟着他往外走。   孙嫦娥跟在柳侠身边,难受得几乎要哭出声:“幺儿,恁多人都跟咱猫儿算过卦,说孩儿福大命大,你别担心哦孩儿。”   柳侠乱七八糟地点着头,无意识似的胡乱回应着,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坡。   孙嫦娥站在坡口,抹着眼泪交待柳钰:“开车慢点孩儿,看好幺儿跟您大伯。”   柳钰连连点着头,跟着柳侠小跑起来:“我知娘,你回去吧,俺跟猫儿打通电话就回来。”   柳钰也要跟着去。   他是亲自和柳岸通的电话,他感觉柳岸的身体没问题,因为柳岸和他说话时,从声音到内容,甚至都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萎靡不振颓废凄凉,对自己的学业也充满了信心,柳岸的沉重不安只表现在对柳侠和几位老人状况的担忧,对自己的处境他好像很从容,通话过程中他给柳钰的感觉是一切正常。   但看到柳侠现在的模样,柳钰有点不确定了,他知道柳岸是个心里特别能装事儿的人,怕自己真的是被柳岸骗了,所以,他想去核实一下。   并且,他还要当司机,柳侠现在的精神状况,绝对不能开车。   柳钰天不亮从荣泽赶回来,到厂里做了个简单的安排就往家跑,回家不到一个小时就又返回来,身体上非常累;柳长青是年纪大了,腿前些年还受过伤。   柳侠平时是特别顾惜家里人的感受的,可今天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一路上几乎都是在小跑,到上窑南坡的时候,内衣就已经全部湿透,柳钰扶着柳长青,两个人被他落下快一里地。   柳侠靠着山壁等人,回头看到柳长青斑白的头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难受得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等柳长青和柳钰赶上来,他对柳长青说:“伯,你别跟着去了,只要猫儿没事,我保证打完电话就回来。”   柳长青喘着气说:“孩儿,我今儿不是要跟着你,我也得去看看猫儿到底咋样了?我心里觉得孩儿不会有事,可是你觉得有,我就不放心,我得亲自去看看。”   柳侠默默地点了点头,下面的路,他放慢了脚步,和柳长青、柳钰一起走。   三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停靠车子的地方。   柳钰因为顾忌柳长青和孙嫦娥的心情,没有详细描述大越野的豪华昂贵,只说猫儿在京都给柳侠买了个适合野外作业的车并且进行了改装,车子非常安全,所以不但柳长青,连柳侠都没想到猫儿买的车这么夸张。   柳侠摸着车子的引擎盖沉默了几秒钟后,红着眼睛坐上了车。   车到上窑坡坡底,柳钰刚准备加速,他的手机突然响了,柳钰赶紧打开看:“是俺大哥。哎,大哥,啥事儿?”   柳魁说:“小钰,你到望宁,没搁厂里停就直接回家了?”   柳钰说:“不是,我去厂里了,不过,我知幺儿老担心猫儿,想早点回去跟他说猫儿哩情况,就停了十来分钟,跟柳淼、建宾他俩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哦,我想着就是这样,要不不会咋都打不通你哩电话。”柳魁说,“小钰,七点多小凌打了个电话回来,说猫儿夜儿去复查了,结果正常,他给化验单传真给小凌了,小凌叫咱赶紧跟幺儿说一声,他怕幺儿知猫儿没去复查,胡思乱想。”   柳钰踩下刹车,如蒙大赦一般叫起来:“大哥,啊——,您咋不早点给我打电话说呀?幺儿跟俺大伯就搁车上坐着咧,孩儿快叫吓死了,俺正准备去原城给猫儿打电话咧。”   他说着就把电话递给了柳侠:“孩儿,你跟咱大哥说吧,要是我传话,你肯定觉得我是哄你咧。”   柳侠已经听到了柳魁的话,可是,他的神经还是没法放松,接过电话,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大哥,孩儿,他真哩没事?”   “唉!”柳魁叹了口气,“孩儿,你现在咋心眼儿这么小哩孩儿?猫儿这几年检查了十来回都正常,这一回因为快毕业了老忙,耽误了几天,你咋就吓成这样?”   柳侠垂着眼帘,没有说话。   柳魁又叹了口气:“没事了孩儿,您五哥说,猫儿就怕你担心,跟您四哥通完电话,第二天啥都不干,先去做检查,要是叫孩儿知他耽误了几天就叫你白跑一趟,他心里也该难受了。”   “嗯。”柳侠低低地应了一声。   柳长青把手机接了过去:“柳魁,你现在搁哪儿咧?”   “搁仓库这边咧,有事儿伯?”   “那正好,麻烦叫王师傅给做个幺儿待见吃哩饭,你给孩儿送家里吧,俺一会儿就到荣泽了。”   柳侠猛地抬起头,看着柳长青:“伯,猫儿没事,咱,咱还去荣泽,干啥?”   柳长青说:“都已经出来了,就这么回去不划算,咱去荣泽住几天吧,你正好也跟你那些朋友联系一下,人家给咱恁多工程,你腿伤了人走不到,要是再连句话都没,人家该多心了。”   电话里传来柳魁的声音:“我知了我知了伯,我这就跟王师傅说,幺儿好吃他做哩红烧肉,我叫王师傅赶紧炖上。”   放下电话,柳长青对柳钰说:“小钰,你今儿跑了两趟,不能再跑了孩儿,你去吃个饭,然后就去厂里吧,叫柳淼还是建宾替你回去一趟,跟您伯您娘他们带个话,叫他们也放心。”   柳钰想了一下:“也中,我叫建宾回去吧,安排了厂里哩事,我去荣泽找您。”   猫儿没事,他也可以安心干自己的活儿了,他的摊子现在越铺越大,事情本来就繁杂,最近又出了件特别糟心的事,他得抓紧时间处理一下。   车子停在阀门厂接待室门前,柳长兴正在修剪门口的月季,看到柳长青,马上走了过来。   知道柳长青着急找人回去给孙嫦娥、柳长春送信,他转身往布店叫了一声:“建宁。”   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子答应着从店里跑了出来,看见柳长青和柳钰、柳侠,有点拘束地打招呼:“七叔,柳钰哥,小侠哥。”   柳长青问他:“你今儿没上班孩儿?”   柳建宁是六爷的曾孙,柳长兴的亲侄子,去年从荣泽二高毕业后,去了家电城,柳魁直接给他报了个原城的电器维修培训班,学了半年,春节前回到店里开始正式上班。   建宁说:“我将回来,柳魁哥给俺重新排班了,我休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六星期天太忙全都得上班。”   柳长青点点头。   柳长兴对建宁说:“您七叔家有点急事,他给你说一下,你现在就回去给您七婶儿他们送信。”   建宁马上提起了精神:“七叔,啥事?”   柳长青简单把事情给他说了一下,建宁听完,回布店拎了包就跑了。   柳长青又和柳长兴说了几句话,就和柳侠开车上路。   他们到荣泽时是下午三点十分,柳侠先给柳凌打了个电话核实猫儿的情况,然后又冲了个澡出来,柳魁正好带着饭菜回来。   胖师傅给做的米饭,红烧肉,麻辣鸡丁,香芹木耳,清炒油菜,还有一个菌菇汤。   柳钰到家的时候九点多,柳侠他们出门十点多一点,跑了那么远的山路,又过了饭点,本来应该是非常饿的,柳侠却只吃了半碗就说饱了。   柳长青也没逼着他吃,等他睡了一觉起来,才自己动手把饭菜挨着又热了一遍,然后看着柳侠继续吃。   柳侠刚吃了没几口,就听到外面一阵喧哗,紧跟着一群人就进了屋,原来是秀梅和晓慧下班回来,在门口正好碰到了苏丽蓉和楚远、宁小倩两口子,他们几个来看柳侠。   宁小倩和柳长青、柳魁寒暄过后,直奔主题,问柳侠那辆越野车多少钱。   昨天晚上柳钰开回来时,分队好多人都看见了,惊艳得不行,只是当时时间有点晚了,他们不好意思来柳家打扰。   柳侠说:“具体我也不清楚,是我们家柳岸买的。”   苏丽蓉拍心口:“哎呦,好孩子怎么都生别人家了呢?我不用这么好的,我们家马鹏程什么时候能给我买辆奔马三轮儿我就知足了。”   楚远笑她:“你家马鹏程光去年过年交给你的钱买十辆八辆奔马三轮儿都用不完吧?”   苏丽蓉一挥手:“啧,哪有那么多?再说了,钱跟东西能一样吗?钱有什么意思?买可心的东西才有诚意。”   柳侠疑惑:“马鹏程的钱,是在星尘电子打工的工资?那里的工资……那么高?”   据他所知,一辆奔马三轮好像要六千多块钱,十辆八辆用不完,那得有十万块左右吧?那马鹏程一个月得有八千左右,京都正儿八经的白领阶层现在能拿到这个工资的都不多吧?   “呃呵呵……”苏丽蓉笑的有点不自然,“那个,不是,当初开店的时候,那谁不是钱不凑手嘛,马鹏程闹着我们入了点股。”   “哦。”这就对了,柳侠心里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自己去年经常在山里的工地驻扎,耳目闭塞,和外面的形势脱节了,亏待了自己的员工呢。   “征程从澳洲回来的积蓄,连一个星尘电子都办不起来吗?”排除了一个疑问,柳侠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他很早时候看杂志得出的印象,觉得在国外挣钱比较容易,柳岸现在又把他的这个看法可着劲加固了一下,他觉得以马征程的能力,在澳洲五六年,没道理办不起来一个电脑商店。   “嗯——”苏丽蓉流露出一点不大想透露别人隐私的为难,“征程回来时候确实有点钱,可他要强,说他已经成年了,不肯再花他爸妈的钱,结婚的房子是用他自己的钱全款买的,罗马花园,一百五十多平方,他还又给自己和他媳妇儿各买了一辆车,就……”   罗马花园前几年算是京都相当高档的一个小区,和欧陆世家价格差不多,再想一下马征程那辆三十多万的车,柳侠点点头:“怪不得呢,这两项花销是比较大。”   柳长青看柳侠吃得差不多了,对几个人说:“您去客厅说话吧,小侠哩腿尽量还是平放着好。”   苏丽蓉先站起来往外面走,偷偷对宁小倩做了个“还好还好没露陷儿”的表情。   楚远这几年和柳侠也是三不五时就见个面,所以几个人坐一起说话还是跟以前一样,很随意。   楚远一出来就问柳侠:“柳儿,我怎么觉得你精神不太好呢?”   柳侠受伤他知道,柳侠在原城住院那几天,他天天下了班就过去跟柳侠聊一会儿,所以他知道柳侠的腿伤的比较重,可是,柳侠在医院的时候也和从前一样开朗开心,怎么现在腿好了回到了家,看着反倒有点憔悴萎靡呢?   柳侠摸了摸脸:“闲的了,天天在炕上窝着,除了睡就是吃,不需要精神。”   楚远乐了:“还有这种说法?不是说累得没了精神,养精蓄锐后精神抖擞嘛,你怎么跟别人反着来?”   柳侠叹气:“可能我就是劳碌命吧,一干活精神百倍,一歇着就没精打采。”   楚远笑起来:“咱俩一样,我也是,想起来没完没了的账目就头疼,可一天看不见就跟没法过日子了似的,每天都得头疼完了才能踏实。”   宁小倩说:“哎,你们俩别老说自己,说说那几个小的,柳岸马上要毕业了,柳儿你什么打算?”   柳侠莫名其妙:“什么什么打算?”   “啧,”苏丽蓉不满,“就是毕业后打算让柳岸干什么?别说你没想过,鬼都不信。”   柳侠恍然大悟似的说:“哦,干什么啊,当然是当地主了,我家柳岸在美国买了个农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当初就是冲着当地主去留学的。”   “真的假的?”宁小倩明显地不相信,“你恨不得把柳岸捧手心儿里供着,以后总离得那么老远,你舍得啊?”   柳侠说:“老话不是说,在痛苦中相濡以沫,不如在幸福中相忘于江湖吗?我打算让我家柳岸以后在外边海阔天空,只要他喜欢,怎么着都成。”   “别扯那些不靠谱的,”苏丽蓉嫌弃地看着柳侠,不待见他满嘴跑火车“你跟柳岸一起的时候痛苦过吗?当初在三大队,你们俩比谁都美吧?到了京都,说起来是去治病的,最后,一个买了几个大院子,成了百万富翁,另一个成了世界名校的大学生,还早早的就……”   “咳咳咳咳……”   “啊咳咳咳咳……”   楚远和宁小倩忽然同时咳嗽了起来,把柳侠吓了一跳:“怎么了?我们家没人吸烟啊?”   “不是不是,”宁小倩捂着胸口摆手,“我们俩最近都有上火,还都上嗓子上了,动不动就来这么一阵,啊咳咳咳咳……”她说着,好像为了证明似的,又咳了一阵。   柳侠站起来:“我去给你们倒杯水,压一压。”   晓慧正好端着个托盘过来,上面放着四个杯子,其中一杯里面泡着枸杞和百合。   晓慧把白开水分别放在客人面前,把枸杞水递给柳侠,笑着解释道:“我们小侠这回伤筋动骨,医生说叫他喝点补气益血的东西。”   几个人都表示理解,大家喝着茶,接着聊天。   苏丽蓉说马鹏程前年休学不成,跟他们达成口头协议,说毕业时候找工作时家里人不能干预他的自由,现在,他已经决定,毕业后还在星尘电子打工,家里人都担心这种个体小店有今天没明天,苏丽蓉问柳侠的意思。   柳侠觉得在这种关乎一生事业的问题上,自己得谨言慎行,所以没回答苏丽蓉,而是看向楚远和宁小倩:“楚远哥你们怎么看?楚昊是什么意思?”   楚远居然难得的没有主意了一次:“这个,我还没想好,楚昊跟鹏程一样,不想进单位拿死工资,可是,在外面打工的话……”他摊摊手,表示自己左右为难。   打工担心未来靠不住,进单位拿死工资又替孩子不甘心,因为楚远自己就是个不甘于拿死工资的主。   说到最后,几个人也没说出个具体的章程,还是糊里糊涂的陈年老套路。   就是能拧过孩子的话,还是要想办法让他们进个好单位;拧不过,那就只能由着他们去了,好歹他们几个家长都有工资,老了不指望孩子的钱生活,还能贴补孩子一二。   柳长青、柳魁和秀梅、晓慧在餐厅看着柳侠和几位旧同事说话,不时互相递个眼神,总的意思就是:看着比在家里好一点,不行的话,还是让幺儿出来吧。   而柳侠的内心感受却和父亲兄嫂相反,毕业后何去何从的话题勾连缠绕,让他又想起了柳岸现在的处境。   虽然之前两个人商量得很好,柳岸现在的处境在他们的预料之内,可摊牌前的想象和摊牌后的现实差距巨大,他现在一点没有把握事情会按照他们的计划顺利进行,他害怕出现失误,让他和柳岸的团聚就像五哥和震北哥一样,遥遥无期。   所以,这个晚上,柳侠还是和之前的几十天一样,无法入眠。 第529章 原城的一天(修改bug)   睡不着,好不容易睡意来了,一闭眼就梦魇,躺着也是遭罪,柳侠干脆早早起了床,到后面的豫花园里晨练。   豫花园还没有经过专业的园艺设计,里面的花草都是野生的,春天一到,蒿子青麻迎风见长,不知名的小花散落在野草中间,一片生机盎然,移植过来的树也都扎稳了根,嫩绿的树冠和满院子的野草野花散发出独属于春天的芬芳味道。   柳侠站在小路上,对着野草棵子扩胸下腰做了会儿预热,然后开始绕着圈慢跑,偶尔一恍惚,树影从眼角掠过,他有一瞬间置身于萨维小镇边树林子的错觉。   树林子的小路两旁就是野草在树下随便长,天气正常时,猫儿每天都要去林子里跑一圈。   柳侠停住脚步,蹲下身,用手拨楞着一棵野蒿子:不知道你现在在干啥?会跟我在想你一样想我吗?算了,最近还是先别想我,先想毕业论文吧,毕业最重要,毕业了,好多事上就自由了……   “幺儿,你咋了孩儿?”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着急的呼喊。   “啊?啥?”柳侠恍恍惚惚扭过头,看到父亲熟悉的身影,他从才从臆想中醒神 ,赶忙站了起来,“伯,你也起来了?”   柳长青走过来,伸手摸了摸柳侠的额头:“你将咋回事孩儿?不是头晕了吧?”   柳侠摇头:“没没,我就是觉得这种野蒿子老神奇,啥地方都能看见它,就蹲那儿多看了一会儿,你看,我没事。”   为了不让柳长青担心,柳侠原地跳了两下。   柳长青放下了心,说道:“嗯,可多野草都这样,连个名儿都没,就是结实,搁啥地方都能活。”   父子两个说着话,并肩沿着小路往前走,走到第三圈,柳侠忽然想起柳长青昨天从柳家岭走到望宁,他这样的年纪,走那么远的山路,现在腿脚肯定恢复不了,他这么早出来,是不放心自己,而不是想锻炼。   他心里非常难受,正想找个借口回屋去,柳长青突然说:“幺儿,一会儿吃了饭,咱去原城一趟吧。”   “啊?”柳侠以为自己听错了,停住脚步看父亲。   虽然摊牌后柳长青连一句重话都没对他说过,但对他的看管却很严密,明显是在杜绝一切他可能和柳岸联系的机会,今天是怎么回事?昨天已经知道猫儿复查结果正常了啊。   “不是有几个工程快该签合同了嘛,这回咱既然出来了,你就去看看,能签就早点签了,要不过些天还得叫您三哥来回跑着捎信。”柳长青也停了脚,用他一贯的平静口吻说。   “哦。”柳侠跟做梦似的点点头,“那,那咱一会儿吃了饭就走?”   柳长青说:“中,早点去,早点办完咱早回。”   一个半小时后,柳侠和柳长青吃完了早饭,然后马上动身去原城。   虽然因为父亲跟着,知道去了原城也做不了什么,可柳侠心里还是无法控制地在期待,所以他没看到,站在门口送他们的柳魁忧心忡忡。   车子上国道没几分钟,柳侠无意中扭头,发现柳长青闭着眼睛,脸色有点异常,他吓得赶紧把车子靠边停了下来:“伯,你咋着了?”   柳长青捏着太阳穴说:“没事,我也多少有点择铺,夜儿黑没睡好,有点晕车。”   柳侠自己原来也晕车,知道晕车的滋味有多难受,就有点慌了手脚:“那,咱拐回去吧伯,我开慢点,你回家睡一会儿就好了。”   柳长青摆摆手:“不用孩儿,原城就这么远,一会儿就到了,到了我去四季花园那房子里睡会儿就妥了。”   四季花园就是柳侠七年前为了结婚在原城买的那套房子,柳川确定调入原城公安局后,就找了个正规的家装公司,把那里装修了一下,现在,他中午或者有事不能回荣泽的时候,就住在那里。   柳侠拿出手机:“那我给俺三哥打个电话,叫他准备点热水啥哩。”   柳长青没有反对,闭上眼睛继续揉捏太阳穴。   柳侠拨打柳川的手机,待机音结束都没人接,柳侠准备拨打办公室的座机时,柳长青说:“走吧孩儿,到了地方再打。”   柳侠看着柳长青难受的模样,真是不忍心,他再次劝道:“伯,我,我跟你保证,我就是去原城也不给猫儿打电话,你难受成这样,就别去了。”   柳长青放下了手,笑着说:“我想去啊孩儿,我这年纪越来越大了,以后出来哩时候肯定越来越少,既然这回出来了,我正好多看看外头,你要是签合同需要哩时间长,我还打算自个儿去逛逛商场咧。”   柳侠的眼眶忽然一阵发烫,眼泪差点下来,他不敢说话,发动了车子,慢慢进入车道。   他们到四季小区时八点半整,柳侠按了好几声喇叭,物业都不给开门,他下了车去问,负责大门的中年男人说,他的车没有在物业办公室登记,不能进入小区。   柳侠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只好再次给柳川打电话。   这次柳川接了,知道柳侠和柳长青已经在小区门口,柳川说着电话就跑了出来。   柳侠当初买这个小区,除了当时这是原城最高档的商品住宅小区,内部环境做的特别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个小区和原城市公安局中间只隔着一条路,小区北门和公安局的大门斜对着脸,中间的距离最多六七十米,方便周晓云上下班。   现在,则正好方便了三哥柳川,他从自己的办公室来到柳侠和柳长青门前,也不过五分钟。   小区的物业不认识柳侠这个正主,但都认识柳川,他过来一句话,柳侠就被放行了。   柳川领着柳长青进屋休息,柳侠把车子开往地下停车场。   四季小区算是中原省最早的商品房小区之一,十年前感觉各方面都很超前的设计理念,现在看起来有些地方不太合理,比如地下停车场:小区有南、北两个大门,但只有南门有地下停车场的出入口。   而小区内的管理很严格,人车分流,车子可以进入小区,但不能停留,放下人或物就得马上离开,柳侠听周晓云说过,周家刚入住这个小区的时候,周晓勇还因为这个规定差点和物业打起来,柳侠当时听了也觉得这个规定别扭。   但他去年来过这里几次后,看到在干干净净绿树成荫的小区自在玩耍的小孩子,觉得如果只是多走几步路,就能换取一个干净漂亮又安全的生活环境的话,其实还是蛮划算的。   地下停车场的车位是固定的,柳侠的车位就在28号楼的下面,当时觉得四条白线圈一个方框就要两千块简直是抢劫,现在倒觉得这个做法真不错,当初买得起这个小区的都是暴发户,现在这些人都更有钱了,很多家不止一辆车,如果车位不固定,每次停车都是个麻烦。   地下一层除了是停车场,周围还有一圈单独出售的储藏室,相当于煤棚,当时要价从五千到一万不等,柳侠和售楼部的经理磨了半天,也没能搞掉一分钱,心里十分不乐意,却还是选了一间他觉得位置最好、同时也是面积最大的。   因为这套房子当初是为和周晓云结婚买的,柳侠过去的几年都不愿意想起这套房子,不过做为主人,柳川把房子装修好以后,还是把钥匙给了他,只是柳侠从来记不住要带,今天也一样。   柳侠站在空旷的底下停车场,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他当初狠下心买这套房子,就是为了结婚后柳岸还能理直气壮地继续和自己住在一起,可柳岸到现在都还没见过这套房子,而且因为自己的婚姻和这套房子,柳岸在他背后,一个人的时候,会难过成什么样呢?柳侠现在都不敢想象猫儿当初是怎么熬过来的,就是因为这些,他才会突然得那样严重的病吧?   柳侠看了看那辆漂亮威风到无法描述的大越野,又看了看自己买的大储藏室,心想,还好,现在都是你的了。   记得去年一次他回来,曾广同给了他几箱好酒,说自己喝不完,让他带回来给柳川应酬用,其中有两箱是法国葡萄酒,柳侠好像在什么杂志上看过一个保健知识,说适当喝点葡萄酒可以助眠,他就想进储藏室给柳长青拿一瓶,走到门口,才想起自己没带这里的钥匙。   好在,家里也有葡萄酒,柳川在原城的战友来家里玩的时候带的,两个人劝着柳长青喝了一杯,说这样容易入眠,睡一觉起来,晕车应该就能好了。   柳长青现在真上了年纪,没什么脾气了,孩子们让喝葡萄酒他就喝了,喝完就去卧室躺着等瞌睡降临。   柳川刚才在电话里已经知道柳侠今天来是干什么,就让他先分别打电话,他知道的其中有两个人好像这周都不在原城。   柳侠看了看好像十分疲惫的柳长青,出去坐在沙发上,开始挨着打电话。   第一个是发改委的郑主任。   这个郑主任最早是由何清明电话帮柳侠引荐的,见了面后,郑主任对柳侠很不错,第一次就给了他原城环城高速的工程,就是去年年前孙连朝和浩宁他们干的那个。   去年国庆节后,柳侠回了一趟京都,带了点土产去家里看望杜远鹏,两个人正说话的时候,杜远鹏接到郑主任的电话,他和郑主任说了几句公事,就说柳侠正好在他家里玩,把电话给了柳侠,让他和郑主任聊几句,从那以后,郑主任对柳侠就更关照了,柳侠正在准备签的几个中原省的大工程,都是郑主任从中间给牵的线。   去年春节前,柳侠本来计划从中南省回来后去拜访郑主任,送些节礼的,可是腿意外受伤,就没去成。   后来柳岸要求代替柳侠去,可柳岸太年轻,柳侠怕郑主任觉得被轻慢,就由三哥柳川代劳了,春节后,因为柳家岭不通电话,柳侠和郑主任之间的联系也一直是又柳川在来回转达。   柳侠上次来原城,郑主任去海都了,这次来,他必须当面拜访一次,否则就太失礼了。   打了三次都没人接,柳侠忽然想起来,自己换了新手机,号码也换了,赶紧又用柳川的电话打过去,这次,响了一下就被接起来了。   听说柳侠在原城,郑主任挺高兴,不过他今天一天都有会,没时间和柳侠见面。   有杜远鹏这一层关系在,郑主任和柳侠之间一直处的比较实在,郑主任如果说有事,那肯定就是真有事,而不是在故意抻着柳侠,所以柳侠并不担心,他和郑主任说好了,有时间大家再约。   接下来的两个电话果然如柳川所说,两个甲方负责人都不在原城,一个在京都,一个在春城,不过,京都的这个明天就回来了,柳侠和他约了明晚上的饭局。   春城的周五中午的飞机,柳侠和他约了周五晚上吃火锅,这位说过自己可以一天三顿吃火锅都不带烦的。   这个高局长最后才跟柳侠说,他正想给柳侠打电话呢,合同可以签了,他让柳侠现在就可以去他单位,他给马上单位的分管领导打电话,柳侠非常高兴,说他四十分钟左右到。   刚把电话还给柳川,柳侠自己的电话又响了,是楚凤河,他刚才去王君禹那里拿药,知道柳侠出来了,想和柳侠见个面,柳侠和他约了星期六。   结束了和楚凤河的电话,柳侠进主卧看了看,柳长青已经睡着了,柳川靠在父亲身边,也在打盹。   他昨晚上值班,被两个打110报警的电话弄得一夜没睡,而那两个电话最后被证明都是恶作剧,柳侠今天早上打电话时,柳川就是正在外面劝导几个愤怒的干警,没听到手机响。   柳侠一进来,柳川就睁开了眼。   柳侠指了指柳长青,用口型问柳川:高局长叫我现在过去签合同,咱伯咋弄?   柳川慢慢地下了床,拉着柳侠出来:“我跟你去吧。”   柳侠看柳川:你去干啥?   柳川说:“你出去,咱伯不放心,我跟着,回来给你做证嘛。”   柳侠看了一眼卧室的方向,点了点头。   柳川把一套家里的钥匙放在客厅茶几最显眼的地方,又写了张条子压在下面,告诉柳长青柳侠要去签合同,自己陪着他一起出去了,才跟着柳侠出来。   双方都是懂行的人,重要的细节问题提前又已经沟通过,所以合同签的非常顺利,柳侠拿着合同书出来的时候,还不到十二点。   柳川问:“咋不请人家吃个饭?”   柳侠说:“人家说中午已经和其他人约好饭局了。”   柳川说:“那正好,咱回去陪着咱伯吃饭。”   他话音未落,手机响了,是一个不认识的座机号,柳川疑惑地接起来:“喂,哪位?”   柳长青的声音传了过来:“是我孩儿,您伯,我这儿搁街上闲转咧,怕您回来找不着我,就给您打个电话,我想再转会儿,您俩找个地方吃饭吧,不用管我。”   柳侠一听柳长青在外面,有点急了,趴在柳川肩上对着电话说:“伯,你,你没走老远吧?你可别摸丢了啊。”   柳长青笑起来:“幺儿,您伯虽说老了,还不至于恁没成色,找不着地方,大不了打的回去,哪儿就能丢了咧。你跟您哥吃饭去吧孩儿,待见吃啥就吃啥,不用惦记我。”   “哦,那中,那你一会儿早点回去,三哥俺俩吃完饭也早点回去。”   看着柳川合起了电话,柳侠还是不放心:“咱伯不会丢吧?”   柳川把他往车里推:“咱伯去过哩地方比你多,你丢了咱伯都丢不了,走吧,带你去吃点好哩。”   二十分钟后,柳侠看着原城市邮电局的大标牌,有点懵。   柳川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个信球孩儿,还楞啥咧?你不想猫儿是不是?”   柳侠撒腿就跑:“想。”   ——   柳侠和柳川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三点出头了,柳长青正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里的唐僧师徒打盹儿。   柳川给这个房子买的是一套非常宽大的真皮转角沙发,此时,不知道是因为柳长青坐的姿势不对,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柳侠和柳川同时感觉,父亲居然那么苍老瘦小。   早上在车上时的感觉再次涌上了心头,柳侠刚刚振作的心情忽然又沉了下去,他偷偷深呼吸了一口,过去坐在柳长青身边。   柳长青睁开眼睛,短暂的迷蒙之后,问柳侠:“合同签了了幺儿?”   柳侠点头:“嗯。”   柳长青问:“那,人家叫啥时候开工?能腾出人手不能?”   柳侠说:“这个工程能,孙工那个小队手里的工程马上就完成了,正好接上这个,我再给他抽个人过来就中。   就是那个公路桥,原来说的是七一以后进驻工地,将我给甲方打电话,他们说可能得提前,五一以后就得开始作业,这个工程就沈工、卜工、苌工跟我能干,他仨现在都过不来,可能我得上。”   他刚才和柳川吃饭中间,又给公路桥项目的甲方打了个电话,他就担心对方会工期有变,结果还真被他猜了个正着,对方说他们正想打电话找他呢。   柳长青闻言点了点头:“工作是大事,要真人手不够,你就干吧,不过你哩腿还不敢使着,到时候尽量小心。”   柳侠说:“我知,我就是设计指挥协调,重活用不着我亲自动手。”   柳川端着两杯水过来,坐在柳长青另一边:“伯,你晌午吃哩啥?”   柳长青说:“热干面,还要了一盘小菜,幺儿以前成天说热干面好吃,今儿正好看见个店,我就尝了尝。”   柳侠问:“好吃么?”   柳长青说:“好吃,您妈要是出来,我就带着她也来吃一次,就是我不会开车,每回出来都得叫您来回接送,老麻烦。”   柳川说:“这有啥麻烦咧?俺妈您俩要是愿意来原城,我天天带着您俩吃新鲜。哎,不过,伯,你也能学开车啊,国家规定哩学驾照年龄是七十岁,你还能学咧。”   柳长青连连摇头:“老啦,不中了,我就算学会,您妈也不敢坐了,要是早十年咱有车还差不多。”   柳侠扒着柳长青的肩膀晃:“学呗学呗伯,我教你。”   “我就是说笑话咧,您俩咋就当真了。”柳长青笑着说,然后忽然转了话题,“哎,川儿,这都三点多了,你不去上班?”   柳川说:“夜儿黑值了一夜班,今儿稍微放松一点没事,我一会儿就去。”   柳长青说:“公家哩差事,还是经心点好,你去吧孩儿,小侠俺俩搁家咧,没事。”   柳川听话地站起来,走过柳侠身边的时候摸了他脑袋一把:“搁家听话哦,敢气咱伯回来腿打折。”   柳侠本来是坐着的,被他一摸就秃噜着躺了下去:“我这么好,咋会气人?”   柳川笑着摇摇头,拎起外套出去了。   柳长青看看跟小孩儿一样趴在沙发上、偏着脸看他的柳侠,拍着他的头说:“出去跑了一大晌,睡会儿吧孩儿。”   柳侠来回扭动着身体,挪了个最舒服的位置,头抵着柳长青的腿:“我不瞌睡,伯,你跟我说说话吧?”   柳长青问:“说啥?”   “啥都中。”柳侠说,“你小时候,俺小时候,你搁开城哩时候,你当兵哩时候,或者俺妈您俩谈恋爱哩时候,你随便说。”   柳长青无声地笑了一下:“叫我想想,嗯,那我就跟你说说我咋认识您妈哩吧。”   柳侠点点头:“中。”   他又往柳长青的腿上扒了扒,好奇地睁大眼睛,等着倾听父母的爱情故事。 第530章 柳钰的糟心事   柳侠跟着柳长青离开望宁,在荣泽的家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时候,留在望宁的柳钰也难得地失眠了,他是被气的。   当初柳钰决定回望宁自己开厂时,马德英曾经给过他一个忠告:“千万别用亲戚朋友或乡亲邻居,最后不光落不下好,还得把自己给气死。”   柳钰知道马德英这话有道理,因为他亲眼见证了马德英被差点气死的过程。   可是,柳钰的厂子最后用的,还都是柳家岭大队和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因为柳钰想到,这几个村子里的人普遍文化水平低,到外面打工肯定没人愿意用,如果连他这个从同样困境中走出来的乡亲邻居都不用他们,那这些人岂不是要世世代代都只能被困在大山沟里,世世代代过着那样近乎原始的生活?   他还想到三太爷当年带走了大伯柳长青,想到大伯这些年帮助村子里那么多人过上了相对好的日子,最近几年,大伯更是和关淑萍、柳成宾他们说定,附近村子有孩子愿意到柳家岭上学的,来者不拒。   同样是大山沟,柳家岭其实离外面是最远的,可现在,柳家岭大队几个自然村的生活比弯河和石板沟、上窑好了太多太多,石板沟真的快成原始社会了。   当然,即便大伯帮了那么多人,村子里还是有人背后说他坏话,但那又能怎样?尊敬爱戴大伯一家的更多。   太爷因为一句玩笑话把大伯带到了开城,帮了大伯一个人,大伯回报了太爷一家几代人几十年。   还有自己家,虽然从父亲柳长春到他都没有什么大本事,可他们都是在用心对大伯一家好,他和哥哥柳茂现在把大伯和大娘当亲父母对待,让大哥他们能安心在外面打拼。   这世上,还是有良心的人多吧?   柳钰到目前为止,用到的人也绝大多数都是有良心的,可出现一个狼心狗肺的,就够把人气个半死。   不过这件事能把柳钰气成这样,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个吃里扒外的王八羔子,是他的客户帮他揪出来的,这可真是丢死人了。   柳垚最早也是柳钰带去马寨的,他的技术虽然比不上柳淼和建宾,但也算可以,可他在马寨的一年多,换了三个厂,这让柳钰有点膈应,所以柳钰回望宁办厂的时候,压根儿就没考虑过要用柳垚。   正好,柳垚当时被马寨一家人看上,想招他当上门女婿,柳垚自己也愿意,这样一来,柳钰办厂,带回了好几个柳家岭的人,却没带柳垚这个关系比较好的邻居,并没有引起什么不快。   可四年前,柳垚来找柳钰,说他想回望宁跟着柳钰干,柳钰就找了个人手已经够用的借口推脱。   柳垚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柳钰对自己过去频繁更换东家有看法,就跟柳钰解释,他只是想结婚的时候手里能多攒几个钱,不让岳家那边小看,柳福来和牛三妮还指望着他们三兄弟养活呢,肯定什么都帮不了他,他总不能赖在大哥大嫂身上吧?   而他现在,就因为家里穷,虽然他非常努力,挣的也是全家最多的,仍然被岳父看得很低,对他经常是张嘴就骂,从来没有好好和他说过一句话,他已经决定要离婚了。   柳垚的这番话打动了柳钰。   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居闹市无人问。   他们柳家岭这么多年了没有计划生育过,为啥人口一直没有增加?除了贫穷落后,出生死亡率高,最重要的原因是光棍儿多,柳家岭五个自然村,因为娶不上媳妇最后绝户的,不是十家八家。   就这样,柳垚继两个哥哥之后,也来到了柳钰的厂子,并且因为他头脑灵活,见人不怯场,两年前,成了厂子里的业务员,平日在厂里,他是除柳淼和建宾之外,跟柳钰走得最近的人。   因为业务员有提成,柳垚的收入在厂子里也属于最高的一拨人,当然,老板柳钰和两个办厂元老柳淼、建宾除外。   柳淼和建宾在当初柳钰办厂的时候一人拿了五百块钱,虽然几百块钱在柳钰办厂的两万多块钱里所占比例微乎其微,但柳钰非常感激两个好朋友的信任,厂子盈利后,他没有把这些钱还给柳淼和建宾,而是当成了股份,每年给柳淼和建宾分红——这也是他有事的时候,敢放心地把厂子交给柳淼和建宾的原因。   他没想到,柳垚居然因为这个原因对他心生不满,背地里跟他耍手脚。   五天前,柳钰在京都边当监工边等柳岸的电话,忽然接到东海省老客户胡老板的电话,胡老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是不是厂子现在办大了,牛气了,看不上他这个小客户了。   柳钰当时一头雾水,问胡老板到底怎么回事。   胡老板是柳钰最早的客户之一,前几年,他那里的货都是柳钰亲自去送,他对柳钰还是比较了解的,觉得柳钰的无辜不像是装的,胡老板就直说了。   他说柳钰厂子里的业务员,和他的一个手下联合搞鬼,把胡老板年前向英雄阀门厂订的货,瞒天过海转给了别人,胡老板也是因为客户反映阀门质量有问题,亲自过去跟人家掰扯,才发现这件事的,他的那个手下已经承认了,代替的这批阀门比柳钰的价格低20%,那个手下吃了四千多块钱的差价。   柳钰当时快给气昏了,却没有给柳垚打电话兴师问罪,他知道柳垚心眼儿多,不把铁证砸在他的脸上,他肯定不会认。   不过,这事再大,当下大不过柳侠和猫儿、柳凌和陈震北的事。   柳钰不想让家里人跟着生气,这件事他连柳凌都没有说,回到家把京都几个家人和柳岸的情况都汇报清楚后,他才开始办柳垚的事。   昨天送走柳长青和柳侠,他就去了三道河,找到一个叫卢春生的人。   个体小厂,一般不养活专职财会人员,都是请人代做账,这个卢春生在市税务局有门路,代着马寨七八个小厂的账,其中也包括柳垚让柳钰李代桃僵的这家。   卢春生跟柳钰也面熟,知道三道河的同行都很给柳钰面子,所以柳钰问他柳垚的事,他虽然也知道自己说出来不合适,但他更不耻柳垚这种吃里扒外的做派,所以最后还是帮柳钰查了一下。   现在,柳钰把柳淼、建宾都叫到办公室,然后让金宝去叫柳垚——平时柳钰不爱使唤别人,可今天,他觉得自己去叫太给柳垚脸,他不值。   柳淼和建宾都不知道怎么回事,面面相觑,他们和柳钰认识三十多年,柳钰在办厂之初拿不到一张订单都没这么不高兴过,今天脸色却阴沉的吓人,两个人都不习惯和柳钰之间有这种气氛,干脆就之间问了:“咱哩阀门出啥毛病了?”   柳钰在厂里唯一发过脾气的就是质量问题了。   柳钰说:“一会儿等柳垚过来,您俩问他吧。”   他又对柳淼说:“一会儿我对柳垚说话不会老好听,还有,柳淼,你一会儿可能得做个选择,我提前跟你说一声,你心里有个准备。”   柳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摸不着头脑:“柳钰,这到底是啥意思啊?我跟永芳俺俩好好哩,我又没找小三儿,你叫我我选择啥咧?”   他话音刚落,帘子一响,柳垚进来了,他梳着大背头,意气风发满面春风:“柳钰叔,找我有事?咦,大哥,您咋都搁这儿咧?”   柳钰坐在老板椅后头,动也没动:“我叫他们来咧,来看你表演咋装纯洁无辜。”   …………   ——   春日的夕阳本就自带慵懒的味道,再携带着草木花香一起洒落在舒适的房间,铁打的人也禁不住这醉人的氛围,陷入到仿若沉醉的春眠里。   柳长青慢慢地伸出手,从沙发背上拿下一条格子薄被,小心地打开,轻轻地盖在柳侠身上。   柳侠嘴巴动了动,发出几个意义不明的音节,头换了个方向偏到另一边,很快就又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柳长青又拿过一个靠垫塞在自己身后,坐好,低头看着熟睡的柳侠,手轻轻覆盖在他的头上。   只是一个电话,一个隔着上万里的声音,就能叫你欢欢喜喜,安然入睡,你的要求真不高孩儿,我跟您妈不是故意要难为你,是这世人容不下两个男人搁一堆儿,俺答应了您,您高兴一时,这一辈子就毁了。   柳长青收回自己的手,看着窗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少年时期为了识字,不放过能看到的任何书籍,他从一本前后都缺了很多页的破书上,就看到过两个男人的故事,不止一个,是好几个,后来他知道,那些人,还造就了不少的典故成语,可那些听上去很美的成语典故背后,都是凄惨悲凉的人生。   而那些时代,同性之爱还不像现在这样被视为罪不可赦的行为。   不错,中国几年前在法律上已经不再把同性恋当成犯罪了,但在世人心目中,它却比任何一种罪行都更罪孽深重,强奸犯都能让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同性恋却是连说出口都会被世人忌讳的东西。   不需要法律的判决,世人用眼神和心照不宣的微笑,就可以判处同性恋者比凌迟还要厉害的惩罚。   程新庭的父母还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呢,程新庭也曾经是他们的骄傲,可就因为程新庭喜欢男人,大学没毕业就被家人单方面断绝了关系,听说父亲生病,带着自己所有的积蓄回家去看望,却被自己的父亲砸得差点成个聋子,被母亲哭着乞求“你能不能不要再来祸害我们,让我们干干净净过个晚年。”   他的孩子都正直善良,勤勉努力,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不应该过那样悲惨的人生。   柳长青温和柔软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那么多为了爱情要生要死的痴情男女,受家人祝福被身边人羡慕,爱情尚有褪色的时候,小侠他们在过去现在的新鲜和冲动后,应该也能回归平淡,恢复理智,应该……能……   他眼前忽然闪过柳凌的脸庞。   在洛城,他看到了柳凌唇角和脖颈上的浅淡痕迹,而柳凌是和陈震北一起去的双山……   十年过去了,他们的爱情还没有褪色。   柳长青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小凌三十五了,他一生最美好的年华在孤单的等待中度过,十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他那么好的儿子,就因为喜欢的是和自己一样的男人,便只能一个人固守寂寞,连自己的父母兄弟都不能吐露一丝一毫。   他再次睁开眼睛,手再次覆上柳侠的脸颊。   你以后的十年,也得那样过吗?   ……   柳侠一场好眠,一觉醒来,连房间的东西都看不清楚了,揉揉眼,才发现窗帘已经拉上,房间里昏暗的光线,来自于外面的路灯。   他翻身坐起来,一时有点搞不清自己在哪里,一阵食物的香味传来,他又听到两个人的低语:“伯,你只管先吃吧,孩儿一会儿醒了,我再给他热热。”   “没事,我不饥孩儿,等等幺儿吧,睡了五六个钟头了,我估计他快醒了。”   柳侠站起来,喊了一声:“伯,三哥,几点了?”   房间忽然大亮,柳川走了过来,呵呵笑着说:“哟,醒啦?我还以为你这一觉得到明儿咧。”   柳侠往卫生间跑:“叫憋醒了,要不就真到明儿了。”   柳长青在厨房里说:“快点过来吧幺儿,饭早就做好了,您三哥还搁饭店给你带了俩菜。”   柳侠隔着卫生间的门问:“啥菜?”   “红油肚丝,还有个蒸菜。”   “一吃你就知了。”   柳长青和柳川同时说。   柳侠洗了手跑过来,餐桌上琳琅满目煞是好看,柳川带的另一个菜是蒸胡萝卜丝和土豆丝,他还自己炒了一个油菜苔,一个尖椒回锅肉;买的馍也有好几样,豆沙包,小米面馍,葱花小油卷,紫薯小蒸糕,一个个都小婴儿拳头那么一点大,柳侠一口就能吃一个。   稀饭是鸡蛋甜汤,柳川做的鸡蛋甜汤得了孙嫦娥的真传,不稀不稠,疙瘩多,再加上舍得打鸡蛋,柳侠看着就食欲大振。   柳侠呼噜噜灌了一大口汤:“老美,真好喝。”说着就往嘴里扔了一整个紫薯小蒸糕。   柳川拿着筷子过来,在他脑门儿上敲了一下:“没人跟你抢,慢点吃。”   柳侠嘿嘿笑着接过一双筷子,先递给柳长青:“伯,你也吃。”   柳长青接过筷子:“我吃不吃都中,看着你吃我都可香。”   柳侠掰了半个紫薯糕递到他嘴边:“吃着更香,你试试。”   柳川看着柳侠,摇头笑,没等他坐下开始吃,手机突然响起来,他跑过去接,是柳葳,柳葳张嘴就来了个大嗓门:“三叔,俺爷爷跟俺小叔搁你哪儿咧?”   柳川说:“嗯,你咋知咧?”   “我将给俺伯俺妈打电话,俺伯说哩,三叔,你叫俺爷爷接一下电话呗。”   柳川把电话递给柳长青:“小葳跟小凌。”   柳长青接过去:“哎,孩儿。”   小葳:“爷爷,你既然都到原城了,你干脆来京都耍几天呗,五叔俺俩可想你啊,还有俺奶奶,对了,曾爷爷也可想您,他说您要是再不来,他就去柳家岭找您咧。”   柳长青说:“孩儿,原城离京都一两千里咧,那会说去就去。”   小葳叫起来:“往火车上一挺,一黄昏就到了,咋不能来,爷爷你来呗,俺真可想你啊。”   柳长青呵呵笑:“爷爷也想您孩儿,快五一了,不中,您五一都回来吧孩儿,叫您曾爷爷也一块回来,那时候,咱家正好看咧。”   对面换成了柳凌的声音:“伯,五一俺回去中,现在俺可想你,你左是出来了,就来京都耍几天吧。”   柳长青说:“这儿去不中孩儿,地里活儿多着咧,到秋天吧,秋天麦种里头了,我跟您妈俺去一趟,多住些日子。   这几天幺儿得请几个朋友吃饭,这种事儿我跟着不方便,正好我搁原城转转,说起来是原城人,快七十了,还没正经搁原城住过咧。”   “那也中。”柳凌说,“那伯,你叫俺三哥先给你买个手机用着吧,出门哩时候,有个手机方便。”   柳川吆喝了一嗓子:“买了了,一会儿给号码发给您,没事儿就给咱伯说说话,他惦记您哩不行。”   柳侠转着圈找:“搁哪儿咧?叫我看看,啥牌子?”   ……   京都的电话没打完,柳侠的手机在客厅那边也响了起来,他跑过去,一打开机盖,柳钰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幺儿,你跟俺大伯搁哪儿咧?”   柳侠说:“原城,啥事儿四哥?”   柳钰说:“收回来了一笔死账,明儿想请您吃饭,有时间没?” 第531章 补了一段   柳侠今天很有大吃大喝的心情,不过想到自己后面两天都要请别人的客,自己提前吃饱了干请别人太吃亏,就让柳钰往后边排一排。   柳钰就排到了下个星期一,在荣泽请吃火锅,因为周末两天柳魁和几个孩子都要回柳家岭,要不人太少吃着不热闹,而且两个小阎王如果没吃上,那肯定是要闹一场的,过后就算再补给他们十回也没用。   周四周五两天,柳侠上午陪在柳长青逛街逛商场,下午,父子两个就坐在小院里晒太阳聊天。   七年过去,原城的变化很大,柳侠买的四季花园一共三十二栋楼,一半六层一半六层半。   而从去年开始,除了别墅,原城的商品房就没有这种多层了,都是二十层左右的电梯房。   柳侠买的是四季花园的第四期,一楼带院,不大,院墙到主体墙才八米。   因为当时原城大部人都还没有从分配房的惯性中走出来,而且单位集资房确实要便宜得多,商品房针对的主要就是暴发户这个市场,而暴发户既然要买,就不能买公众认知中很差的一楼和顶楼。   柳侠来买房的时候,四季花园一期和二期的一楼和顶楼绝大部分还都没卖出去,开发商吸取了教训,从第三期开始,一楼送院子,六楼送阁楼,虽然这两个楼层还是没有其他楼层卖得好,但好歹有人问了,不像之前,销售经理一推荐一楼和六楼,对方就跟受到了奇耻大辱一样。   当然,像柳侠这样直接就是奔着一楼来的,当时真的非常罕见。   现在,柳侠和父亲坐在小院里,眼前是两棵含苞待放的海棠树,外面的公共绿地绿草如茵,香樟树、樱花、小红枫在春风中摇曳,蜜蜂在一片不知名的花中间飞舞,几个老太太推着小孩子在散步。   柳侠看看眯着眼前看海棠花的父亲,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好玩的念头,他趴在躺椅扶手上拍拍柳长青的胳膊:“伯,我是不是可有本身?”   “嗯?”柳长青扭过头,不明所以,他知道,柳侠一直都是觉得自己很废物很没有本事的。   “这是原城哩房子啊。”柳侠嘚瑟地说,“以前,咱来原城搭个车,售票员都嫌咱站哩不对,现在,咱住到原城哩商品房里,可多原城人还为单位一套破集资房争破头咧。”   “哦!你说这呀。”柳长青拍着柳侠的一只手,“就是没这房子,你也可有本事啊孩儿,你将十岁就会独个儿挣钱给猫儿买奶粉,十六七就给比你还大哩孩儿补课挣钱贴补家里,我还没见过比你还能干哩孩儿们。”   柳长青这么一夸,倒让王婆卖瓜的柳侠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嘿嘿笑着说:“我比不上俺哥,我光会挣俩小钱,俺哥他们都得管家咧。”   柳长青说:“您几个都是好孩儿,包括您云芝姐玉芝姐,您虽然看上去走哩路不全一样,可一个个都踏实正干,这样就中了。”   柳侠趴在柳长青的胳膊上,翘着嘴角,眯着眼睛看太阳。   爹妈家人没觉得他是变态嫌弃他;柳岸的检查结果正常;所有考过的科目他感觉都很好,平时成绩优秀,还有自己独立完成的数个应用程序加成,肯定能按时毕业。   农场雇佣的两个工人认真负责,已经按照农场往年的模式进行了播种,农场有成熟的销售渠道,不用担心那些农作物卖不出去。   柳侠的嘴角越翘越高,脑袋上忽然挨了轻轻的一巴掌。   “啥事儿恁高兴?”柳长青正微笑着看他。   “嘿嘿,没,没啥事儿。”柳侠笑嘻嘻地垫着下巴颏,反过来问柳长青,“伯,你没搁原城住过都这么遗憾,那,你想出国看看不想?”   柳长青看着他:“哪国?”   “呃——”柳侠有点讪讪的,钻空子偷偷打了个电话,他有点忘乎所以了,“当然是德国了,俺六哥不是老想叫您跟俺妈去看看他搁外头过啥样嘛,俺妈您俩也答应了。”   柳海过完年后不想走,一直拖到二月底,天天哼唧着让柳长青、孙嫦娥和柳长春办个护照,跟他去德国看看;孙嫦娥觉得丹秋怀孕那么辛苦,柳海做为丈夫却不在身边照顾她,实在太不应该,就把柳海硬给赶走了。   柳海离开柳家岭的时候哭得说不出话,柳长青和孙嫦娥就说,让他先回去,等丹秋该生了,瓜瓜也大了些,他们就去德国看他。   柳长青说:“出国恁麻烦,哪是说去就能去哩,再说了,您妈晕车恁厉害,坐飞机还不知成啥样咧。”   柳侠说:“多坐几回就好了,俺妈要是年轻点,叫俺妈学会开车,她就不晕了,可惜……”   柳侠坐直一些,抱紧了柳长青的胳膊。   家里的日子终于好了,不再为钱操心,为粮食揪心,可是父母却老了,那么多好东西,他们都享受不到。   在医院的那些天,他和柳岸说过很多很多话,其中好多就跟这些有关,柳岸说,只要他们肯努力,家里的长辈们就能享受到更多。   柳侠那时候才知道,柳岸为什么坚持要买农场,而不是B城的房子。   因为柳长青说过,计算机不是人们生活的必需品,假如世界发生不好的变化,比如像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那样的灾荒,最先被人们抛弃的,就是娱乐和奢侈品等不实用的行业,所以,柳岸要买个能提供人类生存第一需要——粮食——的农场,让家里的老人放心。   当然,柳岸自己也是真心喜欢那个农场。   现在,柳侠特别想让家里人去看看那个农场,看看柳岸希望和他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心情。   不过现在不行,现在,家里人都觉得他和柳岸就是小孩子过家家,只是在做一个新鲜热闹的游戏,现在从他和柳岸嘴里说出来的话,可信度都会被打折扣。   柳长青好像无意识地轻拍着柳侠的手:“是啊,要是再年轻几岁就好了,您妈就能去可多地方看看。”   柳侠觑着父亲的脸,心里十分内疚。   前天下午,他让柳长青给他讲自己和孙嫦娥谈恋爱的故事,只听到柳长青在开城决定参军后打算回家,就睡着了。   昨天他又缠着柳长青讲,柳长青说啥都不肯了。   没理由,就是不肯再说。   太阳虽然温暖,节气却还没到春分,依然是昼短夜长,柳侠觉得他和柳长青刚出来一会儿,太阳就要落山了,他该去请人吃火锅了。   ——   在原城呆了五天,柳侠心里的疙瘩解开了一个,又增加了一个新的:他越来越舍不得让父母伤心忧虑。   不过总的来说,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星期天中午,他终于约到了郑主任,两个人到一家新开的西餐馆吃了一顿牛排后,柳侠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荣泽。   柳钰已经提前在火锅城订好了房间,柳侠和柳长青、柳川回到荣泽的时候,柳魁和几个小的还没从柳家岭回来,柳侠就提议,去楚凤河的工地看看,柳长青和柳川也正有这个意思。   已经过了三个月,火车站商场旁边的路已经修好了,为了施工方便,楚凤河先把烂尾楼小区西门和千鹤山路之间路打通了。   烂尾楼现在有了一个很……和平的名字:静安小区。   柳侠觉得,这是楚凤河的一个心愿,他在这里被人当枪使,最后又成为替罪羊,度过了惊心动魄的一年,他可能这辈子都不想再有那样不平凡的经历,只想在宁静安稳中过自己平凡人的日子。   和柳侠春节前时看到的破败荒凉不同,现在的静安小区非常热闹,除了干活的工人,送原材料的车子,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人。   楚凤河说,大部分都是原来的集资户,知道他们的钱有救了,从他开工那天起,天天有人过来围观施工。   政府办在牵头和集资户签署协议,房子竣工后,按现在的市场价出售给他们,他们原来集资的钱,会被当做购买房子的第一期房款,不足的要补差价。   集资款能多余出来的人一个也没有,因为四年时间,荣泽的房价几乎翻了一番,当初集资的时候,普通的百姓人家,五万块就算很巨大的财产了。   也有几个贪心不足的,居然还想要当初三分或五分的利息,被牵头的小伙子一通怼:“想要利息哩都找胡永顺去,您哩集资条不是金鑫公司给开哩嘛,现在是人家广厦公司帮政府收拾烂摊子,人家愿意承认您当然哩集资款就不赖了,您居然还想要利息?人家广厦要是恼了,一甩手也不干,您连个屁也得不着,就不瞎花哨了。”   柳侠问楚凤河:“没人找你闹吧?”   楚凤河说:“有几个,黄昏找到俺家,我给张主任打了个电话,第二天我就停工了,停了半晌,那几个人就消停了。”   柳川笑着说:“凤河,你这回也算是捏着那些集资户哩软肋了。”   楚凤河说:“我已经仁至义尽了,再心软当冤大头,就是信球了,要是那样,就算您家这么好哩人,恐怕以后也不会再伸手帮我。”   柳侠说:“你要是敢再信着个脸对谁都心软,别说帮你,我以后放高利贷都不放给你。”   楚凤河看着远处脚手架上忙碌的工人,说:“永远不可能了,我现在知了,没原则哩心软,害人害己。”   柳长青说:“凤河,吃一堑长一智,你才三十多,啥都来得及。”   楚凤河说:“大伯,我知,你等着看吧,我不会叫您失望,更不会叫您哩钱打水漂。”   三十万的启动资金还是少了,几家原材料供应商这几年不止一次被坑,最初因为楚凤河的人品,冲动之下答应只收少量欠款和定金即可供货,几天后都反悔了,要求每次至少支付一半的货款当定金。   楚凤河一筹莫展之际,柳川从政府办张主任那里听到消息,他和柳魁、柳钰商量了一下,给楚凤河打过来七十万,凑够了柳侠当初许诺的一百五十万。   七十万如果在平时,对现在的柳川和柳钰都不算太大的数目,但柳川这几年尝到了做生意的甜头,并且对这几年的通货膨胀有非常深刻的体会,所以,他继给柳钰在五金一条街买门脸之后,去年国庆节前,又在四季小区27号楼买了个二手房。   虽然是二手,但房主买了之后从来没住过,柳川觉得四季小区环境好,适合养孩子,想买下来让柳葳结婚用,如果柳葳不回中原,这套房子从楼层到户型都很好,以后不愁卖不出去。   同时,他还包圆了公安局东边一栋正在建设的居民小区临街楼的门脸,这几乎花光了他和柳魁、柳钰手里的所有流动资金。   这一笔钱,柳钰的占了大头。   家电城和窗帘店虽然生意不错,但时间太短,而且柳川还要还贷款,这两年积蓄有限,柳钰这几年业务节节攀升,去年一年的纯利润就八十多万。   只是柳钰对自己比较抠,如果不是柳凌、柳侠他们给他买的好衣裳在哪儿顶着,平时的吃穿住行,谁都看不出他有钱,三道河几个阀门厂的厂长不是宝马就是奔驰,望宁大街几个煤贩子都买了夏利或QQ,柳钰开个面包还是柳侠和柳葳买的。   这些门脸柳川打算一部分自己家开店用,一部分出租,柳钰说了,他要学柳侠,让孩子们当包租婆和包租公。   因为柳川几个人手里的现金都很拮据,这笔七十万的钱,有一部分就从家里的存款里出了,也就是经柳长青和孙嫦娥的手拿出来的,所以今天楚凤河会这么说。   柳长青笑着说:“凤河,做生意,要么赔要么赚,尽心尽力就好,其他不用想恁多。”   楚凤河点头:“我知大伯。”   他仰起头,眼睛跟着塔吊上的预制板转:只要和柳家的人在一起,山大的压力好像都不算个事儿了,你会觉得无论如何,后边总是有路可走。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生物学上的父亲,他能有柳大伯万分之一的慈爱宽容,自己和小河都不会有四年前的那场狼狈不堪吧?   五点半,柳钰开着车,载着柳魁、秀梅、晓慧和几个小的回来了,他们没回家,直接去饭店。   几个小的六点半还要上晚自习,所以柳侠他们提前到饭店,锅底早早就烧开了,菜也点好了,人一到就开吃。   小雲和小雷到了后,只在看到柳长青和柳侠的时候硬挤出笑脸打了招呼,然后就继续鼓着脸怄气,小雲的脑袋扎在柳长青背上,肉夹到他盘子里他都打不起精神。   小雷跟晓慧别瞪眼,因为晓慧今天给了个准确的消息,今年九月,小学从五年制改为六年制,两个小阎王为此纠结成了麻花团子。   他们又想让小萱在柳家岭多呆一年,不要来荣泽遭罪,又想让小萱早点来荣泽,那样他们就可以天天见到乖弟弟。   没办法,虽然现在小萱皮得跟他俩当年有一拼,在两个小阎王眼里,他却还是那个肉乎乎特别爱笑从来不闹人的乖弟弟,别人如果说出小萱一条毛病,俩人马上能给找出一百条理由证明那是优点。   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更想让小萱在哪里上学,却对这个不期而至的改变深恶痛绝,因为他们一下子就看到了这个改变的要害:小萱要多上一年学。   听晓慧委屈地说完理由,柳侠笑着说两个小阎王:“跟自己家里人怄气有啥用?您俩有本事,当教育部部长呗,然后就可以规定小学、中学都是一年制,且不准有早自习、晚自习和作业,阳奉阴违者,杀无赦。”   小雲满脸不忿地控诉柳侠:“你这样幸灾乐祸,不就是因为俺柳岸哥不用再上学了吗?要是小萱是俺柳岸哥,你绝对比俺俩还气慌,肯定得厥教育部长他家十八辈祖宗。”   房间一下子就安静了,除了柳侠有点尴尬的“呵呵”,大人们都装作专心致志在吃饭。   萌萌不明所以地挨着看了一圈,最后眼睛落在柳侠脸上,晓慧往她盘子里夹了一筷子毛肚,她才移开视线。   小莘早就觉得家里从春节那天晚上开始的怪异气氛可能跟柳岸哥有关,但是因为找不出理由,他一直不太确定,今天,他终于可以肯定:柳岸哥和小叔之间发生啥大事了。   可是,会是啥咧?柳岸哥没良心,打算以后永远留到美国不管小叔啦?   不可能啊,过年那天早上吃饺子,柳岸哥还恨不得喂着小叔吃咧;他还听小葳哥说,柳岸哥就是因为老想小叔才突然回国的,坚持说小叔出事了非要去双山找也是柳岸哥的意思,要不是柳岸哥,小叔说不定就没了。   而且,柳岸哥为了照顾小叔,能不能毕业都不管了,开学三个星期了他才回美国……柳岸哥对小叔这么好,小叔也恨不得给肉都割了叫柳岸哥吃,为啥现在家里哩大人搁小叔跟前提都不敢提柳岸哥咧?   “不吃菜,光看着您小叔干啥咧?”柳魁往小莘的碟子里夹了一筷子肉,说道。   小莘赶紧自己又夹了一筷子,证明自己一直在吃:“没啊伯,我就是觉得俺小叔越来越帅了。”   柳侠看看自己多年如一日的牛仔裤和随时傻贵、但看着平淡无奇的灰色毛衫:“小莘,夸人能有点诚意吗?”   小莘说:“帅是气质,跟衣裳关系不大,我一直都觉得,小叔你赤麻肚儿也可帅。”   两个小阎王终于来了精神,一起对小莘伸大拇指:“四哥,这个马屁拍哩真高。”   柳侠怕再有人说起柳岸让屋子里冷场,忙着转移话题,也喊自己的四哥:“四哥,你说要回来一笔死账所以想请客,哪儿哩死账啊?”   刚才屋里一冷场,柳钰心疼得不行,柳侠这一问,正中他的下怀,他把筷子啪地往碟子上一撂,兴致勃勃地说:“你猜。”   柳侠能猜出来才怪。   事实是,一屋子的人没一个能猜的沾上一点边的,不过房间的气氛倒是给调动了起来,最后,在众人期待的眼神里,柳钰为大家揭秘。   一大家人都不敢相信,柳垚居然能做出那种行径。   秀梅:“他难道不知啥是坏良心么?”   柳魁:“福来恁厚道个人,咋能生出这么个不长进哩孩儿?”   晓慧:“画虎画皮难画骨,柳垚见咱家哩人说话,可是比柳淼都亲热。”因为永芳的关系,柳淼现在被默认为柳长青家的亲戚。   小莘:“四叔,你没扇他几巴掌?”   小阎王:“四叔你咋这么打锅咧?他搁你眼皮子下头晃了几年你都没看出他是个赖孙?”   …………   只有在外面见惯了人生百态的柳长青、柳川和柳侠好一点,不是恶心得比较少,而是没那么吃惊。   柳长青直接问:“那小钰,你咋处理了?”   柳侠说:“四哥,你不会跟电影电视里哩圣人样,高傲地说,‘算了,看你可怜,那点提成我就不要了,你从我的眼前消失就好’,然后就叫柳垚走了吧?”   “你看我像圣人吗?”柳钰说,“单子肯定追不回来了,那个单子的提成我也没理由要,毕竟他根本没卖咱厂子里哩货,而且一共也就四五千块钱,我要过来,花的时候还不够恶心呢。   我叫他给去年从我这儿领哩所有钱退给我,工资、提成,还有差旅费,一分都不能少,全部给我退回来。   他说他还给我签回来三四个单咧。   可是我不跟他说这个,我就跟他说,他是给我跑来了几个小单子,可他从我老客户那儿转给别人哩单子可能更多,他就是在拿着我哩钱去给别人跑业务。他开始嘴可硬,说他死都不会退。   我就拿着电话开始打,咱荣泽所有阀门厂哩人我都知,其他厂哩人我也认识不少,燕来宜他爸哩朋友我也都认识,我要挨着跟人家说他吃里扒外哩事,嘿嘿,我一个电话没打完他就急了,想过来跟我拼命,柳淼揪着他给他了好几巴掌。”   晓慧由衷地赞叹道:“小钰,你这个法儿可真够恶心人啊。”   柳钰说:“他恶心我在先,就别怪我不客气,我只是老实,又不是傻子,叫他当憨大头耍。”   柳侠说:“他当时就给钱给你啦?”   柳钰说:“对,柳淼跟着他去取哩,连工资带提成带差旅费,一共两万四千多。”   柳侠伸手:“意外之财,拿来拿来,咱全部给它吃咯。”   柳钰真伸手去那文件包。   “别捣乱幺儿。”柳魁拍下柳侠去要钱的手,然后又对说:“小钰,你跟柳垚弄到这一步,小心以后他给你下绊子。”   柳钰冷笑一声:“我等着他给我下咧,就看他有没有那个胆。”   柳川忽然问:“你开始说柳淼得做个选择,啥意思。”   柳钰说:“因为我听说了,柳垚这么急着弄钱,不光是他贪心,还因为他想自己办厂咧,他想吃我哩客户办自己哩厂,所以我叫柳淼选。”   柳川追问:“柳淼咋说?”   柳钰说:“柳淼说,他没啥大理想,也不待见操心,柳垚就是想当美国总统也跟他没关系,他就跟着我干一辈子了,建宾也是这样说哩。”   柳川点头:“柳淼跟柳垚不是一种人,他跟他伯样,实在。”   柳长青说:“小钰,既然话都说开了,你跟柳淼以后还得继续搁伙计咧,给柳垚那事抛开,不能对柳淼疑神疑鬼,你知我哩意思吧孩儿?”   柳钰点头:“我知大伯,我不会跟柳淼生分。”   一顿饭吃得跌宕起伏,跟看了两集黄金档狗血剧一样,几个孩子都不想去上学了,尤其是俩小阎王。   小雲企图装病,可手还没捂到肚子上就被晓慧给揭穿了,俩人被柳川和柳侠一人一个拎到了车上,怄得都快冒出烟来了。 第532章 回忆(请假一天)   春天总是短得令人发指,好像刚刚脱下棉衣,再到户外就要找树荫了。   柿树长叶子比其他树稍微晚些,现在四月中旬了,还是一树嫩嫩的翠绿色。   柳侠拿着本书,蔫耷耷地跟在大哥身后,看着他把躺椅和脚榻安放在柿树下荫凉最实的地方,还试了试稳不稳当,然后转身一指他:“喏,就这儿,老老实实挺着,要不以后这俩月你都别想出你那屋。”   “哦。”柳侠不情不愿地过去,盘腿坐在躺椅上,看着大哥,模样十分委屈。   柳魁无奈地弯腰,把他给放倒,拽着腿放在脚榻上:“这样,专门叫你养腿咧,你盘着坐那儿会中?”   柳侠跟尸体一样任人摆布:“就是叫圪针剌了一下,咱小时候谁不是三天两头叫剌?您别都这样大惊小怪的呗。”   “剌恁深个血道子,还从恁高哩坡上摔下来,没给咱伯咱妈吓死,你还想咋?”柳魁说着,就往堂屋去了。   柳侠看他进屋了,才敢嘟嘟囔囔犟嘴:“不是摔,是秃噜。”   上周的周四是清明节,荣泽一带清明上坟只能提前不能拖后,所以家里人提前商量好了,上上个周六,孩子们回来的时候就去上坟。   柳侠在家里闲得皮痒,周五那天自己剪了几束纸旗,一个人不声不响先去了,被从雉鸡岭找回来的时候,还强词夺理,说他是想跟祖宗们安安静静地聊个天,要不等一群小的都去就没他说话的份了。   可有人跟去找他的柳长青、柳长春和柳茂说,看见他在翟玉兰和徐小红的坟前坐了好长时间,嘴里还念念有词。   柳长青他们找到柳侠时,他正从雉鸡岭一个沟底往上爬,一身的干树叶子,他说自己是看上了下面几个特别好看的花,主动下去摘花的;柳长青他们估计,他是走路时间太长,左腿吃不住,摔下去了,证据是漂亮的花都在向阳的沟沿上,那阴森森的沟里都是些不入眼的花。   这事现在是罗生门,事实是怎么回事只有柳侠自己清楚,不过家里人是让他给吓坏了,孙嫦娥认定他是被什么脏东西给蒙蔽了神魂才跑到雉鸡岭去的,给他连叫了三天的魂。   就是孙嫦娥自己用扫院子的大扫帚挑着件柳侠经常穿的布衫,傍晚时候围着家附近,一路走一路喊:“小侠,回家啦孩儿。”   小萱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充当柳侠的替身,她喊一句小萱应一句:“哦,回来啦——”   小萱对这个仪式喜欢到流鼻血,喊够了三天还不罢休,要求再挑着柳侠的裤子和鞋子再各喊三天,被柳侠按在腿上使劲揍了几下屁股。   通常只有魂魄不稳的小孩子被吓住了才喊魂,他都三十了还被喊魂,传出去都没脸见人了,这货居然还想喊个没完。   柳侠的右腿上那天还给剌了个血道子,不太深,就是有点长,因为只是少量渗血,当时没人发现,柳侠回到自己窑洞后偷偷用唾沫消毒,结果被小萱给看见了。   这家伙挺有义气,偷偷去堂屋帮他拿碘伏和棉签,结果被孙嫦娥看出了蹊跷,他就说自己脚上出了个痒疙瘩,然后就用碘伏把自己的脚踝给擦得一片惨黄。   不过他那点小伎俩怎么瞒得过孙嫦娥?   柳侠被柳长青和柳茂按着差点剥光,只好把腿上那一点小伤给亮出来,柳侠因因此被禁足了快半个月了。   这些天,他坡口都不能出,去凤戏河边摘个青杏都有人跟着,还被几个哥哥数落得脸皮都厚了三层,他现在被打上了柳家自古以来第一不靠谱的标签,连柳若虹都知道小叔好淘力又顾不住底,每次闯祸都叫大人们操心。   人柳若虹淘力就淘得很有水平,从来没被家长逮住过。   奶奶说女孩子不能说脏话,上次他们班有个孩儿跟别人说三哥的坏话,柳若虹就不用脏话骂他,而是干脆利落地把他抓得满脸花,还把那小子吓唬得不敢跟家长告状,硬说是自己掉沟里叫酸枣树剌的。   还有上上次,听说牛建坡他妈骂大爷爷,说大爷爷偏心,给他家分的救济粮细粮太少,柳若虹就和小萱哥合作,往牛建坡他家的锅里放了条蛇。   虽然就是条没有毒性的小菜花蛇,可牛建坡他妈一点没防备,去做饭的时候掀开锅看见一条冲她吐信子的蛇,吓得差点尿裤子,叫得跟杀猪一样。   总而言之,柳侠现在被前天才满七岁的柳若虹给鄙视了,小丫头最近几天跟着他练完字就要教育他几句,中心思想就是:淘力可以,一定得顾着屁股不挨打,被叫家长啥的最信球了。   柳侠为此郁闷得练字都没劲了。   还好家里还有个柳瓜瓜,小家伙依然对小叔充满信任,让柳侠多少还有点安慰。   柳瓜瓜一岁半了,每天早上起床就到上边来,柳侠起床了他就跟着柳侠转,没起床他会自己搬个小凳子站上去,然后挠柳侠的脚,还“下喜、下喜(小叔)”地叫,直到柳侠把他拎床上为止。   小家伙也有自得其乐的天赋,大人们闲着的时候他和大人各种互动玩,大人要做活了,他就在院子里自己跑着玩,一会儿给柳二狗送个树叶子,一会儿去找大人要个馍出来喂喂柳小猪一家;他还会自己拿个故事书,坐在小板凳上,小指头指着书上的画,咿咿呀呀自己给自己讲故事。   柳侠写字的时候,他站在柳侠怀里能看半晌,看得瞌睡了,就往柳侠腿上爬,柳侠把他往怀里一搂,小家伙就呼呼大睡,一点不影响柳侠继续练字。   阳春三月,田月桑时,是农村最忙的时候。   柳家的地虽然大部分都种成了自生自长的各种果树,平常不需要管理,河边头道坡的地也还种了些需要精心伺候的庄稼和菜。   柳长青和柳长春的主要精力还在修路上,地里的重活——播种、锄草——他们和柳茂干完后,剔谷苗、给一些菜拨枝、打叶、捉虫这类琐碎的小活就由玉芳来干了,当然,星期天其他人回来的时候也会去大干一波,有效减轻家里几个人的负担。   柳侠从来都被排除在下地干活的劳动力之外,别人去干活,他就在家照顾瓜瓜。   今天是星期六,除了小莘这星期不休息,在荣泽的其他家人都回来了,瓜瓜也不用柳侠管了,小家伙被哥哥姐姐带着去地里玩了。   洁洁在家帮孙嫦娥做饭,秀梅、晓慧、玉芳和一群小的全都去地里剔谷苗,给番茄和黄瓜搭架子,给西瓜浇水。   从外面带菜太麻烦,不再发愁粮食后,家里的地主要就用来种谷子和菜了。   种谷子是因为凤戏山的小米比外边买的好吃,除了谷子之外,还种少量的玉米和红薯、土豆,因为全家人都喜欢吃煮玉米穗,红薯和土豆则是从外面运进来不容易,孩子们还都喜欢吃,种一点自给自足够自家吃就好。   柳魁、柳川和小蕤没有去地,三个人要拾掇柳葳的窑洞,柳魁和秀梅已经正式跟燕家谈过,今年国庆节柳葳和燕来宜结婚。   柳葳觉得家里的气氛太沉闷,想让爷爷奶奶高兴,本来打算“五一”结婚的,柳魁和秀梅去桥头找人给测算了一下,“五一”也不错,但后半年结婚会更好。   虽然都说测算吉日是迷信,可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宁可信其有,两家长辈一言堂就把日子定在了国庆节。   家里人都在忙,连柳瓜瓜都不需要他了,柳侠躺着非常无聊,看见小蕤跑出来拿了套纸笔重新跑回柳葳的房间,他把《时间简史》打开,扣在自己脸上。   到萨维小镇的第一天,和柳岸一起看他从家里带去的照片,他看累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他觉得,柳岸好像在亲他,可他当时实在太瞌睡了,睁不开眼,糊里糊涂地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了之后,他隐隐约约又想起那事,就认真观察柳岸,结果柳岸一切正常,柳侠觉得,肯定是自己弄错了,就没再想过那件事,所以柳岸告诉他自己是同性恋时,他也没有往自己身上想过。   几个月后,柳岸因为马鹏程的一个乌龙电话马上回国,他十分欣喜,之前因为柳岸可能喜欢别人的种种怨气,在那一段时间烟消云散。   那一段日子,柳岸对他做出过很多不应该发生在两个成年男子之间的亲密举动,他很难描述自己当时的感觉,下意识地觉得应该抗拒,可是,心里又真的非常非常喜欢,柳岸走后,每每想到柳岸可能会对其他人有同样甚至更亲密的举动,他就心烦气燥。   他一直把自己的这种情绪归结为对柳岸未来感情生活的担心,毕竟,身边正常的夫妻还没有几对真正圆满幸福的呢,何况柳岸要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他经常都很忙,没有很多的空闲幻想爱情,可他不多的幻想爱情的时间,最后都是以他有了爱情柳岸该怎么办结束的。   他不知道两个男人之间的爱情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如何表达,如何相处,直到那天在双山的招待所,他知道了,原来,全世界爱情的表达方式都是一样的。   而那一晚,他的脑子里全都是柳岸,柳岸对他没有那两个男人之间赤裸裸的情欲,但柳侠的回忆中,柳岸对他疑似于爱人之间才能有的行为,比那两个看似无比亲密的男人更亲密无间,那是一种用语言无法描述的深情,只有接受到那份深情的他能感受到。   可是,柳侠又担心自己的感觉出错,毕竟,猫儿对他从小就很亲,也许,柳岸对他只是亲情的眷恋,因为知道自己是同性恋,知道自己可能被全世界嫌弃,只有小叔永远不可能嫌弃自己,所以对他产生了更多的信任和依恋。   但无论心里有多少怀疑和不确定,有一点柳侠可以肯定:自己喜欢柳岸的亲昵,无论是亲情的,还是爱情的,他都喜欢。   被困在了悬崖边上命悬一线的时候,柳侠忽然非常非常后悔,猫儿对他表达过那么多次的亲密,为什么他一次都没有主动表达过?他明明心里那么喜欢,甚至暗暗期待柳岸可以做得更多。   如果能能活着见到猫儿,一定要给他同样多,甚至更多的……   “小叔,太阳转到南边了,你咋都不知挪挪地方咧?晒着不热呀?”   脸上的书滑到了地上,柳侠睁开眼开着小蕤:“昂?”   “起来一下小叔,我给椅子挪一下。”小蕤负责躺椅,等柳侠起身。   柳侠没动,看了看窑洞那边,灶台比较靠里,他看不见孙嫦娥和洁洁,只能看到柳魁手里拿着个卷尺对着窗框在和柳川比比划划。   小蕤:“小叔,你睡迷糊了?不知这是搁哪儿了?”   柳侠摇头:“不是,是我想跟你说句话,不想叫您爸跟您三叔听见。”   小蕤问:“啥话?”   柳侠说:“小蕤,你也觉得小叔跟猫儿搁一堆儿不对吗?”   小蕤看起来有点吃惊:“我没这样说过呀小叔,我一直都觉得猫儿您俩就该是一家。以前你跟周阿姨谈恋爱哩时候我就想,你要是结婚了,孩儿他咋弄,咱家哩人都知你给猫儿当成命根儿,就我知,猫儿也给你当成命根儿咧。”   柳侠裂嘴笑:“那,过些天,您奶奶没这么伤心了,你给这话跟她说说呗。”   “嗯——”小蕤看着远处想了想,点头,“中,叫我好好想想,到时候咋跟俺奶奶说。”   柳侠伸出胳膊,让小蕤把他拉起来,小蕤挪躺椅的时候,他也拎起了脚榻,直起身时,看到通往关家窑的路上有个骑自行车的人,他对小蕤说:“您四叔回来了。”   小蕤说:“四叔夜儿黑又干了个通宵,他都成百万富翁了,还成天加班,也不知图啥咧。”   柳侠说:“孩儿,你不知呀,百万富翁现在啥都不是,一百万搁京都买一套好房子就没了。”   小蕤也看着通往东边的路:“也是,钱越来越不值钱,荣泽现在一套好房都得十来万了,洁洁俺俩那房,你给俺买哩时候六万,现在十万块都买不住了。”   柳钰的身影越来越近,他也看到了柳侠和小蕤,挥着右手大喊:“幺儿,你准备一下,您老同学快来啦——”   柳侠有点听不清,撒腿往东边矮墙跑去,对着柳钰大叫:“啥?你再说一遍四哥。”   说话间,柳钰已经快到他们家坡下了:“我八点多接到毛建勇跟黒德清哩电话,他俩今儿黑哩火车,明儿清早到原城。”   柳侠双手掐腰:“这俩货,可凑齐了,我还以为他们得等到明年咧。” 第533章 黒德清和毛建勇来了   毛建勇和黒德清来了。   像老早时候电影里溃败逃亡的国军小喽啰一样,连滚带爬丢盔卸甲地出现在柳家的坡口,把满心期待地想要看看风度翩翩的现代企业白领精英和一代杰出青年企业家的孙嫦娥、秀梅、柳长春、柳茂几个吓了一大跳。   精心制作的一大桌酒席没用上,两位精英两股战战浑身发软,强撑着把初次见面的礼数走完之后,就瘫在柳侠的炕上,死活不肯起来了。   一大桌美味佳肴便宜了一群小的,垄断企业的中层领导和当代著名企业家一人一大碗以肉为主的杂烩菜和两个暄腾腾的大馒头,吃完后就地一秃噜,把自己瘫成了一条死狗。   柳侠陪着两个人吃杂烩菜,端着大海碗靠在炕头,乜斜着两个人嗤笑:“嘁,就一个小山坡,至于嘛。”   黒德清的脑袋在窗台上滚来滚去:“真的至于啊兄弟,我觉得我的大腿现在都不是我的了。”   毛建勇四脚拉叉地闭着眼说:“别跟我说话,我不想张嘴。”   柳侠站起来收拾两个人的空碗:“睡吧,明儿清早起来,保证你们俩身轻如燕赛神仙。”   两个人想到中学暑假开学后的第一周,同时虎躯一震:“我操。”   看到柳侠要往厨房屋去送空碗,黒德清挣扎着要下炕:“你别动了七儿,我去送。”   柳侠端起碗就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笑话他:“你快算了吧,我就算两条腿都受过伤也比你现在好。”   黒德清和毛建勇交换了一个眼神,脸色纠结不安。   柳侠在洛城医院的时候,219寝室几个人都给柳侠打过电话,柳侠每次都是轻轻松松一句“腿叫车门挤了一下,缝了两针”就把他的伤描述完了,因为柳侠的口气实在太随意了,柳岸的补充也云淡风轻,他们就都以为柳侠真只是普通的车祸,车门变形把腿撞了个小口子,毛建勇和黒德清还调笑柳侠了几句,黒德清想到柳侠横竖不肯买新车的做法,趁机笑话他葛朗台活该。   直到时间进入四月份,毛建勇和黒德清才觉得事情不大对:春节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柳侠居然还在中原没动窝,柳侠就算再恋家,做为成年人,也不可能这么干。   京都的事业大本营不管,中南省那么大的工程也不亲临现场劳军,想在京都买门市房自己居然都不亲自去看看地方,这绝对不是柳侠的风格。   半个月前,毛建勇从港城返回京都,专程去了老杨树胡同了一趟,当面问柳凌和柳葳柳侠怎么回事。   柳凌和柳葳把事情的的经过比较详细地跟他说了一遍,毛建勇这才知道,他们差点失去柳侠这个最好的朋友。   他随即给黒德清打电话,告诉他实情,然后跟他商量一起来看柳侠,结果黒德清当时亲自带着一队人马,在外面为一个新的大型电力网线的规划设计做前期勘测。   黒德清很快就要进入电力局核心领导层,为新电网线路做初勘是他主动要求的,他手下的很多部门负责人,早都已经不再做外业了,他以后成了局领导,会抓和测绘有关的工作,却不可能再亲自操刀作业,所以他想把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的本专业工作善始善终地完成。   于是,毛建勇等了黒德清半个月,直到今天才来看柳侠。   刚才在关家窑,他们看到骑着车子活蹦乱跳去迎接他们的柳侠,都有点怀疑柳葳说的缝了四十多针,还有严重的骨裂是不是搞错了,直到亲眼看到那道曲曲弯弯、从脚踝几乎延伸到腿窝的伤疤,他们才把眼前的柳侠和柳凌、柳葳描述的在山里翻车、在命悬一线的处境中等待了两天的柳侠联系起来。   两个朋友在背后愁肠百转内疚万分,柳侠完全没有感受到,他净顾着高兴了。   把空碗交给大嫂,他端着两盘柳牡丹炒的干果瓜子就回来了,热情地劝两个好朋友尝尝。   黑领导和毛老板身子像个瘫痪病人,脑袋却生龙活虎,趴在窗台上对着外面的景色兴致盎然地发花痴,完全不为瓜子所动:“真美啊,怪不得你以前每次放假都是最后一个返校。”   柳侠把毛建勇分得太开的一条腿蹬回去,自己靠在炕头吃花生,并不搭理两个人的感慨。   黒德清还有待观察,毛建勇说的再好听,最多在这里呆三天,肯定比热锅上的蚂蚁还焦虑——不能挣钱的地方,再美对毛老板也没吸引力。   隆重的欢迎仪式因为两个主角躺浆自然流产,柳家的成年人体谅两位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客人,把午饭活动尽量限制在室内,好让院子里保持安静,客人可以好好休息。   一群小的却不甘心,在家里等待的时间就不说了,光在上窑坡下头,他们就等了两个多小时,这两个人怎么能悄默声地就去睡了呢?   至少得给他们说说五叔和大哥的情况吧,也许还有柳岸哥,毛建勇可是去美国看过柳岸哥呢。   所以,趁着大人们收拾锅灶碗筷的工夫,几个小的蹑手蹑脚地摸了过来,想先扒着窗户看看两位贵客怎么样了,然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悄悄地潜伏到窗户下,然后慢慢、慢慢地……   小萱和小雷:“…………(⊙o⊙)?”   “呵呵……”黒德清和毛建勇挑眉笑,眼睛里满是“哈哈,我就知道”的调侃得意。   小萱唰地一声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大栎树下才停住。   毛建勇隔着窗户,抖着手指头跟小萱叫板:“柳小萱,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等我明天能起来了咱再算账。”   小萱蹦着跟毛建勇吵:“毛叔叔你你你、你不讲理,你不识好人心,好心你当成驴肝肺。”   前两周,柳川分两次买回来了六辆山地车,其中四辆成人的、两辆儿童的。   小萱的那辆儿童车其实就是成人版缩小了一个号,功能完全一样,减震非常好,小家伙爱不释手,没事在家里也骑几圈玩,连给车胎打气都不假他人之手,每天都把他的小爱车擦洗的干干净净。   今天跟着柳侠去迎接毛建勇和黒德清,小萱当然也是骑着他的小帅车去的。   毛建勇和黒德清走到关家窑的时候十分狼狈,一看到柳侠,就弯腰扶着膝盖靠在山崖上,说什么都不想再走一步了。   小萱就把自己的车塞给了毛建勇,说:“叔叔你骑我哩车儿吧,可美,一点都不墩屁股,高低还正好。”   毛建勇当时没反应,都快骑到柳家了,才发现除了柳若虹骑着一辆更小的,其他人都是大车子,然后又回忆起小萱那句“高低还正好”,毛老板这才意识到,自己骑了辆童车。   于是,毛老板炸毛了。   不过,累得半死的毛老板再炸也没多大响动,就是哀嚎几声威胁小萱要和他秋后算账,就这还有人不愿意呢。   小雷就再次为小萱报不平:“小萱好心好意给他哩车叫你骑,你不承情还生气,叔叔你真是小气死了。”   毛建勇重新趴回窗台上:“我就是小气了,怎么着?怪不得你们小叔说他家里有一群孬家伙,你们几个还真是合穿一条裤子啊。”   黒德清下巴挂在窗台沿上看着毛建勇:“我也觉得人小萱是好心,老毛你也太小心眼了,你看,我就不介意。”   毛建勇拿白眼珠在他的大长腿上横扫了几个来回:“你有什么好介意的?”   黒德清看了一眼窗台上的一溜儿脑袋,站稳了立场:“老毛你这就不对了,人小萱把自己的车子给你,你觉得是在嘲笑挖苦你;他如果不给你儿童车,把成人车给你,你是不是又会觉得人家故意刁难你,明知道你累得腿都抬不起来了,还给你一辆那么高的车子?”   萌萌、小雲、小雷异口同声:“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毛叔叔你就是好拿邪。”   这几个人在京都都和毛建勇见过面,今天去接人的时候,在关家窑那边又跟他说了半天,现在对他一点不见外。   毛建勇有气无力地又趴回了窗台上:“好吧,现在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等你们哪天去我家了,咱们一起算总账。”   几个小的呼呼噜噜调头,从门里跑了过来。   小雲对黒德清,小雷对毛建勇:“挺好,俺给您按摩一会儿,明儿腿就没恁酸了。”   小萱最后一个过来,看见两个小阎王哥哥要给别人捶腿按摩,他马上把柳侠的左边裤腿给捋上去:“小叔,我给你按。”   柳侠舒服地靠在炕头上,让小家伙给自己按摩。   小萱给毛建勇骑儿童车的事,柳侠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他知道毛建勇是在逗着玩呢,大家都没觉得他的身高有什么问题,是他自己每次一到老杨树胡同见到柳凌和柳葳,就要自我摧残一把,时间长了,大家就把这个拿来当梗调戏他,他心里其实根本就没当回事。   事业爱情双丰收,马上又要迎来一个小宝贝,成功如毛老板,哪会在乎那几厘米的身高。   只有在其他方面毫无建树的男人,才会对自己的外貌念念不忘,这话是毛老板自己说的。   黑领导和毛老板被捶得很舒服,哼哼唧唧,一看就受用得不行,毛建勇忽然想起了什么,睁开眼对柳侠说:“云健五一跟着五哥他们回来,他那事正到关键期,好多手续在等着批,他天天都要去跑,五一各单位放假,他才有时间出来。”   柳侠说:“你们不都看见了?我早好了,过了五一我就出去干活,你们俩回去后告诉他,让他别在路上来回跑了,他那事要紧。”   黒德清说:“他想来就让他来吧,正好让他看看,什么叫艰苦,什么叫困境,免得他以后再有一点什么不顺,又揽镜自照泪洒青衫什么的。”   柳侠咧嘴:“老黑你就别损云健了,他一个老爷们,哭就哭了,还对着镜子哭,缺心眼啊?”   他说着踢了踢毛建勇的腿:“哎,云健跟了你一个多月,你觉得他能成吗?”   毛建勇闭着眼快睡着了,口齿不清地说:“成不成的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他要是再玩一次林妹妹,我和老黑就把他开出出兄弟行列了。” 第534章 黑、毛二先生的第二职业   柳侠对毛建勇的判断出现失误。   他以为毛建勇在柳家岭呆的极限是三天,现在,已经第六天了,毛老板还一副戢鳞潜翼忘情山水的世外高人模样,天天躺在凤戏河边的老杏树下,老神在在地跟柳瓜瓜讲生意经,把柳瓜瓜讲睡了,他也跟着睡。   他这几天唯二的运动,就是和黒德清一起,跟着柳茂、小萱和柳若虹去了两趟柳家岭小学。   星期二那次,他给一二年级的混合班讲了一节社会课,从八点二十讲到十一点半,从他小时候渴望有个属于自己的收音机,讲到他即将上市的公司,把柳家岭一群连望宁都没去过几次的孩子听成了二傻子。   据后来柳成宾讲,毛老板讲课颇有天分,他还似模似样地让同学们举手提问来着,可惜,他讲的很多名词连柳成宾都听不懂,柳家岭的小土豆们就更不用说,每次听到毛老师的提问,都集体被吓成木鸡,但又舍不得移开目光,只怕少看了一眼外面来的活神仙太吃亏。   毛建勇给一二年级吹牛的时候,黒德清在给三、四、五年级混合班讲……混合课,对,就是混合课。   本来柳成宾跟黒德清约好的是讲数学课,因为杨柳是中学数学老师,结果黒德清临时发挥,从数学扩展到物理,又从物理扩展到建筑,从建筑又扩展到测绘,最后从测绘扩展到了柳侠的大学和柳家的窑洞。   星期二的下午放学后,柳长青家的矮石墙上,趴了一圈脑袋,一半在打量柳家窑洞的拱形门,一半在对着躺椅上的毛大师膜拜。   星期四,两位临时特聘教师的岗位互换了一下,黒德清给一二年级讲,毛建勇给三四五年级讲。   毛神仙不需要备课,照着前面的思路又临时发挥了三个小时,只是中间添加了很多英语单词和短句,毛老板还把几个最常用的单词和短语领读了几遍,算是上了一大节别开生面的励志英语课。   黒德清苦哈哈地又临时备了个课,把黑阳阳的《世界著名童话故事选》用掉了多半本。   虽然他已经尽力把世界名著中国化了,《灰姑娘》的男女主角改成了李雷和韩梅梅,《海的女儿》的主人公变成了林涛和丽丽,可多年后,柳家岭仍然出现了牛玛丽、关白雪和张丽丝。   以后,柳侠到柳家岭大街去的时候,经常就会从某个犄角旮旯里忽然钻出一句“猫佞”或“西游来特”来,“嫂瑞”“三克油”和“拜拜”那就更不稀罕了,几十年后,太爷家那个小姑姑还嘎嘎大笑着突然袭击给他来了句“I love you”呢。   小萱对毛建勇的评价是:“俺毛叔叔可真会喷啊,俺班哩同学都叫他喷迷瞪了。”   柳若虹则说:“毛叔叔可帅呀,都快跟俺爸爸一样帅了,他还会开厂咧。”   对于黒德清,柳若虹的评价重点有点偏,他问黒德清:“你咋不早点来俺家讲故事咧?你要是早点来,我就能叫柳爱丽丝了。”   黒德清说:“可是,我觉得柳若虹最好听啊。”   柳若虹看柳侠和家里人。   毛建勇和黒德清的课堂上,小叔柳侠都是英雄一般的存在,柳若虹觉得他在起名字上应该也值得信任。   柳侠举手:“柳若虹好听,爱丽丝是个啥鬼?”   全家人,包括毛建勇,纷纷举手附议:“柳若虹比柳爱丽丝好听。”   柳若虹还是有点遗憾:“叫柳若虹就碰不见王子了呀。”   柳侠怒视黒德清:“你到底给俺这儿哩孩儿们都讲了点啥?”   “《睡美人》啊。”黒德清有点心虚地说,“主人公要是没个名字,故事不是不好讲嘛,我只好临时给公主借了个名字。”   柳侠无奈,他隐隐约约知道点《睡美人》的故事,就用手比划了个比正常的纺锤大十倍左右、纺锤的尖比手指还粗的形状问柳若虹:“叫爱丽丝就得叫纺锤扎,纺锤这么大,它的尖这么粗,你想叫扎?”   柳若虹哆嗦了一下,头摇成了拨浪鼓:“嗯~,我不想,我还叫柳若虹咧。”   小萱对黒德清说:“黑叔叔,我觉得,你只能当大学生哩老师,不能当小学生哩老师。”   黒德清老怀大慰:“你说的太好了小萱,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其实最适合的工作是大学教授。”   毛建勇翻白眼:“柳家岭小学的大学生,跟大学教授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黒德清:“去去去,牛皮大王,学了三句常用英语,真给自己当外语专家了还。”   两位精英的课虽然有点副作用,但总的来看算是百利一害,柳侠觉得如果以后有机会,再来几次这样的活动,学不学知识倒在其次,关键是让孩子们多了解点外面的世界,洒下一粒向往更高远更广阔的目标的种子。   心里有方向了,身体才能长出翅膀。   不过,这是以后的事了,这次的两个特聘教师任务已经完成,应该让他们自由活动了。   现在,是星期五的午后。   毛建勇躺在躺椅上,肚子上坐着柳瓜瓜,毛建勇在给柳瓜瓜讲胎教故事《三字经》。   今天讲到“昔孟母,择邻处”,毛老板正一点都不精英地教柳瓜瓜,怎么趁月黑风高去西邻居家的坡口拉粑粑,把那个“恶邻”逼走,然后再迎来一户“徳邻”。   原因是两天前,牛三妮儿不知道从哪来听说了柳垚被柳钰赶走的事,坐在院子里呼天抢地指桑骂槐说柳钰冤枉了他老实憨厚的好儿子,要遭天打雷劈,孙嫦娥和玉芳忍无可忍,上门去骂了牛三妮儿一顿。   毛家和黑家都是做大生意的,听明白了其中的原委,比直接被抢了钱还恶心,柳家人看见柳福来还能保持平常心呢,毛建勇和黒德清看见他却都不假颜色,让柳侠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对于牛三妮儿,219的时候柳侠就没少说她的坏话,现在终于当面见证了她的胡搅蛮缠,毛建勇这个大老板也想不出什么高大上的主意来对付她,就教唆起柳瓜瓜来了。   黒德清光着脚,裤腿挽到腿弯,站在凤戏河中间一块石头上,一会儿跳进河水里跑两圈,然后赶紧再跳上来,现在才四月,河水还冰冰凉呢。   柳侠中午的大包子吃的有点饱,躺在毛建勇身边的一张躺椅上跟黒德清聊天。   黒德清过了“五一”就要升职了,杨柳已经决定暑假后就辞去现在的工作,带着黑阳阳到京都上学。   学校已经找好了,曾广同帮忙找的,就是胖虫儿的那所小学,离小柳巷很近,黒德清正在考虑在附近再买套房子,而柳侠在嫉妒暴发户的任性。   黒德清说:“我爸说他拿钱,算是送给阳阳上学的礼物。”   柳侠心里嫉妒得滴血,上个小学都要送几十万的房子做礼物,暴发户们这是要上天啊!   毛建勇发现瓜瓜听课听得有点瞌睡,就把小家伙放下去,让他跑着消消食。   他喜欢瓜瓜,一吃完饭就抱着,小家伙这几天的活动量明显不够,柳侠已经抗议了好几次了。   正好听到黒德清那句话,毛老板十分不屑:“我说你们俩能不能有点出息,买那么多破房子干什么?你们就不能投资做点实业吗?”   柳侠和黒德清异口同声:“不能,我们又不是奸商。”   毛建勇跳下躺椅,去追往河边跑的瓜瓜:“不跟你们说了,小农意识。”   柳侠也站了起来,看看孙嫦娥不在院子里,他想上去摘几个青杏玩:“小农意识就小农意识,你现在过的比你当初在学校卖磁带更快活吗?”   柳侠以前对上市公司之类的没有什么概念。   毛家的公司经过两年多的艰苦努力,马上要在港城上市,他知道毛建勇忙,但毛建勇也是个做的多说的少的人,柳侠并不知道他真正忙成什么样子,因为毛建勇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在玩。   直到去年让云健跟着毛建勇去劳动改造。   柳侠在原城住院时,接到云健的电话,称自己快顶不住了,担心自己会过劳死,柳侠就说,如果他真吃不住,就跟毛建勇请假休息一天半天的缓缓。   结果云健说:“我哪好意思张嘴请假?毛建勇和他爸比我忙多了,我还只是体力劳动,写写记记跑跑腿,不负责动脑子呢。”   柳侠问他:“那他还有时间打电话笑话我?”   云健说:“给你打电话对他来说就是休息,连我现在都只能靠你的电话放松几分钟了。”   这个周三,毛建勇让柳钰帮他给他爸打个电话,说自己要在中原多呆几天,柳侠以为毛爸爸会大发雷霆呢,结果晚上柳钰回来说,毛爸爸听柳钰一说完,连声允诺,还让柳钰给柳侠带话,让他尽可能挽留毛建勇多住几天,并且让毛建勇多睡觉,多休息。   柳侠知道毛爸爸是个事业狂,如果连他都觉得毛建勇需要放松休息了,那毛建勇肯定是到了极限。   柳侠觉得钱这东西没个够,毛建勇家的钱一般人家八辈子都花不完了,他还这么辛苦,完全没必要,他个人感觉,毛建勇现在做成一件大事后,还没有他在219卖光一皮包牛仔裤得到的快乐多呢。   毛建勇抱着瓜瓜又跳到了河边的石头上,把刚准备上来的黒德清又给挤回了河水里:“那不一样,等公司完成上市,我就能跟以前那样了。”   “屁。”柳侠爬上了那棵横着长的老杏树,“到时候你就又生出更高的目标了,一年几百个亿,世界几百强什么的。”   “你不也一样嘛。”毛建勇蹲下,给瓜瓜洗手,“你现在是个体户的运作模式,我觉得你现在也没以前开心了啊。”   他又扭头问黒德清:“你说是不是?尤其是这次,我觉七儿好像压力重重。”   黒德清又跳到中间的石头上,看着柳侠:“有点吧,原来不明显,这次来比较明显,不过总体来说,我觉得七儿还是很快活的,至少比老毛你快活多了。”   柳侠坐在杏树上,摸了下脸:“不会吧?我有什么好不快活的?我的腿已经好了。”   黒德清说:“对啊,我也觉得你没根本不可能有不开心的事,柳岸都能挣钱给你买那么好的车了,你还有什么可操心的?”   柳侠听到这句话,不但没有高兴,心反倒微微有点沉。   上次和柳岸通过电话后,他的心情本来就放松了很多,回家后,感受到柳长青的苍老忧愁,他下决心改变自己,不管心里为了他和柳岸的未来多担忧,都不能让父母和家人为他的身体担心。   孙嫦娥难受成那样,都没说过他一句,还每天为他操持吃喝,在所有人面前强颜欢笑,他有什么理由在父母面前伤春悲秋,让他们因为自己的心情更加忧愁难过呢?   他觉得自己这些天表现得很成功,看来,事实并不是这样。   毛建勇耸肩:“可能,是我自己最近压力大,看什么都不……”   “啊,小叔,你居然敢上树?”小萱的声音突然从西边传来,打断了毛建勇的话。   紧跟着是柳若虹:“小叔你咋还敢淘力咧?你想给奶奶吓死是不是?”   柳侠吓得赶紧往树下秃噜:“别吆喝,我就是想摘俩杏,又没往高处上。”   跟在小萱和柳若虹身边的柳茂吆喝起来:“幺儿你慢点,绊住咋弄?”   小萱已经跳下了河沿,飞奔过来,跑到柳侠跟前,停都没停,猴子一般就爬到了树上:“小叔你想要哪个?你指,我给你摘。黑叔叔毛叔叔,您俩想吃不想?”   黒德清吸溜了一下口水:“太酸了,再过几天黄了再摘吧。”   毛建勇说:“你给我拣两个发黄的。”他也嫌酸,可酸完了又觉得很痛快。   柳茂和柳若虹也来到河边,柳茂抱起瓜瓜,过来接小萱扔下来的杏,瓜瓜急得流口水。   小萱摘了十来个就跳了下来:“叔叔,您先吃着,俺大伯娘娘跟哥哥姐姐快回来了,我去接他们。”   小家伙因为长了个胖乎脸,感觉上整个人都是胖乎乎的,行动却特别灵活敏捷,说着话已经跳过了河。   柳若虹拣了几个杏,随手在裤子上一擦就装进了口袋,跟着小萱就跑了:“我也去。”   柳侠在后面喊:“哎,现在还不到五点,您大伯他们到家得快八点咧。”   小萱跟柳若虹同时喊:“俺去等俺哥俺姐。”   几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小家伙跑回家,很快,一人骑着一辆山地车冲下了坡口,对他们随便挥了下手,很快就没影了。   柳侠他们搬着躺椅回家,又等了三个小时,才看到山路上几点闪烁的灯光。   柳侠和在家的所有人一起到坡口迎接晚归的家人,手电筒模糊的光晕里,他觉得大哥看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太寻常。   他心里有点不安。   柳魁回自己的窑洞换外套时,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跟了进去。   第535章 些微的改变   柳魁看柳侠跟进来,一边脱衣服一边问:“人家俩搁堂屋咧,你不陪着人家,跟着我干啥?”   柳侠殷勤地接过大哥的外套挂在衣架上:“他俩又不是外人,不用我一直陪着。”   柳魁把湿透的秋衣也脱了,扔在旁边的椅子上,走到门后的脸盆架跟前,准备擦背:“人家最多再搁咱家两三天,你还是过去吧孩儿。”   柳侠不接那个话头,抢了大哥手里的毛巾扔进洗脸盆里:“大哥,我给你擦脊梁。”   柳魁叹了口气,转过身。   柳侠拧干了毛巾铺在柳魁的背上,慢慢地擦:“大哥,你,你是不是有啥事啊?”   柳魁干脆地说:“没。”   柳侠才不怕这一手,他肯定地说:“有。”   柳魁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快点,要不我就自个儿擦。”   柳侠就不快:“你给我说啥事儿,要不就不叫你穿衣裳。”   柳魁被气笑了:“孩儿,我真没事儿。”   柳侠不信,但他没有真的不让大哥穿衣裳,四月份,山里的夜晚还很冷,他让柳魁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后,挡着门不让大哥出去。   柳魁跟他对峙了半分钟,无奈妥协,拉着他来到里间,把他摁在炕沿上:“幺儿,大哥不知该咋跟你说,你只要记住,您几个,不管是谁,不管做错了啥,大哥可能会打您,可是心里不会嫌弃您,您啥时候都是咱家哩孩儿,搁我心里头还都是好孩儿,只是那一件事我觉得不对,想叫您改过来,知不知?”   柳侠看着柳魁,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大哥,你,是不是看了我搁双山给你写哩信?硬纸板上那个。”   柳魁的手放在柳侠的头上,抚摸他头发的力度有点重:“幺儿,大哥知你给猫儿当成了命,你放心孩儿,俺都不会嫌弃孩儿,不管因为啥原因,你今儿非问我,那大哥就跟你说我心里咋想哩。   我没法想您俩咋搁一堆儿跟夫妻样过一辈子,可是,大哥就算一辈子都想不通您俩哩事儿,却还是想叫您俩都高高兴兴过一辈子,我知这听着可矛盾,可大哥就是这样想哩,咱妈咱伯,还有您大嫂他们也都一样。”   柳侠难受得把头扎在柳魁的胸前,一声不吭。   他知道,这已经是家人尽最大的努力说服自己的结果,接受一件被主流大众极端排斥的事情已经非常不容易,何况同性恋在不久之前在法律上都是一件极其恶劣的犯罪。   同性恋是一种见不得人的罪恶,这样的观念多年来在普罗大众心里根深蒂固。   人的情绪和感受是一种本能反应,不是你用理智强迫自己就能改变的,即便能改变,也需要有一个相当长的过程。   在自己和柳岸的事情上,自家人的反应已经是最好的一种了,他不能因为家人平时的通情达理和对他的爱,就苛求他们马上做出超出自己的经验和认知、超越这个时代的共同认知的理解与判断,圣人也做不到这样。   柳侠在这几个月里想过无数次,如果自己不是担心柳岸的身体,怕他不能承受来自于自己的压力,当初自己听到柳岸是同性恋的时候,还能表现得那么克制吗?   结论是:不能。   过去了最初的震惊与慌乱,通过对同性恋知识的了解,他可能会慢慢地接受,但最初的抗拒是一定避免不了的,他当时在柳岸面前表现出的镇定,也只是表面的,在没有确定柳岸喜欢的是他自己之前,他一直在抗拒柳岸和一个男人过一辈子。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自己正好也喜欢柳岸,能够接受柳岸身为一个男人的爱情,柳侠不敢保证,自己能比父母和哥哥嫂子们做的更好。   道理柳侠都明白,大哥的话从另外一个层面给了他一个保证,可柳侠的心里还是很难受。   猫儿才二十岁,柳侠希望他能过的无忧无虑,可现在,他在外面一个人打拼。   面临毕业,要考试,要考虑就业,要管理农场,还要忙代孕的事。   这么多的事,他不知道柳岸怎么应付,除了考试是柳岸必须自己独立解决的,其他几件事,对任何人来说,其中每一件都算是非常大的事,足以占据一个人大部分的精力,而且这几件事,都需要来自家人和朋友的建议或帮助。   柳岸现在却只有一个人。   柳魁好像知道柳侠心里在想什么,他扒拉着柳侠的头发说:“您五哥跟小葳经常跟猫儿通电话,孩儿搁那边可好,你别担心。”   柳侠抬起头:“孩儿决定毕业后咋办了吗?”   拿到毕业证后回国还是先留在美国,上次两个人通电话时仍然没有达成共识,柳侠一团乱麻中相对比较突出的想法是留在美国,先不找工作,顾着柳石和农场的事就好,要不就继续读书深造;柳岸不和柳侠犟嘴,但也不肯说不回国这个话,柳侠知道他还是想回来。   柳魁说:“这个,还没有,您五哥跟小葳一直在劝他,小葳想叫猫儿也读个博士。”   柳侠马上坐直了:“不读博士,最多硕士。”博士太难读了,时间那么长,任何有压力的事他都不想让猫儿干。   柳魁看到柳侠好不遮掩的关切,心里苦笑,脸上平静地说:“猫儿连硕士都没答应咧,你不用瞎操心。”   柳侠的眼神闪烁了两下,又颓了回去:“哦。”   柳魁拍了两下柳侠的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柳侠从小到大,和他无话不谈,一般小孩子在外面惹了祸,都是想办法瞒着家里人,免得受到责骂,柳侠在他跟前却从来没有过,惹祸被柳长青和孙嫦娥揍了,捂着屁股还能跟他分享惹祸时快乐的心情,和他炫耀没有被柳长青和孙嫦娥发现的更严重的坏事。   和柳岸的事被发现后,是柳侠第一次躲他,这让柳魁非常非常难受。   柳侠的信里,除了对家人的不舍,都是在请求家人在以后的岁月里无论出现任何情况,都要善待猫儿,没有对他自己的任何要求,也就是说,他当时认定了自己不可能活下来,那么他和猫儿之间的感情便永远不可能实现,也就不存在他因为喜欢男人而被嫌弃的问题,只有猫儿的性向终将有一天必然暴露。   而现在,他活下来了,他就和猫儿面临同样的问题,他觉得家人也有可能在心里嫌弃他。   柳魁永远不可能嫌弃自己的弟弟和侄子,相反,他因为知道这种感情的严重后果,对他们更加心疼,可是,他不能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他和父母一样,希望柳侠和猫儿知难而退,选择一条更平稳安全的人生之路,任何疑似纵容的做法都可能给柳侠和猫儿造成这种事情并不严重的错觉,所以,这三个月,柳魁硬着心肠不和柳侠谈论跟他和猫儿的感情有关的一个字,但现在,因为自己的一个表情,柳侠马上就收回了自己的话,恐怕在自己面前讨嫌,这让柳魁不能忍受。   他说:“幺儿,搁大哥心里头,那件事是错哩,可你跟猫儿,搁大哥心里还都是好孩儿,跟以前一模一样,咱伯咱妈哩想法跟我一样。”   柳侠抬头看着柳魁的脸:“那咋可能一样。”   柳魁说:“小蕤跟着常帅看那种录像,您觉得小蕤就是个腌臜菜了吗?您嫌弃过小蕤吗?”   柳侠摇头:“孩儿又不是神仙,有人搁他跟前放,他能咋着?”   柳魁说:“这不就对了。您俩这事跟小蕤那事差不多,待见谁,管得了手脚眼睛也管不了心,所以这事原本没啥对错,只是碰巧你跟猫儿都是男孩儿们,所以这事就变成了错的,事儿错了,可人没错,那大哥跟咱家哩人又咋可能嫌弃您?”   柳侠第一次被大哥的话绕得有点脑子不够使,他看着柳魁的脸在心里理头绪。   柳魁拍拍他的头:“别瞎胡想了,咱家没人嫌弃孩儿您俩,快去陪陪毛建勇跟黒德清吧,别叫人家多心。”   柳魁说着就抓了条干净的外套往外走,柳侠只好跟着他出去。   毛建勇和黒德清两个糙老爷们儿本来就不纤细敏感,加上今天几个小的都回来了,两个人和小莘、小阎王对着吹得云天雾地,根本就没想起柳侠这一茬。   倒是两个小阎王发现柳侠有点强打精神,小雷爬过来坐在柳侠身边,问他是不是想柳岸哥了。   除了这个原因,他们真没见过小叔因为别的事蔫巴过,被奶奶逼着娶媳妇算是最让小叔不乐意的事了,小叔的反应也是底气十足地踢腾着脚跟奶奶犟嘴,从来不会因此发蔫。   柳川为了“五一”能回家,这个周末替别人值班,秀梅也因为临近“五一”,店里的活儿特别多,没能回来。   可柳长青、孙嫦娥、柳长春和晓慧还在旁边,他们都是对他和柳岸的事情持反对态度的人,柳侠正在想怎么回答合适,小萱替他说了:“哎呀小雷哥,这还用问?小叔腿不美,见不着柳岸哥不说,连电话都不能打,当然可想了。”   小雷看柳侠的脸。   柳侠弹了他脑门儿一下,没说话,这等于是默认了。   柳侠和毛建勇、黒德清跟一大群小的离开堂屋后,柳长春和柳茂、柳钰、玉芳也逗下去了。   孙嫦娥坐在炕上难受,她六神无主地问柳长青和柳魁:“要是毛建勇跟黒德清知小侠跟猫儿的事咋弄?”   柳长青说:“幺儿跟他们认识十来年了,要是因为这他们跟幺儿疏远啥哩,那这朋友不交也罢。”   孙嫦娥撩起衣襟擦眼睛:“孩儿成天价忙,一共也没几个多好哩朋友。”   柳魁过去坐在她身边:“妈,前几个月,你将知他俩哩事,一时接受不了,受打击老大,我不敢搁你跟前多说,今儿你正好说起这个话题了,那我就跟你说几句。   妈,其实,外头哩人对这事没恁喊打喊杀,可多国家都允许同性恋结婚了。”   孙嫦娥说:“不当着面喊打喊杀,背后成天嘀嘀咕咕,那是一样哩。”   柳魁说:“嘀咕有啥用?俺六姥爷跟我说过,当年你跟俺伯结婚,孙家庄多少人搁背后议论你,等着看你哩笑话,现在咋样?你不比谁过哩好?   我还记得你跟我说过,您小时候还兴缠脚,你缠了一会儿就疼得大哭,俺姥姥知书达理,不信邪,也心疼你,就顶着俺姥姥娘的吵闹,硬把你哩裹脚布给解下来扔了。俺几个姨没你这运气,都疼得整夜哭嚎。   长大点以后,村里人都背地里笑话你脚大,看看现在,你走路一点不受罪,俺那些姨虽然解放后都给脚放开了,现在还是多走一会儿脚就疼的不得了,要不是孩儿们架子车拉着,一辈子连望宁都去不了。”   孙嫦娥说:“话是这么说,可俩男人好这事,它还是不一样啊孩儿。”   柳魁说:“没啥不一样哩,都是人习惯了大多数人的做法,有人跟他们不一样,就被当成妖魔鬼怪了。”   孙嫦娥垂眸叹气。   柳魁看了看柳长青,伸手搂住了孙嫦娥的肩膀:“妈,事儿还没一定咧,你看幺儿,他现在不是比前些天好点了嘛,咱不着急啊,也许孩儿哪一天突然就想开了。”   孙嫦娥摇头:“我看是老难呐,小侠还是满心满意都是猫儿,连小萱都能看出来。”   柳长青不做声,自己先下了炕,然后伸出手让孙嫦娥扶着他也下去,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走了。   柳魁一个人坐在炕上发呆。   如果柳侠和柳岸坚持到底,父母最终肯定会妥协,事情已经发生三个月了,孙嫦娥正在慢慢适应这件事带来的震动,既然知道柳侠和柳岸不可能分开,那就只能想办法从正面宽解母亲的心了。   但孙嫦娥年纪大了,良药也不能下的太猛,一点一点让她适应吧。   柳魁搓了把脸,躺倒在被子上:小侠和猫儿还遥遥无期,他们的后面还有小凌和陈震北呢……   一群小的在柳侠的窑洞里闹腾到快半夜,晓慧出面,两个小阎王才不得不和小萱一起离开。   柳侠心里乱,睡不着,继续和毛建勇、黒德清聊天。   他和猫儿很清楚他们之间的感情不容于世,从来没想过要公之于众,可是,刚才几个小的那一番对话引发了他的危机感,他非常想知道自己最好的朋友的态度。   于是,他装作信口开河地说:“现在,咱们三个这么要好,躺在一个炕上,你们说,会不会有一天,咱也跟好多人一样,物极必反,好朋友变路人啊?”   黒德清一拍胸脯:“我这里绝对不可能。”   毛建勇说:“我也不可能。”   柳侠说:“现在当然不可能,可人都在不停地变化,社会也在不停地变化,没准儿哪一天,咱们其中某一个人做的某件事,其他人觉得死活都不能接受呢。”   毛建勇说:“咱们几个不存在这种事吧?”   柳侠说:“这种事真没准,像我这样的,我家里人都说我是没星秤,不定哪天就能干出点啥你们匪夷所思的事。”   黒德清说:“就你?呵呵,就算现在的社会体系忽然崩溃,法律什么的都不存在,你也干不来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吧?所以在我这里,你那儿没有我接受不了的事儿。”   毛建勇也说:“七儿,就你们家这家教,你自己说吧,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除了吃,你还能犯哪条?而吃这玩意,只要不吃人肉,人自己掏钱买的,怎么吃都没毛病。   我的原则是,不犯法的在我这里都是正确的;犯法的,看犯的人是谁吧?”   柳侠说:“犯法还有区别?”   毛建勇说:“那当然,比如你和黒德清,老黑犯法,那我绝对要跟他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因为这货一看就不是好人,一家子发国难财的汉奸暴发户;你就不一样了,你犯法了,我还要甄别一下再决定。”   柳侠说:“比如呢?举个例子来,我犯了哪种法,你会跟我继续保持纯洁的革命友谊?”   黒德清抢着说:“这还不好猜吗?就是那种嘛,比如,一个自以为是的缺心眼儿,觉得自己家有俩钱就牛逼上了天,当着你的面对你家里人大放厥词,比如,笑话咱五哥当兵是……”   “老黑,你这个暴发户。”毛建勇掀开被子扑了过去,隔着被子骑在黒德清身上去掐他的脖子,“我跟你说过没有,谁再敢提那件事我就弄死他?”   黒德清一边大笑着跟毛建勇对掐,一边还坚持不懈地要发表完自己的看法:“……哈哈哈,然后……哎,我操……然后,   你忍无可忍……哈哈哈……捅了那缺心眼儿……十八刀……”   柳侠拖着被子挪得远一点,看着那两个人对打,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有点暖,朋友都信任他;有点难过,他和柳岸的事并不犯法,可比犯法的事还遭人厌弃。   但是,哪怕有一天这两个朋友因为和柳岸的关系和他成了陌路人,他心里也会一直把他们当朋友。    第536章 在路上(修改bug)   中原的夏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五一”假期刚过,原城一带的气温就超过了三十度,加上雨水稀少,燥热的感觉非常明显。   柳侠这几天在工地上,T恤的后背就没干过,人迅速黑瘦了下去——他本来就很瘦,现在是更瘦,体重跌破了125斤。   柳长青偶然听浩宁说了一嘴,说洪军做饭好吃,就跟柳侠商量,能不能让洪军来他的这个小队,柳侠说不合适。   洪军春节后就去了中南省,跟着沈克己那个队。   沈工家庭条件好,吃穿住行都比一般人讲究,老爷子多年从事地质工作,他自己已经习惯了艰苦的外业生活,跟着队里其他人吃什么都不挑,可老爷子的爱人不乐意了,柳侠在原城住院时,就接到主任医师老太太的电话,让柳侠给老爷子的小队找个靠谱的厨师,说沈工年纪大了,营养必须跟上,要不就不让老头儿出去干活了。   放下电话,柳侠就开始四处找人介绍手艺好的厨师,晓慧、柳魁、柳川,还有胖师傅,都想办法给他找人了,可一听说是去中南省的大山窝里,大部分人连工资都不听就拒绝了。   柳侠无奈,只得联系了卜鸣,想把洪军和洪志对调,让洪军这个天生的厨子过完年后去中南省,卜鸣的小队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都去吃饭店。   卜鸣表示没问题。   双山一带的饮食习惯和原城很接近,午餐是花样繁多的面食,早晚餐以淡的粥和馒头为主,卜鸣他们都吃得惯。   柳侠非常感谢卜工的支持,当时就想,要想办法再招两个厨艺好的工人,招到后先给卜工配一个。   而现在,卜工还在双山,春节时的那个工程早已结束,工程款都已经打给柳侠了,卜鸣现在干的是罗喜平主动帮忙介绍的另一个工程。知道柳侠从他们家要账回来的路上差点丧命,罗喜平非常抱歉,柳侠的条件那么好,他又没有其他方法表示歉意,就只剩下介绍工程这一条了。   罗喜平这次介绍的是双山通往邻县的公路改扩建工程,工程沿线村镇比较密集,卜鸣他们可以顿顿吃饭店,这点让柳侠略感宽慰。   洪军在去中南省前,柳侠特地和他谈了一个多小时的话,让他过去后,把主要精力放在做饭上,不用考虑成本,就变着法地把饭做得好吃又营养就行,同时还要经常弄点有除湿解毒作用的茶水,供应全队的人喝。   去年春天开始,苏元洲和队里另外几个人就经常出湿疹,其他几个人还好,就是身上不定哪里有几块,抹点药过几天就能好,只是过不了几天其他地方又会出。苏元洲的情况比较严重,跟柳侠当年实习时候一样,全身各处,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吃药抹药都不管用。   沈工的爱人为柳侠提供了十来个据说对湿疹有效的食疗方子,柳侠认真地编写成短信,发到了沈克己的手机上,洪军到了后可以挨个试。   现在,根据沈克己和苏元洲他们反馈回来的情况,洪军的做饭手艺让大家的幸福指数提升了好几个格,除湿解毒的茶效果不太明显,聊胜于无,不过他们觉得洪军非常有潜力,早晚能配制出真正有效的茶来。   柳长青不知道这个情况,所以在自己多方努力,都没能把柳侠养得多长一两肉,还掉了五斤,自己又在切姜时把左手食指切掉了半个指甲的情况下,才会和柳侠提这个要求。   柳侠拒绝完了父亲,心里又愧疚又心疼,当即给大哥柳魁打电话,让他和胖师傅介绍的那个职业学校厨师专业毕业的小孩联系,每个月工资一千五,让那小孩快来。   那个小孩叫赵欢,在鑫源小区对面的一个饭店当配菜,其实就是学徒,胖师傅无意中认识的,知道那个赵欢在店里被大厨挤兑,但因为他一个月一千的工资,赵家父母横竖不让他辞职,因为在荣泽,赵欢这样的,一般都只有七八百块钱。   胖师傅跟赵欢说柳侠的情况时,赵欢非常高兴,简直有点急不可待,因为柳侠给的条件也是一千。   可赵欢的父母死活不答应,因为赵欢在荣泽的话,每个月能休息六天,可以回家干活。   听胖师傅的意思,赵欢有一对好吃懒做的父母,把孩子当奴隶使,赵欢是男孩儿,好歹读了个职业高中,赵欢的姐姐小学毕业就回家务农了,这在荣泽北部这个教育相对发达的地方非常少见。   这次,柳侠开出多三百块钱的条件,儿子每个月能往家拿三百,他父母应该满意了吧?   柳侠临时组建的这个以他自己为队长的小队只有三个人,他,浩宁,还有一个主动来帮忙的张援朝。   因为人少,和柳侠一起来到工地的柳长青主动担任了做饭的任务,可写得一手好字,刻碑、刻章都是心到手到游刃有余的他,做起饭来却跟小婴儿用筷子似的,手不应心,不光刀工难看到不忍直视,他翻着菜谱精心精心烹制的菜肴味道也总是一言难尽。   柳侠劝了他很多次,说他结束了作业后可以自己做,张援朝和浩宁的手艺也还行,可柳长青不肯,每天都比前一天更认真地研究菜谱,然后更加认真地付诸实践。   柳侠对此十分无奈。   知道柳长青决定跟着他一起来工地时,柳侠找了个没人的时候,郑重地跟他发誓说:“伯,我不给猫儿打电话,更不会去找他,要是我哄你,就叫我永远不能更猫儿搁一堆儿。”   柳侠非常想念柳岸,但他同时也心疼父母。   原宛公路原来就存在,柳侠的这个工程也是改扩建,也就是说,他们的作业区,绝大部分都和正在使用中的公路搅和在一起,这种情况,其实还不如开辟新路呢,新路的话至少能干净点,清静点,柳长青在柳家岭那样清幽的山里生活多年,柳侠真的不想让他在这个年纪,还要跟着自己遭这种罪,所以他宁愿发个让父亲能放心的毒誓。   可柳长青说:“我不是因为那个孩儿,您妈不放心你这腿,叫我看着你,不叫你使着了。”   柳长青到工地后,也确实如此,他除了看着柳侠每天在工地上的时间不能超过六个小时,每天坚持要给柳侠做饭,其他什么都不管,他甚至还默许柳侠单独去原城接过一次张援朝。   在柳侠心里,何家梁已经是个非常宽厚慈祥的好父亲,可柳长青来到工地一星期后,浩宁羡慕不已地对柳侠说:“怪不得你,还有小葳、小蕤、小莘,还有俺姑、俺姑父都恁好回家咧,俺爷这人是真通情达理,他对待你哩态度,都不像上了年纪哩老人,可多年轻有知识哩父母也做不到俺爷这样。”   可是,这样好的父亲,柳侠却眼睁睁地看着他受罪,现在,柳长青还受了伤,柳侠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不孝顺的孩子。   他能感觉到,柳长青跟着他出来,真的不全是为了监视他,真的是担心他的身体更多。   柳侠做着饭,在心里想:不能就这么一直拖着,应该再做点啥,叫家里人知,我跟猫儿搁一堆儿,只会比以前更好,俺俩早点搁一堆儿,家里人也就能早点恢复正常日子了……可是,离得这么远,他啥都做不了啊!   柳长青被柳侠逼着去打了一支破伤风,手指头包着,回来后就只能坐着看柳侠做饭,看到柳侠“哒哒哒”地快速切着菜,还魂飞天外,担心他也切了手,不得不出声提醒:“幺儿,慢点切孩儿。”   柳侠回魂,有点心虚地看柳长青:“嘿嘿,想,想,想厨师哩事儿咧,想入迷了。”   这不能更欲盖弥彰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让柳长青非常无奈,不过,他也不忍心揭穿,就温和地笑了笑:“我做饭就恁难吃?”   柳侠把切好的菜捧进盆里:“不是,是我不想叫你恁辛苦。”   柳长青说:“一天就做三四个人哩饭,有啥辛苦哩。”   柳侠说:“可是,别人家,像你这么大年纪哩,都啥也不干。”   柳长青笑着,靠在身后的大树上,眯着眼睛看眼前广阔的田野。   今年偏旱,才五月中旬,水浇地的麦子就已经黄了梢,柳家岭的麦子,估计又是一亩地最多百八十斤的收成,柳魁又要去乡里要救济粮,什么时候才能不再想救济粮的事呢……也许,每家能有一个幺儿这样的孩子,柳家岭就能彻底告别救济粮了……   柳侠觉得自己撒的谎成功过关了,就又拿过一根胡萝卜,正准备接着切,忽然听到柳长青发问:“幺儿,清明节时候,你到底去雉鸡岭干啥咧?”   雉鸡岭因为植被没有遭到破坏,确实比较漂亮,但那里是埋葬夭折的孩子的地方,柳家岭一带的人,提起那里就感觉很阴森,柳侠不可能无缘无故去那个地方,柳长青一直没问过他,是怕一问就和猫儿拉扯上,让双方都陷入尴尬。   他本来想通过柳凌来问这件事,可柳凌和柳葳“五一”都没能回来,柳长青有点着急了,柳侠的精神虽然萎靡,但就他现在的处境,他的表现很正常,所以他不可能做自寻短见之类的傻事,可雉鸡岭那种地方,柳侠为什么要去呢,而且还是在清明节的时候?   柳侠和猫儿的事,柳长青心里对猫儿只有愧疚,没有怨恨,毕竟猫儿还年轻,柳侠对他掏心掏肺二十年,但凡是个有良心的人,面对柳侠的爱情,可能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吧?   柳长青冷静下来后也想到过,这件事会不会猫儿才是主导?   他想了很多天,觉得确实有这种可能性,可他随即就想到,如果柳侠能答应猫儿这么离谱的要求,并且还能在这件事上挡在猫儿前头,那他还是不能责怪猫儿,因为即便猫儿不主动,事情的结果也一样。   柳侠现在的行为表明,他对猫儿的感情已经是爱情的范畴,而以柳侠的个性,不可能把自己喜欢的人让给别人,如果柳侠开始没明白自己对猫儿的喜欢是什么,等猫儿喜欢上别人,柳侠反应过来,那他肯定还得把猫儿给抢回来。   想明白了这一点,柳长青只能暗自叹息伤神。   迁怒、打骂,只会把两个孩子更紧地绑在一起,就这样拖着吧,让他们自己慢慢发现,慢慢明白,他们走的是一条死胡同,然后等着他们看清楚,等着他们回头。   柳长青只想给柳侠和柳岸看清楚事实的时间,但哪怕两个孩子最终也看不清,是生是死都要在一起,他也不能让孩子们出事。   现在,他有点担心柳侠真像孙嫦娥想的那样,迷失了心神,做出什么傻事。   对于那些不可说的事,柳长青平时抱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可关系到自己孩子的身体健康和人身安全,他不由得就开始信了。   柳侠被这个问题吓得楞了好几秒,他停止了切菜,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对策,半分钟后,他说:“我做了个梦,梦见猫儿哩病又复发了,我吓醒了,半天睡不着;快天亮哩时候,终于睡着了,又做了个梦,梦里有人对我说,用个替身,把你想保护的人都疾病和灾难都写在他身上,然后,这个替身就可以把疾病和灾难都带走。”   这下,是柳长青楞了,他楞了好长时间,才点点头说:“那,你用哩啥替身?”   在家的时候,柳侠的所有活动几乎都在他的视线内,捏泥人或缝制布偶的动静都比较大,他不可能一点发现不了。   柳侠说:“我,我从俺妈哩针线筐里找了一块白布,搁上头画了个小人儿,然后,给小人儿哩肚子上写哩病名……”   他觑着柳长青的脸,看他没有生气的意思,才接着说:“我,我怕那个小人儿真有生命,就跟他说,他给猫儿哩病送到地底下就妥了,我也不会诅咒他得病。”   柳长青说:“你下到那个沟里,是去埋那块布了?”   “嗯。”柳侠十分没底气地点头。   他好歹是个大学生,做这种封建迷信的事,还被家长逮住,脸上有点挂不住。 第537章 因爱生忧(修改bug)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柳长青的目光从柳侠的眼睛慢慢转向无尽的远方,脑子里忽然闪现出这句佛家偈语。   柳侠是个内心充满了勇气的孩子,以前是,现在也是,但以前——以猫儿的出生为分水岭——柳侠的勇气是无畏,是一往直前,那时候的他就像一把锋利强硬的刀子,不知人间疾苦,无忧无虑,喜欢用打架解决和家人以外的所有矛盾,一天不惹事好像太阳都无法按时落山。   直到有一天,猫儿出生了。   柳侠一夜之间就给自己长出了一层结实而手感舒适的裹刀布,他的勇气依然如故,但却不再像以前那样锋芒毕露,他的刀也有了方向,只指向伤害猫儿和家人的人。   因为猫儿,他学会了忍让妥协,学会了将心比心,学会了未雨绸缪。   妥协和忍让绝对不是让人高兴的情绪,在柳家岭,柳侠不需要对谁妥协忍让才能换取自己所需,但猫儿需要,柳侠怕自己的任性为给猫儿带来更多的责难,所以,十岁的他隐藏起了光芒和坚硬,自动学会了这个与他的天性相违背的技能。   现在,长大了的猫儿有了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柳侠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自动转换了他对猫儿的保护方。   他的每一次转换,都是以猫儿为原点,排除掉一切不安全的因素,为猫儿创造出一个更好的生存环境。   柳长青知道人在无助的时候会求助于神明,他自己也在心里这样做过很多次,柳侠为了猫儿求神拜佛他完全能理解,但因为一个梦,柳侠就像他自己曾经最鄙视的神汉巫婆一样画小人儿,还是让柳长青非常震惊。   这真不像是柳侠会做的事。   这真是……只有柳侠才能做出来的事。   十岁的年龄沿街拾废纸卖钱,柳侠的心中只要有执念,便能无视一切世俗异样的眼光,独自前行。   柳侠看柳长青看了自己老半天,却不说话就把目光移开了,以为他生气了,放下刀和菜走到柳长青身边:“伯,我,我知你不待见扎小人儿这种事,我是老怕猫儿再出事,没法儿了。   我真给那个小人儿说了,只是请他给猫儿哩病带走,带到地底下最深哩地方埋起来就中,不是叫他替猫儿生病。”   柳长青转过头,还是刚才微笑温和的样子看着柳侠:“孩儿,我还能不知你啥样?我相信你,我还觉得你这法儿真不赖咧,两全其美,给猫儿消了灾,还造出了个小人儿,给了他一条命。”   柳侠嘿嘿笑了起来:“真哩伯?你也觉得那样中?”   “我希望中。”柳长青说,“我希望猫儿永远健健康康哩。”   “伯,你最好了。”柳长青坐在个藤编的圈椅上,位置比较低,柳侠使劲抱了他的肩膀一下,就笑着跑回案板前,继续切菜。   他没有撒谎,他和柳长青说的都是真的,梦到猫儿病情复发,他的心在梦中难受到不能活,醒来后,意识到自己只是做了个梦,他的难受一点都没有减少,天亮时,他准备起床,无意识中碰到胸前的护身佛,想起梦里那个破解的方法,他忽然想到,那是不是菩萨有感于他的虔诚,所以给他托梦,告诉他保全猫儿的方法?   柳侠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的。   于是,就有了那个画在巴掌大的一块白布上的小人儿、和小人儿肚子上的“白血病”和“一切疾病与灾难”几个字。   柳长青看着柳侠高兴的样子,心下感慨,柳侠的理想高远到让他都觉得缥缈,却又能为当下一点点的小事而感动快乐。   柳侠心里为父亲对柳岸的关心而欣喜,做菜的精神都快赶上计算绘图了,特别认真投入。   进驻这个工地将近十天,终于吃上了正常味道的食物,张援朝和浩宁都非常高兴,浩宁一手碗一手馍吃着,还有闲心拉着张援朝,顺着声音去麦田里找野鸡。   柳侠做的菜其实非常简单,就是一个根达菜炒豆腐,一个肉丝胡萝卜,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主食是馒头。   他们因陋就简,就在公路旁一条小岔路上的一棵洋槐树下开火做饭,大越野的空间很宽敞,后备箱除了装测量仪器和厨具餐具,柳侠还往里面放了一张折叠小餐桌和几个小马扎。   不过,张援朝和浩宁不怎么坐在桌子上吃饭,他们俩喜欢端着碗到处转悠着吃,把小餐桌留给柳侠和柳长青用,今天也一样。   柳长青吃了一口胡萝卜丝,点头:“嗯,是比我做哩好吃,我觉得你现在哩手艺,比您妈跟您大嫂、四嫂还好咧。”   柳侠也夹了一筷子,品尝后说:“味儿不咋样,不知咋回事,我炒肉总是炒老,猫儿比我强多了,做啥都可好吃,等他回来,叫他给你做几顿。”   柳长青吃了好几口菜后,才没什么表情,慢悠悠地说:“哦,中。”   ——   柳侠和柳长青在麦田旁边的小路上吃饭的时候,另一个半球,柳岸正坐在萨维小镇的家里,十指如飞地在电脑上敲击。   因为互联网和计算机技术的特殊性,他以前也经常在家办公,但公司成立初期,为了增加企业的凝聚力,除了和柳侠约定的通话时间,他都会在公司和员工一起工作;公司状况稳定后,因为怕万一柳侠打电话找不到人着急,他就很少在公司住了。   春节返回美国后,因为知道柳侠不可能给他打电话,除了必须到校的时间和办理与柳石有关的事宜,他吃住都在公司,最长的一次,他整整一周没有回萨维镇,而公司刚刚启动时,那段被格林和张力吐槽为地狱生活的时期,他在外面的最长记录也才只有五天。   而上一次,他之所以一周后会回家,是因为气温突然升高,他不得不回家换衣服,没想到,他找出了合适的春装,准备睡觉时,接到了柳侠的电话。   从此,柳岸又改成了尽可能在家里工作,可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有再接到过柳侠的电话。   柳岸很寂寞,但他知道,当下已经是最好的状况,他很容易地就习惯了寂寞,他现在担心的只有柳侠和家人。   他和柳侠的爱情以那样的方式暴露在家人面前,虽然全家人都没有表现出任何过激的行为,他却很清楚,柳侠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因为他知道家人在柳侠心里的分量,尤其是柳长青和孙嫦娥现在年纪大了,让他们操心生气,柳侠肯定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在这件事上,柳岸没有办法安慰柳侠。   同性恋一天不为社会大众所接受,家里人就要多承受一天理智和感情双重重压,这个压力不解决,他说的再多,也宽慰不了柳侠的心。   他现在能够做的,就是尽快把柳石制造出来,从感情上减轻家人的压力;把事业做起来,用经济实力为柳侠构建出一个安全的生存空间,从而从侧面缓解家里人理智上对柳侠未来生活的忧心恐惧。   柳岸相信,任何时代,自身的实力都是最好的护身符。   钱不是一切,但没有钱,便没有了一切,尤其是在当今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联络越来越淡薄的时代,如果钱够多,就能生生制造出一个相对比较符合自己理想的生活空间。   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实施自己的计划,为他和柳侠未来能在家人面前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创造更大的可能。   一个多月前和柳侠的那次通话,他没有说柳石的制造已经正式开始,受精卵已经在文森特太太的肚子里生活了快一个星期。   试管婴儿的成功率并不是百分百,像柳凌那样的情况不是个例,柳凌那种情况以外,还有很多导致婴儿不能健康出生的情况,为了避免让柳侠在惊喜之后经历更大的失望,在医生确定柳石肯定能平安降生之前,他都不会和柳侠说。   而柳侠上次在电话里最关心的也不是柳石,而是他的身体状况,知道柳侠因为自己晚体检了几天吓成那样,柳岸又心疼又高兴,柳侠能那样在家人面前公开表现出对自己的牵挂,表示他不会因为心疼家人就放弃他。   不惜一切创造出让家人能接受他和柳侠的条件,是他唯一能为柳侠做的。   对于专注于工作的人来说,时间好像被施了多倍流速的魔法,总是眨眼间一天就过去了,柳岸无意中抬头,才发现窗户已经发白了。   他看了一下表,果断关闭了电脑,给手机设定了叫醒时间后,倒头就睡,半分钟左右,他就已经进入了深睡眠状态。   八点钟,闹铃“叮铃叮铃”地响起,柳岸掀开被子就下了床,一个小时后,他结束了早餐,驾车离开萨维小镇,前往F州。   文森特太太受孕已经四周多了,除了有轻微的恶心症状,其他一切正常。   但柳岸并没有因此就放心,他听陈忆西和戴维先生说过,为柳凌做的两次试管婴儿,代孕都是在三个多月时候流产的,柳岸非常希望自己能亲眼看到柳侠拥有孩子的全过程,再加上目前还没过妊娠安全期,他现在只要有时间,就会到F州一趟,带去营养丰富均衡的食品原材料,然后和文森特太太天南海北地聊天。   柳岸从杂志和专业的育儿书籍上看到的专家的说,说小婴儿是有记忆的,还举了很多例子,比如,三岁的小孩子忽然在家人面前哼起了一首老歌,一家人都很纳闷,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教过孩子这个歌,后来才想起来,孕妇怀着这个孩子时,这首歌特别流行,孕妇每天都要听好几遍,小孩子在母亲的肚子里就记住了这首歌。   专家建议,舒缓宁静的音乐最适合胎教,亲人经常性的关心表现和音乐有着差不多的效果。   柳岸希望自己现在的存在就像胎教音乐一样,柳石出生后哪怕并不认识他,也能对他有点本能的亲近。   他可是柳石的爸爸。   作者有话要说:  开头的佛教偈语出自《妙色王求法偈》。   第538章 一家老少去京都   原宛公路工期要求比较紧,柳侠不敢懈怠,5月8号入驻工地,不分节假日,一直干到六月下旬,端午节前。   他本来是打算回家过个节,回来接着干的,但他回家前,和京都几个业务上的老熟人通电话时,从对方的言辞中感觉到,自己应该去京都一趟了。   知道他伤刚刚痊愈就亲自带队作业,几位熟人倒没有怪罪他得鱼忘筌,但都开玩笑表示,多日不见,甚是想念,说柳侠如果回京都,一定要通知他们一声,他们做东请柳侠吃饭。   柳侠这才忽然想到,中原到京都只有几个小时的路程,他的伤已经好了几个月,却一次也没去京都见过这几位,甚至因为不能和柳岸通电话这件事,影响到了他的思维,这几个月他和这几位领导打电话也很少,站在对方的立场看,他有过河拆桥的嫌疑。   正好,孙连朝手上的工程结束,休整一周后可以过来接替他,柳侠就和柳长青商量了一下,过完端午节,他们一起去京都。   两个人回荣泽的路上,柳长青比较沉默,柳侠敏感地觉察出来,直接问他是不是不想让自己去京都。   柳长青说:“不是孩儿,你有正经事,我咋能不叫你干咧?我是想叫您妈跟咱一起去京都,您妈也快七十了,身体一年不胜一年,我想趁她现在身体还中,叫她再出去转转看看,再过个三五年,她可能就哪儿都去不了了。”   柳侠求之不得,他一直觉得孙嫦娥长年累月呆在偏僻的柳家岭,日复一日地围着锅台转,这样的人生太委屈,想尽可能地让她多到外面走走看看。   他知道柳长青犹豫,是因为他担心孙嫦娥在自己跟前,自己会有压力,可对柳侠来说,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孙嫦娥是他最亲的亲人,是给了他生命的人,哪怕孙嫦娥像别人的父母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来反对他和柳岸的感情,也不能抹杀她对自己这么多年来对自己的好,让母亲快乐高兴的事,任何时候都是柳侠的追求,他甚至苦于自己和柳岸的事暴露后,孙嫦娥在他面前的小心拘谨,他希望自己能有跟多和母亲亲密相处的机会。   距离端午节还有两天,正好是周末,柳侠和父亲、兄嫂还有一群小的一起回到家,在凤戏河里洗漱完,一进堂屋,柳侠就跟孙嫦娥说去京都的事。   孙嫦娥拒绝得十分干脆:“我不去,瓜瓜这当儿正是最叫人操心哩时候,我要是不搁家,您四嫂一天到晚一分钟都不能闲。”   柳侠争辩:“孩儿一岁多了,独个儿会屙会尿,又不是月子娃儿哩时候,一会儿也离不开人,你咋不能出去啊?”   孙嫦娥拿眼睛白他:“小孩儿啥时候最叫人操心都不知,亏你还养过猫儿……”   她忽然停住了,垂下眼睛只管往烧饼里夹肉。   原本热热闹闹的堂屋突然间就静悄悄的了,正在用刀快速剁卤肉的秀梅都像被施了定身术,站在那里大气都不肯出,小心翼翼地看柳魁。   坐在小莘哥哥腿窝儿里美滋滋地喝冰水的瓜瓜也不吸溜了,眼睛滴溜溜地在众人脸上来回扫,不明白怎么回事。   两个小阎王藏在柳长春身后,偷偷对柳侠做鬼脸。   柳侠和柳岸的事,现在家里就小萱、柳若虹和瓜瓜不知道了,原本小莘、萌萌和两个小阎王也不知道的,可后来两个小阎王不知道从哪来看出了蛛丝马迹,然后,在家里略知人事的几个小家伙之间,这个秘密就公开了。   几个孩子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惊人的冷静,如果不是小雲和小雷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五一假期里的一天,小雷突然偷偷问柳侠,“你,你,你亲过俺柳岸哥没?”,柳侠肯定到现在还死撑着每次都用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他们谈柳岸。   那天,叔侄俩鸡飞狗跳地追了几道坡,柳侠最后气喘吁吁地把小雷按在了东坡一棵老杏树的树杈上,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教训这个家伙,让他以后不准说……说那样的事话。   一个不好意思张嘴问,一个怕被恼羞成怒的小叔疯狂修理,叔侄俩同样心虚,那天到最后,大的气哼哼,小的百般讨好,两个人居然一路和谐地回了家,小阎王冒犯小叔的事不了了之。   可柳侠其实没那么容易放弃,他惊魂不定了好几天,不知道几个小的究竟知道了他和柳岸多少秘密,介于两个小阎王太贼,怕被他们套去更多信息,柳侠不愿意审问这俩货,就换了个他认为比较实诚的孩子套取情报,他找到了柳若萌。   结果,小丫头给他上了一节关于当代中学生心理素质与社会伦理知识的示范课。   小姑娘用困惑的目光看着柳侠说:“你跟俺柳岸哥又不是亲小叔跟小侄儿,您俩又都没结婚,您俩也不是傍大款当小三儿拆散别人哩家庭,你有啥好心虚咧?”   小丫头那充满对成年人思维方式鄙视的眼神,让柳侠高兴又忐忑,不过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抹开脸来问了,干脆厚着脸皮一次把所有问题都打发掉,他脸上发着烫说:“那个,不是,不是您柳岸哥俺俩都是男哩嘛。”   柳若萌托着下巴看远山,老气横秋地说:“嗯,这一条俺几个确实觉得不老对,不过,俺三叔说,凡是法律没明文规定不能干哩事儿,都是对哩,法律没规定男哩不准待见男哩,那你跟俺柳岸哥彼此待见就没错,别人我不知,反正俺小莘哥跟小雲、小雷俺几个说了,俺都支持您。 ”   这个回答让柳侠有点心酸,也有点感动。   心酸几个小家伙的本能肯定是觉得他和柳岸是不合适的;感动小家伙们明明觉得不合适,可还是在努力找出理由说服自己,接受他和柳岸的事。   柳侠因此对自己能生在柳家的庆幸又增加了几分,私下里给几个小家伙的零用钱又增加了一大截。   不过偶尔,柳侠也会希望这几个小的还是不知道这件事比较好,就像现在。   几个小家伙不知情的时候,他们根本不觉得孙嫦娥那句话有什么问题,他们要么热烈讨论一番到底哪个年龄的小孩更让人操心,要么趁机笑话柳侠以前说他会养孩子的言论都是吹牛,根本不会出现现在这种凝固的氛围。   而现在,几个平时佯装不知情的小家伙出于本能,也成了凝固分子中的一部分,局面就这么尬在这里了。   柳侠做为罪魁祸首,内心愧疚,只好亲自上阵,硬撑着盘活气氛:“呃……呵呵,我……不是忘了嘛,我就养过一个猫儿,妈你养了咱家一大群,我没你经验丰富嘛。”   孙嫦娥过来,把一个鼓墩墩的烧饼夹塞到柳侠手里:“将会走哩孩儿最叫大人操心,会跑会走了,又不知啥危险,看见啥都光想招招摸摸,最容易出事儿。前几天您四嫂俺俩搁屋里炸面托儿,一眼没看见,瓜瓜就跑到沟沿上了,孩儿差一点轱辘下去。”   她因为柳侠和柳岸的事难受了大半年,但都是自己闷在心里难受,对柳侠是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过,每次无意中因为这事出现尴尬场面,她还会想办法岔开话题,如果她一时想不出化解的借口,其他人主动调节气氛,她马上会就着台阶下,不让尴尬的气氛继续,今天她还是这样。   柳侠对母亲的用心心知肚明,也顺杆儿爬,他拉住了孙嫦娥的手:“那咱就叫四嫂跟瓜瓜他们都去啊,还有俺二叔,咱家就他跟瓜瓜没去过京都,这回咱全家都去算了,反正咱俩大院子咧,去多少人都住得下。”   玉芳和柳若虹赶着柳二狗去地里摘西瓜了,柳钰这几天在原城装修五金街的门脸,柳长春代表全家回答:“那可不中孩儿,这么多人都去,你该成天操心俺了,还咋干自个儿哩事?”   柳侠说:“榆钱巷就搁市中心咧,您想去公园或景点耍,出门就能打到出租车,不用跟老杨树胡同样,每次都得俺开车送;再说了,小雲、他几个又不搁家,没人淘力,有啥操心哩?”   小雲和小雷现在初三,马上要迎来一个最轻松的、没有作业的暑假,但暑假过后,紧跟着就是地狱式的三年高中,柳海心疼他们,临走的时候说好了,让他们这个暑假去德国玩,出国需要的各种资料都已经准备好了。   正好冬燕也想趁着生意上的淡季,带着胖虫儿出去旅游,她还想带上小萱、柳若虹一起去,最后两家商量了一下,干脆和锅吧,这样晓慧也不用因为两个小阎王单独坐飞机担惊受怕了。   这个暑假,将会是柳家这么多年来最安静的一个假期了。   柳海的计划里也有萌萌,可小丫头坚决不干,柳川给他们办理出国手续的时候,萌萌根本不配合,她说她好不容易有个假期能安心呆在柳家岭了,哪儿都不去。   柳长春从来不会拒绝柳侠的要求,可今天,他却很坚持:“那也不中孩儿,您都忙,去人多了耽误您干活。”   柳侠和柳川交换了一个眼神,看似妥协地说:“叔,小雲跟小雷还没考试咧,等他们考试完,到小萱他几个该走哩时候咱再说这事吧。”   柳长春心灵手巧,在技艺上有着比一般人敏锐的天赋和钻研精神,他这样的人如果在外面的世界,有个不错的职业,不说出人头地,至少也能活出一个精彩的人生,但因为他生在柳家岭,他的才华一点点被贫穷消磨掉,只能困守这个小山村一辈子,他的见识也因此被严重局限。   现在家里条件好了,柳家兄弟几个都想让二叔能多出去走走看看,过去不可改变,但他们希望柳长春的将来能多姿多彩一些,同样生活在柳家岭,心里有一个广阔的世界,和只知道凤戏山这一亩三分地,心境是大不相同的。   这次决定孙嫦娥去京都后,柳侠提出让柳长春也一起去,柳长青和柳川、柳魁都十分支持。   柳长青单纯地想让这个本分厚道的兄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柳侠和柳川、柳魁却是除了以往的想法外,这次还有点特别的心思,他们这次不打算让柳长春像以前出门那样,只是就近看几个景点,他们想让他去更遥远的地方感受一下,世界是多么的广大,每个人在其中都只是沧海一粟,让他知道,柳家岭那些困扰他、让他夜不成寐的人和事,其实微若尘埃;这个世界如此仓促忙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没有人会把精力用在时时关注别人的人生——柳侠和猫儿的事,在别人的世界中,根本不值一提。   柳长春还是很了解柳侠的,听柳侠那句话,就知道他心里应该已经有了主意,他再次强调:“幺儿,我真不去孩儿,你可别瞎生法儿。”   柳侠情绪有点低落地说:“你要真不愿意,那就算了,其实我想叫您去,主要是因为榆钱巷那个家,从我买来就冷冷清清哩,我想叫您都去,热闹热闹,能给新家积攒积攒人气,人家不都说新家人气足点、人码旺点才好嘛。”   柳长春是从心底里疼爱柳侠,柳侠这番话一出口,他立马就妥协了:“孩儿,我不知你还有这个意思,那,叫您四哥四嫂他们都去,还有孩儿们,都去。”   柳侠得寸进尺:“二叔,我想叫你也去,你去看看那儿都缺啥小物件,你回来好自己计划着编,我想给几个厢房哩顶都用席棚起来。”   柳长春犹豫地看了一圈,一家人都只是看着他笑,他只好说:“那,那中,二叔,也去。”   就这样,六月底,柳长青、孙嫦娥、柳长春、玉芳、瓜瓜和另外几个小的,一起到了京都。   柳茂、柳钰、小莘和萌萌没有来,小莘过了暑假就是高三了,暑假只休息两星期,天热,他不想来回折腾。   柳钰是原城的门市部和厂里都忙,走不开。   柳茂是因为必须留下一个人守家,他们家和柳长青家早就不是原来家徒四壁的时候了,长时间家里没人,难保不会有人起歪心思。   萌萌不用说了,她最喜欢的地方一直都是柳家岭,她说她明年初三毕业可以考虑出去玩一趟,今年就在家里陪爸爸。   听说爷爷奶奶和二爷他们都要来,柳葳乐坏了,接到柳魁报信的电话到柳长青他们一行人到京都,中间只有六天时间,他和柳凌就把家里所有需要住人的房间都装上了空调,榆钱巷的家还添置了两张大床和许多日常用品。   唯一让柳葳遗憾的是三个弟弟和厉害妮儿只在京都稍作停留,就要出国玩去了,他想把京都的家变成柳家岭那样热热闹闹的家的想法暂时实现不了了。   第539章 柳侠的玉佩(修改bug)   外出的次数多了,许多事上就有经验了。   这次,柳侠没有让孙嫦娥坐火车,而是提前让她吃了晕车药,坐柳侠的大越野副驾座,孙嫦娥一路看着风景,舒舒服服就到了京都。   柳瓜瓜第一次出远门,大家担心小家伙受不了长时间呆在火车封闭的环境里,干脆让玉芳抱着他也坐了越野。   车子足够宽大,后排座放倒,可以临时当床用,一路上停了六个服务区,小家伙到京都的时候活蹦乱跳,和哥哥们第一次到京都时因为晕车蔫鸡一般的状况截然不同。   冬燕一看到柳瓜瓜就抱着不撒手了,跟玉芳嚷嚷:“把柳若虹跟这小宝贝给我吧,你再生几个,反正咱们老家计划生育也管不到。”   玉芳抿着嘴笑:“中,俩都是气人精,你不嫌弃就都领去吧。”   柳若虹蹦起来抗议:“我早就成好孩儿了,俺娘都夸我最乖。”   胖虫儿拉过柳若虹瞪冬燕:“妈,你别吓虹虹中不中?你再吓她以后才不来京都咧。”   他吵完了老妈,又对柳若虹说:“走,咱去大哥那边,不理大人,大人最没意思了。”   曾广同穿着白色老头衫和大裤衩子,笑得满头银发乱颤。   他接到柳侠进市区的电话才放下手头的工作,手上还有几点没有洗净的油彩,他领了学校新校区图书馆和几个主要大厅的壁画设计,这大半年忙得脚不沾地,知道柳长青、孙嫦娥他们都要来京都,他这几天都在加班加点。   柳葳把委屈的不行的柳若虹拎肩膀上驮着,扶着孙嫦娥往院子里走:“奶奶,你快来看看俺小叔多能,他买哩院子一个比一个美。   孙嫦娥看着大门上那复杂的各种砖雕,扭着头找柳侠:“孩儿,这个院子得多少钱啊?”   柳侠茫然脸:“跟老杨树那个差不多啊,咋了妈?”   孙嫦娥还能不了解柳侠?一看就知道他在装:“你别哄我,我不傻,老杨树胡同恁远,这个搁这么热闹哩地方,咋能差不多?”   柳侠嘴硬,死不承认:“这个院子小啊,老杨树胡同那个,按房子来说是两进,按面积,比人家三进四进还大咧,这个小多了,没后花园,房子也窄可多。”   孙嫦娥走进院子,看看,院落确实没有老杨树胡同的家大,可是,那个家的二门就是个简单的月亮门,墙也只是一道象征性的矮墙,这个墙可讲究着呢,中间那个门也花俏得很,光凭这几个门,这院子就不能便宜。   柳凌及时上来解围:“这个院子不临街,不能做门脸房之类哩赚钱用,确实不算贵妈。”   孙嫦娥看看一圈新刷了漆的抄手游廊,越来越不信柳侠和柳凌的话,不过,她不想扫孩子们的兴,就没再继续纠结,而是由衷地感叹道:“这又是过道又是走廊哩,要是不熟悉,搁自个儿家也会迷路吧?”   谭家大院虽然更大,却没有严格遵守京都传统四合院的各种风水布局,进了大门就是敞敞亮亮的院落,一眼就能看见二门;而何家的先辈是上个朝代的官员,可能因为身份的原因,何家的住宅十分讲究风水,内部结构严格按照京都那些年最经典的格式修建,在柳家岭没有院墙的大院里生活了几十年的孙嫦娥,真心觉得这院子左一个门右一个门的,实在绕得慌,不过,也真是漂亮啊。   柳侠偷偷晃柳凌的胳膊:“我就半年没来,咋变化这么大咧?”   柳凌说:“哪儿变了?就是给外面暴露着的木头都刷了刷漆,种了两棵树,几个花。”   何家父母因为唯一的儿子何宝林的命格跟宅子犯冲,早就有心卖了这个院子,所以房子维护的不太好,门窗和抄手游廊的油漆颜色已经潲得非常陈旧了,柳凌和柳葳知道柳侠买这个院子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柳岸毕业后回来做准备的,想到柳岸很快就会回来,两个人春节后就请曾广同帮忙找了手艺可靠的工人,把所有需要油漆的地方都打磨刷新了。   何家的房子和谭家的一样,原材料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那个年代的手艺人也讲究,房屋的内部质量非常靠得住,除了油漆褪色的厉害,屋子的其他硬件没有问题;至于室内软件,这个得交给柳侠。   四合院普遍存在绿化率偏低的问题,柳家人喜欢满眼翠绿的自然感,柳凌和柳葳就自己做主,在头进院子里栽了一小片竹子,一棵银杏,两棵海棠。   正院西北角那里,原来有个用石棉瓦搭的杂物间,柳凌和柳葳把杂物间拆掉,栽了棵银杏,东北角栽了棵半大的鸡爪槭;冬燕又从老杨树胡同那边的家里收了些凤仙花和烧饼花的花籽,洒在竹子和葡萄架旁,这两种花现在都开的正艳,所以,现在的院子和原来何家住着的时候相比,看起来多了无限的生机。   提前大半天到达的小家伙们已经把躺椅、小桌之类的都搬到了那棵大杜仲树下,连茶水、红枣枸杞莲子羹和冰镇的冰糖绿豆水都准备好了。   孙嫦娥喝了碗红枣莲子羹,和柳长青并排躺在躺椅上,看着精美漂亮的院落,悄悄对柳长青说:“成天往家给咱拿钱,还搁外头置这么大的家业,孩儿老不容易。”   柳长青拍拍她的手:“可不,好在还有小凌跟小葳这几年一直搁他身边陪着,要不,孩儿一个人离家这么远,孤伶伶一个人搁外头劳碌,才艰难咧。”   孙嫦娥看着西厢房,默不作声。   柳侠进屋洗了脸,喝着绿豆汤跟云健打了个电话,出来时候感觉孙嫦娥看自己的眼神有点特别,就走过去问她:“妈,咋了?”   孙嫦娥拉着他的一只手搓摸着,摇摇头:“没事儿孩儿,就是看你买这么好哩地方,老高兴。”   柳侠拉过一个小凳子,坐在她身边:“你待见这个院儿啊妈?”   孙嫦娥说:“待见,可待见。”   柳侠笑得一脸都是大白牙:“嘿嘿,那就中,以前都得叫您过一大片臭水坑才能到家,我觉得可对不住您,您待见这儿就好了,以后您来京都都住这儿。”   小萱正好端着一大盘子卷好了肉的烤鸭饼从厨房出来,正好听见柳侠的话,就问他:“小叔,这个房子不是你给俺柳岸哥买哩吗?俺要是都住这儿,俺柳岸哥回来了咋弄?”   柳侠顿了一下,眼睛的余光观察着孙嫦娥的脸色,只管说道:“您柳岸哥哩,就是咱全家哩,你将这句话要是敢当面跟您柳岸说,看他打不打你?”   “您给咱爷爷奶奶拿。”小萱把盘子举到小雲几个人跟前,看他们一人拿了一个饼,扭头问柳侠,“俺哥为啥打我?”   “二爷,烤鸭。”小雲把自己拿的饼送到柳长春跟前,嘴里跟小萱解释,“孩儿,你这话就是给咱柳岸哥当成外人了呀,咱哥要是听见该伤心了,以后可不敢这样说了哦。”   小萱端着盘子走到曾广同身边,让他拿了一个饼:“没啊,咱家要是谁结婚,不都得自个儿有个窑洞嘛,这个院儿不跟咱家哩窑洞差不多,是小叔叫俺柳岸哥娶媳妇时候用哩嘛,我是这个意思啊。”   柳凌也端着一个装满了饼的盘子出来:“孩儿,您柳岸哥就算结婚,最多占一所房,剩下还有三所咧,足够咱家哩人住。”   小萱看了一圈:“哎,就是唦,娶媳妇就多一个人,她还是跟俺柳岸个睡一个屋,根本不多占屋子哈。”   曾广同看得好笑,把小萱拉到自己跟前,弹了他的脑门一下:“小萱,你这脑袋瓜儿想事儿咋跟别人不一样咧?”   小萱非常无辜地说:“没啊,都一样啊,娶媳妇不就是得睡一个屋嘛。”   一院子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柳凌揽着小萱的肩膀扒拉他的脑袋:“对,娶媳妇就是得睡一个屋,不多占地方,俺孩儿说哩没错。”   孙嫦娥也跟着大家笑,她此刻也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滋味。   柳侠恨不得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猫儿,给家里人,他这份心情,可能一辈子都改变不了了,如果他和一个半路认识的女孩子结婚,女孩子就算再通情达理,有多大可能会认同柳侠这种行为呢?如果女孩子不愿意,柳侠又坚持要给,俩人不就要整天生气吗?   孙嫦娥见过无数的吵闹夫妻,就算柳魁和秀梅、柳川和晓慧、柳钰和玉芳、柳海和丹秋这样的恩爱夫妻,经年累月在一起锅碗瓢盆地过日子,也有个拌嘴的时候,孙嫦娥并不为此担忧,她知道夫妻之间因为生活琐事磕磕绊绊才是正常的,只要两个人都没有外心,偶尔吵几句未必是坏事。   可放在柳凌和柳侠身上,孙嫦娥的心情马上就不一样了,她根本就想不出她的小凌和幺儿在家里受委屈的模样,只是假设一下他们两个被妻子难为或者冷漠以对的画面,孙嫦娥的心都会揪着疼。   而她知道,猫儿是永远把柳侠放在第一位的,他想替柳侠承担所有的事情,让柳侠什么都不干,只要尽情玩乐就好,猫儿十岁时对柳侠生活上的照顾,就比很多成年人还要细致周到。   孙嫦娥想起柳岸以前每次从荣泽回到家,都不像别人那样出去跑着玩,他除了和柳侠黏在一起,就是到堂屋磨着她和秀梅学做饭,学的都是柳侠最喜欢吃的……   孙嫦娥心里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跟着众人一起笑的柳侠的脸颊。   柳侠嘿嘿笑着在她手上蹭了两下,然后坐直了说:“妈,伯,二叔,俺大伯、冬燕姐,还有俺五哥、小葳都搁家咧,黄昏他们会安排您吃饭,我今儿黑得出去一趟,看看云健他爸。”   云健原来说好“五一”假期坐柳凌和柳葳的车去柳家岭的,柳凌和柳葳都临时有事走不了,云健就提前订了到四月三十号晚上到原城的车票,结果,二十九号下午,去帮云健查看课桌的云爸爸在家具商场突然昏倒,被送进了医院。   后来的检查结果表明,云爸爸是颈椎压迫血管和神经,导致脑部临时缺血,再加上他为了培训班东奔西跑看各种设备,比较劳累,压力也大,多种因素导致他骤然昏厥,虽然情况不算严重,送医院的途中人就清醒了,云健还是取消了柳家岭之行,专心在家照顾父母。   这种情况,柳侠回到京都,肯定要去看望一下云爸爸的。   孙嫦娥摆手:“幺儿,你该去干啥就去干啥,别管俺,这么多人咧,俺饿不着。”   柳长青说:“买几样实惠哩礼物,给咱带哩东西也拿些,人家稀罕不稀罕是一码事,咱哩心意得尽到。”   柳凌和柳葳去看云爸爸时带的是保健品和水果,柳侠就买了一箱纯奶和一箱进口干红,据说每天适量地喝点干红,对脑血管有好处。   他还带了小米、绿豆和玉米糁,都是自己家地里种的。   大米、白面这类消耗巨大的主食,柳家现在都是从外面买,家里的地只种杂粮和蔬菜,不用化肥和农药,收多少算多少,每年的收成大部分都送到京都来了。   杨局长几位不算太小的领导都更愿意收这样的礼物,柳侠觉得云健家应该也需要。   柳侠走了后,孙嫦娥找了个机会,悄悄问柳凌:“孩儿,幺儿那个菩萨,你给孩儿挑哩是最好哩玉吧?”   春节后,柳凌和柳葳回到京都没几天,柳钰去井方送货,就把柳侠的护身佛给带回家了,是个小小的、莹润透亮的深绿色坐莲观音,柳侠非常喜欢。   因为孙嫦娥年后从未离开过柳家岭,所以她一直没机会和柳凌通电话,询问玉佩的具体情况。   柳凌迟疑了一下,扶着孙嫦娥的肩膀说:“妈,我说了你别生气哦。”   孙嫦娥疑惑地看着他:“咋了孩儿?啥事儿?我不生气,你说吧。”   柳凌说:“幺儿那个玉佩,是猫儿给他挑的,我跟小葳回来哩时候,怀琛哥拿来叫我看,说猫儿从咱家一回来,就先去他那儿了,一眼看中那个菩萨,就让怀琛哥给他留下。”   孙嫦娥楞了半天,扶着桌子坐在床沿上,慢慢摇了摇头:“唉,这俩孩儿啊……”   她知道,柳岸的护身佛,当初也是柳侠一眼从众多个护身佛中一眼看中的,不问价钱,他就给柳岸带上了;六年之后,柳岸又用同样的方式,给柳侠挑了护身佛。   这两个孩子平时其实都是心思周到的人,可一牵涉到对方的安危,两个人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吃过晚饭,和曾广同、许应山、怀琛、冬燕,还有何家老爷子在院子里聊过天,回到柳凌和柳葳为他们安排好的上屋,孙嫦娥跟柳长青说起了这事,她真是愁的不行了。   柳长青说:“只要对孩儿好,咱就当做不知吧。”   孙嫦娥说:“我没想不叫小侠带那个玉佩,我就是老发愁,俩孩儿心里头都搁不下别哩人,这可咋弄?”   柳长青看着妻子,沉默了片刻才说:“慢慢想办法吧,俩孩儿都孝顺,咱不同意,他们不会硬犟着来。”   孙嫦娥看着黑黢黢的窗外,慢慢地点着头,却说道:“孩儿都恁孝顺,我是老不想难为孩儿啊。” 第540章 机场   柳长青他们一行是六月二十八号到的京都,冬燕几个人的机票是七月五号上午十一点多。   柳凌和柳侠他们的意思是这几天大家都住在榆钱巷,等冬燕和几个小的走了,大家再转移回老杨树胡同——榆钱巷这里还是太热闹了些,孙嫦娥休息不好——在老杨树胡同好好休息几天,等柳葳手上的事结束了,他和柳侠一起带着三位长辈和去东北玩。   京都的夏天实在太热了,去东北领略别样的自然风光的同时,正好也就避暑了。   柳侠为此十分用功,继登门看望了云爸爸后,他每天晚上拜访一位老客户,送礼,请人吃饭,还趁机敲定了两个工程意向,他想把京都的事情尽可能集中安排好,这样,就能陪着柳长青他们在东北多玩几天。   结果,七月二号中午,他们接到云芝和玉芝的电话,两个姑娘让柳凌他们不要着急安排几位长辈出行,说她们七月九号早上到京都,到了以后,大家商量一下再决定。   因为路不好走,云芝和玉芝回娘家一趟不容易,这些年和两位姐姐的聚会都比较匆忙,这次大家都出来了,能在京都聚一聚,并且还是在暑假里,两个姐姐的时间也比较宽松,大家能悠悠闲闲地在一起住些天,就像两位姐姐没有出嫁时那样,想想就觉得很不错,柳凌欣然同意。   柳侠也偷偷松了一口气,天天出去陪人吃饭,胃什么感受先不说,他觉得自己陪笑陪得脸皮都木了。   挂断了玉芝的电话,柳侠理所当然地就躺在杜仲树下晃摇椅去了。   可他还没晃五分钟,就被几个小的给围了起来。   小萱趴在柳侠肚子上先说:“小叔,你不是没事儿么,那,咱今儿回老杨树中不中?”   “为啥?”柳侠不解。   这个院子比老杨树的家精致许多,虽然巷子内部狭窄逼仄了些,但出巷子没几步,就是在大城市里非常难得的连成一片的海子,海子周围绿地也挺多,这一带没有什么高层建筑,感觉上也不憋屈。   而且,附近临海的地方,去年开始,陆陆续续开了几家颇为时髦的酒吧,这玩意应该是能引起小雲、小雷这个年龄的孩子好奇心的地方,柳侠还以为他们在这里会乐不思蜀呢,结果这几个货居然不愿意在这里呆?   小雲说:“出去人老多,跑都跑不开。”   小雷:“太热了,黄昏还得开空调,不美。”   胖虫儿:“都是水泥地,没法摸老古龙。”   柳若虹:“没咱那个家院儿大,花儿多,也没水池儿,不能耍水。”   小萱:“俺爸爸说咱那个家更大了,我想先去看看。”   柳侠叹了口气,拍拍小萱的屁股:“起来,咱走。”   柳侠进屋换衣服,几个小家伙欢呼:“喔,回老杨树喽——,摸老古龙喽——”   柳侠换完衣裳出来,何家老爷子在门口等着:“这怎么了就要走了?从将军驿那边去机场,可比这里远不少呢。”   柳家一大家一起来的时候,老爷子背地里把脸拉得老长,虽然明知道这个宅子已经成了柳家的,可过去的一年多,还是只有他一个人长住这里,他理智上明白,感觉上却不那么分明,这一下子满院都是柳家人,他凄惶又憋屈。   可柳家的老老少少对他都很尊重客气,柳长青、孙嫦娥还夸奖何家祖上能干有眼光,能置办下这么好的宅子,让老头儿的内心得到极大的满足,老头儿骨子里又十分向往这种儿孙满堂的生活,所以只用了小半天,他就接受了现实,并深深地喜欢上了这种满院子都是孩子的日子,今儿一听说柳侠要带着一群小的走,老头儿有点慌。   柳侠说:“晚上就回来啦,我们老杨树那边新盖了所房子,他们想去看看。”   何老爷子知道挡不住,慢慢让开路,嘴里嘟嘟囔囔:“房子又不会跑,等回来再看不是一样的嘛,就剩两天就走了,折腾什么呐……”   柳侠刚才小人之心了一把,他还以为老头儿前面那句话是试探,内心其实嫌弃得很,巴不得自己家的人都走呢,所以故意说晚上就回来了,气老头儿,没想到老头儿居然是真不想让他们走。   柳侠马上内疚了:“大爷,等他们回来,天天住这儿,要不我们去那边儿了,把您老也带过去。”   老头儿颤颤巍巍往外走:“那可不成,那是你们家,我去算个什么呢……”   保姆脸上带着谦卑的微笑,对柳侠点点头,陪着老头儿往外走。   柳侠扭头看了看自己身后:就一个短短的影子,什么都没有。   小萱问:“小叔,你看啥咧?”   柳侠吸了下鼻子:“没,就是,随便……扭了一下头。”   得给乖猫多试管几个孩儿,要不他老了,就得跟何家老爷子一样,孤伶伶的了。   曾广同领着柳长青、孙嫦娥、柳长春去旁边的海子公园了,柳侠给曾广同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和几个小的今天回老杨树,晚上就不回来了,让他告诉柳长青他们。   曾广同让他只管领着孩子们玩,柳家几位长辈就交给他了。   曾教授原本以为自己还是很有理想和事业心的,退休了还去学校发挥余热,可柳长青他们一来,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骨子里一点都不上进,他还是喜欢不用工作的退休生活,可以随意支配自己的时间。   柳侠一车拉了七个,走到将军路之前紧张得不行,怕被交警查到他超载,还好一路平安地到了家。   玉芳和瓜瓜躺在上屋高阔凉爽的堂屋,舒了口气:“真凉快,不会头疼了。”   就差了那么一点点,老杨树的房子在最热的季节,只要安静地躺一会儿,汗就落了,晚上能舒舒服服睡觉;榆钱巷的房子,心气平和的老年人还行,火力壮的年轻人不开空调就睡不着,开的时间长了,又会不舒服。   玉芳就是在空调屋呆时间长了会头疼的那种,瓜瓜不会表达,但他额头上出现的痱子说明,小家伙在那边住的也不太舒服。   程新庭买下了那个两进的四合院,钱花完了,没办法修缮和购买家具,现在还住在柳家,所以厨房里什么都有。   柳侠带着四嫂和一群小的,安安生生在老杨树住了一天半,几个小的一个晚上就把附近小树林里的老古龙都祸害了一遍,第二天天快黑了,几个人又摸了一大茶缸老古龙,才跟着柳侠和柳凌回去。   五号,全家人起了个大早,准备送冬燕和几个小的去机场。   去云南进货的怀琛前一天半夜也回来了,早上七点钟,他和柳凌、柳葳各开一辆车,柳家人往机场赶去。   柳侠没开车,柳长青不让他开,柳侠不争辩,大家也就都默契地不问原因。   上车的时候,柳侠抱着瓜瓜坐了柳凌开的车,坐在驾驶座后边的位置,他先上去,还没坐稳,就被柳凌反手打了后脑勺。   柳侠一手抱瓜瓜一手捂头:“我咋着了你打我?”   柳凌转过身,伸出右手拧着他的右边唇角:“偷打电话能不能低调点?你看你这嘴翘哩,傻子都能看出来你偷吃油了。”   柳侠摸着唇角惊恐:“不会吧?我,我使劲儿擎着装低沉了啊。”   柳凌拽着他的耳朵使劲揪了两下,转过身去:小萱和玉芳、冬燕上车了。   柳侠放下了手,嘴角不知不觉又翘了起来。   前天他能回老杨树,是柳凌和柳葳授意小雲,让他鼓动几个小的给柳侠找了个借口,不过这事正好也合了几个小家伙的心愿而已。   晚上十点,他接到了柳岸的电话,柳岸已经拿到毕业证,并进入了一家他十分心仪的公司,柳岸说他之所以能特别顺利地进入那这家公司,除了他M大这个金字招牌,还因为他的华人身份,公司正好有近期向中国大陆拓展业务的计划,而他,以后应该会有比较多的机会回国。   柳侠乐傻了,这简直是最完美的结果——柳岸可以生活在自然环境更好的地方,想他的时候,还可以公款来看他。   柳侠高兴之余,也没有忘记让自己闹心了大半天的事,他跟柳岸提出,让他为自己多试管几个孩子,柳岸只是犹豫了一下下,很快就答应了。   到目前为止,柳岸还从来没有对他失信过,那么这次,既然答应了他多试管几个婴儿,柳岸肯定也能做到。   猫儿拿到了最牛的学历;猫儿有了他喜欢的工作;不久的将来,他可能就能见到猫儿;猫儿老的时候身边会有很多孩子陪伴他,而不是像何家老爷子那样孤伶伶的。   这是从过年以来,柳侠心情最美好的一天了。   柳侠在后面满脑子对未来美好人生的幻想,坐在副驾上的小萱却一点不美,除了对第一次坐飞机有点忐忑外,他今天才意识到,好不容易盼来的美妙假期,他居然得和柳凌爸爸分开过,小胖子的脸鼓成了个包子。   柳若虹和小萱相反,小丫头对坐飞机充满向往,她担心的是当她回来的时候,瓜瓜会不认识她这个姐姐了,所以到了机场,小丫头一直拉着弟弟的手,一遍一遍地让瓜瓜看她的脸 :“记住姐姐哦,不准忘,敢忘姐姐打屁屁。”   瓜瓜用小笨鸟似的蹦蹦,表示自己根本听不懂姐姐在说什么。   小雲和小雷也是兴奋,两个人看着大厅里推着行李来来往往的人,发出小阎王风的独特感想:“靠哦,咱搁阴暗潮湿的教室里叫老师修理得跟傻鹌鹑样哩时候,人家都是这么过日子哩啊?”   柳侠一人给了他们一个脑瓜崩:“您俩像鹌鹑样过吗?老师看见您俩恨不得缩成鹌鹑才对吧?”   柳葳又给俩货补了两下:“咱那儿学习任务是重了点,可教室那儿阴暗潮湿了?”   荣泽的学校在硬件上这几年投入很大,县城学校的教室都称得上宽敞明亮。   小雲抱着脑袋跟大哥犟嘴:“一个该容纳四十个学生哩教室装了九十七个,一进屋都是黑乎乎哩骶脑,你说阴暗不阴暗?”   小雷补充:“九十多个人坐一个小教室里头,冬天俺班里玻璃窗哈气乱流,咋不潮湿?”   柳葳不做声了。   他那个时候,很多村子都还有初中,各乡也都有高中,现在,学校合并,最近几年乡里的老师拖欠工资严重,有一点门路的都去荣泽了,村子和乡里的学校大量关闭,荣泽从幼儿园到高中,全部都人满为患,县中所有的班级都超过八十人。   两个小阎王只是习惯性犟嘴,并没有诉苦的意思,两个人辩论赢了大哥,立马就恢复了好心情,小雷说:“嘿嘿,没准可多人跟咱一样,也是头一回出国,他们可能还觉得咱可牛逼,成天满世界乱跑咧。”   小雲附和:“就是,咱不过还小咧,过几年咱长大了,考上个最好哩大学,跟咱柳岸哥样,也能说坐飞机就坐飞机,羡慕死别人。”   小萱到了机场反而不紧张了,看着几个胸前挂着相机的外国人,对柳凌说:“咱也忘带相机了,要不,我就能照可多相片给你带回来了。”   柳凌说:“您六叔有,国外相机便宜,你到了德国,叫六叔给你买个也中。”   孙嫦娥看着熙熙攘攘地人流,拉着柳若虹不敢撒手:“这么多人,孩儿要是丢了咋弄?”   胖虫儿说:“没事儿奶奶,我看着虹虹;其实,就是虹虹跑丢了,机场有大喇叭,一会儿就有人搁喇叭里头通知,叫家长去领小孩儿。”   曾广同在家经常说中原话,假期时候胖虫儿又经常和柳家的孩子一起度过,这家伙现在中原话越说越标准。   孙嫦娥还是不放心,弯下腰交待柳若虹:“一会儿上飞机,人老多,你可拉紧您胖虫儿哥哩手,可不敢丢了。”   柳长春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来了,他有点后悔让几个孩子出国玩了,这可不是在柳家岭,丢了可就真找不回来了。   曾广同安慰他:“别担心,机场比火车站安全多了,孩儿们一会儿过了安检,搁里头绝对丢不了。到了德国,他们连话都听不懂,你叫他们乱跑他们也不会跑。”   冬燕笑着说:“叔,放心吧,丢一个,回来我赔你三个。”   时间差不多了,必须要去安检了。   孙嫦娥看着孩子们排队,担心得不行,抬头看柳长青,却发现他好像在看后边某个地方。   孙嫦娥拍拍柳长青的胳膊:“咋了?想上厕所?”   “哦,”柳长青回过神,“不是,将有个外国女哩,头发跟红彤彤哩,跟翻毛鸡样,我看着老稀罕。”   孙嫦娥说:“几十年了,今儿头一回知你也有稀罕哩东西,早知你喜欢翻毛鸡,这回就该叫你领着几个孩儿去看小海,也省得我搁这儿担惊受怕。”   她旁边的柳葳笑着说:“奶奶,那几个货没一个省油灯,他们会丢才奇怪咧。”   他说着拍了下前边的冬燕:“冬燕姨,你可看好俺厉害妮儿哦,俺家光蛋孩儿一大群,那仨货丢了就丢了,俺厉害妮儿可不能丢。”   小雲、小雷、小萱同时扭头对大哥龇牙,小雲说:“呃……,你想哩美,俺非回来缠着你不可。”   小雷:“你是大哥,俺娶媳妇你得给俺盖房。”   小萱:“我要别墅,你不给我买我就天天住您家,不叫来宜姐跟你睡。”   柳葳被几个货逗得笑:“还没蚂蚱大,一个个可都想着去媳妇了,中,都娶吧,这回回来一人带回来一个德国妮儿,大哥以后就拼了命挣钱给您买别墅。”   几个孩子放松的情绪感染了孙嫦娥和柳长春,两个人也笑起来。   几个孩子马上要进安检口了,同时跟送行的大人摆手:“奶奶、爷爷,叔叔,再见。”   柳若虹再次交待玉芳:“妈,你可看好瓜瓜哦,京都人老多,人贩子也老多,可别给孩儿丢了。”   玉芳拍拍她的头顶:“记住啦,你别瞎操心啦,你记住别给自个儿丢了才是正事儿。”   小萱松开柳凌的手:“爸爸,你搁家好好等我,我回来给您带可多好吃哩。”   柳凌弯腰,在小萱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小萱眼睛亮晶晶地,连连点头:“嗯,嗯,我知,我是哥哥,我肯定会。”   终于,冬燕和孩子们都看不见了。   一群长辈出来的时候都有点萎靡,几个年轻的努力说笑活跃气氛,柳侠更是驮着瓜瓜,把小家伙逗得咯咯笑。   柳凌却有点忐忑,他觉得,父亲好像看到了什么。   而此刻站在一根柱子后凝视柳凌的陈震北,还不知道自己被柳长青看到了,他的手机突然响起,电话号码是他非常熟悉的,家里的电话,通常用这个电话联系他的,都是老田。   所以,他开口就说:“田叔,什么事?”   电话里说:“是我,你回来一趟,现在就回。” 第541章 虚惊(修改bug)   陈震北一进大门,在走廊下看书的老田就站起来迎上了他,小声说:“震北,待会儿不管首长有什么要求,你先答应下来,别让他生气,过后咱再商量怎么办,好不好?”   陈震北苦笑着说:“田叔,如果我爸让我和小凌从此一刀两断,我也答应吗?”   老田说:“不会不会,今天首长让你回来不是因为这事。”   陈震北扭头看了看书房:“你确定?”   老田说:“确定。”   陈震北点头:“那行。”   这一年多和父亲和平相处,陈震北对父亲有了更深刻的了解,父亲老了,在他心里,事业什么的其实已经不再是第一位,家人和孩子才是最让他放心不下的,父亲确实固执,但他的初衷也确实是为了孩子的未来在考虑,陈震北已经决定,除了他和柳凌的事,在其他事情上,只要父亲的要求不是太离谱,他都会满足。   警卫战士正好端着一个托盘从厨房过来,陈震北走过去接了托盘:“我来吧。”   陈仲年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军绿裤子,坐在沙发上,他戎马一生,到老年却还保持着儒雅的气质,单看外貌,谁也看不出他是个一言九鼎的性格。   看到陈震北,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陈震北把绿豆茶放在他面前:“天热,您先喝点凉茶。”   陈仲年端起碗喝一口:“我是不是这两个月都见不到我乖孙子了?”   陈震北笑:“最多五十天。”   陈仲年眯着眼睛看小儿子。   陈震北只管装糊涂:“大姐已经说了好几次了,我都没让思危过去,这不是思危马上该上幼儿园了嘛,以后再想出去就没有整块的时间了,这次就让他多陪大姐几天。”   陈仲年的碗放的有点重:“你就不会让你大姐回来?她一个人能有多少事?想自己的外甥就不能回来一趟看看?她多大的排场,还得让思危过去觐见她?”   陈震北呆了片刻,忽然笑起来,拿起茶几上的电话就拨号:“爸,我这就给大姐打电话,思危回来的时候,她必须亲自送,要不我就不认她这个大姐了。”   老爷子这是想闺女了,却碍着面子不肯说,借题发挥呢,他要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表现,那就等着老爷子在其他事情上刁难他吧。   陈仲年伸手按住了电话:“你要打去自己屋里打去,别用我的电话。”   陈震北楞了一下神,马上反应过来,老爷子怕陈忆沈以为,是他逼着自己给她打的电话。   陈震北扣上电话:“过几个小时她得给我打呢,到时候我再跟她说吧。”   陈仲年端起碗,又喝了口绿豆茶。   陈震北主动问:“爸,刚才电话里那么急,什么事啊?”   陈仲年放下碗,扭头看着陈震北:“你和卓雅真的一点联系都没有了?”   陈震北看着他的眼睛回答:“没有,当初我和卓雅姐说好的,除非我们各自都成了家,我们的爱人也对我们两个曾经名义上的夫妻关系不介意,否则我们永远都不会以任何方式出现在对方的生活中。”   卓雅比陈震北大一岁多,两个人被迫结婚后,陈震北不得已说起卓雅时,一直使用他原来对卓雅的称呼,以此表明他和卓雅之间还是原来的关系。   别人怎么看是一回事,自己做了什么又是一回事,这是他当时少数能坚持的东西之一,虽然微不足道,但他还是想尽可能明白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陈仲年叹了口气:“卓雅昨天中午回家了,是吴曼姝让她回去的,昨天吴曼姝生日。”   陈震北疑惑:“他们……,我是说吴曼姝,她敢私自联系卓雅姐?她是怎么拿到卓雅姐的联系方式的?”   吴曼姝是卓正山的第二任妻子,比卓正山小十几岁,卓正山的第一任妻子四十年前在老家拿到了一张离婚证,十年后去世。   吴曼姝很漂亮,也有文化,她毕业于京都女子师范学院,当初也算是才女,但和卓正山结婚后,她没有继续工作,几十年的家庭妇女生活,磨去了她所有的见识和勇气,她在卓正山面前没有丝毫的话语权,卓雅是吴曼姝亲生的,也是卓家唯一的女孩子,可卓正山无故责骂卓雅的时候,吴曼姝从来是连出面劝解一句的勇气都没有。   不但陈震北这样的年轻一代,连陈仲年这样有文化的老一辈都看不起吴曼姝,或者说看不起卓正山和吴曼姝那样的夫妻关系。   陈仲年曾经说过,卓正山刚愎自用、视家人为奴仆的性格,和他的父母及两任妻子的懦弱和纵容分不开,他说,从天性角度来说,没有人能够完全不在乎身边人的看法,所有大胆出位与过分自我的性格,都与环境因素有直接的关系,最懦弱没用的人,长期被无底线纵容,也会养成骄横跋扈唯我独尊的性格,卓正山就是被惯坏的。   陈仲年在外边也是杀伐决断说一不二的人物,但他早年在家里是个好丈夫好父亲,陈家妈妈一言不合就要搬出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和他进行大辩论,让他在家里完全没有实行一言堂的机会,也让他即便在妻子去世多年以后,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不由自主地留出一线理智,控制情绪,顾忌一下身边人的感受。   而陈仲年一直都很尊重妻子。   陈家妈妈也是他们这个圈子里为数不多的、在丈夫功成名就之后一直坚持工作的人,她生前根本不屑于和吴曼姝来往,并直言不讳地称吴曼姝为寄生虫。   陈震北不相信比菟丝子还没筋骨的吴曼姝敢瞒着卓正山联系卓雅回家为自己庆生。   陈仲年摇头:“具体怎么回事我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是:昨天晚上十一点,卓正山进了医院,现在卓家乱成了一锅粥,卓家老大夫妻两个要把卓雅赶出去,卓峰把卓雅送到罗樱那里了。”   卓正山如果有三长两短,卓家肯定要走下坡路。   可卓家现在的孩子全部是吴曼姝所生,也就是说,卓家老大卓伟和卓雅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卓伟现在为了讨好父亲竟然要把刚刚回家的卓雅敢走。   陈震北问:“卓正山什么病?”   陈仲年说:“脑溢血。”   陈震北沉默,卓正山比陈仲年大好几岁,脑溢血这种病预后也很差,陈震北私心希望卓正山就此了结,可他在父亲面前不敢说这种话。   陈仲年接着说:“我让你回来的意思,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把正正先接到咱们家,不管怎么说,正正也叫了我好几年爷爷,叫了你好几年爸爸的,一直让孩子呆在王家也不是办法,我听简姐说过,王家那个小丫头,可难缠着呢。”   陈震北知道,陈仲年说的是王海宁,那小丫头确实是个闹人精(小萱形容爱折腾的小孩的话),正正也不是个省力的,两个小丫头碰上,没准真能闹出让大人为难的局面,到那时,身为借住者的卓雅就尴尬了。   可是,把正正接回来,在外人眼里,会不会当成他和卓雅和好的信号?   陈仲年屈指敲了两下茶几:“怎么?不想接?”   陈震北抬头看着陈仲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虽然他和卓雅的婚姻有名无实,和他们关系比较近的人也都很清楚这一点,可这个世界,有些规则一旦形成,很多人就会把规则奉为圣典,不管事实如何,只要和他们心中的圣典相冲突,就会被斥为道德上的异端。   柳凌就是出于对这种现象的顾忌,多年来和他哪怕咫尺之隔,连个眼神的问候都不敢有,现在,他好不容易从那个规则的假象中逃离,可以在无人的角落和柳凌偶尔坦露真情,难道因为卓家的事,他们又得回到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中?   可是,不接正正,别人会怎么看他?   不,他可以无视别人,父亲呢?   陈仲年知道正正是程立峰的孩子,可正正确实叫了陈仲年四年爷爷,小狗小猫熟悉了尚有感情,陈仲年对正正的感情,即便比不上陈岩和思危他们几个亲孙子,也要比一般朋友的儿孙深厚。   还有自己,听见正正刚回家就又跟着妈妈被赶出去,他自己也心疼的厉害……   陈仲年端起碗,把剩下的绿豆茶一饮而尽,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陈震北。   陈震北拿起电话,拨号。   只响了一声,就被接了起来,对面是罗樱:“喂?震东哥?”   “不是,震北,罗樱姐,卓雅姐和正正在你那儿吗?”   “在,怎么了?”   “哦,我想把正正接过来。”   “不行,”罗樱十分干脆地一口拒绝,“放假这几天,王海宁没把我们闹腾死,好不容易来个正正,她有伴儿了,不折腾我们了,你就要把人弄走?不过,要弄走也成,你把王海宁一块给弄走,并且这个暑假都不要送回来。”   ……   放下电话,陈震北看陈仲年,摊手。   陈仲年盯着陈震北看了一会儿,垂下眼帘:“思危不在家,你就剩一个人了,平时就住家里吧,我年纪大了,也喜欢家里热闹一些。”   陈震北端着空碗站起来:“行,我如果有事回来晚一点,您别管的我太紧就成。”   他走到门口,回了一下头,发现陈仲年还在盯着他看,停下来转过身,组织了一下措辞:“我曾经跟您说过他二哥的事,对吧爸?后来的事您可能不知道,那个女的生的两个孩子都不是他二哥的,那女的……奸夫,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就这么说吧,那个女的后来和她的奸夫闹翻了,泼了那人一脸硫酸,自己也被硫酸烫伤了,然后跟他二哥离了婚,却不肯要自己的女儿,那个女孩儿现在在小凌家,已经上初中了,长得非常好。”   陈仲年伸出手在茶几上摸索了两下,摸到一本书,他拿起来对陈震北挥了挥,板着脸说:“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出去出去,让人再给我端碗茶来,”   陈震北推开门,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   老杨树胡同的柳家,这几天气氛有点沉闷。   孩子们走了,虽然家里还有七八个人,几位老人却感觉家里很空,再加上天热,他们难免都有点打不起精神。   柳长春还好一点,他把榆钱巷的家仔细看了一遍,还一间一间挨着量了尺寸,没事就拿着纸和笔算花型。   柳侠想把西厢房几间都弄成曾广同那个茶舍的形式,从顶棚到地面都用席子装饰,家里也需要些馍筐、拍子之类的小东西,他都得计划着做呢。   孙嫦娥最难受。   冬燕和胖虫儿一走,小柳巷白天就没人了,怀琛三天也不在家吃一顿饭,曾广同就让顾嫂来了老杨树这边,他长年在柳家搭伙,顾嫂自然是来柳家帮忙做饭做家务。   顾嫂知道孙嫦娥怕热,柳凌、柳葳他们在家尚且舍不得让孙嫦娥动手做饭呢,顾嫂就更不让了,她连厨房都不让孙嫦娥进。   而瓜瓜也用不着孙嫦娥操心。   两个院子拼一起后,柳家大院更宽敞了,瓜瓜可以尽情地跑着玩耍,小家伙跟前几年的小萱一样,拎着个小桶,前院玩一会儿,后院玩一会儿,渴了就自己去柿树下的小桌上,拿着小奶瓶自己喝水,他还会自己爬到水池里,坐在特意为他放置的小塑料椅子上给自己洗白白。   水池里已经彻底清洁过,下面没有淤泥,不会打滑,水又只放了十几公分深,也不会发生危险,大门一关,小家伙随便跑,也不用担心他会跑丢。   所以孙嫦娥和柳长青、柳长春、曾广同一起去拜访了祁老先生一次后,就再也找不到一点事做了,每天闲得她抓心挠肺。   她原本还想着自己跟来,能做做饭,照顾照顾柳侠他们几个,把柳侠和柳凌多少养胖点呢,结果,柳凌嫌厨房太热,根本不让她做饭;柳侠这几天则根本不着家,一天就在家里吃一顿早饭,晚上回来经常都是十点以后。   柳侠又开始忙了,他连着去了两天工地,然后去杨局长、骆局长介绍的几个单位拿标书,准备投标。   柳侠这次回来后,和程新庭、江帆聊过两次天,知道他不在的半年,京都的房价又涨了一些,这让柳侠又产生了危机感。   本来得不到的都是好的,那个没能买到手的大门脸已经成了柳侠的执念,现在听说房价还在涨,他就觉得自己在陆光明那里的一百多万太不保险,急于多拿几个工程,一定要把陆光明说的那个门脸拿下。   哦,那个门脸现在还在图纸上,那个地方现在是一片刚刚拆完房的废墟,不过柳侠有信心,千秋公司开发的几个楼盘地段都非常好,当初看上去很差的盛世京华,现在是投资商和知识阶层趋之若鹜的京都高科技园区,属于京都的新贵地段,盛世京华第四期的别墅,比黒德清买的时候已经翻番了。   还有就是柳岸了。   柳岸的公司肯定不在F州的农场,这样一来,他就需要再有一个房子,柳侠计划在他公司附近给他买一栋房子,不要那种积木似的合成材料拼装房子,要正正经经的砖木或石木建造的房子,而这种房子相对要贵很多,柳侠觉得自己最近得努力大挣一把才行。   有了房子,日子就踏实了。   以后,柳岸的工资只需要保证他自己的日常花销,京都门脸房的房租存起来,当柳岸的健康和老年生活基金,这样,就基本可以保证柳岸的未来衣食无忧了。   柳侠原本的计划里还有一项,就是为小莘存一笔去留学的钱,谁知道他问小莘关于大学的计划时,小莘说他不想出国留学,他的目标是京大。   来京都上大学的话,就不需要特地存钱了,他和五哥随便就能保证小莘大学期间的生活质量,就算小莘哪天忽然改变主意,又想去留学了,到时候他临时凑凑,也能拿得出几十万来。   等这几件事全都办完,柳侠觉得自己就彻底轻松了,以后挣的钱可以随便花,他要让孙嫦娥的板箱随时压满钱,永远都不再为钱发愁。   他今后人生里比较大一点的事,也就剩下养养柳石和柳溪着一件了……呃,不对,至少还得再多一个,那个应该叫什么来着?柳若……什么什么?还是就是柳……什么什么?   不管了,反正最多就是两三个孩子而已。   柳侠觉得,柳长青和孙嫦娥那么艰难的岁月都养活了他们五个,还把他们都养得这么好,一个个又高又壮又能干,他养活三五个孩子肯定跟玩儿似的,都用不着专门列入经济计划。   看看瓜瓜,不就每天吃几小瓯饭嘛,他和柳岸嘴角漏下的柳石就吃不完了,根本对家庭经济造不成任何影响。   柳侠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每天为他的新目标努力,每天忙得不见人影。   于是,柳凌和柳葳就担负起了为几位长辈排忧解难的重任。   这几天,柳凌不管再忙,中午都会回家一趟,陪几位长辈说说话,和他们讨论讨论下一步的旅行目的地之类;他还带三位长辈去了一次将军驿,柳长青喜欢这种古朴宁静的地方。   可将军驿一游也就是半天的时间,他一去上班,几位长辈就又没事干了。   八号这天,柳葳学校没事,他开车带爷爷奶奶们出去游玩,看了好几个名人故居,才消磨了大半天,时间还不到下午四点呢。   柳葳想了想,对孙嫦娥说:“奶奶,这些过去哩东西看太多了也没啥意思,要不,我带您去看看代表京都将来发展的地方吧?”   孙嫦娥问:“那是啥地方啊?”   柳葳说:“就是京都的科技园区,代表当今人类科技发展的最高水平,就是电子计算机那一类的,小雲小雷他们不都说上大学就学计算机吗?”   和孙子们的大学有关系,孙嫦娥比较动心:“远不远?老远就算了孩儿,你明儿还得上学咧。”   柳葳说:“不远,离我跟俺五叔哩学校可近,对了,俺小叔买哩一个门脸也搁那一片咧,您正好去看看,那个门脸一个月月租七八千咧。”   一听柳侠有房子在那边,孙嫦娥更有精神了:“中,那咱去看看,看看啥房子一个月就能跟人家要几千块。” 第542章 星尘电子   老杨树胡同和榆钱巷,是最平实的居民生活区,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柳凌、柳葳这几天带着游玩的地方,也都是地点比较偏,游人相对较少的名人故居,古色古香,幽静雅致,所以一进入科技园区,几位长辈都有点被晃花了眼。   几年前,柳凌和柳岸刚进入国大的时候,为了看孩子的学校,他们也来过这里,那时候,这边还不是这样呢。   那时候的房子还比较像房子,现在,他们觉得街道两边的都是水晶宫,因为这里的房子外观上大量使用了玻璃,盛夏季节,被太阳一照,高科技感太强烈,生生让人觉得那就不是住人的地方。   孙嫦娥不安地问:“小葳,您小叔买哩房,也是……这样?”   柳葳说:“不是奶奶,俺小叔买那房,是个商业住宅楼的门市房,是,是,是砖头盖哩那种。”   “哦——”孙嫦娥靠回椅背上,放松了些。   她就说嘛,这种明晃晃的屋子,怎么能卖菜?这种扎的人眼疼的房子,一看就不是安生过日子的地方。   终于到了皇姑街,柳葳发现,奶奶明显更喜欢这里,她的表情看上去都轻松了很多。   皇姑街虽然也挺宽阔的,但路两边的行道树比较给力,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视觉上比较舒服,有家常感,玻璃房子太耀眼生硬,让人难以亲近。   柳葳偷偷瞄了一眼孙嫦娥的脸,心下暗暗点头:猫儿这货可真是老谋深算啊,恁些年前,就给爷爷奶奶他们哩心思都摸透了。   柳长青和柳长春在后面,两个人从窗户里看着外面崭新的高楼和涌动的人群,柳长春不大有底气地问:“小葳,这儿哩房,也可贵吧?”   柳葳说:“现在贵了,俺小叔买哩时候还不算老贵,俺小叔有眼光,他左能比别人早一点发现机会。”   柳长春说:“搁京都,再便宜也比咱家贵得多。”   柳葳笑着说:“那是,我使劲攒了好几年,也买不住俺小叔这个房子哩三分之一,俺小叔这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   柳长春说:“您小叔主要是踏实,能吃苦,看他这些年忙成啥,又黑又瘦哩。”   柳葳说:“是,所以俺小叔搁京都哩时候,五叔俺俩都是尽量搁家给他做饭,想叫俺小叔吃好点。不过俺俩也比较忙,尤其是俺五叔,除了他自己哩学习,还得去王教授哩律所帮忙,有时候还得回警大开会,参加同事的一些活动,他自己都经常忙哩不能按时吃饭,也就经常顾不上俺小叔。”   正好到红绿灯,柳葳专心等信号,暂时不说话了,车子里的气氛有点微妙。   绿灯,过了十字路口,柳葳才接着继续说:“京都现在有一种保姆,叫钟点工,打扫卫生,看孩儿,做饭,啥都干,干完就走。   我想以后俺小叔来京都哩时候,就请个钟点工给他做饭,俺五叔不叫,他说这种临时服务人员可多素质老差,如果没有人看着,他们做事可应付,他们要是菜连洗都不洗就炒了,俺也看不出来。”   孙嫦娥很早就在杂志上看过保姆给主人家的孩子喂安眠药的事,刚才听见柳葳说钟点工是干完就走,就觉得这事不靠谱,听到最后,连连摆手:“不要不要,打扫卫生啥哩,咱真忙的不行了,使一回就使一回,看孩儿、做饭这两样事,千万不能使不托底哩人。”   柳葳说:“俺五叔也是这样说哩。”   说话之间,星尘电子的招牌已经进入视野,柳葳一边瞄着路两侧找停车位,一边给孙嫦娥指着让他看:“那个,星尘电子,看见没奶奶?马鹏程跟楚昊就是搁那儿打工咧,我有时候也去帮忙。”   孙嫦娥眯着眼招:“嗯,看见了,就是马鹏程他哥当经理的那个店嘛,卖电脑哩。”   柳葳点头:“对,俺小叔哩店就搁他旁边咧,拐个弯,一分钟都不要就到了。”   距离一百多米就开始找,结果星尘电子门前就有个车位。   柳葳刚到门口,马鹏程、楚昊、方峥、闫晓琳就跑了出来,几个人穿着一模一样的深蓝色西裤、浅蓝短袖衬衫、深蓝领带,发型干净清爽,一副白领精英范儿。   柳葳怕倒车孙嫦娥会晕,就先停下让几位长辈下车。   马鹏程蹿到副驾旁,拉开门就扶住了孙嫦娥:“奶奶,你们来了?”   他叫得特别亲特别自然,不知道的肯定以为他是孙嫦娥的亲孙子。   柳侠带着几个小的回老杨树胡同那天,马鹏程和楚昊去了榆钱巷,马鹏程半个小时不到,就把柳家三位长辈哄得心花怒放,今天孙嫦娥见到他,还觉得亲着呢。   柳长青下了车,仰头眯着眼睛看门头上的招牌:“星、尘、电、子。”   楚昊问:“柳爷爷,我们这个店名怎么样?”   自从知道柳侠和柳岸的一手好字都是柳长青辅导出来的,楚昊就对柳长青十分崇拜,认定他是学富五车隐于山野的高人,所以他看柳长青一举一动都是高人气质,比如现在他眯眼看招牌的动作,所以,他有这么一问。   柳侠上次把他们的店名说的狗屁不是,柳岸十分失落,但大家都喜欢上了这个名字,不愿意改,楚昊希望今天柳长青能给出个不同的看法,以后可以安慰柳岸。   柳长青慢慢地点着头说:“泰山不拒细壤,故能成其高;江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心里是宇宙星汉那样高远哩理想,还能从微末小事踏踏实实做起,这就是做生意哩正道,您这个店名起得好。”   楚昊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柳岸就……嘿嘿,柳岸上回回来看见我们的店名,也是这么说的,我们老板也是这样意思。”   “俺猫儿?”柳长春有点激动,柳岸长年不在他身边,和他有点直接关系的事柳长春都特别关注,“孩儿,俺柳岸他也来过这儿?”   楚昊说:“嗯,柳岸不是学计算机的嘛,我们是卖电脑的,电脑其实就是计算机,他来这儿,还教了方峥他们好多程序知识呢。”   方峥冲柳长春点头,过来扶着他:“柳爷爷,里边请。”   方峥毕业后回家上了半年班,感觉处处不合心意,工资太低,工作太无聊,适应不了办公室文化,闫晓琳留在了星尘……,春节时他和父母家人大吵了一架,最终说服父母,回到了这里。   “哎哎,不用扶,我自个儿走孩儿。”柳长春赶忙回应,跟着方峥往里走,他知道方峥和柳岸在国大那一年同寝室的所有人。   店里收拾得窗明几净,窗户边的沙发上,一个和马鹏程他们穿着同样服装的男孩子在低低地和一对父子交谈,看到柳家三位老人进来,对微笑点头,然后继续跟顾客讲解。   孙嫦娥刚才看到几个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人就有点拘束,进到店里,就更不自在了,她小声对柳葳说:“人家有生意上门,咱又不买东西,搁这儿不得劲,咱去您小叔那个店里吧。”   柳葳扶着她坐在沙发上:“俺小叔那个店没法坐,咱先搁这儿喝口水,凉快一会儿再过去。”   马鹏程说:“奶奶,你们随便坐,不买东西也没事,我们店里您不光可以随便坐,我们还得负责供应您茶水呢。”   他话音未落,闫晓琳就端着个托盘过来了,上面放着四个一次性杯子。   小姑娘把杯子一一放在几个人面前,笑言言地说:“爷爷奶奶,你们喝水。”   柳葳笑着说:“晓琳,我爷爷奶奶他们觉得自己不买电脑,坐在你们店里不合适,你跟他们说一下吧。”   闫晓琳一副很吃惊的样子看着孙嫦娥:“奶奶,你们真的这么想?哎呀,这可不行,如果让我们老板知道,他肯定觉得是我服务不周到,我们这里您可以随便坐,直到我们关门。”   孙嫦娥觉得不好意思,轻轻给了柳葳一巴掌:“你这孩儿。”   柳葳笑着站起来,走过去调整空调的角度:“我给您说人家服务特别周到,可要随便坐,您不信嘛。”   孙嫦娥扭头环视整个店铺,对柳长青说:“唉,看人家这多好,搁屋坐着,舒舒服服就给钱挣了,看咱幺儿……”   马鹏程说:“奶奶,那是您没看见我们忙的时候,今儿我和楚昊一大早就去郊区给人送货,四十八台电脑,那个网吧老板一个指头的忙都不肯帮,我们俩差点没给热死。”   柳长春在旁边感叹:“干啥都不容易。”   几个人坐了半个小时,然后来到了南四条7号。   费玉明正给几个女孩子拿冰激凌;宋老板正给一个牵着孩子的老太太称卤鸡胗。   柳葳指了指店门,对三个长辈说:“杂货铺,咱们可以装作买东西,随便进。”   于是,他们就装作买东西,一起进去了,费玉明热情地和柳葳打着招呼。   小店里的货架摆的满满当当,感觉有点拥挤,两个穿戴和马鹏程他们差不多的年轻男孩子提着个超市的篮,正在往里边扔方便面和火腿肠。   卖蔬菜的地方,挂着个“下午六点以后五折”的小黑板,几个中老年妇女在挑菜。   一百多平方的小店,五分钟不用就转完了,孙嫦娥觉得他们一大群人到人家店里乱转,不买点东西说不过去,就拿了两条毛巾。   从店里出来,孙嫦娥回头看着店门说:“就那么几个人,一个人买那么一点东西,一个月能赚够房租吗?”   柳葳说:“人家老板过的滋润着呢,夏天这几个月,人家一天光大红果卖好几箱。”   大红果是一种冰棍,山楂味的,一块钱一根,在京都特别受欢迎,小萱他们几个夏天来京都,贵的不要,就大红果,每人每天至少两根儿。   京都很多街道的门牌号都是一边单一边双,柳侠这个店听起来是7号,好像比较靠里一点,其实他是西边第四家,接近皇姑大街和南四条的交叉口,位置挺好的,两条街来往的人都能看到,附近都是卖电子产品的店,费玉明的这种日常用品店很少,他又有“烟草零售许可证”,小店的生意好着呢,光卖烟的利润,付房租就用不完。   不过,孙嫦娥还是觉得星尘电子那样的生意更好,干净,清闲,他把费玉明的小店代入了柳侠本人,就是觉得柳侠那个店不容易,太辛苦。   回到老杨树胡同吃着晚饭,她还在心疼柳侠,看柳侠的眼神都是不对的,把今天好不容易赶回来吃晚饭的柳侠弄得一头雾水,可他和柳岸的事在两个人中间绊着,没有一点线索的情况下,他不敢贸然问孙嫦娥,怕万一话题尴尬。   于是,他趁着自己起来盛第二碗稀饭,柳葳起来往盘子里添菜的时候,背对着几位家长,用眼神偷偷问柳葳。   柳葳用一根食指冲他摆手,用口型说:别问,一会儿跟你说。   可是,吃完饭,柳侠就开始绘图了:他来了,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减轻一点苌工的压力。   大家都坐在院子里乘凉,就柳侠在屋子里工作,孙嫦娥扭头看着书房里的灯光,越看越心疼:“孩儿咋这么可怜咧,上恁好哩大学,上了班却这么劳累;买个门市房吧,还是只能赚个辛苦钱,他要是也能跟马鹏程他哥样,卖电脑就好了。”   柳长青安慰她:“小侠只管收房租,又不用天天站那儿卖菜,你别担心了;再说了,你没听马鹏程说,卖电脑有时候也可辛苦。”   孙嫦娥顺着阿黄的毛说:“总比卖菜强。”   曾广同在旁边听得直笑:“嫦娥啊,人家都是爱屋及乌,你这是啥啊?心疼幺儿,连租他房子哩人也一起心疼了?”   十点钟,孙嫦娥坚持不住,要进屋去睡了,她有半夜睡醒喝水的习惯,柳凌和柳葳一起去厨房給她端白开水。   叔侄俩在厨房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柳葳端着茶壶出来时,孙嫦娥已经进屋了,只有柳长青站在走廊下等水,他和孙嫦娥住的是柳凌原来的房间,柳凌这几天和柳侠一起睡。   柳葳把茶壶递给柳长青,小声说:“爷爷,那个,我看俺奶奶是老担心俺小叔,那,那,我跟你说一点事,你看要是能说,就找机会跟俺奶奶说一下,叫她能放心点。”   柳长青问:“啥事儿孩儿?”   柳葳说:“那个,今儿后晌咱去哩那个星尘电子,那是咱猫儿开哩。”   柳长青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窗户,拉着往西边走了几步:“恁大个店,还存恁多货,没个百八十万不中吧?猫儿哪儿来恁多钱?”   柳葳说:“猫儿当初去美国之前,就打算好了,他跟震北叔,咳咳,爷爷,震北叔这事儿,你别生气,我以后再跟你说,今儿咱先说猫儿这个店。   猫儿去美国之前,就跟震北叔说好了,叫震北叔给他留一套得劲哩门面房,如果他身体没问题,他就用俺小叔给他带去看病哩钱买下那个门面房卖电脑跟收款机。   结果,孩儿到美国一检查,他哩病真好了,他就给震北叔打回来了十万美金。   连买房带铺货,十万美金不老够,马鹏程跟楚昊就入了点股,他俩一个人拿了二十万。”   柳葳说到这里,小心地看着柳长青的脸色,结果,他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其实,其实我觉得,猫儿是无论如何都会开这个店。   他去美国检查没问题,他打回来了十万块,留了两万多以防万一;要是有问题,我估计猫儿会给钱全部打回来,一点不给自己留,这个店也不会叫别人入股。”   柳长青看着远处,沉默了片刻,对柳葳说:“我知了孩儿,你去睡吧,明儿还得上学咧。”   柳葳没有走,又说了一句:“爷爷,我说这句话你别生气,我觉着,俺小叔跟猫儿他俩,除了他们彼此,根本就没法再跟别人结婚,就算勉强结了,最后哩结局,有可能……跟……俺二叔差不多。”   他说完,看柳长青没反应,轻轻说了一句:“爷爷,那,我去睡了,你也回屋吧。”就跳下台阶,进了自己的房间。   柳长青扶着廊柱,看着远方半天,才重重地叹了口气。   柳葳说,猫儿如果检查的结果不好,会一点不留,把所有的钱都用来办星尘电子,他也是这么想的。   猫儿有开店的念头,恐怕最大的原因,就是担心自己如果不在了,柳侠可能失去工作、甚至活着的动力,所以,他这个店,当初可能就是怀着自己死后给柳侠的一个生活保障的想法才开的,所以,他当时完全不会考虑自己,只是要尽可能多的给柳侠留下生存的依靠。   “长青,咋了?咋还不进屋咧?”   身后传来门轴转动的声音,同时还有孙嫦娥的问话。   柳长青转身往屋走:“没事儿,将小葳跟我说了点他毕业后哩想法,我也有点拿不定主意……”    第543章 那辉生了(修改bug)   柳葳这个晚上睡得不大好,第二天早上特意早起了半个小时,和柳长青一起在后院锻炼,趁机观察一下他的反应。   柳长青围着园子缓步而行,随便做着扩胸的动作,看见柳葳跑过来,微笑着说:“你还不能放假孩儿?”   这表现太正常了,柳葳眨了眨眼,心里有点怀疑昨晚上和爷爷说星尘电子和猫儿之间的关系其实是他做的一个梦,但他脸上一如既往地开朗:“马上就放爷爷,最多后儿,俺老师自个儿也想歇歇,出去旅游咧。”   柳葳跑了三圈,开始在单杠上隔着玩,柳长青坐在花坛上逗阿黄。   正当气氛平常到柳葳想要再次怀疑人生时,东边过道出现一个小小的影子,瓜瓜跌跌撞撞地张着小胳膊跑过来:“牙牙(爷爷)嘎嘎(哥哥),七换欢(饭饭)。”   柳葳落地,跑过去抱起小家伙:“乖,啥换欢?”   瓜瓜瞪圆了眼睛想:“嗯,嗯,咪咪换欢,又由(肉肉)换欢。”   小家伙虽然断了母乳,但每天还要喝牛奶,所以他心里的饭还是奶,然后就是肉肉了。   这也是个小馋猫。   柳葳转身等柳长青:“爷爷,咱回去吧?该吃饭了。”   柳长青过来,揉着瓜瓜的头说:“嗯,小葳,夜儿黑那事,您小叔不知对吧?那,你现在也不用跟他说。”   “我知。”看来不是做梦,柳葳心里微笑,把瓜瓜捏自己鼻子的小手抓住:“猫儿怕俺小叔操心,好几年了,都没叫他知,我肯定不会说。”   柳岸和柳侠对彼此有多上心,全家人都知道,如果家里人的反对是因为感觉他们不够相爱,那星尘电子的事说出来会是个帮助,可家里人反对的原因并不在于此,而是这个世界对同性相爱的恶意,所以,再多一件两件能印证柳侠和柳岸感情的事,其实目前对家人的态度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尤其是孙嫦娥。   孙嫦娥亲手照顾大十来个孩子,她最知道孩子的需要,所以也最懂得柳侠和柳岸对彼此的照顾多么难得,如果只从感情角度出发,不需要再有任何事件的加持,她也不可能反对柳侠和柳岸在一起,她自始至终担心的都是柳侠和柳岸在一起会被人诟病,让他们今后的人生陷入困境。   所以,柳葳昨晚上和柳长青说星尘电子的事,只是借了孙嫦娥的台阶,他的主要目标是爷爷柳长青。   因为阅历不同,见识不同,对同一件事,人关注的角度可能会有很大的差异,所以在柳侠和柳岸的事情上,虽然柳长青和孙嫦娥同样不赞同,不赞同的原因也同样是出于对社会舆论的担忧,但能触动他们做出改变的因素却不一定完全相同,柳凌和柳葳都觉得,对于柳长青而言,柳侠和柳岸事业上的成功可能会让他更有信心。   柳长青面对外部世界的机会更多,他更明白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在这个社会中的作用。   而柳长青和孙嫦娥对彼此的影响有多大就不用说了,他们之中只要有一个人发自内心地接受柳侠和柳岸的关系,另一个人的接受也就不远了。   柳凌、柳葳和陈震北一致认为,比起偏于感性行事的孙嫦娥,理智的柳长青应该更容易被说服,所以,在得知柳长青他们将要来京都时,几个人就决定把星尘电子的信息透露给柳长青。   而攻略孙嫦娥,就是让她心疼柳侠,各个角度和方位的,让她自己得出结论,柳岸是最适合陪伴柳侠的人。   现在,传达信息的目的达到,柳葳的早饭吃得轻松愉快。   柳侠对柳葳略显夸张的饭量莫名其妙:“啥事恁高兴?你今儿多喝了一碗稀饭,还多吃了一个馍。”   小蕤说瘦一点照婚纱照更好看,穿深色西装也会更显帅气,柳葳为了婚礼的时候帅翻全场,天天都嚷嚷着要减肥,虽然他75公斤的体重完全没必要减,事实上他也真的连一两都没减,但他最近也确实比较注意不暴饮暴食,坚守平时的饭量。   所以他今天的反常一眼就被柳侠发现了。   柳葳一挑眉:“秘密,不能告诉你。”   他说着转向柳瓜瓜,手指头在柳瓜瓜的小脑袋上打着节拍唱:“我是一条小青龙,我有一个小秘密……”   柳侠嘴放在碗沿上盯着他,听他唱完三遍“就不告诉你”,才对他翻了个白眼:“德行。”   柳葳哈哈大笑,拉着孙嫦娥往外走:“奶奶,我去给燕儿打电话,你去给我压压阵呗。”   去东北旅游的事,大致方略已经决定了,开两辆车自驾游,其中柳葳开一辆,然后再找一个专业司机,同行的除了云芝和玉芝,柳葳想让燕来宜也一起去。   燕来宜已经答应和领导申请假期,不过为了旅游请假,她有点心虚,担心领导有看法,柳葳想让孙嫦娥给她加把火,鼓鼓劲。   孙嫦娥和燕来宜特别投缘,燕来宜性格开朗大气,孙嫦娥说她天生就是做当家长媳的料,觉得她和柳葳再般配不过。   燕来宜则十分佩服孙嫦娥,二十来口人的大家庭,能过的如此和睦友爱,光凭一个威严的男性大家长绝对无法实现,虽然现在是男性社会,但家庭中,尤其是大家庭,母亲才是家庭成员之间最好的调和剂,家庭氛围的主要引导者。   燕来宜喜欢柳葳,喜欢柳家,希望自己能像孙嫦娥那样,让柳家在自己的手上更和乐美满。   每次燕来宜到柳家岭,尚未真正成为一家人的祖孙二人就有说不完的话。   如果不是知道孙嫦娥长年在柳家岭足不出户,在外面根本不认识什么人,柳葳甚至都忍不住怀疑,自己和燕来宜的那次偶遇,是不是奶奶安排好的。   燕来宜心大,不计较弯弯绕的事,所以柳葳明知道根本不可能,还是问了燕来宜。   结果,燕来宜反问他:“要真是奶奶安排好哩,你咋想?是不是觉得可没意思?”   柳葳想了想:“不,要真是那样,我觉得更有意思了。有几个人会有我这样的经历?本来应该一见钟情的俩人,结果家长想了一大堆法儿,搞了一个暗见式的相亲,这么曲折复杂误会重重,比真正的一见钟情还浪漫咧。”   最终能遇到喜欢的人已经是万般幸运,又何必在意她以哪种方式出现?   爱情的表达方式本就是千姿百态,谁能说用心等待的偶遇不是爱情最浪漫的表达方式?   柳葳这样想道。   可是燕来宜说:“抱歉哦,没能给你一个更浪漫的爱情,我跟奶奶之前真不认识,我那天真哩是碰巧早退回家属院。”   柳葳真是服了燕来宜,或者说真服了缘分这个奇妙的存在。   孙嫦娥和秀梅就不大喜欢制造浪漫,偶尔柳长青和柳魁想弄点小情调的时候俩人还会拆台,现在燕来宜也是,这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不过,柳葳就喜欢这样的。   知道燕来宜可能跟自己一起去旅游,孙嫦娥十分高兴,跟着柳葳就出去了,等着给燕来宜出主意,咋编瞎话让领导准假。   柳凌也吃完了,他一边收拾自己的碗筷一边对柳侠说:“吃完饭再给那辉打个电话,问问她现在咋样了?”   昨天晚上,柳侠画完图,给那辉打电话,例行每天一问候,结果那辉说,她觉得肚子有点坠的慌,正准备去医院,柳侠和柳凌被吓了一跳,问要不要他们过去帮忙,那辉说她还能开车,没让他们过去,两个小时后,那辉回过来一条信息,说没什么大问题,医生让她在医院观察一晚上。   柳侠已经把这事给忘了,听柳凌一说,马上伸手拿手机:“我现在就打,省得毛建勇知道了说我不关……”   “滴答滴答……”   柳侠拿在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话,屏幕上的号码十分熟悉,毛建勇。   柳侠翻开手机,一个喂字没出口,毛建勇就叫了起来:“七儿,快快快,快去医院,你五嫂要生了,已经送进产房了,我现在正往机场赶,你先去给我看着。”   柳侠推了碗跳起来:“不是还有二十天吗?怎么这么快?”   “早产,早产你不知道吗?什么都别说,你现在赶紧去医院看着你五嫂,她要是有点什么事,我跟云健你们俩没完。”   柳侠把最后一口稀饭灌进嘴里,抓了一张餐巾纸就往外边跑:“伯,叔大伯,四嫂,我去医院了哦,晌午吃饭不用等我,医院要是没事儿,我还得去土地局一趟。”   柳凌跟着他出来:“慢点,看你慌哩。”   柳侠往屋跑着换衣服,抱着阿黄坐在海棠树下的孙嫦娥和柳葳同时问:“咋了?”   柳凌两句话把那辉的事给说了一下,孙嫦娥说:“那快点去吧,生孩儿这么大哩事儿,身边没人可不中。”说着她又推柳葳,“你也该去学了,走吧孩儿。”   柳侠换好衣服出来,柳凌在月亮门那里等着他,柳葳已经去发动车了。   和柳凌并肩走到小竹林边,柳侠看前后没人,忽然趴柳凌耳朵上说:“将毛建勇说五嫂,我第一个反应想起震北哥,五哥,震北哥要是个女哩,能给你生俩孩儿就好了。”   柳凌狠狠地在柳侠屁股上来了一巴掌:“你个二球孩儿。”   柳侠笑着跳到柳凌对面,倒退着走:“他本来就是俺五嫂嘛。”   柳凌也笑起来:“你能,下回见着他,你当面喊他五嫂。”   柳侠跳到大门外:“你以为我不敢?”   柳侠开他的大越野,柳凌和柳葳开轿车。   柳凌坐在副驾上,目光追着前面柳侠的车子看了一会儿,转向路旁遥远的风景:陈震北不能给他生孩子,但他却可能因为陈震北而多出一对儿女,人的一生真是神奇,有那么多的求而不得,也有那么多的不期而至,你甚至都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柳侠赶上了京都的早高峰,等他穿过大半个京都城赶到医院,那辉头发湿淋淋地躺在病床上,云健站在一个婴儿车旁边,看着里边粉红色的丑孩子在搓手。   母子平安。   柳侠松了口气。   毛建勇高兴晕了,他儿子早产二十天,还有六斤半;那辉顺产,生完三个小时就能下床了。   柳侠揪着毛建勇大叫:“请客请客请客。”   毛建勇哈哈大笑:“请请请,说吧,想叫请啥?”   “玉鼎宴。”   “人民币。”   毛建勇指着柳侠的鼻子:“你你你,柳小侠,孔方兄,你看你堕落成什么了?除了钱,你眼里还有别的吗?”   云健也是第一次听说请客还有请人民币的,看柳侠的眼神高山仰止。   柳侠说:“钱怎么了?你们天天忙来忙去,不就是在忙钱吗?跟我装什么假清高?”   “玉鼎宴的名片。”毛建勇朝柳侠伸手,“我说,你一年挣几百万,都哪儿去了?怎么天天惦记着找人借钱?”   柳侠不爱听了,翻着名片夹跟他吵:“谁跟你借钱了?我是让你请客,请客懂么?不用还的。   给,跟他们说,不要莺歌、燕舞和秋至阁,如果能订丰年最好。”   丰年就是玉鼎宴西边跨院北屋西头被竹子挡着的那间,那是个套间,特别宽敞舒适,外面还有一片竹子,炎热的夏日里,翠绿的竹子是一种相当幸福的存在。   莺歌和燕舞听着太像青楼了。   毛建勇撇着他的温州普通话跟人订台,丰年一星期内都被订满了,毛建勇订了晚餐的瑞雪。   晚上,在玉鼎宴吃完了饭回家,已经快十一点了,柳凌先告诉他,云芝和玉芝现在在火车上,明天早上六点到。   柳长青已经决定了,12号早上他们出发,看情况临时决定玩多少天,计划是半个月左右。   司机也找好了,冯静忠和苏圩。   柳凌和柳侠都走不开,对面57号有个姓刘的专业司机,单位效益不好,刘师傅不上班,领个基本工资,自己在家弄了辆破卡车天天找活儿干,柳凌本来想请刘师傅开车的,陈震北说什么都不干,硬说出远门用外人不可靠,还说刘师傅年纪大了,跑长途容易瞌睡,把柳凌说得满脑子都是惨烈的车祸现场,只好依了他。   柳侠心里有点不美,他想陪着去,他还没有真正负责任地陪着父母外出游玩过呢。   可他最近要准备投标,这是大事,就算他可以把这事交给郑朝阳,几位长辈也不能同意他跟着出去,他们都觉得他的腿还是少运动为好,出去游玩可是要不停地走路的。   柳侠情绪低落没十秒钟,柳凌又告诉他,柳岸十点的时候打过电话,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问问柳长青他们的情况。   柳侠马上跑到书房把电话打了回去,他前天晚上才和柳岸偷偷通过电话,知道柳长青他们都在,如果没事,柳岸肯定不会这么短时间就打电话过来。   果然,柳岸是要和柳侠分享他快乐的心情。   柳岸说,他昨天和公司一个同事一起去F州办事,事情非常顺利,办完还不到中午十二点,他们就去附近一个叫沃森的漂亮小镇游玩,结果,他们看到一位女士在斑驳的树荫下晾晒自己的肚子。   他们问在路边玩耍的小男孩怎么回事,小男孩,也就是那位女士的儿子告诉他们,那位女士怀孕了,她觉得昨天的天气特别美,就想让肚子里的孩子也感受一下。   那位女士非常开放,发现柳岸和同事对她的肚子很好奇,竟然允许他拍照片。   柳岸说:“文森特太太肚子里的孩子特别捣蛋,他不停地蹬文森特太太的肚皮,我照了几张照片,文森特太太肚子上鼓着个包,她说那是胎儿的小脚,小叔,等明年我们柳石被怀上,肯定也会这样吧?”   柳侠说:“嗯,应该是,除非他懒成一个树懒。”   柳岸说:“估计不成,你没那么懒的基因。”   柳侠说:“你五叔跟你说了吧,毛建勇今天早上生了儿子,喔,丑死了,比树懒还丑,跟剥了皮的老鼠样。”   柳岸笑起来:“那岂不是和我当初差不多,还是说我其实比他还丑?”   柳侠说:“咋可能?你比他好看多了,你要是恁丑,我会待见你?”   柳岸:“哦——,小叔,你待见我,原来是图的我帅吗?这可太不保险了,万一有一天我色衰而爱驰可咋弄?”   柳侠说:“你有啥可担心咧?就算真有色衰爱弛,肯定也是你对我爱弛啊,别忘了,我可是比你老十岁咧。”   “@#¥%……&*()&%。”   话筒里忽然传来一句英文,柳侠因为没准备,什么都没听懂,他努力回忆了一下,觉得开头好像是“I love”,后面就一点没印象了,他问柳岸:“啥意思?你再说一遍。”   柳岸轻笑了一声,说道:“居然没听懂?这说明你和我说话不专心,做为惩罚,今儿不告诉你,等我回去了,再当面给你说。”   柳侠不认账:“哪儿是不专心,就是水平不中,没听懂嘛。”   柳岸笑:“好,就算是没听懂吧。今儿晚了小叔,你该睡了,这句话翻译成汉语比较绕,等我回去慢慢跟你说,你快去睡吧。”   柳侠不太情愿地说:“那,中吧。”   可能因为不甘心,柳侠做了一晚上的梦,梦里全部是在考试英语。   好几张卷子,却只有一个题型,就是英翻汉,整整齐齐好几张都是一模一样的英语句子,句子前面两个单词是“I love”,后面的,柳侠一个都不认识。   柳侠挖空心思想啊想,想得脑子要爆炸也还是不认识,眼看着时间过了大半,他再不作,这次考试就要吃零蛋,柳侠急了,他决定作一回弊,他偷偷摸出了课桌里的英语书,低下头翻。   刚翻了几页,一双锃亮的皮鞋出现出现在他眼中,柳侠惊恐地抬起头。   西装革履、带着金边眼镜的英俊青年眼含微笑看着他:“小叔!”   柳侠:“……猫儿,我,我没有,我不是……” 第544章 赴宴   柳侠坐在床上,心塞得要死。   迷瞪了好几分钟,他才回过神,没有英语,没有考试,他没有被抓现行……   然后他又想起来,昨天,不,是前天,柳岸和朋友出去游玩了,还遇到了非常有意思的事。   刚入职就能到F州那么美丽的地方出差,出差期间还有时间游玩,说明柳岸的工作不太紧张,他和同事也相处得比较好。   柳侠的心情马上就雾霾转晴了。   再想到前天和柳岸通电话时,他绕着圈说买房子的事时,柳岸一下就看透了他的心思,跟他说,苏建华夫妇觉得M州太冷了,退休后想去温暖的J州定居,到时候他们会卖掉萨维镇的房子,在这之前,柳岸会继续租住在那里。   柳岸喜欢四季分明风景如画的新英格兰地区,而且他们的农场也在这边,柳岸应聘的公司就在B城,M省总医院附近,公司到萨维小镇的距离,比原来M大最多远十分钟的车程,柳岸说,他们公司很多人的家,都比萨维小镇远,而且,他非常喜欢现在住的房子,如果要买,他就三年后苏建华退休时,把这栋房子买下来。   柳侠支持这个想法,他也喜欢那栋背靠小树林的房子。   这样一来,柳侠在钱上就没那么紧张了,他最近几个月的收入,加上春节后给陆光明的一百六十万,应该能订下一个比较像样的门市房……吧?   柳侠脑子里盘算着他以后日进斗金的大门脸收拾好了床,一出门,就看到站在月亮门那里,一脸不可置信浏览院子的云芝、玉芝和俊豪。   俊豪前年参加高考,差12分不够录取线,去年复读一年,差2分,在大家的鼓励下,他今年又参加了一次高考,云芝和玉芝就是为了等他考试,到现在才来,复读了两年的高三生太不容易了,家里人想让俊豪出来放松一下。   柳侠和两个姐姐大呼小叫地相见,然后拉着俊豪过去见闻声从厨房屋出来的长辈们。   异乡相见,别有一番感受,柳侠扒拉着饭,听长辈们和两个姐姐在离家千里的地方唏嘘感叹,忆当年峥嵘岁月稠,想不出他们怎么能把几十年芝麻绿豆的事记那么清楚。   柳侠、柳葳都是应届就考上了,还都是重点大学,柳凌高考失利过,现在却在一流大学读博士,还有个警大教官的好工作,所以和云芝、玉芝见到柳家人时的激动兴奋不同,俊豪有点不好意思,尤其是他知道大门口那辆超级漂亮的大越野是柳岸买给柳侠的时候,又羡慕又窘,因为论实际年龄,他就比柳岸小五个月。   柳侠没想那么多,吃完饭就过去拉着他,请他参观整个大院。   柳侠心里还有点遗憾俊飞没来。   他挺喜欢二姐家的两个孩子,踏实懂事,不作妖,稍微大了点之后,跟着玉芝去柳家岭,不用玉芝说,就会帮忙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最主要的,他们对柳长春很亲。   到底是亲戚,柳家人又没有捧一个教训一个的习惯,俊豪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他跟柳侠解释,俊飞今年该上高二了,英语比较差,玉芝给他报了暑假补习班,所以他没办法来。   柳侠一听到英语,心里一哆嗦,连连说:“那是不能来,英语想提高不容易,得好好补。”   他没敢问俊豪这次高考的感觉,荣泽那样的高中,敢复读两年,柳侠觉得如果是自己,估计这时候都给耗成干白菜叶子了,随便谁碰一指头都能碎成渣。   俊豪年轻,坐了一晚上的火车,还是精神头十足,他还不愿意呆在家里,柳侠跟家长们说了一声,让他跟着自己去了工地。   燕来宜请假晚了,没能买上云芝他们这趟车的车票,坐了今早上的火车,下午五点多到。   燕来宜一到,人就齐了,大家开始收拾外出的行李。   说到车的时候,柳侠坚持让柳葳开他的车,理由是孙嫦娥来的时候坐他的大越野没晕车。   全家人一致反对。   柳侠跟反对最激烈的柳葳别瞪眼。   柳葳把他拉到一边,趴在他耳朵上说:“小叔,我要是敢把你哩车开跑,叫你开辆破车,你信不信猫儿马上就能砸锅卖铁再给你买一辆?”   柳侠有点回过味了,但他为了自己长辈的面子,不能在柳葳面前认输,就继续瞪柳葳。   柳葳语重心长地点拨情商发育不全的小叔:“震北叔急得上墙,想找个能给俺爷爷奶奶献殷勤哩机会,你不能拆五叔哩台呀。”   柳侠拿眼睛斜柳葳,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但却老老实实走了回去,很不情愿似的说:“这回就算了,正好我这几天得跑工地,下回我自己开车带着您去耍。”   十二号早上七点半,一辆越野和一辆商务车从老杨树胡同出发,离开了京都。   ——   柳长青他们离开的第十天,也就是毛坤达小朋友出生的第十二天,毛建勇在锦绣谷大宴宾朋。   柳侠这些天几乎天天过去看望小毛头,都是叫小家伙“宝贝”的,但他知道毛建勇和那辉给小家伙起的名字是“修贤”,所以在饭店大堂看到“毛坤达小公子满月宴”的指示牌,一时都没意识到是在说谁。   如果不是毛建勇的姐姐和姐夫站在那里迎接客人,他差点要去问服务人员“到昆仑厅”怎么走了。   被毛家大姐亲热地捉着胳膊送到大厅,在礼桌上随了份子钱,柳侠和黒德清找到毛建勇,同时对着他发难:“谁给你儿子起那么难听个名字?”   毛建勇扭头看看不远处正和人谈笑风生的老爹,压低嗓子,苦瓜着脸说:“我爸找大师算的,谁敢表现出一点不喜欢的意思他就拍桌子。”   柳侠问:“那辉呢?”   那辉这个儿媳在家里还是蛮有地位的,结婚几年从没受到过刁难,柳侠不相信毛爸爸会对那辉拍桌子。   毛建勇说:“我爸说,那辉我们俩起的那个可以当小名,别名也成,户口本上可以写在曾用名那一格。”   柳侠指着毛建勇的鼻子损他:“连自个儿儿子的名字都不当家,那辉姐要你这么个男人干什么使?”   黒德清也想损嗒毛建勇两句,被杨柳拉住了胳膊:“老人起名字都是有寓意有讲究的,不像咱们,光图个好听,我觉得坤达不错。”   毛建勇冲着杨柳双手合十:“弟妹谢谢!待会儿你见了我爸把刚那句话再说一遍,他刚还在因为我丈母娘不喜欢这个名字生闷气呢。”   “毛修贤”是在毛爸爸到京都之前,那辉和毛建勇一起起的名字,被亲家一来就否决掉,那妈妈为自己闺女不痛快。   杨柳说:“放心吧,如果毛董大驾亲临我们这儿,我肯定说的比刚才还好。”   可能因为没有了工作压力的缘故,本来就性格和气开朗的杨柳现在脾气更好了,随时随地都轻松惬意的状态让柳侠都羡慕不已。   毛董亲自过来主持孙子的满月宴,赴宴的宾客有很多是颇有点身份的,柳侠拎起黑阳阳放在一个椅子上,对毛建勇说:“忙你的去吧,别管我们了,哪块需要帮忙给我们打电话。”   毛建勇确实忙,他现在可不是小孩儿了,多的人是因为生意上的事奔着他来赴宴的,他得去接待。   黒德清也明白这一点,他推了毛建勇一把:“我们几个你得罪不了,快去接待你的生意伙伴吧?”   毛建勇骂了一句:“操,这怎么听着我像站街女似的。”就冲着一群正好进入大厅的客人伸出了手,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柳侠翘着二郎腿看着毛建勇感叹:“我什么时候能跟毛老板一样,每年收入以亿为单位算就好了。”   黒德清从桌子上拿了一颗奶糖扔给他:“行了啊你,一年几百万,想什么呢还?”   柳侠把糖重新放回盘子里,端着茶水喝:“几百万现在能干什么?一个大的门面房都不够,毛董让毛建勇赶快另外买栋房子,要地段好、设计好、绿地面积大的,让他不用考虑钱,你听听,京都的别墅,还不用考虑钱。”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来,他正对着感叹的这位也是买什么不用考虑钱的,气得他一阵胸闷,话都不想说了,弹着黑阳阳的马尾巴玩。   黒德清正想把他的手拍开,柳侠的手机响了,他自己布弹,去接电话了:“喂。”   “小柳叔,我,马鹏程。”   柳侠换了个舒服姿势,靠在椅子背上:“听出来了,什么事?”   “那个,楚昊我们俩的礼你给上上了吧?”   “上过了,怎么了?”   马鹏程跟楚昊和毛建勇认识,听说毛建勇今儿给儿子做满月,俩人就打电话让柳侠帮他们带份礼,具体数目让柳侠自己看着办,回头他们把钱给柳侠。   他们两个跟毛建勇不是同龄人,过来也找不到合适的人一起同桌聊天,有点尴尬,就不来了。   柳侠刚才自己上了五千,替他们俩一人上了五百。   马鹏程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我就是有点不舒服,头疼,浑身都不得劲,一点不想动,楚昊他们都给人装机器去了,你待会儿能给我带点吃的回来不?现在不用着急,毛叔叔那里结束了你再给我带就成。”   柳侠站了起来:“你是不是发烧啊?难受成那样,怎么不去医院看看?”   自从柳岸生那场大病,柳侠现在一听到谁浑身不得劲、没劲儿不想动就害怕。   马鹏程少气无力地说:“不发烧,就是头疼不想动,我知道我没病,就是最近累的有点狠了,还有点上火。小柳叔,我现在就想睡,可我饿的有点睡不着,你一会儿一定记得给我送饭啊。”   柳侠拿起包对黒德清和杨柳说:“马鹏程生病了,我得赶紧回去带他去医院,待会儿毛建勇过来,你们跟他说一声。”   他又对黑阳阳摆摆手:“阳阳再见,晚上去叔叔家玩。”   说着就往外走。   黒德清跟着他一直到外边:“马鹏程那货嘴里跑火车,他会不会是嫌热,不想去外面吃饭,跟你装病啊?”   柳侠说:“不会,他虽然糙了点,喜欢闹,可正事上有分寸,他知道我现在在这里,而且他说话一听就像不舒服,不会是装。”   黒德清也拿不准了,只好说:“那,你开车慢点啊,估计就是空调吹多了伤风,你别那么紧张。”   柳侠嘴里答应着跑向远处的停车场。   马鹏程口味重,喜欢川味的大鱼大肉,但他今天不舒服,柳侠就给他买了一份米饭,配的是上汤娃娃菜和梅菜扣肉、肉末蛋羹。   那货再不舒服,也不可能全吃素,如果没肉,柳侠估计他以后得当把柄抱怨自己一辈子,梅菜扣肉虽然油重了点,但肉做的烂,比较好消化。   到京大医院门口的十字路口,正好是红灯,柳侠打电话问马鹏程,他是在店里还是家属院。   马鹏程说他在家属院。   柳侠下一个路口左转。   他们说的家属院,全称是长城建工机械厂家属院,马征程为星尘电子的员工在这里租了两套房,是同楼洞同层挨着的两套。   这个家属院在皇姑大街南边,中间隔着三条路,步行到星尘电子大约需要半个小时,这个距离在京都这样的超大型城市,已经算非常近了。   家属院是五年前才重建的,外观还很新,内里配套设施完备,不过对于讲究的人来说,小区有两点不太好,一是容积率偏高,和商业住宅小区比,绿化面积较少;二是因为是家属楼的缘故,房屋面积都不大。   这两套房子的主人都是机械厂的职工,属于混得比较好的那种,在商品住宅区有更好的房子,家属院的房就用来出租   星尘电子租的这两套,一套九十多平方,三居室,一套六十平方,两居室,马鹏程和楚昊因为放假期间学校宿舍关闭,也住在这里,他们住在三居室,也就是楼头上的那套。   柳侠往这里捎过几次人,知道是哪套房,但没上过楼。   看大门的大爷挺好说话,柳侠一报楼号和房屋号就让进了,柳侠提着饭边上楼边给马鹏程打电话,让他起来开门,可柳侠到了楼上,屋门还关着,柳侠敲了几下也没有人回应。   租的房子就在二楼,柳侠以为是自己上来的太快了,马鹏程还没穿好衣服,就站在门口等,却隐隐约约听到屋子里好像有手机铃声在响。   因为隔着门,他有点判断不出声音是来自马鹏程住的这套,还是另外两套,他举起手正打算再敲一次门,屋子里传来开门声,紧跟着,就是急促的脚步声。   柳侠心里想笑马鹏程听见吃的就不要命的念头转了一半,门开了……   柳侠嘴微微张着,傻了似的看着门里一身白色睡衣,对着他微笑的人,以为自己在做梦:“嗯,啊,猫儿?” 第545章 亲爱(修改bug)   柳岸伸手把柳侠拉进屋子,随手关上了门。   接过柳侠手里装餐盒袋子,他在柳侠额头上轻轻擦了一把:“车子空调不好?咋出这么多汗?”   柳侠还在木楞状态,傻呆呆地看着柳岸,自己也去额头上抹了一下,完全出自本能地解释道:“不是,车子里可凉快,就拿了拿袋子,又跑上来,不知……咋,就又热了。”   “小柳叔,你这么快可来了?你给我买哩啥?”马鹏程的声音从右手边一个房间传了出来,听着比刚才在电话里还娇弱无力。   柳侠脑子茫然了一下,才忽然想起,自己来这里,原本是给生病的马鹏程送饭的,他有点手足无措地看了看柳岸:“鹏程咋了?”   柳岸又擦了一下他左侧脸颊,跟他一起往右边的房间走:“被空调直吹着睡着了,现在头疼嗓子疼。”   推开门,马鹏程靠着个大垫子躺在床上,他本来还想继续躺着装娇弱的,可看到柳侠,他没忍住,拍着床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小柳叔,你这趟饭送的不亏吧?哈哈哈哈……我是不是最善解人意的好同志?柳岸还说不让我跟你说他回来了呢,哼,我一看就知道他想你想的抓心挠肝儿,看看,他现在是不是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了?”   柳侠扭头看柳岸。   柳岸好像十分无奈地笑了笑,说马鹏程:“快起来吃你的病号餐吧?你看你把我小叔折腾成什么?”   马鹏程跳下床,拎起袋子在眼前转圈:“啧,都什么?有水煮鱼没有?”   柳侠心里此刻波涛翻滚五彩斑斓,紧张得浑身都有点烫,但他还是留意到马鹏程说话鼻音有点重,床边的桌子上也放着几盒药,他过去拿起来一个偏平的药盒子看了一下,是双黄连口服液,他晃了晃盒子说:“吃着这个还想吃水煮鱼?”   马鹏程提着袋子往客厅走:“反正都吃着药了,吃点水煮鱼怕什么?”   九十多平方,隔成三室两厅,处处都透着拮据,餐厅被当成了过道间杂物间,客厅兼具了餐厅的功能。   马鹏程把餐盒摊在茶几上,看到梅菜扣肉,对柳侠呲着牙笑:“小柳叔,你要女的,比我大五十我都追你。”   柳侠这会儿总算勉强镇静下来了,把筷子掰开扔给马鹏程:“追我干嘛?给你当姑奶奶?”   马鹏程一筷子夹起两块肉塞进嘴里:“姑奶奶就亏了,亲奶奶。”   柳岸一巴掌抽在他头顶:“吃你的饭吧,肉都堵不住你的嘴。”   马鹏程缩了一下脖子,继续吃:“柳岸你是不是嫉妒我吃的好啊?哎呀忘了,你大老远的回来,就吃了几个酸包子,快快快,我屋里有筷子,咱们俩一块吃。”   柳侠看柳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还没吃饭?”   柳岸说:“别听他瞎说,我今天凌晨快一点到的,早上闫晓琳买了一堆吃的回来,豆浆、稀饭都有。”   柳侠看看墙上的石英钟,十二点四十,他拿着车钥匙站起来,问马鹏程:“急着回来给你送饭,我也没吃呢,我和柳岸出去吃,要不要再给你带点什么?”   马鹏程嘴里鼓鼓囊囊地摇头:“嗯嗯~,这我就吃不完了,你们快去吃吧,我吃完饭再吃片药睡会儿,我脑袋这会儿还仨蓝球这么大呢。”   马鹏程其实伤风挺严重的,他看着没事,完全是因为他的性格,天塌下来砸断了腰趴着也能说笑的那种。   伤风感冒没什么好办法,必须熬过去那么几天。   柳岸进靠里边的那间卧室去换衣服,柳侠跟着他一起过去。   屋里就三个男人,因为换衣服关门说不过去。   两个人默默相对而视,片刻后同时伸出双臂,柳岸用唇摩挲着柳侠的面颊:“小叔。”   柳侠的心几乎要跳出体外,他按捺住自己几近失控的情绪,偏开头,和柳岸额头相抵:“换衣服,咱们回家。”   柳岸扳着他的后脑勺,用力亲吻了一下,随即放开,走到窗边解开上衣扣子。   柳侠后退了几步,靠在门上,看着他换上牛仔裤白体恤。   看到他们出来,马鹏程指了指门后的挂钩:“那儿有备用钥匙,你们拿着,待会儿回来别叫我,自己开门。”   柳岸准备过去拿钥匙。   柳侠说:“不用,他以后回家住。”   马鹏程瞪着眼看柳侠:“啊?回家住?那柳爷爷他们知道怎么办?”   柳侠不知道柳岸是怎么解释他不回家的原因的,于是他顺着马鹏程的话说:“他们这几天不在家,你不是知道吗?哎,马鹏程,你不会为了吃槐花饺子就告密吧?”   马鹏程和楚昊去榆钱巷看几位老人那天,孙嫦娥和玉芳包的鸡蛋槐花粉条馅儿饺子,马鹏程吃了两大碗,然后扬言要认孙嫦娥当奶奶,以后天天过去蹭饺子吃。   马鹏程端起餐盒喝了一大口蛋羹:“我要是那种人,柳岸回来的事,能最先告诉我吗?”   柳侠推着柳岸往外走:“这不得了?柳岸这几天回家住,等你柳爷爷他们回来再说。”   柳岸走到门口,却还是拿住了那把钥匙,他对柳侠说:“万一回来有事,鹏程吃了药……”   柳侠心里不大乐意,但没再说什么,两个人一起下了楼。   两个人回到老杨树胡同时,是午后两点,此刻骄阳似火,不用上班的人们都在家里躲避这一天里最炎热的时候,胡同里静悄悄的。   一进大门,柳岸就抱住了柳侠。   只是抱着,额头、鼻尖相抵,柳岸低低地说:“小叔,我想你。”   柳侠收紧了胳膊,把柳岸的声音吞没在自己的唇间,直到两个人都不能呼吸,他才让开一点距离,亲吻着柳岸的鼻尖:“我也想你,想的要死,想的……要死……”   “喵~”   软糯缠绵的声音在两个人脚边响起,阿黄歪头,眼睛溜圆,好奇地看着两个人。   柳岸用唇蹭去柳侠脸颊上的汗,然后一直蹭到柳侠的唇上:“咱们回屋。”   ……   ……   窗帘低垂,光影黯淡,窗外悠扬的蝉鸣和窗台上阿黄剪影般优雅的身影,不经意地勾勒着时光深处的岁月安好。   柳侠歪着头,嘴角翘着,眼神却十分委屈看着柳岸的眼睛。   柳岸支着肘趴在柳侠身侧,把他的一只手按在自己脸上:“真的小叔,我真的是害怕俺爷爷他们突然回来,你没机会通知我,你知,飞机上不能打电话。”   柳侠还是不信:“胡说,你到了机场再打电话确认一次也来得及。”   柳岸说:“给谁打?你,俺五叔,小葳哥,您几个随时都可能跟俺爷爷他们搁一堆,我打的谁里电话都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被逮住。”   柳侠突然翻身抱住柳岸:“俺就算正好跟您爷爷他们搁一堆儿,也有一百个法儿找借口换个地方接电话,你就是哄我咧,唔……嗯……柳岸……猫儿……”   柳岸喘着气抬起头,看着柳侠水汽氤氲的眼睛,没等他缓过神,再次吻了下去。   柳侠位置被动,被吻得喘不上气,却不愿意推开柳岸,而柳岸得寸进尺,再次用唇描摹着柳侠的每一寸身体,直到柳侠彻底沦陷在美好得难以描述的快乐中。   柳侠从没顶的愉悦中回神,轻轻喘着气,摩挲着柳岸的脸:“你还想要吗?”   柳岸俯下身体,紧紧拥抱着柳侠,头埋在他的颈窝:“今天不了,你会累。”   感受他身体某个部位明显的悸动,他的头被轻轻推起,柳侠含着他的下巴,用牙齿轻轻磋磨着:“没,我待见。”   说着,他已经把柳岸翻在下面,伏在了他身上,低下头……   柳岸浑身紧绷,双手紧紧抓着柳侠的肩,哑着嗓子轻唤:“小叔……”   刚刚经历过一次他梦寐以求的体验,再来一次,柳侠的每一次碰触,依然让他浑身战栗。   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望柳侠,柳侠最细微的动作,哪怕是轻浅的呼吸落在皮肤上,都能让他得到极大的愉悦,更不要说那不可为外人所道的地方被柳侠亲昵以待,只是想一下,他的身体就会燃烧起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在任何情况下保持理智,可现在他知道了,他不能,就像此时此刻,他心甘情愿放弃所有的理智,享受和柳侠之间最亲密的情人之爱。   再次沉沦在没顶的快乐中,柳岸梦呓一般一声一声地喊着“柳侠,柳侠”。   柳侠看着因为自己而快乐无比的柳岸,不由得裂开嘴笑了。   刚才柳岸用这种方式亲爱他的时候,他震惊又羞涩,可很快,他就被那难以描述的无上快乐所淹没,发自灵魂深处的炙热爱恋汹涌澎湃,什么样的亲昵都不足以表达他们彼此对对方的爱恋,他甚至想要把柳岸吃进自己的心里去,不,那样依然不够,怎么样都不够……。   柳侠重新回到柳岸身侧,看着他沉醉中凝视着自己的眼睛,心下软成一汪谁,他整个人覆盖在柳岸身上,紧紧拥抱着他:“我在……我在……我在这儿。”   ……   华灯初上,两个人方从充满缱绻气息的房间出来,刚放了一锅水放在灶上,柳凌就回来了。   看到柳岸,柳凌和中午的柳侠一样,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但他很快就省过神,并敏锐地感觉到了两个人刚刚有过特别的亲密行为。   不过柳凌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他打开冰箱,拿出洗好的蔬菜,喊柳岸和他一起做饭,就像柳岸从前在家时一样。   柳侠坐在餐桌边,和柳凌解释了几句柳岸回来的原因,然后打开手机,刚刚两个人亲热时,把手机给关机了。   开机音一结束,短信提示音就像一首歌似的响了起来。   “我靠。”柳侠看着一大串未读短信,吓了一跳,三十多条是毛建勇和黒德清的,还有一条是楚凤河的。   未接来电十几个,也全部来自于这三个人。   柳侠先给毛建勇回,不用说,被毛建勇劈头盖脸抱怨了一通,柳侠解释说自己被马鹏程传上感冒,吃了片药睡着了。   毛建勇大怒:“你以为我傻呀?感冒又不是蜂窝煤,碰你一下就沾你一手黑,感冒是病毒,病毒感染需要时间,马鹏程是哪种病毒那么厉害,送个饭的工夫就能让你也感冒到卧床不起?”   柳侠自知理亏,还嘴的时候底气就不那么足:“我怎么知道?这你得去问马鹏程?好了好了,礼都已经给你上过了,不吃饭不是正好给你省钱嘛,发什么臭脾气,有什么事快说,我还等着吃饭呢。”   “谁稀罕你的钱,我要的是你的诚意,诚意。”毛建勇气哼哼地说:“行了,今儿算你真有事,明天老黑、云健咱们几个单独再聚一次,你准时给我过来,敢再放我鸽子你试试。”   柳侠连连表示自己绝对不敢,终于把怒火万丈的毛老板的毛给顺下去了。   他又给黒德清打电话。   黒德清也是跟他说明天哥儿几个单独聚餐的事,他又问了一下马鹏程的情况,知道那家伙这次居然不是撒谎骗好吃的,而是真病了,十分惊奇,   最后给楚凤河打。   柳侠这是最重要的放最后,楚凤河是个特别在意别人感受的人,他打电话,肯定是有正事。   果然,楚凤河是通知他的婚讯:“8月7号,阴历六月十八,那天是立秋。提前这么多天通知你们,是怕你们忙,通知晚了,你们时间上错不开。”   楚凤河有点不好意思,他总觉得专门通知别人这样的消息,好像是跟人要份子钱似的,可别的人他无所谓,只有柳家,他是真是希望他们能参加自己的婚礼。   柳侠大笑:“哈哈,不忙不忙,就算忙,也是把别的事给推掉,你这个说什么都得去蹭点喜气。”   柳凌切着西红柿回过头:“幺儿,问一下凤河,亲家啥都找了没?需不要咱帮忙?”   柳侠点头,他明白五哥的意思,凤河等于没有长辈,也没有本家和亲戚,连朋友都几乎没有,而结婚,其实是一个家庭的大事,在很多幸福圆满的家庭,结婚时,事件中心的新郎官其实是最清闲的人,都是家人朋友在操心忙活。   他按柳凌的意思问了楚凤河。   楚凤河高兴得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那,没,我,我也不认识啥人,不知找谁,本来,我想请王先生,可他说,他一辈子无儿无女,当亲家不合适。”   柳凌走过来,就着柳侠的手机说:“凤河,叫俺大哥给你当亲家,俺伯给你当大执事,你看中不中?”   “中中,中柳凌,我跟王秋俺俩都可想叫您家哩人给俺当亲家,就是怕您……嘿嘿。”楚凤河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   挂断电话,柳侠看着柳岸的后背发呆。   柳岸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扭过头问:“咋了小叔?”   柳侠摇头:“没。”   他在羡慕楚凤河,因为王秋是女的,楚凤河就可以热热闹闹地举行婚礼,向世人昭告他的爱情和婚姻。   而他和柳岸,永远都不可能有婚礼,哪怕是不那么热闹的。 第546章 如约而行(修改bug)   柳侠不开心,柳岸的工作居然比他还忙。   他如果自己愿意,中午还能回家吃顿饭,柳岸说,他们公司在中国没有基础,所以他这次和几个同事一起回来,等于是白手起家,要在这里为公司寻找一块最合适的地方,把根扎下来。   而他们公司起点很高,不是随便一个地方就可以,公司有很多衡量的硬性标准,他和几个同事需要到好几个城市做市场调查,最后把数据进行汇总,让公司上层从中选出最合适的城市,所以不要说中午,连晚上能不能回家都不好说。   柳侠侧着脸趴在枕头上,和柳岸对峙。   柳岸和他同样的姿势,只不过和他方向相反,俩人是对着脸的,柳岸挠了下柳侠的脸:“只是开始,等上了轨道,就清闲多了,你忘了我前几天在美国,还能一天工作三个小时,其他时间去享受美景。”   柳侠说:“你别想蒙我,我当初就那么一个小测绘队,想站住脚都不容易,你们一个正规公司到另一个国家开分公司,杂事比我当初不知道多多少倍。”   柳岸说:“你忘了,我学的是计算机,和你一样是吃技术的,所以我不需要给公司盖一所大房子,还要安置很多办公设备;我们的市场调查很轻松,就是找人提问、记录、统计、汇总,也是脑力劳动,不累,只是时间上会长一点。”   柳侠伸出胳膊抱住了他:“我让你上那么好的学校,是想让你出来享福的,不是让你给人当牛做马的,猫儿,要不,你辞职吧?   皇姑街南四条那个店,费玉明就租了三年,再有不足一年就到期了,你好不容易毕业了,先开开心心玩大半年,租期到了,咱自己开个店,你就坐里头清清闲闲当老板。”   柳岸凑上前,咬着柳侠的下巴:“小叔,我才二十一,你就想让我跟七老八十了样过退休生活?”   柳侠说:“人工作不就是为了挣钱吗?挣钱不就是为了更好地享受人生吗?好的人生不就是清闲惬意,没有压力吗?咱们开店,挣钱的同时,还比较清闲,没有什么压力,这不就是咱们俩的人生目标吗?跟年龄没有关系。”   柳岸又咬了他一下:“可我喜欢我的工作。本来我是搞技术的,这种打前站的事轮不到我,可是我想回来看着你,也想享受自己开创出一片天地的成就,小叔,我保证,我每次出去,最多不超过三天,一定回来看你,中不中?”   最后一句问,祈求中带着深深的愧疚,柳侠心软了:“坐车坐飞机都累,还可能有危险,你不用规定时间,只要别太久就行,要不我会想你。”   柳岸欠身覆在柳侠身上,抱紧了他:“我现在就开始想你了……”   ……   两个人起床后去厨房吃早饭,走到院子里就让柳凌给拦住了,柳凌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两个人,可掩耳盗铃没用,他只好硬装出一副见多不怪的模样,用长辈的语气说这两个不省心的:“您俩都是一脖子印儿,一会儿见了熟人,您打算咋解释?”   柳侠脸皮再厚,被亲哥哥看见那么多遮掩不住的吻痕也有点不好意思,他摸着脖子,期期艾艾地说:“换成衬衣也挡不住,我,我也不知该咋弄。”   柳岸其实心里也有点害臊,可他不舍得柳侠被说,并且他心下也暗自因为柳侠那一身的痕迹而满心欢喜,所以硬撑出一派从容淡定的神气说:“五叔,俺小叔都三十了,这不,可正常吗?”   柳凌一眼就看透了柳岸的心思,因为陈震北在他跟前一点不掩饰同样的心思,不止一次故意在无法遮挡的地方给他弄出几片痕迹来,他苦于说服不了陈震北,也给他弄过两次,想让他感同身受自己的窘迫无奈,没想到陈震北喜闻乐见求之不得,不但不设法遮掩,还要特意换个低领的衣服到人多的地方招摇。   柳凌叹了口气:“可是,您小叔哩朋友都知他没谈恋爱。”   柳岸看了看柳侠:“那是以前,今儿,俺小叔可以说他谈了。”   柳凌知道,也只能这样了,调侃地看着柳侠:“听见没?你谈恋爱了。”   这就是柳岸的目的,简直和陈震北一模一样,脸皮厚,弯弯绕多。   柳侠想了一下,点点头:“我知了。”谈恋爱了,但就不说对方是谁,随他们猜去。   几个人进了厨房屋,都在心里暗自庆幸曾广同这几天太劳累,所以晚上住在茶舍,否则,就算老爷子知道他们的恋情,也足够开通,他们自己也会不好意思。   吃过饭,三个人一起出发,柳凌去律所,柳侠和柳岸去建工机械厂家属院。   到了家属院大门外,柳岸下车,柳侠继续上路,去农业局送标书。   其实标书这一周之内送就可以,但他们暴露在外面的痕迹太明显,单独一个人的时候还能胡乱搪塞过去,两个人同时出现在熟人面前,根本没办法解释,他们内心的感情再热烈澎湃,成年人的理智也都还在,知道自己的感情不容于世,冲动肆意的结果,最大的可能就是让自己和爱人同时堕入深渊,万劫不复,他们不想这种情况发生,就必须控制自己的行为。   柳侠看似轻松愉快地和柳岸道别,开出一条街后,他却把车子停靠在了路边,颓然地靠在座椅上,看着外面发呆。   意外相见的感觉太美好,此刻的咫尺天涯就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而且,此时此刻,他忽然真正地理解了父母家人的担心。   毛建勇和那辉的爱情开始并不顺利,那辉不满意毛建勇,但毛建勇却可以在柳侠和朋友们面前尽情地诉说他和那辉之间的事情,他喜欢那辉什么;他见不得那辉时的想念失落;他见到那辉时的狂热心跳;因为那辉一个眼神的柔情,毛建勇可以跟他诉说一个下午。   但他和柳岸,必须小心地遮挡,哪怕是最好的朋友,他也不能在他们面前流露出对柳岸一丝一毫的恋人之间的感情。   柳侠趴在方向盘上,看着车窗外匆匆走过的人们,心里想:这些人到底图什么呢?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可他们们却要对我的爱情指手画脚,口诛笔伐……   当柳侠坐在路边,对着擦身而过的陌生人迷惑不解的时候,柳岸来到了他昨天休息的房间,打开手机,开始打电话。   第一个是打给陈震北的。   他昨天早饭时和陈震北通过电话,陈震北当时也正和家人一起吃早饭,两个人约定今天见。   电话响了两声就成了接通音,但过了好几秒才听到陈震北的声音:“柳岸。”   柳岸说:“你是不是说话不方便?要不咱们改个时间再约?”   他以为陈震北和陈仲年或陈震东在一起,所以连称呼都没有使用,以免陈震北连辩解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陈震北说:“没事了,我正好和我大哥说完,你在哪儿?”   柳岸说:“星尘电子租的职工宿舍里,马上就去星尘电子上边的那套房子,张力他们几个后天就到,我得过去看看东西安排得怎么样了。”   陈震北说:“那你先去办你的事吧,我上午得去医院看一个病人,中午你去小柳巷,咱们一起吃饭。”   柳岸:“那好,震北叔,中午见。”   第二个电话打给马鹏程,他进来时,房子里已经没人了,马鹏程的药也都没有了,应该是他随身带着。   马鹏程接电话很快,说事也很干脆,张嘴就直奔主题:“我在咱们公司这儿呢,天儿热,我昨天跟人说好的七点钟东西送过来。”   柳岸问:“宾馆呢,说好了没有?”   马鹏程:“说好了,两个大床标准间一起算,一个月八千,包含一顿早餐。”   这是给格林和琼斯准备的,没办法,并不是柳岸崇洋媚外,对外籍人士就更好点,而是格林和琼斯从小就生长在富裕的美国中产家庭,没道理人家跟着他来中国就得降低生活标准。   张力和简青峰自愿跟柳岸合住在公司同一栋楼的一个套房内,马征程朋友的房子,那哥们儿回国三年后,再次决定出国,只是目的地变了,从原来的澳洲变成了北美;他们的房子是盛世京华第一期的高层,三居室豪华装修,租给柳岸每年两万八,押金一万,房租一年一交,钱交给房主的母亲。   这样的地段,这样条件的房子,这个价格算是比较便宜了,不过租赁协议上一大堆规矩,比如不准改动房屋的任何基础设施;不准在墙上钉钉子和类似物品;不准在墙上涂画;不准在卧室用餐;不准在室内抽烟,也不许在房子里放置香烟以及同类物品;房间不允许同时进入五个以上的人,甚至还有不准在主卧室和儿童房做爱……等等等等。   房主的父母住的离这里挺远,但两地之间却有一趟直达的公交,所以他们会随时来突袭检查,如果发现柳岸他们有违反协议条款的行为,当场赶人,并且不退押金和剩余的房租。   因为一共就三间卧室,除了主卧和儿童房,剩下的一间被装成了英式书房,马鹏程当时看着协议条款,问他哥:“你这朋友的意思是,柳岸他们只能在书房、客厅或餐厅、厨房这类大家默认应该干那事儿的地方以外的地方干那事儿吗?他是不是变态啊?”   马征程抽了马鹏程一个后脑勺说:“我朋友再正常不过,人家是怕你们一群狼血沸腾的半大犊子在人家家里胡闹。”   柳岸认真阅读了协议后才签的字,他签了三年,三年之内,只要他和朋友们不违反协议的要求,房主不能以任何理由终止租赁和涨价。   和马鹏程讲完,柳岸收起电话,拿了自己的旅行包就出了门,电脑在他回来之前已经准备好了,今天开始,他和方峥还有马鹏程在国内邀请加入的两个程序员就要开始工作。   柳侠送了标书出来,又去毛建勇的店里拿卡,骆局长这次帮忙介绍的两个工程都很大,柳侠回来时去拜访他送的礼物就有点不够看了,需要继续追加。   代替那辉给他办卡的女孩子他认识,是个非常稳重的人,可今天对着他,女孩子笑的十分诡异。   柳侠的衬衣领子都快拉脱线了,也挡不住那些吻痕,他干脆不去想了,装作根本看不懂别人的表情,像往常一样风度翩翩彬彬有礼地付款道谢。   在骆局长那里,他的待遇升级,哪怕对他态度转变后也一直都很端着的骆局长,今天哈哈大笑,指着柳侠说:“这年头真是不一样了啊,这个样你都敢上街,我谈恋爱那会儿,和你阿姨拉个手被街坊邻居看见,都臊得好几天不敢见人。”   柳侠喝着茶,内心惶恐,脸上却是一副洒脱不羁的恋爱高手样:“情之所至,正常的人性要求嘛。”   骆局长说:“你不是说你被第一次婚姻伤透了心,不再考虑结婚的事了吗?”   柳侠说:“这次遇到的不一样,他说他跟我一样,特别喜欢传统式的大家庭,他以后一定会像对待自己的父母亲人一样,对待我的父母和家人。”   骆局长惊呼:“哎呦小柳啊,这话你都相信?”   柳侠信心十足地说:“我原本不敢相信,可处了这一段,我觉得他跟别人不一样。”   骆局长满脸都是过来人已经看穿结局的了然和惋惜,嘴里却说:“是吗?那,我先恭喜你,结婚的时候别忘了告诉我一声啊。”   又糊弄过去一个。   柳侠从规划局出来,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的焦躁感却更严重了,他坐进车里,拨通了柳岸的电话。   待机音响了一声后,变成了“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也就是说,柳岸拒接他的电话,主动给摁断了。   柳侠心里瞬间翻江倒海,他连启动车子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和柳岸之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猫儿拒接他的电话。   柳侠正空茫茫的不知所措,手机发出一声轻轻的鸣响,是短信接收音,他心里升腾起一股希望,迅速打开手机,屏幕上出现几个字:正在谈话,一会儿回你,猫。   “嘿嘿。”柳侠笑了起来,“臭猫,吓死我吧。”   打开发动机,打开空调,静静地靠着椅背闭上眼,等满身的大汗落下去,他才启动车子,往地佑街方向开去。   店员姑娘要尊重客户,骆局长看似亲热其实只是出于礼节的客套,这两个人都很好应付,可在毛建勇、黒德清和云健面前,柳侠就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关了。   “说,叫什么?多大了?哪个学校毕业?在哪儿工作?你们什么时候开始谈的?为什么要瞒着我们?今天如果不老老实实一一交待清楚,你就别想出这个门。”   三个朋友跟闻到了鱼腥的猫一般,兴奋得不能自已,菜都顾不上点,就开始按着柳侠审讯。   柳侠打定了主意什么都不说,所以表现的十分光棍,看都不看几个朋友,招手叫服务员:“你们这儿最贵的是哪道菜?”   毛建勇“唰”地抽走了服务员准备递给柳侠的菜谱:“不老实交待问题就想吃饭?门儿都没有。”   柳侠抖开餐巾布塞进衬衣领子里,笑吟吟地对服务员说:“红烧肉有吧?先来一份;松鼠鳜鱼一个;那个,一个一个河蚌似的蒸着吃的海鲜叫什么?来一份。”   服务员说:“是扇贝吗?”   柳侠:“对对,就它,你们一份几个?”   服务员:“十个。”   柳侠:“太少了,直接来两份吧,我一个人十个都不够吃。”   毛建勇:“柳、小、侠。”   柳侠:“还有什么好吃的海鲜?麻烦推荐一下,新鲜点的,贵点的。”   毛建勇:“柳小七你丢不丢人,吃饭你不说喜欢吃什么,专挑贵的。”   柳侠得意地看着毛建勇:“我快饿死了,你不快点让我吃上,我就什么贵要什么。”   云健和稀泥:“七儿看来是真饿了,咱们是在你那儿聊了一晌,他可是跑了一晌,投标这活,劳心又劳力,要不先吃饭,吃完了再审他。”   毛建勇不甘心地看黒德清。   黒德清歪着头看柳侠的脖子:“这么激烈,就算他中午什么都不干干躺着,估计也会饿的慌,就先吃饭吧,点几样大补的。”   毛建勇问服务员:“炒羊腰子有没有?要不就虎鞭什么的。”   服务员红着脸,强撑着把职业微笑进行到底:“抱歉,没有。”   ……   服务员拿着菜单出去了,黒德清无声地大笑:“七儿,这会儿什么感觉?没有羊腰子和虎鞭是不是很失望?”   柳侠豁出去不要脸了:“对,掏空了,就指着来这儿补补呢,结果什么都没有。”   毛建勇眼睛里恨不得伸出个钩子来剜柳侠:“你就吹牛吧你,还掏空了,你知道那玩意儿怎么掏吗?人家真刀真枪实干的,根本就没心思啃脖子,一看你这一脖子的狗啃印儿,就知道那妞儿也是个新手,就你这样的,没领证,敢对人黄花大闺女动真家伙吗?”   柳侠一脸不屑:“你随便说,你就是嫉妒我嫉妒得眼发绿。”   毛建勇:“我儿子都有了我嫉妒你什么?”   柳侠:“嫉妒我比你高,那玩意儿比你大。”   毛建勇:“……”这货真那啥了?要不不能一下子就变得这么没皮没脸吧?   菜上来了。   柳侠埋头猛吃。   几个人看柳侠横竖是不会讲了,也就放过了他,反正那姑娘只要和柳侠开始交往了,他们早晚得知道,今儿就算了,本来今天的主角也是毛建勇。   毛建勇今天请客,其实是倒苦水来了。   那辉去医院,那妈妈就给那喆打了电话,他居然到现在都没回来,瑞典到中国才多远,何况现在是假期,毛家二姐当时在巴西呢,昨天都在宴会上接待客人了。   那辉倒不怎么在意,可那妈妈十分生气,而她和那喆打电话发脾气的时候,又碰巧让毛爸爸听到了。   兴奋的毛爸爸其实开始根本就忘了还有那喆这么个人,可被那妈妈这么一提醒,毛爸爸也开始生气了,认为那家不重视他的孙子,唯一的舅舅都不回来参加他大孙子的满月宴。   毛爸爸现在地位高,又有钱,脾气也被养起来了,一点委屈不愿意受,生气就要表现出来,他脸色臭,那妈妈就觉得他是在给自己脸色看。   所以从昨天到刚才,毛建勇在家里过的是战战兢兢,一边是身体不好的岳母,一边是为了自己的事大老远过来操持的父亲,他夹在中间,大气都不敢出。   他一诉苦,黒德清也想起了自己家里的糟心事。   杨柳的哥哥三年前借的二十万像忘了一样,前几天又打电话要借五十万,还想让自己儿子也来京都上学,说杨柳带一个也是带,带俩也是带。   云健的苦恼不说大家也都知道,欠钱,父亲身体不好,被父母逼婚……   听着三个在外人眼里各种风光得意的好朋友对着吐苦水,柳侠早上被迫和柳岸暂时分开的烦恼,好像淡了那么一丢丢。   当柳侠在玉鼎宴跟人耍流氓的时候,柳岸来到了小柳巷2排21号,陈震北已经在等着他了。   柳岸拿出一份厚厚的文件,递给陈震北:“美国那个网站卖掉之前的各项数据,星尘科技的计划书。”   陈震北看得非常仔细,柳岸等待的也十分耐心。   二百多万对现在的陈震北可能就是九牛一毛,但对柳岸而言,这并不是他心安理得有钱不还的理由,可因为柳凌的关系,他如果以正常方式归还那笔钱,陈震北肯定除本金之外,一分钱不多要。   可陈震北可以不要,柳岸却不能不给。   朋友之间救急,钱少的话可以不说利息,大笔的绝对不行,但他们之间,要了陈震北过意不去,不给柳岸觉得永远都欠别人的,所以,柳岸选择用另一种方式来处理这笔钱。   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也相信陈震北的眼光。   二百多万在他这次的创业启动资金中占的比例不算太大,但同样的数目以不同的方式投入,他和陈震北之间的关系就从朋友帮忙变成了商业合作伙伴。   既然是商业行为,那所有的程序都要按商业的规矩来。   现在,柳岸是让陈震北来决定,他要不要确立这种关系,也就是他是不是愿意把那二百多万当成对星尘科技的投资。 第547章 顿悟   计划赶不上变化。   柳岸早上好一通商量论证,才勉强说服柳侠接受他晚上可能不回家住的要求,可到了下午五点,听到别人议论了两句下班之后的计划,柳岸就按捺不住给柳侠打了电话,然后两个人早早地回了家。   一起做饭,一起吃饭,一起在院子里纳凉,趴在柳侠肩上,听在外游玩的家人们打回的平安电话,然后一起冲个澡,做点爱人之间才有的小活动后,相拥而眠。   其后的一周,每天都如此,张力和格林、琼斯到的那天,柳岸也只是比其他几天晚了几个小时,晚上十一点多到家,而没有留在公司和几个兴奋的同事加班熬通宵。   那天,因为他回来晚了,柳侠认定他很累,拒绝了他亲昵的要求,洗了澡就让他睡。   柳岸睡不着,柳侠就让他想个催眠的节目,柳岸提出玩手机游戏:柳侠玩,他看。   并肩躺在床上,柳岸揽着柳侠的肩膀,简单有趣的手机游戏让人沉迷,看着柳侠孩子似的为了过关的焰火而得意,柳岸再次暗骂自己原来的想法真叫个蠢。   他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能无忧无虑长长久久地和柳侠在一起,可他居然因为怕柳侠担心他过于劳累,不敢让柳侠看到他真实的工作状况,在同一个城市的方寸之地,让自己和柳侠忍受生离之苦。   连当下的幸福都不知道珍惜,居然敢妄谈永远,真是读书读傻了。   柳岸再次唾弃了一下自己,然后在游戏清脆的水滴音中,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   柳长青一行的旅游计划延长再延长,七月二十八号晚上,柳葳在哈尔滨打电话,说燕来宜假期到了,早上已经乘飞机回了原城,他们剩下的人明天去大兴安岭。   孙嫦娥从从柳长青嘴里听过这个名字很多次,这个名字从青年到老年,无数次出现在她的幻梦中,现在终于有机会来到离它如此近的地方,孙嫦娥想去看看。   柳凌、柳侠、曾广同一致表示支持,京都这几天的气温直奔着要人命的高度而来,建筑工地很多已经全天停工,苌景云的小队也已经回来了,这个时候他们回来,只能一天到晚呆在空调房里。   可孙嫦娥和玉芳都是在空调房呆几个小时就会头疼,瓜瓜则根本不喜欢在屋子里呆,小家伙习惯了睁开眼就在柳家大院里自由自在地信天游,如果睡醒后半个小时内还不让出门,就会用嚎啕大哭抗议。   柳凌和柳长青他们说了京都的情况,鼓励他们在东北多玩几天,能回来赶上楚凤河的婚礼就成。   他们在得知凤河婚讯的当天晚上,就在电话里和柳长青说了想让他婚礼那天当大执事的事,柳长青欣然同意。   柳魁那里就更没问题了,知道楚凤河不好意思跟自己张口,柳魁还有点埋怨凤河跟他太见外了呢。   知道父母还要再外面多玩几天,柳侠心里每天都紧绷着的某根弦暂时松了下来。   曾广同这两天也不再去学校了,每天在柳家逗着阿黄避暑。   柳侠怕热,正好这些天他该办的事也都办的差不多了,柳凌和柳岸就让他在家里陪曾广同,其实就是觉得他太辛苦,想让他安心在家歇着。   柳侠也乐得如此,他在家,柳岸正好能开着大越野出去办事。   哪里都有狗眼看人低的人,他从小到大没少因为衣着寒碜被人下看,十分了解华美的行头对人的第一印象有多重要,大越野可能不能帮助柳岸成功,但至少能让他在过程中被客客气气对待。   再一个,呆在家里他还可以做饭,柳岸和柳凌每天回来就能吃到现成的。   顾嫂其实做饭可以,但柳侠坚持每天亲自动手做几个柳岸喜欢吃的。   柳侠和柳岸重逢的第三天,曾广同回来了,看到柳侠和柳岸脖子上经过两天的发酵更加刺眼的吻痕,他呵呵一笑,居然连问都没问一句。   他这诡异的态度,让柳侠直怀疑他是不是也是同性恋,要不然没法解释他为什么对柳凌和陈震北、他和柳岸的事接受得那么坦然,完全没有任何障碍。   曾广同好像看出了柳侠的想法,有一天,又只剩下两人一猫在家,曾广同就问了柳侠,柳侠被吓了一跳,因为他这个想法真的有点大逆不道的意思,毕竟,曾广同可是有三个孩子的人。   曾广同笑呵呵地说:“你那么想多正常啊,就我对你们这态度,是个人就得怀疑我。   不过呢,大伯真不是,大伯只是这辈子经得多见得多了,把人世间乌乌糟糟的东西看明白了而已。”   柳侠看着他,静候下文。   曾广同看着被三十九°高温摧残得蔫巴巴的海棠树,陷入回忆:“我早年留学的时候,见过像你和小猫这样的人,我房东家的亲戚,特别文静的一个男孩子,弹得一手的好钢琴。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大概二十一二,大学差半年毕业,他学建筑,但希望毕业后去海军服役,说可以满世界的跑。   他还问过我很多中国的事,不过我那时候刚出国,英语一塌糊涂,每次跟他说话都是英语、汉语和手势一起上,不知道他到底听懂了多少。   我们一共也就见过四次,他很快就去其他城市实习了,从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他的消息我都是听房东太太说的。   他毕业后,没能如愿以偿进入海军部队服役,而是去了法国。   两年后,我回国了一趟,再回去,就听到了他的死讯,房东太太说,他是吞枪自杀的,因为他喜欢男人,被家里知道了,而他们家是虔诚的**教信徒,同性恋在他们的宗教里是罪恶,他被他的家庭视为耻辱。”   可能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太久,曾广同的口气十分平淡,就好像在说“今儿天儿不赖,晒被子正好”一样,但柳侠却听到了他内心深处的伤痛和怜惜。   曾广同停了片刻,接着说,口气依然无悲无喜:“我当时年轻,世界在我的眼里非黑即白,所以当房东太太用鄙夷的口吻说起他的时候,我也认为他应该被唾弃,他居然喜欢男人。   但后来有一天,房东太太又哭着问我,她说,‘曾,亨利那么好的孩子,为什么要喜欢男人,如果不是这样,他就不会死,我就还可以期待他骑着自行车来看我。’   然后,我就想,是啊,亨利明知道在他们的宗教里,男人喜欢男人是罪恶,他为什么还要喜欢?以至于为此失去生命?   我想了很多年才想明白,因为他就是喜欢,那是他无法改变的天性,就像我无法改变自己长得不够漂亮的容貌一样。   那么,如果是天性的话,在不妨碍到其他人的情况下,为什么他会被鄙视到死,而长的丑的人却不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呢?   这个我很容易就想明白了,因为丑人很多,而同性恋很少,仅此而已。”   曾广同收回目光,转向柳侠:“所以幺儿,我能坦然地接受你们,是因为你们没有错。”   柳侠吸了下鼻子,拿出他所有的真诚说了声:“谢谢……大伯!”   曾广同笑着说:“谢啥?我只不过是用该有的态度来对待你们罢了。”   柳侠说:“那也该谢谢。”   曾广同的脸上忽然带了点严肃:“幺儿,虽然同性恋是天性,不该被歧视,但有一点我希望你能知,同性恋现在被歧视,除了因为少,因为这些年主流文化刻意的引导,还有很重要的一条,就是现在有很多同性恋者自己不检点,败坏了这个群体的名声,大伯希望你和猫儿能洁身自爱。”   “绝对不可能。”曾广同的话音刚落,柳侠就掷地有声地回到道。   他也从报刊杂志上看过不少揭秘同性恋群体的文章,在那些文章里,同性恋群体真的是乌烟瘴气,柳侠都想不明白那些人是怎么想的,作践自己很有意思吗?   他和柳岸,五哥和陈震北,绝对不可能成为那样的人。   并且,在柳侠的意识里,日子不管是好是坏,都是自己过的,他一点也不想把自己划入某一个团体,他知道柳岸、柳凌和陈震北也是同样的想法。   曾广同说:“我知道你们几个都不是那种人,大伯只是做为长辈,给你提个醒。”   晚上,柳侠把他白天和曾广同谈话的经过跟柳岸学了一遍,他刚知道柳岸是同性恋的时候,除了担心他被歧视,就是担心他会把控不住自己,给自己染上什么病了,他给柳岸说的重点是曾广同最后的忠告。   结果,柳岸的关注点和他不一样。   柳岸听完后,紧紧地抱着柳侠说:“小叔,咱不学那个孩儿恁傻,就算全世界哩人都歧视咱,就算他们当面逼着咱去死,咱也不死。”   柳侠想起了他刚刚得知柳岸是白血病时候的心情,他回抱着柳岸说:“我知,我才不会干那傻事呢,背后说咱哩,咱听不见,他们白放屁;当面敢说,我大巴掌呼他,咱不坑人不害人,凭啥要死?要死也是他们去死,。”   心心相印的感觉如此美好,哪怕他们的话题压抑沉重,此刻能安静地厮守,就足以抵消所有来自外界的干扰。   柳侠不想让辛苦了一天的柳岸再想糟心的事,迅速转变了话题,问他今天成果如何。   柳岸说:“可顺利,我是新手,可琼斯他们经验丰富,虽然面对的客户从美国人变成了中国人,但人类有共同的特质,对美、对实用、对便利的感受差不多,所以,俺只需要把在美国已经做熟的业务,稍加改造,在细节上更适应中国人的习惯就可以了。”   柳岸说这话的时候自信而从容,柳侠觉得他不像是为了不让自己操心装的,心里踏实了很多。   初入职场,很多学校时候的高材生照样手忙脚乱无从下手,特别是专业性强的职业,从理论到实践,需要时间适应和转换。   柳侠到三大队后第一次跟队作业,紧张了一路,如果不是实习时候谢仁杰把他当成个正式人员用,他什么都干过,到了工地肯定连个合适的站的地方都找不到。   柳岸的专业,具体的程序什么柳侠不懂,但现在他每天都在使用电脑,他可以通过自己的体会,对计算机网络做出一个基本的判断,那绝对是一个相当庞大复杂的系统性工程,背后的建设者们,每个人所做的可能都只是其中一个很小的板块。   柳岸凭着一本《计算机初级教程》就能摸索着做出具有实用价值的软件,证明他足够聪明,在计算机上也有天分,但那些软件都只适用于某个独立的领域,和他们公司要建立的能够供所有人、从所有角度和层面使用的大型网站不一样,柳侠一直担心他无法顺利地融入进团队之中。   现在看来,柳岸融入的很顺利,柳侠想到柳岸第一个暑假就跑去J州那么遥远的地方实习,后来的每个假期也都是找世界著名大公司实习,觉得柳岸真的是特别有主见、有远见。   柳侠勾着柳岸的脖子,用力蹭了蹭他的脸:“我就知你可铁。嘿嘿,不过,就算你不铁也没事,反正咱现在有房有车有存款,你就算是个二傻子我也能养活你。”   柳岸轻笑着回应他的亲昵:“成傻子你也养我,那我就啥都不怕了,只管跟着他们瞎闯,闯出个钻石矿我跟着分蓝钻赚大钱,啥都闯不来,就回来吃你喝你住你的。”   柳侠笑着松开手:“扫榻以待,随时等你回来打秋风吃大户。”   柳岸坐在床沿上,微笑着看柳侠:“我都跟你同床共枕二十多年了,还用扫榻?”   他的眼睛里含着两个人都懂的深意,让柳侠有点脸红心跳。   柳侠也上了床,半躺在柳岸身边,双手垫在脑后,看着房顶叹息:“哦,真不敢想,可二十年了,你将生出来,偏着头哭着找奶哩样儿还跟夜儿个样咧。”   他往下一秃噜,四仰八叉地把一条腿搭在柳岸的腿上:“所以咧,咱得好好珍惜现在,要不,还没享受几天咧就老了,那就太不划算了。”   柳岸说:“是,我现在知,为啥有人那么想长生不老了。”因为身边有个爱的人,只有永生,才能和他长相厮守。   柳侠睡着了,柳岸在黑暗中睁开眼,摸索着找到柳侠的左手,让两只手十指相扣。   关于公司的业务,他并没有骗柳侠。   两年半以前,他建立第一个搜索网站——也就是他一个月前刚刚卖掉的那个网站——时,真的很难,每天加班,熬通宵是常态,开车、吃饭、刷牙时眼前都是代码,做梦都是在构建模型,不停地建立,不停地推翻或修改、完善,没日没夜地干了半年,网站才投入使用。   但现在不同了,他已经有过两次建立的经验,其中包括一次完整的成功例子,所以他拥有一套完整的经验模式。   如果把建立网站的过程比作建立一个灌溉系统,第一次他们就是从选择合适的渠道模式开始,一点一点摸索着,一直到把水渠建成,把水引进来。水来了之后,又发现水渠有很多地方设计的不合理,导致水流不畅,需要改进;或者水渠某些部分太薄弱,可能会导致塌方漏水,需要及时修补;最后才建成一个渠道路线合理、渠壁结实扛造、喷灌口光滑流畅输出顺利的灌溉网。   这次,他等于跳过了前期最艰难的选择渠道模式和开挖渠道的过程,只需要轻车熟路地把原来的渠道模式和成熟的渠道复制过来,把渠道的线路修改得更合理即可。   当然,他不会只满足于修改线路,他要让这个灌溉网兼具更多的功能,否则,他的网站也很难从国内已有的搜索网站中抢夺到一块地盘。   他离成功还十分遥远,甚至仅仅只能算刚刚起步,一不小心,就可能夭折在纷纷拥拥的创业大军中,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再犯原来本末倒置的错误,为了事业,把他和柳侠当下的幸福置后保存。   人的一生如此短暂,他必须要珍惜和小叔在一起的一分一秒。   柳侠睡的踏实安详,柳岸侧过身,把胳膊轻轻搭在柳侠的腰间,闭上了眼睛。   ——   八月三号下午,柳葳打电话,他们人在丹东,正准备出发前往沈阳。   苏圩的朋友在沈阳已经帮忙买好了机票,四号早上,柳长青、孙嫦娥、柳长春、玉芳和瓜瓜坐飞机回京都,剩下的人开车回来。   柳长青他们急着回来,是因为再有四天就是凤河的婚礼了,柳长青是总理当天所有事务的大执事。   他们回来后,在京都休息一天,五号,柳凌、柳侠跟他们一起回去参加凤河的婚礼。   曾广同也想回去。   他本来的计划就是今年去柳家岭度夏的,因为学校的事被绊住了,这次他仍然走不了,他得亲自看着把那些大型画作完成,估计就到八月底或九月初了,所以他只能让柳侠他们帮忙给凤河带一份礼。   三号晚上,柳侠和柳岸几乎通宵未睡,两个人并没有做特别亲密的事,他们就是睡不着,相拥而卧着说话,间或沉默。   四号早上,两个人仔仔细细把家里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柳岸留下的任何痕迹后,吃过早饭,柳侠把柳岸送到了星尘科技的宿舍。   王卓彦听到声音出来开门。   所以,柳侠和柳岸没有任何恋人之间的表达,他亲热地和王卓彦打了个招呼,和柳岸摆摆手,就笑着离开了。 第548章 楚凤河结婚了(一)   太阳炽白刺眼地挂在一览无余的天空,气温38摄氏度,站在室外水泥地上,感觉人会被烤糊;麦季鸟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大喇叭里二大娘和银环两个妈的对唱响出八条街去。   柳侠牵着瓜瓜,站在卧室门口,看柳葳、楚小河和小马吭哧吭哧地挪柜子。   楚凤河和王秋的新房就是鑫源小区柳川那套房子的次卧,这对新郎新娘节俭得没边儿,除了王秋家陪送的一个大立柜、一个梳妆台和一个写字台,两个人就买了一张床,墙壁用白色涂料又刷了一遍,其他地方都没动,荣泽现在农村稍微像点样的人家结婚都不会这个样,新房至少要铺个地板砖,天花板要走个石膏线造型。   昨天柳侠他们回来后,过来参观新房,觉得水泥地实在太扎眼,柳凌和柳侠就开车去买了卷红地毯,可他们回来的时候,鑫源小区这一块停电了,又热又黑的,地毯没办法铺,只好等今天,刚刚柳魁带着迎亲的人一走,他们开始挪东西铺地毯。   柳侠很想跟着去迎亲,他记得大哥、二哥和三哥他们二十多的时候都跟着去迎过亲,尤其是大哥,柳家岭近些年娶媳妇,迎亲的人里边就没少过柳魁。   楚凤河挺高兴的,可孙嫦娥和秀梅把柳侠给揪了回来,因为柳侠没结婚,大哥、二哥、三哥他们当年之所以是迎亲的热门人选,是因为他们结婚了。   柳侠的车被柳钰开着去迎亲了,柳侠在家,被分配了个看瓜瓜的任务。   嫦娥说,这里是荣泽,不是柳家岭,小孩子一眼看不见可能就永远找不回来了,把柳侠吓得一步都不敢让瓜瓜离开,不是抱着就是牵着,还好瓜瓜特别乖,只要不是长时间呆一个地方不动,小家伙就很高兴,柳侠就牵着他满屋子乱转,哪儿热闹就往哪儿凑,要不,这么喜庆的日子,他要一直带着个闹人精孩子,不得委屈死?   地毯已经铺好了半边,现在只剩放床和大立柜这半边了,床刚才已经拆开先挪到了客厅,这会儿大立柜一挪开,就能铺了。   瓜瓜跑过去撅着小屁股推地毯卷,柳侠和柳葳跟他一起,把地毯推到墙边。   地毯买的长了大概十公分,不太伏贴,柳侠和瓜瓜就站在墙角当镇纸,压着地毯,柳葳和楚小河、小马把柜子重新挪回墙边。   床下面的底柜一被抬回来,柳侠和瓜瓜就算完成任务了,叔侄两个手牵手去北边的卧室,孙嫦娥和玉芳、晓慧在这屋分糖果瓜子。   瓜瓜看见玉芳就跑了过去,挤在她的怀里去抓瓜子,柳侠拉过张椅子坐下,下意识地就想去兜里摸手机,掏了半截,想起什么,又松开了手。   玉芳说:“幺儿,瓜瓜搁我跟前耍一会儿,你想去哪儿耍就去吧,看他给你缠哩,啥都干不了。”   柳侠说:“我出去也没啥干,将他们抬床我想帮一下忙,小葳都不叫。”   孙嫦娥把一小包糖果瓜子扔进一个大纸箱里说:“几点了小侠?”   柳侠拿出手机:“十点五十五。”   孙嫦娥说:“人回来得差不多一点,你搁这儿也没事儿,去弄碗菜吃吃,带着瓜瓜回家吧,孩儿晌午得睡一会儿。”   城里结婚,现在都是只管一顿饭,得新娘子回来、拜过天地之后才能吃,这个时候自己去吃,柳侠觉得不好意思:“我不饥,我带着瓜瓜回家,饿了俺俩自己随便做点啥妥了。”   孙嫦娥白了他一眼:“这么热,做啥咧,我喊喊小河,叫他去给你端一碗过来。”   柳侠正想说不用,楚小河正好过来,他一头都是汗,但从里到外透出喜气洋洋的信息,看着特别精神:“柳侠,俺大伯说你清早吃饭老早,怕你饿了,叫你过去先吃点菜,走,去东院。”   柳川这个院子也搭了临时房子当仓库,地方不够,今天的饭就在最东边那个院子做,胖师傅和因为高温回来休整的赵欢掌勺。   晓慧推了一把柳侠:“快去吃快去吃,吃了回家搂着瓜瓜睡,看你哩脸都熬成青的了。”   柳侠抱过瓜瓜站起来:“哪儿有?我这是晶莹玉透的白。走瓜瓜,咱吃肉肉去。”   他们到了院子里,看见柳长青和王君禹一起坐在大门口的篷子下。   王君禹今天负责礼桌这一块,看见柳侠,他笑起来:“快吃点东西找地方睡会儿去吧,看你那脸,快成夜游神了。”   柳长青说:“王师傅都给你盛好了,快去吃吧,看好孩儿。”   柳侠“哦”了一声,抱着瓜瓜和楚小河一起出来了。   胖师傅不但给柳侠盛好了一碗看着就非常好吃的炖菜,还忙里偷闲给他冰了碗银耳莲子红枣汤,赵欢给柳侠做了个他特别拿手的酸辣白菜。   把白菜放在柳侠面前,赵欢说:“柳工,你,你不是有病了吧?”   柳侠把一块肉喂到瓜瓜嘴里:“没啊,你为啥这样说?”   赵欢说:“柳大爷将给王大爷俺俩交待,叫给你做点好消化又营养哩吃,你这么年轻,专门说要好消化,我还想着是你哩胃不好咧。”   柳侠说:“哦,这呀,我前几天因为吃冰镇西瓜,肚子疼哩差点住院,俺伯他们叫吓住了。”   根本没这回事,但如果他不找个理由,就成了柳长青给他开小灶。   胖师傅说:“咦,西瓜可不能冰着吃,太凉,吃了伤胃,赶紧吃点热乎哩吧孩儿,以后记住,不能贪一时痛快,啥都胡吃。”   柳侠感激地冲胖师傅和他的新员工点点头,开始埋头吃饭。   楚小河看见他吃那么快,以为他真是饿的很了,说他:“这儿就是您家,你客气啥咧,饿成这样都不说过来要点吃哩?”   柳侠说:“没客气,可今儿不是凤河哥办事嘛,恁多客,我独个儿来吃多不得劲。”   楚小河说:“一点也没不得劲,你这样外气,俺才觉得不得劲咧。”   柳侠笑着说:“我会跟你外气吗?我是跟那些客外气。”   小河笑起来:“没事,你藏这儿吃,没人知。”   吃完饭,柳侠骑着柳魁的自行车回家,还没走一半,瓜瓜就瞌睡得前仰后合,柳侠一只胳膊抱着他,单手骑车回到了家。   关闭门窗,打开空调,这里听不到大喇叭的声音,屋子里凉爽安静。   柳侠把瓜瓜靠里边放好,自己去冲了个澡,回来躺在他身边。   确实很累,但柳侠睡不着。   他们本来说好,五号——也就是前天早上——开车回来的,那天吃早饭时,柳侠偷偷去后院给柳岸打电话,结果柳岸的声音听着不太正常,很像是感冒了。   柳侠一下就急了,他跑回家,跟孙嫦娥和玉芳说土地局的那份标书出了点问题,人家打电话让他马上过去一趟,就开车去了星尘科技的工作室。   到那里一看,柳岸果然感冒了,不发烧,就是鼻塞、嗓子疼。   柳岸半夜感觉不适,一大早起来就打了林培之教授的电话,林教授当时刚刚结束一个手术,人还在医院,他让柳岸马上过去,给他采了个血,血液检查结果没问题。   林教授没给柳岸用药,就让他多喝白开水,不要一直呆在空调房里,同时减少工作,如果采取这样的措施一天后感冒症状还继续加重,再联系林教授,根据情况决定治疗方案。   柳侠和柳岸去小柳巷陈震北那里住了一天一夜,不开空调,柳侠看着柳岸,不许他做任何和工作有关的事,看着他半个小时喝一次热的白开水。   五号早上,柳岸的症状明显减轻,柳侠这才返回老杨树,和柳凌、柳葳一起,开车带着孙嫦娥和玉芳、瓜瓜、俊豪返回中原。   柳长青和柳长春、云芝、玉芝是坐四号晚上的火车回来的,   柳岸回到国内,他们打电话方便多了,柳岸一天至少给柳侠打三次电话,说自己的情况,问柳侠的情况。   今天早上柳岸给他打电话,说他的感冒症状已经完全消失了,从电话里柳侠也听得出来,确实是这样,可柳侠还是开心不起来。   他已经非常努力地打起精神了,昨天晚上在楚凤河那里,点着蜡烛,又闷又热,他还和大家伙一起闹腾到十点多,但他不能安静,一安静就觉得心里空,不想动弹。   他知道家里人都很关注他的情绪,他不想让家里人操心,觉得自己这种状态真是又矫情又不孝,可他心里就是没精神。   他发自内心的为楚凤河的婚事高兴,所以今天去楚凤河那里,他去之前是蛮有兴致的,可是到了那里,置身在那无处不热闹的环境中,他却觉得自己和那里格格不入,那种感觉,很像塞着耳朵听声音,遥远而不真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种感觉。   现在,回到安静的家,他感觉舒服了些,但心里却觉得对不起楚凤河,小雲他们几个不能给他压床,不能参加婚礼,已经让楚凤河很遗憾了,自己再扫兴,凤河肯定会伤心。   柳侠摇摇头,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猫儿已经回来了,即便家里人永远不同意,他们也有很多时间可以偷偷在一起。   猫儿喜欢的是我,不是别人,这已经是最好的了,为啥还不知足?   嚯嚯,高兴起来,家里人肯定会同意,肯定会……   “滴沥。”一声柔和的短信提示音忽然响起。   柳侠拿过手机打开:小叔,我吃完饭了,准备午睡,你也找个地方睡会儿吧。   柳侠的嘴角翘了起来,看了看瓜瓜,侧转身,开始打字:我已经进入半睡状态了。   点击完发送,柳侠合上手机,躺平,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四十分钟后,他被瓜瓜给挠醒了,小家伙看他睁开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鸡鸡:“尿。”   柳侠抱着他就往厕所跑,小家伙贪玩,不到憋不住想不起来跟大人说,在柳家岭,到处都是土地,可以随便尿,这里可不行。   瓜瓜痛痛快快地尿了一大泡,柳侠抱着他自己也顺便解决了一下,出来一看墙上的复古挂钟,一点整。   “晚了,咱俩看不上花媳妇儿进门了。”柳侠马马虎虎地给瓜瓜擦着脸说。   两个人,两分钟穿衣洗漱完毕,跑到楚凤河家大门口,听到东边传来三声火铳响,迎亲的队伍正好回来。   柳侠把自行车放在西边那个院子里,抱着瓜瓜就跑了出来。   柳魁已经下车了,指挥着路边的人给新郎新娘让开道。   小蕤肩上扛着摄影机,对着正在下车的新郎新娘拍,柳川对着柳侠这边问:“准备好了没?”   站在大门口石台子上的柳葳举着个彩喷筒,摩拳擦掌:“好了,绝对糊他俩满脸。”   他忽然看见柳侠站在对面,马上对着他招手:“小叔快来,你也拿一瓶,多点人呲有意思。”   柳侠跑过去,柳葳接过瓜瓜驮在自己肩上,递给柳侠一个彩喷筒:“啥都不用管,使劲往脸上糊就对了。”   柳侠点头:“明白。”   楚凤河牵着王秋的手过来了,新郎官白衬衣黑裤子,新娘子一身大红纱裙,两个人笑的都有点害羞。   瘦成一绺儿的新郎,白嫩圆润的新娘,柳侠居然觉得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特别般配。   新人走到东院门口,孙嫦娥出来了,她快步走到楚凤河和王秋跟前,蹲下身,在地上抓了一把,往衣襟里一塞说:“孩儿,回家了哦。”转身就往家里跑。   她今天充当楚凤河母亲的角色,为他们请孩子回来。   柳葳对柳侠和小马说:“准备了啊。”   柳侠点点头,使劲摇了几下彩喷筒,然后毫无预兆地突然冲过去,对着正在咧嘴笑的楚凤河的脸,一阵眼花缭乱的叠“8”字狂喷。   柳葳和小马大叫着跟过来,柳葳边对着王秋的脸喷,边控诉柳侠:“小叔,你抢跑犯规。”   柳侠揪着想要躲闪的楚凤河的胳膊,把他按在墙上超近距离喷:“犯规就犯规,喷了再说。”   楚凤河被喷得眼都睁不开了,挣扎着大笑:“柳侠,你等着,等你结婚,我给你喷成个蚕蛹。” 第549章 楚凤河结婚了(二)   农村办喜事,只要不是为人太差,把村子里的人都得罪光了,酒席稍微一做就得十来桌。   荣泽一个小县城,跟农村差不多,谁在老家都有很多没出五服的本家。   楚凤河不太一样,除了小河一家三口,他现在等于没有本家和亲人;王秋是二婚,娘家那边怕别人说贪图礼金,也没有把事办得很大,送亲的人就王秋的两个哥哥嫂子和一个侄子,加上王君禹和柳家人,楚凤河原来估算的酒席最多三桌,这还是为了表示重视,娘家来人男宾女宾要分桌招待,否则两大桌就够了。   柳长青经验丰富,他没听楚凤河的,直接让胖师傅和赵欢备了四桌的材料,可以长期存放的干菜还要更多一些,结果,来的人坐六桌都紧张。   不光现在静安小区的原材料供应商们都来了,跟着凤河干的时间比较长的工人也来了好几个,最让人想不到的是,张发成和已经混成荣泽第一富豪、主场搬至原城的桑德山也来了。   燕来宜的哥哥燕南山因为柳钰的关系,和凤河见过两回面,两个年龄差不多的人一见如故,加上知道柳家和凤河关系不同一般,燕南山今天和妻子也来了。   还有因为柳川和楚凤河认识的荣泽公安局的张小田几个,马小军一家三口和凤河被打住院时半夜帮忙转移的两个派出所干警,甚至还有两个和王秋要好的集资户。   虽然是新郎官,楚凤河也同时是一家之主,今天如果家里发生比较大的事还得他操心,他刚才一进院子就发现实际来的客人和预计严重不符,饭菜和桌椅板凳肯定差很多,他抓了几把脸上的彩喷胶,把眼睛露出来,就赶紧去找柳长青商量对策,他的意思是不行今天就不在家里摆酒了,都改饭店去。   柳长青摆摆手,让他进屋安心当他的新郎官:“这事我都安排好了,墩儿(凳子)啥哩借借就有了,饭菜你不用管,等你拜完天地,饭菜也就出来了。”   楚家兄弟这些年过的太坎坷,人灾难多了,难免要胡思乱想,荣泽城的人现在办酒席绝大多数都会选择在饭店,楚家兄弟两对夫妇却都希望好不容易迎来的一桩喜事能全程都在家里办,也就是给家里冲冲喜的意思。   柳家的人也都支持他们这个想法。   信不信那些玄妙,试试总是没错,何况楚凤河的客人不多,在家摆酒也不会多麻烦。   现在,事情进行到一半,如果再改成去饭店,估计楚家兄弟两个小家庭都会产生心理阴影,觉得他们真的是运气不好,什么事都不顺利,所以柳长青决定,今天的饭无论如何都得在家里吃,大不了换一种形式。   凤河有点疑惑,但他相信柳长青,所以什么都没说。   等他拜完天地,发行饭菜真的都做好了,只不过和他想的不太一样,除了招待娘家人的两桌是十分讲究的炒盘,其他人都是大锅炖菜。   楚凤河心下有点……不安。   这种操作,不但看起来寒碜,还很容易引发矛盾,因为在一般人心里,在桌上吃酒席和端着一碗炖菜坐小板凳的待遇实在相差很大,坐板凳吃炖菜的人会觉得是一种屈辱。   凤河的担心不无道理,但今天的情形完全相反,到最后,大家都更喜欢后者。   今天来的人里边,就社会地位而已,柳川和政府办的张主任无疑是最高的,张主任工作忙,早上过来上了二百块钱的礼就去上班了,剩下的就是一个柳川了。   而柳川今天在安置好了接待娘家人的两桌酒席后,就嚷嚷着说自己饿的不行了,得先吃点东西,然后他就先去盛了一大碗烩菜,上面还放着两个馍,他边吃边跟张发成、桑德山、燕南山和马小军、张小田几个解释,说凤河没想到大家都会来捧场,安排的东西不太够,柳长青已经让柳侠、柳葳他们找地方借桌子去了,一会儿他们都坐大桌吃饭。   桑德山几个什么人呐?那都是从社会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人精,柳川一句话没说完他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就说,来的都是自己人,没必要讲究那些虚的,饭能吃嘴里就行了,谁说非得坐桌子才能吃啊?这么热的天让柳侠他们跑什么呢?快点快点打电话叫回来。   然后几位老板和柳川一样,自己去盛了菜回来,把楚小河两口子办补习班用的小凳子往外一拉,跟农村饭时的老树下一样,围成一圈,一边吃一边喷大江东。   最该端架子讲究的几位都不嫌弃大锅菜和小板凳,其他人就更没问题了。   一群原材料商巴不得有个机会攀上张发成和桑德山呢,一个个都积极地去找碗盛菜,然后和柳川他们一样菜上压着两个馍或小指头夹着两个馍,过来挤到柳川他们围的那个圈子里,加入大喷的行列。   回自己家拉了几个小椅子,柳侠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满屋子端着大碗以各种姿势挤在一起边吃边聊的场面,那气氛简直不能更其乐融融。   柳侠提前开过小灶,其实不饿,但他还是和柳葳一起去盛了一碗菜,过来挤在王君禹先生身边吃。   王先生的待遇还是稍微特殊些,柳川特意给他搬了个小课桌过来让他放碗。   见柳侠过来,王君禹示意他和自己共用一个小桌,然后小声问他柳岸的情况。   当年没有及早发现猫儿是血液病,王先生一直内疚到现在,他非常关注柳岸现在的情况,每次柳岸的检查结果出来,柳侠都会跟他说。   王君禹还不知道柳侠和柳岸的恋人关系,所以也不知道柳岸现在在柳家是个禁忌话题,柳侠怕实话实说王先生哪天会在柳长青、孙嫦娥跟前无意中露馅,只好把柳岸仍然编排到美国去。   柳魁和柳钰、柳凌今天要陪新郎和娘家的男宾一起吃饭,孙嫦娥、秀梅和一众女士陪新娘子和她的两位嫂子,楚小河往里面送汤的时候,柳侠从门缝里看了一眼,然后在心里默默地替几位哥哥难受了一把——陪不认识的人进行礼节性用餐有多遭罪,谁陪谁知道。   就算再低调内敛的人,也不会喜欢在自己的婚礼上被人抢了风头。   可如果有地位高太多的人出现在婚礼现场,就十分容易出现喧宾夺主的事。   桑德山和柳川、柳凌今天都属于容易盖过新人风头的人。   柳凌从一开始就非常注意,他表现得很得体,努力弱化自己的存在,时时处处注意把凤河推到最前边,现在,他又在里边陪娘家人,更不会在宾客面前彰显存在感。   柳川今天给自己的定位就是楚凤河的兄长,对着来上礼的宾客,一张嘴就是“我们凤河怎么样”,他就是在给凤河镇场子,所以他很显眼,但他的显眼和新郎官的显眼是两码事,他的存在只会让其他人更重视凤河,而不是夺人眼球。   而亿万富翁桑德山,却怎么低调都是焦点,因为他现在在荣泽是传说级的人物,大家都对传说中的富豪充满好奇,好不容易有机会近距离围观,谁都不愿意放过,所以桑德山就了用更加直观的方式突出凤河。   他吃了一碗菜,小河又给他添了一碗,他端着碗跟小河要了一杯凉白开,然后,他站起来用挑事儿的神态问大家伙:“凤河娶了个如花似玉哩新娘,您都不想去祝贺他两句吗?”   然后,楚凤河就被一群人轮番祝贺了,桑德山自己祝贺完了,就挪到后面,等别人祝贺的时候架秧子起哄。   开始凤河喝的不多的时候,桑德山跟别人一起轰着凤河不喝不行;觉得凤河像多了,他又过去护着凤河,跟几个民工讨价还价,自己替凤河喝了三杯,他的态度,外人一看就知道他跟楚凤河肯定特别熟特别要好,要不,那么大个老板谁能做出这种事啊?   柳侠觉得他对桑德山的印象又好了些。   许多相识于微末的朋友,随着际遇的不同,飘茵落溷,云上泥下,渐渐相忘于江湖,多年后再见,成功者有多少人能像桑德山这样对待仍在落魄中的楚凤河呢?哪怕只是做做表面文章。   何况,柳侠感觉,桑德山并不全然是在逢场作戏,而是确实有朋友相待的成分在里边。   很多人都说暴发户们的成功只是他们碰巧赶上了好时候,柳侠一直不这么认为,至少他所认识的成功者,都有自己过人的长处。   毛爸爸眼光独到还踏实能吃苦;黑爸爸吃苦耐劳有决断,黑爸爸和黑叔叔他们最早是过硬煤矿的临时工,改革开放后自己拉着架子车卖煤,他们开第一个煤窑的钱是兄弟三个几年卖煤的积蓄加上一大笔债务;王正维在过人的聪明才智之外特别勤奋自律。   今天,柳侠又发现了桑德山胆大心细守信用之外的另一个优点:接地气,不忘本。   这可能不是桑德山成功的根本原因,但在柳侠眼里,这是桑德山值得自己学习的地方。   等桑德山带着一群人跟凤河闹完了回来,柳侠就跟他说自己刚才的感想。   桑德山说:“兄弟啊,你快别磕碜我了,我就一个挖煤哩,我都钻地底下了,还能不接地气吗?”   柳侠说:“我成天就是个量土哩,我咋没你那本事,恁会白话人、见谁都跟人家喷哩可美咧?”   桑德山说:“那能一样吗?你是大学生啊!我将领着人灌凤河酒,那是搁咱家咧,咱亲,敢那样,要是搁外头,那就是粗俗没素质,会叫人笑话;你个大学生老板,学这本事干啥?你得学拿着一嘴红酒半夜都喝不完。”   柳侠想了想,好像有道理,他不就不待见别人劝酒吗?不过,随即他就发现自己是让桑德山带沟里去了,他说的是平易近人这种性格,不是灌别人酒好吗?   可他还没跟桑德山辩论,就听到旁边的张发成看着正在喂瓜瓜吃饭的柳葳说柳川:“柳队,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啊,大哥家的老大结婚生孩儿,你都不说一声?”   柳葳坐的不远,听到张发成的话了,他给瓜瓜擦着嘴角的菜汤说:“俺弟,我老大,他最小。”   张发成有点不好意思:“哎呀,我就说嘛,你要是结婚,您叔咋都得跟我说一声吧?”   张发成这话其实是在套近乎,他和柳川认识不错,但关系绝对没有好到给柳川的侄子们上礼的地步。   柳川在原城公安局比较重要的位置上,原来荣泽和他关系比较好的人都和他继续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原来关系一般的也都在往热络上发展。   二十天前,柳川那个一直病假休养的正队长终于提升一级并调离公安局,一星期后,柳川正式任命支队长,但行政级别暂时没变,柳侠觉得张发成的表现和这个有点关系。   不过,柳葳那货是故意的,小雲、小雷几个春节时照相让他抱着瓜瓜,故意照出一种他是瓜瓜的爸爸这种错觉,以为能打击到柳葳呢,谁知道柳葳却喜欢上了这个恶作剧。   今天,本来柳侠的任务是看瓜瓜,柳葳第一次抱着瓜瓜被人当成年轻的爸爸后,就开始找点空就抓上瓜瓜乱晃,别人一问他儿子多大,他就跟人说:“俺弟。”   柳侠不知道那两个字到底有啥好的,让柳葳那么上瘾。   现在,他又看到了柳葳暗搓搓的小得意,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柳葳回敬他一个“你懂什么”的眼神。   柳川看着只要见面就一刻都不消停的两个人,给了离他近的柳葳一巴掌:“好好吃饭。”   柳侠吃了一碗就饱了,他嫌屋里太拥挤,就出来站在大门口的篷子下,捏着鞭炮一个一个点着了往外扔,一个人扔完了大半挂二百响的鞭炮,被出来找地方方便的柳魁给看到,拽进东边院子胖师傅住的屋子才拉倒。   胖师傅的屋子也安装了空调,柳魁把窗户打开一扇,看着柳侠歪在沙发上,警告他不准出去乱跑,然后自己才出去继续当陪客。   柳侠五月份去原宛公路作业,被晒的黑瘦,现在都没养过来,柳魁现在看见他比看见柳凌还发愁,柳凌的工作环境优越,陈震北健康健壮,小萱乖巧懂事;柳侠不但要跑工地,还有猫儿的身体这个大心病,柳魁真怕柳侠的身体给熬出个好歹来。   柳侠在沙发上玩了半个小时手机游戏,招待娘家人的两桌酒席终于结束了,这意味着大家马上就可以从紧张的仪式程序中解脱出来,下面就算是干活,心理上也是轻松的。   送走了娘家人,楚凤河跑过来找柳侠,问他想不想去静安小区看看。   柳侠看着楚凤河红彤彤的脸,以为他醉了,和他说了几句话后,发现他思路非常清晰,他只是不能白酒和啤酒混着喝,一喝就上脸。   在酒桌上两个小时、拿捏得腰酸腿疼的柳钰抱着一大碗炖菜狼吞虎咽:“等等我,我给您开车。”   柳钰是真喜欢柳侠的大越野,有点机会就想开,可柳侠跟他说对钱给他买一个的时候,他又坚决不要,说太费油,他如果有钱了,就买个柳川那样的奥迪。   柳侠喊柳凌一起去静安小区,被柳川给挡了,马小军和张小田几个人想找柳凌问点事。   桑德山、张发成和材料商们已经走了,柳葳正和大舅哥燕南山在说话,听说柳侠他们要去看楚凤河的工地,两个人也想一起去。   于是,五个人开着柳侠的车来到了火车站。   虽然小区看起来和他冬天那次来的时候完全像两个世界,柳侠还是一下车就想起了那两个被他当成小偷的男人,心脏好像被圪针刺了一下。   然后他马上想到,还好柳岸喜欢的是他,如果是别人,那他想要和爱人亲密一下的时候,是不是也得找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继而又想起柳凌,怪不得震北哥要买两个院子,现在还要成立地产公司,他和五哥当初肯定说个悄悄话的地方都没有。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自己和柳岸还是比较幸运的,他们虽然不是一家,但胜似一家,所以当初柳岸偷偷喜欢他的时候,至少不用像柳凌和陈震北那样,想见个面都那么难。   几个人并排走,柳侠一边是楚凤河一边是柳钰,他的走神被柳钰看出来了,柳钰悄悄碰了他的胳膊一下:“幺儿,你哪儿不美?”   柳侠回神:“没,我冬天来这儿看过一回,那时候还跟鬼楼样咧,这才几个月,就这么漂亮,我有点不敢相信。”   楚凤河为了把这一炮打响,真的费了很多心思。   如果不是南边两栋楼还没封顶,静安小区看着都不太像建筑工地,因为两栋楼之间的树都已经栽上了,靠南边一排是直径十公分左右的火炬松,树冠形状大而优美;北边一排是观赏小乔木,红叶李,樱桃,还有柳侠看不出的树种。   荣泽的家属院容积率都比较高,两栋楼之间再加一排煤棚,根本就没有种树的地方,所以静安小区虽然还没竣工,高档的感觉已经出来了。   楚凤河指着距离楼房十几米外的一圈空地说:“等围墙砌起来,再种一圈爬墙虎或者刺玫,效果就出来了,现在还是不老好看。”   柳侠说:“够好看了。”   至少比现在的鑫源小区和原来的土地局家属院和现在的公安局家属院好看的多,那几个小区除了灰扑扑的楼房,连棵狗尾巴草都没有。   燕南山问楚凤河:“你这个小区弄好,是不是荣高那边还有一个小区?”   楚凤河说:“嗯,那个地方比这个大差不多一倍,挖了六栋楼哩地基,其中四栋将生根,其他都还是种着庄稼咧,跟原始空地差不多,到时候,我想推翻原来胡永顺哩图纸,全部重新规划设计。”   燕南山说:“要是那个小区你还打算照着这样盖,给我留两套对着门儿哩哦。”   “只会比这个更好,”楚凤河说,“我想重新规划,就是嫌原来的设计楼距太近,我想少盖两栋楼,楼距按国家标准设计,这样,绿化就能做哩更漂亮,我去过柳侠搁原城买哩那个四季小区,人家就是按国家标准走哩,外面能做成坡状,种上花草,效果比这种一展平哩地好看,到时候,一平方多一百块钱,基本就把少盖的两栋楼给赶出来了。”   柳侠问:“一平方贵一百,会有人愿意买?”   “会。”   “会。”   柳侠扭头看。   柳钰和燕南山笑起来,刚才是他们俩同时说的会。   柳钰接着说:“咱荣泽现在有有钱人,只要真好,他们肯定是一边嘟囔一边掏钱。”   燕南山说:“我算不上有钱人,不过要真是凤河盖哩恁好,贵二百我也买,房子又不是用几天就扔哩东西,要是周围环境不美,糟心多少年,我宁愿多掏点钱买个好房,然后穿赖点吃赖点。”   柳钰鄙视他:“你别卖穷了哦,你就是买十套房,也影响不到你哩吃穿。”   燕家有个模具厂,柳钰现在很多零件模型都是在他们那里做,两个人有生意来往,柳钰多少知道点燕家的底细。   燕南山笑着说:“我又不是你,生意恁好,哪儿会买得起十套房?”   柳钰说:“哎哎,你还卖穷?你是不是想给赔来宜哩汽车赖掉啊?”   柳侠、柳葳同时看燕南山:“啥汽车?”   燕南山说:“就是给俺小宜哩陪嫁嘛,您家开恁大个家电城,俺不能陪电器,其他东西又不值钱,我就跟俺伯俺妈商量了一下,说不中就给小宜陪个车,俺正拿不定主意买啥车咧,今儿正好咱碰到一堆儿,小葳,你说说,你想要啥车?”   柳葳看柳侠:“还,还,还兴这咧?”   柳侠看燕南山:“俺家不兴这,您给来宜养恁大,又供她上学给她找工作,她啥都不会哩时候搁您家咧,这养到二十多,啥都会了,来俺家了,俺再要您哩东西,那会中?”   柳葳连连点头:“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您啥都不用陪,结婚那天叫燕儿好好跟着我走,别难为我就妥了。”   燕南山连连摇头:“那可不中,那俺还不得叫街坊邻居笑话死?俺小宜要是连点陪嫁都没,到您家也没底气。”   “俺结婚了,就是一家人,燕儿搁自个儿家,为啥没底气?”柳葳跟燕南山辩论。   柳钰对柳葳说:“女方家都会这样想。”   柳葳想跺脚:“四叔,你知不知该向谁?”   柳钰觉得很冤枉:“我说哩都是事实嘛。”   柳侠看四哥,在心里瞪他,人却转向了楚凤河:“凤河哥,多少人给钱交齐了?”   “五十二户。”楚凤河指着东北角那栋楼说,“看见没,中间那个门洞哩五楼,还有东边门洞哩两个四楼,都已经住上人了,还有四五家正装修咧。”   柳侠看见了,因为那几家都已经装上了防盗网:“不是国庆节才交房嘛,他们咋现在就住进去了?”   楚凤河说:“荣泽可多人没房,我这是水电都通了,卫生间、厨房也都贴好瓷片了,张发成正建的那个小区,楼梯都没弄好哩,水电也没,拉毛地,就有两家自己弄了个梯子住进去了。”   柳侠打了个哆嗦:“我靠,我咋觉得自己这么幸福咧。”   几个人参观够了,回到家已经七点。   柳侠和柳葳跟比赛一样吃完了饭,就加入了闹洞房的大军,各种花样折腾楚凤河,好像下午和楚凤河亲亲热热参观人家的小区、高谈阔论房产前景的人不是他们一样。   柳侠趁人不注意,拨通了柳岸的电话,低低对着手机说了一句“闹洞房咧,你听着啊”,就把手机对着楚凤河的方向。   楚凤河被一群人逼着,对着王秋喊:“孩儿他娘~”   王秋被迫答应:“哎~”   楚凤河:“天黑啦,回来睡觉啦~”   王秋:“知了,这就来~”   ……   闹完洞房回到家,凌晨一点。   柳侠躺在床上,习惯性地打开手机,发现有短信提示,心里顿时暖乎乎地舒服。   “柳石他爹,闹完了吗?”   “柳石他爹,十二点了,快回家睡吧。”   “柳石他爹,我先睡了哦,做个好梦,记着,得梦见我哦。”   柳侠嘿嘿笑出了声:“臭猫。” 第550章 去温州?   天气太热,在荣泽的话,几乎一天到晚都得开着空调,孙嫦娥、柳长春都感觉受不了,所以凤河结婚的第二天一早,三位长辈和玉芳、瓜瓜就回柳家岭了。   楚凤河兄弟想和柳家兄弟几个单独吃顿饭,柳侠他们晚一天再走。   因为楚凤河晚上要去工地守夜,饭就在中午吃,胖师傅和新上任的女主人王秋掌勺。   看着和昨天招待娘家人同样丰盛的一桌酒菜,柳侠伸着拇指对王秋说:“嫂子,俺凤河哥以后有福了啊。”   王秋喜洋洋地笑:“有福没福我不知,俩人守着好好过,过成啥样算啥样吧。”   柳葳拿着柳侠的手机手指如飞地打着游戏:“咋是俩人咧?婶儿你不打算给俺凤河叔生孩儿?”   王秋正倒啤酒,看了凤河一眼说:“他说要不要孩儿都中,怕自个儿养不好。”   柳侠看着凤河惊讶:“不会吧?凤河哥你不待见小孩儿?”   楚凤河温和地笑着说:“我哩意思是随她哩意,她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柳侠明白了,楚凤河可能真的对孩子没有执念,但他也是在照顾王秋的感受。   王秋的第一次婚姻是因为孩子结束的。   王秋娘家和婆家都是古村的,王秋和前夫是高中同学,还曾经同班同桌,王秋性子比较硬,人直率,她前夫脾气软和,两个人同桌时挺和平友好的,高中毕业两个人都考大学无望,很自然地谈起恋爱,然后结婚。   王秋结婚后很快就怀孕了,这本来是喜事,但对王秋却成了磨难的开始。   她怀孕三个多月,前夫和婆婆就轮番上阵,催着她去古渡口一个以鉴定胎儿性别特别准确而闻名北部几个乡的黑诊所照B超。   实行计划生育后,农村最多也只能生两个孩子,公婆想要个男孩儿的心情王秋虽然不喜欢,但也能体谅,但一般人家第一胎都会顺其自然,毕竟,大多数人都想儿女双全,而不是一味想要男孩儿。   所以,王秋就对前夫和婆婆过于频繁的催促有点疑惑,也很不高兴,她反应不严重,自己也没感觉哪里不舒服,根本没必要去做B超,有一天前夫又催着她去的时候,她就问前夫什么意思,是不是如果她怀的是女孩儿,就得打胎。   然后,前夫说了一番让王秋毛骨悚然的话。   前夫说,他们家在生育方面是有遗传规律的,已经六代了,都是前面三个都是女孩,然后后面两个是男孩儿,而王秋那个平常话很少的公公要求第一胎必须是男孩儿,说要不第二胎万一出意外,就没回旋的余地了。   王秋气得发抖,问她前夫,他的意思是不是,王秋如果前三次怀的都是女孩儿,就得打三次胎。   前夫说,他催王秋做B超的意思,就是早点看一下结果,不理想的话,趁月份不大,赶紧打掉,这样,如果三次都不理想,就能在较短的时间内把前面三次生女孩儿的机会用完,他们就可以早点有男孩儿了。   前夫想的太理所当然,王秋的质问反倒让他惊愕,他觉得王秋不愿意打胎是不体谅他,因为他们家做主的是他父亲,他每天被父亲训斥连媳妇都收拾不了,不像个男人,自己一肚子火,还能好声好气地跟王秋商量,已经算相当宽宏大量了,而王秋居然不同意,太没有做女人的本分了。   并且前夫认为,为丈夫家生男孩儿是女人的义务,王秋为什么要对他和他母亲的催促反感?   王秋前夫虽然说话软绵,但意思却非常明白:他爹的话不可能改变,而他孝顺,不会忤逆他爹,王秋必须去做B超,如果是女孩必须打掉,否则就是惹他爹生气,不孝顺。   而王秋那个在丈夫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在其他人面前没有半点话语权的婆婆,在听王秋说自己不可能去打胎的时候,优越感十足地说:“俺家这条件,俺孩儿这条件,想给他生孩儿哩黄花大闺女多了,你要是这么作,可别怨俺孩儿不要你。”   前夫家条件是不差,有十几亩果园,还做过好几年塑料鞋底,家里有十来万的存款,两层小楼是村子里最早盖起来的,还有一辆奔马三轮,可那又怎么样?古村一带这样条件的人家多了,王秋娘家有小卖铺,还种了十来年的大棚蔬菜,日子也不错,而且就算娘家日子不好,那也不是把王秋不当人、让她连打三次胎的理由。   性子刚烈的王秋没有给那个窝囊废男人不要她的机会,在她把婆婆的话学给前夫,问他的态度时,前夫吭吭唧唧说“俺妈说哩没错啊,你要真生不出孩儿,俺家也不能因为你断子绝孙”这句话后,王秋给前夫了一句“明儿你拿着结婚证去民政所等我”,就收拾东西去了古村乡。   王秋有一个堂姐在古村卫生院上班,妇产科大夫,王秋拒绝了堂姐想诊脉判断一下男女孩儿、挽救一下她婚姻的要求,直接做了流产,她说前夫一家的基因太恶心了,她绝对不要生个那么恶心的孩子出来膈应自己。   但王秋打胎是打了,第二天却没能离成婚,她离婚是一年以后的事了。   因为他前夫一家认定王秋说离婚只是赌气,王秋主动去做人流,就证明王秋不想离婚,她只是碍于面子不肯承认,和很多女人一样,想让丈夫多去娘家叫几回,在外人面前挣足了脸面再回去。   王秋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让那自以为是的一家人明白,他们家真没那么金贵,真不是所有女的都争着抢着给他们家生儿子。   王秋在楚凤河的工地做饭时,她娘家哥哥嫂子去看他,碰到过楚凤河,热心人往往都有话多的习惯,楚凤河很快就知道了王秋的过往,所以,他和王秋彼此有意后,几乎从没提过孩子的事。   柳侠也觉得王秋的第一次婚姻太糟心,有点心理阴影很正常,所以他打着哈哈说:“呵呵,真没想到,咱荣泽还有这么时髦哩人咧,丁克一族哎。”   现在信息发达,时尚语言一经出现,便会迅速普及到大江南北,王秋知道丁克的意思,她笑着说:“我可不赶那时髦,我待见孩儿,现在计划生育,五男二女没指望了,俩我是必须要生哩。”   楚凤河笑着看她:“要孩儿恁操心,你图啥咧?”   王秋说:“我要是比你小十岁八岁也就算了,你老了我伺候你,可咱俩就差两岁,一老俩一齐老,到时候咋弄?就是不叫人伺候,咱死了总得有个把咱往火葬场拉的人吧?”   柳凌忍不住笑了起来:“嫂子,你这要孩儿哩目的可真与众不同啊。”   柳川今天上班,回不来,晓慧代替;十二点整柳魁一回来,开吃,席间的话题主要集中集资户和静安小区房子的预购上。   集资户对凤河的骚扰从来没断过,只是换了一批人,人数少了很多,手段也没有那么激烈了。   当初经凤河的手收钱的那些人看到经过凤河修整过的静安小区的房子后,原来还想退钱的都闭了嘴,只盼着房子赶紧竣工能早点住进去。   现在找事的人可以说跟凤河本人半点扯不是关系,他们当初把钱交给了胡永顺本人,收据不是鑫源公司的统一票据,而是胡永顺私人打的收条,这个收条政府不承认,所以他们当时没有逼着跟凤河要钱,当然,这其中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当时还对找到胡永顺抱着希望。   可现在几年过去,胡永顺踪迹皆无,凤河却把静安小区的烂摊子撑了起来,这些人也顾不得什么道理、道义和脸了,抱着能闹到是赚、闹不到也没有损失的想法,纠结了十来个人,先去静安小区闹,凤河不搭理;又去政府闹,政府不管私人之间借钱,闹的凶了公安局介入;于是,这些人就私下截着凤河威胁。   凤河经过那么大的风波,终于知道了人不能一味善良和仗义,该硬的时候,甚至该横的时候,就得横起来,所以,又一次被两个人拿现在上小学一年级的楚丽颖威胁他的时候,凤河直接报了警。   可警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跟着,于是,凤河学会了对手的办法。   荣泽这么大一点,有名有姓的,查一个人的家庭成员很容易,再次被堵在工地一角,凤河流利地报出了对方全家人的姓名、年龄、原籍、工作单位和孩子的学校、班级、上下学的行走路线,甚至期中考试的排名。   这么斗智斗勇几个月,最近终于消停了些。   柳葳十分崇拜地看着凤河:“凤河叔,你现在这是黑社会大哥的意思啊。”   凤河苦笑:“你见过我这种总被别人威胁的黑社会大哥吗?”   柳魁说柳葳:“小孩子家懂啥?这就是遇上无赖没法儿了,只能跟他对着赖。”   柳葳连连点头:“明白老爹,就是比谁更不要脸,谁先扛不住谁输。”   晓慧问凤河:“你哪儿还有三楼四楼没?”   凤河摇头:“没,就剩几套五楼跟一楼了,干啥啊三嫂?”   晓慧说:“勤学办一个老师,他叔搁哪儿抓了个第一批的三楼,他去看了,觉得那儿老美,也想买一套。”   因为第一批竣工的只有两栋楼,集资户太多,大家都想早点拿到房子,几次分配方案推出,排到后面的集资户都不愿意,凤河最后就用了个最原始的办法,抓阄,问题顺利解决。   两轮抓阄,第一轮决定第几批分到房,第二轮决定选房的名次,名次靠后没选到心仪的楼层或户型的,可以转给别人,这凤河不管。   现在,静安小区的房子都有了主人,除了抵给原材料商的两个门洞,只剩下几户五楼和一楼。   六楼因为送阁楼,比三楼还抢手,这样,五楼就成了最高层,对比起来就不那么受欢迎了。   凤河说:“外面绿化哩可好,最后还会有物业管理卫生,其实一楼不错。”   晓慧说:“不中,他们都说一楼老潮,我跟他们说你弄的有防潮层他们也不要。”   柳侠说:“下一个小区就好了,下个小区凤河哥打算全都建地下室。”   柳凌的手机忽然响起,他打开看了一眼号码,就站起来出去了。   柳侠心虚地看了一下柳魁。   柳葳在桌子下面狠狠地踩了他一脚:水平,露陷儿大王。   柳侠微微咧了下嘴,正想踩一脚更狠的还回去,他的手机也响了起来,他一掀开机盖,毛建勇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七儿,我一会儿就上火车了,你到底去不去?”   柳侠看看柳魁:“去不了,怕热死。”   毛建勇:“再跟你说一遍,我们那边靠海,夏天不比你们这里更热,四大火炉都不在真正的南方。”   毛坤达小朋友继京都的满月宴之后,还要在温州办一个更盛大的、真正的“满月”宴,毛建勇想让219全体都去。   可张福生、黒德清和沙永和都要正经坐班,黒德清刚刚为京都的满月宴请过假,肯定不能再请了;沙永和手里有急活,走不了;张福生在毛建勇的怒火下请了假,并且决定全家一起前往;詹伟正好在假期,决定和詹君妍一起去;云健会在当天坐飞机过去,现在,就剩下个柳侠。   柳侠已经在京都参加过满月宴了,他觉得自己可以不去,更重要的是,柳长青不可能跟他一起去,他在原城偷偷和柳岸打国际长途,父亲已经睁只眼闭只眼,他不能得寸进尺,如果他一个人去温州,可能会被当成去了美国,在当面目睹了他和柳岸接吻的事情后,他如果去美国见柳岸,孙嫦娥估计得揪心死 。   可毛建勇不干,每天一遍跟他核实情况,柳侠都不好意思了,他真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让毛建勇这么执着。   柳侠觉得自己跟毛建勇一两句话说不清,可餐桌上这么多人他一直打电话也不合适,就想站起来出去,被楚凤河拦住:“外头老热,没事儿,你说吧。”   柳侠于是开始和毛建勇车轱辘磨嘴,磨了三分钟,毛建勇还是不依不饶,柳魁伸过手:“叫我跟建勇说两句。”   柳侠把电话递给大哥。   柳魁站起来,过去坐在了沙发上:“建勇,小侠怕热,您那边湿热,他去可能受不了,再一个,他那腿,俺想叫他搁家多歇歇。”   太远,柳侠听不见毛建勇的话,就继续和楚凤河他们说话。   王秋说:“凤河,张主任那天说八监狱那边那块地,你不是说你想跟柳侠商量呢嘛,今儿他正好搁这儿,你说呗。”   柳侠看楚凤河:“啥地?”   楚凤河摇了摇头:“我还没想好咧,想好了跟你说。”   柳侠看王秋。   王秋有点无奈地看了看楚凤河,跟柳侠笑:“叫他以后跟你说吧。”   柳凌回来了。   柳侠用眼神问他:谁?   柳凌垂下眼帘夹了一根芹菜。   柳侠知道了,陈震北。   柳葳看柳魁在专心听毛建勇的电话,趴柳侠耳朵上说:“你能不能沉住点气?小萱现在都比你会确人。”   柳侠刚想说“您一群都是瞎话篓子”,柳魁合上电话过来了,他把手机递给柳侠:“建勇是老想叫你去,要不,咱一会儿回家商量商量吧。”   柳侠心里一阵狂跳,他强自镇定,但知道自己演技拙劣,正想着怎么掩饰,手机又响了一下,是短息。   他正好低头看手机:刚去一大碗吃完饭回来,格林要了一份夫妻肺片,我有点想你。   柳侠使劲压着嘴角不让往上翘,正想合上手机,又一条信息:听说午后最容易有好梦,我现在就去睡,梦里见。   柳侠在心里念“一二三”,合上手机,脸上的表情往“柳工”上靠。   柳魁问:“咋了幺儿?”   柳侠说:“没事,肖文忠说好的今儿晌午给支票,等了一晌,那单位的会计说账上没钱。”   柳魁疑惑:“一条信息能说这么多事儿?”   柳侠:“嗯?”   柳葳抢过柳侠的手机,打开,夸张地举起来念:“会计说没钱,后天再来,我操。”   他把手机还给柳侠,对柳魁说:“信息就跟以前发电报样,给你几个重要的字,自己扩写。”   柳魁安慰柳侠:“工程干了了,钱早晚得给,晚几天没啥。”   柳侠装模作样一副这种事很常见我没什么的表情,重新加入谈话的行列。   可一进家门,他就扒住柳魁的胳膊不放了:“嗯~,大哥,我其实可想去啊,我还没见过海咧,你跟咱伯求求情,叫我去呗。”   柳葳都不忍心看他,这瞎话说的,简直了。   果然,柳魁揪着柳侠的脸数落:“你去美国回来,跟俺吹牛说你天天去海边吃海鲜,那海鲜好吃哩跟仙丹样,我咋跟咱伯求情说你老想去看海?”   柳侠理直气壮:“那是美国哩海呀,我想看咱国哩海。”   柳葳在心里祈祷自己老爹不要想起小叔去过海都,他在海都给猫儿买的变形金刚现在还在家里的窗台上戳着呢。   柳魁还真没想起来:“这也是个理由唦,可是,你独个儿去,咱妈该不放心了呀。”   柳葳:“那,要不,叫俺五叔陪着俺小叔去?过几天小萱几个一回来,俺五叔肯定就哪儿也不想去了。”   这话水分有点大,柳海早就说了,不到最后时刻,不会放几个小的回来,现在离小雲他们开学还有二十天呢。   柳魁看柳凌:“孩儿,你想去不想?”   柳凌看柳侠。   柳侠扑过去:“五哥~”   柳凌笑:“我想去,我也没看过海。”   回到自己的卧室,柳侠趴在枕头上发信息:大乖猫,咱不用梦里见,咱可以真的见了。 第551章 大烧包   柳岸刚放下电话,准备下楼到工作室去,听到信息提示音,又打开了手机,看完,笑着把目光转向窗外。   小叔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高兴或生气一眼便可以看到,此时,通过那短短三个短句,他就能清晰地感受他雀跃的心情。   离小毛头真正满月还有六天,这边的工作进行到一个关键点,把这边的事情解决,他正好去陪柳侠,这个时间和地点都赶的特别好,去南方本来就在他近期的计划之内。   因为资金问题,他在美国的第一个搜索网站开始是租用的服务器,他在极度的忙碌中挤出时间完成了一个软件,卖出后,加上他原来剩下的积蓄,三个月后他才有了第一个属于自己的服务器,那个是他试水的作品,现在是他投入了全部精力和财力的事业,从开始就要把基础做扎实。   哪怕有过一次完整的经验,再次进行从无到有的建立,依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开始阶段的高强度工作不可避免,但他和柳侠一样,对自己的健康状况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京都这边,技术上他现在还不可或缺,这次他努力工作五天,然后,去温州,陪柳侠玩,正好当做放松调节。   柳岸关了空调,拿起手机,刚走出两步,手机响了,他打开。   是陈震北:“我现在准备订机票,十四号中午的,需要把你的一起订了吗?”   柳岸取下挂在门口的钥匙,拉上门:“好,过去后咱们怎么办?毛建勇肯定会给我小叔订宾馆。”   对面的笑声有点得意:“你五叔说,你小叔没跟毛建勇说他会去,所以毛建勇不会订你五叔的。”   柳岸拐进安全楼梯下楼:“一直以为你很仗义,现在看来那只是我的错觉。”   陈震北笑的更高兴了:“其实我现在也很仗义,我打算和他们订同一家宾馆。”   柳岸说:“是我五叔的要求吧?”   陈震北说:“我们俩正好想一块。”   柳岸已经到了工作室门口:“那,我是不是应该说,谢谢叔叔关照?”   陈震北“呵呵”着挂了电话。   柳岸进屋,站在方峥和格林后面看了一会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的电脑一直就没关。   没有一大碗,没有夫妻肺片,更没有午后的美梦,他们的午餐是闫晓琳买的盒饭,柳岸是唯一一个吃完饭离开工作室的人,方峥、简青峰、王卓彦几个人,就像两年半以前刚开始创业的柳岸、张力和格林一样,经常几天几夜连续坐在电脑前,满脑子除了代码就没有别的。   柳岸已经过去了满脑子只有代码的时期,他还得考虑其他非技术性的问题,虽然说好的马征程、马鹏程、琼斯和楚昊负责技术以外的所有业务,但柳岸做为公司的创始人和最大的投资人,不可能真的不闻不问,甚至很大程度上,他比那几个人操的心加起来还要多。   不过,他乐在其中。   ——   对于能够去温州、能够偷偷见柳岸这事,柳侠对自己和柳岸有多高兴,对柳长青和孙嫦娥就有多内疚。   中间还有五天时间,他决定回柳家岭陪陪父母,多少减轻点负罪感,却被柳魁和柳川给拦住,他们只让柳凌一个人回去了。   五天之内在望宁和柳家岭之间跑两趟,两个哥哥怕柳侠的腿吃不消。   柳侠拗不过柳魁和柳川,就趁这几天时间先跑了趟南宛,见了见肖文忠的姑姑,送了点礼物,感谢她这两年一直帮忙介绍工程。   从南宛回来,他又去原城,挨着拜访因为高温酷暑回来休整的几位老工程师,送卡、送现金,还有整麻袋的西瓜。   最后一天,他又去看望了马千里。   他到马千里那里时,马局长正在办公室扬眉吐气地骂人。   三个月前,一群搅事儿的成功地招来了*委检查组,马千里三天两头被叫去谈话,被上门调查,几年内的账簿都被抱走,一张业务员填写日期不清楚的报销条都能随时打断他的会议进程,一个电话他就得去给人回忆几年前的某一样物品为什么用了这个牌子而没有用其他的牌子……就这样,整整折腾了他三个月。   现在,调查结束,检查组的调查回复已经发到单位,在全体职工大会上宣布,他终于可以抛开情怀,公事公办,一份文件通知下去,七天内,不退回原家属院房子的人,新区家属楼的选房资格作废,一周后,新区空出的家属楼名额将按当初会计科的统计名单,依次向后顺延,分配给其他人。   马千里也刚从外面回来,他在家属院门口正好看到几个拒不退房的告状户,一个比一个的脸难看在扎堆抱怨,回到办公室,他正因为没人分享他高兴的心情,一个人喝着茶骂那群贪心不足的货色,柳侠就来了。   得知事情的原委,柳侠大乐:“放排场不排场,非得弄到丢人上。哈哈,该。”   马千里无比舒坦地靠在沙发上:“你高兴啥?退一百套也轮不着你。”   还有这么扫兴的。   柳侠堵心,嘴上却不肯认:“轮的上我也不要,我在美国看上个别墅,正准备下手买呢,那~周围的风景,油画样。”   这下轮到马千里堵心了:“我是你的领导,让我高兴一下你会少块肉啊?”   柳侠笑:“不会,不过我喜欢看领导恼羞成怒。”   马千里指着柳侠的鼻子:“你们叔侄俩就没一个好的,就会给我添堵。”   柳侠不干了:“我家柳岸招您了吗?这年头还兴搞株连?”   马千里说:“反正我告诉你,我们家马鹏程要是最后连个媳妇都混不上,我跟你没完。”   柳侠觉得柳岸太冤了:“我家柳岸在美国虽然打工,但他一天都没耽误功课,马鹏程跟他离十万八千里,他自己光喜欢打工不爱学习,怎么能赖我们?”   马千里喝了口茶,神神叨叨地说:“小柳啊,我是真心羡慕你啊。”   柳侠也喝茶:“您一大局长,羡慕我一个小包工头儿什么?”   马千里的视线在他身上来回扫了几遍,摇摇头:“我相信那句老话了,傻人自有傻福。”   这句话柳侠没反驳,他也觉得自己蛮有福的,他有最好的父母和家人,还有最好的柳岸。   有人抱着文件来找马千里,柳侠站起来准告辞。   进来的人却突然笑着问他:“柳工,香樟树底下那车是你的?”   柳侠对这人迷迷糊糊有点印象,好像是会计室隔壁那个办公室的人,他想了一下,自己停的那棵树是不是香樟,好像是:“嗯,怎么了?挡别人的路了?”   “没有没有,”那人笑的更大了,“我们办公室几个人刚在哪儿猜,咱们单位谁能买得起那么好的车,于会计正好过去,说好像是你的。”   马千里走到窗口,往下边看了看,回来瞥了柳侠一眼:“你可真够烧包的。”   柳侠赶紧说:“没,那车就是个花架子,其实挺便宜的。”   柳侠不熟悉的那人问:“便宜,多少钱?”   柳侠刚那句话就是谦虚一下,可现在有人专门一问,他再说出价格,就正成个大烧包了,还是个耍心机引君入瓮似的心机大烧包,可这玩意要是撒谎也不合适,万一哪天被人拆穿了呢,于是,他只好说:“那个,我也不太清楚,我小侄给我买的,他说很便宜。”   从马千里办公室出来,柳侠就开始反省,以后不能再瞎谦虚了,看今儿这事弄的。   走到离车五六米远的地方,他拿出遥控钥匙刚打开车,旁边走过来一群人,大概六七个,看年龄,应该都是退了休的,他就认识一个走在边儿上的魏根义。   魏根义看见柳侠,楞了楞。   柳侠无视他,径直过去,拉开车门上车。   天气太热,他习惯上车先把窗户打开让空气对流一下,让车辆闷热的空气跑跑再开空调,因为在单位内部,他开的也比较慢,走过那一群人几米,他听到有个人咬牙切齿地说:“哼,咱们干了一辈子,连个破房子都住不上,更别说汽车了;这种多读了两天书,会投机倒把,又巴结上马千里的,倒都开上奔驰了。”   柳侠听得差点没笑出来。   特么这人可真敢颠倒黑白啊。免费住单位的房子几十年,现在又能以比市场价低一大半的钱买新区最好地段的新房,居然说连个破房子都住不上。   老子一年往单位交的钱够发你们一群的工资,居然诬蔑老子投机倒把,真是一群白眼狼。   回到家,偷偷给柳岸打电话,柳侠把这事学给他听。   柳岸说:“这就是大锅饭惯出来的毛病,等我涨了薪水,再给你买个更好的车,你多去他们眼前头晃几回,他们就闭嘴了。”    第552章 温州行(捉虫)   毛坤达小朋友满月的前一天,柳家叔侄三人和陈震北全部到了温州。   柳凌和柳侠早到四十分钟,这是他们提前计划好的,因为如果陈震北和柳岸先到的话,就一个接机口,毛建勇肯定提前到,碰到了没办法解释。   柳侠一个人先出去,他被毛建勇和比他早到一天的张福生、乔艳芳、詹伟接走后,柳凌在机场等到陈震北和柳岸,三人一起去市区。   因为知道张福生他们提前被安排入住华侨酒店,陈震北的朋友也提前给他们订好了这家酒店的房间。   原城37度,温州33度,柳侠却一下飞机就热得想晕过去,柳岸的房间在柳侠的斜对过,他也是一下飞机就呼吸一滞,所以他知道特别怕热的柳侠肯定难受的不行。   到了酒店,路过柳侠的房间,果然听到里面隐约传出的笑闹声,柳侠和乔艳芳在控诉毛建勇说瞎话不打草稿,明明是比桑拿房还让人窒息的温度,他居然说湿润宜人;毛建勇大呼冤枉的叫声里幸灾乐祸的味道迎风飘十里。   和京都的五星级酒店比,这家酒店的外观和内部装修都略显陈旧,但基础设施很到位,整栋楼里都很凉爽,可外面的感觉,真是想一下就让人脑袋一懵。   柳侠不知怎么脑子进水,来之前居然想着可以借口上卫生间去柳岸的房间先见个面,等他进了自己的豪华套房,才想起现在稍微像点样的酒店房间都带洗浴间。   一间屋子就弄个卫生间这不是浪费吗?   柳侠心里抱怨着酒店的不近人情,百爪挠心地羡慕着詹伟和老大两家的女儿聪明又懂事,对乔艳芳抱怨她精心化的妆每次出门五分钟就花成厉鬼模样表达了衷心的同情和理解。   机会终于来了。   再乖巧懂事的孩子也是孩子,而孩子的天性里有一条,就是不能长时间保持一种状态,睡觉例外。   张乔乔和詹君妍两个女孩子都比柳若虹乖巧一百倍,两个人在房间呆了一个多小时也烦了,要求要么让她们玩手机游戏,要么出去吃冰激凌,反正就是不要在房间呆了。   网瘾少年这个新名词最近一两年家喻户晓如雷贯耳,两家的家长同时拒绝了玩手机的要求,决定冒着生命危险带两位小公主去旁边商场,商场里有个小小的儿童乐园,旁边就有卖冰激凌的。   柳侠在乔艳芳和詹伟发出邀请前先表态:“我上飞机前吃了两个巨无霸,晚饭都打算减肥了,今天谁也别想让我出这个楼一步。”   毛建勇接了个电话,去飞机场接客人的司机的,是毛爸爸一个很重要的客人,也住这家酒店,毛建勇需要过去打个招呼。   他临出门前说柳侠:“减什么肥?晚饭就在酒店餐厅吃,客房和餐厅之间有密闭通道。”   柳侠耸肩:“那好吧,今天先不减。”   张福生和詹伟两家五口跟毛建勇都走了,柳侠站门口看着他们进了电梯,几步冲到柳岸的房门前。   门正好打开,柳岸笑吟吟地看着柳侠进来,然后把他扑倒在床上。   柳侠开心地趴在柳岸胸前:“啊,老美,我还以为今儿见不着你了咧。”   柳岸摸着他的头发笑:“错估了局势,想着在外地就自由了呢,原来还是得偷偷摸摸。”   柳侠翻身躺平:“没事,知你就搁我旁边哩,离我可近,我心里就可美。”   柳岸侧过身,把脸埋在柳侠的颈窝,呼吸着他的味道:“我也是。”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躺了片刻,柳侠忽然转过头:“我跟你一说来温州你就答应了,我光顾高兴咧,都忘了,你跟我不一样,你是给别人打工咧,你将上班就请假,您老板会不会不高兴?”   柳岸伸出手摩挲着柳侠的下巴:“不会,我将回来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可能需要去外地出差,其实早就该派人过来了,大家都嫌南方热,一直推,琼斯自己也不想来,这次我主动说来,琼斯他们不知道多高兴呢。”   柳侠嘿嘿笑了起来:“猫儿,你发现没,咱俩哩运气可好唦,基本啥都能心想事成,这回也是,咱想见面,就正好咱俩都有机会来南方。”   柳岸用下巴蹭着柳侠的脸颊:“嗯,我早就发现了,我只要跟你搁一块,就运气特别好。”   柳侠心里简直熨帖到死:“我也是啊,只要跟你搁一堆儿,干啥啥成。”   毛建勇去跟客人见一面就会下来,柳侠不能长留。   走到门口,看柳侠一脸舍不得,柳岸抱抱他:“过去吧小叔,咱以后一辈子都搁一堆儿咧,有的是时间,知你就搁我旁边,我搁这屋啥都不干就可美。”   他扒拉了两下柳侠额上被他蹭乱的头发,打开门,看着他走进对面房间。   柳岸关门回到床上,眼睛中的笑意越来越深。   在机场,陈震北和柳凌见面,彼此只有一个淡淡的微笑,然后柳凌背起包在前边走,陈震北跟上,从长长的通道一直到车上,两个人连视线都没有再交汇过一次,但他们之间快乐汹涌的情绪,把柳岸看得眼花缭乱。   柳岸感叹于他们之间的默契,不能想象如果他们的另一半不是彼此,那他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但柳岸更喜欢自己和柳侠的方式,柳侠快乐的脸庞一出现在他的脑海,幸福的感觉便如潮水一般将他包围。   ——   柳侠吆喝的很响,他今天坚决不出门,事实上是还没到傍晚他就出去了,一群人去毛建勇的家里看那辉和毛坤达。   因为那辉快被坐月子的生活被憋疯了,她说这种捂着盖着,不能热,不能凉;不能吃酸,不能吃咸;不能多走,不能多站……的日子根本就是给猪过的,而毛妈妈做为婆婆,总担心对待儿媳不周,怕落埋怨,小心翼翼地什么都不让那辉干,毛建勇说服不了那辉不郁闷,也说服不了自己老娘少操心,幸好这几个人来了,就让他们去陪那辉解闷。   柳侠给柳岸发短信说这事。   柳岸给他回短信:去吧,正好看看怎么养小孩儿,给咱们柳石积累点经验。   柳侠:不用看,二十年前我就养过了,还养出个神童。   柳岸笑出声来:好吧,这方面你确实是高手。   柳侠:晚上你们怎么吃饭?   柳岸:你们走了我们就下去吃,震北叔已经在旁边的海鲜楼订好了房间。   柳侠:你感冒刚好,别吃辣的。   柳岸:我知道,你也是。   柳侠:那我去了,你吃完饭先睡,我知道你可辛苦。   柳岸:好,回来打电话,给你开门。   柳侠和毛建勇他们走后,柳岸给柳凌打电话,三个人一起步行到旁边的饭店。   柳凌和陈震北已经十一年没有这样出现在外人面前,外面潮湿闷热,出了酒店大堂没三分钟,几个人就都出了一头的汗,可自由地和爱人并肩漫步的感觉太好,陈震北看哪里都是漂亮舒心的。   他问柳凌和柳岸:“要不咱们先逛会儿再去吃饭?”   柳凌说:“还是先吃饭吧,吃完了可以随便逛,我想去江边吹风。”   柳岸也说:“先吃饭,要不逛着还要惦记拐回来吃饭。”   于是三个人先来到饭店。   来到海滨城市,吃的就是海鲜,陈震北点菜的方式非常简单,他对服务员说:“你们的招牌菜是什么,报一下我们听听。”   服务员一口气报了十几个。   陈震北:“就这几样,去吧。”   柳凌温和地对服务员伸出手:“菜单给我吧。我看看再说。”   柳岸看着陈震北笑。   明知道柳凌一顿只能吃一碗饭两个菜,可陈震北每次都恨不得把柳凌喜欢的菜全都做了,柳凌每次都得把他切好的菜包起来放冰箱几个,可他就是改不了,今天来饭店也照样犯。   陈震北一点不觉得三个人他点十几个有什么问题:“海鲜不顶饿。”   柳岸小声说:“你这样的,在我们家得挨打呀,我们家没人敢剩饭。”   陈震北说:“我不剩啊,我今天胃口特别好,有多少吃多少。”   陈震北没吹牛,他们点了八个菜,也许真的是海鲜不顶饿,也许陈震北真的是今天胃口特别好,他们最后真的吃了个精光。   出包间的时候,柳岸先走,他眼睛的余光看到,柳凌轻轻握了下陈震北的手。   出了饭店,三个人在流光溢彩的街道上慢慢往江边走。   柳岸说:“五叔,震北叔,我有个想法,你们看行不行。”   陈震北和柳凌看着他。   柳岸说:“明天给毛坤达做完满月,我小叔他们肯定要去毛伯伯他们老家一趟,回来后肯定也是在温州附近的景区玩,你们两个好不容易有点时间,不能全都耗在这里,而且我五叔也特别怕热,要不你们换个地方去玩吧,凉快点的地方,咱们保持联系,最后我小叔和五叔能同时到原城,一起回家就行了。”   陈震北和柳凌互相看着对方,然后陈震北转向柳岸:“那你怎么办?你小叔大部分时间都得跟毛建勇他们在一起,你一个人呆酒店里?”   柳岸说:“我不会一直呆在酒店,我需要时间考虑公司的事,如果小叔他们去景区,我也可以去,不和他们同路就行了,我一个人跟在他们附近不显眼,他们都认识我五叔,如果咱们三个人,目标就有点大。”   陈震北和柳凌都知道柳岸是在找理由让他们两个能有更多的时间单独相处,不过柳岸的提议也确实有道理,如果柳侠和同学出去玩,柳岸一个人跟着问题不大,三个人就够呛。   可是,他们两个觉得你们做不合适,把柳岸一个人留在温州让他们觉得心疼。   柳岸才二十岁,在现在很多家庭,这个年龄还是孩子,吃饭睡觉还需要父母操心呢,柳岸揣着一脑子公司的事来陪柳侠已经不容易,还得掩藏好自己的行踪,还只能远远地看着柳侠。   柳岸催促他们:“咱们出来最多一星期,今天已经过去一天了,如果你们走,就早点,我记得明天早上七点多有往昆明的航班,那边气候比较舒服,震北叔,你看我五叔的汗,你不想让他天天热成这样吧?”   陈震北说:“我和你五叔商量一下,明天早上决定。”   柳凌和陈震北没有等到第二天早上,陈震北不知道给谁打了个电话,半个小时后,他告诉柳岸,他和柳凌不打算往远处去,附近山里就很清凉,他们两个打算去山里住几天。   柳岸觉得这样也可以,时间本来就不多,如果去远处,把时间浪费在路上确实有点不划算。   柳侠几个人晚上十一点回到酒店。   柳岸的门半开着听外面的动静,他以为柳侠会和张福生、詹伟他们再聊会儿天,可柳侠很快就过来了。   原来,张乔乔和詹君妍都瞌睡的不行了,乔艳芳穿着高跟鞋跑了一天,腿快要断了,二十四孝爸爸兼丈夫张福生要给闺女讲睡前故事,还要给媳妇儿捏腿捶腰;詹君妍一个人不敢睡,詹伟得陪着,他们今晚上聊不起来了。   毛建勇给他订的是豪华双人套房,明天云健来了他们两个住一个屋。   今天,他和柳岸一起住大床房。   两个人没有直接睡,而是一起来到了柳凌和陈震北的房间。   柳凌和陈震北正在上网看新闻,网络卡得要死要活,半天打不开一个网页,两个人也不着急,打开电脑自带的游戏一起打蜘蛛纸牌,过一会儿点开网页看一下,打开了就看新闻,打不开继续玩牌。   柳侠和柳岸敲门的时候,正好新闻页面打开,可同时,右下角也跳出一个眨眼间的小广告,柳凌赶紧点小广告上的“×”,结果却把页面给打开了。   手忙脚乱地点关闭,占据整个屏幕的广告又回到了右下角,再点关闭,又全屏;再点叉,又回到右下角。   柳凌急了,陈震北握着柳凌的右手,两个人一起拼命点点点,可他们不管是点“×” 还是“关闭”,都会把小广告全屏。   陈震北不管了,起身就去开门,柳凌急得想把电脑给关机,可他根本来不及操作,,柳侠就跑了过来:“五哥,我回来……昂?”   柳侠看着电脑上玉体横陈活色生香的女孩子,吓了一跳:“五哥,你你你,你居然好看这?” 第553章 桃花源   十五号早上,柳侠七点钟和张福生几个人一起吃了早饭后,他开车,张福生和詹伟坐车,三个人一起去机场接云健,乔艳芳开车带着两个孩子去陪那辉。   云健打电话说不让接,他对温州已经很熟悉了,自己坐机场大巴就行。   柳侠几个人觉得过意不去,毛建勇又给他们留了两辆车,闲着也是闲着,张福生、詹伟和云健已经十一年没见面,早一个小时也让他们激动。   柳侠他们离开后,柳凌、柳岸、陈震北到一楼中餐厅吃早餐,柳凌和陈震北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他们吃完早餐就退房。   柳岸问他们打算去哪儿玩,怎么去,陈震北和柳凌说先去买点户外用品再说,反正就是玩,走哪儿算哪儿,没准他们今天就在商场里转一天呢。   事实跟他们说的确实差不多。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没有异样的眼神时时在暗中窥视,不必担心一个对视的眼神都成为罪证,即便从来没有过在大庭广众之下表露爱情的想法,两个人也十分享受这种鱼入大海的感觉。   在商场买好户外远足用品,两个人又像所有初到一个陌生城市的游人一般,沿着街道慢慢地走,东张西望地寻找着这个城市与众不同的地方。   逛到一个小学校门口,两个人身边忽然停下一辆出租车,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女子从车上下来。   柳凌和陈震北对视了一眼,然后柳凌扶住副驾驶的门,说出了一个乡镇的名字。   中年司机又十分具有温州特色的普通话说:“到那里差不多要一百公里,还有一半是山路,我回程可能还要跑空,至少四百块钱才可以。”   柳凌说:“二百。”   司机摇头。   柳凌准备关门。   司机:“三百五,不行就算了。”   柳凌:“三百,行就走不行我们再找车。”   司机一摆头:“上车吧。”   两个人一左一右上了后排座。   陈震北在司机看不到的地方伸出个大拇指:厉害。   柳凌说荣泽话:“差远了,要是幺儿跟柳岸,估计二百就妥了。”   傍晚七点半,柳岸接到柳凌的电话,信号不太好,老断,不过柳岸最后还是听明白了,柳凌和陈震北在一个名字很奇怪的村子里一户姓徐的老乡家住下了,这户人家的孩子都在市区打工,家里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   柳岸说:“我今儿没事查了地图,怎么不记得风景区有你们说的那个乡?”   柳凌说:“这儿不是风景区,就是正常的村子,只不过在山里,人很少,村子下面有一条河,我们站在院子里顺着河看,跟风景画似的。”   柳岸问:“江南小镇烟雨图那种画?”   柳凌说:“没有烟雨,现在是渔舟唱晚。”   柳岸说:“远看像画,近看都是牛粪和鸡屎,对吧?”   陈震北:“柳岸你看我们能一起出来玩,嫉妒,所以故意是吧?”   柳岸:“没有,我是羡慕,我想起我们家柳二狗和柳小猪了。”   陈震北心塞了一下下,紧跟着就想开了:“现在跟我炫耀这有用吗?你现在不跟我一样回不去柳家岭?”   柳岸静了三秒钟:“我和我小叔从小一起长大的,从、小、一、起。”   …………   陈震北抑郁了,抑郁得好像跟案板上的那条鱼有仇一样,闷着声将它开膛破肚,还想再补几刀。   柳凌坐在他对面,用一根细竹签挑着虾线,昏黄的灯光下,他嘴角的笑容淡的几乎看不出来:“阿婆说了清蒸最好吃,你是想吃生鱼片?”   陈震北放下刀:“我是想把他当成柳岸给拍了。”   柳凌看了他一眼,但笑不语。   徐家阿婆掀开油亮的木锅盖,说了句什么。   具体没听懂,但意思柳凌和陈震北都懂,就是让他们看看粥煮的怎么样了。   阿婆说纯正方言,柳凌和陈震北得连猜带蒙才知道什么意思,但她能听懂普通话。   两个人经出租车司机指点,来到这个深山中的小村,本来打算野营露宿的,可他们经过一户人家门口,看到一片竹子,陈震北忽然想到那年小萱让他摸的那条小蛇,觉得在这种地方露营不太安全。   柳凌的印象里,南方确实蛇比较多,于是两个人就决定找户人家住,那位司机跟他们说,近几年风景区的农户办农家旅店的很多,这边不是景区,村里人虽然没机会办旅店,但也都接受了这种观念,家里房子宽裕的话,肯定有人愿意临时出租。   两个人见到人就问,问到第三个人,那人把他领到了村边的徐阿婆家。   年过七十的老太太,因为孩子们都在外面打工,观念还挺开放,听明白柳凌和陈震北的意思,她就领着两个人去看了西厢房南头的房间,阿婆说,那是她孙女出嫁前的房间,好几年没住人了,如果他们不嫌不好就住。   这个村子还保留着原始古朴的状态,石铺小路,石头简单垒砌的院墙,黑瓦白墙的房子,远看很漂亮,房子内部却很简陋。   徐阿婆家孙女的房间就一张带蚊帐的床、一个柜子、一张桌子,还有几张竹子的小凳子,不过看起来阿婆经常打扫,房间还挺干净。。   柳凌和陈震北都觉得蛮好,于是问阿婆价格,并表示希望能包一日三餐——他们打算就在这个小村子里度过五天。   阿婆说自己不懂这个,让他们看着给。   两个人说一天二百,阿婆觉得好像有点贵了,说她找村子里其他人问问去,陈震北说不用,他们希望吃好点,比如,多点海鲜。   阿婆出去了一会儿,就提着一条鱼和一袋子活虾回来了,然后开始动手做饭。   柳凌和陈震北的意思,是他们自己借用阿婆的厨房,阿婆给他们提供食材,他们自己做,阿婆显然理解错了,觉得自己收了钱,就该给客人做饭。   正好两个人用这里的土灶都不大在行,就顺水推舟了,只是陈震北跟阿婆交待,把白米粥煮烂点,黏糊点,柳凌胃不好。   阿婆这会儿是觉得粥差不多了,让他们看看行不行。   陈震北离灶台近,过去用勺子搅了搅:“再煮十分钟吧。”   阿婆点头,把锅盖重新盖上。   柳凌的虾线正好挑完,他站起来,问阿婆下一步怎么办。   阿婆示意陈震北过去看着粥,自己过来拿过装满了虾的盆子。   陈震北扭头对柳凌说:“炒菜味儿大,你出去转转吧。”   柳凌想了一下才说:“行,我去把咱们的包整理一下。”   过了大约三分钟,陈震北正掀开锅盖舀了一勺子粥观察,忽然眼前白光一闪,同时听到“咔嚓”一声。   他扭头,就看到柳凌举着相机,在门外冲他笑:“做饭的样子这么帅,拍一张留念。”   阿婆做的鱼是清蒸,虾是白灼,都是最简单的做法,但慢慢吃,很美味。   只是,柳凌光吃虾。   柳家岭没有鱼,柳凌在当兵之前从没吃过鱼,所以对鱼刺有心理负担,在能够选择的情况下,他能不吃鱼就不吃鱼。   阿婆不肯和他们一桌吃饭,自己盛了粥和一盘炒黄瓜去院子里吃了,可柳凌还是不肯让陈震北给自己挑鱼刺,他担心万一给阿婆看见,会怀疑他们的关系。   陈震北把一大块鱼肚子上的肉挑干净刺,站起来装作添粥,看阿婆站在大门口往外看,马上转回来,把那块鱼转到柳凌脸前。   柳凌无奈:“咱们各自吃自己喜欢的就行啦。”   陈震北喝粥:“鱼肉是最好消化的,营养还丰富,你得学着吃鱼。”   柳凌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以前没吃鱼,不也好好的。”   陈震北说:“所以你这么瘦啊。”   柳凌怕他再给自己挑刺,干脆自己夹了一块鱼肉,慢慢挑:“柳岸在美国吃了四年鱼,不也那么瘦?”   陈震北想起柳岸那句话就堵心:“那家伙是因为心眼儿太多了,所有营养都用来供应他那些心眼了,所以没工夫长肉。”   柳凌把挑完了刺的肉转到陈震北面前:“你多吃点鱼肉,听人说,鱼的什么营养对头发好。”   陈家没有少白头的遗传,陈震北现在却有了很多白发,而比他大好几岁的陈忆西现在还青丝如墨。   吃完饭,两个人沿着崎岖不平的石头小路散步,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了,老人们晚上外出多有不便,都在家里看电视,路上几乎没有人。   虽然身后有点点灯光,眼前宽阔的河水也发出哗哗的声音,这里的夜感觉上却和柳家岭一样安静。   两个人没有说话,就沿着河堤静静地走,走到没有路了,无声地返回。   他们觉得自己只走了一会儿,回到家发现,徐阿婆已经关了电视,准备要睡了,可操心明天的早餐,特意站在大门口,等着问他们早餐吃什么。   柳凌说:“就您平时吃的那些。”   陈震北加了一句:“粥一定要是淡的,不要做咸粥。”   阿婆答应着回屋去了。   两个人也回到自己的房间,因为窗帘只是一块很薄的碎花洋布,他们没有开灯。   一米五的床,胳膊都不能舒展平伸。   陈震北的胳膊和柳凌完全重叠,两双手手心相对,脸贴在柳凌心脏的位置,听了好半天,他说:“如果能永远这样多好。”   ——   第二天早上,徐家阿婆起的早,她以为两个客人昨天走那么远的路来到他们村,今天肯定要睡个懒觉,她不知道她刚出大门,陈震北和柳凌就从厢房出来了。   小村通电,但没有自来水和天然气,村里人全都和柳家岭一样,用土灶烧柴做饭。   徐阿婆家的土灶和柳家以前的灶相似,一个大灶台上两个灶眼,只是柳家的灶台高大宽阔,外脸和平面是用砖和石头砌的,徐阿婆家的比较小,外观是白瓷片。   粥煮起来比较费时间,柳凌决定不等阿婆回来了,他们自己先煮上。   陈震北对着土灶跃跃欲试,想生火。   两个人从柴房抱来几根干树枝和一抱稻草,柳凌把火机递给陈震北:“点吧。”   陈震北想了想,把两根干树枝塞进灶洞里,然后拿了一把稻草,打火机引着稻草,赶紧扔进灶洞。   稻草着完了……完了。   柳凌微笑:“再来一次?”   陈震北捋袖子:“不可能,不就是点个火么,怎么会点不着?”   他又往灶洞里加了一根干树枝,拿过一把稻草,再点,扔进灶洞……   很快,稻草又着完了,干树枝安然无恙。   柳凌叉腰,盯着灶洞研究,半分钟后:“我知道了,这次肯定一次成功。”   柳凌看着他把干树枝拉出来,把稻草先放进去,再把干树枝放稻草上边,然后,把打火机伸进灶洞……   没法点,火焰是向上的,稻草在下面,点不着。   陈震北蹲下身,摸着下巴对着灶洞研究,研究了一分钟,站起来把打火机抛给柳凌:“今天你先来吧,要不稀饭熬不黏糊了。”   柳凌无声地笑了起来,神色有点赧然,抓了把稻草准备点。   陈震北楞了一下,也无声地笑了,他扭头看了看大门方向,没有人,转身抱住了柳凌,把唇轻轻贴在他的唇上:“今天谁来?”   柳凌手里拿着东西,不能回抱他,偏头用了吻了他一下:“随你喜欢。”   徐家阿婆回来,闻到米粥的香味,进来又看到土灶里轻轻燎着的火焰,惊讶地问:“&*……%¥&?”   柳凌说:“我家也是山里的,也用这种灶,不过,我们不用稻草引火,用麦秸。”   阿婆叽里呱啦地夸柳凌,意思是这么俊的娃还这么勤快能干,可是好少见哦。   陈震北听得耳朵馋,中午,让柳凌和阿婆教着他试了三次,终于把灶洞里的柴禾点着了。   ——   陈震北、柳凌和徐家阿婆一起愉快地吃午饭的时候,柳侠在毛建勇的老家,正一头大汗地对着手机话筒编瞎话:“那个,伯,俺五哥,俺五哥他……,那,温州不是老热嘛,我今儿不是来毛建勇他老家了嘛,他老家也是农村,没空……有空调是有空调,就是,就是人老多,我怕俺五哥来,跟俺几个也没话说,我就,我就没叫俺五哥一起来。   昂?俺五哥不接电话?不会吧?他是不是去……不在服务区?不,不可能啊……” 第554章 露陷儿(修改bug)   上窑北坡,柳钰的面包车里。   柳长青的脊背一下挺直了:“幺儿,温州那边又是海又是山哩,不安全,你快打电话试试,看能不能联系上您五哥,打完跟我说一下。”   “哦哦哦,我知了伯,我这就打。”   合上电话,柳侠先吐了口气,对于五哥的安全,他并不担心,昨天晚上柳岸已经跟他说了,陈震北和柳凌去了一个深山里的小村子,信号很差,昨天柳凌和柳岸通电话时,是跑到一个小山坡的顶部,才勉强有了点信号。   不过,他还是得想办法跟柳凌联系,他知道真实情况,所以不着急,可柳长青隔着几千里着急啊。   他试了试柳凌的电话,果然是不在服务区,打陈震北的也一样,柳侠嘟囔了一句“这是钻哪个山旮旯里了”,继续给柳岸打。   柳岸正在笔记本上写文件,听完情况让柳侠不要着急,他自己再试着给柳凌打打,结果还是不行。   柳岸和柳侠商量:“我知道五叔跟震北叔去的那个乡叫啥,要不,我过去找他们?”   过去找得大半天,不找的话可能得四五天,四五天没消息,得把家里人吓成什么样?   柳侠急得乱转圈:“再想想再想想,看还有别的办法没。”一百多公里,让柳岸一个人去,柳侠不乐意,并且大半天柳凌都不回电话,他也没办法跟柳长青解释啊。   柳岸说:“要不这样小叔,你给俺大爷爷回电话吧,就说你联系不上五叔,就往宾馆服务台打了个电话,服务台说清早你将出去,俺五叔也背着包出去了,他还跟服务台要了景区的宣传册,毛伯伯跟你说,那几个著名的景点都在山里,那儿跟柳家岭一样,没信号,你先稳住俺大爷爷,别叫他老操心。”   柳侠对着手机小鸡啄米状点头:“中中中,我给您大爷爷打,要不他不知急成啥咧。”   他们出门在外,家里人本来就担心,他去年又出了那么件事,现在只要和他们打电话没人接,家里人就吓的不行,不光柳长青、孙嫦娥,连柳魁、柳川都这样。   柳侠镇定下来,给柳长青回电话。   柳长青好像接受了柳侠的解释,他说:“那,你联系上您五哥以后,叫他打您大哥哩手机,或者往荣泽家里打个电话,现在您四哥开车,我正准备去荣泽咧。”   柳侠问:“天这么热,你去荣泽干啥伯?”   柳长青说:“那个赵永祥大伯你还记得不?”   柳侠说:“记得,赵大伯咋了?”   赵永祥,就是柳家最困难的那些年,用粮食和布换柳家风干兔子的那个古村人,以前听到他和他们村里拉煤人的名字,就意味着该入冬了,也意味着家里会有一段时间可以吃到新鲜的菜、有新布给他们做过年的衣裳了,柳侠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了这个名字。   柳长青说:“您大哥前儿晌午去给人家装空调,路过县医院,遇见您赵大伯哩二孩儿,他说赵大伯得了肠子上的急病,可严重,正准备做手术,我今儿去看看他。”   “哦。”柳侠一听是严重的病就想起柳岸,说话声音都虚了,“那,那你去吧伯,见了赵大伯跟他说,我要是回去了就去看他。”   柳侠放下电话,松了一口气,在心里为帮了他们家那么多年的赵大伯祈祷了一句:“老天保佑,叫赵大伯恁好哩人熬过去。”   柳长青放下电话,转头看向车窗外缓缓而过的景色。   柳侠不会撒谎,尤其是家人面前,因为在家人跟前,他就不爱动脑子,怎么痛快舒服怎么来,所以偶尔说一次谎他就逻辑不畅漏洞百出。   且不说柳侠会不会把柳凌一个人扔酒店里,自己去和朋友玩耍,单就毛建勇的精明和对柳侠的友情,也不可能撇开柳凌,只邀请柳侠去他们家玩,何况毛建勇本来就和柳凌认识,现在他和柳凌也是朋友呢。   那为啥柳凌没跟着柳侠去毛建勇家呢?   柳长青想了想,除非有更合适的人在陪着柳凌单独游玩,让毛建勇不会有怠慢柳凌的感觉,但如果陪同柳凌的人是毛建勇安排的,柳侠根本没必要说谎。   那也就是说,陪柳凌的人不会是毛建勇的朋友,而这个人柳侠和柳凌又故意瞒着他,那只能是……   可这样也说不大通,柳凌和柳侠一起去的温州,如果陈震北和他们同行,他们怎么和毛建勇解释陈震北的出现?   ……   到望宁了。   柳钰把车开进厂里,跑到车间和柳淼、建宾交待了点事,很快就跑了回来。   因为天太热,望宁大街上这会儿人不多,柳钰的驾驶技术在实践中突飞猛进,现在已经有了老司机的风范,可柳长青还是过了五道口,路上没什么车了才和他说话。   “小钰,你知小凌跟小侠最近有啥事儿不知?”   柳钰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脸上不由地就端出了他说瞎话时特有的表情——非常浮夸的茫然脸:“嗯?小凌跟幺儿?小凌他俩咋着了大伯?他俩不是去温州给毛建勇哩孩儿做满月了吗?”   柳长青心里有数了,柳凌跟柳侠肯定在去温州这件事上做手脚了,不过看柳钰这反应,柳凌的人肯定平平安安。   柳长青点点头:“是,可电话打不通,我就怕他们有其他啥事,唉,真是老了,幺儿年前头那事儿一下就给我吓出心病了,跟他们打电话哩时候,接哩慢一点就瞎胡猜。”   柳钰点头如捣蒜:“我也是我也是,不光小凌跟幺儿,俺大哥大嫂、三哥三嫂,还有小蕤他们,只要是没搁家哩,我一打电话没人接就心慌。”   柳长青没有再说话。   柳钰心里暗暗窃喜,猫儿回来哩事没暴露,这就好这就好。   两个人到荣泽,直接就往医院去,在医院停车场,柳钰的手机响了。   柳钰打开电话看了一下,赶紧递给柳长青:“是小凌。”   平时里对柳凌牵挂的不行,今天柳凌的手机没信号都不着急,现在柳凌来电话了,又忙不迭递给自己,一看就是知道柳凌当下的情况,急着帮他遮掩。   柳长青心思电转,脸上沉稳如水,接过电话,声音平静温和:“凌儿,你搁哪儿咧孩儿?”   柳凌说:“伯,我来雁荡山耍了,山里信号不好,我没注意,将来到山顶,接着幺儿哩电话,我才知你找我咧,伯,叫你操心了。”   柳长青说:“没事儿孩儿,我是正好今儿有事出来,看见小钰哩手机,就顺便给您打个电话。”   柳凌说:“哦,俺妈您搁家没事儿吧?”   柳长青说:“没,你还不知?您妈只要一回家,百病就都好了。”   柳凌笑起来:“是,其实不光俺妈,俺也是,过一段时间不回家,就浑身不得劲。”   柳长青也笑起来:“嗯,那没事就多回来。凌儿,我打电话没啥要紧事儿,就是想跟你说,你看着点幺儿,到个新地方,肯定要看看附近哩风景啊,名胜古迹啥哩,孩儿哩腿不敢受劳累,要是上山,就别叫他去了。”   柳凌说:“我知伯,毛建勇考虑事儿也可周到,他知幺儿哩腿不敢多走,俺来之前,他就安排张福生和詹伟他们先去雁荡山玩了,俺来之后,他安排哩是去江上跟海上坐船耍。”   柳长青说:“那就中。还有孩儿,别叫幺儿乱买东西,我非想亲自跟你说,就是因为这,温州那边小玩意多,幺儿肯定该大包小包买了,说他也没用。   现在咱家啥都不缺,您挣钱都不容易,你看着幺儿,别叫他花冤枉钱。”   柳凌也知道柳侠这个特点,哪个家人都不能冷落,恨不得把他看到的所有好东西、新奇东西都给家里人弄回去,而许多一时心血来潮买的东西,带回家后并没有什么用处,就像柳长青说的,真的是花冤枉钱,他说:“我知,我看好他,不叫他乱买。”   柳长青说:“那就妥了,你去耍吧孩儿,我跟您四哥俺俩到病房门口了。”   柳凌说:“中,回去我跟幺儿一起去看赵大伯。”   结束了和父亲的通话,柳凌马上给柳侠打电话,他怕晚了柳侠就买过了。   ——   柳凌确实说晚了,不过这次不是柳侠买的,是毛建勇,在柳侠他们来之前,毛建勇已经把温州可以较长时间保存的土特产,一人准备了两个大皮包。   柳侠看着两个大包都有点懵,包的尺寸绝对上不了飞机,从中间劈开,一半也上不了。   他想不要还不行,张福生和詹伟都要了。   毛建勇指着柳侠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就是在心疼托运费,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葛朗台的,百万富翁,别人白送的礼物,连个托运费都算计。”   柳侠嘴很硬地不承认,但他心里就是在心疼托运费,一张机票上千,带个包还得要钱,他觉得航空公司都是强盗。   张福生和詹伟两家比柳侠提前到一天,已经去温州最著名的风景区玩过了,温州名胜古迹不多,两天时间足够玩,詹君妍有舞蹈课,张乔乔有钢琴课和英语课,从毛建勇老家回来,再有一天时间玩温州市区的景点和著名批发市场,当天晚上他们两家就要走了。   云健的培训班刚开业,正好赶上暑假,生意不错,现在已经有一百多个学员,差不多坐满了四个教室,但因为没有经验,各种无伤大雅的小问题不时冒出来,彭文俊帮他介绍的两个外教第二天也要去和他见面,所以他来的时候就订了第二天一大早的返程机票,连毛建勇老家都没有,(之前已经去过好几次了)。   毛坤达满月的当天晚上,柳侠他们都没有睡觉,云健和他们在张福生一家三口的家庭套房聊天到早上五点,中间眯了一个多小时的柳侠开车把他送到机场,云健坐七点钟的航班就走了,毛建勇给他和柳侠订的豪华双人间,他根本就没用。   柳侠一边享受着和219兄弟们相聚的欢乐,一边在心里抓挠,柳岸千里迢迢地过来陪他,结果只能一个人孤孤单单在酒店里干坐,到温州的第二个夜晚,他就中间借口说去自己的房间拿手机充电器,去柳岸的房间呆了五分钟。   柳岸对此没有任何抱怨,他笑着安慰柳侠:“咱们以后有一辈子呢,你和伯伯们几年才聚会一次,你不用管我,我知道你在我附近心里就可踏实。”   送走云健,大家聊了一晚上,都有点乏,约定早饭后睡两个小时再一起出去玩,柳侠本来还想偷偷去柳岸的房间呢,可毛建勇要在柳侠的房间睡。   柳侠气得给柳岸发信息:我想给那辉打电话,说我是个同性恋。   柳岸看着手机笑出了声:没用的,那辉阿姨肯定会说,没关系,我知道你看不上毛建勇。   柳侠:要不,我直接跟毛建勇说?   柳岸:还是不要吧,我喜欢独享与你拥有爱情的感觉。   柳侠:我记得你作文经常不及格,咋一下进步这么大?   柳岸:爱你让我无所不能。   ……   柳侠脸压着手机睡着的,被毛建勇叫醒时,毛建勇问他:“啥事儿那么高兴?睡着了还笑。”   柳侠问:“我做梦笑出来了?”   毛建勇说:“没有,看嘴角看出来的。”   柳侠摸了摸嘴角:“我梦见你送我那两个大包,里边的东西都变成金砖了。”   柳侠用大半天的时间和一群朋友看完了温州市区几个比较有特色的景点,下午又转了自由市场。   乔艳芳又买了一大包东西,柳侠这次被柳凌特别交待,长了记性,光看不买。   下午五点,几个人就吃了晚饭,然后柳侠和毛建勇一起送张福生和詹伟两家去机场,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   柳侠没去急着去柳岸的房间,他在自己的房间和毛建勇谈判,他还要在温州玩两天,但这两天,他不让毛建勇陪。   毛建勇肯定不能答应。   柳侠就按照提前和柳岸商量好的说辞跟他讲,他知道毛建勇有多忙,如果毛建勇坚持一直陪着他,他会玩不自在,走马观花地匆匆结束行程。   他让毛建勇借给他一辆车就好,他自己去玩,如果毛建勇不答应,那他只好走了。   毛建勇是真忙,在外人眼里他和父亲现在是功成名就,可他觉得自己刚刚起步,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忙活儿子的满月这些天,他已经积攒下了如山的文件。   他知道柳侠的性格实在,柳侠这么说,心里绝对就是这么想的,再说了,他和柳侠现在见面的机会很多,不必计较这一两天,于是,毛建勇答应了。   因为柳侠出过一次那么严重的车祸,他把他外甥,也就是毛家大姐的儿子刚买的路虎给要过来让柳侠开。   来到温州第四天,柳侠和柳岸终于能够自由自在地在一起了,他们两个驾车,直奔柳凌和陈震北所在的方向而去。 第555章 约定   江南烟雨有点稠。   细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树叶上,没完没了,催人欲睡。   陈震北盘腿坐在躺椅上,腿上放着个笔记本电脑,陈震北一手摸着下巴,一手用一指禅慢慢在键盘上不时敲几个字。   他身边还有一个躺椅,柳凌躺在上面,他的小腿到脚上,看似随意搭着一条浴巾,身侧放着本书,人却是睡着了的。   陈震北敲一会儿字就要扭头看一眼,柳凌却一直没动,呼吸平稳悠长,睡的很熟。   陈震北看了一眼大门口,欠身向前,掀开浴巾,露出脚踝处几点青紫,他看了一会儿,笑了,然后扭过头看着柳凌笑。   在遇到柳凌之前,他觉得自己是个特别大方大度的人,对于具象的物质,他什么都不稀罕不在意,简直可以说得上无欲无求。   后来他知道了,他的这种自我认知纯属扯淡,他对什么都不稀罕不在意,是因为他从出生起,周围人有的他都有,周围人没有的他还有,柳凌把他从“何不食肉糜”的白痴状态中惊醒,让他对这个世界和自身有了正确的判断,同时,柳凌也如同一朵生命力极其顽强的花,在他心里扎下了根,时时吸引着他的目光,惊艳着他春意乍放的男性情怀。   他有玩得非常好的兄弟朋友,有十分疼爱他的家人,他知道“喜欢”和“爱”这种感情,但从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可以喜欢到这种程度,想让全世界知道他的好,却又不想和任何人分享他的好;想把他据为己有,想把他拆吃入腹,可当这些终于实现,却依然觉得不够,不够……   不知道是不是陈震北的目光太专注,形成了实质的影响,柳凌翻动了动,头偏向另一侧。   陈震北把笔记本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轻轻挪下躺椅,在柳凌身边单膝跪地,掀开浴巾,低下头,含住了柳凌的大脚趾。   柳凌没有睁眼先笑了:“还没够啊?大白天的。”   陈震北又在二脚趾上咬了一下,站起来重新回到自己的躺椅上:“十点半了,不敢再睡了,再睡晚上该睡不着了。”   柳凌舒展了一下腰身,侧头看着陈震北:“你怎么不睡会儿?”   陈震北眯眼看了看大门外被雨水淋得青翠招展的大榕树,又看回柳凌:“舍不得。”   他们已经在这里呆了五天,明天必须走了。   柳凌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陈震北一只手:“我们以后会有很多时间。”   陈震北把柳凌的手举起来,抵在自己额间:“再多能有多少?我们都快四十了。”   柳凌现在了去心结,只要有时间,就会去小柳巷,可哪怕柳凌天天去,他们能够从今天起就朝夕相对长相厮守,他也觉得不够,何况他们的未来还遥遥无期。   柳凌伸出拇指,轻轻搓着他眉间的皱纹:“我相信轮回。”   他愿意相信,给自己点念想;他还在后悔自己曾经的拒绝,让他们错过那么多美好的时光。   陈震北把柳凌的手捂在了自己脸上,良久才说:“我也信,可我还是嫌这辈子太短,你不知道,我快嫉妒死柳岸了。”   柳凌说:“下辈子,我努力。”   柳岸和柳侠,这辈子可以从生到死彼此守候,他也羡慕,下辈子,他争取和陈震北也有这样的人生。   陈震北把柳凌的手蒙在眼睛上,好久没有说话,柳凌想欠身起来时,他忽然拿开了柳凌的手:“你只打算给我下一辈子吗?”   柳凌微笑着说:“你可以提其他的约定啊,我都接受。”   陈震北伸手从柳凌的衣领处摸出他的护身佛:“我早就已经在菩萨这里约下了,有时间你问问他时间限制。”   远处忽然传来隐约的笑闹声。   陈震北把护身佛放回去,站起身,拿了桌子上的保温杯跳下走廊:“水有点凉了,我去给你换热的。”   陈震北端着保温杯刚出来,穿着透明雨衣的柳侠先跑进了大门,他的手上提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个小孩儿巴掌大的海龟,看见陈震北,他大叫起来:“震北哥震北哥,快拿个盆儿,我想把它养起来。”   陈震北说:“养起来咱们中午吃什么?”   柳侠说:“徐奶奶和柳岸那儿多着呢,还有条可大的大米鱼呢,徐奶奶说大米鱼最养人。”   紧跟着柳侠进来的柳岸扬了扬手里的两个袋子:“蛏子、扇贝,海参,我小叔喜欢那个小海龟,咱就养着吧。”   柳凌已经起来了,撑着雨伞过来:“它有什么稀罕地方,让你这么喜欢?”   柳侠说:“没有,我就是在人家大盆里看见它,一下就觉得可待见,徐奶奶跟人家说了一声,人家送给我的,不要钱。”   徐家阿婆也是两手都是袋子的进来,呜哩哇啦说了两句,大概意思是那个卖鱼的她认识,一只小龟算不得什么。   陈震北把保温杯递给柳凌,结果徐家阿婆手里的袋子说:“你们都去那边玩吧,我跟奶奶我们俩做饭。”   徐家阿婆的腿脚很利索,她一直觉得让客人们动手做饭很理亏,所以前几天不管柳凌和陈震北怎么说,老人家一定要参与没一顿饭的制作,陈震北已经和她合作出默契了,而且老人做的海鲜确实味道很好,杀鱼收拾其他海鲜也比他们熟练得多,所以柳侠和柳岸来了之后,陈震北还是自己和徐家阿婆一起做,基本不让他们两个动手。   柳岸举起一个扁圆漂亮的大金瓜:“今儿碰见有人卖这个,我蒸个金瓜糯米再过去。”   柳凌推着柳侠说:“跑那么远,走,过去挺那儿歇会儿。”   这个村子早上其实就有人卖海货,可柳侠听阿婆说顺着河走,没多远就有个海边市场,早上卖的都是刚从海里捕捞上来的海鲜时,非要去海边买,其实,这里离海边五六公里呢。   柳侠兴致特别高,他不想去躺着,可昨天柳凌把柳长青的话跟他说了,柳侠骗父母已经很惭愧了,还因为考虑不周让家人担忧,这让他十分内疚,昨天来了之后就格外听话。   阿婆给他找了个小盆子,添了半盆水,他把小龟放进去,端着跟柳凌跑过来,躺在躺椅上,他一会儿伸手戳一下小海龟的壳。   陈震北在厨房隔着那么老远看见柳侠的举动,笑着说:“我知道为啥幺儿待见那个小海龟了。”   柳凌问:“为啥?”   陈震北指着正往蒸笼上放金瓜的柳岸说:“小海龟,小海归,幺儿这是爱屋及乌。”   柳凌看柳侠:“是吗?”   柳侠眼睛一亮:“哎?还真是哎,小海龟,小海归,哈哈哈哈……,柳岸是猫,九条命,现在又成了海龟,千年王八万年龟,柳岸肯定长命万岁。”   柳凌忍不住笑:“万岁?那俺是不是以后每天早上还得行觐见礼?三拜九叩那种。”   柳侠一挥手,大方地说:“不用,猫儿又不是昏君,自个儿家里人,行啥礼,天天清早见面说声万寿无疆就妥了。”   陈震北对着正准备出去的柳岸的脸说:“柳老板万寿无疆。”   柳岸很万岁范儿的点头:“五婶儿平身吧。”   说完,他大笑着跑了出去,过去直接冲到柳侠身边,坐在他躺椅的扶手上。   陈震北一手鱼一手菜刀,扭头看着柳岸:“差了辈儿啦。”   柳岸歪下身去,一支胳膊圈着柳侠的头:“毛建勇如果来,看见我这样没问题,你敢吗?”   所以差辈份什么的,其实好处多多啊。   柳凌看着柳岸摇头:“小时候没觉得啊,怎么长大了脸皮这么厚?”   柳岸坐直:“没有,陈阿姨苏伯伯他们还都觉得我太腼腆了呢。”   柳凌回头,发现陈震北还在看着他,笑着摊了下右手:“我什么都没说过。”   陈震北说:“我想说的是,你们那儿对没过门的称呼不是那什么吗?”   柳凌震惊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柳侠大乐,一下坐了起来:“震北哥,你是想叫猫儿叫你花娘吗?”   陈震北说:“当然是花叔。”说完,他就理直气壮地继续收拾那条大米鱼去了。   柳岸蹬了一下柳凌的躺椅:“五叔,你现在还觉得我的脸皮厚吗?”   柳凌说:“这不冲突,你们各厚各的。”   几个人都有午睡的习惯,吃过午饭,柳侠和柳岸就回了他们自己的房间,柳凌和陈震北是西厢房的南头,他们俩是北头。   房间里是一张用竹子做的大床,现在天热,床上除了两个枕头,就是他们来之前,柳岸在市内买的一个毛巾被。   雨是从昨晚上后半夜开始下的,到现在快十二个小时了,天气因为这场雨稍微凉快了些。   柳侠昨天到这里后就兴奋不已,也不嫌热了,到处跑着玩,一天时间就把村子周围给摸了个遍,对山上一株开着粉色小花的野树爱不释手,惦记着想弄一棵回柳家岭,种在他们的窑洞前,柳凌给他解释说植物都有地域性,这种树到了北方冬天未必能活,他才罢休。   傍晚到村口的河边,他脱了鞋,挽起裤腿在河里踩着石头又闹了半天。   凤戏河里也有石头,但都比较大,没有鹅卵石这类的小石子,这个河底却都是鹅卵石,柳侠异想天开地想弄点回去,后来被陈震北提醒了一下空运费,才刹住他看见啥都能跟柳家岭联系起来的脑洞。   晚上回到家后继续兴奋,对着黑黢黢的窗户吹了半夜《草原之夜》和《爱情的故事》。   柳侠吹什么,柳岸就陪着他吹,两个人现在的配合天衣无缝,甚至不需要提前约定就能吹出非常和谐的二重奏。   柳岸知道,在温州的那几天柳侠给闷坏了,隔着五米远却不能相见的感觉,真的非常糟糕,柳侠这么乐观的性格,都会让这么残酷的现实逼得怀疑未来。   徐家阿婆要睡觉,柳侠轻轻吹了两句《爱情的故事》就停了,躺在那里枕着自己的手,看着房子顶棚的眼睛闪亮而坚定。   柳岸问他:“想啥呢小叔?”   柳侠说:“想咱俩哩事儿咧,我越来越有信心。”   柳岸挠了下他的手心,示意他继续说。   柳侠说:“您震北叔跟您五叔恁黏糊,搁这儿住了五天了,徐奶奶都没发现哪儿不对,对他俩还恁好;咱俩来又睡一个屋,徐奶奶对咱也可好,这说明,大部分对咱这种关系都没啥感觉,以后,只要咱自个儿大大方方哩,别先心虚,咱一块去哪儿、去干啥都不用怕。”   柳岸说:“对,咱又不打算满世界张扬哩都是,咱自个儿心里明白就妥了,咱以后就这样。”   柳侠踌躇满志:“等您大爷爷跟奶奶答应咱俩哩事儿了,咱就全世界去耍,就跟现在这样,人家也不认识咱,咱随便咋都没人管。”   柳岸:“中,你想去哪儿?”   柳侠想了想:“最想去哩就是咱那个农场,不过,我决定先去看您六叔一回。”   柳岸说:“那咱就去看俺六叔。”   柳侠却突然翻了个身,换成了趴着的姿势,脑袋在枕头上磕磕磕,腿在乱踢腾:“可是,您大爷爷跟您奶奶啥时候才会答应咱啊?我不想搁他们跟前说瞎话,我光说漏嘴啊——”   柳岸把右胳膊从柳侠脖子下伸过去,把他的上身移到自己的身上:“小叔,俺奶奶咱先不说,你觉得你编哩那些瞎话能骗过俺大爷爷?”   柳侠“呼”地一下抬起了头:“啥意思?你是说,你回国,还有你跟我一块来温州哩事您大爷爷都知了?”   柳岸说:“我不是单纯指这两件事,我哩意思是,俺大爷爷在有意识妥协,他不对咱明说,除了俺奶奶现在还接受不了,也因为俺大爷爷不知该咋办。”   一股热潮由内及外从胸口开始,席卷柳侠全身,他的鼻子忽然一酸:“那他咋弄?咱有事,找您大爷爷,找您大伯三叔问主意,您大爷爷他找谁?”   柳岸把柳侠的头按在自己头上:“小叔,咱争气,咱幸福,咱就是大爷爷哩依靠,俺大爷爷不用靠外人,他看着咱都过哩可好,他就知该咋办。”   柳侠吸鼻子:“我现在就可幸福,除了觉得对不起您大爷爷跟奶奶。”   柳岸说:“小叔,你这回回去,心里高兴就表现出来,你相信我,俺大爷爷他们不会因为这觉得你没良心,他们都想叫你过哩高兴。”   柳侠的情绪一直有点落寞,只是他自己不觉得,这次出远门回去后,如果他的情绪从根本上发生变化,以柳长青和孙嫦娥对他的关心,马上就能察觉到,两相对比,会对两位老人有触动。   柳岸不想再拖下去了,他回国了,还不能和柳侠在一起,他不能忍受,这是其一,还有就是陈震北和柳凌。   陈震北说,陈仲年的态度在软化,但陈震北的感觉,他最多默认现在陈震北和柳凌偶尔地下相见,不可能正面承认他们,如果没有外力介入,陈仲年很难改变想法,可同性恋这么为人所忌的事,以陈仲年的地位,根本找不到身份相当的人去说服他。   柳岸觉得,陈震北和柳凌现在这样的局面虽然不理想,但对很多同性恋人来说,已经是很好的结局,陈仲年如果能坚持不闻不问的态度,那让陈震北在柳家过明路就成为可能。   当然,这样会让自己家的人感觉屈辱,为柳凌屈辱。   不过为了柳凌,他知道家里人肯定会接受陈震北。   经历过生与死的考验,柳岸对很多事的看法都有了改变,在爱情里,两个人对彼此的感情和能够长相厮守的现实才是最重要的,不为人知的自尊可以放在一边。   而陈震北和柳凌的坦白肯定得在他和柳侠的事情解决以后,所以他和柳侠的进展,关系到的是他们四个的幸福。   柳石目前五个月,检查的结果很健康,那么最迟,今年春节之前,他和柳侠的事必须解决,所以现在让柳侠更直观地表达出自己的真实感受,刺激家里人更快地接受他们没有什么不妥。   柳岸得出这个结论,和柳葳反馈给他的孙嫦娥的状况有关,孙嫦娥除了担心,几乎没有别的情绪,没有抱怨,没觉得耻辱,柳侠每在她跟前表现出一点好的或坏的情绪,都会影响到她的心情,为柳侠欣慰或担忧。   这样一个一心只想让柳侠快乐的母亲,没有让她看到柳侠的情绪因为一个人而大起大落更好的说服手段了。   柳侠觉得柳岸的分析很有道理,而且他的本心,也不是会用自己的痛苦来绑架家人的人。   所以,回到柳家岭的柳侠,像被小雲和小雷改造过的那个玩具小轿车拧了二十圈发条一样,横冲直撞,活力十足。    第556章 喜怒皆行于色的烦恼   家里现在就萌萌和瓜瓜两个孩子,本来是有点冷清的,好在,何家大哥来了,给柳葳准备家具,每天在院子里叮叮咣咣的,听着热闹了不少,三位老人总算不那么寂寞了。   然后,柳侠和柳凌又回来了。   看到柳侠,柳小猪一家四口都兴奋加倍,柳大牛和柳格格从在关家窑接到柳侠开始,就跟着他不放了——主要是那两个包。   毛建勇给准备的都是吃的,各种经过处理的干品海货,毛老板财大气粗,东西都是质量顶好的。   柳凌和柳侠到家的当天中午,柳凌掌勺做了一盆瑶柱蛋羹,以前吃不得腥的孙嫦娥吃了大半碗;瓜瓜不吃饭,光吃蛋羹,一次小半瓯,吃了五次,最后是被柳葳给抱走的,柳葳摸着他小葫芦一样的肚子说:“再吃就崩了乖。”   瓜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肚皮,跟大哥商量:“明儿,还七。”   柳葳点头:“嗯,咱明儿再吃五碗。”   柳侠揽着孙嫦娥的肩,一脸谄媚:“好吃妈?”   孙嫦娥说:“嗯,以前一听说是海里哩东西,老远就觉得一股腥味,今儿这个,也不香,可就是觉得吃嘴里舒服。”   柳侠说:“你待见吃就中,以后天天给你做一碗。”   孙嫦娥说:“这东西一看就可贵,逢年过节吃一回就中了,哪敢天天吃。”   柳侠说:“那中,咱不天天吃,咱三五天吃一回。”   他和柳凌回到原城时是下午两点,两个人到荣泽后,先去医院看望了赵永祥,跟老爷子忆苦思甜了半个小时,回到三大队已经五点多了,来不及回柳家岭,就在荣泽住了一晚上,整理毛建勇给的两个大包时,看到瑶柱,按毛建勇教的最简单的做法,做了个瑶柱蛋羹,柳侠吃了两口就拿着手机给毛建勇打电话,让他再弄点瑶柱。   毛建勇心里得意嘴上嫌弃:“你不是觉得吃的没有纪念意义,不想要吗?”   柳侠说:“我现在又觉得有意义了,又想要了,快快快,别废话,瑶柱瑶柱,多多益善。”   毛建勇说:“那你把你们家那种汆过水的槐花再给我寄点,我妈跟我姐我姨还有那辉都喜欢吃槐花粉条包子。还有,没事给那辉打打电话,她说她快闷出抑郁症了。”   槐花一编织袋,已经让柳钰寄走了。   那辉的电话也打过了,那辉说,她逛了一整天的商场,买了一大堆婴儿用品和化妆品,抑郁症已经不治而愈了。   毛建勇那边,他会把瑶柱分两份,一份寄到荣泽,一份寄到老杨树。   柳侠他们在荣泽吃瑶柱蛋羹时,王君禹也在,他说瑶柱益精髓,滋阴补肝,是性质平和营养丰富的上佳补品。   补肝,肝主藏血,猫儿吃这个好,这是柳侠听到王君禹的话后第一个反应。   柳凌和柳侠回来后,孙嫦娥的视线就一直追着他们俩,那眼神,真的又是喜来又是忧。   两个孩子出去一趟,回来后精神特别好,所以她心里高兴。   可就因为太好了,尤其是柳侠,撒个尿都吹着小曲儿,孙嫦娥又发愁:这要不是因为猫儿,太阳从西边出来。   因为猫儿得过那种病,又从杂志上看到油漆可能是引起白血病的罪魁祸首,柳家人在这方面非常小心。   小蕤结婚前做家具的时候,把柳葳的家具也一起给做了,做好后都放在西屋瓦房里放着,让油漆的味道慢慢挥发。   不过小蕤结婚时,到底是以小蕤房间的家具为主,柳葳和家里打的都是大家具,大立柜、梳妆台、高低柜这类的,小茶几、角柜之类配件没做齐,这次,何家梁主要就是做小件。   因为柳家岭没有电,手工做家具非常慢,家具大部分都是何家大哥在人家家做的半成品,木材什么的也都是何大哥自己的,柳家的家具跟买现成的差不多,只是因为上窑坡不好过,家具没有往一块拼装,都是以部件的形式给运过来的。   燕松林本来想给女儿陪嫁一套好家具的,后来和柳魁秀梅商量,发现运送成品家具到柳家岭有点不现实,他们就放弃了。   然后,燕南山去南方送货时,捎了一车香樟木回来,直接送到了何家,让何大哥帮忙多给做几个板箱和五斗柜,说是香樟木做的柜子放衣服不会被虫蛀,做好了几家亲戚一家分几个,大家都有得用。   柳家知道,这是燕家给孩子提前铺路呢,人家对柳家和柳家的亲戚大方,以后孩子过了门,万一有那里行差踏错,柳家也会投桃报李,对自家孩子宽宥一二。   柳家再过意不去,木材都已经送到何大哥那里了,也断没有不接的道理,那等于是不给燕家面子。   柳魁和秀梅就跟何大哥合计了一番,决定多做几件实用的家具,做好了多给燕家送去两件。   何大哥这次来,就是把已经成型并油漆过的几件大家具拼装在一起,然后根据各个窑洞的尺寸,量体裁衣地做小件家具。   何家梁要把小蕤和柳葳原来做好的大立柜的后背板拆掉,换成香樟木的板子,因为家具全部是榫卯结构的,拆开对衣柜不会有损坏。   柳侠吹着口哨,汗流浃背地帮忙,何家梁和柳茂都不想让他动手,他非得干,打了鸡血似的,拦都拦不住。   柳葳赶着柳二狗,驮着瓜瓜去地里摘西瓜回来,看见柳侠跟个专业木匠似的拿着个锤子和凿子在凿卯眼,一脸的汗嘴角还翘的老高,跟他当初看猫儿的通知书一个表情。   柳葳看了一眼坐在柿树下跟柳长青一起凿石头的柳凌:这也太明显了吧?   柳凌:没办法。   柳葳把瓜瓜和西瓜往下卸:“大舅,二叔,小叔,歇会儿,过来吃点西瓜。”   柳侠正好把一个卯眼凿好,他撂了凿子和锤子跑过来,跟何家梁和柳茂打了声招呼,拎起瓜瓜就往凤戏河跑:“啊哈哈哈哈……,柳瓜瓜,小宝贝儿,跟着小叔洗澡澡啦——”   何家梁和柳茂也放下了手里的活走过来,看着柳侠的背影,何家梁感叹:“幺儿这孩儿性子真好。”   柳长青扭头看了看柳侠:“嗯,老小,都这样吧,长不大。”   柳侠站在河水里,拎着柳瓜瓜给他涮小脚,甩起来一下叫一声:“喔——,高高喽——”   柳瓜瓜乐的吱哇乱叫,叔侄两个就是一台戏。   何家梁、柳茂、柳凌和柳葳都来到凤戏河边,站在河里洗手洗脸,柳葳一个没防住,就被柳侠在他面前猛地踩了一脚,溅了他一身水。   柳葳干脆脱了上衣,往身上撩着水洗,洗好了接过瓜瓜,小声对柳侠说:“小叔,多少控制点呗,你就差没给‘猫儿俺俩见面了’写到额老头上了。”   柳侠摸了摸额头:“不会吧?我,我啥都没干啊?我一直老老实实帮您大舅干活咧呀。”   柳葳说:“你一会儿别帮了,吃完西瓜去屋睡会儿,调整一下情绪。”   柳侠伸长脖子往堂屋看:“这半晌不夜哩,我要是去睡,您奶奶肯定当成我有病,该着急了。”   柳葳说:“一会儿吃完瓜,我催你去睡,就说叫你歇腿咧,你别跟我犟就妥了。”   上去吃完了瓜,柳侠果真配合着柳葳,回了自己的窑洞:他现在偶尔也想一个人呆着,这样他可以随便地想柳岸。   不过今天他没先想柳岸,他面壁反省了一会儿,得出的结果是:他确实是按柳岸的指导,自然而然地表现,并没有故意要表现得更高兴一些。   那么,问题来了,他这么自然,为啥柳葳会那么说呢?   柳侠爬到炕里边,拿过窗台上的镜子照,然后吓了一跳:哎我靠,我没想笑啊,为啥嘴角翘这么高,一脸都是傻子一样哩笑?   柳侠用手往下扯了扯右嘴角,给自己做出一个僵硬的微笑:跟五哥学,一会儿出去就这样,。   可他把镜子放上窗台时,扫到里面的脸,发现嘴角居然又翘了起来。   他正想拿过镜子再纠正一下,就听见帘子一响,萌萌端着个大碗进来了。   柳侠放下镜子挪到炕沿:“啥?”   萌萌把碗放炕桌上:“绿豆汤,放了两勺白糖”   都说西瓜是寒性,柳侠吃多了却会嗓子疼,不过他这次回来还没吃几次瓜呢,现在嗓子还没感觉。   柳侠端起来喝了一口:“萌萌,那个,我回来这两天,你没觉得我哪儿看着不对劲吧?”   柳若萌坐在炕沿上:“你指啥?”   柳侠想了想:“啥都指,你觉得哪儿不对劲就说哪儿。”   柳若萌夸张地仰起脸,把柳侠来回打量了两轮:“俺柳岸哥回来了是不是?”   柳侠似乎不解:“你,你咋会这样想?”   柳若萌的视线在柳侠脸上扫,十分笃定地说:“你一脸都是俺柳岸哥回来哩样。”   柳侠知道这小丫头主意贼正,做同盟十分可靠,就说:“您哥确实回来了,他有点事,过几天就走了,萌萌,你跟我说说,我咋能不叫您爷爷他们看出来您柳岸哥回来了?”   小丫头现在跟几位老人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并且她心眼贼多,总能抓住关键。   柳若萌却一下坐直了,警惕地看着柳侠:“你想弄啥?”   柳侠说:“要是您奶奶知您柳岸哥回来,该……生气了,我还是表现哩……老实点儿比较好。”   柳若萌的表情凶起来:“不中,你原来腿折,还成天不高兴,俺奶奶光想愁死,好不容易你这两天高兴了,俺奶奶心里也轻闲了点,你不能再吓俺奶奶。”   柳侠申辩:“我原来没成天不高兴。”   柳若萌说:“有,你别想着我搁荣泽哩就不知,俺回来哩时候,你还是硬装高兴咧,那也是光,光……肉笑,眼跟身上都不笑。”   柳侠说:“你这不是诬赖人咧嘛,谁哩眼跟身上会笑?”   柳若萌一点不示弱:“你,你将就是,你夜儿跟俺五叔一起回来哩时候,您俩那一片哩空气都是搁那儿笑咧。”   柳侠伸出一根手指点着柳若萌的鼻子:“柳若萌,你去当恐怖小说作家吧,你快给您五叔俺俩形容成妖怪了,空气都会笑。”   柳若萌跳下炕往外走:“我不管,我去帮俺奶奶俺婶儿做饭了,小叔你要是敢再愁眉苦脸吓俺奶奶,我就去望宁给俺大伯俺三叔打电话。”   其实,根本用不着柳若萌打电话,柳侠还没愁眉苦脸呢,他从屋里出来,就是稍微端了个成熟严肃点的“柳工”脸,柳长青就说话了:“幺儿,你哪儿不美?”   柳侠:“没啊。”   柳长青说:“那你为啥好好哩成这样,给您妈吓哩不行?”   柳侠摸了摸脸,看柳凌和柳葳。   柳凌微笑着给柳长春递高粱篾,不看他。   柳葳过来揽着柳侠的肩膀,把他往堂屋推:“走走走,俺奶奶搁那儿炸小黄鱼咧,咱先去吃俩。”   离开柳长青远了,柳葳小声说:“小叔,你不会装大人就不装呗,你这弄得跟精神分裂样,多吓人。”   柳侠气愤:“不是你晌午说叫我控制点?”   柳葳喝凉水似的说:“我错了,我那是嫉妒你帅,我胡说咧,你还跟晌午样,正常就中。”   柳侠嘿嘿笑着弹了柳葳额头一下:“唏,小屁孩儿,还教训我咧。”   柳侠没有恢复成晌午那样,当他心里有了意识,不由得就控制了一下情绪,不过,大家都看出来他在控制着不让自己显得太高兴,就好像考了第一名,却必须做出谦虚谨慎不骄不躁模样的小学生一样。   晚上,躺在炕上,孙嫦娥看着前方虚无的某一处想了一会儿,问柳长青:“你说,幺儿恁高兴,是不是猫儿回来了?”   柳长青说:“不能吧?来回一趟机票得两三万,猫儿舍不得浪费小侠哩钱。”   孙嫦娥说:“可要是光通个电话,小侠他不至于恁高兴啊?”   柳长青说:“也许是电话里猫儿有啥喜事呢,我估计,是猫儿找了个特别好哩工作。”   孙嫦娥想了想:“可能吧,猫儿要是能有个可心哩工作,小侠心里头轻闲一大头。”   柳长青说:“工作是一辈子哩大事,这要是能解决了,确实算个大喜事。”   孙嫦娥躺下:“唉,不想了,只要幺儿心里慢慢能过来,不恁委屈就中。”   她躺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可猫儿跟小茂有些地方老像,他要是跟小茂样,一辈子都不再找,那小侠……”   柳长青拉过她一只手握着:“小茂这样哩本来就没几个,多少人都是三两年都捱不了就急着再娶再嫁了,现在哩孩儿们见哩多,心思活,猫儿应该不会吧。”   孙嫦娥又是一声叹息:“唉,你说,这俩孩儿要是有一个是女孩儿们多好,要是那样,这回,就是给他们打家具了。”   柳长青吹灭了灯,也躺下:“可不是嘛。”   两个人静静地躺了好一会儿,柳长青忽然说:“来宜他家送过去哩木头左是也多,长年占住家梁家哩地方也不得劲,要不,咱干脆叫家梁再配点榆木,这回再多打几件家具吧,给小凌、小侠那屋都弄几件。”   樟木不算贵,燕南山心大,一次就买回来一车,如果不是何家梁是做家具的,专门有存放木材的地方,不做成家具的话,存放都是个问题。   孙嫦娥停了片刻才说:“中,要是孩儿一辈子不结婚,总不能一辈子连个像样哩家具都不能使,咱给他俩哩屋就照着小蕤跟小葳那屋做,一样都不少。”   柳长青说:“嗯。”   吃晚饭时,柳钰回来了,偷偷跟柳凌和柳侠说,柳岸给他打电话了,说他在海都那边的事很顺利,他跟琼斯、马鹏程大约要在那里停半个月左右,让柳侠放心。   离开温州时,柳岸没有和陈震北一起回京都,他去了海都,琼斯和马鹏程已经提前两天到了,他们的业务柳侠不懂,柳岸说是找个什么位置,琼斯在这方面是行家,柳岸自己就是跟着蹭经验的。   柳钰还跟他们说,柳岸和柳海通电话,几个小家伙的机票已经订好了,他们二十八号下午一点多到京都。   几个人十分佩服柳海,还真是说到做到,说要几个小家伙玩到假期最后一天,就是最后一天,小雲和小雷二十八、二十九号两天报到。   柳侠、柳钰、柳葳都很关心一个问题,柳侠代表大家问:“五哥,要是小萱带回来哩相片都有思危,咋跟咱伯咱妈说?” 第557章 孩儿们回来了   如果只是照片,总能找到合适的理由来解释,所以柳凌十分淡定地说:“顺其自然吧。”   ——   小家伙们要回来了,家里最兴奋的是孙嫦娥,她对孩子的喜欢从青年到老年,几十年都不曾变过。   柳葳九月份还得回去参与老师刚刚接下的一个项目,二十号前后才能回来,走之前,他要去陪燕来宜几天,两个人一起去看看婚礼时的衣服,再买点婚礼期间用的小东西,三十号前后从原城直接会京都,他决定乞巧节的第二天去原城。   七月初七这天是星期六,柳魁、柳川和小蕤他们都回来了,中午,全家在一起吃饭时,孙嫦娥叮嘱柳葳:“收音机里说,怀孩儿之前,男哩女哩都得调养好身体,你到了原城,多给来宜做点好吃哩,咱一结婚就要孩儿,哦。”   柳葳虽然有点害臊,还是摩拳擦掌地跟她保证:“放心吧奶奶,最多明年这个时候,要不大胖孩儿,要不大胖妞儿,肯定要叫你抱上一个。”   柳侠看了看柳魁和秀梅:“我咋觉得咱们是在教小葳未婚先孕咧。”   孙嫦娥伸出巴掌拍他:“你个二百五,人家来宜她妈搁原城咧,我是叫小葳待人家妮儿好点,叫人家妈放心。”   柳侠斜睨柳葳:“最多明年这个时候啊,可能今年就有啊,这货这话明显是他已经有过啥不轨行为嘛。”   “你才有过不轨行为,我就没搁来宜那儿过过夜。”柳葳扑过来要捂柳侠的嘴。   柳侠嘴里叼着面条,跳下炕躲在了柳魁身后:“看看看看,恼羞成怒了恼羞成怒了。”   隔着个笑呵呵帮着柳侠躲闪的柳魁,柳葳怎么都抓不住柳侠,急了:“你你你,你再胡说一句,我可揭你哩短了哦,爷爷,奶奶,伯妈,上一回搁京都里,有一天清早起来,俺小叔那脖……”   “啊,臭小葳你敢……”柳侠跳过来捂住了柳葳的嘴。   两个人互相扭打着跑出了窑洞,一下追打到老歪梨树那儿,不知道怎么又忽然讲和了,俩人一起去凤戏河洗了洗跑出的一身汗,一副哥儿俩好的模样回到堂屋。   秀梅指着两个人的脸数落:“一个三十多了,一个快三十了,还都是不照道。”   柳侠呼噜噜吃管吃饭,跟秀梅的手指的不是他的鼻子一样。   柳葳的胖孩儿或胖妞儿还在他虚无缥缈的保证里飘,柳海那边的小胖妞儿先来报到了。   午休起来,快三点了,孙嫦娥、秀梅、晓慧、玉芳坐在大柿树下教柳若萌和洁洁缝绣球,没外人可比的话,晚上她们两个自己拿着跟天上的仙女乞个巧手。   柳侠他们几个则围着何家梁在看他打墨线,准备给板箱的前脸中间刻朵花,冷不丁地,大家听到东边有人吆喝,柳侠跳到榆木疙瘩凳子上往东望,看到柳钰光着膀子骑辆山地车,正飞似的往家这边来,他回头说了一声:“俺四哥回来了。”   柳葳和小蕤跑到东边矮墙上看。   离坡口至少还有二百米呢,柳钰就开始扯着嗓子叫:“伯,娘,大伯,大哥大嫂,小海生了,是妮儿,是柳若茵,七斤半,丹秋也可好,大人、孩儿都平平安安哩……”   柳海和丹秋第二个孩子的名字,在生柳莱的时候就起好了,男孩儿就叫柳茵,女孩儿就叫柳若茵。   孙嫦娥双手合十举在胸前:“哎呦,这就好了,谢谢菩萨保佑,保佑大人跟孩儿都平安,保佑俺家又有了个妮儿,俺小海儿女双全了。”   柳长春恭喜柳长青孙嫦娥:“哥,嫂,您俩成天巴着想要个妮儿,这下好了。”   柳钰跑到家,柳侠又跟他核实了一遍,然后搓着手羡慕不已:“俺六哥咋这么毒气咧,想要啥就生啥。”   柳凌扒拉掉一片落在他肩上的栎树叶子:“那,你想要妮儿还是孩儿?”   柳侠的脸皱巴了起来:“这……,孩儿吧,老气人,老没意思,看见个好看衣裳都不能给他买;妮儿听话又贴心吧,猫儿俺俩都是男哩,大了之后俺俩连教育都不方便。”   到了淡季,周末终于能够按时回家的小蕤说:“妮儿听话?你忘了柳若虹了?”   柳侠一激灵,马上说:“孩儿孩儿孩儿,我要孩儿,小萱跟瓜瓜样哩孩儿。”   小萱现在虽然在外头皮得掉渣,可回到家再没他听话懂事的了;瓜瓜现在差不多是小萱小时候的翻版,柳侠特疼这小家伙,如果不是小萱已经给了柳凌,柳侠都想跟四哥商量把瓜瓜给他算了。   试管个孩子那么难,他就不要了,就给猫儿试管一个,成了的话不管是男是女,都叫柳石就得了。   还在扶着腿喘气的柳钰不乐意了:“俺柳若虹咋着了?俺柳若虹又乖又聪明又孝顺,您咋了不想要?”   秀梅在旁边也发声了:“就是啊,虹虹咋了?孩儿就是小时候好哭了点,现在淘力了点,厉害了点,孩儿咋了?”   柳川大笑:“大嫂,你说这几条是向小钰咧呀,还是向小蕤跟幺儿咧?”   秀梅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小钰,妮儿恁乖,小蕤跟小侠就是胡说。”   她说着转向了小蕤:“你要有本事,就跟洁洁给我生个虹虹样哩妮儿,我待见。”   小蕤立马就苦楚了脸:“妈,这是有本事没本事哩事儿吗?我就算有本事生个妮儿,也不能保证生个跟虹虹一模一样哩啊。”   秀梅开启了老娘不讲理模式:“您六叔都能生,你为啥不中?”   小蕤跳起来揪了一片柿树叶,扭头就走:“还有这样哩娘咧,说自己孩儿不中。”   柳侠趴在柳凌肩头大笑,冲着小蕤的背影喊:“小蕤,那你到底中不中啊?”   柳川咬着牙,兜手给了他一巴掌,压着嗓子说:“小葳小莘他们跟小蕤开这玩笑中,你当叔哩能胡说?”   柳侠缩了下头,继续嘴硬:“当叔咋了,洁洁……”他扭头看了看低着头、好像正在专心和几片红色丝绒布搏斗的林洁洁,“洁洁又……没听见。”   柳凌使劲揉了他脑袋一把:三步远的距离,听不见才怪。   柳若茵小丫头还没在柳家岭现出个影,柳家就决定先为她来了个小庆祝,柳川、柳凌、秀梅一起,操持了一大桌酒菜,三位老人这两年听孩子们的话,都喝的葡萄酒,年轻人喝啤酒。   柳长春可能天生跟酒有缘,他偶尔尝了一次啤酒,没有喝出柳侠说的马尿味,而是觉得很香很舒服,不过孩子们都说上了年纪的喝葡萄酒更好,他平时也就只喝葡萄酒。   可家里添丁进口是大喜事,他决定破个例,大家高兴,也都怂恿着他和,他就喝了两罐啤酒。   柳侠想起柳岸说的话,开始也跟着喝的葡萄酒,可看见柳长春、柳茂和柳钰喝着啤酒、就着皮蛋那种特别享受的模样,他好奇心发作,以为是自己以前喝的不认真,没品出啤酒的那种特别的好来,于是,他强忍着不适,坚持喝了三罐,吃了三个皮蛋,几个哥哥劝都劝不住。   可他那么认真地品尝回味,还是一点没体会到柳茂和柳钰说的那种“特别的香味”,反倒嘴发苦,头发晕,还有点想睡。   柳凌只在集体碰杯的时候抿了三口,剩下的柳钰主动替他喝了,看到柳侠呵呵傻笑的模样,柳凌有点担心,就劝他去睡。   现在天还热的很着呢,柳家人每天晚上都是在院子里扑几张席,吹着山风聊会儿天才回窑洞睡,今天也一样,瓜瓜已经盖着个小褥子在孙嫦娥身边睡着了。   柳侠觉得头有平时的三个大,就很听话地离开饭桌,过来摊在了孙嫦娥另一边。   孙嫦娥摸着他滚烫的脸颊说:“这是搁咱家哩,又不是外头,不想喝就不喝呗,看这难受哩。”   柳侠把脸贴在席子上想凉凉:“嘿嘿,以后搁外头也没事儿,猫儿说了,以后他回来,我就不用去跟人家吃饭了,他去。”   “喔喔喔喔小叔小叔,你喝醉了。”柳葳一溜烟地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柳凌和柳钰,三个人一起拖柳侠,柳葳陪着笑对孙嫦娥说,“俺小叔酒量真不中,一罐啤酒就胡说八道。”   柳凌说:“太高兴了,人也会迷了心窍,跟做梦样。”   那边柳魁和柳川同时举起杯跟何家梁碰:“大哥,这么热的天,你真辛苦了,叫我再敬你一杯。”   何家梁比不得柳长春一家的酒量,不过也算很能喝的了,秀梅的酒量也比柳魁好。   晓慧也端着自己的杯子跟玉芳和林洁洁碰:“来玉芳洁洁,再碰一个,庆贺一下咱家又多了个好妮儿。”   孙嫦娥看着热热闹闹的一大家,拿着柳侠的鞋往他脚上套:“窑里凉,记住给孩儿肚子上搭个小褥子。”   柳钰一叠连声地应着,往柳侠屁股上甩了一巴掌:“快走快走,你睡了俺还想接着喝咧。”   ——   初九早上,柳钰开着柳侠的车,去原城和柳川会和,然后两个人一起奔向京都。   初十中午十二点半,柳侠正坐在树荫里给瓜瓜读《小蝌蚪找妈妈》,听到东边隐约传来呼叫声,他扔了童话书,抱起瓜瓜就往坡口跑:“哥哥姐姐回来喽。”   柳侠、柳凌和萌萌跑过柳长春家坡口二百多米,骑着山地车的一群小家伙大呼小叫地和他们碰到了一起。   小萱挂在柳凌身上叫:“爸爸爸爸,我还以为搁京都就能见着你了咧,啊,我快想死你了。”   柳凌拧了拧他的耳垂:“爸爸也可想你,爸爸本来说去京都接你咧,又想着我后儿就走了,想搁家多陪您爷爷奶奶他们几天。”   小雲和小雷正逮着瓜瓜狂蹭脸:“瓜瓜,哥哥可想你哦孩儿,你想哥哥没?”   瓜瓜被蹭的咯咯笑:“想,嘎嘎。”   小萱伸手摸瓜瓜的头:“想我没?”   瓜瓜:“想,嘎嘎。”   柳若虹拉着萌萌的手过来挠瓜瓜的脚:“喊姐姐。”   瓜瓜嘴笨,姐姐发音有点绕,他不会,对着柳若虹笑。   柳侠掂了下柳若虹的太阳帽:“厉害妮儿,出去俩月变洋气了哦。”   柳若虹美滋滋地说:“六叔给我买了可多漂亮衣裳,啊,对了,还有巧巧,巧巧长哩可丑,脸红巴巴哩,还是绿眼珠,跟小妖怪样,俺六婶儿六叔给她打扮哩可好看。”   回到家,柳侠他们几个从相册里看到了绿眼珠的丑小妖柳若茵,因为生在乞巧节,就有了个大众十分耳熟能详的经典小名:巧巧。   孙嫦娥一手拿相册,一手擦眼泪,相册里的相片,一张是柳海单独抱着穿了一身白色婴儿服的柳巧巧,对着镜头咧嘴笑;一张是柳海一家四口的合影:丹秋靠在床头,怀里是柳巧巧,她左边是一支胳膊揽着她的柳海,右边是美得不行的柳莱:“孩儿独个儿跑恁远,遭恁些罪,现在总算好了,妮儿孩儿都有了,要是能再离家近点,就更好了。”   柳侠说:“妈,俺六哥说过两年他肯定回来。”   小雲、小雷、小萱、柳若虹争着说:“就是,俺六婶儿说叫巧巧断奶了她就跟俺六叔回来,俺六婶儿还说咱家可美,要不是怕巧巧长大不认识莱莱,前儿就叫莱莱跟俺回来了。”   玉芳问:“您一下都回来了,莱莱没事儿吧?”   几个小的情绪一下就低落了下来,柳若虹撅着嘴说:“弟弟到机场才知俺都回来咧,哭开了。”   小丫头说着,自己也呵哧呵哧哭了起来:“还不胜叫弟弟跟俺回来了。”   孙嫦娥本来已经止着泪了,柳若虹这一哭,她又不行了,摸着照片上柳莱的小脸说:“孩儿就跟小猪娃儿样,得一大群搁一堆儿养,少了光养出一堆毛病,莱莱前几年都没个兄弟姊妹搁一堆,可怜死了。”   柳侠和柳凌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知道该怎么劝。   孩儿应该跟小猪娃一样养的理论他俩都挺赞成的,要不柳凌也不能把小萱一直留在柳家岭,可是,前提是小猪娃们要在父母身边,否则,长大了孩子可能和父母亲情疏离。   可现在,他们能跟伤心的孙嫦娥讲这个道理吗?   两个人同时看向柳长青,家里最能说服孙嫦娥的就是他了。   可没等柳长青开口,孙嫦娥自己擦干眼泪,把相册翻了一页,自己想开了:“话是这样说,可要是孩儿不能跟爹娘搁一堆儿,更可怜,骨肉连心,孩儿可是娘身上掉下哩肉。”   柳长青拍拍她的手:“这样想就对了,孩儿这儿不是也有个巧巧作伴了么。”   看完了柳海的家庭相册,又拿出两大包小家伙们到各地游玩时的照片。   照片太多,大家分着,两三个人一拨看。   柳侠和柳凌、小萱拿的一摞是小家伙们在拉姆绍时的照片,也就是柳海和丹秋的家所在的地方,第一张,是孩子们排成一溜坐在草地上,后面是翠绿的树林和被云雾笼罩的山峰。   柳侠刚说了“真漂亮”三个字,就听柳长春说:“小雷,虹虹,这小孩儿是谁?”   柳若虹说:“弟弟呀,陈阿姨家哩思危弟弟,他比咱莱莱正好大俩月,他可待见俺小萱哥。”   柳长春扭头看柳凌和柳侠:“思危,我咋听着有点熟悉咧?”   小萱说:“那一回我去京都,王伯伯领着我出去耍,叫人算卦,那个人说我要是跟思危是亲兄弟,俺俩都会可好,我回来跟您说过,爷爷你忘了?咱家还有好几张我跟思危俺俩哩相片,你也看过呀。”   萌萌说:“小孩儿长老快,你要是不说,我都认不出这是他,咱爷爷肯定更认不出来。”   柳长春解惑了一个问题的同时,也增加了新的疑惑:“您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了,去年他才两岁,不过,孩儿,他,他这回跟您一起去您六叔那儿了?”   小雷说:“嗯,陈阿姨是思危他大姑,她现在搁英国哩,陈阿姨老想思危,可是她老忙,没空回来,正好她认识冬燕姨姨,冬燕姨姨去之前跟她打电话,陈阿姨就叫冬燕姨姨帮忙给思危带去了。俺去英国哩时候,搁陈阿姨家住了好几天,她家可大可美,陈阿姨待俺可好。”   正跟柳长青、孙嫦娥一起看相片的小雲补充:“思危老待见咱小萱,陈阿姨还说,等小萱长大,叫思危他俩一起去英国留学,住她家。”   柳长春这下明白了:“哦,他大姑正好跟您冬燕姨姨认识,我说咧。”   孙嫦娥手里的照片是丹秋抱着巧巧坐在背景是一片盛开的月季的草坪上,几个孩子呈半圆形坐在她两侧,左边是莱莱、小雲、小雷、胖虫儿,右边是柳若虹、思危、小萱,居中盘腿而坐的丹秋笑的特别畅快。   孙嫦娥把照片举得离眼睛更远些,问小雲:“这是搁那儿照哩?”   小雲说:“医院花园。”   孙嫦娥也产生疑惑了:“这个,思危,跟他姑,还跟着您一起去医院看您六婶儿了?”   小雲说:“嗯,搁医院哩相片,大部分都是陈阿姨照哩,她有拍立得,要不,就隔一天俺就该回来了,相片洗不出来,你跟俺大爷爷二爷您就没法看巧巧了。”   柳侠紧张的心快跳出来了,他不敢看柳长青和孙嫦娥,一直装低头看相片,心里却在想,万一柳长青和孙嫦娥对思危追根问底,他怎么帮柳凌,却没想到柳凌突然自己开了口。   柳凌笑着说:“伯,妈,二叔,您可能忘了,去年年下回来,我跟您提过一句,我认了个干孩儿,说哩就是思危,我跟思危他爸认识,思危他大姑正好跟冬燕姐认识,这回碰巧凑到一堆儿了。”   孙嫦娥好像想起来了:“哦,你好像是说过,不过你就提了一句,我还当您就是随便开个玩笑咧,还真认了?”   柳凌说:“还没咧,思危他爸觉得认干亲是大事,非要找个黄道吉日,结果他左忙,我也忙,老凑不到一块,我这回回来之前他给我打电话,说等我过几天回去,一定得找个日子认了。”   孙嫦娥点点头:“既然算卦哩说成了兄弟对俩孩儿都好,那就认吧。”   她又转头问玉芳:“妞,你觉得咋样?”   玉芳和柳钰拿着一沓照片,她笑着说:“只要对小萱好,我啥都中。”   小萱跳下炕跑到玉芳跟前,搂着她的脖子:“妈,思危可乖可听话,你肯定会待见他,妈,国庆节咱叫思危来咱家耍呗。”   玉芳说:“人家家是京都哩,家恁有钱,娇的跟啥样,会来咱这山窝里?”   小萱不乐意了:“咱家山窝咋了?俺六叔家其实也算是山窝,他家后头哩山比凤戏山高多了,山头上都是云彩,全世界可多人去哪儿旅游,我还觉得山窝里可美咧。”   柳钰敲了小萱的脑袋一下:“您妈不是嫌弃咱家不好,是怕思危走不过上窑坡。”   小萱说:“咱牵着柳二狗去接他不妥了?思危一点都不娇气,不信你问俺哥跟虹虹。”   小雲、小雷、柳若虹异口同声:“嗯,就是,思危一点不娇气,他独个儿吃饭,喝水,也不叫撵着喂。”   ……   从堂屋出来,柳侠的情绪才放松,他问柳凌:“五哥,你咋恁大胆儿咧?你不怕咱伯看出不对?”   柳凌说:“思危三岁多了,再大,我怕他跟小萱、跟咱家哩人就养不出来跟咱这样哩亲味了,我想叫他能来咱家一回。”   柳侠看了看柳长青和孙嫦娥窑洞的方向:“既然说了了思危是你哩干孩儿,我觉得咱家不是问题,震北哥那边够呛,思危将出国俩月回来,震北哥他爸回叫他出来?” 第558章 摸底   柳凌九月一号离家回京都,临行前一天是周末,柳魁、柳川他们都回来了,两个哥哥和柳凌、柳侠说了半夜话才回去,到底没有说出陈震北这个名字。   他们怕自己的行为被柳凌理解成支持,最后他们却没办法真的支持,让柳凌更加失落失望。   柳凌知道他们知道陈震北对柳凌是什么样的存在,也知道他们不会为难他,柳川和柳魁很清楚这一点,可心知肚明或转述推断和当面承认到底有区别,在明知道事情摊开后也不可能找到解决方案,前景一片黑暗的情况下,两个哥哥第一次掩耳盗铃逃避现实。   柳侠的态度一如既往,他无条件支持柳凌,但对陈家是否能转变态度善待柳凌不抱什么希望。   他想起现实和很多反应小市民现实生活的电视剧里的情节,问柳凌:“要是震北哥他家里人一直不愿意,您俩就得这样躲躲藏藏一辈子,咱家哩人没问题,咱伯咱妈要是知了,肯定只会心疼你,震北哥那边可是个事儿,他天天搁家叫家人嫌弃数落给脸色看,时间长了肯定憋屈窝火,可他的火气肯定不能对着他爹他哥发,那他会不会迁怒到你身上?我看可多人都这样,老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您俩物质上不贫贱,可陈家人要是一直那样,震北哥精神跟亲情上就该贫贱了,照样影响您俩哩感情,到时候你咋办?我可不想看见你忍气吞声。”   柳凌说:“幺儿,世上所有的事,在没有成为事实前,都可能向坏的方向发生变化,咱能因为这种可能,就啥都不干,日子不往前过吗?   世上的异性夫妻,能心心相印到白头的有多少?就算没有家里人的因素,也有可多夫妻因为其他各种各样哩原因感情越来越淡,甚至反目成仇。   我相信陈震北,我会努力,尽可能叫俺俩的未来避免你将说的那种情况,而不能因为未来他可能变心,就放弃现在的他。”   柳侠想起自己单干后第一个夭折的合同,想起柳茂曾经后悔让徐小红生孩子,那样的话,他就没有猫儿,没有柳岸了,他点点头:“你说哩对五哥,震北哥对你恁好,咱不能因为他有个糊涂蛋爹就否定他的人品,大不了,看出来他有变王八蛋的倾向时,咱先甩了他。”   柳凌笑,呼撸了一把柳侠的脑袋,把他那一头短毛呼撸得乱七八糟:“中,他要是他敢变王八蛋,我就甩了他,甩之前还得骟他一顿,耽误我二十年大好青春,不骟一顿老亏。”   柳凌说这话时的笑容太柔软,柳侠不满地嘟囔:“你这样像是想骟他吗?我咋看都是像惯他。”   第二天早上,柳凌走了。   家里的成年年轻人只剩下柳茂、柳钰、玉芳和柳侠,柳钰每天早出晚归,柳茂也要去小学校上班,玉芳每天和孙嫦娥一起做全家人的饭,还要操持其他生活日常,总是忙忙碌碌,柳侠成了个闲人,他唯一能干的事,就是带着瓜瓜玩,偶尔赶着柳二狗,带着柳小猪一家去地里摘趟西瓜。   去送小雲和小雷那天,他和柳岸通了很长时间电话,柳岸把他每一天的生活都描绘得充实而精彩,他坦坦荡荡地诉说对柳侠的思念,每看到一个好地方,他就想将来一定要和柳侠一起再去游玩一次;每享受到一点他们以前不曾享受过的东西,他都因为柳侠不能和他一起享受而遗憾。   无所事事的日子让柳侠内心有点惶恐,有点委顿,但柳岸的快乐和爱恋让他踏实,每天能代替父亲,和柳茂一起辅导小萱和柳若虹写字,让他在父母跟前略感安慰,他安心地在家陪着柳长青和孙嫦娥,等待着他们对他和柳岸的事豁然开朗的那一天。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柳葳回来了,柳侠的日子生动了一点点。   可柳葳在家里只呆了两天,就被柳长青和孙嫦娥催着去原城,让他和燕来宜一起给新装修的两套房子买家具。   燕来宜在电业局家属院有一套房子,是她刚进电业局没多久,就赶上单位集资盖房,她报了一套,可因为当时她工龄短,分到的房子楼层不好,一楼是煤棚和车库,顶层七楼送半层阁楼,而电业局的楼房都有电梯;燕来宜分到的是比较而言最差的二楼,还是西边的房山头,。   不过电业局和当初的三大队一样,不差钱,房子质量好面积大,燕来宜的房子是最小的,也有九十多平方。   最重要的是,家属院就在电业局隔壁,燕来宜上班的话,步行不超过三分钟,结婚后,燕来宜肯定还会经常在这里住,所以趁着他们结婚,柳川找人给他们装修四季花园那套二楼时,捎带着把燕来宜这套也给装了。   因为柳葳的最终去向没决定,燕家的意思是,结婚办事时,城里这边,就用燕来宜这套房子好了,柳家不同意。   燕来宜的能进电业局工作,有巧合运气的成分,但更多的,是燕家爸爸燕松林拿脸面和大把的钱给摔出来的。   燕来宜当初高考不第,又不愿意在三道河困一辈子,就自己去原城打工,在传呼台做寻呼员,同时报考了个夜校学会计。   半年后,燕爸爸去魔都送货,回来的火车上遇到一个人,那人比较胖,也有点年纪了,买到的车票是上铺,虽然软卧就两层,那人也上不去,正和下铺的年轻人商量,想跟人家换。但那个年轻人不同意,他和妻子带着个一岁多的孩子,两个上铺不方便。   那年头,能坐得起软卧的,都不差钱,那人说愿意多给年轻人加一百块钱人家也不换。   燕松林听那人的口音是原城人,就主动和他打招呼,让他睡自己的下铺,并且坚决不肯收几十块钱的车票差价,更不用说另加的一百块钱了。   燕松林当时也年届五十了,只不过瘦点,他能让出下铺,那人非常感激,两个人聊了一路,越聊越投机。   那人说自己是原城电业局的副局长,如果燕松林以后到原城遇到事,不管什么事,都可以找他。他还问燕松林做的什么生意,说他可以帮忙给燕松林找客户,他们电业局的领导如果找人推销生意,别人多少都是要给点面子的。   燕松林没有让他帮忙自己生意上的事,而是回家后拿了五万块钱,找到那位领导的家,请他帮忙把小女儿燕来宜安排进电业局。   十年前的五万块钱,即便对于十分牛逼的电业局工作人员也不算个小数目了,三个月后,燕来宜就去电业局上班了,有编制的正式工。   那个年代,很多单位都是这样进人的,燕来宜这事很平常。   电业局是个牛逼单位,而单位越牛逼,里面的人越爱攀比,就像柳川当时在荣泽公安局时那样。   燕来宜是进电业局了,外人对她各种羡慕嫉妒,可她本人却并没有因此飞起来,她在关系户众多的电业局属于垫底的阶层,帮她进去的那位领导一年后就退了休,没退休之前燕来宜也没有刻意去借故攀亲,更没有模糊事实,让别人误会她和那位领导有亲戚,她听父亲燕松林的交待,从来不提自己是怎么进单位的,只踏踏实实地工作,本本分分地做人。   八年过去,燕来宜拿到了成人自考本科学历和会计师证,凭自己踏实的工作作风在单位站稳了脚跟,但在很多家里有背景、心高气傲的同事眼里,在城里没有一点关系背景、老家只是郊县一户普通农民的燕来宜,还是啥也不是。   燕家虽然有点钱,可电业局很多人家里财大气粗,并不把一个开个体小厂的农民的几个钱放在眼里。   所以,柳葳和燕来宜的婚事,柳家坚持要把四季花园的那套二楼给小两口在当城里的婚房。   中国社会的婚嫁形态是以男方家庭为主体,房子这个最重要、最基本的生活物品,必须要由男方出,女孩子通情达理不在这上面苛求的话,很多人不但不认为是一种美德,还会说长道短,认为肯定是女孩子私下里品行有亏,所以才倒贴,才不敢跟男方提要求。   柳家不可能改变这种世俗观念,只能尽力为自家的媳妇撑腰长脸:他们虽然没有权势背景,也不是什么新兴富豪,可给自己媳妇在原城买一套房子还是能够的。   所以柳川把四季花园那套二楼进行了精心的设计装修,为了给燕来宜多加分,他和自家人跟燕家人商量了一下,把燕来宜那套房子也一块给装了。   房子装修后焕然一新,八九年前的家具再搬进去就有点不搭调了,有必要全部换新。   十年前的锯末板家具给很多人留下了心理阴影,当下在市场中占据着绝对份额优势的压缩板家具换皮不换骨,质量也好不到哪里去,好在,实木家具这两年强势回归,总算有得挑,只是,实木家具的价格高的有点离谱。   家里人都担心两个年轻人光图个样子或舍不得花钱,买回一堆破烂来,就让柳侠跟柳葳一起去原城,帮他们一起挑家具——柳侠和柳岸在家居布置上的眼光和魄力全家人都承认,柳侠三大队那套房子里的家具到现在还都不过时,质量更不用说了,再用百八十年没问题。   家里人商量过原城那两套房要不要用何家大哥做的家具,最后否定了,何家大哥的家具虽然漂亮又结实,木料都是实实在在的各种硬木,可精细程度上确实不能和人家大品牌的实木家具比,燕来宜是年轻人,肯定更愿意要品牌的,他们如果提出用何家大哥的,可能会让燕来宜为难。   人家孩子懂事,也不能就一点不想人家的感受。   柳侠小气鬼,不舍得花钱,但他贼喜欢买东西的过程,他欣然答应和柳葳同行,还偷偷给了柳葳一个狰狞的微笑:“呵呵,听见没?我有生杀予夺哩大权,敢不听话,叫你结婚以后睡地上。”   柳葳做惊恐万分状:“知了,我不想睡地上,你说啥就是啥。” 第559章 半个公公(捉虫)   临出门前,孙嫦娥把柳侠叫到自己屋里,拿出一个小皮包,扒拉着里面的东西给他看:“这是六万块钱哩现金,这是五万块钱哩存折,你拿好,要是小葳带哩钱不够,你就给孩儿添添。   记住,贵点就贵点,咱不要赖东西,来宜娘家有钱,没叫人家妮儿受过罪,吃喝穿戴都是拣好哩买,不能到了咱家,反倒叫人家闺女啥都不如人。”   柳侠把包推开:“我有钱,我拿着卡,不够随时取。”   孙嫦娥打他的手:“小葳结婚是咱家哩事,当然是花家里哩钱,你有钱自个儿拿着,到小葳结婚那天上礼使,买家具哩事儿你别掺和。”   柳侠还是不要:“拿这么多钱招小偷,我先用我哩卡,花多少回来你给我报销。”   孙嫦娥把包往他怀里一塞:“报啥销?咱家又不是公家单位,你就拿着钱,卡给我搁家,恁小个片片儿,丢了都没地方找去。”   柳侠被迫交出他所有的银行卡,带着钱和存折跟柳葳一起出发了,孙嫦娥一直追到坡口,叮嘱他千万别忘了自己的长辈身份。   过了上窑坡,手机上一出现移动的信号标志,柳侠先拨通了柳岸的电话。   柳葳瘪嘴:真肉麻。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柳侠说柳岸的情况,这人现在还是一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模样。   电话接通,柳侠嘿嘿乐:“我猫儿,小叔。”   柳葳心里翻白眼:哦哟,没耳朵听了,都好成那样了,还不知改个称呼。   柳岸:“这么热,你出来干啥小叔?”   柳侠:“帮您小葳哥他俩挑家具。”   柳岸:“俺小葳哥快三十了,不会挑个家具?这么热还叫你来回跑。”   柳葳拽着柳侠的左手放在自己脸前,气愤地叫道:“谁快三十了?我还不到二十七咧。”   柳岸:“我说你快三十已经算客气了,你叫咱奶奶给你算,你马上就是三四十岁哩人了。再说了,我还没跟你算账咧,你居然先吆喝我?你说,这么热,你叫小叔出来跑啥?”   柳葳看看柳侠一脸的汗道子,多少有点心虚:“不是我,是咱奶奶非叫小叔来,你别替小叔抱不平,他这会儿美哩不能行,不是我制造机会,您俩现在能说话?”   柳岸问:“您现在走到哪儿了?   柳侠、柳葳同时:“快到停车场了,还有大概二百米。”   柳岸:“买车时候忘了,应该给车子配个远程遥控,五百米左右就能打开发动机并开启各种功能,这样您一会儿上车,车里边已经凉快了。”   柳葳看柳侠的脸:“咱小叔明明是个黑不溜秋哩老爷们,猫儿你给他娇的跟林黛玉样,得劲吗?”   柳侠:“你才黑不溜秋,你才林黛玉。”   柳岸:“啥是娇啊?适宜的温度有助于健康,我只是想叫咱小叔的基本生活条件多少能改善一点。”   柳葳:“对动力车来说,蹦蹦那种是基本生活条件,改装的奔驰越野是烧包品,跟基本生活条件一点关系都没。”   他特别加重了“基本”两个字。   柳侠推着他往旁边推:“那你去坐蹦蹦吧。”   柳葳硬挤回来:“我不是社会主义好青年,我贪图享乐,我待见烧包。”   然后他对着电话大声叫,“支持柳岸继续改造烧包车,五百米遥控空调技术万岁。”   柳岸说:“哎,小葳哥,你可以给燕儿姐陪嫁那车改一下呀。”   柳葳说:“我又没开公司,哪儿有钱干那烧包事儿?改装车是有钱人的爱好。”   柳侠:“我咋听你这话有点想妈撒(反讽的意思)人咧?猫儿也没开公司啊?他给我买车,是他卖了俩软件,正好有钱。”   两个人已经到了柳家的私人袖珍停车场,柳葳边开车门边对着手机说话:“小叔啊,只要出售货物了,盈利了,搁国外都算是公司,猫儿写软件卖软件,盈利了没?那他不就是开了个软件公司?只不过公司小了点,只有一个人就是了。”   柳侠挥手扇着从车子里扑出的热气问:“猫儿,真哩是这样?”   柳岸说:“差不多吧,公司是外国人哩叫法,咱叫厂么,一个人哩厂也是厂,对吧小叔?”   柳侠坐上车,笑的不能自已:“这样说,你老早就成公司经理了?你可是没出国就开始写软件了啊!哈哈,我就知,你可有本事……”   柳葳小心地把车子开到路中间,扭头对着手机喊:“柳岸,你掉了多少鸡皮疙瘩?需不需要找环卫工人去帮你扫?”   柳岸:“多谢,不需要,鼓励能叫人更加自信,自信是成功的起点,小叔要是经常这样鼓励我,我肯定有一天能自个儿开公司。”   ……   车子奔驰在乡间公路上,叔侄三个愉快地打着嘴仗,一直到柳侠的手机没电。   柳侠拿着黑了屏的手机横在柳葳脸前:“电电电,大博士,家里有个学热力发电的博士,自己家天天点蜡跟煤油灯,有些人难道就不觉得羞愧吗?”   柳葳伸长脖子看前方:“最晚元旦前,咱家要是还用煤油灯跟蜡,你开除我哩家籍。”   柳侠把手机放驾驶台上,座位往后一倒,瘫成无赖状:“你别光说不练哦,再不弄,别最后真叫咱迁到望宁还是古村了,那就坏菜了,打死我我也不去望宁住。”   柳川前些天回来时,悄悄跟柳侠他们说,现在国家号召扶贫,让先给贫困村通公路通电,荣泽市政府也给各乡下了扶贫任务,南边这几个山区乡镇觉得修路和通电困难太大,而这些村子人数都很少,几个深山区村的人口加起来,还不顶古村和古渡口那边一个大村子的人口,所以,三道河、望宁、杨庙几个乡都打算叫深山区的村子迁出。   柳钰一周前也听到消息,说原色区已经开始动员南边几个山区村的村民了,许诺给他们在原色城区边缘盖楼房,保证居住条件比村民原来的家好很多。   不过柳川说,荣泽穷,山区村也比原色多很多,村子全部迁出的话,难度比原色要大不知道多少倍,别的不说,光土地分配这一条就是个大问题。   中原省是全国第一人口大省,人口密度非常大,位于中原省中部黄河两岸的这几个县,又是中原省省人口密度最大的地区,不管是宅基地还是耕地,都非常紧张,农民平均人口耕地是全国农村最少的地方之一,这种情况下,让北部几个乡从当地农民手里挖出土地来均给外来者,势必引起当地农民的抵触,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在这个问题上想让他们妥协绝非易事。   柳川分析,是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修路,还是山区农民迁居,两种可能五五开,并且即便决定了,从形成文件到真正开始行动,没有三五年办不成,所以他现在不打算告诉三位老人。   从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迁出,这对上了年纪的老人是天大的事,在随时可能失去家园的惶惶不安中度过好几年,对几位长辈百害无一利,还不如有了确切的消息再对他们说,这事绝对是长痛不如短痛。   柳侠他们都是宁愿天天翻山越岭,也不想离开柳家岭的,他们从心里都希望这事办不成,假如必须迁出,他们也想在最后的几年里能让家里的生活更圆满,日后想起来,柳家岭将会是大家心里最美好的回忆。   柳葳计划给家里安装太阳能发电设备,他老早就有这个计划,只是实地考察的好几个利用太阳能发电的地方,效果都很差,好多个压根儿就是为了套取国家补贴在弄虚作假,太阳能就是个摆设,实际上还是用的国家电网的电,柳葳的专业也不是太阳能发电,所以他一直在琢磨这事,最近他说差不多了,等结了婚就动手干。   柳侠每次回柳家岭之前都把手机充满电,可即便他不玩游戏,手机关机,时间长了电量也会自然流失,以前根本没法和柳岸联系,电多点少点他无所谓,现在,柳岸回国了,他居然因为手机没电不得不中断和柳岸的通话,他的怨气一下就大了。   柳葳给他自己的电话他也不使,他知道柳岸很忙,自己说太长时间可能耽误他工作,嗯,他就是在迁怒,故意的。   柳葳哪能不知道柳侠的想法,但他不戳穿,而是从另外的角度戳柳侠的痛脚:“就算咱家有电了,你哩手机天天满格电,没信号,你不还得干瞪眼?”   信号是柳侠心里不可触及的痛,他阴森森地看着柳葳说:“气我老美是吧?不想要家具了是吧?”   柳葳挑眉:“小叔,我今儿就是给你气成蛤蟆肚儿,你也会给我买家具,并且我连话都不用说,你就会争着给我买最好哩,我说这你信不信?”   柳侠斩钉截铁地说:“不信。”   一个小时后,柳侠和柳葳在原城最大、最高档的家具商场门前见到了燕来宜。   一楼都是现代时尚家具,基本都是压缩板做的,长辈有交待,让买实木的,而且这里的家具跟两套房的装修风格都不搭,三个人直接忽略。   走上二楼,右手边第一家是个红木家具馆,还是个在央视黄金时间轰炸了好长时间广告的品牌,红木馆靠边放着的是一个罗汉床,各种复杂的雕花,漂亮得让人眼花。   燕来宜顺手摸了一下说:“真漂亮。”   柳侠马上说:“买,待见咱就买。”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旁边柳葳得意的笑声:“啊哈哈哈,小叔,我说哩咋样?都不用我张嘴,你就得争着给我买,还得是最好哩。”   柳侠看了看出门前被母亲反复叮嘱过那是晚辈儿媳、自己算是人家半个公公的燕来宜,把反驳的话默默咽了回去,肚子气得一鼓一鼓的。 第560章 买家具   罗汉床当然没买。   燕子姑娘那一句夸确实真情实感,就好像路人夸绿化带里的鲜花,发自内心地觉得花漂亮,美,但并没有要据为己有的意思。   柳侠在看到价格签上的六位数,并且打头的数字还>1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怂了,原城现在商品住宅楼平均价格在2600左右,用能够买到一套房的钱去买一张床,他有病啊!   所以,燕来宜一说:“不要,我懒,擦那些雕花太吓人了。”   柳侠马上表示赞同:“对,家具是伺候人的,不能反过咱们天天伺候它。”   他接话接的太快了,售货员一听就知道是买不起的穷酸在给自己硬攒脸呢。   柳侠也知道自己那句话欲盖弥彰的比较明显,但他脸皮厚,根本不在乎这种一次性接触的人的看法,他有点担心柳葳和燕来宜这两个年轻人会觉得没面子,不过,他很快就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柳葳跟他一样想得开,燕来宜……,燕来宜比他和柳葳还想得开。   走出了不咸不淡地目送他们离开的红木馆售货员的视线,燕来宜兴奋地压着嗓子说:“二十八万,谁买呀,不过,罗汉床给人的感觉特别舒服是真的,就是春天,窝到角落里晒太阳那种感觉,咱要啥时候想要,可以叫大舅给咱做一个榆木的,榆木罩一遍清漆,颜色也可漂亮。”   提前吹了牛的柳侠有点过意不去:“榆木跟檀木、黄花梨比,错的有点多吧?”   燕来宜说:“奢侈品这种东西吧,你稀罕它,它就比什么都金贵;你不稀罕,它就什么都不是,咱要的是罗汉床那种休闲安逸的感觉,什么木头做的其实无所谓。”   柳葳说:“我也这么觉得,那,等咱结了婚,让大舅用榆木给咱做一个,放咱俩那屋的外间,要不堂屋西墙那儿也心,咱家人多,堂屋的炕平时都坐不下了。”   柳侠一挥手:“榆木咱们那儿到处都成了,要是做榆木的还用这么抠着算吗?随便做多少个都成。”   和红木馆挨着的几家店的风格他们都不喜欢,三个人说着话慢慢往前走,很快,他们看到一家比红木馆名气还大的实木家具品牌店,家具颜色是三个人都喜欢的红色,简欧系列专柜特别招人眼,柳侠很喜欢简欧风格,华丽和舒适度比较适宜,不特别张扬也不寒碜,就是价格通常会比较高。   不过这个店里摆放的这套太合他的眼缘了,颜色和两套房子的装修也很搭,柳侠就停了下来,看写字台上放着的企业品牌简介。   柳葳看了柳侠一眼,挑衅似的拉着燕来宜先过去看床。   柳侠马上乐呵呵地也跟了过去,先去看价格签,床带两个床头柜:12800元。   他又去看四门挂衣柜:13800元;梳妆台:4880元;五斗柜:4280元……   柳侠问正在给柳葳和燕来宜讲解的售货员:“你们家跟8有什么仇吗?怎么看着一副不把8卖完不罢休的意思?”   售货员是个三十多岁、妆容很艳的丰满女子,工装牌上的名字是霍晓丽。   霍晓丽笑着说:“现在不时兴这个,大家都喜欢嘛,我们把8卖给顾客,让顾客多多发财,不好吗?”   柳侠心里挺喜欢霍晓丽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说道:“挺好,那你说个折扣,让我看你们是不是真心打算让顾客多多发财。”   霍晓丽说:“最低,我说的最低哦,别再跟我还价,6.8折,这是我们开业酬宾时的价格,平常我们最低8折。”   “3折。”柳侠说。   “你,你不是在开玩笑吧?”霍晓丽非常不高兴,但她还是带着职业微笑对柳侠说话。   燕来宜笑着说:“当然不是,诚心买才会往正经价格上砍嘛,你说的6.8折一听就是敷衍我们呢。”   霍晓丽说:“姑娘你们这不是诚心买,而是是诚心砸我摊子吧?”   柳葳说:“我们国庆节结婚,为了结婚买家具,砸您的摊子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霍晓丽一副无奈的不行的样子说:“你们说的价格根本就不是诚心买的价格,那个价格,别说买我们这个牌子的家具,买我们的木料都不够本。”   她说着就拿着抹布去擦柜子,用这种变相拒绝的方式表示给柳侠他们施加压力。   柳侠看得出,柳葳和燕来宜也都喜欢这家的东西,如果他们就这么走,再折回来的时候对方心理上就占了极大的优势。   这个时候需要个和稀泥的。   柳侠看柳葳。他现在不能上,要不待会儿万一俩年轻人掉坑里,就没人补救了。   柳葳心领神会对霍晓丽说:“你说我们不诚心,那你说个诚心的价格来吧,刚才那绝对不是哦。”   霍晓丽说:“那真是我们的最低价了。”   柳侠手插兜,轻轻吹着口哨往外走。   燕来宜拉了柳葳就走:“反正我也不算太满意,颜色有点老气,咱去看别的。”   他们走出七八米,快到下一家店的时候,霍晓丽拿着抹布跟出几步说:“你们要诚心要,6.18折,这是我们一个月后三周年店庆的折扣,如果这个价格你们还不愿意,那就算了。”   柳侠回头:“我加点,4折,您觉得成我们就回去再看看,不成我们走人,我们要买两套房子的东西,床、电视柜、挂衣柜、梳妆台,所有的大件都是两套。”   霍晓丽有点犹豫:“两套?那,那我得跟我们经理商量,要不这样吧,我给你张名片,你把电话给我留下,商量好了我给你们打电话。”   柳侠拿过一张家具店的名片,写上了自己的电话推给霍晓丽,然后又拿了一张自己用的,对霍晓丽说:“大姐,超过4折我肯定不要,为了您的提成,您努力去和经理说吧。”   三个人继续转,只隔着一家,就有一个和霍晓丽那家风格差不多,电视上也曾经做过很长时间广告的牌子。   同样是红色,这一家的红太暗了,并且样式有点中不中、西不西的感觉,柳侠不喜欢,可柳葳好像觉得还行,他喊柳侠:“小叔,过来呗,看看这床咋样?”   没刚才那家的漂亮,但更实用,因为刚才那家的床四角有立柱,床尾板很高,现在的床上用品床单都是三面垂落,带立柱和床尾板的不好铺床单。   柳侠不打算买,所以也不打算贬低人家的东西,于是他看着床上8800的价格签说:“床看着还成,不过太贵了。”   中年女子售货员笑着说:“东西好才贵啊,一分价钱一分货嘛,平时咱们肯定不会花好几千买张床,可你们这是买婚床对吧?结婚可是一辈子就一次的大事,一般人就算平常再将就,孩子结婚的时候也是紧着最好的买,要不……呵呵。”   柳侠烦了,他特别讨厌用刺激顾客的虚荣心来进行销售这种低劣的促销手段,而今天这个售货员还更低级一些,直接就是挑拨离间。   现在婆媳之间的强弱关系和以前颠倒过来了,很多家庭中,婆婆要看着媳妇的脸色,没结婚之前更是如此,这个人明显是听到了柳葳喊他“小叔”,知道他今天是代表男方家长辈过来的,是付钱的人,如果他这会说不买,就等于是不重视燕来宜这个儿媳,在结婚的事情上都斤斤计较,一般的年轻女孩子,就算不会因此当场和男方家发生龃龉,心里也会结个疙瘩。   柳侠正想拉下脸刺这个售货员几句,燕来宜先说话了:“一辈子的终身大事,怎么会让几件家具的价格决定呢?我妈和我爸结婚时就一个板箱,现在照样恩恩爱爱。”   他说完拉着柳葳的胳膊,对柳侠说:“小叔,走吧,这家的颜色和样式我都不喜欢,咱们再转转。”   出了这家的店,柳葳给燕来宜伸大拇指:“燕儿,这釜底抽薪玩的漂亮。”   燕来宜回头瞟了一眼,厌恶地说:“贼不喜欢这种人,以为别人都跟她似的,没事一家人互相耍心眼儿吗?”   三个人又看了六七家听说过品牌、外观看得上眼、闻着也没有刺激性味道的店,累得腿酸,拿了一摞名片,三个人出来找了个冷饮店歇脚。   他们今天的计划就是来踩点,根本没打算买,明天赶个早来,肯定能再杀下去一截。   三个人边吃边商量,决定就要霍晓丽家的,可他们家的确实太贵了些,就算能砍到五折,两套房子如果全部买齐,也得二十万左右。   柳魁给柳葳的是一张卡,上面就是二十万,但三个人都觉得一下买二十万的家具有点太奢侈了。   燕来宜提出两套房子都只买客厅和主卧的,或者四季花园那套再加一个卧室,如果家里人来,也有个地方歇息,其他慢慢添。   她说:“我小的时候,我们家也还穷着呢,我妈又是那种穿的差一点没问题,但家里必须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那种,她买东西还喜欢要最好的,我爸他们两个就是这样,攒一段钱,去买回一个大件来,然后我们全家都因为添了个新东西高兴好多天,那种感觉特别美。   再说了,要是一次把什么都买齐了,以后再遇上特别喜欢的,想买一件都没地方放,我卧室里那个懒人沙发就是。”   柳葳说:“还有,燕儿那套房子也不用要那个带柱子的床,她喜欢漂亮的床上用品,那床跟现在的品牌床上用品都不配套。”   燕来宜喝着酸奶连连点头:“对对,床单都是垂下的一圈儿漂亮,床尾一塞进去,什么样都没了,我那边要那个平板床就行。”   于是,三个人就这么决定了,这次买两个客厅三个卧室的东西,其他两个卧室以后再说。   晚上柳侠和柳葳不走,和柳川一起住在四季花园一楼。   柳葳先去和燕来宜约会,晚上再回。   柳侠和柳川一起做饭吃饭,吃完饭他和柳岸打了个电话,知道他们正在讨论一个计划书,两个人约好十一点再打,柳侠就主动挂了,和柳川坐在沙发上说下午在家具城的事。   实木家具太贵,可压缩板、细木板内都有大量的胶水,而胶水据说有毒,对身体的伤害很大,经历过柳岸那档子事,柳家现在在这方面特别注意。   实木家具只有外面一层油漆有害,有害成分相对少一些,还比较容易散发掉;其他的家具连内部材料都有害,不是到真没有一点办法,他们坚决不会买那种家具。   钱没了再挣,不行就先少买几件,以后慢慢添置;身体毁了,就什么都没了。   所以柳川也支持买家具要好的,他对少买两个卧室还有点顾虑。   柳葳在家里举行完仪式后,还要来原城再请一次燕来宜单位的同事和领导,燕来宜这么多年,也交下几个关系要好的小姐妹,吃完酒席她的小姐妹肯定要去新房里看,结果有一间屋子居然是空的?   柳侠说:“我当时也有这个顾虑,来宜说,她的朋友知道她在四季花园还有一套房子,就已经羡慕的不得了了,她说就算他们单位够牛,也不是人人都买得起成业的商品房。”   柳川说:“要是来宜能这样想,那就先空着。唉,咱小葳哩婚事总算解决了,你不知幺儿,小葳二十四了都不谈朋友,叫小蕤先结婚,我心里其实害怕,人家说婚姻这事,往往晕着头随便遇的经常都会过可好,精心挑的,最后反倒经常不如意。燕来宜这妞不错,心平和,家里人也和道,通情达理。”   柳侠说:“这说明咱小葳有福呗,祁津津人不赖,可要是小葳跟她成一家,肯定不会跟跟来宜搁一堆儿样这么舒服自在。”   关于祁津津,柳家人当初有过期待,但对柳葳和她的结局,全家人也丝毫不感到意外。   柳葳和祁津津从头到尾都没有明确过关系,在柳家和祁家家长都比较开明通达的情况下,这其实是不正常的,柳凌和柳川的结论是:两个人对的感情都是真的,但他们对对方的喜欢(或者说爱)都不够多,没有达到想和对方一辈子厮守的程度。   在客观上没有太大压力的情况下,两个人都没有主动和对方表明感情,说明两个人都在利弊得失中纠结,都有其他因素的考量,而那些因素的分量,最终重过他们对彼此的喜欢。   柳岸的分析是:   就好像人感觉到危险的发生,会下意识地采取某种措施,保护自己的身体一样,人们在精神方面也有本能的保护机制;柳葳和祁津津彼此喜欢半年,都不肯把话挑明,是因为他们内心深处早就意识到他们两个成不了,他们不主动说,是在给自己留退路。   祁津津的想法柳家人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出于对祁老先生的感激和对祁家的尊重,柳葳和祁津津的暗恋无疾而终后,柳家人从来没有议论过祁津津一句,所以也不会问柳葳对祁津津到底是什么感觉。   但柳侠曾经问过他对燕来宜的感觉。   柳葳说,他一见到燕来宜,就觉得心里暖融融的舒服;燕来宜只要在他附近,他就觉得自己特别有精神;燕来宜一离开,他就觉得屋子里都是冷清的,总觉得少点什么。   柳侠一想,这不是自己对柳岸的感觉吗?   柳侠跟柳凌说这事,柳凌说,全世界人的爱情都差不多,但决定最终是否能成为伴侣的,就是相差的那么一点点。   柳侠特别高兴,自己和柳岸,好像超过那一点点好多呢。   十一点,柳侠躺在床上,拿过手机正准备打开,手机响了。   柳侠问:“忙完了?”   柳岸说:“不忙,就是事儿有点拉扯。”   柳侠问:“洗了挺床上了,还是将回来?”   柳岸说:“躺着,用最舒服的姿势跟你交流。”   柳侠听出这个小流氓的意思,脸有点热,心也猛地连蹦了好几下:“柳岸,你敢再调戏我,信不信下次见面我连头发丝都不叫你摸着?”   柳岸:“不信,你舍不得。”   柳侠想了一下,好像,真的舍不得,气得骂人:“臭孩儿,你不就仗着我心疼你么?”   柳岸:“下回见面,我先心疼你。”   柳侠把毛巾被拉到头上,压着嗓子对着手机低吼:“臭猫,你再耍流氓我挂电话了哦。”   柳岸:“别小叔,我错了,下回见面还是你心疼我,以后都是你心疼我。”   柳侠被他调戏得没了脾气,拉下毛巾被说:“我今儿有点……感慨。”   柳岸:“咋着了?你不是跟俺小葳哥他俩去买家具了吗?家具城里有啥感天动地哩事发生?”   柳侠:“没,我说感慨不老贴切,应该说是……惆怅吧?好像也不老合适,反正就是那意思,你知。”   柳岸:“嗯,我知,你说,遇见啥事儿了?”   柳侠:“没啥具体事儿,就是老想跟你一块正大光明哩去挑结婚家具。”   手机里静了大约五六秒,柳岸说:“要是你能去美国,咱俩就能正大光明去挑结婚家具。”   柳侠:“哎,就是唦,那,等您大爷爷奶奶答应咱俩哩事儿,咱就去美国吧,咱俩也跟您小葳哥跟燕来宜样,给家弄哩美美哩,然后,咱俩还可以偷偷弄个小婚礼,反正农场哩房子跟别人离恁远,咱咋折腾都没人知。”   柳岸:“中,你待见中式婚礼还是西式?”   柳侠:“待见中式哩拜天地,待见西式哩爹娘家人给俩人送到一堆儿。”   柳岸笑起来:“小叔,你这个要求其实不算难啊。”   柳侠:“咋不难?您奶奶他们根本就不愿意。”   柳岸:“俺伯愿意,这已经成了50%,相信我,俺奶奶最终也一定会愿意,所以你这个心愿百分百会得到满足。”   ……   和柳岸在电话里畅想未来太美好,睡着后就开始做五彩斑斓的美梦,第二天早上,柳侠气得有点晚,起来后还又是洗澡又是洗衣裳的,路数多的不行。   所以,他们到家具商场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比昨天说好的晚了半个小时。   经过半个小时的讨价还价,霍晓丽又真真假假地和她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经理打了好几个电话,最终,柳侠他们以5折的价格买到了心仪的家具。   霍晓丽打电话让商场送家具的人去仓库提货,被柳侠拒绝:“我们就要样品。”   样品已经在商场相对开阔的空间散了很多天气味,比较安全。   这个要求非常容易地就得到了满足,柳侠和柳葳、燕来宜坐在沙发上等搬运工。   柳侠拿出手机玩游戏,游戏刚点开,铃声响了,是关强。   柳侠赶忙接起来,他一个“喂”字没出口,关强就跟拖拉机似的哒哒起来:“小侠叔,你搁哪儿咧?你能来中南一趟不能?俺跟作业区哩人发生纠纷,许工叫打伤了,俺也给对方哩人打伤了俩,现在俺正……”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废掉的一稿,因为偏离主线太多,有姑娘说想看,我挂在大家吐槽最多的一章后面,算补偿。   不过我得声明一下,我特别喜欢燕子姑娘。   ——   荣泽高中二、三年级早就开学了,一年级今年8月30号开学,创造了荣高建校以来晚开学的记录,因为今年新生人数太多了,教室、桌椅板凳、寝室、床都不够用,学校在紧急筹备。   开学这么晚,居然还有学生第一天就迟到,一年级重点一(1)班的班主任崔老师气坏了,看着那两个身材、五官、黑泥鳅的程度和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都一模一样的楞小子,他毫不客气地用手一指讲台的西北角:“站那儿去。”   两个黑皮同学一脸淡定地从老师背后穿过,并排站在黑板前,两个人挺胸收腹,双手背后,两腿笔直,两脚分开与肩同宽,目光平视前方,视下面兴奋不已的沙丁鱼同学为无物,他们动作协调一致,对罚站的位置没有一点争议,一看这默契程度,学生们就知道,这俩人是久经沙场,早就站出水平,站出经验了。   崔老师心里默默地咽下一口血,对自己说:走了老的来了小的,捣蛋生年年都会有,不用当回事,不用当回事。   做好了心理建设,崔老师拿起粉笔,开始板书。   半个小时后,崔老师讲完了,让学生把书翻到课后练习题那一页,两个被罚站的愣小子脸上的表情很沉痛,看来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崔老师心里有点软,脸上却非常严肃地对他们说:“下午第一节课前,一人给我交一份八百字的检查,先下去吧。”   没想到,靠北边的黑皮小子居然瞪着他,诧异地说:“检查不都是五百字么?”   崔老师胸口一滞,哆嗦着手指着两个人:“继续站,检查改一千字了。”   两个小子坦然地恢复了原来的站姿,靠南边的那个说靠北边的:“初中是五百,咱这不是上高中了嘛。”   下午第一节,崔老师没课,可他得改作业,所以还是准点去办公室,他是一年级数学组的组长,得以身作则,不能迟到。   一进门,他就看到几个同事围在一(5)班的宋老师身边, 宋老师手里拿着几张稿纸,正给身后的同事点评:“这要不是检查,不是写的太干巴跟药品说明书样,我非得拿回去叫俺那个鳖儿看看,那鳖儿一手字跟狗爬哩样,我一说叫他买个字帖练字,他就说我没事找事,说现在哩小孩儿字都那样……”   崔老师走过去:“啥东西啊叫你这么待见?”   几个老师看见他,已经纷纷直起了腰:“崔老师。”   宋老师把稿纸举到崔老师面前:“呵呵,就是您班那俩双胞胎哩检查呀,崔老师你快来看看,这字写哩,字帖样。”   崔老师接过那几页稿纸,楞了一下,然后一目十行地看到最后,然后看到了署名:检讨人 柳雲   再看另外三张:检查人 柳雷   崔老师一手拍着自己的头,一手冲几个同事摆手:“别别别,别说话,叫我想点事。”   同事们安静下来,崔老师想了十来秒,跑过去拿起办公室的内线电话,拨号:“那个,罗老师,是我,我想问你一下,你知不知苏老师,就是苏晓慧老师,她家那俩双胞胎叫啥?”   半分钟后,崔老师放下电话,想了想,又拿过自己的手机,拨号。   ……   晚上,两个小阎王是被柳川和晓慧一人拧着一个耳朵揪回家的。   柳侠坐在沙发上:“呃呵呵呵……”   小雲和小雷捂着耳朵在沙发上排排坐,。   俩货这回理亏,不敢犟嘴了,就装死,两眼迷茫地盯着茶几看。   柳川和柳钰前天在京都机场接到他们,直接回中原,昨天凌晨三点到的荣泽,早上八点去学校给俩人报到,报完快九点了。   荣高早自习五点半开始,考虑到望宁到柳家岭那段路,当时柳川、晓慧、柳钰,连柳魁和秀梅都上了,都说服不了两个人,死活要回柳家岭,信誓旦旦他们早上肯定会起来,肯定不会迟到。   结果,今天凌晨一点五十,柳侠去叫两个人起床,两个货就是不睁眼,被柳凌和柳侠抱到堂屋炕上后, 秃噜在炕上继续闭着眼打呼噜,孙嫦娥心疼坏了,拍板让两个人再睡俩钟头,可两个钟头根本没用,俩货还是睁不开眼,直到六点,瓜瓜上去了,这两个才迷迷瞪瞪爬起来,到学校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   不守信用迟到就算了,两个人的检查还弄虚作假。   俩货是写检查的老手了,知道老师通常就是用写检查的方式折磨他们这种孬货,未必就看他们交上去的内容,两个人今天就把初中时背熟的检查写在了头和尾,中间部分抄写刚刚发的政治书。   可俩货一手好字让人惊艳,并且是初来乍到,崔老师和办公室的同事也不是看他们的检查看麻木的二中班主任,检查上去就露陷儿了。   崔老师给晓慧打电话绝对没告状的意思,他是觉得不好意思。   柳侠当年痛打黄志英震惊全校,后来又出了柳海、柳葳,现在小莘正在读高三,成绩稳定在年级前三之内,晓慧婆家是山里的、路特别不好走这个概念现在深入荣高所有老师的内心,崔老师想到两个孩子跑了那么远的路,又被自己罚站,特别过意不去。   老同事打电话,肯定不会说完了事就挂电话,总要唠几句家常叙叙旧,崔老师是把那段抄写的政治课本当笑话夸两个小阎王聪明的,但柳川和晓慧这对当父母看这件事的角度不同,觉得这俩货胆大包天,对老师缺乏最基本的尊重,连检查都敢弄虚作假,这要是不修理,以后还不得上天?   柳侠知道两个小阎王的内心和外在一样皮实,一点不觉得修理他们有什么问题,落下心理阴影,打击自尊心自信心什么的,根本就没那回事,所以他很乐意看这俩惹事毛吃瘪。   柳川和晓慧能用的惩罚手段早就用遍了,其实拿这两个货也没什么办法,揪揪耳朵,扇几下后脑勺,屁股上跺几脚,戳着额头训斥一顿,罚写一百个大字,再横眉冷对几天,是现在他们能拿出的最重惩罚了,再重,再重别说柳长青和孙嫦娥了,柳魁和秀梅都不能答应,上回柳川抽小雲的后脑勺就被秀梅嚷了一顿,说打脑袋容易打傻,以后只能打屁股。   半大孩子,正长身体呢,犯再大的错,也不能不让吃饭。   两个小阎王硬憋出一副深刻痛苦的脸去洗了手,出来就看到热气腾腾的炖排骨和香辣小龙虾,看到萌萌使眼色,生生把已经举了一半的胳膊和到嘴边的欢呼瘪了回去。   柳川在两个孩子看不到的地方狠劲戳柳侠的额头:“他俩越来越费力,跟你有直接关系,知不知?”   秀梅说:“哎呀,幺儿就是给孩儿多做了两口肉,咋就叫孩儿费力了?”说着就去了餐厅,安慰两个小阎王受伤的心灵去了 第561章 恶民   中南省沈克己带的那个小队出事了。   沈克己他们现在的作业区在接近中南省西南边界的均乐县境内,那里是比界山和双山县还要地势险峻的深山区,原本是民风淳朴的地方,可不知道是物极必反,还是穷则思变的心情太过迫切以至于慌不择路,抑或是有些人骨子深处就潜伏着恶的基因,以前不发作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这两年国家加大对那里的投资,外面修桥铺路、筑坝蓄水的各种队伍进驻以后,当地迅速滋生出了一批以敲诈碰瓷外地企业和个人为职业的地痞无赖,他们偷盗这些外来队伍的物资变卖,或者恶意损坏以威胁敲诈这些外来者没有任何理由地给付他们金钱,沈克己的小队遇到的是后者。   沈克己他们最近的作业区靠近县城,所以他们白天在野外作业,晚上回县城的旅社住宿。   三天前的早上,沈克己开着自己的小白妞儿带着设备和队里几个人去作业区,半路上车胎被扎,是旁边村子的村民干的,他们在路上洒了铁蒺藜。   前后左右都是铁蒺藜,沈克己被困在原地不能动,苏元洲、许铮、洪军和关强想下去看看都不行,铁蒺藜密密麻麻,他们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到了这个地区后,经常听到类似的事情,今天发生在自己身上,沈克己、苏元洲几个人气愤难当。   在之前的一个县作业时,他们也遇到过类似的事,如果收工晚一点,回去的路上天只要擦黑,就会有带着红袖章或穿着警服的人半路截着要钱,美其名曰“罚款”或“过路费”,要多少就得给多少,讨价还价一句加一百,可那次,他们注意一下,早点收工,就可以避开。   这次是光天化日下明目张胆的拦路敲诈,并且张嘴就是三千,沈克己和苏元洲他们都知道,不能答应,他们不是路过,任宰一次就完了,他们最近半个月左右天天都要从这条路上过,轻易答应这些人的要求,不但买不到个安宁,还会让这些人觉得他们是肥羊,以后随时可能再来敲诈他们一把。   沈克己几个人就和那些村民各种争辩,僵持了一个多小时,沈克己最终答应给一千五,再少,那个叫郭地当的领头的已经让人拿着石头要来砸车了。   沈克己阅历丰富,做事稳健,他答应拿钱,但对方也得给他们出个书面保证,保证他们今天收了钱后,以后不能再对测绘队做出类似的行为。   村民答应了。   但沈克己他们身上没有那么多现金,于是他提出,请村民把铁蒺藜先收起来,让他们能挪到路边树下凉快点,然后大家一起等着许铮回县城取钱。   就这么个卑微的请求,那些村民也不答应,郭地当还说,为了让沈克己他们知道厉害,得把一次把他们降服成鹌鹑才行。   他们不准沈克己几个人下车,除了回去取钱的许铮,包括沈克己老爷子在内的四个人就在乡村土路中间烈日暴晒的车子里困了三个多小时——他们被困的地方连个蹦蹦车或脚蹬三轮都没有,许铮是跑着回去的。   那天,沈克己的小队没有能进行作业,交了钱以后,苏元洲和关强又回了一趟县城,叫了汽修厂的人来拖车修车,他们折腾了整整一天。   而因为知道他们是外地人,就补了两个被铁蒺藜扎坏的轮胎,那个汽修厂坑了沈克己一千块。   沈克己和苏元洲没有把这事通知柳侠,除了考虑到柳侠的伤腿,不想让柳侠来回跑,还因为他们以为有了那个郭地当写的收据,他们以后在那条路上就不会再被敲诈了。   测绘队是顺着工程路线行进的单程式流动作业,他们离开这个均乐县以后,就永远摆脱这些人了,这样的话,就没有必要给柳侠添堵,而且以柳侠的性情,如果知道了,即便事情已经解决,他也肯定会亲自过来。   可事情完全不是沈克己他们想的那样。   昨天,小白妞被修好了。   今天,沈克己开车,带着几个人到了作业区,刚干了两个小时,郭地当领着同村的几个无赖就来了,并且态度比上一次更为嚣张,他先是当着测绘队几个人的面在小白妞周围洒了一圈铁蒺藜,然后伸手要钱,两千,一分不能少,不给就砸车砸仪器。   泥人也有个土性。   苏元洲、许铮、关强、洪军几个被逼急了,在沈克己拒绝给钱,郭地当和一个叫于三的笑嘻嘻地拎着石头去砸全站仪和小白妞的时候,苏元洲和许铮同时过去阻拦。   郭地当把手里的石头砸向了许铮,苏元洲用三脚架砸向了郭地当,郭地当带来的另外四个人和关强、洪军也都加入了混战中。   因为自己这一方人少,知道如果不拼命的话结果会很可怕,苏元洲、关强他们都是拼了命地在打,郭地当领来的几个人也很拼,但绝对比不上关强他们,而且那一群人个头都偏低,所以测绘队一边并没有太吃亏。   许铮伤的最重,头上被砸出了一个七公分左右的口子;郭地当额头到左眉毛也有一个口子,于三被打得鼻子蹿血,脖子连着右肩膀一片血肉模糊。   其他所有在场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伤,连沈克己老爷子的右胳膊上都有一道血口子,只是比较浅,不需要缝合,测绘队几个人在拼命和对方打的同时都在护着老爷子,关强硬去扛对方一个人抡向沈克己的树枝,脸上脖子上一大片伤。   关强给柳侠打电话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快五个小时,郭地当一伙所在村的村民闻讯赶来,围着测绘队的人不让走,郭地达和于三去县城的医院了,村民却不准同意伤的更重的许铮离开。   关强打电话,是他怕许铮的伤口会坏事,沈克己想让许铮去先打一支破伤风,村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躺在车周围,小白妞连动都动不了。   混战结束,沈克己第一时间就已经报警了,可到关强打电话时,都没见到警察的影子。   也就是说,当地警方,或者说政府已经默认了当地村民的这种抢劫行为。   关强说他们目前还算安全,因为附近有一个正在铺铁路路基的铁路建筑公司,那里的领导不知怎么听到了消息,带着全部的工人过来和沈克己他们站在了一起,建筑公司的人随手带着他们的工具,苏元洲和许铮、洪军跟人家借了五把铁锹,并告诉村民,如果他们敢先动手,测绘队的人就豁出去不要命了,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所以村民们现在只是围着他们。   ——   黑色的越野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柳侠躺在后排座上,眼睛看着车顶,瞪得像要脱眶而出。   开车的是一位六十来岁,两鬓斑白,但看上去非常精悍的男人。   这是柳川接到柳葳的电话后紧急给柳侠找的司机李师傅,柳侠的越野后面还跟着一辆丰田霸道,开车的张师傅和这位李师傅一样,都是刑侦支队退休的老刑警。   柳川接电话时正准备去局长办公室开会,研究关于中下层领导的选拨和升迁,选拨和升迁的名额是固定的,哪个部门的领导强势,可能那个部门的下级就多一点机会,这种决定自己下级前程的会议,柳川不可能请假。   他走不开,可听了柳葳的叙述,他既担心柳侠到了中南工地处理不了那么棘手的扯皮事,又担心他这种状况下开车出问题,只好请了这两位驾驶技术好,对付流氓无赖有丰富的经验,又善于处理紧急情况的老刑警帮忙。   不是柳川小题大做,实在是现实太让人无奈。   这几年国家出台政策,严厉打击车匪路霸,情况比前几年已经好了很多,可这么大一个国家,还有那么多习惯了尸位素餐、甚至甘愿同流合污助纣为虐的国家公职人员,短时间内想还百姓一个朗朗青天没那么容易。   沈克己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在偏僻的深山区,地痞无赖胆大妄为,再加上警方不作为,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柳川干刑警多年,见过听过太多被束之高阁的陈年悬案,每年都有那么一些生命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无声无息地消失,成为覆盆之下的冤魂,永远没有见到天日的机会。   并且哪怕所有的悬案都能被侦破,所有的沉冤都得以昭雪,所有的凶手都归案伏法,失去的生命也永远回不来了。   柳川不想冒险,见识过太多令人发指的恶行,又经历了去年柳侠的双山车祸事件,家人的安危现在成了他脑子里绷得最紧的那根弦。   柳侠开始不想给三哥添麻烦,但他拗不过柳川,不让李师傅和张师傅跟着,柳川就不让他出门。   柳侠后来也意识,从原城到沈克己他们那里,一千多公里,只有前面五百公里是高速,其他都是国道或省道,路上最少也要跑二十个小时以上,他一个人确实不行。   而且国道和省道走夜路的话,他很可能也会遇到车匪路霸,这才是最危险的,所以他没有再为此纠结,张师傅和李师傅一到,他们就马上上路了,离接到关强的电话不足两个小时。   此刻,柳侠满脑子都是血腥的念头。   宰了那几个无赖,把他们车裂,凌迟,大卸八块,把他们的黑心挖出来给野狗吃,还有那些躺在地上耍赖的老不死,开车直接把他们压成肉酱……   “嘀哩嘀哩……”手机突然响起。   柳侠看也没看就打开了:“关强,现在咋样?”   “小叔,是我,猫儿,出啥事了?关强他们咋了?”    第562章 同行   “猫儿,你咋现在打电话呢?”柳侠心里慌了一下,马上镇静下来。   “写了一会儿程序,出来看看风景,放松一下,正好给你打个电话,小叔,关强咋了?我听着你可担心可着急。”   “嗯,是比较着急,两点的时候关强给我打电话,许铮开沈工的车去给大家买饭,技术不行,跟一辆三轮错车的时候冲下了路,自己脑袋开了大口子不说,还撞到了路边一个小卖铺,差点冲进人家屋子里,门框都撞歪了,人家现在把许铮堵在医院,让赔两万块钱,说少一分都不行,钱太多,沈工做不了主,我只好过去一趟。”   柳侠今天的慌撒的很顺,他现在和柳岸随时可能通电话,为了不露馅,今天这事,他提前已经想好了对付柳岸的说辞。   柳岸刚刚入职,老请假绝对不行,上次同意他去温州柳侠现在已经有点后悔了,以出公差的名义去的南方,六天了没有做出一点成绩,他担心琼斯会对柳岸有看法,柳岸说没有,但那很可能是琼斯比较擅长隐藏情绪而已。   “许铮怎么这么莽撞,那样的山区,是学开车的地方吗?”柳岸抱怨到,“小叔你现在到哪儿了?”   “快到信城了。”   “小叔你车速太快了。”   “不快,我有点着急,接到电话一个多小时,就买了两件换洗的内衣跟矿泉水就出发了。”   “哦,那行,那我挂电话了,你专心开车。”柳岸说着就把电话挂了。   柳侠暗暗松了口气。   而京都出租房的卧室里,柳岸摁断柳侠的电话,马上就拨打另一个电话。   “小葳哥,我,猫儿,咱小叔中南省那个作业区出啥事了?”   柳岸和柳侠朝夕相处十几年,尤其是在三大队的那四年多,他对柳侠说话的规律有了非常深刻的认识:遇到好事,柳侠会吹牛,事实不会扩大,但精神上夸张,一万块的好事能让他高兴出一百万的效果来;   遇到坏事则避重就轻,或编个半真半假的事骗人,用预后良好的事故替代性质严重的事件。   今天,柳侠只说了几句话柳岸就知道他在撒谎,柳侠在遵守交通规则和良好的驾驶习惯上被柳川教育得相当成功,在高速路上边开车边长篇累牍地说话,不是柳侠的习惯,即便打电话的是他,柳侠也只会快速解释一下情况,马上挂断,然后到了服务区再打给他,柳侠今天违反常规,表明他非常心虚,许铮引发的事情肯定很严重,他怕自己担心或干脆跟着他去。   另外还有一个疑点,如果许铮的伤真的很严重,柳侠不会一句带过他的伤,而用那么大精力去说后面撞坏人家的东西之类的事,别说两万,二十万柳侠也是先担心人,所以,可以肯定,柳侠在说谎。   中南省西部山高路险,柳岸不担心柳侠处理事情的能力,他担心柳侠长时间被许铮的事情困扰,开车过程中不专心会出事。   柳葳想跟着柳侠去,一张嘴就被柳川给死死地拍下了,他也担心的不行,正打算给柳岸打电话商量呢,所以接到电话,不但一五一十地就把沈克己他们的遭遇讲了一遍,还把柳川的担忧和他请了两位退休老刑警的事也一并告知。   柳岸听完,就说了一句“我知了,小葳哥你只管安心准备婚事,小叔的事你别管了”就挂了电话。   他身边的沙发上放着一个行李箱,他给柳侠打电话,是因为他正打算启程去原城,想核实一下柳侠今晚的确切行踪,给他一个惊喜。   星尘在原城的服务器马上投入使用,负责这块的琼斯和马鹏程打电话请他过去一趟,马鹏程用难以判断的头疼眩晕骗到医院证明,请了长假,回了原城也不敢让人知道,快憋出毛病来了,非要跟他小小庆祝一下,喝点酒给自己解解压。   现在,可能得让马鹏程再继续郁闷几天了。   柳岸看着前方某一个虚无的地方,脑子飞快地计划着,五分钟后,他推门出去,乘电梯下到工作室那一层。   去找柳侠之前,他需要提前做点什么。   ——   柳侠第二天晚上七点到达均乐县城,他没有先去看望医院的许铮,而是和张、李两位师傅,还有关强一起,先来到了均乐县看守所——苏元洲被治安拘留了,理由:无故殴打他人,导致两人轻伤,拒绝和解,拒绝以任何形式赔偿受害人。   见到苏元洲,柳侠首先看到的是他手腕上两道青紫色的血痕,那是手铐扣的过紧导致的。   柳侠问:“这里边有那个郭地当的熟人?”   否则,治安拘留,除非剧烈反抗,一般不会带手铐,柳侠了解苏元洲,他不可能在警察面前做出什么过分的行为。   苏元洲笑着说:“应该是。”   柳侠压抑着心中翻腾的怒火:“明天一早我就给你交……”   “不要。”苏元洲打断了柳侠,这个平时看上去特别稳重平和的青年第一次露出了决绝暴戾的眼神,“一分钱都不给他们,我是打架进来的,同一个房间的,到现在还没人敢欺负我。”   柳侠把脸扭向了一边,如果不是被真正激怒,在拘留所已经住了一天一夜的苏元洲不可能这种态度。   回到车上,柳侠把苏元洲的情况和他的话转述给张、李二位师傅。   “天高皇帝远,无法无天。”赵师傅摇着头说,“先把人弄出来吧,很明显,敲诈测绘队的流氓在公安局有人,这个小苏在里面时间长了,肯定会吃苦头的。”   但事情比柳侠他们想的还要严重。   第二天早上八点,柳侠和李师傅、张师傅一起去公安局治安科要求和解,表示愿意赔偿受害人一切损失,结果,接待他们的警察一嘴青黄的牙齿宛如恶鬼,他吊儿郎当地狞笑着说:“晚了,人家现在不要钱了,就是要让你们那个人受罪,他必须住满十五天。”   李师傅拉住了暴怒的柳侠,三个人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公安局。   回到车里,张师傅说:“这样吧,我现在就动身,去金丽公安局一趟,以一个老刑警的身份告一状,看有没有用。   老李你现在直接去找他们局长,大明大放揭发他们治安科徇私舞弊滥用职权的行为,如果他不接待,叫上测绘队几个人,如果可能,那医院那孩子也叫上,去政府告,直接把事情闹大吧,这样咱们反倒安全些,否则,”他看看外面的天,“别看是几条小小的地蛆,在他们的地盘上,比龙还敢翻云弄雨。”   柳侠说:“那我需要干些什么?”   张师傅说:“继续去要求和解,然后给那个小苏送点好吃的,给看守他的人送点烟酒什么的,先把咱们的人保护好一点再……”   柳侠和张师傅的手机同时响起,两个人赶紧接电话。   张师傅的是柳川,柳侠的是柳岸。   柳侠:“猫儿。”   柳岸说:“小叔,我忽然想起来,许铮的事,你应该给杜远鹏杜伯伯打个电话。”   柳侠问:“为什么?”   昨天晚上半夜,柳岸又给他打了一次电话,说从柳葳那里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柳侠很无奈,但好在,柳岸很忙,没说他要过来,只是特别操心他,怕他也被打。   柳岸说:“你这个工程是杜伯伯帮忙牵的线,这个事情除非你愿意真正彻底地忍气吞声,否则我估计很难善了。假如事情朝着对对方不利的方向闹大,对方狗急跳墙,可能从任何方面挖掘对你们不利的信息,比如你们是野包工队之类的,你问一下杜伯伯,他给你介绍工程这事如果被对方挖出来,会不会给杜伯伯造成不好的影响。”   柳侠路上和关强联系的过程中,不停地听到更坏的消息,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哪怕以后永远放弃这边的市场,豁出去他现在全部的积蓄,也要把郭地当和跟他沆瀣一气的均乐县公安局那些人给告倒。   那么,不说这次的事情是不是可能牵扯到杜远鹏,就是他打算放弃这边以后的工程,也应该对杜远鹏有个解释。   柳侠说:“我知道了,我现在就打。”   他随即拨了杜远鹏的电话,电话很快就被接了起来,但是杜远鹏的妻子,她说:“小柳,老杜正在跟几个朋友说话,你一个小时后再打过来吧。”   柳侠合上电话。   张师傅随即开着霸道去金丽,也就是均乐县所在的地区市;李师傅和关强下车,再次走进了均乐县公安局的大门。   柳侠调转车头,找到一个比较像样的糖烟酒门市部,买了两条红塔山,又在早餐店买了二十个小笼包,然后驱车去拘留所。   在拘留所大门外,他再次拨通了杜远鹏的电话。   杜远鹏怒不可遏:“特么的,一个小小的县公安局,就敢一手遮天,真是无法无天了,国家严打车匪路霸快十年了,他们以为他们不在中国版图上吗?   小柳,只要你说的情况属实,尽管告,你是有资质的正规测绘队,我只是给你提供几个工程信息,你接的工程都是按正规流程走的,你以前干过的那些工程也在那里摆着,任他们三头六臂,在我这里也翻不起一个浪花。”   合上电话,柳侠拿起那两条烟举在眼前,透过他们看着车窗外的天空:特么的,豁出一身剐,把这群腌臜菜拉下马。   他解开安全带下车,却一眼看到了三米外站在一辆黑色吉普跟前的柳岸。   柳岸和他旁边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看着十分文化人的清瘦男子一起走过来,他伸出手做介绍:“这就是我小叔,柳侠,中原省地质局直属大队第一测绘分队队长;小叔,这是庞友青,京都晚报的记者。”   柳侠伸出手,脸上很热情,脑子却有点懵:“你好,这是……”   庞友青说:“我听我侄子说起你们的事情,我想做个跟踪报道。”   柳岸解释:“他侄子是费老板(费玉明)的朋友,我跟费老板闲聊的时候,听他说起过庞先生是个嫉恶如仇、非常有良知的记者,昨天,我就请费老板帮忙联系了庞先生。”   柳侠正想着怎么恭维几句,又看到了微笑着走过来的两个男子,其中身材矮胖、年纪又比较大的他看着有点面熟,可想不起来是谁了。   柳岸介绍矮胖点的:“京都正维律师事务所的梁卫华梁律师。”   柳侠想起来了,自己去律所找柳凌时好像见过这人,他伸出手。   梁卫华笑着说:“你哥和我们领导一起忙个大案子,领导指定我过来走一趟。”   柳侠说:“不好意思,一点小事,把你们都惊动来。”   旁边看着非常精干的年轻男人一口油光的京片子说:“这可不是小事,这种地方,怎么说呢,青山处处埋忠骨?不知不觉弄死几个人玩儿似的。”   柳侠伸出手,看了一下柳岸。   柳岸说:“孙准孙警官,祁越叔叔的朋友,我去接梁律师的时候,孙警官和祁越叔正好在五叔办公室,知道你这边出的事,孙叔叔说他正好在休年假,闲着也是闲着,就一起过来了。”   孙准油嘴滑舌地说:“柳工多关照。”   柳侠笑着说:“我得先谢谢您来给我捧人场。”   苏元洲还在里面遭罪,大家简单商议了一下下一步的行动,知道梁卫华手续齐全,有苏元洲妻子袁丽洁的委托书,还有刚刚从均乐县公安局治安科拿到的会见公函,柳侠带着几个人进了拘留所。   一个照面就成了死局。   值班的女民警正在化妆,口红抹了一半,她看了一眼梁卫华的律师证、事务所公函和均乐县公安局办公室开具的会见公函,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我没听过啥律师公函不公函,我就听我们领导的,你让我们领导打电话,他说让你见犯人你才能见。”   梁卫华是个比柳凌资格老好几年的老律师,自认为见过各种低素质的公务人员,这还是第一次听见看守所的警察说自己不知道啥是律师函的,他都被惊呆了。   孙准也是目瞪口呆:“卧槽哇,她身上的警服不会是自个儿做的吧?”   女警说完就踢开椅子走人了,柳侠在后面大喊着要求给苏元洲送饭,她理都没理,几个大男人被晾在那里面面相觑。   庞友青用柳岸的手机录下了女警接待他们的全部过程。   柳侠正打算扯着嗓子继续叫,李师傅的电话打过来了,他和关强被几个人给拦住了,说局长去市里开会了,不在家;他们要求见管事的副局长,被告知所有副局长都有事;问这些局长们什么时候回来,得到的回答是:“领导的事我们怎么知道?”   李师傅和关强已经在往均乐县政府走了。   柳侠放下电话,对着空荡荡的接待室后面使劲吆喝了一嗓子:“有人没有?”   有人从写着“文明办所 依法治所 ”几个大字的屏风后出来,是个看上去非常年轻的民警,他用比较规范的普通话问:“你们要探望谁?”   柳侠说:“苏元洲,苏元洲的家属委托了律师来,想和苏元洲见面了解一下情况。”   小警察点头:“那,请您出示一下相关证件吧。”   梁卫华把那几个证件又推了回去。   小警察认真地看了看,把会见函留下,其他的还给梁卫华:“只能律师一个人进来。”   柳侠说:“我给他送点吃的。”   小警察为难地说:“这个,我们有纪律,要不,你给我吧。”   柳侠想了想,把小笼包递给了小警察,还捎上了一条烟。   小警察好像被火烫了似的把烟给推了回来:“这个不行,这个不行,这是受贿。”   梁卫华跟着小警察进去了。   柳侠看柳岸。   柳岸点头,他有摄像功能的手机刚才给了梁卫华,他们要拍下苏元洲手腕上的伤。   孙准感叹:“那小孩儿是怎么在这个狼窝里活下来的?”   庞友青说:“一看就是刚毕业,还没被污染脏的。”   柳侠他们回车上等人,半个小时后,梁卫华还没出来,一个柳侠熟悉的人影骑着摩托车从县城方向过来了,是在公安局治安科办公室接待他们的那个人。   看到柳侠他们并排听着的三辆车,那人停下摩托,疑惑地走了过来。   柳侠他们坐在柳岸开的大吉普里,大吉普的窗户玻璃是单向可视,他趴在玻璃上,什么也没看见,骂了一句脏话,踢了大吉普一脚,又特地过去替了柳侠的奔驰一脚,然后跑着进了看守所接待室。   柳侠和柳岸马上打开门下了车,随即,一个男人的叫骂声传了过来,是方言,但柳侠在江城呆过四年,这里的方言虽然和江城不太一样,但柳侠还是能大致听得懂,那个人在骂里面值班的女人猪都不如,连个人都看不住,没和他打招呼就让律师进去了。   柳侠几个人跑了过去。   那个女民警站在柜台后面,脸色如丧考妣,看见柳侠他们,她大骂了起来,问谁让他们进来的,赶紧滚出去,要不他就喊隔壁的武警过来了。   这里虽然被称为看守所,其实是拘留所,只是和旁边的看守所共用了一堵墙,而拘留所的管理人员都是民警,看守所有一部分武警。   柳侠他们没动,他身上也带着柳岸给他的新手机,有照相和录像功能,他学着刚才柳岸的样子,装作看手机,偷偷录女警歇斯底里的模样。   他刚录了半分钟,就听到里面传来的吵闹声,是治安科那个男人的怒骂,和梁卫华愤怒的质问。   很快,梁卫华就被治安科那个男人给推了出来,他还冷笑了一声说:“妈的,什么狗屁律师,再敢来一次,打断你们的狗腿。”   柳侠他们带上梁卫华回到了县城,昨天晚上,他和张、李两位师傅住在政府招待所,沈克己几个人也被他接了过来。   柳侠想和柳岸单独说几句话,安置好其他几个人,柳岸来到了柳侠的房间,一进门,柳岸就抱住了柳侠:“小叔,以后这种事,你不能再瞒着我,你要是出了啥事,我咋弄?”   柳侠说:“不会,我不会猫儿,我心里有谱,这个工程不中我就转包给别人了,处理了这件事,我再也不会来这儿了。”   柳岸用力吻住柳侠的唇,等两个人都喘不过气,他抬起头,捧着柳侠的脸:“小叔,你想一下下一步的计划,我得先去跟庞大哥一起干点活儿。”   看到柳侠疑惑的眼神,他笑了笑:“咱都是小人物,我不知我做哩能起多少作用,但我得尽量,咱一块努力吧小叔,塌不了天,大不了咱走人。”   柳侠点点头:“那你快去吧。”   柳岸走后,柳侠坐在床上想了几分钟,然后跑到了沈克己的房间,他还叫来了孙准和梁卫华,几个人讨论了半个小时,柳侠和孙准叫上洪军下楼,开车出了县城。   一个小时后,他们出现在铁路建筑公司的作业现场,柳侠在洪军的带领下,找到了曾经帮过他们的现场负责人李长生。   李长生听了柳侠的建议,拿出手机说:“这儿没信号,麻烦用一下你的车,往现场方向开五公里;还有,我建议你也给自己的上级打个电话,总公司出门,比咱们有分量。”   柳侠带着李长生开车往回走,手机有了信号后,他给马千里打了个电话,除了沈克己他们被敲诈的过程,还有自己来到均乐县后发生的一切。   马千里破口大骂:“这些鼠目寸光贪婪恶毒的王八蛋,柳儿,弄死他们,把李长生他们总公司领导的电话给我,我跟他们联系,我就不信他们那个地方的领导那么牛逼,敢把所有外地进驻的单位都给得罪光。”   柳侠的测绘队人少,不显眼,他们主要是吃技术,李长生他们可是需要大量物质的原材料,他们这几年被敲诈勒索、偷盗抢劫了不知道多少次,李长生的怨气比柳侠还大,他们公司其他筑路分队也跟他的遭遇差不多,他们曾经受到过的人身伤害不止十次八次,许铮这样都算轻的,他们的上级也是一肚子火,所以很快就和马千里口头约定,接受记者的采访,发表公开宣言,表示对中南西部某些地方政府不作为的谴责。   从筑路队那里出来,柳侠三个人又来到了几十里外一个正在修建的大型水库。   李长生告诉他,承建这个水库的建筑公司被偷得一度停工待料,夜间看管材料的人员被打成重伤,现在的这个负责人也姓李,是两个月前刚刚换上来的,原来的负责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受不了每天都可能被敲诈勒索的压力,丢下工地走了。   水库的李经理也听说了柳侠他们的事,他表示:“我不敢保证能说服我总公司领导,但如果有记者找到我,我会把该说的都说出来。”   从水库回来,柳侠才买了东西来到医院。   许铮的伤在高温环境中耽误了近十个小时,感染了,要住院治疗。   柳侠看到许铮就说:“对不起。”   许铮红着眼睛摇头:“没有柳工,我挺高兴的,快三十了,我这还是第一次打架,过瘾。只是,咱们以后在这里的处境恐怕会更……”   柳侠打断他:“不可能,如果是那样,咱们就放弃这个工程。”   许铮说:“我觉得我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就是听袁黎明的,停薪留职来了咱们小队。”   柳侠拍拍他的肩:“我觉得也是。”   他的手机响了,是李师傅。   李师傅和关强在政府继续碰钉子,不搭理他们的是不搭理,搭理的去问了一圈后,都表示不知道谁负责这种事,刚刚,李师傅和关强被政府门口的保安给请了出来。   柳侠关了手机,对许铮说:“许,我有个请求,不喜欢你直说不喜欢,我能理解,知道你现在很难受;行了咱们就一起去。”   许铮说:“柳工你说吧,什么我都答应。”   柳侠说:“现在,咱们去政府门口,和铁路建筑队,还有水库的一部分工人,一起跟均乐县政府要个说法。”   许铮掀开腿上的毛巾被就跳了下来:“走,妈的,我豁出去坐牢,也要把那群杂碎告倒。”   去政府门口示威,是柳侠非常不愿意走的一步,可苏元洲还在拘留所,那个治安科的黄牙明显和看守所关系密切,如果他们不采取点行动,苏元洲今天不知道会在里面遭遇什么。   柳侠和孙准在前面走,洪军扶着许铮跟在后面,柳侠的电话又响了,是柳岸。   柳岸说:“小叔,你附近有人有电脑吗?如果有,你跟人借一下,上网看。”   柳侠说:“医院没有,这里的医院比双山还简陋。”   柳岸说:“我知道了,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柳侠说:“我感到,得一会儿,柳岸,你睡会儿吧,你前天忙到现在,必须得休息一会儿了。”   柳岸说:“我知道,我就说去你那儿屋睡呢。”   柳侠和自己队里四个人一起,来到了均乐县政府门前,他和已经赶到的李长生一起,拉起了一道横幅:我们响应国家号召,为振兴西南经济开山铺路,请给我们一点安全保障。   关强和李长生一个身材高大的手下一起,拉着另一条横幅:我们要求不多,只要求不被敲诈,不被勒索,不在被车匪路霸打伤后再被政府送进拘留所,不再被为虎作伥的警察刑讯逼供。   ……   这个时代,电脑还不太普及,还没有“网民”这个称呼,把上网做为日常的,除了精英一族,就是经济条件比较好的家庭。   但中国太大,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家庭或人口上网,也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数字。   均乐县虽然经济非常落后,但县政府的领导们还是有电脑,上得去网的,很快,政府里有人发现,他们的电脑上,有一条非常显眼的新闻:中南省金丽市均乐县车匪路霸猖獗,警匪一家,外地进驻企业被敲诈勒索成为常态。   点开,新闻图文并茂,文字描述的事件令人发指,图上,均乐县治安科人员的狰狞面目清晰可见;看守所女警在化妆;被打的外来测绘人员手腕上的淤青触目惊心。   文中说,他们没有采访到均乐县治安科工作人员嘴里的被害人,因为人数太多,而他们根本不敢把车子开到那个地方,那个村庄的铁蒺藜太厉害了。   这个时候的搜索网站也不多,均乐县政府的工作人员打开每一个,最显眼的消息都是均乐县的车匪路霸和警匪一家……   很快,又有人发现,点开“视频”按钮,第一个出现的还是均乐县车匪路霸的加黑加粗大字,点开那个视频:化妆的女民警把一摞文书推开,翻着白眼说:“我没听过啥律师函不律师函,我就听我们领导的……”   第二天。   网络新闻上依然是均乐县车匪路霸的消息,这次列举了更多的事件,记者表示,文中大部分被敲诈勒索人的名字是真实的,这些受害人表示:他们以前被敲诈勒索,被偷盗抢劫,被殴打拘留,他们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今天,终于有了机会,只要能把那些车匪路霸送进监狱,只要能让那些为虎作伥的警察受到应有的惩罚,他们什么都不怕。   新闻一直在翻新跟进,首先是中原省地质局的领导发声:为了本单位测绘人员的生命安全着想,他们将撤回现在在中南省西部地区的所有测绘队伍,在确定这个地区的治安状况得到有效的改善之前,所有工程无限期延后,他们已经请了有关方面的法律专家,为工程拖延所导致的经济损失划分责任。   前一天新闻中涉及到的铁路建筑公司高层领导紧跟着发表了类似的声明,并呼吁同行,为员工的人身安全和公司财产安全,请他们对是否要进入这个地区发展三思而后行。   ……   张师傅去金丽市公安局告御状,待遇和李师傅、关强差不多,但三天后,情况掉了个个儿,金丽市公安局领导屈尊降贵来到均乐县,想请张师傅帮忙转达记者一声,他们已经在整顿内部作风,并在布置开展更大规模的打击车匪路霸行动,请记者不要再让金丽市公安局的名字出现在网络和报纸上,他们却见不到张师傅的人,问招待所服务员,服务员说,那些人第二天就退房了。   一周后,网络上一直挂在显眼位置的均乐县车匪路霸问题调查连载出现了一点变化,除了揭露问题的连载,还有一条是中南省对新闻中敲诈勒索那几个单位的犯罪分子的处理以及对本省在车匪路霸治理方面的决心和措施。   柳侠指着电脑屏幕上“郭铁蛋”的名字,说关强:“你这情报也太不准了,主要罪犯的名儿,仨字儿错了俩。”   关强感叹:入乡不随俗(不及时学习方言),真是坑死人啊。   ——   苏元洲在网络上出现那条新闻七个小时后就被放了出来,因为网络上的消息太震撼,新闻上了央视的联播,虽然只有几句话,但带来的反应非常大,更多的记者来到这里,苏元洲来者不拒,直言不讳揭露均乐县公安局和政府的不作为,柳侠本来想让他和沈克己、许铮早点回原城,看到苏元洲手腕上可能永远都不会消退的疤痕,腿上、腰上的淤青,他改变了计划,一周后才送他们走。   孙准的假期也到了,他和苏元洲他们一起回原城,从原城坐飞机回京都。   而柳侠和柳岸、张师傅、李师傅、梁卫华、庞友青几个留了下来,郭铁蛋一伙被送进了看守所,可治安科科长郭铁亮和拘留所暗示其他人殴打苏元洲的民警还在上蹿下跳,企图找替罪羊蒙混过关。   庞友青每天都在跟进均乐县政府对这次事件的出来进度,这些人一天不处理,这件事的报道就一天挂在网络新闻的黄金位置。   均乐县的事件,还上了央视法治频道,切入点就是现役警察居然不知道律师事务所公函,邀请律师和公安部有关专家点评这件事和当下警务人员的基本素质,还有那几个受害单位拉出的标语,   主持人表示,看到那两条标语,他都不敢相信,在国家出台那么多优惠政策为那些贫困地区创造致富条件的时候,那里的政府居然能这么对待为他们的致富充当先锋部队的企业。   事件发生的第九天,中南省的午间新闻中出现了均乐县公安局郭铁亮和杨苗成被依法逮捕的消息。   柳侠他们看到那条新闻的同时,就拎起了各自的包,马上启程返乡,他们出了旅社才发现,下雨了。   雨越下越大,柳侠和柳岸、梁卫华一辆车,跟在张师傅和李师傅、庞友青的车后。   车子在崇山峻岭中以40公里的时速爬上爬下,后半夜,雨下成了瓢泼之势,他们只好在一个小县城住下,天亮接着走,天黑时才出山区,进入较为平坦的省道。   已经是9月30号晚上了,柳侠急得不行,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晚上十点半到达高速公路入口时,被告知,因为雨太大,高速公路关闭了。   他们不得不又拐回去转入省道,走了近二百公里后,雨势变小,他们才在信城上高速。   柳侠长舒了一口气,看着车外的雨幕吹起了《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他吹到第三遍时,车停了,柳岸抓起雨伞下去问情况,十来分钟后跑回来告诉柳侠和梁卫华,前面的车子连续追尾……   柳侠对着柳岸哀嚎:“您小葳哥得揭我一辈子短。”   柳岸笑,没忍住摸了一把柳侠的头:“没事儿,我也回不去,咱俩一起叫他揭吧。”   梁卫华疑惑地看着两个人:“那个,柳岸,我记得你是小侄,柳侠是叔叔吧?” 第563章 牛皮吹破了(修改bug)   柳侠紧赶慢赶,回到柳家岭的时候,婚礼流程还是已经只剩下个闹洞房了。   他想了一路的强词夺理没能用上。   柳葳看见柳侠浑身湿透,喘得说不出话,几乎是用抱的把他给弄到了他自己的窑洞,然后指挥一群小的端水、端饭、端洗脸水,捏腿捏脚捶腰,就差没弄个神龛把他给供起来了,哪里有什么埋怨?   孙嫦娥坐在炕头,看着躺在猴儿山中间哼哼的柳侠,又忧愁又欣慰。   忧愁柳侠以后还得继续从事这么辛苦又危险的职业,欣慰柳侠总算是平平安安回来了。   柳侠说好的就去帮柳葳选个家具,结果一去不复回,这事肯定瞒不住,柳魁就按照和柳川合计的版本,主动给家里说了,就是柳侠骗柳岸的那个版本。   孙嫦娥出去的少,对车匪路霸和警匪一家、地方保护什么的没有太大的概念,她就觉得手下人受了伤,又要赔几万块钱确实是非常大的事情,柳侠这个当家的去处理是应该的,所以她开始没怀疑,一星期后,距离柳葳的婚期就剩三天了,柳侠还没回来,她才觉出不对来。   好在当时事情虽然离解决还差得远——其实现在离真正公正的解决也差得远——可事情已经闹得非常大,电视、报纸、广播、网络上都在长篇累牍地报道,柳侠他们已经安全了,所以,柳魁和柳川他们就把这事原原本本跟几位长辈说了。   柳长青、孙嫦娥和柳长春这三天几乎是食不下咽,在家里为婚礼忙成一锅粥的时候,柳钰和小蕤还被派到望宁轮流值班,专门等柳侠的电话,及时跟家里汇报柳侠平安的消息。   现在,柳侠回来了,什么晚了、没赶上婚礼了都不算个事儿,人平安归来就好。   柳侠在均乐县的十天,每天神经都绷着,终于回到家,他实在太放松了,一群人给他捶着捏着说着话他就睡着了,并且一气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睁眼就看到嘚嘚瑟瑟的柳葳。   柳葳扑到柳侠的被子上挠着他的胳肢窝大叫:“哇哇哇哇哇,懒虫起床啦——”   柳侠痒得蜷成一团大笑,奋力挣扎:“臭孩儿,你……哈哈哈……以下犯上……不尊敬……老人……我我我……”   他豁出去裤头被拽掉,逃出柳葳的魔爪,趿拉着鞋子跑到门后穿衣裳。   柳葳装出要继续攻击他的裤头和裤子的模样,两个人又是一阵鸡飞狗跳,闹够了,柳葳把他脱下的脏衣服顺手一收,叔侄两个人模狗样地出了屋。   十月的凤戏山是一年里气候最舒适宜人的时候,秋熟作物已经收完了,而因为最近没下雨,土地没墒,小麦要等一场秋雨之后才能种,所以大家心里很都很悠闲。   而柳葳和燕来宜的蜜月计划就是在家里当棉花虫,啥都不干,一天到晚泡在香油里享受温暖的阳光。   燕家爸妈心疼女儿女婿,体谅他们从望宁到柳家岭跑一趟太艰难,三天回门都给小两口免了,让柳葳和燕来宜在婚假快结束时再回门,到时候多住几天就是了。   所以柳家现在又热闹又轻松,没有一点通常婚礼过后曲终人散的冷清寂寥。   曾广同、柳长青、柳茂和柳凌在柿树下辅导几个小的写字,林洁洁因为开票被顾客说了一次字太丑,下决心练字,今天和萌萌共用一个榆木疙瘩桌,也似模似样地在临帖;   孙嫦娥、柳长春、柳魁、柳川、柳钰、秀梅、晓慧、玉芳、燕来宜围坐在洋槐树下撕玉米衣,虽然为了不打扰练字的那一拨人说话声音很小,热闹轻快的气氛却一点不减。   柳侠出了屋,跑着来跟曾广同和几位长辈打招呼。   曾广同正在给瓜瓜的小手腕上画手表,笑呵呵地说:“幺儿,我咋看你今儿跟往常不老一样了咧?”   柳侠摸脸:“哪儿不一样大伯?我又帅了?”   曾广同说:“脑门儿上窜着一股英雄气概。”   柳侠笑起来:“我那叫啥英雄啊,叫人家摁到案板上快剁成红烧鸡块了,没办法,才豁出命叨了一口。”   曾广同说:“前头恁些人都叫炖成鸡汤了,都不敢起来叨,你敢叨,就是英雄。”   秀梅解开了腰里临时充当围裙的旧衣服站起来:“幺儿,我去给你热饭了,你一会儿过来吃哦。”   燕来宜也拍拍手站了起来:“我也去吧妈,我还不咋会使咱家哩灶咧,正好跟你学学。”   柳侠马上摆手:“来宜你可别哦,夜儿没赶回来我就觉得不得劲了,哪还能叫你给我做饭?”   柳葳说:“这是规矩小叔,夜儿你没跟上敬茶,今儿就叫燕儿给你端饭吧。”   曾广同也说:“就是,不能坏规矩,去吧,叫媳妇儿给你端个饭,给过场走完。”   柳长青也示意他去堂屋接受晚辈走礼。   柳侠只好跟着柳葳一起去堂屋。   走到堂屋门口,柳川突然跑了过来,趴在柳侠耳朵上说了一句话,然后继续回去撕玉米。   柳侠跟柳葳说:“等我一下,我去您三叔屋里拿点东西。”   柳葳有点奇怪他要干什么,不过他知道他越好奇柳侠越不告诉他,就没问,自己先进了屋。   鸡蛋甜汤、大油糕,回锅肉横飞的大锅菜。   柳侠端端正正地坐在炕桌旁。   燕来宜一样一样把饭菜端桌上:“小叔,吃饭吧。”   柳侠从屁股后兜里掏出一个厚墩墩的红包:“来宜,祝你跟小葳恩恩爱爱到白头,早生贵子哦。”   燕来宜无措地红了脸,扭头看柳葳。   柳葳说:“咱小叔给哩长辈礼,拿着吧。”他知道了,柳侠刚才是去准备红包了。   秀梅还在给柳侠热一个单独的红烧肉,闻言也说:“拿着吧燕儿,要不您小叔就不吃饭了。”   燕来宜说:“可是,这也太多了。”   昨天,其他的长辈全部都给的是两千,这在荣泽已经是非常非常多了,平常人家大多是一二百,好点的也就是五六百,柳侠这个是一万。   柳侠说:“这是猫儿俺俩哩。”   秀梅“嚯”地转过了身,惊恐的样子活像看见了外星人。   柳侠装作没看见,把红包放在炕桌边沿,长辈的威严已经又忘了,有点小得意地说:“一加一必须有大于二的效果才对。”   柳葳把红包拿起来,塞进燕来宜手里:“燕儿,拿着,我早就想敲猫儿一笔竹杠了,那货只是个本科生,一个软件就能卖几十万,一个啥搜索引擎就能卖……我咳咳咳咳,我一个大博士,天天使哩跟柳二狗一样,一个月才几千,我不平衡,能敲他一回我可美。”   燕来宜说:“可是,咱大,猫儿小啊,哪有小哩给大哩上礼的?”   柳侠问:“小蕤跟洁洁没给您上?”   燕来宜说:“那不一样啊,小蕤跟洁洁结过婚了。”   柳侠说:“猫儿搁美国哩,这路程一远,好多事儿哩感觉就不一样了,猫儿觉得他离家恁远,家里有事他一点忙帮不上,要再不给个贺礼,过意不去。”   秀梅自己心虚,就担心燕来宜会看出什么不对,赶紧把红烧肉盛了端过来,对着脸数落柳侠:“三四十岁哩人了,咋就没一点成算,你现在就给红包包恁多,到瓜瓜跟莱莱、巧巧他们哩时候你咋包,弄个布袋?”   柳侠犟嘴:“布袋就布袋,只要孩儿待见。”   秀梅指了指他的额头,往外走:“中,这可是你说哩,等小萱他们结婚,我就开始给你缝布袋,跟麻袋样恁大哩。”   柳侠拿起馒头开始大吃:“布袋咋?大不了我给一百哩都换成一块哩。”   燕来宜看这红包是必须收了,就跟柳侠说了声:“谢谢小叔!”   柳侠笑着说:“不用谢,您俩以后好好过日子就中。”   燕来宜过来把红包塞进了炕头的被子里,问柳葳:“你将说搜索……引擎,啥是搜索引擎?”   柳侠也问:“就是啊,搜索引擎是啥?我光听说猫儿卖软件,我咋没听说过他卖这个咧?”   柳葳镇定地说:“听马鹏程他们哩意思,是跟软件差不多哩东西,既然都差不多,猫儿就没必要跟你说恁细,反正你也听不懂。”   柳侠想到了柳岸的软件,那玩意的原理他确实听不懂,但猫儿就是能靠那个挣钱,他得意地冲柳葳哼了一声:“叫你当初不听老人言,自个儿瞎选专业,活该使成柳二狗。”   吃完饭,柳侠和柳葳、燕来宜加入了撕玉米的队伍。   柳侠马上成了焦点,大家开始详细询问他的均乐县之行。   柳侠眉飞色舞地开始吹牛,收到关强消息后的憋屈堵心被他演义成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路上坐车的辛苦和不停收到更恶劣消息的愤怒煎熬,被他演义成了怀着满腔打倒车匪路霸的高尚情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他声音其实不大,可禁不住几个小的耳朵好使,柳侠的热血“西游记”还没讲到妖魔鬼怪出现,几个小的就坐不住,各种扭腰拧绳憋不住要求撒尿,这样就可以从柳侠身边过两次,能听更清楚点。   柳长青和曾广同、柳凌、柳茂对视苦笑一声,挥挥手:“去吧去吧。”   小的们一声欢呼,冲过来围在了柳侠周围。   柳侠没有了后顾之忧,更是神采飞扬,把他和张师傅、李师傅几个人憋屈的均乐县公安局和拘留所之行,讲出了《智取威虎山》的雄壮。   张师傅不得已提出的三个人分别各去一个地方找人告状,被他说成了“三人会议制订了‘多点出击、全面开花,争取一举打破均乐县腐败官场人员制订反侦察计划的可能’的战略部署”;气得肝炸还得买红塔山准备贿赂拘留所民警被他说成了“为争取时间,我决定买几条劣质香烟麻痹一下拘留所的赖渣们”,等等等等……   几个小的听得眼都直了。   综合了战争片和谍战片优势的《柳老板智斗恶吏》评书说唱骤然中断在柳老板再访拘留所这个情节。   几个小的听到“我开车一气儿甩到拘留所门口,奶奶哩,老子就不信收拾不了几个腌臜菜,到拘留所门口,我正准备下车,忽然看见……看见……”   柳侠眨巴眼,眨巴眼,然后,盯着前面一个玉米棒子盯。   一群小的开始以为他在酝酿一个超级大招,幕后大反派出现什么的,都紧张地闭着呼吸等。   可等了十来秒了,柳侠还在闭着嘴盯那个玉米棒子,小萱急了:“小叔,你,你看见了啥了呀?你快点说呗。”   柳侠扶着小板凳打着哈哈站了起来:“哦哟,这小墩儿坐时间长了咋这么不美哩,我屁股都木了,啊——”他伸了个懒腰,“哎呦不中,不光屁股木了,还憋哩慌,我得去尿一泡。”   说着,就从玉米堆上跳过去,跑厕所里去了。   几个小的同时把目光转向柳川:“俺小叔咋了?”   柳川淡定地撕着玉米衣:“多明白呀,牛皮吹太大,破了,后头没法圆了呗。”   柳岸带来的记者、律师和警察无论如何绕不过去,柳侠在厕所把脑子都快想懵圈了,也想不出把柳岸他们挖出去后故事怎么编,干脆决定耍赖:装瞌睡回屋睡觉。   可几个小的已经被勾起了好奇心,欲罢不能,一致决定没肉豆腐也中,冲到厕所把柳侠抓了出来,不让他去睡。   家里正喜庆的时候,孙嫦娥和柳长青、柳长春都那么开心,如果这时候说出柳岸,家里的气氛肯定就僵了。   柳侠打定了主意,被抓回来后一脸深沉地表示,郭铁蛋和杨苗成他们现在都是罪犯了,和他们有关的很多东西现在还是机密,他如果说出来,再传出去,可能给后面的侦破工作带来后患。   柳川是刑警,柳凌是警大教官兼律师,家里人谁还没点刑侦方面的常识了?别说小莘、萌萌和两个小阎王不信,连小萱跟柳若虹都看出来他是瞎溜。   柳若虹撅着嘴说:“哼,你就搁咱家说说,那俩孬孙跟咱家隔十万八千里,他们会听见?会反侦察?”   可任凭一群小的撒娇祈求也好,跳脚嘲讽也好,柳侠就是不说。   两个小阎王决定向刑警老爹讨招:“咋能叫俺小叔接着说啊爸?”   柳川鄙视俩儿子:“笨,我前儿都跟您说过了,那事儿是先从电脑上捅大哩,然后才上电视、广播跟报纸,您还不知您小叔为啥突然不敢说了?”   两个小阎王互相瞪眼片刻,恍然大悟:“哦——,俺柳岸哥。”   然后,柳侠就被两个小阎王瞌睡了,不想回去也不行,硬被他两个给拉回他的窑洞,然后小阎王招呼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来伺候小叔入睡。   然后,柳侠的炕上就坐满了,他继续开他的评书连续广播。   因为一群小的要求比较高,心理活动和微末细节也不放过,尤其是和后来那些人过去求他们网开一面表示愿意和解的部分,更是要求被具体到表情,柳侠连续广播了快三天才结束,就这,几个小的还不时想到一些他们觉得逻辑不太顺的地方,过来要求柳侠补充说明。   第三天下午,柳侠终于清静了。   几个小的完成了写字任务后,就小雲问了一下铁蒺藜的打制地点,一群就在小莘的带领下冲到凤戏河南边,去找熟透的野果子了。   这是小莘高考前最后一个长假了,荣高这两年越抓越紧,高三的寒假已经只剩一个星期了,小莘要趁着这几天玩个痛快。   四点钟,太阳下还有点热,几位年纪大点的女士在堂屋边聊养儿经边准备下午的食材;柳长青和曾广同一人一把刻刀在刻章,柳长青给曾广同的一个朋友刻,曾广同在给马千里刻。   这是马鹏程为他毕业后不服从分配,悍然拒绝家里为他安排好的单位留在星尘科技准备的讨好礼。   曾广同平时不刻章,他值钱的就是他的画,所以他自己也没把一个章当成什么事,柳侠求他,他乐哈哈地就答应了。   而柳侠也是有苦难言,不答应不行。   那天被堵在高速路上时他接到马鹏程的电话,说了一大堆他老爹老马同志已经那么不容易了,还被柳侠推出去挡炮灰;又说他不去马老爷子为他找好的单位去报到也是因为柳岸怂恿的,连他这次来原城都是在给柳岸当替罪羊,要不柳岸能有时间去均乐县?   柳长春和柳茂、柳川在对着几根小孩儿胳膊粗的柳树枝计算,柳长春想做几个大的摇椅,柳茂和柳川给他帮忙。   柳魁已经回荣泽了,几个店,没个执事的不行。   燕来宜和林洁洁坐在秋千上闲聊。   柳侠和柳凌、柳葳几个年轻的在外面坐在矮石墙上的荫凉处,招呼着对面一群小的,有水有沟的地方,得时刻注意着孩子们的安全,尤其是里面还有个不足两岁的瓜瓜。   小蕤这两年越是假期越忙,除了春节,老是和家里的团圆错开,这次柳葳结婚,他终于能名正言顺地放弃外面的生意回家了,却还是拿着相机拍拍拍。   这会儿,他就在河边跟着一群小的抓拍。   柳侠晃荡着腿冲小蕤喊:“喂,给俺几个来张哥儿俩好呗。”   小蕤转过身,举起相机对着他们。   柳侠呲着牙笑,柳钰、柳凌、柳葳都是微笑。   林洁洁突然跳起来:“大嫂,走,叫小蕤上来,咱俩去给他们照相。”   燕来宜说:“我技术不中啊,拍出来哩效果都不好。”   林洁洁说:“没事儿,我会,我教你。”   两个新媳妇跑了下去,小蕤正在遗憾自己总不能入镜呢,看到林洁洁,他马上跑上来坐在了柳侠身边。   柳侠也不刻意摆姿势,该干嘛干嘛,他小声问柳凌:“这几天叫小蕤多拍点咱家哩孩儿耍哩相片,你拿回去,叫震北哥回家给思危看,叫思危自个儿闹着来咱家,你觉得中不中?”   陈震北想了各种办法,想让思危这次跟着柳凌回来,陈仲年不慌不忙,最后时刻一个电话召回了陈家二哥陈震疆一家,以家庭团聚的理由,一招秒杀陈震北所有努力。   柳凌无奈地说:“思危还太小,从照片里看不出太多东西,想通过几张照片叫他对柳家岭产生感情不可能,不过,叫他多看点肯定有利无弊。”   小蕤说:“那我就多照点,唉,那个陈爷爷也太老顽固了,震北叔您俩单着不是单着?他就承认一句,震北叔您俩一合锅,啥都不影响,就自己哩孩儿幸福了点,他咋就死不承认咧?”   因为小蕤对柳侠和柳岸的事特别淡然,柳凌和陈震北的事也就没再瞒着他。   小蕤果然没让他们失望,听柳葳说了之后纠结了没几分钟就想开了,反正家里都有小叔跟猫儿他俩了,也不怕再多出一对,只要能叫五叔的日子更好,五婶儿是个男的就是个男的吧,反正五叔也有小萱了,不指望他生孩儿。   柳凌被小蕤的话逗笑了:“孩儿,哪是合一个锅那么简单?照你这么说,这世上就没有成不了眷属的有情人了。”   小蕤说:“也是唦,要是世上没这些老糊涂,咱也就没《梁山伯与祝英台》跟《姊妹易嫁》这么好哩戏看了。”   叔侄几个就坐着聊,一直聊到快天黑,几个人才一起起身去河对面,把玩上了瘾,坐在树杈上啃着梨,横竖不肯下来的瓜瓜给哄下来。   柳侠拎着柳若虹过河,刚跳过来,就看到柳淼从东边过来了。   看到他们,柳淼跑了几步过来,挨着跟几个人打了招呼后,对柳侠说:“柳侠,快三点哩时候,柳魁叔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叫我回来跟你说一下,说詹伟给他打电话,说有人想承包你搁中南省那个工程剩下哩部分,你要是愿意,跟我说一声,我明儿回去跟柳魁叔说,他给詹伟回话。” 第564章 父母亲人   在均乐县公安局和政府都拒绝他们的求助和申诉时,柳侠心里就已经决定,把自己的人从那里撤走,以后永远都不会再踏足那个地方。   但前提是他必须要找到个合适的测绘队来接手他剩下的工程。   苏建功,男,39岁,198*年毕业于江城测绘大学工程测绘专业,比柳侠高四届,也就是他毕业的那年,柳侠正好入校,他和柳侠的辅导员韩彤是上下铺的好兄弟。   苏建功原来在中南勘察测绘设计研究院工作,高级工程师,因为和空降的主管领导产生矛盾,去年年底,和同科室另一位叫郭大庆的同事同时停薪留职,组建了一个测绘队,挂靠在原单位,每年挂靠费15万。   可因为两人均属于技术型性格,拙于交际,对寻找项目望而生畏,故测绘队组建近一年,只揽到两个很小的小工程,两个人眼看就要陷入队伍解散、债台高筑的境地时,在网络上看到了金丽市均乐县官匪一家的连续报道。   而他们是在韩彤家借酒浇愁时看到的这个报道,陪他们喝酒的还有学弟詹伟。   詹伟现在经常和柳侠通电话,孜孜不倦的话题就是柳石的孕母,然后就是柳侠的工作动态了,詹伟的教师生涯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乏善可陈闷到死,还是听兄弟们怎么挣钱更能激发他对生活的热爱。   所以詹伟知道报道里的中原某局测绘队队长是柳侠,他还因为担心想去均乐县看柳侠呢,只是被柳侠阻止了。   詹伟还知道,报道中说中原这个测绘队的队长表示,为了自己员工的生命安全着想,他以后不会再承接金丽以及周边地区的工程,甚至可能支付违约金放弃正在进行的工程也是真的。   同样一件事,在不同人眼里,可能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效果,这句话特别适合那天江城测绘大学几位校友的心态。   詹伟和韩彤跟其他人一样,看这个新闻时看到的是正义与邪恶、善良与凶残的较量,苏建功和郭大庆看到的是救命稻草。   他们俩都是中南人,郭大庆的老家在均乐县东边那个县,他老家的村子就在两个县的交界地带,听詹伟一说情况,两个穷途末路的工程师觉得这就是老天爷给他们的救赎。   什么郭铁蛋、郭铁亮,郭大庆说,妈的,他们要是敢跟老子要过路费保护费,老子把本家的叔伯兄弟们拉上,挖了他们的祖坟。   这就是柳侠需要的接手人。   四号,柳淼把柳侠愿意转让合同的消息带出去。   八号中午十点半,柳侠在英雄阀门厂的接待室,见到了苏建功。   在等待苏建功的两个小时里,柳侠已经和黄有光、詹伟、韩彤核实过苏建功的能力和人品,知道他曾经独立带队进行过很多工程,所以谈话特别顺利。   转让合同非常麻烦,并且与柳侠的信誉有损——哪怕车匪路霸的凶残有目共睹,柳侠的队伍没有按合同完成工程也是事实,至少柳侠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而苏建功现在只想挣钱,至于有了大工程的口碑对他以后承揽工程的诸多益处,现在那些不重要,房供和老婆孩子的惶恐忧惧才是当下压得他濒临崩溃的大山。   所以两个人一拍即合,苏建功和郭大庆完成接下来的工程,为了避免发生专业技术层面上的不愉快,柳侠派一个人进入他们的小队,如果对方能按质按量完成工程,柳侠支付他们十五万元。   肖文忠是个十分尽职尽责的业务员,他去给沈克己的小队送补给的时候,也没忘了自己的业务,他在金丽市还签了三个合同,全都是工程额比较小的单位新址勘测界定,这种工程现在柳侠都不用再单独派一个小队,而是谁在附近有大工程,抽时间捎带手就干了。   金丽市区的工程因为三个单位都穷,短时间内没钱盖楼,合同签了几个月了,都不让测绘队进驻,一直就那么放着。   柳侠不打算再让自己的人再往那边去了,他跟苏建功说,如果这个公路勘测项目他们做的好,金丽市那三个工程也让他们做。   苏建功欣喜若狂,这样的话,他明年的挂靠费也能有点着落了,混成这副模样,他实在不愿意再回原单位啊。   柳侠从苏建功的谈话中发现了一些问题,仔细一问,才知道这两位工程师都干了些什么。   他们和当初的张树宝、丁红亮一样,因为一直揽不到工程,自信心崩盘,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机会时,正常的报价提都不敢提,都是用只有正常价格五分之一左右的报价拿到的合同,干完了一算总账,能赚到自己的正常工资就算不错了,哪里还有利润?   柳侠就说嘛,再小的工程,那也是两个工程,还是纯吃技术的工程,怎么能混得连张火车票的钱都要省——郭大庆也想来的,因为火车票,没能成行。   把合作的事宜谈妥,该形成书面文字的都盖章签字,柳侠留苏建功住了一晚上,因为张一恒需要准备一下才能跟苏建功走。   这个晚上,柳侠跟苏建功说了很多,基本都是他组建测绘队时马千里教他的那些。   苏建功听了,如醍醐灌顶,同时他既羡慕柳侠的胆识,也羡慕他有个马千里那样的领导。   跟在苏建功过去的人选,柳侠原本想的是关强去,后来想到关强在那里和村民打过架,他怕有人下黑手报复关,才换成了和关强一样稳重、有主见、体格也比较强壮的张一恒。   虽然中南省正在大张旗鼓重拳出击打击西部地区的车匪路霸和各种民间恶霸行为,可铲除陋习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何况均乐县的情况绝对不止是民间陋习,警匪一家、官匪一家、政府不作为才是最可怕的。   柳侠绝对不相信均乐县的情况短时间内能从根本上得到改变,因为现在金丽市政府现在向公众发布的整改结果中,被处理的都是些合同民警、临时工之类的替罪羊;那些无视他们的诉求,甚至把他们当成闹事的给驱逐出去的官员们,还都占据着原来的官位,端着一副看似正直正派,实则高高在上的官僚嘴脸在打“认真整顿工作作风,提高为人民服务的意识”这种官腔。   柳侠不想再经历一次满身是冤却求告无门的愤怒与绝望。   十月九号早上,柳侠开车把张一恒和苏建功送到原城火车站,然后去看望了沈克己、苏元洲、许铮和马千里。   柳岸知道他出来了,电话里非要他去看他们公司设在原城的服务器,说他们的工作效率特别高,受到了总部的表扬,让柳侠去感受一下他工作后的成绩。   柳侠去了,被那充满现代感的机房震撼得有点发懵,他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完全不能想象,这些漂亮的金属箱子怎么把天南海北五湖四海的信息瞬间抓出来给电脑前的每一个人看。   从机房出来,他被马鹏程敲了个竹杠,请他吃午饭,那小子一口气吃了三个巨无霸,临走又拎了一摞,说是孝敬他老爹的。   柳侠听他这么一说,自己也去买了一摞,然后一个人返回了荣泽。   大喜的日子,让父母为他提心吊胆夜不能寐那么多天,柳侠十分愧疚,他在电话里和各个小队的负责人以及肖文忠通过电话,知道各处都很顺利,决定安安生生回柳家岭呆着,让父母放心。   所以他在荣泽只停了半天加一个晚上。   他去看了楚凤河,恭喜他就要做爸爸了,告诉他那笔钱他不用还,算自己在他公司的入股;如果他以后有位置特别好的楼盘时,给自己留个大门脸房,大哥大嫂的窗帘店一年要给别人交一万多的房租,他心疼的慌。   他又去给小莘和小雲小雷送了一包巨无霸和香辣鸡腿堡,两个小阎王嗷嗷叫,说等他老了一定孝顺他,一天三顿给他买肉吃;小莘说,他可以给配上最好的白面、香米和蔬菜,免得柳侠营养失衡。   小萱就在鑫源小区对面的二小上六年级,柳侠去给他送汉堡的时候,正赶上他们班的体育课,女孩子排球,男孩子篮球,小家伙灵活得像条鱼,矫健得像个小豹子,一路带球狂奔,然后跃起投篮的模样,帅气极了。   看到柳侠,小萱狂奔过来,没到跟前就大叫:“小叔,我咋闻见鸡腿堡哩味儿了?”   柳侠把鸡腿堡和酸奶递给他,顺手在脑袋上敲了一记:“怪不得胖咧。”   看见小家伙吃到腮帮子上的沙拉酱,他想,要是猫儿小时候能吃上汉堡,没准儿就不会恁瘦了。   晚上和大哥大嫂、三嫂、王君禹先生、楚凤河夫妇一起吃了顿火锅。   荣泽这两年成了火锅的天下,传统的炒菜店被冲进的七零八落,除了几个形势特别大、能承接宴席的,中小型炒菜店纷纷倒闭关门。   他们点的是鸳鸯锅,一边菌汤一边麻辣,服务员把菌汤说的天花乱坠,营养价值比人参加燕窝还厉害。   柳侠想,如果猫儿能回来,他以后就天天带猫儿吃菌汤锅,多给他沏几碗汤,不过烩面还是要下在麻辣锅里才好吃。   可能麻辣鱼吃得太多,柳侠躺在床上,嗓子和胸口都有点难受,和柳岸通了半个小时电话,感觉好了些,可凌晨醒来,更难受了,所以他一直睁着眼看窗户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他启程回柳家岭。   初秋的清晨,空气中氤氲着熟悉到骨子缝里的味道,柳侠在车里坐了好一会儿,才下车,慢慢沿着上路走。   到上窑北坡一半的地方,手机还有一个小小的弧形信号,他随手折了一枝叶子茂密的榆树枝当坐垫,坐在山路上休息。   八点钟,外面的世界已经喧嚣一片,这里却除了鸟鸣水潺和风吹树叶的簌簌声,再无其他。   他想给柳岸打电话,拿着手机翻了半天又合上了,这个点,柳岸已经开始忙了。   柳岸没跟他说,但跟马鹏程说了,说他有点私事,三周后要回美国一趟,他们这边公司刚扎下摊子,柳岸如果想请假,肯定要提前把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事情做好,那他这一段时间应该会更忙,还是不要打扰他的好。   起身,把榆树枝扔进凤戏河,柳侠继续走。   路边到处都是不知名的黄色小野花,崖壁上伸出来的那棵楝树宛若一棵迎客松,却比迎客松更秀气优雅。   柳岸在望宁上学的时候,个子长高了些,每次经过这里,都要跳起来够一下楝树叶子,不把叶子拽掉,只是用手碰一下,就感觉很美,也不知道到底哪里美。   不过,他小时候好像也这样,每次都被四哥、五哥、六哥嚷,怕他一个闪失滚到坡下的凤戏河里去。   后来他长大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不再跳着够了,柳岸也是,他都记不清柳岸是啥时候不够的。   现在,他看着楝树,觉得很亲,伸长手臂够一下,好像,也有点美。   走过去好远了,他忽然回头,心中恍惚,原来楝树已经长那么大了吗?他两个手都未必能环得住,他记得小时候柳长青抱着他摸树叶的时候,楝树好像才跟猫儿小时候的胳膊那么一点粗。   猫儿小时候的胳膊,还真的有点像树枝,又黑又瘦,小萱瓜瓜他们都白胖藕似的,好几节呢。   ……   走到关家窑,已经十一点了。   柳侠没骑山地车,还是慢慢走,星期五下午大哥他们一下回来好几个人,山地车会不够用。   关家窑到柳家的路比较平坦,两面都是缓缓的山坡,因为比较旱,地势较高的地方,草已经泛黄了。   散落在山坡上的柿树,每一棵都像一副画,虬扎的树枝,红色的叶子,黄橙橙的柿子,还有旁边草地上悠闲散步的喜鹊们。   很快,其他的树也会开始变色,凤戏山会迎来它最美的季节。   在荣泽时,比这个再晚一点的时节,有一次下连阴雨,星期天他们回不来,猫儿说,要是他俩能挣可多可多钱,到秋天的时候,就啥都不干,专门搁家看风景……   柳侠搓了一把脸,把脑子里有的没的甩走,举起右臂:“伯,妈,我回来啦——”   家里今天吃饭的人少很多,一张大桌子就能坐得下。   柳葳和燕来宜去燕家补三天回门的礼数了,在燕家停一星期后,柳葳直接送燕来宜回原城上班,然后他自己也回京都。   其他人在外面有事干的也都走了。   柳凌是走的最晚的,昨天天快黑才走,小萱骑着他的小山地车,一直把他送到往弯河拐的路口。   大家都在家的时候柳钰也不愿意出去,大家都走了,柳钰这几天晚上就得加班,他的厂子生意越来越好,建宾又被他派去守五金一条街的铺子了,柳钰得经常亲自上阵领着人干。   柳侠把瓜瓜抱到自己身边,小家伙会自己端着小瓯,用小勺子挖着吃,可勺子挖菜不方便,得有人帮忙给他夹菜。   玉芳把馍菜汤都盛好了,过来说:“幺儿,你跑这么远,老使慌,叫他坐我这儿。”   柳侠笑笑,先给瓜瓜夹了一小块茄子:“没事儿,你没发现四嫂?瓜瓜可待见叫我喂他。”   瓜瓜非常捧场地及时发声:“下喜。”   柳若虹说:“啊,就是就是,俺抱着瓜瓜哩时候,瓜瓜一会儿就着急,非得下地独个儿走,俺小叔要是抱住,瓜瓜多长时间都不吭。”   柳侠以前还真没注意到过这一点,第二天他带着瓜瓜玩了,一天,发现还真是,他让小家伙走的时候,小家伙就在他附近撒欢儿,他抱着的时候,小家伙从来没主动要求下地过。   柳侠在家带了一星期瓜瓜。   背着他,赶着柳二狗,带着柳小猪一家四口去长荒的果树地里了几趟,收回来两编织袋跟瓜瓜拳头差不多大小的苹果,还有几个老南瓜。   去给太爷送了一次蚕丝被,是秀梅店里的新业务,从南方发过来的蚕丝,现场给顾客制作,保证真材实料。   柳葳结婚,秀梅给家里人挨着做,做了十来条,也有太爷和六爷的,柳葳结婚前家里只顾着忙,还有柳侠的事让全家挂心,就没顾上给太爷送过去,孙嫦娥听到广播里的天气预报说最近有雨,会降温,忽然想起来,柳侠就自己要求去送。   他喜欢走从太爷家到自己家的那条山路,静谧廖远,老杨树他卧室里那副油画的背景,就是这条路。   那副画上,他和柳岸并肩走在柿树的林荫道上,背后是广阔深远亘古永恒的天空。   更多的时间,柳侠带着瓜瓜,看柳长青刻石板,看柳长春编躺椅,看曾广同写字或画画。   曾广同现在跟柳若虹差不多,每天都要练会儿字,俩人还经常坐同桌。   星期五,除了小莘和秀梅、洁洁,在荣泽的人们都回来了。   小蕤带回来一大包照片,他偷偷对柳侠说:“我挑了可多美哩,先给俺五叔寄过去了,中不中,咱只管叫震北叔试试,对吧?”   柳侠在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给他挑了个大拇指:“明儿你继续照,以后继续寄。”   而在他们没看见的地方,柳长青却被一些照片弄得心里非常难受,他把这些照片偷偷藏起来,带回了自己的窑洞。   这些照片上都有柳侠,柳长青看见的第一张,是柳侠、柳葳和燕来宜坐在南边的矮石墙上,几个人都在看远方的风景。   照片上的柳葳和燕来宜脸上都是温暖的笑意,眼睛里是满满的快乐。   柳葳旁边的柳侠也在笑,可孙嫦娥看到照片泪就下来了:“孩儿,孩儿他从小到大都是快快活活哩,小时候日子恁艰难,我都没见他这样过,现在日子好了,孩儿他却……”   其他的照片差不多也都是这样,其中还有一张,是柳凌和柳侠两个人的,还是坐在矮石墙上,正面的柳凌看着远方的眼睛倔强中带着茫然,他这样的眼神,当年高考落榜后,孙嫦娥曾无意中看到过。   柳侠这张是侧面,他在看着柳凌,两个人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深深的担忧。   孙嫦娥摸着照片上两个孩子的脸,泪水涟涟:“咱这么好哩孩儿,就因为待见个跟自个儿一样哩男哩,就成了见不得人哩人。”   ……   热闹快乐的星期六、星期天,萌萌、小阎王、小萱、柳若虹和瓜瓜成了窜天猴,一天到晚游荡在山坡和各种果树之间。   孙嫦娥和晓慧、玉芳边切柿子边远远地注意着孩子们的动静,柳侠和柳茂负责把切好的柿子送到用完整的高粱杆织成的簸上给均匀散开,这是晾柿饼呢。   曾广同整天的写写画画都是在玩,今天,他在柳侠那个窑洞的外间,摊开了一张丈二的宣纸,认真地作画。   星期天的傍晚,回家的亲人们又都回城去了,柳侠又恢复了他安静的生活。   下个周末,在荣泽和原城的家人都没能回来。   下雨了,还是那种柳家岭最需要的不大不小的雨,这场雨过后,荣泽南部山区就可以种麦子了。   秋日雨后的凤戏山美得难以描述,湛蓝的天空,云淡如丝。   柳侠坐在矮石墙上,看着远山发呆。   瓜瓜坐在他左边晃荡着小腿儿啃骨头;柳小猪一家四口在他右边一溜排开卧着,每狗一根比瓜瓜的骨头大好几遍的骨头,啃得如痴如醉。   一个小时过去了,柳侠还在看山。   孙嫦娥坐在堂屋前,膝盖上放着一个簸箕,里面是绿豆,绿豆从豆荚到豆粒,要摊在麦场用石磙碾压或棒槌敲打,这个过程,不可避免地会混入小土块和小石子,她就是在拣绿豆里的小石子。   可她其实只拣了一会儿,就没再动了,一直在看着柳侠发呆,眼睛里的忧愁心疼几乎要化作实质流淌出来。   柳长青和正在刻麻将的曾广同交换了一个眼神,放下手里的刻刀,过来把孙嫦娥的簸箕接过去,轻轻说:“嫦娥,我有点想法,想跟你说说,咱俩去屋吧?”    第565章 云开雾散(捉虫)   柳侠看着孙嫦娥,恍惚得整个人都有点飘,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太真实了:“妈,你,你,你再说一遍儿。”   孙嫦娥伸出右手摸了摸柳侠的脸颊,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您伯俺俩商量了一下,你要真是老想猫儿,你也能肯定自个儿这辈子都不会后悔,那你就去找猫儿吧。”   柳侠抬头,傻呆呆地看柳长青:“伯,俺妈,俺妈,她,说哩,是真哩?”   柳长青温声道:“这事儿,你觉得您妈会哄你么孩儿?”   “不是,不是哄,就是……就是……”喜悦从天而降,来得太突然,太大,柳侠被砸得有点懵,都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疑惑和担心是一场美梦的恐惧感觉了。   他看看孙嫦娥,再看看柳长青,然后再看看孙嫦娥,再看看柳长青。   孙嫦娥和柳长青还是在含笑看着他。   柳侠的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嘴巴也越咧越大,终于笑出了声:“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他突然起身,一下抱住了孙嫦娥:“妈,我就知你最好了,啊——mua。”他使劲在孙嫦娥额头上亲了一口。   “呃呃呃呃呃呃呃……”亲一下还不足以表达快乐的心情,柳侠又用牙齿咬孙嫦娥的额头,还来回乱晃,就像小狗小猫咬亲爱的主人那样,看着好像很用力,却极有分寸,绝对不会咬出伤来。   孙嫦娥红着眼睛,笑着推他锤他:“小鳖儿啊,你从哪儿学哩?一高兴就咬人?”   柳侠大笑着放开一支胳膊,然后伸长了搂住柳长青,这样,他就是左边搂着柳长青,右边搂着孙嫦娥。   在柳长青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在他额头上也“mua”了一口:“伯,还有你,俺妈您俩都最好最好了,啊——哈哈哈哈哈……,我咋这么美咧,我咋有这么好哩爹娘咧?”   柳长青哭笑不得地任他发了会儿疯,才推开:“好了孩儿,好了,你高兴就中。”   柳侠也松开了被他搂得快喘不上气的孙嫦娥,一个跃起跳上炕,盘腿坐在孙嫦娥对面,嘴巴控制不住地光想咧到耳朵后:“我可高兴,嘿嘿嘿……,可高兴可高兴。”   孙嫦娥微微歪着头,脸上含笑,看柳侠的眼神暖意融融:“高兴就中孩儿,唉,妈别扭了这些天,叫你跟猫儿您俩都为难了。”   “没。”柳侠十分干脆地说,嘴还是咧得露出一串白牙,“猫儿俺俩都知您是为俺好,您只是太担心了。”   柳长青说:“你跟猫儿不埋怨俺,知俺是为您好就中孩儿。孩儿,虽然日子是自个儿过哩,可你活到这世上,肯定不能大门朝天开,真哩一辈子不跟外人打交道,就您俩守到个屋里过一辈子。   您妈俺除了担心,怕外人知了容不下您,您以后没法儿搁世上立足,还怕您只是年轻冲动,等过几年年纪大了,经事儿多了,有了其他想法了再后悔。   可现在俺看看,您现在这样,也不比叫外人磋磨好到哪儿,既然这样,幺儿,您就搁一堆儿过吧。   只是孩儿,你跟猫儿心里得有个谱儿,咱就搁自个儿家关起门好好过日子,咱自个儿心里畅快高兴就中,咱不去外头招摇,中不中孩儿?”   柳侠点头如捣蒜:“嗯嗯嗯,俺本来就是这样想哩伯。”   ……   看柳侠的身影从窗外一闪而过,孙嫦娥扭头看柳长青,眼睛里又恢复了忧愁:“也不知咱这样做,最后是成全了孩儿,还是害了孩儿。”   柳长青拉过她一只手握着:“小侠跟猫儿都是好孩儿,小侠小事糊涂,大事清楚;猫儿从小就有主见,大事小事,没有个八、九分哩成算不动窝,关系到他俩一辈子哩事儿,他肯定是计划哩差不多了才叫咱知,你不用老操他们哩心。”   孙嫦娥点头:“这我其实都知,可我就是心里放不下,老怕有人看出来,对孩儿指指戳戳,叫他们搁外头没法做人。”   柳长青笑了一下:“猫儿从小就叫人指指戳戳,可现在孩儿不比谁过哩好?”   孙嫦娥说:“这倒真是。唉,那就这样吧,等小侠去美国,他俩合计好了再回来,到时候,咱搁家里头给他俩过个明路,省哩孩儿搁外头提心吊胆背背藏藏,回到自个儿家还得藏着掖着不自在。”   柳长青说:“中,等柳魁跟川儿他们回来,给长春、小茂也叫一堆,咱一块合计合计具体咋弄。”   ……   柳侠高兴的有点傻了。   两天两夜的小中雨,凤戏山里的小路都被浸透了,他想出山至少得两天后。   他想柳岸,想的不得了,他急切地想把这个好消息通知他,让他也能早一点高兴。   可既然出不去,他也不强求,他心里踏实了,他知道他和柳岸未来有无数美好的日子,所以他不再惶恐焦虑。   他也想报答父母的理解和宽容,所以也想在道路被封,外界音讯不通的时候陪在父母身边,让他们高兴。   可通知不到柳岸,充满他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每一个细胞的欢喜不能和柳岸分享,他身体里跟点了一挂一万响中间还夹了很多大锥子的鞭炮似的,不找个出口人就得被喜悦涨破肚皮凌空飞起来。   柳侠不假思索,凭本能就找到了化解的方法,他先跑进堂屋,对正在灶台前搅面絮的玉芳说:“四嫂四嫂,俺伯俺妈答应了,答应叫……俺俩搁一堆儿了。”   柳若虹和瓜瓜在炕上玩小猫钓鱼,他不敢说的太清楚,柳若虹还不能理解这件事,怕她无意中说出什么,让村里人起疑。   玉芳手里的筷子停了:“真哩?”   柳侠裂开大嘴笑:“当然是真哩,他俩还叫我快点去美国找猫儿咧,哈哈哈哈……”   他说完大笑着过去拎起了瓜瓜:“柳若虹,去外头跑圈儿不去?”   柳若虹麻利地收拾小猫钓鱼盘子:“不去,你领着瓜瓜了,我正好写作业。”   柳侠抱着瓜瓜跑了出去:“走走走小瓜瓜,跟小叔锻炼身体保卫祖国去。”   玉芳看着柳侠的背影,喃喃自语:“这就好了,要不,今年春节人都回来了,都不知该咋坐桌。”   柳侠驮着瓜瓜跑到自己窑洞门口,看到了里面的曾广同和柳茂。   因为路太泥泞,小学校从下雨就停课了,柳茂在这儿看曾广同画画。   柳侠站在门口,脚步还是跑步的节拍:“大伯、二哥,嘿嘿嘿,俺伯俺妈答应啦,哈哈哈哈……”   曾广同抬起头笑,看样子一点不意外:“高兴啦?呵呵呵,幸亏你是个孩儿,要是个妞,爹娘答应叫嫁人就高兴成这样,得被人骂没良心。”   柳茂看起来居然也不例外,含笑问他:“那,接下来你咋弄幺儿?猫儿不是夜儿哩飞机回美国了吗?”   柳侠美滋滋地说:“俺妈说叫我去找猫儿。”   他说着就跑了起来:“不跟您说了,我得独个儿高兴高兴。”   柳家窑洞前的石头小路和矮石墙现在已经连着了,柳侠驮着瓜瓜沿着小路跑到西头,跳到矮石墙上,小碎步骑在他脖子上的瓜瓜转圈跑:“啊——,秋天到了!啊——凤戏山的秋天真美啊!啊——,雨后的空气真新鲜啊!哈哈哈哈,瓜瓜,小叔是不是快成诗人了?”   瓜瓜被颠得口水都出来了,却很是很给小叔面子:“吸银。”   柳侠哈哈大笑,完了对着对面的山大喊:“喔喔喔——,凤戏山,我爱你——”   “幺儿,啥事儿这么高兴啊?”   西边突然传来柳福来带笑的声音。   “就是高兴啊,下雨啦,能种麦啦;秋天一来,瓜果都熟了,哪儿都是好吃哩。”柳侠站住,对着柳福来家的方向说,他看不见柳福来的人。   “这场雨下哩是不赖,不大不小,正好,我也觉得可美。”柳福来大声说,人出现在了柳长青家的护院坡下,“要是咱这儿哩路再弄成柏油路,下雨天也能去饲养室就更美了,这儿,啧,一下雨就哪儿也去不了,光能搁家听碎嘴婆娘瞎叨叨。”   原来生产队的饲养室是农闲季节男人们聚众聊天的地方,现在,饲养室早就没了,那几间泥坯草房和两孔窑空着,柳老四没事回去打扫一下。   原来生产队时候说话比较投机的几个人还是喜欢去那里聚众聊天,当然,现在已经不是纯聊天了,还会打扑克和下跳棋,柳福来是饲养室最忠实的客人,饲养室是他躲避牛三妮儿的避难所。   柳侠平常听见牛三妮儿的名字就膈应,今儿他心情太好,人就格外宽容:“唠叨好啊福来哥,专家说,唠叨能促进夫妻感情,唠叨的人都是特别爱家的人。”   “屁。”柳福来乐呵呵的脸变成了窝瓜脸:“专家就好瞎放屁,叫他们娶个嘴又臭又骚哩唠叨精,他们就不瞎胡溜了。”   牛三妮儿的腿现在已经连柳家岭大街都走不到了,只能整天窝在家里,再不能去找人调嘴弄舌,一身拨弄是非的细胞无处施展,只能变本加厉发作在柳福来一个人身上,柳福来现在提起她就没一句好话。   可柳侠不能附和别人骂自个儿老婆的话,就笑着继续驮着瓜瓜跑。   柳福来上了坡口,喊了声“柳茂”,柳茂一答应,他就过去了,他喜欢看曾广同画画。   柳侠在矮石墙上蹿上蹿下折腾了快俩小时,才被让他弄得哭不得笑不得的孙嫦娥喊回堂屋吃饭。   ——   柳侠三天后离开柳家岭。   他在望宁试图和柳岸用手机通话,怎么都打不通,他只好在和外面的亲人们分享了好消息后,一路冲到原城,用邮电局的固话给柳岸打。   打萨维镇那个没人接,他又试着打了农场的,打到第三次,柳岸接了。   柳岸这次回去,除了要亲自看着邦妮再做一次检查,还有其他事情,农场到了收获的季节,他需要回去处理一些事;还有就是他在美国建的第二个搜索引擎,有人有购买意向。   柳岸不打算在美国经营搜索网站,和第一个一样,他这个也是技术层面完善、经济价值体现出来后就转手卖掉,赚到的钱投入到在国内刚刚起步的星尘科技上。   柳侠打电话时,他刚从农场附近的镇子上回来,接到柳侠的电话,柳岸虽然心里有准备,脑子里也还是空白了两秒,随即,他笑了起来:“小叔,快点来吧,我在这儿等你。”   等着给你个惊喜。   柳岸的声音听着并没有多么激动,但柳侠却能听出他飞扬的心情。   不过柳侠没那么快就能过去,他还得先办理签证。   从原城回去,柳侠在荣泽把大哥大嫂三嫂他们折腾了一出。   柳魁太高兴,晚上亲自去学校给小莘和两个小阎王请了假,在火锅店订了个大包间先小范围庆祝一次。   晓慧觉得光吃火锅不足以体现这历史性突破的重要性,可她又想不出其他更合适的方法,就去订了个大大的生日蛋糕。   柳侠原来对那个纸皇冠深恶痛绝,觉得傻到死,今天却乐呵呵地带上了,还任由小阎王给他的脸蛋和鼻子上抹奶油,但他不准小蕤照相。   小蕤不乐意:“为啥?这么有历史意义哩时刻,为啥不叫我照?”   柳侠说:“这么有历史意义哩时刻,第一张相片得是猫儿俺俩哩合影,我独个儿不美。”   这肉麻的,小蕤简直没耳朵听。   小雲看着小蕤跟误食了芥末一样的表情,替二哥说柳侠:“小叔,你跟俺柳岸哥都搁一堆儿二十年了,咋还这么腻歪?”   柳侠义正言辞:“啥叫腻歪?我这叫,叫……叫……”   晓慧拿过一张餐巾纸把他鼻子上的奶油给擦掉:“你这就叫,叫,叫,叫腻歪。”   柳侠乐:“腻歪就腻歪,我愿意。”   柳若萌同学永远都是最有忧患意识的一个,她在一片歌舞升平中问道:“小叔跟俺柳岸哥这事儿解决了,俺五叔咋弄?”   柳侠大手一挥:“我这黄河都蹚过去了,您五叔那个凤戏河还是问题吗?”   柳若萌摊手:“震北叔叔他爹是凤戏河?我咋觉得他是大海咧?就算不是太平洋,至少也是东海、渤海或者黄海啥哩。”   柳侠想了一下,小丫头这个说法还挺有道理。   在自己父母这里,经历了自己和猫儿的事,五哥和陈震北的事就好接受多了,可陈家老爷子跟他们就不是一个系列啊,老头儿是跟柳长青、孙嫦娥一个系列的,按伦理,老头儿天生就是陈震北头上的大山啊,除非老头儿和自己的父母一样能自己想开,自己挪走,否则,谁也挪不动他。   柳侠带着对这个问题的疑虑和小蕤给的一大包照片,来到了京都。 第566章 陈震北的游击战   柳侠太兴奋,晚上睡不着,所以早上天不亮就上路了,到京都才下午四点多,他上了环城线以后给柳凌打了个电话,知道他还在上班,就直接来了律所。   在律所门口,他和夹着个文件包正要出去的梁卫华走了个碰头。   梁卫华看见柳侠,亲热的不行,虽然均乐县的事,柳侠这一方最终没有进入司法程序,双方没有形成法律层面上的合作,梁卫华的存在却还是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梁卫华本人对这次均乐县之行很满意,他体会了一次电视小说中才有的冒险经历,至今回味无穷。   回来后,梁卫华还上了京都电视台的法治节目,做为法律专家,和记者庞友青一起,从不同角度讲解均乐县事件暴露出的问题和巨大的社会危害,上电视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节目播出才一个星期,已经有两个人通过电视台找到他,请他代理官司。   柳侠想请梁卫华晚上一起吃饭,梁卫华指了指门口一辆黑色轿车说:“人命关天的案子,家属等着呢,改天吧兄弟,改天和你哥一起。”   看着梁卫华上了车,柳侠来到柳凌的办公室。   办公室就柳凌一个人,他说其他人都是一口气忙到刚才,中午饭都没顾上吃,刚刚结伴出去吃饭了。   柳侠把一个大牛皮纸包拍在他门前:“那你咋不去吃?你胃有毛病,可不敢这样吃饭不照时。”   柳凌说:“我十二点准时出去吃的,玉鼎宴的海鲜粥。”   柳侠:“昂?”把一个办公室的人都撇着,自己出去吃玉鼎宴,这可不是五哥的风格。   柳凌无奈:“陈震北今儿有点空,老早就带思危在那里等着,我不去他就让思危给我打电话。”   柳侠恍然大悟地点头:“这法儿不错,没想到震北哥还会使母凭子贵这招儿咧。”   柳凌看着他嘚瑟的不能行的模样,简直想给他两巴掌:“咱伯咱妈一答应,你就美哩找不着边儿了是不是?他一个大老爷们,啥母凭子贵。”   柳侠嘿嘿笑:“哎呀五哥,我就是一个意思嘛,你懂。”   柳凌不搭理他,笑着抽出一张照片看。   那是一张很平常的柳家群孩儿图:柳若虹抱着瓜瓜坐在柳二狗背上,旁边跟着小萱、小雲、小雷和柳小猪一家,背景是一条曲曲弯弯的山路,山路两旁的柿树和其他红红绿绿的树木彼此映衬,看上去比晚霞还灿烂。   这是一群小的看见柳侠从自己家地里摘的苹果后,也要去摘,并发誓要一个不漏地摘干净,说要不可能就便宜了柳长发、柳长安那俩王八蛋。   柳凌把照片放远一些端详:“小蕤拍摄哩水平越来越高了,他这些照片我觉得都能拿去参加摄影大赛了。”   柳侠跳起来来到柳凌身后,和他一起欣赏照片:“就是,我就觉得这种相片美,那些一边黑一边白,或者抽象哩跟哲学样,可啥都看不出来哩相片,我一点都不待见。”   柳凌说:“我也差不多,欣赏不来抽象的东西,就待见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幸福。”   柳凌和柳侠在律所欣赏小蕤拍摄的柳家岭生活专辑时,地佑街陈家大院里,陈震北正在和父亲陈仲年斗嘴,并且内容也牵扯到了小蕤拍的照片。   陈仲年坐在他的专用沙发上,手里拿着个“咔哒咔哒”响的青蛙玩具,一边逗坐在他膝头的思危,一边沉着脸问陈震北:“不是说今儿得忙一天吗?就忙这个啊?不让思危上幼儿园,半晌把他接出来围着律所转圈?”   陈震北笑着解释:“预计的是一整天,结果晋西那边有点急事,老年他们几个过去了,会不就开不成了?所以我去接思危出来玩。”   陈仲年的脸一点没有因为他的解释而缓和:“就接了思危,没干别的?”   陈震北还是笑,笑的有点无赖:“爸,我都快四十了,出门和儿子玩一会儿都得被您审讯,让人知道了我多没面子。”   陈仲年想敲桌子,看看兴致勃勃给青蛙上劲的思危,又忍住了:“我不想审你,是你最近太出格了。”   陈震北的笑少了很多,味道也变了,变成了苦笑:“爸,我这个年纪,想多和自己的爱人见几次面,偶尔带孩子和他团聚一次,能算出格吗?”   陈仲年盯了陈震北几秒钟,然后转开视线,给思危换了个更大的恐龙玩具:“你们俩公开在一起不可能,所以你不要老让思危和他见面,还有,那些相片,你都给我收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嘛。”   思危不玩大恐龙了,看着陈仲年,好像想起来什么:“相片,哥哥,小萱哥哥,虹虹姐,莱莱,小雲哥哥。”   他转过身看陈震北:“爸爸,柳,家岭,哥哥,姐姐,我想骑,柳二狗。”   陈仲年面无表情地看着陈震北。   陈震北笑:“爸,这多正常啊,除非傻,要不哪个孩子喜欢上幼儿园?您不也说现在的孩子从小连点土星儿都不见,一个个都养成了玻璃翠儿了嘛,思危向往广阔的乡村和土地,这不正合您的心意嘛。”   陈仲年这次没忍住,用力敲茶几:“我说孩子不能娇惯,得经常见见风雨,摔打摔打,可我没说让思危去柳家岭,想让孩子锻炼,哪儿不行?你干嘛一天到晚跟他叨叨柳家岭?”   虽然对父亲生气的结果心有所惧,陈震北脸上却笑的更大了:“因为您也没说不能去柳家岭啊,您早说,我就让思危只看他们出去旅行时的照片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提旅行照片,陈仲年更生气,简姐和思危带回来的照片非常多,但思危和陈忆沈的最多占了四分之一,其他都是思危和柳家、曾家孩子在一起的。   陈仲年哆嗦着手指向陈震北的鼻子:“你就跟我打游击吧,哪天你打出大乱子了,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思危还不明白爸爸和爷爷争吵的严重性,好奇地盯着陈仲年的脸:“爷爷,打仗?打,鬼子?”   陈仲年对儿子和孙子的态度是严苛和溺爱的鲜明对比,他转向孙子,满脸慈祥:“对,打仗,打鬼子,把他们从咱们国家赶出去,让我们思危能好好地玩,好好地生活。”   思危:“玩,小萱哥,小雲哥,小雷哥,会,会,会打,马车。”   陈仲年不解,问思危:“打马车……是什么?”   陈震北说:“就是打马车轱辘,跟京剧里那个什么武把子差不多,爸我给您打一个您看看?”   他说着就站了起来,还开始解扣子。   陈仲年黑着脸摆手:“去去去,多大人了你还打武把子,不怕闪了腰。”   陈震北一副很失落的样子又坐了回去,嘴里嘟嘟囔囔:“打马车轱辘可有意思了,特锻炼小孩儿的平衡能力,小凌他们那儿穷,小时候什么玩具都没有,都是玩这个,要不他那么瘦,怎么能在集团军的大比武中胜出?集团军几十万人,没点硬功夫……”   陈仲年在茶几上摸来摸去,最后摸了一本看上去很新的书,抬手冲陈震北扔了过去:“你给我闭嘴,以后不许再在思危面前提柳家岭,也不许再让他看那些相片。”   陈震北伸长胳膊把书给接住,弄平整了又笑嘻嘻恭恭敬敬给送回来:“您还没看完呢,看到哪一页了?我把书签给您放回去。”   陈仲年看着他喘大气:“不用,我不想看见你,你回你自个儿屋里吧,今儿晚上哪儿都不许去,不许出门。”   陈震北从善如流:“成,那我去我屋了,您什么时候想训我了,让小林儿他们叫我,我随时待命。”   陈仲年又去摸书。   陈震北赶在他砸向自己之前笑着跑了出去,还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思危指着门:“爸爸。”   陈仲年又拿过一个快半米长的玩具卡车:“爸爸有事,爷爷陪思危玩。”   他把卡车放地上,一摁开关,玩具卡车跑了起来。   思危兴奋地从他腿上跳下去,追上玩具车,从车上跳过去,左边跳右边,又从右边跳左边。   三岁的孩子,还不能很好地掌握平衡,他跳的很笨拙,每跳一下好像都会摔倒,并且他身体跟不上思维,每次都没办法正好从玩具车上面跳过去,只是在后面象征性地跳一下,他他却玩的非常开心。   陈仲年高兴地跟在孙子身后护驾,一直到玩具车钻到写字台下面出不来为止。   思危得意地跟爷爷炫耀:“我,我,我会蹦。”   陈仲年老怀大慰:“对哦,我们思危都会蹦啦,真是太能干了。”   思危继续炫耀:“哥哥,小萱哥哥,蹦,可高,还,还,还,扭屁屁。”   陈仲年脸上的表情有点垮,却舍不得扫孙子的兴:“哦,那,我们思危会扭屁屁吗?”   思危想了想,摇头:“我,不会,哥哥,小萱,哥哥,会。”   陈仲年拉着他把玩具车放回茶几上,牵着他的手往外走:“小萱不是思危的哥哥,岩岩哥、龙龙哥才是思危的哥哥。”   思危自顾自说:“小萱哥哥,岩岩哥哥,龙龙哥哥,嗯,嗯,小雲哥哥,小雷哥哥,胖虫儿,哥哥。”   陈仲年牵着思危的手来到院子里,警卫战士过来想接过思危,被他摆手拒绝,他牵着思危来到陈震北的门前,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陈震北面前的茶几上摊的全是相片,手里还拿着一张,看到陈仲年和思危进来,他把手里的照片塞进茶几上的照片下面。   陈仲年的脸又黑了:“你这是干什么?故意跟我作对吗?”   陈震北笑着站起来,硬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的沙发上坐下:“爸,我是您儿子,您能不把我当阶级敌人阴谋论吗?就几张照片而已,做什么对,您还能怕这个吗?”   陈仲年不屑地往茶几上瞟了一眼:“不就是一个景致好一点的山沟沟,我年轻时候,全国都这样,虽然到处是民不聊生,可环境没被破坏,到处都是树林河流,你别想拿这些蒙思危。”   陈震北笑:“那不是您年轻时候嘛,现在不没嘛,要不,您发动一下您的老伙计们,跟***提个建议,再来个全国性的植树造林运动?”   他说着拿起一张照片,右臂揽着陈仲年的肩膀,左手把照片举在陈仲年脸前:“您看爸,我就喜欢这上面的树,思危也喜欢,你们要是建议被采纳,咱这条胡同,全栽成这种树。”   他说着又换了一张:“要不这张也成,您瞧瞧,要是咱们这个家跟西山的疗养院似的,出门就是青枝绿叶的树林,林子里再有几棵这样歪着扭着的野果树,那该多舒服。”   他说着又换了一张:“哎爸,您刚才不是问什么是打马车轱辘嘛,您看,就是这样,呵呵,像不像以前的老式木轱辘马车的车条在转动?”   思危一进来就自己跑到茶几跟前,趴在茶几上看照片,这时候指着一张照片说:“小萱哥哥,虹虹姐。”   陈仲年挣脱陈震北的胳膊,横瞪他:“你别跟我搞统战,我跟你说,这没用。”   陈震北依然笑:“都说了您别阴谋论我了,您怎么还……,我就是看您在屋里看了一天书,想让您养养眼。”   老爷子说不过儿子,开始不讲理,拿起一张相片:“国家不是计划生育吗?他们家怎么这么多孩子?”   陈震北哭笑不得:“爸,我可是咱们家老五。”   陈仲年说:“你那时候还没计划生育呢。”   陈震北说:“柳家岭如果不是有小凌他爸,就跟解放前一样,跟外界根本就没什么联系,他们村儿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出过村子,听都没听说过计划生育,再说了,您不也恨不得我能有五男二女吗?”   陈仲年又被说住了,气哼哼地瞪着陈震北:“我那就是顺口说的,我就要一个思危就够了。”   陈震北说:“可我不够啊爸,我想跟您一样,有一群孩子,等老的时候,这个不在身边那个在,哪怕我不能跟您一样有五个,至少也得有两个吧,让思危能有个兄弟姐妹,等以后我和小凌老……爸,我接个电话。”   他的手机突然响起,上面显示的是罗樱的名字。   陈震北打开手机:“罗樱姐……”   陈仲年皱着眉,乜斜着茶几上的照片,一脸的气恼。   ……   ——   柳侠十天后才走,不是因为签证,而是柳岸和他打电话时说了,让他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最好能再见见京都几位经常关照他生意的领导,这样,他就能安心在美国多住一段时间。   柳侠听到柳岸这个建议的时候差点跳起来抗议,觉得柳岸不想他,都不盼着他快点去。   柳岸说,我在这里等你来就已经很煎熬了,如果你好不容易来了,过不了几天就得走,小叔你想想。   柳侠想了想柳岸走的时候自己的心情,觉得还是去了之后能安心地留下要好一些。   期待幸福到来的心情是幸福的煎熬,离别可是除了难受还是难受。   柳侠走之前的两天,柳钰来了,他到井方送一批货,正好来京都把柳葳订购的太阳能发电设备带走。   柳葳和柳钰一起回去,燕来宜已经在他们单位找了一个专业安装人员配合柳葳。   柳侠走之前的晚上,陈震北来到了榆钱巷的柳家,和柳凌、柳侠聊了大半夜。   送他离开时,走到大门口,柳侠说:“震北哥,你得赶紧想办法说服你爸爸呀,自己的亲爹,又没外人看见,什么撒娇、卖乖、耍赖、装可怜,还有好多好多,只要有用,不要管脸,只管上。”   陈震北说:“你以为我是你呀,我都快四十了,还撒娇装乖。”   陈震北走后,柳侠不高兴,对柳凌抱怨:“哼,为了自个儿待见哩人,连不要脸都不敢,算啥男人。”   柳凌拍了他后脑勺一下:“你打算让他在你跟前承认自己不要脸?”   这个傻幺儿,他还以为陈震北背地里是个要脸的呢。   柳侠不擅长解读意境太曲折的话,他把柳凌的这句话理解为陈震北把他当做外人,所以颇有点伤心,他可是在洛城医院听柳岸讲述完陈震北和柳凌的十年感情经历,马上就把陈震北当五嫂,当自己家里人了的。   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在意彼此的感受。   柳侠和柳凌就特别亲近,所以即便有马上就能见到柳岸这个巨大的喜悦充满心房,因为柳凌而起的这一点点伤心他也忘不掉,一直把这股委屈带到了美国,带到柳岸跟前。 第567章 幸福的滋味   再次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相见,柳侠没有了上一次的忐忑不安,他从柳家岭那个雨后的下午一直澎湃激荡到刚刚下飞机的心,在看到接机口的青年时,倏然归于宁静。   柳岸接过柳侠的包,两个人像小别重逢的好友那样,流露出在外人眼里最合适的喜悦,一个一触即离的礼节性拥抱后,小声交谈着,并肩走出大厅。   车子驶出高楼林立的都市,进入风景如画的乡村州际公路,开出一百多公里,车子拐进枫林中的一条小路。   世界静止,车子里的两个人紧紧相拥。   欢呼雀跃的庆祝对柳岸来说只适用于一般的快乐,被最爱的家人接受能永远和小叔在一起这样巨大的幸福,他得这样感受着小叔的气息,静静地、一点一点地消化进骨子里,他可能需要一辈子的时间才能消化完。   “我现在才相信你的话是真的。”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柳岸才开口说话。   虽然他看起来胸有成竹,可内心深处的惶恐不安只有他自己知道,即便是在国人心目中相当开放的美国社会,最终能接受并祝福孩子同性婚恋的人也不多,他每天都告诉自己自己的家人和别人不一样,他们最终一定会同意的,可内心深处,可能和柳侠一辈子两处蹉跎的恐惧,一直牢牢地盘踞在某个角落。   接到柳侠的电话,他欣喜若狂;放下电话,他就怀疑那是自己在太过强烈的意愿下臆想出的梦境。   此时此刻,感受到柳侠的体温和呼吸,这是一场梦的恐惧都还依然存在。   “嘿嘿,我跟你一样。”柳侠转过脸,用了蹭了蹭柳岸的脸颊,“您奶奶给我叫到她屋里跟我说哩时候,我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脑子里头嗡嗡乱叫,腿、胳膊都是软哩。”   “俺大爷爷跟奶奶答应了,你咋说了?”柳岸把柳侠的衬衫领口拉开一点,把脸埋进去,深深呼吸。   “嗯,我说,您大爷爷跟奶奶是世上最好最好哩爹娘,哈哈,臭猫,老痒。”   柳岸抬起头,蹭了蹭柳侠的鼻尖,直起身:“嗯,抱过你了,有劲儿开车了,上路,回家。”   柳侠跳下车回到副驾驶位上,一直盯着柳岸的脸看,嘴巴怎么都合不上。   三年前他来看柳岸,发现他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好像一夜之间换了个人,往日无忧无虑的少年不见了,成了一个稳重内敛的青年,说实话,他并不是那么开心柳岸的转变,他希望他的猫儿到老都是那个在荣泽大街上张着胳膊“呜呜呜”开飞机的快乐少年,至少在他跟前,柳岸永远不需要为任何事控制自己的情绪。   现在,他觉得他的猫儿好像回来了,开车的表情都和他从县中骑着自行车大撒把往下冲的样子很像呢。   车子开出了几十公里,柳侠还在盯着柳岸的脸看。   柳岸扭头笑:“帅的让你挪不开眼了吧小叔?”   柳侠慷慨地说:“嗯,大帅哥,快待见死我了。”   柳岸吹起了口哨。   车子在枫叶如火的公路上疾驰,《游击队之歌》的欢快旋律伴着美景一路向东。   F州纬度比中原省高,柳侠从家里出来时,柳家岭是一片仲秋景象,一部分树木变了颜色,还有很多还是翠绿的,而他们的农场,却是一片苍黄火红交织,和背后同样美丽的广阔原始森林相连,让他如同置身于一副浓墨重彩的风景油画之中。   柳侠在农场门口下了车。   这里到他们的房子还有一公里多,可这里有个柳岸去年用几根带着树皮的白桦树干做的象征性的门,门上还有个用从中间劈开的松树干做的牌子,上面有中文和英文两种文字写着农场的名字:柳氏农场。   柳侠摸着牌子上的四个字说:“哎,我咋觉得你哩字越写越好了咧?”   柳岸说:“你看我有不好的地方吗?”   柳侠笑:“你个厚脸皮。”   不过,柳岸真的没有不好的地方啊,看,现在不就又给他买了个这么漂亮的农场吗?   他歪着头又仔细端详了一下牌子:“柳氏农场,名字会不会太简单了些?”   名字是他和柳岸在电话里商量的,两个语言废柴,讨论了多少天,就起了这么个最没有特色的名字。   柳岸说:“我待见,一看就知农场哩主人是谁。”   柳侠倒退着欣赏周边的景色,不想上车。   柳岸把他给推进了车里:“坐了一天飞机,先回去歇会儿,这是咱自己家,以后你有哩是时间看。”   车开了,柳侠趴在车窗上往外看,越看心里越美。   等来到坐落在画里的房子跟前,柳岸推开门,看到屋子里面的情形,他心里更美了。   那年他和柳岸到陈忆西婆婆的农场——也就是他们现在的南邻居——做客的时候,比现在晚两个月,隆冬时节,满眼都是厚厚的积雪,当时看到这所房子,他就感觉特别投心缘,看上去好像只经过简单处理的石块砌成的墙,坡度极大的房顶,黑灰色的瓦片历经两个世纪依然坚韧,充满历史的坚韧和沧桑感,,整个建筑结实粗糙,像欧洲中世纪的产物,这是柳侠喜欢的类型,古朴厚重,总觉得里面肯定特别温暖舒适。   今天,因为周围景物的映衬,房子看上去更漂亮了,而内里的装修和家具,也是柳侠最喜欢的,和房子的外形相当统一。   客厅里暖色石块的地板,卧室里半旧的、带着年轮和树木特有的结节的木地板,粗大结实的原木房顶内饰,石头砌就的高大壁炉和墙角被做成大肚子水瓶状的烟囱,占据了两面墙的古老书架,年代感厚重的餐边柜和酒柜,复古花壁纸和看着就想瞌睡的格子布沙发和老虎椅,和家具相得益彰的各色波斯地毯……   柳侠站在窗前,看房后被森林覆盖的一望无际的山峦,两匹小马在草地上悠闲地散步,小鸟在草地上跳跃鸣叫,湖里的鸭子游来又游去,一只可能是小兔子或者是黄鼠狼的家伙飞快地从湖边掠过……   他又扭头看了看舒适温馨的房间,说:“臭猫,你偷偷摸到我心里头看过?”   柳岸亲了一下的他额前的碎发:“咋了?”   柳侠说:“你给家弄哩这个样,全都跟我想象哩一样,连房门半旧的样子跟护窗板上的花,都是我最待见的样。”   柳岸说:“不用偷偷摸进去,你本来就在我心里住着呢,你想啥我都知。”   房子的前主人只带走了钱和各色细软,家具全都作价留了下来,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决定,要搬运或售卖一栋近四百平米、五个卧室和两个起居室的家具,对原主人是件费时费力的事;而柳侠和柳岸出于健康的考虑,也不想大量购置新家具。   原主人很爱惜自己的家,上百年历史的老房子,里里外外都维护的很好,房顶没有残缺或松动的瓦片,窗户向外一面,风吹雨打之下比较容易腐坏陈旧的窗扇都及时刷漆,水电系统设计合理,用料实在。   家里唯一进行大动的只有壁纸,原来的壁纸太陈旧,也有些脱落,柳岸找专业人员全部更换了新的,复古田园风,树枝、花朵和长尾巴鸟的那种。   很奇怪,柳侠喜欢条子和格子的衣服、床上用品和窗帘,唯独壁纸,他横竖不待见条子和格子的,说一屋子的条条格格,感觉像在住监狱。   他也不喜欢冷色调的壁纸,说家里就该是暖暖和和的,一推门冷冰冰的,那哪儿是家啊?   硬件之外的软装饰和日常用品基本都是新的。   床上用品更是全套新,是柳岸接到柳侠的报喜电话后才买的,他原来睡在楼下客房,被褥也是买了房子后才添置的,但他想和柳侠用一套全新的,度过今天这个特别美好的日子。   没想到,柳侠在这一点上居然不承情。   他洗完了澡,光溜溜地在被窝里来回翻了几个身,说道:“没老粗布美,想蹭蹭脊梁,一点不杀痒。”   柳岸掀开半边被子坐在他身边:“哪儿痒?我给你挠。”   三分钟后,柳侠红着脸去咬某个人的肩膀:“臭猫,我就知,你根本就不是想给我挠痒咧,你就是……唔……”   …………   柳侠是被饭菜的香味给喊醒的,他其实睁不开眼。   “睁不开就先不睁,张嘴,吃饱了再起来也中。”把一勺蔬菜虾仁粥放在柳侠嘴边,柳岸说。   柳侠把虾仁粥咽下去,挣扎着坐起来:“不中,我挺那儿不会吃东西。”   柳岸往他背后塞了个靠垫,看见他胸前那一块块的青青紫紫,有点心虚:“别动,我给你拿个睡衣。”   柳侠自己也看见了,他有点不好意地想去捂,手伸了一半忽然觉得,他一个老爷儿们做这个动作好像很奇怪,就又放下了,可是,就这么露着好像也不大对。   他正纠结,柳岸拿着一件蓝色碎格子上衣过来给他往身上套。   柳侠指控柳岸:“你看看,都叫你咬成啥了?你是叫柳巧巧附身了?看见咪咪就想吃?”   柳岸眼里的笑意压都压不住:“你不让我碰脖子,说怕白天出去叫别人看见,我又想亲你,那你说亲哪儿?”   柳侠说:“反正,反正,你亲这儿不,不老对,再说了,你那是亲么?”   柳岸给他套上了袖子,坐下来,看着他的脸,微笑着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给你这儿亲成这样老不好意思,老吃亏?那这样吧,我不嫌不好意思,也不怕吃亏,你今儿黑给我也亲成这样。”   柳侠抬脚蹬他:“臭猫,你还叫我吃饭不叫了?” 第568章 柳石出生了(修改bug)   因为时差,柳侠起床后还有点迷糊,不过看到外面的美景,他蹦了几个高让自己精神起来:这么美的风景,这么美的季节,老是睡觉简直就是辜负老天爷的美意。。   柳岸给他拿出一件短款羽绒服:“穿这个,这儿早上比咱家冷得多。”   已经进入阳历的十二月了,虽然还没有下雪,早晚的气温却都在零度左右,柳岸听戴文远说,今年算是F州冬天来的比较晚的一年,往年的这个时候,秋景早已凋零,现在应该是一派寒冬景象。   两个人身材差不多,柳侠穿上正合适。   打开门,带着草木味道的清冷空气扑面而来,柳侠叫这“喔嗬嗬嗬——”,冲了出去。   他先冲进马房放出了两匹小马,又重新旁边的大仓库里,三脚两腿就跳上了绿色的拖拉机。   柳岸笑着把门完全拉开:“小叔,开拖拉机跟汽车不太一样哦,你等一下,我先带着你开一圈。”   柳侠就像刚刚得到新玩具的孩子,不肯松手:“你教我一下就妥了,我都会开大卡车,还玩不转个拖拉机。”   柳岸说:“那也得先开出去再教啊,万一一下弄不好,把门给撞塌了……”   柳侠看了看门,是有点窄,他不甘不愿地跳下来。   绿色的拖拉机在草地上慢慢地跑,绕过一大片刚刚播种过的麦田,来到了比较大的那个湖边。   湖边的鸭子丝毫不受影响地,一扭一扭地从拖拉机前走过,到旁边的树林里去觅食。   柳侠小心地停车,看着那群优哉游哉的家伙们说:“公然蔑视主人,按律该打五十大板。”   柳岸坐在他旁边:“按律应该给炖成老鸭粉丝汤或做成果木烤鸭。”   柳侠大笑:“臭猫,这么可爱哩鸭子你也下得去手?你还是留着它们下蛋,咱们以后自己学着做皮蛋吧。”   柳岸低头在柳侠唇上亲了一下:“既然小叔替它们求情,那就暂且绕过它们不敬之罪,判他们以后以蛋抵过吧。”   鸭子们不知道自己只是横穿了一条小路的工夫,就演绎了一出生生死死又死死生生的命运逆转大戏,继续扭扭哒哒地去找吃的。   柳侠继续开着拖拉机绕圈:“猫儿,你小时候,老师叫俺写实现四个现代化哩作文,就写其中哩农业现代化,俺不知农业咋现代化,俺知哩跟农业有关哩现代化,就一个拖拉机,俺还都没见过,不会写,最后,除了您五叔,您四叔、六叔俺几个都叫罚站,老师非说俺是不想写,故意装孬咧。”   柳岸问:“那最后咋弄了?”   柳侠说:“俺几个晌午吃饭时候,搁一堆儿商量了半天,想出来了个叫牛或者驴拉着拖拉机犁地,原来光牛或者驴,一天能犁二亩地,牛拉着拖拉机,一天能犁一万亩,啊哈哈哈哈……”   柳侠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柳岸也被一万亩给逗笑了:“然后咧?”   柳侠说:“然后,当然是继续罚站啦,老师说,望宁恁大一个村,一共也没一万亩地,俺那样写,还是故意装孬咧。”   柳岸说:“也就是说,其实您老师也不知拖拉机一天能犁多少亩地,对吧?”   柳侠连连点头:“嗯,可他是老师,死不承认,俺就只好继续站。”   柳岸说:“等咱下回回去,咱去看看您那个老师,你亲口跟他说,你试过了,拖拉机一天就是能离一万亩地,反正他没试过,没法儿反驳你。”   柳侠想了想当面揭老师的黑历史的画面,果断点头:“中。”   柳侠对拖拉机的兴致三天才消减下去,第四天,两个人开车来到了小镇的集市。   柳氏农场也种的有一点菜,但就那几个品种,不可能天天吃,两个人今天是来大采购。   小镇还挺热闹,卖什么的都有,还有一个单独的地方卖旧物品,就是有些人觉得自己家某样东西没用了,就拿出来卖。   柳侠发现那些东西便宜到不可思议以后,便看哪个都有用,恨不得都买下来,不过他最终什么都没买。   他想起了自己在陆光明那里订的大门脸房,觉得还是省点吧,毕竟,在这边省一块,回国后差不多顶十块呢;而且,他听柳葳说漏了一句嘴,好像柳岸跟陈震北借过钱。   柳侠决定自己回国的时候,偷偷给柳岸留点钱。   不大的小镇,人口比起望宁的集市也差很远很远,柳侠和柳岸却来来回回逛了好几个小时。   F州前年已经从法律上承认同性伴侣和异性伴侣享有同样的权利和保护,允许同性伴侣注册民事结合,虽然两个人连手都没有拉,行为举止完全就是正常的家人或朋友的样子,可两个人心里的感觉却非常非常不同。   他们转够了,在镇子上吃了午饭才开始购物。   柳侠觉得柳岸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后备箱和后排座全部都塞满了。   柳岸说一点不多,季节已经到了,这里随时可以来一场大雪,而这里的冬天特别长,这里的大雪和华国中原的大雪也不是一个概念,所以他们必须尽可能多的储存食物和日常用品。   柳侠拿着一大包婴儿用的尿垫在柳岸脸前晃:“冬天多长?长到咱俩能生出小孩儿?”   柳岸说:“这个可没准儿,咱天天黄昏都恁努力。”   柳侠扭头看了看旁边,如果不是周围都是深目高鼻的美国人,而这些人听不懂汉语,柳侠都想就着柳岸的耳朵问问他:你啥时候学成个不要脸的啊?   不过,柳侠最终说出口的是:“快放回去吧,咱开玩笑中,为了开玩笑花钱就不划算了。”   柳岸把尿垫接过去,又放回了车里:“划算,下雪的时候出去玩,穿长筒靴时间长了脚会出脚汗,给尿垫垫进去,吸汗还软和。”   柳侠不太信,可看柳岸一副很老道的样子,他也没再反对。   柳岸说的可怕冬天没有那么快就到来,柳侠又在风景画里度过了一个星期,这一星期他和柳岸并不是一直呆在农场,而是回到了B城,柳岸回公司上班,他在萨维小镇的家里当懒虫。   他们从B城再次回到农场,只停了一个晚上,柳岸就打点行囊,要带柳侠去照片里那位让别人随便拍肚子的文森特太太所在的沃森小镇,他说那里的风景十分有特色。   柳侠不大想去,他是个恋家的人,觉得农场是自己家,他想和柳岸尽可能在农场窝着。   但柳岸坚持,说沃森小镇的风景之独特,如果不去一次,得后悔一辈子。   柳侠拗不过,或者说他根本舍不得跟柳岸拗,只好答应了。   柳氏农场到沃森小镇不足二百公里,两个人早上九点出发,十一点多就到了。   柳侠承认,这一路的风景都很美,沃森小镇也很漂亮,但并没有比他们的农场和他们农场附近的小镇更漂亮,柳侠有点看不懂柳岸在干什么。   直到他们穿过沃森小镇,来到一家医院,见到刚刚在这里住下的邦妮。   柳侠这次是真懵了。   “柳,柳,柳石?”他惊恐地指着文森特太太圆鼓鼓的肚子,眼睛瞪的比文森特太太的肚子还圆。   “柳石。”柳岸微笑着说,“咱俩哩孩儿。”   柳侠的眼睛在邦妮的脸上和肚子上来回跳了几下,他又想看那个肚子,又害怕看。   他,他想象无能,实在没办法把这个素不相识的白人女性和柳石联系在一起,也对自己马上将有个儿子的事实接受不良。   可是,他又非常想看。   柳石是好多年前就出现在他和柳岸计划中的名字,柳侠好像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他的存在,可心里好像又早就住下了一个叫柳石的小人儿,丑巴巴红嘟嘟的小丑八怪柳石,哇哇大哭的白胖小子柳石,让他想撸起袖子揍人的柳石……还有,柳岸牵着一个吃冰棍儿的小孩儿在公园里散步的画面,那个乖乖吃冰棍儿的小孩儿就是柳石。   柳侠懵了快两分钟,才结结巴巴地问邦妮:“他,他,他好吗?”   柳岸翻译了一遍。   邦妮微笑着说:“我感觉他非常好。”   柳侠无措地咽唾沫:“哦,哦。”   柳侠和柳岸在离医院很近的一家旅社住下。   柳侠太紧张了,他吃不下饭,喝不下水,更睡不着觉,他连坐都坐不住,常常正在床上歪着呢,就忽然跳起来:“我,我觉得邦妮生了,生了。”   柳岸哭笑不得:“小叔,就算没有手机和电话,邦妮出现临产症状,强尼跑过来叫我们,也不会耽误了咱们看着柳石出生。”   第二天傍晚,邦妮的临产症状加剧。   柳侠和柳岸守在医院病房里,两个人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只有邦妮镇定自若,宫缩的间歇,还有心情逗他们一把。   戴文远做为医生,尊重科学;做为自然人,正直包容。   他对同性恋持非常客观理性的态度,认为所有因为先天生理因素而造成的结果,都应该得到尊重,至不应该被歧视,比如丑陋的相貌,比如肤色,同性恋亦然。   而他结交的朋友基本也都是观念比较接近的,他给柳岸介绍的代孕律师奈特力先生就是他的好友,两个人都是反种族主义者,奈特力先生更是参加过支持同性恋婚姻合法化的游行。   所以奈特力先生知道柳岸为什么要做试管婴儿,他帮柳岸介绍代孕母亲时,也有意识地选择了对同性恋比较宽容的F州和同样对同性恋抱温和认同态度的文森特一家。   而邦妮凭借女性较强的直觉,从柳侠出现,就猜出了他和柳岸的关系,她并没有说明,但她的表现很友好,像个看透了年幼小弟弟把戏的大姐姐。   第三天凌晨六点,柳石呱呱落地了。   柳侠两个胳膊平托着被包得像个蚕蛹、还在哇哇大哭的小丑八怪,浑身僵硬,动都不敢动:“猫儿,猫儿,这,这咋弄啊?” 第569章 柳石(修改bug)   柳岸打到老杨树胡同家里的电话是柳葳接的。   柳葳在要求柳岸重复了三遍后跳了起来:“柳岸,猫儿,我早就说你这货成天神神秘秘哩,绝对不是就星尘科技那一个鬼,原来你大头儿搁这儿咧?好哇你,这么大哩事儿,你居然连大哥都不说?”   柳岸笑:“哥,我错了,主要是因为试管婴儿可多中间出现问题中止哩,我是害怕万一我跟您都说了了,叫咱小叔也知了,再发生点啥意外,咱小叔该可失望了。”   柳葳捶着茶几跺脚:“啊啊啊啊——,哈哈哈哈,柳石,柳岸你可老铁呀,柳石啊——,啊——不中不中,我不能叫咱五叔给信报完,我得抓紧时间通知几个人。猫儿,祝贺你当爸爸哦,你再替我恭喜咱小叔当爹了,好就这,挂了。”   他这边挂了柳岸的电话,反手马上拨了柳魁的。   柳凌估计早就从陈震北那里知道了柳石的存在,在旁边听了一句就开始给柳钰打电话了,这么大的喜事,他也得抢着报几个喜,不能叫五叔自个儿给报完了。   柳魁、秀梅懵了。   柳川、晓慧懵了。   柳家在外面能接到电话的人全都懵了。   柳钰当然也懵了,他懵的还有点狠。   他都怀疑对面给他打电话的人是假的了,所以特地把手机拿到脸前又看了看,看清楚确实是柳凌的号码,他才转身跑回车间,对着里面正在跟刚进的新人讲解安装步骤的柳淼招手:“快出来快出来。”   里面机器声轰鸣,什么都听不见,柳淼一脸的疑惑跑出来:“咋了?”   柳钰把一串钥匙拍他手里,转身往面包车那边跑:“这两天厂里你招呼着,俺幺儿生了个孩儿,我得回家报信。”   柳淼都转身要往后走了,又跟遭雷劈似的回过头:“啥?谁生了个孩儿?”   柳钰已经跑到了车跟前,边开门边说:“俺幺儿,小侠,柳侠,夜儿黄昏六点,搁美国生了个孩儿。”   他用手指了指手机:“俺小凌正跟我说这事儿咧,回来再跟你仔细说哦,我先走了。”   车子转了个弯,一溜烟地出了厂门。   柳淼站在那里迷茫:“幺儿?柳侠?生孩儿?”   他冲着已经看不见的车屁股大喊:“哎,柳侠不是还没结婚咧吗?”   就长青爷那性子,要是他家谁敢未婚先生孩儿,他不得给腿给他们打断成十八截?柳钰平常对柳侠恁好,这出事了不赶紧想着咋替柳侠遮拦,咋还看着恁高兴,要回家报信呢?   柳淼站在院子里疑惑了半天也没想通,只好拎着要是回车间了。   柳侠是老幺儿,一群哥嫂都护着他,就是弄出个未婚生子,最多就是挨一顿打,不会弄出啥大事,他帮柳钰看好厂子就妥了,人家家哩事儿,人家自己会处理,用不着他操心。   柳钰今天回家的速度创造了历史,他一个小时半小时不到就就跑到了关家窑,然后一路大叫着往自己家狂冲。   今天天气特别好,没有风,太阳暖融融的。   柳长春在东边矮墙那儿和柳长青在一块打石头,曾广同在他们旁边的树疙瘩桌子上给瓜瓜画麻雀。   瓜瓜穿得跟个小圆球一样,在曾广同的画上指指点点,把小麻雀戳得跟烫头没烫好的芦花鸡一般。   孙嫦娥带着老花镜坐在窑洞前,教玉芳画虎头鞋的鞋样。   柳钰一边拼命蹬车子一边大叫:“伯,大伯,娘,幺儿生了,咱幺儿生了,柳石生了,猫儿给幺儿生了个孩儿。”   一群人都听见了,但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孙嫦娥和玉芳放下东西走到矮墙边往东看,柳长青和柳长春、曾广同也都停了手里的活儿,孙嫦娥问:“小钰到底吆喝哩啥?啥幺儿生了?还有猫儿……给幺儿生了?”   玉芳有点不好意思:“这傻子,说也说不清楚,还一个劲儿胡吆喝,就不会到家慢慢儿说?”   柳钰终于冲上了柳长青家的坡,把山地车往矮墙上一靠,弯腰扶着膝盖,边喘边说:“幺儿,夜儿黑,夜儿黄昏,六点……生了……一个孩儿,柳石,猫儿……给他想法……生哩……六斤……七两……,孩儿……孩儿……可健康……俺……俺大哥他们……一会儿就……都……回来了。”   “柳石?”曾广同是在场的人里最镇静的一个了,听到柳石的名字,他有点信了,站起来去扶柳钰,“小钰,过来坐这儿孩儿,坐这儿慢慢说。”   孙嫦娥彻底被震傻了,她看着柳长青,连眨眼睛都忘了。   柳长青站起来:“妞,玉芳,快扶您姑坐下。”   柳长春也过来扶着柳钰一个胳膊,把他摁坐在木疙瘩凳子上:“小钰,你别急,给话儿说清楚孩儿。”   柳钰怎么可能不急,他已经说的这么清楚了,家里人这都什么反应啊?   柳钰用手扒拉着胸口大喘气:“我说哩可清楚啊,幺儿生了个孩儿呀,柳石呀,您都忘了么?柳岸成天说幺儿要是有个孩儿,就叫柳石,就是跟石头蛋儿样恁结实哩意思。   现在,猫儿给柳石弄出来了呀,试管婴儿,代孕,柳石他亲妈是中国人,不过咱就使她了一个卵子,生咱柳石的这个女人是美国人,幺儿去美国,正好赶上这个美国女哩给咱柳石生出来。伯,大伯,娘,玉芳,您还没听懂?”   曾广同大笑起来:“懂了懂了懂了,哈哈哈,嫦娥呀,你这回可高兴了吧?幺儿有孩儿啦。”   孙嫦娥还在懵:“柳石,就是猫儿说那个,用试管做哩……柳石?幺儿哩孩儿,真,真做出来了?”   柳长青也忍不住在笑:“对,就是猫儿说那个,呵呵,嫦娥,咱幺儿也有孩儿了,呵呵呵呵呵……”   柳长春表现得比柳长青还高兴:“嫂,这就好了,这你就不用再操心幺儿到老没人管了。”   孙嫦娥笑得眼泪都下来了,她扯着衣襟擦:“唉,这下,我就算明儿就走了,也放心了,孩儿们以后都有指靠了。”   玉芳也是难以置信,高兴地抱起瓜瓜:“瓜瓜,你又有个弟弟了,你待见不待见?”   瓜瓜大声回答:“弟弟。”   玉芳笑着戳了他的小鼻子一下:“笨笨,待见都不会说,光会说弟弟。”   她又转头看柳钰:“你说咱大哥大嫂他们一会儿就都回来了?”   柳钰站起来去推山地车:“嗯,小凌说,猫儿本来想柳石一生下来就打电话,后来想想,怕咱大哥他们连夜回来报信路上有危险,就今儿清早才打,嘿嘿,咱大哥高兴哩不行,想回来庆祝一下,咱嫂洁洁都跟他一起回来,小蕤搁那儿等着几个孩儿,等他们放学再回来。”   他说着跨上了山地车:“我去学校给俺二哥说一声,叫他也高兴高兴。”   柳魁、秀梅几个人只比柳钰晚到家一个半小时,柳川和燕来宜下午一点半到家。   明天是星期六,又是冬至,燕来宜现在为了能回柳家岭,经常替有孩子的同事值班,这样,她到星期五就可以提前走。   几个小的下午也要回来,可柳魁他们实在等不及了,急着回来和父母一起庆祝,只好留下小蕤在那里等小的们,他们把手里的事情交代下去就都回来了。   柳魁从接到柳葳的电话唇角就没再放平过,一路都在笑,回到家更是笑的合不拢嘴,抱着瓜瓜教他说“柳石”。   可瓜瓜嘴笨,怎么教都是:“俩席。”   柳川捏着瓜瓜的鼻子笑他:“还仨席咧,俩席。”   瓜瓜美滋滋地继续:“弟弟,俩席。”   柳魁、柳川接到电话后,都买了一大堆好吃的,很多都是超市的半成品,回家稍微一下就能上桌。   秀梅炸着南瓜夹心饼和麻球跟孙嫦娥说:“小葳说,猫儿说他提前跟小海说好了,今年都回来,巧巧到过年都五个月了,坐飞机没事。”   孙嫦娥的脸色看起来像年轻了二十岁:“那今年家里就齐了,被子够盖,小褥子不够,咱有空得赶紧做几条,还得给巧巧跟柳石多做点尿垫儿。”   秀梅说:“这你就不用管了妈,金环俺俩布都截好了,就是前儿去商场看那花(棉花)不是老好,没买,要不今儿俺就做好都带回来了。   古村那边黄河滩哩花特别好,柳魁跟于宝忠打了个电话,叫他帮忙给轧二百斤皮棉,于宝忠说最多下星期一就叫他兄弟给俺送过去。”   孙嫦娥说:“你要是忙,给布跟花给玉芳俺俩送回来,俺俩没事慢慢做,反正家也有电了,黄昏也能干活。”   柳葳和燕来宜请来帮忙的师傅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把三家的太阳能发电设备和供水设备都装好了。   现在柳家每个窑洞都装上了电灯,包括放柴火的窑洞和柳二狗的牲口棚。   堂屋门头上、坡口也都装了路灯,连厕所都装了大灯泡,晚上要是打开,灯光能一直找到柳福来家。   里里外外的灯还都是双开的,厕所的一个开关在柳侠他们窑洞的门口,去的时候顺路打开,回来时顺路关上,非常方便。   供水系统是柳川想到的,他知道柳葳要开始安装发电设备了,马上买了水泵、太阳能热水器和铺设供水系统的管道回来。   凤戏河就在门前,家里也不缺青壮劳力,家里的吃水不是问题,柳川让建供水系统最重要的目的,是要安装太阳能热水器,让家里人冬天也能洗澡。   现在,瓜瓜胸口和膝盖上的护心痂和护膝已经没有了,玉芳一星期带他洗一回,小家伙十分不喜欢在窑洞里洗澡,每次都得用好东西哄着才行。   太爷那边的供水系统比柳长青和柳长春两家加起来用的时间还长,因为他们那边的地势高,离凤戏河也远。   不过老人家能再次用上电,高兴得都不知道怎么着才好了,开始供电那天,柳长青在那边陪了老人一整天。   孙嫦娥和玉芳在通电那天,高兴得大白天开着电灯,两个人在灯下下了一盘跳棋。   秀梅把一批炸好的南瓜饼和麻球捞到笊篱上说:“不用妈,我跟金环做惯那些活儿了,地方也就绪,不用再搁家摆摊子,你就等着看咱巧巧跟柳石就妥了。”   她说着扭头叫:“南瓜饼好了,给您先弄一盘尝尝吧。”   从来不吃零嘴的柳魁今天呵呵笑着说:“中,只要能吃哩,尽管上,今儿得好好高兴高兴。”   晓慧拿过一个大盘子子,秀梅把南瓜饼跟麻球倒进去,她给端到炕桌上,瓜瓜高兴得手舞足蹈就想去抓。   孙嫦娥看了看坐在炕上的柳长青和柳魁几个男人,招呼几个儿媳靠近一点,小声说:“您说,柳石长哩会更像谁?不会像那个给咱那个那哩妞更多吧?”   秀梅说:“不会吧?孩儿小时候不管啥样,长大了肯定像爹。”   晓慧也说:“就是,我将结婚哩时候,就觉得小葳跟俺大哥特别像,小蕤跟小莘不咋像,现在,仨都可像俺大哥。”   玉芳说:“确实是,孩儿都会越长越像爹,您看柳淼、柳森他仨,跟福来哥哩脸型越来越一样,还有声音也是,上回柳淼来咱家,搁外头喊柳钰,我还以为是福来哥咧。”   孙嫦娥笑着说:“我就是老稀罕,想不出柳石会啥样,其实只要是幺儿哩孩儿,长啥样都中。”   菜上桌了,馍也蒸好了,男人白酒女人草莓汁,大家先干一杯,庆贺柳侠有了孩儿。   柳川高兴,端着自己的杯子,非让孙嫦娥喝一口白酒,说是暖胃。   孙嫦娥喝了一大口,居然感觉很不错。   柳若虹喝着果汁问:“俺小叔都没娶媳妇,咋生哩柳石?”   晓慧说:“这是个科学问题,虹虹你赶紧长大吧,长大当个科学家就知了。”   柳若虹又问:“那俺柳岸哥能独个儿生个孩儿不能,他不是也成天说不结婚。”   柳川说:“您柳岸哥要是想,就能。”   柳若虹看柳茂:“二伯,你叫俺柳岸哥哥想呗,我想要可多弟弟妹妹。”   柳茂微笑着说:“这事二伯说了不算,得您柳岸哥愿意呀孩儿。”   柳若虹信心十足地吃了一大口馍:“等俺柳岸哥回来,我跟他说,叫他生个龙凤胎,我想再要个妹妹咧,光巧巧独个儿喊我姐不美。”   晚上,小蕤、柳若萌、小萱和两个小阎王回来了。   柳魁他们回来之前,就去和小萱说了一声,两个小阎王得知小叔生了个柳石,高兴得差点把自己当二踢脚给放了,等又听说大伯他们居然先回柳家岭庆祝了,又气得哇哇大叫,回到家看见柳魁和柳川,冲上去抱着腰蹦高儿闹,说他们不仗义。   柳川伸巴掌:“还没蚂蚱大,就想管俺了,想挨咧不是?”   柳魁呵呵笑:“孩儿,您俩这么气人,要是叫柳石知了,长大不叫您哥咋弄?”   ……   柳魁这个担心听着很有道理,可如果他能看见万里之外的柳侠和柳岸被柳石折腾成什么样,他肯定就不会为两个小阎王操这份心了。   ——   柳岸提前在心里模拟过无数次自己抱着柳石喂他吃奶瓶、给他把尿尿、拉粑粑、帮他洗白白、搂着他睡觉、逗着他玩耍、驮着他玩耍、牵着他玩耍……的画面,然而,画面里的柳石都是个可爱的小乖乖,所以,当他面对着一个奶嘴一离开嘴巴就哭得肝肠寸断的小闹人精,他比柳侠还张皇无措。   他和柳侠这三天三夜几乎就没合过眼。   熬得眼圈发青的柳侠被柳岸勒令躺床上睡觉,可他只迷迷糊糊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就被柳石的哭声惊醒,然后就再也根睡不着了,可柳岸又不让他下床,他就趴在床边,扒着柳岸的肩膀,看着闹人精的脸,半死不活地对柳岸说:“我记得当初抱你,可好抱啊,咋抱都可得劲,为啥这货……软巴巴哩,咋抱都别扭,还死闹人?”   闹人精用更大声的哭嚎抗议老爹的诬蔑:爸爸生下来最多六斤,他快七斤,怎么可能他软巴巴哩?   柳岸手上轻轻拍着柳石的背,笑着说:“像我这么聪明又听话哩,哪儿恁多?”   柳凌和柳海都跟他说过,他刚生出来时,柳侠别说抱了,孙嫦娥把他放进柳侠的被窝儿里,柳侠就紧张得连动都不敢动了。   而且柳凌和柳海还都坚持说他小时候也是个闹人孩儿,只让柳侠一个人抱,别人抱着晃悠都没用,他能哭个半死,而柳侠随便胳肢窝一夹,他就乖的不行,不哭不闹,还能自得其乐地嗯嗯啊啊唱歌。   但在柳侠的回忆里,他却是没有一点不好,除了丑。   果然,柳侠扒着柳岸的肩膀,看着小家伙憋的通红的小脸继续回忆:“你那时候别提多听话了,我抱着你,你就乖乖哩睡,要不就睁眼看着我,只要能看见我,你就不哭。   我听您大伯说,我小时候也可听话,你说,咱俩都恁好恁乖,为啥会生个这闹人精?”   柳岸说:“这货是闹人了点,不过,人家都说闹人孩儿比较聪明。”   柳侠看了看像是要把自己哭得断气的小丑八怪,坚定地说:“我宁愿要个笨点哩乖孩儿,也不想要个气人精聪明孩儿。”   柳岸看柳侠是真不会睡了,指了指桌子上的小碗和小勺:“小叔,再喂他一点水吧?”   柳侠跳下床,兑了一碗底白开水,用小勺子沾了一点点,放在小家伙嘴边。   哭声马上停止了,丑巴巴的小家伙把头歪向勺子的方向,“咂咂”地开始喝水。   柳岸前早上看到柳石这个样子时,就好像看见了超新星的诞生,现在已经非常淡定了:“真聪明,该哭哭,该吃吃,不跟有些傻孩儿样,犟着脸一个劲儿地哭。”   柳侠说:“一看就是个吃才,将来肯定跟小雲、小雷特别有共同语言。”   柳岸对着柳石还没有他半个巴掌大的脸儿看了一会儿,低下头用下巴轻轻蹭了一下:小叔和家里人,就是从这么小一点点,一口水一口米油把他养大的。   柳侠不知道柳岸心里的想法,忽然嘿嘿笑着说:“是不是虽然看着比老鼠还丑,又闹死人,可你看着心里就是待见的不行?”   柳岸认真地端详着柳石皱巴巴的小脸说:“闹人确实是闹人了点,不过不丑;比待见的不行还要再多待见可多可多。”   柳侠美嘚嘚地说:“就是这感觉,我那时候抱着你也是,都不知该咋待见才好了。”   柳岸抬头看了柳侠一眼,又看了一眼门那边,扭头在柳侠唇上亲了一下:“我现在看见你也是不知该咋待见才好。”   柳侠嘿嘿咧嘴笑,又喂了柳石一点点水。   因为邦妮的奶水还没有下来,柳石现在不喜欢吸吮她的乳头,只喜欢吸小奶瓶的奶嘴。   医生说,为了让保留柳石吸吮乳头的欲望,或者说动力,在应该吸吮乳头以刺激乳汁分泌的时间之前,不要让他吃饱。   马上八点了,该去邦妮的房间,让柳石履行刺激分泌乳汁的义务了。   柳岸提前咨询过戴文远和麻省总医院的儿科医生关于母乳喂养和婴儿多大适合乘坐飞机的问题,戴文远和儿科医生都说,母乳喂养肯定是最好的,尤其是初乳,可以提高孩子的免疫力,有效预防黄疸。   至于坐飞机,戴文远和儿科医生都觉得,虽然理论上只要护理的得当,刚出生的孩子坐也没问题,但还是孩子稍微大一些更好。   柳岸根据这些建议和预产期,和邦妮签订了自愿母乳喂养柳石一个月的协议。   今年过年是阳历二月中旬,柳石出生是12月21号,柳石吃一个月的母乳,身体会比较健壮,一个月后再坐飞机,比刚出生的小婴儿总是好一点,回到家还正好赶上过年。   大前天在医院,他又和邦妮和文森特商量了一下,柳石哺乳的这一个月,他和柳侠租住在文森特先生家里,房租到最后和其他事项的费用一起结算。   所以,现在柳侠和柳岸是住在文森特先生家。   八点整,柳石被送到楼上邦妮的房间,被迫吃没有乳汁的咪咪,他累得满头大汗,什么都没吃着,嚎得更厉害了。   柳岸和柳侠把他抱回自己住的房间后,用医院推荐的配方奶粉给他在小奶瓶里沏了15毫升,小家伙一口气喝完,终于消停了。   柳侠把他从柳岸怀里接过来,把柳岸推到床上:“你现在啥都别干,赶紧睡,要不我就生气了。”   柳岸顺从地躺倒,拉开被子,看着柳侠轻轻地拍着柳石,走到窗户边看外面的雪景,他笑了笑,安心地睡了过去。   柳侠却坚持着不肯睡着,他怕万一自己睡着后姿势弄得不舒服,把好不容易睡着的柳石给惊醒,柳岸就又睡不成了。   柳侠非常想不通,就柳石这么一个小人儿,并且他虽然比较……闹人,好吧,是非常闹人,可他的主要生活,还是跟正常的小婴儿一样,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他和柳岸为什么会累成这样?   邦妮不帮忙不是理由,人家本来就没有义务帮忙,何况为邦妮接生的医生也跟他们建议了,为了避免将来和邦妮彻底分开时对柳石造成太大的影响,给他们在回国的路途上造成困难,邦妮除了喂奶,其他时间最好不要接触柳石。   这其实也是柳侠和柳岸的想法,尤其是柳岸,他为了柳石的健康选择柳石母乳喂养一个月,但他内心深处根本就不愿意其他人染指小叔的孩子,尤其是邦妮和米嘉妮这样和柳石有直接关系的。   这样一来,柳石的吃喝拉撒睡,一切的一切,都必须由柳侠和柳岸两个人来执行。   可是,柳侠觉得,柳岸小的时候,家里最经常照顾柳岸的,也就是孙嫦娥、秀梅和他三个人,为啥他觉得孙嫦娥和秀梅看着一点都不忙,他也还有时间写作业,甚至跟着几个大的一起玩?   柳侠认真地考虑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想通了,孙嫦娥和秀梅当初也很忙的,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柳石这一觉睡得比较踏实,从上午八点四十,一下睡到中午十二点,睡梦中还尿了一大泡。   柳侠给他洗了小屁股,换上干爽的尿布,正好又到了他的吃奶时间,这次,柳侠勒令柳岸不准起床,自己抱着柳石去找邦妮。   他心里都盘算好了一会儿回去让柳岸继续睡,自己给柳石喂奶粉,结果,邦妮的乳汁下来了。   柳石这回没有白白费劲,美美地吃了个饱,最后,嘴角还流着白白的乳汁,就又睡成了只小猪。   这次,柳侠没忍住,抱着柳石靠在柳岸身边,没一会儿也睡着了。 第570章 三个人的小家   空气冷冽湿润,地上的积雪半尺厚,无风。   柳岸推着个小小的婴儿车,沿着院子里已经被清理出来的小路慢慢走,车里的小婴儿躺在柔软的浅色抱被里,只露出个小脸,纯净乌黑的眼睛好奇——也许是茫然——地看着碧蓝的天空。   柳岸吹了一声口哨,问车里的小家伙:“宝贝,美不美?”   小家伙只顾对着天空发呆,不理他。   柳侠从东边银装素裹的大路上跑了过来,他上身只穿着件毛衣,脸上却红扑扑的,看见柳岸,他加快了速度:“醒了?又闹了?”   柳岸笑着说:“就哭了两嗓子,一出屋门就好了。”   七天的时候,小家伙去他出生的医院例行检查,检查结果非常好,小家伙十分健康,回来的时候,两个人就让他露出小脑袋,感受了一下外面的世界。   这下可坏了,也可以说这下可好了,小家伙再也不让把脑袋包上了,一包就嚎;也不让进屋,只要他醒着,一进屋门就哭得跟有人拧了他似的,到了院子里马上好。   柳侠和柳岸又苦恼又欣慰,苦恼的是,这么冷的天,谁想老带着他在外面晃啊?   欣慰的是,如果不想听他哭,只需要到外面就行。   小家伙也不挑抱着还是放车里,只要不在屋里,怎么着都成。   柳侠跑到跟前,蹲下身戳小家伙的脸蛋:“一般故意闹人都得俩月以后,你咋才几天就这么会作闹人啊?”   小家伙半个月了,昨天他们带他做了第二次例行检查,黄疸什么的都没出现,身体各项指标都正常,至于爱闹人不肯进屋,医生笑着说,可能宝贝更热爱大自然吧,那你们就多带他出去走走好了,只要做好保暖,在外面玩玩完全没问题的。   所以,今天一大早,柳侠刚出去锻炼,小家伙就醒了,醒了就开始嚎,邦妮给他喂过奶,柳岸就把他带出来了,现在还不足八点呢。   小家伙是个馋嘴猫,柳侠的手挨着他的脸,他就转着小脑袋张嘴去吃。   柳侠哈哈大笑着把他抱了起来:“柳石,你这一心二心都是吃啊?”   柳岸伸手要柳石:“小叔,你去穿件外套再出来。”   柳侠把柳石给他,自己跑进房间,穿了件羽绒服就飞快地跑了出来,柳岸把孩子还给他,自己跑了出去。   柳岸前几年从来没有中断过晨练,柳石出生的第一周,两个人手忙脚乱晨昏颠倒,正常的生活规律完全被打乱,他断了一星期。   这星期柳石晚上不怎么闹了,柳侠马上督促他恢复了好习惯,柳侠自己也开始锻炼,不工作,再天天窝在一个地方,如果不动动,柳侠怕自己会生锈。   吃过早餐,文森特先生去上班,强尼去上学,邦妮打扫卫生。   柳石睡着了,柳侠躺他旁边也跟着睡了,柳岸坐在沙发上,在电脑上工作。   他现在非常庆幸当初报了计算机专业,很多工作可以在家里完成,否则,他现在只能放弃工作,在家里做全职奶爸了。   反正,让他现在立刻小叔和柳石是绝对不可能的。   柳侠前几天担心他长时间请假会丢掉工作,他就在电脑上现场打开一个即时聊天软件,让他看自己和老板的对话,让柳侠知道,他们的工作方式不一样,他不需要坐班,他只要把自己承包的那部分程序做好,老板不管他人在哪里。   柳侠想到他以前在家里的电脑上做的那个软件,骄傲又欣慰地相信了。   在进入稳定的盈利状态之前,柳岸不打算和柳侠坦白星尘科技的事,否则,哪怕没有柳石捣蛋,柳侠可能以后都没个安慰觉好睡了。   但他打算在回国之前带柳侠去看看他在美国的这个工作团队,这个团队的工作已经非常稳定了,并且这个搜索引擎最终要出手,以后这个团队还会回到软件开发上来,柳侠不懂这一行,柳岸以后只要不时让他看到这个公司又开发出了什么软件,卖了多少钱就可以了。   他可以说那是他的兼职。   有个稳定可靠薪金优厚的正式职业,还有个额外赚钱的小门道,这正好是最符合柳侠对他职业和生活期待的配置,肯定能让柳侠安心又得意。   其实,为了不让柳侠担心,他就是用别人的东西骗柳侠,柳侠也看不出破绽来。   不过,柳岸不会那么干,他只在真实属于自己的果实里,把已经成熟的、味道最好的挑出来给柳侠看。   这一觉,小家伙只睡了两个小时,睡梦里憋红了脸,还吭哧吭哧地准备哭。   柳岸马上扔了电脑过去,想赶在柳侠被惊醒之前把他抱出去,可柳侠已经醒了,迷迷糊糊地手已经往柳石的小屁股下伸去:“屙了还是尿了?”   这家伙比较……讲究,不睡屎坑和尿坑,尿完拉完如果不及时给他换干爽舒服的尿布,就会大哭大闹,睡着了也是。   柳岸按住留下的手,把小家伙连人带下面的小褥子一块抱起来:“屙了,憋的脸都红了。”   柳侠翻了个身,趴着看柳岸熟练地把脏了的尿布抽出来,还顺手把小屁股上的臭臭擦了擦,然后一个胳膊夹着那货进了卫生间。   洗完了小屁屁,柳岸又给小家伙换上条干净尿布,塞进柳侠怀里,自己去洗尿布。   拉粑粑被来回捯饬着洗洗涮涮的时候,柳石向来不哭,他就是不肯安静地呆着。   柳侠在被窝儿里正舒服,不想出去,就“哦哦”地逗他,想在被窝儿里多呆一会儿。   柳石刚开始面无表情,没两分钟,他忽然嘴一瘪,柳侠跳下床拉了个小抱被就往外跑,已经晚了,惊天动地的哭声已经响了起来。   柳岸两只手上都是水,从卫生间跑出来,拎了柳侠的羽绒服追出去:“小叔,你身上正热着咧,不敢吹凉风。”   ……   忙碌却又安心快乐的日子总是过的特别快,柳石一个月的母乳喂养期到了,在熟悉的医院做了最后一次检查后,两个年轻的父亲带着健康活泼的小家伙和塞满了一整个车的各种婴儿用品,驾车离开了沃森小镇。   他们本来只想在农场稍作停留,和周末回农场看望父母的戴文远、陈忆西一家一起吃顿饭,然后就回萨维镇,参观了柳岸的小企业,就订机票回国,可他们回到农场的晚上,就下起了大雪,大雪持续了三天,导致交通瘫痪。   柳侠和柳岸只能在农场等候天气放晴,积雪融化再上路。   这次他们回来,农场不是只有柳侠和柳岸两个成年人了,租种了柳氏农场土地的泰勒夫妇在他们一个月前离开农场前往沃森的时候,每天都要抽时间过来喂那两匹小马。   看到柳石,这对拥有三个孩子的夫妻非常高兴,两个人第二天就把他们最小的孩子、只有两岁半的珍妮特带过来看柳石。   泰勒夫妇三十五岁,他们有自己的农场,就在柳氏农场东边五公里左右,但他们的农场比较小,所以两个人一直在寻求租种其他农场的土地。   而柳岸因为自己和柳侠的事前途未卜,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确定下来稳定的生活方式,农场雇佣的工人在没有人监督的情况下,工作状态并不理想,所以,当陈忆西的婆婆告诉他,有人希望能租种柳氏农场的土地时,他一口就答应了。   他当时急着回来,除了柳石和自己公司的事,就是要在秋熟作物的收割结束后,和泰勒夫妇签署租赁农场土地、同时代为管理农场的草场、森林和牲畜的合同。   柳岸买的农场三百六十多英亩,在柳侠看来一点都不小,他还觉得非常大呢,而柳岸和柳侠说小,是因为他们南边邻居的农场比他们大近十倍,北边邻居比他们大六倍,相比起来,他们的就比较袖珍了。   森林占据了他们农场三分之二的面积,剩下的部分,一半草场湖泊,一半农田。   农场的这种分配格局,是前主人家保持了好几代都不曾改变的,柳岸也不打算改变,他和柳侠都知道失去森林的灾难性后果,柳长青因为柳家岭北山一带水土流失严重,家里能从外面买得起粮食后,马上把家里的责任田都种成了树。   所以,柳侠和柳岸一致决定,这个农场在他们手上,森林的面积只能增加,不能减少,最坏的也就是保持现状。   柳侠在知道后面还有一大片森林也属于自家农场的范围后,质疑柳岸当初和他说的价格,他觉得这么大一个农场,还包括这么大一栋房子,三十五万美刀怎么看都有点少。   柳岸只好又承认,他当时一时糊涂,少说了一个他卖出的小程序的钱。   柳侠发现他真的骗了自己,就想跟他好好算一下账,可忽然想到自己买门脸房也都瞒着柳岸,只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他不知道,柳岸心里还有点小失望呢,他希望柳侠能借口惩罚,主动对他做点特别亲密的事。   不过柳侠不主动也没问题,他主动就可以了,反正柳侠也舍不得拒绝他。   他们在国内的时候,每年都盼着能下两场像样的大雪,在这里,两个人都对雪有点怕了,上一场的雪刚停,下一场就又来了。   这天上午,柳石喝饱了奶,不肯在房子里呆,正好家里也该去采购新鲜蔬菜了,柳侠和柳岸全副武装,柳岸把柳石揣在胸前,一家三口去镇子上。   离大门口还有二三百米,他们看到两辆越野车艰难地从南边开过来,然后,停在了他们农场的门口。   两个人直觉他们是要问路。   果然,他们的车离大门还有几十米,从第一辆车上跳下来两个人,居然都是亚洲人。   柳侠一阵兴奋:“我觉得是中国人,肯定是。”   柳岸说:“我觉得也是。”   到了大门口,柳侠和柳岸同时下车,没等对方开口,柳侠先说:“哎,你们是中国人吗?”   对面三十多岁、比较矮胖的中年男人“哇”地大叫了一声,还同时跺脚挥拳:“我就说我的运气最好了,哈哈,不用说英语了,妈的,说普通话的感觉太痛快了,兄弟,你也是中国人?”   柳侠拉开了木栅栏大门:“对,这种天儿,你们怎么往这里跑呢?”   另一个个人比较高也比较瘦的年轻人说:“我在Z大留学,我家里人来这边冬季旅游,带着几个孩子去看看H大和M大,然后我们还想去滑雪,可这雪下起来没完,我们在B城呆了一星期,昨天真待不住了,租了两辆车,现在去罗拉德滑雪场,可我们怎么觉得好像走错了。”   柳岸说:“没走错,顺着这条路一直走,还有将近一百公里。”   他回头对柳侠说:“咱们去沃森的时候,你问我那家房子上怎么插那么多旗,那个小镇往西没多远,就是罗拉德滑雪场。”   柳侠想起来了,美国好多人家都有插国旗的习惯,但他和柳岸去沃森的时候,看到一个小镇上的一家,一下插了五个旗,就问柳岸怎么回事,柳岸也说不清,五个实在太多了。   对面两个人同时松了口气:“不到一百公里了?啊,这就好了。”   年龄大的高兴完了,问柳侠和柳岸:“你们在这儿干嘛呢?”   柳岸转身指了一下:“我们家。”   车上跳下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和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子,女孩子手里拿着相机:“哇,你们家好漂亮,我可以照相吗?”   柳侠说:“随便。”   女孩子端起相机,咔嚓咔嚓连拍了好几张。   中年女子过来,看到滴溜着着眼珠看她的柳石,又喜欢又惊讶:“啊,这么小啊,刚满月吧?这么冷的天,你们怎么让这么小的孩子出来啊?”   柳岸说:“四十天了,没事,他天天都得出来逛几圈,要不就闹人。”   中年女子笑着摸了一下柳石的脑袋:“你好厉害啊。”   两辆车朝着柳氏农场放下的窗户都打开了,好几个人伸出头往外看,还有两个年轻人拿着相机拍照。   热闹了一通,拍完照的女孩子和其他几个人一起上车,跟他们挥手告别。   柳侠看着他们走远,有点羡慕:“他们是不是滑完雪就能回国了?”   柳岸说:“过几天,等雪化一点咱们也走。”   路上积雪太多,车速太慢,到N城的时间太长,柳石在车上那么狭小的空间里肯定要闹。   两个人说着话上了车,柳侠发动了车子,用食指点着柳石的小鼻子说:“最多再坚持半个月,到时候哪怕下刀子,你给我哭出个天女散花,你也得跟着走。”   柳石“啊啊”地扭着头,想逮到他的指头吃。   柳岸笑着把柳石的脸给转过来:“没饿过你啊,咋看见啥都想吃咧。”   他们转脸就忘了刚才问路的人,却不知道,几年后,柳岸揣着柳石的照片会被人发在一个知名论坛一条八卦星尘科技创始人兼执行总裁感情生活的帖子上,引发一场全民大讨论。   这是后话了,暂且按下。   现在,柳岸正揣着柳石,和柳侠一起在小镇的超市里,往推车上拣菜。   而此时,在遥远的柳家岭,柳长青正在跟孙嫦娥交待,他不在家的时候,让孙嫦娥晚上尽可能不要去外头,虽然有了电灯照明,石头的路面不是太平,万一绊一下摔着,麻烦就大了。 第571章 柳长青的决定(捉虫)   有了手机之后,通讯方便了太多,柳凌几乎每天都和家里人通电话,不和这个和那个,家里那么多人,每天发生那么多事,永远不可能没话题。   柳凌通电话最多的,是大哥和四哥。   柳钰是没事就想起来给他打个电话,很多时候,真的是没事,他可能打通了就说一句:“小凌,我这儿正往荣泽去咧,大哥请吃火锅,嘿嘿,你搁那儿弄啥咧?”   柳凌说:“我正搁学校图书馆查资料咧。”   然后,柳钰笑呵呵地再说一句那你忙吧我去吃火锅了哦,通话就结束了。   大哥也经常这样打:“今儿一后晌,咱店里一下订了两万块钱哩窗帘,您大嫂高兴懵了,孩儿,你说,现在哩人咋这么讲究咧?光个窗帘都能花上万。”   或者:“今儿有俩单位来联系发过节福利,都是要微波炉,俩单位加起来快三百台,孩儿,你说,微波炉会不会以后跟自行车样,家家户户都少不了啊?”   “今儿有一家姊妹五个一起来咱店里,订了一模一样五台西门子冰箱,那家姊妹们看着感情特别好,我觉得跟咱家可像;他家哩老小跟你一般大,也是学法律哩,搁司法局工作,你说孩儿,是不是您那一年出生哩,都适合干法律?”   “凌儿,将俺去给一家装一拖三那种空调了,那家人可好,又是西瓜又是冰激凌又是茶,给俺准备了一大堆解暑哩东西,俺现在装好了,准备去吃烩面,你晌午打算吃啥孩儿?”   ……   柳凌习惯了,也喜欢和家里人这样每天说说平凡琐碎的日常,他随时随地就能知道家里的每一点变化,让他觉得自己离家一点都不远。   所以,昨天柳魁给他打电话,说完三个店的春节联合优惠酬宾方案,又问他和陈震北这两天在干什么、最近几天会不会去外地时,柳凌就一五一十把自己和陈震北最近几天的日常安排跟大哥说了一遍:他这几天要核对一篇论文,春节回家前要交给约稿的杂志,还要代王正维上两节课;陈震北他们昨天才见过面,很快就要过年了,陈震北最近会比较忙一些,没有外出的打算。   他说完,柳魁笑着说知道了,进了腊月,大家其实都挺忙的,就挂了电话,当时正好有人喊柳凌一起去吃饭,他和那人聊着天就走了,没有多想。   直到他今天在图书馆接到柳魁的电话,说他和父亲柳长青开车来京都了,已经上了环城路,问柳凌他们是去榆钱巷的家里,还是老杨树胡同的家里,柳凌才觉得有点不对。   如果父亲和大哥是来京都准备接柳侠、柳岸和柳石,肯定前天打电话时就跟他说了,不可能人到了京都才说。   而且柳侠打电话说他们至少要一周之后才能回来的事,他也已经告诉了大哥他们,春节前不管是店里还是家里都有很多事,柳长青和柳魁不可能为了接柳侠和柳岸,提前一个多星期来京都。   柳凌的心里有点慌。   京都刚刚下过一场中雪,雪后持续低温,老杨树的家里有暖气,柳凌和柳葳最近一段都没有去榆钱巷那边了,所以他让柳长青和柳魁还来老杨树胡同的家,他也马上回去。   挂掉和柳魁的通话,柳凌坐着进行了几次深呼吸,觉得心跳的没那么厉害了,才给陈震北打电话。   此时是下午四点,陈震北刚刚和负责国际贸易口的高层单独谈过话,正在喝茶,接下来就是公司高层会议,高层们已经在会议室等着了。   陈震北不喜欢开长会,所以会议议程计划的只有一个半小时,会议结束他正好去接思危。   电话响的时候,陈震北正好走到会议室门口,高层们看到他,已经全部正襟危坐,等着他去主席位。   陈震北听到电话铃声,说了声:“抱歉,大家稍等,我接个电话。”就退会了和会议室相连的临时休息室。   一分钟后,陈震北的助理走进会议室宣布,老板家里有急事,会议改期,具体时间另行通知,老板为了表示歉意,特意定了酒店,请大家吃晚饭。   高层们面面相觑:他们都是从天南海北被召回述职的,手上都有一大堆事情要忙,然而,老板就这么把他们丢下跑了?   可是,这话没有一个人说出口:呵呵,你忙?你比老板还忙?   不过也有好几个偷偷松了一口气:跑了好跑了好,正好可以有时间找已经和老板谈过话的几位探探口风,看老板今年的侧重点是什么,免得跟去年一样,被问得腰膝酸软头冒虚汗,心底的小鼓敲了一整年。   高层们的心思陈震北完全无心去管,他现在正用最快的速度往老杨树胡同赶。   柳凌给他打完电话就开车回去了,家里的新鲜蔬菜和水果都不多了,他得再买点回去,柳长青和柳魁在路上跑了一天,晚饭得吃好。   千秋实业的总部在京都中心地带,离小柳巷和榆钱巷很近,来老杨树胡同这边的话,不堵车的情况下,需要五十分钟左右,今天就没有堵车,可陈震北心急如焚,觉得远的好像需要一百五十分钟一样。   其实,柳凌电话的内容很简单,他说:“俺伯跟大哥来了,到环城路才给我打电话,我觉得他们不大可能是因为柳石来的,心里有点慌,震北,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因为咱们的事来的?”   如果没有柳凌的感觉在先,陈震北的第一反应肯定是两位欣喜若狂的长辈按捺不住,早早地过来等着接柳石呢,可柳凌这么一说,陈震北也毛了。   不会是嫌弃他太没用,这么多年了还让柳凌不明不白地和他一起受委屈,所以柳长青和柳魁要来给他下最后通牒吧?有本事就和柳岸把小侠兜底的完完美美一样,让我们小凌也过上好日子;没本事就滚蛋,让我们家小凌找个能给他幸福的。   陈震北越想越是这么回事。   柳家人以前对同性恋没经验,也不了解他和柳凌之间的原委,所以对他和柳凌的关系保持缄默。   现在,通过柳侠和柳岸,人家知道了,原来世界上有很多喜欢男人的男人,两个男人在一起完全可以过的很美好,没了他柳凌可能会遇到更好的人……   陈震北被自己的脑补给吓到了,有点神魂错乱,精神不济,绿灯亮起,排在第一个的他没动,还在恍恍惚惚奇怪对面的车为什么敢闯绿灯;后面车上的哥们儿急了,跳下车跑过来拍他的车窗,他还跟人辩解说是绿灯,不能走。   到了老杨树胡同,看到柳凌不安但和煦关切的眼神,陈震北才神魂归位,底气回升,恢复了平日沉稳可靠的模样。   柳凌已经把菜洗好,稀饭熬上了。   他和陈震北回到他的卧室,把自己的分析简单和陈震北说了一遍,他说柳长青和柳魁是为他们的事来没什么依据,就是直觉。   可是,他们的恋情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公开,而现在还有陈仲年完全不接受这件事的事实摆在这里,柳长青和柳魁如果是为他们而来,他们有什么打算?或者说,他们这样来,希望达成一个什么样的目标呢?   柳凌现在完全没有头绪。   陈震北没敢把自己脑补的内容告诉柳凌,他试探着说:“有没有可能,柳叔叔和大哥是想来跟我要句明白话?”   柳凌想了想,摇头:“你的态度一直都很明白,就是你不说,俺伯他们也知道啊。”   陈震北说:“心里知道和正式的承诺还是不太一样。”   柳凌苦笑:“你相信自己这句话吗?你觉得俺伯会为了要你的一句承诺,把俺妈一个人丢家里,跑一千多里来京都吗?”   陈震北摇头:“如果叔叔需要我的承诺,就算没有阿姨这个因素,那也应该是带信让我去柳家岭谈话,而不是叔叔和大哥他们来京都。”   长辈和晚辈的秩序天然存在,陈家地位再高,在这种事情上,也应该是陈震北去拜见柳家长辈,而不是柳家的长辈来屈就他。   陈震北离婚后,柳凌坚持用自己的方式迂回接触陈仲年,也是基于这样的考虑,他是晚辈,而且他是为了自己的幸福在争取,理应表现得更主动,这样的姿态除了表示对长辈的尊重,也是在表明自己的诚意。   柳凌看到陈震北,心里也踏实了很多,他攥着陈震北的手用了握了一下:“好了,不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俺伯俺大哥肯定不会难为我,你先回隔壁吧,我跟俺伯俺大哥说完话,弄明白了他们的意思,给你打电话。”   陈震北还没有在柳长青那里过明路,所以今天这种情况,让他贸然出现在柳长青面前不合适,如果柳长青真的是为他们两个的事而来,他和柳凌谈话之后,应该会主动提出让陈震北过来,自己当面和他谈话。   陈震北看了下时间,把自己往床的里边又挪了点:“上环城到这里,至少得一个半小时,我一会儿再走。”   柳凌因为他孩子似的举动,又心疼又辛酸,他伸手抱住陈震北,低头给了他一个吻:“回去吧,你相信我,在我们家这边,现在已经是最坏的情况。”   陈震北却得寸进尺,他抱着柳凌的腰把人放倒在他身上:“我不,再过一会儿,万一叔叔跟大哥嫌弃我,以后都不许你跟我来往了呢。”   柳凌哭笑不得,看了看两个人现在的姿势:“如果看见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俺伯才真的有可能让我们断绝来往。”   陈震北说:“看看,你自己都说了,叔叔有可能让我们断绝来往,所以我更得珍惜每分每秒。”   他说着就把一个翻身,自己到了上面:“让我亲一下我就走。”   柳凌纵容地放松身体,微笑地看着他,让他亲昵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来:“走吧,我去外边等着,顺便送你。”   陈震北跟生死离别似的跟着柳凌出来,却站在自家大门里不进去,柳凌就站在大门外和他说话。   就这样快等了二十分钟,柳魁新买的别克商务出现在西边,柳凌撒腿跑过去迎接。   柳长青快七十了,十几个小时连续坐车,他非常疲惫,所以柳凌和柳魁根本就没心情想其他的事,一进家就照顾着他躺下了,然后柳魁陪着柳长青,柳凌去做饭。   等柳葳和怀琛一家三口回来,柳葳和冬燕接过做饭的事,柳凌才又回到卧室,坐在柳长青身边。   柳长青看出柳凌的不安,拉着他的手说:“没事孩儿,我就是通过小侠跟猫儿这事,想开了,想来看看你,问问你啥想法,你不论咋想您妈俺俩都支持,你别担心。”   柳凌的一颗心落了地。   不论他咋想,柳长青和孙嫦娥都支持,这表示,即便是陈仲年永远不同意,柳长青也会默许他和陈震北的一切,包括接受思危。   柳凌俯下身体,抱住了半躺半靠在床头的柳长青,脸埋在他颈窝,半天没起来:“伯……”   柳长青轻轻拍着柳凌的背:“前些年,是我糊涂了,总想着这事不说透,慢慢就淡了,就过去了,你就能太太平平过日子了,可其实是害你难受了这么多年,在自己家人面前都得藏着心事,不能开开心心过日子。”   柳凌直起身,摇着头说:“没伯,没,我搁咱家从来没不开心过。”   “那是你懂事,不说孩儿。”柳长青笑了笑,捏了捏柳凌瘦削的脸颊,“您妈俺俩,咱一家人都能看出来你过哩不如意,我前半辈子见过太多文过饰非粉饰太平哩事,一直警醒自己,不能干那种傻事,那样干最终是害人害己,没想到老了老了,搁您几个身上,我也犯了同样哩错……”   柳魁不忍心看父亲自责,打断他说:“伯,小凌跟震北这事,还有小侠跟猫儿,搁全世界随便哪个爹娘身上,都不会恁快就接受,你跟俺妈已经是最好哩了。去年年下,知小侠跟猫儿是因为啥给俺妈您俩气成那样,要不是小侠伤着,川儿俺俩都想打他咧。”   柳长青笑起来:“可不是么,当时要不是他将九死一生回到家,腿还伤着,我也得打他一顿,不过……”   他又转向柳凌,眼神温暖欣慰:“也幸亏小侠跟猫儿是二杆子,打定了主意就行动,要不,你和震北这事,我可能一辈子都闷到心里,不会说出来。”   棉帘子“吧嗒”一声响,柳葳端着个托盘进来了:“爷爷,伯,饭好了,我陪着您搁这屋吃吧?”   柳凌站了起来:“您爷爷俺俩搁这屋吃,你跟您伯去厨房吃。”   到底是卧室,没有在厨房的餐桌上就绪,不过柳长青是真累了,脚都有点浮肿,还是不要下床好。   柳魁接过托盘递给柳凌:“那中,我去厨房吃,小凌你陪着咱伯,正好跟他说说你跟震北哩事。”   胖虫儿在厨房写着作业还不消停,一直在问怀琛大伯怎么还不过来,柳魁在这边都听见了,他得过去看看胖虫儿,正好也跟怀琛、冬燕说说曾广同的情况。   曾广同过年不回京都了,主要原因是他喜欢呆在柳家岭,次要原因是胖虫儿姥姥年年因为冬燕过节时不回娘家而生气,他今年不回来,这个春节冬燕就可以回娘家过了。   至于曾怀珏每年都在春节前故意折腾高玉珍,逼得她走投无路只能向冬燕或曾广同求救,让一大家人的节日都过不痛快,最后不得不拿钱息事宁人,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不用说出来。   曾广同不在京都,怀琛和冬燕没有了后顾之忧,曾怀珏再折腾,怀琛和冬燕手机一关,他也不能闹到冬燕娘家去。   柳凌把饭菜给摆好,扶着柳长青坐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伯,我,我给他打个电话吧?他听说你跟俺大哥来了,吓得六神无主哩,老怕您俩来,是劝我跟他断咧。”   柳长青说:“要是震北不忙,你叫他过来吧,我想问问他,您俩这事,他最终是个啥打算,他家里人现在啥态度,您要是好好争取,震北他爹有没有可能同意。”   柳凌的电话打过去,两分钟不到,陈震北就过来了。   看到柳长青,他紧张得话都不会说了:“叔叔,我,我……您,您,您这是怎么了?怎么,怎么躺床上了?”   跟着他进来的柳葳在后面直翻白眼儿:大老板临危不惧处变不惊的气概呢?平常不是很牛嘛,咋一见公公婆婆就这德行了?   这还不如他一口气吃八个鸡蛋呢,他至少表面上从容潇洒,说话没结巴。   柳长青温和地说:“我没事儿,就是坐车时间长了,小凌他们非叫我躺着,你还没吃饭吧孩儿?要不,你先去厨房吃饭,吃了咱慢慢说。”   陈震北非常想在柳长青面前献殷勤,可柳凌硬把他给推出来了:“去厨房吧,吃着饭想着,一会儿咋跟俺伯说话。”   陈震北也觉得自己有必要换个地方冷静冷静,他刚才的表现自己都觉得没面子,所以就老老实实去厨房了。   吃过饭一出门,发现天上又飘起了雪花。   怀琛和冬燕本来决定今天住在这边的,可如果雪下大了,明天早上胖虫儿上学就是个问题,两个人只好带着胖虫儿回去。   陈震北和柳凌、柳魁、柳葳一起,来到了柳长青住的房间。   陈震北和柳凌在一起的决心不容置疑,所以这方面无需多说,柳长青直接问陈家其他人的态度,陈震北一一如实道来。   两个姐姐无条件支持他。   二哥陈震疆对他和柳凌的事还不完全清楚,但有他自己因为婚姻问题被父亲粗暴对待的前情在,陈震疆有很大可能支持陈震北,最坏的情况也是不置可否,基本不存在反对的可能。   陈震东已经软化,他非常心疼陈震北现在的生活,但只要陈仲年不同意,陈震东就永远不会明确表达他支持或默认的立场,做为长子、长兄的陈震东,维护父亲的尊严不受侵犯的立场和维护弟弟不被伤害的立场同样坚定。   柳长青听完,点点头,对陈震北说:“您大哥是老大,他又得护着老人,又得护着你们这些兄弟妹子,不容易,别因为他现在哩态度就跟他置气。”   陈震北非常老实地说:“我知道,早就没有了。”   开始是有的,觉得大哥助纣为虐,是帮凶,甚至还觉得大哥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才帮助父亲对付自己、以讨好父亲获得更大助力的小人,反正那时候,陈震北觉得除了两个姐姐,所有人都在跟他作对。   陈震北甚至不止一次想过有一天要跟大哥和父亲拼命,大不了鱼死网破,大家都不用活,当时如果不是舍不得柳凌,他可能真的会做出什么傻事。   柳长青又问他:“你觉得,您爸有……默认您俩这事哩可能吗?”   支持他已经不去想了,陈仲年只要能默认,他相信柳凌和陈震北就能把他们的小日子过的安宁幸福。   陈震北沉吟了片刻才说:“我觉得有可能,不过……”   陈震北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停下话头,拿起手机,看向柳长青:“我爸。”   柳长青说:“那你快接吧。”   陈震北没有起身去其他地方接,而是直接打开了手机:“爸,有事吗?”   陈仲年中气十足的声音传了过来,一听就是在生气:“你在哪儿呢?”   这个年纪了,出个门都被父亲跟踪盘查,陈震北有点难堪,但他依然没有离开:“我在外边有点事,爸,您有什么事,说吧。”   陈仲年说:“哪个外边?不会又是柳凌那里吧?说是要开会,把一屋子的高级下属扔那儿,自己说走就在了,你还有一点做领导的信誉吗?还有,思危是他们班最后一个去接的,这么冷的天,你连儿子都给忘了,你这是为了一个男人,打算把事业、家、儿子都扔了不要了吗?”   陈震北是从柳凌这里回去后,才想起来自己还要接思危,他赶忙打了电话回去,让老田安排人去接,那个点,应该没有超过幼儿园规定的时间;而且哪怕真的超过了一点时间,幼儿园方面也不可能对思危有任何不妥当的行为,连一个不高兴的脸色都不可能有。   但老爷子心疼孙子,这么冷的天让思危上幼儿园他已经很舍不得,只是因为自己说过孩子不能娇生惯养的话,没办法打自己的嘴巴,所以不得不每天看着思危早早地从被窝儿里给扒出来,今天逮到了这么个机会,老爷子这是在趁机发作,迁怒呢。   但他这个迁怒是个连环套,连到最后,都归结到了陈震北和柳凌的关系上来了。   说到底,老爷子还是因为他们两个的关系在找茬。   陈震北陪着笑说:“爸,思危和小凌对我一样重要,您和大哥也是,但肯定有一些特殊时候,需要对某一个人特别关注一点,今天小凌有点急事,所以我……”   “你大哥和我一点不重要,我们一家加起来都没你的一个小凌重要,你以后不用回来了,就跟柳凌一起过吧。”陈仲年打断陈震北,十分生气地说完这几句话,直接就把电话挂了。   陈震北苦笑着摇摇头,对柳长青说:“对不起叔叔,让您看笑话了。”   柳长青一点没有生气的意思,相反,他的脸色比刚才轻松了很多,他说陈震北:“你再打回去,继续跟您爸解释。”   陈震北和父亲争执这么多年,慢慢摸透了父亲的性格,再加上柳凌也经常从陈仲年的角度劝解他,柳岸更是从专业心理学的层面和他分析陈仲年的行为,所以他明白柳长青现在的意思:如果电话就这么结束,陈仲年的怒火和伤心会发酵累加。   所以,他听从了柳长青的劝导,马上把电话又打了回去,还笑的很开心:“爸,您生气啦?”   陈仲年:“你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陈震北继续笑:“爸,今天的事是我错了,明天我开会时跟他们道歉。至于思危的事,这不是因为有您和大哥嘛,要不我也不敢这样啊。”   陈仲年:“你不用跟我嘻皮笑脸,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除了柳凌,谁都没有。”   陈震北还是笑:“爸,这怎么可能,我要真那样,会每天都回去陪您聊天吗?”   “震北,能叫我跟您爸说两句吗?”柳长青忽然伸出手。   陈震北楞了:“您……?”   柳长青微笑着:“一个上过抗美援朝战场的战士,如果这么近的距离碰到首长却没有任何表示,那就太没有礼貌了。”   陈震北犹豫着把手机递给了柳长青。   柳魁、柳凌和柳葳都屏住了呼吸,他们不是怕陈仲年拒绝,而是怕陈仲年给他们最尊重的爷爷或父亲难堪。   柳长青其实心里也明白这一点,但他还是对着话筒说:“首长,我叫柳长青,曾经是二野改编的志愿军第XX军的战士,现在是柳凌的父亲,我想和您说几句话,可以吗?” 第572章 两位父亲的会面(修改bug)   陈家今天很安静,其实这个四合院经常都比较安静,只是,今天更安静一些。   警卫员、司机、厨师、保健大夫和机要秘书跟往常一样,各司其职,他们今天并没有接到什么特殊的要求,但看到那位衣着整洁朴素身体高大板正的老农进来后,他们十分默契地把说话的声音都降低了,并尽可能地减少了走动。   只有老田不安地站在窗前,隔窗盯着对面的书房,随时准备冲过去救场。   而事实上,书房里的气氛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剑拔弩张,两白发苍苍的老人,两位父亲,把初次见面的基本程序履行完以后,就开始了相对枯坐。   柳长青脸色平静,注视陈仲年的眼神是温和的恭敬。   他的恭敬是一个老战士对上级首长应有的礼仪和尊重,他的温和是在表明做为儿女姻亲关系中主动一方的家长的态度——迫切和真诚。   陈仲年此刻的脸色也很平静,战争中的杀伐与和平时期的高位都没能消磨掉他骨子里属于知识分子的理性,相反,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渊博的知识总能在他人生的重要时刻完美融合,让他准确地抓住事物的本质,而不会被自己的情绪所蒙蔽,所左右。   今天,做为一名部队高官,他不能对曾经在同一个战场上浴血奋战的老兵脸色看;做为父亲,他不能对另一个和他一样为了孩子不正常的感情而操碎了心的父亲脸色,何况,在陈震北和柳凌的感情中,陈震北是主动发起的一方,如果不是他死缠烂打,柳凌早就有一个符合世俗价值的小家庭了,柳长青根本不会被牵扯到这种乱局里来。   假如他和柳长青之间必须有一个人应该感到愤怒和委屈,那这个人也应该是柳长青,而不是他陈仲年。   可是,虽然明白这一点,陈仲年心里仍然很生气,很委屈,这是他的理智无法控制的;最重要的是,他还知道这件事他根本解决不了,这让他委屈之余还十分憋屈,所以,他不想说话。   两个人干坐的时间太长了,柳长青觉得一直这样不是办法,决定自己先开口,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太过迂回婉转可能会让气氛更尴尬,于是他直奔主题:“首长,我今天来的意思您也知道,咱们,说说俩孩儿的事?”   陈仲年:“他们两个的事,还用说吗?”   听到这一张嘴就把路堵死的话头,柳长青苦笑:“我当初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拖了这么多年,可是首长,咱都不说,这事他就没有了吗?”   陈仲年的胸口起伏明显,板着脸不接话,这个问题太扎心。   柳长青只好继续:“首长,事儿已经出来了,咱既然下不了手跟孩子们断绝关系或者一顿打死他们,那就还得替他们想条路,要不,孩儿们不好过,咱也煎熬。”   陈仲年硬邦邦地说:“想什么路?全世界都把他们那种事当成妖魔鬼怪十恶不赦,咱们就算能想出一千条路,有什么用?咱们能挡住全世界的人不去戳他们的脊梁骨,不在背后骂他们流氓变态吗?”   陈仲年的情绪上来了,很生气,柳长青等他说完后平静了一会儿,才开口,他用含笑的口吻说:“没恁严重。”   陈仲年愕然:“你,什么意思?”   柳长青还是带着轻松的微笑说:“我说,情况没您说的那么严重,不是全世界,只是那些喜欢背后嚼人是非的人而已。”   陈仲年的抬高了下巴,眯着眼,这是等柳长青解释的意思。   柳长青说:“首长,现在不是三四十年前、人都叫钉死在一个地方的时代了,那时候,你要是出一点小事,身边熟悉的人就能议论你半辈子;现在的人,满世界走,有本事,到哪儿都能活得可好,当然,你走到哪儿都会有喜欢窥视别人的私事,背后议论人长短的人,可是,这些人的话,如果你自己不介意的话,他们对你又能有多少影响咧?”   陈仲年说:“影响大了,你不管有多少钱,你都得生活在社会中、人群中,身边的同事、朋友关系,很大程度上决定你的生活质量,如果按你说的,别人的背后议论又不会让人少缺块骨头少块肉,所以你完全可以不理会,那古往今来,怎么还会有人言可畏的说法?”   柳长青说:“我知道人言可畏,我这几十年,见过太多因为流言蜚语造成的悲剧,我也是因为这个,心里早已经知道小凌跟震北的事,却一直装聋作哑,不说不提。   可是,我现在想明白了,人活在这个世上,同事、朋友、邻里、乡亲的看法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家人。”   他看着陈仲年说:“首长,震北跟你说过猫儿没有?”   “说过。”陈仲年不解地看着柳长青,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种情况下提前猫儿,但他还是打算尽力做一个合格的主人,陪客人把好不容易开始的谈话继续下去,“是你受邻居委托,一直照顾的同姓兄弟的孙子,那孩子出生就没了母亲,后来还得过白血病。”   柳长青说:“就是他,猫儿就因为生下来就没了娘,没了奶奶,被我们全村的人忌讳排斥,村里人对他的排斥已经不是背后议论,而是当面欺负,他们把猫儿看得比妖魔鬼怪洪水猛兽还可怕,说不管是谁,沾上他就要倒霉,不死也得带伤,村里好多人都交待自家的孩子,不让他们跟猫儿耍,猫儿在学校里,除了我家老大的孩子,连跟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样的孩子,一般来说,都会长成畏畏缩缩孤僻自卑的孩子,对不对?”   陈仲年说:“对,从小被欺负得太狠的孩子,长大了通常都不自信。”   柳长青说:“可您听震北说了吧?猫儿他现在比一般孩子都过的好,他考上了京都的大学,后来又去了美国留学,他现在还自己开了公司,为啥?”   陈仲年叹了口气:“因为你们家里人都宠着他,他从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差。”   陈震北和柳凌的事情没有出来之前,柳家的事都快把他的耳朵给磨出茧子来了;后来,父子两人对峙,他听柳家的事情少了很多。   等他和陈震北关系缓和,陈震北改变了策略,在他面前装乖装巧死皮赖脸,又开始给他洗脑,逮着机会就在他跟前插播几句柳家的事,所以柳家的家庭成员,他全都知道,当然也知道那个叫猫儿的可怜孩子现在很有出息,不但在国内开了公司,还在美国买下了陈忆西婆婆家隔壁的农场。   柳长青说:“是,外边的人咋说,俺管不住,可俺能管着俺自己,我们一家都护着他,从小就叫他知道,他妈、他奶奶的死,他一点错都没,错的是俺那里太穷,错的是那些喜欢搁背地拨弄是非的人;猫儿虽然在外头被人嫌弃,可他回到家里就好了,他知道家里人都喜欢他,孩儿心里有了盼头,有了指靠,就不会煎熬,就不会叫外头那些闲言碎语打击得自卑、畏缩。”   “可是,震北和柳凌的事,跟猫儿不一样。”陈仲年本来是靠在沙发背上的,这时候坐着了身体,十分认真地说,“猫儿那个是因为你们村里人愚昧,离开了你们的村子,外面稍微有点文化的人都懂得这一点,震北和柳凌的事情不同,他们是从伦理和道德上被指责。”   “不,首长,不是这样。”柳长青也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因为长时间坐着略感疲累的脊梁舒服一点,同时,也是在强调自己接下来所说的话,“震北和小凌的事,本质上和猫儿一模一样:他们都是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却因为其他人的愚昧和自以为是无端遭受责难。   您之所以觉得猫儿的事情轻微,震北和小凌的事严重,不过是因为猫儿那种情况解放后宣传破除封建迷信的力度大,有比较多的人觉悟了;而震北和小凌的事现在才刚刚开始被正视听,绝大多数人还死抱着自己愚昧的认识,坚持认为他们的事是罪恶,这和刚解放时,那些顽固守旧认为父母亲人早逝的人是丧门星不祥之人的人不是一模一样吗?   首长,现在的科学都已经证明了,小凌和震北不是变态,不是流氓,咱做爹娘的为啥不敢承认他们?   即便没有科学来证明什么,他们只是两个性别一样人的生活在一起,不违法,不犯罪,不伤害其他人,别人也没有理由对他们横加指责,咱也不该刁难孩儿。   首长你比我有文化,你应该知道,中国在以前那么长的历史里,男风从来没有没有被当成过犯罪,更没有像最近的几十年这样,被当成比杀人放火、劫掠强奸还罪恶的东西,这其中的原因,您比我清楚。   现在,法律和科学已经为震北、小凌这样的人正了名,咱们还能因为别人的愚昧和自以为是,叫咱自己的孩子受苦吗?”   陈仲年沉默了。   他知道柳长青说的是对的,他看过修订后的最高法关于流氓罪的定义,他手边的柜子里此刻还放着好几份美国医学杂志上关于同性恋的论文的中文手写翻译——柳凌翻译书写、陈震北放在他桌子上的。   他扔了好几回,扔完,过不了几天就又回到他桌子上了,发火也没用,陈震北为了逼着他看,还用红笔把最重要的地方给圈上红圈;圈上红圈他也不看,陈震北就皮着个脸给他念,直到被他赶出去为止。   所以,他早就知道陈震北和柳凌不犯法了,可问题是,他从一开始对这件事的反对就不是因为法律,而是社会舆论。   陈仲年说:“我承认,你说的都对,可是,这没有用,世界不是只有咱们这两个家庭组成,他们出了门,迎接他们的到处都是诽谤和嘲笑,你觉得他们会幸福吗?他们俩是成年人,和当年的猫儿不一样,他们对身边同事、朋友的需要度要高得多,他们对周围人的舆论也比当年的猫儿要敏感的多。”   柳长青说:“所以咱们挡爹娘的才得护着他们呀。   首长,孩子是咱们的,不是别人的,所以别人不会心疼他们,不会考虑他们的感受,更不会去认真地考虑,他们俩人的事是不是真的是错的,真的是十恶不赦见不得人,人家可能只是为了迎合周围人的意思,就可以顺腿踩他们一脚,这对人家不痛不痒,可能还能博得别人一笑。   可是,咱们跟这些人一样吗?   要是别人踩咱们的孩子,辱骂咱们孩子的时候,咱也跟着嫌弃他们,也跟着骂他们,那孩子的日子还有啥过头呢?那孩子要咱们这样的爹娘干啥呢?”   陈仲年脸色微变,他想起了大女儿陈忆沈。   当年,他们被杨爱国蒙蔽,不知道他私下作风败坏胡作非为,陈忆沈回到家一提离婚,就被他和父亲训斥,陈忆沈觉得走投无路,欲服药自杀,服药之前,心如死灰的陈忆沈第一次对着他和父亲大吼:“杨爱国跟数不清的女人鬼混,我说一句,人家的父母还护着人家儿子,说我跟男人计较那些是不贤惠;我在外边,被所有人嘲笑丈夫是个烂色鬼,我还装得一副清高模样;回到自己家,我的亲生父母家人也向着别人指责我矫情多事,我真的想知道,爸,你真的是我爸爸?世界上真有你这样的爸爸?别人欺负作践你的女儿,你比别人欺负的还凶……”   “咯吱……”   一声轻响,书房的门被推开,陈震东走了进来,他径直地走向自己的父亲:“爸……”   陈仲年省过神,他推开陈震东打算搀扶自己的手,伸出自己的手指向柳长青:“这是……柳长青,你……应该称呼……柳……叔叔,柳叔叔是你李伯伯任第XX军政治部主任时的部下,在朝鲜战场呆了三年,从战场回来后就退伍了,他现在,他……也是……柳凌的父亲。”   陈震东就是听到柳长青拜访的消息才紧急赶回家的,当然知道对面的人是柳长青,他刚才就在门外,他是感觉到柳长青那一席话刺激到了父亲才进来的,现在,父亲的态度让他错愕,但他见过的复杂场面多了,所以,他丝毫没有暴露自己心里的惊疑,只是看了一眼父亲,就从容地转向柳长青:“柳叔叔,欢迎您。”   他是穿着便装回来的,没有军衔,所以,柳长青依然坐在那里,笑着对他说:“你是,震北的大哥吧?”   陈震东在父亲身边坐下:“是,陈震东,震北跟您说起过我吗?”   “是。”柳长青微笑着说,“你,还有他两个姐姐,你们全家吧,都经常说。”   老田端着茶盘进来,给陈震东放下一杯茶,把陈仲年和柳长青面前的茶杯换上热茶,然后又退了出去。   陈震东发现父亲的情绪有点低落,决定由自己来把谈话继续下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遮遮掩掩已经没有意义,直截了当把话挑明,无论是什么结果,今天能把事情理出个眉目就好,要不,天天在父亲和弟弟之间和稀泥,他真的有点招架不住了。   “柳叔叔,您刚才我和我爸的谈话,我正好听到几句,恕我不能赞成您的观点。”陈震东一直在部队,作风相当直率明朗,当然,这其中也有柳长青地位比较低,他不用有太多顾虑的因素。   “没关系,咱们本来就是商量呢。”柳长青还是温和尊重的神情,但言语里本能地多了一种对晚辈的宽厚,“你给你的意思说一下,我听听。”   陈震东说:“您心疼柳凌的心情我们能理解,我们也一样心疼震北,但震北和柳凌的事和其他事不一样,法律是一回事,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是一回事,舆论的力量有多可怕,您可能久居乡下不太了解,那远不是我们有保护他们的一份心就能做到的。”   柳长青说:“我知道,这世上,没有谁能永远保护谁,我的意思是,震北和小凌既然没有错,那咱当家人哩,就不用管别人咋想,咱只管做好咱该做的,震北和小凌自己已经是成年人了,他们也会想办法保护自己。”   陈震东看了看父亲,陈仲年低眉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只好接着说:“柳叔叔,我说句话,可能会冒犯到您,先请您原谅。”   柳长青说:“没关系,你说吧。”   陈震东说:“您觉得,只要震北和柳凌不招摇,低调一点,小心地过日子,咱们这些当家里人的再支持他们,帮他们一起守住秘密,他们就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对吧?   可我要说的是,对您这样的家庭,这种做法可能还行,但对我们家……”   他轻轻翻了一下右手,没有把余下的话说出来。   不过柳长青已经明白了,他说:“我知道,咱们两家确实不一样,我们家只是个平民百姓,没啥人关心我们家的事;你们,树大招风。”   陈震东说:“对,如果我们同意震北和柳凌在一起,即便他们再低调小心,时间长了,周围的人也能看出端倪,那时候,我们怎么面对?”   陈仲年肯定也有这样的担忧,所以他也看向柳长青。   柳长青眯眼看向窗外,沉吟了片刻后,说道:“首长,我也说一句可能冒犯的话。   狗尾巴草和参天大树,各有各的好处,各有各的弊端。   树大招风不错,可是,树大根也深,寻常的风风雨雨,撼不动参天大树。   狗尾巴草不起眼,不招风,可略微大些的风雨,就能把它连根拔起,冲得七零八落。   首长,就算当初法律把震北和小凌这个事当犯罪的年代,以您的地位,他们的事也不会叫您这个家伤筋动骨,何况现在。   小凌和震北不犯法不犯罪,他们的事就算公开说出来,对您,最多就是有人背后幸灾乐祸或指指点点,还只是背后,当着您的面,这些人恐怕连提都不敢提。   所以首长,咱在自个儿家承认俩孩儿的事,咱到底有多大损失?   咱能就因为怕背负那一点指指戳戳的闲言碎语,明知道自己的孩儿们没错,还为难自己的孩儿,逼着他们委屈一辈子吗?”   陈仲年和陈震东同时怔在了那里。   柳长青这番话相当尖锐,等于明确指出他们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和虚荣心,置孩子的幸福于不顾,如此激烈直白的分析,或者说指控,陈仲年和陈震东从来没有经历过,他们的地位决定了,没有人敢在他们面前说这样的话。   就在陈震东酝酿着措辞,准备反驳——对,是反驳,而不是驳斥,因为父亲陈仲年对此表现出的只是震惊,而没有不悦或愤怒,而陈震东内心本来就有类似的觉悟,所以他感到了难堪但没有恼羞成怒——的时候,柳长青接着说了下去。   他还是刚才那种平静温和的语调:“首长,可多年前,我自己做过一件错事,叫家里一个孩子难受了好几年,可能还会叫他一辈子都心底不安,对故人心怀愧疚,我意识到因为自己的固执,毁了一个孩子的生活后,好好反省了自己,然后跟孩子们说,以后,只要他们不作奸犯科,不伤害别人,我就不会干涉他们任何事。   可是,到了小凌跟震北这事,我私心作祟,觉得传出去别人会说闲话,我们一家人脸上都不好看,我就装聋作哑,其实就是变相告诉孩子,我不同意。   我明知道小凌孝顺,他特别在意我的看法,我还那样做,其实就是仗着孩子的孝心和尊重,成全自己的想法,我趋了自己说过的话,做了和原来一样的错事。   但是,我当时并没有这么觉得,我觉得自己是全心全意在为孩子着想,直到我现在发现,小凌过得有多委屈多艰难,发现我只是有一点点默认他和震北的意思,他就能恁开心恁高兴。   首长,我听小凌跟我说,您跟震北说过差不多的话,您说只要他不叛党叛国,以后,随他高兴做什么,只要他平平安安就好。   首长,现在震北平平安安,不要说叛党叛国,他连违法乱纪都没有,他和小凌的事,只是因为当下的社会风气,会叫您觉得没面子,就因为这一点点面子,您就打算毁了自己的承诺,叫震北一辈子都委委屈屈过日子吗?   首长,因为孩子孝顺懂事,咱们就非得把孩子逼得无路可走,等他们出了事,咱再去后悔吗?”   陈震东没有再反驳柳长青,他和父亲一起,低垂着眼眸,沉默不语。   良久,陈仲年抬起眼帘,问道:“那,你,对两个孩子的事是什么打算?”   柳长青说:“因为不知您的意思,我提前也没啥具体打算,我就是想叫俩孩儿知道,我不反对他们的事,他们搁俺家这边,以后不用躲躲藏藏了;叫俩孩儿知道,不论他们搁外边咋样,回到了家,他们可以安安心心。”   陈仲年看着窗外,又是半天,然后问:“你,打算,给他们办个仪式什么的,弄个名分吗?”   柳长青的眼底露出一丝笑意:“这个,我还没想过,我觉得,得问问俩孩子的意思。”   陈仲年又看窗外。   ……   老杨树胡同52号。   柳凌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风景,三个小时了,他紧张得几乎要窒息,什么都做不进去,陈震北几分钟一个电话,说没有听见两个人激烈交锋的声音所以肯定有希望也安慰不了他。   昨天晚上,陈仲年听到柳长青的电话后,沉默了半天,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挂断电话,或者大发雷霆让陈震北接电话的时候,他突然问柳长青是二野哪个纵队哪个旅的,又问他在第XX军时的首长和参加过的几次战役,语气温和得让陈震北以为他爹被什么附身了。   最后,陈仲年对柳长青说:“这样吧,现在,你让震北回来,你明天到我家来一趟,我派人去接你,咱们当面谈谈。”   陈仲年如此平和的态度让大家看到了希望,可柳凌却相反,他总觉得一贯霸道的老爷子忽然表现得这么柔软,是因为他已经有了决定,他要从柳长青这里下手,釜底抽薪,把他和陈震北的事给彻底解决掉。 第573章 欢乐(一)   陈家。   陈震北在自己的房间也是如坐针毡,但他不敢去听墙角,别陈仲年和柳长青本来谈得好好的,就因为他表现得太过急切,让陈仲年一生气不谈了或想出一大堆有的没的故意刁难,那事儿就大了。   陈震北对柳长青的信心比柳凌足点,这有点奇怪,但事实就是这样。   可能是因为陈震北更了解自己的父亲,知道父亲对曾经参加过卫国战争的老兵有着特殊的感情,最坏的情况,陈仲年也就是客客气气地拒绝柳长青,过后,逮着他给修理一顿,而不可能当面给柳长青难堪。   当然,这个前提也是建立在他了解柳长青,知道他是个非常有分寸的人,不会在陈仲年面前说出太过分或不合时宜的话来。   柳凌的焦虑除了为自己和陈震北,还有很大一部分是为柳长青,他不能想象自己年近古稀的父亲被人冷漠以待甚至是羞辱的场面,可是,他劝不住柳长青,柳长青坚持要和陈仲年见面。   老田知道陈震东要回来时,偷偷给陈震北打了个电话,所以陈震东去书房之前,先被陈震北截着央告哀求了一番。   陈震东没许诺什么,他就是笑着在陈震北的头顶轻轻呼了一巴掌,让他管好自己,别去添乱就成。   现在,大哥进去都快一个小时,还没有一点动静,陈震北心里毛的不行。   他正在团团转,忽然看到老田第二次端着茶水进书房了,心里一阵猛跳,他站在窗前,不错眼珠地盯着书房的门,等老田出来。   老田出来了。   进隔壁的房间了。   陈震北打开手机:“田叔,怎么样?您听见什么了没有?”   老田呵呵笑:“估计你该请叔的客了,震北。”   陈震北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真的吗?真的吗?叔你可别骗我。”   “呵呵呵呵……”老田笑的特别开心,“我听见柳凌的父亲在说,你跟柳凌是战友,你带着孩子去柳家岭玩,完全说得过去,他说柳侠的同学就去他们家住过很长时间。”   陈震北靠在桌子上,深吸了一口气:“田叔,您说您都想吃哪儿吧,我给您办年卡,您和梅姨以后出去吃饭都挂我的账。”   老田这次换成了哈哈大笑:“行了行了,我知道你高兴了,你梅姨就不爱出门,让她出去吃顿饭难着呢,你还是好好准备一下,等着一会儿跟你爸表决心吧。”   陈震北欣喜若狂地跟柳凌汇报了最新进展后,真的坐在那里开始准备决心书。   陈震北和柳凌都知道,两位父亲反对他们在一起,除了担心他们两个男人在一起被别人诟病外,也有对两个男人恐怕很难长久相守的担忧,现在的报刊杂志关于同性恋的报道,几乎无一例外都提到滥交这个问题,滥交和性病几乎成了男性同性恋的标签,所以家长这方面的担心完全可以理解。   他正挖空心思地想怎么才能让陈仲年相信他和柳凌能够白头到老,书房的门开了,陈震东首先走了出来,然后是柳长青。   最后是陈仲年。   陈震北掀开帘子跑了出去。   柳长青、陈仲年、陈震东都转身看着他,陈仲年习惯性地皱起眉头:“回去穿上衣服去,多大的人了,还毛毛躁躁的。”   陈震北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件衬衣,他对柳长青笑:“叔叔您先跟我爸说话,我去穿衣服。”   等陈震北穿好衣服再出来,柳长青已经走到了垂花门边。   陈震北看着自己的父亲和大哥:“不请,叔叔一起吃顿饭吗?都十一点多了。”   只有看着两家的长辈跟别人家的两亲家一样,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边吃边聊才能让他真放心啊!   柳长青说:“我得赶紧回去了,小凌在家不知担心成啥样咧。”   刚才老田进去时,陈震东就让他去安排饭菜,请柳长青中午一起进餐,柳长青拒绝了。   操心柳凌是一个方面,他还有另外的考虑。   虽然双方已经就两个孩子的事情达成了共识,可他们这样的关系,跟正常的儿女亲家还是不大一样,他和陈仲年、陈震东之间地位差距巨大,生活环境也截然不同,如果不谈陈震北和柳凌的事,他们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五十年前那次保家卫国的战争,虽然陈仲年和他都在朝鲜战场上,他们当时的地位差别也跟现在差不多,并且他们不属于同一支部队,没有共同的熟人和事件,只凭一些笼统的话题也支撑不了太长时间,如果坐在一起吃饭,又没有发自肺腑想说的话,彼此都会不自在。   而且陈仲年现在肯定急于和陈震北谈话,他及时告辞最合适,何况他也想早点回去,和自己的孩子说说话。   不能留饭,陈震北就想亲自送柳长青回去,被陈仲年狠狠地瞪了一眼:这么大的事情解决了,都不想和自己说说话,问问具体细节么?这么迫不及待地就想跟别人走,这简直是……   可陈震北不由分说把自己的车硬开过来,把老田安排送柳长青的警卫战士的车给挤走,在陈震东看着柳长青上车的时候,他跑回来死皮赖脸抱着陈仲年,趴他耳朵上说:“我今儿晚上陪您下棋,通宵,全让您赢。”   陈仲年被气得没脾气了,看着陈震北笑得跟个二傻子一样,扬长而去。   老杨树胡同,柳葳也笑成了二傻子,他把柳凌摁在椅子上不让他动,自己和程新庭掌勺做饭:“五叔你今儿相当于新郎官,不能干活,你今儿的任务就是歇、吃、乐。”   柳凌也没太坚持,他怕自己会失手,一下倒进二斤油去。   柳葳正给肉丝拌糊,忽然想起来什么,回头对柳凌和满眼笑意看着柳凌的柳魁说:“伯,五叔,您俩去打电话呗,挨着打,俺小叔,俺三叔,俺六叔;俺妈跟俺四叔我打过了,您就别管了。”   柳魁说:“您三叔今儿有会,我给他发了信息了,您六叔那儿现在天还没亮咧,您小叔那儿现在快半夜了。”   柳葳说:“现在就算是后半夜,俺小叔跟猫儿也睡不了啊,打个电话叫他俩提提精神,还没恁熬慌咧。”   柳魁看看柳凌:“你觉得咧?”   柳凌站起来:“走,去给幺儿打。”   ——   柳氏农场,大雪纷飞,小婴儿响亮的哭声响彻雪原。   主卧的床上,红灰条格纹的被子中间鼓着一个大包,柳侠正在里面蜷成一团,用被角捂着耳朵,抵御柳石的魔音灌耳。   窗子打开了一扇,窗外的雪景在路灯的光影里清晰可见,雪花大团大团地在风中翩翩飞舞。   柳岸站在窗前,左臂弯里躺着正闭着眼睛哭嚎的柳石,右手指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一遍又一遍地说:“雪,雪花,大雪,来,宝贝跟爸爸说一遍:雪,雪花,大雪……”   柳石:“啊哇哇……啊哇哇……”   柳岸:“雪还可以组成其他词语,比如:小雪,下雪,雨雪霏霏,来,宝贝跟爸爸说一遍,雪,小雪,下雪,雨雪霏霏。”   柳石:“啊哇哇……啊哇哇……”   柳侠崩溃,扯掉被子跳下床,气势汹汹地伸出手:“把他给我,给他放他他哩小床上,叫他独个儿去客厅哭。”   柳岸笑着把柳石抱高一点,低下头亲亲他的小鼻子:“宝贝,不敢哭了,再哭您爹就把你独个儿扔客厅啦。”   柳石被亲的时候停了一下下,柳岸一离开,他就接着“啊哇哇”地嚎。   柳岸笑着看柳侠:“叫你去别那屋睡你不去,搁这屋你又睡不着,孩儿才这么大一点点,你跟他置啥气咧?”   柳侠气得搓手:“我不是跟他置气,我是想骟他咧。”   柳岸呵呵笑,抱着柳石转了个身,顺手拿起一条毛毯往外走:“你快睡吧小叔,他哭得差不多了,去走廊里悠一会儿,可快就睡着了。”   电话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柳侠高兴地冲向客厅:“电话电话电话,肯定是您大爷爷跟您大伯睡不着给咱打哩。”   可能是柳侠跑动的声响比较大,柳石忽然不哭了,睁开眼若无其事地看着柳岸,除了眼角的泪花子,一点看不出他一秒钟前还哭得声嘶力竭。   柳岸笑着亲了下他的小脸蛋:“你个气人精,真会闹人,听见去外头可不哭了?”   柳侠抱着电话坐在沙发上,嘴巴咧到耳朵根儿:“大哥,啥事儿?我咋听着你这么高兴咧?”   柳魁:“今儿清早咱伯不是去您震北哥他家了么,呵呵,现在马上就回来,跟您震北哥一块儿。”   柳侠愣了楞,然后马上跳了起来:“啊——,咱伯马到成功,震北哥他爹同意了?啊哈哈哈,同意了同意了,胜利了胜利了,大哥,俺五哥咧?你叫我跟俺五哥说说话。猫儿,快来,您五叔跟您震北叔哩事儿成啦,啊哈哈哈……”   柳魁看着柳凌哭笑不得地摇头:“这都当爸爸了,还跟个小孩儿样,这可咋弄?”   柳凌微笑着接过话筒:“没事,有猫儿咧。”   柳岸过来了,柳侠想接过柳石,他摇摇头:“没事,我抱着他打,他要是哭,正好叫俺大伯听听。”   昨天晚上,柳长青、柳魁送走了陈震北后,给他们打了电话,柳侠和柳岸想让柳长青和柳魁听听柳石的声音,这小东西平常除了哭嚎,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啊啊”着自己玩,可今天中午犯邪了,这货一点声音都没有,柳侠和柳长青说了十来分钟话,柳岸就在旁边坐着听,没抱他出去,他也不哭。   柳侠把话筒放他嘴边,逗着他想让他发出点声音,他只顾忙着啃话筒吃,不哭也不闹。   柳侠把话筒拿开,把屋门打开故意让他能看到外面,指望他急着出去会嚎两嗓子,他却无辜地看着柳侠吐泡泡,简直乖到不行,把急于给父亲和大哥炫耀的柳侠气得都想给他一巴掌,把他打哭了。   现在,大哥又打电话来了,五哥也得了天大的喜事,让这货给大家增加点气氛也不错。   柳侠坐在柳岸旁边,搂着他的肩膀,靠着他一起听电话,顺便逗柳石,给他指屋门,示意他那是外面,那儿可美,可我们就是不带你出去,你哭呗。   柳石吧咂了一下小嘴巴,泰然自若,不为所动。   柳岸和柳凌说着话,看到柳侠对着柳石眯起眼睛,做出阴险可怕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柳凌问:“咋了猫儿?”   柳岸说:“俺小叔老想叫柳石出点声儿,柳石就是不,俺小叔正跟他上演大坏蛋欺负小孩儿哩游戏咧,柳石不上当。”   柳凌也笑起来:“给您小叔说,别叫他瞎生法儿了,您过几天就回来了,以后您大爷爷他们有哩是时间看孩儿。”   柳岸说:“俺小叔不是老想跟俺大伯俺大爷爷显摆一下他当爸爸了嘛。”   柳侠已经急了,捏柳石的脸:“快点,喊大伯。”   柳石打了个小哈欠,继续当无辜的乖宝宝。   柳侠绝望,趴在柳岸肩膀上,一边听柳凌说话,一边继续用眼神谴责柳石。   柳凌说:“……您大爷爷说,您震北叔他爸跟他大哥早就心软了,只是担心俺俩搁社会舆论的压力之下,有一天自己会坚持不下去。”   柳岸说:“老人可能都会有这种担心吧,现在,恁多异性夫妻,有孩儿牵绊着都过不长远,震北叔叔他爸这样想也有情可原。”   柳侠突然横插一杠:“他就是老顽固,现在看您俩说啥都不分开,他挡不住了,再挡震北哥就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了,没法儿,才找个理由给自己台阶下哩。”   柳岸扭头蹭了蹭柳侠的头发:“别瞎说小叔,要是俺五叔给你这话记心里,以后影响翁婿关系。”   柳侠嘿嘿笑:“五哥,我胡说哩哦,你别理我。”   柳凌笑:“晚了哦,我都已经听见了,以后要是……”   柳侠和柳岸忽然同时说:“咱伯(俺大爷爷)他俩回来了?”他们隐约听到柳葳夸张地大喊“欢迎花婶光临”。   柳魁对着话筒说:“幺儿,猫儿,您俩稍等一下,跟咱伯说几句话,叫我去修理小葳一下,这小子没大没小,开起玩笑没边儿了。”   柳侠喊:“大哥,你别管,震北哥待见听,他早就想当俺五嫂咧。”   柳魁这下算是知道,柳葳这没大没小的玩笑是怎么来的了。   柳长青回来了,跟柳侠和柳岸说了几分钟话,柳侠本来还有很多话想问父亲,柳魁过来说,柳长青早上六点多点就起来了,一直到现在,十二点多了,得让他去躺一会儿,柳侠才不得不把话头打住。   临挂电话之前,他又不抱希望地逗了下柳石:“来呗宝贝,喊爷爷呗。”   柳石乖乖地只管吐泡泡,柳侠决定放弃努力,可就在他无奈地说“伯,那就这样吧,这货憋着气儿就是不哭”的时候,柳石忽然嘴巴开始瘪,瘪。   柳侠赶紧把话筒放在他面前。   “啊哇哇……啊哇哇哇哇……”   柳长青被震得一激灵,一下把话筒从耳朵上拿开了,等他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又重新把话筒贴在耳边,大笑起来:“哭得可真有劲儿啊,气码这么足,孩儿哩身体肯定可结实。”   柳魁趴了过去:“叫我听听叫我听听,叫我看幺儿生出个啥气人孩儿。” 第574章 欢乐(二)   临近春节,搬新家和结婚的人都多,窗帘店特别忙,柳魁又不在家,秀梅紧张得饭都快吃不上了。   柳葳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她正在一样一样核对着一个特别大的单子,还同时在应付一对想要改订单的恋人。   这对恋人特别没主见,半个月前第一次来选窗帘的时候就磨叽了一大晌,好不容易选好了,回家听别人说一句什么,就跑来要求改花色或样式,来来回回改了四五次,吓得秀梅都没敢动手给他们裁布,生怕刚裁好他们又要改。   一周前,两个人又来改了一次,当时信誓旦旦说绝对不再改了,秀梅没敢信,一直等到前天,看他们还没来,才把布裁了开始做,昨晚上做好了,秀梅今天早上到店里后,正准备给他们打电话约时间上门安装呢,两个人过来了,说他们昨天晚上去看一个生病的同事,发现人家家的窗帘特别漂亮,要求从布料到款式全部都换一下,而他们要求换的那个花色和款式,就是当初秀梅给他们推荐过,他们第一次订的,然后过了一个晚上又来退掉了。   秀梅今天耐心地跟他们解释,他们现在这个也很漂亮,又指着放在旁边架子上的大包裹,让他们自己去看,说那是已经给他们做好的窗帘,真没法再改了。   可这对恋人不愿意,说窗帘他们又没用过,还是新的,卖给别人就好,怎么就不能给他们换?   这两个人好像不用上班,从九点缠到十一点半,秀梅这么好的脾气,也被他们的无理取闹给烦到了恼怒的边缘,正打算说几句硬话给呛回去,她的手机响了。   秀梅一打开电话,就听到柳葳的狂笑:“哈哈哈哈,妈,俺爷爷真性哦,俺五叔跟震北叔哩事儿中了。”   放下电话,秀梅喜上眉梢,她跑过去拿过自己的包,从钱夹子里拿出一百块钱放在那个女孩子门前,喜气洋洋地说:“妞,您要是要那几个做好哩,我后晌就安排人去给您装,您要是不要,俺不做您哩生意了,定金退给您,您俩商量一下吧。”   说完,她翻开手机打电话:“晓慧,我喊上小蕤跟洁洁,晌午咱去吃涮锅吧?咱小凌那事儿成了,咱几个先庆贺一下。”   晓慧在那边大叫:“咋回事咋回事?咱伯不是说他去京都就是看看小凌跟小葳,跟幺儿还有小海通通电话么。”   秀梅一边打电话,一边用一只手麻利地捆着那一摞刚刚查对好的窗帘:“一会儿咱吃着饭给您大哥再打个电话,仔细问问他,你说,你想吃哪一家?我打电话订台。”   晓慧说:“我想吃糊辣鱼。”   “那中,那就糊辣鱼。”秀梅说着话,用眼神询问那一对恋人的意思,两个人都拉着脸,不忿地看着她,秀梅笑笑,继续高高兴兴地和晓慧说话,“对了,今儿咱记得问问糊辣鱼哩老板,能不能给他们配好哩料卖给咱几包,等过年回去,咱买几条草鱼带着,也给咱妈咱叔他们做几顿糊辣鱼吃。”   晓慧说:“中,老城南边泽河那个鱼塘是我一个学生他家哩,我给他打个电话,叫他给咱留几条没胡喂药哩,咱走哩时候,叫他提前帮忙给杀好,回去就能炖着吃。”   挂了和晓慧的电话,秀梅又给柳钰打,她拨了两次,第二次待机音快到时间柳钰才接。   “大嫂,我正搁这儿买肉咧,俩手都提着东西,将没法接,啥事儿?”   秀梅说:“接着小凌哩电话了吧?您三嫂俺打算吃糊辣鱼庆祝一下,我正打算订台哩,你能来不能?”   “能,我去吃了糊辣鱼再往家送肉。”柳钰的声音听着好像要跳起来,“小凌可能不好意思,将是小葳给我打哩电话,嘿嘿,这下可好了,小凌以后也有人体贴有人疼了,陈震北看着五大三粗哩,搁咱小凌根儿个可细心。”   秀梅放下电话,问那对年轻的未婚夫妻:“您想好了没?要是您决定要,我现在就打电话安排人安装;您要是不要,我就准备去吃饭了。”   那女孩子不高兴地说:“你咋这态度?俺搁你这儿买东西,那俺就是上帝,俺不如意,你不就应该给俺换么,你现在不给俺换,俺还没说你服务态度差咧,你居然还给俺使脸子。”   秀梅还是满脸笑容,语气也依然柔软可亲:“妞,您是顾客,不是上帝,上帝哪儿还用别人给做窗帘,自个儿脑子里一想就有了,想要啥样要啥样,想要多少要多少,也不用掏钱,你说是不是?”   那男的说:“你啥意思啊?你去看看,人家可多商场都挂着哩,顾客是上帝,是衣食父母,俺是您哩衣食父母,俺提哩要求你达不到俺哩满意就算了,俺说话你还敢还嘴?”   秀梅从来没见过如此不可理喻的人,她一直觉得现在的年轻人读书多,应该都很通情达理才对,她从第一次接触就看出这一对儿有点欠火候,今儿才发现,这俩人不但智商夹生,还缺心眼呢。   她把那一百块钱拿起来塞进了女孩子手里:“俺这店老小,只招待顾客,不招待上帝,您走吧,我锁门咧。”   女孩子把钱往兜里一塞,拉着男的就在:“走走走,老稀罕,不就是个卖窗帘哩嘛,啥了不起。”   两个人走到门口,正和拿着手机,大笑着跑进来的小蕤碰头,小蕤绕过他们跑进来,按着秀梅的肩膀跳起来大叫:“妈、妈、妈,俺五叔好了,俺爷爷去找震北叔他爹,给那个顽固老头儿修理下了,俺五叔以后不用成天独个儿了。”   秀梅伸脚踢小蕤:“鳖儿,你快给您妈哩腰压折啦。”   小蕤大笑着把手机高高地抛起来又伸手接住:“我不是老高兴嘛,妈,洁洁说想庆祝一下,你看是搁晌午还是黑。”   秀梅说:“我跟您三婶儿、四叔说好了,晌午吃糊辣鱼,你打个电话订房间吧,最好是东边角上那个,那个房间大,还有沙发;黄昏吃啥,一会儿叫萌萌跟小萱说吧,他俩知小雲跟小雷最好吃啥,我上去给您金环姑说一声,叫她下来看店,你去接小萱跟萌萌吧。”   小萱高兴疯了。   爸爸要跟思危弟弟的爸爸结婚了,以后他有三个爸爸了,思危也能来柳家岭耍了。   小家伙觉得一个人蹦高儿大笑无法表达他的快乐,强烈要求把三个哥哥也接出来吃糊辣鱼,好让他能有人一起分享好心情。   晓慧说:“您哥晌午就一个钟头时间,鱼吃着又慢,吃不了半饱他们就该走了,黄昏再叫他们吧孩儿。”   小萱说:“俺哥是天生哩吃才啊,十分钟不到俺哥就吃饱了,不信您今儿试试。”   小蕤也不想他们在吃美味的糊辣鱼,弟弟们在学校吃猪食(荣高的伙食一如既往地差),小萱话音没落,他就跑去发动车子,接小莘和两个小阎王去了。   他和洁洁买了个桑塔纳2000,直接在店里改装了一下,上面开了个天窗,人可以站在天窗里跟踪拍摄。   小莘知道柳凌和陈震北的事情后,没有惊讶柳凌和陈震北的关系,而是一脸崇拜地感叹:“俺爷爷可真~性哦,震北叔是男哩,他也敢去给俺五叔求亲。”   两个小阎王懵逼了半天,柳侠和柳岸的事已经刷新了他们对爱情的那点认知,柳凌和陈震北……   小雲摸着下巴点头:“小萱以前去京都回来,左说一个陈叔叔对他可好可好,原来,他是爱屋及乌、含沙射影、围魏救赵、曲线救国打俺五叔哩主意啊,这也太狡猾、算盘也打得太瓷实了。”   晓慧抽了他脑门一下:“不会使成语别瞎使。”   小雲捂着脑袋,眼神很不满:“主要是意思,意思懂不懂?”   秀梅拉晓慧:“孩儿能说恁些成语就不赖了,你打孩儿弄啥?”   小雷皱着眉头看小萱,眼神有点诡异。   晓慧在他后脑勺上也来了一下:“你这是啥表情?看着咋这么恶劣咧。”   小雷说:“我觉得俺五叔亏了呀,咱小萱都十岁了,孩儿还又乖又能干,学习又好;思危还不到四岁,俺五叔白白得给震北叔叔多养六年孩儿。”   晓慧气得去拧小雷的脸:“你脑子里成天都想点啥哟~,您五叔跟震北叔那事,是这样算哩么?”   柳钰给小莘夹了一大块鱼肚子上的肉,说:“小雷说哩有道理啊,小凌恁好,本来就是陈震北占便宜,要不是他,小凌娶个女哩,能搁咱家偷偷生一大群孩儿,五男二女。”   他认定是陈震北硬缠的柳凌不能跟女的结婚,虽然现在柳凌和陈震北的事情得到家长承认,他为柳凌高兴,可心里对陈震北总还有个疙瘩,因为柳凌前些年遭的那些罪。   萌萌很无奈地看着柳钰:“四叔,现在谁还敢生五男二女啊?会被别人当成老母猪好不好?”   柳钰说:“老母猪就老母猪,等老了,一大群孩儿搁跟前,这个孝顺完那个孝顺,就没人笑话老母猪了。”   小萱看着柳钰说:“爸爸,张老八儿七个孩儿。”   一群人看着柳钰笑。   柳钰给小萱加了一块鱼排:“关键时刻,你能不能别拆爸爸哩台?”   张老八是张家堡的,一辈子生了七个儿子两个闺女,而且都活到了成年,可他现在一个人住了个破窑洞,自己做饭吃,儿子们都不管他。   小萱嘿嘿一笑:“俺爷爷两男两女,一个比一个孝顺;大爷爷奶奶五个孩儿,幸福美满。”   秀梅笑着拿筷子指小萱:“你个孬货,见啥人说啥话。”   小雲给小萱吹了一碗米酒小汤圆放他前面,对秀梅说:“孩儿这是情商高,知不知娘?现在哩人智商高已经不稀罕了,情商高才是最重要哩。”   秀梅一笑:“我不懂这,我就知,小萱这货越来越孬,越来越像您俩。”   柳钰说:“孬点也中,要是个老实头儿,万一以后陈震北欺负小凌,他咋给小凌向锤咧?”   洁洁说:“四叔,你为啥老想着那个震北叔叔会欺负俺五叔?俺五叔就恁好欺负?俺五叔恁能干,没准儿,是俺五叔欺负他咧。”   柳钰想了想,狂点头:“有道理,我觉得小凌好像确实能欺负住陈震北,他俩搁一堆儿,都是陈震北做饭,小凌看……”   他仰着头,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要是能叫陈震北也管着引孩儿跟洗衣裳、打扫卫生就好了。”   “喔……”除了秀梅和晓慧,一群孩子集体对柳钰行一言难尽的注目礼,“四叔(爸爸)你这偏心得也太没边儿了。”   ……   ——   柳钰那偏心的没了边儿的想法暂时还没能实现。   老杨树胡同的家里,掌勺炒菜的还是程新庭和柳葳,陈震北到了后,大家连择根菜端个盘子的活儿都没让他干,柳葳还借口让他给柳凌汇报谈判的详细过程,把他给送进了柳凌的房间。   一夜之间,幸福从天而降,期待太久的两个人四目相对,竟然有点不敢相信。   两个人静静拥抱,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一不小心,就惊醒了这一场姗姗来迟十年的美梦。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响起柳葳的声音:“伯,菜都好了哦,你跟俺爷爷过来吧?咱要不要开瓶酒?”   柳魁说:“中,开一瓶吧,我给您爷爷穿上鞋俺就过去。”   陈震北收紧了双臂,和柳凌鼻尖相抵呼吸缠绕:“咱也得过去了,那边有葡萄酒,我去给叔叔……嘿嘿,去给咱伯拿一瓶。”   柳凌微微抬起下巴,轻轻吻了下他的唇:“好,度数低一点的,我们家的人酒量都不好。”   陈震北把这个吻加深,直到柳凌因呼吸困难发出轻轻的呻吟,他才抬起头,又吻了一下柳凌的额头说:“我马上就回来。”   柳凌看着他走到门口,忽然想起来;“能把思危接回来吗?”   陈震北扭过头说:“不,现在不接。”   柳凌看着他略带委屈的眼神,无奈地笑了起来:“好吧,现在先不接。”   陈震北回去拿了两瓶酒,一瓶白酒,一瓶葡萄酒。   柳长青喝葡萄酒,几个年轻人喝白酒。   柳长青端起晶莹剔透的高脚杯,温和地看着柳凌和陈震北:“来孩儿,虽然今儿人不齐,就咱几个,咱也得庆贺一下,我先祝您俩,能恩恩爱爱哩,厮守到老。” 第575章 婚嫁?   解决了柳凌的事,柳长青和柳魁只休息了一天,就要返回中原,柳凌、柳葳和陈震北舍不得他们走,可知道硬留他们不应该。   再过四天就祭灶了,三店联合酬宾活动进行得如火如荼,柳魁这个执事的不在,其他人都觉得少了主心骨,柳魁一天光家电城的电话得接几十个。   柳长青在外边就更待不住了。   孩子们都出来了,上边只剩下他和孙嫦娥,孩子们不放心,怕晚上万一他们有点什么事给耽搁了,所以柳魁和秀梅去荣泽后,除了周末其他人回家了,都是柳茂住在上面堂屋。   去年小萱还在家上学,柳长青有事外出的时候,小家伙晚上就去陪着孙嫦娥睡。   今年,小萱也去荣泽了,家里只剩下柳若虹和瓜瓜两个小的,柳若虹现在还不满八周岁,晚上一旦睡着,那就是一只小猪,怎么都叫不醒的,万一孙嫦娥有点什么,她就是在也没什么用,所以柳长青出来这三四天,已经着急的不行。   现在,最挂心的事解决了,也听到柳石和巧巧的声音了,知道两个孩子都健康活泼,没有了后顾之忧,他一刻都不愿意再在外面停留。   柳侠听到柳长青要走,对着话筒嚎:“伯,别呗,俺机票都订好了,你等俺几天,咱一起走呗。”   柳长青呵呵笑:“孩儿,您妈独个儿搁家咧,你就不担心她?”   柳侠趴在沙发上踢腾着脚纠结:“担心,可是我也可想早点见着你跟俺大哥,啊——,这屌蛋天是咋回事,下起来就没个完了咧,我想早点走啊啊啊啊啊……”   柳长青笑着安抚他:“不着急幺儿,孩儿老小,路上颠簸不起,您安心等雪停了路好了再说,您妈俺又跑不了,您啥时候回去俺左搁家咧。”   柳侠苦楚着脸说:“哦,那,你跟俺大哥路上小心点,高速上车都老快。”   柳海订的机票,原本今天下午就可以到京都,现在却因为大雾不得不推迟行程。   听到柳长青和柳魁要走,他比柳侠叫的还凶:“就两天就两天啊伯,您等等我呗,天气预报说,明儿就有风,雾就散了啊。”   柳魁笑:“孩儿,你小点声音,你快给咱伯聒聋了。”   柳海继续嗷嗷叫:“大哥,我想早点见着您,跟您一起走啊。”   柳魁也很想等两个弟弟回来一起,可家里真的是一大摊子事,尤其是孙嫦娥一个人在家,他也不放心啊:“那,你说小海,那就叫咱妈独个儿搁家等?”   柳海不吭气了,哼哼哧哧,好像想哭。   柳长青叹了口气:“小海,就两天孩儿,你过两年不就回来了嘛,等你回来,成天都能见着俺,别怄包了孩儿,你都是俩孩儿哩爸爸了。”   柳海呼哧呼哧地难受:“那,我这回回家,住到过完春天再走。”   柳长青笑:“那是咱家呀孩儿,别说春天,你就是一辈子不走,也没人能撵你走啊。”   柳海好像好受了点:“那我就住一辈子。”   哄好了两个最小的,柳长青又看向柳凌:“凌儿,等您大哥俺走了,你有时间,买点东西跟震北过去一趟,您陈伯伯答应了,你也该有句话,叫长辈放心。”   柳凌点头:“中伯,我明儿就去。”   柳长青走的第二天上午九点,柳凌来到了地佑街罗家胡同陈家大院。   陈仲年还是在书房里接见客人。   他本来想先单独跟柳凌谈一会儿的,无奈陈震北跟张狗皮膏药似的,在大门外接到柳凌之后就寸步不离,他明示暗示多次都无效,陈震北装聋作哑,殷勤地围着他各种讨好伺候,死活就是不离开书房一步,老爷子不想把自己儿子这没出息的样子说到明处,只好做出宽厚长者的姿态,让他和柳凌坐到一处,来一场三人会谈。   对峙十年,一度闹到几乎不死不休的地步,不管是年轻气盛的柳凌,还是久经风雨心沉似海的陈仲年,再次见面都难免忐忑尴尬,陈震北看似没正经的搅场子行为,让两个人的尴尬忐忑在共同面对他的无奈和感动感慨中悄然而过,此刻安静地相对而坐,已经是晚辈和长辈相处时的正常氛围。   陈仲年看着对面气质如松眼神却温润如玉的年轻人,微微叹了口气:“柳凌,你心里应该对……伯伯有很多怨恨吧?”   柳凌的眼神有片刻的凝滞,好像对这个问题很诧异,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清润淡然:“曾经有过一些吧,不过,大约从五、六年前,就已经没有了。”   陈仲年问:“为什么?”   柳凌说:“我有了小萱,看着他一点点长大,越来越让人喜欢,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如果他将来在外面被人欺辱该怎么办?我想,他自己可以还击回去,如果他不行,还有我来帮他。   然后我就想到我自己,想到如果小萱长大,因为和我同样的原因被欺辱……   我一下就理解了您和我的父母家人。   我只是想了想小萱因为同样的原因被欺负、被各种人用各种显而易见却无法言说的方式刁难、责难,他却不能欺负回去,甚至不能解释、不能向人诉说,只能一个人默默忍受的情形,就心疼到无以复加。   所以,如果没有我自己的这番经历,如果我能够做得到,等小萱长大,我肯定也会尽最大努力让他走上一条我所认为的、最宽广平坦的路,让他尽可能少一点磨难,少一点坎坷。”   陈仲年看着柳凌,沉默良久:“你是个好孩子,你们的事,是我太固执,钻了牛角尖。”   柳凌说:“我和震北都知道您只是希望他的未来更顺利平稳些,伯伯,我们两个也有很多做的不好的地方,我们年轻,不知道人世险恶,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了身边亲人的感受,让两边的家人都跟着我们担惊受怕,不过现在,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我们都把以前的事情忘了吧。”   陈震北说:“爸,我当时埋怨甚至怨恨过您,但那早就过去了,您也别想了,以后,我们会好好过日子,有什么事也会及时和您说,不让咱们之间再有什么误会。”   陈仲年说:“你说到过日子,那,我正好有些话想跟你们两个说。”   柳凌和陈震北同时坐得更端正些,注视着陈仲年。   陈仲年说:“你们两个的感情现在虽然不犯法,但咱们国家的法律也没有承认是合法的,即便法律承认了,在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民众从心理上依然不会认可你们这种感情,所以,你们以后一定会面临很大来自外界的压力。   你们可能会说,你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们可以无视流言蜚语,只专注于自己的生活。   可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你还有对正常人生的基本要求,还有依赖于别人的地方,你就永远不可能只专注于自己的生活。你要吃饭、你要穿衣、你要出行,这些最基本的生活琐事,就没有一样是你可以完全脱离其他人而实现的,所以,不管你多么富有,你总是要和其他人打交道的,而在这个过程中,你们就不可避免地被人关注,被人了解,被人议论。”   陈震北说:“我和小凌很清楚这一点,我们不会对外公开我们的关系,我们也有足够的心理准备面对别人的议论,我们不会让不相干的人影响到我们的生活。”   陈仲年点头:“你们有准备很好,但是,你们准备的未必足够。   男女做夫妻是这个世界默认的规则,男女的正当结婚是受到祝福的,可即便这样,还有那么多当初非君不嫁非汝不娶的恩爱夫妻最终成为怨偶、成为路人,甚至成为仇人。   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有很多,但其中大部分不会发生在你们两个身上,我就不说了,我只说一个我最担心的。”   说到这里,陈仲年把目光转向窗外,好像在思考怎样才能更好地表达清楚自己的想法。   大约一分钟之后,他转回头,忽然问道:“震北,柳凌,你们两个都曾经是军人,那你们说一下你们对八国联军侵略中国或日本侵华的看法吧?”   陈震北和柳凌转头,看着彼此,一脸不解。   陈震北代表两个人提问:“爸,您说的看法,是指哪方面?”   陈仲年说:“八国联军侵略中国,人数最多的时候也没有超过五万人,当时的清朝再贫穷落后,那么大一个国家,哪怕老百姓一人扔一块石头,也不至于就被几艘舰炮几万个人给轰破国门,在象征着一个国家尊严与脸面的都城肆意劫掠。   日本弹丸之地,他们的科技和武器当时确实比中国先进很多,但也没有先进到可以全方位压制中国武器的程度,他们在中国人数最多的时候也不过二百多万,而中国当时的军队有四百多万,全国有四亿多人口,那为什么日本军队到了中国能够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   陈震北和柳凌同时说:“中国科技落后武器落后的同时,还内乱丛生,外患来临时,各种武装力量不能联合起来一致对外。”   陈仲年说:“对,这就是我想跟你们说的。八国联军就算是船坚炮利,中国这么大一个国家,也没那么容易被摧毁,他们之所以能凭几万人几艘战舰就打到清朝的首都,是因为清朝自己内里乱了,烂了;日本侵华也是一样的道理。   震北,柳凌,你们两个以后也会面临其他人坚船利炮的攻击。   当你们还没有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你们对彼此的感情超过了一切,爱情占据了你们全部的内心和视野,你们两个现在就像鹣和鲽,合二为一密不可分,那些攻击只能落在你们的肌肤皮毛上,造不成什么大的伤害,你们甚至会因此忽略或者完全无视这种攻击;   可当你们成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朝夕相对的夫妻家人,你们之间曾经弄得化不开的爱情会慢慢变得淡薄,这时候,那些被你们忽略、无视的东西就开始进入你的视野,继而影响你们的生活。   震北,小凌,来自外界的攻击从来都不是最致命的,他们最多让你们受点皮外伤,你们回到家彼此治疗一下,很快就能好。   可如果你们不够坚强,承受不了外界的压力,并把因外界压力造成的不快迁怒于对方,就等于你们自己内部乱了,这时候,其他人随便一根手指,都能直指你们的心脏,让你们的爱情土崩瓦解。   你们两个走到今天不容易,爸爸不希望你们在患难中鹣鲽情深松萝共倚,终于迎来安乐了,却因为外界的压力心生嫌隙劳燕分飞。”   陈震北说:“爸,我们不会,我和小凌都三四十了,我们对彼此足够了解和信任,我们不会让人有机会把刀枪剑戟插进我们的心脏。”   陈仲年点头:“现在这个时代,言论自由了,法律公平了,不会再出现一个人口含天宪、凭个人好恶就可以置他人于死地的事情,以你们两个人现在的能力,如果你们打定了主意不把那些流言蜚语当回事,就可以不把他们当回事。   但是,长久地承受一种持续不断的压力是相当艰难的事,你们两个心里要有准备。”   柳凌说:“我们有。”   “那好,”陈仲年微笑着说,“那爸爸现在就祝你们同舟共济、鸿案相庄到白头。”   中午,陈震东和爱人都回来了,老田在家里安排了一桌丰盛的酒席。   席间,陈仲年喝了两盅酒后,忽然对柳凌说:“我和你们大哥其实早就想让人去拜访你的父母了,只是,我和你大哥出去都不大方便,不过我听震北说,他好几年前就送了你一个护身佛。”   护身佛一直带在颈间,柳凌当时就拿出来让陈仲年和陈震东夫妇看。   陈仲年说:“嗯,送玉佩就算是给求亲礼了。”   柳凌不明白他的意思,过后问陈震北,陈震北也不知道。   晚上回到家,他给柳侠和柳岸打电话说起这件事,柳侠也一头雾水。   柳岸在旁边给柳石换着尿布说:“陈爷爷的意思,应该是想说,他们家才是主动求婚的一方。”   柳侠还是不明白:“主动求婚怎么了?”   柳岸说:“咱们国家大部分地区的风俗,都是男方要主动求婚,陈爷爷的意思是,震北叔是娶,五叔是嫁。”   柳侠瞪大眼睛,把柳岸的话一字不差地给柳凌传过去。   柳凌推开陈震北的脑袋,看着他问:“哎,是这样吗?”   陈震北又挤回来,呵呵笑着说:“当然是你是娶,我是嫁了,我爸老糊涂了,你别跟他计较。” 第576章 回家的路   腊月二十下午,四点半,柳海和丹秋带着莱莱、巧巧回来了。   思危被两个爸爸提前放假,到老杨树胡同来迎接弟弟和妹妹。   上次见到巧巧时,小丫头还是个皱皱巴巴、小脸红嗒嗒只会哭的丑小鸭,再次见面,就成了个白胖粉嫩、会对着自己咿咿呀呀笑的可爱宝宝,思危惊讶极了,对比洋娃娃还漂亮可爱的妹妹喜欢得不要不要的,玩不了三分钟就要过去看妹妹一次。   二十一的早上六点半,小萱和萌萌坐火车到了。   思危和莱莱看到哥哥,高兴坏了。   思危拉着小萱去看巧巧,指点着哥哥特别看了看巧巧漂亮的蓝色大眼睛后,他问小萱:“哥哥,柳海叔叔,那么黑,为什么,巧巧那么白?”   小萱说:“黑孩儿生白妮儿,遗传,嗯?错了错了,基因变异。”   思危问:“基因是什么?它为什么要,变异?”   小萱懵了两懵,心里有点虚,但他最终还是觉得维护做哥哥的威信最重要:“小妮儿都有这种……本事,她觉得不漂亮的,就变异一下,给变异漂亮。”   思危提溜着眼珠想了想:“那,那,我能变异成,小凌爸爸吗?”   小萱疑惑:“你为啥要变异成咱小凌爸爸?”   思危说:“我,我晚上想跟爸爸睡。”   小萱把思危抱起来:“这不中孩儿,男的都不会变异,就小妮儿会。”   抱着巧巧喂她喝水的萌萌指着小萱的鼻子:“孬货,你快成您五哥了,满嘴跑火车。”   小萱说:“哪有?孩儿还不到四岁,我给他讲基因变异,他能听懂吗?”   最关键的是,他也不知道基因是咋变异的啊,这个名词是他刚刚从外国电影里学到的。   萌萌觉得女孩子不能学成小萱这样的二皮脸,毅然决定远离他,抱着妹妹到小竹林里陶冶情操去了。   小萱领着两个弟弟到后院玩单杠,正在询问思危为什么会发愁以后不能和爸爸一起睡,打算找到原因,对症下药,给思危出个能让他以后永远和爸爸一起睡的主意,陈震北过来了,他以小萱在火车上一晚上没睡,而小孩儿睡眠不足会长不高为由,勒令小萱回房间补觉。   萌萌被小萱牵连,也得去睡觉,可是,她一点不瞌睡啊,她跟着六婶说英语刚刚找到一点感觉哎。   小萱和萌萌去睡觉后,陈震北带着思危和莱莱就出去了。   晚上,一大家人热热闹闹地看完了狗血剧,准备洗漱休息,早上还在为了能跟爸爸一起睡而梦想变异的思危,这会儿和柳莱莱争着抢着要求跟小萱哥哥一起睡。   柳凌诧异,劝了几句,两个小家伙不听,一人一边抱着小萱的腿不撒手,柳凌只好给他们又铺了一张大床。   小萱躺在中间,一边一个弟弟,美得不行,感觉自己比山大王还威风,不能再和爸爸一起睡的遗憾不知不觉就被他给忘记了。   思危和莱莱也很满足,小萱哥哥讲的凤戏山历险记,可比爸爸的《白雪公主》好听多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柳凌脱着衣服问陈震北:“喂,你怎么给思危和莱莱洗脑的啊,怎么忽然就倒了个个儿?”   两个小家伙昨天还都因为爸爸说他们长大了、不能再和爸爸妈妈一起睡了而闹腾,怎么大半天没见,回来就改天换地了?   陈震北得意地吹了一声口哨:“独家绝技,恕不外传。”   柳凌啼笑皆非:“你别太明显了啊,明天思危如果回去,跟家里人说他晚上是跟小萱单独睡的,咱们怎么说啊?”   陈震北看出来柳凌是有点不好意思,更得意了,他翻了个身,抱着柳凌的腰:“根本不需要说啊,只要是个男人,只要他不是个傻的,都会理解咱们的。”   柳凌推他:“痒,别天天跟阿黄似的,看见什么都想啃。”   陈震北又在他肚子上啃了一口:“我没有看见什么都想啃,我只有看见你才想。”   ……   第二天早上,全家人是被小萱的惨叫声给惊醒的——他快让尿给冲跑了。   柳凌得去上班,陈震北让他只管去吃饭,几个小的交给他。   柳凌急于把手头的工作早点完成,这样柳侠和柳岸一回来,他们就可以一起回中原了,所以他没客气就去了厨房,老吴早早就做好了饭,让简姐和宋嫂给送过来了。   陈震北和柳海来到小萱他们的房间,一边把人从湿漉漉的被窝儿里往外刨,一边数落:“看看你们俩都多大了?尿都不知道喊人吗?”   思危和莱莱光着小屁股排排站,委屈到不行。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尿啊,平时都是爸爸半夜感觉到他们有尿了,就会把他们抱起来把,而这个过程他们自己根本就不记得好不好?   简姐和宋嫂过来把铺盖拆了带回50号清洗,简姐试探着问:“先生,要不,晚上,我带着思危和莱莱睡吧?”   陈震北这个层次的家庭,现在很多孩子晚上都是保姆带的,但因为柳凌不赞成这种做法,思危一直是跟陈震北一起睡的,只有他不在京都的时候,思危才偶尔会跟着简姐。   陈震北还没说话,小萱开口了:“不用阿姨,我夜儿黑是没经验,今儿黑我就不会睡恁死了,我半夜起来把弟弟。”   他小时候也经常把两个小阎王哥哥泡进尿坑里,小雲哥和小雷哥可没有因为他尿床就让他跟别人睡。   两位阿姨走了,小萱和两个小的一人包了个大毯子,被陈震北和柳海夹了去柳凌房间的卫生间洗澡,刚刚还因为尿床情绪低落的三个家伙,很快就在带冲浪功能的大浴盆里闹成了一团,最后是硬被陈震北和柳海给拖出来的。   把三个意犹未尽的小家伙给摁到餐桌上吃完饭,柳海去给柳侠打电话。   他这两天快纠结成了麻线团子了。   他想爹娘二叔和大哥大嫂二哥三哥三嫂……反正就是想家里人,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们,可是,他这边也舍不得柳凌和小萱,还有因为柳石感冒不得不推迟行程的柳侠、柳岸和柳石。   他特别特别想看看幺儿的儿子什么样,闹人的劲头那么像小时候的幺儿,长的是不是也特别像幺儿呢?   可柳川打电话和他们报告小萱、萌萌已经上车的消息时,说他上星期回去,孙嫦娥感冒了,嗓子肿的发不出声音,柳海一下子就毛了,已经陪了五哥和小萱两天,他要先回家了,不再等柳侠了。   柳侠在对面急得跳脚:“就两天,就两天啊六哥,猫儿俺俩行李都收拾好了,天气预报N城最近一个星期都是晴天,俺俩肯定不会再改签了。”   丹秋说:“小侠,回家后咱们有时间见呢,我们还是先走吧,你六哥想回家过祭灶,他说他想在灶王爷面前给巧巧求个一辈子不愁吃喝呢。”   京都的空气质量太差,丹秋很想早点离开这里,而且关于拜灶王爷的事,柳海不说丹秋从来没想过,可柳海一说,她就惦记上了。   国外长大的丹秋其实不迷信,但和孩子有关的,做父母的总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万一真的就给巧巧增加福分了呢?   听了丹秋的话,柳侠虽然心里灰突突的,还是答应了。   小萱和思危都不肯让莱莱走,于是,二十二这天中午,柳葳开车,带着柳海、丹秋和巧巧一起回中原了。   柳葳放假了,他要先回原城,和燕来宜小夫妻团聚,陪燕来宜值一个班后,两个人再一起回柳家岭。   送走了柳葳和柳海几个人,陈震北带着小萱和思危、莱莱来到后院,问三个小家伙,想不想两家和一家,这样,他们家的院子会更大,玩起来就更美了。   三个小家伙同时回答:“想。”   于是午饭后,苏圩开车送来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先生。   陈震北和苏圩陪着老先生在50号和52号挨着走了走看了看,最后,老先生在原来52号和石榴胡同55号相接的地方,指定了门的位置。   老先生还建议他们把两家的后门封起来一个,合用一个后门就好,他个人推荐把柳家这边的后门封了。   老先生说,这个不是风水的要求,而是他的生活经验,柳家这边地方更宽敞,孩子们肯定在这边玩的时间更多,门少一点比较安全。   陈震北当时就给陆光明打电话,让他带人过来现场设计一下。   柳家的后罩房是曾广同设计的,和前面的建筑浑然一体,非常漂亮,他可不想把那个门随便一砌,给弄成个单看很漂亮,整体却不伦不类的怪物。   柳侠放下柳海的电话,就跳起来要去往车上搬行李,柳岸躺在床上,拍着刚刚睡着的柳石,看着他笑。   柳侠气得跳到床上,去咬柳岸的脸:“臭猫,你咋一点都不着急?”   柳岸疼的嘶嘶了两下,扭脸咬了一下柳侠的脸做为报复,然后说:“再着急,咱今儿黑也走不了啊。”   柳侠也知道这一点,泄气地把脑袋扎在柳岸颈窝里,自己怄包。   柳岸用下巴把他的脸给拱起来:“明儿晌午咱就走,路上可以慢点,孩儿不想搁车里了,咱就下车叫他耍一会儿,这样孩儿就不会哭老多了。”   柳侠说:“就算慢点,一天也足能到N城了啊,到了以后住酒店,这货还不知闹成啥咧。”   柳岸说:“没事儿,酒店都是电梯,我带着他搁外头耍呗,反正只要一去外头,他就不哭了。”   柳侠搂住柳岸的腰:“外头恁冷,咱俩轮着出去,反正就一天。”   第二天,两个人起了个大早,把冰箱里剩的东西都给处理了,把门窗护窗板都锁好,检查一遍没有任何遗漏,九点钟,一家三口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一路上居然出乎意料的顺利,柳石这个气人精居然拥有小婴儿们普遍具备的美德——一坐车就瞌睡,这让两个提心吊胆多日的爸爸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睡足了的柳石到了酒店,就把路上省下的哭闹变本加厉地补了回来——必须呆在外边,睡着了也不能进房间,一进房间的门就醒,然后开始声嘶力竭地大哭。   柳侠和柳岸一起推着伞车,在周围都是积雪的酒店花园转圈,柳侠看着伞车里睡得香香甜甜的小家伙,问柳岸:“你说,咱要是把这货往这儿一丢,咱俩独个儿回去会咋样?”   柳岸说:“不咋样,我估计俺奶奶得给咱俩打死。”   柳侠仰天长啸:“啊——,我这么好哩人,咋会生这么个阎王爷啊!” 第577章 那就是咱家 柳家岭   为了能让活动空间更大,尽量降低阎王爷哭闹的概率,柳岸订的是头等舱。   两个人都想好了,如果柳石哭闹怎么跟其他乘客赔礼道歉,结果,这货就刚进入飞机时嚎了几嗓子,奶瓶往嘴里一塞,马上就好了。   平时要按医生的要求给养成定时定量的好习惯,今天就完全不必了。   只要这货吃得下,就给他吃,吸空奶嘴的要求也可以满足。   经过两个爸爸的不懈努力,再加上有个经验丰富的空姐帮忙,将近十四个小时的时间,柳石居然只哭了四次,虽然程度上很凶猛,时间却都不长,柳侠和柳岸跟其他乘客表示歉意时,收到的反馈居然全都是善意的宽慰:“这么小的孩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没关系,我和太太第一次带儿子坐飞机时,他哭完了全程,我太太其后五年都没有出过远门,你们的孩子已经很好啦。”   ……   柳岸抱着柳石亲小脸蛋:“大家都夸你呢,宝贝咱可不能不经夸。”   事实证明,阎王爷很经夸,最后的三个多小时,他在婴儿摇篮中睡得跟只大青蛙似的,看上去贼舒服可爱。   陈震北和柳凌带领留在京都的全体家庭成员再加上个胖虫儿,一起到机场迎接。   柳凌从柳岸手里接过已经白白嫩嫩、眉眼舒展的小家伙,先使劲亲了一下:“宝贝儿,我是五伯,来,给五伯笑一个。”   柳石淡定地看了看五伯,然后瞄准了柳凌的脖子,趴上去逮着衣领子就啃。   小萱跳起来扒拉着小家伙的抱被看:“叫我看看孩儿呗,我都念叨他哩名儿念叨这些年了,这货才生出来,我得好好看看他。”   思危和莱莱也急得嗷嗷叫:“弟弟,弟弟,看弟弟。”   小萱抱着小弟弟,给两个大弟弟看:“看,多好看,跟咱小叔一模一样。”   胖虫儿惊讶:“他还这么小,小萱你可看出来啦?我咋看不出来呢?”   陈震北看看柳石,再看看柳侠,来回这么打量了好几个回合,然后大手拢着小萱的脑袋问:“你跟我说说,他跟你小叔到底哪儿一模一样了?”   小萱理直气壮:“哪儿都一模一样啊。”   陈震北还想说什么。   柳凌笑着捏捏小家伙的耳垂:“我看着也是一模一样,幺儿小时候真就是这样,小脸儿,小眼,鼻子也不咋挺,可越长大越好看。”   陈震北抱起小家伙:“真的啊?那让我再仔细看看,哎,你别说,仔细看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现在都能看出将来长大了肯定跟幺儿一样漂亮一样帅。”   柳岸笑得春风醉人。   小萱180度角看天。   萌萌也没看出来除了一个鼻子两个眼这种必备项目,柳石和柳侠有哪一点特别像,但小丫头聪明,她不说,她就夸弟弟漂亮可爱,听得她小叔嘴角抽搐、她哥哥心花怒放。   终于有个可靠的人接手了阎王爷,柳侠和柳岸放心地睡了个安稳觉,六点半到家,吃完了饭,回到他们自己的房间,倒头就睡,等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九点。   两个人洗漱好一出门,就看到了脸色狰狞的陈震北和抱着柳石站在小竹林边的简姐。   柳侠特无辜:“是俺五哥想帮俺抱哩,震北哥你瞪俺干啥?”   陈震北:“那货好歹是你们俩的儿子吧,你们就真能狠下心装聋子?”   柳岸说:“真不是装震北叔,小叔我们俩两个月了,都没踏踏实实睡过一秒钟。”   陈震北想想昨晚上柳石一出屋门就没音儿,一进屋门就嚎成个狼羔子的模样,心里同情了这两个人三秒钟。   他和小凌就难为这一个晚上,后半夜简姐和宋嫂还过来了,这两个且有得熬呢。   冬燕和怀琛提前在玉鼎宴订了房间,柳凌最后一天上班,中午在这里聚会,他吃过饭后去律所很方便。   柳侠从机场柳凌接过柳石开始,就不肯再靠近柳石两米之内,怀琛看的呵呵笑。   他和冬燕昨天晚上回家的早,没看见柳石闹人的模样,还能笑得出来,等冬燕抱着小东西到了地方,一进屋门,小家伙开始瘪嘴,然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嚎,怀琛才觉得不妙:“怎么了?没人惹他呀,他也刚喝过半瓶奶,不会饿。”   柳岸伸手把阎王爷从冬燕怀里接过来,转身出去。   到了走廊,小东西立马息声儿,抽噎了一下,开始若无其事地看风景。   陈震北指了指门槛,对怀琛和冬燕说:“分界线。”   他指门槛里边半尺远的地面:“哭。”   再指门槛外边半尺远的地面:“停。”   怀琛不信,喊柳岸:“猫儿,试一下,看是不是真那么准。”   柳岸舍不得:“不用了,一会儿我进去吃饭,你自然就看见了。”   小萱跑过去,抱过阎王爷,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停住。   柳石的嘴巴开始瘪。   柳岸马上就把人给抱了回去:“昨晚上哭那么长时间,再哭嗓子就哑了。”   晚上,柳凌和陈震北带着小萱和思危去陈家大院吃晚饭,回来时快十点出头,思危已经在柳凌怀里睡着了。   明天,陈震北和思危要跟柳凌、柳侠他们一起去中原,老爷子心里不好受,但他知道,以后恐怕都得这样了,平常的日子,陈震北和柳凌会陪他更多,逢年过节,两个人基本都要去柳家岭。   不知道怎么回事,柳石今天就是不睡,柳侠和柳岸因为明天就能回家,也兴奋得睡不着,两个人就抱着柳石在院子里转悠。   柳凌和陈震北回来后,安置小萱和思危、莱莱睡下,两个人也没去睡,而是收拾东西。   往家带的东西原本已经让柳葳和柳海带走的差不多了,今天晚上柳凌和陈震北回去这一趟,又把车子的后备箱给塞满了。   陈仲年听说柳长青一家都喝不了白酒,就让陈震北多带几箱葡萄酒回去,陈震北就用葡萄酒和营养补品把自己的车给塞实了。   柳侠和柳岸也是大包小包,不过,他们的基本都是婴幼儿用品,光奶粉就两大箱。   现在家里有大冰箱了,多买点不用担心保存问题。   还有冬燕和怀琛给曾广同和柳家几位长辈买的衣服,也是一大包。   还有陈震北和柳凌请冬燕帮忙,带着萌萌和小萱出去买的衣服,两大包。   柳侠双手叉腰,对着车子研究:“我觉得我这车子空间特大啊,今儿怎么感觉不对?”   萌萌说:“小叔,再来几箱几包东西,你该怀疑这不是你哩车了。”   柳侠自信地说:“车我还是认得的,肯定是我的,只是……”   柳岸手扶着婴儿推车说:“要是你觉得空间不够大,咱过完年换……”   柳侠抢着说:“我一点没那感觉,我就待见这个车,其他哩车再好我也不换。”   柳岸看着他笑:“我就是随口说一下,你咋吓成这咧?”   柳侠才不相信他是随口说呢。   几个人忙到快十二点,确定该装的都装上车了,明天早上只需要把随身用的小物件和人给装上去就成,才各自回房间休息。   第二天,全家都起了个大早。   思危和柳莱闭着眼睛给穿好了衣服,坐在餐桌边了,还是睁不开眼,柳石倒是非常精神,在柳岸怀里,滴溜着黝黑澄澈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哭。   柳凌夸小家伙进步巨大,昨晚上睡着后进房间没再哭,半夜换完尿布,喝了半瓶奶,就乖乖地接着睡了。   柳岸鼓励小家伙:“坚持哦柳石,咱回到家,叫爷爷奶奶他们都看看,柳石是个乖宝贝。”   六点钟,两辆车准时出发。   明天是二十八,贴嘎嘎,该有很多人去家里写对联了,小萱想趁着人多给人炫耀自己的弟弟妹妹们,他也想写几幅对联,巩固巩固自己在弟弟妹妹们心目中的完美形象。   柳侠和柳岸其实是同样存了要炫耀宝贝儿子的心思的,只是两个人不会像小萱那样说出来罢了。   可能是车上人多,几个小哥哥一直在热闹的缘故,柳石在车上醒着的生活也没闹,看着哥哥姐姐们玩,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昨天下午,家电城和窗帘店停止营业,秀梅和晓慧都已经回柳家岭了,柳魁没有走,他在荣泽等着柳侠他们。   柳侠只要在服务区一停车,就给大哥发个信息,他还忙里偷闲地给前面那辆车上的陈震北打电话:“喂,震北哥,紧张不紧张?”   陈震北从京都出发的时候,九分兴奋一分紧张;上路后,每进一次服务区,他的紧张就增加一分,本来就紧张的手脚发僵的他听到柳侠这幸灾乐祸的关心……,更紧张了。   到原城一下高速,他就自觉把方向盘交给了柳凌,他觉得自己手脚都不太灵光了,怕自己开着出事。   柳凌看得好玩,说道:“不会吧?你又不是第一次去。”   陈震北说:“那能一样吗?那时候去是为了纯洁的战友情,现在是丑媳妇儿见公婆。”   柳凌说:“哦,我忘了你那时候对我只是纯洁的战友情。”   陈震北看着柳凌的侧脸,笑了起来。   那次追去柳家岭,见到柳凌之前,他真的以为自己只是太想念柳凌这个好兄弟好战友了,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年就是个缺心眼啊。   不过,还好自己那时候缺心眼,如果心眼太多,知道自己对柳凌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可能就没勇气追去了。   柳魁就等在三大队门口,看到陈震北和思危,他笑的很开心,一条胳膊抱一个,让两个小家伙喊大伯。   然后,他看到了抱着柳石下车的柳岸。   接过睡得小脸红扑扑的柳石,柳魁开怀大笑:“哎呦,我可放心了,搁京都,就算听见过孩儿哭,我还是不老相信,老怕您是想法儿确您奶奶咧。   这下好了,这真是您小叔哩孩儿,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柳侠惊讶:“真一样啊大哥?”   柳凌和柳岸说一样,他一点都不相信,柳凌才比他大四岁,哪会记得他月子娃的模样,猫儿和小萱就更不用说了,完全就是主观臆断和拍马屁。   可大哥就不一样了,大哥可是小时候抱着他长大的。   柳魁说:“可不是嘛,这小脸儿,这眉眼,还有这鼻子,一模一样,你小时候鼻子不挺,是后来越长大越挺越好看。”   柳侠扭头看柳岸。   柳岸冲他会心一笑:小叔基因那么好,当然会更具有显性遗传的优势。   小蕤和洁洁今天在原色区同一个顾客家,一个全天跟踪录像,一个全天跟妆,要到闹完洞房才能结束。   小莘高三,明天下午才放假,这会儿还在上下午的第五节课。   柳岸和小蕤通了个电话,小蕤说他离不开,这家有钱,要求拍的环节特别多。   柳魁说:“快六点了,他俩回不来,咱也别等了,进去喝点水,咱就赶紧走吧,咱妈跟咱伯搁家不知往关家窑那边招多少回了。”   柳侠和柳岸的心情跟孙嫦娥、柳长青一样迫切,让陈震北和思危到三大队的家认了个门,顺便补充了一点热水,他们马上就准备离开回家。   柳侠和柳岸并肩而行,一出栅栏门,正好看到留下值班的两个原三大队老职工。   他们都认识柳岸,看他怀里抱着个孩子,这么冷的天还帽子都没带,小脸完全露在外面,就问了他们一句:“咦,这谁啊?孩儿这么小,出来怎么不包严点呢?”   柳侠笑得露出十二颗牙:“我儿子。”   两个人发现柳侠不是在开玩笑后,脱口而出问道:“你不是还没结婚呢吗?”   说完,两个人马上就后悔了,脸上有点尴尬。   未婚生子,不管是男还是女,肯定都不大喜欢听见别人说的。   可他们没想到,柳侠特高兴:“是没结婚,可这不影响我有儿子啊。”   他抓着柳石的小手跟人摇:“来宝贝,跟阿姨再见。”   柳石已经醒了,还有点迷糊,随便柳侠爸爸拿着他的手摇,然后在对方的目瞪口呆中,被柳岸爸爸揣进怀里,上了车,不知道自己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是这个大院里的热门话题。   到望宁时六点五十,夜色已经降临。   祭灶之后,望宁大街天天都是会,天黑了会还没完全散掉。   三辆车小心翼翼地从几乎摆到马路正中间的摊子间挪动,大约五百米的会,几个人开了十几分钟。   思危和莱莱趴在窗户上看到扎在草架子上的糖葫芦,同时伸出手:“我想吃。”   陈震北和柳凌正准备说不卫生,改天给他们买更好的,柳魁已经乐呵呵地递出去了五块钱。   拐上通往柳家岭的路,道路骤然清爽安静。   思危把车窗完全降下来,趴在窗户上往外看。   小萱指着还能看得到模糊轮廓的山路说:“喏,那就是去咱家哩路,可美吧?”   思危糊糊涂涂地点头:“嗯,可美。”   柳岸也打开了车窗,自己贪婪地往外看,还给小萝卜头介绍:“看见没,前头,那就是凤戏山,那条路走到头,就是咱家了。”   小萝卜头只知道清凉的风让他很舒服,他“哦哦”地吐着泡泡,没有回应爸爸的苦心教导。   离他们的袖珍私家停车场,还有二百来米,他们就看到几个人影在往这边跑,还有小雲和小雷惊喜的大叫:“啊,回来啦回来啦,都回来啦,小叔,柳石咧?莱莱跟思危咧?啊,柳岸哥,你可回来了,俺半后晌开始等您,一下等到这儿。”   柳侠停车,柳岸抱着柳石第一个下车,一群小的也都噗噗通通跳了下去,双方大叫着胜利会师。   小雲和小雷扑到柳岸身边,争着去扒柳石看。   后面的柳钰和柳葳把手电筒的光圈锁定在柳岸的怀里。   柳岸捂着柳石的眼大叫:“四叔,小葳哥,不敢乱照啊,刺着孩儿哩眼了。”   小雲和小雷说:“没事,俺四叔跟小葳哥用哩电池都快乏了,俺拿哩是才换过电池哩,俺都没敢开。”   柳岸松开手,小雲和小雷看着柳石大笑:“啊,柳石,柳岸哥费这么大劲才给你做出来,俺还想着你三头六臂咧,你咋跟俺一样咧?你好歹弄个马王爷三只眼也中啊。”   柳侠从车窗伸出头:“喂,腾开路叫俺先上去,一会儿您再亲热。”   柳葳大笑着把柳石从柳岸怀里给抽走,迅速裹进自己怀里,然后靠在崖壁的边上:“来,叫大哥先看看,看俺孩儿像谁,啊哈哈哈哈,小柳石啊,我咋觉得你跟小叔一模一样咧?”   柳侠都开过去十来米了,又伸出头说柳葳:“看你能咧,你见过我小时候啥样?”   柳葳拍着柳石说:“我没见过,还没听说过吗?小脸小鼻子小眼,不就跟柳石一个样嘛。”   柳侠不忿地继续开车:“我是浓眉大眼。”   ……   本来就晚了,还有那么的多东西。   好在就一辆架子车,怎么都装不完,柳魁决定酒这一类沉且易碎的到明天再来取。   他指挥着把最好装的装衣服的大包往车上按,完了再用绳子整个缠几圈,最后,把思危和莱莱往大包中间一塞:“开路。”   柳二狗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响起,它开始不慌不忙往上爬。   众人跟在架子车的后边,说说笑笑地看着莱莱和思危吃糖葫芦。   陈震北看着思危和柳莱超级兴奋的样子,对柳凌说:“应该带着相机了,把思危和莱莱他们拍下来。”   柳凌说:“以后这样的日子多着呢,下次咱们记着带。”   柳石被柳葳给抢跑了,柳钰又从柳葳那里抢了去,小家伙最喜欢被这么折腾,一声都不哭,谁抢过去他就在谁怀里看热闹。   柳岸清闲了,他和柳侠并肩一起走。   人多,说着话,热热闹闹的,好像没什么感觉,他们就翻过了上窑坡。   过了最陡的那一段,柳二狗的速度明显加快,几个孩子的速度更快。   小萱跟萌萌问柳魁:“大伯,俺老想俺爷爷奶奶,俺跑快点先回去中不中?”   柳魁说:“到关家窑吧孩儿人,这一点还有点陡,不敢跑。”   南边的坡比北坡短好多,又是下坡,很快,他们就到了往弯河拐的那个路口。   山地车就摆放在这里。   几个人迅速分配了几辆山地车,然后,骑车的和步行的一起,跟着架子车后。   陈震北多少年没有骑过自行车了,跟小孩儿似的不停地按铃,萌萌和柳侠也不停地按。   清脆悦耳的铃声把柳石给吸引住了,他在柳钰怀里睁大眼睛,好奇地在几个人之间转动。   柳岸趁柳钰一个不防备,把柳石又给抱了回来,把他刚刚骑着的自行车顺过去靠在柳钰的身上。   柳钰大叫:“哎哎哎,你都抱了俩月了,我才抱孩儿一会儿。”   柳岸把柳石往羽绒服里塞着笑:“他是小叔俺俩哩孩儿,我抱哩多不是天经地义嘛。”   柳钰在把脸别到大家都看不见的地方咧嘴:一个一个咋脸皮都这么厚咧,你跟您小叔,这是啥辈儿份。   转过关家窑的小山崖,几盏暖黄的灯出现在柳侠他们的视野中。   窑洞和瓦房的轮廓在灯光中隐约可见,还有站在矮石墙上的几个身影。   柳凌对陈震北说:“到了。”   陈震北停下自行车,注视着那几点灯火:“嗯,我还记得。”   小萱和小雲、小雷拍拍柳莱和思危,指着让他们看:“看见没孩儿,那儿,有灯那儿,那就是咱家。”   柳魁一直走在架子车旁边,他对两个小家伙说:“孩儿,看见那几个人影儿没?最南边那个是爷爷,爷爷北边那个是奶奶,最高那个是六叔,六叔旁边那个是二爷……”   柳侠左脚支地坐在自行车上,左胳膊放在柳岸的肩上,大大地松了口气:“喔,终于到家喽——”   柳岸把柳石托的更高了一些,把他的脸也转到前面:“看见没宝贝?亮灯那儿,那就是咱家,柳家岭。”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了。   之后会有几章番外,马上春节了,单位和家里都很忙,不保证日更。   新文存点稿,具体发文时间会在番外里通知大家。   谢谢一直以来支持《一路凡尘》的姑娘们!   也谢谢什么都没有就收藏了新文的姑娘们!   谢谢大家! 第578章 番外 二十八贴嘎嘎(捉虫)   又是一年二十八,一起贴嘎嘎。   阴历腊月二十八,柳长青家又是热闹的像赶集。   去年,柳长青改了规矩,他不再写对联了,都交给孩子们,柳侠他们满心以为今年来求对联的人会少点呢,毕竟,求对联的人大部分都是冲着柳长青来的,去年是已经来了,一个村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如果一看是柳茂、柳海他们,再扭头走,也不好意思,今年直接不来就可以了。   可是,今年来的人更多,连弯河都有几家拿着裁好的大红纸跑来了。   柳侠问柳魁:“大哥,这是咋了?弯河哩咋都来了咧?”   柳魁说:“弯河不是可多孩儿搁咱村儿上学嘛,您二哥成天教那些孩儿们,他字儿写得好,孩儿们都可佩服他,再加上听说猫儿搁美国留学咧,这不都来蹭您二哥哩福气来了。”   柳侠看着弯河那几个人连连点头:“嗯嗯嗯,这几个人可比咱村儿人有眼光,一看就知猫儿是特别有福哩人。”   柳魁揉了柳侠的脑袋一把:“碰见你,谁都有福。”   柳侠翘起二郎腿,美得摇头晃脑:“哈、哈、哈。”   一转头,看见抱着柳石坐在堂屋前晒太阳的孙嫦娥,立马把脸扭了回来,看天。   孙嫦娥笑着骂道:“小鳖儿,不叫你抱孩儿,你装啥装?”   柳侠装作没听见,吹着口哨继续看天。   昨天晚上回到家,柳岸在坡口把柳石放进了孙嫦娥怀里,然后,柳侠就坚决拒绝出现在柳石方圆半径五米之内的任何地方,并且他还拉着柳岸也不许去,两个人都离那个阎王爷远远的。   柳石也用实际行动在全家人面前力证,他的两个爸爸这么做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孙嫦娥当时抱着柳石,跟抱着个金疙瘩似的,喜欢到简直没办法,亲了小脸儿亲小手,恨不得把他给塞进自己的心尖尖上去。   可等燕来宜掀开棉帘子,她一只脚迈进窑洞,她的宝贝金疙瘩孙子“嗷哇哇”一声就炸了窝,嚎得音儿都劈了,孙嫦娥一脸不解地问大家:“这是咋了?这将还乖哩不行咧,咋说哭就哭哩上不来气儿了?”   柳长青回来后跟她说了柳石比较闹人,不喜欢进屋,她完全没当一回事,这世上哪有不哭的孩子,书上都说了,哭得响说明孩子肺部功能好,酒精儿才会一直对着人笑呢。   可现在……   柳凌为大家解惑:“这货不好搁屋,一天到晚都得搁外头,还不能带帽子,带帽子就嚎。”   秀梅过去把哭得像要抽过去的小家伙抱自己怀里:“不会吧?小孩儿故意闹人咋也得有巧巧恁大,这还没俩月,哪儿会这么气人?”   陈震北说:“大嫂,你试一下退回来就知道了。”   秀梅疑惑地退出两步。   柳石:“呃……”惯性又抽噎了一下,结束。   晓慧不信邪,跑过去接过柳石,进屋,棉帘子掀开。   “啊哇哇哇……”   晓慧赶紧退出来。   “……”云淡风轻的乖宝宝。   “喔,又是一个气人精。”晓慧吓得差点跳起来,伸手就把柳石塞进了跟在她身边近距离观察气人精弟弟的小雲怀里,“给,叫上小雷跟虹虹,您四个正好凑一桌。”   柳若虹抗议:“我不会打麻将,爷爷说坏孩儿才打麻将。”   小丫头有点委屈,明明平时大家都说她是好乖妮儿的。   孙嫦娥把柳石从小雲那里又给抱回来,安慰柳若虹:“就是,俺虹虹是好孩儿,不会打麻将。”   就算柳若虹会打麻将,她也不舍得把她的小金疙瘩交给别人呀。   孙嫦娥看到这个话风格外清奇的闹人精孙子,首先就是心疼柳侠和柳岸,不知道两个孩子是怎么熬过来这两个月的,要知道,女人就算是有奶水,孩子哭闹时随时都能喂几口奶水哄哄,孩子刚出生的这几个月也是非常非常辛苦的。   所以,昨晚上上了家里的坡口之后,柳侠就彻底得解放了,孙嫦娥不但不让他再管柳石,连柳岸都不让碰了,让他们好好歇歇,把这两个月受的劳累都补回来。   柳侠现在一身轻松,比柳小猪海惬意,柳小猪想吃骨头还得费力去跟柳若虹和瓜瓜摇摇尾巴呢,他往这里一躺,骨头熟了自然会有人给他端,还会特意给他挑肉多的呢。   柳侠这里刚想到骨头,就闻到一阵煮肉特有的香味,他还以为是自己想出了幻觉呢,一扭头,看到柳岸端着个冒着热气的不锈钢盆过走过来:“大骨头,肉可多,啃吧。”   柳岸话音未落,就被一群闻到味儿冲过来的小家伙和柳小猪一家四口给包围了。   “骨头骨头骨头,”小萱跳起来老高,“我最好啃骨头了。”   柳岸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夜儿你还吆喝你最好吃汉堡了咧。”   小萱拿起一根骨头吹着:“汉堡跟大骨头并列第一最好吃。”   柳侠吹着一根小点的骨头,准备给瓜瓜:“那烤鸭、红烧肉、垛子肉、梅菜扣肉咧?”   小雲撕了一块肉丝塞进思危嘴里:“多个并列第一嘛。”   柳岸把一块自己脱落的瘦肉喂给柳莱:“您几个上辈子肯定都是狼。”   小雷贼,拿了一块肉特多的胯骨,被烫得直呲溜:“呼呼呼,狼就狼,只要叫吃肉。”   柳岸还要做饭,把骨头盆给他们放好,就回堂屋去了。   柳侠和几个小的把一大盆骨头啃了个精光,柳小猪一家四口一狗挑了一块最合心意的骨头,叼着到柳二狗的圈前头吃去了。   柳侠吃完后开始闭目养神,小的们嘴一抹,接着去打篮球。   柳侠眯了一小觉醒来,正在迷糊,一个黑影像小炮弹一样突然冲了过来,柳侠伸开手大笑:“孬货孬货你干啥咧?”   思危一把抱住了他的右小腿,柳侠脚一伸,把他挑到了自己肚子上:“咋了孩儿?”   思危和莱莱回来时都是外面羽绒服,里面小毛衣,山里风寒,毛衣不隔风,秀梅和玉芳昨晚上连夜给思危和莱莱做了两身小棉衣,都是深红色的碎花小棉袄,深绿色的碎花背带小棉裤,两个洋气的城里娃,一夜变身小土包。   不过这么大点的男孩子也没什么审美,加上瓜瓜就是这么穿的,两个小哥哥特别喜欢瓜瓜弟弟,而且这种小棉衣穿着确实比较方便运动,两个小家伙接受得毫无压力。   现在,思危就穿着他的红配绿棉衣和花兜兜,坐在柳侠的肚子上,兴奋地说:“我,我快学会打,马车轱辘了。   打马车轱辘是小家伙这几个月的执念,每每想起哥哥们随时随地就潇洒地翻几个拨楞的帅气相,他就羡慕到不行,现在,他终于也快会了。   柳侠抬眼往思危身后望过去。   小雲、小雷、小萱和柳若虹上身的外套早就脱了,都是只穿个利落的小薄袄,正在比赛打马车轱辘,一个比一个打的高,打的飘,打的圆。   莱莱也在打,不过他还不到四岁,小胳膊根本撑不起体重,他就是小手按着地,撅着屁股,把脚从左边蹦到右边而已。   瓜瓜在莱莱旁边,撅着小屁股,在用力想蹦起来,给哥哥姐姐呐喊加油。   萌萌坐在秋千上晃荡,腿上放着明显眼花缭乱到有点傻的巧巧。   柳侠拍拍思危,伸出一个大拇指:“这么快就学会了,真棒。”   “我还要去打,打好多。”思危翻了个轱辘爬下去,又冲回了莱莱跟前,和莱莱对着脸,把两只胳膊举起来,继续打。   柳侠刚才骨头啃的有点多,到现在还撑的慌,感觉身体沉重,看到小的门生龙活虎身轻如燕的样子有点眼热,就想给自己找点什么合适的项目运动一下,他还没想好到底干什么,忽然看到和柳茂坐在一起写对联的柳葳站了起来,冲着他这边看。   柳侠掀开毯子站了起来:“小葳,有事?”   柳葳说:“张聪他几个来找我耍咧,小叔你能写一会儿不能?”   去年写对联的主要操刀手是柳茂和柳海,今年,柳海有了巧巧,晚上经常睡不好,柳长青就让几个年轻点的轮番上,感觉写累了或者有事就走,其他谁有空谁顶上。   柳茂则继续独挡一面扛大梁。   刚才吃过早饭,柳茂和柳魁就铺开了摊子,柳茂从坐下就没再起过身,一直在写。   柳魁刚写了两家的,柳长兴和柳成宾过来了,他要去招待客人,柳海就去顶上了;柳海刚写了两家,柳岸又喊他帮忙做饭。   几个小的去旅游时,吃过柳海和丹秋做的三明治,一致认为十分美味,可以列入日常食谱,今天,小的们中午就想吃中西结合,披萨饼、培根鸡蛋三明治外加大锅炖菜和酸辣肚丝汤。   秀梅和玉芳负责炖菜和汤,柳海负责三明治,丹秋和柳岸负责披萨。   柳海被喊走了,柳葳就顶了上去。   柳钰觉得自己的字拿不出手,拒绝当预备队;柳凌和陈震北吃过早饭就一起去参观小学校和娘娘庙了,现在,家里就剩下柳侠这么一个大闲人。   小阎王和小萱、还有柳若虹倒是很想上阵,柳长青和柳魁不准,小家伙们今年还是只能写自己家的对子。   柳侠看了看孙嫦娥和柳石那边,毅然决然地跑向了对联摊子。   他宁愿写十天对联,也不要带一个钟头那个阎王爷。   柳葳交代柳侠,下一个该给张五辰家写了。   柳岸小时候喝变质的牛奶差点要了命,好了之后柳侠到处给他找新鲜牛奶,张五辰当时是张家堡的饲养员,给柳侠提供了很长时间牛奶,柳侠到现在还记得呢,他特意挑了他觉得最好的一副给张五辰贴堂屋,就是经典的“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他还差一副没给张五辰家的写完,忽然听见孙嫦娥在那边喊:“幺儿,写完这一副赶紧过来,柳石想哭咧,非要爸爸~。”   柳侠写完最后一副,又帮张五辰晾在旁边的榆木疙瘩餐桌上,然后在一院子人诡异的目光注视下往孙嫦娥跟前走,他似乎听到了众人的心声:还不满俩月的孩儿会自己要爸爸,这是成了精了吗?   柳侠来到孙嫦娥跟前,看到柳石跟个乖巧的小蚕宝宝一般,正和孙嫦娥一替一句地交谈,就是孙嫦娥说一声诸如“哟,俺柳石长大啦?”,柳石嘟着嘴巴“哦”或者“啊”,祖孙二人谈得有声有色甚为投机。   柳侠挂在孙嫦娥肩头,蹲下,小声说:“妈,你下回找个不一听就知是瞎话哩借口中不中?”   孙嫦娥又对柳石说了一句“哦,看见爸爸来了俺孩儿老高兴是不是”这种完全是主观臆断的话,然后才对柳侠说,“找啥借口啊,本来就是孩儿想你了么。”   柳侠觉得自己娘这个状态有点异常,就往坡口的地方看了一眼。   十来个男男女女正好走上坡口,男的拿着红纸去写对子,女的都在往他和孙嫦娥这边走,其中一个头发枯黄、尖嘴猴腮的,就是当年闺女下雨后滑到沟里腿骨折了,硬讹到柳岸头上的朱喜莲。   这是个和牛三妮儿旗鼓相当的长舌妇,坚持不懈持之以恒地诋毁猫儿是个丧门星到现在,在知道猫儿现在过的非常好之后,又口口声声老了有福才是福,猫儿这样的,也就是年轻时候风光几天,老了肯定不咋样,和朱喜莲一起过来的几个,也都是喜欢背后说人长短的主。   呵呵,老娘果然是有目的的,这是想要在政敌面前炫耀啊。   柳侠心里再不想抱闹人精,也得给自己老娘撑起门面,他伸出手:“来孬货,看你气人成啥,爸爸离开一会儿你就闹人?”   孙嫦娥不给:“哎呦,你逗着孩儿耍就妥了,别抱孩儿,万一闪着孩儿哩腰咋弄。”   朱喜莲加快了步子走过来,一脸都是笑:“咦,这就是幺儿哩孩儿?”   柳侠敷衍地笑了一下,懒得搭理她。   长舌妇亲热地绕道孙嫦娥身后,两眼灼灼地看着柳石:“哎呀,真跟幺儿小时候一模一样,哎,幺儿,咋没见孩儿他妈咧?”   孙嫦娥眼睛还在宝贝孙子身上,不冷不热却又相当骄傲地说:“没孩儿他妈,俺小侠是独身主义者,不结婚,俺柳石是试管婴儿。”   长舌妇夸张地惊讶:“咦,咋会没妈咧?”   孙嫦娥笑吟吟地回头看她:“你连这都不知?现在外头可多年轻人不结婚,一辈子自由自在,省得娶个长舌妇或嫁个腌臜菜,恶心自个儿一辈子,可他们又想要个孩儿,那就掏钱做个试管婴儿呗,反正也不算多贵,还想要啥要啥。”   长舌妇的舌头再长,也不能顶脸皮用,朱喜莲的脸色涨得跟猪肝似的,十分尴尬:“我,我这平常也不咋出门儿,不知这些。”   另一个女的问:“那,做一个这,孩儿,得多少钱啊?”   柳侠戳着柳石的小脸蛋逗着他,漫不经心地说:“没几个钱,柳石是俺猫儿搁美国帮我做的,稍微贵点,好像二三百万,具体我也不清楚,钱是俺猫儿掏哩;国内的话比较便宜,大概一百万就够了。”   连一百元都没见过几回的长舌妇:“……”   ……   几个女人走了。   柳侠趴在孙嫦娥膝盖上问:“妈,我演哩咋样?”   孙嫦娥没理他,而是点着柳石的小鼻子说:“小孬孙,您爸做个你花这么多钱,你长大要是敢不孝顺您爸,奶奶可给你哩屁股打成八瓣儿哦。”   柳侠说:“妈,猫儿是爸爸,我是爹,你给将那话再说一遍,加上爹呗。”   孙嫦娥抬手在柳侠后脑勺上来了一下:“鳖儿喔,这话你都好意思说出口,你这脸皮是老榆树皮长的么?” 第579章 故人今夕(上)   作者有话要说:   想一章写完邵岩的故事,可心里难受,写不下去了,明天再写吧。   请一定记住,这是番外,无责任番外,不要逻辑,不说现实,不考据细节,就是看个高兴。   春日,三月三。   连着下了三天的中雨,把原城大街小巷的陈年老灰都给冲刷干净了,被公园和街心花园环绕的中岳大酒店一带绿树红花青枝华盖,一不小心就会被芬芳的青草味糊一脸。   柳若虹跳下车,扭头看了看:“嗨,还是这儿比较美,花也多树也多,要是没后头那些楼房,就快比上咱家一半儿美了。”   后头噗噗通通跳下来一大群,柳瓜瓜摁着小雲的肩膀一下蹦出老远:“哈,我是蝙蝠侠。”   思危跑过来,抓着他的两只胳膊把他固定在自己身上:“孩儿,这儿可不是咱家,不敢乱跑。”   “哎哎,快点快点,快点捞住柳石。”秀梅在后面那辆车边大叫。   小雲、小雷、小萱、柳若虹、思危、柳莱一起往秀梅指的方向看,然后一起冲了过去:“柳石,不敢,那是人家哩执勤车。”   站在旁边树荫下的两个警察听到叫声回头,就看到一个歪带着棒球帽的小人儿扑到他们临时停在路边、打开车门让跑味的车的的驾驶室踏板上,手脚并用,麻溜儿地爬了上去。   “喂喂喂,小朋友。”两个警察冲了过来。   “开车开车,钥匙咧?钥匙咧?”黑泥鳅似的阎王爷美滋滋地坐在驾驶座上,用小手去扳档杆。   警察和一群哥哥姐姐同时跑到,小雲伸手:“来乖,下来,这是警察叔叔的车,咱不能开。”   柳石晃荡小腿:“开车,接爸爸。”   更年轻点的警察非常不高兴,皱着眉说:“怎么这么没规矩?什么车都敢上?快点把他抱下去吧。”   小雲探下身体去抱:“快来,再不来给你拉公安局了哦。”   柳石抓住方向盘不撒手:“公安局公安局,接伯伯。”   那个警察正想要发火,一个人走了过来,是个和他们一样穿着警服、但警衔比他们高好几个级别、脸色严肃的帅叔叔。   帅叔叔威严地看着柳石:“柳石,我数到三,如果到时候你还不下来,后果自负,一,二……”   “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柳石抱着方向盘,快乐地接着一直往下数。   帅叔叔:“……”   两个警察看天:原来柳局长也有这么出糗的时候啊。   “哈哈哈哈……”一群小的大笑。   小雷驮着柳燕菀,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老爹:“爸,你这一招对付俺还将就,对付柳石……哈哈哈哈哈哈……”   “三哥你过去,叫我来。”柳侠左胳膊抱着个小包袱挤进来。   “哇,老爹来了。”柳石放开方向盘,撅着屁股就往副驾位上爬。   柳侠一只手揪着背带裤的裤腰把他给提溜起来:“你一天不打皮就痒是不是?”   “啊——爸爸救命,奶奶救命、爷爷救命、大伯娘娘救命……”小东西脸朝下,四条腿乱蹬,对着后面的车大叫。   小雷伸手揪他的耳朵:“孬货,你叫救命哩时候能不能别笑?”   “嘿嘿嘿嘿……”阎王爷大笑,伸胳膊神腿做游泳状,“看,哥哥,我会,蛙泳啦。”   孙嫦娥指着柳侠喊:“你给孩儿给我放下来,别叫孩儿大头朝下。”   “妈,别说大头朝下,就是给他翻几个筋斗云他也不怕呀。”陈震北过来,伸手把柳石给接了过去,“孬货,你一天不上房揭瓦会怎么着?”   柳凌笑着说:“那肯定是吃肉都不香呗。”   柳石得救,舒舒服服地坐在花叔的胳膊上,得意地冲柳侠笑,却一眼看见了同样左臂抱着一个小包袱的柳岸,马上委屈脸叫起来:“爸爸爸爸,俺爹打我。”   柳岸把伞车放地上,把小包袱放进去:“来,叫爸爸看看,打哪儿了?”   陈震北把他递过去:“给,好好检查检查,看是不是还有内伤。”   小莘肩膀上驮着柳荠,过来问:“哥,我拉着燕泥吧?孩儿他老想看妹妹。”   柳荠指着车里的小包袱:“妹妹妹妹。”   思危和莱莱同时去抢伞车:“俺推孩儿,你老小,不会。”   柳荠鼓着小脸怄包儿。   小莘踮着脚尖跳了几下:“叔叔驮俺孩儿蹦高高,不驮哥哥蹦。”   小家伙高兴了,在小莘肩膀上颠屁屁:“高高。”   萌萌对柳侠说:“小叔,你抱了一路了,叫我抱一会儿吧。”   柳侠说:“不中,他光哭。”   萌萌说:“这会儿人多,不一定哭,来试试。”   柳侠把小包袱从胳膊上顺下来,打算递给萌萌。   “啊哇哇哇哇……”小包袱撕心裂肺地嚎叫了起来。   柳若虹一下蹿出去老远:“姐,你明知这货闹死人,你去惹他干啥?”   萌萌无奈:“从咱家到这儿,咱小叔一直抱着他,抱孩儿时间长也可使慌啊,我不是想叫小叔歇会儿嘛。”   柳若虹说:“除非他会走路,要不咱小叔别想歇。”   柳若萌闲不住,看见几个小的就着急想抱,没抱上柳溪,燕泥又被思危和莱莱占住了,柳荠和燕菀被小雷和小莘哥驮着,正好已经进了酒店的大院,她就跟柳凌商量:“五叔,您先进去点菜吧,叫我看着巧巧。”   中岳大酒店和原城别的酒店不大一样,不临主干道,而是在一条小巷子里,有个几百平米的院子,他们订的大包间在二楼,几个小的都喜欢在外面玩,长时间在房间就要折腾。   柳凌问巧巧:“跟姐姐玩好吗?五伯去给俺妮儿点菜。”   巧巧伸手。   丹秋指巧巧:“下来自己走宝贝。”   巧巧抱着萌萌的脖子。   萌萌对丹秋笑笑:“孩儿还小哩,俺奶奶说懒妮儿都有福。”   柳若茵小丫头超懒,不会走路的时候特别喜欢下地走,等学会了,一出门就要抱,不抱她就抱着你的小腿,仰着小脸,用蓝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你,柳家目前还没有人能抗得住她无辜的小眼神半分钟,丹秋是唯一的例外。   大人们都进包间了,一群小的在下面院子里玩。   柳侠和柳岸一人抱着一个也留在了下面。   柳溪和柳燕泥现在三个月了,一个比一个闹人,两个人完美继承了哥哥柳石的特质,不爱进屋,进屋就哭得要断气,出了屋就世界真美好我是乖宝宝,因为这个原因,一个月前,他们是用陈震北的私人飞机把两个小人儿给接回来的。   柳燕泥虽然闹人,白天好歹还让别人抱,能让两个爸爸多少喘口气;柳溪跟当初开始认人的柳石一样,就认准了一个人,换个人就嚎,只不过柳石当初是只认柳岸,柳溪现在是只认柳侠。   柳侠和柳岸并肩坐在香樟树下的长椅上,柳侠左臂上是柳溪,柳岸左臂是柳燕泥,背上是柳石。   柳侠看着在小莘肩上拽着竹叶哈哈笑的柳荠说:“你说,小葳咋就这么有福咧,养个柳荠恁听话,一点都不闹人。”   柳岸说:“柳荠小时候也没少叫人操心,与其操孩儿身体上的心,我宁愿叫他们闹人点。”   燕来宜怀孕的时候一切正常,连妊娠反应都不严重,恶心了大半个月就过去了,都没耽误她上过一天班,可怀孕三十二的时候,突然就出现了临产反应,打保胎针也没有用,小家伙很快就被降生了。   因为早产,在医院的恒温箱里呆了一个星期。   小家伙出生时的体重只有五斤多,在现在动辄七八斤的孩子里,看着格外瓤,全家人都揪心不已,柳长青因此给他取名柳荠。   荠菜是农村最常见的一种野菜,可食用,可入药,田地,沟沿,路边,房前屋后,随便是个地方,只要有点土就能长,生命力异常顽强,只要种子扎下了根,旱灾涝灾都不怕,来年就是一大棵蓬勃旺盛的食药两用野菜,三五年后,遍地开花,从此生生不息。   家里人希望小家伙就像荠菜一样,就算先天弱了一丢丢,强大的生命力也能在后天把一切都找补回来。   事实也确实如此,小家伙现在就已经非常健康活力了,体格一点不比同龄的孩子差。   柳燕菀小丫头跟柳荠哥哥只相差半个月,出生时比哥哥重二斤多,健康又活泼,跟爸爸小蕤一样脾气好,这是家里近几年出生的小家伙里最乖巧的一个了,前面有个飞天遁地让全家都麻爪的柳石,柳荠和柳燕菀简直不能更招人疼。   柳侠看看白白嫩嫩干干净净的小燕菀,再看看自己的黑泥鳅儿子,叹了口气:“唉,养个这,老了也不知能不能指望住。”   柳岸说:“有我,你指望他们干啥小叔?”   柳川跟两位流动巡逻的警察交谈了几句,回来晚了点,一进大门就看见柳侠和柳岸一人抱着一个,背上还背着一个坐在树下,一家几口的感觉简直不能更显眼,他走过来,拎起柳石自己抱着:“您俩注意点哦,回家再腻歪。”   柳侠说:“俺就是随便坐着说几句话,哪儿腻歪啦?”   柳川拍柳侠的脑袋:“你现在咋成了个这了咧?脸皮快赶上开城哩城墙了。”   柳岸笑着说:“俺今儿结婚纪念日啊三叔,腻歪不是应该的嘛。”   柳石大声说:“我也想结婚,纪念日。”   柳川抱着人就走,同时对着一群小的说:“都给我进屋去,十二点了,马上开始吃饭了。”   他话音未落,一个身穿蓝底白花中式工作服的服务员出来,微笑着说:“209的客人请进包间吧,菜马上就上齐了。”   小的们听见菜上齐了,哗啦啦地往里边跑去。   柳侠和柳岸站起来,正准备走,柳葳和燕来宜从大门外进来了,两人一人抱着一大束鲜花:“小叔,猫儿,等一下。”   柳侠和柳岸站着,等两个人过来。   柳葳把花塞进柳岸怀里,自己抱过柳燕泥:“来乖,大哥抱。”   柳燕泥白天很乖,谁都给抱,不声不响地眼珠跟着鲜花走,对换人完全不在意。   柳岸把花放柳侠怀里:“小叔,你拿花,我抱他一会儿。”   柳侠来不及说话,柳溪就已经被柳岸抱了过去,“啊哇哇……”的嚎哭声惊天动地地响起来。   柳岸对着小家伙的脸吹了声口哨:“嚎,使劲嚎,医生说适当嚎能锻炼肺功能,您爹叫你使哩胳膊都抬不起来了,你不能一天到晚赖着他。”   燕来宜笑起来:“猫儿,柳石以前一天到晚挂到你身上,俺谁抱他你都不叫,还说抱孩儿可美,一点都不使慌,这咋一到咱小叔,就使哩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柳岸从容不迫地说:“柳石小时候多乖呀,这货气死人。”   柳葳对柳燕泥说:“妞儿,咱啥都没听见哦,小妮儿家说话得实诚,水分老大叫别人笑话。”   柳侠哈哈大笑着跑进了电梯。   到了大包间,菜果然已经上齐,酒都已经倒好了,小蕤和洁洁的摄影机也已经开始录像。   燕来宜过去把花送给柳凌和陈震北:“五叔花叔,新婚快乐哦。”   才结婚三年,绝对是新婚啊。   柳侠看着自动旋转餐桌中央直径超过一米的鲜花插花:“我次……咳咳,我说,服务员,这花这么漂亮,看着像真花啊?”   服务员说:“这就是真花啊。”   柳钰说:“不会吧?一把玫瑰就得一二百块,这这么多玫瑰,还有恁多百合扶郎向日葵,这得多少钱啊。”   服务员轻轻拉过婴儿专用椅:“我们老板说,你们年年都在我们酒店办结婚纪念酒席,是对我们酒店的肯定与支持,这只是我们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   三年前的三月三,是柳魁和秀梅去荣泽老城桥头为柳侠和柳岸、柳凌和陈震北看的好日子,柳长青和孙嫦娥商量了一下,喜宴如果在家里办,孩子们要忙好几天不说,也没有一个能容纳三十多个人同时进餐的房间和大桌子,分两个房间的话,   又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完美。   在院子里吧,不年不节的,弄那么正式的酒席,还要让正在上学和工作的孩子都回去,别人看见没法解释,尤其是他们还有个牛三妮儿那样的邻居,连个祝福的话都不敢明着说。   于是,两个人决定在外面办这个喜宴。   荣泽小地方,也没有特别大的房间,而且荣泽熟人太多,万一被别人碰见,和家里的结果是一样的。   柳长青就让柳川在原城找个好酒店。   柳川单位的办公室主任给他推荐了中岳大酒店。   当时,那个主任说,中岳大酒店才开业没多久,在原城没什么名气,但这个酒店是走低调奢华风的,装修经典精致,服务人员训练有素,不管是中餐厅还是西餐厅,从菜的味道到外观,都非常好,他们还有好几个能容纳三十人以上餐位的大包间。   柳川亲自来看,一眼就很满意,这几年,柳家如果在外面进行聚会,大部分都会来这里,尤其是四个孩子的结婚纪念日,都是用当初办喜宴的这个包间。   因为是午餐,吃完饭当天肯定赶不回柳家岭了,四季花园的两套房子也不够这么多人住,柳川每年的今天都会在订包间的同时,也订几间客房,让家里人在这里住一晚上,第二天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从从容容地回家。   他们举办的家庭内部喜宴,没有什么特殊的仪式,就是一大家人在一起吃顿饭,让家里人心里都明白,柳凌和陈震北、柳侠和柳岸,是老人和全家人都承认的。   结婚那天如此,今天也如此。   柳长青说:“那,闺女,跟你们老板说,俺谢谢他哦。”   服务员微笑着说:“好的,我一定会转告的。”   云芝在帮小蕤看镜头,她说:“小凌,你们那束花稍微往震北那边放一点。”   陈震北把花往自己跟前稍微挪了一点:“这样可以吗?”   云芝仔细看了看:“可以了。”   小萱说:“爸爸,一会儿咱们照小全家福,抱着这束花吧?”   陈震北说:“那得你跟思危抱,我跟爸爸都这么大年纪了,抱花不合适。”   思危举手:“我抱我抱。”   柳魁站起来,拍了一下手:“中孩儿,一会儿这些花您都抱着也中,现在,咱先不管花,咱先碰一杯,祝您爸爸跟叔叔他们幸福。”   ————   夜深了,中岳大酒店客房楼顶层,一间从装修到陈设都非常简单的套房。   房间没有开灯,但从没有拉严实的窗帘中透过的灯光让房间里不至于漆黑一团。   一个高大瘦削的人影站在窗前,香烟的一点点光亮在他脸上明明暗暗,他对着手机说:“……我是真的有事,酒店这个行业跟其他行业一样,有竞争有压力,不进则退,我必须经常出来看看其他著名酒店,及时把更好的服务项目引进咱们酒店,要不,时间长了,咱们会被同行挤垮的。”   对面的人说:“咱们酒店现在生意那么好,怎么会被挤垮?”   人影说:“现在的生意好,就是我经常外出学习别人的经验,及时改进自己的结果啊。”   对面说:“那,你能不能早点回来?你老不在家,我总是一个人回娘家,我爸爸妈妈都怀疑你是不是有外遇了。”   人影苦笑了一声:“你说什么呢?我天天忙都忙不过来,哪儿有心情想别的人。”   对面说:“那你早点回来呗,回来了,跟我一起回我们家住几天,让我爸妈也放心。”   人影说:“好,最多一……半个月,我肯定回去,回去了就陪你回娘家。”   对面说:“那我等你哦,我这两星期多替别人值班,等你回来,我就能不上班,专门在家陪你了。”   “嗯。”   人影挂了电话,依然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万家灯火,慢慢地抽着烟。   一连抽了三四根,他连续不断地咳嗽了起来,这才扔了烟蒂,退后几步,靠在床头,闭上眼睛。   他坐下没几分钟,手机又响了,他看了看,上面显示的来电人是“母亲”,他没有接,但也没有挂断,任凭手机就那么一直响着。   此刻,他曾经喜欢过的那个男孩子就在他下面的七楼,和爱人共渡结婚纪念日。   他们不是偷偷摸摸来开房,庆祝一个偷偷摸摸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结婚纪念日,他们是和家人一起,庆祝得到家人祝福的婚姻。   他的三哥为他们预定房间,他的大哥为他们主持结婚和结婚纪念仪式,他的兄弟姐妹晚辈子侄特地从各个城市请假回来为他们送上祝福。   而这一切,是他父母允许的。   他的父母允许……   邵岩滑下来,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喃喃自语:“他父母允许……他和他养大的那个孩子在一起……我父母……” 第580章 故人今夕(下)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提醒小天使们: 正文已经完结了,大团圆,多好,留下想象的空间,大家自行脑补角色们的幸福生活。   *   番外是作者放飞自我的产物,不对正文负责,不喜欢的一定不要买,咱不跟自己过不去,切切。   如果忍不住看了,请不要人参我喜欢的剧中人,要不我后面的番就写成硬盘自己看了。   邵家有三个孩子,老大邵伟,老二邵婷,老三邵岩。   老大比老二大一岁,老二比老三大九岁。   邵父在市政府工作,他踏实努力,在同龄人中,他早早就能独当一面,每一任领导都对他的能力赞赏有加,但在老三邵岩出生前,他的职务却总比同期入职的其他人低一些;退休之前多少有点人脉的父母也曾为他多方打点,却效果甚微,邵父仕途之路一直没什么起色。   邵母意外怀孕三个月时,邵父停滞了多年的职务忽然动了,此后,他的升迁之路顺风顺水,很快就走上了比大多数同龄人更高的位置,等邵岩上小学时,遇到刮风下雨天,就已经是车接车送了,那个时候,很多家庭买辆自行车都要考虑再三。   邵父四十五岁时,职务已经超越了邵家以前成就最高的前辈。   全家人都觉得,邵岩是个旺家的孩子,所以,他不但在自己的小家庭受宠,在整个家族,他也是最受疼爱的那一个。   邵伟和邵婷对比自己小得多的弟弟更是疼爱有加,父母工作忙,他们和爷爷奶奶一起照顾邵岩,那时候的房子普遍都不大,住一家三代会非常拮据,何况邵岩的父亲还要有一个单独的书房。   不过,邵父职务步步高升之后,这就不再是个问题了,邵岩家的小家庭和爷爷奶奶住在市委大院两套对门的房子里,加起来五室两厅,非常宽敞。   邵岩三岁之后,晚上就和哥哥住在爷爷奶奶那边,邵婷和父母住在对面自己家,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邵岩十一岁,邵伟出国留学。   那个年代,出国留学是件非常非常荣耀的事,但同时也非常烧钱,来回机票都是个巨大的负担,所以邵伟第一次回国,是四年半以后。   邵伟对家人和弟弟邵岩的感情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淡漠,他回国的几个月里,对邵岩极其关心,邵岩英语那么好,就是因为邵伟在回国的几个月里,每天拿出两三个小时用英语和邵岩对话。   邵岩有个同学,叫介文彬,是市政府办公室一个普通科员的孩子,比邵岩小半岁,两个人从幼儿园到高一都一个学校一个班,当然,之所以能这样,是邵父干预的结果。   邵岩从小大胆霸道,和别的孩子一起玩时,十次有九次要起冲突,而介文彬内向安静,正玩得开心的玩具被邵岩抢了,他也不介意,最多茫然地看邵岩几秒钟,就会自己乖乖地另外再找一个继续玩,邵岩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邵家爷爷奶奶和父母才不用一直操着心。   家长关系好,后辈孩子有很大可能成为朋友;反过来,孩子的关系好,也能促进家长之间的友谊。   介文彬的父母因为儿子和邵岩的关系,和邵部长家的关系也越来越好,介文彬的爸爸因此仕途也顺遂起来。   同在一个大院住,邵家住房富裕,放学后,介文彬经常和邵岩一起过来写作业,到了初中,作业特别多,有时候写的晚了,邵家爷爷奶奶就让介文彬住下,反正邵岩一个人一张大床,介文彬那孩子又特别干净懂事,多个他几乎没什么感觉。   形影不离十年,邵岩和介文彬理所当然成了最好的朋友。   中学生之间,尤其是中学男生之间,争强好胜寻衅滋事是常态,邵岩和介文彬上初中时,正好赶上港城枪战和黑帮电影电视大行其道热翻东南亚,中二病的孩子们一个个都幻想着自己是叼着古巴雪茄、身后跟着一群小弟的黑帮大哥,半路截女同学调戏、欺负学习差或家境差或胆小怕事的同学,是中二病们扮演黑老大的日常保留节目。   介文彬因为长相特别清秀又性格内向,被学校几个重度中二病划入胆小怕事系列,他和邵岩只要一会儿不在一起,就有人找上门欺负或者说戏弄他,邵岩因此和学校几个自封的“大哥”全都打过架,他被送到荣泽高中的理由也是这个。   邵岩是在母亲突然出现在荣泽高中对面的出租屋,强硬地命令他必须马上回原城时才知道,他被送到荣泽的真正原因是介文彬。   邵岩初三时,哥哥邵伟回来了一趟,他完成了本科学业,心里非常轻松,回家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再继续出国读硕士、博士。   邵伟在澳洲的前三年,一直和其他亚裔留学生合租房子,后来不再与人合租,是因为他暑假在外面打工时,有一天突然身体不适,到医院开了药之后回到出租屋,结果看到H籍室友正在和一个人做爱,而那人也是个男人。   其他两个室友都趁着假期回国了,邵伟平时回家的时间应该在五个小时以后,那两个人没想到他会中途回来,卧室门都没有关严,主动方的那个白人男子又特别肆无忌惮,瘦小的H籍室友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痛苦,也在无所顾忌地各种乱叫,邵伟当时受到的冲击可想而知。   这事邵伟从来没有和家里人提过,他怕家里人担心,回国后,看到邵岩和介文彬每天形影不离,他心里觉得不大对,但他怀疑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阴影,想多了,就没有马上出声,而是认真地观察了一个多月,确定邵岩和介文彬的亲密程度确实超出了正常的朋友和好兄弟界限,才单独和父母进行了一次谈话。   邵岩和介文彬并没有马上被隔离开,因为邵父邵母不大相信这种事,而且他们一时也想不出怎么把两个孩子分开,就决定自己观察一段时间,他们觉得是大儿子多虑了。   三个月后,介文彬的父亲被调到距离原城三百多公里的一个县级市工作,带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同事都很羡慕介文彬的父亲,他不仅行政级别上升了一格,新职务也很有分量。   离开原城去县区,等于把基层工作几年这个提升必须有的过场走了,几年后回来,资历有了,再加上邵部长这个后台,介文彬的父亲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按说,介文彬已经远远离开了原城,邵家父母该放心了,但他们并没有,他们心里埋下了忧虑的种子,只要和邵岩同行的男生长相稍微俊秀些,他们就怀疑那个男孩子和邵岩有事。   介文彬已经退出了邵岩的人生大半年,邵父邵母还是惴惴不安,每天都生活在恐惧和怀疑中。   后来,邵母因为工作关系到下面一个县城去了几天,回来后,她和邵父说,想把邵岩送到下面乡下的学校,一是把那些知道他们家底细,故意打邵岩主意的男孩子给隔开,另一个,也可以把邵岩被介文彬带的有点歪的性向正回来。   那时候,邵父和邵母一直不认为邵岩是同性恋,他们觉得是介文彬单方面对邵岩有意思,邵岩并没有明确喜欢男孩子的心思,他对介文彬那么好,只是因为介文彬宽柔平和的性格,让霸道的邵岩感觉自在,介文彬清秀的容貌和干净的气质,也正好让生活细节上有点洁癖的邵岩很舒服。   如果把邵岩送到乡下,乡下的男孩子大多土气、粗鲁、不讲卫生,身边都是非常差劲的男生,邵岩应该很快就会反感和男孩子有比较亲密的接触。   于是,高一寒假后,邵岩被送到了荣泽高中。   小县城在邵父邵母心里就是乡下了。   邵岩翻了个身坐起来,看着对面模糊的某一处发了会儿呆,下床,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介文彬,至今还能清晰的记起他的样子,但是,他和介文彬在一起时,真的没有一点其他心思,他觉得介文彬也没有,毕竟,他们被分开的时候才十五岁,那时候的他满心满脑都还是黑帮大哥和武林高手的梦,根本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念头。   邵岩意识到自己喜欢男孩子,是在去荣泽之后半年。   高一的暑假,他想柳侠想到发疯,他中间还偷偷跑回荣泽过一次,但去望宁的车太少了,他错过了早上的,如果坐中午的车去,他晚上赶不回原城。   就是那一次,他意识到,自己和别的男生不一样,他从来没有对哪个女生有过那样的牵挂那样的思念,他喜欢的是男的。   他至今都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喜欢柳侠,喜欢柳侠什么。   就算他喜欢男人,按他一贯的审美和他一贯挑剔的个性,他也不该喜欢上当时又黑又瘦衣着破旧吃饭呼呼噜噜特别粗鲁的柳侠,但他就是喜欢上了,至今,他还能回忆起自己当初夜不能寐如万蚁啮心般想念柳侠的感觉。   母亲把他放在了荣泽,但仍然不放心,经常偷偷的去看他,或者说观察他。   邵父邵母很早就知道邵岩和柳侠的关系好,但他们一点都不担心,他们觉得邵岩无论如何不可能喜欢上柳侠。   尤其是邵父知道柳侠就是写毛笔检讨书的人、邵岩因为这个还跟柳侠打了一架之后,就把他们当成了男孩子之间的不打不相识,把柳侠看成了那几个经常跟在邵岩身后的小弟中的一员,邵岩在原城的时候身边也经常跟着一群小弟,邵岩和他们之间纯粹就是狗肉朋友的关系。   而介文彬不是小弟,他对邵岩一直都是不一样的存在,用邵岩的话说,就是最好的朋友,或者说弟弟。   邵母对柳侠更不介意,她见过一次柳侠,那次,他站在荣高对面的小卖铺里,透过窗户看邵岩请小弟们的客,就是在学校大门口的小摊上买点吃的。   邵岩请的是烤红薯,一身褪色的旧衣服、又黑又瘦的柳侠不但吃相不雅,狼吞虎咽吧咂嘴,还连红薯皮都不知道揭,就揭了头上烤糊的一点点,还十分没出息地仔细把里面带下来的一点瓤啃了又啃,邵母当时看了都替自己儿子感到丢脸。   这样的柳侠,邵母觉得邵岩能容忍他成为自己的小弟已经是奇迹,喜欢是绝对不可能的。   不管是长相还是教养,在邵父和邵母心里,柳侠和介文彬相比,都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那时候邵岩父母的心里并不相信邵岩是同性恋。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内心对小儿子的紧张不安。   邵母以邵岩在原城时经常打架、担心他在荣泽再惹是生非为由,让邵父的司机经常去荣泽暗暗观察他,回去后把看到的情况如实汇报。   邵岩被突然带回原城前,母亲在滨城出差,她临走前再三交待邵父的司机,没事的时候多去荣泽两趟看看邵岩。   工作日,司机得随时听邵父召唤,寻常不能随便离开,那个星期六的下午,邵父和几个同级别的领导一起出去吃饭,坐其他领导的车,司机没事了,就去了荣泽,看着邵岩和柳侠从公安局吃完了饭,溜达着回了出租屋。   司机和邵母之前去荣泽偷看过邵岩不止十次八次,阴差阳错,一直没发现柳侠会去小屋睡觉。   那天,司机鬼使神差,看到柳侠跟着他去出租屋后,悄悄过去看了一眼,发现柳侠睡在他床上,他坐在椅子上复习看书。   司机很欣慰,回到原城,马上给邵母打过去了个电话,把自己看到邵岩的全部经过都说了一遍。   说到最后部分,司机还特别高兴,说邵岩非常用功,那个农村孩子躺在他床上睡大觉,而他为了抵御瞌睡,专门坐在椅子上看书。   司机觉得自己带给厅长夫人的特别好消息,听在邵母耳朵里,却是晴天霹雳。   邵岩从小就特别干净讲究,他和邵伟在爷爷奶奶家的床,都不许别人坐,除了家人之外,介文彬几乎是唯一坐过和睡过邵岩床的人。   说几乎,是因为有一年端午节,姑姑叔叔们去看望邵家爷爷奶奶时,两个小孩不知怎么跑到了邵伟和邵岩的屋,还爬上了他们的床,在床上吃瓜子,惹的邵岩大闹了一场,叔叔姑姑们走后,床上的东西全部被拆掉清洗。   邵岩可以很大方地和其他孩子分享玩具和实物,唯独对自己的房间、床铺和衣服特别护食,一碰就炸。   娇生惯养的邵岩在家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但哥哥邵伟出国后,他的房间永远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床更是被他收拾得一个褶子都没有。   这样的邵岩,怎么可能让一个衣着破旧的乡下同学睡他的床?   邵母中断了旅游,大难临头一般从滨城赶回原城,然后,从火车站直接就去了荣泽。   邵母见到邵岩后,没有吵闹,但她的表情是邵岩从未见过的冷酷、恐惧、愤怒和警告,她用邵岩的大皮箱支走了司机,然后对邵岩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如果你不想让那个姓柳的同学和介文彬一样,那就别说话,老老实实跟我走。”   心里已经明白了自己性向的邵岩瞬间就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但他只辩解了一句,隔着窗户看到把皮箱放进车子后备箱后折回来的司机,他马上就闭嘴了。   邵岩当时只有十七岁,但人对危险的意识有相当大一部分来自于本能,邵岩之前从来没有见过或听说过同性恋,可他就是知道,他的这种感情见不得人,如果传扬出去,会给自己和柳侠带来巨大的灾难。   他母亲为了保住他这个秘密,会克制自己的情绪,不会把柳侠拉扯出来,司机却未必,越是讳莫如深的事情,越是能激起人探究和传播的欲望,那会带来比探究和传播正常的小道消息更大的成就感。   邵岩在极度的慌乱和恐惧中只沉默了几秒钟,就答应跟着母亲走,只是要求回学校把自己的书本拿回来,让母亲帮他收拾出租屋的东西。   邵母不想在司机面前表现得太失常,答应了,邵岩和司机一起去教室拿东西,趁着司机收拾的工夫,他匆匆忙忙给柳侠写下了那封信。   邵岩一回到家,就被限制了自由,父母从来没有那么强硬地对待过他,哪怕他以死相逼,父母也没有让他走出家门一步,他母亲从接回他就没有再上过班,一天二十四小时守着他。   他参加了高考。   他有机会离家出走,但,他没有。   邵母只是守着他看着他,没有骂过,也没有动过他一根手指,还每天精心地给他做饭,生怕他饿出毛病,而邵母自己却吃不下饭,严重失眠,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人好像一下老了几十岁,原本干练自信的职业女性,一下子就成了六神无主的老人。   三个月后,邵岩去了澳洲,和哥哥邵伟住在一起,开始了在异国他乡的求学生涯。   五年后,邵爷爷去世,邵岩和邵伟回国奔丧,父母对已经二十多岁的他相对宽松了许多,允许他和原来住在一个大院、从小就认识的朋友们一起外出吃饭聚会。   邵岩就是在和几个发小一起去吃饭时,碰到了一个初中时的小弟,从他那里意外地听到了柳侠的消息。   那个小弟是在跟他抱怨买不起房子的时候,带出了自己女友的姨夫。   女友的姨夫在地质勘探局驻荣泽的水文勘察分队当书记,平常有练习书法的爱好,每次一见后辈就会跟他们讲解练习书法的诸多好处,当然了,后辈们都不大爱听。   在最近的在一次家庭聚会上,小弟的女友抱怨小弟家住房拮据,而他父母又不肯出钱给小弟买单独的婚房,实在不是东西。   那个姨夫就批评小弟的女友不思进取,自己自私想啃老,却把责任推到长辈身上。   这位姨夫用自己单位的一个年轻人举例,说他凭着一手好字和名牌大学的金字招牌,就获得了单位所有领导的认可,让他们领导班子自愿履行和他签订入职意向时随口许下的一套房子的承诺,来证明年轻人如果自身足够优秀,足够努力,根本不需要靠父母买房子。   女友的姨夫把那个大学生的字夸得天上少找地上无,还说现在很多单位去名校拉人的时候,都会许诺给分配房子,可等人真进去了,领导有的是方法不履行关于房子的承诺。   而他们单位那个年轻人,就因为写得一手好字,不但进了最好的科室,跟了业务能力最强的前辈,破例得到了工会年终福利,还让他们领导自觉自愿遵守了局领导——而不是他们大队的领导——当初许下的承诺,因为领导们都觉得,能练成那样一手好字的年轻人,肯定是特有毅力特守信誉的人,领导们不好意思在这样的职工面前食言而肥。   小弟说,那位姨夫说的年轻人姓柳,比他们还年轻,得到分房资格的时候才二十岁,还带着一个小小年纪,同样写得一手好字的侄子,真是牛逼得让人嫉妒。   邵岩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三天,趁着发小喝大的机会,开着他的车去了荣泽,但没有见到柳侠。   那次他回国时间近两个月,去了荣泽十次,见到柳侠两次,柳岸八次,他看着柳侠神采飞扬地和猫儿骑着自行车在人群中穿梭游弋;看着那个已经长大的、叫猫儿的孩子,因为柳侠差点被撞,跟个泼皮小流氓似的对着嚣张的长途车司机破口大骂;看着他们两个在花园里花式学骑自行车。   邵岩知道,自己和柳侠的缘分已经尽了。   他挣不脱家人的束缚,不敢,也不能把柳侠拉扯到一条通往地狱的路上。   他两个月之后又离开了原城,其后九年,在英国读书和工作,一直到五年前母亲被诊断出乳腺癌,他再次回国。   看着憔悴得不成样子的母亲,他放弃了自己的坚持,答应找个女人结婚。   但他真正结婚,是去年的事。   他答应母亲结婚,但也提出了条件,他不想找比自己小太多的。   当时他已经三十一周岁了,他提出女方年龄要在二十八周岁以上,不介意对方的婚史,带着孩子也可以。   他这么做,是因为他看过很多同性恋的资料,知道现实中不但有男同性恋者,女的也有,只是人数相对男性少一些。   他觉得,女同性恋者应该也不愿意按照目前的法律规定和异性结婚,她们中的绝大多数应该和他一样,也在想方设法逃避结婚,那么,大龄未婚女子中存在同性恋的概率应该比较大。   在中国这种大环境下,二十八周岁不结婚的,除了可能有部分同性恋,还可能有一些真正不愿意走进婚姻的独身主义者,而独身主义者也会受到来自社会和家庭的巨大压力。   邵岩希望能从相亲对象里发现一个女同性恋者或女独身主义者,两人形婚。   但是,他失望了。   他见过的大约十五个符合二十八周岁以上这个条件的相亲对象,全部都是异性恋,她们不结婚只是比较坚持自己心目中结婚对象的条件,或者因为某种特殊原因,造成了大龄未婚的情况,比如,谈了好几年的男朋友在谈婚论嫁的时候忽然劈腿了。   邵岩找不能够和他合作形婚的人,只能找出各种借口推说相亲对象不理想,后来干脆找借口逃避相亲。   可他躲得开相亲对象,躲不开自己年迈的父母。   父母忧虑和恳求的眼神,像两把软刀子,时时刻刻都在凌迟着他身为人子的良心。   他每天都在自己生理本能的煎熬和对父母的愧疚中挣扎,度日如年。   为了他回来后有个体面的事情做,父母把自己所有的积蓄贴上,让他盘下了因为经营不善而倒闭的中岳旅馆,他把中岳旅馆改造成中岳大酒店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这期间,所有的事他都要亲力亲为,以此为借口逃避回家和源源不断的相亲。   郑文秋是邵岩他小姑女儿的朋友,比邵岩小三岁,就在邵岩家旁边的区政府上班。   除了父母和哥哥姐姐,没有其他人知道邵岩的性向,连几年前已经去世的邵家爷爷奶奶也不知道。   所以邵岩回国后,家族的亲厚长辈都在忙着替他张罗,他提出的二十八周岁、婚史和带孩子都不限的条件很是让家族的长辈生了一阵子气,认为他那么好的条件,不该对另一半的要求那么低。   但邵岩坚持,邵父和邵母也特地拜托他们就按邵岩的要求去找合适的人选,长辈们也只能认了。   三年半前,酒店装修完毕,举行开业典礼,为了扩大影响,邵岩邀请亲朋故旧和父母亲戚介绍的人脉来品菜,小姑的女儿拉着好朋友郑文秋一起来了。   二十九岁、面容秀丽、只是身高比较矮的郑文秋对邵岩一见钟情,一直为邵岩的婚事操心的小姑一眼就看出了郑文秋根本控制不住的情绪,毫不犹豫地把邵岩拉到郑文秋面前,当场就介绍他们两个认识。   小姑之所以以前没有给邵岩介绍郑文秋,就是因为郑文秋的身高是1.52米,而邵岩身高1.82米,小姑以前给邵岩介绍的几个女孩子身高都在1.6米以上。   但一年多了邵岩一个也没看上,眼看着他的年纪就往三十五上奔了,小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非常积极地撮合两个人。   观察到郑文秋对他的反应,又礼节性地交谈了几句,邵岩确定,郑文秋是个异性恋,所以小姑和表妹一走开,邵岩就明确跟郑文秋表示,张罗着介绍对象只是家长们的意思,他本人没有结婚的打算。   郑文秋说,她可以等,等到邵岩有结婚的打算为止。   而她也确实那么做了。   邵岩被郑文秋的固执弄得没有办法,曾经委婉地暗示她,自己有某种功能障碍,无法履行做丈夫的义务,所以才一直不愿意结婚。   郑文秋总是那一句话:“你只要不跟别人结婚,我就一直等。”   郑文秋的单位就在邵岩家旁边,小姑牵线,邵母和郑文秋认识了之后,邵岩就经常在自己家里见到郑文秋。   邵岩不得已,直接告诉郑文秋,自己喜欢的不是她这个类型。   郑文秋很难受,可她说:“喜不喜欢我是你的事,喜不喜欢你是我的事,我不强求你把我当成女朋友,你可以把我当成你妈妈的忘年交,所以你不用有负担。”   邵岩无法理解郑文秋对他的坚持,他为此一度烦躁到要崩溃。   他的父母家人保守了那么多年的秘密,他自己也知道这个秘密如果传扬开来会让自己陷入怎样的境地,所以,他不可能为了能摆脱郑文秋,就对她坦白自己是同性恋的事。   他不愿意,也没有这个义务。   可是,不说,郑文秋就一直和他的父母保持着情同母女的关系。   父母因为郑文秋,看到了希望,他每次回到家,迎接他的就是父母满怀期待的哀求眼神。   邵父邵母也看过很多关于同性恋的书籍,但他们不赞成医学专家的观点,他们说:“按照他们说的,咱们身边应该就有很多同性恋,可你看到过一个吗?没有是吧,为什么?因为他们都和正常人一样结婚生子了。   他们能,咱们为什么不能?   邵岩,你只要结了婚,有了孩子,就不会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就跟正常人一样了。”   邵岩无法忍受回家后压抑的气氛,曾经在酒店住过近一个月不回家,被哥哥姐姐拉回去之后,看到父母,尤其是母亲枯瘦得近乎骷髅的脸,他又自责得要死。   去年夏天,父亲早上出去散步的时候跌倒,七天后去世,中间一直没有清醒过,只在回光返照时忽然睁开眼,抓着他的手,泪水浑浊,呜呜噜噜对他说了几个字:“岩岩,结婚吧孩儿。”   父亲去世百天,郑文秋去家里上香,邵岩对她说:“咱们去外边喝杯茶吧。”   一个月后,他和郑文秋结婚。   结婚那天晚上,他被发小们灌得太多了,从酒店的楼梯上摔下去,左腿骨折,春节时才扔掉拐杖出院。   回到家,母亲对他说:“要个孩儿吧,有个孩儿,以后就不会再有人说你闲话了。”   但邵岩做不到,他不是没有努力过,可他对女人完全没有反应。   这两个多月,他经常想,如果他当时不是从楼梯上摔下,而是从三楼的挑空围栏那里直接摔下,是不是,他已经忘却了今生,快乐地生活在另一个国度了?   ……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邵岩在它即将结束的时候拿了起来,打开:“喂。”   对面是姐姐邵婷的声音:“岩岩,是我,我下午把妈接过来了,你要是有时间,过来一趟吧。”   邵岩说:“知道了姐,我一会儿就过去。”   母亲已经油尽灯枯,邵岩一边躲避,害怕见到她,一边又对她内疚而不舍。   除了逼着他和女人结婚,父母对他真的没有任何不好,邵岩知道,当父母都离开,这世上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不求任何回报、全心全意只想让他平安幸福的人了。   他看了看窗外,把手里还剩半截的烟掐灭,站起来,穿上外套走了出去。   电梯径直下到了一楼,走到院子里,他也没有回头去看一眼七楼那个房间的窗户是否还亮着灯。   那个勇敢的男孩子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他现在只要远远看着行走在鲜花丛中的他就好,否则,身陷淤泥的他一个招呼,可能就会打扰到他的幸福。   那篮漂亮的鲜花,只是他送给他们这个不幸的人群中为数不多的幸运者的祝福。   如果有来生,他希望自己也能收到一个装满了真挚祝福的花篮。 第581章 原来爱情是这样(周晓云篇)   柔和的音乐由轻渐重,穿过满院子古木茂密的枝叶,传到幼儿园的大门外,原本疏疏落落站在远处各自等待的家长们,慢慢往大门口聚拢。   豆豆(二)班年轻漂亮的老师拍拍手,笑眯眯地问坐在地板上玩耍的孩子:“宝贝们,准备好了吗?”   孩子们继续玩着,头也不抬地回答:“准备好啦。”   老师:“那,老师就开门了哦。”   “好。”   老师跑过去打开门,接过排在第一的家长手里的卡片:“简爱宝贝,爸爸来接啦。”   “啊,爸爸爸爸。”穿着白色点点小毛衣、梳着妹妹头的小女孩放下手里的小串珠爬起来,举着小胳膊往门口跑。   “李老师,明天开始,我们简爱就不来了。”简易蹲下身,一边给女儿套羽绒服,一边跟老师说。   简爱上的尚德幼儿园,是原城首屈一指的私立幼儿园,一个月的伙食费比一般公立幼儿园一个学期的伙食费还高,不过水平和服务也真的是非常好,正常的假期里,幼儿园也会保留一个班,为家里确实没有人照看孩子的家长提供方便。   不过简爱一直上到今天,不是因为家里没有人看她,而是因为她对上幼儿园太抵触,经过几个月的折腾,她现在好不容易适应了,全家人都害怕在家度过一个长长的寒假后,她又不适应了,所以在尽量缩短她的假期时间。   可是今天,必须让她放假了。   李老师微笑着说:“好的,我会把她的各种费用转入下个学期。”   简易微笑点头:“跟李老师说再见。”   简爱挥挥小手:“李老师再见。”   “宝贝明年见。”   简易牵着简爱的小手往外走:“朵朵,李老师发信息,说你今天特别棒,都会自己睡觉觉了,不要老师哄,真的吗?”   “是。”小女孩特别骄傲地大声说,“我自己乖乖睡,不像,不像,不像李嘉良,还要老师拍。”   “喔,朵朵真能干。”简易弯腰把女儿抱起来,“那,你今天晚上在家里,能像在幼儿园一样,当个乖宝宝,自己睡吗?”   “好~。”简爱大声说,然后,眨巴着大眼睛看爸爸,“爸爸搂着我自己睡。”   “爸爸搂着就不是自己睡了,你去自己的小床上,像在幼儿园一样,一个人睡,那才叫自己睡。”   “嗯~,嗯~”简爱鼓着小脸扭啊扭,“我不想自己睡。”   “不自己睡,就不是乖宝宝了啊。”   “那,那,那我就不当乖宝宝了。”   “我们朵朵这么可爱,怎么能不当乖宝宝……”   ……   父女两个一路走一路商量,上了车子,还在老驴拉磨绕圈圈,一个花式推销,一个死不接招。   周晓云发动车子:“妈我们俩早就跟你说越大越不好分开,你不信,现在怎么样?”   简易把简爱的羽绒服给脱下来扔后座上:“没关系,我们简爱已经快想好了,一会儿回家就会决定当个乖宝宝的。”   “我不想当。”简爱的嘴巴撅成了驴桩子,她一点也不想自己睡,可是,她又想当爸爸的乖宝贝。   “昨天已经过了三岁生日了,是你自己答应爸爸妈妈三岁就去自己的小屋睡的。”周晓云看着倒车镜,慢慢地把车子往路中间转。   “那,那我现在,又,不答应了。”简爱开始拿出小孩子的杀手锏,任性。   “说话不算数,鼻子会长长的哦。”简易捏简爱的小鼻子。   “撒谎鼻子才会长长。”简爱把通童话故事记得很清楚,一点都不怕。   “说话不算数也是撒谎的一种,都是说的和做的不一样。”周晓云目视前方开着车说。   简爱转身趴在简易怀里,把小脸埋在他的颈窝,小声嘟囔:“反正,反正,我不要自己睡。”   简爱上的幼儿园距他们住的兰庭苑不到一公里,平时,简爱的爷爷奶奶早上都是走路送她的,所以几个人很快就到了自家小区。   兰庭苑全部是独栋别墅,房屋密度很低,虽然是冬天,小区里的常青树种比较多,一眼望去,并没有那么明显的北方冬季的萧条感。   简爱一进小区大门就要下车,她喜欢靠大门口一家住户的金毛。   周晓云说:“今天祭灶,要做好多好吃的,爷爷奶奶都在等你,咱们先回去好不好?”   “啊,我忘了,李老师也给我们讲了,今天祭灶。”简爱一下兴奋起来,“爸爸,什么是祭灶?”   “呃——”简易沉吟,在脑子里搜索关于祭灶的知识,可是除了灶糖和金丝缠元宝面,他就记得小时候老家厨屋一张被菜汤溅得卷翘硬巴的灶王爷像,而灶王爷具体是哪位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但在女儿面前,做爸爸的是绝对不能说不知道这种话的,于是,他说,“爷爷早上就惦记着跟你和哥哥讲祭灶的故事呢,咱们赶快回去,让爷爷告诉你。”   所以,简爱一进屋,就冲向了正翘着二郎腿看报纸的简爸爸:“爷爷,爷爷,什么是祭灶?”   “祭灶就是吃好吃的面条,吃糖瓜儿,给灶王爷磕头。”正跪着趴在沙发背上打游戏机的简约头也不抬地抢着说。   周晓云一拍额头:“忘了,忘买糖瓜了。”   前天下了一场大雪,今天风又大,街上很多地方有溜冰,早上她和简易去上班的时候说好了,他们今天接送简爱、买糖瓜,今天就不让简爸爸和简妈妈出门了。   “哦,不用买了,你大哥中午过来了,给咱们送了一包干荠菜,还有两包糖瓜。”简爸爸把简爱抱到膝盖上说。   “哦,那我和简易就不出去了。”周晓云把警服棉大衣和围巾挂在衣架上。   大哥周晓刚住在他们隔壁一个别墅小区,他和简家爸爸很谈得来,平时只要来原城,就会带点东西过来和简爸爸喷会儿国际局势和外星人、飞碟之类的。   简爸爸是中原大学历史学的教授,却对探索宇宙充满热情。   简易挂着自己的衣服说:“大哥没送也不出去了,太冷,糖瓜也不好吃。”   “那可不成。”周晓云挽着衬衣袖子往厨房走,准备进去帮忙做饭,今天祭灶,家家户户都得团圆,早上说好了午饭后就让保姆林姐回家去,“灶王爷挑理儿,不给吃糖瓜,上去告你一状,明年让你没钱挣。”   简易笑:“灶王爷跟玉皇大帝又不懂计算机和现代通讯技术,他能把我怎么着?”   “简易,不许胡说。”简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灶王爷是神仙,学东西快,再加上一天到晚在咱们家呆着,天天听你说,肯定与时俱进早学会了,你不尊重他,他上去告你一告一个准儿。”   简易跟着周晓云往厨房走:“妈您这像一个大学教授说的话吗?封建迷信……嗯,林姐您没走?”   正往锅里下饺子的中年女子笑了笑:“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家里人说路上都是雪,不让我来回跑了。”   简妈妈摆手赶周晓云:“别插手了,马上好,你去给朵朵洗个手,过来就成了。”   周晓云出来,听到简爸爸正跟简爱讲:“灶王爷叫祝融,祝融原本是……火神,天上专门管火的神,他没有下凡来教人类用火的时候,人类都不会做饭吃。”   朝代和官职什么的,孙女也听不懂,简爸爸因材施教,直接上自编的神话故事。   简爱很好奇:“不会做饭?那吃什么?吃肉吗?”   简爸爸说:“肉也只能吃生的。”   简爱想到生肉的样子,惊恐得不说话了。   周晓云跟她招手:“走,洗手去,洗完吃着饭,爷爷继续给你讲。”   简爱把手藏身后:“爸爸跟我去。”   简易一摆手:“那来吧,还有果果,你也过来。”   简约抗议:“我都上二年级了,不能再叫小名了。”   周晓云在他后脑勺上抽了一巴掌:“你上二十年级,你也是简果果。”   简约跳下沙发往卫生间跑:“女法西斯。”   饭菜端上来了,非常丰盛,不光是金丝缠元宝面里内容丰富多彩,还有八盘菜。   简爱平时既不喜欢吃面条,也不喜欢吃饺子,可看到这两样在一起,她觉得很好吃的样子,林姐一把盆端上来,她就对着简易说:“我要吃那个。”   简妈妈说:“朵朵,咱今儿得让灶王爷先吃。”   “嗯~,我要吃嘛。”简爱看着爸爸扭糖股。   简易把她抱在腿上安抚:“不行宝贝,如果让灶王爷吃你的剩饭,灶王爷一生气,明年你就没肉吃了。”   简爱对着桌子上热气腾腾的盘子看了看:“那我就吃虾。”   简易笑:“宝贝,虾也是肉啊。”   简爱不乐意:“虾为什么是肉?”   简妈妈对周晓云说:“唉,没个灶王爷的像真不方便,如果有,咱们在厨房里就祭拜过灶王爷了,孩子也不用这么干看着眼馋。”   简爸爸说:“这怪谁?我前几年给你画了那么多副你都不用。”   简妈妈嫌弃地看着他:“你画的那是灶王爷吗?那是钟馗或者阎王爷吧?”   周晓云说:“还让简易代表咱们跟灶王爷祷告一下,送送就行了。”   简易说:“为什么年年都是我代表?”   周晓云说:“你嘴甜嘛。”   简爸爸和简妈妈互相看了看。   他们为了儿子少言寡语发愁了快三十年,到了儿媳这里,儿子就成了个擅长甜言蜜语的了。   简易对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双手合十:“灶王爷,我们给您准备了饭菜,可能不算太丰盛,不过都是我们觉得最好吃的,希望您能喜欢。到了天庭,请您多为我们家美言几句,保佑我们全家明天都平平安安,保佑我和晓云工作上都顺利,这样,我们就能多挣钱,明年给您老做更多更好的食物。”   他放下手:“可以吗?”   简爸爸:“心里恭送一下灶王爷。”   简易:“我刚才说的时候已经恭送过了。”   简妈妈:“那咱们就开始吃吧。”   简爱指着装面条的盆:“我要吃它。”   简约不说话,先给自己夹了一只大虾。   吃完饭,全家人在客厅看着电视聊了会儿天,简易边聊边陪着简约下五子棋,简约八战八输,不和爸爸玩了,端着棋盘去爷爷那里找回自信。   九点,简约被勒令回自己的房间睡觉。   简爱一听“回房间去睡”几个字就搂着爸爸的脖子,横竖不抬头。   周晓云想采取强硬手段,简易笑着抱上简约先跑回了卧室。   周晓云无奈,回到卧室后不看那已经坐在床上开始脱衣服的父女俩,自己坐在书桌前写写算算。   现在单位各种福利都要和职称挂钩,而评职称时学历又是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她全日制大专毕业,原来在单位学历算是比较高的,现在感觉不够用了,她很快就又到了可以申请高一级警衔的年限,她不想因为一个学历去求人,前年就给自己报了个成人高考。   可书丢的时间太长了,她学的相当吃力,到现在还有五门没过,如果今年不能全部通过,她就得重新报名,从头再考一次,所以她最近每天都得挤时间看三个小时左右的书。   单位工作忙,挤不出那么多时间,她就只能晚上回家学了。   简易和简爱在那里讨价还价,简易要求简爱过了年的初二必须自己睡,简爱要求到她上小学,两个人最后也没能达成协议,简爱气鼓鼓地睡着了。   简易把她放在旁边的小床上,自己回到大床上,拿过一本书,靠在床头。   周晓云说:“不许再看我,再看我都看不进去书了。”   简易微笑:“好吧,不看。”   然后,他就那么微笑着,继续看。 第582章 原来爱情是这样(周晓云篇二)   简易从小到大都是学霸,但也从小到大都不爱说话。   小时候不爱说话,被说性格内向,是稳重,是好孩子的表现之一;长大后,就成了情商低。   只有简易自己知道,他七色流光的内心,有多么丰富多彩。   和那些快人快语活泼外向的少年、青年一样,简易对爱情也是满脑子的浪漫幻想,他幻想中自己的爱情邂逅,基本都是那个年代里为数不多的爱情电影里男女主人公的相遇模式,但英雄救美这个模式被他理智地排除掉了。   他的青少年时代没有恶霸恶少,法律也不允许正常人仗剑行侠,而和猥琐的中年老流氓翻滚着打架互挥板砖,不符合简易对英雄救美那么美妙的爱情起始的期待。   简易少年时最常做的关于爱情的白日梦,是杨柳依依的湖边,英俊潇洒的自己和对面走来的穿着白色连衣裙的美丽女子四目相对,怦然心动。   再大一点,到了大学,是捧着书本坐在树荫下的自己抬起头,和对面抱着一本书准备到这个大树下的美丽女子四目相对,怦然心动。   当然,也不是单调到只有这两个幻想,只是其他的和这两个大同小异,换汤不换药,湖边和小树林的区别。   在澳洲留学的第三年,他一边读书一边打工,紧张得根本没时间做白日梦,梦想却真实地出现了。   一天,他坐在校园里的草地上,背靠一棵大树,带着耳机,边听菲尔柯林斯的歌,边看书,忽然看到一双穿着秀丽高跟鞋的脚出现,他抬起头,一个穿着浅色连衣裙的亚裔女孩子,怀里抱着一本书,微笑着站在他面前。   摘下耳机,他听到女孩子用普通话说:“你是中国人吧?”   女孩子没有幻想中那么美丽,也不是公主,但是,二十三岁的简易还是谈起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恋爱。   那也是他恋爱时间最长的一次,三个月。   此后两年多,他没有再谈过恋爱。   他和马征程的缘分很有意思,马征程原籍是原城,小时候父母工作忙,他就在原城跟着爷爷奶奶,一直到初中才去京都,他爷爷家和简易家还非常近,中间只隔着一条小街,可那条街恰巧是两个学区的分界线,导致他们在原城时,没有任何交集,简易在澳洲的电话亭边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原城话打电话的时候,吓了一跳。   简易和马征程认识时,他读硕士,马征程本科三年级,和在国内时爷爷,两个人还不是一个学校,但两个学校相距很近。   他们两个人还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都喜欢往家里打电话,不过,同样面值的一张电话卡,简易可以用十次的,马征程最多用两次。   简易话少不爱运动,马征程热情开朗是个运动迷,两个同城的老乡成了最好的朋友。   而简易的第二次恋爱对象,是马征程女朋友的好朋友。   第二个女友比第一个女孩子漂亮,但两个人只处了一个月,简易就跟对方说,他觉得他们做普通朋友更合适,女孩子松了一口气说,她也是同样的感觉。   以后,简易又谈过几次,基本都是马征程两口子撮合的,但最长的也没有超过一个月的,简易和女方主动提出分手的次数,一半一半。   马征程问他,他到底对人家女孩子哪里不满意?   简易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   那些女孩子都很好,只是,他对她们没有爱情的感觉。   硕士毕业,他回家的时候,简爸简妈因为他是个闷葫芦的缘故,担心他年龄再大得被撂了单,提前委托了身边的朋友帮忙给介绍合适的女孩子。   九十年代初期,在原城,出国留学还是一件让绝大多数人羡慕不已的事情,不差的样貌、留学生的身份和相对优越的家境,叔叔阿姨们给简易介绍的女孩子一个比一个漂亮。   可所有的女孩子都止步在相亲这个环节上。   简爸简妈着毛了,问出了和马征程的问题实质上一样的问题:“你的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你说出来,我们照着那个标准给你找。”   简易想了好几天,才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感觉……不对。”   叔叔阿姨们给他介绍的女孩子,不光是容貌漂亮,人品学历也都不差,并且性格多样,开朗热情的,文静优雅的,单纯活泼的,端庄矜持的……,简易自己也承认,那些都是很优秀的女孩子,他甚至觉得单从这些可以用感官去衡量的条件看,这些女孩子配他都绰绰有余。   他和这些女孩子在一起,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其中大部分他还很欣赏,可是,就像他的第一个恋人一样,他也找不出一点毛病,可是,他就是觉得缺少一点东西,让他无法突破欣赏和喜欢,达到爱情。   简易知道自身的缺陷,他除了学业优秀外貌尚可,性格很不讨喜,而和知识与外貌相比,性格对婚姻的影响才是最大的,只凭他沉默寡言这一条,在相亲市场上就是首轮被淘汰的对象。   但明白归明白,简易还是不甘心带着遗憾和不够喜欢的人结婚。   简妈妈听完他的话,戳着他的额头说:“你别以为自己出个国留个学就成精了,寻常凡人就看不上了,我告诉你,就冲你这三脚跺不出一个屁的德行,人有姑娘肯嫁你你就烧高香去吧。”   简易说:“和留不留学没关系,我就是在老家种地,也想和自己喜欢的人过一辈子。”   简爸爸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风花雪月的小说看多了,什么感觉不对?爱情哪有那么玄?   觉得喜欢,相处起来很舒服,这就足够了。如果都按你的,喜欢还不够,还必须感觉对上,那我估计现在满世界都是光棍,男光棍和女光棍。”   简易无言。   最后,他和父母约定,如果到三十岁,他还遇不到能让自己动心的女孩子,那他就按父母说的,就和他比较有好感,相处起来感觉很舒服的女孩子谈谈试试。   知道自己的要求苛刻,以后马征程和其他朋友再给他介绍女朋友,简易都拒绝了,他不想因为自己特殊的挑剔心理,让无辜的女孩子多一次失恋的经历。   他觉得当属于他的那个人来到,他肯定一眼就能认得出来,不必让其他人来垫背。   可是,一直到他完成博士学业,那个人也没有出现。   简易想,可能,他真的是被少年时期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迷惑了,误入歧途,爱情真的像简爸爸说的那样,根本就没那么玄,他可能永远都体会不到怦然心动的感觉了。   他带着对事业的踌躇满志和对爱情若隐若现的失望回国,打算在原城陪父母几个月,年后去京都发展,他两个读完硕士就回国的朋友在京都等着他,等工作稳定下来,再有朋友给介绍对象,他就开始相亲。   他回国后将近一个月,硕士毕业后留在澳洲打工陪女朋友的马征程也回来了,他已经决定回国,考京都的公务员,马征程在京都家里陪了自己父母几天,就到原城看望爷爷和小叔一家。   马征程小叔单位的总部在原城,他小叔一家在原城西边的荣泽县分部。   马鹏程去看他小叔那天,拉着简易一起去,简易觉得自己和马鹏程小叔一家根本不认识,贸然上门不合适,想拒绝,可他回国后整天窝在家里玩电脑,简爸简妈十分嫌弃,好不容易碰到个和他投机的朋友来叫,简妈硬把他给赶出了家。   于是,简易第一次来到了耳熟能详、距离原城只有三十公里、他却从来没有到过的荣泽县。   他没想到,就是这趟他不情不愿的行程,会带给他那么大惊喜。   简易和马征程在他小叔家里,正在和他婶婶谈论他那个特别能折腾的小堂弟,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快速跑动的声音,还有人问出了什么事,有人回答,好像是一个叫柳侠的,因为什么事被人打上了门,人家正在他家砸东西。   马征程的婶婶听到声音,马上站起来,让他们稍等一会儿,说自己得去看看。   马征程喜欢热闹,他婶婶刚出门,他也忍不住了,拉着简易就走,说他长那么大,只听说过这种被人找人门打的戏码,还没亲眼见过,要去看看稀罕。   简易不能一个人留在人家叔叔家里,只好跟着马征程下去,他们一走到大院,就看到好多人站在杨树林北边,互相窃窃私语,而被他们围观的一套房子里,传来激烈的叫骂声,一个男人在大骂着要弄死什么丧门星。   马征程兴奋地要跑到近处去围观,简易拉不住他,只好跟着他往杨树林里走。   他们刚走到杨树林中间的小路上,一个全身黑色皮衣的男人一边大骂一边被一个穿着警服的女孩子往外推,女孩子声嘶力竭地对着穿皮衣的男人喊,让他闭嘴。   接下来的一幕在简易看来比较残暴血腥:骂人的皮衣男人被一个身穿黑毛衫的精悍男子一把扔下了阳台,躺在地上还在破口大骂,一个瘦高的年轻人跟疯了一般冲出来,旁边的两个男人都没能拦住他,他抡起花盆砸向了还在疯狂大骂的皮衣男人。   简易为那个年轻男孩子的暴戾震惊的同时,也在担心被几个男人夹在中间的年轻女警。   当皮衣男被花盆砸晕,全场鸦雀无声,那个女警站起来,擦干泪,平静地跟阳台上的人要求一块布,用来包扎自己哥哥的伤口时,简易的胸口忽然一阵难受。   当女警面无表情,扶着皮衣男走出那个栅栏门小院,走出几步后又忽然转身,看着那个还在暴怒中的年轻人,十分平静地说,“柳侠,明天去办离婚手续吧,早上八点,我在民政局门口等你。”简易怦然心动。   他从来没想到,他的爱情,会以这样的方式来临。 第583章 小花园里的故事(柳侠和猫儿)   迎接过一次世纪体育盛会,京都的天变蓝了,云变白了,草变绿了,花更红了,房子彻底买不起了。   星尘科技总部的室内小花园里,几个年轻人懒懒散散地坐在懒人沙发上,轻啜着咖啡,悠闲地交谈。   A女:“我用了九州的设计,做经典田园风,在单位对着代码忙成狗,回到家想享受一把乡村春日的悠闲。”   A男:“我找我一做设计的哥儿们给包圆儿了,他们公司虽然名气不大,不过他说口碑很好。”   众男女:“哟……”   B女:“傻呀你,没听说过杀熟吗?送上门给人宰啊?”   B男:“这种底薪两千,全指望拉单子提成的小公司,全部都是传销邪教培训出来的,他说的口碑你也信?”   C女:“你也真舍得,自己的房子哎,自己可以完全当家做主的房子哎,你居然把美化它的权利全部交给了别人,啧……”   C男:“我自己设计了十八种方案,还在筛查装修公司,喔,小爷也是有房一族了,我要好好发挥发挥,争取五十年内不落伍,五十年后成经典。”   A男:“……”合着就他一个傻的,拿到钥匙后就知道傻乐,让哥儿们一忽悠就上套了。   B女:“我约的宜家,星期六看房子,三天后出图,满意了就用,不满意我换卓然。”   梳马尾辫的女孩子没骨头似的趴在茶几上捶腿:“你们就不能换个话题吗?你们这是不把我郁闷死不罢休的意思吗?”   几个人齐齐挑眉,眼底的得意一闪而过,其中一个青春痘勃发的男青年说:“怪谁呢?当时我和小彤都劝你留在京都,你偏要回老家,这是你为自己的短见付出的代价。”   女孩子死鱼眼:“固执短见付出代价我接受,可不能换一样东西付吗?为什么是房子?”   四年前,她从国大计算机系毕业,他们几个专业成绩特别好的相约去星尘科技应聘,星尘科技的老大是他们的前辈学长,虽然学长只在他们学校上了一年就出国留学了,可对国大却很有感情,国大毕业的学弟学妹去应聘的时候,据说是有亲情分的。   她十分向往星尘科技,早早就精心制作好了简历,可最后时刻,她被赶到京都对着她声泪俱下的母亲哭软了心,答应和母亲回老家边上家里为她安排好的班。   结果回家不到一年,她就被单位无所事事却还能勾心斗角的生活折磨得筋疲力尽,她觉得自己如果再在那种单位呆着就废了,开始和父母商量辞职回京都,父母死活不答应,觉得在外面挣的钱就算多一点,可是没保障,还是要有个有编制有退休金的工作才是正路。   她和父母斗智斗勇几个月,最后装**自杀,才逃出生天。   回到京都,她恶补了几个月有点丢生的专业,在星尘科技招聘程序员的时候,险险地擦着地皮过线。   她一直还在暗自庆幸来着,觉得自己英明果断,只被耽误了两年的大好青春就及时止损了,然鹅……   她捶胸。   有一天,她听和她同期入职的一个妹子说,她们入职之前大概一个月,星尘从友好合作单位千秋实业集团有限公司下属的千秋房产那里,以低于市场价三分之一的价格,订购了几栋全部为小户型的住宅楼,房屋面积是在60——80平米之间,凡是在星尘工作满两年的,均有资格购买,她的几个朋友全都买了啊啊啊啊啊啊……   她只是一时心软拿错了主意,居然就错过这么大一个馅儿饼啊!!!   更可恶的是,那个楼盘居然是在将军驿区锅洼村那边,那里五年前被规划为京都的后花园,所有厂矿和排放污染的企业全部迁出,政府投入大量资金进行环境整治,那里以后将只发展医院、学校、银行等和居民生活密切相关的生活类设施,最终将建成符合自然生态美学的宜居生活区。   一个月前,她怀着悲痛欲绝的心情和朋友一起去看即将竣工交付的房子,看到那一路绿树红花,大片的绿地和开放式公园,吐血的心都有了。   特么的,她只是不小心离开了两年,到底错过了什么呀?   B男:“好了好了雅玉,机会这玩意是常失常在的,上一次没赶上,可能过几年会有更好的呢。”   雅玉快丧成僵尸了:“你可拉倒吧,跟学长成为同班同学的机会失去了还会再存在一次吗?跟着学长创业的机会,过去了还会再存在一次吗?我们头儿才比咱们大多少?可就因为和学长同班,他现在住别墅,老娘我现在和三个人合住一套小破房子。”   雅玉的直属上司是方峥,方峥和闫晓琳现在住在千秋房产在将军驿东开发的一个别墅区。   D女耸肩:“你如果非要这么想,那只能郁闷了;我们头儿也只比我大七岁而已,不但自己住别墅,给自己老爹老娘买别墅,在国外还有房产,我能因此不活吗?”   她的上司是楚昊,楚昊有星尘科技的原始股份,现在什么都不干每年的分红也比他们一群十年二十年的收入多不知道多少倍,何况楚昊还不是什么都不干。   楚昊和他爹楚远一样,话不多,心里特有谱,柳岸因为马鹏程的错误情报,以为柳侠要结婚回到京都那次,和马鹏程、方峥他们几个在一起做前景规划,楚昊从柳岸的计划中感觉到了一种危机,他没跟身边任何人说,只给老爹楚远打了个电话,说他想出国深造。   楚远对楚昊的学业一直都是高压政策,必须达到最好,楚昊的这个要求他一口就答应了,但他也提出了附加条件,楚昊必须在三十岁之前拿到注册会计师资格,否则,就得把他出国留学的费用十倍还给楚远,不管他是做牛还是做马。   楚昊超额完成了任务,他25岁拿到了Z大的工商管理硕士学位,29岁拿到了注册会计师证和中级审计师证,28岁从国外回来的时候,还直接带回一个身高和他一样、身怀六甲的漂亮媳妇儿,去年,他担任了星尘科技的财务总监。   雅玉很委屈:“我只是想有个自己的房子。”   B男眼珠一转,计上心头:“雅玉,你长这么漂亮,其实可以考虑攻克一下马总,把他拿下,你就什么都有了。”   “我呸。”雅玉一下就有骨头了,坐直了狠狠瞪着马上就要被代码磋磨成地中海的B男,“谁要跟那个风流鬼,我这么瘦的身材能撑得住那么多绿帽子吗?”   A女:“我个人感觉,马总也就是玩个口花花,至少不是老炮兵吧。”   B男:“附议。一天换仨女伴的基本都是光会口上花活,真色鬼都是不声不响地干活,甚至可能是外人眼里的模范丈夫。”   雅玉说:“那也不要,男朋友或老公以前有八百个前女友,怎么说都不好听。再说了,我喜欢的也不是他那一款的啊。”   对面几个人立马眼神灼灼:“那你喜欢哪一款?”   A女补充:“不要告诉我是柳总那一款,除非你想进疯人院。”   C女补充:“柳石可以在三个月内帮你达成这个目标。”   D女:“三个月?我不认为雅玉有那么坚强。”   雅玉要疯:“我又不是受虐狂,你们干嘛都想着我会去肖想柳总?”   几个好朋友释然:“不是柳总就好,说吧,你想的是哪一款,姐姐们以后帮你留意留意。”   雅玉双手托着下巴,眼神梦幻:“我喜欢~,高一点~,瘦一点~,脸帅一点……”   A女:“喂,醒醒,你这不还是柳总吗?”   雅玉拍桌子:“我还没说完呢,世界上又不是只有柳总一个又高又瘦又帅的男人。”   A女:“哦,那你继续。”   雅玉重新托住下巴,梦幻的眼神飘向远方:“我喜欢,高一点,瘦一点,脸帅一点,气质沧桑一点,但是呢,这种沧桑,又不是衰老沉重的沧桑,而是那种……潇洒中透出成熟,成熟中透出潇洒,很man,同时又充满活力的沧桑,嗯,还有……”   D女:“为什么雅玉的描述我感觉似曾相识?”   A女耸肩:“同感。我感觉像柳石少爷的另一个爹。”   E男:“女人真是爱做梦的生物。”   C女:“我觉得我好像也见过,哎,雅玉,你说的不会是上次咱们去海子那边泡吧,碰到柳总时,他旁边的帅……帅……帅叔叔或帅大哥吧?”   雅玉:“怎么了?”   C女急了,A,B,D是她和雅玉的学长和学姐,她和雅玉可是同寝四年,她们两个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我说雅玉,你是韩剧看傻了吧?那个年龄的帅哥再帅,那也是名花有主了的,而且咱们那天碰到那帅哥时,他可是和咱们柳总走在一起的,那肯定是柳总的朋友或者……,李帆你瞪我干嘛?咱们是老同学,我必须敲醒这个傻瓜,我们碰到的柳总旁边的帅……叔叔,虽然非常帅,但仔细看,人得有三十四五岁了,这年龄,人家肯定……,李帆你到底想干嘛?小孟我们俩可是好姐妹哦,我可不会跟好姐们的男朋友玩暧昧,你要是再……昂▂,⊙▂⊙……”   C女慢慢转身:“柳、柳、柳……”   另外几位:“柳总。”   柳岸微笑点头:“我在这里放松一下眼睛,顺便等个人,你们继续。”   “呃……呵呵,是……呵呵。”C女僵着脸转回头,怒视对面几位同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B男表情狰狞:那片竹子那么密,我们也刚刚才看见好不好?   雅玉崩溃,用手戳着自己的胸口:柳董不会把我刚才说的话告诉马总吧?   E男摊手:据说,柳董和马总、楚总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雅玉抓挠着胸口,捶沙发。   脸对着大院办公楼放下的D女忽然眼睛一亮,捅了一下侧后方对着办公楼的雅玉,用气声说:“你梦中的白马王子来了”。   雅玉猛地转过身。   柳侠从办公楼的后门出来,冻得有点呲呲溜溜,看到已经掀开棉帘子站在花房门口的柳岸,他开心地笑着跑了几步。   柳岸把柳侠拉进来,关好门,看着柳侠被吹得有点乱的碎发,用手帮他耙了耙:“我把防寒服和帽子都挂在门口了,你怎么还穿这个棉袄?帽子也没带。”   柳侠入冬以来一直都是短款羽绒服和牛仔裤,柳岸知道他不喜欢穿长裤上衣,前些天气温不算太低,也就没说过他。   可前天刚下了一场大雪,今天气温降到零下十一度,还有大风。   柳侠笑:“我忘了还有风,出了门发现了,又不想再开门回去换。”   柳岸帮他脱着羽绒服说:“越来越懒,就是反手开一下锁都不干,看这把手冻的。”   柳侠把围巾递给柳岸:“嘿嘿,没事,这里边暖和,一会儿就暖回来了。”   “哎?爹,啊,哥,你还没睡醒?爹地来了,爹我要吃冰激凌,爸爸都不让我们吃。”柳燕泥后边头发揉得跟鸭屁股一样,脸也还迷糊着,就在沙发上蹦跳了起来。   柳溪迷迷糊糊坐起来,一看见柳侠,马上露出一排大门牙:“老爹,你可来了,爸爸说话不算数,他原来说咱们明天就回家的,刚才又跟我们说要等到星期六。”   柳侠用手给燕泥耙后脑勺上乱翘的头发:“不是爸爸说话不算数,是你们黑伯伯后天到京都,他非要我等他几天,来跟我说点事。”   “可是我们想回家。”柳溪说,“燕菀打电话说,咱们那里的雪下得可大了,她跟柳荠哥、思危、莱莱还有巧巧,天天都滑雪玩。”   柳侠伸手捏了下柳溪睡得红扑扑热乎乎的小脸:“咱马上就回去了,回去咱们也能玩。”   “我不要马上,我想现在就回,我可想柳荠哥和燕菀。”一提回家,燕泥把冰激凌也给忘了。   柳侠笑:“那你不想思危哥和莱莱哥吗?”   柳海腊八就回了柳家岭,陈震北和柳凌带着思危和小萱三天前也走了,再过十天就过年了,京都只剩下他们和还没放假的小雷了。   燕泥说:“想,可是,思危哥不是刚走吗?莱莱哥早上才给我打过电话。”   柳岸把燕泥按下去坐好:“爹地刚回来,你们让他歇会儿再说。”   柳侠刚刚是签合同去了,是他几年前让陆光明帮他买的海子那边的门面房租赁合同,原来做手机生意的租户今年年底合同到期,因为他对房子不爱惜,把后面的卫生间和仓库弄得特别脏,每年的房租还都要找各种借口拖,柳侠坚决不租给他了,换了一家,还是卖手机的,但是云爸爸同事的儿子,人比较爽快,给钱痛快,还保证以后肯定会爱惜房子。   柳岸今天要开个技术部的高层会议,就没陪着柳侠一起去。   柳侠本来打算签完合同去云健那里看看的,他的门市房离云健的补习班总部很近,可他刚签完合同,就收到柳岸的信息,让他去公司一趟,柳岸说他和柳溪、燕泥一起在室内小花园等他。   星尘科技还在皇姑街的时候,柳侠隔三差五还去一趟,等挪进柳岸在仁义路小学附近买的三层楼,他去的就少了,一个月都不一定去一次,大前年搬到科技园这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办公大楼后,柳侠来的不超过五次,每次都是柳岸找的理由让他不得不来。   今天也是,柳岸发短信让他来,他回短信说自己要求看云健,柳岸就说他刚开完会,一脑子的事情,柳溪和燕泥还跟他闹,他什么也干不了,柳侠只好来了。   他知道柳岸肯定是哄他呢,可他舍不得让柳岸失望。   不是柳侠矫情,来一次还要柳岸三请四催,而是公司的人越来越多,柳侠怕其中会有些火眼金睛特别敏感的,看出他和柳岸的关系,给柳岸带来不便。   张福生和詹伟跟他是那么好的兄弟、朋友,察觉到他和柳岸的关系后,还别扭了两三年呢,至今和他通电话,张福生都会避免提前柳岸。   倒是乔艳芳知道了后只惊讶了一下下,几分钟就释然了,她还劝柳侠:“别搭理他,他就是榆木脑袋,开山斧都劈不开窍的老顽固,可你和柳岸真带着孩子去我们家,他肯定还是会好酒好菜地款待。”   其他几个好朋友对他和柳岸的关系接受都还行。   云健耸肩:“你们觉得幸福就好,记着,小心别让外人看出来,有些极端反同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毛建勇呆若木鸡几分钟后,倒过气来,冲着翻白眼:“你是不是该对我们改个称呼,叫我毛伯伯了?”   柳侠给了他一句气贯长虹的:“滚。”   黒德清挠头笑:“我第一次在老杨树胡同住,就觉得,你们俩这样,怎么结婚娶媳妇儿啊?果然……呵呵,我一直遗憾我和我们杨柳二十多了才认识,你们这样挺好的,从小到老都陪着彼此。”   沙永和,沙永和他现在还不知道,这是柳侠的感觉。   毛建勇对他的感觉表示呵呵,老沙那货多能装啊,当年,儿子都有了,还愣是让大家都觉得他该排老六才对,那就是个心眼子比阿拉善沙漠的沙子还多的心机男。   朋友们能接受他们,那是有他们之间深厚的友情做基础,柳侠可不敢对素不相识的人抱这种希望,他们还是越低调越好。   燕泥眼巴巴地看着老爹,她一直对老爹的信任超过爸爸,不管什么事,只要老爹答应了,爸爸那里就绝对绝对不会有问题。   柳侠把小丫头揽在自己身边:“再有三天,咱们就走,咱们跟上回家祭灶,好不好?”   燕泥乖巧地点头:“好,那,爹地,我想吃冰激凌。”   柳侠说:“行,你和哥哥自己去挑吧,顺便帮老爹也挑一个。”   燕泥和柳溪欢呼一声,跳下沙发,光着脚就跑了过去。   从办公楼直接进花园的门那边走廊里,有咖啡机、茶台和零食柜,下来调节休息的员工可以随意取用,零食柜里有多种口味的冰激凌。   柳岸:“小叔,不能这么惯着他们,燕泥早上到现在吃好几份了。”   柳侠说:“想吃就说明体内需要,再说了,看着外面天寒地冻,自己在温暖如春的房间内吃冰激凌的感觉也特别美啊。”   柳岸看了看院子里被冻成冰疙瘩的雪,再看看身边青灿灿的竹子和旁边的牡丹、山茶,还有抱着茶杯暖手、笑盈盈地看着他的柳侠,笑起来:“也是。”   他扭头喊:“燕泥,柳溪,给爸爸也拿一份。”   燕泥问:“你要哪个味道的?”   柳岸:“跟爹地一样就行。”   坐在袖珍香樟园里的几个人站了起来,隔着各种花红柳绿的植物,对着竹园的方向说:“柳总,我们回去了。”   公司里的暖房花园和各个楼层的绿色休闲区,员工随时可以去休息放松,没有时间限制,但老板给那么高的薪水可不是让你来养老的,每个人的工作自己心里都有谱,没有哪个员工会整晌地坐在花园里聊天,拎不清的人进不了星尘科技这种地方。   柳岸点头微笑:“好,不要把自己搞的太紧张。”   走出花园,进了电梯。   雅玉问:“你们说,老板刚才那句话,是领导关怀下属,让咱们不要因为工作影响了身体啊?还是在暗示咱们他不会计较咱们背后偷偷议论领导?”   ABCDE都翻着眼睛看天花板:雅玉,活该你没房子没男朋友,从来抓不住重点,现在,最大的爆点难道不是你的男神“小叔”和柳总之间“爸爸”“爹地”这种奇葩的人物关系吗?   小花园里,柳岸挖着香芋味冰激凌,微笑。   柳侠把冰激凌当馒头吃,狠狠来了一大口,和燕泥交换了一个十分满足的眼神,然后问柳岸:“燕泥和小溪好好的,这么冷,你为啥非叫我来呀?” 第584章 老杨树胡同的故事   北方的人间四月,芳菲依旧。   京都的大街小巷,也在进入四月时,同□□一起,迎来了满城的客人。   说不清从哪一年起,曾在某段时间里备受主人家嫌弃、被大众视为贫穷与落魄的象征、被一些人批评为象征着小农意识的保守与狭隘封闭的四合院,成了京都的一道特色风景,越来越多的人到了京都,在参观完皇宫和皇家宗祠、皇家花园之后,会把还住着平常人家的京都小胡同也列入到游览计划之中。   京都城已经足够大,无奈中国人更多,偌大的京都内城,天天人满为患,弄得千里迢迢到这里的人,旅个游都跟赶集似的,少了些旅游的乐趣。   于是,地处偏远、外来者罕至的老杨树胡同,竟然也赶上了全民旅游的末班车,成了一处吸引小众团体的旅游景点。   这天是星期五,下午四点多,几辆风尘仆仆的越野车来到了老杨树胡同附近,车子停在扩建后被美化得花团锦簇的将军路路边上,车上下来一大群胸前挂着相机的驴友。   这是近两年流行起来的一种风气,如果不在胸前挂个猪嘴巴一般镜头的照相机,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热爱旅游。   “哇……”一个打扮得特别旅行客的女孩子看了看前面那一大片沧桑的住宅,非常洋派地感叹道,“好美哦,这就是我梦中的家园啊。”   一群人都举起了相机,对着那一大片蓝砖黛瓦的房屋噼里啪啦地拍。   这里没有设置阻挡机动车通行的路障,只是在胡同口一棵挂着古木保护牌子的巨大的老榆树上,挂了一个醒目的牌子:京都市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区,非本胡同住户,机动车勿入。牌子下面有一个免费停车场的箭头。   这群驴族素质比较高,看到牌子,二话不说,马上上车,往停车场开去,胡同口小卖铺的赵大爷松了一口气。   赵大爷和儿子现在除了经营鸟枪换炮、从简陋红砖房换成了复古青砖大瓦房的小卖铺,还负责三条胡同西口的旅游者疏导工作,工资由胡同里几户人家共同支付。   赵大爷经常感叹,没想到,当初那个因为生病在这里买了宅子的外地孩子,现在成了自己的半个东家,每个月都会给他打工资。   一群驴友停好了车,从青梅胡同的一个小花园进入了胡同里。   他们在内城已经游览过一个胡同片区,那里的各色四合院内部虽然烟火气十足,装饰得可圈可点,胡同本身却被改造的太过死板整齐,一看就像是现代工业流水线上出的仿品,少了很多他们期待的味道,可一到这个没什么名气的胡同,他们马上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感觉。   弯弯曲曲干干净净的胡同,家家户户门前都不尽相同的路面,长着野草的青砖黛瓦的房屋,陈旧斑驳的院墙,横在狭窄的小巷正中央的老树,坐在门口的树荫下喝茶唠嗑的邻里,卧在石头台阶上的土狗,优雅地行走在院墙上的花狸猫,……,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宁静悠长的岁月感。   “啊,这里的每一家我都喜欢,可我最喜欢的是那几家。”   还是刚才那个喜欢用夸张的语气表达感情的女孩子,指着前面一个地方喊:“就是门前和院子里都有银杏树的那几家,你们看,还有竹子和海棠花从院子里面伸出来,好漂亮哎,像住在画里一样。”   她身边的人对着那一段胡同,又是一阵猛拍,拍完了,有人说:“走,到近处看看,没准儿可以进去拍。”   现在京都的四合院成了一道怀旧的风景,内城很多住四合院的人家,都会腾出几间屋子改成旅游客房,十分受欢迎,没有把家庭改客栈的,很多家庭也不拒绝游客进入庭院参观,京都人民的热情好客是全世界都出了名的。   一群人一边抓拍,一边往前走,这里的住宅保存的太好了,别的不说,光是各负风情的青砖老门楼就让他们目不暇接。   到了近前,他们对着门牌为老杨树胡同44——54号几个院子和它们对面几所宅子的大门正脸又是一阵拍,本身就特别有历史感的老宅子,如果再藏在老树新枝间,平白地便又增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厚重风情。   一群人特别想进院子特别宽、有竹子和海棠花伸出墙外的那家看看,无奈,人家的大门关着。   这家对面的银杏树下,坐着两个正在唠闲嗑的老人,年龄更大些的老人笑呵呵对他们说:“我们这条胡同都是关起门过正经日子的人家,不给人进去参观照相,你们想找参观照相或者住的地儿,往前走,见到第二个小花园往北拐,北边石榴胡同东头有几家家庭旅馆,你们过去就看到了,门口都挂着红灯笼呢。”   看上去比较像领队的男人说:“我们就是看这几家门楼特漂亮,想进去看看。”   索老爷子说:“人家院子里头更漂亮,花园似的,不过人家家里人讲究,不爱招外人进去,你们换个地儿吧,石榴胡同好些家随便进。”   穿着老式对襟盘扣夹衣、气质有点飘忽不定的另一个老爷子忽然指着西边说:“往回走,从那个小花园过去,再往西,石榴胡同36号,房子也很漂亮,那家的主人是个画家,前边院子随便拍,可以喝茶,还可以看画买画,很多看完的人都会带一张画走呢。”   一群驴友遗憾地耸耸肩,表示对卖画的地方不感兴趣。   高校扩招以后,学艺术的人多了起来,画画的也多了,现在很多地方都有现场绘画的表演,那种一看就特别低劣的仿名家风格赝品,他们根本就看不上。   不过,一群人还是很有礼貌地跟索老爷子和曾广同道了谢,兴致盎然地继续往前走。   曾广同没有给弟子成功拉到潜在客户,也不介意,继续和索老爷子聊天,他本来是去柳家的,走到大门口被索老爷子给截住了。   索老头儿知道曾广同一下子就买了三个连着的院子后,对他(的赚钱之道)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最近几天看见他就拉着他说话。   曾广同告诉老头儿自己是个教画画儿的老师,买院子的钱是自己卖画挣的,索老爷子横竖不信这世上会有值三个院子的画,认定了他还有别的生财门路,想从他这儿套出点真经,给自己的宝贝曾孙赚套隔壁高档花园小区电梯房的首付。   曾广同过几天就要去柳家岭了,心情轻松愉快,左右没什么事,就天天陪着索老爷子玩里个啷,逗老头儿开心。   一群驴友走到老杨树胡同的尽头,又对着东边的开放式公园感慨了一番这里的环境真美,然后转到石榴胡同。   石榴胡同原本是三条胡同里最破落寒酸的一个,现在,变成了最热闹的一个,但热闹的只是外部软件和人口,硬件的街道、房屋建筑包括院墙,都严格的遵循了修旧如旧的原则,维持原有的建筑风貌,这是当初将军驿区要对老旧小区进行改造时,曾广同联合了多位建筑界和文学艺术界名人争取的结果,小柳巷和海子附近的几个胡同区的改造,曾广同都或多或少地参与了意见。   十几个驴族越看对这里的氛围越满意,几个女驴友都表示不想去住宾馆了,想体验一下住四合院的感觉。   又是那个眼睛特别尖的夸张姑娘,她突然指着南边大叫:“哎哎,小朋友,不敢啊,快下来,会摔的。”   她的朋友们集体抬头往远处看,就看到前边又一个因为老古树而形成的自然花园里,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打头,后面从高到底依次跟着一串儿萝卜头,正从一棵两人合抱粗的黑槐树上,一个一个往花园南边那家的院墙上跳,最后一个小丫头看起来最多五岁。   一群驴族都给吓坏了,南边几家的院墙都很高,现在的孩子多娇贵啊,这要是摔一下可不得了。   几个人吓得撒腿往花园里跑,想去劝阻几个淘气的小孩,可他们还差二三十米到跟前,那群萝卜头已经全部落在了墙头上,最后的小丫头也跳的稳稳当当。   看着他们惊慌失措地跑,小丫头还奇怪地回头看他们,好像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大惊小怪。   看起来有三十多岁的女驴友抚着胸说:“哎呦,京都现在还有这种孩子啊?咱们那儿的孩子现在都没人敢爬树上墙了。”   领头的男驴友说:“你看他们多老练,一看就是经常这么干的。”   他话音未落,花园西边那个院子里的大树上,忽然出现了一个身材修长劲瘦、面容清俊的男子,那男子下面是淡青色长裤,上面浅灰色低领长袖线衫,特别随意的穿着,却有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脱尘气质。   男子站在一根几乎平着伸到墙外的树枝上,对那几个在墙头上如履平地的小孩子说:“串儿马上烤好了,快回来吃了。”   领头的少年飞跑起来:“爸爸,爸爸是不是先烤的鱿鱼?”   后面一串儿萝卜头也都跟着跑,同时叽叽喳喳地发问:“我想吃烤鱼,爸爸,爸爸烤烤鱼了没有?”   “还有鸡翅,先烤鸡翅。”   “我要先吃烤馍片儿。”   “我想先吃烤鹌鹑蛋儿,多撒点辣椒。”   ……   领头的少年叫的挺响,回到自家的大树上却没有下去,而是伸手抓住上面一根树枝,轻轻一翻就爬了上去,猴子似的蹿上了更高的树枝,然后才从树上往院子更里边的方向跳跃。   跑在最后的两个小家伙,女孩子被清俊飘逸的男子抱住,男孩子被刚刚跳上树的一个更年轻的帅气男子抱住。   柳凌擦着燕泥小脸儿上的灰说:“在哪儿蹭的?怎么每天出去都是你董成个小脏猫?”   柳侠抱着柳溪数落:“好好的门就是不走,天天都是树上来墙上往,你们是打算以后做江洋大盗吗?”   小萱在上面叫:“会飞檐走壁的都是大侠,我们要当劫富济贫的侠客。”   院子里有人说:“小萱,你的意思是要抢劫你爸爸吗?”   “昂?”小萱楞了楞,随即哈哈笑着往下面的树枝翻,翻下去三给树枝,然后轻轻纵身一跳,“我不劫爸爸,我劫你,柳岸哥,我爸说,你现在比他有钱多了。”   “思危、莱莱、巧巧,你们快下来吧,刚才震北叔叔已经把几只最欢实的虾都给小凌叔吃了,你们再不回来,这一把还是小凌叔的。”   思危、莱莱、巧巧大叫着“爸爸(叔叔)你怎么这么偏心眼儿”,跟着小萱往下翻,到了最下面的树枝,直接跳下去。   柳凌抱着燕泥也跳了下去。   柳侠抱着柳溪,走到树杈那儿,忽然又折了回来,对着已经走到小花园的一群游客,笑着说:“欢迎各位到京都来,帅哥美女们,这个小花园是我们家领养的,请各位爱惜环境,不要随意丢垃圾,好吧?”   年龄比较大的女驴友笑着说:“哎帅哥,如果你能让我们进你们家参观一下,我们可以给你们的小花园做个美容spa,怎么样?”   “不好意思。”抱着孩子的帅哥身边又出现了一位非常年轻的帅哥,“我们家并不是传统的四合院,不符合你们要了解京都四合院的要求,我给你们推荐一个吧,你们一直往西,看到石榴胡同36号,可以进去,他们家是标准的北方四合院,非常漂亮。”   “可是,我们看了这么多,觉得你们家是最漂亮的啊。”一个年轻的男驴友笑着说,举起自己的相机,“我们就拍两张,然后就让张姐给你们的花园做美容。”   “抱歉。”年轻的帅哥揽过大帅哥的肩膀,让他先下去,“我们家不开放旅游项目,祝各位玩的愉快。”   小帅哥说完就跳下了树。   年轻的女驴友哀叹:“这一家是帅哥生产厂吗?啊,一见君子误终身,住在这么美的地方,还那么帅,我要找不到男朋友啦……”   年长些的女驴友推着她往长椅上坐:“别叫啦,你们家小林也够帅了。”   这群驴族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这三条胡同都挺长的,他们这稍微一转,已经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有点累,而这里的小花园又特别招人,一看就让人想留下。   他们这一路走来,已经看到了至少七个这样的小花园,除了都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树龄的老古树,几个花园各有特色,但它们的统一特色是:自然。   就拿现在这个小花园来说,其实就是个自然形成的小树林,只不过小树林里被收拾得很干净,没有大块的地面硬化,只是围绕着一棵古柏和一棵古槐,有两个相对比较大的砖铺的圆形硬化带,其他的,就是几条蓝色透水砖铺的小路,剩下的大片地方都保留着原始状态。   只有花园靠路边的一面,种着很多花,现在正含苞待放的是牡丹,还有刚抽干的烧饼花,刚出了个小苗苗的凤仙花,还有很多种不知名的小野花。   古树下放着一圈长椅,全部是用原木做的,只有人体需要接触的面被打磨平,刷了清漆,下面和后面,都还带着树皮。   小路上还有几个用树根疙瘩做的凳子,也都是只有上方的面经过了比较细致的处理,下面的树根都是简单地被砍下即可。   这样原始朴素的花园,对这群人却有着一种特别的吸引力,大家都想停下来放松一会儿。   一个专门跑到离西边那个特别美的院子最近的树疙瘩上坐的驴友忽然说:“哎,我这个凳子上有字哎,喔,这字写的真好。”   另一个驴友跑了过去:“什么字什么字?”   那个驴友念了起来:“蝉是一种厚积薄发的小生物、小生命,它们和我们人类一样,在地球上生活了千万年,可现在,它们想找到一个仅一立方厘米能够破土而出的地方都很难,我们把花园做得如此简陋,就是想给可爱的蝉们多留出一点看到世界的机会。”   另一个驴友在另一个树疙瘩那里也叫了起来:“这个上面也有,啊,这字是真漂亮,我觉得这是书法家的水准。   不过我这个不是说知了的,是说自然的土地,对环境的调节作用远远大于硬化过的地面。”   一群人都跑过去看,他们正在感动于这一家人对环保的用心,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大叫:“震北叔叔,你越来越偏心了,小凌叔他自己都说吃饱了,你还是把烤的最好的都分给他。”   一个男人说:“小胖虫儿怎么就你意见多?你小凌叔一个做两份工作,他那么辛苦,吃饭当然也要吃两份。”   “那你也不能把烤的金黄的都给小凌叔,烤熰的都给我们呀。”   “辛苦挣钱养家的当然要吃最好的,被人养的有吃的就不错了,你居然还敢提意见?”   “好了震北,我真吃好了,来,我烤,你歇一会儿,也吃一点。”   驴族们听出来了,这个是俊逸男子的声音。   “你们几个傻子,光提你们震北叔的意见干什么?看看你们柳岸哥,不声不响,好吃的都给你们小叔了。”   “啊——,柳岸哥你太不仗义了,我们的鱼肚子啊——”   “臭小子你叫什么?小叔他不会挑鱼刺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吃了你们俩鱼肚子。”   “可我也喜欢吃刺少的鱼肚子啊,谁喜欢光吃鱼尾巴?都是刺。”   “那你们等着,鱼多着呢,等小叔吃饱,我再烤几条,肚子上的肉也是你们的。”   一群驴族睁大了眼睛:“叔叔吃刺少的鱼肚子肉,小孩子吃刺多的鱼尾巴?我们不是听错了吧?好的不都是紧着小的吗?”   “老爹,我要喝酸梅汤。”   “让六叔给你倒,爹地正吃饭呢。”   “猫儿我跟你有仇啊?没看我手里正忙着吗?你小叔他光虾吃了二十个,鸡翅五个,几个鱼肚子全让他吃了,你想把他喂猪啊?”   “小叔的体重一直都突不破一百三十五,六叔你别造谣,我都给你烤了两盘子培根了,让你帮忙倒杯水怎么了?燕泥,去,抱着六叔的腰。”   “六叔~”   “中中中,宝贝儿,六叔这就给你倒,你还想要啥孩儿?”   “西瓜。”   “拿走,六叔去给我们宝贝儿抱西瓜。”   “思危,跟着你哥回去,把草莓和樱桃也一起端过来,还有爸爸的汤。”   “爸爸,我就长了两个手,怎么端三个东西?”   “我去我去,我去给五叔端汤。”   “老爹,你喝汤吗?我也去给你端一碗。”   ……   “这家什么人物关系啊?怎么这么多爸爸?”驴族们挠着头,怀着满腹的疑惑,离开了小花园。   半个小时后,驴族们看到了石榴胡同36号,。   旅游区的推荐,没几个值得信任的,热情的推荐者基本都是托儿,驴族们因为这个,本来是对36号颇为抵触的,可看到那精致漂亮古朴优雅的砖雕蛮子门,他们没忍住,决定进去看看。   已经是黄昏时分,36号亮起了灯。   这群驴族进来之前,36号已经有好几位游客了,他们进来时,三个游客坐在一棵盛开的垂丝海棠下喝茶,另外几个在倒座房里选画,一个长相平凡,气质温润的年轻人陪着几位游客,对画的价格态度温和但十分坚持。   两个女驴友一眼就喜欢上了垂丝海棠下的藤制布艺沙发,问先到的游客:“可以坐吗?”   那几个人微笑着说:“随意,如果要喝茶,自己烧水,茶叶在茶几下面。”   女驴友们高兴地坐下,开始接水烧茶。   另外两个女驴友和几个男驴友则被倒座一间屋子里迎门挂着的一副画所吸引,一下涌了进去,这画绝对不是那种基础浅薄的粗劣仿品,而是功底深厚气韵卓著的原创画作。   墙上还挂着不少画,有大有小,大的六七平尺,小的一尺盈余,几个人觉得每一副都很美,可看到下面的标价,都有点怂了,最小的那副也是四位数。   那位性格活泼外向的女驴友问道:“可以便宜点吗?”   温和的男子微笑着说:“抱歉,这个价格比我们在市内的画廊,已经很优惠了。”   女驴友的眼睛黏在那副《山里的秋天》上,移不开:绚烂的秋色背景,挂满橙黄色柿子的老柿树,树上摘柿子的小孩,树下往上指的小孩,还有稍远处几个一手篮子、一手拿着火箸扎叶子的小孩,半山腰里隐约可见的小茅屋,这幅画的每一笔,好像都画在了她心里。   她和男友想为他们的婚房买一副好画,找了几个月都没遇到可心的,这一副她真的太喜欢了,可五位数的价格,并且头一位数字还不是1,这让她非常肉疼。   而且落款的作画人“柳海”,她也没听说过。   好吧,除了那几位上过中小学课本、全国人民都耳熟能详的大画家,当代其他画家她和男友从来也没留意过。   女孩子有点怕丢脸,试探着问:“这个柳海,在美术界很有名。”   “呃……”江帆沉吟了一下,脑子里思索着该怎么解释,才能真实地说明作者的身份地位,又不让顾客觉得他在崇洋媚外或者信口开河。中国当代艺术家厚古薄今的风气非常严重,尤其是美术界,除非在国外得到肯定,否则,画再好,活着的时候,也很难确立地位,“他是在法国留学,后来定居德国,最近才回来,他的画大部分在巴黎的画廊出售,嗯,他前几年在非洲旅行时画的一副《莫昂村口的小女孩》,被一位非洲裔富商用这个价格买走了,哦,我说的价格单指数字,那位富商付的是美金。   你可以上网查一下那幅画。”   女驴友问:“你们这里有电脑吗?”   江帆说:“不好意思,有是有,可是在这家主人的书房,他不喜欢外人进他的书房。”   女驴友问:“这附近哪里有电脑可以上网?”   江帆说:“报国寺那边有网吧,距这里三四公里。”   女驴友又端详了好几眼那副画,才慢慢地走开,看其他画去了。   已经过了饭点儿,先到的几个游客拿着两幅画,早已经走了,几个驴族还在倒座房里流连,外面两个女驴友饿的受不了了:“喂,反正咱们已经决定今天住在这里了,你们明天再过来看呗,咱们先去吃点饭。”   年轻的女驴友说:“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我把这几幅看完。”   她正说着话,忽然听到大门的方向一阵小孩子的大呼小叫,跟着,一群人冲进了院子:“程叔叔,江叔叔,快点快点,我们烤的海鲜,还热乎着呢。”   江帆跑了出去:“小萱,你们今儿又烧烤了?”   小萱把一个大盘子递给江帆:“我爸上次烤的特别好吃嘛,我爸昨天想起来,夸了他一句,我爸今儿马上就又烤上了。”   胖虫儿也端着个大盘子:“柳岸哥烤的鸡翅和鱼,你跟程叔叔有口福,能吃囫囵鱼,小侠叔吃饱了,我们刚才吃的鱼都没有肚子。”   江帆呵呵笑:“这不正常现象吗?你小侠叔要是不搞小特殊,我还不习惯呢。”   几个大人在后面说着话进来,几位驴族一看,咦,这不是给他们指路这家画廊的老头儿吗?我操,一群帅哥哎。   江帆笑着一一招呼:“曾老师,陈哥,柳凌,新庭在后面做饭呢,你们再喝点稀饭吧。”   陈震北说:“要是绿豆百合什么的,就给小凌凉一碗,其他的就不用了,我给他炖的有养生汤。”   江帆说:“小米绿豆百合稀饭。”   陈震北拉着柳凌就往后走:“那正好,吃烧烤上火,你喝点绿豆稀饭,正好中和回来。”   柳海左臂上着个小包袱走在最后,江帆笑着看了看那位年轻的女驴友:“小海,这位顾客想买你那副《山里的秋天》,呵呵,嫌贵,想便宜点。”   女驴友睁大了眼睛,喔,画是这位帅哥画的?哎,怎么感觉画里柿树上的俩小孩儿有点像端烤海鲜的小孩儿和紧跟着他的那个啊?   柳海把胳膊上的小包袱竖起来,挑着小下巴逗了两下,才笑着说:“朋友开画廊,友情支持几幅画,已经是最便宜的价格了。”   小萱说:“我六叔的画,一平尺好几千呢,如果不是我们家和程叔叔是好朋友,我六叔的经纪人根本不会让他的画随便在其他地方出现。”   思危说:“柳海叔,你答应等我结婚,送我个中堂画的,你可不能忘了哦。”   江帆问:“哎,幺儿和猫儿怎么没过来?”   一群小的同时说:“小侠叔(爹地)吃撑了,柳岸哥(爸爸)在给他揉肚子。”   江帆笑了起来:“你们爹地可真行,三天两头吃撑,还是瘦得一绺儿。”   柳海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抱着孩子,伸手拿不方便,就让小萱帮他先接一下,小萱打开电话,特别高兴:“俺萌萌姐。”   思危、莱莱、巧巧几个哗啦一声围了过去,小萱大声说:“姐,是我……哦,夜儿黑小孬货闹了一黄昏,六婶儿没睡好,将俺吃了饭,六叔抱着孬货俺一起来程叔叔家了,六婶儿准备洗澡早点睡咧……烧烤啊,上一回俺烧烤,爸爸说俺爸烤哩好吃嘛,俺爸就给爸爸献殷勤,今儿又接着烤了……嘿嘿,那,你快点回来,回来了咱一起烤……   姐你上一回说你这个星期天想骑自行车去旅行,明儿你去不去?……哦,那姐你可注意安全哦,六叔说,德国现在还有新恐怖分子咧,可孬孙,除了他们那个民族,谁都攻击……那中,姐,你过半个钟头再给六婶儿打吧……”   小萱的情绪突然低落下来,蔫巴巴地说:“俺下个星期走,俺过完五一就得回来,曾爷爷跟小叔、柳岸哥还有柳溪、燕泥他们不用回来,随便搁家住……哦,我知了姐……那中,姐再见。”   小萱合上电话,脸还鼓着。   思危伸长了胳膊去捏他的脸,安慰他:“哥,别生气了,等长大咱俩考农业大学,毕业了咱就回柳家岭,咱就也能不走了。”   陈震北冲思危伸出个大拇指:“嗯,这个解决方案不错。”   一群人大人说说笑笑,跨过垂花门,往后院去了,一群小的坐在海棠树下,折腾着烧水泡茶。   一群驴族再次被糊了一头雾水,这家怎么这么多孩子?这家的人物关系听着怎么好像有点不大对呢?    第585章 柳家岭日常   又是一年春来到。   凤戏山里树木葱茏,野花长满了沟沟坎坎,凤戏河水欢快地流淌,因为刚刚下过一场小雨,花草树木山石野物都多了一份清灵之气。   孙嫦娥站在坡口,扶着花开满枝的海棠树,对着河对面喊:“柳石,小鳖儿,你快点给我下来,再不下来看我过去咋打你个小兔孙。”   对面半山腰横出来的老杏树上,柳石把一个有他拇指肚大小的青杏扔进嘴里,酸得龇牙咧嘴,还是坚持着咽了下去,然后有恃无恐地又往更高的树枝上对着孙嫦娥喊:“我才上来,才吃了仨杏儿,我吃饱独个儿就下去了。”   孙嫦娥一边往坡下走,一边指着柳石骂:“小兔孙啊,杏儿要是敢吃饱,你得流一桶鼻血,快点给我爬下来,恁大个汉子了,你赤麻肚儿上恁高,叫别人看见,不笑话死你个鳖儿。”   柳石又挑了个最大的杏儿在背心前襟上随便擦巴了一下扔进嘴里:“我给裤裆剌烂你光打我,我不赤麻肚儿咋弄?”   孙嫦娥已经走到了河沿上:“你三天穿烂一条裤子,我不打你打谁?”   柳石看到孙嫦娥真过来了,赶紧抓着树枝往下翻,最长的那段树干,他胳膊腿并用,抱着往下出溜。   孙嫦娥看见了大叫:“慢点,出溜恁快,小鸡儿叫剌掉啦。”   柳石溜到最下面的树杈那里,低头看了看:“没。”   孙嫦娥指着他,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柳石嘻嘻笑,站在最下面的那根树枝上,准备往下跳。   孙嫦娥吓得大叫:“不准跳,给我慢慢爬下来。”   她话音未落,柳石已经跳了下来,抓起自己扔在下面席子上的裤子就跑,因为孙嫦娥看见他又跳,已经把右脚的鞋子脱了,准备过来揍他。   柳石提着裤子撒腿顺着凤戏河往西跑,孙嫦娥在河沿上想去追,坐在河沿上刻石碑的柳长青笑呵呵地说:“嫦娥,别撵了,他跑恁快,你又撵不上。”   孙嫦娥指着柳石:“小鳖儿,有能来你今儿别回来吃饭,敢回来我就给你那屁股打八瓣儿。”   柳石踩着河中间的石头,一溜烟地过河,从柳福来家西边的河沿跳到了路上,哇哇大笑:“不回去就不回去,我不回去您还得来找我,呜嗷……”   他跑的太快,还分心跟孙嫦娥打嘴仗,没注意忽然从西边过来的柳茂,一头撞了上去。   柳茂一把把他拎起来抱着,拍了拍他的屁股:“又淘力了?又叫奶奶撵着打了?”   柳石得意地张开嘴:“啊——,我将吃了好几个杏儿,可酸,可美。”   柳茂给他擦着额头的汗说:“杏树恁高孩儿,你不敢直接往下蹦,前儿张博从树上蹦下来崴住脚,肿哩跟个大面包样,你不是都看见了嘛。”   柳石说:“张博那个笨蛋,就恁高儿个树也会崴脚,我可不会。”   孙嫦娥在那边吆喝:“茂,你给我打那个小鳖儿几巴掌,他越来越胆大,前两天还是提溜到树枝上跳下来,这两天直接站到树枝上往下跳了,光想给我吓死。”   柳茂边给柳石穿裤子,边笑着说:“打了了娘,我抱着他就先给了他几巴掌。”   孙嫦娥无奈,穿上了鞋子,嘟嘟囔囔地往家走。   柳茂对家里几个小的娇的不像个样,哪个都舍不得拍一巴掌,尤其是飞天遁地的柳石,柳侠和猫儿不在家的日子,柳茂都是让他和自己一起睡,如果不是他们几个长辈督促着,柳茂对他就跟当年的柳侠对猫儿一样,为了能让柳石睡懒觉,连学都不想让他上。   柳石从小被全家人宠着,本来就天不怕地不怕,再有个护短护得没个底线的二伯,天天皮得跟个孙猴子似的,孙嫦娥也很发愁。   柳石给抱了没几步,就非要下来自己走,柳茂笑呵呵地放下,看着他几步蹿到柳福来家的护院坡上,呈“之”字型上上下下地在灌木丛里飞跑,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活像在开飞机。   柳茂明知没用,还是忍不住笑着说他:“慢点,别绊倒了。”   柳石从柳福来家一直蹿到自己家门口,就从坡上直接爬上矮墙,又一拽那棵歪斜着的老柿树的树枝,站在了树杈上,做孙猴子爪儿搭凉棚眺望远方状:“爷爷,四叔跟柳荠、燕菀咋还没回来咧?”   柳荠和燕菀今天都跟着柳钰去望宁卫生院打防疫针了,电视里说外头最近甲肝爆发流行,柳荠和燕菀经常会去原城和荣泽,家里人怕他们给传染上。   柳石跟柳若萌一样,特别不喜欢离开柳家岭,所以也拒不肯打疫苗,一家人都拿他没办法。   柳长青说:“这才四点,您四叔总得搁厂里干会儿活吧孩儿?要是天天都是到那儿就回来,多不合适。”   “可是,我独个儿老不……啊,回来了,俺四叔他们回来了。”柳石一纵身跳下树,在柳长青、孙嫦娥几个还没看清楚的时候,他已经跳下护院坡,跑到了路上。   本来在秋千下打盹的柳小猪一家四口跳起来,跟着柳石一起跑了下去。   孙嫦娥转身往东边看,果然,窄窄的青蓝色柏油路上,有个红色的小东西在往这边移动,那是柳钰的车。   柳石和柳小猪一家一路撒欢,跑到柳长春家东边大约二百米的地方,正好和柳钰的红色越野车碰头,柳钰把车子拐进路边的停车场,柳荠和燕菀跳下床,比赛似的拉起袖子给柳石看他们的胳膊。   柳石对着两个人的上臂分别“呼呼”了几下,三个小家伙就一起绕道车子后面,柳钰给了他们一个装在布袋子里的大西瓜,三个人抬着,和四只狗大呼小叫地往家里跑。   柳钰又提出两个包着保鲜袋的大西瓜,才不慌不忙地吹着口哨往家走。   三年前,柳家人齐心协力,把望宁到柳家岭的路修成了柏油路,虽然不宽,只能勉强容得下两辆正常的越野车错开,可他们的生活却因此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山路全线贯通后的第二天,几个兄弟就陪着柳钰去提了一辆越野车回来,没有柳岸送柳侠、陈震北送柳凌的看上去那么扎眼,可也差不多。   本来,陈震北和柳凌要送给柳钰的车,和柳凌的越野车一模一样,柳钰横竖不肯要,没办法,大家只好让他自己去选,可柳钰选了好几辆,都被大家否决了,原因就一个:不好,不安全。   柳家人修路时,并没有把山路改造得一展展平,那根本不现实,柳家岭的海拔本来就比望宁高二百多米。   上窑坡只是进行了适度的削平到汽车可以爬行的坡度,相对而言还是比较陡峭,所以,在这条路上开车,需要非常小心,车子性能也要足够好。   所以,柳钰最后被大家拘着,选了和柳侠那辆同款的车。   他给了陈震北一百万,陈震北收了五十万,陈震北说,送人生日礼物还要收本钱已经很窘了,他如果再赚钱,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   柳钰喜欢车,三年多了,他的宝贝爱车还跟新的一样,现在,他每天往返在柳家岭到望宁之间的时间,一共也就是一个小时左右,比柳凌、陈震北他们每天往返在老杨树胡同的柳宅和工作单位的时间少多了,柳钰有时候一天能跑好几趟。   柳魁、秀梅和小蕤、洁洁他们现在回家也不需要等星期天了,只要天气正常,他们每天关了店都可以回来,只是会稍微晚一点,柳魁和秀梅现在一星期至少回家三四次,夏天白天长的时候,柳魁基本天天都回来。   停车场修在这里,是全家人一起商量的,这一块坡比较平坦,挖不了窑洞,改造成停车场最合适。   停车场大约一千多平米,西边三百平米是光滑的水泥地,周围栽了一圈樱花树和樱桃树,孩子们可以溜旱冰。   东边一大半用石头铺地,栽了十几棵高大的栎树、黄连树和原生杏树、梨树,东、北、西三面用石头砌的护路墙上,留出了专门栽花草的地方,柳侠如愿以偿地移植来了几棵凌霄,还买了几棵藤本月季。   三年过去,树木都已经长出了葱茏的树冠,撑起一片片的绿荫;凌霄和月季也已经把护路墙爬满了,此刻,北面和东面的墙整个被大红或粉色的月季花覆盖。   柳钰溜溜达达往家走,对跑到家又折回来接他的柳小猪表示了一下不满:“没良心哩家伙,咋都养不熟。”   然后又亲昵地西瓜碰了碰柳花花的头:“好妞。”   其实柳小猪对柳钰蛮亲的,可那是在没看到柳侠、柳岸和柳凌、小萱的时候,因为小时候是被柳侠他们养着的,只要柳侠几个人一回来,柳小猪就喜欢围着他们几个转,其他人除非拿着肉和骨头,否则都比较受冷落,柳钰对此十分郁闷。   他小时候就特别喜欢狗,可家里穷,养不起,所以柳小猪一被带回来,他就对柳小猪特别好,可他再多的好,也比不上柳侠和猫儿的一声口哨,这怎么能让他不伤心?   走过自家坡口,看到孙嫦娥站在矮墙边,柳钰笑着说:“娘,您接着小凌跟震北他们哩电话了吧?他们路上耽误了一会儿,得八点左右才能到家。”   孙嫦娥说:“接着了孩儿,玉芳这儿光做了咱几个哩饭,等咱吃了,再做一大锅稀饭,他们回来时候凉热正好。”   柳钰上了坡,发现柳石正把个菜刀举过头顶,对着西瓜准备抡下去,柳荠和燕菀都躲得远远的,柳钰吓得马上跑了过去:“不敢那么砍,万一砍歪了……”   他话音落,柳石的刀也落下了,砍的特别偏准,正好在西瓜正中间。   柳石得意地一笑:“我才不会砍歪咧。”   孙嫦娥坐在矮石墙上,看着柳石笑骂:“这小鳖儿,天天吃好哩,还没个够,这一会儿就吃饭了,还非得先吃瓜。”   柳石麻溜地把半拉瓜切成了牙牙,跟柳荠和燕菀一人拿了一块,分别送给孙嫦娥、柳长青和柳长春,柳石的嘴特别甜:“给奶奶,最大哩一块。”   孙嫦娥说:“奶奶不吃,你先吃吧孩儿。”   柳石举起西瓜塞进她嘴里:“你先吃俺才吃。”   孙嫦娥笑着接过西瓜咬了一口,柳石马上跑回去,拿起一牙来,一口气吃的一点红瓤瓤都不剩。   柳侠和柳岸的西瓜都是这种吃法,带的一群小的吃西瓜都跟吃黄瓜一个风格,恨不得把瓜皮给啃透,就剩一个瓜蒂拉倒。   燕菀给柳长春送完了,又拿了一块给正在盛饭的玉芳送过去,然后自己才开始吃。   柳长春看着燕菀,羡慕的不行:“这回小侠跟猫儿他们回来也不知会住几天,我可想叫小溪跟燕泥能和柳荠跟燕菀样,成天搁家。”   柳茂笑着说:“伯,这话咱光搁心里想想就中,可别对幺儿跟猫儿说,孩儿还是得跟他俩多亲近才对。”   柳溪和燕泥跟柳石一样,不喜欢去外面,每次柳侠和柳岸出去时要带他们一起走,他们都要闹腾一番,如果让两个小家伙知道家里几位能管着爹地和爸爸的长辈其实心里根本不想让他们出去,两个人肯定能再闹腾出个新境界。   柳长春说:“我知,我也就是说说,幺儿他们现在隔三差五就回来住几天,我左能看见孩儿,其实心里头可满足。”   柳茂说:“我也是。”   当初邦妮怀孕三个月,感觉情况比较稳定后,柳侠和柳岸就通知家里人了,只是没说是龙凤胎,柳茂那几个月紧张的,就好像当年徐小红怀上猫儿的时候一样,柳侠和柳岸干脆给他办了个旅游签证,让他去美国看了邦妮一趟,以后这样就能让他安心了。   可事实上,柳茂一点都没有,他回来时,两个小家伙已经是七个多月的胎儿了,柳茂还是紧张得坐卧不安,直到柳侠和柳岸抱着两个小家伙回来。   以前,他去给母亲和徐小红上坟,都会烧好多黄表纸和纸钱,和柳侠、柳岸一起带着柳石、柳溪和燕泥去上坟那次,他只摆了很多水果点心,还有一封他写给徐小红、母亲和柳家列祖列宗,请他们保佑孩子们一生平安的信,生怕烟灰会影响到几个小家伙的健康。   柳溪和燕泥一岁之前都是在柳家岭长的,用柳魁和小雷、柳长春制造的婴儿车推着他们在山路上散步,给两个小家伙讲凤戏山的山山水水,是柳茂最喜欢的事情,那是他和徐小红梦想过的画面。   他最近几年跟着曾广同学画画,虽然功力不足,但也能画得有模有样了,他把自己现在的生活画面加入了徐小红,画了很多副画,他非常坦然地跟柳侠和柳岸说,希望他去世的时候,柳侠和柳岸能把这些画烧给他,他要在地下给徐小红看,柳侠和柳岸答应了。   柳茂这么做,并不是因为他消极厌世,恰恰相反,他现在感觉很幸福,他只是因为知道有个徐小红在下面等着他,所以不畏惧死亡而已,他希望自己能长命百岁,多多陪着几位长辈、也能看着下面的孩子们幸福地生活。   玉芳把饭菜盛好了,柳石、柳荠和燕菀把筷子布好,对着还在聊闲篇的大人喊:“(爷爷)太爷爷,(奶奶)太奶奶,伯伯,吃饭啦,吃完俺爷爷奶奶(伯伯娘娘)跟叔叔姑姑(哥哥弟弟妹妹)就回来啦。”   第586章 柳氏农场的一个下午   “啊,真美哦!”秀梅盘腿坐在草地上,捏起落在柳魁肩头的一片枫叶,在手里面搓,让枫叶像个小风扇一样地转。   “真美啊,如果能给咱哩外景地搁这儿就好了。”小蕤躺在草地上,枕着自己的手,悠悠地感叹着。   “别做梦,好好享受你自己的吧。”林洁洁和不远处的一只松鼠对着眼,跟小蕤说。   小蕤和林洁洁的婚纱摄影店,现在有三个分店,原城两个,原色区一个。   三年前,他们推出了海南热带风情婚纱摄影,效果不错,两个月组织去一次,一次十对左右新人,一趟能赚三四万。   去年,他们又推出了泰国风情系列,这个有点贵,一年就组织起来了两次。   小蕤觉得,贵几千块钱其实不算什么,已经掏了一万八的人,不会在乎再多掏五千,主要问题是泰国的风景并不比在海南和原城的公园里好多少,顾客觉得不值。   经常看柳侠和柳岸、柳石、柳溪、燕泥他们在柳氏农场拍的照片,小蕤觉得,如果是农场的风景,恐怕再贵五千也有人愿意拍。   去年,柳葳和燕来宜结婚纪念日,两个人带着柳荠和燕菀,还有休国庆长假的柳若虹和瓜瓜一起,来美国旅行庆祝,在农场附近拍了好多视频,小蕤看了,更觉得这里简直就是拍婚纱摄影的天堂。   现在亲自到了这里,小蕤的感觉更强烈了,他从下飞机进入郊外的公路开始,就一直在感叹,如果他们有个这样的外景拍摄地,生意肯定能翻几番。   坐在躺椅上,看远处的马匹悠闲吃草的孙嫦娥也说:“小蕤,成天价那么辛苦,好不容易出来耍几天,想就别想拍婚纱哩事儿了孩儿,还是好好想想,你跟洁洁都打算去哪儿耍。”   “哪儿都不去,我就搁这儿耍到咱回去。”小蕤十分干脆地说。   “咦,小蕤,你这么年轻,咋没一点斗志咧?我跟您伯您妈您三叔,俺还都打算去B城,看看猫儿哩学校咧,还有N城,办个出国手续恁难,不看女神像有点说不过去。”晓慧十分舒服地伸长了腿,靠着棵如画一般的大枫树说。   “是有点唦。”小蕤纠结起来,“可是,我是真哩可待见咱这个农场啊,美死了,城市有啥看哩,都是楼。”   “城市跟城市不一样,N城还是有好多地方值得一看的,我建议你去看看。”陈震北磨着柳凌左手的指甲,头也不抬地说。   去年,柳凌实在耗不过陈震北的软磨硬泡,接受王正维的建议,到美国来做访问学者,他现在在大名鼎鼎的C大法学院,他平时只有周末和假期来农场,今天他能在这里,是因为今天是星期六。   几个小的都在外面上大学,家里有点冷清,柳凌又遭了那么多年罪,孙嫦娥实在舍不得他出来,还是柳侠悄悄跟她说,柳凌和陈震北在国内,除了回到柳家岭,他们能正大光明地并肩而行,在京都时,他们在从来都没有一起上过街,陈震北是希望能在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和柳凌自由地享受一下爱人之间的正常生活,孙嫦娥听完,马上就主动打电话,帮陈震北说服柳凌出国。   柳凌现在出来一年多一点,陈震北这一年多,也一大半时间都耗在了美国,二姐陈忆西高兴坏了,陈家老爷子却气得吹胡子瞪眼。   去年春节,柳凌回国了一周,柳长青和孙嫦娥专门给他打电话,让他那个年在京都过,陪陪陈家老爷子。   要知道,在过节两个孩子去谁家的问题上,两家可是早已经有了默契的,上元、端午、中秋、重阳、元旦两个人都是在陈家过的,所以春节都是陈震北到柳家,陈老爷子可是从来不肯放弃自己的福利的,除非中秋正好赶上国庆长假。   就算这样,柳凌和陈震北回到京都后,那也一定要连着在罗家胡同至少住上半个月来补偿他,否则老爷子就要各种折腾找茬儿,让全家人都大气不敢喘。   因为陈仲年坚决不允许陈震北在国外买地产庄园之类的,陈震北在美国期间,都是住在柳凌在N市租的房子里,周末和节假日,他们要么一起去旅游,要么就来农场,什么都不干,纯玩。   柳凌的大学是军校,他还是从部队考进去的,大学期间,他几乎没有享受过正常大学生的肆意和放松,每天都在学业和军事技能的训练中拼搏,他很享受现在的生活,学习的时候很紧张,但也有很多属于自己的时间——好吧,是属于他和陈震北两个人的,属于他自己这种事,陈震北根本就不可能让它发生——柳凌对现在的生活十分满意,十分珍惜。   小蕤还是很纠结:“我其实知道,可是,我就是特别喜欢这里,不想去其他地方。”   柳凌逗着自己抱个奶瓶在喝的小胖子说:“以后你会经常来这里,有的是时间享受这里的美景,这一次,我觉得您震北叔说的有道理,你应该多去几个地方看看。”   小蕤说:“那中,我去看看猫儿哩学校,再去看看你哩学校,再去看看小雲哩学校,去仨城市,这就差不多了吧?”   小雲说:“俺学校差不多就是个村儿,不算城市,三哥你还是计划搁N城多转几个地方吧。”   小雲和小雷本来应该前年参加高考,小雷按部就班读完了高中,并接受了京华提前批次的录取,现在在京华大学攻读能源与动力工程专业,小雲却在高一的暑假,突然和家里商量,要求出国留学。   经过了上面一大群孩子各种不同经历的学习生涯和职业选择,柳家的长辈们在这方面已经看得相当开了,只讨论了几天,就同意了小雲的要求,于是,小雲读完高二,便到了美国。   现在,他在F州大学就读植物学专业。   小雲从小就对柳家岭有一份特殊的留恋,大家以为那只是小孩子正常的恋家,恋对他特别好的长辈亲人,等他长大了,看到外面大都市的灯红酒绿,没准儿还会嫌弃柳家岭偏僻落后呢。   谁知道,这家伙长大后一点没变,他为了不落话柄给家里人,让大家说他没胆子去外面的世界闯荡,只敢躲在爷爷奶奶的被窝儿里(柳川、晓慧让他去荣泽上学时的激将之言),直截了当地做出了这么个选择。   他说,他毕业后就会回去,把凤戏山、把柳家岭建设得更美。   大家现在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三年前政府的那次扶贫外迁行动以后,石头沟整村迁移,柳家岭和弯河一共只剩下三十多户人家,家庭和自身条件多很差的年轻人还都不愿意呆在农村呢,这货出来花花世界闯荡一圈,还能心无旁骛地坚守在柳家岭?   只有柳岸、小葳、小雷、小萱和萌萌对小雲的话坚信不疑。   萌萌不用说了,她肯出国求学,就是因为家里人对她说,她如果不想离开柳家岭,还想赚钱养活自己和家里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学一门坐在家里就能挣钱的手艺,比如,一个未来会被广泛使用的小语种;学好了,她可以在网上接翻译的活儿,足不出户轻轻松松就能把钱挣了。   所以,萌萌觉得小雲是和她一样的想法。   柳岸和柳葳是因为他们离开柳家岭,也是出于对家庭和最亲的人的责任心,如果按他们的本心,他们更想和柳茂、柳钰那样永远呆在柳家岭。   小雷和小萱是太了解小雲了,他们俩和长辈们打赌,如果他们赢了,小雲将来回了柳家岭,将来他们两个如果回去,家里人也不能阻拦;如果他们输了,他们一人给霉味参与打赌的长辈一万块钱。   长辈们很没有义气,异口同声地拒绝和他们赌,让小哥儿俩非常失望。   和小雲一样早早就出来求学的,还有黑阳阳。   黒德清这个宠女狂魔,嫌弃国内学生的课业太重,晚上还有自习课,前年黑阳阳小学毕业,他就把小丫头给送到了美国,现在,黑阳阳就在F州大学几公里外的一所私立中学上学,周末和节假日,杨柳就带着她和小雲一起到农场来。   现在,杨柳正和丹秋、柳岸、柳侠、柳川一起在给大家做饭。   小蕤是个性格特别和道的人,尤其是对家里人的意见,他几乎没有拒绝过,这次也一样,他想了想,对小雲说:“我搁网上看过N城中央公园,觉得可漂亮,我去那儿看看吧。”   除了柳岸的工作室,家里好几台电脑,柳长青也经常上网,他笑着说:“孩儿,你要是去看那个公园,那还不胜就看咱哩农场咧。”   柳魁大手一挥:“到时候你跟着大部队走就妥了,俺去哪儿你去哪儿。”   不能都依着小蕤,如果依着他,他跟小雲一样恋家,肯定是走马观花似的看一眼那些著名胜景,马上回来。   柳海对眯着眼睛一直在眺望远处风景的柳长春说:“叔,听见没?你想独个儿坐农场,哪儿都不去耍根本就不中,你就踏踏实实跟俺一起去逛超级大都市吧。”   柳长春还没回答,房子那边,柳侠蹦跳着往这边招手:“哎,伯,妈,叔,大哥大嫂,饭中啦——” 第587章 五口小家   已经八月中旬了,华中地区的气温还是动辄就往39°上奔。   柳侠开车奔驰在上方空气已经扭曲变形的高速公路上,心情一点不受高温天气影响,相当的轻松愉快。   一周前,他在京都、肖文忠在东海、郑朝阳在原城同一天签了三个合同,他笑的嘴巴还没从耳朵根儿撤回来,接到杜远鹏的电话,喊他一起去玉鼎宴吃饭,他还以为杜远鹏终于堕落成郜局长那样,要把他这个包工头当钱包用了呢,结果,他不但没有当钱包,还口头议定了一个在晋东南的高速公路详勘合同。   昨天,合同已经签了,不光是测量,还有两个立交桥的基桩,就这一个合同,他明年就掉不了底了,他打算原城后好好去马千里跟前秀一趟,让他知道,自己就算偶尔看上去有那么一点点烧包,也丝毫不会影响到客户们对自己人品和专业能力的信任。   马队长这人就是太小心眼了,因为自己当领导,住个好房子开个好车就会被查超标,被告黑状,看见他这个个体户住京都的四合院、原城的小别墅、荣泽的准联排别墅、开三叉星就眼绿,非得找点说辞让他堵堵心不可。   “老爹,带上眼镜。”柳侠眼前忽然一黑,鼻梁上被架上了一个蛤蟆镜。   燕泥跳回到副驾坐上,给自己系好了安全带,看着柳侠问:“明明带上墨镜更帅,老爹你为啥不好带?”   “太帅了,我怕引发交通事故。”柳侠吹了声黄鹂鸟啼鸣似的口哨,好像面无表情地说。   “喔~爸爸,你说,俺老爹他咋就能这么厚脸皮咧?”后面车厢里,柳溪认真地请教。   “您爹不是脸皮厚,他只是不太会撒谎。”柳岸合上电脑,伸了个懒腰。   柳溪看坐在沙发上飞快地旋转着魔方的柳石。   柳石头也不抬地说:“看我干啥?你记着,咱爹他永远都对就妥了……哎爸爸,我说啥了你就凿我?”   柳岸把正好六个面都恢复成了初始状态的魔方在手里抛了两下:“不准误导弟弟,攻击您爹。”   柳石捂着额头跳起来:“我咋误导了?我不是说俺爹他左对吗?”   柳岸把魔方放在电脑旁,顺手拢了一下窗边花瓶里的鲜花:“你那话一股酸味。”   柳石灌了一口果汁,顺着楼梯下去,扒在柳侠肩上:“老爹,你听见我说话有酸味了吗?”   柳侠:“没,我哩鼻子早就叫你酸出茧子了,现在对酸味无感。”   燕泥鼓着小脸看柳石:“爹地明明就是最帅最帅,哥,你为啥就是不承认?”   柳石哼了一声又跳回楼梯上:“我觉得爸爸最帅嘛。”   柳岸把一杯水放在桌子上,揉了一把柳石的脑袋,对着前面说:“小叔,进服务区吧,你歇一会儿,下面我开。”   柳侠说:“不用了,一共也没多长时间,我开吧,下了高速你再开。”   柳岸说:“高速上稳当,我开着你睡会儿,今儿到荣泽,凤河叔他们肯定得拉着你吃饭,你睡眠时间又该不够了。”   柳侠还想再争取一下,柳岸刚刚在电脑上工作了两个多小时,他想让他先休息一会儿,可他刚张开嘴,就听到柳溪在后面喊:“爹地,快过来,我把床给你铺好了,你快点睡,你要是睡不够八个小时,爸爸又该担心你了。”   柳侠只好打转向灯,准备进服务区。   车子上有卫生间,可不到迫不得已,柳侠是坚决不会在车上解决五谷轮回问题的,进了服务区,他把车子停好,拎着柳溪,和牵着燕泥的柳岸一起下了车。   毫不意外,周围都是对着他们的车流口水的人。   柳侠一点不觉得光荣,一走到人少的地方,他就小声嘟囔柳岸:“看见没?人家都觉得咱是烧包儿。”   柳岸说:“没,我觉得他们都是在羡慕咱。”   柳侠说:“不是羡慕,就是烧包,烧毛兔。”   柳岸说:“中,你说是烧包烧毛兔,那那就算是烧包烧毛兔吧。”   柳侠被他弄得没脾气。   四年前的春天,卜鸣的妻子手术住院,他手头上的工程要求“五一”前交付,而其他几个小队手上也都有活儿,匀不出人手来接替他,柳侠就亲自带着人干了。   结果他中间被传上了病毒性感冒,还史无前例地发起了烧。   他不想因为自己感冒就让一个小队的人都跟着耽误时间,就硬抗着一直坚持。   他接手工程的时候,柳岸正好去Y国参加一个行业高端论坛,没办法陪他一起去工地,柳岸临走千交代万交代让他悠着点干,别太累了,中间还每天打电话督促查岗,可等他回来那天去到工地,正好看到柳侠差点晕倒。   柳岸被吓了个魂飞魄散,到医院柳侠都躺在病房了,他还在浑身颤抖。   其实,柳侠根本没事,他当时刚好在电脑上做完上午的计算,合上电脑起身的时候,站起来的速度太快,体位差造成的脑部暂时性缺血,加上他正好不舒服,让他晕得有点厉害。   可柳岸不管这些,他认定了柳侠就是在工地上吃不好睡不好造成了身体亏损,所以,他不但给柳侠下了死规定,以后每天必须睡足八个小时;任何情况下,只要没有他的陪同,柳侠就不能去工地亲自作业,还把他和柳侠论战了几年、被柳侠顽强抵抗着不准他买的房车,当着柳侠的面在三叉星公司下了订单。   柳侠那次理亏心虚,不敢和柳岸犟嘴,老老实实言不由衷地把柳岸给他讲解的简约型房车的每个功能都夸了一遍。   等到一年后车回来,看着那个耀眼的庞然大物和内部的豪华装饰,柳侠差点没蹦起来,他大吼:“这得多少钱啊?”   陈震北悠悠地说:“不贵,稍微再添点能买个普通型私人飞机而已。”   柳侠那天气昏了,他下决心要和柳岸好好地生一场大气,给他个教训。   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不但不跟柳岸说话,还用后脑勺对着他,直到第二天中午,柳岸主动写了八百字的检查交给他,他才原谅这个败家猫。   他本来的打算是坚决、永远都不用这辆烧包车的,可想到每次他一出远门查看几个小队的现场作业情况,柳岸就担惊受怕,怕他再吃不好睡不好晕倒,每次不管他的作业区多远,自己多忙,柳岸都要去看他,甚至全程陪着他,他又舍不得了。   于是,有一次,他去陇地山区看苏元洲和永宾那个小队的时候,就开上了这辆车。   不过,三年了,这辆车一共也就用过几十次,其中还有一大半都是陈震北和曾广同用的。   今天柳侠肯开这辆车,是因为要有几个小家伙,好吧,还因为柳岸,天太热,他想让柳岸在车上呆的更舒服点,想睡的时候,还能很舒服舒展地睡在床上。   从服务区回来,柳侠还真睡着了,等他醒过来,发现孩子们都不在车厢里,车子好像是停着的。   “醒了?”柳侠正想喊人,柳岸从前边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杯水,“给,喝了再起来。”   柳侠坐起来接过杯子,一口气灌下去:“到家了?你咋不喊我咧?”   柳岸说:“都已经到家了,还不叫你随便睡吗?”   柳侠不理他,咕咚咕咚喝水,这货左有理,他说不过。   喝了水,柳岸把他后面睡得翘起来的头发耙顺了,两个人才下车。   他们已经开着烧包车回来过两次了,可在大院里消闲纳凉的人们还是喜欢拿这车跟他们开玩笑。   “柳工,我最近光喝稀饭吃咸菜,快攒出你一个车轱辘的钱了呢。”   “柳工,这车睡着比咱们的房子还敞亮吧?”   “柳工,我和闺女打算国庆节出去旅游,借你的车用用吧?”   柳侠问柳岸:“钥匙呢?”   那人哈哈大笑:“我就是过个嘴瘾,柳工你可别吓我,我开着它出去一趟,一年的工资就没了,真就得跟老李说的那样,整天喝稀饭吃咸菜了。”   ……   柳侠和柳岸一路和分队的人打招呼往家走,柳石和柳溪、燕泥在杨树林里和大院里几个孩子追着玩。   这三个小家伙和柳侠、柳岸他们一样,如果去外面一段时间再回来,哪怕只到荣泽,也会特别兴奋。   苏丽蓉在二楼阳台上洗衣服,看见柳侠和柳岸,手里搓着件衣服靠在栏杆上:“小柳柳岸,你们俩又回来了,我们家马鹏程呢?”   柳侠说:“柳岸给他放假了,我亲眼看见的,我还让他趁我们的车回来,可你们马鹏程说,他回来就得被你们逼着相亲,坚决不回来。”   苏丽蓉气得哼了一声:“这兔崽子,这还没娶媳妇儿呢就把老娘给彻底忘了?”   柳岸笑着说:“苏阿姨,您别跟他提相亲,他肯定自个儿就跑回来了。”   苏丽蓉说:“不相亲?那我的大胖孙子和大胖孙女怎么办?”   ……   和苏丽蓉打了几个回合的嘴仗,两个人进屋,秀梅和晓慧已经把稀饭和菜端上了桌:“凤河在家做了一大桌,不过王秋老是大鱼大肉,你们俩先喝点稀饭吃点青菜再过去。”   柳侠和柳岸吃饭,秀梅和晓慧跟他们说楚凤河刚刚交付的楼盘门市房。   楚凤河现在已经是荣泽房地产的第一号人物了,他开发的所有楼盘,提前都会让柳侠先挑门市房的位置。   他这次交付的楼盘在荣高对面,那里现在是荣泽最好的位置,柳侠直接要了西南角上一栋楼的一楼和二楼,柳侠只出租房子,不自己做生意,他觉得做生意太费心,收房租最省力。   他刚开始给楚凤河投的一百多万,后来不管赚多赚少,都直接在楚凤河这里继续投资。   楚凤河当年做完静安小区那个工程后,看上了东区一块无人问津的地,他跟柳侠商量,想买下来屯着,将来赚多少都是两个人平分。   柳侠不懂房地产,只说钱给了凤河就是他的了,他愿意怎么花都成,楚凤河就以一万块一亩的价格,买下了那块一百多亩、又是老坟坑、又是臭水坑的地,现在,荣泽新城东区的地价飞升,那块地现在成了最好的地段,一万块钱一亩的价格,听起来跟白捡的差不多,张发成因此没嫉妒死了楚凤河。   那个荣泽当下最大、最贵的小区建成后,柳侠第一次自己入账一次性达到八位数。   楚凤河现在资金充足,那次的钱,他直接打在了柳侠的卡上,还同时给了柳侠几份购房合同,让柳侠赶紧签了字去办房产证。   柳侠现在最得意的,就是他的门市房收入,人在家中坐,钱从天上来的感觉啊。   不过柳侠只管收京都的房租,荣泽的他一概不管,大哥柳魁全权负责,大哥每年春节前给他一张卡,他除夕晚上把卡孝敬给孙嫦娥。   柳侠和柳岸对三大队的房子和环境情有独钟。   荣泽城区没有别墅,楚凤河知道柳侠和柳岸喜欢带院子的一楼,这几年,他每开一个楼盘,都会给他们留下不止一套室内和院子都很大的一楼或一、二层复式,柳侠都没去住,大部分转让给了好朋友,比如大哥当年的战友宋振生,他和老母亲一起生活,想买个带院子的房子,可这种房子现在特别紧俏,贵不说,他也预订不到,柳侠听大哥说了以后,就把二中后面那个小区的转手卖给了他;还有已经退休的王长民,还有马小军,赵永祥的大孙子。   其中最好的,就是荣高对面这个小区的一期,带个大院子的三层复式,柳侠和柳岸直接让小蕤和林洁洁住了。   荣泽去年被原城市定位为原城的后花园和氧吧,很多退了休的原城人来荣泽买房子,荣泽的房价一下子被推了起来。   总局决定,把三大队院内的豆腐渣楼和最早的那栋家属楼拆除后,盖两栋十二层的电梯楼,柳侠这种挂靠后每年按时交纳挂靠费的老职工也有资格买,柳侠却没要。   他和柳岸就喜欢他们这套对着小树林的老房子,其他地方再好也不想住。   楚凤河为此遗憾得不得了,可他还是只要开楼盘,就给柳侠留房子。   柳侠和柳岸一人喝了两大碗稀饭,他们吃好了,几个小的才把提溜回来。   秀梅问:“爸爸和爹地要去敬柳家玩,你们去不去?”   柳石说:“不去,让爸爸和老爹二人世界着去吧,俺要是跟着他俩该嫌弃了。”   柳侠敲了他一个脑瓜崩:“你个意见包儿。”   柳溪贼溜溜地看了看柳岸,爬到凳子上去就着晓慧的碗喝稀饭:“俺哥不去我也不去,我搁家跟俺哥耍咧。”   燕泥蹦着说:“我想去我想去,我想去跟燕柳耍。”   秀梅说:“那来,洗脸,换衣裳。”   柳石和柳溪同时说:“燕泥去俺俩也去,反正您俩也过不成二人世界,装不成未婚帅哥了。”   晓慧大笑着站起来,扯着柳石去卫生间:“您这俩孬货哦,明明自个儿想去,还非得找个理由好像别人逼着您去咧。”   燕泥欢欢喜喜地洗了脸,换上了公主裙,柳石和柳溪也换上了干净的短衣短裤。   一家五口溜溜达达地出了门。   一走出大院,柳侠和柳岸就看见路灯下那辆新崭崭的大卡车,眉间有一粒小红痣的鬓发斑白的男人和笑容柔和的女人正好掀开卡车后斗上的迷彩篷布,露出里面青灿灿水灵灵的花皮大西瓜。   柳侠和柳岸对视:“西瓜,买几个?”   燕泥说:“买买买,我最好吃西瓜了。”   柳石和柳溪已经猴子似的蹬着车轮爬了上去:“哇,这瓜可好爸爸,爹地,咱多买点呗。”   柳岸笑着问:“叔叔阿姨,西瓜咋卖?”   卖瓜的夫妻扭头,看到是他们,马上笑了起来:“您只管挑吧,挑好了咱算总数。”   柳侠说:“老规矩,还是您帮俺挑。”   男人笑着点头,抱起一个圆溜溜的大西瓜,敲了敲,砰砰响,女人笑着接过去,装进红色的袋子里。   柳侠他们看着哪个瓜都特别好,一下挑了四袋子还想继续。   女人说:“够了吧,过两天吃完了,俺哩新瓜就又熟了,到时候咱再买,刚摘哩瓜好吃,新鲜。”   柳石和柳溪一人抱着一个自己挑的不撒手。   柳侠说:“再挑一袋吧,就叫他俩挑。”   于是,本来的几个瓜,变成了几袋子瓜,一百六十块钱。   柳侠给秀梅打了电话,说有人往家里送瓜,让她们接着。   男人把瓜放在一个不锈钢推车上,进了大院,柳侠他们和女人笑着说再见。   路上都是晚饭后散步的人,柳石和柳溪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地追逐打闹。   柳侠和柳岸一人牵着燕泥一个小手,牵着走一会儿,提溜着跑一会儿。   路灯把他们的影子变得一会儿长一会儿短,燕泥看着影子有趣的变来变去,高兴得一路都是笑声。 第588章 马局长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渣作者:如果喜欢,以后偶尔发点小短章。   我自由发挥吧,大家要求的太强烈,我会有压力,越有压力越写不出来。   读者:→_→ ,居然有这种没出息的作者,连催更表达爱都不懂。   -----   马局长又被告了。   调查组人员桌子后面排排坐, 马局长桌子前面一个人坐。   调查人员1:有群众举报,你最近开的桂冠三彩车, 你十年的工资都买不到。   马局长:错,是二十年工资都买不到, 得三十多年才行。   全体调查人员:……=_=么的, 你的工资是我的两倍。   调查人员1:请你说说这辆车的价值和你购买这辆车的金钱来源。   马局长:价值不知道, 那是老子的儿子送老子的50岁生日礼物。   调查人员2:有群众举报, 你现在住的别墅,你一辈子的工资都买不到。   马局长:错,是八辈子工资都买不到,八十辈子的勉勉强强, 哦,不包括装修。   全体调查人员:……-_-#么的, 你这是想气死谁?   调查人员2:请你说说这栋别墅的价值和你购买这个别墅的金钱来源。   马局长:价值不知道, 那是老子的儿子送老子的51岁生日礼物。   调查人员3:有群众举报,你在**城的**风景区还有别墅,那栋别墅的价值超出了你的经济购买力。   马局长:错,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力, 我从来就没想过有生之年我能住在**城的**风景区。   全体调查人员:……-_-b么的,么的……   调查人员3:请你说说这栋别墅的价值和你购买这栋别墅的金钱来源。   马局长:价值不知道, 那是老子的儿子送老子的52岁生日礼物。   调查人员4:那,请你把你儿子的情况介绍一下。   其他调查人员:(→_→) ……   马局长:老子不想提起那个兔崽子, 你自己用手机星尘一下马鹏程吧。   调查人员4:?o?|||这是甚么个意思?   调查组组长:今天的谈话到此结束,马局长你可以回去了。   马局长尔康手:喂喂喂, 等等,我昨天刚提回来的新车、京都的别墅、海都的别墅、美江的别墅、Y国的庄园、F国的葡萄园、M国的农场都还没问呢,求求你们一次调查完了吧,老子忙的狠,没时间老来这里报到啊。   全体调查人员:…… >_<么的,么的,么么哒。   趾高气扬地走出调查组办公室,回到外表烧包内部更烧包的豪车里,关上门,马局长面如门神捶胸顿足:老子不想要豪车,老子不想要别墅,老子不想要庄园,老子就只想要个大胖孙子大胖孙女啊啊啊!    第589章 柳家岭的一天   天气预报, 晴天,15到25度, 微风。   大柿树青翠的枝叶和嫩黄色的小花特别好看,招来成群的麻雀在树上飞来啄去, 柿树下落了一地的花蒂。   柳侠躺在据说十分符合人体工程学的柳条躺椅上, 二郎腿翘的老高, 眼睛直溜溜地盯着上方。   陈震北侧身躺在他一米之外的另一个躺椅上, 脸上一副胸有成竹我军必胜的表情,左手轻轻地拍着右臂弯里的小包袱。   孙嫦娥坐在南边的矮墙上,带着老花镜,正在给一只虎头鞋上白兔毛的眼睫毛。   柳长青坐在小藤椅上, 脸前的矮墙上摊着一本书,他一边看书, 一边用手慢慢地搓着线绳。   其实, 虎头鞋小围嘴之类的商场都有卖,可孙嫦娥跟秀梅、玉芳老觉得商场卖的不好,老虎头配的颜色不鲜艳不好看,鞋底子太薄, 里面垫的东西也不实在,孩儿们穿着学走路不跟脚。   家里孩子用的小东西还是她们自己做, 柳长青搓的线绳就是纳鞋底用的。   家里又添丁了,小宝贝现在才三个月, 根本不需要穿鞋,孙嫦娥却着急的不行, 一定要紧着做。   柳长春右手捏着杆特别细的毛笔,左手拿着个草编的兔子伸得远远的,歪着头端详,他正在给兔子的右眼涂色,不知怎么的,老觉得两个眼睛的位置不对称。   对面凤戏河边,孩子们的笑闹声一阵阵地传来,中间还夹杂着柳小猪一家的汪汪声。   萌萌、巧巧、燕菀和燕泥头戴柳条帽坐在河边的石头上,萌萌在看书,三个小的脸对脸,脚在水里晃荡着,小手翻飞地用红色的线绳开交@,小姐妹们玩得高兴,不时发出一阵欢乐的笑声。   一轮玩完,几个人还要回头,给那边的哥哥们呐喊助威几声。   柳小猪和柳花花趴在她们身后,悠闲地摇着尾巴。   半山腰歪出来的那棵老杏树下,柳石和瓜瓜在教几个小的用弹弓打青杏。   思危、莱莱、柳溪、柳荠人手一个弹弓,对着高处人上不去的树枝瞄准,还有两个小不点蹦着叫着给哥哥们加油喝彩。   柳大牛和柳格格也兴奋地在旁边仰着头,这两只现在经常违反自然规律,拿青杏和其他野果子当零嘴吃。   瓜瓜本来就对穿着军装帅气到爆的小雷哥羡慕不已,最近又看了几个热血军旅题材电视,狼血沸腾,决定高考时直接报军校,他本来弹弓打的就很准,现在正往神枪手上努力。   柳石和柳凌一样,天生准头好,最近和瓜瓜哥摽着劲要赶超五伯的最佳成绩,天天拎着弹弓找目标打,把方圆三公里内的果树都祸害了一遍,今年家里人想吃麦黄杏,得跑到原来的牛家庄那边了。   当年县里不想往柳家岭这边的山里修路,正好国家号召退耕还林,于是,望宁乡政府就发动柳家岭附近几个村子的人迁到山外,因为原色那边强制迁居出了大事,荣泽的迁居是自愿的,许诺的条件也比较优厚。   牛家庄和石头沟、弯河的人那次整村迁移了,张家堡剩下三户,都是老人坚持不肯走,有一个儿子留下来陪着。   关家窑和柳家岭两个自然村留下的最多,加起来,柳家岭大队现在还有二十七户人家。   迁居的事一结束,柳家柳魁这一辈的人的人加上个柳岸,迅速把修路计划提上了日程,很快就有了现在的柏油路。   陈震北请来设计规划道路的工程师本来是想把那条路坡度大幅度降低的,陈震北和柳家人都反对,他们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家,不想把自己家变成旅游区。   三道河那边的凤戏山风景区,景区内部有人管理,还不错,沿途却被糟蹋的不成样子了,路边沟沿,树木花草上,到处都是塑料袋和各种便利食品包装袋,现在,还想有人在那里开发楼盘,桑德山等一群老家是三道河,现在多少有点影响力的人正在联名抗议,现在还没个结果。   村里迁居的人全部走完后,柳家自己掏钱,买了几车树苗,又从附近的山上移了些比较小的树和灌木,雇了几十个人,把牛家庄张家堡那边原来的田地全部栽上了树,几年过去,那里已经看不出往日农田的痕迹,各种野果树蓬勃兴旺,和雉鸡岭一带一样,成了野鸡、松鼠、兔子和鸟类的乐园。   柳石几个人疯着玩的时候,经常跑到那边掏鸟窝,下夹子逮野兔,想喊他们回来吃饭,秀梅和玉芳得跑出二里地扯着嗓子叫。   有好几次,天黑了几个人都不回来,柳魁、柳茂和柳钰过去找,有一次把柳茂的左脚给崴了,脚脖子肿成了发面馍,柳侠和柳岸正好两天后回来,柳侠把柳石诳到停车场,按着痛揍了一顿,然后他又被孙嫦娥和秀梅揪着耳朵痛骂了一顿。   柳长春和柳茂也第一次抱怨他对孩子没耐心,说几句就妥了,怎么能打呢,还是把裤子脱了,用鞋底子打,柳石被柳岸和柳魁救回来的时候,屁股上的红印都是鞋底子的纹路,这也太下得去手了。   不过那顿打对柳石基本没什么用,他回到堂屋就该吃吃该喝喝,柳魁想给他把裤子穿上他还不让呢,说小鸡儿搁裤兜里窝得慌,不穿正美,气得柳侠想接着揍他,被柳岸给塞了一碗饺子拽到他们自己屋里去了。   柳石第二天从网上查了个偏方,他把陈震北带回来的56°五粮液打开了一瓶,倒进碗里给点着了,抓着燃烧的酒给柳茂搓脚,连搓了两次,脚脖的肿就消了。   不过这小子在某些事上特别要脸,他坚持着给柳茂搓了三天,每天搓三次,直到柳茂说感觉这只脚比右脚还舒服,他又把柳茂两只脚都给搓了一遍才罢手。   柳侠觉得这货还有点良心,就没继续揍他。   柳石后来没有再去那么远的地方玩到天黑过,可他又生出了其他花样,天天让家里几位长辈提心吊胆,几个小的也都跟着他学得皮的上天。   这次回来,柳凌、陈震北和柳侠、柳岸给几个小的开了个会,订了几条规矩:下大雨后一星期之内,敢往牛家庄那边跑,腿打折 ;   饭时提前半个小时到家,敢再让大人跑着去喊才回来,揍;上树往直径小于六公分的树枝上爬,揍;   不穿裤衩走出东到停车场西到老歪梨树范围,揍;   没有大人跟着又不带救生圈去弯河水库游泳,揍;   徒手逮蝎子,揍;   用蛇和蝎子吓唬偶尔来这里自助游的外来者,揍;   用扎车胎、往车里扔癞蛤蟆和指挥柳小猪一家追赶的办法制裁乱扔垃圾的自助游人,揍;……   详细条款还有很多,就算这样,也还有很多遗漏,以后想起来再继续补充吧。   对修理自助游客那几条,几个小的私下里有点异议:“明明这是小雲哥想哩主意,为啥光揍咱几个?”   思危想了想说:“小雲哥恁大,都快该找媳妇了,扒了裤子打屁股有点丑,俺爸爸他们肯定是怕他找不着媳妇吧。”   几个小的觉得言之有理,就没有提小雲的意见,决定从提高自身素质做起,争取让大人以后抓不到他们捣蛋的证据。   比如:   改进一下扎轮胎的工具,让轮胎破口处看着不像是人为所致;继续训练柳小猪一家,让它们以后不能光会听语言命令,还得学会看眼色或微小的手势什么的。   自人类出现,长辈和晚辈的斗智斗勇就从未停止,柳家几位二架梁家长不知道小的们正在酝酿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计划,继续在玩自己的游戏。   一阵风吹来,柿花飘飘悠悠地随风落下,有几朵落在了柳侠的肚子上。   柳侠用胳膊护着肚子,不让上面的柿花被风刮跑,然后对着陈震北大叫:“十二朵十二朵,现在我肚子上有十二朵,震北哥你输了。”   陈震北说:“哪有十二朵?我看着咧,就没落上去几朵。”   柳侠大叫起来:“伯,妈,叔,猫儿,五哥六哥,您都来,震北哥输了,想赖账,您来查查我肚子到底几朵柿花。”   孙嫦娥放下手里的鞋帮:“哎呦,您俩还没一百咧,还因为耍叫一大群人来评理。”   柳侠不乐意:“我不管,打赌有关荣誉,说出来了就得算数,您快点来查,看是不是十二朵。”   柳长春笑呵呵地放下手里的兔子:“来,我先查查。”   那边,柳岸和柳凌也从堂屋出来了,一人手里端着一个碗。   柳岸走得快,过来先往柳侠嘴里塞了一个丸子:“嗓子疼,不敢恁大声儿,来,我查一遍。”   柳长春笑着说:“我查哩就是十二朵。”   柳岸手指头点着挨着数了一遍:“嗯,是十二朵,俺小叔赢了,俺五叔今年回咱家过年。”   陈震北嘴里吃着面托儿说:“我不信,他肚子就恁大一点儿面积,咋可能有十二朵。”   柳凌说:“那我看看。”   他过来,把柿花一朵一朵捏起来,放在自己的左手心,然后把手伸到陈震北脸前:“自个儿查一遍。”   陈震北一朵一点数,数完大叫:“怎么可能嘛,幺儿你肯定作弊了,你肯定是偷偷在地上捡了几个,或者偷偷伸手接了几个。”   柳侠跳起来:“你造谣,你赌得起输不起,五哥,今年你搁咱家过年,搁咱家过年。”   柳凌笑着看陈震北:“到时候你跟咱爸说哦。”   陈震北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说就说,不就是两句话嘛,有什么呀。”   柳侠自己捏了个面托儿扔进嘴里,对着凤戏河那边大叫:“哎,今年您五叔回咱家过年,说好了哦。面托儿、丸子炸好了,谁回来吃?”   一群小的嗷嗷大叫着往家跑:“吃丸子啦,五叔今年还是搁咱家过年,哈哈,老美呀。”   正在往孙嫦娥嘴里塞丸子的柳海说:“幺儿,你就给震北哥往火堆上架吧,到时候他为难,不敢说,还是咱五哥心疼,替他擦屁股。”   陈震北和柳凌刚被两家人接受的那几年,都是平常的节日在京都陈家过,春节两个人回柳家岭。   后来,陈仲年不乐意了,每年春节小儿子都不在家,老爷子觉得很失落,尤其这几年,原本关系僵硬的大女儿和二二儿子现在都和解了,过年再忙都会回家,全家大团圆的时候,缺了小儿子一家四口,怎么都不是团圆的感觉。   于是,老爷子就跟陈震北和柳凌商量,春节这么大的节,还是两家轮着好。   这要求很正当,陈震北和柳凌不能不答应,可老爷子就说了这么一条,就没有后续了,绝口不提平时的节日也两家轮流着回的话,其私心多么重,天日昭昭,瞽人可见。   陈震北怎么敢让柳凌一年的节假日都不回柳家岭?   别说柳凌和小萱、思危能不能答应,他就先不能答应啊,如果不是那么大一摊子事儿没人接,他都想退休去柳家岭养老了。   可是,老爷子自以为自己计谋得逞,窃窃自喜都快成春风得意了,他也不敢直接上去捋虎须。那一年,陈震北的日子过的别提多揪心了,他每次回家陪着笑脸跟老爷子提该过节了,他和柳凌得回柳家岭,都被老爷子控诉为娶了媳妇忘了爹的不孝子。   后来,在哥哥姐姐们和老田的开导下,老爷子总算答应,以后的春节和平时的节日,都交替轮换,陈震北终于松了一口气。   今天,他怎么会嘴贱着和柳侠打了这么个赌呢?   两个人打赌的原因听来简直荒唐,就是其他人都去干活的时候,把他们两个安置到柿树下躺着玩,当时正好一阵风,柿花纷纷飘落。   柳侠就说,果树都是分大小年的,今年肯定是小年,柿花可别落完了,秋天就没懒柿吃了。   陈震北说,树又不是人,去年干活多了,累了,今年就歇歇,树只要风调雨顺气候合适,年年都结果子多;气候不好干旱什么的,自然就接果子少,跟什么大年小年没关系。   柳侠说:就是有大小年,农村人都知,今年就风调雨顺,冬天下了两场大学,过完年下了好几场雨,柿花还落这么厉害,去年那么旱都没落成这样。   陈震北说:这跟城里人农村人没关系,气候好多结果,气候差少结果是基本的科学常识,柳侠这是抬杠。   柳侠说:往年我挺这儿,想叫落身上个柿花给燕泥耍都没,今儿我才站这儿一会儿,头上、肩上就落了好几个,今年绝对是小年。   陈震北说:你那是心里作用,我身上咋没落呢。   柳侠觉得陈震北是在抬杠,因为他看见陈震北头上刚刚落上去了一朵,被他掸掉了,就说:那咱们打个赌吧,你看看,我这么细的腰,这么小的肚子,一个钟头内,要是我肚子上落十朵以上柿花,就证明今年柿花就是落的特别多,是小年;要是不够十朵,就证明你说对了,是我瞎说。   陈震北说:没问题,赌啥?   柳侠把早就想好的赌注说了出来:我赢了,今年年下,你跟着俺五哥回来过年,平常哩节日该回来还得回来;你赢了,俺五哥明年也跟着你回去过年,平常哩节日也搁您家过,叫您爸您大哥好好高兴高兴。   陈震北根本就没想,随口就说,没问题,不就是多回来过一个年嘛,你挺那儿吧,我开始计时。   于是,就出现了现在这一幕。   陈震北坐起来,眼巴巴地看柳凌。   柳凌微笑,抱起他臂弯里的小包袱:“宝贝儿,来,五伯抱抱,今年五伯回来过年,到时候你就长大了,能跟咱全家人一起照相了。”   陈震北瘫回躺椅上,被一群小的围着,让他回去后赶紧跟他家老爹说,今年过年回柳家岭过年。   一群人正闹着,柳魁和柳茂一起回来了,柳茂手里提着个小布袋。   关大平的小儿子明天结婚,柳魁和柳茂去帮忙了,柳魁明天是大执事兼亲家,柳茂负责礼桌,今天他去是写对联。   柳溪和莱莱飞跑过去接过布袋:“啥啥啥?”   柳茂笑着说:“甜瓜,我说咱家种的有,麦囤叔不信,非得给。”   现在还不到甜瓜成熟的季节,不过,柳家岭现在不怎么种粮食了,种点小瓜果都是自家吃,很少,就有工夫摆弄的比较细致,多费一道手续,加层薄膜,就能让瓜提前成熟好很多天。   柳家也种了一块甜瓜,在原来最好的一块地上,因为家里孩子多,他们种了三分地的。   柳侠问:“俺四哥咋没回来咧?”   柳魁说:“几个人拉着不叫他回来,跟他商量叫孩儿们去他新厂子里哩事。”   柳钰在卫生院后面又买了几十亩地,厂房和办公楼已经盖好了,订购的机器车床一到,很快就能开始生产,因为他厂子里工作十年以上的老工人都给买保险,还集体在荣泽团购了比市场价便宜不少的房子,现在村子里的老人都想把自家孩子往他厂子里塞,他每天回家之前都害怕,一到关家窑那里,就有人截着他说事。   柳茂提回来的甜瓜就三个,还都不大,一群孩子一人半个都不够。   柳侠又吃了个面托儿,拍着手问:“哎哎哎,我觉得咱家哩甜瓜也应该有熟哩了,我想现在去找找,有人跟我一起去没?”   “有——”柳侠周围举起一大片手。   柳侠手一挥:“柳石,去牵柳二狗,再拿个布袋,咱去摘甜瓜。”   柳魁看着他,无奈地呵呵笑:“孩儿,这都快*十了,还说风就是雨?”   柳侠搓手:“我可待见吃甜瓜呀大哥,你不知?”   柳魁说:“我要是不知,会种恁些?别人家都是种十来棵,最多的也就是种几厘地。”   他和秀梅去年就不再去荣泽了,荣泽的店都交给了小蕤和林洁洁,他和秀梅安心在家陪伴父母,帮忙照看一群小的,这样的日子特别舒心,他和秀梅看起来都比实际年龄能年轻十岁。   柳侠嘿嘿笑:“大哥你最好了。”   柳石和几个小的牵过了柳二狗。   陈震北坐了起来:“小凌,我也想起,你也去吧。”   柳凌还没说话,柳魁接过他怀里的小家伙,先说了:“都去都去吧,小海,猫儿您也都去,成天想那些操心费脑子哩事,去地里耍耍,养眼,也散心。”   柳侠把还在往嘴里塞丸子的小胖子提溜到柳二狗背上:“六哥,走。”   柳海搓手:“我正给您做披萨哩呀。”   柳茂说:“你去耍吧孩儿,我去做。”萌萌回来后,没事就给大家做各种披萨和蛋糕,他都学会了。   萌萌说:“爸,你搁人家家忙活半天了,你跟俺大伯去歇吧,一会儿我做。”   柳海高兴了:“那我去了哦,萌萌,给您爷爷他们做俩淡点哩,年纪大了,吃老咸不好。嘿嘿,搁地里直接摘哩瓜果,跟摘到家再吃不一样,我想吃个带着瓜叶儿味哩甜瓜。”   柳岸把一个白色棒球帽给柳侠扣上,又给他戴上墨镜,嘴里却是在和陈震北说话:“震北叔,你……能去?”   陈震北眼神晃了一下,从嗓子里憋出几个字:“我当然能。”   柳岸挑眉,把自己的帽子也扣上,和柳侠、柳海跟在一群小的后头走了。   秀梅从厨房窗户伸出头吆喝:“鱼快炸好了,早点回来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一群孩子齐声回答:“知啦娘(奶奶),俺摘了瓜就回来。”   陈震北看柳凌。   柳凌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脸扭一边:“等我一下,我去给你也拿个帽子。”   看着柳凌进了窑洞,柳长青对着陈震北招手。   陈震北过去:“爸,什么事?”   柳长青说:“将你跟幺儿打那个赌,别听幺儿胡说,您现在成天回来,过年该搁哪边搁哪边。”   这下,陈震北心里一松:“爸,我知道了,嘿嘿,我以后再不跟幺儿打赌了,一次也没赢过。”   柳凌拿着两顶和柳岸、柳侠一样的白色棒球帽过来,给陈震北扣上一个:“伯,妈,叔,俺去了啊。”   几位长辈摆摆手:“快去吧。”   两个人跑着追上了大部队,陈震北高兴得把那一点点幸福的小不适的都忘了。   柳二狗的铃铛一路叮铃响,柳小猪一家围着孩子们前后撒欢,瓜瓜起了个头儿,一群小的开始扯着嗓子嚎日落西山红霞飞,柳侠和柳岸、柳凌他们吹着口哨,给孩子们伴奏,歌声飘过山山岭岭,一直飘到甜瓜地。   作者有话要说:   开交:正式的名字叫翻花绳,百度一下就知道了。   *   一:这章发上,《一路凡尘》就不再更新了,如果有新番外,临时通知大家。   二:刚才去作者论坛,发现14年被挂的一个帖子又被挖坟顶了上来,晋江有句名言:爱他就不要在碧水提他的名字。那个帖子几次被有心人顶起来,带的节奏都是作者在自顶自炒,这次在我开新文的时候顶上来,会让不明真相的人觉得很有说服力。   *   希望大家不要去回复那个帖子,让它尽快沉下去。   以后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去其他作者文下推荐我的文,也不要在其他人的帖子里提到我的任何一篇文。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