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云》作者:淮上   文案:   城市天空,诡云奔涌   三年前恭州市的缉毒行动中,因总指挥江停判断失误,现场发生连环爆炸,禁毒支队伤亡惨重。三年后,本应早已因过殉职并尸骨无存的江停,竟奇迹般从植物人状态下醒来了。   英魂不得安息,他必须从地狱重返人间,倾其所有来还原血腥离奇的真相。   现代都市刑侦,英俊潇洒十项全能进可百米狙人头退可徒手拆炸弹没事就爱装个逼的攻&因为反正随时准备完蛋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很淡定的受   HE   内容标签: 强强 制服情缘 业界精英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严峫,江停 ┃ 配角:我方和谐友善的公安队友,敌方兢兢业业的反派BOSS,楚慈友情客串 ┃ 其它:HE~   作品简评:城市天空,诡云奔涌。当年因缉毒现场爆炸而重伤的总指挥江停从植物人状态中醒来了,发现队友早已牺牲,自己在世人眼中则是个背负着污名的死人,必须用尽一切代价来自证清白。随着他的苏醒,建宁市开始发生一起起连环大案:走进冰柜将自己活活冻死的富二代,高速公路上被碾的杀手,多年来成双成对失踪的少男少女,隐藏着神秘指纹的犯罪现场……一切线索都指向某种神秘的物质,闪烁着蓝光的幽灵从罪恶深渊中缓缓浮现。   建宁市公安局刑侦副支队长严峫是个首富之子,身怀段子手属性的他从警十余年,眼光毒辣且手段了得,在曾经的刑侦专家江停的协助下,随着每个案子的破获,渐渐逼近了某个大毒枭的老巢。江停能否能成功为队友复仇,洗刷自己的黑警污名?文章悬念重重,紧凑精彩,高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对犯罪现场调查描写具有很强专业性。 第一卷 五零二·剧毒冻尸案 第1章   轰——!   气浪挟着火星扑面而来,碎石在爆炸中燃烧迸溅。承重墙撑不住了,新一轮坍塌自远而近,烈焰中残垣断壁像暴雨一样从头顶坠落,将远处闪烁的警灯和鼎沸的人声隔绝在外:   “指挥中心请求增援请求增援!”   “江队呢,江队人呢?!”   “不好了江队冲进去了!快快快!!……”   ……   炼狱化作斑驳扭曲的色块,喧杂如潮水般飞速退去;扶墙的手掌被烫伤,从五指端流淌出的鲜血被烈焰迅速蒸发。但他全无痛苦,也什么都听不见,不论相同的场景在梦中重复多少次都一样,整个世界只响起自己炙热沙哑的喘息,随即他向火海中渐渐走出的魔鬼的身影举起了枪——   砰!   身影越来越近。   砰!   砰砰砰砰!   子弹没入虚幻的魔影,犹如穿过空气,悄无声息投进了大火里。   他手一松,九二式掉在身前,在火海中发出微不足道的咔哒一声。   “我在这里,”他听见身后毒蛇般的声音响起,带着冰冷的笑意轻轻俯在耳边,随即一只手抚过面颊,说:“江停,我在这里。”   第一千零一次,他从梦中回头,然而不论如何竭尽全力,都无法看清噩梦中逆光的身影。   “下地狱吧,和我一起。”那身影微笑着说:“你的一切都结束了……永远结束了。”   他闭上眼睛,最后一丝意识听见消防呼啸逼近,警笛由远而至。但呼然暴涨的烈火吞噬了一切,大地颤抖着烧裂,无数魔爪伸出,将他活生生拖进了不见天日的深渊……   ·   三年后,建宁市。   江停睁开了眼睛。   阳光从薄纱窗帘外投进病房,雪白干净的墙壁反射出光晕,病床前一束白玫瑰尚留露水,散发出幽幽的芬芳,护士轻轻的声音从虚掩的门缝中飘进来:   “538床今天办出院手续,你跟主任说一声,准备给家属打单子……”   “这都昏迷好几年了,竟然还能醒来出院!可见人真是……”   “嘘!”护士长轻声道:“干你的活儿去!”   脚步声渐渐走远,江停没有反应。   他保持着刚睡醒的姿势,靠在窗前的躺椅上,瞳孔深处带着对梦魇习以为常的冷漠,映出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更远处蔚蓝的天空。   片刻后,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随即有人小心走近。江停没有回头,来人直到身侧才顿住脚步,轻声道:“江哥。”   杨媚一头精心烫染过的卷发,黑衣裙、红指甲,挎着铂金包,胳膊底下还夹着医生办公室里刚带出来的大信封,见他目光投来,盈盈一笑:“我看你睡着了就没叫醒你。手续都办好了,车在楼下,咱们走吧。”   江停默然不语,片刻后点了点头。   这是建宁一家条件极好的私人疗养院,即便只是挂着仪器维持生命,也收费不菲,更何况他醒来时身体状态良好,想来这几年间得到了相当精细的照顾。   但不管怎么说,整整三年的昏迷不醒,生理上还是很难立刻恢复如常。   “你听说了吗,那个昏迷了三年的538床是她的未婚夫!”   “好端端一个白富美竟然这么痴情……”   “年纪轻轻的也是造孽,该不会以后都站不起来了吧?”   ……   杨媚亲自推着轮椅走进电梯,门缓缓合拢,将空气中窃窃的只字片语隔绝。   电梯开始下降,金属门上映出江停毫无表情的脸,倒是他身后的杨媚有点讪讪的,咳了一声:“当年转院到这儿的时候,护士让填表,里面有问家属关系,我也是一时着急糊涂了……”   江停说:“当年如果不是你,我已经死了。”   “怎么能这么说?如果不是江哥,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蹲大牢,我的今天都是你——”   “但那些人没有对我罢休。”江停打断了她,“我行动不便,还有性命之虞,你小心别被我拖累。”   杨媚还想说什么,但她看见电梯门上的倒影,江停已闭上了眼睛,只得忍住了。   ·   华灯尚未初降,不夜宫KTV的霓虹灯已经早早地亮了起来。一辆大奔刷拉停在后门口,杨媚下车抢步打开后座的门,刚要跟司机一起去扶,江停抬手制止了她。   江停抓住车门,一使力,发出不明显的闷哼,片刻后竟然缓缓站了起来。   “哎哟大哥,您慢点!”司机下意识就要伸手,却见杨媚比他快了一步,抢先把人给重重地搀扶住了,向KTV后门入口走去。   江停从苏醒到现在还不满一个月,日常行走尚不利索,杨媚又穿着高跟鞋,两人摇晃着上了人行道,江停说:“还开着呢。”   他指的是这家KTV,杨媚说:“嗯,这当初合同纠纷还是您给解决的。开着这家店,三教九流的消息都能知道点,反而更安全——您在看什么?”   她顺着江停的视线望去,KTV冷清的后门不远处,有个背着书包的年轻男生站在马路牙子上,似乎在等人。两方视线一接触,男生迅速低下头,步伐匆匆地走开了。   “没事。”江停收回目光,“进去吧。”   “一二楼都是包厢,三楼办公室兼宿舍,我平时就住在这里。条件一般,您先将就着。哎小张!愣着干什么,给江哥倒水来!”   服务生忙不迭往外走,却被江停制止了:“忙你的去吧。”   宿舍隔音相当好,几乎听不见楼下KTV的喧闹。杨媚事先布置过,窗口对着后巷,桌椅床铺摆设一应俱全,就像个小型的酒店套间。   “店里人多眼杂也不方便,过几天我去买房子安置下来,也好有个藏身的地方。恭州那伙人查不到我这里,这都几年了,他们肯定以为你已经死了,等再过两年要是还没动静,我就把店关了,咱们远走高飞……”   杨媚絮絮叨叨着,窈窕身影走来走去的收拾东西,拉上了窗帘。   江停的目光落在穿衣镜上,昏黄灯光映出他的脸,眼睫、鼻梁投下极为立体的阴影,将冰冷的眼窝和唇角隐没在黑暗里。   杨媚说:“中国那么大,往广西、云南那儿犄角旮旯一躲,鬼都找不着……哎江哥,洗漱东西我给您放这了啊。”   她一回头,只见江停坐在灯下,光影勾勒出身体挺拔的线条,修长十指交叉,指尖泛出细微的光。   上天赋予的容颜再美貌都熬不过病魔,惨烈的车祸和三年的昏迷不醒足以将漂亮皮囊改头换面。但在那一瞬间,杨媚看着台灯下的江停,却觉得他并没有变化太多,有些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摄人心魂的东西,和几年前初见时相比并无二致。   杨媚没敢出声打扰他。直至良久,江停沉沉道:“过段时间我行动方便了,就回一趟恭州,你收拾东西回老家避避风头吧。”   “——什么?” 杨媚十分出乎意料:“不,江哥,那帮人做事斩草除根,如果他们发现你没死,肯定会来要你的命!况且不止他们,还有那个人,那个更可怕的——”   杨媚声音像被掐住似的停了。   有个更可怕的存在,连名字都不必提,就令她恐惧到难以发声的地步。   “我知道,”江停说,“但塑料厂爆炸时,我队里的人在里面,引线一响填进了十多条命。我得对他们有个交代。”   杨媚哽住,江停冲她一摆手,那是叫她不用多说的意思。   “给我准备一套身份证件,手机和电脑,非实名手机卡多买几张。去吧。”   杨媚嗫嚅片刻,长长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   这时候KTV已经开始营业了,包厢走廊装饰的彩灯光芒变幻,大厅中传来节奏感极强的音乐,打扮潮流的年轻人三五成群而过。杨媚把江停的话吩咐给助理,交代立刻仔细去办,然后心不在焉地下楼去四处巡视。   她从水晶电梯里出来转了个弯,突然前面一包厢门开了,一名高个男子裹着身后鬼哭狼嚎的“死了都要爱”大步而出,径直来到酒水吧台前,以气贯长虹之势把玻璃杯往调酒师面前一掼:   “你家这卖的是什么?!”   杨媚不由顿住脚步,只见调酒师端详片刻:“长岛冰茶呀亲。”   “你自己尝尝,这冰茶有他妈一点酒精吗?”   “没有酒味的亲,我们家卖的就是冰茶亲。”   “不是,那你们这不是消费欺诈么?”   调酒师立刻把脸一板,理直气壮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帅哥。它的名字叫长岛冰茶,用新鲜红茶柠檬调配而成,分明就是高品质上好的冰红茶,怎么能叫欺诈呢?”   “……”男子的三观显然被颠覆了,半晌奇道:“那我点个血腥玛丽,你现在就割腕往里洒一瓢黑狗血给我试试?”   杨媚:“……”   这人约莫三十多岁,脸是真的可以,连KTV染坊似的变幻彩光都没能淹没他深刻挺拔的五官。头发不服帖的支愣着,把一米八多的身高拔到了一米九,皮夹克下的T恤勒出劲瘦精悍的线条,扭头说话时连侧颈都显出了清晰的肌肉轮廓。   调酒师:“哎呀你说笑啦帅哥,血腥玛丽是吗,别急我先给你切个西红柿!”   啪!   调酒师一愣,只见帅哥从后裤腰拔出瑞士军刀拍上吧台,冷冷道:“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杨媚眉心霎时一跳。她在道上混久了,只一眼就从那男子英俊桀骜的眉眼间看出了几许匪气。   “你你你,”调酒师嘤咛一声,手忙脚乱往后躲:“你说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这位帅哥不好意思。”杨媚大步上前,朗声笑道:“我是这儿的老板,小店为安全考虑,不卖酒精度四十以上的调和酒,所以才把长岛冰茶做成了冰茶。您既然想点鸡尾酒,要不要我们重新给您调一杯?小刘!”   那胸前名牌上用中英文写着——阿加沙·唐·弗朗西斯科·托尼——的调酒师立刻细声细气地叫了声媚媚姐。   “给帅哥调个海滩落日,”杨媚冲男子嫣然一笑:“算我请了。”   男子上下打量她一圈,这才慢慢把折叠小刀收了起来,哼了声:“规范经营还挺自觉。”   杨媚连声笑道:“好说好说,也是我们的服务员没说清楚。您看,长岛冰茶写在‘无酒精饮料’那张单子上呢,让您误解了真是不好意思。”   然而她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就把男子的三观再一次颠覆了:“——误解?”他指着酒杯不可思议道:“就这康师傅冰红茶你们卖二百八,还好意思说是我产生了误解,当我瞎还是当我傻?”   杨媚:“……”   帅哥转身就回包厢,显见要叫朋友出来评理。杨媚正想追上去,突然后厨方向跌跌撞撞跑来个厨师,犹如救命稻草般一把将她拉住了:“杨、杨姐不好了!厨房、厨房冰柜……”   杨媚一低头,厨师煞白的脸在采光下半边青半边蓝,全身抖得活像抽了风:   “有个小偷钻进冰柜去,冻冻冻,好像冻死了!”   ·   杨媚站在打开的立地大冰柜前,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夜店的喧嚣热闹仿佛隔得很远,偌大的后厨里一片死寂。连通小巷垃圾箱的厨房后门半开着,穿堂风呼地吹过,就像死人的呼吸拂过活人的耳畔。   小帮工、服务员和调酒师躲在后面,静得连彼此两腿打颤的声音都听得见。半晌调酒师要哭出来一般小声问:“死、死死死……死了吗?”   一个二十来岁男生仰天倒地,面色青紫,双眼圆睁,口鼻出血,赤裸的上半身挂着寒霜,还保持着临死前两条胳膊略微张开的姿势。   “……”杨媚胸口不断起伏,半晌慢慢蹲下去,颤抖着手去探鼻息。   突然她的手被人按住了。   “啊!”杨媚整个人惊跳起来,转头一看,却只见是江停:“江江江哥!”   江停一言不发,示意她后边去。杨媚踉跄退后半步,只见他半跪下身,抽出后厨乳胶手套戴上,先探了探男生的脖颈,再一翻眼皮,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小服务员登时跪地上了。   杨媚也差点双膝一软,但她见过大阵仗,好歹稳住了:“这这,这他妈是怎么回事?哪个不长眼的小偷被人追着躲冰箱里去了,还是谁把他打死了缺德带冒烟的往我们冰柜里扔?今儿厨房后门是不是又没关,经理呢?!把老赵给我——”   江停挡住了她,“报警吧。”   杨媚当即被掐住脖子似的:“江哥,这……这不合适吧。”   江停昏迷这三年时间里她尽量减少跟警方打交道,甚至连开车都不敢超速,更不敢在公安系统内留下任何记录。但江停扶着墙站起身,喘了口气,向尸体扬了扬下巴:   “头部、前后心没有打击痕迹,没有酒味,没有外伤。上半身乳头收缩,有明显红斑及紫红肿胀,是生前形成的冻伤,与裤腰形成明显分界线。他不是被人打死以后扔在这里,就是在冰柜里活活冻死的。”   小女服务员和调酒师托尼紧紧抱在一块儿打哆嗦,杨媚眼神直勾勾的,脑子里直发懵。   江停叹了口气:“报警吧。”   一千多万人口的大都市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鳞次栉比的高楼和巨大的广告荧幕彼此交织,将这繁华的城市之夜照得歌舞升平。   街道尽头,建宁市富阳区公安分局正门口,几辆闪烁红蓝警灯的车冲上主干道,瞬间汇入了晚归的车流。   “严哥你甭跟他们废话了,直接上工商局打个招呼去。这特么就是康师傅冰红茶,撑死也就一立顿,哥几个从小到大没喝过一千也有八百瓶,还能认不出来吗……”   包厢里灯光昏暗嘶吼震天,七八个小青年在那儿勾肩搭背地共喷一个麦,马翔正趴在严峫耳边儿扯着嗓子嚷嚷,突然被手机铃打断了。   严峫一看来电显示,立刻阻止了他,接起来道:“喂,魏局?”   魏局两字如同魔咒,没听到的就罢了,马翔在边上整个人登时悚住,就只见严峫贴着手机“嗯嗯”两声,不出所料表情沉了下去:   “富阳分局的已经在路上了?嗯,行,行……知道了,我带人看看。”   “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铿!铿——!   音乐伴随彩光戛然而止,一众妖魔乱舞似的小青年顿时收声,大眼瞪小眼地看过去。   严峫啪一声开了灯,随手丢了刚才用来敲桌的啤酒瓶,沉声道:“指挥中心传来消息,群众报案富阳路附近死了人,辖区派出所和分局的车已经在路上了,魏局叫我们去现场看看。”   众人当即如丧考妣:“不是吧严副队!”“说好的办完案子给我们放半天假呢?”“现场在哪?哎哟卧槽咱们车还停在市局里呢……”   “不用车,”严峫慢条斯理说,“就在这家KTV后厨,报案人是这儿的老板。”   所有人:“………………”   严峫转身推开门,唏嘘不已:“走吧你们——这可是市局有史以来出的最快的现场了。哎服务员!过来,你们后厨往哪边走?”   后厨大门紧闭,不明所以的厨师和服务员被关在门外交头接耳,紧接着被强行疏散开了。严峫浑然不顾周围的议论,大步上前咣咣拍门:“开门!警察!”   吱呀门开了,杨媚一抬头,在目光触到严峫那张俊脸时瞬间石化,颤抖着说:“你、你……”   “你什么呢你,冰红茶卖二百八,开黑店撞上鬼了吧。”严峫从夹克胸前内兜里抽出证件一亮,公安俩字差点闪瞎了众人的24K钛合金狗眼:“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严峫,让开别堵着现场,给我俩鞋套,尸体在哪?” 第2章   “这冰柜?冰柜是我们厨房专门放冰袋的。领班叫我来拿冰,一拉开门就撞见这大兄弟直挺挺倒下来,当场就撞了我一头——警察同志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我自己都给吓尿了,不信你看我现在裤裆都是湿的!……”   分局痕检员的闪光灯此起彼伏,技侦们忙着收集指纹、脚印等现场物证。严峫穿着鞋套,跨过勘察板,蹲在尸体边,扬了扬下巴。   分局法医拘谨地叫了声严副支队。   “怎么说?”   “死者反常脱衣,尸斑鲜红,尸体裸露部分与裤腰相接处有小水疱,初步断定符合急冻致死的现象。准确死亡时间不好判断,加之有眼耳口鼻出血现象,具体得等回去后再做详细尸检。”   严峫戴着手套的指尖按了按尸斑,微眯双眼。他眉梢斜入鬓发,因为眼窝深邃而鼻梁高挺,这个角度显得半晌面相有点阴沉,说:“不对吧。”   严峫,建宁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队长、兼侦查一组组长,副处级,三级警督,狮子座——在公安系统内闻名遐迩,从警十多年,其各种传奇事迹能养活十个知乎段子手,一度因为抄酒瓶子跟毒贩干仗而被市局评选为年度十大风云人物。   分局法医不敢怠慢,忙问:“您怎么看?”   “反常脱衣一般发生在体温下降,意识模糊,脑丘体温度中枢发出错误信号的情况下,就是人已经快冻死了——但我们这位光溜溜的大兄弟可没把自己的衣服脱在冰箱里,难道他在钻进冰箱前就已经冻傻了?”   法医一怔。   法医当时没答上来,严峫也不在意,随手一点:“老万,封锁KTV和后门小巷,让你队里人去找死者的衣服和随身携带物品,重点勘察钱包、钥匙、手机一类,对确定尸源有很大的帮助。技侦调取监控,顺便留意一下报警中心这段时间以及未来24个小时之内的失踪纪录,一个大活人好端端没了,肯定会有人发现的。”   分局刑侦大队长万振国照着他的吩咐打发了手下,转过身说:“我看悬。他如果不是从后门偷摸进来的,那这种地方,喝高了脱衣服捡漏的多得是,保不准谁已经把死者的东西捡走了。”   他们两人蹲在尸袋边,跟这死不瞑目的大兄弟大眼瞪小眼,半晌万振国琢磨道:“你说这人是不是个小偷,行窃中途听见有人进来了,慌不择路躲进冰柜里去,一不留神把自己玩死了?”   像这种入室盗窃意外死亡案件刑警们见的多了,但严峫没有答话,翻检片刻后说:“不像。”   “嗯?”   严峫把死者裤腰往下拉了拉,两根手指提出内裤logo边缘:“这布料走线是正品,打折也得卖四五百。外面穿的衣服鞋买大牌倒好说,内衣买这种档次的,就是消费观的问题了。要是这么有钱还来当‘手艺人’,也未免太有追求了吧?”   万振国“嘿——”的一声,抱臂斜起眼,把严峫打量了十八个来回,才慢吞吞道:“我说严副。”   “什么严副,叫严副支队,你一大队长谁是你的副了。”   万振国说:“行,严副支队,你可真是个柯南。”   严峫面不改色:“好说好说。我知道分局的同志们一直尊敬我,仰慕我……”   万振国说:“走哪儿哪儿死人,唱个K都能碰上钻进冰柜里冻死的,这人该不会就是你杀的吧?赶紧招认了好让兄弟们回家睡觉去。”   严峫啪地给了他后脑一巴掌,笑骂道:“呸!——凭你严哥的手段,要是我杀了人,还能让你们发现?”说着掏出烟来晃悠着出去了。   “厨房后门连通后巷的监控老是坏,那边除了违章停车外平时根本没什么人,就两座垃圾桶,久而久之我也就不耐烦去修它了……不是,警察同志,你说我修它干嘛呀,等着拍违章停车吗?那是交警的事儿啊!”   “丢东西?贵重酒水我们都放在专门的酒窖里呢,后厨那锅碗瓢盆有什么好偷的呀——对对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肯定不是常客。我们店自觉守法,规范经营,连酒精度四十以上的调和酒都不卖,警察同志你先告诉我,这人死在我店里了,我们是不是还得赔钱?!”   KTV已经被清空拉上警戒线了,分局刑大的警察正在大厅里给杨媚做笔录。严峫叼着烟走过去,民警立刻起身:“严副,坐。”   严峫嗯了声,刚要坐下,突然视线瞥见不远处,动作就是一顿。   一名年轻男子坐在轮椅上,侧对着他们,正接受民警的问话。   刚清场的歌舞厅里满地狼藉,经年的脂粉与烟酒味尚未散去,孤零零的舞台灯光从另一侧打来,让那人漆黑的头发眉眼、过分苍白的皮肤,以及与周遭环境极为不协调的气质格外突兀。   严峫用烟头点了点:“那是什么人啊?”   民警示意杨媚答话。   “……”刚才还在着急要不要赔钱的杨媚咽了口唾沫,声音有微许放轻,说:“是我的未婚夫。”   民警的笔啪嗒一声掉了。   严峫神色不变:“怎么坐轮椅上?”   “以前在县城时定……定的亲,后来他上建宁找我,路上出了车祸,昏迷了一段时间。最近才醒,暂时行动不太方便……”杨媚不自然地撩了把长发,说:“今天刚接出医院,暂时安顿在楼上宿舍里。”   严峫打量江停片刻:“你们哪个县的?”   杨媚说了个地下的县名,严峫嗯了声,说:“你们县城还挺人杰地灵。”   杨媚心里发虚,也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就只见严峫起身走了过去。   “你看见死者在后巷徘徊?”民警一边记录一边问:“怎么见的,当时死者在干什么?哎,严副支队!”   民警刚要起身让座,严峫把他肩膀按了回去,又顺手拿过做了一半的笔录,夹着烟头也不抬吩咐:“继续说。”   江停的视线从严峫身上打了个转,波澜不惊地收了回来。   “……当时他好像在等什么人。”   民警:“噢?”   “我们没有交谈,只打了个照面。他穿一件套头蓝色上衣,黑色双肩背,有点像书包的样式。我只远远瞥了一眼,他就立刻走开了,看上去像戒心挺强似的。”   分局探员捧着证物袋来了:“严副支队!这是我们在后巷垃圾箱边发现的,万队让我们先给您过目!”   严峫接过来一看,证物袋里是一件蓝色亚麻质的套头衫,“没有钱包、手机或钥匙?”   探员连连摇头。   “有没有发现黑色双肩背包?”   探员为难道:“来回搜检好几遍了,只有这件毛衣。”   “行吧。”严峫拿起证物袋递给江停,“你瞅瞅是这件吗?”   江停没有接,就着他的手看了眼,点点头。   严峫把证物袋还给了探员:“拿给技侦,顺便跟痕检说一声别忘了把冰柜门内侧的指纹印下来跟死者做个对比,如果对的上,死者就是自己钻的冰柜;如果对不上,冰柜门就是别人给他关上的,那这事性质就变了。”   探员忙不迭跑了,严峫回过头来,却没说什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江停。   做笔录的民警有点呆愣,江停也没说话,周遭这一方空间里突然格外的安静。半晌后严峫用烟头点了点轮椅:“怎么回事儿啊?”   “车祸。”江停平静回答,“超速撞上货车了。”   “还能站起来不?”   “医生说要再复健一段时间。”   严峫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突然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江停直面他探究的目光,恰到好处地做了个茫然的表情。   “你叫什么名字?”   “陆成江,笔录上写着。”   严峫重复道:“陆、成、江。”   气氛一时变得非常古怪,严峫的脸隐没在香烟后,没人知道这吊儿郎当的刑侦支队长在琢磨着什么,连分局刑警都眨巴着眼,不知所措地怔在那里。   他们身后不远处,杨媚做完了笔录,忐忑地向这边走来。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严峫摩挲着下巴,突然说:“好名字。”   杨媚脚步猛地一顿。   江停稳稳当当地回答:“谢谢警官。”   “行吧,让你们老万准备收队。”严峫把笔录拍回给民警,转身向后走去:“尸体运回分局解剖,一切案情牵涉人员随时接受传唤,小马!”   他手下的马翔正跟分局技侦说这话,闻言一溜烟跑来:“哎!严哥!”   “开车走人,回家。”   “——哎警官?”杨媚十分意外,下意识伸手拦住了他:“这就回家啦?”   严峫冷冷道:“哎对,还没付你钱。POS机拿来,给我开个发票,马翔你提醒我明儿给315消费者协会打个电话……”   “别呀帅哥! ”爱钱如命的杨媚立马就怂了:“麻烦你们三更半夜出现场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怎么能要您的钱呢!不不不别别别!拿回去拿回去!不!拿——回——去——!”   杨媚以受灾群众给解放军塞白水煮蛋的架势硬生生把卡推还给严峫,满脸热乎笑容:“哎呀您看您这生分的……我其实就想问问,调查结果什么时候出,这事多早晚能有个说法?”   严峫抽出几张钞票甩在了吧台上:“问分局去。”   “你们不管啊?”   “不涉枪不涉毒,死不过三个上不了市局。”严峫挥挥手,径直向大门走去,头也不回道:“当然要是涉枪涉毒,你这黑店就算完了——马翔,走人!”   ·   杨媚待在原地,眼睁睁望着警察们把尸体抬走、现场封锁,等人都走光了,才欲哭无泪道:“这都什么事儿啊。江哥,江哥?”   江停十指交叉,一言不发。销金窟曲终人散的光影下,只见他下颔尖削的线条,顺着侧颈,一路蜿蜒起伏地没进衬衫领口里。   半晌他沙哑道:“我见过他。”   杨媚没反应过来:“什么?”   “严峫。”   杨媚愣住了,只见江停眉心微蹙,良久缓缓道:“五年前在我总指挥的一起恭州建宁合办大案里,这个人单枪匹马深入,遭遇持枪毒贩,用酒瓶底把人当场打死了。庆功大会他坐台上,我坐台下,远远照过一面。后来因为这事他升上了副支队长。”   杨媚心中一咯噔。   “这个人不太按常理出牌,我曾经……”   杨媚问:“曾经什么?”   江停停顿良久,才说:“我不赞同他因为这事而升副支,但这个人本身我还算是欣赏的。”   不知为何身为女性的直觉让杨媚觉得江停似乎隐去了某些内情,但具体隐去了哪些,又为何闭口不提,江停却没有说。杨媚等了半天,只得讪讪道:“那幸好,幸好这案子落不到他手里……”   江停却双手推着轮椅转了个身,仿佛预见到什么,摇了摇头:“也许我应该听你的,在医院里多呆几天。”   大切诺基关了警灯,在深夜略显空旷的街道上飞驰。严峫坐在副驾驶上,开着车顶灯一张张翻看现场照片,突然抬头目视前方,若有所思。   马翔把着方向盘瞥了他一眼:“怎么啦严哥,咱去吃碗面醒醒酒?”   严峫没有回答,突然问:“那个坐轮椅的你看见没?”   “哎哟严哥,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甭担心,那种病恹恹的美人灯儿不是现在流行的类型,你永远是我们心中的建宁市局第一警草……”   “你不觉得他眼熟?”   马翔愣了下,“没有哇。”   “但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似的。”   严峫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他在脑海中竭力搜索却毫无所得,纷乱的记忆中,一丝丝难以形容的心悸伴随着古怪的滋味从舌根上蔓延开来,似乎曾有个若隐若现的背影近在咫尺却又难以企及,只一闪念,便沉入了记忆的深渊里。   半晌他深吸了口气,喃喃道:“但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   同一时刻,城郊。   荒原尽头是城市灯海,夜风拂过山顶,远方星辰璀璨,薄纱般的银河从头顶横跨天穹。   “天枢,开阳,摇光,北斗七星。顺着斗柄弧度往下是大角星,牧夫座的一等亮星,再顺着看,那颗白色的星光是角宿一。”   少女偏过头,望着自己的恋人,秀美的眼睛里盛满了歆慕:“它好亮啊!”   “是的,角宿一是室女座最亮的恒星,距离地球二百六十光年。”   她的恋人微微停顿,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倏而浮现出一丝笑意:   “古称角星为二十八星宿之首,勇敢果断,能征善战。但你知道么?不论什么时候观测,角宿一都是纯白色的,就像室女一样,一丝瑕疵也没有的完全的纯白。”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而温柔,如同令人微醺的夜风。少女内心被蛊惑出了一丝丝勇气,猝然上前半步,仰起头,颤声道:“您……”   就在这时,不远处车载卫星电话响了起来。   男子微笑示意她稍等,转身走向越野车,接起电话:“喂?”   少女犹豫一瞬,也跟了上去。她的恋人半身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只听对面的只字片语从话筒中传了出来:“……538床的情况,之后……”   片刻后,他说:“我知道了。”   他挂断电话,在车门边站了一会。   远处长长短短的虫鸣在草丛间响起,秾春与夏初缠绵芬芳的空气,掠过平原与河流,拂起了少女柔软的长发。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转身望向她,开口道:“该回去了。”   “可是明明说今晚……”   她的恋人仍然非常温柔:“上车吧。”   少女抿了抿唇,却无法也不敢拒绝,只得闷闷不乐地走上前去。   夜空下,一辆改装H2穿过高低起伏的荒原,向地平线尽头浩瀚的人世灯海驶去。 第3章   翌日。   “谢谢你百忙之中抽空来见面,但我觉得……”   严峫立刻:“我懂。”   市中心高级餐厅里环境私密,气氛良好,钢琴曲在银质刀叉的轻微碰撞中缓缓流淌。餐桌对面那姑娘咬了咬下唇,委婉道:“虽然我很尊敬警察这个职业,敬佩你们牺牲很多,但还是……”   严峫:“我明白。”   “严警官你真的是个好人,不管外貌还是条件都特别出色,你以后一定能……”   严峫:“我知道。”   两人对视半晌,姑娘欲言又止。   严峫真诚道:“别担心,介绍人那边我去说。”   姑娘瞬间卸下了八百斤重担,如释重负地招手:“服务生,买单!”   “买过了,”严峫用餐布抹了抹嘴,起身彬彬有礼道:“耽误您的时间实在不好意思,您家住哪个方向?能否允许我送您一程?”   姑娘微微心动:“那敢情好,您……”   手机响了。   ——严峫,家庭背景优越,标准偶像派长相,常年一线刑警工作锻炼出了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材,风度翩翩,出手大方,是个完美的相亲对象。   然而这样一个大龄剩男在相亲市场上屡战屡败,原因只有一点——   “喂?”   “老大,魏局让你立刻回来,昨晚KTV冰柜藏尸案的尸检结果有了重大发现,案子现转到市局来了!”   “……”   严峫挂断电话,抬起头,带着包含歉意的微笑问:“我送您去地铁站吧?”   姑娘通情达理,连连推辞,对刑警工作表示了高度的支持和理解。两人在一片友好的气氛中依依惜别,转身后彼此都第一时间删了对方的微信。   ·   严峫走下餐厅台阶,五月初灿烂的阳光扑面而来。他从领口抽出墨镜戴上,撸了把头发,脑海中闪过那姑娘说了一半的:你以后一定能……   严峫不胜唏嘘:“一定能练成神之右手的,要相信自己!”   手机即时响起,为梦想放声欢呼。   严峫懒洋洋接了:“喂哪位?……嗯嗯,我正在回市局的路上……什么?你说什么?”   “哎呀卧槽老大!”主任法医的声音隔着电话都能听出眉飞色舞来:“你听我讲,可牛逼了。我们从死者体内验出了特别罕见的东西,市局的五一长假连续第七年又泡汤啦,就问你服不服?哈哈哈哈!”   严峫:“……二狗,说人话。”   “谁是二狗,我叫苟利!想当年报考法医时我过五关斩六将,面对庄严的国旗与警徽,我就念了两句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   “挂了,回头见。”   “哎哎哎!”苟主任说:“别挂呀,我告诉你吧:东莨菪碱。”   严峫动作微顿:“东什么?”   “东莨菪碱是一种生物碱,作用与阿托品类似,通常存在于晕车晕船药里。但是呢,死者体内的东莨菪碱含量是晕车药的一千六百倍,并和甲基苯丙胺结合在一起,足以引起强烈的幻觉、癫痫和精神紊乱。”   严峫问:“也就是说这小子溜冰把自己溜死了?”   “是,也不是。”苟主任得意道,“通过我丰富的专业经验,详实的化学知识,大胆的分析求证……初步可以断定死者体内的致幻剂是一种全新型毒品,注意,全新型,跟市面已知的所有毒品分子式都不相同。而直接死因呢,则是死者在致幻剂的作用下产生了极大幻觉和体内温度失调,因此主动走进冰柜关上门,把自己活活冻死了——你昨晚让分局技侦在冰柜门内侧拓下来的指纹也证明了这一点。怎么样老严?有没有豁然开朗之感?”   严峫毫不吝啬地把昨晚万振国给自己的桂冠送了出去:“当代柯南!”   苟主任喜滋滋表示谦虚。   “行吧阿狗,通知所有人回来开会,把隔壁禁毒支队的秦川也给我叫来——我已经上车了,十五分钟后市局见。”   “苟你爸,我叫苟利!……”   嘭一声巨响,严峫甩上车门,踩下了油门。他把手机随意丢在副驾驶上,大切诺基流畅地插进了车流中。   十五分钟后,市局刑侦支队会议室。   正值五一长假,所有没回老家探亲的刑警全部到齐,缉毒、技侦、图侦、胖墩墩的法医苟主任一一在座,连主管刑侦的魏尧副局长都端着大茶缸子挪到了首位上。   严峫一身光鲜亮丽的相亲装备,把白色zilli衬衣袖口随意一卷,露出线条结实的手肘,在满屋子人安静的呼吸声中,打开了大屏幕上的监控录像。   五月二号晚九点三十分,一个穿蓝色上衣、黑色长裤的背影出现在安全监控里,跌跌撞撞向小巷深处走去。   满室悄无声息,很多人下意识地向前倾身,紧紧盯着一个人临死前十分钟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的影像。   死者手舞足蹈,步伐踉跄,不知道在跟幻想中的什么人对话,时而双手竭力前伸,时而痛苦揪住自己的头发,突然他脚下一绊,重重撞上了垃圾箱。   咚!   那一下撞得颇狠,隔着屏幕都能清清楚楚听见声音。但死者仿佛感觉不到疼,只顾拼命撕扯自己领口,伴随着这个动作,高清镜头显示出他脖颈上缓缓淌下暗色液体——那是耳孔中流出的血。紧接着他脱下毛衣,赤裸着上身贴着垃圾箱边,不顾肮脏地反复磨蹭。   那神经质的濒死动作让会议室里很多人心中蓦然升起一股寒意,就在这时,从虚掩的KTV厨房后门里仿佛有什么引起了他的注意,死者勉强爬起来,摇摇晃晃地钻进了后厨。   画面一闪,死者最后的身影消失在了镜头里。   苟利矜持地掩口咳了一声。   “尸检报告大家已经拿到了,结合在冰柜内侧发现的指纹,我们初步怀疑死者在东莨菪碱的强烈致幻作用下把自己关进了冰柜里。大家看,死者手臂静脉没有发现注射痕迹,对喉管及食道的解剖则发现有甲基苯丙胺等成分残留,因此可以认定是毒品是经口服进入体内的。”   苟利将尸检照片放上大屏幕,用激光笔一页页地翻给众人看,又说:“而关键在于,我们尽力还原致幻剂分子式后发现,死者服下的毒品,不与市面上已知的任何一种毒品重合。”   众人一阵交头接耳,魏副局长向前倾身:“难道是某种新型毒品?”   刑侦办案不讲主要次要,毕竟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命关天,但从严重程度上来说,各类案件的确也有轻重之分。新型毒品流入辖区的严重程度,大概跟变态杀人狂一天之内在闹市区杀了二十个人,或者严峫突然犯病在公安系统内比武招亲差不多。   如果是新型毒品流入,来源在哪里?渠道是什么?   有没有形成规模?已经发展了多少下线?   满室安静,没有人说话,突然一道低沉男声说:“……不太对。”   众人目光纷纷望去,魏副局长拍了拍大茶缸:“什么不对,小严?”   严峫没说话,把监控重头看了一遍。癫狂扭曲的影像在他瞳孔深处晃动,直到监控结束,他才点了点屏幕下角的时间。   “昨晚近九点,目击者在KTV后门不远的人行道上看见死者独自徘徊,背着一个类似书包的黑色双肩背,这个包现在哪里?”   “死者于九点半出现在监控中,毒品效果已经发作,很快死亡。那么从九点到九点半这段时间内死者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情,或者说,见了什么人?”   众人还没发声,马翔唰一下举手抢答:“他购买毒品去了!包里……包里装着现金!”   “不一定是现金,” 严峫说。   他顿了顿,带着枪茧的手指一下下叩着自己的下巴:“我们假设死者和毒贩约好在案发现场附近见面,得到毒品,完成了交易。死者通过口服的形式吞下毒品,很快,亚甲二氧甲基苯丙胺令他产生幻觉,体温失调,全身发热。于是他开始脱衣服,首先挣脱掉的是双肩背。”   一只鼓鼓囊囊的双肩背包随意丢在路边,就算是晚上人迹罕至的小巷,也有很大可能性被人随手顺走。   再说死者从头到脚满身名牌,连内裤都要四五百,背包一定不会是便宜货,被顺手牵羊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魏副局长眉头皱的死紧:“但分局还没查到尸源,接警中心也没接到条件符合的失踪人口报告,手机定位暂时是做不到的。”   严峫指了指监控录像,突然问:“瘾君子会在什么情况下吸毒?”   这话问得颇为跳跃,魏副局长没反应过来,缉毒那边有人咳了一声:“根据我们抓人的经验来看,大概分为两大类。一种是毒瘾发作时独自在家吸,另一种是关系比较密切的毒友聚众享受。”   说话的人面相斯文俊朗,戴一副金边眼镜,声调也不温不火,是被苟利临时从隔壁禁毒支队拉来的秦川。   市局禁毒跟刑侦的情况差不多,都是一把手临近退休,二把手却还没到能顶上去的年纪,无奈一把手只能再拼着老命往下熬;刑侦支队的二把手是严峫,禁毒那边的就是秦川了。   虽然两人是经常勾搭出去喝酒的狐朋狗友,但在市局内部秦川的口碑靠谱很多——毕竟秦川擅长装大尾巴狼,雅的一面深入人心,痞的一面则隐藏得比较好,这种知性青年比较讨大叔大妈们喜欢。像严峫那样动不动把整组刑警带出去唱K的,比较挑战领导们脆弱的神经。   “独自吸毒一般发生在瘾君子的心理安全区,包括家里、出租屋、酒店房间,不太会出现吸毒者一边high一边在大街上手舞足蹈的情况。但如果是聚众吸毒呢,分局初步勘察了周围环境,包括不夜宫KTV的监控录像,也没发现有这个迹象。”   “总之,” 秦川略一停顿,推了推眼镜:“就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完全想不到死者怎么会跑到马路上去的。”   会议室里响起嗡嗡的讨论声。   “不,”突然严峫说,“还有第三种情况。”   秦川略怔:“什么情况?”   严峫说:“试货。”   严峫大腿跷二腿,斜倚在转椅里,用激光笔敲了敲桌沿。   “‘这是市面上没有的新鲜货,特别够劲,你就在我这试试,要是感觉好回头你都拿走’——我们假设死者和毒贩的交易地点离案发现场不远,步行距离在五到十分钟左右,看上去非常隐蔽,舒适,能给瘾君子提供足够的安全感……然而实际上又不那么安全。”   录像里,KTV后门连接着夜晚冷清的小巷,周围是狭窄的小路、关闭的商店、大排档的后厨,秦川的视线在屏幕上来回逡巡,突然悟了:   “车!”   吸毒的人瘾上来了,在车里High一会是常事。死者在毒贩的车里接头,没想到“新鲜货”劲头太足,以至于他“试货”后挣脱背包,不顾阻拦跑下了车,是目前看来最有可能接近事实的猜测!   “大狗,这种致幻剂从服用到发作需要多久?”   苟利忍气吞声地说:“五到十分钟,十五分钟以内到达药效巅峰。”   严峫站起身:“马翔去交警大队调取昨晚九点至十点间案发现场周围所有出入口的监控录像,九点后进入区域停留半小时以上的全部追查车牌。秦川,带禁毒的兄弟们进一步摸排新型毒品流进本市的来源,我复勘一遍案发现场。”   所有人纷纷起身行动,秦川一边把椅子推回原位一边问:“你有什么灵感,老严?”   “包。”严峫简短道,“找到那个包,离真相就不远了。”   五一长假有效降低了晚高峰,严峫一手夹烟,一手搭着方向盘,在绿灯亮起时随着车流缓缓前移,蓝牙耳机中传来马翔的声音:“富阳交警大队的兄弟已经把监控录像调出来了,图侦初步对比,有十二辆车符合筛选条件,现在怎么办严哥?”   严峫问:“没贴膜的几辆?”   对面悉悉索索片刻,“三辆!”   “剩下九辆车中,驶离案发区域时满载的几辆?”   “嘶——不好说,贴了膜的看不清楚,初步目测满载的两辆。”   “目标就在剩下这七辆车里找,驶离时车内人员两名及以下的,列为优先侦查重点。”   马超疑惑问:“为什么?”   严峫刚要回答,突然前方一声巨响,紧接着车辆纷纷戛然停住,喇叭声此起彼伏。   “——哟严哥!怎么了你那边?”   严峫探头出去,只见前方路口红绿灯下,一辆宝马把美团外卖给撞了,摩托车整个翻了过来,外卖稀里哗啦洒了一地。   “你怎么骑车的,红灯了你还往前冲?”   “你这人别信口开河,我哪里闯了红灯!……”   严峫摁熄烟头:“没事,前面撞车了我变个道。如果目标车内有超过两名乘客的话不会拦不住致幻剂发作后冲下车的死者,所以司机加乘客,人数在一到二的可能性相对比较大。你们先回市局,我晚点给你们带……”   严峫的声音突然顿住。   红绿灯又变了,对面车流缓缓启动。然而离事故发生不远的地方,一道侧影僵立十字路口中心,直勾勾盯着被撞翻的摩托车。   他就像被抽掉了魂,对越来越近的车辆毫无反应,而前面那辆货车似乎也没发现这个不显眼的行人,直接就往前压了上去。   严峫瞳孔倏然缩紧——他认出了这个人是谁!   所有细节都发生在同一瞬间。严峫打方向盘,踩下油门,尖锐的喇叭撕裂空气,一路长鸣变道,狠狠擦上货车,在颠簸中两条道上的车流同时停了下来!   “我X!”货车司机刹车大怒:“你瞎了是吧,你他妈会不会开?!”   严峫跳下车,从外套内袋摸出警察证展开,一亮。司机瞬间傻了,却只见严峫头都没回,径直向路口中心那道伶仃侧影冲去。   那是江停。   ——喇叭响起的时候,江停一贯条缕分明的大脑仿佛当机了似的,茫茫一片空白。他看不见、听不见、也无法反应,视野中只有眼前的车祸现场无限放大、扭曲,破碎的时空呼啸而来,吞没了所有意识,恍惚间他又开车行驶在了三年前暴雨如注的省际高速公路上。   对,就是那天。   车后远处警笛震天,红蓝交错的光在后视镜中时隐时现。他就像落入陷阱的困兽,横冲直撞,走投无路,脑海只反复回响着一句话,绝对不能落到那些人手里,不能再落到他手里——   油门加速踩底,下一秒,前方冲出了一辆变道的货车。   冲撞,剧痛,眩晕,天旋地转。数不清的车喇叭此起彼伏,现实与记忆交替,感知和幻象混合。   紧接着,江停身体一轻,整个人天地倒转,被人拦腰抱起,一双坚实的手打破了他的魔障。   严峫打横抱着江停,三步并作两步穿过街口,冲上人行道,放在街边长椅上,抓住下颔迫使他抬头望向自己:“喂你怎么了?醒醒!”   “……”   “看着我说话!”   江停焦距涣散,嘴唇微微颤抖,随即突然像从噩梦中醒来,猝然抓住了严峫扳着自己下巴的手。   “……对不起,”江停喘息道,“不好意思。”   严峫从高处俯视他,这么近的距离,将昨晚在现场没有看清的面容清晰映在眼底,甚至连每根眼睫的弧度,眼底疲惫的阴影,和微微泛白的唇角都无所遁形。   刹那间,严峫心底再次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了某个影子。   ——但紧接着就被打断了。   江停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下就放开了严峫的手,整个人上半身后仰,拉开一段距离,抬眼问:“严警官?”   那一瞬间,正常状态下思维清醒的江停又回来了,除了苍白的脸色略微露出丁点狼狈之外,所有无形的提防都凭借后仰那一个动作重新装备上了身。   严峫站起来,咳了声。   “坐在这里等我。”他言简意赅吩咐,大步向堵在马路上的车流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严峫(xie)   不是严耶   也不是严牙   严峫嚣张拍桌:“今晚就去站你们床头!” 第4章   这个街口离不夜宫KTV只有四五百米了,严峫索性找了个地儿,把他剐蹭严重的大切停了,再跟交警大队打好招呼,回来原地,总共只用了十分钟。   “你怎么回事?”严峫站在江停面前扬了扬下巴,“那个女朋友呢,没事让你一人出来乱跑?”   江停脸色仍然不是很好,但那是长期卧床气血不足的缘故,闻言笑了笑:“医生让我没事多走走,杨媚出去了,我就自己出门转转。”   严峫伸手欲扶,却被江停示意不用,于是收回来点了根烟,“不介意吧?”   江停问:“能给我一根么?”   严峫有点意外。他接触的不抽烟的男人很少,但不知为何,下意识就觉得江停是其中之一,大概是被对方儒雅斯文的表象欺骗了。   “谢谢,”江停接过烟来点着了,长长吁了口气:“刚才多亏了严警官,真是不好意思。修车费的事……”   严峫说:“得了,我那是公车!回去报个损就完了。”   江停从香烟的白雾中瞥了他一眼,那意思大概是没想到建宁公安配车竟然这么高档。严峫被他看得笑了起来,也没解释,说:“正好案情有些疑点,我要去复勘现场,顺道送你回去吧。刚才是怎么了,站在马路中间一动不动,吓傻了不成?”   江停迟疑了一下:“刚才……看到车祸有点蒙。可能有些创伤后应激反应吧。”   “哟,那你还敢一个人出来。”   江停说:“总要学会独自走路吧,不然不成废人了么?”   他走得很慢,严峫也不催,两人顺着人行道慢慢走下去,不夜宫KYV的霓虹灯在前方闪闪发光。严峫用快要燃尽的烟头指了指,揶揄道:“你有那么个痴心又有钱的女朋友,可比我们拿死工资的好多了,怕什么变成废人啊。”   江停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没回话就听严峫接着十分自然地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严副队套话不是盖的,敢情在这等着呢。   “我们也是早年一块从县城出来打工,在恭州混了几年,我赚点钱就回老家去了,她从恭州来建宁开了这家KTV。说来她比我敢拼,店里生意越来越好,三年前她让我上建宁来帮忙的时候,路上我就出了车祸。”   “怎么出的?”   “下雨超速,差点就没命了。”江停叹了口气:“说是女朋友,但我这个样子,也不好连累人家,是不是?”   严峫竟然立刻就赞同:“那是。你俩以后怎么办呢,就拖着?”   “过段时间分了吧,”江停笑道,“我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回县城过日子算了。”   KTV因为命案现场的原因暂停营业了,大门冷冷清清地虚掩着。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进了门,抬头就只见杨媚在吧台前翘首以盼:“江哥!”   江停:“哦,我……”   杨媚满眼的喜悦几乎要飞出去了:“哎呀可把我吓得,江哥你上哪去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外面那么多车你怎能一个人乱走?”   江停:“……”   “我等了你半天,怎么打手机也不接?小张呢,小张怎么不跟着你一起出去?万一出什么事可怎么办?快,快坐下,这么晚你吃了吗?吃了什么?哎领班过来,去跟厨房说把我刚才让蒸的鸡蛋羹端过来!”   江停:“…………”   严峫挑起眉梢,含笑不语。   杨媚简直是围着他转个不停,江停只得匆匆应付过去,把刚才在路上遇到严峫的事说了。杨媚立刻对严警官感激得不行,一边推着江停催他上楼吃饭,一边非要亲自做东请严峫出去吃。   “不用了,我就来看看现场,待会还要赶回市局。”严峫微笑道:“你们忙吧,叫个服务员来带我去后厨就行。”   杨媚立刻把包和鞋放下了:“我哪有什么好忙的?来来,我带您去。昨天这里围上警戒线以后我就让人把后厨封锁了,不是说要配合警方工作吗?我还三令五申让服务员都不准到外面乱说话呢,就怕泄露了你们警察办案的机密。”   严峫戴上鞋套和手套:“不用,反正你也不知道什么机密。”   杨媚站在后厨门口赔笑。   浓妆让人看不出她的年龄,但五官衣装都是美的,精致的卷发间甚至还喷了点香水——严峫从没见过女人在自己家楼下还能如此精心装扮,唯一的解释是她知道江停会回来。   严峫觉得很有意思。   这个女人很灵活,会说话,处事带着长期混迹三教九流的圆滑。而她那据说出身于小县城的未婚夫,不仅只会务工、身体孱弱,还卧床数年,几乎没什么劳动力。   不论从那方面看两人都是很不般配的,但杨媚面对他的时候,却自然而然带着仰视的角度。   严峫目光落在冰柜上,刹那间回想起刚才给江停香烟的片段——后者接过来,微低下头,脖颈侧影弯成一道优雅的弧度,就着他手上的打火机点燃了烟,轻轻吐出一口气 。   那似乎是一个很习惯被人敬烟的动作。   严峫打开冰柜门,漫不经心地问:“你跟你男朋友感情挺好?”   杨媚笑着默认。   “怎么认识的?”   “我们早年一块从县城出来打工,在恭州混了几年他就回老家去了。后来我上建宁开了这家店,生意越做越大,就想让他来帮忙,没想到半路上出了车祸。”杨媚不胜感慨地叹了口气:“说起来,他现在这样也是我的责任呐!”   严峫也唏嘘着摇了摇头,顺手关上冰柜门,穿过厨房向后门走去。   “您这是……”   “啊,我去马路上看看,不用跟过来了。”严峫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你忙你的去吧。”   肮脏狭小的后巷没什么人,KTV今天不营业,显得更加冷清。昨天技侦在这里来来回回掘地三尺,连垃圾箱都翻了个底朝天,基本已经没什么复勘价值了。   严峫一边拿手机拨了个号,一边顺着监控录像里死者的来路向外走去:“喂,马翔你们回队了没?登内网帮我查个人。”   电话那边乱糟糟的,应该是技侦在加班。马翔扯着大嗓门问:“好嘞——查谁?”   “陆成江。”严峫说,“就是昨晚现场那个坐轮椅上的,查他的籍贯、毕业学校、务工经历,开房记录如果有也一并查了。”   “怎么,这人有嫌疑?”   “暂时看不出来,先查。”   马翔最大的好处就是麻利,严峫走出后巷,来回逡巡空旷的小道,顺着马路牙子边搜索边往下走,没过片刻就只听电话里说:“有了——陆成江,籍贯信息跟昨晚笔录上的一致,大专学历,在恭州待过几年,跟那个叫杨媚的一块在夜总会里看场子。”   严峫动作一顿,显见非常意外,“确定是同一个人?”   “确定,户籍网上写着呢。”   “……后来怎么样了?”严峫追问。   “后来啊,那杨媚在夜总会掺和进了几个聚众赌博和打架的案子,具体细节得查恭州那边的案卷。不过她运气好,一个故意伤害被撤诉了,一个容留赌博被取保候审了,我看看……哟,可以啊,估计钱没少花,在恭州取保候审可不容易。”   严峫问:“那陆成江呢?”   “在她第一次涉嫌故意伤害的时候就回老家了,看起来两人不像是那么情深义重的样子。”   严峫又点了根烟,顺着死者昨晚的脚步,若有所思盯着人行道地砖的花纹。   “那陆成江在老家的事得去原籍查,不过三年前那场车祸跟他自己说的一样。杨媚嘛,第二次取保候审以后就来建宁,盘下了这家KTV,因为产业合同还跟原房东打了个官司,竟然很快又赢了。我去严哥,这女的不是上头有靠山就是命里带鸿字,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灯接二连三亮起,严峫从远处收回视线,突然几步以外的下水道沟边,有什么东西闪过了一道微渺的光。   开始严峫没注意,几秒钟后,十多年来一线刑侦工作形成的某种直觉突然在脑海中轻轻叩响。   “严哥?”   “……等等。”   严峫走上前,蹲下身,只见人行道和单行车道的夹角边,灰尘里静静躺着一个铮亮的小东西——   拉链滑楔头。   严峫用两根手指捡起它,对着光打量这一小片半裹皮革的金属,眯起了眼睛。   “怎么严哥,现场复勘有发现?”   “去查杨媚后来在建宁的官司案卷,让技侦在办公室别走。”严峫站起身,把拉链头装进证物袋,说:“半小时后我回市局,现场有重大发现,如果查实将成为突破性线索。”   “好嘞!”   严峫挂断电话,一转身,所有动作霎时顿住。   不远处后巷边,江停静静站在路灯下,手里提着一只外卖的大塑料袋。   两人对视半晌,远处大街上的车声近而又远,飞蛾一下下撞击路灯,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响。   江停走上前,把尚且还热的塑料袋递到严峫手里,柔和地道:   “严警官,别太晚吃饭。”   他的视线滑过透明证物袋里的拉链滑楔头,随即指尖与严峫的手一触即分。   两人面对面站着,相距不到半尺。严峫从江停浅色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随即意识到自己下颔肌肉正绷得极紧,以至于从本能中流露出了如临大敌般的厉色。   但这其实是很奇怪的。   眼前这人满面掩饰不住的病气,跟威胁二字差得太远了。   “……知道了。”严峫退后半步,掩饰似的沉下脸,一点头:“谢谢。”   江停袖手站在原地,微笑颔首不语,目送严峫转过身,在路灯下渐渐走远。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从小巷中传来,杨媚停在江停身后,望着严峫消失在马路尽头,又担忧地看向江停:“你要帮他查这个案子么?”   江停眉眼间温水一样的流光已经没有了,语调平平淡淡地:“案子不破,警方的注意力不会撤,你想被警察一盯好几个月?”   “……那,”杨媚欲言又止,转而问:“那你想怎么查?”   江停垂下眼帘,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沉思什么。   杨媚裹了裹薄披肩,仰头看着路灯晕黄的光铺在江停的头发和侧颊上,宛如一层质地细腻的浅金薄纱。   不管过去多少年,杨媚眼中的江停都和初见时没什么区别。颠沛流离的岁月和险死还生的磨难,都没有夺去他足以面对任何情况的,压倒一切的慎密。   “拉链,”江停喃喃道。   杨媚眼错不眨看着他。   突然江停一抬眼:“你有东西想卖给二手店么?”   杨媚:“二手店?”   ·   “Fendi?”马翔接过证物袋里的拉链,对着灯光一照,愕然道。   严峫唏哩呼噜地吃着外卖鳗鱼饭:“嗯哼。”   拉链头上半部分是黑色羊皮,边缘包着黄色油边,下半部分金属则烫着FENDI的文字LOGO。整体还很新,尾部和滑楔相连的小环扣接口处却松了,应该是用力拉扯或挂在哪里之后硬扯下来的。   马翔有点疑惑:“这能证明什么?”   严峫一手捏着油腻腻的筷子,把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推了个角度,示意他看FENDI官网。   马翔:“啥?”   “黑羊皮包黄油边这种配色的拉锁,基本只用在他们这一季新出的男款双肩背上。看到没有,就是这款。”严峫用筷子点了点其中一张图片,点击放大,说:“鉴于季节款刚发售不久,销售量有限,而且奢侈品店都是会记录顾客信息的,我已经让一组的人去国际金融中心那家专卖店调取监控录像了。”   马翔说:“卧槽,这也行?!”   “行不行也就是跑一趟的事,万一赌错了也不损失什么。我让你查的杨媚的案卷呢?”   马翔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把牛皮纸袋双手呈上。   严峫向后靠在椅背里,打开案卷开始翻阅,马翔立刻偷偷拣了块鳗鱼放进嘴里,好吃得双目飙泪。   杨媚这个案子不复杂,本质上是签字前原店主突然涨价并毁约,杨媚一怒之下把对方告上了法庭。但因为合同本身有漏洞且手续不完善的关系,她极有可能输掉官司,而且会被拖进漫长冗杂的申诉程序里;以严峫半个内行人的眼光来看,杨媚最好在开庭前撤诉认栽,否则很可能既耽误生意又赔掉一大笔钱。   然而她赢了。   跟律师没关系,至少严峫看完庭审记录后并不觉得那律师顶什么鸟用,唯一能解释的是法官当庭爱上了杨媚的绝世美色。   或者,就像这个女人在恭州两次奇迹般逃脱牢狱之灾那样,某个高高在上又隐藏在重重迷雾后的人,再次出手帮助了她。   马翔第三次偷偷摸摸伸向鳗鱼,紧接着被严峫闪电般一筷子敲在了手背上:“哎哟!”   “两包方便面都不够你吃?小心重复隔壁苟主任的悲剧,他那身材就是他妈天天加餐加出来的!”   马翔感到十分委屈:“我们广大人民群众天天加班方便面,最好也就一自热火锅,你身为领导不身先士卒就算了,还在这开资本主义的小灶?”   严峫哼道:“老子凭美色换来的小灶,有本事你也骗一个去。”   马翔:“什么?那KTV老板娘果真看上你英俊的容颜了?!”   严峫:“……”   “我就说昨儿她看你眼神都不对!一个劲在你强健的胸肌和肱二头肌上徘徊!她那文弱的小白脸男朋友哪比得上你这雄性荷尔蒙,严哥努把力,咱兄弟以后能不能唱免费K就看你的了!……”   严峫怒道:“快滚,别逼逼我的肱二头肌,你想被人说咱俩是一对给吗?!”   马翔立刻柔情似水:“给我吃鳗鱼饭,我可以当十分钟的给……”   严峫悍然一脚把他踹下桌,后者表示自己粉红色的玻璃心碎了一地。正吵嚷时电话响了,严峫一手捂住鳗鱼饭一手接了电话:“喂?我严峫,有事快说。”   “严哥,我们在国际金融中心这边查到了监控!四月中旬死者曾到FENDI专卖店买了你说的那个男款双肩背包,售价一万八,付现,高清图像和销售记录都调出来了!”   马翔这没见过世面的直男,眼当场就圆了,满脸写着what,一万八?!   严峫夸了句:“利索。死者留下的身份信息出来没有?”   “有有有,”电话那头悉悉索索翻了会儿,大概是在找身份登记卡,片刻后声音再次响起:“就是这张——名字叫楚慈,慈悲的慈。” 第5章   连夜摸排新型毒品来源,风尘仆仆奔波了一整晚的秦川,听闻刑侦那边锁定尸源了,立刻马不停蹄赶回市局,然后刚推门而入就被一发天雷劈在了原地:   “可……可他是活的啊?”   马翔一手扶额:“我们探组的工作还不到位……”   严峫抱着双臂站在审讯室外,冷冷道:“要不你先进去把他弄死?”   秦川嘴角抽搐,眼神里写着惹不起,惹不起。   一个年纪二十出头,浅灰衬衣、外套白大褂的男生坐在审讯室内,大概自己也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一大清早前脚刚进实验室,后脚就被警察破门而入带进了公安局,所以神情十分谨慎防备,双手放在桌面上,十指紧紧交叉,手背上连青筋都有点凸起。   “你就是楚慈?”   “是。”   “多大年纪,哪里人?”   “二十一,贵州。”   “做什么的?”   “在北京读研,化学专业。”   “那来建宁做什么?”   “快毕业了,导师牵线到这边一家化工企业做实习。”   刑警一一记录下来,又问:“哪家企业?北京哪个大学?导师叫什么名字?”   出乎所有人意料,眼前这个男生开口就报出了建宁一家特别有名的化工私企和一所全国人民都知道的大学名字,系主任、导师、班级等全部和盘托出,有条有理完善清晰,接着解释道:“我的学生证在包里,导师在业界也颇有盛名,您尽管去核实。不好意思还没来得及问,我到底犯了什么事?我最近一直守在实验室里做一个甲醇钠催化相关的实验,你们应该可以调取监控录像来证明……”   严峫抬手按住了蓝牙耳麦,轻声道:“问他知不知道那个包。”   “四月十六日下午两点,你去金融中心买了个包,是干什么的?”   审讯室里,楚慈明显顿了一下,然后回答:“我不知道什么包。”   “撒谎了,”严峫低声道。   秦川不解其意,严峫也没解释,对着耳麦吩咐:“给他看死者买包的监控图像。”   刑警打开文件夹,抽出了国际金融中心专卖店内的高清监控图像,死者正面对收银台,一个巨大的包装盒已经被SA包扎好了,正放在手边上。   警察的问话很有压迫性:“——你还想怎么解释?”   “……”楚慈一动不动盯着照片。   尽管只是短短几秒,但他的表情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严峫和秦川立刻对视了一眼。   “他是我的室友。”楚慈用两根手指将照片贴着桌面推还给刑警,说:“他叫冯宇光,怎么?他犯什么事了?”   “这俩室友关系够呛啊,”严峫抚摸着下巴道。   秦川用“这你也能知道”的目光瞅着他,严峫却没回答,吩咐马翔:“让经文保处打个电话给他们学校和实习公司核实一下。”   马翔应声而去,秦川用手肘捣了他一下:“别卖关子,有屁直接放。”   “你他妈才放屁呢,老子就算放屁也是醍醐灌顶香飘百里的那种,懂否?”   秦川:“…………行吧,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严峫的马屁被拍好了,学着刚才楚慈把照片还给警察的姿势,用中指和无名指的尖端指甲盖部分推着纸张边缘,示意秦川看:“瞧见没?这个动作的潜台词是:‘这家伙老子连边都不愿意沾,你们给我有多远拿多远。’——而且作为室友,一天两夜没见着面,第一反应不是他出什么事了,而是他犯什么事了,难道这个冯宇光在他眼里是个经常犯事的主儿?”   “冯宇光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跟他关系如何?”审讯室里警察不答反问。   楚慈吸了口气,缓缓向后靠坐在椅背里。   ——二十一岁,知名学府研究生快毕业,显而易见是个跳了很多级的高智商人才,也是刑警最不喜欢打交道的那种人。   “我们的关系比较一般。”楚慈靠在椅子里,用这句话做了开场白:“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刑警皱起了眉:“这话怎么说?”   “冯宇光是北京本地人,家境非常富裕,在学校交游广阔,但学术专业上不是那么的,”楚慈沉默两秒,含蓄地道:“有天资。”   严峫在耳机里说:“我给大家翻译一下:他是学渣,我是学霸,我要对他进行惨无人道的终极鄙视,耶!”   刑警:“……”   “虽然室友当了一年多,但我跟他不熟。我平时大多数时间在实验室和图书馆,每周做四次家教,回宿舍的时间比较少。尤其最近争取保博,论文任务繁重,基本就睡在实验室了。”   刑警疑道:“但你们一起来建宁做实习?”   “我们在同一位导师门下。”楚慈解释道,“虽说实习,但我其实是来拿几个关键数据回北京去做保博论文的。”   “那冯宇光呢,他也要保博?”   楚慈的表情有点一言难尽,“……他应该是来打酱油的。”   刑警向前倾身:“打酱油?你给我们详细形容一下,怎么个打法?他平常都干些什么,是不是完全不学习?”   “倒也不是,”楚慈如是说,“但学习时间基本都少于八个小时吧,跟没学一样。”   审讯室陷入了短暂的静寂。   “……死学霸,”严峫喃喃道。   刑警用尽全身涵养才没当场翻出一个白眼来,把笔录翻了一页纸,又问:“除学习外你室友平时有什么爱好或特别的生活习惯,你能跟我们说说吗?”   楚慈想了想,似乎感觉有点棘手。   “想到什么说什么,越详细越好。”   “……”   楚慈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开口回答:“冯宇光参加了一些社团活动,朋友很多,经常聚会晚归。平时爱打游戏,具体打什么我没注意过,或者注意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不太爱去实验室,所有课程都是低空飞过,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及格的。跟几位女生关系比较密切,经常在宿舍里视频,电话打到很晚都不挂。其他的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了。”   刑警立刻吩咐:“你把那几个女生的名字提供给我们一下。”   “我都不认识。”楚慈无奈道:“你看我像是认识女生的样子吗?”   刑警抬头打量了他几眼。即便是以男性眼光来看,楚慈都是个堪称长相非常好的人,跟传统意义上秃顶大脑门戴眼镜的死板学霸完全不同。   不过学霸就是学霸,一个每天学习不满八小时等于没学的人,你能跟他们说什么呢。   刑警用笔敲了敲桌面,问了一个试探性的问题:“你室友平时服药么?”   楚慈说:“不知道,服什么药?”   “维生素,感冒药,什么都行。你见过他服药吗?”   “没有。”   审讯室外,严峫和秦川眼睛紧紧盯在他脸上,似乎想从这简单的两个字里摸出任何异常的蛛丝马迹。但紧接着楚慈又确定地重复了一遍:“完全没有。”   严峫按住耳麦:“问他最后一次见死者是什么时候。”   刑警问:“你最后一次见到冯宇光是什么时候?”   “前天中午我回宿舍拿书,冯宇光问我这两天晚上为什么不回宿舍睡觉,我说反应进行到关键阶段了,实验室不能离人。”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我跟他关系平常,即便一起从北京来建宁,互相也都没什么话说,不论他干了什么,我都不想知道也没兴趣参与。”   楚慈上半身前倾,俯在桌沿问:“如果没其他事的话,我什么时候能走?甲醇钠催化实验很重要,真的不能轻易离开人。”   “严哥!”门被推开了,马翔匆匆走进来:“经文保处打电话核实过了,死者冯宇光和室友楚慈的身份都能确认!”   严峫一点头,却只听马翔连珠炮似的:“我们联系了这两人的实习经理、学校系主任、专业导师,基本确认了笔录的大部分真实性。但不是还有那个包吗,如果这两人真是关系平常的话那么死者用现金和室友的名字买奢侈品包这一点根本没法解释,所以我又联系了他们的班级辅导员——您猜怎么着?”   严峫眉梢一挑:“有情况?”   马翔胸有成竹地翻开速记本,刷地一亮:“很大情况。”   一分钟后,审讯室的门再次被推开了,楚慈抬起头。   五位数人民币不是白花的,严峫身上那件因为熬夜没换而皱巴巴的白衬衣仍然十分有型有款,光是一手插兜、一手拉开椅子坐下这么个简单的动作,就带出了跟整个刑侦队都完全迥异的画风,仿佛国产连续剧《派出所的故事》里突然插播进了一段美剧犯罪现场调查。   刑警连忙招呼:“严副。”   严峫点点头,没吭声,接过笔录翻了几页,没人知道他在看什么,只见他饶有兴致地摩挲着下巴,突然头也不抬地问:“你跟你的室友不熟。”   楚慈说:“是。”   “井水不犯河水?”   “可以这么说。”   严峫问:“那你从年初到四月间为什么打了几次报告想申请换宿舍呢?”   楚慈一顿。   “四月十号你最后一次提出申请,辅导员以研究生宿舍调换不开为由拒绝之后,给了你实验楼门禁卡,告诉你如果真不想回宿舍的话晚上可以睡在实验室。四月十二号,另外几个研究生要通宵做水热反应实验,你为了继续睡实验室,还帮他们烧了个反应釜。”   楚慈说:“实验室晚上不断电而且有空调……”   “四月十五号,你和冯宇光两人从北京来到建宁,十六号下午,冯宇光去国际金融中心商场,以你的名字买了个一万八的奢侈品背包。”   审讯室里安静异常,楚慈一声不吭。   严峫手肘撑在桌沿上,淡淡道:“如果是我用其他人的名字来买东西,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我想把这件东西送给他,担心他如果不喜欢,回头还可以自己拿去店里换。”   “——不过你最后也没要那个包。”顿了顿严峫又微挑起眉:“想必你跟冯宇光的矛盾确实挺大,也很不待见这个人吧。”   楚慈用指关节揉了揉眉心,抬手的时候两个刑警都注意到他小指和无名指上包着创可贴。   “是的。”几秒钟后他终于放下手,看着严峫承认道:“我跟室友之间确实存在一些矛盾。”   严峫冷冷道:“只是一些?”   楚慈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盯着严峫。一般人被警察这么逼问多少都会有点狼狈或气急,但这个年轻高材生的涵养却比大多数人好一些,至少表面上看不出多少不愉快的表示,只清清楚楚又重复了一遍:“只是一些。”   严峫眼神微微闪动,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行吧。”半晌后,严峫向后靠在椅子里,无所谓地一耸肩:“那跟我们说说都是什么矛盾,还有他为什么要送你一万八的包?恕我冒昧,奢侈品这种东西我平生只在当年初恋的时候送过,但送了也不管鸟用,只给个十分钟好脸儿就没下文了,都是肉包子那啥有去无回……”   “他太吵了。”   “嗯?”   “我的室友,”楚慈语气很平淡,“一周有五天晚上视频到两点,追剧打游戏到五点,整夜整夜开着灯。还有两天在外聚会到三四点才回,一进门就开灯大声洗漱,不论睡得多熟都能被吵醒,我已经不记得上次一觉睡到天亮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是个特困生,每年不拿最高奖学金就等于犯罪的那种。平常还能忍忍,每到考试期真的忍不下去,而且白天做实验精神也很难集中。你知道化学有些实验是有危险性的,好几次我差点就出了事故……”   严峫突然打断了:“你神经衰弱?”   楚慈没有回答。   “你刚才两次提到开灯,是因为你睡眠时,对光线很敏感对吧?”   “……”楚慈终于叹了口气,疲惫道:“上个室友在时,我是没有神经衰弱的。”   审讯室外,秦川轻轻地“靠”了一声:“这小子作案动机很完备啊。”   严峫问:“那既然你们矛盾已经这么大了,为什么他不搬出去,相反还买礼物作为——不好意思,我只能想到挽留这个词——他想让你回北京以后从实验室搬回宿舍来住,是不是?”   楚慈说:“这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猜,他的毕业论文应该是写不下去了吧。”   严峫抬起头,居高临下打量审讯桌对面阴影里的楚慈,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冷冰冰的怀疑。   “警官,”楚慈似乎有点无奈:“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些室友矛盾,但这不是我莫名其妙被按在这里审问半天的理由吧。能冒昧问一句吗,冯宇光是出什么事了?如果是的话,你们要不要先去调一下我在实验室这两天以来的监控记录?”   审讯室外马翔的手机响了,他向秦川打了个“抱歉”的手势,匆匆走去门外接起了电话。   十秒钟后他推门而入,秦川回过头,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秦哥,严哥。”马翔吞了口唾沫,脸色不是很好看:“实习公司那边……出了点小情况。”   严峫松开耳麦,抬头看向楚慈,诚恳道:“我很抱歉。”   楚慈:“?”   “你们实习公司刚来反馈说,不久前实验室监控坏了一段时间,直到昨天才修好。也就是说五月二号你最后一次回宿舍见到冯宇光的那天是没有监控记录的。”   楚慈:“……”   “而你也许有所不知,五月二号同时也是你跟冯宇光最后一次交谈,几个小时后他背着那个被你拒绝的双肩背包,死在了富阳区KTV后门口的——”严峫将笔录反手按在桌上:“那一天。”   楚慈一直很稳当的表情终于变了:   “……你说什么?”   严峫的声音不算冷硬,但一字字却包含着更具威胁的力量,在审讯室内回响。   “你最好老实告诉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冯宇光到底对你说了什么,同学。被害者化学中毒而死,而你有充分的动机,有制毒能力,还没有不在场证据。如果你到现在还试图隐瞒的话,那你就是本案到现在为止唯一的嫌疑人。”   严峫双手交叠,上半身向后靠,淡淡道:“你应该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极度的安静充斥了空气,楚慈仿佛僵在了阴影里,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怎么可能……”   没有人回答,所有目光都盯在他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楚慈终于在几道灼灼视线中开了口,声音很轻也很沙哑,说:“那天中午我回去拿东西的时候……”   “冯宇光正在宿舍里看书,看见我进来,突然非要跟我打一个赌。” 第6章   “你相信他?”秦川不太信任地问。   严峫十指有规律地互相交叩,半晌缓缓道:“技侦正在恢复监控录像,如果能找到不在场记录的话,我相信他。”   副支办公室里满是过夜方便面和香烟混杂起来的味道,门外传来阵阵人声,没有熬夜班的警察们陆续来上班了。   “但也太扯了,老严。冯宇光的系主任和导师都说他成绩够呛,能把毕业论文写完就谢天谢地了,那楚慈却说他死活拉着自己打赌要考博,还要做课题?冯宇光天天追剧打游戏泡妹子,根本不是醉心学术的人设。而且你听楚慈的供词,我不信你听不出他没说实话,这小子绝对隐瞒了很多东西!”   严峫竖起一根食指,伸到秦川鼻子跟前,摇了摇:   “你的前半句我保留意见,只有后半句非常赞同。”   “——他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情。”   半小时前,审讯室。   “他打赌考博。”   “什么?”   “他打赌自己一定能考博,”楚慈无奈道:“我不知道是什么给了他这种自信,或许是每次都奇迹般低空飞过的期末成绩吧。”   严峫和负责记录的刑警对视了一眼,彼此都非常意外。随即他转向楚慈:“——你们是怎么好好聊到这个话题的?”   “我进门的时候他在看书,有个实验不明白,就问我能不能给解释一下。我跟他之间的关系还没坏到连话都不能说的地步,所以我讲了大概二十分钟,最后还有几个点他怎么都听不懂,我就说今天先到这里吧,反正那些属于课外延伸部分,对他来说不懂也没太大影响。”   “然后他就着急了,让我别太看不起人,说自己并不比谁差,要想考博的话也是一定能考上的。”楚慈解释道:“其实我并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   严峫心说我们都明白,学霸对学渣的天然歧视往往连自己都意识不到,但我们学渣其实可敏感了呢。不过他表面上不置可否,只问:“所以你们就打了赌?赌注是什么?”   “课题。如果他真考上了,我就要带他做课题。”   “那他如果考不上呢?”   楚慈突然沉默下来,足足过了好几秒,才回答说:“输给我一块钱。”   审讯室内外,所有人都愣住了。   “……”严峫确认:“一块钱?”   “我不相信他能考上,也懒得从中获取任何利益。但当时他情绪很激动,非要拉着我理论,我只能快点打发了他好回去实验室。”楚慈长长叹了口气,这次微许唏嘘:“如果我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他,或许我会待长一些……至少帮他把那最后几个知识点解释完吧。”   审讯室里没有声音,所有人都沉思着,一时只听各自的呼吸声。   “能请问一下么?冯宇光到底是……他是怎么死的?”   严峫从思考中回过神来,“唔”了一声,随口说:“毒品致幻。”   楚慈有些意外:“不可能,他吸毒?”   “正因为案情不确定所以才需要我们调查,在调查阶段具体细节不便对外透露,相关法规你这个高材生不用我们多叮嘱了吧。”   “……”   严峫合上速记本,站起身松了松肩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最后一个问题。刚才我同事问你那个奢侈品包的时候,为什么你回答说完全不知道?”   楚慈原本已经站起来了,闻言稍有迟疑。   “……我不想惹麻烦。”   他一停,略微错开了严峫的视线,说:“莫名其妙送个包,这事真的无法理解……碰到怪异的事正常人的反应都是离远一点,不是么警官?”   ·   “确实非常怪,但光凭这点不能认定楚慈有作案嫌疑。”   严峫打开窗户,上午的新鲜空气一涌而入,将办公室里混杂发酵一夜的各种气味席卷而空。秦川站在办公桌后,还是有点不解:“怎么说?”   “如果我要杀自己的室友,我会选在熟悉的地方,而不是人生地不熟的千里之外。事实上百分之九十的学生伤害案都是在校内发生的,真想杀人的话,制造实验室事故比拿东莨菪碱和二氧甲基苯丙胺来害人要方便得多。”   秦川若有所思。   “不过,”严峫话锋一转:“——楚慈的供词确实给了我一点灵感。”   “什么?”   “目前还比较模糊,说不清楚,我只隐约感觉冯宇光的死可能跟他立誓要考博有关系,化工企业突然坏掉的监控也很巧合。”   “不过现在老子只想睡觉。”严峫转过身,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英俊潇洒魅力无穷的严哥,为了丰富和娱乐本市单身女青年的业余生活,在相亲这条漫漫征程上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以至于鞠躬尽瘁,精尽人亡,急需两个小时如婴儿般无忧无虑的睡眠来缓解一下受尽折磨的心脏……”   秦川嘲道:“甭往自个脸上贴金了,精尽人亡?你想得美。”   严峫:“强撸灰飞烟灭啊,你没试过?”   秦川:“………………”   “对了,”突然严峫又想起什么,叫住了要出门的秦川:“你帮我跟外勤组说一声,让人以案发地为中心,立刻布控摸排全市范围内的二手奢侈品店。”   秦川问:“二手店?”   “寻找缺失了一个拉链滑楔头的目标双肩背。”严峫说,“成色那么新识别度又很高的牌子,我不信被人拎回家当买菜包去了。”   即便是在市局,严峫都是个罕见的存在——他不需要休息。   他是个可以连续奋战三天两夜精神奕奕的怪物,是个拔腿狂奔追着毒贩跑十公里不带歇的魔头。他比惯偷还能熬,比连环杀手还活跃,比银行劫匪还持久迅猛;有了他之后,正支队长才总算能抽出空来,把多少年都没来得及做的心导管手术给做了。   严峫拉好窗帘,趴在桌上,闭着眼睛琢磨供词。某个捉摸不定的猜测从心底升起,然而只要稍微集中精神,那灵感就像调皮的小鱼,一摆尾迅速溜走了。   “不可能,他吸毒?”   “经常聚会晚归,平时爱打游戏,”   “也许是每次都奇迹般低空飞过的成绩给了他自信吧……”   ……   是什么让一个学习时间相当有限的富二代每次都能低空飞过,又是什么让他自信一定能够成功考博?   换作其他大学,那很可能是有猫腻的,但楚慈那个大学基本可以直接排除金钱作用的可能。   ——那么这其中,是否跟冯宇光的死有所关联呢?   严峫深呼一口气,知道自己现在得抓紧时间睡一觉,于是排除那些杂念,把头埋在实木办公桌面和手臂构架起的黑暗空间里。   门外人声渐渐远去,刑侦支队楼下的车来车往化作寂静;转瞬间他沉入到半梦半醒的深海中,空间与时间悄然重组,将早已忘却的潜意识翻上了水面。   恍惚他离开了办公室,踏进了一间熙熙攘攘的大厅。   耳边笑声不断,觥筹交错,似乎是一场极为喜庆的盛典。他朦朦胧胧地站在桌椅间,忽地有人在他身后笑道:“你没头苍蝇似的乱跑什么,人在那儿呢,还不快去道个谢?”   道谢,严峫心想,道什么谢?   老子今天的一切都是自己拿命拼来的,要跟谁道谢?   但梦中他身不由已,摇摇晃晃地就裹在人潮中向前走去。不知穿过了多少开怀大笑又面目模糊的人,前方忽然光明大现,只见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背对着他,靠在窗前,正对手机低声说着什么。   “还不跟人敬个酒啊,严峫?折腾了这么久,要不是江队,那二等功最后能轮得到你吗?”   “上去呀,愣着干什么?”   “你看你连话都不会说了,平常不是挺能叨叨吗?怎么傻啦?”   ……   不是的,我的功劳是自己赚来的,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凭什么让我敬酒?我仰仗谁了?关键时刻舍生忘死拖住毒贩的除了我还有其他人吗?   内心仿佛有无数声音吵吵嚷嚷,但现实是严峫向前走了一步。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沉重的愤懑挡不住无形中更大的推力;仿佛重演某段发生过的事实似的,他举起酒杯,随即听见自己年轻一些的,略带嗫嚅的声音说:   “那个,江队……”   然后他再次看见了那个场景。   在所有似真还假的梦境里,只有这个场景是真实的,甚至清晰鲜活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那身影打着电话,头都没回,只一抬手。五指劲瘦而掌心向外,是个温和而又果断的拒绝的姿态。   “我知道了,”那人说,“去吧。”   并没有虚与委蛇,也不需丝毫谄媚讨好。所有愤怒和不甘都落了个空,层层叠叠堆积起来的心理城墙瞬间就被轻飘飘抽走了。   失重让严峫刹那间有一点无所适从。   “去吧,”他听见那人略微加重了语气。   严峫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转身走开的,他全身的血气都往头顶上涌,但也有可能是酒精的缘故。来时那股被强行压抑的沸腾怒火突然就没了,释压令他脚底发飘,浑浑噩噩,舌根弥漫起难以言喻的苦和麻。   但他明明应该高兴。   他“证明”了自己,虽然敌人不太在意,甚至不需要他做出任何抗争。   严峫走过人声鼎沸的大厅,穿过曲曲折折的走廊。他把十多年刑警生涯的血泪沉淀在心里,把五年副支的辛劳和坎坷抛在了身后。   他走向这件熟悉的办公室,将头抵在手臂上,陷入一场短暂又仓促的深眠。   叮铃铃铃——   严峫一个激灵,骤然惊醒,只见桌上电话狂响,朦胧间下意识就接了:“喂?”   他脑子还不太清醒,但紧接着马翔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严哥!案件中心接到一个报警电话,后勤直接转到你这边来了!”   “什么报警,”严峫还有点犯浑,“谁报的警?”   下一秒马翔把他的最后一丝困意驱逐得干干净净。   “陆成江,”马翔说,“就是五零二冻尸案现场那个斯斯文文,坐轮椅的——还记得吗?他报了警,后勤发现很紧急,让我们抓紧时间立刻过去。” 第7章   秋雨名品,二手箱包首饰奢侈品回收。   严峫从警车上下来,慢慢抱起双臂,打量着眼前的招牌。   马翔迎上前:“严哥,报警人在那边,我们刚才……”   严峫一摆手,马翔登时停住。   “通知各探组,不用摸排二手市场了,”他缓缓道,“目标双肩背找到了。”   几个警察封锁了店门,一脸懵逼的店主正跟刑警激动诉说着什么,技侦用证物袋垫在那个显眼的黑黄相间的双肩包下面,正在初步提取指纹进行对比。   店门外的人行道上,记笔录的警察站着,江停坐在长椅里,舒适地靠着椅背,微仰起头,修长的双腿略微分开。这个姿势就像坐在家中的真皮沙发上一样舒展,甚至严峫走过去的时候,他都没有任何要起身的表示。   “朋友想出手她闲置的包,我就陪她过来逛逛,正好看见柜台里放着那个双肩背。我想它既然跟前两天的案子有关系……”   “刚才店主说你在报警前把包里外翻了个遍是怎么回事?”   “我只想看看包里有什么。”江停顿了顿,说:“双肩背正面那个小口袋最底部的角落里,卡着几小片锡纸,看上去像包巧克力用的,你们可以让技术人员看看。”   警察见过太多在办案过程中乱出主意的群众了,也不当回事,闻言只嗯嗯几声,冷不防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哟,严队!”   严峫一挥手,“交给我来吧。”   警察“哎”了声,把笔录本交给他,走到边上帮忙去了。   然而严峫接过笔录,却完全没有要看的意思,只抱着双臂站在江停面前,一言不发盯着他。   江停礼貌地打招呼:“您好,严警官。”   “警方还没批下奖励金,你这么早给线索,有点儿吃亏了。”   “您说什么呢,”江停笑了起来:“我只是陪杨媚出来办事,偶尔看见了这个包而已。毕竟我是目击者,提供线索给警方是应尽的义务,不是吗?”   两人一站一坐,气氛十分平静,空气中却似乎酝酿着某种诡谲又难以名状的东西。   “你是故意的。”   江停说:“哦?”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复勘现场,想看我在马路上到底找到了什么东西。以不夜宫KTV为中心有两家二手奢侈品回收点距离更近,但你找到了这一家。”严峫微眯起眼睛,毫不掩饰地打量他:“你对这个案子抱着异乎寻常的关注和参与度,为什么?”   “您想多了,警官。”江停笑着说,“这家出价比较高而已。”   一名技侦匆匆上前:“结果出来了严副!初步比对背包上的指纹和死者重合,我们这就把证物带回市局去做详细分析。另外根据店主交代,这个包是三号早上八点左右一名男子过来低价出手的,该名男子拿着丰田车钥匙,我们正在联系交警大队调取这条路段的监控车牌记录……”   “店内监控调了么?”   技侦肯定道:“正在调,马上就出来。”   严峫颔首不语。   “只有一件事,严副。”技侦有点为难:“早上八点是交通高峰期,这条路上经过的车辆非常多,锁定难度非常大,逐一排查不知道要排都什么时候,怎么办呢?”   严峫听取汇报的时候,视线一直从高而下盯着江停,甚至连开口跟人说话的时候都没有挪开。   江停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安静回视。   “——马翔,”严峫提高音量。   马翔一溜烟跑上前:“哎!”   “我之前让你调取案发地路口监控,筛选过后的七辆车里有没有丰田?”   马翔愣了下,立刻:“有!有一辆!”紧接着报了车牌号。   严峫目光没动,脸向技侦那边略偏了偏:“跟这条路的监控进行对比,如果对上这辆车的话,立刻去交管局查车主。”   技侦如蒙大赦:“是!”   技侦和马翔都急急忙忙去了,长椅边只剩下江停和严峫两人。   十余米外,杨媚在被警察盘问的间隙中抽空向这边走,但紧接着就被拦住了,只留下来不及掩饰的忧虑目光。   严峫悠悠道:“你那女朋友,好像特别怕你落单,是不是担心我吃了你?”   江停回答得特别巧妙:“严警官要是也有一个身无长物的半残废女友,估计就能理解她的感受了吧。”   “你身无长物?”严峫立刻反问:“身无长物的人,能比警方更先一步找到线索?”   江停无奈道: “凑巧的事也没办法吧。”   江停对警方的态度和回应,已经不仅是配合了,甚至能用柔和来形容。但严峫那轮廓鲜明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示,甚至有种隐隐的肃厉。   两人互相对视却都不出声,沉默了足足十多秒,突然严峫开了口:   “冯宇光是个名牌大学研究生,来建宁实习,正准备考博,死因是东莨菪碱和亚甲二氧甲基苯丙胺等各种成瘾药物的综合作用。”   江停唏嘘:“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要跑到冰箱里呢。”   “所以你有什么灵感吗,陆先生?”   “哎?”江停回以恰到好处的诧异神情:“没有,瞧您这话问得……”   “那你说什么原来如此?”   “……”   严峫冷冷道:“我只说了成瘾药物,你却立刻听出了致幻这层意思。一般人听见东莨菪碱和MDMA估计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吧,还是说你大学学的是药化专业?”   江停气定神闲的态度终于发生了一点变化。   ——但那也仅仅是百分之一秒都不到的间隙。随即他露出一个比较微妙,有点类似哭笑不得的神情,说:“唔……严警官,虽然我没有上过大学。不过经常吃晕车药的人都知道东莨菪碱吧,你要知道这世界上并不只有晕海宁的啊。”   严峫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然而这时候江停打断了他。   “我不知道哪里得罪过您,以至于让您如此疑心。但既然你们离凶手已经很近了,也就没必要再揪着我这个守法市民不放了吧,您说是吗?”   严峫:“你上次是不是说你想跟女朋友分手回县城?”   江停:“……”   严峫说:“你等着。”   严峫转身拔腿就走,图侦正从二手店内堂出来,远远地冲他招手:“找到了严副!白色丰田凯美瑞,五零二案发当天经过现场,隔日早上八点半离开这条路段,这是店内监控!”   江停莫名其妙的目光盯着严峫,后者能清晰感觉到他的视线,但并不理睬,接过图侦打出来的彩印一看。   店内监控镜头里,一个中等身高、略胖,约莫四十来岁的男子提着fendi双肩背,正站在柜台前,跟二手店老板商量着什么。   “交管局的消息回来了没,这孙子叫什么名字?”   “呃,查不到……”   严峫眉头一皱。   图侦小心翼翼说:“他开的那辆是……套牌车。”   真相已近在咫尺,线索却啪一声又断了。   严峫没有吱声,两颊肌肉发紧,肩背线条也在白衬衣下绷着,犹如一根上紧了的弓弦。   足足过了好一会都没人说话,直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站定在了严峫身后。随即江停非常和气的声音响起来:“严警官,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能走了吗?”   严峫突然一伸手,在图侦讶异的注视中把江停肩膀勾住,不由分说直接揽进了自己怀里,晃了晃手上那张彩印:“认识么?”   那几秒钟内严峫灼人的目光甚至连皮肤都能感觉到热度,江停视线一垂,仅在那男子的图像上停留了短短一瞬,便浮现出“饶了我吧”的神情。   “这个我怎么可能认得出来,电视里警察不都是先排查有案底的车辆,再排查有前科的人员么?我连目击证人都算不上啊。”   严峫终于放开他,大力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不准回。”   江停:“……?”   “你算涉案人员,在结案前限制外出,必须留在建宁。”   江停脸色微僵,严峫却潇洒转身,仿佛漂亮扳回一城的将军,边大步向警车走去边拍了拍手上的彩印纸:“收工,回市局!技侦把证物带回去提取目标指纹,排查全市范围内的肇事车辆和前科人员,马翔!开车!”   警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严峫像狂风卷落叶,裹着所有线索风驰电掣地消失了。   江停站在原地,面沉似水。   “江哥,怎么样?”杨媚快步走上前来,神色间掩饰不住的惊慌:“那个姓严的有没有……”   “他起疑心了。”   杨媚霎时心头一跳:“那怎么办?!”   江停脑海中慢慢浮现出刚才监控图像上的男子,许久才抬手整了整因为刚才被严峫强行一揽而扯歪的衣襟,面无表情道:“凉拌。”   ·   “严哥,”马翔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问:“你认为那个叫什么江的小子可疑?”   严峫把座位椅背靠到最后,两条结实的长腿伸展在副驾驶下,貌似在闭目小憩:“不像。”   “怎么说?”   “真有嫌疑不会刻意给我们传线索,不过,这人是有点怪。”   马翔不明所以,严峫也没解释:“——你也跟他打过两次交道了,有什么感觉?”   “……”马翔为难道:“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对男人没感觉……”   严峫眼睛一睁。   马翔笑着缩头求饶:“这不确实没感觉吗!案发当天晚上不是我记他笔录的,刚才也就打了个照面而已啊。不过这人吧,挺配合,确实比较积极,除此之外就没太大存在感了。反正要是他跟他女朋友一道上街的话,我肯定是先注意他女朋友,不太会留心他在干什么。”   “你不觉得他身上有种不协调感?”   “没感觉啊,”马翔莫名其妙,“哪里不协调?我看他长得挺协调的,就是弱了点。”   严峫沉思良久,突然说:“不,太自然了。”   “啊?”   “县城背景,务工出身,又卧病在床那么长时间,竟然对外界没有任何无知所致的畏缩感,在一帮荷枪实弹的刑警面前姿态那么舒展。”严峫思忖半晌,喃喃道:“为什么呢?……”   快到市局了,马翔打灯右拐进门,笑嘻嘻地说:“想不通别想了严哥,我看你是脑筋卡在案子上钻了牛角尖,再琢磨下去我都怀疑你看上的不是那老板娘,而是她男朋友了,哈哈哈——”   严峫轻蔑道:“说什么呢,老子会对男的有兴趣?”   话虽如此,但严峫重新躺回座椅的时候,脑子里却下意识想起刚才江停坐在自己面前,仰起头,双手柔和优雅地交叠在大腿上,唇角微微带着笑的情景。   “只是凑巧而已啊。”   “包袋底部的角落里卡着几小片锡纸,像包巧克力用的。”   ……还加个限定词巧克力,娘们唧唧的,可见平时整天都在吃零嘴。   严峫心里不断琢磨着,索性也不假寐了,起身从后座上够着了证物箱,戴上手套,从证物袋里把那个男款双肩背拿了出来。背包前端确实有个小的拉链包,就是这个拉链头掉了,严峫把手伸进去翻了翻,果真从夹缝中摸出了几小片各有半个指甲盖大的锡纸。   他狐疑地打量片刻,觉得有点不对。   这几片锡纸跟平常包糖果巧克力用的那种相比,质地明显更硬一些,倒好像是……   铝箔药板!   从早上到现在若隐若现的灵感终于连成一线,猜测浮出水面,露出了端倪。   严峫抓起手机,匆匆拨了个电话:“喂,二狗?我是老严!”   “我叫……”   “你听我说,有没有一种药是给学生考前吃的,可以让人迅速提高智商,考试百分百能过,然后跟晕车药和摇头丸的成分类似,以至于误导尸检报告,让法医以为被害人是吸毒过量而死?”   苟利阴森森道:“你觉得我们法医有那么愚蠢吗,你还不如叫我二狗呢。”   严峫:“……”   “不过你说的那种药倒真有,是最近才从国外传来的处方药,俗称‘大脑伟哥’。主要成分是苯丙胺,比冰毒就少个甲基,是一种中枢神经兴奋剂,可以加速大脑反应时间和提高执行能力,据说国外很多常春藤高材生都吃过。不过过量服用呢会造成致幻效果,跟死者的症状还挺相似的。”苟利问:“怎么啦,你怀疑真正的致死原因是过量服用苯丙胺?不可能的,我们验出的确实是东莨菪碱和MDMA,正常剂量的1600倍呢。”   “那如果,”严峫缓缓道,“如果死者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他只是想买苯丙胺来复习考博,没想到卖家却打算勾引他吸毒呢?”   苟利愣住了。   “——你刚才说的‘大脑伟哥’叫什么名字?”   “Adderall,”苟利有点结巴,“中文叫……叫那个,阿得拉!”   ·   “家境富裕、学校较好、 曾因吸毒过量记录在案的在校生;本市往前数两年,本省往前数四年!”   “曾因非法代购国外处方药而留下案底的前科人员,有机会接触多动症患者并大量获取药品阿得拉的人员,名单全部拉出来与吸毒记录交叉对比,逐一审查!”   严峫一声令下,刑侦支队大办公室顿时堆成了案卷的海洋。   现实中的破案跟推理小说不同,仅靠现场线索是不够的,更多时间要花在大量的摸排走访和跟踪上。凶杀案发生后的48个小时为黄金侦破期,两天两夜内没找到关键性突破,之后的调查过程就会非常的困难了。   白墙上的大钟指针一圈圈转动,天光渐渐变暗,侦破黄金期转瞬过去,方便面的热气混合着香烟白雾在灯光下蒸腾。   第一缕天光乍破时,办公室门被推开,秦川夹着一本案卷匆匆而入,“啪!”一声拍在严峫脸上。   严峫在一堆案卷后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啊地惊醒了,手忙脚乱接住案卷:“怎么?怎么?找到了?”   “胡伟胜,”秦川劈手把案卷夺回去,哗哗翻开,指着嫌疑人头像:“走私及造假阿得拉、利他林及莫达非尼等处方药,获利超五万元,半年前刑满释放。禁毒支队上个月抓了个毒瘾上来当街犯病的十九岁男生,就是这家伙房东的儿子!”   严峫抽出昨天在秋雨名品的监控图像,与案卷左右一对比,“差不多。马翔呢?去交管局查胡伟胜名下登记车辆!”   马翔五湖四海皆基友的强大人脉再次贡献了力量。凌晨四点半,交管局传回消息,确定胡伟胜名下有一辆二手白色丰田凯美瑞,车型与案发现场出现的丰田车完全吻合。   “就是这孙子了。”严峫指关节一敲桌面,随手指了刑侦一组几个龙精虎猛的小伙子:“准备实施布控,把胡伟胜给我弄回来!”   连续两天没日没夜的加班让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尤其像严峫、秦川等支队骨干,都两个晚上没回家睡个囫囵觉了。因此抓人的命令一下,整个支队都沸腾着往外冲,外勤组瞬间就空了一半。   严峫拍拍秦川的肩:“辛苦了,缉毒的兄弟也……”话没说完就一哽,只见十秒钟前还醒着的秦川脸贴墙角,眼镜歪在鼻梁上,正以一个非常清纯不做作的姿势,发出舒适的鼾声。   “……”严峫轻手轻脚走回了办公室。   此时已是凌晨五点,暗灰色天空蒙蒙微亮。严峫索性也不睡了,拿着胡伟胜的案卷逐字研读。   这胡伟胜是个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的典型,从十六岁起就因为小偷小摸屡次被抓,成年后更是偷钱包、偷手机、偷电动车几次进宫。几年前在恭州他摊上了更严重的事,因为强奸未遂,被判了三年。   严峫摩挲着冒出胡渣的下巴,轻轻咦了一声。   胡伟胜是个“街偷”,目标一般是随身物品,没有入室盗窃的记录。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的胆量不会很大,犯罪性质也跟强奸相差颇远,突然“过界”显得非常可疑。   严峫盯着案卷上的恭州二字,心底突然有个地方动了动。   “严哥,”突然马翔探进一个头:“内化学高材生还关在局子里呢,快二十四个小时了,放不放啊?”   严峫一抬头:“什么,还关着?”   “技侦那边的实验室监控恢复不出来,一时半刻的,也就没人把他放走。这不,昨晚睡了一夜审讯室,今儿居然感冒了,揣着纸盒在那咳嗽呢。”   “赶紧放走,别待会跑去魏局那儿投诉咱们。——对了,告诉他不准离开建宁,随时跟警方保持联络,注意纪律啊。”   马翔遥遥比了个OK的手势:“没问题,学霸说了不投诉,赶紧送他回实验室就行。”   严峫挥挥手,示意马翔出去,把他的办公室门带上。   咔哒一声轻响,凌晨五点的办公室恢复了安静,只有电脑屏幕右下角的开关键,安静地闪烁着一星黄光。   严峫中指心不在焉地敲击桌面,走神良久,心中若有若无的异样感始终挥之不去。   太顺了,他想。   从追查车牌,到找到死者背包,再到以一个非常薄弱的逻辑链推出目前嫌疑人,这中间虽然已经过了两天三夜,但其实侦破过程还是太顺了,似乎有些细节很难说得过去。   一个毒品贩子长期把处方药和致幻剂混着卖,为什么偏偏就是这次吃死了人?   怎么可能以前都没出过事?   是这次配方真的出了问题,还是说,以前的“意外”都被各种各样的原因压住了,只有这次被害者恰好就死在自己眼前,以至于某些事实再也无法被掩盖住?   严峫打开电脑,登陆公安内网,思忖半晌后,鬼使神差地输入一串数据库口令,打开往年卷宗电子备份,然后敲了胡伟胜当年在恭州留下的卷宗编号。   屏幕倏而变换,一起早已尘埃落定的强奸未遂案,在光线黯淡的初夏凌晨缓缓展开,呈现在了严峫面前。   刘雪,十八岁,恭州某知名高中学生。   二模来临前的某个中午,这名高三女生趁午休时偷偷溜出学校宿舍,一下午毫无踪影。当晚校方四处搜寻而不得,翌日家长报案,这起不满二十四小时的失踪引起了派出所的重视,随即被推送给辖区分局。   分局支队接了案。   翌日晚,刑警根据大量摸排,在一家黑诊所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刘雪。   后据调查,嫌疑人胡伟胜遇到因考试压力太大而偷溜在外闲逛的刘雪,歹心顿起,把她诱至车内下了迷奸药。没想到刘雪对药物过敏,立刻产生头晕、呕吐、昏迷现象,胡伟胜心中害怕,担心闹出人命来牵连自己,于是将她匆匆丢进了黑诊所。   这个案子被定性为强奸未遂,刘雪经治疗后出院,胡伟胜被判了三年。   严峫看着卷宗半天没反应过来——就这么判了?   被害人的过敏原是什么?下的什么药?男的给女的下药就肯定是强奸?如果真是意图迷奸,怎么被害人刚昏迷,强奸犯就吓得把她送诊所去了?   从立案到移诉不到半个月,这么明显大有内情的案子,竟然就如此匆匆结案,所有的经办刑警难道就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怀疑?   严峫办了十多年刑事案,对各种细节疑点有着极其敏锐的嗅觉,这份卷宗让他的狐疑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翻到最后看了眼经办人名单和主要领导签字——他的目光凝滞住了。   当年的主办领导,名字叫做江停。   记忆从深渊中浮现出庞大的黑影,那一瞬间,屡次出现在梦境中的身影终于向严峫悄然回首。   只有这一次他没专注于电话,也不再于百忙之中吝啬自己的丝毫注意。天光由窗而入,勾勒出他俊秀文雅的轮廓,以及天生就十分削薄抿紧,因而显得有些冷漠的嘴唇。   他从虚空中目光低垂,投来一个安静又清晰的注视。   “……”   严峫的咽喉仿佛被无形的手攫住了,呼吸憋在胸腔里,连手都有点发抖。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进入内网数据库,搜出了当年的恭州市公安厅主要领导名单列表。   ——恭州禁毒总队第二支队长江停,名字上套着显眼的黑框,三年前确认牺牲。   严峫脑子里轰的一下。   那个昨天才坐在街边长椅里向他微笑的人,此刻正穿着深蓝色制服、肩扛三枚四角星花,眉目清隽鲜明,冷冰冰地呈现在电脑屏幕上。 第8章   魏尧“操”的一声,冲出副局长办公室,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梯,径直推开了副支队长的门:“严峫!”   严峫坐在电脑后。   “你又用我的口令上内网!这是违反纪律的你知不知道?!”   严峫一动不动,慢慢抬起头。魏尧一看他那样子就怒从心头起:“你朱队长才住院几天,你就撒丫子欢腾了!前几天还把整个支队拉出去喝酒唱K,你是不是真当我不知道?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满背景都是什么,把每天当成末日来相爱!你们一帮大老爷们互相爱什么爱!”   严峫一张口,被魏尧恨铁不成钢地打断了:“你小子大概永远也不想提正了,看看你那着装!表!鞋!头发!你是来上班还是来走秀的,稽查组通告批评多少次了,好歹长点记性成不!”   严峫说:“魏局……”   “登陆给我退出来!趁着没人发现,赶紧的!”   魏尧气咻咻地插着腰,还想趁着余兴随便骂点什么,突然只听严峫缓缓问:   “江停是怎么死的?”   魏尧一怔:“什么?”   “恭州禁毒总队第二支队长江停三年前殉职,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魏尧呆愣良久,才反应过来严峫问的是什么,当即就有点恼火和哭笑不得:“怎么,都几年了,还放不下当年跟恭州市公安厅的那点破事?——是,恭州当年差点把你的功劳顶替走了,但最后不也没那么干吗?你还……”   “江停真的死了?”   “哟,你没完了还!”魏尧反问:“这跟你现在调查的五零二冻尸案有任何关系吗?”   严峫说:“有。”   “有个屁!你没事就拿我的口令在内网上乱逛!”   “有。”严峫重复道,抬手将桌面上的案卷推向魏尧:“胡伟胜,恭州人,曾因大量代购及造假国外处方药入狱,具有利用假冒阿得拉诱使未成年人沾染毒瘾的重大嫌疑。几年前他在恭州,因为给高三女生下药而被判强奸未遂,我怀疑这个案子另有隐情,他下的药应该不是迷奸药氟硝安定,而是跟阿得拉成分类似的上瘾性致幻剂。”   “——这个案子当年的主办人是江停。”严峫定定地望着魏尧:“三年前,江停总指挥的缉毒案现场发生爆炸,十多位缉毒警殉职,江停本人炸得尸骨无存,到底是怎么回事?”   随着他平稳有力的声调,魏尧的恼火被压了下来,渐渐陷入了思考。许久后他终于走过来,拉开椅子,坐在了办公桌对面。   “那次缉毒行动,”魏尧吁了口气:“最后追缴的各类毒品加起来,有八十多公斤。”   严峫瞳孔一缩——这么大!   紧接着魏尧的第二句话如冰水浇在了他心底:“他们后来都说,那是那十多位缉毒警的买命钱。”   “……什么意思?”   “当年那个案子因为毒品数量多,成交金额大,毒贩采用了人、钱、货三样分离的交易方式。警方根据卧底线报确定了两个主要交易地点,一是市郊塑料厂,二是生态园,经过分析认定买卖双方藏匿在塑料厂,而大批毒品和非法武装则隐藏在生态园的某个培育基地里。”   “按原计划,江停应该带着充足的火力和大批精锐特警突入培育基地,另一组人则在塑料厂设伏准备实施抓捕。然而行动前,作为总策划的江停却突然把原本应该奔赴生态园的大部分精锐,秘密抽调到了塑料厂,并且在明显准备不足的情况下仓促突入,仅仅半个多小时后,整个厂区就发生了始料未及的连环大爆炸。”   “毒贩和买家在警察赶到前都跑了,炸弹则是事先装好的。”魏尧沉声道:“江停毫无理由的临阵变卦,等于是一手把战友送进了地狱。”   严峫诧异道:“为什么毒贩跑了,难道行动消息有泄露?”   “事后很多人怀疑这一点,甚至有人认为江停把大批刑警带去塑料厂是跟毒贩‘打配合’。但这个怀疑很难被证明,因为江停自己也死了,火烧得非常快,最后连囫囵尸体都找不出来。”   魏尧说到这里停了停,狐疑道:“——怎么,你怀疑他没死?”   严峫慢慢向后靠坐,眼神有些游离。几秒钟后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哦,这倒没有。”   魏尧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只用探究的眼神上下打量他:“那你刚才为什么问我他真的死了没?”   “……我就是好奇怎么他没追授烈士。我刚才看恭州禁毒第二支队所有牺牲刑警都被追授了,如果是指挥错误,虽然严重,但他毕竟是因公牺牲,没到连个烈士名号都不给的地步吧。”   这个疑问其实是严峫临时随口扯的,但魏尧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一言难尽,斟酌了半晌,才说:“因为那个卧底。”   严峫:“嗯?”   “爆炸发生以后,恭州市公安厅成立了专案稽查组,经过对所有行动部署和细节的彻查,发现了一件事——你还记得我刚才说卧底线报了两个交易地点么?”   严峫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这名卧底代号‘铆钉’,在贩毒集团内部潜伏了数年之久。虽然没能渗透到集团最高层代号‘大K’的头领身边,但也一度很接近集团内的二号人物,因此曾传递出很多有价值的线索,是恭州缉毒系统内非常有价值的情报来源。”   “塑料厂爆炸发生后,警方内部消息疑似走漏,‘铆钉’也遇到了极大的暴露危机,因此专案组为他紧急成立了营救小组。但搜到地点再赶过去时已经来不及了,毒贩杀了铆钉,焚尸灭迹,营救行动功亏一篑。”   魏尧长长叹了口气,严峫的神情也肃穆起来。   “铆钉死后,专案组拿到了他用过的电脑,发现他曾给警方转发过贩毒集团内部的加密邮件。这封邮件解密后是一部分交易部署图,将生态园培育基地内藏匿的毒品和非法武装说得非常清楚。也就是说,作为行动总策划的江停不可能没看过这封邮件,那么他在行动开始前突然把精锐火力从生态园抽调去塑料厂,以至于十多位缉毒警丧生爆炸,其初衷就变得极其可疑了。”   严峫语调微微下沉:“他很有可能是故意的。”   “是的,”魏尧目光非常严肃:“更有甚者,那个将警方行动消息透露出去的叛徒,可能就是他。”   严峫没有吱声,空气突然变得非常粗糙,仿佛矬了的刀,一下下刮着脸部皮肤。   两人对坐良久,严峫低沉道:“当年跟恭州合办的那个案子,结案做报告的时候,有人来找我谈话,让我主动把功劳让给恭州那边一个‘关系户’。当时年轻气盛,就拒绝了,结果被各路人马轮番教训了半个月,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对不起我,每天一腔愤懑难平,恨不得抄砖头把整个市局砸了。”   魏副局长捂着嘴咳嗽了一声。   “我每天甩脸子,闹情绪,一直折腾到庆功会前两天,恭州那边突然又传来消息,说总指挥最后签字的报告上,还是把功劳算给我了,同时还给我评下了个人二等功。”严峫轻轻出了口气,说:“当时的行动总指挥,就是江停。”   魏尧年纪大了,看问题比较中肯:“人都是有多面性的。你因此对他心怀感激固然不错,但之后的事情还是要一分为二地看。”   “——不,不是感激。”严峫断然道:“没有感激。”   魏尧没明白。   严峫却并未把自己的心境解释给外人听,只悠悠道:“我就是有点想不通江停这个人。”   魏尧拍了拍他的肩膀:“人已经死了,虽说没有盖棺定论,但再琢磨也没什么用了。今天我告诉你的切记别往外说,毕竟是恭州那边的悬案,而且非常敏感,小心传出去了对你没什么好处。”   严峫颔首不语。   桌上电话叮铃铃响了起来,“喂,严副!我们抓了胡伟胜那孙子,现在已经快到市局了!”   “你们先忙吧。”魏尧站起身:“任何涉毒的案子都不是小案子,一定要查清源头、下家和整个网络,务必要将嫌疑人的所有同伙一网打尽。如果能查出恭州那个强奸未遂案的内幕,也一定不要放弃机会,明白了吗?”   严峫说:“我明白。”   严峫亲自把魏副局长送出了办公室,站定在楼梯口,目送魏尧进了电梯。不多会儿楼下渐渐喧嚷起来,车声、脚步声、说话声由远而近,一大早上把嫌疑人从被窝里拎出来的刑警们回来了。   “严哥!” 马翔从走廊尽头探出个脑袋,向审讯室那边撇了撇嘴:“——一块走起?”   严峫抬手一招。   马翔不明所以地跑过来,只听严峫俯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跟老宋、老赵几个,叫上隔壁秦副队,去把胡伟胜审了。我出去一趟,别跟任何人声张。”   “您这是去……”   严峫一拍他的背:“有事随时电话联系。”说着走向楼梯,下了几级台阶,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站住了。   他掉头回到办公室,抓起抽屉里一把久搁不用的车钥匙,起身时瞥见电脑,动作停在了那里。   屏幕上,江停平静冷漠的目光注视着虚空,淡色的唇角微微落下,仿佛一尊包裹在警服里的,不带丝毫温度的雕塑。   严峫与他对视良久,慢慢从抽屉里取出枪,别在后腰上,然后披上外套盖住,转身关门走了出去。 第9章   早上九点,私人疗养院楼下的林荫路边,一辆银色大奔戛然而停。   “还有半小时。”杨媚扭过头问:“我陪你等吧?”   “不用,就一个复检预约,我又没残。”江停解开安全带,钻出了车门:“忙你的去吧。”   杨媚急忙摇下车窗:“那你待会完事了等我来接哈!”   江停走进疗养院大门,没有回头,遥遥挥了挥手。   杨媚为了今天而特意描画出的桃花妆耷拉下来,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只得沿着马路向前开远了。   ——她没有看见的是,后视镜里,一辆黑色辉腾悄无声息停在了她刚才的位置。   驾驶座上的严峫摁熄烟头,目送她消失在车流中,随即视线转向了马路对面的疗养院大楼。   “来了——您的清粥小菜!”   住院部楼下的早餐店里人不多,江停坐在角落里,看了眼表,拆开了一次性木筷。   他早年办案夜以继日,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后来就把胃熬坏了。人到了一定岁数,早年亏欠身体的都要加倍还回来,被低血糖狠狠作了几次之后,终于不敢再随便对付三餐,强迫自己养成了早上一定要往胃里垫点东西的习惯。   手机在桌面上震了一下,是杨媚的微信:“早饭吃了吗?”   江停敲了个嗯字回过去。   点击发送时,突然他视线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抬眼一看。   不远处早餐店另一头,有道目光来不及收回去,刹那间与他撞了个正着。   那是个穿白色短袖T恤、戴棒球帽的男子,大约四十多岁,体型魁梧,肌肉贲张式地勒着肩线,帽檐压得极低,隔着距离看不清面孔。两人的视线只交错了短短一瞬,紧接着男子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吃东西,将报纸翻过页,似乎刚才只是错觉一般。   江停的眼神微微闪动,随即视线在整个店堂里逡巡一圈,但脸上纹丝不露。   几分钟后,他搁下喝了一半的清粥和几乎没动的小菜,起身结账离开了。   ·   “你昏迷前身体肌肉情况是相当不错的,即使卧床三年也没有完全退化。血压还挺正常,出院以后有头晕、腰痛或四肢疼痛的情况吗?”   检查室内,江停倚在白榻上,十指交叉自然放在腹部,“走长了偶尔会抽筋。”   医生点头:“正常的,要继续按我们原先制定好的计划做复原训练,不能操之过急。”   这家收费高昂的私人疗养院本来就没有太多病患,午饭前这个时间段人就更少了。检查很快做完,医生开了些药叮嘱按时吃,又预约好下一次复检的时间,突然只听江停随意地问:“我出院这几天,有人来看过我么?”   “哦,还真有。”医生也是被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你亲戚出差经过了一趟,想来看看你,恰好你前一天就出院了,他还问你女朋友的联系方式来着。”   江停顿了几秒,随即像是有点意外地:“亲戚?叫什么名字?”   医生估计也在想这是多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怎么三年都没出现过,就笑了起来:“四十多岁男的,挺壮实的——你待会去前台跟护士查一下应该就有名字了,他说是你远方表哥。怎么,有印象吗?”   “是不是有一米八多,戴了顶棒球帽?”   “哎,对对!真是你表哥?”   江停想起刚才早餐店里的那道目光,面色微沉,但既不承认也没有反驳:“——护士把杨媚的号码给他了么?”   医生说:“那哪儿能呢,谁知道他是什么人哪。我们护士问他要不要留个联系方式,他也没给,掉头就走了。”   江停从检查床上下来,弯腰系好鞋带,把衬衣纽扣一颗颗扣到顶,漫不经心地整了整衣襟。   医生签完字,正好一回头。晨光中江停站在窗前,头发乌黑而侧颊雪白,脊背直线一路流畅地顺到窄窄的腰和修长的腿,犹如绷直了的弓弦。   医生心内有些诧异。   本来他们都以为538床那病人是个吃软饭的乡下穷小子,没想到恢复之后,再一见面,江停的言谈举止和体型姿态,明显跟医院里的流言有很大差别。   “下次再有人来找我,”江停说,“不要搭理,也不用问姓名。”   医生终于没有压过自己强烈的好奇心:“那个……他真的是你表哥?”   “不。”江停扣好衣袖,淡淡道:“是债主。”   医生:“……”   江停结束检查,告辞表情怪异的医生,拿着复检结果出了门。   能来这家疗养院的,大多数是一口气吊在嗓子里、要靠仪器维持生命的植物人,或是上了年纪难以走动的老年病患,没事就被护工推出来在走廊上转转。江停耐心等待几名老人的轮椅过去,只见前方电梯门关上了,便没有再等,从走廊中段的扶手楼梯往下去一楼大厅。   大楼人声喧杂,护士在大厅中穿梭来去,家属们正办理入院和出院。江停转过楼梯拐角,正要下最后一段楼梯,突然站住了。   穿过整座大厅,靠近大门的墙边有一扇先进个人展示橱窗。   一个人高马大身材魁梧,戴着黑色棒球帽的男子正背对着他,紧盯着橱窗上的玻璃。   ——玻璃倒影中,只见远处楼梯上的江停定住了身形,随即向后退了半步。   男子转过脸来,正是先前早餐店里的那个人。   两人的视线隔着人群再次交汇,似乎同时都明白了什么。下一秒,江停蓦然转身径直上楼,而男子抬脚就追了上来!   ·   与此同时,医院大楼顶层办公室。   门紧紧关着,偌大套间里只有两个人,除了翻动病历的轻微声响之外,连彼此呼吸都清晰可闻。   “……”院长不易察觉地伸长脖子,打量面前茶几上的警察证,又瞅瞅对面沙发上那名与其说是市局刑警队长,不如说是没事出来浪荡的英俊富家小生,内心犯起了嘀咕。   这年头当警察的油水也太足了吧,这行头在机关里真的没问题吗?   还是说自己被涮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刑警,而是哪个小电视台来拍真人秀的?   “咳咳!”严峫清了清嗓子。   院长立刻把脖子缩回去,露出了殷勤亲切的笑容。   严峫指着病历问:“这里写患者剧烈撞击导致头部受伤的原因,为什么能确定是车祸,而不是爆炸?”   院长一脸“可别逗我了”的笑容:“瞧您这话说的,车祸跟爆炸那能一样吗?我们医生是绝不会认错的。”   “那烧伤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院长沉吟片刻,说:“陆先生当初呢,是被他女朋友转院到我们这里的,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最低意识状态了,离真正意义上的植物人只差一步之遥。虽然我们收治了陆先生,但他的状况确实非常不好,除了车祸造成的头部重伤之外,还有很多其他伤病,相对之下他四肢上的烧伤在转来我们医院之前就已经过了精心治疗,已经算恢复不错的了。”   严峫问:“其他伤病?”   院长说:“挺多的,各种感染,营养不良,左手肘脱臼没接好导致的错位,右手腕皮肤溃烂和肌腱神经受损,身体各处的大面积擦伤等。这些都是车祸之前发生的,大概经过半年的护理才慢慢好转。”   严峫沉思半晌,神色间不见喜怒,突然说:“手腕肌腱神经受损,基本都是割伤吧。”   “对,话是这么说。但陆先生他吧……”   “怎么?”   院长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回答:“看着倒像是人牙齿咬出来的。”   严峫托着病历的手轻微一颤。   院长唏嘘笑道:“所以我们当时都猜,这病人怕是刚从传销组织逃出来,路上就开快了,否则怎么会撞得那么厉害?”   “那你们怎么就没报警?”   “嗨!您这话说的,我们是私人疗养院,打的是高度保护病人隐私、尊重家属意愿的招牌,走的是高端市场路线。”院长搓了搓手,压低声音赔笑:“不是不主动配合你们警方的工作,只是当时杨小姐她死活不松口,说她就是不愿意报警让人知道,所以才转来我们院的。干私人疗养这行竞争特别激烈,我们也是出于口碑的考虑……”   严峫打断了他:“杨媚跟江……陆成江到底是什么关系?”   院长说:“就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吧。老实说我们都觉得是真爱了,毕竟杨小姐条件那么好,又是场面儿上的人——一般对客户的私事我们都不准员工乱嚼舌头,不过后来陆先生醒来之后,看着确实有点怪。”   严峫“哦”了一声:“怪?”   院长迟疑几秒,笑道:“就是看着……倒像是杨小姐凑着她男朋友更多些。”   严峫没有回答,鼻子里几乎无声地哼笑了一下。   杨媚明显不是个老老实实的“场面人”,她未必真犯过罪,但在灰色地带游走是肯定的。她在恭州和建宁两地的案子,必定都是江停帮她平的,而江停在指挥失误爆炸身亡之前,不论从资历还是功劳上来说,都是下任恭州公安厅禁毒总队长的有力竞争人选。   那个时候杨媚能抱上江停的大腿,都能称作是奇迹。   院长摸不准严峫那一哼的意思,小心地打量着他:“那个……严队长,您看还有其他事吗?我们一定全力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严峫却一摆手,将病历还给他,站起身来。   院长立刻起身要送,刚想客套两句,突然只听严峫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哎,您说您说。”   然而严峫下一句话让院长愣住了,只听他慢悠悠地问:“那位陆先生刚被送来的时候,你们给他做血检,有查出他吸过毒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严峫握着枪走出刑警支队办公楼,迎面只见一男子相貌英俊,仪表堂堂,手上烟头只剩尾端,似乎等待已久,见了自己立刻迎上前来,恳切道:“兄弟且慢!!先听前辈一言!!” 第10章   “您拨打的电话忙,请稍后再拨。……”   大街上车水马龙,杨媚站在车门边,细致的眉毛拧起来,又拨了一次号。   这次等了良久,直到快转进忙音时,突然对面被接了起来:“喂。”   “江哥,你那边完事了吗?我刚忙完了,这就去医院接你——”   “我被人跟上了。”   “什么?!”杨媚一愕,随即立刻降低声音:“是什么人?恭州那边的,还是?”   江停没有立刻回答,一股寒意从杨媚心底里窜了出来。   如果是恭州那边的,最多也只想要他的命。   但要是换作另一个人,那可能就是非常恐怖,甚至让人无法想象的事情了。   “不好说,”江停的声音终于又响了起来,杨媚感觉他好像在大步向前走:“这人来医院打听过我,留下了痕迹,办事手法很粗糙,不像是那边的人。”   “那现在怎么办?!我立刻去接你!”   然而江停冷静的声线把她的焦躁硬生生压了下来:“不管是谁想杀我,他暂时还不知道你的存在,别过来找我。你先回店里找几个人来帮忙,我把他引到医院外面,待会打给你。”   “喂,江哥!……”   手机里传来忙音,江停挂断了。   江停把手机放回裤袋,抬眼向前,走廊尽头的玻璃门上,映出了身后拐角处骤然出现的男子身影。   ——竟然跟得这么紧。   是过分业余,还是打算动手?   通道已到尽头,前方没路可走了,江停视线一瞥,直接从楼梯向下。他的脚步优美流畅,转身时风带起了护士的鬓发,但他没有做丝毫停留,径直向更下一层走去。   四楼。   住院部楼层到此为止,再往下只有消防通道和电梯了。   江停脚尖落在地面上,面色没有任何异状,刹那间目光逡巡周围。病房、电梯、值班站、安全门等各个方位在半秒钟内烙进脑海,自动解析形成了一幅楼层地形图;不远处,几名护工正推着各自的老人慢慢晃悠,距离目测近二十米远。   头顶咯噔响动,跟踪者的步伐缓了一缓,似是在观察情况。   与此同时,电梯门“叮!”一声打开。   护士推着小车从电梯里走出来,转向与走廊尽头连接的另一条过道,准备向各病房分发餐前汤水。   在外人看来,自楼梯上下来的江停连一瞬间都没耽误,好像他本来就打算如此一般,抽身转向长廊尽头。   戴棒球帽的壮汉紧跟了下来。   疗养院里比较讲究室内环境,每条互相连接的走廊拐角处都摆放着大盆绿植。转过郁郁葱葱的绿叶,午餐小车果然停在顶头第一间病房门口,车上整整齐齐码着一盅盅冒着热气的排骨汤,护士已经进病房去了,门正虚掩出一条小缝。   江停经过午餐车,顺手抄起一盅汤,看都不看,往身后地上一泼,把空碗放回车上,整套动作行云流水,随即继续向前走去。   几秒钟后,咣当!   棒球帽男子刚转过拐角,就猝不及防被满地汤水滑了个四仰八叉,紧接着午餐车被稀里哗啦撞翻,姹紫嫣红开了满地。   “哎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护士,护士!”“快,快来人把他扶起来!”   走廊上喧杂一片,棒球帽男龇牙咧嘴,瞬间就成了整个楼层的视线中心。几个护士觅声,连小圆帽都来不及扶就冲了过来,七手八脚把他扶起身,一叠声问烫着了没有。   “我没事,你们放开,我……”   棒球帽男一边挣扎一边探头,只见人群之后,江停的背影在拐角闪了一下,紧接着就消失了。   “艹!”   棒球帽男狠狠骂了声,慌忙挣脱搀扶,三言两句敷衍掉护士,一边疾步向前一边摸出手机,压低声音急道:“喂,情况不好,点子漏了!”   对面静默片刻,传出一道女声:   “被发现了?”   “肯定被发现了!”   棒球帽男匆匆冲过长廊,眼前已消失了目标的踪影。这时不远处电梯门又是叮!的一声,他回过头,只见江停的背影进了电梯。   手机那边,女声冷冷道:“做掉他,我派人去接你。”   棒球帽男不再犹豫,转身就冲了过去!   江停按下关门,随即按顶层,面无表情望着远处的棒球帽,电梯门在他冲上来的前一刻徐徐合拢。   ——然而紧接着,这电梯就径直往楼下去了!   江停轻轻“嘶”了一声。   乘坐电梯逃脱时,最好是往楼上而不是楼下去,因为三层之内人狂奔下楼梯是很快的,而医院的双开门大电梯通常又比较慢。   按这个速度计算,即便他顺利抵达一楼大厅,跟棒球帽男的抵达时间最多也不会相差三到四秒。   叮!   电梯门再度打开,外面几个等电梯的人还没进来,江停已经抢先挤了出去,快步走向正门。   然而跟他预估的时间差一样,江停刚出来几秒,拐角里的消防楼道门被打开了。棒球帽男冲出门,只在人群中搜索几秒就锁定了江停的位置,一边把手伸进口袋,一边向他冲了过来!   江停抽出手机,滑到最近联系人页面,同时步伐加快,硬生生从缴费队伍里挤了过去。   几个排队的大妈怒了:“喂你干什么,挤什么挤!”   江停毫无反应,步伐不停,拨通了杨媚的手机号。   “哎,又一个插队的!”身后的大妈们再次叫嚷起来:“年纪轻轻的你推搡什么呀!”“赶着投胎吗,什么素质呀你?”   江停转头一看,棒球帽男也推推搡搡地从缴费队伍里挤了出来!   手机拨号界面显示对方已接通,杨媚紧张地问:“喂,江哥?”   “你到……”江停边说边回过头,谁料迎面突然重重撞上了人——砰!   江停踉跄半步,抬手捂住口鼻,还没从酸楚中回过神来,就只听一个熟悉的男声带着笑意诧异道:   “咦,真巧啊,这不是陆先生吗?”   江停抬头一看,严峫抱着双臂,笑吟吟看着他。   “江哥,喂?”电话里传出杨媚焦急的声音:“江哥?”   五米以外,棒球帽男右手插在口袋里,魁梧的肌肉在T恤下绷紧,大半身形藏在人群之后,从压低的帽檐下死死盯着这边,犹如一头盯上了腐尸的鬣狗。   杨媚尖利得几乎都发抖了:“江哥!回我的话!你没事吧?!”   “——哟,打电话呢。”严峫嘴角若笑非笑地上挑着:“那行,你忙吧,回头见。”   说着他抬脚擦肩而过,往电梯方向走去。   千分之一秒内,江停做好了决定。   “没事,我在医院碰上严副队了,待会给你打回去。”江停挂断电话,转身一伸手,情急之下直接抓住了严峫的手臂:   “严队……”   严峫偏头一瞥。   不知是不是江停的错觉,这个总是吊儿郎当,比起副支队长更像是个富家小开的警察,当他这么定定看着自己的时候,眼底似乎闪烁着一丝难以形容的、亮得让人心里发瘆的精光。   严峫问:“什么事?”   江停呼了口气,仿佛藉此将所有情绪都轻轻吐了出去,随即笑起来:“严队怎么在这里?”   严峫说:“家里亲戚在这住院,正好今天没事,顺道来看看。你呢?”   江停笑着说:“我出院几天了,来做个复检。”   “哦,那没什么问题吧?”   “都还行。”   话说到这里,江停略顿了顿,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只见严峫几乎是刻意的抬手看了眼表:“没问题就行,我也不叨扰你了,省得打扰了你跟小女朋友两人世界,待会还嫌我们人民警察烦。就这样吧,我先走了。”   严峫作势抽手,果不其然刚一动作,就只见江停整个人都转过来了:“严队——”   “怎么?”   严峫净高一米八七,站在人群中堪称居高临下,双手环抱,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不愧是干了十多年的老刑警,当他这么逼视着某个人的时候,强烈逼人的气场足以让他锁定的对象无处可避。   江停侧仰着脸,略微偏斜,这个角度让眼梢稍微勾了起来。他在严峫面前表现得似乎有一点弱势,迟疑片刻后,还是很诚恳地说:“杨媚的店恢复营业了,想必是严队发的话,还没机会好好感谢您。今天难得撞见,不如我请严队吃个饭吧,否则我心里不安。”   严峫盯着他,语气不太正经地一挑:“公事公办而已,还用吃什么饭啊。你那小女朋友没在外面等你?别让她等急了。”说着不等江停发话,就抽身要走。   “——哎,”江停赶紧拦住了他:“今天杨媚不在。”   这话真是被严峫一句赶一句,硬赶出来的。但刚出口江停就愣了下,自己都觉得有点怪异。   ——他略微抬头注视着严峫,眉梢眼角的形状显得很漂亮。这时姿态几乎都有点像是恳请了,两人距离异常的近,江停一手还搭在对方肌肉结实的小臂上。   如果江停是个女的,这幅场景其实非常暧昧,甚至有些让人砰然心动的意思。   不远处,棒球帽男警惕地打量着严峫,一时没敢轻举妄动。   “哦,”严峫的笑意更明显了,简直像故意的:“我说你怎么突然主动起来了,原来杨媚今儿不在?”   江停:“……”   “行啊,”严峫趁他还没品出更怪异的滋味,反手一把拉到自己身边,笑嘻嘻说:“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   时值正午,大街上人多了起来,五月初金灿灿的阳光挥洒在柏油马路上,顶着日头走两步就出汗了。严峫把衣袖往上臂一卷,似笑非笑地瞅着江停:“穿那么多不热啊?”   江停的手机在裤袋里无声地震,他按断了,淡淡道:“我一个差点半残的人,身上热量哪有严队你这么足。”   严峫目光在江停严严实实扣到手腕的袖口上一溜,微笑道:“说什么话呢,何至于半残那么严重,陆先生看着可比我年轻得多。”   江停无奈推脱:“您别拿我取笑了。”   严峫说:“这哪是取笑,我是很认真的,我从第一次遇见陆先生你的时候就很想跟你一起吃顿饭了。”   江停:“……”   “今天终于得偿所愿,真不容易呐——!”   严峫的唏嘘完全不像作假,以至于江停的神情有些微妙。   这人脑子该不会不正常吧。   严峫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要么办案办出了毛病,要么就是脑子不正常?”   “……”江停说:“我怎么会这么想严副队呢。”   严峫突然一个急停转身,眼角余光扫过身后——十米开外,一顶黑色棒球帽迅速隐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但严峫仿若不见,一把拽住了江停的手腕,笑道:“你相信这世上有‘一见如故’这个说法么,陆先生?”   刹那间他手指清晰地感觉到江停衣袖下凹凸不平的皮肤,那是手腕内侧噬咬留下的旧伤。   江停略微用力把手一抽,但严峫死攥着没放。江停不动声色反问:“哦?”   “我初次见到陆先生你,就像见到了一直很想见却始终缘悭一面的故人,但你总是跟那杨媚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嫌弃我们人民警察还是单纯瞧不上我这个人。所以呢,今天能跟你同在一张桌子上,平起平坐的吃饭,真是从前想都没想过的事。”严峫笑意加深,道:“所以说世上缘分兜兜转转,真是让人无法预料啊,哈哈——”   严峫面相五官偏硬,但他盯着江停这么一笑时,眼底却流转着雄性浓厚而冰冷的邪气。   “……”江停一点点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什么也没说,只笑了一笑,简短的吐出两个字:“是吗?”   他表情如常,但严峫确定江停这辈子的好涵养都凝聚在这短短的两个字里了。   “可不是吗?”严峫意犹未尽,刚要穷追猛打,突然手机响了起来。   “是队里的。”严峫遗憾道:“不好意思我接一下,你等等哈。”   这时他们正站在一处人流量非常大的商场出口,严峫特意走远了两步接起电话,只听马翔的声音在那边充满了疲惫:“喂严哥,不行,姓胡那孙子死活不招,咱兄弟几个都没辙。您在哪儿呢?”   严峫往台阶下望去,江停站在人行道上,一边拿着手机,一边注意着这里。   “市中心远航商厦。” 严峫脸上冲江停一笑,嘴里却对着电话道:“追查个几年前的案子,没急事你待会等我打回去。”   马翔的困意一扫而光:“哎哟我的严哥,你怎么单枪匹马就出去了啊,要增援吗?”   “不用,我今天出来的事谁都不准说,包括魏局和老秦。”   “那你一人能行吗?”   就在这个时候,江停的手机震了一下,他低下头。   严峫目光投向远处,棒球帽男隐蔽在垃圾箱后,佯装无意地抽着烟。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严峫无声地笑了一下,脚步不引人注意地向后挪去:“没问题,已经入套了。”   ·   江停划开手机屏幕,按下语音键,大街喧闹的背景下他的声音十分低沉:“我跟严峫在往金燕莎饭店的方向去,那儿后门有个叫三毛街的后巷,你带人去开车设个伏。目标大约一米八五,非常健壮,穿白色短袖T恤戴一顶黑色棒球帽。别紧张,就像你以前配合警方设伏抓人一样,待会我把人引过去,你们把他弄晕了带回KTV,等我回去处理。”   杨媚身边带了KTV里拉来的男员工,语音能听不能说,打了“明白”两字过来,随即发起了定位分享。   江停一瞥而过,把手机装回口袋,再抬起头时倏而一怔。   严峫不见了。   就这么短短两秒钟的功夫,严峫的身影消失了。   江停的第一反应是巡视四周,紧接着心脏不轻不重地一沉,各种可能性同时通过大脑——严峫上哪去了?   他是否已发现了不寻常?   这么凑巧出现在疗养院,是否本来就是计划好的?   江停疾步走向商场台阶,同时拨通了严峫的电话,响两声后对方挂了。   江停:“……”   他又拨通一次,同样是两声后挂断了。   跟踪者似乎也发现了不对劲,慢慢向这边走来。   江停见过各种各样的案子,在安全方面的认知跟普通人不一样。他知道像医院那种有保安有监控的地方还好,而大白天的马路上,虽然看似大庭广众,实际上并不安全。   随便高喊一句“抓小偷”、“打小三”,有计划有组织地策划一起高效短暂的骚乱,都有可能在短短几分钟内绑走一个人而不引起太大注意。即便现场存在目击者,警方也很难把混乱零碎的形容词组织成有效的呈堂证供。   棒球帽男犹豫地四下张望,没有看见严峫的影子,终于下定了决心。   “杨媚,这里出了点状况。”江停边打电话边疾步向饭店方向走:“你立刻去原定地点等待目标,叫两个人来接应我。我现在正穿过远航商场正门……”   杨媚的声音跟她此刻的状态一样,仿佛绷到了极点的弓弦:“明白!我这就叫人去掩护你,给我发个位置共享!”   “来不及了,”江停一回头,只见男子已从人群中推搡而来,眼前到了五六米之外:“他追上来了!”   仿佛无声的警报划破空气,同一时刻,江停和棒球帽同时发力狂奔起来!   “哎呀!小心!”“看不看路的啊你,赶着去投胎?!”   “哔——哔——”   喇叭声此起彼伏,江停丝毫没有停顿,几乎擦着车头冲过马路,一头钻进巷口。   托建宁城建相对较慢的福,这几条羊肠小道般曲折的巷子还没拆到江停不认识的地步。他风一般卷过学校后门长长的围墙,膝盖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抗议,但身后急促的脚步却越来越近,甚至渐渐清晰可闻了。   “我到了!”风声把电话那头杨媚的叫声刮得断断续续:“你快过来!”   男子已经图穷匕见,紧追不舍到了七八米外。江停回头一瞥,不敢真的被追上,眼见前面一道围墙垮塌了半段,助跑几步单手一撑,漂亮越过,稳稳落地。   他站起身,还没来得及继续跑,突然口鼻被人从后一捂!   “……!”   那人明显训练有素且力气极大,只用一手就把江停的挣扎捂进了咽喉,同时整条手臂箍着他,硬生生拖进树丛,反身抵在围墙边,紧接着干净利落下了他正显示通话状态的手机,直接摁断。   “你是不是从来不向正确的人求助,”他俯在江停耳边轻声道,“这点真的非常麻烦。” 第11章   江停反手一肘,正中肋骨,把来人撞得退后半步,倒嘶凉气。但这人显然是个对疼痛习以为常的打架老手,江停刚转身,电光石火间对方又扑了上来,把他狠狠顶在围墙边,霎时两人鼻尖距离不过半寸。   这个互相压制的姿态,让他们身体紧紧相贴,对方强健肌体上的热量毫不保留地烘了起来。   江停略微仰起头避开他的鼻息,轻声说:“……严警官。”   严峫嘴角一勾,几乎贴在江停唇边开口问:“怎么着,你睡了哪家的小姑娘,把人老公招来了?”   江停:“………………”   这时只听树丛后砰!一声动静,棒球帽跳过围墙追了上来。   江停一动,被严峫更快更狠地镇压了回去,两人面对面僵持半秒,江停无可奈何,只得向树丛外扬了扬下巴,挑眉做出一个“请吧”的口型。   严峫得偿所愿了。   “待着别动。”严峫一拍他肩膀,声音带着笑意,紧接着转身从树丛里钻了出去。   哗啦啦——   树丛随着严峫的脚步晃动,棒球帽觅声回头,一句“什么人”还没落音,就被当胸一踹险些飞了起来,哐当!巨响中撞倒了半塌的花坛。   棒球帽骤然被偷袭,登时惊怒交加,忍着剧痛踉跄起身:“兄弟哪条道上的,为什么要挡我的路?!”   严峫不答,拔腿飞身而上,只见对方“草!”地骂了声,嗖地摸出匕首,雪亮寒光当头就刺了过来!   这下就是动真格的了,棒球帽明显练过,唰唰几道刀光几乎贴着严峫的脸削了过去。幸亏严峫闪得快,从警十多年来揍小偷、揍劫匪、揍毒贩乃至于揍同事练就的强悍身手完全没丢,抽身一记扫堂腿把棒球帽撂了个踉跄,趁隙从坍塌的花坛边抄起半块板砖,呼地狠狠冲头砸了下去。   棒球帽扭脸闪躲,砖头贴着他头皮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千钧一发之际,棒球帽一咬牙,刀尖往上狠狠刺向严峫咽喉,啪!一声亮响被严峫抓住手腕,顺势拧脱臼,夺下匕首,咣当远远扔出了数米。   棒球帽从齿缝间逼出几个字:“你是哪个道上的,知道你挡的是谁的生意?!”   严峫谦虚一笑,哗啦啦摸出手铐:“好说,在下正是传说中光荣的人民警察。”   谁知棒球帽愣了愣,没有露出怯意,脸上反而闪过了一丝狠色。严峫下意识便觉不好,但当时确实太快了——只见棒球帽一手伸进夹克内袋里,紧接着摸出了枪!   砰!   ·   枪声久久回荡在小巷中。   远处一辆黑色SUV驾驶室里,一个穿皮夹克、满帮短靴,被墨镜挡住了大半张脸的年轻男子收回望远镜,轻声说:“他们打起来了,目标藏在现场树丛后。现在怎么办?”   蓝牙耳机中只有信号沙沙流动,足足过了数秒,才传出一道悠悠的男声:   “做干净些。”   年轻男子说:“我明白,大哥。”随即拉起了手刹。   严峫在枪声响起的前百分之一秒间贴地打滚,迅速起身。这反应几乎是神级的,他刚一抬头,面前烟尘袅袅,子弹在土地上打出了一个两指宽的深坑。   棒球帽一声不吭,爬起来就跑。   “我艹!”严峫拔枪就追,吼道:“再不站住开枪了!”   棒球帽置若罔闻,飞一般冲出巷口。严峫紧随其后不舍,两人一前一后追逐了数百米,眼看就要冲出这片曲折的巷区时,前方交叉马路上突然嗖——冲出一辆SUV,几乎贴着严峫的脚尖,瞬间把他逼退了回去。   “走路不看#@¥……”司机的叫骂渐渐远去。   就这么几秒钟的耽搁,棒球帽已经消失在前方,眼见没法追了。   “操!”严峫大骂一句,摸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喂马翔,三毛街南巷靠近中正路52号发现可疑分子持枪袭警,通知交警协管治安大队,目标身高一米八五体重九十公斤,白汗衫、黑帽子,速度带人封锁区域,立刻开始排查!”   马翔大惊失色:“卧了个槽,这就到!”   严峫挂了电话,把枪别回后腰枪套,慢慢地往回走。江停站在树荫下打电话,见他过来,挂断电话站在原地,略微抬起下巴,静静地望着他。   江停身量中等,但他习惯于以略微往下的角度看人——不论经历过往和言辞外表伪装得多么好,眼神、动作这类最小的细节,是很难骗人的。   两人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对视,彼此都没有吭声,半晌严峫问:“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江停说:“你问。”   午后的小巷十分安静,远处警笛模糊,越来越近。   严峫认真道:“其实你睡的是人家妈吧,不然会把便宜儿子气得连枪都拿出来?”   江停:“………………”   警车呼啸而至,戛然停在巷口,十多个市局刑警向他们快步奔来。   严峫一哂:“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调戏你呢。”   说着他抽出自己衬衣领口上挂着的墨镜,随手向江停扔了过去。   ·   棒球帽冲出街角,险些撞倒两个撑着遮阳伞的女生。他连看都来不及看,撒腿就往马路对面跑,把女生“神经病啊”的骂声远远甩在了身后。   警笛似有似无,忽近忽远,一时之间四面八方,仿佛没有哪个方向是安全的。棒球帽扶着膝盖喘了会儿,想打雇主电话,手机里不断传出对方已关机的提示却让他气怒攻心。正无计可施时,突然一辆黑色SUV飞驰而至,车窗降下一条缝,露出一张被墨镜遮去了大半的年轻男子的脸:   “范四?”   棒球帽如蒙大赦:“是是是,你是来接应……”   年轻男子言简意赅:“上车。”   “报告,报告,中环路与明光路交叉口建设银行正门外有人目击嫌疑人跑过,体型样貌与描述基本相符,马上派车前往该地!”   步话机刺啦一声,马翔喝道:“明白!”随即向前排开车的警察一点头。   警车轰然发动后退,车上的市局刑警们荷枪实弹,严阵以待。   没有人注意到后视镜里,一辆黑色SUV擦着警车,向相反方向飞驰而去。   范四在后座上急促喘气,咕噜噜灌下一大口水:“兄弟怎么称呼?”   年轻男子只顾开车,仿佛全然没听到一般。直到范四又重复问了一遍,他才吐出两个字:“阿杰。”   “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自称叫阿杰的男子没有立刻回答,“你活儿干完了没?”   “妈的,点子忒扎手,中间还跑出个条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看他那样子不太正经,不像是真警察……”   阿杰淡淡道:“你已经被人看见了,老板说送你去恭州避避风头。”   范四十分气愤和沮丧,还在后面含混不清地嘀咕抱怨。阿杰并不搭话,墨镜后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什么表情也没有,只紧紧盯着前方的路,直到出了城中心上了高架桥,才在范四嘟囔的间隙开口道:“还要开四五个小时,你先睡会吧。”   范四自觉无趣,答应了声,就靠在后座闭上了眼睛。   他也没真睡,随着车辆的颠簸时不时把眼皮睁开一条缝,偷觑驾驶座上的动静。   然而叫阿杰的年轻人沉默寡言,似乎对别人的事情半点兴趣也没有,只知道专心开车,甚至没有从后视镜向他瞥上哪怕一眼。   下了高架桥又上省际高速,开了约莫一个小时,突然车辆停在了路边。范四佯装刚睡醒的样子,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只见阿杰拔钥匙下车,头也不回说了声:“放水。”   范四上车时喝了那么一大瓶水,是快憋不住了,就跟着他下去站在草丛里,稀里哗啦一通解放。   “兄弟,”范四浓重的戒心稍微减轻了点,主动摸出烟盒来敬了一根,笑道:“这次我运气不好,失了手,劳累你跑这么一趟。你知不知道老板她打算让我去恭州躲多久,那尾款还结不结啊?”   阿杰拿着烟,却不点,问:“她告诉过你要杀的是什么人么?”   范四说:“嗨,主顾的事情哪里会说得那么清楚,知道有生意不就行了呗。”   “尾款还剩多少?”   范四比了个二,又伸出五个指头。   阿杰慢慢地说:“便宜了。”   范四一愣。   “这个价格买他的命,后头加个零,都嫌太便宜了。”   “啊?那……”   “但买你的,”阿杰笑起来:“又嫌太贵。”   范四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底里窜起,常年刀口舔血形成的本能霎时敲响警钟,令他往后退了两步。   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觉得眼前一花,风声呼啸,已经被年轻人反身飞踢,整个人轰然砸上了岩石。耳边最后响起的声音是喀拉一响,他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几根后肋骨,只感觉鲜血从咽喉和齿缝间争先恐后满溢而出。   “你……日你……祖宗……”   阿杰走过来,蹲下身,定定地看着范四,似乎有一点惋惜。   他说:“你真的不该接这笔私单。”   ——那是范四在人世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了。   这个自称叫阿杰的年轻人单手扼住范四的咽喉,在他混合着愤怒和惊恐目光中略一使力——咔擦!喉骨应声折断,清脆得令人心颤。   范四的头以一个吊诡的角度弯了下来,双眼兀自死死盯着凶手。   阿杰替他合拢眼皮,动作堪称轻柔,然后把生气全无的范四扛进了车后箱。   ·   “行,知道了,继续沿途监控,发现目标后立刻呼叫支援,小心对方手里有枪。”   严峫一手按了下步话机,另一手被主任法医苟利亲自摁着,小心翼翼地从指甲缝里提取嫌疑人的DNA。   “报告严副,”技侦用证物袋装着那枚子弹,表情有点沮丧:“子弹没有膛线,是土制枪,应该是做得非常精致成熟的那一种。待会回局里我们再对比下,不过应该不会有更多发现了。”   严峫点点头,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怎么回事啊这次,”苟利一边用棉签仔细剔他的手一边问:“你老人家是撞了哪门子鬼,大白天走在马路上都能撞见持枪抢劫犯?”   严峫说:“我跟魏局汇报的时候你不听见了么,咱人民警察,路遇不平拔刀相助,我哪儿知道点那么背碰上个有枪的。”   “那倒霉受害人呢?”   “早跑了。”   苟利啧啧两声世风日下,把严峫的手一拍,满脸揶揄:“行了!——幸亏你这指甲够长的,几天没剪了吧,要不我待会顺路捎你去做个美甲,满足一下严副你深藏在灵魂里的粉色少女心?”   严峫:“不用,你这吨位让我没法跟你挤进同一辆车里去。”   苟利:“……”   正好这时被派去买午饭的实习小碎催回来了,严峫拦住对方,不由分说抢了两袋鸡蛋灌饼夹火腿肠,左右各一提溜,假惺惺冲苟利笑了:“知道你减肥,哥替你吃了,不用谢。”   苟利抄起砖头就要扑过去跟他拼命,被众法医抱手抱脚死活拦住,严峫趁机一溜烟跑回了车。   严峫把车门砰地一关,回过头。   辉腾宽大的真皮后座里,江停双手交叠搁在大腿上,那是个非常斯文的坐姿,冷气吹得他墨镜后的下半张脸深刻白皙。   他侧脸在单面不透光车窗边,显出一种细腻又生硬的质地。   严峫斜觑他片刻,江停面不改色回视,半晌严峫扔给他一袋鸡蛋灌饼,说:“吃吧,吃饱了好干活。”   “干什么?”   严峫三下五除二扒了塑料袋,把煎得新鲜香脆的火腿肠咬了一大口,含混不清道:“马翔刚才来消息,目击者于中午十二点十分左右在中环路建设银行门口看见嫌疑人匆匆跑过,五分钟后警车赶到,却扑了个空。沿途监控镜头全部有人把守,交警和治安大队全都上了,至今找不到嫌疑人的影踪。”   江停慢条斯理吃着,无可不可地听他叙述,几乎没有反应。   “我跟嫌疑人短兵相接是近十二点,从这里跑到建设银行最短距离两公里,也就是说嫌疑人逃跑速度约每分钟二百米。按这个数值计算,建设银行周边范围一公里是为最佳搜索区域,但警方从中正大街沿途封锁至明光路、金源路乃至高架桥入口,连地上的土都掘了三尺,却一无所获。”   严峫顿了顿,盯着江停:   “现在怎么办,嗯?你给分析分析?”   江停在严峫灼灼的视线中咬了一小口火腿,咀嚼得咽干净了,才平淡道:“我一个平头百姓,又不会破案,我能分析什么。”   “哟,人家可是来要你小命的,你一点都不在意?”   江停说:“正因为在意,所以才不能乱分析,必须交给专业人士来处理啊。”   严峫被他毫无破绽的回答堵得一哽。   江停又把火腿咬了一小口,细嚼慢咽了,舌尖把沾在嘴唇上的豆浆沫一抿。那只是半秒间的细节,严峫眼皮突然跳了几下,移开了目光:   “照你这态度看来,想要你命的人应该挺多的吧?”   江停说:“习惯就好。”   严峫:“……”   江停的吃相跟他平时行事一样,温文尔雅,旁若无人。严峫看着他一小口一小口的咬鸡蛋灌饼里那根火腿,目光转开又回来,转开又回来,来回平移了数次,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你能别这样吃火腿肠吗?”   江停:“?”   “你以后当着人面能别这么吃火腿肠吗?”   “………………”江停反问:“你觉得应该怎么吃?”   严峫把头一扭,背对江停,正襟危坐在驾驶席上。足足过了好几分钟,他把脸一抹转回来,俊脸毫无表情,好似刚才莫名其妙的对话完全没发生过一样:   “不如这样,我们来聊聊别的。——塑料工厂,连环大爆炸,火灾现场燃烧已达到重大等级;一个冲进火场里的人,要怎样才能毫发不伤地顺利逃生?”   “既然你不想分析持枪嫌疑人的去向,也无妨,咱们就来讨论下这个谜题吧。”   江停动作有零点一秒的凝滞,随即咽下最后一口鸡蛋灌饼,把垃圾装进纸袋,用附赠的湿纸巾一根根仔细擦干净手指,整套动作一丝烟火气不带,然后伸手去开门。   咔哒!   严峫把车锁了。   两人互相对视,严峫微笑反问:“你走得掉,陆先生?” 第12章   很多人说傻逼才买辉腾,但豪车的舒适度和防护性确实好。至少这会儿,外面那群警察走来走去、大声吆喝的动静是一点都听不见了,整个车厢就像沉入了幽暗的深水,连心跳那几乎不闻的声响,都被水压死死摁进了凝固的空气里。   “……你们不会再找到他了,”江停终于开口道。   严峫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彬彬有礼做了个“请指教”的手势:“为什么?”   江停不答反问:“你刚才为什么没追上他?”   “妈的那孙子跑得比兔子都快,我一路追到三毛街口,差点被车撞飞出去……”   “什么车?”   严峫一愣,“那倒也没看清楚,好像是辆SUV,黑色或深灰吧应该。”   “多少时速?”   “……大概六七十公里,怎么?”   “去查,那车是同伙。”   “你就知道那是同伙?!”   江停在严峫怀疑的目光中流露出微许不耐烦,但还是回答了:“我来的时候经过了三毛巷,是单行道,两侧停满了电动和三轮车。只有熟悉路况的人才会开那么快,但熟悉路况的人不会把大车开到这种拥挤的巷子里来,何况又那么恰好挡住了你。立刻让人去交管局立刻调取事发时的监控录像,如果我没想错,这辆SUV应该是套牌车。”   “……”严峫降下车窗:“小马!”   “哎!”   “我刚跟你说追嫌疑人时撞上的那辆车,给我去查车牌,速度!”   马翔两手指抵在太阳穴上,潇洒地一挥:“得令!”   江停在后座上,一摇头,动作十分轻微。   “你又怎么啦,”严峫敏感地瞥来,“没吃饱?再给你买根火腿肠?”   江停:“……?”   严峫有点蔫坏,并不给他解释:“你刚才摇头是做什么?”   江停说:“我说过你们不会再找到他了。”   “……什么意思?”   江停不答。   “不是你说那SUV是同伙么?”   严峫锋利的眉毛一剔,狐疑地上下打量对方。江停在这样的注视中也没有多解释什么,从神态看他大概叹了口气,但非常细微,几乎听不见声音。   他说:“就因为是SUV啊。”   ·   一小时后,省际高速公路。   长达二百米的柏油路段被警戒线封锁,红蓝警灯闪烁,步话机喧杂震天,技侦的闪光灯此起彼伏。   严峫把车停在警戒线外的隔离带里,回头认真道:“谁说我们再也不会找到他的?事实证明你就是错了。”   江停:“……”   严峫一指前方:“嫌疑人尚在世间,只是存在形式有所改变而已。”   长达数十米的路面上,铺满了血肉、骨骼、毛发和稀烂的内脏。被来往车辆碾压了不下百遍的尸体已经化为血泥,场景堪称惨不忍睹,除了半个难以辨认的头颅,连一段完整的长骨都找不出来了。   江停在严峫理直气壮的目光中一声没吭,以他的性格而言,大概都懒得进行这种对话,于是打开车门就走了下去。   “呜哇——呕!”   马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弯腰吐出一大口酸水,苟利站在边上拍他的背,目光中满是慈爱。   “我,我只在微博上刷到过这种事情,没想到有一天会亲眼看见……呕!!”   苟利说:“哎呀我刚上医学院的时候也是这样,小马你还是太年轻了——总有一天你会手捧头盖骨,笑看巨人观,从此魍魉鬼魅皆作浮云,太平间里翩翩起舞的。人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两样?苟哥相信你。”   马翔哭着说:“狗哥,我辜负了组织的信任,让我这条咸鱼继续在失去梦想的深渊中沉沦吧……”   法医和痕检员们一齐上阵,每人左手长铁钳,右手证物袋,踮着脚来回捡肉块。公路前后围满了警戒带,民警不住吆喝阻止,但还是有不少民众特地停车下来探头探脑地拍照围观。   “让开让开!”严峫从人群中挤过去,顺手夺过几个小青年的手机:“拍什么拍,小心晚上死鬼敲你家门。还有你!偷拍谁呢,小张过来把她手机相册给我删了!”   严峫疾言厉色,把江停紧紧挡在自己身后。边上两个女生捂着手机想溜,被民警赶紧拦住,强行删掉了偷拍来的照片。   “老严!”苟利招手:“这边这边,过来!”   防护栏外草丛间,苟利扬了扬下巴:“就是这死鬼?”   草丛里那半个头颅真是损坏得太厉害了,大脑组织几乎完全流失,左侧面孔缺失,仅剩的右侧还糊满了血泥。严峫提起裤脚,蹲在路边上观察了会,啧啧有声:“怎么弄的啊?”   “还能怎么着,撞得呗。别看这条岔路车流量少,来往经过的大多是货车,只要随便来个二三十辆,保证碾得连他亲妈来了都不认识。”   严峫问:“他的枪呢?”   “技侦在收拾死者衣物和随身物品,暂时没找到那把枪——不排除是同伙为了灭口,把他枪杀之后再行抛尸的可能。”   严峫点点头,只听苟利又琢磨道:“但我不明白,就一个持枪抢劫,何至于要杀人灭口?”   “他不是被枪杀的。”   “啊?”   苟利觅声看去,只见一个俊秀的年轻人半蹲在尸体头颅边,头发柔亮乌黑,反衬得侧脸和脖颈纸一样白,乍看都辨不清年纪。   他垂着眼睛观察头颅,一手拿着墨镜,另一手食指和中指轻轻触碰脖颈下断口的部分。   苟利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刚想出声阻止,就被严峫使眼色挡住了。足足过了半分多钟,才听年轻人开了口,说:“舌骨与喉骨是折断的,断面较为平整,不像被车轮碾过的样子。脖颈两侧有椭圆形皮下出血,右侧一,左侧四,是人的五根手指。”   苟利一愣,蹲下身去仔细查看,果真从烂得难以辨认的创伤肌肉上发现了极难发现的皮下出血痕迹:“——我去?”   年轻人抓着他的手,示意他像凶手一样,按在尸体脖颈两侧。   “卧槽,”苟利抽了口凉气,说:“真是人手。”   江停站起身,脱下手套,重新戴上了墨镜。   “根据死者脖颈两侧的指痕位置可以测量出手掌大小,进一步推测出凶手身高,体型,甚至是体重。还有一件事,能用单手拧断喉骨的人经过特殊训练,应该是专业杀手;开套牌SUV方便隐蔽自身及转移尸体这两点,都说明这个人是有备而来的,杀人并非临时起意。”   苟利蹲在地上抬起头:“兄弟你是……”   “哦,”严峫随口道,“一个朋友,我请他来看看能不能提供点新思路。”   苟利不疑有他,立刻很客气地伸手要握,不料江停却正好扭过了头,聚精会神地望着不远处血糊泥泞的路面,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苟利的手落了空,不过他向来心宽体胖,也没把这点细节放在心上:“那既然凶手带走了他的枪,会不会是想通过杀人灭口,来掩盖非法制枪的来源?”   “唔,”严峫摩挲着自己已经几天没刮的胡渣,他的下巴此刻已冒出了星星之火,眼见就要开始燎原了:“逻辑上来说有可能,但我觉得不完全是这样。”   江停直接说:“不是这样。”   苟利在他俩身上来回转移,明显有点疑惑:“……那还能是什么?”   江停转身走向技侦,一个痕检员正从地上捡起死者碎成了一条条的衣服,小心地装进证物袋里去。   他示意技侦把证物袋递给自己,对着光观察了片刻。严峫和苟利跟上前来,只见他头也不回,突然问:“胡伟胜交代了么?”   苟利:“啊?谁?”   严峫揶揄道:“陆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们抓到了胡伟胜?”   江停不答,转过身来静静地注视着他。   “什么都没交代。”严峫笑起来,说:“那孙子坚称自己于五月二号晚上开车兜风的时候捡到了被害人的背包,一时财迷心窍,才拿去二手奢侈品回收店,想赚两个小钱。另外,图侦在案发当晚的监控录像上分辨出后座还有一个同伙,但胡伟胜非说人家是搭顺风车的,自己并不认识。”   江停把证物袋还给了技侦:“谢谢。”   “外勤组申请了搜查令,正在对胡伟胜的住处掘地三尺。”严峫问:“怎么,你对他这条线还有什么其他线索?”   江停抱着手臂,那是个隐约有一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我知道的已经全都卖给你了,严副队。”   严峫微笑道:“是么陆先生,那你岂不就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了?”   气氛陡然变得暗潮涌动,仿佛无形的兵戈在虚空中交锋。苟利被震慑住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俩,不敢出声说话。   “……”江停沉默了很久,严峫甚至都以为他打算这么僵持到天荒地老了,才突然听他开口悠然道:“一个人犯罪被抓,不敢供出同伙,除了保护之外,更有可能是因为怕拔出萝卜带出泥,暴露出比警方已经掌握的更严重的事情。”   “还有比贩毒更严重的?”严峫疑道。   “有,”江停说,“制毒。”   严峫一怔。   这个时候封锁路段前方亮起闪光灯,被警方严防死守的媒体们终于杀进来了,熙熙攘攘地挤在警戒线后冲这边拍照。   江停不易察觉地撇过脸,也不再搭理严峫,把墨镜向上推了推,走向警戒线外的那辆黑色辉腾。   “——哎等等!”苟利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拽住了江停:“你俩光顾着打哑谜,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刚才说杀人灭口不是为了掩盖枪支来源呢?侦查口瞧不起技术口啊你俩?”   严峫有点无奈:“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一茬。这种自制枪没什么好掩盖的,给我模具我都能做,黑市上也就一万多块钱一把。你看这凶手大费周章,顶着高速公路上那么多的监控镜头,又是掐死又是抛尸,费那么大劲不会只是为了那把枪,划不来。”   “啊,”苟利眨巴着眼睛:“那他是图啥啊?”   “记者同志们让一让,让一让!案情尚在侦办阶段,请尊重警方的保密原则!……”“请问警察同志那尸体是怎么被撞死的啊?”“是横穿高速公路吗?死者多大年纪什么身份啊?”“给我们透露点呗!警察同志来抽烟,抽烟!”……   江停把脸向背对镜头的方向偏了偏,皱眉道:“你没必要去试图揣测一个变态杀手的想法。徒手掐颈致死这种行为本身就是身体接触的一种表达,曝尸和碾压则属于过度杀戮,带有判罪、宣泄和惩戒的意味。出现这种情况说明要么杀手本身是冷血和极富攻击欲的Alpha人格,要么指使他这么做的雇主是攻击型Alpha人格;不论哪种情况,其思维模式与常人迥异是肯定的。”   苟利若有所悟,边听边点头。   “与其说是掩盖枪支来源,不如说凶手希望我们认为他企图掩盖枪支的来源。但这些细枝末节对侦查办案没有太多帮助,重要的是过度杀戮本身。如果你问我的话,也许凶手杀人的目的就只是单纯惩戒而已。”   严峫神情微微异样,但什么也没说,只见江停礼貌地一颔首,把衣袖从苟利手里抽了出来,背对着不远处媒体的长枪大炮走了。   “……”苟利满脸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表情:“老严,你们侦查口的真能说,我感觉我被他说服了……”   严峫丢下一句:“我去开个车门。”便大步跟了上去。   辉腾嚓的一声解了锁,江停正要伸手,突然身后传来一股大力,紧接着被严峫抓着手臂拽到公路护栏一侧,压在了车门上。   几米远之外,交警正跟网络记者和围观群众扯着嗓子大叫大喊,秩序根本维持不住,警车被堵得水泄不通,嗡嗡的议论声跟咔擦咔擦的拍照声争相四起,仿佛众人赶着入场的盛典。   然而在这块狭小的空间内,两人近距离对峙,几乎连鼻端都挨在一起。   “你已经猜到想杀你的是谁了,”严峫盯着江停的双眼:“对不对?”   江停反问:“你又为什么想掺和进来?”   空气几乎凝固住了。   “因为五年前不需要抗争的轻易胜利让你对我这个假想敌难以释怀,还是因为,你潜意识也是个富有支配和攻击欲的Alpha,跟那个曝尸碾压的杀手一样?”   江停注视严峫,眉梢微挑:“——嗯?严队?” 第13章   “严副,严副!高哥他们来消息说……”   女实习警闷头冲过来,话音戛然而止,嘴巴十分滑稽地张成了一个“啊”型。   公路护栏与车身的隐蔽夹角间,严峫还保持着把江停顶在车门上的姿势,两人同时扭头望来。   六目相对数秒,严峫捂着嘴咳了声,退后小半步,整了整衣襟问:“怎么了?”   江停迅速开门钻进了严副的私家车里,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女实习警目瞪口呆,脑子里迅速闪过了无数不可言说的马赛克画面,直到严峫不耐烦地“喂”了一声:“问你话呢!”   “哦,嗯嗯。”小姑娘一个激灵立正站好:“报告严副,外勤探组的高哥打电话来,说刚在嫌疑人胡伟胜家里发现了重要物证,几本实验化学方面的期刊和教科书,还有一个被刷过机的最新款iphone,怀疑是被害人包里的东西。”   严峫问:“手机拿去给技侦恢复了么?”   “拿了拿了,技侦黄主任说iphone不好搞,秦副队那里还有几台贩毒案相关的电脑数据等着恢复,您当时批准了紧着他们先弄的,所以胡伟胜家里这个手机可能要等今晚或明天才能给消息。”   “那行吧,”严峫眯着眼睛看了看天色,扭头大声问:“大狗!”   苟利远远怒吼:“叫苟主任——!”   “我苟!”严峫问:“你这边什么时候完事儿?”   “早着呢,天黑前能干完就不错了!”   严峫说:“那正好,这几天我身上都馊了,再不回家洗个澡睡个觉,待会老子就要猝死在为人民服务的岗位上了。”   话音未落,边上的小女警心跳快了三个节拍,大睁着圆溜溜的杏眼不停往车里瞅,眼皮扑闪的频率好似两扇装了马达的蜂翅。   看着她那模样,严峫确定她只听见了洗澡和睡觉这两个关键词。   “思想端正点!”严峫低声呵斥了句,在小女警委屈的注视中扬长而去。   严峫曾是公安系统内炙手可热的乘龙快婿人选——那是曾经。他最辉煌的时候,建宁市所有分局里都有对他芳心暗许的女同事,连省厅的领导都亲自打电话来说媒;然而自从严峫赶跑了好几个女实习生,因为一点小错把警花当众骂哭,甚至理直气壮地让女警去现场搬高腐尸体还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对之后,他的辉煌就一去东流水,再也不回还了。   严峫,坚信明星都没整过容,网红照都天然无P;资深细腰大长腿控,一个浑然天成的直男癌。   小女警脑海中不可描述之画面的另一主角江停,其实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只有腿长这一点是符合严峫审美观的。   ·   这时已经是下班高峰期,三环路上堵得简直水泄不通。严峫好好一辆直行车,被旁边强行变道的摁着长喇叭插进来好几次,整张帅脸都黑了,猛地一按喇叭把头伸出窗外:“插插插!叉你妹去!不让!”   “就一破大众横什么横,有本事别来挤马路,买直升机去啊!”   严峫:“老子买不起吗?!”   对面奇瑞QQ车窗里嚣张地伸出一中指,然后骤然加速打灯,硬生生挤进了辉腾车头和前方车尾之间不到半米的空隙里。   这波闪电操作堪称惊险,差点把严峫吓出冷汗来,立刻刹车亮灯让路,后面一片喇叭顿时响成了抗议的海洋。   “我艹你全家!”严峫怒不可遏:“老子开的是……”   江停淡淡道:“你喊大声点,说你开的是辉腾,待会整条马路都会来超你的车,因为你比他们更怕剐蹭。不信就试试。”   严峫:“……”   严峫在奇瑞QQ胜利的尾气中悻悻升上了车窗。   江停的坐姿优雅而舒展,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神情完全看不出一丝焦躁。严峫从后视镜里瞟了他好几眼,越看心头越冒火,说:“你就不能坐前排吗?”   “为什么?”   “坐后边你是把我当嘀嘀司机呢?”   江停说:“不敢劳驾,那麻烦严副在前面路口把我放下就行。”   “放下你去哪儿?恭州市公安厅?”   江停目光移向窗外,不说话了。   严峫从鼻腔中哼了声,恰好此时前方车辆移动,一时不察,又让左侧车道的丰田硬生生挤了进来,紧接着就眼睁睁错过了绿灯的尾巴。   “我@#¥*&*……”开惯了警车的严峫简直要被抢道的活生生气死了,索性不再往城里开,眼瞅着前方右拐下高架桥的岔道口有空隙,直接掉头抢道俯冲而下,把一辆宝马吓得差点鸣笛。   三秒钟后,严峫咣咣咣喷着火,改道向远离市中心的方向去了。   ·   湖滨小区是建宁在近两年间新开发的高尚住宅区,基础建设和人工景观都非常完善,可想而知房价也是鹤立鸡群。严峫似乎对路线并不熟悉,开着导航绕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处地下停车库入口,停好车后直接从电梯上了十八楼,试了三次才试出正确的开门钥匙。   “怎么了,进来啊。”严峫莫名其妙道,“真是我的房子,不会治你非法入室罪的。”   “……”   江停缓缓跨进屋,严峫嘭地把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沙发,电视,水在冰箱里。”严峫一边解衬衣纽扣一边示意:“我去冲个头发洗个澡,你坐这别动,等我出来咱俩聊聊。要是你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跑了,回头就小心……”   他站住回头,嘴角勾起,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江停一挑眉。   “公安内网上,你名字上的那个黑框,就不会再有了。”   严峫双手冲江停比了个心,微笑转身,把衬衣往屋里潇洒一扔,光着结实的背肌,甩着毛巾走进了浴室。   江停早几年第一次注意到严峫这个愣头青,并不是因为他在行动中一马当先手撕毒贩,而是因为他在行动结束论功行赏的时候,那一系列天不怕地不怕的表现,以及谁敢抢我功劳我就让谁坟头血溅三尺的狠劲。   也就是那时候,他隐约听说这个名字挺邪乎的年轻刑警也还是有些背景的,只是背景不在公安系统,应该是家里出奇的有钱。   至于为什么有钱不去开跑车泡嫩模,而是跑来当警察,还是个十八条命都不够用的外勤刑警,这个江停没有细问。   那几年他要思考和筹谋的太多,脑子里整天运转着各种各样的程序,能分出一丝空闲来记起严峫这么个人,其实已经是很出奇的事情了。   严峫湿漉漉的黑发东一撮西一撮,显得格外嚣张。他自个对着镜子刷刷剪了几刀,左看右看都觉得长度差不多了,就一边拿着毛巾呼噜头发一边走回客厅,只见江停不出意料地安稳待着,坐在沙发上翻看他不知从哪翻出来的书,面前泡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你说你这人,”严峫顺口道,“怎么乱翻我书房呢?”   “卡尔·荣格,《红书》。”江停合上封面,将精装书往茶几上轻轻一丢,问:“你看得懂?”   严峫瞟了眼血红血红的封面,实在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买的了,大概是当当网打折时批量买来装修书房用的,毕竟那九十多万的实木书架光秃秃的看上去确实有点没面子。   “当然不……”严峫一顿,余光触及江停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顿时拐了个音:“当然看得懂,瞧不起人咋地?”   江停微微一笑。   严峫把擦头发的毛巾甩上椅背,拉开座椅,大马金刀坐在了江停对面,跷着腿上下打量他。   江停年纪比严峫略大,但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他应该属于那种年轻时就尽量注重自律和养生的人,气势也比严峫含蓄得多,眉目间还有种外勤刑警少有的文秀和儒雅。   “你为什么当警察?”严峫突然问。   这个问题堪称无厘头,江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为什么当警察?”   “少壮读书不努力,老大警队做兄弟。”严峫的笑容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揶揄:“江队,你懂的。”   这是他第一次喊江队。   “不懂。”江停说,“我滑档才上的公大。”   严峫:“……”   严峫决定不自取其辱,等以后有机会了自己去查这人当年第一志愿报的是什么。   他端起江停泡好的红茶,也不嫌弃,就着喝了一口,说:“你倒挺有眼光的,这茶我没记错的话千儿八百一两,要是我随便找个立顿红茶包将就着就喝了。”   江停平淡道:“没想趁机占你的便宜,这已经是我从你家茶盒里找到最便宜的一种了,那块老同兴的茶饼我都没敢碰。”   严峫说:“嗨,你喝了呗,茶叶不就是让人喝的么?这房子要不是今儿堵车,一年半载的我都不会来,再放几年指不定就给耗子啃了。实不相瞒,这小区就是我家开发的,这套房子装修还挺次的,让你见笑了。”   江停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微笑道:“不,不敢见笑。”   “不敢?那我换个更见笑的。你知道我为什么当警察么?”   江停没搭他话茬,严峫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小时候不爱念书,三天两头逃学出去跟人混,光打架就不知道进了多少次派出所。我家里做点煤矿的小生意,好歹有俩钱,虽然每次都能花钱把我捞出来,但架不住岁数一年年往上长,眼见就要满十八岁承担刑事责任了。后来管那片的派出所所长就找到我爸,说你家小子这种经常吃住派出所的以后只有两条路,要么被光荣的人民民主专政,要么就是光荣地参加人民民主专政。”   江停说:“要么进监狱,要么当警察。”   “对。”严峫似乎还有点骄傲,说:“于是我就考了警校,以侦查系第三百三十六名的成绩顺利毕业,成了一名光荣的片儿警——顺便说,我们那一届侦查系共招收了三百八十多名学员。”   看他的表情,江停知道他其实只是想澄清自己不是倒数第一。   “我在派出所帮忙登记电信诈骗,抓公共汽车上摸女孩子屁股的变态,调解隔壁小区打架闹矛盾的夫妻,帮三天两头忘带钥匙的大爷大妈爬窗户开门。那几年我办过最大的案子是追着一个抢包的小流氓跑了整整四条街,摁倒他的时候从身上搜出了一小包白粉。那包白粉让我从警四年第一次被通报表扬,我整个人都飘上了天。不久后,我向上级申请轮岗,想加入辖区禁毒大队,成为一名缉毒警察。”   严峫喝了口茶,慢悠悠道:“但禁毒大队没要我。”   江停不置可否。   禁毒口不肯要严峫,究竟是因为他十八岁前的“战绩”太彪炳,还是在警校时成绩太烂,抑或只是因为他这么个本地超级富二代万一哪天成了烈士,家属怕是要发狂,现在都很难再说清了。   “我特别想去禁毒口,但人家又不肯要。那几年恭州的禁毒工作搞得特别好,每年都全国公安系统点名表扬,看得人十分眼热,干脆我就打了报告申请调任去恭州。”   严峫停了停,语气有一丝玩味:   “然后你猜怎么着?”   “你干刑侦确实比缉毒好,不算入错了行。” 江停平静地说。   严峫没理他这个茬。   “——报告上去第三天,当年从市局下沉到基层锻炼的魏尧副局长,也就是亲手抓了我十多回、叫我爸勒令我报考警校的那位派出所长来了。他让我撤回调任申请,绝对不准去恭州,立刻跟他上市局去干刑侦口。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   江停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严峫向前倾身,十指交叉,手肘搁在大腿上,要笑不笑地看着他:   “他说,恭州的水非常深,外人进去了很容易被淹死。尤其像我这样的,别以为家里有钱就能硬着脖子蹚进去,哪怕我家有钱到把整个建宁都买下来,进了恭州,都未必能留下个全乎人儿。”   “算算时间,他说这话的那年你应该是禁毒大队长,在‘留不下个全乎人儿’的地方干得如鱼得水——那么现在回想当初,你是什么感受,能让我采访一下吗江队?” 第14章   严峫说这套房子装修次,但其实如果这都算次的话,市公安局大概就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大型草棚了。   偌大的客厅打通了两面墙,落地玻璃门连通着宽阔的园艺阳台。室内硬装走黑白灰三色现代简洁风,男士设计感十足,天然大理石地板,崭新的奢侈品牌成套家具,乍一看会让人以为自己走进了房地产商的样本间,美得昂贵生硬,没有半丝人气。   眼下客厅里静默的对峙,又把最后那点空气凝成了刺人的冰碴。   “你想听‘江队’说什么?”江停缓缓道,“你告诉我,我说给你听。”   严峫嗤笑一声,向后仰坐,肆无忌惮地打量他:“别误会,我对当年那点龃龉早没心结了。你是高高在上的江队长也好,隐姓埋名的陆成江也好,对我来说都不造成太大刺激,也不至于特地落井下石来满足什么变态的心理欲望。”   “但是,你在医院里躺了三年,三年都平安无事;这边刚一出院,那边新型毒品就流通到了建宁市面上。以毒品冒充聪明药勾引有钱人家小孩吸毒的手法多年就在恭州出现过,但那次你包庇了胡伟胜,真相是什么?”   江停淡淡道:“他给我钱,把我买通了。这么说你满意吗?”   “——别跟我扯蛋。”严峫一挥手:“胡伟胜那孙子要有钱还能跑去搞‘零售’?能让江队你在强奸未遂的案卷上签字,姓胡的背后肯定还有一张更大的利益网!”   江停悠然道:“那么,你猜结出那张网的蜘蛛,会不会就是我?”   严峫一时没答上话。   江停说:“看,我说被贿赂了你不信,说我是幕后主使你又不信。其实你心里怎么想的,真相就是怎么回事,要相信自己。”   江停似乎天生懒得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任何情况下他都是那副完全放松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行云流水间就把严峫的针锋全数退了回去。   严峫盯着他,发现对方真的是无懈可击。他突然想起了去KTV复勘现场,半路遇到江停目睹车祸,呆愣在十字路口中央的那天——现在想起,只有在那一刻江停是有破绽的,是可以趁虚而入的。   “……”严峫手指轻轻磕着杯沿,不知道在琢磨什么,未几突然开口道:“恭州禁毒行动失败,官方说是因为你指挥失误而造成的,内网上也确认你已经死了。现在你还活着,说难听点就是个预备在逃犯,要不要告发你就是我一念之间的事。现在你跟我这么不配合,不怕我一怒之下,干脆通知恭州把你抓起来?”   他吊儿郎当的语气仿佛是在开玩笑,细听末尾几个字又带着冰冷的凶狠。但江停仿佛没听出来似的,从从容容回答:“如果我被抓起来的话,很快就会死。”   “哦?”   “如果我死了,五零二案很快就会像当年一样,变成偷盗勒索或贩卖假药。而你也绝无翻案的机会,因为胡伟胜这次不会再有平平安安坐上三年牢的好运,上庭前他就会死在看守所里。”   严峫问:“你威胁我?”   江停却反问:“你剥过洋葱么?”   两人对视片刻,严峫双手抱臂,向后靠在椅背上,傲慢道:“没有,我是男的,不进厨房。”   江停一哂:“洋葱令人酸楚流泪,但只有一层层剥下去才能到芯。与其就所谓的真相来逼问我,倒不如先解决眼下的案子再说吧。”   严峫面沉如水,目光微微闪动。   窗外天色渐晚,华灯初上,从十八楼阳台俯而眺望,远处高架桥上长龙般的车灯汇聚成洪流,轰然涌向这座巨大都市的四面八方。   而在芸芸众生头顶,城市夜空中的霓虹彩光反射在千家万户的玻璃上,再穿过昏暗的客厅,勾勒出严峫英俊刚硬的侧脸。   安静的空间中只听见呼吸起伏,严峫终于慢慢地道:“今天追杀你的是什么人,你心里有数吗?”   江停说:“想杀我的人很多,但会派出这种不入流杀手的,我也想不到是谁。”   “那开SUV半途弄死杀手的那个人呢?”   江停沉默良久,才道:“不好说。”   咔擦一声严峫拧亮了灯,暖黄色柔光均匀地洒满了巨大的空间。江停抱臂靠在宽大的黑色真皮沙发上,反衬得异常修长清瘦,脸、脖颈和露出来的双手,都凉得令人心头发冷。   “那如你所说,在破案之前,就委屈江队你这身娇肉贵的陪在下天天三班倒了。”严峫指了指客卧方向,微笑道:“杨媚那KTV人多眼杂,环境不好,不适合养病。咱们下半夜指不定要回局里加班,就不折腾了,将就着在我这睡一宿吧。”   严峫家客卧带独立卫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房从来没住过人的味儿,枕头被褥和洗漱用品倒是一应俱全。床头对面还悬挂着一整面电视墙,但江停没有看电视的心情,跟着严峫东奔西跑折腾了一整天,草草洗漱过就直接躺下了。   严峫坐在隔壁主卧床边,开着落地窗,点了根烟。   江停的话里,刨除避重就轻的部分,还是透露出了不少信息的——至少胡伟胜背后的利益网跟制毒相关,以及他自己在这个漩涡里的惊险程度,应该不是撒谎。   但其他欲语还休的暗示呢,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对江停的怀疑毫无遮掩,江停对他的防备却更深切和隐蔽,倒像是曾经身陷囹圄的人,即便逃出来了,但还是草木皆兵似的。   隔壁传来流水哗哗而止的声音,紧接着咔擦一响,那是客卧的浴室门打开了。安静到极致的夜里任何动静都格外明显,严峫甚至能想象出江停光脚踩在地毯上,关了灯,悉悉索索上床躺下的画面。   严峫摁熄烟头,刷了个牙,想睡一时又睡不着,脑子里转悠着各种杂七杂八的念头。翻了几个身之后,他干脆起身去客厅拿了那本被江停放在茶几上的《红书》,拧亮了床头灯,心想等看完以后自己也好去江停面前装个逼。   三分钟后,书翻开倒扣在身侧,市局刑侦副队长已经睡得人事不省了。   手机铃声猝然响起,仿佛闪着两万伏白光的高压电线从天而降,把严峫一鞭子抽得惊跳起来,手忙脚乱接起电话:“喂,喂,喂?”   “干啥呢老严?”那头传来秦川调侃的声音:“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在哪个美女床上颠鸾倒凤?”   严峫揉着眼睛一看闹钟,清晨五点五十,顿时没好气地冲出来一句:“这你都知道,小泽玛利亚跟波多野结衣刚咣咣咣敲我家门呢。”   “哟,两位老师为交流东亚传统文化辛苦了,你没给好好招待招待?”   严峫低头看了一眼,“你不打这倒霉电话,现在就已经招待上了!”   秦川大笑,说:“行!等结案后兄弟赔你个活的波多野结衣,说到做到。现在赶紧撸完一发来队里,昨晚法医跟痕检连夜加班,终于找到了突破性线索,苟利正累瘫在会议室里哼哼呢。”   严峫疑道:“……什么线索?”   咣当一声客卧门被推开了,严峫大步流星而入,啪地打开了灯:“快醒醒,市局刚来电话——”   就在这瞬间,原本还在熟睡状态的江停骤然惊起,跟破门而入的严峫来了个眼对眼。   “……你怎么了?”严峫微愣,“病了?脸色那么难看?”   灯光下,江停合衣裹着毛毯,脸色比枕头还雪白,乌黑的鬓发中渗着冷汗,一双眼珠就像被水浸透了似的闪着光,嘴唇微微地张开喘息着。   “……”   两人对视少顷,江停终于沙哑地呼了口气,勉强放松下来:“……严队,你不怕万一把我这个病人吓得过去了,这房子就变成凶宅了?”   他的状态很不对劲,就像在掩饰某种梦魇或条件反射。但严峫没识破这种刻意,不知怎么眼前的场景让他感觉有点不自在,赶紧别开目光咳了一声:“别废话了,你是小姑娘吗?晚上睡觉还穿着衣服,怕我闯进来非礼你怎么着。”   江停的目光从严峫脸上慢慢下移,停在某个部位,冷冷道:“你也差不多了。”   严峫一低头,手忙脚乱捂上:“你说你这人,整天往哪看呢?”   江停不理睬他。   “快点起来别磨蹭了,市局刚打电话,高速公路上那死鬼的DNA跟一名外号范四的前科人员对上了,基本确定是个收钱卖命的职业杀手,同时从他身上发现了一条重大线索。”   江停连眼皮都没抬:“哦?”   “药、物、残、留。”严峫一字一顿道,“他的裤子口袋里有半颗被碾碎的药片,化学成分与被害人冯宇光体内的完全一致,都是一种建宁市从未见过的新型毒品。”   半小时后,市局刑侦支队,江停戴着防霾口罩,跟在严峫身后进了空无一人的电梯。   叮一声电梯门缓缓上行,江停低头避开监控镜头,低声道:“你为什么非要我整天跟着?”   严峫扭头冲他一笑,眼神满是做作的柔情:“保护你啊。”   “……”   清晨五点到七点间可能是整个办公楼人最少的时候,搏命熬通宵的同事都吃早餐去了,上早班的人则还没来。从电梯出来一路上都没碰见什么人,严峫要去会议室找他苟,对江停的安全早有准备——让他在副支队长办公室里面的套间等着。   “我先把门带上了,你能出去上个厕所啥的,外面的人进不来。记住别乱跑,待会我带着最新的案件情况下来找你。”   江停懒懒地倚在沙发上,精神不足,神情委顿。   严峫刚要关门,突然又探进头:“万一被撞见认出来了,就说你是我提来问话的目击者,叫他们来找我,明白了吗?”   江停抬手挥了挥,那是个掌心向内,手背向外的姿势。   严峫突然想起五年前庆功宴上,自己被他用一模一样的手势打发过。然而现在时移世易,境遇调转,重温这一细节不由给人一丝微妙的心理刺激,严峫嘴角不受控制地翘了翘。   但他什么也没说,带着这古怪的笑容,堪称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把门带上了。   ·   “范四,原名范正元,建宁南程建新村人,曾因为敲诈勒索入狱,释放后无业,以帮人看地下赌场为生。此人曾经进过几次戒毒所,坐牢的时候大概强制戒掉了毒瘾,但从血检的情况来看,出狱后是铁定复吸了。”   秦川在大屏幕上一帧一帧地翻图,又示意众人看各自面前的案情材料:“法医在进行尸检时,发现死者裤子口袋里有被碾成粉末的红色胶囊,基本可以确定,与被害人冯宇光吞食的毒品成分相同。”   大清早的会议室里就开始烟雾缭绕了,魏副局长揉了揉因为睡眠不足而通红的老眼,疲惫道:“所以现在有哪些推论?”   秦川看了看严峫,严峫正夹着根中华烟,聚精会神看尸检报告,完全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目前我们主要的推论是,”秦川推了推金边眼镜,慢条斯理道:“范四本身吸毒,很有可能以贩养吸,并掌握一些新型毒品的关键来源渠道。凶手在五零二案发后,知道这种新型毒品已经进入了警方的视线,所以利用范四的信任,以接应他逃跑为名,将他杀死灭口。”   秦川顿了顿说:“按照这个推论来看,我们现在的侦查重点应该放在范四购毒的上下线,以及深度挖掘他和胡伟胜之间的关系上。”   魏副局思索半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话锋一转:   “严峫,你觉得呢?”   严峫在众人炯炯的注视中捏了会儿下巴,突然道:“……范四抽的是硬毒,‘三号’跟‘四号’是吧。”   所有人目光转向角落,正撑着头打呼噜的苟利一下就惊醒了:“哎,哎,什么什么?是是是,戒毒中心记录和尸检结果基本匹配,二乙酰吗啡,鼻腔吸食加静脉注射,妥妥的。”   严峫说:“那就不对了。”   魏副局眉头一拧,“哪里不对?”   严峫合上尸检报告,向后靠坐在椅背上:“一个静脉注射海洛因的重症瘾君子,回去抽苯丙胺合成物的可能性不大,就像吃惯了满汉全席的不会再回去吃糠咽菜一样,跟人的正常行为习惯相悖。”   他乌黑笔直的眉梢抬了起来,环视着会议室里的同事们:“那么死者裤袋里的毒品残留,既没包装又没封口,这么一小片药剂,真是死者自己放进去的么?”   ·   空荡荡的副支队长办公室里,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墙上挂钟的时针已转了近三圈。   沙发上,来自胃部的隐隐抽痛让江停睁开了眼睛。   从门外隐约传来的动静看市局警察们已经陆续来上班了,但严峫还没有丝毫回来的迹象,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案情通报会开了这么久——在江停看来,这种简单清晰的案情连开会都不必要。   江停不舒服地按住胃部,一边用力揉按一边起身,谁料还没站直,只觉眼前发黑、天旋地转,紧接着就被突如其来的低血糖生生按得半跪在地,半晌才从眩晕中勉强回过神来。   “……”江停无声地骂了句。   他扶着沙发站起来,在办公室随便翻了翻。奈何严峫是个没有囤粮意识的人,桌面除了文件和杂物之外堪称贫瘠,唯一能称之为食物的只有半包不知道回潮了多久的饼干。   江停捏出半块牙痕清晰的苏打饼,眼底终于流露出一丝不加掩饰的厌弃。   咚咚咚——   “报……报告严队,”一道女声怯生生地喊,“技术队有消息了,严队,严……哎呀!”   江停已经听出了这姑娘是谁,上前一把打开门。   “——噫!”   不出所料敲门的是昨天那个胆儿比兔还小的实习女警,乍看到陌生男子打开门,条件反射一下捂住嘴,紧接着就把江停认了出来。   “……”小姑娘原本就圆瞪的双眼睁得更大了,眼珠子简直要飞出来:“您您您您您,严严严严队他……”   清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皱巴巴的过夜没换的衣服。   如果思想能具现化的话,昨天填满了她脑海的不可描述之画面此刻已经演变成一整部动作小电影了。   江停眯起眼睛,居高临下看了她片刻,问:“你叫什么?”   “韩韩韩……韩小梅!”   “韩小梅。”江停从钱包中抽出一张五十块,放在她手心里,动作柔和又不容置疑:“两个包子一杯豆浆,买好了送上来。”   “……”韩小梅傻怔几秒,眼见江停要关门了,才突然反应过来:“哎等等,那严队——”   江停淡然道:“是严队让你去买的。”   “……哦!”韩小梅差点咬着舌头,同手同脚地转身走了。 第15章   技侦主任黄兴人到中年,头顶锃亮,步伐匆匆的同时还半侧着身体,说话跟打机关枪似的往外蹦:“昨晚数据恢复到十一点,今早四点就来上班了,赶紧弄完晚上我好去开我家那小子的家长会……嗨!他爹我次次被班主任当孙子训,这次再考倒数明儿你们就见不到我了,拼着性命不要,老子抽死他!”   严峫安慰他:“没事,这不以后还能当警察呢吗?”   黄兴一愣,目光落在严峫身上,下意识道:“那可不行!”   严峫:“……”   “刚说到哪了?”黄兴若无其事地咳了声:“哦,对,恢复数据。”   严峫:“………………”   “被害人冯宇光的相册、通讯录、最近联系人,包括微信账号数据都恢复了,只有微信聊天记录暂时找不回来。喏,通话记录在这儿,被害人生前最后接的一个电话是非实名注册手机卡,无法三角定位,也确定不了机主。”   严峫指着名单第二行:“这个呢?”   这是个打出电话,时间离最后那个神秘的接入电话只差三分钟,通话时长四十八秒。   四十八秒,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果是约定见面地点的话未免太啰嗦,聊点其他的话,时间又不够。   “这个啊,”黄兴说,“机主叫丁当,冯宇光实习那家公司带教主任的女儿,二十一岁的艺校学生。被害人跟她最近一个月来通话特别频繁,说实话,我估计这俩孩子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谈恋爱了。”   严峫微微一笑。   黄兴疑道:“你笑啥?”   “我笑你猜错了,被害人跟这姑娘不可能是恋爱关系。”严峫把装着手机的证物袋一晃:“赌不赌?”   “……”黄兴谨慎道:“我劝你先看看通话记录再说。”   “不用看,我知道。”   “你凭什么知道?”   严峫笑而不答:“赌不赌?”   黄兴不干了,说:“你这不是抬杠吗?”   “什么抬杠,我这是基于事实之上的合理揣测。你对案情不完全了解……”   一道身影匆匆忙忙冲上楼,差点当头撞在严峫身上:“——哎哟!”   严峫眼明手快,关键时刻闪身躲过了泼面而来的白色不明液体,也拯救了自己去年双十一淘宝来的二百块钱一打的黑T恤,斥道:“干什么呢,慌慌张张的!”   韩小梅一手豆浆一手包子,仿佛受了惊的小鹿:“啊,严队!你你你我我我……”   黄兴不忍目睹地扶住了额头。   “你是来上班的,还是来野餐的?!”严峫简直出离的愤怒了,“老高呢,高盼青?让你带这丫头,你让她大上午的跑去吃包子?把外勤组老高给我拎过来!”   “不是高哥,不是!”韩小梅慌忙拦住他:“是严队您的朋友,刚才我去您办公室,他说您让我去去去买点吃的——”   严峫:“……”   严峫脸色风云变幻,仿佛一座即将爆发的活火山,突然生生屈服在了名为“江停”的大自然的神鬼之力下。   “朋友?”黄兴奇道。   “……哦,我叫来的现场目击证人,一忙起来就把他给忘了。”   严峫从委委屈屈的韩小梅手里一把夺过包子豆浆,想了想,又给塞了回去,把证物袋里的被害人手机丢给黄兴,说:“调出被害人抵达建宁后联系最频繁的人,包括这个叫丁当的,挨个叫来问话,回头让老高整理个笔录给我。”然后他再次一把夺过包子豆浆,上下打量韩小梅一眼,怒斥:“——警服怎么穿的?把衬衣塞进裤子里别好!”   韩小梅:“………………”   严峫拎着包子,扬长而去。   “别跟这二傻计较。”黄兴拍拍快哭出来的韩小梅,向严峫离去的方向努了努嘴:“——三十多岁男人还找不到老婆,怎么会没原因呢。”   ·   严峫坐在办公桌沿上,把热气腾腾的塑料袋往江停面前一晃,在对方抬手来拿的瞬间又缩了回去,“啪!”一声把案情分析报告摔上桌面,说:“喏,先干活。”   江停的手停在半空,随即从从容容地收了回去:“不看。”   严峫说:“你现在呢,身家性命都在我手上,我劝你还是老实听话……”   江停一抬头,脸色白得冰雪似的:“不看。”   严峫被他黑黢黢的眼珠和全无血色的脸惊呆了,足愣了好一会,连忙亲手把吸管插进豆浆杯,把包子皮底下那层纸撕了,双手奉到他面前。   江停无声地盯了他几秒,终于缓缓探身,就着他的手喝了口豆浆,宽恕似的把早点接了过去。   严峫自知理亏:“你说你这低血糖就早说嘛,来的路上你也不叫我停下买点吃的,这能怪谁?哦,我这儿还有半包饼干,你看,谁也没故意饿着你是不是……”   “范正元吸毒?”   江停一边咬着包子一边翻案情分析,在尸检结果那几页停下了。   “鼻吸加静脉注射,老油条了。怎么?”   江停指着分析报告上的一行说明:“那你们怎么会认为他裤袋里那片苯丙胺化合物是给自己吃的?”   他的问题跟刚才案情分析会上严峫提出的一模一样。   严峫饶有兴味道:“为什么不是他自己吃?”   “静脉注射一般都是用白粉状的四号二乙酰吗啡,对神经游走细胞释放多巴胺的刺激是非常惊人的,只要注射过一段时间,大脑内多巴胺受体的数量会急速减少;所以为了达到已有的刺激水平,所有重度瘾君子都会不停加大注射量。而冯宇光体内的苯丙胺合成物,属于勾引新手入门的轻量级别,对范正元的神经刺激微乎其微,他自己服用的可能性不大吧。”   严峫上下打量江停,目光微微闪动,然后有点古怪地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或许他就是看这种药片方便,便宜,当零嘴吃的呢。”   “不可能。”江停一边翻报告一边漫不经心道,“四号二乙酰吗啡卖得贵是糊弄外行人,实际市场货里不知道掺杂了多少葡萄糖和滑石粉,价格不见得比苯丙胺合成物高。况且吗啡的劲没过,混着其他的抽会让人很不舒服,范正元没必要那么干。”   办公室里只听见他翻看尸检报告的动静,没有任何其他声响。   “……你对毒品生意倒挺了解的,”过了好一会,严峫突兀地道。   这话明显不对劲,江停终于感觉到什么,眼皮一抬,正撞上了严峫锐利的目光。   “——看什么?”江停反问道,“我缉毒干了十多年,为什么不了解?”   严峫刚要说什么,突然手机响了。   “喂老秦,嗯,行你说……对对,找到了?”   不知道电话那头秦川说了什么,严峫从办公桌上跳下来,快速抓起车钥匙,拎起外套:“好,你们去搜姓范的家,另一个地址发给我,我这就亲自过去。”   江停慢条斯理吃他的包子,冷不防塑料袋被严峫一夺:“甭吃了,赶紧跟我走,车上边走边吃去。”   江停皱眉道:“你干什么?”   “禁毒支队摸出了范正元除了家之外的另一个窝藏据点,正准备安排线人带我们过去。”严峫一看塑料袋里的包子,嫌弃地撇了撇嘴:“啧,奶黄的。你这胃口还挺挑,能再娇气点不?”   他拎着包子掉头往外走,冷不防突然一顿,袖口被江停拉住了:“等等。”   “怎么着?”   江停八风不动地坐在扶手椅里,而严峫站着,只见他晃了晃手里那本案情分析,说:“你们的侦查方向不对。”   一切就像三个小时前会议室里的争论重演,只不过严峫角色调转,而据理力争的一方换成了江停。   严峫心中暗笑,表面却丝毫不显,冷冷道:“怎么不对了?”   “刑侦支队对范正元涉毒一事的怀疑,是基于他身上发现了毒品残留,并涉嫌持枪抢劫的基础上的。但你我却知道,范正元本身跟持枪抢劫没关系,他出现的唯一目的,是要我的命,只不过半途被人截胡了。”   “所以呢?”严峫故意道。   “杀死范正元的人能从他身上拿走什么,也就能留下什么。你怎么知道他口袋里的毒品残留,不是凶手诱导警方偏移侦查重点的手段?”   严峫抱臂而立,似乎思考了片刻,懒洋洋道:“不行,你的推测几乎没有事实依据,再说警方跑去调查范正元也没问题啊,难道对凶手有什么好处不成?”   ——魏副局长的这个提问,正是严峫在案情分析会上争论卡壳的关键,他想知道江停会怎么回答。   “有的,”江停说,“争取时间。”   严峫一愣。   “我建议你派人跟进范正元那条线,同时加大力度,亲自重审胡伟胜,重新勘察他的住处、银行账户、邮件往来。”江停说:“凶手不惜在你这个副支队长眼皮底下杀人灭口,说明对他来说,需要掩盖的事态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如果警方被他带偏,侦查速度拖慢,那么冯宇光的死很可能会演变成当年恭州案一样不明不白的结局。”   两人对视片刻,严峫眯起了眼睛:“……当年你查案时,也出现了相似的情况?”   江停却在他审视的目光里无动于衷,起身从严峫手里拿过装包子的塑料袋,扔进了废纸篓。   “凉了,”他说。   ·   建宁市老机械机厂一度是西南地区耀眼的明珠,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东郊建立起了庞大繁忙的工业区,轰轰烈烈的生产线,独立的医院、学校、邮局等基建设施。工人退休,子女顶班,国企管发粮票油票肉票,逢年过节还管发自行车票甚至冰箱票,铁饭碗代代相传,大半个建宁的姑娘都以嫁到东郊的工人家庭为荣。   荣光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才渐渐衰落,直至九十年代掀起下岗潮,国营大厂从此落花流水,一泻千里。   昔日繁华的家属区如今人去楼空,夕阳之下残桓断壁,到处写着巨大的拆字。塑料棚搭起来的小卖部上贴着花花绿绿褪了色的方便面广告,几个脏兮兮的小孩蹲在水沟边玩,不时发出方言口音浓重的尖叫声。   这种地方就算开法拉利都跟蹦蹦车似的,严峫终于放弃了,把手刹一拉火一熄,说:“不行,再开下去就是玩杂技了,麻烦江队你受累走两步吧。”   工业区宿舍是老式筒子楼,如今不说十室九空,起码也有个五六空了。尽管外面余晖仍在,楼道里却黑乎乎的,稍微往里走一点,经年累月的阴湿和霉气就争前恐后往人七窍里钻,江停冷不防打了个寒颤:“阿嚏!”   严峫借着手机亮光在前面开路,说:“你这也太娇弱了吧?”   江停没答话。   严峫侧身挤过楼道拐角处堆积如山的杂物,小心翼翼踩着难以下脚的台阶,终于爬上了最高层——六楼。面向天井的走道外悬挂着衣服被子,走道内侧每一扇门都紧紧关着,往里走第四扇,破旧的黄色木板门上贴着警方的封条。   江停手臂抱在胸前,一寸寸打量周遭的环境,突然眼前只见严峫递来一件军绿色外套:“嗯哼。”   “不用。”江停连伸手的意思都没有:“蹭破了赔不起。”   严峫只穿一件黑色短袖T恤,坚实的肩部肌肉特别明显,不由分说把外套往他头上一罩:“得了吧,万一你着凉闹出个什么病来,回头我岂不是……”   江停终于说了实话:“你上次洗衣服是什么时候?”   严峫:“……”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严峫用钥匙咔哒一声开了锁,冷冰冰道:“老实穿着,别那么多废话。”   屋里潮湿昏黑,开门便是一股难以形容的异味。严峫捂着鼻子去开灯,谁料电表已经被掐了,无奈只能继续用手机照明,只见满地都是杂物和垃圾,被侦查人员彻底检查过两次,整个陋居堪称惨不忍睹。   江停小心跨进门,站在低矮的木板床边,微微皱着眉观察四周。   “外勤组来搜过两次,老高那手段,这屋里的每一只耗子都起名登记在册了。”严峫不客气地用手肘捣了他一下:“怎么,江队没见识过低端人口居住环境?有什么感想?”   江停接过严峫的手机,半蹲在地上,沿床下、地缝和墙根一一照射过去,凝神沉思了半晌。   严峫揶揄道:“问你话呢?”   “没有感想。”江停平淡道,“我这个低端人口也是这么长大的。”   严峫一怔。   江停起身走到桌边,只见几个暖水瓶并排放着,杂物堆积在破旧到看不出颜色的塑料盘上,吃剩的方便面和“溜冰”用的壶就这么挨着彼此,油汤上已经结了厚厚一层白霉。   江停站在那里,似乎遇到了什么难解的问题,修长乌黑的眉头拧着,从额头到鼻梁、嘴唇、乃至脖颈的曲线,在光影中构成了一道优雅别致的轮廓。   他突然拉开椅子坐了下去,严峫来不及阻止,只见他直直坐在那碗已经霉得发臭的方便面前,仿佛伸手要去拿筷子似的。   “喂,你……”   江停一抬手,严峫的话音戛然而止。   紧接着,江停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向对面,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房间另一端残破不全,被报纸勉强糊住的窗户上。   严峫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能眼错不眨地盯着他。只见江停倏而起身走向窗户,借着光亮仔细搜寻布满油污的窗台和木棱,突然伸手用力去推已经变形了的木头窗扇。   嘭!   窗子被推开了,晚风一拂而入,霎时将屋里令人作呕的异味冲散了不少。   “——过来吧,”江停指着外窗台,声音波澜不惊,说:“你们外勤组的活儿,也是够糙的。” 第16章   内外窗台交界处,木框上积满了不知道多少年烟熏火燎留下的油污,而在黑色的积垢上,残留着几条极不清晰的横棱。   ——鞋印。   严峫向外探身,仔细观察了很久,终于在筒子楼外部紧贴墙面的消防梯上发现了攀爬的痕迹。   严峫示意江停稍等,随即打了个电话:“喂老秦……”   “你在哪?”电话那边秦川显然在开车,背景十分喧杂:“我们已经从范正元家搜查过一轮出来了,回局里再跟你详细汇报。另外那个窝藏据点是北区的怡红大浴场,我听线人说你怎么没去啊?”   “我让马翔带人过去了,怎么?”   “嗨,”秦川笑道:“那百八十个波多野结衣可是你自己不去看的,怪不了兄弟我了。”   “就那种地方还能……”严峫眼角余光瞥见江停,突然觉得有了维护自己个人形象的必要,于是话锋陡然一转:“谁是波多野结衣,你这思想咋这么龌龊呢?”   秦川:“……???”   “别废话了,我在胡伟胜的租住房里,这儿出了点新线索,你们离得近就顺便过来一趟吧。”严峫赶在秦川回答之前抢先说:“没什么事就先挂了哈,赶紧来!拜拜!”   江停把鞋印拍照留存好,一手扶着墙,就想往窗外的消防梯爬。然而他不甚利索的动作刚到一半就被严峫拽着肩膀拉下来了,斥道:“干什么呢,上后头去。”   严峫把江停推到自己身后,紧了紧手套,抓住窗框“哼”的一声,干净利落腾空而起,整个人钻出了窗户,全无防护地挂在了消防梯上,探头往楼顶一看:“卧槽!”   “有东西?”   “这姓胡的是个人才啊,”严峫高声道,三下五除二爬上楼顶天台,伸手把江停拽了上来。   顶楼天台上隔热用的毛毡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垃圾、废建材、破损的管道充斥了这片空间。天台两端的楼道铁门斑驳生锈,早已被锁了起来,而边缘地带用砖瓦和铁皮搭建了三间违章建筑,传来发电机嗡嗡作响的动静。   “自建顶层小复式,创意相当不错嘛,胡伟胜不去学泥水匠真是可惜了。”严峫走近草棚屋往里看了看,问:“你是怎么想到要推窗的?别跟我说直觉!”   傍晚天台风大,江停一手裹紧严峫的外套,一手捂着口鼻,闷声道:“第六感。”   “……”严峫问:“你是女人吗?”   江停回视他,毫无表示,白皙的上眼皮被冻得微微发红。   严峫瞥了他好几眼,“得了警花,站外面吧,我进去看看。”   一排三间小屋,严峫进了最左侧那间,三合板做的门伸手一推就开了。屋里蓬一下炸出的灰尘把严峫呛得咳了好几声,待灰尘散得差不多了,他才借着手机照明弯腰钻进去,只见满满当当的杂物堆满了这座四五个平方米的空间,连转个身的地方都没有。   长满了蜘蛛网的柜子上堆着各种塑料制品和破铜烂铁,都是些平常难见的器具,有的裹着塑料布,有的盖着泛黄的白布。   严峫看着那堆器材的形状,心里就有底了,草草拍了几十张照片,然后也不嫌脏,顶着灰尘把布一掀。   滴瓶、反应罐、加热器、脱水机……   严峫退了半步。   ——在这林林总总的蜘蛛网间,竟然藏着一批制毒工具!   “……严队。”   屋外暮色四合,夜风呼啸。江停的视线逡巡整座天台,落在了不远处正发出发电机声响的铁皮屋上,略微迟疑了一下,重复道:“严队?”   屋里悉悉索索的,不知道严峫在干什么。   江停眯起眼睛,思忖半晌,终于举步走了过去。   铁皮屋的窗口就是用塑料布糊住的,铁锁虚挂着,只要轻轻拉开门闩就能进去。这间屋子跟另外两间不同,阴暗狭窄的陋室相对比较空,发电机堆在墙角,几种不同颜色的电线通向铁屋另一端半人高的毛毡布。   江停手在毛毡上压了压,确定底下应该是个长方体的电器,便用力把厚重的毛毡掀了起来。   随着这个动作,一股干燥的霉灰腾空而起,江停别过脸去咳了几声才止住,毛毡下不出他意料,是一座小小的单开门冰箱。   不知为何江停手指有一点不稳,他打开冰箱门,冷藏室内赫然放着一堆瓶瓶罐罐。   透明的烧杯和不透光的褐色药瓶混乱杂放在一起,大部分已经空了,玻璃器皿底部还残存着不同颜色的痕迹。仅有几只玻璃瓶内还有溶液存在,因为没密封好,发出化学物质刺鼻的气味。   而冰箱门内侧的凹槽里,鼓鼓囊囊塞着一包东西,被层层叠叠的报纸包得严严实实。   江停的心脏狂跳起来,脸色也微微变了,轻轻将报纸拨开。   里面是一小袋密封住的淡蓝色粉末。   江停单膝半跪在地,瞳孔急速扩大又缩紧,伸手将那只半个巴掌大的密封袋提了起来,只见右下角贴着一张泛黄的标签,用钢笔写着几个字——“C组九箱7704”,墨水已经开始褪色了。   江停直直盯着那标签,冷藏室的幽幽寒意笼罩了这方寸之地,昏暗中他脸色一片冰白。   粉末的存在不出他意料之外,但这行字是为什么?   这一行钢笔字,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电光石火间某个片段从记忆深处浮了起来,那是更空旷、更黑暗的工厂仓库,无数包相同的粉末堆在一起,就像地狱深处徘徊游荡的幽蓝冤魂。它们被铲车装箱、密封,一箱箱搬上货车,远处黑夜中暴雨倾盆,路灯摇曳着鬼火般的绿影。   “六个亿,”有人在他身后含着笑说,温柔仿佛恶魔的昵语:   “你看,尘世的快乐就是如此值钱。”   有好几秒间江停的呼吸几乎停止了,随即他闭上眼睛,深深呼了口气,复又睁开。这个动作让他将所有惊疑强行压成平面,冻结在了名为冷静的厚厚的坚冰之下;然后他将报纸揉成一团扔回冷藏室,起身关了冰箱门,重新盖上毛毡,将那一小包粉末塞进了裤袋。   就在那瞬间,他的手腕被人抓住了。   严峫的声音在身后冷冷道:“拿出来。”   江停身体微僵,手在裤袋里没有放松,徐徐转过了身:“严队长……”   “拿出来。”严峫眼珠黑沉沉的,说:“别逼我动手。”   短短几秒却漫长得仿佛一场交锋,未几,江停绷紧的小臂肌肉终于放松,被严峫拽出口袋,拿走了他掌心里那袋毒品。   “为什么?”   江停下颔略微抬起,并不回答。   严峫摸出手机,当着他的面按下1、1、0三个数字,拇指移到了拨出键上方。他逆着门外最后一点天光,看不清脸上什么表情,但声音仿佛冻结了似的:“最后一遍,江停。如果你还是没有答案的话,今晚我就送你上路去恭州。”   “……”良久沉默后,江停开口说:“没有为什么,或许因为我吸毒呢?”   凝固般的静寂之后,突然江停整个人往前一扑,是被严峫拽住领口硬生生提了起来,紧接着就强行往屋外拖。   这种拎鸡崽似的手法让人无法呼吸,甚至发不出声音,挣扎中江停不知道撞翻了多少东西,然后踢到了门框,小块水泥和沙土一股脑倾泻下来。他反抓住严峫的手想用力掰开,但却无法撼动钢铁般的钳制,直到出了门,才被猛地往前一推,踉跄数步险些摔倒。   “咳咳!……”   江停捂着喉咙几乎喘不上气,眼前一阵阵发花,半晌才直起身,嘶哑道:“你……”   严峫一把抓住他下颔,英俊的脸上满面怒容,刚要说什么,突然抬头脸色微变:“小心!”   江停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严峫一把推去身后,混乱中他感到劲风贴着自己耳廓削了过去,猛一回头,只见天台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上来了其他人!   变故来得太快了,夜幕初降时可视条件又非常差,根本看不清来人长什么样,只见雪亮的刀光一闪即逝。这时严峫的反应堪称神速,抬手就准确架住了来人的胳膊,紧接着一肘狠狠捣向对方肩窝!   嘭——   偷袭者硬生生挨了这一肘,手中匕首应声而落。谁料他连哼都没哼,刀尖落地前抬脚踢中匕首,反手抓住刀柄横挥——千钧一发之际严峫身体后仰,刀锋紧贴着鼻梁一挥而过!   那瞬间严峫意识到对方是极其专业的,头也不回向江停吼道:“——快走!”   江停脚步一顿。   对方抄住严峫飞踹过来的腿,刀尖剁向膝盖,被严峫腾空当胸一脚踹得后退。但他身体素质非常强悍,仅仅两步就稳住了身形,闪电般俯身避过回击,地上抓了把砂石扬手一洒——   严峫条件反射去挡,但尘土迷进眼睛,霎时就来不及了。   和剧痛同时到来的是大腿一凉又一热,他知道那是自己被刀尖刺中了。但人精神高度紧张时是感觉不到疼痛的,严峫这人又非常彪,完全没去想大动脉失血的危险,就势抬脚狠狠踹掉了对方的匕首,咣当!   匕首打着旋撞上天台栏杆,摔下了楼。   来人因为持刀的手腕被踢中而闷哼了声,但尾音冰冷上扬,但与其说是因为疼痛所致,倒不如说是嘲弄。   ——就那一声让严峫听出了年纪,应该是个年轻男子。   对方是什么身份?   伏击刑警的目的是什么?   尘土让严峫什么都看不清楚,转瞬间他被来人抓住手臂,扭身就是一个漂亮的过肩摔。这人绝对是格斗高手,严峫近一米九的身高难为他竟然呼出了个空心正圆,然而在落地的刹那间,严峫多少年来的搏击意识让他凭感觉勾住了对方的后脖子,轰!两声巨响,两人同时被掼倒在了地上!   几乎立刻两人就扭打在了一处,严峫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硬挺着被揍了好几拳,倏而感觉对方疾速在自己身上各个口袋里搜了一遍,随即从后裤袋里摸出了什么东西。   ——那袋毒品!   来人低笑一声,掐着严峫的脖子把他拎起来,重重抵上了天台栏杆。八十多公斤的体重加冲力,顿时让栏杆发出了岌岌可危的锐响!   专业杀手把人喉骨捏断的掌力真不是开玩笑的,换作其他警察此刻已经光荣殉职了。严峫双手抓住对方掐着自己咽喉的手,咬牙强忍着眼部的剧痛:“你……就是……杀范正元的……”   阿杰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被认出来了,“噢?”了一声说:“我也没想到你们警察来得倒快,你本来不用死的。”   严峫手臂青筋暴起:“我看要死的人……他妈的是你!”   所有动作都在眨眼间发生,严峫脚下骤然发力,狠扫对方踝骨,登时打破了势均力敌的对峙。阿杰踉跄着险些摔倒,但仗着严峫看不见,闪身避开了追击,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抓住严峫肩膀。   “……”阿杰低声骂了句,以肩膀抵着严峫,发狠一下把他整个人抛上了栏杆!   咯吱——   金属变形发生的瞬间,严峫本来已经扭住了对手肩颈,只要发力就能一个背后摔,把这个职业杀手凌空摔下楼。但就在这千分之一秒都不到的时间里,早已被多年风吹雨打锈死了的铁栏杆竟然不堪两人体重,整排向天台外倾斜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严峫与阿杰两人同时脚下一滑。   江停失声道:“严……”   但他还没迈出一步,冰凉坚硬的枪口就无声无息顶上了他后脑。   有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在他耳边轻声说:“别动。” 第17章   “——别动。”   就像故事中的芝麻开门, 咒语落地瞬间, 江停所有动作就顿住了。   甚至他的思维都像被冻住一般, 出现了刹那间短暂的空白。   ——紧接着,栏杆整排向外翻倒,严峫摔下了六楼!   “……!”   所有事情都在同一秒内发生, 阿杰在失去重心的同时一把抓住栏杆顶端,打了个滑,发力爬了上来;而严峫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整个人就滑了出去。   都说人死前潜意识会走马观花般重复这辈子所有重要的场景, 但那一刻其实严峫大脑放空,什么都没有, 也什么都来不及想。   出于本能,在失重时他双手拼命乱抓, 右手指尖按住了天台水泥地面的边缘,但根本撑不住整个身体的重量;这一抓只稍微让坠势打了个顿, 就那稍纵即逝的时间里,他右手抓住正在倾斜的栏杆,铿锵!   六楼天台, 离地近二十米。   空心铁杆撞在水泥地上, 弯成一个危险的弧度,把单手悬挂的严峫吊在了半空中。   严峫的叫声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全身上下毛孔全部张开,冷汗唰地就涌了出来——这一刻他终于知道冷汗并不只是个形容词了。   “我艹……”   濒死还生的所有感情都凝聚成了这短短两个字,严峫另一只手也摸索着抓住铁杆, 正想引体向上往天台爬,突然十指碾压般剧痛,差点让他松手掉下去——   有人在往死里踩他!   那个职业杀手!   “几年不见,最近好吗?”   江停僵立在原地,枪口从他后脑渐渐移到耳后,沿着耳廓划了个半圆,从下颔骨顺着脸颊,就像情人的手指描绘肌肤般,顶上了太阳穴。   那声音靠近了,在耳边悄声道:“怕不怕死?”   江停的鬓发一丝丝浸透,汗顺着脸颊汇聚到下巴颏。   而那恶魔般的蛊惑还在继续,问:“怕不怕那个警察摔死?”   不远处天台边缘,阿杰鞋底狠狠踩踏严峫的手指,然后走开几步找了片刻,弯腰捡起一块锋利的石头。   “他本来不用死的。如果不是你,故事从很多年前就会换一场开局……”   江停往前一动,但只听枪口咔哒一声,子弹推上了膛!   “我说了不准动,”那声音的主人戏谑道。   ——就在这个时候,夜幕远方送来模糊的警笛声,在风中逐渐清晰,增援到了!   “……那你开枪啊,”江停冷冷道,胸腔不断起伏,呼出灼热血腥的气体。他一寸寸抬起手指抓住了枪口,一字一顿道:“开枪,别怂。”   紧接着他把枪口狠狠推开,冲了出去!   枪声也许响了,也许没响,但在混乱的须臾间没人注意到。阿杰举起石块向严峫血肉模糊的手指狠狠砸下去,下一刻,身后风声来到,他整个人被江停纵身扑了出去!   以专业杀手的正常水平而言,他应该根本不会被后面的人沾上身。但阿杰没想到江停会扑过来,一时之间措手不及,两人翻滚着撞上了几步以外的楼道门,生锈的锁根本挡不住那么大冲势,咣当一声铁门被弹开了,江停按着阿杰径直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严峫从悬空的六楼外咬牙爬回天台,一边疯了般拼命揉眼,一边踉跄起身往前追,刚迈出两步就只听——砰!   子弹溅起一溜碎石,紧贴着他脚边打进了地面!   严峫回过头,夜幕中,一道身影站在数米以外,手里赫然举着枪。   枪口正准确地对着他。   “……!”翻滚间隙中阿杰骂了句什么,但完全听不清。他就像个沙袋般被拖着滚下楼道,仓惶中只来得及伸手抵住江停后脑,轰!一声巨响,在拐角处重重撞上了水泥墙。   水泥碎块瓢泼而下,撒得一身一地都是。   警笛越来越响,人耳可辨地正急速靠近。然而江停什么都听不见了,他耳朵仿佛被深水蒙住,左手肘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倾斜着,喉咙里一下呛出了几口血沫。   恍惚间地面在震动,那是有人正疾步靠近。   ——是谁?   江停想看清楚,他竭力睁开眼睛,但昏暗的楼道里所有景物都在视线中剧烈摇晃。他发着抖大口喘息,意识越来越模糊,就像无形的巨手裹挟灵魂堕入深渊。   他的手缓缓低垂,最终在看清来人之前,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   仲夏傍晚,苍穹如烧。   小男孩穿过金黄旷野,余晖涂抹在剧院高大的桃木门上。华丽吊灯晦暗,大红帷幔半垂,空荡荡的座位层叠延伸向视线尽头;他小心裹紧破旧的外套,蹲在二楼包厢栏杆后,透过缝隙望向舞台。   帷幕后勾勒出提琴手笔直的侧影,那是个与小偷窥者同样年纪的男孩。   I’ve seen the world, done it well   Had my cake now   Diamonds, brilliant   And Bel Air now   ……   提琴手的燕尾服和牛皮鞋在灯影下熠熠生光,倏然他抬头望向二楼,准确对上他的小偷窥者,随即展颜露出了一个微笑。   旋律在剧院上空盘旋缭绕,向远方岁月迤逦而去。   小男孩穿过金黄旷野,麦穗如摩西之杖分开的大海向后两侧倾倒。风呼呼刮过耳畔,长庚星闪现出明亮的光晕;他那同龄的伙伴站在山崖尽头,迎风伸出右臂,抱住他奔来的身躯,在乌黑发顶印下亲吻。   夕阳从他们一触即分的身影中间投下余晖,将层叠山峦融成金水。   Hot summer nights, mid July   When you and I were forever wild   The crazy days, city lights   The way you\'d play with me like a child   ……   “说你永远不背叛我,我就带你走。”   “我永远不背叛你!”   晚风将誓言飞卷带走,暮色笼罩天空,乌云飞速流转,金红被天青和苍蓝渐渐取代,巨大的城市在地平线尽头一寸寸亮起灯海。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梦境中江停身量变高,长大成人,他张开双臂穿过爆炸的硝烟,任凭身体向大地自由坠落。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山崖上那道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微渺。江停看见他向自己坠落的方向伸出了手,但天地间呼啸的风从指间刮过,背景是被烈火照亮的广袤天幕。   旋律婉转悠长,而岁月短暂如烟云一瞬。江停凝视着他,抬起枪口,对准头顶那疾速变小的身影扣动了扳机——   “I know you will——”他听见有人在风中唱道。   ——You will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beautiful.   下一瞬,子弹穿过时光回溯而来,在淋漓鲜血中洞穿了他自己的心脏!   “咳咳咳!”   “醒了!”“血压正常,呼吸正常。”“快,通知刑侦支队!”   江停不住咳嗽,昏昏沉沉,想起身却被人七手八脚地搀住了。混乱中杨媚尖叫:“江哥你怎么样?”“快别动快来人!”的声响划破喧嚣,清晰得炸耳,直到一双有力的手伸过来把江停按回了病床。   “他没事,”严峫沉声道,“有点轻微脑震荡,别让他起来。”   江停的神智在梦境和现实中翻滚跌宕,大脑被撕扯成两半,一边躺在病床上,一边又同时从高空中坠落山崖,剧烈的高坠眩晕让他几欲呕吐,立刻被护士眼明手快打了一针。   这一针倒相当有效果,药剂迅速把他迷乱的灵魂拉回了现实。好几分钟后,仿佛灵魂终于坠地,江停骤然从胸腔里吐出了这口气,朦朦胧胧睁开了眼睛。   “……不太严重,只是病人身体情况太差了,注意躺在床上好好养几天……”   江停左手一动,疼得钻心,马上被杨媚按住了,只得转而用右手用力掐了掐眉心,籍疼痛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严峫?”   杨媚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当即一滞。   严峫用手势打断医生,示意自己都明白了,随后立刻走来问:“你怎么样?”   视线慢慢聚焦,江停这才看清自己躺在病房里,外面天色将暗不暗,可能已经是第二天了。   杨媚肯定是三更半夜接到通知赶来的,此刻眼眶微微发红,显见非常担忧,几个在她KTV里帮忙的手下人被拦在病房外。   严峫的眼睛被紧急清洗过了,双手十指缠着绷带,边缘隐约透出血迹来。   “没事。”江停刚说话就忍不住咳了两声,对杨媚微微点头,沙哑道:“你先出去吧。”   “可是……”   江停抬手制止了她。   杨媚满腔腹诽却不敢说,只得皱起柳眉狠狠地瞪了严峫一下,起身悻悻告辞。   医生也带着值班小护士离开了,随着门板一声咔哒,病房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江停脱臼的左臂已经被接好吊上了三角绷带,他靠在床头雪白的软枕里,病号服领口松松地,因为过于宽大,显得整个人精神恹恹,又非常的优柔单薄。   严峫问:“你确定不再睡会儿?”   江停半闭着眼睛养了会儿神,摇了摇头。   “得了,这次要不是你,我八成就得交待在那儿了。”严峫顺手拉了张椅子坐在病床边,带着点若无其事的漫不经心,笑着说:“没想到你对犯罪分子企图干扰警方侦查重点的猜测竟然是对的,幸亏咱们抢先一步赶去重勘了胡伟胜的窝点,起获了大批陈旧制毒工具,现在市局正加班加点审问那姓胡的呢。哎,你说咱俩也算是同生共死了一回,没想到……”   江停问:“他跑了?”   严峫眉梢一跳,注意到江停的人称代词是——他。   不是他们。   “可不是跑了。”严峫吁了口气,唏嘘道:“是我轻敌,差点栽那孙子手上。你把他扑倒之后我从天台外爬上来,这才发现嫌疑人还有个同伙,那人还持枪,一梭子打在了我脚边上,真是够险象环生的。”   江停确实病了,精神实在不济,以至于没掩饰住神色间细微的变化:“然后呢?”   “然后也没怎么,我跟那同伙大概对峙了半分钟,市局的增援就拉着警笛赶到现场了。那人听见警车过来,倒也不恋战,拿着枪进了你们掉下去的那个楼道。”   严峫的语气毫无任何变化,随即顿了顿,目光直直看向江停:   “那个时候你还跟杀手在楼道里对峙,我怕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就跟着冲了进去。楼梯间很黑,我往下跑了几步,就看到——”   严峫故意叙述一顿,果不其然,江停立刻开口追问:“你……”   然后严峫出乎意料地发现,江停追问的并不是这个话茬,甚至对当时楼道里发生了什么毫无兴趣。   江停问的是:“你看到他的脸了么?” 第18章   “脸?”严峫有些意外。   江停盯着他。   “……没有, 当时太暗了, 而且他手里有枪。”   “你完全没看清他长什么样?身高、体型, 任何外貌特征?”   严峫略一思忖,说:“真的很难看清,不过身高不低, 体型应该中等,跑起来速度非常快。”   江停颔首不语,半晌突然说:“这个案子不能再查下去了。”   他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决, 严峫早过了一言不合掀桌走人的年纪, 但此刻脸色还是变了:“你说什么?”   “胡伟胜那边你查不出参与制毒的直接证据,在拿不到口供的情况下, 暂时不予羁押,或以贩卖假药为方向继续调查是最好的做法。这件事危险的地方在于, 胡伟胜的做法不仅触犯法律,也触怒了贩毒集团, 真正凶残的犯罪者已经参与了进来,警方深入侦查会遭到难以预测的危险。”   严峫直直看着江停的眼睛,许久才开了口, 声音轻而危险:“为什么, 因为畏惧犯罪分子?”   江停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说:“他们有一张非常完善的、难以测量边缘的犯罪网,比你想象得更强大,也更缜密……”   “因为那袋毒品?” 他的叙述被严峫打断了。   “……”   “那袋毒品不同寻常,你认出了其中的线索, 是不是?”   不等江停开口,严峫站起身,几乎紧贴在了他面前:“那种毒品跟卖给冯宇光的假阿德拉是同一种东西,所以你才想藏匿它,对吧?”   江停双手交叠放在病床毛毯上,面对步步紧逼的质问没有一点反应,甚至语调都没改变分毫:“如果你还想纠缠那袋毒品的问题,我说了,我只是想把它据为己有而已。”   病房的白炽灯管发出轻微嗡鸣,除此之外,只有两人的呼吸彼此喷在对方脸上。   严峫慢慢后仰,站直,仿佛刚才的咄咄逼人全不存在似的,突然说:   “前天早上,死者冯宇光的父母从北京来到建宁,去太平间认领了尸体。”   江停毫无反应。   “冯家只有这一个独子,他父亲做生意,母亲很早就全职在家照顾他。冯宇光很孝顺,虽然有时贪玩,但每逢过年过节、父母生日,都不会忘记打电话和寄礼物回家,是邻里亲戚间有名的有出息的孩子,也是父母唯一的寄托和骄傲。”   “每一个被害人都曾经是父母的寄托和骄傲,” 江停回答道。   “他母亲今年快六十了,受不了这刺激,看到尸体就晕过去了。父亲一直在市局会议室里嚎啕大哭,拿头撞桌子,几个法医都拉不住。他们的年纪已经不能再要二胎来聊当苍白的安慰了,余生都将活在历久弥新的痛苦和绝望里,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   “江停。”严峫叫了声他的名字,缓缓道:“那个痛苦挣扎死在冰柜里的学生曾是个活生生的人,有父母亲戚,同学朋友,对你来说他只是案卷上简单利落的‘被害人’三个字,对更多的人来说他是他们的整个世界。如果犯罪者不伏法,他会被冠以吸毒者的流言缠身而不得安息,如果我们警察不为他洗清冤屈,谁还能为他鸣冤报仇?”   “——为什么不能报仇?”江停反问:“对方动用了专业杀手来清理善后,你以为他们会放过把新型毒品捅到警方面前的胡伟胜?”   “如果你是被害人,你会因为凶手被黑吃黑而感到快慰吗?!”严峫断然喝道:“我们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不仅是为了告慰被害人家属,更多是预先震慑更多更严重的犯罪!如果就像你说的他们有一整张贩毒网,未来还有多少冯宇光会被害?我们警察还要在认尸现场接待多少个悲痛欲绝的冯家父母?!”   严峫低沉的尾音震得人发蒙,似乎连墙壁砖石的缝隙都一齐隐秘地震颤了起来。   但江停却连眉梢都没抬,淡淡道:“没必要,警察也不过是一份职业罢了,如果你死了,你父母也是一样的悲痛欲绝。”   江停是那种从五官面相,到气质涵养,都看上去非常温和的人。但那种丝绸般轻柔的感觉只是表象,他内里的强硬和不容置疑是与生俱来的,似乎再慷慨热血的宣誓,再承情激昂的言辞,都不能稍微触动他坚定冷硬的态度。   严峫的喉结上下一动,仿佛是忍下了什么,未几突然说:“你说你想把那袋毒品据为己有。”   江停没吭声。   “但你车祸后的血检显示你至少在两年时间内没吸过毒。”   “……”   “所以你一个不吸毒的人想把毒品带回去做什么,练习高中化学实验?”   “当我想拿去卖钱好了,”江停从善如流地回答,对严峫查了自己的病历这点毫不意外:“这很奇怪?”   他答得这么顺溜且毫无心理障碍,换别人可能当场就被哽住了。但严峫是个当了十多年的老刑警,江停话音还没落地,他就冷冷地笑了起来:“行,不奇怪。但我更感兴趣的是,当年塑料厂爆炸后你被官方确认牺牲,杨媚却是从高速公路车祸现场把你救回建宁的。这中间一段时间空白我姑且认为你是被毒贩劫持了,但你是缉毒支队长,这么重要的职务,怎么没被毒贩刑讯?”   “……”江停脸色出现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随即他反问:“你怎么知道没有刑讯?”   “——不用,不用拿病历,不用脱衣服。”严峫在江停下面的话出来前就抢断了,说:“其实我只想问你一句:为什么没打氯胺酮?”   交锋出现了短暂的凝固。   “别跟我说用氯胺酮这类毒品诱供出的情报有可能是胡说八道,咱们都是做过审问训练的,毒贩比我们更清楚,与其任你沉默还不如开口胡说八道。”   江停终于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严峫笔挺站着,双手插在裤兜里,因为逆光显得格外高挑,给人一种扎实的压迫感。   “你在我这里并不是完全清白无辜被诬陷的形象,江队。”严峫心平气和地说,“我希望你还是五年前那个公正、严谨的好警察,但如果你继续阻止我深入调查,我就不得不怀疑你跟毒贩之间是否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利益关系了。”   江停一哂,感到很荒谬。   “不早了,今天先这样吧。”严峫转过身,丢下了一句:“好好养伤。”   病房门呯一声关上,江停向后靠在病床头,用两根手指紧掐着眉心。   “……”很久后他才开口喃喃地骂了句,但没有发出声音。   ·   “傻逼——!”啪一声脆响,魏局把文件摔在严峫面前的桌上,用尽全身力气怒吼道。   会议室里人人缩着脖子,噤若寒蝉,只恨自己不透明。   只有作为当事人的严峫手里夹着根烟,大腿翘二腿,面无表情对着魏局兜头而来的唾沫星子,长长吐了口烟圈。   “为什么单独行动?为什么不打报告?为什么不申请配枪?!你自己被犯罪嫌疑人打死就算了!还让路过的群众觅声爬上天台查看情况,险些被嫌疑人从楼梯推下去摔死,现在还在医院里待着!待会要是家属投诉到上级公安厅,老子一定把你扒光了绑起来送去顶雷!”   “没事老魏,”严峫悠然道,“我去过医院了,群众被我们警察冒死办案的精神所感动,答应不投诉。”   “……”魏局气沉丹田,用尽洪荒之力,大吼一句:“放屁!”   坐在严峫身后的秦川遭到了池鱼之殃,默默把金边眼镜摘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唾沫。   “小高!”魏局余怒未消:“报告情况!”   刑警支队外勤组的高盼青正把全身缩在马翔身后伪装自己不存在,无奈被点了名,只得讪讪站起身。   “呃……外勤和技侦的弟兄连夜重勘了嫌疑人胡伟胜家,从严队起获的制毒工具上发现了大量指纹证据,目前痕检还在进一步排查……为此我们紧急重审胡伟胜,但姓胡的咬死自己只是个卖假药的,对毒品交易什么都不知道,目前在口供方面暂时没有突破进展……”   “他在当年恭州强奸未遂案里学聪明了,”严峫皱眉道,“制毒贩毒足够他吃枪子儿,卖假药致死却顶天二十年。”   他又在提恭州已经封档的铁案,魏局几乎要炸毛了:“你他娘的给我闭嘴!”   严峫无所谓地耸耸肩。   魏局转向技侦:“既然有指纹铁证,为什么还那么着急追口供?”   高盼青觉得自己真是水了个大逆,才会被迫在顶头上司被顶顶头上司痛骂的时候站出来发言。他硬着头皮说:“因因因因因为无法通过指纹对比形成胡伟胜参与制毒的直直直直直接证据……”   魏局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自己蹿升到了一百八的血压,咬着牙问:“为、什、么?”   高盼青满脸欲哭无泪的表情。   “——因为胡伟胜的指纹只存在于反应罐底部,过滤机中下部,以及脱水机顶两侧手提的位置,而气体罐顶部放气阀、药瓶盖和软管接口等制毒环节的关键操作点上,没查出他的指纹。”   魏局觅声望去,严峫从烟盒里抽出一支软中华,也不点,一边在手指间缓缓揉捏一边沉思道:“也就是说,胡伟胜的确不曾操作过这些工具,他只负责搬运及看管,真正的制毒‘技师’另有其人。”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几个小时前的场景,那是他在天台生死一瞬后,拔腿狂奔至楼道口,于逆光中瞥见的一幕剪影。   随即他轻轻一摇头,强迫自己将这画面暂时搁置了。   “你这个……”魏局习惯性想骂严峫两句,没找到词,当时有点哽住了,然后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烟:“不抽就拿来给我,糟蹋东西,浪费!”   严峫:“……”   韩小梅委屈地问黄兴:“黄主任,没事找茬也要骂两句这点严哥是跟魏局学的吗?”   黄兴小声说:“嘘——他们这些干刑侦的,魏局也是快四十岁才找到老婆……”   “上级部门对五零二案非常重视,省厅已经问了两次。”魏局扫视整个会议室,威严道:“现在案情已经裹挟了制毒、持枪和公然袭警,我们不能坐等省厅逼我们下军令状,必须积极主动,先给自己人规定好破案时限,抢在犯罪分子清理完其他线索之前取得突破性进展!严峫。”   严峫刚抽出第三根烟,闻言毫不犹豫地飞快把烟点着了:“是是,您说。”   魏局一看他满手绷带、吊儿郎当,翘着二郎腿坐在会议桌后的样子,就想起当年把这个富二代小混混从街上铐回派出所的往事,再想到自己一时糊涂,竟然让小混混人模狗样地穿起制服混进了公安队伍,现在眼睁睁就要升为正处级的支队老大了,当即血压又险些蹿升到了一百八。   “七十二个小时内不破案,你下半辈子就特么别想扶正了,”魏局悲愤道:“给老子扒了衣服回家继承煤矿去吧!”   “……”严峫目瞪口呆盯着他,欲言又止,然后终于忍不住发牢骚了:   “不带您这样的,您今天怎么对扒光我这件事这么有执念啊,我可是个直……”   话音未落他险些被魏局的烟灰缸敲个满脸桃花开。   “行行行,”严峫被人七手八脚从桌子底下扶起来,有点狼狈地拍着胸口,说:“破案破案,这就破案。老高!”   高盼青用“我求求你了”的眼神回视他。   严峫问:“你们审了胡伟胜多久?”   “三班人马,连夜突审,到现在已经超过八个小时了。姓胡的又不傻,知道漏了口供就是死罪一条,咬定自己只是把制毒工具捡回来准备当废品卖的,那袋关键性证据的毒品又被抢走了……”   严峫一摆手,打断了手下,随即向魏局竖起一根食指。   “给我一个小时。”严峫说,“一个小时内拿不下姓胡的死罪口供,我跟您姓魏。”   魏局愣住了。   严峫大摇大摆地往外走,魏局怔了会儿,突然反应过来,怒道:“我老魏家缺你这么个便宜孙子吗?!” 第19章   “你利用伪造的阿得拉引诱学生吸毒, 在你出租屋房顶上发现的制毒器具上提取出了大量指纹, 人赃俱获, 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警官,那些东西都是我捡来的废品,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制毒器具。”   “别负隅顽抗了, 老实交代还能争取个宽大处理,再嘴硬的话谁都救不了你!”   “哈哈,警官你们是要拿我冲季末业绩吗?制毒贩毒那可是死罪一条, 你们这是想诱骗我认罪吧?”   ……   审讯室单面玻璃外, 严峫戴着蓝牙耳机,背对着身后的讯问场景。   他在哗哗作响的水流中解开手上绷带, 将皮开肉绽的手指伸到水龙头下,凝固的鲜血立刻化作红水顺着指尖流走了。   冰冷的刺痛像千万根细针扎进骨髓, 但他却像毫无感觉,连眉峰都没动一下, 聚精会神听着耳机里传来的对话:   “如果你坦白交代五零二案发当晚车后座的同伙,对我们警方办案提供重大线索的话,法院未必不会从轻判处!”   “什么同伙?那是打顺风车的, 我根本不认识。”   “那你现在告诉我这个搭顺风车的是男是女, 多大岁数,有什么体貌特征,以什么形式付的款?”   “忘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   “我艹,这死鸭子嘴真硬。”马翔悻悻道:“从昨晚到现在疲劳审讯八个多小时了, 不是不知道就是他忘了,老子真想——”   严峫眼皮都没抬:“你想干什么?   马翔咽了口唾沫,看小屋子里只有秦川一个外人,便偷偷摸摸冲严峫使了个眼色:“我让实习生把监控断了,严哥,咱们上点手段吧?”   秦川在玻璃倒映里抬头笑道:“哟,我可什么都没听见。”   “手段,”严峫哼笑一声,拿雪白的毛巾慢悠悠擦手,问:“什么手段?”   “啧,拿枕头垫着打肚子啊!反手铐椅背腾空过夜啊!我听说一点伤痕都看不出来,保证他不过一晚上就……”   严峫打断他:“这就叫手段了?”   马翔眨巴着他无辜的大眼睛。   “我告诉你什么叫手段。”严峫说,“满把头发剪碎了混在奶茶里逼他喝,高光对着眼睛照让他三天不睡觉,烧过的针专往腋下膝弯里扎,看不出伤口还折磨人。要是这还不过瘾的话,拿两只大瓦数电灯泡同时烤他左右太阳穴,或者拿出美国佬对付基地成员的手段把嫌疑人按倒了直接上水刑,曾经有人这样实施过,后来……”   马翔整个脸部肌肉已经僵了,半晌才颤抖道:“……后来……?”   严峫劈手给了他一巴掌,怒道:“后来就是1949年10月新中国成立了!蠢货!”   秦川爆发出肆无忌惮的大笑。   “没事少刷那些垃圾公众号!”严峫对着瑟瑟发抖的马翔斥道:“咱们这不是哪个犄角旮旯派出所,是副省级建制的市公安局,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以为断个监控别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笑话!”   马翔觉得十分委屈,“那他打死就是不交代怎么办……”   “咱们不说上手段逼出来的口供能不能采信,就说在千万分之一的情况下胡伟胜真是无辜的,制毒工具真是他捡回去卖废品的,杀死冯宇光的也另有其人——多少年后冤案翻出来,你给他赔命还是我给他赔命?”   马翔不敢顶嘴了,只悻悻地小声哼哼:“……一小时内拿到口供,反正给魏局立下军令状的人也不是我……”   严峫刚张嘴要骂,突然门被推开了,苟利以与其吨位极不相称的灵活狂奔而进,举着手里的牛皮纸袋:“来了来了!快点!你要的法宝准备好了!”   严峫立刻接过来,目光往纸袋里一扫。   马翔好奇道:“法宝?”   马翔伸长脖子,甚至连秦川都忍不住往这边瞅,却被严峫一手一个搡了回去,哗啦将纸袋抓起来,冲苟利比了个大拇指:“行的我苟,我看这波没问题——那谁来开个门,让我进去。”   苟利谦虚道:“好说啦老魏。”   严峫:“……”   秦川拍拍严峫的肩膀:“快进去吧老魏。”   严峫:“你们……”   马翔:“看好你哟魏哥。”   严峫大怒:“你才是伟哥呢!”   门咔哒一声,胡伟胜抬起头,露出了布满血丝的眼睛。   审问民警起身叫了声严哥,严峫挥挥手示意他们出去,然后拉开铁桌后的折叠椅,一屁股坐了下去,丢了根烟到桌面上:   “抽吧。”   胡伟胜动了动,但没接,沙哑笑道:“怎么警官,唱白脸的来了吗?”   胡伟胜数次进宫,对审讯的这些技巧可能比一般民警还熟。严峫知道已经浪费足够多口舌了,也就没再虚与委蛇,直截了当道:“我姓严,市局刑侦副支队长,支队工作这块归我管。”   胡伟胜眯起了眼睛。   这人也才四十多岁,却早早地攒了一堆皱纹,每一根褶皱里都隐藏着愚昧的狡猾和凶狠。   “抽吧,别紧张。”严峫说着自己也啪地点了根烟,深深吸了口,放松地吐出一口气:“不是要害你,这么大个市局,就算想给你下迷药也没人敢动手,放心吧。”   严峫的声线低沉硬朗,带着雄性气息浑厚的磁性,但天生又有种漫不经心的味道,仿佛对什么都不太在意。   胡伟胜浑浊的目光闪动了几下,虽然迟疑,但最终还是把烟拿了起来,颤抖着手点燃了,立刻陶醉地抽了一大口。   “好烟,”他喃喃道,“你们吃公家饭的,都抽这么好的烟吗?”   严峫嗨地一声:“光靠警察那点工资,我发薪水第二天就该饿死了。”   ——这话说得实在太引人误会了,胡伟胜还当他真在暗示什么,没想到警察竟敢在审讯室这种有监控有录像的地方肆无忌惮说这种话,不禁流露出一丝意外。   严峫并不解释,吊儿郎当一笑。   “你呢,你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无罪释放,无非是死缓还是吃枪子的问题。老实说吧,冯宇光是吃了你卖的药而死的,现在主要责任就在你跟你同伙两个人身上——只要老实按我说的录口供,我保证你下半辈子在牢里天天都能抽到这么好的烟;但要是继续包庇同伙的话,我就只能亲手送你上刑场了。”   “什么同伙?我说了那就是个搭顺风车的!”胡伟胜硬邦邦地道。   严峫夹着烟,无所谓道:“别嘴硬,人我们已经抓住了。”   胡伟胜一愣。   “——你肯定想问,为什么抓住了他,我们却还要死抓着审你?”   “……”   严峫叹了口气,似乎有点同情:“因为审他没用,他已经不会开口说话了,看看吧。”   严峫从牛皮纸袋里摸出一张照片轻飘飘地扔过来,胡伟胜一低头,霎时瞳孔紧缩,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那是法医在高速公路抛尸现场拍的,被碾压了无数遍,已经完全看不出面貌的尸体!   “艹,”单面玻璃后的马翔一拍巴掌:“严哥这招高妙啊!”   “不可能!这不是……你们,你们……!”   手铐和铁链咣当作响,胡伟胜满脸涨红,挣扎力度让他险些从铁椅里翻出去,外面刑警立刻就要冲进来,但只见严峫一边反手盖住照片,一边用眼神制住了手下的动作。   “这是谁?我根本不认识!”胡伟胜奇异般镇定下来,吼道:“我根本……根本没见过这人!你们警察随便找的交通事故图来恐吓诱供,我要告你们!”   马翔说:“卧槽这孙子还挺机灵,怎么办?”   “别慌,”秦川双手抱臂,镜片后闪烁着奇异的光:“你们严哥还有后招。”   “恐吓你?没必要。”严峫微笑道:“猜猜他是被谁灭口的?”   “……”胡伟胜胸口起伏,仿佛一只警惕到了极点的老狐狸。   严峫向后轻轻靠在椅背上,下颔略微抬起,双腿自然分开。他知道这个姿势让自己看上去非常的惬意和舒展,这种姿态传递给外界的,是一丝丝无形的气势,和压倒一切、无懈可击的自信。   ——这是他从江停那里学来的。   唯一不同是江停有底气支撑他这种随意的态度,那是信息不对称形成的心理优势。严峫知道自己没有,但他必须让胡伟胜觉得自己有。   “灭口……”胡伟胜下意识道。   “是的,”严峫说,“虽然现在缺少证据,但警方已经初步确定,凶手杀人的目的跟它有关。”   胡伟胜的目光不由自主望向严峫伸进牛皮纸袋的手,下一秒,他看见严峫缓缓拎出一包密封着淡蓝色粉状物体的证物袋。   “那是啥,毒品?”马翔奇道:“物证不是已经被犯罪分子持枪劫走了吗?”   苟利迎风而立,面色肃杀:“氢氧化铜。”   马翔:“……”   秦川扶额道:“你们也是够缺德的……”   “你把这袋毒品小心翼翼地藏在楼房顶上,应该不止是为了提防警察吧。”严峫在胡伟胜死死的注视中提起物证袋,晃了晃,语气缓和平淡:“老胡,你以为警察没抓你个贩毒现行,就能像当年在恭州那样随便咬死个其他罪名完事了?如果我是你,我更宁愿麻溜把同伙都供出来,然后判个无期在监狱里舒舒服服待上二十年,也好过刚走出看守所的门,就被二三十辆货车排着队撞成肉酱,你说呢?”   胡伟胜在那袋关键证物出现的同时就已经僵掉了,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香烟静静燃烧,燃烧的烟蒂轻轻掉在了他手上。   如果说刚才胜负还勉强算五五分的话,这个时候严峫知道,自己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但还不够。   要彻底摧毁一个人的心理防线,威胁是不够的。法律是道德的最后底线,能下手违法犯罪的人首先心理上已经跟普通人不一样了,单纯恐吓可能暂时有效,但一旦对方回过味来,就会变得更亡命,更“皮实”。   严峫缓缓向前倾身,注视着胡伟胜的瞳孔。   “我们警方办案也是很累的,你这种案子上头催得紧,实际又没什么好处,搁哪个分局办起来都不情愿。”严峫停了下,盯着胡伟胜每一丝的表情变化,轻声说:“不过好在你的同谋已经死了,死人呢,总比活人容易搞多了——识相点的你乖乖录口供,别让我教了,该怎么录你自己心里都清楚。”   秦川用食指关节敲了敲审讯室玻璃,轻声吩咐马翔:“待会去监控室告诉技术,说是我的话,让他们把这一段录像掐了。”   马翔压低声音问:“为什么?是人都知道严哥只是跟他玩心理战术……”   秦川一个凌厉的眼神打断了他:“照我说的去做!。”   马翔立刻抬头挺胸:“是!”   胡伟胜目光剧烈躲闪,光从坐姿上就能看出他此刻复杂到极点的心理斗争。但严峫没有再行催逼,相反他再次向后靠,拉开了一段距离,就像个经验丰富老道的,冷酷的猎手。   “我不信……”胡伟胜嘴唇微微发抖,说:“你们讹我,警察都想讹我……”   “你要是不肯乖乖配合呢,也没关系。刘雪那个案子还记得吧?”   胡伟胜脸色一变:“你想——”   严峫说:“刘雪在我手里。”   严峫就像个手持猎枪靠近捕兽夹的老手,从高处俯视着自己无处可逃的,一点点趋于绝望,却还在濒死挣扎的猎物。   “你想怎么样?那个小丫头的案子已经定了。”胡伟胜终于从干裂的嘴唇中挤出字来,声音微微不稳:“是,我是色胆包天,但我都跟恭州警察交代清楚了,而且我已经坐牢付出代价了!你还想怎么样?啊?你们公家办案都是这么随便冤枉人的吗?!”   “——定了。”严峫微笑起来,揶揄道:“定了的案子,就不能翻了么?”   严峫要是不做警察了,凭他娘给的这张好脸,家里随便投个资,当歌手或当演员都没问题。但他想红起来也难,主要是从长相到气场都太有攻击性,哪怕是笑着的时候,都像一头刚茹毛饮血完正懒洋洋舔爪子的雄狼,太刚硬锐利,让人无法心生喜爱。   胡伟胜已经不再抽烟了,胸口不断起伏,湿润的额角暴起青筋,凭严峫的办案经验甚至能从呼吸频率中一眼推测出他现在的心跳。   “我犯了什么罪,都交代给恭州警察了,你休想威胁我。我是无辜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主办警察能证明我没真的强奸那小姑娘……”   严峫说:“主办警察?是指江停吗?”   胡伟胜的表情就像被枪管抵住了脑门一般。   “江停死了。”严峫似乎觉得很开心,嘴角弧度慢悠悠拉大。他中指关节一敲桌面上那张现场图,咚地轻响,仿佛对猎物射出了最后那枚致命的子弹:   “——也是这么死的,高速公路上,被碾了二十多遍呢。”   “江停是谁,严哥说他是被谁杀的?”马翔紧紧盯着审讯室,一肚子的疑问:“还有刘雪是谁?严哥在揭这姓胡的以前的案底?”   秦川脸色有些奇怪,但没回答。   “小马啊,”苟利拍拍马翔的肩,唏嘘道:“要不你别干刑侦了,来法医处打杂吧,挺好的……”   审讯室温度不高,但胡伟胜的汗却不停地下,不一会儿就湿透了后背。   严峫体贴地递过香烟和打火机,问:“再来一根?”   胡伟胜久久凝视那根烟,像是随波逐流的人注视着眼前唯一一根稻草。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动了动,仿佛在极端混乱的情况下做出了某种决定似的,抬手把烟接了过来。   火苗蹿升而起,胡伟胜长长吐出一口烟雾。   “……如果恭州那个案子再被翻出来,我得被人弄死在看守所里吧,”胡伟胜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笑声,听不出是苦涩还是讽刺。   “我做事情,其实算厚道的了。那小女孩子都那样了,我也没弄她,还送她去诊所——要我把她随便丢哪一埋,哪个王八羔子能抓住我?”   这话最后几个字透出一股深深的愚蠢和蛮横,但严峫恍若未闻,甚至还赞了声:“就是这个道理。”   “嘿,”胡伟胜又笑了声:“严警官,怪道你官儿做比姓江的大,你办事确实比他讲究多了。”   严峫没告诉他江停最后做到了支队一把手:“噢,怎么说?”   “姓江的玩手段,那就跟个女人似的,阴狠。他不打你,也不骂你,就喜欢用低高温折磨人——大冬天他把空调压缩机搞坏,制冷剂抽走,交换管搞结冰,出风口劈头盖脸冲你喷冰碴子,人在审讯椅上被喷得连气都喘不上来……每次一见是他审,再铁硬的犯人都怕。”   “你要是什么都肯说呢,他心情就好点,像对狗似的丢你根骨头啃。心情不好的时候那可就有花样了,也是对狗似的,想怎么弄就怎么弄。”胡伟胜抬头瞅了眼空调,眯了眯眼睛,突然问:“他死了?有照片没?”   严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你能被判强奸未遂是江停出了大力的,他在帮你,为什么还要折磨你?”   胡伟胜脱口而出:“屁!想让我吃枪子的人就是他!要不是他兄弟——”   紧接着胡伟胜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兄弟?”严峫眼皮微微一跳:“江停有个兄弟?” 第20章   不仅审讯室, 连单面玻璃外的几个人都怔住了, 苟利喃喃道:“卧槽?什么情况?”   胡伟胜像是坐在了电椅上, 五官都在奇怪地抽搐,让他本来就不太端正的眉毛眼睛显得更歪斜了,沙哑的喘气清晰可闻:   “姓江的不按规矩办事, 他死有应得,他本来就有这么一天……”   “他兄弟是什么人,警察?检察院还是法院?不按规矩办事指的是什么, 审过你的都有哪些人?恭州系统内是不是有什么不成文的规矩?”   单面玻璃外传来咣咣咣的动静, 秦川一手敲窗,对蓝牙耳机低吼道:“老严!”   严峫置若罔闻, 只见胡伟胜紧紧攥着烟头,咬着牙不停重复:“我不想死, 我没犯死罪,我就是个被带去拿货的。他们不能这样过河拆桥, 杀了姓江的,再来杀……”   “谁带你去拿货?在哪儿拿的?要杀江停的是什么人?”严峫霍然起身,几乎逼近到了胡伟胜面前:“快说!不然把你放出去, 被撞死在高速公路上就是你明天的结局!”   ——如果江停在这里, 可能在严峫吼出“把你放出去”的时候,就已经把他下面的话一巴掌抽回去了。   事后严峫回想起来,也很后悔自己当时不管不顾吼除了后半句话。   他本意只是想再最后威吓一下嫌疑人,但事实证明当年警校教科书是无数经验总结出的至理——在刑事审讯这个环节里,任何一点差错, 都有可能造成前功尽弃的结局。   胡伟胜下意识望向严峫面前那张血腥的现场照片:“颐和路‘三春花树’,他们说新货都是从……”   突然他停住了。   严峫眼睁睁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犹如一出荒谬的哑剧,从青到红,从红到紫,最终几乎变成铁青,挤出来两个字:   “不对。”   严峫心里一咯噔。   “……骗我……你们骗我……你他妈敢骗老子?”胡伟胜嗫嚅的声音越来越大,突然变成了疯狂的大喊大叫:“你他妈竟敢耍我!这根本不是……老子弄死你!老子他妈的要弄死你这狗日的!你——”   手铐和铁椅一并哐哐作响,刑警见状不对,推开门冲了进去,两三个人同时把脸红脖子粗的胡伟胜强行按住,顿时脏到极点的谩骂和嚎叫从他嘴里迸发出来,混乱的审讯室简直不堪入耳。   “狗X养的条子,从老子骨头里榨油,不得好死……”   “老严?”秦川快步而入:“你没事吧?怎么搞的?”   “……”   严峫盯着眼前那张照片,什么都说不出来,脑海一片空白,只剩潜意识在飞速转动。   不对,哪里不对?   人已经被碾得只剩肉糊了,整个画面几乎看不出任何可以分辨的人体组织,更别提什么体貌特征;画面角落不明显处唯一仅存的半边头颅,还是血呼滋啦的后脑勺对镜头,范四他亲妈来了都不会认得。   胡伟胜明明已经被唬住了,是什么让他突然清楚地分辨出这不对?   画面上的哪一个细节,让他笃定这摊肉酱不是自己的同伙?   “老严!”秦川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干什么呢,你魔怔了!”   砰!   严峫站起身,折叠椅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只听他说:“我知道了。”   秦川眉头一皱:“……知道什么?”   “她是个女人。”   胡伟胜大叫大骂的动作突然停了。   “这张图上唯一暴露外貌特征的只有短发,而你的同伙,是个长头发的女人。所以冯宇光服食毒品发狂下车时她拉不住他,而你包庇同伙不仅是因为怕她一个女人经不住审,还因为你们之间有感情联系。”严峫一字一顿道,“你喜欢她。”   胡伟胜嘴唇发抖,仿佛刚才暴怒跳脚的换了一个人。   严峫把照片随手往秦川怀里一塞:   “排查重点马上转移到胡伟胜的男女关系上,包括金钱流通、租户来往,身边出现过的手机联系过的任何异性,上到六十下到十六,一个都别放过,立刻!”   ·   三春花树。   从名字看老板确实已经尽力了,奈何夜店就是夜店,并没有因此稍微多点风雅。舞池闪烁的彩灯光芒四射,吧台前觥筹交错,DJ在二楼摇头晃脑,整个背景旋律强劲如同工地打桩机;在这里别说隐蔽交流,哪怕稍微隔开两步,就连大声吼叫都很难听清了。   “麦卡伦25年,喝纯的,流程都不要了,直接送上来。”严峫顺手将几张钞票插进女酒保性感的深沟里,“给你的。”   女酒保一双媚眼被妆点得楚楚动人,滑溜而老练地往严峫腕表上一扫 ,含笑转身而去。   “执行人已就位,线人正向你处移动。”耳机里爆发出年轻男女放肆的大笑,随即传来秦川的调侃:“你刚才那一下刷爆了你们组上半个月的办案经费,魏局又该去医院查高血压了。”   严峫抬头向远处张望,但从他这个位置,只能看见满世界的群魔乱舞。   “得了吧,哪次不是我自己贴,说得好像咱们局里经费够用似的。线人呢?”   秦川说:“过来了。”   “帅哥今晚一个人呀?”女酒保扭着细腰转了回来,亲手给倒了半杯威士忌,涂成大红的指甲在严峫手背上轻轻一抹,斜睨着眼梢笑道:“你女朋友呢,怎么就敢放你一个人出来?”   严峫嘴角一勾:“这不是没有女朋友么?”   明昧灯影令他面部轮廓格外深邃,既像个潇洒的富豪小开,又透出浑厚硬朗的男性气场。女酒保笑得更开心了,就势往他怀里一坐,挂着假黄金螺丝手镯的雪白胳膊就搭上了他肩头:“好巧,我今晚也是一个人呢。”   就在她快完全坐下去的当口,一个胖子气喘吁吁地挤出人群,目光四下一扫,落在严峫身上,立刻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手势。   “忙生意呢,宝贝儿,回来再找你。”严峫一拍女酒保的屁股,藉此把她从自己怀里托了起来,笑得就像个浪荡不经的痞子,刷完卡顺手把还是几乎满瓶的麦卡伦塞进了她波涛汹涌的怀里:“帮我存着。”   秦川:“老严你个流氓故意占人家便宜哈哈哈——”   严峫微笑不变,从嘴角里咬牙切齿:“你客观点,老子这张脸下海挂牌起码五万起,谁占谁便宜?”   秦川:“哈哈哈哈哈哈——”   胖子满头大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踩着震撼的鼓点挤过来,冲着严峫大声对暗号:“夜店头牌小王子?!”   “……”严峫说:“姓秦的老子回去一定要艹死你……”   秦川:“来来来,谁艹死谁,来来!”   胖子讪讪的搓着手,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严峫看他确实太紧张了,就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喝那杯没沾过的麦卡伦。胖子立马端起来一饮而尽,伸着舌头直呼气,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好酒!行,就是干!跟我来!”   严峫站起身,胖子领他从满舞池雪白的胳膊大腿间挤过去,一路上严峫不知道被揩了多少油,只听胖子贴在他耳边问:“秦哥说你要白货?”   严峫冷冷道:“我要的是‘蓝货’。”   胖子不明所以,趴在他耳边说:“我看你是个懂的,但这生意上的道道不是内行人他闹不明白,万一兜不住出了事你就把我害惨了。所以待会见了人,你千万别开口,一切都听我来说,看我的眼色行事;明白的话就点点头,做不到咱们现在立刻就撤,行吗?”   严峫点点头。   胖子欲言又止,不放心地上下打量他几眼,终于忍不住问:“你真是吃公家饭的啊?”   严峫反问:“看证件吗?”   “不用不用。”胖子冲他手上那块表努了努嘴,悻悻道:“仿得……倒跟真货似的。”   严峫一哂。   他们穿过舞池绚丽的灯光,绕过卡座和一道巨大的屏风,震耳欲聋的音乐顿时小了很多。前方幽暗处火星一闪,严峫骤然停步,这才发现通向二楼的楼梯边站着俩马仔,一个染着现在时下流行的奶奶灰,正低头点烟,另一个染红毛的背着手。   胖子低声道:“站着别动。”随即迎上前,满脸堆笑地跟那红毛嘀咕了几句。   耳机里传来秦川的声音:“灰毛那个叫飞龙,红毛外号空仔,都是打手。他们会带你上二楼进行交易,一旦看见‘蓝货’,你就立刻扣响耳机三次发出信号。小心看好交易货款,那可是你自己的钱,待会万一被抢了魏局不会报销的。”   严峫哼了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就这几秒工夫,红毛跟胖子的沟通出现了问题,大概小小争执了几句,红毛转身连连摆手:“这人是生面孔,你就敢带他来买货?”   胖子:“空哥,这是我发小介绍的,肯定靠谱,特别有钱!……”   “没事,这小子确实有钱。”灰毛对红毛小声说:“刚在前面开了个两万多的酒,没找经理,提成直接算吧台账上了,我看他八成就是为了那个小娘皮来的……”   红毛终于被说动了,冲严峫一招手。   严峫站着没动。   严峫在这种娱乐场所卧底简直是得天独厚:所有装扮都现成可用且货真价实,卧底期间产生的消费不用报销也不走任何签字流程,最重要的是,他有种老子唯我独尊的嚣张,和进了任何销金窟都游刃有余的熟练,那种让人一看就很想用鞋底板狠狠抽上去的富二代气质是任何卧底都模仿不来的。   红毛:“叫你呢,喂!”   严峫边抽烟边用“你算哪根葱啊瞎几把指挥老子”的目光瞅了他一眼,红毛眉头一皱,上来就伸手拉他:“过来,不是要害你,过来这站着。”   严峫一闪身:“干啥啊,动手动脚的?”   “搜身,搜身大兄弟!”红毛叫苦道,“你一个新来的,谁都不认识,能就这么放进去吗?搜完了就带你下去看货,放心,用不了两分钟!”   严峫一愣,瞥了眼胖子——胖子也明显没想到有搜身这一出,整个脸色瞬间剧变,幸亏这时舞台灯光往边上扫了过去。   秦川在耳麦里问:“怎么了?”   严峫下意识想抬手摘耳麦,但刚一动,就在红毛的目光中硬生生控制住了。   “兄弟,配合点,我们也是照章办事。”灰毛弹了弹烟灰,唏嘘道:“这阵子风声紧,前两天说有傻逼high过头在街上抽死了——唉,你说这叫什么事?小弟也是混口饭吃,谁都不容易……”   严峫不引人注意地向后退了半步。   “别跟他啰嗦那么多,他知道什么?” 红毛不耐烦了:“来那个谁,动作快点,下面还有人等着排单呢,你买完了我们也好走人,磨磨唧唧的该不是身上藏东西了吧?”   胖子颤颤巍巍地叫了声:“空,空哥……”   ——那一声出来,严峫心里就知道要糟。   果然红毛看看严峫,又瞅瞅胖子,突然就从那格外心虚的调子里咂摸出不对来了:“你怕什么?”   胖子:“……”   “卧槽,该不会真藏东西了吧?”   这下不仅红毛,连灰毛都从沙发上站起来了,互相交换了个狐疑的眼神,随即向前走了过来。   严峫瞳孔骤然缩紧,短短三秒仿佛突然被抻长。虚空中有根无形的弦越拉越紧,越拉越紧,渐渐发出了逼近临界点的刺耳声——   怎么办,跑?   还是打?!   红毛径直走到面前:“喂,你……”   砰!   ——弦断了。   所有变故都发生在同一秒,不远处卡座上突然爆发出刺耳的欢呼,巨大笑声震耳欲聋,紧接着屏风被人轰然撞开了。   红毛、灰毛和严峫同时回头。   一道身影背对着他们,醉醺醺地挥手撒出满把钞票。难以计数的粉红大钞在绚丽的灯光下飞舞,配合着炫目的电子礼炮,半个夜店都轰动了,几十个衣着暴露的香槟模特在钞票雨中彼此推搡争抢,纵情尖叫。   “卧……”红毛喃喃道:“卧槽……”   所有人都惊呆了,只见那满场撒钱的浪荡子哈哈大笑,踉跄退后,继而猛地一转身,当场把严峫撞了个踉跄,随即两人同时跌进了卡座里。   “帅哥一个人哪?”那人居高临下地扑在严峫身上,含混不清笑道:“帅哥来亲个,别躲啊,哈哈哈——”   “你他妈把我……”严峫混乱的视线余光瞥见两个马仔都追上前,紧接着,那人用力把自己的脸扳了过去。   “!!!”   柔软的嘴唇清清楚楚落在了严峫耳廓上,紧接着舌尖灵巧地舔进了耳窝——温软湿热的触感令严峫全身僵住,他意识到了什么,监听麦!   “……”严峫的目光一寸一寸转过去,他看见咫尺处江停的脸颊,在灯光交错的阴影中全无一丝醉意,甚至清醒冷静到有些坚硬的地步,紧接着喉间轻轻一动。   他把耳麦吞下去了,严峫想。 第21章   接下来的一切都非常混乱, 胖子叫着“哎呀我的天, 哎呀怎么回事”就像坦克般碾压着冲上前, 把严峫硬生生拽了出来;红毛灰毛俩混混满脸懵逼,周围彩灯闪烁尖叫四起,无数红男绿女们脸上都充满了高潮般的陶醉神情。   他刚才亲我了, 严峫恍惚中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要不要继续完成任务,待会怎么呼唤队友支援……我艹他为什么要亲我?   耳麦吞下去会不会对人有影响?他亲我的时候不感觉恶心吗?不,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行动一旦被打乱外面的同事该怎么反应……他刚才亲我了?我被江停亲了?!   “我的亲哥啊,你没事吧?”胖子一边欲哭无泪, 一边欲盖弥彰地往严峫耳朵上摸:“快看看你摔着没有,我就说今儿诸事不宜不该出门吧, 咱们还是赶紧回家烧个香洗个澡去去晦气……”   红毛:“这是怎么回事?看什么看看什么看?”   灰毛抓起对讲机:“保安组保安组,卡座B4区有位客人喝醉了, 来人把他扶走!……”   严峫茫然看去。   江停正慢吞吞从卡座上爬起来,捂着嘴咳了两声,倏而抬眼向严峫一瞥——他目光雪亮如刀锋, 在这极度混杂喧闹的环境里, 令人心神一凛。   得拉住他,严峫直觉中闪过了这个念头。   电光石火间,一个计划在他脑海里飞快成型。   “你怎么在这里?!”严峫把胖子一推,气势汹汹转向江停问。   胖子:“???”   “不是你说要分手的吗,怎么那女人又不要你了?”   江停:“……”   “花我的钱泡妞很爽是不是, 早告诉过你那贱人就是个认钱不认人的货,被甩了是不是很开心?!又回来找老子了,当初在医院里要分手的时候你不是很硬气吗?!啊?!”   红毛:“……”   灰毛:“……”   吃瓜群众:“………………”   大家都纷纷被这剧情发展惊呆了,以至于现场出现了片刻的安静。   灰毛颤颤巍巍地问:“兄弟,你俩认识?”   光从面部表情就能看出江停很诧异——但他的诧异只出现了短短一须臾。   江停这辈子见过的各种离奇场面都太多了,与其说他被严峫曲折丰富的剧情所震撼,倒不如说他比较意外严峫的神态那么真,台词那么顺,临场表现那么流畅立体,在夜店这种昏暗的布景下简直看不出丝毫破绽。   如果情势不那么紧迫的话,或许他甚至会生出“这人为什么不进军演艺圈”的感慨。   “你别回来找我!”严峫狠狠砸了烟头,痛心疾首道:“找我没用,咱俩已经分手了!”   江停略愣两秒,似乎酒劲刚过去还不太清醒地,踟蹰一步就站住了。   “还愣着干什么?”严峫冲保安嚷嚷:“还不快把他弄走?”   ——但这下保安反而不敢动手了,只站在那不断用眼神请示灰毛。   江停拉住严峫的手,似乎有点不清醒,带着做作中又不失逼真的娘里娘气:“亲爱的我错了……”   严峫一甩,没甩脱,站在那里生闷气。   江停也不着急,黏糊糊拉着严峫的手不放,两人的演技都非常逼真有层次感,一副就要当场纠缠起来的架势。   这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剧情发展让两个小马仔都有点懵比,红毛憋了半天,十分响应民心地憋出了一句:“WQNMB,这年头的同性恋……”   还是灰毛稍微老练点,眼看围观群众越来越多,赶紧一拉严峫:“大兄弟咱们不在这说,先去包厢坐下,大家慢慢聊。”紧接着就示意保安开路。   这倒是比较老成的做法,既避免了顾客难堪,又避免了江停酒醉之下乱叫乱嚷,把严峫私下来找他们买“白货”的事捅出来。只是难为了几个保安,好容易才前开道、后护送,几乎是簇拥着他们出了人群,踩着DJ震撼的鼓点挤上了二楼包房。   这帮人做事还是很谨慎的,灰毛一路上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连目光都没移开过,严峫想给跟江停交换个眼色都没找到机会。到了贵宾区,灰毛亲手拿卡开了间包厢,让红毛、胖子、严峫和江停几个人进去,再把隔音门一关,外面的动静顿时变得十分遥远而模糊了。   灰毛请他俩坐下,客客气气地道:“既然两位今天有事,我看要不就……”   严峫二话没说,起身摸出软中华来散了一圈,主动帮灰毛把烟点上:“兄弟怎么称呼?”   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刚才那嚣张又扎手的气势全不见了,一下就变得格外熟稔配合起来。   灰毛明显有点不适应:“好说好说,道上都叫小弟外号飞龙。我说你们两位……”   啪!   原本混混沌沌坐在沙发上的江停,突然张手往严峫身上一倒,满脸通红呆滞,一副酒劲反上来的样子,顺势挤进了他怀里。   灰毛:“#¥*@&……”   灰毛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从表情看他心里估计在痛骂这对不要脸的死GAY。   严峫一手把江停搂在自己怀里,面色如常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今儿个实在是不好意思,这点烟钱两位先拿着,让兄弟们看笑话了。”说着打开外套,从内兜里抽出一摞用牛皮纸包裹的砖头厚的钞票,啪地拍在茶几上,顺手抽了两叠,分别扔在俩马仔面前。   这个逼装得实在是非常闪亮,刹那间钞票放出万道金光,闪瞎了包括线人在内的所有钛合金狗眼。   俩马仔登时就被镇住了,互相对视一眼,严峫几乎能透过颅骨看穿他们的思想活动:   灰毛:哇塞这么多钱,有五千没?   红毛:没见过世面的东西,这一叠就是一万!   “这个,”灰毛吞了口唾沫,犹豫道:“胖子可能没跟你讲清楚,今儿我们老大没过来,要不你改天……”   他不敢卖,严峫心想。   这个叫飞龙的胆子小也更谨慎,刚才下面那短暂的骚乱引起了他的警惕。   “我之前那个上家呢,比较倒霉,走路上顺了个包就进去了。胖仔的发小是我兄弟,说你们有新鲜货,只要有钱,没什么买不着的。”严峫徐徐笑了下,似乎也没什么所谓:“今天买不了也不要紧,我家里还有点存货,支撑个把星期没什么问题——至于这钱你二位就先拿着,什么时候老板来了,让胖仔跟我说一声就行。”   说着他向后仰坐,双腿舒服地微微分开,镇定而又从容不迫。   如果胡伟胜在这里的话,应该能认出,姓严的诱供自己时也就是这个姿态了。   包厢里安静了会儿,突然只听江停哼了几声,随即不舒服地扭动起来,在所有人的注视中长长打了个哈欠,开始揉着眼泪不明显地磨牙。   严峫:“?”   这包厢里除了他,其他三个人却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胖子小声嘀咕了句:“哟,飞叶子的,瘾还挺大。”   严峫:“……”   红毛见状凑过来,跟灰毛嘀咕了几句。   “……行吧。”灰毛终于被说动了:“也是大老远跑一趟,怪不容易的,我帮你问问老板今晚还过不过来。”   严峫心下一松。   “不过呢,流程还是要走的。”灰毛招手示意严峫站到自己面前,诚恳道:“实在对不住兄弟,我们底下人也是照规矩办事,你们仨的手机也都得先给我保管。”   ——他还是要搜身!   边上那胖子的心理素质是真不咋地,一下脸色又变了:“哎我说龙哥,你这是——”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严峫这次一点不磨叽,仿佛是对刚才自己引发骚乱而感到很抱歉似的,痛痛快快就站起身:“哎!好说好说,来吧。”   胖子:“哎……”   胖子眼睁睁看着严峫张开手臂,大大方方被灰毛从上到下仔细搜了个遍,连裤脚缝隙和皮鞋里都看了。胖子的心跳跟着灰毛的动作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好几次心跳差点蹦到了喉咙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见灰毛慢吞吞停下,谨慎地冲红毛一点头:   “没问题。”   红毛向沙发上一努嘴:“那个谁,你朋友……你男朋友……”   严峫的反应有点强烈:“是我媳妇,我在上面!我在上面你懂?!”   红毛:“……你媳妇也得……咳。”   江停脸上醉酒的红潮已经完全退下去了,面色苍白无神,目光散漫而萎靡不振。如果说严峫还得靠线人来证明自己买家身份的话,江停这副模样走大街上,那活脱脱就是个发作了的瘾君子,连话都不用多说。   “干净。”灰毛仔仔细细搜完江停,对红毛一点头。   俩马仔这才放心,脸上也笑开了,红毛一边赶紧把严峫甩出的万元小费收进怀里,一边去迷你吧拿了啤酒出来塞给严峫,陪着笑说:“别介意别介意,我们这些跑腿的小碎催也是上面人怎么说,我们就得怎么做。您在这稍等会儿,我们这就去叫老板来。”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严峫心里知道是稳了,也就不纠缠,露了个笑脸出来挥挥手让他俩去。   本来按规矩 ,应该是有个人在这守着,另一个人去叫老板的。但这两人刚拿了大笔小费,钞票滚热地贴在怀里,急不可耐地催着他们要回去藏起来,因此两人竟然都不约而同地跑了,把严峫、江停和线人单独搁在了包厢里。   咔哒门一关,严峫立刻变了脸:“你怎么在这儿?”   胖子还以为是对他说话:“……啊?”   江停慢悠悠起身,仰着头扭了扭僵硬的颈椎。   他那浪荡又颓废的气势荡然无存,衬衣领开了三个扣,线条从下颔、脖颈蜿蜒到锁骨,骨骼在透明皮肤下的每一寸转动都清晰可见。   严峫喉结上下狠狠一滑,严厉道:“喂,问你话呢!”   “我以为你会对我的救命之恩表示感激,”江停说。   “我还没问你刚才吞……”   江停平淡道:“贵支队的行动部署实在非常低级。这么巧碰见你我也很高兴。不用谢。”   作者有话要说:   磨牙:瘾君子药嗑大了 第22章   千言万语在严峫心中化作情真意切的三个字——干你娘。   然而他注定是没机会把这三个字说出口了,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 包厢门被再次推开, 俩马仔毕恭毕敬将一个精瘦的中年人请了进来。   严峫眼角余光一溜,只见胖子对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这是我们老板综哥,”红毛指了指:“综哥, 这是——”   严峫大大方方道:“不用介绍,拿了货就走。要不是姓胡的进去了,我也用不着上这儿来, 北区往这儿开忒麻烦。”   “哟, 老胡的朋友?”综哥脸上那含蓄又矜持的神气顿时就松了松:“哎呀你怎么不早说,真是怠慢了怠慢了——瞧你俩办的事!熟客也敢得罪!”说着回手就给了红毛一嘴巴子。   这一巴掌明显雷声大雨点小, 红毛也就赔着笑不作声,严峫连忙装模作样地劝阻。   “实不相瞒, 老胡在我这儿拿货也有一段日子了,人是个好人, 就是运气背了点。”综哥叹了口气说:“哎,这年头什么生意都不好做,条子抓得又紧, 整天风声鹤唳的;要不是看在胖哥和老胡的面子上, 我也不敢轻易接兄弟你这样的新散客啊!”   “嗨,那可不是!”严峫一挥手,大大咧咧道:“我也不懂那警察叔叔拿着万把块,养家糊口都费劲,还成天跟我们这些人过不去干啥, 这不吃饱了撑着的么?老子开瓶酒就够他们攒半年工资了!”   综哥哈哈大笑起来,心说这富二代果然跟自己刚才监控里看到的一样缺心眼。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严峫毫无心机地把自己在胡伟胜那里的拿货地点、价格和成色全一股脑卖了,听得综哥啧啧有声,对富二代的傻缺程度更满意了,主动道:“既然你已经很老胡做了这么多生意,我这里就主动让点利,打个九五折吧。纯度的话你放心,我是老胡的上家,货色肯定不能比他次。”   江停恰到好处地打了个哈欠,开始不耐烦地左顾右盼。   江停也不知审过多少瘾君子了,对毒瘾发作时的种种神态模仿得精妙刻骨,连“内行人”都看不出不对来。综哥本来还想说什么,见状哈哈一笑,顺势道:“行行行,先给你二位试个货。”   严峫的心脏微微一提。   只见综哥伸开手,红毛已然会意,从夹克内兜里摸出个不透明防水密封袋,拆开后里面赫然是一副药板。   ——胶囊?   胡伟胜卖给死者冯宇光的假聪明药?   严峫呼吸登时屏住,却只见红毛拆开药板,倒出两颗白胶囊——并不是红色的阿得拉!   综哥笑呵呵拿了张锡纸:“不是我自夸,我阿综做生意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不像外面那些‘零售商’,没事掺点葡萄糖石灰粉什么的跟你们凑数。来,兄弟在我这试试,保管你心服口服。”   严峫眼看着综哥准备分毒品的动作,大脑飞速运转,突然制止:“等等!”   综哥动作一顿。   包厢里非常安静,墙壁将大部分摇滚乐隔绝在外,强劲的节奏在空气中来回飘荡。几道目光同时投向严峫,胖子的焦虑、红毛的茫然、综哥眼底极其隐蔽的困惑和怀疑全数映在眼底,短短几秒钟突然变得格外漫长。   “……”严峫慢慢向后靠在卡座里,迎着神态各异的注视,笑了一下:   “综哥,龙哥刚才可能没跟你说清楚。白面呢我家里还有很多,今天拿不拿倒无所谓;我来是因为老胡说,你这里有‘鲜货’。”   这种面对面的机锋,对演技的考验难度,远比刚才在楼下断背山生死恋要大多了。   严峫不用看都能感觉到,对面那干瘦得让人不舒服的综哥,从层叠耷拉的眼皮下投射出了锐利的目光。   那眼神以狐疑和困惑为刀刃,层层切割着自己这个傻缺富二代的眼珠和脸皮,似乎正试图达到脑髓,从中挖取出什么东西来。   “鲜货,”综哥若有所思重复道,突然一笑反问:“你指的鲜货,是什么呢?”   严峫只有这一个想法——蓝粉!   那闪着结晶体微光的蓝粉,就像某种来自深海的幽灵,无声无息潜入建宁,源源不断渗透这座巨大都市的背阴面,直到在胡伟胜的天台上显出了鬼魅的端倪。   没人知道它的结构式,也没人知道它从何处而来,在阴暗交界处负重而行的缉毒警对此无计可施。   唯一可能对它有所了解的人,此刻正坐在这个房间里。   严峫心中微动,向下瞥了眼,电光石火间撞上了江停的目光。   江停幅度极轻地,对他摇了摇头。   “……”严峫抬头笑了,说:“嗨,我跟综哥聊得来,也就不遮遮掩掩的了。”   毒贩紧紧盯着他。   “就是那种红色的,说吃了考试好的 ,老胡给我推荐过几次。”严峫摸摸鼻子,笑道:“当然也不是我自己吃,就是老胡说这个药嘛,好拿去给女学生。”   话音刚落,综哥鼻腔里一哼。   紧接着那哼声变成了止不住的大笑。   “我就说,这个老胡真是,哈哈哈哈——”   房间里其他两个小马仔也捧场地笑起来,满头冷汗的胖子不明所以,僵着脸呵呵傻乐。一时整个包厢充满了快乐的释然的气息,综哥拍着大腿笑道:“有,有,当然有哈哈哈哈——老胡可真有点子,绝妙啊!……”   严峫跟着笑起来,胸腔里嘭的一声。   那是心脏重重摔落回去的动静。   “没想到大兄弟你左拥右抱,这是水路旱路双线并行啊,”综哥斜眼睨着他,不干不净地打趣道:“行,有志气,难怪老胡什么都给你说——哈哈哈哈哈哈!”   严峫知道自己在毒贩眼里已经是个不择手段且男女通吃的泰迪精了,提起嘴角干巴巴笑了下:“好说好说,人生在世,及时行乐。”   综哥越过茶几,伸手戳了戳严峫的肩膀,比了个大拇指。   “价钱的话倒不是问题。”严峫拍拍眼前那摞现金:“我带上来的可能不够,但车就停在楼下,后备箱里还有……”   出乎意料的是综哥打断了他:“不急,不急,我们这个货还没试完呢。”   严峫微怔。   “你说你在老胡那买过‘白货’,但老胡的纯度跟我比可差远了。你呢也别先着急要鲜货,总得尝尝我这里的好白面儿,咱们才能谈下面的生意吧——不然是个人都上门来,我这儿再有渠道,再有新鲜货,那也不够卖的呀,你说是不是?”   综哥话说得很和蔼,行动却完全没有容人置喙的余地,直接从红毛手里接过胶囊,放在锡纸上,笑眯眯递到了严峫面前。   缉毒警卧底除了要过人的勇气,极度的细心,和非凡的谨慎之外,还要面临一项非常特殊的挑战——吸毒。   或者说,假装吸毒。   严峫望着静静躺在银色锡纸上的两枚胶囊,脑海中乱七八糟闪过了很多念头。每年因染上毒瘾而形毁人废的卧底,内网上定期公布双规的被毒贩腐蚀的干部,念书时警校组织去强戒所参观,有个胡子拉碴不人不鬼的老头背对着禁闭室的小窗,紧紧抱着膝盖,怎么都不肯转过头,教官小声说他曾经是个曾经受过很多表彰的缉毒警……   但在外人看来,严峫脸色如常,那怔忪其实连眨眼的功夫都不到。   “综哥的货,纯度还用试?”严峫顿了顿,抬手接过锡纸,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紧接着,一只冰凉的手伸来按住了他。   江停从严峫怀里探出头,整个人似乎迷迷糊糊的,形容疲倦而萎靡。   他的视线涣散没有焦距,但在夜店包厢暧昧的灯照下,眼底水光顾盼流转,眉梢微微吊着,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仿佛是朵糜烂又奇异的花。他的动作也非常轻柔,但又不容拒绝,把锡纸从严峫手里拿了过来,细瘦修长的手指将胶囊拧开,倒出白粉,完全不顾周遭其他人的注视,折好锡纸放在鼻端前,用指甲按住一侧鼻翼,深深陶醉而厌倦地吸了一大口。   这一切都发生得近在咫尺,严峫瞳孔霎时紧缩如针。   “……”   江停顺手把空了的锡纸向综哥一扔,软绵绵没骨头似的,向后倒在了严峫怀里。   吸了?!   怎么回事?!   现在该怎么办?!   这是严峫平生最惊疑不定的十秒钟,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控制不住脸上的肌肉,露出了堪称为惊惧的表情。   是的,惊惧。   他从警这么多年,抓过的毒贩越多,对毒品的了解越深,就越控制不住对白色粉末的憎恶和害怕。也正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懦弱面如此了解,才知道江停作为一名真正资深的缉毒警,其心态跟自己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对毒品也只会更加的抗拒。   真正跟毒品对抗的一线警,会知道白色恶魔带来的恐惧是战胜不了的,所谓从心底里藐视敌人那根本就不存在。   不过,正是这种害怕,这种恐惧,才能保护他们避免在摸黑前行时,滑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严峫嘴唇动了动。   综哥似乎在笑着说什么,可能是打趣,同时喋喋不休地自夸。胖子在努力配合他,试图转移毒贩的注意力。   但这些喧杂的背景音对严峫来说,突然变得十分模糊。   “唔——”江停突然捂嘴起身,含糊不清道:“热。”   综哥大笑道:“好货就是这样的啦,跟老胡卖的那些不一样吧?你们在这等一等,药劲散过去才行。来大兄弟,你也来一根,帮他发散发散……”   严峫弯腰将江停一把打横抱起来,顺手接过综哥递来的自卷烟别在耳朵上,痞笑道:“行,去趟洗手间。”   紧接着他向胖子丢了个眼色,也不管毒贩是什么反应,在红毛灰毛俩马仔的哄笑声中径直进了包厢里自带的卫生间,反手关上门。   嘭!   严峫连个顿都没打,先拧开水龙头,再一按马桶冲水键,在两种水声的轰然掩盖下把江停往墙上重重一抵,低喝道:“你疯了?!”   江停却异常从容,摊开掌心说:“冷静一点。”   严峫低下头。   ——只见江停刚才按住鼻翼的左手上,掌心内侧靠近锡纸的那一端,赫然沾满了白色粉末,全是毒品!   严峫紧抓着江停肩膀的手一松,突然没声没息软了下去,直蹲在地上抱着头,虚脱般长长松了口气。   江停:“……”   江停拿不准他在干什么,迟疑了会儿才半跪下身,推了推他,问:“你没事吧?”   “……没,”严峫抬起头,满脸都是类似于超脱的神情,乍看上去有点像突然进入了贤者时间。他唏嘘说:“我差点被你给吓软了。”   江停皱眉道:“……对不起?”   “不是那个软,是全身软,不是那种再也硬不起来的……艹,我他妈在说什么啊。”严峫强迫自己摆脱乱七八糟的状态,喃喃地爆了句粗口,终于镇定下来:“时间不多了,你赶快离开这里,到夜店后门三春巷尽头一辆车牌尾号三个1的大切诺基那里报警,或者直接找个电话亭报警也行。我出去拖会儿时间,一定要让他们拿出‘蓝货’来,你通知外围行动组五分钟后立刻突破!强行撞门!切记掐好时间,快!”   卫生间靠建筑外墙,有个小通风窗,宽度也就江停这种身材能勉强通过,再从二楼跳到夜店后门堆积的垃圾箱。   严峫往掌心呸呸吐了两口唾沫,就要起身徒手去拆窗,突然被江停拉住了。   “怎么?”   “……”   江停似乎在思忖什么,严峫用眼神示意他赶紧说,别废话。   “严队。”江停缓缓地道,似乎每个字都经过了唇齿浸润才出口,他说:“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严峫:“?”   “关于你们这次行动的目标,那种浅蓝色结晶体状的新型精神药物,这里……”   江停话音未落,被门外一声轰然巨响打断了。   包厢门重重撞上墙,又飞速弹回,被人一脚踢开。哗啦啦数不清的脚步涌进了包房,综哥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人抢上前控制住了,躲在卫生间里的严峫和江停同时听见外面传来一道威严的怒吼:   “不许动,警察!”   严峫和江停对视一怔。   “……老秦?”严峫狐疑道,“不对,不是老秦。”   江停则二话没说,立刻上前开始拆通风窗。   但紧接着,外面传来的下一句话如同天雷,轰然劈在了他俩头顶:   “——颐和路派出所,有人举报你们涉嫌同性猥亵、容留卖淫,统统给我站起来双手背后蹲下!身份证暂住证拿出来!”   哐哐哐!哐哐哐!   “里面有没有人?滚出来!”辅警猛烈拍卫生间门,在严峫和江停的面面相觑中吼道:“快点,再不出来踹门了!” 第23章   江停轻声问:“你同事?”   严峫:“不对, 不是我们队里人的声音!”   嘭!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门板被人重重一捶, 劣质装修材料当场抖落了满地墙灰。   “你先走!”严峫当机立断抓住窗棱,猛一用力,铿锵拆下了整扇通风窗:“快, 我出去拖延时间!”   江停攀不上窗台,被严峫一把抱起来托了上去,就在这时只听身后门板——   咣!!   又是一声重响, 卫生间门被民警踹开了!   “不许动!扫黄!”   “举起手来!”   “干什么干什么?”严峫厉声道, “哪来的警察?制服呢,警察证呢, 你说你们是警察你们就是警察啊,先打幺幺零……”   话音未落, 辅警大步冲了进来,边用警棍抵住严峫边冲外面大吼:“中队长快来支援, 这边!有个人跳窗跑了!”   严峫无路可走,心下一横,抬肘挡住警棍抬脚飞踢, 当即把这愣头小辅警踹得飞了出去!   哗啦啦——   辅警摔倒在地, 撞翻了无数摆设,丁零当啷动静不绝。   那一刻无数念头从严峫心中闪过,警队纪律,八荣八耻,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马克思主义邓小平理论,二十四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林林总总走马观花,最终化作了心中无限的绝望和凄凉。   我完了,他想。   魏局八成会把我用手铐活活勒死,分尸,然后砌进办公室水泥墙里,估计得很多年后市局大楼装修人们才能发现我死不瞑目的冤魂。   严峫冲出卫生间,迎面两个民警怒吼着扑上来。但他岂能被派出所片儿警抓到,以手护头硬生生挨了一警棍,翻身后旋踢当场扫倒了左边那个年纪比较大的,连气儿都不喘,接下右边那个年轻小警察的警棍,顺势向自己猛拉,在对方失去重心的瞬间勾住他脖颈,狠狠往下猛掼。   小警察嗷一声,轰然砸上沙发,差点把胃从喉咙里喷出来。   “妈的住手!”   “不准动!”   严峫打眼一扫,房间里起码八九个民警,综哥和俩马仔已经被死死按住了。胖子正被一辅警摁着蹲在地上,吓得全身跟颠筛似的,语无伦次道:“误误误误会,自自自自自己人,真自己人!……”   辅警很受侮辱:“谁他妈跟你是自己人!”   “指挥中心指挥中心,颐和路派出所请求支援!”派出所中队长一手拿着步话机嘶吼,一手持枪指着严峫:“重复一遍,颐和路三春花事KTV扫黄遇到暴力拘捕,请求迅速支援!”   严峫站起身,苦笑着冲枪口扬了扬下巴:“喂,你没开保险栓。”   这时外面再次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眨眼功夫由远及近,一道熟悉的厉喝平地炸起:   “站住!都举起手不准动!”   严峫一回头,只见市局外围行动组的同事们夺门而入,紧接着全副武装的秦川持枪冲了进来:“全部蹲下!建宁市公安局!”   严峫心下释然:“老秦你这头……”   猪字还没出口,严峫就眼睁睁地发现,秦川的视线越过自己肩头,表情从终于放心变成了十分惊恐。   秦川:“住——”   已经太迟了。   严峫被一警棍结结实实打上后腰,连哼都没哼出来,巨大的惯性让他飞扑出去撞翻了卡座,当着市局所有手下的面,以头抢地大字扑街,平沙落雁式的摔了个狗吃X。   现场一片死寂。   空气凝结了。   派出所中队长一马当先,带着民警冲上去,七手八脚把严峫摁住拎了起来,兜头就是一巴掌:“狗胆包天了你!再拒捕试试?铐住带走!”   “……等、等等这位同事!”秦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上前摸出证件一亮,尽管不太控制得住声线中的颤抖,但还是能听出他尽力了:“你们这个……这个行动,你们所里的这个行动到底是跟谁备案的?”   “报告领导!”中队长一看对面是个副支队,立刻肃然起敬,啪地敬了个礼,说:“我们以前就接过警,说这个夜店涉嫌容留卖淫,一直没抓到现行!今天又有人报案说有证据确凿的同性猥亵及疑似不法交易,你们看,已经发现了大笔赃款和不明药物,我们正要回所里往上报告呢!请问市局的同志也是指挥中心派来的吗?”   “……为什么是今天……”秦川这次是真的颤抖了:“啊?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中队长迷惑不已:“因为今天指挥中心接到了警情啊!”   秦川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市局刑警们没人出声,甚至没有人动。沉重的气氛压在每个人头顶,以至于这包厢看起来不像喜闻乐见的夜店扫黄,倒有点像连环谋杀案现场。   严峫气若游丝地抬起头,对面没人敢跟他对视,纷纷颤栗着挪开目光或捂住了脸。   “看什么看!”给严峫上手铐的辅警大概是太紧张了,上来就踹了一脚:“不准有小动作!”   “哎等等!”   秦川瞬间就活了,这一嗓子几乎叫破了音,满场派出所民警们纷纷侧目而视。   当着几个毒贩的面,秦川当然不好指着严峫说这是我们正在执行卧底任务的刑侦副支队长,你们赶紧麻溜把人放了;但秦川是个头脑灵活的人,心念电转间他找到了理由,当仁不让地训道:“执法录像是假的吗?内部整顿白做了吗?别随便揍嫌疑人!那个谁把赃款赃物提走,这个案子市局接管了!”   “哎!”中队长慌了:“市局同志,我们不是随便动手的!你看我们几个兄弟被嫌疑人打成什么样儿了,小刘二汪你俩扶伤员来给市局兄弟们看看!”   辅警也跟着附和:“是啊是啊,这孙子能打得很,刚才一脚就把人踢出了门!”   “打伤了我们好几个人!”   “下手忒狠,不是个东西!……”   基层同志们群情激昂,周遭控诉响成一片。秦川脸色十分下不来台,盯着严峫从嘴角里咬牙切齿地问:“你打人干什么啊?!”   严峫:“……”   “就是他,刚才群众报警说在楼下跟一男的拉拉扯扯亲嘴摸脸,转眼就跟夜店马仔上了楼,不是容留卖淫是什么?”中队长没注意到周围刑警们精彩纷呈的表情,指着严峫愤怒道:“还有刚才在抓捕现场,就是他掩护一名嫌疑人跳窗跑了,你们说两人偷偷摸摸躲在厕所里干啥?这桌上几万块钱现金怎么解释,不是嫖资是什么?!”   如果说刚才只是死寂的话,现在包厢里的气氛,就应该是核爆后的广袤和虚无了。   秦川那张斯文俊朗的脸青一块,红一块,紫一块,堪称开了个大染坊。足足半晌沉默后,他终于憋出几个字来:   “……是,绝对是。”   广大淳朴的基层干警终于出了口气,纷纷用人民民主专政的严厉目光瞪视嫖娼嫌疑人严峫。   秦川:“马翔老高!别愣着了!把这帮贩……嫖娼拉皮条的全部押去市局!”   人群纷纷让开一条道,现场安静无声,只有无数道深刻又复杂的目光在虚空中交织。严峫就在那众多视线凝聚的焦点中,被几名市局刑警前后簇拥着,离开了这坟墓般安静的现场。   这个时候派出所民警们想的是:不愧是市局,刚才那么狂的嫌疑人现在大气都不敢出,他奶奶的太爽了!   综哥红毛他们想的是:这小子是个干大事的人,单枪匹马干倒了那么多条子,这回得判个二十年了吧?   至于市局支队的刑警们,已经没想法了,恍惚中只听马翔喃喃道出了大家的心声:“我猜待会回去后,我们会被严哥用手铐活活勒死,分尸,砌进市局办公室的水泥墙……”   ·   一小时后,夜店门口人行道边,秦川拉开依维柯的门,低头钻了进去。   后座被整排放平了,严峫面朝下趴着,光着结实的上半身。苟利拿着一瓶跌打损伤膏在给他揉腰,秦川走去探头一看,倒抽了口凉气:“大苟,老严的肾没给打坏吧?”   苟利说:“没事,他皮糙肉厚,再说理论上人靠一个肾也能活。”   “……那他以后还能人道吗?”   “那就难说了。”苟利微笑道:“不过据说咱们严副支队在相亲失败一百零八次以后已经重振旗鼓,调整战略了——以后洗洗干净菊花,也一样能开启人生的新篇章,说不定还能勇攀事业的新高峰呢,是吧老严?”   “……给老子闭嘴,”严峫有气无力道,“说了那是我的线人,线人!”   秦川啧啧有声地点了根烟:“你不厚道啊老严,自己有线人,还死乞白赖用我的——胖子办事本来就不靠谱,这下等那几个毒贩反应过来,我又得把他送强戒所去避风头了。”   严峫勉强一挥手,示意他不要废话:“里面怎么样了,搜出来蓝货没?”   “还蓝货呢,白货都没找着。马翔带人搜了十八回,也就犄角旮旯里搜出来几包叶子,不够耗子塞牙缝的。”   严峫浓密的眉头一皱。   秦川说:“这能怪我吗,朋友?谁料到那几个傻缺二愣子今儿个出动扫黄,还声势浩大的穿着制服,扛着录像进门?那些喽啰从一里地以外就闻着味儿跑了,该带走的都带走了,能剩下几包叶子纯属马翔他家祖上修路造桥积了大德,要不然咱们回去都得被魏局拿手铐活活勒死,分尸,砌进……”   “我差点就让那个叫综哥的把‘鲜货’拿出来了。”严峫眼珠沉沉的,低声道:“这事不对,不能那么巧。”   严峫眉骨比较高,显得眉头紧紧压在眼眶前端,尾梢又斜飞入鬓,这是个清晰深刻又有些桀骜的面相。他沉思着眯起眼睛,未几突然说:“去查接警台记录。”   秦川说:“早查过了,还用你吩咐?”   “不,不光是今晚的,以前对于这家夜店疑似容留卖淫的举报记录全部都调出来,让颐和路派出所、辖区治安大队跟接警台一起三方对质,如果对得上就算了,对不上的话就有猫腻。”严峫顿了顿,冷冷道:“我不信这世上的事能巧成那样,市局今晚临时行动,整好派出所就接到报警来扫黄,前后五分钟都不差?查,给我严查到底!”   秦川点点头,打开车窗,把头伸到外面对刑警吩咐了几句。   “现在怎么办,老严?”   严峫吸着凉气,慢慢从后座上坐起身,咬牙按着后腰。   他其实真算强悍的了,在暴力拒捕过程中被货真价实的警棍那么狠命一抽,换体质差点的,估计当场就得横着送上救护车了。   “没办法,回去审阿综跟他两个马仔,着重突破点是那个红毛,看能不能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来。另外这家夜店所有监控录像全部拷贝,送去省厅物证中心做锐化,立刻安排视侦后续跟进调查。”   他每说一句,秦川就点一下头。末了严峫沉默片刻,盯着车窗外黑沉沉的夜色,脸色复杂晦暗,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抬手摸了摸耳朵。   “老严?”秦川低声提醒。   “……哦,”严峫回过神来,说:“我在想,幸亏我们手里还有胡伟胜。”   秦川直觉他刚才那灵魂出窍般的状态不是因为这个,但他没追问,只疑道:“胡伟胜恨你恨得出血,只差没扑上来撕你肉吃了,还能审出东西来?”   严峫冷冰冰道:“只要是犯罪分子,哪怕扒皮抽筋,我都能从他骨髓里榨出东西来!”   车厢里安静良久,只有苟利默默收拾医药箱的轻微动静,以及车窗外夜色中刑警们来回忙碌模糊的声响。   “哎,”严峫突然想起了什么,“怎么魏局到现在都没跟咱们联系?”   秦川也一怔愣,紧接着兜里手机就响了。   “喂,我秦川……方队?”   秦川和严峫对视一眼。   方正弘是建宁市局禁毒支队长,也是秦川的顶头上司。但他已经快退休了,年初的时候在行动中受了伤,导致旧病发作险些送命,现在已经几乎处于半隐退的状态。   这都快两点了,是什么让这个老头突然从市局办公室里打电话过来?   “嗯,我们还在现场做后续处理,很快就能收队……不是特别成功,情况比较复杂,等回市局后再……什么?您说什么?!”   秦川因为熬夜沙哑的嗓子顿时走了调,严峫猛地抬头。   手机那边传来方正弘衰老、疲惫又不苟言笑的声音,说:“胡伟胜死了。”   仿佛一颗闷雷,车厢里的三个人同时剧震,陡然色变。   严峫霍然起身抢过手机,直接开了扩音:“喂方队,我是严峫。胡伟胜死了?什么时候,怎么回事?!”   电流沙沙作响,不知过了多久,才听方正弘异常干涩地,紧绷绷地吐出了三个字:   “——魏副局。” 第24章   建宁市化工厂保管处值班室。   午夜两点。   窗外黑暗无边无际, 草丛中传来长长短短的虫鸣。   值班员坐在监控前, 头一点点地打着瞌睡。正困意朦胧时, 突然头顶灯泡发出电流负荷的滋啦声,闪烁几下,灭了。   “哎?”值班员倏而醒来, 只见眼前一片黑暗,条件反射起身回头:“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一片煞白从他眼底余光中划过, 幽灵般隐进了黑暗里。   “……”   值班员才刚高中毕业, 平时是个胆子不大有点邋遢的毛头小子,这下当场就呆住了, 竟然还下意识地想是什么东西在这里,紧接着头皮“嗡!”地一炸, 全身上下冷汗刷地冒出来:“谁……”   一只冰凉的手怔悄无声息贴在了他后脖子上。   “啊啊啊鬼啊——”   那只手干净利落一敲,值班员的惨叫登时销声匿迹, 软绵绵倒在了地上。   楚慈面无表情,甩甩手,整理了下白大褂衣襟, 把那差点吓尿了的值班员扶到椅子上摆出个睡觉的姿势, 然后从他裤袋里摸出了一大串门卡。   化学材料储藏控制室,门卡嘀的一声,玻璃门在黑暗中无声无息滑开了。   这个时候巡夜的不在,换岗的没来,可以说是最安全的时候, 黑寂寂的仓库空无一人。楚慈轻车熟路穿过成排的化学试剂原料储存罐,拧亮手电,顺着每个储存罐下的标签逐一仔细往下搜寻。   “……Ar6平衡型催化剂,甲醇……邻氯苯甲醛。”   楚慈停住脚步,站在一只大半人高的储存罐前。   他一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一手拿着手电,光束在黑暗中微微颤动,让侧脸晦暗不明。站了足足一根烟工夫,楚慈才苏醒过来似的,深深吸了口气,上前半步蹲在放料管处,用牙咬着手电,从口袋里拿出了测试盒等物。   然而,正当他指尖触到放料管那一瞬间,突然裤兜手机狂震,摸出一看,来电显示让他愣了愣。   导师?   他导师是个经常彻夜泡实验室的工作狂人,半夜三更打电话问数据是常事,但谁也没想到这么巧,正正好掐在了这个时间点上。当下不是说话的时候,楚慈刚要挂断来电,突然只听仓库大门口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一声:   “谁在那里?!”   “!”   咣当几声瓶罐撞倒的动静在黑夜中响亮得刺耳,来人了?!   楚慈啪地关了手电,仓促间按到了接听,手机啪嗒落地!   顷刻间电话接通,屏幕亮起,开始通话计时。楚慈瞳孔紧缩,伸手就要去抓起手机摁断通话;但所有变故都发生在这短短眨眼间,来人的脚步已经觅声而至,从身后扑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   楚慈那口气硬生生卡在胸腔,猛一回头,刹那间与那人来了个眼对眼。   ·   红绿灯不断闪烁,喧闹、喇叭、刺耳的刹车此起彼伏,行人匆匆穿过街道。   建宁市上空阴云密布,空气沉重潮湿,充斥着淡淡的泥土咸腥。   雨季要来了。   “喂,你没事吧?”   手机对面静默片刻,大概有点意外,随即传来江停冷淡平稳的回答:“没事。”   严峫站在办公室窗台前,注视着远处阴霾的天穹,玻璃倒映出他半边硬朗又疲惫的面孔。   “被你说中了,”他道,“胡伟胜死了。”   江停没有任何惊讶的表示,只“嗯”了一声。   严峫问:“你不问怎么死的,谁杀的?”   “人的生命是很脆弱的,杀死一个人可以有无数种办法,唯独已经死亡这个事实不可改变。想要胡伟胜的命的对象非常清晰,追究其作案手段不是当前的重点。”   严峫说:“你怎么不去成佛呢?”   江停没有对这个毫无笑点的玩笑做出任何表示,甚至连礼节性的呵呵两声都没有,直截了当问:“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   严峫穿过办公室,站在门口透过玻璃往外看。大厅里所有人都坐在电脑前忙碌,物证中心高解析出的“三春花事”监控录像已经拿回来了,市局从辖区分局及派出所抽调了几十名视侦人员,正夜以继日的进行追查。   “昨晚你走后我一个人想了很长时间,”严峫突然毫无征兆地说,“我觉得我应该明白了你的提示。”   “……”   “三春花事KTV内根本没有我们的目标‘蓝货’,也就是说,警方的行动从一开始就偏离了重点——得出这个结论的原因是,如果胡伟胜能随时从上家处拿到‘蓝货’的话,他根本没必要把那一小袋东西珍而重之地藏在天台上,还藏了那么久,甚至到了连密封袋上标签字迹都开始褪色的地步。”   “那袋毒品是他从别处得到的。”严峫继续道,“‘三春花事’不是令他被人灭口的关键,那袋毒品才是。”   手机对面传来模糊的脚步声,杨媚极有特点的略为沙哑又富有风情的声音放得很轻,喊了声:“江哥。”   江停捂住手机下端,回了句什么,应该是“先放这,等会”。   “什么东西?”严峫敏感地问。   江停回答:“午饭。”   严峫:“……”   “昨天晚上在夜店里洒的那些钞票,共计六万整,是杨媚的钱,记得从办案经费里报销。”   严峫不可思议道:“咱俩刚同生共死过一次,你没有任何感慨要发表,就光记得钱吗?”   “要是不为了钱,冯宇光不会死,胡伟胜不会被灭口,这世上没有人贩毒,全球犯罪率至少能下降80%。所以钱是很重要的。顺便说一句,”江停懒洋洋道:“我跟你那不叫同生共死,叫出手救人。”   严峫额角青筋直跳。   “别忘了报销,”江停说,随即挂断了电话。   “严哥!”办公室门被敲了两下,传来马翔的喊声:“省厅专家到了,吕局催你赶紧办事儿!”   严峫回过神来:“知道了,等等!”   他思考良久,走回到窗前,快速拨了个号码。不出所料接通得很快,刚响到第三声对面就传来一声杀气四溢的:“喂!”   “喂,爸。”严峫抢在对面开始骂人前压低声音道,“帮我个忙。”   ·   建宁市公安局,小会议室。   严峫推门而入,整个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长桌最前是本市的公安系统一把手吕局,胖乎乎好似一尊毫无威胁的弥勒佛,正聚精会神地垂目端坐;右手边是除魏尧之外的两位副局长、几位支队长及技侦、法医主任等,左手边则是三位从没见过的陌生人,应该是省厅下来的专家。   “昨晚十二点二十分,在押嫌疑人胡伟胜突然主动要求交代情况,通过看守民警反映到刑侦支队,引起了高度重视。十二点半,胡伟胜称毒瘾发作,要求用毒品交换情报,经由刑侦支队高盼青等人反映至副局长魏尧处,魏副局批了两支药用吗啡。”   尽管满会议室的目光纷纷投射而来,但严峫好似全然不见,也没有打断苟利的发言,轻手轻脚拉开转椅坐了下去,随即飞快地与首位上的吕局长对了个眼色。   “法医处的规定是药用吗啡必须由主任法医亲自开柜取用,钥匙及签字都在主任法医手里;但昨晚市局有个临时紧急行动,我随队外勤,离开了法医处。”苟利吸了口气,说:“当时情况非常紧张,胡伟胜是刑侦队攻坚了很久的重要目标,具有极强的反侦察反审讯能力。为了获得犯人的配合及线索,魏局做了特殊申请,从禁毒支队缴获的备案精神类药物中紧急调取了一支二乙酰吗啡。”   二乙酰吗啡,海洛因。   谁能想到,区区一支海洛因,就把老毒虫胡伟胜给送上了绝路?   省厅专家互相交换了个眼色,为首那名中年人开口问:“昨天晚上你跟的是什么行动?”   苟利投来求助的目光,秦川咳了一声,插话道:“胡伟胜交代颐和路三春花事KTV是其贩毒的上游渠道,因此我局临时策划了一次渗透,严副支队长和苟主任都出了外勤。”   “哦,”中年人不愠不火地,“那行动结果如何?”   秦川说:“已抓获涉嫌贩毒者三名……”   “证物搜出来多少,各类毒品及违禁药物共多少克?”   “……”   “有五零二案被害人所服用的新型精神类药物吗?能确定跟本案的案情有关吗?”   秦川微噎。   “所以,”中年人总结说,“建宁市局刑侦副支、禁毒副支、法医主任等联手完成的渗透搜查,几乎没取得什么成果,反而把重要的犯罪嫌疑人胡伟胜弄死了。”   这话说得跟胡伟胜是被建宁市局故意弄死灭口的一般,会议室中当即响起嗡嗡的议论声,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太好看。   秦川面色不愉,刚要发言就突然被人一按,只见是方正弘。   “陈处说的有道理。”方正弘先肯定了一句,他脸色蜡黄蜡黄的,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我们一定立刻对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件展开调查,逐一隔离问询所有相关人员,以及着手安排尸检。目前五零二案件已经取得了相当的进展,我们会尽快对省厅做出答复。”   方正弘不愧是老一辈人,说话就是圆滑有台阶,然而陈处却没有顺着这个台阶下来。   “调查?不用了。”陈处硬邦邦道:“严格点说,你局法医主任也能算胡伟胜死亡事件的责任人之一,为了避嫌,就一并隔离吧!”   苟利脸色一变:“您这是什么意思?”   “省厅技术人员将负责胡伟胜的尸体解剖,另外魏尧副局长等人,将被专案组隔离问询。这个案子省厅点名关注了那么久,你们却迟迟无法取得进展,甚至现在重要嫌疑犯还死了,死在了公安局!这里面是有误会也好,失误也好,我们都决不允许任何见不得人的秘密藏在堂堂的市公安局里!”   陈处的话掷地有声,回音不绝,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异常难看。   “魏副局关于紧急调用二乙酰吗啡的申请,是我批准的,”突然从首座上传来一道慢吞吞的声音。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吕局慈眉善目地端起保温杯,那姿势活像是双手合十,皮革转椅正在他的大屁股底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严峫竖起案卷作为遮挡,偷偷比了个OK的手势,吕局几乎不见地点了点头。   陈处问:“所以?”   他没注意到底下广大支队长及主任们纷纷露出了得救般的目光。   “所以咱们这个流程呢,流程是没有问题的。但胡伟胜呢又确实是死了。既然他死了,那么我们就需要在公正、严谨、客观、高效的基础上,详细调查,去伪存真,实事求是;力求还原他死亡的真相,以及尽早呢,将我们支队的工作,我们法医的工作,我们市局的工作,给还原到一个正常的轨道上来。……”   陈处几次想打断,都被弥勒佛不紧不慢不疾不徐,犹如背书般波澜不惊,又如内功高手般风雨不透的叙述给堵回去了。   弥勒佛说:   “我们现在调查工作的重点,不光是市局,同时包括省厅,我们都是站在同一立场上的。我们知道根据长期禁毒工作积累下来的经验,像胡伟胜这样的重度成瘾者,因为一支二乙酰吗啡而吸毒过量或造成过敏的可能性不大;但秉承实事求是的办案精神呢,我们又必须承认,即便可能性非常非常小,事实存在的基础就不能说是完全没有……”   “等等,等等,”陈处再也忍无可忍了,强行打断了般若波罗蜜大悲咒:“吕局,您的意思是胡伟胜是自己吸毒过敏吸死的?!”   吕局肯定道:“是不能排除这种猜测。”   “胡……”从口型看陈处应该是硬生生咽下了胡说八道四个字,噎得差点没喘上气来:“胡乱揣测!这不可能!”   但吕局完全不恼,甚至连一点不愉快的表示都没有,还是非常的可亲。   “年轻人,这话就不对了,任何事的可能性都是有的。比方说现在社会普遍认为资深吸毒者对毒品的耐受能力非常强,但实际上每年吸毒致死的人群中,吗啡类成瘾者对苯丙胺化合物过敏、新式精神类药物成瘾者对吗啡类毒品过敏、以及更严重的,吸毒者对毒品添加成分比方说冰冻剂、电池酸等严重过敏,造成休克、心衰以至于死亡的案例,正呈每年逐步递增的趋势大幅上涨。你知道去年建宁市吸毒过敏致死的官方统计数据是多少吗?”   陈处:“……”   全场一片肃静。   三位省厅专家做梦都没想到弥勒佛能开口不带起伏、不带喘气地秃噜出这一长篇来,都已经惊呆了。   “五百零九名,相对前年同期增长幅度达到117.2%。”吕局循循善诱道。   他话音微顿,突然只听会议室里手机叮当一响。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严峫看了眼自己刚来的手机短信,随即抬头迎上吕局征询的目光,简短地做了他今天踏进会议室以来的首次发言:   “搞定。”   陈处:“???”   来电铃声平地炸起,陈处低头一看,发现竟然是自己的手机,来电显示赫然是——省委刘厅。   “所以说,在五零二案件完全破获前任何拖延侦破行动的内部调查都应在不影响市局工作即以市局自查为主省厅监督为辅的前提下进行,这点我完全赞同刘厅的意见。”弥勒佛以他正常发言的四倍加速飞快说完了以上长句后,微微一笑:“接电话吧,陈处。”   陈处莫名其妙拿起手机,边起身往外走,边接通了来电:“喂刘老,您是……是是,建宁市公安局嫌疑人非正常死亡……”   声音顺着走廊渐渐远去,会议室里一片沉寂。   两分钟后,门再次打开,陈处铁青着脸瞪着吕局:   “你故意拖延时间?!”   吕局呵呵一笑,十分慈祥。   一名省厅下来的专家轻声问:“怎么回事,老陈?”   陈处指着吕局说不出话,简直没脾气了,半晌才忿忿道:“刘厅刚打电话来,让市局暂时不中断对五零二案件的侦破工作,魏尧等人的情况和胡伟胜的尸检也让市局自己做,我们负责监督就行!”   “啊?”其他几人都愣了。   陈处视线一转,准确盯向了会议桌的最角落。那目光就像最严苛的教导主任盯着打小抄的作弊考生,冷冰冰哼道:“——严峫?”   “……”   “你就是建宁煤矿首富家那个跑来当刑警的严副支队长?”   严峫还是没有吱声。   “听好了,”陈处冷冷道,“我不管你爸跟刘厅是什么交情,也不管你家纳多少税,扶持了多少招商项目;我就在这里盯着你们刑侦队,只要五零二案出了任何猫腻,我保证你这辈子再也混不进公安队伍!”   砰一声巨响,陈处气冲冲地摔门走了。   会议室再次陷入了无比尴尬的沉默中,人人面面相觑,呼吸此起彼伏。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严峫咳了一声,缓缓道:   “这个,我声明一下。我们家早不是首富了,去年被搞互联网金融的超了。”   所有人:“………………”   吕局费劲地按着扶手站起身,肃穆道:“散会。”   ·   市局刑侦大楼前人来人往,吕局夹着公文包走出正门,肥胖的身体微微半侧着,一只手在空中随着说话小幅度摇晃,仿佛初中校长对同学们做早操训话:   “……经手过那支二乙酰吗啡的人,全部约谈、做痕检,我还是坚持这个观点,胡伟胜因毒品添加剂过敏致死的可能性非常大;小苟立刻安排做尸检,小严呢,老魏给你的72个小时破案时限还是在的,至于物证中心回来的监控视频——”   “明白,”严峫简短道,“一定抓紧。”   吕局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次老魏的事情,多亏你了。”   严峫说:“大家都是为了跳过一切不必要的程序尽快破案罢了,是我们支队应当感谢吕局您的信任。”   吕局哈哈一笑:“哪里哪里,没有信任,没有信任。”   严峫:“……”   吕局拍拍严峫的肩,和蔼道:“要是最后查出来跟老魏有关系,监狱高墙——不是高墙内——监狱那几堵水泥墙就是你们最终的归宿,哈哈哈——”   严峫嘴角不住抽动,只见吕局摆摆手,气定神闲地走下台阶,钻进等待良久的红旗轿车,随即向省厅方向呼啸而去。   国旗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建宁市抵御犯罪的铜墙铁壁是(用)人民警察们砌成的。   此话诚然不虚。   严峫目送红旗轿车消失在市局大门外,简直哭笑不得。   他呆了片刻,摸出烟盒,想抽根烟整理下思路,再回办公室去找人急审那几个至今还以为自己是“容留卖淫”进来的毒贩;但正点着打火机,突然街对面传来“哔!哔!”两声响亮的车喇叭。   谁不认得马王爷几只眼,敢在建宁第一江湖势力的大门前嚣张?   严峫一抬头,视线穿过铁门,只见街边赫然停着辆熟悉的银色大奔。   ——杨媚?   哪怕以非常严格的标准来看,杨媚都算是个逆袭励志型的白富美。   建宁虽不比北上广,自古以来也是西南地区条件极其优越富裕的城市。而她在这样的城市中心商业地段开着KTV,手下三四十个员工,BBA当座驾,没事也挎个爱马仕香奈儿;不论怎么看,都是这座城市的成功人士之一。   但严峫无所畏惧。   虽然他那张下海挂牌五万起的脸已经很久没洗了,胡渣也星星点点穿透了英俊的面皮,但他昨天卧底去夜店的行头还没换,手上那个限量的表和脚上那双定制的鞋,还是给了他在杨媚面前睥睨众生的底气。   ——尽管他一时半刻也没闹清为什么自己需要这种底气。   严峫清清嗓子,整整袖口,抬头挺胸如男模走秀般,迈着标准的台步横穿马路;来到银色大奔前,先用食指关节叩叩车窗,然后矜持地打开了副驾门:   “喂,市局门口不准——”   严峫高傲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没问题吧,”江停一手扶着方向盘,疑道:“你刚才走来跟孔雀开屏似的,差点被那辆警车给撞了。”   严峫一回头。   一辆警用依维柯急刹在红绿灯前,车窗里整整齐齐,如韭菜冒茬儿般探出十几个实习警,纷纷目瞪狗呆地望向严副支队长。   “……”严峫一声不吭地坐进大奔副驾驶,砰地关上车门,浑然若无事发生:“你怎么来了?”   这辆车贴着深色膜,几乎完全隔绝了外界,不甚宽敞的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人,肩并肩挨着坐在一块儿,稍微倾斜身体就有可能蹭到彼此的肩膀。   严峫耳朵有点发热,抬手搓了搓耳垂。   江停从车门内侧拎出一只透明密封袋,说:“来给你送这个。”   那里面赫然是一只微型蓝牙耳麦!   严峫整张脸上的表情登时就从“???”变成了“!!!”   如果他的心理活动具象化的话,那一定是惊涛骇浪电闪雷鸣,万箭齐发火树银花,整个人僵在了副驾驶上,千言万语卡在喉咙口,足足好半天都没憋出一个字来。   把耳麦弄出来只有两种方式,一是走上面:洗胃,二是走下面:排泄。当然不论哪种都会对微型耳麦这种精密电子设备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坏,而且人也不会感到很舒服,更具体更生动的画面就不用去想象了。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江停是如何把耳麦弄出来的呢?   严峫的目光不受控制,从江停淡红色的嘴唇上,移到大腿间,然后回到嘴唇上,再移到大腿间……如此几个来回后,他终于闭上眼睛,用力吸了口气,强行将所有画面逐出脑海。   然后他在江停越来越狐疑的注视中,指了指耳麦,鼓起勇气问:   “怎么拿到的,从上面,还是下面?”   “……”江停莫名其妙:“算下面吧,什么意思?” 第25章   如果说昨晚目睹江停“吸毒”是他平生最惊魂不定的十秒, 那么现在, 就是最考验严峫作为一个有责任、有担当、有职业素养的男人, 是否具备基本道德水准的时候了。   严峫极力克制着捏住江停的手,强迫他把这只耳麦丢出车外然后狠狠碾压二十遍的冲动,因为克制得太用力导致脸颊肌肉有点僵硬:“……洗……洗过了吗?”   “?”江停说:“我以为这种电子设备过水就坏了。”   严峫:“……”   两人久久对视, 江停有点不耐烦了:“你还要不要?”   严峫一寸寸抬起手臂,手指不住发抖,以骨节变色的力道强迫自己捻起密封袋的边缘, 迅速囫囵塞进裤袋里,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分明是揣上了点燃后滋啦作响的引线和整整十公斤重的C4。   江停想了想去,想不出他这种表现的原因是什么, 便问:“你有洁癖?有洁癖的人可当不了刑警啊。”   严峫拉扯出一个仿佛脸皮抽筋的微笑:“没,没有, 那个,案子压力太大了。”   “不用太担心。”   严峫还下意识沉浸在C4即将被引爆的惊慌中:“什么?”   “……你今天真的没问题吧?”江停眉头皱了起来:“我说不用担心, 胡伟胜死了,这个案子差不多很快就能破了。”   严峫无辜地瞪着他。   在这样的目光里江停终于变得非常无奈,看了眼时间问:“你没吃饭吧。”   “啊?嗯, 没?”   “你请我吃, ”江停发动了汽车,说:“跟我总结下迄今为止的所有线索。”   ·   一品居,包厢。   服务员接过江停还来的菜单,转身翩然而去,严峫才开口续完了刚才戛然中止的话: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接警平台记录显示,光两个月来颐和路派出所就接到过两次关于‘三春花事’出没卖淫行为的举报,治安大队和指挥中心都证实了这一点,因此可以证明昨晚的出警并不是蓄意而为。”   江停拆开湿纸巾,仔仔细细地擦拭每根手指。   “出警应该不是。”他顿了顿,说:“但报警是。”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追查了那通报警电话,是从KTV外的一个公用电话亭使用投币方式打出去的。这种报警方式不同寻常且非常刻意,道路监控没有拍下报警人的正脸,从身形轮廓看,只能看出是个五六十岁的大叔。”   “大叔?”   严峫点点头。   “……报警方式倒没什么,普通群众,怕夜店老板有门路,事后遭到打击报复,故意使用投币电话报警,勉强说得过去。”江停略微思忖片刻,说:“但一般扫黄举报,是以年轻人或大妈居多,五十多岁的中老年男性举报人相对少见。”   严峫颔首表示赞同,然后突然又有点不满:“你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是我的话,就算到了七八十岁,遇到色情卖淫也一样会坚决举报的!”   “……先生,你们的温泉蛋饭和烤雪花牛套餐。”   服务员满脸通红地放下饭菜,架起小烤炉点上火,在诡异的安静中退出了包厢。   江停用筷子搅拌蛋黄和饭粒,慢悠悠道:“没事,她只是被你的正直所倾倒了。”   严峫:“………………”   “你们警局昨晚的行动知情范围有多大?”江停吃了口被拌得特别软的饭,头也不抬地问。   严峫一边烤牛肉一边盯着他吃饭,觉得这人胃口确实已经娇气到了非常不男人的地步了,吃个饭还那么多要求,又是要蒸得软又是要加蛋黄,还少油少盐不要葱花——不知道晚上睡觉是不是也像豌豆公主似的要垫十二层毯子。   “不机密但也不大,至少没大到足够解释连你都出现在了三春花事的地步。”严峫硬生生挪开目光:“当晚的行动人员,后勤处,指挥中心,知道三春花事这个地点的人粗略算有五十多个,知道具体行动内容的只有执行人。”   江停仔细咀嚼咽下了那口饭,然后才说:“我的话,只是让杨媚派人等在市局门口,时刻盯着你那辆辉腾的动静而已。”   严峫:“……我下次会换车的。”   “那经手胡伟胜那支二乙酰吗啡的人呢?”   严峫三下五除二,把雪花和牛滋啦烤熟,就着肉、菜狼吞虎咽吃了半碗饭,顺手抄起餐巾纸抹了把嘴,说:“多了去了。平常收上来还没来得及销毁的毒品,看管员、统计员、化验室、技侦、法医、缉毒支队、刑侦支队、警犬技术支队……”   江停面色不愉。   “平时按规矩,只要确保最后销毁的毒品总量和收缴上来的公斤数对应就行了。也就是出了这个事,吕局才意识到这方面管理还是有漏洞,现正责令黄兴他们彻底复查呢。”   江停慢慢吃着饭,几乎是每粒米都咀嚼干净了才咽下去,吃相非常干净斯文,跟餐桌对面以风卷残云之势扫荡战场的严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恭州早年也是这么处理的。”他说,“亡羊补牢,尤未晚也,你们吕局在公安系统内是个人物。”   严峫满嘴塞着肉:“嗯哼?”   江停放下筷子,按铃让服务员上来把还剩下小半的菜收走。   “哎?”严峫诧异抬头:“这就吃好了?不合胃口?”   “没有,饱了。”   “饱了?你怎么跟猫似的?”   话音刚落包厢就变得异常安静,江停面无表情,而严峫满脸直男问号。   许久江停终于问出了这句话:“……你为什么总对我吃饭的方式有意见?”   “什么?没有,别瞎说,”严峫立刻矢口否认:“我关心你吃饭干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然而江停又不傻,严峫这种每逢吃饭就要逼逼两句的毛病,分明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没事找事。   “其实我是觉得吧,”严峫把满嘴食物咽下去,倒了杯清酒一饮而尽,仿若刚才无事发生般:“你平时晚回去一会儿杨媚就急得跟什么似的,今天出来跟我吃饭,万一要是没吃饱回去,杨媚肯定得背后骂我祖宗十八代,到时候我多冤枉啊,你说是不是。”   江停淡淡道:“这和杨媚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呢?人不是你女朋友吗?”   “不是。”   严峫追问:“真不是?”   江停举起茶杯的手顿在半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继而用微妙的眼神打量了严峫片刻:   “……你似乎对杨媚的婚恋状况很关注,你想追她?”   “啊?不是不是不是,没有没有没有,我纯粹……”   “她曾经是我的线人,人不错,各方面也都可以,你想追可以先试着追一下。”   “不不不,你听我说,这个真没有。”严峫连忙摇手以示清白,笑嘻嘻说:“虽然我确实缺女朋友,但杨小姐那样的还是算了——江队你呢?你要是有姐姐妹妹什么的,给我介绍介绍呗?”   从江停的表情来看他大概觉得严峫又犯病了。但一个人涵养好的好处在于,就算跟神经病对话,也还是能保持比较平稳的风度:“我没有姐妹。”   严峫紧跟着就问:“那兄弟呢?”   江停:“………………”   严峫厚着脸皮坐在那,满脸期待答案的神情。   “没有。”江停一字一顿道,“我是独生子。”   严峫眼底的失望不是假的,以至于江停不易察觉地向后挪了挪,尽量离他坐远了点。   “唉,我家也就生了我一个,所以父母催着成家的压力特别大啊。”严峫特别自然地唏嘘了句:“你懂的对吧江队,像咱们这样的,毕竟都这个年纪了——哎我说要不咱俩先……”   他下面那半句“先回市局”还没出口,突然被对面咣当一声打断了,只见江停倏而站起身,不知怎么的全身绷得特别直,每根毛孔中都散发出警惕的味道:   “你先吃着。”   严峫:“???”   “我去趟洗手间。”   严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睁睁看着江停立正转身,头也不回弃他而去。   “刚吃就拉啊?”严直男如是说。   他招手叫来服务员买单,刷卡的时候还多嘴提了个意见说你们家温泉蛋饭真难吃我朋友都没吃完,然后在服务员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给了小费,取得了对方单方面的冰释前嫌。   他收拾收拾准备起身走人,突然手机铃响了。   “喂?”严峫叼着烟:“马翔?”   江停有条不紊地站在水池前洗手,突然身后呼地一声,严峫破门而入:“你跟我来,有人报案——”   江停激灵转身,第一反应是往下看,确认自己裤链拉好了。   “下次能否先敲门,严队?”江停的声音有点像是从齿缝里发出来的,说:“咱们应该还没熟到可以互相观赏对方解手的程度吧。”   “化工厂报案,死者冯宇光的室友楚慈,昨晚利用本身对管理漏洞的熟悉,盗取保管处值班员的门卡,刺伤一名警卫,盗走大量管制化学原料后失踪。”   严峫晃了晃手机,然后戏谑地盯着江停的脸,彬彬有礼又充满歉意:“对不起,鉴于咱俩的体格差距,如果我想看你的话随时都能看,所以刚才很抱歉,真不是故意的。”   江停:“……” 第26章   厂房仓库前门大开, 已经围满了警戒绳, 几辆警车围成了隔离圈, 工人们被警察挡在圈外,隔着老远的距离议论纷纷。   “昨晚两点,保管处仓库突发停电, 照明及监控中断。值班员年博文正要出门查看情况时突然遭到攻击,有人徒手击打了他后颈枕骨,致使他昏迷不醒, 随后仓库门卡被偷走。”   “两点半至两点四十之间, 保安主管刁勇经过管制化学品仓库,发现成排的储藏罐中间有手电筒的光束在摇晃。开始他以为是值班员年博文, 便开口询问,但对方却在听到声音的同时立刻关掉了手电;刁勇发现不对, 再次上前时,在黑暗中遭到了对方的攻击, 被利器刺中右胸肋,头部遭受击打昏迷。”   严峫匆匆穿过人群,一名警察在前头为他开路, 韩小梅小碎步跟着, 边上气不接下气地汇报案情,边不住偷觑严副队身后那个戴防霾口罩的年轻男子。   大概察觉到她的目光,男子用拳头抵着嘴,含蓄地咳了声。   “别靠近他,他感冒。”严峫头也不回吩咐。   韩小梅只得强行压抑自己快要溢出屏幕的内心戏, “哦”了一声。   “那个保安主管刁勇伤势如何?”严峫问。   “挺严重的,在仓库里昏迷了三个多小时才被人发现,幸亏刺伤不深。今早凌晨六点他被人送去医院抢救,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也能开口说话了,在病床上跟辖区派出所民警做了个简单笔录,指认袭击他的人就是公司实验室新来的实习生,也就是冯宇光的室友楚慈。”   警察拉起警戒线,严峫头一低钻了进去,皱眉道:“今早凌晨六点就发现伤者了,怎么过了几个小时才报案?”   韩小梅:“呃……”   他们走到仓库门前,站住了脚步。   成排灰绿相间的储藏罐矗立在厂房中,几种不同颜色的管道交错排列,井然有序。   痕检人员已经提取完脚印和指纹,陆续撤走了勘察板。失窃现场情况远远称不上混乱,甚至出乎意料的整洁,如果不是地面上几只被打碎了的器皿和一小滩血,几乎看不出太多搏斗的痕迹。   “受伤的保安主管体型如何?”严峫问。   韩小梅急急忙忙翻笔录:“哎……那个……健壮结实,曾经是健身教练。”   严峫竖起大拇指,冲现场晃了晃,感到十分匪夷所思:   “可这现场战况是一击KO啊,你可别告诉我,那化学系高材生还是个武林高手?”   身后传来一个苦笑的声音:“他还真是。”   严峫回过头,只见一名西服革履、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在高盼青的带领下走来,眼底乌青显而易见,满脸难以掩饰的憔悴,殷勤地伸手来握:“严支队您好,您好,久仰久仰。”   “你是……”   高盼青说:“化工厂工程师,死者冯宇光和嫌疑人楚慈的带教主任,丁家旺。上次来市局接受问询来着,但是您不在,小马接待的。”   严峫无声地:“哦——”   丁家旺看江停站在严峫身后,以为他也是市局高层,便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握,没想到手刚伸到一半,被严峫凌空架住了:“他感冒,剧毒,你小心被传染。”   江停戴着棒球帽和口罩,双手插在裤袋里,没有丝毫伸出来的表示。   “……”丁家旺哭笑不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严峫一把勾住丁家旺的肩,强行让他转向现场:“丁主任是吧,您刚才说那个失踪的楚慈还真是,真是什么?”   韩小梅眼睁睁看着刚才那一幕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内心已瞬间脑补出了一系列的狗血爱恨,从“我的人只有我能碰”到“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个现场我为你承包了”;其走向之离奇,情节之曲折,感情之浓烈,足以写出一本几万字的中篇小说。   “你在想什么?”江停帽檐下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冷冰冰注视着她。   韩小梅一哆嗦,下意识抬手擦嘴角那并不存在的口水:“没,没什么。”   严峫听到江停的声音,耳朵一动,就像头嗅觉敏锐的狼犬突然间闻到了小猫的气味,警醒地回过头来:“说什么呢你俩,案发现场搞什么卿卿我我的?来,你过来,你到我这边来。”说着抓住江停手臂,硬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站好,然后冲丁家旺挥了挥手:“不关你的事,你继续说。”   丁家旺尴尬地笑了笑。   “就是……就是这么回事,后来我们才发现这个学生不仅聪明,智商非常高,而且身手也不错。你别看他平时一个人独来独往,特别安静沉默,但真打起来连冯宇光那么壮实的小伙子都不是对手,一脚就从屋里踹到屋外去了,那架势就算不是专业的,也起码学过练过。”   严峫十分诧异:“他俩打过架?”   “打过啊,”丁家旺肯定道:“就在冯宇光出事前一个……一个多星期以前吧。”   严峫和江停对视了一眼,转头吼道:“这个情况怎么没人反应?马翔!把马翔给我拎过来!”   “不怪警察同志,不怪警察同志,”丁家旺慌忙拦在头里:“是我上次没反映这件事。哎,是我的错,我想大小伙子之间打架是正常的,况且离冯宇光被害也有段时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任何细节、任何事件、任何跟案情相关的,不管你认为有没有价值,都必须如实详细地跟警方反映!”严峫毫不客气道:“假设我们上次得知这个情况后,认为楚慈的作案嫌疑非常大,就会采取相应的监视或监听措施,那么昨天晚上的事件就有可能不会发生,你现在也不会站在这里!”   严峫这番训斥堪称是严厉了,还当着所有人的面,简直把丁家旺训得跟孙子似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现在……”   严峫还要骂,被江停抬手挡住了。   “他们为什么打起来?”江停问。   “这事说起来也是一摊烂账啊,警察同志。”丁家旺非常难堪,苦笑道:“他两个吧,刚从北京过来的时候就有矛盾,楚慈不想跟冯宇光住一间宿舍。但我们公司的实习生宿舍是有限的,升级单间就得加钱,也不多,五六百,楚慈同学说实话也掏不起……”   严峫疑道:“他困难到这个地步?”   “真挺困难的,贵州人,在北京读研,年年的最高奖学金都寄回老家了。”   “那冯宇光呢?他家在北京不是做生意的吗?”   丁家旺叫苦不迭:“嗨,可不是,但人家不想加这个钱你有什么办法?打架那事过后我们也找他谈过,问他愿不愿意搬出来单住,但他就觉得住双人宿舍挺好的!我哪儿懂这年头的小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呀!”   严峫摸着下巴,向江停征求性地看了一眼。   “人际关系递增原理中以潜意识期待为驱动的多看效应。”江停低声道。   严峫没听懂:“什么玩意?”   “就是心理年龄还停留在幼儿园阶段,以简单粗暴的方式不断为自己刷存在感的意思。”江停不再多解释,转向丁家旺:“那打架的直接诱因是什么呢?”   “……两个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听那个意思,好像是冯宇光晚上回宿舍,有个东西找不到了,硬说是楚慈拿的,争了几句就动手了。”丁家旺比划了下距离,说:“就这么远,一脚从门里踹到门外,吓得宿管差点打120……说平时看楚慈文文静静的,谁也没想到动起手来那么利索。”   严峫问:“所以冯宇光到底丢了什么东西?”   “谁都不知道,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最后逼急了就说他后来想起来是自己丢在实验室了。”丁家旺两手一摊:“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啊!”   严峫招手叫来高盼青,贴着耳朵低声道:“去查姓丁的刚才那些话属实不属实,然后把整个厂区所有进出口监控录像全部调出来。”   高盼青点头去了。   “这楚慈跟死者的矛盾比他自己交代得要大啊,”严峫用肩膀撞了江停一下,问:“元芳,你怎么看?”   江停意义不明地瞥了他一眼,向前走去,在地上那摊已经凝固了的血迹边蹲下身。   严峫跟着走上前,头对头地蹲在他跟前,只听他问:“血清氯渗透检测做了么?”   “理化初步测定,血泊形成时间在今天凌晨两点半到三点之间,基本符合伤者的口述案发经过。”   江停指指血泊:“怎么只有一处啊。”   “保安主管被刺伤后,跪倒在地,随即被手电筒自上而下的击中太阳穴上方,造成了昏迷。”严峫从韩小梅手里一把拿过笔录,翻看了两页,用手指着示意江停:“你看,出血量倒不大,昏迷后血流在身下形成了血泊。太阳穴上方的伤情比较严重,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脑震荡,我已经让法医去医院做伤情鉴定了。”   江停颔首不语,起身向那一排排整齐的储存罐走去。   严峫跟着他往前,只见江停走几步,停一停,低头仔细观察每个出料管的端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未几,他又回到那滩血泊边,单膝跪地,盯着那块深红的印记。   “现场没看出什么特别可疑的地方。”严峫思忖道,“血迹我也觉得有点怪,但说不上来哪里怪——你怎么想呢元芳?”   江停又皱眉瞥了他一眼,似乎有点欲言又止。   “你怎么啦?”   “……”江停向周围看了眼,只见技侦和摄像员已经撤走了,离他们最近的刑警正被化工企业领导们围着,低头做现场笔录,应该听不见这边的动静。   江停向严峫招了招手。   “?”   严峫蹲在他身侧,只听江停轻声问:“元芳是谁?”   “……噗!”严峫捂住嘴。   他这才想起来江停什么都不知道——昏迷了三年,基本错过了所有网络潮流和热梗热词,再说就算清醒着江停也明显不像爱上网的人,基本是个刚出土的过时老干部。   “你看,我总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叫你江停吧,让人听见多不好,你说是不是江队。”严峫掩着嘴悄悄在耳边跟他解释:“现在我就跟人说你是我朋友,名叫元芳,凑合着弄个假名,啊?乖。”   江停的表情半信半疑,严峫笑着往他身上一拍。   “……这个现场确实没有疑点。”江停终于转向血迹,说:“血泊中间厚,边缘薄,一侧略受衣物遮盖影响,周围没有擦拭或转移状血迹,基本可以确定是第一现场;要说怪的话,也是因为周边太干净了,没有其他打斗痕迹。”   “如果嫌疑人对刀具训练有素的话确实可以做到一击得中,”严峫赞同道。   “有可能。我们不能仅凭经验对嫌疑人做太多预先设定,化学研究生也有可能受过管制刀具方面的训练。比方说我见过成年人群体械斗一死八伤,最后查出主要责任人是十二岁男孩的案例,还有……”   江停突然停住了,站起身活动了下肩并,说:“搜查嫌疑人宿舍的怎么还没回来?”   严峫敏锐地嗅到有戏:“还有什么?”   “……”   “问你呢,喂!”   “还有人用酒瓶底一击敲死了持枪毒贩!”江停用力把手腕抽了回来,冷冷道:“充分证明了人的愚勇和运气是没有上限的!”   严峫风度翩翩做了个“谢谢赞美”的口型。   “严副,严副!”韩小梅举着张纸,气喘吁吁狂奔而来,突然瞥见严峫那张俊脸上尚未完全消失的笑容,登时一个急刹,险些踉跄绊倒。   严峫神奇地一秒变脸:“干什么呢,毛毛躁躁的?”   “黄——那个黄——”   自从扫黄事件过后,严峫只要听到黄这个字就心跳加速、肾上腺素飙升、连带后腰隐隐作痛:“你这丫头会不会说话,啊?!带教警察呢,老高,老高!”   “哎哎哎,技侦黄、黄主任让我把这个,把这个给您。”韩小梅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这是化工企业保管处紧急清点出的,初步的失窃原材料单据,我我我……我还等着跟黄主任交差呢。”   严峫脸色悻悻的,从她手里一把薅走单据,低头看了眼,只见满纸都是化学名词和分子式,便不由分说塞给江停。   “……”韩小梅无声地嘀咕了几句。   严峫敏感问:“你是不是在骂我?”   韩小梅心虚地:“啊?没,没有啊。”   “你刚才那个口型,对就是这个,难道不是在骂我?”   “我不是,我没有,别乱……”   “你俩有完没完,”江停突然冷冷道。   韩小梅蹬蹬蹬连退三步,就像只温顺又惊恐的小老鼠。   江停抽出笔,在纸上圈出两组化学式,说:“这俩能合成甲胺。”又圈出两组:“邻氯苯基环戊酮。”最后圈出一组:“黄樟素。”   直到最后三个字出来,严峫才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表情顿时铁青。   “全是苯丙胺类毒品的制作前体,”江停将那张表轻轻扔还给严峫,叹了口气:   “确实高智商,但可惜了。准备发协查通告抓人吧。”   “不可能,让我进去看看,我不相信……怎么可能!”   有道女声突然从人群外传来,江停和严峫同时回头望去。只见一名非常美貌的妙龄少女摇摇欲坠,几欲晕厥,丁家旺勉强伸手架着她,满脸的苦涩和无奈。   严峫突然眉头一皱:“我认识这女的。” 第27章   “丁当?”   少女抬起头, 茫然望向严峫, 尽管一张粉雕玉砌的脸上还残存着苍白惊惶, 却不得不承认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   严峫向江停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你看我没认错。   “我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严峫,你来局里跟我的同事马翔聊过。”严峫示意现场唯一的外勤女警韩小梅跟上, 然后不由分说地跟丁当握了握手,“——有几句话可能想再问问你,请过来这边一下。”   保管处值班室, 受伤的值班员已经被理化检验员接走提取伤处的痕量DNA了, 室外的空地上临时搬了几把椅子。   严峫手里夹着根烟,但没点, 把玩着打火机问:“你刚才跟你爸爸说不可能,是什么事情不可能?”   “……”丁当咬了咬嘴唇, 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严警官, 楚慈真的……偷了管制化学品吗?”   丁当穿着白色蕾丝小坎肩搭配碎花连衣裙,化着淡妆,白嫩的双手规规矩矩放在大腿上。考上艺校的姑娘就是有资本, 年轻、精致、头发乌亮, 跟严峫身后整天灰头土脸跑现场的实习女警显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韩小梅不禁有点自卑地摸了摸她那张熬夜没洗的脸。   不过让她稍微有所安慰的是,严直男癌对美女的态度并不比对她的态度好多少,甚至语气更生硬一点:“哦,这个我们还在调查, 目前不方便透露太多。”   丁当不顾她父亲忧虑的眼神,急切道:“但楚慈不是这样的人,真的,他特别上进,对专业非常认真严谨,不信你们问我爸爸!”   丁家旺连忙阻止:“哎,跟警察说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严峫一哂。   “他家里没什么钱,但人确实非常好,冯宇光出事以后他爸爸妈妈来建宁,楚慈帮他们收拾冯宇光的东西,跑前跑后,安慰了他们很多。”丁当越说越难过:“就因为这个,他自己的实验进度都耽误了,但他还是……”   突然一直没出声的江停打断了她:“我记得你念的是艺校?”   “嗯。”   “那你怎么知道楚慈的实验进度,你爸爸回家说的?”   丁家旺在警察怀疑的打量中连忙否认:“我没事说这些干嘛呀,我说了她也不懂啊。”   “是……是他自己说的。”丁当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有时来公司找我爸,会去实验室看他们……冯宇光走后我找过楚慈几次,他心情很不好受,实验出了很多错。”   严峫摩挲着下巴,下意识想捡个地儿坐下,但空地上所有椅子都已经被坐了,他只好强行靠在江停的扶手边。   江停要站起来,严峫瞟了他一眼:“坐着别动。”   “……”   “我记得冯宇光死前曾经跟你有过四十八秒的通话,”严峫转向丁当:“后来你做笔录的时候,说冯宇光那天晚上本来想约你出去,但你拒绝了?”   丁当低着面庞,点了点头。   “他为什么要约你?”   “唱……唱歌。”丁当嗫嚅道,“我说哪有两个人唱歌的,而且那天我不舒服,就说不去。”   尽管这些都是笔录里已经做过的内容,但严峫还是又问了一遍:“他没纠缠?”   “这倒没有,他像是要见什么人……就把电话挂了。”   严峫戳戳江停的肩膀,江停把他的手拂了下去:“我知道。”   严峫也不介意,呵呵一笑,揶揄地望向丁家旺:“丁主任,你之所以上次没说那天晚上冯宇光跟楚慈打架的事儿,该不会是因为,他们打起来的原因就是你女儿吧?”   丁家旺的脸都涨红了,显得十分坐立不安,一个劲摆手:“哎,别说了,别说了!”   化工企业不是国企,如果说俩实习生为带教主任的女儿争风吃醋,那其实也不算大事,影响不了主任本身的考评。但丁家旺不愿意说这事,很可能是因为他对俩学生都不太满意,对女儿的选择也不是很高兴——明显小姑娘更喜欢虽然家境贫寒,但长得好看的学霸。   “冯宇光跟你提过那天晚上要见什么人么?”江停问。   丁当抬头看看江停,不知道在想什么,眼圈红了,摇头不语。   严峫追问:“什么都没说?”   丁当又摇摇头,用细白的手指擦了擦眼睛。   这姑娘内心的煎熬简直要写在脸上了:如果楚慈真的跟冯宇光的死有关,以现在很多网络流言对女性的恶意,案情向社会披露后,不知道有多少卢瑟男要骂她是罪魁祸首。   江停拍了严峫一下,勾勾手指。   “你干嘛啊?”严峫嘴上这么说着,身体却很诚实地凑过来,只感觉江停在自己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气流拂过耳梢,轰的一下烧起来似的。   “……”严峫有点晕乎,下意识站起身:“嗯,嗯。”   江停:“听见没?”   严峫:“对,你说得对。”   江停哭笑不得:“我让你叫人去拿楚慈和冯宇光的实验笔记!你在想什么呢!”   不知为何严峫的脸有点红,一声不吭地揉了揉耳朵,转身让韩小梅依言去办事——韩小梅早已内心澎湃不能言语,一溜烟就跑了。   “严哥!”高盼青在远处大声喊道:“监控视频拷出来了,您过不过来看看?”   监控拯救了严峫。他立刻捂着嘴咳了声,虽然耳朵根还有点烫,但从表面来看已经若无其事得很逼真了,随手叫了个刑警过来指指丁家旺:“这是丁主任跟他女儿,你再接待一会。”   小警察立刻应声。   然后严峫对丁家旺打了个失陪的手势:“麻烦二位了,待会再跟我们警察做个详细的笔录,尤其是您女儿,需要把平时对楚慈的了解,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以及在建宁的所有社会关系——所有能想起来的信息全都交代给我们民警,事无巨细,越详细越好。”   丁家旺作为两个实习生的直接带教主任,是最怕这事越闹越大的人,拉着他抽抽噎噎的女儿忙不迭点头答应。   严峫拉着江停就往外走,还没走两步,江停使力挣脱了他的钳制:“干什么去?”   “监控室。”严峫说,“被盗化学材料的数量光凭人手是搬不走的,楚慈肯定有机动车作为交通工具。这家化工企业的管制管理不符合行业规范要求,保管处的监控在停电后被自动覆盖,所以他们这么迟才报案——慌着找关系托人情去了。我让老高他们调出了厂区主要出入口的录像视频。运气好的话,除了涉案车牌,应该还能拍下潜逃方向。”   江停把刚才解下了半边的口罩挂上,说话声音有点闷:“不去,监控室的专业图侦太多了。”   严峫哼哼道:“多又怎么样,都三年了,除了我还有谁记得你的脸?”   江停:“……”   “你那是什么眼神?”严峫奇怪地问。   江停默不作声,眼底闪烁着警惕的光,用脚尖向后退了一步。   “严哥!”高盼青在身后朗声道:“凌晨三点左右案发现场附近发现了一辆可疑挡牌凯美瑞,快来!”   “发出协查通告后,让人迅速控制本市主要长途客车站、租车公司及私人客运。嫌疑人带有大量管制化学品,逃出本市的可能性相对较小,也许藏匿在同伙或交易上下线处;我建议你立刻手机三角定位,让经文保处联系一下嫌疑人的大学,排查他的社会关系,也许会有线索。”   江停顿了顿,又原地平移了两米,冲莫名其妙的严峫微微一笑,那笑容看起来有点复杂:   “你去吧,我看看嫌疑人的实验笔记,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   “——哎,”严峫慌忙叫住他,难得的有点心虚,向周围看了眼后小声问:“你怎么了,我刚才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江停沉默良久,终于吸了口气:“没有。”   严峫心里一宽。   “等这个案子破了,好好去相个亲吧。”江停继续道,“我帮你介绍杨媚。”   严峫:“……嗯?!”   韩小梅抱着实验笔记,吭哧吭哧地回到现场,四处找不到她那个年轻英俊直男癌老板的影子,正着急时,突然听见不远处哔的一声喇叭,觅声一回头,就看见了那辆银色大奔。   哗啦啦——   韩小梅把实验笔记一股脑撒在后车座上,揉着后腰抱怨:“真不愧是学霸,笔记写得跟牛津英汉大字典似的,妈呀累死我了。”   江停随手递给她一瓶水。   “哎?谢谢,谢谢您!”   韩小梅受宠若惊,发现自己在严峫手下从没有过这么贴心的待遇,严峫从来都是劈头盖脸训一顿什么:“女生也要加强体能训练,请你来市局是享福来的吗?” 或者:“减减减减个屁肥,那风一吹就断的小胳膊小腿,还不如赶紧辞职回家嫁人去呢!”   江停逐一翻开那七八本实验日志,找到最近这个星期的,摘下口罩,顺手把棒球帽扣在韩小梅头顶上,靠在真皮后座上开始看笔记。   韩小梅差点被呛着,赶紧把帽子摘下来,小心翼翼供到副驾驶座椅上。   换作五官稍微不经造的人,昏迷三年不醒,再美的皮囊都败坏完了。但江停的骨相非常立体,眉骨、鼻梁、下颔构成清晰完美的轮廓,侧面比正面更深刻鲜明;这种五官扛得住岁月的煎熬,并没有随着时光流逝而失去丝毫风神。   韩小梅不好显得自己很闲,就拿了本实验笔记装模作样地看,实际用眼光偷偷打量着身侧这名据说姓陆的男子,猜想着他多大了。   “你看什么?”江停突然问。   韩小梅一惊,反应神速地拍了记马屁:“啊,我在想这个化学笔记太复杂了,您竟然都看得懂,真是太厉害了!”   江停淡淡道:“看不懂。”   韩小梅:“……”   “楚慈从北京来建宁后,几乎主导了整个实验进程,几乎每页记录日志都是由他签字的。而冯宇光除在第一天帮助搭建实验设备之外,几乎没有参与研究,这符合楚慈对死者的性格介绍——贪玩,不那么热爱学术,对专业的兴趣并不大。”   韩小梅认真聆听点头,一边在心里想,陆先生的声音好特殊啊,冷静平稳又温和,比那个刻薄又严厉的严队好听多了!   “整个实验进展都还算顺利,直到五月五号以后,楚慈突然改变了实验方向。”江停略微一顿,轻轻说了句:“奇怪,五月五号发生了什么?”   “呃……五月四号楚慈来市局接受问询,第二天警车给送了回去……”韩小梅小心翼翼道。   江停从笔记后抬起眼睛,向她一瞥。   ——啊陆先生的眼睛形状好好看,眉毛也是,他到底多大年纪,怎么跟严副支队认识的,他俩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韩小梅一边忐忑自己插嘴可能要被骂了一边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却突然只见江停点了点头,语气十分柔和:“记性不错。”   韩小梅:“?!”   江停重新回到笔记里,连翻了好几页:“被市局问询后,楚慈的实验方向突然变得很杂乱,他开始每天做不同的测试,每次测试都用到了这次被盗的管制化学品,但实验目的却不清楚……”   车厢内安静片刻,韩小梅看着江停沉思的脸,不敢随便吱声。   突然江停翻页的手一停,随即快速向前去,似乎在印证什么似的连查了十多页,眉头一皱:“果然是这样。”   “什……”韩小梅鼓起勇气:“什么?”   江停说:“楚慈这个人有强迫症。”   江停突然推门下车,大步流星走向仓库现场,钻进了警戒带。韩小梅不明所以,抓起那瓶水慌忙跟着他下了车,只见江停一边低头查看楚慈的笔记,一边在对照的每罐化学液体储存罐前站住查看出料口;仓库中储存罐堪称林立,韩小梅跟着他整整转了快十分钟,才见江停站在失窃的那几罐液体出料管前,伸手道:“手机。”   韩小梅匆忙递过市局统一发的国产手机,江停对着出料口蹲下身,咔擦咔擦拍了几张照片。   “您这是……”   “打给苟利,”江停把手机还给她,吩咐道。   他的语气永远都是沉静温和、不容拒绝,韩小梅不敢违抗严副支队这位私家顾问,连忙拨通了苟利的号码,刚“喂”一声,电话就被劈手拿走了。   “苟主任,我姓陆,是严队的朋友,上次我们在高速公路范正元的碎尸现场见过。”   苟利:“啊,对对,陆先生……”   “把受害人的伤情拍照发过来,要未包扎时刺伤入口的清晰图片,另外太阳穴上方被手电筒砸伤的图片也要。”   “???”苟利大概是刚从医院里出来,背景非常喧杂。他迟疑了会儿,才非常委婉又有点哭笑不得地:“行,但照规定案情相关的图片不能随便出示,要不你找老严来跟我说一声,成不?只要老严发话就……”   江停用手捂住手机下端,轻轻说了句:“规矩真多。”然后吩咐韩小梅:“去监控室找你们严队。”   ·   这时监控室里正烟熏雾缭,所有视侦人员都在抽严峫那盒软中华。韩小梅刚推门就被熏了个趔趄,差点没把肺从喉咙里咳出来,连忙退了几步。   “这辆车不对。”严峫头也不回,指着监控屏幕道:“他一次搬走了那么多管制原料,不会开这么小的车做运输工具。你们继续查案发时段附近有没有其他可疑机动车辆,同时联系交管局查这辆凯美瑞的潜逃路线,我去去就来。”   严峫摁媳了烟,拍拍身上浓厚的尼古丁味,转身走出监控室外:“怎么了?干什么呢你?”   韩小梅咳得昏天黑地,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严、严副,您朋友要看伤情鉴定图,苟主任叫你去发个话……”   “他怎么这么不安于室哪,”严峫一边抱怨着,一边下楼到了仓库外。   江停站在警戒线外,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严峫边用眼神跟他互相指责,一边把还在通话中的手机接过来,刚开口说了句:“老苟我看你赶紧……”突然他自己的手机就狂响了起来,来电显示经文保处。   严峫:“卧槽这还让不让人喘口气了!”   苟利:“谁是老苟,苟主任!叫苟主任——!”   严峫把手机塞还给江停,示意他自己说,然后接起了经文保处的电话:“喂?”   “严副支队,我们按您说的跟嫌疑人导师、XX大学化学系博导牛俊才联系过了。确实跟技术队黄主任查出的记录相符,嫌疑人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接线,时间是今天凌晨两点十二分,通话时长大概在一分三十秒左右。”   “两点十二?”严峫疑道。   按成年男性正常的步速估计,这个时间楚慈已经到达仓库,开始偷放管制化学原料了。   是什么样的制毒盗窃犯,心理素质那么高超,作案中途竟然还接了个导师电话?   韩小梅的手机叮咚几声,收到了苟利发来的伤情鉴定图,江停点开来看了一眼。   “是的。”经文保处警察在电话那头肯定道,“我们跟牛俊才导师联系的时候,对方非常激动,再三跟我们强调他的学生不可能跟违法犯罪行为扯上关系,还说今天凌晨打电话的时候,嫌疑人明明表现得非常从容冷静,说自己正要去实验室里看几本书。”   严峫非常狐疑:“……这是什么借口,三更半夜去看书?”   江停关上韩小梅的手机,抬起头:“让他立刻告诉我书名。”   严峫隐约感觉到了什么,问对方:“他有没有说书名是什么?”   “哦,还真有。”手机那头传来鼠标点击翻笔录的声音,紧接着只听警察说:“嗯……在这里,还跟我拽了段英文:《To see the obious》,《无定型磷的工厂量产化方法表述》,《萜烯与樟脑》……要不是我特地去查了,连这字儿我都不会打。哦还有一段,他说等他看完这几本书可能就要回去了,牛导师就跟他说那别熬夜早点回去睡觉。”   严峫道了谢,刚要挂电话,突然只听江停在身边问:“协查通告发了吗?”   就这短短一句,声音却非常不对劲,严峫下意识向他看去:“发了,怎么?”   “我判断错了,楚慈不是嫌疑人,是被害者。”   “——什么?!”   “他被一伙跟制毒有关系的人挟持了,案发途中当着绑匪的面接到了导师的电话,那几本书名是他留下的求救信号。”江停把手机扔给严峫,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冷峻:“那个被刺伤的保安主管是案犯之一,把他抓起来!” 第28章   警车一路长鸣, 在晚高峰拥堵的大街上风驰电掣, 披着无数行人好奇的注视向医院方向驶去。   “《To see the obvious》的作者是澳大利亚化学家阿瑟·伯奇, 最出名的成就是发布了以他名字命名的伯奇还原反应。《无定型磷的工厂量产化方法表述》是奥地利化学家恩特·施勒特于1848年发表的著作,施勒特的主要成就是发现了白磷在惰性气体中加热至250℃便会产生红色同素异形体,也就是红磷。《萜烯与樟脑》的作者奥托·瓦拉赫是1910年的诺贝尔化学奖得主, 他另外有一项以自己来命名的发现,叫做刘卡特·瓦拉赫反应,即羰基化合物与氨或胺的还原氨化。”   严峫把着方向盘, 瞥向副驾驶, 忍不住问:“这跟绑架有什么关系?”   “伯奇还原反应、红磷还原法、以及刘卡特·瓦拉赫反应,这三者有个共同点。”江停从楚慈留下的笔记中抬起头, 说:“——它们是目前制毒团伙在冰毒合成中,所使用的三种主要途径。”   正在开车的严峫:“……”   后座上的韩小梅:“……”   两个人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但这暗示也太学术了, 连他自己的导师都没反应过来,您确定没理解错?” 韩小梅忍不住问:“有没有任何可能是他自己参与制毒, 他就是在找这几本参考书?”   江停的回答十分平稳:“没有这种可能,主要原因有两点:冰毒的制作非常简单,楚慈这种对化学有极高天赋的人不会需要参考任何资料, 他可能在自己家厨房里就能合成出来, 这是其一。”   “其二,我看了楚慈的笔记。他有点轻微的焦虑障碍,也就是强迫症,具体表现是书写‘’时会强迫性将笔画停止在笔记本纸页横线上,比如写T的第二笔永远与横线对顶, 形成一个极其精确的直角。你们如果查看他的所有笔记,会发现每个竖线都如此,如果直角不够直,还会被他自己强行涂改。”   后座上一阵悉悉索索,韩小梅抬起头,愕然道:“还真是这样!”   “这是很正常的。”江停说,“楚慈生活在一个压力非常大的环境里,论文、实验、保博,每年都必须拿最高奖,室友冯宇光又让他长期休息不好精神紧绷,情感失调几乎就是为这种人量身打造的,有一点强迫症不足为奇。”   他向韩小梅示意:“你再看看手机相册。”   韩小梅不明所以,打开了相册,最新几张照片是江停拍的储存罐出料口。   “我对照楚慈这个星期的实验笔记,找到了他可能动过的储存罐,发现所有出料口都被摆放得像竖线一样,准确贴着地砖边缘,呈精确的九十度角。没错这是他的强迫症,但你看今天凌晨被偷放了一部分的那几个储存罐。”   江停从韩小梅手中接过手机,向严峫示意。   严峫一边开车一边侧过身,眼珠子瞟在手机屏幕上。   银色大奔呼啸变道,犹如一把手术刀,稳准狠地切开车流。   “这几个出料口是随便放置的,”江停指着相册图片,说:“就是用完后一下扔在了地上。”   “你手挺好看的,”严峫随口道。   江停:“……”   江停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而后座上韩小梅猝不及防,差点爆炸成了天边的一朵烟花。   严峫的视线重新回到道路前方:“也就是说盗窃管制化学品的人,极有可能不是楚慈,他是被栽赃的?”   “……”江停说:“……唔。”   前方开路的警车紧贴着红灯冲进了医院前门,严峫打灯、变道,拐弯根本不踩刹车,闪电般一声刺啦,稳稳停在了急诊处大门前。   严峫推门下车,前面那辆警车里已经跳下来五六个刑警,引得周围医生护士、病人家属不断议论,从四面八方投来紧张的目光。   严峫说:“但有一点我不明白。”   他疾步走向急诊大楼,刑警们纷纷跟在身后。江停原本步速就比常人稳重些,这下更跟不上了,被严峫放慢脚步一把拽住,几乎是半挟半搂着往前走去。   “技侦做的三角定位显示楚慈最后那个电话是在仓库附近接的,以现在的刑侦技术,定位误差最精确可以做到不超过二十米。”严峫紧贴在江停耳边问:“——你说他是被栽赃的,那他三更半夜去仓库干嘛,难道也是被人一路挟持?”   江停眉心微蹙,脸明显在往另一个方向偏,被严峫用力勾了回来,强迫他跟自己头凑着头。   “挟持的话,不可能不引起任何动静,他是自己走进仓库去的。”拉锯战似的反复过几次之后江停终于放弃了,无奈道:“如果你们的理化员从受害者年博文后脑处提取出了楚慈的痕量DNA,那就足以证明,昨天晚上破坏监控和电力系统的也是楚慈自己。”   叮的一声电梯门徐徐关闭,严峫追问:“他为什么要去仓库?”   医院电梯极其宽敞,进了几个刑警都完全不拥挤,大家不约而同地望着金属墙壁,从各个角度偷窥严峫和江停。   江停低声问:“说话归说话,你能别靠那么近么?”   严峫立马皱起了浓密锋利的眉头:“干嘛啊?哪里不正常了?你是小姑娘吗?”   江停:“……”   严峫觉得此刻的江停特别可爱,把嫌疑犯手把手交到警察眼前可爱,抽丝剥茧分析出绑架案的各种线索可爱,甚至连此刻拼命把头向外偏的模样也很可爱。于是严峫用堪称温情款款的语调鼓励他:“继续啊,警花儿。”   江停完全不矮,在这个普遍身高偏向中等的地方,属于比较少见的一米八零。   但他作为大病初愈还很虚弱的智力型选手,体格实在不能跟严峫对比,两人不站那么近还好,一旦互相贴着,那真是刑侦队长跟长腿警花之间的惨烈差距。   江停按了按眉心,但严峫确定他此刻想按住用力掐的不是眉心,而是自己的喉咙。   “五月五号楚慈来市局接受问询后,回到化工企业,突然放弃了他已经做到一半的实验,开始做很多关于溶液密度方面的测试。那天是他知道冯宇光被害了的日子,楚慈的转变就是源于这件事。”   严峫问:“他想干什么?”   电梯停止,金属门徐徐打开。   江停终于挣脱严峫,整了整衣襟,沉声道:“他想求证冯宇光的死,是不是跟化工企业的某些秘密有关。”   江停大步走出电梯,严峫加快两步走在他身侧,几名警察紧随其后,穿过医院大楼熙熙攘攘的走廊。   “你们干什么?警察就能随便抓人了吗,啊?警察就能随便铐人了吗?!”走廊尽头的急诊室里传来咆哮:“我是病人,是受害者,你们就这样对我!我要去投诉你们!”   一群人围在急诊室外,“怎么回事啊”、“这年头警察真横”的窃窃私语声隔老远都清清楚楚。   “让一让让一让,来,请群众让让哈!”   刑警强行分开众人,严峫上前一推门;江停脚步缓都没缓,直接走进了急诊室。   只见一名身材壮硕、缠着绷带的男子被铐在病床上,想必就是被刺伤的保安主管刁勇了。苟利带着两个小实习警守在病房里,在刁勇的含冤控诉和连门板都挡不住的群众议论双重夹击下,每个人脸色都青红交错,十分难堪。   “老严!”   “严哥!”   刁勇一看严峫,知道领导来了,音量顿时猛地提高:“谁不知道进了公安局,不脱层皮能出得来?警察就是破不了案子,拿我们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顶罪!你们这些当官的还不知道有多少黑幕呢!”   实习警怒道:“你——”   刑警吆喝着疏散走廊群众,想要关上急诊室的门,冷不防只听江停对严峫道:“让他们把门开着。”   严峫低声问:“你确定hold得住?”   江停一点头。   严峫使了个眼色给手下,示意两名刑警守在门口。   这下围观群众都激动了,纷纷伸长了脖子争相往里看,“警察是不是乱抓人了”、“收钱了吧”的议论声更是赶集似的不绝于耳。   刁勇咣咣拽手铐,脸红脖子粗地,完全看不出是个被手电筒砸昏迷了几个小时的病人:“我是证人,我是无辜的!你们不去抓盗窃犯,赶紧追回管制化学原料,把我关在这里算什么事?!”   江停吩咐:“给他松铐。”   众警察都愣了下,实习警差点没把一句“什么?”冲出口。   但他左右看看,发现严峫的神色分明是默许,只能犹犹豫豫地,上前用钥匙打开了刁勇的手铐。   “刁勇?”江停确认。   刁勇揉着手,没好气地回答:“是!我说你们警察……”   “我看你刚才叫得挺有力的,想必站起来也没问题了。”   “……”刁勇警惕道:“你想干嘛?”   江停对他的态度视而不见,淡淡道:“我看了你的笔录,今天凌晨两点半你巡逻至仓库时,发现嫌疑人楚慈正实施盗窃,你上前喝止,却在搏斗中被水果刀刺伤,倒地后被击中头部,是不是这样?”   刁勇理直气壮:“是啊!我哪想到他带着刀,使起来那么利索?”   “是什么样的刀具,大约多长,刀刃部分是否有弧度?”   “就……普通水果刀,挺小的。”刁勇伸手比划了下,“这么长,没弧度。”   江停顺手拿起病床头值班医生遗落的圆珠笔:“大概跟这个差不多?”   刁勇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么如果我请刁先生重演一下案发当时的情况,应该也没问题了?”   刁勇咽了口唾沫,说:“当然,当然没问题!”   江停隔着好几个警察,向韩小梅一招手:“你来。”   “啊?”韩小梅略微怔愣,有点迟疑地上前接过笔。   刁勇被实习警扶着,从病床上起身,站在韩小梅对面。   江停抱臂站在旁边,问:“当时嫌疑人离你多远,就是这个距离?”   江停跟刑警相比不同的一点是,他声线比较轻、沉、略带沙哑,是身体不好的表现。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这样听起来,就有种让人很难形容的沉着的气场。   刁勇目光打量了下,哼道:“差……差不多。”   “那你们当时是什么动作?”   “我走过去问什么人在那里,他听见声音,立刻站起来把手电灭了。我……我知道不是好人,心里也有点怕,只能壮起胆子扑过去,突然觉得身上一痛……”   刁勇身体略微倾斜,张开双臂,作势往韩小梅身上扑。   江停问:“嫌疑人是怎么刺伤你的,你给我们这位女警描述一下?”   刁勇肋骨那儿还缠着绷带,韩小梅不敢真的戳到他,便模仿着刁勇描述的姿势,从上而下虚虚地挥动圆珠笔,笔尖堪堪停在了被刺部位的上方。   “保持这个姿势别动,刑事摄像呢?”江停指了指:“拍照。”   苟利带来的专门负责刑事拍照、辅助伤情鉴定的技术人员连忙上前,将刁勇和韩小梅此刻的姿态拍了下来。   走廊上止不住的讨论沸沸扬扬,苟利平移着挪了几步,凑在严峫身边,轻轻问:“你确定你朋友hold得住吗,待会万一步子太大扯着蛋了,咱们说不定要被愤怒的群众打死……”   严峫没回答。   苟利一抬头,意外地发现严峫紧盯着江停,眼底闪烁着难以言描的光芒。   “老严?”   “他是对的。”严峫低沉地开口道,“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们竟然都没想明白。”   苟利:“???”   刁勇毕竟带着伤,维持这个姿势不动有点累了,不耐烦地冲着江停问:“现在行了吗,你们警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急。”江停平淡地道,回头问苟利:“——楚慈多高?”   就这一句话,苟利醍醐灌顶,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跟你差——差不多!”苟利差点结巴了:“对,比韩小梅高大半个头!”   江停上前接过笔,照着刚才韩小梅的姿势,笔尖从上而下,然而却没有像韩小梅刚才做的那样正好停在绷带前,而是停在了刁勇胸膛上方。   “伤口呈三角形,刀脊在上,刀刃向下,所以握刀的姿势必定不是反手。你说楚慈是站起来再刺的,那我就想知道,比女警高大半个头的楚慈,是如何做到以站立姿态正手刺中那么低位置的,难道你凭空长高了二十厘米?”   刁勇的脸色瞬间煞白!   江停转身把笔随手一扔,只听刁勇在身后颤抖道:“我,我记错了!他没有全站起来,当时发生得太快了,我做笔录的时候没想清楚!……”   “那你没想清楚的地方就太多了。”江停打断了他,道:“你说楚慈听见声音就把手电灭了,当时现场非常黑;那你是怎么看清凶器是把普通水果刀,跟圆珠笔差不多长度,刀刃还几乎没有弧度的呢?”   “……!”   刁勇彻底软了,发着抖上前半步,立刻被几个年轻气盛的实习刑警扑过去摁倒在了地上。   “你们肯定搞错了,我没有撒谎!等等,我受了伤,我可以申请保外就医!……”   刁勇被几个警察按着还在猛烈挣扎,鲜血渗透绷带,看上去相当可怕。但江停不为所动,轻描淡写道:“带走,他死不了。”   “待会我们出去后,留两个人在这里检查手机,让围观者删除所有照片和视频,更不许上传网络。”严峫低声吩咐完手下,转向江停,戏谑地笑了起来:“可以啊,元芳。”   江停活动了下肩膀,没理睬。   严峫跟在他身后问:“但你这些推论的前提是刁勇确实没想好证词,如果他稍微聪明点,事先已经把说辞准备得万无一失了,那怎么才能发现疑点呢?”   “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伪证,只有不够缜密的刑侦员。”江停穿过走廊,对四面八方数不清的视线置若罔闻,防霾口罩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又有点闷:“刁勇头上的打击伤直径较大,即便是手电筒造成的,也是传统家用大口径铝合金手电筒,楚慈去仓库里偷运化学原料,拿那么大的手电很不方便,这就是个疑点了。另外没人能在昏迷几个小时后咆哮得那么生龙活虎,所以伤口深度肯定有假,创面边缘说不定是硬磨出来的——当然,等法医做完伤情鉴定后也一样能发现不对,只不过会略迟半天到一天。”   他们走进电梯,远处走廊尽头,刑警们押着愤懑挣扎的刁勇出了急诊室。   “那半天一天的耽误,说不定就耽误掉了被绑架者的命。”严峫喃喃道。   江停“嗯哼”了声。   电梯缓缓关门下降,严峫突然说:“我刚才听见外面有人鼓掌。”   “……”   “应该是给你的,”严峫向江停一笑。   但出乎意料的是,江停站在他身侧,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示,无动于衷得足以用冷漠来形容:“所以呢?”   “至少下次有人骂警察乱抓人顶罪的时候……”   “能这么骂的围观群众,即便感动也不会超过五秒。”江停淡淡道,“回市局吧,今晚又要准备熬夜了。”   严峫低声吁了口气:“是啊。”   电梯抵达一层,门徐徐打开,风一灌而入,两人并肩向外走去。 第29章   “可疑目标车辆为红色凯美瑞, 挡牌, 旧车, 凌晨三点零六分离开化工厂南门,经由三环大道向东南驶去,十五分钟后至635省道消失踪迹。”   “绑匪是涉嫌地下制毒的犯罪团伙, 手上有至少一名人质,尚未提出任何要求。失踪者楚慈,二十一岁, 从北京来建宁化工厂实习的化学系研究生, 很可能知道五零二冻尸案的某些隐情;同时具有极高的专业水平,绑匪很可能看中了他的制毒能力。”   “交管局、交警大队、各辖区治安中队、相关基层派出所;所有人员调动起来摸排走访、调取沿途监控, 一定要赶在绑匪有下一步动向前,极力确保人质生命安全!”   严峫快步穿过忙碌的刑警支队大厅, 闪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反手啪地关上了门。   办公室里一片哧溜哧溜的声音, 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香气扑面而来。   “严哥,呐。”马翔满嘴鼓鼓囊囊的,用筷子向前一指:“最后两盒统一满汉大餐珍味牛肉面, 十八块一碗, 特地泡好了给您二位留的,这回不算我们苛待顾问了吧?”   严峫一看。   两碗方便面上压着案卷,静静散发出袅袅白烟。   江停戴着口罩坐在办公桌后,自顾自看伤情鉴定图,连抬头的意思都没有。   “……”严峫无声地叹了口气, 走过去拿起一碗,狼吞虎咽吃了小半碗面条,才冲江停一扬下巴:“给你定的鳗鱼饭已经在路上了,待会儿就到。”   “什么!”马翔差点跳起来,被高盼青韩小梅七手八脚按回了座位,委屈得差点哭出来:“凭什么我们吃康师傅他就有鳗鱼饭,我不服,我真的不服,严哥再也不是那个深入基层教育我们众生平等的严哥了……”   “刁勇,男,四十一岁,身高一米八四,伤处在右侧倒数第二根肋骨与第三根肋骨间。凶器为水果刀,斜入深度约四厘米,并未严重伤及内脏。”江停将伤情鉴定翻过一页,就着刺伤斜度示意图,比了比刀尖刺入肌肉的角度。   “行刺者身高在一米六五至一米七之间,右撇子,肢体力量比较……一般。”   他思忖片刻,轻声道:“……是个女人。”   “苟利也是这么分析的。”严峫吃着方便面说,“胡伟胜的同伙也是个女人。”   市局会议室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墙上的挂钟时针悄无声息指向十一。   江停脸色有些疲惫,向后靠进扶手椅里,深深吐了口气:“我们把案情从头梳理一下。”   马翔喝了最后碗底儿的面汤,用案卷挡住半边脸,小声问韩小梅:“这人不是五零二晚上KTV里那个目击者么,啥时候成严队的私人顾问了,我只不过待在局里看监控几天没出外勤,怎么这世道就变天了呢?”   “爱情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离不开暴风圈也来不及逃。”韩小梅摇着头唏嘘道,“你这种没对象的人就不要想去了解了。”   马翔:“谁说我没对象?我有绫波丽,明日香,还有最可爱的初音女神……”   “五月五号,即得知冯宇光死讯后,楚慈开始反复测试管制化学品如甲胺、邻氯苯甲醛、以及其他一些甲醇类溶液,以上所有化学品都与合成冰毒有关。这种毫无意义的实验持续到今天凌晨,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楚慈切断电源及监控,偷来门卡,潜入了管制化学品仓库。”   江停话音止住,严峫插嘴道:“他可能是对化工厂这几种管制化学品的溶液密度起了疑心,想要亲自去查看储存罐?”   “……不,不是溶液密度,”江停轻声说,“是剩余量。”   马翔拆开第二碗红烧牛肉面,压低声音问:“你们说严哥脸上那恍然大悟的表情是真get了还是装出来的?”   高盼青紧张道:“吃你的面去!”   “有些管制化学溶液密度极大,如果偷放原料后再补充进相同体积的其他轻密度液体,或者是水,那么水的比重轻,漂浮在储存罐上方,位于底部的出料口就很难被人看出异常。同时,因为管制原料水溶性差,即便注入很多水,溶液本身的密度也几乎不会改变;就算变了,在实验检测中也会被人当做是操作误差。”   江停吸了口气,脸色不是很好看:“但楚慈的操作非常精确,可以说精确到了标尺的地步。所以他觉得这个不是误差,开始怀疑有人利用在储存罐中注水的手段,偷窃管制化学原料。”   严峫听得入了神,一口方便面卷在塑料叉上忘了吃:“不过学霸出于‘不关我的事,我只想毕业’或‘让老子毕业,其他都好说’的心态,一直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直到五月四号他被带来市局,知道了冯宇光的死讯……”   “对。”江停说,“他隐约感觉冯宇光的死跟自己有关,因此有义务调查下去;或者纯粹是担心自己成为下一个。不过学霸的想法确实很难揣测,人心幽微,没必要在这方面追根究底了。”   严峫斜着眼睛瞅了江停一眼。   江停:“怎么?”   “没什么,”严峫哼了声,心说你这个学霸的想法也很难揣测好吗。   “……”江停狐疑道:“你到底对我有什么意见?”   严峫拿起塑料叉唏哩呼噜,含混不清道:“值班员年博文被楚慈打晕,说明楚慈跟绑匪并不是同时进入仓库的,只是这两拨人在鬼鬼祟祟作案的途中恰巧碰到了一起——初步可以确定绑匪是化工企业内部人员,保管处有巨大作案嫌疑,目前已经全员扣住突审了。哎,你觉得那个丁当会不会就是刁勇的同伙?”   江停淡淡道:“我希望是,这样能节省很多时间。但你不能逮着个女的就说人家有嫌疑,毕竟丁当并不算内部人员,丁家全家名下都没有红色凯美瑞,同时保管处还有七八名女性员工具备作案条件。”   严峫拿着笔站在白板前,怀疑地扭头看了他一眼:“……那你也不能看人家漂亮就觉得人家肯定无辜啊。”   江停诧异道:“她漂亮吗?”   “……”   “我没怎么注意。”江停微微一笑:“你记住的还挺多的。”   严峫:“………………”   韩小梅捂着脸,害羞道:“我没眼看了。”   “严哥你的鳗鱼饭到了!”门外有人探头叫道。   江停在严峫“我不是我没有别乱说”的目光中款款起身,拿了鳗鱼饭进来,鲜美的香气登时勾得马翔直了眼,伸长脖子向那只诱人的黑木饭盒望去。   江停打开盒盖看了眼,又看看马翔,似乎感觉颇有意思,便问:“你想尝尝?”   马翔口水吸溜吸溜,摇着尾巴点头。   江停指指严峫:“众生平等?”   “哪儿能呢!”马翔虔诚道,“我们是芸芸众生,您是偶像大神,去他娘的平等!”   这下所有人都变成了“快闭嘴吧我们没眼看了”的表情,只有马翔兴高采烈得到了一整块鳗鱼,美滋滋就着方便面吃了。   “刁勇交代了吗?”江停慢条斯理地用鳗鱼酱汁拌饭,一边拌一边问。   有个北京的化学高材生在建宁地界被毒贩绑架了,整个市局简直忙翻了天,只有江停看上去似乎不那么急,偏偏他才是发现了关键线索的人——严峫在紧迫中又感觉到一丝荒诞的哭笑不得,想象不出江停以前作为支队一把手,领导下属时又是怎样一种奇异的画风。   “没有,咬死了什么都不说,逼急了就说大不了上刑场。”严峫苦笑道:“这些人可不是法盲,知道现在国家对贩毒判死刑越来越放松了,以前50克必死,现在公斤级起步;大律师们再闹一闹,哪天国家废除死刑了,我就建议所有的缉毒警都回家吃自己去,省得全家老小被毒贩当人肉靶子打着玩儿。”   江停摘下口罩,吃着饭,对他笑了笑:   “你要不是这么嘴炮,早就升上一把手了。”   他在严峫面前很少有这种单纯而温柔的神态——伪装时不算。   严峫微微一呆。   “口供很重要。”紧接着江停继续低头吃饭,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阿综跟几个马仔知道毒品来源渠道,刁勇直接跟制毒团伙有联系,两方面的急审都不能落下。楚慈已经失踪近20个小时了,时间越拖,越凶多吉少。”   所有线索都几乎逼近了死路:范四被灭口,胡伟胜被灭口,扫毒行动泄露,根本没抓住多少毒品实据;就算现在所有视侦都在彻夜侦查三春花事KTV的监控录像,但从浩如烟海的监控中找到蛛丝马迹,需要很多很多的人力和时间。   楚慈等不起。   这个被绑的年轻人,如果现在还没死,那也只是因为他出众的专业能力被毒贩看中了。万一他激怒毒贩,就随时随地都有送命的风险。   “我明白。”严峫抽了张纸巾抹嘴,掩饰什么情绪似的咳了声,起身道:“你们先吃着,我去审讯室那边再看看老秦他们。马翔,你陆顾问这儿你稍微照应下,他在这里不合规矩,别让外人随便闯进来大惊小怪的。”   马翔跳起来:“没事,让老高看。我吃好了我跟你一道去。”   严峫冲江停点点头,便向外走去,马翔兴冲冲抢上去开门。   谁知道他刚碰着把手,呼——!门从外面被撞开了。严峫反应快瞬间退了半步,马翔则啪叽一下被门板拍了个正着,当即惨叫一声,捂着鼻子蹲了下去。   “哎老严!”技侦主任黄兴箭步而入,紧接着低头一看:“小马干了啥流那么多鼻血?快别流了,全组出外勤!视侦从监控里找到了那辆可疑红色凯美瑞!”   所有人同时霍然起身,马翔还没来得及开始碰瓷儿就呆住了。   严峫厉声道:“在哪?”   ·   闪电划破天际,滚雷碾过漆黑的苍穹,大雨倾盆而下。   省际高速公路边,陡坡下荒野中,一辆烧焦的汽车残骸在暴雨浇灌中冒出袅袅黑烟。   “前座仪表盘及杂物后没发现尸体!”   “后座也没有!”   “后备箱中暂时没有尸块残骸!”黄兴举着警用手电,雨衣兜帽早就滑脱了下去,用力抹了把满脸的雨水,大声咆哮道:“是空车焚烧,老严!助燃物质还需进一步确定!”   现场被几辆警车包围住了,黑夜伸手不见五指,警车大灯及手电光束在黑夜中来回扫荡。明明是五月初夏深夜,暴雨却浇得凉意直透骨缝,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绑匪烧了空车。   ——绝大多数烧车,都是因为车内即为作案现场,要烧毁所有遗留线索。   楚慈到底生死与否,是在抵达此地前就已经被毁尸灭迹了,或者毒贩找到了更好的抛尸方式?   冰冷的沉默在人群中蔓延,周遭完全静寂,只有滂沱大雨轰然作响。每个人无措的目光都望着那辆焦黑变形的金属车架,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严峫低沉刚硬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有人留下,彻底检查草坡,收集沾有血迹或可疑污渍的草叶枯枝和石块。马翔带人协助技侦提取现场周围五百米内的脚印、车辙、泥土样本,以及一切人类行为留下的痕迹,不要放过任何一丝线索。”   “现在是十二点四十,离天亮还有六个小时不到。明天天亮前,我要求彻底完成检索,进入搜救环节。”   所有人都笔直而立,没有异议也没有犹豫,一道道目光从雨衣兜帽下望向严峫。   “有个二十一岁年轻学生的性命,此刻正握在你我手里。”严峫环顾手下刑警,沉声道:“其余的话不用多说了,开始吧。”   除了哗哗的雨声和脚步声外听不见任何抱怨,刑警们三三两两行动了起来。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技侦开始拆引擎盖,痕检开始挖车胎下的湿泥,外勤刑警打起手电沿途搜索;所有人都高效快捷又井然有序地,投入到了侦查工作中。   严峫转身走向大切诺基。   江停站在车门边,披着严峫的风衣,双手自然交叠在身前,黑夜中脸色异常苍白,发梢和眼睫被寒气浸染得微微湿润。   韩小梅站在身后,为他撑着一把黑伞。   “太晚了,你这样跟着我们会熬出病来的。”严峫站在江停面前,略微低头注视着他的脸,然后吸了口气移开目光,从兜里摸出钥匙来丢给了韩小梅:“我在这附近有一套房子,洗漱东西都齐全,陆顾问去过。你开车带他过去休息一宿,叫个热粥烧杯热水,晚饭他根本没吃两口就出来了。”   韩小梅慌忙接住公寓钥匙。   严峫的视线转回江停脸上,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只笑了笑说:“放心吧。”   严峫转身向汽车残骸走去,突然只听身后:“哎。”   “……”他回过头。   那一刻他俩相距半步,却像是无间无隙,雨水将彼此的气息湿漉漉地纠缠到对方鼻端。   人生际遇无常,谁也没想到当年泾渭分明的上级指挥和下级警员此刻能这样面对面站在一起;对视良久后,江停似乎出了口气,仿佛无声的叹息:   “注意身体,别熬太久。”   江停转身上了车,切诺基在泥泞的大雨中缓缓倒车后退。而严峫没吭声,站在原地,目送着尾灯闪烁,消失在了茫茫夜幕里。 第30章   暗夜被光鞭撕裂, 世界在刹那间一片雪白, 随即再次沉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   哗啦一声轻响, 韩小梅把钥匙放进玄关的水晶花盆里,怯生生回过头:   “那……陆先生,我给您叫个外卖, 然后我就回现场啦?”   狂风暴雨打在落地玻璃窗上,冰雹似的劈啪作响。客厅角落里亮着一盏橘黄色的立式灯,江停靠在沙发里, 通过严峫的工作电脑看监控记录, 一手拿笔,一手不时摁下暂停键。   “陆先生?”   “嗯?”江停这才反应过来, 说:“这么晚了叫什么外卖。雨太大你别出去了,开车不安全。”   韩小梅激烈地挣扎了会儿, “……我还是去吧。”   江停以为她要说失踪者还没被救出来或同事们都冒雨待在现场,谁知她下一句话是:“我的实习报告还一直没来得及让严副签上字呢。”   江停哑然失笑, 头也不抬地冲她挥了挥手。   虽然范四、胡伟胜都被灭口了,那包幽蓝色鬼魅般的毒品也被抢走,连点丝毫踪迹都没给警方留下, 但其实五零二案远远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警方手里有阿综和他的马仔, 有三春花事这个重要的贩毒中转点,还有刁勇这么个大活人被羁押在市局里,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总能撬出点东西来。   但现在楚慈落在毒贩手里生死不明,警方最紧缺的, 就是时间。   江停第无数次点开昨天案发时化工厂的监控录像,陷入了沉思。   凌晨三点零六分,一辆用泥挡住了前后牌照的红色凯美瑞从仓库方向驶出,因为停电监控覆盖的关系不知道这辆车是什么时候开进来的,只知道它经由化工厂南门上了三环大道,继而向东南开走。   车窗贴了单面可视的深色膜,车后窗被人从里用布挡住,即便是高解析画面都很难看清车内的情况;车头行驶方向巧妙地避开了大部分监控镜头,司机似乎戴着口罩或面具一类遮脸,就算不断放大画面,还是很难断定男女。   不过,江停想:考虑到司机对化工厂内部监控位置极其熟悉、开夜车不看后视镜、以及女性绑匪一人很难将楚慈完全控制住等原因,司机为男性同伙的可能性极大。   红色凯美瑞,因为前几年上市后打折力度大的原因,建宁市内不说上万,起码也有上千辆。而且省际高速通向恭州,如果这辆车是从恭州来的,那么筛选范围就要再扩大一倍了。   车海茫茫,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锁定这辆没有牌照的红色凯美瑞。   怎么办呢?   江停不断点击暂停键,几乎是一帧一帧地审视画面,窗外闪电与监控荧光倒映在他瞳孔深处。突然他手指顿了下,只见屏幕上某个一闪即逝的瞬间被固定后,通过路灯和拐弯指示牌的双重反光,可以隐约看见后车牌最后三位的一丁点最下端。   江停的大脑飞速运转——倒数第三位数字是7,最后两位是字母O、C、S、U、G、J,或数字3、5、6、8、9、0,以上十二位随机排序可以达到144种组合。   但不够,车牌除省份及地区代码外还有五位数,前两位未知。单凭这144种可能性无法倒推出来,何况因为可视条件太差的原因不能完全确定倒数第三位确实是7。   江停向后靠进沙发软垫里,用笔一下下敲打掌心。   一定还有其他线索,他想。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存在着蛛丝马迹的联系,侦查人员需要凭观察、经验、专业知识甚至是直觉猜测,去抓住这些肉眼难以看见的联系,进而推导出前后线索。   红色丰田凯美瑞。   凯美瑞……   “陆先生。”   江停无意识地抬起头,只见韩小梅竟然还没走。这姑娘也是死心眼,严峫叫她烧点热水,她就真的烧了热水,将一杯刚泡好的红茶轻轻放在他面前,直起身拘谨道:“您喝点热的吧,早点休息,我走啦。”   江停突然说:“等等。”   韩小梅脚步停住,只听他问:“这种颜色不偏酒红而是正红色的轿车,还是女性购买比较多是吧?”   “啊?应该吧,我车也是正红色啊。”   江停直直盯着韩小梅。   江停面相是真的很年轻,五官天生异常标致,这样看人的时候,虽然他自己神情生冷没什么情绪,但往往给人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韩小梅一开口就听见自己嗓子细细地发着抖:“那那那个陆陆陆先生……”   江停置若罔闻,喃喃道:“胡伟胜开的也是辆凯美瑞,套牌,车牌号是——”   “建A6U799!”涉及案情的信息韩小梅总是记得特别牢。   江停点点头,突然问:“你们女生,是不是都挺看重仪式感的?”   韩小梅:“……啊?”   ·   暴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远处黑夜的高速公路上,车辆掀起水花,呼啸而去,只留下遥远飘渺的黄色尾灯。   “吓死我了!刚在后坡那边捡到几根骨头!”马翔踩着泥水走来,没好气地嚷道,“老高非诓我说是人胳膊!”   高盼青提着手电,把不住往下滴水的头发掠到头顶去,大笑道:“你自己业务不过关,哪个人胳膊长那样的?那分明就是条狗!”   刑警们苦中作乐,在荒地里分散搜寻每寸土地,全身湿透地开着彼此的玩笑。只有严峫闷不吭声,独自远离人群之外,在高速公路护栏附近用手电扫射泥泞的地面。   “老严,”黄兴拖着湿透的胶鞋走来,沙哑道:“脚印提取出来了。”   严峫没抬头:“嗯哼?”   “雨水把现场破坏非常厉害,建模很困难,具体情况要回局里再做分析。目前初步分析,现场有三到四组不同的脚印,确定没有女性,但一时也无法分辨出有没有楚慈的。”   严峫说:“也就是说在最好的情况下,除了刁勇和女人,还至少有两名绑匪?”   黄兴点了点头。   严峫没吭声,拿着手电继续向前走去。黄兴跟在他身后,只见他全身连背上都溅满了泥点,未几才听他沉沉的声音传来:“……大案呐。”   “你也歇会去吧,”不知怎么黄兴突然有点不忍,“喏,我让老张他们几个买夜宵去了,待会回来你也吃点,喘口气。”   严峫不置可否。   严峫的个头太高于平均值了,穿上警队雨衣后一截脚脖子还露在外面,满鞋满裤脚灌得全是泥,每一步都发出咯吱咯吱的踩水声。他就这么穿过积水的草坡来到高速公路护栏外,目光落在远处随大雨不断摇摆的黑影上——那是片郁郁葱葱的灌木丛。   不知为何他心中微微一动,握着手电往前走去。   黄兴:“?”   黄主任不明所以,就跟在严峫后面,越来越远离搜索范围,直到两人站在了灌木丛边。   “怎么了老严,我让人搜搜?”   “……”   严峫眯起眼睛,他的瞳孔几乎压成了一线,看起来有些近乎阴沉的锐利。   “你看南面的灌木丛,”突然他开口道:“是不是反而比北边的还矮一点?”   ——朝阳面的植物生长不可能比背阴面还低矮稀疏,黄兴猛地一怔!   “痕检!过来几个痕检!”黄兴失声道:“快,把这片草丛圈起来!!”   ·   “有了!黄主任!”半个小时后,跪在灌木丛间的刑警抬起头,在周遭无数期待的视线中兴奋喊道:“灌木枝呈现大片不正常压倒和折断,有树叶呈碾碎状,碎片向四周扩散并提取出了半个脚印,确定被人踩踏过,应该是发生了争斗!”   很多人提到喉咙口的心脏瞬间摔回了胸腔,严峫厉声喝问:“鲁米诺反应呢?!”   刑警言简意赅:“有血!”   有血就有DNA,有争斗就说明至少在弃车时楚慈还活着!   大半夜的辛苦终于得到了回报,一口气从紧绷的骨缝里松出来,很多人当场就不顾形象地跌坐在了泥地上。   严峫双手插在裤袋里,笔直站在灌木丛边,沉声道:“提取血迹做DNA对比,现在就做!”   裤袋一阵震动,手机响了。   严峫掏出手机看了眼号码,来电显示“姓陆的”——江停。   “这人,怎么鼻子比啥都灵。”严峫哼笑起来,自己都没听出自己语调中的轻快,接起了电话:“喂?我可告诉你,刚才……”   手机里响起江停的声音:“我有个猜测,可能要花你一点时间。”   “什么?”严峫话音刚落,手机一震,显示接到了来自“姓陆的”未读短信。   “建A6U789,建A6U766,建A9U766……你发给我这些什么意思?”严峫狐疑道,“建A6U799是胡伟胜套用一辆白色锐志的车牌号,怎么了?”   江停站在落地玻璃窗前,背后是客厅温暖干净的橘光,墨汁似的暗夜隔着一层玻璃,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眉头紧锁出一道深刻的纹路:   “套牌一般都是套同厂、同色、同型号的车牌照,为什么胡伟胜开凯美瑞,却要冒着一定程度的风险去套锐志?虽然也是同厂同色且外形相似,但这不符合一个多年贩卖假药和涉嫌贩毒的人的行为习惯。”   严峫稍愣。   “胡伟胜在审讯中抵死不交代他女朋友,可见那名女性绑匪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江停沉沉道:“那么是否有可能,她曾要求胡伟胜跟自己用情侣车号呢?”   ·   江停挂了电话,站在窗前许久。   韩小梅已经走了,暗夜仍然风雨交加,脚下这座城市闪烁着浩瀚灯海。那千家万户的窗棂间飘散出欢声笑语和热气蒸腾,他们不知道在很多无法被光渗透的角落里,有令人作呕的罪恶正在上演,也有数不清的人正为了阻止犯罪而彻夜奔波。   暴雨疯狂鞭打落地窗,江停抱紧双臂,向后退了一步。   这个动作潜意识里似乎是在向身后这套安静崭新、装修华美的公寓寻求某种虚伪的安全感,然而此地空旷无声,只有一丝丝难以形容的气息萦绕在虚空中,那是这里的主人上次来时匆匆留下的。   刚毅,率直,温暖,甚至有点炽热。   江停微微打了个寒噤,仿佛从某种不切实际的梦境中清醒过来般,猛地上前重新站在了窗前。   手机又响了,江停接起来:“喂,严峫?”   “建A9U766!”严峫的声音在雨中异常清晰,可能是在对着手机大声喊:“车主叫柳宛秋,二十七岁,你猜猜她是什么人?!”   江停说:“我猜不到,不过你的人肯定已经在去找她的路上了。”   严峫朗声笑道:“丁家旺他老婆的表外甥女!”   江停不由莞尔。   “我们从现场提取到了至少一名嫌疑人的DNA,联网DNA查询显示此人名叫池瑞,十年前曾因非法制枪入狱,目前不能确定是否跟范正元所持的黑枪是否有联系,我们正赶去实施抓捕的路上。”严峫顿了顿,意有所指地道:“你好好呆在家里,在这个案子结束前,除非我派人去接你,否则都别乱出来了。”   范正元是谁派来的,为什么盯准了江停,是否跟挟持楚慈的人有联系,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都无法确定。江停身后隐藏的秘密就像个无底黑洞,不知道还隐藏着多少个“范正元”,正虎视眈眈准备要他的命。   江停挂了电话,长长舒了口气,终于感到了一丝放松。   韩小梅临走前泡的普洱茶已经冷了,江停没在意,端起来喝了一口,刚沾舌头就:“噗——”   “咳咳咳!”江停差点没呛得背过气去,惊恐地望着手里那只白瓷杯——可惜严峫无法现场欣赏此刻他脸上几十年都没出现过的表情。紧接着他放下杯子,拔腿钻进厨房,一眼就看见了被韩小梅打开的茶叶匣。   那筒油皮纸包的茶饼被拆开了,最上面那块被餐刀硬生生撬掉了拇指大的缺口,铁锈色的茶叶渣四散在雪白的大理石流理台上。   “……”江停的右眼皮开始一个劲地跳。   严峫挂了电话,砸了咂嘴,似乎有点意犹未尽,突然抬头问:“韩小梅。”   马翔在前面开车,刚赶回现场的韩小梅坐在副驾驶上:“是,严队!”   “你觉不觉得陆顾问这人很麻烦?”   韩小梅:“……”   严峫谆谆善诱:“动不动就要生病似的,还很娇气,十八块一桶的方便面都不肯吃,还不能跟咱们淋雨熬夜,你俩说对吧?”   车厢里一片静寂,只听大雨刷刷拍打车窗和行驶的颠簸声,半晌马翔谨慎地道:“这种事您开心就好。”   “嘶,我跟你们说正经的……”严峫刚要说什么,突然韩小梅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陆先生。   “喂,陆先生,我们正赶去抓捕嫌疑人的路上,我——”   江停打断了她,声音压得很低:“严峫家里那筒茶饼是你拆开的?”   “?”韩小梅:“是啊。”   从电话那边的响动来揣测江停似乎硬生生咽下去了什么,他问:“为什么偏偏拿这包?”   “嗨,谁不知道严副家东西贵,那几盒包装豪华的茶叶我也不敢拆啊。怎么啦陆先生,是发霉了吗?我刚泡的时候也感觉那茶饼怪怪的,破破烂烂好像放了挺久,但闻着味道还挺香的……”   电话那边沉默半晌,江停吩咐道:“把手机给严峫。”   严峫以为江停只是打电话来问韩小梅平安回到现场了没有,他正坐在后面用步话机联系指挥中心,突然看见手机被递到面前,莫名其妙接了起来:“喂,怎么了警花?”   “有件事跟你商量。”   严峫:“???”   江停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平静,平静得有点不对劲:“我先假设一个情况。如果有人喝了你家最昂贵的收藏品,导致它现在一分钱都不值了,你打算怎么样?”   严峫大惊:“不可能,汇丰银行保险柜把我家当年拍到的那瓶威士忌弄丢了?!”   “……”江停说:“我指的是那块1921年的老同兴茶饼。”   “哦那个,”严峫终于放松下来:“那是我妈拍下来的,说等我结婚的时候用它来泡媳妇茶——怎么,谁想喝?哈哈那我可事先说好,谁喝谁就要给我当小媳妇了哦,要给我做饭按摩洗袜子哦,哈哈哈——”   江停:“!”   前排的韩小梅:“!!!”   哈字僵在半空中,严峫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怎么,真喝了?”   韩小梅整个人抖动如同秋风扫落叶,这个时候她的反应比身经百战的江停慢了不知道多少个次元,只听电话那边当机立断,说:“韩小梅喝的。”   韩小梅:“不不不不是是是是是我我我我我我……”   严峫陷入了古怪的沉默。   马翔小心翼翼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发现他上司的表情很奇怪:不能说是愤怒或肉痛,好像也没有要暴跳起来找人麻烦的意思;硬要揣测的话,倒有点像隐隐期盼着什么,然而突然落空了的感觉。   “哦,韩小梅的话就算了吧。”严峫慢吞吞道,“下次注意点。”   严峫挂了电话,似乎不是特别满意,抓了抓耳朵,抱着手臂,拿着喧杂的步话机靠在后座上。   韩小梅不敢吱声,马翔也正襟危坐盯着前方的漫漫雨夜。过了好几分钟,才突然听严峫憋出了一句:   “做事毛毛躁躁!老高怎么带你的?回去写检查!!”   韩小梅欲哭无泪:“是是是……”   切诺基劈开风浪,缀着几辆红蓝闪烁的警车,沿着635省道向远处的建宁市驶去。 第31章   翌日清晨。   周遭灰蒙蒙的, 第一缕晨曦穿过居民楼, 映在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 整夜暴雨留下的水潭反射出镜面似的光。   “柳宛秋拒不承认自己买过一辆车牌建A9U766的红色凯美瑞,同时有昨天凌晨两点到四点间的不在场证明。”通话那头传来秦川疲惫的声音,因为连着几天昼夜颠倒的缘故显得非常沙哑:“我亲自带人去调查过她的不在场证据, 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严峫握着手机,低头钻出狭窄的楼道。   警戒线外挤满了人,大妈大爷们今天都罢舞了, 各个提着包子卷饼豆浆油条边吃边围观, 不时传出绘声绘色的描述和惊叹:“听说里面死人啦!都臭啦!昨晚拉出去几大包尸袋!”“老婆抓奸在床!拿刀把老公婆婆跟小三都捅死了!”“哇塞好狠!……”   五分钟前剧情还是“歹徒入室抢劫捅伤一家五口”,区区上个厕所的工夫, 人民群众的想象力已经上升到孔雀女凤凰男和不要脸小三的血色情仇上了,可见这年头大爷大妈们喜闻乐见的都是什么。   严峫出了楼道门, 向警车走去,刚亮相就激起了新一轮舆论热议:   “看, 警察,警察!”“怎么没穿制服啊,手枪呢手枪呢?”“哟, 后生长得怪俊哦!结婚了没有啊?……”   严峫心说你们真是一群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大妈, 就没理他们,在众多目光的焦点中闷头上了车,对着手机问:“凌晨两点到四点间哪来的不在场证明?我跟你说她老公作证不能算啊。”   “柳宛秋没老公,有个男朋友,前天晚上庆生叫了一帮人KTV通宵, 所有人都能证明她到凌晨四点多才走。KTV监控我已经调来看了,除非我们对案发时间的推测有误,否则柳宛秋没有时间从聚会上溜走,潜入十多公里以外的现场作案。”   严峫脸色沉了下来:“那车是怎么回事?”   “柳宛秋坚称自己没买过车,我们已经联系交管局进行调查了。”   手机嗡地一震,是秦川发来的审讯资料和相关音频。   严峫插上耳机,低头看了眼,然后脸上显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   “……虽然以貌取人是不对的,但这姑娘的长相吧……确定能把胡伟胜迷得神魂颠倒,抵死不把她供出来?”   秦川严肃批评他:“你这就不对了老严。首先在我眼里这世上没有不漂亮的女性,其次柳宛秋长得虽然平常一点,但人家本科硕士全是211,你知道越是像胡伟胜这样在校期间心理有缺失早早出来混社会的人,越是容易对传统意义上优秀自律的好女孩产生盲目迷恋心理吗?”   严峫:“……朋友你电视剧看多了吧。”   一名刑警远远走来,停在敞开的车门边,似乎想说什么。   严峫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稍等,只听秦川问:“怎么样?池瑞家搜查有什么发现?”   “没戏。”严峫没好气地回答,习惯性地伸手摸烟,却发现烟盒已经空了,“操!”地顺手把空盒狠狠砸上了车前窗。   “哟,干嘛哪!”秦川问:“池瑞已经跑了?”   “不仅跑了,还跑得干干净净,家里连点线索都没搜出来。我已经分散了九个探组的警力去摸排查访,目前总结出了他可能藏身的几个地点,包括棋牌室、他姐家、五金厂……完全没有任何头绪。对了,丁家你已经盯住了吧?”   秦川说:“那我还能漏掉这个?柳宛秋她爹妈男朋友、丁家旺夫妻俩带女儿都在我的名单上,人手已经散出去了,你就等我消息吧。”   严峫点点头,突然只见刑警不住地冲他挤眼睛。   “干嘛?”严峫莫名其妙一抬头。   刑警掩着嘴小声道:“有个姓陆的刚打车停在警戒线外,说是您的朋友,已经等您半天了……”   严峫因为通宵而略显迟钝的大脑一声咔擦,如同生锈的机械突然转了一下,反应过来了。   “哎哟!”他摁断了电话,差点从副驾座位上直接站起来:“快让他进来!”   ·   江停戴着帽子口罩,臂弯里搭着严峫的风衣,提着工作用笔记本电脑,在围观大妈的指指点点中穿过警戒线,向警车走来。   不知怎么当严峫看着他踩着石板路、跨过水洼,笔直的身影修长的腿,虽然熬夜却仍然面容俊秀,甚至连头发都一丝不苟的模样,脑海中突然想起了刚才秦川的话:   “越是在校期间心理缺失,早早出来混社会的人,越容易对传统意义上优秀自律的好女孩产生盲目的迷恋……”   如果江停是女的,算不算传统意义上的优秀、冷漠、骄傲和极度自律?   那么自己就是……   严峫突然打了个寒颤,心说自己肯定是最近压力太大太久没跟五指姑娘相会了,等抓住那几个狗娘养的制毒绑匪后一定要好好去洗手间撸一发。   “怎么了?”江停站在敞开的车门边,顺手把风衣扔给严峫:“你冷?穿上。”   刹那间严峫修正了自己的看法。   哪个好女孩不是柔情似水把衣服披在老公肩头上的,冷冰冰随手一扔算怎么回事,完全感受不到重视!   “不是叫你没事别乱出门,等我派人去接么?”严峫随手把风衣扔进后座,不满道:“打出租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无所谓,暂时还没那么敏感。”   “什么叫暂时不敏感?”   江停不欲多说,但严峫跟狼似的咬住了就不松口,无奈只能简单道:“范四以曝尸的形式死在了高速公路上,跟他抱有相同目的的人总会消停一阵子。池瑞跑了?”   严峫:“嗨,你这人为啥也这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严峫把情况粗略描述了一遍,包括柳宛秋的不在场证明和已经监视住丁家上下的事情。江停看了眼柳宛秋的证件照,没有吱声,不知道在沉思什么;严峫把刚才大怒摔掉的烟盒捡了回来,凑在鼻端前闻味道,斜眼瞅着江停,瓮声瓮气地问:“怎么,有什么感想?”   “没查出胡伟胜和柳宛秋的通讯记录,包括网络社交账号、微信小号和金钱往来?”   “没有,”严峫撇着嘴摇头。   “不在场证明完整且无明显漏洞?”   “嗯哼。”   “户口本驾驶证行车记录本没被家里亲戚借用过?”   “监视丁家就是为了查这事儿。”   江停摸着下巴微微颔首,突然只听严峫若无其事地问:“你觉得这姑娘长得怎么样?”   “?”   江停用纯专业的目光打量片刻,沉吟道:“五官端正,头发略黄,牙齿洁白,看不出明显整形,可能有一点轻微的颞下颌关节紊乱综合征……怎么?”   严峫满脸让我说你什么好呢的神情,一字一顿缓缓道:“漂、亮、吗?”   江停挑起半边眉梢,半晌后终于给予了肯定的答复:“我觉得还行。”   空气凝固了。   居民楼上池瑞家,警察正进进出出的提取证物和翻找搜查;警戒线外,辖区民警吆喝着疏散越来越多无所事事的大爷大妈;远处晨光明晰,树丛间鸟叫和马路上的车声遥遥传来,汇聚成忙碌喧嚣的,充满了烟火气的清晨。   江停终于感觉到气氛不对劲:“……有什么不对吗?”   严峫缓缓收起照片,冷冰冰道:“你这人真的非常过分。”   江停:“???”   “早先想偷窥我的时候,还假惺惺定个外卖,跟多么温柔懂事似的,装乖卖巧地嘱咐我‘记得吃饭’;现在倒好,一大清早来现场,两手空空连杯豆浆都没带!敢情你这是不用伪装了,索性就露出真面目了,连花一块五买个肉包子都……”   江停表情空白,“温柔懂事”造成的心理暴击瞬间倍杀了“你的手真好看”。   “等等,等等。”江停忙不迭打断了他的叨逼叨,伸手从电脑包里拿出一只保温杯,不由分说塞给严峫:“这是给你的。”   “哎?”   轮到严峫呆住了,打开保温杯,扑面而来一股浓郁的红茶香。   “……你这不是……”   “我想反正都拆了,不能不给你这个正牌主人尝尝,所以特意为你准备的。”江停诚恳道:“拿好,趁热喝,别洒电脑上,我去趟洗手间。”   江停转身就走,严峫呆愣几秒,大怒:“当我傻吗!逮着我这只羊薅完了毛还说是给我织毛衣!快拿回去我不稀罕!”   ·   池瑞,三十五岁,建宁周边县城出身,前科人员。   没人知道那个被劫持的化学系高材生是抱着什么样的勇气,在被人推搡下车时,突然暴起推倒了持枪绑匪,将他撞进灌木丛,并想方设法使绑匪留下了血迹。   人质可能因此受到可怕的惩罚,但那一刻他的机敏和勇敢,给警方指出了一条极其珍贵的线索。   刑警支队没有辜负这条线索。上午十点前,池瑞的生平事迹,包括日常通讯、行车记录、金钱往来、社会交际……就像被手术刀剖开的腹腔,每根血管、每条神经、每块肌肉,都暴露在了警方的X光之下。   “池瑞没有老婆孩子,有个相好的洗浴城失足妇女,但已经排除了嫌疑;我们让他父母及姐姐尝试联系他,目前没有任何回音。他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前天上午九点半,开一辆尼桑皮卡在乌海新区附近一家加油站被监控录下,随即不知所踪。”   “经过警方分析,池瑞的藏身之处可能就是犯罪团伙的地下制毒工厂,目前乌海新区分局及各派出所已经开始行动,准备实施密集布控了。”   严峫坐在大切诺基的驾驶座上,蓝牙耳机里侦查员汇报的声音非常大,连后座都能听见。   严峫咬了口热腾腾的肉包子——江停终于投降认输,在韩小梅的陪伴下亲自买了四个包子回来上供给严副支队,终结了无休无止的叨逼叨。然后他边咀嚼边抬头向后座瞥了眼,只见江停听得十分专注,手里拿着早已没了热气的保温杯,身体略微前倾,也正向自己望来,刹那间两人目光撞在了一起。   江停做了个无声的口型:   乌海新区?   严峫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咽下那口包子,故意对着麦克风朗声道:“乌海是近两年设立的工业新区,还没发展起来,位于远离建宁市中心的东南方向,这地广人稀的排查难度太大了。还有什么其他线索能快速锁定池瑞等人的窝藏地点吗?手机都监控了?”   江停接过严峫递来的建宁地图,快速展开,目光逡巡半圈后用红笔把“乌海工业区”圈了出来。   侦查员道:“池瑞用的是无实名手机号,无法做准确三角定位,但我们已经把主要厂区、商圈、居民区、周边地铁站的监控都拿下了,一旦发现嫌疑人,立刻通知刑警支队及下去派出所!”   严峫说:“行吧。”然后摁断了通讯,眉头锁得极紧。   “甲基苯丙胺在合成过程中会产生大量有害物质和刺鼻的氨水味,如果工艺不完善,很容易引起街坊邻居的警觉。但如果完善生产流程的话,又需要专业真空机、水泥蓄水池、工业化空气过滤系统,很难在居民区内完成。”江停顿了顿,用笔轻点地图,沉沉道:“把侦查范围缩小到乌海区周边尚未启用或已经废弃的厂房,国企和外企不用看了,私人化工厂、五金厂、模具加工企业是重点。”   严峫一边听一边飞快记下来,发短信给马翔。   “这个犯罪团伙的组织相当紧密,目前已经掌握的至少有四名成员:保安主管刁勇,负责看管及盗窃化学原料;制枪持枪的池瑞,负责暴力和武器供应;毒贩胡伟胜,拥有下线销售渠道。另外还有一名具体职责不明但与丁家有关系的女性,可能主要是为了勾住胡伟胜,无法出示不在场证明的丁当与车主柳宛秋都有重大嫌疑。”   江停分析线索的语调永远四平八稳,不论再凶险紧急的案情,从他口中说出来都异常稳定,听不出一丝火气。   这跟他年轻俊秀的外貌非常不协调——因为严峫认识的上一个拥有这种老干部气质的人,是建宁市公安局一把手吕局长。   “另外从昨晚现场足迹来看,除了池瑞之外,应至少还有两名绑匪,其中一名是极其熟悉化工厂内部监控的司机。”江停止住话头,微微眯起眼睛,望向打开放在副驾座上的工作电脑。   屏幕上正反复播放昨天凌晨化工厂内的监控录像——那辆红色凯美瑞避开了所有正面亮光处的摄像头,司机带着口罩、手套、太阳帽,只留给警方一个极其不清晰的剪影,随即消失在了浓浓夜色里。   严峫的目光也落在监控上,“嘶”地低低吸了口气:   “但化工企业内所有能接触到监控的,下到普通保安门卫,上到技术部门和副总经理,甚至连当年给化工厂装摄像头的外包公司都没落下;有能力掌握每个监控镜头精确地点的人已经被市局彻底一网打尽了啊。”   江停向后仰进座椅靠背里,眉心紧皱,双臂叠在胸前,一只手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脖颈。   这只是个习惯性的思考动作,但当江停扬起下巴来的时候,他下颔骨到咽喉、锁骨乃至于隐入衣领的线条显得格外修长,光是看那指尖摩挲的细微动作,就能感觉到皮肤的温热和柔软。   严峫喉结突然滑动了一下,仓促地移开了目光。   “如果昨夜现场并未提取出女性足迹,也就是说那名女性劫匪并不在场,为什么开的是她的车呢。”江停喃喃道:“难道司机自己没有车?或者车型特殊,不敢随便开上路?”   严峫敷衍地嗯了两声,假装专心致志盯着屏幕,一下一下地按着暂停键。   “还是说,”江停若有所思道,“只要司机自己的车出现在化工厂范围内监控里,就会立刻被辨识出来?”   这句话背后的隐含意义就像根小针,顺着严峫的神经游走至脑髓,轻轻刺中了他最敏感的刑侦意识——与此同时咔哒清响,屏幕应声定住,严峫的视线直勾勾注视着画面某处。   “……江停,”严峫尾音不稳:“你看,这司机戴的手套。”   江停略微凑上前,只见某帧画面被放大八倍后模糊显出了驾驶室的情景——这是个急转弯,司机的手恰好置于方向盘顶端,路灯从一侧照射过来,比较清晰地勾勒出了他的手套。   手套颜色比较特殊,五指部分黑色,手背是成片灰色,隐约印着鲜红色的商标,套口部分异常宽大。   严峫问:“你觉得这像什么?”   江停疑惑地一摇头。   “绝、缘、手、套。”严峫一字一句道,“通过勘测电力系统可以掌握监控电路的走向,进而定位所有监控镜头;而电力抢修车非常抢眼,所以只能开女性劫匪的车外出行动——马翔!”   严峫抄起步话机,厉声下令:“立刻回化工厂失窃仓库进行重勘,尝试从现场提取绝缘手套上脱落的滑石粉,第二名绑匪应该是厂内的电工!”   步话机内滋啦作响,几秒钟后,马翔急促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好了严哥,市局那边刚传来消息,那个叫丁当的小丫头借着换衣服去商场洗手间瞒过了监视人员……”   “丁家旺他女儿逃跑了!” 第32章   富阳区和平路派出所。   正午时分, 阳光炽烈, 昨夜通宵的狂风暴雨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长长的小巷热闹非凡, 叫卖声、喇叭声、各种吆喝摩肩接踵;前来派出所办事的人络绎不绝,电动车从停车棚一路挤到了路面上。   一个穿白裙的少女步伐踉跄,停在了巷口。   “……”伴随着急促起伏的胸腔, 她发出不明显的喘息声,睁大眼睛望着派出所大门。几个学生挥舞着书包从身侧经过,好奇地回头望了她几眼。   终于, 就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 她摇摇晃晃地向前迈了一步。   “哔哔——”   汽车鸣笛驶来,顶着路人的咒骂硬是在羊肠小巷里挤出了一条道, 缓缓开到少女身边,突然降下了车窗, 随即里面传出一道凶狠压低的声音:   “上来!”   少女仿佛被烫红的针扎了,脚步唰然僵住。   车内传出几声低骂, 紧接着有人从里面打开车门,一把抓住少女,用力直接拽了进去!   “……!”   少女发出短暂压低的惊叫, 之后仿佛不敢言语, 再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车门再次砰地关闭,车窗徐徐升起,经过热闹的派出所大门,开出了这条曲曲折折的小巷。   ·   建宁市公安局。   “你们他妈怎么给我干事的,几个大男人让一个小丫头从眼皮子底下跑了, 你们脑子里装的都是屎吗?!”   嘭一声巨响,严峫把满摞案卷重重砸在会议桌上,底下三四个警察各个面红耳赤,连头都不敢抬。   “蠢货!无知!被个丫头耍得团团转!”严峫挨个从他们头顶上指过去,痛骂声整层楼都听得见:“下个季度别待在侦查一组了,给我滚回后勤吃土去!什么时候考核过三甲什么时候再回来,考不过一辈子待派出所去吧!”   门应声而开,秦川一手掩口,尴尬地咳了声。   “那个……老严,丁家旺和他老婆都抓回来了,正待在两间审讯室里分开审呢。”   严峫从鼻腔里冷冷地哼了声,转身拂袖而去,几名刑警同时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   “我不知道。”丁家旺坐在审讯室的阴影里,眼眶下带着明显的青黑,开口声音沙哑但斩钉截铁:“丁当虽然是我女儿,但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平时住校也不回家,她的事情我不好过问。”   严峫负手站在单面玻璃外,戴着蓝牙耳机,周身气压低得似乎随时能飘出六月飞雪。   他这种状态明显影响到了审讯室里的手下,以至于马翔开口时,中气还没丁家旺来得足:“经过我们的摸排调查,你女儿丁当曾经多次开着一辆红色丰田凯美瑞出入商场,这辆车却是使用某种造假手段登记在你妻子的表外甥女柳宛秋名下的,对此你难道丝毫不知情?”   “不知情。我不知道她有什么车。”   咣当重响,马翔霍然起身,把一张高清监控图拍在了丁家旺面前:“撒谎!”   丁家旺呼吸微微急促。   ——图片上,红色凯美瑞停在国际金融中心商场门口,丁家夫妇正从敞开的车门上下来。   “这是过年时的商场监控。”马翔冷冷道:“你不知道她有车,那你他妈坐的是灵车吗?!”   “……我以为那是她同学的,”丁家旺颤抖着嘴唇,说:“她跟我说那是她同学的车,所以我就没多问。”   这幅模样简直称得上是无赖,马翔居高临下斜睨着他,硬邦邦地整了整警服外领:   “我告诉你,你带的两个实习生,冯宇光不明不白送命,楚慈眼下生死未卜,这个案子已经不是你硬抗就能扛过去的了。现在你女儿失踪,不管她是潜逃了还是被毒贩绑走,平安无事的可能性都非常小,你最好还是立刻跟我们警方合作,最好的结局至少还能保住你女儿一条命……”   看上去仿佛随时不堪一击的丁家旺,却突然嘶哑地开口反驳,问:“你怎么就知道不是楚慈绑架了我女儿?”   “你——”   “我女儿失踪,最着急的是我这个当爸爸的。你们警察不赶紧破案,帮我把女儿找回来,反而把我们夫妻俩莫名其妙地抓来警局,是什么道理?”   马翔重重点着桌面:“我们有充足的证据……”   “就算我女儿真的造假,冒充她表姐买了辆车,那也不是刑事犯罪对吧?冒名买车判多少年,你们判就是了!”   丁家旺满脸苍白,搁在桌面下的双手也在不住颤抖,但人生毁于一旦的恐惧竟然撑起了某种力量,令他硬是扛住了马翔疾风暴雨般的审讯:“光凭一辆车就说我女儿参与贩毒,我还说那辆车根本就不是我女儿的呢!你们有证据吗?有车牌号吗?谁知道你们警察是不是破不了案,随便抓个其他错处,好拿我女儿来顶罪?!”   严峫轰然踹翻了外间的椅子。   他没有证据链!   红色凯美瑞在被焚烧前就摘走了车牌,发动机及大架编码也早被磨掉了。这台作案车辆和丁家之间的关系,甚至丁当身上的嫌疑,都建立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前提上——江停对车牌号的推理。   但推理不是刑侦。推理讲究精彩的构思、跌宕的剧情、漂亮的收官;刑侦则包含大量枯燥乏味的重复性工作,所有人力物力都耗在追求实证,以及组织完整的证据链上。   想要钉死丁家旺,必须拿到更铁硬的东西。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姓陆的来了条文字消息:   “电工找到没有?”   严峫面沉如水,挥手阻止了壮着胆子要上前的刑警,自己把被踹倒的椅子扶了起来,走到角落的窗台边,按着语音键低声说:“找到了。化工厂内部负责电力线路维修的技工有八九个,其中一个叫王乐的两天没来上班,据他家人说前段时间赌博输了十多万,全是借的高利贷,有充分的作案动机。”   又一条文字消息闪现出来:“手机定位?”   “啧,这他娘的还用你说?前天晚上八点半他给他老婆打电话说不回去吃饭了,那是他手机里最后一通电话,老黄正让人紧急做定位呢!”   手机沉寂下来。   严峫盯着变暗的屏幕,内心突然生出毫无来由的念头:他怎么不回我了?   别是我说话语气太冲,他不高兴了吧?   这个想法甫一升起,严副支队就差点被自己细腻如少女般的心思惊到了。紧接着就在这时,手机又是嗡地一震,在他眼前亮了起来:   “丁家旺不交代?”   ……这人。严峫不自觉松了一小口气,心说这家伙怎么跟长了千里眼似的。   “是啊,抵死不认。”严峫摁着语音小声说:“我已经让人去查丁家全家的银行账户和丁家旺他自己在化工厂的所有操作监控了,但就算查出他在申请使用管制原料时偷偷多放的证据,也很难立刻撬开这王八蛋的嘴。哎我说江队,你有什么主意没?抽光空调制冷剂好让出风口对着嫌疑人喷冰碴这个不能算哈。”   姓陆的没有回复,甚至没显示出“正打字”的标识。   三十秒过去了,一分钟过去了。   分针向后推移了两三格。   ……不会吧,江停也束手无策?严峫意外地想。   “我真不要,拿回去。”饭店包厢里,江停几次三番推开杨媚的汤勺,皱眉道:“我又不是严峫,你叫这一大碗猪脑是想给我补什么?”   杨媚:“快别对着手机打字了,好好吃顿饭,姓严的混账简直就是在把江哥你当长工使……”   严峫满脸古怪的表情,每隔几秒就忍不住看看手机。差不多在他看了十多次之后,突然门被嘭嘭拍了两下,紧接着技侦黄主任颠颠的冲了进来:“我说老严!那个姓丁的丫头——”   嗡——   语音!   严峫险些抄起案卷把黄兴的嘴给堵住,立刻把消息点开放在耳边,只听江停的声音响了起来,还是一贯的四平八稳:   “丁家旺他妻子张娇是个从未外出工作过的家庭主妇,见识和社会关系都有限,丁家旺不太可能把池瑞等人的具体前科告诉她。也就是说这帮亡命徒的案底到底是制枪、贩毒还是强奸杀人,张娇是不了解的。”   “一个母亲生了女儿,女儿还很漂亮,那她最担忧的是什么?不妨从这方面入手,切中母亲心底最恐惧的东西,瓦解甚至崩溃她的防线都会非常的容易。”   语音到此停止,严峫缓缓放下手机,若有所思地吸了口气。   “老严!”黄兴终于捞着机会说话了,迫不及待道:“甭发愣,富阳区和平路派出所刚刚接到协查通告,跟我们说发现了丁当那丫头的踪迹——她在离派出所门口不到一百米的地方上了辆黑车,监控视频返回来了!”   刹那间如灵光闪现,严峫打断了黄兴:“她去派出所干什么?”   黄兴没反应过来。   “她去自首,或者是去揭发什么人。”严峫喃喃道:“但半路上了黑车……也许是被人跟踪甚至拦下了,或许黑车上有好几个男人,比张娇想象得还要危险……”   黄兴一头雾水:“啥?你说啥?”   “来不及解释了,你听我的。”严峫随手一拍黄主任的肩,大步向外走去:“把富阳区派出所返上来的监控发给我,我亲自提审张娇!”   ·   饭店包厢,江停松开语音键,放下手机,刚重新拿起汤勺,突然感觉到对面投来一束冷飕飕的幽怨目光。   “……”江停谨慎地问:“怎么了?”   杨媚今天穿了件国际大牌春夏新款的嫩绿长裙,画着淡妆,喷着清纯少女系香水,涂着传说中的斩男色口红;她从猪脑炖天麻的大海碗后露出一双眼睛,眨了半晌,才慢慢问:“谁很漂亮?”   “?”   “我偶尔感觉其实我也很漂亮……您说是吗?”   江停:“……”   包厢异常安静,江停的汤勺僵在半空,在对面充满期盼的注视中斟酌了很久很久。   “那姑娘涉嫌贩毒,你吃饭非点猪脑。”江停微微一笑,果断战火东引:“严峫最漂亮。”   ·   审讯室门“呼!”地被大力推开。张娇仿佛一道封闭在无形囚牢里的幽魂,猛地哆嗦了下,抬起头。   严峫反手把门甩上,大步流星走进屋来,将手提电脑往小小的审讯铁桌上一放:“张娇?”   “……”   “我同事说你自从踏进市局的门就只开口说过一句:‘我嗓子不舒服,要见了律师才能讲话’——是吧?”   张娇紧闭着她满是细微皱纹的嘴,畏缩、胆怯而警醒。   她身体确实不好,长期慢性病让她并不适合外出工作,但丁家旺作为私企工程师的收入也并不够供养一个在家养尊处优的太太。严峫堪称严厉的目光从她布满了鱼尾纹的眼角、松弛的眼袋和鼻翼两侧苦大仇深的法令纹上扫过,不顾她的躲闪,倏而冷笑一声,从电脑中调出监控录像点击了播放:   “不用说话,自己看吧。”   高清监控镜头拍摄下的屏幕上,正午时分,人潮拥挤。白裙少女被裹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不起眼地踉跄着,柔弱的背影就像只随时有可能被碾碎的蝼蚁。   张娇耷拉下来的一层层眼皮渐渐睁大,瞳孔芒刺般紧缩起来——   一辆黑色奥拓停在少女身前,车门里伸出男人的手,一把将她女儿拽了进去!   “……铛……铛铛!”   张娇从进审讯室以后几个小时没说话,骤然发出的惊叫异常嘶哑。但严峫没理会,从电脑包里抽出几张纸,反手啪地拍在了她面前:“知道那辆车里是什么人吗?”   张娇打眼一扫,从严峫指缝间,看见那几张纸的抬头赫然印着黑体大字——协查通告。   她像只老蚌似的闭紧了嘴。   “丁家旺是怎么告诉你的,‘这年头搞化学工资太低了,我跟几个道上的朋友做点生意,你别乱跟别人嚷嚷’?还是‘那些当官都的贪,当老板的也没好人,要是我能像那几个朋友一样豁得出去,咱家早富起来了’?”   严峫瞧着张娇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嘲道:“但丁家旺应该没告诉过你,那几个所谓道上的朋友,都犯过什么案子吧?”   张娇眼睁睁看着他把手移开,几张印着正面清晰人像的协查通告跃入眼帘。   王乐、池瑞、胡伟胜——是的,那些人她都认识,也或多或少在老公身边见过几次。但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下印的文字却如此陌生,“猥亵儿童”、“抢劫强奸”、“强奸杀人”……   张娇脑子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你女儿是在和平路派出所门口被他们带走的,她想干什么?自首还是检举?”严峫顿了顿,不乏嘲意地一笑:“不过无论她怎么想的都不重要了,这名花季少女已经失联了快四个小时,我估计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如果你的嗓子再不舒服一会儿,警方就只能祈祷我们运气好,还能有百分之一的几率给她找个全尸……”   “救——救救她!”张娇不顾一切的尖叫起来:“求求你快救救她!我说,我说!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严峫缓缓站直身体,自上而下盯着张娇充满泪水的浑浊的双眼。   “乌海,他们在乌海有个‘实验室’。”张娇止不住抽泣起来:“确切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应该是个厂房,他们以加工、加工模具和包装的名义租的——救救我女儿,铛铛都是被她爸爸害了,那些人都是她爸爸带回家的,她真的特别特别单纯……”   严峫终于抬起头,向无法窥伺外界的单面玻璃窗打了个手势。   玻璃窗外的另一个房间里,无数刑警和技侦迅速忙碌起来。   “丁家旺是怎么害她的,”严峫沉声问道,“丁当跟胡伟胜交往的事他也知道?”   张娇似乎难以启齿,发着抖点了点头。   “胡伟胜比丁当大十多岁,也没什么钱,丁家旺看中了他什么?贩毒渠道?”   听到贩毒这两字的时候张娇颤抖的频率更明显了,几乎像枯叶即将从枝头上飘下来那般,但还是勉勉强强从喉咙里挤出了声音:“胡、胡伟胜有一袋粉,特别——特别厉害,值很多很多钱。他们说如果能分析出结构式,再做出同样东西来的话,这辈子的钱躺着、躺着都赚不完……”   那瞬间严峫神色剧变,审讯室外很多刑警的脸色也变了。   “什么粉?是不是蓝色的?”严峫失声喝问:“胡伟胜从哪里弄来的这袋蓝粉?!”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张娇嚎啕大哭,一个劲点头又摇头,整个人看上去混乱不堪。   “我就听说、我听说那个粉只要沾一点点,哪怕是用水化了沾上皮肤都能上瘾——胡伟胜有一次喝醉了,吹嘘他曾经为一个特别大的老板做事,趁人不注意偷到了这包东西,只要能琢磨出配方那下半辈子就发财了,发大财——你赶紧去救救我女儿吧,求求你,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呀,铛铛她是无辜的啊!……”   严峫匆匆走出审讯室,几名刑警赶紧迎上前,然而他脚步停都没停,提着手里那几张新鲜出炉的协查通告晃了晃。   “赶紧来人把这几张东西拿去碎纸机碎了,这回一定要提醒我,等案子破了给宣传部的美工加鸡腿!大苟!老高让大苟把上次那袋氢氧化铜拿给我,再跟我一块去审丁家旺那孙子!马翔去隔壁提刁勇!”   手下纷纷应声而动,只有高盼青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味来:“等等严哥——咱们是拿氢氧化铜骗过了胡伟胜,但丁家旺他一个专门搞药化的,未必能……”   “你懂个屁。” 严峫不耐烦道:“谁跟你说我要拿氢氧化铜来钓丁家旺,从开始到现在咱们的目标突破口一直是刁勇,懂不懂?”   “!”高盼青登时醍醐灌顶,险些当场飞升,转身脚底发飘地走了。   “——对了,还有你。”突然严峫目光瞥见站在桌后的韩小梅,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把拉过她扯进了角落。   “严严严副……”   “刚才张娇交代的‘蓝粉’相关任何信息,包括那个所谓特别厉害的大老板,没有我的准许,一个字都不准跟陆顾问提。”严峫盯着她的眼睛:“听见没有?”   韩小梅一个激灵立正站好:“是!” 第33章   昏沉。   剧痛。   ……   楚慈身体略一抽搐, 睁开眼睛, 随即又紧紧闭上了。   高烧让他感知麻痹, 足足过了好几分钟,神经才将身后坚硬的墙壁、地下布满灰尘的地面等信息迟钝地反馈给大脑,然后他恍惚意识到, 自己被绑架了。   过去这一天半以来发生的种种剧变走马观花似的过了个来回:仓库中遇到保安,在枪口胁迫下开始接听导师的电话,尝试留下求救信号, 挂断电话后随即被打晕……   楚慈吐出一口炙热的气, 尝试坐直身体,刚一动就被肋骨处传来的剧痛激得吸了口凉气。   ——对, 我受伤了,他想。   那几个绑匪点火将车烧着, 然后推着他往高速公路走。天那么黑,周遭人迹罕至, 即便呼救也看不见半个人影;路过灌木丛时,准备已久的他孤注一掷将歹徒撞了进去,挣扎中竭力在断枝和枯叶上留下了歹徒的血迹……   随后他被几个人狠狠拉起来捶了好几拳, 在殴打中失去了意识。   为什么不杀我?朦胧中楚慈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谁都知道我出身贫困, 也没什么人脉,就算被绑架也没有勒索赎金的可能。从歹徒的立场而言,带着个会跑会叫会呼救的大活人跑路是不现实的,如果在荒郊野岭里捅死随便埋了,对他们来说无疑会方便很多……   除非我还有利用价值。   是什么价值呢?   楚慈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权衡目前的处境, 突然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勉强睁开眼睛,待视线适应周遭昏暗的环境后,心下登时一愕。   ……丁当?   这是个不过五六平方米的破旧房间,唯一的光线来自于头顶被铁栅栏封住的水泥窗。不知道现在外面是凌晨还是傍晚,灰蒙蒙的天光映出地上少女的剪影,正痛苦地从昏迷中醒来,发出含糊的梦呓:“……救……救命……!”   楚慈立刻望向房门,所幸丁当这一声音量并不大,应该没激起外面歹徒的警惕。   “怎么回事……”丁当小声呢喃着,吃力地撑着地面坐起身。但她太虚弱了,刚使力就全身一软——所幸被楚慈及时伸手搀住,否则非当场摔出个脑震荡不可。   “……楚慈?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没事!——”   楚慈猛地将食指竖在嘴唇前,示意她别说话。   丁当骤然噤声,只听门外传来歹徒模糊的交谈和脚步,好半天才渐渐往远处走去。   “……”两个年轻人绷紧的神经这才稍微放松下来,楚慈皱眉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只见丁当好不容易停住的颤栗立刻被重新激发出来,甚至有愈演愈烈的架势,黑葡萄似的眼底迅速充满了泪水:“我,我想去自首,我想去揭发这帮人,但半路上就被……就被……”   楚慈示意她放轻音量,“自首?”   丁当发着抖点头。   “……冯宇光的事跟丁工有关?”   丁当先点头,然后又摇头。她似乎非常激动又不知该如何启齿,好半天才强行压抑住情绪,说:“不,是……是我,是我害死了小冯!”   楚慈眉梢一跳。   “五月二号那、那天晚上小冯约我去不夜宫KTV唱歌,他那阵子经常、经常想约我,但我不能……虽然我拒绝了他,他还是坚持一个人到市中心唱歌的地方等我过去……”   丁当抱起膝盖,犹如一只备受惊吓和恐惧的小动物。   “我在家待到很晚,直到半夜我爸爸和胡伟胜才回来,说‘那个姓冯的以后再也不能缠着你了’。当时我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直到两天以后你被警察带去市公安局,我才知道原来那天晚上小冯竟然死、死了,而杀他的人肯定是,肯定是——”   楚慈打断了她:“胡伟胜是谁?”   丁当咽了口唾沫。   楚慈盯着她。   “……是我男朋友,”丁当战栗着承认了:“是我爸爸,他非要叫我,他非要……”   其实无论丁当跟什么人交往,对楚慈来说都不构成问题。但少女此刻的模样真的太古怪了,她不像是仅仅被家长专横决定了恋爱对象,而像是被某个更恐怖、更残忍的秘密折磨着,以至于很难对人轻易开口。   “他是个毒、毒贩……”丁当终于崩溃地抱住了头。   “我爸爸说,胡伟胜藏着一包极其厉害的毒品样本,是以前给某个特别大的老板做事,从人家的运输链中偷出来的。据说那个大老板让人用纯化学的手段合成这种毒品,在制造过程中很多原料都不受国家管制;更可怕的是它能通过皮肤接触吸收,哪怕只碰一毫克都会让人上瘾,而且上瘾后只能通过吸食同样的毒品来缓解症状……”   楚慈脸上微微变色。   ——摒弃植物成分,绕开大部分国家管制原料,用纯化合手段制成,更重要的是它还能皮肤吸收。   这种毒品结构式一旦公布并实现量产,那简直是分分钟风靡海内外,夸张点说甚至能挑起第二次鸦片战争的节奏啊。   丁当抽抽噎噎的:“我爸爸和那几个人就动了歪心思,想研究出同样的毒品来。然而结构式真的太复杂了,他们从化工厂偷了好多管制原料都没弄成,有些失败的化合物还带有剧毒——后来我偷偷调查,才知道我爸爸跟胡伟胜就是用这种失败化合物冒充某种药物卖给了小冯,才把他害死的……”   楚慈头痛欲裂,紧紧按住了眉心。   “不可能,”片刻后他突然道,“我想不出哪种化合物能这么厉害。”   丁当摇着头表示自己不明白,一个劲地抹眼泪。   楚慈问:“你刚才说胡伟胜从哪偷的,谁研究出的这种毒品?”   “我,我也不知道呀。”丁当抬起泪痕斑驳的脸,可怜巴巴地说:“我从来不问,只听胡伟胜跟我爸爸提起过一次——他不敢说出那个大老板的名字,只说早几年间在西南一带,他们都尊称那个人叫黑桃K……”   黑桃K。   咔哒一声门锁响动,丁当整个人惊跳起来,两人同时向紧闭的房门望去。   门被推开了,首先出现的是黑洞洞的枪口,丁当一声尖叫没出口就被楚慈果断捂住嘴拖去了身后。紧接着,他们都认识的那名绑匪——化工厂电工王乐握着枪走进屋,站在两名人质面前,阴沉沉地盯着他们。   “聊完了没有?”他冷冷地问。   楚慈一声不吭,丁当抖动的频率连肉眼都看得出来。   “你,”王乐用枪口指了指楚慈:“跟我出来。”   ·   市局,审讯室。   严峫拉开椅子,用眼神示意高盼青不用记录,然后坐了下来。   丁家旺被铐在铁桌后的审讯椅上,不知道是因为姿势太不舒服,还是死到临头加倍的疯狂和恐惧,他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格外衰老,所剩无几的头发垂落在额前,挡不住从骨髓里一丝丝渗透出来的沮丧和颓败。   ——但有经验的刑警都知道,像丁家旺这种坚信自己不会被抓的,往往越到这时越嘴硬。因为他潜意识里不肯相信自己会失手,总觉得只要再顽抗下去,只要咬紧牙关不给口供,事情就还会产生一丝飘渺的转机。   “你们不去找我女儿,还在这里干什么?”丁家旺嘴角动了动,拉出一个类似于嘲讽的笑容:“想逼供?还是准备了什么假证据来讹我?没用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愧是工程师,可能是制毒团伙里最有文化的人,竟然连警方有可能诈供都想到了。   但严峫却很放松,倒了杯水说:“咱俩聊聊呗。”   丁家旺警惕地望着他。   “不用这么提防,没想让你说什么,你老婆把能说的都说了。”严峫当着他的面喝了口水,一笑:“虽然她知道的东西很有限,但勉强也够拼凑出个大概——所以现在呢,不用你开口,我说,你听就行。”   “……”丁家旺还是不吭声,似乎已经预料到他老婆有可能扛不住审讯,并没有多少惊讶的表示。   “你们这个团伙首先是你、电工王乐、保安主管刁勇三个人出于工作关系而构成的。有着非法制枪案底的池瑞属于‘外人’,他之所以会加入进来,我猜应该是他喜欢去棋牌室,暗中参与赌博,在赌桌上结识了电工王乐的原因。”   “在团伙成立最初,你们的主要勾当应该不是制毒,而是偷运化工厂的各种原料来合成一些管制药品——阿得拉,莫达}非尼,氟硝安定等,最多再加点MDMA——但这些非法处方药带来的利润非常有限,即便你们不断把氟硝安定等‘迷奸药’兜售给三春花事这样的非法色情KTV,所得收入还是捉襟见肘。”   严峫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结实的手肘撑在桌面上:   “直到你们认识了三春花事的老客户,胡伟胜。”   丁家旺的呼吸终于急促起来。   “胡伟胜曾经在一个极有势力、隐藏极深的大毒枭手下做过零售商,虽然现在脱离了那个组织,但他偷偷带出了某件东西。”严峫一字一顿道:“你从这件东西上发现了商机,正式开始制毒。”   审讯室外,技侦处:   “乌海工业区跟加工包装有关的小规模私企及厂房共有三十三家,以池瑞曾经出现过的加油站为圆心,直径四十公里以内的数量为十八家。”   “黄主任的定位来了!王乐于前天傍晚八点半最后一次打电话给家人,手机信号地点在乌海区平庄富友路以北邮政局附近!”   “那么以邮政局为圆心,直径四十公里以内的加工包装厂共有六家,如果跟先前池瑞出现过的加油站周边进行交叉对比——”   “三家!将嫌疑人池瑞及王乐两人的行动范围重叠后,最后还剩三家加工厂房!”   “列出这三家工厂的注册信息、地理位置和详细地形图,”黄兴从座位上站起身,沉声道:“总结出名单来,发给严副支队。”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审讯室里响起丁家旺浑浊的声音,说:“我没有制毒。”   “你有没有制毒在充足的证据链形成前都只是我的推测,当然,说猜测也行。不过我说了咱们现在只是聊聊,不记笔录,所以你也不用太紧张。”   严峫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   他剪裁精良的衬衣贴合在身上,完美勾勒出宽肩窄腰和肌肉曲线,袖口卷至结实的手肘,十指放松交叉,腕表盘上精致复杂的悬浮陀飞轮在光线中异常显眼。   有时严峫进了审讯室,就不太像个刑侦副支队,倒更像一名冷酷专业到令人心生畏惧的律师,连微笑的表情都透出丝丝血腥气来。   “你女儿丁当和胡伟胜交往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他的贩毒渠道,更进一步说,是为了胡伟胜藏起来的这包东西。作为专家,你从第一眼开始就知道了它的价值,你意识到如果能解析出这种新型毒品的结构式并实现量产,你们甚至有可能建立起一个地下毒品之城——”   “但事与愿违的是,你的学术能力配不上这份野心。”严峫微笑道,“冯宇光的尸检结果显示出了致死量的东莨菪碱,而我确定胡伟胜手上那袋真正的蓝色粉末是不会把瘾君子毒死的。也就是说,你的仿制品完全失败了。”   听到蓝色粉末四字的同时,丁家旺的身体明显一个剧震。   “所以当你发现楚慈有可能察觉化学原料失窃的事情后,你主张不把他灭口,而是把他掳走。因为你已经非常明白自己的天赋有限,可能在有生之年都无法对这袋珍贵的蓝色毒品样本实现量产,所以急需这名二十一岁就在全国顶尖学府念完硕士的高材生来从旁协助。”   丁家旺的脸色越来越灰败,冷汗簌簌而下,不一会就湿透了后背。   “……你说的这些都是胡编乱造……”他嘶哑地喃喃道:“我带的实习生盗窃了管制化工原料,跟我没关系……”   “你最好再考虑一下,丁工程师。”   严峫眼神锋利但语气平淡,一字一句都缓慢有力,似乎能活生生钉进丁家旺的脑髓里去:“绑架尚能转圜,但要是楚慈死了,整个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全力配合警方可以争取减刑的机会,你还有老婆孩子,为什么一定要奔着死路去呢?作为有文化的人,不妨再多考虑几分钟,算是我最后一次给你的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漫长得如同永无尽头。   “我没有贩毒,”丁家旺神经质地拧着手铐,在哗哗声响中机械重复道:“没有,我没有制毒,快放我出去……”   严峫微微一叹。   就在这时蓝牙耳麦里响起了马翔的声音:“严哥严哥,我们把刁勇提出来了,待会就到审讯室!”   “知道了。”严峫放开耳麦,转向丁家旺,不乏遗憾地耸了耸肩:“没关系,虽然你选择放弃这个机会,但会有人争着抢着要的。”   丁家旺似乎感觉到什么,惊慌地抬起头,只见严峫站起身拍拍高盼青:“上吧。”   高盼青一点头:“没问题严哥。”   丁家旺下意识地:“什、什么?”   “你以为我们真想从你身上打开缺口?不,警方对犯罪团伙中哪种人最容易心理崩溃是有专业侧写的,我们的目标从最开始就不是你,而你教科书一般的负隅顽抗也没让我们失望。”   严峫站在门口,回头一笑。他五官非常俊朗,但这笑容看起来竟然有几分专横的匪气:   “打个赌吧,十分钟内,我就能让那个保安主管刁勇竹筒倒豆子,连你们的制毒工厂里有几窝耗子都给我吐出来——老高,帮他开始计时。” 第34章   严峫的脚步刚踏出审讯室, 门外等候已久的刑警立刻按布置行动了起来。   “严副, ”技侦处的实习警赶上前, 一脸紧张:“我们黄主任通过对比池瑞和王乐的活动半径,发现两人的行动重叠范围是在宋新桥附近,那里有这三家可疑加工模具厂, 这是具体地理信息。”   严峫接过来一看,名单上果真是三座厂家的名字、位置和内部结构示意图。   “宋新桥,”严峫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行, 帮我谢谢你们黄主任。”   随即他劈手把名单塞给刑警,食指重重地往纸面上一戳, 下令:“散出先头部队分别往这三个地点开,十公里外关闭警笛, 等候后续指令。立刻去!”   刑警立刻飞一般走了。   严峫整整衣领,紧了紧蓝牙耳麦, 深吸一口气。这时门被咚咚敲了两下,随即传来马翔的声音:“严哥!你在里面吗?秦副支队让我们把刁勇提过来见你!”   “开始了老高,”严峫对着耳麦低声道。   审讯室里, 高盼青遥遥做了个OK的手势。   丁家旺看不见单面玻璃外的情景, 不由莫名其妙。   门把咔哒一声,马翔和几名警察押着刁勇推门而入,只见严峫背对着他们,连头都没顾得上回,正冲着审讯室的单面玻璃大声嚷嚷:“让姓丁的交代利索点, 除了刁勇还有哪几个同伙?池瑞?池瑞是干嘛的先记下来!还有监控里那个戴着手套开车的司机叫什么名字,丁家旺说他是化工厂的内部电工?”   刁勇:“?!”   刁勇猝不及防听见同伙的名字,霎时愣住了。   “严哥,”马翔小心翼翼道,“秦副让我们提人,喏,人来了。”   “叫王乐是吧,行,我立刻让人去化工厂配电部门查那个叫王乐的孙子。”严峫回过头瞅了刁勇一眼,不耐烦地问马翔:“你们把他带来干什么呀,丁家旺都开始交代了!再给他几分钟他能把自己八岁那年尿床的事儿都跟咱们抖落出来!”   “……!”刁勇望向审讯室内的丁家旺,脸色霎时大变。   “嗨我说严哥,”马翔嬉皮笑脸道:“秦副支队这不也是担心吗,姓丁的一个人一张嘴,要是交待得不干净怎么办?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哈。”   严峫却不跟他开玩笑:“老秦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不知道咱们刑侦支队的规矩吗?这主动配合警方侦查换取减刑的机会只有一次,不能每个人都有,不然你当检察院是我家开的?”   “弄回去弄回去!”说着严峫不分青红皂白,冲着刁勇一个劲摆手:“这儿没他的事了,把他给我弄回去关起来,等着移诉检察院吧!”   马翔没辙了,叹了口气回头道:“得嘞兄弟们,咱们再跑一趟……”   “——不!”刁勇情急之下喊道:“等等,等等!”   “……你们在搞什么把戏?”丁家旺瞪着眼前这名自称姓高的中年警察。   高盼青听着耳机内传来的喧杂,仿佛丝毫不受影响,满脸公事公办的扑克表情:   “所以你们的同伙包括非法制枪持枪的池瑞,化工厂电工王乐,然后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制毒师傅对吧。窝藏据点在乌海工业区的哪里?”   丁家旺狠狠道:“我不知道什么制毒师傅!我也不知道什么窝藏据点!你们警方到底还去不去找我的女儿?!”   高盼青:“严哥你听见了没有,他刚才交代制毒窝点在乌海工业区……”   审讯室外。   “乌海工业区?”严峫对着麦克风大声重复,“——乌海区大着呢,你跟丁家旺说要交代索性就彻底一点,具体地点是什么?”   刁勇惊疑不定地望着丁家旺,手足无措。   “宋新桥那边的包装加工模具工厂是吧,行,我这就让人去查。”严峫向边上的刑警打了个手势,手下立刻会意,佯装急急忙忙地奔了出去,“哎对了老高,你跟丁家旺说:只要成功救出人质,他在这个犯罪团伙中的参与程度以及最后法院判他几年,这个警方都是可以尽力帮他的。啊,行,我先不跟你多说了,他们把刁勇给我弄来了,真伤脑筋。”   严峫再次转过身,裹挟满身怒气,似乎恨不得一脚把刁勇给踹出门:   “这姓刁的还在我这干什么!我跟你们说,他就是个保安,他知道个屁!让他滚回去准备把牢底坐穿吧!”   马翔等几个人应声称是,推着刁勇就往外走。而刁勇内心极其惊惧,下意识脱口而出:“等等,警察同志,等等!”同时拼命拽住了门框。   丁家旺确实都说了吗?他要交代多少?减刑是否真有其事?   警察到底是真的都知道了,还是做戏讹我的口供呢?   短短转瞬间,无数个念头从刁勇脑海里滑过,但现实中他只能紧抓着门框不松手,同时竭力向审讯室的方向抻长脖子。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所有的反应都落在了严峫眼里,连最细微的心理变化都无所遁形。   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的防线已危如累卵。   只需最后一根稻草,便能全线溃堤。   “让姓丁的仔细交代跟胡伟胜相关的所有细节,怎么认识的,具体贩毒渠道,除了三春花事之外还有哪些下线。”严峫冲着麦克风道,“哦,对,尤其是那包蓝色的新型毒品,让丁家旺重点交代!”   如同闷雷打在刁勇耳边,他整个人都懵了。   紧接着,审讯室内的情景让他在初夏时节掉进了冰窟——   高盼青从证物箱中取出一只透明塑料密封袋,甩手扔在了丁家旺面前,袋里赫然是闪烁着幽光的蓝色毒品粉末。   警察连这个都拿到手了!他们真的什么都知道!   “……这是氢氧化铜吧?”丁家旺警惕道。   高盼青微微一笑。   “我说!我说!让我说!”审讯室外,刁勇嚎啕出声,满脸滚滚而下的热汗让他表情看起来堪称狰狞:“姓丁的才是什么都不知道,老胡跟我关系最好!警察同志你们让我来说!”   所有人吊在喉咙里的那口气都瞬间出去了。   马翔如释重负的表情几乎难以掩饰,所幸反应快,立刻把脸藏进了湿乎乎的掌心里。   “……你还想说什么?”严峫转过身,拧起眉头盯着刁勇,冷冷道:“你一个看门站岗的,还想跟丁家旺比么,你能知道多少?”   刁勇全身都要瘫软下去了,没注意自己什么时候被几个警察扶到桌子后,咔擦两下铐在了座椅扶手上。   “丁、姓丁的他不老实,你们别信他的,千万别给他减刑。”刁勇生怕自己交代得慢了,发着抖急急忙忙道:“宋新桥那边有三家加工厂,你们过去以后肯定找不到是哪家,他就存心想拖延警察的时间!我、我都告诉你们,宋新桥靠近东苑路的那一带,那片仓库从后门绕进去,最里面有个叫佳兴的五金模具、加工包装,就是那!”   严峫压紧的瞳孔深处闪烁着寒光,死死钉在刁勇仓惶的脸上。   小房间内没人出声,除了刁勇粗重的呼吸外,连空气都寸寸凝结住了。   “……”足足过去了十多秒,严峫缓缓抬手,向马翔打了个命令的手势。   马翔抽身奔出房门,在走廊上抄起了步话机:“喂喂,指挥中心指挥中心,通知先头探组改道,人质在宋新桥与东苑路交叉口集装箱仓库后门佳兴五金模具加工厂!侦查一组出发,防暴特警跟上!……”   ·   “老高,把丁家旺带回去。”严峫缓缓道,抬手关掉麦克风,拉开椅子坐在了刁勇对面。   刁勇全然没了当初在医院里的嚣张和硬气,眼泪鼻涕一股脑地下来,狼狈犹如丧家之犬:“我愿意配合,我什么都说。那个姓丁的不值当你们给他减刑,我才是上有老下有小,我愿意重新做人……”   严峫问:“胡伟胜跟你关系最好?”   刁勇慌忙点头。   “为什么?”   “老胡说姓丁的脑子不清楚,指望他研究那个药,根、根本就不靠谱。正好我们都爱喝两盅,喝多了互相唠嗑,一来二去就……”   “所以你们是真的想复制新型毒品?”严峫打断道。   刁勇破罐子破摔了,吸着鼻子痛快承认:“是,但这是丁家旺的主意。他又想赚那个钱,又没那个本事,被抓了能怪谁?”   严峫把玩着自己的手机,打开微信输入了几个字,似乎想发出某段信息,但迟疑片刻后却又删了。   “丁家旺刚才交代说,那种新型毒品能通过皮肤接触吸收,而且一丁点就能上瘾。”严峫抬头问:“是不是真的?”   刁勇又一个劲点头:“是是是……”   “你们怎么知道?”   “啊?”   “你们怎么知道它的效果,难道你们卖过?”   刁勇想拍大腿,手一动,金属链条就哗哗直响:“哎呀,这怎么可能呢,老胡手里也就那一包,卖了我们还研究什么?但姓丁的拿样品分析后说应该是真的,而且老胡之前在他老板手下办事的时候,看见他们把这种蓝粉运出境,运到东南亚那边——说国外很多人都是拿水化了,贴在胳膊上肚子上吸收的……”   严峫声音有些控制不住:“这种毒品已经在境外泛滥了?”   “也、也不能说泛滥吧,”刁勇迟疑道,“老胡说卖得可贵了,也就有钱人抽得起。”   严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意识到了之前某个被忽略的问题。   胡伟胜才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不太久,那包毒品应该是他第二次入狱,甚至第一次入狱前就拿到手了的。也就是说,所谓的“新型毒品”其实已经在市面上流传了好几年,只是“出口”不比“内销”,所以暂时没被警方察觉而已。   但,如果胡伟胜已经把那包毒品藏了几年,为何“大老板”一直没追究?   要说是因为没发现,为什么他们刚从天台上搜出毒品,就突然跳出来两个人把它抢走了?   尽管严峫非常不愿意承认,但他知道现在只有两种可能性能解释这件事:   第一,内部有眼线。他上天台前曾给秦川打电话要求增援,秦川必须将行动备案到市局及指挥中心,随后内部有人向外通风报信;   第二,眼线就是江停。   那个华灯初降的夜晚,天台凛冽的大风,生死一瞬的搏斗,擦脚而过的子弹……无数碎片如漩涡般飞速旋转,倏而在严峫眼前定格,构成了一幕挥之不去的画面。   那是他从六楼外爬回天台后,尾随江停奔进楼道口时,于刹那间看见的情景。   ——那个男的是谁?严峫想。   案发当晚除杀手外的另一名持枪者,那个看不清面孔的、随着江停冲下了楼的人,到底是谁?   “胡伟胜没跟你提过他以前老板的事?”严峫眯起眼睛,淡淡道。   刁勇畏惧地摇头:“不,老胡极少提起——我看他那样子,兴许是偷了东西心虚,连他老板叫什么名字都不敢说。”   “没说名字,就没说说别的?能开发出新型毒品,这人应该不是等闲角色吧。”   “……这也不好说,老胡有时候喝多了,嘴里没个遮拦,谁知道他胡咧咧的是不是自个在那吹呢。”刁勇犹豫一会,又道:“但他倒经常说那老板不是寻常人,特别年轻,排场可大了,从来不露面,除了他自己的心腹就没几个人见过——听着就跟电影里的大毒枭似的。”   他一个参与贩毒的,说起大毒枭三字,自己都打了个寒噤,似乎这时才终于意识到这条不归路的可怕。   严峫冷冷地打量他,面沉如水,波澜不兴,令刁勇无法看出丝毫情绪的端倪。   “警官……”刁勇嗫嚅道。   “这种新型毒品这么厉害,胡伟胜或丁家旺有没有跟你说过主要成分或化学式是什么?”   从刁勇的面部表情来看,答案肯定是没有——这也不奇怪,凭刁勇的学历,就算丁家旺说过他也记不住。   严峫站起身,示意刑警上前:“看来你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不,等等!”刁勇立刻急了,手铐挣得哗哗作响:“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成分化学式,但我知道它以前叫什么名字!我知道的全都可以告诉你!”   毒品在交易时一般都有很多昵称,比方说二乙酰吗啡又称白粉、软仔、四号,甲基苯丙胺又称冰、shabu等,很多都是根据毒品的外观特征来取名的。根据这个原则,胡伟胜手里那包新型毒品在流通交易时应该叫“蓝仔”,或者文艺点叫“地狱幽灵”之类,就跟当年美国管海洛因叫巅峰杀手一样。   果然刁勇急迫道:“以前从西南边把粉运出境时都叫‘蓝金’,意思是比金子还贵。但老胡说,最开始不是叫这个,刚出来那阵子上边人管它叫——对,叫‘停云’!”   严峫骤然僵住。   “……”严峫站在那里没动,半晌,黑沉沉的眼珠盯着刁勇,问:   “你说它叫什么?”   “停云。”刁勇生怕他听不清,特地放慢了发着抖道,“据说这东西烧起来的烟一团团跟云雾似的,至于停嘛,是停留的停。”   ·   与此同时,乌海工业区,加工厂。   “转弯。”   “往前。”   “看什么看,走!”   楚慈被后脑上的枪口顶得略微踉跄,随即站直身体,继续往前走去。   从机床设备看这应该是一座加工模具相关的私人厂房,但机器很久不用,已经蒙上了薄薄的灰尘。厂内不可忽略的嗡嗡轰鸣表明空气净化系统已经开到了最大,但空气中似有似无的氨味还是无法去除,那是冰毒合成过程中进行了大量还原胺化反应的缘故。   楚慈顺着枪口的力道走出厂房,停在了一片空地上。   天色已是傍晚,余晖将对面楼顶染成金红色,刺得他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两个绑匪站在不远处,其中一名满脸凶相,额头贴着纱布——他认得这块纱布,就是被自己硬撞进灌木丛去留下血迹的那个绑匪,而站在旁边另外一名戴眼镜的应该是制毒技师。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池瑞抽了口烟,冷笑道:“高材生,你最后还有什么话想说,说出来给哥几个听听?”   楚慈的眼镜已经不知道遗失在哪里了,白大褂上沾满了灰尘和血迹,有些是绑匪的,有些是自己的。肋骨骨裂以及高烧造成的巨大体力消耗让他很难站立,但他还是尽量舒展地站直,强忍着火辣辣的疼痛,深深吸了口气。   “……你们没必要这么做,绑架判不了死刑,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楚慈干涩地咽了口唾沫,目光平视对面那两名绑匪的眼睛,沙哑道:“只要我活着,就算警察真找上门来也判不了死刑,最多二十年,减减刑十年也就出来了。但要是我送了命,现在建宁市要求命案必破,警察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工资都会上天入地不停搜捕,你们自己想想何必呢?”   池瑞鼻腔中哼地一声,紧接着化作了大笑:“果然是高材生,就是会说话啊,哈哈哈——”   楚慈微微抬起头。   “但你别搞错了。”突然池瑞笑声一停,咬着牙凶狠道:“哥几个犯了这么大的案子,为什么还要在建宁待着?赶明我们卷铺盖跑路,是带着你这么个大活人方便,还是带着你的一捧骨灰方便?!”   他旁边那个制毒技师开了开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池瑞用力抽了最后一口烟,烟屁股随手往地上一扔,抬脚狠狠碾灭了,远远向王乐使了个眼色:   “动手吧!”   “……!”楚慈的瞳孔紧压成一线,只觉得后脑枪口使力,就要迫使他跪下。   ——那是行刑式枪决的姿势!   生死的恐惧并没有令他大脑空白,相反在短短百分之一秒都不到的时间里,楚慈的大脑运转到了极致,甚至从来没有这么迅速、这么清晰过。   噗通一声,单膝被迫落地,脑后传来了保险栓的咔哒声响。   “……芬太尼,”突然楚慈颤抖道。   王乐扣动扳机的手指一顿。   “那包毒品可通过皮肤吸收上瘾,不需要植物原料,说明它的主要成分是一种新型芬太尼化合物,可能是将吗啡哌啶环中氮原子上的甲基换成了其他东西,使芬太尼的致死性大大减轻,并提高了成瘾性。至于丁工程师合成的仿制品总是失败,是因为他实验中缺少了几个步骤,没能去除芬太尼化合物本身的毒性,所以才无法达到胡伟胜手中那袋样本的效果。”   话音落地的同时,楚慈闭上了眼睛。   一秒,两秒,十秒过去了。   枪声并没有响。   王乐食指还按在扳机上,征询地望向两位同伙。   制毒技师双眼发亮,按住了池瑞,一个劲摆手示意王乐把枪拿开。   “干什么?”池瑞怒道,“我们不是已经商量好了吗?!”   技师没理他:“高材生,那按你的主意,要怎么做?”   生死关头走了一趟。   楚慈睁开双眼,这才感觉到鬓发微微发凉。   ——那是被冷汗浸湿了的缘故。   “如果你们给我点样本,让我用立体异构体做个系统构象搜寻,再用可能活性构象研究一下配基受体互相作用,也许我能合成出一模一样的东西。”楚慈抬起头,虽然嗓音极其嘶哑但听起来却不卑不亢:“只是需要一点设备和时间。”   技师似乎斟酌了片刻,冲王乐点点头。   “你别听这小子胡扯!”池瑞登时暴跳起来:“老丁都做不到的事情,他个半大小子能办到?就这么神?我不相信!”   技师不耐烦道:“甭管怎么说总得试试……”   “他就是在拖延时间,好等条子追来!你们信不信刁勇那小子已经落警察手里了,说不定什么都交代了!咱们再不动手小心待会被警车包饺子!”   池瑞用力甩开技师,按着额头上那块纱布,怒气冲冲吼道:“别啰嗦了,快动手!杀了他!” 第35章   市公安局大楼前, 严峫疾步冲下台阶, 一头钻进大切诺基, 马翔等人押着刁勇随后跟上。   车门刚重重关闭,红蓝警灯就一路尖啸,向东南方向风驰电掣而去。   “我们还要四十分钟, 特警已经快到地方了。”高盼青熟练地打方向盘切进车流,说:“吕局正从省厅往目标地点赶,刚才来电说在他赶到前, 这次行动全权交由严哥你现场指挥。”   严峫脸色沉沉的, 看不出任何激动或兴奋。   “没事,严哥。”马翔以为他紧张, 从副驾驶上回过头笑道:“制毒贩毒、绑架杀人,这可是大案子, 咱们能在短短几天之内破获已经算很牛逼的了。等今晚抓着那几个小毛贼,咱们都回去好好睡一觉, 明儿下午再……”   “老高,”突然严峫开口道,“关警笛。”   几个人同时一愣。   “……哎, ”高盼青疑惑地照他的吩咐做了。   严峫取出包在证物袋里的手机, 在刁勇面前晃了晃:“你不是想减刑么?”   刁勇的眼珠子左右随着那手机转:“是是是,我上有老下有小,给我个机会重新做人……”   “但要是他们杀了楚慈,牵涉到命案的话,就不可能给任何人减刑了。”   “——啊?”刁勇满把鼻涕眼泪登时凝固在了脸上。   “如果你还想活命, 就按我说的。”严峫食指点了点手机屏幕,语气冷淡而意味深长:“打个电话。”   ·   “老池你别冲动,冷静点,警察没那么容易就——”   “你他妈还做什么春秋大梦!”池瑞暴怒咆哮:“刁勇那孙子从昨天下午住院就没再跟咱们联系过,丁家旺也没消息了!这要不是已经被警察抓了还能是什么?”   厂房前的空地上,几名毒贩之间争执不下,技师说:“是有可能,但……”   “你们以为这两人能撑多久,指不定已经把咱们卖得干干净净了,还不跑路是想等死吗!有命赚钱还得有命去花懂不懂?退一万步说这小子真能配出‘蓝金’来,只要我们跑了,中国那么大,哪里不能再找个跟他一样学化学的?!”   这话说得其实很有道理,技师的态度也迟疑起来,看了同样犹豫的王乐一眼:   “唉,话是这么说……”   楚慈面色苍白,紧抿着唇角一言不发。   “你们不敢动手,我来!”池瑞一脚踹飞了石头,就去夺王乐的枪:“孬种,给我!”   王乐握着枪柄不敢给他:“老池你这是干啥呢,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哎你先放手……”   “再好好说指不定警车都已经在路上了,你们不想活命我还想活!”   “行行行,但你先冷静点,要不我们先让这小子——”   手机响了。   突如其来的铃声和震动让所有人都一愣,紧接着王乐反应了过来:“呃……老池,是你的。”   池瑞满头雾水地掏出手机。   “……刁勇?”王乐看见屏幕上那串未存号码的同时脱口而出。   情况突然变得特别扑朔,三个毒贩子你看我我看你,都忘了该作何反应。   “接,接啊,”王乐赶紧捣捣池瑞。   池瑞脑子里乱糟糟的,拇指悬空在接听和挂断键之间,想按断又没下得了手。重复大概好几次之后他终于咬紧牙关,用力摁下了接听,直勾勾盯着屏幕。   “喂?”国产手机那边背景喧杂,传来刁勇粗哑不满的声音:“怎么了不接电话?点子还好吧?喂?”   几个人互相对视,惊疑不定。   “……你怎么一直没消息?”池瑞谨慎地道。   “艹他娘的你去问丁家旺!老子被捅的那一刀,险些就进了ICU!医院说什么正好刺中了胃管,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总之再偏点儿老子就完蛋了!你们说姓丁的是不是存心的?!……”   王乐指指楚慈,向池瑞使了个眼色,后者赶忙捂着手机向远处走去。   “你没被条子抓住?”池瑞压低声音问。   ·   车厢微微晃动,所有人屏声静气,严峫紧紧盯着刁勇。   “抓我干嘛呀,我是见义勇为,不仅没抓还被采访了呢。哎我说,要不是厂里给垫付那这回医药费可赔大发了,姓丁那臭丫头……”   “情况不大好,”池瑞打断了刁勇无休无止的抱怨,“那丫头说她跟她爹妈都被监视起来了,不知道是条子的正常流程还是已经被怀疑上了,你确定你那边安全?”   刁勇有点磕巴,望向严峫。   严峫飞快地在自己手机上打出几个字,反手亮给他看——   警方已对楚慈发出协查通告。   “啊,什么?条子怀疑丁家旺?”刁勇对着手机诧异道,“你们没看电视吗?公安局对丁家旺的实习生,就是那个被我逮到姓楚的,已经发了协查通告要抓他了,说涉嫌偷盗易制毒管制化学品。你们不知道吗?”   电话那边陷入了沉寂。   每分每秒都异常难熬,警车里压抑的呼吸此起彼伏。   “……你注意多打探风声,叫丁家旺跟你通个消息。”手机里终于再次传出了池瑞凶狠低沉的声音:“那姓楚的小子会‘配药’,不能放他走,我们在‘小厂’里。”   车厢里众人神情纷纷一松,严峫向周遭比了个大拇指。   “行,行,我叫姓丁的给我打个电话,实在不行我去找他!”刁勇满口应承不止,只听对面咔哒挂断了通讯。   工厂空地上,池瑞把手机放回口袋,转身走回同伙身边,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楚慈。   夕阳渐渐下沉,暮色四起,灰黄苍茫。楚慈垂下眼睫一声不吭,直直站在那里任他审视,面上毫无任何情绪波动。   突然池瑞一拳挥了上去——啪!   楚慈捂着额角踉跄数步,手指骨节青白,指缝间缓缓渗出了鲜血来。   “带他去‘实验室’,”池瑞冷冰冰道。   ·   警车后座。   随着电话挂断,屏幕暗下去,所有人同时长松了口气。   “看来学霸还活着,”马翔心有余悸地揉着胸口:“妈呀,再来几次我这颗年轻的心非得提早退休不可……严哥我们还有二十分钟,指挥中心刚才来消息说特警已经到了。”   严峫点点头,劈手把刁勇的手机夺了回来,扔进证物箱。   “我还能做什么?啊警察同志?”刁勇仿佛水的人拼命想抓住救命稻草,“您说,只要您说,我全都配合!”   严峫看都不看他:“祈祷吧。”   “……啥?祈祷啥?”   “我管你祈祷什么!要不要我现停车给你买本金刚经?!”   刁勇立刻缩在后座上,吓得不敢言语了。   严峫余怒未消,抄起步话机准备说点布置安排。然而他还没组织好语句,突然手机叮咚一声,来了条消息。   ——姓陆的。   严峫几乎立刻权衡出了轻重缓急,抄起手机向后一仰,在没人能看到屏幕的角度里滑开了手机锁。   紧接着他双眼一凸。   姓陆的:“我在你身后。”   严峫嗖地回过头一看,车厢后空空如也,并没有出现任何灵异现象。   紧接着,透过单面可视的车后窗,一辆银色大奔从车流出横切出来,驾驶座上赫然是面无表情的江停,闪电般追上了警车的尾巴,紧接着在红灯路口被甩掉了。   “……”严峫眼皮一个劲地跳,飞快打出几个字:“你是怎么知道?”然后又删了,重新打出回复消息:“你是怎么做到一边超速一边发短信的?!”   姓陆的没有回答。   严峫十分想追问,都按出几个字又删了,重复数遍后他吸了口气,提起步话机:“我是严峫,东苑路现场特警大队康队长回话!”   步话机中滋啦声响,康队长回道:“是我严副,我们已经抵达目标地,正包围仓库及厂房,准备研究地形安排狙击手就位。有什么指示?”   “我们再过五分钟抵达现场,有辆银灰色奔驰车牌号建A8Z668可能稍后抵达,是刑侦支队的人,到时候你们别拦,把他放进来!”   “明白!”   严峫想骂人却又骂不出声来,满脸没好气的表情,把毒贩的窝藏地址具体用短信发给“姓陆的”,旋即狠狠把手机往真皮座椅上一摔。   嘭!   急速行驶的车厢里非常安静,半晌马翔才虚弱地打了个圆场:   “车牌号挺吉利哈,呵呵呵呵。”   严峫满腔怒火终于顺理成章地找到了发泄口:“什么?吉利?我把你送去隔壁交警大队天天抄吉利的车牌号怎么样?!”   马翔:“……”   接下来没人说话,除了行驶的颠簸之外鸦雀无声,低气压几乎活生生地凝固了。   直到足足几分钟后,后座上才突然传来悉悉索索,马翔从后视镜里偷窥过去,只见严峫捡起了被他自己摔掉的手机,按着语音键搁在嘴边,悻悻道:   “别超速了,开车小心。”   所有人:“………………”   ·   乌海工业区东苑路佳兴加工厂。   特警大队的依维柯分散停在仓库外,远处大切飞驰而来,随即在刺耳的刹车声中戛然而止。众人目光注视的焦点中,严峫裹挟一身戾气钻出车门,问:“情况怎么样了?”   特警大队队长康树强——公安系统内人称康师傅——正拿着厂区空中俯览图跟手下交待什么,闻言连忙小跑上前,还没来得及开口,就险些被传说中的富二代刑侦支队闪瞎了24K钛合金狗眼。   “我……我们看了下厂区平面图,觉得潜入是很有把握的,所以目前的策略是不打草惊蛇,想办法先把我们的人弄进去再说。”康树强顿了顿,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道出了大家的心声:   “……老哥,你这是来出现场还是来走秀的,要不你先把表放车里锁起来?”   “你懂什么,”严峫一边解表带随手扔进车窗,一边不耐烦道:“我这身都五天没换了,要是揣个鸡蛋在兜里现在都能孵出小鸡来了——你当我们刑侦跟你们特警似的天天换衣服啊?”   康树强:“……”   “发给你们的绑匪详细信息都看了吧?”严峫问。   我们天天换衣服是因为训练!出汗!你五天不换是因为懒!   康树强吞了口唾沫,好不容易强行咽下快要溢出喉咙的吐槽欲,瓮声瓮气地说:“看了。鉴于那个池瑞有制枪持枪案底,我们合理推测毒贩的窝藏据点内存在非法枪支子弹,确实给突入造成了一定风险。不过我刚才调出四名狙击手分别守在了不同的狙击点,即便到最后关头,歹徒狗急跳墙劫持人质,我们也有一定的应对措施。”   严峫点点头:“尽量不要发展到那个地步。”   这时包围圈外传来引擎声,严峫敏感地动了动耳朵,抬头看去。   一辆熟悉的银灰色奔驰缓缓停在路边,随即江停戴着墨镜,单手虚拢风衣钻出驾驶室,年轻俊秀、姿态优雅,反手稳稳关上了车门。   严峫表情突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马翔狂奔而来:“严哥严哥!这是狙击手反馈来的最新信息,建筑物内目测有绑匪共三人——”紧接着被严峫突然抬手挡住。   众目睽睽之下,严峫抽身大步走向奔驰,一把薅住江停,然后连拽带搂弄到大切车边,二话不说直接推进后座,自己也钻了进去。   康树强傻眼了。   现场安静片刻,康树强终于哆嗦着指向江停的车,说:   “……你们严老大就算了,现在刑侦支队已经是随便谁都能开豪车出现场了吗?说好的一线干警月入半狗的呢?!”   马翔认真道:“呃,那是我们严副的私人顾问——要不你也竞争下这个岗位?但首先你得身高一米八腿长一米二还要长得好看哦。”   ·   严峫光一只手就把江停死死按在后车座上,整个人覆上去,反手带上车门,深色车膜顿时隔绝了外界所有目光:   “你来干什么?”   他们两人挨得极近,彼此注视,几乎连鼻尖都对在了一起。   紧接着江停右手向上略抬了抬,没真触碰到严峫的臂膀,那是个虚挡的手势:“我以为你会问我怎么还盯着你的车。”   严峫的身高和体型,在居高临下时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尤其当他专注地盯着什么东西时,眼神犹如十多年刑警生涯打磨出的锋利的刀,能让人从脑髓深处生出寒意来。   “……”江停眯起眼睛。   “这态度不像是感谢一个才提示过你线索的人。”他若有所思问:“发生了什么?难道张娇交代出了对我不利的证词?”   严峫不动声色。   视线死角内,他的手背在身后,扳开自己的手机壳,摸索着扣出了一枚芯片。   “不,以张娇在这个案子中的参与度,即便胡说什么警方也不会采信。”江停抬高下巴回视严峫,问:“难道你撬开了丁家旺的嘴?”   严峫目光闪动,似乎不知道在想什么,与此同时轻轻合上了自己的手机壳。   ——他终于笑了起来。   那表情很像某种大型猛兽在靠近猎物时无声的笑容,但一闪就过去了。随即他总算起身向后,戏谑地搂着江停的肩膀:“——看来你对自己不是特别清白这点还是挺心知肚明的嘛,小警花!”   “我清不清白不用他人评判。”江停终于活动了下颈椎,“坐远点。”   “行行行,搂一下怎么了,哎你这人真是……”   后座明明很宽大,严峫却搂着江停挺直的肩用力往他身边挤了挤,同时手指一松,那枚微型芯片贴着衬衣布料无声无息滑进了江停胸前口袋:“——怎么啦,你躲什么?”   严峫指着江停的脑袋,无比专横嚣张:“我告诉你,在咱们局警花这种生物属于国家,属于集体,唯独不能属于个人!得了行动要开始了,你在车里等着我吧,一步都别出去啊我告诉你。”   说着他探身去开车门,突然只听背后江停淡淡道:   “严峫。”   严峫动作一顿。   他表面毫无异状,但如果此刻拿来仪器测心跳的话,数值应该是非常惊人的。   未知让几秒钟漫长得犹如煎熬,终于他听见身后再次传来江停的声音,说:   “不用试探我,我站在你这一边。”   严峫神情有点古怪,旋即回头露出一个非常英俊又不太正经的笑容,亲昵地用手背打了他一下:“知道,别多想,这不保护你呢么?”   江停鼻腔里极其轻淡地哼了声,严峫清清楚楚听出了嘲笑。   “走了!”严峫跳下车,佯装无事发生:“就仨绑匪,争取半小时结束战斗!来来来……”   车窗被敲了两下。   严峫莫名其妙,转身降下玻璃,只见江停手肘靠在车窗边:“提醒你一件事,严副支队。”   “……”   “不是三个绑匪。”江停缓缓道,“是四个。” 第36章   佳兴加工包装模具厂, 占地三公顷, 主体厂房建筑两层楼, 周边大多是物流仓库及少数办公建筑。   狙击手可以确认厂房内部已出现的绑匪为三人,挟持人质待在二楼某处,但无法确定具体地点。   为避免引起绑匪的警觉, 特警及刑侦的车全部远离现场,只有伪装成货运公司的通讯车开进了厂房对面街角处,吕局带着省厅的谈判专家亲自坐镇指挥。   “行动人员分两组, 分别从东、南两个方向进入厂区, 具体行动路线已经分别标出。其中一组潜伏目标为厂房楼顶,观察人员确认人质位置后, 发出信号,康队长带特警人员利用绳索实施破窗突袭。”   “特警的第一原则是抢出人质, 在可以规避的前提下避免交火。严峫,你的任务是带二组人员分别扼守厂房二楼通向一楼的各个通道, 同时在康队长抢出人质后,立刻予以接应和掩护。”   “如果在万分之一的情况下,行动人员暴露被绑匪发现, 并且人质被暴力挟持;那么我命令二组以不激怒歹徒为要务迅速撤离, 同时尽量引诱绑匪,为狙击手创造条件。所有人都明白了吗?”   吕局胖乎乎的圆脸上再无一丝慈眉善目,犹如弥勒佛终于现出了威严的真面。通讯器里同时响起了严峫和康树强两人的声音:“明白!”   “二组明白!”   “吕局,”省厅那位陈处长这次也跟来了,坐在指挥车里, 忍不住说:“这次行动事关重大,万一出现任何失误,人质……”   “老陈呐——”吕局语重心长道。   所有人心中一声咯噔。   “你要对我们的公安干警有信心,对我们的特警人员有信心——啊,我相信,首先呢我们的行动以尽善尽美为目标,用最大的努力,最严格的准备,从战略上轻视敌人,从战术上重视敌人;其次呢建宁市公安局在人质解救这块,从上到下,各级领导,那是高度重视坚持训练,坚决贯彻公安部的相关思想和指导……”   你为什么要招惹这姓吕的开口!   其他几位专家纷纷对陈处怒目而视,陈处欲哭无泪,掩着半边嘴装葫芦去了。   19:45pm   天穹渐暗,路灯亮起。   厂区建筑一楼入口,花坛内侧隐蔽处。   “喂,老严,”耳机另一个频道中传来技侦黄主任压低了的声音,说:“你刚找我干啥,为什么定位你自己的芯片?”   严峫穿着防弹衣,衬衣袖口卷在手肘上,握着枪紧紧贴在墙角,向后瞥了眼分散在各个隐蔽点的同事,按住耳麦轻声道:“让你查你就查,别那么多废话。”   黄兴:“喂你这么凶干嘛,查女朋友出轨吗?哦对你没有女朋友。”   严峫:“……”   “哎我早劝过你,要求放低点,差不多包个小网红得了。你看你自己的条件也就那样,还要求人家跟你灵魂知己,谁跟你个脑袋别在裤腰带里的当知己呀?人家姑娘又不瞎?”   严峫:“………………”   前方特警从楼道口外侧伸出手,打了个前进的指示。严峫弓身一马当先冲进楼道,在夜色中仿佛一支无声的利箭,只听耳麦中黄主任兴致勃勃道:   “看,不肯放低条件的后果就是一枝红杏出墙来吧。你的芯片移动了移动了——”   严峫险些一脚踏空摔个马趴。   “停了!”黄兴欣喜地汇报:“停在了原坐标二十米外!”   “……”严峫冷冷道:“拜托你移动距离不超过五百米就别跟我说话了。”然后抬手拨回了通讯频道,闪身转过楼梯拐角,枪口冲前一扫,左手果断向后打了个“继续推进”的命令。   ·   时间倒推三分钟,仓库外。   韩小梅眼睁睁看着江停打开大切诺基的门,跨下车,整整衣袖,头也不回走向自己开来的那辆银灰色奔驰。   “陆……陆陆陆……”奉严副支队之命留在此地当狱卒的韩小梅简直要哭了,想阻止又不敢上前,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才憋出了完整的三个字:“陆先生……”   江停打开大奔车门:“有事?”   韩小梅被他冰雪般俊秀的脸上黑沉沉的瞳孔一瞅,登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抿着嘴一个劲摇头。   江停坐进大奔驾驶室,砰地关上了门。   那一刻无数抗战先烈的英姿在韩小梅眼前闪现,从英勇炸碉堡到舍身堵枪口,从“同志们跟我上”到“无产阶级站起来了”;鲜红的五星红旗在神州大地上高高飘扬,革命的热血在韩小梅心中久久鼓荡!   江停从杂物匣中翻出自己的数据线,开始给手机充电,然后一抬头。   车头前,韩小梅张开双臂,神情坚毅,大字型拦在路中间,一副你敢走就先夸过我尸体的壮烈表情。   “……”两人对视半晌。   江停顺手摸了两个巧克力,从车窗中探出头,狐疑道:“……你要不上来休息会,吃个糖?”   韩小梅:“……哦。”   韩小梅瘪着嘴,上前接过江停的糖,钻进了车后座。   ·   19:50pm   工厂建筑二楼的某个房间内亮起了灯光,隔着百米夜空,狙击镜中隐约可见室内有人影晃动。   “报告指挥车,这里是监控A点。建筑物二楼东角有目标活动,无法分清是绑匪或人质,狙击角度不佳。完毕。”   “知道了,继续监控。”指挥车内,吕局在几位专家忧心忡忡的目光中顿了顿,“——小康你听见了吗?”   黑夜中的楼房顶上,训练有素的特警完美隐蔽在夜色里,康树强抓紧吊绳匍匐在地面:“是,一组这就往目标方向前进。”   “严峫?”吕局转而问。   “——明白。”厂房二楼的某处楼道拐角,严峫持枪半跪在地,黑暗中唯有眼角的寒光微微发亮:“二组已分头堵住三处要道,随时准备接应。”   吕局点点头,长长呼了口气。   “现在怎么办,老吕?”一名省厅专家低声问。   吕局貌似圆胖无害的脸上神情不动,淡淡道:“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这静止到凝固的局势里,绑匪在急切地等待毒品合成,人质在拖延时间等待救援,埋伏在各个藏身点的特警在等待突入时机,狙击手在高处与周遭夜色融为一体;没有人敢轻举妄动,打破危如累卵的平衡。   牵一发而动全身。   “实验室”墙壁被日光灯映得惨白,挂钟上,时针渐渐指向八点整。   楚慈关了仪器,摘下护目镜,抬头是险些撞上近距离指在后脑上的枪口   三名毒贩目光炯炯盯着他,王乐迫不及待地拿枪指着他问:“可以弄?”   “……有些难度。”楚慈声音极其嘶哑,“但实现量产是可能的,成本较传统吗啡类药物来说相对低。”   池瑞瞟了眼技师,后者点点头予以证实。   “那快弄啊!”王乐喜形于色。   楚慈喉结轻微滑动,像是艰难地咽下了什么——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喝水,说话时连咽喉都非常干涩了。   “缺少设备。”他垂着眼睫随意向周遭示意,说:“你们这实验室,连制作甲基苯丙胺都不规范,竟然是烹制合成双线并行。万一运气不好在烹制过程中发生爆炸,混合的伪麻黄碱和红磷加热会产生大量有毒磷化氢气体,到时候大家一个都跑不掉,全都会死。如果要合成这种市面上少见的新型芬太尼化合物,很多专业设备是少不了的。”   几个毒贩互相对视,片刻后在沉默中达成了某个共识,池瑞揣着枪出去了。   技师则咳嗽了声,走到楚慈面前,递给他一瓶水。   “谢谢,”楚慈礼貌回答,“我不渴。”   他怕水里掺了成瘾性物质。   技师也没计较,拉了张板凳坐在他面前,问:“你多大了,后生仔?”   楚慈说:“二十一。”   “二十一岁的后生。”技师点头道,他自己是个黑黑瘦瘦的三四十岁的中年人,看上去竟有几分推心置腹的模样:“——我听丁家旺说你家里很困难,但学习成绩很好是不是?”   楚慈没有否认。   “你个学生没出过社会,大概不知道咱们化学专业的人,就算名校毕业出去了,每月能拿八九千都算祖坟上冒了青烟——你在北京那种地方,八九千能干得了什么?买房还是娶媳妇,够把爹娘老子从小破旮旯接上京吗?”   “你看看我,我也是念化学的,就混成这个鬼样子。”技师双手一摊,又向外指了指:“丁家旺你知道吧,大公司工程师,是不是挺牛逼的?实话告诉你他到手也就一万多,要不是做了我们这行,他拿什么去供他老婆女儿,拿什么还房贷车贷?年轻人,你学习那么好,念化学就是入错了行啊!”   “还好吧,”楚慈淡淡道,“我是奥赛拿奖直接保送的化学专业。”   技师:“……”   技师心里大概狠狠骂了句什么,但表面上克制住了。   “是,你现在是觉得还好,但等你以后工作出了社会,就知道这世道是多么不公平了。那些当官的、做生意的,哪个不贪,哪个不违法?多少杀人放火的都逍遥在外,咱们凭自己的本事做点药卖点钱,只要不出人命,你以为警察真会逮着我们不放?”   楚慈默然良久,脸上显出一丝动摇之色。   技师看他不那么固执,心中微喜,又拉着板凳往前凑了凑:“学生仔我跟你交个底。咱们接下来肯定是要跑路的,你乖乖跟我们合作呢,以后咱们往南边找个小地方待下来,等建起了你要的实验设备,赚多少钱不是先紧着你分?真做出了‘蓝金’,你就是个活的财神爷,谁不好好地供着你?”   技师回头冲王乐抛了个眼色。   “哎呀你这人,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王乐故意粗声粗气道,去墙角化学品保存柜下层拖出一个破旧旅行袋,唰地扔在往楚慈面前,几摞人民币顿时从袋口震了出来。   “整点有用的,高材生,这些都是你的了!”   楚慈眼睁睁盯着那一摞摞厚厚的粉红现金,半天才转开目光,似乎内心正做着激烈的挣扎。   有戏!两名毒贩喜形于色。   “哎,老王你干啥呢,这不侮辱人吗?等以后咱们把蓝金做出来,这点钱还不够打发乞丐的!”技师边说边凑得更近了点,拍拍楚慈的肩,刻意压低了声音:“话说回来,学生仔,还没谈过恋爱吧?”   楚慈没说话,似是默认。   技师说:“我看丁家那不老实的丫头似乎挺喜欢你的,喏,你好好跟我们配合,大哥今天就做主把她许给你了,怎么样?”   楚慈眉心一跳,只见门开了,刚才出去的池瑞站在门口,赫然拿枪顶着丁当的头!   丁当通红的脸颊似乎是又被打了几巴掌,想哭却不敢,瑟瑟发抖地站在那里,向他投来崩溃般求救的目光。   ·   ——同一时刻,数百米外的某处待拆居民楼前。   “全都要了,都给我包起来。”   板车上最后剩的那些个苹果梨子不是皮皱了就是有虫点,附近也好半天没人经过了。本来小贩都放弃了希望,打算再过半小时还卖不掉,他就收拾收拾带回家,自个凑合当晚饭吃掉;没成想正发着呆,突然来了个包圆的主顾,别说讨价还价,连找零都没要。   小贩喜上眉梢,生怕客人后悔,赶紧拿塑料袋收拾包好,连那几两零头都抹了,喜笑颜开地递上前。   客人伸手接过塑料袋。   ——嗯?小贩心下有点注意。   五月初的天气,怎么这人还戴着皮手套呢?   他这么想着,边收拾板车准备走人,边下意识抬头向客人瞅了眼。   路灯背面看不清模样,但那主顾貌似还挺年轻,从头到脚穿着几乎融进夜色的黑衣黑皮鞋,左手拎着一只挺大的公文包,看着像是刚下班的办公室白领,但侧脸恍惚又挺眼生,仿佛没在附近见过。   小贩正琢磨着,突然那客人似有所感,转过脸来。   “……!”   目光相对的刹那间,小贩心底骤然升起一丝寒意,好像被老鹰盯住的兔子或被蛇盯上的青蛙,本能中的胆小怕事顺着脊椎骨爬遍了全身神经,让他在初夏的晚上愣生生打了个颤。   紧接着客人扬了扬下巴,说:“怎么,钱不够?”   ——态度竟然十分随意。   “没,没,”小贩连忙摆手,心说我好奇那么多事干啥,也就不欲再多打量,推着板车急匆匆回家去了。   直到卖水果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路尽头,阿杰才微微笑了下,掏出一只苹果擦了擦,咔擦咬了一口,剩下的连着塑料袋随手扔了,转身向居民楼走去。   20:00pm   夜风从天际呼啸而来,居民楼天顶。   阿杰遥遥望向远处的加工模具厂,放下那只“公文包”,打开,开始有条不紊地组装狙击枪。 第37章   “报告指挥车, 这里是监控B点。绑匪正从人质身边走开, 目测最近一名绑匪离人质相隔三到四米远, 但碍于角度及玻璃材质等问题无法看清具体情况,请指示。”   指挥车内,荧光映在吕局面沉如水的脸上:“继续监控, 一旦绑匪靠近窗台,康队长立刻空降破窗,严峫开始接应。”   通讯频道中传来两声简洁的:“是!”   “是!”   吕局沉思几秒, 突然又问:“各监控点注意, 有办法从室外向人质传递信号吗?”   “不行,”沙沙电流声中传来康树强谨慎的回答:“二楼是整面大通窗, 歹徒视线角度不定,很难在隐蔽的前提下把信号传递给人质。万一在引起人质注意的过程中被绑匪发现了, 肯定会引起难以预料的后果。”   吕局点头不语,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他们对话的时候, 远处奔驰车内,韩小梅听着步话机中传来的情况,嘴里包着的巧克力都忘了, 细细巧巧的眉头紧拧了起来。   “绑匪从人质身边走开了?”前排驾驶座上传来江停的声音。   “嗯, 但现在还没法行动,不能确定现场的准确状况。”   前排安静片刻,才听江停沉吟道:“局势有所缓和,应该是人质做出了某种妥协。”   “什么妥协呢?”韩小梅顺口问。   半天没听到回答,韩小梅向前望去, 只见江停关上手机,一抬头,后视镜中映出他波澜不惊的眼睛:   “人质有能力合成‘蓝金’。”   ·   实验室内。   “这跟她没关系,你们把她放开!”楚慈深吸了口气,似乎没找到合适的词句,于是按捺着情绪重复了一遍:“——把她放开。”   这间不伦不类的“实验室”桌上挂满了各种毒品半成品,墙角的大锅里堆着冰,脏乱的地上凌乱撒着粉红钞票;技师和王乐都嘻嘻哈哈的,向彼此挤眉弄眼,粗暴地把丁当往前推。   少女眼中噙满了泪水,踉踉跄跄向前。   楚慈目光落在她楚楚可怜的脸上,但没停留半秒就移开了,投向墙上那个挂钟。   现在怎么办?   拖延时间等待救援,还是立刻表态同意跟毒贩走,半路再伺机行事?   如果再过几年,楚慈应该能更成熟圆润地处理这种突发状况,面对两难境地时也会更加的游刃有余;但在当时二十出头尚未接触过社会的他,对公安系统的运作方式还很陌生,潜意识中不免有些生涩的忐忑。   ——如果我跟他们走了,警察会不会真把我当同伙处理,以后上法庭会不会很难说清楚?   持续十多个小时的高热和缺水让他虚脱得厉害。楚慈用力闭上眼睛,继而睁开,正要开口说什么,突然视线余光瞥见某处,喉咙一顿。   厂房远端角落的玻璃窗外,夜色中倏而有什么东西急速划了过去,似乎是一根绳子。   绳子……   救生绳?   特警?!   楚慈脑子嗡嗡作响,看不见丁当的含泪注视也听不见绑匪的揶揄取笑。他抬手去扶身后的桌沿,第一下落了空,随即第二下抓住了玻璃大试管,痉挛握紧。   “别等刁勇那傻逼了,咱们先走再说。”池瑞一边捡起地上散落的钞票一边吩咐其余两名嘻嘻哈哈的同伙:“待会王乐去把货车开来,该搬的都搬走,至于那小子——”他向楚慈那边示意:“把他跟丁家丫头绑一起,你们明白的。”   王乐会意:“行,我去拿车钥匙。”   “那是飞蛾在撞玻璃?”池瑞突然眯起眼道。   他起身望向离他们最远的那扇窗户,窗外黑夜深沉广袤,没有任何动静。好半天后,王乐莫名其妙问:“什么飞蛾?”   池瑞待在原地一琢磨,觉得天黑以后亮着灯不太安全,虽然几处主要透光的窗户都是毛玻璃,但毕竟大晚上聚会制毒心里还是有点发虚,便让王乐关掉几盏明晃晃的白炽灯,自己抬脚去检查窗框插销。   “——报告指挥车!一名歹徒正靠近东角窗台,无法确定是否配备枪械火力!”   无法确定是否携枪?   数道目光同时投向指挥车中央,短短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住了,随即只见吕局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   “一组,下!”   仿佛扣动了某个开关,方方面面的所有变故都在此刻发生——   康树强眼一闭牙一咬,腰间吊着救生绳,双脚用力一蹬墙面,整个人在半空中荡出半圆,借着惯性冲向玻璃;   窗户内侧,池瑞猛然望见毛玻璃外影影绰绰映出一道人影,刹那间急速逼近,不由霎时瞳孔紧缩;   远处居民楼顶,瞄准镜后的阿杰面无表情,扣下了扳机。   5.8毫米机枪弹划过夜空,穿越数百米距离,击中了康树强的后背。   特警队长犹如断了线的风筝,在巨响中扑碎整面玻璃,带着鲜血砸进了室内!   哗啦——   楼道处传来连串模糊的声响,严峫眼皮重重一跳,对耳麦轻声问:“老康?”   指挥车中,吕局脸色剧变。   “我艹!”池瑞狂吼出声:“警察!”   啪一声脆响,楚慈劈手打碎玻璃试管,握住了尖头!   池瑞、王乐和技师三人转身就向人质扑去,与此同时,魂飞魄散的丁当下意识选择了最安全的方向,也尖叫着冲向楚慈身后。   这时楚慈的表现简直是行云流水毫无迟疑,一手接过丁当,却不是推到自己背后,而是以迅猛到极点的速度掐住她脖子硬生生拖到了自己身前,同时尖锐的玻璃碎片直直顶在了她细白的颈侧大动脉上!   “别过来!”楚慈厉声道:“不然我杀了她!”   三名毒贩同时止住!   “……你干什么?”少女娇弱的身体颤若颠筛,惊惧交织道:“是我啊,楚慈,你看清楚是我,为什么——”   她似乎已恐惧到了极点,但楚慈却没有施舍她半个眼神:“因为你才是这帮人的主谋。”   犹如一声晴天霹雳,刹那间丁当僵住了,视线与三名毒贩相接。   ——哗啦啦!   又是两扇玻璃完全粉碎,所有人同时转身!   只见另两名特警几乎是抱着赴死的心态破窗而入,甚至顾不得去查看倒在血泊中的队长,落地瞬间打滚起身,举枪吼道:“举起手来!放下武器!不然开枪了!”   “报告指挥车,康队长背后中弹!伤势不明!重复一遍康队长背后中弹!伤势不明!!”   话音落地,四座皆惊,吕局霍然起身:“严峫!”   “是!”   “突入!!”   严峫就像头瞬间发动的猎豹,从黑暗中冲了出去,抬脚踹开大门,当头迎面就只见半空中池瑞双臂大张,孤注一掷地扑向楚慈,试图劫持他为人质。   砰!   严峫二话不说,抬手一枪正中大腿,池瑞痛叫着翻滚在地!   就这短短眨眼间,两侧要道潜伏已久的警察倾囊出动,霎时手枪纷纷抬起,指向了厂房正中面面相觑的三名毒贩。   “举起手来!警察!”   局势一触即发,枪口森然林立。   “……”毒贩们你看我我看你,池瑞不断在地上抽搐的动静异常刺耳。几秒钟后王乐第一个反应过来,啪嗒把枪扔在地上,颤抖着举起了手。   “去查看老康,”严峫低声命令手下警员,同时将枪口指向丁当,示意楚慈退后。   丁当早已面无人色,发着抖拼命向后躲:“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别信他的……”   “这话留着去公安局说吧,”严峫冷酷道,伸手就去揪她。   然而,就在他指尖快碰到丁当的时候,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那一瞬间,突然毫无预兆地——砰!   台面试管爆裂!   砰!   化学品储存柜爆裂!   砰!   整排反应釜一溜炸开了!   “蹲下!”严峫失声吼道:“是狙击弹!”   玻璃碎片瓢泼而降,整锅冰毒漫天撒花,数不清多少种化学原料整袋蓬开,反应釜中炸出的试剂被火星点燃,发出了第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   ·   远处奔驰车内,江停敏感地抬头望去。   “报告指挥车,报告指挥车!”步话机中的嘶吼从后座传来:“东角窗外有人远程狙击,现场化学品被点燃,发生了爆炸!重复一遍,东角窗外有人远程狙击,现场发生了化学品爆炸!!”   “怎么会这样……”韩小梅难以置信:“怎么、怎么可能……”   远处夜幕中,爆炸的光芒映在江停眼底,随即滚滚浓烟火焰从厂房窗口中喷射而出,翻腾着升上了墨汁般的夜空。   ——缉毒,爆炸,队友陷于火海,多么熟悉的情景。   犹如重复千百次的梦魇凝视着他,从深渊中缓缓展现出狰狞的笑容。   江停极深地吸了口气,随即颤抖着全数吐出。在韩小梅看不见的地方,他握方向盘的手指紧到骨节微微变色,然而再开口时声音却听不出丝毫异常:“特警大队长是从东角破窗而入时背后遭到狙击的?”   “啊?是!”   在这种可视条件下,即便那名最杰出的杀手亲自出马,结合内部装备和目标中弹情况而言,射程也不会超过限定范围。再加上锁死了的射击角度,附近的建筑大多是……   “以目标窗口为锐角起点左右各辐射十五度向后延伸六百米有哪些超过五层以上的建筑?”   韩小梅发着抖快速回答:“大……大多是平层仓库和停车场,有物流集散中心办公楼,还有居民楼,不过应该快拆掉建高架桥了……啊!!”   她话音未落,江停就一脚踩下了油门,惯性作用力让韩小梅差点狠狠撞上副驾驶背。   “系上安全带。”江停头也不回道,迅速打方向盘,从切诺基和特警依维柯两辆大车之间的空隙中穿了过去,一个漂亮至极的甩尾直接冲上了马路。   韩小梅:“陆陆陆先生你你你想干什么啊啊啊——”   江停没有回答,侧面线条紧绷而冷峻。   狙击手的目标不难推测,他想。   但,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惊天动地的手段呢?   ·   “咳咳咳……”   爆炸现场浓烟滚滚,剧烈呛咳让楚慈根本没精力去看周遭的情景。在排山倒海般的眩晕中,突然一丝来自直觉的不祥从他心底升起,楚慈掐着地面勉强止住咳嗽。   ——臭鸡蛋味。   硫化氢!   楚慈挣扎起身,还没站稳就被人狠狠推回了地面。只见丁当不知什么时候抓起了王乐丢在地上的枪,双手紧握,枪口死死顶着他眉心,清纯无辜的模样已经荡然无存:“你怎么知道的?!”   楚慈不回答,竭力屏住呼吸,但眼前还是阵阵发黑。   “为什么偏偏是你发现,为什么……”丁当布满血丝的眼底浮起几分疯狂之态,终于狠狠一咬牙:“去死吧!”   砰!砰!砰!   数下枪响几乎连成一声,楚慈一睁眼,只见那是严峫从斜里飞扑上前,在丁当扣动扳机的前一瞬间,不要命地抓住枪口用力抬高——   霎时子弹走火而出,在天花板上打出了一串弹孔!   丁当愤怒尖叫挣扎,那声音浑不似人,随即被严峫摁在地上反手夺枪,远远扔了开去。   紧接着特警冲上前来,最前面那个摘下自己的防毒面具,劈手扣在楚慈脸上,两名特警一左一右迅速把楚慈架出门,接应刑警立刻接手往楼下送。   厂房已经断电了,楼道里非常黑。楚慈昏昏沉沉感觉自己脚不点地,好像腾云驾雾般往前跑。他尝试了好几次才抬起手,颤抖着摘下防毒面具,急促道:“……硫化氢……”   马翔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竟然捕捉到了他的声音,一边架着他狂奔一边大声问:“什么?你说什么?”   “硫化氢浓度高于0.01%就会麻痹嗅觉,人闻不到,以为毒气会散出去,其实……”楚慈爆发出呛咳,口腔里满是铁锈味,挣扎着咽了回去:“其实已经浓得要二次爆炸了,快,快去告诉……咳咳咳——!”   马翔一个眼色,示意刑警继续保护楚慈去楼下救护车,自己则原地急转,头也不回往爆炸现场冲去!   ——就在他踏上二楼走廊的同一秒钟,远方传来了急速逼近的鸣笛。   消防车赶到了。   ·   居民楼顶。   阿杰将狙击枪部件分门别类拆解、收好,最后从公文箱中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件虽然旧得发黄,但仔细叠得方方正正,看得出一直被精心保管的圆领白T恤。背后的布料上印着已经褪色的淡红图案,半个圆盖在横线上,圆圈外伸展着几道射线——应该是太阳升起的简笔画;从T恤大小看应该属于七八岁的孩子。   阿杰弯腰将T恤放在地上,捡了块砖头防止它被吹跑,然后拎着“公文箱”,单手插在兜里,转身悠然走下楼顶。   风呼啸而过,砖头下小小的T恤不住摆动,露出了多年前陈旧斑驳的血迹。   此时楼下空地周围已经一个人都没了,路灯坏了大半,硕果仅存的几盏灯散发出昏黄暗淡的光。阿杰站在路虎车门前,正想摘下皮手套,突然敏锐地听见不远处传来引擎声。   有车正开过来。   道路尽头车灯闪现,在看清车型的同时,阿杰意外地挑起了眉——这么快?   “那边有个人!”韩小梅的尖叫震耳欲聋:“陆先生!前面!”   不用她多说,江停已经一脚油门撞了过去!   “……”阿杰无声地骂了句,打开车门冲上驾驶座,点火发动一气呵成。经过专业改装的路虎终于发挥了它的性能,发动几秒内速度攀至巅峰,利箭离弦般刺向远处。   但江停毫不迟疑,甚至没有丝毫减速。银灰色CLS400紧紧咬着纯黑色路虎的尾巴,跟着它冲上了公路!   ·   乌海工业区地处偏远,入夜后通行车辆很少,路况非常空旷。两辆车一前一后,就像彼此追逐的流星,劈裂浓雾般的重重夜色,转眼就将道路上有限的几辆车远远抛开了。   “呵,”阿杰瞟向后视镜,只见CLS400的前车灯始终离自己不过二三十米距离,不由轻轻哼笑了声。   缉毒现场,工厂爆炸,高速惨烈追尾撞车;一连串事故顺着时间顺序精确地发展下来,犹如噩梦重演,对一个几乎可以确定的PTSD患者来说不啻于毁灭性的精神重压。   你还能追多久?他带着嘲弄想道。   你那双手已经快握不住方向盘了吧?   “东苑路以南方向发现嫌疑人一名,疑似狙击手,请求救援!重复一遍请求救援!!——啊!!”韩小梅的头在急转中撞上车窗,步话机脱手,滑进了副驾驶座位底部。   前排,江停连眉梢都没动一下,紧擦着几辆大货车变线换道,在此起彼伏的车喇叭声中紧贴着路虎拐上了高速。   “陆先生小心!”韩小梅声嘶力竭尖叫。   江停面容冷静,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车窗前向后飞退的景物正急速旋转,构成排山倒海般的漩涡,轰然吞没了他的每一寸感官。   相似的公路追逐,超速,与突然冲出的货车相撞……   江停握在方向盘边的手微微颤栗,在韩小梅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犬齿深深切进唇角,鲜血顺着唇缝溢了出来。 第38章   加工模具厂。   哗啦——   半瓶水顺着头浇下去, 严峫甩甩水珠, 扶着膝盖, 长长出了口灼热的气。   厂房二楼已经爆炸完了,黑烟从每扇窗口滚滚而出,周围红蓝警灯不断闪烁, 戴着面具的消防员在隔离带内部不断穿梭来回,喧哗和脚步声不绝于耳。   急救车走了又来,空气中充满了水汽、焦炭和化学品混杂的难以形容的味道。   严峫精疲力竭地站直, 抹了把脸, 湿透的衬衣紧贴在上半身。   “……严副支队。”   严峫回过头,只见省厅那位来市局开过会的陈处负手站着, 脸上带着矜持、傲娇和尴尬混合起来的复杂表情,咳了一声:   “表现不错。”   严峫:“?”   陈处递过来一瓶水, 严峫莫名其妙接住。   “好好干,”陈处鼓励道, 背着手若无其事般转身走了。   严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用仿若在看神经病的目光目送陈处远去,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慢慢走向几十米外的指挥车。   平常这种时候吕局已经从车里出来了, 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在跟省厅打电话,到现在都没见人影。严峫趴在指挥车窗口往里瞅了眼,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什么,身后马翔顶着满头水珠狂奔而来:“严哥!严哥市局那边来电话——”   “哦, ”严峫顺口问:“老康怎么样了?”   “抢救呢,幸亏穿了防弹衣。卧槽我现在一想,先前吕局本来是想让你去楼顶攀绳破窗的,你这条命真是啧啧啧……”   “不是,”严峫打断了他,向远处扬了扬下巴:“怎么老康去医院抢救了,特警大队的人还守在这没跟去,难道那个远程狙击的孙子有线索了?”   “不知道啊,”马翔困惑道,“对了严哥,市局黄主任刚打电话来找你呢。”   严峫正准备喝水,闻言差点没呛出来,立马摸兜找到手机,开机一看果然十来个未接电话。   “喂老黄……”   “你别叫我!”黄兴怒吼:“老子对着通讯喊了你整整半小时!打电话不回!手机关机!你们十分钟前就从现场撤出来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上哪鬼混去了?!”   黄主任每天加班回去被老婆吼,吼得他此刻轻车熟路且得心应手。   严峫:“哎哟别气了我心爱的大黄……我的芯片呢?原地移动超过500米没?”   “还他娘的500米,这会儿都飙出几十公里,再隔会儿要到恭州了!我说你该不是把芯片挂在鸟脖子上了吧?”   “!”   严峫瞳孔骤然扩大。   黄兴还在絮叨什么,但严峫在听到恭州二字的那一秒,耳朵里就轰然炸开了。   我该怎么办?他立刻下意识想道。   汇报给吕局,把江停的存在和来龙去脉都完完整整交代出来?还是联系恭州公安厅,通知他们立刻出动,带走死而复生的禁毒支队长并将所有秘密都大白于天下?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在理智向身体做出正确的指令之前,他已经冲向大切,发动了汽车。   “哎严哥!你上哪!”马翔登时傻了眼:“喂!”   “老黄,给我发那枚芯片的实时定位。”严峫点火发动警车,尾音竟带着几分肃杀:“现在就做。”   吕局从指挥车中出来,刚要开口喊严峫,就只见大切倒车、调头,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锐响。   吕局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倏而瞪得溜圆:“——严峫!”   话音刚落,大切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断然飞驰远去,只留下一阵飘散的尾烟。   ·   与此同时,高速公路分叉口。   阿杰瞥向后视镜,只见身后紧追不舍的车突然变道,随即离开了可视范围。   “啊啊啊——”韩小梅很想像警匪片中的女主角那样冷艳有型,但实际上她完全克制不住尖叫,尤其当江停变道的一刹那,尾音瞬间飙上云霄,紧接着——轰!   江停一脚油门踩到底,CLS400化作银灰色闪电,从路虎车后硬生生蹿到了身侧!   韩小梅呯地撞上前座,尖叫就像钢丝绷断似的戛然而止,她差点被安全带活活勒死。   “扶稳,”江停在引擎轰鸣中平稳道。   “啊,啊?!”   韩小梅还没来得及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车身猛地一震,哐!   “啊啊啊——”   哐!!   “啊啊啊妈妈呀我的妈妈啊啊啊啊——”   奔驰将路虎逼至公路护栏一侧,发力狠狠挤压,两车门金属互相摩擦,在黑夜中爆发出灼目的火光!   路虎左右受压,致使车身剧烈颠簸晃动。阿杰用力把着方向盘向左一瞥,微微冷笑:“作死。”   前方的分岔路标识飞快逼近,左道直通恭州,右道显示死路——   阿杰向右猛打方向盘!   并行的两车同时呼啸,转弯。车尾灯在夜幕中甩出平行弧线,下一秒凌空飞越,齐齐冲出高速。   轰隆——!   两车同时重重砸上废弃公路,溅起满地碎石,随即在疯狂的加速中失去了控制,分别一头撞向护栏!   几十分钟,也可能只是几分甚至几秒后,韩小梅从短暂的晕厥中恢复了意识。   我竟然没撞死,这是她的第一想法。   惊天动地的三百六十度旋转已经静止住了,车内一片狼藉,玻璃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可怕的龟裂纹。韩小梅瘫在那里恍惚了片刻,然后起身挣扎着探向前座,想查看陆顾问情况如何,但刚动就感觉全身疼得厉害,五脏六腑仿佛被狠狠绞成一团又胡乱塞进了腹腔。   “……陆……”韩小梅用尽全身力气才发出颤栗的声音:“陆先生……”   前排没有传来回音。   韩小梅心跳登时漏了半拍,往窗外一看,顿时吓得血都冷了。   不远处黑暗的公路上,一名黑衣黑裤的年轻男子从变了形的路虎中推门而出,径直向他们走来。   “陆先生!陆先生!!快醒醒!”   车窗外男子越走越近,甚至连似笑非笑的表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了。韩小梅的心直接沉进谷底,索性一咬牙,解开安全带,就要准备下车去拼命。   “别动。”   韩小梅动作一顿。   前排驾驶座上,江停捂着流血的额角,缓缓睁开了眼睛。   “……”韩小梅嘴唇动了动:“陆先生……”   因为身体虚弱和喉咙充血的原因,她的声音细若蚊蚋,甚至连自己都很难听清。只见江停从衬衣口袋中摸出了什么东西,反手递向后座,沙哑道:“外面危险,待在车里别出去,等严峫来。”   韩小梅目光凝住了。   那赫然是一枚市局配发的定位芯片!   江停跨出奔驰,迎着阿杰走来的方向,在韩小梅跟着推门下来的前一瞬,咔擦将车落锁,随即反手把钥匙扔进了夜色里。   车内立刻传来嘭嘭拍窗声,但江停没有回头。   “在等谁?”阿杰转了转手腕,笑道:“建宁市公安局,恭州市公安厅,还是那个姓严的副支队长?”   江停并未回答,避过阿杰迎面一拳,脚步带着极难发觉的踉跄,随即站稳又是一侧,刹那间厉风紧贴着身体擦了过去。   阿杰似乎觉得很有趣,收腿站直问:“你不会打算就这么拖延时间吧?”   远处高架桥上,车灯疾驰而过,光影在江停冰冷的侧脸一闪即过。他终于开口问:“……为什么要制造这么大的动静?”   阿杰戏谑道:“你知道我老板有时候做事是不讲理由的。”   江停说:“不,每一件事都有其发生的原因,只是有些不为人所知而已。”   阿杰低下头,黑夜中看不清他什么表情,只见肩膀在微微发颤。   “哈哈哈……”终于克制不住的声音传了出来,阿杰抬起头,果真只见满面笑容:“好吧,其实是有两个原因,但你确定要听吗?”   “……”   “第一是因为那姓胡的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模具厂里可能有他们分出来研究用的样本,你知道的,我们得保护自己的生意。——至于第二么。”   江停眉头压得更紧了,眼睫末梢几乎压成了密密一片,只听阿杰笑道:“你知道我老板是个非常爱念旧的人,从三年前开始,他就特别喜欢这种警方行动突发爆炸的故事情节了。尤其地点还在工厂,简直是完美的往事重演,他怎么会错过呢?”   江停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甚至渗出了一丝温热粘稠的液体。   “所以我按照指令,特地录了个视频带回去。”阿杰摸出手机,扔了个圈又随意接住:“怎么,要不要过来顺便打个招呼?”   ——啪!   江停劈手去夺,被阿杰抓住手腕反拧,亮响在夜幕中格外清晰。下一秒江停顺势拧身横扫阿杰脚踝,那是个非常标准且既快又狠的格斗动作,但后者比他更抗打,生受这一踢后连吭都没吭,骤然发力将江停推出数步。   江停趔趄向后,不及站稳,阿杰已袭至近前。   韩小梅失声道:“陆先生!”   阿杰一把锁住江停咽喉,向后猛推,在轰然重响中把他掼在了SUV引擎盖上,随即握拳砸去!   这一拳如果没留力的话,足以将路虎车前盖砸出个深坑,或者让江停的脑浆从太阳穴中迸出来。   但紧接着,让韩小梅做梦都想不到的情景发生了。   江停头一偏,刹那间躲开拳风,阿杰钢铸般的指关节紧贴着他耳侧落在了引擎盖上;下一秒,江停探手从后腰抽出折叠匕首,刀刃弹开,寒光横劈,阿杰胸膛前飞出一泼鲜血!   “——嘶!”   阿杰立刻向后,只见胸前被活生生划出了三四寸长的血痕。但他来不及细看,江停已反手持匕抢身上前,裹挟着寒风的刀刃对着咽喉就划了过来!   阿杰疾步后退,而江停紧逼不舍。刀光密集没有丝毫空隙,在你退我进的生死时速中,几次险些贴着阿杰咽喉剁了下去!   不远处车内,韩小梅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在她的印象里,陆顾问是个儒雅斯文、涵养极好,身体文弱到有点虚弱的人。她从没想过陆顾问竟然会在身上藏匕首这类管制刀具,虽然因为体质欠佳而有所影响,但冷酷凶狠的程度,却如同变成了另一副面孔。   ——隐藏在他温和文雅表象之下的,真正的面孔。   是的,她意识到了。   江停不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救援,他是要立刻就杀了那个人。   嚓——   阿杰只觉脸颊一凉,继而一热,鲜血逆着刀锋飞溅出来,只差几厘米就划到了眼睛!   “啧,”他简短表达了下自己意外的心情,随即终于结束了一味躲避,当匕首再次斩向自己咽喉的瞬间抓住了江停手腕,毫不留情狠狠反折,咣当匕首落地!   “你就是个——”阿杰冷冷道。   谁料就在这时,江停不躲反上,一记凶狠至极的侧踢飞上阿杰前胸。   阿杰被迫放开钳制他的手,毫不费力挡住侧踢。下一刻江停借力凌空跃起,当头一踹,把阿杰推得趔趄退后!   江停落地一个踉跄,眼前发黑,险些没站稳。   这一踢要换作阿杰,对手的天灵盖乃至颅骨肯定当场就碎了。但江停是个苏醒才一个多月、走长路都有点勉强的病人,刚才几手完全是倚仗三年前的身体记忆,才能勉强支撑不太落下风,实际体力消耗比阿杰大得多。   他呼了口带着血腥味的气,俯身去捡地上那把带着细微血迹的匕首。   但就在此时,耳侧劲风呼过。江停来不及起身,指尖的匕首就被一脚踢飞,紧接着阿杰掐着他的咽喉,嘭!一声把他脊背重重砸上了路虎车门!   “……”江停眉心紧锁,脸色迅速由红转为青白,喉咙发出了可怕的骨骼摩擦声。   阿杰单手抵着他,另一手毫不在意地在自己流血的侧脸上抹了把,嗤笑道:“我就知道对付你连枪都不用带出来,省得还担心走火——以前我说你是个拔了牙的老虎,被拧断了翅膀的鹰,老板还不信。”   “……”   阿杰近距离在他脸上打量片刻,说:“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你说你明明能过得很好,为什么却偏要往死路上走呢?”   江停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痉挛着抬起手,掐住了阿杰的手臂。   但受过多年严苛训练的专业杀手不会被这点微不足道的反抗所撼动,阿杰靠近江停耳际,轻声问:“我要是把你弄回去,老板会怎么说?”   江停张了张口,齿缝间吐出两个字:“做梦……”   阿杰似乎感觉有点好笑,刚要说什么,突然身后平地炸起:“——放开他!举起手来!”   阿杰一回头,紧接着脑门前顶上了枪口。   韩小梅全身发抖,但眼底满是孤注一掷的勇气,声嘶力竭吼道:“不然我开枪了!”   从最开始阿杰就没把这个黄毛丫头当回事,因此也就没想到有这个变故。他略有点意外地衡量了下局势,随即慢慢放开江停,果真转过身来举起了双手。   “咳!咳!……”   江停痛苦地捂着脖颈发出闷咳,每一声都仿佛是从胸腔中震出来的,忍了几次都没忍住,最后终于呛出来一口星星点点的血沫,才带着喘息停止了。   韩小梅不由自主向他看了眼,又惊慌地回到阿杰身上——双手持枪的倒比被枪口顶着脑门的还要紧张,声调都战战兢兢地:“你,你过来,站远点。”   阿杰顺从地按着她的指示往前走,同时眼睛眯起,望向不远处那辆奔驰CLS400。   车后窗破了个大洞,想必她刚才就是从那爬出来的。   远处高架桥上汽车由远而近,随即又驶向远处,转瞬而逝的车灯映出了韩小梅手掌及前臂外侧无数亮晶晶的玻璃碎片。   玻璃碎片?   阿杰终于知道了什么,眼睛一眨,闪过微许嘲讽的笑意。   “陆、陆先生,”韩小梅竭力克制着自己声线中惊惧的颤抖:“我身上有手铐,帮我……帮我把他铐上。”   几步外江停勉强起身,但刚走近一步,视线瞥见破碎的奔驰车后窗,倏而身形僵住。   “陆先生?”   ——空气凝固了短短半秒,江停和阿杰同时动了起来!   江停几乎是不顾一切地飞身而上,然而已经晚了。阿杰抓住韩小梅的手臂,清脆脆喀拉一声,将右手肘拧脱了臼,旋即夺下枪顶在她煞白的眉心上,没有丝毫犹豫,咔擦扣下了扳机! 第39章   韩小梅双眼大睁, 脑海空白, 但不出意外地, 死亡没有降临。   咔擦咔擦咔擦。   阿杰闹着玩似的扣动扳机,然后随手把空枪扔了:“黄毛丫头,下次唱空城计起码装得像一点。你要是有子弹, 还用自己徒手破窗爬出来?”   “——别动!”他陡然提高声音,身后江停止住了去捡匕首的动作。   “你我不想动,这丫头就未必了。”阿杰头也不回道:“虽然本来不在计划中, 但多杀个警察, 对我来说也不算多大事情。”   废弃公路在夜色中广袤绵长,通向尽头起伏的荒野, 以及更远处浓墨般化不开的空虚和黑暗。   江停终于缓缓站直。   他的身体每块骨骼、每寸内脏都在叫嚣着剧痛,各个关节仿佛灌满了酸楚的冷水, 连稍微动一动都会带来极大的痛苦。然而他的身形还是非常笔直,后颈到肩头、蝴蝶骨到后腰, 乃至于修长的双腿到脚,都呈现出紧绷而利落的姿态。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问。   阿杰膝盖顶在韩小梅腹部,迫使她以手肘不自然扭曲的姿势倒在地面上, 然后抬头在心里估算了下时间, 说:“接我的人差不多该来了。”   韩小梅强行压抑泪水,但克制不住痛苦的痉挛。   “胡伟胜死了,流落在外的那袋蓝金也销毁了,你们警察这次案子破得相当利索,帮了我们很大的忙。我估计回去后老板会很高兴, 不过我还可以让他更高兴一点。”阿杰顿了顿,回头江停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满怀恶意的微笑:“如果我能带去他更想要的东西的话。”   在他身后,远方高速公路尽头,隐约闪现出一星车灯。   江停说:“好。”   他答应得这么利落,多少让阿杰有点意外。   “不过你先放开她。”江停继续道,“如果这个警察死了,至少我可以确保你接下来几年的日子都不会过得太顺心……或者干脆你不会再有接下来几年的日子过了。”   从阿杰的反应来看他大概没把这当回事,韩小梅从用枪指着他脑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半个死人了:“我劝你还是先……”   江停说:“我想活不容易,想随便拉个人陪葬倒是挺容易的。不然我试试?”   阿杰的神态终于发生了变化,似乎在掂量他这话有多认真。略一思忖后他耸耸肩,起身放开了韩小梅。   “你没事吧?”江停半跪在韩小梅身侧低声问。   “……陆顾问……”   阿杰边拿着手机不知道在发什么信息,边走向那辆被撞得车门凹陷的路虎,在副驾驶上翻出那只金属公文箱,又从仪表盘下的杂物匣中掏出一把黑乎乎手枪形状的东西插进了后腰。   “他,他有枪……”韩小梅要哆嗦着爬起来,却被江停拦住了。   “最好还是躺着。”   “不行,您——”   “刚才那一摔你可能会有点脑震荡,别乱动。”   “可是!”韩小梅惶急开口,刚想说什么,突然感觉口袋被人一动。   手铐!   刹那间她反应过来,猛地看向江停,只见他从神态到语调都没有半丝异常,说:“躺在这里等待救援,市局那些人不会花太长时间的。再坚持一会,我去去就来。”   “行了吧你俩,再聊下去她就该跟你商量明早手拉手去民政局领证了。”阿杰发完信息,懒洋洋地走上前:“别没完没了的。”   韩小梅只觉口袋里手铐扣的每一点动静都异常清晰,她紧盯着江停身后越来越近的杀手,心脏怦怦直跳,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喉咙,只听江停波澜不惊说:“好。”   阿杰脚步落地,伸手来抓江停胳膊。   刷拉一道光弧紧贴韩小梅的鼻端划过,江停闪电般起身,将金属手铐环狠狠砸在了阿杰太阳穴上!   “跑!”   韩小梅连眨眼的功夫都不敢耽误,咬紧牙关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拔腿狂奔!   “操!”阿杰这次是真有点发火了,猛一甩头摆脱了眩晕,铁钳般抓住铐环远远扔开,旋即抬手拔枪。他习惯性想开保险栓,但拇指刚抬起又克制住了,索性对着江停的头用枪托狠狠一砸,砰!   “我早该知道你这个人麻烦——”阿杰一字一顿道,手肘反卡江停咽喉,正琢磨着怎么把他弄晕过去又不至于弄死,突然身后强光大亮,引擎轰鸣声急速逼近。   一辆切诺基从高速出路口飞驰而来,转眼冲到身后。阿杰把江停重重一推,同时就地打滚冲出数米,子弹贴着脚跟飞迸出一溜尘土!   江停厉喝道:“小心他有枪!”   话音刚落,阿杰抬手扣下扳机。切诺基明晃晃的车前灯在夜幕中成了最好的靶子,连瞄准都不需要,整片车前窗应声粉碎!   轮胎刮擦地面发出刺响,大切漂移骤停,稳稳挡在了江停身前:“上来!”   阿杰眉梢挑起,只见一道矫健身影持枪下车,赫然是严峫。   “艹,命真硬。”阿杰喃喃了句,再次就地翻滚躲过了贴身而过的子弹,闪身蹲在路虎车边,劈手打开车门挡住自己。只听“砰!”巨响,紧追而来的子弹击中车门,推力令半个车头剧震!   “没事吧江队?”严峫边向路虎推进边吼道。   大切车身后,江停额角的血顺着鬓发汩汩直下,但他的回答听起来异常冷静:“别管我,注意子弹!他的枪是伯莱塔M92!”   严峫:“哎呀我去。”   伯莱塔M92,双排弹匣,容量最高十五发,有效射程五十米;加大的扳机护圈专供戴手套射击,是美国军方、恐怖分子及专业杀手的最爱。   跟市局配发的手枪相比,那简直就是欺负人了。   严峫双手持枪,疾步前进,每次阿杰从车门后冒头时便一枪过去,逼得对方无法射击,弹头将金属车门打得火花迸溅。转瞬子弹打光,严峫已推进到了路虎车后,甩手扔了空枪,纵身直上车顶,干净利落一个打滚。   阿杰二话不说,举枪连发,一梭子弹对着车顶打了上去!   砰砰砰——   M92的9毫米子弹几乎紧咬着严峫的身体擦过,在车顶上留下一道弹痕弧线。硝烟中严峫翻身落地,抓住阿杰持枪的手,电光石火间两人扭打在一起,M92猝然走火!   江停瞳孔倏然落扩张。   远处韩小梅失声吼道:“严副——”   话音刚落,严峫硬生生打飞了M92,军枪旋转出一道弧线后啪嗒落地!   “这样才对么,哥们。”严峫死死拧着阿杰,在僵持中一字一顿道:“打架归打架,没事开什么枪,多伤感情?”   阿杰终于发力用身体把他撞开,两人同时撤出数步,紧盯着对方。   “既然是你的话,我也就没必要留手了。”阿杰喀拉一扭脖颈,森冷道:“准备送死吧。”   严峫冷笑起来:“既然是我,谁送死还说不定呢。”   最后一个字落地,阿杰拳风已至眼前,被严峫单手一把挡住,紧接着鞭腿扫上脸颊,两人瞬间扭打在了一起!   其实如果严格比较的话,阿杰才是接受专业化职业化训练的那一个,严峫则是从小在拳馆和“帮派”里混,跟人抄刀打群架,三天两头被押进派出所的野路子,直到十八岁上了警校才把格斗和搏击系统性地学了起来。   但野路子有野路子的优势,打架更蛮、更狠、更匪气。阿杰架住严峫手臂就要给他来个过肩摔,然而在腾空的一刹那,严峫膝弯勾住了阿杰后颈,轰然两声双方同时倒地,双双将路虎车窗撞得粉碎!   哗啦漫天碎玻璃,扑簌簌洒了他们满身满脸。阿杰呸一声吐出满嘴玻璃渣,刚欲爬起身,眼前一黑后脑咕咚,咽喉被巨力锁住了——是严峫躺在后面以腿锁颈,把他硬生生摁回了地面!   “妈的……”阿杰骂道,从头颈到上半身根本动不了,便竭力伸手去勾地上的M92。   眼见他手指一寸寸接近了枪柄,严峫岂能让他够着,双脚发力猛蹬,旋即起身就往M92扑去,想抢先把枪握在自己手里。   就在此时,阿杰被蹬得整个人平着滑向路虎车底。但他这人相当悍,霎时抓住千疮百孔的车门,借力起身纵跃,在严峫抓到枪的前一瞬抓住了他,二话没说,一脚就把M92踢了出去!   “不是说动枪伤感情么?”阿杰嘲道,抱住严峫发力猛抬,只听轰!巨震传来,把严峫整个人重重砸在了车顶盖上!   剩下那几块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车窗,这下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向四面八方爆成了碎渣。   韩小梅的叫喊尖利变调:“——严副!!”   阿杰满嘴被玻璃割出来的血,他毫不在意地抹了把,抬眼只见不远处站在大切车前的江停。   目光对视刹那,阿杰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带着揶揄和纯雄性的炫耀,用口型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看着。”   旋即他随意扭了扭手腕,刚准备转身给予致命一击,突然咣!一声,整个人被苍天而降的剪刀脚死死绞住砸进了车窗里!   “跟一个死刑犯讲什么感情,”严峫从车顶盖上爬了起来:“你不看看你配吗?”   严峫裹挟着满身戾气跳下车,抓起阿杰后衣领,在无数碎玻璃片的哗啦声中把他的头从车窗中提出来,紧接着又是悍然一撞!   咣!   咣!   咣!!   阿杰一声不吭满头是血,反抱住严峫往后推,连续七八步,又狠又重地撞上了高速公路护栏!   两人加起来足有三百多斤重,惯性加速度造成的可怕撞击力,让金属护栏都产生了肉眼可见的凹陷。霎时严峫整个后背剧痛,仿佛连后肋骨都断了,奋力闪身避开,阿杰一记腿击在他原来的位置上,几百公斤重的腿力当场把金属护栏撞出了个坑!   严峫咬牙扭住阿杰,连表情都有点狰狞,发狠地连续肘击他颈椎,骨骼顿时传来恐怖的咯咯声。   两个平均身高接近一米九、结实强悍且势均力敌的男人往死里打的时候,就像两头不死不休的猛虎,地面被贴耳直下的拳头打出土坑,路虎车灯被踢得粉碎,碎玻璃碎石块漫天瓢泼。阿杰猛地弯腰躲过了严峫重若千钧的旋踢,起身抓住路虎早已被砸得倾斜的顶盖,单手撑起纵跃,转眼间落到另一侧副驾驶,从车窗中抓出黑色狙击枪盒,把严峫的脸重重扫偏!   “呸!”严峫当场吐出带着牙齿碎片的血沫,旋即接住金属枪盒,发狠远远扔开,当胸一脚把阿杰踹得口吐鲜血,飞出数米!   铿锵!   阿杰撞在护栏上,公路边的散碎尘土砖石哗啦撒了满身。   “……”阿杰以手撑地,慢慢爬起身,喀拉活动了下肩周,直勾勾盯着严峫。   他眉骨和鼻梁长得高,因为额角和眼眶周围满是血迹,因此目光显得格外森寒桀骜,慢慢道:“看来确实应该杀了你。”   严峫也一样喘息着,鼻腔中满是带着铁锈味炙热的气,闻言勾起半边嘴角。   那笑容冷酷铁血,他就带着这样的表情,抬手勾了勾食指。   “找死,”阿杰骂了句,刚抬脚上前,突然——   砰!   巨响撼动夜幕,所有人同时觅声看去。   “站住。” 江停直指天空的枪口转向阿杰,M92尚自散发着袅袅硝烟:“再动一步我就开枪了。”   刚才这把枪被严峫一脚踢飞,摔进了护栏后的荒野,黑暗中谁也没注意到江停是什么时候捡起它的,也没有人注意到他握枪的手并不稳。   只有阿杰。   场面僵持不定,他眯起眼睛,死死盯着江停冷硬而又毫无血色的脸,仿佛刺穿了那张冰封住的俊秀面孔,看见了更深处隐秘痛苦又不为人知的东西。   “开枪啊,”阿杰眼睛一眨,笑了起来:“你枪法不是很好么?来,对我开枪,就像你杀死‘铆钉’那样。”   ——铆钉。   严峫眼皮重重一跳,瞥向江停。   如同某个禁咒破开冰层,江停直直站在那里,灵魂却仿佛轰然跌进了冰冷刺骨的水底。   暗流裹挟着满怀恶意的回忆汹涌袭来,裹住全身,继而绕到身后,恶魔般在耳边呢喃:“你想出去吗?”   阴暗不见天日的牢房。   “想恢复自由么?”   窗缝中那缕光照在墙角的人影上。   “那个人就是代号铆钉的警方卧底……”   他竭力挣扎后退,但有人从身后钳制着他,强行把枪塞到他手中   “枪膛里只有一发子弹,卧底或者你自己。”噩梦中那声音微笑着说:“你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   江停胸腔起伏,但他分不清自己嘶哑的喘息来自于梦境还是现实。   ——我必须活下去,恍惚间他想。   我的兄弟们死了,我得活着才能为他们复仇;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内线,我得活着才能洗刷污名……我不能死。   但是。   但是——   江停直挺挺站在荒野中,冷汗浸透鬓发,顺着脸颊缓缓汇聚在下颔尖。他看见自己握枪的手抬了起来,但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回避噩梦中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只能发着抖闭上双眼,下一刻食指扣动——   砰! 第40章   现实中的废弃公路四下寂寥, 风从远处掠过荒野, 发出吹哨般悠远的嘶鸣。   枪声没有响起。   “……江停。”严峫尾音不是很稳, 但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定坚实:“没关系,不论曾经发生过什么都会过去的,先把枪放下。”   不远处护栏外, 江停半边身体隐没在黑夜中,如同被某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魔鬼所控制,举枪的手臂不知何时收回向上抬起, 手指微微颤抖——   这个角度, 枪口正偏向于他自己。   “确实有些事总会过去的,”阿杰淡淡道, 抬手擦了把脸颊的血,微笑道:“不过我觉得这个‘有些事’指的是现在, 而不是过去。”   他已经全然没了刚才的剑拔弩张,甚至有点悠闲的意思。严峫一眼瞥过去, 敏感地发现远处道路尽头,两道车灯正翻过山坡,沿着公路全速逼近, 很快传来了摩托车特有的轰鸣声!   “韩小梅!”严峫失声喝道:“小心!”   远处韩小梅一回头, 跳起来就往边上躲,摩托车手紧擦着她疾掠而过!   严峫箭步上前,跃起一脚踩在护栏上,落地打滚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江停身侧, 一把夺下M92;就在这比眨眼还快的功夫里,两名车手飞驰而至。   阿杰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抓住一辆摩托后座,闪电般飞身跨上。另一车手则隔着十余米距离甩尾、俯身,单手捞起地上的金属狙击枪盒,头也不回加速回驰!   “再见了,姓严的。”阿杰回头冷冷道,“下次见面就是你的死期了。”   严峫抬手就扣扳机,摩托车却骤然发动,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与子弹贴面擦过,犹如金色流星,向废弃公路尽头的荒野风驰电掣而去。   砰!砰!砰!   最后三发子弹追着尾烟打空,车灯眨眼就消失在了茫茫黑夜里。严峫“操!”的骂了句刚要追,突然只见远处,伸手不见五指的山坡上影影绰绰亮起大片车尾灯,犹如无数赤红魔眼——那里竟然还埋伏着数不清的人马!   咣当!一声金石交激,严峫劈手把空枪砸在了石头上。   尖锐的警车鸣笛随风飘来,遥远的高架桥上,终于现出了闪烁的红蓝警灯。   “你没事吧?”严峫擦了把血,转身问:“先上我的车去暂时……江停!”   江停紧紧按着自己的眉心,大半张脸都藏在手掌后,尽管竭力控制却无法平息住肩膀的战栗。严峫上前抓住他手臂强行拽开,只见他面色堪称青白,这么暗的情况下,都能看见那总是薄薄抿紧的冷淡的嘴唇竟然在不住颤抖。   “你别吓我,江停?”严峫扶住他低声道:“醒醒!”   “对不起。”江停想用掌心盖住面孔,却无法从严峫的钳制中挣脱手腕,只能神经质地用力向另一侧撇过脸:“……我刚才只是想……”   “没事,没事。”严峫用眼神示意韩小梅待在车里不要靠近,同时小心翼翼把江停搂在怀里:“总会过去的,我在这里,啊?听话?”   “我刚才是想帮你的。”江停嘶哑道,“但我已经无法……我——”   他顿了顿,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我扣不下扳机了。”   严峫微怔,还没来得及明白是什么意思,突然韩小梅拿着步话机从切诺基车里探出头,焦急道:“严副!现场传来通讯说发现了犯罪分子的聚集点,是一栋待拆居民楼楼顶,狙击现场发现可疑遗留物!”   “遗留物?”   “一件七八岁小孩短袖白汗衫,有陈旧血迹残留!”   严峫只觉怀里一动,江停推开了他,喘息道:“……什么?”   脑海深处乱糟糟的,似乎充斥了无数念头,又全是茫茫空白。江停蹒跚向前走了几步,再次伸手掐住紧锁的眉心,但即便指甲深深切进皮肉,都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最后那点微末神智如同游丝,竭力维系却不得救,只能向着深渊急速跌落。   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正急促倒气,随即颓然一软,失去了意识。   “——江停!”   严峫几乎是箭步冲上前,一把将江停接住,拍着他的脸颊厉声道:“醒醒!江停!”   韩小梅惊呆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只见严峫把江停打横抱了起来:“上车往回开,快!”   这个时候高架桥上那几辆警车已经越来越近,红蓝光芒几乎闪到了他们身前,韩小梅手足无措地指给他看:“但严副,大伙已经……”   “打电话给人民医院。”严峫把江停抱上车后座,强迫自己深吸了口气镇定下来,果断道:“——不,等等。打电话给私立医院,上车我告诉你是哪家。”   马翔开着警车呼啸而来,隔着几十米就只见前方严峫钻进了车门,随即大切亮灯倒车,调了个头。   “喂严哥!”马翔降下车窗:“我们紧赶慢赶的……喂?!”   切诺基完全无视了他的呼唤,甚至连等等的意思都没有,直接向警车相反方向呼啸而去!   “……”一排警车依次停下,所有人都在尘土弥漫中傻了眼。半晌马翔探出车窗,冲着大切越来越远的后灯悲愤道:“你赶那么急去看老婆生孩子吗?你又没老婆!喂!”   ·   闪着警灯的切诺基在空旷的高速上全速驰骋,连闯几个红灯,在安全监控中留下一道黑色的残影。   后视镜中映出严峫阴霾的眼瞳,他看向后座——江停随着行驶的颠簸微微摇晃,似乎在昏迷中不断重温某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双眼紧闭的面容上清晰浮现出一丝痛苦。   我扣不下扳机了,他这么说。   什么意思?为什么?   卧底“铆钉”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往昔总会过去,江停,千万不能沉沦其中——严峫心中一遍遍默念。   就算曾经做错过什么也无所谓,如果你想付出代价,至少不会独自一人面对未来。   ……   动荡。   颠簸。   江停分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周身炙热却苦闷难言,仿佛被拘禁在某个狭小黑暗的空间里。   我死了吗?他想。   灵魂仿佛在深水中缓缓上浮,终于窥见光亮,迫不及待地钻了上去。   哗——   小男孩从河面探出头,发出快活的笑声,机伶伶游到岸边爬了上去,抓起方方正正叠在石块上的白汗衫三两下穿好。   仲夏傍晚的夕阳映着他洁白的侧脸,亮得仿佛皮肤都浸透了水,黑发湿漉漉搭在脸颊边。他那没有下水的小伙伴规规矩矩坐在石块上,默不作声盯着这一切,看了很久才说:“你的衣服湿了,不换一件吗?”   “可是我只有这一件啊。”   “那脏了怎么办?”   “脏了回去要挨打的喔。”   小男孩坐下来,歪头望着他总是很沉郁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朋友,笑着问:“你今天还练琴吗?”   “你想听么?”   “想呀!”   他的朋友似乎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说不出来的意味,起身拉住他的手:“跟我来。”   金红的风席卷旷野,裹着远方城市的气息奔向远方。舞台奢靡,一如往昔,斜阳穿过高高的彩绘玻璃窗,映出空旷寂寥的剧院和布满灰尘的座椅;前排只有一个小男孩笑着,为独自演出的提琴手鼓掌——   Hot summer days, rock \\\\\\\'n\\\\\\\' roll   The way you play for me at your show   And all the ways I got to know   Your pretty face and electric soul   ……   那旋律久久回荡,演出永不散场;孩提时光纵情嬉戏,仿佛岁月洪流也冲不走厚厚的粉墨浓妆。   “我永远只为你一个人演奏,”小男孩听见自己的伙伴带着童稚这么说。   随即他们肩膀变宽,身形拉长,一道深沉喑哑的声音在耳边重复:   “我曾经许诺永远只为你一个人演奏。”   江停抬起头,却什么都看不见。他全身满是爆炸的余烬,伤痕累累而形容狼狈,被人推进房间反铐在扶手椅上;他的眼睛被布蒙住,即便知道那个人正向自己走来,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窥见那张近在咫尺微笑的脸。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他听见琴声从自己的囚室中响起。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那些玩耍欢笑的过往,七月未央的夏夜,余晖中的浮尘,灿烂的灯海,在此刻汇聚成洪流轰然破闸,吟唱在虚空中盘旋上升直至天堂:   你的荣光,你的脸庞,那如钻石般璀璨的光芒   可否爱我如初,直至地老天荒?   ——当韶华逝去,演出落幕,白夏流年已成过往;你可否依然为我喝彩鼓掌,直至地老天荒?   ·   病床铁轮飞快转动,急救室红灯闪烁,护士仓惶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上。   “颅脑内部存在淤血,时刻有可能压迫神经,非常危险……”   “目前仅能维持最低意识,不排除再次进入持续性植物状态的可能……”   杨媚捂着嘴发出半声颤抖的叫喊,但很低也很短暂,随即膝盖一软跪了下去。严峫抓着她胳膊一把撑住了,不由分说拉到长椅上,抬头问:“总有办法是不是?最好的仪器,最好的医疗手段,他才刚昏迷肯定还有救!不管用什么办法,脑内淤血以后再说,只要现在能把意识刺激回来!”   “如果有最新研究出来的机器和配套药物确实有可能,但东西还没批进国内,临床到底是否有效还……”   “仪器在哪?”   医生有些犹豫:“整套的话看新闻应该是在德国,但是——”   “最快一趟国际航班几点到,你的机器就几点到。” 严峫头也不回道,抓起手机冲出了急救室走廊。   灵魂在黑暗中挣脱导管与呼吸机,缓缓浮出急救室,向着远方空洞的深渊飘去。   Dear Lord, when I get to heaven   Please let me bring my man   When he comes tell me that you'll let him in   Father tell me if you can   ……   但我没有爱过你啊,江停在越来越响的吟唱中喃喃道。   旋律愈发跌宕强烈,掀起金红帷幕华丽的下摆,掀起旧日岁月迷蒙的灰尘,乃至轰然巨响、乃至震耳欲聋,淹没了他声嘶力竭的呼救与叫喊。   但我从没有——没有——   “你有,”他听见那声音说。   警灯闪烁暴雨滂沱,周遭人声喧哗,有人冒雨大吼:“搜到了!快来人!通知江队!”   深夜办公室的台灯下,钢笔在纸面上一笔一划,门外传来快乐的蹦跳和嬉笑打闹,“我们走啦江队!明天见!”   地面轰然炸开,厂房玻璃飞爆,火光与浓烟瞬间冲上天空;他向那烈火狂奔而去,恍惚间周围有无数人大喊:“别让他进去!”“江队!”“把他拉开!”……   ……没有明天见了,江停想。永远也不会再见了。   灵魂终于放手,从天穹跃向深渊,紧紧拥抱住大笑的恶魔。   急速下坠中他们远离天堂,将人世遥遥抛在身后,视野尽处是丛生恶鬼与烈火地狱;华丽剧院灰飞烟灭,而提琴仍在云霄上慨然奏响。他们就在那歌声中一同奔赴旅程终点,仿佛从最开始就紧密不可分割,坠向轰然开启的炼狱巨门。   锵——!   就像休止符落地,突然一切都静止了。   爆炸、燃烧、惨叫、呼号……全都如无声的哑剧哗然溃退,火焰褪色成灰白,将深渊底部的重重鬼影瞬间吞噬殆尽。   江停就像重归胚胎似的悬浮在半空,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回过头。   一只结实有力的手拉住了他,顺着胳膊向上望去,新生似的光芒铺天盖地而下,逆光中映出一张英挺俊朗的脸,正皱着眉头紧紧看着他——   江停被那光芒刺得闭上眼睛,随即缓缓睁开。   “醒了!”   “大夫!大夫他醒了!!”   ……   喧杂和脚步朦朦胧胧,声音就像隔着一层深水。江停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正被不知道多少个医生护士摆弄着,周围有人在哭,有人在叫,也有人在欢呼大笑。   这么高兴的吗?他心中有些疑惑。   终于周遭渐渐安静下来,仪器发出有规律的嘀嘀声。江停浓密的眼睫动了几下,随即缓缓睁开,发现病床边还有一个人没走。   梦境中那副面容正在现实中注视着自己,病房里的灯光从身后映来,为他坚实可靠的身影镀上了一层光边,恍惚间竟有些温情的意味。   严峫笑起来,侧坐在床沿上,双手食指交叉比了个数字:“六天。”   江停精神还有点涣散,戴着呼吸面罩。   “你昏迷了整整六天。”严峫笑着说,终于活动了下脖颈和肩并,随意往病床周围整套叫不出名字来的医学仪器和全部印着德文的滴注药物扬了扬下巴:“咱俩之间呢,生动形象的演绎了什么叫‘你我本无缘,全靠我砸钱’——到今儿我才知道,老祖宗的话果然实在,没有骗人。”   “……”江停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   严峫瞅着他,突然俯身凑在他耳边,调侃问:“现在咱俩算有缘了吧,嗯?江队?”   江停微微开口,温热的白气在呼吸面罩上一呼而逝。   他说:“算。” 第41章   五零二冻尸案终于初步结束侦破, 进入了审讯过程。   影视剧中刑警的工作是到犯罪嫌疑人成功落网就结束了的, 但实际上, 真正艰难的战役从这时候才开始。   审讯,攻坚,软硬兼施, 十八般武艺七十二种手段,从犯罪分子真假掺杂的供词中甄别有效信息,扣细节扣字句, 反复审问逐个击破, 乃至于全部拿下。   这中间多少你进我退,多少斗智斗勇, 都难以用语言来记叙,唯一能具体展现的只有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加了多少个小时的班, 以及副支队长办公室的灯又亮了多少个通宵。   浴室里水声停止,悉悉索索片刻后, 严峫顶着一头湿漉漉如刺猬般的黑发推门而出,哼着小黄调进了衣帽间,从塞得关不上的抽屉里随手抽出黑T恤, 刚要穿上又顿了顿。   然后他三下五除二把T恤扔了, 赤裸着尚未擦干水珠的结实背肌,打开了一年到头只有相亲时才会临幸的衣橱。   半小时后,严副支队鼻梁上架了副墨镜,头发打蜡做了个造型,穿着cesare attolini定制衬衣西裤, 戴着价格比车还贵的腕表,开了辆价格相当于十个表的车,愉悦地出门了。   又过半小时,严副愉悦的心情受到了严峻的挑战。   “不是,”他随便拉住查房大夫,不满地冲着病房比了个八:“我每天付这个数,就是让他俩天天跟这儿约会的?”   大夫:“……”   杨媚殷勤地舀出第三碗鸡汤:“来,江哥,小刘熬了整整半晚上,咱们再喝一碗!啊——”   江停:“等等,有话好好说,你先放下……”   严峫重重咳了一声,整整衣袖,昂首阔步进了门。   严峫在杨媚心中的形象已经非常复杂了,一方面确实十分感激,另一方面,每当她看到严峫这副“老子就是欠打有本事你来呀”的姿态时,内心感觉都跟恨不得一苍蝇拍把严峫送回火星去的魏局很有共鸣。   “我跟江队有点事商量下,”严峫用看似和蔼实则矜持的语气说,“你先出去一会儿,待会我走了你再进来。”   杨媚:“???”   杨媚刚忍不住要开口反驳,严峫用眼角余光瞟向满脸无辜的江停,加重语气说:“丁当交代了。”   “杨媚先回去吧,”江停立刻从善如流:“你有空再来。”   “……”杨小姐只能收拾收拾,忿忿不平又忍气吞声地出了病房。   这层住院部走廊尽头,杨媚刚转过走廊拐角,就只见远远走过一个二十出头吊着胳膊的小姑娘,正绕着窗户慢慢地放风散步。杨媚瞅着那身影有点熟悉,皱着眉头想了想,猛然记起这是那天晚上跟江停一起被送进医院的刑侦队实习生,叫什么韩梅梅。   ——韩小梅的伤不能算严重,按正常流程肯定会被送进公立医院。但她蹭了陆顾问昏迷濒危的光,捎带着就进了这家恍若酒店般人人都住单间病房的私立医院,账单自然是寄给她老板的。   她正吊着手,小心翼翼想活动一下僵硬的肩膀,突然只听身后传来一道慵懒而又高高在上的女声:“韩梅梅?”   “哎?”   韩小梅一回头,霎时差点被美丽的小姐姐闪瞎24K黄金镶钻狗眼。   杨媚染成深栗色的秀发挽起,雪白脖颈上吊着满钻钥匙项链,穿着深粉红丝绒裙,裸粉系带麂皮高跟鞋,挎着韩小梅半年工资都未必买得起的包,袅袅婷婷走来,绕着韩小梅转了半圈,妆容晕染完美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苛刻,从她两块钱的塑料拖鞋一路往上打量到了三天没洗的头。   “你就是那个出事时跟江哥一起坐在车上的实习女警?”   韩小梅诚惶诚恐,终于意识到小姐姐来者何人了:   “是,我叫韩小梅,您肯定就是杨——”   杨媚又绕了半圈,步伐优美摇曳生姿,全方位展示了一下自己S型的傲人身材,用两根涂着淡粉指甲油的手指按着韩小梅的腮帮,轻轻撇过去,仔细观察了下皮肤,那眼神跟买驴时检查牙口差不多。   韩小梅这头驴被检查得战战兢兢,只听杨媚懒洋洋道:“那辆被撞毁的车,是我的。”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韩小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条件反射开始道歉。   “你们实习生没其他活儿好干了吗?”   “当时真的没注意到……啊?”   “整天跟着江哥,没事怎么不上街抓小偷去?”   韩小梅真的是头驴,对暗流汹涌的杀气毫无知觉:“哦,因为严副让我看着江……陆……陆顾问,说有任何异动都第一时间通知他,只要陆顾问离开半步他就立刻杀到,所以……”   杨媚这一吃惊不小:“严峫?为什么?”   韩小梅抻脖子往远处看看,确认周围无人,才小声说:“不知道,可能直男癌春心萌动了也说不定。”   杨媚倒吸一口凉气,险些当场噔噔噔倒退三步,韩小梅还撇着嘴对她做了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然而杨媚不愧是把江停从高速公路车祸现场拖出来,把他送进医院抢救回了一条小命,这么多年来经过了不知多少大风大浪的女人,眨眼功夫就反应过来,几秒钟内迅速制定好了攻防战略和策反对象,一把抓起韩小梅糙得不行的手:   “妹妹!”   韩小梅:“???”   “看你瘦得这小可怜样,快跟姐姐来。”杨媚笑得就像只刚成精的雌狐狸,亲亲热热道:“姐姐好、好、请你吃顿饭。”   ·   “丁当交代了?”与此同时病房中,江停确认道。   严峫随手拉了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在床侧,手肘搁在两侧扶手上,十指交叉,两条长腿交叉跷起。他这样活像个年轻英俊的总裁,含笑打量江停半晌,才一字一顿如同唱歌似的:“当~然~啦~”   江停说:“我以为她应该是比较难攻克的那一个。”   “这主要得看是哪位大神亲自出马去审的。猜猜?”   病房里洒满阳光,床头插着满满一捧百合,散发出阵阵幽香。江停面容素白,乍看与柔软棉白的病号服一个色,双臂抱在胸前,斜倚在宽松的枕头上。   虽然不明显,但他浅红的唇角确实弯起了一道弧度:“这位大神不正坐在我面前么。”   严峫的笑意明显加深了。   “哎,说正经的。”严峫随手从烟盒里抽了根软中华叼在嘴里,把椅子又向前拉了拉:“你怎么知道姓丁那丫头是第四个绑匪的?”   时间倒退回十多天前,严峫站在警车边回过头,车窗缓缓降下,露出江停半侧白皙冷硬的脸颊,说——不是三个绑匪,是四个。   所以当严峫在现场破门而入时,首当其冲就去抓丁当,爆炸发生后也第一时间冲上去冒死夺下了丁当手里的枪,事实证明这个判断挽救了人质的生命。   江停说:“丁当去派出所应该是真的,但不是想自首,而是检举。”   严峫风度翩翩,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她想检举丁家旺和池瑞王乐等人,说辞跟她后来告诉楚慈的一样,把策划贩毒以及跟胡伟胜交往的责任全推到她爸身上。这跟张娇的口供不谋而合,也许是在贩毒前两母女就暗自商量过万一东窗事发该怎么说,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绝大多数女性爱孩子比爱老公多。”   “所以在刁勇被控制后,丁当发现警方的监视人员,她知道自己已经被怀疑了。这时候她唯一能想到的主意是先声夺人,所以去派出所,打算抛出已经准备好的说辞。”江停吸了口气,说:“但是,可能通过观察交谈或其他途径,池瑞等人抢先察觉到她有了异心,因此先下手为强,把她也绑了回去。”   “然后她选择跟绑匪合作,”严峫接口道。   “是的,她不得不。”江停说:“因为你的推测非常正确,五零二案发当晚胡伟胜车里的那名女性帮凶就是丁当,甚至,她很可能是蓄意谋杀冯宇光的。”   严峫叼着那根烟,似笑非笑看了他片刻,终于向后仰靠在椅背里,慢悠悠地重复道:“蓄意谋杀。”   他半晌没说话,像是非常享受这种与江停独处的时刻,然后才开口问:“这你也能猜到,说说看为什么?”   “冯宇光一直靠吃阿得拉、莫达非尼等精神活性药物来通过考试,在北京他应该有固定且信任的卖家。但来建宁后,因为违禁药物快递有风险,加之购买需求十分迫切,他接受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丁当作为新供货源。他没想到的是,丁当其实是想杀他。”   “案发当晚冯宇光的倒数第二个电话是打给丁当的,我猜丁当接到电话后,给了他另一个无实名注册的手机号用来联系,这同时也是她迷惑后续侦查的一种手段。冯宇光拨通那个无实名注册手机号后,根据指示上了胡伟胜的车,剩下的事情和你之前推测的应该别无二致。”   江停顿了顿,把头向后靠在软枕上,下意识摩挲自己的咽喉。   严峫已经发现这是江停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突然感觉喉咙有点发紧,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好像那只手正轻轻摩挲在自己的脖颈上一样。   “那为什么你怀疑她是蓄意谋杀?”似乎是为了伪装自己的异状,严峫硬生生别开目光,笑着问:“或许她纯粹就是想勾引冯宇光吸毒,只是拿错了货而已。”   江停却摇了摇头。   “冯宇光服下的药是丁家旺仿造出来的失败品,应该早就被销毁了。即便有余量,也不会像甲基苯丙胺那样随意堆在锅里,‘顺手拿错了货’的可能性不大。再者,丁当要杀冯宇光的事可能连胡伟胜都不知道,否则他不会去动冯宇光的包,第二天还卖给二手奢侈品店,给自己留下了那么明显的线索——而胡伟胜为了保护丁当,那种死硬不交代的态度非常坚决。面对这样一个忠心赤胆的男朋友,如果丁当要杀冯宇光这件事连胡伟胜都瞒着的话,其中的杀人动机,应该是比较微妙的。”   说到这里江停话锋一转,微笑道:“不过我也说了这都是猜测,故意杀人量刑不同,丁当应该不会承认才对。”   严峫啧了声,食指隔空向江停一点:“她承认了。”   连江停都有些意外,“哦?”   “区区不才在下我,亲自带人奋战半天,字面意义上的把丁家小院掘土三尺,果然不负众望找到了证据。你猜是什么?”   这次是江停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尸体。”   严峫在对面诧异的目光中怡然自得,说:“十多只被毒死的流浪猫狗尸体,死亡日期非常接近,好几只爪尖验出了丁当的DNA。”   江停轻轻抽了口气,明白过来:“试验致死剂量。”   “——蓄意投毒,铁证如山。”严峫啪地一鼓掌:“那丫头当场就崩溃了,哈哈哈!”   人证、物证、口供案卷全部对应,形成严丝合缝的证据链,彻底钉死了这个持枪制毒杀人团伙。   严峫这一仗打得,简直能用漂亮来形容。   “那胡伟胜真是丁家旺介绍给他女儿的?”江停问。   严峫一摆手:“嗨,你听那丫头鬼扯。三春花事KTV那个竹竿成精似的老板都交代了,丁当老早以前就是他们那出名的交际花,可能胡伟胜老请她喝酒,一来二去两人勾搭上了,然后丁家旺才被拉下水开始制毒,从头到尾都没有逼良为娼的那回事。”   江停似乎有些感慨,叹道:“这姑娘。”   “这年头的年轻人呐,啧啧啧……”   江停轻轻捏着自己的下巴,摇了摇头,没有附和。   “你想什么呢?”严峫敏感地追问。   “……我在想。”江停慢慢道,“丁当是这帮人开始制毒的源头,是将胡伟胜贩毒渠道牵线给丁家旺的枢纽,同时对胡伟胜或更多男人来说,她就像毒品一样诱惑、致命、令人成瘾……”   他似乎在思索适当的形容,未几终于开口道:“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特质让我很不舒服。”   严峫注意到他用的词不是厌恶、嫌憎,甚至不是反感。   是不舒服。   ——一个人对某种特质感到不舒服可能是因为三观相悖,也可能,是因为从中看到了不愿正视自己的那一面。   “你管她呢,一个死刑犯怎么可能让人舒服得起来。”严峫面无异状,非常自然地松了松颈椎,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哎对了,胡伟胜的尸检结果出来了。”   江停抬起眼睛。   “花生粉过敏。”   “……?”   “弄死他的那支二乙酰吗啡,之前被警犬大队申请走作训练用,送回来的时候里面掺了葡萄糖和花生粉。几个训练员已经被我带人抓起来了。”严峫轻描淡写道:“吕局让老黄彻查违禁品仓库,发现好几支毒品纯度不对,这会儿连带责任正清算着呢。”   江停沉吟着点头,好一会才说:“太巧了。”   确实——太巧了。   即便有几支海洛因掺了杂质,怎么就偏偏是花生粉,怎么就偏偏被拿给了花生过敏的胡伟胜?   胡伟胜死亡当天夜里的每个细节,到底哪些部分是冥冥天意,哪个环节是有心为之?   “巧不巧的,一时半刻也查不出来,所幸来日方长。”严峫俯身凑近,用手背一扫江停胸口,戏谑道:“来日方长——还好,你这条小命算是被我给捡回来了。”   江停静静望着他,目光深处似乎闪烁着一些晦涩难辨的情绪。   “好好养着吧江队。”严峫笑道,“这动不动就西子捧心厥过去的体质,以后可不敢随便劳累你这尊大佛了。”   他站起身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咔嘣咔嘣压好每个指关节,突然只听江停唤了声:“严峫。”   这声音不高,乍听没什么异常,严峫看了过去。   江停倚在雪白的病床头,目光沉静如一潭深水,说:   “谢谢你,将来我回恭州的那天,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由你来送我上路?”   他们就这么静静对视了片刻,严峫浮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仿佛一颗小石子投进湖面却没有激起应有的涟漪,旋即只见他从裤袋摸出什么,抬手一扔: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杨媚那KTV人多眼杂,出院以后最好去我家。”   江停稳稳接住那道抛物线,只见掌心中赫然是把钥匙,表情微凝。   “走了,”严峫头也不回,挥了挥手,打开病房门走了出去。   雪白的房间重归安静,阳光穿过玻璃窗,百合花瓣缓缓落下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江停把钥匙轻轻丢在床头,无声地呼了口气。   ·   “哟,严哥,刚相亲回来呐?”   市公安局刑侦大楼门口,严峫健步如飞地跨上台阶,对手下几名刑警嘻嘻哈哈的取笑嗤之以鼻:“相亲是什么,庸俗!——材料整理完了吗?证物单预备好了吗?案卷移诉给检察院了吗?都没有?没有你们在这干什么!回去干活去!”   刑警们夹着烟,一哄而散。   “哎,老严——”技侦主任黄兴站在副支队办公室门口,似乎已经等了很久,觅声立刻回头叫了声。   严峫上下打量他几眼,“怎么啦你,借钱?”   黄兴干巴巴笑了下,但没掩饰住眼底的忧虑和矛盾。   这模样十分不同寻常,严峫不自觉皱起了眉头,果然只见黄兴勉强咳了一声:“行动当天晚上在狙击楼顶发现的那件小孩上衣,上面有些陈年血迹,DNA鉴定结果刚出来了。”   严峫神情微微一凛。   “吕局,”黄兴欲言又止:“吕局让你过去一趟。”   “……”严峫笑起来,那张俊脸上神奇地收起了所有情绪,拍拍黄兴的肩:“我这就去。”   他真的转身就走向电梯,连半句话都没有多问。反倒是黄兴赶着追了半步,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最终硬生生忍住了。   ·   局长办公室。   咚咚咚!   敲门声刚落,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进来。”   严峫推门而入。   宽大的办公桌后,转椅背对门口,隐约露出一段手臂。桌面上台式电脑屏幕被转了个角度,严峫的目光落在上面,首先认出了窗口背景非常熟悉——公安内网。   半小时前才见过的那张熟悉的脸,正扛着三枚四角星花,向他投来冷漠清晰的目光。   严峫的脚步顿住了。   “向警方行动现场射出四发子弹并逃走的狙击手,离开前用石块在地上压了件儿童T恤,胸腹部衣料残留陈旧血迹。经DNA对比,与三年前某次警方救援行动中提取的血迹相重合。”   扶手椅转了过来,吕局平静地望着严峫:   “属于恭州市公安厅,禁毒总队原第二支队长,江停。” 第42章   本来就很宽敞的局长办公室突然变得异常空旷, 只有吕局和严峫两人, 一站一坐, 互相对视,安静到令人油然升起一种压迫感的地步。   终于严峫动了。   他伸手拉开办公桌后的椅子,提起裤脚随意一坐, 笑道:“哟,可我听说这个人已经死了啊。三年前的救援行动?救援谁?”   吕局那张似乎永远都非常和善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质问或谴责,语气也不愠不火, 缓缓道:“确实那场爆炸后, 上边很多人认定他已经死了,但也有人觉得他没有。”   严峫脸上认真聆听的表情毫无异常, 但他知道自己掌心正微微渗出一丝湿意来:   “谁?”   “恭州前副市长兼公安厅长,岳广平。”   吕局打开保温杯喝了口茶, 细细咽了下去,然后在严峫的注视中将保温杯放回桌面, 发出轻轻一声。   “这件事在公安系统内罕有人知,甚至包括老魏,都只听说了爆炸的那部分。但实际上在爆炸后, 恭州市公安厅成立过一个专案小组, 专门调查这起行动失败的原因以及对相关人员进行追责。专案组牵头人之一,当时刚退休的副市长岳广平,提出了江停可能还没死,而是被毒贩劫持了这一说法。”   “……”严峫迎着吕局的目光短暂地笑了笑,“确实也不是没可能。”   吕局明显没有在意他怎么回答:“专案组决定采纳岳广平的意见。”   “当时的首要之急, 是设法营救失联的警方卧底‘铆钉’,据分析他有很大可能性被关押在恭州与建宁交接处的一座废弃宅院里,随时有被毒贩杀害的危险。不久后,专案组终于确定了‘铆钉’被关押的具体位置,决定立刻采取行动,联合建宁及恭州两地警力实施突击,但却为时已晚了。”   “仿佛知道警方会来似的,那栋废弃宅院在警车抵达前燃起了熊熊大火。火焰扑灭后,警方在废墟中挖出了江停的配枪和‘铆钉’的尸体,一颗正中眉心的子弹要了他的命。”   吕局突然停住了,偌大办公室里只听见严峫微微的呼吸声。   “弹道分析结果与推测相匹配,江停的枪柄上,发现了他自己的新鲜指纹。”   明明声音不大,虚空中却仿佛有某种令人窒息的东西沉沉压了下来。   “单从这一点看,确实江停杀害铆钉的可能性非常大。”良久后严峫终于开口道。   如果细究的话他这句回答其实很有弹性,看似附和,实际又没咬死,甚至还有些怀疑的暗示,但吕局没有跟他刨根究底。   “那是江停最后一次在人前现出踪迹,从此他就消失了,公安系统内作牺牲处理,没有授予烈士称号。”吕局淡淡道:“但我个人认为,如果他再出现的话,那将是巨大危险再次来临的先兆。”   他伸手拉回电脑显示器,严峫怔怔看着那张眉目冷淡俊秀的脸随着屏幕转了过去。   “吕局……”   “唔?”   严峫张了张口,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您觉得江支队长是个怎样的人?”   吕局收拾着桌面上那堆散乱的材料,没吭声,像是在沉思什么。许久后他终于开口吐出几个字,说:“年轻,果敢,智商高。可怕的高。”   顿了顿他又道:“这点让我个人感到很不舒服。”   ——很不舒服。   这是严峫在短短一小时内第二次听见相同的形容,他眼神不自觉地变了。   “你回去吧,”吕局摆了摆手:“这几天刑侦的同志们都辛苦了,到案卷移诉后,保证给所有参与行动的人员都放大假。啊,你告诉大家,再坚持坚持。”   严峫应了声是,起身向门口走去。   身后悉悉索索的动静是吕局在整理案卷,严峫的手触到门把,突然又顿住了。他几乎是强迫自己转过身再次面向吕局,深吸一口气,仿佛藉由这个动作准备好了什么:   “您就没有其他什么想要问我的了吗?”   “什么?”吕局一掀眼皮,“没有了。”   “……”   吕局的口气波澜不惊:“你是老魏看着长大的,现在的刑侦副支,以后的处级正支。不论你做什么事都代表建宁市公安局,我们不信任你,还能信任谁?去吧。”   吕局胖墩墩的身体倚在办公桌后,严峫默然许久,向他欠了欠身,转身走了出去。   ·   黄兴竟然跟上来了,正忐忑不安地等在电梯口,打眼看见严峫,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严队……”   严峫好整以暇地瞅着他,一步迈进电梯。   黄兴搓着手跟了进来:“那天你让我定位芯片,本来就是个小事,我也没打算告诉别人。但吕局从现场回市局后,跟未卜先知似的亲自过来问我了,还去技侦处调取了定位记录,所以我真的是……”   严峫:“嗯哼?”   黄兴其实摸不准到底发生了什么,只隐约猜到严峫要求定位跟现场发现的那件小孩血衣有关。但血衣因为本省技术有限的原因,是跟公安部打报告后送到北京的顶级物证实验室进行检验的,结果也直接呈给了吕局,其他人并不清楚内幕。   从黄兴打听到的只字片语来看,DNA检验结果跟几年前封存的案子有关,严峫八成是擅自行动卷了进去,才被吕局叫去骂了。   “你说我哪儿能预料到这些呢,我还以为要么是有人借你家钱跑了,要么是你女朋友跑了,要么是你妈叫你盯梢你爸……”   严峫说:“呸,钱都是我妈的,我爸敢出轨就净身出户了!”   黄兴立马大力夸赞顺毛拍马屁,心虚地打听:“吕局没骂你吧?”   电梯门打开了,严峫抱着手,冷哼着上下逡巡黄兴一圈,直到后者赔笑赔得脸上肌肉都酸了,才抽出手来慢悠悠地拍了他两下:   “骂不骂的,反正呢,本来打算请你的那顿五星级天顶泳池自助烤肉大概是没戏了。”   黄兴:“……”   严峫甩甩袖子扬长而去,黄主任目瞪口呆望着他的背影,半晌悲怆地发出一声:“……你咋不早说有烤肉?!”   ·   黄主任追悔莫及,但心狠手辣的地主阶级严峫却没理会,径直进了刑侦支队的办公层,迎面就只见众多刑警正人手一杯奶茶分吃零食,蛋糕巧克力、披萨牛肉干摊了满桌,边上还垒了两箱个个有拇指那么大的嫣红的樱桃。   “哟,公款吃喝呐,给我来点。”严峫顺手掏了几个樱桃,随便拿手蹭蹭就吃了,扬声问:“谁买的单?待会支队财务报销,马翔回头提醒我记成线人费!”   马翔吃着披萨含混不清道:“不用那么麻烦,是受害人慰问咱们来了,喏。”   严峫顺着他的目光往外一看,一名年轻人正站在大办公室外的走廊上,不知道正往远处看什么——是楚慈。   “吃!就知道吃!”严峫立刻拍了马翔一巴掌:“你们把人半个月的实习工资吃完了!”   “严哥,你不懂。”马翔两行热泪奔涌而出,声情并茂道:“咱们建宁第一恶势力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了,头回见到受害人上门不是带锦旗而是实实在在带零食的,我控计不了我寄几!……”   严峫吐了樱桃核,好险没把手蹭在自己五位数的裤子上,忙抽出纸巾擦了擦,走出门去。   楚慈侧对着他,神情发沉,正望向另一个方向的长廊尽头。严峫站住脚步望过去,只见两个民警正押着丁当,远远向这边走来,准备提往看守所。   丁当看起来和初见时的清纯柔弱,以及行动现场那天的阴狠疯狂都不同了。严峫从警十多年,亲手送进看守所的犯罪嫌疑人加起来可以坐满半火车,嫌疑人认罪后各种各样的表现也都习以为常,绝望、疯狂、不甘、心如死灰甚至大仇得报这些都不稀奇。但丁当现在的表现和他见过的都不一样,她死死盯着楚慈,眼神似乎满是恨意,但走近后仔细观察的话,仿佛在恨毒之后又有些更复杂难以形容的东西。   楚慈静静回视她,两人就这么擦肩而过,突然丁当挣扎着站住了脚步。   “别停下!”民警立刻出声呵斥,被严峫眼神阻止了。   “那天晚上在工厂,警察闯进来之前,你说我是主谋。”丁当看着楚慈,咬着牙一字一句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楚慈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会这么问,反应很平淡:“因为你说五月二号那天晚上冯宇光约你出去唱歌,这句话是撒谎。”   不仅丁当,连严峫都霎时生出了“他竟然知道”的诧异感。   “你……你竟然,你早就知道……”   丁当难以置信地苍白着脸,楚慈似乎想说什么,但瞬间又咽了回去,笑了笑。   外人很难发现,那笑意中隐藏着一丝伤感。   “当然了,”他说,“那天冯宇光出门前在包里装了几本复习书。谁约会的时候带书啊。”   走廊上回荡着丁当歇斯底里的喊声,随即踉踉跄跄被民警带走了,渐渐消失在楼梯尽头。   “咳咳!”严峫清清嗓子,打了个圆场:“来就来了,还这么破费。”   楚慈这才收回目送她离开的的视线,回头把自己手上的塑料袋递给严峫,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也没买什么好东西,那天多亏你们救了我的命……”   那塑料袋里是两条云烟硬珍品。   严峫“哎哟”了声,推辞两下后还是接到手里,笑道:“正好我这儿正闹饥荒呢,谢谢谢谢。但其实真没必要,不是我们救了你,是你救了我们——人质要有个三长两短咱整个局里都得吃挂落,报告、检讨、奖金、晋升,指不定多少人回家要挨老婆打呢。”   楚慈笑了起来。   “怎么着,高材生?”严峫调侃道,“还实习吗,回北京还是回老家?”   楚慈说:“本来定的车票三天前回北京,正好今早去车站接我妈跟我弟弟从老家来旅游。但医生说爆炸的时候撞到了头,提前出院风险很大,所以改到今天下午走了。”   “那可来不及请你吃饭了。回去就准备念博士啦?”   严峫以为他会说是,但出乎意料的是,楚慈伸了个懒腰,眼底微微笑意加深,回答道:“念个锤子。”   严峫:“……”   “早不想念了。大学毕业的时候就想去找工作,我妈非让我保研,说多读点书好。”楚慈说:“好什么好,我弟择校费两万都交不起,早两年工作的话就把他弄重点初中去了。”   严峫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半晌憋出来句:“那确实挺困难的。”   “没事,有个研究所让我准备去面试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严峫点点头,楚慈看了眼时间:“那不耽误你们工作,我先走了。”   “——哎等等!”   严峫叫住他,想了想,招手随便叫来个实习警,摸出车钥匙抛了过去:“你去楼下把我的车开出来,待会送受害人去火车站,队里公款请吃顿饭再回来,开发票哈。”   楚慈刚要推辞,就只见实习警如同中了大奖般喜出望外:“哎哟严哥我早想开你的车了你可真是我亲哥!——”话音未落人已飞飙去了老远。   “送完早点回来!你个兔崽子!”严峫冲着他的背影吼道,继而无奈地摇了摇头:“油不跑完估计是回不来了。得了高材生,我送你下楼吧。”   五月中,夏意渐浓,市公安局楼下的树荫里断断续续响起了蝉声,金灿灿的阳光泼泼洒洒,在马路、房顶和远处来往的车辆顶盖上抹出耀眼的反光。   严峫把楚慈送到大门口台阶上,说:“那你面试好好面,争取一次过,找到工作报个喜讯哈。”   楚慈郑重地应了。   二十出头未毕业的学生,就算多年泡在实验室里,养成了沉默文静的性子,眉眼间也不会完全褪去年轻人的跳脱和神采。严峫摆着手臂观察他片刻,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向周围扫了眼:“喂,高材生。”   “哎?”   “有个事我心里有点好奇,你都快走了,我就多问一句。那个芬太尼新型化合物的分子式,你现在知道多少?”   “您是想问我能不能做出来吧。”   严峫:“哎呀你这人这么直接多伤感情……”   “不一定能,再钻研钻研或许可以。”楚慈说,“但我不会的,放心。”   “那可是很多很多钱呐——”严峫拖长语调,似笑非笑:“你含辛茹苦攒钱北漂,别人灯红酒绿一掷千金,公平吗?”   楚慈站在市公安局大门口台阶上,背对着远处楼顶那枚遥遥悬挂的警徽,似乎陷入了思索。良久后他好像想清楚了什么,摇头道:“确实不公平。但这世上本来也就没有绝对公平的事吧。”   严峫没吭声。   “保送通知下来那阵子,整个学校都轰动了,其他年级的都跑来堵在我们教室门口。我在座位上把书竖起来挡住脸,我的同桌说,楚慈,人生真不公平,我念书学习比你还刻苦,凭什么我就考不上北京的大学?”   “你看,如果连我都觉得这世界不公平,那些比我更没有门路、没有出路的人会怎么想?至少我还可以凭自己的力量考出来,给家人带来更好的生活,这种满足并不比富豪们一掷千金所获得的幸福感少。”   楚慈仰头望向建宁夏天万里湛蓝的天穹,神情带着微微的惬意,旋即转向严峫笑道:“所以我踏踏实实的穷着就很好,那些沾着人血的钱财,犯法杀头的事情,我看就算了吧。”   他笑着挥挥手,洒脱而爽朗,大步走下台阶,背着阳光向市局大门走去。   在他身后,严峫拆开云烟,点上一根慢慢抽了口,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他突然想起自己两天前跟江停打电话征询他的意见,问要不要把丁当的杀人动机告诉楚慈。江停告诉他就按流程走,不要做多余的事情,也不要简略任何该有的办案步骤。   还是算了吧,严峫想,人家学霸也不容易。   ——何况他连问都没问,也许,根本没有再费心告诉他一遍的必要呢。   “还挺好抽的,”严峫喃喃自语道,顺手一弹烟灰,掏出手机转身向市局大楼走去。   “喂,江警花?没事儿,你那第三碗鸡汤喝了没啊?我就告诉你那学霸今天来送吃的,晚上等我顺路跟你捎两斤樱桃去……”   万里天穹一碧如洗,夏风掠过鳞次栉比的高楼,越过摩肩接踵的商业街,打着旋儿穿过车水马龙和行人如织;它摇摆着长街两侧茂密的凤凰木,呼啸冲上天穹。   繁华的建宁市上空,流云渐渐汇聚,阳光炙热明亮,映照在市公安局大楼顶端沉默的银色警徽上。 第二卷 六一九·血衣绑架案 第43章   闹铃在第十八次响起时, 终于被鸭绒被里伸出的一只结实有力、骨骼分明的手, 啪地狠狠拍断了。   上午十点半, 严峫从大床上翻身坐起,揉按着宿醉后晕晕沉沉的头,足足过了十分钟才恍惚回忆起昨晚市局庆功会上的片段:   五零二冻尸案移诉检察院, 省厅拟定对不明狙击手进行追查,新型芬太尼化合物被上报至公安部,特警大队长康树强成功脱离危险期……   在欢声雷动的掌声中, 魏副局宣布这次行动人员每人可轮休三天, 所有警察都乐疯了,秦川苟利那俩狗东西逮着他就往死里灌。在昏昏沉沉被架回去的路上, 他好像接到了他妈的电话,提醒他别忘了今天要……   今天要……   严峫醍醐灌顶, 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抓起手机打开微信。   “儿子, 今天中午十二点在咱家的天顶花园西餐厅,跟房地产集团老总闺女见面,记得捯饬得漂亮点!敷个面膜!你妈。”   “……”严峫放下手机, 转过头, 镜子里映出一张头顶鸟窝胡渣巴拉的脸。   “又到了出台卖身的日子,”他喃喃道。   严峫的变身过程总是像美少女战士一样神奇。半小时后,他洗完澡,刮好胡子,自己拿剪刀对着头顶咔擦咔擦, 喷上啫喱水定好型;又随便找了支男士香水呲呲两下,对镜左右观察片刻,俨然又是一张下海挂牌五万起的脸了。   然后他肩上搭着条毛巾,赤身裸体走出浴室,刚准备去衣帽间琢磨一下今天以怎样的姿态和造型去收人生中第一百零八张“你是个好人”、“我们可以当朋友”、“我还太小妈妈不让我谈恋爱”卡;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想去泡壶茶解解宿醉后的口渴。   于是严副支队风吹唧唧好凉爽,坦坦蛋蛋地走出卧室,穿过客厅,一推茶水间门。   严峫:“……”   江停:“……”   空气突然陷入安静,江停维持着那个打开茶叶盒的动作,与严峫面面相觑,彼此表情都十分空白。   “你……怎么……”   严峫的第一反应是你怎么在这里,随即反应过来是自己把房门钥匙强塞给人家的;第二个反应是你竟然被真的肯来,话没出口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的眼珠在江停悬在半空的手和打开的茶叶盒之间逡巡了几个来回,猛地恍然大悟,仿佛当场抓到了小毛贼:   “——你又喝我家媳妇茶!”   江停双手背到身后:“没有。”   “水都烧好了!”   “真的没有。”   “上次带去现场说是特意给我泡的实际你全喝了!”   “误会。”   严峫箭步上前,抽出紫檀木盒下层,理直气壮把那仿佛被狗啃了似的半块茶饼伸到江停鼻子前:“那你说这是谁喝的?!”   江停:“韩小梅。”   严峫一寸寸缓缓逼近,江停不得不向后仰身。   “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两人鼻端相距不过咫尺,严峫紧紧盯着江停的眼睛,声音低沉充满压力:“到底是谁喝的,韩小梅,还是你?”   “……”江停抬起手,往下指了指,冷静到几乎漠然的面具终于裂开了一丝细缝:   “你能先把裤子穿起来么?”   严峫低头一看,正常男性早晨及沐浴后的器官充血现象清晰明显,一览无余,再往前点就要顶到警花了。   “……你嫌弃什么,”严峫脸有点不易察觉的红,嚣张道:“这叫雄性资本,明白不?!”   江停满脸欲语还休,严峫重重哼了声,宛如得胜的将军般转身出门,一脱离江停的视线,立刻前后捂着溜回了卧室。   ·   分针再次走过大半圈,严峫犹如一名出身富豪的年轻精英般穿着高定衬衣长裤,普通人要排队等半年才能拿一双的定制皮鞋,顶级腕表,低调奢华有内涵地开了辆跟表差不多价格的车,对着侧视镜审视了下自己,果然跟早上那个刚起床的遛鸟侠判若两人了。   严峫微微得意地瞟向副驾:“怎么样?”   江停捧着《红书》,翻过一页。   “问你话呢?”   江停置若罔闻。   严峫一把抽出书:“你就看得懂吗,在那儿装大尾巴狼?”说着不满地把书扔向后座。   “……”江停扶额长长叹了口气:“看不懂。”   然后他望向严峫,终于说了实话:   “但我需要借助一些哲学方面的东西来强行清空记忆,尤其是有关你的某个画面。”   严峫:“……”   江停坦诚道:“冲击力挺大的。”   绿灯亮起,车流缓缓前移,车厢内一片安静。   “不是。”几分钟后,严峫终于忍不住想找场子了:“我说那啥难道就那么让你不爽?上大学进澡堂的时候没看过其他男生裸体,还是你进的女澡堂?”   江停含蓄道:“男澡堂里大家都比较正常。”   “我不正常?!”   看起来江停是很想点头的,但他忍住了,用一种比较有涵养的方式反问:“你出门相亲非叫我去,是需要我在女方面前旁敲侧击的暗示一下你的生理功能比较……吗?”   “……啊?”   “如果你确实需要的话,我也可以试试。”   严峫biu一声换线超车,周遭顿时响起无数抗议,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中响起他的怒吼:“老子不需要暗示这个——!老子凭脸就能征服女人——!”   江停象征性地鼓了鼓掌,“去征服一个。”   “……”严峫不说话了。   前方红灯亮起,S450随着缓缓停止的车流减速,后视镜中映出严峫阴云密布的脸。大概是感觉到车内空气太沉重,不像去相亲反倒像去参加葬礼,江停终于清了清嗓子,决定缓和一下僵硬的气氛,说:   “有个问题我一直比较好奇,既然现在没有别人,那我就问了,你别介意。”   严峫眼底顿时闪过一丝杀气。   根据他自己的谈话风格,“我很好奇你别介意”后面跟的通常都是不太友好的问题,比方说:“案发当晚你的不在场证明有假,解释一下?”或“被害人身上验出了DNA,要不你先给我们抽几滴血比对比对?”   果然江停问:“为什么你相亲总是不成功呢?”   严峫:“………………”   “虽然确实职业方面不占优势,但毕竟你非常有钱,综合衡量的话……”   “我的相亲对象基本来自两种渠道,”严峫冷冷道,“父母给介绍,以及同事帮忙牵线。”   江停认真颔首示意他继续。   “前者通常来自差不多的家境,又分两种情况:第一种名校海归独立自强,各方面都非常优秀,会要求我辞职继承家业好好赚钱,所以基本没戏;第二种刁蛮霸道性格娇气,本身就不可能跟我相处得起来,所以也没戏。”   江停无声地:“哦——”   严峫视线余光忍不住往副驾驶上瞟,加强语气补充:“我最讨厌娇气的人了!”   江停:“嗯嗯。”   然后严峫亲眼看见江停把手伸向车门内侧杂物匣,拿出他出门时就准备好的一瓶新鲜牛奶,开始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他那总是自然下落、极少扬起弧度的嘴角,带着浅浅的奶沫,似乎连浅红色都比平常时稍微深了些。喝几口后他稍微停下了,舌头一扫唇角,望向马路前方。   严峫喉咙紧得说不出来话,足足过了很久,才憋出来一句:   “你能别这么喝牛奶吗?!”   “医生要求每天补钙,其实我不喜欢这玩意。”江停冷漠道,“你继续,同事牵线的相亲又为什么不成?”   严峫的内心此刻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他机械地踩油门,踩刹车,打灯变道,因为紧紧咬着后槽牙,脸颊显出极其紧绷的线条。   “严副队?”   “……”严峫从齿缝中道:“同事介绍的要么我对女方没感觉,要么是女方批评我太凶,还有就是要求登记前财产先分一半的……这都什么跟什么!别喝了!”   江停正好喝完最后一口,莫名其妙地把空牛奶瓶丢进了杂物匣。   S450拐进停车场,刺啦一声稳稳停住。严峫放下手刹熄了火,人却端坐在方向盘后没有动,吐出几个字:“你先下去。”   江停狐疑地瞅着他,观察了下面部微表情,觉得他大概是相亲前太紧张,于是体贴地下了车关上门。   砰!   严峫像被激活了似的,迅速从后座抓起《红书》,开始认真阅读。   足足三分钟后,严峫终于结束了在知识海洋中的短暂遨游,感觉整个灵魂都得到了净化。他合上书,从心底里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   “——真不愧是大师啊!”   然后他终于可以毫无异状地整装下车,脚刚触及地面,突然整个人都不对了:“你怎么在这?!”   杨媚穿着香槟色丝绒裙,珍珠耳坠点缀得明眸皓齿,裸色系带红底高跟鞋让她看上去凭空拔高了十厘米,气势足以压倒众生,一个眼神就碾压了目瞪口呆的严峫:“来、吃、饭。”   “谁让你来的?!”   江停说:“我。”   严峫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那谁陪我相亲?!”   杨媚给了他一个娇俏妩媚的笑容。   “你控制一下。”江停在他耳边低声说,伸出两根手指:“我欠你这个数。”然后比出一个九:“而你欠她这个数。”   严峫:“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而且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   “她那辆车彻底修不了了。”   严峫仿佛被瞬间一键静音。   “我请她吃顿饭,你俩的帐平了,市局再从办案经费中拿点做补偿。”江停双手交叉一划,那是拳击台上裁判示意回合终止的手势:“有问题?”   杨媚微笑:“我没问题。”   严峫额角biu地爆出青筋:“我也……没问题。”   “很好。”江停有些欣慰:“现在我们可以离开停车场了。”   这座集酒店、商场和花园餐厅的大厦有两座观光电梯直通顶层,叮一声两扇门同时打开,江停在严峫“?!”的目光中耸肩表示了一下祝你好运,然后跟着杨媚进了另一扇门。   电梯疾速上升,江停目视前方,脚下的街道和车辆越来越远,倏而只听杨媚在身边试探性地咳了一声:“江哥……”   “你为什么总跟严峫过不去?”   杨媚稍愣,旋即立刻撇清:“这个真没有,主要是严副队这个人在某些观念上比较……”   “直男癌。”江停接口道,“那实习生背后是这么骂的。”   杨媚心说是是是,韩小梅用词太精准了,姓严的这辈子想婚姻幸福的话只能去越南花钱买个媳妇!   “他有时确实比较严厉,但其实不是那种人。”江停似乎看透了杨媚的想法,说:“你跟严峫年纪都不小了,有什么话应该摊开来说,直接了当面对自己的内心,回避和绕圈子只是在耽误你们彼此的时间。”   杨媚:“啊……嗯?”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江停顿了顿,抬手示意杨媚不要打断:“很难说你会不会被牵扯进某些人的报复里,那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严峫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杨媚:“嗯?!”   电梯升到顶层,缓缓打开,江停整整衣襟走出了门。   他没看见的是在自己身后,杨媚双眼圆瞪,险些把那个相当于韩小梅半年实习工资的包给砸到地上去。   ·   天顶餐厅整层旋转,设有观景露台、悬浮泳池和高空花园。玻璃穹顶下的室内呈现出现代豪华设计风,以吧台为中心,向四面八方铺陈扩散。   严峫躬身藏在吧台后,神情肃厉眉宇紧锁,要是手里握把枪就是活生生的警方埋伏行动了。餐厅总经理站在他身后,满脸欲哭无泪,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提醒:   “少东家,你到底想怎么着?第一百零八号未来少东太太已经在那边等你半天了,再抵触相亲你也不能躲在吧台底下不出去吧!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勇敢点!”   “嘘——”严峫一拽总经理,指着餐厅入口处走进来的两个人:“就他俩,给我看好了。”   总经理:“???”   顺着严峫的食指看去,江停在侍应生的引导下进入座位,顺手帮杨媚拉开了座椅。   “这俩要是敢在我家餐厅里亲嘴摸手伤风败俗,你就立刻赶来告诉我。还有,待会他俩付账的时候只收一个人的钱,切记收一个人的!”   总经理隐隐感觉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为什么?”   “因为另一个我不想请,”严峫冷冷道,转身拂袖而去。   总经理满心震撼站在原地,用难以言喻的目光望着杨媚,脑内瞬间演绎出了五百集“我爱的人不是我的爱人”系列韩剧。随即他又看向杨媚对面那个神情冷淡、俊秀苍白的年轻男子,横竖打量了整整五分钟,同仇敌忾的愤怒以及对少东家的怜爱从内心油然而生。   “经理?”领班小声问,“经理你干啥呢?”   总经理踮脚张望了下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向美貌千金大小姐走去的严峫,又唰地转过身,阴恻恻瞅着江停,含恨道:“我要给老板娘打小报告。”   作者有话要说:   相亲女:你个基佬别过来!惊恐.jpg 第44章   “您业余时间都有哪些兴趣爱好?”姑娘切开一块鱼肉, 优雅微笑着问。   食物精致新鲜, 钢琴旋律款款, 侍应生来去轻巧,不带起一丝声响。严峫的视线越过对面,直勾勾望向餐厅的另一个角落, 直到姑娘脾气很好地加重语气:“——业余时间您都有哪些兴趣爱好呢?”   “嗯?”严峫回过神来:“没什么业余时间。市局加班一个月两次一次半个月。”   “……那您放假的时候会看书,旅行,或者去听音乐会吗?”   “音乐吗, ”严峫兴味索然道, “开车的时候会放个凤凰传奇啥的。”   “……”这姑娘真是修养相当好才能硬生生控制住了面部表情,甚至灵机一动想出了新的话题:“既然您工作那么忙, 应该遇到过很多案子吧。”   严峫:“啊,那倒是!”   “太好了, 从小我就最崇拜警察了!您知道什么新奇的案件可以告诉我吗?”   不远处餐厅窗前,杨媚不知道在说什么, 连盘子里的东西都不怎么吃,一个劲地跟江停喋喋不休。江停的吃相还是那么有条不紊又细嚼慢咽,偶尔从鼻腔中发出个单音, 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严峫第八次收回堂而皇之的窥探视线, 心不在焉道:“新奇?没什么新奇的,都差不多。”   姑娘看看严峫的脸,决定冲着颜值再给这个男人最后一次机会。   “——要说新鲜的话最近倒确实有几个。”仿佛上天听到了她的心声,严峫想了想,终于勉为其难地开了尊口, 说:“前几天高速公路上有个犯罪嫌疑人被毁尸灭迹,货车来回碾压了二三十遍,噢哟那个尸体就跟你盘子里的肉酱差不多,我们警察拿着铁钳捡了几个小时才整出俩塑料袋来。还有上个月,就是你这么大的姑娘协助运毒,拿保鲜膜包了塞进私处,卧槽那恶心的,事后我们女警差点几天都没吃下饭……”   不该给他任何机会的,姑娘木然想道。   “……所以我说像你这个年纪的姑娘就不该太晚出门,走夜路提高警惕,穿衣服也都注意保守点。不是说我们男权社会指责受害女性什么的,问题是有些禽兽那就不是人,指责了也没用。哪怕把他们抓起来在监狱里享受一万遍菊花变向日葵的快感,受害人本身的创伤都很难被抹去,所以要从概率上……哎服务员!”   暗中观察的总经理立刻快步上前:“少东家。”   严峫指着远处正起身往观景台走的江停和杨媚:“他们这是去干嘛?!”   总经理满脸同情:“他们吃完了,想去吹吹风。”   严峫:“……”   严峫犹如现场抓奸了的正房,从他的表情来看,那两人可能不是去观景台,而是手拉手去民政局领证。   “咳咳!”相亲姑娘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提起包微笑道:“真高兴今天和您见面,严先生,我差不多该回去了,咱俩就别交换联系方式了吧。”   “?”严峫这才再次回过神来:“怎么了?这不聊得挺好么?”   总经理惨不忍睹地捂住了眼睛。   千金大小姐这会儿真是用尽了毕生的家教和修养,笑吟吟道:“不呢严先生。”   严先生:“……”   “我能冒昧问一句吗,您刚才一直在看的那对男女是情侣还是夫妻?”   夫妻?夫妻你妹!   严峫斩钉截铁道:“兄妹!……不,姐弟!”   姑娘眼底写满了热情和鼓励:“既然不是情侣夫妻,那想追就去追吧!用武力踏平一切阻碍!最好现在就打起来!我先走了,拜拜哟。”   严峫说:“啊?”   姑娘给了他一个“快上啊”的眼神,尽管看上去很像翻白眼,然后抓起香奈儿雪白兔毛小手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尽管你很可怜,”总经理拍拍严峫的肩,沉痛而公平:“但这确实是你的错。”   严峫满脸懵逼,似乎整个人还游离在状况外,甚至有点委屈:“我就看了两眼!”   严峫三下五除二把盘子里剩的牛排吃了,一抹嘴站起来,揣着烟盒直奔观景台。玻璃穹宇内繁花似锦,茉莉雪白芬芳,凤凰木郁郁葱葱,玫瑰藤环绕着大理石柱弯曲向上;江停背对着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只见杨媚的头正以每秒半厘米的速度缓缓倾斜,正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靠在他肩上。   严峫:“咳咳!!”   杨媚:“!!”   杨媚回头怒视,严峫则露出一个跟刚才停车场内的她别无二致的笑容:“我刚接到市局的电话。”   江停敏感地回过头。   “关于新型芬太尼化合物流通的紧急预警……”严峫满含深意地顿了顿。   果然江停不负重望:“杨媚先回去吧,我跟严副队商量些事情。”   杨媚简直出离的愤怒了,她就好像被人硬生生往喉咙里塞了个鸡蛋,呼哧呼哧喘了会气,猛一甩头,蹬蹬蹬经过严峫身边时狠狠瞪了他一眼,眼底明明白白写着“老娘要手撕了你”这几个大字。   严峫谦逊颔首。从杨媚的后续反应来看,她大概是把自己的高跟鞋当成严峫的尸体了。   ·   “新型毒品怎么着?”江停淡淡道。   严峫没回答,走上前站在他身侧,点起一根烟。   “……”江停抬头看了眼不远处明晃晃的“此处禁止吸烟”牌,沉思片刻,抬手勾了勾食指。   严峫于是从善如流地给他摸了根软中华,点着了,两人分别转向巨大的落地玻璃墙,同时长长吐了口烟。   脚下远处繁华的都市被淹没在白雾里,随即瞬间烟消云散。   “这次是因为什么?”江停问。   严峫说:“不知道,莫名其妙的,女人心海底针呐。”   江停微微侧过头,杨媚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餐厅里了。他弹了弹烟灰,对严峫说:“可能你还没认清自己内心真正期待的另一半。”   严峫特别错愕地瞅了他一眼,大有我没想到你竟是这么文艺的江支队的意思。   江停摇了摇头,“我也没什么经验,只是从理性的角度出发给你点建议罢了。”   严峫眨巴着眼睛,突然手肘撞了他两下:“喂,前辈。”   “干嘛。”   “你也是这个岁数了,就没相过亲?”   “组织给介绍过。”   “结果呢?”   江停说:“你不是看到了吗?”   严峫上下打量他,揶揄道:“哟,没想到前辈也曾经折戟沉沙……”   “基本都是我拒绝人。”   “——啊?”   江停抽了口烟,说:“当一线警察的,既然没有做好保护家小的准备,就不要轻易拖人下水。心里有了羁绊,很多时候会瞻前顾后,不仅害了别人,更是害了自己。当然,相亲之后我没什么太大兴趣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噢……”严峫拖长语调,若有所思地撇嘴点头,突然好像咂摸出了哪点不对:   “没兴趣?”   “嗯。”   严峫的眼皮快速眨巴了几下,“你……交过女朋友吗?上学时期无疾而终的青涩初恋不算的话?”   “那没有。”   严峫重复道:“……没兴趣?”   江停说:“一个月加班两次每次加班半个月,我这个年纪还没得心梗算不错了,哪儿来那么多兴趣。”   咔擦!   恍若一道闪电劈中灵魂,严峫脑海中久久回响——没兴趣!   他对交女朋友没兴趣!!   难道他喜欢男的?   卧槽那不能,堂堂恭州禁毒第二支队长要喜欢男的,那八卦新闻早传遍神州大地了。但如果不喜欢男的他怎么会没交女朋友,不符合正常行为逻辑啊?难道他不行??   等等,假设江队喜欢男的,那行为逻辑其实并没有矛盾之处,早年他力排众议把二等功归还给我的往事就有解释了。毕竟当年我英俊潇洒,身手了得,雄性荷尔蒙风靡整个建宁加恭州,上到六十岁阿姨下到十六岁少女……等等!难道他暗恋我?!   严峫表面毫无异常,内心天崩地裂。   怪不得他同意接受房门钥匙从杨媚那KTV搬来我家,怪不得他愿意陪我相亲而且还叫来杨媚打掩护,怪不得今早出门前他特地问我要不要也给我带瓶奶……等等!怪不得他在我车上喝牛奶!一切都有解释了!   江停顺口问:“你怎么了?”   怎么了?我是个直男我还能怎样?虽然你长得很好看,智商也很高,腰细腿长皮肤白,但是……但是……   严峫恍惚地抽了口烟,灵魂仿佛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竭力搜寻可以抓住的救命绳索——但是什么?   ——对,男的不能生孩子!   严峫如释重负,感觉自己岌岌可危的直男认知,不,甚至连灵魂都得到了救赎。如果再回车里看几分钟心理学大师著作的话,说不定马上他就要立地飞升了。   “喂,”江停眉心微蹙,大概觉得严峫正沉浸在相亲失败的痛苦中不能自拔,于是主动拍了下他的背:“想开点,缘分这东西很难说,也许明天转角就遇见了。”   严峫猝不及防,被拍得一个趔趄,瞬间感觉背后被碰到的地方触电似的酥酥麻麻,手一软差点把烟头丢了。   “……”江停终于发现不对:“你没事吧?”   严峫茫然看向他,目光久久停留在江停形状漂亮的嘴唇和雪白整齐的齿端上,除了一开一合的动作之外,什么都听不见,脑子里嗡嗡作响。   卧槽转角就遇见缘分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在暗示我追他?虽然我也不是不能追,而且江队长得很好看,但毕竟男的不能……不能……刚才说男的不能干什么来着……   “严峫!”江停在周遭几名游客怪异的视线中压低声音呵斥道,“你手机在响!”   “啊?”严峫一个激灵,下意识摸出手机,果真是市局来电。   市局来电通常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在轮休假的第一天,但又不得不接。严峫刚想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突然又回头对江停匆匆道:“你在这等我,别乱跑!”随即拿着手机,大步流星地走了。   “喂,大苟?”严峫在吧台后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示意亦步亦趋的总经理离自己远点,语气中暗藏火星:“怎么着,有案子?”   “叫苟主任!”苟利倨傲地道,“你这乌鸦嘴,就不能盼点好的吗?就不能是老魏体谅大家辛苦,主动给每人多发两袋米两瓶油,或者是从公款里拿钱出来请大家今晚聚餐吃烤肉吗?”   “哎哟,那感情好,正好我们家新开了个烤肉餐厅……”   “我瞎说的,”苟利微笑道,“有案子了。”   严峫周遭气压顿时凝固结冰,温度瞬间掉到了零下二十度。   “十分钟前分局刚把情况汇报上来,一对夫妻收到勒索短信,他们刚初三考完试的儿子跟同学出去野营被绑架了,绑匪勒索两个亿。”苟利说:“啥都别说了,赶紧让刑侦支队的人都回来吧,咱们命里八字就跟放假没有缘。”   严峫却觉得不对,“两个亿?”   “嗯哼,数额特别巨大,所以第一时间就被市局接手立案了。”   “根据我对建宁市富豪阶层的了解,能从流动资金中短时间抽出两个亿的不超过五个家庭,唯一家里有儿子且儿子在国内的现在正跟你通话,我确定我没被绑架。”严峫狐疑道:“失踪者父母是干什么的?你确定是绑架不是恶作剧?”   “这我哪儿能知道,据说夫妻俩开了个小公司,跟普通人比家境还算殷实,但两亿是别想了。”苟利说,“不过呢,我个人觉得这案子非常诡异。”   “怎么?”   “绑匪随短信发来的照片,是一件浸透了鲜血的T恤。”法医室里苟利顿了顿,颈窝夹着话筒,盯着眼前的高清放大图,拧起了眉头:“照这个出血量来看,失踪者还活着的可能性不大。” 第45章   两辆交警摩托在前鸣笛开道, S450随后风驰电掣, 以F1赛车的气势连闯十余个红灯, 一路引发路人拍照无数。   “开稳点!”江停在沿途无数闪光灯中喝道,“两亿赎金,不太像绑架, 别那么着急!”   严峫嗖一声穿过闹市区紧急避让出的十字路口:“不能慢!万一就是有那傻逼真敢要两亿呢?!”   引擎轰鸣就像野兽低吼,喇叭里滋啦滋啦全是路况广播。江停起身凑在严峫耳边,一字一句大声道:“那也不会拿动物血来吓人, 不可能!”   刺啦——S450蹿进市局缓缓拉开的安全门, 恍若化身蓝色闪电,紧接着在刑侦大楼前唰然静止。   江停上半身向前猛冲, 所幸在死于安全带生勒之前就被严峫伸手拦住了。   “你光看图就知道是动物血?”严峫紧紧盯着他。   狭小的驾驶室内,两人几乎脸贴着脸, 严峫有力的手还虚搂在江停身前,但后者没太注意这些细节。   “……”江停总算缓出了那口气, 说:“只是行为逻辑推测,暂时没有实据。”   严峫从副驾杂物匣里抽出帽子,反手扣江停头上, 又打开一袋防霾口罩, 亲手给他罩在脸上,两边耳朵分别挂好。   “你,去我办公室等着,零食点心在左边最下层那个抽屉里。”严峫低声警告:“没事别往外跑,万一被人看见, 我可救不了你。”   说完严峫转身下车,干净利落甩上车门。   嘭!   “……”江停喃喃道:“就不能让我回去么?”   ·   “严队好!”“严哥!”   严峫大步穿过走廊,马翔迎面飞奔而来,脚步还没停稳,嘴里就跟连珠炮似的哒哒哒上了:“报警人是一对夫妇,男,申德,四十三岁;女,印金蝶,四十一岁。失踪者是两人独子申晓奇,今年十五岁初中毕业,刚中考完跟同学出去郊游,昨晚最后一次跟父母联系。今天上午十二点,申家夫妇接到绑匪匿名电话,称申晓奇在他手里,索要两亿赎金。”   马翔也是临时赶来市局的,穿着涂鸦T恤、破洞牛仔裤,脖子上还叠带着几个发黑的银制骷髅头十字架。严峫边走边忍不住瞥他,问:“你这是要去干嘛?”   “虽然你不知道我要去干嘛,但我却知道你刚才干了什么。”马翔呵呵一笑:“恭喜集齐第一百零八张我只把你当哥哥卡,严哥,今晚你就可以召唤神龙了。”   “别开玩笑!”严峫低声呵斥,“手机号码定位了吗?”   “甭提了,网络拨号,黄主任正亲自带人追查IP定位服务器呢。”   “有没有绑匪电话录音?”   “按失踪者父母的原话说,接到绑匪电话时还以为是诈骗,事后回过神来差点当场心肌梗塞,谁能想起来录音呐。”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严峫语气微微发沉:“——确定不是有人跟失踪者父母恶作剧,或是什么新的诈骗集团?”   “诈骗不诈骗的,这个太难说了。”马翔撇着嘴摇头:“根据申德的说法,接到勒索电话后他立刻打给了儿子,但申晓奇的手机一直关机,到现在都没消息。”   “——两个亿。”严峫低声道,不知是在对马翔说还是自言自语:“绑匪来电话,恰好失踪者关机。”   “严队!严队——!”一名技侦警察从远处狂奔而至,气喘吁吁道:“黄主任的结果出来了,失踪者申晓奇手机呈开机使用状态!正在通话!”   严峫脚步一顿。   “啊?”马翔脱口而出,“正在通话?”   ·   “刚才没电了,什么没电了,为什么不带充电器?!你知道爸爸妈妈多着急吗?你知道这年头的人有多坏吗?啊?!……”   刑侦支队,临时匆忙赶来的各位刑警面面相觑,大会议室紧闭的门都挡不住申家父亲声嘶力竭的怒吼。   手机那边传来申晓奇委屈的声音:“你们怎么不去问问我同学啊,我们都在一块儿,什么时候被绑架了?爸,勒索两亿你也能当真,咱家可是连两亿的二十分之一都拿不出来,要绑也绑不到我头上啊!”   “你随便关机,还跟我犟嘴?!”申父咆哮道。   申家母亲简直喜极而泣,一边拭泪一边拉着魏副局的手解释:“孩子说中考完了,大家组织郊游,我们就说去呗!我们平时生意忙,跟他同学都不熟悉,只想着赶紧来报警……”   “不要紧不要紧,哎——别哭了别哭了。”魏副局穿着沙滩裤人字拖,会议室拐角堆着他的钓具。老魏大概正在内心日第一万头草泥马,但表面上仍然和蔼可亲又不失端庄:“群众信任我们人民公安,第一时间想着报警,这是对我们工作信任的体现!来你们几个,扶这位女士去办公室做个笔录,签个字就没事了……”   两个警察带着余怒未消的申父和不住感谢的申母出去了,门刚关上,所有人都同时松了口气。   “两个亿,未成年,绑架杀人。” 魏副局长叹一口气,不胜唏嘘:“我还以为今年的集体一等功稳了呢。”   气氛活跃起来,众人纷纷放松调侃,互相开着玩笑。只有严峫一手捏着自己的下巴,从踏进市局开始紧皱的眉头就没有放松。   “怎么啦你,”魏副局拍拍他肩膀,显然心情很好:“看这人模狗样花枝招展的?”   严峫说:“我还是觉得不对。”   “哪儿不对?”   “……说不上来,但感觉处处都透着诡异。你们刚才亲眼看见那个申德给他儿子打电话的?”   魏副局“嘿”的一声:“那还能有假吗?我搞刑侦都那么多年了,这点心机用你这臭小子教我?”   严峫的疑惑似乎并没有减轻,喃喃道:“……两个亿呢。”   “我看你长得就跟两个亿似的!”魏副局不跟他啰嗦,挥手示意众人都散了,然后吭哧吭哧去办公室门口抱起他的钓具:“没案子是好事,别那么神经过敏。我老婆说刑警工作就这点不好,办案办长了,走路上见到猫狗打架都要琢磨半天,瞧着谁都像是通缉犯——哦对了,我听老方说你上个月行动那天晚上突然擅自行动,从现场一路狂奔飙车飙了几十公里,还跟犯罪分子短兵相接了?”   ——方正弘,隔壁禁毒支队长,秦川的顶头上司。   严峫猛地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有点不满:“方支队怎么老打我小报告,看我不顺眼还是怎么着。”   魏副局没有多解释,随口敷衍骂道:“就你那整天搔首弄姿的样儿,没事还往身上喷个香水,谁看得顺眼!”   他们两人并肩出了大会议室,严峫边走边闻闻左右袖口,对自己蒙受的无端指责感到有点冤枉:“我正准备相亲去呢,市局一个电话打过来,得了,本来聊得好好的房地产老总闺女顺利吹了。您还说我喷香水,我都没抱怨市局毁了我极有可能的脱单机会……”   话音未落,魏副局抬脚一踹,严峫口喷鲜血扑地。   “臭小子,以为你玩得过我们老年人?”魏副局摸出手机,打开微信,往严峫眼前一亮。   逢案必破魏老尧:“弟妹,市局紧急大案,我得把小严叫回来了啊。”   年老貌美曾翠翠:“叫吧!今天相亲的房地产集团大闺女又把他拒了,没用的玩意,我跟老严决定把这废物儿子回馈给社会了!”   逢案必破魏老尧:[赞] [赞] [赞]   “——你妈真是亲妈啊,”魏副局由衷地感叹道,背着他心爱的鱼竿拍拍屁股走了。   ·   今天轮休的刑警们从四面八方火速奔赴市局,又一窝蜂作鸟兽散,走廊上刚才还如临大敌的紧绷气氛很快就消失了。   严峫满心怀着对社会主义的愤怒,正打算找人一诉衷肠,刚推开办公室的门就愣了下:“嚯!”   江停坐在大办公桌后的转椅里,桌面堆满了各种零食,严峫打发人去楼下小卖部采购备用的饼干、话梅、纸杯蛋糕和膨化食品等琳琅满目,可惜基本都没拆袋,只有一包奥利奥草莓夹心饼干被吃了半块,剩下的全搁哪儿了。   “你跟我这儿喝下午茶呢?”严峫顺手把剩下半块草莓饼干塞嘴里,含混不清道,“太挑嘴了吧,看来连建宁市公安局小卖部的最高接客水准都满足不了你,啧啧。”   江停径自刷手机,连头都没抬:“绑架案怎么样了?”   “我艹,不知道是哪个傻逼在那装神弄鬼。”严峫把事情经过简单陈述了一遍,没好气道:“案子已经退回分局了,让分局技侦继续追查勒索电话的IP和血衣图片来源,看能不能抓到那孙子,关俩月给大家伙解解恨。”   江停的手指顿了顿,突然道:“这事有点怪异。”   严峫站在办公桌后,看着他乌黑的头发顶,眼底微微有异:“……你跟我说说哪儿怪?”   “如果是诈骗,首先赎金太大,其次申晓奇很快就重新和家人联系上了,诈骗手段未免太容易揭穿。但如果只是恶作剧的话,感觉又过分精巧。”   江停终于把手机放到桌面上,向后靠进椅背里:“即便你被绑架,赎金最多也就两千万到顶,再多的话第一很难带走,第二家属肯定会报案。像申晓奇这种自己开公司做生意的家庭,勒索两百万是个比较容易拿到手的数字,只要确保人质安全,他父母选择交付赎金而不是报警的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百。”   严峫抱起手臂:“所以你的感觉是?”   江停双手指尖有规律地轻轻碰撞,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两个亿……倒有点像故意引起警方注意似的。”   他刚才的分析都是严峫脑子里已经过了一遍的,只是不想在江停面前把心里的赞同表露出来,因此只哼笑而不语,但最后一句倒真有点意外:“引起警方的注意?为什么?”   “心理推测而已,我又不是绑匪。”江停懒洋洋道,从桌上拿起手机。   严峫:“……”   突然严峫鹰隼似的视力捕捉到了什么,一把抓住江停手腕:“等等!你在刷什么?”   江停从来都是自然放松下垂的唇角,突然摆脱了地心引力,显出一丝几乎不可见的微妙上扬:“微博。”   “这明明是……”   “恭喜,”江停反手将手机屏幕亮给他看,“你红了。”   实时热搜——惊爆!建宁街头交警为豪车开道,闹市飙车,连闯十余红灯!   热点评论:“既不是军牌也不是政府机关,建宁富豪牛逼了。”“这是哪家的小衙内,救火车都没它开得快吧?”“有钱开什么破大奔呐,开个布加迪威龙绕着省政府飙多好!”“说不定车主就是省政府出来的呢?”   严峫:“………………”   “别理他们,你的车不破,”江停安慰他,施施然收回手机,打开了他没事就好下两局的线上围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你不会真有布加迪吧?”   “……”严峫木然道:“你要吗,可以啊,下聘礼呗。”   江停跳马打车,聚精会神:“把钱留着撤热搜吧。”   ·   “哎,哎,行,行,回头找人给你撤了。这么大的人了做事莽莽撞撞,完全不为自己的安全考虑,生你还不如生一块叉烧……”   严母——年老貌美曾翠翠——挂上电话,赶紧找人托关系,忙乎半天才闲下来,长长叹了口气,万般感慨从心底油然而生:   “真不如一块叉烧,叉烧好歹还能切了吃肉,浇上鸡蛋还能做芙蓉饭!”   严家餐桌上,气氛异常沉重,严父推着老花镜合上了面前的小报告,欣慰中又有点不满:“开KTV的……”   严母冷冷道:“按你儿子以前的口味,腮帮削得跟蛇精似的他都能闭着眼说人没整容,腿P成两米他都一口咬定那就是基因,审美眼光天生低,怪你还是怪我?再说开KTV怎么了,人家那叫职业女强人!看看人家的打扮品味,下一代基因改良就靠儿媳妇了!”   严父无法为儿子挽尊,只虚弱地辩解了一句:“餐厅经理说这姑娘名花有主了……”   “名花虽有主,我来松松土嘛。”严母伸手拿过小报告,看着服务员偷拍的杨媚,满眼洋溢着慈爱:“一看这姑娘就没削过腮帮骨,打过隆胸针,填过鼻梁根。这儿媳妇真是太让人满意了,咱儿子要是决定去松土,我支持他一把24K镀金铁锹!”   “我还是觉得今天他相亲的那个房地产集团姑娘好,知根知底……”严父在老婆的瞪视下声音越来越低。   “老严,”严母冷冰冰道。   严父举手投降:“哎。”   “你儿子十八岁时,我觉得他配公主都绰绰有余。二十五岁时,我觉得他找个好人家姑娘差不多就过日子了。到了三十岁时,我可怜的要求已经降到了女的,活的,年纪比我小就行。”   严母从包里掏出一本白皮书,痛心疾首地往严父跟前重重一拍:“现在呢?我已经开始自学《同性恋婚姻法律问题研究》了!我还能要求啥?你说我除了支持他镀金铁锹外,我还能干啥?!”   严父表示:“说得好!”然后啪啪啪为老婆鼓掌。   严母悻悻哼了声,提起白皮书起身去厨房,刚想丢进垃圾箱,突然又顿住了,脑海中浮现出儿子以前在相亲战争中的种种丰功伟绩,犹如上演了一整部可歌可泣的登陆诺曼底。   “……十有八九以后还用得上,”严母如是说。   然后她回到书房,把《同性恋婚姻法律问题研究》小心翼翼塞进了书柜里。   ·   “一碗甜粥俩奶黄包,拿好——哟,这不严队吗,今儿亲自来啦?”   夕阳西下,市局门口,严峫接过包子店老板手里热气腾腾的塑料袋,从嗓子眼里呵呵了两声。   “您的惯例不是四个肉包两碟小菜吗,怎么今儿口味变了,想尝尝新?还是帮别人带呀?”   “……帮别人带。”   “哎哟!”包子店老板敏锐嗅到了八卦的味道,贼不兮兮地凑近了点:“谁能劳动严老大你,是女人吧?”   严峫干巴巴地道:“差不多。”   “长得好看吗?”   老板一副只要你透露两句包子我就免费送了的表情,可惜下一刻被严峫抽出钞票拍在了胸口,皮笑肉不笑道:“特、别、好看,刑警霸王花。”   老板嘴立刻张成了圆圆的“哦——”形,还没来得及继续追问,严峫已经转身走了。   明明是江停暗恋我,为什么我要被打发出来帮他买吃的?   几年来亲自光临包子铺不超过十次的严副支队长,拎着一袋黏不唧唧的甜粥,两个娘不兮兮的奶黄包,黑着脸进了市局大门,刚要抬脚上台阶,突然身后传来急切的呼唤:“警察同志,警察同志!”   严峫一回头,只见收发室门口站着俩夫妻,赫然是中午才见过的申父申母,申父手里还捧着个小纸箱。   严峫心说送吃的吗?这年头不时兴给警察送锦旗,该送淘宝零食了?那这风气值得好好跟群众提倡提倡。这么想着,他摆手示意门卫不用拦,上前随意扬了扬下巴:“您二位这是……”   “警察同志,”不知为何申父脸色异常青白,把纸箱递到严峫面前,声音明显发着抖:“这是,这是有人放在我们公司门口的,我们也不知道……您您您,您看看。”   严峫狐疑地打量夫妻俩几眼,打开了虚掩的纸箱盖,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箱子里方方正正叠着一件浸透了鲜血的T恤。 第46章   “血衣、纸箱、封箱胶带一样不准动, 全部送去提取指纹加理化鉴定;把申晓奇的手机号给技侦, 叫黄主任再做一次三角定位, 我要知道这孩子到底在哪;来个人去给经文保处打电话,叫他们联系申晓奇的学校老师,要来这次郊游的所有同学名单和监护人信息, 立刻!”   严峫的吼声响彻走廊,留在市局的所有值班警察应声而动,所有人同时忙碌了起来。   “严哥, ”高盼青急匆匆奔上前, 低声问:“要不要给魏局打电话?”   严峫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向申父望去。   申父一遍遍拨打儿子的电话, 手机中一遍遍传来用户不在服务区的提示音,光看表情就知道这对夫妻饱受折磨的神经简直要绷断了。   “老魏那边再等等, ”严峫对高盼青轻声道,“打电话把马翔他们叫回来。”   高盼青点头应是, 飞快地去了。   “怎么老不在服务区,您孩子是上哪去郊游了来着?”严峫出声问。   “天纵山。”申母大概看到严峫莫名其妙的脸色,十分忐忑不安:“开始我也没听过这名字, 后来才知道是东南边开发的新景区——昨天早上他们到了以后, 那手机通话就断断续续的,说是进山里了信号不好的缘故。”   严峫向理化实验室那边扬了扬下巴,“那纸箱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具体如何发现的?”   “下午我们回去以后, 跟孩子打了会电话,晚上从公司出来就,就……他信号本来也不好……”   申母急得结结巴巴连话都很难说清楚。严峫不由皱起眉,想告诉她什么,但看周围走廊上那么多人就有些顾忌。思忖片刻后他打了个手势,说:“先跟我来。”   申母不明所以,拉着申父一起,尾随严峫进了间小会议室。   “这话我提前说出来是违规的,”严峫关上门,开门见山道:“但看您这么慌,我就先交个底。那血衣闻起来味道跟人血有点差别,您儿子已经遭遇不测的可能性比较小。”   申母如获新生,激动得差点咬到了舌头:“啊?”   严峫点头。   “这也能闻出来?!”   严峫心说我闻过的新鲜的腐败的变质的凝固的各种人血比我这辈子吃过的毛血旺都多,怎么可能闻不出来,可怕的是有个姓江的连闻都不用闻,看两眼就知道是动物血了……   但他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只简单道:“目前还只是推测,具体要看理化那边的鉴定结果。纸箱是您晚上在公司门口发现的?”   申母总算能稍微镇定下来,尽管尾音还是有点不稳:“是,是,我们今晚本来有个特别重要的饭局要赶,从公司出来的时候……”   申晓奇是个出身殷实的少年,他父母开了家服装公司——就像江停说的那样,如果绑匪只要二百万,可能警方根本就不会接到报案,现在钱都已经到手了。   下午从警局回去的路上,备受惊吓的申父申母又给儿子打了个电话,让他别郊游了赶紧回家。但申晓奇说,他跟同学约好了晚上“有活动”,就算提前回来,最早也得明天上午才能启程,而且晚上手机信号可能不会太好。   申家父母让儿子再三保证会老老实实待在农家乐里,就算出去也跟同学一起集体活动、绝不单独分开之后,才满怀忧虑地挂了电话,回到公司。   晚上下班后,夫妻俩有个特别重要的合同等着在饭局上签,所以特意提早出发,谁料刚出门就看见地上端端正正地放着这只装了血衣的纸箱。   ——申家公司的仓库远在工业区,办公室却设立在自家小区楼下,图的是方便省事,周边根本不像正规写字楼那样设有完善的摄像头。如果有人特意把血衣装进纸箱放在那里,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监控溜走,从技术上来说,是完全可以办到的事情。   但可怕的地方在于,为什么对方知道申家父母的办公地点,而且恰好能抓到申晓奇手机失联的当口?   如果说下午这件事还有可能是电信诈骗的话,那么现在,作案目标就变得非常有具体针对性了。   “嘟——嘟——”   对方不在服务区的提示音突然消失,所有人同时精神一振。申父整个人剧烈发抖,差点把手机滑出去,果然几秒钟后只听电话那边传来:   “喂,爸?”   申母顿时腿一软,要不是严峫及时扶住,好险没当场跌坐在地。   就在这时,身后咔哒一声,江停推门而入。   “……”严峫在申父对着电话飞飚而出的咆哮声中冲向门口,一把虚掩上门,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说你们吕局和魏局都不在么,”江停平平淡淡的似乎完全不在意,“包子呢?”   严峫这才发现自己手中空空如也,包子早不知道被丢到哪个角落去了。   “操,你这人怎么这娇气,得了我再帮你叫一份……”   江停望着又急又气的申父,突然抬手止住严峫,走上前。   “你不知道爸爸妈妈多着急吗?别去那犄角旮旯手机没信号的地方了,就好好待在旅馆里!活动?什么活动?人家今天把一件带血的衣服都送到家门口来了!……”   “申先生?”江停开口确认。   申父一边对儿子吼着一边抬头“啊?”了声。   江停指指手机:“开视频。”   申父如梦初醒,心说还是人家警察同志脑子动得快,立马要求儿子挂断重打。   从申晓奇的反应来看他大概有点不乐意,但又拗不过神经备受摧残的父母,于是几秒钟后接通了视频,只见背景中闪现出一名少年英气勃勃的脸:“喂,爸,现在可以了吧?”   江停拇指撑在自己下颔上,单手握拳掩住了小半边脸,牙齿轻轻贴着食指根部——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严峫走到他身侧,发现他棒球帽檐下露出的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手机屏幕。   “我跟你妈现在就去把你接回来,太危险了!什么都别说了!”   “哎呀爸,那都是人家恶作剧,你们都报两次警了……”   “你怎么不在旅馆?你同学呢?怎么一个人在外面?!”   申晓奇叫苦不迭:“晚上篝火晚会,我这不在捡木头吗?明早保证启程回家,一大早就走!”   ……   “怎么样?”严峫轻声问。   江停的视线没有离开手机屏幕,“你觉得呢?”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刚考完试,迫不及待想在外面过集体生活是正常的,倒看不出什么来。”   江停点点头,突然俯在严峫耳边,轻轻道:“看这孩子的眼睛。”   温热的气流与其说是拂过,倒不如说是冲击着严峫的耳膜和血管,咣咣咣撼动着每一根神经。有好几秒钟的时间,严峫表情和脑海都完全空白,心跳如擂鼓般巨响,江停的每个字都听在了耳朵里,其意义却久久没有传递到大脑。   “严峫?”   “……”   江停拉远点距离:“你怎么了?”   “……”严峫的目光直勾勾落在江停嘴唇上,似乎有点飘忽,然后转向手机屏幕:“……嗯嗯。”   嗯嗯?   江停眉头一皱,但还没说出什么,突然小会议室的门咚咚咚敲了几下,紧接着被黄兴推开了:“老严!”   严峫如蒙大赦,连申父结束通话挂断了视频都没来得及回应,匆匆向夫妻俩一摆手,问黄兴:“结果出来了?”   “嗯哼,这是申晓奇手机信号所在地的经纬度,这是附近地图。”黄主任瞥见一身便装的江停,但因为今天市局里穿便装的警察太多了,他也就没过多注意,匆匆把定位结果指给严峫:“喏,建宁市东南郊区天纵山,今年初刚开发成旅游景点,这张表上是景区内已经登记注册过的农家乐和家庭旅馆等。天纵山据说原始风貌保存得非常好,但因为还没开始宣传,暂时还没成为本地小清新们的打卡胜地,虽然我猜快了。”   严峫接过定位资料,翻了几页,喃喃道:“不对啊。”   黄兴问:“哪儿不对?”   “还没开始宣传的新开发景区,几个初中毕业的孩子,为什么会想到要去那里?”   申父申母面面相觑,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很好理解吧,”黄兴家里有个天天被老师找去谈话的儿子,比较有心得体会:“青少年叛逆期嘛,总想显得与众不同,专门往那彰显独特品味的地方跑,勉强说得过去。”   严峫嘶地轻轻吸了口气,面上狐疑之色更重了。   突然几个人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说不过去。”   严峫回过头。   江停维持着刚才那个单手掩住下半张脸的姿势,从他自然下落的视线、放松的面部肌肉来看,脸上现在大概正是他标志性的表情——也就是没有表情。   “怎么说,警察同志?”申父急忙请教,又一拍脑门:“哎呀您看我,还没请教您的称呼?”   ——江停天生就有那种特别淡定、稳当的老干部气质,以至于申父以为他级别比严峫还高,少说也得是个支队一把手。   “我是他朋友,”江停迎着黄兴疑惑的目光,若无其事地向严峫示意了下。   明明是不想跟我只做朋友,严峫心道。   “青春期少年虽然叛逆居多,但炫耀心理也是比较强的。从来没出过家门的孩子,第一站往往会选择网络宣传热度大、知名度高的旅游景点,而且会发很多朋友圈来吸引眼光。选择天纵山,第一来回不便,第二无从炫耀,成为初次远足的选择可能性较小。”   江停揉了揉眉心,似乎思忖了片刻,话锋陡转:“不过也可能是另一种情况。”   “什么?”   “有人特别想去,并且这个人是小团体的领袖。”   申父申母下意识都摇头,但紧接着又犹豫起来,申母扭扭捏捏说:“我们家孩子……打篮球啊游泳啊,好像在同学中是挺活跃的……”   申父也说:“我们也给零花钱,让他偶尔请同学吃个饭喝个水……”   大概看到几名警察微妙的神色,申父赶紧又找补了一句:“但那小子性格很好的,从不跟人闹矛盾,更别说是欺负班里其他同学了!被我们知道要打死的!”   “你们想想申晓奇为什么要去天纵山吧。”江停显然懒得留意空气中暗流涌动的对校园暴力问题的关心,淡淡道:“能挑中这个时段出手,说明对你们家的情况并不一无所知,也就是说,基本排除普通电信诈骗的可能了。”   可怜申家父母刚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绷了起来,夫妻俩仓惶对视,开始低声盘算自家在生意场上得罪过什么人,有没有露富扎过谁的心,可能招惹了哪些小人。   “喂,我警花,”严峫偏过头低声问:“你刚才让我看什么?”   “眼睛。”   “眼睛怎么了?”   “……”江停轻声说:“你忽高忽低的专业水平有时真让我惊诧。”   温热的呼吸再次拂过严峫颈窝,唰一下他耳根烧了起来。   ——所幸严峫今天相亲,穿了双定制皮鞋,跟随便套了双软底就出门的江停隔着近十厘米身高差,江停也不会刻意抬头去看其他男人的耳朵,因此毫无觉察。   “视频背景中树冠明显低矮茂密,不像生长在人迹很多的地方,不过天纵山景区可能就是这种环境。我更加注意的是,这孩子眼神闪烁,若有若无地避开与父亲对视,同时在说话途中回了两次头,似乎在刻意留心注意什么东西。”   严峫属于刑警的那根神经瞬间被触动了:“他在避开什么?”   “不好说,我觉得这孩子似乎处于一种兴奋状态。”江停思忖片刻,说:“但也可能是我观察过细。”   “老严!喂!”黄主任挂断一通电话,招手道:“我跟你说,那件血衣的理化鉴定结果出来了!”   不仅严峫,连申父申母都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怎么样警官?”   “纸箱上暂时没提取出有效指纹,胶带内侧的话还需要进一步鉴定。至于血衣,”黄兴顿了顿,似乎有点费解,但还是说:“不是人血,而是一种……禽类。”   申家父母立刻松了口气,眼底流露出庆幸之色。   ——这是自然而然的,虽然夫妻俩怀疑自家被变态盯上了,但至少没变态到用人血泡衣服的地步,可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过严峫没有这么想:“我看你这反应,禽类指的不是鸡鸭吧?”   黄主任迟疑了下:   “不,是鹰科。有可能……是白尾海雕。”   所有人都流露出疑惑,申母下意识冲出来一句:“什么雕?”   “白尾海雕,大型鹰科猛禽,上个世纪曾经在世界范围内濒危,后来数量恢复了,但其亚种在我国境内仍然是一级保护动物。”黄兴解释道:“市局的技术只能鉴定出是禽类,但我们想进一步获得详细信息,正好陈处回省厅,就请他带去关照了一下,所以刚才省厅理化分析室出了结果。”   严峫向江停看去,后者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想不出什么来。   “先给林业局打个电话吧,”严峫只得道,“这得杀了多少只鹰呐。”   黄兴点点头,刚抬脚要走,突然身后传来了手机铃声。   严峫下意识一摸自己裤袋,随即觅声望去——众人视线纷纷回转,只见申父刚才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一串无序数字。   “就是它,就是它!”申父指着手机,咬牙切齿:“上午那个勒索电话也是这样的!就是这变态孙子!”   “接起来,尽量拖延时间讨价还价,别让对方挂断。”严峫当机立断:“大黄!架机器开始追踪,快!”   话音未落黄主任已经火烧屁股似的蹿了出去,严峫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递给申父,给了个鼓励的眼神。   “……”申父深吸了口气,调整好情绪:“喂——”   下一秒他被电话那边冷酷的电子合成音打断了:   “你报警了吧?” 第47章   “你报警了吧?”   申父一愣, 投来求助的目光, 严峫轻轻点了点头。   “报、当然报了!不然怎么办?我们普通人家上哪去弄来两个亿给你?!”   手机那边传来电子合成冰冷的声音:“很好。”   申父卡了壳, 一时没答上话,小会议室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严峫摸出手机飞快打了几个字,反手一亮。申父仔细眯着眼睛, 磕磕绊绊地跟着严峫的指示鹦鹉学舌:“我们,我们还是想儿子回来的,你开个价!只要我们家能承受, 砸锅卖铁都给你!”   “两个亿, ”对方说,“一分钱都不能少。”   “我又不是马云, 又不是王健林,你绑架勒索也得要个实际点的数字吧?几百万大不了我们卖房卖车给你凑, 两个亿你不是想活活逼着人死吗?!”   黄兴从走廊那边探出头,遥遥打了个手势, 示意技术人员正在追踪。   严峫颔首示意知道了。   申父生意场上锻炼出的讨价还价工夫终于在此刻发挥了作用:“你要钱,我要人,本来可以和平解决的事情, 为什么要搞得两败俱伤呢?两亿我是绝对拿不出来的, 要么你降降价,要么我就只能当没生过这个儿子了!”   啪地亮响,申父被申母结结实实一巴掌拍得趔趄了几步。   明明只是做戏!申父用口型愤怒地辩解,紧接着被申母同样用口型顶了回去:做戏也不行!   严峫耳朵动了动,突然听见手机那边传来半声不明显的声响, 像是嘲弄的嗤笑,立刻上前一把拉开了夫妻二人。   果然只听那电子音再次响起,像是没有感情的电脑程序似的,硬邦邦重复道:   “两个亿,一分钱都不能少。”   “妈的!”申父勃然大怒:“傻逼别跟我装神弄鬼了,我儿子根本不在你手里!我儿子好得很!学人搞诈骗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拿件沾了鸟血的衣服就以为能吓住老子了?狗屁!有本事光明正大的来,我申德这辈子什么都不怕,什么都——”   叮!   仿佛某个程序被启动,申父的怒斥下意识止住,所有人都紧紧盯着手机。   “距离行刑时间,四十八个小时二十四分钟。”   电话被挂断了。   会议室被茫然的气氛所笼罩着,足足过了半晌,申父才迷惘地蹦出一句:“……这是什么玩意啊?”   严峫没顾得上他,快步走进技侦处:“找到了吗大黄?”   “这是利用某个国外付费服务打出的网络拨号,应该是事先给收费方充好值后,再单独架设平台打出电话或编辑短信,号码则是系统自动生成的。跟国内很多垃圾订阅短信差不多,但区别在于这个服务器架设在境外,而且非常低级,追踪起来有点难度。”   严峫问:“但打这个电话的人应该在境内对吧?”   黄兴肯定地道:“那必须是啊。”   “这年头电视台刑侦剧放得,犯罪分子一个个都学会反侦查了。”严峫嘟囔了句,突然想起几个小时前江停的评价,心中微微一凛——   “如果是恶作剧的话,手段未免太过精巧了。”   确实,如果是电信诈骗,犯罪分子不可能开口就要两亿且对申家的情况那么了解;如果是恶作剧,那手段也精巧得也太过分了,超出了正常的行为逻辑。   那么唯一的解释是,绑架是真实的。   这并不是一个下作的玩笑。   “怎么样?”   严峫斜睨过去,只见江停正站在身侧,抱着手臂。   江队的面部表情还是标志性的平淡放松,腰身劲瘦纤细,肩宽而腿长,仿佛商店橱窗里的模特儿。看着他那模样,不知怎么着严峫内心微微一动,像是有颗石子被丢进湖面,荡起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网络拨号。”严峫摸摸鼻子,藉此稍微掩饰了下不自然的表情,三言两句把技侦的追查结果说了,又问:“你怎么看,霸王花?”   江停莫名其妙瞥了他一眼。   “你那是什么眼神呐?”   江停问:“……不是说元芳么?”   严峫一愣,紧接着差点喷出来,急忙板起脸:“嗯嗯,元芳?”   “不好说。” 江停摇了摇头:“可能确实有蹊跷,也可能只是申家做生意得罪了人,蓄意整整他们。但不论如何,以防万一是必要的,如果我是你的话,现在就……”   江停话说一半,突然被身后的敲门声打断了。   “严哥!”一名实习警把头探进来,“楼下包子店老王说你帮一名漂亮女警点了餐,送不送进来啊?!”   严峫:“……”   江停:“?”   “老高——!”严峫勃然大怒:“你怎么带实习生的?能不能学会说话?!什么漂亮女警什么乱七八糟的!天天脑子里想的是上班还是来谈恋爱!!老高呢,把高盼青给我拎过来!!”   无辜的高盼青正在隔壁整理卷宗,闻声火速赶来,抄起懵懵懂懂的实习警往咯吱窝下一夹,飞一般溜走了。   严峫犹如一头喷火怪,气咻咻的冲出门去接外卖,果然只见包子店老板满面笑容地拎着塑料袋站在楼梯口,抻着脖子往走廊上望,看见严峫立刻笑开了花。   “看看看,看啥呢,”严峫余怒未消:“我说你跟市局门口卖了多少年包子了,连我哄你都分不出来,我们局里哪来的漂亮女警?……”   “我看那俩夫妻呢,”老板笑呵呵指着严峫身后:“我儿子的同学家长,怎么?犯什么事了?”   严峫一回头,隔着十多米距离,申父申母正站在小会议室门口,急急忙忙地拉着后勤警问着什么。   “……申晓奇?”严峫确认。   老板点头:“体育课代表嘛,组织大家伙一起去郊游来着,每人凑了二百块钱。”   严峫怔愣几秒,诧异道:“你儿子也去了天纵山?”   “干嘛不去啊,”老板突然回过味来:“难道是郊游出了什么事?!”   老板脸色唰地剧变,看样子心跳瞬间蹿上了一百八。严峫急忙跟他摆手说没事,又把申晓奇的父母叫了过来——几个大人一碰面,都说实在巧,果然彼此都在学校家长会上见过。申母迫不及待说了勒索电话和血衣的事,吓得包子店老板直抽凉气。   “这年头还有这种事!别担心,没关系的!”他急忙安慰申父申母:“我在市公安局门口卖了这么多年的包子稀饭,什么绑架没见过?——就俩月前这些警察成功解救了一富二代,除了少半截手指之外啥事都没有,富二代爹妈还开跑车来送了锦旗呢!这帮警察都厉害得很!”   申母:“……”   申父:“……”   严峫哭笑不得:“赶紧别吓人了,打个电话给你儿子,确认下申晓奇确实跟同学在一起。”   老板满口答应,完全没磨蹭,立刻给自家孩子打了个电话。   他家儿子王科可算是这帮刑警看着长大的,打小就在市局门口帮忙看店。上小学时他被混混勒索零花钱,头破血流哭着回来,还是刑侦支队亲自出马摆平的——抓住小混混暴打一顿,送派出所拘留了整十天。那几个非主流小青年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抢二十块就招来了市公安局,从此附近方圆百里的小学都非常太平。   王科不像申晓奇,铃响几下就立刻接了电话,诧异道:“——啊?爸你说什么?”   “申晓奇!”包子店老板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他跟你们在一块吗?”   “……不在诶。”   申父申母立刻紧张起来:“什么?不在?”   “……他捡木头去了,马上就回来。”王科补充了句,“我们要开篝火晚会,大家都捡木头去了。”   申家父母这才松了口气,确认自家儿子并没有撒谎,再三向严峫和包子店老板道谢。   一出闹剧几经波折,仿佛终于在此刻落下了帷幕,同班同学王科的确认让所有人都吃了颗定心丸。申家父母又对着手机跟王科叮咛了好几句,交代要注意安全防火防盗云云,三个家长最终都放下了心。   “这几天注意锁门锁窗,孩子上下学最好也接送一下。”严峫把他们送到楼梯口,说:“如果血衣的事有调查进展,我们会再联系你的。”   申父边掏烟边笑呵呵保证:“明白!明白!警察同志辛苦了!”   严峫摆摆手,把他的烟推了回去,转身上楼。   “我本来应该舒舒服服在家打游戏,或者出去打球的。”他边上楼边心想,“这都是怎样乱七八糟的一天啊。”   这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没有大案要案,刑侦支队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严峫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双手插在裤兜里,隐约感觉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但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   早年喝得昏天黑地第二天照样爬起来出现场,精神抖擞一点事儿没有,现在不行了。可见他妈说得对,人到三十多以后果然要注意身体,今晚还是早点回家睡觉吧。   “警花!”严峫随口道,“回家了,走!”   “……”   “警花儿?”   严峫一转身,险些迎面撞上:“嚯,你怎么啦?”   江停双手抱胸,倚在办公室门框边,初上华灯越过市局走廊尽头的玻璃窗,为他侧脸镀上一层恍若温柔的微光——恍若温柔。   他冷静而清晰地,一字一顿问:   “漂亮女警的包子呢?”   严峫:“………………”   严副支队两手空空,刚才一阵混乱忙碌,第二次送来的包子又不知道搁哪儿去了。   江停摇摇头,似乎有点揶揄,摸出手机打开外卖APP,紧接着被严峫劈手按住了。   严峫就像一头没有完成捕食任务、没能喂饱家小的雄兽,脸色忽青忽红,半晌憋出一句:“回家。回家我补偿你吃好的。”   江停彬彬有礼地挑起了半边眉梢。   市局门口的包子店果然已经关门了,江停半信半疑地跟着严峫上了那辆S450,路上却没见他往超市等买菜的地方开,只发了几条短信后便一脚油门踩回了家。   严太子最近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没临幸他位于市中心的双层复式大行宫,而是住在江停留宿过的那套高档小区公寓里,终于把冰冷华美的样板房住出了浓郁的……雄性荷尔蒙味儿。S450轻车熟路地拐进车库停好,江停刚下地,紧接着被严峫照肩膀一揽,踌躇满志上楼开门,灯还没亮就只听里面传出悠扬的小提琴声。   啪!严峫打开大吊灯。   江停:“?”   餐厅里,刚做好的双人五道式高低依次盛放在餐架上,分别盖着银制餐盖,红酒、高脚杯、铮亮的刀叉整齐摆放,枝状蜡烛台绽放出幽幽华光。   “……”江停两根手指捏起一只餐盖,活像捏着滋滋作响的炸药引线。   爱马仕手绘瓷器餐盘上,摆盘精致的龙虾意面正散发出浓香。   “我可以请问一下吗?”江停终于道。   “是的。”严峫脱下外套,以刚才江停挑眉相同程度的彬彬有礼回答:“有钱确实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嗯……我是说能不能把音乐关了,不是很好听。”   严峫:“……”   严峫默默关掉音响,终于自己也承认了:“其实我也觉得在家吃饭放‘圣母颂’容易消化不良,但那群厨师每次过来都要放,可能是想要好评吧。”   龙虾鲜嫩无比,意面浓郁入味,烧鱼幼滑多汁,甚至连作为餐后点心的提拉米苏都非常正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餐桌上气氛有点尴尬,江停始终没有开口,从他那边只传来刀叉碰撞盘子的轻微喀嚓声。   两个男的面对面坐着吃烛光晚餐会不会有点怪,严峫心想,要不我把蜡烛给熄了?   我其实只想请他在家好好吃个饭而已啊,谁知道那几个厨师搞了这么大阵仗。不过江停本来就对我有意思,这下他该不会以为我要追他了吧。虽然我追一下也没什么,如果他确实是清白无辜的话,但以后从建宁去恭州开车要四个多小时呢,远距离恋爱关系维持起来难度很大啊……   严峫揉了揉额角,突然咳了声,试探性地问:“江队?”   “嗯?”   “如果以后有机会,你会想调来建宁工作吗?”   江停愣了下,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个问题,半晌才说:“都无所谓吧。”   ——他愿意!严峫肯定地想,他好主动!   “谢谢。”江停终于吃完了最后一小口提拉米苏,用雪白餐巾抹了抹嘴,抬头郑重道。   严峫正沉浸在“他都这么主动了我不能辜负他毕竟他是江队啊”的思绪中,茫然啊了一声:“谢什么?”   出乎他的意料,江停说:“不知道。”   江停靠近宽敞的椅背,伸了个懒腰。这是他第一次在严峫面前做出这么惬意又不设防的动作,好似在冰天雪地中得到了某种温暖的猫科动物,秀气的眼梢都眯了起来,随即“呼!”地出了口气,微笑道:“你总能让身边的人感到很安全。”   严峫愣住了。   “洗碗么?”江停问。   “……哦,不,放那明天叫钟点工。”   江停起身松了松肩膀,说:“我来洗吧,活动活动。”   严峫的阻止卡在喉咙里,江停已经收拾起残羹剩炙,端着一叠瓷盘走进了厨房,少顷传来哗哗的水声。   蜡烛噼啪燃烧,食物温热的气味还缭绕在餐厅里,洗碗的声响让人有点恍惚。严峫呆坐了片刻,起身跟进厨房,顺手从消毒柜中拿起擦碗布,站在江停身侧,开始擦铁架上尚带水珠的餐盘。   他们就这样,江停洗完一个盘子便递过来,严峫接到手里擦干净,再轻轻放进进碗碟柜。两人没有交谈,却肩并着肩,安静的夜晚里只有这些家务琐碎的声响。   直到最后几把刀叉洗净放进抽屉,江停从严峫手里接过软巾,擦了擦手。   严峫站在他面前,因为身高差的缘故微微低着头,看见那双修长又布满细微伤痕的手在雪白的软巾上来回擦干,指甲泛着微微的粉色。   ——我扣不下扳机了。严峫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样一句话。   但这只手扣动扳机时一定很漂亮吧。   江停将软巾放回严峫手里,定定望着他,唇边浮起微笑的弧度:“晚安。”   暖橘色明亮的灯光里,严峫想说什么又没能发出来,只在喉咙里低沉地唔了声。   江停绕过他,走出了厨房。   ·   那天晚上严峫翻来覆去的很久都没睡着,仿佛有某种火热的液体在中枢神经上来回流淌。过了很久他才迷迷糊糊地陷入到梦境中去,破碎、火热、混乱的片段在意识深处交织,构成一幕幕隐秘模糊又光怪陆离的画面。   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床头手机铃划破夜色,尖锐地响了起来。   “……!!”   严峫一个激灵坐起来,猛地甩了甩头,条件反射接了电话,开口声音沙哑得自己都听不出来:“喂?谁?”   “严哥,出事了。”电话那边的马翔也是满声倦意:“那个申家夫妇三更半夜开车去天纵山接儿子回家,发现申晓奇是真失踪了,根本没跟同学在一起。”   严峫沉浸在某种暧昧梦境被打断的愤怒中,一股邪火直冲脑顶:“这他妈的还有完没完了?!”   “你听我说,这次是真的。”马翔大概已经出离了愤怒,正处于超脱虚无的冷静状态:“申家夫妇接到了匿名电话,里面是申晓奇撕心裂肺的惨叫和求救声,同时绑匪说,离行刑时间还有38个小时52分钟。”   严峫皱眉道:“什么?”同时下意识看了眼时间。   床头闹钟上,数字在黑暗中跳跃,散发出幽幽绿光——凌晨5点35分。 第48章   半小时后, 凌晨空旷的马路上。   辉腾闪电般飞驰, 犹如晨昏交际中耀眼的流星, 瞬间消失在长街尽头,只留下尾气缓缓飘散。   “总体经过就是这样。”车内蓝牙接着严峫的手机,马翔说:“队里警车已经开到天纵山了, 我也正往那赶,咱们到地方再见吧。”   “行,安抚好被绑者父母的情绪, 别让他们太激动影响问话。”随即严峫挂断了通讯。   “申晓奇的父母晚上到家后, 还是不放心,就决定连夜开车去景区接儿子回家。因为顾忌青春期少年强烈的叛逆心理, 怕强行接人会引发任何不可预知的后果,所以没有提前打招呼。凌晨三点多, 夫妻俩偷偷开车到达农家乐旅馆后,竟然发现儿子并没有跟同学在一起, 甚至整夜都没回来睡觉。于是焦急之下夫妻俩开始询问同学,但这帮孩子都非常不配合。”   江停倚在副驾座上闭目养神,脸色有些苍白:“不配合?”   “都说不知道。申父申母问儿子是参加篝火晚会之前还是之后离开的, 有同学说之前, 有同学说之后。”   “就是都在撒谎的意思了。”   “差不多。”严峫唏嘘道,“但一群撒谎的孩子,总比刻意撒谎的犯罪嫌疑人好对付。”   “那如果孩子就是嫌疑人呢?”江停突然反问。   严峫把着方向盘瞥去,江停正微微抬起眼皮,两人视线在昏暗中互相对撞, 旋即一触即分。   “凌晨5点17分,”严峫若无其事地转回视线:“家长再次接到绑匪的电话。这次是长达十多秒的申晓奇的惨叫和呼救,随即声音被掐断。绑匪只给崩溃的申家夫妇留下了一句话,距离行刑时间还有38个小时52分钟。”   ——38小时,52分钟。   这么有零有整。   “……十多秒的惨叫,加绑匪一句警告,这通电话卡在60秒以内。”江停双手抱臂,沉吟道:“预告的行刑是明天傍晚八点零九。”   “对,姑且算八点十分。但为什么?”   车辆在路面飞速行驶,将城市中心和高楼大厦远远抛在身后,远方的地平线尽头,郊区田野连绵不尽,晨霭渐渐被染上透光的鱼肚青。   “你不能少算那一分钟,”突然江停开口道,“绑匪的时间观念很强,几次打电话应该都掐好了秒表,报时更是精确到了分钟。如果不是在故意透露线索,或恶意捉弄警方和父母,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   严峫拧起眉头:“傍晚八点零九,这个时间对他来说是有特定意义的?”   “对。”   “不能啊,”严峫狐疑道,“这时间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能有什么意义呢?”   这次江停顶了他一句:“这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绑匪。”   他再次闭上眼睛,手里还抱着他心爱的保温杯——如果里面是枸杞茶的话他就是个活脱脱的老干部了,但实际上里面是严峫为了吸引他凌晨出门,而在穿衣服的间隙里争分夺秒亲手泡好的老同兴普洱茶。   这里不是指严峫自己穿衣服,而是给江停穿。江停身体不好精神弱,如果半夜睡得好,凌晨根本醒不来,严峫拍门三十秒无果,干脆闯进屋去,亲自把他从宽大松软的双人床上捞起来,随便从衣橱里抓了几件衣服裹好,就像打扮手办娃娃似的,一把抱起来扛出了卧室。   以上所有细节,都充分展现了严峫身为屋主——资产阶级——的霸权。   “喂,”资产阶级教训道,“办案呢,你那是什么态度,还在对早上的事耿耿于怀?”   无产阶级连眼都没睁:“我这叫暴力抗争无果之后的消极抵抗。”   严峫:“……”   ·   早上八点半,天纵山景区。   辉腾费劲巴拉地颠上山坡,不知道刮了多少树枝,终于咯吱停在了草丛中。   远处农家乐大院门口,马翔从人群中抬头望见,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严哥!——哎哟,这不是陆——”   严峫一把揽过马翔:“老魏跟老吕都不在吧?”   “不在,”马翔莫名其妙道,“魏二老板在市局远程指挥现场呢。”   严峫放了心,回头招招手:“你可以下来了。”   “陆顾问”在清新的山林间带着防霾口罩,面无表情,慢悠悠下了车。   三人一块向石子路尽头的大院走去,市公安局的警车已经把现场围起来了。林间晨雾未散,民警们披挂着满身露水穿梭来去,远远就听见申母歇斯底里的痛哭。   “怎么样?”严峫问。   “刚给学生做完笔录,两男两女一共四个。”马翔骂了句脏话,“艹,小屁孩子一个个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自己那点小聪明能瞒得过警察,言语上的破绽都够做一打破洞牛仔裤了。有人说申晓奇捡木头之后根本没回来,整个晚上不见踪影;有人说昨晚篝火晚会后就直接回去睡觉了,没注意到他在不在;有人说晚会上好像看到了申晓奇,但夜里没看清楚……”   严峫打断了他:“王科怎么说?”   王科,包子店老板家独生子,目前最有可能被警方策反的小屁孩之一。   “就是他说申晓奇捡木头之后人根本就没回来,这也是我们现在最倾向的说法了。”   严峫眯起了眼睛:“那是谁说晚会上看见了申晓奇的?”   三个人走进大院,严峫一马当先,马翔紧随身侧,江停走得最慢——被严峫不时回头拉扯下胳膊,犹如竖着耳朵的警犬时时注意以防弄丢了归自己看管的猫。   刚进院门,申母的哭诉清晰起来,远远只见一名齐耳短发的女生背对着他们细声安慰:“阿姨别担心了,不可能会有事的,阿姨您先放宽心……”   “就是她,”马翔扬了扬头,“谭爽。”   严峫站住脚步,观察谭爽半晌,从马翔手中接过了问话笔录。这时江停正悠然站在树荫下呼吸新鲜空气,倏地被严峫按着后脑柔软的黑发,强行扭过头,非让他跟自己一块儿看,两人脸挨着脸站在草丛间。   少顷后严峫看完了,把笔录本往江停怀里一塞:   “谭爽!”   女生回过头,露出一张清秀干净,但带着浓浓提防的脸。   严峫眯着眼睛打量她片刻,招招手,从裤兜摸出证件一亮:“警察。”   谭爽迟疑几秒,又回头轻声安慰了申母几句,才慢慢走过来,双手警惕地抱在身前,来回打量眼前这个又帅又高但满身煞气,明显一看就很不好惹的警察。   严峫全身双十一淘宝特价,手腕间却戴着块百达翡丽鳄鱼皮鹦鹉螺——他没有便宜的表,就大大方方站在那任她打量,随意道:“怎么,安慰同学家长呢?”   谭爽看他笑嘻嘻的,也摸不清这名警察的底细,小声答了个:“嗯。”   “没事儿,我就看你挺会安慰人的。你怎么知道申晓奇肯定不会有事?”   谭爽哽了下,但随即反应很快:“因为来了很多警察叔叔,所以我才相信,不管发生什么申晓奇都一定会安全回来的。”   马翔登时满脸“哟嚯?”的表情。   这时江停看完了笔录,轻声道:“我去附近转转。”   “行,”严峫表示自己批准了:“马翔跟着你陆顾问,小心伺候。”   马翔立刻:“嗻!”   江停:“……”   严峫转回谭爽,双手放松地插在裤兜里,同时向农家乐旅馆巨大的天井大院中走去:“——套话不用说了,别紧张,我随便问问。你知道申晓奇被绑架了吗?”   “……听说了。”   “申晓奇平时在学校里有仇家没?打过架吵过嘴给老师打过小报告的都算。”   谭爽不太情愿地跟在他身后:“没有。”   “你跟申晓奇关系如何?”   “他是我弟!”   严峫回了下头:“认的弟弟?”   不出所料这帮小孩喜欢认亲的爱好多少年都没变过,谭爽硬邦邦甩出两个字:“是的。”   严峫感觉很有趣地笑了起来,突然瞥见不远处,整排房间尽头有个人影一闪,随即大半个身体隐入拐角,只露出半个头,焦急地往这边望来。   是王科。   严峫刹那间就认了出来,但他面上不动神色,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认的也没什么,我上学时不仅认了一帮大哥小弟,还因为跟他们一块抄板砖打群架而进过十多次派出所。”严峫仿佛没看到谭爽怀疑的表情,轻轻松松转移了话题:“这儿空气不错,谁提议来的?”   谭爽立刻回答:“申晓奇。”   “你们从哪知道天纵山这个景区的?”   “申晓奇说这里好,安静,与世隔绝,所以我们就来了。”   严峫嗤笑道:“半大孩子还知道什么叫与世隔绝了。”   谭爽在他身后隐蔽地翻了个白眼。   “申晓奇在失踪前有没有任何异状,近段时间有没有说过被人威胁,跟踪,尾随或发生任何异状?”   谭爽矢口否认:“没有,都没有。”   严峫有一搭没一搭,问的都是笔录里起码已经问过三次了的废话,但谭爽又不得不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一一回答,内心感到非常憋屈。   这个显然比别人官都大点的警察虽然走在自己前面,只偶尔回头瞥两眼,但每次他目光投来的时候,笑吟吟的眼神里似乎都藏着雪亮刀锋,能轻而易举劈开任何掩饰和伪装,哪怕只是一丁点。   “你们一行几个男生,几个女生呐?”严峫突然问。   “我跟彤彤是女生,还有申晓奇、王科和吴子祥三个男生。”谭爽忍不住怼了一句:“你们警察不都已经看过旅馆登记簿了吗?”   话虽如此,但实际上农家乐的登记簿形同虚设,只有申晓奇作为组织者来预定房间时留下了他的名字,至于实际最后住多少人,农家乐管理方是懒得关心的。   严峫不以为意,说:“我看你们五个人开了三间房,难道有一个人落单?”   谭爽一撇嘴:“吴子祥晚上睡觉打呼噜,连男生都不愿意跟他住,所以只好自己睡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严峫说,突然站定脚步笑看着她:“就奇怪你这小丫头,怎么对警察叔叔这么反感。”   谭爽骤然撞上他居高临下的目光,霎时仿佛被刀捅进了胸窝里似的,心脏都漏跳了半拍。   “你……你们警察,”谭爽脸色微微发白,自以为很镇定地咽了口唾沫:“你们警察把我们当嫌疑人似的,问了一遍又一遍,不爽难道很奇怪么?明明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莫名其妙就被扣起来了,你们警察到底知不知道尊重我们的人身自由!”   这话说得实在天真,严峫倏地挑起半边嘴角,露出一个充满了邪气的笑容。   “你笑什么笑,有什么……”   “你的手受伤了。”   谭爽打了个激灵,条件反射把手捂住,盖住了手掌内侧两道隐蔽的平行伤痕:“那只是喂猫的时候……”   严峫打断了她,不容拒绝道:“把你的手机给我。”   ·   哗啦!   江停打开旅馆房间的浴室抽屉,伸手进去翻了翻,毫不在意地把女孩子们的浴帽、头巾和发夹等零碎物品拨到一边。   马翔看着眼前这位陆顾问,内心感觉非常迷茫,感觉他简直是在旅馆各个房间里漫无目的地东翻西翻,除了被学生门锁好的行李箱,连衣柜、抽屉和卫生间都没放过。更要命的是他还在女生屋里花了尤其多的时间,且不说这种未经许可的搜查行为本来就是违规的,单说行为简直就像个心理变态的偷窥狂。   ——不过普通偷窥狂不会像他表情那么冷淡,眼光那么锐利,周身气场如此理所当然且冷静专业,以至于马翔几次想劝阻都愣没好意思说出口。   “那个……陆顾问,”马翔小心翼翼道,“要不咱们去买点吃的?早餐?”   江停没回答,突然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件东西,电线稀里哗啦带翻了不少零碎物品。   马翔好奇探头,只见那是个有点像警棍似的粉红色陶瓷圆棒,带着一个短柄和一个橡胶手柄,貌似还有几个开关:“这是啥?”   “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   江停顺口说:“你严哥肯定知道。”   “???”马翔头上整齐地冒出三个问号,紧接着听到严哥二字,再看那圆棒的形状,思维突然发散到了某个不可说的异次元中,腾!瞬间闹了个面红耳赤。   “诶,我……哎呀陆顾问,您可真是……”   江停莫名其妙瞥了支支吾吾的马翔一眼,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不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只伸手打开浴室灯,蹲在地上开始仔细搜索起来。   “果然跟严哥你说的一样。”与此同时屋外,高盼青跟着严峫跨上台阶,佩服地道:“我们按你说的那样查了所有学生的手机,果然没发现他们任何一个人给家长打电话——通常这种情况未成年人早联系父母来怼警察了,但这帮孩子怕归怕,竟然都不敢通知爹妈……”   “人的恐惧分很多种,这四个学生恐惧的对象不是近在身边的绑匪,也不是生死未卜的同学,而是警察。”严峫淡淡道,“你从谭爽的反应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她和其他几个学生的希望是一致的:只要熬到申晓奇回来,警察就会撤走,这件越闹越大的事情就算结束了;只要坚持住不告诉家长和老师,他们就不会被骂。”   高盼青猛地站住脚步:“你的意思是,申晓奇的失踪是这几个学生的杰作?”   严峫说:“他自己是主谋的可能性最大,不排除那个谭爽从旁协助,其他几个同学拨火架桥。”   “但……为什么呢?”高盼青愕然道:“我以为这种青春期少年离家出走伪装被绑,用高额赎金来证明自己在父母心中地位的桥段只可能出现在电视剧里……”   “不,不至于。申家夫妇半夜三更偷偷开几个小时车跑来天纵山,对儿子显然是很关心的。再说如果是自导自演,被白尾海雕血浸透的上衣无法解释。”   严峫说完这些,顺着旅馆走廊继续向前走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高盼青赶紧跟上前:“那难道跟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有关?熊孩子偷摸鸟蛋,被这附近的佐罗情结主义者绑了?”   “你在写小说吗?”严峫失笑道,“大黄提出血衣有可能来自白尾海雕后我就专门去查了资料,首先这块景区根本就不是海雕的栖息地,其次你知不知道白尾海雕有多凶猛?这几个熊孩子绑一块都未必是对手,真敢偷摸鸟蛋的话现在骨灰都快凉了。”   这起绑架案处处都透着诡异,高盼青只觉平生没遇见过如此云里雾里的案情,两手一摊没辙了:“那严哥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他们走到敞开的房门前,严峫站定脚步,从高盼青手上接过塑料袋,一笑:   “这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绑匪。”   高盼青:“……”   严峫把早上被江停顶回来的话原封不动扔给了别人,登时感觉到一种难言的精神满足,转身进屋:“陆顾问!给你送吃的来了,有发现没?”   旅馆屋内,马翔早被江停赶出来了,红着脸搓着手站在外间。而浴室里江停正戴着手套,用镊子从地上捡起几根头发,对着灯光仔细观察。   “——哟,干啥呢。”严峫迎面看见这一幕,登时敏感地站住了:“这是现场?要穿鞋套不?”   “不用。”江停全神贯注道,“有什么吃的?”   严峫抽出豆浆杯,插好吸管,顺手把温热的塑料袋搁在外间桌上:“这可是我百忙之中不辞辛苦,亲自去买的豆沙包甜豆浆,专门慰劳我们免费干白工的陆顾问……”   江停视线没离开那几根头发,就着他的手吸了口豆浆,头也不抬回答:“要是你能放着只剩三十多个小时的绑架案不管,先跑去买什么豆浆包子,这副支队的位置恐怕也就坐不长了。”   说着他一抬眼,两人在浴室中近距离站着,彼此对视。   “我百忙之中,不辞辛苦,亲自吩咐老高手下的实习生去买的包子。”严峫彬彬有礼道,“拿着喝吧,别特么那么多废话。”   江停接过豆浆杯,眼底滑过微许不明显的笑意。   “怎么样?”严峫多少有点不自然地撇开视线,小心接过镊子:“你发现证物了?”   “不算证物,只是疑点,主要是我发现了那个。”江停双手捧着热豆浆,往那个让纯情少年马翔至今无法平息脸红的粉色陶瓷圆棒努了努嘴。   严峫顺手拿起来:“毛发对不上?”   “你自己看嘛。”   马翔眼睛立刻就瞪直了,只见严峫果真拿起圆棒,对着光观察了半晌。   “……果真如此。”好半天后,安静的屋里只听严峫喃喃道:“果然对不上……我知道这几个小孩到底在隐瞒什么了。这年头的学生胆子真是……”   江停含混不清地咬着吸管:“男生屋里有另一个细节,我建议你来看眼,或许会有更多推断。”   严峫点头赞同,率先钻出浴室,把粉色陶瓷圆棒连着电线顺手交给马翔,转身往外走。   突然他留意到什么,见鬼似的站住了:“——小马怎么了,不舒服?”   众人视线望去,只见马翔脸红得几乎能烫熟鸡蛋,那表情活像手里捧着个正倒计时的炸弹:“我不是,我没有,我我我……”   严峫和江停对视一眼,后者耸耸肩示意自己完全不知情。   “你有毛病吗?”严峫莫名其妙道,“这个陶瓷卷发棒有什么问题?”   马翔:“啊?”   这辈子连女生小手都没拉过的马翔,单身、大龄、剩直男,在周遭疑惑的注视中陷入了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   严峫:我妈用过。   江停:杨媚用过。   高盼青:我姐用过。   二次元大龄少年马翔:…… 第49章   旅馆早餐室。   闻讯赶来的农家乐老板夫妇以及四名男女生被统一安置在大厅里, 成双成对坐在三张圆桌边。几名刑警守着出入口, 面无表情气场生冷, 锐利的眼光从每个人忐忑不安的脸上扫过。   谭爽偷偷抬起眼睛,望向不远处坐在另一张桌上的王科,后者正向她投来关切的注视。   “……”谭爽向大厅前方的刑警们瞟了眼, 微微摇头。   王科小心收回了目光。   “谭爽……”甄彤彤细声细气唤了句,“我害怕……”   安静令人窒息的房间里,她细微的声音格外令人心惊肉跳。谭爽立马抓住她冰凉的手, 几乎强迫性地阻止了她继续发声, 紧接着摸出手机匆匆打了几个字:“别怕,不会有事的!”   甄彤彤眼里含着两包泪。   谭爽在她委屈的注视中继续打字:“这都是申晓奇的错, 等他回来后,一定要敲他顿好的!”   甄彤彤感觉自己的手被更加握紧了。她抿抿嘴唇, 冲闺蜜点点头,旋即小心望向身侧。   王科身边另一名男生——吴子祥, 正冲她投来安慰又鼓励的目光。   就在大厅里暗潮汹涌的当口,门外传来说话和脚步声,所有人不约而同焦急看去——守在大门口的刑警立刻纷纷转身:“严副!”   严峫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 提着塑料袋的右手随意摆了摆, 随即勾着江停的肩走进了屋。   “哎这位警官!”“领导领导!”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老板夫妇已经站了起来,之前被刑警们硬生生堵回喉咙口的满肚子冤屈终于找到了发泄口:“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真的,我们只是做民宿的,什么学生什么绑架, 跟我们真的没关系!”“警官请相信我们!……”   严峫黑黢黢的眼珠盯着他们的眼睛,单手往下一压。   那个动作充满了干净利落、不容拒绝的力道,老板夫妇的争辩越来越小,很快不情愿地闭上了。   “住宿信息登记不全,消防不达标,监控镜头缺失。”严峫的声调毫无起伏,“工商局会找你们谈话的。”   老板夫妇顿时急了,一个劲地喊冤叫屈,现场掏烟就要强行塞给严峫,被两名刑警赶紧半请半拉地“扶”了出去。   争论和求情声渐渐远去,早餐厅里恢复了死寂,四名少年少女彼此交换着不安的眼神,突然只听严峫淡淡道:“看什么呢,你们?”   几个学生立刻垂下眼睛,没人吭声。   只有王科偷偷摸摸往上瞟了眼,正撞见严峫锐利的目光,登时触电般低下了头。   “谭爽,”严峫缓缓道。   谭爽身形微僵。   “王科。”   王科忐忑不安。   “吴子祥。”   王科身边另一个高高的男生不敢吱声。   “甄彤彤。”   挂着泪水的少女登时一哆嗦,险些惊跳起来。   在周遭绷紧到极限的静默中,严峫就像闯进了兔子窝的狼,欣赏够了少男少女们的惊恐,才慢悠悠道:“这里还少一个人。”   “申晓奇会回来的……”圆桌旁,谭爽用发着抖的声音顶了一句。   “是么?”严峫冷淡道,抛下了一颗重磅炸弹:“——那么,被申晓奇带走的那个女生呢?”   轰!   安静的巨响在空气中爆炸,所有人心脏停跳,谭爽冷汗登时就唰地淌了下来!   严峫仿佛对他们煞白的面孔毫无觉察,咕咚一声,把手里的塑料袋扔上桌面,抽出袋里那把粉红色卷发棒,冷冷地晃了晃:“谭爽、甄彤彤,你们俩前天晚上睡的根本不是同一间屋吧?”   甄彤彤脸上血色尽失,条件反射望向吴子祥!   ——她这一反应快到根本来不及掩饰,紧接着所有人都知道完了。   “看来咱们这有一对小情侣,”严峫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转向王科和谭爽:   “或者,其实是两对。”   “你别胡说八道!”   “严叔叔求求你别告诉我爸!”   谭爽和王科的声音同时响起,尖锐与哀求对比鲜明,极具讽刺喜剧效果。   严峫倍感无奈又不由微微失笑,自己也不知怎么的,下意识扭头看向江停——正巧江停也叹了口气望过来,两人彼此对视,似乎都听见对方在心里说:现在这些小崽子……   严峫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做心意相通,但耳朵微微一热,咳了声转过头。   “我们根本没有什么,你别胡说!”谭爽气鼓鼓瞪着王科和严峫,捏着自己的手几乎用力得要断了:“我们好好的什么也没有,你们警察就了不起了吗?警察就可以血口喷人了吗?!我们根本只是……”   “你俩没睡一屋,可能还抵赖得掉,他俩估计是不行了。”严峫向吴子祥一扬下巴,调侃道:“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睡了不认账可不算男人,你说呢?”   旁边的甄彤彤简直摇摇欲坠要昏过去了。吴子祥满面通红,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这就是承认了。   严峫打开那个卷发棒,从夹角缝隙中抽出一根卷曲长发,轮流示意给谭爽和甄彤彤看:“你俩一个齐耳短发,一个直发马尾,就算用卷发棒,尾端也不至于因为重复多次烫染而焦得那么厉害。何况女生房间地板、浴室和床上明显有三种不同的头发,其中一种与这根长发特征相同,说明卷发棒的主人起码在这间双人房里住过一夜。”   “而你的房间枕头上有几处不明显的唇膏印,另外还找到了几根中端有皮筋捆绑导致压印的黑直发,想必是小女朋友的。”严峫转向吴子祥,挑起了半边眉梢:“唯一值得表扬的是根据我亲手掏了半天垃圾桶的观察结果,至少你们安全措施比较到位,毕竟这个年纪……”   吴子祥脸红耳赤:“别说了!”   严峫从鼻腔里哼笑了声。   早餐厅陷入安静,只有男生们的喘气和女生轻轻的啜泣,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静。   “哭什么呢?”严峫抱着手臂,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怕学校知道,家长知道?没事,十几岁大的孩子你情我愿,只要别耽误学习就行,等到了三十多岁还找不到对象才比较值得我担心。今天警察叔叔来呢,是为了调查绑架案,只要申晓奇和另外一个女生安全回来,市公安局的警车立刻撤走,谁也不会知道你们前天晚上谁睡在了哪张床上。”   啜泣声渐渐停了,严峫挨个打量几名学生迟疑不定的脸,加重语气:   “现在可以说了吧?”   在良久死寂中,终于一个又细又弱的声音破冰似的渗了出来:“步薇她……”   紧接着甄彤彤的嗫嚅被谭爽生硬地打断了:   “步薇捡柴禾的时候走失了,申晓奇去找她,所以才整晚没回来。”   这话一出,周遭再次陷入安静,甄彤彤似乎受到了极大惊吓般匆匆垂下头不敢言语,王科则欲言又止地咽了口唾沫。   “哦?”严峫冷冰冰望向谭爽的手,还没说出下面的话,突然被身后一道清晰冷静的声音打断了:   “你手背内侧的那几道抓痕,可能残留步薇的DNA,敢不敢去市局做个鉴定?”   啪!谭爽一把捂住手,神情如遭雷亟。   严峫立刻瞪江停,满眼写着抗议:我先发现的!   江停向他露出了貌似茫然又无辜的表情。   “我没有害她,你们胡说……”谭爽的声音已经开始抖了:“我没有,真的没有……”   “我猜猜当时是怎么回事。”   严峫走上前,随手拉开一把椅子坐在谭爽对面,双臂环抱在怀里,两条结实的长腿自然分开。   “两对小情侣带着另一对孤男寡女出来旅游,有很大几率是想撮合这俩。申晓奇可能是单恋步薇,或者两人彼此有意而没说明白,所以你许诺要借这次旅行的机会帮助他,给他和步薇创造两人独处的机会。”   谭爽眼珠子像是僵住了似的,连转都不转。   “让我猜猜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形成的。”严峫饶有兴味地盯着她,语调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听说你们昨晚举行了篝火晚会,那么应该是在捡柴禾的时候。你引诱步薇来到山林间的隐蔽处,打晕了她,再让申晓奇实施犯罪……”   “我没有!”谭爽歇斯底里:“没有,不是这样!”   “你以为未成年是协同犯罪的挡箭牌,但其实只要满了十四岁,故意杀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或者死亡、强奸、抢劫、贩毒、爆炸、投毒罪,全部都要付相对刑事责任。也就是说,如果步薇这个小姑娘出了任何事……”   “胡说八道!这都是污蔑!胡说八道!!”谭爽完全疯了,抄起水杯往严峫脸上泼过去:“你闭嘴!”   啪一声脆响,她的手被人当空抓住,半杯水哗啦泼在了桌面上。   严峫抬起头。   ——是江停。   江停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顺着手臂向上看去,他肤色雪白而眉眼乌黑,眼睫鸦翅似的垂落下来,那弧度让严峫心中倏然一荡。   “谭爽,”跟面色涨红的小姑娘相比,江停显得异常柔和冷静:“你也许没这么想,但如果申晓奇热血上脑,或哪怕申晓奇和步薇情投意合,事后你都算犯了罪,明白吗?”   谭爽用力挣扎,但眼前这个俊秀的年轻人手指却异常稳定有力,令她不论如何都没法挣脱半分,少顷终于“哇”委屈地哭了出来:   “我没有,我没有犯罪……”   “你确实不想,但法律上的强奸罪是非常偏向受害者的。只要女性愿意指认,生物检材又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就算事情发生时女性其实愿意,都会因为主观意愿无法证明,而较为容易地将男性定罪。”   江停略微一顿,从高处往下,俯视着谭爽茫然无措又湿漉漉的眼睛:“也许此刻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的申晓奇和步薇是彼此你情我愿的,但当他们回来,步薇发现事情被搞得满城风雨,连市公安局都被惊动了的时候,面对学校、家长、亲戚朋友同学……她会怎么说?”   “所有人都在逼她当受害者,只要她说出‘我是被迫的’这五个字,申晓奇和你就都完了。”江停语气轻柔,但每个字都清楚而冷酷:“你手上有伤,又极度抗拒我们调查,我们不会放过你。我们判你的罪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江停把水杯从她手里抽出来,没有再放回桌面,轻轻交给了严峫。   “……”谭爽刚才红到要滴血的脸,已经完全变成了煞白,嘴唇阖动了下,却只发出了连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我……我没有犯罪……”   突然不远处王科站起身:“谭爽!”   谭爽无措地向他望去,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   “你没错的,说出来吧!”王科大声道:“你配合调查不会有事的!”   江停和严峫一个对视,只见眼前这女生的心理防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了。她嗷地放声大哭起来,整整哭了快半分钟,才哽咽着展开手掌,露出两道抓伤:   “我,我才没有害她……我是想救她的啊!”   ·   警车在山林间颠簸,初夏时节茂密的树丛擦刮着玻璃,不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出个探组带技侦去申家拿电脑,恢复QQ聊天、网页浏览及搜索记录;过去三个月内的电话单全部调出来,一个号码一个号码的给我查,微信淘宝支付宝是重点中的重点;申晓奇到底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式、租了什么样的车,两个小时内必须告诉我详细信息,动作快!”   严峫挂了电话,向副驾驶看去,正撞上江停的视线。   “?”严峫微挑起眉。   江停向后座微微示意,意思很明显:你相信她?   严峫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根据谭爽抽抽噎噎的交代和王科等人的补充,事情的经过差不多可以总结为:这帮胆大包天的十五六岁少年少女,为了帮助申晓奇追求心爱的女孩子,策划了一个即便在成年人看来都极其大胆的活动。   首先申晓奇出面组织了这次野营,之所以选择天纵山,是因为景区人少、农家乐旅馆登记不严,比较方便实施后续行动。随后按照原计划,在抵达第二天傍晚,学生们故意分散出去为篝火晚会做准备,由谭爽带着一无所知的步薇自告奋勇去捡木头。   当然,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是,申晓奇偷偷跟在了她们后面。   谭爽在前面七钻八钻,本来是打算把步薇引到迷宫般的山林深处,然后趁其不备偷偷溜走的。迷路的步薇眼看天色越来越晚、周围越来越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自然会非常惊慌恐惧;等到她吓得不行的时候,申晓奇再从树林中打着手电筒钻出来,假装经过了千辛万苦的跋涉才找到她,就像神兵天降的骑士一般,肯定轻而易举就能收获公主的感激和芳心。   为了顺利实施这一计划,申晓奇甚至还事先订了花束礼物和车等在景区外。他偷偷告诉王科他们,如果能跟步薇顺利表白的话,当天夜里就直接带她下山走人,否则回农家乐“八成要被谭爽她们笑话”,“步薇生气就不理我了”;至于后续是去附近小旅馆享受两人世界,还是俩小屁孩找个网吧过夜,就随机应变了。   理想很丰满,进展得似乎也很顺利,只出了个无伤大雅的小岔子——谭爽把步薇引到山林深处,还没来得及溜走,突然唰一声步薇掉进了树沟,谭爽手上的抓伤就是在挣扎拉她的时候造成的。   “你先待在这别怕,我去叫男生来救你!”   步薇心惊胆战瞅着满地虫蚁:“那你快点儿啊!”   谭爽赶紧跑回树林,找到申晓奇。   申晓奇一听这情况,那简直是天助我也,立马就带着手电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而不放心的谭爽尾随在他身后,直到确定申晓奇顺利把步薇拉上来,整颗心才落回肚子里,顺着申晓奇留下的记号一路回到了农家乐。   早恋游击队丝毫没想到这件事暴露的可能性,所以当半夜申家父母找上门来的时候,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抵赖。甚至第二天市公安局驾到,几个胆大包天的学生都很讲义气地拒绝招供,还以为申晓奇正和步薇舒舒服服窝在哪个网吧,而所谓绑架只是普通电话诈骗或大人们耍的花招。   严峫对他们惊人的天真、愚蠢和行动力表示了震惊,问他们知不知道这种原始风貌的深山老林潜藏着多少危险,半夜有多少蛇蚁毒虫和野生动物出没,两个十五六岁半大孩子,有多少种花式送命的可能性?   几朵温室小花一问三不知,纷纷瞪着无辜的大眼睛一个劲摇头。   至于江停提出的犯罪,几个学生都大声叫冤——按谭爽的说法,步薇早在她面前透露过几次对申晓奇有好感了,只不过因为少女天生的害羞和怕早恋被老师发现,才不敢捅破那层窗户纸而已。如果不是为了帮助他俩,几个中考刚过恨不能满世界乱跑的青春期少年,干嘛要大老远跑来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   严峫一手开车,一手抽出水瓶递向副驾:“喝么?”   江停摇头示意不渴,随即接来拧开盖,递还给严峫。   “哟,这么体贴。”严峫嘟囔了句,拿着水瓶喝了几口,江停再拧紧瓶盖放回了杂物匣。   车后座传来王科的低声安慰和谭爽的嘤嘤嘤,这泼辣姑娘仿佛瞬间变成了水做的骨肉,已经嘤了大半个小时没停。   “严叔叔,”王科小心翼翼探过头:“有水吗?”   严峫哼了声,抽出一瓶没开过的矿泉水递过去。   王科赶紧道谢接了,喂他严重失水的小女朋友喝了几口,心虚地问:“严叔叔……”   严峫不理他。   “……你们会告诉我爸吗?”王科到底还是鼓足勇气问了。   “告诉他什么,赶紧攒钱给未来儿媳妇下聘礼?”   王科不敢吱声。   严峫翻了个不加掩饰的白眼:“老子上高中时连毛片都不敢看,你们倒好,奶味没干就敢玩这么大。”说着悻悻然打方向盘猛踩刹车,前方豁然开朗,大切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轰然停止。   眼前不远处,指挥车停在空地中央,十多名刑警带着警犬在树林间穿梭来去。   ——步薇掉下去的那个树坑找到了。   “严哥!”马翔从指挥车上冲下来,满头满脸通红,连汗都顾不得擦:“我们通知了学校,其他几个学生家长正往天纵山这边赶!步薇这小姑娘的户籍资料也找到了,从小父母双亡,监护人是她叔叔,我们正在尝试联系!”   严峫钻出大切:“这是什么?”   “步薇的资料。”马翔终于喘了口气,晃晃平板电脑:“要我说,怪不得申晓奇敢玩那么大。凭我干了这么几年警察看过的户籍照而言,这小姑娘可真是……”   他没想出形容词,于是摇着头用一句话做了简单陈述:“不去当明星可惜了。”   严峫从马翔手里接过电脑,第一眼的感觉是:确实美。   但也异乎寻常的死板。   确实证件照大多千篇一律,但步薇的头像却比常人更呆滞平板、不带神采。如果要打比方的话,就像淡蓝背景上用工笔描绘了一副美人像,五官脸型都标致得令人震撼,远远吊打现在曝光出的很多明星证件照,然而却半点生气也没有。   严峫打量片刻,斜眼偷窥身侧。   江停正从车里慢慢下来,按着自己脆弱的颈椎,眯着眼睛扭了扭头。随着这个动作,树荫间漏下的阳光在他乌黑的鬓发间流动,焕发出点点细碎金芒。   严峫刹那间闪过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还是警花好看。   “怎么了?”江停懒洋洋问。   “……”严峫立刻收回目光,嗓子眼里敷衍地咕噜了一声,假装认真打量户籍资料。   电脑屏幕上,少女直勾勾瞪着严峫,眼珠像是墨笔滴进凤眼里的两个圆点。严峫不由自主盯着她多看了会,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突然感觉到一丝古怪。   他闭上眼睛,几秒钟后再次睁开,确定不是错觉。   这个美貌惊人的小姑娘,仅仅只是张相片,就给了他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怪异感。 第50章   越往山林深处走, 树木的姿态就越千奇百怪。半空中, 被无数条气生根绞死的大树犹如腐败的巨人, 颓然站立着遮蔽了阳光;地面下,纵横交错的地生根盘旋虬结,布满了滑腻的苔藓和地衣, 逼得人每走一步都要小心扶稳,稍不留神便会滑倒。   “嘶。”   身后抽气声刚落,严峫立刻站住了:“怎么回事?”   江停用力揉按掌心, 只见他刚扶上去的树干上赫然爬着一长溜大蚂蚁。   “叫你乱扶, 被咬了吧。”严峫用力抓着江停的胳膊,强迫他把重心倾斜到自己身上来, 同时低声训斥:“叫你别跟来你还不听,待会滑一跤怎么办, 还得赶紧把你送医院——娇气得。”   江停皱眉道:“没那么多事,又不是小姑娘。”   “嗳哟, 小姑娘都没你身娇肉贵!”   “你怎么这么多话啊?”   “我说的那都是无数血泪教训总结出的实情……”   两人就这么斗着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不远处,刑警牵着警犬在密林间开路, 头顶传来断断续续的蝉鸣。   “严副支队!”民警从前方小跑上前, 大声道:“我们已经到了警犬能追踪到的极限范围,再往前就没法确定了!”   严峫站定脚步,把身娇肉贵、不能摔不能碰、还要谨防被蚂蚁欺负的江队安置在平坦松软的落叶层上,随即环顾四周。   这里是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周围全是大同小异的参天大树和植被木丛, 普通手机信号已经没了。既然警犬无法再往下追踪,想必申晓奇和步薇并没有在此地停留,也就没有在树丛间或石块上留下特别浓厚的气味。   警犬呼哧呼哧地跑过来,被严峫顺手薅了几把,从口袋里掏出个牛肉粒剥开想喂,然而被乖乖薅毛的警犬却头一扭,不肯吃。   “哟,训得不错嘛。”严峫随口夸了句,把牛肉粒扔给训练员。   训练员笑着再喂,警犬果然吃了。   “俩小屁孩怎么会转到这鬼地方,”严峫墨镜后的眼睛眯了起来,若有所思道:“这可不是下山的路啊。”   “何止不是,简直离下山的必经之路差了十万八千里!”马翔从大树后转出来,举着林区地图:“——瞧瞧,他们一直在往山林更深处走,算十五六岁孩子的正常步速的话,走到这都特么天黑了,他们不怕么?”   “前面有没有村落河流之类的?”   “有个鬼嘞,有狼或狐狸我倒信。”   训练员半抱着不住摇尾巴的警犬,蹲在地上瞅着警察们,看得出他竭力想帮忙:“会不会是彻底迷失方向,或已经被人劫持了?”   严峫不言语,绕着附近走了会儿,才停下脚步。   “——都有可能。你说呢,警花?”   江停正抱着手臂,侧身避开到处都是的蚂蚁,闻言“嗯”了声:“确实目前很难推测,两种可能性都有。”   马翔忍不住问:“这话怎么说,警……陆顾问?”   严峫立刻瞪了他一眼,大有警花只有我叫得你叫不得的意思,把无辜的马翔瞪得一缩头。   “如果是被劫持,绑匪是从何时开始盯上他们的,为什么要往树林深处而不是机动性更强的公路走,这点说不通。如果是迷路,这一路走来方向非常直,没有太多兜圈子的迹象,也不符合野外迷路的正常行踪轨迹。”江停拍掉爬到身上的蚂蚁,话锋一转:“但以上这两种可能性又无法排除,可能绑匪故意要带两个孩子往人迹罕至的地方去,这也很难说。”   马翔不解:“可为什么绑匪要那么做呢?”   江停不答反问:“步薇的叔叔有钱么?”   “呃……看资料是常年在外地做画廊中介生意的……”   “有钱到能拿出两个亿?”   “那肯定没有哇,”马翔挤眉弄眼地用手肘捣捣严峫:“唯一能掏出两个亿的主儿在咱们这呢。”   严峫立刻敏感地:“去!干啥呢动手动脚的。”   江停对他们的小动作视若无睹,说:“那就对了。如果绑匪开价一千万甚至两千万,都可以说是为了钱,而出天价赎金又不留任何还价余地,只能说明他的目的从最开始就是两个孩子本身,也就代表了所有事态预测中,最坏的那一种。”   尽管心中早有预感,但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马翔还是禁不住一激灵:“——撕票?”   江停说:“行刑。”   他们身后,更多陆续跟上的警察们开始向周边扩散,搜寻,试图寻找脚印等蛛丝马迹。严峫目送一道道深蓝制服的背影没入灌木丛中,突然喃喃地把这两字重复了一遍:“行刑。”   他回过头,从墨镜后直勾勾看着江停:“行刑是对已判定罪名实施惩罚的行为,也就是说,得先犯了罪才有惩罚——申家的罪名是什么?”   “哎哎!”马翔抢先举起手:“白尾海雕?”   不能怪这帮刑警总是提白尾海雕,确实这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血对他们刺激太大了,让人有事没事地思维就老往那方面去想。   “我说你怎么老提……”严峫浓密的眉头一皱,还来得及没说完,就被江停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打断了:“不,跟申晓奇的父母没关系。”   “啊?”   “如果我是绑匪,要对申家夫妇的某种行为作出惩罚,我会怎么做?”江停在马翔困惑的目光中顿了顿,“我会先把孩子绑走,索要一个能让申家倾家荡产但又不至于直接放弃的数目,比方说,八百万。等申家砸锅卖铁凑齐八百万后,我砍断申晓奇的手指送来,再加码到一千二百万——申晓奇还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七大姑八大姨……等所有人都倾家荡产凑齐一千二百万后,我再砍断他一只耳朵,加码要一千五。”   “所谓温水煮青蛙,就是要让青蛙看着我往火堆里一把把添柴才可怕。你还想让孩子活么?想活就不停加码。八百,一千二,一千五,两千……申家夫妇被渐渐逼到无比疯狂、绝望和悲痛的地步,但他们永远不知道下次凑齐赎金后到底是会接回孩子,还是继续收到孩子身上的某个部位。”   严峫说:“心理凌迟。”   “对,”江停赞同道,“如果绑匪用了心理凌迟的手段,那么我们能很确定行刑的目标是大人,但现在显然是另外一种情况。”   “……”马翔憋了半天,终于挤出来一句:“陆顾问你太可怕了……”   江停失笑:“实际是不会有这种案例的。不过至少你可以确定绑匪不是我了。”   “那么假设绑匪惩罚的对象是申晓奇本人,包括步薇。”严峫的思维换了个角度:“两个刚刚中考完的学生,申晓奇刚拿到身份证,步薇连十六岁都没到,社会参与度非常有限,又有可能犯下什么值得被行刑的罪呢?”   这个问题算问到点子上了。   几个人都没说话,警犬训练员眨巴着眼睛,试探道:“你们刚才不是说那个小姑娘父母双亡,被叔叔收养……会不会是小姑娘的社会关系比较复杂?跟情杀有关?”   严峫和江停互相对视,彼此都从对方眼底看出了迟疑。   线索太少,时间又紧迫,即便福尔摩斯再世都很难不一筹莫展。   “虽然在同学描述中步薇是个循规蹈矩的乖乖女,但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毕竟她的长相在人群中属于较为罕见的那一类。”江停跺脚把蚂蚁震落,抬头问:“步薇的监护人还没联系上么?”   严峫两手一摊,回头大吼:”老高——!”   高盼青远远地在指挥车上:“哎——!”   “你们刑侦人员真太不容易了,”警犬训练员佩服地来回瞅着他俩:“瞧这脑子费得,天天都跟参加最强大脑似的。”   江停不以为意,“我不是刑侦人员,我只负责薅资产阶级羊毛。”   训练员:“啊?”   “严哥——!”高盼青从指挥车门里探出头:“市局找到了步薇的监护人,正用警车把她叔叔往农家乐送!还有黄主任把申晓奇的电脑搜索记录发过来了!”   至少技侦那边的工作稍有进展,众人精神都是一振。   “得,咱们的专业不是搜救,在这儿也是添乱,回车上去吧。” 严峫说:“瞧你们陆顾问快被蚂蚁淹没了。”   江停不悦:“都是你早上买的那豆沙包子……”   “你少来两句吧,”严峫一边强行勾着他肩膀一边嗤笑:“整天吃甜食,就是招蜂引蝶,跟我有什么关系。”   下午两点半,指挥车在林间跌跌撞撞,犹如喝大了的壮汉,把所有人都颠得苦不堪言。   “手机通讯,微信打款,社交软件聊天,网页浏览器搜索等所有记录全都在这儿。本来这文件有几百兆,幸亏救苦救难的黄主任给咱们划了重点。”   高盼青打开压缩文件包,把笔记本递给严峫。   果然满屏幕密密麻麻的数据资料,申晓奇电脑中的所有隐秘全都摊开在阳光下,仿佛一具尸体被仔细解剖,不管是心肝肺肾等五脏六腑,还是难以启齿的隐秘部位,全都盛在了解剖台上任人观赏。   马翔从后座探过头,跟着严峫看了几页,唏嘘道:“这就是我当警察以后内心最大的隐忧了。”   市局司机在前头开车,严峫全神贯注地浏览着搜索引擎记录,江停身体弱,容易晕车,正仰头坐在副驾驶上通风假寐。整辆车上只有高盼青搭理了马翔一句:“哟,就你还有隐忧?”   “老高你这就忒瞧不起人了,我看上去就那么不像内心纤细的少年吗?”   高盼青说:“行吧,那少年你到底担忧什么?哥们帮你排解排解。”   “排解就不用了,你们答应帮我这个忙就行。”马翔咳了声,声情并茂道:“做咱们这行的,祸福相倚,生死难料。万一哪天我为打击犯罪和保护人民而英勇牺牲了,请各位技侦同僚高抬贵手,千万别动我那台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外星人电脑,尤其放过我的DEFGH盘,以及几个TB的各类资源……”   “……”高盼青从眼角斜睨他半晌:“那给你烧了?”   马翔双手捂胸,眼角含泪,思索良久后郑重道:“烧之前可以给隔壁秦副拷一份,毕竟大家是多年开黑的老队友,不为这个社会留下点精神遗产我内心过不去。”   高盼青满脸“哦豁”的表情不住点头,半晌转过头,喃喃道:“……玩个恋爱游戏你们还开黑。”   “老高,这搜索记录不会因为开启隐私模式或即时清除而遗漏一部分吧?”突然严峫扬声问。   “黄主任说不会,怎么啦?”   “那就有点奇怪了。”   马翔跟高盼青好奇地凑过去,只见严峫指着满屏密密麻麻记录中的某一行:“五月九号,申晓奇第一次以天纵山攻略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在此之前没有任何关于旅游方面的搜索记录,连‘避暑胜地’、‘建宁周边景点’、‘便宜自由行’之类的关键词都没有。他在微博没关注任何像是建宁风景、建宁头条、美丽建宁之类的账号,网页微博搜索记录无法恢复,但浏览记录也没找到任何天纵山相关;感觉这孩子像是突然冒出了‘我要去天纵山’这个念头,其他选项都没存在过,一点都不带犹豫似的。”   “嗯……”网瘾少年马翔很有经验地说:“现在的孩子基本都是用手机吧。”   高盼青也赞同:“万一是看了微信朋友圈推荐呢?”   严峫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前排江停头也不回道:“建宁是著名旅游城市,周边景点丰富。就算是看了推荐,也不至于在规划行程时完全不考虑其他任何选项,除非他对天纵山有某种执念。”   严峫翘起二郎腿,冲马翔高盼青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跟人家学学。”   马翔用同样小的音量回答:“知道你俩是一对恩爱好基友,别秀了。”   高盼青则比较正直:“执念?可能是什么情况呢陆顾问?”   江停保持着双目微阖,稍仰下颔,头靠在椅背上的姿势一动不动。   “陆顾问?”   “……”   众人目光灼灼,视线尽头,陆顾问柔弱的话音缓缓传来:“情况分很多种,或许同学间流传着天纵山的某种说法,或许重要的亲戚朋友去过,再或者……”   他突然呼地一声,打开了车窗。   众人:“???”   严峫狐疑顿起,刚要上前查看,突然却见江停闪电般把头伸出窗外,紧接着:“呕——”   所有人:“……”   一向风度儒雅气质从容的陆顾问,终于被晕车惨烈击倒了。   ·   农家乐大院,早餐大厅改成的临时行动办公室。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确定我侄女被绑架了?”   一名西装革履的胖子坐在两名警察面前,满脸都是热出来的汗,跟文化人儿似的拿着块手绢不停抹,然而却越抹越多:   “不能啊,我根本没收到勒索短信啊——是,我确实从前天起就没见过她,但我平时在外地,每周跟这孩子最多打个电话,我又不是她亲爸!什么你说绑匪要两个亿?!我操这可真敢要,二百万我都没有!没有!——撕票?不是,警官你们不了解,我不是她法定监护人,平时给掏学费已经算我很有良心了……”   吱呀——   突然门被推开,两名警察立刻站起身,只见马翔一叠声地进了屋:“水呢?水呢?快把冰水拿来!快快快!”   马翔在前开道,高盼青尾随扇风,严峫亲自搀扶着脸色苍白的陆顾问,那架势活像几个人回程半路上捡了只野生大熊猫,众星捧月地把江停扶到椅子上坐下了。   “怎么不够冰?”马翔接过民警忙不迭递上的水,转身交给严峫。只见公安系统内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儿头、著名富二代严副支队,赶紧把袖子左右一撸,亲自端水伺候江停喝了。   民警小心打听:“怎么了这是?”   “晕车。”马翔掩着半边口小声解释:“严队私人顾问,本案智商担当,案情分析到一半哑火了,到现在都愣没能把后半句话说完。”   “哦……”民警一副不明觉厉的表情。   江停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喝了,疲倦地揉着眉心。   严峫这才拧好矿泉水瓶盖,示意马翔把立式电风扇抬来对着江停可劲吹,吹到陆顾问可以满血复活以一打十顷刻间把绑匪从茫茫山林间抓出来为止。然后他终于有空起身问民警:“怎么样了?”   “严副!”民警啪地敬了个礼,指着那西服笔挺的胖子:“这是被绑架女生步薇的叔叔,汪兴业,刚才市局派车送来的。”   换言之,除了哭哭啼啼的申家父母之外,本案终于又到了个关键家属。   严峫客套两句,刚伸手要握,突然只见那个叫汪兴业的胖子表情不对。   ——他的手僵在半空,视线越过严峫,直勾勾盯着不远处的江停;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仿佛是活生生见到了鬼。   猝不及防地,严峫的心微微往下一沉,随即加大力道握住了汪兴业的手:   “汪先生?”   “啊……啊?警官?”   严峫不动声色地盯着他,半晌轻轻问:“您在看什么呢?” 第51章   “您在看什么呢?”   严峫的声音堪称轻柔, 但话音刚落, 汪兴业的表情就像偷东西现场被抓似的, 堪称仓惶地收回了目光。   “没有没有,我看错了,瞧我这眼神……”   “看错了?”   “是是是。”汪兴业双手紧握严峫的手:“你们刚才说, 我侄女儿被绑架了?我怎么听着那么糊涂呢?”   严峫笑起来,拍拍他的肩,略微使力, 这姓汪的胖子就不得不跟着他往早餐厅东侧的边门走去。   本来这生意冷清的民宿就没多少住客, 隔着一条小小的转角过道,是已经被警察清空了的厨房。严峫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 示意汪兴业也坐,然后摸出烟盒抽了根软中华递了过去。   汪兴业忧心忡忡:“严支队, 您看我侄女儿的事……”   “您刚才看错什么了?”   汪兴业一愣。   严峫笔直浓密的剑眉下,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慢慢地问:“您刚才把咱们警方的顾问,看成是谁了?”   汪兴业那张胖脸上的肉止不住哆嗦起来,面色忽而青, 忽而红, 豆大的汗珠又顺着脸滑了下来。   “没事,这里只有你跟我。”严峫微微地笑着,每个字却都咬得极其清晰:“有什么说什么,没关系,我们警察可是什么都查得出来的。”   “……”汪兴业反复揉搓手里那根软中华, 张开口又闭上,张开口又闭上。他就这么反复了好几次,才颤颤巍巍地扯出了个比哭还难堪的笑容:“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这事儿……都过去好几年了……”   严峫微笑不变,眼底却沉了下来。   “我这不是做画廊中介生意吗,以前手里有俩钱,有点关系资源,认识的那些个女画家就——”汪兴业满脸涨得通红,哆哆嗦嗦道:“酒店长期包了个房,谁知道那阵子扫黄打非,警察直接踹门就往里冲……”   严峫面色微僵。   “严支队您也是男人,您懂的。关键时刻受了惊吓,那情景简直这辈子都……”汪兴业满脸欲言又止。   严峫沉默半晌,突然问:“你是在哪嫖娼被抓的?”   “嗨,广东!”汪兴业一拍大腿:“当然不可能是同一个警察,但刚才打眼看去,还真有几分像,所以我才跟见了鬼似的!”   有这么巧的事?   严峫微微眯起眼睛,不带任何情绪地打量眼前这个胖子。汪兴业看起来余悸未消,把那根被揉得不成样子的软中华叼在嘴里,手抖了半天才点上火,立刻迫不及待地深深吸了一口。   “……”严峫按下思绪,也点了根烟。   禁毒口副处级的一线刑警,照片是不会到处公布的,更遑论随便抛头露面了。即便牺牲后,也不是随便谁都能登陆公安内网去查照片查资料,得是有相当级别的职权才行。   也就是说江停的身份没那么容易泄露,更别提还有昏迷三年后容貌、体型和周身气场上的明显变化了。   “——您别介意,我们是刑侦支队,嫖娼扫黄这事儿都不管。”严峫突然一笑,转变了话题:“您侄女的事,您都知道了?”   胖子对嫖娼这事终于揭过而松了口气:“是是是,我昨天还在南边跑一个画廊展……”   “步薇是您的亲侄女?”   “哎,既然您是警察,我也就直说了——那孩子还真不是,我只是在她学校挂个监护人的名儿而已。”   不是?   一个美貌绝伦的少女,和没有血缘关系的男性“监护人”,其中令人浮想联翩的空间让严峫不由挑起了眉梢。   “不是,不是,不是您想的那样。”汪兴业夹着烟连连摆手:“我实话说了吧,她爸是我早年在道上混的拜把子兄弟,跟他老婆一块出意外死了,大概也就三四年前的事情。这小姑娘呢一方面是她爸曾经跟我有些金钱上的牵扯,在我危难的时候给过钱;另一方面是我看她可怜,怕她走上歪路,所以出钱供她上学。反正九年制义务教育,学费生活费花不了多少,毕业后随便上个不用高价择校的高中,我就算仁至义尽了……”   “哟,”严峫弹了弹烟灰,漫不经心道:“您还真是个好人。”   “哎您这话说得,好人算不上,对得起良心就行。”   “我刚才在外面听了一耳朵,您没接到绑匪的勒索电话?”   汪兴业说:“别提勒索电话啦,连她被绑架我都不知道,早上接到公安局电话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诈骗呢!”   “怎么,您平时跟侄女儿联系不多?”   “这个倒确实不多……”   “为什么?”严峫来了兴趣:“您这当叔叔的,难道只光出钱,平时不关心一下?”   汪兴业抽了几口烟,似乎有点推心置腹的意思,叹了口气说:“您这个话吧,叫我怎么接呢。”   严峫并不搭腔,半笑不笑的打量着他。   “步薇她爹娘刚出事的时候,她也就十二三岁大,这个年纪真是太麻烦了。要是再小点,好说也能当半个女儿,以后给我养老送终;要是再大点,哪怕十八九岁呢,说不定哄骗着以后能给我当小媳妇。”胖子不尴不尬地一笑:“但十二三岁,两头不靠,眼见着又要进入叛逆期了;我多关心她不要紧,万一别人以为我是个喜欢小女孩的变态,这可怎么解释?”   严峫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况且这姑娘住校,而我平时在外地搭关系跑画展,想关心也没处下手啊,一两个星期打个电话已经算不错了。”汪兴业两手一摊说:“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这个解释倒确实合情合理。   严峫问:“那您知道步薇这次是跟一个男生同时失踪的么?”   “那个叫申晓奇的是吧?我刚在外面见到那对夫妻了,哭得是挺惨的。不过说实话……”   汪兴业顿了顿,严峫打了个“请说”的手势:“没关系,这里除了你我没别人,有什么疑虑您尽管跟我们警察提。”   汪兴业胖脸上那种不尴不尬的神情又浮现了出来:“这话我当着那对夫妻的面不想提,但对您我就直说了。勒索两个亿的电话绑匪只打给了他,说明目标本来就是他家儿子,跟我侄女完全没关系对吧?”   “……”   “也就是说,我侄女从最开始就是个陪绑的,要不是当时跟他儿子在一起,现在根本就不会出事对不对?”   严峫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不吱声。   “虽然不是我亲侄女,好歹也养了她三四年,万一小姑娘出了什么事,他家儿子起码得算半个杀人凶手!就这样他夫妻俩刚才还好意思拉着我借钱,想叫我一块凑钱付赎金?他们是怎么想的?!”   汪兴业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严峫赶紧熄了烟,息事宁人地拍拍他的肩:“知道这年头赚钱不容易,请相信我们警察……”   “您说做人怎么能那样?别说两个亿了,我能掏二十万出来都难!而且我凭什么帮他家凑赎金,谁知道他家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才会招来绑匪,还连累了我侄女?!……”   胖子大概也是精神紧张到了一定程度,那骂人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止不住了。严峫边客套安慰,边摸出手机想看看市局有没有传来最新情况,突然只听门被轻轻叩了两下。   他一抬头,只见江停正站在了门框边,单手插在裤袋里,脸上带着口罩,只露出一双乌黑冷静的眼睛:   “绑匪来电话了,指名要警方来接。”   严峫微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三言两语摆脱了正准备破口大骂的汪兴业,喝令民警过来照顾好被绑者家属的情绪,随即起身冲出了厨房。   ·   “我苦命的晓奇啊——!妈妈怎么办,怎么办啊——!……”   老远就只听指挥车边传来申父绝望的咆哮和申母声嘶力竭的痛哭,谭爽他们几个学生缩在农家乐大院门口,也嘤嘤嘤地抱着哭成了一团。   “谁让他们都挤在这的?”严峫一见这场景就邪火上头,拽了个刑警低声呵斥:“把未成年人带走!指挥车附近别让那么多人围着!”紧接着大步冲上了指挥车。   市局紧急调派过来的技侦和谈判专家正戴着耳麦坐在车上,各个面色如临大敌。高盼青早就凉透了的盒饭刚吃两口,电话一响就全泼在了指挥车座位上,但此时也顾不得了,凝重地拿着手机:“队长,找你的。”   他刻意没叫出严峫的姓。   严峫接来一看,这是申父的手机,屏幕赫然显示着通话中。   ——这个手机早已被市公安局技侦处实时同步,上百公里之外,黄兴他们正争分夺秒地尝试各种方法进行破解和定位,在茫茫数据海洋中竭尽所能,试图寻找那一丝渺茫的希望。   谈判专家对严峫无声地做了个几个口型:拖延时间——   严峫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即打开扬声器,沉声道:   “我是市公安局刑侦副支队长严峫,你想干什么?”   他就这么直接报名字了!   话音未落高盼青就无声地狠狠“操!”了一声,用口型怒道:你他妈想死?!   严峫抬手止住了他,那是个极其果断甚至严厉的手势。   “两个亿。”扬声器中那边传来呆板无情的电子音,问:“准备得怎么样了?”   严峫望向谈判专家,老教授边分神盯着技侦,边对他点了点头。   “钱不是问题,但我要先知道人质的安危。”严峫顿了顿,口气非常强硬:“两个亿的赎金人质家属根本掏不起,即便要凑也肯定是省里甚至部里报批。要是你已经把人质撕票了,国家白出两个亿,到时候即便你们跑到天涯海角,公安部的天罗地网都不会放过你!”   申母发出一声尖锐的吸气。   几名刑警立刻拥上,什么都顾不了了,把眼见要开始发疯的家属捂着嘴强行拖了下去。   电子音轻轻一声,似乎是个嘲弄的轻笑,说:“我就在这,来抓啊,我等你。”   “抓了你还怎么拿钱?”   “拿不到钱,你们就别想要这个小孩的命了!”   ——这个小孩。   听到这四个字的瞬间所有人眼皮都一跳,严峫几乎脱口而出:“还有一个女孩子呢?你们勒索的对象是申家,能不能把另一个女孩子还回来?”   电话那边突然陷入了沉默。   严峫和谈判专家四目相对,似乎连后者都没了主意,只能打手势示意他耐心等待。   三秒,五秒,十秒。   严峫感到汗珠随着自己毛刺刺的鬓发往下,划过脸颊,汇聚在下颔,引发一阵微妙的刺痒。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移目光望向车外,江停正站在车门边,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任何人,半闭双眼微侧着头。   刹那间江停的侧影让严峫产生了一种感觉,仿佛他正捕捉空气中某种微渺的震动,或者说扬声器中绑匪那边的声音——某种所有人都没听见,或没注意到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声波。   不知为何他这种独自隔绝又清醒的姿态,竟然让严峫奇异地升起了一丝安定感。   “那个小崽子运气不好,绑了就绑了。”突然阴森森的电子音再次传来,带着心狠手辣的蛮横:“你们想不花钱就饶回来一个?做梦!”   谈判专家猛打手势,那意思严峫立刻懂了:“准备两亿现金需要时间!我们愿意给你提供交通工具和不连号的钞票,但在明天傍晚八点零九之前不可能做到!你必须把时间放宽到——”   谈判专家连打几个数字,严峫紧紧盯着他的手,对电话吼道:“起码三天后的晚上十二点,我们这边的现金才能……”   “距离行刑时间,”手机那边传来的电子音冷冰冰打断了他,不带任何声调起伏:“二十九个小时。”   “最早也要三天后的晚上——”   通话结束。   严峫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同时看向电脑屏幕,右上角的时间正无声无息变成15:09PM。   车厢内一片可怕的安静。   ——行刑时间,明晚8点09分。   “我……”严峫想摔手机,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克制住了,手背青筋直突地轻轻把手机放回了桌面上。   谈判专家满面凝重地对技侦使了个眼色,技侦会意,立刻打电话给市局黄主任询问定位结果。   严峫吸了口气强行镇定下来,掏出烟来点着,狠狠抽了一大口,呼地全吐了出去。袅袅白雾中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俊美的面容绷得棱角分明,再睁开时已经恢复成了往日里那个精明强悍,无所畏惧的刑侦副支队长。   “还有时间。”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告诉技侦加紧侦查申晓奇的租车公司,抽人去林业局协助追查白尾海雕这条线,另外以‘天纵山’为关键词对人质父母家属、亲戚朋友、学校老师同学、浏览器搜索记录等进行全方位筛查。我不相信这个旅游地点是从天而降掉进申晓奇脑子里的,不论是他还是步薇最先提出要来天纵山的想法,这两个孩子一定被某种信息强烈影响过!”   “是!”   高盼青再顾不得吃饭了,跟着一群刑警迅速奔了出去。   严峫三两口抽完了烟,刚掐灭烟头,突然后肩被人轻轻一拍。   “……”他猝然回头,只见江停不知何时钻进了指挥车,正站在他身侧,说:“录音再给我听一遍。”   “什么?”   “刚才的绑匪电话,技侦应该有录音吧。”江停说,“我刚才突然有个……不成熟的猜测。”   严峫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他知道传说中的江队的刑侦能力,当即跟那位白发苍苍的谈判专家打好招呼,让技侦调取录音,带着江停一起凑到了电脑前。   “两个亿,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就在这,来抓啊……拿不到钱你们就别想要这个小孩的命了……想不花钱就饶回来一个?做梦!”   “距离行刑时间,二十九个小时。”   ——电流沙沙声停止,录音中断了。   “怎么样?”严峫低声问。   江停没回答,点了重播。   “……想不花钱就饶回来一个?做梦!”   “距离行刑时间,二十九个小时。”   ……   “两个亿,准备得怎么样了?”   “哈。”   ……   “非常古怪。”江停突然按下暂停,喃喃道。   严峫瞧着他:“哪里怪?”   两人头贴着头凑在一处,严峫略偏过脸,正巧江停也望过来。两人距离不过咫尺,连彼此的眼睫似乎都紧挨在一起,互相都能看见对方眼底疲倦的红丝。   “绑匪好像是两个人。”江停轻轻道,“或者说,他刻意在警方面前展现出了两种截然相反的人物性格。”   严峫锋利的眉头又拧了起来:“嗯?”   “你信任我么?” 江停突然问。   “……”   几秒钟完全的静寂,似乎连空气都不流动了,指挥车外的喧嚣越来越遥远。   “我把你带在身边,不是因为相信你,”严峫低沉道,“是希望能相信我自己。”   江停漂亮的眼珠注视着他,半晌才说:“那你听着,我接下来的分析,可能会动摇市公安局的整个侦查方向。” 第52章   ——在侦破时间只剩最后二十九个小时, 人质生命已进入倒计时阶段的紧要关头, 动摇市局的整个侦查方向。   严峫一言不发, 似乎陷入了斟酌和思索,缓缓从电脑前站起身。   随着他这个动作,江停也站了起来, 两人面对面彼此注视了整整大半根烟工夫,才听严峫吐出一句:   “你说,我听着。”   江停伸手给严峫挂上一枚高清耳麦, 自己戴上另一枚, 从开头再次重播起刚才那通电话。录音沙沙响起,第一句是:“两个亿, 准备得怎么样了?”   江停按下暂停,“这句话绑匪在跟申晓奇父亲交涉时重复过几次, 根据我的记忆,每次重复时的声线都较粗、低, 起伏很平,‘了’字作为提问句尾字却没有扬声,是个比较机械化不带感情因素的声调。”   严峫点了点头。   “但当你与绑匪开始交涉后, 他的语音变化了。”江停取消暂停, 耳麦中清晰地传来一声“哈”,紧接着:   “我就在这,来抓啊,我等你。”   “听见了吗?”江停紧盯严峫的眼睛:“他在挑衅前有个非常不屑的冷笑,尾调是明显上扬的, 你觉得这说明什么?”   严峫喃喃道:“情绪。”   “对,刚才还机械平直的音调突然开始变得富有情绪了,再继续往下。”   “拿不到钱,你们就别想要这个小孩的命了!……那个小崽子运气不好,绑了就绑了……你们想不加钱就饶回来一个?做梦!……”   江停再次按下暂停。   “如果你不知道这起绑架案的背景,再完全刨除浸透鲜血的上衣、白尾海雕、天价赎金和精确的行刑时间等异常要素,光听以上这段录音,你大脑中对绑匪的初步构想是怎样的?”   严峫沉吟道:“一个贪婪、凶狠、心狠手辣的传统绑架犯。”   江停颔首赞同:“是的,传统且典型。”紧接着第三次点开播放。   随着他的动作,电子音沙沙转出了绑匪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冰冷不带情绪:“距离行刑时间,二十九个小时。”   录音结束。   “现在。”江停说,“清除你脑海中那个贪婪凶狠、心狠手辣的既定形象,只记住这最后一句话;再联系血衣、海雕、天价赎金等,你对电话那头的判断是否发生了改变,还是那个传统典型的绑架犯吗?”   “……”严峫蓦然与他对视。   指挥车内空气一寸寸绷紧。   “不,他变了。”严峫轻轻说,每个字似乎都带着难以置信:“他变成了……行刑者。”   江停神情不变:“或者说,一个冷酷无情的刑罚执行官。”   “这个绑匪一直给警方无法捉摸的感觉,是因为他把自己的意图表达得非常矛盾。但如果我们把绑匪的异常行为分割成两部分来看,把他当做两个不同的角色,一切就能解释通了。”   江停后腰抵在座位靠背上,摘下耳麦,对严峫竖起一根食指:“首先他绑走了申晓奇,向申家进行勒索,以威胁的方式急切索求赎金,对警方充满恶意和嘲讽。当他以这个角色出现时,‘两个亿’和‘行刑’等关键词是绝对不会出现的,取而代之的是‘你们就别想要这个小孩的命了’——显然更倾向于绑匪威胁撕票时的惯常用词。”   严峫若有所思,颔首不语。   “但当他身为行刑者时,其行为动机似乎跟金钱完全没有了关系。一方面两个亿的现金根本带不走,他也没有向警方要求任何交通工具,甚至连钞票不连号这个基本的条件都没提出;另一方面,他摈弃了凶狠和贪婪等传统绑匪的普遍情绪,一次次冷酷重复行刑期限,表现出了极其强烈的行刑欲望;同时他对时间的精确程度,似乎有种极强的仪式感。”   严峫突然若有所悟:“……仪式感?”   “对。”江停说,“我个人的意见倾向于,这个行为动机与金钱无关的行刑者角色,才是绑匪的真实身份。”   严峫摸出根烟,在手指间下意识地揉搓着,重复道:“动机。”   他像是细细咂摸这两个字似的,沉吟了片刻:“如果说追求行刑才是他的真正动机,那么绑架只是导向最终结果的一个环节——只有通过绑架,才能达到‘行刑’的终极目的……”   严峫话音停止,用中指关节用力揉按自己紧锁的眉头。某个猜测似乎在脑海中呼之欲出,但又隐约捉摸不定。   “绑架是仪式的一个部分。而‘仪式’,是把个体对某种事物的内心情绪外化出来,具有感情牵引、移置、潜意识图景投射等特征。”江停话音稍顿,说:“通常而言,追求仪式感代表了人们将内心图景投射到现实,并加以纪念、标记和认同的欲望。而绑架作为行刑者的内心图景,同时是满足他刑罚欲的必需途径,说明很可能——”   “这不是第一起绑架案。”严峫猝然接口道。   他猛地看向江停:“——每次精确报时,不断重复的八点零九分,这个行刑者在投射以前曾发生过的事情!”   江停不置可否,很久后才很轻又很沉地点了下头。   严峫完全没有耽误,立刻摸出手机,拨通了市公安局的号码。   “喂魏局,我是严峫……搜救没有进展,绑匪完全不接受沟通……听我说魏局,我这里有个新的侦查思路……”   “什么?你说什么?”魏副局在会议室中被一堆电话围着焦头烂额:“都什么时候了,你特么还要跟我出幺蛾子?!”   “我要集中人力翻查全省范围内过去三年间的类似案卷,”严峫一字一句道,“这很可能不是绑匪第一次作案。”   `   日头渐渐西去,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   高速公路上,三辆警车呼啸而过,冲向晚高峰时繁忙的建宁市。   咣当一声,刑侦支队外间办公厅的门被推开了。   严峫身后跟着一大帮从技侦、图侦、材料处等临时抽调来的人手,边大步往前走边扭头下令:“翻查范围包括过去三年间全省范围内,成双成对被绑的青少年男女,两名人质间存在一定社会关系的列为首要筛查重点,只有一名人质家属接到勒索电话且金额巨大的列为次要重点;优先翻阅未能成功解救人质的陈年旧案,不一定发生在建宁,本省下属市、县、城镇的各级分局派出所可能性比较大……”   所有人跟在后面飞快的记,有个图侦怯生生举手问:“严副,一次绑俩本来就少见,人质必须是一对青少年男女吗?男男或女女行吗?”   严峫不耐烦道:“行!能找出来就行!这年头孩子干出什么来我都不奇怪了!”   嘭——   突然严峫撞上了什么,差点一个趔趄,只听身前传来冰冷的声音:   “你才是干出什么来我们都不奇怪呢!”   严峫捂着头一看,只见眼前赫然是隔壁禁毒支队长,方正弘。   方正弘还是那副蜡黄蜡黄的脸色,面上神情非常不善。严峫一眼瞥去便心中微沉,但十多年专业刑侦已经把他磨炼得比较圆滑了,当即也不跟他啰嗦,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便抽身要走。   谁料刚擦肩而过,方正弘伸手把他拦了下来:   “离撕票只剩二十多个小时了,你把人都抽回来翻案卷,是嫌时间多得没处打发么?!”   又来了。   严峫止住脚步,脑海中思忖了一瞬,但脸上和颜悦色的表情却没变:“哦,这事。方队有所不知,魏局认为确实有很大可能性绑匪并非初次作案,所以我们希望能通过以前的线索,来尝试一个新的突破方向。”   他也不跟方正弘硬杠,只把魏副局抬出来当挡箭牌。果然方正弘没继续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从鼻腔里哼了声,手机打开微博丢了过来:   “那这也是魏副局让你做的?!”   严峫低头一看。   百万粉丝大V发博:建宁交警闹市鸣笛为豪车开道,热搜无故被撤,豪车究竟何方来头?当地交警不敢正面回应,网友反被渣浪删帖禁言,是何猫腻需要遮遮掩掩?   配图是打了码的S450在红灯下嚣张而去,底下不出意外群情激愤,转发六千,点赞过万。   “……”严峫笑道:“这节奏带得,大奔也算豪车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开了辆布加迪威龙呢……”   方正弘一把抽回手机:“上了热搜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找吕局魏局反映,请市局的官方账号出面澄清?心急火燎的用自家人脉秒撤热搜,反而引起更大更坏的社会舆论,现在谁不说你心里有鬼!”   严峫脸上那半笑不笑的神情消失了,淡淡道:“现在这操作舆论的手法大家都知道,随便找几个大V买一批水军,热闹不过两三天也就过去了。真要是什么都顾忌网络舆论,案子还办不办了?管水军那么多干嘛。”   “你把这话去跟隔壁交警大队说!”方正弘厉声呵斥:“人交警大队长来市局骂了一上午!现在还没走远呢!”   这是刑侦支队的地方,方正弘可谓是骂得劈头盖脸、丝毫不留情面,不仅办公室内所有人都脸色难看地站了起来,甚至远处走廊外的实习警都胆战心惊地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副支队长办公室内。   江停听到动静,倏然从办公桌后起身,走到门边,透过玻璃侧身向外望去。   方支队平时律下极严且作风勤俭,对手腕略油滑、生活习惯奢侈的严峫看不顺眼,在市局内并不是秘密——但私下看法归私下,表面上两人的工作关系还是要维持住的,这么多年来并没有出过太大问题。   严峫也不知道为什么方支队养个病回来,怎么就跟性情大变了似的,眼见着找了自己几回茬,今天又犯病了。但他知道的是,副省级建制的建宁刑侦比禁毒高配半级,理论上说自己跟方支队是平等的;如果在自己的地盘上还被方正弘指着鼻子骂,那他这个副支队以后也就没什么威严了。   “方队,”严峫吸了口气,双手交叉在身前,微微笑着问:“您今儿这是奉哪位局长的意思来质问我,吕局?还是魏局?”   “你——”   “这事儿是我办得不妥,但事出突然,也没其他办法。如果吕局或魏副局有意见,那我接受他们的批评,以后一定注意。”   方正弘本来就伤病初愈毫无血色的面孔变得潮红起来:“别句句都抬着吕局他们出来说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已经有多少件事办得遮遮掩掩了!不用往更远里说,就上次那个制毒案,所有人眼睁睁看着你从现场溜走……”   “我那是去抓捕狙击枪手,并且事后对两位局长都做了说明。”严峫冷冰冰打断了他,“方队可能是太久不参与行动了,怕是连‘事急从权’这四个字都忘干净了吧。”   方正弘猛地提高了声音:“事急从权?我只怕是你这个副支队办公室里不知道藏了什么鬼!”   严峫气势分毫不让,内心却瞬间一凛。   他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知道什么了?   严峫收回视线冷笑一声,再抬头时,接着这个动作,迅速向不远处自己的办公室大门一瞥。   ——他知道江停正站在单面可视玻璃门后,刹那间与自己视线交接。   “瞧您这话说得,”严峫皮笑肉不笑地,戏谑道:“让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我在办公室里养了个小情人儿呢。”   方正弘最看不得他这副模样,当场肝火上头:“我告诉你严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   突然众人身后传来一道平稳而熟悉的女声:   “绑架案只剩二十多个小时了,大家不去翻案卷,在这里围着看什么呢?”   所有人齐刷刷回头,严峫眼前一亮。   刑侦支队门口,一名五十多岁短发女警官背手站着,体态瘦削,面容平和,视线所及众人纷纷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目光,办公大厅内远处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   从方正弘的表情看他极其意外,紧接着稀疏的一字眉紧紧皱了起来,似乎怀疑自己看错了:   “……余支队?”   严峫刚想上前,但还没来得及举步,就被余支队摆手制止了。   “方队的意见非常对,现在的年轻人不够稳重,确实见了犯罪分子就敢一个人往上追,也不把自己的安全当回事。”余队在众人的避让中走进办公室,抬手隔空点了点严峫,表情有点严厉:“以后一定要多加注意!”   严峫点头应了。   “不过,既然绑架案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咱们老一辈人还是要以大局为重,暂时不要分散他们年轻人放在刑侦上的精力。”余支队长声调一缓,笑模笑样地冲着方正弘:“您说是吧,方队?”   虚空中仿佛有根无形的弦渐渐绷紧,所有人都不敢出大气。   方正弘脸上的潮红渐渐褪去了,又变成了那蜡黄发青的脸色 。他上下打量余支队,不知道在思忖什么,足足过了半晌才不阴不阳地哼了声: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余支队长和煦地点了点头表示赞许。   方正弘转身就走,走到门口突然脚步顿了顿。他在众人的视线中一回头,似有深意地望向余队长,问了句:“不过,那精力得确实是放在正事上的,是不是余队?”   紧接着不等她回答,他就拂袖而去,径直出了刑侦支队的门。   那根弦这才猛地松了下来,空气中阴沉沉的压力骤然一轻。   “围在这干什么呢!还不快去干活!几点了,几点了!”严峫的咆哮响彻办公室,众警察赶紧抱着案卷溜了,分头躲到各自座位上开始狂翻。   “青少年人质!具备社会关系!八点零九分!过去三年间每一宗绑架案失踪案疑似诈骗案都给我翻出来!别愣着,快!!”   整个刑侦支队被吼得瑟瑟发抖,所有人都恨不能瞬间学会幻影移形。直到周遭空无一人了,严峫才瞬间变了脸,赶紧迎上前:“余队,我听说您这心脏搭桥手术……您今天怎么来了?”   现年五十出头的建宁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长余珠,抬起枯瘦的手按了按自己左心位置,笑道:“老了,终于油尽灯枯了。”   严峫瞳孔微缩。   余支队长拍拍他的肩:“我今天来局里,是来跟吕局谈病退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严副支队:扶正来得太快,让我缓缓……   其实按严峫这个年纪,提副省级建制城市的刑侦正支真的是火箭式了,刑侦高配半级不是光说说的(江停是直辖市禁毒口且具备专业学术背景所以另当别论)。现实中要达到严峫这个职权可能要再加五到十岁左右,不过小说中权当艺术处理了,鞠躬~ 第53章   病退。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有这么一天, 但没人能想到, 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严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余珠看着他的样子笑了,起身拍拍袖口:“走,去你办公室聊聊这个绑架案。”   紧接着她绕过严峫, 直直走向不远处紧闭的副支队长办公室门。   ——江停还在办公室里!   严峫箭步上前,赶在余珠伸手推门前抢先按住了把手,笑道:“可惜我办公室乱, 这阵子都没空好好收拾, 怕是要让余队看笑话了……”说着推开门,极有技巧地侧身半步, 挡住了余珠的视线。   柜门里传来一声轻微动静,随即悄无声息。   余队走进了办公室。   “这不是挺干净的吗?”余队笑起来, 随手拉开办公桌对面的扶手椅坐下,摆手阻止严峫:“不用泡茶了, 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喝,走两步都得听医嘱——我啊,已经是个废人了。”   严峫也拉开转椅, 借着空隙飞快逡巡办公室一圈, 才笑道:“哪儿的话,您为建宁市立过汗马功劳,怎么能这么说自己。”   ——这话他说得真心诚意,因为确实是实情。   余珠是建宁市有史以来首位女警监,也是本省公安系统地位最高的女性刑侦人员之一。三十多年前, 她从外勤实习生干起,做过痕检和技侦,参与禁毒缉私排爆抓捕各类行动几百次,大小立功十余次。十多年前刑侦正支魏尧下沉至派出所锻炼时,她以技侦处副主任的身份调任刑侦副支队长,统领市局刑侦工作;魏尧回来后不久升任副局长,她便顺理成章地提上了正处级的刑侦正支。   如果不是前两年查出心脏问题,甚至严重到了要做搭桥手术的地步,她转副局级领导岗是没什么问题的。   “好汉不提当年勇,以前的事不用提了。”余珠笑道,“跟我说说这次的绑架案是怎么回事,我听魏副局的意思,你一力主张这是并不是孤案,而是系列绑架?”   “哦,是这么回事。”   严峫早有准备,将手头资料递给余珠翻阅,同时把江停的分析简要概述了一遍,着重强调了绑匪异乎寻常的角色分裂感和仪式欲,又补充道:“主要是我们原先的调查思路已经走到绝境,几乎无法往下推进了。技侦调查出申晓奇所雇佣的租车公司,是个买朋友圈软文的微信公众号,只说自己案发当晚在景区外没等到申晓奇,其余一问三不知,内黑车司机已经被小马他们提到审讯室里逼问了俩小时;关于申晓奇为什么会想去天纵山景区以及是否收到任何外来因素影响的疑点,目前也没什么收获……”   “现场搜救人员也没在山林间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余珠问。   “痕检、警犬、生命探测仪,能上的都上了,搜救范围已经被推到极限了。”严峫说,“这个季节的原始山林,要找两个孩子的行踪轨迹,不啻于大海捞针。”   余珠沉吟着点了点头。   严峫问:“您觉得我们追查连环案的思路有什么不妥吗?”   从余珠的反应看来,她大概是斟酌了下字句,才道:“不能说不妥,相反还很有道理。”   严峫神情微松。   “但只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   严峫:“嗯?”   “你擅长的方向是组织和审讯,行为分析对你来说有点太专业了。”余珠上半身微微向前,望着严峫的眼睛:“市局内部是有什么人给了你启发么?”   只是一两秒的功夫,严峫平静回视对面探寻的目光,脑海中却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她在试探什么?   该怎么说?   “哦,这个。”严峫眼睛一眨,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确实走投无路,所以打电话问了下我爸。我们家不是投资了个私人医院么?他应该是去问了几个外聘的心理医师。”   余珠思忖片刻,终于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   “……唔,确实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严峫笑笑不答。   “我身体情况这样,你独立挑大梁是迟早的事。刑侦支队长是公安一线最重要的位置,是直面犯罪的第一道屏障。如果你的判断错误,会有很多人因此受害,同时如果能影响你的想法,也会有很多人因此而得到不正当利益。”   余珠站起身,严峫也随之站了起来,只见她若有所指地一字一顿道:   “我希望你的所有决策,都不受任何外界影响,哪怕那影响来自于貌似平静的市局内部。”   严峫:“……”   “好了,不打扰你办案了。”余珠看看表,伸手郑重拍拍严峫的肩:“我去吕局办公室,回头咱们再谈。”   严峫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但在开口前就被她抬手止住。   余珠背着手,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严峫站在办公桌后目送她离开,眼神微微闪动。半晌直到余珠的脚步彻底消失在了走廊上,他才终于上前,关紧了虚掩的办公室门。   然后他望向文件柜:“你怎么想?”   身后窗帘一动,江停钻了出来。   严峫猛地扭头看去,只见江停若无其事地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仿佛浑然没听见刚才余珠的话,只问:“案卷查得怎么样了?”   ·   与此同时,吕局办公室。   门被敲了两下,随即余珠推门而入。   吕局黏在电脑屏幕上的视线连挪都没挪开,只举起手表一晃:“你来迟啦,做什么去了?”   “没什么,半路上跟严峫聊了聊这次的案子。”余珠走到桌前坐下,探头望向屏幕:“——您已经开始看了?”   吕局把显示屏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嗯。”   ——只见屏幕上播放着的,赫然是市公安局内部监控录像,而右下角时间是五月八号凌晨。   胡伟胜吸毒死亡当晚!   昏暗的办公室内只有屏幕亮着幽幽微光,映在两人晦暗的脸上,四只眼底映着监控中市局各个角落晃动的画面。半晌才听余队轻轻吸了口气,低声道:“我们建宁市局,终究也要变成下一个恭州了吗?”   吕局瞥了她一眼,突然道:“说起恭州,我想起个人。”   “嗯?”   “你跟原恭州禁毒第二支队江停共同指挥过几次行动,对他有什么评价?”   好端端提起这个,余珠微愣:“江停?——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但一直以来的说法都是,江停是恭州头号黑警。”吕局脸上神情不见喜怒,问:“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   余队脸上是她一贯克制而谨慎的神情,足足思索良久,才缓缓道:“江停这个人的案情分析确实非常厉害,但除了案情分析之外,任何从他口中说出的话都非常不可信……他有种非常特殊的本事,就是令人容易轻信,甚至连很多经验丰富的刑侦人员都难以逃过。我平生见过的犯罪分子很多,但像江停那样善于隐藏和诱导人心的高手,是绝无仅有的。”   吕局没说话,十指交叉抬了起来。   余队说:“我确定当年恭州副市长岳广平和卧底‘铆钉’两人的死,都跟他有关。”   ·   墙上的挂钟分针一圈圈过去,刑侦支队办公室窗外,落日红霞漫天渐渐变为华灯夜色深沉,香烟和泡面的味道充斥在整条走廊上,充分饱满地浸透了每个人的肺。   马翔有气无力倚在门框边,象征性地在敞开的门板上拍了两下:“不行,严哥,结果不理想。”   严峫坐在电脑后,江停戴着棒球帽坐在案卷堆中,闻言两人同时一抬头。   “三年间全省范围内报上来的青少年失踪案一共2864件,未破的216件,确定为绑架的19件。19件未破绑架案中,人质为男性的11件,女性8件,没有任何一例是双重绑架,更没有出现任何超过二百万以上金额的赎金。”马翔把资料汇总啪地扔在办公桌上:“至于已破获案件中的双重绑架共有63例,大多是十岁以下具有亲属关系的儿童,犯罪嫌疑人不是正蹲在大牢里就是已经吃了枪子,更没可能再次犯案了。”   严峫接过材料,刚想翻开,江停冲他一招手。   严峫只得拿着材料过去,江停坐着他站着,两人凑在一块翻看那叠案卷汇总。   “怎么回事,这路又走死了。”严峫弓着身喃喃道,“接下来怎么办?”   “哪有那么容易走死。”   “那你说怎么回事?”   “……”江停刚要翻页,突然动作又顿住了,抬头望向严峫:“这条思路肯定是对的,但筛查方式可能有点问题。”   严峫挑起了半边眉梢,示意他继续说。   “我们再回头捋一遍这个案子。六个学生抵达农家乐后,谭爽带着步薇去捡木头,申晓奇尾随在后并留下了回程的记号,以便谭爽可以顺着原路返回旅馆。在此过程中,申晓奇处于独自一人的状态。”   严峫点点头。   “我们已经知道绑匪对申家的情况是比较了解的,属于有预谋的跟踪绑架。而他在目标落单时却并未出手,而是等到申晓奇救出步薇、谭爽离开后,才动手绑架了这两人。”   “等等,”严峫打断了他:“你是不是想说步薇可能有一定作案嫌疑?”   “在人质尚未被解救出来之前,连申晓奇本人都不能完全排除嫌疑。”江停说,“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严峫:“嗯嗯……”   “但我们现在先不提两个人质嫌疑与否,只讨论常规情况。嫌疑人在以‘绑匪’而不是‘行刑者’身份与你电话交涉时,有一点表现是跟正常绑匪角色相悖的:就是他并未主动提起步薇的存在,甚至没有尝试多向政府索要一份赎金,似乎从表面看来,步薇对他来说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添头。”   江停话音顿了顿,望着严峫。   “是啊,”严峫被他说得有点莫名其妙:“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无法判断步薇到底是不是纯人质。如果她是受害者,为什么绑匪完全不拿她来当做对警方的威胁?如果她不是受害者,甚至是绑匪中的一员,那这种区别对待岂不是更明摆着引起警方的怀疑?——这一点跟绑匪高超的反侦察能力太矛盾了。”   他说得很有道理,连不远处疲惫的马翔都听得聚精会神,忍不住把椅子挪近了些。   但江停却一摇头说:“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呢。”   “……哎你这人,”严峫反手在他肩窝上一扫:“别搁这儿打哑谜,快点说。”   江停没在意严峫动手动脚的小细节。   他说:“步薇的存在对‘绑匪’这个角色来说是没用的,但她却被带走了。会不会因为需要她存在的是‘行刑者’?”   仿佛某种迷雾被拨开,办公室内其余两人眼神都有点变了。   “……公证人,”突然严峫喃喃道,“枪决现场通常需要一名公证人。”   马翔猛地一拍大腿。   “如果行刑者只需要另一名人质作为公证人出现,那么就像现在这个案子一样,另一位被绑者家长根本不会接到勒索电话,即便报警也只会当普通失踪案甚至离家出走处理。也就是说……”   江停摊开双手,严峫立刻把他的话接了下去:“——也就是说,我们的筛选目标应该是跟绑架案同时同地同辖区发生的另一起人口失踪!”   江停把那叠厚厚的汇总向马翔一扔,马翔“噌!”一下精神百倍地跳起来,转身就冲了出去。   “严哥!严哥!”半小时后,马翔咣当推门冲了进来,啪一声亮响将材料摔在了桌面上。   严峫猛然抬头,江停像是早有预感般起身走了过来。   “去年七月十二号,江阳县隆昌镇一名叫贺良的十六岁少年被绑架,绑匪勒索一百万并限时七十二个小时。家长东拼西凑借来一百万,把钱送到绑匪指定地点却没人来拿,第四天家长终于到派出所报案,但为时已晚,警方至今没找到贺良的尸体。”   马翔哗啦啦翻开材料,指着其中几页:“这个案子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家长收到了绑匪寄来的血衣,但事后化验证实是鸡血;二是虽然材料中没出现行刑这个关键词,但那是因为案子不在建宁,我们的卷宗不完整,缺少接警派出所的详细信息。”   严峫二话没说,冲外间扬声:“来个人!”   一名熬红了眼的刑警冲了进来。   “立刻打电话给江阳县隆昌镇派出所,叫他们把去年712贺良绑架案的一手笔录传真过来!”   “是!”刑警转身呼啸而出。   马翔唰地抽出另一张打印纸:“按陆顾问的推测,同天、同地、同辖区,江阳县110接警中心接到过另一名十六岁女生李雨欣家长的报警,称其女儿因学习成绩下降被家人责骂而失踪,怀疑是离家出走。基层警力紧张,7月13号的警情到24小时后才立案,但16号晚上家人又到派出所撤案,称女儿自己气消了就回来了。”   严峫和江停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   ——自己回来了。   “这个李雨欣后来还失踪过么?”严峫问。   “没有,但她后来因为屡次偷窃而进了看守所。同时值得注意的是我查了下地图,”马翔把印着密密麻麻信息的纸唰地一翻:“李雨欣就读的江阳一中,跟贺良就读的师范附中,俩学校是隔着条马路门对门的关系,地理位置相距还不到二百米。”   同样青春的少男少女,门对着门,上下学基本都混在一起……   所有人脑子里都同时冒出了“知慕少艾”这四个字。   “江阳一中。”突然严峫沉吟道:“虽然我高中时没好好上课……但我记得通常某个地方的第一中学,都是该地区最好的学校之一吧。”   马翔肯定道:“对,江阳一中挺有名的,我刚还搜到他们那出过高考状元。”   “那一个考上当地最好高中,会因为学习成绩下降而被父母责骂的女孩子,为什么会因为屡次偷窃进看守所——她以前有过偷窃的记录么?”   “没有,不过也可能是未满十六岁没留下记录……”马翔也没法解释:“是挺古怪的。”   “可能是偷窃癖,”江停淡淡道。   严峫和马翔同时投来视线。   “偷窃癖通常发生于女性,以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发病较多,其症状大多是心因性的,由外界因素诱发。”江停说:“如果她当过‘公证人’,那么这可能是PTSD,即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的一种表现形式。”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神色稍稍有些晦暗,但在深夜的办公室里没人能看清。   “严副,你要的笔录!”刚才去打电话的刑警回来了,举着刚发来还热乎的传真冲进了室内:“我刚收到隆昌镇派出所发来的传真,这是去年712案的一手报警信息!”   严峫整个人登时一激灵,劈手接来翻开,只扫了两眼,就指着当中某页示意给江停看。   那是当地民警对贺良父母口述的勒索电话记录——   “那个声音说:‘一百万,一分都不能少,距离行刑时间还有七十二个小时。’”   江停说:“就是他了。”   啪!   严峫与江停重重击掌,尽管后者因为猝不及防,险些被这一掌击得踉跄了半步。   “等老子抓到那孙子,我非活活弄死他不可!”严峫充满了喜悦,全然不顾自己因睡眠不足而吼声嘶哑:“马翔去查关李雨欣哪个看守所离建宁多长时间车程?!”   马翔说:“这还用您吩咐吗,江阳县看守所呗,车程快的话仨小时单程,去不去?”   严峫一看表,凌晨一点十四。   “去!”严峫如狂风过境般抓起证件、制服和配枪:“马翔把你陆顾问送回家休息,叫个白天没值班的小子来送我去江阳,通知吕局跟当地看守所打声招呼——我要连夜提审那姓李的小丫头!”   突然他的手被人从身后抓住了,严峫一回头,只见江停沉声道:“我陪你一起去。”   “你这身体……”   “没关系,车上睡。”江停回答得简洁利落:“案子重要。”   凌晨一点二十。   刑侦大楼彻夜灯火通明,楼下,大切亮起红蓝警灯,冲出了市公安局大门。   “还是陆顾问厉害,果然这个绑架不是孤案,绑匪的反侦察能力和对时间的精确把握也能从侧面证明他是个老手。”虽然马翔被严峫几次阻止,叫他回家去睡觉,但马大少还是带着案卷材料跟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上哗哗地翻:“现在我们只要找到李雨欣,这小丫头肯定知道关于绑匪的信息,至少也跟那变态正面打过交道……”   “不一定,”后座传来江停的声音。   马翔一回头:“啊?”   临走前严峫随手抓了个姓张的小刑警来开车,他自己跟江停两人窝在后座上。深夜车厢昏暗,隐约能见到江停因为疲倦而有些苍白的脸色,但说话还是很沉稳的:“如果李雨欣跟绑匪正面打过交道,甚至见过绑匪的脸,为什么竟然被完好无损地放了回来,这是个目前无法解释的问题。”   “那咱们的思路难道……”   “思路本身没错,但有一点:我们的分析不是建立在事实基础,而是在行为逻辑推理上的。”   马翔“诶?!”地一声紧张起来。   “……不明白?”江停瞅着他无辜眨巴的大眼睛反问。   马翔诚实道:“白天也许能,但我现在的智商只有白天的十分之一……”   严峫从上车起就始终望着车窗外,也不知道在沿途搜寻什么,闻言冷冷道:“你听他扯,他白天的智商也就最多70!”   马翔极其委屈地皱起脸,江停笑了起来。   “警方对嫌疑人做行为逻辑分析,就像传说中神乎其技的心理画像和微表情识别一样,都缺少科学论证,主要依靠的是经验。虽然我们说,刑侦人员海量的实践经验是行为分析的基础,但经验主义到底就是经验主义,如果缺少实打实的证据,犯罪心理画像和行为逻辑分析即便能达到99%的正确率,也无法避免那1%的致命误差。”   “比方说,”江停看到马翔认真的模样,难得来了点兴趣:“你想,我们现在对绑架并非孤案的推断依据是什么?”   “唔……”马翔迟疑道:“712绑架中出现了浸透鸡血的上衣,出现了行刑关键词,同时基本符合一男一女两名青少年同时失踪的前提……”   “但我们还是无法确定这两个案子是同一人做的。如果这世上就是有另一伙绑匪喜欢用血衣来威胁人质家属,同时看多了刑侦剧,喜欢用行刑这个词,也具备一定的反侦查手段呢?如果李雨欣的失踪真的只是单纯离家出走,跟712贺良被绑案完全只是巧合呢?”   马翔语塞。   “况且还有无法解释的部分,就是为什么申晓奇案中用到了浸透白尾海雕血的上衣,并且绑匪开口就勒索两个亿;去年712案出现的却是鸡血上衣和一百万赎金。”江停说,“我们不能否认这世上存在各种巧合,同时无法排除模仿作案的可能性。因此在缺少证据的前提下,所谓的犯罪心理画像和行为逻辑分析,都只是华丽的纸上谈兵而已。”   马翔若有所悟,默默地点着头。   “——但陆顾问,”少顷他又忍不住问:“如果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当真遇到了那1%的可能性,所有行为分析和推断都是错误的……”   江停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侥幸的余地:“那么两个孩子就死定了。”   车厢内陷入了安静,空气微微沉凝,连开车的刑警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在任何案件的侦破过程中都是正常的。”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严峫沙哑的声音沉沉响了起来。   马翔从副驾上回头望向他。   “刑侦人员不是神,在对抗犯罪的过程中必然会有力不能及,甚至判断失误的时候。我们会因此付出惨重代价,甚至留下永生难忘的阴影,但那是每个老刑警都难以避免的——最重要的是,我们在下次面对犯罪的时候,还能不能带着伤痕和阴影再一次站起来全力以赴。”   严峫话音微顿。   在他身侧,江停似有觉察,极不引人注意地向他一瞥。   突然只听严峫“哎”了声:“小张,前面靠边停一下。”   开车刑警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打灯靠边,缓缓停在了便利店前。车刚停稳就只见严峫推门钻了下去,少顷提着一袋东西回来了。   “喏,晚上开车提提神。”严峫把红牛、咖啡和零食递去前排,又往江停手里塞了俩热气腾腾的包子:   “晚上就你没吃泡面,都是惯的,赶紧拿俩豆沙包垫垫。”   江停稍稍怔愣。   严峫说:“吃了赶紧睡一会,马翔也别看材料了,养养精神。等提审李雨欣的时候咱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   大切闪着警灯在深夜的马路上飞驰,犹如劈开黑海的一叶孤舟。   严峫拢着衣服靠在后车窗边,只听前排开始还传来马翔跟小张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片刻后马翔头一歪,响起了低低的鼾声;而身侧悉悉索索的塑料袋声还没断,那是江停在啃包子,后座上弥漫着香甜的豆沙味儿。   又过几分钟,那猫吃食般的细微动静也没了,身侧渐渐传来温热的重量。   严峫张开半边眼皮,只见江停甜包子吃到一半,人就困得睡着了,正渐渐向自己肩头靠过来。   “……”   严峫的手臂突然如千钧般沉重,他冲动了好几次,终于慢慢抬起来,小心搂住江停的肩,让他更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   长路漫漫似无尽头,车厢微微颠簸,昏黄的路灯从两侧飞速逝去。   城市夜色与万家灯火被遥遥抛在身后,他们出发的市局大楼已经淹没在灯海里了。而云涛诡谲的案情,与凶险叵测的未来,似乎都如月光下的退潮,在这一刻唰然退得很远。   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片后车座,黑暗、狭小而私密,以及怀中随着呼吸平静起伏的温暖。   严峫睁着眼睛,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朦胧间仿佛置身于梦境般的虚空中。   他缓缓偏头看向江停。   江停身体比想象得软,这有点出乎严峫的意料,他印象中的江队应该是瘦削坚硬又十分犀利的,没想到事实是柔软如一片蓬松的羽毛。他的呼吸又轻又匀称,不断后掠的路灯为他乌黑的鬓发铺上点点微光,头发里隐隐散发出好闻的气味,严峫着迷般闻了半晌,才确定是自家洗发液的味道。   天天洗头发,真讲究啊,严峫想。   他盯着江停熟睡的侧颊,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像他这种人,皮肤会不会也又软又娇气呢?   严峫拇指一下下撩拨着江停额角的头发,把刘海拨过来又拨过去,柔软的发丝不停摩擦着指腹。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个动作让所有困倦和疲劳都奇异地消失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拇指已经顺着江停的额角慢慢摩挲到了脸颊和嘴角边,在那浅红色的唇际不断流连。   严峫迷迷糊糊地想,这感觉可真奇怪。   明明只相处了两个月都不到,却像是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久到只要念起这个姓江的存在,心里就像是多了个牵挂,既沉重又轻盈,既麻烦又期待,既难以脱手又不想离开,好似整个人都陷进了黏黏糊糊的美梦里。   “你……”   江停呢喃了句什么,也没听清楚,脸贴在严峫的肩窝里蹭了蹭。   严峫手指霎时停住。   车辆还在疾驰,后座有规律地颠簸,前排传来马翔无知无觉的喊声。不知过了多久,江停身体蜷缩着窝起来,仿佛在睡梦中找到了更舒服更放松的姿势。   严峫一直眼错不眨地看着他,直到他又陷入深眠,目光被他嘴角黏着的一点吸引住了——那是米粒大小的豆沙。   “……”   严峫喉结用力滑动了下,但唾沫仿佛是干的。   他就像是被施了某种魔咒,屏住呼吸抬起手,捻起那小点儿豆沙,然后鬼使神差地含了下指尖。   一丝甜蜜在口腔内晕染开来。   真的好甜啊,他恍惚着想。   突然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有什么不对。   ——江停的呼吸停止了一瞬。   空气陡然凝固,谁都没有动作,所有反应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只有大切平稳向前飞驰的声响突然格外清晰。   江停没有睁眼,严峫的手悬在半空。   不知过了多久,严峫才极其轻微地从唇缝中问了一声:   “……你醒着吗?” 第54章   车辆轰轰前行, 严峫只觉得怀里沉沉的, 没有任何回应。   江停眼睫密密地盖着, 从严峫自上而下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小半边安静俊秀的侧脸,鼻息轻稳悠长。   “……”严峫等了很久, 狂跳的心慢慢落回胸腔,几乎无声地呼了口气。   “好吧,”他喃喃道。   不管江停是沉睡还是醒着, 这都是最通情达理也是最符合他情商的回应方式——永远都给所有人留一点点转圜的余地和空间。   好像什么都发生过了, 又好像什么都可以没发生。   但当严峫把头靠在后车座,然后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 他知道自己心中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东西是不可回避的了。就像一粒种子无意中被丢进丰厚的土壤里,当它冒出嫩芽的那一刻, 其根须已密密缠绕在心底深处,令人再也不能无视或去轻易拔除。   严峫环抱着江停肩膀的手紧了紧。   他知道不论怀中的人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的, 这时最妥当的做法都应该是放开。   但他没有那么做。   ·   凌晨近五点,江阳县看守所门口,切诺基车窗降下, 严峫递出了自己的警察证。   值班人员一看, 肃然起敬,挥手让人抬起了安全闸。   不论是严峫或江停,都对看守所这个地方非常熟悉了。羁押期等待判决的犯罪嫌疑人和剩余刑期不超过六个月的犯人都会待在这里,只有判决书下来后刑期还剩半年以上的,才会被转移到监狱, 俗称“上山”。   李雨欣是未成年人多次偷窃被抓,刑期不会超过一年,减去取证移诉和来回扯皮耗费的几个月,被判时刑期只剩小半年了,所以才会被关在这里。   不过,虽然不是正式坐牢,“山下”的环境却比“山上”要晦涩复杂得多。毕竟现在监狱管理严格化正规化,死刑犯重刑犯是分开管束的;但在看守所里,连环杀人、放火、贩毒、甚至军火走私,什么样的人都能见到,遇到情况时民警动手甚至上棍子也没太大顾忌。   一行人登记完,被看守所值班领导亲自领去审讯室。到了铁栅栏门口,严峫让马翔和小张留在外间等待,只带着江停走进屋,等了十多分钟,民警带着被半夜叫醒的李雨欣来了。   铁门咣当一开,严峫轻轻“嗯?”了声。   李雨欣这个女孩子,竟然比照片上好看很多。   她没有步薇那种惊心动魄的美貌,但外貌上天生的细腻和秀丽,经过大半年牢狱折磨和每天十小时的拘役,加上困顿绝望和气消神索,再套上粗糙丑陋的囚服,都没能被消磨殆尽。当她被民警按着坐在审讯椅上的时候,她细白的手指痉挛着按在扶手上,连骨节都在发抖,显出象牙般的质地。   严峫目光从李雨欣明显极力遮掩惊惧的脸上滑过,眉头微皱:“她挨打了?”   进看守所的挨两下打,虽然不符合和谐社会主流宣传,但实际上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谁料两个民警同时否认:“没有,她天天拘役,回来就去图书馆看书。”   “老实得很,未成年人,领导交代不跟那贩毒杀人的关在一起,上哪儿挨打啊?”   严峫疑虑未解,便示意那两个民警不用给李雨欣上铐,也先别离开,自己上前去轻轻撩起小姑娘的囚衣袖子看了下胳膊,又转到她身后,往头发和后领里望了几眼。   确实没有青紫或淤血的痕迹,不像整天挨打的样子。   但不知道为什么,李雨欣似乎更紧张了,甚至全身都在止不住的打颤。   严峫不明所以。   这要是在哪个穷乡僻壤,说不定他会怀疑当地狱警不法,小姑娘遭遇了什么。但江阳县看守所从规模和管理上来说都是非常严格正经的地方,要往那方面想的话,除非是在拍猎奇片了。   严峫转回到审讯桌后,边自上而下盯着李雨欣,边摸着自己的下巴,半晌问:“你是在怕我么?”   过了好几秒,李雨欣才细若游丝般吐出两个字:“……没……有……”   ——那就是“是”的意思了。   严峫心下释然,示意民警可以离开了。哗啦啦几声铁门再次关上,屋里只剩下了他、江停和李雨欣三人,面对面坐在凌晨黑暗安静的审讯室里。   严峫下意识向身侧瞥去。   江停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插在裤袋里,侧面漠然疏离没有情绪,也没有回视。   “咳咳!”严峫清清嗓子,借此强行集中精神,转向对面的小姑娘:“李雨欣?”   “……”李雨欣紧紧埋着头。   “我是建宁市公安局刑侦副支队长严峫,有个案子想请你提供一些线索,关于去年712绑架案中的被害人贺良。”   ——贺良。   这两字落地瞬间,李雨欣的惊恐几乎到达了极致,甚至连肉眼都能轻易看见她全身上下止不住的抖动和战栗,仿佛摇摇欲坠的大坝在洪水冲击下濒临决堤。   但紧接着,与这仓惶反应截然不同的是,她一字字清晰流畅无比的回答响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严峫和江停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意外。   “你不知道?那你怕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   “去年七月十二号,贺良在放学途中失踪,同天他父母接到了绑匪勒索一百万人民币现金的电话。转天你的父母来到江阳县派出所报案称你失踪,怀疑是被责骂后负气离家出走;但联系你母亲最后一次见到你的时间,你所谓的出走,跟贺良被绑架,应该是同一时间发生的。”   “……”   “你并不是离家出走,是不是?”   “……”   “你知道贺良发生了什么,但不敢说。”严峫上半身前倾,双手搁在桌面上,盯着小姑娘黝黑的发顶:“你在害怕什么,李雨欣?”   “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都不知道!!”突然毫无预兆地,李雨欣的尖叫划破了空气,当即把严峫镇得向后一避,“——我根本不认识他!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放过我!!放过我!!!”   啪!啪!李雨欣开始用手打自己的头,拼命撕扯头发,满脸通红紫涨。那架势简直就是在自残,铁门砰地被推开,两名值班民警大骇冲了进来,与此同时严峫霍然起身,箭步上前,从小姑娘身后一把勒住了她,不顾扭动强行把她两手架在身后。   “别上铐!”江停喝止:“控制得住!”   “两位市局同志,我们必须按规定办事……”   严峫厉声道:“听他的!上铐就什么都不会说了!”   话音刚落,李雨欣竟然变了招数,不要命地把额头向铁桌沿磕过去。咚!一声闷响,小姑娘的额头被江停抢先用手垫住了,他的指关节登时砸在锋利的桌沿上,疼得嘶了声。   严峫:“你没事吧?——没事,出去!控制得住!你们领导那我去说!”   后半句话是对民警吼的,堪称声色俱厉,满心疑虑的民警只得忐忑不安退出了审讯室。   “你没事吧?”   江停捂着手背,开始疼得说不出话来,少顷后摇头示意不用管自己。   “……”严峫深深吸了口气,强行压下满心沸腾的暴怒。   李雨欣还在扭动挣扎,满脸青紫,眼底闪烁着野兽般走投无路的寒光。她那模样确实有点骇人,严峫反拧着她的手,从侧面居高临下打量她的脸,渐渐地,怒火被某种更敏感的直觉渐渐盖了过去。   “根本?”突然他重复道。   李雨欣咬牙不语。   “我刚才说希望你提供一些关于贺良绑架案的线索,你说你‘根本’不认识他。这种加强语气通常不用于首次否定,难道之前有人审问过你?”   “……”   “还是说,”严峫冷冷道,“关于贺良案的问答,你已经在内心事先排练过很多次了?”   李雨欣的挣扎渐渐弱了下来,不知多久后彻底停住了,木然又僵直地坐在那里不说话,严峫小心试探着放开她,她也没反应。   “李雨欣,你看着我的眼睛。”   少女视线涣散空茫,没有焦距。   “我们不是来追究你责任的,”严峫缓和了语气,说:“我们连夜赶来,是因为另一对男女生被绑架了。”   不知是因为那话里诚恳的意思,而是其语义本身,李雨欣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转,倏然瞥向严峫。   “是的,前天下午建宁市一对姓申的夫妻接到绑匪来电要求两个亿赎金,但他们连十分之一都掏不起。你跟贺良被绑架时是十六岁吧?这次的女生连十六岁都不满,她叫步薇,下个月才过生日。男生叫申晓奇,绑匪通知我们离他的行刑时间只剩最后十多个小时了。”   “申晓奇的父母只有他一个儿子,就像贺良的父母只有他一个,你的父母也只有你一个。”严峫顿了顿,背对着审讯室铁窗外凌晨的天光,凝视着李雨欣。半晌他终于问出了那句话:   “贺良已经死了,对吗?”   李雨欣一动不动。   “但你还活着,申晓奇和步薇也应该还活着,我们不能放弃任何拯救活着的人的希望,你说是不是?”   “……没用了,”李雨欣突然说。   她刚发过疯,声音喑哑变调,那三个字出口后过了两三秒严峫才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   “没用了?”   “他会死。”李雨欣幽幽道,“她会变得跟我一样。”   严峫看向江停,正对上后者同样狐疑的目光,瞬间他们都意识到对方对两个“ta”的理解跟自己相同——申晓奇会死,而步薇会变成下一个李雨欣。   李雨欣果然是和贺良一起被绑架的,而行刑者真的在复制连环案!   “你见过绑匪对吗?”严峫脱口而出:“他让你旁观他对贺良行刑?是不是?”   李雨欣古怪地冲着他笑。   “那个绑匪长什么样?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怎么杀死贺良的?!”   小姑娘那直勾勾带笑的眼睛丝毫没变。   “李雨欣!”严峫控制不住低吼起来:“有两个跟你一样大的孩子就要死了!只要你愿意提供线索,我保证算你重大立功表现!我保证你立刻就能出去!李雨欣!”   “死了不好吗?”李雨欣带着那古怪的笑容,说话声音轻轻地,就像唯恐惊醒了梦境:“我做梦都想死呢。”   严峫和江停同时微怔,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小姑娘一头狠狠砸向桌面!   嘭——   这次不用江停出手,早有准备的严峫整个人就像闪电般弹射起来,在李雨欣抬起头要撞第二下之前,咣当拽住了她,死死扣在自己臂弯里,全然不顾她濒死的疯狂挣扎,头上汩汩冒出的血沾了自己满身都是。   铁门第二次被撞开了,看守所值班领导、民警等人迅速闯进来,脚步、惊呼、吼叫等等混杂成无处不在的喧嚣。有人在叫医生,有人在打电话,有人在试图把李雨欣铐起来带走……沸粥般混乱的场景中,江停缓缓站起身,目光紧盯着李雨欣的嘴唇。   她满头满脸都是血,顺着鼻翼流到嘴角,当嘴唇一开一合时甚至能看到牙缝中都浸透了猩红。   但那并不影响江停认出了她梦呓般的口型。   “仲夏……未央……”   “七月……”   ——仲夏夜茫,七月未央。   仿佛迷雾被鬼爪一把撕开,心脏致命收缩,冰冷的血瞬间冲上脑顶。那八个字所代表的时间点将绑架、血衣、行刑、八点零九分……无数似曾相识又晦涩难辨的线索,瞬间全部串在了一起。   江停手一松。   他无声无息地跌回了扶手椅上。   李雨欣被民警们七手八脚捂着头铐起来,紧急往看守所医护室送。严峫跟看守所领导交涉着什么,声色俱厉且音量颇大,几乎有点吵起来的架势,连门外的马翔小张都闯了进来。   但江停什么都听不清楚。   他就像是在深水中渐渐下沉,一点点远离整个世界,但所有人都站在岸上朦朦胧胧地争吵,没有人发现他不见了。   原来是这样,他恍惚想。   ——但为什么呢?   从地平线落下最后一缕余晖时开始,这隆重又血腥的演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陆顾问……”   “陆顾问?”   ……   江停仿佛被唤醒般蓦然抬头,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人群已经散去,空荡荡的审讯室内只剩下他们一行人,以及面色不善的看守所领导了。   严峫竟然单膝半跪在椅边,握着他的手指:“你怎么了?没事吧?”   “……啊,”江停吸了口气,起身时才注意到自己冷汗已浸透了衣背:“没事。”   严峫随之站起身,但没放开他的手:“你受伤了。”   江停一低头。   他的左手刚被重重磕在锋利的铁桌边缘,三根手指关节皮开肉绽,竟然肿了起来,看着颇为吓人——可想而知李雨欣脑门那一下会是什么结果。   严峫一手托着他掌心,让受伤的指关节抬在半空,另一手扶着江停的肩。这个姿势非常亲密,但江停神智不如平日里清醒,下意识地跟着严峫往前走,只听他沉声道:“去医护室处理下吧。” 第55章   虽然看守所领导明显很不满, 但不好跟严副支队翻脸, 还是把市局一行人领到了医务室——行政及工作人员专用的那间, 跟李雨欣分开在不同楼层。   “犯人头上受伤很严重,我们已经紧急打报告把她转去医院了……”   “别跟我说这些,我确定她跟现在发生的一起绑架案有关, 我必须问清楚!”   “我们有我们的规章制度!尤其是还没成年的犯人!你们这样搞我们看守所真的很为难!……”   ……   外间传来小声却激烈的争执,透过虚掩的木门,隐隐约约传进充斥着消毒水味的医护室。   江停面无表情, 看着自己的手被反复消毒后裹上了一层层白纱布。   “注意在愈合前不要沾水, 及时换药,以防发炎——还有, ”中年女狱医迟疑了下才说:“注意休息,补充营养。”   江停只点了下头。   严峫裹挟着一身煞气推门进来:“怎么样?严重吗?”   女医生想说什么, 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江停打断了:“没事,骨头没断。——李雨欣被送进医院去了?”   “操, ”严峫冷冷地骂了句,“那丫头在逃避审讯,故意的。我已经打电话给吕局了, 让省委刘厅出面施加压力, 两个小时内我必须再把她按回审讯室里!”   严峫顺手把江停的左手捞起来,拽着指尖,把关节上的纱布搁在自己鼻端前闻了闻药味儿。   “闻什么,”江停抽回手。   严峫说:“哦我随便闻闻。你这怎么消毒的,血没洗干净啊。”   女医生立马不乐意了:“我明明……”   江停没有让这莫名其妙的争执再继续进行下去。   “李雨欣对712绑架案的逃避不像是单纯心理问题, 但也确实有点自暴自弃的感觉。她那几下撞头不是表演,自残是真的,惊慌和恐惧也是真的,有点像人大祸临头后自我了断的意思。”   江停吸了口气,说:“她这个表现,倒让我有点怀疑。”   “怀疑什么?”严峫长腿一撑坐在桌子上,“这绑匪干出怎样变态的事情我都不奇怪了,可能李雨欣不仅仅是‘公证人’,甚至被胁迫参与了行刑过程,所以才如此惧怕警察?”   “如果绑匪为了杜绝李雨欣报警的可能,胁迫她参与了杀害贺良的过程,或将她的指纹血迹印在凶器上,令她产生一种‘如果贺良的尸体被发现,我绝对说不清楚’的认知,那么这是很有可能的。”江停顿了顿,说:“但这还是无法解释我们的悖论:为什么绑匪不直接杀了她。”   “绑匪跟李雨欣有某种情感联系?”严峫接口道,“我刚才已经打电话给江阳县派出所要求筛查李家是否有任何犯罪前科的亲戚了。”   江停说:“有情感联系是一定的,但亲戚倒未必,否则绑匪应该也是步薇的亲戚……”   “不,”严峫有点自得地打断了他。   “……?”   “申晓奇和步薇的案子已经是第二起了。连环案犯在后续作案中,对初次犯案的细节特征进行刻意模仿甚至升华,这是很常见的——即便绑匪跟步薇没有任何亲属关系,步薇也可能得到跟李雨欣相同的待遇。”   江停抬头向严峫瞥了眼。   “怎么,”严峫一摊手,“只有你懂犯罪心理分析吗?我好歹也是主办过十多次连环杀人案的人。”   江停却一摆手示意自己没这么想,随即对女医生道:   “实在不好意思,劳烦您回避一下。”   他说话时口气淡淡的,但总有种礼貌、吩咐和不可悖逆的感觉。女医生本来正听得入迷,闻言只得应了声,讪讪地出去了。   直到医务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江停才开口解释道:“我没有怀疑你能力的意思,相反你刚才的推测很有道理。但关于绑匪为何在贺良案中勒索一百万现金,申晓奇案中却开价两个亿这一点,我现在有个怀疑,跟你的推测恰好相悖。”   “嗯?”   江停坐在严峫对面,胳膊肘分开搭在两侧扶手上,身体轻轻向后靠住椅背。这个动作让他略微抬起下颔,有种安静沉思的姿态,半晌道:   “可能那赎金并不是根据男生家境提出的,而是根据女生。”   “什么?”   “……”   “女生?”严峫确实非常意外了:“凭女生的长相?”   ——步薇那惊艳绝伦的脸确实让人难以忘怀。   谁料江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很久。   周遭异常安静,清晨医护室里,苍白的墙壁和病床,以及泛着青光的铁架和医疗器械,在晨曦中涂抹出大块大块的冷色调光影。   “……我当警察十多年来,很多案子都是因为站在犯罪人的角度上思考、想象甚至代入,所以才能找到破案思路。但同时作为执法者,我也一直避免太理解犯罪人这个角色,以免因为共情,而出现自身情感和行为上的偏差。”   江停吸了口气,轻轻一摇头:   “只是这个案子,好像始终在诱导我去探索犯罪者的内心世界似的,让我不得不一直思考他想干什么,他为何要这么做,或者他到底是要实现怎样的内心表达?这种不断的摸索就好像被拽进漩涡里,让我感到非常不适。”   他这话似乎只是某种倾诉,但同时又给了严峫一丝怪异的,似乎正被隐隐暗示什么的感觉。   “……不至于的,江停。”踟躇片刻后他终于还是说,“刑侦人员经常过度思考,这是普遍现象,但实际上犯罪者不会那么刻意的针对办案警察进行心理诱导,否则这种犯罪也太高级……”   江停说:“不,你不明白。”   他也没有再解释严峫不明白的是什么,只望着空气中细微的浮尘,眼珠黑白分明,目光寒浸浸地,突然道:   “光凭长相的话,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步薇不太可能几百倍地超越李雨欣。除非两名女生在长相之外还有些其他区别特质,上衣所沾染的鸡血和鹰血也似乎在表达这方面的意象。”   严峫皱起眉头。   “但是,”江停喃喃道,“是什么区别特质呢?”   ·   清晨,山林。   四面八方传来鸟叫和断断续续的蝉鸣,第一缕晨光透过密密的树冠,映在少女工笔画一般精致秀美的眼睫上,让那乌羽颤动片刻,终于挣扎着缓缓睁开了。   “……申晓奇……”   步薇嘴唇一动,因为缺水而干裂的嘴角就渗出了血迹,但她顾不上疼,踉跄着从树下爬了起来:“申晓奇!”   不远处,申晓奇蜷缩在落叶堆成的草垛里,右臂血肉模糊且角度诡异,明显已经折断了,仅被两根树枝勉强绑着,满脸烧得通红,额头温度滚烫。   “醒醒,醒醒……”步薇无力地摇晃他,尽管自己也手足无力虚弱至极。好半天后申晓奇才从半昏迷中迷迷糊糊醒来,咳了几声,勉强睁开眼睛:“步薇……”   少女头发上沾着无数草叶,白皙的脸和手上被树枝划出了数道血痕,因为缺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梦见我死了……”申晓奇嘶哑道,双眼无神地望向头顶——尽管在山林深处,被无数参天古树覆盖的头顶,纵横交错的枝杈和气生根让他们根本看不到任何一线天空:“我梦见我把你也害死了,要不是为了救我……要不是你拼命保护我……”   步薇喘息道:“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瘦弱的少女咬牙使力,几乎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竟然硬生生把身高体重都远远大于自己的申晓奇扶了起来,摇摇晃晃向前走去:   “我们一定能活,我们一定能走出去,一定……”   早晨八点。   万里无垠的原始山林,就像是天地间黑洞洞的巨口,很快吞没了他们蚂蚁般渺小的背影。   ·   江阳县人民医院,住院部电梯打开,严峫一马当先穿过走廊,边往前走边摸出手机,向病房外脸色难看的看守所所长一晃,屏幕上清清楚楚拍着省委刘厅的亲笔批条。   严峫向病房玻璃窗内的李雨欣一指:“可以进去了吧?”   “哈,还是你们市局霸道啊!”所长从鼻腔里重重地哼了声:“我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今天才算是见识到了,原来这就叫‘官大一级压死人’!……”   严峫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们整个支队已经连轴转三十个小时了,您的犯人不交代,今晚八点零九分才真的要死人呢。”说着也不多啰嗦,抬脚就进了病房。   江停戴着墨镜和棒球帽,低调地跟在严峫身后,冷不防所长“哎哎”唤了起来:“怎么回事,批条上不是说只让副支队一人进去吗?你你你,你这又是——”   严峫把江停手臂一拉,冲着所长:“你你你什么呀,这位是我们特地从公大请来的刑侦专家,出场费一小时三千,耽误了他的时间是我出钱还是你出钱?”   “……”所长立马怂了,撇过半边脸嘀咕道:“就你们建宁市局有钱,呸。”   李雨欣头上的伤已经被处理过了,包了层厚厚的绷带,边缘还能清楚地看到血迹,反衬出她的脸格外苍白。   大概是被那疯劲儿吓得心有余悸,看守所民警把她两只手都铐在了病床边缘的铁架上,床头的锋利物品也都收走了,连根圆珠笔都没留下,只剩个光秃秃的台面,跟她全无生气的脸相得益彰,不由令人心生唏嘘。   严峫示意查房护士出去,直到屋里只剩他们三个,才把门咔哒一关:“李雨欣。”   少女目光涣散,直勾勾望着空气。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警察都跟电视上演的那么没用,只有被开除了才能破案啊?”   “……”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严峫拽了张椅子让江停坐下,然后自己也在相邻的空病床边一坐,大腿翘二腿,说:“真实案例,可能跟你的案子有些相似之处。几年前有个富商和他的司机一起被绑架,绑匪杀了没用的司机,但为了完全控制住富商,胁迫他拿凶器砍下了司机的头,然后把富商放了让他回家去拿钱。绑匪以为成了协同杀人犯的富商不会有胆量报警,但出乎他们的意料,富商出去后就立刻自首了。你猜这个案子最后是怎么判的?”   李雨欣的嘴还是紧闭着,但任何有眼睛的人都能轻易看见,她的表情产生了微妙而复杂的,堪称是恐惧的变化。   “富商无罪,出于人道主义向受害者家属赔了笔钱。知道为什么这么判吗?”   “……”   少女的牙关还是紧紧咬着,但严峫不以为意。   “警方查案,除了口供之外,还需要完整的证据链。一起凶杀案必须有动机、物证、书证、勘验、鉴定等等完整的环节,从逻辑上环环相扣且无法推翻,才能被检察院采信。在富商司机被杀的案子中,法医能清晰鉴定出尸体脖颈断口上有很多犹豫伤,不符合一般凶手的手法特征,侧面证明富商确实被胁迫;且断颈气管不显痉挛,伤口没有生活反映,说明被砍头时被害人已经是尸体了。我是当时承办此案的刑警之一,我们为了这个案子的取证奋战了几个月,运用了你想象不到的各种刑侦手段,最后才把无辜者从被告席上救了下来。”   严峫向前倾身,因为熬夜而沙哑的嗓音低沉有力:“我们能救他,也一样能救你。不管你做过什么,在犯罪现场,只要是发生过的事情就必然会留下痕证,而我们警方要做的,就是利用这些痕证完全还原事发时的每个细节,让有罪的人受到惩罚,让蒙冤的人沉冤得雪。”   他顿了顿,问:“——你想沉冤得雪么?”   不知过了多久,李雨欣眼珠一动,犹如僵硬的机械娃娃突然被注入一丝生气,咯吱咯吱地扭过头来。   “……有罪的人……”她轻轻道。   “你为什么会想偷东西?”严峫盯着她木然的眼睛问。   “我不知道,”李雨欣声音小小地,“我不知道,我没法控制……”   “你没法控制自己,是因为偷窃癖其实是一种意志控制障碍,被患者遭受的强烈精神刺激和持久高压所引发。这种疾病是可以被药物治疗的,也就是说你不应该待在监狱,你应该去医院。”   严峫伸手摸摸她的头发,这个举动非常自然,不像警察对待犯人,倒有点像兄长面对一个可怜的小姑娘,让李雨欣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一下。   “告诉我们他是谁,”严峫低声道,“重大立功表现可以让你立刻出狱,还能为你申请表彰。相信我,警方会让那个胁迫你的人付出代价。”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但没有人发声,李雨欣仿佛睁着眼睛睡着了,瘦弱的身躯沉浸在某个隐秘的噩梦里。   严峫耐心等待着,眼角余光瞥向江停,谁料后者触碰到他的视线,不知为何竟然轻轻一避。   “?”   严峫内心升起一丝疑云,但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突然只听李雨欣朦胧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什么都不需要……”   严峫和江停同时骤然瞥向她。   “我只要一个人待着,”李雨欣比纸还苍白的脸上满是麻木,嘴唇微微张着,说话时几乎没有任何口型,甚至连丝毫音调起伏都没有:“只要一个人待着……让我一个人待着。”   她慢慢屈起脚,把头埋在膝盖里,不动了。   仿佛这个姿势足以让她以单薄的身躯抗拒整个世界。   严峫愣住了,霎时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李雨欣?”他皱眉道,“你在想什么呢?”   少女就像个蛋——脆弱,无助,徒劳而坚定地固守着那几寸小小的空间,维持着虽然愚蠢,却让人无计可施的沉默。   严峫满口腔都是上火的甜腥,一看表,上午九点半,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姑娘,你好歹为那两个无辜被绑的孩子想想……”   “我来吧,”突然他被江停打断了。   严峫一抬头,只见江停站起身。   “你……”   “让我们单独待一会,严峫。”江停声音十分柔和,有种奇异般让人镇定下来的力量:“我来跟她谈谈。”   这时候离绑匪通告的行刑时间只剩十个多小时,严峫深深呼吸一口,鼻腔中满是滚烫的气,勉强保持冷静站起身,突然勾住江停的肩拉到自己怀里,用力抱了抱:   “小心,有情况随时喊,我在外面。”   旋即不等江停反应,严峫转身大步走去了病房外。   “……”江停不由自主目送严峫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回头望向病床。   李雨欣似乎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毫无感应,既不听也不看,用封闭自己的感官和思想来顽强抵抗着外界,在所有人面前竖立起了一堵透明的墙。   但江停怜悯地俯视她,只用一句话就让那无形的壁垒瞬间灰飞烟灭了:   “——杀人是什么感觉?”   李雨欣如遭雷亟,全身猛僵!   江停用指尖把她冰冷的脸一寸寸托了起来,以至于少女剧烈战栗的瞳孔无所遁形。   他一字字轻声问:“他是如何说服你杀死贺良的?” 第56章   病房里时间似乎凝结了, 惨白的墙、病床、玻璃窗, 恍惚都变成了扭曲的反光板, 折射出光怪陆离的,让人头晕目眩的白光。   哗啦——   手铐金属撞击声打破了死一样静寂的对峙,李雨欣双手不断抖动, 整个人仿佛即刻就要散架,整整过了好几分钟才在牙齿打战声中断断续续吐出了一句话:“……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只要隐瞒贺良死亡的真相,把偷窃这几个月的牢坐完, 出去后就没事了对吗?”   “……”   江停俯下身, 在她耳边轻轻道:“仲夏初茫,七月未央。这句话的意思是, 七月中旬傍晚时分,绚丽灿烂的落日于某地八点零九分落下, 宣告少年时代结束,刑罚时刻开始, 随之而来的漫漫长夜是整个行刑过程。——你以为杀死贺良刑罚就结束了?不,远远没有。你怎么不想想为什么从最开始被挑中的就偏偏是你呢?”   “……”   李雨欣秀丽的脸煞白吓人,刚出声便不住倒气, 但随即被江停用力抓住了手。   江停三根手指上还包着纱布, 李雨欣的手也在挣扎中受了伤。两只同样洁白修长又伤痕累累的手彼此抓紧,恍惚间竟然给人一种左手紧握右手的错觉。   “告诉我,”他说,“我带你摆脱这个噩梦,否则你一生都不可能从那些人手里逃走。”   “不……”李雨欣急促地小声说, “不偏偏是我……”   “我不是第一个……我前面,还,还有……”   江停目光闪动。   金属链条叮当,那是李雨欣更用力地握住了江停的手指,仿佛从这个举动中获得了难言的勇气:   “但我前面的……两个人,他们都……都死了。”   死了。   两个人都被杀死了。   仿佛昼夜颠倒,场景置换。病房周遭一切从少女眼前退去,噩梦中重复了无数次的画面渐渐侵占视野,吞噬了所有感官。   那是金红夕阳沉入地平线下,夜幕从荒野尽头升起,被捆绑的贺良哆嗦着跪在地上。   憧憧鬼影围绕在空地四周,握刀的少女腿软得站不住,被人硬生生架起。   “去杀了他,”耳边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说。   “不……不……”   “这个懦夫为自己活命而背叛了你,必须受到刑罚。”   “求求你,放我们走,求求你……”   “去杀了他,否则你也会跟他牵着手躺进地底。”   “我做不到,求求你,求求你!……”   哭喊的少女被人强行扭过头,不远处土坑下,两具腐烂的尸体手牵手互相依偎,他们空洞的眼眶对着天空,白骨中依稀可见发黑的内脏和蛆虫。   “看,这就是做不到的下场。”那声音还是笑着的,似乎总是非常愉悦,说:“你将一起来承受刑罚。”   你将一起承受刑罚——   少女失声痛哭,撕心裂肺的哀嚎从荒野升上天空,与病房中绝望的哽咽渐渐化为同一道声音:   “我不想杀人,我不想杀贺良,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们犯了什么错要被惩罚,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你们没有做错什么,”江停抹去少女脸上的泪痕,低声道:“听着,待会我把那个警察叫进来的时候,关于贺良到底如何被杀的那部分,你知道该怎么说。”   “我、我不敢,”李雨欣抽抽噎噎地:“我真的不敢,我——”   江停说:“你敢的。贺良确实被你所杀,但他死无对证,在抓不到绑匪的情况下没人能证明你确实被胁迫了。难道你想因为别人的罪行而坐一辈子的牢?”   李雨欣疯了似的摇头。   “那你想不想回去上学,让警方为你申请立功表彰,在所有亲戚朋友老师学校面前恢复你的名誉?”   “……”   李雨欣惨白着脸,随着江停柔和低沉的话音,仿佛被蛊惑般,半晌才无所适从地点了点头。   江停说:“那你就知道该怎么做。”   他刚要站起身,突然被李雨欣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力拉住了:“警官,您——您为什么要帮我?”   江停没有立刻回答,面上不辨喜怒,半晌才扭头望向病床外。   透过玻璃窗,远远只见严峫站在走廊上打电话,不可能听见这里的动静。   “……因为他真正想行刑的对象不是贺良,也不是申晓奇。”江停对着李雨欣冰凉的耳畔,声音小得只有彼此才能听见:“背叛他的人是我。”   李雨欣的瞳孔骤然睁大了。   手机里传出那总是平静从容又熟悉的声音:“不是贺良,也不是申晓奇……背叛他的人是我。”   随即身后走廊上咔哒一声,严峫回过头,只见江停站在打开的病房门口,对他言简意赅:“进来吧,她愿意交代了。”   “哦,行。”严峫脸上毫无异状,对手机匆匆道:“继续搜救保持联系,我这边一有消息就联系你们。”随即摁断某个键,把手机装回口袋,紧走几步上前勾住了江停肩膀:“你手怎么样了?”   ——问这话时他把江停手腕一攥,与此同时,另一手从江停后肩滑到后腰,从皮带边缘轻轻摘下了某个小东西。   那是刚才离开病房时他借着拥抱别上去的监听麦。   “还好,没关系。”江停脸上有些难以掩饰的疲惫,把手抽了回来:“不用担心我。”   严峫走进病房,倏而扭脸对他一笑。   这笑容其实是有点古怪的,但因为极其短暂,所以谁都不会发现。   李雨欣倚在病床雪白的枕头上,毫无生气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看见严峫进来立刻挣扎起身,说话还非常沙哑:“你们真的能算我立功表现,送我回去念书吗?”   江停远远坐在病房另一头的扶手椅里,双手交叠在大腿上,犹如一尊静态又优美的雕像。   严峫向他瞥了眼,旋即收回目光点点头:“是的,我保证。”   ——他的眼神颇有深意,但李雨欣并没有注意到,她满心注意力都在那句保证上。   “我没有见到那个人长什么样。”少女终于瑟缩着挤出了这第一句话:“我只听过他的声音。”   严峫眯起了眼睛。   “去年七月份的时候,我跟……我跟贺良,我们在交往。因为期末考成绩不好,我爸整天在家骂人,我一气之下就跑了出去,打电话让贺良出来陪我……我们俩沿着马路一直往前走,走到天黑,快出县城了。这时候有辆车开过来要载我们回家。”   李雨欣干涩地咽了口唾沫,严峫立刻问:“什么车?司机长什么样?”   “是一辆银色现代,当时天黑,看不清司机的脸,就是个三四十岁的男的,我们上车后不久就……像被迷过去似的,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   严峫没吭声,其实也是没法说什么。   两个手无寸铁的十六岁高中生,迷迷糊糊上了黑车,安全防范意识简直低到可怕。   “等我们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荒郊野外了,周围什么人都没有,全是山和荒野。我们特别害怕,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一直走啊走啊……之后的两天我们都是在树林间渡过的。”李雨欣控制不住啜泣起来:“我们没得吃没得喝,贺良还摔伤了,我们都在发烧……”   严峫突然听出了不对:“没人绑架你们?”   “我根本——根本不知道我们被绑架了,直到回来后我才听人说,贺良的爸爸妈妈接到了勒索电话。”李雨欣抽抽噎噎地:“但我们当时真的不知道啊,只是在山里不停的走啊走,头两天根本连其他人都没见过啊!”   严峫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没说出来,就问:“那第三天呢?”   李雨欣的表情就像被人扼住了咽喉似的。   “第三天,我们遇见了……”半晌她勉强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来:“那些穿黑衣服蒙脸的人。”   ——穿黑衣服蒙脸的人?   “多少人?是男是女?你是怎么遇到他们的?”   “我不知道是他们是从哪里来的,第三天我们爬到山坡顶的空地上昏过去了,醒来时发现这些人围在空地边,贺良被绑起来跪在地上,一直在哀求,一直在哀求……我想跑但被他们抓住了。我拼命的喊救命,求求他们放过我们,但有个人拿着电话举在我耳边——”   李雨欣瞪大了眼睛,似乎过去了那么久,当时的恐怖还深深浸透在骨髓里:   “那个声音在电话里说,贺良是个背叛了我的懦夫,叫我必须杀了他。我哭求他别那样,但他说如果我不敢动手,就得跟贺良一起被刑罚。就像,就像……”   严峫问:“就像什么?”   “……”李雨欣发着颤,少顷说:“地上有个坑。”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严峫和江停两道目光都集中在少女浑然不似活人的脸上:   “坑里……有两具尸体……一男一女,手拉着手……”   “他说如果我不杀贺良,我就会像坑里的那个女孩子一样……”   严峫的脸色整个变了,他知道李雨欣的话意味着什么:去年712并不是连环绑架第一次案发!   在贺良之前,至少还有一对受害人!   “……于是你杀了贺良?”严峫头脑里嗡嗡地,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李雨欣闪躲着避开了他的目光。   “没有,”少女嗫嚅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晕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贺良他已经……已经死了。”   严峫抬眼看向江停,江停无声地垂落了眼帘。   病房里只听见李雨欣战栗的呼吸和哽咽,很久之后,严峫缓缓一颔首,说:“行。”   ——严峫是这样的人:他办案时很少有废话,能采取行动解决的都采取行动解决。   但只要他肯说,那说出的每个字都是一根钉子,钉死之后就绝不可能被外力所改变。   江停无声地松了口气,但面上没显出来。他仿佛没看见严峫刹那间瞥来的锐利视线,脸上肌肉还是很放松甚至是缓和的,平平淡淡问李雨欣:“后来呢,这帮人放你走了?”   李雨欣摇头,开口就听见牙关咯吱咯吱碰撞的声音:“不、不,没有。他们开了好几辆越野车,把贺良搬到其中一辆车上,载着我趁夜摸黑下山……下山后我被他们喷了点东西在脸上,突然就睡着了。等我再醒过来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因为又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我看见越野车停在山坡顶,他们把贺良——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贺良搬下车……”   少女语无伦次,想抱住自己的头,却只能徒劳地挣动手铐:   “地上挖了个大坑……他们就把贺良放在里面,放在里面……”   “然后他们往坑里填土……啊啊啊!”   她细丝般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断裂了,发出厉鬼般尖锐的哭嚎。   严峫抬手紧紧按着自己的眉心,凭借这个动作慢慢消化刚才李雨欣话里巨大的信息量,半晌在少女惨烈的哭号中嘶哑地叹了口气。   “行刑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个有着完善机动力的组织。组织领袖的目标是互相爱慕的少年男女,绑架之后丢到荒山野岭,在打勒索电话、寄送血衣及通知行刑时间的同时让两名人质艰难求生,然后在行刑时刻来临时,强迫女生杀死男生,如果女生不敢下手就同时杀死两个,手拉手埋葬在一起。”   严峫摇着头吸了口气:“这献祭感和仪式感,给人的感觉简直就像邪教,只是不知道所谓‘背叛’和‘懦夫’是什么意思。”   江停没说话。   严峫琢磨了片刻,突然冲他扬了扬下巴:“喂。”   “嗯?”   “我怎么感觉这个组织,跟冯宇光那案子背后的贩毒集团有点相似呢,该不会是同一伙人吧?”   虽然是问句,严峫那极具压迫感的尾音却像是在隐约暗示什么,让江停垂下了视线。   从他微侧的脸颊看去,自眼睫至尾梢形成了长长的、漂亮的流线,有点生冷不好靠近的感觉。   “其实我在想另一件事,”突然他说。   严峫“唔?”了声。   江停却没理他:“李雨欣?”   少女不知道是哭懵了还是虚脱了,哀号已经渐渐平息,化作身躯不时的抽搐,闻言抬起狼狈不堪的脸。   “你说绑匪胁迫你对贺良行刑时,边上坑里是两具男女尸体,而贺良死后却是被埋葬在距离整整一天车程的另外一座山坡上?”   李雨欣咬着嘴唇点头。   江停转向严峫:“虽然我想不通他为何要另地埋葬,但有没有可能,绑匪是要用贺良的尸体来恐吓下一对人质呢?”   ——这确实太容易联想,江停话没说完严峫就意识到了:“天纵山!”   “马翔!”严峫摸出手机拨通号码,语速极快地吩咐:“绑匪不是个人而是团伙,立刻通知市局派人调取去年7月16号中午12点至夜晚12点进出天纵山腹地的所有山道监控,目标是越野车队,查到立刻通知我!”紧接着捂住手机,问李雨欣:“你还能记得贺良处刑所在地的任何地貌特征,以及埋葬贺良尸体地点的任何信息吗?这个至关重要!任何一点细节都必须提供给警方!”   众目睽睽之下,李雨欣打着颤,说:“能。”   ——她突然这么肯定,不仅严峫,连将江停都倍感意外。   “埋葬贺良的山坡上有一大片火红火红的树,他们逼着我站在空地上,眼睁睁看着土坑被填平,那个人在电话里跟我说——”   “‘本以为你是个在泥土里打滚的家禽,谁知道你竟然有看到这片凤凰树的命’。”李雨欣脸上浮现出讽刺和绝望混杂起来的神色:“那是我这辈子,这辈子第一次亲眼看到凤凰树林。”   严峫愕然举起手机:“马翔……”   “是!——喂严哥?怎么了严哥?”   “我跟你陆顾问在一块,好像知道为什么绑匪这次用的是白尾海雕血了。”严峫顿了顿说:“还有,通知省厅和吕局,用航拍勘测整个天纵山,绑匪准备杀害申晓奇的地点是一片凤凰树林。” 第57章   当天下午, 三点半。   “成片凤凰树在野外不多见, 根据李雨欣的描述, 应该位于天纵山上某处高地向阳的地方,具体位置要等航拍和卫星地图出来再详细分析……对,我把李雨欣提出来了, 不太合规矩,赶紧帮我催省厅补完报批流程……行,行, 我们下午五点到建宁直接去现场, 六七点左右可以上天纵山,直到最后一刻都别放弃搜救!”   大切在县郊河堤公路上飞驰, 还是那个小刑警张冠耀在前面开车,马翔坐副驾驶, 后面严峫和江停一左一右夹着中间戴手铐的李雨欣。   按规定押运犯人时必须全员保持清醒,还好车里有严峫大声打电话, 让人想睡都睡不着,每个人都瞪着一双熊猫似的黑眼圈。   “拿到航拍图立刻发给我。还剩最后五个半小时,把所有人都给我动员起来, 抓紧!”   严峫终于挂断了跟市局的通话。   “咱们这一趟也算是收获颇丰了, 严哥。”前排马翔安慰道,“不仅挖出了去年712的案子,甚至发现了贺良案发现场还有两具尸体等着咱们去挖……”   “申晓奇和步薇没救出来,绑匪还没被抓住,以前的案子挖出再多都是空谈, 还是要紧着活人第一的。”   马翔撇着嘴赞同,又忍不住回头:“哎我说严哥。”   “怎么?”   “万一真到了最后,咱们就是没赶得及,你觉得步薇会接受胁迫杀死申晓奇么?”   “这事可……”严峫刚想说什么,开口那瞬间脑海中突然闪过几句话:   “他真正想行刑的对象不是贺良,也不是申晓奇……背叛了他的人是我。”   “不好说,主要我们不知道幕后主使口中贺良是个‘懦夫’,还‘背叛’了李雨欣到底指什么。”严峫顿了顿,若有所指地瞥向身侧:“你说呢陆顾问?”   江停歪在车窗边,视线防空,神情有些恹恹的疲惫。   “陆顾问?”   “……”江停终于沙哑地开了口:“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步薇,再说也缺少她的个人信息来做性格侧写。”   “听见顾问的话了?”严峫教训马翔。   马翔莫名其妙地眨巴着眼睛。   江停身体不好,安静下来的时候有种跟周遭事物格格不入的冷淡,身体随着车辆行驶而微微颠簸,突然口袋里手机嗡地一震。   谁?   这个号码只有严峫和杨媚两个人知道,但杨媚没理由在有案子的时候乱发信息来打扰他。   江停摸出手机一看,严峫。   “……”江停皱眉划开短信栏,只见内容是:   【你觉得绑匪口中的背叛,是行刑仪式中的某种象征性暗示,还是具体指代某件事情?】   ——我更想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在同一辆车上,讨论案情却要用这种方式?   江停手肘撑在车窗边,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会儿,到底还是没有开口,抬手简单输入“具体指代”四个字发了出去。   隔着李雨欣,几十厘米外,严峫开始埋头输入什么,少顷江停手机又是一震。   【具体指代什么?】   江停:“……”   严峫:【李雨欣提到第三天她晕过去了,醒来时发现贺良被绑住跪在面前,电话里的绑匪命令她杀了他。】   【如果供词确凿,那么有可能是贺良在李雨欣昏迷期间做了什么,触怒了一直在幕后进行观察的绑匪。】   【也有可能这件事从头到尾与贺良无关,贺良只是幕后主使脑中某个形象的替代品,所谓“背叛”其实是主使人自己经历过的某件往事。】   江停:“……”   【你觉得呢?】   消息接踵而至,手机不断地震,足足半天才安静下来。江停向边上一瞥,严峫浑然没事似的,靠在后座真皮靠背上目视前方。   江停深吸一口气,终于在手机上打了段话,半秒钟后严峫手机亮了:   【你离开病房时在我身上装了窃听器?】   严峫失笑。   这人也太敏感了,果然任何试探都有可能导致被全盘识破的结局。   他几乎能感到江停投来的锋利视线,但只佯作没看到,在回复框内输入几句话,想了想,又删了重新输入。   突然前面小张说:“严哥,后面那辆货车好像在跟着我们。”   严峫按下发送,扭头一看:“什么?”   县郊公路相当荒凉,大切正沿河堤行驶,这时候根本没什么车经过,因此显得后面那辆物流货车异常显眼,透过后车窗估算差不多只有二三十米左右距离。   不知为何严峫望着那车头的时候,心里突然升起一丝很不舒服的感觉,便吩咐张冠耀:“小张开慢点,看它超不超。”   小张闻言应声,稍微踩下刹车。   与此同时货车加速逼近,严峫眼底映出了越来越近的车头灯。   “……”突然严峫狂吼起来:“加速!加速!!——它没有变道!!”   货车没变道,它想撞上来!   变故来得令人措手不及,小张根本来不及反应,服从命令的本能就压倒了一切,前后紧咬的两车同时把油门踩到了底!   轰——   货车图穷匕见,就像狂吼的钢铁怪兽,狠狠撞上了大切车尾!   所有人同时唰然前倾,大切被强烈的冲击力带得一头扎向高速公路护栏,小张在惊叫声中狂踩刹车打方向盘,轮胎在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嘭!   大切车头被护栏反弹回来,整个车身失控打旋,中后段被货车发狠猛撞。   咣!!   整辆大切被横着推出去,侧面水平撞上金属护栏,巨力让车门和护栏同时发生了可怕的变形!   时间在这一刻无限静止拉长,冥冥中严峫似乎预感到什么,竭力向身侧伸出手:“江停——”   但他的嘶吼刚出口就被淹没在了恐怖的天旋地转中。   大切侧出护栏,就像个巨大的钢铁棺材,旋转着滚下河堤,扑通栽进了河水里!   水面迅速淹没车顶,车厢中几道震耳欲聋的叫喊同时消音,取而代之的是咕噜噜的水泡。   水底周遭完全是模糊的青绿夹杂着红丝,分不出是谁的血,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翻车时所有人都有瞬间失去意识,但严峫在全身泡进冷水的刹那间就清醒过来了,顾不上检查自己重重砸上车窗的额角,咬牙忍痛解开安全带,伸手发狂地摸索身侧。幸亏这车是他掏钱买了“捐献”给刑侦支队的,平时都是他自己开,对车内细节比较熟悉,咔哒一下顺利解开了李雨欣的安全带。   江停呢?   跟他隔着一个座位的江停呢?   严峫探身乱摸,手指触到了什么,刹那间他意识到那是江停一动不动的身体!   呼噜噜噜——   气泡伴随着冲力从身后袭来,险些把严峫推向汽车深处。但紧接着他被人从身后抓住了,是马翔和小张。   汽车前挡大量入水时,因为水压极强的缘故,玻璃和车门都是绝无任何可能打开的。直到车厢内灌满水时,内外压强逐渐缩小,马翔和张冠耀才抓住了那短短几秒的逃生机会,强顶着水压打开车门冲了出去,立刻来后座救人。   “唔……”严峫双手拼命往前挣,随即就被他俩一起用力硬拖出了车厢,马翔从身后把他紧紧勒住。张冠耀水性更好点,趁着这个空隙一个猛子扎进车门,从逐渐下沉的大切里又拖出来个人,争分夺秒地双双往上浮。   严峫脑子里轰的一声,张口却发不出声,只冒出一连串气泡。   ——他知道小张救出来的是李雨欣,江停还在后座上。   他被安全带卡在越来越往下坠去的汽车里!   理论上人在水下可以憋气最多两分钟,然而剧烈挣扎会急速消耗血氧。这个时候每个人肺里的那口气都已经到达极限,再不浮出水面的话,可能就真的浮不出去了。   但那一刻,严峫脑子完全空白,根本什么都没有想,所有动作都是生死擦肩而过那瞬间的本能——   “!!”   马翔只觉自己勒住严峫的手臂被硬生生扳开了,紧接着严峫俯冲出去,头发和衣摆都逆着水流向后扬起,堪称疯狂地扎进了黑洞洞的河流深处!   马翔失声发出了没人听见的嘶吼:“严哥!!”   大切就像失去了重力的棺椁,在漆黑冰冷的河水中缓缓飘荡旋转。严峫裹挟水流扎进后车厢里,这个在陆地上如此简单的动作却变得异常复杂漫长,终于他挣扎着摸索到了什么,那是后座上已经完全不再动弹的身躯。   严峫的心脏血管几乎爆裂,所有意识都集中成了一句话:别死,求求你别死。   咔地一声,严峫把安全扣打开,手忙脚乱解开缠绕起来足以致命的安全带,抓住了江停的手。这时他根本无法分辨怀里还是个活人,或者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他只能用最后的那点力气拼命蹬脚,上浮,抢在车身彻底陷进淤泥之前,哗然冲出了车门!   哗啦啦——   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终于在肺部炸裂的前一瞬,严峫从身后托着江停腋下,猛地冲出了水面!   “严哥!”   “严副!”   “咳咳咳咳咳咳!!……”严峫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呛咳,鼻血汹涌而出,糊得满脸都是。他来不及把气喘匀,发疯地抱住江停用力拍打他的脸,几秒钟后只见江停猛地一呛,哇地吐出了大口水来!   刹那间严峫几乎虚脱了,好险没沉下去。   马翔和小张托着气息奄奄的李雨欣,见状也松了口气。马翔精疲力尽地冲严峫比了个大拇指,示意他们一块往岸边上游。   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   砰!   空气凝固住了,刚险死还生的几个人都没反应过来。   砰!砰!   枪响震碎空气,严峫等人同时抬头。只见那辆撞翻了他们的货车竟然停在河堤下,从车上跑出来几个人,为首两个掏出枪就开始向他们射击!   砰!砰!砰!   这帮人竟然是打着不死不休的主意有备而来的!   “下水!” 严峫爆发出嘶吼,紧接着勒住江停扎进了水里!   马翔同时入水,偏偏张冠耀扶着李雨欣,动作慢了半拍,只感觉少女的身体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向后猛然一推,紧接着血色就顺着河水弥漫开来。   她中弹了。   马翔从水底俯冲过来,把惊呆了的张冠耀狠命拉下水——但还是太迟了。电光石火间子弹旋转而至,张冠耀身上一凉又一热,栽进河里的同时带出了大股滚烫的鲜血。   浑浊的河面下,马翔眼睁睁望着队友全身裹在血雾里,霎时瞳孔紧缩如针。   同一时刻。   暗流湍急汹涌,严峫一手竭力泅游,一手勒在江停胸前,几乎无法睁开眼睛看清周遭的情况,突然感觉怀里江停剧烈挣扎起来。   怎么回事?   严峫勉强看去,登时血都凉了——只见江停憋气到了极致,张口就吐出了一长串气泡。   那是肺里的空气被挤压至底,水反灌进去了!   严峫扳起江停的脸,抓着后脑勺头发迫使他仰头,嘴对嘴渡了口气过去。如果这是接吻的话应该会非常旖旎,但在水下江停的嘴唇冰凉柔软,无力地半张着,几乎没有任何活着的温度,在唇舌接触的刹那间严峫整个脊背寒毛都立了起来。   不行了,他只有这一个念头,江停熬不过去了。   必须快,必须尽快!   仿佛冥冥之中上天保佑,暗流骤然加急,裹挟着两人轰然撞上岩石又转了个急角。严峫整个身体护着江停,承受了巨大部分冲力,霎时喉咙里喷出满口腥甜,随即耳膜被重锤闷然一砸。   哗——   河道陡然变窄,水流托着他们冲上了岸!   混乱中严峫算不出自己已经游出去了多远,再无法观察周围的景象,恍惚只感觉离坠河处已经有相当长的距离了。江停整张苍白的脸浸透了水,双眼紧闭一声不吭,严峫一摸他脉搏,虽然稳定但极其微弱,当即把他翻过来倒置在自己膝盖上,猛地一按脊背。   “呕——”   江停全身抽搐,进入肺部的水被硬控了出来,旋即被严峫放倒在地,双手叠起在胸骨下部发狠按压,辅以人工呼吸,再次起身按压。   血水不知从他身上哪个部位涌出来,一滴滴洒在江停脸上、衣服上,洇出大片血痕,但严峫毫无觉察。   他甚至没有任何痛感,也丧失了时间的概念,不知道自己在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之间转换了多少次,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经越来越惨白无力,甚至急剧发抖。   “咳咳咳!”   终于,江停喉咙骤然痉挛,狂喷出混合着血沫的水,在狼狈不堪的抽搐中醒了。   严峫心头一松,支撑意志的那口气就泄了,整个人不由自主向后坐。霎时他感觉自己要倒,于是条件反射地用手肘去撑,谁料两条胳膊都冰凉绵软得像面条一般,刚触地就颓然摔了下去。   我怎么了?他躺在地上心想。   哪来这么多血?   紧接着他看见江停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踉跄跪坐在自己身边,脸色煞白到发青的地步,十根手指都发着抖地解开衣扣,反手脱下湿透的衬衣一股脑地紧紧堵在了他腹部上。   江停溺水刚醒,力气却出乎意料的大,严峫被他按得简直喘不过气来,迷迷糊糊问:“怎么……怎么了?”   “别说话,没事的,别说话……”   “怎么了?别哭,”严峫喃喃道,“别哭。”   江停眼眶发红但神情冷静,用力把严峫上半身挪到自己怀里紧紧抱住,让他心脏保持在比出血口高的水平线上,说:“你中弹了。”   “……”严峫的瞳孔微微张大。   尽管十多年来在各种行动中遭遇过很多危险,有些也确实堪称鬼门关上走一遭,甚至有几次他都做好了可能要光荣的心理准备,但在如此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近距离接触死亡,那还真是第一次。   就这么中弹了?要死了吗?   可是人质还没救出来,我还有很多话没跟江停说,我还没见我爹妈最后一面呢?   这是不是也太快了?   大地似乎在震动,砰砰砰砰的。他不知道那是远处公路上的车接二连三停了下来,鸣笛声此起彼伏,很多行人在往这边跑。   “别怕,会没事的,别睡过去。你看,救援已经来了,别睡过去……”   严峫听不清江停说什么,甚至实际他连自己在说什么都听不见。他的意识一阵阵模糊,感觉灵魂似乎变得非常轻,几次险些从这具沉重的身体中飘出来,但都被江停的手臂死死锢住了。   “昨天,”严峫朦胧着喃喃问,尽管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昨天在……在车上,你是不是……”   “我知道。”江停沙哑道,“我一直都知道。”   他潮湿的脸颊贴着严峫的额头,强行让自己发颤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有力:“你听我说严峫,醒着听我说。你上次不是问我有没有兄弟吗?我有的。”   “我曾经有很多兄弟,但他们都在三年前离我而去了。”   “但你是不一样的,严峫。哪怕有一天我死了,我都会在天上看着你,我会一直看着你好好地活下去。” 第58章   铁轱辘在光滑的地面上飞速转动, 咣当咣当冲过走廊, 少顷后急救中的红灯亮了起来。   “需要紧急输血, 联系家属,准备签字动手术……”   远处人声喧杂,江停坐在急救室外的走廊上, 直勾勾望着脚下那片泛着亮光的地面,突然护士急切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请问您是病人家属吗?”   江停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一抬头。   护士满面焦急:“请问您是病人家属吗?!”   “……不。”江停恍惚道, “我是……我是他朋友。”   护士手足无措, 正当这时走廊上有人狂奔而来,一把抓住后肩让她转过身, 随即只见马翔摸出湿透了的警察证往护士眼前一亮:   “伤者是我们公安局刑侦副支队长,这事已经通知当地派出所了, 请立刻实施手术,快!”   护士飞快跑走了。   马翔也是刚随着救护车一路风驰电掣而至的, 此时就像只气喘吁吁的落汤鸡,刷地耙了下还滴着水的头发,一屁股坐在了对面的长椅上:“小张在隔壁抢救。”   “……严重吗?”   马翔一摇头:“不知道。那伙人拿的应该是自制黑枪, 小张手臂中弹, 出血不多但难说有没有伤到筋骨。我刚在救护车上的时候已经通知了省厅、市局和当地公安机关,正派人封锁现场以及追查歹徒,建宁市也正紧急调派技侦黄主任他们过来。”   江停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李雨欣呢?”   马翔双手抱住头,十指用力地插进头发, 片刻后终于抬起脸沙哑道:“我带着她跟小张游了几百米,上岸后才发现是前胸中弹。”   “……”   “人是在救护车上不行的。”   远处明明十分喧杂,急救室外却安静得令人窒息。   “他们的目标就是李雨欣,”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江停一字字道。   砰一声马翔捶在了长椅上:“但还有谁能同步探查案情,有谁能知道我们从看守所里把李雨欣提了出来,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他妈的敢在刑侦支队头上动土?!啊?!”   马翔控制不住怒吼出声,走廊尽头的急救站那边几名护士同时回头,但向前走了两步,又讪讪站住了。   “在没抓住那帮人之前,谁都无法洗脱嫌疑……”江停轻轻吸了口气,说:“你,我,严峫,小张,市局所有被通知案情进展的内部人员,甚至连死了的李雨欣自己……我们都或多或少有着可以被怀疑的点。这些疑点在五零二冯宇光案中,在胡伟胜吸毒而死的那天夜里就浮出了若隐若现的影子,这次只是更加嚣张和明显了。”   他声音和缓而语意沉重,马翔满腔暴怒被不知不觉地强行压了下去:“您的意思是……”   江停没有直接回答他,短促地扯了扯唇角:   “当然,我的嫌疑是最大的。”   确实,所有人都是公安系统内部人员,只有他是个身份不明的外来户,除了“严支队的朋友”之外没有任何来历,甚至在冯宇光案之前全市局没人见过他。   如果案情中真的出现了内线,那么只有这个内线是江停,才算最好的局面。   “但你是严哥救上来的人。”马翔叹了口气,说:“警车往河底沉的时候,我拉着严哥、小张拉着李雨欣,抢着最后一点氧气耗尽前拼命往上挣,当时生死真的就只在零点几秒间。是严哥强行挣脱了出去,硬是赶在汽车彻底陷进淤泥前把你从后座上救了出来。如果当时你的安全带把严哥也缠住,你俩此刻都已经完了。”   “……”   马翔还想说什么,院长匆匆奔出急救站:“警官同志,是你们公安局的电话!”   马翔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站起身来看着江停:   “那么,你到底是严哥的朋友,还是通敌的内线呢,陆顾问?”   他们两人的目光在抢救室外的半空中交汇,半晌江停缓缓道:“……你们严哥认为我是他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   马翔点点头,似乎就这样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快步走向急救站。   在他身后,江停浸水后毫无血色的脸格外森寒,望向了墙壁挂钟。   这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多,距离那个人预告的行刑时间只剩下最后不到两个小时。   他刚才没有提醒马翔的是:李雨欣已经把她能交代的都交代了,剩下没交代的部分确实也无能为力了,带她去天纵山现场不过是希望能在搜索方面提供微末帮助而已。如果真是内线通风报信,以至于“那个人”要杀人灭口,那灭她的口还有什么用?   除非,还有人害怕她说出更多东西来。   时间流逝,秒针一格格移动,映在江停黑沉的眼底——   以鸡血为意象的李雨欣在被胁迫后杀了贺良,那么以鹰血为意象的步薇会怎么做?   或者说,策划了整起事件的幕后主使,希望看到她怎么做呢?   ·   七点,天纵山下。   “是,我知道。市局老魏带着技侦已经在路上了,到江阳县现场后再跟我联系,另外严副支队跟小张两人的手术一结束立刻通知我。”指挥车内吕局挂了卫星电话,转向身侧各路纷纷十万火急的人马:“怎么,现场情况如何了?”   “报告吕局,搜救已经完全覆盖了行动地图的红区范围,目前为止还没有消息,正在向橙色区域扩散!”   “吕局吕局,卫星地图跟航拍结果出来了,整座山上有记载的成片凤凰树共有四处,观测到的疑似凤凰树共有八处,警犬正在分头行动!”   “吕局!当地医院的救护车来不过来,问我们有没有替换方案!”   “吕局……”   电话铃和喊叫声此起彼伏,指挥车内简直就像个大型集市现场。吕局吁了口气,刚要开口说什么,突然一道极其沉稳又强硬的女声从众人身后响起,霎时压下了所有喧嚣:   “安排人手去接应救护车,分散十二支探组带治安联防及当地派出所前往任何疑似有生长凤凰树的地点,技侦把附近路段的实时监控同步到指挥车里,剩下的人有什么话一个一个来!”   众人同时回头——是余珠。   余支队在众多注视中上了指挥车,吕局向边上挪了挪,示意她坐在自己身侧,用只有彼此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悠悠道:“严峫出事啦!”   余珠点点头,轻声说:“那天我实在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提病退的事,果然……”   “你知道就好。”   吕局顿了顿,随即恢复了正常音量,还是惯常的不疾不徐:“既然来了就一起参加指挥工作吧,离绑匪通告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技术过来,给你们余队接个台子。现场探组的情况怎么样了?”   ·   与此同时,原始山林。   脚踩在腐烂的落叶层中,每一步都深深陷进细碎尖锐的枯枝里,要很费力才能忍痛拔出来。申晓奇几乎已经失去意识了,只机械地往前走着,不知过了多久才突然发现远处模模糊糊映出一团火红的云雾。   他视线已经很朦胧,重影交叠半晌,才勉强吐出几个字:“看……看,凤凰树!”   用尽全力搀扶他的步薇抬起头。   刹那间两人失去了平衡,扑通扑通栽倒在地,就像两具尸体般顺着山坡滚了下去。剧痛伴随着眩晕接连而来,直到砰!砰!两声重重地撞上了石块。   “步薇……步薇!”   申晓奇顾不得疼痛,竭力顺着地面向前爬,摇晃步薇不住抽搐的身体。   “你醒醒,步薇,你醒醒!”申晓奇失声大喊,尽管因为极度缺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出来:“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   “没关系,”步薇咬牙支撑身体,勉强半爬起来:“没关系……”   两个半大孩子互相依偎在坐在地上,远处山坡顶,火红的凤凰树犹如烈焰,映在他们绝望的眼底。   申晓奇喃喃道:“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受伤,我们根本不会迷路,要不是我……”   步薇竭力蜷缩起身体,似乎体力已经不足以支撑神智的清醒,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没关系,我们一定会活着出去……我会保护你的。”   “但应该由我来保护你啊!”申晓奇大哭失声,一个劲重复:“要是我们活着出去,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我这辈子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步薇,步薇!”   ——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这辈子我一定会报答你。   步薇终于笑了起来,仿佛为这句话等待了很久,那笑容在她虚弱的脸上异常满足又愉悦。   “是吗?”她幽幽的呓语听起来仿佛催眠,说:“……那你可一定要记得。”   半山腰上回荡着申晓奇撕心裂肺的哭声,就如同时光逆流而上,回溯着某个陈旧泛黄的誓言。日头渐渐西移,余晖由金转红,血色弥漫了半边天穹;不知过了多久,痛哭声听不见了,少年俯在枯木丛中失去了意识。   没有人看见的是,不远处山坡顶端,死神从树林间悄然显出了身形。   ·   哐当!   急救室门被撞开了。空荡荡的走廊上,江停几乎是瞬间站起身,只见护士穿着带血的白大褂冲了出来:“快快快,人呢?开出来的胺碘酮到了没有?”   急救站内另一名护士举着血袋和药盒冲了出来,根本来不及当面清点交接,直接把东西塞进了手术护士怀里,后者扭头就往回跑。   “请问——”   如果换作熟悉江支队的人,应该会怀疑此刻面色灰败、摇摇欲坠的江停根本不是真的,或者是个长得很像的赝品。但这个时候没人看得清这个细节,手术护士已经冲回了抢救室,江停急剧喘息着死死望向那盏红灯。   ——胺碘酮,抢救时出现心律失常的紧急药。   为什么会心律失常?手术进行到哪一步了?严峫到底怎么样了?!   江停仿佛还置身于冰凉的河底,水从四面八方涌进车里,灌满了肺,淹没了呼吸道,逼出血液中最后一丝氧气。他没发现自己退后了几步,脊背碰上墙壁,膝盖发软根本站不住。   “……陆顾问……”   有个声音在叫他,但朦胧中听不清楚。   “陆顾问!”   江停打了个激灵,猛地扭过头,这才发现是马翔。   马翔活生生被江停的脸色吓得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啊,您这是……”   江停一抬手,挡住了他的搀扶,自己慢慢走到长椅边坐了下去。   “隔壁小张手术结束了,医生说还算成功,但要好好恢复免得以后留下后遗症。子弹卡在了他左臂肌肉里,已经取出来留存作证了,待会我要回翻车现场去接应黄主任他们。”   江停说不出话,只点点头。   “陆顾问?”马翔的担忧终于止不住了:“您一个人在这里守着没事吧?”   “……”江停捂着嘴咳了两声,喑哑道:“我没事。”   他看上去实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毕竟肺里呛了水,到医院后兵荒马乱的,只匆忙找护士处理了下。马翔想劝他去做个详细检查再休息会儿,但看见江停满是血丝的眼睛,那话没出口就硬生生忍住了,转身去护士站要了热饮和干衣服,回到抢救室外放在江停身边,又用毛巾包着几个手机塞进江停怀里。   “陆顾问?”   “……”   “这是你们的手机。”   江停精神不是很好,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严哥的和你的,刚在急诊室找了个实习护士,拿吹风机吹了半天。你看看还能不能开机,要不赶紧联系下家人或者你女朋友。”   严峫日常用两个手机,市局统一配发的国产机和自己的iphone,江停那个则是电信大厅里充值送的老年机。三个手机落水后都断电了,也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开。   江停接了过来。   他那极高的智商和洞察力给马翔的印象太深刻了,即便现在明显状态不对,马翔也不敢多说什么,迟疑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劝道:“陆顾问,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是没法子的事情。小张手臂里起出来的弹头我看了眼,应该是没多少射程的土制子弹,想必严哥这次也不会太凶险,您就别太担心了。”   江停低声说:“嗯。我知道。”   马翔不好再劝:“那……我先回河堤现场去了,咱们保持联络。”   江停不吭声地点点头。   马翔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后,抢救室外又只剩下了江停一个人,闪烁的红灯映在他半边侧脸上,形成一种奇异又狼狈的青红交错。   墙上的挂钟还在走。七点半了。   他想集中精力思考什么,但脑髓仿佛被河水泡成了浆糊,什么都想不起来。甚至有好一会,他都算不出现在离八点零九还剩多少时间,头侧拉锯般尖锐的疼。   江停静静坐了会儿,打开了自己的手机。   板砖老年机的坚固程度远非超薄智能机所能比,屏幕在开机画面上疯狂闪烁了数十下,仿佛在生死线上挣扎尖叫半天,突然嗡!地一声起死回生,紧接着叮当叮当,垃圾短信们热热闹闹,争先恐后地蜂拥而至。   江停直勾勾盯着屏幕,未读提示栏那里又是一响,闪出了发送人严峫。   ……啊,对。   出事前严峫是在跟他发短信来着。   江停食指还带着河水里泥土的冰冷微腥,轻轻划开了那条短信,首先跃入视线的是已发送:   【离开病房时你在我身上装了窃听器?】   严峫:【对。有什么事坦诚说嘛,就这么不相信我会帮你?】   空旷的雪白走廊上,江停低下头,一手捂住嘴,发着抖闭上了眼睛。   ——相信,他想,我真的相信。   所以请你不要辜负我的等待和期盼,请你如我坚信的那样睁开双眼,活着回来。 第59章   天纵山。   虚空中无形的分针渐渐指向整点, 夕阳在林间缓缓下沉, 飘渺的血红透过眼皮涂抹在视野里。   申晓奇的手猛一抽搐, 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他想叫步薇,但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过了好半天意识渐渐清晰, 他突然发现自己躺在山坡顶的空地上,头顶密密覆盖着火红的凤凰树,在最后一抹余晖的照耀下就像是要烧起来一般。   怎么会到山顶上来了呢?   申晓奇没有多想, 他的注意力被不远处一样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东西完全吸引住了——那竟然被是一瓶水。   一瓶端端正正放在地面上的矿泉水!   有好几秒的时间申晓奇以为自己在绝境中出现了幻觉, 但还求生本能完全盖住了理智,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 他已经竭尽全力爬上了陡坡,紧紧抓住了那瓶水, 拧开瓶盖时因为过分颤抖甚至洒了几滴出来。   这里怎么可能有水?是谁放的?会不会有毒?   申晓奇已经什么都想不到了。他的全部神智、全部感官都集中于喉咙里甘甜到极致的液体,除此之外根本想不到其他, 足足把整瓶水全部灌进了肚子才停下,恍若做梦地呆在原地,看着手里空荡荡的水瓶。   紧接着, 电光石火间他想起了什么, 脑子里嗡地一炸——   步薇!   申晓奇猝然扭头,还没看清不远处昏倒在地的少女,所有变故就次发生。   嘭一声泥土溅起,他猛然失重,身下地面塌陷, 整个人伴随着无数枯草浮灰摔进了土坑里!   ·   “二探组没有进展!”   “一探组没发现目标!”   “六探组正在向周边扩大搜索范围!”   步话机中通报声此起彼伏,无数穿着制服的警察牵着警犬在复杂的原始山林间跋涉,突然汪汪吠叫此起彼伏响了起来。   秦川举起步话机:“这里是四探组!有发现!”   警犬在林间狂奔,刑警与搜救人员紧随其后,不多时只听犬吠从土坡后的荆棘丛传来。刹那间所有人喜上眉梢,秦川顾不得自己差点踩在坑坑洼洼的泥土中崴了脚,简直是手脚并用地冲到最前,顺手抽出搜救队员配备的弯刀,嚓嚓几下狠狠劈开荆棘丛。   “汪汪!”“汪汪汪!”   搜救队员激动失声:“肯定找到了!”   秦川把砍刀一扔,情急之下顾不得其他,用力撇开了带刺的灌木丛——   ·   “咳咳咳……”   土坑里烟尘弥漫,这一跤整整摔了起码两米深,差点把申晓奇的肺从喉咙里摔出来。   他骨折的左臂已经完全没法动了,幸亏被草木落叶垫着才没出更大的事。过了不知多久,申晓奇才终于止住了带血的咳嗽,用没断的那条手臂勉强支撑着自己,从身下湿漉漉的泥土中爬起来,突然感觉手下触感不对。   他定睛一看,眼前正对着的竟然是半张腐烂的脸,浑浊成灰球的眼珠直勾勾瞪视着自己。   申晓奇大脑完全空白,全身通电似的打颤,想爬开却手脚无力。   “啊……啊……”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浑不似人的尖叫才终于从他拉开到极致的喉咙中爆发出来:“啊啊啊——!!”   恍惚间那尸体变成了裂开大嘴怪笑的脸,白骨喀拉喀拉抬起,带着血腥禁锢住了他的双手。申晓奇发了疯似的连滚带爬后退,边惨叫边蹬腿,那声调简直是难以形容的瘆人,直到他后脑咚地一声狠狠撞上了土坑边缘的石块,终于眼前一黑。   在失去意识前,他恍惚听见头顶传来声音,似乎有人终于赶了过来,停在了土坑边缘。   “……警察追来了,正在搜山……”   “来不及了……”   申晓奇耳朵嗡嗡震响,什么都听不真切,伴随着神智的急速流失而瘫倒在地上。   直到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手里还紧紧握着那个空空的矿泉水瓶。   ·   哗!荆棘丛被徒手拨开,秦川一撑身体跃了上去,加紧上前几步,突然顿住了。   民警们纷纷跟上来,霎时也纷纷愣在了那里。   几只警犬焦躁吠叫,来回嗅着什么,而覆盖着荒草的土坡背面却空无一人,别说申晓奇和步薇了,除了这群警察之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秦川喘息着抬手看表,赫然已是八点零五分——这场生死拔河只剩下最后四分钟了!   “四探组通报情况!”“怎么样秦川?”“四探组,快通报你们的情况!”……   步话机中此起彼伏全是吼声,但现场却凝重而紧绷,没有人回答甚至没人出声,一张张面面相觑的脸上全是青白交错。一名森林搜救队员忍不住几乎要哭出来了,不停念叨:“怎么办啊秦副队,明明什么也没有,狗怎么就叫了呢……”   突然秦川手一扬止住了他,走上前蹲在草丛中细细搜索半晌,指尖从枯枝上仔细勾出了什么。   “这是……”   “衣服。”秦川紧盯着指甲缝里那几缕旁人根本看不出来的布料线头:“这个染色可能是申晓奇穿的迷彩裤。”   众人登时赶上前,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在这个当口,突然远处若隐若现地响起了什么动静,仿佛是一声不清晰的惊叫,紧接着树梢上鸟雀扑棱棱地飞了起来,引得人们纷纷抬头。   “汪汪汪!!”   警犬争先恐后向动静响起的方向奔去,秦川霍然起身,天纵山各个角落的所有步话机频道中同时响起了他的嘶吼:“跟上!”   转过荒野和树丛,几经树林覆盖,眼前猛地豁然开朗,一大片凤凰树林从高处轰然烧了下来。那猝不及防的景象令所有人怔住,随即只见警犬刨着地,疯了般往山坡背阴某处跑去。   “四探组已找到目标凤凰树林,警犬有发现,我们正在跟进!”秦川把步话机往右肩一插,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   搜救队员在多少年都没经过人的丛林中跌跌撞撞,隐藏在腐殖层下的气生根纵横虬结,让他们走两步就要摔一跤。但在这个时候没人顾得上叫疼,很多人都是凭着意志力爬起来再摔、摔了再爬起来,顶着满头满身的泥土落叶跟着大部队往前,仓惶中只听步话机里不断传出各种喧杂的嘶吼:   “八点零七!”   “八点零七四十秒!”   “秦川,” 步话机中传来吕局沉稳的声音,说:“只剩不到一分钟了。”   神经在所有人脑海中越绷越紧,几乎要频临极限,冥冥中无形的引线渐渐燃到了尽头——   秦川后槽牙一咬,拔枪向天砰砰两声,暮色中无数鸟雀裹着落叶鸣叫惊飞!   这是向附近可能存在的绑匪进行震慑,跟警车鸣笛是同一个道理,但没人知道对这种丧心病狂的变态绑匪有没有可能奏效。秦川身后的警察们纷纷停下了脚步,对着已经暗下来的天空茫然眺望,除了山谷间鸣枪的回响之外周遭陷入了绝望的死寂。   搜救时间明明那么短暂仓促,此刻每秒却漫长得永无尽头。   滴答——   八点零九分整,被脚步激起的浮尘缓缓落回到泥土上。   明明没有声音,却仿佛一记重锤将虚空中看不见的炸弹轰然敲碎,前方响起了警犬的狂吠!   “找到了!”   “在那!在那!!”   吼叫撕裂所有人的耳膜,山谷间各个搜救探组的人同时抬头,半山指挥车上,吕局霍然起身。   “找到了!”秦川向前方几十米远处正聚在一起的几只警犬奔去,连滚带爬摔了多少跤都没发现,尾音尖利怪异得变了调:“呼叫急救小队!救护车开上来!快!!——”   从高处向下望去,步薇与申晓奇静静趴在山坡最底下的草丛间,身体看不出任何呼吸起伏。   树冠中漏下的一线天空从苍黄变为深青,黑夜拉开了它恢弘的帷幕。天地间只有少年少女身下汩汩洇出的鲜血,成了最后一抹深红刺目的色彩。   ·   江阳县医院,抢救室外。   红灯倏而熄灭,随即门被推开了,同一刹那江停猛地站起身,只见医生边摘口罩边走了出来。   “子弹已经挖出来了,手术非常成功,可以说已经脱离了危险。不过虽然没有伤到内脏和主要血管,但怎么会失血那么多?未来一段时间还需要好好静养,小年轻可千万别不知轻重……”   周围天旋地转,医生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化作虚无。   “哎你怎么回事——护士!护士!”   江停眼前发黑,神志恍惚,仿佛感觉到自己被人七手八脚的扶住了。足足好几秒后他才恢复意识,被医护人员架到长椅上坐下,周遭乱哄哄的都是人声。   “我没事,没事……谢谢。”江停冰块般的双手不住发抖,接过护士匆忙端来的热蜂蜜水,放在唇边喝了一口。   “警察同志,”护士长从人群中挤出来,递上不断震响的手机:“您的电话。”   江停的手机已经到底没熬住,还是出了毛病,只光响铃却不亮屏,也看不到来电显示。他瞟了眼屏幕,接起来放到耳边问:“喂?”   “喂,陆顾问,是我啊小马!”   江停没力气回答,抬眼望向白墙上的挂钟。   “天纵山现场传来消息,找到人质了陆顾问!——凤凰树林!步薇跟申晓奇都活着,都活着!!”   马翔的咆哮背景音极其喧杂,想必他也是刚刚才接到消息。江停收回目光,嗓子眼里吐出的三个字喑哑平淡,听不出任何虚弱的迹象,也没有半点喜怒或激动的情绪,只说:“知道了。”   “秦副队正带人封锁天纵山出入口,争取连夜抓住绑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市局刑侦支队下黑手!这次我们连一只苍蝇都他妈不放过,一定要把这帮孙子连根拔出来!……”   江停摁断电话,将手机轻轻丢到身边。   “您没事吧警察同志?”护士长担心地打量他那根本不像活人的脸色:“来你们几个,扶这位警官去病房做个检查,可能有点急性低血压,叫人拿两支葡萄糖上来!”   江停道了谢,被小护士架起来扶着往前走,突然又挣扎着停下了。   “不好意思,”他声音低弱得吓人,要凑得很近才能被人听见,但还是很有礼貌的:“能不能把我安排在里面那个做手术的警察边上,如果不麻烦的话……”   护士长连忙叠声答应,江停这才点点头,转身被人小心搀扶着走了。   晚上九点,结束检查的江停躺在病房里,手上扎着输液针头,身边是刚刚被推进来安置好的严峫。   主任专家亲自带人布置好各种医疗仪器和监护设备,闹哄哄地忙了半天,直到所有机器和软管都井然有序,医生护士们才陆陆续续地退了出去。随着房门关闭,雪白的病房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心率仪发出不疾不徐的嘀嘀声,闪着红绿交错的光。   江停扭过头,望向隔壁病床。   严峫带着呼吸面罩,侧脸轮廓被遮住大半,但英挺的眉眼还是在支楞黑发和棱角分明的额头下清晰可见。   “……”江停用力支起身,拔了输液针头。   他手背修长又白,淡青色的血管非常明显,一溜血珠随着针头滋了出来,但他仿佛全然没有感觉,扶着床头柜走到严峫身边坐下,长长吁了口气。   严峫的心跳和生命特征都非常平稳,随着呼吸起伏,氧气罩微微泛起温热的白气。江停抓起他的手紧紧攥住,感觉那只满是细微伤痕又带着枪茧的手硬硬硌着自己的掌心,甚至到了有点发疼的地步。   那微许的疼痛终于让他确认这个男人还活着,还好好躺在眼前。   江停无声地出了口气,抬手抚平严峫即便在昏迷中都不忘严肃紧皱的眉头,然后细细端详这章英俊的脸,眼底渐渐浮现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温情而悲哀的情绪。   “……白长了一副精明相,”他喃喃道,“傻乎乎的。”   江停疲倦至极,俯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了严峫结实的手臂上。   ·   山林已经完全陷入了黑暗,风穿过树梢,远处山头上隐约传来野兽的嚎叫。几辆警车开着远光灯围在指挥车边,秦川肩窝架着卫星电话,一边“嗯嗯、是是”,一边两手平伸让苟利帮忙包扎伤痕累累的十指。   “老严脱离危险了?行啊我去,吉人天相。……对对,两名受害者应该是从山坡顶上摔下来的,是不是失足倒不好说,我看悬。另外山坡顶上土坑里有一具青少年男性尸体,根据李雨欣的供词应该是贺良,已经已经装好准备跟大苟一起送往市局了……嗨!人都埋快一年了也不差这几个小时!……是,是,知道了,一有情况立刻跟市局联络。”   “秦副,秦副!”高盼青一头钻上车:“快来,有发现!”   秦川两手被苟利逮着涂黄药水,挂不了电话,维持着歪头耸肩的姿势原地转身:“怎么啦?”   高盼青提起手上那只物证袋,明晃晃的车灯下,只见那袋里赫然是个空矿泉水瓶:“这是痕检在埋贺良尸骨的土坑底部发现的,瓶底还有极少量液体残留,另外还有个瓶盖已经单独装起来了。”   ——矿泉水瓶?   秦川接过证物袋对着光一看,突然“嘶”地吸了口气:“……贺良的尸骨是去年七月被埋葬的吧。”   苟利不解其意:“是啊,都白骨化了啊。”   “但这瓶农夫山泉的生产日期……是三个月前。”   车厢突然陷入了安静,秦川、苟利和高盼青面面相觑,一丝丝寒意顺着骨髓慢慢蹿了起来。 第60章   凌晨, 病房里熄了大灯, 病床被布帘密密遮挡住, 昏暗中只有仪器闪烁着光点。输液瓶中液体一滴滴落下,心跳监护仪有规律的滴答声,突然从布帘内传来几乎难以听见的细微呻吟。   江停猛然睁开了眼睛, 翻身下床。   果不其然,严峫的麻药劲儿已经过了,第一波痛苦在半昏半醒间悄然来袭, 让他迷迷糊糊地辗转反侧, 豆大的汗珠顺着鬓发滑下枕头,不停去抓皱巴巴的床单。   江停立刻按铃, 主任专家为看护严峫特意换到了今晚值班,亲自带着护士过来测过体征, 点头道:“心跳血压跟总体情况都挺好的,术后疼痛也实属正常。就是这小伙子力气太大了, 家属得好好看着,别让他乱翻压到伤口。”   江停看严峫眉头拧得死紧,不住呻吟, 脸和脖颈都被汗浸透了, 就问:“能开个止痛针么?”   主任还没说话,新来的小护士直不楞登来了句:“省会的警察还怕疼呀?”   江停说:“警察也是人,是人怎么会不怕疼呢。”   主任瞪了小护士一眼,立刻催她下去拿止痛针上来,亲手给严峫打好。几分钟后严峫果然平静下来, 紧攥着床单的手也松开了,甚至发出了均匀平静的呼吸声。   “手术后第一晚总是会比较艰难,家属要随时注意情况,有疑问立刻按铃……”主任又详细交代了几个注意事项,看江停都清清楚楚答应好,才带着小护士离开了病房。   江停回到病床边,困意全无。   严峫的情况看着比刚才平稳多了,脸色也不像刚才那样黄得发青,就是疼出来的冷汗还没完全褪去。江停怔怔看了会儿,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去拧了个热毛巾回来,仔细抹掉他额角和脸颊的汗迹,又一点点小心擦拭那潮湿的脖颈。   但就在毛巾蘸到咽喉部位时,突然江停动作一顿——他的手突然被严峫抓住了。   “……”严峫睁开眼睛,视线还非常涣散,嘴唇动了几下:“……江……”   “嘘,”江停想把手抽出来:“很晚了,别说话。”   但他一用力,竟然没挣脱开。严峫直勾勾盯着眼前江停,目光逐渐有了神采,看上去似乎倒比打止痛针前更清醒了:“你怎么……在这里……”   江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抽回了手:“睡一会吧,你不疼么?”   “你……是来照顾我的?”   深夜的病房里静静的,江停没吱声。   严峫眼底浮现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说:“但我好疼啊,疼得睡不着。”   江停心说,得,刚才那支止痛针大概是打到狗身上去了。   “你把手给我……给我就不疼了。”   走廊远处传来护士轻轻的脚步,惨白灯光穿过门缝,为这方狭小的空间勾勒出暧昧温暖的影子。江停想站起身离开,但脚刚使力,就被严峫作势要起身的动作给止住了。   没人注意到这隐秘的小小僵持,门外药品车的铁轱辘近了又远。   终于江停轻轻出了口气,尾音里带着连自己都听不出的无可奈何,把毛巾丢在床头柜上,握住了严峫的手,旋即被严峫用力攥紧了贴到自己胸前。   “你感觉到这心脏在跳吗?”黑暗中严峫低声问。   江停“嗯”了声:“怎么?”   “它现在跳得好快啊。”   江停表情微微变了,但没说话。掌心下那胸腔中的每一次搏动都格外火热清晰,他们就保持着这个姿势,过了很久很久,严峫的呼吸终于再次恢复了昏沉悠长。   他睡着了。   江停没有动,安静地坐在那里。   ·   一周后。   江阳县街头公用电话亭。   “知道,我没事,早出院住招待所了……找个人过来接我,你就不用来了……”   电话那头杨媚的声音活像是十根又尖又利的指甲狠命刮擦小铁板:“我怎么能不过去?我怎么能不过去?!那个姓严的死鬼会不会开车?怎么就翻进河里了?肇事的抓到了吗?为什么这几天什么都不告诉我?你住在哪里?谁给你做吃的?小刘!!小刘开车我们去江阳,现在就去——!!”   江停几次插话都插不进去,听筒那边传来鞭炮般惊天动地的炸响,只得挂了电话。   上午江停出院去买了点中药材,又在医院边的餐馆点了条活鱼,让老板现杀后跟药材一起熬了锅鱼汤,什么味精调料都不放,熬得雪白浓稠又没有一丝腥气,准备带回去给严峫补充营养。   ——虽然严峫未必需要补充任何营养,住了几天院后所有医生护士都一致认为,比较需要卧床休养的那个人不管怎么看都应该是江停。   江停左手提着保温桶右手端着杯热豆浆,刚进医院大门,就只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大嗓门:“哟,陆顾问!”   他一回头,果不其然赶上来的是马翔。   “您这是干什么,煲汤呢?哎哟我跟您说,严哥根本不需要这个,他壮得跟公狗似的,相反是您又是惊吓又是落水,真得赶紧补补去。”   江停没搭理这茬,顺手把保温桶交给马翔提着:“你怎么过来了?”   “江阳县派出所对案发时段的可疑车辆全部筛查了一遍,已经出结果了,魏副局说我们下午就出发回建宁。这不,临走前我先来跟严哥汇报一声。”   江停点头不语,也没问筛查结果如何。   马翔虽然大大咧咧,但其实粗中有细,这种等级的敏感信息在没获得严峫首肯之前是不会随便告诉陆顾问的,这点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两个人质的情况怎么样?”江停喝了口豆浆问。   马翔说:“嗨我正要说这个呢。早上步薇醒了一次,又晕过去了,医生说可能精神刺激太大,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接受警方问话。申晓奇的话情况呢比较凶险,可能是摔到了头,现在还在ICU里,据说医生也没法估计他什么时候能醒。”   “有变成植物人的危险么?”   “不好说,我看悬。”马翔叹了口气:“还有个事儿特别邪乎——吕局跟秦副支队亲自带人封锁了天纵山各出入口,搜了两天都没搜到可疑的绑匪人影,现在全市局上下都快疯了,哎。”   江停皱起了眉,慢慢踱着穿过医院大楼前的停车场。   他腿长,步子不小,但步速非常稳重缓慢,马翔不得不稍微放慢了些跟着他,半晌只听江停沉吟道:“这个案子侦破的点还是在申晓奇身上。绑匪到底是什么人,当天是如何出现在天纵山的,之前有没有以任何方式尝试接触过两个孩子,包括跟踪、监视、监听、社交软件聊天私信等;这些信息光指望步薇恐怕远远不够,我还是倾向于从申晓奇口中得到更多线索。”   马翔若有所思地点头答应,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您知道老高在现场捡了个矿泉水瓶么?”   “你们严哥昨天接电话的时候我听了一耳朵,没听真切。检验出结果了?”   “结果是有,但……瓶身指纹和瓶口DNA的指向是一致的。”马翔明显也十分迷惑,说:“都只有申晓奇碰过这个水瓶。”   江停倏而站住脚步,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微惊疑。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住院部大楼门口,两人面面相觑,都没吭声。过了好几秒江停才反应过来,喝完最后一口豆浆,扬了扬空塑料杯:“等等我,我们上去再说。”说着转身走向远处的垃圾桶。   到了中午探视时间,住院部门口人就多起来了。马翔站在大楼门前的台阶上,提着保温桶往边上避开几步,让过了几大波医患家属人流,抬头只见远处江停把豆浆杯扔进垃圾箱,转身向这边走来。   “小马!”突然身后传来喊声。   马翔觅声回头,与此同时江停也随之望去。   霎时江停一僵。   便衣挎包的魏副局提着水果,正从医院大门口走来,边登上台阶边意外地冲着马翔:“我说你怎么大中午的见不到人啦,原来也过来看严峫,早知道我就搭你的顺风车了——站这大门口干嘛?”   数米外,江停退后半步,闪身藏进了刚巧路过的一大拨人里。   马翔:“啊,我正在……”   “等人呢?”魏副局顺口问。   马翔眼角余光扫过刚才江停所站的位置,人已经不见了。   “——哦,没,”马翔声音略微打了个顿,随即又转回魏副局:“我一个人来的,刚正好在犹豫要不要回头多买点水果,正巧就碰见您了。”   说着他提了提手上那个保温桶:“幸亏我带的是鸡汤,不然医院门口卖的那点香蕉苹果跟您这进口果篮一比,嘿,那可就跌份了!”   魏局不由失笑:“看那猴样,你严副支队还差这口吃的?上去吧。”   魏副局不紧不慢地提着果篮进了大门,马翔转身前一瞬,隐蔽地向不远处望去,正撞上人群后江停的视线。   江停摆手示意他快走,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马翔点点头,尾随魏副局匆匆离开了。   ·   严峫很不高兴地靠在病床头,每隔三十秒就看一看表。   江停在手术后翌日就出院了,之后每天会过来看他两眼。真的只是两眼,踩着点过来送个午饭就走,让他简直不知道该知足感恩江队亲自洗手送羹汤,还是该指着江停的鼻子骂娘——这就算了,更过分的是今天距离平时送饭的点已经过了十分钟,那个从水里捞上来拍拍屁股就当无事发生的江队却还没出现。   严峫正琢磨着要不要挣扎去护士站,找护士打个电话问问,突然病房门一开。   “怎么才来,我都等了好几——”   严峫声音一哽,魏副局莫名其妙地站在门口:“啊?”   两人面面相觑,马翔踮脚从魏局身后探出头,不断向严峫做杀鸡抹脖的手势。   病房安静几秒,随即严峫眼睁睁看到魏副局那张臭了几十年的老脸一红,捂着嘴咳了声,挣扎、矛盾、欲言又止和掩饰不住的愧疚等等混杂在一起,半晌才憋出来一句:   “……不是不想来看你,唉,这几天忙着调查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说你这孩子,还撒上娇了。”   严峫:“……”   马翔:“……”   简直像一发天雷轰然劈下,严峫内心惊涛骇浪,下意识在脑海中搜索了十八个来回——没错,魏尧上次管他叫“你这孩子”大概是二十年前第一次因为打群架被抓进派出所的时候,之后就变成“你这狗X”了。   魏副局大概也觉得老脸有点挂不住,赶紧把果篮放在床头,岔开了话题:“怎么样啊恢复得,你爹娘呢?”   严峫直不愣登:“怪不得您提这么一大篮水果,原来是来看我爹妈的?”   魏副局差点一巴掌拍他脑门上:“我来看你需要提这么贵的水果吗?你这狗X吃水果吗?带碗红烧肉不就打发了?”   “说得好!”马翔鼓掌。   江队没等来,等来了搅局的,严峫满怀怨念无处发泄,有气无力说:“甭想了,我就没让人通知我爹妈。马翔给带了什么吃的?有肉没?快点我饿死了。”   “什么,胡闹!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告诉家里!”魏副局一听急了,立刻就摸手机准备给年老貌美曾翠翠打电话。谁知刚打开通讯录,手机就被严峫简洁迅猛一把夺下,囫囵塞进了被子里:“别打别打!”   “你疯了吗,不告诉家里,万一出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老爹交待?”   “您要是告诉他俩,回头我妈肯定要么逼我辞职,要么买通一堆十八线小网红排着队强奸我,信不信?!”   魏副局:“……”   这真像年老貌美曾翠翠能干出来的事。   魏副局不得不服软了:“多大点事儿,你就当为国献身呗,又不吃亏。”   严峫哼哼唧唧地,逼魏尧松口答应瞒着家里,等出院后回建宁再自己把这事告诉爹妈,然后才把手机从被窝里掏出来还给魏副局——后者以多年老刑侦的敏锐嗅觉判断出手机被严峫的脚臭味污染了,拿毛巾擦了两遍才肯接。   “那这几天谁照顾你呢?”   严峫说:“哦,您问这事儿。我警校有个姓陆的同学在江阳县,这次提审李雨欣他还帮了忙来着,上星期手术完以后他照顾了我一宿。”   他们市局的下到基层后请当地警察帮忙打招呼、疏通人脉,都是比较常见的事情,魏尧也没在意,看着马翔从保温杯里盛出了一碗雪白的汤递给严峫,顺口问:“哎?这不鱼汤吗?”   严峫没什么食欲地用勺子搅了搅:“是啊,怎么?”   “小马刚才跟我说是鸡汤?”   严峫勺子一顿。   “我……我楼下餐馆里点的,”马翔一拍脑袋:“记混了记混了,还是鱼汤好,鱼汤清淡。”   严峫登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嘴角不受控制地略微一翘,有滋有味地喝了口鱼汤:“嗯!不错!确实是鱼汤味道好!”   马翔摸着头讪笑不语,倒是魏副局还真以为这鱼汤特别好喝,疑惑地皱着鼻子闻了闻,奈何没油没盐的,他老人家怎么都没闻出个鲜味儿来。   “怎么着魏局?”严峫赶紧岔开了话题,问:“您今天终于舍得过来看我,应该是搜索有进展了吧?”   魏局被“终于舍得过来看我”给雷了一下,但自觉理亏的老头又不好意思嫌弃他,悻悻念叨了两句才说:“进展嘛,进展确实是有的。”   “嗯哼?”   “肇事货车在案发时遮挡了车牌号,但老黄带着江阳县派出所刑侦中队查了两天两夜,终于在江阳县附近的一个国道入口发现了高度可疑的目标货车,甚至还拍到了司机的脸。现在附近路段的交通录像和安全监控都已经被调到市局,我们准备天网锁定肇事车辆的逃逸路线,最多两三天就能出准确结果了。”   江阳县不是什么穷乡僻壤,国家安全监控系统建设是比较好的,这种手法低级的犯罪潜逃,逃出刑侦人员掌心的可能性不大。   严峫啜着鱼骨:“那敢情好,赶紧把这几个孙子抓住,十有八九跟绑匪是他妈一伙的。”   “鉴于李雨欣被灭口这点来看,这个可能性确实非常大,但我发现了一个难以解释的疑点。”   “什么?”   魏副局不答反问:“你还记得范正元么?”   严峫微愣,紧接着记起了这个名字。   ——范正元,别名范四,在医院追杀江停后逃跑,紧接着被阿杰掐死碾压成肉酱,惊心动魄地铺在了高速公路上。   “范正元曾在建宁市三毛街南巷向你开过一枪,现场留下了子弹头,但因为没有膛线所以无从追查,被技术队作为五零二案的物证之一保存下来了。”   严峫眨着眼睛,示意魏副局继续说。   “几名犯罪分子向你们射击的土制子弹,包括造成你前后贯穿伤的弹头,因为都遗落在河水里,受条件限制暂时还没全部打捞上来。所以我只能让人把小张手臂内挖出来的弹头送去做成分检验,发现其金属成分和火药残留,与范正元遗留下来的那颗子弹头完全一致。”   大家都是十多年甚至几十年的老刑警,几乎在话音落地的瞬间严峫就明白了魏副局的意思。   他的脸色变了。   “黑作坊锻造出的子弹质量是非常不稳定的,如果两颗弹头的金属及火药成分完全相同,那只能说明一点:它们是同一批次的产品。也就是说曾经袭击你的范正元和这次几名犯罪分子很可能有某种联系。”   魏副局顿了顿,神情凝重地望着严峫:   “甚至有可能,他们真正的目标不是李雨欣,而是你。” 第61章   仿佛闪电劈过脑海, 电光石火间严峫只有一个念头:不, 不是我。   是江停!   范正元追杀的是江停, 这伙人袭警的时候江停也在车上;甚至他自己中弹,也是因为当时正把江停托在怀里。   如果那伙人不是冲李雨欣来的,那他们的刺杀目标就不言而喻了!   严峫全身刺骨发寒, 久久不能言语。   他那表情实在太罕见,以至于魏副局还以为他被吓着了,难得的连忙放软语气:“当然你也别太惊慌, 土制子弹的销售范围难以确定, 这伙人跟范正元的联系目前也只是警方的猜测,还是要抓住犯罪分子之后才能往下查。你呢一定要好好养伤, 我已经在医院附近安排了便衣巡逻,等你出院那天, 我一定让市局的人开车来接你回建宁……”   “啊,没事, ”严峫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我刚走神了。”   魏副局别扭地打量他,拼命想板起老脸来掩饰自己的关切, 以至于面部表情有点扭曲。   “真没事, 范正元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肇事袭警那伙人也迟早能被抓住,到底是谁背后主使的,到时候一审就能水落石出。”严峫摸着下巴咳了声,说:“我刚其实是在想步薇和申晓奇那边, 他俩醒了么?还有李雨欣说,在贺良的行刑地她看到了两具尸体,很有可能是系列绑架案的第一起被害人,现在是不是还没找到在什么地方?”   这姓魏的老头终于可以找茬骂他两句来掩盖自己快溢出来的怜爱了:“你这小子怎么这么能操心呢,肚子上开了口还不闲着?市局破案就靠你一个能人儿了是不是?”   严峫继续啜他的鱼骨头。   魏尧悻悻把步薇和申晓奇的现状、对天纵山案发地区绑匪的搜查、以及现场那个诡异的矿泉水瓶等情况说了,告诉他封锁范围已经扩大到了天纵山周边和恭州交界的部分,虽然提取到了疑似绑匪的脚印和衣服纤维,但还是没找到更有价值的线索。   除此之外,因为李雨欣疑似被灭口,去年她跟贺良正面遭遇绑匪的地方也没能确切定位,也就是说明知道有两具尸体却愣找不着在哪——据吕局说省委刘厅这几天血压飙升,满嘴上火,简直苦不堪言,喝了整整两斤中药都无济于事。   严峫一边听着,喝汤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脑海中莫名想起了江停的声音:   “仲夏初茫,七月未央。这句话的意思是,七月中旬傍晚时分,绚丽灿烂的落日于八点零九分落下,宣告少年时代结束,刑罚时刻开始,随之而来的漫漫长夜是整个行刑过程……”   “他真正想行刑的对象,是我。”   严峫沉思着放下了碗。   他隐约感觉到现状的症结就在江停那语焉不详的几句话上,在他不为人知的往昔岁月中,曾经发生过跟背叛、懦夫等意象密切相关的事,并且那些记忆被幕后主使通过行刑仪式而具现化,演变成了今天的连环绑架。   甚至,连胡伟胜丁家旺制毒团伙和那个杀死了范四的狙击手,都跟此事有着千丝万缕说不清楚的联系。   但,究竟是什么联系呢?   “得了,你先休息吧。”魏副局拍拍袖子站起身:“好好休养,不要多想。市局有你余支队坐镇,还有秦川也被临时征调过来帮忙,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别辜负他们的心意,尽快恢复健康,别留下任何旧伤,啊。”   严峫回过神来:“秦川来刑侦支队帮忙了?”   “那还能怎么着,你余支队那心脏病,谁敢让她加班吶。”   “……那秦川很多事决定不了的,是问余支队还是问方支队?”   两人对视一会,魏副局撑不住笑了起来:“哟,你还会打小报告上眼药了?”   严峫说:“方支队平时也没少打我小报告,这不礼尚往来么——我也是怕老方在队里给我埋下什么眼线之类的,回去后行动被人盯着,不好办事儿。”   魏副局似乎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只叹了口气。   严峫本来还在想案子的事,对市局的人事变动也就是那么一说,看魏副局那样,倒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怎么?”   “你与其担心老方给你埋钉子,不如担心余支队病退之后怎么办。”魏局俯在他耳边放低了音量:“王副局要退休了。”   严峫眉峰一剔。   “车到山前自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眼光放长远,没有过不去的梗。”魏副局拍拍严峫的肩,语重心长地道:“年轻人,健康才是一切的根本。”   严峫拧着眉心,终于点了点头,魏副局这才提溜着马翔走了。   ·   魏尧一走,这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严峫对着床头那保温杯里的鱼汤底儿,脑子里不停转着各种念头。   分管人事的王副局要退休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人到年龄都会退,公安系统除了像江停那种自带光环的天降文曲星,绝大多数警察都是按部就班地一级级提拔,只要不出太大差错,到年龄混个警督总是有的。   坏就坏在,接任王副局的顺位人选是余珠,而余珠刚刚放出了自己要病退的风声。   如果组织上有意跳过余珠,那么在她之下还能提拔的,从资历、声望、功劳和年龄这几方面综合来看,明显最佳人选是方正弘。   严峫自认为跟方正弘没有太大矛盾,除了年轻不懂事刚进市局那阵子,有天去隔壁禁毒支队找秦川玩儿,方正弘看到他戴的腕表,随口夸了句:“你表不错,哪个店买的?”二十郎当岁傻不拉几的严峫当众摘下表说:“皇家橡树,也就六十多万,方队喜欢拿去呗。”——导致方正弘当场黑下脸来拂袖而去之外,这么多年来其实没闹过其他别扭。   但方正弘这人似乎挺记仇,而且近年来有越发小心眼的架势。这次归队后表现得就更加明显了,连闯进刑侦支队指着严峫鼻子大骂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让人不由怀疑他是否到了更年期,有点控制不住他自己。   严峫呼了口气,强行把这些关于人事方面乱七八糟的东西从脑海中清除,将思考重点放回到案子上。   在他十余年一线干警生涯中,经历过很多情节曲折、恩怨离奇的大案,甚至有些巧合到让人不得不迷信真有亡魂鸣冤这么一说的地步。但像眼下连环绑架这么怪异、吊诡,充满着一层层迷雾似的意象的案子,还真是前所未有。   现在想想江停那天在医护室里说,这个案子仿佛在诱导着他去探索犯罪者的内心世界,让他不得不一直站在犯罪者的角度思考甚至共情,以至于被拽进某种恶意的思维漩涡时,他是想表达什么呢?   作为一个几乎完全拒绝任何倾诉的人,江停是不是在隐晦地,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地求救?   “怎么还没来……”严峫又看了眼时间,喃喃道。   他想了会儿,扶着墙咬牙下地,出了病房。   单间病房楼层不像普通楼层那么拥挤,来探病的人也不多,他一路穿过走廊才被护士长发现:“哎哟严警官,你怎么一个人出来溜达了,你家属呢?”   “家属跟人私奔去了!”严峫没好气道,“你们电话呢?借我用用。”   护士长连忙把他引到前台,絮絮叨叨地教训他:“下次你按铃叫护士送个手机进去,别自己乱跑出来。虽然说下床走两步是好事,但万一撞着碰着可怎么办,主任说你起码还得住两三天院呢……”   严峫只能嗯嗯地应付着把她打发走,心说你们这是当我坐月子吧,人家剖腹产的第二天都能下床,我愣躺了一周算什么事?要不是你们非逼我卧床静养,保不准我现在已经飞美国打NBA去了!   ——幸亏护士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否则估计会立刻没收电话,再把他赶回病房去锁起来。   “喂?”听筒里传出江停平稳的声音。   严峫向周围看了眼,附近没人经过,只有不远处前台小护士正斜着眼睛偷觑他,目光一接触,立刻红着脸儿起身走了。   “陆、顾、问,”严峫压低声音,故意一字一顿地问:“我的午饭呢?”   电话那边声音有些喧杂,好像正站在大街上,过了片刻才听江停说:“那桶鱼汤是我让马翔带上去给你的,喝了吧。”   “你人在哪儿呢?”   “手机黑屏了,来买个新的。”   “那你给我也带一个,不用多好的,能随便将就着用两天就行。啊对了,不要充值送的什么蓝色粉色美图手机,给人看了万一以为我是变态可怎么办。”   “……回头你自己来买吧,我就不过去了。”   “什么?什么你不过来了?”   江停的回答还是非常沉稳简单:“我今天过去的时候差点碰上你们魏副局,看住院大楼周围多了几个当地派出所的便衣,应该是来保护你的。现在这个局势我不方便露面,就先回建宁了,咱们回头见。”   话音刚落严峫就感觉到他要挂电话,情急之下撞翻了前台上的装饰花盆,砰砰咣咣东西翻了一桌:“等等!”   “你怎么了?”   “您没事吧严警官?”刚才跑走的小护士立刻转回来:“哎呀您小心!怎么回事,您快坐下!”   “严峫?”听筒那边江停的声音明显不是很平稳了:“怎么回事严峫,快回话!”   严峫刚要说什么,突然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短短瞬间如同神灵附体般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他根本没回答江停,而是一屁股坐进椅子里,好似身体倒地般发出重重的闷响。   紧接着他咔擦挂断了电话。   小护士吓呆了:“哎呀严警官您……”   “没事,”严峫对她森然一笑:“我钓鱼。”   说着他起身拍拍屁股,在小护士莫名其妙的瞪视中溜达着回病房看电视去了。   ·   半小时后,鱼站在病房门口,一手插兜,一手里还拎着电信营业大厅的购物袋,从绷紧的额角到呈直线状的嘴唇都可以看出鱼的心情不是很好。   “你刚才到底怎么了?”   严峫无辜地盘腿坐在病床上玩电视机遥控器:“没站稳滑了一跤,咋啦?”   “……”   “哎呀你看你还急急忙忙跑来,真是。”严峫立马起身从进口果篮里摸出个荔枝来剥了,英俊的脸上满是热乎笑容:“来,吃水果吃水果,特意给你买的。”   江停仿佛没看见那颗莹白的荔枝,从购物袋里拿出个新手机盒扔给严峫:“这大楼里外起码四五个便衣,你叫我来干什么?”   严峫接住一看,竟然是最新款的苹果,跟他进水坏了的那个一模一样。   他不由笑了起来,心说江停果然是江停,但嘴里却故意道:“原来你也没那么担心我,瞧,还有心思继续挑手机,可见过来得并不着急嘛。”   江停冷冰冰道:“我又不是医生,再着急赶来也不能给你插氧气管!”   “噢哟还生气了。”严峫满脸那我就哄哄你吧的妥协:“哎呀,这不是刚才魏局来,说调查有了新进展,我心急火燎地想跟江神探你商量呢么。甭生气了啊警花儿,乖,来吃水果。”说着起身把江停拉到病床边的扶手椅里坐下,又亲手剥了个橘子,硬塞进了他手里。   江停有个好处是,因为他吃也吃不多,又总是低血压,所以塞进手里的食物基本都会下意识地吃一点。严峫眼看着他不是很高兴地撕了片橘子塞进嘴里,视线在那嘴唇上停留很久,才挪开目光说:“这次袭击我们的孙子,跟范四很可能是同一批人。”   江停含着橘瓣:“什么?”   严峫把魏局刚才的话转述给他,本来不想提办公室斗争那部分,但因为江停亲眼目睹过方正弘跑来刑侦支队骂街,因此三言两语带过了市局将有可能发生的人事变动,又道:“如果这次撞车放冷枪的犯罪分子跟范四真是一伙的,或者受雇于同一名雇主,那么他们的目标到底是你、我还是李雨欣都不好说,对你是尤其危险的。”   江停似乎陷入了思索,把刚吃了一片的橘子放在了床头柜上。   “不一定,”半晌他突然开口道。   “嗯哼?”   “子弹成分相同只能说明两批杀手共用一个进货渠道,或者来自同一片地区,并不能确定他们的目标都是我。如果真有人那么想杀我的话,在建宁有很多机会可以动手,没必要非逮着我坐在警车上的时候,这样造成的动静太大,收尾也太困难了,跟正常行为逻辑相悖。”   ——这个观点确实也有道理。   “是么?”严峫脸上不动声色,“那你觉得子弹的事只是巧合?”   江停说:“可能吧,也可能两拨杀手恰好用了同一个地下中介,这条线索可以等你回建宁后再追查下去。”   严峫点点头,坐在病床边缘,两手撑着膝盖自言自语:“可惜虽然找回了人质,李雨欣却被灭口,最后还是失去了绑匪的踪迹……要是知道更多线索就好了。”   江停仿佛浑然没听见,站起身说:“目前没有更多线索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先走了,你保重。”   “你上哪去?”   “杨媚找了人来接我回建宁。”   严峫猛地抬头,却见江停已经站起来,就转身往病房门口走去。   就像之前江停自嘲的那样,他一直是两手空空又身无长物,因此来去都非常利索,出现时让人惊喜,离开时又难以挽留。严峫盯着他的背影眉梢一跳,心知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这段时间经常徘徊在脑海中的各种猜测闪电般运转,突然萌生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试探的想法:   “——你明知道那伙人想杀你,还敢离开我单独行动,是指望‘那个人’会像杀死范四那样,再次出手解决问题吗?”   病房里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紧接着江停转过身:   “……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严峫紧盯着他乌黑的双眼,从病床边站了起来:“我奇怪的只是,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能让你一边告诉李雨欣说自己背叛了那个人,同时却又如此相信那个人会保护你呢?”   江停身体半侧着,没有完全转过来面对严峫。他的脸好似被白森森的冰冻住了似的,许久才淡淡道:“什么背叛,那是我骗她的。”   严峫硬朗的面部轮廓纹丝不动。   江停说:“问询过程中采取诱供的手段很常见吧,难道你当真了?”   “我不用当真,因为那本来就是真的。”   严峫一步步走向江停,直到站在了他面前:“那不是诱供,也不是审讯技巧,是你的确从贺良李雨欣、步薇申晓奇这两对少年少女身上看出了自己过去的影子。所谓‘背叛’根本与那两个被害男生无关,是幕后主使跟你之间发生过的,只有你们两个知道的往事。”   严峫虽然受伤没好,但他站起来的时候还是比江停高小半个头,雄性强悍形体所带来的压迫感,在两人面对面时尤其明显,几乎把江停侧脸笼罩在了阴影里面:   “——都到这一步了,你还不打算说实话,难道是想眼睁睁看着绑架案继续发生么,江队?”   “你认为什么才叫实话?”江停说,“不用那么麻烦,直接告诉我,我说给你听。”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江停必须稍微抬起下巴才能与严峫对视,但他的姿态还是非常平静,甚至有些坚冰般不论如何都无法撼动的意思。   严峫略微低下了头,咬着牙,几乎贴在江停耳边:“那个被你背叛的人,连环绑架幕后主使,就是胡伟胜天台上看不清面孔的持枪者,是不是?”   “……”   “他的名字叫黑桃K,‘停云’背后的大毒枭。”严峫一字字轻轻道,“丁当在看守所里全交代了。”   江停的瞳孔在停云二字落地时稍微扩大了。   “江停,”严峫抬起头,居高临下盯着他的眼睛:“我不想用威胁的办法逼你提供任何线索,因为我知道凭你的智商轻易就能把谎言说得比真金还真。我希望你心甘情愿信任我、愿意跟警方合作,但要是你坚持维护那个黑桃K,我会对你非常、非常失望——”   “如果我冒死救出来的人竟然跟一个毒枭藕断丝连,换成一片真心错付了狗的人是你,你会怎么做?”   江停微微点头,唇角露出一丝冷笑,紧接着那笑容在严峫的注视中越来越明显。   “藕断丝连。”他就带着那样的笑容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挑眉问:“原来你以为用一个缉毒警的名字给毒品命名,竟然不算极端的羞辱,而是某种旧情未了的证明?”   严峫没吭声。   “还是说,你之所以产生这方面的疑问根本与案情没关系,纯粹是把自己内心不敢出口的欲望牵强附会到我身上来——”   江停慢悠悠拖长了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带着刻意的讥诮:“严副队?”   刹那之间,严峫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那种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感情,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说出口就是另一回事了。何况在现在极度僵持的情况下不计后果地一把撕开,那种巨大的难堪,冲击力是极其猛烈的。   江停眼底浮现出几许彬彬有礼的遗憾,转身就去开门,动作干净利落得堪称冷酷。   但就在他指尖触到门把手时,右肩被人扣住了,紧接着发力掀了过来,在来得及挣脱前就被“砰!”一把顶到了门板上!   “牵强附会?”严峫冷冷道:“真以为我不敢说出口?”   江停猝然向后仰头,但门抵住了他躲避的角度,严峫已经捏着他的下颔吻了下来。 第62章   江停头咚的一声, 黑发被揉在门板上, 霎时眼底是来不及掩饰的惊愕, 但严峫带着烟草气息的唇舌已经灌满了口腔,席卷了上颚和舌底。   这确实太突然了,完全跟江停本来设想的背道而驰, 以至于他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伸手去推,被严峫抓着手臂一下抵在了门背后。仓促挣扎间门板又发出了砰砰几声撞击, 随即被衣背摩擦而悉悉索索, 在充血的耳鼓中听来格外明显。   ……会被走廊上的人听见,他脑海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然后他才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异样, 似乎本来应该是针锋相对的,但那个亲吻却温软、厚重又很热, 神经触感令脑髓和脊椎都产生了一种细微的刺麻。   太不真实了。   眩晕得有点荒唐。   江停指甲掐进掌心里,开始都没感觉, 刺痛被淹没在了铺天盖地被亲吻的热烈里,过了好几秒乃至更久的时间,他才发着抖强行抽出手来, 硬把严峫推出去了半步。   周遭凝固般安静, 远处走廊上护士的走动和说话声隐约传来,反衬得两人的喘息和呼吸异常清晰。   “……”严峫止住胸腔起伏,按着腹部刀口的位置慢慢站起身,问:“怎么样?”   江停拇指紧紧掐着中指内侧指节,才能发出比较正常的声调来:“什么怎么样, 想让我夸你吗?!”   尽管他声线竭力压平,但最后一个字音还是上扬得有点过度,连严峫都听出来了。   但严峫没有笑,也没有任何得意、不满或其他情绪波动。   “我不值得你肯定?”他反问道。   ——所有夹杂着试探的信任,隐藏着矛盾的合作,危难时毫无保留的援手,和遇险时豁出性命的保护,难道这些都不值得肯定吗?   “……我对李雨欣说的话的确是骗她的。”良久后江停冷冰冰道,“黑桃K是毒枭,我是警察,不论我做什么都谈不上背叛二字。如果你的思维被一个精神变态的疯子带着走,很快就会觉得身边所有人都可能是叛徒。”   他伸手抓住门把,向严峫略微抬起下巴:“你三十多岁了,冷静点想清楚,别把自己的小命玩死。”   咣!   门打开又关,江停的脚步渐渐消失在了走廊远处。   严峫慢慢退后,坐在了病床边,十指插进头发里用力摩挲,然后突然像下定某种决心般深吸了口气,一把拿起那个新手机打开插卡。   “喂,爸。”严峫顿了顿说:“我在江阳县出了点事,帮忙叫个大车过来,接我立刻回建宁。”   `   江停打开副驾驶门,钻了进去,重重扣上安全带。   “走吧。”   杨媚坐在驾驶座上,大概真是一路上心急如焚,连她视若性命的妆都没来得及化好:“江哥……”   “没事,”江停说,“那个中弹进了手术室的蠢货又不是我。”   然而杨媚眼底的忧虑并没有因此减轻,相反更浓重了:“江哥,实在不行这个案子就别跟了吧,中国那么大咱们哪里不能躲?先是医院又是这次,连坐在警车里他都敢动手,那个人简直、简直……”   “你说黑桃K?”   光天化日之下猝然听到这个名字,让杨媚霎时愣住了,紧接着森寒从脊椎猛蹿上来,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动手的不是他。”江停对杨媚的寒噤视若无睹,说:“不过难得的是他在这个案子里留下了破绽,所以一定得追下去。”   “……什么……什么破绽?”   江停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从杂物匣里摸出墨镜和口罩戴上,再把座椅向后仰倒,调整到了一个上高速时不会被监控摄像头拍到脸的角度。   “开车吧,”他说,“我先睡一觉,换手时叫我。”   杨媚心知劝阻没用,忧心忡忡地瞥着他,却见江停不知为何突然用指节揉了揉自己脸上的口罩,紧接着又把手放回了身侧。   杨媚忍不住又奇怪地瞥了眼。   ——那个细微的动作,看上去就好像他下意识摸了摸嘴唇一般。   `   不夜宫KTV。   上次车停在后门时,还是刚出院的时候。江停钻出车门时向远处巷口望了眼,路灯下却没有了那个背着书包、穿蓝色上衣,心虚着慌慌张张避开的年轻男孩。   他收回了目光。   “不用叫厨房做吃的,”江停在杨媚开口前就堵住了她:“我上去看点东西。”   杨媚好不容易提起的粉嫩少女心登时被一瓢凉水浇了下去。   江停关上门,打开台灯。   KTV楼上这间套房跟他上次匆匆离开时的模样已经不同了,被褥床罩都换了干净新鲜的,喝了一半的水被倒掉浇盆栽,玻璃杯被洗得透明发亮,整整齐齐垒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唰拉——   江停拉上窗帘,一颗颗解开衣扣,反手将衬衣扔在床上,走进了浴室。   花洒喷出温水,热气迅速蒸腾上来,江停闭上了眼睛。   曾有段时间他觉得告别这个世界最舒服的方式是在温水里溺死,无知无觉、安安静静,犹如回到了他那早已记不清面孔的母亲的子宫。但当他被绑在安全带上沉入河水中时,刹那间脑子里想的却是,我怎么能死?   他永远也不会告诉严峫的是,当进水的车门第一次被打开时,那几秒他其实是清醒着的。   他能感觉到严峫被拽出去了,身侧的小姑娘也被救走了;车厢缓慢地打着旋沉入河底,毫不意外地只有他一个人被孤零零绑在后座上,投向死亡冰冷的怀抱。   这就是终结了,当时他想。   但他却没想到车门会在巨大的水压下被再次打开,就梦中曾出现过的手伸向现实,将他死死拉住,用力拖向生的彼岸。   江停长长吁了口气,再睁眼时,看见对面模糊的镜子,便随手将水汽一抹。   镜中的人看上去比实际要年轻一些,但也年轻不太多,至少眼角已经有了岁月留下的细微痕迹,不过因为很少笑的缘故唇角两侧异常平整,并没有他这个年龄的人惯有的鼻唇沟。   他从小时候肤色就比其他孩子白,病床上躺了三年,让脸色皮肤变得更加苍白缺少生气,反衬出眼珠有点过分锐利的黑。公大毕业出来那几年体型还算是比较健康精悍的,现在也毁了,如果不尽力挺直背脊抬起头的话,怎么看都有点孱弱。   ——那还不是惹人怜爱的孱弱,而是一边满身陈旧伤痕,一边又带着格格不入的疏离和冷淡,让人看了就想敬而远之的感觉。   江停蹙眉盯着镜子,连自己都觉得不是很好看。别说跟漂亮姑娘比,哪怕跟青春有活力的小男孩站在一块,都显得格外不可爱。   所以那个姓严的富二代刑侦支队长,恐怕不仅傻,还有点瞎。   江停自嘲地一笑,随手泼了把水在镜面上,不可爱的身影顿时在水迹中扭曲得光怪陆离。   少顷,他披着浴衣走进卧室,随便擦擦还滴着水的头发,从门后抽出白板,然后打开了床边书桌下一只焊死在墙壁上的保险柜,取出几只被线扎好的牛皮纸袋。   纸袋里赫然是无数笔记、旧报纸、几十张照片等,零零散散撒了一桌。   江停从中抽出一张泛黄的黑桃K扑克牌,用磁铁钉在白板中心,随即抽出记号笔在其周围画了左右两道箭头。左边箭头指向恭州禁毒总队,随即又分出另一道箭头写上:胡伟胜。   右边箭头指向一个问号,问号下又分出左右,分别写的是范正元,以及江阳县。   他在每根箭头边补上零碎的关键信息,然后退后半步审视这张白板,半晌后再次提笔在空白处写上了两个并排的词组:   绑架行刑   他将“行刑”指向黑桃K,“绑架”则迟疑几秒,指向问号。   套房里只亮着一盏台灯,床铺、衣柜等大部分空间隐没在阴影里,只有眼前这方寸之地笼罩着暖橙色的光晕。江停拿笔的那只手撑在唇边,下意识地咬着大拇指甲,目光从桌面上那摊写着密密麻麻笔记和一张张熟悉的警察人像照片上扫过。   无数零碎线索从眼前闪现出飘忽的光影,最终定格在了某个遥远不清晰的细节上。   ——一个空空如也的矿泉水瓶。   马翔说:“瓶身指纹和瓶口DNA的指向是一致的,都只有申晓奇碰过它……”   这个水瓶之所以出现在现场,到底是失误没带走还是故意被丢下,这点暂时还无法探知。但水瓶本身暴露出了一个敏感又微妙的暗示,足以让江停抓住某个至关重要的疑点——为什么往事重演对“那个人”来说这么重要?   一个人反复去剧院观赏某场演出,可能是因为他喜欢演出内容,心理上有触动或有共鸣。   但如果他从观众席走进后台,亲自编剧、反复诱导,甚至强迫演员一遍遍重新演绎自己的剧本,那么只能说明:他对原来的剧本不满。   他不满,但他又不能穿回过去涂改已然落幕的情节,那种遗憾和不甘随着时光推移,渐渐发酵成偏执,最终发展成了今天残忍诡谲的连环绑架。   江停眯起了眼睛。   最可怕的犯罪分子并不是天生反社会、复仇型杀人狂或高智商专业人士,而是明知自己精神极度扭曲,又能很好地控制和享受这一点,从而发挥出极高犯罪天赋的人。这种人通常有点类似心理学上对冷血精神病患者的描述,在缺乏正常情绪感受能力的同时,又极其擅长于“模仿”情绪和利用他人的感情;因此,虽然他们大部分情感表现都并非发自内心,但也往往很难识破其虚伪性,同时又避免了正常人因为具有感情而产生的种种心理弱点。   黑桃K就属于这方面的典型,甚至因为得天独厚的成长环境,而更加冷酷和难以对付。   江停唇角突然浮现出微许冰冷的弧度。   他刚从昏迷中醒来时,因为身体和精神双重状态极差,心理难以调节,曾有过这辈子都不可能对付黑桃K了的念头。但这个空矿泉水瓶的出现,似乎又让他从绝境中窥得了一丝可趁之机。   ——那个人对血腥刑惩的追求,暴露出了一种强烈、偏执的感情,而感情这种东西必然会让人产生心理弱点。   也就是说,对手并不是无懈可击的。   但如何下手呢?   房间里静悄悄的,江停拔开笔盖,刚要在白板上写下什么,突然只听玻璃窗外响起:   咚咚咚。   他猛一回头。   咚咚!   有人在敲窗?   江停愣了下,旋即迅速把桌面上的文件材料照片等收进保险柜锁好,随便几下擦掉白板上的字,差不多收拾掉首尾,才走到窗前,两根手指将窗帘稍微挑开一线,然后就结结实实怔住了:   “你……”   窗外扒着排水管的赫然是严峫!   刹那间江停简直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但紧接着严峫第三次敲窗,表情有点痛苦,意思是快点让我进去,撑不住了!   江停:“……”   江停打开窗户抓住他的手,严峫借力攀上窗台,“嘿”地跳进了房间,冲力让两人都向后踉跄几步,同时跌坐在了床铺上。   “这里是三楼!”江停起身大怒。   严峫嘶地捂住腹部刀口:“我开了四五个小时的车……”   你骗谁?你家要破产到什么地步才能出不起那包车的几百块钱?!   但紧接着严峫下一句话把江停的怒斥压了回去。他说:“我就像过来跟你说对不起,今天不该那么试探你,这事是我办错了。”   “……”   “还有我想清楚了。”严峫看着他,低声说:“想清楚后就怎么也待不住,一刻也等不及,很想过来看看你。” 第63章   江停活了三十多年, 第一次被人拉着手坐在床边, 低声说“我很想过来看看你”, 当时就呆住了。   套房隔音效果很好,楼下KTV的动静几乎完全隔绝,只有书桌上那盏台灯散发出晕黄的光, 将身侧的被褥枕头,以及他身上干净的浴袍,都染成了浅淡的奶油色。   严峫定定看着江停, 眼睛里仿佛闪着深邃的微光。   “……你疯了吗?”江停终于挤出来这么一句, “谁给你办的出院?”   严峫说:“我自己办的,都拆线愈合得差不多了, 不信你看。”说着把T恤下摆一撩,结实的腹肌上拆线痕迹还相当明显, 刀口上贴着一块类似透明胶样的东西。   江停嘴角当即一抽,认出了那是目前还比较先进的术后愈合祛疤生物胶带。这种东西在县城医院不容易搞到, 所以严峫肯定是让人从建宁带着医药器材开着车去江阳接他了——什么亲自带伤开了四五个小时的车,纯属扯淡。   “切得漂亮吗?”严峫眼底浮现出戏谑的笑意。   江停并没有接这个话茬,“这里不适合养伤, 你回家去吧。”   但他一起身, 就被严峫拉着手拽回了床边:“可我不想走。”   “为什么?”   “没看够。”严峫小声道,“还想待在这里看看你。”   江停那张总是肌肉很放松、懒得做表情的脸,这时是真有点难以形容的复杂了。但他没法把手从严峫那火热的掌心里抽出来,也不能一直拢着浴袍维持那个半起不起的姿势,两人僵持了小小一会, 江停忍不住道:“你到底……”   没头没尾的,但严峫却明白他想说什么,当即打断了:“我也说不清楚,就是你想的那样。”   江停说:“你这是案情陷入绝境时对旁人产生的盲目信任和吊桥心理。我建议你了解一下情绪双因素理论,生理唤醒和情绪认知应该是两种不同的作用因素,当这两者错误挂钩时,你大脑会自然产生心动或触电般的错觉……”   “不想了解。”严峫眼底的笑意加深了,凑在他耳边轻声问:“处对象吗,江队?”   江停:“……”   这时候门突然被咚咚敲了几下,杨媚的声音传来:“江哥!江哥?”   严峫眼皮一跳,霎时江停把手抽了回去,站起身。   “你睡了吗?”   把手咔哒转了下,似乎是她想推门——紧接着江停扬声道:“别进来!”   杨媚的动作停止了。   气氛微微凝固,严峫看着江停不断使眼色,后者却只当没看见,走过去站在了门后:“什么事?”   杨媚有点期期艾艾地:“你不吃饭吗?”   “你自己吃吧,我有些资料要研究。”   “那……我让人煮了粥,给你端进去?”   江停说:“行啊。”紧接着伸手就开了门。   严峫没想到他说开就开连招呼都不打的,刹那间在赶紧躲起来避之不见还是大大方方起身打个招呼这两者之间迟疑不定了大概零点五秒,然后条件反射般一躬身,整个人藏在了床铺内侧,随即听见杨媚的叮嘱从门口传来:   “小心,烫,趁热吃……”   “嗯,你忙你的去吧。”   门咔擦关上了,江停把粥碗放在书桌上,这才问:“人呢?”   严峫猛地站起身:“所以我说你跟她到底是什么想推门就推门的关系……嘶!”头晕目眩瞬间袭来,严峫不由自主地扶住了床头。   江停:“你怎么了?”   “……赶着来见你,晚上没吃饭……”   江停好不容易有点紧张起来的面颊肌肉登时就松劲儿了,眼角微微抽动,半晌用勺子叮地敲了下碗沿,说:“那你来把这碗粥喝了吧。”   说是粥,其实非常稠,是杨媚让厨师加了鲜虾、鱼肉、扇贝、蛋黄等细细熬成的。从食材的选择上看杨媚果然秉承着广大劳动人民朴素的养生理念:只选贵的不选对的,越贵越好,越贵越有心理安慰。   谁知严峫只看了一眼,就摇头:“不吃,太掉价了。”   江停:“……”   “虾不是蓝龙虾,鱼不是黄唇鱼,贝不是象拔蚌,也就蛋黄看着倒挺新鲜的。我从生下来就没吃过这么寒碜的稀饭,还连个配菜都没有,算了吧就。”   江停冷冷道:“每天晚上蹲在市局吃桶装方便面的人是谁?”   严峫对答如流:“那是我深入基层体察民情。”   两人对视半晌,江停连眼皮都不眨。   “……”然后严峫终于说了实话:“我才不要吃情敌的饭。”   江停把勺子往粥碗里一丢,“你怎么不活活饿死呢?”   五分钟后。   从敞开的窗口向下望去,严峫顺着排水管道哧溜滑到底,起身拍拍裤脚上的土,站在漆黑的后巷里挥手,压低声音呼唤:“江队!别怕江队!我接着你!”   啪一声江停面无表情关上了窗。   “江哥您上哪儿去?”杨媚惊愕地站在电梯门口:“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有什么事儿明天再办吧?”   江停含糊应付了两句,径直往外走,杨媚还不放心地追在身后喊:“要不我让人送你吧!”   “没事!”江停匆匆钻出店门,夜色有效遮挡了他逃跑般略显仓促的脚步:“我转转就回来!”   夜市里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大排档明晃晃的灯泡被香辣热汽笼罩着,空气中满是亲切活泼的味道。   “来咯!两碗凉皮四斤小龙虾四斤香辣蟹!啤酒饮料自取,您吃好!”   严峫用随身带的瑞士军刀撬掉啤酒瓶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酒瓶被凭空伸来的一只手抄走了,然后另一罐饮料被啪地放在了他面前。   “你的蓝龙虾、黄唇鱼和象拔蚌。”江停就着玻璃瓶喝了口啤酒,说:“配这杯八二年的拉菲正好。”   严峫看着永和豆浆几个字,眼皮直跳。   这要换作旁人的话这时严峫就已经急了,但江队不愧是江队,严峫眼皮跳了半天,倏而一笑:“你看你,咱俩这对象还没处上呢,就开始关心我的身体了。”说着拧开豆浆瓶盖,就着小龙虾美滋滋地喝了一大口。   香辣蟹用香叶、八角、蚝油、小茴香等炒得汁水淋漓,咸香热辣,用力一掰蟹钳,里面满满全是雪白的肉。严峫自己吃得满手是油,还不忘帮慢吞吞剥虾壳的江停挖几筷子蟹肉,摇头感叹道:“我还是就想着这一口,住院那几天汤汤水水喝得,真是要淡出鸟了。”   江停说:“你最好克制点,小心刀口发炎。”   “刀口早愈合了。再说怕什么呀,人生在世能活几十年?如果一个人连口腹之欲都不能满足,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江停心说那你吃吧,多吃点,明天上厕所时菊花自然会教你做人。   严峫看着他,嘴角一勾:“再说了。”   他天生长得有点痞,按理说这种面相多少会给人油滑之感,但这么多年的刑警生涯把那点油滑榨干磋磨,炼成了凶悍硬朗的匪气,他这么不怀好意地笑起来的时候,是非常英俊又吸引人的。   “告子跟孟子辩论,说食色性也,意思是口腹之欲和情色之欲是人活着最本能的追求。我大难不死,回来后有吃有喝,又有江队你这样的美人在座,可谓是人生圆满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番谬论简直是太可怕了,但江停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放下筷子,慢慢喝了最后一口啤酒,才道:“明天先别去市局了。”   “怎么?”   “带你去挂个眼科。”   严峫噗嗤笑起来,似乎感到非常有趣,笑着摸出烟盒抽了根软中华,叼在嘴里点燃了,然后才递给江停。   江停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瞥,但脸上任何情绪都看不出来,接过了烟。   “真的,今天你走后我特别后悔,其实我试探你那几句话不是真心的。”严峫自己也点了根烟,说:“但那些疑问在我心里琢磨很久了,所以情急之下就没控制住,也是有点想存心激怒你的意思。”   江停淡淡道:“哪句?”   严峫说:“停云。”   大排档周围,猜拳罚酒的,大声吆喝的,借酒装疯的……戴着粗金链子打赤膊的男人们,聊天八卦哈哈大笑的女人们,尖叫着跑来跑去的小孩,以及油腻腻的地面、堆满剩菜的桌子、门口马路上的喧嚣,折射出建宁市夜晚最热闹最有生气的一面。   没人知道角落里有两名刑警,一边喝着酒,一边聊着市面上最隐秘、最昂贵,也最血腥邪恶的毒品。   “那种新型芬太尼化合物的名字叫蓝金,大部分应该都从走私渠道出口东南亚了,也有相当一部分流到了美国和墨西哥。早年蓝金在国内很少见,主要是因为有相当一部分制毒原材料不在国家管制化学品名单上,如果在境内大肆销售的话,很有可能会引起国家监管局,甚至是国安部的警觉。”   江停吐了口烟,严峫凝视着袅袅白雾中他沉静的脸:“所以你早就知道‘蓝金’的存在?”   “这种新型化合物曾经在我经办的一起吸毒者持械抢劫案当中出现过。”江停说,“但理化报告被涂改了,当时的检验员也被调走了。蓝金的存在被某些我也无法探知身份的人掩盖起来,于是我暗中追查了大概一两年时间,查到了恭州周边某个废弃村落的地下制毒基地,中间也牺牲了一些线人。”   严峫眼底微微变色。   ——我暗中追查了一两年,中间牺牲了一些线人。   多少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戮与罪恶,都隐藏在着风淡云轻的两句话里面。   “……然后呢?”   “然后被发现了。”江停沙哑道:“那天黑桃K刚好就在制毒基地里。”   严峫瞳孔微缩,只见江停垂下眼睫,将烟灰缓缓一弹。   “我之所以问你有没有看到他的脸,不是因为怕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从而有被灭口的风险。而是因为我想知道他长什么样。”   “……什么?”   “我没见过他。”江停道,“那天晚上在制毒工厂里,我跟这个人最近的接触是他拿枪从后面指着我的头,说我眼前的这些芬太尼化合物总价值六个亿。”   “六个亿,你看,”黑桃K亲昵的呓语仿佛还清晰地在回响在脑后:“尘世的快乐就是如此值钱。”   暴雨冲刷着地下工厂,远处卡车尾灯犹如猩红的眼睛,将厂房深处那无数袋幽幽蓝粉映照得光怪陆离。   “……你想杀了我么?”江停嘶哑地问。   话音未落他就感到身后的热量靠近了,带着笑意紧贴在了耳际:“或者你也可以与我平分财富与权柄……一名优秀又聪明的警官,总比一具尸体重要得多了,是不是?”   “所以他没杀我,或者说,其实杀不杀我都无所谓。我的私下追查刚刚涉及到附近地区,行踪就能如此轻易地被暴露,本身就说明了内部的很多问题。”江停顿了顿道:“除此之外,我当时应该是个杀了会比较麻烦,留着会非常有用,而且不需要太担心我会出去乱说的角色。当然,事后据我所知他们很快把那个工厂废弃了,这可能也是我能保住小命的原因之一。”   严峫一口口抽烟,想了会儿问:“那后来呢?塑料厂爆炸后你失去了行踪,那段时间也没见过黑桃K真人?”   江停今晚出奇的配合,但面对这个问题却沉默了很久。直到严峫以为他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了,才只见他突兀地开口道:“我昏睡了三年……那些细节已经非常混乱了。”   “我不知道自己那段时间身在何处,也想不起气候、温度、地理特征等有价值的线索。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那段记忆始终是黑暗的,说明我的眼睛一直被蒙着。”   他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后来我试图在大脑里构建黑桃K的面孔模型,但都失败了。人脑毕竟不是电脑,强烈的负面感情会影响感官,这是连我也无可奈何的事。”   江停两根修长的手指夹着烟,又撬了瓶啤酒,金属瓶盖叮当一声掉在满是小龙虾壳的桌子上。   “……所以你后来想抓他的时候,他会觉得你背叛了这个利益联盟。”严峫问:“是不是?”   这其实是非常体面且为他人考虑的说法,基本杜绝了任何让江停难堪的可能,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江停摇了摇头:“不,从他的思维方式来看,应该是我背叛了他这个人。”   “怎么说?”   “连环绑架是个非常私人化的表达方式,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十五六岁感情最纯真的时候,绝境之下的彼此扶持,所有意象都具有强烈的指向性。如果觉得我破坏了权钱利益关系的话,没必要设计出这么复杂又离奇的连环绑架来进行自我表达,否则个人情绪流露得太多了,像黑桃K那种兼具犯罪天分和经验的人,肯定知道感情联系在犯罪过程中越明显,可供分析的线索和破绽就越多。”   严峫微微颔首不语。   ——其实他也是这么想的,甚至想得还更深入一些。只是经过下午的矛盾之后,他不想趁这会儿跟江停说出来。   “厨房熄火啦!点单最后一波!香辣蟹小龙虾烧烤烫串点单最后一波!”   大排档老板的吆喝响起,严峫看看表,温和道:“走吧,明天咱俩去天纵山现场看看,也许能找到一些线索。”   江停点点头,把只剩个底儿的啤酒瓶举到嘴边,突然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顿了顿,说:“这个连环绑架案,等受害人醒来后肯定能抓住几个人,但未必能锁定黑桃K。”   这一点严峫早有预料,倒不是很意外。   现在国内抓住的大毒枭还是以经销商为多,即便有制造商,也多是制造甲基苯丙胺之类的入门级违禁药物。能投入大量资金来自主研制新型化合物并实现工厂量产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能惊动国安部的级别,潜伏十几年甚至二三十年的都有。   简而言之,在将其爪牙彻底斩除之前,要想一举扳倒正主的难度非常大。   江停脸半侧着,垂着眼帘,这个角度让昏黄的灯光从侧面打来,从额角到鼻梁仿佛铺着一条光带,显得格外棱角分明。   “你也许还心存疑虑,但这个世界上最想置黑桃K于死地的人确实是我,严峫。以一个刑侦人员的专业素养而言,你可以对其他任何事抱有疑点,但这一点毋庸置疑。”   说完他仰头喝了最后几口啤酒,把玻璃瓶搁在桌上,起身道:“走吧。” 第64章   翌日, 天纵山。   一辆奔驰大G蹦蹦跳跳穿过山路, 被沿途锋利的树枝剐出无数道印子, 终于轰一声熄火停在了路边上。   “我操……”严峫甩上车门,有点肉痛地摸摸车门和引擎盖,把早已被颠得脸色发白的江停搀了出来:“这鬼地方来一趟可真他妈受罪啊。”   江停摆着手说不出话来, 突然一捂嘴:“呕——”   刹那间严峫还以为他要吐在自己身上了,随即却发现只是干呕,江停狂咳几声才勉强把翻腾的胃压了下去, 接过水喝了几口。   “你看你, ”严峫满脸心疼:“别强撑着,怕什么呀, 怀了咱就领证去吧。”   江停好容易才梗着脖子把水咽下去,精疲力尽问:“你知道这荒郊野岭的, 把你就地埋了三个月都不见得会人发现么?”   严峫:“哟嚯你还摆上谱了,营养费没给够还是聘礼没下足?要不要再给你买俩半斤重的龙凤金镯子挂手上?”   天纵山几处主要公路进出口都有警察盘查, 案发地区已经被警戒线围住了,开车上山时还经过了好几道卡点。严峫知道路难走,特地把长期停在市中心蒙尘的G65开了出来, 但确实越靠近凤凰林就越崎岖难行, 最终只能把大G往路边一丢了事。   他们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互相搀扶着从树林中穿过去,向山头上那片火红的凤凰树林跋涉。   严峫说:“差不多你就得了,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房子可以加你名, 但领证一定要听我的。其他条件咱们再商量嘛,酒席是办你那边还是我这边?或者两边都办?嫁妆的话就不要了,留着你自己当私房钱吧,估计还得贴补你点儿。”   江停一手扶着石块,一手被严峫拉紧,咬牙发力爬上陡坡,趔趄了下才站稳。   “就是你这身体得好好保养。”严峫絮絮叨叨地教训他:“看你这样儿,以后办案别那么拼,没事在家养养狗浇浇花多好,再要不逛街喝个下午茶……”   江停扶着膝盖喘了会儿,“到了。”   “啊?”   江停扬了扬下巴示意:“行刑地。”   严峫回头一看,不远处陡峭的山坡顶上,葱葱郁郁的凤凰木错落分布,空地上用木棍撑住围了一圈黄黑警戒线,其中地面明显凹进去一个深坑。   ——那就是埋葬贺良、以及步薇申晓奇遭到袭击的地方了。   “下午茶正等着我呢,”江停唏嘘道,起身踉跄走了过去。   贺良的尸骨已经被起出运走,甚至连坑底的砂石土灰都被刨掉一层,由苟利亲自监督运回市局做检验去了。江停蹲在倒尖锥状的坑边往下望去,严峫走过来站在他身侧,只听他道:“这深度起码有一米多吧。”   “嗯哼,确切来讲最深处有近两米,挖出来的土都堆在凤凰林里了。坑底覆盖着厚厚的杂草、落叶、木条等,其中大部分细木条有明显的压断痕迹。”   “陷阱?”   “应该是个手法简单但有效的陷阱,几年前我去非洲打猎的时候亲手做过。首先把土挖空,上面用木条及草堆做个承重层,再堆上浮土及落叶等,放上肉做诱饵;猎物走上来之后把脆弱的草堆木条压断,轰隆一下就掉进坑里去了。”   江停扭头瞥向他:“那诱饵应该是水吧?”   “应该是,”严峫说,“根据现场技侦的推测,申晓奇应该是站在陷阱上喝光了那瓶水,其自身重量压塌承重层,然后猝不及防地摔进去压在了贺良身上。”   他俩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   想想看那场景也确实蛮瘆人的,脚下地面突然塌陷,直接摔进去跟尸体来个面对面……   江停咳了声:“附近的脚印和指纹提取过了吗?”   “脚印是提出了一些,这地面上查着标记杆的都是。不过这附近当天晚上下了场雨,现场破坏得一塌糊涂,没有太多的参考价值。”严峫叹了口气说:“目前可以肯定的是,案发时出入现场的犯罪分子不止一个人,这点符合李雨欣的供词,应该是由幕后主使所委派的绑架团伙。”   “团伙都能跑得掉?”   “你自己看这周围的地理环境。”严峫无奈地一指:“这山坡,树丛,原始森林——我都不说随便找个山窠子往里一躲,你看满地的草窝都大半个人高了,隔着十米远的距离都发现不了。”   江停随口道:“你得了吧,你们外勤组活儿就是糙。”说着他站起身,结果蹲久了双腿发麻,不受控制地往土坑里倒去。   “——哎小心!”   严峫眼明手快,在江停栽进坑的前一瞬间拉住他裹进怀里,因为惯性冲击,两人都同时向后退了好几步。   “……”   江停整张脸被严峫强行按在肩窝中,雄性荷尔蒙气息混合着好闻的香水味扑面而来。他表情霎时变得有点僵,慢慢抬起头退了半步,正想浑然无事地说点什么把这个话题岔过去,却发现严峫眼底分明闪烁着狐疑的目光。   “你故意的吧?”严峫如是说。   江停:“……”   “那也得先回车上啊,这儿案发现场呢,影响多不好。”   江停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在脑海中迅速闪回江阳县河底那一幕幕感人至深的情景,半分钟后他的心理建设和涵养水平都得到了几何级的迅速提高,平静地说:“我们还是先把案情再过一遍吧。”   严峫捏着下巴,显然还是很怀疑。   “从现场痕迹来看,绑匪及两名受害人脚印分别来到山坡下,随后受害人脚印消失,几名绑匪脚印痕迹明显加深,应该是把被害人扛上了山坡顶,在这个位置上。”   江停走到不远处插着黄色标杆的地方,俯身扒开草丛,观察泥土中已经干涸的痕迹,随即顺着标记走回土坑边:   “之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能步薇处在绑匪的控制中或像李雨欣一样昏了过去,申晓奇独自一人来到陷阱上方拿水,掉进绑匪事先挖好的土坑,随之对贺良已白骨化的尸体造成了极大破坏。”   严峫说:“但从贺良的指甲里还是能验出李雨欣的DNA,足够证明杀他的人是谁了。”   “一件事情只要发生过,就必然会留下证据……你看,申晓奇在坑底挣扎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在这个过程中矿泉水瓶掉进了坑里。”   江停说着又蹲下身,土坑边缘已经被民警搭好了石块作为支力点,他想慢慢地爬下去看看,却被严峫拦住了:“太滑,你别下去。”说着他自己身手敏捷地蹭一声跳进了坑里。   江停安然作罢,蹲在上面看严峫悉悉索索地到处检查,过了半天才问:“有发现吗?”   “没有——! 你干什么?小心别又栽下来让我接!虽然我不介意接,但同一个把戏不要连玩两次!”   江停:“………………”   严峫自我感觉很好,呼地站起身,拍了拍沾满了泥土的袖口:   “那个空矿泉水瓶被技术队拿回去从里到外地验了,连瓶身塑料都被剪下来做了化验分析,基本能确定就是一瓶普通的矿泉水,并没有掺杂乱七八糟的药物成分。瓶口唾液及瓶身指纹指向一致,也就是说如果排除申晓奇口对口喂给步薇的情况,那么整瓶水都是他一人喝的,步薇完全没捞着,符合绑架案中关于‘背叛’的意象。”   江停点头不语。   “我们还原一下案发当时的情况,”严峫说:“假设绑匪用追赶、诱导或胁迫的方式令两名受害人来到凤凰林附近,然后在空地上放这瓶水,令求生欲强烈的申晓奇爬过去自己一人喝了,紧接着掉下土坑;最后再将步薇唤醒,像对李雨欣一样强迫她对背叛了自己的申晓奇执行死刑。”   严峫踩着石块爬上地面,蹲下身比划了下:   “但在这个距离,步薇无论如何都够不着申晓奇,除非搬起石头把他的头砸烂。”   “步薇不见得有搬起大块石头的力气。”江停摇头道:“而且近距离亲手杀人和远距离使用武器的意义完全不同,你从贺良的指甲可以看出来——李雨欣肯定是经过了一番搏斗才用刀把他捅死的。杀戮方式在从古到今的行刑仪式中,通常都是非常重要,而且不可改变的组成部分。”   “所以绑匪又大费周章地把申晓奇从坑里弄上来,只是为了让步薇亲手捅死他?为什么不塞把刀给步薇然后把她弄下去?女孩子体重轻明显更方便啊。”   严峫和江停两人站在坑边,两人面面相觑,彼此都感觉十分怪异。   突然江停似乎想到了什么:“……你觉得有多少可能性,案发当天黑桃K就在现场?”   “如果我是毒贩,我肯定不敢在警察封山的时候露头,李雨欣的供词也表明幕后主使是通过卫星手机跟她联系的。但黑桃K的话比较难说,主要是因为我们在胡伟胜家天台上遭遇过他一次,这毒枭的行事风格似乎……”严峫皱着眉头斟酌了下用词,说:“有点嫌自己命长。”   江停短促地笑了一下:“我倒觉得他不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案发当天也没跟现场通话。”   “为什么?”   “指挥车。”   这个回答相当简洁,严峫却恍然大悟。   ——案发当天好几辆指挥车在附近,任何短波信号及卫星通讯都躲不过指挥车的频道监控系统。也就是说,像黑桃K那样全程监听李雨欣杀死贺良的人,如果想满足自己对行刑仪式的极端偏执,只能让手下把整个过程录下来!   “荒郊野岭的,不可能扛个摄像机过来,但如果行刑过程在坑底下的话手机又录不清楚。”江停淡淡道:“所以只能把申晓奇拉上来,几名绑匪围着受害人,像李雨欣当时杀死贺良那样……”   “但为什么两名受害人是在山坡底下被发现的,被绑匪推下去了?” 严峫疑道。   这个问题确实很难解释。   就算他们用一切现场痕证来尽量还原案发当时的情况,也没法长出天眼,或者令时光倒流,回到现场去亲眼目睹受害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江停吸了口气,戴着手套的指尖轻轻摩挲自己的咽喉,过了很久才喃喃道:“或许步薇做出了跟李雨欣完全不同的选择,以至于她也要被行刑……但不管怎么说,摔下山崖确实很奇怪。”   严峫本来沉浸在案情中,结果目光一瞥,又看见他微仰着头在摸自己那截又修长又直的脖子,突然不受控制地吞了口唾沫。   江停问:“你怎么看?”   “哦,啊?什么?”   江停:“……”   两人茫然对视,严峫赶紧看表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走呗,这都几点了。再看下去也没什么用,还是等受害人醒过来再说吧。”   ——的确,目前这个胶着又叵测的局面,只能当等步薇或申晓奇醒来才能提供关键性的线索,除此之外很难有突破性的进展。   江停也没办法,这时候已经四点多了,开回建宁市区估计得晚上才能到。他俩只能小心翼翼又摇摇晃晃地顺着陡峭的山坡走下去,严峫不时扶一把快要摔倒的江停,走了很久才穿过树林回到大G车上,像坐蹦蹦车似的把性能优越的越野车往山下开。   车厢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颠簸弹跳,严峫摸出烟盒向江停示意,后者脸色青白,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表示不要。   “看你这脸色。”严峫自己叼了根烟点着,说:“待会回市区请你吃饭,好好补一补。”   江停分析案情时冷静清晰的声音此刻却相当发虚:“再提吃饭小心我吐在你车上……”   话音未落,严峫惊恐望来,刺啦一声踩下了刹车。   江停昏昏沉沉的脑子这才想起人家这是顶配的G65,要真吐在车上的话估计要被严峫逮着卖身……卖肾,连忙坐正身体:“没关系,我还能——”   下一秒他哽住了。   严峫没开窗,也没把他赶下车,而是毫不犹豫地、迫不及待地,唰拉脱下了上衣,双手捧到他面前说:“吐吧。”   江停:“?”   江停所有翻江倒海的欲望都在看见上衣标牌的那一刻咬牙忍了回去,但严峫根本不关心这个。他貌似无心实则刻意地转了转身体,充分展示上半身精壮的线条,不胜唏嘘道:“这么多年来我心甘情愿被私教骗走的时间和金钱,就是专门为了这一刻的啊!”   江停:“………………”   严峫感慨着发动汽车,赤裸的肌肉在阳光照耀下骄傲耸立。在他身侧,江停面无表情抱着那件肯定比洗车费贵的衣服,一路再没想吐过。   严峫就这么叼着烟,光着膀子,开着拉风的大G一路回建宁,沿途收获了喇叭无数。下高速时他还被前面的美女车主搭讪了,不由十分洋洋自得,好几次斜觑江停,大有“看,你还不赶紧好好识货”的意思。   江停用衣服蒙着脸假装睡着了。   两人到八点多才回到建宁,天色正蒙蒙黑。按严峫的意思,几天来舟车劳顿非常辛苦,这时候应该去找个有情调的餐厅好好吃一顿,实在不行也点个“不寒碜的”海鲜粥外卖,让江停看看什么是正宗的象拔蚌;然而他还没决定好哪家的海鲜粥外卖不寒碜,突然手机响了,是市局的电话。   “喂,老高?”   严峫凝神静听片刻,江停也不装睡了,把衣服一掀露出脸。   “行,我知道了,待会去看看。”   严峫挂断电话,然后看着江停叹了口气,深情款款又充满怜爱:“怎么我连顿好的都不能让你吃上呢?”   “……”这发九天神雷实在劈得太狠了,江停本来想问他高盼青说了什么,结果瞬间忘了词。   幸好严峫这风抽得点到即止,主动给了他答案:“老高打电话来说步薇醒了,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他顿了顿,满怀歉意问:“给你买俩包子行吗?” 第65章   医院门口。   大G缓缓停在马路边, 江停咽下最后一口奶黄包, 满足地呼了口气。   严峫熄了火, 却不急着下车,眼错不眨地盯着江停的嘴,直到看他把娘不唧唧的甜包子彻底咽下去又喝光了最后半杯温豆浆之后, 才咽了口唾沫,不自在地别开目光:“待会办完事出来再带你去吃好的,啊, 乖。”   江停说:“不用了, 认识你以来第一次能好好吃完俩包子,挺难得的。”说完浑然无事地下了车。   严峫:“……”   建宁前·首富继承人五雷轰顶, 僵坐原地,表情活像刚正面接了一记天马流星拳, 脆弱的男性自尊心哗啦一声碎成了无数片。   “……咱们先说清楚,第一次那奶黄包是你自己说凉了不吃扔进垃圾箱的, 怎么能算我的责任?!还有上次的豆沙包也是你啃到一半睡着了,那我怎么知道你想留着醒来继续吃呢……”   病房外走廊上,严峫边大步流星边频频回头争论, 江停却始终目视前方, 双手插在裤兜里,有种视万物为刍狗般的镇定与安详。   “哎,严哥!陆顾问!”高盼青正等在走廊尽头,立刻匆匆迎上来:“你们可算来了!”   “你别说得好像我总不让你吃饱饭似的,我是那样不顾家小的男人吗, 我只不过是……”严峫一回头,满脸埋怨:“怎么啦老高?”   高盼青被唬了一跳:“你们这是……你们本来有计划?”   严峫说:“你还好意思问,你那倒霉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我正打算带你陆顾问去吃米其林双人烛光晚餐,得了,全给你搅和了。看,陆顾问闹别扭了吧。”   正直如高盼青的第一反应立刻是:什么,严哥那朋友不帮忙破案了?   “你听他扯。”江停无奈道:“受害人呢?”   高盼青忙不迭:“病房里呢,来来来。”   “你怎么守在外面?” 严峫不满地问。   “嗨,我倒想舒舒服服在病房里坐着,问题人家小姑娘不愿意啊。谁知道她受什么刺激了,一见生人就跟自个儿要被非礼了似的,根本没法问话——幸好我今儿穿了警服,不然就刚才那光景,我非得被抓住当流氓扭送公安局不可!”   严峫和江停同时扭头,都用怀疑的目光扫视高盼青。   正巧旁边有个小护士斜着眼经过,老高无辜地一摊手:“瞧见她了吗?就是她刚才问我这身警服是不是淘宝二百块买的高仿,你们说我能怎么着!”   严峫:“……”   小护士跟他们擦肩而过,满面狐疑地走了。   步薇这一周来时醒时睡,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市局急着要问话,只能调来民警日夜看守,然而哪怕步薇醒着的时候精神状态都十分堪忧,经常呓语、哆嗦和惊颤,偶尔挤出两句话来也都毫无逻辑性。   再高明的医生都没法具体解释人脑受到极大刺激后会产生哪些症状,因此这一周来,关于天纵山方面的调查几乎陷入了泥沼。   他们来到病房门前,正巧门开了,一个西装革履的胖子迎面出来,抬头看见他们的瞬间突然肥肉一震:“严、严……严队长?”   ——步薇的叔叔,汪兴业。   严峫止住脚步,似乎感觉有点意思:“怎么啦汪老板,看到我很意外?”   “嗳哟,真是吓我一跳。”汪兴业搓着手,满脸的肉都笑着挤到了一起:“没想到警察同志能把我侄女儿救回来,真是太辛苦了,这么多天来一直守着——我都没来得及好好感谢严队长……”   “甭谢了,应该的。”严峫向病房里扬了扬下巴:“这几天一直都是您照顾呢?”   “那还能怎么着,她又没亲没故的。”胖子的脸又苦了下来:“幸亏护士还肯关照点儿,不然我一个大男人可怎么伺候?就算请护工来,这一时半刻的上哪儿去请哪。”   严峫理解地点点头。   “等这事儿过去了,我一定要请各位警察同志喝酒!” 汪兴业长长嗟叹一声:“哎,不说了,忙了一整天我还没吃饭呢,我先去吃个饭。”   严峫特别体谅又通情达理地把他送走了。   胖子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人群中,严峫低声问高盼青:“那步薇不能见生人?”   “前几天还好,就这两天格外不稳定,医生说什么精神刺激的,专业名词我也不太明白。怎么?”   “那她见了这姓汪的是什么反应?”   高盼青一愣,迟疑道:“倒没听说什么异常……至少不像今天见到我一样,吓得跟见了鬼似的,我连病房都不敢待。”   严峫若有所思,但没吭声。   单间病房一色雪白,步薇刚服过药,安静地躺在床上小寐。   十六岁的少女皮肤雪白,眉眼乌黑,满头青丝铺在枕头上,唇鼻脸颊明晰秀丽得就像一幅工笔画;如果有人把这场景画下来取名的话,除了睡美人三个字外,应该很难找出更合适的名字了。   江停只看了一眼,就漠不关心地坐在了窗边。严峫则摸着下巴站在病床前,仔仔细细观察了很久,久到连高盼青都有点发毛忍不住犯嘀咕的时候,才突然听他冒出来一句:   “这姑娘长得……”   高盼青毛骨悚然,心说严哥我求求您,虽然说十四岁以上就不犯法了,但您要真说出点什么不该说的,我跟陆顾问是装听见还是装听不见啊。   “……整过容吧?”   高盼青猝不及防:“啊?”   严峫无辜地抬起头,与目瞪口呆的高盼青对视。   严峫,警察,狮子座。没有直男的命却得了直男的病,坚信这世上的口红只有粉红跟大红两种颜色,美瞳是隐形眼镜的别称,电视上女演员们都纯天然不打玻尿酸,腿长两米的网红们只是会找角度加天生就好看。   当他发出如此疑问的瞬间,高盼青的心被深深震撼了。   “你觉得哪里不像原装的?”高盼青忍不住问。   “不知道,”严峫也很迷茫,“就是感觉长得有点怪。陆顾问怎么看?”   江停端坐在扶手椅里缓慢消化着他的两个甜包子,说:“我对医疗美容技术没有研究……”   严峫:“???”   “而且,”江停委婉地道,“像你刚才那样死盯着一张脸看上五分钟,感觉怪异是很正常的。”   话音未落严峫突然拔脚走来,一把抓住江停的肩迫使他抬起头,然后定定地盯着他看了足有好半天。   江停:“……”   高盼青:“……”   病房里充满了安静而诡异的气氛,半晌严峫终于在老高眼珠快要脱窗的瞪视中放开了江停,看样子有点满意:“不觉得怪嘛。”   然后他补了一句:“还挺好看的。”   从高盼青的脸色来看,他此刻最忧虑的是陆顾问会突然抄起椅子把严峫打出去,或者打110要求警察以耍流氓为由把严峫铐走。   病床上发出细微的呢喃声,步薇醒了。   陆顾问没来得及出手揍严队,三个人同时望去。只见步薇的眼睛缓缓睁开,还不太清醒地向周围望了一圈,似乎在寻找什么人,紧接着依次落在了高盼青、严峫、江停的脸上。   “步薇?”严峫确认道。   “……”   “我是建宁市公安局刑侦副支队长严峫,”他从后裤兜摸出警察证一亮,放缓声调说:“关于天纵山上的事情,有些问题我希望能和你交流一下。”   步薇眼珠微微发颤,仿佛某种深入骨髓的怀疑和惊惧正从心底里缓缓复苏。然后她视线从江停脸上移向严峫,仿佛没看到严峫尽量和蔼的表情,对那警察证也视若无物。   “步薇同学?”严峫柔声道,“别怕,我们是警察,你安全了。”   没想到的是话音刚落,步薇一骨碌爬起来,动作敏捷得像是被电狠狠抽了一鞭子!   高盼青:“严哥,等等,这情况不太妙……”   最后一个字没落地,突然步薇双手紧紧抱胸,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这叫声简直太尖锐太凄惨了,所有的第一反应都是倒退两步,甚至连江停都从座椅里霍然站起了身。   “啊啊啊——”   “没事了步薇!你已经安全了!冷静点!” 严峫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强行顶着尖叫低声喝道,想上前按住惊恐不安的小姑娘。但步薇边狂叫边拼命蹬腿向后,睡裙一下被推上去大半,露出了光洁白嫩的大腿根,严峫立刻嘶地抽了口气,硬生生站住不敢再往前走了。   走廊上传来轰响,紧接着护士紧张地冲了进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啊啊啊啊啊!!”步薇捂着耳朵,披头散发,把被子蹬得乱七八糟,整个人堪称疯狂。那极具穿透力的锐响撕裂着每个人的耳膜,远远回荡在走廊上,附近病房不少家属都纷纷探出了头,惊愕地注视着这边的动静。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别怕别怕,护士姐姐在这里,没事了没事了……”   “不要过来!啊啊啊——!”   步薇那身柔薄的睡裙根本遮挡不住什么,很快就被她自己扯得七零八落,裸露出大片优美雪白的肩膀,肩窝处还有个嫣红的小痣,顿时吸引来众多目光。护士连忙强行把她抱在自己怀里安慰,好半天少女的嘶叫才渐渐低下去,化作了响亮的抽泣和颤抖。   “没关系的,都过去了,警察不会伤害你的……”护士边低声劝慰,边帮步薇理好睡裙,心疼地抽出纸巾擦拭她脸上斑驳的泪痕。   严峫望着这一幕,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瞥见护士怀里步薇半掩的脸颊。   人昏迷不醒时总是很难看清神韵,但步薇现在醒了,当她不拼命挣扎发疯的时候,那清晰的眉眼和五官突然让他心中微动,蓦然间生出一种隐隐约约的微妙来。   那五官的感觉有点……   有点像……   护士怕步薇继续被刺激,一个劲示意警察先出去,没想到刚回头就看见严峫眼错不眨盯着少女,那目光简直就是直勾勾的。   “咳咳!”护士怒了。   “严哥,”高盼青小声提醒:“严哥!喂!”   严峫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哦,我只是……”   “你们能先离开病房吗?病人该换药了,待会再进来看!” 护士板着脸训斥完,又用在场所有人都能恰好听见的音量小声补了句:“什么素质?”   严峫:“……”   “她之前也这样?!医生没法解释?!” 严峫强压着怒火问。   三个警察被迫退出了病房,站在走廊上,周身萦绕着无数道怀疑的目光,附近病房家属的窃窃私语不绝耳闻。高盼青刻意又胆战心惊地拂了拂肩章,才小声说:“这我哪儿能知道,小张他们几个只告诉我她发抖说不出话,可没说这姑娘还能尖叫到这个分贝,这分明就是文疯子变成武疯子了啊。”   严峫似乎想起了什么:“妇科检查做了吗?”   “做了!”高盼青放低声音:“——没发现破裂。”   这就真的没法解释了。   严峫无可奈何,呼了口气,恰好转脸看见江停戴上了口罩,贴着墙根站在走廊窗下,从露出的上半张脸来看完全辨不清喜怒,倒有点事不关己的冷漠。   “喂,”严峫挪动几步,靠近到他身边,难得有点不好意思地为自己小声解释:“我刚才只是……我真的……”   江停勾勾手指。   严副队立马俯耳上前,只听江停拿手半掩着嘴,轻轻说:“十八岁以下是不道德的……”   “喂!!”   严峫差点气急败坏,还没来得及辩解什么,病房门又开了。护士冰着教导主任般的脸走出来,不等警察发话便抢先道:“小姑娘精神非常不稳定,这几天除了她叔叔之外,其他任何男性只要一着面就受刺激。你们三个男的挤在病房里她更受不了,我建议你们要取证的话,还是再等等吧。”   严峫冷冷道:“我们能等,破案程序等不了。警察不是为了她才去抓犯人的,案情面前受害人也得给我老老实实的配合调查!”   “那就叫女警来!”护士毫不示弱:“你们没有女警吗?整天一帮大老爷们挤在病房里,这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后半句话严峫懒得反驳,前半句话却把他给问住了。   步薇这个情况,搞不好什么时候醒了就要立刻开始问话的,从内勤调女警的话,眼下也找不出特别合适又有经验的人选。而外勤唯二两名正式女警一个在外地执行押运,一个六个月先兆流产在家保胎——平常把人当牛使就算了,这种时候再给孕妇派任务,不说会不会出事,严峫自己也不太好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问高盼青:“韩小梅呢?”   “啊?”   “我怎么从江阳回来后就没见过她,人呢?辞职了?”   “哦,今天早上请假了。”高盼青为难道:“生理期,痛经,您没看见那脸,白得都吓人。”   “……”严峫难以置信道:“买一盒止痛药是不是就贵死她了?!”   高盼青不敢吱声。   “她要是怀孕生孩子,产假没问题,哺乳假我照批。但生理期我可知道是一个月一次,难道每年给她批12次痛经假?那当初招实习我为什么不听警校的只要男生就行了?!”严峫食指不耐烦地点点手机,示意高盼青:“打电话!把她给我叫过来!”   高盼青老泪纵横,护不住自己手下的实习生,只能懦弱地去了。   “你真是……”江停一手扶额。   严峫余怒未消,笔挺地站在医院走廊窗前,肩宽腿长、单手插兜,就像一棵冷酷利落的白杨,完全无视了护士敢怒不敢言的瞪视,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不关我的事,想占外勤组的好处,就得给我按外勤组的标准干活。为了她这个实习位置打破头的警校男生多了去了,她要是愿意转内勤,那我也没意见,保证天天朝九晚六一分钟的班都不用加,甘蔗没有两头甜的道理。”   江停喃喃道:“所以你真是凭实力单身到现在的。”   严峫开始没吭声,似乎忍了忍。两人沉默地在医院窗前站了几分钟,才听他突兀地冒出一句:“不是。”   江停:“?”   严峫貌似在专注地远眺窗外,眼角余光又一眼接着一眼地往他身上瞟,半晌说:“是因为没遇到真正喜欢的人。”   江停:“……”   气氛突然变得有点异样,连窗口拂来的微风都变得格外明显,痒痒地往人脖子里钻。   “……我去趟洗手间,”江停挤出来一句,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低头匆匆走了。   严峫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眼睛一眨都不眨,许久才不知是怅然还是期待地叹了口气。   高盼青还没回来,护士已经离开了。严峫自己站了会儿,突然觉得无聊,便又转回病房门口,透过玻璃往里窥去。   步薇已经安静下来,独自靠在病床头,垂头盯着自己的膝盖,那模样有种不堪一折的柔弱,也不知道她是在想什么还是纯粹在发呆。   严峫眯起眼睛望着她的侧脸,那种隐约又怪异的感觉又回来了。   但为什么呢?他想。   这种感觉是什么?为何大家都没有觉得不对?   步薇动了动,抬起头怔怔望向前方,片刻后察觉到什么似的猛然一扭头,恰好撞上了严峫打量的视线。   电光石火间两人对视,同时怔住,紧接着严峫脑海中闪电唰拉劈过!   ——是的,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感觉怪异了。   这姑娘侧面的某个角度,尤其当她从下而上望过来的时候,那感觉竟无比神似江停! 第66章   严峫脸色茫然, 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 一股寒意却已经本能地从五脏六腑中蹿了起来。   “严哥。”   “……”   “严哥?”   严峫一回头, 只见高盼青已经打完电话回来了:“您没事吧?”   “……哦,没事,有点累了。”严峫镇定地说, “你那边怎么样?”   其实打个电话还能怎么样,除非韩小梅真想离开外勤去坐办公室,否则肯定是会过来的, 严峫这句话不过是心不在焉的习惯用语罢了。但高盼青还是很关心, 问:“要不您先回家休息吧?这一天八九个小时的开车也够熬人的了,韩小梅待会就过来。”   严峫心神不定地点点头, 又忍不住透过玻璃往病房瞟了一眼。   步薇已经躺回了病床上,冲里蜷缩成一团, 只露出清瘦的脊背。   “您是不是看出哪里不太对啊严哥,”高盼青终于察觉出异常来了, 几不可见地向病房里扬了扬下巴:“难道这姑娘有点……”   严峫不欲多谈这个话题,敷衍道:“应该是我多心了。你陆顾问呢?我送他一程。”   正巧这时江停从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出来,严峫匆匆向高盼青一点头, 大步迎上前去, 顺手勾住了江停的肩膀,从口型看应该是边说“咱们先回去吧”一边不容拒绝地带着他往电梯方向走。   高盼青看着他俩的背影,总觉得严峫搂人的姿势不太寻常。   他们在警校时哥们之间勾肩搭背的也有,但不会像此刻严峫对陆顾问那样,不用小臂勾住对方颈窝部位, 而是抓着肩膀与手臂的连接处,还隐隐使力把陆顾问往自己怀里带。   从背后望去,严峫不像是搂着一个好朋友好哥们,倒有点掩饰不住保护欲和占有欲的意思。   “……我一定是被韩小梅影响了,”老高打了个哆嗦,用力把乱七八糟的想法向脑子里甩了出去。   ·   严峫最终还是没能履行雄性照顾家小的天职,成功把江停带去吃“真正的”海鲜粥;因为江停清晨五六点就爬起来,一路颠去天纵山案发现场,再一路颠回建宁市区,早就困得不行了,在回家的路上就睡了过去。   G65稳稳停在小区楼下,严峫熄了火,却没立刻叫醒江停。   车顶灯发出微弱的光,映在他疲倦又安稳的眼皮上,睫毛末端随呼吸极其细微地颤动,好似两把不太规整的丝绒小扇。   江停整个人虽然是偏儒雅含蓄挂的,但五官却生得很清楚,眉骨立体鼻梁窄挺,干净的皮肤在眉骨处微微反光;他清醒思考的时候,面部轮廓有种大理石雕塑般冰冷的气势,睡着时被灯光一晕,就有些水墨画似的俊秀从里到外渐渐渗透出来。   严峫呼吸有些急促,强迫自己不带感情地仔细观察。   他现在睡着了,是否跟步薇有任何相像?   为什么在医院的那一瞬间却产生了如此怪异的神似感?   一名被公认为殉职并昏迷数年的三十多岁刑警,与一个年方十六、山茶花般美貌娇艳的小姑娘,无论如何都不该有任何交集,却在严峫的惊鸿一瞥中诡异地产生了某种联系。   ——是确有其事,还是疑心生暗鬼?   “……”江停动了动,迷迷糊糊道:“……严峫?”   那呢喃声沙哑慵懒,严峫咽喉霎时有点发紧,不自在地坐回驾驶座上:“到家了。”   江停这才醒来,怔愣了会儿,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嗯。”然后手软脚软地推门下车。   严峫早已转到副驾驶车门边,还没等大脑不太明白的江停踩到踏板,就伸手把他拦腰一抱。霎时江停全身腾空,还没来得及发出声来,就被严峫从高高的车门上抱下了地,紧接着若无其事般关门落锁,咳了一声说:“走吧,上楼。”   他把上下抛着车钥匙,故意不去看江停的脸色,率先进了电梯。   严峫开始把他日常要用的东西一趟趟搬到这座公寓里来,衣服、鞋、表、各种用顺手了的小家电……如同蚂蚁搬家,渐渐把房地产商样板房一般整洁华美的公寓打造得凌乱、热闹、满满当当,连空气中都充满了三十多年单身狗活泼的清香。   相比之下,只有几件换洗衣物的江停堪称无产阶级,连牙膏都是在严峫浴室里挤的。   江停冲了个澡,出来一看时间十点。   可能是在车上睡了的缘故,他的困意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还有点儿饿——江停已经不是早上能睡得着懒觉的年轻人了,如果这时候熄灯的话,指不定明天凌晨就会醒,因此他呆呆地在床边上坐了会儿,还是决定去厨房找点吃的放松放松。   严峫是个在生活习惯方面非常两极化的人。他有非常接地气的一面,比方说手机里存着一百零八种方便面口味花式测评,衣柜里满坑满谷的淘宝优衣库,浴室里磨出了毛边的洗脸巾,以及满橱柜的国民女神收藏——鬼知道他出于什么心理吃完了洗干净不肯扔的老干妈玻璃罐。同时,他客厅那台连接电视的笔记本硬盘里,“一年级下学期法医鉴定入门”文件夹下赫然是苍老师作品全集。   除掉这些以外,他也有非常正宗的富二代的那一面。   他所有带领子的单衣都是一件抵月薪系列,西装和大衣都是固定裁缝从面料皮毛开始定制,而且热爱腕表收藏。据他自己的说法是,年少轻狂时喜欢外观特征明显的三问和双陀飞轮,三十多岁后就开始追求低调含蓄的双追针了。如果哪天家里破产,他至少还能靠那一柜子的表吃上个几十年,过得滋润不成问题。   鉴于他曾经有过让大厨团队亲自来家做烛光晚餐的先例,所以当江停走进厨房时,内心十分希望严峫在这方面能走富二代的极端,最不济也能有点现成打包好,微波炉一转就能吃的新鲜食材。   然后一打开冰箱,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和天真。   空荡荡的冷藏室里只有几瓶啤酒、可乐、切成块的柠檬,以及半个早就发了霉的姜。   “……”江停盯着那半块姜,思考半天都没明白一个从不开火的人买姜是怎么回事,在家自己做生姜可乐吗?   “你干嘛呢,饿了?”严峫从身后冒出头问。   这人可能意识到了,就算丧心病狂地光着膀子开车也没什么用,这会儿洗完澡后就老老实实地穿上了背心短裤,短发支楞着往下滴水,黑背心后面被懒得擦干的水珠洇湿了一片。   江停不太愉快:“你家怎么连一点吃的都不准备……”   “你说你这人,吃饭的时候睡觉,睡觉的时候又想吃零嘴,你就是因为这样身体才不好的——甭看了,没零嘴,正好我下方便面,分你一包老坛酸菜口味的。”   江停更不满了:“我不吃方便面。”   严峫说:“那我给你叫个外卖吧,鸡虾小馄饨吃吗?”   “你们家这小区,外卖送来都几点了?”   “哎——我说你这人,”严峫板起脸教育他:“怎么毛病这么多呢,以后过日子可不能这样。要不这儿还有半包速冻水饺你下了吧。”   江停对“以后过日子”这种说法没法评价,也懒得自己动手开火下饺子,就说:“算了吧,我也不是很饿。”   他意兴阑珊地走出厨房,严峫钻进去下方便面,边烧水边不住地叨叨:“什么叫算了吧,算了吧是什么意思?你就是挑嘴,老坛酸菜牛肉面有什么不好,上次小马跟老高为了争最后一包老坛酸菜还差点打起来呢……”   江停充耳不闻,坐在客厅沙发里下线上象棋,打算下完一盘就差不多到点儿了去睡觉。   谁知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大概过了十分钟,严峫端着两个碗转出来了,把其中一个碗往江停眼前一放:“别玩了,吃吧。”   那碗里竟然是刚下好热腾腾的速冻三鲜水饺。   江停愣了下。   “是不是被我出类拔萃的下饺子水准所震惊了?瞧瞧,一个都没破,圆满。知道是怎么办到的吗?”   “……”   “水烧开后先加了点盐。”严峫食指在茶几上点了两下,居高临下道:“怎么样,不知道吧。”   江停差点脱口而出“难道速冻水饺不是一般都不会破的么?!”,但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开口前一瞬间又忍住了:“……我以为你从不进厨房。”   严峫不无得意:“但我会百度啊。我是学院派啊。”   江停心说就你还学院派,戏剧学院武打专业吧。   严峫一屁股坐在江停身边,唏哩呼噜吃他的老坛酸菜牛肉面。虽然肯定是速冻水饺口味更好,但严峫那有滋有味的模样,竟然把江停看得有点馋,忍不住从他碗里挑了一筷子方便面来吃了。   严峫没吭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严峫把嘴里的面条咽下去,才说:“笑你隔碗香,跟个小孩儿似的。”   还是吃人嘴软,江停一时没答上话来。   “看见有好吃的,你才肯给个好脸儿,还主动去洗碗。没有好吃的,就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气息。”严峫又挑了一筷子面条给他,说:“没事,明天保证带你去米其林餐厅,天塌下来都保证你能吃上大餐。”   “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散发出高冷气息”的江停吃着饺子,半天也没想到有力的反驳方式,只能有点悻悻地道:“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人不能饿的道理了。”   “说得跟你今年多大似的,你就比我大两岁。两岁好吗?”严峫夹着筷子伸出两根手指:“再说咱们是警察,又不是运动员,公安系统里这个岁数还只能算小辈分。不信你看建宁除了吕局跟魏副局,还有谁跟你一样整天抱着个茶缸子,跟保温杯成了精似的。”   保温杯这个话题实在太危险了,稍不注意就要联想到严峫柜子里那个莫名其妙就越来越小的茶饼上,江停赶紧夹了两个水饺塞进严峫碗里:“说什么呢,吃你的去。”   严峫赶紧把碗端起来:“不要了不要了。”   “你饺子下太多了,我吃不下。”   “我也吃不下啊,我不控制食量怎么保持腹肌呢啊,这都大半个月没去过健身房了。”   江停说:“保持那玩意儿干嘛,放飞自我吧,你单不单身都跟腹肌没关系。”   结果严峫一听这话,极其自然又理所当然地接了句:“我单不单身难道不是看你吗?”   江停:“……”   温暖安静的夏夜,汤面的热气袅袅飘散,两人肩并肩坐在米白色舒适的大沙发上,几乎挨在一起,江阳县那落水、中枪的一幕幕和抢救室外的恐慌惊惧,仿佛都成了很遥远以前的事情。   江停筷子上还夹着半个水饺,也不知道是该吃了还是放下,半晌才道:“你这人说话怎么跟抽风似的,一阵一阵的劲儿。”   “因为我对你的每句话都出自真心,怎么想就怎么说了,不讲究技巧,跟你对我说话可不一样。”严峫一笑,更凑近了,低声问:“搞个对象呗,江队?”   “……”江停说:“不搞。”   “搞一个呗。”   “不搞。”   “你怎么这么不坦诚呢?”   江停无奈地端起碗扭过身,严峫还追着问:“你是不是很早以前就对我特别有好感啊?”   “我为什么要对你特别有好感?”   “因为我不论从任何方面来看都是处对象的最优人选,你知道自然界动物择偶的规律吗?只有强大的雄性才能在这个残酷的社会竞争中脱颖而出,占有最多的生存资源,为照顾家庭和后代提供最好的生活条件……”   江停一手端碗一手扶额,耐着性子听他扯淡,整个就是一篇歪理邪说。   “所以说至少在本省范围内我应该是个比较值得考虑的择偶对象,你对我有好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当然如果你不对我抱有好感的话,那达尔文物竞天择的理论就要被推翻了,我觉得这种反科学的可能性比较小……”说着严峫自己也掌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好了我不扯淡了。处个对象呗,咱们都这么大岁数了,不行的话再说。”   江停深吸一口气,从沙发上转回来面对严峫,郑重道:“严队。”   “嗯?”   “达尔文这条理论只针对自然繁衍,不包括同性搞基。”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严峫一拍他:“哎呀别那么狭隘,搞一搞又没什么!”   江停内心感觉其实有点混乱,不知道是好笑还是荒谬——或者说,正是因为严峫在满嘴跑马车的表面之下,透出了异常的严肃和认真,这番争论才显得格外好笑和荒谬。   他不知道是笑好还是不笑好,许久才只能说:“我以为你一直是喜欢贤妻良母型的……”   “每个男人都曾经以为自己喜欢贤妻良母型的,实际上这种事情就跟扔骰子一样,得真扔出了那个点儿,才能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人。”   “……你不觉得怪异吗?”   “开始是有点。”严峫顿了顿,说:“现在其实还好吧,我看警队里那些男的也并没有任何感觉,就看你的时候心跳会比较快。”   严峫这人嘴欠的时候其实还比较好对付,不理他就完了。但当他顶着这张确实下海一次五万起的脸,深邃的眉眼眨都不眨地看着你,直接了当把话敞开来说的时候,不仅是江停,换作另外任何一个人来都很难招架。   他们就这么面对面地坐在客厅沙发上,膝盖都几乎挨在一块儿。江停垂下视线避开严峫灼热的注视,却看见自己双手上还捧着装满水饺的碗——明明是西南地区夏天的夜晚,刹那间他却生出了好似北方夜里,两口子对坐在炕上说话的错觉。   “……”江停用力一摇头,摆脱掉这种荒唐的感受,问:“你真觉得自己是认真的?”   严峫说:“我确实没有在开玩笑啊。”   “那这你也能接受?”江停冷冷道。   他放下碗,顺手从茶几上拿起电脑。这个笔记本严峫是专门用来连接电视看视频用的,密码就是他家门牌号,江停登陆进去打开视频网站,严峫只见他好像搜索到什么,随即点击播放,把电脑屏幕往他面前一转。   “先了解一下,”江停淡淡道,“这可能会改变你的想法。”   严峫低头一看,随即愣住了,全屏播放赫然是光溜溜俩男的,紧接着外放就响起了肆无忌惮的呻吟。   ——那竟是个相当露骨的毛片儿。 第67章   霎时严峫表情一片空白, 似乎都忘了如何反应, 只能直勾勾地盯着屏幕, 电脑外放中浪荡不堪的声音格外清晰刺耳。   江停打量他仿佛惊呆了的表情,少顷,几不可闻地出了口气。   说不上来这口气是松出去的, 还是一声难以听闻的叹息。他舌根有点发苦,便把刚才那咬剩下来的半个饺子吃了,所有复杂难以名状的感慨都随着那半个饺子咽了回去, 随即轻轻放下了碗筷。   人呐——他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随即严峫的声音响起来:“这男的身材不错啊。”   江停:“?”   严峫摸着下巴, 笑吟吟道:“但下面这个演员专业素质不太行,皮肤也不是很好, 表情有点矫揉造作,脸跟你比的话就更差远了。总体来说摄像和后期都还凑合, 总分一百的话可以打到七十五,这个打分的作品放到我们扫黄大队也就是搁仓库里落灰的命, 绝不会被全市局人人争相传看的。”   空气凝固半晌,江停终于问:“……你说什么?”   严峫反问:“你没下过派出所吧?”   “……”   “你要是像我一样在派出所干过四年,那真是什么样的奇葩事情都能见识到, 俩嫌疑人关所里大半夜干柴烈火搞起来的都有。更别提扫黄打非那阵子连锅端过多少叫鸡的, 叫鸭的,男女鸡鸭一块儿叫的,警察踹门冲进去一屋子男男女女光着屁股开轰趴的……后来到了市局,那更不得了,最丰富最高清的网络资源全在隔壁扫黄大队, 偶尔发现剧情好或者主角特别漂亮的,大家都拿着硬盘去拷,比你这重口味的我都早不当回事儿了。”   说着严峫一笑,那弧度说不出的戏谑:   “倒是你,江队——你这么熟练就能搜出男男小电影来,是不是该解释点什么啊?”   “……”江停在越来越激烈的外放中一言不发。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没表情,但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额角线条有点紧,似乎在强行压制自己抽动的眼角。   严峫笑意更加深了,慢条斯理地把电脑屏幕转向他,同时凑到近前,几乎贴着江停的脸颊,含笑问:   “——我的阅片感想说完了,你的呢?”   江停终于伸出手,似乎想重重关上笔记本。   但他指尖刚沾上显示器,还没来得及用力,手就被严峫一把抓住了。江停边挣脱边向后仰去,严峫也随之向前倾身,沙发让两人都失去了平衡,同时倒在了柔软的靠垫中。   啪一声电脑合拢,那令人坐如针毡的激情声响终于戛然而止,客厅重新恢复了安静。   江停面朝上仰躺,严峫半压在他身上,两人仅隔着几寸距离,彼此对视着。   这安静似乎比刚才嗯嗯啊啊一通乱叫的声响更让人尴尬,但严峫不觉得。他左右手肘分别抵在江停耳边,把江停热烘烘地压在沙发深处,用目光一点点描绘他的头发、额角、眼睫、鼻梁乃至嘴唇,良久后才低下头去,两人的嘴唇几乎要相贴了,他却问:“我能亲你一下吗?”   江停一动都不动,全身肌肉绷得很紧。   他能感觉到严峫的肌肉渐渐发硬,带来不容忽视的热度和压力。   “就亲一下,”严峫轻声道,抓起江停的手向下探,绅士地停在了腹部,指引他隔着那层薄薄的布料,触碰自己腹肌上仍然还很鲜明狰狞的刀口。   江停指尖就像触电似的一抖。   “或者你亲我也行,”严峫尾音里含着笑意,说:“如果你不介意老坛酸菜味儿的话。”   江停稍微向沙发靠背那一侧扭过头,但因为很挤的原因,这个动作还没完成就被严峫强行捕捉到了,低头亲吻在了那平日里总是很冷淡抿着的嘴唇上。   “……”   跟江阳县医院里那个带着狠劲的吻不同,这次的亲吻缠绵温暖,就像唇舌在心平气和地互相嬉戏,充分享受彼此的温度。   严峫搁在沙发上的手伸进江停后脑,随着那个吻加深的幅度,手指一点点摩挲他刚洗完吹净、还非常干燥柔软的黑发,仿佛通过这个小动作传递出了一种隐忍而耐心的,深切的情愫。   时光在缱绻中旋转上升,和着灯光轻盈舞蹈,穿过五光十色的玻璃窗,向更远处浩瀚安静的夜空飞去。   “江停……”严峫低声唤道。   “……”   “你就是挺喜欢我的对吧?当初在KTV见到的时候,你一眼就认出我了对吧?”   江停还是不吱声,面颊绷得很紧。   好像只要稍微放松,情绪就会像开闸般倾泻出来似的。   严峫无声地笑起来,脸一偏就亲到了他冰凉的下巴,嘴唇贴合着颔骨线条向脖颈延伸,亲亲密密地落到侧颈甚至咽喉。在亲吻到锁骨深凹部位的时候,他终于感觉到江停猛地抽出手,指腹出乎意料地热,有点仓促地贴在了他的嘴唇上。   这么互相紧贴的姿态,推拒又不像推拒,迎合也不是迎合,倒给人一种互相纠缠、难以分割的错觉。   “你在想什么呢?”严峫笑着含混地问。   “……”江停终于开了口,嘴唇被亲得发红,声音细微略哑:“你生日快到了吧,要不送你个东西?”   “哦?送我什么?”   “充气娃娃,大号的。”   严峫把头埋在他颈窝里,失声而笑。   江停发力想推开他,严峫却不愿意起身。两下挣扎间,严峫背心都掀了起来,堆积在江停肩膀上的雪白浴衣褶子也滑了下去,暖融融的皮肤互相摩擦,同时从他们两人的神经末梢传递到心底更深的地方去。   “再亲一个嘛。”   “不。”   “就亲一个。”   “不。”   “我平时办案子真的特别辛苦……”   “辛苦就早点休息。”   “那一起休息呗……”   江停想下沙发,但严峫老推他搡他。小小的打闹在有限的空间里持续了好半天,严峫终于不乏遗憾地妥协了:“那你起码——”   江停终于逮到空隙,使力把严峫推得半起,自己也从桎梏中撑起了上半身。   严峫的位置比江停高,这时候恰好低着头,突然顺着他滑落下去的衣襟瞥见了什么,视线倏而一凝!   “没有起码,”江停吃力地坐起来:“快去睡,晚安。”   刹那间严峫发不出声来,大脑像是冻住了,五脏六腑被沉重冰块坠得急剧下坠。就在那不超过两秒钟的僵持中,江停已经一手撑在茶几边缘,把自己跟拔萝卜似的费劲拔了出去,险些撞翻那台烫手山芋一样的电脑,赶紧趔趄着避开,然后绕过沙发,仓惶钻进了自己的客卧。   咔哒。   房门关闭的声音传来,仿佛某个开关,严峫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   “……呼,呼……”   他都没发现自己在喘气,慢慢翻身坐在了沙发上,猛烈搏动的心脏终于从喉咙口落回胸腔。他不由自主地想:“我刚才没表现出异样吧?”   ——应该没有,或者说就算有,那种状态下注意力不集中的江停也难以发现。   严峫闭上眼睛,却无法压抑住急促起伏的胸膛,短短几分钟前的画面犹如情景回放般重新闪现在大脑中——那是江停顺着手臂滑落的衣襟,乃至一寸寸线条分明的肩窝。   深陷处有个因为太小而很容易忽略,但确实非常清晰的红点。   那是一颗痣。   ·   建宁市公安局。   “谁让你出院的?谁批准你回建宁的?三十多年过得太顺皮太痒了对吧?江阳县公安领导没人能挡得住你这么个王八羔子是不是?!……”   吕局捧着他的本体——白瓷大茶缸,笑呵呵地走在最前,对身后的狂轰滥炸充耳不闻。中间是脸红脖子粗的魏副局,时不时回头怒骂,好几次险些把咯吱窝底下的文件夹抓起来甩出去。最后的严峫双手插在裤兜里,头向上扬,目光放空,以完全不care的表情迎接唾沫星子一齐乱飞的狂风骤雨。   “无组织无纪律!枉顾自己的生命安全!你还给我这副表情,啊?你以为你现在长大了,我就不敢告诉你爹妈,你爹妈就抄不起皮带打不动你了是不是?!别给我一脸二五八万的!有胆你就给我点反应?!”   话音刚落,严峫突然站定脚步,一捂腹部。   魏副局:“……”   “啊!好痛,快来人救命,啊——快叫急救车,我不行了……”   一帮刑警轰隆隆穿过走廊,七手八脚架起满面苍白的严副队:“队长!你怎么了队长!”“坚持住,白色的明天还在等着我们!”“求求你睁开眼睛啊队长!别离开我们!”   严峫颤颤巍巍:“我的党费,枕头底下……二百五十块……”   “好的队长!我们一定为你转交给组织,继承你的遗志继续前进!”   魏副局活像生吞了一整个咸鸭蛋,面部表情不断抽搐,眼睁睁看着那帮大小伙子把严峫架起来,飞快地溜了。   “简直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我说老魏啊,”吕局笑眯眯劝他,一脸大彻大悟般的心平气和:“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用去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啦。他们年轻人主意都大得很,越管越有逆反心理,我们这样的老头子还能怎么办吗?再说你讲他们无发无天,你看看我。”   吕局得意地捋了把泛白的头发:“知道我的头发为什么比你多吗?”   魏副局:“………………”   “因为这种破事我从来都懒得操心。”吕局语重心长道:“走吧。”   魏副局眼皮一个劲地跳,只得无奈地跟着吕局走了。   严峫被一路簇拥到法医室门口,打发了那帮精力过剩的刑警,正巧碰见苟利穿着白大褂、拎着保温桶,从打开的电梯门里走出来,“——哟,老严?干啥来了,请吃饭?”   走廊外面还有人,严峫不欲说得太清楚,含混地应了声:“还惦记着吃,你妈千里迢迢给送来的爱心午餐还不够你吃的?”   苟主任单身到现在,那纯粹是被他妈给坑了。   当年他毕业考公分配到市局时,好歹也算唇红齿白体型苗条的小帅哥一名,经常收到底下派出所小女警的秋波,连余队都一度坚持认为他比严峫年轻时好看。如果当时苟利踏踏实实找个女朋友的话,指不定现在连孩子都抱上了。   但问题在于,苟利考进市局的那一刻,也就是他爹妈迅速膨胀的开始。   在极端错误的传统思想影响下,他妈犯了严峫他妈曾翠女士曾经犯过的错误——误以为自家儿子连公主都配得上,于是生出了各种挑三拣四不切实际的幻想;加之苟法医工作确实非常辛苦勤奋,他妈就开始变着法子的煲汤狂补,为了做好儿子的后勤,甚至一把年纪还专门跑去学了个厨师。   严峫的幸运在于曾翠女士很快就认识到了自己天大的错误,意识到再多硬件都没法弥补她亲生儿子在软件上的致命缺憾。因此为了在别的方面加分,她狠下心来催逼着严峫一周泡五天健身房,甚至还曾动过叫他去日本整容的心思,可惜后来被严峫坚定的拒绝了。   但苟利他妈没有严峫他妈的这份觉悟。   苟利他妈一天三顿换着花样的狂补,硬生生把他催重了好几个吨位,还天真地拒绝了市局领导好几次做媒,坚信她儿子总有一天能领回个如花似玉前程似锦的儿媳妇进门——全市局上下都一致认为,如果她知道现在苟主任的业余时间都跟秦川马翔等人在一块打游戏看少年漫,估计可能会清醒一点。   “你不请客还跑来干嘛啊,”苟利一边开法医室的门一边不满道,“活儿都堆成山了,好端端弄什么交流学习活动,把我们科好几个人弄基层去指导工作,还见天地把肇事鉴定、伤情鉴定往我们这儿派。那天我还跟魏局说呢,老从我这里调人,是不是琢磨着哪天把我也给派出去讲课啊?再说了,凭什么你们刑侦支队就能有实习生跑腿伺候,一个赛一个的勤快,我们法医处就连烧个水都得自己来?不像话,啥时候也给我们从基层调几个人上来使唤呐,地主家都没余粮了好吗。”   严峫说:“你收个徒弟呗。”   “上哪儿收去啊,你知道这年头法医多荒吗。我上学那阵子,省厅招人还要求什么研究生以上学历,嘿,现在连大五都抢着要了,每年校招那阵子我就得亲自出马去抢学生,这还是在咱们建宁跟恭州都有法医系的情况下——要不我看这样,大家亲里亲戚的,一笔写不出两个建宁公安,干脆你们刑侦爸爸友情赞助一下,把马翔调来给我们使唤得了。”   严峫跟着叨叨不止的苟利走进法医室内,随口道:“你饶了马翔吧,他连打太平间门口经过都不敢。”   “怕什么,在我这里待半年,保证他连高腐、皂化、巨人观都能下饭吃喽。”   苟利边拉开椅子坐下,边打开保温桶想要吃饭,冷不防被严峫敲了敲桌子:“你等等,找你可不是来唠嗑的。”   “干嘛?”苟主任立刻警惕起来。   “李雨欣的尸体已经从江阳县殡仪馆送来了吧?”   李雨欣抢救无效后,尸体被放置在江阳县殡仪馆解剖室,很快魏副局带着黄兴等人去江阳现场接管调查工作,以建宁市局设有全国一流解剖鉴定实验室为由,让当地刑警中队把小姑娘送了过来。   “尸检报告还没出来呢,你想干什么?”   严峫说:“给我看看。”   苟主任拿着勺子,怀疑地上下打量他,严峫不耐烦地加重了语气:“就看一眼!”   “我艹,你怎么专挑人午休的时候找事儿呢。”苟利嘀嘀咕咕地起身,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含着勺子,带严峫来到解剖室门口,半天才从白大褂兜里翻出那把系着红线——法医们认为驱邪——的钥匙开了锁。   李雨欣静静地躺在解剖台上,颅骨与腹腔还未完全缝合。正常没解剖完的尸体都不会把白布盖那么严实,但可能因为惋惜这个花季年华的小姑娘,苟利出门前把白布给她拉到了下巴颏儿上,如果忽略青白僵化的脸色的话,她看起来就像是陷入了一场渺远黑甜的长眠。   “喏,多可惜。”苟利叼着勺子说,“我本来早上就能弄完,但想着要不给她缝好看点儿,下午再慢慢弄吧……哎你干什么?”   只见严峫向尸体微微一欠身,紧接着跨上前,二话不说掀起白布。   ——雪白的灯光下,李雨欣右肩窝处,一颗红痣在尸斑中格外清晰刺眼。   严峫没听见苟利在说什么,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他指甲攥进掌心里,牙关紧紧咬着,好像只要一开口,怦怦搏动的心脏便会从咽喉里疯狂地跳出来。   昨天医院里步薇滑落的睡裙肩带,深夜里江停峻峭分明的肩膀,解剖台上李雨欣布满尸斑的上身……三颗几乎完全相同的小小红痣,不断在严峫眼前交错闪现。   李雨欣仿佛活了,她抬起腐烂的手指,抚摸着肩窝那殷红如血的痣,向严峫露出了一个诡秘的微笑。 第68章   严峫攥着手机, 大步走出法医室, 少顷接到了他电话的马翔果然从楼下刑侦支队匆匆赶上来:“怎么了严哥, 你说什么痣?”   “绑匪并不是随机选择女孩子当行刑者,而是有筛选机制的。”严峫往自己右肩下靠近手臂的地方点了点,面色异常阴鹫:“李雨欣和步薇右肩窝处都有一颗红痣, 这是她们的共同点。而这个位置不论穿吊带还是一字领都很难露出来,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也不见得会穿裸肩礼服,也就是说能知道她们这个位置有红痣的, 排除更衣室及公共浴室等偶然情况, 只有父母姐妹、同寝女生、有亲密关系的男朋友,此外基本不会有别人了。”   马翔听得目瞪口呆, 不过他已经算很有经验的刑警了,很快就镇定下来:“步薇和李雨欣都不住校, 两人处女膜都完整,根据步薇同学的口供也基本能排除其他边缘性行为的情况。难道最大的可能性是父母?”   严峫突然脚步一顿:“步薇的父母是怎么死的?”   马翔立刻:“我们这就去查!”   “步薇和李雨欣的父母, 姐妹,女性亲戚,来往密切的闺蜜同学及邻居……一个都不要放过, 立刻开始筛查摸排。红痣没那么常见, 这两个女孩子一定有某些我们还不知道的联系!”   严峫再次举步向前,没人能透过他冷静的脸看出他的大脑此刻仿佛被分裂成两半,一半有条不紊地向马翔吩咐各种摸排指令,另一半却反复闪现出江停那柔软浴衣内温热瘦削的肩膀。   各种错乱的猜忌,疑问, 惊惧和不真实感,在那半边大脑里横冲直撞。   那不是错觉,步薇从下往上抬头的那一瞬间神似根本就不是错觉,是刻意被筛选过后的结果。   而黑桃K心中真正的行刑者,从最开始就是江停!   “韩小梅还在医院里看着步薇?”严峫突然问。   马翔正飞快记下严峫吩咐的各项摸排先后顺序,闻言头也不抬:“是啊,哪敢放着她不管,怎么着?”   “通知韩小梅,让医生立刻去检查一下步薇脸上是否有任何整形过的痕迹。”严峫顿了顿,又沉声道:“我要亲自过去一趟。”   `   步薇的情况竟然真的比昨天好多了。   住院部楼下的花园里,韩小梅推着轮椅散步,穿着棉白睡裙的步薇静静坐在上面,细白双手交叠在大腿上,油亮的长发被编成麻花,柔婉秀气地垂在身侧。   那头发很显然是韩小梅闲来无事给编的,这些女孩子间的情趣可能把步薇脆弱敏感的神经给安抚住了,她再次见到严峫的时候,只明显向韩小梅身边瑟缩了一下,并没有像昨天在病房里那样立刻丧失理智尖叫起来。   “你还认识我吗?”严峫站在轮椅前俯视着她问。   “……”   步薇垂着头,只露出乌黑的发顶,半晌才一点点抬起脸,极其细微地:“……警察。”   严峫裤袋里的手一把掐住掌心——是的,就是这个四十五度斜侧脸颊、从上往下望过去的角度,眉骨与眼尾简直跟江停一模一样!   但严峫沉静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是的。你还记得申晓奇吗?”   步薇紧紧拉着韩小梅的胳膊,就像随时准备拉着这根救命稻草逃之夭夭似的。这种战战兢兢的模样在一般人身上出现都不会很可爱,但在少女那张浑然天成的脸上,竟然有种让人不敢正视的风韵。   严峫没有错开目光,紧紧盯着她,许久才听她挤出三个字:   “申晓奇……”   紧接着她纤长的眼睫一扑,桃红色如颜料般晕染开来,泪水顺着脸颊毫无预兆地滚滚而下。   “哎,怎么哭了?”韩小梅当即大惊,连忙掏纸巾给她拭泪:“没事没事,申晓奇他会好的,都过去了!……”   严峫一把抓住韩小梅的手,纸巾僵在了半空。   “申晓奇不会好了,一切也都没过去。”严峫俯身盯着步薇楚楚动人的泪眼,一字一顿道。   步薇瞳孔刷然收紧。   “申晓奇已经昏迷了快两周,医生说脑死亡或变成植物人的可能性非常大,也就是说那个给你送花的男孩子从此就是一具只会呼吸的尸体,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当然,这还是比你的前辈们要好点的。”严峫目光锐利得几乎要穿透那泪雾,直刺进她眼窝甚至脑髓里去:“毕竟那个叫贺良的少年,也就是你们在天纵山上看见的尸体,已经烂得连他亲妈都认不出来了。还有李雨欣,跟你一样在绑匪胁迫下杀死了贺良的‘行刑者’,你以为她回来后就逃过一劫了吗?不,她的尸体现在正躺在离这里半小时车程的市局法医解剖台上,她曾经像你一样天真的以为只要什么都不说,杀戮便会成为只有死人和她自己才知道的秘密。”   “相比之下是不是成为植物人倒还好一点,嗯?”   严峫注视着拼命摇头挣扎、试图捂住耳朵的少女,低沉的声音极具穿透力,那听起来简直都有点冷酷了:“但你未必有申晓奇那份好运,能平平稳稳的当个植物人在床上躺一辈子。你更有可能的下场是像李雨欣一样,蝼蚁般死在未来某天,然后为我们警察那摞厚厚的陈年旧案增加微不足道的一页——你看着我步薇!你不想为申晓奇报仇吗?啊?!哭有什么用?!”   韩小梅简直连牙关都在发颤:“严、严队!……”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求求你……”步薇哭得喘不过来气,抖得全身骨头都支离作响,屈起膝盖用力蜷缩成一团。她那样真是惊人的楚楚可怜,连铁石心肠的人都会不忍:“求求你,求求你,我真的害怕,呜呜呜……”   哭泣一声声回荡在严峫耳边,与江停的面容渐渐重合,以至于恍惚间是江停在他面前绝望饮泣。   ——那瞬间她终于刺中了严峫心中唯一的软肋。   严峫吸了口气,缓缓站起身。   “再给她几天时间,医生说她正在恢复。”韩小梅压低声音恳求道:“毕竟谁也不知道她在天纵山上遭遇了什么,如果在这种状态下强行逼问的话,可能她对绑匪的描述也不会很准确……”   严峫抬手制止了她,旋即走开几步,示意她跟过来。   “医生怎么说?”   韩小梅:“啊?”   严峫不耐烦:“我让马翔通知你叫医生检查这小姑娘脸上有没有动过刀子!医生怎么说?”   韩小梅缩缩脖子:“大……大夫说初步可以排除假体填充,但要是检查骨头的话,得先拍个片子。”   严峫似乎在琢磨什么,韩小梅期期艾艾地:“削骨的恢复期可长了,那她岂不是十三四岁就得去做整容,可能性也太小了吧……”   严峫不置可否,原本就锋利的眉眼更紧压成了一条线,半晌轻轻冷笑了一声:“果然纯天然的值钱。”   韩小梅:“???”   严峫没有解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话锋一转问:“申晓奇怎么样了?”   “申晓奇——”韩小梅没明说,但摇了摇头:“昨天高哥亲自跟院长约谈了一次,说醒来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就算醒来也有各种不可预测的脑损伤,比方说失忆、痴呆或偏瘫等等。在提供绑匪线索这方面,估计够呛能记住什么,而且就算记住也很难让检察院采信,毕竟人已经这样了。”   严峫摸出烟盒,点了根软中华,呼地喷出一口白雾。   韩小梅隐蔽地撇了撇嘴,趁他不注意,小碎步向后挪了二十厘米。   严峫说:“上星期我在江阳,没顾得上这头。回来后我跟你陆顾问上次住的那家医院打了个招呼,让他们把从德国借来的那套设备暂缓两天再还,然后想办法再进口一个疗程的配套药物,待会你去跟申晓奇他爹妈聊聊,问他们愿不愿意让孩子去试试。”   韩小梅眼前一亮!   “死马当作活马医。”严峫沙哑道,“费用方面,设备费就别跟他们算了,算也付不起。但私立医院的住院费和那套药物的费用是要他们承担的,叫申家父母考虑好。”   “嗯!嗯!”韩小梅开心点头。   严峫夹着烟看了她一眼:“你那么高兴干嘛,对申晓奇不一定有效,症状都不一样。”   “毕竟是希望嘛!申晓奇说不定也能得救的,毕竟江……陆顾问当初那样都救回来了。”   韩小梅险些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但出乎意料的是这次严峫没骂她,甚至都没说什么,只用烟头指了指:“外人面前不要说漏嘴。”   韩小梅不敢多问,一气儿点头。   “我上次跟你说陆顾问的事情……”   严峫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只听身后——哗啦!   “哎,步薇!”   只见步薇刚才试图站起来,但她整个人太哆嗦,不知怎么竟然把轮椅翻倒了,自己也被绊得摔倒在地。韩小梅立刻上前想扶,但她也不是力气很大身手很好的姑娘,加之步薇在精神恍惚之际,不住抽泣发抖,瑟瑟抓住韩小梅的手,一时半刻竟然很难扶起来。   严峫眉头一皱,叼着烟大步上前,弯腰把步薇抱了起来。   严峫长的凶,爱抽烟,个子太高,正常情况下既不讨姑娘喜欢,也不讨小孩喜欢,他家那几个小侄女小外甥女就没一个亲近他的。但步薇可能在混乱之际把他当做新的救命稻草了,一边哭一边死死勾着严峫的脖子,抽抽噎噎地把脸埋在他颈窝里,含混不清道:“对、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   少女柔软的身体像条小蛇,简直不要命地整个往严峫怀里贴。   但这个动作的确太不合适了——她毕竟那么好看,哪怕是用最苛刻的眼光来衡量,都有种跟年龄极不相称的巨大吸引力。   此刻换作其他任何一个男人,哪怕是警察,也难免会有点本能的心驰神荡。   严峫得避嫌,用眼神示意韩小梅赶紧把轮椅扶起来,想把她放回轮椅上。但刚一有动作,步薇就像预感到自己要被放弃一般,抽泣着把他脖颈搂得更紧了,哭得就像个小孩:“我错了,我错了好不好?求求你,求求你!……”   严峫眉梢微跳,跟韩小梅对视一眼,两人眼底都有些心照不宣的惊愕:难道她要说出什么来了?   “要不您先把她送回病房?”韩小梅小声问。   严峫犹豫片刻,点点头,打横抱着步薇转过身,霎时整个人一僵!   ——花园尽头不远处,医院大楼的侧门口台阶上,江停和杨媚正前后站在那里。   江停戴着棒球帽,飞行员太阳镜下露出的小半张脸凛然森白,毫无情绪。他与严峫短暂对视,随即目光转向他怀里背对着自己的步薇,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虽然根本看不出来,但严峫刹那间感觉到,江停一侧眉心微微地蹙紧了。 第69章   病房。   韩小梅一边心惊胆战搓手, 一边温顺无比地俯耳听护士教训。步薇不断抽泣, 勾着严峫的脖子, 被他弯腰放到病床上。   那瞬间她晶莹剔透的凤眼一抬,目光隔着泪雾,与病房门口的江停短暂相碰。   ——那对视比电光石火还快。   紧接着严峫背对门口, 站直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冲韩小梅招招手:“我去找申晓奇父母聊聊,你留在这照应一下受害人。”   “哦, 是!”   严峫转身径直出了病房, 视火冒三丈的护士于无物,连半秒钟都没耽误, 三步并作两步冲过走廊一把抓住了江停的手:“等等!”   “哟,这不是严副队吗?”江停还没来得及出声, 杨媚嘶哑着嗓子抢先开口了:“我们今天‘偶尔’来趟医院,‘这么巧’就看见严副队在关心受害人, 可见您平时还真挺日理万机的。既然如此,像我们这样的‘外人’,还是不要打扰您继续跟受害者沟通案情了吧?”说着她盈盈一笑, 抓起江停另一只手就要往前走。   严峫箭步上前, 一把薅回了江停的手:“哟,杨老板这是流感吧,流感可不能到处乱走乱摸啊,万一传染给别人怎么办?”   杨媚个铁姑娘不甘示弱,蹬着她的YSL字母高跟鞋——感冒发烧走不稳穿不上她新买的恨天高——当场把江停左右两只手都薅了回来:“这您就不用担心了, 江哥跟我是什么朝夕相处的关系,我得的是不是流感他心里能没数?”   严峫:“我说你……”   江停硬生生把自己两手给拔了出来,先揉着手腕冲杨媚:“你得的就是流感。”然后在杨媚噘嘴不服气的瞪视中转向严峫:“司机已经给她挂了号,我们先过去了,你忙你的去吧。”   他那永远镇静从容、连肌肉都懒得提一提的脸,愣是把严峫镇得没说出话来。   杨媚就像一只翘起尾巴的大狐狸,神气活现冲严峫飞了个吻,抽着稀里哗啦的鼻子一扭一扭地跟江停走了。   “……”严峫站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匪夷所思道:“我只不过正常接触受害人,他倒陪那姓杨的来医院看病,怎么到头来反而搞得像我不守妇道似的?”   “那为什么陆顾问要来这家医院看病呢?”   严峫觅声回头,只见身后一个毛茸茸扎辫子的脑袋——韩小梅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满脸你们直男为何还不懂的表情。   严峫:“你说什么?”   “这个医院离市局近,离媚媚姐的不夜宫KTV可不近啊。所以陆顾问为什么舍近而求远,专门跑来这家医院呢?”   两人面面相觑,几秒钟后严峫头顶整齐地冒出一排:“yooooo——”然后回过味来了,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   “嘿我说你这丫头,办案那么不牢靠,这方面倒挺机灵的。”严峫赶紧控制住面部表情,严肃教育:“下次心思要用到正事上去,知道了吗?”   韩小梅嘴角撇得跟姨娘似的,但严峫这时候根本无心留意她大胆的杵逆,教育两句就匆匆忙忙跑了。   半小时后,杨媚拎着一大塑料袋的药,抽着鼻子走出了大夫办公室。   “多喝水,多睡觉,注意开窗通风,别去人多的公共场所。”杨媚苦着脸重复医嘱,“说下周不好再来复查,然后就把我打发出来了。”   江停说:“你也得注意,老大不小的人了。”说着就从走廊上等待区的长椅上站起身。   “哪里有老大不小,我今年也才——”   杨媚猝然停住。   江停那闻名龚州公安系统的大脑没意识到危险迫近,还维持着那个半张着嘴好像要说什么的姿势,莫名其妙盯着她。   两秒钟后,杨媚打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喷嚏。   “对不起江哥,我真的没反应过来,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杨媚差点没当场哭出来,而江停长长吁了口气,仰着脸拿消毒湿纸巾仔细擦拭下巴、咽喉和脖颈部位,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他真的满面超脱,似乎背景音乐大悲咒一响他就要立地成佛去了。   一张纸巾擦完了,杨媚忙不迭又抽了一张双手奉上。然而江停刚伸手去接,刹那间又一声鬼泣狼嚎的:“阿——嚏!!”   杨媚的鼻涕差点冲出来,手忙脚乱用纸巾捂住了鼻子。   “你坐着休息会儿吧,”江停悬空着那只一级污染警报的手,无奈道:“我去卫生间洗洗。”   杨媚眼冒金星,可怜兮兮地坐在长椅上擤鼻子,擤得脸红脖子粗,还要注意别擦掉了鼻孔周围的粉底,真是惨不忍睹。   医院男洗手间,江停仔细揉搓肥皂泡,然后打开了水龙头。   哗啦啦——   洗手间突然又闪进来一个人,径自贴在他身边,也开始洗手。   江停目光一瞥,竟然是严峫。   严峫衬衣挽在手肘上,剪裁考究的衣料包裹住挺拔结实的身材,在哗哗水声中旁若无人地哼着小调。看他那样子江停眼角就开始微微抽搐,但俊美无俦的严副支队似乎全然没发现,目不斜视地冲着手。   周遭其他人都完全没发现这边的暗流涌动,少顷边上最后一个外人甩甩胳膊走了,卫生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严峫那张痞帅痞帅让人恨不能拿鞋底板子照着抽的脸上才浮现出笑影,问:   “你干什么呢。”   江停关上水龙头,抽出纸巾擦手:“你干什么呢?”   “别送杨媚回去了,待会咱们出去给你吃好吃的。”   “案子办完了?”   “没办完也不能亏待了咱们江队的嘴啊。”   江停鼻腔里轻轻哼了声,把擦完手的纸巾扔了,冷不防严峫突然凑到近前:“来亲一个亲一个……”   “不亲,你……”   “亲一个!”   严峫把江停顶在瓷砖墙壁上,后者头向后仰起,用力拉开那几厘米的距离,前者却一个劲不讲道理地往前凑。正当挣扎之际,突然只听跟洗手池隔着半堵墙后传来卫生间门被推开的声音,又有人来上厕所了。   说时迟那时快,严峫一把勾住江停,拽着他闪身躲进隔间,咣当关上了门。   外间小便池那里悉悉索索,然后放水声响了起来。   “?”   江停被结结实实压在隔板上,嘴被严峫的掌心捂住了,稍微一动就会发出声响,无法只得用目光不断使眼色,那意思是咱俩又没在女厕所,干嘛躲进来?!   严峫挑眉一笑,那笑容说不出的邪气,紧接着放开手掌印下一吻。   严副支队的亲吻水平在短短几天内得到了飞跃般的提升,如果说江阳县住院那次是猛兽掠食的话,那么这会儿就变得既甜、又暖、又亲昵而殷切,像含吮一块儿小火滋滋烤化的麦芽糖。江停不得不张开唇齿,一手按在隔板上支撑着自己的平衡,另一手抬起来按在了严峫肩膀前,想推开又怕发出声音。   这个姿势非常微妙,说不好是抗拒还是迎合,狭小隐秘的空间里只有两人呼吸急促,与体温一起紧紧纠缠。   外间的动静格外清晰,只听那人又悉悉索索地穿上裤子,开始放水洗手。   “喂,老婆?”   江停还没松出来的那口气活生生地吊了回去。   “我在医院呢,今天不值晚班,等我回家吃饭……什么,老加班不陪你?嗨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院里搞的那个评分考核……不生气啦乖宝,今晚老公好好陪你,老公喂你吃好吃的……”   严峫扑哧一下,险些没笑出声来。   “行行行吃吃吃,非喂你吃个饱。好嘛别生气了嘛老婆……”   江停:“………………”   外面那医生丝毫没注意到隔间里的动静,洗完手挂好电话,高高兴兴出去了。   “哈哈哈——”严峫把江停顶在隔板上,抑制不住闷头大笑,肩膀一耸一耸的差点没喘过气来:“老公喂你好吃的,哈哈哈小医生还挺有生活情趣……”   江停几乎是从齿缝间一字字轻声问:“你笑完了没?”   严峫笑容满面:“生什么气啊江队,这又不是我调戏你,人家那是正常的夫妻耍花枪——哦,还是说你也想吃?想吃就直说啊。”   江停:“……”   “噗哈哈哈——”   如果人的心情能具现化的话,此刻江停头顶一定冒出了无数纠缠的黑线,无奈又没法从卫生间隔板和严副支队精悍的怀中挣脱开,只能板着脸站在那里,被严峫一边用力摩挲鬓发和耳朵,一边笑着软声细语哄:“不生气不生气,今晚咱们也不值班,说带你去吃好吃的就带你去吃好吃的,哈哈哈哈哈哈——”   江停躲闪不及,一转脸被严峫亲到耳垂后的侧颈上。   “严峫你能不能稍微……”   江停咬着牙去抓严峫的手腕,但严副支队岂能被他制住,很灵活地解开了他衬衣最上面两个扣子,甚至在挺拔的肩骨上小小咬了一口。   “严峫!”   “嘘,嘘,乖,不生气不生气……”严峫利用身高体重的优势把江停摁在隔间角落里,粗糙的拇指腹不住抚摸他肩窝,倏而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咦”了一声。   “你又怎么了?”   严峫嘴角含着笑,贴着江停的耳垂小声问:“你肩窝这里有颗痣是红色的,你知道吗?”   江停沙哑着嗓子:“不知道,谢谢你告诉我!”   江停用力把严峫推开,勉强拽好衣领。如果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其实江队那张万年冰封不动的脸上有点微微发红,但在厕所隔间昏暗的可视条件下并不清晰,被他头一偏就掩饰住了。   他那微侧着脸的姿态,从严峫这么近的距离看去,一根根细密的眼睫和眼梢上挑的弧度都异常清晰,像是最好的狼毫蘸着徽墨,在雪白的宣纸上描绘出来的。   严峫脑子有些乱,用力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仿佛有两壶水同时对着心底最深处的地方浇,一壶是冰冷刺骨的怀疑,一壶又是浓稠滚烫的情愫,将整个心脏乃至胸腔都刺激得紧紧蜷缩了起来。   “出去,”江停小声斥道。   严峫没动。   “快出去!”江停声音略微急了些,“你不办案子了吗?”   “……不想走,”严峫含混不清地说,“想多跟你待会儿。”   江停微怔,严峫上半身前倾而来,把他紧紧抱在了怀里。   严峫身上带着好闻的男士香水味儿,像成熟的森林与大海,随着坚实火热的臂膀拂面而来,几乎要把人淹至没顶。   江停没吭声,似乎也忘了要说什么。他下巴搁在那个男人肌肉坚实的颈窝里,鼻腔满是混合了雄性荷尔蒙气息的芬芳,如果再一开口,那气息就会顺着咽喉浸透五脏六腑,漫过每一寸骨髓,甚至把已经有点晕乎乎的大脑都完全浸醉。   但脑海深处始终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提醒他,不行。   就像冰天雪地中一湖热气腾腾的温泉,你可以把快冻僵的手伸进水里去暖一会儿,但如果不顾一切地扑进去,就只会活活溺毙在里面。   江停试探着抬起手,悬空良久,才很轻很轻地放在了严峫背上。   这个再细微不过的动作似乎极大地取悦了严峫,至少江停就感觉他更用力地把自己的头按向怀里,同时无声地笑了起来:“要是能一直这么跟你待着就好了。”   “……你没想清楚,”江停低声道。   “想清楚了,不信任也不坦诚的人是你。”   江停没说话。   严峫像暗示什么似的,每个字都在唇齿间意犹未尽地缭绕着:“总想隐瞒的人……是你。”   江停目光一动,但他只能看见对方坚实有力的脊背,无法从微表情上窥得分毫端倪。   “不信任什么?”江停心念电转,开口时是纯粹调侃的语气:“不信任你单独跟那受害人小姑娘讨论案情,嗯?”   “哈哈哈——”严峫失声笑起来,戏谑地一拍江停后腰:“得了,吃醋了。”   “醋你妹。”江停难得爆了句粗口,终于强行摆脱了刚才着魔般情迷意乱的气氛,使力把严峫推开:“办你的案子去,我还得……”   叮咚!   严峫手机接到了一条新短信。   “我艹,怎么每次破坏气氛的都是老高呢,看不惯咱俩亲热还是怎么着。”严峫划开屏幕锁,立刻哟了声:“好家伙,你看看。”   江停正低头快速整理衣襟袖口,闻言凑过头来,两人在隔间里脸贴着脸,荧光幽幽映在他们眼底,只见短信内容是一张几年前的交通事故鉴定书拍照。   紧接着第二条短信也来了:   【步薇父步自珍、母李萍死于长途车事故,尸检结果显示两人毒驾,二乙酰吗啡阳性。】   江停蓦然抬头与严峫对视,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短信提示音第三次响了起来:   【李雨欣生母吸毒离异,贺良案发时,李家已是再婚夫妻家庭。】   “——去查步薇父母及李雨欣生母的毒品供应上线,”江停立刻反应过来:“我们有希望找到第一对被害人了!” 第70章   “喂老高, 消息看到了, 想个法子追查一下李雨欣生母以及步薇父母生前是否有共同的购毒上家……什么, 他们都不在一个地方?废话我当然知道他们不在同一个地方,你先把李雨欣他生母抓了,审出上线再顺藤摸瓜, 难道还找不到这两个地方毒贩网络的交叉点吗?”   高盼青的声音从手机那边传来:“行吧严哥,那我现在就通知江阳县派出所抓人去。”   “连环绑架的第一案被害人很有可能跟这个贩毒网络有关,务必记住, 江阳那边一有消息就立刻通知我。”严峫刚要挂电话, 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喂喂,老高, 别挂。告诉江阳的弟兄们给老子好好办事,办成了绝不亏待他们, 别到时候说我们省会城市的大哥穷酸寒碜,光知道赶着马儿跑, 又不知道给马儿喂草。”   咔哒!   一名医生推门走进卫生间,恰好听见他以“江阳的弟兄们”为开头的最后半句话。   “知道!”市局配发那国产机让高盼青的回音格外响:“老规矩,绝不让为大哥办事的小兄弟们吃亏!”   严峫满意地嗯嗯几句, 摁断通话, 抬头一看。   医生:“……”   严峫:“……”   此刻在医生眼里看来场景是这样的:   一名身高近一米九,衬衣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手臂线条紧实无比,满脸匪气且神似古惑仔的大哥,正一边叼着烟一边跟手下打电话吩咐事情, 不知道今晚准备集结人手去砍哪个场子。   严峫夹着烟的手指僵在了半空,身边禁止吸烟四个大字格外醒目。   严峫:“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医生:“大哥你抽大哥你抽……”   严峫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医生飞快跑了,速度快得刘翔点了炮仗都撵不上。   “噗……”严峫回头一看,江停在隔间里捂着嘴吭哧,一见他转身,立刻清了清嗓子恢复面无表情,“那什么,走吧。”   “你笑什么啊?”严峫指指门口医生逃窜的方向:“这就是刚才那放水的,没听出来声音是一个人吗?就这尿急尿频尿不尽的样子一看肾就够呛,还吹什么晚上给他老婆吃好的,能跟我比?”   江停:“行行行……”   “晚上你就知道了,”严峫不怀好意地撞了他一肘子,拉着他要往外走:“男人的肾你不试都不知道。”   “等等,”江停拂开了他的手:“你先出去。”   “干嘛啊?”   “我过两分钟再走。”   “不是,你想干嘛?”   两人彼此瞪视,半晌江停终于败下阵来,迸出两个字:“杨媚……”   严峫瞬间明白过来。   刚才他溜进来的时候没撞见杨媚,但万一杨媚此刻还在外面等着,瞧见他俩同时出来,再一联想两人在男洗手间足足待了二十分钟……   严峫一乐,说:“行啊。”   江停摆手示意他快走:“别给杨媚碰见。”   严峫摁熄烟头,刚准备要走,突然想起遗漏了什么似的,又转回来,强行凑在江停衣领间嗅了嗅,然后把他后脑被隔板压得翘起来的头发用力抚平,才冲他一笑,转身出了卫生间。   门开了又关。   江停微微出了口气,活动活动颈椎,试图凭借这个动作平息内心失落、放松和迷惘等种种难以形容的滋味。正当他无坚不摧的心理堡垒刚要重新树立起来时,突然只听门外走廊上传来严峫响亮的声音,犹如一百台蓝翔推土机轰轰而过,刹那间把他的心理建设稀里哗啦推了个干净:   “哟,这不杨老板吗!”   江停:“………………”   “严副,”杨媚瞬间警惕起来:“你在这里干什么?江哥呢?”   严峫暧昧一笑。   此刻不仅是厕所里的江停,连杨媚一见这笑容都陡然升起了脱下高跟鞋照脸抽的冲动。他慢慢重复:“你江哥?”   说着他顿了顿,嘴角上挑:“那你得问他去呀。”   杨媚:“……?”   严峫双手插在裤兜里,在杨小姐的瞪视中优哉游哉地走了。   杨媚莫名其妙呆立半晌,怀疑的目光在越来越远的严峫背影和男卫生间门之间来回游移,终于忍不住冲着洗手间,小心翼翼地叫了句:“江哥?江哥你在里面吗?”   她江哥此刻正抬头望天,默然无语。   “江哥你没事吧?”   正当杨媚的脑回路如脱缰野马,光速发散到某些不可言说的画面上时,突然手机嗡地一声,只见江停来了条短信:   【我在楼下停车场等你,人呢?】   “停车场?”杨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江哥什么时候离开的?”   但纵使满腹疑虑,江停就是有某种让周围的人都懒得动脑子的魔力,杨媚一边嘟囔一边离开了男卫生间门口,兴冲冲往电梯走去。   江停听见高跟鞋蹬蹬蹬地越来越远,终于松了口气,气定神闲地走出门——他来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这座医院楼下有东西两侧停车场,如果杨媚待会打电话来问怎么找不见他人,他只要说自己走了错路,刚才在另一个停车场等她就行了。   运筹帷幄的江队摁下电梯键,对着金属门整整衣襟,下一刻电梯厢从上而下停住,门向两侧徐徐打开。   江停:“……”   杨媚:“……”   空气陷入了一片安静。   “刚、刚才电梯出了故障……”杨媚结结巴巴说。   江停一手扶额,半晌道:“刚才我的脑子也出了故障。”   ·   惨白毫无生气的病房里,步薇涣散的视线久久凝视着浮尘。   刚才一番挣扎哭闹,让她头发和睡裙都扯得乱七八糟。韩小梅仔细把灰拍打掉,又把她的麻花辫儿解开,用梳子小心翼翼梳通头发,重新挽了个漂亮松散的小荷包。   “你的头发可真好看,要是我头发有你一半柔顺软亮就好了,哎。”韩小梅顺手拿起镜子,笑道:“这个发型满意吗?”   步薇毫无焦距的视线终于慢慢集中,看向镜子里满面苍白的自己。   片刻后,韩小梅突然发现,少女嘴角缓缓浮起了一丝几乎称得上是微笑的弧度:   “姐姐……”   这是从昨天到现在韩小梅第一次听她主动开口,立刻提起了全部的注意力:“哎?”   步薇说:“你也很好看。”   “你说我呀?我可不行,从小就糙。”韩小梅捧着脸笑道:“实习以后就更糙了,每星期三次晚班昼夜颠倒,成天上火起泡,才进市局没多久皮肤跟老了三岁似的,哈哈哈——”   步薇细声细气地问:“你的上司很凶吗?”   韩小梅立刻意识到她指的是严峫。   这是个好现象。在谈判审讯中有非常重要的一环,就是跟问询对象拉近距离,消除警察身份给人带来的天然戒备,一旦对方从心底对你放下隔阂,就能以主动的姿态配合问询,也更有可能提供更多线索。   “你说严队吗?他只是看着凶,其实人可好了,经常自掏腰包给我们买吃的,带我们实习生也尽心尽力。”韩小梅眼角余光偷觑着少女的神情,想了想又故意道:“他表面上严厉只是因为不会跟女孩子相处,实际上可害羞啦,据说出去相亲都是别人拒绝他,到现在都没交上女朋友呢。”   步薇嘴角勉强挑了挑:“我有点怕他,但是……”   韩小梅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丝欲言又止:“但是什么?”   步薇抱着自己的膝盖,眼圈又微微红了。   她天生有种特别能激起人怜爱之心的神韵,不仅对异性如此,甚至对同性也非常明显。韩小梅一看她那含水的眼睛,心立刻软了大半,抱着她的肩头劝道:“没事的,告诉姐姐,我不告诉别人。”   “……从来没人抱过我,我爸只会打我,一喝酒就打我出气……从没人像那样,像大哥哥一样抱过我……”步薇发着抖吸了口气,把脸埋在韩小梅臂弯间:“那种、那种安全感,我真的从没有过那种安全感——呜呜呜……”   步薇毕竟没有到那讲风情的年纪,就像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美貌似的,一哭起来就像个嚎啕的小孩。但也正因为如此她的哭声才格外触动人心肠,韩小梅不断拍抚她纤瘦的背,愤怒地想如果我有这么漂亮的妹妹或女儿,我天天疼她都来不及,怎么这世上会有人舍得打她呢?   “你、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我,我真的很害怕,我会好好配合的,我真的会好好配合的!……”   “好好好,不说不说。”韩小梅一边拽着袖子给她擦眼泪一边赶紧哄劝:“姐姐保证不告诉别人,来,姐姐给你剥个桃子吃。”   步薇抽抽噎噎地,双肩一抖一抖,仰起脸来可怜地望着韩小梅:“我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   少女在韩小梅鼓励的眼神中用力咽了口唾沫,才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能去看看……看看申晓奇吗?”   她这个要求对警方来说简直求之不得,哪怕像韩小梅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实习警都很清楚,主动与被害人接触往往是证人愿意站出来帮助警方的第一步。   “好,没问题!”韩小梅喜出望外,随即突然反应过来:“但我没权限带你去重症病房——你等等!我这就回来!”说着风一般掠出了病房,站在走廊上匆匆拨通了电话:   “喂,严队?”   ·   “我不管李雨欣他爸是什么态度,抵触反抗也好,非暴力不合作也好,他闺女现躺在我们市局法医解剖室里,要是他再不主动跟江阳县派出所沟通线索的话,别怪我亲自去江阳把他铐来建宁!……什么,不合规矩?我去他娘的规矩,破案才是我们刑侦人员的第一条规矩!!……马翔你等等,韩小梅那丫头正在给我打电话。”   严峫hold住马翔,接通韩小梅:“怎么着了你又?”   随着手机那边传来的急切话音,严峫的面部表情渐渐发生了非常古怪的变化:“……我让她有安全感?”   “她从小被她爸家暴,姓汪那胖子也不像是什么正经人,可能她长到现在都没接触过靠谱的成年男性。现在她想去看看申晓奇,我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是受害者想对警方开口的重要征兆!所以如果严队你领她过去重症病房的话,也许对她的主观意识有很大推进作用……”   刹那间严峫思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而在意识深处,一幕相似的画面渐渐浮现出温暖的光影。   那是某天深夜安静的公寓,烛光发出噼啪声响,江停坐在餐桌对面仔细吃他那份意面,眼睛都惬意地眯了起来。那样子真是又精神又好看,在严峫眼里甚至还有一点点可爱——当然严峫知道,江停都没注意自己已经偷偷地斜觑了他好多眼。   “谢谢你。”   “谢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你总让周围的人感觉到安全。”   严峫凶巴巴惯了,那是第一次被人说有安全感,像是猫爪在心里最痒的那块儿软肉上挠了一记,余韵袅袅地回味到现在。   “行吧,”严峫打断了韩小梅,“你先回病房等着,我这就上去。”   韩小梅踌躇满志地:“哎!”   申晓奇跟步薇的情况不一样,虽然在重症病房里待着,只能靠仪器维持呼吸,但心急如焚的申家父母和亲戚却天天来准点报道,病床前从没缺少过人。   受害人的状况到了这一步,其实绝大多数人都放弃了,只有父母还不甘心地拼命祈求着最后那点希望。所以之前当严峫以私人身份询问他们要不要转去私立医院、尝试国内还没正式引进的全新治疗方法时,申家夫妻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甚至感激得差点当场掏钱来强塞给严峫——他们急晕了头,没听清楚严峫说“那私立医院是我爸出钱投资的”这句话。   现在他们唯一等待的就是德国那批药顺利进口,之后就可以安排人事不省的申晓奇进行转院了。   严峫亲自领着步薇来到重症病房楼层,对看守在门外的便衣民警点点头,后者心领神会,没惊动病房里的人,悄没声息地退到了远处。   “喏,就在那。”严峫拍拍步薇清瘦的肩:“是不是已经认不出来了?”   步薇突然抱住了严峫的手臂。   “……”随着她这个动作,严峫眉梢微跳,低头瞥去——但少女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她紧紧盯着玻璃窗内的病床,张大了眼睛。   申晓奇本来确实是个英气勃勃的少年,但现在一次次开颅治疗和输液让他全身浮肿、多处青紫,甚至已经有点难以辨认了。从病房玻璃窗外望去,他大半身体都被淹没在各种软管中,除了仪器还勉强显示着心跳外,几乎很难让人察觉到他还是个活人。   步薇似乎在轻微地发抖,半晌侧仰起头,望着严峫。   这个角度让她脸颊看上去就像颗莹润的珍珠,严峫眉头拧起:“怎么?”   出乎他意料的是步薇喑哑地问:   “……我是个坏孩子吗?”   严峫略一思忖,迎着她期盼的注视摇了摇头:“害申晓奇到现在这个地步的真凶不是你,没必要太过苛责自己。你的义务只有配合警方尽量提供线索,剩下抓犯罪分子的任务、以及保护你们这些受害者的责任,都是我们警察的。”   “……”少女一动不动站着,良久后向他绽放出了一个极轻又极美的微笑。   ——就在这时候,背对病房窗口的申母恰好一回头,立刻放下手中的热毛巾站起身:“严警官——”   下一刻她认出了步薇,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立刻打开门有点踉跄地出了病房。   严峫瞅着她神气有点不对劲,抢先咳了声:“印女士,这位同学是绑架案的另一个受害人,警方认为她很有可能提供一些关于绑匪的……”   “她为什么在这里?”申母发着抖尖声问。   步薇吓坏了,像只无助的小动物,拼命往严峫身后躲:“对不起!阿姨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我们不希望在这里见到她!”活生生好端端的步薇简直把申母本来就濒临崩溃的神经推向了深渊:“抱歉严警官,我们接受不了,真的接受不了!求求你别带她来这里!”   “是我的错阿姨,呜呜呜……”   “走开,走开!你快走!求求你别过来看我儿子!”   哭声、叫声、尖利的嚷嚷声,以及觅声而来的各种议论,就像无数把利刃来回切割着严峫的耳膜。失去理智的申母想把步薇拉走,后者却惊慌失措地抱着严峫的胳膊,严峫甚至头疼地感觉到自己手臂已经快贴上少女的胸脯了,但在混乱的局势中怎么也没法挣脱开。   “行了印女士!冷静点!”严峫一边招呼便衣民警赶紧把围观群众疏散走,一边压低声音吼道:“这个同学也是受害者,你儿子被绑架不是她的错!”   “我不知道是谁的错,但总之求求你快带她走!”   “对不起阿姨,求你别生气了阿姨!……”   严峫强行分开两名纠缠在一起的女性,还好有机灵的小警察冲上来帮忙,赶紧把满眼通红的申母拉住了。严峫这才逮到机会把自己的手从步薇怀里抽出来,精疲力尽道:“印女士,我们非常需要这位同学提供线索来协助警方抓到绑匪,真正害申晓奇的人才受到惩罚。再说你儿子被绑架不是她造成的,活着回来更不是她的错……”   “不……是,是我。”   步薇强行压抑又极度惊惧的语调实在太尖锐了,所有人同时望了过去。   “是我,是我干的。”众目睽睽中步薇嘴唇不住哆嗦,甚至能听见她牙关打颤的咯吱声:“是我……把申晓奇推下山坡的。”   周遭完全静止了一瞬,紧接着轰地就炸了!   申母疯狂往上扑,民警根本控制不住,又冲上来两个警察才狼狈不堪地抓住她;步薇嚎哭着跪倒在地,谁拉都起不来,周围几个医生护士都完全傻眼了。   “步薇,你看着我步薇!”喧闹中严峫强行扳过少女泪迹纵横的脸,厉声喝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天山坡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见到了几个绑匪?!”   步薇凄惶摇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遇到溺水浮木似的,死死抓住了严峫的手:   “……我叔叔……”   “绑匪就是……我叔叔,他威胁要卖、卖掉我……”   严峫用力喘气,旋即霍然起身,手机打开微信按住了语音键:“马翔听着,步薇指认了汪兴业,立刻出动探组把人给我抓回来!” 第71章   “步薇几乎全部都交代了, 汪兴业根本不是她父母的朋友, 而是卖散碎白粉的上线, 也就是个拆家。步薇父母去世后这个姓汪的收养了她,前两年倒还好,后来她长大了, 从去年开始汪兴业渐渐不规矩起来,两个月前一次趁酒醉差点强暴了她,被步薇拼命反抗逃出来, 事后准备要报警。但汪兴业利用自己在黑道上的势力威胁她, 最后两人达成协议,只要步薇帮他办成一件事, 他就给她一笔钱并再也不来纠缠。”   严峫夹着手机,咔擦咔擦摁了好几下电梯键, 再一看数字始终停留在楼上,索性不再等了, 转身直奔楼道。   韩小梅飞快地小跑着跟了上去。   ”卧槽严哥,也就是说那小姑娘是绑架协同犯?”手机那头传来马翔的声音。   “可以这么理解,汪兴业让步薇协助绑架申晓奇, 威胁她说如果不配合就把她卖掉, 步薇答应了。几个学生去天纵山郊游这个主意也是步薇最先提出的,即便申晓奇没有策划出那个脑残英雄救美的把戏,她也会想个办法把申晓奇引出去然后故意迷路,然后在绑匪的暗中指引下把他带到凤凰林所在的位置。”   马翔立刻问:“绑匪有几个?她能提供相貌信息吗?”   “跟李雨欣的描述一致,全都是穿黑衣服蒙脸, 四个,汪兴业不在现场。从叙述中我们很难确定这四名现场绑匪跟汪兴业的关系是上下属还是同伙,步薇的口供录音我已经发给市局技术队了。”   通话另一头立刻响起马翔的小声吩咐:“去找黄主任要严哥发来的录音,快!”   “严哥,”马翔重新举起手机:“那也就是说申晓奇是她推下山坡的?她知道自己要杀受害人?”   “步薇的说法不是这样。”严峫风一般刮过楼道口,韩小梅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慌得简直恨不得多长出八条腿,偏偏她听见严副支队说话还是那么紧迫沉稳:“根据她的口供,直到最后一天抵达凤凰林之前她都以为汪兴业只是想勒索申家的钱。”   “啊?”   “抵达凤凰林的时候她像李雨欣一样昏迷过去,醒来时看见了坑里贺良的尸体,而申晓奇已经被几名绑匪按在了地上,对方要求她对申晓奇行刑。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是要杀人的,经过反抗后她被四名绑匪同伙制住了,对方要求她必须亲自动手把申晓奇推下山坡,否则就杀了她。”   “然后她就……?”马翔小心地问。   严峫和韩小梅一前一后冲出楼道,穿过医院大楼正门,大步向停车场走去。   “步薇的精神状态太不稳定了,口供录得颠三倒四,但大概意思应该是这样。”严峫顿了顿,又道:“申晓奇掉下去之后她听见那几名绑匪说警察快来了、没时间了,她哀求他们给自己一条活路,然而随即被绑匪重重推下断崖,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马翔怒道:“这不是灭口吗?!”   严峫唔了一声,在停车场上找到自己那辆辉腾,示意韩小梅上车。   “哎,等等严哥。”马翔突然意识到什么:“步薇经历的一切都跟李雨欣高度重合,但有一点怎么截然不同?”   严峫说:“电话。”   “对!电话!”   李雨欣被黑衣蒙面的绑匪——现在看他们的打扮和作用,倒更像是行刑仪式中的“公证人”——围起来要求杀死贺良时,一名绑匪拿着卫星电话贴在她耳边,通过这种方式,黑桃K与李雨欣发生了直接的对话。   但步薇案里没有。   黑桃K仿佛神隐了一般,从头到尾完全没在这个案子中出现!   “我不知道。”严峫坐进驾驶座,后视镜中映出了他锋利紧锁的眉心:“但我感觉不能放过这个细节,它有可能是解开整个案情的关键。”   严峫挂了电话,发动汽车,副驾驶上韩小梅怯生生问:“我们……我们现在立刻回市局吗,严队?”   “不然呢?”严峫顺口问。   “……”   严峫突然警惕起来:“你有约会?”   从他的表情来看,韩小梅觉得如果自己敢答一个是,下一秒就会被活活勒死在副驾座上。   “不不,只是马上七点了,我我我们要不要先先先买点晚饭……”   “干外勤的别那么早找男朋友!”严峫劈头盖脸训斥道:“你今年才几岁,二十一?二十二?年轻力壮的不想着赶紧转正拼事业,趁还能跑还能跳的时候多挣几个功劳好把警衔职位提上去,找什么男朋友?人能依靠的永远都是自己的事业!和钱!”   韩小梅:“我妈说趁年轻才好找……”   “有钱有事业是你挑男人,没钱没事业是男人挑你,懂不懂?!”   辉腾箭一般急转汇入车流,韩小梅的宽面条泪在空中飘飞:“懂,然而我并没有男人……”   “没有就对了!没有就跟我回市局抓那姓汪的去!”   韩小梅虚弱道:“但是……严队……咱们还没吃晚饭呢……”   红灯亮了,严峫猝然急刹,差点把韩小梅吭噔一下勒吐出来,只见他醍醐灌顶:“啊对,晚饭。”   韩小梅偷觑街道两边林立的美食酒家,心中熊熊燃烧起无限的希望,只见严峫迅速摸出手机拨通了电话:“喂,老胡?上次那受害人家属感谢我的两只野生鹧鸪是不是还养在你那?嗯嗯,对对,我今晚值班不回家,你帮我把那俩傻鸟逮起来拔了毛,配上你们店里的好花胶,加陈皮、红枣、枇杷花,连肉带骨头酽酽实实的炖好了汤……”   韩小梅难以置信,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然后送我家去。”严峫继续道,“有个姓陆的会给你开门的。啊对了别放太多盐,他不能吃太咸。”   韩小梅:“……”   严峫心满意足挂了电话。   韩小梅嘴边的口水都化作了眼底的泪水,哽咽半晌发不出声来,严峫这才注意到她泫然欲泣的表情,愕然道:“怎么了?就这么被我对陆顾问的真爱所感动吗?”   “……”韩小梅觉得这题简直超纲了。   严峫心中暗喜,谆谆教导:“所以说找男朋友就要找我这样的,知道疼人。”然后他一踩油门,向市局方向嗖地飞了出去。   ·   建宁市局。   “打起来啦?然后怎么处理的?……哎哎好好,江阳县的兄弟们干得漂亮!……给李雨欣他妈点儿钱让她带着你们去买毒品,顺着供应她毒品的拆家,一路往上顺藤摸瓜,全部抓住以后全给我连夜铐回建宁。这里边有大案子,咱们严哥要亲自审……”   严峫大步走进办公室:“怎么着,谁打起来了?”   马翔挂了电话,蹭地起立:“严哥 !”   平时大家闲着的时候,严峫进门往往能受到小弟们纷纷起立请安的待遇,但队里有大案子时就不一样了,大家都各自忙得飞起,只听电话铃声、吆喝声、匆匆奔过走廊的声音此起彼伏。   严峫把左右手拎着的两大袋香肠卤蛋方便面放到办公桌上:“李雨欣他妈招了?”   “一开始还不肯招,您让派出所把她爸找去协助审问,结果前夫妻俩在民警面前打起来了。派出所长亲自出马拉开了架……”   严峫边烧水泡面边说:“得了吧,拉架,我还能不知道基层是怎么回事。”   马翔哈哈一笑:“总之就是现在李雨欣他妈老实了。我打算今晚让江阳县禁毒中队配合设伏,由他妈引出当地的毒品拆家,再拔出萝卜带出泥,把江阳县当地的地下贩毒网络一网打尽。这帮人跟姓汪那胖子肯定有点儿联系,具体得等抓到以后再由严哥您亲自出马提审了。”   严峫转身招手:“韩小梅!过来。”   韩小梅一进办公室门,就被迎面塞了一大堆材料,是刚才江阳县传真过来的这两年跟毒品相关的案件信息。她正满头乱麻地蹲在那儿查,突然蒙主召唤,立马颠儿颠儿地奔了过来。   “看看,看看,”严峫一手端着方便面,一手指着马翔教训她:“跟你小马哥学学,看看人家是怎么办案子的。刚毕业的小姑娘,不想着多学点东西,成天净惦记找男朋友。”   马翔一捋头发,变戏法般从抽屉里捧出绫波丽手办:“纸片人的爱情,你值得拥有!”   韩小梅委屈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老严!老严!”秦川端着方便面碗,风风火火破门而入:“我刚从窗口看见你的车开进来,怎么半天都不见人,掉茅坑去了?——卧槽你们队有卤蛋,给我两个。”   “秦哥没蛋了,给秦哥两个蛋。”严峫顺口吩咐完,问他:“你怎么了,急赤白脸的?”   “汪兴业跑了。”   严峫立马高了八个声调:“什么?!”   秦川摆摆手,勉强喘过一口气来:“别嚷别嚷,我也是刚才得到的消息,看我这面都没泡熟呢。你们队的老高跟我们队的老杨联手分出六个探组,带着三个独立线人去抓汪兴业,不知道是哪个线人嘴大走漏了风声,姓汪那孙子连证件都没拿就跑了。我已经在紧急提审线人,另外追加了三组人马,分散追查姓汪的画室、画廊、艺术展、经常去的浴足店、还有各路炮友……你赶紧发协查通告,别让这孙子跑出建宁。”   严峫不等他说完就捧着方便面冲了出去:“给我接魏局——!把建宁火车站汽车站高速公路收费站接进来!!”   一骑烟尘滚滚而去,马翔拎着俩卤蛋:“……秦哥还吃不?”   “吃吃吃。”秦川立刻伸碗:“人是铁饭是钢,蛋还是要吃的……”然后嘴里塞着半个卤鸡蛋,同样捧着方便面追严峫去了。   ·   汪兴业就算是个胖子,也是个极其灵活狡猾如蛇的胖子。   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医院是昨天晚上,不知道从步薇越来越反常的态度中嗅到了什么异常,今天上午突然联系道上的其他拆家,紧急出脱了手中的全部“白货”,换到大量现金,置办了一套假证件。   晚上警方开始追捕他时,他在建宁常驻的几个窝点都已经人去楼空了。   “汪兴业经常跑画展、艺术展,行踪遍及西南地区,一旦让他跑出建宁再抓回来就很难了。所有人给我听着,把协查通告发到各交通枢纽及高速公路收费站,只要发现可疑人物立刻就地扣押盘查,今晚大家都别回家了!接警平台、指挥中心、交警大队、治安监控、十二支探组给我轮流倒,四个小时一轮班!明白了吗?”   “明白!”   严峫站在刑侦支队大办公室内,一手用力揉按自己隐隐作痛的眉心,身边乱糟糟的所有人都在忙碌。突然他眼前多了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韩小梅。   “哟,什么时候这么有眼力劲了?”严峫意外地接过咖啡,还没来得及多夸两句,韩小梅诚实地把手机一亮,屏幕上赫然是一个来自陆顾问的微信红包:   【今晚要加班吧,拿去给你跟你严队买两杯咖啡。】   “……”严峫深邃的双眼皮扑闪着,脸色有点可疑的发红,半晌才硬邦邦蹦出来一句:“他关心我是应该的,关心你干什么?”   韩小梅老老实实问:“那红包我给陆顾问退一半回去?”   严峫有点不好意思了:“没叫你退,拿着买点心吃吧。”   “——热咖啡!”秦川在隔壁禁毒支队开完会,闻着味儿就来了:“队里有小姑娘就是贴心,太好了太好了,快给我倒一半……”   严峫怒道:“滚去自己买!”   “哎呀不要这么小气,这个点儿星巴克都要关门了,快快快……”   秦川拿了个纸杯,强行来倒走一半热咖啡,喜悦得如同重获新生,还主动掏了根烟给严峫,两人各自捧着咖啡站在窗前,面对面地吞云吐雾。   “连着两个大案子都跟毒品有关,这事儿不对,”严峫若有所思道。   窗外黑夜浓得如同墨汁,玻璃窗上只映出两人烟头忽隐忽现的红点。秦川长长吐了口烟圈,反问:“胡伟胜在咱们市局吸毒过敏死亡那次,不就已经看出不对了?”   这事属于敏感话题,虽然吕局没把话放到桌面上来说,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这个“巧合”总有一天会被翻出来彻查。   严峫轻轻叹了口气,说:“咱们都心知肚明就好。”   白雾袅袅上升,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不知道各自在琢磨什么。   “哎,”严峫猛地想起了什么:“今年咱们建宁有派出所搬迁么?”   “——哎呀放心吧我都盯着呢!”说起这个话题秦川立刻胸有成竹,一一给他数起了手指头:“警界玄学、各路风水、八大吉八大凶,只要上警校时老师耳提面命过的,每条每款我都盯着他们吩咐下去了。派出所搬迁一律不准放鞭炮,所有分局全都强制养金鱼,接警中心所有电话机上都贴条写着南无阿弥佗佛,上次吕局还叫我搬凳子往他办公室门顶上贴了块八卦镜——你说还差什么?”   严峫沉吟片刻:“个人手机呢?”   紧接着他摸出自己的工作手机,拆了壳一亮,只见背面赫然用透明胶贴着“无量寿佛”四个大字。   “……妙啊老严,”秦川心悦诚服:“这招好,还是你水平高!回头我就让禁毒支队每个人手机背后都贴一张去。”   严峫谦虚道:“还好还好,都是前辈留下的革命经验。”   两个人抽完烟,已经是凌晨快两点了,再结伴去各个办公室巡查一圈,出来时整好两点半。各个交通卡点和高速收费站都反馈说没见到可疑人物及车辆,交警和治安监控暂时也没新的消息;严峫给守在医院的便衣打了个电话,说步薇半天情绪波动过大,晚上吃了安定片,早已经睡着了。   “后半夜估计也就这样了,你先回家睡一会吧。”秦川看看时间,说:“我今天早上起得晚,还能再熬一会儿,你早上七点来接我的班就行。”   其实严峫今早起得也晚,但他跟单身汉秦川不一样,他知道江停正等在家里。   就好像家里有个活生生的宝贝,念着你,想着你,勾着你。瞧不见的细丝牵在心头,时不时就把心肠勾动一下,让人离家越远越不安定,从五脏六腑到骨髓血脉都在叫嚣着要回家去,要回家去确认一下活宝贝还在那里。   “行吧,那我先回去睡几个小时。”说这话的时候严峫下意识挪开了目光,尽力让自己从表情到声音都显得很正常,看不出丝毫的跃跃欲试和迫不及待:“那什么,万一有事第一时间叫我哈。”   秦川没注意到严峫隐藏在平静表面之下的躁动,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严峫就像个十八岁的小伙子,揣着车钥匙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市局,开着车一路回家,好似每个车轮胎底下都裹着一团轻飘飘晃悠悠的祥云。从车库上公寓的电梯格外悠长缓慢,直到站在熟悉的防盗门前,他才感觉扑腾扑腾的心脏落回了胸腔。   他推开门,下意识放轻了动作,在看见客厅情景的同时微微一愣。   沙发边的落地灯调到了最暗,散发出懒洋洋的光晕。裹着干净浴袍的江停斜倚在沙发上,一只手还支着头,但人已经睡着了。   他没穿鞋,光脚垂在地毯上,整个人既放松又柔软。而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满满一碗饭、一盅鹧鸪炖花胶汤,崭新的筷子和调羹焕发着微光。   严峫一步步走上前,半蹲在沙发边看着江停熟睡的侧脸,目光微微闪动。   ——他盛好饭,温好汤,甚至连餐具都细心准备好,尽最大努力减少严峫回来后吃夜宵的准备工作,然后就坐在这里。   严峫心想:“原来他一直在等我回家。” 第72章   严峫指尖轻轻拨了下江停的头发, 江停眼睫颤动, 紧接着迷迷糊糊地醒来了。   “……回来啦, 吃了吗?”   江停挣扎着刚要起身,被严峫按了下去:“你睡你的。”   他起身去热了汤,微波炉叮的一声, 温暖浓郁的肉汤气味就飘了出来。   严峫也不就白饭,只喝汤吃肉。那野生鹧鸪肉炖得既烂且嫩、鲜甜无比,加了花胶的汤也又浓又醇厚, 浮油被撇得一星不见。虽然外面不是冬夜, 天气也并不寒冷,但这热滚滚的一大碗汤连肉带药材下去, 足以让人从肠胃到心肝都被安抚得妥妥帖帖。   “怎么这么晚回来?”江停横躺在沙发上,用手臂遮着眼睛, 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困意。   严峫含着一小块肉骨头,把案情详细说了, 又道:“已经发了协查通告给各级交通治安,随时都可能有情况汇报上来,天亮我就得赶紧回市局。”   沙发边上的灯光已经开到最暗了, 但还是有点扰人。江停伸手凭空摸索了几下, 掏出沙发深处的靠枕——曾翠女士为配货拿包买了无数个枕头,严峫沙发上起码堆了十个——一下捂在了自己脸上。   严峫扑哧一声。   但他还没来得及戏谑两句,就只听江停道:“也就是说,在江阳县灭口李雨欣的那帮人,很可能是汪兴业指使的?”   严峫原本的话被结结实实堵了回去:“对, 可能性非常大。李雨欣在行刑地见到的绑匪都黑衣蒙面,难以指认外貌特征,但她通过吸毒的生母可能见过汪兴业的面。如果她来建宁后见到步薇的这位‘叔叔’,一定会察觉出异常,所以汪兴业有必要灭她的口。另外,汪兴业是怎么知道我们已经查到李雨欣这条线索的,以及是用什么方式买凶杀人的?这些疑点暂时还没法解释,我已经让人对汪兴业的资金流动和社会关系进行全面排查了。”   江停在靠枕下闷了一会,喃喃道:“……但没理由啊。”   “什么没理由?”   “他为什么想杀我?”   严峫的筷子顿了一下。   ——是的,范四。   但紧接着他若无其事地夹起汤里一朵枇杷花:“你不是说范四跟江阳县那帮肇事杀手很可能不是同一名雇主指派的吗?”   “我就随便那么一说,你随便听听得了。”   “所以你承认当时就没说实话呗?”   江停把靠枕掀开一条缝,从缝隙里瞪着严峫:“你要是记性这么好,没事怎么不多记记案情?”   严峫说:“哟——还会顶嘴了!果然登堂入室以后就有底气了,在杨媚KTV见面那次你咋那么温顺乖巧呢?”   江停也笑了起来:“别贫嘴,好好说话。”   严峫喝了最后一口汤,起身去洗碗洗手刷牙,在哗哗水声中扬声道:“之前步薇没招认的时候,我那点捕风捉影的感觉没法作为凭证去调查汪兴业,所以目前掌握的线索太少了,暂时不能做出可靠的判断。等明天经侦和技术队配合,把汪兴业的老底给我翻出来,我们才能知道他在黑桃K的贩毒集团中到底是什么样一个角色,跟范四到底有多少联系。”   “总之呢,你先继续乖巧懂事的待在这,最好别一个人出门溜达,溜达也一定要开我的车。”严峫甩着手走回客厅,说:“不管想买凶杀你的是不是汪兴业,那种等级的角色是不敢在建宁地界上招惹我的,多一层保障多一份安全吧。”   江停“唔”了声,头重脚轻地坐起来。   他想下地回卧室去睡觉,没想到还没站起身,突然被严峫弯腰一捞,整个人扛了起来:“喂!”   严峫就跟扛个口袋似的,从客厅穿过走廊,一路把他扛回主卧,然后砰一声丢在了大床上,随即整个人覆了上去。   卧室里没开灯,只有隐约的反光从客厅映来,江停还没来得及从那一摔的晕头转向中清醒,紧接着就被严峫压了个结结实实,就像头温热厚重的野生豹一样,连呼吸都喷在了浴衣领口里。   “你这大半夜的……”   “嘘。”   严峫的手指从江停额头慢慢滑下眼角,鼻翼,脸颊和颈侧。他就像是在描绘一件心爱的艺术品,用触觉去感知,用温度来膜拜,带着多年风刀霜剑气息的食指与中指尖小心翼翼地绕过嘴角,却始终不真正触碰上去。   卧室异常安静,仿佛水底汹涌的暗流,表面上却只有纠缠在一起的呼吸,隐约露出一点端倪。   严峫低头挨得更近了,问:“我可以亲你吗?”   江停不吭声。   严峫却像是犯了什么绅士风度的病,一定要取得对方的同意:“我可以亲你吗?”   “……”   “问你话呢,喂?”   “……”   昏暗中近距离的眼睛彼此都闪着微光,江停别过视线,终于吐出两个字:“不行。”   严峫立刻说:“那我走了。”   话是这么说,但他却不走,甚至都不挪开目光,像是在等待什么似的。   两人的体温热烘烘烤着彼此,隔着柔薄的布料,似乎连皮肤触感都清晰可辨。江停不自在地挪了挪,那幅度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随即就被严峫抓住了:“我真走了啊。”   然后他还是不动。   “……”江停终于放弃什么似的:“亲亲亲……”   话音未落,严峫一低头亲了下来,甜得好像他刚才喝的不是汤,而是一碗蜜糖。   黑沉沉的夜色掩盖了一切,仿佛做什么都是被允许的。深渊幻化出诱人的歌声,诱惑着行人抛下冰冷峥嵘的现实,向着又甜又柔的梦境争相跃下,颠颠倒倒放纵沉沦。   严峫含混不清地低哑道:“我可以对你展现一下强劲的肾功能吗?”   “不行。”   严峫手一动,被江停抓住了,闷闷地道:“不行!”   严峫身体紧绷片刻,像是在跟走钢丝般的理智作斗争,半晌终于呼地松劲儿了:“唉,你说不行就不行吧。”   ——他这么干脆爽快,倒让江停愣了一愣。   “你想怎么样都行,”严峫把头俯在江停耳侧,有点狡黠地笑了起来:“我这么喜欢你,当然希望你开心。”   我这么喜欢你。   就仿佛炮弹在虚空中无声地炸开,血液被猛烈跳动的心脏压进四肢百骸,连耳膜都在振聋发聩后久久作响。   江停不说话,严峫也没有要求任何回应。他们就这么紧紧相贴着,难言的亲昵和迤逦的情愫缓缓上升,随着黑暗的河流在卧室内盘旋回荡。   “你笑什么?”突然江停轻轻地问。   “笑我自己。”   “笑你自己什么?”   严峫伸手摸索江停的头发,随即把他耳垂捏在手指间嬉戏了一会,才意犹未尽地道:“我今天跟韩小梅那丫头说,有钱有事业才有底气,找对象才能是你挑人而不是人挑你。但现在突然又觉得,就算有钱有事业,遇到了喜欢的对象,还是要乖乖等着被挑的。”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但被挑还是很开心。”   严峫笑着起身走进了浴室,片刻后传来花洒的水声。   失去了他的体温,半侧床单渐渐凉下来,但江停没有动。他知道自己应该起身回隔壁卧室去,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动力,全身上下每根毛孔都散发出懒洋洋的气息,只睁眼望着虚无的上空,头脑一片空白。   这对他来说其实非常罕见。不论任何时候他的脑子里总是有很多事情,错综复杂的逻辑和各种微妙的关系,就像一盘看不见的巨大围棋。   但现在严峫强行把棋盘给清空了。   他风度翩翩又蛮横无理,英俊潇洒又不怀好意,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仿佛噙着无数邪气和坏心思,但落在行动上却坚实可靠,永远不出任何差池。   江停闭上眼睛,昏沉中浮现出无数个相同的身影——坐在凌晨的夜灯下唏哩呼噜喝汤,从河底的车厢外义无反顾而来,大切闪着警灯从高架桥上飞驰而至……乃至更久远以前,刚从行动现场撤出来的年轻的严峫,被几个人扶到指挥车外,鲜血满脸而无一丝狼狈,剽勇如同杀气未消的利剑。   水声停止了,床垫微微下沉,江停眼睛一睁。   严峫从头顶那一侧爬上床,悬空俯视着他,漂亮的肩膀肌肉上水珠还没完全擦干。   “别走了,”严峫小声说,“让我搂着睡呗。”   “……”   “三秒钟不反对就当你答应了。”   江停还没打算说什么,严峫低下头,与他接了个持久绵长的、薄荷牙膏味儿的吻。   唇舌分开时他微微抬起头,眼底荡漾着星光。两人对视良久,严峫笑着沙哑道:“你答应了。”   他利落地下床去关了灯,关上卧室门。厚重的淡金色窗帘遮蔽了城市灯光,在这温柔的夜里,小心护住一方亲近又私密的空间。   严峫回到床上,并排躺在江停身侧,不由分说地抖开空调毯盖在他俩腿上,一手从身后搂在江停腰间,刚沾枕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亲了亲枕边人的鬓发:   “晚安。”   仲夏夜晚,星空明亮。远处马路上的车灯透过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映出转瞬即逝的虚影,就像水鱼从长河中倏然摆尾,又一闪而过。江停一动不动躺在大床上,鼻端是枕套尚未散尽的阳光气味,耳边严峫的呼吸渐渐平静悠长,似乎坠入了安稳的深眠。   他睁眼望着黑暗中跳跃的空气分子,终于轻声回答:“晚安。” 第73章   翌日早晨, 阳光从窗缝中洒进卧室。   手机铃声骤然炸起, 严峫触电般一个哆嗦, 噌地坐起身:“秦川?!”   下一刻耳边响起秦川阴森森鬼幽幽,如同午夜十二点阵子从电视里爬出来的声音:“你看现在~几点了~”   严峫揉着惺忪睡眼一看,床头闹钟心惊肉跳地跳动着八点半。   “咱们昨晚说好的是什么, 嗯?”秦川如同被冷落深闺一整夜的怨妇,怨念几乎要化做实体顺着通讯信号爬过来:“谁一口答应的早上七点来接班?谁假惺惺叮嘱说有事立刻打电话叫你?昨晚波多野结衣老师又敲你家房门了对吧?滚哪个小美人的被窝里逍遥快活,忘了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秦宝钏?!”   江停昏昏沉沉地翻了个身。   严峫立刻捂着嘴压低了声音:“哎呀瞧你这话说的, 我能是那样的人吗……”   “你不是?!”   两人隔着手机大眼瞪小眼, 僵持几秒后自知理亏的严峫认输了:“……我还真是。”   要是秦川在这里,这时肯定已经扑过来拼命了。   “好了好了我请你一周的饭还不行吗,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但你六点半也没打电话叫我啊,那我犯下抛弃革命同志的错误, 难道革命同志自己不需要承担一半的责任吗?怎么能全怪我呢?”   “有个隐藏了半年的拆家今早七点突然上线,我在禁毒支队忙到现在!”秦川怒道:“我的心好痛!我要猝死了!我死了建宁市广大单身女青年的幸福可怎么办?!你还不赶紧来接班?!”   严峫一边翻身下床一边连声答应:“我起了我真起了……你们方队呢?今早不该他值班呢吗?”   “谁知道方队在哪, 他那旧伤三天两头犯,一犯就到处找不见人——快点!半小时内不到市局,你就永远失去你的秦宝钏了!”   pia一声秦川狠狠挂断了电话。   严峫放下手机, 连个顿都没打, 浑然好像这电话从没发生过似的,重新翻身上床抱住了江停,把脸埋在他颈窝里蹭,同时一个劲的哼唧着。   江停气血不足、精神不好,很难从睡眠状态立刻恢复清醒, 迷迷糊糊被蹭了半天,终于有气无力地哼出两个字:“严峫……”   虽然只是名字,却让原本就处在激动状态的严峫心跳更加速,模糊地应了声:“嗯。”   “你要是再蹭到我身上,我就……”   严峫的动作戛然而止。   然而江停“我就”了半天也没就出什么来,严峫等待良久,终于忍不住问:“你打算怎么着?”   “……仔细想想也没什么能威胁你的,打也打不过。”江停翻过身,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睛,无奈道:“只能搬回杨媚那儿去了。”   顿时严峫虎躯一震,菊花一紧,立刻乖乖夹着尾巴蹦起来冲进了浴室。   十五分钟后,餐桌边的烤面包机噌地跳出两片吐司,江停慢条斯理地拿起一片,仔细涂上满满的肉松和沙拉酱,再合起来递给已经洗漱换装完毕、正往手上戴表的严峫。   “你买零食吃怎么没从我账上划钱啊?”严峫狐疑地问。   这是严峫以前相亲老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对常人注意不到的细节疑神疑鬼,还经常发问,特别招人烦。江停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说:“杨媚。”   “不是,你说你一有家室的人跟杨媚在财务上纠缠不清是什么意思,你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前警察跟前线人。另外我们不是所谓的家室……”   “那也不能在财务上跟线人不清不楚的吧?”   江停的肉松吐司举到嘴边,却没送进去,终于叹了口气:“理论上不夜宫KTV有我25%股份,是早年未雨绸缪所进行的投资。当然KTV能开这么大主要是杨媚的功劳,所以我只象征性地领个基本分红……”   “别领那分红了,有什么好领的。下次买零食衣服包包从抽屉里拿钱,知道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江停敷衍道,“上你的班去吧,有案情记得联系。”   严峫充满威胁地隔空冲他一点,赶紧出门解救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秦宝钏去了。   早高峰马路上。   车窗外熙熙攘攘全是车,车厢内蓝牙铃声此起彼伏。   “严队严队,昨晚建宁火车站治安监控的技术甄别结果已经发给了技术队,黄主任叫我打个电话给您提醒一下……”   “严哥,哎总算接通了严哥,各大汽车站及私人租车公司的问询结果出来了,您待会到市局后……”   “喂严副!经侦从各个银行调出了汪兴业本人及名下所有参股资产长达半年的资金流动详细水单!严队您赶紧来看看!”   ……   只要案情有进展,严峫的电话就格外热闹,活像三宫六院的绿头牌被呈给皇帝遴选,各色美人都纷纷涌上来争相请安,恨不能拉着胳膊把陛下拽进自己的闺房里去。   奈何严皇虽有宠幸后宫的心,却被早高峰硬生生堵在了半道上,又因为不断接电话而错失了几次超车的机会,眼睁睁时间爬过了九点半,平时上班很方便的市局却还隔山望海,遥遥无期。   突然又一通电话响起,严峫一看来电显示,竟然是张冠耀。   姓张这小子因为经历了江阳县警车落水的生死瞬间,又遭枪袭受伤,回建宁后一举成为了被众人嘘寒问暖的小红人儿,铁板钉钉要收获自己职业生涯中的第一次个人三等功了。因此这几天他全身上下干劲十足,活像血管里流的都是红牛,今早接马翔的夜班,吊着胳膊就跑出去查汪兴业的个人资产,乐颠乐颠的谁都没拦住。   “喂,严队!”小张在不断响起的车喇叭声中扯着嗓门嚷道:“我们一大早搜查了汪兴业的住所和他名下的‘蕴和画廊’,没发现什么可疑线索,电脑、平板和其他写了字的纸张都封存起来送去技术队了!您现在市局吗?”   前车亮起红色尾灯,严峫无奈地踩下刹车,点了根烟:“没呢,等我到了一定看。”   “那您憋去市局了,来我们这吧!”   “怎么了?”   电话那头,张冠耀蹲在居委会楼道口,歪头用吊着的那边肩膀夹着手机,另一手对光举着张旧名片:   “我们从汪兴业家抽屉拐角里搜出来半盒旧名片,大概是几年前印的,上面蕴和画廊的公司地址和现在的地址不符,是‘建宁市琥珀山庄九区二栋346室’,应该是公司搬迁过。我立刻联系琥珀山庄辖区派出所来核实这个情况,结果查到九区二栋346室的户主名叫尹红兰,是个九十多岁的孤寡老人,现在住养老院里。”   绿灯亮了,前车缓缓向前,严峫却沉浸在案情里,一时没想起来踩油门:“孤寡老人自己做主把住房租出去的可能性不大,尹红兰跟汪兴业是不是有亲属关系?”   哔哔!车后愤怒的喇叭声响成一片。   “是的!”小张兴奋不已,说:“我让居委会在故纸堆里翻了半天资料,基本可以证实,尹红兰是汪兴业的表姨妈!”   严峫猛地打灯变道,顶着无数骂娘声组成的枪林弹雨,强行杀向琥珀山庄方向。   “立刻联系物业查九区二栋346室的水电单,如果汪兴业仍然把这个地方作为窝藏据点,那么水电应该都有在用,但用量很少,同时因为不开火做饭的原因煤气用量趋近于无。你先别回市局,待在琥珀山庄等我,二十分钟就到!”   琥珀山庄属于建宁市第一批高档住宅区,由此可见尹红兰老人当年的经济状况不错。但近二十年来,建宁市经济如雨后春笋般蹭蹭往上蹿,全市兴建起了多处高档豪华楼盘,光严峫他亲爹投资的就有好几处;昔年令人称羡的琥珀山庄在众多房地产开发商的争奇斗艳之下,渐渐被市场经济所遗忘淘汰,以至如今变成了昨日黄花。   老小区的停车规划就是有问题,严峫咬牙强行把辉腾插进一辆奇瑞QQ和一辆金杯面包之间,连车门都没法全打开,咬牙屏气吸着肚子下了车,只听小张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严哥!这边这边!”   “来了!”   这时微信叮咚一下,秦川来了条新消息:【你人呢???】   严峫心说哎哟忘了他那茬,刚要回复,秦川又来一条:   【别回来了平贵。我看隔壁老黄不错,已经收拾收拾改嫁他家了,跟你的公主好好过去吧!】   “……”严峫摁着语音键,情真意切道:“钏!是夫君对不起你啊钏!祝你幸福!”然后把手机往裤兜里一丢,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楼道。   “就是这儿。”几名刑警围在三楼楼道里,张冠耀吊着胳膊,指着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没有出租记录,没有煤气用量,水电账单倒是有从尹红兰老人的个人账户上定期划走。刚让居委会叫了半天门,也没个人应,我们正打算踹门进去呢。”   居委会大妈在边上频频点头作证。   严峫打量那门锁片刻,说:“嗨,踹门那么暴力,万一回头被人投诉怎么办。”   “那您说怎么——”   小张的疑问戛然而止,只见严峫早有准备地从裤兜里摸出几根发夹,开始蹲下捣鼓,动作无比熟练。   所有人:“……”   大妈:“你们这位队长可真能干,哎,小伙子长得也好看。多大年纪啦?有对象没有?家里几套房?想找个什么样的姑娘?我们小区有十八个未婚姑娘,个个条顺盘靓,小同志赶紧给我留个电话号码……“   严峫聚精会神,一句“我有对象了”还没出口,只听小张笑呵呵地:“没呢!我们队长单身!”   严峫心说我待会开完锁再教育你。   “家里有钱!不知道!就是找不到!”小张特别热情,说:“要是严队撬开女人心门的本事能跟撬犯罪分子家门一样,现在早就已经开起后宫啦!”   铿锵。   铁门应声而开,严峫回过头,拍拍小张的肩:   “你的个人三等功没了。”   小张:“?!”   木门一打开,陈旧与发霉的味道裹在灰尘里迎面扑来。   “咳咳咳……”严峫穿上鞋套,小心翼翼走进房间,示意手下拉好警戒线,又把小警察刚拔出来的枪按了下去:“通知技侦过来。”   老式住房狭小的客厅内放着一张四四方方的木头餐桌,盖着塑料桌布,桌布上还压着玻璃。一台由玻璃瓶、过滤装置和吸管锡纸等组成的仪器放在桌面上,过滤瓶里还残存着浑浊的水。   墙皮剥落,地砖开裂,木头窗框早已变形锈死,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氨水臭味。   ——典型的吸毒分子失乐园。   严峫让所有人围住警戒线,在狭小的楼道里等技侦过来,自己戴着物证手套,摸索着从客厅进了卧室。   说是卧室,明显汪兴业不会在这里过夜,一张明显已经很有历史的藤条床上没有床单,老式五斗橱、盖着绿布的缝纫机和木箱分别堆积在各个角落。严峫站在房间中环视周遭,提起裤腿半跪在满是灰尘的地上,也不在意自己手工定制有款有型的长裤,反手往床板背面摸索了一会,果不其然在床沿处摸到了一块被胶带贴住的硬物。   方形,钞票大小,质地有一块块疙瘩凸起。严峫隔着手套感觉了一会,心中有数了。   那是被包住的药丸。   他没去动这包毒品,只打开现场勘查箱往地上放了个红色的三角标,然后站起身,逐一打开每个木箱和五斗橱的抽屉。   箱子里基本都空空如也,有也是老太太陈旧泛黄的衣物,严峫从那些杂物底下又翻出了几包摇头丸之类的东西,但没拿出来,只关上木箱做了标记,尽量保持现场不变。五斗橱抽屉里也都是年纪比严峫还大的瓶瓶罐罐,生锈的饼干盒跟麦乳精桶散发出腐朽的气味,整整齐齐摆放在那里。   严峫这辈子就没喝过麦乳精,随手拿起铁罐晃了晃,突然“咦”了一声。   那罐子里沙沙的,似乎有纸张摩擦的动静。   铁盖已经锈住了,光凭指甲抠不开,幸好严峫口袋里还有支圆珠笔,“嘿!”地咬牙撬开了铁罐。果不其然里面是个小本子,看样子还挺新,绝不像是老太太的东西——严峫掏出来翻开一页,突然整个人唰然愣住。   那是一张二寸免冠照。   李雨欣在大红背景下,冷漠而无生气地盯着他。   照片贴在笔记本内页里,下面写着一排钢笔字,开头是——李,十六。紧接着是李雨欣的家庭住址和其母的联系方式,落款日期是去年一月,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严峫的心跳加快了。他迅速翻到第一页,随着纸张跃入眼帘的竟然是步薇。   同样大红背景二寸免冠照,但更年幼稚嫩一些的步薇却不像李雨欣那么面无表情,甚至跟严峫在天纵山案发现场第一次看见她照片时不同,完全不平直呆板,嘴角还有点含羞的笑意,显得整个人都非常生动,像朵柔美清新的山茶花。   步,十三。家庭住址之后是两年半前的落款,时间是十二月。   严峫突然预感到什么,猛地翻到下一张,果不其然。   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在照片上望着他,脸颊绷得紧紧地,呈现出拘谨又紧张的模样。这种放不开的姿态有点影响旁人对她外貌的评估程度,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她的五官和脸型,都很有些未来长成美人的苗头——如果她还能有机会长大,而不是已经跟一个不知名的男生手拉着手埋葬在某处荒野,渐渐化作两具枯骨的话。   滕,十六。   没有家庭住址,落款时间为前年二月。   严峫紧紧盯着那言简意赅的几个字,却再也没法从字里行间琢磨出除姓氏和年龄之外的其他线索了。   整个笔记只有这三张纸上贴了照片,严峫仔细从首页翻到末页,都没再找出任何一张有写过字、或被撕毁过的痕迹。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始终有种古怪的感觉挥之不去,似乎遗漏了什么,第六感暗示的不安和惊惧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重。   他死死盯着那貌似平平无奇的笔记本,突然动手把PVC材质的封皮拆了下来。   下一刻,一张夹在封皮和扉页间的照片晃晃悠悠飘出来,轻轻落在了地上。   严峫半跪下身——   年轻的江停正走出恭州市局大门,略微低头望着脚下的台阶,头发乌黑、眼神明亮,五官唇鼻俊秀清晰,即便在偷拍的角度上都挑不出丝毫瑕疵。深蓝色警服外套披在他肩上,随风向后扬起,清楚得连肩章上四角星花都能看见纹路。   严峫手指不住发抖,从地上捡起了那张照片。 第74章   “严哥?”   ……   “严哥!技术队来了!”   陈旧发霉的房间里, 严峫猛然回过神。那瞬间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 迅速把江停的照片塞进怀里站起身, 回过头,果然只见穿着蓝鞋套的黄兴带着几名痕检钻进了屋。   “哟老严,有发现啊?”黄兴没注意到严峫脸上稍纵即逝的异样, 向地上的红色箭头标记牌扬了扬下巴:“那是什么?”   “哦,用胶带黏住的毒品摇头丸之类,让他们把床板整个翻过来小心取证, 应该有指纹。”严峫转身向黄兴一晃笔记本:“我刚在看这个。”   “什么呀这是?”黄兴接过来一看, 立刻“卧槽”了声。   “这汪兴业应该是个掮客,有很大可能性他在借着贩毒网络, 为绑匪搜集符合特定条件的小女孩。这些小女孩有非常鲜明的共同特征:十三到十六岁之间,长得好看, 李雨欣和步薇两人肩窝处都还有一颗红痣。如果结合姓滕、红痣、十六岁以及失踪时间为综合线索的话,应该有希望能找到第一名受害人。”   黄兴反复翻看三个小姑娘的照片, 不可思议道:“道理我都懂,但目的是什么?说是绑架又不为钱,难道纯粹就是为了变态取乐?”   严峫眉眼微动, 浮现出不仔细观察都很难注意到的冷笑:“我们没必要了解一个精神变态的疯子的想法, 真想知道的话,等抓住罪犯之后再审就行了。”   黄兴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严峫把笔记本抽回来装进了物证袋。这时小张从门外探进一个头:“严哥,高哥问你这边什么时候完事,完事以后回不回市局?”   “怎么?”   “江阳县派出所以李雨欣她妈为饵, 昨晚连夜行动抓住了几个‘零售商’,现在已经送到市局了,不知道要不要等您回去一道审?”   严峫匆匆抓起装着笔记本的物证袋:“告诉老高等我回去!”   ·   建宁市局。   严峫匆匆推开审讯室外小房间的门,技术人员立刻打招呼:“严队来了。”   “这就审上了?”严峫接过技术递来的蓝牙耳机,一边别上一边问。   透过单面玻璃可以看见审讯室内的情景,高盼青和另一名负责记笔录的民警坐在铁桌前,审讯椅里铐着个有气无力的小青年,模样还相当面嫩,松松垮垮的跨栏背心下露出一双花臂,头发被东一撮西一撮地染成奶奶灰和酷炫紫。   “没呢,高哥只走了个开场流程,戏肉等您回来再上。”技术按下麦克风:“喂高哥,严队回来了,开始吧?”   高盼青点点头,转向花臂小青年,开口冷冷道:“把你跟江阳县派出所交代的内容再跟我们重复一遍。”   花臂小青年蔫蔫靠在椅背上,闻言满脸“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表情,手铐咣咣地撞击桌面:“各位政府,能交代的我真的都交代了,你们又不是没有笔录,哪怕叫我重复一百次我也想不出什么新内容啊是不是?那胖子我也是昨晚上才第一次知道他姓汪,我们那块以前都管他叫狗哥,因为他老戴一狗头金……”   高盼青边翻笔录边不耐烦道:“说重点!”   “我能知道什么重点呀,我就是一跟着大哥进点散货的,K粉、软仔、摇头丸……那胖子是我上头的上头的上头,连我大哥都只能从他的下线那儿进货,所以我们平时见不到这么大的人物。就我能想起来的呢,他本人大概来过江阳两次,去年年底跟今年年初,大哥带我陪他在KTV唱过歌——您说这都快大半年了……”   高盼青刚开口,只听耳麦中传来严峫冰冷的声音:“找小姐了没。”   “光唱歌?”高盼青立刻眯起眼睛,貌似怀疑地打量那小花臂:“歌舞厅里叫酒,还能没有小姐?”   花臂立刻恭维:“哎哟我说这位政府您可真懂,一看就是内行人儿——”   “咳咳!”   “找……肯定也找啊。”小花臂悻悻道:“那大老爷们光唱歌有什么意思呀,我以为我是缉毒缉进来的,敢情您各位还兼扫黄……”   “老高,”严峫对着耳麦低声道,“直接把李雨欣的照片给他看。”   “这个小姑娘,”高盼青直接把照片推向审讯椅,“认识么。”   小花臂看到照片,整个人一愣:“认识啊。”   “汪兴业找过她?”   小花臂两手都举起来抓了抓头发,金属链条声铿锵作响,少顷迟疑道:“这我……可怎么跟您说呢。我们那块儿都不大瞧得上狗哥,就因为传说他老喜欢跟人打听幼女,据说还特别喜欢老实上学的那一种。这个小姑娘吧,她妈妈是我们的熟客,按你们的话说,也是个‘以贩养吸’的主儿,不知怎么的狗哥就听说了她有这么个女儿……”   高盼青紧紧盯着他:“然后呢?”   “然后……然后好像也没发生什么呀?嗨,我都竹筒倒豆子跟您说了吧。”小花臂无可奈何道:“今年年初那阵子,狗哥来江阳县,我们大哥就设宴请他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狗哥突然跟我大哥说让他把这小姑娘找来——开始我还以为他想干什么,谁知过了会她妈领她来了,狗哥现场掏了点好货给她妈,然后让人把这小丫头拉到一边去……”   小花臂顿了顿,脸上浮现出想笑又忍着,因此有点怪异扭曲的脸色:“您猜他想干什么?”   高盼青刚想说你是来坦白从宽还是来说单口相声的,就只听耳麦里严峫淡淡道:“拍照。”   “拍照?”   刹那间小花臂几乎跳了起来:“哎呀我的哥!您可真是神人哪!”   高盼青:“……”   老高莫名其妙被毒贩夸奖了两次,并不感到特别高兴。   “那胖子现场找服务员要了块红布,支在小丫头身后当背景,正儿八经拿相机给拍了几张证件照。拍完以后那胖子就挥挥手让小丫头的妈带着她走,哈哈哈我们几个当时都看傻了,我大哥还问他说狗哥您这是干嘛,跟电视里古装剧似的,给宫里采选秀女是吧?”   高盼青没有笑,“汪兴业怎么说?”   “他说他也是听上面的吩咐办事,已经一年多没干其他的,光到处去找小姑娘了。麻烦的是找起来还不容易,年龄相貌性别都得对,肩膀那儿得天生有个痣,还必须长得特别漂亮、性格刚烈强硬——听着跟准备作法养小鬼似的。”小花臂耸耸肩:“谁知道他是不是瞎几把扯,也许就是个喜欢小女孩的变态也说不定。”   高盼青不由自主向单面玻璃望去。   窗外,严峫双手插在裤兜里,眉宇间凝聚着阴云。   “——听上面的吩咐,”高盼青转回小花臂青白瘦削的脸上,慢慢道:“汪兴业有没有说过他上面是什么人?”   “哎哟这位政府,我都说多少遍了!”小花臂的模样恨不得剖心表白,两手哗啦哗啦地拍着胸脯:“我就是个跟在他们屁股后头捡点肉汤喝的马仔,别说我了,连我大哥见了那胖子都得恭恭敬敬的。确实姓汪那货上头肯定还有人,但谁知道是什么人?那种大人物像我们这样的小角色也接触不到哇,您说是不是?”   高盼青还想说什么,突然审讯室的门开了。   小花臂还挺机灵的,一见严峫走进来那气势,以及其他警察的表情变化,就立刻知道来人是个头儿,赶紧身体也坐直了、双手也放下了:“这位大哥您好您好……”   严峫按住笔录警察的肩示意他不用起身,同时解锁手机,调出一张照片,冲小花臂面前一亮:   “这个人认识么?”   小花臂定睛一看。   高清像素治安监控即便被手机翻拍之后还是非常清晰,图片上是一名司机坐在白色货车驾驶室里,留平头、黑背心,面部五官被拍得清清楚楚。   高盼青斜眼一瞥严峫的手机,心中了然,认出这是江阳县故意把警车撞进河底、又持土制枪灭口李雨欣的那帮悍匪。当时虽然没把这帮亡命徒现场抓住,但无处不在的“天网”却记录了他们的逃跑路线,最终在高速公路入口上,拍下了嫌疑人之一的正面照。   “这个……”小花臂眯起眼睛,吸了口气。   严峫问:“这是你们江阳县当地人吧?”   小花臂想了想,突然“嘿嘿嘿”笑起来,脸上浮现出一股世故的机智油滑。   “——我就说嘛大哥,我们倒腾那几袋K粉的破事儿不至于让省城的警察连夜问到现在,该不会是姓汪的搞出了其他案子,政府需要我们配合提供线索吧?”   没有人吭声,几名警察沉默地盯着他。   小花臂明显感受到了空气中无声的压力:“那,您们看我有问必答,乖巧听话,是不是可以给我争取个从宽减刑的机会?——哎呀我真的就是个马仔小弟,那些坏事儿都是上面人非要干的。现在我迷途知返了,愿意配合警方揪出隐藏在群众当中的犯罪分子,坚决保障人民生命与财产安全,社会总得给我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是不是?”   高盼青怒道:“你先给我老实交代,再……”   “我们会告诉检察院你入行那年不满十八。”严峫冷淡道。   小花臂一愣,随即大喜:“对对对,我还小,我只是……我只是长得老!”   其他警察哭笑不得,都不知该跟这活宝说什么。   “这人我不熟,但见过,人称袋哥——袋子的袋。”小花臂加倍殷勤,指着严峫的手机屏幕说:“这人开始跟我们家对面清风岗的刘老大混,后来我们大哥经过艰难的谈判和火并,成功将清风岗吞并成了咱们的地盘——呸,您瞧我这狗嘴,清风岗明明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然后刘老大的手下全散了,他自己也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从此告别了腥风血雨刀头舔血的生活。”   严峫:“……”   所有警察:“……”   严峫问:“然后这个叫袋哥的就转去投了汪兴业?”   “对,据说他有个老牛逼老有出息的本家哥,在姓汪那胖子手下做事,就把袋哥也提携了过去。姓汪的第二次来江阳的时候呢,我们大哥请他吃饭,这袋哥就陪在边上,所以您这照片一拿给我就认出来了。”   严峫慢慢收回手机,眼睛锐利地眯了起来:“袋子这个外号不常见,他本名叫什么?”   “哎哟您可问住我了!”小花臂说,“我们这一行混的都讲究起个花名,不然出去干架的时候,互相把名字一报,张爱民王为党李建国,那多寒碜人呀?”   严峫转身向外走:“写他入行那年整十八。”   做笔录的警察点头应是,小花臂立刻哭爹喊娘的急了:“不不,大哥,您容我想想,我再想想——对!我想起来了!他外号叫袋子是因为他姓范!”   严峫脚步顿住,回过头:“……范什么?”   “我真不知道他本名叫范什么?”小花臂满脸皱着,恨不得举手发誓,说:“您不吓我我都想不起来了,我只无意中听人喊过一次,应该是还有个诨名叫范五,可能是他家在排行老五?”   严峫呼吸停止一瞬,沉黑沉黑的眼珠盯着小花臂,令他本来就形状狭长的眉眼更加冷酷。半晌他在小花臂畏惧的注视中缓缓勾起嘴角,那笑容浮在眼底,映着审讯室中唯一那盏台灯,令人心下悚然。   “范五。”他就带着这样的笑意重复道,仿佛发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情,突然问:   “你知道他那个特别牛逼有出息的本家哥哥范四,最后怎么样了吗?”   小花臂被吓得不敢说话。   “被二三十辆卡车碾成肉泥铺在高速公路上,心肝肺全搅烂混在一起,整个人最后只凑出半桶。”严峫古怪的笑容更加深了:“待会把现场照片拿给你欣赏欣赏。”   严峫在小马仔惊恐万状的注视中走了出去。   ·   “经犯罪嫌疑人交代,我们有充足理由怀疑汪兴业跟持枪袭警的范正元,以及肇事袭警、灭口李雨欣的范五等人有关。马翔你带人去江阳县清风岗调查范家这对兄弟,一摸到范正元的线索立刻通知我。同时再发一轮协查通告追捕范五等袭警团伙。老高你们几个,”严峫大步穿过刑侦支队大办公室,把笔记本塞给高盼青:“这是在汪兴业一处窝藏据点里发现的,这个小姑娘姓滕,十六岁,在两年前的第一起绑架案中被害。你赶紧跟接警中心联系一下,抓紧时间确定受害人身份。”   高盼青差点跳起来:“是!”   严峫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砰一声关上门。   “……”   他维持这个动作,许久才放松了衬衣下没人注意到的,绷紧的肌肉。   办公室隔音效果甚好,将外间的喧嚣忙碌隔离在外,有效营造出了一种短暂虚假、但格外令人安心的寂静。昨晚离开时拉上的窗帘还维持着密密实实的状态,天光从缝隙间穿过整个办公室,投射出笔直倏而曲折的光带,正好穿过严峫面前,让他能清清楚楚看见空气中上下飞舞的浮尘。   严峫终于放开了紧抓门把的手,一步步走到办公桌后坐下,从裤袋里摸出了那张照片。   年轻的一级警督江停在空中盘旋,随即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他面前。   “他也是听上面吩咐办事,已经一年多没干其他的,光到处去找小姑娘了……”   “年龄相貌性别都得对,肩膀那儿得有个痣,还必须长得特别漂亮、性格刚烈强硬……”   刚烈强硬,这就是黑桃K对江停作为一名警察的评价?   严峫向后深深靠进椅背里,眉头紧锁,望着虚空中漂浮的光点。   如果一名毒枭对缉毒警的评价是这四个字,那起码能说明这个警察没有做出背叛自己职责的事情。但如果是这样,为何他要以江停为原型,来一遍遍重演关于背叛和行刑的剧本,尤其江停在他心目中还始终是被背叛的一方?   严峫慢慢摸出一根烟,打火机喀嚓蹿出淡蓝色的火焰。   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直到现在警方都认为李雨欣所目睹的两名受害者来自第一起连环绑架,但这其实是毫无依据的。如果那只是一次手段生涩的模仿作案,那么是否可能在之前还有一起不为人知的绑架,而江停是首批两名受害人之一?   如此一来,黑桃K对行刑时间的精确执着,以及充满了致敬和复刻感的仪式,就有顺理成章的解释了!   ——不过,谁是另一名受害者?   是铆钉吗?   昏暗空旷的办公室内,烟头红光明明昧昧,烟灰从指间落下,但严峫毫无觉察。记忆就像书页般哗啦啦往前翻,他的视线回到那天深夜废弃公路上,狙击手肆无忌惮地面对着枪口大笑,说:“你不是枪法很好吗?来,对我开枪,就像你杀死铆钉那样!”   铆钉仿佛江停的某个禁语,是他血腥过去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是某种在冥冥中令他再也无法扣下扳机的力量。严峫几乎能想象黑桃K是怎么威胁江停的:“如果不杀了铆钉,你们就要一起死在这里!”或者“手枪里只有一发子弹,你想杀死他还是杀死你自己?”在极端生死的情况下,人做出什么选择都不足为奇。   但——某个奇异的声音从心底缓慢升起,阻止了严峫的思考。   江停没有选择杀死铆钉,那声音说。   没有任何证据,也缺少慎密的推理,所有判断根据都来自于他对江停的日常观察和直觉,除了“我觉得”三个字外,没有丝毫力量足以扭转刑侦人员出于理性的判断。   严峫呼了口气,试图把铆钉放到绑架案的另一名被害人立场上,以此作为基点再次展开思考。   但就在此时他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怪异,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如果铆钉是另一名被害人,那么他冒死为警方提供的情报是正确的,他背叛江停什么了?   更关键的是,黑桃K的目标自始至终是两名彼此爱慕的少男少女,而铆钉作为警方卧底,有多少可能性以这种暧昧的立场参与到绑架案里?   严峫一手夹着香烟,目光闪烁,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隐约而骇人的猜测——   也许在这一年一度固定重演的血腥戏剧中,被行刑的那个背叛者角色,从最开始就不是铆钉。   是黑桃K 他自己。 第75章   滕文艳, 女, 十六岁, 小学文化,S省陵州市某三流美容院的洗头妹。   那么大的城市里,不知道有多少家没证没照没资质, 装几个洗头池、两台按摩床就敢自称美容院的小作坊开在大街小巷,多少个漂泊在外无根无基的小青年背着行囊,辗转在各个车站间来去匆匆。在流动频繁的低端群体中, 失踪个把小姑娘再正常不过, 连贫民窟左邻右舍的注意都没法引起,更别提报警了。   但两年前滕文艳的失踪, 却在派出所里记着一笔。   因为她是跟隔壁理发店小工一起失踪的,而小工失踪前曾向老板预支过半个月工资——800块钱是理发店主在派出所耗了大半个下午做笔录的主要动力。   “除了滕文艳三个字之外找不到其他任何信息, 甚至连滕文艳都未必是真名,因为美容院老板娘已经找不到她的身份证复印件了——谁知道当初有没有要过身份证复印件。”高盼青拿着陵州市局刚传真过来的材料, 有些唏嘘:“那个叫王锐的理发店小工倒有真实身份信息可以往下查,我们已经跟当地警方打好招呼了,两条人命的案子, 让他们抓紧办。”   严峫秦川两人头凑着头, 后者因为连续熬了三十多个小时,眼底布满了通红的血丝。   “我看这样吧。”秦川夹着根烟,沙哑道:“王锐滕文艳两人都属于社会低层流动人口,是极易被犯罪分子盯上的高危目标,户籍那边查起来太耗时间了, 对案情也没什么帮助。不如我们集中力量从陵州市那边入手,调查两人失踪当天的行踪轨迹,争取早日找到埋骨地——也就是贺良的行刑地,老严你觉得呢?”   严峫双手抱臂,面沉如水。   秦川和高盼青两人眼睁睁瞅着他,半晌才听他突然说:“不,必须查出滕文艳的背景来历。”   “为什么?”   严峫心说,因为只有她不是女学生。   江停提示过,仪式通常是内心图景的外在投射,也就是说黑桃K选择小姑娘的时候,是严格以江停为原型来挑选替身的,反倒是对男生如何没有太多要求,纯粹只是个寄托行刑情结的工具。   步薇和李雨欣都是女学生,而且还都是传统意义上乖巧保守、成绩比较好的那种小姑娘,符合江停少年时代的学生特征,只有滕文艳小学毕业就辍学打工去了。也就是说,滕文艳与江停的相似点在其他方面,很有可能就是她的来历背景。   她出身于一个怎样的家庭?是否颠沛流离,饱受欺辱?   她重合了黑桃K心中江停的哪一个侧面呢?   严峫手机忽震,收到一条新消息:【忙吗?我在市局门口,出来吃饭。】   秦川四十五度倾斜身体:“谁啊?你谈恋爱了?!”   “没有,警校一老朋友。”严峫回了马上出来四个字,匆匆把手机放回口袋,向高盼青手里的资料点了点:“——滕文艳的身份背景可能跟她和汪兴业怎么认识的这一点有关,如果她身边有人吸毒,保不准又能拔出萝卜带出泥,掏出一窝贩毒的来。”   高盼青满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总之先通知陵州市局摸排走访,我去吃个饭就来。”严峫话音未落,人已经冲进了电梯:“有事打电话给我!”   身后两人面面相觑,半晌秦川终于忍不住问:“他就是谈恋爱了吧?”   高盼青:“……”   秦川活像被注入了一记名为八卦的强心针,所有疲劳一扫而光:“来来,来瞅瞅!”   刑侦支队大办公室朝南窗口,百叶窗被撑开一条缝,两个脑袋争相往前凑,秦川连金边眼镜被高盼青挤歪了都没发现。几分钟后只见严峫的身影匆匆出了市局大门,在两人激动的注视中快步穿过车流,向马路对面一辆银色SUV走去。   “我艹……”高盼青喃喃道,“奔驰G65,所有已婚男人的梦中情人,灵魂小老婆……”   秦川拍拍他的肩:“准备红包吧。”   “啥?”   “能开小老婆的只有正房夫人,”秦川一推眼镜,反射出睿智的光:“你们严哥八成有对象了。”   副驾驶车门关闭响起,正房夫人才从线上象棋中抬起头:“这么快?”   严峫扣上安全带,抬头冲江停一笑。   ——严峫这人是这样的,只要他愿意,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所有工作上的高强度压力和情绪上的阴沉暴戾,全都可以隐藏得滴水不漏,当然也包括两个小时前才凝聚心头的冰冷又沉重的怀疑。   “这不是怕你饿着吗?”严峫顺口道,“想吃什么?别太远。”   江停熟练地发动汽车,打灯掉头:“喝点粥吧,吃完了把你送回来加班。”   “到前面路口换我来开呗,你开车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   严峫舒舒服服地往副驾座上一靠:“别误会,咱们之间没有这方面的信任问题,主要是我从小接受的家庭教育是,当男人跟老婆在一起的时候,不能劳动老婆来开车。”   绿灯亮起,大G随着车流缓缓向前移动,江停眼角向他一瞥。   “偷看我干什么?”   “没有。”江停似乎感觉有点好笑,“我只是在想你家教育挺独特的,还有哪些内容?”   “唔……”严峫思索片刻,一时也想不出他老爹老妈从小给灌输的思想中哪些对常人来说比较独特,半晌他认真道:“老公开车时在旁边一个劲逼逼的女人不能娶算不算?”   江停眼底笑意加深,说:“那你为什么还敢逼逼呢?”   严峫也扑哧一声笑起来,顺手在江停大腿内侧拧了把:“还没过门就敢谋图上位,反了天了你还。”   江停赶紧把腿往里一偏,抬眼观察前后车流。   他开车跟严峫很不同。严峫是个字面意义上的老司机了,开车时整个人姿态放松,完全向后靠在椅背上,经常只有右手搭在方向盘下端,除了急转之外很少用到两手。但江停却上半身向前倾,坐姿挺直,双手扶着方向盘,头微微抬起,以约十秒一次的频率抬眼看后视及侧视镜,驾驶动作标准得能直接拿去驾校当教学范本。   仅仅两个多月前,他还是个无意中目睹车祸而被诱发PTSD症状的病人,很多出过惨烈车祸的人是几年甚至一辈子都开不了车,但他只用这么短的时间就迫使自己克服了心理障碍。   严峫看着江停,心想他内心应该有种强大的,无时不刻逼迫着自己修正行为的力量。   但这种力量来源于何处呢?   严峫终于干了自己心心念念好几天都没干成的事——让江停吃到了“真正的”海鲜粥。   江停无奈道:“别点了,待会吃完了还回去加班呢,你非逼着人往海鲜粥里放象拔蚌是什么意思啊?逮着吃我一顿的机会照狠了宰是吧?”   严峫把菜单还给小女服务员,直到年轻漂亮穿绸缎旗袍的姑娘走了,才冲江停一勾嘴角:“你这说的什么话,我能让老婆掏钱吗,搞得跟你嫁进我严家大门是嫁亏了似的?”   “谁嫁进……”   “而且我真敞开了吃你也受不了啊,”严峫不怀好意道:“这个话题我们晚上关起门来再家庭内部协调吧,啊,乖。”   江停立刻起身:“服务员!结账!”   严峫慌忙把他拉回来搂在怀里:“哎哟跟你开玩笑呢,江队,江老师,江大神……坐下坐下,这案子今儿有进展了,正是指望你提供线索的时候呢,别闹了赶紧回来帮我看看。”   江停哭笑不得,被严峫生拉硬扯地拽回了雅座,强搂着肩膀圈在自己身侧,摸出市局配发的国产机,调出相册里的最近几张照片:“喏,今天早上在汪兴业的秘密据点之一琥珀山庄发现的,原件已经上交市局技术队做处理了。”   ——手机屏幕上是汪兴业那本笔记的前三页。   三个女孩子在一色一样的大红背景里瞪着江停,每个人都有着稚嫩却精致的五官,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她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姓氏,截然不同的经历和背景;除了都是受害者之外看上去毫无联系,但只有严峫知道,在隐秘的衣襟下方,她们肩窝处都有那颗诅咒般的红痣。   如果三个女孩子肩并肩躺在一块,可能她们红痣相差的距离都不到两寸。   江停端详着手机,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微微眯起了瞳孔,良久后他终于用大拇指敲了敲屏幕:“这个姓滕的女孩子怎么没有地址?”   这时他们要的粥面小菜都上来了,严峫一边用白瓷勺搅拌江停那碗价格四位数的粥,一边把老高调查出的滕文艳的信息,以及小花臂交代的情况都避重就轻说了,并没有提在笔记本中发现江停照片这一细节:“现在的调查重点是滕文艳的身世背景,争取查出她和汪兴业之间的联系。汪兴业是大毒枭的掮客和联络人,以他为中心辐射出了一张牵涉贩毒、绑架、买凶杀人等等罪行的网络,我们不能仅仅局限于这个绑架案,而是要把整个犯罪网都打下来。”   江停看了他一眼:“汪兴业的犯罪网络明显超出S省范围,你一建宁市的想把他全歼?这么有干劲?唔……”话音未落他被严峫喂了满满一勺海鲜粥。   那海鲜粥的味道确实对得起价格,鲜香得能让人把舌头都吞下去。江停猝不及防,被严峫连续喂了好几口,才连连摆手挡住了下一波攻势:“放下放下,我自己来……”   严峫向后瞥了眼。五星级酒店餐厅装潢豪华,雅座又有消费要求,因此周遭没什么人。他瞅准侍应生背过身去的那一瞬间含了口粥,俯身迅速口对口喂给江停,鲜美的滋味混在唇舌间来回推挡,不知不觉全咽了下去。   侍应生转过身,严峫舌尖立刻在江停上颚一卷,旋即闪身坐直,满脸正经,浑然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江停从脸颊到耳根满面发红,侍应生殷勤问:“两位先生要加冰水吗?”   严峫笑道:“不用,他不热,是太激动了。”   侍应生不明所以,疑惑地走了。   江停头也不抬地用餐巾擦拭嘴角:“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官府差役竟在此公然调戏良家妇男。”严峫接口道,“调戏完了还得回衙门去干活儿。”   江停:“……”   “不干活的话怎么把汪兴业犯罪团伙彻底打掉呢?”严峫戏谑地瞧着他,若有所指道:“不彻底打死姓汪的,怎么顺藤摸瓜地接近黑桃K,把这个毒枭团伙的所有秘密都大白于天下?”   不知是不是严峫的错觉,江停动作略顿了顿。   “怎么了?”严峫不给他任何反应时间,一针见血地问。   江停双手还维持着拿餐巾的动作,只露出上半张脸,一双黑眼珠清凌凌地向严峫一瞥。正当严峫等着他找借口来掩饰的时候,却只见他向手机相册扬了扬下巴,放下餐巾,整张脸上神色如常:“我在看这个女孩子。”   是步薇。   “看她干什么?”严峫若笑非笑地问。   江停皱起眉,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严峫话音的异样,说:“感觉她跟李雨欣和滕文艳都不太一样。”   ——确实不一样,毕竟步薇是唯一一个在长相上与他神似的,被黑桃K叫出两个亿身价的小姑娘。   他发现了?严峫脸颊肌肉不由自主微微绷紧。   然而下一刻,却只听江停轻声道:“因为只有她在笑。”   三张二寸免冠照上,李雨欣面无表情,冷漠地盯着镜头——那是因为汪兴业按下快门的刹那间,她知道她妈妈吸毒,也知道给自己拍照的是什么人,那冰冷表情之后是对生母的怨怼和疏离。   滕文艳拘谨而畏惧,肩膀小心翼翼地缩着——那是因为她只有小学文化,早早出来打工,知道讨生活的艰难滋味。不管汪兴业是以什么手段接近她并拍下这张照片的,她感到紧张畏惧、害怕得罪汪兴业是很正常的事情。   只有步薇在笑。   那笑意光看嘴角动作是绝不明显的,但除了嘴角之外,有种很难描述的神采从少女眼底一层一层地、挡也挡不住地渗透出来,就像深海珍珠即便被放置在昏暗中,都能散发出人造珍珠绝不能有的温柔光晕。   汪兴业是在什么情况下给她拍下这张照片的?   拍摄时相机后有什么,让她笑得那么开心?   “我看到了。”严峫边吃饭边头也不抬道,“但这个情况比较复杂,首先步薇被拍下这张照片时她父母已经去世一段时间了,汪兴业是以领养人而不是迫害者身份出现在她生活里的;其次她年纪最小,十三岁,还不是知事的年龄,跟十六七岁的滕文艳李雨欣都不同。”   江停紧盯着手机屏幕上少女微笑的脸,闭了下眼睛,几秒钟后才睁开,把手机还给严峫:“她笑得我不太舒服。”   “唔,我原本是打算明天一早再去医院跟她聊聊的。你来么?”   “干嘛叫我去?”   严峫没吭声,也没提在医院里步薇几次有心无意的奇怪表现。他从炒牛河里挑出八角丢在桌上,笑着向江停挑了挑眉:“你这才刚过门还没领证的小媳妇,放心让老公一人去拜访女受害人吗,还不得赶紧跟着?”   江停深吸了口气:“严副支队,我必须……”   话音未落手机响了,是马翔。   严峫竖起一根食指,微笑而不容置疑地示意江停闭嘴,满脸都写着“我说了算”四个大字。   “喂马翔,你陆顾问正坐我大腿上撒着娇呢,有什么事?”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陆师爷竟公然调戏我们官府差役,是道德的扭曲还是人性的沦丧,或者是严哥你为了破案终于决定出卖肉体?”马翔大着嗓门,走路带风:“要出卖得赶紧,万一明儿那姓汪的孙子不幸落网,你珍藏三十多年的美色就更没理由卖了!”   “我艹,你这不是在考验我身为一名人民警察的党性么,咱们到底还抓不抓汪兴业了。”严峫问:“你干什么呢,江阳县那边有线索了?”   “没有!”   “那……”   “两个月前办丁家旺胡伟胜制毒案的时候,行动当晚有个狙击手引爆了缉毒现场,事后综合弹道复原、治安监控、目击者证词、以及现场血迹DNA等等线索,您让技术队重建了犯罪嫌疑人面部3D图,交给省厅做数据追查……”   严峫打断了他:“不是说省厅完全查不出来,只能上交部里?”   “部里给了个匹配结果,刚一层层下到咱们市局。”马翔顿了顿,卖了个关子:“您猜先前省厅为什么查不出这个人?”   严峫手机贴着耳朵,皱起了眉头。   他能感觉到江停的视线从侧边紧盯着自己,但他就像没看见似的,中指轻轻敲击桌沿。沉吟片刻后某个猜测在脑海中渐渐清晰,不由吸了口气:   “……他是外籍?”   “对!”马翔无奈道:“搞了半天那龟儿子根本不是中国人,他是缅甸华裔,因为杀人走私在缅甸留过大量案底,他娘的是个职业惯犯!”   “把他的案底资料发过来。”严峫当机立断吩咐,紧接着仿佛纯粹顺口般带出一句:“正好你陆顾问在,可以让他帮我们看看,说不定他知道其他线索。”   江停搁在桌面上的手指极轻微地一缩。 第76章   几分钟后严峫手机震动, 一张阴沉、凶悍而又年轻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上。   金杰, 男, 缅甸籍。名字不确保真实,年龄也不详,约二十六到二十九之间。少年时代即混迹当地黑帮, 多年来辗转于多个帮派,光是证据确凿的罪行就有在黑市拳赛上收钱杀死对手、非法持枪、走私象牙、枪战杀死军警、贩卖大量毒品等等。   五年前武警在中缅边境缴获了一批海洛因,交火中绝大部分毒贩都当场毙命, 另有两名犯罪分子被生擒。但那场围剿并不算百分之百的圆满收工, 因为毒贩中有一人如神出鬼没,在被五六个武警战士包抄的情况下, 竟然重伤两人、全身而退,武警连队在丛林中地毯式搜索了整整三天都毫无踪影。   事后据毒贩交代, 这个年轻人是“上面”派来监督押运的,作用是万一在运输过程中有人胆敢藏匿货物或黄金, 他负责实施枪决。而整支走私队伍中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平时都按华裔的习惯叫杰哥,或按缅甸人的习惯敬称“波杰”;只有一次运输队的头领尊称过一句“方片J”。   从那次之后, 这个人就渐渐在缅甸境内销声匿迹了, 据缅方军警称他已经死在了缅中边境——谁知道当地军警收了毒贩多少钱。   现在看来这个人不仅没死,甚至还偷渡来了中国。   “方片J——”严峫摩挲着下巴说:“要是按扑克牌顺序来排,这人应该算黑桃K贩毒集团的第三号人物了吧?”   五星级酒店餐厅里琴声雅致,空气芬芳,侍应生偶尔来回却不发出任何响动, 远处传来杯盏极其细微的叮当声。   江停用勺子轻轻搅拌那碗还剩小半的海鲜粥,垂着眼睛说:“应该吧!”   严峫却轻轻嘶了声:“不对啊。”   “……”   “跨国犯罪集团的头号老板和第三号人物,两人单枪匹马的跑到胡伟胜天台上去搜一包‘蓝金’,是胆子太大了,还是嫌命长?其中该不会还有些其他原因吧。”   江停说:“那我怎么知道?”   他抬起头,两人目光在半空中彼此注视,半晌江停无奈地摊开双手:“你现在假设这些都没意义,你怎么知道这两人只是胆子大?废弃公路那天晚上警方救援赶到的时候,表面上也只有两个摩托车手出来救援方片J,但其实远处还埋伏着一整支毒贩车队,真火并起来警方能不能全身而退都难料……”   “事后我回忆过很多遍,”严峫打断了他,“我觉得在天台上那次,他们两人不像是带着后援。”   周遭一片安静,江停无语片刻,终于道:“那我们只能推测,当黑桃K和方片J两人登上胡伟胜家天台的时候,他们是非常确定不会有警察赶来的。”   ——他们有内线,对警方的调查进展了若指掌。   换句话说,江停带着严峫出现这一点,对他们来说才真是意外。   “会不会胡伟胜藏匿的那包样品跟黑市上流通的‘蓝金’不是同一种东西?”严峫突然道:“所以他们必须立刻带走销毁这包样品,甚至不能假以他人之手?”   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这个假设不成立,丁家旺制毒团伙的供词已经互相佐证了,这包样品就是胡伟胜从大货里偷的,其化学成分不该有任何特殊之处。   严峫的思维不由稍微发散了一下——如果那包蓝金样品的重要性不是体现在化学成分上,而是其他方面呢?   他竭力回忆起天台上发生的一幕幕,穿过记忆的迷雾看清当时拿在江停手里的那包毒品,正当某个不同寻常的印象快从脑海深处隐约浮现的时候,思维却被江停中断了:   “你现在问这些,是想证明这个缅甸华裔不是方片J还是怎么着?”   “嗯?”   江停指了指手机屏幕,说:“他就是。”   严峫回过神来,眉梢一跳。   “你记得我之前说过,发现新型芬太尼化合物蓝金的存在后,我曾经独立调查过这个庞大的贩毒集团么?好几个不同的线人向我提起过这个缅甸人的存在。我猜测可能因为都具有反社会人格、同时年龄也相近的原因,黑桃K对这个小弟兼保镖非常信赖,但我不能确定他是黑桃K之下的二把手还是三把手——换言之,不知道他是Q还是J。”   江停终于放下了白瓷勺,示意侍应生上前把最后只剩了个底的粥碗收走,然后用茶水漱了漱口,继续道:“我既然想破坏这个集团,首先就必须弄清楚它的内部结构。但这件事花了很久的时间,因为黑桃K和缅甸人的行踪都太难以确定了,我甚至无法得到任何图像资料……直到后来有一名代号‘铆钉’的卧底,终于成功打进了集团内部。”   提到铆钉时江停话音猝然停顿了片刻。   严峫从侧面紧紧注视他的眼睛,没有出声催促。   “‘铆钉’的情报帮我确定了红心Q另有其人。”片刻后江停终于用力吸了口气,沙哑道:“概括来说他们的分工是这样的,黑桃K遥控所有决策,红心Q负责一部分计划得以执行,方片J则确保所有人忠诚不二地将黑桃K的命令执行到底,同时拥有监督、善后、刑罚灭口等等权力,很多血腥犯罪幕后都有他的身影。”   “照这么看红心Q的参与度似乎是最低的?”严峫突然发问。   江停一挑眉:“因为铆钉曾说过,她是个女人。”   严峫没想到这个,愣住了。   “铆钉是个非常出色、非常勇敢的卧底,曾一度做到红心Q的直线联络人,很多传递给警方的线报都是从她那里窃得的。”江停嘴角一挑,那虽然是个笑的模样,但看上去并无丝毫笑意:“包括三年前,恭州塑料厂爆炸时的那起毒品交易。”   ——恭州塑料厂爆炸案!   严峫脸色微微一变。   侍应生之前上来的那壶浓茶已经很冷了,江停却像感觉不到苦涩似的,一口口喝干了杯子里碧绿的残茶。他们两人彼此沉默了大概一分多钟的时间,严峫才终于理出头绪,问道:“三年前铆钉传出的线报是错的,还是有内奸向红心Q通风报信,才导致你的……警方的行动全军覆没?”   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刚才问了江停这辈子最敏感的问题。   江停掌心按压着咳了几声,摆手示意严峫没事,然后才抬起头看着他,眼神中闪烁着一丝讥诮:“——我要知道内奸是谁,现在还会耐着性子坐在这里?”   那讥讽不像是冲着严峫,倒像是针对他自己。   严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听江停好似自言自语般,说:“不把他俩彻底弄死,怎么能把这个贩毒集团的所有秘密都大白于天下呢。”   严峫手机短信响起,打破了这魔障般的寂静。他划开一看消息,起身道:“我该回去了,视侦终于在治安监控里发现了汪兴业的线索。你猜这胖子是怎么逃出警方天罗地网的?”   江停一抬头,只见严峫咬牙切齿道:“我艹他妈,蹬自行车!”   “……”江停抓起G65钥匙:“我送你回去吧。”   但他还没起身就被严峫摁着肩膀按回去了:“你刚喝了冷茶,对肠胃不好,要暖一下。”紧接着招手叫来侍应生:“你们有熬粥用的好汤底,拣温热清汤不带油的上一小盅来,另外账单拿给我签了。”   江停遂作罢,问:“你今晚还通宵加班么?”   严峫扭头冲他不正经地一笑:“孤枕难眠睡不着啊?”   “……”   “乖一个,”严峫俯下身,在他耳边小声说:“等案子破了保证天天晚上陪你睡。”   侍应生正巧一回头,当场嘴巴长成了O字型。江停面无表情地扶住额角,只有严峫签完单,潇洒地打车回市局去了。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店门外,江停才缓缓放下手,盯着眼前鲜美清澄的热汤,冷静的面容在氤氲热气中有些朦胧不清。   侍应生远远站在雅座外,偷眼看这名看不出年纪的俊秀男子。   江停察觉到好奇的视线,却懒得予以反应。   就像电影按下快退又重放,他脑海中闪过刚才的每一幕画面和每一句台词,灵魂仿佛被剥离身体,悬浮在半空中,以外人的角度将最细微的光影与音调变化都反复琢磨打量,直到确定没有任何不完美的地方。   不知道过了多久,侍应生无聊地研究着窗帘上精美的流苏,突然瞥见那个好看的客人动了——他拿起被静置已久的汤勺,终于慢慢喝了口早就没了热气的汤。   “先生,请问要帮您换一碗热的吗?”侍应生慌忙上前询问。   谁知那客人只一摇头,连个“不用”都没吭,就这么一勺勺喝完了冰冷的汤。   ·   深夜十二点。   乌云滚滚,风声呼啸。一道闪电倏然划过恭州上空的黑夜,几秒钟后,闷雷滚过天际,倾盆暴雨哗然泼了下来。   公寓楼顶天台,铁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穿墨绿雨衣的矮胖男子身影踉踉跄跄,灌满了水的胶鞋踩进泥泞中,发出咯吱声响。但他对满身的狼狈毫不在意,紧紧抓着早已反折的折叠伞,在被暴雨浇灌的天台上摸黑前行半晌,终于找到一处勉强可以藏身的避雨之地,蜷缩身体坐了下去,重重抹掉脸上的汗和水。   “小婊子,小娘皮……”他脱下胶鞋来,倒出里面的积水,嘟嘟囔囔骂道:“搞不死你,等老子搞不死你……”   轰——   又一轮闪电伴随滚雷惊天动地而下,世界瞬间雪亮。   汪兴业的动作突然顿住了,全身血液刹那成冰,脸色青白得像个活鬼。   ——他面前的空地上,不知何时正站着七八名全身黑衣、兜帽遮脸的人,脸和手都隐藏在雨披后,就像趁着雨夜爬出坟墓的僵尸,直挺挺把他包围在中间。   “……不,不,”汪兴业痉挛着手脚往后爬,全身肥肉一齐剧颤:“走开,你们不敢在这里动手,你们不敢……走开!走开!!”   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从人群身后响起:“为什么?”   “僵尸”们纷纷侧身,天台中央,阿杰右手拿枪,左手撑一柄黑伞,伞下有个黑衣黑裤看不清面孔的男子,似乎带着笑意望着汪兴业。   汪兴业眼珠在触及对方的刹那间就不会动了,紧接着颤抖得差点脱眶,语调抖得难以成句:“不可能……饶了我,饶了我……不可能……”   “为什么不敢在这里动手?”黑桃K很文雅地,甚至称得上彬彬有礼地重复了一遍。   “饶了我!”汪兴业声嘶力竭尖叫起来:“我没有想杀那小丫头!真的没有!江阳县撞警车的事是我错,但那也只是为了自保!去年那姓李的丫头见过我!求求您饶命!饶命——!”   汪兴业连滚带爬,匍匐在地上,就想去抱黑桃K的大腿,被阿杰重重一脚踹翻在了泥水里。   黑桃K缓缓蹲下身,望着打滚忍痛吸气的胖子,笑问:“你看到那个警察了?”   汪兴业像死了般满面灰白,半晌战战兢兢地点点头。   “有什么看法?”   姓汪那胖子没想到他竟然这么问,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嘴巴滑稽地一张一合,不知道能说什么:“我……看法……警察……我不知道他是……”   “你看,”黑桃K遗憾道,“你连句奉承话都不会说,让我有什么理由饶你呢。”   黑桃K在胖子惊恐的嚎啕中站起身,举步向前走去,几名“僵尸”立刻上前架住了满地打滚的汪兴业,强行拖向天台边缘的栏杆。   阿杰撑伞快步赶上,低声问:“怎么处理,大哥?”   “畏罪自杀。”   阿杰立刻转头使了个眼色,手下会意离去。   “那大哥,其他收尾的事怎么办?”   黑桃K穿过夜雨冲刷的天台,来到黑洞洞的楼道口,毫不在意一拂肩上雨水:“警察会帮我们料理清楚的。”   阿杰点点头。   “让合适的人来干合适的事情,比凡事都亲自动手要方便保险得多。”黑桃K笑起来,说:“走吧。”   几分钟后,伸手不见五指的公寓大楼下,两人前后出了楼道,走向不远处一辆静静等候的黑色轿车,阿杰抢步打开后车门。   黑桃K俯身钻了进去,就在那一刹那间,两人耳后风声呼啸,一个人影从楼顶直摔下来,顷刻间变作了四溅的骨肉和血花——   砰!   车门关闭,鲜血泼洒在车窗上,旋即被大雨冲刷成淡红色扭曲的水雾。   轿车发动驶向远处的马路,红色尾灯消失在夜幕中,良久后路灯终于一盏接着一盏地亮了起来。 第77章   翌日中午。   恭州。   空地周围绕着一圈圈警戒线, 却挡不住广场舞大妈大爷们的探头探脑和窃窃私语。公寓楼上,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居民站在楼道里,个个冲楼下指指点点,有些脾气急躁的已经开始骂人了。   “夭寿啊, 作死的在这里自杀,有没有替别个考虑过,我们省吃俭用买得起房子容易的嘛?!”   “我跟你们嗦, 城南洋婆子作法算命最有效的了, 赶紧请她来看看,不然晚上闹起来可怎么办?”   ……   “让一让让一让, ”严峫穿过人群,向守线的民警亮了下证件, 后者立刻主动抬起警戒线让他穿了过去。   “严哥!”马翔迎上前,递给他手套鞋套:“您可总算来了, 这儿法医正收拾着呢!”   严峫摘下墨镜,满地血肉已经被昨晚那场大雨冲刷得七七八八,但土里依旧散发出浓重的血腥。苍蝇嗡嗡飞舞, 黏在水泥地面上的碎肉已经干了, 隐约能看见森白碎骨和凝固的不明痕迹,那应该是摔出来的脑浆。   现场出了三四个恭州法医,已经把尸骸收拾得差不多了。   “我艹,真会挑时间死。”严峫紧了紧手套,两手指给马翔比了半厘米那么大的空隙:“我今早接到市局电话的时候, 离霸王硬上弓你陆顾问只差这么点儿距离。”   马翔说:“不是吧,凭您的美色和肉体还用霸王硬上弓?难道不是半推半就、含娇带嗔,鸳鸯……鸳鸳交颈入红帐?”   “嗨,虽然实际情况是这样,但我不得给你陆顾问留点儿面子吗,黑锅我背了呗。”严峫往前扬了扬下巴:“从哪摔下来的能确定么,法医的初步论断怎么说?”   两人顺着楼道一层层爬上天台,马翔连忙抽出随身记录案情的笔记本:“基本可以确定是从楼顶天台上摔下来的,天台周围护栏以及沿途楼道都提取出了死者汪兴业的脚印及指纹。因为大雨对案发现场造成了极大破坏,目前没有提取出除死者之外其他人在天台上活动过的有效证据,因此恭州刑支及法医的初步论断都是畏罪自杀。”   “畏罪自杀。”严峫哼笑一声,只是那笑意令人心头发寒:“早上市局方支队也这么说。”   马翔瞅瞅四周,小心问:“您怎么看?”   “能在警方刚展开抓捕时就闻风而逃,又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蹬自行车跑出建宁,这么神通广大的一个人,施展出浑身解数,竟然就是为了连夜赶去外地自杀?”严峫淡淡道:“你要告诉我这栋楼里曾住着他有缘无分的初恋情人或八代单传的亲生儿子,那我就礼节性相信一下这个弱智的结论。”   他们正巧经过楼道里正做问询笔录的恭州民警,马翔思量半晌决定暂不回应,毕竟强龙不斗地头蛇,万一被人堵住打一顿就不好了。   “就这扇门,”严峫推开楼到顶层通向天台的铁门,冷冷道:“只提出了汪兴业一人的指纹?真当咱们人傻好糊弄呢。”   铁门一开,霉坏的空气伴随着雨后特有的咸腥扑面而来。   恭州的现场痕检人员正在天台各处做最后的收尾工作,早上跟马翔一同先行赶到现场的高盼青正侧对着他们,跟一名穿深蓝色警服外套、身量中等、约莫四十来岁的男子交谈。大概是一直在注意这边的动静,严峫刚推门露头,高盼青就立刻迎上前来:“严队您来了!”   “来来来,这位是我们建宁市局刑侦支队目前主持工作的领导,严队。”高盼青转向那男子,又对严峫笑道:“这位是恭州刑侦第一支队的齐支队长,我们正在这儿商量案子的事呢。”   严峫目光微闪,从高盼青格外加重语气的头半句话里听出了端倪,但没说什么,微笑着跟齐队握了握手。   然而刚上手,他就感觉到了不同寻常。   对方手凉,无力,掌心偏绵软且光滑,加之一身制服笔挺,表面看上去很有气势,不像个成熟老练且身经百战的外勤刑警——至少外勤没有整天穿警服的。   “严副的大名在S省那可是家喻户晓,我怎么能不知道呢?久仰久仰。”齐队说话中气也不很足,但笑容却很真诚:“当年恭州建宁联合行动,咱们还打过照面,只不过短短几年物是人非,严副现在今非昔比,越来越有威仪啦!”   这话里的意思,好像隐约在说严峫当年只是个小喽啰似的。   电光石火间严峫明白了为什么刚才老高要格外强调他“目前主持支队工作”,脸上不由就笑了起来,抓着齐队的手没松:“确实物是人非啊。当年联合行动是恭州禁毒第二支队出的人吧?当时你们的支队领导是……”   “啊,对,江停!瞧我这记性。”严峫迎着齐队陡然变淡的笑容一拍额角:“当年您也是在江队领导下的吧,哎呀你们江队可是了不起啊,年纪轻轻就晋了一督,可惜后来牺牲在了缉毒第一线——齐队就是那时候从禁毒二支队调去刑侦口,然后步步高升到现在的?”   齐队的笑容已经淡得快看不见了:“往事不用再提,往事不用再提。”说着用力抽出手:“来,我带严副看看案发现场吧。”   案发现场其实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确实大量痕证都被暴雨破坏殆尽,浸透雨水的毛毡、沥青和水泥地上根本提不出脚印来。几名痕检在护栏周围尝试提取毛发、指纹等证据,齐队指指他们,说:“这里就是死者跳下去的地方,刚才第一批检材已经送回局里了,等出结果后我会通知建宁方面的。”   严峫不置可否,就问:“跳下去?”   齐队没吭声。   “这护栏得有一米三四吧,汪兴业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体重得有个小200斤,能爬得上去吗?”   齐队慢条斯理说:“理论上是可以做到的,如果求死欲望特别强烈的话……严副你做什么!”   他变了调的话音没落,只见严峫已经走到护栏边,双手一撑脚底离地,同时右脚勾住了护栏顶端,向外探出上半身,稍微再往前一点整个人就掉下十多层了。   齐队拔脚往前冲,还没够到严峫,就见他哈哈一笑跳回地面,拍了拍满手的灰尘:“我觉得实际上做不到。”   “你!……”   严峫一拍齐队肩头,亲亲热热地在他挺括的制服上留下了半个灰手印:“齐队你看,这人要想爬过护栏跳下去,脚下不垫东西的话,起码要先做个引体向上。我这样的体型随便做几十个不成问题,至于汪兴业么,这胖子真不是被人抬起来硬扔下去的?”   齐队边拍自己肩膀边皱眉道:“没有任何现场物证支持这一点!”   “那这附近的治安监控呢?”   “这栋大楼本来就属于监控死角,昨晚又暴雨停电,连路灯都灭了,根本没有什么侦破线索。我们的视侦人手本来就紧张,再把监控反复看个几遍也没什么用!”   马翔忍不住插了句嘴:“既然这样,我们建宁视侦人手多,不如调几个人来帮忙看看?”   “不好意思,做不到。”齐队摇了摇头,话说得很客气,态度却很坚决:“案子既然是发生在恭州辖区内的,就理应是我们恭州主办。你们的人就算想看一眼视频,那也是跨省插手办案,先拿部里的正式批文再来说吧!”   马翔脸色登时一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严峫按住了。   出乎齐队的意料,严峫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大闹两省公安厅的刺儿头了,他竟然完全没恼,甚至还好声好气的:“那依齐队的看法,这案子应该算畏罪自尽了?”   齐队沉吟几秒,点头道:“确实没有证据能证明他不是自杀。”   连高盼青那么老成的人都险些脱口骂娘——哪个有病大半夜跑到这来自杀,不是睁眼说瞎话么?!   但严峫没发火,甚至没吭声,从口袋里摸出两根软中华来,齐队犹豫片刻后还是接了,道了声谢。   “咱们刑侦的兄弟整天办案,也确实是辛苦啊,”严峫边帮他点烟边叹道。   齐队吐了口烟圈,脸色稍微缓和了些,示意痕检人员继续干自己的活儿,旋即招手让严峫一行人跟着他下楼。   “严老弟,”齐队夹着烟叹道:“有些事儿不是我一人能做主的,你明白吗?”   严峫只笑着不说话。   “我也听说了你们S省这两年来的连环绑架案,据说汪兴业这王八蛋还胆大包天到买凶袭警是吧?那只要不是弱智,都应该知道被抓以后只有死路一条,检察院跟法院是不会放过他的。这么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自觉已经死到临头,畏罪自杀不是很正常、很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再说了,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齐队边下楼边半侧着身,叹道:“这个人一死,省了你们建宁市局多少麻烦?口供、卷宗、证据链、民事赔偿、跟检察院来回扯皮……我要是你,晚上蒙着被子都要偷偷乐出来。本来十多个人大半个月的加班,嘿!现在好了,可以结案了!”   ——确实,主谋汪兴业死了,从犯范五等人又跑不了多远。等把那几个袭警的孙子抓回来之后,往死里打一顿,说不定还能审出他们买枪买子弹的地下黑作坊。   而汪兴业作为死人,又没法开口说话,不论最后结案卷宗上严峫怎么即兴发挥、尽情涂抹,他都只能老老实实配合警方的工作。   所谓省心省事,简直再圆满不过了。   “话是这么说,”严峫笑道:“可我们还有一对被害人的尸体没找着埋在哪儿呢。”   “哎呀……”齐队刚要说什么,突然声音顿了顿。   他们四个人前后顺着楼道往下走,这时正经过第七楼。严峫敏锐地眯起眼睛,他分明看见齐队转身时,极不引人注意地向右手边的住家望去,似乎在刻意留心什么。   严峫眼角一瞥。   走廊尽头某住家的门开着,隐约有穿制服的刑侦人员身影一闪。   “那边怎么回事?”严峫貌似随口问,“发现了目击者?”   “哦,没有没有。”齐队连忙说:“前两天那家人报了个入室抢劫,正好今天出现场,一道看了。”   严峫目光一定,只见齐队扶在楼梯扶手上的指尖颜色微变,像是狠狠用了下力。   这常人难以注意到的细节,直接把那家住户的房号用力烙进了严峫心里——701。   “入室抢劫?这么巧就赶在这两天?”严峫跟着齐队,步伐不停,边下楼边漫不经心道:“那可得好好查查啊,万一跟汪兴业坠楼案的内幕有关呢?”   齐队打着哈哈,没说话。直到一行人出了楼道,来到警戒线外的建宁警车边,眼见周围没什么人了,他才拍拍严峫的肩:“严老弟,我就直说了吧,这案子真没内幕。”   严峫脸上微微笑着,洗耳恭听的模样。   “如果汪兴业不是死在了这个小区,甚至只要不是这栋楼,那我们是可以尝试冒险再往下查的——但现在看来,这个案子定性为畏罪自杀,不仅对你、对我、对上头好,对整个大局都是利大于弊的。”   严峫目光一凝。   他身后的马翔和高盼青也都愣住了。   “这楼里有什么?”严峫立刻问。   齐队摇摇头,没说话。   沉默的空气在周遭缓缓蔓延,不远处穿过人群,几辆写着龚州公安的车围住了空地,隐约可以看见法医提着黑塑料袋来来去去。   “齐兄要是有难言之隐,那不说也罢。”严峫微微一顿,话锋一转:“但就算我理解齐兄的苦衷,我上面还有建宁市局乃至省厅的那帮老头子,回去后怎么跟他们交代呢?到时候我们吕局要是亲自过来询问案情,那齐兄可就难兜住了啊。”   他这话软中带硬,直接抬出了在整个西南地区公安系统都十分棘手的老狐狸吕局来当挡箭牌,可以说是很有水平了——但谁知齐队只哈哈笑着摆了摆手:“吕局?没关系,这正是你们吕局的意思。”   说着他在严峫狐疑的目光中打了个电话,少顷接通了,只听他“喂”了声:“吕老?哎,是我小齐。跟您吩咐的一样,严副在我这儿呢,来您亲自跟他说吧。”   严峫皱眉接过手机,果然只听吕局心平气和的声音响起:“严峫?”   “喂吕局,我正在恭州看汪兴业坠楼的案子……”   “畏罪自杀。”   严峫瞳孔瞬间缩紧。   “看过了情况就立刻回来吧。”吕局缓缓道,“好好记着现场细节,让马翔多拍几张照片,如果有检材能带就带回来。其他的事目前不用想了,不管发生了什么,留着线索以后再说。”   “但……”   吕局打断了他:“汪兴业死得太是地方了。”   严峫怔住。   “立刻回建宁,队里还需要你主持工作。”   手机对面声音戛然而止,吕局挂断了电话。   “严老弟,你呢确实是条过江猛龙,但可能有些事情,建宁上边也没跟你说清楚。”齐队笑吟吟拿回了自己的手机,唏嘘道:“总之汪兴业的身后事就交给我们收拾了,你们也可以早点结案,对大家都好——啊,就这样吧。”   齐队又像模像样地跟高盼青寒暄两句,恰逢法医来找,便顺势告辞而去。   他这边一走,那边马翔立刻沉不住气了:“严哥!我们现在……”   严峫抬手制止了他,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这个动作让他所有沸腾的情绪都被强行压平,紧接着他转向马翔和高盼青,面色平静看不出丝毫异常:“那我就先回建宁了。”   马翔欲言又止。   “多拍点照片,机灵着些,地上要是看见什么毛发指甲血迹一类能捡就捡起来带走。”严峫向身后看了眼,旋即压低了声音:“另外趁没人的时候,去看看那栋楼的701。”   马翔没反应过来,年纪大些的高盼青却立刻懂了,递给他一个明白的眼神。   严峫点点头,大步走出空地,钻进了远处停靠在路边的那辆银色G65。   ·   车门重重关上,驾驶座上的韩小梅立刻担忧地回过头:“严队您……”   砰!   严峫再也克制不住情绪,一拳砸在副驾驶座后背,旋即咬牙又是一拳。   下一秒他的手腕被江停凭空攥住了——啪!   “就算你再砸一百遍,哪怕现在把这辆车拆了。”江停抓着他的手平淡道,“又有什么用?”   严峫的拳头终于一点点松开,狰狞铁硬的指关节青白交错。   “开车,”江停吩咐。   韩小梅不敢停在原地,赶紧发动了越野车。   “我连尸体都没见到。”严峫终于开口道,声音低沉沙哑:“今早出来的时候方正弘说是畏罪自杀,我还顺口讽刺了他两句,没想到几个小时的工夫,连吕局都咬定了汪兴业是自己跳楼……对大家都好?是啊,一个死刑犯自己坠楼死了,但这就是对大家都好?!”   韩小梅在前面不敢吱声,甚至不敢往后视镜里看。   江停靠在后座里下线上象棋,也没有回答。   严峫终于转向他:“那个姓齐的孙子是什么人?!”   “齐思浩,当年恭州禁毒第二支队队员,表现不突出,性格比较平庸,经济条件不太好,上班下班都按部就班的踩着点。”江停走了个马,说:“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性格,二支队重组后他被提拔去了刑侦口做副支,大概优点就是听话吧,半年前支队长退休,他才被扶正上了位。”   严峫突然问:“你怎么知道?”   “稍微打听打听就能出来的消息,为什么我不知道?”   江停放下手机,与严峫互相对视,街道边层层叠叠的楼房和高架桥从两侧车窗飞速掠过。   “……”严峫看着他问:“吕局说汪兴业死得太是地方了,姓齐的也说如果他不是从那栋大楼上掉下来的话,这事是可以冒险往下查的——那栋公寓楼里曾发生过什么?”   “……”   “是不是跟住户701有关?”   韩小梅能感觉到后座的空气好似被一台真空机抽干了似的,低压逼得人血流疯狂撞击耳膜,让她连眼珠子都不敢转。   半晌她终于听见江停,不,陆顾问的声音响了起来,尽管这话活像是点燃了炸药上的引线:“在质问之前,为什么不先想想别人的隐瞒可能真是因为时机未到呢?”   砰!!   副驾座后背传来的震感是如此明显,连韩小梅都差点惊跳了起来!   与此同时铃声突然响起,尖锐的国产手机铃犹如无形的尖刀,同时刺进了韩小梅可怜的耳膜。   所幸下一刻后座岌岌可危的火山并未爆发,严峫强自忍耐的声音响起:“喂,吕局?”   “在路上了吗?”   “在,我……”   “好。”吕局心平气和道,“我就是来确认一下你确实离开现场了。”   “701……”   嘟——嘟——嘟——   电话挂断了,严峫的问题活生生卡在了嗓子里。   严峫一刻都没耽误,紧接着就拨了回去,然而这次铃声自动挂断了也没人接。   要是往常可能严峫也不会那么冲动,但此刻齐思浩明目张胆的讥嘲、恭州上下一气的隐瞒、以及办不了案的怒火都结结实实横在严副支队心头——他毕竟是个名副其实的超级富二代,看在当地税收和各种人才引进投资扶贫项目的份上,别说市局省厅了,连省委都要给几分面子,骨子里的脾气是日常再低调随和都磨灭不了的。   这下他当场就横上了,一连打了五六遍局长办公室直线座机号,直到第八遍还是第九遍时对方终于接了起来:“喂……”   “为什么不能查这个案子?!”严峫怒吼:“我不管那栋楼里发生过什么,现在我的犯罪嫌疑人死了!我必须要拿到部里的批文彻查下去!”   “什么彻查下去?”手机那边传来魏副局莫名其妙的回答,“吕局去省厅了,我看他办公室电话老响,就路过接了一下。”   严峫:“……”   “你这小子吃枪药了吗,赶紧给我回来,今儿下午我们还得——”   严峫摁断了电话。   车厢里没人出声,韩小梅心惊胆战。正在这时导航声适时响起:“前方一公里处右拐至衡水路出口,下高架桥……”   江停蓦然道:“等等,别转弯。”   韩小梅刚要打灯换线,闻言一愣,只听他说:“直行往前,过五公里后在广智路右拐上高速。”   “可是这样会绕一段,而且交通也不太……”   江停的语气微微加重了:“直行。”   江停平时说话慢条斯理,总是十分从容,但语意稍微一重,就透出了上位者不容拒绝的强硬气息。韩小梅被唬得立刻扳回右转灯,然而还没往前开,突然只听严峫冷冰冰道:“右拐!”   “这——”   “我叫你右拐!”   韩小梅偷觑后视镜,只见江停皱起眉头:“我知道这段路,你听我的,往前开。”   “可是严队……”   江停不等严峫开口,冷冷地说:“往前开!”   导航再次响起:“前方三百米处,右拐至衡水路出口,经过烈士陵园持续往北行驶二十三公里——”   “我叫你右拐你听见没有?!”严峫倏然起身:“打灯!”   韩小梅手足无措,不住往后偷瞄。   “前方一百米处衡水路出口——”   “看什么看!打灯右转!!”   手忙脚乱的韩小梅在最后一刻扭转方向盘,G65风驰电掣,呼啸着连越两条道,在身后怒火冲天的喇叭声中头也不回冲下了衡水路出口。   “前方一点五公里,烈士陵园,持续往北行驶二十三公里。”   韩小梅心脏呯呯狂跳,好半天鼓不起勇气回头。正当她哆哆嗦嗦地想偷窥后视镜时,突然后肩被人一拍:“……啊!”   江停平静道:“靠边停一下。”   韩小梅不明所以,慢慢靠边停在了高架桥下,车身尚未完全停住门就被打开了,紧接着江停头也不回地走了下去。   “陆陆陆,陆顾问?!”   韩小梅猛地降下车窗,紧接着双目圆瞪——她瞅见严峫也紧跟着冲了下去,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江停,一手抓在他肩膀上,强迫他转过了身,两人面对面站在桥下空荡荡的阴影里。   严峫一字一字地问:“你就那么害怕去面对前面陵园里的十多个骨灰盒吗?”   高架桥上的车流,喇叭,地铁轰轰经过的震响,巨大城市的世俗喧嚣,都被空荡荡的桥洞隔离在外,成为这一幕模糊的背景音。   前夜才下过雨,桥洞下混合着沙土的泥水到处流淌,汪着起伏不平的地面板砖。   过了很久很久,江停说:“是的。”   昏暗中他稍微抬起头,面颊苍青发冷,眼底闪烁着微光:“你满意了吗?”   严峫脸颊肌肉狠狠地抽了一下,但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只见江停转身向前走去。   他步伐有些发抖,地上又潮湿泥泞,因此走得不太稳。踩在一处翘起的地砖上时脚下倏而涌出脏水来,让他稍微踉跄,下意识伸手扶那长着青苔的石墙。   紧接着他突然失重,被严峫从身后打横抱了起来。   严峫一声不吭,就双手把他紧抱在怀里,大步流星穿过这段通道,甚至没在意脏水浸湿了手工定制的皮鞋和裤脚,直到离开桥洞,来到稍微平整些的地面上,他才弯腰把江停放了下来。   “……”江停还没出声,倏而顿住了。   只见严峫半跪在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男士手帕,随意一抖,擦干净江停溅上了脏水的脚踝,又顺着边把湿透的裤脚按压了一圈,用手帕尽量吸掉多余的水分,再双手仔细把裤脚弄湿的部分卷了起来。   从江停的视角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见黑发支楞的后脑勺,和衬衣线条下绷紧的肩背。   然后严峫起身扔了那块手帕,站在垃圾箱边,低头点了根烟。   沉默整整持续了好几分钟,严峫含混的声音才响了起来:“抱歉,不该冲你发火,我不是故意的。”   江停呼了口气,半晌才走上前和严峫肩并肩站着,从他裤袋里摸了根烟,勾勾手指。   严峫便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两人面对着面,几乎连鼻尖都亲昵地挨在一起。   “……”江停长长吐了口白雾,那张清晰冰冷的脸终于有了一丝错觉般的缓和,沙哑道:“我还不到能回去面对他们的时候。”   这话说得其实非常不祥,严峫向边上瞥了他一眼。   “在来恭州的路上,我心里就对汪兴业的死法有些猜测,但因为无法确定所以没说出口。直到刚才听你说了吕局和齐思浩的态度,再结合我对这个小区周边隐约的地形记忆,我才真正能确定这件事。”   江停捂着嘴稍微有些咳,严峫警觉看去,小心拍拍他瘦削挺拔的背,但随即被江停摆手示意没事。   “你这个人脾气太急了,但猜得没错,”他就这么咳嗽着说,“是701。” 第78章   “701里是发生过灭门凶杀还是千古冤案?”严峫的第一反应是这个。   江停夹着烟, 扫了他一眼, 似乎有点无奈:“什么都没有。”   “那……”   “首先你要知道为什么有些事情虽然看上去那么简单、那么无关紧要, 但别人就是不愿意告诉你,尽管不论从任何角度来看,它都是个尽管泄露也无伤大雅的答案。”江停顿了顿, 说:“因为真相总是盘根错节的。这个社会的真相就像犯罪一样,只要掀开了一丝小角,经验丰富的刑侦人员就能顺藤摸瓜地深挖进去, 把无数个环环相套的内幕从十八层地狱里挖出来, 尤其是你。”   “一个以强大资本力量为背景,主持着省会城市公安刑侦工作, 同时本身有强烈破案欲望的一线刑警——以上三个条件具备任一都非常麻烦了,何况你三点齐备?谁能保证你的状态就十分稳定, 不会犯病?万一你像个熊熊燃烧的坦克一样在战场上横冲直撞起来,谁能控制得了局面?”   严峫被这几个反问句弄得有点发怔, 旋即指指自己:“我看上去像个随时会犯病的人?”   江停挑起眼皮瞧着他,叹了口气。   “嘶——”严峫不相信地吸了口气,“那你跟我说说701里发生过什么, 为什么齐思浩不敢继续查汪兴业坠楼事件, 我保证不打破砂锅问到底。”   江停低头弹了弹烟灰,这个动作非常细微,随即他道:“这件事不是我查出来,而是我打听到的,告诉我这件事的人也冒了很大的风险, 因为它的时间发生在三年前恭州塑料厂爆炸后。”   ——严峫瞬间愣住了。   竟然是那个时间点?   那江停又是怎么打听到的?   “那次行动失败后,厅局方面成立了调查组,首要任务就是调查卧底‘铆钉’冒险传递给警方的,那封关于毒贩交易地点的线报到底是否真实。在行动开始前警方确定这封线报是红心Q经过某种加密方式联网传递给铆钉的,铆钉牺牲后,调查组拿到了他的电子设备,经过一系列复杂的解密、追踪和定位,最后技术队把范围缩小到了这个小区,继而是这栋楼,最后排查出是701室。”   “也就是说,如果铆钉收到的消息确实来源于红心Q,那么它最早是红心Q坐在这个公寓楼的701室里发出来的。”江停忽然在烟雾袅袅中望向严峫:“接下来你是不是觉得,如果能从监控中锁定出入这片小区的各类人口,就能排查出红心Q来?”   按常理确实是这样。现代刑侦工作80%都依赖于各类监控摄像头,因此经常导致海量的摸排任务,也从一个侧面上说明了现实中刑警日常破案的枯燥乏味。   但严峫知道他既然这么问了,就代表当初恭州调查组没能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因为调取监控后发现,这座其貌不扬的小区内出入的车辆,有些注册在私人企业名下,而这些私人企业竟然跟不同级别的官员家属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有些是牵强附会,但也有些是暧昧不清。如果再把监控时间拉远了查的话,小区内竟然还出入过好几位大佬级别的前辈,甚至包括当时刚退下来的恭州副市长,岳广平。”   岳广平——严峫突然想起了他是谁。   魏副局曾经说过,岳广平是爆炸案后唯一坚持江停没死,甚至可能被毒贩劫持,因此一力主张牵头了营救行动的人!   江停没有去看严峫变幻莫测的脸色,他叙述的语气总是很平淡:“这些人和车都有各自进出小区的理由,比方说探亲访友或者纯粹路过等等,可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即便如此调查也很难进行下去了,如果审查范围涵盖整个小区的话,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敏感微妙的关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如果只针对那栋楼和701室的话,当时的监控条件又做不到。”   “——当然,三年前的调查组还有很多其他线索,并不一定非要顶着重重压力去查这一个小区。”江停话锋一转,说:“知道内情的人本来就少,因此这条线索逐渐不了了之,你们吕局应该是参加过调查组外围的某些工作,才能得知其中关窍的。”   “……那又是谁告诉的你这些内情?”严峫终于忍不住问。   江停沉默片刻,说:“岳广平。”   “你们是什么关系?”   江停似乎感觉有些好笑,尽管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他是一手提拔我的老上司,是在爆炸后把我从黑桃K手里救出来的人,你觉得我们应该是什么关系?”   严峫心念电转,紧追不舍:“如果当年调查组确实把你救出来了,为什么官方没有留下任何记录,档案里写的是你在爆炸中尸骨无存?”   江停那根烟除了开头两口之外就没碰过,基本是自己渐渐燃到尽头的。他把幽幽闪烁的红点摁在垃圾桶上熄灭了,笑道:“你刚才是不是保证自己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严峫略有点语塞。   “不管汪兴业是自己爬上那栋楼,还是被胁迫上去的,他都太会死了。”江停把烟头丢进垃圾桶,懒洋洋道:“我们都知道杀他的必定是黑桃K,但现场偏偏处理得,没人能抓到任何线索往下查……我想汪兴业自己临死前也没想到,黑桃K那个心理变态,真的敢在那栋楼顶上动手杀人吧。”   ·   韩小梅想下车又不敢,一个人待在大G驾驶室里,真有点如坐针毡的味道。   严队为什么突然发火?陆顾问为什么针锋相对?表面看上去只是因为汪兴业坠楼的事无法往下查,实际上连她都能看出来,两人争执间暴露出的真正的矛盾,可远远不止于此。   陆顾问——不,她纠正了自己脑海中的人称——是江支队长。   内网上几乎已经查不出那个人了,即便系统内部还流传着只字片语,也不外乎是指挥失当殉职的队长,或有隐约背叛嫌疑的内线。前者是愚蠢后者是耻辱,不论真相如何,都足以令高层讳莫如深。   但韩小梅却感觉不是那么回事。   一个指挥失当葬送了队友性命的蠢货,不会在狙击发生的第一时间冲出现场锁定嫌犯,紧追不舍上百公里都没跟丢目标车辆;一个投靠毒贩背叛公安的内奸,不会在撞击发生后性命攸关的时刻,命令她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实习警待在车里,独自出去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为严队赶到争取时间。   “就算大家众口铄金,至少我可以偷偷保留一点自己的想法。”她心想,“只要我不说出来就好了。”   突然后座上响起特别熟悉的铃声——严峫刚才追下去的时候没带手机,吕局给他回电话了。   韩小梅刚才还很坚定的革命意识瞬间魂飞魄散,猛地扭头看后座,又拼命伸头望窗外,短短三秒钟在“放任电话响着直到断掉”和“握着电话下车去找严队”两者间冲突了一百八十个来回,然后才意识到这两个选择恶分明殊途同归,都是等电话断掉后,严队回来暴跳如雷,把她撕成一片片的小鱼干。   “喂……喂,”韩小梅在铃声自动挂断的前一瞬间终于颤颤巍巍接起了电话:“局长您好,我我我是严队的实习生生生……”   对面吕局淡定地“哦”了一声问:“你严队呢?”   韩小梅福至心灵,说:“上厕所去了!”   “你们快到江阳县了吧?”   从恭州回建宁确实是要经过江阳县的,但他们现在还没出恭州呢。韩小梅哪敢跟局长撒谎,只得含含糊糊道:“嗯,快……快到了,但严队他一直在厕所里,那个……上了好半天了……”   手机对面沉默片刻。   “行吧。”吕局不动声色,说:“但江阳县那边对范正元的调查有进展了,要不你跟严峫说让他先憋着,到江阳县再继续拉?”   ·   十分钟后,继续向前飞速行驶的奔驰大G上。   “经排查,范四老家在江阳县下属某村落,案发前还回去过一趟,现安排当地警方及治安主任陪同我们去进行搜查?”严峫疑道:“你确定是范四不是范五?”   韩小梅边开车边一个劲点头。   严峫探过上半身,狐疑地盯着前排韩小梅:“你可千万听清楚了,范五那帮人可是有武器子弹的,万一正面撞上这帮人,我带着你们这一车老、弱、病、残,”然后他转向江停:“孕。可怎么打啊?”   韩小梅:“……”   江停沉浸在象棋的世界中,头也不抬道:“他说反了,我是老弱病残。”   “可我也不是孕啊?”   江停说:“那你可得注意点儿,我看你最近腰围似乎粗了得有一寸。”   韩小梅委屈地:“………………”   严峫突然收到一条新短信,他拿起来看了眼,有些不解:“吕局刚在刑侦群里发青壮年男性久蹲马桶易患痔疮的科普文章是为什么?”   韩小梅立刻缩回头,装什么都不知道去了。   所谓江阳县下属村落,实际离江阳县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因为天高皇帝远,乡镇派出所要管几座广阔的山头,所以每村又单独设立了不在编制内的治安主任,其对内的作用是解决今天东家的狗咬了西家的鸡、明天南家的羊吃了北家的草这种小事;对外的作用则是当“大事”发生时,利用当地人的优势来配合派出所民警进行工作。   像这种搜查,对严峫来说是顺路举手之劳,对当地派出所和治安主任来说,就真是几年难得一遇的大事了。   吕局已经跟江阳县打好招呼了,大概特意叮嘱过“时间紧急,尽快让我们的刑侦副支办完事回来主持工作”这种话,所以当严峫他们赶到乡镇派出所的时候,所长已经亲自领着一名干瘦的中年民警诚惶诚恐地等在了大门口。   见面也没多寒暄,更没时间喝酒,严峫给一人塞了两包软中华,告别了所长,把乐得见牙不见眼的民警带上车,再一路颠着往村子里开。山路极其不好走,等到村口天已经黑了下来,当地治安主任正从自家瓜田里收完西瓜,坐在拖拉机上等他们,一边摇着大扇子一边抠脚。   严峫让江停上副驾驶,自己跟瘦民警坐后座,一路东拉西扯的已经聊熟了,就拍拍他说:“你去告诉这位大爷,就说我知道大半夜带路辛苦,也不让他白忙活,赶紧把我们带到范四家去,他那车西瓜我全都买了。”   瘦民警乐得做人情,打开车窗用当地话对那个泥腿子主任说了。结果主任一听十分高兴,连声地称好,立刻从后腰摸出了雪亮的长刀。   严峫:“……?!”   严峫条件反射就伸手摸枪,民警忙不迭拦住他:“您等等,您等等,他是要给您切瓜吃!”   严峫哭笑不得:“吃什么吃,天都黑透了!跟他说别切别切——哎哎,要不就切一块,我们这位身娇肉贵的陆顾问晚上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呢。来陆顾问吃块儿瓜解解渴……”说着接过治安主任亲手切的又甜又红的西瓜,在韩小梅垂涎欲滴的目光中递给了江停。   “想吃么?”江停低声问。   韩小梅眼巴巴点头。   “开车去,”江停吩咐,“等办完事出来我切给你吃。”   韩小梅受到了无穷的鼓舞,发动G65跟上了前方治安主任的拖拉机。   村里一到晚上就熄了灯,山路上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就算车头俩大灯照着,也穿透不了太远的距离。这时候当地人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拖拉机吭哧吭哧地不知道绕了多少圈,终于绕过九曲十八弯,在某个土坡前停下来,治安主任回头冲大G吼了几声。   “开不过去了,得靠人走。”民警给严峫翻译:“后面就是范四当年在村里住过的房子。”   “行,麻烦他把我们带过去。”严峫从钱夹里抽出钞票,昏暗中也没具体数是多少张,摸摸厚度差不多就一股脑塞给了民警,示意他转交给大爷:“韩小梅在车里等,陆顾问跟我走,记得把勘察箱带上。”   专业瓜农·业余兼职治安主任卖了整整一拖拉机西瓜,不由神清气爽,脚步格外轻快,一马当先地带着其他四个警察爬过土坡,又绕了一长段弯弯曲曲的田埂路,才来到一座破围墙围起来的砖瓦房边,示意就是这家了。   “没人吧?”严峫又确认了一遍。   治安主任哇啦哇啦地一个劲摇手,民警又翻译:“他说范四好多年前就离开村子了,前段时间偶尔回来了一趟,行色匆匆,见了人也不打招呼,就待在他那小破后院儿里,转天又走了。这村子根本不大,要是出现新面孔的话不到半天整个村都能知道,范四不可能在没人知道的情况下又偷偷溜回来的。”   严峫心说我当然知道范四不可能偷偷溜回来,他都死得不能再死了,即便回来也是鬼魂——但这年头,鬼远远没有人可怕,他就算变成厉鬼回来索命也是去找黑桃K,关人民警察什么事?   于是他打发了治安主任,摸黑跟江停穿好鞋套手套,让瘦民警待在院子外守着,跳墙进了屋。   这是典型的乡村自家建筑,玻璃破破烂烂,墙壁抹着水泥,手电筒往周遭一照,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严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用胳膊肘拐了江停一下,低声笑道:“喂?”   “干嘛?”   “怕鬼吗?”   “……”   “怕的话可以抱老公的手寻求安慰,喏。”   江停盯着伸到自己眼前的那条结实有力、肌肉分明、一看就在健身房里消耗过不少金钱和时间的男性臂膀,不知怎么着,又低头看看自己削瘦一圈的手臂,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严峫大肆嘲笑:“我说你这学院派就别跟那儿不自量力……”   话音未落,江停突然把手电筒举到自己下巴尖,让光芒从下而上映着自己煞白的脸,冲严峫阴森森一吐舌头。   严峫:“………………”   然后江停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三间砖瓦房就像它展现出来的一样,空空荡荡一目了然,并没有刀斧、毒品、枪支子弹或任何足以成为物证的东西。   ——但这肯定是不对的。范正元多年没回过老家,偏偏在刺杀江停前回来了一次,按正常刑侦逻辑来分析的话,他要么是来取东西,要么就是来藏匿东西,总不至于是闲着没事白跑一趟。   严峫在堂屋里转了几圈,琢磨着钻出屋,就只听后院悉悉索索,旋即江停的声音传来:“喂!”   “喂什么喂,你以后出去被人问‘请问您嫁的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难道你要说‘他姓魏’?”严峫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过砖瓦房走到后院,只见江停背对着他,蹲在杂草丛生的土地上,似乎正用力从地上抬举什么。   “哎哟你这姿势,又挺又翘的。这是什么?”   “……”江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用力过度,声音怎么听都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地窖……”   严峫一怔。   “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   地窖上盖着石板,严峫把手电筒往裤腰里一插,伸手撑起了石板另一端,却不立刻用力把它彻底抬起来,维持着那个动作冲江停一勾嘴角:“要帮忙吗?”   “……”   “给捏一下呗?”   “……”   “不然你捏我也成。”说着严峫还扭头往自己身上示意。   江停不知从哪爆发的小宇宙,双手发力一起,轰隆!把石板结结实实掀了起来,露出了底下仅容一人通过的地道。 第79章   尘土飞扬, 缓缓飘落, 严峫愣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这潜力可以啊……”   “当年我也曾经, ”江停拍拍手站起身,还有点喘:“擒拿格斗,拿过系里的前三名, 呼、呼……”   严峫斟酌半晌,问:“管理还是刑科?”   话音未落他就接收到了对面江停的死亡射线。   地窖挖得并不深,上下只有两人高, 底部用乱七八糟的油布盖着空荡荡的架子, 有点像北方人家的菜窖,只能勉强容两人面对面站立, 连转身都有些勉强。严峫率先爬了下去,用手电照着四处翻检了会儿, 江停蹲在头顶问:“有发现吗?”   “……”严峫突然招手:“快下来!”   “怎么了?”   “没时间解释了,快下来!”   江停不明所以, 顺着手脚架下到地窖里,还没来得及站稳,突然被严峫一把抓住覆了上来。   “你——唔……”   手电筒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滚了两圈, 光晕映出两人交错的脚, 再往上是紧紧相贴的膝盖和大腿。衣料摩擦和喘息声在安静的地底格外清晰,少顷吞咽唾沫时细碎的水声响了起来,江停低低地“嗯”了一声。   “不让我捏啊?”严峫低声问,强行把他压在土墙上,狭小的空间中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足以让江停动弹不得:“我偏捏。”   “……”   田野寂静, 光晕暗淡,纠缠的呼吸令人心猿意马。江停被亲红的嘴唇微微半张开,严峫用大拇指一遍遍摩挲着,半晌再次低头亲吻上去,映出密不可分的剪影。   “你这人……”   “嗯?”严峫犬牙咬着江停耳侧,沙哑道:“我这人怎么啦?”   江停作势要推开他上手脚架,严峫慌忙抓住他:“别走别走……没骗你,真的有发现!喏。”   严峫就像变戏法似的,捡起手电筒半蹲下身,掀开那堆乱七八糟的防水布。只见架子上有一团黑黢黢的东西,裹得严严实实,拿出来拆开一层又一层之后,才露出一摞被白纸袋包住的方方正正的硬物。   江停上手一拍,就知道这砖头似的东西是什么了——现金。   “有点分量,”严峫示意他来看,“上面有字。”   江停低下头,手电光芒中,赫然只见白纸袋上用黑笔淡淡地写着四个字:贰拾伍万。   交错的光束中两人脸色都有点晦暗不清,半晌严峫才突然问:“通常杀手都是事先结一半,得手后再结一半对吧?”   江停说:“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当过杀手。”   严峫蹲在地上,江停站在他身后,碍于空间有限,两人还密密实实地靠在一起。严峫回头看向江停,脸色因为强忍笑容而显得有点怪异,慢慢说:“没想到你在汪兴业眼里那么便宜,才五十万……”   然后他看着江停的脸色赶紧找补了一句:“没事儿,你在我眼里价值五个亿——五十个亿!你是无价之宝!”   “快滚吧,”江停终于忍不住笑骂,用膝盖一顶他的背:“收拾收拾赶紧上去,这一趟也算有发现了。”   严峫不甘心地站起身,还想亲热,奈何早有准备的江停一个劲往后仰,纠缠片刻后只得无奈放弃,抓着手脚架往上爬出了地窖。   夏夜清新的空气迎面而来,他人还没出地道口,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刚回头想让江停把那二十五万现金递上来,突然瞥见了什么,动作当即顿住。   ——前方后院墙根上,月光清楚地映出了几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一个已经下来了,有两个趴在墙头准备往下爬,还有个领头的正拿着手电扫射周遭,光束照到半身探出地面的严峫,登时也是一僵。   紧接着:“有人!”   “谁?!”   这一变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了,千钧一发之际严峫竟然瞥见对方手里有枪,立刻猜到了来人的身份,脱口而出:“范五?”   范五正是那领头提着手电的,本来正准备扑上来,猛然听见自己名字被叫破,条件反射就趔趄了下。在那百分之一秒的空隙中严峫把身后的江停死死按回了地道,随即就地打滚摸出手枪,厉声警告:“不准动!警察!”   再亡命的歹徒,听到警察的第一反应都是掉头逃跑,墙头上那两人当即就向往外蹿。但他们还没彻底蹿出去,突然前屋脚步骤近,只见乡镇派出所那个瘦民警猝不及防冲了进来,一见后院这阵势立刻就吓呆了:“有、有枪?!”   严峫突然反应过来,现在绝大多数基层民警出警都是不带子弹的,最多也就带把空枪装装样子——但这瘦子竟然连样子都没敢装,直接就叫出来了!   “跑!去叫救援!”严峫脱口而出。   同一时间范五也反应过来了:“条子只有一个人!别怕,想要钱的上!”   墙上那两人应声跳了下来,后院顿时多了四个歹徒。瘦民警没等严峫说第二遍,顿时夺门而出!   人做选择往往只有几秒钟时间,有时甚至几秒都算多的,真正当事情发生的时候,做主的只有潜意识而已——至少当严峫事后回忆时,他只能想起脑海中的一个念头:如果我跑了,地窖里的江停怎么办?   江停没有枪,也跑不了,更要命的是他还守着那二十五万赃款。这帮人绝不会因为江停把赃款双手奉上就饶过他的命,他们可是连警察都敢杀的亡命之徒!   严峫心一横,闪电般贴地躲过了对方的子弹,同时疾步上前砰地一枪,弹头贴着脚底擦出了闪亮的火光。那光芒转瞬即逝,就在它消失的同一瞬间,严峫已经冲到了为首的范五面前,二话不说当胸踹去!   范五也没想到这个刑警竟敢单枪匹马跟他们四个硬抗,当即大骂一声,仓惶中近距离开枪不中,土枪被严峫又准又狠地踢进了草丛。这时另一歹徒扑上来支援,刚沾衣就被严峫反手抓住手臂,一记利落至极的过肩摔重重掼地,“咔擦!”就势拧断了对方的手腕骨!   “啊啊啊——”歹徒惨叫声响起的同时,范五用手电筒当武器没头没脑猛挥,那铝制的手电刚巧撞在严峫额角,温热的液体当时哗啦就下来了。   但格斗中根本没有痛觉,血腥味反而更刺激了严峫骨子里的凶悍,夺过手电就往身侧发狠砸了数下,直把另一名冲上来的歹徒打得头破血流!   范五愤怒嘶吼:“上!弄死他!”   夜幕里同时涌上两三个人,就来夺严峫手里的枪——这要是在外面,仅仅试图夺枪这一个动作就足够每人蹲上十年大牢,但此时金钱的诱惑和被捕的恐惧让歹徒丧失了理智,混乱中严峫感到自己被人从身后箍住,同时握枪的手指被强行扳开,血流登时冲上脑顶,牙一咬抬手就猛扣扳机!   砰!   砰!   “血、血……啊啊啊!有血!!”   ——昏暗中有人跪下,微微摇晃,紧接着尸体颓然倒地,发出扑通闷响。   那声音不能算重,但却像是一记重锤砸在所有人心头,整个局势瞬间都僵住了。空气凝固大约两三秒,范五突然反应过来,平地爆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吼:“快,下了他的枪!!”   严峫抽身退后,却在三人夹击中失去平衡一个踉跄,九二式脱手落地,立刻有歹徒扑上来抢。但严峫反应也快,飞起一脚就将九二式打着旋踢没了,紧接着他被范五拽起来迎面几拳,打得喷出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我艹你妈!”   严峫从来都是只有他打人,没有人打他,这几下挨打把他所有凶性都激发了出来。当即两名歹徒都没能把他拉住,就只见他当头扑上去撞倒了范五,两人激烈扭打在一处,突然严峫不知道摸到了什么东西,顺手抄起来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掼——   铿!   金属与人颅骨撞击,竟然发出了阵阵回音。   范五双眼大睁,犹自维持着那个握拳的动作,眼眶里却迅速浮起鲜血,猩红顺着脸颊滚滚而下。紧接着血流从他鼻腔、嘴角乃至于耳孔中争相汩汩冒出,短短眨眼功夫他整个头就变成了血葫芦。   “袋、袋哥……”一名歹徒发着抖后退了半步:“你、你的头……”   范五肩膀一震,带得半边身体抽搐,似乎是想摸摸自己凹陷了小半边的颅骨——但明显已经做不到了。他喉咙中冒出急剧倒气的咯吱声,瞠目欲裂地盯着严峫,似乎充满了无数怨愤和不解,紧接着直挺挺摔到了地上。   “袋哥死了,他把袋哥打死了……”   严峫看看手里沾满鲜血的铝制手电筒,也有些回不过神——明明刚才这玩意也在他自己脑门上敲了一下,怎么就把人颅骨打折了?   “快,快跑……”一名小个子歹徒疯了般发着抖咆哮起来:“他们的后援要来了,快跑!”   小个子跳起来往后跑,严峫拔腿就追:“站住!”   月光从云层中乍然闪现,与此同时,另一名圆寸头歹徒猛地瞥见不远处某物反光。他想也没想,当即扑过去一把抓了起来,刚上手就心中狂喜——果然是范五被严峫踹飞的土枪。   他的理智已经完全消失殆尽,当即举枪对准严峫:“站住,给我站住!”   话音未落,严峫飞身扑倒小个子,翻滚起身一记右勾拳,打得嫌犯根本来不及反抗就口鼻喷血。随即他从后腰抽出手铐,三下五除二把小个子两手反拧,还没来得及铐住就只听耳边——   砰!   灼热擦耳而过,严峫猛然抬头,登时瞳孔缩紧。   他正对着圆寸头黑洞洞的枪口!   短短半秒却像是世界凝固,圆寸头双手举枪对着严峫,双眼充血,凶光迸射。   如果他还有半分正常人的思维,这时候就应该揣着枪转身逃跑,跑得越远越好;但这时候孤注一掷的凶狠、败局已定的怨恨、以及被鲜血刺激出的赌徒心理已经占据了全部心神,他只觉耳朵里嗡嗡作响,后槽牙一咬,对准严峫就扣下了扳机——   砰!   子弹旋转着刺破夜空,带起一长溜血花。   “啊……啊……啊啊!”   惨叫声断断续续响起,圆寸头抱手倒地不停翻滚,土枪早已飞出了墙外。严峫难以置信地顺着枪响看去,夜色中只见江停站在几步之外,单手持枪不住喘息。   月光清楚地映在他侧脸上,被冷汗浸透的皮肤反射着微光,嘴唇完全是一色青灰。   ——他的眼睛竟然是闭着的。   小个子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了措手不及的严峫,疯了似的往后院墙外跑。说时迟那时快,墙头嗖地蹿出另一个人影,凌空落地快步上前,跳起来就一记飞踢,当场把小个子踹得连连后退;紧接着小个子还没爬起来,迎面就是金属手铐裹挟厉风,嗖嗖两下抽得他差点喷出门牙来,痛得嗷嗷叫唤。   来人杀气腾腾,一脚把小个子歹徒踩在地上,咔擦上了铐,这才抬头叫道:“严队!陆顾问!你们没事吧?”   那果然是被瘦民警叫来的后援——韩小梅。   严峫刚要应声,只见江停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似的,脚步仓促地向这边走来。   ——严峫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可能单纯只是脑子抽风,或者刚刚经历的生死瞬间给了他潜意识中某个灵感迸发的契机,那句“我们没事”突然被咽了回去,旋即他一声不吭地躺在了地上。   “……严队?”韩小梅不明所以,“您怎么了?”   江停脚步一顿。   “严队?”   江停脸上本来就不剩几丝的血色唰一声褪得干干净净,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赶上前半跪下身,月光下只见严峫双眼紧闭,大半张脸都被血糊满了。   “……严峫,”江停去试他的鼻息,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手指在剧烈发抖:“你醒醒,严峫?”   “……”   “严峫!别开玩笑!”   江停尾音瞬间就撕裂了调,他手足无措,只能抱起严峫上半身用力去堵那额角伤口。明明血是热的,但他自己全身都像浸透在冰水里一样打着颤,每个字都带着牙齿打战的咯咯声:“严峫,醒醒,求你醒醒……叫救护车,叫救护车!!”   韩小梅也慌了,手机刚摸出来就啪嗒掉在了地上,她又扑通跪在地上疯狂摸捡。   严峫意识涣散:“江、江停……”   “别睡,别睡过去!”江停耳膜轰鸣,自己都听不见自己在喊什么:“严峫你看着我!看着我!别睡过去,求求你!”   严峫略微抬起头,似乎想说什么,江停立刻低头靠近,只听他在耳边气若游丝道:“所以你……到底……嫁不嫁给我……”   江停的表情一下变得特别空白。   “这是我最后的——咳咳咳,最后的愿望,请你一定要答应……噗哈哈哈哈哈哈——”   严峫终于撑不住大笑起来,没笑两声就牵动了伤口,疼得一边吸气一边拍地大笑。   江停愣住了。   韩小梅也愣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嗷!”   那丧心病狂的大笑戛然而止,只见江停单手拎起严峫衣襟,狠狠一拳砸在那张英俊的脸上,随即在严峫的抽气声中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   十分钟后,奔驰大G车上。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当时确实有点儿晕……哎哟我的宝,还生气啊?要不你再揍我一拳?来,照这儿,揍狠点。”   严峫八爪鱼似的往江停身上贴,然而还没贴密实,江停猛地一转身,只留给他一个冰冷的脊背。   韩小梅蹲在车门边唏哩呼噜地吃西瓜,呸地吐出俩籽儿,狠狠道:“该!”   “哎,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呢?大人吵架都不知道劝劝,还在边上煽风点火?”严峫立刻调转矛头,一下下拍韩小梅的后脑勺教训:“吃,吃,吃,就知道吃。刚才那后院里都什么情况了你才赶到,你怎么不等我跟你陆顾问都自然凉了,再慢悠悠去走个过场?”   韩小梅满嘴塞着西瓜:“我一听那民警大哥叫救命就立刻跑去了!这大半夜的又要爬坡、又要绕路,找到现场容易吗?!”   那个“叫救命的民警大哥”正跟治安主任俩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两具犯罪嫌疑人尸体从后院抬出来,又把戴着铐子的圆寸头和小个子押上车,闻言讪讪笑着搓手,幸好黑夜遮挡了他通红的脸。   “没事兄弟,不怪你。”严峫用毛巾捂着自己满是鲜血的额头,说:“你们不配枪,确实不能硬抗,是这丫头太虎了。”   瘦民警陪着笑:“我,我去收拾那后院里的赃款和子弹头……”然后赶紧捂着发热的老脸溜了。   外人这边一走,那边严峫立刻故态复萌,不顾自己还满脸是血,就笑嘻嘻热乎乎地把江停往车门边挤:“哎哟让我看看我们气鼓鼓的江队,江警督,江美人儿……来乖一个,我错了还不行吗?下次再也不敢了还不行吗?嘘嘘嘘……”   江停被挤压在后座角落,简直避无可避,终于忍不住怒道:“严峫!”   严峫立刻:“哎?”   两人在狭窄昏暗的车厢里近距离对视片刻,突然严峫头一低,飞快在江停眼皮上亲了一下,嘴唇贴着嘴唇小声问:“还生气啊?”   “……”   “别生气了呗?”   江停白皙的额角微微抽动,少顷终于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你是怎么长到现在还没被人打死的?”   严峫得意洋洋:“我长得帅啊!”   “严队,严队!”瘦民警抱着二十五万现金气喘吁吁跑来:“我搬来了,您的赃款!”   严峫立刻放开陆顾问,浑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什么我的赃款,瞧你这话说得——别放车后箱了,后箱里俩死人呢。来把赃款放副驾驶上,待会回去的时候让陆顾问抱着他的赎身钱。你们派出所的车已经在路上了吗?”   瘦民警不懂赎身钱这个梗,呆呆哦了声:“在了在了,我们所长已经通知了上级单位,待会就亲自跟车过来。”   韩小梅蹲在驾驶室门边吃完西瓜,随便把黏腻腻的手往警服裤子上擦了两把,抻长脖子上下打量那被纸包住的二十五万,啧啧有声道:“实不相瞒,我这辈子还没亲眼见过这么多现金哪。”   严峫说:“那你可真是太可怜了,严哥决定不能让你这么可怜下去。这样吧,回去后咱们从银行里随便提个一二百万现金,或者三四百万也行……”   “然后呢?”韩小梅充满期待地问。   “然后给你合完影再存回去。”严峫微微一笑:“不然你想干嘛?”   韩小梅差点翻出一个惊天大白眼。   “……”突然后座上的江停探过身,皱着眉头,用力把现金拎到后座。   “哎?”韩小梅不明所以:“怎么了陆顾问?”   “把手电给我。”   江停接过严峫翻出来的手电,对着光照那白纸袋正上方的四个字。“贰拾伍万”笔画潦草但字型工整,应该是匆匆写就的,字迹是非常淡的浅棕色;如果真极尽目力一分一毫观察的话,落在纸上的浅棕色痕迹,倒有点像蜡笔。   “你化妆么?”突然江停问。   韩小梅意外道:“不太……偶尔化,怎么了?”   江停食指尖在“贰拾伍万”上一叩,皱眉道:“我总感觉这四个字,有点像你们小姑娘用的眉笔。” 第80章   “……微晶蜡, 小烛树蜡, 氢化蓖麻油, 氢化棕榈仁油,氢化棕榈油,铁离子化合物。”   严峫头上贴着纱布, 把分析检验报告往餐桌上一拍。   严家投资的那家天顶旋转餐厅香气芬芳,钢琴袅袅。包间门一关,门外低微的笑语交谈被完全隔绝在外, 只有落地玻璃窗上方被推开一条缝隙, 高空的风中传来声声鸟鸣。   昨晚他们快三点才回到建宁,严峫直接被分局送上了救护车。得知副支队长遭到范五等持枪歹徒夜袭之后, 大半个市局领导层都轰动了,吕局半夜三更奔赴医院, 赶到急救室时还穿着家里的拖鞋,连他的本体大茶缸都没来得及拿。   接警中心没把话说清楚, 所有人都以为严峫受到了濒死重伤——谁知严副支队不愧是号称怪物级别的男人,额角硬挨了那么下,却只破皮流血, 愣没伤到脑子。他坐在急救室里边挂水边跟吕局汇报对犯罪分子范正元家的搜查结果, 递交了二十五万现金赃款,然后按他们路上商量好的那样,把一枪打飞绑匪土枪的功劳安到了韩小梅头上。   韩小梅十分忐忑不安,还好吕局只打量了她几眼,点点头, 没多问什么。   严峫应对了狡诈如狐的老局长,又应付好闻讯赶来的爹妈,在医院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被活生生饿醒。满血复活的严副支队洗漱一番,刮了个胡子,换上用料考究剪裁精良的衬衣西裤,犹如国产八点档穿越到美剧犯罪片的精英男主角,从里到外焕然一新;然后才拿着技侦报告,溜溜达达地出来找江队吃饭。   江停已经吃过了,面前放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和下午茶蛋糕,皱着眉接过报告:“化妆品?”   “对,化妆品成分。”严峫狼吞虎咽干掉一盘意大利龙虾面,长长吁了口气:“技侦老黄说检验结果跟他们科室小姑娘的推管式眉笔一模一样。”   江停点点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冷不防严峫突然狐疑地问:“可是你怎么知道,难道你用过?”   江停捂着嘴呛了几下,“杨媚用过。”   “你俩到底啥关系啊,整天不是卷发棒,就是画眉笔,你俩该不会还伙用同一瓶洗面奶吧?”   “……”江停无奈道:“杨媚在恭州做线人的时候,有一次在夜店里紧急传递线报,手边没有笔,就用的是眉笔和口红。后来她大概中了谍战片的毒,每次都用眉笔和口红,还根据线报的可靠程度换不同色号……”   严峫严肃道:“下次别这样了,根据我十多年刑侦工作经验来分析,她是想勾引你。”   “……”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江停终于点了点那份报告:“我姑且承认口红那部分,但眉笔不一定,最多只能说明把这笔钱交给范正元的可能是个女性。”   严峫眯起了眼睛:“红心Q?”   江停正要说什么,包厢门被敲了两下,紧接着一个年轻小伙子满脸“打扰了”的表情探进头。   “马翔?”严峫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   江停招手示意他进来:“我叫他过来的——东西带了吗?”   “带了带了,我还专门找了个电脑。”马翔放下双肩背,毫不见外地叫来侍应生点东西吃——反正是他严哥家开的餐馆,他也不是第一次来了,点菜点得放心大胆且轻车熟路。点完单他让侍应生出去,又严严实实带上门,才在严峫疑惑的视线中从包里掏出了硬盘和电脑。   严峫问:“你俩这是干啥呢,背着我鬼鬼祟祟的?”   “我让马翔找你们技术队,从汪兴业的电脑里拷了些东西出来。昨晚从江阳县开回建宁的路上我当着你的面打电话吩咐的,韩小梅可以作证。”   “我怎么没印象?”   江停冷冷道:“你当时正发着烧胡言乱语……”   “啊,对,”严峫突然想了起来:“就是我迷迷糊糊计划咱俩出国度蜜月的时候?”   江停面无表情。   “严哥,”马翔表情凝重,“据我电话里听到的,是你念叨着陆顾问不像是顺产形身材,不知道能不能顺利给你生俩孩子的时候。”   严峫:“……”   江停打开电脑,插入硬盘,少顷屏幕上跳出了密密麻麻一整面的文件夹。   马翔点的菜来了,翘着腿坐在餐桌另一头大吃大喝,严峫便搬着椅子凑到了江停身后。只见屏幕上满满当当,充斥着每个直男都十分熟悉的日语、英语、繁体中文和无意义字符夹杂起来的标题,令严峫陡然升起了一股亲切之感。   “……虽然我不会说日语,”严峫一手撑着下巴,以思想者雕塑pose深沉道,“但拜几位德艺双馨的老师所赐,极上笔、三十路、人间废业这些词我还是明白什么意思的……你这是要干嘛?”   江停滑动鼠标往下,飞速掠过耸动的A片标题,随即突然一顿,点开了一个“画展相关”文件夹。   “这姓汪的也是奇怪,他专门放毛片儿的文件夹里还塞着画展资料,平时找起来也不嫌烦?”马翔边吃边含混不清道:“还是说他特别注意劳逸结合,工作时还不忘对着老师们撸个管?”   江停说:“不。”   画展资料文件夹下全是数码相机导入的图片,江停点开第一张,放大——紧接着出乎严峫意料,一对女性双脚以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姿态展现在了他面前。   “这是汪兴业的私人画展,”江停把图册一张张往下翻,不断变换的屏幕图像在他眼底发出幽幽的光:“是汪兴业不能宣之于口,只能藏在电脑里暗自欣赏的独特爱好……”   他顿了顿,说:“恋足癖。”   显然马翔在拷贝时并没有真正点进文件夹里看过,当场就跟严峫一起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他有恋足癖?”严峫惊诧地反应过来。   江停叹了口气,“还记得汪兴业刚逃跑的时候,你们外勤搜查他在建宁的住处,结果搜出了一堆各种颜色材质的女式袜子么?”   马翔愣愣道:“后来我们对他的几个炮友进行问话,那几个女的分别把所有袜子都认领完了……”   “你以为他保留这些袜子只是出于炫耀心理?”江停一句反问就把马翔镇住了:“不,收集穿过的鞋袜是恋足癖的典型外在特征之一,不过当时引起我注意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另外一点:那几位女性的年龄都集中在三十四到四十之间。”   严峫捏着自己的下巴:“我当时也注意到了,但我觉得那只是因为他作为中年人,比较喜欢成熟点的异性……”   “不是喜欢,是性癖。你注意看他所有的画作,”江停重复点击下拉键,屏幕上难以计数的双脚不断闪现:“这些脚都有非常鲜明的共同点:涂着艳丽的指甲油,并不纤细瘦小,甚至偏向于丰满和年龄感。一个人的性癖形成后会极难改变,对于小众性癖者,只有满足心理需求才有可能引起生理冲动——也就是说,只有成熟、丰满和涂着指甲油的女性,才能诱发汪兴业的生理欲望。你们还不明白我想说什么吗?”   周遭陷入了安静,马翔连食物都忘了,一块切好的牛肉在叉子上半天没送进嘴。   “……步薇。”严峫喃喃道,“步薇说汪兴业长期性骚扰她,还曾经差点强暴她……”   江停说:“这是不可能的。汪兴业本身的道德水准相当低下,如果对她有那么强烈的执念,他肯定会去偷她的鞋袜——但马翔刚才也说,他家所有女士收藏品都被认领光了,并没有步薇那一份。”   马翔失声道:“那小姑娘在撒谎!”   “我看到‘贰拾伍万’那四个字的时候就觉得太工整秀气了,不像是汪兴业能写出来的,但那也仅仅只是一种感觉。后来看到那笔迹的油蜡质地太细腻了,不像蜡笔而像眉笔,就隐约有了这个猜测。”   江停合上电脑,咔哒一声,旋即抬眼盯着严峫:“范正元被杀的原因我们大概能揣测到,但这里有个悖论:如果范正元的被杀是惩戒性的,为什么雇佣他来杀我的汪兴业却安然无恙,没有收到任何惩罚?唯一的解释是汪兴业跟此事无关,范正元接的是一位女性雇主的私活。”   马翔在边上莫名其妙:“什么?雇佣他杀陆顾问?”但谁也没理他。   “……这个女性雇主可以接触到汪兴业手下的人,可以绕过汪兴业跟杀手私下接触……”严峫脑海中无数隐约的疑点终于影影绰绰,连成了一条完整的逻辑线:“难道是……”   江停冷淡地说出了那两个字:“步薇。”   包厢沉寂片刻,马翔叉子上的牛肉啪嗒一声掉回了盘子里。   严峫突然抓起手机站起身,绕过餐桌,站在落地窗前,拨了个电话:   “喂,韩小梅,你昨晚是不是说今天下午要去医院陪步薇?”   对面韩小梅不知道回答了什么,严峫沉声道:“你听着,别问为什么,现在立刻去帮我做一件事情。”   ·   医院走廊。   韩小梅挂了电话,深呼吸几口,转身推开了病房门。   阳光很好,从干净的玻璃窗外投射进来,少女的脸颊白皙幼嫩几近透明。听见推门声时她从手里的画册书中抬起头,冲韩小梅笑了一下,粉红色的嘴唇弯成一个非常好看的弧度:“姐姐你来啦?”   韩小梅也笑起来,尽量让自己平视着步薇的眼睛:“我刚从办公室那过来,正巧碰见医生,关于后续治疗费用的事情……”   步薇放下了画册,有点忧虑的样子:“大夫怎么说?”   “别担心,你是未成年受害者,基本费用都是可以报销的。”韩小梅赶紧道:“不过有一点我们不能替你拿主意,就是后续疗养和住院观察这段时间的用药,大夫说有好几种方案可以选择,当然每套方案的价格肯定也不一样——你懂的,医院嘛。”   步薇细声细气地说:“我没有太多钱,现在就出院也可以……”   “大夫说最好还是跟你的监护人谈谈。”韩小梅定定望着她,语调却十分自然:“我跟他说你暂时没有监护人,但已经是个有主见的大姑娘了,可以自己找主治医生咨询之后作出决定。你觉得呢?”   步薇清澈明亮、形状微长的眼睛落在韩小梅脸上,看了好一会,似乎有些放下心来,说:“嗯……我自己可以吗?”   “如果不行的话,我只能让局里尝试去通知你其他亲属了。你父母生前有其他联系人吗,姑舅表亲也可以?”   果然不出意料,一听这话步薇就立刻放下画册:“姐姐那我还是自己去吧,我自己可以的。医生是不是在办公室里?”   韩小梅点点头笑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心理作用,明明前两天还是个令人心生怜爱、可以自然相处的小姑娘,突然间却仿佛发生了语言难以形容的变化,一举一动都能抽走病房内原本就很稀薄的氧气,让人加倍难以呼吸起来。   “就是平常查房的那个医生,你认识的,姓李。”韩小梅望着步薇走出病房,突然又补了一句:“你过去后直接找他就可以。”   少女回过头,向韩小梅认真地道了声谢,推门出去了。   咔哒。   韩小梅维持着那个动作,整个人定在原地。   三秒钟后,突然就像接通了某个开关一样,她疾步上前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确定步薇正向走廊尽头的护士站走。然后她立刻关好病房门,拉起门框玻璃上的布帘,转身扑向被锁住的床头柜,从警服裤子口袋摸出两根发夹,对着锁眼捅进去咔咔绞了几下。   啪嗒轻响,锁芯弹开。   床头柜里静静放着步薇的红色书包。   韩小梅的每下心跳都狠狠牵扯着嗓子眼里的肉,她一边不断回头注意病房门口的动静,一边颤抖着手拉开包链翻了几下,未几,终于摸到了严峫交代她要找的东西——   一串房门钥匙。   ·   “李医生有个手术,大概要到下班才能回来,你找他有事吗?”   护士站里人来人往,步薇还穿着白色碎花睡裙,双手礼貌地交叠在身前,闻言脸上表情似乎突然变了下。   “是有什么问题要问医生吗?”护士长关切地望着她:“要不我给你打个电话?”   “……”步薇向后退了半步——但那也仅仅只是半步而已。紧接着她像是控制住了情绪,脸上微微笑开来,对护士长点了点头:“没什么事,谢谢姐姐,那我等明天再说吧!”   “哎,你……”   护士长还想问什么,少女已经转过身,快步穿过走廊。她来到病房门前,伸手毫不迟疑地用力推开门,力道之大甚至令门板在空气中发出一声——   呼!   一道挺拔、削瘦而安静的身影背对着她,坐在病床前的扶手椅里,将手中画册轻轻翻过一页。   步薇的瞳孔突然扩大了。   “你好,我是建宁市局的陆成江顾问。”江停合上画册,回过头:“希望你配合回答几个问题。”   江停的目光与少女隔空对视,这个从下往上的侧面角度,让他们彼此眼底都映出了与对方最神似的半边轮廓。明明是盛夏时节,空气却似乎凝结成了最刺人的冰碴,从尾椎骨一寸寸碾着脊椎爬到后脑。   步薇的呼吸变得有点急促,但江停却仿佛毫无觉察,望着她向病床微微偏头示意,说:   “坐。”   与此同时,医院楼下。   韩小梅狂奔下台阶,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刚抬头左右张望,一辆辉腾从人群中无声无息停在了她的面前。   副驾驶车窗降下,露出了严峫冷峻的脸:“上车。” 第81章   步薇就像河底摇曳的白色水藻, 半晌她终于举步踏进病房, 反手关上门, 走到病床前,直挺挺地坐了下来。   这个角度让她和江停彼此平视,面对着面——仿佛冥冥中某个诅咒被无声无息解除, 终于挣脱了那个自下而上侧对的角度。   她问:“您想让我回答什么?”   “虽然是前天晚上发生的,不过我想警察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江停顿了顿,说:“汪兴业死了。”   步薇脸色空白, 像是白板上还没来得及想好填什么情绪, 好几秒后才迟钝地慢慢浮现出惊讶、意外和一丝害怕:“……什……什么?”   “从恭州某个小区居民楼上摔下来,第二天清晨才发现尸体, 警察目前初步认定是畏罪自杀。”   江停上半身深深倚在扶手椅靠背里,姿态自然从容, 和少女僵硬到有些刻意的挺直坐姿截然相反。过了半天步薇才好似勉强消化掉了这个称不上悲伤的噩耗,发着抖沙哑道:“……太突然了, 我没想到……”   “真的?”   步薇声音顿住,看着江停,后者在她的视线中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没想到?”   “……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早就预料到了汪兴业会死, 当你在严峫面前说出‘绑架犯是我叔叔’这句话的时候。”江停慢慢地道, “——或者更早,当你听到严峫他们私下商量说申晓奇苏醒过来的几率其实很大,因此决定抢先一步,把汪兴业抛出来转移视线时……”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步薇有点尖锐的声音打断了江停:“是绑匪胁迫我把申晓奇推下去的,我据实交代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   “……”   “但唯一能证明这点的汪兴业死了。”江停眼底浮现出笑意来, 尽管那笑意中完全没有任何友善和亲切:“也就是说,现在没人能证明你是被胁迫杀人,还是积极配合,或者是协同从犯,甚至……从一开始就积极主动地,要求杀死申晓奇。”   步薇的表情有点怪异,像凶狠瞪视和柔弱无辜这两种相反的表现里外渗透、交错混合,以至于开口时声音都有点扭曲:“警官叔叔,我只是个穷学生,有哪里得罪过你吗?”   “别多想,刑侦角度的正常逻辑推测而已。”江停表现平淡多了:“对了,可能他们忘了告诉你,你不是第一名受害者——我们在汪兴业某个窝藏据点里发现了一本笔记,确切说是档案,上面记载了前两名少女滕文艳和李雨欣,你听说过这两个名字吗?”   步薇警惕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想你大概也不知道。滕文艳是汪兴业五年前在陵州市发现的,两年前的七月中旬,她和另一名叫李锐的少年一同被绑架杀害;李雨欣是汪兴业四年前在江阳县发现的,去年七月中旬,她和另一名叫贺良的同学被绑架,随后贺良被杀,李雨欣得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说起来也挺有规律可循,你们都是被收养了三年后才遇到这种事情,感觉三年就像是某种新鲜感消磨殆尽的保质期一样,保质期一过,就没价值了。”   说着江停似乎感觉很有意思,望着步薇微微一笑。   但步薇白嫩的脸却在得知还有其他两个女孩子存在时陡然变得十分难看,随着江停的最后几句话,甚至变得隐隐有些发青。   “噢,对。滕文艳是陵州市的一个洗头小妹,李雨欣则是随着吸毒生母出去‘应酬’的县城丫头。”江停眼底的微笑越发有深意起来:“——所以你看,没什么好难过的,至少你并不是那么……怎么说呢,独一无二。”   同一时间,疾驰的辉腾车内。   “保质期一过,就没价值了……至少你并不是那么的独一无二。”   车载蓝牙同步播放出江停的声音,韩小梅疑惑地皱起眉,偷偷打量严峫好几眼,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严、严队?”   严峫打灯变道转向,视线紧盯着车前方,点了点头示意她说。   “那个……为什么陆顾问说滕文艳和李雨欣都被收养了三年呢?您在汪兴业家发现的笔记本里不是那么写的啊?”   严峫说:“瓦解对方的心理防线。”   “啊?”   “步薇的处变不惊源自于她内心深处某股底气,虽然我们不知道来源是什么,但肯定跟她这个人的某种特性有关。你陆顾问刻意歪曲对前两个受害人的描述,对步薇身上的各种独特性进行全方位的模糊化、统一化,是一种针对她心理防线的,釜底抽薪的手法。”   似懂非懂的韩小梅强行把这番话记在脑子里,反复琢磨着。   ——确实,步薇身上有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灵巧、轻柔和楚楚可怜,这种独特的气质,在很多阅历丰富的成年女性身上都不多见。   但这些独特性在她面对江停的时候突然变得格外脆弱难以维持,似乎无坚不摧的利器,遇到了天性中的克星。   “汪叔叔平时基本在外地,我不知道他都在做什么。”步薇视线垂落,盯着自己搁在自己大腿上的细白的手:“我不知道警察叔叔你想说什么,是要抓我吗?我能请律师吗?”   “没人要抓你,我说了只是找你配合回答问题。”江停还是那个很舒适的坐姿,左手按着大腿上的画册,右手插在裤袋里,突然话锋一转:“——你知道幕后主使为什么要连续三年设计三次绑架吗?”   步薇声音轻细:“我已经告诉严警官叔叔了,我以为汪叔叔只是想要钱。”   “要钱不至于先养你们三年吧,况且凭他自己也养不起你才对。”   步薇不吱声。   阳光从她身后的玻璃窗投射进病房,即使逆着光,头发都柔软油润得像绸缎,皮肤晶莹雪白好似在微微发亮;她仅仅只是穿着睡裙坐在那里,全身上下就透出了无形的精致、幽雅和芬芳。   女性不管年纪多小、天生资本多优越,这种艺术品般的芬芳都不可能完全源自于先天,后天还得有无数金钱财力花在人眼看不见的细节上才行。   “汪兴业只是个掮客,”江停淡淡道,“他背后还有一名幕后主使,一个真正享受编写剧本、演绎剧情,并且只有绑架案才能满足其内心欲望的人;你是他的演员,但不是唯一的那个。”   步薇直挺挺坐在病床边,脊椎仿佛有根棍子撑着:“……我不知道你说的幕后主使是谁。”   也许是空气太过凝滞,也可能在这种僵持下江停过分舒展的姿态刺激到了她。几秒钟后,步薇终于忍不住再次挑衅般抬起头:   “但就算绑架案只是场戏,难道还真有所谓‘唯一的’演员?”   “当然有了。”江停态度还是很平淡,仿佛完全没感觉到少女话音里小小的针刺:“不过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你还用得着跟我装什么都不知道么,小姑娘?”   “……”   江停一手把刚才那本名为《星空美术》的画册轻轻丢到了床头柜上:“你平时钻研天文挺刻苦的吧。”   那本画册是步薇的,随着书籍边角跟床头柜撞击发出“咚!”一声,少女的心也突然向深渊中狠狠一坠。   “我就不一样,我最讨厌星象、星座这种既不实际又没道理的东西。如果有人敢拿这些玄乎其神的学问来跟我卖弄,基本都只会遭遇冷落,甚至被置之不理。”江停微笑道:“看,这就是我跟你的区别。”   某居民区楼下,辉腾急速停止,严峫戴着耳麦跨下车,突然脚步顿住。   韩小梅和马翔见状都停在他身后,两人焦灼的目光集中在严峫身上。只见他一手按着同步监听耳麦,半晌才狐疑地喃喃道:   “……星象?”   病房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天花板与墙壁一色惨白,反射出大片朦胧又没有温度的光。   如果说刚才步薇的表情还只是不好看,现在就足以称之为冰冷和阴沉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像生锈的机械突然被赋予生命般,“咔”地一扭脖颈,森森地盯着江停:“所以呢?”   “……”   “所以你现在想干什么,陆、顾、问?”   江停从最开始就插在裤袋里的右手终于拿了出来——手指间竟然捏着一个微型同步监听器。他随便找了支笔,笔尖咔擦一撬,就把监听器后的机盖打开了,紧接着卸下了电池,往步薇面前一晃。   ——数公里外,耳麦中声音突然消失,严峫蓦地愣住,随即手机传来新消息的震动。   消息来自江停:【没电池了。】   “……”严峫心中惊疑不定,犹豫两秒后输入:【我立刻让人赶去医院?】   对话框显示正在输入,持续片刻后消失,然后又出现正在输入。   但随之而来的江停的回复却只有一个字:   【好。】   “离警察赶到大概还有半小时。”病房里江停收起手机,随便放回裤袋:“想聊聊么,小姑娘?”   总是温水一样的柔婉的步薇突然冷硬地迸出了一句:“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知道啊。”   “那为什么总是叫我小姑娘?”   江停倍觉有趣地望了她一眼:“因为名字是人作为独立个体的代号,具有特殊的寓意,希冀,以及独一性,而你明显只是个批量生产的提线木偶而已。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这世间不会因为你的离去而出现任何缺憾,对我来说不过是少了个影子。所以你叫什么名字,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步薇搁在大腿上的手突然握紧,手背青筋倏地暴出!   “我们来猜猜好了。”江停似乎没看见她闪烁着冰冷火焰的眼睛,懒懒散散地道:“你是三年前遇到那个人的,是不是?”   步薇略扬起头,满脸“我倒要看看你知道多少”的神情。   “你从小父母吸毒,因而家徒四壁、生活窘迫,可能还经常因为各种小事而挨打。十一二岁的时候父母双双毒驾去世,本来就不太幸福的童年更是雪上加霜,你可能被送进了福利院,或者是寄人篱下,不管哪种经历都足以让一个孩子过早地尝尽世间冷暖。你以为这种绝望又不公平的生活会一直延续到成年,却没想到很快迎来了做梦都想不到的转机——十三岁那年,你遇见了一个成年男人,非常有钱、有礼貌、可能还有点所谓的绅士风度,让你过上了童话故事中小公主般的生活。”   “自然而然地,当你情窦初开时,你爱上了他。”   江停风度翩翩,搭在两侧扶手上的掌心往外一摊。   而步薇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十指痉挛地绞在一起。   “过人的美貌,过度的早慧,童年时期的各种家庭阴影,以及对残忍暴力犯罪权势等等负面事物的盲目崇拜,这些因素造就了你极度敏感偏激的性格。所以当你发现自己只是个影子的时候——当时你可能都没想到自己并不是唯一的影子——与其深陷于自艾自怜、变成可怜兮兮的废物,你决定主动抓住命运反戈一击,于是你找上了范正元。”   江停上半身微微向前倾,盯着步薇颤动的眼珠:“如果你再大一些的话,可能会接触到更多难以对付的精英杀手,他们冷血、残酷、出价昂贵,同时也训练有素。但你到底还是太小了,你这个年纪,这个身份,范正元已经是你能接触到的最上限了,尽管在我们成年人眼里他拙劣得不堪一击,事情败露也不出意料之外。”   “……那又怎么样?”步薇也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迫使自己强硬地顶着江停的注视:“事情败露只是我运气不好而已啊,我下次吸取教训,会进步的,陆——叔——叔。”   江停对她的称呼不以为意,“一次胆大妄为就够你被惩戒了,哪里来的下次?”   “什么惩戒,我根本不知道你说的是什——”   “你知道的,小丫头。”江停向后靠进扶手椅里,表情波澜不兴:“否则为什么滕文艳和李雨欣这两起绑架都发生在七月中,只有你是六月末?”   步薇不明所以,但她毕竟是个心思敏锐、智商极高的女孩子,江停的话让她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些非常不好的东西。   “……六月末又怎么样?”   “所谓的仪式,或者说那个人对你们这些小女孩的考验,只会发生在每年七月中。因为这一切纪念的都是很多年前七月中旬的某一天,故事从八点零九分太阳落山的那一刻开始。”   “你以为只要完美复刻当年发生的每个细节、每句对话,就能通过这场考验,从可怜的影子变成正主?——不,你所经历的这些不是考验而是惩罚,是每年正式剧幕拉开前,提线木偶在后台进行的一场无足轻重的彩排表演。”   江停陈述时沉稳沙哑的声音非常好听,但在步薇听来,却比最恶毒的诅咒还令人惊怖:   “……我不相信……”   “八点零九分。”江停戏谑道,唇边的笑容加深了:“如果放在七月仲夏,是白昼将尽、长夜开端,代表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被黑暗漫长的刑罚所取代。但放在六月末是什么?天已经黑了,编写这剧本的人已经走了,你真以为他会关心你为通过这场所谓的‘考验’付出了多少心血和努力?考验本来就不是为你准备的,你已经是个被放逐的棋子了。”   “我没有被放逐!不可能!”步薇霍然起身,但物理位置上的提高并没有让她占据上风,相反恍惚间她仿佛正急速向冰冷的深渊坠下:“不要胡说八道,你又算什么?!你只不过是个……”   江停一句话就把神经质的少女钉在了原地:   “那为什么自从被警方发现住院后,你就再没收到过来自那个人的任何指令?”   “……”步薇双眼瞪得大大地,脸上血色褪尽。   “他不理你了,你被抛弃了。”江停微笑望着她,似乎有一点怜悯:“这就是对替代品妄图抹杀正主的惩罚。”   破旧生锈的防盗门被推开,带着浓重灰霉味道的空气迎面扑来。   “小心点,咱们没证。”严峫拉了韩小梅一把,“马翔守在外面,回头要是搜出来什么,你回局里去补个搜查证。”   这是一套典型的老式布局住宅,进门左侧便是堆满杂物的厨房,穿过小小的玄关,进入低矮的饭厅套厕所,再穿过一道木门才是支着钢丝床的厅堂。那钢丝床差不多可供成年人蜷缩侧卧,可想而知是步薇小时候睡觉的地方;厅堂东面连接着大人的卧室,旧书桌、木板床、油漆剥落的大衣柜,墙上挂着几十年前照相馆里劣质背景的结婚照,背景颜色都已经褪光了,一对新人的脸都被水彩笔涂得乱七八糟,凌厉杂乱的笔触分明闪烁着来自孩童的恶意。   “这地方……应该是步薇小时候她父母的家吧,好像已经很长时间没人住过了。”韩小梅低头小心穿过卧室门,眯着眼睛左右张望着:“奇怪,为什么她还随身带着钥匙呢?”   严峫的声音从外屋响起:“因为她最近回来过。”   “哎?”   韩小梅觅声出屋,只见严峫蹲在厅堂中的录像放映机前。   ——这屋里所有东西都蒙着灰,只有放映机稍微新一些,且有明显被擦拭过的痕迹。严峫打开电源,屏幕蓦然闪现出荧光,紧接着光碟匣嗡地一声,自动把上次断电前没取出的碟片退了出来。   “这是什么?”韩小梅好奇道。   严峫没有回答,而是把光碟插进放映机,带着勘察手套按下了播放键。   老房子采光不好,屋里陈旧阴暗,只有屏幕上幽幽荧光将严峫的脸映得晦涩不清。首先出来的是劣质光碟在数字量化时产生的雪花、色彩带,随即画面闪现,倏而一清,被放大到整个屏幕的手指出现在了严峫和韩小梅眼前。   “管用吗?”屏幕里有人说。   “不太好使。”   “扣子别不住,忒费劲了……”   画面不断摇动,紧接着聚焦拉远。   背景竟然是某个公安局办公室,一个身穿浅蓝色制式衬衣、肩章领带俱全、袖口随意卷到手肘上的年轻人,正坐在宽敞的办公桌后,在镜头扫过来时敏锐地抬起头,紧接着伸手挡住了自己半边俊秀的侧脸。   “走了江队!”画面后有人喊道:“车在楼下等咱们!”   年轻人整理好案卷资料,起身拎过椅背上的警服外套。有可能是制服裤子笔挺的原因,他走起路来显得腿很长,经过镜头前时微微皱了下眉头;那瞬间洁白的脸颊,乌黑的鬓发,甚至连随着皱眉这个动作显得越发浓密的眼睫都在屏幕上清清楚楚:   “先关上,开始行动再拍。”   韩小梅张着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踉跄跌坐在沙发里。   而严峫直勾勾盯着屏幕,紧咬牙关,只要稍微开口剧烈搏动的心脏就便会从喉咙里跳出来——   这录像是当年恭州支队的某个执法记录仪。   步薇曾躲在这破旧的老房子里,一遍遍观看模仿更年轻时候的,各种动作和神态的江停! 第82章   “好的严哥, 是是……我们已经在去医院的路上了, 到了给你打电话。”   高盼青挂了电话, 涂着“建宁公安”标识的车一个急转,向医院方向疾驰而去。   “我不相信你的鬼话……”病房里,步薇全身上下止不住发抖, 尽管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不是什么惩罚,我才是被寄予厚望的,我才是……”   江停却轻轻摇了摇头, “对你寄予厚望的是汪兴业吧。”   “才不——”   “你和汪兴业都以为这场仪式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挑选出最后的替代品, 但其实你们都误会了。他只想设计出一个百分百完全复原当年的场景,然后把你们这样的孩子放到这个境地里去, 看你们在绝境下遇到各种选择时,会不会做出跟当年一样的反应。”江停沉默了会, 突然问:“你让申晓奇对你发那个誓了吗?”   ——黑暗天空倾覆,凤凰树如火焰般熊熊燃烧。面临生死之际, 少年撕心裂肺的痛哭言犹在耳:“要是我们活着出去,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我这辈子一定会报答你,会好好保护你!”   ……   步薇胸口起伏, 缓缓点了点头。   江停说:“但很多年前, 这句誓言是说给我的。”   虽然早就知道这个事实,但亲耳听见的时候,少女的手指还是止不住地狠狠拧了下,骨节爆出清脆的咯吱声。   “绑架,勒索, 血衣,逃亡,绝境中的保护和宣誓,双双濒临死亡直到得救……汪兴业应该把他能打听到的全告诉你了。那家伙大概以为,如果你顺利通过‘考验’,他也能跟着鸡犬升天。”江停嘲弄般一笑,说:“但可惜,有一个细节汪兴业至死也打听不出来,因为那个人绝不肯让别人知道。”   “……”   江停在步薇直勾勾的瞪视中轻轻道:“是背叛。”   少女美丽的眼瞳里夹杂着难以掩饰的错愕和怀疑。   不就是那瓶矿泉水吗?她心想。   “不,不是。当年绑架的所有细节都被完美复刻了,除了矿泉水——因为从来就没有过这瓶水。”   “是救援最终到来的时候,他为了率先抓住登山绳,把我往外推了一把。”   带着消毒水味的空气仿佛变成了某种液体,粘稠冰冷地爬过鼻腔,呼吸道,乃至于每个肺泡。   “其实本来我已经忘了这个细节,直到现场勘查的警察告诉我发现了一个空矿泉水瓶,只验出了申晓奇一个人的DNA。那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原来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一推的力道却至今没有消失,反而随着岁月流逝越来越狠、越来越痛,让他甚至不想再回头审视自己的懦弱和背叛,只能臆造出一瓶从未出现过的矿泉水,来勉强充作背叛意象的替代品。”   江停终于坐直起来,十指交叉撑在下巴上,饶有兴味地打量步薇:“就像你是我的替代品,一块遮羞布而已——”   “你只能做你自己,永远都无法取代任何人,哪怕那个人死了也一样。”   步薇的脸色像是已经死了,肤色僵冷苍灰,连胸口都没有起伏。   江停看了眼时间,口气仿佛很惋惜:“我要是你就乖乖在这里待着等警察赶到,好好配合调查,争取个从轻判处,毕竟你已经被抛弃,出去也孤立无援,不会再找到他了。”   他撑在扶手上,似乎要站起身。但就在那时候,突然面前投下一片阴影,紧接着步薇的声音就阴冷而清脆地在头顶响了起来:   “你也想让我在这里等警察吗?”   江停唇角闪过不易察觉的弧度,抬起眼皮。   两人近距离对视着,步薇抬起手,指尖从江停脸侧一抚而过,随即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你确实知道很多,可我也知道一些有关于你的事呢……是不是?538号病床醒来的‘陆’叔叔?”   医院走廊上,突然几名便衣强行挤出人群,在众人纷纷侧目中直奔病房,呯地推开了门!   下一秒高盼青顿住了。   周遭空空荡荡,病床上被褥摊开,吊瓶兀自悬挂在半空中——没人。   那名美貌惊人的少女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一般。   “她跑了?”居民楼下,严峫挂着车把手,动作骤然停住。   “嗯。”江停坐在医院茶水间里,一手拿着电话,一手闲适地捂着掌心半杯温水:“她突然开始尖叫大闹,脱光衣服,我只能立刻从病房里退出去找护士……就那几秒钟的功夫,是我的疏忽。”   对面久久无声,只有隐约的呼吸。   “知道了。”严峫的声音再次响起,微微有些发冷:“我们在步薇旧家发现了一些线索,现在立刻通知局里实施抓捕,你在医院别走等我消息。”   通话中断。   江停将手机搁在茶水间桌面上,然后从手里那半杯浓盐水里拿出了电池,放到自来水下冲掉盐分。他抽了张纸巾,把外侧水迹擦得一干二净,这才从容不迫又一丝不苟地,把电池装回了同步监听器里。   ·   建宁市局刑侦支队,警察们纷纷起身,严峫的吼声由远而近:   “立刻加派人手去文艺路私立医院保护申晓奇,另外还有长途汽车站、地铁站、高铁动车站,治安大队巡特联防,各大商场广播和周边交通监控全都调出来!”   “一个长得显眼又穿着睡裙的小姑娘跑不远,医院附近肯定有目击者,立刻散出人手去给我摸排!”   严峫站在大办公室中央,声音和表情都阴沉得仿佛能一把拧出水:   “步薇很可能是要去见一名非常危险、配备保镖和火力的犯罪分子,即是连环绑架安的主谋。所有外勤探员必须申请配枪,发现目标后立刻无线电联系支援,决不允许擅自行动,切记!”   无数急匆匆的脚步奔出走廊,严峫转身出了办公室,摸出手机快速给高盼青发了个微信:   【陆顾问在哪里?】   少顷手机嗡地一震,高盼青的回复来了。严峫还没来得及点开,突然脚步顿住抬起头,险些撞上了前面的人:“哦,吕局——”   吕局摆手示意没事,缓缓道:“你从步薇家搜出来的光碟我看了。”   严峫表面毫无异状,实际心里却非常意外。   ——像这种暂时算不上物证的线索性物品,提回局里后只要在行动备案里记一笔,然后存放在刑侦支队就行了。支队内部的管理其实不那么严格,有时可能就往主办刑警的抽屉里一丢,到案件侦破写结案报告时才会急急忙忙找出来。   所以吕局怎么会特意去看那张光碟?他都不该知道这张光碟的存在。   难道他一直在关注这个案件的所有行动记载?   吕局那张脸总是圆乎乎的不愠不火,眼睛本来就不大,上年纪后越发小了。但小却很聚光,往严峫身上一扫,问:“你现在对这件事是什么推测?”   严峫反应过来:“哦,我暂时还想不明白步薇这个小姑娘……”   吕局一手端着飘出热气的大茶缸,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慢悠悠道:“哪儿想不明白?”   严峫开口就打了个磕绊:“就是……谁把执法记录拿给她的,为什么她要看已经死了的恭州缉毒支队长江停,难道她跟江支队之间有什么亲戚关系?我想是不是等抓到步薇后,再从这方面入手深挖一下……”   严峫从不知道自己信口胡说八道的本事有这么过硬,真真假假掺得他自己都差点信了。只见吕局边听边点头,似乎还挺认真,伸手扶了扶快滑下鼻梁的老花镜。   “总共就这么多,其他的暂时也没什么想法。”严峫吸了口气,又说:“至于步薇到底是被害人、从犯甚至是主谋之一,现在暂时还不好下定论,只有等范正元家那笔现金的指纹和笔迹鉴定结果出来再说了。”   吕局颔首不语,似乎在整理琢磨严峫的思路,未几又点了点头:“很好,很老练。”   严峫谦虚谨慎地笑笑。   “我本来担心你为汪兴业坠楼的事赌气,在恭州一通横冲直撞,到时候得罪了人,还得我或者老魏去亲自捞你出来,所以通话的时候本想提醒你两句。但当时用的是齐思浩的手机,所以我不好多说——如果我估计得不错的话,汪兴业应该是被灭口的,只是因为那栋楼701室的事情,因此恭州方面不好继续往下查。”   严峫则眨着眼睛,适当地做出惊愕之情:“什么701室?”   吕局喝着枸杞菊花茶,从大茶缸沿挑起层层累累的眼皮:“秦川知道点儿,他没跟你提过?”   “秦川?”严峫疑道。   吕局似乎意识到什么,摆了摆手:“禁毒口的风言风语——说是三年前恭州缉毒行动现场爆炸后,上面成立了个专案组,结果查出贩毒集团的一道电子指令是从那个小区居民楼的701室发出去的。后来专案组全面侦查这个小区,却发现跟上面很多人有联系,尤其从701室搜集来的各种痕迹物证中,还发现了一枚印在门框内侧的指纹,属于当时的恭州禁毒支队长江停。”   仿佛一道闪电从脊椎打进五脏六腑,严峫霎时呆愣住了:   “……江停?”   那天在恭州高架桥下的马路上,江停手里夹着根烟,视线自然垂落在半空中:“如果再把监控时间拉远了查,小区内竟然还出现过几位大佬级别的前辈,甚至包括刚退下来的副市长岳广平……”   他没有提起701室内的那枚指纹。   ——是他不知道专案组已经查到了那里?   还是他根本从一开始就打算隐瞒自己进出过701室的事实?!   “嗯,再往下查就乱套了,所以最后放弃了这条线索。”吕局喝着枸杞茶,突然发现了什么,狐疑地打量严峫:“你怎么了?”   “……”   严峫表情止不住地有些难看,吕局举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没事吧,怎么提起江停支队长,你就跟丢了魂似的?”   严峫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掩饰地揉了揉鼻根:“没什么,就是有点累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吕局疑惑地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总之汪兴业的事情暂时被定性为畏罪自杀,但所有线索和案卷都被存档了,如果以后有契机,还是要彻底翻出来调查的。步薇这个小姑娘非常重要,等抓住她之后一定要彻底挖出所有口供,我有预感她在这一连串案件里面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甚至有可能,跟绑架和贩毒的团伙有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他一边说,严峫一边“嗯、嗯”地听着。   “我们干公安工作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即便仗着自己年轻力壮,也不能提前透支了以后几十年的资本。”吕局思忖片刻,又叮嘱:“等这个案子移诉后你跟几个主办探员都休息休息,好好把这一身的伤也养彻底,啊。”   严峫勉强笑了笑。   吕局一手端茶缸一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转出刑侦支队,向他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严峫落后几步才跟出去,只见远处走廊尽头,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略微焦灼地等在那里,见到吕局后快步迎了上去。   ——那是秦川。   严峫内心升起一丝本能的怀疑,但没多想什么,边快步从另一侧走道下楼梯边摸出手机,只见刚才来自高盼青的未读消息是:   【我们正调取医院监控,刚才好像看见陆顾问在病房茶水间。严哥有什么吩咐?】   严峫调出高盼青的号码,按下了拨出键。   江停的指纹出现在公寓楼701室。   根据铆钉收到的毒贩情报反向定位,可得出红心Q的指令曾经从公寓楼701室发出。   这中间看似诡谲复杂、实际上又简单粗暴的逻辑关系,就像一条嘶嘶作响的毒蛇,在严峫貌似冷静的外表下,一圈圈缠紧了他的五脏六腑。   “严队。”   “严队还没走啊。”   “严队……”   一路上很多人向他打招呼,严峫沉着地颔首致意,从表情上看不出内心丝毫端倪。   “喂,严哥?”这时电话终于被接了起来,高盼青在喧杂忙碌的背景中大声道:“刚才我们在医院这里看监控,暂时没有突破性发现,市局那边有没有查出步薇的线索?我们接下来是……”   “把陆顾问带过来。”   高盼青以为自己没听清:“什么?”   “我在市局对面等你。”严峫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道:“别告诉别人,你亲自把陆顾问给我带过来。” 第83章   严峫没有等很久, 一辆警车从远处驰来, 唰地停在他身侧。   高盼青最大的好处就是忠实地、抠着字眼地执行严峫的每条指令, 严峫叫他“亲自”带来,他就真的自己一人载着江停来了,车还没停稳就降下车窗:“严哥, 我刚才听台子里说红星路地铁站附近有个公共电话亭,发现疑似步薇的小姑娘在那打了几个电话,那我们现在是不是……”   哗啦!严峫用力拉开车门, 拽着江停的手臂把他拉下了车, 转手塞进自己开的那辆辉腾里。   “你们先去探探情况,重点巡查申晓奇的医院、学校、步薇平时自己住的地方、她那几个好朋友家。”严峫的吩咐简洁明了:“一旦发现线索, 随时电台联络,不要擅自行动。”   高盼青一声:“是!”还没全落地, 就只见辉腾轰然远去,原地只留下一片袅袅的尾烟。   江停没来得及扣上安全带, 就被车辆启动时的惯性推得向后一仰。随即只见严峫目视前方,左手把方向盘,右手却伸过来探进了他裤袋里, 准确地摸出那个同步监听器, 长按打开。   小小的指示灯闪烁几下,重归沉寂。   ——浓盐水浸泡过的电池确实是耗光了。   江停这才咔嗒扣好安全带,揉了揉自己因为暴力拖拽而有些发僵的肩并,语调波澜不惊:“怎么了?”   “步薇在哪里?”严峫不答反问。   江停说:“我又不是步薇,我怎么知……”话音未落整个人猝然前倾, 是严峫猛地靠边踩下了刹车!   哔哔——后车按着愤怒的喇叭扬长而去,但严峫似乎没听见般,平静地转向副驾驶:   “步薇在哪里?”   傍晚六点半,夕阳渐渐西斜,将半侧苍穹染成橘红。下班放学的洪流冲刷着城市中心,深色车膜隔绝了任何窥视,但从车内仍然能清楚地看见外界。   背书包的学生,步伐匆匆的主妇,手拉手的情侣从人行道经过,向这辆看似普通却格外宽敞的黑色大众投来好奇的目光。   江停垂下视线,少顷抬头反问:“你不会以为我把那小姑娘藏起来了吧?”   严峫脸上的情绪看不出丝毫喜怒,但每个字音都充满了压迫性的力量:“你是故意的。”   “你不想让她对警方说出更多事情,所以设计好了——你就是要放她走。”   手机在杂物槽里不断震动,各方各界的情况实报不断传来:交警,巡特警,治安大队,市局视侦……但没有任何突破性的确定消息。茫茫人海中布下了无数张大网,然而那穿着白色碎花睡裙的小姑娘就像一尾小鱼,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所有人都焦灼忙碌,所有人都在找她。   没人注意到城市角落里这场剑拔弩张的对峙。   “你想让我怎么办呢,严峫?”江停终于摊开掌心,仿佛有一点无奈:“步薇知道我是谁,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就算放她走,她也不可能再激起任何风浪,因为对黑桃K来说这已经是个弃子了;但如果把她交给警察,你知道她会说出多少不知真假也没法验证的谎话?换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严峫每个字都像是淬了冰:“所以你把她交给黑桃K去灭口?”   “不会。”江停断然道,“从她落到警方手里那一刻起,黑桃K就从她的世界中完全、彻底的消失,再也不会出现了。当然步薇本人可能还没发现这一点,所以她刚才会在地铁站附近打那几个注定不会有人接听的电话。”   严峫眼梢微微眯起,似乎在极其苛刻严厉地衡量他这话有多少真实性,半晌缓缓道:“为什么你这么了解黑桃K?”   江停刚开口发声,突然严峫竖起食指,那是个简洁有力的噤声指令。   “还记得我们在胡伟胜家天台上遭遇黑桃K的那次么?”   “……”   “你把那个叫阿杰的杀手撞进楼道后,我爬上天台,看见黑桃K持枪跟进了楼道。事后在医院里,我告诉你我看到了一幕无法解释的场景,但你当时只关心我有没有看到黑桃K的脸,却没问那场景是什么。”   严峫略微探身,这么近的距离,两人都只能盯着对方的眼珠。   “那是什么呢?”江停不动声色地道。   严峫伸出右手,慢慢解开江停衬衣的第二、三颗纽扣,然后拉下一侧衣襟,露出了削瘦板直的肩膀:   “你摔下楼梯时,左手的脱臼不是事后去医院处理的。”   他顿了顿说:“是黑桃K给你接上的。”   江停面色似有变化,抬手想制止严峫,但刚一有动作就被按了回去。   “从江阳县审问李雨欣开始,你就知道那几个‘行刑者’只是你的替代品。而后来你对我说,站在黑桃K的角度来看你不是背叛了整个组织,而是背叛了他这个人——这点也完全是在撒谎。”   “事实是在他看来,他背叛了你。”   “那么你跟黑桃K这个人,乃至于这个贩毒集团,又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严峫拇指摁着肩窝上那颗红痣,直视着江停的眼睛:“——曾进出过红心Q待过的701室,甚至在门框内侧留下过指纹的江、队、长?”   江停眼底突然闪过一丝惊疑,不顾阻拦强行抓住了严峫的手腕:“你说什么指纹?”   “……”   “谁跟你说我进出过701室?”   江停怀疑的表情不似作假,但严峫还没回答,突然无线电响了:“全体注意全体注意,视侦确定在东坪地铁站附近发现目标。重复一遍,视侦确定在东坪地铁站附近发现目标!”   严峫断然抽回手,抓起无线电:“我现在就过去。”紧接着拉手刹踩下油门。   但紧接着,他的手再次被江停一把抓住了:“来不及的,她明显是打完电话以后就坐地铁转乘了!”   江停半身向前探,这个动作让他和严峫凝视彼此,空气在僵持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他没有放手,而严峫也没有丝毫拖妥协的迹象;大概就这么默不作声了几十秒,江停终于抬头长长呼了口气:   “从红星路地铁站到东坪地铁站往下沿线,底站名叫三里河,附近有个叫嘉园的社会儿童福利院。步薇从父母去世到被汪兴业找到,中间有一段过渡期,应该就是在这家福利院渡过的,那里也是她第一次遇到黑桃K的地方。”   严峫磐石般冰冷坚硬的面部轮廓终于动了动,但并未减少分毫怀疑:“你怎么知道?”   “……因为当年我也是这么遇到黑桃K的。”   夕阳从车前窗照射进来,江停半边侧脸几乎融化在光芒里,另外半边却是冷峻幽蓝的昏暗,迎着严峫的注视笑了笑,尽管那意思有点自嘲:“不用怀疑。都到这一步了,如果我还敢继续隐瞒你,是等不及你把恭州警方给找上门吗?”   ·   嘉园社会儿童福利院是个连百度地图都搜不出来的地方,因为它地处市郊,实在是太远太偏僻了。从建宁市中心沿三号线经过城郊结合部,到底站三里河再往下,这个门面斑驳生锈的福利院隐藏在菜市场的边边角角里;傍晚收摊的小菜贩们留下满地烂菜叶、水果皮、鸡鸭屎毛,挎着菜篮的人流也纷纷散去,然后才能显出角落中不显眼的铁栅栏。   褪了色的“嘉园福利院”五个字和拙劣的动物图画印在招牌上,映着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无限破败苍凉。   “来过,来过。”门卫老头眯起眼睛,指着严峫手机里步薇的二寸免冠照,含混不清地说:“刚才还没收摊的时候,看这个小姑娘远远走过去——还往门里看了好几眼。她有没有在这院里待过?那我可不知道,这福利院里头的房子早租出去了,就留个门面儿还在。”   严峫一时没控制住,声音都变了调:“吃国家财政的福利院把房子都私下租出去了?那院里的小孩呢?”   门卫浑浊的老眼往严峫身上一瞥,警惕地向后缩了缩:“小孩?我平常可不接触小孩儿。”   严峫还想说什么,一只手从身后抓住了他的肩膀,用力把他向后带去,随即只听江停轻声在他耳边道:“很多地方都是这样,别问了。”   严峫没理他,用力呼吸了口臭鱼烂虾味的空气,才勉强平息快要沸腾的情绪,转身摸出手机:“喂老高,通知三里河辖区交警大队,给我调取嘉园路菜市场一带的监控录像,步薇半小时到一小时前来过这里!”   老高虽然迟严峫半步,但现在也赶到三里河派出所了,因此现场配合工作非常迅速,不多时就把电话打了回来:“严哥你们现在是不是在嘉园路附近?”   “怎么,有消息?”   “步薇的手机刚开机了,微信刷出去十几块钱,收款方是个开黑车的。我们这边已经让交警拦住了那个司机,他说确实载过这么个小姑娘,十分钟前在三里河坝靠近和旭路大桥边下的车。”   严峫一踩油门:“让技侦老黄继续定位步薇的手机,我这就过去!”   傍晚八点,西山垂暮。   河岸两侧原本是工业用地,现在很多工厂因为污染排放超标被治理了,废弃的厂房围墙半塌着,大片空地荒草丛生。严峫远离河堤边的马路,专拣偏僻荒凉的小路往下开,到和旭路桥附近时天已经快黑了;空旷的鸦青色天空笼罩着大地,河水从暮色尽头而来,轰然冲过铁桥,又向着视线尽头的平原奔涌而去。   哔!哔!   严峫骤然停车,发泄般重重拍了两下喇叭,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   “……你这样鸣笛是没用的,”江停坐在副驾驶上,淡淡道:“万一她不想见你,听见动静跑了怎么办。”   严峫压抑的声音充满了愤怒:“那你说怎么办?!”   江停没回答,从杂物匣里拿出烟盒,抽了根烟点上,火苗在脸侧一闪即逝。   “呼……”   车厢里弥漫着尼古丁淡淡的芬芳,严峫看着他,突然意识到这是江停第一次主动抽烟。   ——以前江停都是看到他抽,才会开口要一支,而且在烟头慢慢燃尽前最多只会抽几口。   江停头深深向后仰起,吐了口烟,白雾弥漫中看不清他是什么神色,只见从鼻梁、嘴唇到下巴的线条侧对着天际最后一点吉光片羽,纤瘦修长的脖颈一路延伸到衣襟里,锁骨凹陷出深青色苍冷的阴影。   “她就在附近,”突然江停低沉道。   “什么?”   话刚出口严峫内心就有些后悔,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声音不像刚才那么冰冷强硬。但江停似乎毫无觉察,他的心思甚至好像不在这里,只偏头对严峫短促地笑了下:“跟我来。”   江停率先下车,迎着风大步走向河堤,严峫迟疑了一下,也甩上车门跟了上去。   这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远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延伸向地平线尽头昏沉的暮霭。更遥远的方向,广袤天穹苍茫无际,只有长庚星闪烁着明亮的光晕。   江停夹着那根烟,每一脚都踩在柔软的荒草里。他看见虚空中小男孩的身影穿过田野,沿着相似的河堤向前奔跑,乌黑的头发在半空中飘扬,背对着他向冥冥中某个既定的前方奔去。   “我今天来晚啦!我要帮忙干好多活!”   风中传来无忧无虑的孩童声音。   “没关系。”   “我们今天玩什么呢?你想游泳吗?还是我们去摘枣子吃?”   “都可以。”   “你拉琴吗?我可以听你拉琴吗?”   ……   “江停。”   “……”   “江停!”严峫一手环抱过肩,几乎把他整个人强行摁在了怀里:“醒醒!”   江停脚步唰然收住,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河堤边缘。   脚下落差数米,河水在夜色中奔腾着冲过急弯,反射出粼粼光点——前方不远处,一个穿白裙的女孩子披散着头发坐在河堤边,面对着河水,赤裸的双脚悬在半空中。   那是步薇。   少女听见声响,转过了头,眼珠直直对着他二人,突然苍白的脸上古怪一笑:   “你来干什么,不是答应放我走了吗?”   严峫看向江停——江停的脸色不比她好看多少:“你告诉我的是你会拿着钱继续南下。”   “……南下。”步薇梦呓般喃喃道,“可是我又能去哪里呢?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坐在河堤高处,晚风猛烈,吹得头发四散,连笑声都是破碎不清的:“我打电话给他,但那个号码成了空号,他真的不要我了。难道我确实做错了什么吗?我明明一直是按照他希望的那样去要求自己的呀,难道我表现得还不够好吗?”   江停眼底渐渐浮起一丝悲凉,似乎想说什么。   但严峫握着他的手轻轻一紧,那是个阻止的暗示。   “那个姓汪的告诉我要接受‘考验’,我就把申晓奇他们引去了天纵山。我假装不知道那几个小孩幼稚的把戏——管他们干嘛?我跟那些蠢货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就算他们不自作聪明,我也有办法把申晓奇勾到山里去。可笑那小子还带着我在树林里七绕八绕,被我瞅准机会一推,就掉进坑里摔断了胳膊,我趁机把他的惨叫都录了下来……”   刹那间严峫明白过来,怪不得申父申母接到勒索电话时,听见了申晓奇仿佛受到毒打般尖锐的惨叫声,果然就是步薇录下来交给绑匪的!   “我想尽办法才把他带到凤凰树林下……真辛苦啊。”步薇笑起来,略带自得和狡黠:“但我知道当年的剧情就是这么辛苦的,所以我也该还原这一切,因为‘他’希望看到的是重演!果然,申晓奇说他要报答我,连这句誓言都完全复制了原来的剧本,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好吗?”   当年的剧情,原来的剧本。   短短几句话,突然让严峫眉梢不轻不重地一跳。   “都怪警察来得太快,都怪汪兴业带的那几个人又狠又蠢!”突然步薇语调变得格外尖利:“他们应该拍下行刑过程,让‘他’亲眼见证我杀死申晓奇,但那几个小喽啰竟然说时间根本不够!还说警察快要来了!匆忙中我只能把申晓奇推下山坡——只要他死,我就算顺利通过了考验,我是真正能取代你的人!”   最后几个字尖锐得简直刺耳,步薇一骨碌从又陡又窄的河堤上爬了起来,狠狠瞪着江停。   “……”江停微微摇头,张口仿佛想说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半晌才苦笑一声:“可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闭嘴!我差一点就成功了,只差一点!”步薇的怒吼堪称歇斯底里:“都怪那几个杂碎懦弱胆小,闻到警察的气味就吓得魂不附体,竟然不敢带我走?甚至还把我也从山坡上推下去,想灭我的口!如果不是他们我怎么会完不成行刑?!我怎么可能被抛弃?!”   在那咆哮声中,严峫终于明白了天纵山绑架扑朔迷离的真相。   步薇本来应该是像李雨欣那样,从黑袍蒙面人手中接过刀捅死申晓奇的。然而当时秦川已经带人搜到了凤凰树林附近,越来越逼近的警察让绑匪有了紧迫感,于是决定简化行刑过程,仓促中步薇只得把申晓奇推下了高处,甚至没来得及检查他是否真的已经气绝。   步薇以为她已经完成了所谓的考验,会被同伙接走送到黑桃K身边,却没想到那时绑匪连自己全身而退都没把握,更遑论带着虚弱无比的她一起逃跑?   于是可能手下擅自做主,又或许黑桃K给了默许甚至暗示;总之他们没有冒险从警方的眼皮子底下带走步薇,而是试图当场将她灭口,简单粗暴地推下了断崖。   所以,当警察终于赶到凤凰树林下的时候,步薇和申晓奇都摔在山坡底部,而其实绑匪已经利用对地形的熟悉逃之夭夭了。   江停艰涩地道:“他抛弃你了,你也要抛弃你自己么?”   河堤上没有护栏,只有石墩,每两道石墩之间连着一根铁链,如此沿着河道向前。步薇站的地方高,铁链只能拦到她小腿的位置,少女摇摇欲坠的身影在晚风脆弱又疯狂:“你闭嘴!你懂什么?!我本来就什么也没有,这世上都是些烂人!烂人!!如果我不靠自己动手去赚,我就永远都什么也没有!像那些又穷又没本事没前途的烂人一样!!”   “但你呢!就那么轻易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已经成功了,我已经顺利回到他身边了!!”   “步薇,”严峫突然出声:“别站在那里,往里面靠近点。”   那铁链的高度根本不足以拦住她,只要步薇不小心随时有可能摔下去。但严峫的提醒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少女眼珠一转,倏然望着严峫,挑起了一丝堪称妩媚又充满挑衅的笑容:“不用你说,假惺惺,你们只是想抓我回去交差罢了。”   严峫的回答却很平静:“事发时你还不满十六周岁,付不完全刑事责任。再加上幼失怙恃及有成年罪犯教唆指使等因素,法院应该会从轻判处,根据我办案子的经验来看应该是三年封顶。你的人生还很长,远远没有完,还是站近点吧。”   步薇的笑容却突然扩大,弧度满溢出深深的恶意:“原来我的人生还不算已经完了吗?”   严峫眉头一紧。   “是啊,在你们这种伪善又废物的大人眼里看来,只要没死都不算完对吧。”步薇声音低落下去,垂着头,从下而上死死盯着江停:“所以‘他’抛弃了我,在你们眼里是不是也不算什么?所有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都被这个卑鄙小人偷走了,是不是也不算什么?”   “那些本来就……”江停颤抖道:“那些犯罪的事情,染血的钱,变态的勾当……本来就不该属于任何人……”   严峫猛然看去,惊愕地发现江停真的在发抖。   “步薇,”他张了张口,尾音夹杂着明显的战栗:“你看看我,根本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好吗?别当任何人的影子,就做你自己,光明正大的活下去不好吗?你还那么年轻,甚至不知道他灌输给你的想法其实都是错的……”   江停根本无法掩饰地语无伦次,只能住了口,用力掐住自己眉心,藉此勉强平息情绪。   “骗子。”步薇冷冷道,“你这个骗子。”   她向外挪了半步,这下真是连脚后跟都悬空了,重心惊心动魄地向外倾斜着,严峫猝然上前两步:“步薇!!”   “我已经死啦。”步薇似乎自言自语般说:“他都抛弃我了,我留在这个恶心的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   随即她阴恻恻地抬起头,望着严峫笑了一下,眼角分明闪烁着娇俏的恶意:   “但就算这样,你们也休想抓住我。”   严峫瞳孔骤然缩紧——   少女裙角在半空中划出弧线,整个人向河堤下倒去!   简直比闪电还快,甚至都不是人眼能看清楚的速度了。事后不论严峫再怎么回忆,都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竟然还慢了半步。   江停像离弦的箭,电光石火间,飞扑在半空中抓住了步薇的胳膊——   砰!   江停重重撞上地面,惯性让上半身滑出河堤,惊险地悬在了半空。 第84章   严峫脱口而出:“小心!”   变故发生得太快了, 他只来得及扑身摁上江停脚踝, 同时抱住石墩, 刹那间止住了江停继续往外滑的趋势。   不过眨眼工夫,本来都在河堤上的三个人就有一个半悬在了空中,所有重量都系在严峫抓着石墩的那只手上, 千钧一发地凝固住了。   “我是个骗子……但只有一句话骗了你。”步薇下坠的分量让江停不堪重负,每个字音都是牙关中费力挤出来的:“就是那句,你叫什么名字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不是这样的。从最开始, 你在我眼里就只是你自己, 跟我没有关系,也不是我的影子。”   步薇扬起头, 她仅有一个手肘被江停右手紧紧抓着,几十公斤的重量让江停青白的指甲深深掐进了皮肉里。   “黑桃K是骗你的, 不论他跟你说过什么,那都是骗你的。你还太小了, 还来不及看到真相就已经被他扭曲了很多观念,但只要你上来……”   江停感觉到自己的重心正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外倾斜,冷汗从鬓角斜斜划过脸颊, 因为咬牙太过用力而面孔青紫:   “只要上来我就告诉你, 步薇,这些年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所有——”   步薇终于有了反应,风中传来她轻轻的笑声:   “你不如等到了下面,再一起告诉我。”   这时平衡已到了强弩之末, 步薇另一只手猛地抓住江停臂膀,全身力气把他向下一拽!   严峫失声:“住手!”   江停受力向外猛滑,刹那间严峫心脏几乎停跳,大脑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死死抓住江停脚腕,大半身体探了出去,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堪堪止住了失重的势头——   紧接着,步薇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从数米高的大坝上直直摔进了河里!   噗通!   水花溅起,倒映在江停瞳孔深处。   他腰部以上已经完全悬空,河面狂风呼啸,吹得人根本无法取得平衡,甚至连河堤上突出的石块都够不到。江停倒立着喘息两口,突然扬声吼道:“严峫!放手!”   严峫咬牙大骂:“你他妈……”   “放手!”江停吼声嘶哑变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隐瞒你的!”   严峫一愣,江停突然发力把他手蹬开,就在那比眨眼还仓促的空隙中,整个人随着步薇坠进了河里!   “我艹!”   严峫这句痛骂是发自肺腑的,简直比24K真金还真。他一骨碌爬起来,两下扒了长裤蹬掉鞋,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越过河堤纵身向外一跃!   河水扑面而来,瞬间重重拍进耳膜。   严峫吐着气泡浮出水面,深深吸了口气,又一个猛子扎进河里,顺水奋力向前游。   还好是盛夏时节,夜晚河水并不太冷,严峫的泅游速度又非常快;不多时他便感觉到前方水流紊乱,于是加紧几步冲上前,果然伸手碰到了一个人。   ——那手感身形分明是江停。   严峫小时候虽然混,但再怎么说也是首富家独子,为防止遭遇到绑架这种狗血剧情,还是正经接受过潜泳、飙车、野外生存等等必备技能训练的。江停游泳技术不差,但水性肯定不如严峫这种半专业人士那么好,三两下就从身后被勒住了,水花四溅中挣扎着靠了岸。   “呼……呼……”严峫湿透的衬衣紧贴在胸肌上,随着喘息剧烈起伏,强行把江停拖到河堤下一段石子滩上,捏着他的下巴就对着脸左右开弓拍了好几下。这力道不算重,但也不轻,江停忍了忍没忍住,终于喷出了咽喉里的好几口水来。   “咳咳咳!……”江停俯在粗砺的石子滩上,满脸是水狼狈不堪,被坐在他对面的严峫用力裹进了自己怀里。   “你疯了吗,这种水域也敢大半夜往下跳?!”   “我刚才在水里抓到她了,”江停呛咳着沙哑道:“只差一点就,只差一点就……”   严峫用力一下下拍他的背。   “她自己有笔钱,跟我说打算南下去打工。我猜她以后还要跟黑桃K联系,虽然肯定联系不上,但说不定能通过她钓出金杰和更多底下的同伙……我没想到她居然直接就……”   不知是情绪激动还是心有余悸,江停全身又湿又凉,颤抖得厉害。严峫紧紧抓住他的掌心,让他把大半重心都撑在自己身上,几乎是以半抱半搂的姿态坐在河岸边,只听风裹挟着水声向河道远处咆哮而去,消失在遥远的平原尽头。   “没用,救不回来的。”严峫在他耳边简洁有力地道,“水中救援需要被救者配合,但她只想拉着你一起去死。”   江停发着抖点头,许久后靠在严峫炽热的怀里,勉强渐渐平息下来。   “黑桃K。”突然江停毫无征兆地开口道,声音还是带着浸水过后的嘶哑:“他特别善于诱导这种本性中有点反社会倾向,或者心智没发展完全,容易被权力所蛊惑的年轻人。这是他天生的,从小就有这方面天赋,不仅对步薇,对我也……也……”   “我知道。”严峫沉声说,“你和黑桃K才是真正的连环绑架案第一对受害人,是不是?”   江停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哪年发生的事,也是十五六岁?”   “……不。”   严峫略低头,正对上江停的视线,只见他没什么血色的嘴角短促地笑了下:“是我十岁那年,第一次遇见黑桃K 的时候。”   严峫心内略微讶异。   他能猜出这两人认识得很早,但没想到竟然那么早!   “我从小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不是这个福利院,”江停无力地向远处嘉园路方向扬了扬下巴:“是外地。那年月大家生活条件普遍不好,又是穷乡僻壤的,不像现在那么时兴领养小孩,我在福利院里长到十岁大,也没怎么念书,没事就漫山遍野疯跑着玩。直到有个夏天的傍晚,我在小河岸边遇到了一个看上去差不多同龄的小男孩,穿着特别考究,对着水面拉小提琴……”   初夏傍晚红霞满天,一个穿着得体的小男孩站在乡下的小河边拉提琴。   这一幕如果交给大导演去拍,肯定会是个非常浪漫有诗意,说不定还很唯美的场景。但不知为何,可能是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这画面竟让严峫心底感到了一丝怪诞的寒意。   “我从来没在附近乡镇上见过这个小男孩,心里就觉得很稀罕,猜测他可能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后来偷窥得多了,我发现他经常在废弃剧院里拉琴,琴声很好听,于是就偷偷从福利院里溜出去,跑好几里路来到剧院,藏在二楼幕后偷听他的演奏。”   “一来二去就交上朋友了——当时真以为是朋友。”江停自嘲地笑笑:“都怪我命犯太极,从小好奇心旺盛,总管不住自己犯贱的手。”   严峫正抓着他的手,掌心紧贴掌心,闻言便作势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   “当时黑桃K怎么跟你介绍他自己的?”严峫问。   “八九十岁的小孩子,用得着什么介绍,我后来连他编出来的假名字都记不清了……应该是叫凯凯或柯柯之类的。反正当时也没想很多,有了个新朋友,每天都傻乎乎兴高采烈地偷溜出去玩,偶尔福利院吃不饱饭,饿肚子的时候他还带些零食点心之类的请我吃。”江停局促地抬手挡住自己的脸,“别看了。”   严峫却温柔而强硬地拿开了他的手,直视着那张苍白的面容:“所以在遇到绑架时,你才会尽心尽力去保护自己的小伙伴?”   江停埋下头,片刻后点了点。   “黑桃K不是那种白手起家的毒枭,相反他的家庭出身集中了钱、背景和犯罪这三大要素。我也是到后来才知道,原来当时他被送到乡下就是因为家族卷进了几个大毒枭的互相倾轧,其实是来躲灾的,但没想到最终还是没逃过被绑架的命运,还捎带上了我。”   “……整个绑架过程跟步薇和申晓奇是一样的么?”严峫低声问。   江停头埋在胸前,从严峫略高的角度,只能看见满头还在滴水的黑发,以及一小片白皙的脸颊,微微反射出远方路灯的光。   “是的,”半晌江停艰涩地道。   “当时我们被困在山谷里,他还发着高烧,我只能到处去找水,自己渴得快咳血了都不敢喝……其实也没想很多,就觉得如果我死了,应该也没什么人会在意吧。但他肯定是个有父母有亲戚有人爱的小少爷,跟神仙似的,如果真的只有一个人能活的话,还是他活下来比较值得吧。”   ——一个十岁的孩子在濒临绝境时,脑子里竟然是这样的想法。   严峫从小就糙,没细心留意过所谓的贫富落差或阶级门槛。但在这一刻,二十多年前来自山沟里一个孤儿的自惭形秽和小心翼翼,却呼啸着穿越时光,重重砸在了他心头上。   “申晓奇跟步薇发誓说等出去后一定报答她,这个细节跟当年是一样的,因为黑桃K也这么说过。可能他的原话比申晓奇还重,什么发誓这辈子永远是兄弟之类的……跟电视剧台词似的,不过二十多年来我也记不清了。”   江停苦笑一下,错开了对视,望着粼粼的河水。   但那瞬间严峫却心有灵犀般感受到了江停在想什么——他没有记不清,相反他一直记得很清楚。   正是因为太清楚了,所以他才更不愿意提。   “后来你们还是得救了?”严峫温声问道,“那所谓的矿泉水是……”   “什么水,根本没有那瓶水。”江停讥诮地摇摇头,“黑桃K所谓的背叛是隐喻另外一件事——我们被困了好几天之后,脱水高烧受伤,几乎已经到极限了,黑桃K他们家的伙计才终于追踪到了山谷里。那个时候我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只隐约感到有人在头顶上叫‘抓住绳子’,我下意识伸出手,但黑桃K动作更快,突然从后面推了我一把,抢先抓住那根救援绳,我就看着他被拽了上去。”   “他们把你抛下了?!”   “这倒没有。”江停顿了顿,说:“但确实是又过了好半天,连太阳都下山了……才有人把我拉上去。”   现在说来早已轻描淡写,但对一个严重脱水又濒临死亡的小男孩来说,那迎来希望的喜悦和转瞬落空的绝望,以及独自等待几个小时的煎熬,是很多成年人都无法想象的。   严峫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挤出一句:“那伙人当时……”   “不太想救我。”江停轻轻地说,“我知道。”   淡薄的月光穿过云层,映照着河水,平原,以及更远处的山川之巅。江停无声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他仿佛看到一个相似的夜晚,也是同样苍冷清寂的月光,越过乡镇医院简陋的毛玻璃窗——   他躺在小小的病床上,睁开了眼睛,看见熟悉的身影逆着光站在床前,怀里抱着一小捧野果。   两个小孩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站着的小男孩才突兀地问:   “我推了你,你还记不记得?”   “……”小江停点点头。   “你恨我吗?”   江停思索片刻,摇摇头。   “为什么?”   高烧让小江停说起话来微弱嘶哑,细声细气地说:“因为那是你的家人呀。他们先救你,也是应该的吧。”   “……”   “我又没有家人。”   小男孩终于动了。他把怀里那捧野果小心放在病床头,然后踮起脚,俯在小江停耳边,声音一字字地轻柔又坚定:   “我是你的家人。”   “从今以后,你与我平分财富、地位和权柄,你就是我唯一的兄弟。”   风从天穹深处席卷大地,穿过山川河流,平原铁轨,以及城市浩瀚飘渺的灯火,吹着尖锐的哨子,旋转飞舞直奔地平线尽头。   江停微微打了个哆嗦,随即被严峫搂进怀里,掌心用力按着他脑后潮湿的黑发。   “所以后来你是跟黑桃K一起长大的?”   虽然是疑问句,但严峫语气却是和缓的陈述,实际上他已经做好了接受任何答案的准备。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感觉到江停在怀里摇了摇头:“不。还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早几年我追查新型芬太尼化合物‘蓝金’时,在一个已经废弃的村庄制毒基地遭遇过黑桃K,还被他拿枪指着头?”   严峫当然记得,那是他们从江阳县回到建宁当晚,江停被他强行爬窗拉出去喝酒的时候说的——只是真实性尚待商榷。   “那是真的。”江停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眼底微微浮起苦笑:“那是绑架事件过去整整二十年后,我第一次遇到成年后的黑桃K……”   “所以现在你知道,为什么秘密调查行动暴露后,他灭口了那几个线人,却同意放我走,甚至许诺可以合作的原因了吧。”   工厂门外暴雨滂沱,黑暗深处闪烁着无数淡蓝幽灵,看不到尽头的微光充斥视野,仿佛鬼火在十八层地狱中翩翩起舞。   “二十年过去了……但我一直没有忘记你。”   远处大雨中传来模糊的撞击,砰地一声,一声,又一声——那是枪响。   江停垂落在身侧的手指止不住地发颤,但他迫使自己镇定,略微抬起头,尽管这个动作有可能牵动太阳穴上冰冷的枪口:   “那你现在是想要杀了我么?”   “不。”他听见黑桃K笑了起来:“你是我唯一的兄弟,一直是。我的财富、地位、权柄,尘世间所有光怪陆离的一切,都可以与你分享……”   “就像二十年前你我分享山林间的泉水,野果,以及后来那根救命的绳索。” 第85章   “……江停, ”严峫有点犹豫, 但思忖片刻后还是决定说出来:“那二十年来没见, 也许只是你没见过他,他却一直在注视着你。”   江停一抬头:“什么?”   “我们在步薇她父母的旧家里发现了一张光碟,里面是一些有关于你的片段……”时间紧促, 严峫只能把光碟内容简单描述了下,又道:“执法记录仪这种东西国内大概在七八年前才开始陆续投入使用,从视频中的对话看来, 恭州警方用得还不太熟练, 可能是刚刚接触这种设备。而非事件档案性的执法记录保存有期限限制,通常在六个月到一年之间, 超过这个时限备份就会被销毁。”   也许是因为落水后情绪动荡,加之长久回忆往事, 导致思绪混乱,江停一贯清晰敏捷的思维有些凝滞, 半晌才反应过来:“……也就是说,那张光碟很早就被录下来了?”   “对,我不知道这段录像备份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但它落到黑桃K手里的时间一定比你二十年后再次遇到他的时间晚。”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只听夜虫声声长短,从远处的草丛间传来。   二十年的漫长时光,那个小男孩是如何成长为一个手段残忍又隐藏至深,令胡伟胜这种小毒贩闻风丧胆的大毒枭的?   他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在暗中注视着江停一步步成为缉毒警的呢?   “其实我早有点感觉。”江停出神盯着严峫颈侧湿透的衣领, 突兀地说。   “怎么?”   “因为那次绑架,我在医院住了小半个月。出院那天黑桃K在门外等我,说如果我发誓永远不背叛他,就带我离开这个小地方。”江停笑了笑:“从记事起我在福利院的生活就不能称得上是吃饱穿暖……所以他这么说的时候,我都高兴疯了。”   严峫突然想到刚才在嘉园福利院门口,江停拉住自己时,确实说了句“很多地方都是这样的”。   那应该不是一句空洞的安抚,而是他幼年亲身经历的吧。   “没过多久我就被人领养到了大城市——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踏上恭州的土地,被送进了一座公立小学。但当时我并没有监护人,所谓的领养不过是一种说法,我还是独自住在学校边的老式筒子楼里,连续两年生活费都是以现金的形式按季度出现在家门口。上初中后那栋筒子楼拆了,我就一直住校,直到高中毕业。”   “年纪小的时候不感觉哪里不对,等上了公大,才隐约琢磨出这里面的蹊跷非常多。等公大毕业分配到分局、有能力通过各种手段调查自己档案的时候,我才发现所谓的‘领养人’其实不存在,筒子楼的户主已经多年失联了,只要当年公大政审再严格点,就会发现我其实基本是个黑户。”   当年政审确实不如现在这么严格,加之有些省份人招不满,招生政策的弹性比现在大很多。   但——就算再宽松,黑户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安然过审的可能性也非常非常小,背后应该是有人帮了忙。   严峫一手按在江停背后,粗糙的拇指一下下摩挲他后颈骨,像是传递着温热的安抚:“如果你当初没有坚持调查‘蓝金’,没有找到那个制毒工厂的话,你觉得黑桃K还会出现吗?”   “……我不知道。”良久后江停疲惫道,“但假设这些没有意义,因为只要蓝金在市面上流通,就总有一天会暴露出蛛丝马迹,而我肯定会顺藤摸瓜地往下调查……不管早几年或晚几年,重新遇到黑桃K是注定的事情。”   当江停进入公大的那一刻起,宿命就已经定好了这诅咒般的轨迹。   严峫微微皱起眉头:“你有没有想过,黑桃K是故意让你成为警察的?”   江停鼻腔里轻轻哼笑一声,带着淡淡的讥诮和无奈:   “当然想过,尤其当我发现恭州公安系统内部有人不干净的时候。”   严峫低头看他:“怎么说?”   “重遇黑桃K这件事发生后,我仔细考虑过要不要向上级坦白这一切,但我最终还是不敢说出自己跟黑桃K之间的联系。怕说不清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怕因此遭来措手不及的杀身之祸,让所有线索就此中断。因此考虑过后,我选择性地告诉上级那个村庄可能隐藏着一个地下制毒工厂,警方应当对此采取围剿行动。”   “然而不出意料的是,行动展开得非常不积极,甚至可以用拖拉来形容,中间还有几次险些走漏风声。看到这个情况我心里就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果真等围剿时那座工厂已经被废弃,除了制造苯丙胺类毒品的废料之外,没搜出任何关键性线索。”   “从那次起我就知道,上层有人被渗透得非常深,而黑桃K对我寻求合作其实是一种非常客气的说法——因为就算我不想合作,也必须按上级的指令来做事,对黑桃K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严峫脸上并没有显露出心底蹿升起的一丝凉意:“但你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人……”   江停动了动,略微抬起头,在月光下对严峫露出一个极其轻淡的笑意:“对,我不是。”   “所以你策划了塑料厂的那次围剿,想出其不意地给他个狠的?”   江停身材本来就比一般人瘦,但因为保养和健身的缘故,属于有力道和韧性的劲瘦。后来经过三年昏迷,他的健康基本已经被毁完了,现在的削瘦已经没了年轻时紧绷的肌体感,只是单薄和虚弱而已。   但那不甚强壮的躯体中,却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钢筋铁骨般难以折断的力量。   “我用了很长时间来策划那次围剿,包括反向渗透、窃取信息、秘密调查等等。我知道行动一旦曝光,黑桃K就会立刻知道我并不是个听话的合作对象,等待我的下场是什么自然也不言而喻;所以既然要来就得来一次彻底的,如果顺利的话,甚至有可能把黑桃K也给拉下马。”   “在漫长的反向渗透工作中,我渐渐接近了恭州禁毒总队的几名卧底,其中有一名长期内围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本名姓闻,他的代号叫‘铆钉’。”   ——铆钉。   严峫脸颊肌肉微微发紧,他知道自己终于渐渐触碰到了这个名字——这个在江停心底最深处,浓墨重彩狠狠留下了一笔的卧底警察。   “禁毒口的渗透工作高度绝密:外围实行轮值抽调制,具有相当大的随机性;而每个内围则固定对应一名直接联络人,内围的名字、背景、亲属关系都不显示在公安系统里,只有其对应的联络人知道。这种保密机制,造成很多在卧底工作中牺牲的警察要等到几年甚至十几年之后才能公开身份,可以说是个纯奉献型的群体,而铆钉就是其中之一。”   “相对于其他卧底来说,铆钉身上有种我非常欣赏的特质,就是专业级别的谨慎——也许在外人眼里看来是懦弱。他的自我保护意识极其强,对情报的处理弹性非常大,有时甚至宁愿放过一部分犯罪,也不肯冒丝毫被毒贩怀疑的风险。当然了,这不是我们公开鼓励的素质,但我个人还是比较……”   江停欲言又止,严峫对他一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所以后来好几名卧底都疑似暴露了,只有铆钉一直潜伏得非常好,甚至有机会接触到了红心Q。三年前的1009专案——塑料厂缉毒现场爆炸的那个案子,是由红心Q策划的一起大宗毒品交易,其关键性线报就是铆钉传递给警方的。”   严峫心中一动,想起了魏副局曾经告诉自己的部分内情:“——铆钉曾向警方发出过加密邮件,解码后是生态园基地内藏匿的毒品和非法武装?”   江停垂下视线,点了点头。   严峫心中闪过了无数种猜测,他知道这个问题非常残忍,但还是问了出来:   “……那你为什么要在行动开始前临时把警力抽调到塑料厂?”   铆钉传递出的线报说得很清楚,真正的毒品交易地点在生态园,塑料厂只是个精心伪装的陷阱。   只要江停还有一丝理智,他都不该把队友亲手送进这埋藏着几吨烈性炸药的死亡地狱。   黑夜浓浓笼罩着天空,弯月隐匿在阴云深处,石滩远处芦苇摇曳,就像无数飘摇在暗夜中的怪诞的鬼影。   “……警力不是临时抽调过去的,而是本来就在塑料厂,生态园基地那边的指挥车只是虚张声势。”江停沙哑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因为我不相信这份情报的真实性。”   严峫悚然一惊。   “在行动开始前,我通过各种渠道确定,‘铆钉’已经被内部人员出卖给了毒贩。”   江停上半身向后,与严峫拉开了点距离,把脸深深埋进掌心里。他青白的指甲尖在月光下反射着水光,黑夜挡住了细碎的颤抖:   “铆钉暴露的事情发生后,我紧急制定了相反的计划,带着精锐警力全面布控塑料厂交易现场。但行动开始的同一时间,我突然得知生态园交易现场发现了八十多公斤毒品,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才意识到……”   风吹过芦苇地的沙沙声,河流奔涌声,远方火车通过铁轨的声响……与逆着时光回溯的喧嚣缠绕在一处,与现场急促的脚步,以及耳麦里传出的叫喊混杂在一起。   “……两拐幺点B组准备就绪,重复一遍两拐幺点B组准备就绪……”   “A点狙击组就位,视野条件良好……”   “现场火力全部就位,指挥车指挥车!是否突入?”   “指挥车请回话,是否突入?!”   ……   不,千万不要突入,全部撤回——   快全部撤回——   江停十指深深插入头发,连头皮都感到指甲带来的刺痛。但再强烈的悔恨和痛苦,都无法扭转记忆中已经发生过的既定轨道,以及血肉横飞的惨烈事实。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对着麦克风说:   “B组破门突入,行动!”   接下来所有细节都在噩梦中无数次重演,甚至连电话响起的时间都精确到分秒。江停的灵魂漂浮在半空中,他看见三年前戴着无线耳机的自己坐在指挥车内,皱眉瞥向卫星电话,随即接了起来——他甚至还能回忆起自己当时在想什么:这种关键时刻,生态园那边有什么要紧的消息要报上来?   是的,当时他还不知道那铃声其实是魔鬼降临的歌唱。   所有的悲剧与罪恶,都是在那一刻才掀开了真正的高潮。   “江队!好消息!生态园基地现场行动结束了!”电话那边有人兴奋地说:“我们缴获了大批毒品,正分类称重准备运回市局!”   啪——   卫星电话脱手而出,摔在了地上。   但江停什么都听不见,也感觉不到。他肺部所有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足足有好几秒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等意识到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咽喉已经喊得完全嘶哑了:   “行动取消,全部撤退——”   “撤退!!”   但已经太晚了。   嘶吼通过无线电响彻塑料厂的同一时间,火光冲上天空,气浪掀翻房顶,爆炸将现场周边所有警车轰然推翻!   “江队回来!”   “快拦住他!”   “不好了,江队冲进去了!”   ……   着火的墙壁坍塌倾覆,四面八方熊熊燃烧,甚至连眼珠都感觉到灼热。江停站在看不到边际的火海中,仿佛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再没能走出这撕心裂肺的炼狱。   警笛声声尖啸,由远而近。   ……   “江停,”严峫抓着他的肩膀,低声喝道:“清醒点,江停!”   远方铁路尽头,夜幕中隐约闪烁着变幻的红蓝光点,警笛在河流汹涌水声中若隐若现。   ——沿河两岸搜索的建宁警方终于赶到了。   “我从爆炸现场被……被绑走,之后几个月时间一直蒙着眼睛,被关押在某个制毒据点。我能闻到附近化学制品的气味,但没法分辨出地理环境,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有好几次我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江停急促地吸气,强行平息激荡的情绪,两个手腕被严峫强行抓住挪开,露出了通红的眼眶:   “直到某天黑桃K说,他们抓住了试图逃走的警方卧底,我就知道铆钉最后也没逃出去。”   严峫紧盯着他低声道:“当时岳广平正在外面组织警力营救你们,”   “不,是救铆钉。”江停苦涩地纠正,“我在他们眼里是个叛徒。”   “……”严峫想安慰什么,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江停苍白地笑了笑:“对我来说其实无所谓,但可惜一件事,就是警方来得太迟了。在外面的营救行动正式开始前,黑桃K把我带到关押铆钉的地方,给了我一把枪……”   严峫几乎能猜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不由微微变色。   “……他说只要我杀了铆钉就可以离开,否则就和铆钉一起死。”   江停深深吸了口气,竭力仰起头。   他有很多话都没说出来,严峫能感觉到。但就算是心性最坚定强硬的人,也有不能触碰、不堪回首的伤疤,鲜血淋漓地刻在灵魂深处,除了让时间慢慢治愈之外别无他法。   严峫伸手勾着他后颈,用力揉搓那冰冷发青的脸颊:“你扣下扳机了么?”   江停哆嗦着摇头。   “你杀了铆钉吗?江停,看着我。”严峫扳着他的脸,迫使江停与自己对视:“没关系,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没关系,是你杀死铆钉的吗?”   仿佛空气凝固成冰后又一丝丝破裂,江停的回答终于颤栗着渗了出来:“……不……”   “不是我……不是……”   “是你杀了他。”黑桃K含笑的呢喃从耳边响起:“记住,他是为你而死的。”   “牢房”对面角落里,那身影蜷缩佝偻着,但眼睛发着骇人的亮。尽管江停不想看也不想听,但他确实看见了,那双注视着枪口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写着两个字,口型不断重复的也是同样两个字——   “开、枪。”   开枪,江队。   开枪——   剩下所有都只残存在记忆里,江停一咬牙扭转枪口,但还没来得及对准自己,他的手被人强行抓住,硬生生扭回前方,紧接着食指被按动扣下了扳机!   枪声响了。   “他是为你而死的,”那声音在大脑深处一遍遍重复。   “再没人会相信你,没人愿意听你说任何一个字,迄今为止的罪行和判决在故事最开始就谱写好了——”   “所有人都希望你来当叛徒,否则正义哪来的用武之地?”   警笛越来越近,手电筒摇摆的光束在河对岸明明昧昧。   “所有一切都没法跟人解释,因为这本身就说不清楚。当年把我从福利院带出来的领养人,中学几年的学费生活费,考公大时的政审材料;我是怎么从贩毒集团逃出来的,为什么没有被杀,为什么杀死铆钉的子弹检验与我的枪管痕迹完全吻合……这无数的疑点没一个能解释清楚,我的档案乃至整个人生,处处都能查到与黑桃K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以如果我是你,严峫,上面这所有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江停发白的嘴角略微往上弯,尽管眼底满是血丝:“岳广平死了,铆钉死了,1009塑料厂爆炸案后发生过的所有细节,除了黑桃K之外只有我自己知道。而就算你愿意听我解释,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的指纹会出现在701室的门框里。如果我是你,最稳妥的做法是把江停这个人交给警察。”   几束手电光芒渐渐逼近,搜索人员的喊叫隐约传来。   严峫眉峰剧烈一跳。   我该怎么办?他心想。   我相信他吗?   江停从严峫怀里挣脱,身形有点摇晃,但还是咬牙勉强站了起来:   “江阳县医院那次你问我为什么不肯说真相,其实我对你说的全都是实话,只是隐瞒了一部分内情。之所以隐瞒也并不是因为怕你卷进这趟浑水,而是因为我不相信你。”   严峫低声怒道:“我——”   但紧接着他被江停打断了:“我不能让自己相信你,因为我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只剩下这条苟延残喘的命了。如果有朝一日你把我转手卖出去的话,这条命可能都坚持不到回恭州的那天。”   江停不由苦笑起来:“但我还是很有必要活着的,不然那么多人平白枉死,指望谁来讨这笔血债呢?”   警犬的吠叫随着风越来越近,远处大桥尽头,路灯下隐隐绰绰出现了同事们匆忙的身影。   严峫向后远眺,随即果断去拉江停,想让他蹲下身降低可见度,但江停强行抽回手腕,向后退了半步。   乌云从远方覆盖夜空,河岸边腥咸的水汽越来越重了。他们就这么一高一低,两相对望,江停面孔苍白又毫无表情,在浓墨般的夜幕中勾勒出清晰的剪影。   终于严峫开口问:“那现在是怎么回事,是什么迫使你总算愿意相信我了?”   “……”   “是怕我真的不分青红皂白把你告发出去,所以不得已而为之?还是你终于愿意稍微睁眼,看看我为你所做的一切了?”   许久后江停缓缓说:“……你做过的一切我都能看到……”   他的眼神还是沉着。他总有办法在极短的时间内强行压抑住所有虚弱、悔恨、悲伤和痛苦,让淋漓鲜血沉淀在心底,让那根支撑灵魂的脊梁伤痕累累却难以折断,永远一往直前。   “我从未拥有过来自父母手足的亲情,不曾体验过男女之间的爱情,甚至没交过什么朋友,连友情都相当匮乏。如果说曾有人最接近我心里那个位置的话,那个人是你。”   他顿了顿,望着严峫:“但我无法放任自己回应这种感情……我不想骗你。”   严峫指甲攥紧掌心,低微急促地喘息着,他听见了不远处警犬奔跑的呼哧声。   “所以严峫,”江停冷硬地一字字道,“要不要把我交出去,你自己决定。” 第三卷 一一八·乌毒凶杀案 第86章   建宁市局。   “她说警察休想抓住我, 然后就跳了下去。我早防着她寻短见, 扑上去就抓住了胳膊, 谁知她反而把我往河里拽,我哪能被她那么个小姑娘拽动,一看她掉进河里, 只能跟着跳进水里实施救援……”   几名省厅专家坐在长桌后,每人面前都放着纸笔和茶杯,领导们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在香烟雾中朦胧不清。   “救援?”魏尧作为直属负责人坐在长桌最中间, 正面对着严峫, 冷冷地道:“从犯罪嫌疑人落水后到搜索人员抵达,这中间一个多小时你都呈失联状态, 救援需要这么长时间?”   屋子正中靠背椅里,严峫少见地穿着淡蓝制式衬衣, 全套警服挺括如新,肩上扛着三级警督的四角星花, 腰带上露出铮亮的警徽钢印。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脸已经几天没刮胡渣了,虽然坐姿笔挺,但表情显然没那么恭敬严肃, 甚至有点无所谓的皮实。   “我说很多遍了魏局, 真的就是需要这么长时间。您知道三里河水多急么?游惯野泳的人都未必敢去,再加上暗流情况复杂、河道地形曲折、被救援者又不配合,大晚上的水温那么低,您真当我是下游泳池来回游个五十米折返再轻轻松松上岸哪?”   魏副局砰地一跺茶缸子:“你这小——”   省厅专家:“咳咳!”   “兔崽子。”魏尧温柔可亲地接完了后几个字,咬牙切齿道:“那你在河堤边发现步薇时为何不第一时间汇报指挥中心?下水前为什么不先通过无线电申请支援?”   “我是真的来不及啊领导!”严峫满脸的诚心诚意, 说:“步薇被发现的时候情绪非常激动,所以我只能尽快稳住她,如果汇报指挥中心的话说不定她连案情都不会交代,直接就跳了。之后我看她跳河,慌慌张张的脱裤子蹬鞋子下水救援,确实没时间回车里拿对讲机……归根结底是我的错,我太不经事太慌张了,愿意接受组织的教育和处分。”   魏副局怒道:“现在教育你还有什么用!早说过不准一个人单独办案,不准一个人单独办案!你自己算算在这个案子里你违反了多少条规定,还教育得过来吗?!”   另一名省厅专家开口和稀泥了:“哎老魏,你别打燃火嘛。规定是这样没错,但咱们也都知道一线办案实际上是个什么情况……”   严峫整个人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趁几名省厅领导都低头或看别处时,迅速偷偷地向魏副局做了个鬼脸。   “你!”魏副局简直被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兔崽子气晕了。   “我知道我知道,”严峫立马从善如流地跟上:“我违反了纪律触犯了规定,我愿意接受一切调查一切处罚,啊。”   魏尧深吸一口气,还要继续唱黑脸,突然房门被打开了,端着枸杞大茶缸的吕局和另一名头发花白的老领导走了进来。   “刘厅来了,”几名省厅专家纷纷肃容站起身来:“刘厅!”   “哎刘厅!……”   如果说刚才还有人在心里犯嘀咕的话,现在可就真服气了——怪不得建宁市局这姓魏的老头雷声大雨点小,三堂会审都搞几轮了,半个字儿的处分都不提。会投胎就是好啊,首富家独子,违反个纪律都能把省委刘厅亲自请下来……   “回去说,回去说,改天哥几个一起去喝酒。”吕局笑眯眯地把几位专家送到门口,又用眼神示意魏副局去送送他们,随即关上了门。   咔哒一声,整个小会议室只剩下了严峫、刘厅和他自己三个人。   “说吧。”吕局慢悠悠地转回来,道:“你爸跟刘厅说你这两天在家写了万字检查,一丝不苟,熟读背诵。来,书背给咱们听听。”   严峫不敢懒洋洋靠在椅子里了,连忙起身:“刘厅,吕局。真是不好意思,我办案的时候无视了组织纪律和各项规定,我在危急时刻的不当处理体现了平时对风纪学习的不到位……”   “得,得,得。这就背上了。”刘厅苦笑着摆手让他停下:“小严啊,你年纪轻,可也是办十多年案子的刑警了,怎么就犯了这么基本的错误呢?”   严峫赔笑不提。   “幸亏这案子还没向社会公布,步薇又没家属,否则未成年人参与绑架畏罪跳河,又没个执法记录仪,这事儿的舆论可不好控制。要是碰上更难缠的情况,被人往犯罪嫌疑人是未成年少女、严峫又是个单独出警的单身男警察这方面一引导——嘿,”刘厅冲着吕局,手指在空中重重地点了两下:“那可就方人了!”   吕局立刻指向严峫,毫不客气地点了两下——刘厅不好直接痛骂严峫,只能通过吕局中转,三人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剪刀石头布的关系。   “幸亏我们有完整的证据链。”吕局接口说道,“范五跟他的同伙交代了两个犯罪事实:一是被汪兴业雇佣,企图杀害受害人李雨欣灭口;二是在警方追捕下走投无路,知道其族兄范正元家里藏匿着雇主所付的二十五万现金,于是冒险回来偷拿,结果被严峫他们正好撞见。另外从范正元家那包现金上提取出了步薇的指纹,笔迹鉴定也完全对的上,可以佐证范五对范正元被雇佣杀人这件事的口供……”   “老吕做事就是伸展得很。”刘厅边听边点头,赞道:“这个卷宗哪怕是送到检察院去,他们也都不得说了。”   吕局连连摆手。   “但我还有个事不明白,”刘厅琢磨着皱起眉:“你们说那个小姑娘把二十五万给范正元,是要刺杀谁呢?”   严峫蓦然一抬眼。   果不其然,吕局也沉沉地点了点头:“不好说。范正元一系列罪行中,我们实实在在掌握在手里的,只有他持枪袭击严峫,随后被人灭口掐死,曝尸碾压在高速公路上。但如果根据这点就得出步薇或汪兴业指使他来行刺严峫这个结论,又似乎牵强了些。”   ——当然不是行刺严峫。   步薇嫉妒杀人的对象是江停。   严峫满脸写着晚辈特有的谦恭懂事,实际掌心里已经攥了把汗,只听刘厅也摸着下巴赞同:“确实牵强,尤其他紧接着就被人灭口了……小严呐!要不是我相信你爹的人品,这事儿搁谁都得以为是你爹把范正元给宰了,还挺干净利落的呢哈哈哈——”   严峫:“……”   刘厅大概也意识到这句俏皮话并不好笑,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样,老吕。这事还是要从范正元跟汪兴业的联系上入手,追查汪兴业作为毒品拆家的上线。我们有理由相信,汪兴业跟早年活跃在边境的一个贩毒集团有密切联系,回去咱们写个计划报去部里,争取立个专案组,把线索再往深里跟一跟。”   吕局深以为是,连连应声。   他两人在那你一言我一语的寒暄,严峫目光迅速在两位老领导一圆胖一干瘦的脸上逡巡,咳了一声举起手:“那个——专案组承头的事我可以来办,今晚回去就写个详细的计划书请领导批阅,我还可以……”   “你?”刘厅望着他,扑哧一乐:“你知道这个跨境贩毒组织是什么级别的?”   严峫搓着手。   “这可不是一般的跨境毒枭,你们上个案子缴获的新型芬太尼化合物,不仅在我国西南边境和缅甸越南等东南亚国家泛滥,甚至连美国和墨西哥都报出了相关案例。就算成立专案组来办这件事,那也是公安部亲自督办的重案要案。”刘厅拍拍严峫的肩,笑道:“你的话呢,还是老老实实给我写个检查交到厅里,该通报批评通报批评,该停职审查停职审查——不管怎么样流程是要走的,你爸说了,坚决配合组织的处理意见,放你一个月的假回家配……相亲去。”   严峫愕然道:“停职审查一个月?”   吕局笑呵呵向他比了个一的手势。   “不是,我们余支队的身体,还有魏副局年纪也大了——”   “老魏没有意见,老余可以推迟病退时间。”吕局慈祥道,“回家检查反思配种去吧,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违反纪律了。”   严峫:“……”   “哦,对了,”吕局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待销毁违禁品仓库的审计核查工作正进行到一半,你要是闲着没事干呢,就抽空帮他们搬箱子去,免得白白浪费了一把子力气。”   “哎可是我……”   严峫的争辩还没完,刘厅大手一挥:“哪,就这么定了!”   停职审查在严峫的刑警生涯中可算是个新鲜东西,就算在五年前,他跟市局因为个人二等功的问题闹得水火不容时,都没遭受过这种处分。   原因无他,刑侦缺人。   这年头哪哪儿都缺人。法医处稍微有点技术的法医都得三天两头出差讲课,每年毕业考公的医学生又越来越少;技侦那边需要资历和文凭,然而每年能考出来的技术类刑警就只有那么多人。在不了解情况的外人看来,刑侦应该是个不那么饥渴的岗了,但实际上基层警察轮转刑侦口,也是轮转派出所和分局,上不到市局来。再加上这两年余队的心脏每况愈下,里里外外所有工作都是严峫一把抓,魏副局之下还能主持工作的就只有他了。   人到中年,满地狼烟,上要扶持老的,下要照顾小的——代换一下就是严峫的日常工作状态。   “行吧,”他说,“老子就当放假了呗。”   严峫一手抓着警服外套搭在肩上,左右袖口随意卷到手肘,露出紧实的小臂肌肉和手表,另一手随便抽出墨镜戴上那张英俊的脸。他整个人走到哪都像是带着美剧犯罪片的BGM,龙卷风似的从市局大门台阶上刮下来,啪地甩上车门。   G65轰鸣启动,神乎其技地汇入了晚高峰车流。   咔哒——高档公寓的指纹门锁自动打开了。   “不吃西餐,吃什么西餐啊。叫个厨师过来下两碗牛腩面,要肥瘦适中的新鲜好牛腩,多多放香菜;上次你们大厨亲手腌的嫩笋干儿不错,还有清凉爽口的小菜捡不太辣的装四碟子来……”   严峫把外套往玄关衣架上一挂,边对着电话叨叨边转过身,突然就愣住了。   餐厅饭桌上摆着碗筷,一盘新鲜碧绿的蒜蓉炒油麦菜、一碗热气腾腾的土豆炖牛腩,在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芬芳。厨房里正传出抽油烟机和开水咕噜噜的动静,活泛又亲切,好似正要往锅里下面条。   “少东家?喂?”对面的餐厅经理在电话里喊,“你还要什么吗,我这记完了没啊?”   “……不用,什么都不用了。”严峫梦游般喃喃道:“你嫂夫人今儿亲自下厨了。”   严峫挂了电话,探进厨房一看。   江停穿着家居长袖T恤,棉质长裤拖鞋,侧对着他站在炉灶前,手里拿着一把挂面,正要往锅里下。   “回来了?洗手准备吃饭。”江停头也不抬道,“今晚吃西红柿鸡蛋面。”   严峫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恍惚有了新婚燕尔的男人晚上下班回家吃饭的感受。他掐了自己一把,愣没感觉到疼,有好几秒的时间几乎确定了自己在做梦。   “愣着干什么?”江停抬起头,有些诧异地上下打量他,随即发现严峫今天穿的居然是警服,视线不由定住了两秒,随即微微一笑,又低下头望向锅里。   严峫鬼使神差地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   “不对你刚才笑了,你笑什么?”   江停用筷子把挂面划散:“跟你说了没什么。”   “你明明是看我……”   “拿碗筷去,”江停呵斥道,“别以为你可以什么都不干就坐那儿等吃。”   严峫“哟”了声,悻悻道:“还挺会使唤人。”然后放下包,换了衣服鞋,钻进厨房从消毒柜里拿碗筷勺子,贴在江停耳后小声说:“不承认也没用,我知道你就是看我帅才笑的……唔!”   江停从锅里夹了块鸡蛋塞进他嘴里:“吃你的饭去。”   西红柿鸡蛋面,先用新鲜西红柿划十字刀,下水煮软,过凉水去皮,用少许油翻炒出浓浓的酱汁;半生半熟的鸡蛋倒进去一块儿炒,鲜嫩的蛋块吸饱了西红柿酱汁,放少许盐、糖、鸡精,然后再加水下面,用碎碎的小葱苗和香菜来调味,最后再淋几滴香油。   鲜红的西红柿,明黄的鸡蛋块,碧绿欲滴的葱花香菜,最后成一碗色泽明艳口感鲜香的面条。   严峫吃饭就像风卷残云,就着肥嫩的牛腩唏哩呼噜干掉了一大碗面,好吃得连话都来不及说,起身又去厨房添了满满一碗,回来时郑重其事道:“值了。”   “什么值了?”江停一勺勺喝着汤问。   “全系统通报批评,加停职处分一个月。”严峫食指在空气中晃了一圈,指指面前的海碗:“全在这面里了。”   江停笑了起来,夹给他一筷子牛腩,问:“后悔吗?”   江停眼窝深,眼梢长,鼻梁挺直,嘴唇削薄,从面相上看有点不近人情,很多人对他的印象都是个理智专业,但又冷冰冰的刑侦专家。因此当他穿着家居衣服,坐在饭菜氤氲的热气中,头发还带着刚洗过吹干的蓬松气息时,巨大的反差就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   严峫眼错不眨盯着江停,突然不答反问:“你的人生曾经因为美色而得到过任何好处么?”   “没有,整天想什么呢。”   严峫吃着那块牛肉笑道:“那你现在有了。”   严峫工作后离家独自生活,之所以到现在还好端端活着,自身钢铁般的肠胃固然占了大部分原因,上门厨师和保洁阿姨的辛劳也功不可没。   不过按江停的意思,仅仅两个人在家吃了顿便饭,用了仨瓜俩枣的碗,就不用麻烦保洁员上门来洗了,堆在水池里过夜看着还烦。因此一级警督江队亲自把油腻的碗碟抱去了厨房清洗,严峫规规矩矩地拿了擦碗布,站在他身边,洗完一个就接过来一个擦干,再放进消毒柜去整整齐齐垒好。   这时外面天已经黑了,厨房里亮着灯,两人肩并肩站着,只听见客厅里电视热热闹闹地,不知道在上演什么综艺节目,眼前这方空间只有流水哗哗作响。   “你做饭怎么那么好吃啊,”严峫小声贴在江停耳边说,“以前有没有专门学过,是不是打算要做给谁吃?嗯?”   江停往边上避了避:“我一个人生活,不学做饭难道天天吃外卖啊。”   “那除了我之外还有谁吃过?”   “没了,就你。”   严峫怀疑地眯起眼睛:“真的?”   “真的真的。”   “骗我呢吧。”   “你这人,”江停洗完一个随随便便都要四位数的手绘大瓷碗,强行塞给严峫:“说假话你生气,说实话你又怀疑是假的……”   严峫趁机一把抓住他的手:“别动,水都溅到袖子上了,来让我好好擦擦。”   “不擦,放手小心把碗打了……”   “擦一擦嘛,擦擦又没什么。”   水还开着,洗了一半的筷子散在水池里。江停强行抽手,严峫像头饿极了的狼一样又不肯放,拉拉扯扯间江停右手袖口褪下去半截,严峫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了他手腕内侧不明显的伤痕。   如果是割腕,伤口应该是一道道平行或纵横交错的,确实不会留着那么清晰的噬咬痕迹。   严峫眉梢剧烈一跳,但脸上分毫不露。   江停没注意到他的神色,趁隙把手抽了回去,还把那个大瓷碗也顺带夺走放进消毒柜,脸颊有些不易察觉的微红,冷冷道:“你刚才差点把碗打了!”   他背对着水池,没看见严峫深沉不定的神情,下一秒只觉腰间突然被勒紧,紧接着严峫近一米九的身高强行贴上背后,把他顶到了消毒柜玻璃门上。   “你……”   “嘘,嘘,”严峫咬着他耳梢低声说,“让我顶两下,嘘。”   江停猛然用力,还没来得及挣脱,就被严峫死死摁着顶了几下。比人还高的立式消毒柜发出咯吱咯吱声响,清晰到连客厅的电视声都无法掩盖,江停被叼住的耳朵又红又烫,一个字都发不出来,想扭过身却被一把抓住了手,反拧到身后。   “严……严峫!”   江停始终平缓收敛的声线在最后的尾音上猝然变调,想挣脱手腕却被更紧地扣住了。挣扎间柜子里摞起来的碗碟哗啦一声滑倒,声音清脆震耳,江停趁机在狭小的空间里转过身,拧着眉怒道:“严峫!”   严峫:“亲一个亲一个……”   江停好容易换了一面,抓着严峫的手还没推开,就再次被压在了玻璃门上,唇舌吐息纠缠得密不可分,在暖黄灯光中融为一体。   “……我说你今晚……”半晌江停终于发出沙哑又恼火的声音,可惜过度强调的恼火没能掩盖住通红的面颊:“……你吃错药了吗?”   灯光从严峫身后照射而来,他眯起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江停因为亲吻而格外通红的唇角,突然没头没脑地低声道:“我爸妈明天过来做客。”   江停略微愣住,心内突然升起一股难以言说又不太妙的预感。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一丝丝比接吻还微妙暧昧的气氛突然无端渗透出来,外间电视里的综艺节目不知演到什么环节了,刻意的掌声和欢笑变得格外突兀又令人尴尬。   “严峫,”江停硬生生别开目光,平淡道:“你要不要再多考虑考虑……”   “我说你在想什么呢!”严峫突然放开他,转身一边走向水池一边大笑起来:“我爸妈来是因为后天就是我生日了,哈哈哈——”   江停真愣住了,只见严峫大笑着抓起那把筷子,在水龙头底下冲洗,满脸揶揄的神色。   “……”江停反应过来,不由哭笑不得,用手狠狠指了严峫两下。   “放心我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了,就说有个警校的朋友因为刚调动工作来建宁,宿舍没准备好,所以借住几天。他们平时工作也忙,过来吃顿午饭就走,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严峫戏谑地挑起剑眉,故意上下打量江停:“瞧你这紧张期待的,啧啧啧——这么等不及想见公婆拿改口费啊?”   江停哼道:“我看是岳父岳母吧。”说着顺手抄起洗碗布,凌空扔给严峫,甩甩手回卧室去了。   严峫注视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客卧门里,手上哗啦啦地搓着筷子,脸上笑容未消,但眼底神情已经一分一分地沉了下去,直至深潭般的冰冷。   半晌他终于关上水龙头,站直身体,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浓密的眉心紧紧锁了起来。 第87章   翌日早上, 小区门口。   “老公我看上去怎么样?”   严父瘫在后车座上, 第十八次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有气无力道:“美美美……”   年老貌美曾翠翠——曾翠女士对着镜子顾盼再三,终于决定好额头上落下来的那丝刘海是撇到左边还是右边,然后又从化妆包里掏出口红抿了抿, 拉远半米审视自己,终于满意了。   “走走走,别迟到了, ”严母用胳膊肘捣捣严父, 拎着给儿媳妇的见面礼,乐颠颠下了车。   一大早上六点就被老婆活生生扇醒的严父, 使出浑身力气才勉强爬出后车座,望着东方天际那一轮朝阳欲哭无泪:“我记得我们明明是来吃午饭的……”   “哎呀你懂什么, 第一次见儿媳妇哪能让人等,礼多人不怪!”严母挥别了司机, 只觉全身毛孔无一不舒坦、无一不精神,清早起来让保姆蒸汽熨烫了十八遍的真丝连衣裙连镶边都平平整整,让她仿佛凭空年轻了整整十岁, 甚至连脚步都轻快得要舞蹈起来, “再说了,我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跟我三十多年未曾谋面的儿媳妇说,什么时候订婚?年底能不能扯证?婚礼在哪办?什么时候生孩子?生几个孩子?月嫂看好了吗?孩子上哪个小学?初中?高中?以后出国念书是哈佛还是牛剑?我能整整说他个三天三夜,提早三个小时到算得了什么!”   严父哭笑不得:“你儿子只说现跟人同居,到底是不是那个开KTV的姑娘都没说, 你就连儿媳妇都叫上了?”   “我生的儿子我还不明白吗,越高调越不靠谱,就是这样欲盖弥彰的态度才真有问题。”严母哼地白了老公一眼,止不住满面笑容:“——我看呐他八成是怕我们看不上姑娘,不敢开口直接说,所以才先跟我们遮遮掩掩地打个埋伏。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严父嘿的一声,只见老婆亲手拎着她精心挑选的一双男女对表,美滋滋地扭着小狐步,钻进了公寓大厦电梯。   与此同时,公寓顶层。   第一缕阳光穿过窗帘缝隙,投在客卧凌乱的大床上,仿佛在被褥间延伸出了一条淡金色的光带。江停眼睫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几秒钟的短暂迷茫之后,视线终于慢慢聚焦,低头一看。   腰间横贯的重物果然是……一条熟悉的手臂。   他猛地翻身:“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严峫上半身裸在空调毯外,闭着眼睛砸吧砸吧嘴,伸手用力把江停的头呼噜过来,扣在自己胸前死死搂住:“再睡一会儿……”   江停猝不及防,迎面撞上了同性结实火热的胸膛,险些整张脸都埋进去,连忙挣脱起身就要下床。但他的脚还没落地,冷不防被人从后拦腰一抱,又仰天跌回了松软的大床上,紧接着严峫翻身而起,居高临下的把他扣住了。   两人一上一下,对视片刻,严峫缓缓俯下身,在鼻尖距离不到十厘米的地方停住:   “你还没祝我生日快乐。”   江停头向后仰,尽管因为枕头的阻挡几乎拉不开什么距离,他没发现这个动作反而是把白皙的喉管暴露在了严峫的视线下:“……你明天才过生日。”   “我从小过生日就是提前三天开始接受祝福的。”   “可你已经长大了,你已经是个三十——”江停话音戛然而止,脸色变幻莫测,少顷咬牙道:“生日快乐严峫……我说你这种时候就不要顶我了!”   无产阶级狠狠发力,勇敢掀翻了资产阶级的重压,但还没来得及成功逃离万恶的资本主义统治区,就被反动势力劈头盖脸地抓了回来,翻身压下,含混不清道:“顶一个嘛,顶一个又没什么,又不会少块肉……”   “大清早的!严峫!”   “就是因为大清早所以才……话说我突然发现你早上竟然没反应,你是不是哪里有问题?!嗯让我检查下,来乖不要动,检查下!”   “你才有问题!”江停狼狈道:“你自己植物三年醒来试试,能跑能跳就不错了!”   严峫毫不脸红:“我没问题,不信的话现在就给你证明一下。哎别动,让我再顶顶,别那么慌着起床嘛你说你这人……”   巨大的实木床愣是没扛住两人的扭打,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空调毯在踢蹬中皱成一团,慢慢向床下滑落,垂在厚厚的浅色羊毛地毯上。   “唔——”   江停埋在枕头间,T恤领口被活生生拉下肩颈,发出细微的喘气。就在这时外屋突然传来门铃——叮当!   严峫猛地抬头。   主卧方向传来震天音乐,那是智能控制门禁的平板电脑。严峫在开门和装不在家之间稍作犹豫,三秒钟后果断决定去他丫的,重新俯身抓着江停的T恤下摆往里伸。   “有人,有人!”江停手肘竭力格挡敌人蛮横的攻势,气喘吁吁道:“你爸妈来了!”   严峫就像头饿了几年的雄狼,一条手臂把江停死死禁锢在怀里,沙哑道:“不可能,你自己看看这才九点,他们要到中午才……”   叮当!叮当!   门铃不屈不饶,叮当!!   昨晚严峫摸进客卧时顺手带来的手机突然震响,大有你不接我决不罢休的架势。严峫呆愣几秒,终于绝望地骂了句,从床头柜上抓起手机一看,来电果然是:   妈。   “——儿子!”电话那边传来曾翠女士热情洋溢的声音:“我们到了!开门!”   十分钟后。   房门在沉重到几乎凝固的空气中缓缓开启,露出了严峫头毛凌乱、叼着牙刷的面无表情的脸。   母子二人隔着门框对视半晌,曾翠女士冷冷道:“十分钟。”   严峫嘴里咕噜吐出了一串牙膏泡沫。   “大清早的我等个门整整等了十分钟。”曾翠女士点点手表,一字一顿道:“——除非你告诉我你刚才在跟儿媳妇造小人,否则你妈现在就要动家法了!”   严父满脸儿子我救不了你的表情躲在后面,严峫翻了个克制的白眼:“你儿子要是从头到尾只有十分钟,你才应该更动家法吧?”   “……”严母瞬间醍醐灌顶,深以为然:“很有道理!”然后一巴掌推开严峫,激动万分又小心翼翼地跨进房门,连高跟鞋都来不及换,就抻长了脖子往玄关里望去,开心得尾音都有点儿抖了:   “哎呀我的儿媳妇,快让我亲眼见见我的宝贝大儿媳妇……妇?!”   客厅里,已经火速刷完牙洗完脸、换好衬衣长裤的江停,正弯腰把一盘水果放到客厅茶几上,措手不及撞上了严母慈爱到满溢出来的目光,然后两人动作同时凝固住了。   严母:“……”   江停:“?”   “你、你是……”严母颤颤巍巍道。   “哦,曾伯母吧。”江停放下水果盘,起身礼貌地一点头:“我姓陆,刚调来建宁工作,不好意思叨扰了。”   严母的手在空中无意识抓了两把,然后一下扶住随后进来的严父,夫妻二人脸上都是同一副遭雷劈了的表情,安静的空气中只听严峫一下下吸牙膏沫的呲溜声。   江停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怪异:“严峫?”   严母难以置信地回头问: “……儿子?”   ——这就是你所谓的同居?   你羞羞答答跑来说现在正跟人同居,叫父母做好心理准备,原来你所谓的心理准备是出柜?!   “咳咳!”   严峫含着牙刷,顶着他爹、他娘、他江支队长的三道如炬目光,硬着头皮模模糊糊道:“我那个……我不是已经说了吗?差不多就是你们知道的那样。”紧接着低头闪身钻进浴室,少顷传来了疯狂漱口洗脸的哗哗水声。   难以言喻的气氛再次笼罩了客厅,即便江停再不想往那方面猜,此刻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不太妙的东西。   但抱着最后一丝“严峫至少已经是个三十多岁刑侦副支了肯定没那么不靠谱”的渺茫希望,他还是若无其事地咳了一声,试探向沙发做了个请的手势:   “严伯父?曾伯母?两位要不要……泡点茶?”   严母:“不用麻烦不用麻烦……”然后往死里狠狠一掐老公。   严父如梦初醒:“不用麻烦不用麻烦……”   夫妻俩万分小心地绕过茶几,坐在沙发上,两人姿势都正襟危坐得不太正常,直勾勾盯着江停的脸,仿佛要从他脸上活生生看出一朵花儿来。   江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坐在茶几对面,刚习惯性地交叠双腿,又突然感觉到不太合适,忙假装调整坐姿地放下脚,双手规规矩矩交叠在大腿上,专心致志盯着果盘里的那串香蕉。   三分钟过去了,客厅里鸦雀无声。   “……”严母大概终于没法忍受这葬礼般沉重的气氛了,思虑再三后,终于鼓起勇气,抬手扯了根香蕉递上去,迎着江停疑惑的目光,露出一个谨慎友好又极有保留的笑容:“小陆吃……吃香蕉。”   江停条件反射推让:“您吃,您吃。”   “哎呀别客气,你吃你吃……”   “不不,您吃您吃……”   “妈!他不吃!”光着上身的严峫从卧室方向探出头:“他不吃除橘子芒果黄桃这三种之外任何的黄色水果!不吃苦瓜!不吃茄子!不吃胡萝卜!他身体不好你别乱喂他!”   那瞬间尴尬的空气几乎爆炸,江停唯一的想法是立刻冲进屋去堵住严峫的嘴,或者凭空跳进地缝里去。   “哦哦,这样。”严母仿佛做错了事情的阿姨,讪讪笑着放下香蕉,善解人意地为彼此找了个台阶:“不吃好,不吃好,香蕉含糖量太高,吃了不健康。”   江停立刻:“对,对,确实。”   沉默再次笼罩了这方小小的空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在心里想:为什么我要在第一次见疑似儿媳/严峫爹妈的时候讨论香蕉的含糖量?   “咳咳!”严父生硬地清了清嗓子,强行挤出他自以为很和蔼其实有点扭曲的笑容:“小陆你是哪儿人哪?”   江停迟疑半秒,迅速回答:“江阳县。”   严父尴尬地指指卧室:“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来着……”   “哦,我们是警校同学。”   “你今年……”   “比严峫大两岁。”   严父严母同时无声地做出“哦——”口型,内心思想活动却是:看着不像啊?!   江停诚恳道:“是真大两岁。”   夫妻俩异口同声:“成熟点好,成熟点好。”   江停:“……”   “那,”严父试探着问:“你家里父母是做什么的?”   夫妻俩目光炯炯看着江停,内心活动其实是:做什么都好,主要是你父母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了吗?!   江停是个几乎不看电视的人,平生也没有觐见未来公婆这件事的相关经验,因此虽然觉得这个问题非常怪异,但还是照实回答:“我从小父母都不在了,是福利院长大的。”   严父严母再次同时无声地:“哦——”   严父:万一他是我儿媳,至少以后我们不用跟亲家公亲家母打交道,可以可以!   严母:万一他是我儿媳,至少我儿子不用冒被对方父母打断腿的风险,不幸中的万幸!   江停的目光在严家夫妻俩脸上逡巡,内心的疑惑几乎要压抑不住了。正当他忍不住想旁敲侧击解释一下的时候,严峫终于洗完脸洗好头,边用毛巾呼噜头发边走回了客厅,大大咧咧往江停身边一坐:“爸!妈!”   瞬间三道目光同时刺来,眼神中各种丰富的涵义在空气中摩擦碰撞,迸溅出闪亮的火光。   严峫尴尬地捂着嘴咳了声,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伸手拉过他妈拎来的礼品袋:“哟,这是什么,我的生日礼物?”   严母阻止不及,她那讨债鬼儿子已经手贱地把对表表盒掏了出来——一个是给儿子的生日礼物,一个给是儿媳的见面礼。   众目睽睽之下无法转圜,霎时严母只觉头都大了。   “这,这是……”严母尾音有点儿虚浮:“正好去年拍的两块表能凑成一对,我想第一次见媳……第一次见小陆,也没什么能拿出手的,所以就……”   两块表能凑成一对。   ……凑成一对。   江停看着木制对表盒上的卡拉卓华十字LOGO,面部肌肉有点僵。这种表情出现在他脸上相当罕见,但此刻他已经没心思去掩饰了,脱口而出:“不,等等曾伯母。这里面可能有点误会,你先听我解释——”   “我可以解释!”严峫迫不及待打断。   所有人齐刷刷望来,严峫表情无比镇定,脚却在茶几下用力一踩江停,冲厨房努努嘴,递了个“我的爹妈我来搞定”的坚定眼神。   江停一向条缕分明的大脑混乱无比,心说这是什么情况?你父母为啥要给咱俩对表?你到底跟家里说了什么?   严峫几不可见地点点头,那意思是你别管了,交给我!   严父严母眼睁睁看着他两人暗流涌动,终于江停再也受不了了,匆匆丢下一句“我去烧水泡茶”就闪身逃之夭夭,尴尬得连头都没回。   结果他前脚进了厨房,后脚曾翠女士就一把拽过她儿子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严、峫!”   严峫用力握住她的手:“妈!”   “你再跟我说一次你俩是什么关系?!”   “妈你听我解释!”   看曾翠女士杀气腾腾的表情,如果江停不在场的话,估计下一刻严副支队就要被亲妈抄皮带揍进医院了。   “妈,我们真的已经在一起了,你儿子这辈子就差不多这样了。美国代孕机构你可以多了解一下,一百二十万包邮一百六十万同卵双胞胎,实在不行生个三胞胎还能有一个孩子跟你姓,我爸不是说我小时候你老闹着要让我改姓曾吗?”   严父本来正对儿子怒目而视,闻言立刻扭头专注看地板,成功营造出了路过打酱油的即视感。   曾翠女士:“……”   严峫情真意切:“实不相瞒,我从五年前就开始暗恋他了,这么多年来总是相亲失败,我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注定要跟他在一起。所以如果您二老打定主意要棒打鸳鸯的话,儿子我只能孤苦伶仃一个人了却残生,从此青灯古佛,不念世事……”   严母被恶心得一哆嗦:“说人话!”   “我主动的,他害羞,还没打算正式确定咱俩的关系。”严峫往厨房方向偷觑一眼,偷偷摸摸压低了声音:“所以我骗他说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以为你们只当他是我的警校同学……”   严母瞪着他,大概内心正第一万次严肃考虑要不要把这个儿子塞回肚子里去重新生一遍。   “这个小陆到底是做什么的?!”严母从牙缝里冷飕飕问道。   “哎呀你快别问了——人家是公大下来的刑侦顾问,早好几年就是一级警督了,说是调来建宁工作,其实只是暂时协助一段时间,怎么你还当人家是犯罪嫌疑人啊?”   谁料严母的神色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放松下来,反而更凝重了:“职位比你高?”   严峫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严母忧心忡忡:“你俩真是谈恋爱,不是你被潜规则了吧?!”   严峫差点喷出来。   “那个,请问,”这时江停从厨房探出头,小心地插进来一句:“红茶还是绿茶?”   严母早已光速放开了死命揪着儿子衣领的手,娴静优雅地坐在沙发上,恍若刚才无事发生:“不用麻烦不用麻烦,我们什么都行!”   江停看上去还是疑窦未消的样子,蹙着眉心点点头,转回了厨房。   严峫边整理衣领边抱怨:“妈你这人真是……”   “我告诉你个兔、崽、子。”严母眼明手快,再次狠狠拽住严峫的领口,一字一顿警告道:“你要是敢卖身求荣,我就剥夺你的继承权,百年后你爹妈所有财产都捐给慈善组织,让你下半辈子滚出家门去喝西北风……”   到底还是爱子心切的严父:“咳咳咳!”   “你有意见?!”严母悍然怒道。   严父屈服了:“没意见没意见……”   “没有潜规则,妈你想哪去了。”严峫不满地道,“你儿子看上去就那么像被压的吗?你没看到你儿媳在我面前是多么的温柔,殷勤,百依百顺吗?昨晚他还给我做炖牛肉和西红柿鸡蛋面吃呢。”说着刷地摸出手机点开相册,把昨晚吃饭前加了滤镜拍的照一亮。   严母眼底满满的怀疑终于暂时按捺住了,跟老公头凑着头,一同打量着图上那碗土豆炖牛腩。   “总之,”严峫整整衣襟,结案陈词般说:“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我们已经到随时可以谈婚论嫁的阶段了。更关键的是我们已经睡过了,如果始乱终弃的话他一定会伤心欲绝到发狂的,你总不希望儿子当睡了不认账的渣男对不对?所以看在生米煮成熟饭的份上,你们还是给予我最大的支持和祝福吧。”   严家夫妻俩面面相觑。   尽管早已有些预感,甚至做好了思想准备,但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还是对这对爹妈产生了不小的心理冲击。   “伯父,伯母,”江停端着茶盘从厨房出来了。   严峫立刻咬牙冲他爹妈比杀鸡抹脖子的动作,然后转身迎上前,不由分说从江停手里接过了沉重的茶盘,偷偷传递了一个“我搞定了”的眼神。   趁着严峫背对沙发的短暂空隙,江停压低声音问:“到底怎么回事?”   “是他们自己多想了,没问题。”严峫手在茶盘下比了个OK的手势:“解释清楚了!”   江停点点头,稍微放松了些,心说严峫的终身大事对他爹妈来说估计已经是心病了,难怪见到个男的就以为儿子要出柜……尽管他们儿子已经在柜子外面了。   “呵呵……”   “呵呵呵……”   严父严母大概做梦也没想过自己第一次喝儿媳妇茶竟然是这么个情景,两人脸上的笑容都有点扭曲。所幸曾翠女士不是个一般的中老年妇女,她是个生意场上见过大世面的人,尽管内心澎湃又复杂的感情已经几乎要满溢出来了,表面上还是强撑着笑问了句:“我说儿……我说小陆啊,在这里还住得惯吗?”   江停不疑有他:“啊,住得惯,承蒙严峫照顾了。”   严父一口茶叶呛在喉咙里,梗着脖子硬生生咽了下去。   “住得惯就好,住得惯就好。”严母搓着手,又顾虑重重地问了句:“你俩平时感情还好吧?”   “……”这话问得江停眼皮一跳。   “确实还好。”江停顿了顿,加重语气正色道:“虽然我们只是警校期间的老同学,而且已经五年没见了,但彼此的友情一直是不错的。”   他害羞,严峫用眼神再次向父母强调。   严母心领神会,想起儿子刚才说“他暂时还不打算确认我们之间的关系”,于是尴尬地笑了笑:“感情好就好,感情好就好。来日方长,啊。”   严父强行把茶杯塞进她手里:“喝茶,喝茶。”   严家父母肩并肩坐在沙发上,动作一致地喝茶——不是那块老同兴普洱茶,老同兴普洱茶饼已经被江停掏得只剩下最后指甲盖那么大的一点儿了。所幸严母这时满脑子只有家里那本白皮书《同性恋婚姻法律问题研究》,美国加州各大代孕公司的联系方式在她脑海中疯狂闪烁;这时候别说品茶了,给她塞瓶老干妈拌伏特加她都能面不改色地灌下去。   “这个,”江停斟酌着开了口,问:“我听说为了庆祝严峫生日,中午这顿饭好像应该是……”   他刚想说我们是不是现在该出门了,不然这气氛也太尴尬了,紧接着下面的话就被严峫一脚踩了回去:“对对,中午我们在家吃。哎你昨天不是说要亲自做饭露一手的吗?”   严父严母同时抬头,整齐划一。   江停:“……”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他俩老人大老远来一趟也不容易,别上外头了,又热又挤的,咱们自己人在家吃得了。正好我给你打下手,孝顺孝顺咱爹妈。”严峫一把抓住江停的手:“都说儿女的生日是父母的苦日,咱们自己动手做饭多有意义啊,你说是不是?”   江停在对面两道期待的注视中赶紧抽出手:“其实我也不会做什么菜……”   “没事,做多做少都是心意,最重要的是我趁机向你学学做饭,以后也好孝敬老人你说是吧?!”   严父严母仿佛突然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迫不及待赞同:“对对,还是在家吃好!”“在家吃健康!”   江停:“………………?”   江停莫名其妙被严家父母欣慰赞赏感动的目光砸了个满怀,嘴唇颤动两下,愣没好意思当着长辈的面把反对说出口,紧接着就被严峫死拉活拽着进了厨房。   “我说严峫你这到底是——”   江停没来得及质问就被镇住了。   只见严峫从橱门里拎出一件围裙,兜头套在了自己身上,顺手抓住江停下巴强行扳正,紧贴着耳朵低声警告:“你做饭,我打下手。咱俩的表现就看这顿饭了,明白吗?”   江支队长猝不及防,拿惯警枪的手里被强塞了个锅铲,满脑门问号。   作者有话要说:   严峫:“我主要是觉得,作为一个负责任的男人,送入洞房之前起码应该先一拜高堂o(*////▽////*)q” 第88章   江停的厨艺水平, 如果等量代换的话, 差不多就跟韩小梅同学作为刑警的业务水平一样——理论知识丰富, 实践机会较少;虽然有闪光点,但独当一面做出满汉全席是不可能的。   还好严峫的目的只是让江停在他爹妈心里加分,并不是要以五星级大厨的精湛技艺艳惊四座, 所以:   “昨晚那个土豆炖牛肉不错,再炖一次,我这就让他们把做刺身用的雪花和牛送来。油爆大虾好吃, 我打电话问问他们新西兰深海小龙虾还有没有, 捡最高档的送两斤。啊,西红柿炒鸡蛋!我跟我爸都爱吃!家里那盒鸡蛋扔了吧, 我叫人另外送土耳其进口鸡蛋上门,你赶紧去烧水准备烫西红柿, 快!”   江停:“……”   半小时后门铃响起,严峫如同战士听到了冲锋的号角, 弹跳起来冲向大门,一趟趟来回把箱子搬进厨房,里面全是各色各样的高档食材。   江停望着满厨房足以供应酒店的原材料, 嘴角微微发抽,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严峫用实际行动再次证明了:钱能解决的事都不叫事,实践过程中的任何弱项或短板,都能用砸钱来解决。   “不对啊江停,你不是叫我把牛肉过水去血么,我看教程上写牛肉最好连洗都不要洗, 否则会损失风味的啊?”   江停手上翻炒大虾,连头都没抬,夺过严峫的手机,把他新下的厨艺教程APP里“碳烤牛排”那页翻到了“炖牛肉”那页,再塞回他怀里。   “哦哦……”严峫茅塞顿开,热泪盈眶,继续奋力剁洋葱。   严峫烧水、洗菜、切辣椒、挑虾线,就像只嗡嗡嗡扇动翅膀的勤劳工蜂,一会儿飞向水池,一会儿飞向炉灶。这辈子没下过厨的严父严母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只见儿子“儿媳”亲亲密密的绕着锅台转,场景无比和谐美满,浑然好似电视里放的太太乐鸡精广告,一时不由感慨万千。   “你把高压锅那气儿放了,待会拿碗盛炖牛肉出锅。”江停边给油爆大虾淋最后一遍酱汁,一边吩咐严峫:“西红柿炒鸡蛋端出去,米饭再焖几分钟,回来给我带瓶水,渴了。”   严峫的眼珠子几乎要掉在那锅红通通香喷喷的大虾上,一步三回头地把菜端去外间餐桌,回来果然带了瓶冰镇矿泉水,自己先喝了一大口,趁江停抬头时眼明手快地抓住他下巴,嘴对嘴喂了进去。   “唔……”   江停猝不及防被偷袭,锅铲一下扬起了个大虾仁,在空中划出抛物线,啪叽一下砸在严峫身上。身手敏捷的严副支队果然没被吓着,当场一把抓住那个虾仁吞进嘴里,烫得直抽气。   江停手忙脚乱捂住嘴,太阳穴直跳:“……好吃吗?!”   “嗯,好吃。”严峫往外看了眼,又凑近小声说:“你更好吃。”   江停:“……”   严峫在江停空白的表情中得意洋洋,亲手把油爆大虾铲出锅,哼着小调端了出去。   少顷,严峫亲手盛饭摆盘,望着一桌热气腾腾的菜,犹如一家之主般威严宣布:“开饭!”   严父严母养了这废柴儿子三十多年,今天第一次吃到儿子亲手做的饭,心内齐刷刷地老泪纵横:“好吃!好吃!”“好手艺!”   严父望着筷子间的那块炒蛋,不胜唏嘘:“翠翠啊——你看这色泽,这香气,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的西红柿炒蛋呢!”   曾翠翠女士感慨万千,心潮起伏,甚至都没意识到这话里满溢出屏幕的无数槽点。   江停眉角不住抽搐,只得佯装撑额,抬起一手挡着脸。严峫得意地瞅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看我爹妈多喜欢你,然后起身去酒柜提了瓶酒,亲手给他爹倒上。   “从今以后你就是个大人了,”感动的严父如此对严副支队长说,“要努力工作,好好过日子,明白吗?”   严峫举杯郑重道:“明白。”   严母拉着江停的手:“两个人同住一屋檐下,要好好相处,不要吵嘴打架,明白吗?”   江停心想我又打不过严峫,再说哪有白吃白住还打人家屋主的,于是也点头应了句:“明白。”   不知道是不是江停的错觉,他分明看到曾翠翠女士眼底闪烁着复杂欣慰又慈爱的目光,仿佛倚在产床上的母亲看着自己刚拼死拼活生下来的二胎。   “来来来,喝酒喝酒。”严父拍拍儿子的肩,又站起身亲手给老婆“儿媳”各倒上浅浅半杯红葡萄酒,心满意足环视全桌:“四角俱全,和和美美,好!好!”   大家一齐举杯,江停刚觉得哪里不对,就被严峫硬攥着手强行碰了杯,饭桌上洋溢着和谐亲热的气氛。   严父被老婆禁酒已久,终于找到名正言顺的理由跟儿子“相对小酌”,父子俩一顿饭没吃完就对吹了两瓶茅台。严峫这个被公安部五条禁令约束的警察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喝过了,酒量远不如他爹,半瓶下去立刻上脸;意犹未尽的严父还想找儿媳妇对吹,被老婆穿着高跟鞋狠狠一脚,登时清醒了大半。   严峫双手推着他爸:“不行不行,五十多度呢,他身体不好不能喝,我来我来。”说着不由分说抢过酒瓶一饮而尽。   “你也不能再喝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曾翠翠女士嫌弃地拽着老公的后衣领子,一把拍下酒杯,又按住了作势要起身收拾的江停,打电话叫楼下等候的司机上来收拾残局。严父还嚷嚷着要再跟“小陆同志”喝两杯谈谈心,被老婆拎着耳朵往门口拖:“谈个屁,你儿子都喝成这样了,你想把他俩都放倒吗?!吃完了就回家!”   江停立刻起身穿鞋,说:“我送送伯父伯母吧。”   严峫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灌冷茶,满脸通红说:“我——我也去,我没——没喝多!”   严母哭笑不得,啪地赏了儿子一巴掌,拉着江停的手转身出门去了,留下俩父子互相搀扶着跟在后面。   这座物业昂贵、管理严格的小区下午路上没什么人,严家的车停在大门外面,一路就只听严峫在后面喊:“哎——妈,你拉着他干什么,你拉我爸去!哎,你拉我爸去!”说着把酩酊大醉的老爹塞老妈手里,一把夺回江停,强行哥俩好地勾肩搭背着。   严母刚打开车门,忍不住回头一指头戳在老公通红的脑门上,咬牙道:“我怎么就嫁了你这么个牲口?!”   严父大着舌头,紧紧攥着老婆的手:“孩他妈,今儿我心里高兴……你嫁给我这么多年……”   严母忙不迭挣脱,又一指头戳严峫脑门上:“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走了走了,”严峫歪歪斜斜在马路牙子上,一手插在裤袋里,另一手撑在江停肩上,无所谓地看着他青筋乱迸的妈:“赶紧回家,路上别耽搁,不用常来看我,回家别骂我爸,啊。”   严母怒道:“养你不如养头猪!小陆啊,让你费心了,回头我再来看你,咱们没事多唠嗑唠嗑,以后记得来咱家玩儿啊!”   江停怕招出严峫更多话来,只能礼貌地点头应承,送严家爹妈上了车。眼睁睁看汽车发动,突然后车窗又降下一条缝,露出了严母欲言又止的脸。   “妈你想说什么?”   严母犹豫再三,拿出手机迅速发了条短信,严峫手机叮当一响。   “待会记得看我的消息!”严母谆谆叮嘱,又转向江停:“小陆啊,今天谢谢你啦!下次一定要记得来看我跟他爸!”   “……”江停眼皮再次不由自主狂跳起来,刚忍不住要再重申一遍自己跟严峫坚固的纯友情,汽车就轰然扬长而去,原地只留下了袅袅一阵尾烟。   “伯母到底给你发了什么?”   严峫摸出手机打开,屏幕显示出来自年老貌美曾翠翠的最新微信:   【好好过日子,彼此扶持信任,两个年轻人要注意节制!你妈。】   “………………”江停蓦然大怒:“你根本就没跟你父母解释对吧?!”   严峫手忙脚乱捂住他的嘴:“嘘,嘘,我头晕,我喝多了……”   严峫醉醺醺地靠在江停身上,顺着长长的小区林荫路往回走。他就像个散发着酒气的人形沙袋,每走一步都拖着脚,不要脸地把大部分重量都压在江停肩头上,嘴里还不清不楚地嘟囔:“我跟你说,咱爸妈都做好认你当儿媳妇的心理准备了。你没看他俩多喜欢你吗,都是我出的主意在家做饭表现,还不赶紧谢谢我?……”   江停冷冷道:“你从最开始就是故意把他俩找来的?”   严峫:“哎呀那倒也没有……”   “你还胡说八道了些什么,是不是咱俩已经私定终身非卿不娶了?”   严峫得意洋洋,刚想夸下海口说何止非卿不娶,简直就是缘定三生,结果一眼瞥见江停的脸色,立刻抱头呻吟:“我喝多了我头痛,啊我走不动了,救命……”   严峫早年警校毕业分配到派出所,各路打架滋事出丑的醉汉见得多了,练就了一身出神入化的精湛演技,满面痛苦的表情逼真无比,连路过的小学生都回头奶声奶气喊道:“麻麻!你看那个长腿叔叔他愁眉苦脸的,他生病啦!”   是的这个长腿叔叔脑子的确病了——江停一把拽住严峫的手,沉着冷静大步流星,在严影帝将装病推到演技的巅峰之前强行把他拉回了家。   家里已经被严家的司机收拾得窗明几净,连地板都拖过了,碗筷全部洗得铮亮发光,整整齐齐垒在消毒柜里。江停把踉踉跄跄的严峫往沙发上一推,反手关了门,就低头去换鞋。   然而他刚把脚从平底鞋里蹬出来,突然身后传来呼吸声,紧接着一个火热的怀抱覆了上来,把他向后一勒,转身按在了墙上:“江停……”   江停步伐不稳,一只脚还在鞋里,另一脚穿着袜子就踩在了冰凉的地砖上,只来得及发出细微的吸气,就被严峫结结实实地亲住了。带着浓郁酒香的亲吻随舌尖送到咽喉,恍惚给人一种微醺的错觉,江停一抬手,被严峫抓着掌心摁在墙上,沿着墙面一路下滑,随即摸索着试图伸进上衣后背里。   “……”江停咬牙反手抓住了严峫的手腕,硬是一点点拿开了:“你喝多了,给我去休息……”   “不要。”严峫近距离盯着他,目光亮晶晶的,瞳孔深处仿佛闪烁着两簇小火苗:“我喝多了停不住。”   顿了顿他又说:“而且我们已经拜过高堂,不算没名没分了,就可以进洞房了。”   江停一言不发,扭头就走。还没走两步就被身后拦腰一股大力袭来,紧接着天旋地转,被严峫抱起来压到沙发上,宽大的真皮坐垫顿时发出了咯吱声。   两人上下交叠,连鼻尖都彼此亲昵地摩挲在一起。严峫眯起眼睛,哼哼着:“我们已经是正式过明路的恋爱对象了,别动让我顶两下,乖别动……”   沙发坐垫随着他的动作有规律地咯吱咯吱,江停耳朵发热,低声喝道:“你只是假装喝多了发酒疯而已!”   “是的。”严峫正经地强调,“古时候夫妻结婚的时候都是要喝酒的。”   江停一怔,随即用力把他推翻,就势坐起身:“谁跟你是夫妻?”   他还没翻身下地,砰一声被严峫结实强悍的身体结结实实顶到了沙发靠背上:“咱们怎么不是夫妻了?”   “我已经说过……”   “那也行,随便你,要么我当结婚,你当打炮?”   江停表情有点凝固,紧接着浮现出难以形容又啼笑皆非的神色来,把严峫重重往后推下了沙发:“行了,别装醉闹事了。我去给你泡杯茶,你喝一点热水躺下来休息。”   “我没装醉!我……”严峫在身后不甘心地怒吼道:“我就是喝多了!酒后乱性!成年人走个肾违法吗?!”   江停只作没听见他的胡说八道,径直进了茶水间。   严峫恨恨坐在客厅里,想强行追击又不是很敢,脑子里琢磨着各种念头,手肘分别搭在大腿上,这个姿势让他肩背部的肌肉线条在衬衣下格外鲜明,随着粗重的呼吸上下起伏着。   江停在茶水间里。   开关柜门悉悉索索的动静,江停的脚步、动作、甚至是呼吸,一点点动静都变得格外清晰,好像直接挠在敏感的神经末梢上,让严峫多到难以自控的雄性荷尔蒙随着某种冲动,一跳一跳地搏动着。   他屏住呼吸,但那火流在血管中蔓延冲撞,渐渐变得难以忍耐起来。   我们曾经在最艰难的时刻救过彼此的命,也曾躺在同一张床上过夜,互相拥抱甚至是亲吻,凭什么不能更进一步?   我们已经连父母都见过并认可了,为什么不能更进一步?   严峫一抬头,瞥见桌面上喝剩的最后小半瓶茅台,鬼使神差地伸手拿来,半晌喉结剧烈地上下一滑,仰头将酒瓶底子全喝了。   火热的酒精顺着喉管进入四肢百骸,隐秘的火苗伴随着胆气,呼一声熊熊燃烧起来。严峫把酒瓶随意往桌上一跺,起身走进茶水间,迎面就只见江停正背对着他,弯腰从较低的橱柜里拿出一只彩色格子的马克杯,从跟这个角度来看腰臀和长腿的线条不可思议地明显。   “我说你怎么又……”   江停刚直起身,突然被满身酒气的严峫抓住手,按着他的腰背就往前顶上了墙。   日常生活中严峫这种略带攻击性的小动作已经很常见了,江停就没有立刻做出反应,只贴着墙扭头问:“你又喝了?”   严峫没回答,把他手肘反拧过来,就着这个姿势轻轻亲了下他微湿的掌心。 第89章   这个吻从掌心一直到指根,指腹,然后江停感觉自己的手指尖被咬住了。犬齿带来的刺痛和舌头舔舐的微痒同时传递到神经末梢,他当即条件反射一挣,手指脱离了严峫牙关的禁锢,低头只见无名指上闪烁着微弱的水光,几个牙印清晰可见。   “你属狗的吗……唔!……”   江停大腿被严峫屈膝分开,随即强行挤到腿间,两人虽然保持着紧贴站立的姿势,下半身却以一种亲密到危险的姿态纠缠在一起,硬物隔着薄薄的裤子布料异常鲜明突出。   “我来要我的生日礼物,”严峫紧贴在江停耳边轻声说。   江停咬牙道:“……我明天去买个礼物给你。”   “不,我等不及明天了。”   “那你要怎么样?”   严峫在水烧开的咕噜咕噜声中笑起来,隔着裤子一下一下,充满恶意和侵略性的往前顶。他从进家门以后就硬到现在,完全没有任何变软的趋势,反而越来越充血发烫,连青筋搏动的频率都隔着布料清楚地传到了江停的皮肤上。   “不怎么样,”他说,“那我送你个礼物呗。”   江停抽身就走,但严峫动作更快,弯腰抱着膝窝一抬,就把他囫囵扛上了肩,几步走出茶水间来到主卧,并没有在床边停留,直接进了浴室,反脚把门踹关上,然后把江停放下地来,推搡着挤进角落去牢牢顶住。   严峫这种身材个头,在浴室相对狭小的空间内极有压迫感,让江停完全没有任何路线可以逃脱出去,直接被钳住了腰胯骨,被迫以这种面对面的姿势互相凝视。   “为什么要跑?”   “……”   “你不喜欢我吗?”   江停嘴唇动了动,但又抿了起来。   严峫的面相五官确实有点不同于现在的流行审美。他有种纯雄性的侵略感,线条锐利硬朗,英俊但又不太正经。他从上往下打量着什么人的时候,眼睛微微眯起来,山根到鼻梁那一小根骨头比刀脊背还直,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散发出十多年刑警生涯养成的凶狠和匪气。   “说。”严峫缓缓靠近了,说话时开合的嘴唇几乎贴在了江停唇边:“难道你就不喜欢我?”   江停开口要回答什么,突然被攫住了咽喉。   这个吻跟以往每次都不同,在紧密的纠缠中,严峫下身那硬到几乎要跳出来的器官不断顶着江停大腿,同时舌头还模仿着这个频率,一下下顶撞他的口腔。上下完全相同的动作让江停突然生出一股极度荒谬又情色的感受,仿佛自己始终谨小慎微守住的某座壁垒突然龟裂了,严峫排山倒海的情欲猛烈撞击每一处缝隙,将他火热的气息灌注进自己的身体。   “别动,再给我顶两下。”严峫吐字急切又含混不清,五指胡乱捏着江停的手肘,另一手轻而易举突破挣扎,把江停衬衣纽扣从上往下拽掉两三个,然后插进了松紧带的后裤腰,喘息着笑问:“硬吗?”   何止是硬,简直是硬热到要爆炸了。   从严峫的角度看,江停耳廓充血般红,但与之相对的是脸色极其发白。他乌黑的眉头紧紧皱着,皱出一道严谨的细纹,脸颊显出咬紧后槽牙时不自然的绷紧。   他额角在出汗,但严峫知道那绝不会是因为热——因为他的手肘正在微微发抖。   他在紧张。   严峫自己都想不到,江停那张不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从容镇静、有时甚至非常冷淡的脸,会因为自己而浮现出这种隐忍克制的紧张来。这给了严峫相当大的心理刺激,如果说刚才他心头那股邪火还只是隐隐燃烧的话,现在就突然迎风暴涨起来,甚至没过了最后一丝难以察觉的迟疑。   “我们待会再去床上可以吗?”严峫低声问。   江停发着抖抓住了严峫的手腕,说:“你以后会后悔的……”   严峫沉默片刻,随即突然一笑,俊美好看的眼睛都眯了起来:“不会。”   江停还想挣扎什么,但旋即他发凉的手指被严峫一点点掰开握在掌心,然后居家的长裤就被退了下来,无声地顺着脚踝落到了地下。严峫把他翻过去从后顶在瓷砖墙面上,就像头发情期急于求偶的野兽那样控制不住顶他、挤他、推他,开始是咬江停的头发,然后顺着鬓角咬到耳朵、脸颊,气喘吁吁吮吻他温热细腻的侧颈,同时拉开了自己的裤链,凶器一下就弹了出来,急不可耐又毫无章法地试图往里顶。   那粗硬可怕的东西刚碰到皮肉的瞬间,江停脊背就绷紧了,整个人往前一下抵到了墙面,牙关里挤出一句:“……严峫——”   他的尾音一下变了调,因为严峫指尖突然塞了进去。   就像砂纸被硬生生揉进肠道似的,江停手指骤然抓紧瓷砖墙面,硬生生留下了五道指纹印。严峫尝试抽动手指,但紧得几乎没法动,他粗重地喘了几口,突然抽出手来抓起洗脸池边的面霜,仓促间只来得及看了眼确定没过期,然后挖出一坨来匆匆涂在手指上,再次挤了进去。   这下手指的进出变得容易多了,但江停紧绷的背并没有放松,严峫把手越过肩膀伸到他身前,扳着他的下巴靠近自己,不断亲吻那微湿的额角。   “别怕,不疼。别怕……”   江停咬着牙关,感觉到手指在增加,但说不出增加到了几个,很快开始忍无可忍地胀痛。他刚要探手抓住严峫的胳膊,突然体内压力一轻,那粗糙又强硬的手指被撤了出去。   “严峫……”   “嗯。”严峫低声回答,“我爱你。”   江停微怔,只听他又说:“我就想让你知道。”   这话刹那间给江停一种颠倒的错乱感,但他还没来得及回应什么,比手指更加粗长滚烫、青筋直跳的东西抵上了穴口,突然往里一挤!   刹那间江停眼前发黑,大脑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已经一把抓住了严峫掐在自己腰胯骨上的手,手背立刻就暴出了青筋:“出……出去!”   那凶猛的东西只强塞进去半截,强烈的快感就已经像巨石般重重迎面砸来。严峫太阳穴突突地跳,止都止不住,比生理还要凶猛澎湃的心理刺激混合着满足、迷恋和更多的欲望,顺着中枢神经快速地攀上大脑。   他一手从江停左肩伸到身前,抓着右肩将那衣不蔽体的猎物按在自己怀里,同时喘息着,不停亲吻江停的头发。   “……不行,”江停声音都发颤了:“你太……你太大了……”   “不大。”   “你……”   接下来的声音被淹没在亲吻中,严峫坚实的肩部肌肉都在战栗,那是因为无法抑制的亢奋和激动。他把江停完完全全顶在墙上,从身后一点点插进去,感觉自己剖开了柔嫩紧窒的内壁,就像破开江停这个人永远隐藏在重重迷雾后的内心,从此彻底将他抓在自己有力的掌心里一样。   “我喜欢你。”严峫急剧喘息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真的是……真是特别奇怪的一件事。”   但江停现在什么都听不见,如果说刚才他只是因为全身血液急速上涌而造成的嗡嗡耳鸣,那现在就是整个耳膜都是轰然巨响了。   他竭力仰起头试图逃脱越来越深入体内的恐怖压力,这个动作是下意识的,但根本无济于事,被控制和插入的感觉清晰到几乎刺骨。插入的过程漫长到似乎永无尽头,当严峫终于将那勃发的凶器完完全全插到底的同一时刻,江停全身的冷汗都唰一下汹涌而出。   从濒死般仰起的脆弱咽喉,到勉强挂着半截衬衣的胸膛乃至腹部,都像是被水浸透了似的,泛出了淋漓细微的光。   真的太狼狈了,他心中不由自主的想,挣扎着从严峫的钳制中扭过头,不去看身侧洗脸池上的镜子。   这副模样真是太软弱、荒唐和狼狈了,连他自己都无法心生好感。   但严峫却笑了起来,小声说:“你真好看。”   他稍微抽出一点,还没等江停发出稍微缓解的喘息,就更深更重地撞了回去,将绞紧的内壁狠狠剖开!   “——啊……!”   “你真好看。”严峫不断说道,像是用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构建起透明的安全堡垒,反反复复说:“我喜欢你,江停,你这样真好看……”   快速抽插带来的水声在浴室里交叠累积,刺激感不断叠起,被抛到不可思议的高度,却仿佛永远得不到巅峰后的解放。江停被不断折磨得全身发软,连站都站不住,所有重量都被严峫死死架在臂弯里,藉此更凶狠地往内部捣,甚至不顾内壁最深处的嫩肉拼命痉挛,含着水发出哭泣般的咯吱咯吱声。   “还疼么?”严峫粗喘着在他耳边问:“疼吗,嗯?”   江停完全没法回答一个字,连呼吸都被撞得断断续续,牙齿缝中不断泄露出极力忍耐又崩溃的呻吟。   冷汗浸透了他那张总是俊秀冷淡又从容不迫的脸,侧颊皮肤就像被水洗过的瓷,格外的光滑苍白。只有那半张开的嘴唇是鲜红的,连强自忍耐都做不到,被插得不断颤抖。   严峫仿佛着魔般凝视着他,把两根手指塞进他嘴里,随着下身疯狂挺进的动作勾缠他的唇舌和口腔。   “看着我,江停,看着我……说我是谁?”   江停连意识都被下身凶狠的器官碾压得支离破碎,发不出声音来。   “你说我是谁?”但可恶的始作俑者还在不住发问,似乎铁了心要从他嘴里掏出个答案来:“看着我,说我叫什么名字?”   江停眉心紧紧拧着,摇头想挣扎,但陌生的愉悦却从不断被蹂躏的身体内部缓缓升起,蔓延到四肢百骸,连手指都隐约发麻。   “……严……”   这个简短的尾音被哽咽堵在了喉咙里,但瞬间严峫就像被打了一管兴奋剂似的,全身毛孔都被刺激得张开了,从未有过的巨大期盼让他脑子里一阵阵发懵。   “严峫……”   严峫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几秒钟后,喜悦才如狂风暴雨般骤然来临。他突然抽出快濒临爆发的器官,扛起江停出了浴室,直接摔到主卧大床上,然后抬起江停一条修长的腿架在自己肩膀上,再次挺身直入,一插到底!   这面对面的姿态让江停的脸无处隐藏,只能别无选择地暴露在严峫的注视下。那张脸上的每个细微的表情都烙印般刻在严峫心底,甚至连痛苦和隐忍,都成了最好的春药。   “我爱你,江停,”他一遍遍重复说:“我爱你。”   不知道多少下格外剧烈癫狂的抽插后,那性器终于冲刺到可怕的深度,爆发出了大量浓稠的精液。射精过程中那性器还在一跳一跳地抽动,一股接着一股,被火热的内部发着抖反复吸吮;与此同时江停死死拧住了床单,手指骨节发白,一声不吭地仰起头,被严峫凶狠地咬在了喉结上。   喘息和心跳交织成擂鼓,血液呼啸着冲出心脏,狠撞着大脑。   “真奇怪,”严峫突然在心里冒出了这么个念头。   “明明是我咬着他最脆弱的咽喉,但真正把致命弱点双手奉献出来的,倒像是我一样。”   夕阳缓缓下沉,从窗帘缝隙间投来金红的光,大床上衣物和被褥凌乱交杂,终于粗喘渐渐平复成两道沙哑的呼吸,渐渐合二为一。   严峫还压在江停身上,两人都衣服都脱了,身体肌肤大片相贴,少顷江停终于疲惫地挑起了眼皮。   “怎么了?”严峫轻声问。   江停没回答,目光从严峫五官眉眼一点点打量过去,仿佛工笔描绘雕塑的原型。他看得非常仔细、非常认真,过了很久才抬起手,指尖还残存着快感之后微麻的余韵,轻轻摸了摸严峫汗水未干的脸。 第90章   严峫就像头饿了许久终于开荤的雄虎,刚才根本只是急不可耐的撕扯发泄而已,很快又把江停按在卧室那张大床上来了第二次。   这次他终于能从焚烧般的欲望中稍微找回了一点理智,能尽量深入浅出、控制节奏,将高潮来临前的折磨延长到似乎没有止境的地步。到最后江停身体撑不住了,他的体力已经透支到极限,身体软成一滩水,断断续续发出意志失控的呻吟;但与此相对的是后穴却绞得更加痉挛紧密,被那性器绵长凶狠的蹂躏搞得一塌糊涂,大腿内侧浸满了精液和水迹。   “这就受不了了?”严峫低哑地问,“怎么这么娇气?”   江停下意识抓住床单,似乎想挣脱,但刚一有动作就被严峫掐着腰骨拽回来钉在床上,发狠地又顶又撞,最终在江停崩溃的喘息声中再次射到了身体最深处。   江停在大股精液一滴不剩完全射进去的同时失去了意识,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足足好几分钟后严峫才从激动到狂乱的心跳中平息下来,去浴室草草冲了把澡,却故意没把江停从床上扛起来去清洗。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仿佛本能中希望那些淫乱情色的痕迹和腥膻滚热的体液,能够在江停身体内部留得更久一些,甚至让这个人的皮肉灵魂中都浸染上曾经跟自己亲密过的气息。   严峫去厨房热了碗中午煲的排骨汤,仔细尝好了温度,才端进卧室。   房间里没有开灯,昏暗的室内漂浮着腥甜的味道,隐约刺激着严峫的神经末梢。   江停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蜷缩起被过度打开的身体,半垂着眼帘,汗湿的眼睫毛还黏在一起。严峫把他抱起来靠进自己怀里,不断地亲他,从鬓发亲吻到眼皮,一勺勺喂他排骨汤,以补充被极度透支的体力。   “……”许久后江停才张了张口,发出嘶哑的声音:“去冲个澡……”   严峫放下碗,反复摩挲他的脸和侧颈,似乎终于得到了什么了不起的珍宝,连撒手片刻都不愿意,半晌才低声说:“待会儿。”   江停没什么力气,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夜他再次被喘不过气来的抽插和顶弄逼醒,身体已经被快感麻痹得不像是自己的了,连发出声音都做不到,只感觉那可怖的凶器再次轻车熟路捅进了体内,又深又重又快,在备受蹂躏的嫩肉绞缠间残忍地来回碾压。   “……严……严峫……”   凶器每次快速抽动时都带出黏腻的水声,连大腿内侧都被揉得通红。严峫就在那一次次比野兽还狠的顶撞中喘着粗气,俯在江停耳边说:“嗯,我在。”   江停闭上眼睛,水迹将瞳孔洗练出格外的黑,但脊背、后颈直到脸颊,大片大片皮肤都在夜色中白皙得泛光。   “我在,江停。”严峫亲吻着他的耳朵,小声说:“我一直在。”   那是江停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记忆了。   昏沉, 酸痛。   江停睁开眼睛, 好半天才从朦朦胧胧的不舒服中恢复清醒,涣散的视线渐渐聚焦到床头柜闹钟上——13:45pm。   第二天下午了。   江停翻身坐起,立刻被某处隐秘的剧痛扯得抽了口凉气, 良久才发着颤一点点放松肌肉。   他全身上下已经被清洗过了,换了件宽松的短袖白T作为睡衣,柔软的质地散发出阳光的气味, 只是因为严峫的号太大, 导致穿在身上显得有点空。从床对角的立地镜望去,宽大领口间露出的脖颈和锁骨、以及短袖下的胳膊上都带着种种痕迹, 一时半刻还消不下去。   江停轻轻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 被褥从腰侧无声无息地滑落。   江停以前的体质是从熟睡到备战状态不超过三十秒,但现在明显不行了, 需要足足十多分钟才能勉强从低血压的眩晕中恢复正常。许久他终于再次疲倦地睁开眼睛,刚想下床离开主卧,去客卧稍微洗漱, 突然掀起被子的手一僵。   他无名指上竟然带着一枚戒指。   那是一枚看似普通的铂金素圈, 光可鉴人,还十分新,看不出任何使用过的细微痕迹。其实这枚戒指的尺寸戴在中指刚好,但不知为何严峫还是把它套在了无名指上,显得有些松。   江停沉默良久, 把这枚戒指摘了下来,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他起身走出这间充满了浓厚严峫气息的主卧,回到自己一直住的隔壁客卧去洗了把脸。起身时他对着镜子注视自己水淋淋的面孔,目光深处有些疑惑,似乎非常不明白。   哪里好看?他想。   半晌他自嘲地摇摇头,一转身,猝然撞见了正抱臂静静倚在门框边的严峫。   “……”两人相对片刻,严峫仿佛没看见江停已经空空荡荡的左手无名指一般,那张英俊的脸上慢慢浮起笑容:“早呀,江队。”   这话里戏谑的成分简直明显到欠揍的地步了。   “下午了,”江停头也不抬道,用毛巾擦了脸,不知道是因为这个还是因为昨晚,嘴唇还在微微地发着红。严峫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江停洗漱完,试图绕过他走出浴室的时候,才突然抓住了江停的手。   两人的动作都顿住了,站在十分有限的空间内凝视着彼此。   严峫嘴动了动,缓缓道:“江停……”   江停正以为他要说什么的时候,却只见严峫突然又收住了,一笑:“我做了点吃的,来吧。”   严峫这何止是“做了点吃的”,简直是把五星级酒店的广式早茶搬进家门了,餐桌上的皮蛋瘦肉粥、凤爪、鲜竹卷、各式虾饺等等琳琅满目。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来电话订餐的,粥还温温地热着,正是可以入口的温度。   “太多了吧?”江停扬声道。   严峫在厨房里拿碗碟,“你先吃点,待会还要出门!”   江停没仔细听,趁严峫转过头的时候,侧身往主卧里看了一眼。   ——床头柜上的那枚戒指果然已经被不声不响地收起来了。   江停无声地呼了口气。   “好不容易给个停职审查,我都要怀疑是不是吕局洞悉未来,提前给我放的婚假了。”严峫端着碗出了厨房,亲手给江停盛了皮蛋瘦肉粥,唏嘘道:“尤其是今天上午醒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局里起码得有十多个未接来电或者大大小小百八十件事等着,嘿,谁知道只有马翔那不长眼的东西打了个电话来,还只是问结案卷宗。”   “因为你们余队去上班了吧。”   “嗨,余队每天就上半天班,马翔说剩下的工作都是吕局亲自主持。”   江停的勺子在碗边沿上微微一磕。   严峫坐在旁边那张椅子上,目不转睛盯着江停吃东西,突然问:“不合口味吗?”   广式早茶和川式火锅一样,都是既能打天下又能坐江山的王牌中国美食,在人类范围内几乎不存在不合口味的问题。江停回过神,摇摇头说:“没有,味道挺好。”   “那这椅子你坐着舒服吗?”   “啊?”江停没反应过来。   严峫认真道:“椅子不会太硬了吗?”   “……”   江停夹着半只鲜竹卷的筷子停在半空,面无表情瞪着严峫,下一秒突然被严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起来,迅速揽进自己怀里,强行逼迫他坐在自己大腿上:“来来来坐我这里,坐我怀里比较软……”   “严峫你这大白天的——”   “来我喂你吃这个,我特地点的一笼韭菜虾饺,韭菜吃了对身体好……”   江停哭笑不得,匆忙从严峫怀里挣扎出去,又把他筷子上那个绿莹莹的韭菜虾饺打掉,往他碗里塞了一块蒸鱼肚:“少吃韭菜多吃鱼,你的肾真不用补了,多补补脑吧!”   严峫惋惜地摇摇头,又瞥着那块鱼叹道:“算了,你夹给我的什么都好吃。”然后用担忧的目光往江停腰上瞅了一眼。   江停一个曾昏迷过三年的重病患,才懒得跟严峫作这种口舌之争,径自低头喝了大半碗粥,就放下了小白瓷勺,感觉胃里已经有饱胀感了。严峫看他今天脸色也还好,就不再逼迫他吃更多东西,边收拾碗筷边说:“待会你跟我出去一趟,晚上回来。”   “怎么?”   “生日。”严峫笑起来:“虽然我觉得男人过了十八岁后生日就没什么太大意义了,但每年还是有一大家子亲戚要聚到一起,除了名义上帮我庆祝之外,当然还有些其他的……毕竟我爹妈就生了我一个嘛,生意摊子又铺得那么大。”   可能因为严峫平时的表现都太朴素接地气了,完全无法让人联想到任何狗血的豪门恩怨上去,所以他说这话时,江停不由意外地打量了他两眼。   严峫怕他误会,赶紧解释:“不过我的任务只是过去亮个相,表示我还活着,号召亲戚们团结友爱和谐相处,然后吃吃喝喝就散场回来了。你跟我一起他们不会多问的,只说你是我朋友就完了,我爸妈也不会乱说什么,放心吧。”   江停在严峫挡不住热切的注视中迟疑了几秒,慢慢说:“但……我今天还挺累的,要不下次再说?”   “我们可以只去转一圈就回来,十分钟也行。”   江停还是摇了摇头:“你家的亲戚平时一定交游广阔,我现在这样,还是避免这种人多的场合比较好,算了吧。”   严峫眼底似乎有些失望。   但严峫作为一个三十多岁成年人的好处在于,他很快就能控制住情绪,于是若无其事地点头答了句:“倒也是。”然后甚至还笑着摆了摆手说:“那你在家里休息吧,我一定早点回来。”   严峫说一定早点回家,可是他根本就没有早点出家门。他磨磨蹭蹭地收拾了碗筷,把江停拖到主卧衣帽间去,打开了前·相亲专用装备衣柜,掏出每件衬衣在上半身前不断比划,反复征询江停的意见:“帅吗?这件怎么样?”   江停说:“帅,帅。”   “那这件呢?”   江停双手插在居家长裤口袋里,无奈道:“也帅,都帅。”   严峫闻言不干了。他赤裸着上半身,多少年来一线工作加坚持锻炼保持的体型是完美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充满威胁性地把江停往衣帽间拐角一顶,低头咬牙问:“怎么这么敷衍?昨晚在床上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江停脸色有点很难察觉的发红,但还是很镇定的:“昨晚我说什么了?”   “你抱着我说老公真帅,真好看,老公天底下最厉害……”   江停扑哧一声笑起来,仰头竭力拉开几厘米距离,郑重其事道:“你的好看跟穿什么衣服没关系。”   严峫本来正准备给他点教训,却没想到江支队嘴里能说出这话来,当时倒愣住了。   “所以别穿衣服光着去吧,”江停忍俊不禁道,“然后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啦。”   严峫还没来得及动手,早有准备的江停已经贴着墙角溜了出去,正三步并作两步冲向主卧大门,就被反应过来的严峫飞扑上前,一把捞回来压在床上,几下把手脚都制住了,强迫伸进咯吱窝里乱挠一气:“你给我回来!我看你往哪跑?!”   “我错了我错了……”江停边挣扎边笑着讨饶:“行行行,你穿什么都好看,哎哟别顶我……”   严峫抓着江停的裤腰就想往下扒,被后者死死抓住,未能得逞。两人在大床上翻滚扭打了好一会,最终以江停不断讨饶并声称“疼疼疼”才结束,严峫就像头没吃饱肚子很快又饿了的雄虎般,居高临下盯着江停看了好一会,才悻悻道:“我过两天……我明天……我今晚再给你个厉害的。”   江停被咯吱得喘不过气来,黑白分明的眼底含着水,脸颊微微发红,黑发凌乱地被压在雪白床单上,顺口笑骂:“你给我滚起来!”   严峫却不起,低头在他颈间不断焦躁地嗅,就像怀里抱着鲜嫩美味却偏偏不能下口的猎物。好半天他终于心有不甘地爬起来,喃喃道:“为什么不肯多吃韭菜……”   江停威慑性做了个切的手势:“你再不走试试?”   严峫捂着裆进了衣帽间,少顷终于换好衣服,随便抓了把头发就出来了。他果然不是诚心要好好打扮去见亲戚的,少了江停这么个展示对象,他只换了普通的polo衫和牛仔裤、手上戴了个精钢表,这么一看倒显得比穿正装要年轻,眉眼间有股挡也挡不住的,刚陷入爱河的毛躁小伙子的气息。   江停坐在客厅里喝茶下围棋,抬头一见他这样,浅红的嘴角一弯似乎想要笑,旋即面无表情忍住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   严峫自得地哼了声,道:“亲一个亲一个……”   严峫在沙发前弯下腰,腻腻歪歪地抓着江停下巴,交换了一个带着柠檬漱口水味儿的漫长的亲吻。直到几分钟后他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凝视着江停的眼睛,随即又亲了亲他的眼皮。   江停闭上了眼睛,感到温热的气息从自己眼睫末端掠过,一触即分。   “你把我家的媳妇茶喝完了,还想提了裤子就跑,”严峫小声说。   江停没吱声,镇定自若,耳朵有点发红,这次终于没法推锅给无辜的韩小梅了。   “晚上回来再给你带,啊。” 严峫忍不住笑起来:“当时拍下的老同兴一筒有五饼呢。”   江停:“……”   “但我只有一个媳妇,”严峫揶揄笑着对他眨眨眼,不待江停回答这句话,就转身出了家门。 第91章   每年严峫的生日都是回家过, 那天他整年都未必能见两面的叔叔婶婶、姨妈舅舅、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等等都会过来吃饭, 林林总总三四十个亲戚, 楼下带花园要分三张长餐桌,放眼望去堪称壮观。   严峫开车进门,车还没停稳, 打扮得如同年轻了十岁的曾翠翠女士就捏着祖母绿鳄鱼皮的kelly手包快步迎接上来,第一句话就是:“小陆呢?”   严峫下了车,没什么表情, 随口道:“哦他身体不舒服, 不来了。”   严母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问:“吵架啦?”   “——哪有, 想哪去了。”严峫这才笑起来,随手把从家里带来的红酒往他妈怀里一塞:“你儿子魅力这么大, 儿媳妇爱我还来不及,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我吵架?”   曾翠女士翻了个克制的白眼, 只见严峫一溜烟进了门,脚步都没停,一边胡乱喊着“舅舅好!” “表弟乖!” “对对二婶又年轻啦!” 一边旋风般穿过人群刮上了二楼储藏室。曾翠还以为他要找什么玩意, 片刻后只见他又旋风般再次刮下楼, 手里攥着个红木盒,脚步不停地往外走。   “你个败家玩意!”曾翠追在后面喊:“你又掏了你爸的宝贝收藏走是不是?”   严峫头也不回:“我爸说了,他的一切最后都是我的!”   曾翠女士双手叉腰,刚要骂儿子,就只听严峫又远远补上了一句:“除了他最爱的老婆!”   “……”曾翠女士俏脸一红, 满肚子叫骂登时全忘了,半晌才悻悻地呸了句:“一老一小都不正经。”然后暗自窃喜着回屋找她老公去了。   严峫把装着四块茶饼的红木盒放进副驾驶下的杂物匣里,拍拍手关上车门,心说这起码能让江停魂牵梦萦上一整年——不过按江停的行事风格,一时半刻肯定舍不得拆开第二饼,估计要先拿其他便宜茶叶喝几个星期,然后才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偷偷背着他小心地把老同兴拆开来喝,满足地舔舔嘴巴,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严峫毕竟还年轻,一想到江停,心头就微微发起热来,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嘴角已经翘了上去。   “三叔三婶好!”   “哎,谢谢姑妈!”   “嗯嗯,堂弟又长高了,期末考试考了多少?”   ……   每年都是固定流程,严峫已经应对得很熟练了。   严家真正管事的是严峫爹妈,他自己完全不参与生意,将来注定是个请职业经理人的甩手掌柜,各种利益纠葛和生意往来都几乎牵扯不到他身上。他每年在家宴上亮相的主要目的也就是宣告下自己还活着,既没有殉职,也暂时没因为大龄剩男的原因被父母扫地出门,这就够了。   三姨从餐桌另一头探过身,语重心长道:“严峫又长了一岁,年纪不小了,要注意成家立业了啊!”   严峫笑着称是。   “看你二表弟已经找上女朋友了,你大堂妹马上都显怀了,你怎么还单着?工作危险就更应该早点成家,男人要后方安稳才能专心拼事业,懂吗?”   严峫:“是是是……”   往年每到这个时候严峫都是被一众长辈数落的命,偏偏今年严父跟连襟吵过两次架,突然梗着脖子把碗一放,理直气壮插了句:“谁说我儿子成不了家?我儿子已经谈对象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三姨差点吓了一跳。   “对象也是市局里的,工作特别好,年纪也相当,人还长得特别俊!昨天还在家里烧饭给我们吃呢!”严父在周遭众位亲戚的目光中镇定自若地炫耀:“不信你们问翠翠,是吧翠翠?”   严峫:“……”   严母在人前从来不掉严父的面子,立刻在周遭震惊的目光中摸出手机,打开相册,调出昨天在严峫家拍的油爆大虾、土豆炖牛肉、西红柿炒蛋、排骨汤……等等加了十八层滤镜的图,满桌亲戚依次传阅,纷纷捧场,各种礼节性赞叹不绝于耳。   “没事,没事,就是生育方面可能差点。”严母跟七大姑八大姨谦虚道:“不过已经说好了去美国代孕三个孩子,儿女双全才好嘛!我同意他们有一个小孩可以姓曾……”   各种复杂滋味从严峫心底汹涌而出,说不上来是好笑还是感慨。在这一瞬间,满地尖叫乱跑的小堂妹小表弟、隔壁桌襁褓里嗷嗷大哭的小侄女儿、以及连认都认不全的远房未来妹夫弟媳妇们,都让他心底蓦然生出一丝陌生的向往和惆怅,尽管他自己都说不清那迷茫从何而来。   严峫悄没声息地站起来,退出厅堂,站在后院门廊边点了根烟,拿着手机怔忪了很久,终于打开了微信。无数未读信息叮叮当当地排列出红点,那是市局同事们发来的生日祝贺,魏副局、苟利、秦川、技侦黄兴、马翔、高盼青……   严峫点开“姓陆的”,迟疑良久,几番输入又删除,才最终按下了发送键:   【在哪呢?】   江停没有立刻回复。   劝酒声,吆喝声,大声谈笑和互相揶揄的声音从厅堂方向传来,尽管私下也有各种龃龉和不愉快,但聚在一起时还是热热闹闹地,像一大家子。   严峫拿着手机,漫无目的地顺着门廊往下走。这时天色已经晚了,门廊上亮着灯,花园里睡莲飘来轻微的芬芳,夜虫伏在草丛间长长短短鸣叫;不知何时严峫走到后厨门口,透过玻璃窗,只见圆桌上放着精心准备好的三层蛋糕,漂亮的裱花宛如工艺品,新鲜奶油在灯光下泛着微微的橙黄。   严峫心中一动,拿起手机拍了张照,发给江停。   谁知这时江停的回复正好过来:   【在家呢。】   灯光下的三层大蛋糕成功发送后,仅仅只过了三秒,严峫手机再次一震——   姓陆的:【生日快乐。】   【以后年年生日都要平安喜乐。】   严峫心头一烫,那瞬间五脏六腑都被熨平了,说不出的舒坦从全身上下每个毛孔中滋滋地冒出来,过电般的酥麻从脚心一路升到头顶,在脑海中激起无数喜悦的烟花。   迫不及待要见到那个人的想法突然就山呼海啸般爆发出来,在严峫三十多年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哪种冲动如此的焦灼迫切,将每根神经乃至于耳膜都震得轰然发响。   他甚至连一刻都等不得,匆匆把手机往怀里一揣,转身就奔回了热闹的厅堂。严母正四处寻找儿子过来敬酒,迎面只见严峫大步流星般走来,俊美的脸上还带着笑,映着满屋灯火熠熠生光,不知怎么竟然亮得她都愣了一下;紧接着她就被严峫拉住了,在喧闹的背景中喊道:“妈你们先吃着,我回去了!”   严母愕然问:“蛋糕还没切,你上哪去?给我把蛋糕切了!”   严峫随便想了个借口:“市局临时有事……”   “再有事你也给老娘把蛋糕切了,你以为那玩意便宜吗?!”   严母一叠声招呼表弟表妹堂弟堂妹们帮忙把蛋糕从厨房推上来,拽着儿子的手,摁着他的头在周遭的生日歌中一块块切好,装进满摞银色的小碟子里。小孩们这边刚捧着蛋糕一哄而散,那边严峫就立刻把刀一放,把点缀着樱桃的蛋糕塞给他妈:“我走了!”   严母嘿地一声,只见严峫冲上去拥抱了下他爸,兜头就往外走。严父都被儿子突如其来的热情搞懵了,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只见他头也不回冲出了大门。   “你这孽障!”严母跟在后头追到门口,哭笑不得吼道:“你到底要去哪,大晚上的开车小心!”   “我知道!”严峫发动汽车,漂亮地三角掉头,从车窗里探出头笑道:“妈我爱你!回头见!”   大奔轰鸣一声扬长远去,严母莫名其妙地站在台阶上,而前院只留下了一溜尾烟在路灯中缓缓飘散。   晚上十点,市中心车流稍微有所缓解,商业区灯红酒绿,半开的车窗中飘来大都市夜晚特有的阵阵香风。   大奔在红灯前缓缓停下,严峫随意瞥了眼后视镜,从车门侧边摸出手机,给“姓陆的”发了条语音信息:“猜猜我在什么地方?”   屏幕上方显示输入中,少顷又停下了,江停发回的也是语音:   “回家路上?”   严峫嘴角笑容加深,还没说什么,突然视线余光瞥见路口对角一家灯火通明的蛋糕店,刚到嘴边的话就转了个弯:“嗯,我还给你带了生日蛋糕。”   他几乎能想象出江停在那边啼笑皆非的神情,未几果然听见那个人似乎带着笑意的回答:“行吧,开慢点,不急。”   红灯转绿,前车开始发动。严峫收起手机,迅速向左右张望了一眼,趁着右转车道尚空的几秒钟飞快打灯变道,大奔一个漂亮的穿插,呼啸着开上横向街道,然后再U型转弯开回路口,稳稳地停在了蛋糕店门前。   几分钟后他托着特意用白纸袋包好的切块蛋糕走出店门,把纸托盘放到副驾驶座上,正要发动汽车,突然从侧窗外瞥见了什么,动作一顿。   ——刚才他临时变道过来的路口红灯下,一辆普普通通的银色现代停在路边,既没有前行也没有双闪,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   严峫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奇怪的感觉:我刚才是不是在后视镜里见过这辆车?   这个想法其实是有点无稽的,建宁市街道上这样的家用代步车极其常见,长得几乎都一个样,不细看车牌的话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但严峫毕竟当了这么多年刑警了,对某些事物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敏感,像是什么阴影从心底最深处快速地掠了过去。   哔哔——   后面响起喇叭,严峫皱了皱眉,踩下油门右转。   他刚才这一停顿,也只是几秒钟的事情,任何人都看不出异常。严峫也有意不表现出什么异状来,再次上路后便时刻注意后视镜和侧视镜,不多时只见左侧车道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再次闪现出了一辆银色车身的影子。   严峫眉峰微跳。   是那辆现代。   这么巧?   严峫这人活了三十多年,最不相信的就是一个巧字。他脚踩着油门略微往下,被改装过引擎的S450发出沉闷的轰鸣,陡然加速变线,绕过前车飞驰过红绿灯;在下个明明应该继续往前行驶的路口,他却打灯往右一拐,同时瞥向侧视镜。   不远处那辆银色车影果然亮起右转灯,显然要跟上来!   ——有人在刻意跟踪!   什么人大胆到敢追踪刑警副支队长的车?   “找死的孙子……”严峫低声骂了句,刻意降下车速,单手把着方向盘,同时看都不看地摸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喂马翔?还有人在局里吗?”   “严哥生日快乐——!”对面传来马翔热情洋溢的大嗓门:“我在呀我在局里,正准备跟苟哥秦哥他们开黑呢,哎哟几天不见我们可想死你了……”   “我被人跟踪了。”严峫打断了他,面沉如水:“我现在工人大道以东近金稻路出口,跟踪者是一辆银色现代伊兰特轿车,暂时看不清车牌号。我现在立刻给你发定位,你去找交警大队锁定目标车号并反追踪,快!”   手机对面,马翔兴高采烈的神情渐渐被凝重取代,待严峫说完最后一个字时,他已经起身匆匆冲出了办公室的门,只丢下一个简短有力的:“是!”   工人大道转眼尽头,越远离市中心商业区,路上的车辆就越稀少。S450车窗两侧,路灯和树木平稳而飞快地向后掠去,严峫抬眼紧盯后视镜,只见车前灯再次闪现,那辆银色轿车又跟上来了。   是什么人?   想干什么?   他平时不太开这辆S450,谁能知道这是他的车?   表面上的种种疑问很快沉寂下去,心底更深处,某个可怕的猜测隐约浮出了轮廓。   但严峫没有任何惊诧,或者说他早就在潜意识里做好了心理准备,到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也并不感到一丝一毫的意外,很快就领着那辆伊兰特连续冲过了三个绿灯,直到马翔的电话再次响起:“喂?”   “严哥我刚联系上了交警大队,附近交警及巡特警马上就出动进行拦截。你注意别离开现在这个分局辖区,也不要降低或提高车速,我们待会就到!”   严峫吐出一个字:“好。”然后挂断电话,转到微信,点开最上面那个对话框,靠近嘴边道:“我突然想起有个材料落在办公室了,要顺路去趟市局,可能要晚点才到家。”   同一时刻,公寓沙发上,手机屏幕荧光映出了江停微微拧起的眉头:“你到底……”   但旋即他又把这话咽了回去,重新发了条语音,这次只有简单利落的四个字:   “开车小心。”   ——开车小心。   语气并无任何波动的短短四个字,却不知为何让严峫心中一悸。   刚才发现被跟踪时,甚至在以前某些更危急惊险的情况下,严峫心里都从没有过这种失重般的心悸,似乎江停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一样。   他没再多解释什么,关上微信回到通讯录,边继续向前飞驰边再次拨通了马翔的电话,与此同时抬头望向后视镜,几秒钟后他瞳孔骤然一缩——   跟踪者消失了。   他所处的地方恰好是一段双车道直行路的中央,前后平坦明亮,可视条件极佳。后视镜可以毫无阻碍地望见身后起码二百米,但除了寥寥一两辆的士和小货车之外,并没有那辆银色现代车的影子。   “严哥!”这时电话接通了,马翔急切地问:“你还在金稻路上吗?我已经从市局出发了!”   “……他不见了。”   马翔没反应过来:“什么?”   S450放慢速度,平稳驶过长街,在亮起的红灯下徐徐停住。不远处另外车道上的货车和的士陆续停下,再往后空旷平坦,那神出鬼没的跟踪者已悄然失去了踪影。   严峫语音中夹杂着一丝森寒,低沉道:“他突然放弃了。”   远处亮起红蓝警灯,附近的警用摩托车正迅速向金稻路靠近。而马翔那边背景喧杂,响着转向灯的哒哒声,想必也正匆匆往现场赶。   与这喧嚣相对应的,是他们二人长久沉重的静默。   ——跟踪者手段拙劣,技术生涩,甚至不能很好地掩藏踪迹。但来人却偏偏能在警方出动的同一时间选择果断放弃,其嗅觉之敏锐、时机之精准,令人刚一深思,便觉胆寒。   “……别担心严哥,”不知多久后,蓝牙终于传来马翔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隐隐含着一丝担忧:“我这就通知交警大队调取工人大道上的监控,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一定能把车牌号套出来。”   严峫吸了口气,都市夜空璀璨的霓虹灯穿过车窗,映亮他半侧硬朗的脸颊,于唇角落下一道阴影,另外半边则隐没在车厢内深沉的黑暗里。   “这件事别让太多人知道,尤其是吕局跟魏副局。”顿了顿严峫又道:“办事小心。”   随即他挂了电话。   ·   四十分钟后,公寓楼小区。   S450驶进小区大门,还没进车库就远远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路灯下,严峫立刻停车降下侧窗:“你怎么等在这里?”   江停右手插在裤兜里,左手抓着手机,也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他的表情始终很冷静没什么变化,但不知为何,严峫看到他的同时,感觉他似乎极轻微地松了口气。   “随便下来走走。”江停习惯性活动了下肩膀,关节发出长时间绷紧后骤然松弛的喀拉声,但他似乎没在意:“你没事吧?怎么耽搁到这么晚?”   确实有那么好几秒,严峫看着他,油然生出了一种将所有和盘托出的冲动。   但就在“我被跟踪了”这五个字堪堪出口的同时,另一幕场景骤然浮现在他脑海中,清晰得就像此刻正在发生——那其实是昨天浴室里,江停用力攥着他的胳膊,嘴唇似乎在微微颤抖,半晌才轻轻说道:“你会后悔的……”   ——我会吗?   还是说你已经认定了我会?   刚才那短暂的冲动突然就被更强大的力量摁了回去,转瞬间烟消云散。严峫从车里看着江停,慢慢微笑起来,然后带着这样的笑容从车窗里伸出手,用力握了握他微冷的指尖。   “没事。”他温和地道,“在办公室里找不到材料,所以耽误了一会。”   江停半边眉心还微微拧着。   “来上车,给你带了蛋糕。”严峫探身打开副驾座的车门,示意他上来:“走,我们一起回家。” 第92章   公寓顶楼门口, 马翔站在一看就很豪华的大门前, 好奇地上下左右端详半晌, 刚想伸手按铃,突然又想起什么,赶紧缩回手去摸出手机, 拨通了严峫的号码。   十秒钟后,门被打开了,严峫光着上半身探出头。   “哎哟严哥我可想死你——”   “嘘!”   马翔戛然而止, 活像被人迎面往喉咙里塞了个生鸡蛋。只见严峫食指竖在嘴唇前, 随即往卧室方向指了指,严厉道:“轻点!你陆顾问在睡觉!”   马翔:“………………”   呆若木鸡的马翔眼睁睁望着严峫转身进屋, 满脑子的“yooooooooo~”划着波浪线荡漾飘过。   “东西带了吗?”   复式公寓二楼,严峫坐在露台的藤椅上, 往马翔面前放了罐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可乐,又摸出根烟自己点燃, 深深抽了一口。   马翔从后腰解下枪,握着枪口递给他:“一共五发子弹,登记的是我的名。您可千万悠着点, 这里边哪怕只有一发子弹的去向说不清楚, 我这身警服就该脱下来走人了。”   “没事,”严峫接枪拆开,当着马翔的面清点了五发子弹,叼烟笑道:“你是要丢饭碗了,严哥养你跟你的纸片人后宫一辈子。”   马翔感动得瞬间鼻头一酸:“严哥……”   “去去去, 不要那么给。昨天晚上跟踪我的那孙子车牌号查出来了?”   马翔心说你都正式出柜了还嫌弃别人给,这是什么道理?一边不满地嘟囔着一边打开文件袋,说:“都在这里边了。银色现代伊兰特家用轿车,车牌号建C66RT3,不出所料是个假牌照。我把工人大道上的交通监控录像调出来做了锐化,但跟踪你的那司机做了一定程度的伪装,没拍下有价值的面部影像,仅仅那一段视频没法查出更详细的线索。”   这倒不出严峫意料,他翻看着文件袋里打印出来的监控图像,问:“那他的逃跑路线呢?”   “监控时间显示,交警及巡特警出动后仅仅两分钟,这辆伊兰特就突然变道开上了工人大道以东的高新技术园区。园区内部道路复杂、监控不全,我怀疑他对地形非常熟悉,很快我们就再追踪不到这孙子的逃逸路线了。”   严峫的动作停住,盯着一张图像。   那是锐化后又放大了几倍的监控图,角度非常巧妙,拍下了司机的小半张脸。因为隔着挡风玻璃的缘故,那张戴着墨镜口罩的脸看不清晰,但盯着模糊的脸型轮廓看了足足半分多钟后,严峫心里蓦然升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感。   我见过这个人吗?他不由冒出这么个想法。   刑警一项重要的专业素养就是观察人脸。像严峫这样经常跟形形色色嫌疑犯打交道的一线刑警,脸盲那根本是不存在的东西,储存在脑海里的人脸没有上千也有八百,很多重点在逃通缉犯那都是隔着老远距离就能一眼认出来的。   但他盯着图像上的那个司机,却无法确定自己是疑心生暗鬼,还是真的莫名其妙有点眼熟。   “这人有点反侦察技能吧,”严峫皱眉道。   “确实。”马翔喝着可乐说:“但跟踪技术不咋地,一下就被您给发现了。”   严峫摇摇头,心说未必。   他昨晚能发现这个人,纯粹是因为临时起意变道去买了块蛋糕,如果不是因为机缘巧合,他是很难注意到这名跟踪者的,毕竟这个颜色的家用轿车实在太常见太不起眼了。   换言之,他甚至都无法确定自己到底被跟踪了多长时间。   “我说严哥,虽然咱们警察肯定结下过不少仇家,但罪犯家属报复寻仇的事情可很少听过,这孙子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驱车跟踪刑侦副支,胆子显然已经不小了。要不你还是把这事跟魏副局他们汇报一下吧,有备无患,至少心里也有个底,啊?”   严峫沉默片刻,收起手枪和文件袋,摇头道:“先不用说。”   “为啥?”   马翔在疑惑中又有点本能的不安,严峫打量他两眼,夹着烟头随意点了点,皱眉道:“因为你严哥心里自然有数!该什么时候告诉老魏我说了算,懂?他先把老子的停职审查取消了再说!”   “哦——”马翔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声揶揄嘀咕:“但你还不是在家里白日宣淫得很爽……”   严峫站起身,顺手往他小弟头上敲了个毛栗子。   “还有这件事不准告诉陆顾问,免得他担心。陆顾问晚上已经很累了,我们白天尽量让他休息,不要有事没事就去打扰他,记住了吗?”   马翔头顶瞬间冒出一排弹幕,刷的全是:yooooooooo~!   严峫笑骂:“记住了就快滚回去上班!”   马翔简直无法直视这满屋子的发春气息,尤其当他看见严峫背过身去,假装无意露出脊背肌肉上两道不明显的抓痕时,他第一反应就是仰头望天宽面条泪,感觉自己的24K钛合金单身狗眼都要被闪瞎了。   严哥,你还是当年那个信誓旦旦说老子才不会对男人有兴趣的严哥吗?你的直男人设只是艹出来骗粉的对吧?   “哎,其实我也不是很在意吕局他们让我停职审查,这不你陆顾问黏人黏得厉害么?”严峫边把马翔送出门,边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每次我要出门上班的时候你陆顾问都可不舍得了,眼泪汪汪的,拉着非要再亲一个。咱们当警察的就是亏欠家小,幸亏现在我停职在家陪陪他,这两天晚上你陆顾问太热情,所以才会累着了,其实真不能怨我……”   “………………”马翔终于下定决心,环视左右无人,才压低声郑重道:“严哥。”   “?”   “爽吗?”   马翔,一个既爱御姐也爱萝莉的杂食党,一个沉溺于二次元的纯情少年,一个每月工资大半进贡各大游戏开发商的阿宅,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自己最关心最好奇的问题。   严峫用难以形容的目光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问:“你……还是处男么。”   马翔目光飘忽,许久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爽的。”严峫人生导师般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年轻人偶尔可以去试试。”   马翔脸红了,扭捏半天才像蚊子似的哼哼:“试试?”   严峫点头。   “可……可是我跟陆顾问没怎么接触过,没有感情基础的话不会很奇怪吗?”   严峫光速变脸,怒吼:“滚!!”   马翔放声狂笑,忙不迭连滚带爬地跑了。   ·   “刚才马翔来了?”   严峫转回到卧室,江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站在跟主卧相连接的浴室里刷牙,一手撑在洗脸池边,含着牙膏泡沫的声音还非常沙哑。   严峫一听那嗓音就有点本能的兴奋,强行凑过去顶了几下,直到被江停一胳膊肘敲在肋骨上,“嗷”地一声捂着肚子痛苦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江队你也太黑寡妇了……”   江停居高临下瞅着他:“我怎么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娇弱,严副队?”   严峫能拿影帝的演技再一次得到了认可,终于满意了,直起身来谦虚道:“好说,好说。”   “马翔来干什么?”   “哦也没什么,我有几本陈年案卷,想趁这段时间在家好好研究一下,叫他给我送来。”   江停低头漱完口,扯过毛巾擦了擦嘴,才道:“跟你昨晚在路上耽搁那么久有关系么?”   江停这个人,作为刑侦专家来说确实非常厉害,严峫几乎立刻就注意到他的用词是“昨晚耽搁在路上”而不是“昨晚耽搁在市局办公室”,其中微妙的区别不言而喻。   “这不是昨晚没找到材料,所以今早叫他送来吗?”严峫若无其事地笑道,“怎么,还没正式领证呢,就要开始查老公的岗了?”   江停莫名其妙瞥了他一眼,转出浴室,径自去喝他那瓶每天早上都谨遵医嘱的高钙奶。   严峫还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裤,双手插在裤袋里,一边肩膀靠在冰箱门边:“你说你这人,都睡了两回了,还不抓紧时间想想怎么快点嫁进门,真是一点紧迫感都没有。”   江停仰头喝着牛奶,鲜红的嘴唇边隐约有些奶沫,眼角上下打量严峫,似乎感觉有点好笑。   “还好你遇上了我这么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虽然你不好意思提,但我还是不会干那种上了就跑的事的。话说咱们什么时候去把证领了?民政局不管咱们,自己在家做个证裱起来也行啊。”   江停终于在严峫眼错不眨的注视下喝完了那瓶奶,抹了抹嘴笑问:“你就这么恨嫁?”   “嗨你这话说的,我不都是为了你考虑吗?你说你现在连个名分都没有,万一以后我变心跑了,连家产都没得分,多可怜啊。”   江停笑着不理他,径自往卧室走,严峫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叨叨:“等领证后你就有保障了,出轨生子算事实重婚罪了,婚后收入也算夫妻共同财产了。万一哪天老公不幸光荣,你还能拿一笔抚恤金,省得以后……”   话没说完,突然江停站住回头,严峫差点没撞上他,只见他眼神已经沉了下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   两人对视半晌,严峫眨巴着眼睛,终于讨饶般举起手:“行行行,我错了我错了……”   江停沉着脸钻进卧室,严峫还没来得及跟进去,啪一声门板就在眼前重重拍上了,险些撞上他挺拔的鼻子。   严峫怀疑江停只是借题发挥,因此并没有放弃,从那次吃了闭门羹之后,每天都要把“咱们领证吧”这话提个一两次,每次提出的聘礼也都芝麻开花节节高。从“给你大办婚礼买大鸽子蛋”到“婚前房写你名分你一半”,从“将来代孕生三个可以有一个跟你姓”到“好好好第一个孩子就跟你姓行了吧”,甚至最后连丧权辱国的“只要结婚以后每天我做饭”都提出来了——作为一个生下来就没进过厨房的直男癌,严峫深深感觉到自己已经放弃了最后的尊严。   但尽管如此,他好炮友的地位仍然没有得到任何改变。   “结婚有什么不好——”严峫无精打采地趴在购物车后,拉长语调抱怨。   江停戴着防霾口罩,站在超市冷藏柜前看了一会儿,拎起一罐酸奶放进了购物车,笑道:“我是单身主义者。”   严副支队长把停职审查过成了婚假,一晃三个星期过去了,除了每天晚上对着旧案卷宗例行学习之外,其他时间都花在休假、睡觉、睡觉和睡觉上,连以前一放假就兴冲冲出门飙车打球打游戏等娱乐都没兴趣了。   江支队长深深觉得睡觉这种低俗趣味不能发展成长期爱好,首先年轻人应该把剩余精力奉献给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其次他虚弱的身体情况也接受不了。江支队长是个做事很讲究策略的人,打定主意后就成天要求在家吃饭,要求两人一块在厨房做饭,终于温水煮青蛙,一步步开发出了严副支队长在烹调方面的兴趣。   “不要这盒鸡蛋,从里面拿,里面的新鲜。”严峫推着购物车指挥:“对对,里面那盒。”   江停问:“今晚还吃西红柿炒鸡蛋?”   严峫满意地点点头,五秒钟后又叨逼叨上了:“单身主义有什么好的——”   江停穿过超市货架,来到生鲜蔬果区买西红柿,笑问:“我单身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这是在拖着我这个大龄男士跟你一道单身,做人怎能这么不替别人着想?”   “你大龄?”   “嗯哼,”严峫煞有介事点头。   江停戏谑道:“昨晚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严峫立刻反唇相讥:“昨晚你在床上也不像现在这么冷淡啊!”   江停被结结实实堵了回来,耳朵微微发热,但面色镇定如常。   “咱俩待会呢,出去上隔壁老凤祥买三金,二两一个的龙凤镯给你买三对,够不够当订金?然后再加上什么项链,耳环,戒指,吊坠,你说这心意表达得可够诚恳了吧……”   “今晚蒸条鱼吃?”江停问。   严峫立刻:“蒸蒸蒸。”   江停挑了尾鲈鱼,严峫险些被鱼尾溅上一脸水,慌忙避开了,推着车继续跟在后头,苦口婆心地教育他:“做人不要这么固执,其实我都是在为你着想。你说咱俩都已经睡过这么多次了……”   “不是你自己说的纯打炮么?”江停头也不回调侃道,一不留神没注意压低音量。   身后陷入了沉寂,过了会江停自己觉得不对,一回头。   隔壁摊上卖虾大妈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俩,目光慢慢停留在了江停平坦的胸部上,满脸都写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年头的年轻人真会玩等等等等。   严峫:“……”   江停:“……”   江停反应过来,一把拉过严峫,面红耳赤地赶紧走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停一手按着额角:“有什么好笑的?”   “哈哈哈哈哈哈——”   超市外停车场里,严峫拎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笑得差点连车后箱盖都打不开:“完了我的名节被你毁了,我只能嫁给你了。要不我娶你也行,一夜夫妻百日恩,对面金店过马路右转一百米现在还没关门,咱俩赶紧过去了解一下……”   江停忍了又忍,终于决定开口训人,但刚张嘴就扑哧一声也笑了起来。   他那张面部肌肉总是自然放松、平时表情冷淡疏离的脸,一笑起来眼角就弯了,连忙偏过头去,侧面轮廓俊秀得让人心动。严峫看左右没人注意这边,突然揽着他肩膀迅速凑过来,强行摘下半边口罩,借着车身的掩护在唇角印下一个亲吻,然后飞快地缩了回去,笑着打开了车后箱。   江停匆忙捂着脸戴上口罩,怕再被公然袭击,三步并作两步转到了车身另一侧。这时严峫已经把几个购物袋放进后箱,笑嘻嘻起身瞧他,夏末的夕阳穿过停车场大楼,映得他们瞳孔深处都闪烁着微光。   “我说你这人……”江停刚要笑骂什么,突然严峫手机响了。   “哎哟,你老公中头彩了。”严峫一看到来电号码就立刻认了出来,略微走远了两步,按下接听键,首先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吕局?”   建宁市局物证办公室,技侦主任黄兴坐在仪器前,略带忐忑地皱着眉头。吕局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物证袋,声音除了沉郁之外听不出丝毫其他情绪:“你现在哪里,严峫?”   “在家附近。怎么了吕局?”   “明天早上七点来局里一趟。”   手机对面严峫微愣,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难道三个星期前那天晚上遭遇跟踪的事情被发现了?   然而紧接着吕局低沉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我们从六一九连环绑架案里发现了一些新的重要线索,经鉴定后发现,可能跟你有关。”   严峫瞳孔骤然缩紧!   “明早过来后,直接来我的办公室。”吕局吩咐完这一句,没再多说什么,径直挂了电话。   办公室再次陷入安静,黄主任似乎还有点疑虑,斟酌再三后还是忍不住道:“吕局,您看这件事情……”   但他话没说完就被吕局一个噤声的手势打断了,淡淡道:“这个线索暂时不要对任何人说。”   “……是!”   吕局转过身,背着手,一言不发出了物证办公室。黄兴出了口气,眼睁睁目送着他带着那个装着一枚子弹壳的物证袋越去越远,消失在了电梯里。 第93章   翌日清晨, 七点。   建宁市公安局。   ——啪!   局长办公室里没有拉开窗帘, 天光暗淡模糊, 彻夜未熄的台灯却还亮着,映照出被扔在桌面上的两只透明物证袋。   严峫久违地穿着浅蓝色制式衬衣,三督肩章, 深蓝警服长裤和皮鞋,罕见地有种严肃的气质,伸手拿起那两只物证袋皱眉端详着。   那是一只略微生锈的弹壳和一个扭曲的子弹头。   “能认出它来么?”吕局背着手站在办公桌后, 声音沉缓地问。   刹那间严峫心中掠去了无数个念头, 犹如电脑CPU瞬间过滤大批数据,最终画面定格在了数月前江阳县下属村庄那个深夜, 范五等亡命徒即将扑来的危急关头,江停毅然决然扣下扳机的那根食指。   “……认不出来, ”严峫抬头回视吕局,平静地吐出四个字。   台灯能映亮的空间有限, 吕局站起来的时候,上半身几乎是被笼罩在昏暗里的,圆乎乎的脸上那双眼睛就格外精亮, 定在严峫瞳孔深处:“连你都认不出来?那我提醒你个地点, 江阳县——有印象了吗?”   严峫放下物证袋,似乎有点歉意地笑了下:“实不相瞒吕局,您说这话我确实听不懂。可能是我当年在警校成绩一般吧,枪械子弹的理论知识这两年已经还给老师了,实在是……”   “我还以为这世上哪怕只有一个人能认出这颗子弹, 这个人就一定会是你呢。”吕局打断他,终于呵呵地笑了起来,恢复了往日笑面弥勒的模样:“六一九连环绑架安中你们去江阳县提审李雨欣,回来路上遇到范五那群人持枪袭警,你、小张和李雨欣都中了弹。事后老魏亲自带黄兴他们去现场勘察,这枚9毫米鲁格弹壳就是当时带回来的物证之一,也是现场八枚弹壳中,唯一一枚底火与撞针痕迹都与其他弹壳完全不同的。”   严峫表情微微发生了变化。   “而弹头则是江阳县派出所民警从河底起出警车后,从车后座缝隙里找到的。初步弹道分析显示,弹头在击中目标后入水,恰好钻进破碎的车窗,卡在了后座里——如果它没有打进车厢内部,也许警方一辈子也没法从河底淤泥中打捞出这枚弹头,但因为这个巧合,它竟然能被我们发现,也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   “……难道这枚弹头有什么特征?”严峫谨慎地问。   “有两处。”吕局顿了顿,说:“第一,它有膛线。”   膛线?   制造专业枪管需要国家管控的高端装备,因此弹头是否有膛线,是辨别土枪及制式枪的关键依据之一。范正元、范五那批人用的土枪土子弹都是没有膛线的,而现在物证袋中的这发子弹有膛线,这说明什么?   ——那天现场曾出现过一把制式手枪,甚至有可能,是军警枪!   “第二,”吕局盯着严峫,缓缓道:“这枚弹头上验出了你的血。”   严峫耳膜轰地一响,有好几秒时间乱糟糟的,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   “经过审问范五,供词证明了我的猜测,现场这发子弹并不是从他们的枪管中射击出的。也就是说当天现场除了被汪兴业雇佣前来灭口李雨欣的范五等人之外,还有另一批——或者说另一个持枪者,这个人只开了一枪。”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还不到早晨上班的时间,市局大楼尚自笼罩在宁谧之中。   吕局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一死寂:   “这一枪的目标是你。”   严峫紧抓着物证袋的手缓缓松开,向后靠在椅背上,半晌终于低沉道:“那天我完全没注意到……”   “刑警工作可能会结下很多仇家,但敢往副省级公安支队领导身上报复的犯罪分子,我从警这么多年来还真没见过几个。当然,少并不代表就不存在,你出身好、底气足,平时行事风格就非常硬,曾经做过什么导致别人恨你欲死是有可能的,自己心里有什么猜测吗?”   严峫沉默很久,说:“我不知道。”   他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别过了目光,吕局似乎从这下意识的微动作中看出了什么,眯起眼睛问:“确实一点线索也没有?——严峫,你不是那种做了招人恨的事情,自己心里还没数的人呐。”   严峫沉声重复:“我不知道。”   他连语调都没有变。   吕局点点头,似乎知道严峫嘴里不会再多说一个字,便不再就这个问题追问下去:“从江阳县回来后你生活中是否有发现过任何异常,例如被人窥视、跟踪、监听等?”   刹那间严峫眼前浮现出那辆鬼魅般出现又消失的银色现代伊兰特,但这个念头刚一产生,就被他自己谨慎地按了回去,说:“这个暂时也没什么发现。”   吕局不置可否,“唔”了一声说:“你自己务必要千万小心,如果能证实这发子弹来自于某支制式枪,甚至是公安系统内部登记过的警枪,那情况就会变得相当复杂——话说回来,我已经让老黄去对比膛线数据了,凡是军警枪支都必然有膛线记录,到时候看看有没有发现吧。”   严峫点点头,勉强笑了一下,指指那两只物证袋:“我能拍几张照片吗?”   吕局示意他自便。   这其实这基本没什么用,弹头已经扭曲得不行了,膛线及弹道分析也是要借助电子显微镜来做的,但严峫还是摸出手机拍了数十张图片,尽量把图像的每个细节都放大,仔细拍得清晰可辨。   “江阳县枪击的这件事情,我会让他们再次进行广泛摸排,争取找到现场那个神秘持枪者的线索。在此之前你的人身安全并不是百分之百能保证的,依我看,你还是从明天起就回来上班吧。”吕局用余光瞥了严峫一眼,突然哼笑一下,慢悠悠地端起大茶缸:“我总有种感觉,你在家待的时间越长,惹出来的祸就越大!”   严峫霎时一愣,敏锐地从吕局这话中察觉到了某种若有若无的暗示。但当他抬头望去时,却只见吕局已经喝起了茶,大茶缸挡住了那张圆圆胖胖的脸,完全看不清任何表情了。   是他真发现了什么?   还是自己心虚?   “去吧,”吕局放下茶缸,摆了摆手:“这件事我会去跟老魏解释的,你就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了!”   严峫迟疑数秒,起身点点头,迫使自己平稳注视着吕局,随后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   “这枚9毫米鲁格弹头上有膛线……”   “这一枪的目标是你。”   “你在家待的时间越长,惹出来的祸就越大!”   ……   严峫打开手机相册,目光沉凝,注视着物证袋中那枚曾经穿透过自己腹腔的弹头。   弹头上的血迹已经无法用肉眼辨别了,只有扭曲的形态透出一丝狰狞,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黄铜沉重冰冷的分量。严峫已经不记得子弹穿体而过时的痛楚,他当时甚至都没发现自己已经被击中了,如今闭上眼睛再次回忆,所有能浮现在脑海中的印象都不外乎两个字:混乱。   刚冒死从河底救出的江停,频临窒息到最后一刻的新鲜空气,惊呼、尖叫、枪响、恐惧……所有混乱的细节乱麻般纠缠在一起,构成了鲜血淋漓又光怪陆离的画面。   当时凶手隐藏在何处?   他的枪口到底指向谁,江停还是自己?   如果这事放在三个星期以前,严峫会毫不犹豫地认为,对方很可能来自公安系统内部,而意图趁乱除掉或者说灭口的对象是江停,整个凶杀不外乎是三年前高速公路上车祸的延续。   但自从那天深夜被跟踪后,严峫突然意识到了另一个恐怖的可能——   江阳县袭警案发生的那天,当他湿漉漉钻出水面的那一刻,子弹从暗处飞来,枪口却并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样对准了江停。相反,正因为江停近距离贴在他怀里,杀手为避免误伤才不得不偏移枪口,致使子弹没能当场贯穿原定目标——严峫的心脏。   黑桃K并不想杀江停,他的目标很明确,自始至终都是严峫!   严峫的瞳孔一点点紧压成线,突然只听身后道:“你在看什么?”   严峫拇指一动,手机屏幕在江停目光投来的同时转到时事新闻,“哦,这个。”   建宁市年中房价骤涨,疑似与外地炒房团有关——江停目光一扫,又打量严峫片刻,没说什么,似乎觉得他会看这种新闻挺有意思。   江停习惯于晚饭后喝普洱茶,但第一只老同兴茶饼已经在过去的四个月中被他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掏光了。跟严峫预估的完全相同,他果然没好意思立刻拆第二饼,而是每天装模作样地泡一袋普通普洱茶,据严峫观察应该是从小区门口的茶叶行买的。   严峫也不催,像头暂时还能耐下性子的猛兽等待猎物慢慢走近,等江停哪天熬不住了,主动跑去偷偷拆开第二饼媳妇茶。   “今天吕局叫你去市局做什么?”江停坐在沙发上,喝了口茶问。   是了,严峫想。这要是老同兴,他喝下第一口之后绝不会那么快开口说话,而是有个连他自己都未必能注意到的眯眼动作,隐秘又享受,像一只猫科动物回味最美味的小鱼干。   “没什么,就是对嫌疑人步薇跳河的事要写份报告放进结案卷宗里,叫我去签个字。”严峫似乎不经意地把手机塞回裤袋,同时在沙发上挪了挪,紧挨着江停打量他。   江停已经洗过澡了,头发乌黑柔软,侧脸上隐约残存着水迹,像是水把皮肤浸得透了似的。他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指尖略微发红,被严峫近距离毫不掩饰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自然,略微向后仰头拉远了一点距离:“你看什么?”   严峫突然用掌心抱住他握着茶杯的双手,就这么紧紧盯着他的脸,说:“我今天下午接到医院的电话,申晓奇醒了。”   江停没想到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没什么反应,但眼底浮现出微许欣慰:“醒了?”   “虽然现在还没法说话,但脑部扫描显示应该没有太大后遗症,如果后续治疗得当的话,很快就能恢复正常智力和行动能力,三个月到半年内应该就能回去上学了。”   “那就好。”江停轻轻呼了口气,说:“虽然这孩子横遭不幸,但现在至少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   “人生中的意外和不幸是很多的,”严峫看着他道。   ——这话听起来非常古怪,尤其当严峫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定定地锁着江停漂亮的眼珠,似乎要透过那瞳孔看进脑髓里,让江停不由又回避了一下,微微笑问:“你到底怎么了?”   “我们当刑警的也是,日常工作危险性大,各种意外情况更多。”   “……”   “如果哪天我遭遇不幸了怎么办?”   “严峫你这是……”   “要是我不在了,殉职了,你会想念我吗?还是过一阵子就把我忘了?”   “严峫!”江停强行抽回手,挣扎中热茶洒在了沙发上:“你这是犯了什么病!”   严峫却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力气大得近乎固执:“我们订个婚吧,万一出了什么事至少还有个婚约,等所有事情平息之后就可以去国外注册了。或者我们在父母家人面前坦白也行,至少给彼此留下一个曾经好过的证明,至少这世上有人知道你跟我才是真正的……”   “你先放开我!”江停从沙发上站起身,皱眉道:“好好说话!”   严峫置若罔闻,紧抓着江停的手背青筋暴起。这力道就近乎于粗暴了,江停想强行把手挣脱出来,但仓促中茶水哗啦全部泼了出来,洒在江停光裸的脚和地毯上:“放手,你烫着我了!严峫!”   客厅一下恢复安静,严峫粗重喘息着,眼底光芒如同困兽,在静默中死死盯了江停半晌,手臂精悍的肌肉绷起。   “……”   江停拧着眉头回视他,不知过了多久,严峫终于像勉强克制住自己那般,在彼此注视中一点点松开了铁钳般的手,然后掉头径直进了主卧。   紧紧数秒后,只见他走出卧室又进了厨房,从冰箱中取出冰块,回到客厅里来,半跪在江停面前的地毯上,用包裹着冰块的毛巾一点点擦拭他烫红的脚背。   江停不太习惯这个姿态,想抽回脚坐下来,刚一动作就被严峫抓住了脚腕:“别动。”   “你……”   “别动。”   江停僵硬地站在那里,眼睁睁望着严峫把他烫到的皮肤冰敷完,松开毛巾,就着这个半跪的姿势从裤袋里摸出一只戒指。   那是三个星期之前曾戴在江停手上的那枚铂金素圈。   “这是我爸当年跟我妈结婚时戴过的对戒,我出生后,他们重新换了一对纪念戒,当年的婚戒就留给我了。去年我闲着没事把这两枚戒指拿去翻新打磨好,当时还以为再过个三五年都未必有机会为什么人戴上它,没想到转眼就遇到了你。”   窗外夜色深沉,客厅明亮的灯光下,那枚素戒闪烁着拂去岁月后温润的微光。   “你能接受它吗,江停?”严峫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低沉地问。   “……”   “如果你接受的话,我就照自己的尺寸再定一枚,权当我们之间有了未来可以结婚的约定,你说好吗?” 第94章   江停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 短短片刻却漫长得像过了一生。   “你还是先收起来吧, 严峫。”他终于轻声道,眉目低垂着看不出丝毫情绪:“父母留给你的东西非常贵重,不要轻易送给别人。”   江停把空茶杯放在茶几上, 转身想走,紧接着严峫霍然起身拧住了他的手:“为什么?”   “我们已经说好了……”   “不,那是你单方面这么认为, 我从来没觉得我们之间只是身体关系而已。”   “跟终身大事有关的承诺不是像你这么轻易就能决定的, 你根本没想清楚……”   “如果我没想清楚的话,这几年来不知道都已经随便包多少个小模特小演员了, 我上赶着追在你后面干吗,犯贱吗?!”   江停皱了皱眉, 没有吱声。   “……”严峫生硬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气氛艰涩紧绷, 江停打量严峫片刻,突然问:“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江停在逻辑思维方面的敏锐简直是压倒一切的,严峫背肌僵硬一瞬, 随即矢口否认:“没有。”   但江停拧着的眉心没有放松:“听着严峫, 这不是开玩笑的,今天吕局把你叫到市局到底是因为……”   “你是因为怕把我拖下水才不肯答应的吗?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现在事实上已经是配偶关系了,不论你是否愿意走这个形式,在外人眼里看来其实都没什么不同?!”   严峫压低了的怒吼震人发聩, 在客厅反复回荡,连凝固成冰块般的空气都为止久久颤栗。   半晌江停才轻轻呼了口气,摇了摇头:“不,确实是不同的……我没法跟你解释。”   如果仔细听的话他每个字都说得很勉强,似乎那话里隐藏的含义让他内心深处有些难堪,只是暴怒让严峫忽略了这一点:“哪里不一样?我劝你最好别自以为是江停,有些事情一旦发生过就不一样了,你以为嘴上否认有用?当了这么多年警察你自己不知道什么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江停这人的涵养在于,就算情况再艰难窘迫,表面上都能把情绪克制得非常好,直到严峫风卷野火般的暴怒发泄出来之后,才静静地道:“是我的错。”   “江停你!”   江停表情麻木,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力气被抽干了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半天才苦笑了一声:   “是我的错。”   他绕过直挺挺站着的严峫,脚步竟然还控制得很平稳,一步步走进客卧去反手关上了门。   那是他们三个星期以来第一次分房睡,可能因为半夜醒来碰一碰江停的手、确定他还在这件事已经成了习惯,直到凌晨严峫都没完全睡着。恍惚间他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大多数没有具体的画面或色彩,但平时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某种负面情绪却被无限放大了,甚至生出了暴戾的触角,导致他只要一进入深层睡眠,便会立刻汗流浃背地清醒过来。   凌晨五点,严峫几乎是用意志力把自己从阴暗的噩梦中硬生生拔出来,猛然坐起身,粗喘了片刻,翻身下床。   镜子里映出他轮廓俊朗坚硬的脸,头发焦躁地凌乱着,下巴上已经星星点点冒出了胡渣。严峫挑剔又不是很满意地打量自己,深吸一口气,内心默数了十秒才彻底呼了出来,终于感觉到那种火烧火燎般的焦躁被摁回了心底。   “江停?”   严峫敲了敲门,客卧里没有回声,他按捺着脾气沉声道:“江停?开开门,咱俩好好聊聊。”   严副支队成熟世故又收放自如的脾气可不是从小养成的,他十八岁上警校前,那就是个三天打架没见血就要犯病的主儿。多亏警校毕业参加工作后这十多年来,人民民主专政和各位犯罪分子彼此密切配合,给予了他全方位的严厉打击和镇压,到了三十多岁时,严峫已经修炼得好似活生生换了个人,除了他自己以外已经没谁能记得他当年有多凌厉粗暴了。   “江停?”严峫终于感觉到一丝不对:“你在里面吗?”   咔哒一声严峫推门而入,霎时太阳穴直跳,只见客卧床上被褥整齐、空空荡荡,昨晚不知什么时候江停竟然已经离开了。   砰!   主卧门被撞在墙上反弹回来,刹那间严峫已经闪身大步而入,拔下了床头柜上正充着电的手机,直接拨通了一个号码。   铃响刚到第三声时被接了起来,对面传来江停标志性沉着的声音:“喂。”   “你在哪儿呢?!”严峫劈头盖脸道。   “……”手机那边传来开车打转向灯的滴答声,少顷江停说:“杨媚在我旁边。”   话刚落地,严峫连个顿都没打,直接转身换衣服穿鞋抓车钥匙,就要出门去追。   “你别过来,来了我也不见。”江停就像长着千里眼一般稳稳提出了警告:“冷静点,严峫,咱们都是成年人了,做重大决定之前要先仔细考虑几天。你跟我都需要给彼此一点空间好好想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否则仗着一时冲动仓促行事,如果再后悔的话,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严峫攥着大门把手:“你需要多少天?”   “什么?”   “你需要多少天才能答应我?!”   “……”手机那边只能听见车辆行驶时的杂音,过了十多秒,正当严峫快要克制不住一股邪火的时候,突然只听江停沉静和缓地道:“可能要考虑一个星期吧。”   他语气中竟然完全没有一丝嘲讽或无奈,像是经过了非常谨慎的思考。   严峫快将门把捏碎的手松开了,半晌才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冰冷的哼笑:“行。我等你一个星期。”   紧接着他一把摁断了电话。   ·   车辆在清晨的公路上疾驰,杨媚隐蔽地斜着眼睛望向身侧。只见江停面无表情,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将结束通话的手机丢进杂物匣,那瞬间她似乎看见他的小拇指在微微发抖。   ——但这不可能,是自己看错了?   这念头才刚从杨媚心里生出,突然江停再克制不住似的猛一咬后槽牙,狠狠踩下了刹车!   吱呀——橡胶轮胎与沥青地面猛烈摩擦,尖锐撕裂耳膜,杨媚猝不及防前倾,紧接着被惯性啪地拍在副驾驶上,失声道:“江哥!”   江停望着前方,衬衣下的肩背、腰椎绷紧好似岩石,半晌毫无血色的双唇里才吐出几个字:“不好意思。”   这时候太早了,省际公路上根本没几辆车,杨媚前后看看,心惊胆战地问:“江哥你……你昨晚是不是一夜没睡,要不要换我来开……”   江停抬手用力抹了把脸,说:“你来开吧。”随即推门走下了车。   少顷,车辆穿破清晨蒙蒙的雾霭,换上了平底鞋的杨媚边开车边忍不住不断往副驾驶上看:“要不你休息会吧江哥,看你这脸色,昨晚是不是整晚上都没睡?”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点酸溜溜的,江停上半身深深倚在副驾座里,脸色确实苍白憔悴,出乎她意料地摇了摇头:“我只是心情不好。”   像江停这种情绪内敛的人,外人可能一辈子都未必能听见他坦白自己心情不好。杨媚连咬牙都克制不住满舌根的酸味了:“是因为那个姓严的?”   江停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在你眼里我是个怎样的人?”   杨媚没想到他突然冒出这种问题,倒呆了呆,险些错过一处转弯,慌忙打灯变道急转:“江哥你这话说得……在我眼里你当然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了,那姓严的整天凶巴巴又一肚子坏水,两个眼睛吊起来跟煞神似的,怎么能跟你比?”   江停一哂。   “真的,”杨媚怕他不信,语调格外认真道:“你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吗?可能你没印象了,但我一直记在心里,这么多年来从没忘记过。那是我被他们抓去关在分局的第八天,所有人都作证说是我用酒瓶砸了那个姓赵的头,包厢监控又那么‘巧’地说坏就坏了。我哭着跟所有警察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们只会摆着一张官老爷的脸叫我坦白从宽,叫我最好老实点别跟有钱人斗,否则就给我点颜色看看……直到我最后快要扛不住的时候,才突然听人传说有个大队长出差回来了,直接去了我的案发现场。我当时都不敢相信,只以为这是他们想出来的新招数——怎么会有大队领导级别的人物为了我专门跑现场呢?”   江停不太耐烦听她老提这个:“我在大队的时候一年跑二百来个现场,你这算得了什么……”   “对你来说可能只是最不起眼又微不足道的二百分之一,对我来说,却是二十年也忘不了的事情。比如我到现在都记得你提着那个物证袋,里面装着一块比绿豆都大不了多少的酒瓶碎片,对姓赵的那几个人说:‘这世上的事情只要发生过,就必然会留下痕迹和线索;你们几个花再多钱都不可能把谎言变成证据,因为我才是证据’。”   江停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微微有些怔忪。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可能是被你那种不论在任何难题、任何困境面前都堪称压制性的底气影响了,”杨媚偏过头回视他,感慨地笑了笑:“你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神态,我到今天都一直记得,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喜欢你的吧。”   道路两边的树木飞速向后掠去,江停闭上眼睛,过了会突然问:   “那你知道我第一次遇见那个凶巴巴的、跟煞神似的严峫,是什么情景么?”   杨媚面上浮起微许困惑。   “五年前的恭州、建宁合办缉毒大案,由我担任指挥,先期侦查和准备工作持续了两个月之久。到正式抓捕行动的那天,我坐在指挥车里接通着三个通讯电台,正争分夺秒监听实时情况,突然听见行动现场传来紧急汇报,说有个目标毒贩得到了风声,现正携带武器,迅速前往交易地点准备通风报信。”   “警方好不容易才摸到交易地点,如果让毒贩团伙得到消息的话,整个抓捕就功亏一篑了。时至如此别无他法,我正准备冒着失败的风险强行下令提前开火,却突然又听人说,现场有个建宁市局的小刑警擅自行动,尾随那个报信的毒贩冲出了埋伏点,现在已经失去了联络。”   “我当时冷汗就下来了,完全无法摸清这个小刑警是想干什么。我应该立刻派人去阻止他吗?但这样一来警方就必定暴露无疑了。但如果按兵不动的话,万一他死了怎么办?他单枪匹马的一个人,为了防止暴露还不能开枪,怎么可能干得过全身绑着自制手榴弹的亡命徒?”   杨媚不由自主暂时忘了对严峫的反感,不假思索道:“凭我对江哥你的了解,应该会立刻派人去阻止他吧。”   “如果是现在我会的。”江停淡淡地道,“但五年前的我还算比较年轻,我对自己说,先给他一分钟光荣立功……或者是光荣牺牲的机会。”   杨媚诧异地挑起了眉梢。   “那大概是我这辈子心理斗争最激烈也最煎熬的六十秒。第六十一秒,频道中突然传来了现场狙击手的汇报,那名尾随毒贩冲出去的小警察跑回来了,满脸都是血,一边狂奔一边疯狂向观察点打成功的手势。他用路边捡的空酒瓶把毒贩打了个后枕骨凹陷,当场颅脑出血死亡。”   江停没什么讲故事的天分,他叙述事情的语调总是平稳得堪称寡淡。但从那寥寥数语中,杨媚眼前却浮现出了当年那个剽悍凶狠、一腔血勇,做事完全不计后果的严峫。   “因为毒贩没能成功通风报信,那次围剿最终按计划进行,获得了干净漂亮的胜利。行动结束后我去指挥车外和上级通电话,突然感觉到什么,转过身一看。两名警察扶着一个踉踉跄跄的年轻刑警从现场走出来,周围乱糟糟的,前面还有人拿着执法记录仪;那个年轻刑警满身沾着泥土和鲜血,分不清是毒贩的还是他自己的,浓重的煞气和桀骜不驯从全身上下每根毛孔中冒出来,锐利张狂令人无法直视。但他经过指挥车时倒刻意往里张望了两眼。”   “我挂了电话,问边上的人他是谁,他们告诉我他叫严峫。”   天渐渐亮了起来,连绵无际的荒野随风向后,化作灰色的平原。   “后来不知怎么的我琢磨了很多次,那天那个叫严峫的警察往指挥车里看什么,难道想找我?想进行年轻人鲁莽高调的炫耀,还是满心热切地期待上级口头表扬?”   江停懒洋洋地,有点自嘲地笑了笑:“我不擅长表扬别人,如果那天没离开指挥车的话,可能给他的也只是一片沉默吧。但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严峫的场景就那么清晰地印在我脑海里,包括从他额角上流下的鲜血,那挑衅似的表情,甚至无时不刻都在跃跃欲试的、充满了攻击性的眼神。也许你当年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感觉,我第一次见到严峫就是什么感觉吧。”   “……江哥……”杨媚鼻根有些发酸。   “所以你问我心情不好是不是因为严峫。”江停别过目光,车窗中朦胧映出他伤感的笑意,“不,是因为我自己。”   白色凌志车飞速驶过高速公路,前方雾霾深处,“恭州 24KM”高悬在半空中,勾勒出模糊的绿影。 第95章   夏暑未褪, 秋雨就下起来了。霏霏雨线忽大忽小, 淅淅沥沥反反复复, 屋檐下、人行道,到处是混合着车尾气的水洼,空气中总有股咸腥潮湿的气息挥之不去, 让人心烦。   “我说你这人脑子怎么就转过不弯来呢?”   严峫撑着把黑伞,蹲在房顶上,剪裁考究的裤腿已经被脏水打得透湿, 一滴滴往皮鞋里掉, 但他的表情却充满了超脱般的佛性与祥和。   小伙子站在楼房护栏外摇摇欲坠,满脸鼻涕眼泪雨水混在一起:“你憋劝我了, 我不活了!我就要死给那水性杨花的女人看,让她知道什么叫失去了才后悔, 那个有钱人总有一天会甩了她!甩了她!!”   楼下围观群众熙熙攘攘,“怎么还不跳”“到底跳不跳啊”的议论声纷纷不绝于耳。消防员早已赶到现场架起了云梯和气垫, 而楼层夹角中挤着三四个特警,个个表情凝重,紧张地盯着严峫。   “我说你别耽误时间了, 下来吧小兄弟。”严峫叹了第一百零八口气, 沧桑道:“你看我一副处级支队领导,天天跟贩毒、走私、连环凶杀打交道,今儿都蹲在这跟你废话整整俩小时了。不就是被女人甩了吗?哪个男人没被甩过啊?怎么大家都能收拾收拾坚强的站起来,就你一人寻死觅活的,你给不给我们男同胞丢脸啊?”   耳机里外同时传来两道撕心裂肺的怒吼, 特警大队长康树强被几名队员七手八脚地拉着:“姓严的我求求你!不会说话你就别说了行不行!”   小伙子把铁栏杆晃得咣当咣当响:“胡说八道!只有我这样没钱没势的穷屌丝才会被甩!那些有钱人个个开豪车搂美女,这个社会哪管我们屌丝的死活?!”   “此言差矣。”严峫对耳机里康树强的咆哮听若未闻,伸出食指摇了摇,心平气和地问:“小兄弟,你知道我一搞刑侦的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小伙子:“……?”   “因为我姓严,就是建宁贻泽投资集团的那个严,你脚下这个楼盘是我家开发的。只要你这边一跳,那边整栋楼的凶宅就卖不出去了,你知道我的损失是多少钱吗?”   小伙子:“………………”   康树强不挣扎了,痛心疾首地蹲在地上捂着脸:“我要是他,就先把姓严的推下去一起死……”   “你是不是以为像我这样的就不会被甩了?天真。你被甩好歹还能灌两瓶黄汤,约几个朋友唱K,喝多了就鬼哭狼嚎往屋顶上一蹲,立马招来一堆110、119楼上楼下地守着劝你。而我呢?我可是既被骗财又被骗色,付出了真心到最后还人财两空。我有像你一样哭着嚷着要跳楼了吗?”   “你、你骗人!”小伙子脸上写满了怀疑。   “我骗你干嘛,你自己过来看这两天我给他打多少电话了。”严峫摸出手机,苦笑着晃了晃:“钱这个东西就不提了,喝了我整整六位数的茶就当浇花儿了呗,问题是他还白睡了我这么长时间可怎么算?我要是个女的我这会儿连孩子都该怀上了。结果一提到结婚,嘿!溜得比兔子还快!还跟我装模作样说他是单身主义者,我说他灯一关在床上的时候怎么就不提自己单身了?敢情他那个单身主义还是分情况的,只看我晚上表现好不好呗?”   小伙子:“……”   康树强:“……”   不远处各位特警:“……”   “我要是像你一样二十啷当岁,擦擦眼泪就当无事发生了,谁年轻时没遇上过几个渣呢。但小兄弟你看我都三十多了,别人家像我这么大的早抱上孩子了,就算我现在想一刀两断继续往前走,这个老大不小的年纪上哪再找一个去?而且我也放不下他啊。”   严峫蹲在地上,满目沧桑地叹了口气,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大哥你……大哥你别这样。”小伙子似乎生出了一丝同病相怜的感情:“那个女人骗你,你就应该再找一个!果断把她甩了!”   “甩不了,不想甩啊。”严峫情真意切地抹抹眼角,抽了抽干燥的鼻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不好意思我爸以前当过语文老师。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虽然他拒绝了我的求婚,而且还转头就跟异性跑出去自驾游了,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我长出了满头的青青绿草地,眼见着就要发展成呼伦贝尔大草原……但只要他愿意回来的话,我还是得继续等啊。”   小伙子颤声道:“大哥……”   “实不相瞒,他走这三天来我就没睡过觉,只要一闭眼脑子里就全是他的影子。就这样白天还得上班,跑现场,审问犯人,整理卷宗,没事还得来劝你这么个被女人甩了要跳楼的瓜娃子。你以为我不想跳吗,啊?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也想跳下去一了百了,让那个现在还在跟异性卿卿我我的人后悔去?”   “大哥你憋嗦了……”   严峫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把伞一丢,霍然起身,捋起袖子往护栏走去:“算了,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干脆咱俩黄泉路上还能做个伴,来吧。”   小伙子大惊失色:“哎呀你别过来,你要干什么?!”   “当个屁的警察,连老婆跟人跑了都没办法,我跟你一起跳吧!”   “不不不,等等!”   “反正绿帽子已经戴结实了,我看咱俩都没必要活下去了,我先跳你跟着!”   “大哥,大哥你好好说话不要激动!大哥你干什么!!”   严峫抓住护栏,就要翻身往外。小伙子情急之下忘了要自杀的事,手一松就来抓,电光石火间被严峫一把揪住,轰然拖过护栏,冲击力令两人同时摔倒在了大楼房顶。   “上!”   康树强一马当先,特警们蜂拥冲出,有人按手有人按脚,三秒内把要轻生的小伙子结结实实摁在了地上!   “报告,报告,平湖小区跳楼群众已被成功解救,平湖小区跳楼群众已被成功解救……”   步话机中一片喧杂,楼上楼下爆发出响亮的欢呼。   一小时后。   “什么,陆顾问不愿意跟你发展长期性关系?”   警车转弯时溅起一大片水花,严峫手肘搭在副驾驶车窗边,摩挲着自己下巴上星星点点的胡渣,皱眉道:“你能把最后那五个字的音节停顿放在‘性’之后而不是之前么,听起来怪怪的……”   马翔开着车,嘴巴长成一个圆溜溜的哦形,半天才感慨道:“我还当特警大队传说‘严副支队惨遭骗色失财又失身’是编出来污蔑你诋毁你的呢。”   雨天车速不快,马路又拥挤,好不容易开到市局附近才顺畅了点儿。严峫脱下湿漉漉的衬衣,从后座上随便翻了件大概不太脏的黑色短袖T恤囫囵套上,淋湿的头发支楞起来,显得越发桀骜不驯。   “不是,怎么能睡了不认账呢。”马翔皱着眉头嘀咕道,显然这事也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既然睡了那就得认账啊,鲁迅教育我们一切不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都是耍流氓——现在呢?陆顾问还不理你?”   “大前天晚上就跟杨媚跑了,前天整夜未归,昨天早上才跟着杨媚一道开车回建宁。”严峫冷冷地哼了声,“以为我没派人去监视那个不夜宫KTV?呸!”   马翔也深觉棘手:“这就不好办了啊严哥。如果陆顾问出轨的对象是个男的呢,大不了兄弟们把奸夫往局子里一铐再一吓,保证乖乖就滚了。但偏偏杨老板是个女的,咱们局里那有限的几个女警也没啥战斗力,像韩小梅那小丫头,干脆就跟杨老板好得同穿一条裙子,她俩连同一支口红都能分享……”   市局闸门缓缓打开,警车开进去又溅起了一泼水。阴冷的湿气往人骨头缝里钻,让严峫腹部曾经被子弹穿透的地方隐隐作痛,应该是还没好全的关系。   这倒也很正常,毕竟腹腔曾经开了前后俩洞口,哪怕在严峫这样身强力壮的鼎盛之年,也起码得半年一年的,才能把血气养全。   车停在台阶下,严峫也不撑伞了,直接拉开车门跳下去,冷不防“哎哟”一声。   “怎么啦怎么啦,”马翔从驾驶座那边转过来,只见严峫捂着后腰,登时乐了:“哟严哥您这腰,晚上搞得太过火了吧?听我一句劝,人到中年别那么如狼似虎的,怪不得人家陆顾问要离家出走,肯定是被你给逼得没法子……”   “你懂个屁,”严峫骂道,“你陆顾问爱我精壮的肉体爱得要死,这是刚才那自杀的傻逼摔到地上给我撞得!”   马翔满脸“哦豁豁豁”的表情,上下抛着车钥匙,跟严峫上楼去了。   最近建宁邪门似的没有大案子,几个重点分局辖区报上来的抢劫勒索、凶杀贩毒等,也都不连环不涉枪,死亡人数不超过三个,也就不到要市局亲自出面主办的级别。   因此这段时间没加班,大家都早上九点来,晚上五点走,刑侦支队处处弥漫着紧张中难得的闲适气息。   “哟老严,你这腰是怎么了?”   严峫龇牙咧嘴地捂着肩膀经过茶水间,突然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站住脚步扭头一看,秦川正烧水泡速溶咖啡,向他扬了扬下巴,脸上带着熬夜后淡淡的疲惫。   “哎我说,怎么人人都这么关心我的腰呢?”严峫吸了口气,插着腰问:“老实说吧,大家兄弟一场,你觊觎我诱人的肉体有多久了?”   秦川嗤之以鼻,反手敲了敲身后的玻璃窗:“哪边凉快你上哪上待着去,我是刚才眼睁睁看着你从楼下一路扭腰走上来才问的。怎么,被人骗财骗色还骗虚了肾哪?”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下严副支队被人欺骗感情惨戴绿帽的事可算传遍神州大地了。   “你滚蛋,老子的肾虚不虚你来试试就知道了。”严峫气得都失笑了:“你这满身什么味儿?”   “什么什么味儿?”   “就是你这个……卧槽,你喝酒了?”   秦川对着自己的袖口闻闻,恍然大悟地“哦”了声:“没有,这几天下雨下得我有点儿风湿,刚才方队帮我擦了些药酒,别说还挺管用的——你也来擦擦?”   严峫跟方正弘不和,就算刚才有去禁毒支队串门儿的心,听到方队的名字也就懒得过去了,随意挥挥手说:“算了吧,刑侦那边也有医药箱,你这把老身子骨就别肖想我年轻英俊的肉体了哈。”   “德性!”秦川端着咖啡走出茶水室,在身后笑骂道。   早先用药酒的习惯还是严峫带到刑侦支队的,有时候数九寒冬行动回来,整个人冻得都透了,喝两口药酒活血暖胃,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降低发烧感冒、头疼脑热以及得风湿的几率。   严峫回到刑侦支队大办公室,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左右也没什么事,便从柜子里翻出了医药箱,拿出去年用过的药酒来倒了小半杯,自己先喝了一口,剩下的端进副支队长办公室去,对着镜子全抹在后腰上了。   “嘶……”   可能是傻逼力气大,闹着要自杀的小伙子看起来明明干巴巴的,从护栏后猛砸下来的分量却相当重,严峫当场就被他撞得仰天躺在砖头地面上,后腰磕出了好大一块紫红,眼见着泛出了青红交错的淤血点。   如果江停在家的话,就能让他用热毛巾帮忙敷一敷了——严峫心中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他会惬意地趴在床上,看着江停仔细调好热水,用毛巾浸透了,叠成方方正正的一块按在他后腰上。然后江停会双手交叠着一下下进行推拿,虽然力气不大却很认真,按一会之后累了,说不定还会就势躺在他身边的大床上,歪着头跟他说说话……   严峫不知不觉停下了动作,怔怔望着桌上的手机。   三天了。   这三天来他们之间的对话寥寥可数,江停和杨媚两人离开建宁的当晚,严峫主动发了条信息:【你在哪?】   江停的回复只有两个字:【扫墓。】   【扫谁的墓?什么时候回来?】   【明早。】   第二天严峫派出去监视不夜宫KTV的手下回来说,果然有符合特征的一男一女开着白色凌志车停在了KTV楼下,女的倒还好,男的神色异常疲倦,脸上隐约有些苍白的病气,两人举止并不亲密,一前一后进了KTV的门,就没再出来过。   得知这个消息后严峫半秒钟都没等,立刻又发了条微信:【回来了?】   谁都不知道他打出这平静的三个字时,连拇指都在微微发抖,整颗心就像是被放在火上翻来覆去地烤,紧接着他就看见对话框顶上江停的状态变成了“输入中”。   他会怎么回我?他去做什么了?   他有没有像我想他那般地想念我?   严峫紧紧盯着那个“输入中”,如果目光有温度的话,那一刻手机屏幕估计已经被熔化出了两个洞。   但少顷后输入状态凭空消失,严峫脸上还没来得及勃然变色,几秒钟后再次输入中,随即又消失了。   江停再也没回复过他。   ——为什么不回答我?你他妈把我当什么?   严峫今年三十多,早就过了年少气盛又不理智的年纪。但就算他再能沉得住气,一个男人在被爱人冷落的时候,都多少有点控制不住的气急败坏。   这口气硬撑着他又过了一天,到江停离开的第三天时,窗外秋雨惨惨戚戚,办公室里四下无人,他终于又管不住自己的手,咬牙切齿地拿起了手机,艰难地对着镜子拍了张淤紫的后腰,正想点击发送,突然手机毫无预兆地震了起来。   来电人:江停。   严峫立刻伸向绿色接听键的手硬生生停住了,心说凭什么我问你的时候你不回我,你打电话我就必须第一时间立刻接听?   嗡嗡嗡——嗡嗡嗡——   手机还在震响,发出幽幽荧光,在昏暗的办公室里映着严峫青绿交错的俊脸。几秒钟后严峫深吸了口气,到底还是把十六岁高中男生初恋般的青涩赌气按捺回去了,按下接听沉声道:“喂?”   “出来吃饭么?”   “……什么?”   建宁市局大门外,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大奔G65停在人行道边的树荫下,江停戴着棒球帽和口罩,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搭在手刹上,透过单面车窗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世界:   “有件事想找你商量。”   车载蓝牙中杂音沙沙作响,只听严峫问:“什么事?”   “跟你说的结婚没关系,但也很要紧。”   “昨天给你发信息为什么不回我?”   江停一愣,后视镜中映出他深黑的瞳孔。   “问你话呢?”严峫尾音略微挑高,冷静中带着迫人的压力,“前天跟杨媚上哪去了?昨天为什么不回我?”   副支队长办公室,突然门被咚咚敲了两下,紧接着应声而开。一道熟悉的声音抬高了问:“跟谁说话呢,谁不理你?”   严峫一回头。   魏副局。   “我领导来了,不跟你说了。”严峫毫不慌乱,稳稳迎着魏尧的目光,同时有些不耐烦地对手机斥道:“吃什么饭,不吃。你跟那姓杨的事儿先掰扯清楚吧,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脚踏两条船是什么鬼?你当我的绿帽子就那么好戴啊?!——就这样不说了,我还有工作,回头再联系吧,啊。”   魏副局本来还有些心痒痒要盘问的心思,那也是老年人对后辈感情生活的正常指导欲望。不过严峫这番夹枪带棒的暗示,把他那颗蠢蠢欲动的说教心一下堵了回去,倒不敢问了,眼见严峫似有些怒气地挂了电话,才试探性地“哟”了声:“吵架?”   “……”严峫一摆手,仿佛正克制着烦躁,勉强笑了笑:“魏局找我有事?”   这是谈恋爱了吗?找了哪家姑娘?这年头的小同志谈恋爱,怎么都不跟组织交流交流思想、谈谈心什么的?   魏副局一边嘀咕一边哦了两声,说:“老吕已经上上下下找你这小子半天了,怎么也没个人通知你——有个要紧事儿,是关于江阳县的,你赶紧跟我过来一趟。”   又是一件“要紧事”。   严峫表面毫无异常,那根敏感的神经末梢却微微一跳,似乎突然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第96章   建宁市局大门口, 严峫匆匆奔下台阶, 黑色外套下摆随着脚步在雨中扬起。   “严哥你上哪去?”马翔追在后面大声问:“要不要我一起?喂, 严哥!”   严峫钻进警车门,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脚踩油门冲了出去。   “经鉴定, 这颗9毫米鲁格弹上的膛线、底火和撞针痕迹,都能确定为九二式军警枪所发射,但本省公安系统范围内却没找到与之匹配的膛线记录。这说明了两种可能性, 第一这把手枪属于军枪, 但军械数据是从来不对外界公开的,自然也无从查起;二是它并非出自本省公安系统, 也就是说,可能是外省公安干警丢失的警枪。”   “对于第一种可能性, 老魏已经托他在军队的老同学帮忙检查了,目前看可能性非常的小。至于第二种情况呢, 我们已经往公安部打了报告,准备从全国的失枪数据库中,进行统一的筛查和检验。”   警车前灯穿透雨雾, 雨刷反复划出两道弧线。   方才局长办公室内吕局的声音还回荡在耳际, 严峫乌黑如剑般的眉头锁着,警车唰然驶过水洼。   “江阳县袭警现场周围的道路监控已经被筛查了几次,都没发现那名枪手的踪影,对范五等人的审讯也没有头绪。但是老魏把周围商家的自制摄像头都调出来了,经过海量的摸排和走访, 终于锁定了一名案发时匆匆出入现场的可疑男子,还是个曾有过抢劫、偷窃、‘卖零包’等案底的前科人员。”   “已经实施抓捕了?”严峫立刻问。   吕局一点头,少顷又缓缓摇了摇。   “您这是……”   “嫌疑人死了。”   严峫脸色瞬变:“死了?”   吕局呼了口气。   “国道734,交通肇事逃逸,一直被交警中队当成无名尸体冻在当地殡仪馆里。”吕局顿了顿,低沉道:“直到今天中午当地派出所查到尸源,我们才得到这个消息,也错过了最佳侦查时间……推算嫌疑人‘交通事故’死亡日期的话,应该正好在你中弹后的第十一二天左右。”   ……   放在副驾座上的手机突然响起,铃声打断了严峫纷乱的思绪。   “喂?”   “跟你说了跨辖区调查要省厅批手续,不要擅自行动,怎么小马说你已经跟龙卷风似的刮出市局了?”魏副局简直被这个不省心的兔崽子气了个半死:“你人在哪,先别慌慌张张的!老吕已经派了侦查员和法医去协助你,你先停车去吃个饭,他们待会就到!”   “都什么时候了,还吃什么饭啊,我刚从市局带出来俩面包吃了。”严峫开着车,不耐烦地瞥了眼公路上方的指示牌:“我现在正往江阳县去,五分钟后上高速,让法医他们跟在我车后面,江阳县殡仪馆会合吧。”   魏副局正要习惯性叨叨两句好好吃饭养生的重要性,闻言突然大怒:“谁跟你殡仪馆会合?不会说话就不要说!毛头小子不知道轻重,当刑警的最需要讨口彩了,跟你说过多少遍别整天乱逼逼——”   电话那边隐约传来吕局头疼的劝解:“老魏你啊,你的肝火也别那么大……”   严峫不由失笑,心说老头子还挺迷信,随手挂断了通话。   谁知也是邪乎,他手机刚丢回副驾座,突然又响了起来,这次是江停。   严峫手一顿,表情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但还是接了起来:“喂?”   “你在哪里?”   严峫眸光闪动,随即漫不经心地哼笑:“哟,真奇了怪了。短短仨小时内竟然能接到江支队长两个电话,我这是中头彩了么?”   从通话背景音来看江停应该是深吸了口气。   “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回家?”   尽管知道不可能,但出于心虚,严峫还是下意识扫了眼后视镜和侧视镜。这时候天色已晚,雨越下越大了,周遭能见度非常低,高速公路入口汽车来去,前后都没发现熟悉的影子。   “我?你管我在哪,没结婚就不要管男人下班后去做什么。怎么啦,今儿知道回家了,没去找你那姓杨的?”   江停显然不会回应这种既挑衅又没意义的问话,手机那边他的语音略微加重了:“你在开车。你要去哪里?”   ——严峫突然从这话中听出了江停的意思:今晚他要从KTV回家。   高速公路入口,标着“建宁公安”的黑蓝色警用SUV飞驰而下,破开了灰蒙蒙的大雨。少顷一辆银色G65尾随警车开上高速,车尾灯在夜色中泛出蒙蒙的红光。   严峫单手搭在方向盘底部,沉吟片刻,说:“跟马翔私奔。”   江停:“……”   “不跟你开玩笑了。下班前分局突然报上来一个案子,应该是特大入室盗窃,老魏叫我回家前先去看看现场,可能待会还要去分局跟刑警大队开个会。我现在富阳区分局附近,今晚也许得熬通宵,你先回家去吧。”   严副支队果然不愧他建宁奥斯卡第一影帝的名号,短短几句话说得轻松平和自然,完全听不出丝毫异样。顿了顿他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哼道:“要是让我发现你回建宁以后还不老老实实待家,偷偷跑出去跟杨媚私会的话,你就给我小心……喂,喂?”   江停俊秀的脸上毫无表情,紧盯高速公路前方一闪即逝的警车尾灯,突然一脚油门踩下去。   轰——   G65就像头性能怪兽,闪电般发出嘶吼,瞬间蹿出了黑暗的掩护!   “喂?”严峫突然感觉不对,丢了手机往外一看。   黑夜大雨中,一辆熟悉的银色幻影冲破浓雾,紧挨着警车左侧并驾齐驱,路灯在雨幕中勾勒出了标志性的方正车型和Biturbo标识。   紧接着车窗降下,驾驶座上露出了江停清晰冰冷的侧脸。   严峫:“……”   两辆车以完全相同的时速飞驰在高速公路上,如同在茫茫黑夜中破开惊涛的小舟。严峫就像活见鬼似的隔着车窗瞪视江停,可能是一惊一怒的关系,突然太阳穴发着抽地疼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手机外放中响起江停冷漠的声音:“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去江阳县?”   “我……”严峫语塞。   “江阳县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上次范五那帮人袭警的案子出了新线索?严峫!如果你周围发生了什么你必须告诉我!”   江停一贯从容平缓的声口罕见地带上了怒火,严峫一口气上不来,突然只觉胸闷异常,怪异的肝火不由自主地窜上了后脑:“我凭什么告诉你?!”   “你没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你是什么都告诉我的吗?!你对我隐瞒了多少?!凭什么到了我这边,我就得事无巨细都告诉你,你是我什么人啊?!”   高速车快,这时他们已经开出建宁市,两辆车同时冲上了盘山公路,前方路灯映照下的路面就像无数弯曲的蟒蛇,光怪陆离地缠绕在一起。   不对,严峫大脑昏昏沉沉的,突然一丝冰凉的触感爬过脑髓。   这种感觉不对。   “我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但现在说这些没意义……”   江停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但不知道为何忽近忽远,听着像是隔着海水般朦胧不清:   “你的安全对我来说很重要,如果江阳县的案子出现了新情况,或者你身边发生了任何事,你必须在第一时间内告诉我……”   严峫急促喘息,感觉眼前阵阵发黑,心脏在胸腔中急促颤动。全部血液都被失序的心跳压到四肢末端,以至于手脚发麻,喘不上气,所有景物都在疾驰的挡风玻璃后扭曲成了斑驳的色块。   我这是怎么了?他想。   这个情况不对,要刹车,快刹车——   但他的脚像灌了铅似的无法移动,一点点将油门踩下了底。他的双手迅速发青、发紫,即便用尽全力,也只能慢慢滑落方向盘。   “江停……”严峫用尽全身力气,却只发出细若蚊蚋的喘息:   “……江停……”   失去意识前他最后也最强烈的念头是,你快离我远点,我要撞车了——   严峫闭上眼睛,双手彻底从方向盘上滑了下去。那一瞬间警车失控,呼啸着冲向立交桥护栏!   江停失声喝道:“严峫!”   雨天路滑,失去了控制的警车根本抓不住地面,打着旋就向左侧冲过来!   严峫右侧靠着公路盘山的那边,左侧车道上是江停开的G65,再左就是隔开山坡的护栏了。虽然护栏看似很结实,但警车失控前的速度已经达到了惊人的一百三,巨大的冲撞力足以令车身翻越护栏,一头栽进山谷里去!   暴雨、高速公路、翻滚的车身、天旋地转和惨烈撞击……所有相似的细节犹如血色大网,从视野每个角落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全数没进江停猝然缩紧的瞳孔。   是的,他经历过。   那场导致他昏迷三年的车祸,永远不曾消失的梦魇,直到今天还不时出现在脑海深处的恐惧投影……   刹那间江停脚尖已经碰到了刹车踏板,只要踩下去,G65出类拔萃的制动性能会立刻令整个车身戛然而止,他会停留在安全地带,眼睁睁看着警车从前方咆哮冲向深渊。   ——只要踩下刹车。   下一秒,江停几乎是闭着眼睛,一脚油门决然到底!   吼——!   原地只留下G65的一线残影,转瞬间它已冲到警车左侧,就像头出闸的钢铁野兽,硬生生挤进了越来越近的警车和护栏夹角间!   警用SUV已经彻底失去了控制力,在可怕的惯性作用下急速向左,飞驰挨近山谷;G65则与它齐头并进,仗着强悍的越野车身把警车往山壁那边顶,江停在剧烈颠簸中猛打方向盘,手背连同手臂都暴出了青筋!   刺啦——刺啦——   两车侧边摩擦,爆发出灼目的火花。就在这时“哗!”一声G65巨震,江停方向盘险些脱手,视线余光瞟去,霎时全身上下所有毛孔都张开了——   警车已将G65逼至山道边缘,护栏后黑漆漆的山谷就紧挨在车轮下。   护栏金属承受不住两辆车的沉重压力,在迅速变形的同时,硬生生将G65的左侧视镜挤成了齑粉!   时隔三年,粉身碎骨的阴影又一次降临到江停头顶,他甚至再次听见了死神在自己耳畔的呓语。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心里却前所未有的清明冷静下来。   别怕严峫,你不会摔下去。   我不能让你摔下去——   江停猛拉手刹,打方向盘,顶着左侧护栏和右侧警车的双重绞杀,一寸一寸将沉重的车身往公路上推,两车轮胎摩擦发出撕裂耳膜的尖响。G65左右车门同时擦出了骇人的电火花,就在那雪亮滋啦中,仪表盘上的时速节节攀升,一百三、一百五、一百六、一百九……   生死时速令G65爆发出了更大的推力,警车被一分一分地硬挤向公路,终于颓然远离护栏,一头扑向山壁!   “严——”   江停只来得及发出这一个字。   即便是性能怪兽G65,也扛不住江停尖刀走钢丝般的极限驾驶,终于在警车扑向公路的那一瞬间,彻底失控了。   银色的钢铁车身在暴雨中疯狂旋转,后轮扬起扇形的砂石泥土,在暴雨中射向四面八方。完全失去抓地力的车头咆哮着撞上山石,侧窗碎成无数片,铺天盖地泼进了驾驶室!   ——嘭!!   最后的撞击声仿佛远在天边,又好像穿透耳膜,直接炸在了脑髓里。   过了不知多久,江停感觉不到全身的存在,也丧失了对时间的概念。他眼前所有东西都变成了重影,恍惚只感觉到鼻腔发烫,口腔乃至喉咙都充满了黏腻温热的液体。   困……   好困……   他感到眼皮很重,有种无形的力量拽着他坠向温柔的深渊。那里黑茫茫一片,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恐惧,悲伤与怀念都被抽离,只有他一人孤独地飘荡在万顷深海。   ——那严峫怎么办?他迷迷糊糊地想。   如果我走了,严峫会去哪里?   黑暗的驾驶室中,江停手指一抽,喉头痉挛,猝然喷出满口血!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江停剧烈呛咳着,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发着抖推开了车门。   G65不愧山路霸王的名头,换作一般越野车可能现在整个车身都拧成麻花了,它只是车头保险杠变形、车门凹陷进去个大坑、外加挡风玻璃碎裂半边而已——也幸亏如此,江停这种虚弱的体质才能在如此剧烈的撞击中,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江停拖着自己下了车,刚一接触地面便全身发软,支撑不住地跪了下去,双手下意识往地面上一撑。   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霎时只觉掌心湿润发热,却没反应过来那是满地车窗玻璃碎片割出的血。   “呼……呼……”   江停勉强起身,顶着大雨踉跄着走向警车。   严峫这人天生的鸿运在此刻得到了充分淋漓的展现——原地高速打转的警车一屁股狠狠撞上山壁,后半截车厢都扭成了钢铁废材,前半段却神奇地完好无损。江停用力打开变形的车门,抓着严峫的手臂扛在肩上,咬牙把他从安全气囊中拖到地上,拍着他冰凉的脸:“严峫……咳咳咳咳!严峫!”   没有回应。   严峫脸色青紫,呼吸微弱,江停没时间擦自己嘴角咳出来的血沫,跪在地上探了探他鼻息,又按在颈动脉上一试脉搏,霎时后背发冷——   严峫的心律严重失常,光用手摸都能感到明显的忽快忽慢,这样下去会引发室颤!   这是怎么回事?!   嗡——嗡——   滂沱暴雨中图突然传来震响,霎时江停觅声抬头,是手机!   “喂,严哥?”   马翔坐在警车后座上,一边连着耳机通话一边飞快打手游,扯着大嗓门乐呵呵地:“我跟狗哥带着几个实习小碎催下高速啦,你到哪儿了?找个地方吃晚饭顺便——”   “是我,陆成江。”   “哎哟陆顾问?”马翔既意外又欣喜:“我听严哥说你俩夫妻生活不和吵架来着,那个……”   “严峫出事了,车撞在盘山公路中段。”   马翔猝不及防,手机啪嗒摔在了地上:“什么?!”   哗哗雨声中传来江停发颤的喘息,尽管能听出冷静,但嗓音嘶哑得像每口都含着血:   “立刻联系最近的医院和救护车,我们被困在雨里了,严峫的情况可能是被投了毒。” 第97章   深夜, 医院。   急诊室里灯火通明, 江停全身半湿, 苍白的侧脸和病床一个颜色,坐在椅子里歪着头,被护士拿镊子一点点夹出额角肉里的碎玻璃碴。   走廊上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马翔带着两个实习警一头扎进灯火通明的急诊室:“陆顾问!”   护士手一抖,刚想呵斥,被江停抬手礼貌地止住了, 旋即转向马翔:“严峫怎么样?”   “严重心律失常, 血压降低,迷走神经亢奋。大夫说幸亏送来得及时, 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马翔神情间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他原以为江停也会表现出激动, 谁知陆顾问那张天生不会做表情的脸还是淡淡地,只问:“是中毒?”   “对, 是某种生物碱,待会检测结果就出来!妈的我已经报到局里了,血样和胃容物全部存档等检验, 这次一定……”   江停点点头, 后背轻轻靠回椅子里,示意护士继续。   白炽灯下,江停乌黑的眼睫微微闭合,在鼻翼两侧覆下憔悴的阴影。他白衬衣解开了三个扣,锁骨、后肩、手肘乃至腿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 双手被割得血肉模糊,掌心朝天平摊在椅子扶手上。   护士小心翼翼从他额角拨出玻璃碎片,大概心有恻隐,忍不住道:“疼您就哼哼两声吧,要不我还是给您上点儿麻药?”   “不用。”江停说,“快点就行。”   他语调平常,似乎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看那张常年如一日纹丝不动的脸,马翔怀疑就算现在护士要缝线,针穿进皮肉里,他都不会觉得那叫疼。   看不出来陆顾问还挺男人的……马翔心中暗自嘀咕,对实习警挥了挥手:“你俩先出去吧,守在急救室门口,万一有什么情况立刻来叫我。”   俩小警察应声出去了。   马翔随便拣了张椅子,也没玩手机,就直挺挺地坐着等在那里。护士终于把江停的伤口清洗完,上药包扎好,再用消毒巾擦去他脸颊上干涸的血迹,才退后半步叮嘱:“您这几天注意别沾水,按时服用消炎药,待会我再把CT结果拿来给您!”   江停微闭着眼睛,颔首不语。   小护士瞅着他那张脸,耳朵有点发红,转身出去了。   马翔刚才不愿意当着外人的面说太多话,直到盯着小护士关门离开,急诊室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才关切地开口问:“您真没事吧陆顾问?”   江停疲倦地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啰嗦这个:“严峫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艹他妈!肯定是被投毒了,但具体是通过什么方式、什么时候中的毒还要等检测结果出来才能确定。”马翔鼻腔里重重出了口炙热的气,说:“已经打过阿托品和升压药了,现在还在急救室里密切观察,医生说只要几个小时内不再呼吸抑制或心跳衰竭的话就没问题了,最多今晚再打一针阿托品。”   他又想起了什么,把屁股底下的椅子挪近了些,真心诚意地搓着手:“陆顾问,这次真多亏了你。要是警车冲出护栏翻下去的话,在这种雨天里根本神不知鬼不觉,就算我们开着警车路过都未必能发现。而且刚才外面还有个护士说,如果再晚送来半小时,哪怕是大罗金仙下凡都难救……”   “不至于,”江停打断了马翔的咬牙切齿,“上救护车的时候我看了下心跳仪,比刚撞车那会儿好。”   马翔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补了句:“总之您真厉害!”   江停没作声,眼底浮现出一丝苦笑般的神情。   “严哥以前跟我们说,钱这个东西,别看它经常害人,但真有事儿的时候也能救命。就拿今儿来说吧,要不是您开着严哥那辆改装过的大G,那一撞肯定当场就报销了。四百多万换两条命,还是很划来的……”   急诊室的门被敲了敲,刚才被打发出去守手术室的实习警探进头:“马哥!”   马翔瞬间启动了屁股底下的那根弹簧:“怎么了怎么了?!”   “不不不,没事,我就告诉您,高哥打电话说市局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待会就到!”   神经过度紧绷的马翔这才呼了口气,把实习警打发走。   被实习警一打岔,马翔也没那心思叨逼叨了,捏着自己的下巴琢磨着:“哎您说,是谁恨我们严哥到这个地步?”   江停目光晦暗,没有吱声。   “如果是通过食物投毒的话,我今儿整天都跟严哥在一块,中午我俩是在警局食堂吃的饭,足以排除投毒的可能。但如果是晚上的话呢,我就记得他临走前从市局拿了两块面包,不确定他中途有没有停车下来买吃的……”   “没有。”   “啊?”   “我一直跟着他,没有。”   马翔眉头一皱:“那难道是面包?”   “生物碱是含氮的碱性有机化合物,绝大多数存在于植物,也就是土药或中草药上。像吗啡、咖啡因、龙葵碱,或者是前段时间冯宇光中毒案里的东莨菪碱,都是比较常见的有毒生物碱,也是日常生活中比较容易接触到的部分。”   江停大概有点受凉,说话带着喑哑的鼻音,但不妨碍他叙述声调的沉静平稳。马翔不知不觉听入了神,问:“可严哥平时不会接触这些东西啊?要说吗啡中毒的话,整个市局能拿到吗啡的地方只有法医室,总不能说是苟哥他……”   “严峫从市局出来前跟我通过一次电话,然后上高速下高速,再经过盘山公路直到毒发撞车,大概共有三个小时。吗啡毒发不会这么慢,应该是其他东西。”   马翔不由连连点头,摸着下巴在那琢磨,突然只听江停问:“对了,你们为什么要连夜赶去江阳县?”   “哎?您不知道?”   江停明显不欲解释太多,“我跟你严哥发生了一些不愉快,撞车时正在电话里争执……”   “哦——”马翔聪明机智且善解人意,立刻觉得自己get了:“您不会是以为严哥要去外地找小网红开房吧?嗨,不是不是,这个真没有。您回娘家……离家出走这三天严哥过得可不好了,成天念叨着不该惹您生气,还说只要您回来的话不管想要什么包包珠宝都立刻买……”   “咳!”   马翔这信马由缰的特点肯定是跟严峫学的,被江停一咳立马光速拉了回来:“哎您看我都说到哪儿去了。其实是这样的,当初咱们提审李雨欣的时候,在江阳县路上遭遇袭警,范五那伙人向河面持枪射击,事后咱们却从现场提取出了一颗九二式手枪发射的9毫米鲁格弹。”   江停猛地一抬头。   “现在暂时没法确定涉案枪支来源,只基本确定是外省的警枪,枪手跟范五也不是同一拨人。我们这次连夜去江阳就是为了调查这事儿的,但具体细节我也不能再跟您透露太多了,要不等严哥醒来后您再去问问他?”   可能是因为病房墙壁反光的关系,江停的脸格外苍白,甚至都有点透明的感觉,连嘴唇上的最后一丝血色都消失了:   “那天在现场的还有一个枪手?”   马翔点点头。   “……那颗子弹打中的是不是严峫?”   “这您都能知道?!”马翔真实的震惊了。   江停胸腔微微起伏,脸颊全然苍冰似的白,握着扶手的指尖极不引人注意地发着抖。   原来是这样……   吕局口中所谓连环绑架案的新线索,从市局回来后严峫一反常态的偏执,裹挟着怒火和粗暴的求婚,以及更早以前,生日宴那天夜里诡异的晚归——   种种不合理都得到了顺理成章的解释,因为严峫早就已经成为了目标。   江停最可怕的猜测,终于在此刻得到了证实!   “陆顾问,”马翔终于发现了不妥,立刻起身上前:“您没事吧,陆顾问?”   “我没……”江停堵在咽喉里的那口气一下喘不上来,霎时胸腔发紧,当场捂着嘴咳了起来!   他身体是真的不好,今晚撞车中毒这一系列变故,导致惊怒和积郁垒在心里,一咳就惊天动地停不下来,到最后喉管都呛出血星来了,满口腔都是腥甜铁锈的味道。   马翔吓得脸色都变了,以为他撞坏了哪儿到现在才发现,连滚带爬地冲出去叫来了医生。医生慌忙赶来一看,立刻给打了针镇静类的东西,少顷后江停才慢慢缓解下来,靠在椅背里,连乌黑的眼睫上都带着冷汗凝成的水汽。   从CT结果看,除了一些软组织挫伤之外,倒没有血气胸、脏器损伤的迹象。但医生看江停那样子就知道这人属于高危群体,不敢让公安人员在医院里出事,立刻叫护士专门去腾出了一间病房,准备把他留院观察。   “陆顾问,我还是扶您去休息吧?”马翔小心翼翼地弓着腰,仿佛伺候一朵昂贵的高岭之花,吹口气都有可能把他给吹散架了:“等明早严哥醒了您再去看他……不,我看你俩这情况估计是他先恢复,然后马不停蹄地过来探望您,怎么样?”   江停脑子里跟拉锯似的痛,摁着自己的眉心,挥手不让马翔扶,起身走出了急诊室。   这时已经是深夜了,江停在衬衣外随便裹了块干燥的白浴巾,经过走廊时抬眼望向急救室大门。门上代表抢救中的红灯已经熄灭,那是严峫已经脱离危险,正处在观察期的意思。   马翔随口说:“您别担心陆顾问,严哥不会有事的。我看他认识您以后就一直在走鸿运,媳妇也找到了,提正也快提了,连着几个大案子都侥幸逃生,今天这么危险的情况都能——”   “马翔。”   “哎?”   江停似乎迟疑了几秒,才缓缓道:“待会建宁市局的人赶到后,有件事我需要你帮忙。其实你可能有猜测了,但我不知道严峫有没有具体把情况告诉你……”   “我不太方便直接跟你们市局的人对话,最好也别让人发现我的存在。刚才在盘山公路上的时候我已经通知了杨媚,她现正在赶来的路上,如果有任何人问起,你都说开G65的人是她。”江停站定脚步,在明亮的医院走廊上,他瞳孔沉沉的如同一潭深水,平和的语气让人脊椎上猛然窜起一股寒意:   “你们建宁市局有内鬼。”   马翔瞳孔瞬间一缩!   “哎,警官同志?”   马翔猛地打了个寒噤,来不及说什么,回头只见穿白袍的医生胳膊下夹着文件从办公室那边大步走来:“哎呀警官,正找你们呢,护士说你们去住院部了——毒物检测报告出来了,呐,在这里。”   马翔思绪混乱,目光还有点恍惚,顺手接来报告翻了两页,只见满眼拗口的专业名词:“所以我们严队到底是……”   “迷走神经强烈兴奋,节后纤维释放出大量乙酰胆碱,使心肌内异位节律点兴奋性增强,才导致各种心律失常。所幸摄入量很少,所以才能迅速脱离危险。”医生顿了顿,解释道:“具体来说呢,就是摄入了剧毒的乌头碱。”   空气霎时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马翔和江停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乌头碱?从哪能——”   “……是药酒。”   马翔:“啊?”   马翔被手臂上冰冷的力道一激,下意识噤了声,只见江停手指死死捏着自己胳膊,没想到看似文秀弱不禁风的陆顾问力气竟然这么大,每个音节都带着北风呼啸般的森寒:   “生乌头泡酒只能外敷,一旦进口就比氰化钾还毒。严峫临走前是不是喝过市局的药酒?用的生乌还是制乌?!”   “……”   马翔哆嗦着摸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高哥?立刻让人把咱们支队柜子里的那半瓶药酒锁起来,让技侦现在就去验指纹,快!”   ·   建宁市局。   大半夜被临时打电话叫到局里的黄兴看不出丝毫疲态,带着几名技侦匆匆走出电梯,步伐间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和肃杀。值夜班的警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异地目送这帮人快速穿过走廊,径直进了刑侦支队的大门。   值班刑警慌忙起身:“高哥?黄主任?”   高盼青脸色铁青,连句话都来不及说,走到大办公室的柜子前直接“哐当!”拉开,戴上物证手套搬出了医药箱,当着所有技侦的面打开了它。   下一秒气氛凝固住了。   “药酒呢?”高盼青的嗓音直接就变了调,几乎是吼了起来。   值班刑警:“高哥……”   “咱们支队这瓶药酒呢?!来人!查监控!敢从刑侦支队眼皮子底下偷物证,现在就给我连信息安全处!给我通知吕局跟魏局!——”   “药药药——药酒吗?”值班刑警被这阵势吓得都结巴了:“刚刚刚刚才隔壁秦哥过来借走了啊,别生气高哥,发生啥事了?我这就去给您要回来?”   如果说刚才空气只是凝固的话,现在高盼青和黄兴等人的表情,就像是空气中多了根滋滋作响的引线,马上就要爆炸了似的。   “……谁借走了?”   高盼青声音异乎寻常的平静柔和,但小警察险些没给吓尿,他不懂平时“隔壁秦哥”这么清晰的称谓,为何在这一刻所有人都不懂了似的:   “秦哥啊,隔壁禁毒支队的秦哥——秦川啊。到到到到底怎么了这是?”   高盼青和黄兴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掉头冲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只有炮制过的川乌、草乌能作药内服,生乌头中剧毒的乌头碱易溶于乙醇,只能用来外敷,内服的话剧毒,会导致心脏室颤甚至死亡。   所以使用中药材一定要谨慎,要谨遵医嘱,尤其不能喝来路不明的自制药酒~ 第98章   “我不知道, 你说什么?严峫到底出了什么事?”   凌晨的审讯室只亮着一盏白炽灯, 秦川身上还穿着睡衣——一件宽大的短袖T, 从被窝出来后连眼镜都没来得及戴,眼底写着毫不掩饰的怀疑,盯着铁桌后的审讯员。   单面玻璃外, 吕局、魏局、黄兴、高盼青等人挤在小黑屋里,数道目光神情各异,集中盯在审讯室中秦川疑惑的脸上。   审讯员没有直接回答秦川的问题:“秦副队, 麻烦您再回忆一下。昨天下午五点直到晚上离开市局, 这段时间内你说过什么话,见过什么人, 发生过哪些细节?”   都是公安系统内部人士,这套流程已经很熟悉了。秦川揉了揉眉心, 深吸一口气,藉此勉强克制住了内心的焦躁。   “我前天晚上值班没睡好, 昨天下午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觉,快五点的时候醒了。我早年埋伏剿毒的时候受了凉,近几年来有些风湿, 昨天那种阴沉下雨的天气就感觉很不舒服。正好方队在办公室里, 拿了药酒说要帮我按一按……”   药酒。   高盼青神色瞬变,连吕局和魏局都互相对视了一眼。   “药酒对风湿管用?”审讯员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秦川说:“管用,跌打损伤活络经脉,是早年严峫推荐给我的。方队给我在手肘、颈椎的地方推了一阵,我感觉好多了, 想到晚上可能还要加班,就去茶水间泡了杯咖啡,正巧烧水的时候遇见严峫淋着雨从外面回来。”   审讯员精神稍振:“你们说了什么?”   其实秦川和严峫之间的对话已经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重复三次了,但审讯员还是要问,秦川还是得复述,甚至连单面玻璃外的所有人都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因为这是审讯中的基础技巧。   不断重复的机械性问话,打乱次序问,挑着词句问,正正反反问……人只要撒了谎,就必然会有破绽;只要有破绽,一定能在一遍遍的复述中露出端倪。   秦川当然明白这个,更确定自己已经成为了怀疑对象,不由烦躁地吸了口气:“到底严峫出了什么事,我从市局离开后就直接回了家,不信的话你们可以调我的行车和通话记录……”   “秦副,真的不好意思。”审讯员冷冰冰打断了他,“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秦川呼地吐出那口气,紧了紧后槽牙,再次把自己跟严峫在茶水间里的对话逐字逐句重复了一遍,甚至连当时严峫的语气都学了出来,末了咬牙道:“然后我就回到了办公室,这下行了吧?”   审讯员刷刷记下笔录,问:“下班前你为什么要去刑侦支队借那瓶药酒?”   这是个关键问题,审讯室外的高盼青和黄兴同时绷紧了神色,上半身不自觉地向前倾——但比他们老辣多了的吕局和魏局却只微微摇了摇头,并无其他反应。   果不其然,秦川简直要莫名其妙了:“借药酒?那瓶药酒怎么了吗?”   审讯员说:“您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秦川一摊手:“因为禁毒支队的药酒用完了啊!不借难道我临时去药店买?”   果然很有道理,连审讯员都一怔。   “从刑侦支队借来药酒后你做了什么?”   “我的手肘和肩膀关节都非常不舒服,但方队已经不在办公室,我以为他回家去了。当时也不想麻烦别人,我就涂了点药酒在手肘上揉按了一会,按摩完之后瓶子里药酒还剩最后一点,我看也就两口的量,就想把它喝了。”   审讯员记笔录的动作一顿:“您想喝?”   秦川点点头。   “有些药酒不能内服是公安人员的常识吧,您为什么毫不犹豫就敢喝进嘴?”   “因为严峫经常喝,我们都知道啊。”秦川似乎感到很无稽,“不过最后我也没喝进嘴,因为前脚刚倒进杯子里,后脚方队就进了办公室,立刻阻止了我——”   审讯员神色一凛:“方支队阻止了你?”   这回审讯室外的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生乌泡酒剧毒,严峫是因为摄入量极小,才没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但如果当时秦川把整整两口都喝下去的话,估计现在已经凉了!   是什么让方正弘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了秦川?   “是的。”秦川肯定地点了点头,说:“方队看见我要喝药酒,不知怎么的情绪突然有点激动,上来就把杯子从我手里夺了过去……”   时间倒退十个小时,禁毒支队办公室。   哗啦!   猝不及防中药酒被泼在地上,秦川惊得一跳,回头却只见方正弘脸色都变了,劈头盖脸呵斥:“你不知道药酒是不能随便乱喝的?”   “可这是……”   “你懂什么,你知道乱喝药酒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吗,万一变质有毒怎么办?”   “不至于吧,这是我从严峫那儿……”   “你少跟那个姓严的混,他从骨子里就不是什么正经人!”方正弘似乎还想说什么,硬生生憋回去了,训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知道他当面跟你热乎,会不会掉过头来就要害你?!”   秦川给他说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只觉又好气又好笑。但他还没来得及劝说方正弘,就被后者蛮不讲理地打断了:“给刑侦支队送回去!他们的东西以后少沾!”   “这个,我说老方。”秦川为难地拎着空药酒瓶:“看您这话说得,我都给人家用完了,难道还一瓶子药渣去不成?要不我……”   方正弘却充耳不闻,一边在嘴里抱怨什么一边转身回了支队长办公室。秦川无奈地摇摇头,顺手把空药酒瓶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但就在这个时候,方正弘也拎着包从办公室里钻出来了,大概是正打算回家,一看到秦川桌上那瓶醒目的药酒,登时又怒了:“你怎么还没——”   秦川立刻双手投降,方正弘瞪了他一眼,干脆利落地上前拿起空药酒瓶,大步走出了办公室的门。   “然后我就下班了,不知道他把那个空酒瓶扔在了哪儿。”   审讯室内外一片死寂,惊愕、愤怒、难以置信等种种情绪在每个人眼底闪烁着光芒。只有秦川不明所以,终于谨慎又警惕地问出了那个问题:   “所以……难道药酒真有什么问题吗?老严怎么样了?”   吕局抬手向魏副局轻微地招了招,沙哑道:“叫方正弘过来接受问话。”   就在这时门被打开了,站在门边的高盼青一回头,条件反射立正:“余队!”   余珠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将目光投给这房间内的任何一个人。她的脸颊肌肉绷得极紧,径直走到吕局身边,低声道:“对值班同事的问询结束了,有人看见方正弘离开市局时,把一个形似酒瓶的空玻璃瓶扔进了楼下垃圾桶。”   吕局猝然抬头:“扔了?”   ·   医院。   “咳咳咳咳……”   睡梦中突如其来的咳嗽让江停惊醒,下一刻他的头被人托了起来,温水顺着咽喉咽下去,很快平息了痉挛的气管。   江停微微睁开眼睛,病房里关了灯,连绵整晚的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借着从玻璃窗外倾斜而入的月光,他皱了皱眉心,轻声问:“严峫?”   严峫靠在病床边,黑暗中眼睛却熠熠发亮,低头在江停额角散发着血锈味的纱布上亲了亲。   “你怎么来了?”   严峫没有立刻回答,手臂穿过后颈勾着江停的肩膀,又往单人病床上挤了挤。这个动作让两人更紧密地靠在一起之后,他才贴着江停耳边小声说:“刚吊完水,听护士说你有点发烧,来看看你。”   夜里看不清江停的表情,但互相依偎的近距离下,严峫还是能感觉到他唇角似乎浮现出了短暂的笑意。   “你救了我……”   “不,”江停说,“我害了你。”   大概因为他语调太过沉着笃定,严峫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话来反驳,过了会才佯作轻松地嘿了一声:“你害我什么了?药酒不是我自己要喝的,还是你摁着我硬灌进去的不成?”   “你这么说就……”   “当然如果哪天你看上了别的小白脸,想要谋杀亲夫,亲手给我端来一杯毒酒,保不准我还真会因为哀莫大于心死而干脆一饮而尽,成全你跟那后来的奸夫……哎哟!会打人了!”   江停活动了下一边肩膀:“到底谁下的手,你自己心里有猜测么?”   严峫沉思片刻,摇摇头:“不好说。那瓶药酒是我从自己家带去市局的,一般就放在大办公室的杂物柜里,除了我也没别人用,最后一次用它大概是今年开春的时候,中间不清楚是否有其他人动过。至于生乌头泡酒喝了会死这点我当然知道,但我确定那瓶药酒用的是炮制乌头,内服是不该有问题的。”   江停问:“酒瓶是什么样的?存不存在有人往里泡生乌头的可能性?”   严峫这个身高接近一米九的人,蜷缩在半边病床上有点费劲,便侧屈起一条腿搭在江停腿上,把他暖烘烘地搂在怀里,说:“如果是生乌头的话,往黄酒瓶那么窄的口里塞是挺费劲的,不仅很难做到隐蔽快速,而且容易在玻璃瓶周边留下药渣,成为日后调查的证据。所以我比较倾向于下手的那个人溜进刑侦支队办公室,用一瓶泡着生乌头的药酒调换了我本来的那一瓶,反正从外观看都黑乎乎的分不出来。”   说着他拧起了两道乌黑的剑眉,一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发出胡渣沙沙的声响:   “这事如果能查监控,那肯定一下就水落石出了。但问题在于市局监控镜头只看走廊、楼梯、谈话室,具有机密性质的业务支队办公室属于灯下黑,不见得在监控范围里……”   “嘶,”江停突然抽了口气。   “怎么了你?”   江停思考得太入神,不留心歪过头,额角受伤的地方蹭在了严峫下巴上,痛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严峫见状立刻撑起上半身,拨开他的头发露出纱布,心里有两只小爪子在抓似的酸楚,一叠声问:“还疼吗?叫护士来看看?会不会留疤啊?”   江停不耐烦地:“你别乱动。”   严峫只穿一件短袖T恤,又低头在纱布上亲了一口,炙热的身体不安分地贴着他:“我们家警花这回要破相了,怎么办呐……”   然后他大概琢磨了一会,不知突然醒悟到了什么,语气带上了微妙的满意:“……破相就破相吧,破相也挺好。”   江停无话可说,心想自己一个正常人,果然不能领悟到公安系统金马影帝的内心世界。   严峫问:“破相了能嫁给我不?”   “……”江停反问:“你怎么成天这么恨嫁呢?”   两人一上一下,对视半晌,病房里的黑夜宁静无声。少顷后严峫终于掌不住笑了起来,笑声在胸腔里沉闷而愉悦:“我说你就不懂了吧。”   江停:“……”   “在动物世界里,两名雄性为了争夺雌性,往往会经历非常残酷的争斗和厮杀,有时甚至会以你死我活为结局,这是自然界发展和生物进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至今写在人类的DNA里。当然,我们人类是比较高级的灵长类动物,除了同性厮杀之外呢,往往也比较注重讨好被争夺的对象,以赢得被争夺对象的首肯为最终胜利。”   严峫上半身低倾,几乎把江停摁在自己身下,戏谑地瞅着他:“所以如果没有赢得首肯的话,哪怕把竞争对手活活弄死,都不能算取得了胜利,这就是我们现代社会的异性交往最高法则……”   江停抬起那只没在输液的手,笑着捂住眼睛。   严峫强行把他的手扒下来:“你在听我说吗?有什么感想?”   “你这人简直……”   “有什么感想?嫁不嫁?”   江停笑着不吭声。   “嫁不嫁?嗯?说话啊?”   江停想捂着眼睛不予理会,奈何手被严峫按着,两人挣扎摇晃得病床吱呀作响,那声音听得人既尴尬又心跳。闹了好半天江停终于无计可施,放弃了:“……嫁嫁嫁,我要是个女的一定嫁给你!”   严峫不依不饶,手摸索往下:“那要不是呢?”   “放手!”   “要不是女的呢?”   江停简直无可奈何,半晌只能说:“不是女的只能你嫁我了,这样也行?”   严峫立马一口答应,生怕他反悔似的:“行,我嫁!”   江停扑哧没忍住,笑骂道:“给老子滚蛋。”   严峫有点不甘心地还想做什么,被江停从身上强行推了下去,只能遗憾地蜷缩起两条长腿,侧卧在病床头,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念叨着:“嫁妆要陪送多少你倒是给个数……”   江停抬脚毫不客气地踹了他一下,“喂。”   “还没过门呢就开始家暴了——怎么?”   “江阳县袭警现场那枚九二式手枪发射的子弹是怎么回事?”   严峫肌肉一僵,好几秒才慢慢放松下来,咬牙切齿挤出几个字:“我就知道叛变革命的一定是马翔!”   江停冷冷道:“马翔那两招要是能瞒过我,他就能去公安大学讲课了。到底怎么回事?”   严峫瞒也瞒不住,只能把从吕局那里得到的信息,包括疑似枪手的犯罪嫌疑人神奇死在国道上、目前子弹还找不到匹配枪支等事和盘托出,又翻身从病床头摸到自己的手机,当着江停的面打开出相册:“就是这颗子弹,喏。幸亏弹头卡在大切车后座里,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哈。”   江停瞥了几眼,突然坐起身,拿过了手机。   “怎么?”   话音刚落啪地一声,江停拧开了灯,眉心锁出一条深深的细纹。   严峫察觉有异,不由自主坐直,只见江停紧盯着相册里的一张图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图片非常清晰,是弹壳底部的金属刻字和银色底火杯。   严峫语调有点变了:“怎么了江停?”   “……”江停眼神闪动,不知道在观察什么。足足过了半支烟工夫,他才把手机还给严峫,沉声道:“我这次去恭州……”   严峫太阳穴当即一跳。   “说是扫墓,其实是为了印证我在胡伟胜制毒一案中,对于那包新型芬太尼化合物的某些推测——如果你有印象的话,我们从胡伟胜天台上搜到这包毒品后,就被阿杰现身劫走了。而我从恭州回来后找你,是因为成功证实了这些推测,所以想把整个线索都告诉你。”   江停伸手掐了掐自己的鼻根,冷静的侧脸轮廓映着台灯,似乎在斟酌语言。   少顷他伸手指指严峫怀里那手机,沉声道:“我见过这发子弹。” 第99章   “我见过这发子弹。”江停顿了顿, 又道:“确切的说, 是我见过这一批次的子弹。”   严峫有点意外:“什么?”   江停向手机扬了扬下巴, 问:“你知道弹壳底火杯外的金属刻字代表什么吗?”   这倒不是个很难的问题,严峫的警校理论课虽然一般,但男人天性中对枪炮火器的喜爱让他没有忘记这部分知识:“兵工厂代号和生产年份啊, 怎么了?”   “这发子弹的刻字为421、04,即在2004年时,由代号421的西南弗陵集团生产。西南弗陵集团曾是中国最早的兵工企业之一, 解放前主要生产各类子弹和炮弹, 改革开放后因为政策变化的原因,就像当时的绝大部分兵工企业一样, 慢慢转化成了汽配摩托制造企业。”   “直到这个世纪初,弗陵集团又开始承接一些军工项目, 生产的枪支子弹大多供应给了供需部门整顿后的西南军区,少量则供应公安系统。大概03年左右, 弗陵集团为响应国家军工政策而进行内部调整,开始将一部分种类的枪械子弹由全黄铜弹壳改成铝制镀铜,2004年春节后生产的9mm手枪子弹全部变成了镀铜。”   严峫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拍下来的弹壳明显是全铜, 也就是说, 生产日期只可能是2004年1月1号到春节前这短短的二十天!   “对。”江停不用看就知道他想什么:“除去元旦假期,实际开工时间应该只在十几天左右。再估算弗陵集团的总生产能力和其他类型子弹的生产量,市面上编号为412、04的的全黄铜九毫米鲁格弹,应该是非常稀少的。”   严峫立刻问:“那只要调查这批子弹的去向,不就能锁定怀疑对象了吗?”   ——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荒唐。   人家兵工厂是不可能乖乖让他调查的, 从子弹这个角度入手,比向公安部打报告申请对比全国警枪膛线数据还不靠谱。   但江停没有取笑他,相反一点头:“确实是这个思路。”   严峫:“……”你这是在变相的给老公找台阶下么。   江停似乎没发现严峫的表情,或者是发现了但懒得理会——以江停崇尚极简的作风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我说过,我见过这个批次编号的子弹,那还是在几年前在恭州禁毒支队的时候。如果它的产量非常非常稀少,而且曾经在恭州公安系统内存在过的话,那么根据兵工企业产品分配的一般原则,很可能这整批黄铜9毫米鲁格弹都是供应给恭州的,不太可能把一个本来就产量稀少的批次拆散了再运到更远的外地去。”   江停的叙述平稳沉静,严峫呆愣少许,才问:“……你确定?”   “大概率吧。”   江停说大概率,那基本上就是确定的意思了。   “可你怎么知道弗陵集团生产子弹的内情,还能记住几年前的子弹编号?”   江停笑了笑,灯影下那笑意不明显,像是只淡淡地扯了扯嘴角,“我一向比较关注这个。再说我国生产子弹黄铜改镀铜的事,稍微关注军事新闻的都知道吧。”   这明显就是在敷衍了。   应该是看到了严峫眼底的微妙,江停难得又补了一句,这次苦笑的意思已经掩盖不住了:“全铜子弹和镀铜子弹的价格不一样……我还要继续解释下去吗?”   严峫半张着嘴,无声地“啊”了片刻,拍拍江停的肩,笑道:“你当年在恭州也是个到处刺探情报的主儿啊。”   江停平淡地反问:“你以为一般人在恭州系统内打怪升级容易么?从建宁市局的平均专业水准来看,恭州副本的难度差不多是你们的乘十再平方吧。”   严峫倒没在意江停对建宁市局的惯常嘲讽,反正已经被嘲讽习惯了,他比较关心的是:“可我们现在怎么确定呢?警用手枪的膛线数据只有当地公安厅自己才能查,但恭州……”   按流程上报公安部再一层层查下来,从理论上来说是可行的。但体制内混久了,连严峫这么个曾经的理想主义者都很清楚,很多事从“理论可行”到“实际可行”中,往往隔着肉眼看不见的天堑。   等个一年半载的膛线对比出来,指不定严峫的坟头上草都长到半人高了。   江停张了张口,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片刻才轻轻呼了口气:“有办法的。”   严峫眯起了眼睛,只听他吐出三个字:“齐思浩。”   齐思浩,当年缉毒二支队警察,江停的手下,现恭州刑侦总队第一支队长。   一个小心思颇多、还有点滚刀肉式的欺软怕硬,在面对严峫时特意穿上挺刮制服来撑直腰杆的男人。   严峫从未见过手掌绵软冰凉的一线老刑警,甚至连久居领导岗的魏副局,手掌上的伤疤和老茧都是消不掉的,偏偏齐思浩是第一个。   “他身上有突破口?”严峫坐直了身体,正色问。   “有。”   严峫斜觑江停的神色,突然反应过来:“你这次跟杨媚去恭州,就是为了确定这个?”   可能因为江停已经暖和过来的了关系,他苍白发青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白透得很均匀,因此显得头发和瞳孔都异乎寻常地黑,甚至有点黑沉沉的意思:“你还记得我们从胡伟胜天台上搜出的那包芬太尼化合物吧。”   严峫当然记得,江停见到那包蓝色粉末的第一眼,就试图把它藏起来带走。   江停说:“我当时把它带走,其实并不是因为想吸毒……”   “我知道。”严峫打断了他,眼底掠过一丝不明显的笑意:“你是为了包毒品的那个透明袋。”   江停没想到他竟然知道答案,意外地挑起了眉梢。   “我后来想过为什么你想藏匿这包毒品,如果只是因为毒品本身的话,胡伟胜一落网,新型芬太尼化合物被警方发现是迟早的事,国境线上有那么多‘蓝金’交易,警方想要拿到样本只不过需要多花点时间而已。也就是说你费尽心思想藏的不是蓝金本身,而是其他线索。”   严峫微微靠近了,盯着江停黑白分明的眼睛,含笑道:“是那个密封透明袋上的……手写标签。”   ——C组九箱7704。   密封袋右下角,泛黄标签上的手写字迹略有褪色,清晰地浮现在了江停眼前。   严峫靠得太近了,雄性本能中的压迫感隐隐盖了上来。   江停稍微向后一仰,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严副支队英俊的脸,半晌从鼻腔中哼了一声:“虽然你的反射神经弧迟钝了整整五个月……”   严副支队当做夸赞谦虚地接受了。   “……但你是怎么反应过来的?”   “哦,其实是前两天吕局叫我去违禁待销仓库帮忙做审核,看到禁毒支队送去的缴获赃物,里面有一箱海洛因被整理成了小包,每包密封袋上都贴了条做标记。”严峫狡黠地眨眨眼睛:“我之前只管搜查毒品,从不知道毒品进了待销仓库之后会被怎么处理,直到看见这一幕后,才意识到你当初藏匿那袋蓝金,是因为发现了它右下角的待销编号,从而确定了胡伟胜那包蓝金是曾被缴获的赃物——但你是怎么确定它来源于恭州,而不是其他地方公安?”   江停瞳孔压成一线,在昏暗中隐约闪烁着锋芒。   “因为那个待销编号,”他冷冷道,“是我的笔迹。”   ——怪不得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藏匿!   严峫又无声地“哦——”了会儿,琢磨道:“所以胡伟胜醉酒后跟人夸耀,说他这袋蓝金是从黑桃K那里偷的,这话应该是撒谎。真相应该是恭州系统内部有人在私下贩卖已被缴获的待销毒品,机缘巧合之下这一袋蓝金流到了胡伟胜手上?”   江停点了点头:“应该是。”   “嘶,”严峫摩挲自己的下巴,思量半天,感慨道:“贵副本果然是个人才辈出的风水宝地啊……哎!又打人!”   严峫笑嘻嘻攥着江停的手,把他上半身往自己精壮火热的怀里拉了拉,问:“你怎么确定那个私下贩毒的就是齐思浩?”   江停维持着这个上身略微倾斜的姿势,把双手放在严峫掌心里,让他紧攥着,也不抽回来,说:“我不确定,只是怀疑。各省公安厅对缴获毒品的集中销毁通常是一年一次,通常还有废品处理专业人士和省公证处的人参与,如果其中有作假的话,绝不是一两个人就能办到的,其中应该有一整条利益链。而齐思浩身为支队长,是打掩护开绿灯的重量级角色,说他没参与绝对不可能。”   这话倒确实很有道理。   “而且,”江停顿了顿,眼底渐渐浮起阴郁的神情:“我这次去恭州,确定了一件事情。”   严峫的神情专注了起来。   “我列出了三年前塑料厂爆炸案的幸存缉毒警名单,发现这些人家里现在的情况都不太好。有一些病退了,一些调走了,还有几个下沉去了派出所,可能是因为不想再干禁毒了的关系。”   江停仰起头,严峫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喉结上下一滑,似乎是用力咽了口唾沫——再开口时他已经抑制住了声音中的沙哑,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森寒:   “只有齐思浩升官发财,出入豪车,据打听还刚把孩子送出国留学。”   严峫神色微微一动,安抚般拍拍江停的肩。   “我没事,”江停嘶哑道。   不知为何严峫心底突然掠过一丝不为人知的庆幸。   三年前那场爆炸是江停心中永远的刺,刺得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寝,刺得他心底永远有个地方在溃烂流血。但有人可以恨总是件好事,不至于到最后一天,环顾四周,发现所有的罪孽都终归于自己,唯一能恨能报复的对象只有自己。   对江停这样的幸存者来说,有人可以爱和有人可以恨,都是支撑他活下去的盼头。   江停这个人,基本不会在别人面前暴露出消极情绪,哪怕在严峫面前失态也是很短暂的,很快就深吸一口气,重重搓了把脸。   “三年前策划行动时,齐思浩只是个普通缉毒警,就算跟黑桃K手下的人有些勾结,泄露关键性情报的可能性也不大。不过他当上支队长以后,在私下贩卖待销毒品这方面,他算是暴露出了能让我们抓住的致命把柄。”   江停和严峫对视时眼神总是亮的,但当他勾起唇角时,那俊秀面孔上的微许笑意,就有些冷酷的意思了:   “——你说,要是黑桃K知道齐思浩曾经参与私下贩卖蓝金,他会怎么做?”   ·   建宁市公安局。   “我什么都不知道,严峫出了什么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方正弘激动的吼声隔着玻璃都清晰可闻,根本用不着戴无线耳麦。余珠皱着眉头把耳机拿远了点,叹气道:“老方这几年真是……”   吕局胖胖的身影背着手,站在她身侧,玻璃上倒映着他纹丝不动的面容。   “老方你冷静点,咱们都是多少年的老人儿了,你也知道程序是必须要走的,是不是?”魏尧坐在问询室的铁桌后,自觉已经劝得苦口婆心了:“咱们公安局的刑侦副支,很大可能性是在市局里出的事,你说我们能不来问你吗?我们不仅问了你,我们还……”   方正弘不耐烦地打断了:“你们现在唯一的怀疑对象就是我 ,行了吧!”   这一刻魏尧真心怀念起了严峫的好脾气。虽然这个混小子吊儿郎当且越骂越皮,但跟方正弘比起来,首富家的宝贝独苗反而好处理多了……   “我们不仅怀疑你,我们还怀疑秦川,还怀疑刑侦支队的每一个人,任何有动机有条件作案的人都在嫌疑范围内。”魏尧屁股在椅子上挪了挪,尽量让自己听上去更加语重心长:“老方,如果局里真有幕后黑手存在的话,我们是一定要把他揪出来的,不然这次被害的是严峫,下次又会是谁呢?可能是你,可能是我,可能是更多无辜的同事。所以我们不会放过任何疑点,一定要彻底清查、杜绝后患,决不能一床锦被盖过去就当没事发生……”   魏副局的絮叨不知第多少次被方正弘打断:“怎么就不能一床锦被盖过去了?”   魏尧眨巴着老眼。   方正弘森冷道:“那不是最简单高效的处理方式么?”   可能是问询室光线暗的原因,方正弘原本就青白蜡黄的脸色在灯光下越发病态,两颧泛着激动的虚红,眼珠又有些浑浊,直勾勾盯着人,竟然给魏尧一种难以形容的阴森感。   “……”魏副局愣了会儿,终于问:“老方,你是不是对组织有什么意见?”   玻璃窗外的余珠摇了摇头,有点啼笑皆非:“这个老魏,怎么能把问询搞成这样?”   “因为关心则乱。” 吕局沉沉道。   余珠一怔,却只见吕局推门走进了审讯室。   “能交代的我都交代了,你还要我说多少遍?这么抓着我不放不就是因为已经把我定罪了吗?!是,姓严的是建宁首富家公子哥,出什么事你们都要从重从快调查,但老魏我告诉你,我方正弘可是自己一手一脚凭功劳从底层挣上来的,我抓过的犯人比他严峫见过的都多!这么多年来我问心无愧……”   魏副局正听得头疼,只见吕局进来,立刻站起身:“老吕你看这,唉——”   吕局摆摆手,示意魏副局出去,然后拉开椅子坐在了审讯桌对面:   “老方。”   吕局那张端庄圆胖的脸上,一丝笑影也没有,那重若千钧的分量沉沉压住了方正弘,让他唾液四溅的呵斥不知不觉低下去,直至悻悻挪开了视线。   吕局说:“你看着我。”   “……”方正弘一咬牙,梗着脖子抬起脸。   吕局问:“是不是你干的?”   魏副局正走出审讯室,余珠还没来得及跟他打招呼,两人就同时听见了这句问话,齐刷刷诧异地回头望向玻璃窗。   方正弘硬邦邦甩出三个字:“你说呢?!”   “他他他,你说他这是什么态度?”刚碰了一鼻子灰的魏副局登时怒了。   余珠赶紧摆手把他安抚住。   吕局却像是完全无视了方正弘耍赖似的态度,平和冷静地问:“如果不是你,为何你要在明知药酒来自严峫的情况下阻止秦川喝它,并且在事后扔掉了空药酒瓶?”   审讯室里只能听见方正弘粗哑的喘息,他的脸色青红发紫,过了一根烟工夫才冷冰冰道:“我有我的理由,我不想说。”   ——不想说?   这不是明着在打滚抵赖吗?!   这回不仅魏副局,连余珠脸色都是一冷,两人同时向单面玻璃窗走近了半步。   但出乎他们两人意料的是吕局并未有任何反应,稳定有力的声线也没有丝毫改变,终于问出了他进入审讯室以来的最后一句话:   “我还能相信你吗,老方?”   这次方正弘沉默的时间比上次还长,直到魏尧等人都觉得他不准备回答、或者已经无话可说了的时候,才见他面皮一抖,浮现出了一个阴不阴阳不阳,让人看了心里油然升起不适的笑容。   他从牙关里吐出了一个字:   “能。”   吕局点点头,起身走出了审讯室。   门开了又关,余珠迎着吕局快步上前,刚缩紧眉头想说什么,吕局手一抬挡住了她未出口的问话:“我相信方正弘。”   魏副局脱口而出:“什么?”   两人神情都惊疑不定,但吕局没有看他们任何一个人,冷淡地道:   “投毒的人不是他。” 第100章   冼升荣, 男, 四十岁, 曾因各地流窜盗窃、贩卖摇头丸等入狱,出狱后来到江阳县打工。   江阳县附近省道边某个小超市的防盗摄像头,拍下了冼升荣匆匆离开现场时留给人世的最后一个背影。几个小时后, 魏尧、黄兴等人从他站立的地方提取到了一枚9mm鲁格弹壳;半个月后,六十公里以外的国道某处发现了他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   死因,交通肇事。   “鬼知道是肇事还是故意, 反正都已经撞得稀烂了。”车载蓝牙中传来苟利呼噜呼噜吃面条的声音, 说:“哎老板再给我来个卤蛋,加点儿辣子谢谢……初步尸检报告看不出任何异常, 二次尸检也没查出个卵。总之呢,交通肇事是最难鉴定的故意杀人手段之一, 我们法医的活儿已经干完了,我建议你还是回去继续跟监控相爱相杀吧。”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 严峫坐在副驾驶上,一手下意识抓着自己今早出院时没来得及抹发胶的头发:“你可是法医主任呐我苟,二次尸检什么都没查出来?你跟县城法医一个水准哪?”   苟利坐在面馆里吃得很香, 耳朵上挂着一只耳机, 闻言轻蔑地哼了声:“少来这套,当年就是你一个劲怂恿加撺掇,害得我连轴加班了半个月,一人儿解剖了整个系列投毒案——我可告诉你,这么多年过去激将法已经不管用了, 甭想让我回去做三检!”   “行吧,把二检报告发给我瞅瞅。”严峫无奈而宠溺地道,“真拿你没办法。”   苟利被恶心得一个哆嗦,失手挂断了电话。   少顷手机嗡地一声,二次尸检笔记发了过来。   江停淡定地开车,严峫坐在副驾驶上,一手翻看苟利的笔记,另一手不老实地搭在司机腿上,每隔几分钟就试探着往腿间伸,然后再被江停毫不客气地捉出来。   本来按严峫的说法,举家出游时只要老公还剩一口气,都决不能让老婆来开车,这事关男人的地位和尊严。但因为他刚办出院,江停不放心他开两个多小时回建宁,便称自己现在对坐严峫开的车有了心理阴影——上升到了PTSD的高度——强行把他驱赶到了副驾驶上。   严峫深觉自己信仰的大男子主义受到了挑战,但转念一想,他早上出院时既没来得及洗头洗澡换衣服,也没来得及刮胡子做发型,个人形象已经由下海挂牌五万起价降到了包夜八百买二送一,江停开车的话就没空注意他了,于是欣然答应。   “冼升荣曾经上过体校射击专业,怪不得会被聘请为杀手。”严峫对着手机沉吟道,“不过死得也挺惨的,背部肌肉及肋骨严重磨损,软组织挫伤,肺部体积变小,直接死因为气血胸导致的呼吸困难及失血过多……”   “典型的肇事拖拉致死,”江停握着方向盘道。   严峫点点头,“应该是被拖行了相当长一段距离,但因为尸体发现得晚,地方交警中队对现场的保护意识不强,导致无法精准确定案发路段。说实在的这是我最讨厌的交通肇事案了,第一没有具体时间,第二没有精确定位,监控要看到猴年马月去?”   江停问:“那冼升荣的社会关系,收入状况,家属朋友等都排查过了吗?”   “据说是排查过了,平时跟他交往的那些狐朋狗友嘴里没问出什么情况来,银行流水也没有异常,只有家里存着五万块钱现金旧钞。”   ——旧钞。   不论是谁雇佣的冼升荣,这个人的反侦察能力都已经相当强了。   “……才五万,”江停喃喃道。   严峫调侃地瞅着他:“怎么,老公的命比你便宜,你感到很骄傲?”   江停挥手似乎想给他一下,被严峫当空抓住,在掌心里掐了一把。   “别闹。”江停立刻把手抽回来把住方向盘,白皙的侧脸貌似一本正经地,专注望着道路前方:“我只是在想怎么会这么便宜,不符合我对……不符合常理。”   严峫叹了口气:“我现在相信你以前确实没谈过恋爱了。”   正巧这时下高速路口红灯,江停缓缓踩下刹车,古怪地瞥了严峫一眼。   “如果给我一个机会买凶做掉黑桃K,而且几乎能百分之百确定成功的话,我也不会花个几百万把国际一流杀手请来,五万块多一分都算给黑桃K脸了。你懂这种心理么?杀鸡用牛刀本身就是对鸡的抬举,实际上这种蝼蚁般的小角色甚至都不该劳动我抬脚踩下去,结果我还在他身上浪费几百万?拿着几百万我随便干点什么不好?”   江停一脸懵懂的莫名其妙。   “所以说,”严峫怜爱道,“这种雄性之间的微妙仇视心理你是完全不懂的啊。”   “……”江停心想这是什么反科学的理论,根本就是你在胡说八道吧。   严峫晃晃食指,满面高深莫测,俨然好似一个经验丰富的男性情感问题专家。   这时绿灯亮起,江停踩下油门,随着下高速的车流缓缓开上了通向建宁市区的高架桥。   “我对这个贩毒集团的内部结构了解不多,但曾经留心观察过。”江停拧着眉头说:“黑桃K手下应该有一支专门负责善后灭口的人手,在做一些无法避免留下线索的案子时,杀手会选择自尽来保护雇主。这批敢死队是从缅甸非常贫穷的地方募集的,酬金也是付给他们在缅甸的家人,所以即便国内警方追查到已经自尽的杀手身上,也很难再循着国外资金流向查出杀手与黑桃K之间的联系,是非常完美的杀人机制。”   说着江停又瞥向严峫,似乎感到有点狐疑:“所以为什么这次用了冼升荣这么个‘外人’呢……”   用“外人”暗杀严峫,事后还要费事将冼升荣灭口。虽然“交通肇事”做得就像当初阿杰在高速公路灭口范四一样干净利落,是典型的黑桃K风格,但究其本身却不是效率最高的优选方案。   难道真像严峫说的那样,杀鸡焉用牛刀,在黑桃K眼里严峫这条命多一分钱都是浪费?   “你跟我都不是变态,不会理解黑桃K那种精神病的思维。”严峫拍了拍江停的大腿,说:“最快的切入点还是冼升荣用的那把九二式警枪吧。”   江停思考很久,点头认同道:“对,还是要先追查那把枪。”   严峫满脸认真严肃,手再次一点点向里滑。少顷后江停表情从容淡定,一手把着方向盘下端六点处,一手把那不安分的大手给抓出来放到了自己大腿上。   严峫大概觉得这个位置也是可以接受的,就没再进一步为自己争取,转而问:“打算什么时候去恭州找齐思浩?”   “夜长梦多,事不宜迟,万一黑桃K提前开始调查蓝金流出的事就来不及了。”江停想了想道:“我大概就是这两天动身。”   严峫点头不语,汽车穿过建宁市城区,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大楼门前熟悉的景色迎面而来。江停拿出墨镜和棒球帽戴上,照例没有把车停在正门口,远远隔了一个街区就把严峫放下了,让他自己走去市局。   “我去局里签个到就回来,等我带你去吃晚饭。”严峫刚转身要走,突然又停住了,打量周围没什么人注意这边,迅速拉起江停的手在掌心印下一个亲吻,低声说:“别自己吃饭,你自己肯定就随便吃点什么打发了,对身体不好。”   然后不待江停回答,他就笑起来,倒退着挥挥手,转身顺着人行道走向了建宁市局。   在他身后,江停耳廓有点细微的发热,半晌才无声地念了句:“……腻腻歪歪的。”   ·   “严哥!”   “严队!”   走廊上同事们纷纷打招呼,严峫脚步生风,人还没进刑侦支队大办公室,就只见迎面黑影纵身飞扑,马翔犹如乳燕投林般当空而下:“呜呜呜我的严哥我们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   严峫激灵灵一个闪身,抓住马翔后领直接提起来,一掌推开他嗷嗷大哭的脸:“你给我得了,前两天是谁哭着闹着非要立马回建宁,说再睡医院硬板床就要得腰间盘突出了的?”   马翔感觉十分委屈,心说还不是因为你成天在医院跟陆顾问卿卿我我黏黏糊糊,活生生快闪瞎了我的24K钛合金狗眼?   刑侦支队的小弟们纷纷对大哥表达了诚挚的祝贺和炽烈的思念——据说是因为严峫不在的这个星期,天天都是余珠亲自坐镇支队,在余队那张严肃慈爱的面容下众小弟们连偷蹭市局wifi打本都不敢,更别提花办公室小金库买烟撸串吃薯片了,日子过得好生没有滋味。   甚至连一贯见了严峫如老鼠见猫的韩小梅,都磨磨蹭蹭地过来赠送了她的出院礼物——一盒韭菜炒鸡蛋便当。   韩小梅是这么说的:“听说您撞了车,住了好几天医院,我担心您身子虚,觉得您可能需要好好补补……”   “……”严峫面无表情盯着韭菜看了半晌,温柔道:“陆顾问会十分感谢你的。”   韩小梅不明所以,还挺得意,乐滋滋地走了。   严峫把那盒韭菜炒鸡蛋放在桌子上,打算今晚的锅就推给它了,突然只听办公室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高盼青正站在门口,脸色有些不引人注意的紧绷:“严哥,吕局找你。”   “哦,”严峫反应过来:“是对药酒的调查有进展了?”   高盼青欲言又止,向身后看看走廊没人,便反手关上了办公室门,走到严峫身边,附耳轻轻说了几句。   “方正弘是这么说的?”少顷后,严峫微抬语调低声问道。   高盼青点点头,把当日吕局亲自审问方正弘的前后经过,以及出来后表示信任方正弘的话都一五一十复述了遍,又道:“虽然吕局不相信方正弘有嫌疑,但余队非常反对吕局的做法,两个人争了半天,最后魏副局出来打圆场,商定结果是暂时将方队停职调查了。”   严峫眼底的亮光微微闪动,突然问:“方正弘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   严峫问:“方正弘接受问话时态度那么激烈,被停职反而没反应?”   高盼青也有点疑惑,但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严峫颔首不语,又问:“那局里现在是什么风声?”   “风平浪静,没什么议论。”高盼青解释道:“吕局想要控制舆论,你中毒的事只有几位局长,还有技侦的黄主任苟法医,以及我跟小马等寥寥几个人清楚,方队成为嫌疑人的事就更没人知道了。而且本来方队就已经伤病停职了这么长时间,再停一段时间不上班,大家也都不会怀疑什么。”   ——这个处理结果对严峫,乃至对整个刑侦支队,都明显是不太有利的。   “行,我知道了。”严峫脸上声色不动,起身拍拍他的肩:“你先回去吧,我去找吕局。”   高盼青显然非常担忧,但他已经在市局待了很多年,不是马翔韩小梅那样年轻的刑警了,知道凭自己的身份现在没法做什么,只得点点头退出了办公室。   ·   “哎严队,”局长办公室外走廊上,秘书正好抱着材料出来,迎面撞见严峫,便指指办公室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正忙着呢,刚接上省厅的线,要不你等几分钟?”   ——这么巧?   严峫眼神只凝了一瞬,随即也微笑起来,点点头道:“没事,我就站在这里等吧。”   英俊有钱脾气又好的严副支队在市局人缘那真不是盖的,秘书也挺热情:“站这儿多累啊,要不你来秘书处坐坐?”   “没关系,我开一路车了,站一会松松筋骨。”   秘书也不坚持,笑着打过招呼便走了。   严峫站在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前,深秋下午的阳光映照在白墙上,背景暖黄明亮,但他逆光的眼神却深不见底。他想起高盼青的话,方正弘把唯一能作为物证的空药酒瓶扔了,却给不出任何借口……   “我有我的理由,我不想说。”   也许是长年刑侦工作带来的第六感,从方正弘堪称诡异的反应中,严峫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件事:   尽管吕局信任方正弘,方正弘却并不……或者说极不相信吕局。   为什么呢?   严峫揉揉眉尖,呼了口气,隐约又杂乱的猜测让他抓不到头绪。作为刑侦人员,严峫习惯性不让自己的大脑空着,站了会儿后就打开手机,又点开了苟利发给他的二次尸检笔记。   按规定严峫这个直接受害人是应该回避调查的,但苟利十分讲兄弟义气,虽然没直接给他发签字报告,还是把详细的手写记录拍照发了过来,跟最后总结留档的报告文书也不差什么了。   冼升荣,男,四十岁,流窜盗窃、贩卖违禁精神类药物……   短短一段尸体介绍已经烂熟于心,严峫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突然心中一动,感觉到了某处不对。   ——死亡时间。   冼升荣的尸体被发现时已经开始腐烂,道路积水又影响了尸体条件,加之地方刑警中队的法医设备水平有限,只能把死亡时间确定在八个小时的区间内。   然而苟利不同。到底是阅尸无数的市局主任法医,苟利根据现场线索和一次尸检拍照,把死亡时间锁定在了案发凌晨的三点到六点间,大大缩小了嫌疑车辆范围。   严峫心中突然闪过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念头:   冼升荣死的那天深夜,我在干什么?   是了,那天他在医院里探望步薇,小姑娘眼泪汪汪供出了汪兴业参与绑架的事实,随后市局紧急实施抓捕,汪兴业却连夜逃脱。为了把协查通告发到各大火车站汽车站,那天晚上严峫在市局待到凌晨,整个人实在困得不行,于是跟秦川商量好了换班回家睡觉——   对,到家后他发现江停为了等自己,倚在沙发上睡着了,那天晚上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   严峫眯起眼睛,逻辑式的记忆链继续往下延伸:第二天上午他被秦川的电话叫醒,匆匆忙忙往市局赶……等等,他为什么要那么匆忙?   因为答应清早去跟秦川换班,但他睡过头了。   不对啊,秦川作为副支队值了晚班,早上不该支队长去接班么?   ……   “有个隐藏了半年的拆家今早七点突然上线,我在禁毒支队忙到现在!”   “他那旧伤三天两头犯,一犯就到处找不见人,谁知道方队在哪里?……”   严峫耳边再次响起那天上午电话那边秦川气急败坏的声音,仿佛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重重迷雾——冼升荣被杀当晚和第二天,方正弘都“旧伤发作”没出现在禁毒支队!   他为什么没来?   案发时他人在哪?   严峫用力掐住掌心,掌纹中已渗出了微微潮湿的冷汗。 第101章   办公室门被咚咚敲了两下, 随即严峫走了进来。   吕局大概是刚打完电话, 正低头喝茶, 头也不抬地向办公桌后的椅子指了指,示意他坐下。   然而严峫没有坐,近一米九的挺拔身形站定在那里, 沉声道:“您找我,吕局?”   吕局是何等的人精,只这么一个细节, 就差不多领会到了严峫所暗示的态度, 沉吟着放下了保温杯,半晌才问:“关于方队的事, 你都知道了吧?”   严峫淡淡道:“方队?”   “嗯,方正弘支队长搅合进了跟你中毒有关的案子里, 你没听说?”   严峫说:“我刚回市局,还什么都不知道。”   吕局对严峫滴水不漏的反应完全不惊讶, 从善如流把对秦川的问询,以及对方正弘的调查都叙述了一遍,前后经过跟刚才高盼青通风报信的内容几乎没有出入——由此可证高盼青的确是刑侦支队的骨干前辈, 在这方面是十分缜密的, 连吕局当初的语气都学了个八九分像。   “因此现在方正弘支队被停职在家,也算是配合市局的调查工作吧。”吕局缓缓道:“如果有结果的话,市局会立刻通知你的。但要取得一个水落石出的清晰结果,在目前来看估计会比较困难,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安静, 严峫轮廓清晰深刻的眼底,似乎有些晦暗难测的神情,许久后突然一笑:   “既然目前困难的话就以后再说吧。”   ——以后再说?   面对一个在暗处伺机要取他性命的投毒者,严峫竟然能如此泰然处之?   吕局意外地抬起眼睛,果然只见严峫笑着,英俊硬朗的脸上隐约透出一丝匪气:“我听说苟主任去江阳县给那个叫冼升荣的杀手做了二次尸检,不知道结果如何,听说是已经确定死亡时间了?”   吕局一怔。   “既然如此,查一下方队在案发时的不在场证明,不就能证明他的清白了?”   吕局久久望着严峫,后者眼底强硬的精光却没有丝毫改变。足足过了半支烟功工夫,吕局才终于呼出了一口气,说:“你知道你在指控一名三十年的老刑警,一个警衔一督的正支队长犯下杀人罪吗,严峫?”   严峫的回答不为所动:“不,吕局,我只是在提供一种调查思路。”   “可你这种调查思路……”   “并不是在做有罪推定,而是合情合理的推测。”   严峫这人是这样的,平常他展示出来的都是自然、随便、接地气,堪称非常温和的一面。但如果惹出了他的真怒,或者触及了他的底线,他就会变得非常强硬甚至蛮横。   那种骨子里的底气是任何人都动摇不了的。   “……既然你这么肯定,那我会调派人手去调查方队当天晚上的不在场证明。”沉默之后吕局终于道,“不过,鉴于你是直接被害人,该回避的地方还是要回避,否则程序上的任何错漏,也有可能会影响到最终的调查结果。”   严峫稳稳当当地:“我明白。”   “你去吧,” 吕局摆了摆手。   严峫掉头走向门口,几步之后突然又停了下来,回头望向吕局。大办公室是老式装修,墙上挂着山水画,柜子上摆着党旗,靠墙一排书柜里整整齐齐垒着各类专业书籍和党报党刊;吕局坐在他坐了十多年的大办公桌后,像一尊圆润扎实的雕像。   “……”严峫终于开口问出了那个问题:“您为什么那么相信方正弘?”   吕局老花镜后的目光深深盯着他,“因为方正弘并不是你们所知道的那种人。”   严峫无话可说,只能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吕局向后靠进椅背里,肚子挺着,头发花白,良久长长叹了口气。他摘下老花镜认真擦拭,直到确定镜片干干净净,连一丝肉眼不可见的浮尘都没有了,才重新仔细地戴了回去,用力眨眨眼睛——仿佛要借助这个动作,去更清楚去看周遭的所有事情,以及所有人。   虚掩的门又敲了两下,秘书在外面问:“吕局?”   吕局扶了扶眼镜:“进来。”   张秘书抱着一叠材料走进办公室,放下几张等待盖章的信件。吕局拿在手里一看,白纸黑字的标题是:安全监控视频资料调阅通知。   “哦,是严副支队在盘山公路上撞车的那回事。”张秘书笑道:“这不正在调查吗,咱们局里图侦需要看撞车时的监控录像,我们得先发个公函才能去调江阳县辖区的安全监控——这是发给江阳县派出所的,您盖个章,我就能发走了,图侦那边还等着继续调查呢。”   吕局的手刚伸上前,突然在半空中稍顿。   “你放这吧,”他指指桌面:“我再想想。”   秘书愣住了,什么叫再想想?   吕局对秘书不加掩饰的疑惑视若无睹,也根本没有要解释的意思,突然话锋一转:“我刚才想起一件事来。方正弘先前停职养病,那段时间禁毒支队的工作都是秦副支队主持,对吧?”   “对没错,您这是……”   “刑侦的余队长病休,严峫被任命为代正职领导,这个委任是咱们局里正式下过内部文件的。但禁毒那边虽然一直是秦川临时承担工作,却缺少正式委任,很多文件材料都签得名不正言不顺,给禁毒支队的日常管理带来了很多不便。我看这次方正弘停职,干脆就把对秦川的代正职委任文件也一道下了吧。”   秦川作为副职管理禁毒支队,和严峫作为副职管理刑侦支队,这两者都是在特殊时期代行正职权限,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上的不同。但如果出了建宁市局的大门,有没有那张正式文件的区别就会变得很明显,比方说严峫去恭州见齐思浩的时候高盼青可以直接介绍“这是我们严哥,目前主持支队工作的一把手”;但秦川要是出去办案的话就不能这么介绍了。   所以下达这个委任文件对秦川来说其实是件好事,张秘书立刻一口答应:“好、好,这个简单,我立刻就去办!”   吕局点点头,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仔细叮嘱他:“虽然秦川已经代行正职一段时间了,但按规定只有发下委任文件,才算他正式负责禁毒支队工作的开始。很多管理工作可能他还不熟悉,告诉他凡事都要多请示、多询问,让他每项工作都多来问问我吧。”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张秘书一一记下,看吕局没什么其他吩咐了,才指指桌面上那封调阅监控资料的公函,又请示了一遍:“那个,吕局,您看这个盖章……”   不知道是不是办公室光线暗的原因,有那么几秒钟时间,他突然觉得吕局的表情有些微妙。   那种感觉说不上来,但肯定跟平常时笑呵呵的吕局长大相径庭,以至于张秘书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看错了。   “这个,”吕局粗圆的五指在公函上按了按,平淡道:“再说吧。”   怎么个再说法,从此以后都不提了吗?   那严副支队中毒的事还怎么调查?难道直接跳过一这块不去管它?   张秘书有些怔愣,但不知怎么被压得不敢多说,下意识赔着笑应了。   吕局老花镜后的眼皮耷拉着,仿佛没看到秘书的疑惑。直到张秘书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办公室再次只剩下了他一人,他才缓缓拿起那封公函,拉开抽屉,将它扔了进去。   嘭!   办公室里恢复了静寂。   ·   江停手里的汤勺顿在半空中:“你们吕局是这么说的?”   虽然严峫立下了雄心壮志,晚上要带江停去吃好吃的,但实际上最后两人还是回了家。炉灶上煲的大骨头汤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富含胶原蛋白的骨髓将汤色炖得发白,嫩豆腐不断上下翻滚,在深秋夜晚的厨房里散发出温暖的气味。   严峫搬了个小板凳,守在汤锅边择小葱,闻言沉声道:“吕局还是很相信方正弘的。。”   江停说:“你们吕局以前……”   严峫敏锐地发现了他语调中的欲言又止:“怎么,以前打过交道?”   “行动中碰过面,庆功会上说过几句话而已,倒没有什么深交。不过吕局在西南地区的公安系统挺有名,都说年轻时非常厉害,老了也是只老狐狸。”江停把汤里炖得烂烂的大骨头翻了个面,笑道:“应该是个很聪明的人吧,只是有时太滴水不漏了,反而让人感到不太舒服。”   严峫下意识嗯了声,紧接着尾音蓦然抬高:“什么?”   “什么什么?”江停漫不经心瞥来。   他们一站一坐,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汇,电光石火间严峫脑海中冒出一段相似的对话,那是在胡伟胜制毒贩毒案结束后,在建宁市局宽敞空旷的局长大办公室里——   “您觉得江支队长是个怎样的人呢,吕局?”   “年轻,果敢,智商高……可怕的高。”   “这点让我个人感到很不舒服。”   ……   几乎完全相同的对话,以角色调换这么巧合的方式再度重演,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和荒谬从严峫神经末梢传进大脑,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严峫?”   “哦,没什么。”严峫定了定神,“就是感觉你对吕局评价不怎么高的样子。”   江停不以为意:“这倒没有。再说人家是广受尊敬的前辈,用得着我评价?”   在热汤的水汽蒸腾下,他脸色似乎有些红晕,因为家里温度高,很少穿短袖的江停把长袖居家衬衣的袖口卷到了手肘上。严峫在旁边思忖片刻,按下内心微妙的异样不再提,一抬眼就看见他正往汤里撒盐,抬手的时候露出了右腕内侧发白的齿痕。   “哪天去做个除疤呗,”严峫随口道。   “啊?”   严峫扬了扬下巴,江停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自己的手腕,动作微顿,旋即把衣袖往下放了放:“再说吧。”   “干嘛再说啊,现代医学这么发达,说不定吃顿饭的功夫就完事儿了,为什么不去做?”   江停又把袖口往下扯,被严峫起身捉住,作势要拉小手。两人在咕嘟嘟翻滚的骨头汤前扭来扭去,一个要亲,一个不给亲,最后江停取得了胜利,把右手背在身后,啼笑皆非道:“家里没香菜了!你还不快去买!”   “怎么弄的啊,做个除疤呗。”严峫不无遗憾:“这样,老公掏钱给你做,做完奖励你买香奈儿包包,怎么样?”   江停哭笑不得,半个身子探出厨房,从鞋柜上的零钱碗里摸了几个硬币,顺手塞进严峫怀里:“先把香菜买了吧,别在这哔哔了。”   英俊多金、十项全能、扬言要给媳妇买包包的严副支队于是数了数钱,不满地把手往围裙上一抹,说:“才五块,不够,再给点。”   “买两根就行了,煲汤用不了那么多。”   “谁两根两根的卖啊,楼下超市那都是精装小盒冷藏出售,你知道一盒多少钱吗?”   江停怀疑地挑起眉。   “干嘛,你那是什么表情,人家超市开在这儿,摆明了就是宰这小区里人傻钱多的业主们。”严峫唏嘘道:“这年头养家糊口容易呢么?像我们这样的油腻中年,整天朝九晚五上班受气,回家来媳妇还不听话……”   江停失笑道:“买不起就偷偷摘两根回来吧,去,组织看好你。”   严峫嘴里念念叨叨地,又从零钱碗里抓了一把,决定买香菜的同时再买两包薯片。所幸小区门口新开了家超市,步行几分钟就到,临走前他还悻悻接受了“顺手把垃圾袋拿下去扔掉”的任务。   自我感觉已是油腻中年的严峫脱了围裙,一身家居服,换上人字拖,一手攥着硬币一手拎着垃圾袋,从电梯里钻出来。这时已经晚上七点多了,远处马路上车辆来去,小区内漂亮的树丛在黄铜色路灯的映照下微微摇曳,发出沙沙声响。严峫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拍打拖鞋,啪嗒啪嗒走向小区大门,突然只听身后隐约喀嚓一声。   “?”严峫回过头。   这声音换作别人,那是根本不可能听见的,或者有所感觉也只会当成耳误。但严峫多少年监听监控练就的听力跟没受过训练的普通人不一样,几乎在瞬间就站住了。   身后小路空无一人,远处越过灌木丛,好像有几个年轻人在公共花园中夜跑。   ……是小猫吧。   严峫也没怎么多想,继续往前走去。走了一段突然想起什么,心说不对啊,这个小区因为前端时间发生了流浪猫狗扑小孩的事故,物业怕得罪有钱有势的业主们,集中清理了一波流浪动物,这么快就又有小猫出现了?   他不由自主地站定,心想垃圾袋里应该还有刚从冰箱倒掉的剩排骨,就在这时突然前方不远处的绿化指示牌微微一亮,转瞬即逝,快得令人难以捕捉。   “……!”   严峫瞳孔缩紧,他突然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闪光灯反光。   有人跟在他身后。 第102章   只要再多愣一秒, 身后的跟踪者就会发现自己已经暴露的事实, 那么是否会发展到鱼死网破的结局就难以预料了。   在这个全凭本能反应的瞬间, 严峫弯下腰,状若无意般卷起自己的裤脚,动作自然毫无异状, 随即起身继续向前走去。   ——他卷裤脚时视线瞬间向后一瞥,身后的树丛整整齐齐,在路灯下犹如安静的黑影。   楼下不可能埋伏着很多人, 首先如果有的话自己不会一路走来都毫无发觉, 其次,小区管理也没疏漏到那个地步, 溜进一两个外人是有可能的,无登记车辆进出就太扯蛋了。   那么假定跟踪者在一到两人之间, 距离大概十五到二十米,在这种可视条件下, 射击精度很难保证,也就是说即便对方有枪也暂时不会贸然射击;如果从灌木丛中突然逼近的话,对方从发出声音到发动袭击, 所需要的时间起码是两到三秒。   而现在——严峫不动声色地目测了一下自己离前方大门的距离, 八十米左右。   只要再过一分钟,就能进入监控区域了。   啪嗒啪嗒,严峫的拖鞋在水泥地上拍打,没人看见他拎着垃圾袋的那只手背上青筋绷起。   跟踪他的人想干什么?   他们已经在这个小区里埋伏了多少天?   为什么像狗仔似的对着他拍照?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严峫内心几乎要升起一丝荒唐和可笑来。但他现在最关心的不是自己没有枪、没有刀、修剪漂亮的小区绿化连根木棍都没处捡, 而是——江停住在这个公寓里。   如果自己有任何闪失,对方的下一个目标,会不会是身单力薄的江停?   大门越来越近,值班室明亮的灯光渐渐清晰,身后悉悉索索的动静好像停了。严峫的心随着一步步前进而逐渐沉定下来,上去敲了敲值班室的玻璃,正歪着头打瞌睡的保安立刻醒了,上前打开门:“哎,严哥!”   这保安已经在小区里干很长时间了,知道严峫是个警察,只不知道他是什么警。严峫站在值班室门口没进去,摸了根烟给他:“劳驾,借个火。”   保安连忙道谢摸出打火机,两人面对面抽了会儿烟,严峫问:“你今晚一直在这儿值班?”   保安说:“那可不是。”   “见到有陌生人进来么?”   “那没有,我盯着看呢!”   严峫心说你还盯着看,我刚才敲窗的时候睡得快冒鼻涕泡泡的是谁。   保安赔笑问:“严哥这是去干什么,买东西?”   严峫含糊应了声,摁熄烟头,算时间差不多跟踪的人应该撤了,便说:“你的警棍借我用用。”   这要是别人借的话保安肯定不答应,但严峫是个真警察,保安也就将信将疑地给了。严峫把警棍拿在手里掂了掂,似乎是在习惯它的重量和手感,然后说:“回值班室去,把门锁上。”   保安:“啊?”   保安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严峫一手推进值班室里,只见他猝然转身,以一种堪称迅疾的速度径直走向树丛,下一刻本来平静的灌木丛里突然猛烈晃荡,紧接着一道黑影向反方向扑了出去!   保安:“……”卧槽那边有人?!   跟踪者还没走!   严峫在来人选择逃跑的瞬间心就定了下来,一个发力跃过树丛,厉喝划破黑夜:“站住!”   风从耳边呼呼刮过,跟踪者撒腿狂奔,严峫紧追不舍。两人的速度都极其快,在保安能反应过来之前就冲出去了上百米,跟踪者似乎对小区地形非常熟悉,只捡黑暗崎岖的地方走,眨眼间绕过花园水池和几栋公寓楼,冲到了小区深处。   严峫穿着人字拖,狂奔时影响了速度,眼见他要跳墙,脱口而出:“拦住……操!”   这个吃饭的点儿附近根本没人,几个夜跑遛狗的早就躲了,视线余光只见正从停车场走出来的三五个人,打眼一瞥还全是女的,叫谁拦?万一跟踪者狗急跳墙怎么办?   就这么眨眼间的分神,跟踪者已经直直冲向了后墙!   “让开!”严峫再不犹豫,咆哮声吓得那几个女生尖叫后退,旋即他扬手就把警棍抛了出去!   警棍呼呼打旋,精准无比,只听“砰——!”金属回音久久震荡,贴着跟踪者的手重重打在了后墙栏杆上!   “啊——”   跟踪者一声极其低沉的痛呼,应该是被打中了手臂。严峫拔腿追上去,但被剧痛刺激的跟踪者助跑几步借力飞跃,身手比严峫想象得更灵活,硬生生蹿上了一人多高的墙头!   下一秒,目标闪身消失。   “我艹!”严峫大骂一句,飞跑跃上墙头,在身后女生们的惊呼中四下张望。然而小区后是一大片城市花园,远处马路上车灯闪烁,跟踪者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茫茫黑夜里。   “严峫!”   江停?   严峫一回头,只见江停竟然已经赶来了,身后还有几个保安,刚在值班室借警棍的那个兄弟拿着步话机,急匆匆大声问:“没事吧严哥?是小偷吗?是不是小偷?”   当着外人的面,严峫不好说什么,含糊答应着从围墙上跳了下来。保安还招来了好几名同事,围着他七嘴八舌地问:“您是被偷东西了吗严警官?”“要不要报警啊?”   “不用,就是个小毛贼,我明天叫局里的同事来看看。”严峫三言两语打发了感激涕零的保安们,让他们增派人手彻夜巡逻,等人都纷纷散去了,才转头低声问江停:“你怎么来了?”   江停穿着一件浅灰色薄毛衣,深灰的居家棉质长裤和软底鞋,手里还拿着家门钥匙。大概因为走得急,他说话时还有些吹了风的沙哑:“等你半天没回来,我就下楼看看,正好碰见一群保安往这边赶。怎么回事?”   “有跟踪,” 严峫简短地道。   他简单叙述了下刚才发现被跟踪的经过,然后从口袋里又摸了根烟出来,手臂肌肉还带着紧绷过度之后的细微颤抖,咔擦点上火,狠抽了两口才稳定情绪,旋即递给江停。   江停接过烟,一明一灭的火光映照着他的手指,尼古丁的白雾缓缓消散在路灯下。   两人都没说话,半晌江停嘶哑道:“我感觉不太对。”   “怎么?”   “跟踪你的只有一个人,而且没有枪,被发现后立刻就跑了?”   “……”   江停深深抽了口烟,仰起头,不知道在思索什么。黄铜路灯映照着他形状漂亮的眼睛,几秒后他才徐徐地、彻底地吐出了白雾,说:“确实有人想杀你。但根据我对黑桃K的了解,他杀人的时候不会只有这个阵势。”   严峫狐疑地一拧眉。   “明天就启程去恭州吧。”江停沉沉地道,“是时候找齐思浩聊聊了。”   `   恭州。   大剧院。   富丽堂皇的灯光在大厅中缓缓变暗,沸腾的人声趋于静默,随即金红帷幕徐徐拉开,舞剧在如潮掌声中奏响了第一个音符。   观众席后沉重的侧门被推开一条缝,旋即一名约五十岁、头发灰白的中年人闪身进来,视线尚未习惯昏暗的音乐厅,用力眨了眨眼睛,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下。   “……!”   中年人尚未出声,只听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男声冷冷道:“跟上来。”   那引路的年轻男子穿一身黑衣,看上去就像剧院服务生,但身形步伐却远比常人矫健,后裤兜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塞了什么。中年人没敢吱声,低头快速跟上,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观众席,顺着东侧旋转楼梯来到二楼,在回荡不绝的歌唱声中来到了最中间的那个包厢门前。   “等着,”年轻男子丢下两个字。   他轻轻敲了敲门,随即钻进包厢。中年人强行压抑着忐忑等在外面,约莫过了两三分钟,才见那“服务生”出来,还是很简洁利落:“大哥叫你进去。”   包厢正对舞台,黑暗却宽敞的空间里靠墙摆放着三张红色大沙发,呈环形面对木质护栏。护栏前还有一张小几、两把扶手椅,一名裹着风衣的男子正跷腿坐在左边那把宽大的椅子上,因为角度问题看不清整脸,从侧面只见他眼睛紧盯着歌剧,神情似乎饶有兴味,修长的手指在小几上摆着的点心坚果盘里摸索花生,一个个慢慢地吃着。   中年人满心焦躁,快速向包厢左右环视一圈,但却只能望见几名保镖模样的人背着手站在墙角。   “您就是……”中年人忍不住咬牙问,最后一丝理智让他把“黑桃K”三个字硬生生咽了回去。   黑桃K笑起来,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他噤声,说:“嘘,第十三位公主出来了。”   舞台上,少女在音乐中捧着金果翩翩起舞,长笛在单簧管的伴奏下渐渐趋于明朗。最后出来的那位公主天真娇嫩、美貌绝伦,她在小提琴轻松欢快的旋律中光彩照人地登场,王子随之一见钟情,发誓要娶她为妻。   “美么?”黑桃K冲舞台扬了扬下巴。   中年人生硬地吐出一个字:“美。”   “你觉得王子爱她吗?”   “……爱。”   黑桃K点点头,似乎感觉很有趣:“是啊,人人都这么觉得。”   “……”中年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强迫自己站直,但背后已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也许是发现了这隐秘的恐惧和窘迫,黑桃K微笑着摇摇头,指关节在桌面上咚!咚!叩了两下。   包厢门又开了,一个低眉顺目的奶妈抱着襁褓走进来,里面有个熟睡的婴儿。   中年人立刻欣喜若狂地将襁褓接到怀里:“熙熙,熙熙——”   “据说这姑娘挺乖,不哭不闹,吃了就睡,是个有福气的孩子。”黑桃K又拣了个花生丢进嘴里,含笑道:“不过如果再有下次的话,可能她就没这么有福气了,知道吗?”   中年人面上肌肉一僵,针刺般的恐惧从心头扎过,开口时声音连自己都听得出虚弱:“我……我明白,但我也只是按流程办事,下头那么多人盯着,确实没办法……”   “流程有让你收草花A的钱?”   中年人呼吸一顿,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墙头草,两头倒,最终柴刀落下时第一个被割的就是它。”黑桃K就着这个靠在椅背里的姿势抬起手,用手背在中年人心口处拍了拍,语重心长道:“你这003的警号来之不易,好歹是拿命拼的,别轻易糟蹋了。”   中年人只觉心胆俱裂,脸色都变了,呐呐说不出话来。   这时他身后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开门的保镖毕恭毕敬,用缅甸语小声叫了句:“杰哥!”   阿杰随便点点头,走到黑桃K身边站住,上下打量了中年人一眼。他目光有种狙击手特有的精亮,尤其站在暗处时,简直猛兽般亮得瘆人,眉宇一剔就透出了不加掩饰的冷酷和凶狠,看得中年人不禁心中发寒。   “大哥,被警方缴获待销毁的蓝金又被私下卖出去的事调查清楚了。”阿杰没跟中年人啰嗦,戴着露指手套的手从怀里摸出个小本子,道:“前后牵扯的主要就是这几个人。”   这个笔记本每一页都贴着不同的二寸免冠头像,下面记载着涉事人员的名字和公职。黑桃K翻了翻,略微兴味索然,随手把那个小本子丢给中年人:“瞧瞧,你们市局内部出问题,竟然还得我们来帮忙调查。”   中年人措手不及,抱着婴儿接过本子一看,从一堆公职头衔中赫然瞥见了恭州市局禁毒支队、刑侦支队、省公证处、废品处理公司……职位最高的竟然还是个叫齐思浩的支队长。   他背上又开始发凉:“……我明白了,我会去处理的。”   “弄干净点,”黑桃K盯着歌剧,缓缓道:“那个姓齐的支队长先留下,有用。”   有用?   ——有什么用?   大概中年人眼底的疑惑太明显了,连阿杰都不禁问:“怎么样,大哥?”   “支队长这个级别在很多事情上,领导职能与操作权限皆备,能派上的用处反而更大,所谓找县官不如找现管就是这个道理。”黑桃K 悠然反问:“这些不是咱们已经证明了的么?”   阿杰心领神会地点头应是,而中年人在旁边听着,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心中霎时浮现出一个人名——那是后来恭州系统内几乎公开默认了的黑警——原禁毒二支队长,江停。   台下突然响起的热烈掌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中年人觅声一望,舞台上的芭蕾剧已进行到了高潮阶段。闯入魔国拯救公主的伊凡王子被抓住,魔王凯斯奇想要把王子变成石头,情急中王子向自己救过的火鸟求助;火鸟在光明中出现,以神咒令魔王与群妖陷入了永难停歇的舞蹈,又唱起歌曲使他们陷入沉眠。   火鸟带领王子找到了附着魔王灵魂的蛋,将蛋打碎后,魔王凯斯奇便与它的罪恶王国一并消失了。变成石像的战士们复苏,公主们重获自由,伊凡王子宣布与最美的第十三位公主结婚,他们将在众人的庆贺之下,在圣咏合唱式的旋律与演奏中举行盛大的婚礼。   “多完美的结局,”黑桃K唏嘘道,“可惜真正的故事却不是人们所看到的那样。”   没人敢吱声,中年人不敢动,连阿杰都眼观鼻鼻观心地肃立在边上。   “魔王绑架了十三位公主,我却觉得他内心所爱和期待的一直是火鸟。尽管火鸟为他带来死亡,他却只会在火鸟降临时歌唱,否则整个王国乃至于永恒的生命,对他而言不过都是一尊尊冰冷僵硬的石像。”   “——或许王子爱的也是火鸟,但无所谓,王子注定与门当户对的公主在一起。”   没有人明白他在说什么,中年人不由地愣住了。只见黑桃K站起身,在最后的欢呼掌声和大团圆合唱中活动了下脖颈,遗憾道:“接下来没什么好看的了,走吧。” 第103章   “严峫, 你的事情我知道了。咱俩兄弟那么多年, 其他话都不用说, 我也明白……不对不对。”   “严峫,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吕局他们来问我的时候一切都是照实说的,你知道方支队他是我的直属领导, 所以说……还是不对。”   “严峫,你中毒还出车祸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虽然方支队是我的直属领导,但咱们兄弟那么多年……”   “你干嘛呢秦哥?”马翔跟同事勾肩搭背路过走廊, 只见一个熟悉的背影站在严峫办公室门外念念叨叨, 走近一看赫然是秦川,上去就啪地拍了下肩:“你咏唱法术哪?严哥不在, 哟这是吃的?”   秦川惊了一跳,猛地回头:“什么?”   马翔已经熟练地扒开塑料袋, 掏出个桃子,在衣服上蹭蹭咬了一口, 笑道:“严哥据说昨儿跟吕局吵了一架,今儿就称病没来上班。你找他有事?要不上他家去?”   得,半天的腹稿白打了。   秦川瞬间只觉自己浪费了两吨重的珍贵感情:“吵架?吵什么?”   “这我哪儿知道, 应该就是——”马翔压低声音, 往禁毒支队方向指了指:“你们老大的事儿吧。嗨您别往心里去,反正跟您又没关系,让他们大神斗法去呗,今晚一道打本哈。”   “……行行行行。”秦川把水果兜往马翔手里一塞,哭笑不得地挥挥手:“走了, 严峫什么时候回来叫我一声啊。”   “哎!好!”马翔乐颠颠地拎着那袋水果回了办公室。   ·   恭州。   晚上七点,灯红酒绿。   夜总会二楼包厢走廊光线昏暗,装修浮夸,淡金色墙纸与地上厚厚的红底花纹地毯交相辉映,成功打造出了老牌夜总会骨子里的便宜奢华感。   齐思浩戴着墨镜,一身低调的休闲装,在妈妈桑殷勤的指引下推开最大那间包厢的门,里面一个吞云吐雾的男子立刻都站起身:“哎哟,老齐来了!”   姑娘们纷纷跟起来:“齐哥!”   “齐哥!”   ……   齐思浩摆摆手,吩咐开两瓶麦卡伦18年上来,妈妈桑立刻笑开了花,一扭一扭地出去了。   包厢里显然已经喝过一轮,空酒瓶横七竖八地躺在茶几上,四五个“香槟公主”穿着露肩迷你小短裙,脸上都带着兴奋和微醺。齐思浩迅速一扫,透过她们厚妈不认的妆容,隐约认出那几个都是相熟的姑娘,便稍微放下了心,低声埋怨为首那大腹便便的男子:“你可真是行啊老刘,这个月都第二次了!我一开始怎么说的来着?”   “是是是——但我怎能想到货卖得这么好呢?”老刘粗短的手指夹着烟,笑着夸张地一摊手:“你看,这还没入冬,年中的货就走掉七八成了,供不应求啊!叫我有什么办法?”   齐思浩坐着喝酒,脸上似乎不太高兴。   “不过呢,我也按你说的把价格往上提了三成,光‘批发’就走了这个数。”老刘比了个手势,又拍他肩膀压低声音:“老规矩,已经打到你儿子国外的账户上了,放心吧!”   齐思浩脸色这才好看了点:“哎,咱俩这都什么交情了,钱的事不用那么着急……”   老刘赶紧跟他客套,又盛赞他辛苦。   “不是我手紧不肯批,实在是这阵子风声紧呐。”齐思浩长叹一口气:“前阵子建宁破了个五零二制毒贩毒杀人案,不知怎么的惊动了公安部,现在有风声说要严查什么新型毒品,可能年前又要新一轮全国严打。你说这日子过得风声鹤唳,万一哪天……哎,反正我总感觉不太好。”   果然是个一把年纪才熬上来的,天生就没有当官儿的命,发点小财就嫌钱烫,怪不得那个姓江的掌权的时候他连屁都不敢放。   老刘心里不满他这副丧气样儿,但表面上不能说什么,只得好言好语地劝:“你怕什么?货一旦从你们公安运到废品处理公司,就再不会有人清点数量了。再说了,最后销毁前的清点也是我们省公证处的人来做,上上下下我早就已经交待好打点好,再不会出一点儿纰漏——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这话说得也很有道理,齐思浩脸色似乎有些松动:“但我们刚开始做这个生意,上边就要开始严打,这巧合未免也太……”   “我说老兄,严打算什么,严打那是年年都有的哇!那些几十公斤上百公斤卖的都没事,国家哪来那么多功夫盯咱们这点小打小闹?我看你就是太小心了,来来来,给齐哥敬酒!”   几个“香槟公主”都上来娇笑劝酒,花红柳绿环肥燕瘦,几杯下去灌得齐思浩脸热心跳,怀里搂着个姑娘,最后那点谨慎都抛到了天边。   “我这星期再弄出一批货来,”齐思浩端着半杯酒,对老刘推心置腹地道:“但你也注意点儿,这种事不能老干,控制一下,常在河边走……”   老刘一个劲敷衍:“知道!知道!”   他俩喝得上头,搂着姑娘唱歌做游戏扔骰子,齐思浩夹着根烟拍拍老刘,醉醺醺说:“知道就好——哎,我去解个手。”   包厢门开了又关,齐思浩晕晕沉沉地向走廊尽头走去,没看到身后拐角的暗处,一道倩影裹着红裙衣角翩然飘过。   “江哥,”杨媚轻声道,“他出来了。”   正红色丝绒连衣裙包裹住杨媚凹凸有致的身材,头发挽得妩媚又精干,露出修长如凝脂般的脖颈,钻石项链在深凹的事业线中闪烁着璀璨的光。她撩了下耳垂边微卷的鬓发,顺势按了按耳朵里那枚小小的纽扣联络器,只听江停沉稳的声音传来:   “不用跟踪,继续观察。”   杨媚紧张而焦虑:“他不会发现不对打算跑路了吧?”   “……”耳麦对面静默片刻,随即江停平静道:“根据我对男性的了解,应该是喝多了上厕所。”   杨媚:“……”   同一时刻,夜总会后门巷口。   江停带着蓝牙耳机,一手支着头,一手搭在辉腾方向盘上。这时突然副驾门被打开了,严峫裹挟着车外的冷风坐进来,不知为何面色发青,似乎带着难以言说的隐秘痛苦。   “呼——”严峫一屁股坐下,长长松了口气。   耳麦那边杨媚显然听见了动静:“怎么啦?姓严的又上厕所去啦?”   严峫翻了个含蓄得体的白眼。   “我说严副支队,咱俩认识不长,也不知道你身体是否‘微有隐疾’,不过如果你每次上完厕所都一副精尽人亡的样子,那是不是得去医院看看呐。”杨媚幸灾乐祸道:“毕竟你才三十多岁,还没找老婆,这以后的几十年婚姻生活呐——”   从建宁开到恭州,严峫忍气吞声了一路,这次终于不打算再忍了。   “嗨,没事,”他抽了张湿纸巾擦手,懒洋洋道:“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这锅应该是韩小梅的。”   杨媚:“?”   江停摁住了额角。   “都怪她没事给我带什么韭菜炒鸡蛋——韭菜嘛,杨老板你懂的。再加上你江哥又特别热情,我作为一个负责的男人总不能让配偶失望,再强也有被榨干的时候啊。”严峫谦虚道:“没事,不用为你江哥担心,我今儿晚上就好了,他明白的。”   杨媚:“………………”   杨媚满脸表情空白,半晌憋出俩字:“江哥?”   江停肯定道:“嗯,确实是韩小梅的错。”   严峫坐在副驾驶上得意洋洋地跷起了大腿。   “韩小梅给他带的韭菜炒鸡蛋没放辣椒,严峫嫌没味道,非要自己切小米椒下锅重炒。切完辣椒后他突然内急,没来得及洗手就去了厕所……”   严峫发觉不对,飞身上来捂江停的嘴,但已经来不及了。   “等回来后他就这样了,”江停微笑道:“总而言之就是……燃烧吧,火鸟!”   杨媚作为线人多少年的职业素养在这一刻救了她,如果不是在执行盯梢任务,她一定会发出这辈子最丧心病狂的大笑声。   火鸟严峫一手捂脸,从指缝中能看见他惨不忍睹的表情。   “你应该知道我是不会保守这个秘密的,”江停戏谑道,“从你过高速收费站时主动跟人说你昨晚差点被老婆榨干了开始。”   杨媚隐藏在墙角,一边用补妆用的小镜子观察包厢走廊,一边捂着嘴吭哧吭哧,突然从镜子反射的景象中望见了什么,连忙小声说:“齐思浩回来了!”   “不急,注意隐蔽。”   “不,等等。”杨媚突然发现不对:“不是齐思浩,是领班带着另外两个男的……奇怪。”   来了新客人,妈妈桑脸上却全然没有丝毫热情谄媚,相反她低着头缩肩含背,走路动作也相当僵硬,似乎正竭力隐藏着一丝……害怕?   她为什么要害怕?   杨媚壮着胆子略微探头,只见妈妈桑带着那两个全身黑衣的男子进了齐思浩那间包厢,少顷后带着几个花红柳绿的暴露公主出来了,发着抖带上门,脚步都不敢停,立刻招呼着姑娘们急匆匆往外走。   来者是什么人?   杨媚狐疑地望向那扇紧闭的包厢,然而夜总会的墙壁和房门都是隔音设计,阻绝了一切信息外泄,让她无从探知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停在耳麦中问:“怎么了?”   “情况不太对,”杨媚低声快速汇报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忧心忡忡道:“齐思浩怎么还没回来?”   辉腾车里,江停和严峫对视一眼。   “等等,他回来了!”   齐思浩红头胀脸,满身酒气,没注意到周遭任何异常,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大祸临头。他大步走到包厢门前一推,下一刻,杨媚清清楚楚看见他的背影僵了下。   “你们是谁?!”   话音未落,他被包厢里的人一把拉了进去,嘭!一声门重重地关上了!   “江哥!”杨媚失声道:“情况有变!”   “——你们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包厢里齐思浩满脸酒意褪得一干二净,叫声尖利得走了调:“住手,你们是什么人?!”   莺莺燕燕已经没了踪影,老刘满脸红紫,被一名黑衣男子单脚当胸踩住,死死抵在沙发靠背上不断挣扎,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那男子制住老刘易如反掌,同时从口袋里摸出纸包,将白粉倒进酒瓶口里随便晃了几下,然后探身抓住老刘的下巴,强迫他张开口,整瓶酒对着喉咙就灌了进去。   “快住手!来人,来人!救命!”   齐思浩掉头扑向房门,刚转身就撞上了另一名男子,被后者照着肚子一记铁拳,重重摔倒在地,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老刘濒死挣扎,却无法挣脱杀手训练有素的钳制,混乱中小半瓶酒泼洒在了身上、沙发上,大半灌进他喉咙里,致命的高纯度海洛因很快融入了血液。   男子手一松,老刘肥胖的身躯无力滑下,瞳孔迅速扩散,嗓子里发出“咯咯”的倒气声响。   “完事了。”男子蹲下一翻他眼皮,冷冷道:“吸毒过量致死,剩下的警察会处理的。”   齐思浩早已瘫软在地,恐惧令他全身颤栗:“我、我是警察,你们竟敢……”   “就你还警察,”一拳揍翻他的男子嗤笑道:“把我们老板的货偷偷拿出去卖的时候怎么想不起自己是条子?”   齐思浩霎时如遭雷亟,连发抖都忘了。   那人不知想起什么,轻蔑地嘀咕了句:“都是警察,怎么你的骨头就这么软呢。”   “行了,少说两句。”先前杀人的黑衣男子走上前,轻而易举从地上拖起死狗般的齐思浩,说:“走吧。”   “你你你们,你们要带我上哪去,你们——”   “闭嘴!”黑衣男子不耐烦呵斥:“敢多啰嗦一个字,老子路上就弄死你!”   齐思浩就像被一块石头活生生塞住了咽喉,膝盖软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两名杀手彼此一点头,左右架着他打开了包厢门。   “他们出来了。”杨媚全身隐没在落地大花瓶后,竭力令自己听起来更加冷静:“现在怎么办,江哥?”   “跟上去。”   杨媚顿了顿。   下一秒她听见联络器中传来嘭地声响,那是辉腾车门被甩上,江停一手按着无线耳麦,大步流星地走进后巷,外套在身后随夜风扬起。   “我跟严峫正往里走,”他的指令一贯简洁:“准备会合。”   ·   齐思浩不敢吭声,甚至不敢抬头见人。不过来人事先显然做了准备,二楼包厢整条走廊空空荡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他就这么被暴力挟着,踉踉跄跄穿过走廊,一头扎进了安全消防楼道,没注意到关门那瞬间两名杀手似乎都感觉到了什么,彼此飞快交换了一个眼色。   “二楼消防通道,他们应该是往下走了。”杨媚脱下高跟鞋,随手塞进拐角垃圾桶里,像只猫一样光着脚悄无声息跟在后面,小声说:“我进去看看,江哥你可千万当心。我猜那个姓刘的公证处主任已经被灭口了,这个夜总会八成跟贩毒的有些关系……”   江停说:“知道了,你也小心。”   杨媚刚要回答,联络器中赫然传来另一道别扭的声音:“小心。”   “?”杨媚忍不住问:“刚才那是严副支队?”   江停:“……”   严峫:“……”   “严副叫谁小心?”杨媚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震惊:“我吗?是我吗?”   “是的,是你!”严峫咬牙切齿道:“你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你是最坚强的泡沫!还有疑问吗?!”   杨媚:“………………”   江停扶额唏嘘:“我以后再也不会带你俩同时出来办事了……”   杨媚猫腰躲在消防门前,内心默数到二十,然后将门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吱呀——   白炽灯光透进,没有任何动静,黑衣男子押着齐思浩往下走的脚步声在楼道里隐约回响。   杨媚无声出了口气,按着耳朵里的联络器:“我现在进去了。”随即敏捷地闪身钻进了消防通道。   她上次跟江停来恭州调查的时候,就已经摸到了这个被齐思浩当作秘密据点的夜总会,同时摸清了这里的基本地形。除了一二楼之外,夜总会还有个地下层作为仓库,电梯是不通的,只有走楼道才能进去,黑衣男子显然是打算把齐思浩往仓库里带。   那么,地下仓库里有什么呢?   他们是不是正打算杀人灭口?   杨媚柔软的脚尖踩在水泥台阶上,下楼轻盈迅速,不发出任何声音。走到一楼拐弯处,她果然听见了负一层仓库门被推开的声音,正欲继续往下跟,却突然察觉到什么,头皮倏而一炸,背上冷汗唰地就冒出来了——   前方脚步怎么只有两个人?   两名黑衣男穿的都是高帮短靴,齐思浩穿的也是硬底鞋,在这种有回声的楼道里动静是很明显的,除非齐思浩已经昏过去被扛着走了,否则下楼进负一层的脚步声响,怎么数都该是三道才对。   那么还有一个人呢?   还有一个人在哪里——   杨媚下意识抬头,瞳孔霎时紧缩。   上方楼道扶手边,一名黑衣男正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缓缓从裤袋里摸出短刀,露出了森森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火鸟》为俄罗斯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的代表作,取材自俄罗斯童话,和春之祭、彼得洛希卡一同被列为斯特拉文斯基三大芭蕾舞剧。】   听起来略有big的样子,不过没关系,江支队长可以一句话毁掉小清新。   (取材自网络古早流行梗) 第104章   杨媚就像被猛兽盯上了的猎物, 发着抖向后退了半步。紧接着, 黑衣男子一手撑住楼道扶栏, 纵身飞跃而下,老鹰抓小鸡一般摁住她的脖子,“砰!”狠狠把她掼上了墙!   “……”杨媚根本来不及呼救, 甚至连发声都没做到。她双手扒着那男子的胳膊,但根本就是徒劳,只感到自己的身体正被贴着墙一寸寸拎起来, 甚至脚尖几乎离地, 全身重量都挂在了掐住自己咽喉的那只凶狠的手上。   可怕的窒息几秒钟内就让她满脸血红,由红转青, 由青变紫。   江哥……她模糊不清地想。   对不起,我可能……可能就要……   这最后一点思维渐渐趋于模糊, 就在她完全陷入深渊之前,突然——   “什么人?!”   男子猛然回头, 但已经太迟了。他的脖颈被一条肌肉紧绷的手肘从后一勒,那简直就是足以将喉骨绞断的可怕力道,巨力甚至令他和来人都重重翻倒在地!   “咳咳咳咳咳咳!!……”   杨媚跪倒在地疯狂呛咳, 新鲜空气从受伤的喉骨中大股大股涌进气管, 直咳得她差点把肺都喷出来。足足咳了一分多钟她才挣扎着抬起头,两手胡乱抹掉满脸呛咳出的眼泪,抬头一看,嘶声惊道:“严峫!”   ·   负一层。   齐思浩被刚才那揍他的黑衣男子推着,跌跌撞撞经过一道走廊, 眼前霍然开朗——是夜总会的地下酒窖。成排的木桶和酒架靠墙摆放,中间有块空地,空地上端端正正放着一把椅子。   “你……”齐思浩似乎认出了椅子上坐着抽烟的那个年轻人是谁,止不住颤栗起来:“你是……”   阿杰右脚横着架在左膝盖上,在香烟袅袅中淡淡道:“你知道我是谁?”   虽然不知道,但见过,甚至抓过。   齐思浩抖得更加厉害了,甚至连肉眼都能清清楚楚看见裤管下小腿战栗的频率——那是当年他还在缉毒支队,在那个流星般耀眼夺目、神话般年轻有为的江停手下,当个领死工资跑腿小碎催的时候;在一次奔赴码头的缉毒行动中,前方特警持枪包围了一辆高度可疑的防弹豪车,然后从车后座上抓住了眼前这个年轻人。   当时他还更年轻,也更嚣张,面对十多个黑洞洞的冲锋枪口,笑着迎风举手站在那里,不怀好意地打量着现场的每一名特警,似乎要将他们的脸都记在脑海里似的。特警大队长被他阴瘆瘆的目光盯得很不舒服,通过步话机向指挥车汇报抓住嫌犯一名,当时齐思浩清清楚楚地听见步话机那头传来江停冷酷的声音:   “怎么没击毙?”   “什么?”特警大队长以为他没听清楚,加重语气重复:“报告指挥车,嫌犯一名已经投降,是已经投降!请指示。”   频道内沉默良久,才听江停说:“那铐回来吧。”   行动结束后,那个年轻人被反铐着押上警车,突然一扭头,阴鹫锐利的目光紧紧盯住了江停。这种眼神让所有看见的人都倍感不适,特警刚要呵斥,却只听他突然开了口:“听说你想击毙我?”   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从那么多警察当中一眼认出总指挥官的,或者也可能是因为江停一身深蓝制服,肩上警衔最高的缘故。   江停那张常年不见一丝表情的脸转过来,不带任何情绪地盯着他,跟打量一个窃贼、强盗或嫖客没什么两样。在这种堪称居高临下的注视中,年轻人突然有点扭曲地笑起来,伸头对着江停耳边说了一句话。   当时齐思浩站得比较远,听不见说的是什么,单从口型看应该是一句脏话,但周围特警反应比较大,几个人同时厉声呵斥着把他拉了回去。   江停倒挺平淡的,活动了下手腕,问:“你再说一遍?”   年轻人还是那样笑着,放慢语速缓缓重复,话音未落便“啪!”一声亮响,半边身体被江停一巴掌打偏了过去!   江停手劲肯定不是开玩笑的,年轻人抽着气站起来的时候,嘴角已经明显溢出了血。   “再说一遍,”江停清晰地道。   齐思浩确定这个年轻人有病,他像是突然被激发了某种极大的兴趣似的,竟然又把那句脏话骂了一遍。   啪!!   耳光声响亮无比,甚至老远都有人受惊望来。   江停道:“再说一遍。”   “……”年轻人喘息着,再次直起身。   这次他齿缝里都洇出了血,令森白的牙齿更加可怖,竟有一丝噬血吃肉般的错觉。那吊诡的景象令周遭特警都有些发寒,有人刚要上前阻止,就只见他俯在江停耳边,沾血的牙轻轻开合,语气竟然堪称温柔:“干嘛这么狠呢?你明明知道我会被释放的,未来日子还长,是不是?”   江停说:“是啊。”   然后他就这么八风不动地,甩手重重一耳光,把年轻人打得一头砸上了警车门!   “下次在现场看到他,不用警告,不等反抗,就地击毙。”江停从车里抽出张消毒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说:“责任算我的。”   他转身走向远处,而年轻人被特警七手八脚押着,粗暴地推进了警车。   ——你明明知道我会被释放的。   当时齐思浩像现场所有人一样以为这不过是可笑的狂妄,然而没过多久,他在整理案卷的时候发现,这个人竟然真的因为证据不足而取保候审,随即无法定罪而被释放了。   当得知这一点时,齐思浩在办公室里呆愣了许久,错愕、诧异、难以置信等情绪都消退之后,一幅印象深刻的画面伴随着畏惧,从他心底缓缓浮现了出来——   那是当天押送嫌疑人的警车开走时,那个年轻人透过车后窗玻璃,死死盯着背对他的江支队长。警车越开越远,他那毒蛇吐信般的注视却仿佛还停留在原地,仿佛预兆着未来某种不幸,令所有注意到这一点的人不寒而栗。   ——你明明知道我会被释放的。   然后他就被释放了,此刻悠闲地抽着烟,出现在齐思浩面前。   ·   阿杰弹了弹烟灰,语调平静略沙,却让齐思浩就像通电般再次颤栗起来:“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么?”   “不,不……不……”   “冷静点,站直了,好歹你也是个支队长呢。”   “不知道,都是他们主使的,真的都是他们。”齐思浩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不断重复:“我只是签个字而已,是我一时糊涂,都是我一时糊涂,我可以把钱都拿回来还给你们——”   “钱,”阿杰笑道,“钱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齐思浩茫然无措,要不是被杀手挟持站着,估计下一刻就要摔到地上去了。   “你本来可以想要多少钱就能有多少钱——如果你没卖过这个东西的话。”   阿杰抬手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照片,随手向前扔去。照片打着旋落在地上,齐思浩条件反射低头一看,只见图上赫然是一包幽蓝色粉末,被透明密封袋包着,右下角泛黄的标签上用褪了色的钢笔字写着:C组九箱7704。   这是什么?   确实像齐思浩说的那样,他只负责签字,实际操作的开箱拿东西、传递出去、发展下线、卖到各个渠道……这些都跟他无关,认不出来也是正常。   “知道这是什么吗?”阿杰徐徐吐出一口烟雾,眼底浮现出揶揄:“这可能是你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也可能是你的催命符。”   就在这时,酒窖深处传来暗门开合的声响,随即先前那个领班妈妈桑急匆匆奔了过来:“杰哥!”   阿杰一抬头,领班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齐思浩正处在极度惶恐中,也没听清她到底在说什么,但紧接着就看见阿杰的脸色微微发生了变化:“什么?”   领班惊惧地点了点头。   “……这命真是硬。”阿杰轻轻说了句,也不知道是在说谁,随即起身大步向出口走去,经过齐思浩身边时吩咐:“看着他,别让他跑了。”   杀手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   消防通道。   “咯咯咯……”   黑衣男子平躺在地,拼死抓着严峫的手臂,活生生将十指掐进了肌肉里。几道血痕顺着严峫虬结的手肘缓缓流淌下来,顺着小臂汇聚在筋骨暴突的手腕上。   但这点痛苦没让严峫的表情变化半分,他单膝半跪在地上,眼睁睁盯着黑衣男子的脸由紫变黑,却连一丝示警或呼救都发不出来,身体就像脱水的鱼一般猛烈弹了几下,旋即猛地一软,再也没动静了。   狭窄的楼道间里,空气僵硬得仿佛冻结,杨媚死死堵着自己的嘴。   “呼……呼……”直到确认杀手已然气绝,严峫才缓缓松开黑衣男子颈间的手,喘息着站起身。   “严,严严严峫,你你你……”   严峫一个凌厉的噤声手势,制止了杨媚颤不成句的叫喊,旋即向楼上一指:“快走。”   “那,那你怎么办?江哥,江哥他……”   “快走!”严峫几乎是低声呵斥了,粗鲁地拽着胳膊把她拉起来,推搡她身不由己地往楼梯上走了好几步:“别啰嗦了,出去开车后门等着,十分钟之内我们没出来你就别管了,自己走吧!”   杨媚几乎要冲口说出不行,但紧接着,她的视线越过严峫,定在了不远处的某个景象上,牙关止不住地打起战来。   “——走什么?”   一个阴狠的声音响起来,竟然是笑着的,就像饥饿的凶兽终于嗅到了手无寸铁的人类的气味:   “我看不用走了,都留下来吧。”   严峫猝然转身。   楼道尽头出现了一道劲瘦剽悍的身影,紧接着那身影回过头来,露出了阿杰冰冷桀骜的脸。那瞬间严峫肩颈肌肉明显绷紧了,两人目光隔空相撞,阿杰一字一字慢慢笑道:“我说过,再见面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   杨媚的嘴唇因为恐惧而剧烈发抖,犹如救命稻草般紧抓着满是灰尘的墙壁,才不至于双膝一软跪倒下去。   就在这一刻,她听见严峫缓缓一笑:“好啊。”   然后只见严峫骤然发力飞扑,凌空抄住了先前黑衣男子丢下的短刀——   而同时阿杰也动了,弓腰从小腿上拔出匕首,闪电般冲向了严峫!   ·   负一层酒窖。   大门阻挡了外面的一切声音,酒窖里安静得连呼吸都清晰可闻。齐思浩站不稳,背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简直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杀手从裤兜里摸出烟来抽,点火时放开了他,他立刻踉跄两下差点摔倒。   “现在知道怕了,当初干什么去了?”杀手鼻腔中发出半声嗤笑,“你要是老老实实当个条子,这事儿也摊不上你,都是自找的。”   齐思浩呐呐应声。   “你之前在谁手下做事来着,缉毒二支队?”   江停当支队长的时候作风非常硬朗,像齐思浩这样的性格,是不可能在他手下得到重用的,因此那段唯唯诺诺的历史后来一直被齐思浩引以为耻,从不多提。   他应付着小心嗯嗯了两声,只听那杀手又随口道:“姓江的是你们支队长吧?这个人倒挺难缠。”   齐思浩刚下意识“唔”了声,突然又感觉不对,难缠?   什么难缠?   江停不是死得很利落吗?   “不过后来据说还是死了,”杀手哼笑一声:“跟我们老板作对,就是这么个下场。”   齐思浩内心惊疑不定,不知道杀手是纯粹威胁还是在暗示什么,难道他跟这帮毒贩作对,现在也要落得跟江停一样的下场?   他们是不是想在这里杀他?!   杀手没注意到齐思浩惨白的脸色,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满怀恶意地掀起嘴角:“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偏来,说的就是你们江支队长,偏偏你这个不走运的还曾经是他的人……”   “我不是!我不是!”齐思浩尖利地失声喊了起来:“我跟那姓江的根本不是一路人,你们不能杀我!你们杀了我事情就没那么好收拾了!”   杀手嘲道:“你?你算什么东西,真要弄死你还不跟蚂蚁似的。连那姓江的当年都不行了,你知道他最后都——”   噗。   其实只是很小的声音,但杀手的动作突然停滞住了,身体向前晃了晃,烟头从指间滑落在地。   齐思浩恐惧地睁大了眼,瞳孔中清晰映出了杀手生前的最后一幕景象——他似乎想回头去看看到底是谁杀了自己,但力气已经不够支撑这最后的动作了。他左胸心脏位置汩汩冒血,然后就保持着这个半回头的姿势,轰隆!颓然倒地,溅出了满地尘烟。   “谁……是谁,”齐思浩神经质地向后退了半步:“快出来……啊啊啊鬼啊!!”   尸体倒地后露出了他背后的景象,成排酒架中,江停垂下手中的枪,顺手把套在枪口上作消音用的矿泉水瓶扔了,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金属弹壳。   “你,江,江队……”齐思浩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扑通一下软倒,乱滚带爬向后:“你你你到底是鬼还是——还是——啊啊啊啊别过来!别过来!”   “我跟你确实不是一路人,”江停平淡道。   他的语调仍然像当年一样带着无可置疑的冰冷和强硬,随即走上前,单膝半跪在尚自冒血的尸体边,吩咐道:“不想死就闭嘴。”   齐思浩急促喘息,仿佛真的活生生陷入了惊悚的噩梦里。他看见江停从外套下拔出折叠刀,咔擦弹出刀刃,对着尸体左胸弹孔“噗呲”就刺了进去,然后掏挖几下,叮当一声清响,从肋骨间撬出了沾满血肉的弹头。   江停从地上捡起弹头,示意梦游般的齐思浩:“跟上来。” 第105章   同一时刻, 消防楼道。   叮!   金属刀刃两相撞击, 亮响震耳欲聋, 紧贴着严峫的脸一划而过。阿杰手持匕首步步紧逼,严峫闪电般偏头、后退,顷刻间脊背已贴上了楼道石灰墙。   唰——横刀劈开空气, 距离脖颈动脉不过分毫之距,霎时严峫都感觉到了刺痛的寒风划过皮肤,本能地抬手阻挡。   其实他刚做出这个动作就立刻意识到了不对, 立刻向把手往回缩。但在瞬息万变的战况中, 像阿杰这种等级的杀手,是不可能错失对手的任何一丝破绽的, 当即刀锋就重重剁进了严峫手腕!   杨媚失声惊叫:“严峫!”   “……!!”   严峫全身一震,但剧痛并没有如期到来, 一只被匕首砍断的精钢腕表啪嗒掉在了地上。   “……操,”阿杰活动了下肩膀肌肉, 盯着那只表笑道:“我果然最烦跟我爱好相似的人。”   严峫反手一撑墙,箭步向前,怒道:“老子是他家的全球顶级VIP, 你算个鸟!”   先前从黑衣男尸体边捡起的那把短刀自下而上横剁阿杰手腕, 大概因为角度太刁钻的原因,阿杰这下没躲过去,锋利至极的刀刃当场划破小臂,飞出一泼血星。   阿杰嘶地吸了口气,随即被严峫当胸一脚, 横飞出去,轰然砸上对面墙壁!   阿杰体重好说七八十公斤,当场把墙灰碎石撞得簌簌而下,大片灰尘到处都是,令人睁不开眼睛。但这种生死格斗最怕有半点迟疑,严峫连丝毫停顿都没有,纵身直扑摁倒阿杰,同时短刀扬手上抛,旋转的刀柄被啪一声稳稳接住,刀尖直向阿杰瞳孔刺下。   ——只要零点零一秒的时间,这把刀就能穿透阿杰的眼珠,贯穿颅脑,把他的整个头活生生钉在水泥地上。   但就在这一瞬,阿杰就着这个仰躺在地的姿势抓住严峫手臂,双手同时反向一推。几乎将手肘活活扭错位的剧痛让严峫失手,短刀飞了出去,打着旋掉在了两米开外——   当啷!   仿佛裁判的发令枪,严峫和阿杰贴地扑向短刀,阿杰一手把刀身打飞出去,从栏杆缝隙中掉进了下一层楼道!   “这才对么,”阿杰冷冷道,“打架就打架,动刀动枪的多伤感情。”   短刀在楼下台阶上滚动落地的声响传来,严峫心内暗骂一声,就地摁住阿杰挥拳就揍。   都是格斗的行家里手,都知道在这种时候,谁先从地上站起来谁就赢了。他们就像两头凶狠的野兽,彼此用尽一切手段捣对方的眼珠、掐住对方的咽喉,翻滚着从楼道掉下去,加起来超过三百斤的重量和惯性哗然撞碎了消防栓玻璃门。   崩裂的玻璃犹如漫天撒花,撒了满身满地,地上扭打翻滚的两人霎时被割得全身血口。严峫一手撑在满地锋利的玻璃碎片中,挥拳打得阿杰眼前发黑,紧接着半跪起身,夺过消防斧,照头就砍了下去。   “XX!” 阿杰爆出了一句缅甸大骂,仓促就地打滚,锋利的消防斧紧贴他头顶,削断几根头发后砰地砍进了砖墙!   碎石尘土哗哗泼下,严峫冷冷道:“早说了谁跟死刑犯有感情?”   阿杰单膝跪地,满头满脸血泥,原本就戾气十足的五官看上去更加凶狠。他抬手毫不在意地擦掉耳孔中被严峫重拳打出的血,一字字缓缓地嘶声道:“你完了……”   空气刹那凝固,随即只见阿杰伸手抓住灭火器,硬生生从墙上拽了下来。严峫见势不对,箭步上前,但就在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眨眼之间,阿杰呼地抡起灭火器,咣当——   沉重的铁制灭火器足有八公斤往上,狠狠当头砸下,立时将严峫打得口鼻喷血!   “——啊!”   杨媚不由自主发出压抑的惊呼,连忙用拳头紧紧塞住自己的嘴,突然瞥见不远处闪过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是那个妈妈桑!   她趁没人注意到自己的时候,偷偷从负一层仓库大门中遛了出来,轻手轻脚地顺着楼道往正一层爬,似乎要跑出去叫人。   杨媚知道这个夜总会跟阿杰有着说不清楚的关系,要是让她跑出去了,指不定会通风报信叫来多少马仔,立刻想也不想,尖叫道:“站住!”   妈妈桑一愣看见杨媚,当即叫骂:“小婊子给我闭嘴!”紧接着手脚并用往上跑。   “你这婊子叫谁呢?!”杨媚大怒,踩着满地碎石蹬蹬蹬飞奔上去。她之前已经把高跟鞋脱下来扔了,这时候光脚跑得飞快,夜店领班躲闪不及,被杨媚尖尖的指甲一把薅住了头发,当即痛叫:“你这个贱货,快给我放手!”   两个女人滚倒在楼梯台阶上,你撕我裙子,我拽你头发,扭打中眼线口红糊了满脸,项链手串叮叮当当滚得满地都是。这俩打起来的激烈程度也许不如男人,但残忍性是丝毫不差的,杨媚拿出了从小不好好学习当太妹的全部撕架技能,拼着对手用指甲死命掐自己的胸也不管,抓着妈妈桑的短裙就三两下撕开,又抓起敌人的高跟鞋,“啪!啪!”用力照脸抽,没几下就把妈妈桑打得不住哀嚎。   “反了天了你还!”杨媚到底年轻力壮,把被夜店领班扯得皱巴巴的裙子一撩,雪白大腿往敌人腰上一跨再狠命一坐,披头散发彪悍无比,抬手就是狠狠两巴掌:“想跑去搬救兵?嗯?谁他妈是贱货?”   “救命!救命!”妈妈桑扯着嗓子尖叫:“快来人!来人啊!”   “给老娘闭嘴!”杨媚柳眉倒竖,左右开弓噼里啪啦连打了七八个巴掌,怒吼:“叫你掐我胸!叫你撕我衣服!!撕坏了你赔得起吗?穷逼!!”   ——砰!   楼道回声将枪响几倍放大,杨媚惊得乍跳,猛地回头。   一道她十分熟悉的侧影站在负一层中间那个楼道口,右手持枪,居高临下对着阿杰——是江停!   “不准动,”他一字字清晰道,“举起手来。”   仿佛快进的电影突然被按下暂停,阿杰举到半空的灭火器停顿住了,森森盯着严峫。   他们两人脸上、双臂、前胸后背都被锋利的玻璃碎片割出了无数血痕,严峫额头上的鲜血顺着鼻梁流到嘴边,阿杰两鬓血迹也源源不断地顺着脖颈淌进了衣领里,就像两头狰狞对峙的野兽,毫不相让盯着彼此。   许久,阿杰冷笑一声,“哐当!”扔了灭火器,缓缓直起身举起了双手。   江停说:“过来。”   杨媚紧张地望着这一幕,连继续厮打妈妈桑都忘了。严峫握着消防斧的手紧了紧,低低吐出两个字:“小心!”   江停说:“我知道。”   阿杰倒好像置若罔闻似的,从江停出现那一刻就眼错不眨盯着他,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他就这么举着手,一步步缓缓登上楼梯台阶,像是挺悠闲似的,开口问:“你是跟着姓齐那软蛋过来的,对吧?”   江停枪口遥遥指着他的头,没有回答。   “早在五月初你就发现那包蓝金的存在了,为什么到现在才开始追齐思浩这条线?”阿杰目光上下逡巡一圈,舔了舔嘴唇,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让我猜猜——因为健康支撑不住?”   “……”   “你的身体恢复状况,连单独一人追到恭州都做不到对吧。所以就算知道齐思浩这边有突破口,也只能耐着性子养精蓄锐,直到——”   阿杰倏然住口,阴冷的眼珠死死盯着江停,露出了一个不无恶意的笑容。   他说得其实没错,胡伟胜制毒案中江停再次陷入危险的深度昏迷,醒来后整整一个夏天没恢复状态,晚上睡眠多梦、易惊醒,白天又经常十分困倦,即便在最热的时候体温都明显偏低,连稍微走长路都承受不了。   这种病态的虚弱,对江停这样习惯处于掌控地位的性格来说应该是极其难以忍受的,然而他却没有被这挑衅所激怒,甚至连丝毫搭理的意思都没有:   “站住。”   阿杰依言停下,站定在了离江停还有三级台阶的地方。   “有件事我上次没机会问你。”江停稍微抬起枪口,指着阿杰眉心,按在扳机上的食指就像他的声线一般稳定:“胡伟胜一案中,警方发现被害人冯宇光服了假的蓝金,即大量东莨菪碱及MDMA的混合物,该配方在现有的毒品市场上从未被发现过,也就是说,假蓝金是丁家旺私下胡乱混合出来的东西。几天后你杀死了被步薇雇佣来杀我的范正元,为了引走警方的视线,你自制出一颗由东莨菪碱和MDMA配方组成的毒品药片,并放在了尸体口袋里,以此误导警方范正元的死跟胡伟胜制毒团伙有关。”   阿杰戏谑地看着他的脸:“我以为你想问到底是谁想杀那姓严的……”   “你怎么知道冯宇光体内的毒品成分是东莨菪碱?”   阿杰微愣。   杨媚不明所以,然而不远处的严峫猛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建宁市局内有人把尸检报告透露给黑桃K了,”江停直直盯着阿杰的瞳孔,问:“那个内鬼是谁?”   空气比刚才的生死一瞬还要紧绷,看不见的弓弦在每个人耳膜深处越来越紧,发出濒临崩断的尖鸣。   “……”   阿杰突然咧嘴一笑:“想知道?”   那笑容在他满是鲜血的脸上显得有些冷酷,但他开口却是很柔和的:“要不你靠近点,我就告诉你?”   江停枪口一抬,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所有人头顶上——扑通!   杨媚失声:“是谁?”   江停眼角余光一瞥,只见他们上方的正一层楼道中,赫然只见人影一闪,是个穿黑衣的男子,转身就扑向楼道通往大厅的消防门。   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在那连眨眼都来不及的千分之一秒里,阿杰和严峫同时有动作了——   阿杰闪电前扑,一掌抓住江停右手腕。江停反应也快,在被制住的同时扣下扳机,砰!枪声响起,灯管爆裂!   严峫飞身上前:“小心!”   到底是专业的精英杀手,阿杰没有丁点迟疑,那贴着耳朵飞过去的子弹对他全无影响,掐着江停腕骨反拧、夺枪、就势把江停往自己身前一拉,整套动作连半秒都不到,枪口往江停太阳穴上一顶,厉声喝道:“站住!不然我开枪了!”   ——严峫脚步瞬间凝固在了楼梯台阶正中。   杨媚破了音:“不!江哥!”   阿杰呼了口血气笑起来,贴在江停耳边,说:“你猜我敢不敢先打腿再打手……”   江停说:“哦,那你猜我敢不敢先打头?”   阿杰来不及反应,只见江停两手指关节往他手肘处一撞,顿时半边手臂酸软,险些扣下了扳机!   “X你妈——”   阿杰大脑空白,胸腔发麻,满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紧接着枪脱手而出,他条件反射去捞,江停的动作却更快,半空中食指准确插进扳机孔,啪地抓住枪柄,转身毫不犹豫地——   砰!   从挣脱挟持到扳机枪响,连环变故不超过一秒,阿杰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   杨媚呆滞地张着嘴,倒被她拦腰坐在地上的那个妈妈桑适时爆发出了骇人的惨叫:“啊啊啊啊啊杀人啦——!!”   江停面色如冰,咔擦上膛,似乎还要再补一枪。但千钧一发之际,上方一楼的消防门被再度撞开了,无数道脚步纷沓而至,为首赫然是刚才那个通风报信的马仔:“站住!”   “站住不准动!”   严峫抬头一望,起码七八个人冲了下来!   此刻事不宜迟,连补枪的时间都没有了。严峫冲上去一把搂住江停、就地打滚,钢弹在水泥地上打出了利箭般的尘烟,他们已顺势滚进了负一层的消防门。   “杨媚!”江停吼道。   “放手你个贱人!!”杨媚手脚并用,把抓着她的妈妈桑撕扯开,急急忙忙捂着胸口奔过来。刚跑几步她似乎掉了什么,还弯腰捡了一下,然后才连滚带爬冲向消防门,被江停一把抓住臂膀,强行拖了进去。   消防门里就是那道曲折的走廊,里面是地下酒窖。江停一马当先狂奔在前,杨媚拎着裙角气喘吁吁在中间,严峫持枪断后,梗着脖子怒吼道:“姓杨的你刚才在捡什么?!”   杨媚手里攥着那条从地上捡回来的钻石项链,白金链条随着跑动前后甩动,心虚地支支吾吾:“没……没什么!”   严峫:“那个姓金的死没死?!”   江停:“不知道!”   “姓齐的呢?!”   江停正想说逃跑的时候问题不要这么多,紧接着这个问题就不用回答了。   他们一转弯,刚才妈妈桑进出酒窖的暗门出现在眼前,赫然只见齐思浩被单手铐在暗门边的铁制酒架上,满脸惨白发青。   这时酒窖外走廊尽头响起了嘭!嘭!两声,是消防门被用力撞开,阿杰手下那些人冲了进来。严峫和江停对视一眼,根本不用语言交流,两人就同时采取了行动——   江停把折叠刀扔给杨媚,把她推进暗门,然后从裤袋里摸出手铐钥匙,咔擦给齐思浩解开手铐,重重一脚踹进了暗门后的通道里。   严峫抓住酒架一推,四五十瓶酒砸在地上,高纯度的威士忌伏特加等等酒精混合流了满地。这时正好追兵赶到,为首那人只抬头瞥了一眼,登时脸色惨变,头也不回往后狂奔:“回去!回去——”   严峫掏出打火机,咔擦点着,甩手一扔。   淡蓝色的幽光顺地缝而起,轰——   火焰熊熊燃烧,转眼喷起了大半人高!   “走走走走!”严峫脱下外套,一把罩住江停头脸,把他推进暗门,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   暗门后是另一道通向后厨的楼梯,也不知道是为了方便吧台平时来拿酒,还是专门供妈妈桑这样的人跟黑社会联系。这时候后厨帮工早跑光了,杨媚轻车熟路地跑出后门,江停、严峫左右挟着踉踉跄跄的齐思浩,几个人前后奔进后巷,在远处消防警笛隐约响起的同时,冲上了先前停在后巷口的辉腾车。   江停点火发动,杨媚坐在副驾驶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怎、怎么办啊,会不会烧起来?”   “那点火不至于。”严峫单手持枪,在后座按着齐思浩,说:“你看人都从前门撤出来了。”   江停一言不发,点火倒车,神乎其技退出狭窄的后巷,辉腾在车轮摩擦地面的刺耳尖响中划出半弧,嗖地冲上夜间繁华的马路。   “这是怎么回事,你你你们想干什么?”齐思浩已经被今晚一连串惊骇变故折磨得有气无力了,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他全身发软,听起来非常绝望:“你们放了我吧,要不让我自首也行,我跟他们真不是一伙的……嗷!”   严峫枪口一顶,齐思浩立刻噤声。   “别这样嘛,齐队。”严峫懒洋洋道,“我们可是刚刚才救了你的命,放松点不好吗?”   齐思浩瞪着驾驶座上江停的背影,眼神好似活生生看见了鬼。   “啊!!”突然杨媚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严峫:“卧槽你怎么了?!”   “钻石掉了!”杨媚捧着冒死抢救回来的项链,满脸欲哭无泪,果然只见白金钻托上空空如也,钻石早已不翼而飞:“肯定是那个贱人给我扯掉的,我要回去宰了她祖宗十八代!我的五克拉啊——”   毕竟才经历过生死,严峫刚想安慰两句,结果听到最后忍不住问:“你那个石头最多一克拉撑死,五克拉?你是不是当没结过婚的男人都眼瞎?”   杨媚脸色一沉:“你凭什么这么说,你看见了?!”   “我当然看见了啊,你不是一路上都戴着——”   “好啊,你偷偷看我胸?!”   严峫:“………………”   严峫额角青筋直崩,而杨媚得意非凡,笑嘻嘻说:“我给你示范个教科书版本的。”然后转向驾驶座上的江停,可怜巴巴捧着项链:“我的五克拉啊——”   “你戒指掉了?”江停头都没偏一下,稳稳地把着方向盘。   “……”严峫满脸卧槽还能这样的表情。   江停语调中充满了赶紧息事宁人的口气:“严峫明天去给她买个便宜点的戒指补偿一下。”   可怜严峫自己的婚戒还没戴上,就莫名其妙多了个给别的女人买钻戒的任务,呆若木鸡愣在后座,被杨媚送了个飞吻。   消防车由远而近,呼啸冲向空空荡荡的夜总会后门。而辉腾与消防车擦肩而过,汇聚在车流中,向远方飞驰而去。 第106章   哗哗哗——   酒店套房浴室中, 温水从头顶洒而下, 从线条紧绷流畅的肩膀、后背和数不清的累累血痕上冲刷而过, 带出几丝淡红的血迹。   “嘶……”严峫不断吸气,那些被碎玻璃片割出来的伤口有些还挺深,肾上腺素井喷的时候不觉得, 放松下来之后就真是刺骨发疼了。   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浴室门被推开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江停走了进来, 臂弯里搭着酒店的白浴袍和医药箱。   “没事吧?”江停问。   严峫探头往外望了一眼, 扬了扬下巴,声音在玻璃浴室里听起来闷闷的:“那俩呢?”   “在外屋。”   他们说的是杨媚和齐思浩。从夜总会逃出来之后, 江停用杨媚的身份证找了个暂时歇脚的地方,稍微休息和补充体力, 准备下一步计划,然后再好好盘问齐思浩。   严峫挺拔赤裸的身体在热气蒸腾中若隐若现, 他嘭地双手按在玻璃上,盯着江停,威胁地眯起了眼睛:“来干嘛, 找艹?”   江停悠闲地将后腰靠在流理台边, 戏谑地眨了眨眼睛:“你还艹得起来?没被方片J搞痿?”   严峫“哼”地冲他勾起半边嘴角,少顷后关了水,随便扯毛巾擦擦头发,推开浴室的门,不怀好意地冲江停走来。   “……”江停微妙地挑起眉梢, 向后退了半步:“看来方片J不行啊。”   他刚要抽身,被严峫蛮横地压在了流理台边,身体和双臂组成了严丝合缝的牢笼,还稍微低下头俯在他耳边,沙哑道:“就那银样镴枪头,你不来的话我也迟早把他干死。别动,亲一个,让我顶两下……”   江停压低声音:“顶什么顶,药还上不上?”   “上上上,让我先上。”严峫不由分说地收紧包围圈:“来听我给你科普一个,你知道为什么古时候战士打完仗都要抢女人么?因为专家说打完架以后就是得艹两下,艹两下才有益于身体健康……让我们听专家的,别动!”   亲吻和摩擦的悉悉索索声充斥了空旷的浴室,回声让最细微的动静都异常明显。不知过了多久,江停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严峫……”   咚咚咚!   “江哥——”浴室门被敲了几下,杨媚扯着嗓子在外面喊:“那姓齐的非要定客房餐——!”   江停发力把严峫推了半步,扬声喝道:“你帮他定,别让他接触服务生!”   杨媚得令,蹬蹬蹬跑了。   严峫满脸意犹未尽的神情,不无遗憾地看着江停面无表情,耳朵发红,一颗颗迅速扣上衬衣纽扣。   “杨媚的五克拉缩水成四克拉了,”严金主宣布。   江停啼笑皆非,把梳妆台前的板凳向严峫踢近了些,示意他坐下,然后打开医药箱给他上药。   严峫悻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结实的上半身光粗略一数就有二十来道不同的伤痕,短发因为潮湿格外乌黑,额角随着水汽还微微渗着红丝,被江停拿酒精一点点擦去了血迹。   “那个阿杰到底死了没?”   “不知道。”江停聚精会神地上着云南白药粉,顿了顿说:“当时好像没怎么看到血。”   “我艹,没打中?”   “可能吧,也可能穿了软式的防弹背心。”   严峫有点不满:“这么惜命。”   “你当谁都跟你似的,”江停眼底浮现出微许揶揄,随即话锋一转:“刚才齐思浩在外面交代,他今晚去夜总会本来是跟省公证处一个姓刘的主任接头,商量多批一些货出来的。中途出去上了个厕所,没想到回来姓刘的就被人杀了,然后他被带到地下酒窖,见到了阿杰,他也知道如果不是我们的话,自己现在估计已经死了。”   严峫不相信:“黑桃K真打算杀他?”   “当然不,应该还是想威胁拉拢的,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   “那他现在愿不愿意跟咱们合作?”   “你说呢?”江停为所有较深的伤口都上好药,最后拿医药纱布在额角上一贴,望着镜子里的严峫笑道:“他跟人合作偷卖待销毁毒品,万一被捅出去的话不仅仕途完蛋,还要进监狱,同时黑桃K那边又要他的命。左右道路都被堵死,除了跟我们合作,还有其他办法吗?”   他们两人在镜子中对视,酒店浴室温暖的橙色光芒映照在江停眼底,就像柔和的明珠闪烁着熠熠水光。那个冷酷刚烈、作风强硬的江支队长,仿佛被什么炽热的东西从里到外融化了,即便是极少流露出情绪的脸,都盖不住眉眼间年轻又柔软的神采。   “……”严峫张了张口,突然拉住他的手说:“你亲我一下呗。”   “干什么呢?”   “就亲一个呗。”   江停回头看看浴室门,俯身在严峫额角那块散发着药香的医疗纱布上印下一个吻,低声道:“下次不能这么拼命了,万一你出什么事,你想让我……”   他的声音顿住,不再说下去,严峫却不依不饶:“让你什么?”   江停挑眉不作声。   “让你什么?守寡?”严峫伸手把他拉进怀里来贴着,难以忍耐地不住磨蹭,呼了口沙哑发烫的气,小声说:“妈的,那姓齐的就是个大电灯泡,要不是他的话老子一定现在就——”   江停忍俊不禁,问:“你的火鸟好了?”   “火鸟都特么成歼31了,要不你试驾一个?”   咚咚咚!   门再次被敲响,杨媚扯着嗓子在外面大喊:“套餐来了!——江哥你上个药为什么花了那么久?姓严的你到底在干什么!你不要太过分!”   严峫勃然大怒:“你的四克拉现在变成三克拉了!!”   江停笑起来,拎起浴袍往严峫怀里一扔,竖起食指示意他别激动:“好好养养吧,回去再试你的歼31……”   严峫不满地哼哼着,但也别无他法,恨恨地披上浴袍出去了。   短短几个小时,齐思浩就跟老了十岁似的,味同嚼蜡地吞咽嘴里的食物,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齐队的手机响了十多次了,”杨媚向茶几上示意,“我让他先接一下,他都没敢。”   严峫跟撵小鸡似的把杨媚赶到沙发角,自己一屁股坐了下来,拿着酒店送来的云吞开始吃,又用勺子舀起来喂江停。江停摆手拒绝了,拿起手机一看,说:“正常,失火的夜总会在第一支队辖区内,肯定是要跟齐队汇报的。”   说着他瞥向齐思浩,眼底似笑非笑,“你怎么不接呢?”   齐思浩嘴巴蠕动了一下,终于发出了艰涩的声音:“……你怎么没死?”   江停把手机轻轻丢还给他,反问:“我死了的话,今天谁来救你?”   齐思浩放下筷子,一口都咽不下去了:“你们为什么要救我,到底想让我干什么?事先说好,我可不是这件事的主使人,我不过就是掺和了一脚顺便赚点外快而已,你们要问更多的话我也不知道……”   “没人对你那点破事感兴趣,与其担心被我们要挟,不如多想想黑桃K下一步会怎么做吧。”   “黑桃K?”齐思浩疑道。   严峫和杨媚不约而同扶额,心想姓齐的真是艺高人胆大,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就敢下水捞钱……   江停拉出一把椅子,坐在齐思浩对面,一字一顿道:“黑桃K是毒贩。”   他顿了顿,又盯着齐思浩满是血丝、不住发抖的眼珠,缓缓摇了摇头:“不,说毒贩不准确,他是东南亚出口新型芬太尼化合物时间最久、数量最大的毒枭。”   “……”齐思浩嘴唇战栗,不知多了多久,房间里终于破冰般渗出他的喃喃:“他没那么容易搞死我,没那么容易……我好歹是支队长,不至于不明不白就……就……”   这时嗡嗡声响起,是齐思浩的手机又一次震起来了。江停拿起手机瞥了眼,递给齐思浩,示意他:“接一下,支队长不能消失太久。”   齐思浩对江停其实有种骨子里的、他自己都未必能发现的畏惧和服从,又正是不知所措的时候,便下意识接通了来电:“喂?”   “齐队齐队,哎呀你怎么一直不接电话?金辉夜总会发生火灾,死了三个男的,上头分局正问着呢!”   “啊,”齐思浩干巴巴道,“死了三个人。”   “有一个还是咱们省公证处的刘主任,我听分局来人说是协助救火的时候被烧死的。哎,你说这事儿,这事儿——咱们支队刚才已经把现场封锁起来了,分局说明儿一大早就要派人下来,协助咱们一起去调查火灾原因和消防隐患。我这就赶着跟您知会一声,明天早上八点……”   手机那边声音还在继续,但齐思浩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松开手,当啷一声,尚在通话的手机掉在茶几上,旋即被江停挂断。   声音戛然而止,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半晌齐思浩才神经质地重复:“协助救火……协助救火?!”   “一具被高纯度海洛因毒死在二楼包厢里的尸体,都能‘活’过来变成舍身救火的英雄,想必你这个支队长在某次执行任务时‘英勇牺牲’也是可行的。老齐,”江停伸手拽着齐思浩苍白发青的脸,令他不得不正视自己:“你看我,你以为你这个支队长的位置坐得比我稳?我都能变成畏罪殉职的黑警,为什么你不能?”   齐思浩涣散的目光终于渐渐聚焦,充满了恐慌和惊惧;而江停的眼神镇静如坚冰,直直刺进他眼窝深处,似乎能穿透他泥浆般混乱的大脑,主宰他最后那根没被烧断的神经。   齐思浩终于崩溃了: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我明明只是签了个字,根本没拿多少钱啊——”   “法律的准绳只要被触犯,跨越一步和一万步都是没区别的。对犯罪者如此,对负责执法的警察来说更是如此。”江停平静地望着他,说:“你本来可以享受作为正处级退休的优越晚年,但要是与虎谋皮,只会彻底毁了你的后半辈子。”   “……”   齐思浩两手在裤腿上胡乱抓挠,手背青筋暴起,指甲皆尽变色。足足过了好几分钟,他终于把脸埋进潮湿的掌心里,发泄般重重一抹脸,抬头问:   “可我现在还能怎么办?”   江停望向严峫,点了点头。   严峫起身走进套房卧室,只听酒店保险箱开关,少顷他出来,将一个牛皮纸档案袋丢在齐思浩面前。   “这份子弹膛线数据,可能是将黑桃K绳之以法的重要物证之一。”江停指关节叩了叩档案袋,沉声道:“我需要知道它来自恭州的哪一把警枪。”   ·   翌日。   “齐队。”   “齐队早!”   ……   齐思浩隔夜的衬衣皱皱巴巴,紧紧夹着公文包,心不在焉地应付点头,飞快钻进支队长办公室,咔嗒关上了门。   直到进入自己熟悉的办公室,他才仿佛取得了某种虚无的安全感,微微松了口气。然后他放下包,刚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矿泉水要拧开喝,动作又突然停住,神经质地把那瓶水塞回了柜子。   会不会被人下毒呢?他想。   毕竟“协助救火牺牲”的老刘就是这么死的啊。   一想到老刘被害时自己眼睁睁在边上,齐思浩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门外的任何动静都让他心烦意乱。他甚至开始后悔今天没请假,而是按照江队——不,前江队的指令,乖乖来市局上了班,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那姓江的怎么就没死呢?按理说毒贩最想杀的明明是他啊。   ——从昨晚到今天,齐思浩心中第一百零八次不由自主地冒出了这个念头。   叮铃铃铃——   齐思浩吓了一跳,如临大敌望去,却只见是自己办公桌上的电话,“技侦队”那个分机红点一闪一闪。   “……喂?”   “齐队,您一大清早发来的膛线对比结果出来了,要不要过来技侦这边看看?”   齐思浩简直是迫不及待地冲进技侦队办公室,进门时险些撞翻实习警的茶杯,被几滴热水溅在了衬衣上。实习警登时惊呼一声哎呀,然后慌忙道歉,但齐思浩却连停顿的心思都没有,急匆匆把水一抹就走开了。   “齐队怎么这么急,”办公室里间的技侦坐在电脑前笑道:“突然好好来对比这颗子弹的膛线,是出什么案子了吗?”   “哦,陈年旧案。”齐思浩不欲多说,敷衍地摆摆手:“——结果出来了?到底是谁的枪?”   技侦把显示屏向他推了个角度,说:“您自己看吧。”   荧幕幽幽映着齐思浩虚白的脸,他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瞳孔慢慢地张大了。   ·   江停站在酒店套房的落地窗前,半边面容倒映在玻璃上。他脚下是正在渐渐苏醒的恭州,清晨的中心商业区已经车水马龙,而远方天穹不见一丝朝阳,翻滚的阴云覆盖着城市天顶。   “——岳广平?”   身后沙发上,严峫蓦然抬头。   “……我知道了。”江停简洁道,“照常上班,不要露怯,记得给你老婆打电话。下班时我让杨媚开车去接你。”   江停挂断通话,回过头:“那颗弹头膛线所匹配的枪支,是三年前塑料厂爆炸发生后,岳广平牵头营救‘铆钉’和我时,丢失在行动现场的。”   严峫意外地挑起眉峰。   “失枪是大事,按理说要进行详细调查,然而调查到一半的时候岳广平就死了,对外说是心脏病发。”江停神情沉静,说:“但很多高层都认为有极大可能性是我杀了岳广平。”   “……是你?”   江停迎着严峫的注视,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从外表很难看出他在思考什么,良久之后他才从落地窗前转过身,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逆光中只显出一道修长的身影。   他说:“这件事……要从我被黑桃K‘释放’开始说起。” 第107章   三年前, 恭州。   一月十号。   砰!废弃宅院内的房门被推开, 寒风卷进室内, 无数灰尘在黯淡的光线中猛然扬起,又飞舞着渐渐沉寂下去。   “进去,”阿杰低声命令。   被他押着的年轻人已经削瘦到了极点, 脸上全无一丝血色,嘴唇泛着浅淡的苍青,甚至连肩膀骨都支楞着硌手。大概因为长时间被剥夺视觉, 骤然解下蒙眼布后视线无法接受外界光照, 他的眼睛一直是半闭着的,乌黑的眼睫被虚汗凝结, 乱七八糟覆盖在憔悴的眼帘下,末端形成了一道疲惫的弧度。   光线确实太微弱了, 室内景象大多只勾勒出几道朦胧的线条。   只看剪影的话,估计没人会认出这个年轻人, 就是数月前被绑回来的恭州禁毒第二支队长江停。   江停被阿杰半扶半推地挟持进门,有人上前用枪口顶住了他的头,有人往他虚弱的手里塞了个坚硬冰冷的东西——那竟然是一把枪。   阿杰拿起手机靠在江停耳边, 紧接着那个噩梦般温和又残忍的声音响了起来:   “杀了你面前的这个卧底, 你就自由了。”   “不行,我做不到。我……”   “你能。”   “不能。干脆你杀了我吧,痛快点杀了我——”   “你做得到,”黑桃K还是很耐心,话里甚至带着笑意:“你不想死, 江停,你是我见过的这世上最不想死的人。在任何绝境中你都不会放弃争取哪怕一丝一毫的生机,这是你的天性,生下来就是这样的,所以你能做到。”   “……”   “杀了他,然后你就自由了,否则你也要死在这里。”   江停急促喘息,拿枪的手剧烈发抖。他一辈子都不曾对枪这么恐惧过,似乎手里拿的并不是枪柄,而是蛇类冰冷的毒牙,毒液一丝丝透过皮肤浸透血液,直到将死亡带给心脏。   “江停,”黑桃K语气中充满了诱导,说:“你不是说你能赢我吗?证明给我看。”   过了不知多久,时间漫长得每一秒都无比漫长,阿杰一直死死盯着的那只手终于动了——   枪被缓缓抬到半空,随即枪口一转,顶向了江停自己的太阳穴!   “艹!”阿杰破口大骂,说时迟那时快,一把拧住江停的手转过枪口,下一秒只听:砰!   前方昏暗角落里的人影一震,随即靠墙滑倒,无力地摔在了地上。   足足十多秒凝固般的死寂,随即啪地一声,那是江停手中的枪掉在了地上。他最后一根绷紧到极限的神经终于断了,整个人向后仰,被阿杰一把抓住,强行翻开眼皮看了眼瞳孔,厉声喝道:“镇静剂!”   有人疾速奔来,有人在叫,但江停什么都听不清。   注射器针头刺进皮肤,那一瞬间的刺痛让他醒了,意识无比清楚,但身体却不听使唤。他在战栗中竭力挣扎起身,针头带着一线血星脱离身体,啪嗒掉在了满是灰尘的地上。   然后他开始不停咳嗽,咳得气管痉挛,全身都蜷缩起来,嗓子里满是铁锈的甜腥。换气的间隙中他听见阿杰硬邦邦的声音说:“你还是打一针比较好。”   但他没有回答,勉强止住剧咳,把满口血沫咬牙咽了回去,不知道撑着谁的手,狼狈不堪地站了起来。   “别管他,江停就是这么一个人。”黑桃K的声音在电话里悠悠道,“他现在已经自由了。”   江停抽回手,似乎想凭自己的力量站稳,但多日急剧消耗的健康和体力已经连这么简单的自我要求都做不到了。他摇摇晃晃地连退几步,脊背靠上墙,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天旋地转。   然后在昏沉中他听到了什么——   那是由远而近的警笛声。   “警察来了,江停,我要把你还给他们了。”   手机那头的黑桃K听起来似乎非常怀念,他不管说什么都像是在说情话,带着永远稳定的、让人厌恶的醇厚柔和,如同梦魇在耳边呓语。   “当你回到警察的队伍中,面对无数怀疑、质问和指责,承受所有的痛恨、憎恶和谩骂,请别忘记我们今天打的赌;哪怕你这条如簧巧舌编出再完美的言辞,也没有人会信任,没有人愿意听,因为所有事实都已经证明了你是个叛徒。”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是对的,那时你会心甘情愿回到我们初见的地方。而在那之前,只要还有一个警察愿意相信你——哪怕只有一个。”黑桃K嘲弄的笑意加深了,说:“都算我输了。”   警笛飞速驰近,越来越响。废弃宅院外传来泼水声,那是毒贩在周围泼汽油。   “再见,江停。”黑桃K说,“我欢迎你随时认输。”   熊熊大火吞没了宅院,在阴沉苍穹下,怒吼的烈焰肆意狂舞。   红蓝警灯闪烁,消防车尖锐呼啸,潮水般的脚步向着火的宅院蜂拥而去;但江停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他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躲藏和奔跑上,即便那其实只能算孤注一掷的跌跌撞撞。   不知道跑了多远,纷沓人声和烈焰喧嚣都被远远抛在了身后,耳边只剩下呼啸的北风。   他眼前一黑,踉跄倒地,终于失去了意识。   “……江队……”   “江队……”   “江支队长!”朦胧中有人在高声喊他:“快醒醒!快!”   不知道过了几分钟或者更长,江停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视线无法聚焦,模糊涣散的目光投在半空中,只看到大片阴灰空白的天穹。大概又过了很久,千万根针刺般的痛觉终于回到这具身体,五脏六腑都紧绞着缩成一团。   就在那剧痛中,他恍惚听见有人不停念叨:“……我知道你一定还活着,我知道你一定没放弃……”   江停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微微转过头,看清了周遭的景象。   他昏倒在城郊平原上的一处灌木丛间,离警车包围的着火现场已经很远了。一名穿深蓝制服、白色衬衣的干瘦老头半跪在身侧,白发在寒风中簌簌发颤,面容通红急切,不住激动地说着什么。   “幸亏你没死,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江停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终于迟钝地认出了他是谁——恭州前副市长兼公安局长,岳广平。   “别动,别动,你受太多伤了。我已经打电话给你那个叫杨媚的联络人,通知她过来这里接上你。不会有事了,先好好养伤,只要活着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   “……没有了……”   岳广平顿住:“什么?”   江停躺在地上,仰望着苍穹,眼神绝望空白,说:“铆钉死了。”   岳广平全身剧震:“你说什么?!”   “我失败了,毒品交易在生态园,我的队员都死在了塑料厂……我失败了。”江停颤抖着手,紧紧捂住浑然不似活人的脸,一遍遍神经质的重复从掌心里传出来:“根本没有什么从长计议,我的队友都死了,铆钉也被我杀了,他们再也没有从长计议了……”   岳广平捂住嘴,半晌重重抹了把脸,一字一顿说:“但你还活着!”   江停面色茫然。   岳广平咬着牙道:“只要活着,就能报仇!”   他起身把江停扛起来,虽然前副市长年纪已经大了,但这时候的江停根本没多少分量,不费什么劲就被扶到了一块较为平滑的岩石边。   “我是营救行动的监督人,不能离开现场太久,必须要回去了。”岳广平让他靠着石头坐下,冷静地叮嘱:“待会杨媚过来接你去我们之前一直见面的那个安全屋,然后再进行下一步转移。安全屋还记得吗?你记得地址和密码对吧?”   江停耳朵轰轰震响,精神极不稳定,仓促点了点头。   “对1009塑料厂爆炸案的调查专案组级别非常高,连我都处在全天候监视中,估计未来一周内都没法随时联络外界。你先把伤养好,七天后我联系你,我们还是在安全屋见面。”   岳广平起身要走,突然又停下脚步,欲言又止地踌躇了片刻,才慢慢地道:“我最近在调查另外一件事,已经差不多有眉目了……”   江停昏昏沉沉,状态极差。   “等拿到确定的结果后再告诉你。”岳广平咬咬牙,低声说:“一定要坚持下去,等我联系。”   岳广平快步走远,荒野远处黑烟滚滚,那是消防队扑灭了被汽油点燃的废弃宅院,他们应该已经发现了铆钉的尸体和江停的枪。   而更远的地方,接到通知的杨媚正迅速赶来,准备把江停接到安全的地方养伤——   广袤天幕之下,乌云堆积翻滚,一切阴谋构陷和走投无路的陷阱,都在此刻正式开启。   `   酒店套房内。   “——岳广平在调查什么?”严峫坐在沙发上,敏锐地皱起了眉:“为什么说是‘另外’,难道你们之前在调查别的?”   江停站在落地窗前,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见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说的‘另外’具体指什么事,他没来得及告诉我就死了。但在那之前,我们两人一直在恭州市局内进行追踪调查,希望能在打掉黑桃K的同时,把内部的钉子也揪出来。”   严峫意外道:“你们两人?”   “……”江停似乎苦笑了下:“对。你还记得我之前告诉你,铆钉在1009塑料厂缉毒行动之前就暴露了吗?”   严峫紧盯着他。   “铆钉暴露了,是谁出卖的?这个人必定在恭州系统内,而且位置相当的高。结合之前针对黑桃K的围剿总是失败这一点,我猜测高层有人是黑桃K的内应,但我不确定到底是谁。”   “——你知道这种感觉是很可怕的,叛徒就在身边,你却不知道他是谁,可能是你最敬仰的前辈,也可能是你最亲密的搭档。人来人往,鬼影憧憧,它在暗处窥伺你,你却无法抓住这只披着人皮的鬼。”   江停吸了口气,说:“当时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因为1009行动马上就要开始了。如果我想临时修改行动计划,必须找一个完全清白、可以信任的领导来作依仗,经过再三考虑后,我选择了岳广平。”   严峫问:“为什么是他?”   “这个原因是分两方面的。”江停解释道:“第一,他是一直关照我提拔我的直属上司,我对他了解最多;第二,他是恭州副市长、公安厅级别局长,恭州警号000001的大领导,我不信任他还能信任谁?如果连他都是鬼,那我怎么样都完蛋,根本就没有跟黑桃K斗的必要了。”   严峫微微颔首,思忖道:“所以在1009塑料厂缉毒行动开始前,岳广平就相信你不是黑警。”   “单凭我一人的说辞他不会信,应该是通过各种方法求证过,只不知道是如何求证的。”江停吸了口气,说:“他相信我的坦白之后,我们两人联手在市局内部调查了一段时间,却一无所获,根本查不出很多内部消息是怎么泄露到黑桃K那里去的。这个鬼隐藏得太深、太完美,以至于有时我都会产生一种它到底存不存在的错觉。”   “就这样,随着时间推移到了十月初,1009行动开始。我在征得岳广平同意后,临时修改行动计划把警力从生态园调去了塑料厂。”   严峫意识到什么,追问:“也就是说修改行动计划的事除了你之外只有岳广平知道?”   “理论上确实是这样。”江停淡淡道,“但实际上,如果内鬼权限够高,也可以从很多蛛丝马迹上观察到行动计划临时被修改的事……所以不能说泄露计划的就一定是岳广平。”   ——话是这么说,但严峫还是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爆炸后,唯一拼命主张要去营救江停的人是岳广平:如果他是无辜的,他确实死活都得把江停救出来,一方面证明自己的清白,另一方面也好两人对质,排查内鬼。   “后来呢?”严峫追问,“一周后岳广平联系你了吗?”   江停稍作沉默,然后点了点头:“一月十八号那天,我接到了岳广平的电话。”   `   三年前,1.18——   “上次我跟你说正在调查的事情,是关于黑桃K如何得知你临时修改行动计划的,现在结果基本确定了。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如果我们俩早点发现的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房间里透不进一丝光。连续七天的静躺疗养让江停稍微有所恢复,但精力还是非常不济,嗓音也极其嘶哑:“到底发生了什么?”   电话那边传来岳广平强行压抑的喘息声,过了好几秒,他才冒出一句:   “我好像查出了内鬼是谁。”   ——霎时江停瞳孔紧缩。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盯上我,我可能已经被盯上了。这件事很复杂,电话不安全,一个小时后安全屋见面。”岳广平不住沙哑呼吸,那明显是因为紧张造成的:“我对不起你,江队,不管发生什么……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可以去死,但请你一定要活下去,对不起。”   他挂断了电话。   严峫的坐姿是双腿大开,胳膊肘撑在自己俩膝盖上,手指不断摩挲下巴,琢磨道:“岳广平这话说得怎么这么怪异……”   “确实怪异,但我想不通怪在哪里。”江停顿了顿,说:“我挂了电话就出门赶往安全屋——是之前我与岳广平私下见面时,在他经常钓鱼的公园边租的一间地下室,安装有全套防窃听设备。但在半路上我收到岳广平的一条短信,说他家临时来人,让我先去,他要晚到半小时左右。”   这个时候严峫发觉不对了。   按岳广平之前在电话里的语气,他想要告诉江停的事应该异常重要、极其关键,那为什么随随便便就能推迟半小时?——换作严峫的话,哪怕只是出门跟江停约会,都不会随便迟到半小时的。   再者,岳广平明明知道自己“可能已经被他们盯上了”,那为什么还会将临时造访的客人请进门?   他这么没有安全意识吗?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一月十八号。我在地下室等到下午三点,岳广平都没有来,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江停语调有些不稳,他扬起脖颈深吸了口气,说:“终于我等不及了,离开安全屋开车去了岳广平家,他家门虚掩着……”   咚咚咚!   “外卖,你点的外卖!”江停穿着外卖小哥的背心,戴着棒球帽,站在门前提高声音:“喂!有没有人在家!”   吱呀——   木门向里打开了一道缝隙。   江停眉梢倏而一跳,某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惊惧突然涌上心头,但已经来不及了。   房门完全敞开,毫无遮挡地露出了门内的情景。岳广平穿着毛衣、秋裤,仰面躺在客厅地面上,青紫的脸颊边有一摊呕吐物,双眼空洞圆睁,明显已经没了呼吸。   “……”江停全身一丝力气也没有,慢慢地倒退了几步。   怎么会?他反复想,怎么会?   就像坠入了错综复杂的迷宫,每个房间里都藏着毒涎般的噩梦,一个连着一个,永远没有尽头。   就在此刻,小区外响起了遥远的警笛声。   “我立刻下楼开车准备逃离,但被警车发现了。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被他们抓住,因为第一我说不清楚,第二我不知道他们是真的警察,还是黑桃K另一个阴谋的开始。”   即便过去了整整三年多,在复述这段经历时,江停的肩膀还是有一点发抖,他插在裤袋里的双手紧紧攥住,指甲毫不留情地刺进了自己的皮肉。   “几辆警车在后面追逐,而我开车冲上了高速公路……最后的记忆是一辆货车从斜里冲出来,紧接着我一头撞了上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犹如困兽在陷阱中左冲右突,明知道四面楚歌,却还想拼死撞出一条生路,哪怕最终粉身碎骨。   空旷的套房里,回荡着江停冷静又清晰的声音:“就这样,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两年零三个月之后了。”   他们都没有在说话,很久之后严峫终于用手捂着嘴,长长地、深深地吐了口炙热的气。   “杨媚不可能在警方的天罗地网中把你救出来,所以当时追捕你的警车应该有蹊跷。而岳广平的死,基本上可以确定跟黑桃K有关。”严峫向后仰靠在沙发上,乌黑浓密的剑眉紧锁,喃喃道:“但他想告诉你的内鬼,到底是谁呢?”   ——这名内鬼到底拥有什么样的一个身份,以至于岳广平不能直接在电话里报出名字,而是要亲自见面、解释原委,以至于在关键时刻被灭口身亡?   江停说:“我不知道,警车来得太快了,我甚至没时间进入岳广平的死亡现场去做任何检查。但有一件事我始终耿耿于怀,至今也想不通为什么。”   严峫蓦然抬眼。   “岳广平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   江停略微一顿,仿佛每个字都在唇齿间酝酿了很久,才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如果这是他留下的线索,他为什么会认为自己对不起我?” 第108章   天还是暗的, 不知什么时候吕局醒了, 听见外屋电话铃声在响。   叮铃铃铃——   叮铃铃铃——   他知道那是谁打来的。   仿佛重复了千百次一般, 他翻身下床,衰老浮肿的光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窗外是腊月的黑风呼啸,呜呜吹着哨子, 掩盖了他原本就近乎于无的脚步声;他推开门,听见卧室那缺少润滑的门轴发出一声长长的擦响。   叮铃铃铃——   叮铃铃铃——   电话在黑暗中发出红光,一闪一闪。   他站定在那跳跃的红点前, 盯着那个电话机, 感觉自己肥胖的身躯似乎要溶进冬夜里,化作虚无阴冷的水汽。   “你接呀, ”他听见一个又尖又厉的声音说,“接呀——”   叮铃铃铃——   叮铃铃铃——   咔哒一声, 吕局拎起了听筒。   就像老式录音机被喀嚓按下放音键,磁带开始唰唰转动, 跟重复过的千百次一样,电话那边传来似哭似笑的叫喊,无数尖锐的钩子争先恐后伸进耳孔, 拼命掏挖他的耳膜:   “我对不起他们, 我对不起江停,老吕——”   “我害死了他,我害死了他们,老吕——”   吕局站在电话机前,他想说什么, 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似的。他听见有蛇一样的动静在身后悉悉索索,冰冷的吐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一只腐朽的手搭在了他皮肉松弛肥厚的肩膀上,电话里的哭喊突然清清楚楚出现在耳后:   “为什么给我盖国旗?”   吕局瞪着前方,手一松,话筒就像上吊后垂死的头颅,颓然落在地上。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我特地告诉你的?”   “为什么给我盖国旗?为什么?为什么——”   不要回头,他心想,不要回头。但冥冥中那股无法抗拒的力量迫使他一寸寸转过脖颈,看见了紧贴在身后七窍流血的紫脸,它青紫的嘴唇还在一开一合,发出凄厉的哭诉:   “为什么给我盖国旗——”   “啊!”   吕局猛地惊醒,胸膛剧烈起伏,刹那间分不清自己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   叮铃铃铃——把办公室空空荡荡,桌上的电话铃还在不屈不挠响着,来电显示是张秘书。   “……”吕局接起电话,声音嘶哑难辨:“喂?”   “哎吕局,秦副有些支队内部的常规报告需要征求您的意见和确认,可以吗?”   圆胖憨重的老局长闭了闭眼,感觉到耳膜还在嗡嗡作响,冷汗已经湿透了白衬衣下的跨栏背心。足足过了十多秒,他终于竭力把呼吸稳定下来,心跳还在咽喉处一下下搏动,胸腔隐隐有点针刺般的疼痛。   “可以。”吕局终于开口稳稳地道,“让秦川进来。”   他咔哒挂了电话。   ·   “波涛园小区701栋A座301室,”严峫反手甩上车门,用手挡着阳光,抬头仔细打量这栋灰扑扑的居民楼,眯起眼睛道:“这岳广平住的地方不咋地嘛。”   老式居民楼只有六层,三层以上阳台清一色敞开式,抬头便能看见花花绿绿的床单被套,短裤尿布,花鸟鱼虫,纸箱杂物。每家每户的空调机箱都挂在墙外,雨水将空调支架淋生了锈,每一户阳台下都整整齐齐挂着几道黄色的锈迹。   出租车刺溜开走,江停走上前,同样仰头望向三零一那因为空空荡荡而格外醒目的阳台。   严峫扭头问齐思浩:“岳广平死了都快三年了吧,这房子还没卖啊?”   齐思浩这两天有点神经质,到哪都戴着口罩、墨镜、棒球帽,闻言点点头含糊地“唔”了一声。   “那也没人住?就空着?”   “岳广平在这没有亲戚。”江停回答了他的疑问,“他老家不在恭州本地,老伴很早就过世了,据说不能生,所以也没有儿女。平时家里就一个上了年纪的保姆,是他老家人,在他出事前一段时间已经回乡下带孙子去了。”   严峫随口说:“卧槽,这可真够……”   他想说真够孤家寡人的,但转念一想,随便议论过世的人总是不好,就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笑着一拍江停的肩:   “走吧,上去。”   楼道狭窄又堆满了杂物,三零一室生锈的铁门上贴着封条。严峫刺啦两下把封条撕了,示意拿着钥匙的齐思浩:“开门。”   钥匙是从恭州市局的档案箱里偷拿出来临时配的,齐思浩也别无他法,只得上去开了门。随着吱呀刺耳锐响,铁门和木门都依次打开,三年前梦魇般的客厅再次出现在江停眼前——只是这一次地上没有了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只有技侦用白粉笔画出的一个人形。   “咳咳咳……”   浮灰飞舞,光线昏暗,家具摆设全部尘封在静止的岁月里。严峫率先钻进门,站定在客厅中间,四下打量这虽然面积宽敞,却显然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装修风格,摸着下巴“啧啧”了两声。   难怪江停选择相信岳广平,向他交代了所有隐情。   看这生活水平,岳广平明显是个纯靠工资津贴过节费取暖费等等过活的独居老人,跟普通人比经济条件应该算极其优越了,但离“有钱人”还有相当大一段距离。   “你们这技侦活儿也够糙的啊,”严峫突然发现了什么,终于可以把江停曾经嘲弄建宁的话原封不动丢还给恭州了,转头问齐思浩:“怎么这现场干干净净连个物证标识都没有,都撤了?”   齐思浩在室内终于摘下了墨镜,为难地望着他:“可是,这里不是现场啊。”   严峫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   “岳副市长的死对内一直说是心脏病发,所以……”   既然是心脏病发,那连调查都没必要,画个人形出来已经算勘验技侦比较负责了。   江停戴着手套,缓缓半跪在地,定定地看着脚下白粉笔勾勒出的人形,伸手从地面上轻轻抚过,仿佛在抚摸老副市长无法瞑目的尸体。他的头发已经有点长了,刘海遮住了眼神,从严峫从上往下的角度,看不清他眼底闪烁的微光。   “他就是这么仰躺在这里的。”江停淡淡道,“脸色紫绀,嘴唇发青,周围有呕吐物……直直瞪着前方,到最后都没闭上眼睛。”   严峫蹲下身,“你跟我说过,岳广平死时穿着毛衣和秋裤?”   江停点头不语。   ——在那种惊惧紧张的情况下还能注意到尸体表面细节,与其说是江停心理素质强大,不如说是他作为刑侦专家深入骨髓的职业本能。   “你还记得其他细节吗?”严峫不抱什么希望地问。   “没多少了。”江停疲惫地苦笑一声,“我当时身体状态非常不好,再加上突遭变故,又听见警笛……为了不留下脚印和指纹,我甚至连门槛都没进。”   他停顿少许,突然又想起什么,指了指沙发前的茶几脚下:“对了,当时地上有个翻倒的烟灰缸。”   ——烟灰缸?   “难道是被人用烟灰缸做凶器杀死的?”严峫狐疑道,“但尸体表象明显是中毒啊。”   “不知道。有可能是茶几被人撞歪,烟灰缸从桌面滑下去摔在了地上;也有可能被激情杀人的凶手抄起来当做凶器,然后随便扔在地上的。这两者给烟灰缸表面造成的痕迹完全不同,但我当时只远远看了一眼,无法跟分辨这个区别。”   严峫颔首思忖,突然冒出一句:“也有可能是凶手刚从烟灰缸中,清理出带有自己DNA的烟头。”   江停眉梢一跳。   “一个干瘦的老年男性穿秋裤,形象不会非常好,即便是在家见客,来者为女性的可能性也非常小。如果换成关系亲密的男性熟人,两人坐在沙发上一边谈话一边抽烟,差不多就说得通了。”说到这严峫抬头看向江停,又转向齐思浩,扬了扬下巴:“你们知道岳广平有私交关系非常亲密的男性熟人吗?”   齐思浩茫然以对。   “据我所知没有。”江停突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有点古怪,然后才慢慢地说:“除非有一个人……”   严峫问:“谁?”   “……我。”   他们对视片刻,严峫站起身,捶了捶大腿:“这个笑话不仅不好笑,同时我也不相信。”   江停苦涩地轻轻呼了口气。   “进里屋看看吧,”严峫拽着胳膊把江停拉起来,状若浑然无事,甚至还顺手一拍他的屁股:“箱子橱子衣柜抽屉,任何带字的纸,待客用的茶叶茶杯——说不定还能找到点儿鸡零狗碎的线索。”   然而事实证明严峫是想多了,岳广平出事后他家肯定已经被扫荡过一轮,别说日记、笔记、便签条这类敏感物品,甚至连任何报纸杂志书籍都没剩下。   这是一套四室一厅的住宅,分为主卧、书房、茶室和保姆卧室,卧室床头里有个录音机,旁边堆着几盒不知道多少年历史的老磁带,清一色的凤飞飞邓丽君。严峫把磁带放在录音机里挨个试了,大多数已经彻底毁损不能再听,只有一两盒还能转,但都只是普通的老磁带,没有留下任何讯息。   不过也是——严峫在悠扬甜美的“何日君再来”中想。   这种音像制品还能从黑桃K的人手里留下来,想必已经被检查过一遍了,之所以没被打包带走,应该是现场有录音机而无磁带的话,看起来会比较古怪吧。   严峫从床边站起身,环视主卧一圈,信手打开了靠墙大衣柜。   岳广平的衣柜跟任何上了年纪的公安老干部都差不多,深蓝警服,制服白衬衣,两三条打着警徽钢印的皮带,公安系统配发的蓝、灰两色围巾各数条;另外还有出席正式场合用的订做西服大衣等等。   衣柜内部的小抽屉里放着袖扣、领带夹、摇表器等物,严峫打开摇表器一看,里面一块劳力士无历黑水鬼,一块帝舵钢表,一块明显日常佩戴、磨损最多的牛皮表带钢面浪琴。   严峫心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半晌呼了口气,轻轻把摇表器放回了抽屉。   衣柜也没有什么发现,老年人穿在衬衣底下的跨栏白背心最多。严峫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随手往里翻了翻,突然瞥见什么,“嗯?”了一声。   ——衣柜最深处挂着一个黄色的防尘袋。   拉下防尘袋拉链,里面是一件崭新的风衣。   “江停!”严峫高声道:“江停!过来看看!”   江停正在书房里翻检,衬衣袖口卷在胳膊肘上,闻言走进主卧:“怎么了?——这是……”   严峫啪地将衣服连防尘袋扔到床铺上。   那是一件Burberry黑色男式风衣,里面还罩着簇新的白衬衣、领带、皮带和黑色长裤,全部同品牌配成整套。严峫仿佛预料到什么,转身往衣柜底下掏了掏,不出所料又搬出来一个崭新的鞋盒,打开里面是男士正装皮鞋,散发出好皮料特有的气味。   “……”江停弯腰看了眼衣服尺码,说:“岳广平穿不了52号,大了。”   “这双鞋是42码,他放在门口的那几双皮鞋是40码,相比之下也大了,整套都不是他穿的。”严峫拆开防尘袋,示意给江停:“你看,这件风衣后领、袖口都有皮质装饰,是他家经典款的升级版本,价格应该在两万出头。再加衬衣长裤领带皮带,还得再加鞋,全套估计三万五上下,远远超过了岳广平的消费水准。”   江停双手抱臂,“我只能看出这全套着装都非常新……”   “对,而且设计风格相对年轻,二十到四十岁之间比较合适,岳广平这个老人穿太突兀了。”   他们两人都望着床上那厚厚实实的防尘袋,一时谁都没有作声。   “——他会不会是打算买来送礼?”严峫吸了口气,突然说。   江停抬起眼睛:“送谁?”   确实,到了副市长这个级别,如果再往上送的话,礼物跟现金都已经是太简单粗暴不上台面的手段了。再说真要送礼也不会这么整,还把衣服裤子的价签和包装都拆了,好似生怕给收礼人增加拆包装的麻烦一样。   “你看不出来?”严峫奇道。   江停茫然地一耸肩。   “这不很明显么,”严峫伸手比划:“全套内外正装,颜色式样都显然经过了精心挑选,挑贵的买好的,还给配了领带和鞋……一个老年男性给人送礼送这个,以正常人的思维方式揣测,我只能想到一种情况。”   江停:“?”   “父亲。”   江停愣住了。   “儿子刚成年,刚毕业,或者刚走上社会准备发展事业,作为父辈为他准备全套高档正装,寄托鼓励和祝愿,这是很正常的思维模式,当然也可以替换成外甥侄子或者是女婿。这跟女儿出嫁之前母亲把压箱底的首饰拿出来送她是一样的道理。”严峫脑子一时没转过来,笑道:“怎么你连这个都想不……”   紧接着他的话戛然而止。   屋里窒息般安静。   三秒钟后,严峫若无其事笑道:“你真的想不到岳广平有侄子外甥之类的亲戚吗?”   江停没说话,只听见安静的呼吸声,严峫不敢回头去看他的脸色。   “唔……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半晌后江停慢慢道,“以后你外甥或侄子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会记得的。”   一股滚烫的情感从心里涌过,五脏六腑都被熨得微微发颤,甚至连鼻息都带上了奇怪的战栗。   “……好,”严峫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流畅,好似没什么发生似的,笑道:“那到时候咱俩都要记得。”   “这个愿望不错。”江停略微笑起来,说:“不过我确实不知道岳广平在恭州本地有任何子侄,如果是战友家的晚辈或者老家亲戚的话,那我就更说不出来了……不过有一个人肯定对岳广平的人际关系非常了解。”   严峫不由问:“谁?”   江停说:“他回老家的那个保姆。”   ·   老保姆奚寒香,邻里间称奚阿姨。江停只逢年过节去领导家拜见的时候见过几次,知道这大妈约莫得有六十多岁了,是岳广平的老家远房亲戚。   说是亲戚,其实乡里乡亲差八百里,奚寒香在岳广平家里干了大概得有八九年。岳广平妻子早早过世,这么多年来并没有再娶,据江停平素观察,他跟黑脸门神般壮实大嗓门的奚阿姨应该就是平常雇主关系,并没有什么空巢老人与老保姆之间的风月故事。   但好歹是这么多年的住家保姆,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对岳广平的亲属关系比较了解,那确实只有奚寒香一个人了。   从岳广平家离开时,严峫给那套正装拍了照,然后整理好放回防尘袋,重新挂回了衣柜最深处。   江停先下楼叫车去了,严峫关上衣柜门,盯着那因为常年使用而脱了漆的柜门把手,呼地出了口气,心想:我还没送过江停礼物呢。   江停现在这个心理状态,对物质的需求非常淡薄,严峫想来想去,也没想到他曾对任何东西产生过特别的注意,唯一表现出明显喜爱的就只有那几个普洱茶饼了。   真是个保温杯成精——严峫这么想着,心里有些既甜又酸涩的复杂情绪。   “等所有事情都解决了,江停也能名堂正道出现在众人面前了,我一定给他从头到脚的置备好。”严峫想道:“虽然我对他的了解还是太少了,都说不清他最喜欢吃什么做什么,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着装材质、样式和颜色,但到时候可以再慢慢打探,总能打探清楚。”   他这么想着,只听齐思浩探进头问:“怎么样,我们能不能走啦?”   “哦。”严峫转过身,随口问:“江队呢?”   齐思浩缩着脑袋,再次神经兮兮地戴上墨镜口罩,含糊不清道:“在楼下,已经打上车了。”   严峫点点头,跟齐思浩一同出去,看着他原样把门锁好。   “我待会要回趟家,我老婆已经在问了。”齐思浩只要出了室外,就不停打量周围,总是担心路边随时可能冲出个人来拿刀捅他:“我得应付应付我老婆,拿点换洗衣服,十分钟就出来——你们能在车里等我吗?别让我一个人在外面行动。”   严峫叹了口气:“行吧。”   齐思浩这才稍微放心,还特地强调:“我家不远,就在这附近小区,跟酒店是顺路的。”   严峫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江队家住哪?”   “啊?”   严峫蓦然来了兴趣,心说自己对江停以前在恭州的生活简直一无所知,便问:“你们江队不至于还住警局宿舍吧,他买房了没?”   “你突然问这个……”齐思浩愣了会儿,搔搔下巴:“这还真不知道。江队一周上七天班,放假也不参加集体活动,更别说请人回家聚餐什么的,局里应该没人知道他家住哪吧。”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小区出口,江停侧对着他们,站在那辆出租车边。   “行,”严峫随口吩咐:“那你回头上警务通帮我看看。”   然后他不由加快步伐,迎向江停。 第109章   “所以这一趟还是没搞清岳广平的枪是怎么丢的?”杨媚挽着头发, 盘腿在后座上吃着海南鸡饭, 一边呼噜噜一边问。   “媚媚, 你是个大姑娘了,能注意一下吃相么?”严峫揉着额角从副驾驶回过头,一脸恶心人的慈爱与无奈:“你看你这还没嫁人的黄花闺女, 坐没坐相吃没吃相的,牙缝里塞着葱花儿,头发都要掉进饭里了, 油不油哇?”   “我注意吃相就能嫁人了?” 杨媚翻了个大白眼。   严峫说:“怎么不能, 爸爸给你陪嫁一间茅草房,一辆三轮车, 八百八十八块现金……”   杨媚立马探身向驾驶座:“江哥!还是咱俩过吧,严家破产了!”   严峫连忙把她往后座推, “去去去,爸爸改变主意决定让你待字闺中一辈子了!”   江停冷静目视前方, 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置若罔闻,汽车顺着高速公路向前方奔驰而去。   奚寒香,今年62岁, 高荣县下属岳家村二村住户。   高荣县离恭州倒不算太远, 车程三个小时,抵达县城后再往岳家村走,临近晚饭时就到了村头。   齐思浩今天开会实在没法请假,只得貌似外表克制、实则心惊胆战地留在市局,只有他们三个赶到岳家村——这是个人口稀疏的村庄, 因为离大城市恭州近,青壮年尤其是妇女都跑出去打工了,村子里新盖的小楼房十室九空,基本都是空巢老人带着留守儿童。   他们这种做惯了刑侦工作的人都知道,小地方出现一两个陌生人都很突兀,要是同时出现三个,那新闻就像长了翅膀似的,瞬间就能从村头传到村尾。所以商量过后他们决定把杨媚这个踩着高跟鞋、抹着大红唇、一看上去画风就十分迥异的女人留在车里,只有江停戴着墨镜,加严峫提着路上买的礼品烟酒等步行去目的地。   之前齐思浩通过当地派出所查出了具体地址,奚寒香家是个三层白墙小楼,具有非常鲜明的农村自建别墅风,地基用大石头垫底,再盖水泥浆,整个建筑不讲究外观装修,但看上去倒还挺新的。门口有个穿红毛衣的小孩在玩,见到严峫走来,好奇地吸了吸鼻涕。   “过来!”严峫冲他招了招手:“过来喊叔叔,给你糖!”   小孩把手往裤子上一抹,蹦蹦跳跳地跑下台阶,严峫顺手从礼品袋里摸出一包进口巧克力扔给了他,指指白墙小楼问:“你家大人在吗?”   小孩箭一般撒腿往回跑:“家家——公公——!”   严峫没听懂:“什么?”   江停说:“外公外婆。奚寒香应该是他外婆。”   小孩跟泥鳅似的钻进了门,少顷后,木门再次打开,一位黝黑的方脸妇人探出半边身体,疑惑的目光依次从两人身上扫过:“……你们是……”   严峫半边身体挡着江停,上前一步,从口袋里摸出警察证一亮。   “抱歉奚阿姨,”虽然动作强硬,但他的话却是很温和有礼貌的:“我们是岳广平老局长之前的下属,有些关于岳老的事,向跟您打听一下。”   五分钟后,一楼客厅。   “我闺女两口子都进城打工去了,只有我跟老头在家,忙着做活儿看孩子。”奚寒香冷冰冰坐在沙发上,礼品袋被她推回了严峫面前:“东西就不收了,有话赶紧问,我还忙。”   明显的不配合。   “……”严峫和江停对视一眼,后者在室内还戴着墨镜,向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咳,是这样的。”严峫对审讯嫌疑人很有经验,但面对六十多岁充满敌意且一看就很有战斗力的大妈,莫名其妙有点没底,于是清了清嗓子:“我们听人说,您在岳老家做了八九年,是这样的吗?”   大妈吐出一个字:“是。”   “那您应该对岳老挺了解的了?”   “不太了解。”   “……岳老过世的原因,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不出严峫所料,奚寒香在面对这个问题时出现了微妙的表情变化。   “心脏病。”她喉头猛地上下滑动,好似防守反击一般,硬邦邦地反问:“我们这个年纪的老人,心脏血压有问题不是很正常的吗?怎么,人都入土为安了,你们还能拉出来再做个尸检?”   不愧是在公安局长家当保姆的大妈,说起话来用词一套一套的。   但严峫没有接招,只点了点头重复道:“心脏病。”   奚寒香翻了个白眼,抱起健壮的手臂。   “——那请问您对岳老生前的人际关系有了解么?关系特别亲密的男性晚辈,比如说战友的儿子、老家来投奔的子侄,或者……”严峫紧盯着她的脸,不放过任何微表情的变化,慢慢一字字加重语气:“私生子?”   最后三个字出来,奚寒香就像触电似的,屁股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就算岳老过世了,你们也不能这么侮他清名,你们——你们简直是——”   “这只是警方的正常猜测,我们在岳老家发现了这个。”严峫从手机相册里调出那套风衣的照片,啪地扔在奚寒香面前,冷冷问:“你知道这一套正装要多少钱么?”   奚寒香眼珠往手机屏幕上一瞥,剧烈颤抖几下,立刻调开了视线。   “果然您也清楚,这是岳老买回来准备送给那个人的礼物。”严峫食指在手机边敲了敲,说起话来清晰又残忍:“一个老局长,花远超自己平时消费习惯的金钱去购买这样的奢侈品,作为礼物送给另一名年轻男性——如果不能确定是子侄辈的话,警方会产生更多你想象不到的猜测,其中有很多会比私生子更龌龊、更肮脏、更让人不能接受得多。”   奚寒香瞪着眼一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严峫平静犀利的话打断了:   “我明白您的隐瞒或许是为了岳老的身后名,但您真以为岳老是‘心脏病’离世的?您是他的保姆,他平时心脏怎么样、要不要吃药、是否真严重到致死的地步,这些您难道不知道?没有一点怀疑?”   奚寒香的嘴还张着,但咆哮像突然被抽掉了音,直愣愣盯着严峫。   半晌她才硬挤出几个字:“这跟那……有关系?”   “岳老生前曾接待过一名房客,应该是跟他关系极其亲密的男性。”严峫向后靠坐,略微抬高了下巴,俯视着奚寒香:“这名访客离开后,岳老就被害了。您觉得有没有关系?”   气鼓鼓如斗鸡般的奚寒香突然像被抽掉了脊椎骨,软软地倒在沙发靠背上。   突然一直很安静的江停开了口,声音不高且很平缓:“如果我没观察错的话,这栋楼应该是一两年前,最多不超过三年前建的吧?”   奚寒香心乱如麻,下意识反问:“那又怎么样?”   严峫倒没注意到这一点,不由看了江停一眼。   “农村很多人喜欢翻修老宅,哪怕平时在城镇工作,老家并没有人住,也会建起不落后于人的小楼房,否则容易被左邻右舍笑话。”江停环视周遭,说:“我刚才只是在想您家这栋小楼是怎么建起来的,因为据我所知,您老伴曾因为严重风湿而几乎丧失劳动能力,对吧?”   “我没有——”   “我知道您不至于做出什么触犯法律的事,毕竟岳老就是公安局长。但三年前岳老在辞退您的时候,应该为您的晚年生活做了一些安排吧。”   “……”奚寒香不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岳老为您考虑了那么多,为什么您不为他考虑考虑呢?”江停略微向前探身,直直盯着她浑浊发红的眼睛:“到底岳老是心脏病发还是为人所害,也许只有您才能提供最后的线索了。”   奚寒香长久地沉默着,紧抱在胸前的双臂不知什么时候垂落在了身侧,松弛地耷拉着,仔细看的话她的双手正微微发抖,指甲掐着自己的大拇指腹。   “……都是他,”突然她迸出来三个字,又狠狠地重复:“肯定是他!”   严峫精神一振。   “那个所谓的‘养子’!”奚寒香咯吱咯吱地咬着牙:“我就说哪来那么大的野种突然跳出来,不知道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岳老兴高采烈地回来要认他当养子?不是骗人的是什么?谁知道到底是不是岳老的种?!”   严峫和江停对视了一眼,立刻追问:“是谁?”   “不知道,我没见过这个人。”奚寒香摇了摇头:“就是离岳老过世前半年,突然开始提起自己要收一名养子。虽然他也许是要面子……没直说,但我听那言下之意和兴奋劲儿,似乎那人是他年轻时亲生的种,这么多年从来没听他提过,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又联系上了。我当时就担心是不是骗子,这年头骗子可多了是不是?但岳老不知喝了什么迷魂汤,一个劲的说不可能认错,他心里都清楚得很!”   ——心里都清楚得很。   严峫看看江停,两人心里都同时掠过一个念头:难道做亲子鉴定了?   像岳广平这个位置是不可能跑去做亲子鉴定的,不论如何都做不到完全隐蔽,风声必定会流出去,对官声造成致命的打击。但如果没有亲子鉴定这种铁证,是什么让一个公安局长对亲子关系坚信无疑?   “岳老有没有描述过这个人长什么样?”严峫问。   奚寒香凝神回忆片刻,遗憾地摇了摇头。   “那在岳老过世之前,有过什么不同寻常的反应或举动吗?”   严峫这个问题大概是正中关窍了,话音刚落就只见奚寒香立刻开始搓手,仿佛有些欲言又止,半晌才下定决心般,嗫嚅着蹦出来一句:“我现在说什么都不会影响岳老身后的事情了,对吧?像葬礼啊,告别仪式啊……”   严峫说:“这个您不用担心,岳老的葬礼都已经过去三年了。”   “那就好,那就好。”奚寒香低着头说:“有……有一天半夜,我听见岳老哭着给人打电话……”   一个公安局长、副市长,三更半夜哭着打电话?   严峫肌肉一紧,连江停都不由自主地略微坐正了身体。   “那段时间岳老特别忙,每天早出晚归,经常神神秘秘地把他自己关在书房里。开始我没怎么注意,毕竟岳老生前绝大多数时间一直都忙——直到某天深夜,就是岳老离世前五六天的时候,我突然被书房里传来的嚎啕大哭声惊醒了,轻手轻脚地站到书房门边一听……”   奚寒香艰难地顿了顿,严峫紧盯着她:“您是不是听见了什么?”   “对,但其实翻来覆去就那几句,岳老说……说‘我对不起江队,别给我盖国旗,我不配’!”   两人同时一愣。   江停的表情刷然空白。   “怎么能不盖国旗呢?那是多大的荣耀,他怎么能这么说自己呢?”奚寒香扭着自己粗糙的手指,忐忑不安地来回注视他俩:“你们说,那个叫江队的,会不会就是他的养子啊?岳老觉得自己没养过他,对不起他,所以才不愿意盖国旗?而岳老生前最后接待的那名访客会不会就是他,他害了岳老,好偷盗岳家的财产?”   屋里一片安静。   奚寒香被对面两名警察阴晴不定的脸色弄得非常惊慌,赶紧结结巴巴找补了一句:“更多的我也不知道了,我可实话告诉你们啊。”   “……您不用害怕,这是非常有价值的线索。”严峫终于从震惊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下意识地端起搪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面上还漂浮着奚寒香因为看他们不爽而故意没洗掉的微许油花,不过没人提醒他:“对了,您知道岳老那天深夜打电话的对象是谁吗?”   奚寒香赧然道:“这可不知道,我不就是个保姆,哪儿知道那么多事。不过我恍惚听见岳老管那人叫……叫……”   她想了会儿,才犹犹豫豫说:“……老吕?”   当啷一声,严峫手里的搪瓷茶杯结结实实掉在了桌面上。   ·   二十分钟后。   “今天您告诉我们的细节,包括我们来访的事,都属于高度机密,为了您的个人安全请不要再向任何人提及,明白了吗?”   奚寒香一手扶着门框,犹如革命烈士英勇就义似的不住点头。   严峫郑重地道了谢,扶着江停转身离开。   “等……等等,”突然奚寒香终于忍不住似的探出脖子:“这位戴眼镜的警官你……”   江停顿住了脚步。   奚寒香看着他削瘦挺拔的背影:“我是不是曾经在哪见过你?”   过了好几秒,江停偏过脸,对她浮现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   “您应该是认错了。”   奚寒香疑惑地点了点头。   ·   “你认为有多大可能性岳广平打电话的那个人就是吕局?”严峫问。   十月底太阳下山早,从奚寒香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乡下一到天黑,除了月光之外,就只有各家各户窗子里透出的灯光照亮土路,通向村头的每一步都坑坑洼洼的,因此严峫一直把江停搀扶在怀里往前走。   “挺大的,我记得以前曾经在庆功宴上看到这两人聊天,聊得还挺高兴。”江停拢了拢衣襟,另一手老实不客气地插在严峫外套口袋里,说:“回去查查吕局和岳广平的毕业院校和工作经历,或许能有更切实的证据。”   严峫颔首不语,也把手放在外套口袋里,捂着江停细长的手指,皱眉道:“你手怎么这么冷。”   江停作势要抽出来,被严峫连忙用力拉住了。   不知道谁家在用猪油炒腊肉,滋滋油香从窗缝隙中透出来,江停深呼吸了一口,喃喃道:“还挺香。”   但严峫置若罔闻,仿佛没听见这句话一般:“如果真是吕局的话,他跟岳广平之间联系比我们想象得深,很可能他对1009塑料厂爆炸案的内情有所了解,知道岳广平如此愧疚的原因是什么,甚至有可能……”   “甚至有可能知道我还活着,”江停静静道。   他们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村庄,远远只见杨媚在车里闪了闪前灯。   “严峫,”江停突然边走边极其轻声地开了口,问:“我们一直假设岳广平准备送礼的那名年轻男性,即奚寒香所说的‘私生子’,就是最后一刻来访的凶手。但有没有可能这种思路从开始就错了,最后的访客其实是……”   严峫仿佛预料到他要说什么,蓦然站定了脚步。   江停在月光下望着他,还是吐出了那个名字:“——是吕局?”   “……”严峫久久没有吱声,寒意从心底蹿升到喉头,半晌才说:“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如果吕局是岳广平可以三更半夜打电话哭诉的至交关系,那在家里穿秋裤接待,或者是跨栏背心甚至打赤膊,那都是说得过去的。   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线索能还原当时的景象了,两人在夜幕中面对面默站了一会儿,杨媚终于忍不住从车里下来,敞开嗓子“喂——!”了一声,怒气冲冲地叉上腰:“严峫你在干嘛,你这是故意当着我面搞花前月下吗?!”   严峫一回头:“我们这是在看雪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你有什么意见?!”   杨媚:“……”   严峫笑起来,又一拍江停屁股:“你先上车,我有点事。”   “你——”   严峫已经三步并作两步钻进了夜色里,头也不回地挥挥手:“打火机丢在奚大妈家了!五分钟就回来!”   “他干嘛去?”杨媚怀疑地走上前:“打火机丢人家里了?”   “不,他在奚寒香家里并没有把打火机拿出来过。”   “哇!果然是跟哪个村口小芳对上眼儿了偷摸私会去了吧!姓严的你给我回——”   杨媚大怒要去追赶,但话音未落就被一把按住了,她回过头,只见江停眼底倒映着月光揉出的细微笑意:   “没事,我知道他要去干什么。” 第110章   十分钟后, 严峫拎着俩热气腾腾的塑料袋, 从月光下的石板路上一溜小跑地回来了。   “干嘛呢!”严峫一开副驾驶车门, 颐指气使地冲杨媚扬了扬下巴:“去,坐后面去,前座是我的!”   “……”杨媚看看严峫近一米九的个头, 忍气吞声上后座去了。   严峫立刻钻进车里,把那个散发出浓郁香气的塑料袋往江停膝上一放,得意洋洋地翘着尾巴说:“看老公特地……不是, 在拿打火机之余顺道给你带什么来了?”   江停眼底止不住的笑意, 打开塑料袋一看。   昏黄的车灯映出两盒油汪汪红通通的辣椒炒腊肉,以及几个香喷喷刚出锅的农家自制手工馒头。   本来说上县城吃饭去的, 现在也不用了,几个人坐在车里开着暖气吃馒头夹腊肉, 吃得车窗上蒙起了一层白雾。   “再吃两口,你身体不好, 不用怕油。”严峫拿着湿纸巾仔细擦干净江停沾上油的嘴角,江停眼角一瞥后座,只见杨媚低头吃得呼呼地, 于是突然偏头迅速在严峫硬朗的手腕内侧点了一个亲吻。   那只是个嘴唇与皮肤短暂的接触, 但严峫的心却突然酥酥麻麻,仿佛无数细小的电流裹挟着烟花绽放开来,忍不住把手伸向江停衣襟。   “你们在干什么?”后座杨媚一抬头,立刻警惕地竖起了翎毛。   严峫手一顿,从容不迫地解释道:“给你做现场教学。看, 找男朋友就得找像我一样懂事大度心疼人、成熟稳重会来事的,明白吗?学着点。”   “……”杨媚咬牙切齿,然而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心说我忍了,继续低头吃饭。   严峫尤嫌不足,继续拿腔作调地刺激她,甜蜜地劝江停:“再多吃两块肉,别嫌肥,你太瘦了应该多摄入点动物蛋白,反正咱们这盒肉多。来,张嘴,啊——”   杨媚敏锐地听见肉多两字,蓦然再次抬头,登时醍醐灌顶。   “等等,为什么你们那盒肉那么多?”杨媚手中的筷子在颤抖,发出了直指心灵的质问:“肉本来就该那么多的吗,为什么我这盒基本全是辣椒?!”   江停:“……”   杨媚:“……”   严峫手忙脚乱把她推回后座:“媚媚乖,你是个大姑娘了,连人都没嫁,保持身材很重要,爸爸其实也是为你的体重着想……”   媚媚拒绝了爸爸的好意并表示自己对体重不care,在江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掩护下,拨拉了几筷子腊肉过来自己碗里,馋涎欲滴地缩回了车后座。对此严峫痛心疾首,连连喟叹这大闺女是嫁不出去了,估计要砸手里,将来可怎么办呐?   杨媚嗦着筷子让他别担心,反正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嫁不出去正好黏糊江哥一辈子。   “……”严峫瞪着她半晌,悻悻冒出来一句:“等回建宁我就托人给你招上门女婿!”   杨媚神气活现地塞着馒头,半边脸鼓鼓囊囊,跟仓鼠似的梗着脖子硬咽下去,然后抽了张纸巾说要解手,就拎着手电筒从后车门下去了——杨老板上哪都跟全副武装的女战士一样穿着高跟鞋,刚下车就一个趔趄,险些大脸朝下栽出个人形坑来。   “你小心点!”严峫冲外面喊了一嗓子:“大姑娘家家的这么不矜持,幕天席地的说上厕所就上厕所?!”   杨媚头也不回地高声发嗲:“江哥来帮我望风呗?!”   江停在严峫锐利的注视中咳了一声,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老老实实坐在驾驶座上。   杨媚悉悉索索地走进土路边的树林,只见手电筒光在某处停下了。严峫正打算就前情敌狂放的画风进行一下抨击,突然眼角余光只见手电猛晃,紧接着杨媚像是突然提裤子蹿向远处,树林间一片哗啦啦的脚步声。   “她怎么了这是?”   严峫的疑问刚冒头,只听杨媚歇斯底里的尖叫响了起来:“啊啊啊啊啊—有人偷窥!”   “……”两人面面相觑,严峫怀疑道:“她这是……故意的吧。”   下一刻杨媚直上云霄的咆哮回答了他的疑问:“打死你个变态!别跑!!”   严峫和江停对视一眼,同时推门下车狂奔。   黑暗的树林非常崎岖,没跑多远就只见手电光在前方一晃一晃,严峫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果然只见杨媚气急败坏地拎着高跟鞋:“在那!就在那!冲那个方向跑了!”   严峫劈手夺过手电,冲江停使了个眼色,让他留在原地跟杨媚待在一起,然后撒丫子就追了上去。   江停迅速上下扫视杨媚一眼:“你没事吧?”   “没,没事,”杨媚满脸通红气喘吁吁:“我刚蹲下就听见那边有人,好像是踩着树枝往远处走,我就立刻追了过去,一定是偷窥的。呼、呼,看见老娘还敢跑,吓死老娘了……”   江停发现偷窥后第一反应不是呼救而是追上去打人的,你也算独一份了,受惊吓的是你还是偷窥贼还真不好说……   “别跑!”严峫怒吼:“站住!”   手电颠簸照耀,前方的猎物匆忙奔逃,只能映出他黑色的兜帽衫和长裤。不知怎么的严峫感觉那身影有点眼熟,尤其是奔跑时的姿势,都莫名其妙让他想起了不久前相似的场景,那是从建宁去恭州前一天晚上的小区楼下——   那个跟踪者!   他竟然一路跟到了这里?!   “别跑!”严峫灵机一动破口大骂:“我认出你了!就是你!”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跟踪者明显有反应了,脚下一个错乱,险些被灌木丛绊倒。   严峫飞身直扑过去,一把抱住跟踪者,黑暗中只觉天地旋转,两人抱团从山坡上滚了下去,无数碎石树枝抽得严峫眼冒金星。   砰——几秒后他们轰然落地,严峫还没来得及从眩晕中回过神来,就只感觉腹部被狠狠重击,跟踪者把他踹开,爬起来就想跑!   “我艹你妈!”严峫凶性大发,伸腿直接把那人绊了个嘴啃泥,扑上去把对手拦腰坐在地上,左右开弓几拳下去,犹如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边打一边怒吼:“敢偷袭你爸爸!敢偷袭你爸爸!!”   “……”那人捂着脸拼命挣扎,唔唔地发出声音。   “严峫!”江停赶到了,踉踉跄跄地从山坡上下来:“你没事吧?”   严峫头也不回:“没事,抓住这孙子了,你小心点别摔!”紧接着一拳重重砸在跟踪者太阳穴上,甚至发出了皮肉挤压的轻微声响,随即狠狠拎起对方衣襟:“我艹你祖宗十八代,那天开车跟踪的也是你对吧?我家小区楼下的也是你对吧?!”   江停怕他打出人命来,疾步上前拦住:“好了差不多行了,手电呢?”   严峫伸手在周围一摸索,抓起手电,啪地拧亮。   这时候跟踪者已经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捂着脸在地上哼哼了,面对骤然刺到脸上的手电光,立刻呻吟着扭过脸,不清不楚地狠狠骂了几句。   “我艹你还——”严峫一把拽掉那人捂脸的手,待看清那张青青紫紫的脸时,突然难以置信地愣住了:   “……方正弘?!”   犹如晴天霹雳当空劈下,严峫被劈了个外焦里嫩,连江停都一呆。   距离建宁数百公里的乡村山坡下,刑侦副支队长摁着禁毒支队长大骂暴打,旁边还有个恭州的前支队长目瞪口呆围观,这场景突然变得特别可笑。   “¥%¥@#……”方正弘也不知道是怒火冲天、尴尬难堪、还是纯粹被打得没力气说话,嘴里嘟嘟囔囔骂着只有他自己能懂的话,咬牙把眼一瞪:“就是我,怎么啦?!你自己做的亏心事——”   突然他就像突然被点了静音键,整个人消了音。   严峫想拦,但已经拦不住了。   方正弘直勾勾盯着江停,张大了嘴,惊怒涨红的面孔上表情突然变得非常滑稽。他的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终于吐出几个字:   “你……你是江停?!”   江停挑起眉梢,与严峫对视一眼。   “你,你,”方正弘急促喘息着,语无伦次,胸腔就像呼哧呼哧的破风箱:“你还活着?!”   ·   清晨,县招待所。   天刚蒙蒙亮,窗外树梢上鸟叫声响成一片,宾馆楼下摆摊卖早点的吆喝混杂着电动车自行车的叮当铃声,在寒冷的初冬晨风中穿梭大街小巷,活跃富有生气。   杨媚梳洗完毕,坐在床边对着镜子画眼线,一边瞪眼张嘴作扭曲状,一边开始了从昨晚到今早的第十八遍叨叨:   “你说你好好一个支队长,为什么就养成了偷窥女人上厕所这种恶习呢?!”   方正弘:“……”   方正弘被绑在双人间的另一床头,嘴里塞着杨媚的皮手套,从他面部狰狞蠕动的动作来看,估计真的很想把手套吐出来怒吼一句我不是,我没有!   “他没有,”房间门被推开了,严峫拎着几袋热气腾腾的早点,和江停前后走进了屋里,“他的目标是我。”   油条、肉包子、鸡蛋香肠灌饼、豆浆……杨媚幸福地挑了一袋格外丰富实在、沉甸甸香喷喷的灌饼,刚要伸手去拿,严峫却突然把塑料袋提过头顶,戏谑道:“想要吃的?叫爸爸!”   杨媚踮着脚气得干瞪眼,随即眼珠一转,硬挤出一个甜蜜到令人打寒噤的笑容:“爸爸太老了,怎么能称呼风华正茂的严副支队您呢,明明应该是哥才对呀。”   哥这个称呼叫得严峫心满意足,正要说什么,只听杨媚千回百转地喊了句:“是不是,情——哥——哥?”   “……”严峫满脸下一刻就要忍不住吐出来的表情,手忙脚乱把鸡蛋香肠灌饼塞给杨媚,转身立刻翻了个惊天大白眼。   杨媚喜滋滋一扭。   从江停进屋开始方正弘就一直忍不住打量他,江停淡淡回瞥了一眼,坐下拿起个肉包子慢慢地吃。   “怎么样,吃不?”严峫拎着一袋早餐晃了晃,斜睨方正弘:“想吃就点点头。”   方正弘立马哼地一声,狠狠地扭过了头。   杨媚语重心长说:“哟,还犟上了。你说你好好的一个支队长,半夜潜伏在树林里,就算不是为了偷窥我上厕所,而是为了严峫,可偷窥人家严副上厕所也是不对的呀——大家说是不是?”   从方正弘双眼凸出的表情来看,可能他马上就要吐血了。   “得了别逗他了,再逗待会心脏病犯了怎么办。”严峫一屁股坐到方正弘对面,盯着他青筋暴突满是血红的眼眶,神情若有所思。   突然他说:“你的嫌疑没洗清,现在按规定应该是约束行动,不能离开建宁的对吧。”   方正弘面无表情。   “吕局没管束你,为什么?”   方正弘还是不吭声。   严峫放慢语调:“因为他确信你是无辜的,还是说,你俩是共犯?”   “@#¥%*&(……”   果然话音刚落,方正弘立刻脸红脖子粗地闷吼起来,严峫一把扯掉手套,下一刻响起了他愤怒的咆哮,只是咆哮的内容让所有人大出所料:   “别给我装了,你俩才是站在一边的!”   严峫一愣。   江停的动作也停住了。   短暂的安静过后,严峫立刻追问:“你说什么?”   方正弘蜡黄的脸上泛着病态的红晕,很难想象这么一个满市局闻名的病痨是怎么跟踪严峫了那么长时间,又如何不辞辛苦跨越省市,一路数百公里跟到岳家村的。   该是多么丰厚的利益,才能诱惑他这么做?   严峫眯起了形状锋利的眼睛,目光简直要透过方正弘气哼哼的面皮,刮到他的骨头里去。令人窒息的僵持持续了好几分钟,他才缓缓道:“毒贩给你许诺了什么,让你来要我的命?”   方正弘发出一声响亮的冷笑。   严峫也不在意,说:“方队,盗窃警枪的刑期是十年起步的,你应该明白吧。”   方正弘冷冰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那我说给你听。三年前1009塑料厂爆炸案后恭州成立了专案调查组,1月10号当天,岳广平领导的行动组来到现场准备营救江支队长和卧底‘铆钉’,行动结束后岳广平发现自己的配枪丢失了,但整个恭州范围内都没查到警枪丢在了哪。”严峫上前倾身,近距离盯着方正弘,一字一顿道:“吕局告诉过我,那次营救是恭州和建宁联合行动的,建宁方面的带队领导是你。”   方正弘一张嘴。   “岳广平身为副市长,可不是随便谁都能近身的,而作为领队的你不仅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他,同时在丢枪发生后,因为你建宁领导的身份,不太会遭到岳广平的怀疑。天时地利人和齐备,连作案动机都有,你是不是该向我们解释一下?”   方正弘怒道:“胡说八道!我为什么要——”   “因为三年后这把枪出现在了江阳县袭警现场,”严峫轻快犀利地打断了他,说:“枪手尾随跟踪警车,并用这把枪中射出的子弹打穿了我。”   方正弘就像被扼住了脖子的公鸡。   半晌他挤出一句话:“你被枪击那天我明明在市局……”   “没人说枪手就是你,但枪手被灭口那天晚上,本该来值班的你却失踪了。”严峫稍微拉远距离,嘴角浮现出冷酷、凶狠、咄咄逼人的笑意,就像高空中的鹰隼盯住了地上的肉:   “现在你可以对长期跟踪尾随我的事做出解释了么,方支队?”   方正弘胸脯快速鼓动、落下,鼓动、落下,重复了约莫十多遍后,他混乱如同泥浆般的思绪终于找到了一根线头,猛地转向江停:“那你是不是也该解释一下?”   江停抬起眼睛。   “你跟严峫一道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说明你也是毒贩的人?!”   只要稍有刑侦逻辑思维的人,都会立刻感觉这话极其古怪。屋里除了一无所知的杨媚,江停和严峫的眼神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话说得,好像他本来就知道江停不是“毒贩的人”一样。   江停沉思片刻,缓缓回答:“……不,我只是随行家属。”   方正弘:“?”   江停刚要说什么,突然手机响了。   “齐。”他一看来电,对严峫简短道,随即起身接起电话:“怎么了?”   手机对面传来齐思浩仓惶的喘息和汽车行驶时特有的打灯滴答声,他似乎非常激动,已经有点说不出话来了,但关键时刻竟然还保留着立刻联系前领导的本能,可想而知当年江停留给他的心理阴影有多大。   宾馆房间一片静寂,大概等待了好几秒,几个人才突然听见他尖利到变调的声音:“有人——有人——”   江停眉头一蹙。   “——有人要杀我!” 第111章   江停迅速下楼, 穿过宾馆大堂, 一头扎出大门, 站在了车水马龙的街道边,拧着眉头向远处的车流望去。   严峫从他身后尾随而出,把自己臂弯里的风衣裹在江停身上, 简单道:“外面冷。”   江停点点头:“齐思浩说再过几分钟就到。”   黑桃K竟然敢这么快下手是他们都没想到的——毕竟他之前并没有打算杀齐思浩,只是想威逼利诱、收归己用。因此当齐思浩在跟随他们行动还是留在恭州这两者之间犹豫不定时,江停告诉他最好保持日常生活的步骤, 不要被其他人看出异常。   “你觉得方正弘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齐思浩的车还不见踪影, 严峫便摸了根烟出来点燃,问江停:“他这个态度, 怎么好像以前认识你似的?”   江停伸手要去拿烟,被严峫摁住了:“你身体不好, 还是算了吧。”   严峫最近不知道看了曾翠翠女士朋友圈里发的什么养生邪说,买早点的时候坚决不给买豆沙包, 非要江停多吃肉,说吃肉才能补身体。现在又按着不给抽烟,为了不让江停顺他嘴里的烟抽, 甚至还故意扭了扭身体, 满脸写着警惕.jpg的表情。   江停长叹口气,心说杨媚发来的微信文章果然很对,没有经济收入的家庭成员果然只能算二等公民,于是无奈地揉了揉鼻子说:“见过面,但不熟。”   “怎么个不熟法?”   “之前恭州建宁联合行动的时候, 建宁方面的带队领导基本都是他,所以合作过几次,感觉这个人对我的指令还算配合,做什么事也都有商有量。所以你当时说方正弘对你家有钱这点很看不惯的时候,我还挺意外,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他从不倚老卖老,相反一直都很尊重人。”   说到这里江停顿了顿,谨慎地补充:“但仅仅这一点也只能说明他对我这个人的看法还算好,不可能因为那区区几次合作,就坚信我没有跟毒贩同流合污。”   ——那方正弘对两人截然不同的古怪态度从何而来?   严峫抽着烟沉吟了会,“嘶”地吸了口气:“你觉得岳广平的枪真是方正弘偷的?”   “难说,这要看黑桃K能用什么利益把他拉下水。”江停若有所思道:“但我总感觉……方正弘对你的态度,与其说是被利益所诱惑,倒不如说是……”   严峫看向他,两人在喧闹的街道边彼此对视,片刻后江停终于疑惑地吐出了那两个字:   “恨意。”   跐溜——   这时一辆奔驰车刷然停在人行道边,车窗降下,里面探出了齐思浩满头大汗的脸:“我来了,快上去!快上去!”   ·   为了迎接齐思浩的到来,方正弘又被皮手套塞着嘴关进卫生间去了,年过半百的人被严峫折腾得怒发冲冠,在里面不断发出吱吱呜呜的抗议声——不过齐思浩被吓得够呛,进屋后抖抖索索地捧着杯热水,从卫生间里传出的动静被他直接忽略掉了。   “我今早出门去市委开会,刚出小区门口就有一辆白色货车缀了上来,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开始我没注意,结果从高架桥出口下来比较僻静的时候,后面突然又超上来另外一辆卡车,不断越线把我往马路右侧逼——我再迟钝这个时候都感觉到不对了,他们分明是想撞我呀!就想加速往前摆脱这两辆车,但只要我加速,货车跟卡车也同时加速,一左一后想逼停我!”   齐思浩惊魂未定,喝了好几口热水,才稳了稳心神:“左边的卡车狠劲挤我,后面货车又不断上来碰撞我的车尾,整整持续了好几公里都是这样。我没办法跟你们详细形容,当时太紧张了,连车牌号都看不清楚,只要稍微分神现在就已经车毁人亡了,幸亏我……卧槽那是什么声音?!”   齐思浩吓了一跳,望向卫生间,严峫轻描淡写道:“没事,流浪狗。”   齐思浩:“?”   卫生间里的抗议更响了。   “所以你没去市委开会,直接改道来了高荣县?”江停问。   “我哪还敢去开会啊!”齐思浩哭丧着脸:“连去市委的路上他们都敢下手,这帮人胆子该大到什么地步?!”   严峫抱臂靠在电视机柜边,闻言哼笑起来:“你胆子也挺大的,小百万的车都敢往市委开,生怕纪委不知道你捞了多少钱呢。”   “是,是,”齐思浩把两手一摊,既后悔又冤屈:“但我怎么知道捞这点钱会触怒到黑桃K这样的毒枭呢?制毒贩毒的是他们,赚大钱的也是他们,我不过就批点儿‘零包’喝点肉汤,至于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非要致我于死地吗!”   ——不知道是不是严峫的错觉,齐思浩说完这话之后,卫生间里的动静突然停了。   “你要是这么想的话,以后还会出更大的事。”江停淡淡地道。   他不这么说还好,一听这话之后齐思浩脸色青红交错,烦躁地跳了起来:“现在是讨论我有没有错的时候吗?你们答应我只要配合调查岳广平被害死的事,就能抓住毒贩的罪证,把黑桃K绳之以法——但现在呢?你们调查的进展在哪?!”   严峫说:“你冷静点老齐,我们至少已经查出了岳广平很可能有一名非婚生子的事……”   “会不会那就是黑桃K?”又急又气的齐思浩迫不及待打断他:“他儿子是毒贩,所以1009行动才会被提前泄露,他愧疚自责要求跟江队见面,结果被他儿子抢先下手灭了口?”   屋内一片安静,几个人面面相觑,半晌终于只听杨媚发出一声满足的感叹:   “齐队怎么不去写警匪小说啊。”   “黑桃K的家族算是个正儿八经的犯罪集团,他的父辈甚至祖父辈,往上数全都不干净。他早年在西南边境地区被人叫黑桃K,还是因为他父亲曾经被人叫草花A,因此而演变过来的。”江停说:“如果说他儿子就是黑桃K本人,那可就太扯了。但我怀疑岳广平的私生子与黑桃K犯罪集团有一定联系,甚至有可能是毒贩安插在岳广平身边的内应。”   “那你们快去查呀!”齐思浩简直要心梗了:“你们不是信誓旦旦要把内鬼给揪出来吗?不是要给江队正名平反吗?!江队,你跟黑桃K那孙子可是泼天血仇了,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再残害忠良是不是?你得救救我啊!”   齐思浩上来就要拉江停的手,被后者轻快敏捷地向后一缩,原本靠在几步远之外的严峫立马大步赶上,强硬地插进了江停和齐思浩之前:“喂你干什么呢,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不是,不是,”齐思浩接连险遭毒手,以他贪财胆小的性格和心理素质来说已经快到极限了,急赤白脸地就要越过严峫去求江停:“江队你听我说,现在这个紧急关头……”   但严峫哪能容许别的男人去拉江停的手——快五十岁长得丑的也不行——于是不分青红皂白把他往外推,怒道:“就你还好意思自称忠良!给我站远点好好说话!”   咚咚咚!   捶门声重重响起,所有人都愣住了,江停觅声一望。   咚咚!   “……”齐思浩颤颤巍巍指着卫生间门:“有、有人敲门?”   门把被艰难地一旋,随即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了。   被捆着双脚好不容易站起来的方正弘用手腕开了锁,拧着身子一跳一跳,从门缝中艰难地挤出来,对众人怒目而视:“@#¥%*&……*”   “……”齐思浩目瞪口呆,回头用震撼的目光打量严峫:这就是你捡回来的流浪狗?   严峫捂着额角长吁一口气,上前抽掉了方正弘嘴里破破烂烂的皮手套,满面真挚两手一摊。   “大家还没见过吧,我先帮你们彼此介绍一下。这位是恭州刑侦支队齐思浩,疑似目前正被黑桃K追杀;这位是建宁禁毒支队方正弘,疑似目前正帮黑桃K追杀我——你俩可以交流下追杀和被追杀的经验,互相学习,好好相处,啊。”   下一刻,方正弘就像什么都没听见般打断了严峫,直勾勾盯着江停:“岳广平是被人害死的?”   江停双手插在裤袋里,没有吱声。   方正弘满是皱纹的眼睛眨巴着,转向严峫,难以置信:   “……难道内鬼不就是你?!”   ·   十分钟后,宾馆房间。   严峫啪啪啪狠命拍打扶手,被人七手八脚按在椅子上:“你把他放开!让我再打他一顿!打不服我改跟他姓方!”   江停在房间另一头护着不敢吭声的方正弘,杨媚假惺惺地不断劝严峫:“严副你别这样,人家好歹是个正支队长,你看你勤勤恳恳干了十多年也才是个副,咱们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别跟人家斗气了……”   杨媚的眉梢眼角都藏不住喜悦,严峫一听气血上头,险些又把袖子摞起来:“放开我!”   “你还嘴硬?!”方正弘忍不住了,从江停的桎梏中涨红着脸探出头:“建宁市局里的内鬼不是你还能是谁?从胡伟胜制毒那个案子开始,你的行踪就鬼鬼祟祟,动不动单独跑出去办案,还开警车从解救人质的现场擅自撤离,谁知道你搞什么鬼去了?!”   严峫剑眉倒竖,刚要回骂,江停轻巧地插进了一句:“方队,胡伟胜案解救人质当晚我发现了狙击手的行踪,甚至在废弃公路上短兵交接,严队擅自行动是为了去抓住那名狙击手。”   方正弘语塞,随即又梗直了脖子:“他还整天关着办公室门,不知道搞什么名堂,经常在办案的时候偷偷摸摸打电话通风报讯——”   “那是打给我,”江停温和地道,“韩小梅和马翔等人都可以作证。”   严峫不失时机发出一声极其嘲讽的冷笑。   “……那,那。”方正弘被这声冷笑刺激得食指哆嗦,简直要口不择言了:“这姓严的喝药酒中毒那天,明明换作任何正常人都不可能活下来,偏偏他竟然在空无一人的盘山公路上得救了,还活了,这怎么可能?!为什么没人觉得那是他为了洗脱嫌疑,故意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   严峫作势要喷他,江停无奈地说:“可方队,那天盘山公路上并不是空无一人的啊。”   方正弘眼睛一瞪,却只见江停左手按着他肩膀,右手撩起自己的头发,示意他看额角上鲜红未愈的伤疤:   “案发当天我开着越野车尾随严峫,毒发时撞车施救,然后是马翔赶到把我们送去医院,所以严峫才捡回了这条命。”   房间一片安静,方正弘张着嘴,表情特别的荒唐和滑稽。   “你们……你们……”半晌他终于扭曲着挤出几个字:“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江停扶着额角叹了口气:“告诉你了,随行家属。”   方正弘摇摇晃晃退后几步,一屁股坐在床上,看上去颇有种三观被震撼后的失魂落魄。   所有人都望着他没出声,只有杨媚满面同情,心中洋溢着诡异的同病相怜。   “现在该我问你了吧,方队?”严峫半边嘴角一勾,神情中满是还不掩饰的嘲讽与得意。   方正弘:“……”   严峫居高临下斜睨着他,一字字道:“老子到底做了什么,让你不仅觉得我是建宁内鬼,还他妈一而再再而三下毒手要害我,嗯?!”   “……”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方正弘身上,只见这个平日里总青白蜡黄、横眉挑眼、遇事死板得让人浑身不舒服的老警官,此刻活像是换了个人,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半晌才沙哑地道:   “我没有想害你。我跟踪你只是为了抓到证据,向吕局证明你跟毒贩有勾结。但我真的从来没有要下手杀你……”   “没有?”严峫立刻冷冰冰反问:“那你为什么要阻止秦川喝我的药酒,事后还扔掉了那个唯一能作为物证的药酒瓶?”   方正弘就像凝固了似的,良久后终于抬起头盯着严峫,那目光精亮得瘆人。   “因为我觉得你有可能想害他,”方正弘慢慢地道,“就像当初我明明只是受伤,喝完你的药酒后……就一病不起到现在一样。” 第112章   “你喝我的药酒?”严峫的第一反应是, “怎么什么锅都能推给我的药酒?!”   周围只有江停神情微变, 而杨媚和齐思浩都一头雾水, 连药酒是指什么都不知道。   方正弘短促地笑了声,神情中似乎有种破釜沉舟的狠意:“严峫,本来吕局就是站在你那边的, 我又跟踪你被发现,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楚了。况且这里都是你的人,自然是你想怎么否认就能怎么否认, 哪怕说出花来这帮人都只会相信你而不相信我——既然这样还用得着跟我装糊涂吗?档次也太低了吧?”   “……”严峫此刻真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无辜市民被拎到刑侦支队审问的冤枉:“可是我真不知道啊, 你啥时候喝了我的药酒?!”   方正弘怒道:“不是你送到我家来的吗?!”   严峫:“我犯贱吗,我送你东西干嘛?!”   这两人简直天生属猫狗, 见了面就要吵起来。所幸江停咳了一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方队慢慢说。”   方正弘对江停始终抱着一丝诡异又勉强的信任,闻言狠狠地呼了口气, “那是一年半前我受伤的时候,市局各个科室都往我家送了慰问品,当时我对这姓严的小子还没那么——没那么——”   没那么横挑鼻子竖挑眼, 两人还保持着面子上和谐平静的工作关系。   “啊, 对。”严峫终于想起来了:“当时吕局吩咐让大家都表示下慰问,当做那个季度的团队建设。我怕我随便选的礼物价格太高,别的部门脸上不好看,就随口吩咐了马翔还是谁去准备点便宜营养品啥的……”   “送到我家的是两盒营养品加两小瓶药酒,”方正弘没好气道, “药酒上还挂着你严峫的手写慰问卡。”   严峫闻言立马炸毛了:“我手写东西送给你?你脑子没出问题吧老方,从警校毕业后我就再没写过自己名字以外的汉字,连江停都没收到过我手写的情书!”   江停:“……”   方正弘:“……”   江停揉了揉太阳穴,“然后呢?”   “我本来对中药其实一般,但受伤后确实筋骨不如以前了,再加上也受了身边人的影响,知道药酒对活血风湿还是很管用的。”方正弘顿了顿,有点不情愿地承认:“严峫这小子虽然轻浮,但送人的都是好东西,所以我看到是他送来的,就……”   “你就一点不剩地全喝了,”江停确认。   方正弘悻悻地点点头。   江停和严峫对视一眼,后者满脸写着“WTF”式的冤枉。   “然后你就立刻中毒了?”江停又问。   “我每天喝一小盅,开始也没觉得哪里不对,但过阵子之后就感觉心脏不太舒服,经常早搏。我以为这种情况是劳累所致,于是渐渐减少了上班时间,也不再所有工作都事必躬亲,以为过阵子就能恢复;但病情却发展得越来越严重,去医院也没检查出个所以然来。”   方正弘吸了口气,摇头道:“就这么好好坏坏地拖了几个月,直到我太太学中医的老熟人来家探望,才提出我可能是摄入了中药材毒素,我立刻就想起了那两瓶药酒。那时第二瓶只剩个底子了,熟人拿去一化验,果然发现了极其痕量、不足以致死的乌头碱。”   乌头碱!   严峫和江停同时站直了身体。   “所以你怀疑是我故意投毒?”严峫不可思议地问,“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方正弘又气又恼:“我说了!我立刻就把物证拿给吕局要求彻查,但你知道吕局是如何反应的吗?!”   一年前,建宁市局——   “他对我的工作一直非常不配合,有很大的个人成见!这就是他的作案动机!”局长办公室里,方正弘把大办公桌拍得砰砰响,气得脸色通红:“严峫这样轻浮高调的富家子弟,因为平时受过我几次训斥而怀恨在心,进而蓄意报复,这是可以说通的!否则怎么解释这化验单上明明白白的乌头碱?!”   吕局坐在办公桌后,圆脸上面无表情,直到方正弘咆哮完、发泄完,才缓缓地开口道:“你没有证据,老方。”   “这怎么不叫证据?这明明——”   “川乌、草乌如果不经过程序严格的正规炮制,残留痕量乌头碱是常事,这个剂量的生物碱毒素换作身体健康的正常人,不会有你这么大的疾病反应,因此很难证明严峫是故意投毒。”   方正弘火冒三丈:“您这分明是包庇他,您分明……”   “我没有。”吕局静静地道,“我只是在阐述事实,事实是你根本无法证明这瓶药酒是严峫所赠,而不是你自己配出来的。”   “……”方正弘难以置信地盯着吕局,仿佛今天第一次认识他。   “老方,”吕局仿佛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换了个更加和缓的语气:“虽然你跟严峫有矛盾,这个大家都知道,但我了解你,知道你不至于故意诬陷他。我只想提醒你必须要考虑到两种可能性:第一是你确实对他抱有很深的个人成见,以至于你从感情上偏向于他要害你;第二是……”   “你们是站同一边的。”方正弘向后退去,咬牙一字字道,“你们才是站同一边的。”   吕局皱起眉:“老方——”   “我明白了。”方正弘脸色一变,愤怒的红潮全数化作了青白,双手在身侧紧紧攥成拳,说:“我会向你证明的。”   吕局起身抬手,仿佛还想分辨什么,但方正弘已经转身夺门而出,回答他的只有“砰!”一声重重摔门声响。   ……   “那不是我送的,”宾馆房间里,严峫满脸荒谬地摇头,说:“当时我随口吩咐人去买点补品,但绝对没有让他们送药酒!”   方正弘冷冷地盯着他。   “开什么玩笑,越熟悉药酒的人越知道这东西不能随便乱送,万一药性与病情相冲,反而对病人不利。何况我跟方队关系一般,如果出了什么事说不清,我能不知道吗?哪怕送两瓶脑白金也比送药酒好啊!”   这话倒是实情。   严峫表面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如发;他确实有些富豪出身的从容和骄纵,但很多敏感的人情世故,他也非常懂。   送来路不明的药酒给自己工作上的对头,太不像严峫会干出来的事了。   江停问:“那是谁送的?”   严峫疾步踱了两圈,突然站定,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喂,马翔?”   “哎呀喂我的严哥!严哥你可总算有消息了,我们全队上下都特别特别想念你,陆顾问啥时候孕检需要马仔陪同?你随时打招呼随时吩咐哈……”   严峫打断了他:“去年夏天方正弘受伤,吕局让咱们队送点东西表示慰问,当时礼品谁准备的?”   手机那边马翔明显一愣:“啊?”   “谁准备的?!”   “你……你叫我准备,我当时忙着不知道干啥,就随便买了两盒脑白金跟两盒更年期口服液……”   所有人的嘴角都微微抽搐,方正弘的脸又气红了。   马翔是不可能存在“忙着不知道干啥”的情况的。他的小本本详细记载着每天干了多少活,加了多少班,国家欠他多少加班费车马费过节费精神损失费心理补偿费——所谓“忙着不知道干啥”,那差不多就是他当时忙着蹭市局wifi打本的意思了。   严峫揉了揉生疼的眉心:“你给方正弘送自制药酒了?!”   “什么,不是,药酒?”马翔满口叫冤:“那是能随便送的吗?我是那么不着调的人吗?!”   严峫望向方正弘,后者的脸色也变了。   江停抱臂站在边上,扬了扬下巴:“问马翔准备好的慰问品是怎么送去方正弘家的。”   “哎,那是陆顾问吗!”马翔听到了江停的声音,热情洋溢地打招呼:“陆顾问你好呀!我们全队上下都特别特别想念你,严哥有没有不干家务活,有没有惹你生气,如果需要打手随时打招呼随时吩咐哈……”   严峫:“问你话呢!”   “哦哦,对对,我淘宝下单以后直接快递到市局然后转总务科了,这种写作慰问读作团建的鸡零狗碎都是总务科派小碎催跑腿的,应该是把各部门的礼品都堆一块儿,然后统一送去姓方的他们家。”马翔反应过来什么,疑惑道:“怎么严哥,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事,姓方的小妖精又来纠缠你啦?”   没人敢回头去看方正弘的表情。   严峫苍白无力地训斥道:“怎么说话呢,对公安前辈要学会尊重——给我通知总务科去查,一年半前负责把慰问品送去方正弘家的人是谁,实在查不出就调方正弘他们家附近的监控。这件事非常重要,立刻去办!不多说了挂了哈。”   马翔还要叨逼叨,严峫逃命般挂断了通话。   室内一片沉寂,良久后只听姓方的小妖精冷冷道:   “你们刑侦警察上行下效,果然教育得都不错啊!”   严峫自知理亏,打着哈哈表示小马年轻不懂事,以后一定多多调教。   江停强行转开了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所以方队在看到秦川准备喝药酒的时候,理所当然就感到非常愤怒,觉得严峫有可能以相同的手法再一次害人?”   方正弘对严峫翻了个白眼,转向江停摇了摇头,艰涩道:“其实也不至于,我再怎么糊涂,也不会认为严峫有胆子在市局里光明正大地杀人——他要是偷偷摸摸把药酒送给秦川,估计我就是另一种反应了。”   “所以你当时只是嫌恶?”江停向他确认。   “对。从那件事后我有了很大的心理阴影,任何吃进嘴里的东西都绝不假以他人之手,像药酒这类东西更是连牙都不会沾了。”   江停一手抱在胸前,另一手摩挲自己的咽喉,半晌问:“市局有多少人知道你这个心理阴影?”   方正弘明确地回答:“我只告诉过吕局。是几个月前我回来上班,他问我为什么不在食堂吃饭了的时候。”   周遭安静异常,众人都似懂非懂,只有严峫猛地想到了什么,蓦然看向江停。   江停颔首不语,随即问出了最后一个关键的问题:   “那你的副队秦川知道么?”   方正弘脸色变了,刷地从床上站起来:“秦川?不,不可能——不可能是秦川!”   “我只是猜测。”江停的态度非常平静,那永远不会绷紧的面部肌肉还维持着放松状态:“药酒投毒事件没有监控,没有目击,没有证据,刑侦人员只能以自身代入的思维方式去尝试摸清凶手的想法。如果我是秦川,跟刑侦支队大多数人的关系都很好,可以随意进出刑侦支队大办公室而不惹人怀疑,那就具备了充分的投毒时间和条件……”   “可如果不是我阻止,秦川已经把毒酒喝下去了啊!”方正弘激烈地反对:“而且他可不是装腔作势地喝一点儿,他准备喝进嘴的药酒,那可是绝对的致死量!”   对,的确说不通。   如果秦川是投毒者,在明知道药酒有毒的情况下,即便以苦肉计洗脱自己的嫌疑,也不会虎到把满满一杯毒药往嘴里灌,否则那简直就是拿命在犯罪,根本没有必要。   齐思浩作为刑侦人员——虽然确实比较水——在旁边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犹犹豫豫地举手发言:“那个……你们刚才不是说方队有心理阴影来着,万一那个秦川就是利用了这一点……”   “不,太牵强了。”话音刚落就只听严峫摇头否定:“万一方正弘偏偏没阻止呢?万一方正弘甚至凑上来说给我也喝点呢?在不确定因素太大的情况下,拿致死剂量的毒酒来赌博是不可能的。”   齐思浩有点讪讪:“我只是觉得,既然你们说的秦川是副支队,那方队出事后明显是他得利最多,嫌疑也最大……”   严峫随口说:“那这倒未必。副支队暂代正职的时候很多权力都是受限制的,就像我的日常工作要向魏副局汇报一样,秦川也有很多工作要向吕局汇报。这么说来如果方队不在了,禁毒支队的很多具体决策反而是吕局……吕局。”   他的话音蓦然而止,与江停面面相觑,两人的脸色都变得不太好看。   半夜三更被岳广平打电话哭诉自己罪过的那名“老吕”是谁?   在最后一刻登门造访,与毫不设防的岳广平私下对话,并杀死了他的人是谁?   假设在万一的情况下,江停的存在早已暴露,那么一直不动声色予以掩护的吕局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   ——某种莫名其妙的职业良心,还是干脆源于黑桃K的指示?   明明窗外阳光明媚,森冷幽深的寒意却从他们心底缓缓弥漫上来,冻僵了每个人的喉头。   “不会是这样,怎么会这样?……”方正弘抱住脑袋不住喃喃。他本来就比常人更加多疑和固执,现在更是神经质地不断抓挠自己的头发,“想害我的人竟然不是严峫,难道是……难道是……”   这要是在平常,严峫肯定会翻个白眼损他两句,但现在也没什么心思了。   “不行,我要回去再看一遍,现在就回去。”方正弘霍然起身,狠狠咬牙凸眼,掉头就往外扑:“这事肯定有办法验证,不可能就这么死无对证了,绝不可能!”   没人来得及阻止他,严峫三步并作两步愕然上前:“你他妈上哪去?”   方正弘已经冲出了宾馆房间,在铺着红地毯的走廊上急冲冲往前走,闻言回头怒吼:“我想到什么地方可能还有线索了,我这就去找!”   这姓方的老小子眼见一副马上心脏病就要发作的样子,甚至连刑侦人员的基本职业素质都忘了,直接在走廊上就这么吆喝起来。严峫只觉画美不看,徒劳地跟在后面劝阻:“你先等等,我们收拾收拾跟你一块回建宁……”   “我没有想害你,枪手出事那天晚上我有不在场证明!”方正弘大步往电梯方向后退,挥舞着右手咬牙切齿赌咒发誓:“姓严的,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害你!等我电话!”   严峫一张嘴,还没来得及喊,就只见方正弘怒气勃勃一转身,差点把路过的服务员撞个趔趄。   严峫:“……”   方正弘犹如脱了缰的野驴,在小女服务员惊恐的注视中冲进了电梯。   严峫真是把这辈子涵养都用尽了,才把那句“你神经病啊”硬生生憋回嗓子眼里,回头冲着满房间人:“你们看看他,就他这样,还整天骂我们刑侦支队做事不牢靠?!……”   江停皱眉道:“他刚才说他想到什么地方还有线索了?”   严峫莫名其妙一耸肩。   几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见江停抓起外套和车钥匙,当机立断:“他想到的凶手也能想到。别让方正弘单独行动,我们跟上去。” 第113章   半小时后, 建恭两地高速公路。   严峫车里开着蓝牙外放, 后视镜中映出他烦躁拧起的乌黑眉头:“我说老方, 你这人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大家现在是绑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不管你想到了什么线索,至少先跟我们打声招呼, 也防着万一你出了什么事导致线索中断,你说是不是?”   下一刻蓝牙中响起了方正弘的怒吼:“你才是蚂蚱呢!秋后的蚂蚱!”   “啧,行行行, 我是还不行吗?”严峫无奈地说, “你那句可能想到了线索到底是什么意思?”   方正弘支支吾吾的,明显不肯细说, 逼急了开口就骂:“谁跟你坐在同一条船上,谁知道你私底下又有什么勾当!不跟你说了, 我现正打着长途车,到建宁再联系吧!”   严峫提高声音:“哟, 还敢叫网约车!实时行程分享一个呗,虽然你不是大姑娘而是个糟老头,但安全还是……”   方正弘愤怒地挂了电话。   “你们说他甲亢八成是有问题吧, 成天着急上火的。”严峫摇头叹了口气:“我这片好心白白给当成了驴肝肺——就算他一没钱二没貌, 不像你俩坐网约车风险那么高,但也要有点起码的安全意识啊。”   后排的杨媚和齐思浩面面相觑。   “你是说齐队有钱,我有貌么?”终于杨媚不确定地问。   “哦没有,我是说你跟你江哥。”严峫一手扶方向盘一手向后指指杨媚:“你有钱。”然后指向江停:“他有貌。”   杨媚:“……”   “方正弘暂时还不能确定你是完全无辜的。”副驾上的江停似乎完全没听见一般,还是那么八风不动, 说:“很多老警察都有疑神疑鬼的毛病,加之他这个人格外敏感、多疑,对你抱有多年的成见是很正常的,所以在完全排除你的嫌疑之前,估计他不会轻易分享线索。”   “得了,跟紧他吧!”严峫习惯性从口袋里摸出根烟,还没叼进嘴里,突然又想起什么,遗憾地丢回了杂物匣,说:“操。”   齐思浩殷勤地摸出打火机:“严队没火?我这里……”   江停和杨媚同时脱口而出:“不要!”   他俩制止得太晚了。   “不不不,不要火,”严峫欣喜万分地拒绝了齐思浩的打火机,但下一刻他接过了对方递来的舞台、灯光和话筒:   “来来来,你们看,找男朋友就该找像我这样的——”   江停深吸一口气靠上椅背,杨媚惨不忍听地捂上了耳朵。   “作为一个成熟懂事会疼人的男朋友,重要的不是你为伴侣做了什么,而是你愿意为伴侣不做什么。比方说你们江哥身体不好,最好别抽太多烟,像我这样优秀的男友就会自觉自愿把二手烟的危险性掐灭在摇篮里;再比如说我会限制他吃甜食,逼迫他多吃肉和米饭,这全都是出于对他的健康考虑,只有我这样成熟理性的男人才是你们江哥对配偶的最佳选择……懂了吗?为什么说我是男朋友这个词的最佳诠释和模板?学着点你俩,都学着点!”   江停:“……”   杨媚:“……”   齐思浩脸上一片空白的表情。   严峫得意洋洋,汽车呼啸着向建宁高速公路收费站驶去。   ·   咣当一声重响,方正弘急冲冲闯进家门,把他正准备做饭的老伴吓了一跳:“哟!你不是出差去了吗?”   “我前阵子天还没冷的时候穿的那条裤子,深蓝色剪裤脚的,你还没送去干洗吧?”   “当然没啊,不是说不穿了吗。”老伴抄着洗菜篮指指外间:“我正想收着占地方,扔了又可惜,要不等楼下旺财生了,剪一剪给它的崽子做个窝……”   方正弘二话没说,直扑外间,置老伴一叠声的询问于不顾,打开五斗橱开始翻那堆杂物,少顷终于瞥见了熟悉的深蓝色布料,连忙把它抽了出来。   “你这是干嘛呀,吓死人了!哎呀你这个人,晚上在不在家吃饭,啊?”   方正弘没顾上回答,从书房里翻出密封袋,把那条裤子塞进去封好。   “晚上不用等我吃饭了!”方正弘头也不回地吆喝了声,掉头就冲出了门,只留下老伴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   方正弘咯吱窝底下夹着那个密封袋,行色匆匆走出小区,向停在对面楼下的银色现代伊兰特车走去,一边摸出手机打开通讯录,下意识调出了“技侦老黄”。   “喂?”刚响两声对面就接了,黄兴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意外:“方队,什么事?”   “哦,我这儿正有个……”方正弘刚要说下去,突然想起来什么,顿住了。   黄兴:“有什么?喂方队,老方?”   技侦是安全的吗?方正弘站在小区门口,突然冒出来这么个念头。   刚才他脑子里乱哄哄的,还没仔细想清楚,电话就拨了出去。但听到黄兴声音的一刹那他突然意识到一个恐怖的事实:如果自己的猜测不对,那么凶手很有可能就是……   只要是他,那市局没有任何一个部门、甚至没有任何一个角落可以说是肯定保险的,而那姓严的小子所具备的嫌疑也根本洗不清楚。   “老方你干啥呢,信号不好?喂?”   方正弘病黄病黄的脸上毫无表情,狠狠按下了挂断键。   还能找谁?还有谁是安全的?   方正弘在建宁市局干了大半辈子,临到老了,才发现原来半生筑就的巢穴竟然是危机四伏的陷阱。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恐惧、惊慌和懦弱就像一层层蛛网,密密实实缠绕着心脏,连呼吸都找不对频率,手脚更是发软发麻。   还有谁是安全的?还能求助于谁?   ——对,那个人!   方正弘眼前一亮,甚至责备起自己刚才的惊慌失措,然后立刻找出对方的号码拨了出去。电话大概响了八九声,对面才传来有些疲惫的:“喂,请问您是……”   “您好您好,我是方正弘,市公安局的,您还记得我吗?”   对面听到市公安局,脑子空白了两秒,随即对“方正弘”这个名字反应过来:   “啊对对,方警官!好长时间没见我都忙昏头了,哈哈哈——您家里最近都还好吧?有什么事儿吗?”   啪嗒!   方正弘觅声望去。   一道身影背靠在他家的银色伊兰特车门前,两条修长的腿交叠,一手插兜,另一手摘下墨镜,白净的脸上眉梢微剔,隐约露出不赞同的神情。   ——那是江停。   方正弘无可奈何站住脚步,想继续往下说又叹了口气,最终只得对手机匆匆道:“我这边突然来人了,待会见了面再说吧。”   对方一叠声答应,方正弘挂断了电话。   江停低头给严峫发了条短信:【我在小区前门堵住方队了。】   “那姓严的呢?”方正弘走过来,充满戒备地问。   “严峫不知道你具体住哪栋楼,所以我们分头堵你,他大概去了小区后门。”江停收起手机,抬头望着方正弘,敲敲身后伊兰特的车门:“你开着自己家的车跟踪严峫,还寄希望于他不会发现?”   “……”方正弘的脸又青又红又黄:“这是我儿子前段时间放假才开回家的,而且我套了线人的车牌……”   江停说:“您对严峫的人品、道德和智商都有很大的怀疑啊。”   方正弘悻悻地不说话。   毕竟是比自己大了二十岁的老警官,看那样子江停也不好再说什么,叹了口气:“您刚才是打电话给谁,要去哪儿?”   方正弘固执地不吭声。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信任我,方队。但严峫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如果您不是那个投毒者,也不是建宁市局的内鬼,那我们的确就是一条绳上拴着的蚂蚱。你被挑中来作为替罪羊不是没有原因的,在这个时候瞒着我们,甚至提防着严峫,对您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远处喇叭哔哔两声,只见严峫开着车,从小区后面绕了过来。   “岳广平是在准备将线索告诉我的时候出事的。他已经查到了泄露1009行动情报的内鬼是谁,但直到死,都没机会把那个名字说出来。”江停望着方正弘浑浊的眼睛,每个字都穿过视神经和颅骨,重重敲在他的脑髓里:“我已经没有第二次昏迷三年还能醒来的幸运了,但您想在重重鬼影环伺中,跟三年前的岳广平冒相同的风险吗?”   汽车戛然而止,严峫裹挟着满身冷峻钻出车门。   “……”方正弘沉默良久,终于在他们两人的注视中颓然出了口气,反问:“你不知道我为何觉得你是清白的?”   江停盯着他,只听他问:“你还记得‘猿猴’么,一个长得有点像猴、少了半截小手指的拆家?”   从江停的表情上看,他显然是不记得的。   “‘猿猴’是我最过硬的线人,曾经在一次卧底行动中差点暴露,历经惊险才逃出来。事后他告诉我,自己曾被一名被人称作江队的恭州警官掩护过,否则就已经死了。”方正弘摇摇头:“挺多年前的事,估计你已经不记得了,警察行动中为队友做掩护和殿后是常事,所以我当时也没有其他想法。但关于你这个人的印象和判断一直埋在我心里,直到三年前你‘殉职’的时候,我心里就有点怀疑:怎么那么巧牵头1009行动的人是你,泄露情报导致1009行动失败的人也是你呢?没道理啊。”   江停沉吟片刻,说:“那名线人的事虽然我没印象了,但……”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你,也不能立刻信任这个姓严的。”方正弘话锋一转,拍拍咯吱窝下夹着的那个密封袋,冷冷道:“我现在要去研究所找个熟人,不出意外的话,关键性证据现在就落在我手中这个袋子里。如果你们真敢来,就跟我一起来吧,但如果证据出来发现你们不是无辜的,那可就别怪我立刻报警了。”   江停蹙眉望向严峫,后者也正巧看来,两人用眼神无声地商量了几秒。   方正弘已经钻进他那辆伊兰特,砰地关上车门,发动了汽车。   “杨媚跟齐思浩分头去小区侧门了,打电话通知他俩过来,咱们先跟方正弘去那什么研究所看看。”严峫快刀斩乱麻地做了决定:“上车!”   江停一边打电话给杨媚一边上了车,严峫系好安全带,点火发动。就在这半分多钟的时间差里,方正弘的伊兰特已经开出大门,只要顺着小区门前的车道往前开五六十米然后一个急转掉头,就能上繁忙的主马路了。   “喂,江哥?”杨媚在手机那头兴冲冲地问:“我正全副伪装躲在小区楼下树丛里呢,你们堵到那姓方的小老头了吗?”   “你跟齐思浩来正门,我们要去……”   轰——!!   巨响从前方传来,江停突然像被抽去了声音,严峫的动作也僵住了。   “江哥?”杨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们那边怎么啦?”   不远处的行人纷纷驻足,回头张望过去,所有人都像是被按住了暂停键——   一辆银色伊兰特重重撞上车道尽头的电线杆,没有任何减速或转弯的迹象,整个车头在满地碎玻璃片中被撞得凹陷了进去!   过了足足数秒,议论和惊叹才迟钝起响了起来,嗡嗡弥漫向四面八方。   “老方……老方?”   严峫下了车,眼底满是难以置信,突然打了个狠狠的哆嗦,向如梦初醒的路人厉声咆哮:“打120!快来人打120!!”   嘭——凹陷的车门被强行打开,在目睹驾驶室里情况的同时严峫倒抽了口凉气,连江停都脸色铁青。只见方正弘满头满脸都是鲜血,被压在气囊之中,完全看不出是死是活;方向盘仪表盘混乱扭曲,杂物玻璃洒遍全车,引擎盖已经完全扭成了废铁!   这不是三四十公里时速能撞出来的效果,谁对这辆车的制动系统动了手脚?!   “老方!醒醒!坚持住!”严峫怒吼:“老方!”   然而方正弘被埋在气囊下,毫无反应。   远处几个行人议论纷纷,不敢靠近,远处急救车声飞驰而至。严峫猛地回头,正对上江停的眼睛,两人眼底都清清楚楚写着难以掩饰的错愕和震惊。   “……那个袋子,”江停嘶哑地挤出声音来:“把那个袋子拿来给我。”   犹如闪电划破天空,严峫猛地反应过来,从毁损严重的副驾驶座位下翻出了那个密封袋,根本来不及看里面那团深蓝色布料是什么东西,便把它匆匆塞给了江停:“快跑。”   “那你——”   “快跑!”严峫把他一推,动作凌厉果决,压低声音吼道:“别告诉任何人你曾经在事故现场出现过,带着物证快跑!” 第114章   急救室。   铁轮骨碌骨碌滚过地面, 冲进玻璃门, 抢救中的红灯亮了起来。走廊远处人来人往, 严峫喘着粗气,靠墙慢慢滑坐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撞车,鲜血, 物证袋,自远而近的警笛……无数声响乱哄哄交织在他的脑海里,犹如漫天巨网盖住恐惧的深海, 而恶魔狰狞的眼睛正盯着他从海底缓缓上升。   是谁对方正弘的车做了手脚?   那个物证袋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几道皮鞋疾步走来的声音由远而近, 走廊上众人纷纷回头注目,而严峫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直到脚步停在他面前, 严峫才一抬头,只见几名穿制服的警察正站在他面前, 周遭弥漫着如临大敌的气氛。   “对不起,严副。”为首那人亮出警察证:“您知道程序的, 跟我们走一趟吧。”   几名警察满面戒备,似乎很怕严峫突然暴起反抗,其中一名甚至将手伸进后腰里按住了手铐。   但他们的担忧并没有成真。   严峫的目光从他们紧张的脸上一一扫过, 突然笑了一下, 起身拍拍衣摆。   “走吧,”他说。   ·   建宁市局。   审讯室仿佛比平时黑暗很多。几缕随时快咽气似的光线透过铁栏窗,映照着半空中徐徐飞舞的浮尘,将铁桌、台灯和审讯椅的影子拉得扭曲瘦长,对面墙上写着“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八个大字的白板微微泛着年岁悠长的光影。   远处传来隐约的喧哗:“我们严哥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至少给送杯热水进去……”   “对不起我们有规定,谁都不能进!”   “发生什么事了,肯定搞错了吧,喂你们……”   哗啦啦——   人声杂乱又消失,铁门撞击声在空旷的走廊上久久回响,传进最深处的审讯室里。   严峫笔直地坐在椅子上,昏暗挡不住他清晰深刻的侧颊线条,硬直的鼻梁上皮肤反出无动于衷的微光。   不知又过了多久,终于两三个人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渐渐移到门前,随即看守把门打开了,一个仿佛永远圆胖敦实、不急不缓的身影迎着严峫的注视,出现在了审讯室门口。   ——吕局。   “行,我知道,都出去吧。”   吕局走进屋,吩咐后面的看守警察,然后在对方依言锁门离开的同时,端着大茶缸坐在了审讯桌对面,被皱纹耷拉下来的眼皮一挑,望向严峫,说:   “老方的车被破坏了加速和制动系统,目前头部受伤,尚在抢救。”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严峫久久沉默着,冰冷的空气就像玻璃般,在狭小的室内笼罩着他们。   “八月底你生日当天晚上,曾打电话要求交警大队在工人大道以东拦截一辆跟踪你的轿车,该车为银灰色现代伊兰特,与今天老方出事的车型号、特征均为一致。且事后经调查,那天晚上跟踪你的车辆牌照是为套用,而被套用的车牌,是禁毒支队曾在一次行动中使用过的线人牌照。”   吕局顿了顿,缓缓道:“也就是说,方正弘跟踪过你的事,你是知情的。”   严峫的表情冷硬坚挺,吐出几个字:“我知情。”   吕局点点头,又道:   “今天早上,恭州市高荣县四海客来招待所,一名服务员在送毛巾时,差点被情绪激动的方正弘迎面撞上。据该服务员所述,当时你正站在一扇敞开的房门口,而老方情绪非常愤怒,大嚷着:‘姓严的我没有想害你,枪手出事那天晚上我有不在场证明,等我电话!’——是有这么一回事吗?”   “……”严峫说:“有。”   单面玻璃后,几名副局长、主任及审讯员面面相觑,每个人眼底都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   吕局问:“也就是说,方正弘出事前几个小时,你是最后一个接触过他、并发生了严重争执的外人?”   “……”   审讯室里静默片刻,吕局改变了问话方式:“你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高荣县,同行有几人,目的是为什么,与方正弘发生争执的原因和内容吗?”   严峫默不作声。   这种坚冰般的沉默和抵抗,是刑侦人员最不愿意面对的情况,也是审讯对象确实有罪的重要猜测依据之一。   换言之,严峫的态度简直让所有人心中的天平都渐渐往不利的那一边倾斜了。   “严峫,”吕局望着他,每个字都附加了难以形容的沉重分量,他说:“你一个干了十多年的老刑侦,现在零口供也一样能定罪了的事情,应该不用我再说了吧。如果你什么都不愿意解释,我们的调查和推断会对你相当不利,你明白吗?”   里里外外无数道目光投向严峫,甚至连他紧抿的刀锋般的嘴唇都看得一清二楚。   半晌他说:“我明白。”   “——你明白。”吕局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点点头:“那你能不能至少告诉我,为什么方正弘出事的时候,你在他家楼下?”   明明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但严峫又沉默了很久,他的身体还坐在审讯桌后众人目光聚焦处,但灵魂却不知道漂浮在哪里,仿佛悬在半空中,冷冷盯着审讯室内外的每一个人。   审讯员明显地焦躁起来。   单面窗口外,魏副局的额头几乎贴在了玻璃上,脸颊绷紧到有点扭曲的地步,手紧紧在裤兜里攥成了拳头。   “不能。”突然严峫开口了,但从那薄唇中吐出的每个字都让人心脏无限地向深渊中下坠而去,他说:“我不能告诉你。”   所有人脸色大变,魏副局一时站不住,摇晃了好几下!   吕局手中的茶缸“铛”一声跺在桌面上,向后靠进椅背里,呼了口气。   “既然你明知道隐瞒的后果是什么,还坚持选择这么做,那我也无话可说。”吕局缓缓点头,又说:“好,好,好……严峫,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真不想说的话,我也没办法了。最后一个在方正弘不在场时独自靠近案发车辆的人,到底是你吗?!”   ——不是。   严峫如雕塑般静默着,背对着铁窗中微薄的光,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江停。   他闭上眼睛,几秒钟后沉声道:“是我。”   吕局霍然起身,向外走去。   “等等。”   谁也没想到严峫会在这时出声,外面的所有人都愣了,正准备夺路狂奔出去抓住吕局开喷的魏副局一个九十度拧身,老脸上登时迸发出了期待的光。   但紧接着那光彩就黯淡了下去——   吕局回头望向审讯桌,严峫微微扬起了下巴,这样看上去他原本就有棱有角的脸、修长结实的脖颈和肌肉宽实的肩都格外醒目,逆光中犹如一口黑沉沉的漩涡。   他问:“是你么?”   这三个字很轻,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问我?”   吕局眼皮一抖,似乎感到很可笑。然后他鼻腔里哼地出了口气,反问的声音十分严厉:“不论我说是或不是,在缺少证据的情况下你能信吗?严峫,你还有哪怕一丁点刑侦人员基本的素质吗?!”   审讯室内外一片安静。   哗啦啦铁门震响,吕局摔上审讯室门,出去了。   魏尧原地打了个转,像是突然失去了方向,紧接着看见吕局从审讯室门外走过,登时步伐踉跄地扑出去,一把抓住他,像一把枪管卡弹后砰然炸膛的冲锋枪:“老吕你听我说!方正弘这个事情,必须要仔细慎重地调查,严峫他真的不是!——”   “吕局吕局,”张秘书急匆匆赶来,打断了脸红脖子粗的魏副局:“咱们局里的电话爆了,省委刘厅已经打第三个电话了,说立刻就过来亲自见您了解事态,现在这个情况……”   “不见。”   张秘书:“什么?”   吕局的语调毫无波澜,但那尊弥勒佛般白胖和蔼的脸却仿佛产生了无形的变化,由菩萨低眉转为金刚怒目,令人甫一瞩目便心生震悚。   “不见。”他在张秘书、魏副局及其余人噤若寒蝉的目光中平静道,“从现在起严峫吃的、喝的由我亲自让人送,不管谁要探视都必须拿到我的签字批准。在案情调查清楚之前,哪怕省长来了都别想见到人。”   周遭死一般的静寂,吕局环视众人,冷冷道:   “谁都不许踏进审讯室的铁门一步!”   ·   当天深夜。   一辆红色丰田车驶过不夜宫KTV繁华的大门口,往小巷里拐进去,然后停在了距离后门不远的巷口。   一个身穿套头兜帽衫、牛仔裤和小白鞋的年轻姑娘匆匆下车,抓着书包跑过昏暗的小路。前方KTV后门口隐约透出灯光,披着皮草挽着小包的杨媚已经等待许久,倏然听见脚步声,回头一望,喜出望外:“小韩!”   “媚媚姐!”   年轻姑娘把兜帽一掀,露出年轻焦急不施粉黛的脸——正是杨媚等了半个晚上的韩小梅。   “吕局真是这么说的?”   KTV楼上办公区,韩小梅饿极了,一边大口啃汉堡一边点头:“唔唔唔……”杨媚赶紧给她开了瓶可乐,韩小梅立刻仰头咕噜噜灌下去几大口,终于腾出了说话的空。   “对,是这么说的,局里都传遍了。刘厅为了这事亲自来到咱们市局,结果愣是被吕局拦着不让见,说严队是高度嫌疑人,身份敏感又有背景,谁见了都有可能会妨碍……嗝!妨碍司法公正!”   “……他这是什么意思,”杨媚惊疑不定,“怎么好像在防着谁想要严峫的命似的?”   韩小梅嘴巴塞得满满地一耸肩。   两人到了套房门口,杨媚敲敲门:“江哥?”   “进来。”   韩小梅在年轻又温和的陆顾问面前不敢放肆,下意识梗直脖子把汉堡硬生生咽下去,怯生生地跟杨媚进了房间。只见江停站在台灯下,桌上铺得满满当当,走近了才看见是几张不同的身份证件、户口本、银行卡、新手机和手机卡……   大概看到韩小梅不可思议的目光,杨媚苦笑着介绍:“全是江哥几年前准备好的,就是为了预防有一天遭遇不测。”   韩小梅看得咋舌,心说怪不得刚打陆顾问电话联系不上,原来在严队出事的同一时间他就把手机连卡一道换了——所谓专业级别的谨慎,也不过如此。   江停一言不发,戴着手套,在铺好的塑料布上仔细翻检方正弘留下的关键线索:那条深蓝色的旧裤子。   “没什么发现。”少顷后江停把最后一点布料的缝边都捏过了,说:“没有纸条、字迹、不同寻常的叠痕或气味,也没有肉眼可鉴定的残留物。方正弘既然认定它是关键性线索,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最好还是送去做个专业痕检和理化分析。”   杨媚指指外间,试探问:“让姓齐的带回恭州去找他们的技侦?”   江停摇摇头,“来不及,而且我也不能让证物脱离视线。韩小梅?”   韩小梅立刻立正:“在在在!”   “你认识分配在派出所的技侦同学么?”   韩小梅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表示有有有。   “立刻联系对方,明天天亮立刻送检,我亲自跟去。”   韩小梅心说您可能不太了解我们警校现在的男女比例,您跟不跟去倒无所谓,媚媚姐亲自跟去的话倒是对我那几个技侦同学的极大鼓舞和激励……   江停摘下手套,重重搓了把脸。直到这时他才终于露出了微许疲惫,坐在床边上,抬头问韩小梅:“你们严哥怎么样了?”   他这话问得好像漫不经心,但不知为何,韩小梅突然感觉到,问出这句话后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   “严队的情况……应该还好吧,”韩小梅为难地把方才告诉杨媚的消息复述了一遍,小心翼翼看着江停:“虽然现在风向对严队不利,但大家都相信严队不是那样的人,不会做出伤害方队的事。再说了,方队那辆车被做手脚不定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总不能因为案发时严队恰好在现场,就咬定严队是凶手吧?那也太说不过去了!完全没有道理!”   韩小梅义愤填膺,江停点了点头:“所以他晚上吃了什么?”   “啊?”   江停重复:“他晚上吃了什么?”   “……”韩小梅说:“……馒、馒头和白水煮蛋……”   江停闭上眼睛,他平淡疏离的脸上隐藏着某种很深的情绪,随即把面孔埋进了掌心。再睁开眼睛时他已经恢复到了毫无破绽的、坚冰一般的冷静,仿佛刚才瞬间的软弱都只是错觉。   “知道了。”他说,“你今晚先住下吧,明早动身去找你同学。”   韩小梅瞪圆了眼睛,心说什么?我刺探了那么多情报,准备了一大篇安慰,打好了一箩筐的腹稿,结果你就问严队晚上吃了什么?多信任我一点啊!   杨媚还是有点担心:“江哥你没事吧?”   尽管她不想承认,但理智却让她清楚地意识到,严峫出事后她江哥的状态确实是不一样的——他的调查步骤跟平时同样精细,他的镇定、平静和专业也仿佛并无不同,但就是有某种情绪或者说气场,发生了令人胆寒心惊的变化。   江停站起身说:“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杨媚担忧地欲言又止。   “去睡吧。”江停淡淡道,“如果我推测方向没错的话,我们离真凶已经很近了。”   杨媚以为江停会彻夜不眠,谁知稍后她不放心地再来敲门时,却发现江停已经熄灯了。   “睡下了?”她暗暗地想,同时又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是应该多休息——”   窗外风雨如晦,北风呼啸刮过窗户,黑夜无边无际。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江停正躺在黑暗中,睁眼望着长河般悬浮的虚空。他仿佛被隔离在这个世界之外,唯一的联系和纽带已经断裂了,连带着他对外界的感知都渐渐模糊起来。   江停抬手放到身侧,指尖直接碰到了冰凉空荡的床单。   许久他平躺着仰起头,闭上眼睛,嘶哑地叹了口气。   ·   其实让韩小梅的警校同学帮忙并不是上上策,首先只要在建宁公安系统范围内,检验物就必然会留下记录,也就留下了被追查的线索;其次韩小梅毕竟才刚毕业,她的同学也是技侦菜鸟,绝不会有市局主任黄兴那样出神入化的专业技术。   但事到如今,一切求快,韩小梅的人脉确实是江停现在所能求助的唯一途径了。   韩小梅上学时最好的哥们——她的同乡兼同窗被分在富阳分局下属派出所技术中队,小伙子早上拿到这条裤子,为难地表示最早也要第二天才能出结果。中午被漂亮的杨媚大姐姐请吃了顿饭之后,小伙子表示自己突然对工作和生活都燃起了亢奋的热情,总算在下班前吭哧吭哧地把分析结果做了出来,狐疑地问韩小梅:“这到底是什么案子啊,你确定没拿错化验物吧?”   韩小梅心虚地:“没……没吧?”   “可这就是一条普通的裤子啊,我能想到的测试都做了,什么血迹精斑硝烟反应毒物化验都没看出来,大概只能分析出这人的卫生习惯比较一般,另外裤缝里夹着几根狗毛——卧槽,你肯定是把证物搞错了对吧,不然你为什么不去市局,反而拿来给我检验?你完了韩小梅!你要被市局退货了!”   韩小梅欲哭无泪,说:“我谢谢你提醒啊。”   话虽如此,韩小梅还是满怀疑虑地把分析报告拍下来手机发给了杨媚,少顷她的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杨媚的号码,接起来却只听江停劈头盖脸地问:“所有分析结果都在这里了?”   韩小梅站在派出所门外的大街上,周围全是汽车喇叭和行人喧嚣此起彼伏,她捂着话筒大声道:“是的!差不多能确定方队穿这条裤子吃的最后一顿饭是肉夹馍,家附近可能有几条流浪狗,个人卫生习惯不太好!——现在怎么办啊?!”   韩小梅的心已经被绝望所笼罩了,她完全无法想象如果自己落到这个境地的话,还能不能从肉夹馍和流浪狗中分析出任何子丑寅卯来,会是怎样的焦虑和一筹莫展。   “我知道了。”   “啊、啊?”韩小梅心说您知道了?知道什么了?   “我要出门一趟,随时保持联系。”   “您要——喂?喂?”   江停挂了电话,放下手机,转身拎起大衣,抓起车钥匙,径直下楼穿鞋。杨媚惊慌失措跟在后面,一叠声大喊:“江哥你上哪去?我跟你一起走!”   “我去趟外地。”江停推开门:“方正弘的思路是对的,现在只需要最后验证一下,差不多就能确定答案了。”   “那那那你等等我!我不补妆了,咱们这就走!”   杨媚飞扑去换衣服,但随即她的动作就被江停一句话钉在了原地:“不,别跟来。”   杨媚愣住了。   江停站在大门前回过头,半边侧颊融在初冬黯淡的天光里,平静地道:“对你的危险可能会比较大。”   杨媚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江停到底从那短短几页分析报告中看出了什么,晚上韩小梅过来KTV,俩姑娘愁眉苦脸地膝对膝坐着,内心充满了担忧和忐忑。   严峫在市局关押室里安全吗?   江停连夜奔赴是去哪里?   事实上不仅杨媚和韩小梅,在偌大的建宁市里,还有很多人像她们一样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直到东方天际渐渐泛起鱼肚青,合衣迷糊了几个小时的杨媚突然被铃响惊醒了,蓦然蹿坐起来抓起手机——   清晨六点半,一条未读消息来自于江停的新号码,只有短短几个字:   【我知道他是谁了。】 第115章   建宁市。   琥珀山庄九区二栋。   天下着雨, 人行道的石板下汪着水, 车辆驶过掀起刷刷声响;尾烟和雨水粘在一处, 满世界蒸腾出令人眩晕的废气。   一名身材矮胖、步伐蹒跚的老人穿着深灰色风衣,胳膊底下夹着公文包,撑着把宽大的黑伞, 走进小区楼下一处灯火通明的便利店。   午饭时间店里冷清,老板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只有他家小孩趴在收银台后写作业加看店。老人费力地收了伞, 抖抖水珠, 和蔼地问:“小朋友?”   小男孩咬着笔杆抬起头。   “你爸爸呢?”   小孩指指后面。   “帮我叫你爸爸过来,就说前两天借要紧东西的伯伯来了。”老人粗糙宽厚的手掌拍拍小男孩的头:“去吧。”   小男孩上下打量他一眼, 疑惑地跳下板凳,跑向小超市的后门。   老人也不急, 把一路上夹得紧紧的公文包放在柜台上拉开,取出一个银灰色的移动硬盘。就在这时店里叮当声响, 玻璃门又滑开了,外面的风雨裹挟着湿气和寒冷一卷而入——来了新客人。   “?”   老人手一顿,便要把移动硬盘塞回公文包。谁知这么细微的动作竟然被打断了,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他身后伸来, 准确又不容置疑地按住了老人的手:   “给我也看看吧,吕局。”   明明每个字都堪称柔和,吕局却霎时面皮一抖,瞳孔紧缩,随即转头看向来人——   ·   “辛苦了, 明天继续弄哈!”   “明天见!”   秦川挥别同事,在因为下雨而格外拥挤的晚高峰车流中且停且行,整整一个多小时后才开回家,冒雨疾步冲进楼道电梯。   叮!   秦川走出电梯,摸出钥匙准备开门,动作却突然微顿。   “……”他望着面前熟悉的门牌号527,不知为何心脏无规律地紧缩起来,有几秒之间甚至不太喘得过来气,像是冥冥中预感到了什么东西似的。   他用力吸了口气,平静下来,慢慢地打开锁,在吱呀声中推开了房门。   客厅里没开灯,最后一丝天光与路灯透过玻璃窗,将熟悉的家具勾勒出淡灰色的影子。早上临走时匆忙扔在沙发扶手上的大衣还摊着,餐桌上放着喝了一半的冷茶,茶几上的鱼缸里金鱼倏然摆尾,反射出粼粼的水光;女人的黑白遗像摆放在冰箱上,面对着玄关,露出熟悉的面容。   一道修长身影背对着大门,仔细打量遗照,听见他进来的声响,但没有回头:   “你把岳广平的一撮头发带回去跟令堂合葬,确定她真的会因此而高兴么?”   秦川长长出了口气——仿佛那块垒已经郁结于胸十多年,至今终于彻彻底底化作白雾,在半空中一瞬就消散了。   “高兴的吧,我想。”他微笑着回答。   秦川反手咔哒关上房门,脱了外套随手扔在了沙发上,活动了几下肩膀肌肉,衬衣下发出清晰的骨骼脆响,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表情却还是很彬彬有礼的:   “久闻大名却缘悭一面,你好,江支队。”   那年轻人转过身,赫然正是江停。   这其实是非常荒谬又可笑的见面,但具体涵义有多讽刺,也许就像秦川那句“久闻大名、缘悭一面”一样,这世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切身地明白。   秦川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你特意去家母的故乡拜访了?”   “为了证实我对你身世的猜测,是的。幸亏我对岳广平三十多年前上山下乡的行踪稍有了解。” 江停淡淡地问:“你想知道自己到底暴露在哪么?”   秦川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方正弘从你手中夺走药酒并打翻的那天,几滴药酒溅在了他的裤腿上,但却没从布料中提取出哪怕痕量的乌头碱。也就是说,你自称从刑侦支队借来那瓶剧毒药酒后试图饮用的口供是在撒谎,你当时喝给方正弘看的,是你事先调换过并藏好的,严峫那瓶原本无毒的药酒。”   “整个中毒事件都是你精心策划好的一场戏,从提醒严峫使用药酒,到方正弘暴怒制止你使用刑侦支队借来的药酒,所有关键转折都像你预先设计好的那样来发展,而这场戏得以成功落幕的先决条件只有一个。”   江停顿了顿,说:“你太了解方正弘和严峫这两个人了。你对他们在一个设计好的场景中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了若指掌——就像一年前,你冒充严峫的名义给方正弘送有毒药酒,并料到他必定会喝一样。”   秦川苦笑了笑,仿佛有点无奈:“我就知道那天应该做戏做到底……临门一脚,不该软的。”   “为什么当时怕了?”江停一剔眉角,问:“因为岳广平的死让你终于清清楚楚认识到,乌头碱是真能杀人的?”   这次秦川真的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摇头:   “不,不,乌头碱能杀人我早就知道。我只是觉得——怎么说呢?我想做的事情还没完成,我怎么能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他就这么似乎有点遗憾的样子,绕过沙发想往这边走,却被江停止住:“站住,不然开枪了。”   秦川定睛一看,果然只见昏暗中江停手上平平举着黑洞洞的枪口。   “行吧,”秦川纯属礼节性地站住脚步,问:“你想知道什么?你告诉我,我说给你听。”   江停问:“你是什么时候跟黑桃K联系上的?”   用联系这个词应该只是江停涵养好,否则还有更多更难听的词汇来表达相同的意思,不过秦川也不太在意:“不,不是我联系他,是他主动来找我。”   “主动找你?”   “对,是我考上警院的第一个学期。确切的说,是在岳广平以‘父亲’的名义首次出现在我人生中的第二天。”秦川揶揄地耸耸肩:“早得出乎你意料吧,所以我才说久仰大名呢,江支队。”   确实如此。   如果真按这么算的话,秦川认识黑桃K竟然在十多年前!   “岳广平是下乡当知青的时候跟令堂认识的?”江停问。   “老套的故事。下乡知青苦闷时迷茫的慰藉,面对回城的重大人生选择,未来几十年间的良心拷问和终生遗憾……不值一提了。”秦川说,“我不知道岳广平是什么时候确定我的存在的,高考那年乡下的母亲突然去世,我开始接到资助,却从来不知道‘好心人’是谁。直到上警院才知道,原来好心人就是亲爹。”   直到现在说起这段往事,秦川都有种微妙的自嘲。   “岳广平也许是想等到我考上大学后再来相认,彼此情绪上都会稳定一些,但他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已经被黑桃K的人盯上了。也确实,当年他是恭州最有希望接任公安局长宝座的人,黑桃K不会放过那么有利可图的目标,所以在岳广平痛哭流涕来到我面前的第二天,黑桃K也出现了,问我:‘你知道岳广平当年抛弃你们母子是为了什么吗?’”   江停眯起眼梢,目光上下打量几步之外的秦川,缓缓道:“你不像是会站在那里听凭他洗脑的人。”   “当然不是。”秦川失笑道,“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否则我怎么会来建宁而不是去恭州?”   如果去恭州,以岳广平的愧疚之心,即便不至于走后门帮儿子升官,也绝不会少做安排。   但秦川没有——他来到建宁,从派出所实习警开始干起,这么多年来的血汗伤病是真的,功勋也起码有八成是真的。   “他是为了他的前程,”江停轻声说,“所以你也要自己挣出一个不输于他的前程。”   秦川没有否认。   “十多年来你一直在跟黑桃K合作?”江停问。   “哦,这倒没有。”秦川坦诚而又直截了当地否认了,说:“警院四年里黑桃K接触了我几次,希望我去恭州做岳广平身边的内应,策反他、掌控他、甚至有一天可以取代和毁灭他;我承认这个毒枭的煽动性和说服力都堪称天才,甚至一度差点把我洗脑。但到最后,我想要证明自己的欲望还是强烈到压过了一切,甚至包括对生父的仇恨。”   证明自己什么呢?秦川没有说,江停也没有问。   但有些事在聪明人之间不用点破,他们都知道——   当年你抛弃乡下的女友,抛弃身为男人的道德和责任,以此来换取孤家寡人和位高权重的前程。而如今被你抛弃的儿子不需要依仗和乞求你,也能证明自己的能力,也能让你那张老脸上露出羞惭和后悔。   “只有一点我很奇怪,”秦川说,“虽然我拒绝黑桃K并离开了恭州,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也没有任何反对,像是早就能预料到一样,只是突然断绝了所有音讯和联络。从此这个贩毒集团好几年都没在我身边出现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到五六年前……”   “因为他能理解这种感情。”江停淡淡地道。   “什么?”   江停脸上露出一丝有点古怪的神情,“没什么,你继续说。”   “直到五六年前,我在某次逮捕行动中遭遇危险,当陷入孤立无援境地的时候被人救了。”秦川说,“是黑桃K 的人。”   五六年前,那差不多是江停在恭州发现“蓝金”的时候。随即江停开始追查,并终于摸到恭州山区某处地下制毒工厂,在那里再次遭遇了成年后的黑桃K。   命运的轨迹从四面八方延伸而来,渐渐形成一张大网,将所有人都裹挟在其中,轰然奔流。   “这个时候你在建宁工作多年,却还是个抛头颅洒热血的小刑警,终于发现了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有了黑桃K的帮助,你的生命安全和查案效率都有保障了很多,各个零散的小毒贩都能一网打尽,层层升迁也变得格外顺畅,是么?”   江停注视着秦川,对方点点头:“差不多吧。”   “所以你们最后还是合作了,”江停的语调不带任何疑问,是陈述性的:“当时岳广平已经升任副市长兼公安局长,但他就像恭州市的一面铜墙铁壁,黑桃K无法把他拉下水,只得再次从你身上入手。”   秦川叹了口气,说:“是的。”   就像江停猜测的一样。   当年连副支队都不是的秦川,无法为黑桃K提供建宁方面的任何帮助,毒枭的首要目标还是岳广平。因为就算把恭州公安系统渗透得再多,如果一把手岳广平坚持不下水的话,黑桃K的掣肘还是非常大的。   可以说,岳广平是黑桃K最难啃的一根骨头,孤家寡人的副市长没有任何破绽。   除了秦川。   最后一点天光渐渐消失,阴云笼罩着这座城市,雨点不断拍打窗户。屋子里已经连家具的轮廓都模糊了,但不知为何江停微微扭曲的脸却还很清晰,他勉强张开死死咬紧的牙关,开口时声音像绷紧了的弓弦:   “所以,三年前把1009行动情报泄露给黑桃K,并害死了我十四名缉毒警的那个内鬼,就是你?”   “哈哈哈……”   屋子里响起低低的笑声,随即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秦川扶着额角,连肩膀都在抖动,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谎话,足足过了半分多钟才勉强止住笑意,抬头戏谑地看着江停:“我说江队——都三年过去了,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江停就像浸在冰水里,从鼻腔到肺部,都灌满了刺骨的冰碴。   “岳广平这个公安局长是吃素的么,他会把这么重要的情报随随便便告诉别人?更何况我连恭州的警察都不是,你还以为他会在某天家宴吃饭的时候,把公安局的内部线报当下酒菜一样说出来?”   “……”   “别给自己洗脑了,江队。”秦川眼底闪烁着嘲弄和怜悯交杂起来的神采,说:“导致1009缉毒行动失败并将十多名战友送进黄泉的,一直是你和岳广平。”   江停手肘、肩膀乃至于半边身体,都在大衣之下不为人知地战栗着,握枪的手筋骨寸寸突起。   但秦川仿佛没看见,他就这么盯着江停在昏暗中一动不动的瞳孔,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微笑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内鬼,从来都没有——”   “凶手就是你自己。” 第116章   三年前现场爆炸的熊熊烈焰包裹着黑烟, 在狂风中冲上天空, 旋即尽数收在江停瞳底。   他眼珠有种冰冷的瘆亮, 半晌慢慢道:“如果你知道更多有关于我的秘密,不妨等进了看守所之后,再慢慢去跟侦查员沟通吧。”   他说这话时的神态和声线都稳下来了, 持枪的手随即一定,整个人几乎在顷刻间恢复到了无懈可击的状态。秦川有点遗憾他恢复得这么快,似乎还想说什么, 但被江停打断了:“两年前的1月18号下午, 岳广平查出了有关于内鬼的情报,准备出门和我见面。是你临时造访杀死了他, 对吗?”   秦川呼了口气,静了好几秒才说:“是的。你刚才已经猜出来了, 是乌头碱。”   “……”   “换做是你你会怎么样?”秦川似乎有点唏嘘:“从十八到二十九,整整十一年间, 岳广平尝试了很多办法来换取此生唯一亲生子的原谅和接纳,但都没有做到。直到我母亲去世十二周年上坟的时候,他终于发现我的态度有所松动, 似乎释放出了愿意缓和父子关系的信号——他当然会欣喜若狂。”   “是黑桃K示意你这么做的?”江停问。   这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选择性回答, 但不知为何秦川停顿了片刻,才说:“对。”   然后他没有给江停任何发话的机会,立刻接了下去:“之后的半年里我开始跟他互相走动,在建宁见过几次面,偶然通个电话。这应该给了岳广平很大的鼓舞, 他开始邀请我去恭州家里坐坐,但我始终都以感情上无法接受而拒绝了。”在这里秦川补了一句解释:“岳广平在恭州结过婚,他夫人过世前,两人一直是住在那套房子里的,所以这个理由对岳广平来说完全可以成立。”   江停眯起了眼睛,没有吱声。   秦川提到岳广平妻子的时候完全没有任何抵触,相反态度理智平和,这应该是心态和情感都非常稳定成熟的表现。   也就是说,他跟大多数心怀恨意的弑父杀手的表现差别太大了。   “所以1月18号那天你的突然造访,对岳广平来说很重要,”江停缓缓道。   “其实我也没想到对他来说那么重要,以至于他宁愿推迟跟你见面也要先让我进门。说实话,其实那天我是急匆匆赶过去的。”   江停眼神示意他继续解释。   “那段时间岳广平一直处在被监视的状态中,所以当他打电话约你去安全屋见面的时候,黑桃K就知道他肯定查出了什么,但已经来不及安排车祸了,只能由我临时上门。你可以想象岳广平看见我站在外面的时候有多……震惊。”秦川顿了半秒才选择这个词,然后道:“我告诉他我是出差经过恭州,顺道进来抽根烟就走,所以他想也不想就让我进门了。”   岳广平没想到的是,这抽根烟的工夫,却要了他的命。   江停默然良久,才问:“你让他喝药酒了?”   “不,是茶。”秦川伤感地笑了笑,“仅仅一滴乌头碱浓缩液而已,老年人本来心脏就不好……事后我把茶杯带走了。”   明明是那么惨烈又悲哀的亲子谋杀,他的表现却异常平静,仿佛岳广平是真的心脏病发作去世一般。   按江停平常的审讯风格,这种带有感情色彩的问题是很少出现的,但他还是问了:“你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作为凶手就没一点感情触动么?”   “怎么说呢……”秦川仰头沉吟道。   他就这么仰着脖子活动了一下自己的颈椎,望着天花板,淡淡道:“我是凶手,但又不是。所以感情触动跟正常人不太一样吧。”   江停下意识问:“什么?”   ——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川不以为意:“没什么意思。”   江停瞳孔压紧,似乎要穿透秦川俊朗的面孔,看进他冷静的眼睛深处,但对方显然不会再做更多解释了。突然江停问:“那案发当时你害怕么?”   “为什么要怕?”秦川反问:“家母去世时我也同样守在她身边,有什么好怕的?”   “……”这次江停深深盯着他,看不出任何意味地笑了一下。   这笑容只在他唇角停留了短短一瞬,随即只听他问:“所以后来你用乌头碱用顺手了,一年前谋杀方正弘的时候再次选择了药酒?”   “我没有想杀方正弘。”秦川纠正了他,说:“虽然方正弘性格非常敏感而且疑神疑鬼,于公给我造成了不少麻烦,于私也不好相处,但我确实没到非要杀他的地步。对我而言最好的状态是方正弘因病提前退休,或者起码彻底放权不管事,那么我的日常工作会变得方便很多。”   “至于选择严峫来嫁祸,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和多方权衡的——严家在省委深厚的背景对任何人来说都非常棘手,只要不是铁证确凿,吕局都不会轻易对严峫下手,最多私下暗查;同时在明面上,只要吕局在方正弘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不愿针对严峫的意思,老方那偏激的性格都会理解成吕局包庇严峫,从而制造出建宁市局中高层之间的隐患和裂痕。”   “事实也确实按我计划的那样发展了。”秦川扯了扯嘴角,多少有些兴味阑珊:“吕局私下退掉了总务科的两个实习生,线索中断再也查不下去,严峫和方正弘的反应也都没出乎我的意料。”   能把人心算计到这份上的确实不多。方正弘就算了,连吕局这样的老狐狸都悄不作声地着了道,秦川在这方面的能力或者说天赋,确实相当不同凡响。   江停摇头微微一哂,并没有赞扬他,只问:“那你后来为什么给严峫投毒?别告诉我你其实也没想杀他?”   秦川揉了揉额角,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表达自己的本意。未几他推了下眼镜,尽量诚恳地开口道:“我要是认真想杀严峫,他现在已经死了一百次了。”   江停抬起半边眉角:“哦?”   秦川一耸肩:“你对我可能有些误解,觉得我是个投毒杀人狂。但其实我是个清晰的目标导向者,对人命根本没那么执着,如果严峫死了我甚至会感到很伤感……如果他只是受伤或撞车,从而永远离开建宁市局回去继承家业的话,就像方正弘提前退休一样,对我来说都是很好的局面。因为我只是想要他们的位置,并不是想要他们的命。”   “那你就没想过严峫根本不会去喝药酒,或者那瓶下了毒的药酒会被别人喝了?”   “不会。”秦川轻描淡写地道,“首先天气冷下来了,严峫每年立冬前后都会喝药酒除湿,这是他的习惯;其次我确定除他以外刑侦支队很少有人动那瓶药酒,即便真有人动了,也大多是外涂而不会内服,因为能受得了药酒那味道的毕竟是少数。”   说到这他摊了摊手:“再退一万步说吧。就算真的有人喝了还死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百分之百完美的设局。如果过度追求一击毙命,那么势必会在布局时留下痕迹,对隐蔽自身是很不利的。”   江停那通常都没那么多复杂变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受教了。”随即他失笑道:“那雇佣冼升荣在江阳县暗杀严峫的那次呢?也不算认真要严峫的命?”   秦川说:“你信不信也好,我确实没有要求冼升荣‘一定’要杀死严峫,我告诉他最好是开枪射击警车轮胎造成事故,给汪兴业雇佣的那几个杀手创造机会。不过冼升荣动作还是慢了,以至于姓范的那几个人抢先动手,把警车撞进了河里,还一帮人拿着土枪劈头盖脸的往河面上射击……更关键的是竟然还没一个人能击中严峫……”   秦川露出了一个头痛且无奈的表情。   “其实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是不希望冼升荣开枪的,因为只要有弹头膛线,就必然会留下追踪的线索。而这把枪是岳广平的,就算吕局再不相信岳广平的死和我有关,他到底也知道我们之间的父子关系,我不想留下任何令吕局怀疑我的可能……对了,你介意我坐下吗?上一天班了真的很累。”   他指指身侧的沙发,江停打量了几秒,用枪口示意:   “坐吧,但不要有任何异动。”   “不会,”秦川淡淡道,“你的枪法有多准,我是听说过的。”   他绕过茶几,坐在沙发正中,深深倚在靠背里出了口气:“你竟然不怀疑我在沙发里藏了任何武器……”   “不怀疑。”江停说,“因为在你回来前我已经搜过了。”   “……”秦川喃喃道:“枉我还为你的信任感动了几秒。”   “我只是觉得自己不该犯吕局那样的错误。如果他在岳广平死后就开始怀疑你,或者在一年前方正弘中毒时重点调查你,那么事情应该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不同了。仅仅因为你和岳广平是亲生父子关系,导致他在这一年时间内几乎没有对你采取任何行动,吕局是难辞其咎的。”   “吕局老了……”秦川半天才感叹了一句,才用掌心搓了把脸,说:“他也许调查过我一段时间,但很多事我不是亲自去做的,像灭口冼升荣、对老方那辆伊兰特车做手脚这种琐事……所以就算调查他也抓不到证据。老实说,你能怀疑到我身上才比较让我惊讶,可能因为你是局外人的关系吧。”   江停不置可否:“黑桃K的人帮你处理过很多‘琐事’?”   秦川说:“差不多吧。”   “那为什么几次对严峫下手都是你自己来,黑桃K让你这么做的?”   秦川扶着额角笑了起来,问:“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怎么感觉你认准了他想杀严峫,就这么有罪推定啊?”   江停的脸在黑暗中雪白僵冷,神情一如手中的枪口,纹丝不动。   “好吧,我承认他手下的人确实传递过这个意思,但……”秦川笑着摇了摇头:“首先严峫这个人吧,从小家里有安保教育,长大后又当了那么多年刑警,外人要对他下手确实不太容易;其次毒贩在建宁公安高层的渗透远远不如当初在恭州,所以如果我想迅速往上爬的话,安安稳稳等待黑桃K一层层运作关系是很难的,主要还是得靠我自己动手。”   黑桃K在本地绝不止倚仗秦川一个,在省里肯定也有关系,这点毋庸置疑。但建宁毕竟不是当年的恭州,建宁作为拥有两套政府班子的省会城市,省厅对市局的人事控制力度有限,如果想迅速把秦川提到至关重要的权位上,仅通过省厅显然是不太容易做到的。   于是挡在秦川面前的方正弘,以及更重要位置上的严峫,就成了最直接的绊脚石。   “所以如果你真要责任划分的话,我担六成,黑桃K担四成吧。”秦川似乎感觉还挺有趣,说:“不过你应该庆幸出手的是我,我的优先目的不过是把严峫弄出刑侦支队——换作黑桃K亲自动手的话,可能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吧。”   江停背靠着客厅一角,半晌才像散发着刺骨寒意的冰雕终于活过来了似的,从鼻腔中轻轻发出一声笑,渗着毫不掩饰的嘲弄:“照这样看来,还得感谢你跟黑桃K并不完全是一条心。”   “哦,确实不是,我跟那毒枭意见相左的地方还挺多的。比方说……”   江停还站在那里,秦川却突然不说了,他摘下金边眼镜,放在身侧,用食指关节揉按自己的眉心,就这么大概持续了好几秒,才慢悠悠地笑道:“比方说他不敢真把你弄死了,但对我来说却无所谓——”   江停瞳孔一凛,下一瞬,秦川就像发力暴起的豹子,一脚踹翻茶几!   呼——   沉重的实木家具竟被他踹得在半空中打旋,挟着风声劈头盖脸砸向江停!   砰砰两声枪响,茶几四分五裂,木块轰然爆了满地。弹壳落地叮当作响,江停一抬枪口,反手开灯,冷不防只听头顶“哗啦!”玻璃爆裂,秦川砸裂了客厅吊灯!   黑暗中无数碎片哗然浇下,就像泼面而来的玻璃暴雨。   江停闪电般扭头挡住眼睛,就在此时此刻,秦川顶着满身玻璃碎片,啪地一把攥住了他持枪的右手,食指强行塞进扳机——   砰!   砰!   江停咬牙将枪口下垂,秦川的掌力却死死往上。   砰!   争夺中最后一发子弹出膛,江停猛地扭头,灼热的气流紧贴着脖颈擦了过去!   只要枪口再偏一厘米,此刻他的脖子就已经被轰了个对穿。但这时候来不及后怕了,江停屈膝一脚踹开秦川,甩手扔了空枪,抽出折叠刀噌一下打开,突然只见秦川拎起挂在玄关处的长柄雨伞,劈手抽出一道寒光——   那竟然是一把插在伞柄里的三棱刺!   江停眼皮轻轻一跳,黑暗中只见秦川向他露出了一个遗憾的笑容。 第117章   窗外黑夜沉沉, 华灯未上, 远处马路上的车灯穿过窗棂, 黄光沿着天花板一闪即逝。   就在那瞬间,秦川轰然一脚踩上翻倒在地的茶几边缘,凌空扑到了江停面前!   铿锵——   三棱刺与折叠刀金属撞击, 迸发锐响,江停踉跄向后踩碎了花瓶。仓促间又是当!当!几声刀锋错绞,转眼江停已被逼至墙角!   秦川平时多以斯文雅痞的形象示人, 但一出手根本不是平常那个样, 其冷酷、残忍和敏捷程度,哪怕跟专业等级的阿杰比也不遑多让。黑暗中对于地形的熟悉和压倒性的力量帮助了他, 只听吱呀一声轻响从脚底传来,江停的脊背已经结结实实抵上了墙壁, 折叠刀锵一声狠狠撞上了三棱刺!   金属互相死死抵住,发出令耳膜极不舒服的摩擦声, 刀尖一厘米一厘米地向江停鼻端靠近。   “——如果岳广平死时你真的一点触动也没有,”江停近距离盯着秦川的眼珠,突然问:“为什么你离开时, 会慌张到把烟灰缸撞翻在地上?”   话音刚落, 三年前那清脆的撞击声仿佛再次响彻耳际,还是同样的震人胆寒——咣当!   秦川一直波澜不惊的面色瞬变,手腕下意识松劲,被江停发力推了出去!   秦川猝不及防,踉跄数步不及站稳, 只见眼前雪光劈下,从肩到右胸一凉又一热,飞出了满泼血花!   江停重重一脚把秦川蹬得向后,哗然撞翻了沙发,陈列架上的摆设稀里哗啦摔了满地。江停不等他爬起来,持刀跃过沙发落地,去抢落在地上的三棱刺,谁料秦川就着落地的姿势抓住他脚腕劈手一拽,巨力让两人同时摔倒在了满地废墟中!   “……”江停不出声地骂了句什么,刚起身就被秦川一记又狠又重的肘击打翻在地,头撞上了墙壁。嗡的一下颅脑巨震,差不多有半秒钟的时间江停眼前发黑,紧接着他听见金属刺啦声,是秦川翻身抄起了凶器!   不好——   敏锐的格斗意识救了江停,下一瞬他竭力偏头,三棱刺紧贴着侧脸剁进了墙面!   一丝鲜血从江停寒冰一样白的侧颊上洇出来,顺着刀锋血槽缓缓蜿蜒。   “所以谢谢你让我有了一个倾诉的机会,”秦川轻声道,“这么多年来确实很难熬。”   紧接着,三棱刺带着细碎石子拔出墙壁,刺向江停避无可避的太阳穴!   ——砰!   枪声猝然响起,刀尖在距离皮肤两寸之距顿住。   “住手,秦川。”一道和缓、果断又熟悉的声音在卧室门口响起,说:“否则下一枪就击毙你了。”   “……”秦川慢慢地回过头,说:“我刚才还在想您要待到什么时候才出来呢,吕局。”   吕局那极有特征的憨实身影逆着光,走到客厅门口停住了,手里还举着一把九二式警枪。他的老花镜微微闪着光,看不清此时是什么眼神,又缓缓重复了一遍:“放下凶器,住手吧。”   这个时候秦川把江停摁在墙面上,刀尖离致命的太阳穴不过咫尺之遥,只要再稍微往下用力,就是生死立判。   没有人吱声,甚至听不见呼吸的声音。秦川一言不发,半晌缓缓松开江停,转过身。   恰好此时远处车灯照射进来,映出了他紧绷的肩臂肌肉,手中锋利的三棱刺,以及盯着吕局手里那把枪的、淬满森寒的眼神——   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但那瞬间所有人都突然感觉到了:如果他想,他能在顷刻间掷出刀锋将枪打下来!   那只是眨眼间的事,吕局扣在扳机上的食指条件反射绷紧了,但下一刻出乎意料的是秦川没有动,他冲着吕局微微一笑,在“叮当!”清响中轻描淡写地丢下了三棱刺。   远处红蓝光芒乍现,遥遥传来了不清晰的警笛声。   ·   “你们本来的计划是不在我眼前碰面的吧?” 秦川揶揄道。   吕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招了招手:“举起手慢慢走过来,站在这里别动。江队?你还好吧?”   江停这才擦去脸颊上温热的血迹,疲惫地起身捡起秦川那把三棱刺,说:“不用管我。”   秦川跨过满地狼藉,象征性地举着双手走到客厅正中站定。   他并没有讨得多少巧,从右肩至胸口被江停一刀划出了长达半尺的血痕,鲜血渗透了衬衣,勾勒出肌理,乍看有些令人胆战心惊的凶悍和凌厉。但与之相对的是他表情并没有任何异常,甚至还有几分放松,指指地上问:“我能把眼镜戴上吗?”   吕局说:“戴吧。”   秦川道了谢,弯腰捡起眼镜戴上,这才像是终于恢复过来似的舒了口气:   “是我疏忽了,以为你们会各自单独行动,没想到你们两位竟然能联手。是因为岳广平当年的电话让您对江队建立了信任么,吕局?”   “这个倒并没有。”吕局枪口自始至终稳稳地指着秦川眉心,说:“我在相信你这点上吃了亏,不会再轻易信任别人了——你最好别轻举妄动,秦川。江队不敢随便开枪,我却是可以击毙你的。”   秦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聊聊呗,趁同事……趁警察还没赶到的时候,不然我怕以后不会再有机会了。你们是什么时候见面联手的?”   吕局目光投向江停,两人似乎眼神沟通了几秒钟,吕局低沉地开口道:“今天中午,因为我们都发现了你不小心遗漏下来的唯一的证据——”   秦川很意外:“哦?”   江停说:“是的,汪兴业。”   时间倒推回几个小时前,琥珀山庄九区二栋楼下,便利超市——   “谁?”吕局一回头,随即怔住了,老花镜后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是你!”   那年轻人一身黑色大衣,被水汽打湿的黑发之下,脸色雪白而无生气,甚至连嘴唇都淡得几乎看不见血色,但仍然能看出几年前的锐利清晰的五官轮廓:   “不用这么惊讶吧,早在胡伟胜制毒案的时候,您不就已察觉到我的存在了么?”   “……”   两人长久地对视,终于吕局点了点头,沙哑道:“江支队长。”   不远处超市后门,老板匆匆掀帘进来,一见收银台前这情景,不由愣在了原地。   “江阳县袭警事件之后我开始对你产生怀疑,但也仅仅是怀疑——当年老岳去世消息传来的时候,你的表现我至今难忘,不论是从动机还是情感流露上来讲,我都无法把你往弑父凶手上作一丝一毫的联想。这几年来我甚至都开始问自己,难道老岳真是心脏病发作去世的?难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吕局自嘲地摇了摇头,又道:“直到严峫乌头碱中毒,联系我当年匆匆赶去、只来得及看最后一眼的老岳的遗容,我才真正觉得,应该就是你没跑了。”   秦川无声地“噢——”了一句:“难怪您突然决定给我下正式任命,顺势要求我把支队内部事务拿给您签字,应该是想借机摸索我在日常工作中留下的破绽吧。”   吕局说:“对,你做事太聪明了,秦川。你把所有杀人灭口和抹除痕迹等工作都交给毒贩去处理,最大可能性地减少了自己暴露的可能,因此我很难抓住你的小辫子。但如果抓不住证据的话,仅凭怀疑是无法把你拘捕问话的,相反还容易打草惊蛇;所以我只能采用最机械也最耗时的办法,从头开始梳理你可能做过的每一件事、去过的每一个地方,争取找出你留下的,哪怕任何一丁点的蛛丝马迹。”   “幸运的是,我没有花太久的时间。”吕局话锋一转,说:“严峫卧底‘三春花事’酒吧贩毒现场那天晚上,有一名男子用电话亭报警扫黄,以至于严峫等人的缉毒行动被扫黄大队破坏。我再次调出了电话亭附近的监控记录,发现那名报警男子的体型非常眼熟——他是‘三春花事’的供毒上家之一,也是六一九绑架案中步薇的‘叔叔’,汪兴业。”   “……”秦川叹了口气,喃喃地说了句什么,从口型来看应该是:“果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确定你跟汪兴业有勾结之后,事情就容易多了。我找到汪兴业的窝藏据点之一琥珀山庄九区二栋,发现附近的监控录像果然曾被人以‘公安机关’的名义调取破坏,不过所幸我们还有人民斗争的汪洋大海。”吕局冷冷道:“汪兴业家楼下一座便利超市安装了防盗摄像头,录像保存期长达六个月,拍下了你多次进出汪兴业家,并在他潜逃前几个小时通风报信的证据。”   秦川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摇头叹息,似乎有些宝刀未老的感慨:“不愧是吕局。”   吕局没答言。   “那江队呢?”秦川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你并没有调阅案卷和监控的权限吧?”   “我不用。”江停淡淡地回答,“我从方队那条裤子的分析结果上锁定了你,往前回忆你做过的每一件事,就想起了汪兴业。”   秦川问:“所以你也想找到我通风报信的证据——”   “不。”   秦川挑起半边眉梢,露出了请教的神情。   “我只奇怪你为什么要跟汪兴业勾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充满了违和感。”江停说,“后来我才想到,这应该是你背着黑桃K做的吧。”   远处警笛越来越响,小区里已经有人打开了窗。   客厅里,虽然可视条件非常暗,但秦川的神色终于清清楚楚地改变了——   连吕局都不明所以,抬眼瞥向墙角里站着的江停。   “黑桃K手下据点中没有一个叫三春花事的,那是汪兴业的私人生意,所以你在行动前透露风声给他,应该不是出于黑桃K的指示。当然,汪兴业对你这么个禁毒副支队长是能讨好就讨好,如果你暗示他,你想在黑桃K不知情的前提下与他建立私人‘业务往来’,汪兴业应该是求之不得的,甚至会立刻对你表露出非常诚恳的效忠。”   说着江停嘲弄地笑了笑,这个动作牵扯到侧颊上的伤口,鲜血顺着细细的刀伤再次渗出皮肤,顺着侧颊流到了脖颈,将脸色反衬得格外煞白又冷淡。   “同时六一九绑架案里,汪兴业趁夜潜逃这件事如果是站在黑桃K立场上的话,其实并没有任何好处,相反还有可能惹来麻烦。如果以黑桃K的方式思考,最优安排应该是让你立刻把汪兴业灭口,同时利用你作为警方内部领导的便利毁尸灭迹……”   “但你让汪兴业逃出去了,为什么呢?”   一痕鲜血淌过江停冰冷的唇角,他笑意似乎有些加深,悠然道:“你本来是想利用这个人的吧,是不是,秦副队?”   这点连吕局都没想到,猛地瞟向秦川:“有这回事?”   “……”秦川又叹了口气,这次是真的无奈了:“但我也没想到他这么的没用……”   “你想利用他什么?你到底在私底下牟了多少利?!秦川!”吕局大怒呵斥:“我劝你老老实实地把所有问题都交代出来!你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秦川微笑着回答:“可以,吕局,只要您拿得出证据。”   警笛已经近在咫尺,楼下红蓝光芒交错,透过雨夜斑驳的玻璃窗,闪烁在他们对视的眼底。   吕局那强忍痛意的愤怒渐渐摁平,虽然语调还微微颤抖,但勉强恢复了忍耐和沉重:   “老方那条没有验出乌头碱毒素的裤子钉不死你,因为无法证明物证清洁度,也就形不成证据链。但你跟汪兴业之间的合作、几次向黑桃K泄密的经过,这些都必然有迹可循,总能查出证据来的,你就不要再侥幸了!”   “我知道。”秦川的表情甚至还是很温和的,那张斯文俊朗的面孔没有任何改变,仿佛接下来不论发生什么他都能安然处之。他说:“该我配合的我一定配合,您放心吧。”   警车停在楼下,脚步和吆喝声隐约传来。吕局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向江停,点了点头。   ——江停始终留到最后一刻,就是为了确保秦川不会再翻盘逃走。眼下警车已经赶到,就必须尽快离开了。   “保重。”江停简短道,随手一擦下颔骨上未干的血迹,在秦川的注视中出了门,消失在了黑暗的消防楼道里。   少顷后电梯灯亮,一群国徽与深蓝制服涌现在了秦川的视线里。   ·   雨又大起来了,不断冲刷着整个世界,路面上的积水在黑夜里闪闪发光。吕局独自站在路边,目送着警车掉头驶向警局,摸出手机走回楼道口,示意正欲撑伞上前的司机离得稍远一些:   “喂,你出去了吧?”   手机中传出江停冷漠的:“嗯。”   “秦川回到市局后势必会交代出你的存在,从今往后,你还是自己小心吧。”吕局顿了顿,揉着花白的鬓发,苦笑的声音低哑下去:“当年老岳告诉我他有个儿子,那个场景至今历历在目,转眼间就……这么多年了,哎,我也老啦!”   雨夜不减繁华的街道上,江停穿行在各式各样色彩缤纷的雨伞中,双手插在口袋里,黑色大衣领遮住了半边侧脸,仅露出半只耳机:“因为怕死而假装饮用正常药酒,从而留下破绽被发现证据,这不像是秦川的性格。唯一的解释是他没撒谎,他真的有某些比谋杀严峫重要很多的任务没完成,因此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布局。这个人隐瞒了很多事情,当你出现拿枪对准他的时候,他分明是有一搏之力的,但他主动放弃了。”   吕局的眉头也紧锁了起来。   “也许秦川觉得那个时候冒险尝试逃跑不值得,他的智商确实非常高,而且是个善于筹谋的目标导向者。”江停说,“不管怎么样,这个人一定会尝试越狱,我建议你重点看守他,不要留下任何可乘之隙。”   吕局“唔”了声,凝重地点了点头,只听电话那边道:“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吕局提起精神。   “你什么时候把严峫放出来?”   “……”   手机两端沉默数秒,吕局哭笑不得:“今晚连夜审问秦川在老方那辆车上做手脚的事,明天,最迟明天严峫那小子一定能——你要送什么东西进去?吃的喝的?毛巾被褥?书籍杂志不行啊我跟你说!”   江停穿过喇叭喧嚣此起彼伏的街道,马路对面红绿灯下,韩小梅那辆红色的丰田车一亮一亮地打着双闪。   “不用了,”江停懒洋洋道,“白水煮蛋吃着挺健康的。”   他打开后车门,韩小梅和杨媚同时从前座回过头,动作整齐划一,亮晶晶地看向他。   “哦对,”江停正准备挂电话,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赶紧又加了一句:“加半碗白水煮青菜,消消火。”   吕局:“……”   江停关上车门,未几,红车驶向不夜宫KTV的方向,汇进了川流不息的灯海。 第118章   “最近一段时间最好不要离开建宁, 请尽量配合我们的调查, 同时我们也会注意保护您的安全。多余的话不用说了, 实在不好意思啊严副,您知道这都是走程序……”   铁门在身后咣当关闭,回声久久飘荡在空旷的走廊上。   严峫缓缓走向尽头, 楼道前的窗台边,吕局逆光的身影背着手,远眺天穹尽头无边无际的苍灰色云海。   “出来啦, ”听闻脚步声站住, 吕局漫不经心道:“瞧你这一身晦气,回家拿柚子叶洗个澡吧!”   严峫还穿着被抓捕那天的装束, 黑色修身外套和衬衣,同色的牛仔裤和高帮短靴。衬衣已经皱巴巴的了, 但看起来并不潦倒,相反那乌黑的剑眉和双眼, 倒有些符合他年纪的沧桑和沉郁。   “老方醒来了吗?”他问。   吕局没回答。   “……”严峫呼了口气,道:“我想见见秦川。”   吕局抬手看看表:“行吧,半小时以后安排你去审讯室见一面。这半小时内你可以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抽根烟吃个饭, 或者……”他透过玻璃窗向马路对面指了指,意味深长道:“看看你最喜欢的那辆车修得怎么样了。”   市局大门外,一辆崭新发亮的银灰色G65安安静静地停在街道边,引得行人纷纷回头注目。   严峫眼底终于浮现出了微许笑意。   ·   G65闪灯解锁,戴着口罩靠在后座上、一边舒舒服服喝茶一边下在线象棋的江停抬起头, 只见严峫裹着满身寒风钻进车内,呼地关上车门。   “哟,出来了。”江停退出棋局:“给你买了柚子叶……唔!”   严峫伸手把他搂进怀里,拽掉口罩,低头吻了下去。   就像对待落回胸腔的心脏,失而复得的珍宝,灯火阑珊处幽幽发亮的明珠;严峫把江停半压在宽敞柔软的后座上,从唇舌亲吻到鼻尖,从细腻冰凉的皮肤亲吻到尤未愈合的伤痕,火热的气息渗透血管,在冰天雪地里烫得人发抖。   “谢谢你。”严峫把脸埋在江停颈窝里,喃喃道:“谢谢。”   江停仿佛感觉有点好笑:“谢谢?”   ——谢谢你还在,至少到最后一天,还有你站在我身边。   “没什么,谢谢你昨晚让人给送来的那碗猪肉韭菜饺子,歼31都他妈硬成神州八号了。”严峫不分青红皂白把江停摁在单面可视车窗前,蛮横无理地:“别动让我顶顶,别动,安慰安慰我受伤的肉体和破碎的心灵……”   “肉体受伤的是我,还有那是水煮青菜!”   “你哪儿受伤了,不就脸么?没关系我这人负责任,就算破相了也不嫌弃你,钻戒婚礼蜜月车队绝不缺斤少两,彩礼你看着随便开价吧……”   “严副支队!”江停被攥着俩手腕哭笑不得,“你醒醒,这儿是市局门口!”   “没事,没人看咱们,大中午的没什么案子大家都溜号了,万一被人看见我就说你是我泡来的小网红。”严峫唏嘘道:“你看你都瘦了,肯定没好好吃饭,这腰这大腿……”   当当当!   车窗被人重重拍了几下,严峫一回头,韩小梅无辜的脸凑在车外,扑闪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   严峫:“……”   严峫降下车窗:“干什么呢你?”   “媚媚媚媚姐说您刚出狱肯定没没没吃饭叫我送送送个便当盒……”   韩小梅脑内的马赛克级画面已疯狂地旋转冲出大气层,化作烟花照亮了整个银河系,但事实是她趴在车门边连看都不敢往里看。严峫挑着眉头,隔着车窗接过饭盒,在诱人的香气中打开一看。   苦瓜炒肉丁,凉拌苦瓜,苦瓜蛋花汤。   “……清热解毒降肝火,挺好的。”严峫拍拍韩小梅的肩,劝她:“我看你当刑警纯属屈才,要不辞职去杨媚那KTV当前台小妹算了,你觉得呢?”   韩小梅:“……”   严峫把韩小梅赶回去上班,坐在车里吃了苦瓜宴。杨媚也没让韩小梅订特别贵的外卖,就是路边餐馆出来普通水平的家常菜,但他竟然也不觉得苦,一个人唏哩呼噜地吃完了,点了根烟,靠在真皮大后座上,脱力般吁了口气。   “明明只是蹲了几天市局,怎么这么累呢,”严峫喃喃地道,“难道真是因为年纪上去了?”   江停坐在他身侧,一边下刚才中断的象棋,一边漫不经心道:“所以男人过了三十就要服老,别当自己是埋伏行动连轴转几天几夜不睡觉的小年轻了。还神州八号,我看你天宫一号差不多。”   “……”严峫立刻啧了声:“天宫一号也能搞得你要死要活,不信今晚试试?”   江停抬手作讨饶状:“行了行了行了……”   严峫这才罢休,歪在靠背里一口口抽着烟,视线涣散没有焦距,半晌才轻轻地冒出来一句:“怎么就是他呢?”   “总比是吕局好吧。”   江停在这方面理智到了几乎摒弃感情的地步,严峫吸了口气,尝试表达自己的情绪:“不是,其实无论查出来是谁我都不会好受,哪怕最后发现是方正弘,我都……你明白那种感觉吗?跟个人恩怨或集体荣誉都无关,只是真的十多年了……”   他摇摇头,想到恭州市局当年的境况,以及江停周遭十面埋伏的同事关系,觉得自己说多了。   “这是正常的,”谁料片刻后他突然听见江停说。   严峫夹着烟,一扭头。   “刑侦、禁毒、缉私、反恐、乃至整个公共安全口,这条征程漫长艰难而无止境,一旦踏上就难以回头,有时甚至连辞职或退休都无法将这条路从生命中抽离。能身披国旗走到生命尽头的人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中途就离开了,走散了,或者迷路踏进岔道,再也无法并肩战斗。严峫,咱们都必须学会接受。”   江停的脸在白雾缭绕中看不清晰,朦胧中他似乎笑了笑,低声说:“所有战场到最后,都是信念与自身的较量。接受这一点的人会比较好过。”   烟头火光忽明忽灭,映在严峫黑沉沉的眼底,半晌他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张开手。   江停给了他一个有力的拥抱。   ·   审讯室的门开了,一条光带随之延伸到暗处,秦川抬起头。   严峫带着满身烟味走进室内,坐在审讯桌前,警察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他们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就这么面对面望着彼此。阴冷的空气就像半流体那样缓缓浮动,将墙面、桌椅乃至于手铐都覆上一层青灰,仿佛浸透了冷水的纸从虚空中一层层盖住人的口鼻。   “有烟么?”秦川终于沙哑地问。   门外警察动了动,似乎想阻止,但严峫已经抛出一整盒烟在桌面上,同时点起一根递了过去。   秦川微笑道:“谢谢。”   那一星火光终于带来了虚无缥缈的温度,严峫盯着秦川的脸,缓缓地问:“我是不是还应该感谢你,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要下死手,到最后还是给我留了百分之一的求生机会?”   “这要看你怎么想了。”秦川失笑起来,然后又问:“你是怎么想的?”   “……”严峫说:“我不知道。我对岳广平是你父亲这点的震惊比较多一些。”   秦川抬起了眉毛。   “咱俩认识十多年了,到今天我才知道你父亲是谁,母亲是怎么走的,以及上学时就认识黑桃K的事。现在想来应该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却对你来说非常重要吧,但已经太迟了,对你或对我都是。”   严峫也抽出一根烟点上,淡蓝色的尼古丁香味缓缓盘旋上升。   “怎么说呢,”他道,“可能人生最无奈的三个字,就是‘太迟了’吧。可惜我知道这一点也太迟了。”   秦川似乎想说什么,但临出口又闭上了嘴,笑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参加现场行动的时候么?”   “前头几辆警车去围赌场,咱们两个实习警埋伏在后门,本来以为根本没事,结果突然蹿出来几个打手,还他妈都抄了家伙的那次?”   “对,那时候我都以为铁定要凉了,没想到你的第一反应是一脚把我踢出去大吼:‘我来挡着,你快去叫增援!’……”   严峫笑了起来:“但你也没跑啊,咱俩还一道立功了呢。”   “跑个屁,你那一脚差点给我踹出腰间盘突出,后来我还说呢,战斗还没开始就差点损在自己人的铁蹄之下了,你要光荣了谁赔我医药费。”秦川摇头叹道:“还有第一次去扫黄卧底,你小子竟然走错了路,害得我俩都平白绕了二十分钟才回来,最后魏副局死活都不信咱俩没有结伴去嫖……”   “还是余队给解的围,说‘我相信我们局里的小伙子都不该只有二十分钟’,最后只得罚钱了事。卧槽,”严峫扶着额角感慨道:“那次可真是丢人大发了,魏副局怎么就不相信咱们,简直是对审美品位和个人能力的双重侮辱啊。”   秦川扑哧一下,严峫也笑出了声。   门外看守听不清楚,忍不住探头探脑,大概很奇怪他们竟然没在里头打起来。   “严峫,”秦川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声,深深地望着他:“跟你认识这些年,在市局工作这段岁月,是我这辈子最值得回忆的时光。如果人生真有理解太迟的遗憾,那遗憾应该是我的,跟你没有关系。”   “我曾经真的把你当成过兄弟。”   他们两人曾经很多次在审讯室里见面,但自始至终都并肩而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分别对立在两端,咫尺之遥隔断了几十年的、甚至有可能是生死之间的距离。   严峫喉结上下滑动,说:“……曾经我也是。”   铁门哗啦打开,两名值班警察走进来,礼貌地冲严峫点点头:“不好意思严副,时间到了。”   秦川站起来,严峫也随之起身,突然忍不住:“等等!”   警察的动作蹲了一顿。   严峫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相册,调出在岳广平家拍下的那套风衣正装图片:“这是我们在你父亲衣橱里找到的,按时间算大前年末,应该是准备送给你的三十岁生日礼物。”   秦川一动不动盯着手机屏幕,什么都没说。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把包装盒都拆掉扔了,这样成套地挂起来吗?”   “……”   “因为这样的话,”严峫声音有些发涩:“他就可以对着衣架想象你穿上是什么样子了。”   秦川用力仰起头,闭上眼睛吸了口气。周围特别安静,铁窗中透出惨淡的光影,映照在他闪亮的镜片上,看不清此刻是什么表情 ,片刻后他重又望向严峫,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警察看看手表:“确实该走了……”   秦川踉跄半步,绕过铁桌,在经过严峫身边时突然又停顿了一下。警察没来得及阻止,他略微贴在严峫耳边,轻声道:“我们在看悬疑小说的时候,都是跟随主角怀疑所有可能作案的对象,在一层层抽丝剥茧后将坏人绳之以法。但为什么我们从未怀疑过主角呢?”   严峫一愣。   “如果‘坏人’就是主角,故事又将写出怎样的结局?”   严峫瞳孔急剧扩张,蓦然抬头望去,却只见秦川向他微笑起来,随即在两名警察的押解下,一步步走出了审讯室。   ·   走出市局大楼,阴霾的气味被风一吹而散,街道上红绿灯闪烁变换,汽车鸣笛穿梭来往,无数小餐馆在下班归家的人流中散发出炒菜的热香。天已经冷了,严峫站在台阶上彻底吐出一口白气,微渺的热量转瞬飘散在了半空中。   秦川最后那段话还在乱轰轰的脑子里萦绕不去,严峫用大拇指关节用力揉按眉心,突然只听一声短暂的——哔!   远处街道对面,G65按了下喇叭,随即江停探出车窗向他挥了挥手。   该回家了。   严峫心中突然腾起无穷的暖热,眼底也不自觉浮现出笑意,掐灭烟头后迎着风走向马路。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手机震响,从铃声听是来了新短信。严峫摸出来一看,除掉他被释放后来自各方杂七杂八的问候,最新一条未读短信发件人是吕局,只有简短几个字:   【老方已脱离危险。】   那瞬间严峫五脏六腑都是一松,不由站定脚步,就准备回复吕局“太好了”三个字。谁知他刚点回复框,还没开始输入,突然手机显示又来了条微信。   “?”   严峫顺手点开一扫,开始没看明白,随即突然意识到什么,漫不经心的表情死死地冻住了——   红绿灯再度变换,攒动的车马和人流开始移动,喧哗充盈在一盏盏接连亮起的霓虹灯下。不远处的G65还停驻在树荫里,发出了沉闷的启动轰响。   苍穹之下灰云密布,潮湿从巨大都市的旮旯角落弥漫而起。   初冬寒风卷着尘沙与枯叶,发出尖锐的呜咽声,旋转直上天穹。 第四卷 一零零九·缉毒爆炸案 第119章   缅甸, 小勐拉。   寺庙四面环绕丛林, 白日里泼墨般的浓绿都化作了地狱里爬出的重重鬼影。熊熊燃烧的火把映亮了村庄上空, 响亮的噼啪声伴随着暗夜松涛,风卷着僧人们的嚎哭奔出很远。   五辆开着大灯的悍马车围成一圈,几名手持冲锋枪的缅甸人站在车外, 火光映出他们脸上阴沉的匪气。寺庙前的空地上,黑桃K弯下腰,面对面色如土的住持, 点了点手里那张照片, 用中文问:“他在哪里?”   住持滴泪横流,一个劲摇头抽搐嘟囔, 又要挣脱桎梏磕头求饶。   黑桃K墨镜后的黑眼睛非常平静,看不出丝毫不耐烦, 又用缅甸语重复问了一遍:   “他在哪里?”   “@#¥*Y*&……”住持狠命摇头哭嚎,身后僧人们更是齐声呜咽起来。   黑桃K无奈地站起身, 吸了口气,停顿了几秒。   然后他突然拔枪对准住持眉心,干脆利落一个点射!   砰!   老住持头上开了个血洞, 双眼圆睁, 扑通倒在了地上。   周遭一静,紧接着有人尖叫有人昏倒,有人挣扎往前爬,被毒贩上前硬生生抓住。黑桃K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从容走到下一名僧人面前, 问了相同的问题:“他在哪里?”   僧人年纪不大,早已吓得尿了裤子,哆哆嗦嗦盯着照片上那个身穿袈裟的老人,费半天劲才能听见他说的是:“真、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求求你,饶命,饶命啊——”   黑桃K问:“真的不知道?”   “真的没见过,不知道,求求你,求求你——”   砰!   枪声久久回响,僧人的尸体溅起尘土,死不瞑目。   空地上悲声大起,仿佛一出活生生的血海修罗场。黑桃K似乎有点厌倦,他闭了闭眼睛,收起枪,随便把照片塞给身后的阿杰,做了个漫不经心的手势。   阿杰会意地上前半步举起照片,向空地周围展示了一圈,用缅甸语厉声喝问:“谁知道这个人的下落?说出来就可以活命!不然你们今天都要死在这里!”   他的声音极具穿透力,瞬间将所有悲号都活生生地压了下去。但紧接着,更尖锐绝望的哭泣从空地四面八方响起,甚至引得山林间的野兽都阵阵长嗥,伴随着波涛般的风奔向远方。   黑桃K揉了揉额角,跨过老住持的尸体,向空地外的越野车走去。   缅甸手下疾步迎上:“老板。”   “看来是没撒谎。”黑桃K懒洋洋说,顿了顿吩咐:“打扫干净。”   手下立刻应声,与阿杰对了个眼色,几名端着冲锋枪的保镖走上前去。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连珠炮般的冲锋枪声响彻空地,凄厉的哭号瞬间炸响又很快消失了。八九个火把拖着尾焰飞进寺庙,少顷,整栋建筑变成燃烧的火堆,滚滚黑烟飞向浓墨般的夜空。   “大哥。”阿杰钻进悍马车,眼底似乎带着微许不安:“已经是第三座寺庙了,现在怎么办?”   黑桃K靠在后座上,侧脸映着车窗外狰狞的火光,似乎在闭目养神。他这喜怒不惊的模样让所有人都非常忐忑,约莫过了好一会,突然听他开了口:“应该还有一个人知道他在哪。”   阿杰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您是说——”   黑桃K没直接回答,摆了摆手:“去打洛。”   阿杰连忙应声去吩咐司机,悍马车轰鸣启动,车灯连成一线,接连驶向远处伸手不见五指的丛林。   ·   建宁。   卧室里关着灯,加厚窗帘挡住了外界,只剩下床上这方炙热眩晕的天地。   大半被子早已垂落在地毯上,剩下另外半边在昏暗中大幅度地上下伏动,每一次下沉至底时,被窝成团的毛毯中都会碾出一声急促的喘息,似乎非常痛苦,但又有点说不上来的其他意味。   那声音因为过度沙哑而极其细微,又总听不清晰;仿佛是因此而不满意似的,伏动的频率更迅猛凶狠了,几乎要把那一下下的呻吟活活碾压成片,变为流动的液体渗进空气里。   “……严……严峫……!”   尾音终于被连续不断的高频率撞击给挤压出来,旋即被最后几下爆发顶得脱了音。严峫终于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完成了攻城略地,一边射在江停体内最深处,一边意犹未尽的反复顶弄,用力把江停的手从床单上抠了出来,抓在自己掌心,凑到嘴边亲吻。   江停喘不上气,胸腔一阵阵紧缩,直到漫长的射精过程结束才精疲力尽地沉了下去。他全身狼狈得一塌糊涂,大腿内侧的肌肉都在痉挛,严峫拧亮床头灯,只见他乌黑的眼睫都被打湿了,眉心微微拧着,似乎不太舒服的样子。   严峫俯身用舌尖舔舐他的眉宇,温柔又耐心,直到把那道皱褶舔平,然后起身去热了杯甜牛奶,回来搂着半梦半醒的江停慢慢地喂给他。   “洗个澡……”江停模模糊糊道。   严峫说:“待会。”   他内心怀抱着某种隐秘的期待——待会江停就忘了,却没想到断断续续喝完大半杯温牛奶后,江停的眉角又皱了起来,低声说:“去洗个澡……”   严峫只得把他扛在肩上去浴室,在充满热汽的花洒下,把他摁在墙上断断续续地亲吻和贯穿,足足洗了大半个小时才出来。   江停已经很疲惫了,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几乎已经睡了过去,沾枕头的瞬间他似乎有点清醒,沙哑地拧着眉头:“……你这是吃了药么?”   严峫低低地笑了声,没回答。果不其然几秒钟后江停就陷入了睡眠,刚吹干的黑发落在雪白的枕头上。   严峫俯身用舌尖舔舐他的眉宇,温柔又耐心,直到把那道皱褶舔平,然后起身去热了杯甜牛奶,回来搂着半梦半醒的江停慢慢地喂给他。   “洗个澡……”江停模模糊糊道。   严峫说:“待会。”   他内心怀抱着某种隐秘的期待——待会江停就忘了,却没想到断断续续喝完大半杯温牛奶后,江停的眉角又皱了起来,低声说:“去洗个澡……”   严峫只得把他扛在肩上去浴室,在充满热汽的花洒下,把他摁在墙上断断续续地亲吻,足足洗了大半个小时才出来。   江停已经很疲惫了,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几乎已经睡了过去,沾枕头的瞬间他似乎有点清醒,沙哑地拧着眉头:“……你这是吃了药么?”   严峫低低地笑了声,没回答,几秒钟后江停就陷入了睡眠,刚吹干的黑发落在雪白的枕头上。   严峫把他身上裹着的浴巾抽走,换上干净松软的睡衣,一手撑着额角俯在枕边,仔仔细细观察他在睡梦中沉静的呼吸。晕黄的灯影渲染在他白皙的侧颊上,眉角整齐干净,眼梢又很长;这种长相在男性身上有点过于秀丽,但他鼻梁却出乎意料地直,因此中和了过分柔和的观感,鼻翼投下直角般的阴影,显出微许冷冽的气质。   严峫撩起他额角的头发,盘山公路上被碎玻璃割裂的伤痕虽已愈合,但仍清晰可见。   “……”严峫眸光闪烁,用拇指不断摩挲那伤痕,一丝复杂的情绪渐渐从眼底弥漫上来。片刻后他转身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这两天来的第无数次打开了微信,翻出那个聊天窗口——   那天傍晚街道上,齐思浩发来的消息每个字都像一把刀,由瞳孔深深刻在严峫心底:   【雅志园,6区A栋905室】   【内网上是这么写的】   ——这是江停出事前在恭州的地址。   在恭州时严峫突如其来地对江停当年的生活产生了好奇,就让齐思浩用警务通查了告诉自己。当时齐思浩还奇怪他为什么不直接问江停,被他打着哈哈岔过去了。   其实严峫并没有什么打探的心思,主要是就算江停有什么可疑之处,他家也早被1009专案组搜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他之所以不直接问,纯粹只是因为想打听完之后抽空溜过去一趟,暗中观察江停以前各种小的生活习惯。   他曾经猜测江停家住的小区离恭州市局不太远,但面积朝向都不会太好,毕竟江停的收入水平在这,而且他根本不像那种讲究生活品质的人;也曾经想过江停会不会把家布置成警校宿舍那样,严格、仔细、充满禁欲的整洁感,像他本人一样缺少烟火气息。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江停会住在那里,雅志园。   他去过这个地方,在汪兴业坠楼案发的第二天。   1009塑料厂爆炸前,红心Q对交易地点的确认指令就是从这个小区某栋楼的701室发出来的。   ——红心Q留下的痕迹,与江停从不宣之于众的住址,这两者中总有一个不是巧合。   ·   周一,清早。   严峫匆匆捋起衬衣袖口,抓起挂在玄关的风衣披上,一边穿鞋一边对着玻璃随手抓了抓发型:“走了啊!”   身后餐桌边,江停头也不抬:“回来。”   “这都九点二十了,早上十点吕局亲自主持周会,待会迟到又要当着全局的面做检查,我说你干嘛呢。”严峫转身快步过去,话音未落就迎面被塞了个鸡蛋吐司三明治,不由“噫”了声,然后只见江停手伸进他风衣里,解开了腹部的衬衣纽扣。   “……”严峫这一惊不小,足足错愕两秒,然后条件反射屏气绷住了腹肌线条:“我说你这身体吃得消么,别闹,来给亲一个亲一个……”   江停说:“对着镜子亲你自己吧。”然后把他扣错的最后两个纽扣重新整理好,衣摆重重塞回了裤腰里。   严峫不无遗憾,抓着江停在额角亲了亲,火速出门上班,房门重重合拢的咣当声久久回荡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几分钟后,他最经常开的那辆辉腾倒出车库,一个漂亮利落的三角掉头,向小区大门飞驰而去。   江停抱臂站在落地窗前,垂着眼睫,玻璃映出他晦暗不清的瞳孔。直到辉腾完全消失在小区笔直的车道尽头,他才收回目光,轻轻吁了口气。   玻璃上几乎不可见的白雾一飘而过。   他拿起身边的手机,换了张sim卡,重新开机后迟疑片刻,终于拨出了一个国际号码。   嘀嘀——嘀嘀——   “喂?”   落地窗映出江停标致清晰、毫无情绪的脸,声音也完全听不出一丝波澜。他说:“您好,我想通过贵办事处对当地寺庙捐赠一笔香火,请问该如何操作?”   ·   五十分钟后,严峫裹着风冲进会议室,低头弯腰快步穿过人群,尽量不引起注目地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警惕地向周围张望——还好除了最前排的魏副局狠瞪了他一眼之外,没有人注意到严副支队这半年来的第八或者是第九次开会迟到。   严峫松了口气,突然又发现不对:吕局呢?   分针指向十点一刻,大会议室里不断响起细碎的嗡嗡声,最上面吕局的座位却空空如也,连大茶缸都不见。   “甭找了严哥,”坐在他身后的马翔偷偷凑近,小声说:“您今儿走大运,吕局人还没来呢。”   “出什么事儿了?”   马翔用笔记本挡着自己的脸:“不知道,刚才第一轮总结是老魏代吕局做的……卧槽严哥,你这周末跟陆顾问打架了么,后脖子给挠出三道来?”   严峫伸手一摸,忙把衬衣后领往上拉了拉:“去去去!小孩子家,看你的后宫漫去!”   马翔撇着嘴想酸他两句,突然会议室门开了,所有人瞬间正襟危坐,却只见局长办公室的张秘书快步走进,俯在魏副局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片刻后老魏点点头。   “这个,”魏副局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今天吕局不来了,刚下楼的时候把脚崴了,茶缸子摔碎了一地。”   周遭人人诧异,随即发出低低的哄笑声。   “咱们今天的周会就由我来主持,下面还是按惯例各业务部门通报上周的重点工作和项目情况——小苟主任……那什么,苟利主任,你先来吧。”   苟利板着脸站起身,严峫正瞧着好笑,突然视线余光瞥见张秘书弯腰穿过人群,径直来到自己身边:“严副……”   “嗯?”   严峫一抬头,只见张秘书轻轻地贴着他耳朵,说:“吕局有急事见你。”   ·   吕局的大茶缸好端端放在桌面上,泡着他一贯的菊花枸杞红枣冰糖养生茶,热气在半空中盘旋上升。   “什么?”严峫极其意外:“公安部?”   隔音极好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吕局的身躯把真皮大转椅挤得满满当当——毕竟连喝茶都要加冰糖——正摘下老花镜疲惫地揉眼睛,闻言“唔”地点了点头,把电脑屏幕向他一转:   “新型芬太尼化合物‘蓝金’被我们通报上去后,公安部非常重视,在西南地区进行了大规模排查,为此也和缅甸方面进行了数次照会。上周五缅甸军方向我国通报了最新情况,小勐拉周边偏远地区分别有三座寺庙遭到了屠杀和焚毁,一伙被抓获的毒贩指认了黑桃K。”   屏幕上的画面映在严峫瞳孔深处——那明显是一张偷拍。   镜头背景相当破败,应该是在缅甸边境某个村庄供奉的寺庙前,毒辣的太阳炙烤着丛林,令画质非常的不清晰。几名缅甸血统非常明显的男子站在越野车边,各自怀里鼓鼓囊囊,不知道塞了什么武器;一个穿着黑色背心和工装长裤的年轻人正从车上下来,身形非常剽悍,大腿上的武装带里插着一把枪,手里攥着半瓶矿泉水往头上浇。   尽管只是侧脸,但严峫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老熟人,阿杰。   同时车头前不远处,一道身影背对着镜头走向寺庙大门,在这么炎热的情况下竟然还衬衣长裤从头到脚。画面边缘过度曝光的白边吞没了他半边身形,但还是能看出他正不疾不徐地拾级而上,从肢体细微动作到步伐幅度,都有种气定神闲的意味。   严峫的眼神略微发沉:“黑桃K?”   吕局点了点头,敲敲屏幕:“这是半个月以前的图像材料。仅仅半天之后,这座村庄寺庙里仅有的两名僧人被杀,建筑也被焚毁了。”   办公室里安静无声,只有严峫的呼吸,和吕局啜饮茶水的吸溜声。   “……这张照片是怎么来的?”半晌后严峫终于开口问。   “自动照相机。”吕局摇了摇头,咚地一声将大茶缸放回桌面上:“缅甸小勐拉跟我国接壤,是个贩毒、走私、赌博成风的法外之地。近日一伙‘走马帮’在尝试偷渡入境时被我国边防武警抓获,因为咱们跟缅甸有合作协议,暂时就交还给了缅甸军方进行审讯,结果发现这伙马帮所隶属的贩毒组织,差不多能算是黑桃K的对头。缅甸方面加急审讯后,有毒贩交代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说黑桃K最近拿着几张照片,在勐拉附近的寺庙盘查照片上的人。”   严峫额角一跳:“找人?”   吕局以老年人使用鼠标惯常的认真劲儿,对着“下一页”用力地摁了一下。   刷拉——   屏幕出现一张不知道经过了几次传真、扫描又翻拍的照片,一名约莫六七十岁的老年僧人穿着赤黄色袈裟,眼皮上皱纹层层耷拉下来,光着一条衰老浮肿的胳膊,端坐在佛堂中。   不知是翻拍画质实在低劣,还是刑侦人员疑神疑鬼的心理作用;这名僧人的面相完全没有任何安定或祥和,相反当严峫定睛打量时,甚至隐约感觉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凶恶。   “我只是怀疑。”吕局一手捂着大茶缸,一手指着屏幕,沉声道:“这个人有可能是黑桃K的父亲。” 第120章   黑桃K的父亲?   严峫脱口而出:“草花A?”   吕局明显愣了一下:“什么A?”   两人面面相觑, 吕局老花镜后射来怀疑的目光, 刹那间严峫意识到——吕局不知道黑桃K父亲的这个绰号。   换言之, 公安系统内部对黑桃K的了解少得可怜,甚至到了连这一细节都不知道的地步!   那一刻严峫耳边响起了那天在高荣县招待所里,江停随口对齐思浩所说的话:   “黑桃K的家族是个犯罪集团, 他的父辈甚至祖父辈都不干净……他早年在西南边境被人叫黑桃K,是因为他父亲曾经称作草花A,由此而演变过来的……”   “怎么了?”吕局问, “你怎么知道他父亲的代号, 听江停说的?”   严峫的失态只出现了短短一瞬,紧接着恢复正常, 仿佛刚才的凝滞只是错觉:“哦,这倒不是。只是我看他们那集团有个黑桃K, 有个方片J,再往上出个梅花A也很正常, 所以乱猜的。”   吕局眯起了原本就不大的眼睛,视线更加犀利聚光,直直盯在严峫脸上。   但后者英挺硬朗的面部轮廓没有丝毫触动, 很沉稳地回视吕局。   “……”终于吕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缓缓道:“我们对黑桃K贩毒集团的内幕知之甚少,一方面因为他们的老巢根据地在缅甸,属于境外的跨国毒品组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三年前的塑料厂爆炸案,令我们失去了很多的资深警察和优秀卧底,是非常令人痛心的损失……”   严峫沉默着揉了揉鼻端。   “所以, 如果江停曾经对你提起过任何跟黑桃K有关的事情,请你一定要立刻反映给我们局里,因为那都是非常重要的情报和线索,可能除了他之外就不会再有人知道了。”吕局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问:“明白了吗?”   严峫眼睛一抬,直视着吕局。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交激,但彼此脸上都稳得不见一丝波澜。几秒钟后严峫一点头,说:“我明白,吕局。”   吕局叹了口气,向后靠在椅背里,摘下老花镜慢慢地擦拭。   “公安部下达的这个消息,我只跟老魏、你余队以及有数的几个副局长政委说了,你出去后也要注意保密纪律。另外,你是公安系统里唯一一个与方片J正面交手两次,却能生还至今的警察,他们可能会非常想要你的命。自己当心。”   吕局挥了挥手,掌心向内,那是示意他可以出去了的意思。   严峫站起身,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吕局——”   “什么?”   “您相信江停么?”   吕局思忖良久,终于戴上老花镜,认真地看着他。   “你问我这个没有用,严峫。我还是那句话:我们搞刑侦的不相信别人,甚至不相信自己。警察警察,警在先察在后,我们只看证据。”   严峫默然无语,半晌一颔首,转身离开了局长办公室。   ·   周会刚刚才散,马翔趁着这会儿空隙飞奔下楼去买了几个包子,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赶回刑侦支队大办公室,刚转过走廊就迎面撞上了正低头发短信的严峫,砰地趔趄两步:“哟,严哥!”   严峫一抬头:“哦对了,我今天临时要出个外勤,下午不来了,你帮我跟队里说一声啊。”   他边说边抽身就要下楼,谁料马翔飞扑而上,不要命地拉着他:“什么外勤?为什么现在出外勤老不带我?上次跟上上次你带的都是韩小梅,我哪儿比不上那丫头了?我还是你的贴心小棉袄呢吗严哥?!”   正巧韩小梅一边吃包子一边从电梯出来,迎面刚好撞见,吓得蹬蹬蹬连退三步,手忙脚乱把包子藏到身后。   “去去去,不要那么给,小心陆顾问上门来揍你。”严峫连忙把马翔推开,又招呼韩小梅:“把他给我拎回支队去,我下午不来了,有事电话联系哈。”   马翔悲悲戚戚:“严哥——别抛弃我呀严哥——”   马翔踉踉跄跄地追随在北风中,两道宽面条泪在身后挥舞飘飞,严峫忙不迭下楼跑了。直到他那件深灰色风衣下摆消失在楼道口,马翔才蓦然收住泪水,面无表情一转身:“我下午也不来了。”   韩小梅:“嗯?!你干什么去?”   “跟隔壁禁毒支队联合执行任务。”马翔淡定道,在韩小梅双眼圆瞪的注视中一口咬掉半个包子,鼓着嘴钻进了刑侦支队的大办公室门。   ·   嘀嘀——嘀嘀——   “喂,”手机那边传来江停平稳的声音,还带着不明显的沙哑,问:“怎么了?”   那一点点低哑让严峫心头微微发热,但他没表露出来,穿过建宁市局停车场,打开辉腾车门坐了进去,问:“你在家干嘛呢?”   从那边的动静来听,江停应该是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睡觉。”   “睡觉好,上次复查医生不说你应该多静养么,对大脑里的淤血有好处。今天锻炼没?”   江停昏迷太久,肌肉没有萎缩已经很难得了,力量和敏捷度都大大不如以前。医生的建议是慢慢复健、不要心急,切忌疲劳和剧烈运动,这辈子基本没可能恢复到昏迷以前的水准了;但江停总想跟严峫一道去健身房集中突击,严峫每次只能找借口不带他去。   在争执了好几次后,严峫干脆买了几台健身机器放在家里,声称要以分分钟几万块上下的身价来亲自当江停的私教。   “没。”江停言简意赅,“没精神。”   “怎么没精神啊,是因为私教不在家的原因吗?”严峫发动了汽车,眼底不自觉地浮现出了笑意:“要不你下床去趟茶水间,我在那放了个好东西给你。”   “……”江停在电话那边无声地挑起眉梢,穿着居家拖鞋走进茶水间:“什么东西?”   “打开柜子看看。”   江停依言打开橱柜,愣了愣:“你怎么——”   辉腾车缓缓开出市局,后视镜中映出严峫上翘的嘴角。   茶盒里的第二块老同兴茶饼已经被拆了,方方正正躺在油纸上,仿佛生怕得不到宠幸似的,还被严峫用餐刀撬了两小块下来,散落在周围的每一粒残茶都在清清楚楚表明这一点:就算给重新包上,也完全没有任何收藏价值了。   “那天想煮茶叶蛋来着,一不小心就把这包给拆了。”严峫含笑解释,“拆了就拆了吧,茶就是让人喝的,不喝哪来的价值?成天塞在柜子里指望着它下小茶饼不成?”   手机那边静默片刻,才传来江停一声哭笑不得的叹息:“你这人真是……”   严峫也笑起来。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通话两端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半晌严峫“哎”了嗯一声:“江停。”   “嗯?”   “以后别回恭州了,来建宁呗?”   “……”   “挂个职在警察学院,没事帮市局看看现场,跑跑腿啥的。异地婚姻难以维系,建宁工资高物价低,温暖湿润空气好,你说是不是?”   江停低声说:“是。”   “抽空再去国外办个婚宴,把我们家里人都请上,你说怎么样?”   江停笑起来:“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   严峫却很坚持:“行不行,嗯?问你话呢?”   “行行行……办个满汉全席,随便你。”   “那你可算答应了,我记住了啊。”   “嗯嗯,我答应了。”然后江停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猝然补充:“——但那茶饼你不能再拆第三个了!就留着让它们下小茶饼吧,我真的不喝这玩意了!”   严峫失笑道:“就你事多。”   转向灯发出轻微的滴答声响,严峫双手扶着方向盘,眼底映出前方排队驶向高架桥的车龙。更远处天幕苍灰,云雾浩渺,风吹着哨子从车窗缝隙中灌进车厢。   “你这是上哪儿去?”江停问。   “去个现场,离市区有点远。今晚可能回不来了。”   “……”   “可能要忙到明天上午,唉,也确实烦。”严峫顿了顿,咽了口唾沫,又说:“——好好吃饭,晚上再给你打电话,啊?”   江停无声地点了点头,轻声说:“好。”   转向灯还在滴答,严峫挂了电话,眼底那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意尚未完全褪去,内心就涌起一丝丝带着酸痛的冰凉,仿佛整个人被吊在悬崖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只有风呼呼地从脚底渗进四肢百骸。   车窗外的喇叭声、喧哗声、引擎启动和刹车的声响突然都变得非常遥远,侧视镜中映出严峫晦暗不明的侧脸。半晌他终于打开车载蓝牙通讯录,轻轻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喂喂,严队?喂?”   “老齐。”严峫眸光沉郁,说:“我正在去恭州的路上,到了以后通知你,雅志园小区门口见。”   ·   建宁市看守所。   铁镣声从阴冷的长廊尽头远远传来,翘首以盼的马翔跟其余几个禁毒支队刑警同时上前几步,被看守为难地拦住了:“那个……”   “明白明白,”马翔摸了根烟塞过去,对方冲他丢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市局三天两头送人提人,但凡稍微有资历的刑警,案子多的时候每个星期都要来回跑几次,深夜或凌晨紧急提审算是家常便饭,跟看守所的狱警都是老相识了。   但眼下这种情况却跟以往不同,按纪律他们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看守所向上反映,秦川有重要线索想交代,经上级研究后,决定今天转移去省厅。   金属撞击声越来越近,长廊远端的窗口前突然闪现出晃动的人影,秦川被两名狱警押着,缓缓向门口走来。   “是秦队……”   “秦哥!”   秦川似乎也没想到有人会来,一时倒愣了下,但脚步没停。   马翔坦荡迎着他打量的目光,舌根泛起一阵阵苦涩,但他强迫自己咽了回去。身旁禁毒支队的兄弟们都强忍着粗重的呼吸,只有一个前不久刚被秦川亲手转正的小警察忍不住,不顾看守阻拦,冲动地向前迈了半步:“秦队,你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你说话呀!”   他这话一出,又有人按捺不住了:“是啊秦队,我不相信你会干出这种事!”   “你一定是被冤枉的,是不是?!”   “你快告诉我们是不是啊!”   ……   秦川收回目光,从这几个人的包围中穿了过去,不远处看守所门口,一辆涂着“建宁市看守所”几个白底蓝字的面包车停在台阶下,另外两名荷枪实弹的警察正等在敞开的后车门前。   马翔终于忍不住沙哑道:“秦哥……”   秦川脚步略顿了顿,回头微笑道:“不是。”   大家都怔了下。   秦川走下台阶,几个人眼睁睁望着他擦身而过,近了又远。刚才那刚毕业的小兄弟满脸胀得通红,全身都在发抖,马翔伸手一拉没拉住,他突然大步冲下台阶:“你别这样秦队!我不相信!求求你告诉我你就是被冤枉的,我们一定帮你翻案,我们一定——”   几个人呼啦啦就跟着奔下了台阶,这下连狱警都没想到:“快回来!”“怎么搞的你们几个,喂!”   “秦哥!”   “回去!”秦川突然回头厉喝。   飒飒寒风掠过沙地,几名缉毒警执拗而绝望。秦川凝视他们片刻,终于摇着头呼了口气,说:“没有任何冤情,事情都是我做的,只是时候到了被揪出来了而已。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老子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你们这一张张傻脸,明白吗?都是为了钱!没别的!滚回去吧!”   “可是……”   “要不要我现在把口供再给你们复述一遍?!”   狱警一个劲做手势,连拉带拽把他们往后推,但还是有两三个人噙着泪光不愿走开。   “说了不想看见你们!”秦川毫不留情且不耐烦:“走开!滚远点!”   几个人终于三三两两被拽回了台阶上,小警察痛哭失声,被马翔死死按着肩膀,低哑的声音每个字都酸涩难言:“听我的,你要真想为秦哥好,就劝他多多配合交代,尽量立功,也好……也好……”   也好争取免死。   小警察的嚎哭声充斥耳膜,淹没了最后那半句说不出口的话。   秦川冷漠地回过头,再没向后瞥一眼,弯腰钻进警车后厢。倒是两名狱警望着不远处几个悲痛难抑的缉毒警,面上带着不忍之色,瞧着秦川的时候都带着隐约的怒气。   哐当!车门关上,缓缓发动。   “喂,”秦川扫了左右狱警一眼,似乎还觉得挺有意思似的。   狱警牙关紧咬,没人理他。   “你们这管理也太松了吧,他们几个想进来就进来了?”   还是没人答话。   “问你们话呢,押送流程规范都做到了吗?喏,你,”秦川向坐在自己右手边的狱警扬了扬下巴:“防弹衣穿好了没?”   被他点名的狱警比较年轻,终于忍不住了:“你他妈瞎吗?问那么多干嘛?”   秦川毫不在意:“提醒你而已。”   他活动了下颈椎和肩膀,似乎非常悠闲。然而安静不到半分钟,突然他又来事了:“哎,真不好意思。能不能帮我个忙?”   年轻狱警要发作,被年纪稍大的那个制住了,不卑不亢地问:“你想要干什么?”   “帮我把眼镜摘了。”秦川嘴角含着笑,诚恳地道:“老戴着不太舒服。”   警车在看守所大楼前发动,轮胎碾压沙地上发出噼啪声响,那几个来送行的缉毒警都不约而同抬起头,各个眼眶通红,车尾在他们痛苦的目送中驶向马路。   不远处道路两侧,槐树投下茂密的树荫,几辆普通轿车停在路边。   就在这时,马翔眼皮倏然一跳——   世界仿佛静止了半秒。   轰——!!   根本没有丝毫预兆,几辆轿车同时爆炸,气浪瞬间将整辆警车重重掀翻!   台阶上几个人飞冲出去撞上了墙,警报声、喊叫声、玻璃碎裂声如同沸腾的热汤,霎时泼满了整个世界。有好几秒钟的时间马翔什么都听不见,他眼前阵阵发黑,连从地上爬起来这个动作都手脚发软,紧接着条件反射摸后腰。   ——没带枪。   “……艹!!”马翔嘶哑地挤出一句,突然听见飞速由远而近的引擎声,下意识一抬头——   他的瞳孔瞬间缩紧,失声嘶吼:“秦哥!!别!!” 第121章   辉腾缓缓停在雅志园小区门口, 几乎同时齐思浩的车风驰电掣而来, 跐溜一声刹住, 齐队长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短短几天时间齐思浩就削瘦了很多,严峫眨着眼睛上下打量他,还是问了句:“你……吃饭没啊?要不先去吃个饭?”   齐思浩满脸晦气:“嗨呀还吃什么吃, 都怪你没事让我查这个,谁知道江队以前住在这么个鬼地方!上次汪兴业跳楼的时候我就不该过来,现在可怎么办, 蹚了满身的浑水, 早知道我根本就不帮你查……”   严峫不耐烦:“你给我省省,倒卖‘白货’是我让你干的不成?”   齐思浩立刻闭嘴了, 神经质地打量周围。   严峫狐疑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齐思浩用力搓着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的紧张:“……警务通现在升级了。”   “什么?”   “现在只要用警号登陆, 查询居民信息就会留下记录。”齐思浩用力咽了口唾沫:“后台会有人看见我查了江队‘生前’的住址,而且……而且还是跟701在同一个小区, 这趟浑水我算是彻底洗不干净了。”   严峫挑高眉梢,半晌哼笑一声,摇着头拍了拍齐思浩的肩膀:   “所以你当初为什么要偷卖‘白货’呢?”   齐思浩面如土色, 严峫转身走进了小区。   ·   上次汪兴业“跳”下来的地方是一区B栋, 满地鲜血碎肉已经被洗刷干净了,青幽幽的石板泛着光,似乎吸饱了血,在背阴处散发着令人不舒服的潮湿气息。   小区里无所事事的大爷大妈们在远处遛狗,都心照不宣似的回避这块地方。   严峫还是干刑侦的老毛病, 随手拍了几张照,继续往前走。根据小区门口张贴的地形示意图,他穿过一区和二区中间的喷水池,经过了熊孩子们尖叫乱跑的公用草地,前方靠近小区后门的那一片就应该是六区了。   果然严峫走到近前,灰色的居民楼下大门紧闭,门牌号写着:六区C栋。   走过了?   严峫退后几步,齐思浩不明所以地跟着他,只见紧挨着C栋前方的另一栋居民楼底下挂的牌是:六区B栋。   “哎?”齐思浩环顾四周,发现了不对:“A栋呢?”   严峫隐约感觉到什么,以B栋为中心在附近走了一圈,只要见到门牌号就凑过去看,然而草坪南端的分别是五区AB两栋楼,北端的门牌号换成了七区,他们来回转了好几圈,偏偏就是没发现六区A栋在哪。   ——但这怎么可能?   公安内网上江停的住址明明是雅志园小区六区A栋905室,怎么整栋楼都消失不见了?   “哎,请问一下大妈,”严峫随手拦住一名刚买菜回来的妇女,指指六区那几栋居民楼:“我来看我同事,他说他家住六区A栋905室,我怎么到处都找不到地方呢?”   “六区A栋?”大妈有点奇怪的模样,摇了摇头:“我们这儿六区没有A栋,就B跟C两座楼。”   “……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咧,反正就是没有,你那同事给你说错了吧?”   “不可能啊,”严峫喃喃道,“怎么可能没有?”   “那你就得去问物业啦!我们这里一直都没有六区A栋,谁知道为什么没有!那物业也是作孽,到处车乱停也不管,三天两头有人装修那声音轰轰地……”   严峫快步走开,回头吩咐齐思浩,连声音都绷紧了:“打电话给物业,快!”   “什么,六区A栋?”   齐思浩编了个户籍警的名头,接电话的物业还挺重视,然而电话那边换了好几个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找到一个据说干了八九年的老员工,终于一拍大腿想起来:“雅志园刚开发的时候就没有六区A栋,本来要建楼的那块地方现在改公用绿地啦!”   严峫最不愿意猜测的念头成了真,霎时面色微变。   “当初建A栋的时候地基打不下去,再打就挖出来几具破棺材,哎哟嚯可吓人了!老板请了高人来看,说这块地方煞气太重,只能开发成绿地来吸收人气,搞什么阴阳中和,权当A栋就是这块绿地了——哎呀总之就是风水神怪的说法,所以最后六区就只有B和C两栋楼啦。这种事呢可以不信但不能不敬,警察同志你们说对不对,毕竟老祖宗几千年来留下来的东西……”   严峫和齐思浩彼此对视,不约而同低头望向脚下。   六区A栋——潮湿的草地稀稀疏疏,泥土散发出它特有的微腥气味。   “……江队,”齐思浩结结巴巴说,“江队编地址的时候……还真挺不讲究的……”   严峫挂了电话,大脑里轰轰直响,江停不住六区A栋?   他为何要编造这个似真还假的地址,他到底住在哪里?   严峫抬头向周遭望去,初冬灰白的世界尽数映在他眼底,紧接着目光穿越重重居民楼,锁定了远处的某个方向——雅志园一区B栋。   701室阳台光秃秃的,在周围晒衣服、挂香肠、叠满了空调机的邻居当中格外显眼。   严峫拔腿就往那走,没两步被齐思浩扑上来拉住了:“严队!你三思啊!”   严峫劈手就把他甩开了。   “你再想想,再想想!”齐思浩飞奔而来挡在他面前:“那个房子可不像岳广平他们家一样只贴了个封条,那可是二十四小时监控,随时随地都有人看着的!你这么闯过去是想找死吗?!”   “让开。”   “不行!我不能让你去,你这是想把我也给弄死!给我站住!”   “让开!”   嗡嗡嗡——   两人正僵持间,严峫的手机响了。   “喂?”   严峫浓黑的眉宇间满是戾气,但没想到手机那边竟然是吕局的声音,第一句话就是:“秦川那边出事了。”   “嗯?”   “他跑了。”   严峫额角霎时一跳:“什么?!”   两名警察带着请示的神色敲门而入,吕局掩住手机,将桌上的一张手写地址推上前,迅速低声吩咐:“就是在这。户主是个三十来岁身材偏瘦的男性,你们过去监视这个地址,别让他外出也不准任何人上门。被发现也不要紧,他不会为难你们,一切等我亲自过去再说。”   警察点头表示明白,抓起地址奔了出去。   “秦川声称自己愿意提供六一九连环绑架案的重要线索,为此省厅决定亲自把人提走审问,警车刚开出建宁市看守所,路边上的几辆车就同时发生了爆炸,然后一伙摩托骑手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他给抢走了。”吕局重重出了口浑浊的气,说:“当时你们支队的马翔,和禁毒支队的其他几个人都在,万幸离得远,没受伤。”   “……”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突然严峫劈头盖脸冒出来一句:“对方真是要救他?难道不是要杀他?”   吕局有些怔愣。   严峫敏感地察觉到了,疑道:“市局就没想过犯罪分子打算强行灭口的可能性吗?”   ——当然想到了,但那是将秦川主动越狱作为首要怀疑方向之后,才以补充的形式想到的。   谁也没有像严峫这样,第一反应是秦川或许会被害。   “已经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了。”吕局收敛了神色,没有表露出任何端倪:“不过根据案发时车内狱警的口述,以及爆炸前秦川让他前同事站远点的举动,我们更倾向于他早就知道会有人劫狱。”   严峫按捺住内心复杂的滋味,没有吱声。   “总之现在情势非常严峻,秦川作为掌握大量内部消息、卧底情况、线人信息等等机密的副支队长,竟然落到了毒贩手中,这是最糟糕的情况,我们必须立刻做好最坏可能性发生的应对准备。”   “我明白。”严峫终于强行压下所有思绪,咳了一声:“我这就动身回刑侦支队,做好所有配合工作,另外——”   “不,”吕局打断了他,“我需要你出差。”   严峫怀疑地顿住。   吕局沉沉道:“秦川交代了滕文艳的埋尸地。”   滕文艳,十六岁,S省陵州市某个三流美容院的洗头小妹,真实姓名与家庭背景都无从调查。她与隔壁理发小工王锐一起,手拉手成为了六一九连环绑架案中的首对被害人。   跟李雨欣和步薇不同,小学文化的滕文艳除了容貌姣美之外,与黑桃K心中的“行刑者”模板江停没有丝毫共同之处。   也正因为如此,她的经历和背景成了侦查工作的重中之重,然而至今大海捞针无从查起——市局连她被埋在哪里都不知道,汪兴业就“畏罪自杀”死了。   “S省周边的通山地区,应该在某个森林保护区里,最近的县城公安已经出发开始搜索了。”吕局站起身收拾好公文包,大步向办公室外走去:“你现在就过去,我会安排小苟带法医和痕检出发跟上,确认尸体后立刻给我回音。至于刑侦支队那边不用太担心,你余队已经赶过来了,暂时撑一撑应该没问题。”   “可是……”   “你到底想可是什么?”   严峫一手举着手机,另一手揉了揉抽痛的太阳穴,终于还是嘶哑地说出了口:“秦川曾经对江停下杀手,如果他跟黑桃K的人都在建宁,我怕……”   吕局毫不意外,就知道他会说这个,当场直接道:“没关系,我已经派人去保护你家了!”   “可是如果我不亲自回来的话——”   “你不用亲自回来!”吕局呼地拉开门,斩钉截铁:“我亲自去!”   办公室门外,焦灼的魏副局和余珠同时转过头。   “就这么说定了!”吕局不再跟严峫啰嗦,挂断了电话。   “这谁?严峫?”魏尧毕竟看着严峫长大,对他的声音非常熟悉,立刻敏感地问了句。   吕局点点头,一边把手机塞进公文包一边往电梯走。   魏副局急忙追问:“他又闯祸啦?质疑组织安排了是不是?这小子还跟十几二十岁似的,秦川出事以后我立刻就跟他说了要有分寸、有界限,但他还是——”   魏副局急切地跟在后面絮叨,而吕局充耳不闻,他脑海中突然又响起了严峫有些冒失的质问:市局就没想过犯罪分子打算强行灭口的可能性吗?   “……”吕局衰老的面容一动,叹了口气:“严峫的心呐,到底是太软了。”   魏副局显然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电梯叮一声抵达楼层,吕局突然转过身背对着徐徐打开的门,来回打量满面疑惑的魏副局和余珠,视线从他们各自斑白的鬓角和鱼尾纹上掠过,渐渐浮现出某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余珠被他看得有些发怔:“老吕,你这是?”   “没什么,”吕局感慨一笑:“就突然觉得,原来咱们也共事二三十年啦。”   余珠和魏尧都非常迷惑,不知他这话从哪说起。   “到现在我才知道,咱们这几把老骨头能并肩到现在,谁都没有迷路,谁也没有走散,原来是这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吕局伸手分别拍了拍他们两人的肩膀,唏嘘道:“挺好,挺好。”   他两人面面相觑,吕局却掉过头咳了一声,率先迈进了电梯。   ·   S省自古崎岖多山,通山地区处在省际和恭州的交界地带。尽管路难走,但齐思浩犹豫再三后,还是报了个外勤,非要跟着严峫一块过去。   齐思浩之所以草木皆兵,是因为他刚登陆警务通查了雅志园的地址,现正是内心七上八下的时候,急需要找到一点虚无缥缈的安全感。因此严峫也没太拦着他,两人连夜动身上路,车是开不了了,买了即刻出发的火车票,准备到森林保护区边界跟当地公安接洽后,再跟着警车一道上山。   “今晚回不去了,临时有事要出远门。嗯嗯……你吃了吗?吃了什么?”   严峫靠在角落座位里,随着铁轨的轰鸣而微微摇晃。一等车厢灯火通明却很冷清,齐思浩合衣倚在另一端,正闭着眼睛打瞌睡。   “煲了个汤,待会泡饭吃。”电话里传来江停沉静的回答,而后又问:“你呢?”   “火车上泡着面呢。这鬼天气,又阴又湿又冷,我看外面风把树吹得都歪了……要是待在家里多好,想你煲的大骨头汤了。”   江停似乎无声地笑起来,说:“回来喝。”   那短短三个字如同温泉热流,从心底汩汩地冒出来。严峫唇角微微上扬,但当他望向车窗外的时候,却透过浓墨般黑暗的玻璃,看见了自己憔悴迷惘的面孔。   “……江停。”   “嗯?”   你到底曾经住在哪里,雅志园六区A栋?   或者是红心Q曾经出现过,还留下了你一枚指纹的701?   严峫闭上眼睛,将难以出口的疑问生生咽回去,短暂地笑了一下:“没什么。你想我吗?”   “……”   “问你话呢?”   “挺想的。”江停缓缓道,“想你现在就回家。”   严峫睁开眼睛,温热的白雾在车窗玻璃上一现即逝。   铁轨向西无限延伸,而火车轰鸣前进,将夜幕中连绵起伏的山丘、河流和村庄远远抛在身后。   “真挺想的。”江停低低地重复道。   几百公里之外的建宁,湖滨小区,温暖的灯光映照在厨房里,炉灶上的骨头汤雪白翻滚,咕嘟咕嘟冒出热气。   门铃终于响了起来——叮咚!   江停放下手机,在那细碎的烟火气息中长长地、不发出任何声响地叹了口气。   他关小了火,走到玄关门边,连看都没看猫眼,直接把门呼地打开。   大门外那俩守了一下午的警察果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神情严肃、风尘仆仆,咯吱窝底下夹着公文包的老人——   吕局。   “秦川越狱了,”他沉声道。   他们两人隔着门框对视,江停一手还拿着汤勺,少顷后才剔起眉角:“我早就提醒过你们要防着他越狱,现在人跑了,守我有什么用,难道我能把他抓回来?”   吕局呵呵一笑:“这话就是谦虚了。你江队长要真想做什么事情,难道还能做不成?”   江停无动于衷地瞧着他。   “哦对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严峫他临时要出个任务,其实是关于……”   “不用编了,不想知道。”   “好好,那就好。”吕局似乎还挺高兴:“其实理由我还没来得及编呢。”   聪明人之间打交道就这点方便,对彼此的反应基本都能摸出个一二,有些事就不用点明来徒增尴尬了。   他们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站了会儿,空气凝固般凝滞僵硬,只听厨房里传来的汤水咕嘟声格外明显;足足过了好几十秒,吕局摊开手,终于说出了他真正的目的:“我有件事想要找你聊聊,现在能请我进去了吗,江队长?”   江停眼神闪动,总算抬脚让了半步。   “请进吧。”他淡淡道,“茶是我的,汤是严峫的,没东西招待您。见谅了。” 第122章   S省边境, 通山。   严峫深夜下车, 在县城公安局值班室搭床睡了一晚, 第二天破晓时主任法医苟利终于带着技术队赶到了。天刚蒙蒙亮,几个人就呵欠连天地强打精神,跟着派出所唯一一辆桑塔纳警车晃晃荡荡地上山。   齐思浩近来颇为狂热的大脑可能是被山里刺骨的严寒冻清醒了, 连连表示自己可以待在当地派出所,等他们下山会合就行。苟利虽然没明白为什么恭州的齐支队长会出现在这里,但他很羡慕齐思浩可以留在山下烤火, 简直恨不得跟对方换一换。   “我全身上下这么厚实的脂肪层啊, 整个春夏秋天好吃好喝地养着它们、供着它们,结果它们就是这么回报我的!膘到用时方恨少!”苟利痛心疾首, 裹着毯子缩在车里:“老严!”   严峫坐在敞开的车门边抽烟:“干嘛。”   “你穿这点真的不冷啊?!”   严峫戴着公安局统一配发的警用围巾,深灰色修身风衣的面料一看就价值不菲, 考究的剪裁勾勒出精悍的身形轮廓,闻言漫不经心道:“因为肌肉密度比脂肪密度大, 所以御寒指数不一样吧。”   苟利:“……”   车窗外是崇山险峻的冬季丛林,现场技术队和当地民警、森林公安和十数只警犬一哄而散,沿着各个方向深入山道进行搜索。   “我一直有个疑问, ”苟利用屁股挪近了点, 向远处示意:“你说咱们国家这么大,像滕文艳这样的高风险不稳定流动人口又那么多;要是哪个犯罪分子杀了人,尸体往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一抛,只要十年八年没人供出来,是不是就永远找不到了?”   严峫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怎么会?”   苟利回以无辜的瞪视。   “再不稳定的流动人口也总有社会联系, 只要留下过蛛丝马迹,失踪就必然会有人发现。再说抛尸,真正意义上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一般人是根本去不到那里的,交通工具、人力限制、尸体腐败等客观条件会形成全方位的制约因素。”严峫手指夹着烟,向远处零星狗吠的密林中指了指:“哪怕像贩毒组织这样有钱、有人、有火力的犯罪集团,要实现毫无痕迹的抛尸也绝无可能。你看咱们现在所处的地方,虽然确实比较偏,但根本就不能算原始丛林。”   苟利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   “越野车队的车辙印记,对地面树丛的极大破坏,还有当地居民的目击回忆……越兴师动众抛尸山林,留下的可追踪线索就越多。”严峫把烟头丢在脚下,顺脚碾熄:“真正毫无痕迹的犯罪是不存在的,只看警力投入到什么程度,以及刑侦技术发展到什么阶段罢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突然车载步话机滋啦作响,两人同时回头。   “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频道中传出了现场痕检员的声音:“编号012搜索区域三点钟方向六百米处发现植被大规模人为破坏情况,重复一遍,编号012搜索区域三点钟方向六百米处发现情况,请跟上!完毕。”   严峫和苟利对视一眼,抄起步话机:“明白,这就跟上!”   ·   树林间的晨霭缓缓散去,天光终于穿过树梢,映亮了灰蒙蒙的林丘。警车停在不远处的山坡下,几名当地民警拿着铁锹围在空地正中,奋力挖掘盖着半腐落叶的泥土。   “有了,有了!”不知是谁突然叫出声来:“法医呢,快叫苟主任过来!”   土坑中隐约露出织物一角,铁锹立刻停下,苟利忙不迭带着两个实习法医奔过来。这时候他也顾不得冷了,亲手接过铲子蹲在坑里,慢慢地刨出浮土之下的硬物——果然没铲几下,一只已经白骨化的手蓦然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小心点!轻轻抬出来!”   “一二——三!”   在整整三年不见天日的冤屈之后,两具尸体终于被先后刨出,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不知是生前如此还是死后被故意摆成这样,滕文艳和王锐手拉手平躺在塑料布上,全身满是泥土,空洞洞的骷髅直视着阴沉的天空。他们身上所穿的衣物已经被毁损得不成样子了,只有王锐的上衣还能勉强看出是蓝色,滕文艳穿着难以辨认颜色的圆领衣裙,脚上是腐朽破烂的运动鞋。   刑事摄像咔擦咔擦拍完照,苟利让人铺好勘察板,令所有非技术人员远远站在坑边别进来,然后才换上一副新手套,接过助手提来的法医箱,首先蹲在王锐的尸体边检查了片刻。   “被害者头颅遭到击打,尸体颅骨枕部兼具同心圆与放射性骨折线,是典型的凹陷粉碎性骨折特征。同心圆中心点非常清晰,放射线之间没有交错的截断现象,同时一路延伸向头顶;因此初步推断凶器应该是石头或金属钝器,而且只有一次击打行为。”   苟利示意助手法医帮他将尸体翻过来,少顷后抬头说:“虽然也有C6至T1椎体棘突骨折,但应该是被害人被推进土坑时仰天着地所导致的,直接致死原因还是颅脑损伤。”   他一边做检查,助手一边飞快记录。验尸现场这么多人,但除了林中鸟雀之外,周遭却没有任何人走动或说话。   “凶手对待被害人的态度相当粗暴,击打颅骨后立刻推进坑里,要么是对被害人当场毙命非常自信,要么就是完全不在乎活埋的可能性。”苟利站起身,呼了口气:“总而言之是一击毙命,凶手残忍冷血且臂力极大。从脚长和胫骨长度推测,被害人生前身高一米七二三,再通过击打角度推算凶手身高应该是……嗯……”   “不到一米八五,八十公斤左右,是个罕见的双手同利者。”严峫淡淡道。   苟利“嗯?”的一声:“你怎么知道?”   严峫眼神阴沉,没有回答。   他不仅知道,还跟行凶者交过三次手。   苟利看出他不想说,便耸耸肩不再问,走到滕文艳的尸骨边半跪下来,先将一部分附着在尸骨上的泥土和织物取样留存,突然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   “……很干净,太干净了。”   现场的当地民警都没明白,各个露出了迷茫之色。   “颅骨完整,排除被击打可能;舌骨与甲状软骨完好,也不是被掐死。肋骨、长骨、盆骨……甚至棘突骨都没有明显损伤。”苟利打量滕文艳尸骨全身,狐疑道:“她没有像男性被害者一样被粗暴地推下坑,而是被小心运到坑底,轻轻放平在地面上的。”   助手忍不住问:“那致死原因是什么?”   苟利用钳子小心翼翼夹开附着物,向尸骨眉心示意:“喏。”   助手愣住了——那圆圆的空洞分明是弹孔。   “凶手杀害女性被害人的手法,以及处理尸体时与对待男性被害人截然不同的方式,都表现出了明显的情感联系。”苟利摇摇头,说:“确实非常奇怪,大概是我见过的心态最怪异的凶手排名前三了吧。”   一点也不怪异,严峫心想,脸上却没表露出丝毫情绪。   对黑桃K来说,被行刑的男性形象投射了他自己——那个被他厌恶、后悔和希望消灭的自己,而行刑者则是少年时代江停的替身。   他精心选出美貌优秀的少女,来演出填补他内心缺憾的戏剧,对扮演江停的演员存在情感联系是很正常的,即便对滕文艳这样失败的替身也一样。   但最关键的那个问题并没有得到解答:为什么会选中滕文艳呢?   这名只有小学文化的洗头妹,在哪一点上重合了黑桃K心中江停的形象?   “怎么样老严?” 苟利扬声问:“现在怎么说?”   严峫回过神:“你带痕检在周围找找还有没有线索,最好是当年遗留在坑底的弹头弹壳之类,我回车上给局里打个电话汇报一下。”   苟利挥挥手。   ·   可能这段时间跟吕局通话次数多了,最近联系人拉下来一排都是局长办公室分机号。严峫也没多想,这个任务是吕局亲自交代下来的,现在直接跟他汇报也没什么,直接就拨了出去,谁知漫长的盲音过后竟然转到了语音信箱。   “?”严峫想了想,转而拨通秘书处电话,问:“张秘在吗?”   张秘是吕局的第一秘书,不知为何接电话的值班人员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说:“张秘……张秘有事出去了。”   “那吕局呢?”   “吕局今天没来。”   ——没来?   严峫有些愕然,追问:“吕局出去开会了?什么时候回办公室?”   “不,不知道。”电话那头回答磕巴了一下,反问:“严队有什么要紧的事,必须现在立刻说吗?”   其实吕局出去开会带秘书是常事,但不知为何严峫脑海深处的某根神经轻轻一动,一丝莫名的心惊渐渐弥漫而上。   “……不,没什么。”他咳了声,说:“我待会再打吧。”   对面接线员立刻就挂断了通话。   严峫一个人在车里坐了会儿,反复摩挲手机,有些反常的心神不宁。透过车窗可以望见苟利他们在土坑周围忙碌,警犬被民警拽着呼哧呼哧,暂时没人注意到这里。   他犹豫片刻,发了条微信给江停:   【醒了吗?吃了什么?】   几分钟过去了,江停没有回音。   “老严——!有发现!”苟利直起身,远远地向警车这边招手。   严峫看看时间,现在是早上不到九点,也许江停还没起。   他呼了口气,删除刚才那条微信,把手机装回兜里,钻出了车门。   ·   “矿泉水瓶。”苟利挺着肚子叉着腰,额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站在坑底向上举起一只沾满泥土、已然变黄的空塑料瓶,冲严峫晃了晃:“果然呐!凶案惯犯的‘签名’也许会迟到,但不会不到——唉!”   虽然他唏嘘不已,但当地警方并不知道六一九连环绑架案的细节,望着这个空水瓶,都十分的纳罕。苟利也没多解释,把塑料瓶装进物证袋示意助手保存,继续道:“没有弹头,没有弹壳,森林天气和湿度对现场造成了很大破坏,已经找不到具备鉴定价值的脚印和生物检材了。没法子,你们过来两个人帮我把尸骨抬上去,等下山了再做进一步尸检吧。”   当地派出所民警连忙应声,呼啦啦下去了好几个人。严峫脱下外套捋起袖口,也戴着手套鞋套下了坑,指挥民警分别提着塑料布的几个角,尽量把滕文艳的尸骨平抬起来。   哗啦啦——   塑料布一移动,尘土泥沙簌簌而下,严峫目光无意识落在尸骨表面的衣物上,突然整个人一愣:“等等。”   民警没听见,还在往前走。   “等等!停下!”严峫吼道:“把她放下来!”   所有人都纷纷回头,民警吃了一惊,不知所措,七手八脚把塑料布放回了地面上。   苟利吭哧吭哧过来:“老严你怎么啦?——哎!你干嘛!”   严峫上手就要去翻动尸体,被苟利一把拉开,险些迎头给他一巴掌:“你作死呢!你想干嘛!”   “把她给我翻过来,快!”   苟利完全不明所以,但看严峫眉宇冷峻,立刻让助理法医过来小心将支离破碎的尸骨翻了个身,露出了背部。   刚才严峫回车上打电话的时候苟利已经粗略看过尸体背面,清理过表面的浮土,只留下了干燥凝结的泥块,因此尸体翻过来后,衣物背面便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中,以及严峫骤然紧缩的眼底——   滕文艳所穿衣裙是两截式的,上衣浅色圆领短袖,背后布料上印着几乎已经很难辨认的浅红图案。   ——那是一个半圆盖在横线上,半圆外依稀辐射出几道红线。   即便让联想能力最丰富的成年人来看,这都只是稚童关于太阳升起的简笔画而已。然而在目光触及的同时,严峫猝然闭上眼睛,脑海深处浮现出了另一件完全相同的汗衫——阿杰狙击五零二缉毒现场后,留在现场的孩童血衣。   当年江停在孤儿院里穿过的衣服。   “你怎么了老严,你有发现?”   严峫胸腔在衬衣下轻微而急促地起伏,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对着尸骨拍了几张图片后一言不发地往土坑上走。苟利还挺担心的,追在后面大声问:“你没事吧,喂!”   “我要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严峫沙哑道:“你们先忙。”   嗡嗡的疑惑和议论很快远去,严峫大脑里乱哄哄的,疾步走到远处警车后摸出手机,几乎是条件反射式地,拨出了江停的号码——   你知道滕文艳跟你出身于同一孤儿院吗?   当年与黑桃K一同被绑架的地方,那个孤儿院的信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能回忆出多少?   无数疑问化作撕扯着脑沟的利刃,然而手机屏幕刚刚显示拨出,还没响起拨号音,严峫突然被额角的抽痛弄清醒了,猝然摁下挂断。   空气仿佛结冰冻住,不知过了多久,人群的喧哗和脚步才渗透一般,渐渐从远处现场传来。   严峫垂下形状锐利的眼睛,目光冰冷,盯着手机屏幕表面映出的自己。   半晌他喉结耸动了下,再次打开手机,从微信列表中调出了马翔:   “帮我查查二十年前S省通山地区附近是否有孤儿院,”严峫按着语音消息键,低沉地道:“查到后把详细地址发给我。”   ·   沉冤三年的被害人尸骨被抬出土坑,包裹起来,准备装车运下山,到附近的县城殡仪馆去做进一步详细解剖。苟利不厌其烦指挥新来的实习法医保持力道均衡、尽量小心挪动,然后亲手为车后厢里的尸骨蒙上白布,念了两句阿弥陀佛,砰地关上车门。   助手一溜烟奔来:“苟头,您手机响了!”   “说多少次了头之后加儿化音!”苟利噌噌摘下手套接过电话:“喂,魏局?”   这地方通话信号非常一般,对面的背景又十分嘈杂,苟利绕着空地走远了几步,才听见魏副局在手机那边沉声问:“你一个人吗?严峫在不在你身边?”   苟利踮脚展望,只见严峫在十余米以外的地方站着,眉间紧锁低着头,不知道在跟谁发短信。   “在边上呢,我去叫他?”苟利漫不经心地抬脚往那边走,谁知话音刚落就被手机里的声音喝止了:“别,你站住!”   “啥?”   魏副局深深抽了口气,才稳定住异常尖利的语调:   “你给我记好了,我下面说的话一个字都不准告诉严峫,在回市局之前什么都别让他知道。”   “我现在医院里,吕局出事了。”   苟利眼皮霎时一跳!   “吕局在严峫家小区附近遭到袭击,因为案发时附近偏僻,拖到今天凌晨才被环卫工人发现报警。我们所有人现在都在医院,刚刚才脱离危险。”   “……”苟利一开口嘴唇就发颤:“谁干的?!”   医院走廊上,魏副局望向敞开的病房门,省厅刑侦总队数名专家及市局余珠等人正围在病床边,看着吕局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睛,每个人脸上都掩饰不住焦灼。   吕局仿佛在一夜之间衰老了十岁不止,灰败浮肿的脸上还戴着氧气罩,每发出一个音就呼出一阵白气:“……我看到了他的脸,没有……绝对没认错……”   话音未落他胸腔中爆发出一阵咳嗽,所有人都惊叫起来,几名专家脸都白了:“是谁?到底是谁?!”   “呼、呼、呼……”吕局大口喘息,勉强嘶哑道:“是恭州,恭州禁毒死了的那个——”   “那个江停。”   时间倏然停止,指针飞速后退,回到十个小时前——   满世界沙沙不断,偏僻的后巷在雨夜中伸手不见五指。远处街道上车辆驶过,模糊的灯光一闪即逝,闪亮的水洼瞬间被踩得四分五裂。   江停的黑色大衣下摆随脚步扬起,冰冷森白的面孔被遮挡在黑伞之下,疾步转弯时只听“当啷!”一声清响。   他经常随身携带的那把折叠刀被丢在了垃圾箱边,刀锋锵然落地,一丝血迹随着脏水缓缓化开,汩汩流向了不远处的下水道。 第123章   江停, 原恭州禁毒总队第二支队长, 一级警督。三年前在爆炸中牺牲, 成了高层系统内心照不宣的头号黑警,还涉嫌谋杀原恭州副市长兼正厅级公安局长岳广平。   而昨天晚上,一个下着雨的寒冷冬夜, 他的幽魂却在建宁市湖滨小区周围出现了。   “我本来是想去找我们市局那个副支队长严峫的,走到小区附近,发现有可疑分子出没, 似乎在偷窥监视他家那栋楼。我立刻隐蔽起来, 伺机偷偷尾随,发现偷窥者竟然是三年前疑似杀害了我老战友岳广平、已经被恭州认定为‘牺牲’了的江停!而且他还有同党接应!我刚想呼叫救援, 没成想却被他发现了,仓促中被他捅了一刀……”   单人病房里窗明几净, S省公安厅的领导围坐在病床周围,好几个人在低头做笔录。   吕局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 沙哑道:“幸亏冬天衣服穿得厚,我身体又胖,没刺中要害, 当时只是昏了过去。唉!老了老了, 不中用啦!”   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就花白了很多,圆胖圆胖的脸也脱了相——毕竟是个六十岁的老人,在雨夜里整整昏迷挣扎了好几个小时,能捡回一条命都算上天眷顾了。   “吕局这说的什么话,您智勇双全谁不知道?”省厅下来的那名处长连忙安慰:“对方是跟毒贩勾结、凶残狡猾至极的警界败类, 理应由我们将他绳之以法,为您报仇才对!”   吕局唏嘘不已,疲惫至极地闭上了老眼。   处长连忙识趣地站起身:“那今天就到这里吧,不能打扰领导休息了。吕局,您要是想起来更多线索的话,就让人打个电话,我们随叫随到!”   吕局叹着气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招手吩咐:“老余啊,送送他们。”   余珠亲自将省厅的人送走,一路寒暄到医院大门,眼见他们都上车离开了,才转回病房前,向坐在护士站里的魏副局使了个眼色。   魏尧急忙站起来,跟她一前一后地进了病房。   吕局倚在靠枕里,脸上黄黄的不见半点血色,连嘴唇都有些发灰:“怎么说?”   “准备成立专案组,与恭州方面合作,在全国范围内发布协查通告通缉江停。”余珠坐在病床边的扶手椅里,然后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声音里显出浓浓的担忧:“老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不相信你对省厅那帮人扯的那番话,漏洞也太多了!”   吕局欲言又止,望向魏尧。   魏尧会意,冲吕局和余珠两人点了点头。   “都同事二三十年了,我也不瞒着你们,就直说了吧。”吕局在两名下属炯炯的注视中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是在严峫家附近遇到江停,而是知道他就在严峫家,所以专门去拜访,想策反他的。”   话刚落地,魏尧和余珠音调都变了,同时脱口而出:“您说什么?”   “策反?!”   吕局抬手往下压了压,眼底浮现出苦笑:“你俩也别急,听我说。对于策反江停这件事我考虑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只是碍于机密所以没跟你们商量。江停在暗中参与我们建宁市局的案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实不相瞒,如果不是他的话,秦川也没那么容易就暴露出来。”   余珠疑道:“秦川?”   “对,”吕局顿了顿,把调查投毒事件前后的经过简略复述了一遍,又坦承了实施抓捕那天晚上在秦川家的遭遇,听得魏副局眼都直了,余珠也不比他好多少,不住发出明显的吸气声。   “经过这件事之后,考虑到江停的立场和行为方式,我觉得可以冒险一搏,因此昨天晚上特意找到他,对他提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吕局话里自嘲的意味更浓了:“我希望他能彻底投靠警方,同时假装黑警,成为我们钉入黑桃K犯罪集团的一根钉子。”   十多个小时前——   “反间计?”江停双手插在裤兜里,左肩靠在客厅墙壁上,似乎听到了特别荒谬的笑话:“叫我假装对黑桃K投诚,深入到贩毒集团内部,冒着生命危险与警方里应外合?”   厨房里煲汤的咕嘟声还在继续,热汽烘得满室温暖,落地窗上起了大片的白雾。吕局坐在客厅的奶白真皮大沙发上,老花镜后目光锐利,紧盯着自己面前这个面容俊秀却针刺般咄咄逼人的年轻人:“是的,确实要冒着生命危险,但这对你来说却是最好的出路。”   江停揉了揉眉心,又把手插进裤袋,笑着反问:“——可是我为什么要替警方卖命呢?”   “因为你现在还活着,你活着的秘密已经不止一两个人知道了。替警方卖命,至少还有留着一条命回来的可能,但如果被警方抓住的话呢?塑料厂爆炸那十多名缉毒警,你的种种行径,足够判死刑了吧?”   江停眼神瞬间沉了下去。   与他锋芒毕露的态度不同,吕局就像是一堵棉花墙,不动声色吸收和化解所有攻击,端的是软硬不吃,令人无计可施:   “你还想在未来某天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阳光下么?你想背负着死人的名义,缩在阴沟里活一辈子么?江停,严峫现在不在建宁,我只要一个电话打出去,你今天甚至走不出这座小区。”   “自己想想,考虑清楚。”吕局鼻腔中发出轻轻的一哼,说:“如果你被警察抓住,我保证,黑桃K不论再制造多少次爆炸,都不能把你从看守所里劫出来!”   客厅陷入了安静,江停久久地沉默着,僵持将每一寸空气冻结成冰。过了足足好几分钟,他终于缓缓地开了口:“……我不能答应你。”   吕局没想到他竟然会拒绝,当即面皮一抽。   “有两点原因。第一,黑桃K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绝不会相信我愿意向他投诚……至于第二。”   江停语音微顿,瞳孔深处映着客厅明亮的灯光,就这么直勾勾盯着吕局,唇角渐渐浮现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   “——然后呢?” 魏副局才忍不住追问。   病房里安静无声,魏副局和余珠似乎都沉浸在震惊中,半晌吕局重重呼了口浊气:   “如果说第一点原因只是主观因素,尚能推脱的话;第二点就是我当真万万没想到,也绝不可能想到的了。当他说出这句话的那瞬间,我就意识到自己来策反是多么愚蠢的决定,因为他确实不可能跟警方合作,也永远不会跟警方站在同一阵营里。”   余珠不自觉地向前倾身:“那第二点原因到底是……”   医院大门外,一辆停在隐蔽街角的车里,一名刚随省厅领导出现在病房中负责笔录的书记员戴着耳机,眼前的监听仪器闪烁着蓝光。   不知耳机里吕局说了什么,他猝然倒抽了口凉气,心脏猛地怦怦跳了起来,急忙环顾周围。   马路上车来车往,远处行人摩肩接踵,没人注意到这辆外观普通又贴着单面窗膜的车。   窃听者鬼鬼祟祟地拔下耳机,一踩油门,冲着与省厅相反的方向直奔而去了。   ·   通山县外八十公里,永康村。   顺着山路颠簸整整两个小时,齐思浩觉得不仅自己的骨架,连车架子都快要被颠散了。透过毛兮兮的车窗玻璃,连田野边破旧的乡下砖房都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片荒地和枯树,冬季灰白色的山坡连绵不绝,枯草在崎岖的道路上四散飞舞。   日头早已行过中天,齐思浩饿得快前胸贴后背了,但看看身边严峫阴沉的脸色,他咽了咽口水什么都没敢说。   富豪家公子亲自下乡捐赠扶贫怎么变成这样了?   说好的县镇村一路热烈欢迎、盛情招待都在哪呢?   终于在齐思浩快饿晕过去之前,昏昏沉沉中车停了,县长派出的那名司机扯着嗓子:“到咧——”   齐思浩如获救星,抬头一望。   铁皮门在风吹日晒中早已变了色,随着风咣咣作响,两栋灰蒙蒙的二层水泥房被烟熏火燎,突兀立在杂草丛生的“操场”上。一群奇形怪状的泥猴子趴在二楼木栏后,直勾勾望着他们这辆车,隔远了都看不出是人类小孩。   严峫下了车,在风沙中眯着眼睛抬起头。   大门口宏日福利院五个锈迹斑斑的字,每个字都缺胳膊少腿。铁门上早已掉漆的画仍然依稀可辨,那是一个褪色成浅红的半圆被横线从中截断,几条象征阳光的放射线断断续续,以半圆为中心向外辐射,构成了颇具敷衍意味的日出图景。   ——滕文艳尸骨背后的图案,以及江停儿时泛黄的血衣,终于在这一瞬间穿越时空,渐渐重合。   几个穿着臃肿西装的男女站在铁皮门外,堆起笑容快步迎上前。   齐思浩苦苦等待许久的“热烈欢迎”终于到了。   ·   “对,县政府应该已经通知过你们了。是我们公司在S省的一个扶贫项目,每笔资金和任务会落实到各个地区,当然在签字之前我先来做一下实地考察……”   严峫在福利院领导的簇拥下穿过“操场”,流着鼻涕满脸尘土的小孩飞奔而过。   “不容易啊!”院长今年大概四十来岁,搓着手摇头感叹:“大多是女娃,生下来就丢掉不要了。倒也不能怪爹妈狠心,国家要罚款没办法,没儿子怎么能行呢?肯费那个劲去丢掉还算好心嘞!男娃嘛倒是一只手就能数出来,而且没几个全手全脚,都是实在病得没法子了,爹娘老子丢在医院里,医院再送过来给我们——这个环境您也看到了,真的特别困难,国家财政可不好吃呀!……”   齐思浩实在饿得没办法,跟着工作人员去吃小灶了。院长殷勤把严峫请进办公室门,又亲手给他端茶倒水。   院长办公室也许是整个福利院装修最好的地方,至少还铺着瓷砖地,装了空调机,比山洞似的宿舍大通铺好很多。严峫透过玻璃窗,望着外面沙尘漫天的荒地和黑洞洞的宿舍楼,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另一幅景象:   一个瘦弱的孩子,在盛夏傍晚的余晖中开心奔跑,被风呼呼扬起黑色的短发。他穿过平原,越过田野,就像一头敏捷的小鹿划开稻田,奔向启明星下苍青色的天穹尽头。   别过去,严峫心中响起苍凉又无力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别站住,回来——   但没有人听见。   小男孩沐浴着白昼与黑夜交界的天光,向他童年时代唯一的朋友兴高采烈飞奔而去。   “严先生,那个……严先生?”   严峫回过神来,只见院长搓着袖口,眼睛都眯了起来:“那个捐赠款项的事情……”   这倒不难办,严峫来之前就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先通过他家集团每年固定的扶贫项目去跟县政府打好了招呼,所有签字手续火速办成,当天就把货真价实的红头文件发到他手上了,完全没有丝毫虚假做戏的部分。   “就按县人大之前批下来的数字办,回头我再……”严峫顿了顿,鬼使神差加了一句:“……多补百分之五十,趁年前把宿舍楼修修,不然太冷了。”   院长登时喜出望外。   严峫说:“年前我会让人来看的。”   院长那发自心底的笑容立刻就淡了些,随即大力保证:“那是当然!当然!”   这些猫腻严峫心里都清楚,他也没有全部款项都能用到实处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只要一部分能起到作用就可以了。院长也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又很热情地拿出福利院管理章程和目标计划等文件出来介绍,严峫耐着性子听他说了大概十几分钟,才挑了个适当的机会打断:“像你们这样的机构,孩子进来和出去的时候,一般都应该有记录的吧?”   院长一叠声:“对对,那肯定有,我们是当地唯一的福利院,所以从八十年代到现在已经好几十年了……”   “能给我看看么?”   院长没想到他会有这种要求,倒愣了愣:“看什么?”   “相册资料、文书记录、儿童档案等等,我只要八九十年代之间的部分。”严峫迎着院长诧异的目光笑了笑,淡淡道:“实不相瞒,我夫人小时候曾经在S省的孤儿院里待过几年,后来被领养出去了。我这次定点捐助,就是想走访当年的各个福利院,尽量从当年领养信息中找到他亲生父母的线索,也好帮他完成溯本追源这个夙愿。”   院长满脸恍然大悟:“哦哦哦——”   从表情看院长大概瞬间脑补出了一系列狗血戏码,从国产乡村八点档到九十年代流行韩剧转了几个来回,看严峫的眼神也含义丰富起来。严峫懒得说明什么,冷淡地提了提嘴角,只听院长立刻热情了几倍:“行,没问题,我这就去给您找!”   院长立刻颠颠地出去叫人,带着几个工作人员去开档案室。这边陲乡村的福利院管理显然比较落后,翻陈年档案不是个轻省活儿,过了好半天院长才回来,“嘿呀!”把满怀档案袋往桌上一放,啪地一声灰尘四溅,如释重负:“都在这了!”   严峫心内有些讶异——这些二十多年前的资料,竟然比他以为的要多。   不过想来也是,这破地方也没个收废品废纸的,只要没发生过火灾水灾等意外事件,纸面资料估计都堆在犄角旮旯里,没人乱动就不会丢失。   档案按时间顺序堆放,严峫对具体年份又非常清楚,找起来并不困难。他一边应付院长难以掩饰八卦之心的寒暄,一边翻找江停十岁那年的文字资料,突然翻到一本发黄泛灰的牛皮笔记簿,打开只见里面贴的全是旧照片。   仅仅顷刻之间,严峫的目光就凝在了相簿的某个角落——   一张黑白集体照上,十来个灰扑扑的小孩从高到矮站成一排,背景是当年还很新的福利院宿舍,油漆的日出简笔画在两扇铁皮大门上清清楚楚。   孩童们清一色呆滞懵懂,穿着同款圆领短袖汗衫,放眼望去仿佛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泥娃娃,除了左起第三那个微微拧身睁着大眼睛的小男孩。   镜头在那瞬间记下了他有一点好奇和羞涩的微笑,然后封存在时光的角落里,二十多年后呼啸着砸在了严峫眼前。   “……这个孩子,”严峫指着相片,尾音有些奇怪的颤抖:“福利院有这么大的男孩?”   “啊啊,对对。”院长凑过来一看,解释道:“可能是先天有点病所以没人愿意领养,或者刚被送来不久,还没来得及出去。那个年代大家生活条件都不好,有记忆的大孩子可不容易找人家,要是两三岁、四五岁的话,那就容易得多啦!”   严峫舌根泛上微微酸涩的味道,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将胸腔中火热的闷痛压了下去。   “那他后来被领养了么?”   “嗨,我是七八年前才过来的,这个得查一查。”院长捋起袖子在那堆档案袋中悉悉索索翻看了半天,终于找出一本工作记录,拍了下脑门:“得了,就是这个!”   院长哗啦哗啦甩那本记录上的灰尘:“这是当年的领养登记,不过有些已经缺失了。那个时候的管理不像我们现在这么规范,我们对待那些孩子可是非常用心、非常照顾,坚决执行国家关于扶助儿童福利方面的政策……”   他一边絮叨,一边斜着眼睛观察严峫,显然对这位不同寻常的年轻富豪极其好奇。   严峫翻阅的动作停住了。   【XX年9月18日,被领养儿童,江停。】   区区几行潦草褪色的钢笔字,记下了二十多年前扭转江停命运的、最至关重要的一刻。   严峫没浪费时间去研究领养人那一看就是编造的信息,他目光落在那页纸贴着的图片上。一名眼睛细小相貌阴沉、约莫四五十岁的男子侧对镜头,站在福利院门口一辆黑色轿车前;他左手边是当年清瘦羞怯的江停,右手边则是另一个面貌白净而穿着考究的小男孩。   那男孩明明比江停小一岁,但身量明显更高,就像他的父亲一样有意识地回避了相机,略微偏过脸去,带着盈盈笑意看向江停。   乍看之下只是两小无猜,但那笑容背后更加黑暗深邃的涵义,就像针扎般瞬间穿刺了严峫的心脏——   他知道自己看见了二十多年前的黑桃K。   江停并没有说出完整的实情。 第124章   缅甸边境。   五星级酒店顶层, 镜面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阿杰大步流星地走出来, 穿过铺着厚实地毯的长廊, 来到尽头一间被人把守的套房门前,手下立刻恭敬地为他打开了门。   几个缅甸人坐在书房里低声交谈,眼见是生意谈成了, 各个大佬脸上都带着喜色。两个旅行箱打开平摊在地上,箱子里用黑布裹起来的两大包黄金澄黄夺目,黑桃K招手叫来一名保镖, 低声吩咐:“收起来。”   保镖应声上前, 就在这时阿杰快步走了进来:“大哥!”   “嗯?”   缅甸人见他进来,不由纷纷交头接耳, 显然都认识这么个头号狠角色。但阿杰没理睬这帮当地人,他俯在黑桃K耳边, 低声说了好几分钟,黑桃K眉梢一挑:“噢?他真这么说?”   “消息是建宁那边我们的人传回来的, 放了监听器,原话就是这样。”阿杰吸了口气,眉眼间混杂着不甘的悻悻和凶狠的跃跃欲试, 后槽牙磨了半天, 才说:“那江停还真是个……真是个狠人。”   黑桃K瞟了他一眼。   阿杰连忙问:“我们现在怎么办,大哥?”   黑桃K顺手撕了张纸条,写下一个地址,阿杰连忙接了过去。   “老头以前在这半山腰上有个盘口,西南地区最大的出货盘之一就是它后面的元龙峡, 半年前我让人盯住了附近几个村子。你亲自带人过去一趟,给我记好了,不论发生什么,哪怕跟老头的人撕破脸,”黑桃K在阿杰发亮的目光中缓缓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阿杰转身就走。   “回来!”   阿杰猛地站住转身,只见黑桃K似笑非笑地,隔空点了点那张纸条:   “年轻人,记住以前的教训,做事别那么毛躁。明白了么?”   阿杰抓抓刺猬般的短发,嘿地一笑,疾步出去了。   ·   “哎我说,你没事吧?”   齐思浩坐在颠簸不停的破车里,几乎要后悔自己在福利院里狼吞虎咽了三个大馒头了,崎岖不平的山道简直要逼他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整整一路上他都紧闭嘴巴与翻滚的食道抗衡,但天快黑下来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尽量语气缓和地冲着驾驶座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严峫的侧脸看不出丝毫异样,但从眉骨到鼻梁、乃至于沉沉下垂的唇角,都像是利刀雕凿出的一整块黑岩,散发出凌厉阴沉的气息。   齐思浩偷觑他,现在是真的后悔没有像县政府派来的司机那样,干脆在福利院凑合睡一晚了。   “不是,严队,你看这天真的要黑了,这道路条件,晚上肯定赶不回通山县,通宵开夜车又太危险,不如我们折回永康村借宿一晚上,明天再说吧,啊?”   齐思浩真称得上是苦口婆心了,只听车轮驶过地面,发出轰轰声,严峫一言不发。   半晌突然:“刺啦——”   刹车板一脚踩到底,车轮险些打滑,齐思浩猝不及防向前猛倾,差点被安全带勒吐出来。   严峫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调转车头,向早已开过了的村庄驶去。   永康村坐落在山脚,地处极其偏僻,离通山县远,但出乎意料的是经济发展得还可以,每家每户都建起了水泥房。这里大概很少见到外人,严峫他们的破车刚进村就引起了围观,还有不懂事的小孩吸溜着鼻涕跟在后面,好奇地探头探脑。   严峫身上带着县政府关于扶贫项目的文件,跟村委会打过招呼之后,被村长亲自安排住在了村头唯一的招待所里。   虽然条件简陋,但好歹有个硬板床睡了。   齐思浩这几年养尊处优,不太适应这种简陋的环境,草草洗漱过后就合衣睡了。严峫则慢慢地吃了饭,披上大衣出了招待所,心事重重地坐在院子里点了根烟。   乡村里天一黑,要是无星无月,那真是不见半点光。尤其永康村背靠苍茫山林,风吹鹤唳野兽长嗥,除此之外别无人声,城里生活惯了的人都想象不到夜晚能伸手不见五指到什么地步。   严峫披着风衣,坐在破院子的石头台阶上,手指间烟头那一点红光明明昧昧。   “……当时我并没有监护人,独自居住在学校边的老式筒子楼里……”   “当我有能力通过各种手段调查自己档案的时候,才发现所谓的‘领养人’实际并不存在……”   那天晚上江停的叙述伴随着河水声,再次响彻在严峫耳际,只是这次他终于听见了自己心中压抑已久的讽刺与自嘲。   江停也许没有撒谎,他说出口的都是实情。   ——只是他没说出口的那部分,却能颠覆所有虚伪的表象。   所谓的领养人确实不存在,因为“草花A”作为缅甸毒贩不可能通过真实信息登记领养,长大成人后的江停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也就是说,当江停表现出对自己过往经历一无所知的时候,他内心其实很明白,这些年来自己跟贩毒集团有着怎样错综复杂的联系。   那么,他真的是“滑档”进的公大吗?   他一路成为西南地区禁毒口最有潜力的警界新星,这真的是巧合?   命运不可能在一个人完全懵懂无知的情况下设置出这么多阴差阳错,除非这个人每一步都按着早已安排好的节奏,只是表面没露出丝毫端倪。   而江停命运的转折点——三年前1009爆炸案,到底是真的被警方内线出卖?还是本来就精心准备好的剧本?   平生第一次,严峫心底猝然升起一丝不寒而栗。   “之所以隐瞒也并不是因为怕你卷进这趟浑水,严峫,而是因为我不相信你——”   如果一个人在共同经历数次生死之后还无法交托他的信任,那么排除所有天方夜谭的戏码,最后只剩下了唯一一种可能:   他知道自己担不起相同分量的信任。   远方茫茫黑夜中突然闪现出什么,严峫下意识抬头,只见数公里之外的半山腰上隐约有光点晃动,仿佛是成排的车灯。   这么险峻的地方竟然还有人开夜车,要么是车技好,要么是真不要命吧。   他呼了口气,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抽痛,也没心情想其他的,随手摁熄了烟头丢在草丛边,起身走回了招待所。   傍晚投宿的时候没仔细看,这回就瞧见招待所老板家两儿子招来几个同龄小青年,坐在厅堂里吆五喝六地打游戏。严峫经过时他们闻见烟味,上来讨烟抽,严峫心里有些纳罕,但还是随手丢了半包烟过去,转身上了楼。   薄薄的墙壁和门板根本挡不住齐思浩的呼噜声,严峫刚要推门,手顿了顿。   这村里这么多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闲在家,不进城打工?   他心里闪过微许疑惑,感觉这跟自己平常见到的乡村现状不太相符,但转念一想也许这村里农业化程度高,也就没仔细琢磨,直接推门进了屋。   ·   山里夜晚气温极低,自来水更是冰冷刺骨。严峫就着水管草草洗了把脸,合衣坐在床边,拿着自己的手机,背后窗外传来北风凄厉悠长的哨子,窗棂间嘶嘶地漏着寒风。   月光终于从乌云中露出一角,穿过陋室的毛玻璃,映在严峫半边侧脸上,将他面色映得青白。   他端详着手机通讯录中“陆顾问”那三个字,眼底光芒亮得瘆人。   隔壁齐思浩的呼噜停止,大概翻了个身,床板吱呀吱呀作响,紧接着鼾声又响了起来。   严峫深吸一口气,大拇指缓缓伸向拨出键,就在这时他略微停住了。   远处不知何时响起轰鸣,那动静开始非常轻微,很快由远及近,在山林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楚,转眼循着山路来到村头。   ——竟然是好几辆车的引擎。   严峫强行按下纷乱的思绪,上半身向后倾,就靠近了不知已经积累出多少灰尘的窗台前,眯起眼睛向外望去。夜幕深沉浓重,又隔着老远的距离,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少顷只见村里唯一那条弯弯曲曲的土路尽头,倏然同时闪现出了几盏大车灯!   严峫眼睛被远光灯刺得一闪,立刻偏过身。   就那么片刻工夫,引擎声响大作,令人耳膜嗡嗡地一齐发起震来。乡村附近百犬吠声,四下狗叫连成一片,远处也亮起了零星灯光,遥遥传来村里人的推门呵斥;足足好几分钟后那动静才稍微平息,车辆接二连三熄火,严峫已经趁着那短暂的骚乱推开了锈得结结实实的窗户,从缝隙中向外望去。   隔壁村委会的灯亮了,门前土路上停了几辆相当不错的越野车,大灯交相辉映,将那一小块空地照得亮如白昼。不少身影钻出车门来回走动,严峫出于职业习惯粗略一数,竟然不下十来个人。   ……这半夜三更的在做什么?   他没出声,靠在窗缝隙边继续窥视。只见那帮人似乎对当地很熟悉也很放得开,说话、叫骂、谈笑和走动等等喧杂趁夜传来,只听不清是什么地方的口音。大约又过了一根烟工夫,这十来个人的动静小下去,结成一群走向这边的招待所。   乌云无声聚散,惨白月光投在青石板路上,映出了为首两三个人的身影,走在最前殷勤引路的老头倒不陌生,是严峫傍晚刚见过的村长。   而在他身后全身黑衣、一手插兜,抽着烟一言不发的是——   严峫眼神一下变了。   是阿杰!   这换作其他任何人,肯定当时脑子就炸了,严峫的第一反应就是:我艹!   然后他闪电般反应过来,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   他通过自己家的扶贫项目递交的文件,手续一路从省委下到县城,再上百公里大张旗鼓地开去福利院,翻出二十多年前的图像资料来调查,这中途经过了多少人手、多少耳目,简直都无法细算。只要黑桃K稍微刻意打听,这事都绝对瞒不住,顺藤摸瓜查过来是情理之中的。   但为什么来得这么快,怎么可能?!   严峫无暇细想,迅速起身披衣抓起车钥匙,开门冲到隔壁,砰砰拍了几下门:“老齐!快醒醒!”   门内齐思浩鼾声震天,丝毫没有要醒转的迹象。   严峫心说我操你祖宗,当下没时间犹豫了,双手抓住门把一脚抵住用力。那架势是警校教科书级别的,只听沉闷的咔擦响起,门闩被压力生生踩裂,紧接着他推门就闯了进去!   “什——”   齐思浩终于惊醒起身,迷迷糊糊的半个字才出口,就被巨力一把按住了嘴,差点岔了气:“唔唔唔唔!……呜呜呜?!”   严峫食指抵在唇边,那是个极其严厉的噤声动作,随即在齐思浩惊恐的注视中松开了手。   “你这是……”   “闭嘴跟我走。”严峫压低声音,接下来的每个字都令齐思浩心惊肉跳:“黑桃K的人来了。”   ·   “这两天?这两天真没什么生人经过,半山腰那边都没见车过来了,我们这儿家家户户货都出得挺好……”   招待所大门敞开,村长点头哈腰地把这群人请进去,老板一家子都忐忑地迎了出来。阿杰穿着硬底短靴的脚跨过门槛,刚进屋就抽了抽鼻子,随口道:“好大烟味。”   老板家儿子早放下了手机,麻溜地摸出烟盒,嘿嘿笑着敬了根烟。   “早说过了每年的货是有定量的,大哥说是这么多就是这么多,你们愿意掺着卖或者不掺卖,这都不影响我们能运过来的量。这年头生意不好做,西南地区几条道都断了,幸亏你们这里四面环绕的都是山……哟,”阿杰顺手接过烟抽了两口,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眼皮一抬:“——你们村人人都抽上软中华了?油水太多了吧。”   村长被他意味深长的语气说得心颤,刚要辩白,那敬烟的小青年在边上插嘴:“没有没有,我们哪敢耍花招?这烟是今儿县里投宿的人给的!”   出货渠道上的猫腻一贯多,阿杰本来只是随口吓一吓拆家,谁知听到县里两个字,登时神情就变了:“有人?”   他转向村长,皱眉道:“我刚才问你的时候,你不是说这两天没生人进村么?”   “是、是,不算生人,是县里扶贫项目的领导,还带着秘书。”村长立刻解释:“看样子年纪挺轻的,也没什么派头,就是临时住一晚上,明天放亮了就走,不碍事的!”   年纪轻?   冥冥中仿佛有什么气氛突然冷下来,阿杰眯起双眼,狐疑地盯着村长:“……长什么样?”   阿杰面孔本身就有点东南亚的挂相,可能在道上混久了,眉目间给人一种冷酷凶狠的感觉。村长被他目光这么定定地锁着,背后渗出了丝丝冷汗,慌忙比划了一下:“大概……大概这么高,特别高。三十来岁,长相倒挺硬朗……”   阿杰无声地呼了口气。   别说长相“硬朗”,就这个身高也不可能是江停。   “那秘书年纪挺大的,挺着肚子穿个皮鞋……哦对,他们开的车还停在院子里呢!您看!”   这长相描述把阿杰的最后一点疑虑都打消了,但出于谨慎,他还是跟着村长出了大门,只见院子外搭的厨房边果然停着一辆五菱宏光,已经不知道开多少年了,车胎车身上溅得全是泥点子。   村长不安地搓手站在边上,阿杰打起手电,往陈旧的驾驶室里扫了几眼。   明明没有什么,但他眼皮却突然开始轻轻地跳。   就这么巧,江停这边离开建宁,那边盘口里就来了县里的领导?   他立在原地没有吭声,周遭没人敢动,一时只听风从半山腰呼呼刮过。大约过了几分钟,阿杰终于动了动,沉沉地转过身:“叫人把……”   喀嚓。   那其实只是极其轻微的声响,但在寂静中略微明显,阿杰瞬间抬起了头:   “什么人?”   在场除他之外没人发觉,空气一时凝固住了。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阿杰按住后腰的枪,仿佛暗夜中嗅到了气味的猛兽,轻轻疾步上前—— 第125章   扑棱棱棱——   树杈摇曳晃动, 几只鸟蹿了出去, 在手电筒光束的照耀下飞向天空。   “……”阿杰站住脚步, 眼底似乎有些疑惑,又向周围逡巡了一圈。招待所的院墙是砖土随便垒出来的,布满了孔洞和缝隙, 稀疏的树木和灌丛一路向后山延伸,仿佛天地间深浅不一的黑色幕布。   “杰哥?”手下保镖低声请示。   黑暗中看不清阿杰的表情,他没有答话。   与此同时, 招待所院墙背面。   齐思浩保持着那个一脚踩碎篱笆木架的姿势僵立不动, 双眼圆瞪,嘴巴微张, 脊背紧紧贴着墙壁,感觉到冷汗顺着脊背一点点浸透了里衣。   仅仅一墙之隔, 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就提着手电筒,站在离他不到三米远的空地上。   他不敢呼吸, 甚至不敢发出心跳。足足过了好半天,他才动了下眼珠,视线越过堪堪一人高的墙头, 只见招待所二楼那扇灰蒙蒙的玻璃窗映着月亮, 反射出一泓青白的光。   只要目力足够好,就能发现那扇窗户并没有完全关闭,而是微微虚掩,漏出了一指宽的缝隙——   严峫背贴墙壁站在窗边,两根手指紧紧按住窗棂, 只要他稍微松劲,早已变形的窗户就会在吱呀声中自动往外打开。   他无声地偏过头,因为角度的原因看不见窗外空地上的景象,但能捕捉到手电在黑夜中的光。庭院中、院墙外、楼上屋内,三个地方明明站了那么多人,却半点声响不闻,诡谲的云层一寸寸遮蔽了月光。   “……没事,听岔了。”阿杰终于开了口,说:“回去吧。”   拉满的弓弦瞬间松劲,利箭化作无形消失在了空气中。   手电光晃动几下后熄灭了,手下们起身走回招待所正门,少顷后楼下传来走动和说话的声音,有人咳嗽着上楼来,窗外那一小片空地上则恢复了安静。   严峫终于略微放开两寸窗缝,偏身向外望去,楼下完全漆黑。   应该是走了。   楼梯那边马仔们纷纷上楼来的脚步越来越响,眼见就要往这边的空房走来。就在那最后几秒的空隙间,严峫一把推开窗户,从二楼飞身而下!   砰!   严峫顺势落地,发不出半点声音,然而就在起身时,他听见身后黑暗中传来轻轻一笑——   劲风贴耳而来!   卧槽他根本没走!   说时迟那时快,严峫连骂娘都来不及,顺着落地冲势就地打滚,躲过了阿杰那一记手刀。周围根本半点亮光没有,真真正正的伸手不见五指,但严峫的感官反而更加敏锐,他清清楚楚感觉到职业杀手如同梦魇般紧贴了上来。   闪电间严峫脑子里划过一个念头:我艹他有枪!   其实不用开枪,哪怕只拧亮手电筒,强光都会立刻晃住严峫的眼睛,令他造成致命的破绽,也就是说他完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阿杰的第一反应不是那样,他当啷丢了手电,一掌钳向严峫喉咙,同时屈膝把他往墙上顶——但就在身体接触时阿杰似乎愣了下,鼻腔里发出疑惑的:“嗯?”   这种失态简直不该发生在他这个等级的杀手身上。严峫没放过这转瞬间的空隙,一把拧住阿杰腕骨咔擦脆响,在对方因为脱臼剧痛而缩手的瞬间,转身一记重若千钧的后踢,轰然正中胸骨,把他踹了出去!   “谁在那?”   “站住!”   阿杰撞塌了柴垛,抓起被他自己丢在地上的手电拧亮,一晃,正好捕捉到严峫助跑两步飞身而起、一跃跳过庭院墙头的身影,登时破口大骂:“我艹是你!”   话音刚落严峫什么都明白了。   他瞬间着地,一把拉住齐思浩,迸出一个字:“跑!”   “杰哥!怎么样?”“怎么回事?!”   阿杰咬牙咔地一声,自己给自己正了腕,阴冷道:“开车放狗,追!”   五辆越野车大灯打亮,先后发动,呼啸着冲上土路。狗吠再次从四面八方响起,引发山林间的野兽长嗥,混合着风声传遍了方圆十数里地。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这一系列变故发生的时候,远处半山腰公路上有两盏红灯诡秘地闪了闪。   红光就像潜伏在山涧中的巨兽终于被惊动,持续明灭数次之后,终于又悄悄地隐没在了夜幕中。   ·   乡村背靠山涧,根本没有道路可言,满地上坑坑洼洼草木丛生,他们自己都数不清已经摔了多少跤。仓惶中齐思浩甚至看不清死命拽着自己的人到底是不是严峫,他只能头昏眼花地跟在后面连滚带爬,突然皮鞋不知道踩到了什么,猛地崴了下去,当即惨叫摔倒在地。   “呜——汪汪汪!”   “汪汪!”   严峫回头一望,他们地处较高,不远处隐约可见手电和车灯交错,狗叫声随风隐隐传来。   “起来,他们追过来了。”严峫铁钳般的手活生生把齐思浩拽了起来:“快!”   齐思浩痛得五官都扭曲了,所幸在黑夜中看不清,勉强单腿跳着一蹦一蹦地:“毒贩、毒贩怎么会跟过来?啊?!你到底在孤儿院做了什么,把他们、把他们招来的?!”   不可能是孤儿院,严峫心里很清楚。   就算黑桃K察觉到了孤儿院的风吹草动,也不可能在短短几个小时间追到西南腹地,而且还能锁定他们临时起意投宿的村庄。严峫干了这么多年侦查,他知道当事情巧合到一定程度时就不可能是巧合了,根据村委会对阿杰毕恭毕敬的态度来看,只有一个骇人听闻的解释——永康村整村贩毒。   这个地处偏僻的村庄是黑桃K的盘口,或者起码是运输渠道上重要的中转站,同时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当地经济竟然还发展得不错,在当前这个社会背景下,家家户户二十郎当岁的小青年竟然都不进城打工。   从阿杰和村长的对话来看,他连夜奔赴这个村庄是为了抓人,但根据刚才交手时他丢掉手电、没有开枪,以及那堪称客气的出手力道和猝不及防的怀疑怔愣,都可以看出一点:他根本就不知道严峫在这个村子里。   他有另一个既要抓到手,又得非常小心对待的目标。   那是谁呢?   严峫粗重喘气,心中浮现出了一个冰凉的猜测。   “啊!”突然齐思一脚踩空,失声痛叫,险些滚进村里人捕兽用的石坑,幸亏被严峫眼明手快抓住了。   尘土石块稀里哗啦掉下去,齐思浩双脚踢蹬几下,险些撞上了坑底猎人自制的捕兽夹。严峫咬牙把他往上拉,突然只见远处手电光一闪:“那边有人,站住!”   “……”严峫心里无声地骂了句,也不管齐思浩哭爹叫娘了,猛地发力把他拎出了坑,踉踉跄跄冲进树林。   五辆车,好几条狗,毒贩各个都带着枪支武器,如果不是在这种地形复杂的山林环境里,严峫根本无路可逃。   山石崎岖怪诞,时而茂密时而稀疏的松林组成了巨大的迷宫,他们刚慌不择路的扑进树林,还没在盘根错节的地面上摔几个跟头,就双双脚下一空,这回连叫都叫不出来,同时翻滚着摔了下去!   这一摔简直天旋地转,仓促中严峫只听见“嘭!”一声闷响,是翻滚中他撞在了树干上,差点把肺挤得从喉咙里喷出来,身体硬生生止住下滑,半晌剧痛才从四肢百骸慢慢苏醒。   “我艹……”严峫咽下咽喉里甜腥的血气,眼前发黑地爬起来,抬头一望。只见他们刚才摔下来的地方是一片陡坡,月光恰好漏出微许,隐约勾勒出了乱石丛生的巨大坡度,仿佛无数嶙峋怪兽从高处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老齐,”严峫喘息道:“……老齐?”   齐思浩趴在草丛中,艰难地坐起身,听声音摔得实在不轻:“我不行了,我真的跑不动了……”   远处再次飘来人声狗吠,严峫厉声催促:“起来!别啰嗦!”   “不行不行……”   “快!”   齐思浩被生拉活拽,还没站稳就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紧接着那只脱臼的脚腕着地,立刻扑通跪倒,险些把严峫带摔个跟头。   “汪汪汪汪!”“汪汪汪!”   头顶山林缝隙间,附骨之疽一般的追兵再次逼近,甚至连狗的呼哧声都隐约可闻了。严峫一按齐思浩脚腕,发现折出了一个可怕的角度,当即心下一沉。   怎么办?   怎么办?!   严峫骨子里天生带着悍气和凶横,压制得越狠越容易被激发。黑暗中只见他狼一样精亮的眼睛眯了起来,后槽牙紧紧一咬,又轻又冷地吐出了两个字:“藏好。”   齐思浩惊惧无比,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就只见他后退两步吸了口气,猝然助跑冲上了山坡!   面对人多势众的毒贩,哪怕再冷静再有筹谋的人,第一反应也是往相反方向跑,只有他偏偏还敢迎着枪口往上冲,这悍匪般的血勇把齐思浩镇得发懵。果然下一刻狗吠四起,毒贩立刻发现了他:“找到了!在那!”“妈了个巴子的别跑!”   砰砰砰!   砰砰!   子弹打在树木岩石上,溅起数道火光。严峫凭借黑夜的掩护就地打滚、飞蹿而出,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后,犹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向了斜坡背阴面。   这个时候毒贩眼里只有他一个目标,完全没想到山坡下岩石后还藏着齐思浩,当即嘶吼着全部跟了上去!   远处树林外,阿杰正站在敞开的车门边,敏感地一抬头。   “杰哥,找到了,在那个方向!”   阿杰冷冷笑了一下,从后腰摸出枪举在耳边,咔擦子弹上膛:“追。”   ·   苍林茫茫,寒气逼人,但这时候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冷了。严峫耳边只有风呼呼猛刮,他自己的喘息和追兵的叫骂连成一片,渐渐前方出现了湍急的水声——有河?   上百米外的手电光交错辉映,影影绰绰映出了前方的景象,只见几十米外山涧陡转,山谷中竟然真的出现了一条河流,在极其晦暗的可视条件下一眼望不到河对岸,单从水声判断,河道情况应该相当复杂。   跳河逃生?   不,野外水域的凶险是难以想象的,跳下去的生存几率不比被毒贩抓到大。   严峫迅速打量周围,突然眼角余光瞥见河岸边杂乱的石碓,心中微微一动。   噗通!   哗啦啦——   几个人牵狗狂奔而至,手电四下乱扫,只听有人吼道:“他跳河了!”   “下水去追!”   这帮人显然不是贩毒集团的底层马仔,都是专业亡命徒,当即就脱了外套蹬掉鞋要往下跳。然而就在他们准备下水的同时,不远处却响起严厉的喝止:“站住!”   手下纷纷回头:“杰哥?”   阿杰破开浓雾般的夜气,短靴跨过荆棘丛,腾地跃下石滩,大步来到河岸边。他蹲下身试了试河滩上的水温,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然后在刚才噗通入水声传来的附近搜索几圈,突然发现了什么,冷笑起来:   “那小子没下水。”   他用手电一照,河滩乱石堆里赫然有一处空缺,被仓促推进河的石块下露出了新鲜的泥土和青苔。   阿杰起身环顾周围,饿狼一样的眼神从山林间慢慢地扫过,轻声说:“他就藏在这附近。”   手下们彼此面面相觑,少顷有人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凶狠,低声请示:“现在怎么办杰哥,放火烧山?”   阿杰不耐烦道:“你以为这是在缅甸吗?!”   手下哽住了。   “拜那些条子所赐,内陆已经不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内陆了。”阿杰磨了磨牙,冷冷道:“把所有人都叫来,围住这块空地,给我围到明天早上——我不信他真是铁打的,能撑死在这里!”   人声四下散开,很快有组织地围住了河滩边这一块树林,枪支与狗吠等种种声响顺着风直上半空。   高处一棵参天大树上端,严峫背靠着树干,咬牙缓缓坐在了枝杈上。   他的掌心、手臂、腰背乃至小腿都被刮得鲜血淋漓,那极度紧张的劲一过去,剧痛就从全身神经末端渐渐复苏了,连呼吸都有些费劲,哪怕是真铁打的身体也很难忍受。   严峫勉强裹紧外衣,尽量保持体温,摸出了口袋里的手机——这么一路颠簸竟然还没掉,但果然没有任何信号,而且电量已经快见底了。   “操……”他几乎无声地骂了句,刚要关机,突然又顿了顿。   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鬼使神差般点开了首页上的相册。   这是他私人的手机,相册里的照片很乱,最近几张都是工作相关的现场图和资料图,再往前翻是生活中随手拍下的点滴。严峫拍照技术一般,不讲究打光和构图,有些是在家做好一桌菜之后充满成就感的留念,有些是刮完胡渣之后的自拍,还有几张在健身房对着镜子自恋地秀肌肉。   但更多图片则是一些语焉不详的特写:两只掌心相贴交握的手,一段白皙优雅的脖颈,或跷在沙发茶几上、彼此打闹般互相压住的两双脚。   即便相册泄露出去,外人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唯有严峫知道那分别记录了怎样的时刻。   他不能留江停太多照片,整个手机里只有一张,拖到现在都没舍得删。   那是一天清晨,阳光刚从浅金色的窗帘缝隙中透进卧室,映在凌乱的大床上。江停侧枕在他身边,脸颊雪白而眉眼乌黑,有些惺忪地微张着口想说什么,嘴唇被亲吻得发红。   睡衣领口从锁骨滑落下去,隐约露出深陷的颈窝。他知道严峫在拍他,似乎感到有点好笑,半眯起来的眼梢微微地闪着光。   当时发生了什么?   严峫有些恍惚,他记得拍下这张照片的头一天晚上,他们在床上混到了大半夜,冲澡的时候江停腿软得站不住,贴着严峫耳边自称工作量太大,叫他以后市局有案子自己解决。严峫为了哄他就说要给他煮红豆紫米牛奶粥喝,于是翌日醒来的时候,江停睁眼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跟这儿赖床,还不去做早饭?……”   这也许是严峫最喜欢的照片之一,好几次想删都没成,偶尔还拿出来看看,冥冥中似乎成了某种支撑他的精神力量。   寒风凄厉哀嚎,从树梢奔向天际。   严峫心里仿佛有个地方漏了风,弥漫起冰凉和苦涩。   ——最讽刺的是,在如此四面楚歌的绝境之下,当他看到这张照片时,内心竟然还能感觉到丝丝缕缕不受控制的爱意。   其实是假的,都是假的。多少完美的说辞都无济于事,那片刻温存不过是建立在提防之上的沙堡,轻轻一推就分崩离析,连最后一点虚假的信任都留不下来。   严峫眼眶通红,急促喘息,大拇指在删除选项上微微发抖半晌,然后泄愤般咬牙按了下去。   然后他不给自己任何后悔的时间,点开已删除相册,仿佛在与内心某个卑微软弱的自己相对抗,颤抖着手用力点下了全部清空——   直到做完这一切,他才彻底松了劲,心底那最后的一点支撑瞬间抽空了。   严峫颓然靠在树干上仰起头,捂住了脸。   山涧中呜呜咽咽,哀鸣与长嗥纠缠在风里,飘向夜幕中的四面八方。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发出了一声几乎不闻的,战栗的哽咽。   ·   虚空中无形的指针一分一秒转动。   凌晨五点半。   破晓前的浓墨逐渐淡薄,东方天穹透出鸭蛋青,但林中黑雾般潮湿的夜气尚未散去。阿杰坐在劈啪作响的篝火边点了根烟,突然抬手招了招。   手下立刻上前:“杰哥?”   “再过半小时。”阿杰随手向山谷周围几处较高的地势点了点,低声吩咐:“等天放亮后,让人占据这几个地方,拿高倍望远镜盯着附近的树冠。那小子跑不远,可能爬到树上去了,一旦发现异动就给我放火烧。”   “是!”手下起身要去向旁人交待。   “——等等。”   手下站住了。   “发现以后先把树围起来,别慌点火。分几个人回村,叫他们守着‘树桩’等‘兔子’。大哥说的不会错,姓江的只要出了建宁就一定会来这里,等抓到就把他带过来……”   阿杰眼底带着毫不掩饰的残忍,缓缓道:“让他看着我点火。”   手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这些亡命徒见多识广,丝毫不觉怪异,咧嘴一笑应是。   阿杰还想说什么,突然敏感地抬起头。   山林深处似乎正传来某种动静,紧接着无数鸟雀突然惊飞,带着无数细枝枯叶腾飞而起,哗啦啦遮蔽了山涧大片的天空。   发生什么事了?   阿杰夹着烟站起身,就在此刻只听远处——哒哒哒哒!!   枪响?   “杰哥!”又一名小毒贩飞奔而至,吼道:“有人!有人开车闯进来了,在前面放枪!”   “——多少?什么人?”短暂的诧异过后阿杰立刻问。   “不知道,动静非常大!隔太远了看不清楚!”   难道是姓严那孙子叫的警方后援,还是草花A终于发现了这边的动静?   河岸周围的手下纷纷警戒起身,阿杰思忖数秒,当机立断指了几个手下:“你们跟我一起守在这里,其他人开车去探,现在就去!”   同一时刻,高处树冠中。   严峫眯起瞳孔紧盯着河滩边的动静,内心闪过了跟阿杰一模一样的疑问:是齐思浩叫来的警方后援?还是其他毒贩闻讯奔来黑吃黑?   但不论是哪一种都没时间细思了——只要天再亮一点,阿杰抬头就能发现整晚都隐藏在自己脑袋顶上的目标,到时候树杈和枝叶根本就藏不住人,阳光会暴露一切。   而此时毒贩似乎对不明身份的闯入者非常紧张,河滩上晃动的人影哗啦散去大半,仅仅几分钟后,篝火周围只剩下了阿杰自己和几个手下!   简直是天赐良机!   严峫脱了外套,仅着衬衣,将警用围巾绕两圈缠在手臂上,微微喘息着抓紧了树干。   他紧盯着阿杰乌黑的头顶,内心计算对方的步伐和自己滑下树的速度。他就像是个专业的狩猎者,在阿杰抽着烟转回到树下篝火边的瞬间,骤然发力一跃而下——   利风呼啸,转瞬惊变,阿杰猝然察觉到不对,但已经来不及转身了。   他只觉得重物从头顶飞下,随即被当空扑倒,咚!一声下巴重重磕上了地面,霎时眼前黑青交错,然后脖颈被人从后狠命一勒!   “……!!”   数名毒贩闻声冲来,枪械咔咔上膛,暴吼出声:“谁?!”“住手!”   “——站住!”   话音刚落毒贩僵住,只见严峫用围巾从后死死勒住阿杰的咽喉,发力一提,就把他硬生生从地上提起来,像掩体般挡在了自己身前:   “再过来一步,老子拧断他脖子!”   这惊变来得太猝不及防,几个持枪的手下都不敢动作,只见阿杰脸色迅速由青变紫,喉骨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清脆爆响。   如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警用围巾痛快勒死,对这个驰骋中缅两地、堪称恶贯满盈的职业杀手来说,虽然不乏讽刺,但也算是个很有造化的结局。   然而严峫的状态并不算好。   他上一次草草进食已经是好几个小时以前,山林惊魂加彻夜酷寒,又丧失了一直以来的精神支撑,现在体力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只剩灵魂深处滔天的怒火和凶悍来支持行动了。   “……”阿杰剧颤着握紧拳头,简直是濒死之际最后的力气,一肘顶上了严峫肋骨!   一股血腥顺气管反冲上喉头,严峫蓦然松手,弓身呛咳退后。阿杰三两下挣脱桎梏,但完全无力趁胜追击,第一反应就是跪倒在地按胸狂呕,这次差点把肺从嘴里喷出来的换成是他自己了。   那几个手下都不是傻的,当场立刻追上去,有两人一左一右护住阿杰,另外的人冲向严峫就扣动了扳机——   严峫条件反射抱住头闪避,只听枪响在耳旁炸起,砰!   砰!!   ……我中弹了吗?他下意识想道。   但疼痛没有如期到来。   仿佛过了两三秒,又像是整整两三个小时,严峫抬头睁开眼睛。   离他最近那名毒贩的枪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胸前出现了一个洞,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冒。   紧接着,丛林开始簌簌摇晃,八九个同样持枪作当地打扮的人冲了出来!   严峫没意识到这是什么情况,已经有了丰富黑吃黑经验的阿杰倒反应过来了,狼狈不堪嘶吼:“动……动手!咳咳咳——”   保镖左右扶着他就往最近的灌木丛里扑,而偷袭者二话不说,纷纷举枪射击。两伙人刚碰面就交上了火,一方是有备而来,另一方仓促迎战,凌晨灰蒙蒙的河滩边顿时枪火迸溅!   “我#¥%*&……”严峫狂奔冲向树林,但交战中手枪不长眼,在场也明显没人顾着他死活,转眼子弹就紧贴着脚边打在地上,火光中飞迸出大片碎石。   他反应也快,双手抱头伏地一滚,哒哒哒一梭子弹刚好贴身擦过,将河岸边扫出一圈扇形的土坑!   ——这他妈还能往哪躲?!   死亡唰然掠过,险些勾住了严峫的衣角。就在那须臾间,他突然听见身后河面哗啦声响,随即一双冰凉的手从后拦腰抱住了他。   千钧一发之际,严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卧槽,世上真有水鬼?!   他下意识就双腿屈膝狠蹬,但紧接着,他头、脸、心脏等致命部位被人用身体护住了,旋即翻滚着被拖下了河!   “咕噜噜噜……”   冰凉刺骨的河流霎时没顶,严峫措手不及,连灌了好几口水。   温度剧变加窒息呛水,一般人这时候就完全丧失行动能力了。但严峫不愧是个骨子里就具备极强攻击性的人,在浑浊气泡遮挡了全部视线的情况下,他摸索着抓住对方,也不管到底是人是鬼,先下手为强地掐住了来人的咽喉!   但出乎意料的是,对方没有挣扎。   他感觉到那个人倾身上前,下一秒,柔软的触感覆上了自己的嘴唇,徐徐渡来一口气。   “……”   气泡渐渐散去,严峫愕然睁眼,只见水底幽暗粼光中,映出了江停熟悉的身影。   激烈的交火,濒死的叫喊,水面上混乱的枪林弹雨……世界轰然坍塌,一切都化作碎片纷纷扬扬远去,最后眼前只剩下江停伤感的注视。   他似乎仓促地笑了笑,然后再次上前,温柔地仰头在严峫嘴唇上印下一吻。 第126章   哗啦啦水花迸溅, 两人同时从河面上冒头, 严峫喘息着向后望去。   他们几次换气泅游, 离河滩上的枪战现场已经有了相当远一段距离。周围景物在淡灰色的晨曦中渐渐浮现出轮廓,零星枪响混杂在鸟雀声中,遥遥地传来。   严峫扭回头, 低声喝问:“你怎么——”   话音未落就只见江停脸色发青,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他口中喘出来的气已经连一点白雾都不带了, 颓然向水中沉下去。   严峫咬牙上前一把捞住他, 蹚水勉强靠岸,把他拖上了石滩。   江停没有呛水, 但体温极低,那是连续不断的潜泳耗尽了体力的缘故。严峫什么都来不及问, 把他上半身搂在怀里用力按摩心口、颈侧和手臂,只见他浸透了水的脸堪称冰白, 反衬出眼珠黑得让人心惊,半晌才猛地打了几个寒噤,终于咳嗽着恢复了意识。   “咳咳咳……”   江停推开严峫, 精疲力尽地坐起身, 用掌心狠狠搓了把脸,把湿透的黑发全数捋上去,露出了光洁饱满又全无血色的额头。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嘶哑地道:“不能……不能待在这里。跟我来。”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往前走,拨开灌木丛钻进了河岸边的树林。严峫紧跟在后面,两人都没有说话, 沉默紧绷的气氛整整持续了大约一顿饭工夫,眼前终于豁然开朗,来到了山谷中一片较为空旷的平地上。   这时远处的枪战已经完全听不见了,不知道阿杰是否已经被黑吃黑,还是叫人回援干掉了偷袭者。茂林密密实实环绕山涧,风声鹤唳之下,每一寸空间都密布着不为人知的杀机。   江停终于踉跄走到树后,靠着树干坐了下来,苦笑着问:“你怎么在这里?”   严峫站在几步之外的地方静静看着他,没有愤怒更没有发火,半晌缓缓道:“这个问题应该是我来问你吧。”   “……”   “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严峫这个人,他会暴怒痛骂嫌疑犯,会劈头盖脸痛斥手下,然而那都不是他最愤怒的时候。当怒火烧到顶点时,他反而会平静下来,面上不露出任何声色,只让人从心底里感受到窒息般深沉的压迫。   江停别开视线,定定望着空气中漂浮的某个点,片刻后突然说:“你去过那个孤儿院了吧。”   话是疑问句,但却是陈述的语气。   严峫居高临下审视着他。   “……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江停这句话出口后周遭一片静默,过了整整大半分钟,严峫才一字一顿地轻轻反问:“我问你就说实话了么?”   天光放亮,灰黑云层渐渐转为灰白。山谷间的雾气终于缓慢散去,远处一点点浮出冬季山林苍白嶙峋的轮廓,然后随着光线展现现出苍茫的全貌。   他们两人就这么一站一坐,都没有再开口。   明明只有几步距离,却像是无形的天堑终于显出了狰狞的面孔。   “严峫,”江停抬起头望着他,眼底似乎隐约闪动着碎光,很难看清。他问:“你现在还相信我吗?”   严峫的第一反应是,你现在还敢提这个?   一股被愚弄的愤怒瞬间撞上心口,但还没爆发就化作了深深的疲惫。他摇头笑起来,自己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挑眉反问:“你说呢?”   冥冥中仿佛终于有什么东西被一锤定音,江停深吸一口气仰起头,闭上眼睛,听见那震荡在虚空中久久回响,令整颗心脏都随之痉挛着早搏起来。他长长地、彻底地吐出那口气,没人看见他凭借这个动作,将冷静到坚不可摧的武装重新披挂上了懦弱的灵魂,再睁开眼时他已经恢复到了坚冰一样无懈可击的状态:   “不相信就对了。”   “——我离开建宁是因为你们吕局趁你不在的时候找上门来,要求我配合他演一出反间计,到黑桃K身边卧底,为警方提供消息。”不待严峫反应,江停继续沉静地叙述下去:“但这个要求不仅危险性极大,而且违背我自身的利益,所以我无法答应这个要求,只能将他刺伤后逃离了建宁……放心,吕局没死。公安局长被杀的侦查速度和通缉力度,我是肯定不想亲身体验的。”   严峫被这接二连三的重磅炸弹惊呆了,不过好歹他的职业本能还在,很快捕捉到了这番话中的不自然之处:“……你自身的利益?”   江停没有丝毫想要解释的意思:   “你身处的这座山谷叫做元龙峡,在大凉山的制毒产业被几番打击后,这里就成了西南地区最大的制毒基地之一。从二三十年前开始,由于气候变化和国家打击的原因,元龙峡渐渐不适合种植罂粟,当地人转而开始整村从缅甸经云南偷运毒品,因此和边境一些大毒枭的关系非常密切,其中最大的势力就是……”他顿了顿,说:“黑桃K的父亲‘草花A’,名字叫吴吞。”   吴对缅甸人来说并非姓氏,而是前置词,通常表示此人年纪较大且地位彪炳,由此可见这名活跃于上个世纪中缅边境的大毒枭单名只有一个“吞”字。   “吴吞早年行事作风高调,讲究排场和义气,而且还狂热地信教。黑桃K少年时期在美国长大,跟他父亲的性格截然相反,回来后因为集团内部的权力问题,渐渐跟吴吞产生了非常大的矛盾,以至于后来父子反目,几乎决裂。”   “我不是特别确定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恶劣到了什么程度,毕竟我昏迷了整整三年。就目前的推测看来,他们应该都很想弄死对方,而且彼此也都心知肚明;但为了共享走私渠道以及保护家族的利益不被金三角其他毒枭所染指,他们还暂时没有彻底撕破脸,只是暗下互相厮杀,表面上勉强维持着合作关系。”   贩毒集团内部这些秘密是江停从不提及的,现在却一反常态,开诚布公到了毫无顾忌的地步。   严峫隐隐预感到了什么,但面上不显,只问:“你知道‘草花A’吴吞藏身在哪里?”   江停说:“对。”   “但你从来没有对警方提起过。”   “是。”   两次回答都简短肯定,连语调都没有丝毫变化。   严峫站在那里,下意识抬手想摸烟,但紧接着意识到烟盒已经被水浸透了,烟草都化成了软泥般的一团。果然尼古丁这种东西提供不了任何实质性的精神支撑,严峫揉按着眉心呼了口气,终于抬眼定定地道:“别告诉我你跟你养父吴吞的关系很好。”   江停张了张口,但又把话咽了回去。   “元龙峡基本属于吴吞的盘口,因此黑桃K对这个地方非常忌惮,坐落在山脚下的永康村就是他培养起来,专门监视这个地方的。”江停答非所问道:“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人,而金杰则是带着黑桃K的命令来找我。”   严峫立刻追问:“找谁,吴吞?”   江停抬起头,没有立刻回答。   山林中渐渐响起细碎的动静,那声响越来越大,能听出是有成排的脚步向这边靠近。很快,最后几许单薄的晨雾中出现了一排人影,大约八九个人,最前面还绑着两三个,径直冲着空地而来。   “岳广平临死前给吕局打电话,说他对不起在1009爆炸案中牺牲的缉毒警,也对不起我。秦川被捕前说岳广平不会把情报随随便便透露给别人,导致行动失败的真正凶手就是我和岳广平自己。如果他们都没有撒谎,那么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江停终于从树下站起身,望着前方越来越清晰的来人,眯起了眼睛:   “我就是来验证这个可能的,今天应该就能揭晓答案了。”   严峫回过头。   阿杰和两个手下双手反绑,各自脑后都顶着枪口,被踉跄推上空地。他们身后则是刚才冲上河滩偷袭的那伙人,为首是个头发花白干瘦的老头,约莫得有六七十岁了,穿着缅甸传统的纱笼,一手被保镖恭恭敬敬地扶着。   严峫面颊抽紧,乍看之下还以为那就是吴吞,但随即意识到,老头长得跟吕局电脑上那张照片还是有差别的。   ——是“草花A”的部下?还是亲属?   下一刻江停回答了他的疑问:“波叔。”   被称作“波叔”的老头瞟了他一眼,站定脚步,抬手指指前方空地,喝道:“放!”   缅甸手下立刻把三个俘虏推上前,硬生生踹得跪倒在地。   阿杰咽喉处还残存着明显的紫痕,眼底满是毫不掩饰的凶相,但言语倒挺克制,除了扑通跪倒时喃喃了几句显然是骂人的话之外,竟然没再吭声。缅甸手下知道他方片J的地位,不敢放松警戒,立刻又有人把枪口顶在了他后脑上。   江停淡淡盯着这一幕,问:“为什么不杀他?”   阿杰困兽似的视线立刻瞥了过来。   江停对他的森寒目光视而不见:“这个人是黑桃K最得力的手下之一,除掉他就等于断了黑桃K的左膀右臂,不应该让他继续活着。”   “你……”   被称作波叔的老头嘶哑开口打断了阿杰,向严峫指了指:“如果不是为了他,我们昨天夜里就可以离开元龙峡,去缅甸与吴吞会合了。你执意要救他,是为了什么?”   这话信息量极大,严峫脑子里有个地方首先就轰然炸开了:他果然是要去缅甸——   他一回头看向江停,却只见江停那张脸还是很平淡地,表情甚至很随意,仿佛老头的疑问根本就不是个问题:“因为一夜夫妻百日恩,我见不得这个人死在我眼前,有什么问题?”   没人想到他会给出这么一个回答,当场老头就愣住了,其他人也不该作何反应,气氛顿时就变得非常怪异。   突然阿杰提声冷笑道:“波叔,你信他这话?”   老头呵斥:“你闭嘴!”   “我以为你是草花A跟前的老人了,应该知道姓江这人最出名的就是把谎言说得比真金还真,是不是?”   顶着他后脑勺的缅甸人哇哩哇啦怒吼起来,大概是叫他一个俘虏赶紧闭嘴,但阿杰充耳不闻:“这个人叫严峫,建宁市公安局刑侦副支队长,堂堂的三级警督。你们以为江停愿意回去继续当牛做马,实际他早就在警方那里留好了退路。不信你现在给他把枪,让他杀了这个警察,你看他会不会动手?!”   几个缅甸人你看我我看你,老头神色忽变,上下打量严峫。   情势变得异常诡谲,空气中涌动着暗暗的火药味,似乎随时可能一触即发。就在这时候江停鼻腔中笑了一下,似乎既荒谬又感慨:“什么时候连你都能来揣测我的心思了。”   紧接着他踩着灰白湿冷的草丛走上前,周围没有人敢阻拦,只见他随手拔出了一个缅甸人的枪拿在手上,后退几步站回原地,举枪指住了严峫的太阳穴!   老头面皮抽动,阿杰不可思议望来,严峫蓦然僵住了。   但江停脸上神情却是完全无所谓的:   “波叔,三年前那件事情后,你们差不多都能看出来我跟金杰结下了仇。我看不如干脆这样,你们杀了方片J,我心里气一顺,也就不太在意这个男人的生死了,你觉得如何呢?”   老头树皮样衰老松弛的脸颊微微地痉挛,像是在掂量着什么。   “我已经上了公安厅的通缉名单,不在乎手上多这个副支队长的一条命。但我们之间是合作关系,总不能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让我杀什么人我就杀什么人。这个叫严峫的刑警可以死,但你得给我一点能交换的东西。”江停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老头,似乎浮现出了一丝笑意来:“怎么样,波叔?杀了方片J,我们立刻就能出发去缅甸与草花A会合,你不想快点动身么?”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终于老头慢吞吞转向那个扶着自己的缅甸人,一言不发,沉沉地点了点头。   阿杰脸色剧震,只见缅甸人会意,从后腰摸出枪来,对着他那两名被五花大绑的手下就是——砰!   尸体眉心中弹。   砰!   第二名手下也摔倒在地。   鲜血洇透了冬季干裂的泥土,缅甸人举枪对准阿杰——   砰!!   狙击子弹穿透上百米距离,枪声回荡不绝,缅甸人头上多了个血洞,手枪啪嗒掉在地上。   波叔浑浊的老眼突然瞪直,只见缅甸人身体摇晃数下,然后“扑通!”尸体一头栽倒。   松涛阵阵不绝,空地四面八方渐渐传来越野车的引擎轰响。波叔猝然扭头望去,只见果然十余辆车出现在山谷周围,转瞬间便来到近前。   阿杰脱口而出:“大哥!”   ——黑桃K!   越野车队停住,训练有素的保镖们纷纷跳下车,团团围住了这片空地。波叔那边八九个手下顿时成了弱势的一方,后来的这批人上去粗暴地推开他们,三两下就缴了械。   老头面皮青紫却不敢发声,眼睁睁盯着两个人冲上去把阿杰扶起来,抽刀砍断他身上的绳索;随后又有几个人不由分说地把严峫拉开到数米之外,警惕地盯着不让他走动。   江停好似对周遭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他脸色有些古怪地站在原地,望着前方。   而在他身后,一道身影从越野车上下来,穿过草地缓步上前,直至停在他身后。   “我说过这场赌局最终的赢家是我,总有一天你得认输,但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猜出秦川给的提示。”   黑桃K一手按在江停肩上,带着笑意轻轻道:“这次不蒙你的眼睛了,不想回头看看我吗,红心Q?”   严峫的瞳孔霎时缩紧——   江停的颈骨像是生了锈,良久后才一寸寸地,慢慢地回过头,近距离盯身后那张微笑的面孔。   黑桃K看着他,眼神温和,甚至隐隐带着鼓励。   “……你这阴沟里的蛆虫,”江停在他耳边一字一顿地道:“——‘铆钉’。” 第127章   黑桃K平生大概从没被人这么当面骂过, 但表情纹丝没变, 看上去完全不恼。   他跟传统意义上那种戴着大金链、左右俩花臂、出行一帮打手吆五喝六的金三角毒枭完全不同。相反, 他穿着非常修身得体的黑色皮衣,里面白色圆领T恤,戴着一双很薄的皮手套, 身量颇高、气质含蓄;身边带的人也只能看出训练有素,没有黑帮底层马仔那种典型的无知和骄横。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他柔和地回答。   阿杰上来两步低头叫了声大哥, 黑桃K挑眉瞧着他:“我叫你记住以前的教训, 但你这记得也过分深刻了吧。”   阿杰挥手一指波叔,还没张嘴分辨, 就被黑桃K一哂:“别说了,就算没他搅局你也抓不住红心Q。”   “……”阿杰略有点悻悻:“这老头声东击西, 弄死了我十来个人,他们刚才还说要去缅甸跟吴吞会合……”   波叔人老而精, 眼见局势不对立刻先发制人,抖着手指向黑桃K:“这是在干什么,啊?这是想要干什么?你常年派人在永康村盯着元龙峡这个盘口, 我们这帮老头子都不跟你计较了, 现在你又是派人明火执仗的往山里跑,又是亲自大老远的过来,到底是打的什么算盘,你倒是说说?”   黑桃K略微偏头瞥了老头一眼。   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波叔触及那眼神, 自己的气就先怯了一下:“金杰……金杰先动的手,我一个老头子也只能……”   阿杰一边揉着自己被绑了半天的肩胛骨一边呵斥:“把这老头的嘴给我堵上!”   手下立刻上前,老头气得要命,理所当然以为黑桃K是跟着他身上藏的追踪器来的,指着阿杰大骂:“我刚才就该先搜你的身,敢用什么高科技的手段来阴我!别以为你金杰现在有名有姓了,我们当年在金三角打天下的时候,你这小子还没出生,你——”   黑桃K一摆手,手下登时不再顾忌,三下五除二把波叔的嘴给堵上了。   “呜呜呜……”老头被小辈大不敬的举动气得满脸红涨,黑桃K不再理睬他,向空地周围扫视了一圈。   三具尸体俯在草地上,鲜血正渐渐堆积成血洼;波叔带来的人都被缴械制住了,江停就站在他身边,手里有一把枪,但枪口松松地垂向地面。   他没有在意江停手里那把枪,大约沉吟几秒钟后,终于转向严峫:   “久仰了,严队,在这里见到你我也很意外。”   严峫被人用枪指着站在那里,脑子里似乎有根筋在一阵一阵地发抽,后槽牙紧紧地合着。   黑桃K冲保镖招了下手,解释道:“我搜山的时候在半路上遇到这个人,没费多少工夫,他就告诉了我你在这里。”   保镖从越野车上拽下来一个趔趄的身影——是齐思浩!   他的脚已经被包扎好了,满头大汗且面色青紫,目光躲躲闪闪,不敢抬头正视严峫。   “我本来以为你我正式见面的场景会更融洽一些,现在对我来说也始料不及。不过没关系,不妨碍你我好好认识一下。”黑桃K指了指自己:“我的缅甸名字不重要了,汉语姓闻,单名一个劭。这个名字作为三级警司‘铆钉’的个人信息被记录在恭州公安内网上,是真实的。”   ——一个毒枭不仅成了警方的卧底,还敢用自己的真名实姓!   “从警时间大概比你晚五六年左右,如果再往下查档案的话,是社会招考进的恭州公安系统。”黑桃K戴着黑手套的双手交叠在身前,微笑道:“不过我没在恭州市局待很久,就被安排去做我自己手下的卧底了,很巧合吧。”   “……”严峫张开口,寒风瞬间就顺着咽喉灌进了肺腑,他嘶哑问:“……你被迫枪决铆钉的事也是骗我的?”   江停侧对着他,一言不发。   “噢,这个问题我来解释一下。”黑桃K说:“应该没有,因为他也不知道那个人是我的替身。”   他转向江停笑道:“其实从最开始就有两个人共同承担‘铆钉’的戏份,但凡出面的都是我,和岳广平单线联络的也是我,而从警时在市局留下指纹记录以及后来通过语音和你通话的都是替身。三年前替身被你枪杀……确切的说是被阿杰枪杀,不过当然他没死,你要是有兴趣的话,这次回去还可以见一见。”   江停一言不发,五官神情都异常僵冷。   半晌他终于挤出一句:“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两方面原因,”黑桃K随意道,“你可以自己挑一个比较喜欢的。”   “……”   “吴吞把你培养出来送进警界,后来又打算用你来干掉我,这一步走得其实非常高明,因为你作为对手来说段数确实太高了。我曾想过同样在公安高层里安排一个自己人来与你对抗,但秦川……”黑桃K耸耸肩,“第一他执意留在建宁,我从不勉强别人来为我做事;第二事实证明了他只会被你干掉,所以即便用他也只是白费功夫。”   “当时我刚从美国回到中缅地区,能买通的人多,能信任的人少。安插内线这种事一旦败露,不仅无法撼动你在警界的地位,而且很可能变成你更进一步的政绩之一,所以最后只能我亲自上,这是一方面原因。同时从另一方面来说,我刚从生活了十多年的美国回来……”   黑桃K诚恳道:“想见你一面是人之常情。”   江停闭上了眼睛。   那是个轻而克制的动作,但从眉头细微的纹路可以明显看出他的情绪。   严峫强迫自己开了口,沉声问:“……你们真的是血亲兄弟?”   黑桃K笑起来:“当然不是。你是不是以为我这个人特别变态啊。”   在场除他之外,大概没有人敢认为这个笑话有任何好笑的地方。   “吴吞提拔他,不过是想弄死我。金三角就是这么个地方,垂垂老矣的大毒枭即便到了最后一刻都不能容许亲生子染指权力,越老越不肯放手,因为一旦失势就面临着被无数仇家围剿的局面,何况他也不止我一个儿子。”黑桃K冲江停那个方向示意,说:“至于他对吴吞来说不过是个工具,还是个看似很听话很有用的那种。如果三年前我运气稍差一点,说不定就真输在他手里了。”   波叔又开始挣扎想说什么,大概是要为吴吞辩解,但没有人在意他。   “所以三年前我到底栽在了哪里,”江停沙哑地问,“真是岳广平把1009的行动部署告诉了你?”   出乎意料的是黑桃K摇了摇头:“不,岳广平至死都没有泄露这个秘密。”   江停显然并不相信。   “真的没有,答案其实很简单。”黑桃K懒洋洋道,“在1009行动开始的半年前,也就是春末夏初的时候,某天岳广平突然联系‘铆钉’——不好意思就是我——求证了一个问题。”   江停猝然想到了什么。   “他问:听说红皇后是个女人,你能想办法验证这一点吗?”   黑桃K看着江停煞白的脸,微笑耸肩:“看,你一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瞬间线索随记忆倒溯而上,尽数收于江停颤抖的瞳孔。是的,他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岳广平会在临死前打出那个精神崩溃的电话,为什么秦川会提示说1009行动根本没有内奸——   因为留下这个致命破绽的人,就是他自己。   ——三年前,深夜,波涛园小区701栋A座301室。   保姆早就睡了,客厅里幽暗的台灯映出袅袅香烟。桌上的烟头已经堆尖,岳广平手里那半杯浓茶却连最后一丝热气都不见,许久后他才把茶杯轻轻放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   “你所举报的这些事情,现在我都了解了。但因为它事关重大、牵涉太广,如果存在任何虚假编造部分的话,你是要负严肃责任的,明白吗,江队长?”   沙发另一边,深夜不请自来的禁毒支队长手肘撑在自己大腿上,十指交叉贴着鼻端,沉默着点了点头。   “另外我还有一个问题。”岳广平顿了顿,沉声问:“就算你举报的这些完全属实,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秘密的呢?”   岳广平已经年近退休了,多年熬夜让他衰老得非常厉害,眼圈周围满是皱纹,眼底也凝着深深的青黑。但老花镜后的双眼还是目光如电,紧紧盯在江停脸上,仿佛只要有一丝破绽,就能将他原地穿透。   “……我知道的也不多,他们一直防着我。”江停低声道。   还没等岳广平理解那个“他们”是什么意思,江停说:“我就是红心Q。”   短短六个字,岳广平却足足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险些站起身:“你说什么!”   江停抬起脸,静静地回视他。   红心Q,贩毒集团中最神秘的人物之一,警方连此人到底是华裔还是缅甸裔都不确定。即便打入内部多年的资深卧底,都无法从其他毒贩口中打听到红心Q的任何信息,以至于岳广平一度认为这个人是不存在的,或者是黑桃K为处理一些敏感生意而立起的幌子。   “……”   岳广平双眼圆瞪,简直像今天第一次认识这个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部下。客厅里安静无比,只能听见他自己胸腔中急促的喘息,许久后岳广平终于一点点地坐了回去,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   “……你怎么证明?!”   江停伸手又摸了根烟,低头喀嚓点上。   “当年在缅甸曾经发生过一些误会,具体不重要了,总之金三角很多人至今以为红心Q是女性;但这个流言在我国西南地区公安系统是绝对没人知道的,您可以通过自己的渠道去确认这件事。同时,接下来我会从贩毒组织内部泄露一些小的线索,您手里应该是有线人的吧,通过情报对比,确认我就是红心Q这一点应该不会太难。”   岳广平视线灼灼地紧盯着他。   “但我无法透露出更重要的情报。”江停又道,“就像我说的那样,吴吞手下的元老多是缅甸人,那些老头防我防得很厉害。我在公安系统这么多年,集团内部的大多数事务已经被边缘化了,很多重要情报连我自己也很难确认真假。”   他深深抽了口烟,那双形状漂亮的眼底满是血丝,抬头短促地笑了笑:   “总之,所有能交代的我都交代了。岳局,如果您想逮捕我的话,我现在就坐在这里,您随时可以动手。”   ·   山涧空地上,黑桃K看着江停微微战栗的眼珠,笑着问:“你明白了吧?”   “……”   “岳广平不相信你,想找人验证你的说辞。他手里不止我一个卧底,但可能因为‘铆钉’表现出色的原因,偏偏他就选择了我。你可以想象当我听到他问:‘听说红皇后是个女人,你能向缅甸拆家确认这一点吗’的时候,我是什么心情。”   黑桃K略微靠近,几乎贴在了江停苍白的面孔边,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问:“——是谁出卖了我的红皇后?”   “我在组织内部做了紧急排查,但始终找不到那个漏风的点在哪。直到‘铆钉’收到来自红心Q打印出的下一封加密指令时,我极其震惊地发现,纸面上竟然有一抹红指甲油刮出来的印,就像是不经意间传达出了某种信息似的。那一刻我终于知道,漏风的就是你自己。”   黑桃K不无遗憾,摇了摇头:   “早在1009行动开始前半年,岳广平就把你卖到了我跟前。”   “是我害了那十四名缉毒警,是我害了江队……”   “我不配盖国旗,老吕,我不配!”   ……   无数喧杂声响彻耳膜,逐渐空洞悠长,仿佛冤魂化作利爪,一下下钩划心底最鲜血淋漓的那块肉。   江停重重合上眼睛,“……所以当我在集团内部提出,10月9号那天假装在生态园交易,实际把大货运到塑料厂避开警方耳目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这个计划其实是陷阱了?”   黑桃K说:“对,我是这么推测的,最后利用铆钉的卧底身份在市局内部侧面打听一下就确定了。比方说开往生态园的指挥车上有没有装信号增强仪,那天作为总指挥的你到底是几点离开市局大门的……一旦知道那是陷阱,求证就变得特别容易。”   所以秦川才会说凶手就是你自己,从来都没有什么内鬼——因为最关键的信息早就捅到了黑桃K本人眼前,他就是那个内鬼!   江停眼睛垂着,嘴唇发灰,仔细观察的话甚至能看见唇角在微微发抖。少顷他抬头吸了口气,终于直视黑桃K,问:“所以现在我所做过的一切你都知道了,打算怎么处置我?”   出乎意料的是黑桃K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竖起食指摇了摇:“我必须纠正一点。你做过的一切我都知道了,但你到底为何这么做,却是我三年来都无法确定的悬念。”   说着他转向严峫,随意一扬下巴:“今天严队在这里,于情于理来说,我都觉得他也应当听到这个答案,包括1009爆炸案之后你在我身边那几个月的事情。你觉得呢,江停?”   严峫的视线终于一点点转到江停身上。   从最开始起,黑桃K就一直正面冲着严峫的方向,但江停始终侧面以对。他一只手上还拎着枪,枪口垂指脚下,手指已经僵冷得发青了。   “……没有为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江停才在风中慢慢地开了口,说:“家族内部争权夺利,我只是站错了队。”   尽管早有准备,但那一瞬间严峫的灵魂还是重重沉到了地狱之底——   波叔突然爆发出非常急切的呜呜声,脸红脖子粗想说什么,这时黑桃K瞥过去一个眼神,示意手下把老头的嘴松开。   “对不起。”江停终于望向严峫,淡淡地笑了一下:   “如果不是吕局找上门来,我还可以再为你多维持一段时间的假象。” 第128章   “不容易啊。”黑桃K活动了一下自己的颈椎, 似乎有点感慨, 笑道:“就为了从他嘴里听到这句话, 三年前我们差点搞出一场火并来……早痛快点承认不就好了。”   严峫张开口,但只有胸腔起伏发出颤抖的喘息,咽喉像堵着酸涩的硬块。过了好一会, 他才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声音来:   “……你对我说过的那么多话里,只有这句我希望是在撒谎。”   “一派胡言!”这时终于被松开嘴的波叔怒吼起来:“一派胡言,你们只是商量好了要给吴吞泼脏水!闻劭!你现在羽翼丰满了, 想搞死我们这些老头子, 又怕抢先动手被人议论,所以就是想找借口对吴吞发难!你这个不孝子!”   黑桃K眉目不动:“噢, 是吗?”   “吴吞什么时候对你下过杀手?他对你这个儿子还不够好?!我们这些老人迟早有一天是要让位的,现在不敢放权, 无非也只是不放心家族的安危罢了!我们其实——”   “吴吞就是想杀他。”   波叔的苦口婆心被打断了,表情一时非常滑稽, 直直瞪向江停。   但江停却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任何人。他乌黑的眼睫低垂着,视线落在眼前鲜血干涸的草地上, 面色疏离冷淡, 继续道:“1009行动虽然不是吴吞直接策划的,但他确实对我下达了弄死黑桃K的指示。整个塑料厂缉毒案,都是我为了执行他的命令,而针对黑桃K进行的一场谋杀。”   波叔猛地上前半步,因为缺少手下的搀扶, 险些在草地上踉跄绊倒:“你给我住口!你忘了当年是谁把你从孤儿院领养出来的了?你忘了自己本来是怎样像狗一样摇尾乞食的了?!吴吞把你养大,你就这么合着外人算计污蔑他?!”   江停闭上眼睛抽了口气,抿住了微微发颤的唇角。   黑桃K嘲道:“说话归说话,你说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老头还要痛斥,江停却已经控制好了情绪,说:“我明白,但我说的一切都是事实,你可以选择不信。”   波叔大怒:“事实?三年前当众对质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严峫耳膜嗡嗡作响,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江停。   但江停却没有任何破绽,甚至没露出丝毫的焦躁或不安。他还是很从容地,说:“那是因为我怕承认之后被你们灭口。”   老头一愣。   “只要我咬死不供出吴吞,你们就会尝试把我从黑桃K那边救过来,这就是我的目的。至于1009行动和吴吞之间的关系,真要查也能查出蛛丝马迹。”   说着江停顿了顿,那双乌黑沉静的眼睛望向严峫:“我本来不想当着你的面承认的,因为我希望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能在你心里留一个稍微不那么坏的形象。不过现在看来这应该是奢望了,谁也没想到你竟然会出现在元龙峡,所以这应该是天意吧。”   严峫怔怔看着他,那瞬间心里甚至闪过一个卑微的念头:那就别说出来——   只要你哪怕别说出来——   但那一丝怯懦刚冒头就被他硬生生摁死了,严峫直直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回视江停那张平静的脸。   “1009行动准备的每一步,都通过加密邮件向吴吞报备过。”江停在波叔陡然剧变的目光中淡淡道,“这应该能证明吴吞是支持这场谋杀的了。”   “……你胡说,这不可能……”老头气得面孔都紫涨了,怒吼:“根本不可能!”   江停没有理睬他语无伦次的咆哮:“几年前黑桃K从美国回来,带回了最新的芬太尼化合物配方。那时吴吞的身体还没那么差,所以当他发现黑桃K开始摆脱老人们的控制并发展独立市场时,他感觉到了威胁,命令我予以严密监视。我顺着蓝金这条线查了一两年,终于查到恭州边缘的某个地下制毒工厂,但不幸行踪暴露遭遇了黑桃K。”   说着他话锋一转:“严峫,这件事我是跟你提过,应该还记得吧?”   ——幽暗的地下工厂被暴雨所冲刷,无数价值连城的“蓝金”就这么随便堆在地上。这些为瘾君子们带来尘世至高喜悦的毒品将途径元龙峡,通过云南边境,销往东南亚以至于北美;仅这一间厂房的利润,就将为黑桃K带来六个亿。   江停面对着地狱般满眼闪烁的暗蓝幽光,终于嘶哑地开了口:“……所以你现在要杀了我么?”   “你是我唯一的兄弟,十多年来从没变过,所有财富与权柄都可以与我平分。”黑桃K带着笑意回答,温和的语气与枪口形成了极其讽刺的对比:“别为吴吞卖命了,红心Q,我这里永远有你的位置。”   “但当时黑桃K并没有在父子相争中占据上风,因此我也没有彻底斩断和草花A之间的联系。在组织内部,各种利益之争极其错综复杂,稍微走错半步就可能粉身碎骨,这种危险的平衡一直延续到三四年前,吴吞终于决定彻底除掉他的继承人,欠缺的只是一个时机。”   波叔忍不住破口大骂:“根本没这回事!我们这些老人都只是为了家族好,吴吞从没有那种想法!”   老头激烈的反驳声极其尖利,甚至惊飞了不远处的林间鸟雀,但江停的叙述没有被影响:“三年半前,吴吞决定将库存的几百公斤大货弄走,我负责协调和安排工作,黑桃K将亲自参与这笔交易。我意识到这是谋杀黑桃K的最佳机会,于是同步构思出了1009行动。”   “那一两年中,黑桃K在恭州的渗透越来越深,消息也越来越灵通。为了防止1009计划被他的内线泄露出去,我特意做了好几步安排。首先,‘红心Q’通过‘铆钉’等几名卧底向警方传达了这样一条情报:毒贩将采取人、钱、货三方分离的方式,火力武装及几百公斤毒品的交易地点在恭州郊区某处生态园,买卖双方则待在塑料厂;因此作为应对,恭州市局应该将绝大多数精锐火力派去生态园进行攻坚,而小部分警力分散去塑料厂,抓捕包括‘黑桃K’本人在内的买卖双方。”   “所以在1009行动当天,除了我和岳广平之外,整个恭州市局都以为我本人乘坐指挥车带着大批特警缉毒警奔向了生态园。我的这个安排,就是为了确保在警方内部有人被黑桃K渗透的情况下,仍然保持整个计划的机密性。”   是的,严峫脑海中最后那点理智告诉自己,江停可以做到这一点。   他既是1009行动的策划人,也是贩毒集团内部的红心Q;他精确地知道组织内部哪些人是警方卧底,因此可以通过这些卧底,轻而易举向恭州市局传递假情报。   “同时在组织内部,我必须确保交易顺利进行,所以做了相反的安排。”江停咽了口唾沫,但没有缓解沙哑的声音,继续道:“我告诉他们在1009当天,我会带着大批精锐警力前去生态园,所以买卖双方、火力武装和几百公斤大货都确定在塑料厂,生态园那里只留一部分散碎大麻当幌子。当然这个信息只有极少数参与行动的高层知道,‘铆钉’这样的中低层人员是不会接触到的,因此,即便黑桃K通过他在恭州市局里埋的内线去打探消息,也只能探听到警方明面上围剿生态园的行动部署,所以他理应不怀疑我对这次交易的安排。”   “……只有岳广平知道真实的行动计划,”严峫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说,“岳广平配合你,赶在行动前一刻,把精锐警力都调到了塑料厂……”   “对,我最终的目标只是弄死黑桃K。就算1009行动成功,警方缴获大批毒品和买卖双方,这点损失跟除掉黑桃K相比也不算什么。1009行动准备的每一步都通过加密邮件向吴吞报备过,他当时也表示……咳咳咳……”   可能是因为落过水的缘故,说这二字的时候江停咳嗽起来。黑桃K转过身,只见江停勉强止住咳嗽,抬头盯着严峫:“……他表示了谅解。”   严峫耳朵发蒙,直勾勾看着他。   江停毫无表情与他对视。   几次呼吸间隙后,他才收回目光转向黑桃K,苍白的唇角微弯,露出一丝讥诮:   “这场谋杀唯一的破绽,就是没想到被谋杀的对象,早就亲自跑去当了自己手下的卧底。”   黑桃K微笑着一颔首:“好说。如果不是岳广平,1009行动是会成功的。阴差阳错罢了。”   “可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只见波叔跌跌撞撞地冲上前几步,保镖警惕地挡在他身前防止任何异动,老头手指隔空冲着江停一点一点,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他冰封般的侧脸上去:“当年闻劭让你当堂对质的时候,如果不是我们几个老头子开口施救,你能被放走?!如果事实真像你说的那样,吴吞想下手杀他亲生儿子,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干脆按闻劭的意思拖吴吞下水,而是要等到现在?!”   波叔虽然急躁,但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   黑桃K想要一个理由跟他父亲翻脸,这个口供只能由江停来给。但黑桃K并不是那种只要乖乖按他的意思办事,就一定会给对手留活路的人——如果他是的话,三年前江停就可以把事实真相和盘托出了。   那么在三年后,江停突然反口把吴吞这一派的人拖下水,可信度自然就打了无数个折扣。   “你真的相信他?闻劭,经过这么多事情你还看不出来,他值得人信几分?!”波叔指着江停,恨铁不成钢地冲着黑桃K:“他现在好像老老实实回来投靠你了,但如果真没诈的话,为什么他三年前死活都要跑出去!”   黑桃K开口想说什么,然而江停打断了他:“因为那个时候岳广平没死。”   这句话声音不高,但很清晰,把老头堵得发哽:“那又能说明什……”   “岳广平活着,就代表我在市局那里的退路没有断绝。只要摆脱黑桃K,我就能顺利回到警方的阵营里。”江停眼神闪动,不加掩饰的自嘲更明显了:“而现在岳广平死了,恭州方面认为我是杀害‘铆钉’的凶手;建宁那边的吕局知道我是红心Q;至于严峫——”   他视线流转,看向严峫,就像羽毛随风掠过般悄无声息。   严峫却闭上了眼睛。   “我不认为我在严队那里还有任何可信度。”江停轻轻地道,“也就是说,现在所有事实都能证明我是个叛徒,除了黑桃K之外,我再也没有了任何退路。”   黑桃K双手交叠在身前,眼底浮现出他惯常的那种笑意,三年前他也是带着也同样的神情说出那个赌约的——   “哪怕你这条如簧巧舌编出再完美的言辞,也没有人会信任,没有人愿意听,因为所有事实都已经证明了你是个叛徒。”   “只要还有一个警察愿意相信你——哪怕只有一个,都算我输掉了这场赌局。”   “还需要我说更多么?”江停终于侧过脸来,讥诮地盯着老头:“我还以为这么简单的逻辑根本不用解释呢。”   波叔脸上的表情真是非常精彩,如果没人拦着他的话,估计他现在已经冲上去把江停活撕了。   但那凶神恶煞的神情并没有把江停镇住。他的体力和精神都已经透支到了一个极限,似乎真的已经没有力气、也完全放弃挣扎了,慵懒又嘲讽地摇头笑了起来:   “当年你们想从黑桃K手上把我捞出来,打的不也是送我回市局的主意么,波叔?您几位老人对我那不叫‘开口施救’,那只是利用,你我都非常清楚。”   那是1009爆炸案之后几个月内,发生在贩毒集团内部的事情——   严峫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思考。他的灵魂就像是在寒冰地狱中渐渐溺毙,同时又在沸腾油锅里受尽煎熬;但偏偏他的大脑不肯就范,仍然在不受控制地高速运转。   属于刑侦人员的那部分思维仿佛脱出了肉体,剥离了感情,悬浮在半空中,冰冷机械地将所有线索在大脑深处抽丝剥茧,一条一缕分离解析,全然不管心脏正经历着撕裂般的绝望和痛苦。   江停沙哑的声音正从不远处清清楚楚响起:   “如果您年纪大了,要不我再把三年前的场景给您复述一遍,权当是提醒您想起来?”   老头浑黄的瞳孔在眼眶里发抖,面皮不住抽动。他意识到这个年轻人说得没错,不论是吴吞当初把他送去从警,还是后来把他从黑桃K手里捞出来,那其实都只是因为江停这个人的利用价值还在。   而现在吴吞势力衰微,江停站到黑桃K那边去反戈一击,从很大程度上来说代表了他们这些老人终于大势已去——   或者说,灭顶之灾就要到来了。   三年前,一月九号。   中缅边境,小勐拉。   巨大的酒店套房厅堂中摆着一张长桌,两旁泾渭分明坐满了人,粗略数不下二十来个。其中左侧多为老者,年纪最大的须发皆白,稍轻一些的也已过知天命之年;右侧则大多是青壮年,各个衣着整齐低声交谈,相当一部分长相都带着典型的东南亚血统特征。   被等候的人久久不至,议论声渐渐响了起来。就在有人按捺不住想开口询问的时候,门把突然咔哒转动,紧接着被推开了。   刹那间所有声音奇异地一静。   阿杰推门扫视屋内,干练地抽身颔首,示意没有异常,随即往后退了半步。   就在那安静到窒息般的气氛里,黑桃K走进门,自己随手拉开长桌尽头那张扶手椅,在所有视线聚焦处坐了下去。   “老板……”长桌右侧有人想起身问候,还没来得及开口,黑桃K随便把手往下一压:   “今天来就是为了把话说清楚,不用费事了。”   那几个人小心翼翼坐回去,只见黑桃K手向门外一招:“带进来吧。”   阿杰听令而去,少顷他亲自押着一名年轻人,在灼灼瞪视中出现在了大厅中。   不管是谁看到那年轻人,都会在第一眼立刻发现他脸色极差,非常虚弱,不论身体还是精神状况已经削弱到了最低点。更异常的是他眼睛上蒙着黑布,不知道多久没摘下来过了,反衬得脸色更加灰白,乍看甚至有点形销骨立的感觉。   “对质就对质,干什么把他的眼睛蒙上?”长桌左侧一名老人不满地开了口:“你这样有必要吗?”   年轻人被阿杰押进屋里,拉了张扶手椅坐下。蒙眼布相当黑暗密实,而他那张脸上的表情似乎是空白的,直直面对着长桌上的众人。   黑桃K没吭声,直到他坐定后,才转向那名率先发难的老人:“当然有必要。”   “你……”   “感官剥夺是我能想出的最柔和的讯问方式,否则其他手段会比较激烈。”黑桃K望着左侧那些老人,慢慢微笑起来:“——也就不至于到今天才让他交代出真相了。” 第129章   黑桃K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毒贩眼里是那种平时寡言少语, 但存在感极其强烈的人。他这话一出来, 就像满盆冷水刷然泼进了油锅里, 瞬间整个锅都要炸开了。   左侧几位老人同时勃然变色:“你说什么?”   右侧偏黑桃K的势力纷纷起身:“什么真相?”“老板,到底是怎么回事?!”   “去年十月九号,我们在恭州市交易二百公斤大货, 交易进行前十分钟地点从塑料厂紧急改到了生态园培育基地。与此同时,原本说好只是在塑料厂‘做做样子’的警察却来了十几辆车,特警公安一应俱全。半小时后塑料厂发生了连环爆炸。”   黑桃K声音不高, 但他开口时所有人都静了下去, 只听他平稳的声音响彻整间屋子:   “红心Q背叛了我,想置我于死地。但老实说他想这么干并不意外, 我想知道的只有一点。”   “——谁教唆了他?”   最后几个字隐隐格外用力,长桌左侧一名年纪约五十多岁、穿亮黄色缅甸纱笼的男子皱眉道:“教唆?你这是什么意思?”   穿旗袍的缅甸女人低眉顺眼上了茶, 黑桃K低头研磨了一下茶杯盖,才在微微热气中说:   “吴吞想谋杀我。”   这短短六个字的劲爆程度简直是刚才的几何次方, 整个屋子一凝,然后顿时就爆炸开了,否认、怒斥、咆哮、桌椅挪动在地面上尖锐的摩擦……全部混杂在一起, 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怎么可能, 你别信口雌黄!”刚才那发声的缅甸男子不满道:“吴吞这两年身体越来越不好,哪有精力谋划这些,你这简直是污蔑!证据呢?证据在哪里?!”   黑桃K吸了口气。   嘭!   手枪被猛掼在桌面上,巨响令周遭刷然安静。只见阿杰目光森寒,从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直到好几个人都强掩瑟缩地噤了声。   “江停,”黑桃K向后开口唤了声:“你之前告诉我的,原样说给他们听听。”   江停的脸可能是因为平时很少有表情的原因,皮肤光洁神态疏离,乍看上去还是二十多岁的状态。冬天穿得厚,他的脖颈、肩臂、以及搁在大腿上的双手都极其削瘦,又从肌肤中泛出带着寒意的冰白,在众人重重视线中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那缅甸男子见势不对,抢先呵斥:“凭什么他说的就算数,他不是叛徒吗?我们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在趁机搅浑水,趁机把吴吞拉下水,往我们头上扣黑锅!我看也没必要审问了,直接拉出去——”   “江停,”黑桃K语气还是出乎意料的温和,但微微加重了。   “……去年十月的那起交易,是我透露给警方的。”   江停嗓音非常哑,而且声线不稳,那应该是虚弱到一定程度无法维持气息的原因。   然后在周遭数十道或急迫、或紧张、或虎视眈眈的视线中,他淡红色的嘴唇又张开了,说:“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吴吞并不知情。”   短暂的安静之后,长桌左右侧沸腾的情绪猝然调转了。各种喧哗议论声骤起,这次勃然变色的变成了阿杰,连黑桃K都稍微一愣。   “怎么……怎么回事?现在你还怎么说?”缅甸男子飞快找回了底气:“你听到了吧黑桃K,现在还怎么说?!”   有老人颤颤巍巍起身向江停喝问:“黑桃K是不是逼迫你了?”   “他逼你指认吴吞,是不是?”   ……   阿杰盯着长桌左侧,眉宇间浮现出狠意,低声请示:“大哥?”   黑桃K一抬手,制止了他接下来未出口的话。   “向警方透露消息只是为了组织1009行动,好积累功勋,更往上爬。在缅甸我已经被边缘化很久了,几乎不知道内部发生的任何事情,所以如果想攫取更大的权力,只能加重自己在警方内部的筹码。这就是我的动机。”   江停的叙述从喧杂中一句一句传来,仿佛已经在心内演习了很多次似的,流畅平静又毫不拖泥带水,每个字每个停顿都自然无比。   “这个计划是我擅自主张,事先没有向吴吞请示过,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知情。至于谋杀少东家的想法,更是从来没有过,我并不知道他会出现在塑料厂,甚至不知道他会亲自参与这次行动……”   长桌右侧有人的高声质问压了过去:“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少东家在交易现场?!”   “我以为押镖的是金杰。”江停毫无迟疑,阿杰面颊登时一抽,只听他淡淡地道:“我觉得弄死他也不是什么大事。”   从阿杰的表情来看他真的是克制了又克制,才没当场迸出个脏字来。   不过这时没人注意到这个了,缅甸男子拍案而起,直冲着黑桃K:“我就说吴吞怎么会想杀你,果然是你抢先往吴吞头上泼脏水!”   过山车一样刺激的调转让很多人都忍不住,纷纷站起身互相指责、辩解、大吼大叫甚至谩骂出声。一时屋内群情激愤,把几个女服务员吓得贴墙发抖。   左侧年纪最大的那名老者扶着拐杖起身,似乎想要去劝那五十多岁的缅甸男子冷静一点,但后者却急欲找回刚才被黑桃K打脸的场子,趁着这会工夫向整张长桌周围一一指了过去:“所有人都听见了吧?黑桃K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这下是不是证据确凿了?他就是想先下手为强对付我们,今天只是缺个借口,说不定明天就连借口都不需要了!”   黑桃K原本是向后靠坐在扶手椅里的,双手插在裤兜里,姿态非常随便放松,这时却吸了口气,向前站起身。   “我们哪里对不起你,明明大家都是力往一处使,求财不求命。你倒好,自你从美国回来就一刻不停地搞事,根本不把我们这帮老头放在眼里……”   黑桃K走到情绪激动的缅甸男子身后,但男子仍然在大声诉说什么,并没有感觉到丝毫危险。黑桃K的表情太平淡了,甚至有点漫不经心,不论任何人看见,都会以为他只是随便走来说两句话。   “你这样下去我们两拨人没法合作,根本没法合作。你就喜欢背后捅刀子,不讲老辈人的义气,你——”   缅甸男子的训斥一顿。   周围所有人都惊呆了。   ——只见黑桃K站在男子身后,伸手拿起他面前的餐刀,反手一刀深深捅进了他的气管里!   噗呲——鲜血疯狂喷涌,仿佛水库开闸,压强让它瞬间溅了半桌子。短短两秒安静后,一圈人在尖锐的桌椅摩擦声中踉跄站起,服务员惊恐地尖叫了起来!   “咯咯咯……”缅甸男子喉咙中发出倒气声,双眼兀自圆睁。黑桃K一拔刀,他就在扑通声中一头栽倒在了桌面上。   “有话好好说,别嚷嚷。”黑桃K平静道,当啷一声清响把尚带血肉的餐刀扔了,抽出纸巾擦了擦鲜血淋漓的手。   屋内鸦雀无声,只听见鲜血从桌沿一滴一滴掉下地,以及四面八方众人强自压抑的喘息。   黑挑K转身走到江停面前,以俯视的角度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才问:“你知道你刚才的行为叫做临阵反水,对吧?”   江停不吭声,因为被布蒙着眼睛,也看不出是否有任何恐惧的表示。   黑桃K思忖了会,突然问:“我有时候觉得,你这么笃定自己不会被我弄死,是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没说完就被江停打断了,只见他唇角竟然微微一弯:“你现在把我灭口,不就坐实你逼我诬陷吴吞了么?”   这话简直立于不败之地,黑桃K一时倒怔住了。   “……你真是……”良久后黑桃K笑起来,摇头感叹:“要是你真心诚意站到我这边,那就真是……”   江停说:“那就真是你在做梦了。”   屋内众人渐渐从震愕和惊慌中回过神来,再次响起了极其细微压抑的商量声。方才试图劝阻缅甸男子的老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用拐杖敲敲地面,发出响亮的:咚!咚!   待吸引来众人的注意力,他才转向黑桃K,指着江停沉声说:“他这几年来确实已经离集团核心很远了,会产生这种想法不足为奇。但能在恭州内部埋下他这颗钉子是很不容易的,吴吞的事应该只是个误会,就别再计较了吧。”   阿杰眉间桀骜,似乎还想说什么,但黑桃K“嗯哼?”了一声。   “我看去年十月的事,既然没造成什么损失,不如就将红心Q放回去吧。公安内部的位置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尤其……”   “是对你们的人很重要吧?”黑桃K回头笑道。   老人无可奈何,用拐杖指指趴伏在桌面上的尸体,意有所指地道:“我们两拨人之间的合作也很重要,还是不要撕破脸的好。”   黑桃K似乎陷入了沉吟。   去年十月之后的这段时间以来,两拨人已经就这件事争议了不下五六次,但没哪次能摸清黑桃K堪称诡谲的态度。所有人都忐忑不安地彼此示意,偷眼斜觑他,直到连阿杰都有点沉不住气起来,才只见黑桃K突然开口说:“行。”   老人皱巴巴的面孔一松。   “我可以按你们一直要求的那样把他放回去,甚至亲自把他送回恭州。但我无法确定他是否已经向公安反水,是否为投靠警方而彻底背叛了我们整个集团。所以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必须要让他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老人下意识询问。   黑桃K向他一笑,但什么也没有说,转身俯在江停耳边顿了顿。   “没有那么容易,”他轻轻地道,“你回不去了。”   江停黑布之下的面孔一动,下一秒只听黑桃K带着笑意问道:   “你还记得‘铆钉’吗?”   江停蓦然抬头,犹如听到什么咒语般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但黑桃K再也没多说什么,微笑直起身,看着他向阿杰打了个手势,转身离开了房间。   ·   那是1月9号,距离1009塑料厂那惊天爆炸过去了整整三个月,没有人知道边境线上的这座小城中发生了怎样生死一线的交锋。   几个小时后,江停被蒙着眼睛带上了车。第二天他下车时终于睁开眼睛,眼前是恭州与建宁交界处灰白的苍穹,不远处旷野上矗立着一栋破旧宅院——   “铆钉”正在黑暗处,等待着他的到来。   所有背叛、阴谋与鲜血,漫天而起的大火,天旋地转的车祸,沉浮诡谲的谋杀……都从江停枪口中射出的那颗子弹开始,然后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地,迅速归于了漫长的沉睡。   整整一千多个日夜,没有人以为他还能苏醒。   直至某天凌晨,建宁市某病房中,江停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严峫,让开别堵着现场,给我俩鞋套——你叫什么名字?”   “陆成江。”   “你对这个案子抱着异乎寻常的关注和参与度,为什么?”   ……   从江阳县回到建宁的那个深夜,昏暗热闹的夜市排档里,江停在严峫的注视中喝了最后那口啤酒。   “你可以怀疑其他任何事,但只有这点毋庸置疑……新型毒品的名字叫做‘蓝金’,严峫,这世上最想消灭它的人是我。” 第130章   北风更大起来了, 将远处山顶上的树梢吹得向一边倾斜。厉风呜咽和枯叶摩擦的沙沙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空地上却人人静气屏声, 只听见老头胸腔中破风箱般的喘息。   “……所以你现在就相信他了是吗,闻劭?”波叔终于发着抖质问:“你相信他真不是警方派来骗你、接近你的,啊?”   黑桃K却笑起来反问:“重要么?”   老头显然没理解他的意思, 两只手死死地互相攥着,皱纹都被拉变了形:“你自己考虑清楚,你的人头在警方那里可是值天价的!不管江队长在1009的爆炸里干过什么, 也不管警方眼里他犯过多少罪, 只要拿你去当投名状,警方还是会接纳他!说不定还要给他升官进爵!所以你可考虑好, 红心Q的投诚还值不值得你相信!”   江停目光微微闪动,但没有出声。   黑桃K叹了口气, 脸上似乎有种“你怎么还不懂”的无奈。但他想了想之后又没直接反驳老头,而是突然转向江停, 垂着视线细细端详他冰雪封住一般的面孔,然后问:“你怎么看?”   江停说:“担心得有道理。”   “那你觉得,我怎么看?”   老头情绪相当不稳, 没有立刻咂摸出黑桃K这打哑谜一般的意思。不过其实不仅是他, 在场也没几个人意识到这番话外之音到底是什么。   江停显然是明白的,但他只平淡地一摇头:“你怎么看对我来说不重要。”   黑桃K有点遗憾的样子。   “事实就是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即便拿你的项上人头回到恭州,那些跟你有联系的人也不会放过我,吕局那头老狐狸更不可能为我说话。”江停顿了顿, 他视线一直垂落在面前那一小块干涸的血红色草地上,此刻却终于抬起了眼睛:“不过,虽然我投诚的原因对你来说不重要,但至少我可以证明自己不是警方派来的卧底。”   “……噢?”黑桃K感兴趣了:“你想怎么证明?”   咔哒一声轻响传来。   身经百战的保镖同时绷紧,只听江停手里那把枪上了膛。   保镖立刻向前走了几步,却被黑桃K一摆手制止了。众目睽睽之下,江停缓缓抬起枪口,那瞬间黑桃K眼角余光瞥向严峫,似乎有点意外。   阿杰则向严峫那边猛一扭头,毫不掩饰流露出了嗜血的期待。   气氛一时变得极其紧张,只见严峫下颔线紧紧绷了起来,瞳孔随着那枪口抬起的高度一分分缩紧——   “抱歉了,”江停低声道,然后抬手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枪声响起,不远处躲在保镖身后的齐思浩毫无防备地凸了眼。   “……”他难以置信望向腹部那个汩汩冒血的枪口,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但迅速流失的生命如此清晰真实,几秒钟后他终于踉跄摔倒,几声急促倒气之后就再也不动了。   没人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动手,周遭都一片死寂。   严峫直直盯着尸体,此刻的感觉和齐思浩临死前非常相似——就这么动手了?   他杀人了?   不是制止正在进行中的犯罪,不是对付负隅顽抗的犯罪分子,而是对一名现役警察?!   尽管齐思浩偷窃缴获毒品,合伙参与贩毒,甚至偷偷摸摸地往黑桃K那边靠——但他毕竟还挂着警方的名头。江停这一枪扣响,就等于彻底斩断了他回到正常社会的最后一丝退路!   “当初你让我杀铆钉,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么。”江停淡淡道,“我杀了恭州刑侦支队长,应该能证明我不是公安局派来的了吧。”   黑桃K久久凝视齐思浩那尚自新鲜的尸体,很少有人敢直视他的脸,因此也就没人发现这个闻名南亚的大毒枭眼底竟然闪动着堪称是亢奋的光芒。他终于长长抽了口气,扭头笑起来,在江停耳边小声说:“果然不管过去多少年,你都是我最喜欢的那个样子,从来没有变过……”   江停头略向后一仰,说:“是么,我还能让你更满意一点。”   他侧身避开黑桃K,再次举枪——波叔感觉到不妙,但江停的枪法是根本不容人反应的,霎时只听砰!砰!砰!   波叔失声:“住手!”   子弹打光,江停一边扔掉空枪一边走上前几步,经过阿杰身边时顺手夺过了离他最近那名手下的枪。然而阿杰并不傻,当时就似乎悟出了什么,想伸手阻止,但没来得及动作就只见黑桃K一摇头,明显是示意他不要管的意思。   砰砰砰砰砰!   波叔那几个被制住的手下根本不能反抗,每发子弹倒下一个,每具尸体都正中额头,枪声停止时成排全部死了个干净!   弹壳叮当抨击一地,江停终于站住了脚步。   波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转瞬折损殆尽,整个人都软倒在了地上,紧接着就只见那尚带硝烟的枪口对准了自己。   “我不仅在公安那里无法回头,也不想再回到吴吞手下,继续当牛做马为他卖命 。”江停面对着面色如土的波叔,话却是对黑桃K说的:“索性今天把后路全部斩断干净,以后也没那么多猜疑了。”   “等、等等!”波叔脱口而出:“闻劭!他今天这么对别人,明天也能照样对——”   砰!   江停一个干净利落的点射,波叔眉心中弹,向后翻倒在地。   “……”   荒芜的空地上转眼多出了十具尸体,一模一样的弹孔暴露在空气中,鲜血似乎还微微冒着热气。这帮杀人如麻的毒贩都有点发憷,近处的几名保镖不约而同别开了视线,有一两个还不引人注意地向后挪了几寸。   ——他今天这么对别人,明天也能照样这么对你。   波叔未出口的咆哮仿佛还回荡在半空中,人就已经死不瞑目地躺在了地面上。   这个老人好歹在草花A身边叱咤了大半辈子,黑桃K似乎微有不忍,摇头一叹,冲保镖招了招手:“抬车上去吧,待会再找地方埋了。”   手下立刻应声。   江停再也不看尸体一眼,刚转过身,突然只听背后传来:“等等!”   是阿杰。   “你这就完事了?”阿杰阴森森看着江停后脑勺,说:“还剩下一个吧?”   江停头也不回:“剩你么?”   阿杰没搭理这话中的针刺,扬了扬下巴:“你要是下不了手,我也可以亲自帮你。”然后他哼笑了声,“只是可能就没你自己动手那么干净痛快了。”   ——随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严峫从刚才到现在一直被人用枪指着,连半步都挪动不了,僵立在几米远的地方。   “你是真的一个活口不想留啊。”江停终于挑眉望向阿杰,说:“但你考虑清楚,要是所有人都死在了山谷里,出去后齐思浩可就不是我杀的了,这样也没关系?”   阿杰冷冷道:“这不就是你刚才抢先把老头那帮人都灭口了的原因吗?”   他这揭穿得堪称毫不留情,也的确如此。假使波叔手下任何一个人逃出去被警方抓到,都能成为江停杀死在职刑警的人证;但现在所有人都死了,除了严峫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一张嘴能证明齐思浩不是死在他们这帮毒贩手上。   谁也不好说江停刚才一口气枪杀了老头八九个马仔是什么动机,单纯杀起了兴停不下来?或者就是抱着这样隐秘的心机?   黑桃K似乎对严峫的死活无可不可,所以还是不发声,看好戏般瞅着这一幕。只见江停向严峫一指,问阿杰:“你是真的想让他死啊?”   阿杰反问:“舍不得?”   “你也太小瞧我了。”江停点着头笑起来,眼底闪动着讥诮:“他现在死在这里,我就是他这辈子唯一的至爱。但要是放他活着出去,他以前有多爱我,以后就会有多恨我。日后再相见时,已是生死仇敌,你说我是希望记住一个至死不渝的爱人,还是希望留下一个想要我命的敌人呢?”   阿杰完全没想到这个,霎时一呆。   不远处黑桃K那看戏似的神情渐渐消失了。   江停静等了几秒,倏而又一笑,唇角弧度越发加深:“——所以即便没人提,你以为今天我会让他活着离开这里?”   江停在阿杰如瞪怪物般的目光里转身就走,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径直来到严峫面前,低声呵斥旁人:“走开!”   可能因为他刚才眼都不眨杀了八九个马仔的原因,拿枪指着严峫的那几个人都下意识有点气怯,互相对视片刻后,纷纷小心翼翼地垂下枪口往后退了几步,留出了丈许见方的空地来。   ——是不是真的已经没有任何逃出去的办法了?   真的完全丝毫办法都想不出来了?!   严峫脑子里仿佛有无数道声音在尖叫嘶嚎,身体却像灌了铅似的无计可施。   他眼珠微微战栗,眼眶满是红丝,像从没见过江停似的看着他走来。直至两人只隔着几厘米距离,连彼此鼻端的呼吸都清晰可闻之后,江停才站定脚步,略微抬头凝视眼前这张俊朗又狼狈的脸。   “对不起,”他终于吐出这三个字。   严峫恍若不闻。   紧接着江停问:“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去医院探望申晓奇的那次吗?”   “……”   什么?严峫乱糟糟的脑海中下意识掠过疑惑。   一起去医院探望申晓奇?   什么时候的事?   “申晓奇醒来后,知道步薇死了,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这个害我到如此地步的女人总算死了’,而是嚎啕大哭。如果步薇还活着,申晓奇坐在法院旁听席上听公诉人阐述她的累累恶迹,看笔录上她交代是如何计划谋害自己,他一定会恨得咬牙切齿希望她偿命。但步薇就那么死了,没来得及让申晓奇见识到这一切,所以他哭他永远失去了最爱的女孩子。”   严峫耳膜拉锯般发痛,他意识到江停似乎在表达某个意思,但他没明白江停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不是来杀自己的么,为什么要废这些话?   “李雨欣杀了贺良,为此得了创伤后应激综合征。她仿佛还好好活在看守所里,但实际上我们都知道,那个被审讯的小姑娘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贺良活着的时候她未必有多喜欢,否则也不会为了自己活命就痛下杀手,但贺良死了。死人不管生前怎样,留给活人的永远是最美好的东西,她会在之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重复贺良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直到把自己催眠得深深爱上他。”   “回忆,情感,心理印记,这些细节都随着离别被反复升华,死亡是最好的滤镜。”江停抬手把严峫的头发向后捋,专注看着他痛苦的眼睛,柔声道:“死人不可超越,死人永远是胜利者,就是这么个道理。”   严峫条件反射偏了下头,但那挣扎其实很虚弱,江停用力按着没让他移动,同时向黑桃K笑问了一句:“——我想你当初坚持要滕文艳杀王锐,要李雨欣杀贺良,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吧?”   黑桃K怔怔看着他,脸色似乎十分难看。   下一刻,黑桃K似乎想开口说什么,但江停没给他这个机会,就微笑道:“所以我今天也要这么做。”   他手一使力按下严峫的头,几乎是半强迫地,接了个绵长的吻。   不管刚才有多少念头盘旋在脑海,唇舌纠缠的那瞬间,严峫所有的想法都消失了,大脑乃至灵魂都一片空白。他自己也不想,但滚烫的泪水毫无控制从眼眶中涌了出来,喉头酸楚得一阵阵痉挛,五脏六腑被千万道利刃绞碎成了淋漓血泥。   他颤抖着张开牙关,简直想咬断江停的舌尖,但咬不下去。   “就算有钱有事业,遇到了喜欢的对象,还是要乖乖等着被挑……”   “但被挑还是很开心。”   “你感觉到这心脏在跳吗?它现在跳得好快啊。”   “嫁不嫁?嗯?说话啊,嫁不嫁?”   “嫁嫁嫁……”   所有记忆化作碎片,犹如下了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随风远去。徒劳又绝望的挣扎消失了,所有力气都被彻底抽空,化作白茫茫的虚无。   江停退后半步,站在风中,眷恋地望着他。   “我爱你,严峫。”他说,“我想让你也成为那个不可超越的胜利者。”   然后他抬手用枪口顶住了严峫的眉心。   黑桃K终于迟疑地张开口,但就在这时,他瞳孔深处突然映出江停头上一物,霎时脸色剧震:“住手!等等!!”   江停扣扳机的食指顿住,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回头。   方才江停喝令保镖退开,所以那方寸空地上现在只有他和严峫两人,而他举枪前又退了半步,就和严峫错开了半个身子的角度,致使他有大半前身就无遮无挡地暴露着,正正对着不远处崎岖的山林。   而此时就在他面对树林的那半边侧脸前额上,竟然悄无声息出现了一个猩红光点,好似毒蛇的信子,左右微微游动,始终瞄准了他的头。   所有人都看见了,周围保镖刹那惊呆,同时认出了那红点是什么——   瞄准镜准星!   狙击手正埋伏在远处的林子里! 第131章   严峫瞳孔深处清清楚楚映出了那个红点, 就在这时他看见江停偏了下头, 动作非常轻微。   ——他仿佛是想回过头来, 再一次与自己对视。   但严峫没机会证实这恍惚的直觉,因为随即江停硬生生顿住了。   那仅仅只是半秒内发生的事。紧接着保镖冲了上来,黑桃K疾步走近, 一把拽住江停的胳膊,飞扑在几步以外的草地上,保镖立刻挡在了前面!   “退后!把车开上来!”黑桃K厉声指挥:“快!”   有人立刻一把按住江停的头, 挡着全身把他推上了越野车。周遭乱哄哄地, 阿杰挡在黑桃K身前大步后退,愕然问:“怎么会有狙击手, 难道是警方提前设伏?!大哥来的时候没搜过山?!”   这是根本不可能的,黑桃K的行事作风在派人去废弃公路接应阿杰那次就得到了最直接的体现:明面上可以只有一个人, 但暗处却肯定有车马火力齐备的一大帮。   他出现时带了十几辆车,但下车的却没有四五十个人, 说明早先已经准备了很多人手在附近搜索排险。如果警方真有埋伏,别说十来个人的小股埋伏了,哪怕只是一辆车配两三个人, 都绝不可能避开毒贩的耳目。   更何况埋伏人数少于嫌犯人数根本就不是公安的作战传统。在这种野外地形伏击, 刑警、特警甚至于边防武警的数量如果少于涉嫌贩毒人员的三倍以上,是电影都不会拍的奇幻情节。   但如果不是警方,谁有可能跟踪到这里?   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严峫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对方只有一名狙击手。”黑桃K打量着准星落点和对面树林的距离,沉吟两秒算了下角度,说:“最多两个。搜不出来是正常的。”   阿杰立刻反应过来:“埋伏我们的不是公安?”   “建宁那边不论省厅或市局都没有组织任何行动。”黑桃K只丢下这一句, 转身上了车,阿杰跟上去急道:“大哥!”   透过车窗望去,致命的红点仍在游弋,保镖正四下散退,眨眼间功夫空地上就只剩下了严峫一个人。   这名建宁刑警也到了强弩之末,甚至连站着都有点勉强。但他的目光却还很瘆亮,那是濒临绝境却还困兽犹斗的精光,隔着混乱的现场和单面可视车窗,撞上了黑桃K的视线。   “算了,”片刻后黑桃K淡淡地道。   阿杰不甘心地:“大哥?”   他的意思很清楚:如果对方势单力薄,又不是警方的人,那完全可以呼叫外围,绕山谷进行全方位搜索。就算隐蔽在高处的狙击手很难对付,但真要对付的话,还是可以仗着人力与之一战的,没必要所有人都被一两名狙击手逼退。   或者起码,也应该在撤退前弄死那个刑侦支队长。   黑桃K不答,回头望向后座。   江停被两名保镖左右挟持,坐在正中。他的体力已经被消耗到了极限,似乎极其疲倦,脸色僵冷苍白得不像活人,闭着眼睛靠在皮椅上,露出修长脆弱又毫不设防的咽喉。   黑桃K黑沉沉的眼底不知道在酝酿什么,半晌又回过头,说:“算了。确实需要一个人把今天发生的事传给警方。”   “可是……”   “你注意一下轻重主次。”黑桃K说,“逞一时之快,从长远看没有任何好处。”   阿杰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意识到今天的确弄不死这个宿敌,只能任由眼中钉肉中刺继续活下去。他按捺住内心的挣扎,低头服从:“我明白了,大哥。”   黑桃K不再多教训他什么,只吩咐了一句:“按老规矩办。”   阿杰心知肚明,招来手下小声叮嘱了一番,后者急忙躬身跑了出去。   保镖迅速上车就位,后面的人开上前,严严实实左右护住了黑桃K所在的这辆越野车。狙击手似乎也并不想真正动手,红点一直时隐时现地绕着严峫,在周围空地上逡巡。   有人通过对讲机向阿杰请示了几句,终于获得了撤退的许可,车队鸣笛示警,随即缓缓向前启动。   阿杰最后回头,敏锐地眯起了眼睛——   江停仿佛没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一般,仍然合衣倚在后座上闭目养神;而越过江停再往后望去,严峫早已在毒贩撤离的第一时间就迅速离开了原地,奔至石碓与草丛后贴地趴俯,哪怕现在开枪也狙击不到了。   就像登场般毫无预兆,十几辆越野车组成的车队沿山谷向远处撤退,随着崎岖的石路上下颠簸,殿后几辆车上的保镖半身探出车外,举枪警惕扫视,提防有人突然从山林间冲出来。   直到车队驶出数百米射程外,那小块空地已经隐没在重重草木后了,所有人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黑桃K却突然说:“不对。”   车上保镖都一惊,阿杰立刻起身:“大哥,有诈?”   “……”黑桃K似乎也有些迟疑不定,终于摆了摆手:“来不及了。‘招子’就位了吗?”   阿杰按着蓝牙耳机听了几句,一点头:“按老规矩,已经就位了。”   黑桃K不言语,点点头。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盘算着什么谋划,面上也看不出丝毫端倪来,半晌才听他吩咐:“走吧。”   ·   严峫死死盯着那辆全黑色悍马H2在包围中远去,牙咬得那么紧,以至于生生咬出了血。直到最后一辆车消失在山谷重重的雾霭中,他才发着抖埋下头,把脸埋在冰凉的掌心,额头抵着粗粝的沙土碎石,却全然没有感觉。   他真的已经透支了,肝肠寸断的剧痛淹没了一切,肉体上的伤痛和流血都传递不到麻痹的神经末梢。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冲上来连拖带拉地把他从灌木后扶了起来,二话不说立刻往远处山林里拽。严峫喘息着一看,只见来人体型十分瘦,头戴钢盔护目镜、全身迷彩服,从头发到脚跟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意外的是身上没有背枪。   仓促中严峫只感觉来人十分眼熟,但根本看不清是谁。这时候他已经连问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你……”   对方警惕扫视周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打手势:“跑!”   就那短短一个字,严峫瞬间呆住了。   然而这时根本没有任何犹豫的时间,车队虽然走了,但谁也不知道黑桃K是否在原地留下了人等待狙击手现身,或者干脆杀个回马枪。严峫踉踉跄跄随对方穿过空地,一头扑进山林,视野两边参天大树渐渐密集,不知道拨开多少荆棘树丛后,严峫的视线越来越花,前方所有景物都出现了明显的重影,连那道穿迷彩服的背影都分裂成了两三个。   “……呼呼……呼……”   他听不见风声和鸟鸣,只有自己的喘息重重鼓荡耳膜,每迈出一步都感觉心脏被无形的利爪攥住,强行扭曲、紧缩,再扭曲、再紧缩……   ——扑通!   严峫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一脚踩空,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重重滚进了树沟里!   山林中的树沟布满碎石土坑,严峫只觉天旋地转,下一秒额头撞上了尖锐的东西,温热一下涌了出来,红色的液体刷拉盖住了视线。   是血。   他躺在地上,手脚痉挛,全身抽搐麻痹。那个穿迷彩服的立刻跟着趔趄地跳下沟来,似乎压抑着低声骂了句什么,但严峫听不清。   他的耳朵也被血蒙住了,连自己的喘息都仿佛隔着深水,朦胧又不清楚。   真狼狈,他心中突然掠过这么一个念头。   怎么会这么狼狈?比流浪狗还不如。   严峫咬紧牙关,摇摇晃晃从地上支起身。他额角到侧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鲜血顺着锋利的眉角流下眼梢,随着动作一滴滴掉在手背上,旋即被更多透明咸涩的液体冲开。   下一刻,大股腥甜从气管直冲喉头,他哇地喷出了满口血沫!   “!!”来人扑上来失声道:“严队!”   “……”严峫想说什么,但眼前迅速发黑,不知不觉已经软倒在了地面上。   他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冰冷的海水,眼睁睁望着世界旋转上升,迅速远去。迷茫、绞痛和绝望都化作虚无,伴随着那个头也不回的背影,消失在了漆黑的深海。   “……江……停……”他无声地念道。   那刻骨铭心的两个字带走了他的最后一丝意识。严峫缓缓闭上眼睛,沉入了暗不见底的深渊。   ·   越野车在前后护卫中开出山路,突然车载步话机响了,阿杰立刻抬手接通耳麦里的频道:“喂,说。”   不知通话那边说了什么,阿杰一愕,紧接着脸色沉下来:“我明白了。”   他按断通讯,探身俯到黑桃K耳边,借着车辆行驶的轰鸣轻声说了几句,少顷黑桃K睁开眼睛“噢?”了一声:“招子说只有一个人?”   “对,身材不高很瘦,像个女人。‘招子’怕狙击手还在,不敢太靠近,但确定那女人行动并不敏捷,身上也没有带任何狙击枪一类的武器,扶起那姓严的就退回丛林了。”   黑桃K微微颔首。   阿杰皱眉道:“大哥,我们会不会被空城计给忽悠了?”   黑桃K默然不语,似乎也看不出喜怒。阿杰跟他很久了,知道这模样基本就是要大开杀戒的表示,一时不由心下发紧,右手略微抬了起来,随时准备打手势下令车队回头。   然而足足等了一分多钟,却见黑桃K呼了口气,笑着慢慢地重复道:“……空城计……”   他仿佛感觉非常有意思,突然他转身问:“江停?”   江停没有反应,他好像睡着了,光洁的眉心微微蹙着,似乎在睡梦中还很心事重重。   然而黑桃K却知道他不可能睡着,阿杰也能从呼吸频率、眼睫颤动和肌肉绷紧程度等最细微的差别中,看出他还清醒着这么一个事实。   只是醒着也很不舒服罢了。   他这种体质,落水、枪杀、剧烈情绪波动,能撑到现在还没作出病来,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下次见面时,你跟他就是生死仇敌了。”黑桃K含笑看着他,温声问道:“如果他带警察来抓你,我就帮你杀了他,好么?”   许久江停才略微挑起眼皮,密密实实的眼睫之下流露出一丝微光,随即又合上了,在几道锐利的视线中低声道:“……好,那你可千万别忘了。”   黑桃K微笑回答:“不会忘,我明白。”   山路两侧树林青黄,正是当午。   车尾后腾起的尘烟遮蔽了灰白天光,很快沿途远去,消失在了苍茫大山的尽头。   ·   “……血压偏低,有轻微脑震荡,生命体征稳定……”   “做个检查看看有没有颅内血肿,护士把他脸上血擦擦……”   “严哥!我们严哥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样了?!”   “严哥你快醒醒,严哥你醒醒啊!”   ……   似乎有无数人簇拥着他往前奔跑,错落的脚步和激动的咆哮围绕周围,此起彼伏。渐渐地那些喧嚣都远去了,他好像来到一片安静的空间里,眼前亮起了柔和的白光。   我这是怎么了?严峫迷迷糊糊地想。   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我是谁?   悉悉索索的动静就像涨潮一般,从四面八方渐渐涌现而来,旋即变成了雷鸣般的掌声。白光化作灿烂的太阳,走廊尽头瑰丽斑斓的玻璃门轰然开启,大理石台阶下是一大片茵茵草坪;白玫瑰花铺成的地毯两侧,无数熟悉的面孔笑容满面,一边纷纷起身一边欢呼鼓掌。   吕局,魏副局,余队,方队,黄兴,苟利……秦川也穿着黑西服白衬衫,打着漂亮的领结坐在马翔和高盼青中间,笑着向他吹了个戏谑的口哨。   严峫站住了,望着大家,不知怎么突然有些腼腆。   “快去啊严队,愣着干什么!”韩小梅笑倒在杨媚怀里,双手比成喇叭大声喊道。   “这小子高兴傻了吗?”魏副局一个劲笑骂招手:“还不快过去?”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严峫往前看去。玫瑰花瓣从台阶下一路向前延伸,碧玉般的草坪尽头,严父严母分别站立在花毯左右两侧,曾翠翠女士还特意穿戴了她压箱底的好首饰,高兴得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而在严家父母中间,一道熟悉的身影穿着礼服,缓缓回过头,向他露出了柔软的笑意。   那是江停。   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推着后背,严峫一步步走上前。他脚下踩着云海般新鲜芬芳的花毯,耳朵里尽是称贺道喜的声音,脑海中一时清醒又一时恍惚;那么长的草坪转眼就到了尽头,严峫停下脚步,只见江停的笑容越来越深,眼底闪烁着钻石般璀璨的光亮。   他们就这么面对面站着,严母笑着问:“拿出来啊,你的戒指呢?”   严父也问:“对呀儿子,你的戒指呢?”   严峫讷讷站着,只听台下大家都在催促:“戒指在哪里?快拿出来呀!”   “快呀,还在等什么?”   “戒指呢?你的戒指呢?”   ……   江停眼珠明亮,面容白皙,嘴唇是饱满健康的绯红色。他看起来永远都像二十出头最好的年纪,又有些不经人事的羞涩和含蓄,问:“你的戒指呢?”   “……戒指在这里。”严峫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替你戴上。”   咔擦——   铮亮手铐卡住了江停的双腕,铁链虚虚悬在半空。   “……”江停似乎有些不懂,疑惑地看了看,抬头问:“严峫,这是什么?”   严峫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   欢呼消失了,鼓掌消失了,成排婚礼宾客陡然失去了踪影。玫瑰花瓣凋谢枯萎,草坪由翠绿变作灰败,远处苍茫层峦叠嶂,山林间吹来凄厉仿佛哭号般的北风。   就像在无数个噩梦组成的迷宫中穿梭,他们又回到了那片山谷。   江停眼底的笑意渐渐消失,变作一片彻骨冰冷,然后他轻轻一挣就将手铐化作齑粉,就像已经发生过的那样,举枪对准了严峫的眉心。   “我爱你严峫,”他冷冷道。   “但你是警我是匪,等再见面时,你我就是生死仇敌了。”   严峫怔怔站在那,不能动也不能喊,甚至连转开目光的能力也没有。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江停食指用力,然后扣下了扳机——   砰!   病床上,严峫身体猝然抽搐,爆发出剧烈的呛咳!   “大夫!大夫!”   “他醒了!他醒了,快!!”   主治大夫带着护士快步冲进病房,只见严峫已经急促喘息着坐起身,用力闭上眼睛,复又睁开。他眼眶中满是血丝,额角到侧颊那道长长的划口已经被包扎起来了,精悍的上半身满是累累的淤血和外伤;他就像一头刚冲出囚笼的负伤野兽,满身凶悍未消,一把推开护士,翻身下床,沙哑地问:“我在哪里?”   “严哥你冷静点,没事了!没事了!”马翔高盼青等几个人一叠声把他往病床上按,七嘴八舌安慰:“你已经回建宁了,还不快躺下!”   “我们都在呢!没事的严哥!医生说你有点脑震荡暂时不能起!”   “你吓着护士了,哎呀别别别!小心他那个输液针头!”   ……   严峫如梦初醒,目光从周遭每一个兄弟焦急的脸上扫过,瞳孔剧烈发颤。   建宁初冬的阳光越过病房玻璃,将白墙映得亮亮堂堂。   “……吕局呢?”他嗓音嘶哑地迸出着几个字来,“吕局……他在哪里?”   马翔有些迟疑,刑侦支队几个兄弟迅速交换了一个为难的目光。   高盼青掩饰地咳了声:“吕局他……他现在有点事,待会省厅可能会有些人过来,有些情况吧可能要,那个要稍微解释清楚……”   严峫听不出这话里隐约的暗示,他头痛欲裂,脑子仿佛一锅煮开了的粥。这时突然他眼角余光瞥见病房门口掠过一道身影,个头高挑削瘦,穿着那件熟悉的黑色大衣,眨眼间就过去了。   ……江停?   那是江停?!   严峫想都没想,猛然起身推开正准备给他量血压的医生,在惊呼声中摇摇晃晃奔出病房门:“等等!喂,等等!”   那背影毫不停顿,大步流星地向远处走。   “你给我站住!”严峫几乎是踉跄着奔上前,一把抓住那人肩膀:“这到底是怎么——”   严峫猝然一僵。   杨媚裹着江停最常穿的那件大衣,手拎铂金包脚踩高跟鞋,苍白的脸上未施脂粉,从眼角到鼻翼闪烁着不明显的泪迹,紧抿唇线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马翔他们追出病房,也都纷纷愣在了走廊上。   周围病患家属路过,都带着怪异的神情,擦肩时不住打量他们。推着药车的护士经过,隔老远还好奇地频频回头。   “……”严峫喉结猛地一滑,“……是你?”   杨媚不动声色说:“是我。”然后在他灼灼的瞪视中向后微微一偏身。   ——严峫的视线越过她,只见走廊尽头,三个身着深蓝警服的省公安厅人员出现在了电梯门口,正神情严肃地向这边走来。 第132章   “我们省公安厅办公室负责对这次事件进行调查, 关于恭州前禁毒支队长江停, 你必须给我们最真实最详细的信息。现在我们可以确定, 你的问题很大,市公安局的问题也很大!这些问题需要我们一层层抽丝剥茧,绝不容许任何欺骗和隐瞒!……”   三名负责人坐在病床前,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笔记本和录音设备。为首的是个副主任,自称姓赵,严峫以前办案的时候远远见过一眼, 似乎是专门搞风纪督查的。   严峫面无表情地靠着病床头, 右手上还扎着针头在输液,只听赵副主任冷冷道:“虽然我们已经掌握了你所有的违纪证据, 其实不再用问你任何东西了,但经各位领导研究, 决定看在你好歹当了这么多年警察的份上,给你最后一次自我挽救的机会, 看表现决定你是否可以获得组织的宽大处理!……”   “吕局呢?”突然严峫打断了他激情澎湃的演讲。   赵副主任的审讯技巧果然为负,明显愣了下,才皱起眉头:“我说了, 你们市公安局也有问题, 现在不是你发问的时候。”   严峫说:“我要见吕局。”   “你想见吕局干什么?搞串联,还是对口供?不行!”   严峫淡淡一哂,“那我要见刘厅。”   赵主任的脸登时风云突变,那个拿笔记本电脑的负责人欲言又止,伸手拦了一下, 想劝但没劝住,只听他砰地重重一拍床头柜。   “严副支队!”赵主任怒道:“你一直是组织眼里桀骜不驯的顽固分子,到现在还想负隅顽抗吗?!我可不管你有什么背景,有什么来头,我们这次过来是给你最后活命的机会!你不主动把握这个机会的话,就别怪组织不客气了!”   另两个人坐不住了:“老赵,哎,老赵快坐下!”   “话不是这么问的,好好说好好说……”   赵副主任大怒指着严峫的鼻子:“一会要见这个一会要见那个,你以为你是谁?在所有问题搞清楚之前,你最好给我认清自己的身份!你——”   噗呲!   严峫突然拔出输液针头,在血星飞溅中,劈手将床头柜上所有东西甩到了地上,巨响让所有人一震!   “我是什么身份?我家去年光省里定点扶贫出了一个亿!我贪污腐败了还是偷税漏税了,你他妈什么都没搞清楚就把我当犯人审!”   赵副主任一呆,霎时病房死寂,只听严峫歇斯底里的怒吼响彻耳鼓:“老子要见吕局!吕局不见见刘厅!刘厅也不见老子就去省委!他妈的,老子到底犯了什么罪,去省委说清楚!!”   砰!   输液瓶被严峫一把夺下来狠砸在地,碎玻璃片葡萄糖满室迸溅,所有人都僵住了。   ·   半小时后。   同一家医院,同一栋住院楼,病房楼上。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穿着淡蓝色病号服的吕局坐在床头,放下大茶缸,缓缓道:“第二个原因,他承认了自己就是红心Q。”   赵副主任径自气冲冲回省厅告状,另两个负责人跟省厅和市局两方面协调好之后,也满脸复杂地跟吕局告辞走了。空旷宽敞的高干病房里只有吕局和严峫两个人,房门紧闭着,透过一小块玻璃窗,可以看见高盼青马翔等人忧心忡忡守在门外的身影。   雾霾蒙住了白日,空气中漂浮着消毒水味,连肺里都灌满了这呛人的味道。   “我立刻告辞从你家离开,这时候差不多是晚上九点,外面雨已经下得非常大了。我急急忙忙出了小区,正准备立刻打车回市局汇报这个情况,却没想到江停一直跟在后面,在短暂的对峙后突然一刀向我刺来。我受伤倒地,失去了意识,等醒来已经被送进了医院。整个过程差不多就是这样,更多细节因为还在调查的原因,就不能再一一告诉你了。”   吕局扶了扶老花镜,正色望向严峫。   后者一言不发。   “他还是喜欢你的,严峫。他之所以没在你家动手,而是选择跟踪到小区外偏僻处再行凶,应该是想尽力撇清你在这件事当中的干系。如果不是为了救你,要抓秦川,导致他在我面前露了面,估计他还会隐姓埋名地在你身边多待两年。”吕局感慨地摇头道:“事已至此,可见是天意啊。”   刚才对赵副主任惊心动魄的爆发,就像篝火熄灭前的回光返照,呼然爆起然后就消失了,只余满地狼藉灰烬。   严峫沉默着,伸手想摸烟,但摸了个空。   吕局倒从人家来探望他带的礼品盒中抽出一包云烟,连火抛给了他:“喏,将就着抽吧。”   喀嚓轻响,严峫就着淡蓝色的火苗点着了烟,尼古丁的芬芳迅速渗透了每一寸神经。他英俊硬朗的脸在烟雾中模糊不清,许久终于看不出意味地一笑:“——天意。”   然后他抬眼问:“天意让您派杨媚带着个红外线发射器,跑去元龙峡救我的?”   吕局瞅着他哼笑起来:“你小子倒怀疑上我了?——老实说吧,杨媚那事我根本就不知道,不过她自己倒跟调查组交代了个底朝天。江停离开前带上她,是怕留她在建宁,将来对警方说出更多不利的东西。但在永康村发现你被金杰等人围捕之后,江停背着‘草花A’吴吞的人,把杨媚支使了出去,让她有机会的话想办法救你。”   “他作为红心Q为吴吞办事,后来走投无路投靠黑桃K,这些都是真的。但不论如何都不想杀你这点也是真的。”吕局摆摆手,说:“人心幽微、复杂叵测,同一件事从不同的角度来看,会呈现出各种矛盾的实情。总之你这小子能活下来,真是福大命大了!”   ——真是这样?   严峫眯起眼睛,目光深处隐约浮现出锐利的怀疑。   吕局不用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懒得跟他多啰嗦:“别侥幸了,要是我知道江停和黑桃K在哪,我能不通知省委省厅,派大批特警武警去灭了这个大毒枭?我一个公安局长,有可能派一个编外女线人跑去深山野岭,执行难度那么高危险性那么大的任务?严峫,我看你这一跤是把基本的逻辑都给摔忘了!”   的确,如果江停是跟吕局串通好的,那他身后应该跟着大批刑警,而绝不该仅仅只有杨媚一个。   严峫夹着烟的手停顿在半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明白你的想法,严峫。”吕局大概也觉得自己过于严厉了,略微缓和口气道:“但江停这个人的本性是这样,你得学会接受现实。”   香烟迷住了严峫的视线,不久前江停的话再次从耳边响起:“这条征程漫长艰难而无止境,一旦踏上就难以回头……能身披国旗走到生命尽头的人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中途就离开了,走散了,或者迷路踏进岔道,再也无法并肩战斗……”   “严峫,”那天江停在车里看着他,眼眶中似乎带着不明显的微光,轻轻说:“你必须学会接受。”   严峫慢慢抽着烟,此刻在病房中,他终于明白了江停眼底那复杂而又不动声色的光芒是什么。   ——那是怜悯。   不是同情他刚刚经历了秦川的背叛,而是怜悯他一个三十多岁男人,却还抱着这样致命的天真。   “我明白了,”严峫终于嘶哑地道,摁熄烟头站起身,“您安心养伤吧,我会配合省厅那几个傻……那几个‘调查组’的。”   吕局点点头,为终于劝服他而松了口气。   “江停的问题没说清楚之前,你暂时被排除在市局工作之外——别多心,这也是正常程序。严格照规定来的话你应该被暂时拘留,但你母亲……”吕局捂着嘴咳了一声:“毕竟爱子心切,于是就……暂时走了个特批……让你停职在家了。”   吕局这话可算相当含蓄,但严峫能想象出曾翠翠女士手提金箍棒大闹天宫的场景。几年前这明明是他最心烦最唯恐避之不及的,现在却突然从心底里油然萌生出一丝感激和温暖。   生了我这么一个既不省心也不孝顺的儿子,他们其实是不幸的吧——他突然想道。   严峫压下伤感,最后向吕局点点头,转身要往病房外走。就在掉头那瞬间,香烟的白雾被散开,露出他曾经英俊逼人又桀骜不驯的侧脸,只见眼梢下不知何时已多了几道细细的纹路,像是岁月穿透肉体,在灵魂深处沉淀出的累累伤痕。   “……严峫,”吕局突然从背后道。   严峫站住了。   “杨媚说她离得远,只看见恭州支队长齐思浩死了,但没看清是被谁枪杀的。”吕局沉沉的声音传来:“——你看清了吗?”   严峫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的起伏都没有。   “……可能是江停吧。”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他被砂纸磨砺过的声音响了起来,说:“当时太快了,其实我也……”   顿了顿他又低声道:“应该是吧。”   吕局沉默着点了点头,严峫推开门,仿佛逃避什么似的,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从那天之后,就是无休无止的问话和审讯。   元龙峡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出现过什么人,分别说了哪些话,逐字逐句都要复述出来,连最细微的语气和神态变化都不能放过。在这样高强度的密集审讯之下,要隐瞒或扭曲某件特定的事情是很困难的,海量的重复性叙述会让人思维混乱,从而出现破绽。   那天赵副主任虽然是个急躁的新手,但后续前来的却都是审讯专家,他们的技巧比严峫这样长期一线的刑警还要系统化、理论化。在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头面前,哪怕露出一丁点破绽,都会成为全盘溃败的契机。   “铆钉”闻劭就是黑桃K,这件事传回恭州,震动了整个西南公安系统。闻劭被社招进来那一年的所有相关人员全部被拿下,不久后传回消息,录用系统内的相关负责人被处理了整整一批。   齐思浩联合恭州市公证处、有害废弃物销毁公司等相关人员,调包、偷窃、贩卖缉获毒品的重大犯罪事实被立案调查,案情很快水落石出。通过这些人的手流向社会的待销毒品有高纯度海洛因1.6公斤、甲基苯丙胺6.2公斤、另带有少量各类苯丙胺类衍生物,不论从性质还是社会危害来说都堪称重案。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还卖出了起码300g左右的“蓝金”,但因为公证处主任在恭州KTV葬身火海、齐思浩不明不白死在元龙峡,其他贩毒拆家也或早或晚都被灭口的关系,这种新型芬太尼化合物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再也难以追踪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轰动西南警方的事:三年前的1009塑料厂爆炸案被再次翻出,现任市长亲自牵头,专案组重立,准备进行全方位的审查和复勘。   这次的专案组和三年前不同,他们雷厉风行,再无顾忌,不仅雅志园小区701室,连江停这个人的所有生平都被彻底揭开在了日光下,被人拿着放大镜逐字逐句地翻检。当年曾和草花A有联系的、被黑桃K买通过的,更是该查的查该抓的抓,一夜之间就有数个企业老总被拉下了马。   但其实还不止,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贩毒集团还活跃着,这些被揭露出来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更多、更深、更复杂的利益牵扯被掩盖在深水之下,在没有深喉的情况下,不知何时才能等到被曝光的那一天。   ·   不过这些都跟严峫没关系了。   整整大半个月后,所有审讯宣告结束,他终于恢复了暂时的人身自由。   他离开建宁还是初冬,回家那天却已入九。严父严母亲自来到医院门口接他,看见憔悴的儿子独自缓缓从大门出来,连一贯泼辣的曾翠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严峫没吭声,上前给了父母一人一个紧紧的拥抱。   “回家吧。”曾翠用力拍拍严峫坚实的肩膀,说:“回家就好了。”   很多年前她拍儿子的头顶就跟拍球似的轻松,现在却要探身,才能拍到严峫的肩头了。   圣诞节快到了,湖滨小区大门口的盆栽上缠了一圈圈红绿彩灯,远远望去非常漂亮,每个单元楼道口都被物业挂了一个忍冬青花藤,还装饰着金色的铃铛。严峫从父母车上下来,独自进电梯登上顶层,开门的时候犹豫了片刻,还是对门锁按下了指纹。   啪。   橙黄灯光洒亮客厅,映在奶白色的大沙发上。   窗外千里银河,万家灯火。厨房里咕噜咕噜煲着骨头汤,满屋子都蒸腾着鲜美的热气,在落地玻璃窗上泛起白雾;江停光脚倚靠在沙发上的枕头堆,抱着热腾腾的茶杯,从线上象棋中抬起头,微笑问:“怎么这么晚回来?”   严峫静静站在门口。   “汤都冷了,”江停抬脚点点厨房的方向,笑着吩咐:“洗手去盛饭,把料碟给我拿来。”   厨房水龙头的哗哗声,碗筷勺碟的碰撞声,衣料摩擦和亲吻的细碎声响,都从虚空中一一响起。严峫听见自己的笑声从玄关一路传进厨房,他关上门,梦游般走到沙发前注视着茶几。   江停说:“往碗里倒三勺酱油两勺醋,切点蒜蓉拌一会。我那碗你没加辣吧?”   严峫张开口,嘴唇微微发抖。   “严峫!”江停从沙发上翻了个身,向着厨房问,“听见了没!”   “……”   严峫看着沙发前的茶几,尾音带着奇怪的战栗,说:“……听见了。”   唰然梦境褪去,犹如灰白的潮汐,将声色触觉都席卷带走。   客厅里只有严峫一人孤零零站着,沙发空空荡荡,厨房昏暗安静,落地玻璃窗面冰冷清晰;他面前只有半杯残茶,早已凉得透了。   他的十指深深插进头发里,掌心捂着眼睛,半晌才深吸一口气仰起头。   那个人不在。   那个曾经与他渡过耳鬓厮磨日日夜夜,为他信誓旦旦许下未来,最后在一系列诡谲惊变之后,用枪声划下句号的名叫江停的人。   他已经离开了。   严峫仿佛丧失了对寒冷和饥饿的感觉,他就像游魂一般按部就班地,脱下外套,换了拖鞋,走过家里每个房间,逐一开灯,然后又逐一关上。他仿佛在确认这座堡垒是安全的、独立的、与世隔绝的;就像空旷的壳包裹住自己,严丝合缝,八风不动,将外面千家万户的过节气氛与欢声笑语都牢牢抵御在寒风之外。   然后他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望着黑暗中缓缓飘荡的浮尘,不说话也不动。   其实他应该感到很累,但却奇异般完全没有疲惫,只是从精神到肉体都进入了近乎于空白的,虚无的状态。   灯火从窗外映照进来,光带从颧骨跨过高挺的鼻梁,他眼睛无意识地睁着,下半张脸都深深隐没在浓郁的黑暗里。   十点半,墙上挂钟指针发出幽幽的绿光。   该洗漱了。   严峫向身侧伸出手,指尖却从空气中滑落,声音轻得仿佛是错觉:“晚安,江停。”   然后他仿佛早已与黑夜融为一体的身影终于站起来,走进了浴室。   ·   唰拉——   冷水冲刷洗脸池,旋即戛然而止。严峫眼眶鼻头发红,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从自动加热的不锈钢架上抽出洗脸巾,把满是水珠的脸深深埋在里面。   水滴从他手肘蜿蜒而下,一滴滴打在大理石的流理台上。   不管多么孤独,漫漫长夜总会降临。   严峫在毛巾中吸了口气,抬眼望向镜中颓唐的自己。他就那么站了几秒,然后突然迟钝地感觉到什么,抽了抽鼻子,望向手里那条洗脸巾。   “……?”   严峫把毛巾又凑到鼻端前闻了闻,这次确定了不是错觉,布料沾水后分明有股极其浅淡、但仔细闻又有点刺鼻的……氯水气味。   这么淡的气味搁其他人肯定是发现不了的,但严峫当这么多年刑警,跑制毒现场跑多了,对甲基苯丙胺还原过程中产生的氨、氯等气味特别敏感,哪怕一点点都足以勾起他的职业病,甚至在此刻魂不守舍的情况下也不例外。   他把毛巾彻底打湿,又仔细闻了几下,内心陡然升起狐疑——不是那个味道,但非常类似,应该是……   漂白剂?   严峫转身走进厕所,从柜子里拿出那瓶家用次氯酸钠漂白剂晃了晃,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感觉液面矮了半寸。   但还是不对,这瓶漂白剂是专门清洗厕所马桶用的,怎么会沾在洗脸毛巾上?江停行事再出人意表也不可能好端端拿他的洗脸巾去刷马桶啊。   严峫盯着手里这瓶漂白剂,猛地想起什么,心中突然微微一动。   一般人看到次氯酸钠,只会想到漂白剂。但此刻就像冥冥中注定的那样,有一条若隐若现的丝线绕成逻辑链,将次氯酸钠与某个更专业、更敏感的行为联系在了一起。   “也许……”他突然想,“也许有可能是……”   严峫猛地起身,冲出厕所来到书房,连肩膀撞上了门框都毫无感觉。他打开抽屉翻了几下,找出放大镜,转身回到浴室,跪在流理台前的空地上,用放大镜沿瓷砖缝隙仔细观察,连每一个水泥颗粒都不放过,心脏在胸腔中怦怦直跳。   只要能找到痕迹,哪怕只有一丁点痕迹,都能证实他脑中那个越来越疯狂的猜测——   突然严峫的动作顿住了。   他以一个非常扭曲的姿势跪趴在流理台侧面角落里,透过放大镜面,柜子和地砖的夹角处,缝隙中隐约显出一丝跟头发直径差不多细的暗红。   ——那是血。   严峫紧抿着嘴,心脏把咽喉挤得发痛,一开口就要从嘴里蹦出来。但这个时候他没有迟疑,攥着放大镜立刻退出浴室,找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同一时刻,建宁市中心,穿着高跟鞋踉踉跄跄随人群挤出电影院的韩小梅手机响了。   “喂,严队!”韩小梅冲相亲男连连比划抱歉的口型,实则内心如释重负,只恨不能立刻飞回市局加班,连语气都充满了迎接工作的激情:“嗯嗯我在呢,没事没事,有什么吩咐您说,您尽管说!”   电话里传来严峫压抑不住的喘息:“韩小梅,立刻给我从市局偷个勘验箱带来湖滨小区,你哥的命现就在你手上了。”   韩小梅:“……”   韩小梅的第一个反应是男性上司大半夜叫单身女下属上门去他家?!第二个反应才是卧了个槽,你真是我亲哥,让我去市公安局偷东西?!   “严严严严哥你冷静点,有话好好说,你让我偷偷偷……偷那个什么?”   严峫站在浴室门外,望着流理台下的一大片瓷砖地面,终于哑声道:   “鲁米诺反应剂。” 第133章   韩小梅猫在走廊外, 鬼鬼祟祟东张西望, 终于趁人不注意, 躬身跐溜蹿进了痕检科。   几分钟后,她挎着单肩包,双手若无其事地插着大衣口袋, 一瘸一拐地蹬着高跟鞋,昂头出了市公安局。   时针接近12点,枯坐在客厅的严峫猝然抬头, 下一秒门铃响了。   “吓死我了, 我出来的时候还撞见了苟主任加班,问我大半夜跑去痕检科干嘛, 我只好说昨天出现场带的勘验箱忘登记了,趁晚上没人偷偷过来补登记!”韩小梅将几个瓶瓶罐罐和喷雾瓶一一从包里取出来, 欲哭无泪道:“苟主任还训了我几句,赶明他要是告诉余队怎么办?我的大好仕途才刚刚开始就要被记上污点了吗!”   严峫一言不发, 去厨房接了半杯蒸馏水,回来后戴上痕检手套,将鲁米诺和氢氧化钾的粉末与水混合, 倒进装了过氧化氢的喷雾瓶。   “严哥你这到底是在干嘛呀, ”韩小梅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害怕,小声问:“你……你在家割腕把血弄地上啦?”   “……”   严峫上下打量她一眼,来到浴室门口,吸了口气。   韩小梅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只见严峫拿着喷雾瓶往地上、墙角、洗脸池唰唰唰喷了几十下, 退出浴室关上灯。   “呼——”韩小梅捂住了嘴巴。   黑暗中的洗脸池星星点点,地面上慢慢亮起巴掌大一小片微弱的蓝绿色莹光,是血迹反应!   “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严峫问。   “我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韩小梅双手捂着自己的眼睛:“严队,严哥,严财主!我求求您了,我保证出去后什么也不说!”   “你们警校课本里应该学过,鲁米诺溶液被血液中的铁离子催化,经氧化发出蓝光,因此被用来探测犯罪现场的血迹。但如果现场有其他强氧化剂存在的话,鲁米诺也会发光,所以用次氯酸漂白剂或者屎尿排泄物来涂抹现场,强荧光就会干扰刑侦人员对血迹的判断。”   “我我我我我们背过,”韩小梅哆哆嗦嗦说,“次氯酸催化出的强荧光亮起来非常快,血液铁离子催化出的荧光亮起来慢,可以通过拍照曝光来进行分分分辨……”   “但当年刑事摄像不普及的时候怎么办呢?”严峫反问。   韩小梅脑子拼命转动,然而严副支队森寒强大的气场让她转起来磕磕绊绊的   “其实很简单。”严峫露出一丝冷笑,缓缓道:“只要封锁现场,令其保持干燥,等几天再检测时氧化剂便会挥发,而铁离子却很长时间都不会消失,即便几年后仍然会让鲁米诺发亮。”   韩小梅无声地:“哦——”   “我走了三个星期,那天不管用了多少漂白剂,在完全干燥的情况下都该挥发干净了。也就是说现在这些荧光不是次氯酸,而是血。”   荧光十分微弱,一方面有已经被漂白剂清洗过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出血量本身就不多,又被水冲开,导致血水的面积十分扩散。思考着的韩小梅脑子打了结,下意识问:“谁的血?”   话一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还能是谁呢,”严峫望着地面和流理台上的荧光形状,阴森森道:“当然是那个姓吕的王八蛋了。”   韩小梅:“……”   ·   傍晚。   红旗轿车停在单元楼下,吕局下了车,婉拒司机帮他拎包上楼的好意,独自蹒跚进了楼道大门。   然后他转过弯,立刻挺起腰抬起背,步伐轻便手脚灵活,大步走进了电梯。   “我回来了!”吕局在钥匙哗啦声中打开门,高声喊了一句,把咯吱窝底下的皮包放在玄关,又低头脱鞋。厨房里传来老伴炒菜的滋啦声响,他惬意地转身松松肩膀,紧接着那动作就顿在了半空。   严峫坐在客厅沙发正当中,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你说这孩子,来就来吧,还带东西。”老伴从厨房里端出红润油亮的香菇卤蛋红烧肉,满面笑容地絮叨:“这不年不节的,还给我一个老太婆送什么护肤品——我说我哪涂那个呀,这张老脸都糟蹋成什么样儿了,涂了也是浪费……”   老伴乐颠颠回灶台炒滑蛋金针菇去了,偌大空间只剩下吕局和严峫一站一坐,面对着面。   “当年江停擅自拜访岳广平,仅仅半年之后,岳广平死了,江停也完了。”吕局终于一声长叹,喃喃道:“国家真该出个规定,禁止支队长随便上公安局长家做客,这兆头真是大凶……”   咚!   满满一玻璃杯冰糖菊花枸杞茶被吕局放在书桌上,随即他“嘿呀”一声把大屁股塞进转椅里,一边戴老花镜一边问:“你到底有什么事?事先说好,你现在还处在停职审查期间,不允许刺探市局任何日常事务和案情相关信息,否则一律按违纪处理啊。”   “那天晚上你来我家,是想跟江停策划什么?”   吕局手一顿,“什么什么?”   严峫的脸不动声色。   “……”吕局端起茶杯:“该说的都跟你说过了,剩下不能告诉你的,问也没用。我不是老魏,被你撒个娇求两句就能心软,规章制度就是规章制度……”   啪——严峫从大衣胸前内兜里摸出一只移动硬盘,甩手拍在了书桌上。   吕局险些被茶呛着:“这是什么?”   “您被江停刺伤当晚,湖滨小区后门的监控录像。”   书房内突然安静了一瞬,两人视线都聚焦在桌面那个小小的、其貌不扬的银色移动硬盘上,彼此心中都不知道在思量什么。过了好几分钟,吕局才缓缓道:   “监控录像已经被拿走封存进市局了,按保密规定,除办案人员之外,物业公司不允许擅自将原视频恢复并泄密给任何无关人士,否则要负严重的刑事责任……”   “但公司内部领导却可以调阅。”严峫打断了他,说:“不好意思,我爸现在已经成为那家物业公司的新老总了。”   吕局:“……”   吕局那张总是胖乎乎笑嘻嘻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似乎是在硬憋着什么的表情。从口型看,被他硬生生憋回去的应该是一句:“我日你个仙人板板!”   “三个星期前的那天晚上,你来到我家拜访江停,向他提出卧底计划。跟你后来放出去的风声不同的是,江停没有拒绝你,他答应了。”   严峫向后靠在椅背里,剑眉之下的眼眶中淬着冰冷的光。   “你们商量好让江停刺你一刀,然后连夜逃出建宁。但这里有个非常危险的点,就是江停需要起码好几个小时才足够跑到警察一时半刻找不到的地方,而您被刺中的伤口即便避开主要血管和内脏,也很难在缺少救援的寒冷雨夜中坚持几个小时——所以你们商量好打了个时间差。”   吕局支着额角,沉着气不发话。   “江停确实是九点左右离开家门的,但您一直在我家待到凌晨,估计街道上的清洁工开始上班后,你才站在我家浴室里,仔细对着镜子找准下刀口,浅浅的刺了自己一刀。您早年是法医出身,这几十年来经手的尸体成百上千,对人体结构和血管分布了如指掌;而之所以不到室外再刺,是因为那晚的雨下到了第二天清晨,您事先勘察好的‘遇刺地点’又非常黑暗偏僻,如果因为能见度低而手滑刺歪的话,很可能会真的造成意外。”   “仔细收拾好浴室后,您才离开我家,来到遇刺地点,挤破了事先准备好的小血袋,顺理成章被环卫工发现送进了医院。”严峫淡淡道:“被捅和自捅的刀伤不同,如果严格验伤是会被发现的,但省厅技术总队负责伤情鉴定的胡处长是咱们市局苟利的师傅,只要事先暗示好,他不会大动干戈地跑来认真验。”   吕局想反驳什么,然而严峫没给他这个机会:“除此之外还有一样可做物证的是小区监控,然而视频并不清晰——几个月前我被方正弘监视的时候,有天晚上他在楼下跟踪我被发现,事后江停和我一起从物业公司调过视频。就是在那个时候,江停记住了小区内的各个监控盲点。”   吕局按住跳动的额角,认真道:“严峫,我理解你不愿意相信江停是叛徒的事实。但你能不能偶尔也勉为其难地,屈尊降贵地,稍微相信一下你的领导?”   “领导?”严峫眼底涌现出讥笑,说:“魏副局和余支队从一开始就知道您这个计划吧,否则‘案发现场’挤破的那个小血袋,血清氯渗透检测一做不就露馅了?”   吕局:“……”   吕局终于仰天长叹出一口气。   “严峫,严警督,严副支队。”他无奈地问,“为什么你就不肯相信,是江停在你家刺了你领导我一刀,然后趁乱逃走,而我谎称在外遇刺,其实是为了保护你这胎神瓜哇子呢?!”   “因为用漂白剂清洗浴室血迹的人是你。”严峫冷冷道,“江停不会把我的洗脸巾误认成抹布。”   人老成精的吕局估计打死也想不到最后的破绽竟然出自这里。他沉默地坐在大转椅里,短短几天已经养回来的大圆脸耷拉着,只有眼皮一个劲抽跳,止都止不住。   “您还有什么话说么?”   “……有。”   严峫不乏嘲讽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吕局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句话:“你一个三十多岁大男人,还他妈用粉黄色的旧毛巾洗脸?!”   严峫毫无笑意地勾起唇角,“旧毛巾吸水性好,否则次氯酸那点味道怎么会留到现在呢。”   两人久久对视,吕局表情复杂,不知道是应该对严峫出类拔萃的侦查意识予以赞扬,还是后悔自己最后竟然栽在了一条旧毛巾上。那天晚上他没有用自己的外套擦去最后那点漂白剂水,就是怕羊毛布料纤维留在瓷砖地缝里,留下惹人怀疑的蛛丝马迹;但没成想最后弄巧成拙,反而成了真正的天意。   “——老了,老了!”僵持好几分钟后,吕局终于摇头发出了沉重的感慨:“不中用啦,唉!”   严峫靠着椅背,大腿交叠,双手抱在胸前:“所以江停确实没有刺伤你?”   “……”吕局点点头。   “也不是主动投靠黑桃K?”   吕局无可奈何,又点点头。   似乎有什么东西掐着严峫的咽喉,让他喉咙发堵,直勾勾盯着对面。   “江停按计划部署,潜入吴吞、闻劭贩毒团伙进行卧底,准备伺机拔除中缅边境乃至建宁的一整条地下贩毒路线。”吕局一字一字缓缓道:“这件事高度机密,知情人极少,已获得了省公安厅刘厅长的批准。我们已经答应江停,如果最后圆满完成任务,他就能被平反昭雪,将三年前1009爆炸案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如果不是吕局找上门来,我还可以再为你多维持一段时间的假象……”   “你还相信我吗?不相信就对了。”   “……日后再相见时,已是生死仇敌,而死亡是最好的滤镜……”   “——严峫,”苍穹云海全数倒映在江停眼底,而他只定定望着爱人近在咫尺的身影,说:“我爱你。”   ……   无数声响同时在耳鼓中震荡,严峫低下头,紧捂着嘴大口喘息。疯狂的喜悦和极度的痛苦同时在胸腔中撕扯,将肝肠寸寸扯断,拧出窒息到极点的剧痛。   吕局双手十指交叉,微低着头,从老花镜缝隙中射出锐利的眼光:   “你应该为江停骄傲,严峫,他已经向我们传递出了第一份非常重要的线报。” 第134章   中缅边陲。   贵概镇外, 盖得山区。   烈日下的一辆越野车穿过山路, 上下颠簸, 终于顶着骄阳停在了寺院大门口。几个缅甸人跳下车,从后箱里搬出几个大纸箱,里面是林林总总各种食水和烟草, 纷纷熟练地扛在肩上穿过了庭院。   司机来到前院红豆杉树下,毕恭毕敬欠下身:“吴吞大叔。”   一个身躯干瘦、腰背微佝的老僧穿着土黄色袈裟,坐在树荫的躺椅上吞云吐雾, 慢慢地哦了声, 往院墙外重峦叠嶂的山头指了指:“还在?”   司机点点头:“还在。”   吴吞其实还不到七十岁,但脸颊两侧肉垂耷着, 深深的皱纹带着眼角往下,略微白内障的眼珠浑黄不清, 看上去像八十多了。也许是早年在金三角打打杀杀的太多,面貌神韵跟一般老年人相比有很大变化, 总是带着些狡猾和凶相。   “打点也给了,招呼也打了,怎么都没用。”吴吞弹了弹烟灰, 说:“掸邦的警察, 从来都没像这次这么难缠过!”   司机小声说:“据说边防施加了很大压力……”   吴吞一声不吭,鸦片烟的雾气把他半个身子都罩住了。司机眼巴巴等着他,半晌只见老头终于一动,从凉椅上下地,伸了个懒腰, 然后指指搬完东西陆续从寺庙里出来的手下:   “叫他们下趟过来的时候,不用送东西了。”   司机一愣,紧接着心领神会:“明白!”   吴吞“唔”地一声,挥挥手,司机带着手下小心地退了出去。   院子里再度恢复安静,绿荫中远远传来虫鸣。这驰骋了南亚地区几十年的大毒枭将鸦片烟叼进嘴里,望向远处山头:   “掸邦这帮废物……”   监视包围他的不论是当地警察还是缅甸军警,充其量只能造成一点麻烦,对他来说并不是最棘手的问题。只要那个连烧了三座寺院的讨命鬼儿子不在,只要那帮兔崽子不知道他在哪里……   吴吞眯起老眼,哼地发出了一声冷笑。   ·   建宁。   严峫终于把手从脸上挪开,咳了声压抑住沸腾的情绪,眉心上已经被他自己掐出了两道红痕,“什么线报?”   吕局说:“吴吞的藏身之处。”   ——吴吞!   门外传来哗哗水流声,那是吕局老伴在厨房里洗碗。其实平常这类琐碎都请了钟点工上门来干,但今天做红烧肉用了高压锅,老伴无法忍受把一大锅汤水剩在洗碗池里等钟点工上门,吕局又忙不迭跟着严峫逃进了书房,只得由他夫人气哼哼地亲自上手了。   那熟悉的洗碗声响听得严峫心神不属,他揉揉鼻子,掩饰住鼻腔中的酸涩,问:“江停说出吴吞具体藏在哪个寺庙里了?”   “江停告诉我他在1009行动开始前进行筹备工作的时候,曾经通过加密邮件,向远在缅甸的吴吞汇报过各种进展。这跟你刚从元龙峡回来时对省厅交代的口供也一致,还记得吧?”   严峫心中微微一沉:“记得。”   这是江停在山谷中当着黑桃K的面亲口告诉他的,也正是因为这一点,1009行动从一次不幸失败的缉毒行动,彻头彻尾变成了一次不幸失败的毒贩黑吃黑。   严峫不知道别人会如何评价,但他无法欺骗自己的感情和良知——这种情形不论对当年牺牲的十多名缉毒警,还是对更多受到牵连的警察和家属来说,这都是无法承受的欺骗和打击。   “根据对江停用过的电脑和手机进行数据还原,我们确实发现了这些邮件。不过有一点江停没告诉你的是,在其中某几封邮件被加密时插进了病毒程序,一旦邮件进行解密,病毒就会自动植入收件方的电脑,只要吴吞回复,病毒就能穿过几层代理服务器,锁定电子邮件发出的地理位置。”   “……”严峫呆住了:“也就是说……”   “吴吞和他的嫡系团伙,在金三角当了几十年的土财主,都是做派老式的江湖毒贩,很容易上这种新玩意儿的钩。”吕局一眼就看穿了严峫的心思,说:“吴吞返回给江停的地址,全部都集中在缅甸贵概镇附近的盖得山区,而这些地址都被江停记录后,发给了岳广平。”   那口哽在咽喉里的气瞬间随心脏重重落回胸腔,严峫半个脊背都麻了,恍惚只听见耳边响起江停夹杂在山风中的叙述:“1009行动准备的每一步都通过加密邮件向吴吞报备过,他当时也表示……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他表示了谅解……”   他当时咳得太剧烈了,以至于黑桃K都回头看了他一眼,但当时却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把重音卡在“表示”这个词上。   直到最生死攸关、最孤立无援的时刻,他还在努力地想把信息传达出去,他当时是什么感受?   他曾对自己的爱人失望过吗?   严峫嘴唇发抖,说不出话。吕局眨巴着本来就很小的眼睛,把大茶缸往前推了推:“你要不要喝点水冷静一下?”   “……”严峫摆摆手示意不需要,沙哑问:“也就是说,吴吞藏身的寺庙在贵概附近?”   “贵概是掸邦毒品最泛滥的地区之一,不久前刚有一辆从贵概开往曼德勒的货车,被抽查出装了人民币价值1.9个亿的冰毒,这还只是一辆车而已。当地毒贩之猖狂由此可见一斑。”吕局摇摇头,说:“获悉这条珍贵的情报之后,我国公安部门迅速与缅甸方面进行了沟通,当地政府非常感激我们。从上个星期开始,缅甸军警和掸邦当地缉毒警已经盯住了盖得山区的一座佛庙,虽然迟迟没有进行抓捕,但确定吴吞就藏在里面。”   严峫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他们在等时机?”   吕局沉沉道:“他们在等黑桃K。”   虽然不知道具体动机是什么,但黑桃K对吴吞的杀机非常明显,之前在缅甸烧杀劫掠了三座寺庙的事,吴吞那方的人想必也有所耳闻。他现在得到了江停,一定会立刻逼问吴吞的藏身之处,就算江停存心拖延时间,也绝对拖不到三周那么久,想必黑桃K早就知道盖得山区这回事了。   那么,为什么黑桃K迟迟不动手呢?   吕局说:“最好的猜测,是闻劭顾忌缅甸警方,不敢轻举妄动……”   但可能性确实太小了,缅甸最大的警方指挥中心放到中国来,那差不多就是个县城公安局,韩小梅这个水平要是去缅甸的话那妥妥能当警界女神探。   “最坏的猜测呢?”严峫问。   “也许……”吕局犹豫片刻,还是把“据线报称”这几个字咽了回去,才说:“是江停病了。”   严峫眼神当时一变。   “这只是我的猜测,”吕局立刻又道:“盖得山区离边境线有二百多公里,丛林环境非常复杂,所以还是地形等其他因素的可能性更大。”   “……”严峫直勾勾瞪着他。   “总而言之,闻劭势必会在最近对寺庙下手,只要他真人一现身,早已准备好的掸邦警察就会立刻动手。”吕局拍拍严峫的肩,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想让江停回来,唉,我们老辈人,不太懂也不想干预你们年轻人情啊爱啊这样那样的感情……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我们也都希望江停能活着回来,沉冤昭雪。”   严峫久久沉默着。因为连日奔波气消神索,他眼窝都深深陷了进去,由此显得眉骨和鼻梁更加孤拔,像刚硬的金戈。   “我明白,”终于他开口道,“我相信您。”   吕局沉沉地点了点头。   天色不早了,严峫起身告辞,已经被他耽误了快一个小时下棋时间的吕局挥挥手让他赶紧滚蛋,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哎等等,这个,把你手上的这个东西放下。”   严峫一低头,手心里正攥着那个银色的移动硬盘:“干嘛?”   吕局将军肚颠颠地走来,一把抢过硬盘:“干嘛?你领导我要去找物业公司负责任。程序就是程序,说了不准泄密,当公安纪律是玩儿呢?”   严峫眉梢抽动,脸色有点古怪。   吕局拿出信封,刚要把硬盘装进去,就只见严峫强忍着笑意开了口:“那个……吕局,合同法规定收购公司是要有一段冷静期的……”   吕局:“?”   严峫一根手指头隔空点点硬盘,笑道:“原来您也会被空城计唬住。”然后立刻忙不迭钻出了书房。   “……”吕局满脑门问号,眼皮一个劲跳,终于忍不住把硬盘接上电脑,点开了视频文件。   下一刻,激动人心的音乐奏响,彩光在屏幕上闪闪发亮。三个大头大眼睛小身子的动画萝莉飞跃而起,随即亮起一行大字——   飞天小女警,52集全。   吕局:“………………”   几秒钟后吕局呼地打开家门:“姓严的你个胎神!!”   严峫立刻从楼道跑了。   ·   盖得山区,茫茫野林。   数百个村庄零星分布在这片连绵不绝的山脉中,绝大多数依靠伐木、畜牧、种植罂粟过活。这里是掸邦最大的毒品种植产地和加工场所,家家户户都备着猎枪,每当贵概当地政府派人围剿时,当地人会依仗火力进行反击,打不过就索性逃进深山老林。等政府军撤走后,他们会再回来继续种植红豆杉、罂粟田,一代代继续着重复的事情。   牛羊在村头漫步,土路上尘沙扬起,两边是大片青绿交错的田野。一辆当地最常见的小货车停在山坡间,车窗里伸出一个望远镜。   正午时分,炊烟升起,村里渐渐空旷起来。   望远镜终于被收走,秦川把它随手扔在了后座上。   “告诉你们老板,还不到时候。早上九点、九点半、十点半和十一点这几波上下田的都不是当地人,警察还没有放弃监视这里。”   车上两个马仔面面相觑。   驾驶座上那个司机一贯不大服气他,张嘴就是带着浓重口音的西南话:“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当过十多年警察,便衣的破绽没人比我更清楚,衣袖、纽扣、鞋带和皮带扣都是暴露点。”秦川懒洋洋道:“这几个人的衣服裤子貌似普通,但后裤兜上的那个扣子却都相同,是统一制式,所以他们不是当地人,是便衣警察。”   司机愕然呆住了。   “回去吧,”秦川在几个马仔明显发生了变化的眼神中平淡地说,“刚才那个便衣拐弯时偷偷回了下头,他们开始产生怀疑了。”   ·   货车穿过崎岖的道路,两旁山势起伏不绝。大半个小时后,重重掩映下的丛林边缘终于出现了人迹,车前窗豁然开朗。   一座仅仅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落分布在半山腰上,瓦屋木楼零星散布,越野车队在浓绿中围绕着村庄。货车终于在村头前熄火,秦川钻出车门,眯起眼睛向高处望去,不禁“哟”了声:   “稀客啊。”   ——眼前木楼二层,江停站在扶栏边,一手夹着烟,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远处山峦深深浅浅的绿重叠在一起,虫鸣声声起伏,更遥远处的风送来隐约瀑布声。江停摸出烟盒,秦川背靠在木头栏杆上,结果一根来点燃,笑道:“我已经好几个月一根都没抽过,都快戒了。”   “为什么?”   秦川享受地长长呼了口气,才说:“可能是因为我没有你这样,在每天环绕着各种毒品的环境下还敢放心从口袋里摸烟的待遇吧。”   江停讥诮地瞅了他一眼,秦川连眉毛都没动。   这是自秦川从家被逮捕的那天晚上后,他们两人之间的第一次碰面。然而就算不共戴天的仇敌,在如此颠沛流离的亡命途中遇见了,也难免生出一丝奇异的惺惺相惜来。   “怎么样最近?”   “还行吧。”   “你看上去不太像个刚刚肺炎痊愈的病人哪,”秦川向江停手上那半根烟扬了扬下巴。   江停说:“你看上去也不太像个刚刚结束十多年缉毒生涯的警察。”   “啧,”秦川哥俩好地笑起来: “彼此彼此么,是吧。”   江停没搭理这话中隐约的锋芒,秦川也不在意,话锋一转问:“哎——既然你来了,是不是说明现在万事俱备,你们老板准备向老板的爹动手了?”   江停默然抽烟,层层树荫将阳光遮掩成微翠色,映得他肤色更加发冷。没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少顷只见他用烟头向远处山头一指,不答反问:“你知道我刚才在看什么?”   “……”   “边境线。”   秦川扭头向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中缅边境线长达2184公里,有402根界桩,以及难以计数的检查站点。然而极度复杂的丛林地形让毒品、玉石、野生动物走私变得非常方便,偷渡更是难以遏制,木姐边陲很多渡口划一条小船就可以越境。中国人被‘高薪劳务’骗去缅甸淘金,缅甸人偷偷来中国卖假玉假翡翠,最终这些人绝大多数都被骗进了地下赌场,做工,吸毒,挨打,跟东南亚各个国家的毒友同享一小包掺了石灰粉的海洛因。共用吸毒针头让他们感染HIV,生下具有中缅两国血统的孩子,出生就携带HIV,长到几岁或十几岁时病发,全身溃烂而死。中缅两国政府都提供免费艾滋病药物治疗,然而根本没有用,在很多寨子里不吸毒的人被认作是异端,会用掺了料的烟、酒、食物等拉人下水。艾滋病整寨整寨地泛滥,一代一代地相传,没有尽头。”   江停低头叩了叩烟灰,秦川眯起眼睛,问:“你挺熟悉这些的啊?”   “因为这种情况在西南地区也存在。大凉山,元龙峡……”江停话音顿住,片刻后自嘲地笑了笑:“……永康村。”   秦川挑起眉,颔首不语,抽了最后几口烟,然后转手将烟头摁熄在木栏上。   “我对永康村的现状表示同情。”他起身道,“但有些事还是不要强求的好。”   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向里走去,就在这时木制的楼梯吱呀作响,只见阿杰走了上来:“你们聊什么呢,那么开心?”   秦川一扭头,江停仍然背对着他们,没吭声。   “打听工资福利待遇。”秦川笑道,“还有什么时候能离开这个蚊子惊人的鬼地方。”   阿杰眼瞳微微一眯,突然只听秦川想起什么似的:“哦,对了。”他上前从阿杰大腿上的枪套里拔出一把九二式,晃了晃:“总算该物归原主了吧?”   “……”   几步以外,江停夹烟的手突然轻轻一顿,瞳孔缩紧。   秦川把没拉保险栓的手枪指着阿杰脑门,笑道:“——啪!”然后把枪插进自己后腰,在阿杰恍若看精神病一般的目光中微笑走远了。 第135章   深夜。   僧房的门被吱呀推开了。一个衰老略佝的身影出现在长廊尽头, 一张灰败松弛的脸毫无表情, 袈裟在青白月光中沙沙地拖在地上, 像个鬼魂般径直穿过庭院,来到寺庙后门口。   灶房外草垛边,两名手下早已等候良久, 见他过来立刻齐齐一低头:“大老板。”   吴吞用缅甸语冷冷道:“走吧,去打洛。”   两名手下合力将草垛一掀,那竟然只是一层厚厚的草皮, 借着月光和手电, 草皮下赫然隐藏着一辆黑色防弹越野车!   黑夜中的崇山峻岭,就像佛教中环绕三千世界的大铁围山, 而寺庙所在的村落谷地,就像被团团包围住的游增地狱, 人目所能及的全部视野都被包围住了。吴吞上了车,眯起老眼向深山远处眺望——他知道那些掸邦警察正埋伏在这座寺庙周围, 但不会有人想到他能趁夜逃走。   一般人在这险峻的山路上开车,只会落得个坠崖粉身碎骨的下场,但他不怕。   他在盖得山区经营了数年之久, 早已在山腹中开出了密道, 就是为了走投无路金蝉脱壳的那一天。   越野车没开远光灯,仅凭借着不清晰的月光,熟练地摸黑驶出了寺庙。吴吞的法令纹因为紧抿着嘴而格外明显,两名手下一个开车,另一个用红外线夜视望远镜对外机警张望, 上下颠簸了好一阵子后,他们终于离开山路,驶进了丛林。   手下松了口气,用缅甸语低声道:“大老板,警方没动静,我们安全了。”   吴吞缓缓点点头。   手下会意,终于打开了远光灯,将周遭丛林映得雪亮——   就在这一瞬间,远处突然响起了呼啸般尖锐悠长的哨响!   几个人同时一惊,手下失声道:“大老板!”   吴吞喝道:“不要停,听我指挥开!”   越野车在尖锐的摩擦声中停止,随即骤然改向,在全然陌生的道路上跌跌撞撞冲进了危机四伏的丛林。与此同时在远处,林间山坡上的一名马仔放下军用夜视望远镜,扭头高声道:“杰哥!他们改道往三点钟方向去了!”   “……”阿杰不出声地骂了句脏话,一头扎进车里:“追!”   一盏盏车灯于黑夜中亮起,就像怪兽纷纷苏醒,张开了浑黄的巨眼。紧接着轰鸣四起,轮胎压过灌木和荆棘丛,呈扇形向吴吞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但就在此时,丛林深处突然传来几声:哒!哒哒!——   副驾座上的阿杰眼皮一跳。   顷刻间,机关枪狂喷的火舌毫无预兆响了起来!   枪弹如暴雨倾盆,刹那间所有车上的人都条件反射抱头前扑。弹头、碎木屑、车窗玻璃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狂飞,阿杰顶着枪林弹雨一回头,只听手下愕然问:“我们遭伏击了?!”   阿杰眼底闪动着寒芒:“不,是政府军。”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掸邦警方已经在附近盯梢了半个月,就是为了将他们和吴吞一网打尽,下手不奇怪。但奇怪的是政府军怎么会准确出现在这里,又为何能在第一时间立刻咬住他们?!   这种紧要关头,没时间思考这个了。阿杰弯腰一把从座位下取出迫击炮,扛在肩上,咬牙打开车窗,一梭子弹瞬间贴着他的手飞了过去。但这个刀头舔血了很多年的杀手丝毫不惧,半个身体探出车窗外,仅仅靠听音就在刹那间辨别出了枪声最密集的反向,轰然一炮!   参天大树与漫天土灰爆开,掸邦军警的惨叫不绝于耳,机关枪声出现了短暂的间隙。   但阿杰没有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   他逆着越野车告诉行驶的疾风眯起眼睛,似乎很享受敌人的哀嚎,将炮口偏移一个角度,又是一声巨响——轰!!   “他们开炮了!”司机惊慌失措,用缅甸语吼道:“大老板!后面不止一帮人!”   枪声炮火震动夜幕,然而吴吞却完全没有被影响。这个年过花甲的老毒枭见惯了厮杀,直到此时还很冷静:“慌慌张张的,成什么大事!被掸邦警察围住的是闻劭,他们被人暗算了!让他们狗咬狗去!”   话音未落,几梭子弹不知从哪个方向射来,将侧视镜打得粉碎。司机手一抖,越野车险些当头栽进沟里,所幸千钧一发之际后轮胎弹了出去,整辆大车一个剧蹦,摇摇晃晃冲进树林。   “两点钟方向,向着水声!”吴吞斥道:“听我的指挥开!”   通体纯黑的越野车撞出灌木丛,身后激烈的枪战一远,紧接着被瀑布的轰隆巨响盖住了。两个手下正不知再往何处开,突然只见远处河岸边光点一闪一闪,竟然是手电!   吴吞沉声道:“停车!”   越野车停在河滩边,吴吞也不待人来扶,自己跳了下去,大步走向手电亮起来的方向。手下握着枪匆匆跟上,只见河岸边提手电的是一个黝黑结实的中年人,身后赫然竟出现了一条汽艇!   “吴吞叔,”中年人显然是草花A派系的心腹,见面也不废话了,直接低声问:“我按您的吩咐在这里预备好了,林子里是怎么回事?”   吴吞面色晦暗:“闻劭果然来堵我,被警方埋伏了。船可以开?”   “可以开。”中年人顿了顿,声音略微放轻:“但只能坐两个人。”   吴吞一颔首,毫不犹豫,从中年人手里拿下枪,转身两下点射!   护送他出寺庙的两个保镖还没反应过来,一人脑门上就中了一枪,扑通栽倒在了地上。   中年人不以为异,甚至都顾不上看尸体,把吴吞扶上了汽艇。瀑布之下的水潭通往大河,夜晚水流湍急,中年人跨坐在方向盘前,在哗哗水声中嘶吼道:“对岸已经安排好了!随时可以接应!等边防那边的人打点好,我们就立刻启程去云南!”   吴吞不答,厚重松弛的眼皮下闪烁着精光。   他这一辈子,被人用刀顶着背、用枪顶着头,被金三角几方毒贩势力联合围剿都经历过,更凶险更恐怖的关头也都过来了。每次只要化险为夷,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冥冥中仿佛有佛祖在保佑着自己。   只要逃出缅甸,中国大陆S省的茫茫大山中还埋藏着大批宝藏,足够他舒舒服服过完后半辈子。不论是那个早知道生下来就该掐死他的讨命鬼闻劭,还是苍蝇一样杀之不尽赶之不绝的掸邦军警,这些人都别想抓到他一根毫毛——   噗通!   汽艇终于靠岸,心腹匆匆爬上石滩,把吴吞搀扶了出去。两人蹚水走上河岸,只见浓墨般的夜色笼罩着大河,风过山林的尖响混杂在水流声中,除此之外别无人声。   “……人呢?”心腹左右张望,怀疑道:“玉山那帮人说好了在这里接应,跑哪去了?”   潮湿的河水泥土气息中,隐约夹杂着一丝铁腥。   吴吞的心突然向下一沉。   “玉山!喂!”心腹上前两步,用缅甸语压低声音吼道:“吞叔已经到了,你们人呢!玉山!”   吴吞疾步上前一拉心腹,却已经迟了。只听消音器咻一声轻响,心腹胸前爆出血花,下一秒无声无息向后倒去,尸体重重摔到了地上。   刹那间吴吞知道最坏的预感成了真:“……什、什么人?!”   嘭——   十数盏车灯亮起,黑夜瞬间变成白昼,吴吞条件反射挡住了眼睛。紧接着他只听见一声笑,熟稔到血脉相通,却又可怕到毛骨悚然,刹那间他整个五脏六腑都结成了冰:   “好久不见,父亲。”   十多辆吉普车包围住河岸,车前无数保镖虎视眈眈。空地上横七竖八堆满尸体,碎肉断肢不计其数,“草花A”那一派系的心腹手下鲜血浸透每一条石缝,顺着石滩源源不断流向大河。   而在这血海地狱中央,他儿子那恶魔般的修长身影逆光而立,双手插在裤袋里。   吴吞急促喘息:“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我会走河道?!……”   紧接着他目光凝住,声音戛然而止。   ——一名容貌俊秀的年轻人与黑桃K并肩而立,肩上搭着的披风裹住了身体,只露出一双瘦削苍白的手交叠在身前。   吴吞知道了答案。   “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闻劭拍拍江停的肩,微笑向面如土色的吴吞说:“现在他是‘我的’红心Q了。”   ·   村寨大门洞开,保镖按着吴吞的领子往前一推,老毒枭趔趄摔倒在了堂屋的木地板上。   “六年前我带着蓝金的分子式从美国回来时,我以为你的时代结束了。”   火把从堂屋四面一根根接连亮起,犹如火龙,将偌大空间映得亮如白昼。吴吞蹒跚地从地上爬起来,只见闻劭悠然穿过众多保镖,站定在了他面前,就像沐浴着黑血从地狱中爬出地面的年轻恶魔。   “但我没想到,你的人竟然能偷出配方,甚至研究出更简单的合成方式。那是继得知红心Q为你卖命之后,我人生的计划第二次被你打断。”   “……”吴吞发着抖抬头,江停面无表情,被两名保镖左右护卫着,站在闻劭身后两步远的地方。   “所幸我还有将这失误修正的机会,”闻劭语音微顿,含笑道:“就像我赢回红皇后一样。”   “我不会告诉你合成配方的,”吴吞紧紧咬着牙:“你这催命鬼、早死仔,你别给我做梦!就算我死了,也是金三角的老大,你别想取代我!”   “金三角已经没落了,东南亚各国政府都盯着那块地区,罂粟种植也不可能再像几十年前那样带来巨额的利润。就像生物碱终将被合成品所取代,新式精神控制药物渐渐崛起,老狮子也总有一天要走向末路。”   吴吞张嘴要骂,闻劭微微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如果你不曾培养江停来制衡我,或许我会好好给你养老送终……但你却从我身边夺走了我唯一的兄弟。”   火把噼啪作响,江停一声不发,眼睫安静垂落。   闻劭怜悯俯视吴吞:“你会说的。”   他转身走到江停面前,从后腰拔出一把匕首,用刀柄将江停几丝鬓发掠去耳后。他永远都有种跟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耐心,众目睽睽之下,无数把火光闪耀在他深渊般的眼底,恍惚竟然闪烁着一丝温柔:   “去吧,证明给我看。”   江停没有丝毫犹豫,从他手里接过匕首,走上前。   “干什么?你们真敢动手?!”吴吞惊慌起来:“红心Q!你记不记得我才是把你从那狗窝里带出来的人,只有你不能——”   话音刚落他被几个保镖摁在了地上,吴吞目眦欲裂,只见江停单膝半跪在地,按住了他左手食指。   “我记得,”江停淡淡道,“但我找到了更值得效忠的对象。”   不远处黑桃K微笑着回过头。   下一秒,江停手起刀落,刀尖精准刺进吴吞指缝,撬飞了他的手指甲!   “啊啊啊——”   惨叫响彻堂屋,江停不为所动,他那双沾满血迹的手按住吴吞中指,将刀尖活生生插进了指甲盖里:   “合成配方在哪?”   ·   里屋。   闻劭站在窗边,远处大堂里断断续续的惨叫停了又响。不知过了多久,他身后终于传来脚步声,回头只见江停握着血淋淋的匕首跨过门槛,简短道:“我把他一条胳膊削成骨架,他交代了。”   “噢?”   “工业合成地在S省瑶山一个村庄里,新式合成配方和大量‘蓝金’库存被封在地下工厂,是吴吞的秘密宝藏。具体地址你的人已经记下来了,如果我们赶得及,今夜就可以立刻动身。”   闻劭不置可否,招手说:“过来。”   “……”   江停走上前站定,随即他握着匕首的、鲜血淋漓的右手,被闻劭捏着手腕举到了眼前。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对周围的人和事物没有任何感觉,悲伤、喜悦、思念、期待,这些幼稚的情绪就像一面面空白幕布。心理学家说缺少情感投射属于反社会人格,文学家用‘天生神赐’或‘上帝馈赠’等辞藻来解释情感产生的源头,但实际上一点点化学粉末就能轻易操控人脑多巴胺分泌,所谓‘灵魂震颤的狂喜’或‘痛不欲生的悲伤’都不过是一管针剂的问题。我开始知道,如果世界上真有神,那神应该是白粉状的。”   “但化工合成出来的神无法控制我,”闻劭深深望着江停,轻声说:“只有你曾经让我接触到那种……感觉。”   他们在月光下彼此注视,江停平静问:“什么感觉,愧疚?后悔?”   闻劭默然良久,二十多年前那根悬空在两个孩子面前的救命绳索,于刹那间再次从虚空中掠过。   “也有期待和喜悦。”他终于道,在江停满是鲜血的指关节靠在唇边,轻轻印下一个亲吻。   那就像死神的鼻息,或者毒蛇的鳞片,从肌肤表层一掠而过。   “你身体没恢复,今晚不动身了。”闻劭温和地说,“明天我们出发从云南过境,去S省瑶山,取道建宁。”   江停神情无异,笑了笑:“是。” 第136章   不夜宫KTV。   “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严峫走进包厢, 挥手让服务生退下去, 然后反手关上门, 外面走廊上各种鬼哭狼嚎的声音倏然变小。   茶几上零散放着几个空酒瓶,烟头、柠檬皮撒了半张桌子。杨媚光脚蜷缩在沙发上,一手撑在额角, 头发披散着,白貂皮从她雪白的肩膀滑落摊在沙发扶手上。   “怎么样?”这边门一关,那边她立刻抬起红肿的眼睛, 声音沙哑地问。   严峫不答, 拎起只剩一半的酒瓶,切了一小片柠檬塞进瓶口, 喝了两口才抹抹嘴一摇头。   杨媚一骨碌坐直:“什么意思?”   “缅甸那边传来消息,包围盖得山区寺庙的掸邦当地警察在围捕中遭遇反击, 死伤惨重,金杰他们突围了出去。”   杨媚脸色发白。   “吴吞被黑桃K抓走了, 江停也在。”   包厢一片死寂,杨媚口红残褪的嘴唇微微发抖,只见严峫站在房间正中, 一口口喝完整瓶酒, 才将空瓶轻轻放在了茶几上。   “你少喝点,别熬夜了,多吃点东西。”严峫平静道,“身体是自己的,得保养好。”   “……你都不着急吗?”杨媚难以置信地颤抖问:“江哥落在毒贩窝里, 不知道此刻正经历着什么,随时有可能暴露,一旦露出破绽就有可能比死还惨……你竟然都不着急?你还吃得下睡得着?!你知道黑桃K这个人有多变态多恐怖吗?!他根本就是个天生的反社会——”   “我知道。但我们无能为力,你得认清这个事实。”   杨媚仿佛从不认识严峫般瞪着他。   “人最难的是接受自己无能。我们就算再着急,再焦虑,再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也无法对现状有一丝一毫的改善。总有些人做的事你帮不上忙,照顾好自己,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慰藉了。”   杨媚通红的眼眶中再次浮现出水光:“可是,可是……”   严峫叹了口气,伸手越过茶几,揉了揉杨媚凌乱的发顶。   “只有强迫自己随时保持最好的状态,才能在机会到来的时候抓住它。哪怕只是一丝一毫,也有可能成为最后翻盘的契机,知道吗?”   杨媚怔怔僵坐,只见严峫笑了笑,又站起身。   他这段时间跟杨媚初见那次相比,已经变化了很多。杨媚至今记得他英俊桀骜、走路带风,把瑞士军刀弹开,啪地往吧台上衣拍,颐指气使说我点个血腥玛丽,你现在就给我泼一瓢黑狗血的那股气势。慑人的嚣张从他全身每根毛孔流溢出来,在纸醉金迷的夜总会里,走哪都像个自动的发光体。   但现在那光彩已经沉淀下去,更加深沉、内敛,变为了蕴藏在骨子里不动声色的气息。只有岁月在他眼角流下的微许纹路,才能隐约显出一丝情绪的端倪。   “我回去了,”严峫点点头,转身走向房门。   “……等等!”   严峫脚步一顿。   “江哥……江哥一直在等你。”杨媚望着他修长结实的背影,哽咽问:“你会把他接回来的,对吗?”   “就算他不等我,我也会把他带回来。”严峫淡淡道,开门走出了包厢。   ·   山林清晨,万鸟齐鸣,晨霭渐渐褪上半山腰,山脚下青翠的丛林中飘荡着水汽。村寨口的吉普车队头尾相连,十数个马仔在大屋和车队间来回搬运,触目所及全是刀枪弹药和一箱箱“白货”。   江停站在树荫下,衬衣肩上搭着外套,只见两个保镖左右拖着一个不成人形的家伙来了——那是吴吞。   吴吞土黄色的僧衣上全是血迹,一只袍袖空空荡荡,整张脸都是黑灰的,看不出是活着还是死了。江停冷漠地盯着他由远而近,直到近前时,突然只见吴吞眼皮一翻,眼白轱辘翻出瞳孔来,犹如厉鬼般盯住了江停。   刹那间他们两人目光相撞,江停垂下视线,眼底全是事不关己的漠然。   “#¥%#!”缅甸保镖骂了几句,顺手将吴吞扔进后座。   江停转身走向大屋,还没迈出脚步就站住了——不知何时身后竟然站了一个人。   是阿杰。   阿杰黑背心迷彩裤,双手抱臂,臂膀肌肉显得格外精悍,浅褐色皮肤上林林总总分布着数道浅白伤疤。他昨夜在警方围捕时被弹片刮伤了,只戴着一只露指手套,另一手缠着绷带,边缘隐约透出深色凝固的血迹来。   两人对视几秒,江停侧身要走,然而在擦肩而过的瞬间被阿杰抓住了手肘。   “昨晚是你吧?”   江停一偏头,离得稍远了些,眼底神情清清楚楚,那分明是无声的:“你有病么?”   “警方恰好赶上了那个时间,又那么恰好堵在了我埋伏的山坡后,更巧合的是,还准备了高火力的机关枪。掸邦当地军警的流程我们这些人都清楚,没有一层层报告和审批,是拿不到那么些重火力武器的,也就是说警方把我们的行动计划拿到手已经很久了。”   阿杰身体微倾,几乎贴在江停耳边,一字一顿轻轻道:“就是你吧?”   虽然是疑问句,但完全是陈述的语气。   不远处车队中不少人偷眼瞥来,但不敢多看,很快仓促移开目光。   江停说:“有病就去治。”随即一用力抽出手肘,走向村寨。   然而下一秒他被人从后勒住了,阿杰就这么半扶半拖着他大步走向树丛,江停踉跄着随他的脚步后退,险些被灌木丛绊倒。直到走下土路,他才被重重推搡到树后,随即脖颈被一只有力的手掐住了。   两人相距不过半寸,阿杰的警告低沉冰冷:“昨晚是我命大,但不能有下次了。”   “……”   “我不知道大哥是怎么想的,但你不是真心做事,这点我们都看得出来。老实点,日子好好过,总比折腾没了命好,懂了么?”   江停回以平静的直视:“你有证据?”   阿杰不答。   证据当然是没有的。激烈的枪战闪电般发生,又在几分钟后仓促结束,根本没时间也没条件生擒任何掸邦警方,所有质问都只能基于怀疑。   江停唇角慢慢挑起一个微妙且讥诮的弧度:“况且……”   阿杰心生疑惑,却只见他一挑眉,带着那样的笑容轻声问:“……就算你有证据,又怎么样呢?”   “你!”   那瞬间阿杰手掌下意识一用力,江停脖颈被卡,气管痉挛,骤然呛咳起来!   他肺炎刚好没多久,这一咳简直惊天动地,连血星都呛了出来。阿杰略微一惊,急忙松手,就只见江停整个人半跪在了地上,一手扶着地面,一手捂着嘴唇,肩膀剧烈战栗。   “……”阿杰退了半步才稳住:“你怎么回事?!”   “咳!咳,咳咳——咳咳!!”   剧咳猛地停止,江停仿佛从喉头一喷,赫然只见血丝从指缝间洇了出来!   “……来人!来人!”阿杰拔腿冲向土路,对几个觅声走来的马仔喝道:“把寨子里那医生叫来,快!”   ·   半小时后。   江停合衣靠在越野车后座上,微微闭着眼睛,附近十里八乡唯一的缅甸医生正哇啦哇啦跟一名保镖说着什么。少顷保镖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用中文简短道:“他说没有大问题,但要少抽烟。”   江停这才睁开眼睛呼了口气,嘲道:“废话。”   缅甸医生满脸茫然。   江停遂作罢,随口问保镖:“渴了,有温水没?”   保镖点头想走,但见医生还在慢慢收拾箱子,响起方片J的叮嘱,就不由迟疑了一下。但就这会工夫江停又用拳头抵着嘴唇闷咳起来,保镖转念一想反正这俩一个不会说缅语,一个不会听汉语,便放心地转身走了。   他前脚下车,江停突然一抬眼皮。   刚才还坐在边上慢吞吞收拾医药箱的医生要起身,只听江停轻声说:“别动,别看我。”   那明明是汉语,医生却心如明镜地低下了头,仍旧收拾东西。   “中国S省瑶山茂村以东八十里,地下有‘新货’,一周后与‘豪客’交易。”江停维持坐姿不动,头向里偏,从车窗外看不到他嘴唇轻微的阖动,声音轻得如同耳语,但一字字分量都沉得惊人:   “非常急。”   医生手指在箱子上轻轻叩了三下,表示自己知道了。   江停说:“小心。”   医生提起收拾好的医药箱下车,终于吐出三个嘶哑别扭的汉语字音:“你也是。”   车门开了又关,周遭这一小片空间再度恢复安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江停一个人靠在车窗边,过了会保镖来送水,他神色如常地就着水吃了药,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   “对了,这都几点了,到底什么时候出发?”   “还有些东西没清点完……”保镖不明所以。   江停似乎有些不耐烦:“你去问问闻劭。”   保镖只得领命而去。   江停继续待在车里闭目养神,面部肌肉放松,表情安然平定,哪怕专业的心理学家来拿着放大镜,都不可能从他脸上找出丝毫的紧张或不安。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转眼保镖已经走了半个多小时,却完全没有过来回话的迹象。江停终于睁眼望向窗外,只见车队不远处靠近村寨那边的空地上,人群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似乎正透出些许不对劲。   ……有事发生?   江停眯起眼睛,正沉吟间,身后车窗突然咚咚敲了两声。他一回头,只见车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但门外出现的不是刚才那保镖——竟然是秦川!   冥冥之中仿佛某种最坏的预感成真似的,江停的心蓦然一沉,但脸上毫无异状:“什么事?”   秦川神态隐隐不同往常,也没有装模作样地寒暄,直接做了个“请”的手势:“跟我来。”   江停不为所动:“什么事?”   两人一站一坐,对峙片刻,终于秦川慢慢地微笑起来:   “那村医刚用手机对外发消息,被我抓住了,黑桃K说让你过去问几句话。”   瞬间江停瞳孔极度扩张!   但随即他平静下来,当着秦川的面下车站在地上,整了整衣领,然后才沉声说:“好。”紧接着率先向大屋走去。   ·   ——啪!   响亮的皮鞭声划破空气,令人耳膜发紧。大屋的桐木地板被鲜血浸得发亮,村医被打得遍体鳞伤,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紧接着又是一鞭子——啪!   血沫喷溅在地,打手一把拽起村医的衣领:“你发了什么?谁告诉你的?!”   “……”村医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几个缅甸字句。   那应该不是打手希望得到的答案,因为紧接着他就被按着头砸在地上,刑讯者狠狠一巴掌甩过去,只听噗!一声响,村医活生生喷出了几颗碎裂的牙!   “说不说?你往外发了什么?!”   “他拿着个手机藏在半山腰上,秦川跟几个人一道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被他把手机扔进了山涧。后来他们上去搜查,在山谷里发现了缅甸警方的信号增强仪。”黑桃K顿了顿,缓缓道:“阿杰已经安排村民下去捞手机了。”   村寨里网络信号极差,很多时候只能靠车载卫星通讯对外联络,但信息是可以被车队截获的。如果缅甸警方进入到这片地区,只能运载他们自己的通讯设备。   江停注视着眼前好似血葫芦般在地上翻滚的村医,“找得到么?”   “找到也成碎片了,数据恢复的可能性不大。”   “……”   “江停,”黑桃K看着他温和地道,“他们说这医生在对外传递消息之前最后一个独处过的人是你。”   江停不做声。   “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   除了越来越响亮的鞭打和越来越喑哑的痛叫,周遭没有任何人出声。但其余保镖不住往这边瞥来的眼神却掩饰不住,其间闪闪烁烁,充满了诡谲难辨的杀机。   良久后江停微微笑起来,眼底带着自嘲:“你想让我说什么?”   黑桃K说:“表态,澄清,解释,求饶,狡辩,都无所谓,想说什么说什么。自家兄弟,本来就耍不了太多花招。”   “那是因为你心里已经给我定了罪,所以说什么都没必要了,是吧?”   闻劭含笑看他。   江停懒得再跟他多啰嗦,径直向走上前。这时打手正一鞭子下去,结结实实将一瓢鲜血连同碎肉泼在墙上,早已连声都发不出来的村医竟然抽搐着挤出了一声惨叫!   一层层鲜血浸润着屋子里的每块砖石,每寸墙缝,将沙土水泥都染成永不褪色的紫红。   江停半蹲下去,村医身体不知道断了几根骨头,扭曲得不成人形,喉咙里不断发出“嗬嗬”的血气声响。   “把我供出来吧,”江停平淡道。   村医视线涣散。   “他们相信跟你勾连的人是我,人愿意相信一件事的时候,再多证据都是不重要的。所以如果你供出我,不仅可以多活一段时间,还能保护警方真正的卧底。”   “……”   “不过,”江停话音一转,以虽然非常轻微但确保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继续道:“你已经在村寨中潜伏了这么久,今天却突然被发现,难道你自己心里就没有一点疑惑吗?到底只是运气用尽的倒霉巧合,还是因为另一些你想象不到的阴私原因,这个你得好好想想吧。”   村医满是血污的脸上表情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   江停说:“我看你这样子不像是能熬过今天了,但就算上路,是不是也得做个明白鬼——你说呢?”   屋子里人人神情各异,只听见村医粗重的喘息声。足足过了半根烟工夫,才听村医断断续续、极其费力地挤出一个音来:“……笔……笔……”   他的牙已经被打掉了,说话非常费劲。   黑桃K一使眼色,手下立刻送上了纸笔。   村医满是鲜血的手抓住那根铅笔,那瞬间瞳孔深处迸发出极其热烈的亮光,下死力看了江停一眼。然后他翻过身,趴在地上那张白纸前,缓缓抬头从这屋子里的每个人脸上扫视过去。   仿佛感觉到什么一般,这些见惯了死人的保镖手下们竟然都有些心头发冷,有几个人甚至在衣服底下打了个寒噤,随即只见村医的视线停住了。   ——它定在了人群中秦川的脸上。   窃窃议论四起,突然只见村医身子一抬,撕心裂肺的咆哮惊雷般炸响:“——说好事成回去请功领赏,你以为干掉了我,就没人能盯住你了吗?叛徒!!”   秦川愣住了。   “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四下霎时一镇,空气鸦雀无声。紧接着,谁也没想到村医动作那么快、那么狠,双手握着铅笔噗呲一声重重刺穿了自己的咽喉!   鲜血以喉头为中心,纵横交错而下,迅速在地上积起了殷红的血洼。下一秒,村医失去生气的尸体砸在地上,抽搐两下后就再也不动了。   他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痛苦,灵魂从生不如死的刑讯中解脱,轻飘飘升上了虚空。   然而他的双眼却兀自大张,仿佛还想继续看着这世间比生死更重要的东西。   “……”周遭一片死寂。   江停低着头,好似惊呆了。   “那个……”半晌秦川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冲黑桃K摊开手,满脸莫名其妙:“虽然我很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无辜……但他这个逻辑根本说不通,不用我解释大家都明白,对吧?”   黑桃K没说话。   江停缓缓站起来,几乎是用全身力气才放开了衣袖下紧掐进掌心的手指,也没吭声。   人人神情莫测,似乎有某种吊诡的力量将氧气渐渐抽空,将每个人的肺都攥成无比扭曲的形状。   僵持延续了数分钟之久,终于秦川长叹一口气,喃喃道:“好吧,看来现在嫌疑人确实又多一位了……谁来告诉我下面该怎么办?实不相瞒这种事我还从没经历过呢,真他妈刺激啊。”   黑桃K招招手,江停一言不发地上前站住了。   “这种事偶尔确实会发生,不过好在我们有办法分辨事实。”黑桃K语气异常平和,似乎地上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完全没有给他造成任何情绪上的影响。然后他补充了一句:   “也就是说,你们两人还有最后一个自我辩白的机会。”   秦川歪头看江停,江停只盯着脚下。   黑桃K向他的心腹保镖扬了扬下巴:“我刚才准备的东西,再弄一份拿上来。”   保镖应声而去,少顷再次出现在大屋门口,只是这回手里端了一个托盘。   “我知道你们比较抵触这个,但这是我最后能选择的方式。放心,一点点而已,不至于立刻就送了初学者的命。”   保镖跨过门槛大步走近,随着他手里的东西越来越清晰,江停和秦川的神情都难以遏制地难看起来:那是两支注射器。   针筒中是微微浑浊的浅白液体,虽然只有几毫升,但所有接触过毒品的人都绝不会对它感到陌生——   那是海洛因。   黑桃K袖手站在原地,轮番打量他们两人,似乎有些遗憾:“要我让人帮忙么,还是你们自己来?” 第137章   秦川紧紧盯着眼前那支注射器, 金边镜片都挡不住瞳孔明显的颤栗。周围似乎有一阵接着一阵的议论声, 但他耳朵里嗡嗡作响, 除了自己剧烈的心跳之外什么也听不清。   “……”他喘息着看向身侧,只见江停脸色如雪一样的白,也是死死盯着那个托盘。   窒息般的僵持不知持续了多久, 黑桃K终于含蓄地咳了一声,转向秦川:“要不你先来吧?”   秦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好意思,”黑桃K似乎有点抱歉地解释道:“江停在我这里是有特权的, 所以还是你先来吧。”   一名保镖走上前, 从托盘中取出那支注射器,递到了秦川面前。   那保镖一条胳膊得有正常人两个粗, 剃着光头,秦川知道这个人, 以前江湖绰号鬼见愁,身上背着好几起血案, 每起的凶残程度都令案发当地震惊一时。后来这人不知怎么的就到了黑桃K手下,还成了心腹保镖之一,现在想来, 应该是黑桃K天生就像集邮一样喜欢收集这种冷血凶残、具有极端人格的罪犯。   秦川脑子里转去无数个念头, 就像千万道电流通过了神经中枢,但表面上他只滑动了一下喉结:   “……那个医生的指证漏洞百出,根本无法自圆其说……这你是知道的对吧。”   “我知道。”   “那你还——”   闻劭打断他道:“但那不重要。”   ——那不重要。   对黑桃K这个天生的极端反社会人格来说,前因后果和来龙去脉都不重要,他完全随心所欲地凭借自己的喜好做事, 很多看似出人意料的决策其实背后逻辑严密,而另一些看似有道理的行为,其实只源于他恶劣的兴趣和天性的残忍而已。   秦川后槽牙密密咬合在一起,伸手拿起那只注射器,仿佛空手拎起了一条剧毒蛇。   胸腔在急速起伏,但吸不进氧气,心脏疯狂回缩全身血液,大脑一阵阵眩晕。   “……”   所有人都注视着他,突然只见秦川握着针管的拳头一紧,劈手将海洛因远远扔了出去!   啪嚓!   “对不起,做不到。”秦川在众人纷纷侧目中冷冰冰道:“我跟你混是为了升官发财一夜暴富,不是为了这个。如果你不相信我,直接杀了我就行,不用那么麻烦,我不是你的试验品。”   闻劭叹了口气,果真也没再说什么,一摆手:“带下去。”   不用他说第二遍,那个“鬼见愁”上去就把秦川抓住推了出去。后者一路都在踉跄,跨过门槛时趔趄差点绊倒,随即消失在了屋外。   闻劭没有在意,含笑看向江停:“你呢?”   江停直挺挺站着,脸色比冰还僵冷。   “海洛因根据其纯度通常被分为鸦片,单乙酰吗啡,‘三号’低纯度海洛因盐酸盐,以及‘四号’高纯海洛因盐酸盐。通常来说市面上98%含量的海洛因就已经达到白粉状态了,但非常罕见,所谓的高纯度产品基本都是黄沙色的;至于近来流传的99.9%以上‘五号’净纯海洛因根本没有人见过。”   闻劭揽住江停的肩,指着那个托盘,说:“它呢,现在就在你面前。”   江停沙哑地道:“……那你真舍得。”   “我舍得一辈子都给你用这种实验室级别的净纯二乙酰吗啡。怎么样,还犹豫么?”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这里,所有无形的手都在把他往最寒冷的深渊里推。   江停张开口,却什么都没有说,无声的喘息一下下把气压碾回身体,就像来回刮动的刀尖将肺部绞成血泥。   “……好。”他终于吐出一个字,嘶哑地道:“那么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江停伸手拿起注射器,拔出塑料管,直接将针头扎进手臂,一股脑全部肌注了进去!   寂静。   空气凝固,世界静止,连时间都被拉长成无限的一瞬——   针管啪嗒掉在地上,江停发着抖抬起头,望向黑桃K,血色瞬间冲上脸颊。   “……哈哈哈,”闻劭笑起来,随即就像止不住似的放声大笑,扶着江停的肩,笑得把脸埋在他颈窝里。   “这是什么?”江停尾调破了音:“这是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   闻劭笑得说不出话来,半晌终于抬起头,笑意未尽地看着江停,戏谑道:“高蛋白营养剂。”   江停僵立在原地,好像连眨眼都忘了。   “开个玩笑而已,你太瘦了,要多补充点营养。”闻劭笑道:“下次不准抽烟了,听见没?”   江停完全说不出话来,双膝止不住地发软,双手在身侧微微发抖。闻劭也不计较,亲昵地用拇指把他额角汗湿的碎发揉去鬓后,然后才吩咐保镖去捡地上被秦川扔掉的注射器:“把那个拿起来……给我,小心点。”   “这个,”他拿针筒往江停面前一晃,笑道:“这才是实验室级别的海洛因。”   然后他大笑转身走向堂屋的门。   江停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强迫自己站定在原处,只见保镖纷纷跟上去,却突然闻劭又站住了,回头笑道:“你说了你这辈子都不离开我,以后咱俩生死都是要在一块的——别忘了!”   江停一言不发,闻劭含笑跨出了门槛。   ·   “大哥,”正巧这时阿杰带着人从后山方向过来,见面立刻快走几步迎前,低声道:“没找到手机残骸,山涧太大了。我准备让人再下去一趟,仔细搜索方圆六百平米之内的草丛和石缝,一定——”   出乎他意料的是黑桃K摆摆手,说:“不用了。”   “大哥?”   “我们必须立刻动身,再迟会大雪封山,而且买家那边等不得,等到了地方再见机行事。”   阿杰点点头,又忍不住问:“那个……已经试了?”   其实刚才下车时他已经听人汇报了堂屋中发生的“考验”,只见黑桃K向前走去,阿杰立刻疾步跟上。   “跟我之前预料的一样,”黑桃K悠然道,“连反应都差不多。”   阿杰拧起眉头,怀疑道:“难道是我错了?有问题的是秦川?”   他们一行人走向村寨口,远远只见“鬼见愁”站在树下跟秦川解释什么,后者那张仿佛总是戴着面具般的脸竟然也没绷住,青红交错十分精彩。   黑桃K似乎感觉挺有趣,经过时隔老远向秦川挥手打了个招呼。而秦川不愧是个人才,嘴角微微抽搐后竟然也同样笑了开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彬彬有礼颔首致意。   “不,恰恰相反。”黑桃K望着前方辽阔灰白的天穹,淡淡道:“想发财、想掌权、想一夜暴富才是正常人性。人有求才有弱点,不肯注射正说明没问题,秦川的行为逻辑是通顺的。”   阿杰一愣:“那江停……”   黑桃K不答,优哉游哉向前走去,一帮人浩浩荡荡地跟在后面。村寨前绿野一望无际,罂粟田在风中发出簌簌的声响,他在田埂前站定脚步,迎风伸了个懒腰,才说:“你知道这世上最难相处的是哪种人吗?”   阿杰想了想,“无欲无求?”   “不,是完全不讲物欲,只追求感情。”   阿杰有点疑惑。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一旦爱翻转成恶,就十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情感越刚烈纯粹越容易这样。”   保镖照例跟得不近,稀稀拉拉落在后面。阿杰似乎有些明白了,只见黑桃K转身拍了拍他肩头,说:“从今天起江停身边不要脱人,别让他跟任何人独处。还有——”   阿杰咽了口唾沫。   “别再给他任何碰瓷你的机会了。”黑桃K淡淡道,“去吧。”   阿杰有些讪讪,干净利落应了声是,带人到车队那边做最后的补给和检查去了。   黑桃K独自站在风中,望着无边无际的罂粟田,极目所见是盖得山区贫瘠广袤的丘陵,更远处一星黑点掠过层云,那是在苍穹尽头振翅的飞鸟。   他眯起眼睛,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山洞外的黑夜里回荡着长嗥,忽远忽近,像是野兽来回逡巡。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在饥饿、干渴和眩晕中挣扎了多久,高热让他即便在半昏半醒中都不住抽搐;恍惚间只感觉一股清凉的液体突然涌进嘴里,求生欲让他忍不住吞咽起来,小小好几口后,最后一滴液体才咽进了咽喉。   “……”   兴许是因为焦渴暂时被缓解,他终于费力地睁开眼睛,听见黑暗中传来哭泣,那非常小声又非常压抑,就像小动物在巢穴中警惕地发着抖。   “……你……”   抽泣顿时停止,月光从洞口投进清辉,他看见自己瘦弱的小伙伴蜷缩在身侧,肩头一耸一耸地把脸埋在膝盖里。   “……你在哭吗?”   那个小男孩立刻捂着嘴,直起身来,一个劲用力摇头。   他勉强支着胳膊,但抬不起上半身,用力几次后放弃了,躺在地上伸出手。   小男孩立刻把他冰凉的手捧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紧紧贴着它。   他的手柔嫩白净,虽然因为在荒野中挣扎求生数天而沾满了灰泥,但一看就知道从小接受着精心的照顾。小男孩的双手则布满了各种冻疮、伤疤和血痕,胳膊有着不合年龄的清瘦,手肘支愣着明显的骨头。   对比是那么清晰,然而当两个孩子的手交握在一起时,又出乎意料地和谐。   仿佛他们生来就该这样紧紧牵着彼此。   “你在害怕吗?”   小男孩犹豫一会,才小小声地:“嗯。”   “怕死?”   月光与阴影交界处,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再度浮现出碎光,半晌摇摇头。   他笑起来:“骗人。告诉我,怕死吗?”   “……”小男孩终于轻轻说:“我怕你死……”   他怔住了。   “只要你活下来……只要你能活下来……”抽泣再度响起,这次就像崩溃般再难忍住,小男孩把全身蜷缩在伙伴身侧,含混绝望的哭泣一遍遍重复:“我、我可以死,我没关系的,只要你能活下来——”   “只要你能活下来——”   小男孩已经很长时间滴水未进了,他趁晚上太阳不烈的时候出去找水,用凹陷的石头小心翼翼舀起水来,生怕弄洒了哪怕一滴,回来喂给山洞中发高烧的朋友。他自己的嘴唇则干裂得不成样子,血在嘴角凝固成紫黑,哭泣时一牵动,再次涌出因为极度缺水而格外浓稠的血珠。   但皮肤撕裂的疼痛,与他声音中所包含的强烈乞求相比,却好像完全不值一提。   人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情感?九岁的闻劭听着哭泣声想。   为什么宁愿自己死去,也要燃尽最后一点力量,祈求自己所爱的同伴活下来?   他伸出另一只手,想要去触碰小男孩在月光下乌黑的头发,然而岁月犹如漩涡般急剧旋转、褪散,二十多年后黑桃K的手眼睁睁从空气中滑了过去,指尖只碰到眼前摇曳的罂粟花。   黑桃K闭上了眼睛。   “我希望记住一个至死不渝的爱人……”   “我爱你,严峫,我希望你也成为那个不可超越的胜利者。”   “严峫!!”   “那你开枪啊,”江停咬牙切齿的声音从面前再度响起,他说:“开枪,别怂。”   ……   山洞中那个为他哭泣的小男孩长大了。他站起身,仿佛听见什么似的,敏捷地转身跑出山洞,任凭身后传来声声呼唤也不曾回头;他奔跑着穿过时光与空间的洪流,来到元龙峡冬季灰白的山涧中,抱住那个狼狈不堪的警察,眼底闪烁着欣喜、痛苦和爱意。   然后他退后调转半步,义无反顾将自己的头颅暴露在了远程狙击枪红点下。   黑桃K牙关咬得那么紧,以至于脸颊都僵冷得有点怪异,远处手下上前半步又胆怯地顿住了。许久后他终于仰起头,睁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手插进裤袋里攥住了一包粉末。   身后传来声音:“大哥。”   “……”   黑桃K一回头,阿杰谨慎地低着头:“车队已经准备好,可以出发了。”   准备越境的越野车队整装待发,远处空地上,一道在他心底无比熟悉的削瘦身影正被保镖紧密关注着,低头钻进了车后座。   黑桃K一动不动。   “……大哥?”   过了好几分钟,开始有点忐忑的阿杰终于听见这么一声:“好。”   他奇怪地一抬头,却只见黑桃K从口袋里拿出一袋东西,远远扔进了远处的罂粟田。   “那是……”   “没什么,”黑桃K平淡地道,没让他再问下去:“走吧,去瑶山。”   车队缓缓开动,穿过群山,向北而去。   经过硝烟未散的贵概,烟瘴丛生的南疆,自古以来埋葬着无数流亡学生和玉石贩子尸骨的边境丛林;穿过风光壮丽的西双版纳和连绵起伏的天堑蜀道,天穹阴云之下,巨大的瑶山群脉静静矗立在平原之巅。   无数警车披星戴月,闪烁着红蓝光芒,从平原中开进了这森严的崇山峻岭。   瑶山脚下。   几辆警车停在县派出所门口,当地领导纷纷迎上前。只见为首那辆吉普尚未停稳,一名黑衣便装的刑警已经跃下车,身手极其利落,一手摘了墨镜,抬头向远处眺望而去——   他个头极高,眉宇深邃,有一张风刀霜剑雕凿出的硬朗的面孔。   笼罩在雪云中若隐若现的大山穹顶,全数倒映在了他瞳孔深处。 第138章   瑶山飞跃顶, 云中寨。   宅院前的篝火在夜色中熊熊燃烧, 烤全羊被翻了个面, 油珠滋啦掉进火里。   堂屋中酒气熏天,几张大圆桌周围坐满了人,不过这时都七七八八地倒下了。即便还有没彻底失去意识的, 也呆着脸垂着涎、神情恍惚东倒西歪地靠在墙边,满脸如登仙境的贪婪和餍足。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臭味,如果有人曾经闻过的话, 应该能立刻就意识到, 这是大麻特有的气息。   “我们王老板说了,货是好货, 按约定时间他亲自带人上山来接,没问题!”一个精瘦精瘦的地中海老头把筷子搁在桌面上, 笑道:“但我还想问一句,咱们到底上哪儿接货去呢?当地马上就要大雪封山, 这块地方我们又不熟悉……”   阿杰喝了口酒,淡淡道:“不熟悉没关系,到时候王鹏飞上了山, 我们派人下去接他进寨。接上来我们再一起去地下工厂。”   “嗨, 话是这么说,可是这深山老林的——”   “你在王鹏飞手下做事也有几年了,老蔡。姓王的知道怎么跟我们打交道,你就别替你老板多操心了。”   “呃……”   被称作老蔡的地中海没打听出来,不太甘心, 偷眼向不远处瞥去。   堂屋外的空地上,黑桃K背对着他,正略微偏头跟身边一名年轻男子聊天。他们站得离篝火很近,跳跃的火光映在那年轻人的侧脸上,反射出挺直的鼻梁,眼瞳深处熠熠生光。   这么喧闹的环境,听不清他们在聊什么,只见那年轻人不时回答几句,态度温和平静,对话也算得上是有来有往。黑桃K似乎挺愉快,偏过头笑起来说了几句,那年轻人也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来。   突然黑桃K像察觉到什么似的,头往这边一回。   老蔡立刻谨慎地垂下了视线。   少顷他再抬头时,只见黑桃K已经端着酒离开了,只剩那年轻人一个站在篝火边。   老蔡借口放水出了堂屋,来到屋后的洗手间,趁周围没人注意翻窗跳了出去,借着夜色猫腰来到前院。那年轻人还站在原地没动,伸着一双修长的手慢慢地在火上烤,老蔡左顾右盼地慢慢走过去,来到近前时身体一缩,大半个人藏在了屋檐的阴影下,咳了声笑道:“烤火呢?”   江停没吱声,篝火将他脸映得微微发红 ,半晌才说:“天寒地冻,烤烤火驱寒。”   老蔡劝解地哎了声:“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寒冬腊月的,哪儿来的春天。”   老蔡还想说什么,这时只见前院门口的守卫估计是想放水,往远处走了几步。   “你胆子也太大了!”江停态度陡然一变,头没转过来,压低声音呵斥:“王鹏飞不是好糊弄的人,万一出什么事你会被买卖双方一块弄死!谁让你来的?”   老蔡眼睛不断往左右周围警惕地游动:“没事,姓王的暂时还信任我。刘厅非常着急问缅甸那边怎么传不回消息了?”   江停喉结上下一滑。   “……他们的人死了。”   老蔡瞳孔微微发抖,隔两秒才“啊”了声,“挺……挺好的,也不受罪了。”   说着他掩饰地醒了个鼻子:“对了,那工厂地址你真没线索?”   江停一摇头,动作非常轻微,但老蔡能看出他眼底的凝重,“几天前我心太急,办错了一件事,他们现在防我防得很厉害。但‘他’每次带人出去加回来时间都在六个小时左右,算上验货、脚程、来回收拾,工厂应该就在附近六十到八十公里以内。”   老蔡皱眉问:“没法缩小范围了?”   “……”江停呼了口气说:“我再试试吧。”   从他的反应来看,老蔡知道这个要求估计是有些强人所难。但他临危受命之前,建宁市的那个吕局找他谈过,特别提到了一点——江停这个人,只要他真想做什么,那是怎么样都会拼命想办法去办到的。   老蔡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轻轻哎了声:“对了,吕让我告诉你,说你‘家里’都挺好。”   果不其然,江停立刻就有反应了:“好?”   老蔡其实只是在遵照吕局的提点奉命胡扯,一时情急也编不出怎么个好法儿,索性做了个挽起手臂炫耀肌肉的动作:“喏,吃得下睡得着,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吕让我告诉你安心干活,甭担心啦!”   这话编得相当拙劣,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江停竟然信了,寒风中有些皲裂的唇角弯起来,带着笑意认真“唔”了声。   老蔡心里不觉有点惭愧。   但干他们这行的,惭愧不能当饭吃,顺杆往上爬才是真的。老蔡咬了咬牙赶紧趁热打铁:“所以你注意着点,多费费心。你听我说,要是能确定存放大货的地下工厂在哪里——”   就在这时,江停眼角余光瞥见什么,脸色霎时微变。   老蔡身后不远处有个走廊拐角,白天时已经被堵上了,是条死路。但现在却有脚步声正轻轻从后面走出来,而且就在老蔡声音响起的同时,那脚步猝然停住了。   墙后露出半道身影,被月光投在地面上,就像从黑暗中探出上半身的鬼魅。   “要是能确定存放大货的地下工厂在哪里——”   电光石火间,江停眼睛一抬,正对上老蔡的目光,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我,我们,”老蔡看清那口型代表什么,登时一股滚烫的血全数冲上头顶,又瞬间化作了刺骨的坚冰,从头皮到耳膜轰地就炸了起来!   “我们,”他根本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多少年来无数次刀尖行走的经历救了他:   “我们老板绝不亏待你,多少感谢费都好说,要不交易完成后给你抽这个数!”   恐怖的安静笼罩了一切。   “……”江停视线紧盯着老蔡,似乎对不远处慢慢踱步而出的人毫无觉察,不乏嘲讽地哼笑了声:“感谢费。”   老蔡不敢动作,更不敢回头,直勾勾往前看着他。   “我安心待在这里,多少钱多少生意都能拿到,跟王鹏飞通消息,他能给我什么?做生意就好好做,再过阵子要下雪了,大家都早点完事早点回家,横生枝节对我们双方都不好,明白么?”   老蔡额角冷汗滚滚而下,只见江停一手仍在火上,另一手不耐烦地挥了挥:   “跟你们老板说,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就省着点,滚吧!”   篝火摇曳窜动,堂屋酒宴的喧杂遥遥传来,身后毫无动静。   老蔡退后两步,裤管里的腿肚子在颤抖,狠狠咽了口唾沫:   “你……你这人别不识好歹,走着瞧!”   江停一哂,老蔡气呼呼地梗着脖子大步走了。   堂屋外再度恢复安静,江停不动声色,仍旧站在篝火边烤手。走廊拐角后那半道身影凝固似的没动,足足的过了一根烟工夫,终于悉悉索索响起,一道脚步踩着碎石树枝声走到了近前。   江停这才回过头,只见闻劭身上带着酒气,在火光映衬中笑道:“你还没走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语气总给人一种难以描述的微妙感。江停笑了笑没说话,只听他问:“我刚才看见有个人从这里经过,是谁?”   “哦,那姓蔡的。”   “他来干什么?”   江停没吭声,迎着闻劭的注视,悠然烤了会儿火,才笑问:“我告诉了你,万一我也吃挂落怎么办。”   闻劭说:“那怎么会?你多想了。”   “小事,而且已经处理好了,算了吧。”   闻劭不为所动,微微笑看着他。   “……你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江停终于无奈地妥协了,“他来打听咱们把大货藏在哪,说王鹏飞愿意给我感谢费。我已经把他打发了,现在你看着要杀要剐,随便吧。”   闻劭眼底的笑容这才终于有了些真意,摇头唏嘘道:“王鹏飞这人做事一直不够地道,我早就发现了。姓蔡的刚才在里面就追着阿杰问工厂在哪,但碰了个软钉子,估计是看你落单好说话,过来碰硬钉子来了。”   江停随意地问:“那生意你还做么?”   “做。”   江停瞅了他一眼。   “怎么?”闻劭问。   “这种险也能冒,不怕被姓王的抽冷刀?”   “这行当里有什么正经人,不都是牛鬼蛇神。”闻劭笑起来,似乎完全不在意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又意犹未尽地补了句:“别说是买家耍滑头,就算警察闻着味儿跟上来,这笔生意也得照做不误。”   江停意外地顿住了动作:“……这批蓝货这么大啊?”   这批“蓝金”原本其实是吴吞的,他掌握简化合成程序后,在瑶山深处开辟了地下工厂,背着黑桃K大批量生产新型芬太尼化合物,再以相对低廉的价格销往西南、缅甸、老挝。因为地处偏僻和条件限制等原因,这座地下工厂的产量不太高,跟上个世纪的金三角地区和现在的缅甸东北部相比那是相当的小巫见大巫。   但黑桃K亲自赶来,看中的不是货本身,而是比蓝货更重要的——简化合成配方。   他带着一批人在这个深山老林的村寨里盘桓了这么长时间,肯定已经把地下工厂里的配方和生产流程都搞清楚了。剩下的这批库存蓝金如果不多的话,其实可以随便卖了完事,甚至就地销毁都可以理解。   “——挺大的。”闻劭漫不经心道,“得抓紧时间卖,不然变质了可惜。”   到底是怎样难以想象的巨额毒品,才会让黑桃K都觉得销毁了可惜?   火光照耀下,江停眼眶深处晦暗不清。   突然黑桃K换了个语气:“不过你别担心。”   “……?”   江停烤着火一抬头,突然左手被握住了。   黑桃K眼底闪烁的微光温柔深邃,虽然他本身完全没有这种感情,但至少模仿得很像:   “就算碰上警察,我也不会让你出任何事情。就像你说过的那样,这辈子那怕死,我们都会在一起。”   哪怕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   ——然而在幽暗冰冷的河水下,另一个人逆流而来,奋力拉开车门,憋着最后一口氧气抓住他的手拖向越来越明亮的河面;   暴雨山道上,G65在疯狂摆尾中轰然撞上山壁,他双膝双手按着满地碎玻璃咬牙爬到警车边,把那个人从扭曲变形的驾驶室里硬拖出来;   在更久远的以前,那个人满头满脸尘土鲜血,右手掌心还带着被酒瓶底划出的血,站在人群喧嚣和警灯闪烁中,带着满身的剽悍锐利,与指挥车上的他遥相对望。   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同生共死的承诺,可能正因为这一点,故事最终走不到白头偕老的结局。   江停迎着黑桃K的凝视,慢慢微笑起来。他没有抽回自己被握着的手,刚才他就是站在这里,以同样的角度抬起头,看见老蔡夸张地一手握拳屈着手臂,啧啧有声说:“吃得下睡得着!吕局说了,你‘家里’都挺好!”   江停眼底的笑意更清晰了。   他就带着这样的笑容,同样注视黑桃K,回答说:“——好。”   ·   数日后,清晨。   破破烂烂的五宏菱光在山路上蹦跳,穿过崎岖难行的树林和杂草丛生的荒坡,终于费劲地爬上土丘,轰一声熄了火。   “就是这里咧!”山下派出所老民警是个做兼职的,一年到头的主业其实是种地,开口便吐出浓厚的当地味儿:“从这里下车往前走,八九里路后边就是老家村,这个路好走,不费劲!就几个坡、一条河,你个男娃背下女娃,大半个钟头就到咧!”   后座上马翔嘴角抽搐着瞅瞅韩小梅,后者无辜地一摊手。   他们两人都是一身九十年代回乡探亲农民工打扮,二次元少年马翔戴着北京牌手表和满是泥土的人造革皮鞋,腐宅少女韩小梅肩上挎着个印满了LV老花同时挂着香奈儿LOGO的地摊包,两人脖子上都挂着万一碰到水就有掉色危险的黄金链子。韩小梅明显不太适应她的新项链,已经把手伸到领子里去挠好几次了,现在五个手指头都有点儿发黄。   “我说严队,”韩小梅苦着脸问:“下次咱局里能配个镀金的不?要不买个不锈钢装白金也成啊。吕局说咱们这次潜伏算3A级重点行动,装备不能潦草成这样吧,回头挂号看皮肤过敏的医药费真能报销吗?”   “山里人不认白金,你是县城里来收购药材的,身上黄金越多越好。”严峫从驾驶座回过头,沙哑道:“马翔,你口音至今非常不对,待会走家串户打听消息的时候尽量别开口。跟村里人怎么套话我都教给老张了,你俩跟在后面多看,多听,多观察,一旦发现附近山区毒贩出没的线索,立刻回到这里汇报,我在车上等你们。”   马翔韩小梅都聆听点头,严峫又转向那位姓张的老民警,客客气气地:“我这两个弟子就交给您了。千万小心,不要暴露,注意安全。”   老张这辈子没见过比派出所长更大的领导,这几天却把从省厅到市局的各路大官见了个遍,早就非常惶恐,闻言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严峫勉强扯了扯嘴角肌肉。 第139章   从山坡向下望去, 隔着冬季灰绿的树林和冰带似的溪流, 远处隐约可见村落和炊烟——那就是老张口中所说的老家村, 也是警方在周边地带所能潜入的最后一个高危村庄了。   过去的半个月来,由省公安厅主导、建宁市公安局落实、瑶山附近各县城公安机构协同承办的调查行动组,先后调派了好几拨人进山, 分散在各个村寨摸排痕迹、逐一走访,试图从当地民众那里得到可疑人员出没的线索。   摸排走访是刑侦办案最枯燥也是最重要的手段之一,大量警力被分散在山脉中零星分布的上百个村庄里, 每天进行机械的跋涉和问话, 同时为了避免引起毒贩暗桩的注意,一切机动车辆都不能进入重点区域, 跋山涉水全靠步行。   但令所有人倍感焦虑的是,针对地下制毒工厂的搜索却一直都没有任何进展。   数天前S省公安厅麾下隐藏多年的线人、同时也是买家毒贩王鹏飞的代表“老蔡”, 从山上毒窝中传回了一条珍贵的线索:交易将在地下工厂进行,工厂地址在云中寨周边六十到八十公里范围内。这一下就将大海捞针般的摸排范围划归到了可限定区域里, 但时间越来越紧,连夜搜索已经来不及了。   所幸,昨天在各方各级领导翘首以盼的焦急中, 老蔡再次传出了最后最重量级的情报——江停从黑桃K座驾轮胎缝隙中, 提取出的一小袋泥土样本。   这袋样本被紧急送往林业研究所进行分析,痕检结果显示出了不同层次的泥土及叶质,标明该车在过去半个月内,曾多次驶进一片濒临沼泽地带的红杉林中。   濒临沼泽地形,红杉林, 云中寨周边六十到八十公里。综合地形要素让专案组成功划出了最后的案发区域,其附近最有可能为毒贩提供落脚点和中转站的,就是这个名叫老家村的寨子。   严峫亲自接下了针对这座高危村寨的调查任务。   严峫最后给每个人检查完通讯器械,才放他们走。老张带着马翔韩小梅顺着陡坡钻进丛林,严峫站在车边目送他们,直到三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完全变成黄豆大的黑点,才收回了目光。   车载通讯滋啦两声,传出了魏副局的声音:“老家村外围汇报情况,老家村外围汇报情况。你处是否已抵达中转点?请回话请回话!”   严峫取下对讲机:“行了听见了。俩崽子跟老张他们已经出发了,有情况随时联系。”   魏副局悻悻道:“行吧,动作快点!注意隐蔽!”   严峫答应了声,把对讲机扔回车里。   村庄四面环山,放眼望去,重岩叠嶂,犹如古时候传说与世隔绝的蜀地桃源。   然而此刻所有人都知道,这“桃源”中隐藏着多少惊天罪恶与生死危机。   严峫离开建宁前几乎受到了所有人的阻挠,连吕局都找他谈过几次话,试图说服他退出这次特大缉毒行动——别人不知道,吕局心里却很清楚他拼命想要奔赴前线的动力是什么,索性就把话说得很明白了:江停豁出命去踏上这条几乎没有回程的路,不仅是为了报仇,也是为了让自己所爱的人能在后方高枕无忧。如果严峫上前线出了什么事,组织到底怎么跟江停开口?   不好意思,你在敌方埋伏玩命,我们在后方把你对象送上前线弄死了?   更何况,严峫是他家独子,别看严家平时一副我把这废柴儿子捐赠给国家了的态度,但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他爹还不得拎着绳子冲进省委大门去上吊?   不仅吕局劝了,连刘厅都打电话来劝了,几方人马轮流轰炸,严峫却像个石头一样,往死里拉都拉不回头。争到最后不可开交,还是曾翠翠女士出面一锤定音:“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既然你们说有毒贩想弄死他,让严峫先下手为强把那毒贩弄死,这事不就完了吗?”   “就让他去,”曾翠翠女士对刘厅表示,“我儿子再没出息,也不至于要被犯罪贩子吓得躲在家里,他没那么废物!”   话说到这一步,严峫终于被获准,跟上了从建宁开往瑶山的第一辆警车。   严峫环顾群山,森严寂静,连鸟雀声音都丝毫不闻。他点了根烟,遥遥望向远处雪云缭绕的峰顶,眯起眼睛——   不论前方是否樯倾楫摧,踏出一步便将粉身碎骨;所有罪恶与仇恨,都将在你我的手中了结。   我来接你了,江停。   ·   “五十块,五十块就拿走……不中不中,上回县里来人收五十五!五十卖你是俺们过年,来年上山收木材……”   “不卖就不卖!五十不中!”老张两手揣在袖里,气呼呼招呼马翔:“不跟他们买,咱们走!”   马翔踩着他一走路就咯吱作响的人造革皮鞋,韩小梅挎着她LV香奈儿联名出品的小皮包,在村民愤怒的呸呸声中跟着老张跨出了院门,险些被大白鹅叼个跟头。   “回来!回来!”村民果然改变主意了:“四十八就四十八!哎呀!这个菇菇收起来多贵的呀!”   老张眼一瞥,只见马翔微不可见地点点头,于是从善如流转过身,在村民大叔哼哼唧唧的方言抱怨中回去掏钱。   “你摆骗我,哪回县里来人收五十五?你们这地方还能有人来?”   “哪能没有人?哪能没有人?”   老张沾着唾沫数钞票:“啥时候滴事?”   “就俩月前!”   韩小梅在马翔的掩护下装作无意状溜出门,躲着大白鹅绕院子逛了两圈,趴在后窗上往里看。老张把那大叔堵在前屋里,一边东拉西扯一边貌似无意地打探:“你们这旮沓还能有人来?我看冷得很,东西都没人要吧!”   “你摆胡扯!”大叔急了,叽里咕噜蹦出一串方言,马翔听得满头雾水,只得站在边上装高冷大老板,只见老张一边听着点头,一边再冷笑着激他两句。   少顷韩小梅溜回来了,蹭得满手都是灰,冲马翔摇摇头。   “走嘞!”老张不再纠缠,指着墙角那堆黑乎乎看不出什么玩意的山菌说:“下午过来拿,给我包好嘞!”   村民做成了一笔生意,喜得不行,满口子答应了。   “这家也不知道。”等出了院门,老张才终于跟马翔解释那串方言对话是什么意思:“跟前两家说的一样,经常有人来他们这里收山货木材,但入冬后就不会再有外人过来了。近两个月来他没在村子里见过陌生人面孔,行踪可疑的更没见过,一点线索也没有。”   “那进山采药的村民呢?有在附近看过车辆行驶的痕迹么?”   老张摇摇头,指向村后巍峨的山峦:“天气冷啦,他们也不再进山啦!否则容易遇到危险!”   马翔有点无奈,问韩小梅:“你怎么样?”   “后屋附近没有通道、器材或封闭密室,唯一运输工具是辆三轮车,没有其他机动车辆,也没有通风设备或水泥池等可疑设施。”相比老张,韩小梅的汇报要专业利落很多:“简而言之,目前看来这家的疑点不大。”   马翔点点头。   “哎,” 老张忍不住问:“你们城里的警察,怎么能一下就看出来这家有没有疑点的?”   “一家人制不制毒,有经验的扫一眼就能看出来。种大麻卷鸦片的不用说了,化学合成物的话,哪怕是最简单的‘厨房毒品’冰毒,都需要自制反应釜、过滤管、脱水机之类的设备,而且为了除臭排废以及防爆防火灾,强力通风设施和水泥蓄水池是少不了的,否则氨氯气味能飘出很远。像我们局里禁毒支队办案,就定期追踪一些特定设备供应商的产品流向,这还是当年我们秦——”   马翔的解释打了个顿,有两秒没说话,然后才笑了笑:“总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沾了毒,逃是逃不掉的。”   老张似懂非懂而又羡慕地点点头:“你们真懂。”   “咦,这村子东面是不是有人家?”韩小梅故意岔开了话题,笑道:“来来,我们上那边去问问吧!”说着跟老张使了个眼色,加快步伐往前走。   马翔抬手摁了摁眉心,凭借刺疼压下心头那丝酸楚,也振作精神跟了上去。   ·   老家村后山以东,山涧两公里。   一座陡峭的山壁将村庄与山路隔开,顶端巨石酷似棋盘,矗立在苍穹之下。青灰与枯黄相间的密林层层叠叠,覆盖了视线所及的大部分天空,唯见飞鸟成群而过,又扑扑簌簌地消失在森林里。   “明天王鹏飞带人上山,就让他们沿着我们刚才开出的路线,一路顺着标识往棋局峰走,路上换两拨人来接。”江停用红笔在地图上加重划出一条细细的线,然后点了点:“根据王鹏飞那边的车马速度来算,最迟九点应该上到这个位置,因此第一批人八点半开始在这个位置等。”   边上两个保镖围着,各自紧盯江停手中的地图,只见他笔尖延路线上移:   “王鹏飞不是个老实人,为防止他路上动手,第一批接他的人全部都选用不知道交易地点在哪、没进过厂房的兄弟,这批人由我来带。直到上云中寨之后,第二批人接替第一批人换班继续带路,按闻劭的意思,第二批兄弟是秦川来带。”   江停的红笔又地图的某个位置上着重涂了个圆圈。   “等秦川领着第二批兄弟接上王鹏飞之后,闻劭会把交易地点的经纬度发给他,应该就在厂房附近。到时候先检查王鹏飞带的定金,没问题的话按照正常路线把他领去就行了。还有什么疑问吗?”   两个人都示意没有。   江停征询地挑起眉,只见山崖边一棵参天古木下,那个绰号“鬼见愁”、通缉令上真名叫贡阿驰的保镖头子也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   “行,那暂时就这么定了,跟你老板说一声。” 江停收起地图,简短道:“回去吧。”   他转身向山上走,贡阿驰使了个眼色,两名手下立刻跟了上来。   这几天不论江停走到哪里,贡阿驰都寸步不离地跟着,甚至连上厕所都守在茅坑外——这应该是黑桃K的指示,阿杰估计也暗中叮嘱了几遍。   不过江停是那种不论环境压力多大都不太会显在脸上的人,该吃吃该睡睡,偶尔黑桃K交代他办什么事,也都毫不顾忌地带着贡阿驰,荒山野岭上厕所也大大方方当着对方的面放水,倒有种诡异的和谐感。   “我刚才跟老板汇报过了,老板同意您的计划。”贡阿驰上前两步,顺手把江停扶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毕恭毕敬又冷冰冰地道:“还有,老板让我们先去‘中转站’休整,待会可能要让我们接一批货。”   接货?   江停意外地哟了声:“让我?”   ——黑桃K对江停的态度相当复杂,一方面这种筹备人事的任务会交给他去办,另一方面,又从来不让他直接接触任何“白货”“蓝货”,甚至连化学原料都完全摒除在了江停的视线之外。像这种接货的事情直接交给他,那是从来没有过的。   贡阿驰也不明白,只加重语气:“是的,老板是这么说的。”   江停点头不语,就这么被扶着跨过了荆棘丛,才向前路扬了扬下巴:“那走吧。”   贡阿驰向后一招手,对马仔低声道:“去老家村。”   吉普车一路翻过棋局峰,穿过颠簸不平的土路,山坡下遥远稀疏的村庄眼快就近在眼前。贡阿驰比较老练,让手下把车停在距离村头几百米的地方,然后再扶着江停步行去他们惯用的那个“中转站”——位于村顶东头的一座三层住家楼。   江停是第一次来这里,贡阿驰示意他站在后院外等着,自己进去敲了敲门。少顷只见一名膀大腰圆的妇女急匆匆走出灶房,穿过后院来开了门,带着疑惑的神情不住向江停这边探头探脑。   “@#¥%#!……”贡阿驰用方言低声呵斥了几句,把妇女吓得连连点头,立马恭恭敬敬地冲江停做手势请他进去。   江停被人这么对待惯了,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带着人径直进了后院。   妇女在前面引路,从灶房小门中进了水泥楼的后屋。那是间不大的厅堂,标准小城镇自建房装修,放着八仙桌和沙发椅,倒也算得上窗明几净;几个木板箱靠墙垒放着,每个箱子上都用马克笔潦草地画着一个三角标志——江停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   冰毒。   “这儿安全么?”江停随便往沙发上一坐,接过马仔倒来的热水,随口问道。   “安全,兄弟们以前出货,经常从这里走。”贡阿驰挑开窗帘往屋外看了看,问那妇女:“你汉子呢?”   妇女拘谨地搓着手:“家里来人咧,在前边讲话咧!”   “什么,来人?!”贡阿驰整个人脸色一变,立刻警惕起来:“这骨节眼上来了什么人?!”   “不、不晓得,县里来收药材滴! ”妇女被吓了一跳:“俺去叫老汉过来?”   坐在边上的江停皱起眉:“收药材?”   倒是贡阿驰听她这么一说,松了口气,解释道:“老家村背靠山,经常有人来收山货,不要紧。”说着吩咐那妇女:“等人走了叫你老汉进来,老板有货要接。你去炒几个菜,熬热粥烧热水,这鬼天气他妈的冷死了。”   妇女忙不迭答应,踮脚出去了。   两个马仔各自坐下休整,开始吞云吐雾。江停也不再多问什么,靠在沙发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热水,脸颊被冻得生白,水蒸气将眼睫毛凝湿,显得格外黑。   贡阿驰打量墙边上那几箱货,半晌低头点了根烟,斜觑江停。   他这辈子杀过好几个人,老家那块对他的通缉悬赏堆起来能有半米高,江湖上早得了个鬼见愁的绰号,不管谁见到都要尊称一句鬼哥。他曾以为自己好歹也能算是个狠角儿了,直到遇见黑桃K,才被硬生生吓服气,从此知道了江湖草莽和一方毒枭的区别在哪里。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文静秀气的年轻人会让黑桃K这么顾忌。   ——是的,顾忌。   黑桃K不杀他,却也不信任他,还要处处提防他。就像捧住了一块儿烫手山芋,既拿不起来也不舍得放下,偏偏还要柔声和气地带在身边。   为什么呢?   不过是个随便一捏就死的文弱书生罢了。   “我脸上有东西?”江停头都不抬,突然淡淡地道。   贡阿驰心神一凛:“——没什么。”   他用力抽一口烟,站起身跺了跺脚,闷声道:“我去外面转转。”说着推门掀帘,却没成想江停也跟着站起身:“我也去。”   “你……”   “我没来过这里,接货也不知道安不安全。”江停说话总是平静又不容人置喙,说:“走吧。”   贡阿驰只得为他掀起门帘。   ·   与此同时,前厅。   “这两位县里的老板说了,以后可以定期来收菇菇,你们要是现在进山呢,采出多少就收多少,给这个价——四十八!……”   老杨跟当地一名五十多岁男子面对面蹲着唠嗑,马翔坐在堂屋椅子上喝水 ,借着搪瓷杯挡住脸,低声说:“这村长家倒挺有钱。”   韩小梅偷眼环顾周围,撇着嘴点了点头。   村长家住村子最东头,后面就是连绵不绝的山,不远处一座山峰拔地而起,顶部好似棋盘,阻挡了村寨通往外界的路。   这家是村子里唯一的三层水泥楼,从外面能看见铝合金塑钢窗和排水管道,堂屋中墙壁抹着乳胶漆、脚下铺设着地板瓷砖,冰箱电器一应俱全,跟城乡结合部的自建小别墅也不差多少了。村民说那是因为村长儿子去年大学毕业,在城里上班赚了钱的缘故——不过马翔进屋后这么粗略一观察,估计这家的儿子毕业后进的是世界五百强,否则起薪断然不够在老家建起这么一栋水泥楼。   马翔使了个眼色,韩小梅会意地点点头,突然惊慌地站起来:“哎呀,我的钥匙怎么没了!”   村长正兴趣缺缺地跟老张讨价还价,闻言两人都望过来。   “你这婆娘怎么这么不小心呢!”马翔也急了,跳起来就拍了韩小梅一下:“还不赶紧找找,丢哪儿了?你到底丢哪儿了?”   韩小梅带着哭腔:“我怎么知道呀,你打我干嘛!你打我干嘛!”   马翔不依不饶,村长忙起身来劝,韩小梅上下摸遍全身都找不着,一拍大腿:“肯定走路上掉出来了!”   “还不快去找!”   韩小梅不用马翔吼第二遍,扭脸闷头就冲出了堂屋。   村长似乎很怕他们在自家乱走,伸手拦了一下但没拦住,赶紧跟着几步出了门,只见韩小梅已经一头扑出了前院,焦虑万分地沿途往路边搜寻,径自往土路远处去了。   村长眼睁睁看她越走越远,似乎完全没有要回头进院子乱翻的意思,这才稍微放下心来,抻着脖子往后院招了招手,小声喊道:“喂,喂!”   他婆娘——刚才那人高马大的妇女举着锅铲匆匆走来,一边紧张地冲前屋窥视一边低声叮嘱:“快点,鬼哥带人来了,后院儿里等你呢!”   村长很意外:“什么?”   “还带了个好俊哥儿,讲是大老板指定的,来接货!”   村长立刻转身回屋:“行,那我赶紧——你先去烧两个菜,我把这几个瓜打发了就去。”   韩小梅沿着粗粝的沙石路装模作样往前走,同时偷偷回头往后觑,只见村长扭头进了前院,立刻脚步一转,小跑着绕去了水泥楼侧院,三步敏捷上墙,“嘿!”地翻过了墙头。   乡下人家的自建房,炉灶多是砌个烟囱建在房外。这时还不到准备午饭的时候,但灶房中却传来叮叮当当烧水炒菜的动静,韩小梅猫着腰从窗棂中偷偷往里一瞅,只见村长他媳妇正热火朝天地在灶上忙碌着。   “……”韩小梅拧了拧眉头,贴着墙根溜进后院,迎面只见大捆木柴堆在柴房外。   她开始没注意,准备往后屋去。但走两步之后突然又顿住了,回头望向那几乎堆成了小山的柴垛。   ——柴房面积不小,怎么还在外面堆了那么多木头?   韩小梅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蓦然想起来时严峫在车上的话:   “村庄制毒贩毒,或者是充当毒贩的运输中转站,比在城市居民区隐藏制毒要好搜查得多。因为乡下独门独院,不太会隐藏器械设备,后院、作坊、柴房杂物房之类的地方全都是侦查重点;我们以前围剿整村制毒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的生产线都建在后院,算是乡村地区制毒作坊的重要特征之一。”   柴房?   韩小梅大半个人缩在屋檐下,向左右看看,寒风呼啸的院子里空空荡荡,只传来灶房中的滋啦作响,除此之外连一条狗都不见。   她定了定心,跐溜蹿过庭院来到柴房后,灵活地踩着柴垛爬上窗,轻轻将虚掩的木窗推开了一条缝。   随着这个动作,昏暗的作坊微微亮起来,映出了地上杂乱堆砌的脱水设备、蒸馏器材、屋角桌上那个金属圆锅和瓶瓶罐罐——   以及一箱箱无比熟悉的化学原料桶。   韩小梅心脏砰砰狂跳,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   整整数次吐息间隙,她终于一点点强迫自己松开冰凉的手指,手脚发软爬下柴垛,下死力咬着牙,令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   灶房里炒菜的动静还在继续,空旷的后院里,没人能听见她比猫还轻的脚步。   韩小梅紧贴着墙,从窗台下躬身而过,奔向前屋去了。   ——韩小梅没有看见的是,就在她背影消失那一刻,有个刀疤脖子青皮头的男人从水泥楼拐角处一闪身,脸色阴冷得怕人——是贡阿驰。   “艹!”直到这时马仔头子才终于忍不住脱口大骂:“这一家子都他妈是死人,给条子找上门来了还不知道!艹!!”   “现在怎么办?” 江停问。   江停穿着黑色冲锋衣牛仔裤,双手插在裤兜里,整个人完全隐蔽在堆满了杂物的视线死角。两人都没吭声,只见贡阿驰咬牙切齿,眼珠转个不停,几秒钟后心一横:“不能让条子把消息传出去,得把那小丫头宰了。我去找人准备动手,你来帮我——”   “我不能跟警察打照面。”江停打断了他,说:“那丫头是我以前同事,见面我怕我下不了手。”   这话说得非常坦荡,贡阿驰倒一愣。   “她出现在这里,说明这个中转点已经被盯上,明天王鹏飞不能从棋局峰走了。这样,你先去通知他家男主人,偷偷把这院子锁起来别让警察跑了,我去带你那两个手下准备撤离。待会你过来,我们再一起向闻劭汇报,让他增派人手过来把几个警察都处理干净,否则你自己贸然动手,很可能会走漏风声。”   贡阿驰犹豫几秒,“可是……”   “你对我的决定有疑问?”   疑问倒没有,江停这番安排完全算得上周到缜密。但贡阿驰牢牢记得阿杰的指令,在任何时候都必须对眼前这位“红皇后”抱着百分之二百的提防、保护和关注,因此下意识就:“时间紧急,我看要不还是按我说的……”   江停说:“如果你质疑我的安排,不如我们先联系闻劭说清楚,在外面碰上事情到底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如果出了问题责任是我负还是你负。”   责任谁负?   ……这还用问吗?!   贡阿驰通体一激灵,脑子被泼了冷水似的反应过来:“……行,我明白了,就按你说的办!”   江停不动声色一颔首,只见贡阿驰再不迟疑,大步奔向灶房。   ·   “你再想想,五十真的多了,我两位老板肯定是经常来收货滴……”   ——嘭!   前门被推开了,老张正伸手给村长点烟的动作顿住,几个人同时扭头望去。只见韩小梅站在门口,手里紧攥着一串钥匙,然后冲马翔挤出了一丝僵硬的笑容:   “找……找到了。”   马翔目光瞬变:“真找到了?”   韩小梅胸口微微起伏,把钥匙举起来晃了晃。   “找到就好找到就好,”老张连忙掩饰打圆场:“你们城里人零碎东西多,小心点,不然掉掉找不回来咧!”   韩小梅回到沙发边,迎着马翔征询的眼神轻微点了点头。后者咬合肌登时绷紧了,但表面却没露出丝毫端倪,只从衣服底下掏出手机,借着韩小梅身体的遮挡飞速发出了一个定位信息:   【发现‘钥匙’,速来,急。】   收信人严峫魏副局,信息发送成功。   马翔手腕轻轻一动,将手机藏回了衣底。   后堂。   江停一把掀开门帘,两个保镖不约而同抬起头,只见他面色严峻:“警察来了。”   “什么,什么?!”   “鬼哥呢?!”   “在前面,我们必须立刻撤走。”江停吩咐左边那个较矮些的手下:“你本地人熟悉路,现在出去看看外面是不是已经被警察包围起来了,注意隐蔽别被发现,看一眼就回来。”   那手下早已吓得脸色煞白,不假思索地冲出了门。   “你,”江停转向右边比较壮实的保镖:“过来跟我把这几箱货搬进柴房藏起来,快!没时间了!”   保镖哪能让江停自己亲手去搬货,何况那么沉的木箱他搬也搬不动,连忙上前要接手。就在这时只听“咣当!”一声,果然江停失手将箱子摔在了地上,木板盖受力打开,被厚厚报纸包着的毒品七零八落摔了出来。   “我来我来,”保镖慌忙蹲下身去捡,急得汗都出来了,心想这主子还真跟鬼哥私底下说的一样,干啥啥不行还偏要逞能,都什么时候了,还跟这儿添乱?   江停知道他在嘀咕什么,默不作声地站起来,手伸进后腰,握住了一把冰冷的匕首柄。   “这一箱货大概多少啊?”   保镖手忙脚乱:“两公斤吧!”   “这么少?”江停漫不经心问。   “看着多,包着少!”   “为什么不多装点?”   保镖心说我怎么知道,老板就是这么吩咐的,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老板?   但江停问话又没人能置之不理,他只得一边将毒品快速塞回木箱,一边忍气吞声地回答:“当初杰哥规定我们这么办,箱子里再塞点大豆大米,好装车好过安检。再具体原因我们不好说,要不您自己去问问——”   声音戛然而止,保镖双眼暴凸。   江停站在他身后,一手死死按住他的嘴,锋利的匕首无声无息抹了他的咽喉。   大股大股鲜血喷射而出,生生溅满半面墙壁,将灰白色的毒品包装袋淋成了猩红。保镖全身痉挛,喉咙中不断发出血泡破裂的咯咯声,但都被江停有力的手死死按了回去,发不出一点动静。   十几秒后,保镖的腿最后蹬了几下,濒死挣扎猝然终止。   江停一松手,死尸咕咚倒地,双眼圆睁,至死都没明白他怎么突然就被下了手。   江停掌心沾满鲜血,从桌上随便抽出抹布一擦,将脏毛巾丢在了尸体上。   他神情冷淡,睫毛垂落,仿佛只是随手丢了个无关紧要的垃圾。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很快由远而近,江停握着刀一偏头——   刚才出去打探情况的保镖回来了。 第140章   哗啦——   门帘突然被掀开, 刚才出去探路的矮个保镖箭步而入:“外面好像……嗯?!”   尸体直勾勾瞪着他。   保镖唰然收住脚步, 下意识要转身。但就在这瞬间, 隐藏在门后的江停猝然上前,一刀剁向他侧颈!   江停身边跟着的人都是阿杰亲自挑选出来的,专业等级跟普通马仔不可同日而语, 电光石火之间保镖竟然感觉到厉风,猝然转身,刀锋生生从侧颈上滑了过去!   血箭一飙而出, 滋上门板。江停也没想到这一刀竟然失了手, 刹那间保镖捂着脖子怒吼转身,当啷撞掉了匕首!   江停眉梢微跳, 顺手将尸体身上那条刚被他擦手的脏毛巾抽出来绕手一挽,闪电般套住了保镖的脖子, 一脚蹬在背心上,把他踹得踉跄跪倒, 紧接着双手交错狠勒。   咯吱——   保镖整张脸迅速涨红、发紫,颤抖着双手抓挠脖子上那条夺命索,喉头爆发出了骨骼慢慢开始错位的恐怖声响。   江停双手十指皆尽变色, 但面无表情, 越勒越紧。保镖的挣扎渐渐弱了下去,就在这生死关头,只听门外又是唰拉一声——   “你!”贡阿驰一头闯进来,愕然失声怒喝:“住手!”   话音刚落,喀嚓!   颈骨生生绞折的脆响令人毛骨悚然, 只见保镖脖颈一歪,七窍流血,头颅以难以形容的角度一垂。   江停抽回毛巾,尸体就那么当着贡阿驰的面,软软地倒了下去。   并不宽敞的后堂一下多了两具新鲜尸体,空气凝固到窒息的地步,贡阿驰咬牙瞪着江停,一字一顿道:“是你——”   江停不答,只见对方手往腰间摸,立刻闪身扑上去夺地下那把匕首!   然而贡阿驰动作比他快,就在江停手指即将碰到刀柄的瞬间,一脚把匕首重重踢开,“叮当!”一声打着旋撞进了墙角!   江停捞了个空,但他动起手来有着与长相完全相反的悍利和狠辣,眼见贡阿驰要把后腰里的东西掏出来,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拔腿往屋外跑,而是狠狠将肩头撞了上去。   贡阿驰措手不及,怀里的土枪刚掏出来就被撞飞了,惯性让两人同时砸上垒起的木箱,冲力当即把那几个木板箱压得四分五裂,毒品袋撒了一地!   哗啦啦啦——   玻璃渣、碎木板、密封袋满地都是,江停滑出去两三米才撞上墙角,登时眼前发黑。   他咬牙摇摇晃晃爬起来,眼角余光瞥见土枪掉在不远处的地面上,箭步冲上去夺,但已经晚了。耳边风声呼啸而来,下一秒贡阿驰狂吼着扑上来把他一拳打翻,两人翻滚着压爆了好几包冰毒碎块!   “是你把警察招来的!”贡阿驰像头被激怒的巨型公牛:“老子宰了你,宰了你——”   哗啦啦啦!   木板箱被压塌的声响从后堂传进前屋,正侃侃而谈的老张一愣,几个人同时觅声望去。   出什么事了?韩小梅心惊胆战用目光询问马翔。   马翔摇摇头,内心也颇为惊疑,刚斟酌着想开口发问,就看见村长他媳妇急匆匆走进来,脸上神色掩不住的惊慌,看都不看旁人一眼,径直走向村长小声说了几句。   就在这转瞬间,马翔眼睁睁看见村长脸色剧烈地一变。   ——怎么回事?我们被发现了?后屋是不是还藏着他们的同伙?!   马翔心念电转,紧接着只见村长强行镇定下来,起身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俺们家的灶房塌了,我得过去看看,你们先喝茶,先喝茶。”说着就急急忙忙跟着他媳妇往外走。   一股无来由的心悸突然直上心头,马翔冲口而出:“等等!”   话音落地,村长却没停住,反而慌慌张张加快了脚步。   “站住!”   马翔咣当跳过茶几,将整张桌面带倒,几乎是扑上去一把抓住了村长!   茶壶茶杯摔了满地,老张一个哆嗦站起来,只听那妇女霎时开始尖叫:“你干什么?你放开!放开!”   “住手!”韩小梅突然反应过来,箭步跨过满地碎片茶水,拦腰抱住了那个比她两个腰还粗的妇女,锅铲险险从马翔头上一呼而过。但马翔来不及惊出满身冷汗,一边往死里抓住不断挣扎大骂的村长,一边吼道:“老张快出去报警!快!!”   老张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匆匆忙忙扑出前屋,但没几秒又冲了回来:“前院锁住了!妈的!钥匙呢?!”   “妈的你们这群狗条子,一个都别想跑!”村长眼见败露,索性也不隐藏了,扯着嗓子就大吼起来:“鬼哥!鬼哥——!!”   ·   嗡!五宏菱光飞下山路,落地时整个车身差点散架,然后马不停蹄地疾驰向前,将荒芜田埂前的木枝杂草碾成了齑粉。   “我正带侦察一组赶往‘钥匙’所在地,重复一遍我正带领侦查一组赶往‘钥匙’所在地。所有人注意,不准开警车不准拉警笛!包围突入保持警戒,全部上好消音器,避免将附近贩毒团伙打草惊蛇。明白了没有?!”   步话机中传来齐声:“一组明白!”   “支援组明白!”   严峫松开步话机,两手抓着方向盘一个山路漂移,车轮在刺耳的摩擦声中戛然停住,车窗外是一座三层水泥小楼。严峫一手握枪下了车,抬头只见前院大门竟然被铁将军牢牢把守,当即心中微沉。   这种村寨邻里关系近,一般不会大白天把院门锁那么紧,除非是长期没人在家,或者——   不想让里面的人出去。   马翔再没传出过任何短信,难道里面的人暴露了?!   远处山路上传来车辆引擎的轰鸣声,正向这边迅速逼近,是侦查一组的援兵来了。   严峫沉吟半秒,退后助跑一跃上墙,就像矫健的花豹,侧手翻越落地,随即一手持枪,躬身贴墙,穿过空空荡荡的前院向紧闭的房门疾步而去——   ·   鬼哥?   马翔在村长大吼出声的瞬间反应过来:“小心!后面有埋伏!”   他话音未落,村长媳妇就发起狂,反抓住韩小梅的手把她甩了出去!   韩小梅这身板就算经过了警院的特训也没用,俗话说一力顶十会,单枪匹马没有武器的情况下她根本不是这等强悍泼妇的对手,当场咣当撞上了翻倒的茶几。那婆娘趁这个空隙扭身就跑出了屋,村长抻着脖子嘶喊:“快去叫鬼哥!叫鬼哥来帮忙干死这几个条子,快!——嗷!”   马翔飞起一脚那村长踹开,夺路冲向那婆娘想要拦住她搬救兵,突然脚脖子被村长忍痛拽住了,登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转眼那妇女已经尖叫着扑出了屋。   “艹,拦住她!”   “站住!”韩小梅忍痛一个鲤鱼打挺,拔腿狂奔了出去。   村长还要拦韩小梅,马翔血性大起,反身横踢把他踹倒,上去摁住就是左右开弓两记铁拳,打得村长眼冒金星耳孔流血,又随手抄起地上摔碎的茶缸盖子,大吼一声砸了下去!   锵!   村长头一偏,茶缸盖贴着他太阳穴砸碎在了地面上,当场四分五裂。   “我日你先人!!”村长暴怒嘶骂,掀翻马翔提拳就揍,冷不防上半身被巨力往前一推,差点喷出老血,原来是被老张抄起板凳腿从背后狠抽了一棍子,打得他险些把胃从喉咙里喷出来。   马翔:“干得漂亮!”   然而老张在基层干了一辈子,从没见过比醉汉打架更激烈血腥的警情,眼下这阵势已经把他惊呆了,混乱中竟然没接着乘胜追击。就那短短两秒发愣的时间,村长趁机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从堂屋沙发后掏出一物,疯狂地吼道:“妈的老子弄死你们这帮狗X——”   那竟然是一把削短了的猎枪!   马翔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已经自动做出了反应,拧身把呆愣住的老张兜头扑倒。   砰!   第一声巨响,子弹穿过茶几打进地面,弹壳从马翔上臂飞划而过,飚射出血线。   砰!   第二声巨响,大门被猝然踹开,来人闪电般抬手一个点射,村长手臂中弹,土枪失手落地。   砰!   第三声是土枪走火,子弹紧贴着来人身侧打进了墙面!   马翔抬头一看,喜极而泣:“严哥!”   只见破门而入的赫然是严峫,下一刻,从他身后哗啦涌进了十多名便衣刑警,瞬间无数黑洞洞枪口举了起来:“举起手来!不许动!”   村长抱着流血不止的手在地上翻滚哀嚎,两名警察迅速上前踢走涉案枪支,搜身后把他拎了起来,堵着嘴押出去——怕他大喊惊动附近可能存在的贩毒团伙。又有人上来扶马翔验伤,但马翔一甩手根本顾不上:“严哥,他们在后面有埋伏!他老婆刚才跑出去搬救兵,韩小梅追出去了!”   严峫眉梢一跳,用眼神示意左右点了几个人:“你们跟我去看看。”   “是!”   ·   “鬼哥!鬼——啊!滚开!你这贱丫头!滚开!!”   村长老婆的尖叫远远传来,与此同时后堂,江停发力把贡阿驰掀翻起身,还没站稳就只觉脑后一拳袭来。   贡阿驰的胳膊比人大腿还粗,这一拳杀手足以把人颅脑生生打碎。刹那间江停头都没回,反手抓他手腕就是一记漂亮至极的过肩摔,杀手超过一百公斤的体重加惯性,在巨响中把木箱压得四分五裂!   “我操!”贡阿驰痛得大骂,完全没想到江停这么个看似弱不禁风的身手竟然如此敏捷,眼见他要去抓地上那把土枪,立刻一骨碌爬起来,从后拦腰抱住他整个人举起来,劈手往地上一摔。   轰!冲力让两人同时倒地,翻滚着撞上墙面,无数墙灰碎石簌簌而下。   贡阿驰愤恨至极:“你狗日的,你——”   扭打中江停被他一手肘砸在额角,鲜血登时哗地蒙住了视线。但江停出乎意料地抗打,剧痛中竟然还一声不吭,反手在地上摸索着抓住半个碎裂的玻璃酒瓶,一把扣在了贡阿驰头上!   鲜血混杂着碎玻璃屑汩汩喷涌,贡阿驰当头向后仰倒。江停趁隙勉强挣脱,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只听屋外传来脚步纷沓的喧杂,紧接着几道吼声同时响了起来:   “蹲下不准动!举起手来!”   “警察!”   韩小梅尖叫:“严哥!”   江停倏然一僵。   在他身后,满脸鲜血的贡阿驰摇摇晃晃站起来,猝不及防用手肘掐住了江停的脖子!   “……”   江停眼前发黑,血液急速冲上头顶,但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贡阿驰整条胳膊肌肉隆起,狰狞可怖,那恶鬼般的力道还在一点点增加,让江停喉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氧气飞快抽空,耳膜轰轰作响。   但就在这么危急的情况下,他竟然还能听见屋外隐约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把她押下去,包围起来……一个都别放走……”   那是严峫。   江停五指痉挛发抖,在地板上抓出了道道扭曲的白印。   “暂时没有发现埋伏,侦查一组将继续包围进行搜索。重复一遍侦查一组将继续包围进行搜索……”   后院外面已经被层层包围,只有严峫带着几名刑警持枪突入进了院内。他松开步话机,贴在内墙根下打了个手势,刑警立刻会意,顺着他指的方向猫腰疾步来到柴房下,利落地翻进窗,紧接着探头打出了一个示意有重大发现的暗号。   果然家庭式制毒作坊就在里面。   “派人看守现场,暂时不要挪动任何东西,避免引起注意。”严峫压低声音:“其余小组通报情况,有什么发现?”   频道中传来回复:“报告严队,二楼没人,暂时安全!”   “三楼发现吸毒工具及少量枪支毒品!暂时安全!”   严峫点点头,环视整个后院。   柴房、灶房、杂物间、菜棚鸡鸭棚,放眼望去凌乱不堪,简直处处都有可能藏人。一条沿着后楼修建的走廊尽头还有扇小门,应该是通往一楼后堂的,此刻门帘仿佛还在微微摇晃。   严峫视线落在上面,突然传来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心悸。   “严哥?”马翔在他身后轻轻唤道。   严峫恍惚般向前走几步,站住了。   同一时间,后屋。   僵持一分一秒流逝,警察已经包围这里,时间不多了——贡阿驰清清楚楚地知道这点。   他一条胳膊死死卡住江停脖颈,同时伸手竭力去够地上那把枪,情急中只想凭借江停这个人质再次逃脱天罗地网,但不知是否冥冥之中命运已定,那枪偏巧被卡在支离破碎的木板箱后,这个姿势他根本够不着枪柄。   “……呼、呼……”贡阿驰喘着粗气,从牙缝里迸出音来:“你他妈……你他妈别想跑,就算下地狱老子也拖着你一起,老子拖着你一块死——”   咔!江停颈骨爆出轻响。   江停嘴唇半张着,似乎在竭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微开合,好像在呼喊什么人,但已经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了。极度缺血缺氧造成的眩晕正侵吞他的意识,灵魂仿佛正渐渐挣脱痛苦,漂浮离开身体,不受控制地向虚空中飞去。   哪怕再禅精竭虑如江停,也万万想不到自己的生命会终结在这里。   一切都那么猝不及防,快得让人来不及告别。   严峫……他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   最后一幕景象是在元龙峡山谷里,当杨媚用红外线指住他头颅的那一刻,他其实很想再回头看严峫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但他知道不论再以假乱真的精心演出都有可能毁在最微不足道的细节里,命运就是会那么安排,让平时毫不珍惜的东西,成为生命终结时触手不及的奢求。   江停抠住地板的僵白十指一点点松开了。   严峫……   他直勾勾望着灰白的天花板,视线涣散,嘴唇一动,最后的声音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严、峫——   与此同时,门帘外,严峫猝然止住脚步:“有人叫我。”   马翔下意识:“什么?”   俩字还没落地,就只见严峫蓦然转身,直直盯住了不远处毫无动静的走廊尽头:“你没听见?”   马翔正准备要带人搜查灶房,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就只见严峫突然拔腿向那边冲了过去!   “卧槽严哥!”   ——唰!   门帘突然掀起,箱堆被巨力撞开。贡阿驰一偏头,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随即整个人被拽向后,被迎面而来的重拳打得口鼻喷血!   “你妈X……”贡阿驰破口大骂,没骂完就被来人抓着头发生生提起来,砰地一头砸上了墙!   人头再硬也抵不过墙,大股的血随着水泥碎块唰拉掉了下来。贡阿驰濒死疯狂挣扎,然而很快他就感觉到这次的对手不论爆发力还是心狠手辣的程度都难以想象,铸铁般抓着他整个头,再次狠狠撞在了水泥墙上!   嘭!嘭!嘭!!   墙壁大片龟裂,鲜血喷流如注。终于有更多警察冲进屋,七手八脚把身体不断抽搐的贡阿驰抢了下来,喧杂中只听马翔喝道:“再打真死了严哥!再打真死了!!”   贡阿驰满头满脸全是墙灰混合血泥,被几个刑警押住,朦胧中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   ——那警察被人架着,面部轮廓硬朗冰冷。他个头极高,指关节手背上浸满了血,明明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却比地狱里爬出的索命魔鬼还要可怕。   贡阿驰的头被人从后面整个蒙住,连推带搡押了出去。   “醒醒,江停……”   “江停!醒醒,你看看我!”   ……   一股新鲜空气突然冲上喉头,江停不断痉挛的身体仿佛通了电,猝然狂咳起来!   这一咳简直天昏地暗,江停整个身体蜷缩起来,血沫星星点点喷了满地。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精疲力竭止住咳嗽,手脚却还在控制不住地痉挛,连支起上半身都做不到。   “太好了……你看看我江停,你看看我……”   ——谁在叫我的名字?   江停视线全是重影,迷茫间只感觉到屋子里全是人。   是警察,他想。   现在该怎么办呢?被抓起来吗?行动失败了吗?下面我该怎么办?   太狼狈了,同时他又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这幅模样实在是太狼狈了,可能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难看的时候吧,不知道看见的人会怎么想。   他想抬手挡住脸,但手腕被人更加用力地分开了。这时他才终于恍惚感觉到自己其实并没有躺在地上,而是被人抱在怀里,热量正源源不断从大片皮肤接触的地方压进四肢百骸。   “……”江停无意识地想说什么,但看不清东西,刚发着抖张开口,就感到自己被熟悉到骨髓里的气息紧紧抱住了。   “是我,江停。”严峫把他冰凉的脸紧紧埋在自己颈窝里,声音战栗不成句:“我来接你了,我总算来接你了……再看我一眼,啊?江停?”   江停终于听清楚耳边是谁的声音,慢慢地僵住了。 第141章   山脚下, 临时指挥部。   一排村落平房和几辆依维柯特警车组成了瑶山特大缉毒行动的指挥中枢, 警察一律便衣伪装, 所有人都行色匆匆,法医将两具蒙着白布的尸体从车上抬下来,再抬进临时设立的简陋解剖室里。   从贴了单面可视膜的车窗向外望去, 村长一家子和头破血流的贡阿驰被荷枪实弹的刑警押解,正踉踉跄跄地穿过空地。   “哎严队?”   “严队!”   严峫点点头,摆手示意守在车门两侧的警察让开, 然后上了中巴车。   江停裹着毛毯倚靠在最后一排座位角落, 头靠在车窗边,脸色苍白双眼紧闭, 看不出清醒还是睡着了。两名便衣警惕地看守着这个危险而又立场不明的嫌疑人,见严峫上车, 顿时都站了起来:“严队?有什么吩咐吗?”   “吕局让我来看看,你们先下去吧。”   严峫在这里的级别非常高, 那两人不疑有他,齐齐应声离开了。   嘭!   车门关闭那声响仿佛直接重击在心头上,严峫箭步上前掀开毛毯, 只见江停修长的双腕上赫然铐着一副手铐, 那铮亮的反光触目刺心。严峫拿早就准备好的钥匙咔擦一声解下手铐,嘶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停不答。   他似乎不知道严峫在这里,就闭着眼睛不看,不听,也不吭声。   他脖颈上的掐痕已经显出青紫淤血, 光从那狰狞的形状上就能感受到当时气管所受的压迫。那是真正的生死一线,可能只要再迟几秒,弯曲到极限的颈骨就要折断了。   严峫手指微微发颤,半晌才轻微地触碰上去,像是小心翼翼触摸一件已经出现裂纹、随时有可能粉身碎骨的珍宝,许久后才终于挤出一句话来:   “……你是有多恨我,江停?”   江停紧闭的眼睫颤动着,那频率几不可见,随即微微别过脸,这个小动作几乎在顷刻间就把严峫激怒了。   “你就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我每天每夜里悬着心,最后一边想着你一边把自己活活折磨死了,对吗?!”   江停慢慢蜷缩起身体,屈起膝盖,把脸埋在发着抖的臂弯与车窗狭小的缝隙间。从严峫俯视的角度只能看见满头黑发和一小段眉梢,反衬出臂弯中露出的那一小片侧脸白得惊人;他伸手用力去扳江停的脸,仿佛想把他生生拽出那坚硬的保护壳,终于压不住音量地怒吼起来:“你给我说话!江停!抬头来看我!”   咚咚咚!   车门从外面被敲了两下,传来手下忐忑的声音:“怎么了严队?没事吧?”   “……”严峫喘着粗气,过了好几秒才扬声道:“没事!”   手下犹豫片刻,才走开了。   江停蜷缩得更紧了,他十指交错,双手垂落,挡住了臂弯遮不住的那一小块脸颊和耳梢。那姿态仿佛双腕还被一道无形的镣铐束缚着,毒贩早已凝固的血迹从他掌心蜿蜒到手臂内侧,灰尘泥土之下,隐约露出他自己在殊死搏斗中留下的一道道擦伤血痕。   严峫粗暴地抓住他的手,强行分开,抓着头发令他仰起脸:“我什么都知道了!已经知道了!你还想要我怎么办,啊?!”   他忍无可忍的低吼倏然一顿,就在那瞬间他看见了什么——   江停眼睫湿润,眼眶布满了血丝。   仿佛被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肉里,严峫的心脏突然痉挛成一团,连呼吸都忘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扳着江停的下巴,对准那抿紧的、冰冷的嘴唇亲吻了下去。   那开始只是个没有任何亲昵意味,急躁、粗鲁、带着痛楚的吻,江停被迫把头顶在车窗上仰起脸,严峫站在座位边,上半身几乎把自己伤痕累累的爱人完全笼罩住了。   上次他们的唇齿这样紧密贴合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山呼海啸般的愤怒渐渐褪去,克制不住的思念和爱意再次冒出了头,酸苦又带着甜意,淹没了每一寸味蕾和感官,倒灌进咽喉。   “江停,”严峫喃喃地一遍遍呼唤,“江停,江停,江停……”   他结实滚烫的手臂环绕江停脖颈,五指插进后脑乌黑柔亮的头发里,一边念着令自己心醉神迷的魔咒,一边不断加深这个亲吻。江停抗拒紧绷的身体崩溃般软了下来,他双肩和嘴唇都在不断发着抖,严峫从他湿润的唇角吻到鼻翼,继而眼皮,终于听见他沙哑的声音慢慢渗透出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尾音虚脱得连质问都缺少力度。   严峫向后拉开一点距离,用力摩挲他凌乱的鬓发,迫使他迎接自己的注视:“我为什么不能在?”   江停摇着头,神经质地一言不发。   “你以为我会认为‘哦,江停背叛我了,原来他一直都是骗我的’然后就安安心心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干了?你拿枪一指我的头,我心里就能干干脆脆一刀两断,从此再不想你了?”严峫更逼近了,两人连鼻尖都几乎贴在一起:“你爱我,死活拖着挣扎着往前爬想保护我,难道我就不想保护你吗?!”   “我想跟你一起从战场上手拉手凯旋,再不济肩并肩马革裹尸,你不明白吗江停?我曾经有把你撇在身后过吗?我曾经因为犯罪分子太凶狠、案情太复杂,就故意不告诉你线索,让你在后方为了等我而焦虑难眠食不下咽过吗?!”   江停咽喉里仿佛堵着苦涩的硬块,让喉骨更加剧痛难言,他抬起一只满是血迹的手,指尖发抖又冰冷僵硬,用力抚摸严峫的脸颊,然后拉着他的脸凑向自己,印上了一个急促的亲吻。   严峫低下头,把他完全按在椅背上,完全拥进自己怀里。   江停接吻的时候眼睛从来都微微睁着,从睫毛下望着严峫肌理分明的脖颈和臂膀,仿佛能凭借目光一遍遍描画,将严峫的体貌、肤色、气息,鼻梁挺直的角度,甚至衣领在侧颈翻开时细微的皱褶都烙印下来,永远刻在心里。   但他说不出来,他的语言功能仿佛天生被限定在了跟凶案相关的事情上,其他温柔的词句都被烧化在了内心深处,与七窍感知融合在一起,无法组织成语言单独表达出口。   “没关系,没关系……”严峫贴在他耳边低声安抚,“都过去了,可以回家了,可以回家了……”   江停虚脱般靠在椅背上,摇了摇头。   严峫走到车门边打开了一条缝,向蹲在不远处拔草玩的韩小梅要了条热毛巾,又关上车门,回来坐在江停身边,拉着他的手慢慢擦拭。直到整条热毛巾都被染成黑红,江停满手的血才被擦干净,露出了手臂上的斑驳刮擦和青紫。   那都是格斗中撞击和钳制留下的,相较于被一刀封喉和活活勒死的两名毒贩来说,他这已经算身手非常利落干净的了。   严峫抱着他的双手揣进怀里:“疼么?”   江停视线涣散地望着空气,开始没有回答,许久才茫然地问出来一句:   “……为什么你在这里?”   这句话跟刚才简直一模一样,严峫耐着性子刚要劝说,只听他又喃喃道:“你在这里我会分心,会束手束脚,万一遇到危急关头,我的第一本能很可能就不是孤注一掷……但现在这个局势,只要稍微分神就必定会失败。”   严峫愣住了。   “我不是为了保护你才出现在这里的,”江停慢慢地说,“不是为了你。”   他长呼一口气,把脸埋在掌心里搓了搓。   那其实是非常隐蔽的无可奈何,但严峫竟然在瞬间就懂了,伸手把他上半身揽进怀里,用力亲了亲他头顶的黑发,低声说:“我明白。我来到这里也不完全是为了你,但至少可以让你知道,最后不论你做任何决定,我都是支持的。”   江停苦笑一声,刚想说什么,突然前方的单面可视车窗被“砰砰砰!”拍了好几下:“严峫!严峫你给我开门,快!”   ——那竟然是魏副局。   “快点来不及了!严峫!”   两人同时怔住,对视了一眼,严峫立刻起身打开中巴车门,果然外面是魏副局带着黄兴。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出了什么事这么着急,紧接着就明白了着急上火的原因——黄兴手里那个包着物证袋的手机在响。   严峫抢过来一看,屏幕显示着一串陌生号码。   紧接着铃声戛然而止。   “……”空气猝然安静,三人面面相觑。黄兴紧张地搓着手,一副简直要心肌梗塞的表情:“这手机是从嫌疑人贡阿驰身上搜出来的,我刚要做数据解析呢就突然响了,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打回去?”   魏副局反问:“你知道这号码是谁啊,就这么打回去,万一是黑桃K 呢?!”   “我我我这就去查!”   黄兴也是被惊傻了,立刻掉头往回跑。魏副局赶紧一把拉住他,简直哭笑不得:“查什么查,还来得及吗,我看你也是脑壳有包……”   正混乱间,一只手自身后伸来,从严峫手中抽走了物证袋。   严峫一回头,只见江停不知何时下了车,隔着透明塑料纸在手机键盘上按了几下,就顺利解了密码锁。   江停专注的侧脸被屏幕微光幽幽映着,似乎对周遭诡异的气氛毫无觉察,翻开未接来电后只看了两眼,就抬头说:“不是黑桃K,是金杰。”   魏副局眉头一皱,就在这时手机又叮咚一声来了条短信:   【为什么不接?】   刑警在办案过程中,对缴获手机收到的同伙消息需要格外谨慎地处理,否则不仅无法引蛇出洞,反而还会打草惊蛇。魏副局刚要接过手机,突然就只见江停略一沉吟,点开短信打出了两行字:   【杰哥,姓江的又惹事,难搞。不方便说话。】   魏副局张开嘴又忍住了,眼睁睁看着江停点击发送,想了想又加上一条:   【稍后打回去。】   信息发送成功。   几个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屏幕,然而手机就此陷入了安静。空气中仿佛有根弦越绷越紧,不知道过了几分钟,正当连魏副局都开始忍不住心惊肉跳的时候,屏幕再次一亮!   阿杰的回复终于姗姗来迟地到了,魏副局抢过来打眼一看,瞬间松了口气,只见屏幕上只映出两个字:   【抓紧。】   五分钟后。   审讯室的门被砰地推开了,寒风呼啸卷入,贡阿驰全身一个哆嗦抬起头,只见魏副局大步流星地走进屋,啪!把手机拍在他面前。   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贡阿驰嘴巴跟蚌壳似的闭紧,刚恨恨转过头,就只听魏副局冰冷严厉地吐出了几个字:   “现在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贡阿驰瞳孔不由缩紧了。   “电话是你自己打,还是我拿去隔壁屋给你的同伙?”   ·   “去外面守着,除了你们魏副局、余支队和技侦队黄主任这三个人之外,不准任何人靠近这间屋子,明白了吗?”   已经换回正常便装的韩小梅马翔齐齐应是,吕局关上了门。   平房主屋已经被改装成了临时指挥所办公室,墙上挂着大地图,桌上堆满案卷材料,卫星通讯和定位仪器全部垒放在地面上。江停坐在大办公桌后的沙发椅里,面孔完全苍白,衬衣扣到最上面都挡不住咽喉处可怕的勒痕,严峫站在他身边紧握着他的手。   吕局转过身看着他俩,神情极度严肃,但并没有立刻开口问话,而是先亲手泡了杯热腾腾的枸杞茶放在他面前,才沉声道:“江队受委屈了。不过人多眼杂口杂,明面上还是得把你铐回来,请多多见谅。”   江停摆手示意没事,嗓音沙哑却开门见山:“明天买家王鹏飞要带人上山,途径棋局峰,秦川会带人在云中寨接应他们。”   吕局和严峫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底看见了难以遮掩的凝重。   “可靠吗?”吕局问。   江停点点头。   “你这段时间以来都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云中寨的毒贩火力装备有多少?具体位置在哪里?”   江停不答反问:“你们省委的内线查出是谁了么?”   吕局不吱声,随手撕了张纸,用铅笔写下一串数字,笔尖点了点:“这是他的警号。”   这条情报严峫是早就知道了,江停眉角却不由一剔:那警号序列竟然在前十以内。   在各省厅或直辖市厅局,警号001的都毫无例外是公安厅长,其后从副厅长到各级领导会002、003这样排下来,警号前十的不论在哪都算得上是举足轻重了,其严重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你离开建宁后,我因为刺伤而进了医院,随后果然按我们事先预料的那样,这个人派亲信书记员监听我们的病房,从而露出了狐狸尾巴,被刘厅揪个正着。不过现在这个消息还是高度绝密状态,在没彻底端掉吴吞闻劭贩毒集团之前,我们还需要利用这个内奸来向对方传递虚假消息。”   吕局吸了口气,掏出打火机把那张纸烧成了灰烬,才道:“你放心,不仅是建宁,连恭州市局也一样,等行动结束后我们会立刻对隐藏在内部的蛀虫实施抓捕,将他们一网打尽!”   江停眼底不知闪烁着什么样的情绪,良久才短暂地牵扯了一下唇角,扭过脸去望向地图:“……拿来给我。”   吕局踮脚把地图从墙上拿下来,江停用笔在上面画了个重重的点。   “云中寨就在这个经纬度上,位于瑶山松顶峰,离棋局峰足有三个小时的车程,家家户户都或多或少地参与毒品运输。半个月前闻劭从缅甸来到云中寨后,在当地建立了一个安全堡垒,随后联系了王鹏飞的代理人老蔡……”   办公室内安静无声,只有江停喑哑平稳的叙述。   “……之后的事情差不多就是老蔡传递出来的那样,我们用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无法确定地下工厂的具体位置,也不知道闻劭会把王鹏飞一行人带到什么地方去进行最后的交易。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疑问没有得到解答,比方说地下工厂内的毒品到底有多少,闻劭将简化合成配方拿到手后藏在了哪里,再有——”   江停声音微顿,严峫不由问:“怎么?”   “……闻劭似乎特别急切。”迟疑后江停还是说了出来:“他应该已经对我起了非常大的疑心,也知道警方十有八九盯上了这里,但还是宁愿冒险也要促成这笔交易。这跟毒贩的一般行为模式不符。”   在贩毒制裁最严厉的几个国家里,毒贩绝少主动挑衅警方,整个交易链条都是越低调越好、新鲜事越少越好。因为毒品这种暴利行业的钱是赚不完的,而一旦被抓住可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越大的毒枭越不愿意搞事惹麻烦,敢豁出命去的往往都是拆家。   能让闻劭这个等级的毒枭顶风作案,地下工厂里到底藏着价值多少的蓝金?   几亿?十几亿?   甚至几十个亿?   连吕局都想象不出来,皱眉问:“王鹏飞一人吃得下这么多毒品?”   江停一摇头:“几年前我在恭州抓过王鹏飞手下的拆家,据我观察这种可能性很小。”   吕局吸了口气,老花镜后闪烁着狐疑的神色。   “吕局!吕局!”突然木门被拍得山响,马翔在外面急切道:“严哥!你们还在里面吗?!”   吕局使了个眼色,严峫上前把门开了条缝:“怎么了?”   “魏局说服了那个鬼见愁,让他配合给方片J回电话,但拨通后对面是黑桃K!”马翔急赤白脸指着不远处技侦办公室的方向:“他们现正在黄主任那里,黑桃K说要陆……要红心Q接电话!”   吕局和江停同时霍然起身。   技侦处,贡阿驰被铐坐在审讯椅上,魏副局亲手拿着手机贴在他耳边。周遭所有技术人员脸色都不太好看,只听监听仪器中正清清楚楚传来黑桃K不愠不火的声音:   “这批要紧的货已经快到了,你把江停叫来,我有话要亲自叮嘱他。” 第142章   江停接过手机, 技侦办公室里一片肃静, 黄兴带着他俩徒弟在定位仪器后紧张地工作着, 贡阿驰被便衣捂着嘴铐在边上。除此之外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紧盯着江停,周遭只能听见压抑的呼吸声。   “喂,”手机里传出黑桃K带着笑意的声音:“江停?”   严峫一屁股坐在江停身侧的桌沿上, 按在他肩上的手紧捏了捏。   江停向他微微颔首,对电话道:“喂。”   黑桃K问:“你还在棋局峰附近?”   江停说:“在。你的人说你有话吩咐我?”   吕局以目光询问黄兴,后者近几年来越来越高的发际线下早已泌出了冷汗, 一边紧盯屏幕一边连连用口型示意:“拖久一点!尽量久一点!”   但这是很困难的, 首先江停本来就不是闲来无事跟黑桃K聊会儿天的性格,其次通话时间拖得越久, 露出破绽被对方发现的几率也就越大。   电话那头不疾不徐地:“对,货要到了, 我才想起来有几句话叮嘱你,所以叫你来接个电话。”   “你想叮嘱我什么?”江停问。   黑桃K却突然陷入了沉默。   一秒, 两秒,三秒。时间变得格外漫长难熬,每一瞬间的静默都被无限拉长, 所有人的心跳都蹿上了喉咙口。   他为什么不说话?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虚空中那根无形的弦渐渐绷紧到极限, 就在这时突然只听黑桃K再次开口,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语气竟然很关切:   “你嗓子哑了,怎么回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在山道上吹了点风。”江停咳了两声:“他们正在灶房里给我烧热水,待会喝两口就好了。”   黑桃K似乎在电话那边放心地点了点头:“那就好。外面冷吗?”   “不冷。”   “走了半天路累不累?”   “还行。”   在场众人脸色怪异, 没人知道这个大毒枭怎么突然开始闲聊起来了——但对紧张的技侦人员来说,这十多秒的拖延不啻于激流浮木,信号追踪仪的红绿光简直闪成了一片。   “如果你身体吃不消的话,我可以先派人下去接你,让贡阿驰他们几个接货,你看好不好?”   吕局猝然抬起头,江停和严峫对视了一眼。   严峫无声地做出口型:“吊一吊,别慌——”   “行啊,”江停漫不经心地对着手机回答,顿了顿又道:“不过这样的话,回去后金杰又有把柄能说了吧。”   如果不看这紧张的现场,光听声音的话,江停这话里各种微妙真实的情绪都把握得精妙到极致了,绝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果然黑桃K笑了起来:“你干嘛在意他,又不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嘴贱。”   江停沉默片刻,说:“算了,我还是留在这里吧。货到哪里了?”   周遭只有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技侦还在紧张地计算三角定位。吕局、魏副局等人都不由上半身前倾,却只听手机那边黑桃K竟然在这时反问了一句:   “你怎么不问我在哪里?”   江停怔住了。   不仅是他,连严峫和吕局等人,也都同时一愣。   “你在哪里?”江停反应很快,立刻语气迟疑地回答道。   “我在工厂里,离寨子几个小时车程。离你的话,就大概得有好一段距离了。”   “……”   江停心头微微一突,与严峫对视了一眼。   “行吧,”江停压下越来越强烈的异样感,问:“那你是来跟我一起接货?还是有其他打算?”   “我不过去了,山路不方便,你带着他们来云中寨吧——所谓的货就是王鹏飞那一行人,忘了告诉你,我刚改变主意让他们提前到今天上山来交易了。”   满房间人呼吸齐齐一顿。   “……今天?”   “是的,他们再过一个小时左右到达棋局峰,你领他们上来云中寨,然后我会把工厂具体路线发给秦川,让他带王鹏飞从村寨出发到工厂来跟我汇合看货。这次还是采用钱货分离的方式来办,交易完成后我们先趁夜下山,王鹏飞他们明天再说。”   江停猛地扭头望向吕局,后者正飞快给省公安厅发消息,同时严厉地做出三个字口型:“来、不、及!”   “来得及么?”江停对着电话问,“等交易完成怎么说也得深夜了,你再从工厂那边来找我,再摸黑下山……”   黑桃K笑了起来。   “来得及,”他就这么笑着说,“验货这种事,其实很快的。”   几名技侦满头大汗,黄兴急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疯狂冲江停打手势:别挂!再等会!再拖一拖!   江停道:“但是……”   一言未尽,电话竟然被黑桃K轻轻松松地挂断了。   “操!”黄兴大骂出声,吕局立刻问:“定位怎么样了?范围能确定多少?”   追踪机器咯吱咯吱吐出几张纸,黄兴食指用力点着给吕局看:“这深山老林的根本圈不出具体地点来!最后只能跟到这个半径范围内!妈的,那孙子反侦察经验也太丰富了,能掐着点儿在我们抓到信号前一刻挂断电话,在缅甸没少被条子追吧?!”   吕局眯着老眼研究半天,冷哼一声:“想多了,在缅甸是他追条子。”   黄兴一个劲抹他那光光大脑门上的冷汗,吕局招手叫来江停,问:“江队有什么想法?”   江停犹豫片刻,“……我不知道黑桃K为什么突然提前交易,但阵前变卦,不是个好兆头。你们有多少警力可以布在棋局峰和云中寨?”   吕局扶着老花镜,从镜片缝隙中望向省公安厅下来的那几个人。   “这个,这个事发真是太突然了……”开口那名处长有些眼熟,严峫打量他两眼,认出了这位是在五零二制毒案里打过交道的老相识,好像是姓陈。   陈处长脸上挡不住的为难,说:“这几天我们摸不到毒贩的大本营在哪,省厅警力基本都分散在整座瑶山各个重点怀疑地区了。如果毒贩按计划在明天进行交易的话,我们可以连夜调集特警防爆大队围剿云中寨——但现在王鹏飞突然提前到一个小时以后上山,哪怕现在立刻召集人手,恐怕都很难计划周全哪。”   吕局沉吟半晌,缓缓道:“江队。”   在场建宁市局的人都很熟悉这位老局长了,严峫原本屁股坐在桌子上,一听这话的口气,就突然从桌沿滑下地面,拧着浓密的眉头要走上前。   然而紧接着江停抬手拦住了他,说:“我明白。”   严峫脸色阴沉地站住了脚步。   “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总不能从天上变出一个团的武警部队去强攻村寨吧——且不说擒贼先擒王,就算能把云中寨打下来,抓不到闻劭也是白搭。”吕局摘下老花镜,一边从口袋里掏出软布来擦拭,一边沉声道:“依我看,目前最快的办法是将计就计,江队按闻劭的安排去棋局峰接上买家王鹏飞,我们的人暗地里紧随其后,跟你们一道上云中寨。江队跟秦川交接完后,争取拿到闻劭发出的地下工厂路线图,然后向指挥中心发出信号;只要能确定交易地址,我就跟老魏、老余亲自带特警赶过去,拿他一个现场。”   省厅那位陈处没吱声,看表情明显是默许了。   吕局呼了口气,又道:“严峫。”   “……是。”   “你负责带人送江队去棋局峰,就地埋伏等待王鹏飞,然后后暗中护送江队上云中寨,没问题吧?”   严峫喉结剧烈耸动一下,才低沉道:“没问题。”   吕局点点头,似乎对严峫的承诺还算放心,戴上了老花镜,向周围招招手。   魏副局、余队、黄兴、陈处以及省厅的几名领导都上前两步,围绕在技侦的大办公桌四周。   “吴吞、闻劭特大贩毒集团在金三角及中缅边境活跃长达十年之久,造成了难以估量的社会危害和人民损失,这次我们警方能把他围在S省境内,是难得的天赐良机。你们都知道公安部及S省委对这次围剿行动非常重视,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咱们,只准成功不准失败这些废话也不用我多说了;不论是国家大义还是自身利害,这一层层的关系想必大家心里都明白。”   吕局是个通透人,这一番话说得周围鸦雀无声。   即便不扯那些正义凛然的大道理,在场的人也都各自有各自的现实需求:年轻一辈的警察想立功、想升衔、或者想为同袍报仇,老一辈人不愿意在临退休的关口上落下憾恨,想保住日后身披国旗上路的荣耀。因此大家拼命的方向都非常一致,没有任何人会在这时候怕死。   “老魏,你跟余队协同当地领导再做一次埋伏部署,我要跟刘厅打个电话做最后的通气。时间不多了,”吕局看看手表,抬头看向江停,一字字凝重而沉缓地道:“那就拜托你了,江队。”   所有目光望来,众目睽睽之下,江停眉目冷硬如坚冰:   “我知道。”   丛林中三辆警车排列成行,随着前进上下颠簸,荷枪实弹的特警分坐在后车厢两侧,紧绷的沉默浸透了每一寸空气,沉沉压在每个人的肺里。   严峫腰间携枪,穿上了防弹背心,中间那辆警车后视镜里映着他沉郁的眉眼。江停从副驾驶略微回头往后望去,只见马翔和那几名特警都没往他们这边看,才回过头轻声道:“待会提前几百米把我放下来,免得被王鹏飞发现了。”   严峫没答言,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江停耳边摸索,碰到他耳廓内侧那枚小小的纽扣联络器,苦涩地笑了声。   “笑什么?”   “你猜这扣子是我从哪找来的?”   江停愣了愣。   “三春花树。”严峫食指在他耳际轻轻一弹,说:“二手货了。”   江停这才恍然想起五零二制毒案里,由严峫亲自卧底的那场缉毒行动——但他现在想起来,首先出现在脑海里的竟然不是案情线索或经验总结,甚至不是任何惊心动魄的片段,而是他为了掩护严峫而在仓促中印下的那个隐秘的吻。   江停眼底浮现出微许笑意,“你还随身带着呢?”   “幸运符啊,多有意义。”严峫捏捏他耳尖:“虽然恶心了……点。”   江停的笑意凝固在眼底:“啊?”   严峫立刻说:“但我后来又用过好几次,从来没嫌弃过,真的。”   “……”江停心想你还挺讲究,我不过是把通讯器吞进嘴里然后吐在沙发下,再由杨媚趁没人注意时从卡座底部掏出来擦干净,要不然命都没了还嫌恶心?富二代事儿还挺多。   “想什么呢?你的一切老公都不嫌弃,知道不?”   江停又向后瞟了眼,回头小声说:“以后下班回家进门第一件事就去洗脚,否则我嫌弃你,明白了?”   严峫:“卧槽你事儿怎么这么多,老公成天忙着赚钱养家,出点汗怎么了……”   江停伸手去拽严峫那不老实的手,严峫却非要往他后脖子里钻。扭打数下后方向盘一歪,大警车平地走出一道S形,后车厢所有特警同时抬头,两人立刻端正坐好,不敢动了。   “严哥你们没事吧?”马翔在后面抻着脖子喊。   严峫:“闭嘴坐回去!”   车厢再度恢复沉寂,好半天后严峫才谨慎地撩起眼皮往身侧一溜,正撞上江停揶揄的注视。   “……”严峫不禁笑起来,低声呵斥:“你还看,待会老公把车开沟里去了!”   江停说:“看你怎么了。看一眼就少……”   他的话音猝然而止。   三辆警车首尾衔接,呼啸往前。穿过重重灰白树林,目标地点渐渐出现在山坡后,那是毒品买家王鹏飞上棋局峰的必经之路。   第一辆警车戛然停住,车后红灯亮起,随即严峫也踩下了刹车。   “严哥严哥,准备放饵。”步话机中响起第一辆车上高盼青的声音:“吕局说老蔡他们再过十分钟左右就到,先头特警兄弟已经就位了。”   “行,知道了。”   为保证行动敏捷,江停穿着黑色冲锋衣,拉链拉到最上面,只露出冷白深刻的下巴。严峫抽下自己的深灰色围巾,用犬牙把围巾下摆的商标撕了,然后才仔仔细细系在江停脖颈上,凝视着他深黑色的瞳孔:   “是看一眼少一眼。就算咱俩一块活到九十九,不也是过一天少一天吗?没毛病。”   江停微笑起来。   “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也经常看着你,”严峫指指自己太阳穴,又轻声说:“在脑子里。想看多少遍就看多少遍。”   马翔拉开车门,特警一个个鱼贯下车,在草丛中敏捷地寻找埋伏空位,周遭全是悉悉索索的脚步和通话声。   然而驾驶室里只有他们两个彼此对视,江停的眼神伤感而温柔,起身按着严峫的头凑在自己面前,低头在他凌乱嚣张的黑发上吻了吻,说:“我活到九十九,你九十七就够了。”   仿佛柔软的羽毛从心尖那点上一掠而过,严峫恍然抬头,江停已经转身下了车,穿过树林向预定的接头地点走去。 第143章   穿过参天大树和层层植被覆盖的山坡, 一条小径成了通向棋局峰的必经之路。几辆加长SUV组成的车队渐渐出现在山道尽头, 少顷便呼啸飞至, 向着远处笼罩在云雾中的山顶盘旋而去。   王鹏飞年近五十,身材偏胖,两手腕上绕着好几层乱七八糟的象牙碧玺紫檀木念珠, 时不时就盘两下。这人大概在沿海一带生活久了,很不习惯深山严寒,几层毛衣加羽绒服穿得他更加庞大臃肿, 一个人就几乎占了整排后座, 把老蔡挤得只能紧贴着车窗。   江停坐在侧面,腰板习惯性地挺直, 双手自然放在交叠的大腿上。王鹏飞怀疑地上下打量他,大概觉得传闻中的红心Q太清瘦朴素, 半天终于寻思着咳了声,笑问:“哎, 你穿这么点儿不冷啊?”   江停回答得不热络但也不冷淡:“我本地人,习惯了。”   王鹏飞笑着点点头,又试探地问:“这深山老林的, 麻烦你亲自来接, 怎么不多带几个人?黑桃K对手下也太不心疼了吧?”   身侧老蔡脸颊一紧。   江停慢慢偏过头看了王鹏飞一眼,古怪地笑了笑,稍微拉下冲锋拉链——王鹏飞这才看见他衣领内侧有个夹住的微型麦克风,随即只见他按了下开关:“喂,人在哪?”   通讯频道那头滋啦几声, 传来“鬼见愁”紧绷绷的声音:“目标车队刚过车程第三段,正向第四段进发,预计半小时后翻过棋局峰,完毕。”   王鹏飞的眼瞬间直了。   “沿途都是黑桃K的人,会一直遥遥护送我们进入云中寨。”江停意味深长道:“眼见不一定为实,王老板,我以为混迹江湖这么多年来您应该懂。”   王鹏飞:“……”   江停向他微微一笑,示意他看车窗外层层叠叠的苍翠山林。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现在王鹏飞再看那山峰中微微摇曳的树冠,倒真有了点风声鹤唳的怪异感。   ·   马翔把麦从被铐得严严实实的贡阿驰嘴边拿开,顺手往衣服上一抹,冲驾驶室比了个OK的手势。后视镜中只见严峫一点头,伸手接通频道:“C11点准备跟进C11点准备跟进,目标车队再过半小时翻过棋局峰,完毕。”   频道中传来沙沙声响:“C11组正在跟进!完毕。”   严峫把车载步话机扔了回去。   这辆临时问森林公安征调的警用大车被改涂成迷彩色,尾随着导航仪上代表江停的定位光点,轰隆穿过了山林。   ·   冬天山区黑得太早,下午四点多,天已经暗了下来。   加长SUV陆续停在村寨前的空地上,首车尚未停稳,老蔡便忙不迭跳下来,打开车门扶住了王鹏飞。随即江停也下了车,只见不远处秦川大步走来,朗声道:“等你们大半天了!这他妈冻死人的天气,干什么去了耽误那么久?”   秦川穿着丛林冲锋衣、绑腿长裤与登山靴,腰里带着枪和弹夹,这么精悍的装束却还配着那副文质彬彬的金边眼镜。王鹏飞一开始没认出他来,待到了近处定睛一看,突然从那副熟悉的眼镜上找回了某个记忆深刻的片段,整个人蹭地向后一退:“是你?!”   秦川无辜以对。   “啊?怎么是你?!”   江停温和地咳了声:“这么多年来秦副队为我们提供了很多方便,是非常值得信赖的盟友。如果以前曾经跟王老板打过什么交道,或者有过什么误会的话,还请王老板多多包涵了。”   不知道秦川当警察时曾经对姓王的做过什么,王鹏飞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哆哆嗦嗦指着他:“那、那这、那现在是……”   “货不在这里,在工厂库房,离村寨还有两个小时的路,接下来由我来导航。”话音刚落只听手机叮咚一下,秦川哟了声:“果然来了。”   他脱掉手套,从外衣右侧口袋里摸出手机,果然是来自阿杰的新消息。江停眼角余光向手机屏幕上一瞥,电光石火间只看见一张密密麻麻的路线图正显示出来,秦川凝神看了片刻,才收起手机笑道:“我们赶紧出发吧,否则天黑之前估计到不了。”   王鹏飞连吭都不愿意吭一声,转身忿忿上了车。   秦川无奈地耸耸肩,一边自然而然将手机塞回了冲锋衣口袋,一边转向江停笑道:“我去那边看看油加好没有,那咱们回头见了。”   江停目光微微闪动,突然拔腿跟了上来:“——等等!”   秦川不明所以,站住脚步。   然而江停的步伐却没停,很自然地引着秦川往远处正在加油的越野车走:“你以前跟王鹏飞打过交道?”   “唔……”秦川想了想:“嗨,没有,只是抓过他手下几个拆家,可能弄过他几批货,谁知道他反应这么大。”   两个人并肩穿过杂草丛生的空地,江停道:“王鹏飞这人疑心很重,表面看上去大大咧咧,实际心里非常记仇。你待会跟他在路上的时候,要尽量避免与他直接接触,一切以平安抵达交易地点为优先。”   以江停的身份,对秦川叮嘱这些话无可厚非,但他的性格多少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果然秦川笑了起来:“哟,江队怎么好好吩咐起这些来了,你这听得我真是……”   江停从容道:“因为我刚才来的路上差点跟他争起来,所以白交代你一句。”   秦川脚步突然一凝。   闪电般悄无声息地,江停指尖从他外套口袋边缘收了回来。   但下一秒秦川又往前走去,似乎刚才的停顿只是稍感意外:“啊?怎么争起来了?”   “……”江停呼了口气:“哦,当年我也跟他打过交道。那是在恭州的时候,有一次警方已经包围了他的交易地点,姓王这孙子把手下人推出去当替死鬼,自己从警察的枪口下溜了。我本来不想提这事,但他一看到我就全身不得劲,所以多说了两句。”   秦川揶揄道:“原来江队也曾经失过手啊,真失手还是故意的?”   与此同时,江停两指夹着手机一角,将它从秦川口袋中轻轻掏了出来。   “真失手,”江停淡淡道,“王鹏飞跟闻劭没那么多合作关系,跟吴吞就更没来往了,犯不着替他办事。”   这时两人正走到悍马车前,马仔砰地关上加油桶,见他们过来立刻起身:“秦哥,已经加好了,咱们这就动身吧。”   秦川点点头,笑着转向江停:“行吧,那我们先这么说。你是留在云中寨这里等他们老板回来对吧?那咱们改天再……”   江停眼皮猛地一跳。   冰凉坚硬的手机正紧贴在他袖口内侧,只要稍微抬手,就有可能掉下来。   “——对了,”江停猝然打断秦川,说:“关于晚上下山撤离的安排,我还有点不清楚。”   “什么不清楚?”   江停后背已经渗出了微微的冷汗,但表面却疏离平淡。他刚一张口,还没来得及现场编造出什么话头来,突然只听背后:“哎!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秦川一回头,老蔡气喘吁吁奔过来,一把拽住了他:“哎呀我说秦哥——”   秦川愣了。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老蔡已经拽着他往不远处走去,愁眉苦脸地低声道:“实不相瞒,我们老板他犯病了!怎么办呐您说?不是我们不想做这笔生意,也不是我们想耍任何花头,但他他他……”   秦川被拉着穿过空地,强行把手抽回来站住了脚:“到底怎么了?”   “他不愿意跟您一块儿走!”老蔡一跺脚,挡在秦川身后,恰好遮住了不远处的江停:“老板说您两位曾经有点儿过节,您曾经放话说要搞死他,这事儿是不是真的?”   “……”秦川嘴角微微抽搐起来。   “我去解个手,”江停匆匆丢下一句,甩开马仔大步走向屋后的灌木丛,背对着空地迅速拿出手机,输入了早已窥见的密码。手机顺利解锁,屏幕上呈现出刚才阿杰发来的地形图,江停拿自己的手机咔擦拍了照,上传点击发送。   几秒钟后,山下指挥部里,吕局手机嗡地一响。   所有正焦灼等待的各级领导同时噌地起身。   江停收起手机,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出灌木丛。   “……我要是真想弄死你们王老板,早几年前就已经动手了,没必要等到现在。反正只是两个小时的路,等到了交易地点我就撤,如果还叽叽歪歪的话,这笔生意不想做就别做了,啊。”   秦川拍拍老蔡的肩,不再跟他多啰嗦,踩着草地走上前,迎面正撞上江停:“怎么了这是?”   “没什么大事,姓王的孙子磨叽。”   手机从江停袖口轻轻滑进掌心,他注视着秦川的眼睛,那一瞬间两人面对着面,相距不过咫尺。   老蔡在身后欲语还休:“哎呀秦哥——”   “有完没完?”秦川一偏头。   江停手腕一动,手机神不知鬼不觉,转瞬间进了秦川的右侧衣袋。   老蔡眨巴着眼睛,语塞两秒后无奈地举起双手:“行行,那我回去劝劝我老板吧。嗨!谁知道他矫情什么?这叫什么事儿!”说着转身大踏步地走了。   秦川狐疑地转过头来,江停已经不疾不徐收回了手。   他那张从来都平静放松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刚才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细节,甚至连眉梢都不动一下,只略微俯身凑近,抬手掩住自己半边侧脸,同时在秦川耳边轻声道:“闻劭让人给老蔡打了点钱,所以他会劝姓王的安分点,你一路上别跟王鹏飞独处就行了,省得他生事。”   话音未落秦川上半身向后一仰,稍微拉开了点距离,眼底光芒戏谑:“……江队。”   江停:“?”   “小的还想多活几年,您大人有大量,放我一条生路吧。”   江停:“…………”   秦川满脸真诚至极的遗憾,彬彬有礼一欠身,抬脚上了车。   ·   车队在阴霾的天空下缓缓启动,悍马在空地上调了个头,驶向村寨口。   秦川将带王鹏飞这行车队去隐匿已久的地下制毒工厂,完成交易后黑桃K率先回到云中寨,然后他们趁夜一道下山。   然而——现在交易地点的路线图已经被发给指挥中心,S省刑侦总队、建宁刑侦、禁毒、技术支队及特警防爆大队将出动大批精锐火力去包围交易现场,是否能将这伙活跃多年的特大贩毒集团一举剿灭,就看接下来这猝不及防到来的背水一战了。   北风吹着哨子掠过山顶,江停深吸一口混杂着铁锈味的寒气,肺部刀刮似的刺痛让他精神一振。   身后传来脚步声,保镖上前请示:“江哥,您去后屋歇歇吧?”   ——他们果然不会让他一人待太久。   江停没作声,转身走向村寨,保镖追在他身后:“哎对了江哥,您看见鬼哥他们几个了吗?怎么没见跟您一道回来?”   “我们分开了两辆车,他们在后头。”   保镖不敢多问,只喔了声,突然听见远处土路尽头又传来引擎轰鸣,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哎?他们回来了!”   怎么可能?江停意外回头。   果然不可能,回来的并不是贡阿驰跟他两个早已死得不能再死的马仔,而是刚刚才离开不久的悍马车——秦川!   保镖疑惑道:“秦哥落下东西了吗?”   江停神情一变。   不知为何看见那辆悍马调头回来的同时,他的眼皮突然抽跳,无来由的心悸猛地撞上了咽喉。下一刻,轮胎在他面前吱呀停住,紧接着车窗降下——   江停抬起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面孔,没人能注意到此刻他脸色竟然有点发白。只见车窗后露出秦川似笑非笑的眼睛,意味深长地那着手机,冲江停晃了晃:   “哎,江队。”他笑道,“我突然有个事儿想找你说说。” 第144章   “……”江停无声地吸了口气, 问:“什么事?”   出乎意料的是秦川竟然只微笑不说话, 紧接着扬手把手机扔了过来。江停一把接住, 屏幕上赫然显示通话中,电话那头是黑桃K!   “……喂?”   “到云中寨了?”闻劭一如既往非常柔和:“冷吗?”   黑桃K这个人,只要神智稍微还有点正常的普通人, 都不可能从他的表情或语调中窥见任何的真实情绪——因为他本来就没有这个东西。他可能上一秒还挺愉快地说着话,下一刻就掏出枪来扣下了扳机,其间别说过渡, 甚至连半点预兆都不会有。   江停说:“还好, 不冷。”   “累吗?”   “也还行。”   闻劭说:“那你上来吧。”   江停心中一撞:“什么?”   “我想你了。”通话那头顿了顿,又笑吟吟道:“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刚才背后那一丝冷汗似乎收住了, 紧接着化成了更难言彻骨的森然。   江停目光微微闪动,随即嗯了声便不再言语, 把手机递还给秦川,没人知道他用了多少力气才保持住了语调的沉稳平静:   “老板让我跟你们一起去交易地点。”   秦川不以为意:“上来吧。”   ·   悍马爬过连环迭起的半人高的土丘, 连引擎盖都在颠簸中不断颤栗。车窗外,天色越来越暗了了,崎岖的山岩从车窗两侧呼啸而过, 车厢里除了行驶的轰响之外一片沉寂。   司机是阿杰指定的亲信, 明显训练有素,除了偶尔开口向秦川确认路线之外,就再没出过哪怕一声。副驾驶上的秦川抱臂目视前方,维持这个姿势自始至终没有变换过,完全无法从他纹丝不动的面部轮廓上窥得任何动静。   江停如石像般端坐在后座上, 昏暗中只见他一侧苍白的脸颊,左右各守着虎视眈眈的保镖。   没人注意到他视线轻轻下瞥,落在了右侧那名保镖的手表上——距离他向指挥部发出路线图,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   警方是否已经顺利包围交易地点?   抵达云中寨后取道去现场的严峫,此刻是否还遥遥跟在后面?   “别动,”突然他右侧那名保镖开口阻止。   江停抬起的手停在半空,平静道:“我只是想拿那瓶水。”   保镖把副驾驶椅背后的矿泉水瓶拿出来,动手拧开。江停伸手要接,然而刚一动作,就被对方按住了,随即亲自把瓶口递到了江停嘴边。   “……”   空气寸寸凝固,后视镜里只见秦川眼皮蓦然一抬。   ——江停终于在这紧绷的凝视中开了口,就这么接着瓶口被喂了几口水,摇头示意不要了。   保镖这才松开他的手,把瓶盖拧紧,放回原处。   江停在保镖的逼视中将双手搁在大腿上,再也没抬起来,甚至连手指都没移动半分。   后视镜里,秦川收回了目光。   土路两侧是千篇一律的山石和树林,沉默和剧颠让这段路途漫长得几乎没有尽头,不知道过了多久,车身突然“嘭!”地巨响,停了下来。   秦川率先打开车门跳下去,大力活动了下肩并,朗声道:“喂!我们到啦!”   哔哔——几声车喇叭响,王鹏飞的加长越野车队陆续跟来,停在了不远处。   江停被保镖扶下车,抬头一看,只见他们停车的地方大概在半山腰上,前方密密实实的树丛掩映后,高处正透出零星错落的灯光——那竟然是一排沿山道搭建起来的临时工厂建筑群!   “嗳哟,这阵势。”王鹏飞深一脚浅一脚走上前,夹着烟啧啧叹道:“不愧是金三角的大老板,瞧这周边地形,就算条子生了千里眼也找不到,而且在山里建起来的厂房也半点不含糊,跟正经工矿企业似的——有钱,真是太有钱了!”   “过奖,”一道年轻男声从不远处响起,说:“不过都是些帐篷罢了。”   江停蓦地回头,黑桃K正带着几个手下走来。   王鹏飞眼前一亮,满脸热切,赶着上前就要握手。但黑桃K仿佛没注意到他的殷勤,也无视了半空中那挂满大翡翠扳指的手,只随便点点头权当打过了招呼,随即脚步一拐径直走向江停,笑着说:“你可终于来了。”   江停没答这话,向左右两侧黑塔似的保镖一瞥,开门见山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江停并不像他一样绕弯子:“你是不是曾经下达过不准让我的手上下移动超过十公分的硬性指令?”   闻劭神色不变:“哪有,那是他们理解错了。”随即他挥手让保镖退开,紧接着揽住了江停的肩,似乎感情很好似的,拉着他就往山坡上走。   王鹏飞赶紧追在后面:“哎我说,那批‘蓝金’的货——”   闻劭头也没回。   王鹏飞也不介意,缀在后面气喘吁吁地:“我们按你说的,离岸账户都已经准备好了,只要这边验完了货,那边打个电话立刻就能汇款!价格什么的都好商量,之前咱们说定的折扣也不必再给了,不然我再给你添这个数——怎么样?”   王鹏飞费力地一手扶着地,一手张开粗短的五指,比划了个数字。   “噢?”闻劭笑道,“为什么?”   “嗨呀!这不是生意越做越大了嘛,光靠进货已经供应不上啦!”王鹏飞被人搀扶着,上气不接下气往山坡上爬:“我看这片厂房不错,反正你们的生产线也不打算在西南地区做下去了,不如等咱们交易完成后,你顺手把这片山送给小弟当添头,行不行呀?”   闻劭不置可否,指指前方郁郁葱葱的山野:“这片山?”   王鹏飞一个劲点头。   “行啊。”   姓王的万万没想到黑桃K答应得这么随意,心中一喜。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喜形于色,就只听黑桃K笑问:“可是宪法规定了国家疆域的完整性和不可分割性,你眼前这片山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不是我的,怎么送给你呢?”   王鹏飞:“……”   姓王手下的所有人表情都精彩无比,要不是老蔡跟在后面推着,王鹏飞能一跤从半山坡上摔下去。   闻劭笑看江停,眼底亮晶晶的。   江停被他一条手臂紧揽在身侧,就像来时一路上那样,甚至连抬一下手都有无数人盯着。但他仿佛并不介意这无声的桎梏,只迎着闻劭的目光笑了笑:“你想给我看什么?”   “你急么?”闻劭不答反问。   江停说:“不急。”   闻劭向前扬了扬下巴:“那你这不是已经看到了?”   这时他们已经爬上陡坡,前方是半山腰辽阔的空地,临时厂区已近在眼前。   深山老林里显然无法构建出砖石混凝土建筑,库房是用高强度铝合金框架和强化PVC篷布建成的,虽然还是稍嫌粗糙,相较于大多数隐匿在山区的简陋制毒作坊来说,这已经是相当稳固稳定安全生产的典范了。尤其是涂成暗绿色的篷布外层和地基轨道,远远望去和漫山遍野的苍翠混为一体,哪怕用航拍都很难发现蛛丝马迹。   “看见了吗?   没人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江停迟疑着点了点头。   “嗯,就是这个。”闻劭笑吟吟地,招了招手:“——秦川。”   秦川走上前来,只听他吩咐:“阿杰带着人在里面等你们,你先跟王老板进去抽验样品,大货等我回来再说。”   王鹏飞立刻忘了刚才所受的愚弄:“哎,您这是要上哪儿去?”   闻劭拍拍江停的肩,随口说:“我跟我兄弟大半天没见了,抽根烟聊聊感情。”然后他向秦川命令式的一摆手,就那么当着众人的面勾着江停,转身扬长而去了。   “……”王鹏飞瞪着他潇洒的背影发愣,只觉这个传说中的大毒枭简直想一出是一出,跟脑子不正常似的完全捉摸不着。但做他们这一行的,没有生产能力的二道贩子就是受制于人,只要货在黑桃K手上,哪怕他真脑子有病也没办法,只得忿忿地“嘿——?!”了声。   秦川却早就习惯了,拿钥匙开了库房的门,笑道:“请吧,王老板。”   ·   遥远的厂区前,王鹏飞一行人尾随秦川鱼贯而入,随即隐约只见库房大门被关上了。同时两个紧密挨在一起的背影走向另一个方向,渐渐消失在了望远镜里。   “报告指挥车,这里是A二幺六洞观察点。”百米之外的树冠上,特警极其轻微地对着耳麦:“买家已进入交易地点,但主目标带‘钉子’走出了观察范围,目前无法分辨其意图,怎么办?”   指挥车内,从省到县的各级领导同时抬起了头。   车外传来引擎熄火声,一辆迷彩色森林公安警车还没停稳,从云中寨匆匆赶来的严峫便握着步话机跳了下来,裹着一身寒风钻进指挥车,正撞上了吕局眉头紧锁的脸色。   “这是怎么……”   魏副局立刻比划噤声的手势,打断了严峫未出口的发问。   “……”吕局在诡谲紧张的空气中沉吟两秒,果断道:“保持观察,不要行动。”   “是!”   吕局放下耳机,这才有空转向严峫:“正找你呢,情况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江队没留在村寨里,跟王鹏飞一行人过来交易现场了?”   “不知道。”   所有人一愣,却只见严峫神情异乎寻常地冷静。   “……你不知道?”吕局意外地重复,把手一伸:“把跟江队的联络频道拿来给我听听。”   ·   江停接过烟,抽了几口,扔地下踩熄了,脚踏在腐败的枯叶层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你这卖的关子一个又一个的,我是一点也猜不到了,真那么想跟王鹏飞做生意?”江停按住自己肩膀上闻劭的手,试图把它挪开:“这儿没人,别装什么兄弟了。”   谁料闻劭不仅不放手,还更搂紧了些:“江停。”   “……”   “要是三年前没发生那些事,今天咱俩是什么关系?”   他们几乎头挨着头,并肩走过天幕下蓝灰色的树林,前方的陡坡边缘骤然下陷,形成了一道锋利的豁口,衔接山后被植被覆盖的谷地。   这里已经离厂房有一段距离,跟他们刚才停车爬上来的山坡却相距不远,甚至可以隐约看见王鹏飞那伙人停在下坡的车队。   闻劭停下脚步,近距离看向他。   “……跟现在没什么区别吧,”江停的回应很平淡,随即反问:“我们是不是说过不再提三年前的事情了么?”   闻劭仿佛没听见,“那如果二十多年前,咱俩一块掉进山谷里的时候,我让你先拉了那根救生绳呢?”   他们彼此对视,距离挨得极其近,连记忆最深处早已被掩埋的往事都被一把掏出来,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所有细节都无法隐藏。   然而此刻却没人能看见水面下汹涌的暗流。   仲夏傍晚的启明星,远方浩瀚的城市灯海,都从地平线尽头渐渐显出海市蜃楼,而后穿过稻田、裹挟晚风,一股脑地吹拂而来。   “我不知道,闻劭。”许久后江停沙哑地回答道,“可能会有所不同吧,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再提也没有意义了吧。”   闻劭久久看着他,终于把一直牢牢环在江停肩上的手收了回来,两手交叠垂在身前。   光看手的话很难想象他是个毒贩,那修长十指和琴弓形成的老茧,以及通身内敛的气质,明显更像个演奏家——这也曾经是让江停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   为什么他能这样?   村医用铅笔捅进自己咽喉喷射出的淋漓血箭,缅甸僧侣被焚烧后扭曲焦黑的尸体,边境一整座一整座艾滋村庄的萧条和绝望……无数尸骨腐败产生的恶臭,无数怨恨积累成的罪孽,似乎都对罪魁祸首没有丝毫影响。   难道真像古话说的,凡人罪大恶极,反而能寿数久长?   那无数人坚持的所谓公理和正义,就未免变得太可笑了。   “别动,”突然闻劭温言制止道,江停手一动就顿住了:“让我好好看看你。”   江停的瞳孔在发抖,但很难令人察觉,他右手垂了下去。   “当韶华逝去,青春不再;一无所有,遍体鳞伤……你是否还会爱我,直至地老天荒?”   开始江停以为闻劭在提问,但紧接着发现那吟唱般悠然自得的语调,其实只是他在自言自语。   “哦,不是问你,是问我自己。”闻劭似乎看穿了他在想什么,笑了笑说:“你昏迷那三年里我经常会生出这个疑问,尤其每当在深夜里,我站在病床边,凝视着你的时候。”   这幸亏是江停,换作别人可能已经不寒而栗到站不住了:   “那答案呢?”   “无解。因为我想象不出来。”闻劭突然话锋一转,笑问:“你知道你在我记忆里最深刻的形象是什么样的吗?”   “……”   “是我在美国刚研究出新型芬太尼化合物分子式,准备带着它回中缅的那一年,有天我穷极无聊,让人发了张你的照片过来看。那是张偷拍,你正走出恭州市局,一手抓着警服外套,衬衣袖口卷在手臂上,肩膀扛着警衔;你大步流星地从支队大楼台阶上走下来,整个姿态异常精干利落,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能牵绊你稍微停下脚步,或者回头看一眼。”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让那张照片至今留在我的印象里,后来不论发生多少事,不论你杀过多少人,都无法抹去我认知中那江支队长的姿态。”   闻劭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在回味什么似的。   江停的视线却越过他,望向远处山坡下,脸色猝然变了——   “所以我无法从内心深处获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我无法想象你不再青春韶华,不再光彩万丈……只要你存在于这里,对我来说,”闻劭缓缓退开半步:“就永远是那个想抓我的警察。”   ——随着他退开的这个动作,山坡下景象完全展现了出来。   阿杰正带着几个手下穿过空地,走近王鹏飞那伙人的车队。留在车上望风的两个马仔见势不对,刚冲下来,还没来得及大声询问示警,就被阿杰一枪一个击毙了。   随即手下拖走尸体,强行撬开油箱盖,把几根长长的导管分别伸进每辆车的油箱里——是抽油泵!   “他们用不上这个了,”闻劭轻松地道。   江停心中瞬间雪亮,下意识就抬起手,似乎作势要去触碰自己的右耳——旋即他手腕被一把抓住,闻劭问:“怎么?想给警方发信号?”   江停闪电般转身一脚,闻劭“啪!”抓住他脚踝。下一刻他面门厉风呼啸,江停借力凌空跃起,闻劭上半身向后仰,堪堪避过了这凶狠精准的一击!   变故简直没有任何预兆,江停落地无声地骂了句什么,紧接着砰然一下巨力从身后袭来。闻劭按着他的脊背重重抵上树干,咔地反拧住手肘,贴在他侧脸边轻声道:“我想亲手把它取下来,但又不想当着他们的面把你一路铐到这儿,所以只能让人紧紧看着你,不让你有机会动它……”   “你他妈犯什么病?”江停劈头盖脸大骂。   闻劭略微诧异,而后失笑:“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行吧,那我就来跟严支队打声招呼。”说着他保持这个全盘压制的姿势,一手铁钳般拧着江停胳膊肘,另一手伸向了他的右耳——   耳廓内侧,那正是纽扣通讯器被贴住的位置! 第145章   江停猛地一挣, 但被闻劭更快更狠地顶在了树上, 同时伸手在他右耳内侧一摸, 不由轻轻“嗯?”了声。   ——耳廓内侧什么都没有。   他又反手一捏左耳,三下五除二扯掉严峫那条深灰色的羊绒围巾,毫不留情甩手扔下了山坡。寒风灌得江停瞬间打了个哆嗦, 闻劭不顾反抗,强硬地探进他衣襟内侧,顺着脖颈一摸, 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摸着。   怎么可能?   指挥车内, 严峫迎着全车各级领导炯炯有神的注视,沉定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什么没有?”魏副局实在忍不住了:“你跟江队频道不是始终接在一起的吗, 什么叫没有?!”   “我们已经切断联系了。”   霎时间不仅魏副局,连余队、陈处、吕局等人都差点站起身:“什么?!”   三小时前, 棋局峰——   王鹏飞的车队渐渐出现在远处盘山道尽头,而江停独自站在石崖高处, 一手按着通讯耳麦,狂风和电流的沙沙杂音中只听严峫在仔细叮嘱:“抵达云中寨后万一情况不对或者你感到有危险,就想办法把联络器损毁或埋起来, 指挥中心会派出一批人马潜入云中寨对你进行搜救, 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来找你,明白了吗?”   引擎轰鸣由远而近,江停说:“明白了,我等你。”   随后他把发梢拨到恰好挡住耳尖的位置,迎向了车队驶来的方向。   两小时前, 云中寨——   秦川被老蔡分散了注意力,刚回过头就只见江停俯身靠近,几乎贴在了他耳边,同时抬手掩住自己半边侧脸:“闻劭让人给老蔡打了点钱,所以他会劝姓王的安分点……”   不论从任何角度来看,江停抬起左手都只是掩住了自己的口型,防止被人偷听而已。   但没人能发现的是,与此同时他无名指在耳梢内侧轻轻一抹,便神不知鬼不觉取下了那个纽扣联络器:   “你一路上别跟姓王的单独相处就行了,免得他生事——”   秦川上半身夸张地向后仰,错身那刻他没看见江停的无名指在嘴角一掠而过,似乎用牙齿尖噙住了什么。   “我说江队,您大人有大量,小的还想多活几年,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吧……”   江停站在原地,满脸莫名其妙,似乎完全不明白秦川满脸真诚的调侃是什么意思。两步以外有个保镖正警惕地盯着江停,但却愣没发现他咽喉轻轻一动,将纽扣吞进了咽喉。   ……   “你怀疑我跟警方通消息?”江停扭过头,眼底似乎燃烧着怒火:“证据呢?我通什么消息了?还是你只是在没事跟我找茬?!”   这个压制的姿态让闻劭更加居高临下,这么自上而下打量的时候,甚至有点冷酷和探究的味道。   但紧接着那凶狠就一丝一丝地,变作了令人心惊胆战的温柔。   “我不需要找什么证据,江停。”他遗憾地道,“就像你了解我一样,我也了解你啊。”   江停眉梢剧烈一跳,但已经迟了——闻劭手起掌落,精准击在了他后颈某处,江停只觉眼前一黑!   “当年你曾经说过那是你最快乐最期盼的日子。”闻劭紧贴着他冰凉的耳梢悄声说,“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多年,很快就会好了。”   如血的残阳融化天穹,小溪边两个孩子在赤着脚踩水,晚风带着清亮的的笑声直上云霄,映着熠熠生光的启明星。   “你为什么总这么高兴啊?”   “没有呀!”   “可是你看上去就是很高兴。”   “那是因为我能见到你!”小男孩哗地泼出一捧水,在小伙伴的躲闪中咯咯笑道:“认识你以后,每天都是我最快活的日子!”   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   江停的意识迅速消失,他竭力想向虚空中快乐嬉戏的小男孩伸出手,却于分毫间错失而过。   下一刻他闭上眼睛,坠入了黑沉的深渊。   ·   江停无声无息软倒,随即被接住了。闻劭探向鼻息和脉搏,几秒钟后有点放松下来。   他顺手把江停一扛,倒不感到有什么重量,只见失去围巾遮挡的咽喉处淤血已变成了紫黑,不由怜爱地啧了两声,喃喃道:“真可怜。”   江停没有意识,昏睡中眉心还是紧皱着的。   闻劭也不介意,就这么扛着他走下陡坡,迎面只见秦川带人从厂区库房那边远远走来,快步上前简短道:“那边搞定了。”   “你用什么理由出来的?”闻劭边走边问。   “我说验货的称少个砝码,出来问金杰要两个,否则分量不对可能会出人命。”   闻劭点点头。   “还有……”   “什么?”   秦川似乎有点欲言又止,但还是道:“库房里还有我们两个弟兄……”   闻劭笑起来,反问:“如果咱们的人都出来了,王鹏飞还肯老老实实待在里面吗?”   秦川一时语塞。   远处空地上停着一辆吉普车,司机早已恭候在侧。秦川紧走两步,打开了后车门。   闻劭探身把人事不省的江停放进后座,然后从杂物兜里翻出一双手铐,把他手腕咔擦给扣上了。   “如果我不把他们带出来,早几年前他们就已经死在佤邦了。”闻劭拍拍手,说:“你做这行再久点就会发现,有时候不死个把人,就办不成事。”   闻劭可能是还比较年轻的缘故,作为一个老板来说,大多数时候都看似没太多架子。   但那只是看似,他总会在某些漫不经心的细节上体现出真实而残忍的那一面。   秦川点头称是,不再多说,侧身为闻劭让开一条路。   不过就在他侧身那一瞬间,后腰枪套里的枪柄从冲锋衣下露了出来,闻劭的视线落在上面,似乎发现了什么,眼皮突然轻轻一跳。   转瞬间秦川已转了过去,低着头问:“接下来怎么办,是不是还按计划进行?”   闻劭站在吉普车边,隔着车窗就是后座上昏迷不醒的江停。他没有立刻回答下属的请示,而是沉吟了片刻,才吩咐司机:“先别慌着跑。待会他醒了你再往外开,路线已经交待给你了。”   司机开口就是缅甸话:“是老板,我明白怎么做!”   站在边上的秦川心里非常明白,这是要让江停在车里观赏全过程的意思了。   闻劭这才举步向厂区走去,边走边摸出烟盒,自己抽了一根,又递给秦川。   “我戒了,”秦川毫不犹豫婉拒。   闻劭似乎有点好笑,也没坚持,自己点上了烟:“你就不如江停沉得住气。”   “……”   “江停在我第一次给他烟时就痛快接了。他从没主动要过,但也没拒绝过。你瞧瞧人家。”   秦川失笑:“老板,那不叫沉得住气,那叫豁得出去。而我只想踏踏实实发财保命,从最开始诉求就不一样,怎能搁一块比?”   闻劭偏头瞅了他一眼,脸上似有笑影。   “——哎,”突然他问,“你还记得你妈么?”   秦川没跟上他话题转变的速度,“当然记得。怎么?”   “白问问而已,我不记得了。”闻劭向身后已经隔了老远的吉普车一指,那意思是指江停:“他应该都记得,但他从来不说,藏着掖着的。”   秦川想了想,才道:“可能因为不重要了吧。而且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老提也没什么用啊。”   闻劭颔首不语。   眼前这毒枭把双手插在口袋里,跨过崎岖难行的石碓,步伐稳健毫不犹豫。从他的背影上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端倪,看不出喜怒,也完全没有要按原计划继续行动的迹象。   秦川掌心微微有点潮湿,他用力掐了把,才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犹豫咳了一声:   “对了,之前不是说叫我负责拨打那个——”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厂区前,一座座暗绿色的铝合金篷房矗立在天幕下,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更远处环绕四周的山涧和树木葱郁深邃,寒风过去簌簌摇曳,就像无数在昏暗中挥舞的枯臂。   闻劭突然顿住脚步。   秦川话音猝然中止,也停了下来。   “你曾经当过警察,”只听闻劭笑道,“你说附近这个地形,如果警察正盯着我们,他们应该把埋伏点设在哪里?”   “……啊?”   百米外高处,望远镜内,两道身影遥遥站在仓库前,依稀可以从动作中分辨他们正在交谈。   但距离太远了,无法监听交谈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A91观察点呼叫指挥车,呼叫指挥车。”“主目标偕同一人再次出现在观察范围内,请指示!”   几名省厅专家处长互相对视,吕局一把抓起话筒:“偕同者是‘钉子’么?”   “不是。”树冠中的特警观察员立刻否认了,“我这就传现场图!”   咔擦一声,现场图像在指挥车的卫星屏幕上一寸寸缓冲出来,所有人都探头凑了过去。黄兴不用吕局吩咐,立刻开始图像做高度锐化,但这边操作没完成,那边吕局、魏副局等人同时认出了闻劭身边的那名偕同者是谁:   “秦川?!”   “……钉子呢?”陈处失声道,“钉子人呢?!”   吕局蓦然回头,丝毫不出意外,严峫凝重的脸色与他自己一模一样,老少两名警察目光甫一相撞,吕局打了个手势。   严峫点点头,二话不说,转身冲下了指挥车。   “严队!”   “严哥!”   高盼青、马翔等人从警戒圈外奔进来,只见严峫步伐带风,一手按住枪一手拉开了警车门,马翔只来得及扒住副驾玻璃:“怎么样严哥?陆……江哥怎么样了?”   “几乎确认暴露,需要我们立刻赶去现场。”严峫沉声道,头也不回钻进车门:“出发!”   短短几秒间,早有准备的警车纷纷亮起前灯,引擎发出沉闷的咆哮,随即冲出了警戒线!   “如果是我?”秦川从短暂的不解中镇定下来,眯眼打量周围,直过了好几分钟才道:“我们前方十二点处,东北方向两点处,山涧里那个岩石形成的豁口下,以及所有视线被遮挡的树坑底……这些都是可以埋伏的点。”   “那如果你是我,你打算怎么办?”闻劭问。   秦川毫不犹豫:“放火烧山。”   两人互相对视,秦川镜片后闪烁着冷酷坚定的目光。   每一秒钟都似乎被拉得过于漫长,秦川穿得很少,后颈却渗出了细密的汗意,被风一刮冷彻骨髓。但他仍然直直回视着眼前这喜怒不定的毒枭,整整一根烟抽完的工夫,闻劭终于随手扔了烟头,微笑道:“你这手段也太狠了吧!”   那口气终于从秦川咽喉里吐了出来,他也笑起来,指关节推了推镜架,“那我现在就去办?”   他尾音上扬的角度把握得十分巧妙,既不显得太急迫,又非常真切坦然,如果闻劭真点头说出一个好字,他肯定立刻就转身搬汽油桶去了。   “不用,”闻劭淡淡道,“我已经派人清扫过附近了,就算警方盯着这里,最近的观察点也只能设置在……”   他向前扬了扬下巴。   ——这个动作被如实反映在望远镜聚焦中,一名观察员动了动,几乎无声地问埋伏在身侧的战友:“这人是不是在看我们?”   “卧槽,”特警轻声道,“他在干嘛?”   “除了那里之外其他地方都是干净的,也就是说,警方的观察角度和范围都非常有限,而且就算行动组冒着暴露的危险埋伏在最前沿,从开始行动到冲上现场,也需要至少六分钟的时间。”   秦川被闻劭这短短几句话说得脸色怪异。   “你怎么了?”   “……没什么,”秦川慢慢道,“就在想……幸亏我当警察这些年来从没跟你交过手。”   闻劭似乎很愉悦:“你当然没有。致力于抓我的只有江停一个而已。”   他双手从扔掉烟头后就始终插在裤兜里,也不知道正握着什么。正是这危险的未知令秦川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处于极度绷紧的状态,然而此刻终于见他一动,左手捏着张纸条从裤袋里伸出来,在秦川面前晃了晃:“拿着吧。”   ——那纸条上赫然写着一串手机号码。   怦!一声重响,提在喉咙里的心脏终于落回了胸腔。   “……好,”秦川面无异状,接过纸条放进胸前内袋:“到时候收到信号,我立刻拨打这个号码。”   闻劭点头唔了声,拍拍秦川的肩:   “咱俩认识十多年了,一直都对彼此非常信任。希望在关键的时候,你的能力能匹配这份信任。”   秦川点点头,闻劭笑了笑:“去吧。”   秦川利落地答了个是,拔腿走向远处的生产厂房。闻劭眯起眼睛盯着他渐行渐远,直到出了几十米外,才慢悠悠从右边裤袋里摸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喂。”   通话那头是阿杰:“大哥?”   闻劭转身走向刚才王鹏飞一行人进去的仓库,毫不在意自己正把后背展露给埋伏点里的观察员,只听他问:“秦川今天那把枪是你给他的?”   不知道手机那头阿杰解释了什么,闻劭眯起眼睛,深渊般黑沉沉的瞳孔里隐约泛出血色。   “我知道了。待会你按我的安排去做……”   ·   望远镜里,闻劭带人走进黑洞洞的仓库,随即几个持枪马仔合力关拢了铝合金大门。   “报告指挥车!报告行动组!”观察员急促道:“主目标进入现场,交易开始了!”   陈处紧握双拳用力一点头,吕局沉稳的声音于每辆飞驰的警车、每处等候着特警的埋伏点、方圆数里的每一个通讯频道中同时响起:   “行动!”   天光隐没,夜幕降临。从高处向下俯览,茫茫山林间平地冒出十数支刑警、特警小组,借着黑暗的掩护从四面八方疾步冲向半山腰——   同一时刻,被所有警力锁定的仓库内。   啪!王鹏飞终于忍不住摔了茶杯,霍然起身怒道:“那个姓秦的呢?黑桃K还来不来啊?不是,我说就算你们有蓝金也不能这样吧,把买家晾在这是想干嘛呢?!”   秦川带进来的那两名保镖也面面相觑,一无所知,其中年纪大点的拿出手机想打个电话问问,紧接着却:“咦?”   “怎么了?”   “没信号啊。”   老蔡站在王鹏飞身后,不知为何突然心跳得特别快,脸上几乎变了色,立刻暗中紧紧掐住大腿,稳住了无来由的发颤。   “我们可是老老实实带了钱、带了人过来交易的!不想做生意就说一声,耍着我王某人玩呢?!”王鹏飞不顾保镖阻拦,气冲冲就往门口走:“我倒要出去找找你们老板,搬个大货搬那么慢?你们这是要搬来一个集装箱不成?!”   老蔡急忙追上去:“哎老板,老板,你先等等……”   王鹏飞把他一甩:“别拦我!大不了生意别做了,王某人可受不了这等——”   他话音戛然而止,浑黄的眼睛眨巴两下,狐疑道:“什么声音?”   仓库骤然安静,黯淡灯光明明灭灭,只听外面山风凄厉的呼啸忽近忽远。   “……唔——唔唔……”   似哭似笑的尖锐声响一点点从静寂中渗透出来,不仅王鹏飞,连他手下的马仔都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这什么动静?”   “呜唔唔……呜——”   “谁在那装神弄鬼?”王鹏飞一头火气,突然瞥见仓库深处某个阴暗的角落,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什么人,给我出来!” 第146章   哗啦!   遮挡一排排货架的大块塑料布被王鹏飞狠狠掀开, 漫天飞舞的灰尘中, 那尖利怪异的声响猛然浮出水面, 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这、这、这是?”王鹏飞兔子似的窜出去半步:“是你?!”   吴吞被五花大绑捆在货架中,整个人已经浑然好似尸骨,瞪着血红大眼直勾勾盯着王鹏飞, 那吊诡呜咽正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我艹你个黑桃K,到底在搞什么鬼?!”王鹏飞勃然大怒:“来人!来人!!这生意不做了!!”   众人都目瞪口呆,秦川留下的那俩保镖自己也惊呆了, 一时阻止不及, 只见王鹏飞拔腿冲到库房门口,伸手就去开锁。然而出人意料的是, 任凭他怎么喀拉喀拉猛拽门闩,那看上去并不厚重的门板却纹丝不动。   库房从外面被锁住了。   王鹏飞颤抖着手夺下自己马仔的枪, 对准金属门锁就是砰!砰!两下点射。当啷清脆嘣响,弹壳落在地上, 金属门锁被打变了形,但怎么推都推不开。   “怎么回事……这,这是怎么回事……”王鹏飞终于哆嗦起来, 不分青红皂白抓住保镖:“你们老板到底想干什么, 啊?!”   保镖也惊恐万状,答不上来。   老蔡强撑着一口气想上来劝,但就在此时突然僵住了:   “等等,那边是什么在亮?”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所有人都发现了——被捆在货架中的吴吞身后,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发出微弱的红光。   ·   “我艹你个黑桃K,到底在搞什么鬼……你们老板到底想干什么,啊?!”   库房门后横七竖八被钉了好几根铝合金,将门板和墙牢牢固定了起来。临时厂房的建筑材料隔音效果很好,王鹏飞的怒吼穿过墙壁,只能隐隐约约透出分毫。   黑桃K神情不变,带着几个手持微型冲锋枪的保镖,穿过库房门前的走廊,在弯弯曲曲的甬道中绕了几转,眼前豁然开朗。   ——三辆黑色防弹吉普车并排停着,车头齐齐对着这座厂房的外墙。   “老板,”一名拿着夜成像望远镜的手下迎上来小声道:“杰哥刚从观察哨通知我们,外面条子正从各个方向围上来,大概再过五分钟左右会包抄我们下山的路。”   从这个方向开出去,下山的道路只有一条。   “就等他们过来呢。”黑桃K 一哂:“三号分线已经设置好了?”   “是。这几天挖好的土坑、树洞、石缝,内行老手来计算好的岩壁支撑点,全部都埋好了‘药’,只要这边条子一上来,杰哥发出信号,那边三号线立刻就——”   保镖打开车门,黑桃K躬身坐进去,问:“你们江哥怎么样了?”   “看着他的司机回话说还没醒。”   黑桃K眼底闪烁着一丝嗜血般享受的光芒。   他的视线越过厂房高高的玻璃窗,越过夜色中风声鹤唳的山道,越过广袤繁盛的山壁与丛林;山腰坡下,无数特警正攀上岩石,迅速逼近他所在的地方。   但这些人永远也触不到他一根毫毛。   “等一号分线被拨通的时候……”   黑桃K含笑的声音永远很动听,却像是自言自语:   “他就该醒了。”   ·   库房中,马仔几下把吴吞松绑拽开,周遭顿时响起了吸气声——   只见吴吞背后固定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导线,导线正中赫然是一台难以分辨形状、有点像电话机似的装置,顶端贴着写了“二号线”三个字的纸条,红光就是从这装置里发出来的。   王鹏飞虽然认不出它,但毕竟是刀头舔血的老毒虫了,心中登时升起极其不祥的预感:“这、这是、这是什么?!”   马仔直不楞登:“电话机?”紧接着“嗷!”地被王鹏飞狠踹了出去。   “是炸弹……”老蔡牙齿咯咯的战栗声终于从死寂中响了起来:“……我在缅甸见过这个东西,是共频炸弹……”   几个马仔同时失声:“操!”“什么?”“什么东西?!”   老蔡几乎站不住,死咬着牙才哆哆嗦嗦蹲下身,只看了几眼就差点晕过去,被王鹏飞扑上来一把拽住:“共频什么?!你再说一遍?!”   “它、它的触发装置是一个共频系统,就是无绳电话里拆出来的那东西,肯定已经被弄成短路了。只要有人拨它的电话,打哪个分机号,哪个短路系统就会迸出电火花,点燃引爆器——”   王鹏飞怒吼:“什么,引爆器?!”   老蔡面色如土,发着抖指向“电话机”匣子:“你,你看那个……”   王鹏飞顺着他手指往地上望去,登时眼前一黑。   炸弹周围撒出了点白粉,混杂在满地灰尘中,不仔细的话根本看不见,但只要看见了就绝对不会错认——   那不是海洛因,那是RDX。   引爆器后是满满一匣子的C4高爆塑性炸药!   就在此时,厂房大门外。   两组特警分别躬身贴墙,特警大队长康树强从头盔下使了个眼色。副队点点头,一脚踹开门板飞身后退,闪电间康树强带人冲了进去:“不准动!举起手来!”“警察!!”   ——眼前空空荡荡。   大门后竟然是一道封闭式走廊,地上还残存着匆忙撤退留下的狼藉。走廊笔直地通向昏暗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战术手电的照耀下隐约反着光。   那是什么?   康树强一招手,两组特警鱼贯而入,跟着他快速潜进走廊尽头——道路突然分岔出三条来,左右两条都不知道通向哪里,正中间却是一扇紧闭的门,贴着储藏库房四个字。   八九道铝合金封条钉在门上,封死了这间库房,而门里此刻正传来模模糊糊的拍打和喊叫声。   康树强和其他特警一样瞬间生出了狐疑:这就是交易现场?里面是什么鬼?   “老大,”副队小声请示。   现场行动最容不得迟疑,康树强用手电一照封条,发现钉痕新鲜且不牢,当机立断打手势让两只小组分头追击岔道,同时一指面前的库房门:“拆!”   不用他说第二遍,特警精锐抄起破门器上前——   库房里,有人慌不择路冲去拍门,有人疯了似的想去扒窗。但通风窗离地高达三米,根本扒不上去,所有人都在发狂尖叫,疯骂和哭嚎声刺得人耳膜欲裂。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哐!   哐!   “外面在开门!”有人狂吼起来:“外面在开门!!”   这下爬窗的搭人梯的都摔了下来,连滚带爬跑去门口:“救命!快放我们出去!”“救命!!”   老蔡不知哪来的力气,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顺手抄起地上散落的一根货架支架,硬挤进了人群里。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呢?他不知道。   就像那个突然暴露的缅甸村医一样,他肯定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仓促中止在那一天吧。总之局面已经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追究原因既没有意义,也没有时间,像他们这样的卧底,生命最后的那几分钟都是很宝贵的。   咣当!!   老蔡抡起钢铁支架,于众目睽睽中砸在了门板上:   “外面的人听着!别进来!!”   周遭尖叫倏而一静,但老蔡毫不在意,死死扒着门大吼:“里面有炸弹——!快撤退,有炸弹!!”   “妈的你在干什么?”王鹏飞气势汹汹冲上来,从后勒住老蔡脖子掼到地上,几个人疯了似的扑上去踹他:“给老子闭嘴!”   “弄死你!”   “闭嘴!!”   但老蔡抱头拼命挣扎,几个彪形大汉竟然都制不住这干瘦的老头,被他竭力爬到门边声嘶力竭:“快撤退!别进来!别进来——!!”   ·   秦川踩着错落不平的石块,登上了土丘。   这块高地紧挨着厂区,按闻劭之前交待的计划,爆炸后带他撤退的摩托车手已经等在了那里,见他上来叫了声秦哥。   秦川没应声,接过红外线望远镜,在猎猎寒风中向陡坡下望去。   除了黑桃K这种既缺乏情绪认知又天生丧心病狂的毒枭,换作任何犯罪分子,见到这一幕都必定要腿软。   厂区所在的半山腰往下,丛林中闪现出无数红蓝警灯,几条逃跑要道都被扼守住了。而厂区门前空地上,夜色中闪现出无数条安全背心反光,那是特警正全速包抄交易现场。   摩托车手的电话铃声响起,他接通喂了声,把手机递过来:“秦哥,杰哥找你。”   秦川漫不经心道:“我说你们杰哥到底藏在哪儿呢?”   摩托车手说:“大哥的事情我们都不知道。”   “行吧,”秦川接过手机贴在耳边,“待会撤退的时候别把他给丢下了就成。喂?”   阿杰的声音混杂在呼呼风声中:“你准备好了没?”   秦川摸出自己的手机和闻劭给的那张纸条,对着纸条上那串数字一个一个输入号码,按下拨出键,笑道:“这有什么好准备的,早就妥了。”   阿杰沉声道:“特警队已经突入厂房大门,正在进入库房。我倒数三下,你打一号分机。”   一号分机——第一道设置在山道上的高烈度共频炸弹,其震荡幅度和覆盖范围,足以引发小规模的山体滑坡,从而阻挡厂区内部特警后撤,同时堵住警方后续增援的所有通路。   镜片上倒映着无数红蓝光芒,喧杂的引擎和人声,甚至防弹背心上的反光条,都是那么的熟悉。   曾经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秦川垂下眼帘,“好啊。”   手机那边随即传出阿杰冷淡的倒数:“三——”   “快撤退……快……不要进……”   哐当!最后那道铝合金封条砸在地上,同时断断续续的喊叫从门后传来。康树强眉梢一跳,副队轻声道:“那什么声音?”   “炸弹……快撤退……”有人重重扑到门后,声音终于清晰起来:“有炸弹!里面有炸弹!!”   康树强:“我艹!!”   “二——”   防爆组手持盾牌飞身抢上,所有特警全速后撤,数道手电光在厂房走廊墙壁上错乱挥舞。   “线人!”康树强耳机中传来吕局的狂吼:“线人在里面!线人在里面!!”   康树强一把夺过小战士的盾牌,飞脚把人踹向后方,咬牙顶盾快步冲向库房门——   “一。”   秦川手机接通,按下分机号001。   轰隆!!!   爆炸于半山腰上冲天而起,周遭百米亮如白昼,气浪将七八辆警车同时掀进了丛林。   山体巨石滚滚而下,强烈的震荡波甚至冲上厂区,整座工房四下摇晃,措手不及的康树强一头撞上了库房门!   指挥车内,火光透过玻璃,照亮了吕局的老花镜和每个人惊愕的脸。   警车里,严峫踩油门的脚猝然一缓,难以置信地扭头望向侧窗外。   厂区外某高地的吉普车后座上,江停就像刚从一个噩梦中惊醒,又猝不及防跌进了另一个噩梦那般,缓缓睁开了眼皮,半边侧颊被爆炸映得雪亮。   “……”江停徒劳地挣扎两下,腕骨将手铐勒得哗啦作响。司机听见动静,从前座上回头说了几句,但那是缅甸语,在爆炸的余韵中模糊不清。   江停嘶哑地喘息着,“……什么?……”   “老板说,请你好好观赏!”司机终于换成了生硬的汉语,说:“这是第一次,三次爆炸后他就来接你!”   江停仿佛已经被骇得呆了,形状优美的嘴唇急促发抖,面色在火光燃烧中惊人的白。然后他蓦然俯下身,惊慌失措地,似乎根本不敢看。   司机撇撇嘴。   ——他只觉得老板送来的这个人根本没什么威胁性,即柔弱又胆小,如果条子都跟他一样的话也难怪那么废物。   但他没看见的是,江停俯身那瞬间够到了自己的登山靴,从靴筒中拔出一根发夹,准确戳进了手铐锁眼里。   ·   “操!”秦川被气浪冲得踉跄两步,呸呸吐出嘴里的沙:“这他妈太近了!老子差点被炸飞出去!”   “主机号码被拨通后,再转接各个分机号的电波传输是有距离限制的,太远的话分机共频系统接收不到,就无法触发引爆装置。你这个位置已经是最远的了。”   秦川好容易把沙呸干净了:“行吧,现在怎么办?”   阿杰说:“准备触发二号线。”   通话对面风声尖锐,似乎阿杰正快步前进,但不知道他正藏在山顶哪个洞穴里。秦川直起身,眯眼望向关押着王鹏飞等人的厂房仓库,二号炸弹的触发装置就在那。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特警组应该正在破门。   明明这么暗,又隔着那么远,他却不用看就能一口报出那些特警的名字,甚至还能想起为首那个特警大队长的绰号叫康师傅。   他只不记得这个绰号是哪次庆功酒后大家一块起的了。   “大哥撤退的人手已经准备好了,待会二号线爆炸后,车队会趁乱冲出厂房,往撤退那条山路也就是三号线上开……妈的,”阿杰不知瞥见什么,低低骂了声:“现在那条路上堵的全是警车,跟赶集似的。”   “冲得出去吧?” 秦川问。   “只要爆炸就冲得出去。三号线上埋的C4,都够条子们死上十八个来回了。”   秦川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哎,特警要进去了。”手机那边阿杰声音一振:“二号线准备引爆,三——二——”   门板霍然破开,四分五裂。王鹏飞钵大的拳头还没砸到老蔡脸上,便在半空一滞,紧接着被人从背后踢飞了出去!   “不准动!警察!”   无数脚步纷沓而至,防暴盾牌后伸出了数不清的枪口。几个毒贩马仔瞬间瘫软在地,连稍微反抗都没有,就被警察冲上去铐住了。   “炸弹已经爆了!炸弹在哪?”康树强冲上去一把扶起老蔡,简直语无伦次:“炸弹在哪?!”   他想说的是外面半山腰上的炸弹已经爆过了,你说的“里面有炸弹”又是指什么,在哪里?但混乱和激动中根本表述不清楚。   老蔡满头满脸是血,急促地倒着气,死死抓住了康树强:“没、还没、没爆……”   “什么?!”   老蔡绝望地伸手一指。   众人纷纷抬头望去,康树强瞳孔瞬间紧缩!   吴吞背上的爆炸装置正飞快扑闪,越来越急。红光闪烁的速度仿佛死神扑面而来,很快它不再熄灭,完全亮成了一线——   阿杰终于站住脚步,冷冰冰道:   “一。”   秦川眼底涌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紧接着,他挂断电话,将手机扔下了石崖。   摩托车手悚然上前:“——你!”   砰!   枪声响起,摩托车手甚至看不清发生了什么,眉心就已经多出了一个黑洞洞的血口。   “……”他无力地张了张口,尸体扑通栽倒,鲜血混合着脑浆慢慢洇进了地面。   秦川摘下眼镜随手扔了,扣上头盔,在滚烫的枪管上一吻。然后他漫不经心地将那把九二式插回枪套,跨上了摩托车。   沿陡峭的石壁往下,前方数百米外,厂区后方——   三辆吉普车同时亮灯,将车前那堵墙壁映得惨白。那是黑桃K准备撤退的人手,他们将在爆炸后冲出厂房,碾着燃烧的警车冲过山路,从此消失在西南大地辽阔的山林中。   秦川眯起眼睛,瞳底寒光闪烁,下一刻引擎猛然发动。   轰——!   越野摩托化作利刃,瞬间撕开了陡崖! 第147章   后厂房, 三辆铮亮的防弹越野车并排而立, 安装在车内的监控屏幕如实映出外面走廊上的情景——两支警方行动组正快速向他们这边突入, 很快就要赶到门口了。   同时车载蓝牙中正传来阿杰最后的倒数:“三——二——”   “一。”   司机呼吸闭住,身后一片安静。   “……”司机愣住了,不禁问:“老板?”   后视镜中映出黑桃K冷酷的眼睛:“不急, 再等两分钟。”   但这是能等的吗?二号线没按计划爆炸,别说两分钟,就延误那么几秒的时间差, 特警都赶到他们屁股后头了!   司机惊慌失措, 下意识就想请示老板能不能立刻亲自引爆二号线,随即就在这时——砰!   后厂房紧闭的门被踢飞了, 潮水般的特警蜂拥而入:“什么人?”“下车,不准动!”“警察!”   “操!”司机破口大骂。   左右两辆车窗降下, 保镖毫不犹豫地拔出了微型冲锋枪。连眨眼的功夫都不到,特警同时开火, 整个后厂房陷入了激烈的枪战!   库房。   “指挥中心!指挥中心!现场后厂房发现三车歹徒持枪拒捕,正在交火!正在交火!!”   哒哒哒哒——冲锋枪急促的射击从频道中传来,康树强沉声喝道:“坚持住!A组立刻赶去支援!”   “没、没爆……”与此同时, 他周围的特警发出颤抖声, 紧接着变成了此起彼伏的大吼:“没爆!”“它没爆!!”“快快快来人拆弹!!”   虽然大部分人都认为黑桃K即便要炸,也不至于在买家进入交易现场以后炸,而且一旦引发冬季山林大火他自己也跑不掉;但鉴于他有三年前塑料厂事件的前科,吕局还是坚持让行动组配备了专门的拆弹人员,防止他万一真的丧心病狂, 宁愿拿自己的命冒险也要重演当年的戏码。   几名特警挟着拆弹人员狂奔上前,但还没靠近就只见康树强一手按着耳麦,一手拼命打手势示意他们后退,同时把老蔡也塞给了副队:“共频炸弹来不及的!打个电话就爆!!防爆组跟我上,其余人快撤!!”   一面面防爆盾牌迅速立起,以吴吞背上的炸弹为中心,形成了黑色的防护墙。其余特警按着王鹏飞等毒贩的头大步冲出库房,直到大部队撤出后康树强才稍微放下了一半的心:“走!走!走!防爆组跟上,随时准备灭——”   “康、康哥,”他身边那名特警颤抖道。   康树强一回头,眼底映出了炸弹上骤然熄灭的红光。   “……快!”康树强失声:“快撤——”   两秒钟后,轰!!   老毒枭的身体四分五裂,旋即被强光完全吞没。防爆警员像断了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C4造成的高烈度爆炸掀翻房顶,钢筋碎石直冲天空!   爆炸沿所有走廊急速推进,一路传到后厂房,整片地面在冲击波中剧烈摇撼。   支撑墙壁的铝合金材料纷纷迸裂,那飓风般的气浪甚至将越野车身都推得往前一震。司机险些一头栽上前窗,所幸被保险带死死勒住,惊魂不定之际只听他老板在身后微笑道:   “看,这不是炸了吗?”   铺天盖地的PVC篷布轰然倒下,警方根本无法撤退,顷刻间就失去了火力。三辆防弹车再无阻挡,同时发动,嘭地撞碎了厂房外墙,迎着烈风扬长而去!   ·   “报告指挥中心!现场发生爆炸,三辆疑似主目标车队逃出!三辆疑似主目标车队逃出!!”   指挥车卫星监控屏上,滚滚黑烟覆盖天空,强光映出了每个人凝重的面孔。   “我艹他祖宗十八代,这孙子在想什么?!”陈处这辈子都没见过黑桃K这种毒贩,难以置信吼道:“他把买家、厂房、所有毒品都用来当饵?!可他自己不也在现场?!他不怕他自己也被炸死?!”   没人说得出话来——事实证明了他不怕。   警方无法彻底摸透一个冷血、反社会、具备强大火力且彻头彻尾的疯子,尤其当这个疯子连自己的命都不太顾忌,而警方却必须从大局出发、处处求全求稳的时候。   吕局沉声问耳麦:“C11观察点汇报情况,现在主目标车队的进行方向是哪里?”   通讯频道里飞速汇报了一个定位点,众人目光纷纷望向地图——魏副局眉头紧皱,脱口而出:“原来就是这!果然这是他们下山唯一的路,我立刻带人亲自赶去增援!”   魏副局也是豁出去了,这种烈度的现场行动,他们这个年纪的领导岗根本都不该亲自上的。   “等等老魏,”余队突然道,“这条道是不是已经被一整支侦查二队包抄了?”   “是啊,怎么?”   在几道目光注视下,余队胸口微微起伏,似乎想说什么又迟疑不定,随后将征询的目光投向了吕局。   魏副局性急,但这时候也咂摸出不对来了:“我说到底怎么回事,难道——”   “万一,”吕局缓缓道:“我是说万一。”   他粗短的食指在地图那道代表山道的深绿色线条上一寸寸划过,说:“毒贩有没有可能,已经在峡口处设置好了第三波炸药呢?”   ·   嘶——摩托戛然止住,车头高高扬起,又嘭地砸上地面。   秦川掀开头盔,只见远处烈焰于厂区冲天而起,篷房大片坍塌,全数映在了他压紧的瞳底。   谁引爆的二号线,黑桃K自己?   但怎么可能?!   为了防止王鹏飞与外界通消息,整个厂房已经被屏蔽了手机信号,只有特殊频段的无线电波才能在限定范围内接入。也就是说黑桃K如果要亲自引爆二号线,必须有装着另一个共频系统的无绳电话机,而且得冲出特警的围剿翻墙跑出后厂房,否则是不可能办到的。   那么如果不是黑桃K,引爆二号线的人是谁?   嗖——   明明只是消音器再轻微不过的动静,秦川却像背后长眼般,瞬间发动摩托又凌空调头,一条长腿撑地止住。子弹贴脚擦地,溅起了闪亮火光!   “果然是你,”他一字字道。   暗处山崖上现出一道精悍身影,枪口正散发出袅袅的蓝烟——   那是阿杰。   “这话由我来说才对吧。”阿杰右手持枪,左手握着手机,盯着秦川笑起来,那表情就像嗅到了血腥的鲨鱼:“或者我应该说,果然是你?”   秦川呼了口气。他肩臂绷紧的肌肉似乎已经放松了,无奈地问:“能告诉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暴露的吗?”   阿杰瞥了眼时间,完全不着急,缓缓吐出一个字:“枪。”   时间倒退至行动开始之前——   “秦川今天那把枪是你给他的?”   听见手机那边问话的阿杰愣了愣,“是,我给了他一支微冲,怎么了?”   黑桃K悠悠道:“可他怀里还有一把九二式。”   “九二式?咱们这趟没带这个型号吧。”阿杰稍加思索,紧接着想了起来:“哦对,那应该是恭州岳广平当年丢下的失枪,在缅甸抓草花A的时候有天碰见秦川,他突然问我把这枪要回去……”   “这小子可能要反水了。”   “什么?!”   “你不用去山顶观察哨了,马上回厂区找人拿备用的无线电共频设备,如果秦川临阵跳反,你替他引爆三条线。”黑桃K顿了顿,似乎有些唏嘘:“我就说当年岳广平死后,这小子的一系列表现怎么能把姓吕的老狐狸都骗过去……原来那根本不是伪装,那就是真情流露。如果他今天不带这把枪的话未必能露出破绽,但估计他觉得是背水一战,所以忍不住着了相。”   “您是说他要替岳广平报仇?!”阿杰难以置信道。   “不,不完全是。”   阿杰迷惑不解,只听他大哥带着戏谑道:“我更倾向于认为那是替他自己报仇,或者说,是一个聪明人在发泄自己被彻底愚弄的怒火……”   “真可惜,我本来还觉得他跟我是同一种人。”黑桃K笑起来,眼底浮现出不加掩饰的遗憾:“果然同类自相残杀是难以避免的事情啊。”   ·   秦川用力揉按额角,似乎既无可奈何又心服口服,朗声笑道:“所以我就说你们老板干嘛要贩毒,为什么不去当个神棍,既受人尊敬又财源滚滚?真是可惜了玄学界失去一名奇才!”   阿杰明显没有他这种幽默感:“你以为你拿到了投名状,还能回建宁市局去?”   秦川边笑边放下手,搭在了摩托两侧把手上。这个动让阿杰神经敏锐一跳,只见远处熊熊燃烧的烈焰映在他身侧,将他半边身体照得似乎要烧起来一般。   “那段时光值得怀念,但也确实到该结束的时候了。”秦川惋惜道,“你们老板没错,我跟他的确是同一种人——”   话音未落,阿杰拔掉消音器一扔,冷冷道:“我看你整个人生都到该结束的时候了!”   砰!   去除消音器能提高射击精度,那一枪正中秦川右胸,但没血——他穿了防弹衣!   就在那瞬间,摩托轰然发动,闪电般撞来!   赛级摩托强悍的加速度就像流火擦过空气,霎时阿杰不躲不闪,砰!一枪打中秦川肩下,砰!又一枪紧挨脖颈而过,弹壳叮当落地——   一切都发生在闪电间,钢铁巨兽凌空跃起,阴影已近在阿杰眼前!   任何正常人的反应都是转身逃跑,但那是根本跑不掉的,机车加车手产生的惯性作用力重达上吨,足以将猎物瞬间碾成血泥。   阿杰向后仰身,整个人被当空而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住了。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连炽热的空气、扭曲的火光、车胎疾速空转扫出的碎石,都在半空中变成了慢动作。就在那凝固般的静寂里,阿杰双手持枪向上,枪口对准了机车某处——   砰砰砰砰砰!!   数发子弹倾泻而出,机车“嘭!”地爆出了一团大火!   秦川双脚猛蹬,半空脱离,就地打滚起身拔枪。哪怕再慢百分之一秒都来不及,高速旋转的机车一头撞向山壁,爆成了惊天动地的火光!   阿杰甩手扔了空枪,箭步上前一肘把秦川顶在岩石上,然后就去抓他手里那把九二式。但秦川凌空跃起双脚前蹬,那一踹的分量非同小可,当场把阿杰踢得飞退了两米。   “呸!”阿杰闪避至山岩后,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刚要起身,头顶就被子弹打出了数道岩屑!   这姓秦的确实有两下子,差点把他头盖骨给掀了。阿杰拔出匕首,凭借夜色的掩护从岩石后贴地而出,果不其然秦川再次扣动扳机,子弹紧追而来!   “不自量力,”阿杰阴冷地迸出四个字,甩手掷出匕首。   呼——   刀身在半空打旋,下一秒秦川手掌溅血,九二式被生生打飞!   当啷!   匕首与手枪同时落地,秦川飞身去夺,阿杰却像能预知对手动向那般已到近前,一把扭住了他。两个身高都超过一米八、体重加起来超过三百斤的成年男子,扭打中就像两头拼死搏斗的雄兽,顺着满地刀尖碎石滚下陡坡,重重撞上了一棵横伸出来的枝杈!   那一撞简直太可怕了,碗口粗的树枝簌簌折断,劈头盖脸砸在了他们两人身上,秦川半边身体登时被抽出了无数血印。   嘭!秦川一偏头,铁拳贴脸砸在地上,劲风震得耳膜发痛。下一秒他手掌接住阿杰的拳头,咔擦一扭,脱臼声清脆响起。   阿杰嘶地吸气,随即被秦川屈膝猛踹了出去,连退数步才趔趄站稳!   “谁不自量力?”秦川起身擦去嘴角的血迹,喘息笑道。   从坡顶到坡下,黑夜中满地石块,都沾着他们滚下来时的斑斑血迹,乍一望去触目惊心。   但职业杀手的身体素质简直像怪物似的,阿杰根本不感到痛,自己把自己的手腕复了位,眯起眼睛盯着秦川,瞳孔深处闪烁出了血色的寒光。   “岳广平死的时候,”他慢慢勾起嘴角,问:“你喊他爸了吗?”   秦川面容不动,但眉心霎时一抽。   “你说他喝了儿子亲手递来的毒药,临死前是什么心情,愧疚?后悔?震惊难以置信?”   阿杰紧盯着秦川的每一丝细微表情,缓缓地活动颈肩,肌肉寸寸暴起,强悍的筋骨发出了爆裂声:   “还是……恨呢?”   最后一字没落地,他已提脚冲了出去。   秦川恍然回神,但到底迟了半秒——阿杰冷酷的面孔已到眼前,一拳足以裂金碎石,将他打得向后倒去!   秦川吐出半颗碎牙,幸亏出于格斗本能挡了下脸,否则此刻下半边脸都要碎了。但饶是如此,他耳膜还是嗡地充满了血,在这丧失反抗能力的短短数秒间,阿杰抓住他就是屈膝一顶,钢铸般的膝盖足以令人内脏挤压破裂!   “噗——”   秦川喷出满口血,随即当胸一记重踹,身体飞出去砸上了山壁!   “我说了,”阿杰冷冰冰道,“你整个人生都到该结束的时候了。”   阿杰一步步走来,抓起秦川的头发就掐向他咽喉——以他可怖的掌力,掐断人喉骨跟掐断鸡脖子都没什么区别。   不过他没想到秦川比想象中耐打,竟然还没失去意识,一下抬手捏住了他腕骨,手背青筋赫然暴起。   “就凭你?”阿杰嘲道。   秦川牙关紧咬。   无声的角力持续片刻,阿杰手指一点点往前,指尖已触碰到了对手的脖颈——   突然远处厂区,黑夜中打出了雪亮的信号灯。   那是黑桃K车队撤退的方向。   ·   嗡——   大灯将周遭夜幕映得亮如白昼,隔老远都清晰可见,缅甸司机精神一振:“老板来了!”   叮当!金属碰撞声从后座响起,似乎是什么东西解了锁。   司机回头:“你……”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那原本懦弱胆小的年轻人探向前座,一张俊秀的脸毫无表情,指关节间似乎夹着根锋利的尖针——   旋即他太阳穴一凉,“尖针”被江停一拇指活生生推进了颅脑。   “……咯咯……咯……”   司机双眼暴凸,喉咙里发出机械收缩冒血的声响,几秒钟后瘫倒在了驾座上。   至死他都不知道,要走自己性命的凶器竟然是一根磨尖了的发夹。   江停下了车,把司机的尸体拉出来摔在地上,搜出枪和手机,又三下五除二扒了对方的外套给自己穿上,嘭地关门发动了吉普车。   前方山路越来越亮,发出信号灯的车队正向他驶来。   江停不住咳嗽,手微微发抖,毕竟他已经不是个健康强壮的人了。但他神智异常清醒,连黑桃K劈在后颈的那记手刀也只是让大脑深处隐约作痛,影响不了思考和决策的速度。   他打开车载无线电,车队杂乱的消息顿时响了起来:   “杰哥回话,准备爆破……”   “三号线预备,三号线预备……”   咔擦,江停关了无线电,摸出那司机的手机按下了一串号码。   一定要接,一定要接……江停心中喃喃默念,果然几秒钟后电话被接了起来。通话对面背景杂乱,似乎有人正喊:“线接了没!开始定位!”   那是建宁技术队姓黄的秃头主任。   这种紧急关头,江停发现自己竟然还能分神,而且还能从只字片语中认出对方来。   旋即一名老人沉声道:“喂?”   “……吕局,”江停嘶哑道:“我暴露了。”   “!!”吕局立刻问:“你在哪里!迅速定位!不要怕我们已经派人去救你了,坚持住!”   “闻劭在撤退的路上设置了炸弹,是‘三号线’。”江停尾音奇怪地发抖,说:“你们立刻让技侦定位这个号码,沿途撤离所有警车,他们马上就要爆了,动作要快……一定要快!”   “你在哪里?你要去干什么?待在那里等待救援,江队!江队!”   江停摁断手机,丢在副驾座上。   随即他踩下油门,吉普车缓缓启动,向前方越来越亮的山路驶去。   ·   同时,石崖边。   信号灯映在阿杰眼底,顿时他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一摸口袋空的,再回头时果然看见十多米外的石缝中,有什么东西正闪着亮光。   “……”他吐了口气,转向秦川,凶狠而又有点不甘心:   “算你小子今天走运,让你多活两年。”   旋即他蓦然抽手,竟然毫不恋战,拔腿就往回走。   “咳咳咳——!”   新鲜氧气灌进肺部,秦川呛出满口血沫,剧烈咳嗽起来。刚才在生死之际几乎空白的大脑回过神,同时冒出好几个念头:什么意思?让我离开?他要去干什么?   这时他眼角余光石缝中发亮的东西,突然明白了:   那是个手机。   阿杰抽身离开,是因为他要立刻去拨打三号线,好触发峡口的炸弹!   秦川猛然回头,眼底映出了远方夜幕中成片闪烁的警灯。   赶紧跑路吧,大脑中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   他已经暴露了,就算弄死阿杰,也失去了狙击黑桃K唯一的时机。现在最关键的是赶紧逃命,只要能顺利脱身,早几年他就已经为自己留好了后路,以后还是有机会能卷土重来的。   阿杰走到石缝边弯下腰。   他已经不属于那些人了,他已经永远离开那个队伍了。即便活着被抓住,下半辈子也注定要在铁窗中度过,直到离开这个世界,那样的结果还不如直接去死。   是的,他告诉自己,还不如直接去死。   但同时又有另一个声音从脑海深处渐渐冒出来:   这世上还有比死更让人不愿接受的事情。   手机明灭几下,随即被阿杰捡起来,屏幕照亮了杀手桀骜的脸。   红蓝光芒映着秦川的眼角,他转过身。   其实即便今天他死在这里,也没有人会知道他因何而死吧。   零、零、三。阿杰依次按下分机号,大拇指移向#键——   就在这个时候。   凌厉风声劈向后脑,阿杰条件反射偏头,手机被远远打飞!   “我艹!”阿杰一句大骂没出口,被秦川手肘从后勒住了脖颈。那力道简直钢筋铁骨,丝毫也无法撼动,恐怖的惯性让两人同时以身砸地,满地锐石瞬间切进皮肉,紧接着他们翻滚着冲向了崖底! 第148章   警车冲过废墟, 车灯照亮了前方的夜幕。   无线电探测雷达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红点, 猩红光芒闪烁, 映在严峫沉黑的眼底。   下一刻,严峫猛打方向盘,警车在尖啸中一个漂移, 追随那红点而去。   嗡——   明明应该是响亮撞击,但在秦川耳朵里听来,却像是隔着水面的闷响。   那是因为他耳朵里已经蒙满了血的缘故。   “艹你妈……”阿杰狼狈不堪从地上爬起来, 全身沾满泥土砂石, 咳咳喷出了好几口血红的唾沫。他用力摇摇头,视线好不容易聚拢, 盯住了不远处地上喘息的秦川。   这里离他们滚下来的地方足有八九米高度差,满地都是凸出地表的锐利石块和刺刀般的坚硬枝杈, 没在滚落过程中被捅个对穿真是走运。相比较而言秦川的运气差一些,他半跪在地紧捂腹部, 根本站不起来,黑夜中看不清伤势如何,但指缝中正汩汩冒出鲜血, 不断洒在地上。   “等……等着瞧, ”阿杰喘道:“老子今天决不,绝不让你活着走出这里……”   接着他不耽误时间,调头就往上坡走,还要去拿那个手机。   秦川不知哪来的力量,突然起身扑了过去, 就像当头而下的猛禽,从后一把勒住了阿杰!   “@#¥!”   这回阿杰是真暴怒了,冲口就骂出了几句缅甸语,就势前倾后背摔,重重把秦川掼上了地面!   落地当时秦川飚出了满口血箭,阿杰不待他缓气,拽着衣襟把他拎起来就是两拳,怒吼:“老子弄死你个傻逼!你拦啊,你再拦他们都是个死!!不是条子死就是你死!!”   嘭——嘭——   肋骨与内脏被拳头挤压、扭曲、破裂,连心跳都几乎中止。   然后阿杰一顿,拳头竟然被秦川沾满血迹的手掌抓住了。旋即秦川当胸一记飞踢,又快又狠正中胸骨!   那是野兽在濒死之际爆发出的力量,简直迅猛至极,阿杰只觉胸骨就像被千钧铁锤正面击中,霎时摔出去了十来步!   “……那就,”秦川粗喘着说,“就我死吧。”   他扑通倒在地上,一点点向不远处的手机爬过去。   那真的几乎就是在爬了,他身下的地面上都蹭出了血痕。阿杰血流满面支起身,只觉一股莫名其妙又荒谬至极的怒火直冲头顶,摇摇晃晃踩着碎石冲上去,在秦川离手机只差半步远的时候抓住他,狠狠往后一推。   “你还当你是条子呢?图什么啊傻逼?!”   “咳咳……”   呛咳让气管仿佛绞成碎片,秦川刚开口就涌出了一嘴的血。   “你他妈就想找死是不是?老子成全你!”阿杰拎着他强行拽到折断的树干边,拽着后衣领砰一头撞在树上,碎木枯叶簌簌而下:“老子亲自送你上路!”   随即他又往树上——砰!!   鲜血洒遍满地,人骨撞响令人齿缝发冷。   秦川不住倒气,血色屏障甚至蒙住了视线。   但恍惚间他还能看见远处,蓝红交错的光芒映照着峡谷。他知道那里布满了无数警察,有些素昧平生,但更多都能叫出名字;他们正紧张等待着特大毒贩的出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背水一战,没有人知道曾经的叛徒正在这里。   没有人来送别他的死亡。   不过至少,秦川想,他们都曾一起出现在很多个战前动员、很多个战后庆功,以及更久远以前,自己刚进入禁毒支队时的迎新大会上。   既然曾有过那么多完满,那么偶尔一次的缺憾也没有太大关系。   “行,今儿我送你跟那些条子一道下去,”阿杰随手抄起拳头大的锋利石块,冷冷道:“下辈子再找他们做兄弟去吧!”   呼——   石块迎面而下,秦川闭上眼睛。   但预想中的撞击却没有来临。   ——啪!阿杰手臂被人从身后抓住了,随即巨力将他掀翻,迎面一拳向后栽倒!   “用不着下辈子,”一道熟悉的男声森然道,“他一直是我的兄弟。”   秦川瞳孔瞬间扩大。   “严……”他喃喃道,“严峫?!”   阿杰爬起来,还没完全起身就被严峫抓住狠掼上树,迎面就是闪电般又沉又狠的一拳。啪嚓!阿杰后脑重重撞树,紧接着不带歇气又是一拳,连太阳穴都发出了清晰的挤压声!   “……!”阿杰咳着血抓住严峫,狠命把他蹬开,紧接着抱头躬身。这个反应确实是专业级的,因为下一刻子弹就砰砰几声击中了他身后的树干,溅起漫天木屑!   “你没事吧?!”严峫吼道。   秦川满头满脸是血,连咳几声才说出话来:“你……你他妈是狗鼻子吗?”   “电波定位!”严峫冷冷道,“吕局说既然是共频炸弹,就得靠无线电波触发,所以指挥中心紧急发出了一批定位装置!增援已经在路上了!”   秦川无力地笑了下,喃喃道:“但唯独你跑这么快……还说不是狗鼻子。”   阿杰闪身避到树后,只觉天灵盖都差点被撞碎了,当场从齿缝中迸出了两个脏字来。无数次死里逃生的经验让他知道这时候不能迟疑,必须要让对方立刻耗空子弹,于是在严峫追赶上来之前吸了口气,利箭般贴地滚出去,直直扑向某处——   严峫吼道:“站住!”   那只是他多年刑警的本能反应,实际是没等话音落地他就开枪了。夜幕中一溜火光追着阿杰,打得地面碎石飞溅,秦川喝道:“小心!刀!”   只见先前掉地的匕首赫然落在不远处,阿杰就地打滚,伸手去捞,下一瞬子弹飞旋而至,将匕首打飞了出去!   叮当弹壳落地,严峫正要换弹夹,只见阿杰就像猎豹般跃起,半空把他踢得向后仰倒!   秦川:“你行不行啊?!”   严峫趔趄两步,阿杰的第三脚已然飞至鼻端。这一刻严峫的格斗路数明显露出了跟秦川不同的地方,他没有躲闪,而是在闪电间摔了空枪,双手肘架住阿杰小腿——如果这是搏击赛场的话,那迅捷的反应可能连摄像头都来不及捕捉,他已双臂同时发力,左右咔擦一拧!   其实不该有动静的,但长骨开裂时电流般的剧痛,还是让阿杰头皮骤然一炸。   扑通!阿杰滚倒在地,严峫踉跄站稳:“早说过老子比你行,不服气怎么地?!”   秦川正咬牙往远处挪,闻言有气无力道:“我已经把他蓝耗光一大半了!补刀不能算数!”   严峫:“别那么……日!”   阿杰凶性已经完全被激发到顶了,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一记扫堂腿把严峫摞倒,两人瞬间扭打在了一起!   “真他妈感人,嗯?”阿杰脸色铁青,冷笑道:“差点下毒搞死你的人也能当兄弟,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伟大?”   两人掌心、手肘、膝盖等等所有能承重的点都互相卡着,肌肉绷紧、筋骨暴起,彼此骨骼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严峫体力占据优势,一寸寸把阿杰拧翻过去摁在地上,因为过度用力而表情扭曲的脸上露出笑容,反而显得更加可怕:“是啊,就伟大怎么了,敬佩我?”   阿杰:“……”   “要不要老子给你签个名啊?!”   要是阿杰能空出手,这时候严峫那又高又挺的鼻梁肯定已经断了。但此时他们互相死死抵着,阿杰只觉铁锈味不断往咽喉里冒,他贴在严峫耳边,开口时齿缝间都渗出了血腥,一字字喘息着说:“你知不知道……”   几秒钟后,严峫突然一肘狠砸在阿杰额角!   两人僵持的姿态顿时打破,混乱中阿杰顶中了严峫腿骨,捂着鲜血开闸似的额角滚出来。那惊心动魄的变动只发生在半秒间,两人拉开了几米距离,严峫冲口大骂了句什么,只听阿杰厉声嘲笑:“你回头看看你兄弟还在吗?都他妈跑了!傻屌!”   严峫条件反射一偏头,不远处赫然空空荡荡,只留下了一滩血迹,   与此同时,他侧脸寒风逼近,咣!一声重响耳膜回音,被阿杰抄着石块狠砸了满脸血!   “艹你妈秦川!!”严峫大吼:“给老子滚出来!!”   夜幕昏暗,黑烟滚滚,秦川完全不见踪影。严峫死死摁着阿杰的手,冷不防被阿杰抬脚横扫脚踝,当时失去平衡摔倒,险些当头撞上石崖,霎时眼前金星乱冒。   就在这几秒钟的功夫,阿杰已经踉跄向远处冲过去,目标正在远处的大火映照中反着闪光——是匕首。   “几次都没弄死你,今天终于是时候了。”黑夜中只见阿杰扬起了匕首,眼睛像恶狼般闪着幽光:“给我一个人去死吧——”   “严峫!”突然背后响起秦川变调的嘶吼:“接着!!”   一道弧线划过半空,呼呼打转,那竟然是把手枪。   多少次出生入死配合出的默契在此刻发挥到巅峰,严峫仿佛背后长眼,完全没看,电光石火间躲过匕首刀锋,刀尖在他侧脸上飙出一线血珠,同时竭力向上扬手——   啪!九二式旋转、接住,子弹咔擦上膛。   爆裂狂风霎时静止,所有场面就此凝固。   天幕下只见严峫抬起的枪口,十字准星瞄准目标,砰!!   旋转的子弹粉碎时空、撕裂夜气,倒映在阿杰瞳底。   下一瞬,弹头从他前额贯入、后脑射出,弹壳叮当落地弹起!   “……”阿杰的表情终于凝固了。   这名在中缅两地叱咤风云多年,早已不记得犯过多少罪染过多少血的职业杀手,终于在这满地狼烟的山谷间颓然跪下,紧接着全身扑倒。   满地烟尘噗地溅起,又缓缓飘落。   ——他死了。   血从他圆瞪的眼里流出来,但尸体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反应,子弹孔里渐渐渗出一丝丝脑浆。   严峫手一松,九二式当啷掉地,紧接着他长吁一口气放松下来。   “你刚才是不是骂了我妈……”秦川瘫在乱石间,猛咳了好几声,才精疲力尽地喘上下一口气:“再敢骂试试,小心老子揍你了。”   严峫嘲道:“行啊,来啊。”   严峫转身摇摇晃晃走上石坡,只见秦川背靠一块山岩,脸色惊人的白,鼻腔、嘴角、半边侧脸全是血迹。刚才摁着阿杰滚下石崖的过程中他被树枝刺伤了腹部,黑夜中看不清伤口深浅,但外套正面已经湿润黏腻得不行,只要稍微靠近就是一股浓重血腥扑面而来。   “咱哥俩不行啊,”严峫脱下外套堵住出血口,说:“费大半天才把那缅甸佬干死,丢人呐。”   “你知道人在缅甸多狂么,接一单够在建宁买套房,咱俩油腻中年公务员,能干死就不错了……嘶!”   秦川疼得抽了口凉气,好半天才缓过来,摊在岩石上虚弱地道:“我本来是想借江队的刀弄死这小子,我自己集中精力对付黑桃K的……我还特地给姓江的下了剂猛药,谁知道他暴露得那么早,都没来得及动手。”   严峫狐疑道:“猛药?”   秦川不说话,突然问:“刚才那小子跟你说什么来着?”   严峫似有所悟,居高临下瞅了他一眼:“不重要了。”   但秦川是个事儿精,在这种出血不止的情况下还忍不住用手肘竭力撑起上半身,抻着脖子问:“来说说嘛,聊聊呗。这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以后也没什么能唠嗑的机会了,有啤酒花生吗给来一把……你在干嘛?”   严峫一边低头发紧急救助信号,一边从鼻腔里哼笑了声:“我要是你,现在就闭嘴好好歇着,争取待会增援赶到的时候你还清醒,能亲眼看见闻劭那孙子被押进警车。”   秦川失笑。   “严队严队,严队请回话,这里是C91观察点……”   严峫接起步话机:“方片J持械拒捕被秦川跟我干死了,我刚才向指挥车申请紧急救助,现在怎么说?”   “‘钉子’向指挥中心发了第三波炸药定位,拆弹人员已经就位,现在主目标离爆炸区只差一公里了!”   严峫:“哎哟我艹!”   严峫起身就跑,跑两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向秦川扔了副手铐,警告:“你自己铐上啊。”   秦川哭笑不得:“快滚吧你……哎,等等!”   严峫一回头。   远处火光未熄,秦川因为失血过多而浑然不似活人的脸竟然也被映得通红,眼珠熠熠发亮。这一瞬间他们互相凝视,隔着刀丛乱石,彼此眼底都映出了对方年轻时意气风发的身影。   “我感觉黑桃K似乎喜欢声东击西,你注意点,以防万一。”顿了顿秦川沉声道:“保重。”   严峫倒退两步,点点头,转身奔向了警车。   引擎轰鸣远去,黑夜很快吞噬了红色的车尾灯。   秦川收回目光,缓缓望向夜空。   挺好,他想,我比我爹走运。   不知道第多少次,他的思绪渐渐飘起,再度回到了那混乱仓促的下午。岳广平急促抽搐着倒在地上,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似乎包含着说不出来的千言万语,有错愕、遗憾、惋惜、眷恋、不舍、难以置信……但唯独没有恨。   “不是说只需要拖延时间吗?!不是说剂量不足以致命吗?!”秦川颤抖着退后,听见心里有声音疯狂嘶吼:“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惊疑恐惧在他脑海中疯狂撕扯,令大脑一片空白,直到那个被他怀恨了很多年的、应该被称作“父亲”的男人终于停止抽搐,瘫在地上,彻底没有了呼吸。   这么多年了,他从没好好观察过自己父亲的脸。   直到阴阳两隔这一刻,他才发现那张脸原来与自己是如此的神似。   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就毒药剂量的事去质问黑桃K,他好像就比较平静、又带着点情理之中的忿忿,顺理成章接受了岳广平死亡的事实。他的所有表现都那么真实又自然,以至于没有人对他提出过任何怀疑——吕局没有,黑桃K没有,甚至连无数次深夜梦回中的父亲和记忆深处的母亲也没有。   毒牙藏在舌底,直到最后一刻,才图穷匕见。   太冷了,秦川竭力想屈起腿,但已经动不了了。   他曾希望黑桃K死在自己手里,不过死在警方手里也一样,如果上刑场吃枪子的话那差不多就是中六合彩了。虽然中途出了点意外,不能活着亲眼看到六合彩开奖,但姓严那小子替自己看也是差不多的吧。   秦川的视线愈加涣散,他闭上眼睛,千万星辰化作模糊的光点。   好困,他想,我得睡一会儿……   就睡一会儿。   风掠过山涧,吹着悠长的哨子,冲向红蓝光芒变换闪烁的夜空。   远处隐约传来了急促的警笛。   ·   警车风驰电掣,峡谷中闪光映照着严峫沉着的脸,他按了下步话机频道:“老黄,给我发‘钉子’的定位。”   “哎呀我×还定位呢,这移动速度快得信号都追不上了,我看看……”少顷黄兴叮当发来个位置,在指挥车喧杂的背景中大吼:“你要去哪里啊老严!太危险了!省厅刚打电话,安排你们侦查组去峡口保护专家拆弹!”   “保护个屁!引爆装置一个电火花就能触发,调个武警连来保护有用吗?!”   “那还能怎么着,拿命拼速度呗!”黄兴嚷嚷:“我说你在哪,快回来!吕局正派人去掩护钉子!太危险了!”   ——掩护?   掩护是为了让卧底有机会逃走,但对江停是根本不适用的。这世上没有人比严峫更了解他,“红心Q”绝不仅仅是钉在贩毒集团内部的深喉,再从容俊秀的表象、再冷静平淡的态度,都无法掩盖他灵魂深处真正的东西——一根浸泡着仇恨浓血,被无时不刻的暴怒打磨三年,因而锐利无比的毒牙。   “我这就去跟‘钉子’会合。”严峫扔下这一句,随手将步话机丢在了副驾座上。   “喂!老严!要不要这么拼啊,你他妈也就一条命……”   “哎呀你就让他去吧!”那边终于响起吕局无可奈何的呵斥:“你懂什么呐!”   黄兴:“……?”   严峫唇角勾起一丝转瞬即逝的弧度,同时油门踩到底,警车尖啸着冲下山路,向目标突刺而去! 第149章   山路骤然一片雪亮, 三辆防弹越野车已经驶了过来。   按照闻劭的原计划, 江停迅速低头、打灯、脚踩油门冲上山路与车队会合。第三辆防弹车上的司机只见这辆吉普车从路边跟上来, 车灯在电光石火间一照,映出了驾座上戴棒球帽、穿深蓝色夹克的江停——司机认出了那眼熟的衣服,也就顺理成章觉得自己认出了同伙, 直接打开车载无线电:“尾车准备按计划接应,尾车准备按计划接应!”   ——接应?   江停微愣,心念电转。   容不得他犹豫, 从副驾座车窗向外望去, 赫然只见尾车已经调整车速,与他这辆吉普并驾齐驱, 只有半个车身的差距了。   紧接着,对方后座门打开, 闻劭在狂风中探出半边身体——   这个动作让江停瞬间明白了一切。   在探身打开副驾门之前,他一把抓住了手机!   峡口。   照明灯将黑夜照得犹如白昼, 横贯山谷的警戒线外闪烁着急促的警灯,无数特警正严阵以待。   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警车身后偌大的谷地空空荡荡, 只有拆弹人员与防爆组顶着炽热的强光灯, 在无数目光聚焦中紧张地工作。   突然一辆警车由远而至,停在了警戒线外。一名胖乎乎戴钢盔的老人不待人扶,自己便蹒跚下了车,周围特警纷纷为其让开一条路,诧异声此起彼伏:“这……”“这不是……”   “吕局!”现场指挥警官大步迎上:“这里路况太危险, 您怎么来了?”   吕局抬手制止了他,布满血丝的眼底全是肃穆:“情况怎样了?”   “勘测到的六个引爆点已经拆除四个,剩下两个正在同时施工!”   “杨指导——”一名特警狂奔而来:“五号引爆点已经排除!”   周遭松了口气的细微声响连成一片,但吕局因为连熬几夜而衰老憔悴的胖脸却依旧紧绷:“最后一个引爆点在哪里?”   现场指挥立刻招手让人拿来地图:“在这!”   山谷卫星地图被一再放大,深浅交错的图像上被画出了六处红叉,现在只有一处还亮着猩红的光。吕局端详片刻,突然眉头一皱,从杨指挥手里拿过平板仔细观察半晌,脸色蓦地变了:“不对。”   “什么?”周围几个特警指导员同时紧张起来。   “……”吕局粗短的手指在最后一个红叉上点了点,仔细听的话可以发现他尾音微微不稳:“这个引爆点在峡口最窄处,一旦爆炸容易引起连锁反应,形成整个峡谷的山体滑坡,到时候所有人都来不及撤退……把省厅那几个防爆专家叫来,快!”   所有人同时哗然。   “报告指挥车!报告杨指挥!”就在这时,无线电中传来前方观察哨的吼声:“主目标三辆车离埋伏点只差一公里了,正在向爆破点全速前进!”   话音刚落,远处山道上隐约亮起了车灯,随着狂风中的引擎轰鸣越来越近——   “狙击手准备!”“哨卡准备!”“所有人——!!”   车门关闭撞响此起彼伏,随即大片警笛骤然鸣响!   “来人掩护吕局!”杨指导不由分说强行把吕局往警车上推,但在这格外混乱的时候,突然陈处从远处乱石堆上跌跌撞撞蹦下来,握着手机吼道:“吕局——!钉子发来紧急汇报!”   吕局腮帮肉一颤,以跟他体型完全不相称的灵活度夺过手机:“江队?”   手机背景是狂啸的风声,连站在边上的陈处都听见了,似乎打电话的人正在驾车高速行驶:“主目标那三辆车要冲卡,闻劭不在冲卡的车上。”   陈处失声问:“那他在哪?”   刹那间吕局耳边响起了刚才路上严峫的话:   “秦川说黑桃K似乎喜欢声东击西,叫我们小心提防,就怕万一……”   “……快!让特警去增援!”刹那间吕局的吼声和手机那边江停的回答完全重合:“——闻劭跟‘钉子’在一起!!”   ·   闻劭从防弹车后门探向吉普车副驾。   疾驰的两车间距半米,只要有一辆稍微错开车速,他就会失足被绞进车底,瞬间变成一堆血泥——但他凌空横跨的步伐很稳,两手同时发力撑住车顶边缘,整个人钻进了副驾座上,“砰!”地顺手带上了车门。   三辆越野车顿时加速,向远处灯火通明的警车阵冲刺而去了。   闻劭几不可闻地呼了口气,向后座扭头——他眼皮一跳。   后座空空荡荡,他的人质已不见踪影。   “别动,”枪口无声无息顶上后脑,江停冷冷道:“不然开枪了。”   车声颠簸轰鸣,但这一方小小的空间却像是凝固住了,短短几秒比几个世纪还漫长。终于闻劭笑起来,似乎非常无奈,说:“是我的错,我早该想到要制伏你没那么容易。”   江停说:“没关系,我也没想到你会自投罗网。”   江停一手拿枪一手搭着方向盘,三年前车祸留下的应激后遗症不再对他精湛的车技造成任何影响,吉普顺着狭窄的山路向前平稳飞驰。闻劭身体随颠簸微微晃动,车窗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玻璃中映出他半边含笑的脸,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冰冷的枪口正顶在自己脑袋上一样:   “是吗?”他说,“你想错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扭头夺枪。这个举动与自杀无异,砰砰两声枪口走火,子弹紧贴着他自己的太阳穴打穿了车顶!   江停牙关一紧,枪已脱手,在后坐力作用下跳至半空。闻劭伸手去夺,江停一肘狠狠将枪撞飞,“砰!”第三声走火,子弹掠过江停鼻尖哗然打碎前窗,枪身飞至后座!   闻劭夺枪失败,反应极快,老虎钳般的手就去抓方向盘。   夺枪和抢方向盘,这两个举动都不啻于疯子赌命,换作任何精神病程度不那么重的人来都办不到。然而这时冷不防江停猛踩刹车,吉普戛然停住,巨大的惯性让闻劭身体前倾,额角撞上了仪表盘;稀里哗啦巨响中只听喀嚓、喀嚓——手铐闪电般锢上了双腕!   闻劭一起身,右肋蓦然剧痛,低头只见江停正从他肋下拔出一把血迹斑斑的小刀,随即二话不说更用力地捅了进去。闻劭在鲜血喷涌中发出一声闷哼,紧接着被刀锋抵上了咽喉。   “我想过很多次,如果有机会的话,最好能把你凌迟弄死。”江停淡淡道,“你想给我这个实现心愿的机会吗?”   闻劭不断吸气,随着这个动作,刀锋在他咽喉上划出了一道道细微的血痕。终于他长长笑叹了口气:“你刚才就应该先下手打断我两条腿的,再不济废掉两只手也好,早干什么去了?”   吉普车停在狭窄的山道正中,一侧是悬崖石壁,另一侧就是陡峭深渊。江停的双眼在黑暗中森然发亮,说:“我确实很想这么做,但万一把你弄死了怎么办,那些运毒渠道、协从人员、内部上下线,当初在美国谁帮你研究出的蓝金分子式,这么多年来销往东南亚乃至北美的走私路线,难以计数的重量级情报,由谁来交代呢?”   警车内,手机转接的通讯频道中,江停的声音在滋滋电流中响起:“……现在你的命,可比我值钱多了。”   吕局眉心一颤。   车窗隔不断激烈的枪战,黑夜中只见冲锋枪不断狂喷火舌。穿防弹背心的特警一层连着一层往前压,那三辆防弹车已经千疮百孔,活活被打报废了,毒贩们却还在以车身为掩体不断负隅顽抗。   “狙击D点回话,狙击D点回话——”   “D点已做好准备!”   “开火!”   一名毒贩刚从打开的车门后探出头,还没来得及扔出土制手榴弹,一枚狙击子弹便穿越茫茫夜空旋转飞至,瞬间洞穿了他的头颅。   滴溜溜——手榴弹随尸体同时落地,四秒后,整辆车在气浪中爆上了天!   爆炸让漫天碎石当空而下,哗啦撒得满地都是,正蹲在拆弹警戒线外的的魏副局和陈处齐齐一缩头,被砂土洒了满脖子。   “呸呸呸……”“咳咳咳!”两人正狼狈不堪抖衣领,突然只见远处隐约有了动静,防爆小组正同时雀跃起来。几秒钟后,步话机中响起了兴奋的汇报:“指挥中心指挥中心,第六处引爆点已顺利拆除!”   俩领导血压同步飙高,双双开始摇摇欲坠,那个姓杨的现场指挥员差点没给他俩吓出魂来。   “老陈快去汇报老吕!”魏副局当机立断:“让防爆小组立刻开始清除所有炸药!”   陈处哎了声,这时候再也不见当初省厅特派专员的架子了,动作灵活得像只剁了尾巴的兔子,跳起来撒腿就奔向警车:“吕局吕局!拆弹现场传来消息——”   他的声音突然停住,只见吕局直勾勾盯着车前窗,远处毒贩那辆车爆炸后正熊熊燃烧,火光倒映在老局长浑浊的瞳底:“……不好。”   陈处:“啊?”   吕局缓缓转头,陈处与他面面相觑,只听他终于嘶哑道:   “……刚才的爆炸,好像响了两声。”   ·   枪战似乎离得很远,被树林间的簌簌风声一卷,便消失无声了。   “你想让我交代吗?”闻劭黑色的眼底浮现出戏谑:“可是就我对大陆法律的了解,我的罪名足够被枪毙一百零八个来回,即便配合警方调查,也绝不可能换来死缓,老实交代又有什么意义呢?”   江停平淡道:“或许可以帮你把枪毙换成注射,至少能死得有尊严一点。”   闻劭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那你不如现在就一刀捅死我,或者慢慢捅死也行。死在你手里我最有尊严。”   两人彼此注视,半晌江停缓缓一笑,只是那笑意阴寒得令人骨髓发冷:“别担心,警方会有办法撬开你这张嘴的。”   他拉起手刹,准备发动汽车——但突然闻劭喝道:“等等!”   江停挑起眉。   “你想让我交代么?”   “……”   “如果每次审讯都有你参与的话,我就把一切警方想知道的秘密都说出来,怎么样?成交么?”   江停的神情仿佛一片深潭,从根根眼睫翘起到唇角下落的弧度,都看不出丝毫情绪。   闻劭被刀锋抵着咽喉,血珠不断滚落,但他仿佛感觉不到那疼痛,甚至连笑容都更加明显了:“你这个手机连着指挥中心吧,或许可以先看看我的诚意。知道王锐、贺良跟申晓奇那三个孩子是怎么死的吗?”   江停想提醒他申晓奇已经被救回来了,但并没有出声。   提醒了也没用,闻劭的偏执早已病入膏肓,在他眼里申晓奇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每年七月中,我都会想起咱们小时候的经历。如果说我这辈子曾经有过什么遗憾的话,那根救生绳可能是我唯一想令时光倒流,回到过去阻止并改变的事情;但就像你说的那样,二十多年了,太久了。即便再回头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这件事后来变成了我心里过不去的梗,直至我从美国回来,发现你彻底站在了吴吞那一边时,这梗变成了出血点,每一天我都能感觉到它扩散、溃烂,渐渐成了心腹之患。”   “所以你逼迫滕文艳杀王锐,李雨欣杀贺良。”江停眉目纹丝不动,说:“你实际想行刑的其实是自己,但你又不愿意去死,所以只能找这些无辜的孩子来当替身。”   闻劭默然片刻,眼神闪动:“我其实是愿意死在你手下的,就像刚才上车时,我问你为什么没开枪。”   江停一哂。   “但我还是很高兴你能理解我的意思。”闻劭温和地道,“我一直爱你,江停,作为配合警方的交换,请你亲手把我送到吕局手里去吧。”   如果是以前,这三个字会让江停被仇恨和自我厌恶的毒蛇所缠绕,乃至于被逼到窒息,但现在他心里只感觉非常荒谬。   “抱歉不是我理解的,我一向不太能理解你。”江停微笑嘲道,“那个案子负责剖析犯罪动机的人是严峫。”   他一脚踩下油门,吉普车嗡地发动,向前驶去。   侧视镜映出他们身后的景象,山路尽头隐约亮起光芒——那是车灯,似乎正有一辆警车从后方追上来。   江停分神往侧视镜一瞥,紧接着听见了闻劭越来越清晰的笑声。   这个人跟江停聊天时经常笑,但很少像这样痛痛快快、不加掩饰地笑出声。不知为何江停心中微沉,皱眉问:“你笑什么?”   “就像滕文艳没杀王锐,于是她也死了……”闻劭遗憾地道:“所以我刚刚才问,为什么你不直接开枪呢?”   “……”   闻劭握住江停突然开始颤栗的手,就像握住了价值连城的珍宝,丝毫不在意刀尖刺进了薄薄的颈部肌肉。他就带着那仿佛解脱般的笑容,缓缓地道:“为了在脱身后彻底销毁线索,以防警察追踪,我在这四辆车中都装了炸弹……”   江停突然抽手扔了小刀,嘭地打开仪表盘下杂物箱,瞳孔瞬间缩紧。   照明灯中,一摞炸药被固定在箱底,引爆装置极其精妙,竟然是被电磁线固定住的两个金属小球——   “继续往前开,别减速。”闻劭语气中似乎带着少许的遗憾:“这是惯性触发装置,金属球三次碰撞即可引爆。你刚才停车又启动,惯性作用力已经让它碰撞两次了,只要你再踩一次刹车,你我都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我爱你,我想跟你一起活着。”指挥车中清清楚楚响起黑桃K的声音:“实在不行的话,一起死也可以。”   所有领导脸色骤变,吕局的茶杯嘭一声翻倒在地!   “报告指挥中心!”正在这个时候,只听通讯频道里余队朗声道:“我已带着增援在前方设置好关卡,江队的车离我们只差200米了!”   魏副局惊怒失声:“不——”   叮铃铃铃!车载卫星电话响了起来,吕局剧颤着手按下接通键。   “报告吕局,我刚从后面追上江停。”严峫驾驶着警车,透过车前窗,吉普尾灯正映在他诧异的眼底:“您能不能帮我接通一下江停的频道?他好像完全没有减速跟我会合的意思,怎么回事?” 第150章   恭州市公安局。   “什么, 车里有炸弹?!”副市长霍然起身, 手里的听筒猛然拉扯电话线, 电话机在光滑的会议桌上发出刺耳摩擦声。   周围一片哗然,紧接着议论纷纷。   会议室窗外正值午夜,黑暗浓墨般化不开;日光灯却明晃晃照着从正厅到副处等各级领导, 乍看上去每张脸都挂着相同的凝重,仔细观察却可以发现每个人眼神深处都闪烁着各异的光。   “好。”只听副市长胸膛迅速起伏几下,才咬牙回答:“我们随时等待S省及建宁市兄弟单位的回复, 一旦需要任何信息情报协助, 请随时联络!”   副市长放下听筒,颓然坐进椅子里, 长长叹了口气。   会议室里嗡嗡不断,没人注意到副市长左手边, 某个穿深蓝制服白衬衣、胸前警号零零三的中年人目光飘忽不定。少顷他抓起手机,对书记员低声招呼:“我回办公室拿趟东西。”紧接着快步走出了门。   下楼右拐尽头, 零零三推开自己办公室门,紧接着反手关上。直到这时他才终于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悸和恐惧,大口喘息好几下后, 再次打开了邮箱——   【如果有一天组织出事, 你立刻代我通知各个渠道,确保各上下线立刻隐藏。】   【否则跟你相关的所有证据将于24小时内自动曝光。】   零零三闭上眼睛,浓烈的悔恨涌上脑海,如万蚁噬心。如果那个总是带着魔鬼般笑容的黑桃K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话,也许他会丧失理智地扑上去, 恨不能与对方同归于尽——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他不能同归于尽。   他还有仕途,有家庭,有本该光明灿烂的一切。   一根烟工夫过后,零零三终于鼓起勇气,颤抖着手打开附件,开始按邮件内容向指定人员发送逐条指令……   会议室里,一名其貌不扬的书记员突然起身,穿过人群走到副市长身后,附耳轻声说了几句。   “……果然。”副市长眼底浮现出一丝冷笑:“监视了他这么久,果然在今晚露出狐狸尾巴了。技侦已经准备拦截了吧?”   书记员点点头,小声问:“现在怎么办?”   副市长咳了声,站起身。满会议室大大小小的领导们纷纷望来,却只见他面色阴沉肃穆,丢下一句:“我有点事处理,去去就来。”紧接着带书记员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眼尖的人可以看到,在大门关闭的那一瞬间,走廊上赫然有几名荷枪实弹的刑警紧紧跟了上去。   【消息开始发送,1/13】   黑暗的办公室里,手机屏幕映着零零三苍白的脸。不知是无法面对自己即将传出的机密消息,还是他已经连这点光亮都不敢直视了,零零三连忙反手掩住手机屏幕。   黑桃K通过一个简单的技术手段,设置了对他的监督程序。只要按指令发出机密,他便会收到程序发来的验证码,通过验证码登陆秘密服务器,他便能进入黑桃K的数据库,将自己的各项违纪证据彻底删除。   最后一次了,他想。   ——尽管每次屈服在对方胁迫下时他都会这么跟自己说,但每一次他都坚信,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零零三颤抖着吐了口炙热的气,就在这时——   砰!   大门突然撞开,光亮轰然射入。零零三本能地伸手捂眼,随即疯了似的抬起手机按删除,但已经迟了;副市长亲自带着十来个人冲进来,刑警一把按住他的手,不顾他发疯挣扎,强行夺下了手机!   “不!!还给我,还给我,我来解释——”   “把这十三个号码交给技侦跟踪定位,立刻上报公安部,通知S省公安厅准备抓人。”   零零三终于意识到大势已去,绝望瘫软在了椅子里。   “早在去年12月初,被S省安插进吴吞、闻劭特大贩毒集团的卧底‘钉子’就查出了你的身份,并确定了你是毒贩闻劭用来联系上下渠道的关键中枢。”副市长冷冷道,“鉴于这一点,我们始终没有打草惊蛇,就是为了在最后时刻通过你,一举缴获这张贯通上下各级部门的保护网。”   零零三脸色灰白扭曲,死死盯着手铐,终于挤出几个字来:   “那个‘钉子’ ,就是当年……当年的江……江……”   “对。就是三年前岳广平被害那天,你偷偷派人去现场企图将他灭口,但被他逃了出去,还在抓捕过程中撞上了货车的,”副市长冷冷道:“原恭州禁毒支队长,江停。”   刷拉一声,闪电般的回忆浮现在零零三脑海中——   “赵局,姓岳的他们家门口果然有动静了!”手下指着监视屏中的居民楼,顺着他惊恐的目光望去,只见楼道口正隐约晃动着一道熟悉的背影:“您看这个人是谁,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已经,已经……”   零零三脑子里嗡地一响,那身影竟然是江停。   他不是“死”了吗?他为什么能活着回来?   难道他已经投效了黑桃K?!   如果在谋害黑桃K之后还能全身而退,那么他很可能已经在贩毒集团内部建立了某种关系甚至是合作,这让江停这张嘴的存在变得异常危险。现在他知道多少秘密?他是否已经查到恭州内部曾经为草花A提供保护的人就是自己?他为什么去找岳广平,难道是打算——   零零三掌心出汗,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道:“……干掉他。”   “赵局?”   “姓江的‘死而复生’,持械拒捕,因为有可能对岳副市长造成极大威胁,被当场击毙。”零零三咬牙切齿道:“弄干净点,别做外勤备案,所以别闹出太大动静。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手下人面露狠色:“是,明白!”   ……   “……原来我当年根本没必要,”零零三失魂落魄:“原来我当时根本没暴露……”   “你后悔的是这个?我还以为你后悔的是从最开始就不该跨越雷池!当年你隐瞒、监视、盯梢岳广平,私下为吴吞提供了多少庇护,1009案发生后又到底动了多少手脚,等到看守所里再慢慢交代吧!”   副市长再也不多看他一眼,厉声道:“带走!”   两名刑警将面如死灰的零零三挟起来,手铐随颤栗而哗啦作响,消失在了门外。   ·   “嗯,嗯明白,”吕局肃然道,“我知道了。”   吕局挂了电话,魏副局在边上一句“什么事”还没问出口,就只见他抓起手机,面沉如水:“江队!江队你还能听见吗?听我说!”   “恭州赵副局长试图向外传递内部机密,刚才已经被抓了,手机密件被技侦全部拦截,我们顺着这些线索也能摸到贩毒集团的老巢,再难我们也会尽全力!”   “闻劭的命不比你值钱,你得活着回来!我们自己人的命更重要!”   “——我们自己人的命更重要!”   吉普车内,冷汗顺着江停苍白的脸汇聚在下巴颏上,随即滴进衣领,洇出一滴小小的湿迹。   侧视镜内骤然闪现出强光,那是警车不仅没有减速远去,反而开上来了,几乎要紧紧挨着吉普。   “……”江停喘息着拿起手机,贴在嘴边。他的嘴唇在微微发抖,但没有影响语调一贯的冷静和坚决,闻劭从副驾上深深盯着他,只见他鼻梁正反射出挺拔笔直的微光:   “告诉严峫……让他把警车停下,离我远点。”   ·   余队的吼声多少年都没这么尖利过:“清除路障!快!快!!”   这重重关卡原本是为了拦车抓捕黑桃K而设下的,但现在却变成了争分夺秒的修罗场,只要吉普撞上任何一道路障,都有可能在惯性作用下触发炸弹,将所有警车裹成火球炸上天。   车灯转瞬即至,刚设置好的最后一道路障也被刑警飞身推到了路边。下一秒,吉普车呼啸而来,惊险至极地穿过关卡,在十多辆警车的注视下冲进了夜幕!   呲——尾随吉普的那辆警车却戛然而止,尚未停稳便只见严峫跳下车门、扑向后座,头也不回吼道:“来个人帮我开车!快!”   离车门最近的韩小梅一激灵,条件反射:“哎!”然后一躬身灵活地钻进了驾驶室。   嘭嘭两扇车门关闭的撞击同时响起,没人来得及阻止,警车已经嗖地冲了出去。   “胡闹!”余队骂了句,也低头坐进副驾,扣上安全带,对步话机沉声道:“所有人准备增援,注意保持安全距离,追!”   从高处向下俯览,吉普疾速冲向黑夜,一辆警用越野跟在后面咬着车尾。再隔两三百米距离,八九辆深蓝警车正鸣笛亮灯,浩浩荡荡紧追而去!   ·   “怎么是你?”严峫扒着驾驶座后背,冲韩小梅的耳朵大吼:“你他妈能行吗?跟上!跟上!别发呆了发什么呆!”   韩小梅欲哭无泪:“谁谁谁说女子不如男,这种时候就不要挑三拣四了……这不跟着呢吗?”   呼呼两声转弯风啸,吉普和警车几乎同时开进了发夹弯入口。江停第无数次瞥向侧视镜,他的脸好似冻住了般,但紧抓着方向盘的双手却十指关节泛白。   “想跳车?”闻劭仿佛看穿了他在想什么,“没用的,从现在到下山一路车左侧都靠悬崖,这个速度跳车,你只会直接摔到崖底里去。”   江停不答。   闻劭看着他僵冷的侧脸,换了个诱劝的语气:“我以为你曾经很想跟我同归于尽。”   “……不。”   “哦?”   “我曾经是这么想的,如果能带你一道下地狱,那么死亡对我来说简直求之不得,但那已经是过去的想法了。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我更希望能眼睁睁看着你下地狱,我希望能欣赏你像那些被你害死的人一样,满心遗憾又不甘愿地去死。”   闻劭神情微动。   “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活着却能抓捕跟你做过生意的拆家,能支撑那些死难者的家属,能做完三年前牺牲在爆炸里的人没来得及做完的事情……”江停沙哑道:“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   闻劭默然良久,冷冷道:“但现在再想活已经没用了。”   “是,的确没用了。但至少可以让你知道……”   吉普甩尾进入弯道,前方遥遥只见一片红蓝警灯,那是先前警方设下的拦路卡。冲卡的三辆防弹车已经接连炸毁,火光兀自燃烧,指挥车边吕局等人正焦急地翘首以盼。   江停望向闻劭,眼底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如果时间回到二十年前,我会毫不犹豫抓住那根绳子,一脚把你给踹下去!”   ·   “前面是警方最后一道关卡!后面就是峡口了!”韩小梅尖叫:“怎么办严队!快告诉我怎么办!”   “右边!”   “什么?!”   “插进右道,挤他内侧!”严峫探身拔出韩小梅的枪:“对对,领先他半个车身,保持相同车速千万别超过去!”   韩小梅还以为他要拿枪顶自己的脑袋,登时充满了恐惧:“我我我啥都听你的!别冲动!”   警车骤然加速,硬生生挤进了吉普车右侧与山壁的空隙间,只听咣一下,警车右边侧视镜被岩石撞飞,霎时消失在了黑暗里。   这时两车齐头并进,严峫一偏头,透过车窗,正正对上了吉普车上闻劭森冷的注视。   “记住保持相同车速,尽量开稳,你们女司机证明自己实力的时候到了。”严峫把枪插进自己的枪套,用力紧紧登山靴鞋带,沉声道:“待会你要是让我摔下去,韩小梅,就等着老子半夜三更去找你吧!”   “啊?!”   韩小梅一看后视镜,登时吓得三魂掉了七魄——严峫在疾驰中打开后车门,刺骨寒风顿时灌进了车厢!   “……”江停望向副驾车窗,不出声地骂了句脏话。只见严峫半边身体都探出了警车,几乎悬吊在半空中,似乎正要往吉普车上攀。   他不要命了吗?!   江停一脚踩下油门,吉普嗖地蹿出了大半个车身。严峫一手抓空,怒道:“韩小梅!!”   韩小梅委屈的吼声回荡在狂风里:“江队加速也怪我啊?!”   “告诉严峫让他停车!回去!”吉普车内,江停拿着手机厉声道:“太危险了,我自己想办法!”   扬声器里传来吕局沉重的声音:“你能想什么办法?”   江停眼珠微微发抖,短短几秒无言被拉得无比漫长。通话两端一片沉寂,终于江停长长吸了口气,平静地回答:“这是我自愿的,我不后悔。”   顿了顿之后,他轻轻地道:“……告诉严峫我爱他。”   闻劭在副驾上,仔细看的话他脸颊线条紧绷,似乎牙缝正咬得非常紧。   江停把手机丢去了后座。   “前面就是指挥车了你行不行啊严队!”韩小梅简直要哭出来了,突然车身碾过碎石,猛地一震:“啊卧槽!你抓紧!”   “贴近点!再近点!”严峫一手死死抓着警车打开的门,另一手去够吉普车顶棚上的搭载架,然而始终就差那么点距离够不着:“加油!别怕!”   “不行严队!江队车上有炸弹你跳上去又怎样,要不再考虑考虑?!啊?!”   警车逆风而行,酷烈寒风打得人连口都很难开,严峫一头探回车里:“我他妈知道!”   “……”   韩小梅心惊胆战望着后视镜,镜中正映出严峫的面孔。他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浓密眉头拧得仿佛打了结,暴戾中却又有种难以言喻的张力:   “但江停只有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我!我不救他还有谁救?难道我放他一个人去死吗?!”   韩小梅想说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跟上江停!”严峫吼道:“我要跳了!”   吉普与警车并驾齐驱,同时冲进警车群中,将警戒线砰然撞断。   两车都没有任何要减速的迹象,在众目睽睽中穿过了关卡。所有人、所有车都在四下避让,只有魏副局望着半吊在警车外的身影,失控地往前冲了两步:“严峫!”   吕局一把拽住他,同时吉普呼地冲来,贴着魏副局肩膀飞驰而过。   “你个老东西也不要命了!”吕局呵斥。   魏副局面色灰白,跟平时严肃暴躁不苟言笑的他判若两人:“可是,可是……”   周围突然响起惊呼,打断了他的嗫嚅。吕局跟魏副局同时扭头望去,只见无数人亲眼见到,严峫凌空跃起,扑向吉普车顶——   那比眨眼还快,但时间却仿佛在此刻静止了。严峫的头发、衣领、外套下摆当风扬起,从脊背后腰乃至两腿都呈现出极度紧绷的肌肉线条,警灯为那侧影镀上了红蓝交错的光晕。   紧接着,他把自己整个砸在吉普车顶上,嘭!!   魏副局失声:“小心!”   吉普车身大震,江停瞳孔压紧,抬头向车顶看去。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严峫抓紧了吉普车顶架,手臂肌肉绷住暴起;随后他单手引体向上,一条长腿先跨上车顶,全身翻了上去。   他紧紧俯在两根铝合金架之间,一手“咣!咣!”重敲了两下车窗,然后从上往下探出头。   车窗降下,露出了江停苍白的面孔。   他们在这生死时速中互相凝望,狂风如无数利刃,将彼此注视的目光撕扯成碎片。   “……开慢点,”终于严峫干裂的嘴角一勾,温柔道:“你对象来接你回家。”   咔哒。   副驾传来金属敲响,只见闻劭左手拇指根部扭曲到常人难以做到的地步,在几乎掰断骨骼的极限中,生生把手抽出了铐环!   刺啦一下他手背皮肉翻起,鲜血淋漓。但他仿佛完全没感觉,打开门探出车外,冷漠地眯起眼睛盯着严峫。   “行啊,”在剑拔弩张的空气中,他每个字都充满了寒意:“我这就先送你下去。” 第151章   严峫抬头对闻劭上下一打量, 低头问江停:“他能打么?”   江停少见地有点发愣, 出于本能他还会去看车前窗, 但又控制不住要转移目光看严峫,视线来回游移几次后终于找回了理智,摇摇头:“还行, 一般!”   严峫这口气还没松出去,只听他说:“也就跟方片J差不多!”   严峫:“……”   “你最能打!”江停大声道。   闻劭甩手用铐链反绞住严峫腕骨,皮肉立刻开裂出血, 剧痛中严峫下意识松开了车顶架, 半边身体被风掀起。所幸他另一手抓得紧,半空中就势一腿横扫而来!   嘭!闻劭一抬手臂, 正正挡住那迅猛无比的鞭腿,竟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   他下盘其实非常稳, 但在这么凶狠沉重的撞击下还是趔趄一晃,险些栽下车。趁此空隙, 严峫艰难地翻身重新上车,闻劭甩手低低骂了句什么,就探身钻回车厢, 摸黑去捡不知掉在了哪里的匕首。   江停喝道:“严峫!小心!”   话音未落他猛打方向盘, 在吉普过弯的同时做了个非常危险的驾驶动作,将副驾那一侧用力贴向锋利的山壁。霎时只听“跐——”黑暗中火花直蹦,金属摩擦声撕裂耳膜,那是车门边缘撞上了岩石!   闻劭大半身体已经钻进车内,但一手还抓着车顶边缘, 这样只要抓住匕首,便能立刻借力重新探出车外。但这样也导致了他后背完全暴露在外,眼见就要被夹进车身与岩壁缝隙中!   他指尖已经触到了刀锋,就在这瞬间感觉到了危险,猝然放弃匕首,整个人骤然发力蹿上了车顶。这个反应速度和爆发力都是相当惊人的,就在他攀上车顶的刹那间,身后雪亮火光伴随着巨响,车门被山壁生生撞离车身,整块钢铁瞬间就飞出去了数十米!   咣——当!   扭曲的车门飞旋落地,兀自疯狂旋转,紧接着被尾随而至的韩小梅撞下了悬崖。   只要再迟半秒,闻劭刚才就已经被挤成了血泥。他一抬头,正对上严峫——现在两人都俯在了车顶上,一人抓着一边车顶架,几乎凑了个面对面。   “艹!”严峫一脚狠蹬:“给老子滚下去!”   闻劭被蹬中腹部,先前被江停在同一地方连捅两下的刀口喷出血来,痛得他闷哼一声,在呛出血丝的同时胳膊一伸,手肘紧紧勒住了严峫的脖子。   两人就像两头野兽,在车顶那方寸之地殊死扭打,甚至看不清自己打到了对方什么部位。严峫被勒得眼冒金星,发狠扳着闻劭的手肘,只觉自己正抓着一块炙热的岩石,只听那魔鬼般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没想到吧,第一次见情敌就是你死我活,嗯?”   黑暗中闻劭手臂上五道血珠蜿蜒而下,那是严峫五指深深掐进了肌肉之中。   “傻逼,”严峫在桎梏中艰难地道:“你他妈算个屁……情敌……!”   严峫突然放开车顶架,这简直是玩命的举动,刹那间他完全没了着力点,全靠掐着闻劭胳膊才没一眨眼滑下车;下一秒只听砰!他一记老拳揍在闻劭肋下,拳缝间顿时发出了湿润血肉被挤压的细微声响。   闻劭猛地呛出血星,严峫已翻身跨坐在他身上,一拳照脸砸下!   咣!闻劭头猛偏,严峫铁拳砸在车顶,指节顿时在金属上留下了四道凹陷。   这时突然车身骤跳,两人眼角同时瞥向前方——吉普已经冲过了关卡,前面再也没有警车可以照明,借着车前灯的黄光,恍惚只见前方山壁侧面,凌空延伸出一大片黑影,高度正恰好对准了车顶。   是岩石?!   这个车速撞上拦路石,那真不是头破血流,那是整个头当场就能飞出去。严峫大骂一声往前扑,想把全身紧贴在车顶上避过撞击,然而闻劭却在转瞬间掐住了他咽喉,硬生生把他上半身抵了起来!   “……”严峫被掐得说不出话,喉骨咯咯作响,只能眼睁睁望着那黑影扑面而来,大脑一片空白——   “去死吧,”闻劭嘲道。   下一秒,哗啦!   无数细小枯叶劈头盖脸,是树丛!   大半车身都被淹没进了既细脆又尖锐的树丛里,就像千万暴雨抽打在两人身上。闻劭被抽得睁不开眼,严峫也猝不及防吃了满嘴灰尘叶片,总算把卡在自己咽喉上的手死命掰开了;短短几秒却漫长得仿佛世界末日,终于“呼”一声风响,吉普总算驶出了树丛。   “咳咳咳呸呸呸……”严峫狼狈不堪,心里却只有一个想法:老子真他妈命大!   闻劭喘息道:“你他妈还真命大。”   严峫一拳把他脸打偏:“老子这是警徽护体无往不利,你懂个屁!”   闻劭呸地吐出一口血沫,眼底寒光闪烁,突然抓住了再次袭来的拳头,喀嚓关节反拧。严峫只觉过电般的刺痛顺着肌肉爬进神经中枢,当场痛得吸了口气,只听闻劭冷冷道:“无往不利?做梦!”   紧接着他发力重拉严峫手臂,借力起身,重若千钧的一拳捣进了他胸骨。严峫连哼都来不及哼,身体失去平衡,向车后一滑!   这要是滑下去,刚才那扭成麻花的车门就是他的下场。所幸千钧一发之际,严峫单手勉强抓住了车顶架尾端,堪堪稳住身形,还没缓过劲来,迎面又是一记重拳直捣胃部。   “噗——”   严峫喷出一口水,差点把胃从喉咙里吐出来。剧痛中他手臂喀拉绷紧,被闻劭拉住横拽;他还来不及反击就被背摔过肩,腾空而起天旋地转,嘭!!   严峫仰天朝上重重摔在了车顶上,八十多公斤体重将钢板生生砸出一块凹陷!   “蠢货,”闻劭冷冷道,“你连跟他死在一起的资格都没有。”紧接着铁硬的手肘从上而下,直击严峫天灵盖!   ·   “——报告指挥车!我们已驶出发夹弯,严队跟主目标在吉普车上打起来了!”韩小梅尖尖的尾音在步话机中回荡:“现在怎么办?请指示!!”   指挥车显示屏上,每辆警车的实时定位都是个小蓝点,正沿地图上的山道闪闪向前移动。桌上散着好几张画满了潦草废稿的纸,那是在过去二十分钟内被紧急提出又立刻否决的解救方案,从省厅到市局好几个领导脸色铁青,各自一筹莫展。   “怎么办,老吕?”耳麦中只听刘厅凝重地道。   吕局迟疑地张开口,刚要说什么,突然只听技侦那边黄兴变了调的喊声响起:“吕局!吕局!不好了!”   不好了这三个字就像三根钢针,嗖嗖嗖刺中了这帮领导们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霎时所有人都站起身:“怎么了?”“怎么回事?!”   黄兴手中捧着一张传真,在显示屏荧光中,隐约只见他脸色发青:“当……当地林业部门刚发来的,实时卫星图像……”   吕局意识到什么,冲上前唰拉夺过那张纸,只定睛一扫,就屏住了呼吸。   ·   哗——车顶尘埃被撞击簌簌而下,江停抬头一瞥。   严峫仰躺朝上,双臂交叉,在刚才千钧一发之际抵住了对方的手肘,残酷漫长的角力让两人的表情都微微扭曲,汗水一滴滴从脸上蜿蜒而下。   “……谁……他妈要死在一起……”严峫咬牙切齿道,目光因痛苦而格外彪悍锐利:“你自个去死吧,老子偏要跟江停一道活……!”   他骤然屈膝前蹬,那是个闪电般犀利狠毒的倒挂金钩;闻劭眼皮一跳,只觉面门厉风撞来,措手不及间被当头一脚失去平衡,登时摔下了车!   严峫鲤鱼打挺起身,劈手抓住铝合金架,扭头只见身后已经不见人影。   摔路面上了?还是被碾进车底成肉泥了?   严峫狼狈不堪,不住粗喘,一道道汗迹混合着鲜血与尘土,从结实的脖颈淌进了衬衣领。突然他瞥见什么,低头只见车尾后,闻劭也正喘息着踩住保险杠,死死抓着备用轮胎。他钢铁般的手指青筋暴起,力量确实相当惊人,在车辆剧颠和狂风呼啸中竟然还能勉强固定身形,始终摔不下去。   “我艹!”   严峫脱口大骂,但一时无计可施,只得弓身抓住车门边缘,裹着寒气翻进了副驾。刚落坐他就嘶地倒抽一口凉气,按住自己腹部,竟然摸出了一手温热黏腻的血。   吉普轰然飞驰,江停一打方向盘,神乎其技地绕过山壁之下坍塌的碎石:“你怎么了?”   严峫眼底微光闪烁,不动声色把掌心在裤缝边蹭了蹭:“没什么。”   “你受伤了?给我看看!”   “没事,没有。小心!”   前方二十米,又是一堆乱石从右侧车灯下闪过,将原本山路几乎堵绝,只要撞上必定车毁人亡。眨眼间江停踩油门、拉手刹、橡胶轮胎发出刺耳尖啸,从乱石中呼然穿过,前方地狱般黑暗的夜幕迎面而来。   副驾车门已经没了,严峫死死抓着安全扶手,在澎湃风声中吼道:“为什么不开远光灯——!”   “……”   严峫一偏头,后视镜中映出江停坚冰般深刻清晰的脸。   “快没油了,”他低声回答。   严峫瞳孔猝然缩紧。   “严峫,你听我说。”江停冷静地开口道,直视着车前窗,紧挨他左侧便是黑不见底的断崖深渊:“你脚下有把匕首,后座地上还有把枪,先试试看能不能摸到;现在这段路太窄,你那边又紧靠山壁,跳车危险性太大……”   “住口!”   “待会我数三二一就把车往左开,喊跳的时候你立刻跳。这下面落崖可能有几十米,万一你没跳出去,那就……”   “跟你说了住口!”严峫终于从后座地上够着枪,粗暴塞进江停后腰枪套,然后捡起匕首,打开杂物匣,赤红着眼盯着那堆炸弹。   金属球被包裹在密密麻麻的电线里,貌似隔着一个巴掌的距离,但他知道,碰撞也只是刹那间的事情。   哪怕江停能在这惊怖的死亡山道上开到最后一刻,当汽油耗尽时,轮胎也自然会停下。   他们的生命已经在以分钟为单位倒计时了。   “我艹他妈,”严峫拿着刀在电线上笔画来去,嘶哑道:“这玩意到底怎么弄?直接断线行不行?我割断哪根线,要不我直接把仪表盘拆了?”   突然江停一伸手,掌心握住了他皲裂流血的手指。   “你听我说,严峫,”尽管车灯仅能照出方寸之地,江停瞳底却仿佛有一层平静柔和的微光:“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你……”   “其实在情绪感知方面存在问题的不仅仅是闻劭,还有我。”   严峫怔怔盯着他。   江停手极其冰凉,但掌心却干燥无汗,仿佛不论发生任何事情都无法撼动他灵魂深处坚定、平稳的力量。   “我整个少年乃至青年时期,都怀疑自己有某种情感障碍。我没有家人,不想交朋友,对爱情全无触动;工作后我对手下没有任何个人关心,对上级只是有事说事,那些同生共死的兄弟情在我看来都不过只是义务。我把自己隔离在了所有社交关系之外,所有已知的人类情感中,我唯一能切身体会到的,就是憎恶。”   江停顿了顿,说:“我憎恨吴吞,厌恶被控制的自己,我想摧毁他们蜘蛛一样无处不在的利益网,除此之外心里几乎没有其他感觉。”   严峫竭力压抑,但还是忍不住鼻腔中的酸热,他反握住了江停的手。   这紧促的交握似乎能传递给江停更多力量,他笑了笑:“直到我遇见了你。”   吉普右侧靠近山壁的那一边,坍塌石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多,仿佛正预示着前方不同寻常的路况。   汽油越来越逼近底线,警示红灯不断亮起。   “如果我在年轻时遇到你,也许很多决定命运的细节也会就此不同,甚至我可能会早早就开始一段很好的恋爱。但还好我们相遇得不算晚,至少让我还来得及直面以前不敢正视的自己,以及从来不敢承认的感情——我想报仇,不是出于任何责任或义务,是因为我真的很想念那些朝夕相处的战友,想到我不敢面对的地步。”   江停微吸一口气,他没有看严峫,尾音中有些奇怪的颤抖:   “同样我让你跳车,也并非出于人性本善或牺牲精神,而是因为你是我的爱人。”   风声突然消失,喧嚣归于寂静,漫漫黑夜在眼前铺开长路。   那旅程尽头闪烁着星辰般微渺的光点。   严峫俯过身,在江停鬓角印下一吻,沙哑道:“你把车门打开,待会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跳。”   江停微笑起来,似乎有一点伤感:“可我这边是悬崖……”   这盘山道是顺时针方向行驶的,似乎冥冥中早在故事开始的时候,就注定了今天的结局。   但严峫还是坚持:“你把车门打开。”   江停目光一转,两人在幽暗中短暂地注视,严峫带着铁锈的炙热呼吸拂在他嘴唇间。   “……”就像他们之间曾有过的无数次温柔妥协,江停一手把方向盘,一手打开了驾驶座边的车门。   下一刻,他只感觉严峫抬手用力地、紧紧地一握自己手腕,探身翻出副驾门,爬上了晃动的车顶。   ——这是要干什么?   江停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只见后视镜里红蓝光芒急闪,好几辆警车同时加速追了上来,北风中隐约传来扩音器呼喊,但内容模模糊糊难以听清。   噌!   江停觅声一转头,蓦然变色。   严峫双手紧抓车顶,脚踩在驾驶座那一侧车门口,整个人凌空吊在车外,背对着悬崖,只要稍微失手便会掉进万丈深渊!   “别怕!我护着你!”严峫在凛冽寒风中喝道:“我在这里!”   “……你干什么?!”江停惊怒失声:“上去!”   “跳!我抱着你!”   “上去!!”   “前方……九百米……”   风驰电掣的警车越来越近,只字片语终于随风传来,那是余队已经叫哑了的嗓音:   “道路完全封死……”   “……山体塌方,八百米外道路封死,立刻跳车!重复一遍八百米外道路封死,请立刻跳车!!”   车尾后,闻劭眼底剧烈一缩。   严峫和江停不约而同,掉头往前望去。车灯朦胧越过黑雾,远处隐约一面顶天立地的黑墙,正迅速由远而至!   “听到没?!江停!”严峫的暴吼几乎破了调:“给我出来!立刻!”   “你他妈的给我上去! 算我求求你!!”   “跳!!不然老子跟你一块炸死,妈的一块死!!”   塌方凝固后的巨大山体近在眼前,仿佛死神展开骨翼,悬于半空,淹没了江停的瞳孔——   “江停,听我说,我爱你,这次咱俩都是胜利者。”严峫音调陡然变为哀求,发着抖说:“来,别怕,我一定抱住你……江停!!你他妈的给我出来! 你他妈的给我跳——!!”   巨石转瞬而至。   失控的咆哮回荡在山涧,下一秒,江停纵身冲出车厢。   从高处向下俯视,整个世界化为无声。严峫被冲力撞向半空,狂风高速呼啸,他张开手臂紧紧裹住江停。   吉普一头撞上山壁——   轰!!   天地间爆出一团明亮的火球,就在那强光中,两个紧密不可分的身影被抛出弧线,坠向了不可知的断崖。 第152章   陡峭悬崖上黑烟滚滚, 石头被烧得开裂, 空气中弥漫着皮革燃烧后呛人的气味。   长长的警车在山道上排成行, 红蓝警灯照亮了天际。特警、刑警、救生员、森林公安……无数制服匆匆来去,狼眼手电的光束在山崖下交错晃动。   “第二区域没有!”   “第三搜救区也没发现掉落痕迹!”   “向下深入十米,搜救面积向橙色范围扩大, 不要放弃!”   指挥车遥遥停下,吕局连大衣都来不及裹,便在几名现场指挥员的簇拥下匆匆走来, 劈头盖脸沙哑问:“怎么样了?”   “不好。”余队被人左右扶着, 不知是冻得还是累得,只见满眼眶通红:“两个人都摔下去了, 闻劭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应该是也跳了崖。搜救队已经覆盖了整个红色重点区, 目前还没任何发现。”   “有破碎人体组织吗?”   余队脸颊猛地一抽,连身后赶来的魏副局都闻声变色, 不远处一拥而上的刑侦支队好几个人同时软了下去。   但吕局却紧盯着余队,眯成缝的老眼有种坚冰般的镇定。   “……目前……也没有。”余队艰难地顿了顿,说:“一旦有发现, 救生人员会立刻装袋送上来, 让我们……做辨认。”   吕局点点头,望向脚下。   黑不见底的山涧蹿出阵阵寒风,像是大地上通往地狱的裂缝,隐约听见阴风涌动时凄厉的哭号。   “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 尽最大的努力。”吕局缓缓道,“通知严峫的父母和杨媚,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严队!”   “严队你在哪!”   “江队!”   “救援来了,坚持住!听到请回答!”   ……   喊声和喧嚣渐渐向下移动,被北风卷起,一呼而散,渐渐消失在远方。   昏沉,剧痛。   就像无数生锈的锯子来回拉扯大脑,严峫慢慢睁开眼睛,视线却仿佛蒙着磨砂纸一样模糊。半晌他终于慢慢对准聚焦,四肢百骸的疼痛渐渐爬回神经末梢,却连叫都叫不出来,满口里凝固的铁腥。   “……江停呢?”他精疲力尽地想。   然后他才迟钝地意识到:“啊,我竟然没死?”   头顶是无数茂密的树丛生长在悬崖两侧,将峭壁连成了一线天。严峫竭力动了动手臂,听觉总算稍微恢复些许,听见不远处传来湍急的哗哗流水声,而身下的地面柔软冰凉湿润。   ——是河滩。   无数横向生长的树枝与河流救了他的命。   “……”严峫竭力试图撑起上半身:“……江……”   “别动。”   那两个字虚弱嘶哑到几乎难以辨认,但严峫瞬间就认出了是谁——他喘息着一扭头,果然是江停,他还活着!   刹那间严峫神经就像过了电,喜悦的电流从上而下洗遍了全身。   江停整个人蜷缩在他臂弯里,侧脸枕在他颈窝间,膝盖屈在胸前;他只穿着一件短袖T恤,似乎连抬脸的力气都没有,河水粼粼反射出千万点波光,映着他青白透明的小半边侧颊,湿润的黑发落在沙地上。   “你怎么样,江停?”严峫被打了一剂强心针,咬牙翻身抱住了他,触手只觉体温低得惊人:“你的衣服呢?”   这话刚出口他立刻感觉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愕然愣住。   他脖颈和胸口鼓鼓囊囊裹满了织物,是江停的冲锋衣和保暖服!   “胡闹!你他妈个混账!”严峫登时暴怒,立刻伸手脱衣服。但紧接着他听见江停发出极其虚弱的阻止,尽管轻得几近耳语:“没用了……”   “你说什么!我们能活下去的!”   江停摇摇头,然后侧着脸向上示意,这么细微的动作却似乎耗尽了他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力气,“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掉下来的吗?”   严峫往上一看。   层层叠叠自然生长的植被盖住了岩壁,近地面十来米都是布满了乱石的四五十度斜坡,再往上几乎就是垂直的刀削斧凿。   “我们撞上了很多树,从上面翻下来……直到摔进河里。这儿是下游,从时间算,离爆炸点大概有好几里路了。”   严峫愕然道:“你把我拖上岸的?”   河水不会形成涨潮把他们推上河滩,只会把他们淹死。在高达数十米险死还生的坠落过程后,江停到底经历了怎样艰苦卓绝的挣扎,才在湍急的流水中推着他爬上岸?   江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可能是没力气,“救援可能……救援到不了这里。你休息一会,等天亮后……你往上游走,很快就能……”   严峫粗暴把衣物塞进他脖颈:“你给我闭嘴!再说话揍你了!”   “你这样是浪费,你这样我们都会……”   “你懂个屁!闭嘴!”   江停垂着眼睫,唇角似乎露出一丝伤感的纹路:“……可是我不行了,严峫。”   顿了顿他说:“我已经看不见了。”   严峫轰地一炸,炸得他眼前发黑,大脑空白,久久回不过神。   “……什么?”他茫然道,“什么看不见了?怎么会看不见呢?什么意思?”   江停摸索着把手伸到严峫胸前,抱住他另一侧肩膀,把脸完全埋在那尚带着暖意的结实颈窝里。那是个全身心都完全依赖甚至是依附的姿态,可能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做。   就算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也能清楚感觉到那颗熟悉的心脏在耳边跳动,一下下冲击着耳膜。   “我不知道,可能是撞到了头。没什么的,严峫……没什么的,人都有这个时候,别哭。”   严峫发着抖,翻身用自己的外套裹住江停,把他紧紧抱在自己怀里。   “别哭,”江停断断续续说,“我很累了,稍微睡会儿……别这样,我一点也不冷,挺暖和的。你父母是好人,我对不起他们,杨媚被我拖累了,老大不小的……”   严峫咬牙按着他后脑,把他的头窝进自己怀抱中,不断亲吻头顶上带着河水味道的湿漉漉的黑发。   但河水怎么会这么咸涩呢,他恍惚地想。   真是太咸了。   江停眼帘微合,瞳孔涣散无光,眼底却似乎带着彻底的放松和满足。他只能维持这个姿势了,即便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下,那张侧脸的轮廓和五官的细节都挑不出任何瑕疵来,就像浸满了水的白瓷;他的嘴唇泛着灰白,然而那也是很柔软的,小声说话时每一下阖动都紧贴在严峫胸前的肌肤上。   “挺好的,最后咱俩还在一起,再陪我聊聊天吧……出去后你想干什么呢?这回总该升职了吧,要不就回家继承煤矿,你爹妈一定会很高兴的……”   “干你,”严峫咬牙切齿道,“老子只想干你,然后带你去结婚。”   江停无声地笑起来,尽管那笑意已经虚弱得几乎看不见了,“好呀。”   严峫肩膀奇怪地颤抖着,视线一阵阵模糊,喉咙里堵着火烧一样的酸痛。   “你真好看,”江停喃喃道,“听话,别哭,我睡会儿。”   他全身重量慢慢压在爱人胸前,闭上了眼睛。那瞬间严峫尖利地破了音:“江停!别睡!江停!!”   有好几秒钟严峫全身的血都凉了,他抓住江停的下颔强行托起他的脸,颤抖着手指在鼻端下试探呼吸,直到确定还有微微的气,应该只是暂时陷入了昏睡或者昏迷,才感觉到自己紧缩的心脏终于勉强再次恢复了跳动。   “别睡,没事的,”他神经质地一遍遍念叨,把所有能堆的衣服全堆在江停身上给他保暖,“没事的,我抱着你……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一道身影出现在月光下,慢慢走近。   那是闻劭。   他遍体鳞伤且步伐缓慢,走到近前蹲下,盯住江停,身后拖着长长的血迹。   “你他妈怎么还不去死?”严峫一字一顿从牙缝中挤出声音。   “……你看,”闻劭歪了歪头,答非所问:“他有反应。”   严峫低头一看,昏迷中的江停明显身体绷紧,呼吸频率急促,似乎很不安稳。   “每次都是这样,即便不用眼睛,他也能听见,嗅见,或者是感觉到我……所以这三年里我一直相信他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只是暂时去了某个地方,最终还是要醒来回到我身边。”   闻劭森亮的眼底露出一丝难以形容的神色,严峫认出了那是什么。   ——疯子在长久扭曲后走投无路的彻底发狂。   “只是这次不同,”他就带着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轻轻说:“这次他要跟我一起走了。”   闻劭抬手伸向江停青白的侧脸,他五指指甲全部翻开,血肉模糊,就像刚地狱里爬出来血淋淋的魔鬼。严峫啪地拧住了他的手,用力大到指节发抖,简直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开,怒吼:“给老子滚!!”   闻劭摔在沙地上,严峫就像头被逼至绝境后濒死反击的凶兽,意识完全空白,脱下外套裹住江停,然后扑上去摁住他,抓着他头发就狠狠往地上掼!   “噗!”闻劭喷出满口血,一肘勾住严峫脖子反扔在地,毫不留情重锤在他不知道已经开裂了几根的肋骨上。拳缝挤压血肉碎骨,五脏六腑仿佛被绞碎成泥,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   “为什么坏我的事,啊?”闻劭厉声吼道:“为什么偏偏你要出现坏我的事?!”   严峫头破血流,面目狰狞,一脚当腹猛蹬,把对手踹了出去,怒吼响彻山野:“因为你命就该绝!!你个恶心的毒贩!!”   闻劭咳着血俯在地上,严峫支起身,却站不起来,胸骨已经显现出了触目惊心的微陷。然而在这个时候,疼痛已经从他的所有感官中退却,只有狂热的愤怒淹没头顶,将怒火灌注在全身上下每根血管里;他几乎是踉跄着爬过去,发狠掐住闻劭脖子,死死地把他头往地上、石头上砸!   嘭!   嘭!!   每一声砰响都伴随着血花飞溅,闻劭已经发不出声来,手指痉挛着抓住了严峫咽喉,用尽所有力量掐住了大动脉!   “……呼……”   “呼……”   江停仰躺在黑夜的河滩边,没有人看见他慢慢抬起手臂,河水反光勾勒出支棱修长的腕骨和手指。   他睁不开眼睛,发不出声,耳朵里嗡嗡作响,连自己短促的倒气都听不见。他的灵魂仿佛漂浮在虚空中,右手却在凌乱的衣物中麻木摸索了很久,直至终于触碰到一把形状非常熟悉冰冷的东西,随即虚弱地、紧紧地握住。   那是把枪。   吉普爆炸前,严峫从后座够着这把枪,随手塞进了他后腰里。   命运就像精巧的机关,在每一个可能改变的节点上严丝合缝,所有悲欢离合,所有幽微关窍,最终都将导向冥冥中早已谱写好了的收场——   江停微微睁开眼睛,将枪口对准了不远处殊死扭打的两道身影。   虽然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严哥!”   “严哥!”   “严峫——”   一声声呼喊伴随着手电光回荡在山谷,突然韩小梅站住脚步,猛地扭头。   搜救人员在陡峭湿滑的岩石间艰难跋涉,马翔头也不抬问:“怎么了?”   “……那边有光。”   “啊?”   “是河,”韩小梅眯起眼睛,“是一条河!”   搜救员纷纷顿住动作抬起身,只见韩小梅已经拽着扩音器跳下岩石,跌跌撞撞往河流方向奔去,连马翔都阻止不及:“喂!回来!”   “他们不会死的!一定是摔进河里去了!”韩小梅回头尖声大喊,泪水突然夺眶而出:“只要他们掉进河里,就一定能活下来!说不定现在已经离我们不远了!”   马翔一时语塞。   “严哥!江队!”扩音器将韩小梅绝望的喊叫传遍整座山谷:“你们在哪里!你们回个话呀!严哥——”   “严……”   “严哥……”   就像人在极度绝望中出现的幻觉,风中传来影影绰绰的声响,严峫心神一散。   下一刻僵持被打破,他天旋地转颅脑猛撞,被闻劭趁隙砸在了沙地上!   咣当!   剧震令他眼冒金星,刹那间除了眩晕之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就在那被无限拉长的剧烈痛苦中,他终于听清了远处断断续续的声音,果然是韩小梅!   救生员已经搜到这里了!   “回话啊,”闻劭手肘抵着严峫咽喉,喘着粗气嘲讽道,“再不回话他们可就走了?”   “……”严峫脸色青红发紫,发不出任何声音。   “等那些人找到你的尸体,他们会怎么说?是假惺惺掉两滴眼泪,为你举办一场虚假冗长的葬礼,还是在心里嘲笑你这个蠢货,白白跳下来送死,最后却什么都不能改变?”   闻劭靠近眼前这张令他恨不得挫骨扬灰的可恶的脸,鲜血从他鼻翼汩汩流淌,每个字都包含着浓烈不加掩饰的恶意:   “从最开始你就注定了只在悲剧中扮演配角,严峫……你只是个废物。”   他们两人无比近距离对视,严峫十指全部刺进了闻劭脖颈,几道鲜血顺着指印蜿蜒而下。不过在这时候对他们来说,好像肉体上的任何伤害或痛苦都已经不算什么了,严峫暴戾凶悍的脸因为使力过度而扭曲,向边上侧了侧头,缓缓做出两个口型。   ——傻、逼。   闻劭顺着他的目光一望,赫然只见江停已经强行坐起身,双目无神望着别处,枪口却正冲着他们!   河水在枪口上闪出森寒光点,闻劭一愣,旋即好似看到了什么笑话:“开枪啊,江停?”   “……”   “你已经看不见了对吧?”   江停仿佛没听见般一动不动。   “开枪吧,还是说你不敢随便扣下扳机,”闻劭喘息着笑起来:“是杀死我还是杀死姓严的,你不敢赌一把试试?”   ——我不敢么?江停想。   记忆中子弹出膛那一下的震动穿过虚空,穿过血脉,勾动了意识深处某个越来越清晰的片段,十多年前熟悉的声响从耳畔响起——   砰!   叮当。   砰!   叮当。   砰!   ……   弹壳在脚边落了一地,江停摘下耳套,突然听见身后有人问:   “你是这儿的学生?”   江停回过头,空空荡荡的射击场门口,有个干瘦高挑的老人正逆着光,背手站在那里。   “……是。”   “七米十发九十七,成绩还可以。”   “您过奖了……”   “但是还差口气。”   江停只当这是不知哪里跑来溜达的退休老头,微微一哂,也不反驳。   “不服气?”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战术射击首先是用心,其次是用脑,最后才是用眼。风速、距离、角度、心跳、呼吸,这些因素在狙击手的计算中必须达到完美统一,否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扣动扳机时太注重用眼,但毕业后跟队出警,哪个目标会像静态靶一样定着不动任你打?”   江停正收拾背包准备走人,闻言无奈地摇摇头:“可是基层规定已经改了,老人家,现在出警都不敢开枪了!”   “警察不敢开枪,难道犯罪分子也不敢?”   不知为何江停心中倏而一跳,下意识站住了。   “总有些警种是要直面生死的,当你肩负警徽开枪时,法律条文与实际正义都在你扳机之下。”老人抬手指指左心,又点点太阳穴:“声音,手感,射击本能,感官测算……狙击手靠的不是啃教材或静态靶。年轻人,你还差点儿,回去多练练。”   江停回过头,想说什么又怔住了。老人向他微微颔首,严肃瘦削的脸上倒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慈爱,然后转身背着手走出了射击场。   那是很多年前公大校园的盛夏,大门外烈日白光,灿烂耀眼。   岳广平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那光辉而峥嵘的岁月里。   “承认吧,江停。”闻劭遗憾地道,满头满脸和半边胸膛都已经被鲜血淋得透湿,但他眼底仍然闪烁着不可错认的恶意的怜悯:“你不敢。”   就在这时严峫挥掌重重横打在紧钳自己咽喉的手臂上,左右双手反拧,喀嚓!闻劭没想到他那么悍,手肘发出清脆声音,顿时以一个可怕的角度弯折了!   嘭地沉重闷响,严峫一脚把闻劭踹得飞退,不顾一切吼道:“江停!现在!!”   闻劭踉跄数步站稳,眼底闪过凶色,拔腿踉跄向严峫扑来!   风速,距离,声音,心跳,呼吸。   江停虚弱的喘息一凝,风将这世上每一丝最细微的动静都送进他耳膜里。严峫的心跳,闻劭的喘息,衣料与空气摩擦的振动,泥土被脚底挤压的声响……声音将一切压成平面图,旋即在大脑深处旋转崛起,构建成立体投影。   闻劭凌空扑向严峫。   江停抬起枪口,冥冥中无数英魂从虚空中伸出手,与他共同扣下扳机——   砰!!   枪响贯彻山林,韩小梅脚步猛顿,惊愕抬头。   顺着她的视线穿过重重草木与浓黑夜色,河滩边,子弹飞旋破空,穿过闻劭的咽喉,扬起一弧冲天血箭!   剑拔弩张在此刻静止,短短须臾间,却像是一出漫长的悲剧轰然落幕。   闻劭双膝跪地,摇晃数下却终于再也来不及,失去生机的尸体一头栽倒在地。   他死了。   如果仔细翻看尸体的话,就会发现子弹穿过喉管的位置与那自戕的村医完全相同,一丝一毫都不差。   中缅两地,横跨万里,罪恶的纽带就此颓然断裂。   这么多年来无数嚎哭的冤魂在这一刻超然解脱,升向天际。   “……江停,”严峫失声道:“江停!”   江停手一松,在枪落地的同时顺着后坐力向后仰倒。   严峫踉踉跄跄冲上前,尖利的怒吼变了调:“江停!醒醒,看着我!看着我!!”   “江队,严队——”   “严队!”   “他们在那!他们在那!!”   远处河滩尽头,晃动的光点迅速靠近,那是搜救员在向这边狂奔。   但严峫什么都看不见,也感觉不到。   他怀里抱着自己的整个世界。   “……”江停嘴唇一动,似乎说了两个字。严峫发着抖低下头,只听他又重复了一遍,说的是:“真好。”   他指尖在严峫硬朗的侧脸上滑落,其实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了。   真好。   无数战友的身影出现在半空中,带着熟悉又喜悦的笑容,向他张开双臂。江停也微笑起来,举步走向那些欢声笑语与斑斑血泪交织、累累功勋与纷飞战火错落的岁月,最后一次转身回眸。   严峫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身体,在一声声竭力大喊着什么。   你还活着,江停想。   这真的很好。 第153章   吱呀——   土屋陈旧开裂的门板被推开, 一个身量瘦弱、头发枯黄, 看着最多五六岁的小男孩, 双手捧着与身高极不相称的一塑料盆水,摇摇晃晃跨过门槛。   盛夏的正午,村子里人都下地干活去了, 安静的土路上只听蝉鸣声声喧杂。骄阳穿过茂密的红杉树,斑斓洒在前院,满盆水随着小男孩踉跄的步伐泼泼洒洒, 反射出晃动的金光。   终于他停下脚步, 吃力地弯腰把水盆放在地上,一双粗糙干枯的小手捞起毛巾, 抬头怯怯喊了声:“爸。”   破竹椅上躺着一具类似于人形的物体。   这真的只能说是类似于人形了,他全身瘦到变形, 流着黄脓,注射造成的溃烂蔓延四肢, 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气味;如果不是一张脸还勉强保持着五官轮廓,任谁来了都无法把眼前这个怪物跟人联系到一起。   “爸,”小男孩提高声音又叫了句。   男人没有反应。   小男孩犹豫一会, 用力拧干毛巾。   他已经做得很熟练了, 用毛巾从男子脖颈开始擦拭,在手臂静脉附近溃烂最严重的地方小心点蘸,将泛黄的毛巾在盆里洗净又拧干;他殷殷勤勤地重复上述步骤,就这样一点点地把他爹全身能擦的地方都勉强擦干净,直到满盆水已经变得浑浊不堪, 男子都保持着怪异的安静温顺,没发出往常那样痛苦的呻吟声,哪怕只是一丝。   小男孩不懂,他还太小了。   他只欣喜于自己今天没有挨打,然后费力地端起水盆,尽快溜回了屋。   傍晚,下地的人们陆续回村,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冒出炊烟。木门再一次开了,小男孩端着一只豁口碗,盛着能见底的清粥和脏兮兮看不清已经腌了多久的咸菜,蹭到整个下午都没有移动过的男子身边,小心翼翼道:“爸。”   他爸没有反应。   “……爸!”   男子还是一动不动,僵硬的脸上泛着青灰。   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突然攫住了小男孩幼稚的心:“爸,吃饭了!……阿爸!阿爸!”   碗啪嗒一声翻倒,清粥流到地上,淹没了树下的蚂蚁。   “醒醒呀,阿爸!”小男孩疯狂地扑上去摇晃男子,尽管这具躯体已经散发出了与平常不同的另一种腐臭味。左邻右舍闻声推门探头,窃窃私语声从四下里响起,小男孩凄惶的尖叫:“爸!你醒醒看我呀!阿爸!求求你,阿爸!!”   “求求你!!求求你——阿爸!!”   嘶喊划破村落,渐渐变成嚎哭,久久回荡在灰青色的苍穹下。   记忆化作尘土,奔向垂暮远方。   “……这男娃全手全脚的,怎么来三四年了都没被领走?”   “憋提咧,大半个村都抽白面,这家死一个,那家死一个,他家死了个干净……”   “谁知道有没有病!都不敢跟他沾!”   ……   小男孩坐在低矮的土墙头上,身后夕阳西下,为他的鬓发和耳梢镀上了一层金光。   “喂!”   他觅声回头,几块石子迎面扔来,打得他差点摔下去,那帮拖着鼻涕的小孩尖叫:“丧家精!丧家精!”然后嘻嘻哈哈跑了。   小男孩默不作声,揉了揉生痛的细细的胳膊。   夕阳将他孤独的身影拉长,随着风沙,投向荒芜的田野。   “江停!”远处传来福利院阿姨不耐烦的尖叫:“过来!有人找你!”   不知想起什么,小男孩黯淡的眼底倏然一亮,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突然焕发出了希望的光彩。他一骨碌跳下墙头,疯了般拔腿狂奔,一双小脚呼哧呼哧地拍打在地上,穿过空洞倾斜的平房,穿过坑坑洼洼的操场;短短那一段路在梦中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终于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无比熟悉的福利院大门由远而近,小男孩乌黑的瞳孔渐渐睁大,迸发出喜悦的光彩。   他看见了。   就像梦中幻想过的无数次那样,门外停着一辆他这辈子见都没见过的小汽车,通体铮亮,闪闪发光,而他的小伙伴正被大人领着,笑容满面地张开双手。   “我来接你了,江停。”   “说你永远不背叛我,我就带你走。”   ……背叛你,江停模模糊糊地想。   累累伤痛化作酸楚的温水,将他身体浸泡在其中。同时他的灵魂却仿佛悬空在云端上,高处闪烁着朦胧的白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有人在哭,有人在叫,更多人在喊他的名字。脚步伴随着铁床轱辘滚动声在地面上纷沓乱响,但那些都已经很恍惚了,仿佛在无形的屏障外离他越来越远。   记忆的深海席卷而来,覆盖最后一点梦境。   “你开心吗?”年少时的黑桃K笑嘻嘻问。   闻劭很少这样笑,他从小就是矜持的,有风度的,浑身带着某种不动声色便能让人自惭形秽的东西,连玩得最开心的时候,也只是稍微抿起嘴角,将带着一丝笑意的目光专专注注投在江停身上。   “江停?”他就带着这样不加掩饰的笑容又问了一遍,“你开心吗?”   可能是码头,也有可能是工厂,背景环境已经模糊在了记忆深处。江停记事很晚,年幼时的很多片段最后都支离破碎地褪色了,只有少数刻骨铭心的细节还烙印在脑海里:他只记得自己瞪大眼睛,直勾勾望着前方,一群看不清面孔的大人围在空地边缘。   空地中央,几个被捆住的男子翻滚在地,互相撕咬,发出野兽般神志模糊又疯狂的痛叫声。   几支注射器掉在地上,针头上还挂着血。   “你不够高兴,”黑桃K含笑说,然后转向手下,自然而然地吩咐:“给这几个绑匪多打两支。”   有人再次端来托盘,盘子上有空注射器和白色的粉末。小江停目光落在上面,他不受控制地认出了那是什么,很多年前盛夏刺鼻的腐臭和一轰而起的苍蝇再次出现在眼前,躺椅上溃烂流脓的父亲闭着眼睛。   他认出了那是什么。   “你开心吗?”黑桃K高兴地问,“江停?”   白粉溶化在注射器里,针头刺进静脉,恶魔的液体被一点点注入血管。这场景与记忆深处的某段画面相重合,注射器中液面一点点降低,全数映在当年那个端着大水盆的小男孩仓惶的瞳底。   “江停?”   ……   “开心,”小江停发着抖,声音细细地说,“开心。”   黑桃K把他紧紧拥抱进自己怀里,脸上洋溢着深深根植于灵魂深处的亢奋和满足。   “我也很开心,罪魁祸首终于得到了惩罚,再也不会有人敢对我们下手了……你看,不论是控制还是摧毁一个人都那么简单,真令人着迷。”   小江停一下下呼吸着,却压抑不住奇怪的颤抖。   “你会想我吗,”小伙伴在他耳边小声说:“我要去美国啦。”   ……美国?   “那边的配方更好,技术更先进,你要在这里好好等我喔。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定能带回非常厉害的新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连那帮胆敢对我指手画脚的老头都想象不到。”   他又笑起来,亲亲小江停柔软的头发,眼底闪烁着孩子渴望新玩具似的光芒:   “到时候所有人都要被我指挥,听我号令,我是他们的国王。”   “只有你,是与我平起平坐的兄弟——”   ——只有你是我的兄弟。   耳边闻劭的昵语渐渐成熟,变得浑厚低沉。时光在眨眼间流逝,江停的肩膀变宽、身高拉长,他再次置身于那喧杂的庆功宴上,抬头时透过落地玻璃窗,看见了成年后自己苍白的面孔。   地狱中熟悉的低语正透过手机传来,混杂着电流沙沙作响,像恶魔在耳边含笑呢喃:   “还记得我跟你说的新药吗?我带着它回来了。”   “传统的生物碱终将被合成品所取代,和那帮老头一起走向坟墓,被时代掩埋。江停,抛弃吴吞吧,他注定活不久了,未来是我和你的。”   身侧同事打闹,大笑,起哄,敬酒,所有熟悉的热闹都被一道透明玻璃隔开了。整个世界突然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落地窗边,凝视着自己乌黑颤抖的瞳孔。   身后传来脚步声。   那个一脸桀骜的年轻刑警似乎有点局促,举起酒杯,嗫嚅着说:“那个,江队……”   江停看见自己在玻璃中的倒影动了。   他很完美地控制着自己,拿着手机头也不回,只抬手向后一摆,五指微张掌心向外,是一个带着明显命令意味的拒绝姿态:   “我知道了,去吧。”   年轻人踌躇张口。   江停加重语气:“去吧。”   年轻人开口僵在半空,脸色忽青忽白,看上去有点滑稽。不过还好他没再多纠缠,转身轻一脚重一脚地离开了这里,走向喧闹的人群,走向欢腾的庆功酒宴,很快被更多兴高采烈的年轻警察们拉走了。   江停挂断电话,回头望去。   没有人看见他眼底闪动着怎样的神情,他就这么笔直站着,目送严峫回到正常的世界——   逆光勾出他侧身轮廓,从肩背到后腰犹如一把剑,在落地窗后投下修长的倒影,顺着礼堂地板向远处蜿蜒,却不论如何竭力前行,都够不到热闹的人群。   不能过去,他想。   他不能让人发现,江支队长坦荡平静的身影后,一个因为过于瘦弱而有些笨拙可笑的小男孩,正捧着比他半人还高的塑料水盆,蹒跚跨过门槛,努力走向盛夏苍白煞亮、蝉声喧闹刺耳的午后,渐渐融进一场永远也醒不来的噩梦里。   “……淤血压迫神经,现在的情况非常危险……”   “开颅的风险非常大,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   “江停!江停你醒醒!”   “江哥求求你!”   “江队!江队!!”   ……   是谁在叫我?江停想。   他从铁架床上悬浮而起,飘飘荡荡,飞向渺远广袤的夜空。   “江队!大伙约好下班去老牛家看球,你去吗?”   “晚上有事,不去了。”   “江队,周末火锅走起你去吗?”   “噢,你们玩吧。”   “江队江队,市里举办羽毛球赛,咱队里的人都报了名……”   “我有点其他事要办。”   熟悉的身影勾肩搭背,一个个散去,欢声笑语渐渐走远。   阴云层层集聚,潮湿水汽就像蛛网,覆盖在市局大楼的每一个角落里。江停穿过灰暗冷清的走廊,侧影在楼梯间一格格弯折拉伸,脚步声久久回荡。   他锁上办公室门,拉拢窗帘,独自来到办公桌后。几摞厚厚的资料从终年上锁的文件柜里抱出,写满了各种情报图表的笔记本被摊开,中缅地图上用红蓝两色笔迹标注了无数条隐秘小道;电脑屏幕发出幽幽荧光,映照在江停坚冰般的侧脸上,勾勒出黯淡光影。   “你在做什么?”听筒那边黑桃K笑着问。   “加班。”   “这么晚了,加班做什么?”   江停没有回答。   通话对面的大毒枭也不介意,温和地道:“我们有一批拆家被分局抓了,跟上次胡伟胜的事情一样,你想办法疏通下,别让‘蓝金’的事被警方察觉。”   江停语气波澜不惊:“好。”   他放下电话,然而就在挂断的前一刻,对面又传来黑桃K的声音:“等等。”   “……”   “你最近加太多班了,得注意下身体。你们市局附近雅志园有套公寓,一区B栋701室,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以后加班来不及的时候可以抽空去睡一觉,或者见人办事不方便,也可以过去那边处理。”   江停眉眼间没有一丝表情,说:“知道了。”   他搁下了话筒。   偌大办公室恢复了静寂,桌椅摆设蒙着淡淡的阴灰。江停抬起头,墙壁白板上写着十多个人名,密密麻麻的利益箭头组成了蜘蛛网,最中心是个方框,贴着一张扑克牌——   黑桃K。   他伸手慢慢地、用力地在牌面上画了个叉,钢笔尖随笔划变形,嘣!   笔尖断了。   红墨水喷在蜘蛛网上,像几道殷殷血泪蜿蜒而下,无声地打在办公室地面上。   “总有一天,”他心里想,“总有一天——”   日历被时光翻动,哗哗作响。   页面停留在了10月8号。   【明日交易时,所有大货及火力武装将运送至生态园基地——红心Q】   【接收人:铆钉】   屏幕上跳出窗口,显示信息发送成功,江停终于抬手关上了电脑。然后他起身从洗手间里搬出早已准备好的手套、鞋套、抹布和清洗剂,开始有条不紊地打扫整间公寓,将自己曾进入这里的所有痕迹彻底消除,连一片指纹一根头发一点DNA都不放过。   明天过后,黑桃K将从地下世界销声匿迹,也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世上曾经出现过一个红心Q。恭州禁毒支队长江停和贩毒集团没有丝毫的联系,雅志园一区B栋701室将成为户主不明的“黑房”,被永远遗忘在这座巨大都市的角落,直到几年或十几年后随着拆迁化为废墟。   所有罪恶都将结束,一如噩梦从多年前的盛夏延续至今,终于随着时光彻底消失。   江停踏出公寓,关上房门,站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他最后回头看了眼门板上悬挂的701三个数字,仿佛某道沉重的锁链被斩断丢在身后,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深深呼了口炙热的气,步伐轻快地走向楼梯。   叮咚!   江停摸出手机,是队里人的新消息。   【江队,忙了半个月了,明天行动结束以后大家想出去喝酒,你来吗?】   一丝笑意浮现在眼底,江停输入“好”字,刚要点击发送,想想又犹豫了。   他们会很惊讶吧,从来都冷淡拒绝的支队长突然要求加入聚餐,是不是显得有点奇怪?   会不会尴尬呢?会不会让所有人都感觉不自在?   或者他们也只是随口一请而已,要不要等明天见了面,再试探着问问?   “……”江停的大拇指悬空半晌,终于把那个好给删了,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输入——“明天再说”。然后他点击发送,把手机装回了口袋。   楼道外新鲜的风裹着咸湿水汽,拂面而来。   江停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不知不觉浮现出了期待的笑容,大步向前走去。   云层低垂,落叶飞旋,巨大天幕下的恭州市华灯初上。他就这么一直一直地往前走,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海,穿过硝烟弥漫的现场,穿过轰然坍塌的烈焰与分崩离析的未来;他走过三年孤独沉睡的时光,伤痕累累的灵魂从地狱中苏醒,向恶魔扣下了扳机。   迟到多年的子弹呼啸着冲出枪口,掀起冲天血雾,喷洒在西南辽阔疆域之上。   这一次我终于办到了,他想。   他向后仰倒,闭上早已沉重不堪的眼皮,严峫撕心裂肺的呼喊从耳边渐渐淡去,灵魂带着强烈的不舍飘向远方。恍惚间他仿佛变得很高兴、很轻快,痛苦像潮水一样退散,他站在恭州市局大楼前的台阶上,回头向下望去。   “江队!”那些熟悉的身影还是勾肩搭背地,笑着冲他招手:“行动结束啦!跟我们喝酒去吧!”   “别总是整天忙工作了,跟大伙一起去吧!”   “是啊,可总算结束啦!”   “快来吧!”   ……   江停笑起来,他不记得自己曾经笑得这么开心过,大步奔下了台阶。   风从耳边呼呼作响,明明几步就能跑到底的台阶却突然变得格外漫长。很快江停焦急起来,极力向前伸手,却不论如何也碰不到昔日的队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雀跃挥手告别,大笑着转身离去。   等等我,不是答应带我一起去的吗?   快等等我啊!   江停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酸涩的东西堵住了。他拼命向前奔跑,但距离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缩短,只感觉五脏六腑燃烧般剧痛,终于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了声音:   “……喂!等等我!”   “让我跟你们一起走!”   ……   话音落地的刹那间,仿佛魔咒被解除,江停猝然顿住脚步。   他发现自己仍然站在台阶上,队友们静静地等待在台阶下。隔着短短咫尺之距,尘世的风从苍穹而来,夹杂着尖锐号哭,奔向遥远的地平线。   江停伸出手,掌心向上,他听见自己哽咽请求的声音响起:   “别丢下我一个……”   “我一直都……一直都想跟你们一块走……”   但队友们笑起来,一个接一个摇头,遗憾地回答:“不行啊,江队,这次我们是真的要走啦。”   “以后总有一天还是可以见面的!”   “你已经为大伙复仇了!快回去吧!”   江停固执地站在原地,滚烫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难道最后还要留下我一个人?他想。   “不啊,”队友们揶揄着冲他挤眼睛,他们似乎更开心了:“你早就不是一个人了,没发现吗?”   江停睁大眼睛,回过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多年前那桀骜不驯、锋芒毕露的年轻刑警来到了他身后,面容变得更加成熟,身形变得更加坚实,饱含热泪的眼底紧盯着他,充满了恳求和希望。   那是严峫。   江停怔住了,随即严峫伸出一手来紧紧牵住他,另一手向远处的队友们挥了挥,像是个充满感激的告别。   可是……   江停挣扎回头,转瞬间那些曾经触手可及的身影已经越来越远了,只有熟悉的笑声回荡在耳边,夹杂在风里,飞向天际:   “这次是真的再见了,江队!”   “总有一天会再见的!”   总有一天会再相见——   时光飞快倒退,河水溯流而上,爆炸后的满目疮痍还原成昔日模样,累累伤痕化为乌有,英灵肩扛荣光奔赴天堂。   医院病房里,病床上的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江停!”   “江队!”   “医生!快叫医生!!”   欢呼四下响起,更多的是喜极而泣,走廊上马翔苟利抱头痛哭,杨媚抽泣着软倒在一个劲抹鼻涕的韩小梅肩膀上。   江停涣散的视线渐渐聚焦,落在对面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里,彼此瞳底只能看见对方的倒影。   “……”江停动了动嘴唇,手术后戴上的氧气面罩让他发不出声音,但严峫眼眶通红地微笑起来:“我明白。”   江停眼底也浮现出笑意。   纵使千疮百孔,年华老去,我还有你寻遍千山万水,踏破生死之际——   再次相聚之前,谢谢你带我回到这人世间。 第154章   案发当晚, 所有受伤人员被紧急送进山下最近的县城医院进行初步处理, 个别伤情严重的特警被省里特派直升机连夜空运回建宁第一人民医院, 这其中也包括严峫和江停。   严峫一路上抱着昏迷的江停哭得声嘶力竭,进了医院大门还不愿意上推床,一定要拉着江停的手亲自送他进手术室。他那活蹦乱跳的劲儿, 连闻讯赶来的曾翠翠女士都不由怀疑吕局谎报了伤情,然而严父却知道其中利害,冲过去就把儿子摁上了检查床。   果然仅仅几分钟后, 严峫突然开始大口咳血, 身体痉挛,随即陷入了昏迷。   这是坠崖造成的冲击内伤, 当时可能完全没有感觉,事后却会突然发生非常危险的情况。所幸严父有先见之明, 手忙脚乱的护士立刻冲过来把严峫推进手术室,经过抢救之后严峫于第二天上午脱离危险, 恢复速度非常良好,第三天晚上就可以自己颤颤巍巍地扶着走廊墙扒ICU大门去了。   江停躺在ICU里,他的情况不那么幸运。   他脑子里的那块淤血就像连环定时炸弹, 在坠崖时不知道撞到了哪里, 落水上岸时眼睛应该还有光感,之后就看不见了。这还只是连环炸弹的第一炸,医生说如果采用保守治疗的话,视力确实有可能恢复,但第二炸甚至第三炸可能几天之后就会爆发, 威胁生命的速度会快到根本来不及采取治疗,因此最好现在就治标治本,立刻开颅。   然而开颅手术的危险性不言而喻,江停自己已无法主宰命运,也没有法律意义上的家人了。   严峫替他做了这个性命攸关的决定。   建宁市第一人民医院在这方面的技术还是很成熟的,严家除了财力支撑和术后护理之外帮不上本质性的忙,只能将一切交给现代医学和玄妙的宿命。   数天后,副院长亲自主刀进行了第一次开颅,术后检查显示情况并不太好,随即又进行了第二次开颅;江停的生命指征一度降到非常低的程度,术后医生委婉地告诉曾翠,病人应该是在半个月之内脱离昏迷状态,否则情况就会变得非常难测了。   难测是什么意思呢?   严峫不敢去想。   他天天去ICU守着,有时在门里,有时在门外。杨媚陪他一起守,马翔苟利韩小梅高盼青等人只要有空也来。日子在焦灼中转眼过去,江停拖到了半个月期限的最后一天,才终于在所有人的我带中,虚弱地睁开了眼睛。   “你爹修路造桥积了大德了,以后要好好孝顺爹妈,知道吗?”曾翠翠泣不成声抹眼泪,同时用因为无心打理而早就脱落成一块一块的尖尖美甲揪着她儿子耳朵。严峫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被揪得龇牙咧嘴,然而自知理亏,忙不迭跟他妈赌咒发誓写保证书,然后恭恭敬敬双手捧着把他妈送出了医院。   江停那天醒来后,旋即又陷入了昏迷,医生说那是因为身体太虚弱了,需要在深度睡眠中进行自我修复的缘故。好在曾翠翠女士可以托关系给儿媳妇住单人VIP病房,进口药不要钱一样往里砸,考虑到江停原本几乎完全垮塌的身体底子,他现在的恢复速度已经算非常喜人的了。   唯一一点是医生叮嘱以后不要过多用眼,最好在几个月内都戒手机戒电视,免得以后年纪大了眼睛不好。   这个倒不是什么问题,作为在狙击上颇有天分的人,江停醒来后忠实地执行了医嘱。他整天晕晕乎乎地靠在床头,因为极度虚弱整个人都在半梦半醒状态,别说手机电视了,除了严峫那张已经淤血褪尽焕然一新的帅脸之外,他几乎什么都不看。   从恭州到建宁,从省厅到市局,大大小小的特派员调查员全都到他病床前走了一遭,但正式调查工作必须等到他更加清醒之后才能开始。吕局魏副局也来了,魏副局走时满脸牙疼的表情,拉着严峫的手迟疑再三,才颓然长叹一声:“早知道当年我闺女一时糊涂看上你这副臭皮囊的时候我就不该拦她了,唉……”   严峫遍体生寒,说幸亏您拦住了,您闺女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三现任女子特警队教官,您没拦的话我这条小命现在还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说。   相对于吕局的视若无睹、魏副局的委婉含蓄,杨媚对严峫的不满就表示得很明显了。她是这么劝说的:“江哥你稍微离姓严的远一点,他这个人不太在乎名声,行为举止也比较怪异,到时候把你也带歪了,可能会有损你在公安系统内高大正面的形象……”   “我觉得我很正常啊?”严峫奇怪道。   杨媚怒道:“你把江哥摁在床上一口口喂饭这哪里正常!”   江停微闭着眼睛,装什么都不知道,有条不紊喝着严峫亲手喂的养生粥,神态安详得犹如自带一圈柔光。   看着他这幅模样,杨媚内心终于意识到嫁出去的江哥泼出去的水,已经彻底拉不回己方阵营了,只得长吁短叹眼不见为净。   江停这种被药物影响的迷糊状态又维持了好几天,才终于渐渐恢复清醒,可以勉强自己下地了——这对任何一个自尊心强且急欲恢复自理能力的人来说,都是很值得庆贺的。   那天他终于在不用严峫帮忙的情况下独立完成了上厕所这件事,靠墙支撑着自己洗了手,内心充满了混合着心酸的成就感。他擦干双手,抬头时正巧看见镜子,只见自己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眼角竟然生出了几丝不易发现的细微纹路,不由陡然升起一股伤感:原来我这么快就三十多岁了吗?   年少时的意气风发仿佛还近在眼前,转眼人生最宝贵的年华就全都过去了。   江停想起严峫,觉得他跟自己不一样,还是很年轻很英俊的,不由自嘲地想幸亏当初他瞎,否则爱情的小火花估计是拿金刚钻都擦不出来。   “媳妇——”严峫在外面哐哐哐拍门:“你在干什么?!你他妈是掉进马桶里了吗?!要不要我抱你出来?!”   江停精神一振,心说我刚才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男子汉大丈夫只看脸像什么话,我明明是靠智商优势和人格魅力取胜的啊。   “来了!”江停提声回答,吸了口气打量自己,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准备出去。   就在这时,突然他余光瞥见镜子里的某个细节,陡然如遭雷劈。   “……严峫……”   “怎么啦?”严峫龇着牙守在门外,心里对江停不要自己帮忙上厕所的行为感到很不满,“你就是掉进马桶起不来了是吧?现在知道老公的重要性了对吧?后悔不后悔?下次还敢不敢一个人上厕……”   呼地一声门板打开,江停精神恍惚,面色发青。   “卧槽你怎么了?!”   江停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眼底闪动着悲痛、迷茫和仓惶。窒息般的沉默持续了整整十多秒,终于只听他缓缓开口,问出了这个直击心灵的问题:   “我的头发呢?”   严峫:“………………”   手术过后整整三个星期,迟来的危机感终于降临到了江队面前。   江停嘴唇发抖,指着自己的后脑勺:“我的头发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严峫疯狂拍床,丧心病狂的大笑震撼了整层病房。   江停靠在病床头,一手捂眼,嘴角抽搐。他整个后脑勺头发都在开颅手术前被剃光了,三个星期休养并未使受尽折磨的毛囊恢复太多生机,眼下只长出了毛茸茸一层板寸;光秃秃的后脑勺与前额茂密黑发相映成趣,就像清朝男子的鼠尾辫正好颠倒过来,颇有种后现代非主流的风格。   “有什么好悲愤的,你这样也很好看啊!”严峫打开自己的手机相册,非常殷勤地一页页翻给江停看,只见屏幕上记录了江停后脑从光溜溜铮亮一片,到冒出一层青皮,再到长出小绒毛的全部过程,变换着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展示了什么叫做人生第四大错觉之老公认为你很可爱。   江停只觉自己心脏都在痉挛:“那我这段时间见过的所有人……”   “没错,”严峫认真道,“你看大家不都没说什么吗?”   “……”   “连我局法医主任二狗同志都称赞了一下你圆润的头型和完美的枕骨,马翔还说你光溜溜的样子……你头皮光溜溜的样子很可爱,不再那么高冷,突然变得很有人气了呢。”   江停颤抖道:“……你为什么不给我戴一顶帽子……”   严峫认真地回答:“因为我已经把这几张照片发到市局聊天群里去了,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爱的不是肤浅的外表,哪怕有一天你秃了老了地中海了,我爱的都是你高洁的灵魂!”   两人久久对视,严峫满面真诚。   江停突然爆发了,抄起枕头抽得严峫落荒而逃:“你给老子滚出去!”   病房门砰一声甩上,严峫飞也似地逃进医院走廊,终于再也抑制不住第二波疯狂大笑。   高级病房人还是比较少的,只有护士从值班室里探出八卦的脑袋,只见严峫一边捶门一边笑道:“江队!别这么害羞嘛江队!放心你躺着的时候没人看得出来!快给我开开门,看不到你漂亮的脸我要窒息了!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呼地一声门板打开,严峫收手不及,险些一头栽进门里。   江停啼笑皆非,强行板着脸:“丢人!快进来!”   严峫笑得喘不过气,顺手把江停打横抱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丢在病床上。   “咳咳!”   身后的门被咚咚敲了两下,江停探头一看,手忙脚乱从严峫怀里挣脱出来。   那是吕局。   吕局身后还跟着两名一看就挺有派头的中年人,其中一个严峫认出来是省厅陈处,另一个却很陌生。两人明显不像吕局那么见多识广,脸色都有些讪讪的,各自胳膊里夹着鼓鼓囊囊的公文包。   严峫在这帮人面前早就完全放飞自我了,起身拍拍手,大大咧咧问:“哟,这是有何贵干呐?”   吕局淡定地走进屋,指了指陈处:“陈处。”又指了指另一名中间人:“恭州市局,胡副局长。”   江停意识到什么,坐起身。   “关于江队以前在恭州主办过的一些案子,以及三年前与岳广平暗中商议的具体情况,虽然江队已经向S省公安厅方面交代过,也取得了一定的谅解和信任,但到底还是要向恭州方面做一下最终的解释和说明。另外,关于齐思浩的事情,我们也要做些笔录好回去研究处理办法。”   严峫瞥向江停,正遇上江停也撇过头来,望向自己。   那眼神其实没什么特殊的意思,纯粹是下意识的,像是习惯性地寻找某种依靠。   严峫心头微微一热。   “考虑到江队受伤比较严重的原因,陈处作为我们S省方面的特派协助,会帮他一起向胡副局长梳理这个情况。”吕局波澜不惊地咳了声,把陈处是我们自己人这点暗示得很明显了,然后才向严峫招招手:“你跟我来吧,这里就暂时交给他们了。”   严峫却没有立刻动,而是站在原地,略微加重语气强调:“江停这次去卧底前,已经拿到了刘厅亲自签署的权限书和应急情况解决办法……”   “所以呢?”吕局挑眉反问:“你比陈处的主意还多不成?要不陈处的位置你来坐好不好哇?”   胡副局长有些臊眉耷眼地站着不吭气,严峫哭笑不得,陈处几不可见地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走吧走吧,”吕局亲自过来拉严峫,又客气地冲江停一颔首:“那就麻烦你了,江队长!”   严峫紧紧捏了捏江停的肩,才随吕局走出了病房。   江停嘴唇紧紧抿着,一直目送着严峫离开,病房门咔哒一声轻轻关上。室内恢复了肃穆安静,陈处拿出录音设备,向他投来一个“可以开始了”的眼神,他才背靠着雪白的枕头坐直身体,用力地咳了声。   胡副局长笔直地坐在扶手椅里,拿着录音笔和记事本。   “……关于1009行动之前,我和岳广平局长的暗中计划,以及我们当时对内部腐败现象的调查。”江停深深吸了口气,沙哑地道:“当时具体情况是这样的……”   “齐思浩的事会很麻烦么?”   严峫跟着吕局,两人前后走进电梯,金属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   “如果老齐只是偷卖待销毁赃物,会很麻烦。”   严峫一边等待下文,一边按了往上的楼层。   “但他还卖了高纯度的‘蓝金’ ,蓝金量刑与传统毒品完全不同。”果然吕局又继续道:“卧底通常都是有一定权限的,越高级越艰难的卧底任务权限越大,江停出发前刘厅在电话里口头许诺了既往不咎、事急从权,所以现在就算恭州再想做文章,也不好往死里打刘厅的脸吧。何况他们内部的小辫子还有一大把呢,哈哈哈——”   当年黑桃K从美国回来后,死活都没法把自己人安插进铁桶似的恭州市局,那纯粹是因为这只铁桶已经变成吴吞手下的金鱼缸了。虽然三年前江停“殉职”后,很多人趁着机会金蝉脱壳,把绝大多数黑锅都甩给了死人,但如果真追根究底的话,江停在早年恭州的重重黑幕中只是个不起眼的角色而已。   “更何况,”吕局凉凉地道,“你跟杨媚不都说自己没看清齐思浩到底被谁打死的么?”   严峫:“……”   严峫在吕局揶揄的打量中自嘲摆手,电梯门在两人眼前徐徐打开。   这一层是单人特护病房,走廊比较空旷,尽头拐角处两名便衣正守着一扇不起眼的病房门,见吕局过来立刻站起身。   吕局示意他俩稍微走远点,然后才推开门,展现出了病房里的景象。   严峫呼吸屏住了。   冷清的病房一色苍白,病床上孤零零躺着一道身影,至今上着呼吸机和生命装置,右手被死死铐在铁制的床架上。   那是秦川。   “按你之前请求的那样,医药都是几倍超额配给,回头你把超出这部分的帐结一下。”吕局背着手站在病床边,望着秦川削瘦平静的脸,淡淡道:“不过他至今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应该是颅脑损伤的缘故,具体医生也解释不出来为什么。”   严峫心中一沉:“如果一直不醒的话……”   “那就要看他有没有江队那样死而复生的好运气了!”   “……”严峫默然不语,心神有些恍惚。   他想起自己当天赶到的时候,金杰正拽着秦川的头往树上狠撞,颅脑损伤应该就是那时留下的吧。   “对他而言,或许一直昏迷着反而比较好吧。”吕局摇头一叹:“不过他知道闻劭集团内部很多机密,对我们进行后续侦查是很有意义的,而且只有他醒来才能接受审判,不论是功也好过也好,总要在法律面前有个交代,对被害人也得有个说法。”   提到被害人三个字的时候,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严峫一眼。   严峫低声道:“他害我的那一次,我愿意出谅解书。”   “嗯?不是两次吗?”   “一次,药酒下毒。江阳县袭警那次的主谋不是他,买通冼升荣的是金杰。”   吕局没料到这一茬,倒愣住了。   “老秦是聪明人呐——!”严峫长长叹了口气,说:“当时他应该已经跟闻劭有了一旦入狱要救他出来的约定,但闻劭只负责吩咐,实际操作的还是金杰。爆炸劫狱这种事,弄不好就成了杀人灭口,老秦主动帮金杰顶了个锅,属于无奈之下的示好,反正他身上也不差这一桩事儿了。”   “你怎么知道……”   “岳广平那把失枪三年来一直在金杰手里,否则那天在秦川家,他攻击您和江停的时候,为什么没动那把枪?”   吕局无声地:“哦——”   “其实他这招其实还是挺聪明的,江停说后来在缅甸的时候,他跟金杰一直处得还不错,应该就是这件事埋下了引子吧。”   两人都有些唏嘘,吕局叹道:“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唉!”   “——如果,”严峫犹豫了下,才问:“如果老秦醒来,主动配合调查提供情报,您觉得法院那边差不多应该……”   吕局摇摇头,“不好说,公职人员知法犯法,十年起步终身到顶吧!”   严峫茫然所失。   “对了,说起这个。”吕局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方正弘受过你的恩,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挺感谢的。如果你要求的话,或许他也愿意出个谅解书,对秦川的量刑会有帮助,你觉得呢?”   严峫迎着吕局漫不经心中隐隐透着一丝审视的目光,半晌没有说话。   “……算了吧,”过了很久他才道。   “哦?”   病房窗外阳光灿烂,反衬得这一方惨白空间更加冷清,只有监护仪上闪烁的绿光显示着病床上人余息尚存。   严峫沉沉地呼了口气。   “秦川在最后的围剿行动中是有功的,如果不是他,第二波爆炸会更加提早,老康那一组特警和卧底估计得当场交代在那儿。另外他几乎是用生命的代价拖住了金杰,虽然当时您已经预料到峡口有第三波炸弹,而且已经把防爆小组派到那里开始拆弹了,但如果没有他打的那十几分钟时间差,警方的损失会比现在大。”   “除了实际起到的作用之外,他还试图让黑桃K错过最佳的逃跑机会,令警方有时间冲上来包围车队,然后趁黑桃K自顾不暇的时候亲手从身后给他致命一击。虽然这个方案失败了,但主观上的立功意识确实是存在的。”   “那跟老方的事又有什么……”吕局挑眉问。   “我愿意做一切努力,来请求法院考虑到这些立功表现,甚至没有表现成功的立功意图;但有些事人力不可为。”严峫苦笑起来:“如果老方就谅解书的事来找我,那么我会开口请求他,但我不会主动去跟他提。否则对那些清清白白又无辜遭殃的人来说公平又在哪里?”   吕局眼底闪烁着复杂的神采,他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但又有些怅然,伸手拍了拍严峫的肩。   这时门被敲了几下,护士进来给药了,他们两人便退出病房,在主任医师的带领下来到楼下办公室去看脑部扫描,商量后续治疗方案和可能的苏醒时间。吕局到底还是对岳广平唯一的儿子放心不下,但秦川这个现状大家也确实都没办法,只能寄希望于时间和奇迹了。   少顷吕局手机响起,他扶着老花镜一看,“哟,江队那边完事了,走吧。”   “你的情况非常复杂,恭州市局会仔细研究处理办法,在此期间——”   江停了然道:“我明白,我完全任凭组织处理。”   胡副局长这才有些满意的模样,起身敷衍地点点头,转身走向病房门。   江停也费力地翻身下床:“我送送您二位吧。”   陈处看着不忍,想叫他躺着就行,但江停在待人接物方面可比这位技术出身的古板处长灵醒得多,坚持送到了电梯口。正好吕局和严峫从楼上下来,索性大家一起进电梯下楼,严峫扶着江停,慢慢将三位领导送到了住院大楼门口。   “行啦,你们回去吧!”吕局顺手一拍严峫后脑勺,呵斥:“成天不干正事,尽跟那儿混!休息好了早点出院,十多本案卷还等着季度总结,老魏正寻思着找茬骂你呢!”   严峫:“知道知道……”   吕局转向胡副局长,刚要含笑说什么,就在这时熙熙攘攘的住院大厅突然发生了骚动,人群里隐约传来阵阵骂声,他们都觅声回过头。   “瞅啥瞅,干嘛呢?!”   “看这素质!……”   吕局敏锐的第六感一动,眼皮突然狂跳。这时只见一名男子匆匆冲出人群,直奔这边而来,赫然竟是刚才楼上的便衣刑警!   “吕局!吕局不好了——!”   众人心头同时一撞,吕局脱口而出:“怎么回事?!”   “嫌疑人、嫌疑人秦川,”便衣神情肃厉脸色煞白,颤抖道:“他,他——” 第155章   他跑了。   反水小王子秦川, 在奇迹般骗过了主治大夫的判断和所有便衣的监视之后, 趁着守卫交接的短短空隙间, 顺利挣脱手铐,翻窗而遁,消失得无影无踪。   吕局从得知事态到紧急布控只花了不到半个小时, 然而天罗地网没有网住这条狡猾的鲨鱼。从病床手铐到窗台外墙布满了他的DNA,视侦对着监控视频奋战两天,最后只在某高速公路出口处找到他模糊的半边背影, 以及在风中向后扬起的手。   那姿态仿佛是在告别。   没人知道秦川为什么选在那天逃跑, 也许是因为他终于休养生息到了可以行动的地步,也许是因为那天守卫换班途中确实有所疏忽。秦川捉摸不定的善恶没人能摸到头绪, 吕局却说:“也有可能是因为一直在等你吧。”   严峫:“啊?”   “啊什么啊,你想想咱们那天在他病床前说话的时候, 其实他一直醒着,一字不漏全听在耳朵里, 等我们这边出门他那边立刻爬起来逃跑,你觉得这怎么解释?”   “……”严峫一时无言,吕局叹道:“既然那么不想坐牢, 为何当初要鬼迷心窍呢!”   吕局站在办公室窗前, 枸杞菊花冰糖茶在搪瓷大茶缸里荡漾,冒出袅袅热气,老花镜上凝成一层淡薄的白雾。他就这么定定望着远处繁忙的街道,眼底闪烁着细碎微光,半晌又长叹了口气:   “秦川这个人, 他性格中是有正义、忠诚那一面的,是我没有尽到引导的责任。老岳刚走那阵子我怀疑过他,那时其实还来得及悬崖勒马,但他这个人展现给外界的模样太游刃有余了,从来没有固定下来的时候,自始至终都在变化……”   “老啦,老啦!”吕局最终自嘲地作了总结。   严峫想出言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吕局转身走到大办公桌前,唰唰签下协查公告,将一纸通缉令举到面前,感慨地眯起了眼睛。   “……我会把他抓回来的,”最终严峫低声道。   吕局点点头,两人都注视着通缉令,秦川斯文俊朗的脸正向他们微笑回视。   “等你?”江停靠在病床头,啪地合上《DNA甲基化在法医实践中的意义(作者苟利)》,失笑道:“——等你干什么,你跟吕局的情感也太丰富了吧。姓秦的跑路绝不是他一人策划的,极可能有同伙接应,之所以选择那天只是因为那天时机恰好成熟,哪儿来那么多有的没的?”   杨媚坐在单人VIP病房的沙发椅上喝海鲜汤,好喝得哧溜哧溜,一边嗯嗯地点头。她对秦川不熟悉,但秦川曾经在她江哥脸上划破了一道,因此至今高居她记仇小本本第三名,第四名是搞掉了她钻石项链的恭州夜总会领班,第五名是不夜宫隔壁跟她抢生意的KTV老板。   至于第一第二名,都已经死了。   “瞧你这出息,还喝,还喝!”严峫教训她,“这是我让人煲好送来给你江哥补身体的,怎么都你喝了!看你这俩月胖了一圈,头也不洗了妆也不化了,以后还想不想结婚嫁人?”   江停刚要出言维护杨媚,一听到结婚二字,登时也有了紧迫感,责备地盯着杨媚。   “嫁人干嘛,”杨媚抹抹嘴,冷冷道:“老娘一个人过也挺好,赚钱买包买房买珠宝,周末跟韩小梅一道去吃大餐上瑜伽班,比什么不强?”   “虽然,但是……”严峫还没放弃。   杨媚的下一句话令他哑口无言:“没有但是,不夜宫的利润一年翻三翻,老娘有的是钱!”   深知有钱好处的严峫不得不承认这话很有底气。   江停笑着无奈摇头,再次打开苟主任最新力作(签名版本),漫不经心问:“协查通告发了吗?”   “早发了,不发还等过年呐。”严峫唏嘘道:“不过根据最新进展来看,他可能已经逃出了S省,短时期内抓回来的希望是比较渺茫了吧。”   江停说:“我觉得他可能会出国。”   “出国?”   江停翻过一页,噘嘴“唔”了声:“秦川这人做事不做绝,习惯借刀杀人,喜欢留后手,当初效忠黑桃K的那阵子就暗下示好汪兴业,否则也不会在民用监控中留下破绽,以至于被吕局抓住。除了汪兴业那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之外,我估计他还有其他联络人,可能早就给自己铺了不止一条后路。”   严峫若有所思,江停又道:“我觉得你们早该看清楚这点,秦川跟常人迥然相异的地方在于,他人格中的善和恶是流动不定的。闻劭之所以在十多年前就开始引诱他下水,不仅因为他是岳广平亏欠良多的独生子,更因为他嗅到了秦川身上与自己相似的那一面——他们都喜欢那种将邪恶控制在手上的感觉。秦川故意当着我的面问阿杰要回那把九二警枪时,用枪口虚指阿杰的头作势要打,丝毫不顾阿杰已经起了疑心,因为他享受那种在重重人心中火中取栗的刺激感。跟闻劭相比,秦川心里只是多了一道紧箍咒而已。”   “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还是尽早把他绳之以法,”顿了顿江停总结道,“否则我怕他很可能会在外力作用下,渐渐演变成第二个黑桃K。”   秦川会走上那条不归路么?   没人说得清这一点,但严峫却觉得他心里比黑桃K多的并不仅仅是一道紧箍咒,还有些别的东西。   然而,这只有等将来他亲手抓住秦川的那一天才能知道了。   江停的处理结果一直没下来,吕局说那是因为S省厅一直在跟恭州市局扯皮的关系。自从那次胡副局长来做过笔录之后,江停又接受了好几次审问,每一次出来他的心情都更紧张几分;但后来因为总是等不来结果,慢慢他心态也就平和下来了,跟严峫说哪怕真判他坐几年牢也不怕,他把苟利的最新著作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带进看守所里去,等刑满释放时他就是个多才多艺的掌刀法师了。   严峫苦笑说老公别的做不到,这个一定给你申请保外就医,你就放心吧。   三月开春时,江停终于从高级单人病房出院了,也正式结束了严峫市局、家里、医院、医院、医院……三头跑的日子。   他的头发不仅长出来了,还长得非常柔软黑亮,连严峫都啧啧称奇,得空就上手去摸。然而江停已经习惯了光秃秃凉飕飕的利落感,委婉表示了一下他想剪板寸头的心愿——这次不仅严峫,连杨媚马翔韩小梅等一干审美正常的群众都表示强烈反对,于是他只好作罢。   到底还是家里舒服,江停成天吃了睡睡了吃,无聊时就下楼去小区公园喂小猫。曾翠翠女士每两天来送一次汤,把他当个大宝宝一样的去喂,导致他出院没多久就感觉自己长胖了,往称上一站发现果然重了三公斤。   “严峫!”江停从浴室里探出头吼道:“你答应重五斤就带我去恭州的,过来看!”   严峫在客厅翘着脚看球,闻言立刻搓着手起身,自言自语道:“养肥了,可以吃肉了……”   江停想去恭州烈士陵园。这是他从1009塑料厂爆炸案之后,第一次主动提出这个要求。   严峫倒不是不愿意开车带他,主要是医生说江停心脑血管还很虚弱,无法经受太大的情绪波动,吕局也觉得从江停的表现来看他很有可能在墓碑前厥过去。直到天气更暖和了一点,四月中旬之后,复查结果下来非常不错,严峫才终于在医生的许可下带着江停出了门。   跟文艺作品渲染得不同,他们抵达陵园时不仅没有阴天细雨,也没有愁云惨雾,相反天气还很好。树枝梢头嫩芽萌发,一簇簇小花在青青草地上迎风摇曳,连灰沉沉的墓碑石都反射出经年温润的微光。   严峫说:“我给你找个马扎坐会儿吧,你哪能站那么久啊。”   江停不言语,抱着花束在十几座墓碑前来回走了几圈,不知道嘴里在喃喃地念叨什么。半天他终于走不动了,提起裤脚席地而坐,长长吁了口气。   “行,我单独待会儿,”他随意道,“待会我出去找你。”   严峫拍拍他肩膀,从兜里摸了根烟叼在嘴上,单手插在裤兜里出去了。   刑警是和平年代里最危险的职业之一,越是老刑警越能见识到这世上邪恶的人心能有多恶,善良的灵魂能有多善,生命的存在有多可贵,死亡和离别又来得有多轻易。   正因为生命太脆弱易消逝,所以才要用期待重逢的心态来告别逝者,用严刑厉法来保护生者。   严峫走出陵园,深深吸了口混合着草木清新的空气,突然感觉到口袋里手机在震。   “喂,吕局?”   余队提出病退,严峫正式接班也被提上了日程。升上正处以后就算中层领导岗了,也不方便骂了,吕局跟魏副局好像要逮着这最后的几天功夫把下半辈子骂够本一样,现在只要看到他就忍不住要摞袖子,导致严峫对接两人电话产生了相当大的心理阴影。   “你在哪儿招猫逗狗呢,恭州?”   “………………”   严峫还没来得及争辩这特么是你亲自批假的,只听吕局继续道:“部里对江停的处理意见批下来了。”   严峫面颊一紧:“怎么样?”   电话那边有气流涌过,听上去像是一口悠长的叹息,吕局说:“到最后还是多亏了老岳啊!”   在江停所有可能触线的点当中,枪杀齐思浩倒不算非常严重,因为他当时已经投靠了黑桃K,并向毒贩出卖了严峫的存在,所以这一点是有可争议之处的。真正严重的是他早年刚入警时为吴吞办过的一些事,以及后来被黑桃K吩咐掩护过的几个拆家——胡伟胜就是其中一例典型;以及1009事件后江停“殉职”,恭州上层个别大老虎顺势把自己办过的事栽给了他,现在已经完全说不清了。   虽说是有功过相抵这么一说,但具体功算多少,过算多少,这里面的水非常深,扯起皮来那简直是一个没完没了。   S省厅、建宁市局和恭州市局三方扯皮两个月,最后终于惊动了公安部。四月初,公安部派人彻查,调出大批十年前的旧案卷,在清查江停早年办案的违纪之处时,搜出了很多他被栽赃的证据,于是顺藤摸瓜以光速逮捕了两名已退休的市委领导;之后部里再往深入查,就发现江停早年的一些纰漏后来都被人用各种手段补上了。   ——是岳广平。   江停向岳广平坦诚自己的身份,并提出1009行动计划之后,这位老局长悄无声息翻出他早年所有有问题的案卷,补上了批示和签字。他这么做这等于是把锅扛到了自己身上,虽然补批示的合规性不足,但万一将来某天江停被人非议,岳广平便能作为屏障,为他围起最后的一片缓冲余地。   逝者已去,余荫尚存。在这些旧案卷被曝光之前,没人知道岳广平曾经做过什么,甚至连江停本人都不知道自己身后始终有一双衰老有力的手支撑着无形的保护伞。   “公诉不至于,党内严重记过免不了,回头让江停自己引咎辞职吧……”   那事实上就是开除,他不可能再穿上制服回到警察的队伍中去。但比起公诉入狱来说,这个结局已经算非常好,甚至值得庆祝了。   “……我明白,”严峫默然良久,感慨道:“好,没关系……我去跟他说。”   吕局叮嘱两句,挂了电话。   严峫攥着手机,深吸一口气定定心神,举步走向开春绿意盎然的陵园。他皮鞋轻轻踩在柔软的草地上,穿过重重苍灰石碑,站定在江停身边,低头迎着他明亮的眼睛笑了笑。   “是这样的,刚才吕局打来电话,他说……”   碧空瓦蓝如洗,流云飘絮飞转,一缕光线破云而出。随即千万金光就像天神射出的黄金利箭,于尘世中贯穿天地,照亮了祖国西南广袤的山川、河流、城市与村庄。   恭州烈士陵园中,重重松柏苍翠挺劲,无数石碑屹立向天。   江停把脸埋在掌心里,尽管竭力压抑却无法控制住颤动的肩膀,滚烫的热泪从指缝中滚落,一滴滴打在掩埋着战友忠骨的黄土地上。   严峫用力把他拉过来,把他额角按在自己肩头,长长叹了口气。   杏花如雨,纷纷飒沓,拂过成排安详静默的石碑与江停通红湿润的眼角,在风中旋转直上天穹。   ……   一年后。   晚上九点半。   建宁市泰平区禹城路一小区平房内,地上铺满了勘察板,刑事拍照的咔擦声不绝于耳。拎着手提箱的苟利带人匆匆赶到现场,警戒线外挤满了指指点点的好奇人群,实习警察不时驱赶吆喝两句。   “怎么样严哥?”韩小梅面不改色,冲尸块扬了扬下巴。   “我就知道劫匪会因为分赃不均内讧起来,但能闹出人命还他妈真没想到。”严峫接过出警备案板签字,头也不抬吩咐:“立刻发协查通告给火车站汽车站高速公路收费站,交警大队调今晚六点到九点间禹城路北段监控视频送交物证技术组,马翔!那批失窃钻石的腰码拿来给痕检作对比!我二狗呢?法医到位没有?”   “谁是你二狗!”苟利怒吼:“叫苟主任,主任!”   严峫笑起来,探头望向门外:“哎,你们江老师怎么还没到?”   一辆车从远处驶来,于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停在了小区大门口。   建宁警院侦查系江副教授躬身钻出车门,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拢起风衣衣襟,在纷纷议论中快步穿过人群。实习警早就习以为常,隔老远就笑着向他打招呼,递过手套鞋套,殷勤地为他抬起警戒线。   江停道了谢,抬头正对上不远处严峫含笑的注视。   没人能看清江停眼底涌起的那一丝笑意,他戴上手套,迎着红蓝交错的闪烁警灯,大步走向了犯罪现场。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下周来看番外   《破云》连载七个月,是我最长的一篇文了,非常感谢一路陪伴过来的读者,你们的支持、鼓励和意见早已成为了本文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这篇文开始连载的时候,其实我已经攒了17章存稿,是前所未有的(以前我就攒过2章)。但因为各种客观原因和主观失误,导致第三卷 开始前让大家等了一段时间,世界杯期间又让大家等了一段时间,我感到非常的抱歉和内疚。我决定吸取教训,下篇文一定要攒到40章才开文,确保中途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请长假。   这篇文有很多让我满意的地方,也有一些我不太满意的地方,过段时间我会慢慢开始修文。 第三卷 被全盘删除重写造成了一定的麻烦,在原本的第三卷中,余队承担了很丰满的剧情,并且在一次任务中因为掩护韩小梅,被内部黑手枪杀了。这直接促成了第四卷中韩小梅的迅速成长和脱胎换骨,以及严峫提升正支队长后,因为身份转换、职责加重而产生的一些人物变化。这部分内容的缺失,造成了前后两代女刑警在使命交接上的意义缺失,我感觉是非常可惜的。   但第三卷 重写也有好的一面,主要是秦川的人物形象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如果有可能的话,或许会成为纽带角色延续到下一部去(不确定有没有下一部)。   《破云》在今年二月签定了影视版权和广播剧,随后陆续签了动漫和简体出版等。我之前很不喜欢简体出版,主要是因为要删肉和要写番外,这次出版方就没要求我写番外。但因为世界杯请假的原因,我感到非常抱歉,所以一定会写出网络番外(下周来看),而且会尽量努力写出实体番外的。   可能有人已经注意到了专栏里的《破云2》,是这样的,大概四五月的时候,有些影视方来问晋江我下篇文打算写什么,我大概有几个感兴趣的题材,但也没最终确定。到六月的时候竞价突然就卖掉了,但这时我还是没确定下篇文到底怎么写(主要是因为当时要飞莫斯科了,第四卷 却正进展到复杂的时候,每天一睁眼就想着怎么才能把剧情铺垫到决战)。因为签合同需要文章ID,我上飞机那天正准备出门去机场,编辑突然敲我要开电脑紧急发个文案预收,所以我就拖着行李箱临时起了个《破云2》的名字,到现在也没想好具体写怎样的故事。8月底我要离开墨尔本,9月去伦敦工作到年底才回家,所以开新文怎么也是年底的事了。这次我一定要攒到40章才开始发文,希望给追文读者一个良好的阅读体验。   所以就这样啦,虽然连载不是件轻松的事,但回首细想,与大家一同走过的这大半年时光还是很开心的。如果还意犹未尽的话,猫耳FM独家连载《破云》广播剧每周六一期,因为这个是给晋江和作者分成制,所以编辑也要求我在广播剧中不时掉落一些独家小段子,如果有愿意支持的非常感谢啦。   下周放番外时,会整理从6月11号到现在的所有霸王名单,估计会非常长,不想翻页的同学可以APP点击右上角屏蔽作者有话说~   那么,下周番外之后,就下一个故事再见了。   十年时光转眼而过,爱你们,鞠躬! 【番外】 第156章   结婚这件事, 其实是江停主动提出来的。   那天晚上严峫在厨房里打豆浆, 准备打好了留到明天就着蛋饼当早餐, 突然听见江停在卧室里扬声道:“严峫!”   “干嘛?”   “恭州警院和S省警院分别都托了吕局来探口风,来问我愿不愿意去任职讲课!”   江停已经正式离开恭州市局,赋闲在家得有两三个月了。他身体稍微好一点就闲不住, 在吕局的默许下跟着严峫偷偷出了好几次现场,风声传出去,两个省市的警察学院都清楚江支队长之前在刑事侦查方面的鼎鼎威名, 起了点挖人的小心思。   严峫耳朵敏感地一竖:“恭州?”   “对!”江停顿了顿, 似乎觉得很有意思:“恭州警院每个月比S省多给两千块!”   严峫打开机器盖子往碗里倒豆浆,一边在心里怒骂恭州警院的无耻和S省警院的抠门, “那你怎么说?”   卧室里悉悉索索,听着好像是江停打开抽屉拿出眼镜, 准备开始看他的睡前读物了——《电子痕迹转化为证据的步骤要点》(作者黄兴,签名版)。   严峫一颗心提在喉咙口, 生怕江停下一句蹦出什么神论述,比方说“男人应该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所以我决定还是要多赚那两千块钱”,或者“恭州是我的老家我有义务为公安建设多出一份力”;然而等了半天, 终于听见江停慢悠悠道:   “算了, 以后家里省着点花吧!”   严峫:“……啊?”   “不是说异地婚姻不长久吗,怎么办呢,为了你不要那两千块了!”   乒乓咣当几声巨响,豆浆机从流理台滚到地上,滚烫的豆浆泼了满地。严峫险些给砸个正着, 抱着脚一蹦三尺高,江停蹭地从被窝里坐起身:“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碰掉了架子!”严峫疯狂拿抹布一股脑盖在满地豆浆上,同时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淡定正常:“你刚才说为什么不要那两千块?”   “异地家庭难以维系!”   “……”   “怎么,”江停警觉起来,“哪里说错了吗?”   严峫用全身力气才抑制住堪堪冲口而出的“你特么什么时候答应我结婚了”。他毕生的运筹帷幄和冷静沉着都用在了此刻,深吸三口气后,才终于演绎出最完美、最冷淡、最漫不经心的声线:   “没有,怎么了?豆浆要不要加糖?”   江停:“加一点!”   严峫抹抹手,挺起胸,长吁一口气,对着镜子仔细审视了下自己虽然因为长期忙碌而略显沧桑、但仍然英俊硬朗的脸,以及极具男性魅力的结实臂膀,吹毛求疵地拨了拨额发,然后才满意地退后半步,点点头。   他顺手倒了杯温水,转身走出厨房,在卧室前踌躇满志地推门而入。   江停正靠在床头上翻黄兴送给他的签名书,身上裹着云朵似的羊毛毯,在橙黄灯光下好似一片又轻又软的羽毛。他现在是吕局重点关怀的野生大熊猫,全市局上下众星捧月,用严峫的话说,那就是他如今在家受到的百般呵护,跟坐月子的皇后娘娘都差不多了。   皇后娘娘接过温水杯,不高兴地表示:“怎么连豆浆都不给喝了?”   严峫正想着哄骗老婆的正事,敷衍地哄了两句待会老公喂你吃好的,然后貌似毫不在意地问:“S省警院让你什么时候去报道啊?”   “九月吧,怎么了?”   “那咱们这,”严峫搓着手说,“办婚礼有点儿紧啊。”   江停眼皮一抬,那瞬间严峫呼吸都屏住了,只怕他反应过来蹦出来一句“俩男的结个毛的婚”。然而这担心落了空,只听江停愕然道:“还要办婚礼的?”   轰一声严峫心脏重重落回了胸腔。   但他对微表情的控制妙到巅峰,表面完全没露出一丝欣喜,瞬间就惊讶地挑起了剑眉:“你不想办啊?”   江停说:“不是。可咱们俩男的……”   严峫低下头,用手捂住眼。他的肩膀垂落下去,连头顶那总是嚣张跋扈、不打发蜡就压不下去的一撮黑发都无精打采,耷拉着晃荡出了一道弧线。   江停目瞪口呆,空气陷入了安静。   “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幻想过自己将来的婚礼一定要到国外去办,鲜花,草坪,喷泉,白鸽……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许下一生的誓言。”严峫捂着眼睛,半晌摇摇头,凝重道:“你不愿意就算了。”   他顿了顿,站起身:“毕竟你更顾忌世俗的眼光。”   说着他举步走向屋外,背影缭绕着一丝无可奈何又包容隐忍的沧桑,仿佛那个在江阳县河岸满身鲜血奄奄一息的男人,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往远处走。   啪!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的手被抓住了。   “办办办……”江停被打败了,满脸破釜沉舟:“你想上哪办婚礼,这就去办!”   ·   “所以呢?”韩小梅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咱们准备了俩月的惊喜求婚,就这么泡汤啦?”   建宁市局人来人往的走廊上,严峫单肩搭着警服外套,一手拿着大杯特浓脱脂拿铁,流里流气地耸耸肩,那张俊脸上得意洋洋的表情让人看了真想拿鞋底板子抽他,不知道江停每天是怎么亲下去的:   “你江哥爱~我~懂吗?在你江哥心里我是他唯一的伴侣,注定的老公,命运的归宿!他除了嫁给我还能嫁给谁?求婚?还用求么?!”   韩小梅一脸空白,目送严峫翘着尾巴向前走去,仿佛前阵子那个对马翔怒吼——“不行!求婚现场的花要大红!全红!红色最喜庆最富贵,象征着我对你们江哥的椒房专宠!”——的神经病不是他一样。   “哦,对了,”严峫猛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立定一回头,用文件夹笑眯眯在她头顶上拍了一下,拍得韩小梅一个趔趄。   “看在你策划求婚有功的份上,严哥赏你一张头等舱机票五星级酒店全包的婚礼请柬,记得穿漂亮点哦。”   韩小梅:“!!!”   严峫在韩小梅心中的形象轰然高大,直冲云霄,然后在她感激涕零的恭送中摇晃着尾巴走了。   ·   “你们这些孩子真不懂事,哪有说办婚礼就办婚礼的?时间哪里够?地方定好了吗?准备请多少人?珠宝戒指礼服场地,婚车鲜花司仪乐队……”   江停一腿架在膝盖上,手里捧着黄主任最新著作,耳朵里夹着蓝牙耳机,在曾翠翠女士的絮叨间隙不住“嗯嗯”点头。   “所以说为什么不提前打招呼!”严母简直要犯心梗了,“都四月了!离九月报道只差五个月了!连做衣服都不够,怎么办婚礼!”   江停终于回过神来:“什么?”   严母:“……”   “哦,严峫说这是他从小的心愿来着,十八岁那年就梦想着去国外办婚礼了,所以才……”   严母的满腔愤懑都化作了哭笑不得:“你听他扯,他十八岁那年满脑子塞的都是要当古惑仔,人生唯一的心愿是当建宁黑社会老大,婚礼?婚礼是什么?老婆能吃吗?”   江停:“……”   严母语重心长,满满的怜爱几乎要透过话筒溢出来:“傻孩子,他驴你的。”   江停抬手捂住眼睛,这姿态跟那天晚上装乖卖巧的严峫一模一样,半晌他抬起头来长吁了口气,满脸看破红尘般的超凡脱俗,说:“别上国外了,市局门口随便找家大排档吃个饭吧。”   “那怎么行!我们家的婚礼没有那么敷衍的!我才不要下一代重复我跟你严叔当年的遗憾!”严母正色道:“当年我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你严叔只是个高中语文老师,我俩的结合被所有人反对,只能潦草举办一个仓促的婚礼……”   江停瞬间脑补出了一系列抛弃家产私奔成婚、白手起家可歌可泣的爱情传说,没成想严母的下一句话是:   “连车队都只是夏利,夏利!说好的法拉利保时捷劳斯莱斯兰博基尼呢?!”   “从那时起我就对自己发誓,等我孩子结婚时,我要找88辆法拉利来绕建宁城!生了儿子我送媳妇钻石王冠,生了女儿我陪嫁妆钻石王冠,鸽子蛋少于五克拉我都不依!老严,老严你听见没有?老严?!”   严父捧着小本本:“安排上了!”   江停:“……”   ·   “别绕建宁城了,怕咱俩不被公安部点名批评是不。”严峫失笑道:“听我的咱们去国外,草坪喷泉自助烧烤,只请最近的亲戚朋友,总人数控制在三四十以内。另外别包机了,吕局魏局他们都要自己订机票,毕竟得注意影响。”   严峫半歪在沙发上,一手搂着江停,两人彼此依偎着看电视里哭哭啼啼的肥皂剧,只听电话里严母咬着牙,恨不能伸出手来狠拍她儿子的头:“你个小沙雕,你以为这就能来得及了吗?明儿我就让裁缝上门跟你们商量礼服,还有酒、花、场地、珠宝……”   江停一只眼睛看电视剧里暴雨狂奔的女主角,另一只眼睛看黄兴主任的最新著作,眼镜都被严峫挤歪了,闻言失笑:“要珠宝干嘛,又不是姑娘。”   严母美滋滋说:“想多了,是你们老娘我的珠宝。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结婚,难道不是我置办新首饰的绝佳理由?!”   江停:“……”   电话那头架着老花镜一只眼瞅武侠剧一只眼瞅财经报的严父:“……”   “得了妈,就照你说的办吧,回头我跟婚庆公司聊聊去。”严峫眼瞅着江停的注意力越来越从专业书上转移到电视剧上,那心里是火烧火燎的,三言两句就要挂电话:“行行行你说什么都行,回头儿子孝敬你个五克拉鸽子蛋,爱你啦拜拜哟!”   “你哪儿来的五克拉?正处级工资够你买双鞋吗你个小败家子儿……”   曾翠翠女士的笑骂被咔哒一声挂断,严峫劈头盖脸把江停按在沙发上,整个人严严实实拢在自己身下:“你看什么呢?”   两人紧密相贴,从胸腹到腰胯再到四条腿,连呼吸都只隔着不到半个手掌的距离。   江停脸颊微微发热,但还是镇定自若地:“看书。”   “看书,嗯?刚谁的眼睛老往电视上瞄?”   “没瞄……”   “没瞄你看什么呢,男主角有我帅?”   江停刚开口,被严峫伸手一把捂住了,同时极具威慑力地低头靠近,嘴唇开合时几乎贴在他鼻尖上,那是个调情到有点恶意的距离:   “再想想,男主角有没有你老公帅?”   江停唔唔地发不出声,用力摇头。   “老公是不是全中国第一帅?”   江停二话不说点头。   “那你在看什么?”   “……唔唔……”   严峫把手稍微放开一点,江停喘了口气,立刻强忍不笑正色道:“看你。”   两人紧密相贴,从胸腹到腰胯再到四条腿,连呼吸都只隔着不到半个手掌的距离。江停清清楚楚感觉到大腿内侧被什么东西顶住了,那东西还渐渐更加鲜明、更加硬热,很快发展成了让人无法忽视的严重威胁。   江停脸颊微微发热,但还是镇定自若地:“看书。”   “看书,嗯?刚谁的眼睛老往电视上瞄?”   “没瞄……”   “没瞄你看什么呢,男主角有我帅?”   江停刚开口,被严峫伸手一把捂住了,同时极具威慑力地低头靠近,嘴唇开合时几乎贴在他鼻尖上,那是个调情到有点恶意的距离:   “再想想,男主角有没有你老公帅?”   江停唔唔地发不出声,用力摇头。   “老公是不是全中国第一帅?”   江停二话不说点头。   “那你在看什么?”   “……唔唔……”   严峫把手稍微放开一点,江停喘了口气,立刻强忍不笑正色道:“看你。”   两人的眼睫只相距几厘米,严峫眼底渐渐浮现出一丝熟悉的恶劣,紧接着——   “严峫!”江停又好气又好笑,翻身要跑:“你隔着裤子在那顶什么顶,你这个……”   严峫眼明手快,如同蛮不讲理的土匪抢亲,一把抓起江停塞回了自己身下。天渐渐暖和起来了,柔薄的家居服根本一拉就掉,眨眼间功夫江停就像一块清新鲜嫩的点心被剥掉了包装纸,赤裸的肌肤上满是沐浴过后的暖香,大腿被严峫用膝盖分开,紧接着勃发的硬物就迫不及待挤了进去。   “你个混……啊!”   江停大口喘息,竭力放松,试图缓解被突然进入的剧烈挤压感。但那根本没用,严峫实在太大了,这么不管不顾地挤进来,干涩的入口让摩擦感更加清晰,甚至到了令人发抖的地步。   严峫低头亲吻他,唇舌缠绵温柔,但一分分挺进的动作却滚烫强硬。江停大腿内侧肌肉不住抽搐,咬紧牙关吭不出声来,直到那凶器终于进到了底,才终于颤抖着呼出了气。   “我要是……被你弄死在……这,这就是个谋、谋杀现场……”   严峫笑起来:“怎么是谋杀呢。”   话音未落他突然抽离一点,紧接着用力撞了回去!   “明明是殉情现场啊,”他在江停尖锐的吸气声中含笑道。   沙发不停咯吱咯吱,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最初的生理本能抵制过去,火热柔嫩的甬道开始痉挛着欢迎入侵者,每次被插到底时都会死死地绞住它,而凶器抽出时又会发出不舍的水声。   赤裸怀抱大片紧贴的安全感,和被全盘占有掏空的致命快感,就像一层层电网,把江停从头到脚重重包裹住了。他耳朵里嗡嗡作响,电视里肥皂剧的台词变得非常模糊,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破碎仓促,剧烈的心跳令血液不断撞击耳膜。   “就这么欢迎我啊?”严峫亲吻江停滚热的耳梢,动作却又凶又狠,在强烈的吸吮中用力退出,又强行插入,快得连沙发挤压声响都连成一片,带着笑意粗喘问:“咬这么紧,舍不得我出去?嗯?”   江停十指发颤,抓挠身下的沙发,紧接着被严峫抓起手腕按在了耳侧的靠枕上。逼人的愉悦感没有了可以发泄出来的渠道,江停红着眼眶小小呻吟了声,瞳孔深处碎光闪烁,紧瞪着严峫乌黑的眼睛。   “别抓,”严峫沙哑笑道,“回头人家上门做客,看见沙发上一道一道的,不都知道你爱抓东西了?”   “……”   江停闭上眼睛,眼睫被水汽熏得越发乌黑,然后他发着抖抱住严峫脖颈,用力把他拉下来,紧贴在自己湿润的嘴唇上。   他一贯是强硬、冷静又充满了提防心的,这个小动作中却流露出无限的信任和依赖,仿佛主动伸手要糖吃的孩子。严峫亲吻他发热的嘴唇,内心仿佛被电流狠狠击中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和亢奋顺神经一路打到下身,性器在抽插中硬得发痛。   他突然完全抽出去,然后坐起来,把江停抱起来翻了个身,从后再次插进了迫不及待的小口。体位和重力让那怒张的凶器深入到了非常可怕的地步,江停被刺激得全身发麻,霎时“啊”了声,条件反射要起身逃离,却又被快感浸得腰肢发软,只能向后完全靠在严峫怀里,瘦硬支楞的后肩随着大口喘气不断战栗。   “要不要我射进去?”严峫贴在他耳后小声问。   江停不答,睫毛密密实实遮着含满了水的眼睛,随着小幅度的抽插而发颤。   严峫手臂环抱着他劲瘦的腰,十指深深掐进侧腰肌肉里去,“问你呢,嗯?”   “……”   江停咬紧牙关,仿佛一开口就要忍不住崩溃地叫出来。但严峫却像是突然对这个问题产生了无穷的兴趣,他死死地抵在那甬道最深处最敏感的点上,要命地挤压、研磨,同时一遍遍重复问:“要不要我射进去?”   “要不要,嗯?”   “说话啊,就那么嫌弃我?”   话音刚落江停突然扭过身,望着严峫。这个动作带动了他身体最深处的性器,内部牵扯刺激得他呼吸不过来,挺拔的鼻端都湿漉漉的,只见雪白牙关紧紧地咬着,只挤出一个字:   “……要……”   严峫还以为他是要骂人,只当自己听错了:“什么?”   江停咬牙切齿:“要!”   严峫好似被一颗灌满了催情药的子弹迎面打中了,突然把江停扛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从客厅穿过走廊,踢开卧室的门进去,摔在了大床上。下一刻严峫就着背入的姿态再次挺进去,疾风暴雨般抽出又刺入,每一下都像是疯狂发泄某种浓厚得化不开的感情,在江停急促失控的呻吟中插进最深处,终于爆发了出来!   他们是同时达到高潮的,江停大脑一片空白,有好几秒钟几乎丧失了意识。   “……”严峫喃喃着什么除了他自己以外谁都听不清楚的情话,在喷射间隙还在小幅度地抽插着,一遍遍亲吻身下人湿透的头发和后颈。不知过了多久,江停才终于从灭顶般的眩晕中渐渐恢复神智,挣扎着回过头来。   他们近距离互相对视,喘息声缠绕在一起,彼此瞳孔倒映着对方眼睛。   许久后江停一用力,微微抬起头,他们就这样紧密相连着接了个绵长的亲吻。 第157章   江停以为严母口中的“量体裁衣”就是让裁缝上门量尺寸的意思, 直到第二天他才知道自己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 曾翠翠女士想玩的游戏分明是叫做奇迹停停环游建宁。   “黑色不好, 黑色显瘦,儿媳已经太瘦了。不过可以做一套,做一套等去单位报道那天穿, 婚礼定个别的颜色。烟灰蓝怎么样?”   一队警车在公路上呼啸飞驰,马翔高盼青在后排一左一右铐着犯罪嫌疑人,严峫荷枪实弹防弹背心, 蹬着警用作战靴坐在副驾驶上, 一只耳朵夹着指挥中心蓝牙耳麦,另一只耳朵夹着私人手机, 手里拿着个Bespoke样衣小册子,曾翠翠女士难掩激动的声音甚至压倒了警笛。   “不好吧, 哪家新娘子穿蓝色啊,”严峫不满地道:“白色正装多好看, 为什么不做白色?”   “停停不肯穿白色!要懂得尊重伴侣的意见!哎你看这件棕色也好看,多英伦范儿啊,做一套冬天穿!”   “老气!”严峫嗤之以鼻, “我不管, 他就是要穿白色!”   严母冷冷问:“那你自己跟停停说去?”   严峫立马闭上了嘴,哼哼着装什么都没听见。   “你这个小沙雕,不要这么固执,就算江队穿白色人家也不会误以为他穿的是婚纱,谁叫人肩上比你多了两颗星呢。”严母幸灾乐祸:“哎呀不是妈妈说你, 这幸亏是婚礼宾客请得少,要是请多点外人来,指不定有多少不明就里的以为你小子被潜规则了……”   “你儿子哪里长得像是能被潜规则的样子!”严峫哭笑不得:“不行,我的婚礼上就是要有一件白色礼服,不说了押运呢,挂了啊!”   “你咋不能被潜规则,要是停停还在职,你俩谁潜谁还真说不定……”   严峫忙不迭挂了电话,曾翠翠女士的絮叨应声而止。   “……”后座上那个金链花臂、满身刀疤的犯罪嫌疑人内心难掩悲愤,心说自己刚一被抓,还没来得及跟该死的条子们斗智斗勇死不开口,再来一出悲壮可泣的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就先猝不及防听了半天的婚礼安排,而且条子头儿连个正眼都没瞧他,居然满心只想着衣服穿什么色!   “……喂,我说,”这大哥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扭头冲高盼青憋出来一句:“老子好歹是上过全国通缉名单的狠角儿,你们队长也太不尊重我了吧?!”   高盼青看看前排严峫瞬间风雨欲来的脸色,忙不迭狠踩了他一脚:“闭嘴!”   ·   “行行行,婚礼上一定要有件白的。”江停坐在魏副局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修长双腿交叠,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一边拿笔在地图上快速画了个红圈后将地图塞给竖着耳朵在边上听的黄兴,小声吩咐:“周边辐射三公里所有井盖边缘做血清氯渗透检验。”同时对着手机安抚地:“听听听,都听你的,你是顶门立户你是一家之主……晚上我不回家吃饭了啊,你下班回家别忘了把衣服从洗衣机里拿出来送烘干机,听见了没?”   黄兴把地图塞给身后竖着耳朵听的马翔,只听手机那头传来一家之主不满的嚷嚷:“魏局怎么又让你做白工,就打量你柔弱无助,看你好欺负是吧?”   黄兴:“噗——”   正窝在大转椅里滋滋润润抽烟的魏局立刻跳起来,灵活得好似一尾鲤鱼打挺,摞袖子就要骂:“我柔你妹……”   江停赶紧打断:“行了行了你自个吃饭吧,开会呢挂了啊。”说着在魏副局怒吼出来之前抢先挂断了电话。   “柔弱无助”的江停咳了声,在魏副局的瞪视中泰然自若,问:“还有什么事情我能帮忙的?快点,不用开工资,让我晚上十点后再回家就行。”   周遭一片寂静。   魏副局满腔冤屈,黄兴马翔眼底都闪烁着人民群众对八卦渴求的光。   “……”江停环顾左右:“干嘛?”   人民群众炯炯而视。   “你们别这样。”江停终于受不了这诡异的寂静,一手扶额道:“幸亏你们家那口子不会跟严峫似的……那什么,我这纯粹是为了保护我自己的身心健康。”   众人恍然大悟,都觉得自己瞬间明白了什么。   魏副局想:“肯定是严峫这破脾气随我,俩人回家就吵架。哎!我就说俩男的搞在一起不和谐,看我说的没错吧!”   黄兴想的是:“没想到严峫也跟我老婆一样爱查岗?果然管得越严越逆反,老子的头发都是被我老婆吵吵吵掉的,总算有个人懂我了!”   只有后宫漫资深爱好者马翔露出了一个纯情的笑容,心说看来严哥果然很猛,江队这身子骨受不了,都宁愿待在办公室加班了。嗨呀严哥你真不愧是我们广大男性同胞的榜样……   江停打开第二本卷宗,开始认真阅读现场勘验笔记,同时在内心舒了口气。只要能十点后回家,洗漱完以后差不多就到了睡觉时间,总算不用听严峫这个婚前严重焦虑症患者一边吃饭一边不停地进行无差别大规模精神攻击:“喂江停,江停你在吗?江停你在听吗?婚礼现场的花用粉白还是大红啊?粉白是不是很温馨啊?可是大红不更吉利吗?江停你在听吗?江停你说到底是用粉白还是大红啊?大红是不是很吉利啊?可是粉白也很温馨啊?江停你说我们要不要扔个硬币啊?江停你在吗?江停你在听吗?……”   “用粉白,”曾翠翠女士斩钉截铁表示,“不要听我儿子的,他十三岁时仿照黄金圣斗士给自己做了把道具剑,非要用艳紫、大红、翠绿三种颜色的亮箔包裹剑身,说这样最酷炫好看。去年他表妹十八岁生日,他定制了件杜鹃红配黄褐色的绉纱泡泡裙送给小姑娘当成人礼,表妹到现在都没有原谅他。我儿子从小审美就很谜,你会被他带沟里去的。”   江停说:“我懂,都听您的,其他我都没有意见。”   曾翠翠女士芳心大悦,挂了电话。   严峫的婚前焦虑症已经严重到跟平常判若两人的地步了,他简直就是在以办大案要案的态度来讲究自己婚礼的每一个细节。某天清晨上班前,江停正难得悠闲地做鸡蛋吐司,突然只见严峫光着膀子冲出浴室,全身上下只围一条浴巾,铁钳般的手一把抓住他肩膀:“江停——”   江停立刻双手把他往后推:“不行我吃不消了!走开!”   “哎呀江队,大白天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今晚上咱们再好好聊聊。”严峫唰地打开一张统计图,正色道:“你看这个。”   A4白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数据和统计图,江停只草草扫了一眼,便警惕地眯起眼睛往下盯:“……你离我远一点。”   严峫并没有把他的某个部位挪远一点,拎着统计图沉重道:“你不知道它是什么?”   江停瞪着浴巾小帐篷:“不,我跟它特别熟悉。”   “这是过去二十年间每个8月初我们举行婚礼那个海岛的天气、湿度、温度、风速等各项数据统计表,显示其中有十年下过阵雨,两年下过暴雨,还有一年曾发生海啸预警!”如果严峫是头大狼狗,现在他的后颈毛已经全炸开竖起来了:“请问如果我们按计划在这个海岛上举行婚礼,当天现场下雨的机率有多少?!”   江停:“……”   “百分之六十!”严峫痛心疾首,说:“一生唯一一次的婚礼,竟然有百分之六十的机率要下雨!”   江停扶额叹道:“下雨我们就躲进室内好了。”   “不——行!”严峫斩钉截铁,“这是我人生最重要时刻之一,我绝不能允许出现一丝一毫的瑕疵,连吕局那头老狐狸的鞋底上带了点泥巴都不行!”   同一时刻吕局家,正腆着肚子偷红烧肉吃的吕局突然鼻子发痒,狠狠打了个喷嚏,被觅声回头的老伴当场抓个正着,一筷子打得他捂着手跳了起来。   “我要换场地!”严峫光着身子围着浴巾,在江停不忍直视的目光中宣布,“咱们不去那海岛了,我要重新打报告、办签证、退定金、搞婚庆,在全球范围内重新换一个20年内都阳光灿烂风和日丽的城市,来举办我隆重的婚礼!”   江停问:“……你是要带我去非洲结婚了对吗?”   ·   严峫,一个此生所有幸运值都点在了投胎上的男人,S省(前)首富家唯一的继承人,含着一百克拉大钻石汤勺出生的天之骄子——用实际行动证明了有钱就是能为所欲为。   尽管严父严母已经买好了中老年情侣泳衣,吕局已经跟公安部打好了申请出国签证的报告,魏副局连海钓的各项用具都已经美滋滋打包塞进了行李箱;在百分之六十下(阵)雨的机率前,所有人都必须为严重婚前焦虑症的严峫让路。   “不要太热,不能太冷,阳光要充足,空气要清新,天空要瓦蓝瓦蓝的拍照才上相,城市周边必须得有著名旅游景点供大家参观;当地经济要发达,民风要淳朴,同时又必须非常开化,不能把我俩当猴子围观,否则江队脸皮那么薄会恼羞成怒,一怒之下他就要跟我撒娇离婚了。其他我没什么要求,我这个人很随意的,婚礼菜单上第二道沙拉的蘸酱到底用偏酸的那种还是偏甜的那种等我仔细尝过再告诉你们,江队太娇气了,太酸或太甜对他都不好。”   江停坐在沙发上,对自己头顶一顶又一顶的黑锅表示麻木,专心致志翻阅吕局的最新著作——《从蚊子体内提取人血进行STR检测的步骤及取证要点》(签名版)。   集团秘书小姐为了饭碗忍气吞声:“好的少东家,其他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我真的没什么,我这人很随意的。”严峫认真说,“哦对了,举行婚礼的城市治安必须要好,过往20年间命案侦破率必须达到95%以上,否则江队会犯职业病,可能会从婚礼现场偷溜出去帮当地警方看卷宗。”   秘书小姐偷觑江停,从她混杂着疑问、探究和惋惜的目光来看,江停知道她的心理活动应该是:这人年纪轻轻,脑子没毛病吧?   “没错,是我。”江停把书翻过一页,面无表情道:“据说我还曾经要求婚礼大门口挂两串红辣椒,以示我未来将受到的椒房之宠。”   严峫一拍大腿——江停的大腿:“没错,加上这一条!”   “……”秘书小姐合上洋洋洒洒记了一大篇的少东婚礼须知,认真道:“严先生我有个建议不知当不当讲。”   “讲吧。”   秘书诚恳问:“您真的不考虑把婚礼办到南非去吗?” 第158章   办到南非是不可能的, 首先就不符合严峫对于“不能太热”的要求——“江队身娇肉嫩不扛热, 温度高于二十五他就有滋溜溜化成一滩水的风险, 再把他凝固起来捏成人型可困难了。”   秘书小姐:“……这世上还有哪里在盛夏八月初的最高气温不超过二十五?”   有的,南半球,A国。   这座不幸被严峫一眼挑中并雀屏中选的城市, 据说光照条件和空气质量位居全球前列,社会治安良好,居民淳朴友善, 并且民风极为开放——刚刚才通过同性婚姻法。城市周边濒临海洋和著名自然景点, 也就是说魏副局不仅能实现他一直以来的海钓梦想,甚至坐船洋钓都没问题;当地华裔比例相当高, 在很多地方可以直接说中文,没有任何交流障碍。   更妙的是, 虽然它处在反季节的南半球,但八月初的白昼最高十八摄氏度, 且阳光充足,天空瓦蓝,绿化极好, 完全满足了严峫所有文艺少女心的梦想。   “多好啊, ”登上飞机时严峫如是说,“等退休后我们就去这座城市养老吧!”   十二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这座极南城市,舱门一开,从南极冰川席卷洋流而来的寒风瞬间灌满机舱,硬生生把严峫推得倒退了三步。   “你自己去养老吧!”江停弓着腰发抖, 整个人躲在严峫宽阔的肩背后,在狂风中吼道:“我留在恭州吃火锅挺好的!”   严峫千挑万选,没料到这座号称“全球最宜居”城市的唯一一点缺憾,就是每年都要直直面对来自南极洲的冰雪狂风,十八度的气温八度的体感,新郎官就算抹上三公斤的发胶都挡不住头毛乱竖。   严峫揪着江停的领子喝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然后把江队呼噜裹怀里,顶着机场呼啸的寒风一步步艰难地走了。   对于婚礼规模,江停的理念是比较保守的:我们两个关起门来过日子可以,你非要有仪式感也可以,但搞得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就不合适了,否则多不好意思啊,传出去让大家怎么看?   但严峫觉得,既然我们没偷没抢没犯法,那婚礼想怎么办都是我个人的自由。人一生最重要的时刻,难道不该紧着我自己开心,管别人的眼光干嘛?   江停对严峫有种既微妙复杂,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亏欠心理,他自己打死也不会承认——所以在日常生活中就比较容易屈服于严峫的意见。面对严峫的坚持,他就像陪老婆逛街刷卡血拼的男人一样,尽管内心在抽搐,表面上还是各种“行行行好好好你说了算”,到婚礼前一天的时候,他才发现说好三四十个人的小规模仪式,最终来宾竟然翻了一倍有余。   “这能怪我吗?”严峫抱着手臂,二八五万,大腿跷二腿地坐在酒店套房大床上抖脚:“像我一样这把年纪打光棍的市局还剩几个?那他们才参加婚礼,能不带老婆孩子一道来?这事归根结底还不得怪你答应结婚太晚了吗?”   江停:“……”   确实像严峫说的那样,总来宾三四十个绝对打不住。尽管严家生意场上的故交朋友都没通知,家里亲属也只来了近亲,但建宁市局从上往下一溜人是绝对要请的:吕局、魏副局、余珠、方正弘、苟利、黄兴、刑侦支队上上下下拖家带口、几位日常比较熟悉的副局政委主任处长等等……有来的有不来的,但只要来都带着老伴孩子一道,反正严峫家里有钱可以包机,大家都一致同意有便宜不占是傻子,最后吕局就干脆把严峫婚礼当成今年的市局年度团建来操办了。   收到请帖的除市局同事之外,还有隔壁特警大队好不容易从病床上爬起来的康树强大队长(“姓严的告诉你我以后再也不跟你一道出任务了!你就是个灾星!!”“妈的这关老子什么事啊,这不都是那姓闻的锅呢吗,回头请你吃饭好不好?!”),娘家人杨媚(“江哥啊,我的江哥啊!我辛辛苦苦养大的白菜啊!!……”“姓杨的你讲讲道理,给这棵白菜浇水施肥除虫除害的全是我,你有啥好不平的?!”),以及江停寥寥几位尚在人世的战友。   这几位战友是必须要请的,当年二支队里跟江停关系最密切的那一批缉毒警,几乎都在1009爆炸发生后牺牲了,还剩下几位重伤在床,有两位甚至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尽管他们打死也不愿相信江停是黑警,但因为平时跟江停走得近,事后都受到了严格审查和不公平待遇,最后不得不黯然转业或下沉到派出所,境遇相当坎坷。   瑶山缉毒行动后,公安部严查1009案,一批厅局级官员落马,而当年蒙冤的二支队缉毒警则陆续得到了平反。这些人当中有些还愿意留在公安内部的,都得到了迟来的功勋和表彰,重新提回了市局总队;还有些对恭州系统心灰意冷的,都跟着江停携家带口搬来建宁,吕局撺掇着S省公安厅接收了这批人的档案。   其实他们在建宁日子过得会更舒服一些,不管怎么说气候、房价和工资福利待遇都比恭州好多了,而且职称提升得也比较快。   这样林林总总算下来,婚礼总人数就超过了八十,再加现场工作人员妥妥破百。   江停苍白无力地辩解:“其实我主要是怕婚礼费用太高……”   严峫说:“哎呀甭找理由了,咱们江顾问贡献给祖国医疗事业的钱足够办十场婚礼还有余,你这尊大佛只要把自个金贵的娇躯保养好,咱刑侦支队上下就该烧高香了……睡过来点给我搂搂!别跑!明儿一大清早还得起呢!”   ·   婚礼当天,严峫可以睡到八点,而江停清早六点就要起——因为曾翠翠女士的御用化妆师经过严格评估后,称新任少东夫人的脸色苍白,唇色发灰,发梢略微干枯,总体概括就是一脸病气,如果不化妆的话等照片拍出来效果会非常惨烈。   病气这个词把曾翠翠女士给吓着了,迫使江停在启程来A国之前喝了一个月的红枣汤,但就算这样他还是没逃过化妆师的魔掌——魔术の手掌。   “这个眉毛怎么能不修呢,修完了我再往眉梢补两笔,你看这样眉形不就出来了吗?鼻影也要打,不打显不出鼻形来,虽然帅哥的鼻梁已经很挺了但拍照出来效果还是不一样的……别躲!画内眼线呢!待会戳眼珠里去了!哎呀帅哥你看你的手,指甲怎么能不修,皮肤怎么能不保养,掌心上为什么那么多老茧?不知道手是我们的第二张脸吗?”   窗外天蒙蒙亮,江停靠在酒店套房外间大化妆椅里,表情仿佛已经灵魂出窍了,“……那是枪茧。”   烈焰红唇身段妖娆的化妆师——杰米·德·道格拉斯·李宝柱——拉着江停的双手,郑重其事道:“我们帅哥的手是要注意保养的,跟那些臭男人不一样的!”   曾翠翠女士一边奋力翻衣橱,一边深感赞同地点了点头。   “哎哟!妈!”严峫打着哈欠拉开卧室门,当即吓了一跳,手忙脚乱裹住浴巾:“你怎么来了?”   轰——!   严母怀里小山似的布料倾泻在沙发上,眉梢眼角掩饰不住的喜气洋洋:“我来~打扮~停停呀~”   奇迹停停瘫在大化妆椅里,眼神放空,表情超脱,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肉身献祭给兴头万丈的曾翠翠女士当手办,然后立地飞升去了。   “等等妈,”严峫突然发现不对,“不是说好了我穿黑色江停穿白色的吗?妈你手里这是什么?”   严母一脸无辜,怀里抱着深绿、宝蓝、酒红色礼服上衣各一套,沙发上堆着小山似的各色配套方巾琳琅满目数十条,说:“哦,我让工匠多做了几套,想都给停停试试,效果好的话婚礼上可以每个小时换一件衣服,不然老穿白色多单调啊。”   严峫:“……”   严母拎起祖母绿色天鹅绒礼服外套往江停身上一比,眼底闪烁着由衷的愉悦和满意:“看这调色,这剪裁,这皮肤给衬得多水灵。要不是你老娘我一大清早辛辛苦苦帮忙给停停化了两个小时的妆,你们今天拍照可就得——”   严峫一看江停,那句可以当选21世纪直男金句榜Top1的“可是他看起来哪儿都没变啊”还来不及脱口而出,突然只见江停对上他的视线,眼底乍然闪现出了得救般欣喜的光。   严峫:“?”   江停一把拉住他的手,鲤鱼打挺起身,就势把严峫反摁在化妆椅里,斩钉截铁道:“伯母别管我穿什么衣服了,严峫的妆还没化呢!”   严峫:“?!”   “眉毛,头发,面膜,内眼线,剪指……护理指甲,”江停一手扳着严峫的下巴一手跟严母比划,姿势俨然十分专业:“还有你看他那牙抽烟抽得,手上老茧粗糙得,你们快把他处理了吧,不然马上婚礼开始就来不及了!”   严峫:“什么?你们在说什么?老子那是枪茧!”   可怜毫无防备的严峫,终于意识到人生三十多年来从未经历过的危险正迅速逼近,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奋力挣扎,他亲娘跟杰米老师的四只如来神掌就从天而降,把严悟空结结实实的摁在了化妆台下。   “……江停?!”严峫难以置信:“你就这么把亲老公给卖了?你上哪儿去?!你给我回来——”   严母一把掐住儿子:“别动!停停的衣服先放一放,让我看看你的牙!小李拿洗牙器来快!”   杰米老师:“噫~呀~”   “我……我去吃个早饭。”江停忙不迭丢下一句,不敢直面严峫震惊控诉的目光,脚底抹油趁乱溜了。   上午十一点。   “迎新娘的来啦——”   房门轰然洞开,马翔、苟利、杨媚、韩小梅、高盼青等等一帮不怕死的混账花红柳绿,喜气洋洋,只差没载歌载舞地闯进了套房。人群中马翔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格外嘹亮,说:“媚媚姐你别不信,我就知道江顾问今儿得穿婚纱,保不准还得画眉毛涂胭脂,我们全支队上下都等不及想看他……哎?严哥?!”   套房外间,整装待发的严峫被严母按着一边侧脸,另一边脸紧紧挤在桌面上,瞳孔中映出杰米老师越来越逼近的黑色笔尖,声嘶力竭怒吼:“别给我画内眼线——!妈!我要留下心理阴影了!妈!!”   严母贴着儿子的耳朵:“不!行!停停画了你也得画!画完拍照眼睛大!听话!!”   马翔:“……”   严峫:“……”   众人:“……”   化妆室陷入了短暂又诡异的安静,就在那两秒间隙里,严峫突然爆发出强大的求生欲,一掌推开那根名为眼线笔的魔物,挣脱他亲娘的钳制,在众目睽睽下手忙脚乱奔出了门。   “你上哪去?给我回来!”严母一个箭步追出门,哭笑不得道:“眼线才画半截呢,丢人呐你这大小眼!”   酒店走廊尽头回荡着严峫的求饶:“我去把江停找回来给你玩!……”然后他一溜烟扑进电梯里没影儿了。   曾翠翠女士怒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然后也没办法,只得愤愤回屋,招待马翔韩小梅那帮“迎新娘”的市局小混蛋们去了。   同一时刻,酒店桑拿室,吕局在滚滚白雾中:   “阿——嘁!!”   魏副局躲闪不及,险些被喷了一脸,连忙往远处挪:“你干啥呢老吕,感冒啦?”   “不知道呢,”吕局莫名其妙地揉揉鼻子,旋即又嘿然一笑:“谁知道是不是公安部哪一位老警花又在背后念叨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你老哥我了。”   “嘿你这自作多情……”魏副局嗤之以鼻,两人继续盖着毛巾,懒洋洋地摊在石板上,各自顶着个发量堪忧的脑袋瓜和无法忽视的将军肚,争分夺秒享受婚礼正式开始前的闲暇时光。   恰好外面余队经过,透过玻璃见此情景,惨不忍睹地扭过了头。   ·   江停在哪里?   江停舒舒服服地窝在酒店大堂咖啡厅最深处的沙发里。   严峫好不容易逃离杰米老师的魔掌,才下楼想找点吃的,老远就看见沙发靠背上露出一个乌黑的发顶,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从身后一把薅住了江队那两只白生生的无辜的耳朵尖:“你——的——眼——线——画——了——吗?!”   “卧槽!”江停全身一震,险些把笔纸扔了,连忙用吕局的签名版著作盖上。   然而严峫眼明手快,站在沙发背后伸手就按住了他:“别动!给我看看!你干嘛呢?偷偷摸摸地在给谁写情书?”   江停啼笑皆非:“还没做完呢,快放手,我给你点个三明治吃……”   “不吃!快给我看看,这是什么?红蜡笔?”   两人扭打片刻,好似幼儿园小朋友抢玩具,一个坚持想要一个扭捏不给,侍应生路过都报以友好(且八卦)的微笑。终于江停撑不住了,满面通红地把纸笔往严峫怀里一塞:“看看看看看,你真是个……”   严峫兴致勃勃,抢来定睛一看,顿时愣住了。   那是两张被涂成红色叠起来的纸,上书三个字,结婚证。   这两份简陋至极的“结婚证”,内页却画得十分精细,连纸页抬头的花纹都纹丝不差。两个惟妙惟肖的小人头顶头靠在一起,眼睛鼻子嘴都神似正主,左边“严峫”有两道粗粗的剑眉,严肃地瞪着大眼;右边“江停”嘴角带着笑,火柴棍手臂还比着两根手指,做了个V字型。   持证人,登记日期,身份证号一应俱全,结婚证号则是江停不知哪来的灵感现场编的。   严峫怔在了原地。   “闲着没事就……”江停拿热气腾腾的马克杯遮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笑道:“画技不错吧,都是以前办案子画嫌疑人速写练的,是不是很神似?”   严峫沉默半晌,才向图画上江停的V型手势示意,问:“这是什么意思呢,胜利吗?”   “胜利啊。”   “胜利什么?”   江停眼底带着笑意,“一分钱没花,就成功骗走了你这么个下海五万起的帅哥,还不让我得意一下了?”   严峫再也掩饰不住嘴角翘起的弧度,但还是努力板着脸:“不对。”   “哪里不对?”   严峫笑起来,不由分说拿起笔,在两份结婚证的头像图上都画了一个颠倒符,然后弹着纸面教训:“我是老公!老公都是在左边的,欺负我没结过婚不知道是吧?”   江停笑骂了句神经病,伸手欲抢,紧接着就被严峫强行按回沙发,然后把自己沉甸甸的下巴搁在了他头顶上,拿着两张红纸一晃:“我的归我保管,你的也归我保管。”他把两份结婚证仔细叠好塞进怀里,下巴颏压着江停的脑袋,郑重其事道:“没法离婚,不许离婚,没有离婚这个说法。你自己做的结婚证,得对我负责一辈子。”   江停失声而笑,被严峫伸手勾在怀里,自上而下在额角印了个深深的吻。   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金灿灿洒在卡座上,映在他们彼此凝视的眼底。严峫在江停幽深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突然不知多少滋味一齐涌上心头,心酸中带着甜意,沉醉中又带着微麻,不禁低声道:“江停……”   “严峫。”   “?”   江停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强忍笑意的古怪表情,说:“你的眼线只画了半边吧。”   严峫:“………………”   “你大小眼得很明显啊,没关系吗?要不我先等你回去补个妆?”   严峫的山盟海誓尚未出口,就迎面遭到了万吨重击,只得在江停失控的大笑声中气急败坏上楼,乖乖补妆去了。 微博番外   【《最怂时刻》】   为了破云广播剧第三期发布入V的小段子,让我们把时间倒推到故事开始之前——   “秦川最怂的时候?”严峫皱着眉头摸下巴,突然想起什么,哈哈哈狂笑起来:“有啊当然有了!当年我们刚考进市局不久,有天去乡下抓在逃犯,三更半夜准备回城,警车开到一片乱坟地时突然不动了,死活都打不着火。那满坟地的鬼火幽幽哦,我一边抽烟一边骂娘,扭头突然发现副驾上秦川不见了,再定睛一看这小子正一边发抖一边缩在座位底下呢啊哈哈哈哈哈……”   “后来呢严队?”   “哦,后来我上公安内网论坛发帖求助,一位网名叫婷婷的前辈在线指点,说鬼怕正气,用见过血的警枪朝天空鸣一枪就好了。哎你说那三更半夜的也不知道是哪位警花还在值班,解救哥们于水深火热之中,又善良又热心,光听名字就知道肯定是个美人,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缘见一面吃个饭聊聊诗歌聊聊远方……”   “严峫么,”秦川一推眼镜,满脸冷漠.jpg:“刚进市局那阵子出任务兴奋过度,不顾指挥中心疯狂阻拦,追着犯人蹭地就跳过了墙,结果跟犯人齐齐摔进村里人家挖的粪池,只能泡在河里洗了整整俩小时才哭丧着脸爬上来算不算?”   “后来呢秦副?”   “哦,后来犯人当然是被抓住了啊。但因为严峫泡了俩小时冷水澡,我们只能半夜三更动身回城,突然警车在乱坟地边上熄火不动了。姓严那小子身上的味儿简直罄竹难书,把我逼得只能一个劲往座位底下钻,妈的他还有闲心跟那儿一边抽烟一边上网……”   “我最怂的时候?”江停愕然道,随即欲言又止,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大概是八九年前吧,那是我第一次负责跨省指挥抓捕在逃犯,还跟岳局打了能不能零差错顺利完成任务的赌。结果抓捕行动中不知哪来的愣头青,不顾我在步话机里拼命咆哮阻拦,愣追着犯人跳进了墙后的化粪池……差点把犯人砸进池子里淹死……”   “后来呢江队?”   “哦,后来我打赌输了,岳局罚我把内网论坛上的用户名改成了婷婷,结果误导了好多男警察私信表白呢,真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耻。什么,你问我对当年那愣头青有什么看法?没看法,如果可以的话我再也不想到他了,祝他永远找不到女朋友,打单身一辈子谢谢。……”   【《无更新日的一句话小段子》】   世界杯期间,严副支队凭自己已臻化境的赌球天才成功得到了一辆新宝马,被吕局大加赞赏,建宁市公安局上下引以为壕。具体他是这么操作的:   第一场——   “等着!”严峫信心满满坐在电脑前:“老公这就给你赚足下半辈子的茶叶点心钱!”   江停抱着保温杯期待地:“嗯嗯嗯!”   阿根廷vs冰岛,严峫重金买定潘帕斯雄鹰。   第二场——   “等着!”严峫深思熟虑坐在电脑前:“老公这次一定给你赚上未来十年的茶叶点心钱!”   江停抱着保温杯鼓励地:“嗯嗯嗯!”   德国vs墨西哥,严峫重金买定日耳曼战车。   第三场——   “这次一定没问题了!”严峫咬牙切齿坐在电脑前:“老公说什么都给你赚上二两老同兴,等着瞧吧!”   江停抱着空空如也的保温杯:“……嗯嗯嗯!”   巴西vs瑞士,严峫重金买定桑巴军团。   严峫:“………………”   严峫用本来准备买布加迪威龙的资金喜提新宝马一辆,获得4S店赠送的铁观音一筒蛋黄粽两笼。   “喂,吕局吗?”江停端坐在沙发上打电话,“上次省警院托您来请我任教的事我考虑清楚了……对,对,没办法啊男人总得赚钱养家吧……什么您问严峫?哦严峫好着呢他今天刚赌完球就买了辆新宝马……行,明儿就去报道,拜。”   【】   江停:严峫这个人有毒   楚慈:怎么了?冷静点!   江停:我问他说,大家皮一下起哄票我就算了,为什么他也特别开心跑去票我   江停:难道毒是我下的不成,当时我明明跟杨媚在一块儿?   楚慈:……   江停:然后就像深藏在他灵魂中的某个开关通上了电,严峫突然戏上心头,在家深情款款循环演唱了一整晚的香水有毒   楚慈:………………   江停:所以这个剧组给黑桃K配的bgm是young and beautiful,轮到严峫就是香水有毒?!我不服!   【通话背景中传来严峫深沉动人富有磁性的歌声:“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不该嗅到她的美,擦掉一切陪你睡……”】   楚工受到一万点灵魂暴击   楚工挂断了电话。   【《无更新日的小段子》】   被严副支队长死皮赖脸软磨硬泡混进瑶山缉毒行动之后,吕局24小时承受着曾翠翠女士来自远方的注视.jpg,深感压力很大。思来想去,吕局认为自己精湛演技的唯一破绽就是那条粉黄色洗脸巾,于是施展编剧大法,穿越回第四卷 开头故事线,站在严峫家装修华丽的大浴室里,再次面对着琳琅满目的毛巾架。   江停 :这次别搞砸了啊,再被严峫发现这卧底老子就不干了。   吕局:放心交给我Y(^o^)Y   数日后,吕局家书房。   “因为用漂白剂清洗浴室血迹的人是你。”严峫森冷道,“江停不会把我的擦手巾误认成抹布。”   “你一个三十多岁大男人,还他妈用一块绣着小马和字母的灰色破布专门擦手?!”   “那是X马仕vvvip限量订制流苏毛巾,价值3XXXX元,手工刺绣的是他们家logo。”   吕局:“………………”   缅甸片场。   江停把注射器往黑桃K脸上一摔,扭头拂袖而去:“不干了不干了,这主演谁爱当谁当,回家吃老公去了……”   【当韩越过生日时】   楚工发表重量级论文一篇,堂而皇之将韩越列为第二作者   韩越谦逊接受了裴志任家远等人嫉妒的祝贺。   当周戎过生日时   司南端着冲锋枪突突突突突突突突了一堆丧尸,搬走几十箱未拆封中华烟,开着卡车回到营地   周戎谦逊接受了颜豪郭伟祥等人嫉妒的祝贺。   当周晖过生日时   凤凰明王精心挑选了自己最漂亮的那根尾羽,并不顾孔雀大魔王的哭闹强行拔下孔雀尾羽及金翅大鹏鸟尾羽各一根,做成绚丽灿烂的巨型装饰品送给周晖   周晖谦逊接受了张顺于靖忠等人嫉妒的祝贺。   当海因里希过生日时   元帅撕毁了来自帝国的单边贸易优惠请求书,并在帝国边境举行大型军演活动以贺皇帝生辰   当西利亚过生日时   皇帝断然拒绝了来自联盟的购买最新机甲请求书,并在联盟边境引爆电磁核弹以贺元帅生辰   (次日,新枫丹白露宫举行记者发布会,严正抗议并谴责了银河系各星球关于皇帝昨晚跪了大半夜搓衣板的流言。)   当严峫过生日时   严峫强行要求江停把自己当成礼物送了过来   当江停过生日时   严峫强行把自己当成礼物送了过去   严峫谦逊接受了来自四面八方嫉妒的祝贺,而江停表示两个生日都过得很累很疲倦,不是很开心   【路遇X趣用品店】     周晖作为品性散漫无组织无纪律的国家公务人员,开心的买买买买买买买买买买然后喜滋滋抱着一大袋回家了。   周戎作为末世后无政府无组织的纯义务公务员,开心的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了一堆丧尸然后喜滋滋抱着一大袋回家了。   严峫作为很有钱很有钱很有钱的国家公务人员,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刚想推门进店,就被韩越死死拉住:“兄dei听我一言!!你要是买了用了,明天破云就要腰斩完结了!!”   然后严峫眼巴巴看着韩越付完账,喜滋滋抱着一大袋X趣用品扬长而去。   江支队:[偷笑]   【关于烟酒】   凤凰明王:我什么都可以试试。   希尔达皇太子:我什么都试过。   西利亚元帅:可以喝一点酒,烟就算了,要为银河系各星球广大青少年以身作则竖立良好的榜样作用!   楚工:啥都不沾,除非活腻了想早点死……   杨九:我我我,我什么都行!(被病友楚工端着茶缸带走教育了整整俩小时)   司小南:噫~又不甜~(战场上那个空口嚼烟草的人是谁?)   叶十三:给我小饼干给我小饼干给我小饼干我要吃小饼干小饼干小饼干……(司南忙不迭抱着自己的糖罐子溜了)   方谨:&¥%@%&……(被捂在大围巾里说不出话来)   江停:楚慈走了没,严峫给我来根烟,快! 第159章   上午十二点, 婚礼开始。   花毯在青翠草坪上一路延伸, 直至远处绚丽的花门和璀璨的喷泉, 摆满了各式冷餐点心的长餐桌围绕在场地四周。透过走廊窗口往外看,来宾已经纷纷进场,杨媚哭笑不得扶着一瘸一拐踩高跟鞋的韩小梅, 好不容易把自己塞进黑色正装里的吕局正腆着肚子背着手,站在司仪的位置上,志得意满地嘟着他的三层下巴。   雕花玻璃门后, 江停对着等身镜, 仔细打量自己。   身侧窗外阳光正好,映得他半边侧脸澄澈透明, 另外半侧则有些紧绷过度的冷峻。江停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神态看上去比较温暖亲切, 无奈多年来极少提起的面颊肌肉实在完不成这么高难度的任务,两秒后又迅速恢复了原样。   江停心说得了, 就这样吧,待会要是笑容满面地上台估计能把人吓死。他最后整了整袖口,刚要转身走进酒店安排的“新娘”休息室, 突然只听走廊另一侧传来热切地:“——哎!媳妇!”   江停一回头。   严峫全身黑色正装礼服, 挺拔英俊、风风火火,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江队的十八层情人滤镜中散发着荷尔蒙逼人的气息,大步奔来一把拉住他的手,殷切叮嘱:“哎!我有句话要对你说……”   江停眼底不由浮起笑意,只听严峫:   “待会吕局叫新郎上台的时候你别出去, 等我先啊!”   江停:“……”   “我先啊!!”严峫不放心地强调。   “你先你先……”   严峫这才放心掉头,又忍不住转回来,帮江停紧了紧领结,飞快接了个吻,才笑着走了。   他俩进场的方式是不同的,严峫设计的流程是:当吕局喊新郎上前时,他将走下台阶,面向来宾,带着类似于“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的矜持微笑挥手入场;等他站定后,吕局才喊“新郎的另一半”——也就是江停,从跟严峫完全相反的一个方向,于所有人身后踩着花毯缓缓上前,前后出场的差别向所有人都强调了谁才是真正的老公。   这点心机当然没瞒住江停,然而江停并不care直男最后的倔强,在他看来这就像严峫坚持“俩口子开车出门必须由老公来当司机”并炫耀“你们江队爱死我了每天早上都非要帮我煮俩白水蛋”一样幼稚可爱(且神经病);反正不是原则性问题,顺着他就完了。   “咳咳!”见人来得差不多齐了,吕局站在草坪中央,抬手向下压了压。   笑嘻嘻彼此推搡的刑侦支队二傻子们渐渐安静下来,喷泉在风中哗哗作响,只见吕局满脸快溢出来的慈祥,笑眯眯道:   “今天,是我们建宁市局一个非常重要,非常喜庆的好日子!”   话音恰时一顿,众人早已形成条件反射,纷纷热烈鼓掌。   “同志们从繁忙的日常工作中暂时休憩,来到这风景如画的异国他乡,携妻带子、欢聚一堂,来参加我们市局今年的团建项……市局支队长严峫和江顾问的婚礼!”   “嗯哼——?!”与此同时等候室内,严峫拍案而起:“X,我就知道这姓吕的打算拿我婚礼当团建,省得局里公账拨钱,妈的他连嘴都说漏了……诶?!”   严峫大腿被不明力量一拽,登时动作顿住,低头只见椅子角上竟然冒出了一点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钉帽,正正勾着他礼服裤缝中的几根丝。   严峫:“……”   吕局不愧是久居各大会场的领导,面色丝毫不变,浑然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对于今天的新人,大家都已经很熟悉,也就不用我多介绍了。严峫作为建宁市公安系统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从十二岁起,就频繁造访我们的辖区派出所,看守所,治安大队拘留所;身为知名企业继承人,他从小就喜欢深入社会,深入群众,与基层民警打成一片,吃遍了派出所各大科室储存的咸菜泡面火腿肠,以及不同分局食堂好几位大妈的手艺。这样丰富多彩的少年生活,为他以后加入我们的公安组织,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周遭掌声如潮,严父严母谦逊起身,向四面八方颔首致意。   吕局清了清嗓子:“在成长的道路上,严峫从未放弃过自己。经过多年来的不懈奋斗,他终于从一名少年犯预备役,顺利成长为成年犯预备役;从限制刑事责任能力人,成长为了完全刑事责任能力人。以第三百三十六名的成绩从警校光荣毕业后,他从一个三天两头闹着要携枪出巡、差点把派出所长吓出精神病来的实习警,很快成为了全市著名的片警刺儿头,随后又选进市局支队,在魏局和余队的亲切领导和关怀下努力工作、积极进步,终于在今年,顺利熬成了正职刑侦支队长!”   魏局余队起身,向大家微笑摆手,表示自己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他的这一切经历,都完美体现了我国公安机关对潜在敌对分子的招安,感化,以及收归己用的过程——因此今天看到他结婚,组织上是非常感动,以及感慨的。”吕局终于结束了他的重要讲话,大手一挥:“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新郎上场!”   口哨声四起,欢呼更加响亮,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吕局身后不远处的彩绘玻璃门上。   五秒过去了,十秒过去了。   三十秒过去了。   吕局:“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新郎上场……喂?新郎?”   新郎:“………………”   新郎满头大汗试图解救那几根被缠住的丝,然而订制面料的丝线质量真不是盖的,随着线头越缠越紧,裤缝中线已经隐约打起了褶。   “来……快来个人,服务员!”严峫青筋直蹦,终于从记忆深处搜索到了久违的英文单词:“服务员!!那个英语怎么说,维——维——维特儿!!HELP,HELP!!”   “人呢?”草坪上的掌声渐渐减弱,窃窃私语开始响起,马翔掩着半边嘴捣了捣高盼青:“卧槽,严队不会逃婚了吧?”   高盼青简直不敢想象江顾问此刻是什么脸色,闻言险些吓尿了:“别别别瞎说,怎么可能那么严重,万一只是突发脑梗了呢!”   “我是不是还有希望当今天的女主角?” 杨媚小声问韩小梅。   韩小梅:“……”   议论声越来越明显,连严父都有点坐不住了:“孩他妈,怎么回事儿啊?”   严母尽量目不斜视保持微笑,只从嘴角里挤出几个字:“我怎么知道,还不赶紧让人去后台……嗯?儿媳妇?”   众人身后,花毯尽头,一身白色正式礼服的江停推门而出,在众目睽睽下犹豫地抬起手,踌躇片刻后,才开始向周围小幅度致意,同时举步走上前来。   他的步伐仍然很稳,身姿也非常笔挺,但从略不自然的嘴角和紧绷的下颔线条上还是能看出一点点局促,似乎并不太适应成为这种喜庆场合的主角。   空气凝固半秒,所有人的都仿佛明白了什么。   紧接着——轰!   新一轮更加澎湃、强烈的掌声从来宾席上爆发而出,所有人都在恍然大悟后拼命拍起了巴掌。韩小梅的表情仿佛三观被刷新,杨媚激动得脸都红了,马翔目瞪口呆看着江停走到台前,终于喃喃出了所有人的心声:“真是人不可貌相……”   “咳咳!”江停站定在吕局面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微微笑了一笑。   吕局好似从不认识般瞪着他。   “……你……”江停拘谨地指了指,“要不要去叫一下严峫?”   哐当!严峫推门而出,一手拎着裤缝悲愤道:“误会!”   酒店的金发女经理拎着剪刀跟在后面,笑得几乎难以自抑,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严峫在所有人混合着震惊、感叹、难以置信、恨铁不成钢等种种复杂情绪的注视中,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台,哭笑不得地推着江停往后搡:“你怎么跑出来了!不行,你回去重新走!”   江停像平时一样从容不迫地辩解:“他叫新郎,你不出来……”   “我的裤子被卡住了!你回去重走一次!”   “不行我已经走出来了……”   “小心我抱你了?!”   “你这人不能这么暴力……”   严峫一把抱起江停,打横扛在肩上,犹如传说中抢了公主的恶龙,雄赳赳气昂昂穿过会场,在所有人的欢呼哄笑声中大步踏上台阶,钻进了新娘休息室的门。进屋后他把江停往地上一放,二话不说就往外冲,临冲出去之前还没忘记往江停屁股上重重一捏,再回神时他已经像脱了缰的野驴……野马一般跑回了不远处的婚礼现场。   吕局当机立断:“下面我们请新娘上场!”   掌声汇聚成欢乐的海洋,江停啼笑皆非,一手捂脸地再次出门,踩着被严峫碾得七零八落的花毯上前,老远就只见严峫斜签着身子,冲人群中急赤白脸的魏副局解释:“真的是裤子被卡住了……我是上面的那个!真的!”   魏副局:“我们建宁公安从没屈居恭州之下过!你们放开我,让老子毙了这丢人的玩意……”   马翔:“我拉不住了!老高来帮把手!”   吕局拿起结婚誓词,笑眯眯道:“严峫?”   严峫赶紧摆脱魏副局的无敌铁砂掌,一边拉平裤缝一边正色站直。   “江停?”   江停咳了声,双手交握在身前,略微低着头。   吕局扶着老花镜,他手里那份厚厚的结婚誓词是严父作为一名(前)高中语文老师修修改改了三个月的心血结晶,堪称学贯中西通晓古今,圣经基督教、孔雀东南飞、舒婷胡兰成一个都没放过,充分展现了S省前首富家的文化底蕴。他是这么写的: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你们将分担寒潮、风雷、霹雳,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羞惭之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   吕局头上冒出了无数黑线,终于磕磕绊绊念完一页,纸往后一翻,下页赫然是:   “爱是岁月静好,爱是现世安稳。For better for worse, for richer for poorer,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吕局:“………………”   吕局沉默下来,几秒后在所有目光焦点中把结婚誓词往桌上一放,背手冷冷道:“我国婚姻法规定!”   正陶醉在自己文采中的严父:“诶?”   “禁止包办、买卖婚姻和其他干涉婚姻自由的行为,禁止家庭暴力,禁止家庭成员间的虐待和遗弃!夫妻应当互相忠实,互相尊重,维护平等、和睦、文明的婚姻家庭关系!请问你们能做到吗?”   严峫:“能!”   江停心说刚才不还在念圣经么,怎么突然又到我国现行婚姻法了:“能。”   吕局大手一挥:“我宣布你们正式结婚了!”   严父:“我的圣经还没念完呢?!”   没人在意严父的圣经了,严峫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那个早已不知道被把玩了多少遍的天鹅绒戒指盒,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铂金素圈——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内侧用花体字刻着两个人的姓名首字母缩写。   阳光在戒圈上荡漾出一圈光晕,不知怎么的严峫手指有点发抖。   就在此时此刻,他头顶是蓝天白云,脚下是绿地如茵,慈爱的父母、欢笑的亲朋、出生入死的伙伴……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围绕着他们,完好无损的江停微笑站在身前,所有阴霾与创伤都冰消雪融,彻底消弭在了高空的风里。   所有细节都跟梦中的情景完美重合,只是人群中少了某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个他曾经以为肝胆相照的兄弟,已经离开这条漫漫征程,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它带来丰盈的馈赠,也带走一部分完满。不论多么努力,遗憾都始终存在,并不为人的意志为转移,只能让自己学会接受和释然。   严峫吁了口气,突然他的手被拉住了,随即只见江停神态认真地,把一枚相同的珀金素圈套进了他左手无名指上,然后笑着拍拍他手背。   “……”严峫憋出来一句:“你怎么又抢先了?”   江停大笑,被严峫一把攥起手腕,恶狠狠把戒指戴上了手指,威胁道:“戴了我的戒指就是我的人了!从此以后要改姓严了!明白了没有?”   江停维持着一手被他死死拽着的姿势,笑问:“你刚才在想什么呢,江夫人?”   人高马大英武不凡的江夫人抓抓头发,悻悻道:“在想这帮蝗虫今天要吃掉我多少东西,早知道不该免他们的礼金,就该让他们每人上贡半年的工资……”   江停含笑斜觑他。   “……以及最该给礼金的那个人却没来。”严峫终于说了实话,“可惜,按照民事赔偿条例,他起码也得赔我个倾家荡产吧。”   摄影师在人群中穿梭,闪光灯此起彼伏,风吹过热闹的人群,在草地上发出簌簌轻响。   江停拍拍严峫的肩,然后示意他看自己侧颊——秦川被捕那天用三棱刺划出的血痕已经愈合了,哪怕对着光都看不出痕迹来,但江停一直跟严峫坚称自己落下了疤,如果用放大镜看的话就会发现已经破相了。   “我会抓住那孙子的,”他如此表示。   严峫也笑起来,双手拉起江停。   不远处苟利在拼命吃,马翔在给魏副局顺毛,苦不堪言的韩小梅脱了高跟鞋踩在地上,杨媚正絮絮叨叨地说她;严母迎风挥舞丝巾,示意严父蹲在草坪上,拿手机从下往上地为她拍朋友圈小视频,据说这样显腿长。   严峫就这么紧攥着江停的手,想说什么又欲言而止,半晌只见那张俊脸竟然微微红了:“江停。”   “嗯?”   “我到今天才觉得,原来自己真是个特别幸运的人……说来也奇怪,我都生下来三十多年了,今天才突然有了这么强烈的感触。”说着严峫顿了顿,低声笑问:“你呢?”   江停微笑不语。   “哎,问你呢?”   “……我也很幸运吧,”好像拗不住严峫的追问,江停终于笑着说了句,然后立刻补充:“但也不能算特别,只是……比一般人幸运吧。”   严峫立刻问:“你也是到今天才这么想的?”   他们两人彼此对视,江停清澈的目光扫过严峫脸上每一寸轮廓,许久眼底微微发亮,说:“不。”   “从再次遇见你的那一天起,我就这么想了。”   江停于人群中俯过身,在严峫唇上印下一吻。   咔擦——   快门闪光而过,将这一幕永远定格。   画面上,严峫嘴角带笑,一手环抱江停后背;江停黑发随风飘扬,似乎也带着隐约的笑意,只露出一段白皙的下颔。   他们两人无名指上的婚戒都清晰可见,在太阳下熠熠生光。 第160章   “今儿严哥大喜, 大家都不要客气, 来!喝喝喝!……”   江停满脸黑线, 把扒在自己身上醉醺醺的马翔拎开,顺手塞给了虽然还勉强保持着正襟危坐,但明显已经开始目光呆滞的方正弘。   婚礼场地上闹哄哄一片, 上了年纪的领导要么在彼此寒暄合影,要么坐在游泳池畔的躺椅上休息,所有年轻人都在谈笑追逐, 互相打闹。这帮无法无天的东西碍于江顾问的威名和风一吹就倒的身体情况, 不太敢来灌他酒,但对严峫就没那么客气了, 叫嚣着“老子才是新郎你们信不信”的严队已经被刑侦支队兔崽子们灌得上了头,要不是高盼青拦着, 他早就已经跟歪歪扭扭踩着高跟鞋的韩小梅双双摔进游泳池里泡着去了。   至于严队的亲娘曾翠翠女士,此刻正在忙着跟老公吵架:“再说一遍刚才那老太太走过的时候你没偷瞄人家?”   远处一名昂首挺胸花红柳绿的白人大妈路过, 严父慌忙赌咒发誓:“没瞄!真没瞄!”   余队:“根据嫌疑人头部摆动角度和问话反应来看我倾向于是有作案事实的……”   严母:“听见没有!再说一遍你没瞄?!”   严父急中生智:“我只是瞅到她的包特别好看,寻思着给我老婆也买一个……”   从余队的表情来看这个回答显然是负分,果然只听严母:“什么!你连人家拿什么包都看清楚了!你个混账, 我不爱你了!!”   严母挽着余队, 气冲冲回去喝茶,严父慌忙一边叫冤一边追着老婆跑了。   严峫的家庭观果然深受自己爹妈影响……江停哑然失笑,正准备去把严峫抓回来醒醒酒,转头就看见游泳池边已经没了他踉踉跄跄的踪影,只有几位局长主任歪在躺椅上看戏, 吕局夫人的呵斥声正从人群中遥遥传来:   “吕、栋、彬!医生告诉你多少次了不准吃那么多肉!给我放下!”   pia一声筷子打手的亮响,吕局嘶地一抖:“哎呀!你个老太婆动什么手嘛!……”   众人心旷神怡欣赏完吕局挨打记,江停一回头,只见韩小梅直直迎面冲来。这小姑娘被包身裙和高跟鞋搞得苦不堪言,披头散发满脸口红,抓着江停大叫:“江哥——!不好啦!”   江停随口问:“你严哥呢?”   “严哥被服务生搀走啦!”韩小梅在乐队演奏和人群谈笑中大吼:“男的!长得特别帅!媚媚姐看见了!叫我赶紧来通风报信!”   江停:“……”   “特别帅!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江停简直哭笑不得,谢过了醉醺醺的热心群众韩小梅,穿过婚礼场地和酒店后花园,被包场的大厅里空无一人。铮亮的大理石地面映出江停穿着雪白礼服的修长侧影,他踱步穿过长廊,突然听见远处休息室里传来隐约动静,似乎是有人在走动和谈话。   紧接着严峫标志性的声线响了起来,以江停对他的了解,那声音里正充满了欲盖弥彰的尴尬:“……啊,对对,不是。不是忘了邀请你,这不是都以为你忙呢吗……”   下一刻,一道相对年轻、更加沉稳的男声响了起来,说:“没事,我就听说你在这办婚礼,顺道飞过来看看。”   门里的严峫和门外的江停同时闪过了一模一样的念头——这要怎么飞才能“顺路”飞到大洋彼岸来啊?   那人似乎也感觉到自己的话哪里不对劲,立刻补充了句:“其实只是想来亲眼看看嫂……那个……你夫人……江队,真没别的意思。”   江停:“?”   江停原本是想故意加重脚步走过去推门的,突然听见自己名字,倒愣了下,改变主意轻轻上前,透过门缝往里望去。   喝上了头的严峫瘫在沙发椅上,一手扶着通红的额头,嘴角似乎在微微抽搐。一名完全没见过的陌生男子站在他身侧,大概是才刚赶到婚礼现场,周身尚带风尘仆仆,表情略微有些冷淡拘谨,脸却生得很漂亮。   那种“漂亮”有点少见的古典美的意思,面如美玉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得甚至有点太秀气了,但挺拔凌厉的鼻梁和眉骨中和了这种感觉。从整体五官来看这人非常年轻,说二十出头也有人信,然而从眉鬓、眼角等细微处还是能看出来他的实际年龄不比严峫小太多。   他规规矩矩穿一身黑色正装,衬得肩宽腿长、气势沉稳,身材个头竟然跟严峫完全站直的时候差不多,是那种走在大街上鹤立鸡群的类型。   江停咦了声,心说这尴尬的气氛,难道是前男友?   “来得匆忙没打招呼,见笑了,这是我的红包——”   “哎呀你这是做什么,拿回去拿回去,人来了就行……”   “匆匆忙忙也没来得及准备什么,快请收下。那个请问江队他——”   “快坐坐坐,我去叫人来招呼你。哎呀不好意思我今儿真喝多了,让我先……呕!!”   严峫摇摇晃晃,还没站起身就捂着嘴倒了下去。男子下意识伸手一扶,刹那间两人都跟触了电似的同时向后一跳,严峫受惊如同炸了毛的哈士奇,蹬蹬蹬往门口踉跄三步,连酒都吓醒了。   难以言喻的气氛持续一秒,两人同时:   男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严峫:“你坐你坐!别动!我去叫我妈来!”   严峫眼底分明闪烁着惊恐,转身呼地拉开门,措手不及的江停出现在了门外。   严峫:“……”   江停:“……”   如果说刚才只是尴尬的话,现在就是凝固了。   远处婚礼欢快的音乐遥遥传来,反衬得室内气氛更加诡异。三人面面相觑,江停满头雾水,严峫表情空白;而那名陌生男子直勾勾盯着江停,仿佛在长途跋涉后终于见到了目标似的,突然上前半步,张嘴就要说什么——   “亲爱的我向你介绍一下,”严峫一把拉住江停,用力之大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你还记得我那天跟你说想要邀请但怕他没时间所以不好意思开口请的那名贵客吗?就是我连请柬都写好了最后考虑再三不好打扰所以没寄出去的那个?”   江停:“……”   并没有这回事。严峫的原话是这样的:“什么?为什么不多请点朋友?那帮蹭吃蹭喝的杂碎也配叫朋友?”   “就是这位,哎呀以前我俩感情可好了,没想到这次他自己就来了!”严峫指着杂碎,满脸真诚热乎:“这事说起来话长,他姓薛,是我的……呕!!”   悲催的严峫一站一说话,酒意醍醐灌顶,直上咽喉。   江停只见他痛苦地摆摆手,示意稍等自己几分钟,旋即踉跄奔去走廊另一端,嘭!甩上洗手间门,下一刻呕吐传来,哗哗水声如期而至。   “……”嘴角一个劲抽搐的换成了江停。   不请自来的美男子站在那里,眼神非常无辜。   “薛……先生?”江停确认。   事实证明自然界生物在面对潜在情敌时都会呈现出不同程度的本能反应,智商越高越是如此,甚至连江停都能感觉到自己在面对这位薛姓帅哥时下意识地站直了,还调整了下面部表情,好看上去更从容自然一点。   那人嘴角上扬,似乎是想礼貌地微笑一笑,但因为长久冰冻的面部肌肉实在不习惯这个表情,那微笑看上去就跟脸颊突然抽了下似的:“您好,您就是江队吧。”   来人与江停握了握手,仅握一下就匆匆收了回去。刹那间江停敏锐地感觉到他掌心非常湿,尾音也有些不易被人察觉的紧绷,说:“我叫薛重华,在海津市公安局工作。”   江停略微诧异,还是个同行?   “我是严峫的……”薛重华示意洗手间方向:“远房亲戚。”   江停点头表示理解,眼神微妙。   实际上薛重华也不知道眼前这位江支队为什么会露出这种复杂又了然的表情。他匆匆坐了十二个小时的飞机没合眼,下飞机后直接打车赶到酒店,一路上都灵魂出窍般地大脑空白,甚至都没想起来带点东西或封个红包,只临进门前在酒店大厅ATM机那取了点外币,匆匆拿纸包了,才不至于闹出两手空空不告而来的笑话。   直到踏进酒店大门时,他才恍惚生出了一丝脚踩实地的触感——但就算如此,他的思维也还没来得及恢复到正常频道上来。   “我对您久仰了,”薛重华顿了顿,又加重语气重复:“久仰了。”   这话音听着很奇怪,江停不知该作何反应,只一点头,紧接着听他道:“我是从您一位朋友那里知道江队您的。”   江停下意识:“朋友?”   薛重华深深盯着他,眼圈带着疲惫的浅青,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他在齿缝中缓缓地、沙哑地吐出了两个字,说:   “画师。”   ——画师。   零星记忆伴随着白日盛夏当头砸来,公大礼堂外的林荫路边四下蝉鸣。篮球在天空下划出弧线,穿越篮筐,砰然落地;口哨与欢呼响成一片,有人笑道:“助攻漂亮!江停再来个三分,干死刑科院的!”   “就说你俩早该搭档了!弄个组合出道去吧!”   江停转身回防,耳畔风声呼啸,不远处隐约飘来一道熟悉的笑声:“滚蛋,不组,我跟姓江的名字不合……”   “闭嘴!”江停边跑边回头吼道。   然而已经太迟了,果然只听那人在起哄声中笑道:“我要是跟他搭档,那我俩的组合名岂不是叫——”   “谁?”江停回视薛重华,平静中带着一丝疑惑:“画师?”   休息室里安静无比,两人彼此对视,薛重华嘴唇张了张,似乎每个字音都有些艰难:“……画师是怎么死的?”   江停失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可能认错人了。”   薛重华死死盯着他,江停礼貌地示意:“我去看看严峫,不好意思,失陪一下……”   “等等!”   江停步伐顿住,只见薛重华从身后捏住了他肩膀,手背因为过分用力而骨节暴起。   “十一年前,海津市,你曾是‘画师’唯一登记在情报网上的紧急联络人,你们是什么关系?”   “……”   “他是为了保护一个人而暴露的,”薛重华声音战栗,一字一顿问:“那个人是谁?”   不知什么时候乐队停了,远处寂寥无声,漫长的安静令人窒息。   江停终于抬起手,抓住薛重华钢钳般的手掌,一点点从自己肩上拿开。   “薛警官,往日之事不可追,如果我是你,会选择好好活下去。”   薛重华冷峻脸色猝然一变,但没待他出声,江停冷淡地道:“你再问我一句就是严重违纪了,省公安厅的人就在前面,你不想回国以后被国安抓走吧?”   不知僵持多久,薛重华的手终于垂了下去,江停头也不回走出了休息室。   ·   严峫精疲力尽吐完,把头伸到水龙头下狂冲了好一会,才猛地甩了甩刺猬般毛扎扎的短发,甩得水花四溅,俊美的脸上满是水珠。他闭着眼睛伸手拿毛巾,突然只听身后门被打开了,紧接着咔擦一声落锁。   “江停?”严峫顺口问。   下一秒——砰!   一股巨力勒住他脖颈,转身前推,顶着他的背把他按在了大理石墙面上。紧接着江停的声音贴着耳边响了起来,亲昵而又危险,仿佛一头跃跃欲试的猎豹:“严——峫。”   严峫:“……”   “你是不是该跟我解释什么,嗯?”   严峫莫名其妙被美人扑了个满怀……满背,虽然很有艳福,但他还是不太习惯用菊花对着别人,于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下,还没转过身就被江停更加用力地抵住了:“不准动!”   “嘶,”严峫半边帅脸贴在墙上,吸着气笑道:“宝贝,虽然我也一直很想来个野战play,但……”   江停屈膝顶了顶严峫的菊花:“谁是你宝贝?”   “江队,江队,江教授。”严峫立刻屈服了:“让我交代什么?我愿意服从人民民主专政,想要哪张银行卡的密码你尽管说?”   “银行卡密码?”   “股票理财保险柜,豪车名表房产证,要什么你只管开口。咱俩都是一家人了,动不动惦记老公的菊花这多不好,外面还有人……哎哟!”   江停贴在严峫耳边,每个字都拂起一丝温热的气:“外面那人是谁?”   严峫一愣。   “亲戚?”江停戏谑地拉长了语调:“哪门子的亲戚,嗯?”   严峫终于明白了什么,眼底表情一变,浮现出强忍笑意的古怪神情来。   江停:“你还有三秒钟时间坦白从宽,否则明年的今天就是你庆祝自己变成失婚男一周年的纪念日……”   呼!   严峫突然强行挣脱桎梏,一把扛起江停,不分青红皂白往流理台上一抱,迫使他坐着分开膝盖,随即挤进了大腿间,一把捏住了他的下颔骨。   攻受体位骤然倒转,江停被迫仰起头:“你干什么?”   严峫居高临下盯着他:“想知道?”   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江停眼皮突然不祥地跳了起来。   “他叫薛重华,”严峫微微一笑:“他曾祖父是我曾祖父的亲弟弟,他妈是我外公的内侄女,他是我刚刚到了第五服的远房表弟,也是我少年时代挥之不去的噩梦——传说中听话懂事成绩好的‘别人家的孩子’。”   被反锁的洗手间陷入了安静。   两人相对而视。   “……”江停冷静地道:“我没有其他想法,你误会了。主要是你俩自己拉拉扯扯……”   “那是因为他曾经有严重洁癖。”严峫悠然道,“几年前有一次我跨省行动受伤,紧急送去医院,恰好他也在那个市执行任务,省厅就让他立刻赶去看我的情况。然而当他出现在救护车边时,护士只不过让他帮把手抬一下担架,那一刻他竟然吐了,吐了正准备推去抢救的我一身。”   江停做出了一个无声的“啊”字口型。   “更过分的是,他吐完第一轮之后紧接着吐了第二轮。请你想象一下震惊、绝望、气息奄奄躺在担架上无处可躲的我的心情。”严峫彬彬有礼地说:“从那次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这么多年来我们连个电话都没打过,朋友圈都互相屏蔽了。”   “所以,”严峫总结陈词般饶有兴味地盯着江停,“我就很好奇,他专门飞十多个小时跑来看你是为了什么呢?”   严峫低下头,两人几乎鼻尖贴着鼻尖。少顷后,严峫亲密地蹭蹭江停的鼻梁,低头与他接了个悠长紧密的吻。   “兴师问罪……”严峫不顾江停的否认和躲闪,在唇齿纠缠间含笑呢喃:“看你这醋劲儿……”   江停装作无事,脸颊微微发红,一手按在严峫胸膛前,作势把他往后推。正纠缠间洗手间门被咚咚敲了两下,他们都没打算理,但随即又是一阵咚咚咚。   “有人!”严峫吼道。   “Hello!”酒店服务生在门外喊道,叽里咕噜一阵英语。   严峫听得满头雾水,正要回答:“有人!等会再来!”就只见江停轻轻咦了声,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怎么?”   “他说刚有一位不在宾客名单上的人,来前台留下了一份礼物,说是婚礼上紧急需要的东西,务必要立刻通知你,然后就离开了。”   严峫莫名其妙:“什么?”   两人彼此对视,都看见了对方眼底的疑惑。不会是薛重华,那傻X只用白纸包了一包现金,但除了他又会是谁呢?   片刻后严峫做出了决定:“去看看。” 第161章   “哟?这是什么?”   一个用粉红缎带扎出精美蝴蝶结的礼盒放在前台水晶桌上, 手掌大小, 分量极轻, 并没有签名或卡片。江停拆开缎带,严峫醉意未消地歪在他身侧沙发上,一边喝冰水解酒, 一边问酒店前台的华人员工:“什么人送来的?不在宾客名单上?”   “是的严先生,”前台彬彬有礼回答:“我们也没注意到那个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把礼盒给我们, 说是您婚礼上急需的一样物品, 要求我们务必要亲手交到您手上。”   严峫随口问:“什么人?”   江停把缎带放到旁边,打开礼盒, 光滑厚实的包装纸中散发出香氛。   “是一位先生,大概这么高。”前台比划了下:“文质彬彬, 戴个眼镜,没有留下名字……”   严峫蓦然捕捉到了某个敏感词:“眼镜?”   话音未落, 包装纸散落,礼盒中静静平躺着一只银色旧手机。   江停眉头一挑,刚要伸手去拿, 突然又顿住了。随即他解下领带包着手,点开了屏幕。不需要指纹或密码,屏幕在一碰之下顺利解锁, 出现的却不是主界面——是一段视频。   “是的, ”前台笑道,“大概三十来岁, 非常帅,很有礼貌,说话前先笑……”   新婚夫夫的目光落在视频首页那张亲切的脸上,同时顿住了。   “……你说的那个人,”严峫举起手机,额角抽跳:“就是他吗?”   一名微微含笑的男子袖手而坐,斯文俊朗的脸上戴着金边眼镜,那种含蓄靠谱的气质让人一看就油然升起好感。前台毫不犹豫:“是啊,就是他!”   严峫:“……”   江停:“……”   两人同时跳了起来,江停喝道:“通知你们当地警署,保存监控录像,保安呢?这个人离开多长时间了?!”   严峫满脑子酒意散了个精光,大步流星扑向婚礼现场,一把薅住了浑然不知发生何事的吕局:“快来人!秦川来了!!”   ·   当地时间下午三点,正装革履、风度翩翩的秦川走进酒店大门,来到前台,微笑表达了自己的来意之后,婉拒了前台服务生“您是否要在礼物上留下名字”的建议,然后留下礼盒,转身出门。   十分钟后,严峫来到前台,布满了秦川指纹的旧手机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半小时后,当地警署派车来到酒店协助调取监控录像,然而秦川这条鲨鱼早已融入了异国他乡的茫茫人海,那并不清晰的酒店监控只能看出他在转身离开前略微停了下脚步,扭头望向远处——穿过空荡荡的大厅,后院广阔的草坪上正响彻婚礼乐曲,热闹的人声透过珐琅玻璃门,隐约震动着安静的空气。   秦川的嘴唇微微阖动,像是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前台投来好奇的视线。   旋即只见他摇头一笑,转身大步走下台阶,迎着喧闹的大街向远处走去。   “我没听清楚,”前台坐在临时设立的调查室里,感觉有点慌:“他说……他好像是说……‘我本该是这场婚礼的伴郎’……”   严峫把脸埋在掌心里,几不可闻地吁了口气。   ·   天色渐暗,婚礼已然散去,喝得酩酊大醉的队员已经被拖回各自房里醒酒去了。严峫穿过草坪,从观光电梯登上套房楼层,吕局、魏副局、余队等人已经坐在了小花厅里等他,江停带着手套,正把玩那个银色的旧手机。   “来了?”吕局招呼。   江停一招手,严峫整了整西装领,长腿跨过沙发去坐下,江停按下了播放键。   这段视频显然是今天才录制的,视频中秦川的衣着和监控里一模一样。手机镜头应该是被固定在某个支架上,他坐在镜头正中的扶手椅里,坐姿挺拔放松,双手自然地搭着,微笑望着满屋子人,说:“大家好。”   “已经拷了一份发回建宁,但技侦目前还没能从视频画面中分析出有价值的地理线索。”魏副局皱眉道:“当地警方也友情拷走了一份,但指望他们的罪证实验室……”   “不如看美剧比较快,”余队无奈道。   手机扬声器里传来秦川不失时机的回答:“是的,看美剧比较快。”   余队&魏副局:“……”   秦川笑吟吟道:“新婚快乐,严峫,祝你跟江队百年好合。”   严峫还没来得及反应,江停冷冷道:“我会记住你是怎么毁了我的婚礼的。”   明显江停段数比较高,这次秦川没能准确预测到镜头外的反应。   “你们一定很奇怪我是怎么离境的,也许在你们看见这段视频的同时,我的图像已经发到了西南各海关港口。但那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早在建宁市局工作的十来年间,我已经在黑暗的世界里编织出了一张足够大的关系网,如果有一天我能取代黑桃K,这张网将成为我日后道路的第一块基石;如果我不幸事败,它也足够掩护我全身而退——尽管只是全身而退而已。”   “我年少的时候,曾经有好几年时间,被执着的复仇欲占据了绝大部分情绪。后来这种感情变得相当复杂,让我一度分不清那个站在你们的队伍中发誓对警徽忠诚的自己到底只是逢场作戏,还是过滤掉所有杂质后真正的灵魂。”秦川望着镜头,有好几秒钟时间没有说话,然后他叹了口气:“至今我也不知道那天在瑶山的举动是我这辈子最愚蠢的决定,还是最聪明的。可能兼而有之?但毫无疑问那应该是改变了连同我在内很多人今后命运的一刻吧。”   室内一片沉默,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那天第二次爆炸前放弃逃跑,转而拼死阻止杀手金杰的行为。   半晌才听魏副局忿忿又别扭地哼了声:“答案显而易见!你最好别再有这样的疑惑了!”   “离开建宁后,我去了缅甸,辗转又去过泰国和老挝。相对建宁来说,这半年多的生活堪称颠沛流离,但所幸我在最顺利的日子里就为最艰难的时候做好了准备,所以虽然躲躲藏藏比较麻烦,但也还算过得去。至于接下来要去哪里?这个问题别说警方,连身为通缉犯的我自己都无从得知。尽管我也很希望有一天能戏剧性地出现在老朋友们面前,亲切友好地叙完旧然后再飘然而去,但你们大概更希望我能乖乖回来束手就擒吧。”   秦川戏谑中又带着微微苦笑,面对镜头摊了摊手。   “很遗憾我不能。我只能发誓在此生结束之前,再也不踏上西南大地一步,今天隔着人群的庆典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安静的房间里,许久才响起叮的一声。   那是严峫将茶杯轻轻放在了桌面上,碰撞轻响掩盖了他那声飘渺的叹息。   “不过,你们的工作还要继续——”突然秦川语气一转。   “黑桃K被击毙了,很多连江停也不知道的组织内部核心事务从此便成为了秘密,其中包括他与几位主要买家的联络节点和交易方式。‘蓝金’在北美、墨西哥的泛滥和一座网络虚拟交易平台脱不开关系,相对于老派的吴吞来说,黑桃K更信任被全球无数个数据中转节点一层层保护起来的交易通道,仅仅在‘蓝金’打进北美市场的第二年,他就通过这种交易方式,迅速积累了价值一个亿美金的电子货币。”   “我曾经有幸获得过——或者说是窃得过登陆密匙,然而当我逃离建宁后第一时间登陆查看时,发现黑桃K的交易通道已经被平台强制下线,随后转移到了另一位匿名供货商的手中。更让我不寒而栗的是,系统显示的离线时间是瑶山行动的第二天,更准确地说,是黑桃K被击毙后的五个小时内。”   刹那间吕局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胖脸上神色剧变。   严峫和江停同时望了彼此一眼。   “深海中潜伏着庞大、复杂到难以想象,且从不为世人所知的犯罪集团,黑桃K仅仅只是其中之一,罪恶的海沟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加深邃,”秦川顿了顿,说:“这条征程还很漫长,而我已经不再是公安队伍当中的一员了。再见,我曾经的兄弟,我会永远发自内心想念你们在座的每一个人,一如我对吕局、魏局、严峫、尤其是方队所怀抱的深深歉意;一如我怀念那段在阳光下出生入死的忠诚岁月。”   他最后微笑了一下,金边眼镜后的目光渗透出一丝难以辨认的伤感。   “再见。”   屏幕渐渐变黑,沉默笼罩了每一寸空间。   方正弘别过脸,强迫自己咽下满腔百味杂陈:“这小子……”   话音刚落,屏幕骤然转亮:“PS。”   所有人同时被吓了一跳,只见秦川面无表情地:“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是很讨厌江队,所以我刚才说的每一个人里不包括他,望周知。”   “……”江停瞪着迅速转黑的手机屏,在众目睽睽下嘴角抽搐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他是Drama Queen吗?!”   ·   严峫所期盼的洞房花烛夜最终被搅合成了省厅内部紧急跨国会议。深夜,当地警署警车终于散去,吕局他们也结束了跟刘厅的视频对话,严峫一脑门官司地回到酒店套房,刚推门就听见细微的鼾声从沙发方向传来。   他要开灯的手一顿,轻轻走上前。   月光从落地窗帘外透出微许,映照在沙发扶手上,勾勒出爱人熟悉的侧脸。江停一手撑着额头睡着了,薄纱般的微光从乌黑的眉角往下,滑出脸颊优美的线条,乃至于微微张开的嘴唇;也许是因为室内暖气足的缘故,那唇角色泽鲜红柔软,仿佛很好亲吻的样子。   严峫出神地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唇缝,还未往里深入,江停蓦然一动,醒了。   啪!   江停拧开沙发边的台灯,裹着温暖柔软的米色羊绒毯支起身,睡眼惺忪地:“回来了?”   这么家常的语气,不像是今天刚交换婚戒的新婚小俩口,倒像是过日子一般。严峫眼底不由涌上笑意,紧紧挤着他坐下,江停把毛毯分了一半给严峫盖着,小声问:“怎么样了?”   “关于黑桃K利用匿名网络建立交易通道、以及更多网络犯罪平台浮出水面的事,省厅已经上报给了公安部,估计是要联合网警和情报部门立案侦查。至于秦川本人,只能调查各大海关渡口慢慢看吧,刘厅也没什么好办法。”   “还能找到吗?”   “谁知道呢。”   江停轻轻一哼,没吱声,严峫知道他想说但没说出口的是什么:“没问题,等抓到秦川之后先把他捆起来送你严刑逼供一个星期……”   江停忍俊不禁,笑道:“是的,不能放过那个破坏我们婚礼的混账。”   严峫也笑起来,起身去套房吧台边悉悉索索,片刻后端着一只托盘回来,放下两个酒盅:“来吧,尝尝这个。”   “什么?”   严峫笑而不答,在两个杯子里分别倒出浅浅的晶莹液体,荡漾着碎光,而后递给江停。   江停两手背在身后:“你这到底是——”   “交杯酒没喝,不能算拜堂成亲了。来吧,尝尝我们家珍藏了三十多年的……”严峫唏嘘道:“……女儿红……”   “啊?”   曾翠翠女士怀孕时酷爱吃辣,全家人都曾经真情实感以为她怀了个女儿。严峫出生当日,家人听闻女儿红埋得越深,孙女嫁人后的福泽也就越深,于是严峫的外公——真是个实诚人——发动全家提着铁锹吭哧吭哧挖了个三米的深坑,预备二十年后孙女出嫁时取出来大宴宾客;谁料他刚汗流满面埋上土,医院那边一个电话打来:“恭喜——!令爱生了个小子!”   外公闻言险些没背过气去,谁也没力气把三米深坑内的酒坛再挖出来了。于是刑侦支队严峫的女儿红就在严家老宅埋了三十多年,直到他终于成功嫁出去的今天,才被曾翠翠雇人好不容易从土里起出,千里迢迢带到了这里。   “别扭捏嘛,来来来……”严峫强迫笑软了的江停端起酒杯,跟自己摆了个交杯酒的pose,郑重其事道:“第一杯我们来恭喜江老师嫁入豪门,喜得贵婿,三年抱俩,早生贵子……贵女也行,豪门不挑,只要是江老师亲生的就很喜欢。”   江停笑着作势去捏严峫的肚子,然而严峫怎能被他捏出肉来,立刻憋着口气,把腹肌绷得铁硬,挟持江停一同喝下了交杯酒。   下一秒:“噗——”   江停险些喷了个天女散花,被严峫一把捂住憋了回去,龇牙咧嘴说:“一看你就是外行人吧,土里埋了三十多年的酒都这样……过来,不许躲!一杯一个愿望!”   江停心说那你就把第一个愿望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紧接着被严峫攥着手,倒进了第二杯女儿……男儿红。   “第二个愿望,”严峫把着江停的胳膊,正色道:“江老师嫁入豪门后也不能懈怠,要努力稳固地位、提升自我,具体表现为每天都要按时按点好好吃饭、乖乖喝汤,我们就算不求青春永驻,也起码要维持住体重吧。江老师曾经夸过海口说他要活到九十九,比我还能多活两岁,不知道他装的这个b现在还打不打算实现……”   江停听不下去了,一口闷掉第二杯酒,又强行扳着严峫下巴把酒灌进去,打断了他的翻旧账行为。   “怪不得以前小姑娘都是十五岁出嫁,”两人同时忙不迭找水喝,严峫哭笑不得道:“这要是三十多岁才嫁人,喜宴上的酒还不得把爹妈亲戚都毒死?”   江停心说早死早超生,于是抱着就义般的心态勇敢地斟上第三杯:“所谓土里埋酒本来就是毫无科学道理的行为,待会我再详细给你解释。现在别啰嗦了,反正旅游签证有医保……第三个愿望是什么?”   严峫望着酒杯,许久后深吸一口气,咽了口唾沫:“第三个愿望是为我自己许的。”   严支队就是能把最美好温馨的愿景用最欠揍的方式表达出来,根据这个尿性,江停完全不怀疑他的第三个愿望是自己能金枪不倒直到八十岁,或者是四十岁前被建宁市所有犯罪分子集体跪地山呼大哥。   然而他猜错了。   严峫注视着灯光下粼粼的酒盅,半晌微微一笑,说:“我希望……”   他垂下眼睛,江停只看见他眼角慢慢弯起来,流露出止也止不住的笑意:   “我希望江停永远爱我。”   江停略微一怔,严峫仰头喝下第三杯酒,旋即被呛得直捶抱枕。   “你这个……”江停忍俊不禁,眼一闭心一横,把自己的酒也喝了,被曾家外公在三十多年前埋下的酒精炸弹彻底击溃,两人都呛咳着歪在了沙发上,彼此抓着对方的手一边咳嗽一边大笑。   咚咚咚!恰逢韩小梅酒醉而醒,出门觅食,闻声好奇拍门:“严哥?严哥你们感冒了吗?你们干嘛呢?”   江停笑意未歇,沙哑着嗓子冲门外笑骂:“回去睡你的觉去!”   韩小梅立刻从她江哥喑哑的声线中脑补出了一万字马赛克,依依不舍半晌,才一步三回头地蠕动走了。   “我外公当年一定是被卖假酒的给骗了,要不他埋的就是李锦记酱油……”严峫正要起身把剩下那半壶酒拎出去陷害他爹妈,突然被江停拉住了胳膊:“哎。”   严峫随意地一回头:“什么?”   “我永远爱你。”   江停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直白的情话,刹那间严峫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永远爱你,”江停脸颊发红,双眼明亮,凝视着咫尺之际那双俊美熟悉的眼睛,顿了顿又认真地说:“我从未如此爱过任何人,一如我爱你。”   圆月辉映海潮,婚礼的乐符飞越云端,飘向千里外熟悉的建宁夜景与万家灯火,为千万繁星蒙上一层温柔的轻纱。   层层落地窗帘后,两张蜡笔涂出来的大红喜帖摊开落在茶几上,在烛影摇曳中惟妙惟肖,火柴棍小人比着胜利的v字手势。   小俩口纠缠在沙发上,额头贴着额头,手脚缠着手脚,毛毯有一半垂落在地上,沙发随着动作咯吱作响。   “新婚快乐,”严峫低头亲了亲江停的太阳穴,然后紧贴在耳边,含笑道:“我也是,我永远的爱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暂时是网络版的最后一章番外啦~撒花,鞠躬!   怕万一以后突然又有番外的灵感,所以先不挂完结标~   梦想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w=   《破云》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