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零年代白眼狼 作者:摩卡滋味   文案   十里八村著名二流子曹富贵,下黑手从老孙家拖油瓶的手上抢了个玉扳指。从此,报应来了。   他夜夜噩梦,梦里是个狠辣的男人,干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   几个月后,村里人愕然听说,曹富贵收留了因为偷吃粮食、放火烧家,被打得半死不活的老孙家拖油瓶。   啧啧!白眼狼也敢养,这是嫌命太长了。   几十年后,华国首富的家属偶尔被记者拍到,上了电视。   看着富贵无边、儒雅英俊的中年男子,村里老一辈惊得假牙都掉了——这不是二流子曹富贵吗?!   他们哪里知道曹大爷富贵日子背后的苦水,那是哗哗往肚里流哇!   -----   “听说你今天又没好好健身?先把补汤喝了,再罚五十个俯卧撑……”   含辛茹苦养大的白眼狼铁石心肠,黑心辣手,一把拉过腿软泪汪汪的曹富贵   内容标签: 年下 随身空间 爽文 年代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曹富贵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富贵   1959年冬   十二月的天阴冷干涩,黄林村村头的几株老柳树枝梢光秃秃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破旧的风水庙前,一对高大的银杏树也只剩干枯的枝桠,白果子早让村民捡得精光,庙后几棵老柿子树,别说果子,连叶子都光了。   王柳枝揣着碗筷,夹着眼皮撩了一眼干瘪的树梢,连叹气都懒得叹了,她按了按自己饿得火烧火燎的肚皮,闷着头往村西的大食堂赶,怀里揣了五块薄薄的,两指头宽的番薯干。   自家男人干了一上午的地头活,一个正当年、挑大梁干重活的农家汉子,肚里又没油水,一顿吃个一斤粮也才勉强算饱,就大食堂里如今的定量份额,一人一餐才四两粗粮,顶什么用?就连她家那个重活不沾,轻活不干的大侄子都嫌不够吃。   呸呸呸!怎么念叨起家里这尊瘟神来了。   王柳枝暗自啐了一口,提起步子往前迈,就见前头几个半大小子叫嚷着“开饭了,开饭了!”台风卷似的呼啸过去,冲入当食堂的那排屋子,跑在最前边的不正是她家那位身娇体弱的小白脸大侄子——曹富贵?   “啧啧!富贵翻年都有十六了吧?这小模样倒是俊的,书不读了,你婆婆还不让他出工?”李映秀紧跟在王柳枝身后,她腿短身矮,步子却迈得快,粗筒的裤子楞是能被她扭出花来。   王柳枝干笑一声,含糊道:“呵呵,富贵身子弱,前两天还发热头晕的,她奶说再养养,不然他这细胳膊细腿的,上工也就只能当个半劳力,还怕累伤了身体。”   她家这大侄子从小失了父母,被他奶娇惯,祖辈八代的十足贫农窝里偏偏养出个细皮嫩肉、懒筋抽骨的娇少爷来,真是不知道怎么说。   早两年婆婆还出钱供着他到乡里的私塾去念书,还没念半年,让政府送去了新成立的小学校,好歹混了个高小文凭,打死都不肯再上初中,借着身体弱的名头也不上工,就跟在一帮混混屁股后头瞎晃荡,好吃懒做,偷鸡撵狗的,倒成了十里八乡都出名的二流子。   “哼!他要是身子弱,还能带人翻墙偷了我家的大芦花?”   周晓岚匆匆路过她俩,听到王柳枝这句口不应心的话,猛地一拧头,忿忿骂道。她梳了两条麻花辫子,头发却有些枯黄干涩,脸上也是干瘦发黄,这么一横声,原本挺精细的五官也显得格外严厉。   “捉奸捉双,拿贼拿赃!你这话我可不敢替我们家富贵认下,又没见着他偷,也没见到半根鸡毛,你家这丢了只鸡都怪到他头上,赶明儿走丢个人,是不是还要报公安把富贵给捉去啊?”   王柳枝眼一横,说话也硬气,不管是不是富贵干的,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屎盘子扣他老曹家脑门上。   “不是他还能有谁?我家大黄见了这二流子就哑声,他和那帮混混前两日在村头晃,满嘴油光,看到我眼发虚,不是吃了我家大芦花还能是……”周晓岚恨声不已,实在是没实据,要不然早告了治保主任严伯,把人捆了上公社评理去。   话音没落,咣咣咣!一阵锣声惊起,几个女人都停下口,转头往食堂那头看去。   大食堂门口生产队长石河生冷着张胡子拉茬的方脸,一边敲锣一边喊:“注意了,注意了!明天开始大食堂暂停,各家吃完饭去小队部把剩下的口粮分分,各自回家开伙。今天就是最后一餐啊!”   大伙一惊,纷纷急慌慌地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队长,好好的食堂咋不办了?我家锅都砸了支援国家炼钢铁,口粮都交食堂,现在你倒说不办食堂了,这,这让我们一家怎么自己做吃的啊?”   “队长,口粮还有多少剩?怎么分啊!”   “哎哎,让让,让让,队,队长,这就不,不办,办大……”   “割舌头,你就别瞎凑热闹了!你还欠队里账呢!分什么口粮……”   “都别吵!”石队长牛眼一瞪,脸黑得能滴出墨来,一声大吼:“吵X娘啊!先暂时停办,有余粮了再办。上头政策都说,要灵活机,机那啥!都赶紧的,吃了去分粮分柴草,各自回屋做饭。没锅就去买,去借,几家拼拼!老孙子,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   人群哄一下散开,有急性的撒开腿冲进食堂,盛了自己的饭食就往小队部跑,想看看自己还能分上多少粮。   王柳枝心一沉,脚步也加紧了,她倒是不急着去抢着分粮,反正队会计施忠国这个账房先生算盘拨得滴落响,少不了队员的粮,也不会让你多拿一根草,去早去晚也没差什么。   看来这大食堂是办不下去了。   其实,这事也早有征兆,从去年年尾大食堂开办一直吃到今年年中,那叫一个胡吃海塞的,反正都是吃集体的,吃少一口都是亏自己。主席都说“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时半干半稀。”这倒好,忙不忙的都往死里撑着吃干的,寅吃卯粮,能不吃亏空?   今年双抢时节,大食堂里也没做多少干饭,还兑了多半番薯、碎玉米,弄上几片肉糊弄,这要不是粮不够了,能这样?   王柳枝走进食堂,目光四扫,一下子就看见了混身汗湿,卷着裤腿一脚泥的自家男人曹庆贤。   “庆贤,庆贤!这里!”王柳枝边喊着招手,看男人走了过来,连忙走到饭桶前排队打饭。   桶里也就剩个底,半稀半干的粥里大半是烂黄或是有些发黑的番薯块。   王柳枝忙把自已的大海碗递上,让云海娘给添满。粥里的料爱沉底,上边的清汤光水,下边厚实顶饱。   “婶儿,你这手稳当,底里再捞两记,也给我再添点呗?”曹富贵从自家二叔身后探出头来,笑嘻嘻地冲着云海娘说。   他眉眼长得俊俏,薄唇挺鼻,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就算身上衣服又破又旧,补丁摞补丁的,可看起来就不像庄稼人。再看看旁边他叔曹庆贤,阔口细眼大鼻头,曹富贵和他比起来,当叔的像是长工,做侄子的倒像是个戏文里的白面书生,就是长得没半分像老曹家的种。   云海娘白了他一眼,虽然看不惯他那惫懒好享用的性子,但那小嘴甜的,脸又俊,实在板不下脸来说他。   大勺子重重在桶底里搅了几下,捞起几勺给曹家两个没吃过的添满,又刮了点粥底给曹富贵,她没好气地说:“手稳不稳的,明朝也不用给你们分了,自家都吃自个的去!”   曹富贵笑着应了,捧了他那碗粥底子,抬头和自家婶子招呼声,自顾自的就到一边桌上吃开了,根本没看王柳枝那张愁云密布的脸。至于说分粮不分粮的,也和他没关系,他又不上工,没工分赚,那点口粮交到食堂里,还不够他这大半年吃的多,哪里还有得剩?   一口气把丁点粥底子吞了,曹富贵摸摸瘪瘪的肚子,里头就是个水饱,晃一晃都能咣当咣当作响。   他过年就十六了,正是半大拔身子的岁数。老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老子是老早躺地下了,这些年要不是奶奶精打细算把他拉拔大,哪里能活得这么逍遥快活,尤其这大半年吃大食堂的,那是肚儿饱圆,个子蹭蹭长。   可惜好景没能长啊!   曹富贵斜眯着眼往四周觑,想瞧瞧谁碗里还有得多,能不能顺点嘴,没成想周围坐的村民都跟防狼似的,几口把自己的粥饭吞了,迈腿就走。   “哼!稀罕。”   曹富贵悻悻转头,悄悄伸指头,把自己碗沿流出的一点粥水不动声色地刮起,飞快地抿入嘴里,他可是体面人,怎么能和栓子他们似的舔碗?   吃净了碗里的粥,曹富贵叹了口气,懒洋洋地捧起自己的碗筷往外走,两三天没回屋头了,再不回去,奶奶要拧耳朵了。   黄林村坐落在山坳里,一条丫字形的碎金溪穿村而过,老曹家祖辈据说也是名人雅士,带着族人仆从逃到山窝里避难,一避就是几百载。老曹家在村里也算是大族,人丁兴旺,虽说沧海桑田,大家族也渐渐败落成贫农,如今是新社会了,这赤贫几代成了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走到哪儿都挺得直脊梁。   人多自然势就众,姓曹的在生产队里嗓子都能比旁人粗几分,没看连小队支书都是曹家三大爷曹伟岩么。   队支书曹伟岩和老曹家没出五服,论起亲来还是同一支的嫡脉,这年头不敢讲究这些,但多少也会顾着些老曹家的人,要不然像曹富贵这种游手好闲的小子还能这么快活?   曹富贵家在碎金溪丫字叉的南坳,曹支书家就在溪中段的南边,走溪南是能近点,可万一碰到三大爷,那拧着眉头苦大仇深的唠叨劲……曹富贵打了个寒战,宁愿多走点路,从溪北边走,再绕过“丫”字叉上的木桥倒走几步回家。   肚子里没货,身上也就没力,曹富贵悠哉悠哉晃荡,踩着脚下的青石板路绕溪北走,没走几步就见着一只瘦骨嶙峋的黄土狗趴在道边,他眼睛顿时一亮,脚下加快几步,嘴角都咧到了耳根,啧啧!这不是老周家的大黄么,几天不见倒是又瘦了点,哎呀,再瘦下去这啃骨头都唆不出味了。   “曹富贵,你做啥?”周晓岚气喘吁吁地从后头跑过来,瞪着他严正喝道。   “我能做啥?这不是和大黄亲近亲近么,看这饿得多可怜。”曹富贵悄悄咽下口水,悻悻扯出笑来。   大黄警惕地呜咽一声,麻溜地缩到主人身后去了。   “不劳你费心!”周晓岚瞪大眼,一个字都没信。   “哧,好心当作~驴那个肝肺呀~”曹富贵斜眼睃了一下大黄,遗憾地开腔亮嗓,那叫一个字正腔圆,情深感沛。顶着背后像麦芒似的目光,摇摇头,晃悠晃悠往家回。 第2章 抢   曹富贵正踢踏着破鞋子从青石板阶往村东头走,冷不丁的从路边半人高,长满青苔的碎石墙后蹿出个人来,冲着他招呼:“富贵,富贵!瞎看啥,这儿呢!”   曹富贵被他吓得一惊,心扑腾扑腾一阵乱跳,定睛一看,特么这标准的贼眉鼠眼外加大鼻涕泡子,不是六旦这老孙子还能是谁?他没好气地一瞪眼,忙四下一打量,幸好周晓岚已经拉着她家大黄脚步匆匆地走远了。   他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溜到六旦身边,小声骂道:“你嬷嬷个腿!风声正紧呢,知不知道?周晓岚这几天盯我盯得眼珠都要长钩子了,让她看到你又要闹一通。”   六旦一眯眼,缩了脖子嘿嘿一阵笑,满不在乎地拿油亮发黑的袖子一蹭鼻涕,嗡声嗡气地说:“一个小娘你怕她作甚?那晚上阿拉捉鸡又没和她照着面,她能说个屁?有本事把阿爷我的卵子咬了去?!嘿嘿嘿……”   “我艹,你倒是有本事,有本事你去严杀头面前喊两句?”曹富贵很是鄙夷。   黄林村的治保主任严和平当年是游击队出身,可惜后来伤了腿没能跟着主力部队正式参军,解放后回乡当了大队的治保主任。他眼里容不得一粒砂子,最恨小偷小摸和不务正业不劳动的懒汉二流子,用他的话来说:“这种废物点心枪毙都嫌浪费子弹,统统该杀头!”   六旦畏缩地一缩头,提心吊胆地左右看看,生怕严杀头从哪旮旯蹦出来,要逮了他去杀头,看得曹富贵嘎嘎直笑。   “去去!你就不怕严杀头?”六旦气哼哼地歪歪嘴,四下一打量,拉着曹富贵到矮石墙后头蹲下,又警惕地张望片刻,确定四下无人。   “作甚?神经兮兮的。”曹富贵被他也弄得有点紧张。   六旦没说话,一手摸上他的肚子。   “摸你阿爷啊!”曹富贵被他这黑油泥裹似的爪子摸上来,汗毛都竖了起来。家里穷归穷,他奶可是个爱干净的,就算是补丁摞补丁的补衣服穿出去,也要给他归整得干干净净,齐齐整整,楞是比旁人家多一分体面。   “嘿嘿嘿!就你精贵,跟地主老财家少爷似的。”六旦一撇嘴,眨巴眨巴小眼,悄声问道,“饿不饿?”   曹富贵正摒气听他说什么要紧话,一听这问的,翻了个大白眼:“你这不是废话?!”   最近这几个月大食堂定量越来越少,整天半饥不饱的,肚子没半点油水,能不饿得眼发绿?上一回一起偷了老周家那只大芦花鸡,也就分到了一只鸡腿外加只鸡屁股,稍稍润了肠。   六旦把头凑得更近了,哼哼叽叽地说:“……刀哥说了,干票大的,去公社里弄点粮。这年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曹富贵听他这话,顿时浑身打了个寒战。   弄点粮……这年景连队长都勒着喉咙喝稀的,公社里哪儿有粮?只有粮库里。这可不是干票大的,这是要干掉自己小命了。   “哎,说话呀,去不去?”六旦捅捅曹富贵,脸色有点难看。曹富贵这小子平时净爱瞎吹显摆,挣吃好强,装地主少爷的架势,一到干大事就拉稀,特么真废物。   “我,哎呀,这两天这饿的,身体虚啊!爬个墙都腿软,我就不给你们拖后腿了,帮我和刀哥说一声,我是真有心无力,去不了。”   曹富贵一边说一边哼唧,瞬间就虚入膏肓,弱柳扶风。扶着脑袋,晃晃悠悠,愁眉苦脸,哎哎叫唤着眨眼走远了,把还楞怔的六旦远远甩在身后。   “艹!这胆比耗子还小三分,呸!”六旦楞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   不敢干就不干,这小子屁股也干净不到哪儿去,谅他也不敢去告密。他悻悻站起身,一个人悄悄溜出了黄林村,打算再去找几个身强胆肥的跟着刀哥去拼一把。   曹富贵快步转过老孙家的墙角,盯着远处六旦骂骂咧咧走远,这才松口气,往地上啐了一口:“老孙子,这是要寻死啊!”   肚子饿,如今哪个不是饿得两眼发绿?城里人有户本定量粮,农村里的不就靠公社大队里存的口粮活?敢动这要害,啧啧!小便宜不占是王八蛋,但惹官非的事偏要肥着胆子去试刀口,那真叫个不知死活了。   话虽是这么说,他不屑更不敢去动粮库的脑筋,可这肚子饿得前心贴后背的,就跟台石磨似的磨着肠子痛!   曹富贵捂着肚子四下打量,想找出点什么旁人家没注意到的吃食来垫肚子,可这些日子紧巴的,哪家不是只差四条腿的椅子没啃了,哪里还有什么剩漏的。   他不死心地绕了一圈,见四下没人,舔着舌头,踮着脚就往老孙家后院张望,也不知他家的鸡在不在后院的窝里。   可惜后院里有人,虽然大人不在,却有几个屁孩吵作一团。   孙家的命根子孙留根拎着个五六岁大的瘦小孩子——曹富贵瞅着,那似乎是他后娘带来的拖油瓶,孙留根愤愤地大声叫唤,一边抢夺拖油瓶手上什么东西,旁边一个四五岁的脏女娃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边上一小块自留地里好像还有几个萝卜秧子没拔,露出几个青皮带白的蔫根茎来。   曹富贵吞了口唾沫,觉得得好好帮着老孙家管管孩子,大人都饿得半死不活了,这几个屁孩子还有力气打闹,简直岂有此理!还是饿得轻了。   老孙家后院的篱笆墙就是竹片插的,稀稀疏疏,也就半人高,曹富贵个子不算矮,长腿一迈,很轻松就翻进他家后院,猫着身子奔上前,冲着打闹的几个孩子低声喝道:“吵甚?抢什么呢,我看看。”   嘴里说着,他伸手就去夺两个孩子手里紧捏不放的东西。   能让几个小娃子抢成这样,八成是吃的。   孙留根不干了,眼睛瞪得溜圆,尖声叫道:“滚,你滚!这是我家的,二流子瘟生和拖油瓶都滚蛋!”另一只又黑又脏的手就往曹富贵脸上抓来。他是老孙家这一辈唯一的男孩,打出生家里就当块宝,只有他抢别人的东西,哪里有别人抢他的道理?   “嘿!小赤佬,还敢骂你爹了!拿来吧!”曹富贵嘴上占着老孙家的便宜,夹手就把那东西抢了过来。   手里硬梆梆,冰冷冷的一小圈,根本不是什么吃食,似乎是个石头,不对,是个玉石戒指。   “呸!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   心里虽然失望,他还是不死心,举起那只白中透青的戒指对着日头一照,盈盈润润的光泽从戒指上透过,那玉料摸在手上滑腻得像是小娘们的嫩皮子,似乎,啧,挺不错么,应该是早年头大户人家用的。   转念一想,这东西虽然不能吃,可它能换成吃的呀!如今县城里当铺质库虽然是封了个干净,可好东西总还是有人收的,刀哥那头好像就有人收这些玩意,嘿嘿嘿,运气不错……   想到高兴处,曹富贵哪里还有兴致和这几个黑脸脏腚的娃纠缠,一手捏了戒指就塞进怀里,赶紧溜走去换点钱或是吃食,夜长梦多,万一孙家的大人回来了,让他们堵窝里可没他的好果子吃。   他正迈腿要溜,一个黑瘦的孩子扑了上来,猛地扑住他的一条腿,恶狠狠地瞪着他嘶声喊:“把扳指还我!这是我爹留给我的。”   “我的,我的!二流子你敢抢我的东西,我打死你!”孙留根也尖叫着扑了上来,两手拼命乱挠。   孙家的小丫头哭得更凶了,上气不接下气,连哭带嚎,院子里闹成一团。   曹富贵冷不丁的不及防,一下子被拖油瓶扑得一个踉跄,他心虚慌张又着恼,生怕这几个瘟孩子把孙家的大人给招来,急得一边用力抖腿,一边两手拼命揪着腿上挂着那娃脏成一络一络的头发,终于把这只麻烦的拖油瓶拽了下来,丢到一旁。   他松了一口气,随手把孙留根推开,转身就跑。没成想,已经被甩开的拖油瓶不要命似的又扑了上来,抱住他的手腕就是狠狠一口,顿时鲜血直流。   “嗷嗷——你特娘属狗的啊!”曹富贵疼得眼前一黑,一腿踹了出去,把那个轻飘飘的小身板给踹到一边,也顾不上旁的,捂着鲜血直流的手,飞快溜走。身后孙留根那糟心的娃满嘴污言秽语倾盆而出,和着孙家小女娃的嚎哭声,渐渐远去听不清了。   呸!晦气。   曹富贵摸摸怀里的戒指,还是扳指来着?还好端端地躺在他胸口,他一抹脑袋上惊出的汗,吁出口大气,总算没白见血啊!   这一番折腾下来,晌午在大食堂里吃的那点番薯粥早就化成一泡尿,撒完之后肚里再也不剩半点。曹富贵又惊又饿,本来想立时就去找人出手这玉扳指,肚里没食也走不动道了,还是先回屋去找点吃的填填再走。   虎口里一排血痕殷殷的细牙印,一抽一抽地疼,咬得真特么狠啊!曹富贵喃喃骂了声,把手袖在棉袄里,三步并作两步回了家。   八岁的堂弟宝锋正坐在堂屋前的门槛上啃着什么,看到大哥回家马上警惕地把手里的东西藏到背后,撅嘴瞪眼。   “哎呦,蚂蝗爬你腿上了!”曹富贵也没搭理他,迈过门槛时,突然一顿,指着宝锋的腿惊叫。   “啊——”宝锋惊叫一声,低头看去,手里番薯干轻轻巧巧就被坏蛋大哥抽走塞自己嘴里吃掉了,他顿时醒悟过来,嘴巴抖了几下,一咧,哇哇放声大哭,“姆妈!大哥又抢我,我吃的!”   “啧!没气度啊!”曹富贵摇摇头,闪身进屋,正对上含怒带怨奔出来的他家二婶王柳枝。   “富贵,你别老欺负阿宝,他比你小这许多!”王柳枝把队里发还的口粮背回屋,可巧撞上家里这倒霉催的大侄子。   “我和他闹着玩呢,阿宝一点也不经逗。”曹富贵嘿嘿一笑,轻飘飘说了句。   王柳枝一口气给撅得不打一处来,自家这大侄子见着吃的吃啥没够,连娃娃嘴里的也不放过,偏偏婆婆还打小偏疼他,她还想再说几句,屋头婆婆已经发话了。   “富贵啊!你回来了?别闹你弟,快到阿奶这里来。”   作者有话要说:  江南乡下称呼爷爷为“阿爷”,奶奶为“阿娘”,妈妈为“姆妈”,为了免读者误会,文里把奶奶写作“阿奶”。 第3章 碎玉   “阿奶,我回来了。哎呦,我家阿奶的手是越来越巧,这花样织得洋气。”   曹富贵笑嘻嘻地走近,亲热地蹲在奶奶身边,看她双手翻飞地用钩针织着纱线。   他家阿奶手巧,粗纱线能钩成一幅幅漂亮精致的镂空盖布、杯套、杯垫,公社里收购站肯出一毛钱一幅的高价收购,阿奶花上半天时间就能织两幅,要不是纱线也难弄到,倒真是个来钱的活计。   “你啊,人越大就是嘴越甜,整天还逗你弟。”   张氏白了他一眼,放下手里的活,从床头翻出个铁皮小盒打开,里头是五六块油纸包的奶饼干,每块都厚厚实实、方方正正,足有半个手掌大小,上头撒着细密的砂糖粒。她拿出一块,想想,狠狠心又拿了一块,给宝贝大孙子递了过去。   曹富贵一声欢呼,满脸惊喜地接过:“阿奶,饼干还有啊!你可真能藏。”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饼干往嘴里塞去,狠狠咬下大半块,连嚼都来不及嚼,囫囵吞了下去。   他家小叔曹庆良在部队里当兵,前年立功当了小干部,如今一个月有五十几块钱的工资,他在部队里也没什么大花用,大半都给阿奶寄回来,又常寄些不常见的好东西,比如大枣干、奶饼干什么的。他阿奶舍不得吃,就喂他们两个孙子了。   阿奶藏吃食的本事是顶尖的,明明每次都眼见着吃完了,过几天她又能变出来,曹富贵每次馋得慌了,就蹭到奶跟前顺毛溜须,总能混到点好吃的。   张氏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摸摸他的头,柔声道:“慢点吃,别噎着。”   她的大孙子实是投错了人家,这般人品样貌,又有条富贵舌头,偏生投在老曹家这样贫寒的屋里。   曹富贵正要把余下的半块塞嘴里,听到奶奶的话忙又抬起头来,边舔嘴边的饼干渣子,边将手里剩的半块不由分说塞进了阿奶的嘴:“阿奶疼我,我也疼阿奶。阿奶,阿拉一起吃!”   张氏脸上的皱纹挤成了花,眉开眼笑,只得咽下大孙子孝敬的半块饼干,说:“哎哎,乖宝,你自己吃,别给奶了,你这年纪正长身子,可别亏损了,像你爹年纪轻轻的身子就虚……”   想起自家早年亡故的大儿子,她神情也黯淡下来。老大要不是在胎里亏损,后头又没好好调理,也不会长得那样弱质,淋了场雨就得了风寒早早过世。   好在还有贴心的富贵。   “阿奶,你真好,以后我有钱了,一定好好孝敬你,我们天天吃大米白面外加鲞烤肉!”   曹富贵舔净了嘴边和手指上最后一点饼干渣,摸摸舒坦许多的肚子,笑得开心。   “你少在外闹腾就是孝敬了。”张氏横了他一眼,又摸出块饼干递上,“去,哄哄你弟弟他们,甜甜嘴。”   她虽然最喜欢大孙子,对其他的孙子孙女也不算太差,一碗水就算端不怎么平,也不能全洒了。这些好东西是自家小儿子孝敬她的,老人嘴里抠省下来的吃食,她给谁都说得过去。   曹富贵顺手接过,作势往自己的嘴里放,阿奶顺手撩起针线箩里一只还没缝好的鞋底子,轻轻拍上他的爪子。   “哎呦——”   “怎么了,这是?”张氏一惊,忙望过来,曹富贵捂着手捏着饼干,飞快跑了出去,一边叫唤:“没事,不小心让狗咬了口。”   跑到天井,宝锋那傻弟弟还蹲在门边抽抽噎噎地哭,爹妈要上工,也没那么多时间管他,看到坏心眼的大哥出来,他忽地站起身,气呼呼地瞪着哥哥,也不说话,眼中放射出抢食的阶级仇恨。   “哟,还生气啊?那这饼干我就自己吃了——”曹富贵捏起饼干逗他。   “我要吃!”宝锋看见香喷喷的奶饼干眼都绿了,连忙冲上来,当哥的却高高举着不让他够到。   曹富贵眼角瞟到院角灰扑扑的一团,就喊了声,“苗儿,出来,这饼干你俩一人一半。”   六岁的曹苗悄悄从墙角蹑出来,怯生生地接过大哥给的半块饼干,低着头迅速啃光,就像是一只存食的松鼠。   宝锋一看急了,赶紧也抢过大哥手上另一半饼干,狼吞虎咽地吃完。   “英子呢?”曹富贵舔了舔嘴问,肚子虽然还没饱,可这块饼干是奶让给俩小的,他虽然爱占人便宜,对自家人倒还没坑到那份上。   “姐去打柴草了,妈说明朝要自家烧饭了,柴草不够用。”宝锋边舔手指,边含糊地回答。   “行,我走了……咦?”   曹富贵一脚已经迈出门槛,从怀里掏出那枚已经让他捂得有点微热的扳指,美滋滋地看了一眼,这一看就吓了一跳。白中透绿,油亮可爱的扳指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条纹路,黑红黑红的,仿佛是不小心被打碎了,又在血里浸了遭,又像是熬了几夜的眼珠子,布满血丝,看上去瘆得慌。   “嗷——这可咋弄?!”   曹富贵慌了,忙伸手去擦,这样的卖相送给别人都嫌吓人,怎么还卖得了价?手刚蹭到扳指上,他就疼得呲牙咧嘴,这才想起自己手上被老孙家那拖油瓶狠咬了一口,伤口还在渗血呢!   看到手上的伤口,曹富贵惊醒了,忙换只手使劲蹭扳指,这上头血痕不会就是自己的血给污的吧?!艹,那拖油瓶叫什么来着,可坑死阿爷了!   拖油瓶大概是姓乔,还是焦来着?他那寡妇娘刘翠芬带着他,改嫁给黄林村老孙家孙光宗就是前几年的事。孙光宗是个鳏夫,前头那个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撒手去了,他家里又穷,还有个刻薄的老娘和傻子弟弟,也只能娶上个带拖油瓶的。   曹富贵没怎么和刘翠芬照过面,印象里就是个干瘦的婆娘,见人都露出三分讨好的笑,不怎么说话,连她婆婆指着她骂半天也蹦不出个屁来。倒是没想到她带的这只拖油瓶这么狠,下嘴见血都快见骨了!   他用力地搓着那扳指,手痛心又疼,倒是不敢上老孙家理论,说到底这东西还是从人家手上抢来的。孙家是外来的小姓户,孙光宗那酒罐子暴脾气,只会窝里横,哪里敢跟他曹姓的男丁闹,回头说不准就回屋打老婆和拖油瓶,那打起来真是往死里打。   曹富贵悻悻地骂了句,就当是积阴德,便宜那小崽子了。   东西出了岔,就不容易出手。   他瞅来瞅去还是不死心,索性打了盆水,回自己屋头再搓弄搓弄,说不定玉扳指没裂,就是血污着了,洗洗就干净了呢?   老曹家如今住的院子,一排正屋,东西两厢,天井里还有口水井,大大小小连灶间、耳房加厅堂足有十二间屋,住了爷奶、二叔二婶和他屋里三个孩子,再加上曹富贵八个人,倒是挺宽敞。   这屋子本来是村里曹姓大户的别院,打土豪分田地时,曹富贵他爷爷精穷的三兄弟是农干积极分子,当时政府分派二爷爷家三口和他家八九口一起住进了这好屋。二爷爷早早过世,他的两个儿子成婚分家,富贵爷爷出了笔钱给他俩在村里另起屋子,这院子就只剩下他们一家子了。   曹富贵那屋子在二楼,顺着阴暗逼窄的楼梯上去,一间大屋都是他一个人住,朝南挑了两扇木窗,明亮的光线透入黑洞洞的屋子,照亮一屋老旧结实的木板墙,不像楼下那样连白日里都透不进多少光。   这屋头原本是他父母住的,后来爹死娘改嫁,阿奶心疼他,就让他自己住一间。二楼的屋头春秋舒服,夜晚凉快,就是雨天容易漏水,夏日白天大太阳在屋顶瓦片直晒,屋里热气蒸腾,能活活把人烤个半熟。   曹富贵不是个在屋里待得住的人,自打高小毕业,更是三天两头不着家的,住二楼大屋和爷奶的屋子隔了楼梯间,清净,也省得天天看二婶那张气不顺的苦瓜脸。   走进自己屋里,曹富贵马上把那污了血的扳指丢到水盆里,拿了条老丝瓜瓤子拼命刷,左刷左刷没弄干净,倒是受了伤的手在水里一浸,已经收口止血的虎口又漂出血丝来,火辣辣的疼。他本来就不是耐得下性子的人,多刷几下已经上火,手下一重,“咔嚓”清脆一声响,那只扳指顺着几丝血痕裂缝彻底碎了,尖锐的碎片一下子扎入他虎口的伤处。   曹富贵“嗷”一声痛得跳起,心头一悸,似乎有什么碎渣子进了伤口,他连忙把那倒霉催的碎玉气咻咻地丢开,捂着自己的爪子看伤情。   还好,伤口倒还干净,也没一点碎渣,就是让碎玉又给拉了个弧形的口子,出血倒也不多,曹富贵疑惑地眨眨眼,悻悻地捞起沉到水盆底的罪魁祸首,这玩意已经碎成三段,几丝血痕牢固地浸在碎片上,这个样子鬼才会收哦!   曹富贵气恼地想顺手把碎玉丢了,想了想到底还是舍不得,气哼哼地找出块破布头,包裹包裹塞到自己的床铺下。说不准日后找人补补还有人要呢?阿奶的故事里也说起过什么金镶玉,补是能补的,就是不知道值不值当,金子可不便宜,现在他既没金子也找不着这种手艺人啊!   瞎琢磨了一会儿,手痛肚子也又开始叫唤,曹富贵扯了块布头胡乱把手上的伤一包扎,倒头就睡下,等着去大食堂吃晚饭,这一顿非得多吃点,明朝就得吃自家的了。   半梦半醒间,他“看到”阿奶睡在她的床上,双目紧闭,瘦得和骷髅似的,阿爷半躺在她身边,好像醒着。周围有几个人,都是骨瘦如柴,脸色腊黄,二叔手里捧了碗什么东西,似乎要喂阿奶,二婶木然的脸上突然有了丝表情,号哭着扯住了他的袖子,一把把身边瘦得不成人样,奄奄一息的宝锋拖了过来。   她好像在喊:“……这是你儿子,你亲生儿子啊!……眼睁睁要饿死……”   不知为什么“自己”好像是躲在院墙外远远地偷偷看着,也听不真切。 第4章 噩梦   阿奶怎么了,我,我呢?我去哪儿了?曹富贵心头惶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突然间,咣当一声,院门打开了,一个干瘦脱像的少年慌里慌张闯了进来,他身上背着个瘪瘪的粮袋,进门就嚎:“阿奶阿奶,有吃的了,你别死,有吃的了!”   “富贵,你,你这是打哪里弄来的粮……”他二叔惊骇地奔出来,抖着声问。   富贵?这,这是我?!   还没等那个“曹富贵”回话,嘈杂的人声向着老曹家涌来,一队带枪的民兵凶神恶煞地冲进院中。   “这里,就是这里!曹富贵这抢粮的坏分子果然回家了!”   “抓住他,把公家的粮收回来!”   一片混乱中,砰!一声枪响,“曹富贵”倒下了,殷红的血漫了一地,二叔吓得呆了,过了片刻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哭,屋里突然传来二婶凄厉的尖叫声:“娘,娘!你,你怎么了……爹,爹啊——”   曹富贵冷汗直流,挣扎着想“走近”,那个冷眼看着一切的“自己”却冷笑一声,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不,不!阿奶,阿爷——”   曹富贵猛然坐起,一头冷汗,恍恍惚惚地看着两扇木窗,透过窗子看到的仍是院子外那棵高大的,形如伞骨,叶子和果子都已落得精光的元宝树。   他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嗷!疼。   幸好,菩萨保佑,果然只是个梦。   做了这么个逼真又不吉利的梦,曹富贵坐在床沿胡乱擦了擦满头的汗,安慰自己,梦都是反着来的!自己一定会好好的,爷奶也一定太太平平,万事如意。   说是这么说,想起梦里可怕的场景,他的心还激烈地跳个不停,实在是太吓人了。   梦里见到的都是身边的亲人,偏生都饿得跟活鬼似的,自己还因为偷粮被民兵喂了“花生米”,阿奶和阿爷好像也……   “呸呸呸!”他往地板上啐了好几口,惊魂未定地起身。看看外头的辰光,也快到饭点了,趿了鞋子刚下床,就听得远远地传来几下长声的哨响,那是下工哨。   “哎呦,迟了迟了!”   他慌忙连蹦带蹿地下楼,朝着大食堂飞奔而去,家里空空的没人,阿奶大概以为他又出去了,也没上楼叫他,这下吃晚饭可抢不到饱了。   等跑到大食堂果然已经晚了,几个大板桶里连底都刮干净了,曹富贵觍着脸给云海娘拍了连环十八记马屁,哄得这位婶子又往桶里加了勺汤水,好歹晃荡点粥底下来,又悄悄塞给他两小块番薯干。   他慌忙谢了云海娘,避着人吞了这些吃食,总算给饥火中烧的肚里添了点料。再想要,那也没有了。   曹富贵垂头丧气地晃荡出门,就听外边有孩子满是戾气地尖声叫着:“阿爹,就是他,就是曹家的二流子抢了我的白石头圈圈!打他,打他!”   他抬头一看,孙留根那倒霉孩子正远远地指着他骂,身后站着他家阿爹孙光宗,看到曹富贵的目光扫来,孙留根身子一缩,似乎想躲到他爹身后,一犹豫又站定了,恶狠狠地瞪着曹富贵。   “富贵,你怎么能抢我家留根……”   孙光宗长着一张这年头农户人家常见的干瘦脸,脸色发黑,黑里还透出些枯黄,他面上阴沉沉的,盯着曹富贵,泛黄的眼珠子血丝满布,红蒜头似的酒糟鼻子让他说起话来嗡声嗡气。   他话还没说完,曹富贵已经笑着晃荡过去了,嘴里说着:“光宗叔,你家这娃子可得好好教教,棍棒底下出孝子啊!他这小小年纪就敢下狠手欺负弟弟妹妹,幸亏我看到伸手管了管,要是这么放纵下去,长大了万一成个‘坏分子’,那可是我们劳动人民的阶级敌人了。”   路过孙留根这小子身边,曹富贵低头恶狠狠地瞪着他说:“撒谎打人,欺负弟妹,统统是坏分子,严杀头要把他们统统捉起来,咔嚓!”   他伸手在脖子上一划,呲牙阴森森一笑,孙留根顿时大哭起来:“阿爹,阿爹,呜呜呜——不要严杀头,不要捉我——”   孙光宗抱着嚎啕大哭的儿子,气得直喘气,胸口起伏不定,曹富贵这瘟生是曹家的人,曹家向来护短,招惹了一个,出来一帮,队支书都是他老曹家的爷们,这口气不吞也得吞了。   “走了,回家!”他拽过儿子,心浮气躁,回家去收拾那吃白饭的狗东西,要不是这小崽子不肯把什么白石圈圈的玩意给留根,哪里会惹出这些破事,让孩子哭成这样!   曹富贵盯着孙光宗灰溜溜地拎着他家的儿子走了,得意洋洋地唱起自己瞎改的戏词:“他是打落门牙肚里咽,强把小鬼带回府~”   抬头一张望,远处二叔和二婶疲惫而熟悉的背影映入他眼帘,曹富贵定睛一看,虽说疲累,也就是往日里平常农家人的模样,哪像梦里那幅活骷髅的模样。他顿时把还有些七上八下的心安了下来,歪头琢磨,也不知自己怎么会做这么恐怖的梦?莫非是饿出来的?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果然还是该去哪儿再弄点吃的填填肚子。   吃了最后一餐大食堂,村民们各自四散回屋,多半都是愁苦犯难,剩下的那点余粮哪里能熬到明年麦收?就算是向队里借,就怕队里都没粮可借。   曹富贵可不担这些心,家里不是还有点粮么,就算吃光了,还有他奶手里存的钱,还怕买不到粮?退一万步说,真是缺粮缺到那份上了,他曹富贵坑蒙拐骗哪招不行?怎么都能糊口,哪里会落到梦里那幅活骷髅的惨样……呸呸呸!   他眼角一晃,正看到孙家老太婆气咻咻、恶狠狠地一眼瞪过来,到底还是没敢骂,拽着她家的两个小孙女走了,后头跟着个鼻青脸肿、勾头耸背、低眉顺目的儿媳妇。还有一个五大三粗、笑呵呵的傻子走在一旁,那是孙家老二,孙光宗的傻子弟弟孙耀祖。   曹富贵嗤了一声,也没放在心上,孙家一窝几个老的小的都在,倒是那个拖油瓶没见着,大约是吃了孙光宗的“生活”,被揍得起不来了,要不然怎么不来公家大食堂吃个够本?   这就叫报应啊!   曹富贵嘿嘿一笑,深觉孙光宗还是会干点人事的,这不是帮他报了一咬之仇么!   趿着鞋子晃悠晃悠往家走,他一路四下打望,想再找出点吃食,半天都没找到点能进嘴的。队里三百来号人天天在村里来去,哪个不饿得慌,就算是路边的酸草根都让娃娃们掘光了。   几个村里的半大小子走在前面,曹富贵心里一动,忙喊了声:“栓子,等等我。”   栓子是支书曹伟岩家的,要论起来也算是他的同宗堂弟,他身旁跟着的几个什么狗蛋、长脚、老虎牙都是队里人家的孩子,多是七八岁光景,比他小了半轮,曹富贵一向不和这帮子傻气的鼻涕娃混,也就栓子爱在他们面前充老大。   这帮小屁孩子大本事没有,山上是混得极熟,曹富贵爱上城里混荡,要想在山上弄点吃食,还真要找栓子他们这帮门清的。   黄林村地处山坳,大队里的田地就是群山围绕的一块小盆地,山林按道理说也是公家的,但队里人平日去砍个柴摘个野果子也没啥。山上板栗、柿子、小胡桃树挺多,靠近村庄的果子早就让队里当山货收光了,什么野鸡兔子让大伙祸祸得连窝端,最近这些年都没怎么见着野猪下山了。   再往深山里倒是山货更多,可没人敢去,深山坳里别说野猪,就是熊都有,连狼都是一群群出没的。   深山野岭的,根本没路,就算民兵连带着枪上山,都不敢多停留。前些年有个特务分子听说逃入山里,几十号当兵的进山搜索,引路的就是大队里当年有名的猎手阿德哥,在山上待两天下来,伤了三个当兵的。那个特务倒是也找着了,早被野兽咬得稀巴烂,就剩没啥肉的脑壳子勉强能分辨身份。   曹富贵寻思着上山弄吃的,可不得和栓子他们套近乎。   栓子应了声,有些犹豫地走过来。   “哎,富贵哥,甚事?”   还没等曹富贵张嘴,栓子妈戴月娥盯着这厢,神色不善地喊开了:“栓子,快回屋,家里柴草不够烧,缸里没三颗谷,你还有这功夫讲闲话?”   栓子回头应了声,讪讪地冲着曹富贵咧嘴笑:“富贵哥,姆妈叫我回屋头。”   “去吧去吧!”   曹富贵撇撇嘴,没把这老娘们指桑骂槐的话放心上,队里总有一干没文化没见识的老娘们看他不顺眼,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世面有多大,反而生怕他这有见识的带坏自家娃。   天色渐渐暗下,村中的溪流潺潺和着寒风呼号,听着怪吓人的,曹富贵快步回家,进门就急着回屋看阿奶。   阿爷正在灶间修灶,二叔在一旁帮忙,一年多没烧火了,柴灶也要修补下。家里铁锅早就砸了交公,说是大炼钢铁,也没见炼出什么好钢来,如今只能暂时用两个陶罐子煮饭,改天再去淘换或是买个旧锅子。   曹富贵笑嘻嘻地伸头往灶间一张望,和阿爷他们打了声招呼。灶头他是不会修,也不会用的,就不去给阿爷和二叔添麻烦了。   二婶带着孩子们在后院自留地里忙碌。   家里有三分不到的自留地,日里要上工,也就早晚有时间伺弄。   自留地里种的全都是自家的,不用交公,当然不像出公家的工那样大呼隆,应付交差。田地不会糊弄人,下几分力,就有几分收获,哪里能不精心耕作?寒冬腊月快到了,地里也就是一些白菜、萝卜、土豆,收了这几茬要吃整个冬季。   家里还养了一群鸡,倒是没养猪,人都不够吃的了,哪里还有猪的食,养起来又辛苦,要不是压着交任务的,哪个愿意养。   这些种菜养家的家务小活,二婶和弟弟妹妹们干干也就差不多了,还不用劳驾他这男人家,曹富贵溜跶溜跶进了阿奶的屋,看到满头灰白头发的阿奶瘦虽瘦,却安详太平地在煤油灯下勾针线活,他最后一点忐忑也烟消云散。   回屋刚沾到枕头边,他就睡着了,然而噩梦又不期而至。 第5章 邪门   眼前是熟悉的床铺,松木做的床架,床头靠里墙的那条床脚上还有一个圆滚滚的树节,被他小时候手痒抠掉了最中间的一点黑芯,看上去像只凶巴巴的鸡眼睛。   梦里正在翻箱倒柜的人不是自己,曹富贵心里有了点数。   与昨日猝不及防地入梦不同,这一次,他多少有了点经验,甚至隐隐感觉,这个梦倒像是别人的“梦”,不知怎么就进了自家的脑袋。   醒又醒不过来,曹富贵也只得郁闷又提心吊胆地跟着梦里的那个人,四处在自己的屋子里翻找。   “梦中人”的年纪应该不大,梦里看不到 “他”的脸,却能看到“自己”的手,那双瘦骨嶙峋的脏手上伤痕累累,却异常灵活,“他”冷静地一样样翻过去,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曹富贵知道自己屋里头根本没什么值钱玩意,这入屋的贼想翻出□□来都难。   那双手在翻起床铺时,突然停了下来,好像找到了什么,“他”从床角拿出了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翻开来,里面是一只白玉含青,又带着几丝血痕的扳指。   曹富贵心里一惊,很是诧异,他明明记得自己把那只扳指给弄碎成三截了呀?怎么会好好的从床下翻出来?   梦里的“他”找到这个东西似乎就满足了,把扳指塞进怀里,很快就离开了。   曹富贵努力哼哼着,想让自己快醒过来,梦里突然一黑,血腥气蔓延开来,眼前不再是自己熟悉的屋子,突然变成了一间泥糊的柴屋,柴草零乱地散了一地,一根粗大的木柴血渍斑斑,正丢在“他”面前。“他”的眼前一片腥红,浑身上下刺骨的剧痛,有人在喊着什么,耳朵里嗡嗡响着却什么也听不清。   “他”好像是趴在地上,无力动弹,眼前的泥地突然动了起来,那根一头带着血色的大木柴离“他”越来越远。   曹富贵心头恐惧万分,虽然知道这不是自己,可被这样真实的“梦”拖进来,简直就像是自己真的被人打得半死,太特娘可怕了!脚上传来一股拉力,曹富贵在“梦”中突然醒悟过来,不是地在动,是有人拖着“他”的腿在往外拉。   “他”嗬嗬呻吟着,双手死死抠在地上,却完全抵不住别人的拖拽,只是在泥地上抠出几道长长的血痕。   压抑的哭喊声和暴怒的喝斥在耳边交织,有人将“他”背起,在黑暗的夜里,走上山路。   呼哧呼哧的重重喘息在耳边响着,血腥和汗臭扑鼻可闻,虽然心底清清楚楚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遭遇,曹富贵还是吓得寒毛直竖,仿佛是被鬼压床一般,快被压死了,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娘啊,醒醒!曹富贵你特么快醒啊!   然而,梦中的世界完全不听他的心意,那个“他”被背上山,在一处山坳前,“他”被人扔下了深深的山谷……   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树枝断折、山石撞击碎裂,然后是沉闷的落地声,四肢百骸巨痛袭来,血腥气顿时弥漫。   “嗷嗷嗷——”   曹富贵满头冷汗挣扎着,终于从既是别人,也是他自己的“梦”中醒来。   太,太特娘吓人了!   梦中的栩栩如生的场景和遭遇还在脑中回旋,冷汗浸透了布衫,寒气一激,他才从梦境中完全挣脱出来。想起梦里那个没碎的扳指,曹富贵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往铺着的垫被下摸去,掏出自己白天塞在里面的小布包,抖着手打开一看,里面还是断成三截的碎玉,和梦里只有几条血痕,却没碎的“扳指”,样子大不相同。   他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吁出口长气,有气没力地重新包起这只扳指,又塞回铺下。   还好还好,果然只是个噩梦。   可这梦怎么特娘的这么古怪,这么像是真的?!   这一整天的噩梦来得有点邪乎,曹富贵琢磨着,会不会和他抢的那只扳指相干?听说有些玉器是些挖坟的从先人墓里盗出来的,会沾着邪气,会不会这东西也是没什么正经来历的冥器?   鬼怪阴气、盗墓伤阴骘的故事,他以前听村里老人说起过,平时混的那帮三教九流里,听说也有人过去混过这行,只是这年头政府严禁这些乱七八糟的,哪里还敢干这个,更没什么人议论这些。   也不知老孙家的拖油瓶从哪儿弄来的这玩意?   曹富贵摸摸下巴,觉着还是要去探问一二,免得真的抢了个邪门玩意,惹鬼上身那可太冤了。   摸黑推开窗户一看,月上中天,夜正深,院子天井里映着外头那棵元宝树的影子,寒风吹过,呜呜声响中黑影张牙舞爪地抖动。   他用力咽下口唾沫,赶紧关上窗,将妖魔鬼怪关在窗外,蹿上床,闷头闷脑裹起被子,睡觉!   噩梦还是没放过他,梦里的片段变得零零碎碎,透过“他”的眼睛看到的东西开始颠簸,零星闪过都是惨叫和血腥,冲天的火焰燃起,有人挣扎着喊救命,很快就是一片火海。   曹富贵抵挡不了这些吓人的景象,梦里又闭不上眼睛,也只能逆来顺受,心头大念阿弥陀佛、无量天尊,无奈地看着一幕又一幕越来越“真实”的梦境。看久了,他才恍然大悟,梦里的“他”估摸着是瘸了,所以走动起来时,这些影像才一颠一颠的。   梦里的景象越来越模糊零碎,似乎过了好些年,梦里的“他”从孩子长成了一个心狠手辣的男人,手下血腥无数,权势滔天。   无数人在他面前匍匐,还有许多人咒骂着他,被拖入黑暗中。   “瘸鬼,你欺师灭祖,不会有好下场的!”   “鬼哥,鬼哥,真的不干我的事啊,都特么是这娘们撺掇的,求你再饶我一……啊——”   “……乔应年,你这畜生会下十八层地狱的,你不得好死!”   一个女人凄厉地诅咒着,然后,曹富贵终于听到了梦中那个“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很轻飘,带着点沙哑,似乎轻轻笑了声:“是吗?我早就在十八层地狱好些年了,大小姐,你走好。”   砰!枪声响起。   “嗷嗷嗷——”   曹富贵又被吓醒了。   这特娘的日子没法过了!   这梦越做越真,越做越吓人,曹富贵觉着自己这熊心豹子胆怕是也有些撑不住,一定得去探个究竟,如果真是个破玩意惹来的祸,赶紧打哪儿来还哪儿去,再念上几篇经文超度超度,说不定就消停了。在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前,那个破扳指还是藏得远点,说不准就不来祸害自己了呢?   看看辰光,天边已经泛起一抹鱼肚白,曹富贵忙从床铺下翻出小布包,蹑手蹑脚下楼,把这邪性玩意埋远点,要是真没什么事,到时有机会再弄出来换钱也不迟。   绕着自家屋子转了一圈,在后院墙角根找了块不打眼的地方把东西埋下,踩实泥土,这才偷摸着回屋。   天井里二叔正在放木桶打水,几个孩子喂鸡、拾柴、打扫院子,阿爷给自留地的瓜菜浇水,趁着上工前的一点空档,人人忙得不可开交。   曹富贵笑眯眯地探头张望灶间,二婶蹲坐在灶前烧火加柴,阿奶站在灶眼前,拿了只长柄的大勺子在两个陶罐里搅,热气蒸腾,却没什么粮食的香气,反倒有股霉沉沉的闷味。   “阿奶,二婶,忙着呢,煮甚呀?”   二婶拉长脸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好气地说:“富贵啊,今朝你倒是爬起早么!”   阿奶横她一眼,王柳枝闷声不吭了,气鼓鼓地往灶里塞进一根细柴。   “富贵困足了?半大小子还要蹿个子,就是要饱睡足食。可惜队里的大食堂不办了……家里这点粮还能吃甚?只有番薯粥。盛一碗去,喊你阿爷二叔他们赶紧吃饭,要赶着上工。”   队里的记工员戴兴发解放前是地主家的长工,吃尽了苦头,解放后在扫盲班苦学,认了几个简单的字和数,在队里当上了记工员。   如今人家脖子上挂个哨,拎只闹钟,夹了账本,鼻梁上还架副眼镜,倒是抖发起来,像个老底子的账房先生。哨响一刻钟不到自己岗位的队员,他立马在小本子上记下扣工分,迟到一次扣五厘。村里沾亲带故的多,可谁来说情都不管用,队长都要被他撅回去。   队里刁钻促狭的背地里喊他“铁蛳螺”,就是笑他长得瘦骨伶仃,尖头大眼,还要摆出一副铁面孔。   老曹家和他的关系倒不算差,但轻易也不愿意去触这个霉头。   一人一碗番薯稀粥上桌,一碗乌沉沉透着黄亮的雪里蕻咸菜头,切得碎碎的下饭,这还是队里腌菜时,英子去帮工,几个咸菜头当作福利带回家的。   当家的女人给家里的壮劳力男人们添得满些,粥也厚,女人们就薄汤水稍有点料,份量少些,孩子们也一样。曹富贵虽然不上工,可阿奶还是给他添了满满的一碗厚粥。   二婶王柳枝觑了大侄子碗里一眼又一眼,看看自家宝锋埋头喝碗里的薄汤水,再想想往日家里开伙时也是这样分派,心头的闷火压了又压,到底还是生生按捺下。   自家的婆婆虽说偏心大侄子,平日里大面上也算是明理省事的,贴补的多半也是用的他三叔寄来的钱物,她当人婶子的也不好多说什么。忍吧,忍到大侄子成家立业,就能把他分出去了,到时就是多贴点东西给他也是心甘,总不能当侄子的像只蚂蝗似的,靠在叔叔身上吸一辈子的血吧?! 第6章 伤   阿爷领着二叔二婶一道匆匆上工去,英子领了弟妹们也要去打柴草,挖鸡食,只有阿奶身体虚,又有一双小脚做不得重活,留在家里做些扫洗的家务,顺便做点手工贴补家用。   见家里人大大小小像鸟雀出巢般分飞,曹富贵也手脚勤快地帮着阿奶收拾碗筷,忙前忙后,甚至想帮着洗碗,他这种从来拈轻怕重的家伙,在家连水都没打过几次,自然是毛手毛脚,差错不断,差点没摔了调羹,被阿奶夹手夺下。   “去去去,今天倒不出去玩耍,留了帮我做事?”阿奶横了他一眼,问,“要买甚?多少钱?富贵啊,今年年景不好,侬铜钿不要乱花……”   曹富贵大叫冤枉,他分明是诚心诚意帮着阿奶做家务,哪里是要讨钱用?   阿奶满是皱纹和老茧的手,轻轻在他脑门上拍了一记,心底多少还是宽慰,孩子长大了,也知道体谅大人辛苦。   曹富贵笨手笨脚地帮着阿奶抹桌,拿畚箕收拾,一边闲聊,状似无意地问起了老孙家的拖油瓶。   “……阿奶你听说过他的亲生阿爹吗?我看这小孩在孙家苦头也是有得吃,前两天路过他家院子,孙留根那小子也是抬手就打骂他。”   “其个亲生阿爹,哼!”张氏冷笑一声,欲言又止,“人都没了,讲其作甚?他娘要是不改嫁,这日子也是难熬。”   曹富贵听得精神一振,哟,拖油瓶当日不是说,那玉扳指是他阿爹留给他的,说不定还真有什么老底子的事情在里头。   “阿奶,讲讲么,你讲古顶有趣了。”   阿奶虽然一双小脚不怎么出门,但她和那些村妇出身不同,眼界不同,知道的事情也多,常常会讲些老底子的故事给孩子们听,对方圆百里内几个村庄的典故、人家那叫一个了如指掌,曹支书都要敬她三分人才。   张氏被大孙子一通马屁拍下,又是捏肩捶背的,哪里抵挡得住,原原本本讲了她知道的事。   拖油瓶他娘是黄林村溪水下游那一带的前溪村人,前溪村如今也是和黄林村归在一个大队下的。拖油瓶的阿爹姓乔,当年是流浪到前溪村的光棍汉,靠东家扛短活,西家打零工过活,日子过得是苦水泡黄连,哪里有人家肯把女儿许他?   闹革命时,姓乔的成了农会积极分子,带路抄了前溪村的大土豪地主丘家,穷人们分了好多东西,他自己自然也落下不少油水,后来就娶了刘家的大女儿刘翠芬。这人虽然娶妻生子,却是个塌底的茶箩,手头松,存不下钱财,后来听说一场大病没钱治,人就没了。   曹富贵听了阿奶这一番话,细一琢磨,就知道她对这姓乔的恶感哪里来的了。   丘家,豪富抵半城的丘半城。   虽然家里从来不提,人前人后他也偶尔听队里人悄悄说过闲话,说他长得不像曹家人。   曹富贵自己寻思着,这约摸是真的。   他阿奶当年就是丘大户家的大丫鬟,后来恶了主家夫人被发卖出来,嫁给常到丘家扛活,山坳里的穷鬼——他爷爷曹秋收,再后来就有了他阿爹曹庆德。   曹富贵从小就听人赞自己的相貌,说是和他爹一个模版子里印出来的,斯文俊俏。   照照镜子里眉似远山,眼似春水,下巴略尖还带个浅浅的美人凹,笑起来桃花朵朵的小白脸模样,再看看阿爷和二叔他们子肖父的阔口细眼大鼻头,就算三叔长得像阿奶,五官英气端正,还是脱不掉老曹家那招牌一样的粗短扫帚眉。   咳,有些事,这个,他阿爷都不在意,他和他爹自然就是正宗的曹家人,他要是日后富贵了,也一定好好孝敬辛苦养大他的阿爷阿奶和两位阿叔,爱护曹家的亲人们。   曹富贵可不敢在阿奶面前提起丘家的茬,不过看看自家这张小白脸,也不难明白阿奶为何这么多年也放不下一个“丘”字。幸好这户人家当年在果党大溃败后,跟着蒋光头去了海那边,不然真是不知还有什么麻烦。   眼看阿奶情绪不高,乔家男人的事看样子也不会知道更多,曹富贵笑嘻嘻地说了两句俏皮话,惹得阿奶止不住笑,自己溜达出门去也。   还是再去问问那个野狗一样凶的拖油瓶吧。这孩子苦啊,东西要是有问题,他帮着处理了也算积阴德;要是扳指来历清白,没甚古怪,和他连夜的噩梦搭不上边,那日后修好他帮着卖了,分点钱给这娃,不也是做好事么。   这么一想,曹富贵就很是心安理得,去找那苦命的娃了。   日上半山,队里的劳力们男男女女都在地里和各处上工,各家余粮都不多,留在家里的老小也要千方百计、上山下溪淘寻吃食,屋里多半只有那些娃娃们,大的看管小的,再干点轻省的家务活。   曹富贵熟门熟路,悄摸来到孙家后院,屋里果然没有大人,只有孙留根和他的小妹子两个在院子里玩泥,拖油瓶却不在一起。   曹富贵眉头一皱,有些奇怪,拖油瓶这五六岁大的年纪,又瘦又小也干不了什么重活,难道上山砍柴草去了?总不会真是让孙光宗给打得半死了吧?   悄悄踮脚往几间泥砖茅草顶的屋里头张望,一片黑洞洞的根本看不清,孙家精穷,在队里都排得上赤贫的前几号,这种泥坯夹稻草砌的屋墙,底下乱石砌起打底,根本不能装大幅窗子,白日里不点灯都是一片昏黑。   人要是在屋里,依着孙家那个姚婆子的刻薄操行,肯定不会让他住正屋,他家就这么几间屋,那就只会在灶间、柴房……   曹富贵心一悸,突然想起了梦里的那个柴屋,血渍斑斑的木柴棍,地上拖行的血痕……   不,不会吧?心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焦躁和惶恐,要真是因为自己抢个扳指害了这孩子一条命,他可担不起。   呸呸!天知道闹了自己一宿的,是什么乱七八糟“鬼”的梦。他这是被梦给吓迷糊了,哪有别人的遭遇会出现在自己梦里的道理?   心里转过几个念头,到底还是不放心,曹富贵躲着孙留根那瘟孩子,又蹑手蹑脚翻进了孙家的院子,悄悄沿着墙根摸到了边上几间破屋的墙根下。   灶间乱糟糟,一捆散开的柴草堆在一角,灶头烧得发黑,糊的黄烂泥掉了几块,灶上没铁锅,一只烧得乌漆抹黑还豁了个大口子的陶罐架在上头。灶间地面净是草屑泥灰,肮脏不堪,小小一间屋子,根本没人。隔壁是一间柴屋和灶间连通,两间屋中间有一个门洞,几根粗大的木柴挡着门洞,看不清里头。   曹富贵朝着里头张望两眼,也不为难自己的眼睛了,转身绕到柴屋门外,那里有一扇破板门,门紧闭着,独眼门环上头拧了根粗藤把门从外边锁住了。孙家穷得要光腚,这个么破柴屋能藏什么宝贝?就算有贼都懒得去偷,这么个锁门法怕是防着里头的人给跑了。   曹富贵左右瞟几眼,又趴在门板上听听,没听着什么大动静,倒像是隐隐有拉风箱似的喘声。   拖油瓶多半是在里头关着了。   他根本没想什么进还是不进的问题,手下轻轻拧两下,就把那藤条给拧开了,人命关天啊!为了弄明白为啥自己噩梦连连,要是撬石队长家的屋管用,他都能给撬了,何况孙家这根本不算锁的锁。   屋里细柴堆了小半间,屋角的柴草凌乱地铺散着,上头趴伏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曹富贵蹑手蹑脚走上前,嫌弃地看了一眼这大黄都不屑住的窝棚,扳着那人瘦弱得仿佛只剩皮包骨的肩头,轻轻把人转过面来。   “我艹!打得有点狠啊!”被这孩子凄惨的模样吓了一跳,惊呼脱口而出,他赶紧闭嘴。   拖油瓶鼻青脸肿,脸颊通红,倒让他原本瘦得颧骨高突的脸蛋显得“胖”了半圈,他双目紧闭,鼻子下方和半张脸上都是已经凝固的血渍斑斑。孩子身上套了件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袄,都不知道是哪年的“古董”,板硬油黑的面子破洞无数,露出几缕黑黄的陈年旧絮。手脚从短小的破袄破裤里伸出来,像是几根发黑的芦柴棒,瘦得吓人。   曹富贵看得眉头紧锁,伸手在拖油瓶鼻子底下试了试,一股火热的气息重重喘着,这是打得狠了伤口外感,烧糊涂了——他混的那帮兄弟,三天两头有打架受伤的,这种样子见多了。曹家也是贫农,可他自小被阿奶护着宠着,从来没挨过狠揍,最多也不过调皮捣蛋糟蹋了物事,让阿奶鞋底子抽几下屁股,哪里见过被揍成这惨样的。   曹富贵咽了口唾沫,一时也有些麻爪,烧成这样,都不知道会不会烧傻,还怎么问那扳指的来历?   “其嬷嬷个腿!”   曹富贵恨恨骂了声,孙光宗那小子实在不是个东西,这么小的孩子他也下得去手!至于他自己当日为了抢个扳指把人孩子踹一边的事,这种和孩子打打闹闹的事能算是事吗?   村里人管教孩子打上几顿是常事,千百年来都讲究棍棒底下出孝子,人家阿爹打儿子,哪怕只是个后爹,旁人也管不到,只要儿子没被打死,就是严杀头肯来管,也不过劝几句,回头倒是让小孩招他爹揍得更狠。村里也有后娘打前头生的孩子,有些善心的看不过去,多劝几句,后娘喊一句话就把人说瘪了——侬介好良心,领回去养啊!   这年景,再好的良心,自家屋里头几张嘴都糊不了,哪里还有余粮喂别人家的孩子。   曹富贵眉头紧锁,一时也没办法,摇摇头,悄无声息地退出柴屋,离了孙家。人是走了,不知怎地,脑海里总是泛起那个拖油瓶半死不活的样子。   “呸!算阿爷上辈子欠你的。”   他暗骂一声,琢磨着去哪里弄点伤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自己的噩梦估摸着还要靠这倒霉孩子找线索解决呢!   心思落定,曹富贵顿时神清气爽,自觉德行高深,以德报怨,很是有一番救世济人的高人胸怀了。 第7章 炼庐   曹富贵手头没伤药,一起混的那帮兄弟估计会有,可这会儿六旦他们正谋划干“大事”,他躲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为只拖油瓶赶着凑上去找死?他又不是舍已为人的白求恩大夫。远远望见村口的风水庙,他心里一动,想起了一个人——借居在风水庙的富农老酒伯。   老酒伯姓胡,当年划成富农也实在有点冤。老头年轻时爱赌,喝了三两黄汤水就是连老婆都敢压上桌,赌了大半辈子输光家底,穷得精光,偏偏在划成分的半年前赢了场大的,居然赢来十几亩地和一笔钱。老酒伯兴奋万分,散财请客,还雇了几个短工打理田地,没等火热到手的田收成,划成分了,咣叽!富农的帽子套得牢牢的。   后来老婆跑了,他也沦落到借住风水庙。   老酒伯虽然好酒好赌,有一样本事别人比不上,他有几张不知哪里弄来的方子,专治外伤和蛇伤,自己采了山里的草药制丸,据说很顶用,队里人有啥小伤或被蛇咬,也会拿吃的用的去换,这日子才慢慢熬下来。只是这一年来开大食堂,老头狠吃狠喝,也懒得辛苦制药,不知现在还有没有存货。   曹富贵两手空空就打算上风水庙,大不了赊账么,“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分个五六级给老头也就是了。   闷头琢磨着没看路,不及防在庙脚根一跤跌倒,他手上慌忙一撑,虎口的伤口被野地上石子一蹭,又流血了。曹富贵咧嘴骂了声,急忙左右一看,幸好没人看到他富贵哥这矬样,这倒霉劲,伤药多讨点,自己都要用上了。他另一手往半圈牙印的伤口上一按,止住血,正想起身,眼前一晕,突地变了个天地。   曹富贵惊得差点三魂出窍、六魄离体,牙齿格格格直战,瞪大眼睛惊惶四顾,口念“菩萨保佑,百邪不侵!”这是,是是自己一时犯迷糊了,还是有什么黄大仙、狐狸精作怪?!一颗心扑腾扑腾直跳,差点就要蹦出喉咙口来。片刻之后,似乎也没什么妖魔鬼怪要吃人,身边也没任何动静,他使劲咬着牙根,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又是一步,也没人来阻挡,惊魂总算定了些。   “这特娘的是什么地方?!……有人吗?”   曹富贵又惊又吓,抖着嗓子小心地喊了声,没人回答,这才战战兢兢地打量起突然进入的这个奇怪地方。   他身处一间大屋里,屋内雕梁画栋、古意盎然,显然是有钱人家的地方,可站在这个地方,最为醒目的却是面前的一只古铜色的大炉子。   炉子足有一人半高,三足而立,略显葫芦状,有点像早年风水庙外放着的大香炉,但比烧香的炉子拔长许多,还多了个盖子。这炉子只是静静矗在那里就显得气势惊人,炉子的表面雕着奇异的花纹,像是云彩又仿佛是游龙,曹富贵多看了几眼,就觉得自己的魂魄要被吸进去似的,连忙转眼。   炉子上似乎还有种种机关设计,曹富贵在这陌生的地方也不敢瞎碰,虽则觉得这玩意似乎挺值钱,但现在处境不明,怎么来的不知道,怎么出去更没头绪,哪里还顾得上淘摸东西。   炉子后方是一排乌沉沉的柜子,无数个抽屉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上头,每个抽屉都有一个小小的标签,倒有点像老底子中药房里抓药的药柜。   曹富贵朝那头张望了下,没有出去的门,旁边几间可能是库房,敞着门洞,里头挺亮堂,但也没有出口。他看了几眼,突然发现——咦?这屋子里没灯没蜡烛的,却光亮如白日,也不知是什么讲究,莫非有宝?他瞪大眼,咽了口唾沫,脚下更谨慎了,一步步往侧边一道紧闭的门走去。   不管是在哪里混的,去陌生的场子,第一桩事就是要找好退路,摸小便宜可以,千万不能贪心过头,什么都比不上小命重要。他可不像刀哥那样骁勇狠辣,也不是六旦那样能拼命的,打群架时总要选瞄好能跑的路子,万无一失才跟着敲敲边鼓,见机不对就撒开腿,从来没人能追得上他。要是眼头不活络,万一让民兵或是公安捉了,那就不是一个惨字了得了。   这鬼地方虽然看上去像是富贵人家的屋子,到底还是先找出条出路为妙。入宝山不能空手回是对的,可总也要先能“回”啊!   门紧闭着,但手一碰上去就开了。   曹富贵屏息迈步而出,外头是一片小小的田地,边上有条溪流,一座矮矮的山丘耸立在更远处,山脚与田地之间奇石耸立,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瀑布,连着处水潭。边上几株蔫蔫的老树,枝桠岔翘,枯叶萎萎,认不出是什么树,看样子快枯死了。总有两亩大小的田地里荒芜一片,什么也没种,泥土又干又碎,在靠近溪边的地方,似乎还有一小片枯萎的“草”,不知是野草还是庄稼。   田边有一块青色的方石,半人来高,上头阴刻两个大字,用暗金色染了,十分醒目。   曹富贵左右四望,看不到半个人,更加离奇的是,田亩之外稍远些的地方迷迷蒙蒙一片,似雾非雾,根本看不清是什么地方所在。既没有鸟雀,也没牲畜。他抬起头,倒吸一口凉气,娘哎!大白天的连日头都没有,头顶还是那样似雾非雾的一大团遮天蔽日,这雾气不知有多广,更不知道有多高。   曹富贵脑袋里胡思乱想,儿时听阿奶讲过的,什么乱七八糟妖魔鬼怪故事都蹦了出来,莫非自己被什么妖怪拖到山洞里了?还是不慎踏入什么神仙的修炼之所?说不定只是被黄大仙迷了眼?   一边脑筋飞转,他脚下不停,走到了那块石碑之前。   “炼庐?”   碑上两个像是印章似的字体虽然有些古怪,倒不太难认,他自小跟着阿奶学了些字,还分辨得出。要说是药庐倒也说得过去,屋子里那只大炉子不就有点像是太上老君炼孙大圣的丹药炉子?这一片莫非就是药田?看这模样是荒芜很久了。   可“炼庐”?炼什么东西?   曹富贵看了两眼没看出什么花样来,索性走上前,伸手摸了上去。这一摸,虚空中突然闪出一个人影,竟然开始说起话来。这下可把曹富贵吓得不轻,嗷一声,兔子似的一下蹦出五丈远,飞速趴到田边一块石头后面躲起,过了一会儿,看看没危险这才伸头悄悄张望。   那个人影好像也没在意,自顾自地浮在半空中说着:   “……能进此炼庐,必为身上有我血脉的丘氏子孙,或许你不姓丘,但也该叫我一声老祖宗。”   曹富贵一惊,头皮发麻,“丘氏子孙”?   这“祖宗”的话他都能听明白,听起来口音有点像北方京里的,认真听来,句句似乎也不只入耳,而是印入脑袋里,让他很轻松地明白大概意思。   曹富贵心一凛,这门法术有点吓人啊!稍一走神就漏过了“祖宗”后来的几句话。   他一咬牙,矮着身子又悄悄向前,蹲到大石碑近些的地方仔细听,脚下却摆出幅撒丫跑的架势,万一这“祖宗”要坑人,总还来得及跑两步。   头上漂的“祖宗”似乎根本没在意他做些什么,自顾自地讲着。   “祖宗”虽然是半透明的,但还是能分辨出他的样貌,白胡子白发,样子倒是好看,就仿佛庙里的神仙似的,穿着长袍子,应该是个古人,人畜无害的模样。   曹富贵稍放了点提到半天高的小心肝,仔细“听”祖宗在说什么,听了一会儿,他也有些犯嘀咕,这位谁谁家的祖宗,也太啰嗦了,而且一大堆说的玩意就算“印”入脑海里都不知他在讲甚!   “……唉,祖宗我叫丘明深,谁想到撸个《剑魂道online》就魂穿了呢?偏偏还穿到杨大兄弟征高丽时,说起来都是泪啊!穿越大神总算给了根挺粗的金手指,就是俺游戏里的背包炼坊加小半个帮会药草基地。   唉,后世子孙啊,听不听得懂,祖宗我都得和你交待声。   这玩意应该是DNA或者再加点灵魂什么的认证,能继承的还需要有精神力,金手指载体可以转移,载体一般是金玉之类的器物。只要是我家的子孙,抹上血,由上一代掌握者真心实意喊出密语,就能转移传承。如果在历史的长河中不幸失传……呸!我相信我这样一个能‘创造’一个民族的男人是绝不会断后的!   万一的万一那个偶尔断档,下一代继承人,你们就……靠运气慢慢试吧!精神力强,血脉近的,总能打开吧!”   曹富贵听得云里雾里,琢磨那古古怪怪的什么弟恩诶、帮会、金手指的,大半都有听没有懂。   那位祖宗又简单说了几句炼庐的用途,让子孙后代好好珍惜,努力多攒方子,居然就像是要说完了,完全没提起怎么进出这地方。曹富贵听得气不得一处来,该说的要紧话没几句,老头自己乱七八糟的丰功伟绩吹了一堆,这都什么人啊?!真是恨不得掐着他脖子,把要紧话晃出来。   “……最后说一句,能量平衡是至理,炼庐中种种神奇功效需要消耗的是某种能量,我姑且称它为‘灵气’,这玩意就我大半辈子的经验来看,咱们地球上也就基本在美玉宝石里有,你可以多找找。另外,人在炼庐空间里‘额外’操作需要消耗的是精神力,这东西就像是力气,用完还会有,多用用能锻炼更多出来,当然和力气一样需要你进食来转换补充能量。   炼庐空间很好用,基本是傻瓜式的,但要创新东西,就需要各种方子,祖宗我虽然弄了一些,但这个那个有些材料也被我用得差不多了,哈哈,哈哈!有什么不懂的,就点各种物品上的‘?’标记,我在里面录了使用方法和心得。加油哟,我看好你,我的子孙。   记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就是至亲至近,也不要透露这宝贝——千万别挑战人性。   放心,我在炼庐里所有的记录只有你这个继承者能‘听’到。”   “祖宗”语气突然低沉下来,似乎意有所指,转瞬又笑眯眯是惊呼一声:“啊!对了,传承的密语就是虔诚地高喊——德玛西亚!”   曹富贵一头懵,拼命在心里记这位祖宗的古怪话语,然而,还没等他记明白这一连串又快又怪的词,“祖宗”在半空中一闪,消失了。   我的祖宗哎!你还没说怎么出去啊!   曹富贵一脸欲哭无泪,僵立当地。 第8章 祖宗   摊着这么个不靠谱的“祖宗”,把曹富贵这样蔫懒脾气的都快气得冒烟,也顾不得危险不危险的,蹦起来就往半空中挠,试图“挽留”祖宗大爷说个明白。然而这位“神仙”似的古怪祖宗来得突然,说得啰嗦,说完却是毫不留情,说走就走,一点都不考虑考虑子孙后代震惊绝望的心情。   “娘希匹,个老憨大,话都不讲清楚……”   曹富贵又惊又怒,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怒气冲天地一手狠狠拍上那块青石碑——咻!半空中,老祖宗又冒了出来。他吓得一抖,连忙闭嘴,丘家老祖宗大约有点贱性,非得骂着才出来。   “……能进此炼庐,必为身上有我血脉的丘氏子孙……”老祖宗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半点怒气。   曹富贵暗自庆幸自家“神仙”老祖宗宽宏大量,然而仔细一听老祖宗的话……他楞楞地抬头细看,祖宗说的话和刚才那一通啰嗦一模一样,连哪里停顿,哪里废话,哪里打哈哈都仿佛没半点差别。   他拧着眉毛,围着半透明的,自顾自说得开心的老祖宗绕了一圈,目光又落在青石碑上,突然伸手重重一拍!   半空中的老祖宗忽地一闪,又重头开始说他那一通古怪的介绍。   曹富贵半喜半悲,忽地一屁股坐倒在地,狠狠啐了一口,这祖宗特娘的就不是个“活”的!   大约是什么法术,能将祖宗当年说的话和影留下来,按到石碑上的机关就一遍又一遍的放。要是这位祖宗不是什么骗人坑人吸精血的妖精变化的,那听他的说法,这“炼炉”简直比仙家的宝贝还牛,太上老君的炉子还只能炼仙丹呢,哪像这宝贝炉子又能炼仙药、吃食,还能炼器物什么的。   能得到这宝物,外带还有几亩私人田地,可把曹富贵喜得满心火热,只是这特娘的可怎么回去啊?总不能这一辈子都孤伶伶地呆在“炼庐”吧?不用等饿死,他就先疯了。   要回去,要回去啊!   心头只想着回去的念头,一阵熟悉的晕眩传来,眼前忽然一黑又亮了起来。   曹富贵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灰黄墙面的风水庙,旁边是两棵他无比熟悉,年年爬上去摘果子,如今叶子果子全掉精光的银杏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缓缓抬头望天,灰蓝阴沉的天空上,几片薄云飘过,阳光虽然淡得跟老酒伯葫芦里的酒水似的,没有一丝劲道和暖意,豁亮的大日头仍是好好地挂在当空。   他,他这是出来了?!   “嗷嗷——”我的炼庐宝贝去哪儿了?!   曹富贵急切地把自己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哪里又有什么“炼庐”,刚才与祖宗在炼庐中一番“会面”,竟然就像是南柯一梦,梦醒无痕。这大起大落来得太快,再大的心也受不了啊!   曹富贵楞了半晌,“啪!”一声,重重一个大耳光子打上自己的脸,哭丧着暗骂,特么早知道这么容易就出来,好歹也摸上几样值钱的啊!这可倒好,真是空手进宝山又空手出,半点油水都没蹭出来。   “富贵啊,你……这是搞甚明堂?”   老酒伯晃悠悠走过来,稀奇地看着上蹿下跳,简直跟猢狲一个样的曹富贵,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老头眼睛一转,就看到富贵手上血迹未干的伤口,上头一排细密的齿印殷然。   “喔哟!咬得这么狠,你是去招惹了哪家的小娘喔?啧啧啧,当心人家告状捉你……”   伤?!   曹富贵听他这么一说,猛然想起,刚才可不就是握着手上的伤口才进了那个炼庐空间么?想起老祖宗说的什么血脉,他心头一喜,手刚一动,硬生生又按捺住摸自己伤口的冲动。万一真的灵光,在人前来个大变活人,这不是给自己找大麻烦么!   “嘿嘿嘿,哪里敢惹小娘,我是意外受伤,意外,意外……”   话没说完,人已经跑出半里地去了。   “哎哎!你伤药要不要啊——”   老酒伯冲远去的小子喊了声,只见曹富贵摆摆手,早就跑到进山小路,一晃,人影就没入林间看不到了。   “啧,小赤佬,跑得倒快。”   老酒伯摇摇头,哀声叹气地摸摸瘪肚皮,伤心一桩生意到嘴边又飞了。   曹富贵一直跑到山上,在一处僻静无人的山石坳处才气喘吁吁地停步,左右看看确定无人,他才撩开石壁上不起眼的山藤,往洞里钻了进去。洞不深,斜斜向上,也就十几步到顶,干燥的山石地还算干净,上头放了个半旧的蔺草蒲团,边上还有只破瓦罐子。   这里是他平日里躲懒的地方之一,阿奶说狡兔有三窟,他这样的聪明人自然要多找几个躲藏的地方,以备不测。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把另一只手按在受伤的虎口上,什么事也没发生。   曹富贵急眼了,拼命默念:“炼庐、炼庐!祖宗哎,让我进去……”   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头晕目眩中,他再次回到了宝贝空间中,这一次不是在屋里,而是直接站在了药田的石碑前。   “哈,哈,哈哈哈哈——”   曹富贵忍着头晕,抖着手按上石碑,祖宗毫无意外地又出现在半空开始介绍。   出入自如,安全无虞。   就是不知道那个什么精神力是不是“精气”?这进一次就头晕目眩的,别不是那个什么“祖宗”是妖精变出来唬人吸精气的?!   内心里虽然还是警惕又惧怕,曹富贵到底还是抵不住宝贝炉子的诱惑,一横心往屋里快步走去,哼,阿爷穷得滴哒响,也就是童子鸡的精血还值得妖精一骗,可也不至于拿这样的宝贝来换,“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怕个鸟?   富贵还需险中求,搏了!   话是这么说,事关自己小命,他还是小心谨慎地再三把自己从头摸到脚,除了有点头晕力乏确实再没甚毛病,于是兴冲冲地就往放炉子那屋钻。   屋子里的那只炉子还是那样威严地矗立着,但看在曹富贵眼中,这暗金的色泽,华丽的花纹无比地顺眼,闪闪发着铜钿的金光啊!   想起老祖宗说的有事可按“问号”咨询,曹富贵隐隐觉着有点不对劲,这标点什么的不是新政府才弄出来的么,阿奶那里有几本古书,哪本上头有什么标点?也不知这位祖宗怎么弄出个问号来。   在这样神奇的炉子面前,这等小事在曹富贵的脑袋里一闪而过,他仔细上看下摸,终于在炉子的架脚上找到了个半只巴掌大小的金色圈圈,里头画了个很是标准的蓝色“?”   他小心地伸手一按,立即缩手退到一边,老祖宗“咻”地一声又出现在半空,开始唠唠叨叨地介绍这炉子,什么游戏策划太黑心,爆率太低,氪金真凶残,根本就不让非酋活啊!总算还允许自创方子有点实际意义……等等等等,听的曹富贵这向来自觉聪明过人的,也是眼冒金星一脑子浆糊,根本不知道他在扯什么!   耐着性子听了几遍,连蒙带猜总算是明白了老祖宗的意思。这炉子号称可炼万物,但这个仙家法宝落到此界,仙家法力被削去好些,只能炼些吃食、药物、小器物等等,若是红运当头还能爆出些加“八夫”的好物,虽然不知“八夫”是个什么“夫”,听上去倒很是厉害的样子。   这些听不太明白的,曹富贵也不是很放在心上,琢磨着日后慢慢上手,大约也能摸熟个七八分的性子,对于基本的操作他是一点不敢放松,生怕弄坏宝贝,楞是仔细听了十来遍。   炉子确实好用又方便,果然像“祖宗”说的那样,傻子憨大都会用,只要放入方子和原料,在“能量”槽里放下玉石之类含“灵气”的能量,一按机关便能开始炼物。   原料越好,方子越是详尽仔细,炼出来的东西越好;原料越差,方子又残缺不全的话,炼出废品的甚么“机率”便很高。“祖宗”自吹攒了一堆仙家妙方,可惜原料不多,有些东西用完就再也无法炼出来了,他憾声连连,让子孙后代节约耗材,尤其是那些“不可再生”的……   听着“祖宗”这一番话,曹富贵顿觉不妙,快步奔向后面那一大排“药柜子”。这东西据祖宗说是他的法器——“背包”所化,有九九八十一格,物品放于其中,时间停滞,保鲜保质,很是好用。所有的珍贵材料和炼出来的成品都放在那里了,需要用的可自取,每格他都标了简要说明。   仔细一看,柜子抽屉上果然标着各种各样的标签,轻轻一点就虚浮出来,像是张大纸一般飘在眼前,不管认不认得的字,看到了就仿佛一瞬间明白了它的意思。   八十一个标签个个写得神奇无比,顶上的几排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什么死灵精元、极品秘银、凤趾草、麒麟蜕……   然而,曹富贵伸手拉开这些抽屉,心头一片“果然如此”的冰凉,十个抽屉倒有八九个是空的。没抱什么希望,刷刷刷拉开下面几排看上去普通些的材料格,什么人参、鹿茸、冬虫夏草……也只有寥寥无几的格子里还有丁点边脚料和药材种子剩下。   曹富贵和八十一个大半空空的格子抽屉面面相觑,半晌之后伤心地一声嚎:“……这特娘精穷啊!”   想来也是,老祖宗约摸是第一代拿到这宝贝炼庐的,听他的话音,这东西还能子孙相承,也不知传了多少代,这宝贝来了世上法力消减,那些听都没听过的材料自然没地方去补,当然越用越少,精光为止。其他的材料……看炼庐能到他这自己都不知道的“丘家”子孙手上,那肯定是断了传承不知多少年,外面的药田都荒芜了,柜子里头的东西能有的剩就不错了。   一通大惊大喜后失望又认命的心情变幻,耗心神这么久,他也有些遭不住了,蔫蔫盘地而坐,心绪倒是从骤得巨宝的惶恐惊喜中平静下来。   拉开一格标着“云南白药(精)”的伤药抽屉,里头还有几颗小药丸,标签上写着功用:止血散瘀、消肿止痛、消炎怯感,外伤良药。   曹富贵拈起一颗,寻思着,不知放了这些年,这药还能不能用? 第9章 治伤   曹富贵熟门熟路地趴在老周家的院墙根外,探看里头的动静。   老周家住在山脚根,他家人不多,屋子也小,老两口带着孙子孙女度日,唯一孙子和曹富贵差不多大,面黄肌瘦,整日病歪歪的出不了工,只能在家做些活。要不是新社会了,周晓岚又性子硬,能顶起门来,这日子还不知怎么过。   周长生那小子身子弱,寒冬腊月的一向都猫在屋里,曹富贵蹭了蹭冻得发红的鼻头,眼光敏锐地四下一扫,果然,大黄蔫蔫地缩在鸡窝边打瞌睡,瘦骨嶙峋,这小模样可怜的。   啧啧!   他当即扒着半人多高的院墙,用力向上一耸,轻轻巧巧骑上墙头,灵巧地翻进了院子。正在院子里刨土觅食的一只红冠花羽的大公鸡,立时警告地咯咯叫着,带了三只瘦瘦的小母鸡远远散开。   “嗤,不是我把你大老婆干掉,你能有这快活?”   曹富贵对这骚情的大公鸡嗤之以鼻,今朝没空理它,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黄身边,大黄老早就警醒地站起,呜咽着往鸡窝后头躲。   “跑什么,大黄啊,你这个态度,对得起日日关心你的曹大爷我吗?”   曹富贵弯腰弓身,悄悄叹气,摇摇头,一把抱住大黄的狗头,另一手捂住了它的狗嘴,免得它惊吓过度嚎出声来。   屋子里传出几声有气无力的咳嗽,接着,周家阿伯的声音响起,好像有脚步声向着院子这边走来。   曹富贵大急,摁着怀里不住呜呜挣扎的大黄,再看看院墙,要么打昏了扛出去?有点难度啊!   他心中一动,忽地想起炼庐里“老祖宗”的几句说明:“……理论上可以带万物进出这个炼庐空间,物体越大花的精神力越多,带活的动物还要额外消耗一点精神力,尤其是有灵智的人类。”   曹富贵深情地盯着大黄,闭眼喃喃念祷:进去,进去!   眼前一晃,脑袋微微一涨,大黄消失了。   在脑海里,清清楚楚地看到大黄惊惶地站在药田边上汪汪大叫,曹富贵惊喜万分,忍不住笑出声来:“嘿嘿,个狗东西,胆子忒小。”   看了眼周围几只毛都炸起来,咯咯狂叫的鸡,他暗念一声:“这次放尔等一马,安心长肉!”赶紧飞奔跑向院墙,麻溜地翻墙就跑。要不是这个炼庐空间哪里进去就哪里出来,进出还得耗费甚“精神力”,他还懒得跑呢!咻地一声钻进炼庐,严杀头都捉不到。   躲回山上的“据点”,曹富贵闪身就进了“炼庐”,这么进出了几次,身体好像也有些习惯了,头晕目眩的感觉减轻许多,进入炼庐的落脚地似乎也能随着自己的心意而定。   轻轻巧巧落在大黄身边,吓得大黄夹着尾巴一声哀鸣,腾地转身就要跑。   “还跑!站住。”   曹富贵嘿嘿一笑,有种玄乎的感觉兴起,让他掌控炼庐中的所有物事,话音未落,大黄已经被“压”趴在地,嗷嗷惨叫。   “跑什么,我又不吃你。来伸伸腿让我看。”曹富贵走上前,一把摁住大黄,无视狗子的挣扎,把它后腿掰开来细看。“精神力”这玩意虽好用,但稍一用久就头晕脑涨,还是少用为妙。   大黄腿上有道新伤还没结口,血糊拉茬的,周围的乱毛纠结在一起,它身上瘦得肋骨一眼都能望到,真是皮包骨头。也是,谁家日子都不好过,连人都半饥不饱的,队里山上能找的吃食都让队里的人吃个精光,哪有余食喂狗,不杀狗来吃了已经是良心十足。   大黄本来就对曹富贵十分惧怕,这时候大概也认命了,呜咽地趴着放弃挣扎,乌黑的狗眼湿漉漉的,哀求地望着人。   “看甚!不识好人心啊!”   曹富贵用身体压住大黄,一瞪眼,一记巴掌拍在狗脑袋上,他掏出一颗“云南白药”,想了想,掰开半颗塞狗嘴里,另外半颗拿唾沫润了,糊在狗腿子上。   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默默互瞪半晌,曹富贵突地醒悟过来,这药应该是吃不死人了,至于有没有效,大黄也不会说自己的感觉啊!他扯过狗腿一看,也不知是不是心有所想,看着那道伤口就觉得似乎好了点,起码周围红肿是消了下去。   看来这药效果应是有的,能不能救人一命,还得看那拖油瓶的运气了。   “去吧!”试药效果不错,曹富贵拍拍狗头,笑眯眯地起身,放了大黄出去。   “汪汪,汪——”   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的大黄一脸懵地站在山林中,一看身边熟悉的人影,惨叫一声,连蹦带蹿,飞一般地跑下山去,半点腿伤的模样都看不出来了,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真的好了。   天色不早了,曹富贵摸摸自己的肚子,这才惊觉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在炼庐里折腾了大半天,除了早上那点番薯稀粥就再也没东西下过肚,能不饿得咕咕叫吗?   想想孙家躺着的那个不知死活的拖油瓶,他暗骂一声,还是把剩下的几颗“云南白药”揣兜里,脚下加快,往孙家方向走去,要是等到队里收工,各家人都回屋,就很难找机会摸进去了,万一拖油瓶捱不过去翘辫子事小,他这噩梦连连的由头可真探不出来了。   还没摸进孙家的院子,曹富贵就听得那头孙婆子在尖声叫骂:“……只晓得吃了困,困了吃,生活一点不肯做,养侬个贱坯还不如养只猪猡!个小瘟生敢和阿拉根宝抢东西,没打死算其命大,还想吃东西!叫其去死好了!”   拖油瓶的阿娘刘翠芬畏缩地站在婆婆跟前,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眼泪滴哒,呜咽不已。孙婆子愈发暴怒,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用老筋枯皮的手指死命地戳着刘翠芬的脑门,戳得她东倒西歪,瑟瑟发抖。   孙家的小囡坐在地上,一手扯着阿娘的破裤腿,哭得一抽一抽的。孙留根站在他阿奶身边,也跟着嘴里不干不净地大骂。   曹富贵听得厌烦,这几个杵在院子边,他也没法进去,目光四下一扫,就看到了路边一坨牛粪。   嘿嘿嘿,好东西。   他悄悄找了根树叉,把那坨半干不湿的叉起,猫腰悄悄绕着屋角转到院子对侧,突地直起身用力一甩,正中孙留根那小子的臭嘴。   “嗷——”   一声惨号立时冲天而起,惊得枝上的鸟雀都飞了。曹富贵也不看他的战果,又赶紧绕着跑回柴屋那个角。不是他夸口,这准头十发九中,都是祸害队里的鸡狗鸟雀练出来的,要是当年打小鬼子那会儿他赶得上趟,说不准就是个军中神枪手。   院子里的几个人乱成一团,孙婆子又气又急,一边吼着媳妇是“死人”啊,不晓得帮忙,一边骂着哪个畜生这么恶毒,敢伤她家根宝!看宝贝孙子边吐边嚎,上气不接下气,也顾不寻人算账,忙拥着孩子进屋去洗净淘嘴。   看婆婆匆匆进屋,刘翠芬往柴屋那头看了几眼,终于还是没敢过来,呜呜咽咽地拉着小女儿也进去了。   曹富贵这才吐出口闷气,呸了声,悄摸进孙家的破柴屋。   冬天日头下得早,泥坯的柴屋朝北又没窗子,屋里更是黑沉沉一片,看不清楚。   曹富贵打开柴板门,屋里稍亮堂了点,他眯着眼走进屋,使劲往角落张望,一团黑黢黢的身影缩在柴草铺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他心下一紧,赶紧上前,轻轻把人翻转过来,手指往拖油瓶鼻下一试,热气滚烫,呼呼往外出——人是昏着,好在还有气。   他吁出口气,闭上眼睛,片刻之后手里多了只灌满了溪水的破瓦罐。   曹富贵头昏脑涨却又喜不自禁地看着手里的瓦罐,简直想仰天大笑三声,那个甚“精神力”的用法,他曹大爷也略会一二了。   把瓦罐放入空间毫不费力,但要在自己不进去的状况下,让瓦罐到溪里打水,可是耗了他不少“精神力”,初学乍练的还差点把罐子摔了。好在他这样聪明的脑瓜,不过练习一二,已经将“精神力”运用得很是顺手,不过光用意念多做这么几个动作,这脑袋就涨涨晕晕有些难受,除此倒没什么大碍,看来“祖宗”倒是没骗人,还得多练。   曹富贵掏出两颗药丸,半扶起孩子,掰开嘴塞了一颗进去,灌点水往喉头一顺,咕噜一声就滑下去了。另一颗药拿水和成糊糊,把拖油瓶身上几处见血的大伤乱七八糟地给糊上,可把他给累出一身汗来。   把人放回草铺子,曹富贵一时有点犹豫,不知是再等等看人会不会醒,还是先回去改日再来问。按他的性子这么麻烦的事一次就已经尽够,实在也是不想再来跑一趟,更何况谁知晚上还有没有什么更可怕的噩梦等着他,能早解决一时总是早一时的好。   只是,这拖油瓶伤得不轻,药也不知有没有效,谁知他什么时候才能醒?   还没等他琢磨着出主意,草铺子上传来一道气喘吁吁的沙哑声音:“……谁?你,是谁?”   曹富贵眉开眼笑,哎呦,醒了就好。   “拖油瓶,我是你富贵哥啊!”   草铺子上的孩子拼命睁开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像是要扑过来。   曹富贵忙按住他,低声道:“别急,我给你喂了伤药,没大事,会好起来的。哥哥问你件事啊,那个玉扳指,白白绿绿的,记得不?你是从什么地方……”   滚烫的黑爪子死死揪住了他的袖子,那孩子咬牙切齿,边喘边说:“还,还给我,我爹给我的,玉,玉扳指。”   “嘿,你个拖油瓶,侬阿哥花大力气救你不说声谢,还讨什么东西,你说你像话吗?”曹富贵气乐了。   “我,我不叫拖油瓶,我有名字,我叫乔应年!” 第10章 试种   “乔应年……乔应年?!”   正寻思着这名字好生熟悉,曹富贵突地打了个激灵,醒悟过来,这,这不就是在他噩梦里,那个凶残狠辣的男人的名字吗?这么说起来……他倒抽一口凉气,电光火石之间,倒是串起了那只玉扳指的来龙去脉,以及梦里那人为何在他家找玉扳指的原由。   炼庐里的老祖宗说了这扳指是他丘家血脉的传承宝物,传到丘半城那会儿大约已经不知道这东西的珍贵之处,要不然他家也不会就是个窝在县城的丘半城了。拖油瓶他爹打土豪时不知怎么弄到的这扳指,后来给了儿子,偏偏他这个丘家流落在外的血脉,误打误撞从拖油瓶手里抢到宝贝,还打开了炼庐,嘿嘿,这也算得上是物归还主了。   跑到他噩梦里的,如果说就是这拖油瓶的“未来”或是前辈子的事,也怪不得在梦里“拖油瓶”偷摸地在自家院子外张望,看到自家遭难就迫不及待地进屋,找被他抢来的扳指。   只是,梦里的扳指虽然有血痕却没碎,自己一家人饿成那样,“曹富贵”都急得去公社里抢粮了,还拼死扛在肩上背回家。这么看来,梦里的“他”九成九是没打开炼庐。   大概不小心弄碎玉扳指就是如今的状况与梦里不尽相同的原因?那这个噩梦究竟是预兆,还是警示,或者还另有玄妙?   曹富贵越想越糊涂,都快把自己搞晕了,刚才又动用了好些“精神力”,脑袋一阵阵发涨,正想再多问几句,就听外面似乎有动静,孙老婆子骂骂咧咧的声音随着她的脚步越来越近,他赶紧溜出柴屋跑了。   倒不是怕那刻薄嘴欠的老婆子,实在是脑袋里太多东西要理清,又怀揣重宝,他也不想多生事端,乔应年那小子就自求多福吧!   等他跑回家,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   家里人早就吃好晚饭,借着月光做点家务,屋里煤油灯是有一盏,不是要紧事体阿奶可舍不得点,太费“洋油”。看宝贝大孙子回来,张氏忙让大孙女英子把捂在灶头的番薯粥盛来。   “慢点吃,别噎着。”看富贵急吼吼的,连嚼都不嚼,狼吞虎咽的样子,阿奶慌忙劝。   曹富贵哭笑不得:“阿奶,这粥汤薄得米都数得清,呛煞倒可能,哪里噎得到。”   “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阿奶嗔怪地瞪他一眼,叹口气,道:“你也莫怪你二婶眼孔小,做人抠索,她这家也难当。队里头剩下分来的那点口粮,再不省着吃,阿拉一家熬过这冬都难。”   英子站在一边,不安地抬眼看看堂哥,又低下头,快步回自家屋里去了。   曹富贵吸溜着汤水,只是顺嘴一说,倒不是有意怪他家那个苦瓜脸的当家二婶,他突地想起梦里一家子饿得那幅惨样,心头一凛,囫囵吞下稀薄的番薯粥,把碗放在一旁,急忙问道:“阿奶,家里粮不多了,队里也没剩什么粮?那地里的麦子长得怎么样,明年能不能有个好收成?”   “大食堂都不开了,哪里还有余粮?地里麦子长势倒还好,只盼明年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了。”   张氏有些话也不敢对孙子说,免得他担忧,大食堂是去年开的,放开肚子吃了一年多,队里存粮队员口粮都快吃尽,再也开不下去。明年春荒时分要是政府不拨救济粮下来,只怕真要断顿。   这些日子她也琢磨着要存点粮,掏出钱来想让在县农机厂工作的女婿买点粮,女婿倒是托人捎了点粮回来,钱退回来大半,说是城里买粮都要凭户本和票证,很难弄到更多的粮,只怕还是农村宽裕。   这些日子眼看着米桶快见底,二儿媳妇连地里的烂番薯都挖来和粮吃,她也是心愁得揪起,一宿一宿睡不好觉。实在熬不下去,开春也只能像队里那几家赤贫的倒欠户,去山上地边弄些野菜、番薯叶掺着那点米煮,能省一点是一点。   “富贵长大了,倒晓得操心家里生计了。”   她伸手摸摸孙子俊秀的脸庞,看着孩子懵动天真的眼神,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阿奶你这话说的,老话讲‘男主外,女主内’,生计么当然要男人家来扛。我都十六了,以前不懂事,不晓得生计艰难,现在日子难熬,我再不撑起,阿拉好阿奶的头发都要愁白了。”   富贵笑眯眯地依着自家阿奶,轻轻帮她把一缕挂下来的花白头发顺到耳后。   阿奶眼窝湿湿的,笑得眼睛都眯拢,皱纹舒展,说:“就侬个嘴巴吃了蜜糖一样甜。”   “阿奶,屋里菜籽、麦种有吗?我有几个兄弟说不定能搞到点粮,不过人家要良种再加点钱换。”见阿奶心情好,他顺嘴找了个借口问起。   炼庐里那片地空着也是空着,旁边有溪水,看地也不算差,算得上水浇好地,能种药草,说不定也能种菜种粮。平头百姓吃是头一桩大事体,梦里那般吓人的饥荒,不管是预兆还是老天的警示,能多做些准备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安心。   水稻估摸着种不来,要弄成水田这工程太浩大,他一人怎么吃得消。要是能种出麦子和蔬菜,多少也能填自家人的肚子。   “你那几个……朋友家还是少往来,游手好闲不劳作,说不定哪天就被公安当坏分子捉进去了。”   张氏对孙子厮混的几个“兄弟”向来看不顺眼,好吃懒做不说,还偷鸡摸狗的,好好的孩子都被他们带坏了。明明是聪明伶俐的宝贝孙子,偏倒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做阿奶的看在眼里哪里会没怨气?不好冲着自家乖宝撒气,还能不讨厌这帮二流子?!   曹富贵笑嘻嘻地应着,也不分辨,阿奶叹了几声,到底还是摸索出几包菜籽,分了一半交给他,又咬牙掏了两元钱出来,再三交待:“菜籽不值几个铜钿,良种不良种的也说不上,总是自家自留田里种的。如今都是队里种公家的大田,公社里买来的种,现在麦收还早,阿拉屋里头哪里会有麦种?队里都不见得会有。”   她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句:“和人交往多留个心眼,要是真能买到粮,贵一点阿奶也会出钱,就怕……”   “阿奶,你放心,你孙子这么聪明的人,粘上毛比猢狲都精,只有我骗人,哪里有别人骗得到我的?我先回屋头睡了。”曹富贵夹手抢过那几包菜籽和钱,连蹦连跳回了屋。   上楼一进屋,他立即把房门栓上,带着几包萝卜、白菜、小葱的种子进了炼庐空间,这些都是家里种的菜留的种,再普通不过的菜蔬种子,就算试不成糟蹋了也不算太可惜。   炼庐里还是他上一次进来时那样,白雾蒙蒙,土地荒芜,溪水缓缓绕田流过,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流往何处去,这里头的辰光竟像是停滞的一般,没有老祖宗跳出来聒噪,整个空间仿佛一片死寂。   曹富贵摸摸自己有点毛骨悚然的胳膊,在田边的石山脚又找到了一处“?”标记,赶紧伸手一拍,老祖宗“咻”地一下浮现在半空开始讲解。   “哎呦,没祖宗的声音倒是静得怪吓人的。”   他不太自在地左右看看,定下心来听老祖宗啰里啰嗦地讲解药田的种法。   从头到尾听了几遍,才捋明白种这块地的关窍。   说好种也好种,说麻烦也有些麻烦。   药田不但能种药,什么庄稼果树,只要是地里长的都能种。   和那只炼炉子一样,这地居然也能用“灵气”加成,小石山边上就有一个能量槽,放入有灵气的玉石便能让作物“速生”,还能改良品性,实在是仙家好田。边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平台用于操控作物生长速度,粗粗分了三档——“低速”、“中速”和“极速”。   播种、施肥、除草、捉虫等等辛苦的农活,若是选“极速”那就完全不需要做,作物瞬息可熟,但是灵气消耗很凶;选了“低速”、“中速”作物虽然长得比外头正常生长快些,这些农活都是省不了的,就是多少的区别。   老祖宗试验多年得出的经验,说是“中速”能耗最“经济”——曹富贵琢磨着大约便是不太耗费玉石,又能让作物长得快些好些的意思?需要干的农活也相对少些,这些事情完全可以用“精神力”来操作,也利于锻炼。   按着祖宗的指导,曹富贵从屋里找出农具,猫着腰挖坑撒种,这辈子正儿八经第一次认真学着干农活。   仙家之地,耗的是“灵气”,育种什么的也没有大的必要,就算要搞,他既没那个功夫也不会。   没多大功夫,这小身板就直不起来,真正是汗滴禾下土。哎呦个娘!面朝黄土背朝天果然是天底下最苦的活计。曹富贵打小穷是穷,嘴甜性滑,懒奸耍赖是好手,哪里干过什么正经庄稼活,吃过这样的苦头?   几百个小坑挖下来,种子不多要省着用,每个坑要细细点上两三颗,小娘们做绣活都没这么细致。弯腰直身,直起再弯腰,歪歪斜斜几排菜籽种下来,汗出如浆,脊背硬直得简直不像是自己的了,稍稍扭下腰,一阵酸爽的麻痛直冲凌霄,这滋味怎么一个苦字了得!   他几次三番想甩手不干,又想起梦里头一家人饿得那个惨状,自己为了弄点粮小命都送掉……   曹富贵激灵灵打个个寒战,咬咬牙,干活!   他骨子里也有股泼辣的韧劲,就不信特娘的一点农活能难倒他这聪明透顶的人?只不过,总该有点什么偷懒的法子吧?   想起老祖宗说“精神力”能用于炼庐中各种事务,他眼一眯,瞅瞅手上剩余的几颗种子,集中心神默念:“种,种,种!”   头脑一阵发晕,太阳穴上血脉鼓涨涨地跳动,心头似有所感,试着像刚才用瓦罐从溪里打水的方法,用“精神力”牢牢锁住几颗小小的种子,心神到处,种子轻轻一动,果然按着他的心思所想,缓缓“飘”入坑中。   曹富贵大喜之下,心神一松,余下的几颗种子再也“种”不动了,浑身上下一通汗,竟比刚才辛苦劳作还要疲累。   能种就好啊!他喘着气坐倒在地,用“精神力”怎么说都比弯着身子自己一颗颗种强多了,没听老祖宗说,多锻炼精神力,这东西还能越练越强么。   至于他当日疑神疑鬼,怀疑“祖宗”是吸精气的妖精那一出,曹富贵早就抛之脑后,想都不想了——就算是吸精气,也比特娘活活累死强! 第11章 极速   好容易种好上百颗菜籽,曹富贵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脑袋闷涨涨地疼,他凭着一股不知哪来的狠劲,硬生生顶着不适,用最后一点精神力让自己出了炼庐,晕沉沉趴在床上睡去。不知是太累了,还是什么缘故,这一觉睡得好舒坦,什么梦都没来扰人,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清淡的日光照上眼帘,几只不知死活的麻雀在秃树上聒噪,曹富贵依恋地蹭蹭枕巾,忍无可忍地睁开眼骂道:“冬日里还叫得这么欢,迟早逮了你们来吃!”   想起油炸麻雀的美味,曹富贵禁不住舔了舔唇,这小东西瘦是瘦,一只都没半两重,可它再小也是肉啊!在热油里滚一滚,焦黄香脆,只消撒上一点细盐,便是透骨鲜,连骨头都忍不住要嚼碎吞下肚。可惜这做法太耗油,便是阿奶再疼他,也就是过年过节偶尔会做上一两次,如今连饭都吃不饱了,更不用想吃油炸麻雀。   深情地望了一眼远处树梢的麻雀,曹富贵精神一振,不再记挂这吃不到的肉,全幅心神沉入自家的宝贝炼庐,观察他昨日种下的菜籽。虽说没用一点玉石灵气,可说不定仙家宝田,还有点“仙气”留存,过一夜就长出秧苗来了呢?   黑沉沉的田地上连丁点绿色都没有。   “还真是没喂下玉石,一点都不长啊!”   曹富贵也没多失望,脑筋一转,想到了被自己埋在墙根下的玉扳指碎片,这东西既然原来能被丘家人选来“装”炼庐,估计也不是什么普通物件,肯定有那什么“灵气”,现在虽然碎成几截了,说不准“灵气”没跑光,还能用上点呢?   想到这个主意,他立时坐不住了,腾腾腾跑到院子墙角根开始刨坑。   家里大人们都上工去了,英子也不在,只有两个小的在院子里和几只瘦弱的母鸡玩,阿奶在屋里做活,时不时出来看一眼孩子们。只要富贵不把天捅破了,她也不会管。   宝锋站得远远的,眼神却总也忍不住往大哥那头溜,不知他撅着屁股刨得起劲是在刨甚?明明记得不要理会臭大哥,可一双小脚丫子蹭啊蹭的,就蹭到他边上了。   “哥,你在挖啥东西?”宝锋伸着脑袋张望,看不懂大哥在干什么,坑里除了泥还是泥。   “喔,我看到一条百脚钻进墙洞泥地里,忖着挖出来烤了吃,香喷喷的,咬起来咯吱响,要不要分你半截啊?”曹富贵头也没回,随口应了声。   宝锋的小脸瞬间刷白,嘴抖了抖,哇的一声哭出来,立时蹿远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曹富贵嘿嘿一笑,乐了。他家这堂弟性子软,好奇又胆小,第一怕凶残的大鹅,第二怕吸血的蚂蝗,第三怕的就是样子恐怖的百脚虫了。   正得意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吓跑一个捣蛋的,一回头,堂妹苗儿不知什么蹲在坑边,一双幽幽的大眼睛正盯着他,缓缓低头看向地上的坑,嘴角亮晶晶若隐若现。   “苗儿啊,哥和宝锋说笑话呢,没有百脚,只有几块碎石头。”   曹富贵对自家的妹子还是挺心疼的,六岁的女娃瘦得一把骨头,看到什么都敢吃,还不是给饿的。   苗儿的眼睛很大,像她姆妈,她忧郁地望了一眼土坑,看看大哥手里的碎“石头”,悄无声息地又溜走了。虽然她一声没吭,连叹息都没有,曹富贵总觉着那双眼里写满了对于他撒谎骗小孩的“嫌弃”,以及对他不捉虫子填肚子的无声讨伐。   “嘿!个小娘。”   曹富贵好气又好笑地收了那几块扳指碎玉,没功夫和小妹子一般见识,又奔去他的秘密洞穴研究炼庐宝贝。   闪身进了炼庐空间,里头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地里仍是一片歪歪扭扭的坑坑洼洼,那是他昨晚费了大力气种下的菜籽,一颗也没发芽。   田边山石脚下,祖宗嘴里的“能量槽”其实就是个不知什么金属做的盏,旁边有个温度计似的刻度,是用来记录能量的。   曹富贵摸出自己仅有的几块扳指碎玉,挑了一块最小的放到“能量槽”上,边上的能量刻度瞬间亮了,从底下开始升起一小截红色,飞快升到大约只有整条刻度一二成高的地方,变成红中微带橙黄色时,停住了。   一看刻度正好12,而整条刻度最高的标记是100,再往上则是一大截空白,估摸着是很少有超过100刻度灵气的玉石。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另一旁田地“控制台”上的“极速”按钮,然后猛地转过头去,死死盯着田地的变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仿佛春风拂面,一股柔和的暖意忽地从能量台上涌起,没等曹富贵细细感受,就见那片泥土干燥、碎裂的药田瞬息变得乌黑油亮,肥沃滋润,好像攥上一把就能挤出油来似的。   一片绿色的新芽从土地上迅速萌发出来,点点新绿如织,歪扭成行。   地里的作物像是被洒了观音菩萨的杨枝甘露,就是喘口气的这点时间,嫩芽居然已经展叶发枝。一行行大白萝卜茁壮饱满得黑土都埋不住,从地里长出大半粗壮的身躯;上百颗白菜颗颗白嫩肥壮,包成一大团,挨挨挤挤东倒西歪,眼见着就快要抽花结籽……   曹富贵从震惊中醒过神来,猛地扭腰扑向“控制台”,将“极速”生长给关了,凶残生长的白菜萝卜们终于不甘心地消停下来,静止不动了。再回头一看那块碎玉,似乎形状没什么变化,但原来那种润泽的光芒已经完全黯淡下来,连上头的血痕都变得灰扑扑的,与其说是“玉”不如说是更像“石”了。   能量槽上的刻度下降了许多,险险停留在6.2上头。   曹富贵小心地捡起碎玉,肉痛地摩挲,这一下子“极速”可是耗得够狠的。   刻度上的简数字他认得,带小点的虽然不会算,可光看那刻度就知道,竟然耗费了近半的“灵气”,这才种几分地的萝卜白菜啊!他手头总共才三块碎玉,要是两亩多地都种上粮食,才够用上几次……   咦?不对。   曹富贵眨眨眼,沿着药田走了一圈,惊喜交加,嗷嗷!药田不但肥沃了,而且还“长大”了一点!   虽然不是很明显,但确实比原先要大了两三分地的样子,要这么说来既能“催生”地里种的,还能扩大点田亩,这块碎玉耗得还不算太亏。   曹富贵摸着肚子欣慰地看着遍地的肥萝卜壮白菜,忽地笑容消失了……这特娘这么多菜,他得收到哪年哪月啊?!早知道玉石灵气种田这么得劲,种点稻米麦子不好吗?这上千斤的萝卜白菜塞了满肚子也不能当饭吃!   一肚子幸福的烦恼,他嘴都咧到了耳朵根,休息片刻就开始用“精神力”吭哧吭哧收菜拔萝卜。   累了就休息会儿,啃根又甜又辣的大白萝卜填填肚子,添点力气,再喝两口水,歇上片刻头不那么晕涨了,就继续发狠收菜,直到脑袋一抽一抽地疼,眼前阵阵发黑,这才停歇下来。   他满足地望着山一般成堆的鲜嫩萝卜和白菜,差点没把自己感动哭了,这特娘是真不容易啊!他这也算是为家里生计好好出了一把力,男人家么,养不了家还算什么男人?   有了这么多菜蔬,他也能给阿奶一个交待。只是他家在村子里角落,这么一大堆菜,要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自家院子屋头,也没法把家里人糊弄过去啊?新社会可不兴讲神仙鬼怪的。   不如把菜堆在这个僻静的山洞里,然后让二叔悄摸地担回去。   曹富贵拿定主意出了炼庐,躺在山石洞里好好歇了阵,天色已晚,他咬咬牙起身,回屋把正在院子修篱笆的二叔给拖到一边,说是托兄弟买了一堆菜,让赶紧搬回家。   曹庆贤也没多问,跟阿爹知会了声,就拿了扁担箩筐跟着走。他家大侄子是聪明人、场面人,交往的人虽杂,三教九流的都有,这也是算是种难得的本事,不像他这木楞楞的庄稼汉子,离了本乡十里地都不知道怎么走道了。虽说富贵爱耍个懒,偷个滑的,对家人真没什么坏心。   王柳枝看着叔侄两说说笑笑地往外头走,忙跟上去喊了声:“早点回来,明朝还要上工呢!”   她家这宝贝大侄子想一出是一出的,总是自说自话,也不想想他叔忙累一天,夜里还要差人做活。没好气地狠狠在搓板上搓了把男人旧衣衫,料子早就洗得发白,“嘶”的一声,一下子就给扯开个毛边口,心疼得她呲牙抽了口冷气。   呸!晦气。   王柳枝只好让英子把剩下的几件衣服洗了晾出,自己到婆婆屋里借用针线箩,把男人衬里的布衫给补一补。   宝锋看看气鼓鼓的姆妈,又心痒痒地看看走远的大哥和阿爹,也学着姆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夜里还要和阿爹一起去玩,还不带上自己,大哥就是个坏胚子!   屋里两个男人出门办事,儿媳妇要补衣衫,张氏就拿出煤油灯,抿亮火头点了起来,黄澄澄的灯火透过玻璃罩子映在屋子里,把一室映得暖融融。   看媳妇心不在蔫地缝着衣衫,差点把自己的手指戳个洞,张氏横了她一眼,道:“侬担心甚?富贵有分寸,肯定是倒不出手,要其阿叔帮个小忙,我看侬是愁得头发都要脱落了。”   王柳枝讪讪一笑,没和婆婆分辨,在她家婆婆眼里,富贵大侄子就算是放个屁那也是香的。   幸好叔侄俩也没让家人等多久,不过一个钟点,两人就匆匆回来了。   曹富贵还好些,额头汗津津的,还是笑嘻嘻的模样。   曹二叔一脸惊喜却又硬憋着,忍了一路,好容易进了自家院子,也顾不上擦擦满头的汗,迫不及待地放下担子,冲着屋头压着声喊道:“阿爹,姆妈,快,快出来,富贵弄了好多菜回来!”   宝锋心急,伸手就拨开箩筐上盖着的枯叶杂草,惊叫一声:“好多大萝卜……唔唔唔!”   苗儿流着口水,眼睛亮晶晶地瞪着筐里满满当当的大萝卜和胖乎乎的白菜,扑上去用力捂住了二哥的嘴。 第12章 吃菜   “苗儿乖,改天大哥给你买糖吃。”   曹富贵笑吟吟地赞了一声机灵的苗儿,伸手刮了一记蠢呆呆宝锋阿弟的塌鼻子,唉,蠢是蠢了点,好在这样貌稍像他娘多一点,日后也不愁讨不到老婆。   他低头唬道:“再吵吵让别人家听到了,统统拉到队里去,看你还能吃啥?”   宝锋吓得眼都瞪圆了,头一缩,拼命晃脑袋,他用力扯下妹妹捂在嘴上的小手,小声说:“我不吵,不吵!”   他舔舔嘴唇,咽下好大一口唾沫,转头望向自家姆妈,连声哀求:“姆妈,姆妈!我们吃红烧萝卜吧!我肚子里都是番薯汤,烧心,咣当咣当难受。”   王柳枝自打看到这么两大筐的菜蔬,早就眼都发直了,听得儿子讨食,她才惊醒,慌张哀求地看向婆婆。宝锋这孩子年纪小,整天吃番薯薄汤粥吃得小脸发黄,眼看着一天天瘦下去,当娘的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啊!   “看我作甚?这是你侄子想法子弄来的吃食。”张氏不满地看她一眼,转头难掩激动又担心地问,“富贵啊,这,这许多菜哪里弄来的,唔事体吧?”   “没甚事,二叔和我从山上挑担下来,避着人的。”曹富贵笑着安慰阿奶。   队里人白天要忙着一起出工,也就是清早和天刚昏黑的一段辰光可以干自家的事,弄点粪肥柴草,或是搞些山果子野菜自家吃吃,也不算违反公家的规矩,队里人看到了也是心照不宣地遮掩着笑笑,各自忙活都来不及,也没哪个不识相的非要探问个究竟。   据说还有人在山里开了荒地种东西,说是这么说,谁也没瞧见过。这年头填饱肚子事体最大,深山角落的小村庄,天高皇帝远,大是大非红线不敢踩,多养两三只鸡,山林深处私开几分地的事,只要不捅到队干部鼻子底下,都是睁一眼闭一眼,谁也不会去扒群众的嘴边食。   队里也有孙光宗那种穷塌底,眼珠还只盯着别人碗里死命瞧,恨不得把别人家的东西都弄自己窝里去的人,只不过这种人多半欺软怕硬,很会识相,知道谁家的东西能惦记,谁家的东西瞧都不要多瞧一眼。   阿爷曹秋收走过来,伸手拍拍老婆子的手,拿起一个萝卜细看一眼,伸手掰断了,眯眼一尝,点点头:“新鲜收上来的。”他看着大孙子叹了口气,道:“富贵,我晓得侬不是循规蹈矩的人,自家分寸一定要把牢,千万不要做犯官非的事。”   他一向沉默寡言,不太管儿孙的事,有自家精明的老婆子看着一家大小,他只管也只会下苦力在地里,汗珠子摔八瓣好好养活老婆儿孙就是了。娶了自家漂亮斯文,识字又识大体的老婆子,这辈子已经是祖宗保佑,烧了高香,如今儿孙满堂,他还有什么不满足?无非就是子孙平安,一家顺顺利利。   富贵这孩子燥是燥了点,本心却善。他曹秋收熬过旧社会,扛过苦工的人,苦日子不怕,最怕就是孩子聪明过头走歪路,自已害了自己。   “阿爷侬放心,阿拉根正苗红贫农出身,我怎么会去做什么犯法的事?这是我兄弟收上来的,山里人家自己在林里开了荒,在自留地种的,也不算啥。”   可不是自留地?炼庐里的二亩自留地他都随身带着呢!   阿爷一双粗糙的大手轻轻摩挲这些蔬菜,转头望向老婆子。   “庆贤,木楞着做甚?赶紧都搬进厢房去,富贵辛苦托人买回来的。柳枝,拿几颗萝卜白菜煮一锅,大大小小先填填肚,杀杀饥。”   张氏深深看了一眼大孙子,不再多问,低声呼喝,让儿子媳妇赶紧收拾,说顶天了,老百姓肚子最要紧,两块铜钿是买不来也没处买这几担萝卜,可她相信她的富贵知道轻重,知道什么事能做不能做。就算有什么罪名,她老太婆也活够了,豁出去顶!   “哎!”王柳枝欢声应了,慌忙从筐里捧出五六根又长又白的萝卜,还想再拿白菜,哪里又抱得过来?   张氏夹了她一眼,道:“慌里慌张作甚?去拿篮子装,又不是做贼!”   王柳枝讪笑着应了,赶紧跑回灶间去拿大竹篮,她心里头有句话也不敢说出口,这些菜蔬谁知道是不是她家大侄子从人家地里给偷拔来的。   英子慌手慌脚帮着姆妈烧火点灶,宝锋和苗儿一人抱来两根大萝卜,就蹲在灶间死活不走。柴草在灶里发出劈啪轻响,灶间橙红的火头舔着陶罐,火光明亮又活泼地跃动着,映得几个孩子的脸红扑扑的,个个眼睛紧盯着罐子,亮晶晶闪着的都是渴望和欢喜。   王柳枝轻轻擦了擦不知何时有些湿润的眼,咬定牙关,侄子为了一家糊口干这偷鸡摸狗的事,她就算心知肚明,也打死不能说!   其他人在厢屋和灶下忙碌,阿奶拉着富贵回屋,从床铺下翻出一只盒子,小心地打开,里头是一个陈旧的靛蓝色小布包,摊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帕布包,一沓块角零碎的钞票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中央。   张氏把钞票分成两沓,收起一半,仔细地数了又数,把另一半郑重地交到孙子手里,说:“富贵,你有办法买到吃食是好事体,这个年景,日子都不好过,钱千万不要亏欠人家的。”   曹富贵笑嘻嘻地接过,说:“阿奶我办事体,侬一颗心放了肚里太太平平。”   “侬弄来个许多菜,这一冬全家吃吃足够,富贵,有没有办法能买点粮?要是麻烦,千万别为难,阿奶也就是讲讲。”阿奶小心地问了一句,忙又补充,生怕孙子犯难。   “一点也不为难,你孙子我路道粗得很。阿奶,我也是想弄点粮回家,问题是人家山里开荒地偷偷种的,要换麦种,光给钱还不行。”   曹富贵愁眉苦脸地咧嘴,他是不想干活,懒得种地,可更不想挨饿,有炼庐里这么好的私家田地,不把粮食给种满了,简直要挨天打雷劈!   “阿奶,你看能不能让三阿爷想想办法,托人搞点麦种来?大不了明年麦收时加倍从我口粮里扣还。”   三大爷曹伟岩是大队里的支书,平时在大队部“办公”,人是老好,就是一张嘴开口上头政策大道理,队里家长里短样样要管,看到曹富贵更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念起经来一两个钟头不带歇的。曹富贵见着他的影子都是望风而逃,要不是迫不得已,哪里想去听“唐僧阿爷”的念叨。   “晓得了,我让你阿爷去探听探听,看看有没有办法买点回来。”阿奶点头应下,也知道孙子见着他三阿爷像是老鼠见着猫,能躲则躲。   “阿奶,我想学种地。”闲话几句,曹富贵想想还是和阿奶说了他的打算。   炼庐的地不能闲着,他也没那玉石可以阔气地天天“极速”催发庄稼,就只能依着老祖宗的经验,用“中速”加快作物生长,田地行当的各种技巧、窍门自然要好好学上一学。天上掉下这么大块肉饼子,张开嘴接着了还得好好嚼几下呢!   “跟你二叔学,他人是笨了点,种田那是行家里手,阿拉队里老把手也没几个胜得过其。”   阿奶欣慰地摸摸孙子稚嫩的脸颊,豪气地拍板定下,至于老二的意思……他什么时候有过自己的意思?   这一夜,二婶王柳枝拿出浑身段炮制萝卜白菜,阿奶也打开碗橱上的锁,拿出藏在里头的酱油,还有前几天女婿托人捎来的一小块板油,焖出一锅香喷喷的红烧萝卜,配着猪油渣白菜羹,这味道鲜得……眉毛都要脱落了。   一家人近来也难得围着桌子好好吃一顿,哪怕只是吃着白菜萝卜,暖洋洋的一餐落肚,个个都是眉开眼笑,连阿爷黑瘦的脸上八风不动的皱纹,都似乎舒展开来,透出一丝笑容。   宝锋捧着自己的碗,差点把脑袋都埋进去,拿着筷子拨弄,吃得唏呼直响。   英子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看弟弟把碗里的萝卜吃得精光,眼巴巴地盯着她碗里的油渣,伸出筷子就把两块小得快找不见的油渣挑起,放进他碗里。宝锋笑得眼睛都眯起,小声道:“大姐最好了。”   曹富贵撇了他一眼,捞起自己碗里剩下的一块油渣,也递了过去,在宝锋意外惊喜的目光中,筷子突地转了个弯,油渣落入了小妹苗儿的碗里头。   “乖,大哥就喜欢乖阿妹……”   还没等他话音落下,曹苗儿的筷子如同电光一闪,油渣瞬息消失在她小小的嘴巴里,没给二哥宝锋一点争夺的机会。宝锋楞楞地看着她,嘴唇都开始抖了。他爹瞪了一眼,道:“好好吃饭!”顿时把他一包委屈的泪花生生憋了回去。   萝卜通便,白菜滑肠,何况还加了点滋润的猪油渣。   这一宿,曹家上上下下都吃得心满意足,唯有一点尴尬的就是闷响不断,太过滑肠通气了点。   萝卜白菜虽是好东西,可惜不耐久储,除了在厢房里留下一部分吃新鲜的,家里的女人便想尽办法把其余的都处理好。腌萝卜、萝卜干好弄,这是江南乡下常见的下饭菜,女人们都拿手,就是白菜有点难弄,南方不兴挖地窑冬储,这温度天气也不适宜。   好在阿奶有办法,向隔壁四川阿婆问了泡菜的方子,用腌咸菜的七石缸将就腌了一缸白菜泡菜。   第二天,向来爱困懒觉的曹富贵竟然起了个大早,睡眼惺忪地跟着二叔去地里上工,二婶王柳枝惊得眼珠差点脱出眶。   纳闷地看看天上,风清云淡,也没下红雨啊? 第13章 新招   种田这活的确是苦,虽然是冬闲时分没多少农活,也是不得轻闲,要看墒情、看苗情、看温度,浇越冬水,还要适时施肥追肥。照二叔曹庆贤的说法,人糊弄田地一时,地糊弄人一年,不好生伺候田地,到头来糊不了嘴,哭的还是庄稼人自己。   曹富贵跟着二叔苦大仇深地对付了一早上麦苗臭肥,又累又脏,熏得半死不活,还被一帮老娘们围着嘻嘻哈哈看稀奇。记工员戴兴发特地走过来对着他伺弄过的地看了又看,心疼地扶起几颗被锄倒的麦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在本本上画了一个记号,说是只能给记半劳力的工分,就这还是看在老曹家面子上,没算损坏麦苗的账。   曹富贵哆嗦着又酸又痛弹琵琶的两条腿,气得七窍生烟,这不是工分不工分的说道,给他一个大小伙记上小娘们才赚的半劳力是个甚意思?这“铁蛳螺”是把他富贵哥的脸面往地上踩啊!   到了晌午吃饭,如今大食堂停了,各家都自备口粮,大多数人家都是瓶瓶罐罐装了泡饭稀粥,有汤有水,弄点下饭咸菜榨菜送下肚。主席都说了闲时吃稀,哪家还有余粮能在冬时吃干的哟!实在揭不开锅的,中午这一顿都省了,早上灌个水饱,有气无力地干一天活,下工时吃一顿稍厚点的米汤薄粥,勒紧肚子糊弄过一天去,只盼着熬过青黄不接的冬春,一地的麦子就是开年的希望。   老曹家今朝带的饭与众不同,白菜萝卜剁碎,加点陈米煮成菜泡饭,比起其他人家黑黄的番薯粥汤卖相漂亮许多。   “喔哟,柳枝啊,你家萝卜还没吃光啊?” 李映秀走过来,伸头看看老曹家围着吃的陶罐子,羡慕地说。   各家虽然都有自留地,但房前屋后的犄角旮旯又能有多大?又没那个力气和功夫上山开荒地,种的几茬菜瓜,老早就吃干净,冬日里也就一点腌菜下饭。   “阿拉阿婆会过日子,几株萝卜白菜当孙子一样伺候,存得又精细,还有点剩,也不多了。”王柳枝有气无力地说。这是大实话,剩下的菜大半都让她和婆婆给腌了,弄了一宿没睡觉,害她挂了老大两只臭灰蛋似的黑眼圈,婆婆到现在还累得下不了床。   “我说,你家富贵少爷这是甚事想不开,居然亲自下地了啊?”李映秀挤眉弄眼地撅嘴指指站在一边,白白嫩嫩、有气无力,如同颗蔫白菜似的曹富贵。   王柳枝给了她一个大白眼,说:“什么少爷不少爷的,阿拉是根正苗红祖八辈的贫农,侬莫瞎讲八讲!阿拉屋里富贵人长大了,自然就懂事,晓得帮他阿叔撑家计,个有甚好奇怪的?!”   她嘴里强撑着讲得好听,转头一瞟,话音还没落地,眼睛一霎的功夫,“长大懂事”的富贵大侄子已经晃悠晃悠逃出老远,锄头丢在地边,连菜泡饭都没吃一口。   戴兴发伸手推推胶布缠着的眼镜腿,气哼哼地在记分本新添的“曹富贵”名下,狠狠画了老大一个叉,甚半劳力工分?一厘都没有!曹庆贤在他身边憨憨地讨好地笑着,话都不会说一句。   王柳枝脸一阵青一阵红,呼噜一口把碗里的菜泡饭吃尽,懒得理会这叔侄俩,转身灰溜溜地扛着锄头下地去了。李映秀笑得咕咕咕蹲下身去,好似一只赖窝的老母鸡。   溜号是曹富贵的拿手好戏,别说是从戴兴发那几百度的“差眼”眼皮子底下跑,就是三阿爷曹书记开大会讲政策,他照样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得无影无踪。   不是他想偷懒耍滑,而是通过今朝一早上的苦干,他彻底领悟了一个世间真理——他曹富贵就不是当劳力下田干苦活的料!祖宗不是说“精神力”强的子孙才能打开炼庐么?他要以己之长攻敌之短才是正道,学着憨二叔在地里下死力干活,哪里还是他聪明伶俐、排场体面的富贵哥?   自家二叔在地里也只会蛮牛一样狠干,虽然知道什么时节做什么农事,做事也有条理又利落,问他道理却是瞪眼咧嘴,吱吱唔唔根本说不明白。   他身上带着的炼庐空间又与世间的节气不相通,还带灵气加速的,哪里能够死扣着节气干活?与其跟着阿叔闷声锄地施肥,倒还不如多点点炼庐里的“?”,仔细听老祖宗的经验,等遇到什么难题了,再问阿叔,或是请教队里的庄稼老把式,对症状下药。   想明白了道理,曹富贵哪里还能再忍着腰酸背痛粪肥臭,猫在地里干活?自然是溜之大吉,琢磨着去哪淘点好吃食。   家里带来的萝卜白菜泡饭,那味道他昨夜闻了一宿,如今想起就胃里翻腾,哪里还肯再吃一口?   跑出老远,看不到“铁蛳螺”瞪眼找人了,曹富贵才歇下来看看自己的脚。   一双体面的军绿色解放鞋沾满了烂泥,脚趾还冻得又红又痛,他是肉又冻,心又疼。这双鞋子还是去年头上,他在部队里当干部的三叔省下来寄给他的,穿了一年多,虽然鞋跟磨破又补了两块胶,鞋面还是挺刮整齐,穿了相当有面子。   这下让泥糊的,刷干净了都要掉一层色。可让他像二叔他们那样光着长满老茧的脚踩在泥地上,他还是宁可刷鞋子吧!   冬日里塘溪枯水快见底了,曹富贵走到溪边,把鞋子脱下来好好刮了刮泥再穿上,一屁股坐在溪涧中央的大青石上,望着对面的青山琢磨去哪里弄点吃的。   种地是缓招,就算阿爷帮他弄来麦种,在炼庐里吭哧吭哧种下,那几块小小的碎玉省着用,作物“中速”生长,起码也要十天半个月的才能收获。   他哪里受得了天天啃萝卜白菜,再啃上半个月,怕是都要变成兔子精了!   如今曹富贵嘴里最馋的,那就是肉!最好是巴掌宽,颤巍巍的大肥肉,热锅里放点油稍稍一煎,滋滋冒出油花来,加点细盐、小葱花,一口咬下去,外层焦扑扑,内里嫩生生,肥油在牙齿舌头间爆开,那才叫一个香啊!想想都流口水。   排骨么,肉少油更少,差点意思;狗肉倒是炖着好吃,就是太瘦了点……瞪着路边经过的大黄,他狠狠咽下一口唾沫,大黄警觉地一侧头,正对上曹富贵深情无限的目光,它嗷呜一声立时夹着尾巴转身就跑。   曹富贵顿时怒了,好个狗崽子,这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啊!   “站住,你跑什么!”   富贵哥一跃而起,蹿上路面,甩着腮帮子奋起直追,哪里知道老周家的大黄虽然又蔫又瘦,可特娘的跑起来比兔子都快,要不是饿得肋骨都显露出来,哪里还能让曹富贵看到它的狗影子?!   “娘希匹,这黄狗贼会跑啊!”   曹富贵气喘吁吁,拧劲上头,半是肚饿,半是憋气,誓要捉到这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一追就追到了村尾,把大黄撵得上蹿下跳,就差没下溪游泳了,眼看就要被曹富贵逼入死角,狗子惨号一声,扭头一扑,蹿上了山路。   立时就要手到擒来的香肉,居然眼睁睁地看着它跑上山,曹富贵累得脚肚子抽筋,怒气勃发,瞪着大黄,脑袋猛地一涨,只听大黄呜咽一声,突然消失不见!   曹富贵浑身一激灵,怔住了。   片刻之后,他醒悟过来,惊喜交加地凝神往炼庐看去,果然,大黄正一脸懵圈,吓得四肢颤颤,在刻着“炼庐”两个大字的青石边哀哀呜鸣。   隔空……特么收狗!   一、二、三……十二步,走到刚刚大黄最后站着的地方,离着自己原来的位置足足有十二步远。   曹富贵按着突突直跳,胀痛不已的太阳穴,缓缓将深邃的目光投向了绵延的大山深处。   靠山吃山,黄林村的人明知道山中有吃食,可为什么连常年进山打猎的山户人家都不敢独自入深山?   因为山中不但有野果菌菇、野兔山鸡,更有蛇虫无数,野猪成群结队,恶狼、虎熊都不少见,再加上山势险峻,森林茂密,一般的村民就算饿得半死,也只敢在靠近村庄的近处山林觅食,再往里,那些深山老林的野兽可不是吃素的。   别说是村民,就是老猎户,能在兽嘴里挣下命来,又有几个不带伤残,能安生度晚年的?   可如今他有了这招隔空收物的法门,再加上随时能躲入“炼庐”的逃命大法……曹富贵按捺住心头海潮般汹涌的激动之情,一个大胆的想法渐渐成形。只是想法可以胆大,做事却要万分谨慎,小命只有一条,为了贪吃几口肉,平白送掉了,那可就冤得六月要飘鹅毛雪哉!   曹富贵四下再三仔细查看一通,确实没有人在近旁,他这才放下心来,悄摸地走进林子,靠在一棵老樟树下,周围是密密的灌木矮树遮掩。他斜对着村子,闭着眼,全神贯注地“盯”着在“炼庐”的药田边上,夹着尾巴惶惶转圈的大黄,心里默念:“给我出来!”   双眼猛然一睁,正对上大黄一双懵圈的狗眼。   大黄楞楞地看着脚下的山地,眼前熟悉的坏人,狗尾巴毛都竖直了,“嗷呜”一声蹿起,头也不回地夺路而逃。   曹富贵得意地仰天大笑,紧跑几步,扑上前揪住了大黄的尾巴,还想再来试一次“收狗”,唉哟!脑袋涨得不行,看来今朝这个“精神力”是不能再动用了。   “哈哈哈,乖狗子,跑什么?来来来,我们再来玩个捉迷藏……”   林边的山路口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担着捆快比身子都高的柴草,正愕然瞪着他,一张黑瘦的小脸上表情古怪万分,似是愤恨又像是鄙夷,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曹富贵被来人一吓,笑到一半,突地戛然而止,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噎死。手下一松,大黄趁机用力一甩尾,拼了狗命逃蹿下山,喘几口大气的功夫就见不着狗影子了。   曹富贵悻悻地回瞪这坏他好事的小屁孩,恶声恶气地骂道:“拖油瓶,看甚?!没见过逗狗玩啊!”   他直起身,大摇大摆地走下山路,走过拖油瓶身边时,喊了声“让开”,还故意撞了一下,撞得小孩歪向一边让开路来。   说来也奇怪,自打上次给这倒霉孩子喂了伤药后,那可怕的噩梦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找上门来了,曹富贵也高高兴兴地把追问玉石环来历的事情抛之脑后,都是老祖宗保佑啊!恶邪不侵。   正打算回家好好睡上一觉,回复精神再为“觅食大业”作个周全的打算,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喊:“曹富贵,你站住!”   接着就是重物落地的声音,而后,一个小身板像是颗出膛的炮弹,猛地一个虎扑,撞将过来,死命地趴上了他的背。   曹富贵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没等他甩开背上的拖油瓶,那倒霉孩子已经恶狠狠地叼住了他的耳朵,含糊不清地叫道:“把我的扳指还给我!不然我咬下你的耳朵!”   作者有话要说:  儿时在乡下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很多种田的事都是百度而来,照着去种大概要减产大半,亲们就不要深究了,哈哈哈~ 第14章 挖坑   “好,好,还你!你别激动,耳朵这东西咬下来可长不回去了。”   曹富贵浑身一僵,寒毛都竖了起来,心里大骂娘希匹,嘴上可不敢得罪这小白眼狼,还得和声细语地安抚,他富贵哥一张俊俏的脸蛋,要是缺半拉耳朵,那还能看吗?!云南白药都喂了狗了!   “我说,拖油……那个,乔,乔,小乔啊!你看哥虽然是拿了你的扳指,不过是和你闹着玩,哥心里头一直惦记着要还给你,你富贵哥是那种抢小孩东西的人么?!上次不还来你家给你送药了?要不是我的药,你这伤也没这么快好利索吧?”   曹富贵一时想不起拖油瓶的大名,随口就喊他小乔,特地提起送药这茬,指望他高抬贵嘴,放自己耳朵一码。   听他这么一说,脖子上勒着的小细胳膊不安地动了一下,耳朵上咬得让人心寒的利牙似乎也松了些,寒风一吹,被这小子口水打湿的耳朵一阵发凉。   曹富贵精神一振,悄悄挪动手臂,嘴上不停。   “啧啧,你看,你这就恩将仇报,狗咬吕洞宾了不是?”   一说到狗咬,背上的小崽子顿时怒了,呼呼热气直喘,嘴下用力,又咬紧一分,含糊叫道:“我的扳指!还我!”   “哎呦,妈呀!疼!这是人耳朵,不是猪脑壳!行行行,你松点嘴,我这就拿出来给你还……咦?我明明放在贴身兜里的!”   曹富贵一摸怀里,突然大惊失色,低下脑袋去看,扯着了耳朵,哎哎叫唤:“你先松开,我找扳指呢!”   乔应年也紧张起来,不知不觉顺着他的力道松开嘴,也伸长脖子去看曹富贵那两只在怀里左摸右找的手。   “在哪儿呢?我明明就放在……放你嬷嬷个腿啊!”   曹富贵装模作样摸索着,救下了自已的耳朵,哪里还和这小子客气?背脊猛地一挺,一手拎住勒在脖子上的细胳膊,另一手手肘顺势用力后击,顿时杵在乔家小崽子的肚子上,把挂在身上还想咬人的小白眼狼给掀翻在地。   “砰!”一声闷响,就像是甩开了一只破麻袋,那小子居然一声不吭。   曹富贵扭头一看,嗬!黑瘦的拖油瓶软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哎,哎!你别装死啊,醒醒,醒醒!”   他有些麻爪,虽然平时吹牛耍懒,好吃爱玩,混是混了点,可真没故意打过小屁孩子,要干仗也不找娃娃干啊!   拖油瓶了无生气地躺在地上,没有了刚才势如疯虎的凶狠架势,黑瘦的脸颊显出一股毫无血色,死气沉沉的气色,干柴棍似的细长四肢软瘫着,要不是他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简直就不像个活人。   “我艹,阿爷前辈子欠你的啊?!”   曹富贵怒气冲冲地蹲下身,皱着眉,小心地半抱起这倒霉孩子,瘦小的身体抱在手上,才惊觉拖油瓶瘦弱得吓人。他烦躁而粗鲁地摸索孩子的脑瓜,没发现有什么磕伤,再扒开又脏又黑的小破袄子一看,拖油瓶虽然瘦得肋骨根根显露,身上伤痕累累,但也没大的新伤旧痛,就连上次看到的几条伤口都已经结疤,像是几条丑蜈蚣。   不应该呀?既然没大碍,没道理这么轻轻摔一下就昏吧?   曹富贵寻思着,他这到底是内伤还是病弱?   “咕噜咕噜——”熟悉的响声如雷鸣般响起,正是从拖油瓶干瘪的肚子里传来的。   曹富贵一脑门子官司,不用说了,十有八九都是饿的!   他黑着脸想丢开孩子,想想又有些不忍心放手,呸!算是欠他个抢扳指的情吧,虽则这玉扳指是丘家老祖宗传下来的,机缘巧合到了自己手上,可到底也是拖油瓶他爹的遗物,瞧着乔家这犟头倔脑又可怜的孩子,曹富贵难得对外人有了点心软。   凝神在“炼庐”的药柜里翻了翻,翻出颗老祖宗号称内补气血的“丹参丸”,给拖油瓶喂下。这药是没给大黄试过,老祖宗留下来的,怎么也不会有什么坏处……吧?   一颗药下肚,看着孩子的脸色显见慢慢缓了过来,眼珠子轻轻在眼皮底动了几下,曹富贵这才松出口气,把人放地上躺下。   想想,又忍着脑瓜胀痛,从“怀里”掏出根大白萝卜放到孩子的破袄子上,说道:“哥今天就不和你计较那么多,玉扳指我一时找不着,改天一定还你。小孩子家家的,别这么倔。”   也不管人醒还是没醒,拍拍屁股,悠哉悠哉走了。   乔应年躺在冰冷的地上,温热的怀抱只让他停留了片刻,怀里被塞了根粗壮的大白萝卜,耳旁听着曹富贵嗡嗡嗡地说着什么,他咬着牙,用尽吃奶的力气,终于睁开沉重的眼皮,缓缓坐起身,死死盯着远去的身影,直到人消失在眼前。   食物新鲜清冽的气味萦绕在鼻端,他再也顾不得想,曹富贵那混蛋到底是抢东西的坏蛋还是救命的好人,抖着手把萝卜狠命塞进嘴里,连皮带缨子,死命地嚼碎往下咽。   辛辣带着点甜味的汁水溅开来,溅到他的脸上,眼里,激出泪水,他什么也不顾,只是用力地嚼,用力地咽下去,汲取所有能让他活下去的养份,他想活,他要活下去。   曹富贵没回家,走着走着,拐到了去风水庙的路上。   如今的风水庙里不供菩萨,供的是生产队里的牛,老酒伯借住在风水庙里,队里派给他的差事就是养牛,两头牯牛,一头怀崽的小母牛。冬闲日子里牛不用怎么下地,天寒地冻,更需要精心照顾,尤其是那头配种怀崽的母牛,那是比人还要活得滋润,待到春日里下了小牛犊子,就能为公家集体又多出一份力。   风水庙里道君菩萨虽然还端坐着,面前已经没了香火,泥塑木雕的身体上挂了些破布烂麻,供台上晾着给牛吃的精料。天井边屋檐下用粗木档钉了几个栏,铺着干草,三头牛各住一个单间,还算干净,味道总是有点重。牛栏前长长一条食槽,老酒伯正在往里加草料。   “吃着呢?大花,胃口还好吧?”   曹富贵走进风水庙,耸了耸鼻子——也就是冬日里,牛栏的臭味还能忍忍,他笑眯眯地和小母牛打招呼,大花眨眨湿润的大眼睛,温顺地甩甩尾巴,回了他一声“哞——”   老酒伯放下箩筐,擦了把汗,走过来。   “富贵啊,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我这里作甚啊?”   “老酒伯,你这话说的,我什么时候有好东西没惦记着你啊!”曹富贵大喊冤枉,侧过身从怀里抽出根大白萝卜,“给。”   “哟!好东西。”老酒伯眼睛一亮,也不细看,夹手夺下萝卜,飞快塞进旁边的草料堆底下,又抓了两把细草撒上,再看不出一点异样。   “有事伐?唔事体快点走,让人看到你跟我这富农混一道,又有得说嘴了。”   老酒伯也不问他萝卜哪里弄来的,虾有虾路,蟹有蟹道,他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老实头,更不用说曹富贵这小混蛋了,总算其还有点良心,记挂快饿死的老酒伯。   “老酒伯,我寻思着上山弄点肉吃吃,你那套抲蛇行头借我用用呗?”   曹富贵知道老酒伯上山采药、抲蛇很有一手,有他的东西和经验帮忙,“寻肉大业”也多几分周全。   “大冬天的,蛇都冬眠了,就你这小身板,还上山弄肉,侬莫被狼叼走就是万幸了!近山里半青的野果都让队里人摘得精光,哪里还有什么‘肉’等你去捉?深山冷坳介危险,阿五那么大本事,介结棍个人,都被野猪顶穿肚皮,现在半死不活,只能当半劳力。侬勿要做青天白日大梦了!”   老酒伯脸色都变了,苦口婆心劝说曹富贵不要异想天开。   阿五是大队里有名的猎户,前几年带了猎犬和自制的土猎枪上山时,倒霉遇到几头狂躁的野猪,好容易逃出条命,人却废了。   “我晓得,我这么爱惜小命的人,哪里敢进深山?就是去近山看看能不能捡点什么漏?阿拉阿奶讲我额头锃亮,运道那是再好没有了。”   曹富贵连连点头,哄着老酒伯把他的蛇药、驱虫药、绑腿、长棍等等一整套东西都拿了出来,又细细问了怎么驱虫,走山路,还学着绑了腿,别看就是上山走道这点小事,果然样样都有大门道。   抱着一堆家什,别了老酒伯和大花,曹富贵走到无人处,把东西都丢进炼庐,眼看日头快要西斜,他胡乱啃了个萝卜当晌饭,自觉精神头恢复了许多,又去寻大黄的晦气。山间好肉许许多,只争朝夕,哪里能浪费宝贵时光?   山村虽大,却无大黄容身之处。   曹富贵围追堵截,威胁利诱,终于在山脚旁再次堵到了哀怨的大黄。   “狗子乖,好好帮阿哥试试招数,改天带着你上山,我吃肉来,你啃骨头,快活不快活?嗯?!”   摁着大黄小身板,曹富贵抱着狗头,语重心长地与狗子畅想大好“前途”,大黄还能怎么办?只能呜咽着从了。   曹富贵怕狗子又趁机跑了,见四下无人,拎着它就进了炼庐。   “这是咱俩的秘密基地,你好好跟着我富贵哥干,到时我在这里种上麦子,果树,养上一群鸡鸭,最好再弄几只猪,你就是我的牧,牧猪大将军!少不了你的骨头吃。”   想着美好的前景,口水都快把自己淹了,回过神来看看荒凉的药田,边角上成堆的萝卜白菜,他脸都绿了。“精神力”没炼到家之前,什么猪羊满圈,鸡鸭遍地的,也只能想想,收点菜都快把自己累得半死,哪里还有力气养家畜?   在屋里找了把铲子,曹富贵在山脚边选块地方,开始吭哧吭哧挖坑,“精神力”等会儿还有大用,先省一点是一点。   大黄心如死灰地被坏蛋带到这坑狗的破地方,见坏人不理会自己,埋头开始挖坑,它悄摸地就打算开溜,在这古怪的地方绕着田地跑了几圈,怎么也找不出路,又不敢冲进那片白雾。到头来还是在山脚蔫蔫趴下,悄悄看人挖坑。 第15章 上山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小腰板都快折了,曹富贵气喘如牛,终于毛手毛脚挖好了陷阱。   坑口最宽处有五六尺,坑挖得很深,站在里头,外面的地都快和他的脑袋齐平了,就算是坑个大家伙,也不怕它爬上地面来。他打算先拿大黄试试,要是真能坑狗,到时就在坑底埋上几根尖毛竹,哪怕皮厚如甲的野猪掉进来,也叫它肠穿肚烂。   踩着陷阱壁上预留的几个小坑,曹富贵呼哧呼哧爬上地面,又累又饿,也只能瞪着大黄边流口水,边啃萝卜。   这一日干的活,几乎都能抵得上他十六年来干的正经活了。原本提着心气,想一鼓作气上山“坑猎”,挖了一下午的坑,走道都快走不动了,哪里还能上山?也只好明日再战。   “乖乖自己去找点吃的,明朝阿哥再找你一起上山,懂不?”   拍了一记狗头,他把瑟瑟发抖的大黄放出了炼庐。炼庐里只有萝卜白菜,还有些奇奇怪怪的药和种子,这狗已经饿得半死,再困上一宿,明朝只能吃狗肉汤了。他虽然老早惦记这一锅香肉,可如今有更大的目标在前,怎么也不能内讧,把自己唯一的助手和先锋给干掉吧?   回到家里,阿奶一看他这憔悴疲累的样子就心疼得不得了,连忙把藏着的最后几块饼干翻出来,让乖孙子吃了。看他狼吞虎咽地啃着,阿奶眼底泪花都隐隐翻起,拿了块布巾轻轻帮孙子拭着额头的汗泥。   张氏轻叹一声,虽然心疼大孙子今日辛苦做活,可想想他只干了半天又偷摸开溜,也不知说他什么好。如今老两口还做得动,老二也愿意帮衬养活侄子,可日后他俩老了,做不动了呢?人总要自己立得住,又有谁能依着别人过一辈子?阿叔再亲,也有自己的老婆、孩子,不可能养侄子一辈子。   “阿奶,阿爷有没有去问过麦种的事啊?人家等着要。哎,对了,阿奶,我小时候看到你有几个金啊玉的,如今还藏着么?我记得有个白玉的小圆饼,亮汪汪牛奶一样,漂亮得很,阿奶,再给我瞧瞧呗!”   肚子里填了几块香喷喷的饼干,曹富贵浑身舒坦,更想种麦子了。   他翻过老祖宗留下的“方子”,不光有器物、丹药,更多的还是各种美食,看着方子都能让人口水直流。另外,居然还有种子改良、增产的奇方,可惜都要“灵气”才能炼制。就自己手头那两块半的碎玉,怎么够用?脑筋一转,便动到阿奶当年的“嫁妆”头上了。   张氏深深看了他一眼,应道:“今朝你三阿爷去公社开会,没寻着其,我会叫你阿爷尽快寻其想办法,如今粮食紧张,麦种也难买,估摸着也买不了多少。”   她转身翻箱倒柜,翻出个红绸绣花的小荷包,织锦的布料都被摩挲得毛起,颜色褪了大半,灰扑扑的,显是有些年头了。   从里头取出一只小小的白玉圈,她凝望一眼,轻轻放在孙子的手里,说:“这是压裙的环佩,不是饼。”叹了一声,又道:“收好。”   当年她被太太赶出丘家卖给山里人家,连衣裳都剥尽,只有一块破布披身,浑身上下没一个铜板。少爷悄悄差人送了这个荷包给她“作嫁”,里头就是一只羊脂环佩,一根细金簪子,还有十几个大洋,这一晃都过去三四十年了。   本来就是丘家的东西……那根簪子,她日后却是要留给富贵媳妇的。   曹富贵有些措手不及,没想到阿奶这样就把东西给自己了,这个,这个……那就不客气了!   这玉环估摸着还是当年阿奶在丘家时,主家哪一位给的,他悄悄瞥了眼阿奶怅惘的神色,觉着为了老曹家的安定团结,这种东西果然还是自己收起的好。   不及防,当天晚上,噩梦又不期而至。   梦里,麦子夏收时分,却刮了一场好大的台风,队里拼命抢收,还是被风雨糟蹋了许多粮食。青黄不接,粮食欠收,上头的救济粮还没到,队里的人饿得面无人色,野草番薯叶子都拿来和着最后一点粮下了肚,个个有气无力,瘦得像芦柴。   老酒伯死了。   梦里的“他”悄悄拿了老酒伯的物件上山,拼死捉蚂蝗、老鼠、毒蛇来吃,甚至连虫子都没放过,终于捱到政府的救济粮下发,这粮却没有“他”的份,因为“他”烧了孙家的屋。   而后,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他”偷了队里的粮食,一瘸一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黄林村。   曹富贵嗬嗬挣扎着,在冷汗淋漓中又一次被噩梦惊醒。   他缓缓坐起,出神地盯着窗外的明月,抹汗的手指止不住发颤。这样逼真的“梦”,梦里几乎能清楚地看到人们脸上的苦楚,麻木的饥饿,“自己”啃着蛇蝎、虫子的愤怒与绝望,唯一的念头,只是活下去。   这不是“梦”,这或许是另一个世界,也或许就是日后将会发生的事。   乔应年,梦里那个人的名字,曹富贵终于又想了起来。   这是乔应年的“梦”,也或许这是拖油瓶原本应该遇到的未来。   所有的一切,都是从他抢了拖油瓶的那只扳指开始的,梦里未来的一切似乎渐渐与现实不同了。   曹富贵紧紧闭着眼,心中惶惶,不知道自己该信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这拖油瓶是十足的小瘟神啊!”他喃喃骂道,碰到这小赤佬就没甚好事体,不是被咬得血淋淋,就是“噩梦”连连。   总算万幸,让他曹富贵误打误撞继承了祖宗的宝贝炼庐。   要说起来,这梦如果真是“未来”可能遇到的事,娘的,就算吃再多的苦头,冒再大的险,他也一定要把“炼庐”里里外外都塞满粮食,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让自己一家人饿成梦里的惨状。   计较已定,曹富贵一颗心顿时安定下来,倒头就睡,再也不去多想那个可怕的饥荒梦。   心里存着事情,他就一门心思想多弄吃的,炼庐宝贝又不敢对人说,遭殃的自然只有大黄这只不会说人话的狗子了。   无力反抗,再次被挟持的大黄被曹富贵带到了山洞基地,开始了惨无狗道的训练和试验。   曹富贵凝神瞪着站在他十步开外,生无可恋的大黄,低喊一声:“进去!”   大黄顿时消失,下一瞬间,它出现在炼庐空间里,正掉入昨天曹富贵在药田边挖的大坑里。   “哈哈哈!终于成了!”   大黄四肢大摊,眼冒金星地趴在坑底,连挣扎都懒得挣扎了。果然,下一刻,它就又“飞”了起来,出现在山上的树林里。   “大黄,乖啊!给你记一大功,等抓着了野鸡兔子,让你吃一整条腿。”   曹富贵眉花眼笑,搂着大黄的狗头笑得合不拢嘴。   练了十七八次,终于从随地抛狗,练到了精确丢狗入坑的高超技能。而且,就像老祖宗所说,“精神力”这东西,如同身上的力气,越练越有,越练越强。前几天,他带着大黄进一次炼庐,还有些头昏脑涨,这两天练下来,让狗子进出十七八次,他都不带喘的。   既然隔空捉狗入坑已经十拿九稳,那抓几只山鸡兔子又有什么难的?就算是碰到野猪,嘿嘿,倒霉的也是它。   为了确保野兽掉进坑就完蛋,他拿了柴刀,在林子里砍了一株粗大的毛竹,费了老大的劲把它砍成四五段,每段都是一头平整,一头尖尖,锋利如矛。然后,再将这些危险的“矛刺”尖头朝上,小心翼翼地深埋在坑底,用力踩实边上的土石。   汗流浃背地爬出坑洞,曹富贵累得连根脚趾都不想动了,眼一横,命令小弟:“去,叼根萝卜过来,萝卜!”   蔫头耷脑的大黄呜咽一声,抬头看看坏人,灰溜溜奔到田边,蹲着望向山一般的萝卜堆。   “对,就那个,萝卜!叼过来。”   曹富贵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呲牙咧嘴,大黄终于像是明白了,叼住一根大白萝卜的尾巴,一路拖了回来,丢在他面前,狗眼弯弯讨好地呜鸣。   “不错么,挺有狗脑子的。吃吧!阿爷我也没别的请你了。”   曹富贵苦大仇深地拿起萝卜,狠狠咬下,为了吃肉,我忍!大黄跟着他,生无可恋地啃了口生萝卜,辣得眼泪都飙出来了。   冬日的山林,蛇虫蛰伏,熊瞎子都要冬眠,上山似乎相对安全些,但反过来说,草木枯萎,鸟兽无食,狼啊野猪啊要是找不到吃的,饿得急了,凶残起来那比其他季节更为可怕。   曹富贵啃了一肚子萝卜,激动又惶恐,带着同样毫无经验的大黄,踏上了进深山的道路。   依着老酒伯的经验法子,他把自己的腿脚牢牢缠上旧布带,既防虫蚁,又能保护小腿,还能免得多行山路腿脚肿胀。这法子当年红军长征用过,山林出没的游击队们更是用过,确实是实用的好法子。   大黄是只相当有自知之明的狗子,哪里肯进深山找死?可惜扛不过恶霸曹富贵的生拉硬拽,丢进炼庐就出发,等到它被放出来,外头已是密密的深山老林。 第16章 我收!   林子越走越密,江南气候暖和,虽然是寒冬,山上倒也有半数的树木不曾落叶,稀淡的阳光透过红、棕、黄、绿,各色的树叶,斑驳散落在地面枯萎的草木与落叶上。   曹富贵刨了半天的深坑,又砍毛竹做陷阱底机关,一双胳膊累得直发颤,再行了快两个小时的山路,两条腿酸胀发麻,仿佛灌满了铅,重得就像不是自己的,沉重的脚步踩在满是枯叶的泥地上,发出簌簌的声响。要不是有个绝对安全的炼庐随时可以让他进去歇息,别说深山,就是黄林村的后山他都爬不上去。   顺着老酒伯指的小道一路上来,山势虽然险峻,但只要遥望东面,就能看到山坳谷底一条细带似的碎金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黄林村就在溪水两边,从这里望去房屋都成了一片拥簇在一起的黑灰色小方格子。倒是不怕迷路。   村落近旁的山上,就像是老酒伯说的,别说什么野鸡兔子,就连野果子,只要是能吃的,都让人薅得干干净净,树木都光秃了。来到稍远些的山林,开始偶尔能听到鸟雀的声音。   曹富贵精神大振,从炼庐里放出大黄那蔫狗子。   大黄哀鸣一声,瑟瑟发抖地靠在他身旁,再也不敢在这深山密林里胡乱逃蹿了。   “嘘,别乱叫,警醒点,小心惊跑了咱们的猎物!”   曹富贵神色不善地在狗脑壳上敲了一记,竖起耳朵,开始一步步在林子里巡视搜索。大黄赶紧夹着尾巴跟上,生怕被丢在这陌生的山林里。   冬日里枝条干枯,落在地上,轻轻踩着就会发出声响。   曹富贵走走停停,就像只觅食的兔子,警觉万分。捉不到猎物事小,万一不小心反让野兽当了点心,那可是太冤了。大黄跟在他身旁,紧张得尾巴毛都炸了起来,耳朵尖竖得笔直,仿佛稍有风吹草动就能一蹿百八十里地。   循着咕咕鸟鸣声,曹富贵紧走了几步,果然在近旁的一棵大树上,看到了一只蹲在树梢的褐色山鸡,离着他有十来步远。   “哈——”   笑声刚出口,他警醒过来,赶紧咬住嘴,那只警觉的山鸡立时转头,展翅飞起。   曹富贵瞪着眼珠子死命盯紧它,心头默念,收,收,收!   飞起在林间的山鸡,倏忽不见!   “哈哈哈——”   曹富贵放声大笑,喜不自禁,果然成了!   大黄一惊,继而汪汪大叫。   “别吵!小心引出大家伙,一口把你吞了。”   他呵斥一声,急不可耐地拎着大黄进了炼庐,鸡汤、烤鸡、焖烧、白斩,哎呦,怎么吃才不辜负这只肥鸡的一身嫩肉呢?   而后,曹富贵目瞪口呆地瞪着在炼庐里上下翻飞,啾咕啾咕直叫的野鸡,这才想起刚才一时紧张,他根本没把鸡往坑里丢。大黄也激动了,四只狗腿翻飞,亢奋地追着野鸡跑,时不时不甘心地蹿起到半空,想一口咬下它来。   好在只要进了炼庐空间,就算这只鸡再能飞,它都已经注定是盘中餐。   曹富贵在炼庐空间对着物事使用“精神力”,那叫一个如臂使指,比在外面省力多了,他稍稍一盯这只褐山鸡,转眼就把它拎到手中,咔嚓一声拧断了脖子。   大黄飞奔过来,讨好地绕着他直转圈,狗眼死死盯着山鸡,口中呜呜作鸣,尾巴已经甩成了风车状。   “别急,等下一定让你第一口吃。”   曹富贵笑拍一记狗头,意味深长地说道,然后,一边吞着口水,拎鸡转身奔向炉屋。   巨大的金铜色炉子依然稳稳矗立在屋子中央,曹富贵数着后头的“药柜”一路找过去,找到了一排三个与众不同的格子,上头分别写着“丹方”、“食方”、“器方”,伸手拉开了其中的“食方”格子,里头是厚厚几本难得的美食方子。   按照老祖宗的说法,这柜子每一格容量虽然不大,但胜在能“保鲜”,所以他把最好的方子分成几类,分别放在格子里,以免损坏。那些稍差点的就放在外头的书架上,装订成册,供后人学习查看。   曹富贵挑出一本标着“禽类”的食方,按着索引一查,什么叫花鸡、口水鸡、香酥鸡、贵妃鸡……种种样样,不但有详细的配方,还记录了制作的过程的窍门,光看着就让人口水直流,可惜很多做法都需要各种作料和配材,根本没法做。   他舔着嘴巴,目光留恋地从各种方子上划过,最终选定了不需要许多配料,做法简单的白斩鸡。   为了上山,他在炼庐里预备了好些东西,连阿奶的酱油瓶,家中的葱姜蒜都没放过,为的就是一试炼庐中这只“宝炉”的功效。   曹富贵把那块用了一半“灵气”的碎玉放入炉边的能量槽,轻轻在炉子“胸口”的八卦图形上一按,惴惴不安地退开一步。炉身正面浮显出一块淡绿的,玻璃状又不似实物的东西,他将“密制白斩鸡”的方子举起,按着老祖宗的教导,在“屏幕”前方一扫,炉子发出轻轻一声“嘀”,而后,炉身缓缓地打开一扇门。   他深吸一口气,把手里的鸡丢了进去,然后,将姜葱放入边上的小托盘,又倒了些酱油。   按老祖宗的说法,这个“宝炉”是全智能的,模糊数据处理甚甚的,听是听不太明白,大概就是说只要放全材料,炉子会处理多余的废物,自动变成营养肥料,还能用来肥田。但如果主料不齐,或者配料少太多,就有可能炼制失败,甚至炼出莫名其妙的玩意来。   既然材料差不多齐了,曹富贵紧张地按下启动键,屏息等待“宝炉”在他手上的第一次炼制。   淡淡的金芒一闪而过,不过是喘几口气的功夫,炉身的门再一次自动打开,一只托盘升了上来,异样的香气飘散开来,直往他鼻子里钻。   “好快啊!咝——太香了,香得邪性!”   曹富贵喃喃自语,用力抿着嘴巴,免得口水泛滥成灾。   托盘上是一只精美的大瓷盘,上头描着淡蓝的纹彩,一盘肉如白玉,油皮嫩黄的鸡块,整整齐齐地列在上头。边上一碟酱油为底的蘸料,细碎的蒜末、青葱撒在上头,更衬得鸡肉油光嫩滑格外诱人。   更为古怪的却是,当他的目光注视鸡肉时,眼前竟然虚浮出一个小小的框条,里头写着:“劣质白斩鸡——野鸡不是鸡,反正也吃不死人。”   “劣质白斩鸡”这五个字是白色的,还特意描粗,很是醒目。   虽然从祖宗的啰嗦的说明里,他知道这炉子有这么个“标注”品质的古怪特性,但真的亲眼见到这么个奇怪的透明标签,曹富贵眼皮子直发颤,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幸好只要把目光移开,这框框和字就消失不见,还不算太过吓人。   说是吃不死人,哪怕这鸡肉如此诱人,他还是不敢冒险,回头就把大黄拎进了屋。   “给,说好了让你第一个吃,侬阿哥说话算话吧?”捏起一块晶莹亮黄、鲜香扑鼻,还连着骨头的鸡腿肉,曹富贵慷慨地塞进了大黄口水直流的大嘴里。   大黄一口把鸡肉囫囵吞叼住,眼睛还没眨一下,已经咽下了肚,乌溜溜的狗眼谄媚地望着富贵哥,尾巴都快甩断了,那意思相当明确——再来一块!   “真这么好吃?”曹富贵看看眼睛馋得都快发光的狗子,咽了咽口水,又捏了一块给它,“差不多得了啊!我还饿着呢!”   大黄飞快地又吞了一块鸡肉,看富贵哥不肯再给,依恋地望着盘子叫了两声,乖乖趴下,有肉吃,打死它都不跑了!   曹富贵观察了好久,也没见大黄出甚毛病,反倒精神健旺,口水直流。   他觉着,这“劣质鸡”应该是吃不坏人了。抓起一块就塞进自己嘴里,狠狠咬下,鲜香的滋味瞬间在嘴里爆开,好吃得差点连自己的舌头都吞了下去,天灵盖激灵灵发麻。   娘哎!这样还是“劣质”,那“好吃”的该是什么神仙滋味哟?!明明是山鸡,却一点不觉柴,又嫩又香,嚼在嘴里弹滑得像是要顺入喉咙,鲜美得没法说。   他两手齐抓,左右开弓,眨眼吞了四块,才勉强压下肚里的饥火,稍稍回复点神智。看看边上的蘸料,他珍惜地捏起最后一块鸡肉,小心地沾了沾,放进嘴里细细一嚼。与刚才直接吃的滋味又不相同,酱香中带了葱子和蒜末的微辣,和着鲜美的鸡汁,不但解腥,更有一股清香,恨不得让这鸡肉在牙齿间多滚几滚,偏偏又急着想吞下肚。   还没回过神来,盘里的鸡肉已经被他吃得精光,只剩几根细骨头在手上。   曹富贵这才想起,哎呀,这么好吃的鸡肉都忘记给阿奶留下几块了!   他蹲下身,抱住激动地在脚边绕圈子的大黄,严肃地发动群众:“大黄啊!肉你也吃了,接下来,咱俩可得好好努力,吃肉还是吃骨头,就看你表现了!”   有了美味鸡肉的鼓舞,别说曹富贵,就连大黄都精神极度亢奋,一出炼庐,撒着欢地往外蹿,狗眼警惕又兴奋地四扫,恨不得再捉上十七八只野鸡来吃,就吃了两小块,塞牙缝都不够啊!   深山林中人迹罕至,动物踪迹频现,很快大黄就兴奋地呜呜直叫,一只灰兔子在眼前一闪而过。   曹富贵怪叫一声,惊喜地扑上前去,大喊道:“我收!” 第17章 野猪   山间的野兔子为了躲避天敌,练出一身奔逃的本事,哪里是曹富贵这种四体不勤的愚蠢人类能追得到的。两脚怪的话音刚落,警惕的灰兔子耳朵陡然一竖,嗖地蹿起半尺高,撒开腿就在林间草丛飞奔疾驰。   曹富贵只觉眼前一花,灰兔子已经蹿出老远,根本没给他“收”的机会——他这“精神力”初学乍练的,要是目标没对准,速度太快,或是东西太大太重就收不了。   幸好他的眼神极好,转头就看到那双灰扑扑的长耳朵在草木间一闪而过,凭着自己两条腿,追是追不上了,可旁边不是还有四条腿吗?   “大黄,上啊!能不能吃到肉就看你的了,把兔子赶到我这边来!”   大黄看到兔子就疯了,哪里还需要富贵哥鞭策,汪汪叫着就扑了上去。   奈何它本来不过是只乡村土狗,撵鸡看鸭看看家还凑合,根本没学过打猎,哪里斗得过日日在山上撒欢的野兔子。灰兔左奔右突,在草丛里忽闪忽现,时不时来个急停急转,把大黄逗得懵圈,差点没被自己给绊倒,呜呜叫唤着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我艹,你是不是狗子啊?太废了!挡住,挡住,我来了!”   眼看兔子要蹿出一人一狗的包围圈,曹富贵哪里还记得老酒伯说的上山忌讳,急得大吼一声,务必要把这狡猾的兔子拿下!   他飞身猛扑上去,囫囵滚在一丛灌木边,半边身子正压在灰兔的后腿上,兔子挣扎着乱蹬,曹富贵大笑着骂道:“我让你跑!”   喘着粗气,凝神正想把兔子收进炼庐,忽觉有什么不对劲。   曹富贵缓缓抬起头,对面不远处的狗子抖如筛糠,小声呜呜着,跑都不敢跑,一双狗眼直直看着他的侧后方……一股腥膻的粗重气息呼呼喷在后脑勺。   牙关不自禁地开始颤抖,发出哒哒的声响,他用力咽下一口唾沫,根本顾不上看自己身后有什么家伙,死命往侧面一滚。   暴躁的嚎叫骤然响起,一个黑乎乎的巨大身影伴着沉重的蹄声,猛地低头向他撞过来,发黄的獠牙险险擦过脑袋。   野兽急急刹住身形,站立在曹富贵刚刚趴着的草窝上,那只灰兔躲闪不及,被它巨大的身体蹭到,正好被踩在脚蹄下,顿时血肉模糊,一动不动了。   野,野,野猪!不对,这这这么大的个,这他娘的是野猪成精!   面对着几乎都快和他一般高,獠牙狰狞、黑鬃竖起,披着一身糙皮的野兽,曹富贵脑子里一片空白,眼见着一双凶残的绿豆眼瞪过来,他死死盯着那巨大的身形猛地向着自己疾冲而至,眼珠都快瞪出眶,张大嘴,吼出一声:“收!”   凶残的影像似乎还停留在眼帘之上,嗷嗷的嚎叫声还在耳边荡漾,面前的巨兽已经瞬息消失不见。   曹富贵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汗出如浆,浑身软得跟面条似的,一屁股坐倒在地。他胳膊发颤,一边抹冷汗,一边牙关抖个不停,喃喃骂道:“娘,咯咯,娘希匹!吓,咯咯咯,吓吓煞,阿爷了!”   大黄远远地探出狗脑袋,警惕地四下查看,见那只怪兽凭空消失不见,呜鸣几声,确定没危险了,这才跑过去叼起那只死状凄惨的灰兔,悄悄拖到曹富贵的跟前,谄媚地摇起尾巴扇。   “你个叛徒!我要你作甚!”   富贵哥怒发冲冠,指着胆小如鼠的狗子,骂得它夹起尾巴,脑袋都快埋进土里去,这才气咻咻心有余悸地凝视炼庐。   炼庐里一片安静,那只野猪精呲牙咧嘴,肠穿肚烂地躺在他挖的陷阱坑底,身下一滩刺眼的浓稠鲜血,凶残的表情凝滞在毛耸耸的猪脸上,仿佛下一刻就会凶暴地蹿起来咬人。   曹富贵深深吐出口气,一颗砰砰乱跳,快要跳出喉咙口的小肝心渐渐安稳下来,哎娘哟!他这是临危不惧,泰山压顶面不改色,英明神武地把这野猪精一分不差地丢进了陷坑啊!   他虽然是万分佩服自己,到底还是后怕不已,手软腿酸的,也不敢在外多停留,拎着狗子顺带那只破烂兔子一道,瞬间一起进了炼庐。   摸摸半饥不饱的肚子,曹富贵虽然很想把兔子吃了,但辰光已经不早,接下来要做的事还不少,再看看“宝炉”边上的能量槽……他毅然忍住哗哗的口水,扭头走向陷阱。   炼制美食“灵气”实在是耗费太凶。那块碎玉一共就12大格的“灵气”,上次“极速”种了上千斤的萝卜白菜才用了6大格2小格啊!这次就炼了只“劣制白斩鸡”,居然用了2小格的刻度,啧啧,吃不起。   一人深的大陷阱都快被塞满了。   曹富贵和死不瞑目的野猪精深情对视片刻,估摸着它六七百斤都不止,这么大的一只野兽弄进炼庐来,实在出乎他的预料,脑瓜子现在还一阵阵的胀痛。   好在有惊无险,一切都还算顺利。   曹富贵摸摸下巴,盘算半天,还是决定不吃独食。   如今这么艰难的年景,家家都快揭不开锅,供销社里都难得有肉供应。要是他只拎回家一小块肉还能勉强说是托人弄来的,这么大一头猪,就算像老祖宗说的,炼庐里的东西能“保鲜”存放很久,可没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弄回山一样的一堆野猪肉去,怎么和家里人解释?   就算是家里人不问不查,队里人家都住得近,户户半干稀糊吃不饱,你老曹家天天锅里肉飘香,说不定哪个黑心的就给举报了。   与其提心吊胆的一家摸黑吃独食,不如弄个理直气壮的理由,给大伙都分润点,人人吃进肚里了,还有谁会自打嘴巴去告状?   他上山打猎的事也能半公开地过了明路,日后大半“猎物”悄悄弄回家,少部分弄在明面上给队里,谁也说不出不是来。   只是这帮衬的人选么,当然肥水不流外人田。   日头西斜,黄林生产队的队员们干完了一天的活,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里,家家户户炊烟升起,就算口粮所剩无几,多少总要填点东西下肚,哪怕是煮锅数得清米粒的热汤水。   曹伟岩虽然是大队的书记,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基层干部,是吃公家粮的,可家里丁口多劳力多,半大不小的孩子也多。三代十七口人,老大老三结婚分了出去,身边还有没成家的四姑娘和老五,以及早早过世的二儿子留下来的两个孩子。老两口带着未成家的儿女和两个半大小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家里余粮无几,曹伟岩皱着眉端起薄汤水似的番薯粥,一口灌下大半,把一点厚粥底倒进了孙子的碗里。   “快吃吧!”他摸摸孙子的大脑袋,轻轻叹了口气。孩子正抽条长身体,偏偏年景不好。   他寻思着公社里说的什么高产新稻种,是不是明年去探问探问,等麦收后种一片试验田,多打点粮食总归是好事体。   各家的粮食都见底,开春难熬,公社里向上级打了救济报告,可听说全国范围都粮食紧张,城里工人都吃不饱饭,也不知道这救济粮什么时候能下来。只盼着风调雨顺,明年能把地里的麦子好好收仓,要不然真是要出大事。   还没等他多想,院门突然被砸得咣咣响,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尖声高喊,声音都变调了。   “……三阿爷,三阿爷,快,快!野猪,野猪精啊!”   老五曹爱党立时放下碗筷,霍地站起来,急忙道:“阿爹,是富贵!”   “快去看看,出甚事了?!”   曹伟岩也急了,忙推桌起身,匆匆往外走。四姑娘曹爱英和两个小的也紧张地跟上,只留下心神不定的三阿奶钱氏坐立不安,直念菩萨保佑,别出什么大事。   曹爱党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院门前,咣当拉开院门,昏黄的夕阳下,他的本家侄子、十里八乡闻名的二流子曹富贵一身狼狈地站在门前。   他头发乱蓬蓬的纠结成一团,头顶、身上挂着杂草、枯叶,脸颊上还血糊拉茬蹭开一片,裤子上都挂破了几个口子,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被谁狠狠揍了一顿,又在乱草丛里滚了十七八个翻。   “富贵,你,你这是怎么了?打架了?”   曹爱党虽然不待见族里这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堂侄,但看他这幅倒霉样,一时倒也生出了同仇敌忾的心思。他们老曹家的人,自己可以教训,哪里轮得到别人来揍?!   “爱党你让开,别碍事。”   曹富贵一把拨开算起来理该是叔辈的曹爱党——岁数差不多的,叫什么叔?叫声名字就不错了。他嗷嗷叫着,满脸激动又紧张,往他家三大爷曹伟岩曹书记扑了过去,干打雷不下雨地嚎:“三阿爷,野猪!我碰到野猪了,吓煞我咧,野猪个么老大一只,都成精了!”   “别哭别哭,富贵,你人没事吧!快让三阿爷看看。”   曹伟岩急了,忙扯过富贵上下摸索,眼角挂到儿子悻悻站在一边,他一声怒吼:“曹爱党,你楞着干甚?!还不过来看看富贵伤着没?”   曹爱党一口气噎在胸口,肚子里暗骂,看这小子嚎得这么中气十足,就算有野猪都让他吓死了,能伤到哪儿?   上上下下摸了一通,确认曹富贵没缺胳膊没少腿,看起来也没什么内伤外伤,三阿爷才松出口大气,问起野猪的事来。   “你在哪里看到的?野猪朝哪个方向跑了?”曹伟岩正盘算着要赶紧通知队里各家各户,小心看守田里的麦子,既然富贵看到野猪出没,说不定哪天这猪饿急了就下山来糟蹋庄稼。   “……野猪被我弄死了。”曹富贵眨眨眼。   “你讲甚?!”曹伟岩和曹爱党父子俩异口同声喊道,瞪圆了两双眼珠。   “阿爷,富贵哥说他杀了野猪!”   三大爷家的大孙子育夏惊讶地张大嘴巴,怀疑地看着曹富贵,怎么也不信这个细胳膊细腿力气没三两,好吃又懒做的本家哥哥,能干得过凶残的野猪。 第18章 分肉   “怎么干掉的?当然是听从主席的话,在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上山打猎怕的是什么,就是没见到猎物,先自己寒了胆,一见到这只野猪,我就知道面对敌人坚决不能退缩……”   曹富贵跑到三大爷家吹出了石破天惊的大牛皮后,为了证明自己没说大话,索性让三大爷大帮着通知了自家的二叔,又带上几个壮劳力一起,上山“捡”野猪。   一路走,一路听着曹富贵绘声绘色地说着与野猪狭路相逢,一怒起杀心的神话故事,曹二叔听得冷汗涔涔,心惊肉跳,一个劲地念叨:“富贵啊!以后可不敢独自一个人上山,你连只鸡都没杀过,哪里会打猎,冬日里山上野兽饿得凶,万一……”   他说着说着,被自己吓得脸发青。三大爷让人来喊说是扛野猪,哪里知道会是自家大侄子偷偷上山打死了一头野猪?幸好没让老娘知道,要不然这家里非闹翻了天不可。   “嗤!就算有野猪,多半也是瞎猫碰着死耗子,自已一头撞死了。庆贤哥,你还真信富贵能干得过野猪?他能干得过老周家的大黄都算是厉害了。”曹爱党坚决不信富贵这小子吹得嘟嘟响的大法螺。   曹富贵也不强辩,笑眯眯地说,眼见为实,阿拉从来不吹牛。   三大爷一拍儿子的脑瓜,喝道:“废话这多,快走!把火把打起来照着路,扶着点富贵,别摔着了。”   最后一丝霞光已经隐没山背后,亏得是近山,队里人找食搜得干净,连只兔子都找不见,也不怕什么野兽出没。就是不知道富贵撞了什么“大运”,居然能遇到近年难得一见的野猪。   “三阿爷,就在前面,‘前指窝’那里。”曹富贵指着前方的山路说道。   黄林村背倚的大山叫笔架山,靠近村子的后山,山峰平缓,是前指峰,与后面的主峰指节峰之间有一个陡峭的山坳,便是前指窝。叫是叫“指窝”,其实就是个乱石坑,猪草都长不出来,几株稀稀拉拉的野树歪七斜八地长在石壁上,连山鸡都懒得落脚,真正是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   一不小摔下去能去掉半条命,队里人家的小孩都不爱上这里玩。   “野猪怎么会掉进前指窝了?”三大爷拧着眉毛问。   “哎呀,这说来就话长了……”曹富贵说得眉飞色舞。   说话间就到了地头,林间有好大一丛红果点点的山莓,此时被压得草木断折,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痕迹,旁边地上甚至还有一根尖头血迹斑斑的毛竹段,显然这里就是曹富贵说的,他舍命与野猪大战三百回合的战场。   “长话短说,乱话少讲!再胡说,我要跟你阿奶好好讲讲你偷偷上山的事了。野猪在哪里?”三大爷眉头打结,根本没想到“战场”会这么激烈。   能不激烈么?富贵用“精神力”扛着野猪在这一片地上翻来滚去再撞石头,然后让它擦着石崖滚下山去,累出一脑门子汗。   听三阿爷这么一威胁,富贵一下子蔫了,往前走几步,绕过那丛死状惨烈的山莓,顺着地上一路滚擦的痕迹,指向石壁下的“前指窝”。   “看!那里。”   爱党心急,腾腾几步奔上前,举着火把张望,突地惊呼起来:“阿爹,真的,真的有一头野猪躺在石地上,一动也不动,娘哎!有山介大啊!”   几个人闻言都惊了,争着上前,纷纷往底下看,顿时被那只山一般的野猪精给吓到了。   “庆贤、爱党,你们几个带着绳索下去,把猪缒上来!”   三大爷有些年纪了,眼睛老花,借着月光,眯眼只能看到远处一大堆黑乎乎的影子,闻言也激动起来,连忙吩咐众人。看几个壮劳力都急匆匆爬下山窝,他又是心焦又是后怕,转头“审问”富贵这小子。   曹富贵这才掐掉千八百字的自吹自擂,简单讲了野猪“遇害”的过程。无非就是惊遇野猪,吓得四处乱蹿,一跤跌倒,野猪正好撞在他手上的毛竹尖上,野猪受重伤凶性大发,动作不太灵活,他拼命绕圈子跑,运气好,正巧把猪给坑到石坳里摔死了。   正说着,四五个壮劳力吭哧吭哧,连拖带拽,费了老大的劲把猪给拉到了山壁前。   “阿爹,这全是肉啊!”曹爱党大吼一声,乐得嘴巴根本合不拢。   三大爷一看,腿差点一软,娘唉,真是野猪成精了,瘫在地上一堆肉都能抵上四五个壮汉子,狰狞的猪头上两根长短不一的獠牙朝天翘着,快有半臂长了,这要是挨上一记……   三大爷擦擦冷汗转过头去,看着胆肥傻乐,半点没吓到的富贵,也只能摸摸他的脑袋压压惊,这莫非就是傻人……不对,“懒人”有懒福?   千八百斤的肉山扛在肩上,山间走夜路,难是难,累是累,可心里欢喜啊!出了这把子力,他富贵还好意思不分大伙一点肉吃吃?   别说几个小伙子乐得根本顾不上累,就是担惊受怕的曹二叔,这时候也啥都不想了,脑子里只塞满了一个字:肉,肉,肉!   曹书记带着一队人上山,打着火把扛了小山般的死野猪下来,顿时轰动了整个生产队。   尤其是曹书记说,这野猪虽然是曹富贵打的,但他人小志气大,思想境界高,不光愿意按山里规矩,给帮忙的几个队员见者有份分肉,还想着队里的大伙,要把野猪大半分掉!队里的人都喜出望外,不管平日里怎么不待见曹富贵这二流子,这时候都是满口子夸赞,赞他思想好,本事大,将来必定有大出息。   因为粮食见底,人人勒紧裤带过日子,队里压抑的气氛已经持续好些日子了,这只野猪给大伙带来的惊喜实在有点大,五六个汉子用手推车装了猪去队里一过磅,居然足有八百十二斤!大伙都惊叹,这是野猪成精偏生碰到富贵这克星了。   生产队长石河生兴奋地拍着富贵的肩膀,蒲扇大的巴掌差点把人拍趴下,他满脸笑容地说:“侬个小子,这次算是干了件大好事。我要代表队里谢谢你,大方,爽气,像个男人了!”   “哎呦,队长你少拍两记,再拍下去猪肉还没吃一口,我要先光荣了。”曹富贵呲牙咧嘴,实在吃不消他的亲热劲。   石队长仰着脖子哈哈大笑,红光满面、中气十足地连声大吼,指挥各家各户排队领肉,谁敢争抢,猪尾巴都不要想分了!他当着生产队长,却不能让队里的人吃饱饭,心急又没办法,这些日子真是走路都低头直不起腰。好容易借着富贵的光,能让队员们蹭点油水,吃上回肉了,能不高兴?   “富贵,阿拉队里有六十二户人家,三百来号人,按人头一人分一斤猪肉,帮忙抬猪杀猪的几个,下水和猪头给他们,你看怎么样?”   石队长转身低声询问,到底是曹富贵打来的猪。再说别看猪身大,去皮去骨,再刨掉下水和猪头,能出五六百斤净肉已经很了不得了,这么一分就分掉大半去,要不是队里各户都日子难过,他也不好意思这么揩小孩子家的油。   曹富贵抬眼看看三大爷,见曹支书微微点头,自然是笑着应下了。   “谢了,富贵,队里都记着你的好。”   石队长见他这么爽快,也有些感动,平日里看着富贵这小子懒筋抽骨、怕痛避苦的,碰到大事体,实在是个男人!   队长一声吼,宣布了富贵和他商定的分肉办法,在小队部前焦急等待的各家顿时欢呼起来,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好些人呼儿唤女回屋拿盆捞桶,有些好奇心重的,或是也想上山碰碰运气的,跑来打探询问,还有感谢拉近乎的,一群人围着曹富贵叽叽喳喳说得热闹。   富贵哥兴奋不已,也是兴致高昂,要不是二叔拉着他去分肉,说不得还得吹他个三天三夜不带停的。   虽然大多数队员都是感激又欢喜,也难免有几个脑子拎不清的贪心货。   孙家婆子拎着篮子急急走到石队长跟前,不甘心地盯着若大一堆猪肉,尖声叫道:“这山是公家的,野猪也是阿拉大家的,就算是曹富贵打杀的,他多分几斤肉可以讲讲,凭甚能分一半去?再说就他这样的二流子,还能杀野猪?瞎话连篇谁信啊!”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他一户人家怎么就能分一大半?”   “要我说就各家平分,富贵运道好我信,其能杀个大的猪?讲笑话来,个么多分一份也就差不多……”   石队长脸一沉,牛眼瞪起,捞起砍骨刀“咚”一声重重斩在桌台上,吓得孙婆子浑身一抖。   他重重哼一声,说:“山是公家的不错,深山里还有成群的狼、野猪,肉多得吃不光,只要你也去打几只来给大伙分,我也分你一半去,咋样?!你不敢进山,叫你儿子孙子去,咋样?!”   石队长眼露凶光,几句连声逼问,转头瞪向缩在一旁的孙光宗,孙光宗吓得忙低下头去,屁也不敢放一只。孙婆子嘟嘟哝哝还想再夹缠,被儿子捂着嘴拉到一边,黑着脸低声骂她,是不是要害得子孙都上山喂野兽才好?!有得肉分就分,别再屁话了!   石河生目光缓缓扫过几个刚才附和孙婆子的队员,看得他们讪讪低头,他嗤之以鼻,对着大伙大声说道:“这猪不管是富贵打的,还是运道好撞的,这就是他的本事!肯分一半给各家是其个善心,不是本份!我话撂在这里,队里谁有这样的本事,这样的运道打到猎物,只要上交队里三成,其余都归你们自家。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深山野兽多,不是谁都能进的,有些人不要为了口肉吃,自家小命都不要了。”   这话一出口,顿时浇熄了不少人蠢蠢欲动的进山打算,猎户阿五的下场大伙都看在眼里,这碗饭凶险异常,真不是什么人都能吃敢吃的。也就是曹富贵这狗运气,去光秃秃的后山还能撞到只瞎了眼寻死的大野猪。   曹富贵也不理会这几个肚大眼小,贪心不足的货色,和书记三阿爷打了声招呼,让二叔借了队里的板车,推着石队长亲手分的半只野猪,悠哉悠哉回家转。   一进门,迎接他的是阿奶暴风骤雨般的鞋底板。   “富贵,侬个小人,这是要挖侬阿奶的心头肉啊!为口吃食,万一丢了侬小命,让阿奶可怎么活啊!”阿奶扭着小脚,骂一声,哭两句,鞋底板挥得水泼不进,高声喝道:“说!你还敢不敢上山,还敢不敢不把自己小命当回事?”   “阿奶饶命啊!不敢不敢,打死我也不敢了!”   曹富贵一把抱住阿奶大腿,嗷嗷讨饶,这个说归说,做归做么,阿奶这几下挠痒痒还差不多,哪里打得痛人?有宝贝炼庐在手,保平安绝无问题,为了养家糊口,上山还是要上山的。 第19章 属性   阿奶在气头上,那是全家都不敢老虎头上搔痒,等她哭出几声,挥鞋底板打得富贵抱头鼠窜,自己也累得不轻,摇摇晃晃站不稳地,阿爷才默默地走上前,轻轻扶住老太婆,把鞋底子拿下来。   阿奶气哼哼地瞪他一眼,转头骂老二:“侬个阿叔咋当的?侄子上山打野猪介危险的事侬一点不晓得,一点帮不上忙,要去扛猪了倒是勤快巴结!”   曹庆贤呵呵憨笑,道:“我也不晓得富贵有介厉害,下回要打猎杀猪,我一定去给他帮忙,可惜老大一只利市头,河生分给别人了,烀一烀喷香……”   本乡本土的商贩人家为讨口彩,把祭祀常用的猪头叫作“利市头”,酱烀利市头是难得的下酒好菜,一般过年才吃得到。这些年乡里人家养猪的越来越少,这菜也是难得一见。   老太太气得差点撅倒,一巴掌拍在老二的猪头上:“利市头,侬个憨大利市头!只晓得吃吃吃!”   “好咧好咧,莫气了,遇到介大一只野猪,富贵魂灵也吓出得,快让其休息休息。也弄点猪肉吃吃,一家子都好好将补将补。”   阿爷拍拍阿奶的手,瞪了一眼楞儿子,戳着根木桩似的,生这儿子还不如生根柴,还能用来烧火!   “姆妈,姆妈,肉肉肉!”   宝峰已经惊得话都讲不清,一片血糊淋剌也不怕,眼睛就看到山一样的一堆肉,口水哗哗哗地完全禁不住了。   王柳枝定定神,抖着手拎起一爿肉,精神瞬间亢奋,喜不自禁,嘴巴咧到了耳朵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坚定地帮着富贵大侄子说话:“姆妈哎,勿要讲富贵了,让他定定神,这么大一只猪,真真难为其!喔哟,野猪肉粗,一定要多放姜葱,用酱油拷拷吃。”   英子和苗儿不说话,默默地站在猪肉边上,吞着口水,眼睛放光。   张氏看看大大小小的馋样,也懒得再说,白了富贵一眼,道:“我个酱油瓶都不知被哪只老鼠拖走了,还想吃拷猪肉?”   “哎呀!我想起来了,前两天我想学着做菜孝敬阿奶,拿了酱油瓶子忘记还回去了。”富贵作恍然大悟状,嬉皮笑脸地搂着阿奶,顺手拍马,“阿拉阿奶教出来的大菜师傅,这本事忖忖就是一流啊!”   他转头对二婶道:“二婶这回你帮我打下手,我来露一手做大菜的功夫,保证你们舌头也吃得鲜落。”   “莫糟蹋好东西,侬会做甚菜?煮根年糕都要糊底,倒是有条会吃个富贵舌头!”   阿奶笑骂一声,倒也没阻止孙子的孝心,给儿媳妇递了个眼色,让她“打下手”,富贵动动嘴指挥指挥,就当是做菜了。   不是她信不过大孙子,实在是这孩子娇生惯养大,十指不沾阳春水,小辰光好奇学着阿婶要煮年糕汤,被柴火烫得哇哇叫,煮出一锅浑汤粘牙的浆糊来,哪里还敢让他上灶。男人家家的,又不是大菜师傅,也没有上灶台的道理。   “阿奶,勿要小看人!我是拜师学艺,已非吴,吴下……咳,肯定要让你们吃得赞声不绝,心服口服。”   曹富贵哼哼两声,一时想不起阿奶教过的成语,打个囫囵就去拎猪肉。   “老二,帮富贵把肉分了,今朝煮一锅,其余都拿盐腌了,慢慢吃。天气冷,勿会坏。”   难得孙子有孝心,张氏也不想败了孩子的兴致,况且野猪肉这东西糙,要是实在弄得不好吃,她拿水洗洗重新炖上,煮得烂熟,照样能吃,也糟蹋不了肉,不过就是费点作料。   曹庆贤忙连声应了,抢过侄子手头的猪肉,扛起就往灶间走,王柳枝也忙跟上。   孩子们兴奋不已,一溜烟地蹿到灶间前围着,流着口水就等猪肉出锅。阿爷摇摇头,止不住笑意,搬过矮凳坐在天井里,手脚轻快地拉过竹蔑,借着月光编箩。他手头巧,做这些东西闭着眼睛都能编出花来。   张氏看着厚厚一堆野猪肉,掰着指头仔细盘算。   野猪这东西山里乱跑,东奔西突,肉粗又腥膻,做酱肉才能掩掉臊味。可惜酱油精贵,不能做酱肉。江浙一带近海,海盐是不缺,但要腌这老大一堆肉,花费也不老少。   她想着让老二给女儿连秀带些猪肉去,让青柱、青石两个乖外孙也补补,县城里一个月都吃不到几次供应肉。再托女婿多买些盐回来,对了,铁锅不知买到没有,日日拿陶罐子煮饭麻烦又费柴草……   趁着阿奶精打细算,曹富贵两脚抹油,借着二叔和孩子们的掩护“逃出生天”,打定主意要让全家吃一顿“好的”。玉石虽少,不也还有几块,难得烧一顿猪肉也花不光,吃过这一顿好的,再吃“苦头”种田也不算浪费。   古人云: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句闲话真真对他胃口。   大菜师傅是做不来的,装装模样么这个他顶拿手,县里国营饭店里师傅指派徒弟做菜的样子,他看得多了。不盯着饭店,哪里混得到吃香喝辣的。   曹富贵指手划脚、胸有成竹地派了二叔剁肉块,二婶洗猪肉,切姜葱蒜块,趁两人忙得热火朝天,他悄悄凝神在炼庐里翻方子。又是捉大黄,又是逮野猪,这番折腾下来倒也不白练,如今对“炼庐”倒是用得得心应手。   炼庐里大黄趴在药田边百无聊赖,当他精神力扫过时,狗子似有所觉,警惕地站起身来呜呜叫唤,尾巴直甩。   曹富贵没空理它,在食方格子里翻了一遍,找到一张“焖烧野猪肉”的方子,连忙定睛仔细一看。   幸好,这道菜要的调料种类也不算太多,酱油、料酒、葱蒜,还有桂皮、八角,除了辣椒和冰糖外,其他几样家里都差不多有,阿爷偷偷藏了多少年的小半瓶黄酒正好拿来当料酒。   阿奶做菜讲究,他的嘴又刁,家里虽穷,平日里没甚好吃食,难得有什么荤腥,阿奶都要亲自上灶仔细调理。   记牢方子和配料,他赶紧奔出灶间,向阿奶求助。   “……辣椒好办,隔壁川婆子家肯定有,让英子去借几只来就行,倒是冰糖金贵,如今哪里去弄?富贵啊,要不就用红糖替一下?屋里头倒还有一点。”   红糖也不便宜,就这一丁点,还是宝锋娘生苗儿坐月子时剩下的。   话刚说出口,张氏就肉疼了。富贵忙点头,说:“行,行!阿奶,糖是一定要的。”   拖着阿奶去翻出珍藏的一小纸包红糖,趁着其没反悔,曹富贵夹手抢过,赶紧一溜烟跑回灶间。   等到英子拿来几只小小的干红椒,陶罐子里水已经煮开,他赶忙开始指挥:“二婶,猪肉切块汆水,再烧一锅开水,对对,菜油呢?瓶子给我,哎呦,对了,再切点萝卜炖炖也蛮好,二婶麻烦侬再去洗几只来……”   二婶一转身,曹富贵就把麻利地把“焖烧野猪肉”的方子在炼庐的宝炉前一扫,炉门大开,他侧过身子挡着二叔的视线,瞬息把一锅猪肉连带零碎调料全部扫进了宝炉里,一手麻利地把灶上只剩清水白滚汤的陶罐盖上木盖子。   “大哥,甚时候才能吃啊?”宝锋忍不住了,探头探脑地向灶间张望,含着手指吸口水。苗儿眨眨眼,默默跟在姐姐后头,趴着门框耸鼻子。   “好了,炖上一个钟,我这大菜就能出锅了。煮的时候锅盖千万不能打开,一开这鲜味就全部漏光了。”   曹富贵装模作样地给二叔和孩子们讲解,曹庆贤也不懂下厨,自然是侄子怎么说,他就怎么点头应,闷头只管灶前烧火。   宝锋盯着灶上热气腾腾的罐子,郑重其事地重重点头,坚决保卫猪肉!   话是这么说了,曹富贵也怕不保险,万一哪个掀开锅盖,揭穿他的“戏法”,当真好看了。于是也只得耐了性子蹲在灶边,慢慢等。宝炉炼制虽然只需瞬息,可平常人家炖肉,没有一个半个时辰的,哪里煮得烂?他再吹嘘自己手艺高,也不能凭空眨眨眼就煮好了肉。那真是要吓煞人!   家里虽然都是亲人,可老祖宗一脸惨痛地千叮万嘱,不要把炼庐宝贝示人,不要太高调引人怀疑,道理总是有的,估计苦头也是吃过不少。   曹富贵从小听阿奶教诲,年纪不大,心思倒是通透明白。   生生熬了一个钟点,熬到二婶都把萝卜另用罐子炖熟了,他才郑重其事地表示,焖烧猪肉大功告成。   起身小心地捏着盖柄,用身体挡着旁人的目光,在开盖的一瞬间,富贵悄然把炼庐里刚出炉的肉送进了罐子里。   浓郁厚重的香味骤然之间在屋子里弥漫开来,香得缠绵入骨,软腻如丝,透着股泼辣的辛味,勾得人魂灵都要散开了。   曹富贵根本没法子形容,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直勾勾地瞪着罐子,也顾不上烫不烫的,伸爪就捞起一大块酱红色,半肥不瘦,巍巍颤动的肉,一下子塞进嘴里,鲜、甜、辣,与咸香缠绵不解,略显透明的皮脂弹牙又软糯,一口咬下,油脂缓缓渗出滋润缺油少味的唇舌,半点不觉腻,肉虽瘦却不柴,偏偏还带着韧筋,嚼劲十足,根本停不下嘴!   似乎还没尝出滋味,一大口肉就已经瞬间消失在喉咙底。   一股异样的热气顺着喉咙和肠胃,荡漾在四肢百骸,仿佛顿生百斤力道。曹富贵留恋地舔舔唇,还以为是自已太馋肉,才吃出别样感觉来。   凝神一看,罐子上还虚浮着一个评价标签:   【普通·焖烧野猪肉——闷骚激动的肉,只有酱烧能浇灭。】   体质+1   他愕然僵立,神情古怪。“体质+1”又是个甚玩意?   “……哥,哥,能不能吃,好不好吃,咝——”   看到大哥囫囵吞下一大块肉,脸色顿时变得像看到母猪上树似的,宝锋急得跳脚,再也忍不住,冲进灶间咽着口水渴望地问道。   曹富贵一低头,三双大大小小的眼睛牢牢盯着他——手边装肉的陶罐,边上还有双憨憨的小眼弯成了眯缝。   “都去桌边坐好,喊爷奶一起开吃!”   富贵哥威风八面地一挥手,孩子们欢呼一声,台风似地卷了出去,眨眼摆好桌筷,规规矩矩坐在桌台边。   一罐子焖烧野猪肉上桌,没撑到一盏茶的功夫,连盘底子都被宝锋舔得精光。   王柳枝含着筷头上一点卤汁,神情恍惚,和大侄子做的这罐肉一比,她这半辈子做的菜真是连狗都不惜得吃!当年京城里皇帝吃的也就这个味了吧?莫非真像是婆婆说的,富贵生来有宿慧?会吃也就算了,怎地做菜都会?莫不是天吃星下凡?   曹庆贤闷声不吭,和儿子一道闷头干肉,他也说不上什么,就知道好吃,太特娘的好吃了!直到碗里精光,才放下筷子,满脸憨笑,说:“富贵这肉煮得好,好吃!吃了力气都十足涨三分。”   “猪八戒吃人参果!”   阿奶啐了一声,把自己碗里剩的一块肉轻轻夹成两半,放到宝锋和富贵碗里。她也是真真想不到富贵还有这样一手,这烧肉的味道比之当年少爷小厨房里,大师傅做的私房菜都不差半点了。   阿爷看了一眼,挟起自己碗里的五花肉,拣瘦的一半默默放到老婆子碗里头。   队里家家户户肉香飘动,整个黄林生产队都沉浸在难得的欢喜里。   突地,村尾一声凄厉的尖叫响起,紧接着咣咣锣声大作,隐约听到有人在喊:“救命啊!救火啊!”石队长焦躁的怒吼夹在其中,人声嘈杂。   老曹家围着矮桌正吃得欢畅,听这声响都是一愣,面面相觑。   张氏一皱眉,道:“老二,你去打探看看,甚事?闹得慌,吃顿好的都不太平。”   曹庆贤霍地站起身应了,匆匆开了院门出屋。各人坐着都有些不安,孩子们倒是没管那许多,认认真真把罐子底里一点汁都倒得精光舔尽。   不多时,曹庆贤一头汗水地奔回来,神情有些凝重,道:“老孙家着火了。” 第20章 火起   孙家的土屋在碎金溪南岸中段,靠近路边的位置,虽然土屋是石基泥垒的,但为了加固泥墙,垒筑时里头会掺许多稻草杆,再加上屋顶厚厚一层茅草,一旦着火,青白的浓烟滚滚而上,火势虽然不大,样子很是吓人。   不管孙家的人有多讨人厌,队里几十户人家,屋靠屋,墙叠墙,万一火势漫延开来,要出大事的,庄户人家救水救火也不分人家。   老曹家留下两个女人看家管小孩,老曹头带着儿子和大孙子,背了自家打水洗衣的木桶木盆,匆匆赶去救火。三人紧赶慢赶跑到孙家时,队里除了实在无法动弹的老弱和孩子,能脱开身的队员个个都拿了自家的瓢盆木桶来,在石队长的怒吼声指派下,紧张地帮忙救火。曹支书年纪大了,吃不住烟火,退在边上帮忙组织队员。   孙家烟火滚滚的屋前,孙家婆子塌地坐着,披头散发、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拍着泥地,尖声哭号咒骂;孙光宗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盯着自家着火的柴屋,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老婆刘翠芬手脚发抖,跪在地上抱着女儿呜呜咽咽地哭着,浑身发颤,嘴里喃喃念叨。   孙光宗的儿子和傻子阿弟在一旁跳脚,碍手碍脚又帮不上忙,被石队长一巴掌拨到边脚角落。   幸好着火的只是孙家的柴屋灶间,发现的及时,火势并未漫延。火烧火燎的,滚热的烟灰夹在西北风里呼呼四散,吹在人身上呛得难受。   曹富贵弄了个水盆舀点水,意思意思朝着火泼了一记,然后躲在上风头中气十足地大喊:“乡亲们加把劲啊!救火要紧,多舀点水,莫偷懒!”   反正有这许多人忙着救火,火势转眼就能压下去,少他一个出力出不了大事,多他一个鼓劲倒能多点力道。   路小,地方窄,曹富贵躲懒的地方在上风头,烟少风小,离孙家这一窝子挺近,他摸摸下巴,觉着有点心神不定,好像有什么事不太对劲。   一转头,正看见孙家的宝贝孙留根跳着脚骂骂咧咧,小小年纪脸上表情狰狞又凶残。倒是孙光宗的弟弟孙耀祖,那个孙家二傻子,老大的个子拧着眉头,瞪眼指着柴屋嗬嗬直叫:“油瓶,油瓶!”   曹富贵顿时一激灵,想起来了,他娘的,拖油瓶那小狼崽子呢?这小子平日里不是正住柴屋的吗?他立时蹦了起来,扯过孙二傻大声喊道:“拖油瓶呢?乔应年,他人在哪?”   “柴屋,柴屋!油瓶在里头。”   二傻也急,好不容易有个愿意听他讲话的人了,揪着曹富贵就不放。   富贵脑袋一懵,来不及拨开这又高又壮的二傻子,只得高声冲着对面的曹支书吼:“三阿爷,还有人在柴屋里,拖油瓶没跑出来!”   曹伟岩听这话一惊,忙喊人查看,但柴屋是火头,烧得正凶,哪里进得去人?他又急又恼,让人把孙光宗拖过来问话。这下孙婆子急了,嗷一声从地上蹿起来,又撕又打地撒泼,满口污言秽语,死命护着儿子不让人拉。   “拉我儿子作甚?个黑心肝的小畜生,烧死也活该,偷粮放火,只差杀人咧!唔爹娘教训个瘟生,下十八层地狱油炸炸还欠够……”   她声音尖利,在夜里嘶声咒骂,一头花白的头发随着寒风披拂,明灭的火光下,黑灰和着眼泪鼻涕糊在皱纹密布的干瘦脸上,显得可笑又格外凄厉。   附近帮忙的队员听她这样喊着,手上都不由慢下来,窃窃私语。   孙家婆子平日是不太会做人,刻薄自私,拖油瓶在她家也就是饿不死,过得比以前地主家的长工都苦。如今遭报应了,连屋子都让那拖油瓶点了,真是不知哪世造的孽,冤家聚头。不过话说回来,小小年纪敢抢粮放火,真不是什么善类,如今也不知还有命没命。   曹支书恼了,瞪眼厉声喝道:“闹什么?火烧屋梁了,孩子人在哪儿?你还想闹出人命来,让老严把你们都抓起来送公社,吃颗花生米才肯安心是吧?”   孙婆子听着严杀头的名字浑身一抖,总算安分下来,嘴里喃喃咒骂着“讨债鬼”、“早死早超生”,到底不敢再闹了。   孙光宗站在曹支书面前,整个人萎了下去,蹲在泥地上,打着酒嗝结结巴巴地说:“人,人在,在屋里头。个白,白眼狼,点了我家屋子,烧死也活该!白,白费粮,粮食养他了!”   “你!”   曹支书气得仰倒,看着这样的火头也没办法。只能看着孙家这一窝子哭的哭,骂的骂,傻的傻,凄凄惨惨偏又让人恨得咬牙。   曹富贵听着孙光宗这酒鬼的刻薄话,心里一沉,拖油瓶真的就这么烧死了?明明,明明这小子在梦里活得很长久,在饥荒年头还跑到他家里头找扳指,后来才有了孙家着火的事,那也没烧死他,这小子命硬得很,瘸着腿都没饿死,还在花花世界混出头了。   怎么可能突然就死了?孙家这场火更是蹊跷,似乎比梦里提前了许多,莫非就是因为自己的作为和梦里的不一样了?   他总是不肯相信,那么个饿得半死都要跳起来咬人的狼崽子,就会这么轻易没了一条活生生的小命。   曹富贵喉咙里像是哽了点什么,心头郁郁,到底还是不甘心,远远沿着孙家那几间快烧光的柴草屋、灶间逡巡,呛到寒风烟灰,眼泪都咳了出来。这样子一看,屋里就算有人,除非是孙大圣下凡,否则那是铁定烧成灰灰了。   叹口气,抹了眼泪鼻涕,念了声罪过,曹富贵摇摇头转身要走,脚杆突然绊到了什么东西。   “咦?甚东西……嗷!鬼,鬼啊——”   凄厉的惨叫响起,直透云霄,比孙婆子彪悍的哭骂声更销魂万分。   一只漆黑的鬼爪子死死揪住了曹富贵的裤管,吓得他尖声大叫,两脚拼命乱蹬都没能挣开,一颗心扑扑乱跳,几乎要蹿出嗓子眼。用力挣了几下,也没见“鬼”有什么其他的动静,曹富贵这才回过魂来,哎,莫非不是鬼……他定睛一看,这特么是个人啊!   “拖油瓶!”   曹富贵惊呼出声,立时蹲下身查看。   拖油瓶浑身黑乎乎的,异样凄惨,又是泥又是黑灰,乱蓬蓬的头发燎焦了半边,消瘦的小脸被烟熏得漆黑,额头一片水泡。他似乎说不出话了,喉咙里含糊地嗬嗬有声,眼睛红肿,泪水止不住地流淌,腥红的眼珠死死地瞪着曹富贵,映着闪动的火光,像是有一簇憎恨而绝望的火焰在眼底燃烧。   恍惚中,曹富贵似乎又回到了梦中,涂满血色的火光,柴屋里血渍斑斑的粗大柴棒,地上徒劳而绝望的指痕……   他霍然站起身,跳脚放声大喊:“三阿爷,石队长!人在这里,在这里!还活着!快来救命啊!”   曹支书赶过来看时,拖油瓶已经晕了过去,好在总算逃出条命来。仔细一查看,才发现这孩子伤得不清。   他大约是在火起后悄悄逃了出来,身上有几处火燎着的烧伤,倒并不严重,反而是他的左腿,被生生打断了,扭曲无力地歪在一边。也难为他撑着这样的伤,还能从着火的屋里爬出来,生生从阎王爷手里挣出条命。   “娘希匹!打成这样,着火了也不管,这是要他的命啊!”   曹富贵破口大骂,很是唾弃孙家一窝子窝里横,只敢对小孩子下毒手的狠毒,拖油瓶他娘也是个没用的,儿子护不住,帮他逃走都不敢,真是窝囊到家。   曹支书骂了声娘,脸色也不好看,只是这时候救火要紧,孩子的伤幸好不致命,一时也顾不上,只能先让他躺在一边,等灭了火再说。   村子就建在溪水边上,十几个青壮奋力接力递水,又有曹支书经验老到,指挥着众人把孙家屋子近旁的篱笆、柴堆都移开,挪出条隔火带,众人齐心协力,折腾到半夜,总算是把火头完全浇灭。   孙家的屋子虽然没全烧光,柴屋和灶间是完全废了,主屋也被火燎过,又被水浇透,墙面和泥地上到处都是黑灰混着污水,一塌糊涂,暂时是住不得人了。   拖油瓶昏迷不醒,瘦小的身子孤伶伶地躺在一旁。   他的亲娘刘翠芬跪坐在不远处,抱着女儿绝望地啜泣着,却不敢挪动一步过来看看儿子到底怎么样。   队员们围着孙家一窝子指指点点,啧啧叹息,交头接耳,说什么的都有。   曹支书额头青筋暴起,指着孙光宗骂:“……你这叫虐待,知不知道!赶紧把孩子送公社卫生院!”   闹了大半宿,又是火烤又是寒风吹,孙光宗的酒也醒了大半,蔫耷耷地蹲在地上,双手笼在黑得发油的脏袖筒里,闷声不吭。   “你他娘是人不?你把人打成这样,还敢不送医,是存心想当‘坏分子’,要吃苦头是伐?”   石河生队长为了孙家这破事忙和半夜,还不得消停,又累又气,还要看这蔫货装样,实在气不过,怒冲冲地挥拳砸在孙光宗肩头。   孙光宗立时就栽倒在地,缩成一团,唉唉哼唧。   孙婆子一声尖叫,顿时扑了过来,揪着石队长的衣领扭成一团,杀猪般嘶声喊道:“杀人啦!生产队长杀人啦!没王法啊!”   孙留根也扑了过来,嘴里污言秽语地骂,对着石队长又踢又咬。石河生被孙家老的小的围攻,又不能真的动手打,一时之间弄得狼狈不堪。   曹富贵也急了,不过这种事情他是向来不糟手的,他立时大喝一声:“老娘们们上啊!把人扯开,围攻公家干部,这是要反了?!”   一群看热闹的妇女们这才反应过来,忙七手八脚地把撒泼的孙家婆子和孙留根这小子一起扯开,救下了石队长。   曹支书面孔铁青,冲着在地上耍赖的孙光宗大喝一声:“你送不送?不送的话,我让治保主带你去公社,叫公安教育你做人的道理。”   孙光宗逼得没办法,只得慢慢坐起身,恶狠狠地盯了一眼躺在一旁人事不知的拖油瓶,说:“没铜钿,屋里烧得精光,饭都没吃了,哪里来钱救这拖油瓶、白眼狼!公安要抲,阿拉一家就去吃牢饭,至少勿会饿死。” 第21章 救人   孙家在黄林支队是“倒欠户”,一家子就孙光宗两口子和他的傻子弟弟出工。孙光宗有气无力,时不时酒瘾上头;老婆虽然肯干,但身体单薄做不得重活;孙耀祖倒是力气牛一样大,可惜是个傻的。一个全劳力满打满算出勤一日10工分,他们家三个大人拢总一日只能赚一份半17工分,还不是日日都有。   两个已经出嫁的女儿不算,一家子七口人张嘴要吃穿,一年下来口粮吃得精光,还要倒欠队里钱粮。孙光宗又有酒瘾,三天两头就算没饭吃都要借钱沽点烧酒来喝,负债累累。能伸手借钱的亲友老早被他借得吓怕,还钱是一个铜钿没有,躺地上烂命一条。   这一场火下来,孙家连铺盖都烧光了,孙光宗说没钱,那倒是半分没有虚假。   曹支书看看石河生,他虽然是大队书记,但黄林村的一般事务还是要石河生这生产队长作主。   石河生为难地望了一眼曹书记,悄悄把人拉到一边,低声道:“曹书记,侬也晓得,阿拉队里积存不多,今年又特别困难,还要备春荒。孙家这烂底子,欠的账一笔都没还清过,再贴钞票……”   他向来声音旺亮,难得这样压着嗓子说话,很是难受,顿了一下,又道:“再说,这到底是孙家家务事,闹得凶了,其只会更下狠手,要么索性把拖油瓶丢出来……到时谁养?”   石河生说这话心里也憋屈,但世情如此。   年景不好,国家也困难,各家各户糊自己家的嘴都累得半死,哪里还有多余的善心再养个不相干的孩子?何况,孙家这只拖油瓶看着也不像是什么善类,平日里看人就阴恻恻,像是山林里的恶狼,谁知道会不会被他反咬一口?   说话间,孙光宗那里又闹了起来,却是几个队里的妇女看着拖油瓶的惨状不忍心,多数落了几句,孙婆子跳了起来,指着人家鼻子尖声骂:“侬介好心,侬出铜钿医,侬拖回去养!养个白眼狼,把侬一家子连皮连骨吃掉!”   连哭带骂,又颠又叫,来来回回的咒骂,无非就是几句,拖油瓶是个白眼狼,吃了她家的米,还要烧掉孙家的屋,和他娘一样都是讨债鬼!打死活该,想要孙家出钱给这白眼狼医,死都不用想。谁家要养,不管死活拖了养去,反正孙家是不会养这祖宗了。   眼见火已经救灭,看热闹也没啥好看的,再留下去说不定哪家还要背只拖油瓶上身,队员们悄摸的都偷偷散了。自家肚皮都填不饱,哪里有闲心去管孙家的污糟事。   曹书记听得直皱眉,看看快步走散的队员,憋着气让石河生赶紧处置,总不能闹出人命来。   石河生一瞪眼,拎起滩在地上烂泥一样的孙光宗,怒喝道:“我不管你家有没有钱,小孩放着不医,是要其命啊!公社侬不肯送,那就在队里医,费用从你家的工分口粮里扣!”   他转头喊老酒伯,把孩子交给他,让会计给报账,“铁蛳螺”拿下眼镜,揩去上头的烟灰油汗,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孙光宗,看看地上人事不知的孩子,到底没反对。   孙光宗也是债多不愁,欠队里的反正欠了也还不上,再多欠点也无所谓,开春分口粮总不能饿死他们一家子。他瘟鸡一样,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又缠着石队长不放,说是一家子没地方住,要队里救济。孙婆子、刘翠芬和几个孩子也在一旁哭哭啼啼,又吵又闹。   石河生被闹得头也大了,也不能看着队里这一家子睡野地冻死,只得让老酒伯整理一下风水庙,暂时让他们一家挤挤,等他们把火场清理好再搬回去。   老酒伯和孙二傻用卸下来的门板抬了拖油瓶去风水庙,孙家一串老老小小,带着从火场余烬里拾出的,一点勉强能用的东西,跌跌撞撞、眼泪鼻涕地跟在石队长身后,走远了。   余下的众人拖着疲累的身体,议论纷纷,也四下散去,各回各家,只余火场一片狼藉,寒风吹过,烟灰未尽。   “回去吧!”   老曹头摇摇头,叹息一声,叫儿子、孙子收拢家什回家转。   孙家这窝子当真是可怜又可恨,那个乔家的小孩也是可惜了的,被打折了腿又遭这场难,还不知日后如何。但是再可怜,如今这样的光景,又有谁家平白无故肯养这么个孩子?   曹富贵再三回头,看着拖油瓶躺在门板上,随着孙家瑟缩前行的身影,往村口风水庙远去,他转头看看自家阿爷疲倦又苍老的面容,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开口,闷声跟着回家。   男人们拖着灌铅似的沉重双腿走到家中,孩子们已经睡下,张氏和王柳枝急忙迎上来,看着他们平安无恙总算放下一颗悬着的心。王柳枝接过男人背上的木桶,连声问长问短,被婆婆一声喝,这才讪讪走开,奔到灶头拿了热水面巾给他们擦洗一头一脸的炭灰泥水。   张氏端了几碗热气腾腾的米汤,看着他们喝下,问了几句。听说没出甚大事,她念了声佛,忙赶着大大小小的男人家去困睡,明朝还要上工,再不歇息哪里熬受得住?   夜深人静,曹富贵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眼,拖油瓶那双恨意滔天,映着血与火的眼就仿佛出现在他面前,死死瞪着他,又像是完全看不到他,恨透了世上的一切。恍恍惚惚的,曹富贵一时都分不清那双绝望入骨的眼,是噩梦中的,还是今晚看到的。   “娘希匹!”   他懊丧地猛然坐起,怎么也甩不脱梦中如同真实一般的可怖景象——血色的火光中,拖油瓶无力地挣扎着,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终究还是被人丢下山崖,在阴森的夜里,绝望地滚落在野林之中,挣扎求活。   曹富贵坐在床上绞尽脑汁地盘算,如果这梦是个预兆,或者说真是将来要发生的事,今日孙家着火的事虽然是与梦里发生的时间有些不同,可照旧还是发生了,拖油瓶也像梦里一样被打断了腿。   虽说今晚他们暂住在风水庙里,并不像梦里,拖油瓶是在孙家的柴屋中被拖出去的。可如今石队长逼着孙光宗要扣工分、口粮医治拖油瓶,按这一窝子的操行,怕摊上个不会干活又要养活的瘸子,为了省点钱粮,说不得一发狠,就会像梦里那样把人给……   曹富贵越想越心焦,脊背发冷,想来想去还是不忍心就这么不管。   拖油瓶这小崽子和自己也不知有什么前世冤孽,自家借着他的手得了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偏偏又被他吓人的“经历”撞入噩梦里。不说一万,就是万一这小子真的被孙光宗给丢下山崖,哪怕是能逃出条命,总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再经历一次梦里那样的惨状吧?   “算阿爷上辈子欠你,今生还债!”   曹富贵愤愤骂了声,决心去风水庙探个究竟,求个自家安心。想明白打算后,他顿时神清气爽,头也不痛胸也不闷了。   只是孙光宗这家伙虽然是个酒鬼,浑身也没三分力,他家的二傻子可是壮得很,万一争斗起来,他可吃不消这大块头一记拳头。   半夜三更的,一时也没法子去叫自家的兄弟朋友们,曹富贵眼睛一转,把主意打到了自家二叔头上,打虎亲兄弟,救人么,叔侄俩并肩上。   他一咕噜起身,轻手轻脚下楼,趴到二叔他们屋的窗台下,轻轻敲了两下木窗棂,听着里头鼾声不绝,又重重敲了两记。   “二叔,二叔!”   “……谁?富贵?甚事啊?”屋里头鼾声一停,响起曹庆贤睡意朦胧的声音。   “二叔,我脚好像有点扭到了,哎呦,侬出来帮我看看。”   “哎,我马上来,侬等等。”   曹富贵哼唧几声,只听屋里窸窸窣窣穿衣下床,二婶嘟哝几声,而后,二叔推门出来了。   人都忽悠出来了,哪里还能放跑?   曹庆贤半夜三更的,莫名其妙就被大侄子拖着,腰上别了柴刀,手提煤油马灯,悄摸出门,说是要赶赴风水庙去救人一命。走在路上,他才觉着事情有点不对,救人是该要救的,可他家大侄子怎么就知道孙光宗要害人?为啥就笃定今晚会出事?   他一脑袋浆糊,不由问出口。   曹富贵脚步不停,笑了一声,道:“哎呀,我也不知道啊!就是看着孙光宗今夜眼露凶光,瞪着他家的拖油瓶,吓得我心别别跳,总觉着要出事。万一没事,那不是再好没有,顶多就是阿拉两个多跑一趟,攒攒阴德,心里也安定。”   曹二叔听他这么一说,还能说啥?只得闷声快走。   惨淡的月光下,风水庙孤伶伶地矗立在村口,黑黢黢的屋墙像是一只蛰伏在黑夜里的怪兽。   “我们就去张望一下,要是拖油瓶好端端地在,阿拉也不要多事,看过就走……”   走到地头,曹富贵正低声嘱咐,曹二叔突然伸手一杵,指着庙后的山路道:“富贵,你看!”   山上隐约有一点灯火忽明忽暗,正在缓缓向着山崖方向走。   这半夜三更的,除了自己噩梦做多了头脑发昏,还有谁会来这个冷僻角落上山吹寒风?   “不好,二叔,我们快追上去!”   曹富贵一跺脚,发狠拖着二叔就往山上奔。 第22章 分户   风水庙上后山只有华山一条道,曹富贵一马当先跑得飞快,也顾不得会不会惊动旁人了,曹二叔心惶惶的跟在后头,闷头赶路,手中煤油马灯的一点昏黄灯光像是暗夜里的星子,明明灭灭,忽闪忽现。   好在前方那点灯光也走得不快,走走停停,赶到半山腰就快被叔侄俩追上了。   远远望去,前头一个高壮,一个矮瘦,拎着个幽暗的手提灯在争吵,那个高壮的手里还抱着团瘦小的身影。   曹富贵跑得口干舌燥,撑着弹琵琶似的两条小腿,呼呼喘着粗气定晴一看,前面正是孙光宗哥俩。   孙二傻怀里紧紧抱着人,和他哥结结巴巴地不知在吵什么,寒风里只隐约听到几声:“油瓶……不,不坏……不丢!救,救……”   孙光宗恼了,扑起来劈头劈脑地打二傻,一边骂骂咧咧想抢他手里的人,二傻委屈得直哭,躲躲闪闪护着手中的孩子,被打得嗷嗷叫。   “二,二叔!快,快去把人抢下来!”   曹富贵跑了这么一截路已经腿软筋疲,死活也迈不动腿了,只得喊他家健壮有长力的二叔,上!   “哎!侬放心。”   曹二叔也惊出一身汗,几步并作一步,猛地发力冲了上去,大喊一声:“住手!你俩要做甚?”他本来想着不过陪大侄子走一趟安安心,哪里想到人心真能坏到这个地步?连一个受了重伤的孩子都容不下!   孙光宗一惊,曹庆贤已经跑到了跟前,一把将他推开,想从二傻手里抱人。   孙光宗瘦干柴似的身板,哪里是曹庆贤的对手,让他一记推得倒退几步,摔倒在地,晃眼看到曹老二腰背上的柴刀,他腿都软了,脏话憋下肚,连个屁也不敢放。   孙二傻一张威猛的脸庞上,眼泪鼻涕糊得乱七八糟,他抽抽噎噎倒也似乎知道好歹,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孩子递了过来:“痛、痛,油瓶,不丢。”   曹庆贤紧锁眉头接过孩子,果然就是孙家那个伤了腿的拖油瓶,烧得迷迷糊糊,满脸异样的红,喷出气息都是滚烫的。   孩子小腿上裤子被扯开,几块夹板牢牢捆在伤处,想来是老酒伯已经给他正过骨,包扎好了。此时被这么一动,大约牵到了伤处,孩子在昏迷中拧着眉头,牙关紧咬,痛得面目都狰狞了。   “侬,侬侬真是丧了良心咧!孩子都去了半条命,侬要把其丢掉,还有没有……”曹庆贤本来就不太会说话,气上头来,说话都结巴了。   “侬莫瞎讲白讲!我哪里要丢掉其?孩子半夜发烧,我让二弟一起把人送卫生院,好心还犯恶意咧?!倒是侬,半夜三更来这里作甚?我讲侬……”   孙光宗见是曹庆贤,心放下大半,眼珠一转,从地上爬起,扶着腰觍脸耍无赖。   “我打你个畜生胚!没人性,要杀人啊!”   曹富贵终于撑着腿气喘吁吁地赶到了,抬脚就是一腿,踢得孙光宗滚地哎哎直叫,他又一个虎扑猛地坐到这家伙的腰杆上,揪起头发就是啪啪几个大嘴巴子,打得人鼻青脸肿,哪里给这蔫货无赖说胡话狡辩的机会。   曹富贵揪着孙光宗的头发,把他的脸转过来,指着二叔怀里的拖油瓶让他看:“你他娘的黑了心肝,糊弄别人还行,骗侬富贵阿爷?!做梦!伤筋动骨三百日,腿断了动不得,送医也要推板车,侬把其这么抱来,还讲是送医,当别人是憨大啊?!”   他指指山路破口大骂:“送侬瘟生个医!这条山路通到哪里,侬住黄林村半辈子了,还会不晓得?!送医还是送到阎王嘴里,当我勿晓得啊?!”   孙光宗长声惨号,哀哀求饶,但他也晓得事情轻重,咬死就是看孩子发烧,打算送医,心急要走近路。这条山路虽然平时都是队员上山砍柴走的,前头又是处不低的悬崖,但拐过个弯倒还真是去公社的近路,只不过孙光宗哪里可能为了被他打得半死的拖油瓶走这险路?   曹富贵重重哼了一声,起身拖过孙二傻,大声逼问:“二傻,你哥让你抱着孩子来作甚?侬敢撒谎,我叫严杀头捆了侬去关牢监!”   孙二傻嗷嗷大哭,嘴里嘟嘟哝哝的只有一个词:“不丢,不丢!”   孙光宗喘出口大气,虽然还不敢反抗,嘴里却是咬得更牢了,就是送医!   曹二叔抱了孩子瞅瞅侄子,瞪瞪孙家这俩货,也不知如何是好。   曹富贵气咻咻地甩开手上这只赖皮狗,看着拖油瓶,眉头打百结。   孙光宗这家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又不是当场捉了他杀人害命,就算是知道他用心险恶,如今捆他到公社里,也就是教育一顿放回来让队里严管,这种垃圾公家都不愿管饭养活!要是拖油瓶继续留在孙家,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已经是孙家人的眼中钉,小孩命再硬,日后也不一定能像梦里那样逃出条命来。   正在踌躇犹豫,这番闹腾已经惊动了下面的风水庙,灯火影动,老酒伯和刘翠芬一前一后爬上山来,女人怀里还抱着她的小女儿。   “喔哟!我刚刚给他包好的,这断腿怎好乱动的?赶快抱回去,我重新包过!”老酒伯瞟了一眼在场几个人,睬也不睬孙家二个,冲富贵点点头,气吁吁地对曹庆贤说。   刘翠芬看到儿子被曹庆贤抱在怀里,半死不活的模样,眼泪已经止不住了,她抱着女儿瑟瑟发抖,也不敢靠上前去,只是呜咽不已。   孙光宗对着她倒威风起来,泼口大骂:“侬哭丧啊!带个讨债鬼,又生个讨债鬼,一日到头只会哭,侬是想哭死我再去寻男人是啊?做侬个青天白日大梦……”   刘翠芬被他骂得抬头不起,怀里的小囡也被惊醒,开始嚎啕大哭,旁边还有个二傻子跟着哭,当真是乱得一塌糊涂。   “好了!都住嘴!”   曹富贵被吵得面色发青,大吼一声,吓得几个一时收了声,他赶紧快刀斩乱麻,揪起孙光宗的衣领,威吓道:“侬讲出天花来,把继儿子打成这样,都是虐待罪!去公社、去县里告公安,判侬十年八年都不嫌少!”   孙光宗瑟瑟发抖,抖着声强辩:“我,我没有,没有虐,虐待啊!”   “呸!侬讲给公安去听,看公安相不相信侬个鬼话!”   曹富贵啐了一口,也不管旁边拖油瓶亲娘面色惨白,眼带哀求。   说实话,这种阿娘真还不如没有。像他家的老娘,阿爹走了三年,其守了三年,辰光一到,屁股一拍就改嫁,把他留在曹家,大家清清爽爽一刀斩断,多少干脆。   “我现在呢,生条好心,给你条活路走。”曹富贵盯着孙光宗恐惧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讲出了他的法子。   “乔应年,就是这小子。你家不想这只拖油瓶,我老曹家来养!”   这句话一出口,曹富贵顿时心静如水,念头通达。娘希匹!有炼庐宝贝,多养张嘴就当是积阴德了。   孙光宗愕然,瞬间脸色变幻,又生出点歪念头来。   “侬少给我生歪脑筋!”曹富贵看他这德性,顺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子,嗤声骂道:“我曹富贵兄弟多少,侬拎不清啊?肯帮你养个拖油瓶,你就该烧高香了,还想打歪主意……哪天你家宝贝留根断了三条腿,喔哟,那就是霉运当头喽!”   他半眯着眼,歪嘴冷笑,这话说得阴气森森,孙光宗后背冷汗都吓出来了,哪里还敢再乱打主意。   “侬把其户口分出来,今后乔应年就当爹娘死绝,和孙家一刀两断!”   曹富贵这句话一说,刘翠芬一楞,眼泪滂沱,呜呜哭道:“我,我是其娘啊!不能,不,不能啊!”   老酒伯看了她一眼,也帮着笑眯眯地劝孙光宗:“光宗啊,孩子这条腿要好好养,费用不老少,队里要是不肯出,怕是要废了。我看他和你家犯冲,再养下去……啧啧!富贵也是好心,老曹家在队里也讲得上话,嘴里省下口,养活这孩子也够了。”   曹富贵冷笑一声,又道:“侬要是不把他分出来,更方便,我家还省了口粮。来来!大家上公社评理,看看公安咋讲讲!”   孙光宗看他眼中凶光毕露,被盯得手脚打颤,到底怕其混混二流子的名头,也怕老曹家在队里给自家穿小鞋。再讲到底,把拖油瓶分出去,虽然少了个干活的,可他腿断不中用了,养着倒还费粮食,还不如就此甩脱。   “行,就断脱关系,给你家养!”稍一盘算,孙光宗就答应了,根本不管旁边老婆哭得要死要活。   应下这桩事,他拉着二傻就要走,曹富贵喊了声:“慢着,写下字据来!”   孙光宗愕然:“啊?我,我也不识多少字啊?写甚字据,个白眼狼你家肯养是他福气,还要写什么字据?”   曹富贵一把拎过他,掏出二叔身上的柴刀,唰地一刀就在孙光宗手指上拉了个大血口子,鲜血直飙。在孙光宗的惨叫声中,富贵哥扯下他一片里衣,拎起他血糊糊的手指,把字据一挥而就。   写下乔应年与孙家、刘翠芬从而后断绝关系,两下互不供养,乔应年单立户头,口粮自给云云。   “好啦!口说无凭,立字为据。我念一遍,你按个手印,明朝阿拉一起去队里过户头。”   曹富贵笑眯眯地拿起布片对着灯光一照,很是体贴地问道:“是不是写得不太好?那我再写一遍,劳烦阿叔再出点血啊?”   “不不不!很好,很好,就是这样子,我答应,我全答应!不用再写了。”   孙光宗一头冷汗,咬着牙扯过布头,哭丧着脸按下了自已的血手印。   呸!拖油瓶白眼狼还抢着养,神经搭牢了! 第23章 方子   尘埃落定,既然拖油瓶日后就由老曹家来养活,曹富贵一刻也不想再让拖油瓶和孙家这一窝待在一起。   喊上二叔抱了人,拉起老酒伯,一事不烦二主,还是请他去自家给拖油瓶再包扎上药。   曹二叔看看手里滚烫的孩子,欲言又止,再看看旁边孙家的几个,脚一顿,叹了口气,还是听侄子的话,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到背上,回家转。   一个孩子吃得了多少?大人嘴里省下一口,就当是救其条命。   富贵真正是心肠软,真像过世的大哥。   等三个大人带了孩子,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进老曹家的院子,天际都泛起鱼肚白了。   王柳枝老早醒转来,遍寻不着自家男人,急得团团转,正想着索性喊起公婆大家找时,一群人进了屋子。   “上楼,上楼!就去我那间。”   曹富贵指挥二叔把人背上去,一边不忘笑嘻嘻地和婶子打声招呼,老酒伯也冲人点点头,后脚跟上。   “啊?甚事?富贵,庆贤,你们这是作甚?咋把拖油瓶背阿拉屋里来了?”   王柳枝莫名其妙地看着几个人上楼,急了。   “喔哟,二婶,说来话长,我先把人安顿下,慢慢再同侬讲。二叔还没吃饭,不是要上工吗?侬赶快让他吃了走,晚了‘铁蛳螺’要扣工分咧!”   曹富贵脚下不停,嘴里应付了两声,带人上了楼。   王柳枝看看辰光也来不及计较,又心痛男人一夜没睡,眼眶都发青了,赶紧让英子帮着打热水,热饭汤,好让男人赶紧吃了上工,多少也补转点回来。至于大侄子搞什么明堂,她也管不了,自有公婆会管教。   曹二叔把人放在富贵的床上,匆匆去上工了,老老小小要靠挣来的工分糊口,家里又多出一张嘴,哪里还敢懈怠。   老酒伯轻轻解开拖油瓶腿上包扎的布带,眉头紧蹙,缓缓摸索着他的腿骨,拖油瓶脸上一抽一抽,显是痛得狠了。   “咋样?这腿还有没有得救?”   曹富贵下楼打来盆热水,看看老酒伯的神情,也有点担心。   老酒伯摇摇头,叹了口气:“脚骨动错开了,还要再正一记。还好年纪小,骨头没长开,好好养养或许勿会瘸,就是苦头要再吃一遭。侬把其按牢。”   说话间,他双手一托,对准断骨一错,拖油瓶惨叫一声,身子像条活鱼猛地一弹,眼睛骤然张开,血丝满布。   曹富贵用力按着他,差点被他掀翻,索性半个身体都压了上去,把人牢牢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等到老酒伯重新把拖油瓶的断腿固定好,三人都出了一身大汗。   拖油瓶除了刚才那一声,居然再没发出什么惨叫,只是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曹富贵倒也有些佩服拖油瓶的硬气,从这小子身上起来,他累得手都快抽筋,抬头正对上狼崽子的一双眼。   眼里警惕、痛楚纠结在一起,憎恨浓得如同沼泽底泛起的污浊泥浆,翻滚着要涌出来,他恶狠狠地瞪着人,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仿佛择人欲噬,满脸恨意,唯独没有一丝感激与善意。   真当是只白眼狼!   曹富贵甩手一记,拍在小狼崽子的脑门上,呵呵一声冷笑:“老实点!孙家把你扫地出门了,今后你富贵哥管侬饭吃,敢不听话,就给我饿着!”   拖油瓶脸上神情一僵,惊疑不定,悄眼打量四周,盯了眼正在帮他包扎夹板的老酒伯,又看了看身下的板床,咬牙忍痛一声不吭,打定主意先弄清楚怎么回事,再作打算。   无论如何,眼下总比在孙家挨打捱饿等死好上万倍。   老酒伯直起身,敲敲自家僵直的背脊,吁了口气,对拖油瓶笑得和善,安慰道:“侬安心在老曹家住下,你富贵哥善心,以后会照顾你,孙家人勿会再来打你了。”   拖油瓶脸上带着病态的晕红,眼睛盯了会儿曹富贵,缓缓低下头去,仍是一声不吭。   “富贵啊,我这里伤药不多了,他的烧一时难退,倒有点麻烦。”   老酒伯转头和曹富贵商量伤药的事,他的伤药本来就不多了,冬日里好多药山上也没得采,说不得还要去县里买点,可他手头一个铜钿都没有。就算能买到药,也不知队里给不给报。   曹富贵眼睛一眯,伤药?这东西我有啊!   “我这里有几颗伤药,你等等。”   他翻箱倒柜找了会儿,装样擦擦汗,掏出两颗药丸递了过去:“你看看,县里弄来的,据说是好药。”   老酒伯接过药仔细看看,又嗅两记,眼睛一亮:“哟!好东西,应该是白药吧?”   他又拿指甲刮点药粉舔了口,蹙着眉头念道:“三七、葛根,人参也有,啧啧!真正好东西。”   “对症吧?”   老头眼一横,道:“介好个东西再不对症,要么吃神仙丸去?一颗内服,一颗外敷,应当能压下烧了。药还有吗?只这两颗怕是不够。”   曹富贵摇摇头,对症的白药也只剩这两颗了。炼庐里方子倒是有,可那些什么人参、三七的贵重原料让他去哪里寻?何况炼一炉药,耗的玉石灵气可比做餐饭食多得多。   “只能先喂这两颗好药,再拿我那些丸药顶几日,慢慢将养了。哎呦,侬倒是不早拿出来,这下又要重新包一遍,麻烦不麻烦?”   老酒伯可惜地看看药丸,递回给富贵,帮着给拖油瓶喂下,又轻手轻脚给孩子换上好药。   拖油瓶也硬气,乖乖吃了药,咬牙忍痛,半声呻吟都没出口。两人七手八脚给孩子弄好,让他躺下睡了。   老酒伯犹豫一下,终是不太好意思地张嘴问道,“富贵啊,这个,这个药,有没有方子?不知道……你要是不方便,当我没问,当我没说。”   他也不问这药的来处,但他本身是跌打伤科的老手,看到上好的外伤药,还是忍不住探问一声方子。   曹富贵心思一转,为难地应道:“方子么,有倒是有,想弄回来要费一番力气,人家也不一定肯给。”   看着老酒伯脸上表情从希望到失望,他话音一转,说:“白给肯定是不可能的。”   老酒伯眼一睁,又升起点渺茫的希望来,急忙道:“那,那能不能换?我身上是精光滑得,一分钱没有,可我手头那几张伤药、蛇伤的方子虽然比不上这药,倒也有几分用场。侬放心,我拿到方子一定保密,绝不外泄,就是自家钻研,自做自用。”   曹富贵眉头一皱,一拍大腿,凛然道:“成交!我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你老酒伯么!”   方子成交,一老一小都是眉花眼笑。   这个甚“云南白药”的方子好是好,材料实在太贵重又繁多,如今哪里能收集得到?就算种下炼庐里的那几颗种子,还不知要花费多少玉石灵气,荒年在即,种粮食都怕灵气不够用,他哪里敢试着种药草。   倒真不如老酒伯的伤药,材料多半是取自本土本乡,山上就有,几味本地不产的草药,也不太稀罕,而且丸药的效用挺好。改天他肯定还要上山打猎寻食,不备点蛇药伤药,总是有点慌兮兮,有了方子到时炼它一炉备上,也能以防不测。   乔应年紧闭眼睛,悄悄竖着耳朵听曹富贵和老酒伯在说着什么方子、药丸的,腿上虽然痛得要命,他还是万分警醒,不敢错过一丝一毫关于自已的事。从他知事起就知道,这人世间苦楚吃不尽,除了自已,再也不会有别的人在意他的小命。   能干活,就能换点吃食,给个住的窝棚,要是连干活都干不了了,就只有等着被扔掉。   他拼命咬着唇,咬得皮开肉绽,生怕自己发出点呻吟声响,若是让曹富贵讨厌了,说不定就把自已丢出门外自生自灭。如今他的腿伤成这样,动都动不了,被丢出去大概也活不成了。   谁知曹富贵脑壳有甚毛病,居然愿意收留他,但凡能有一丝活命的机会,他总是要拼命保住了。   脏衣服被曹富贵剥了丢在一旁,身上盖的是一床老棉被,虽然有点重,里头是实实在在的棉絮,外头包的洋红被面已经旧得褪色,但洗得干干净净,透着日头的香味,上头依稀还看得出织就的龙凤,大约是谁的嫁妆被。   听着两人脚步声蹬蹬下楼,乔应年缓缓睁开眼睛,吃力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暖和又干净的被子,稍稍往脖子下方压,就怕自己脸上脖颈上的灰糟污了他从未睡过的精贵棉被,只是手指一碰棉被,立时在被面上留下块黑乎乎的污渍来。   他懊恼地皱起眉,缩回手僵直身体,一动也不敢再动,静静地听着自已肚腹中咕噜咕噜的剧烈声响。   药丸的药性慢慢散开,一股清凉的感觉在腿上、腹中漫开,浑身上下似乎也不那么滚烫了。他迷糊迷糊地撑着,撑着,再也支撑不住,静静睡了过去。   一条腿僵硬地被夹板撑住,直直伸着,整个人却像只虾米,蜷成一团,缩进了温暖舒适的被窝里。   过了许久,张氏轻轻推开门,走到床前看着孩子,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叹口气,转头白了一眼跟在身后嘻皮笑脸的大孙子,伸手指指屋外。   曹富贵忙伸手搀了老太太,扶着她慢慢回主屋。 第24章 夺食   “阿奶,你看这孩子可怜相的, 要是把他丢出去, 真是不知道能活几日。你也老是教我,要善心做人,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能借手助人一把, 总是积阴德的事……”   曹富贵拧眉叹息, 啧啧摇头,讲事实, 摆道理, 下足十分力气拍阿奶的马屁, 这家里谁当家作主他明明白白十六年了!   “富贵啊,我晓得侬心善, 只是家里这光景……”   阿奶摸摸孙子俊俏稚嫩的脸庞, 一声叹息, 欲言又止。   “我晓得,我晓得!阿奶,我敢放话收留他,就有本事糊这张口,我不会让你和二婶犯难的。”   曹富贵信誓旦旦、豪言壮语,张氏微微一笑, 笑容却是牵强。   算了, 也是可怜, 先收留这孩子几天,省口饭给他吃,再长久……富贵也当知晓生活不易了。   到时再作打算吧!   得了阿奶的应承,曹富贵一颗心踏踏实实放到了肚子里,顿时觉得又累又饿,浑身酸痛。熬了整夜没睡,又是赶路又是揍人,还要花费精神安顿小崽子,打出娘胎都没这么熬累过!   想到一个睡字,一连串的哈欠张口不断,他眨掉眼泪水,瞌睡满面,交待阿奶中午一定叫醒自己,他得和阿爷、二叔一道,拖了孙光宗去队里办拖油瓶的户口,就怕夜长晚多,孙家这窝子说不定又闹腾什么花头筋。   走到楼梯间,曹富贵才睡眼朦胧地想起,哎呦,自已的床被那小崽子占了,他可睡哪里去?   他家的屋子虽然宽敞,也有几间放杂物的屋子能整理出来住人,可一时半会儿哪里来得及弄。更何况,家贫屋陋的,被子褥子这些铺盖又哪里有得多,冬日里英子苗儿姐俩都挤一个被窝,宝锋还要跟着爹娘睡呢!   心血来潮收留个小狼崽子,倒弄得自己没地方睡,开什么国际玩笑?他可不是个肯委屈自己的人。   反正那小崽子一身也没三两肉,一起上床挤挤就是。他的棉被是当年老娘的嫁被,足有十斤棉花,东西虽是旧了也重,可阿奶年年翻新棉花让人弹一遍,够暖又够大,他们两人盖一床也没问题。   打着哈欠进了屋,一眼扫见床上的小崽子竟缩到了床边角,靠着木墙壁睡得僵直,曹富贵轻笑一声,也不管他是装睡还是真睡,算他识相。脱了棉袄鞋子,囫囵吞上床,正想扯被子,忽地瞅到拖油瓶半露在外头的断腿,他手顿了顿,难得顾着别人,轻手轻脚,笨拙地为两人盖好被子,顷刻呼呼睡着。   乔应年眼皮抖啊抖,直到听着曹富贵平稳的睡息,才警惕地悄悄张开一丝缝隙,轻轻的,慢慢地侧过脸,皱起眉,偷偷盯着身旁睡着的家伙。   这个人当真很奇怪。   在孙家老小嘴里,曹富贵就是个二流子混蛋,仗着队里老曹家的势欺压孙家,迟早点要进牢监。他抢了阿爹留给自己的唯一的东西——那只玉扳指,可他也偷偷闯进孙家给自己上药,就算咬了他,他还给饿得半死的自己萝卜吃,现在,他又把自己从孙光宗手里救下,带回了老曹家。   这人就不嫌他命贱克亲,秽气讨债,也不恨他咬得他血肉模糊……还是,想把这笔账慢慢讨回去?让自己当牛做马来还?乔应年觉得,只要能吃饱,就算要打,不打死打残,那也行。总有回报的时候!   乔应年盯着曹富贵睡梦中柔和的眉眼,把自己的呼吸都压得轻了再轻,心想,他睡着了倒不会笑得那么讨人嫌,反倒像是冬日里的日头,暖暖的,晒得人懒洋洋,眯上眼心中也是欢喜又舒坦。   曹富贵突然翻了个身,伸过手臂就想捞被子,只是今日被子似乎格外的沉,他嘟哝几声,连被子带里头的小崽子一同裹着,搂到怀里,蹭了几下毛茸茸的玩意,满意地弯了弯嘴角,又呼呼睡去。   乔应年懂人事以来,头一次被人这么亲热地抱在怀里,他只觉得脸上滚烫,身子僵直,脑海一片空白,大大,大概他又烧糊涂了……   曹富贵这一觉睡了个饱,他是被一阵古怪的声响吵醒的——咕噜咕,咕噜咕!起起伏伏,还有连音。晃晃脑袋,睁开眼,他瞌睡朦胧地想摸饿瘪的肚子,一摸摸到个毛茸茸的脑袋!   “甚东西?咳咳咳——”   曹富贵一惊,差点让自己的口水给呛到。   定睛一看,自己怀里搂了个脏乎乎的黑脑瓜,这才恍然大悟,想起自己抢了个拖油瓶回家。   这一脑袋的黑灰泥渍……   曹富贵这才记起,昨晚根本没给这小崽子洗刷,他惨叫一声:“喔哟!我的被子铺盖啊!”   哪里又来得及挽救他的棉被?   拖油瓶睁开眼,一动不动,低头咬牙等着捱打,等了会却没什么动静,他疑惑地抬起头来。   曹富贵没好气地瞪了眼这只捡回来的泥猴子,摸摸肚腹,看看天色,也快到晌午了。   又是一记咕噜重重响起,却不是自己的肚子,他眨眨眼睛醒悟过来。昨晚上队里人分肉吃肉,拖油瓶估摸着是啥也没吃到,还又挨打又断腿的,折腾了一宿,这肚子里能不饿吗?要弄点吃的先喂他,别把人给饿晕了。   猪肉倒是还有许多,只是拖油瓶饿成这幅样子,又受伤在身,一时也不能吃大荤,还是先让阿奶帮其熬点稀粥垫垫,再慢慢补体质……   等等!   想到体质,曹富贵精神一振,顿时想起他那锅宝炉炼出来的“焖烧野猪肉”了。   这锅神奇的肉,不但有附加的标签,而且家里几个人吃了后,个个脑袋上都缓缓飘起一个红色的字符“ 1”,过了不久就消散了。当时惊得他差点把肉塞到自己的鼻孔里去。幸好看看家里人一无所知的样子,大约这个字和肉上虚浮的标签一样,只有自己这个炼庐的继承者才能看得到。   就是不知道当时自己的脑袋上是不是也浮起了一个红色的“ 1”?   老祖宗说是用宝炉炼制东西,会有一定机会加什么“把夫”。或是好事,加气力加运气;或是霉运当头,减气血,减运道。   这“ 1”大概就是他红运当头,撞到好事“把夫”了。   可惜这锅肉多吃几块少吃几块好像效果都一样,一人只给加了一次体质,估摸着这“把夫”也是很难得能出,而且效果只有头一次吃才有。   看看床上瘦得跟干柴似的拖油瓶,曹富贵骂了声:“算你小子好运!”   那一锅,除了给家里人吃光的,其实还剩了点,昨夜忙得忘记喂了。   他起身穿衣,破罐子破摔,索性把被子给小崽子裹上,裹得像只素鸡,自己转身出屋子,躲在楼梯间里悄悄进了炼庐。   炉边的平台上放了只青花碗,碗底还有几块野猪肉,虽然已经冷了,也挡不住异香扑鼻。被曹富贵忘在炼庐里一晚上的大黄,正焦急地围着放宝炉那间屋子的大门团团转,时不时蹿起来半趴在窗台上,涎水淌了半身,只恨狗身不够高大威猛,翻不进屋子啊!   曹富贵看它这馋样,笑骂一声,幸好昨晚还记得把那只稀烂的死兔子丢给它,要不然真要饿出狗命了。   看到曹大爷进来,大黄兴奋得两脚直立扑上前来,讨好地呜呜叫着,直甩尾巴。   “哎呦,大黄啊!吃饱了吧?对不住了,这野猪肉哥下次再让你尝吧!”   曹富贵瞥了眼地上一堆舔得精光的兔子骨头,不太诚心地拍拍狗头,你个狗子加不加体质都无所谓,外面那个小狼崽子倒是真的欠补。   在大黄哀怨凄厉的嚎叫声中,他捧着最后剩下的,几块能“体质 1”的焖烧猪肉,出了炼庐送到床头边。   “喏,吃吧!昨天刚打来的野猪肉,各家各户都分到了。这是屋里自家烧得,喷香,你尝尝。”曹富贵鄙夷地看看狼崽子的小身板,说:“我说拖油瓶啊!咳,这绰号当真难听,我以后就叫你……小乔吧!我说小乔啊,你……噗嗤!”   他突地想起阿奶讲过的三国故事,顿时乐了。咳,小乔就小乔吧,温柔体贴又漂亮有甚不好?   乔应年不知所措地瞪着他手里那碗肉,小黑脸上震惊呆滞别扭惊惶,五彩纷呈,一时没想起来反抗这个娇滴滴的小名。   “别磨蹭!你麻利地把肉吃了,早点好,早干活,我可不白养活你啊!”   曹富贵一瞪眼,把碗筷塞到乔应年手里,懒得和他啰嗦:“我和阿爷一道去把你的户头从孙家划出来,日后你就住我家,总不会饿着你。等你伤好了,再从长计较。”   乔应年楞楞地看着递到手中的碗,碗里那几块油汪汪颤巍巍的野猪肉,半肥不瘦,看上去就极好吃,丝丝香气直往鼻头里钻。   为了捡根孙留根吃剩的肉骨头来啃,他昨夜被孙光宗打断了腿,挣扎中踢翻了灶头余烬,惹出那样一场火,差点把自己小命都丢了。   如今却有这样一碗肉送到他面前,就是给他一个人吃的。   乔应年眼中忽地湿意朦胧,他张开嘴恶狠狠地撕咬着,几口把鲜美的烧肉吞下肚去,只觉得这碗肉真是世上最最好吃的东西了。   曹富贵盯着他把肉吃得精光,满意地看着小乔脑袋上飘起个红色的“ 1”,总算不用担心这小子一不小心就去掉半条命了。   他起身就走,边嘱咐道:“在家里别闹腾啊!要是烦着我阿奶,别怪我大耳光子抽你。我走了!” 第25章 侍候   有阿奶这尊大佛做靠山,阿爷也没甚话讲, 被叫到家里吃了碗番薯炖肉, 抹嘴点点头,就带着儿孙去寻人办事。   孙光宗还鼻青脸肿地躺在在风水庙里装死, 孙婆子骂,刘翠芬哭,大的叫, 小的嚎, 别说老酒伯头涨欲裂,几头牛焦躁地哞哞直叫, 就连大花都不安地踏步, 尾巴甩甩。   见曹家几个人来, 老酒伯松了口大气,小声道:“唉哟, 遭瘟咧!一宿没睡好, 我老头子还能忍忍, 大花万一出甚事可糟糕。我和你们一道去,赶紧办完事,让孙家这一窝子回自家屋去。”   曹富贵也没和孙光宗废话,拿出他那张“血书”,一群人推推攘攘去小队部找石河生队长。孙婆子骂骂咧咧忙带着儿媳妇刘翠芬和孩子们跟了上去,生怕自家吃一丁半点的亏。   冬日农闲, 这几日快到年关, 天气越发冷了, 地里活也不多。   昨夜难得吃了顿肉,又赶着救火,折腾半宿,好多队员们是边打哈欠边回想嘴里尚留的肉滋味,懒懒散散在做工,一看有热闹瞧,顿时都把农具一甩,嘻嘻哈哈围到小队部前,把记工员“铁蛳螺”气得在后头大骂:“全都扣工分!”   石队长拎着“血书”横眉怒目,瞪向孙光宗,神色不善地问:“侬当真不养侬老婆带来的这孩子了?你要想好,落子无悔,今朝你不养孩子,日后也不要想拿他一分铜钿孝敬!分出户头,从此不相干,断脱关系就是两户人家了。”   孙光宗头发乱蓬蓬地结了一络又一络,弓着背缩了袖子,不屑地嗤了声,斜着眼睛小心地从底下撩了石队长一记,嘟囔道:“养了这许多日子,这白眼狼还不是反咬一口,放把火?我自家有儿子,还等其个外姓人养老?嗤!讲笑话咧!”   孙婆子在一旁睃着眼尖声叫道:“曹家要养就去养好咧!生养铜钿总要给我家吧?他娘生落这块肉,我家还喂养其这许多日子,不要钱的啊?!个白眼狼还放了这把火,烧了屋里也要赔铜钿!”   拖油瓶的亲娘刘翠芬拖着女儿站在一边,只是呜呜咽咽哭儿子。   “好咧!喊甚!要哭回屋哭去。”石河生烦得头发都炸起,一声怒吼:“要算这笔账,侬要和公安去算算虐待孩子关几年?伤人打人关几年伐?再讲到底,这火咋烧起来的,侬自家不晓得?孩子放火,亏你说得出口!”   这么一家人在屋里,又没睡着,火头还从灶前烧起的,拖油瓶有这本事放火倒出鬼了!   有石河生出头压阵,曹富贵也不多说,等孙家几个老实下来,安安生生在小队部的户本上孙家名下划去了拖油瓶的名字,孙光宗也按了手印,从此孙家拖油瓶就成了乔应年,乔家独户的户主。   按说未成年的孩子不能单立户头,但王法却不过人情,老曹家既然会养,石河生乐得看在曹书记面上做个顺水人情,说到底穷乡僻壤的,公家也管不到这么细碎的小事,公安户口登记都是凭的生产队、公社报。   他也怕这孙家不知轻重,乔家的小子再养在他家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弄出条人命来,不但坏了生产队的名声,还要影响自己的前途,就此办了分户,大家利索。   队员们围着看热闹,说什么的都有,虽然多少有点可怜拖油瓶这小孩,但说到要养他,多半都是啧啧摇头。孙家婆子讲的话虽刻薄也未必是真话,但乔家这小子这么点大就敢抢食,闹出放火点屋的大事来,总归不是什么善类。   “喔哟,侬屋里粮还得多啊?还能养个半大小子?富贵也真是好心,给你这婶子积阴德了。”李映秀咕咕地笑着,按着自家瘪瘪的肚皮和王柳枝咬耳朵,“倒也是啊,要不是其好心大度,大伙还吃不上肉呢!不过要养孙家那只拖油瓶,啧啧!侬也真是心大,人家养了几年都养不熟,侬不怕其白眼狼长大反咬一口啊?!”   王柳枝面色不好看,强撑着吱唔了几声,匆匆追着家里的男人们回家。   养个别人家的孩子,这么大的事情,居然没人和她说一声,真是,真是不把媳妇当他老曹家的人么?!怪不得半夜叫了庆贤出去,天亮才回来,还把人背回屋,这是打定主意要养啊!   她心急如焚,想着回家劝阻。倒也不是她心不善,可要不是富贵运道好打来只野猪,又弄回一堆萝卜白菜,光靠工分口粮,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养一家子都难糊口,再加一张嘴可怎么了得?野猪那东西又不可能日日眼瞎撞上门来!   一家子回到家里,老太太便召集全家老老小小坐在台桌前,开家庭会议。   “……我晓得你为难。”   张氏看了眼王柳枝,望着富贵说:“富贵应承了,乔……”   “乔应年,叫他小乔就行。”曹富贵忙递话。   阿奶点点头,道:“富贵会承担小乔的口粮,要是哪一日他拿不出粮,叫其两人自家挣活路去,不叫你养活。”   她平静地抿了抿花白的发髻,指派儿子:“侬去把屋里口粮、菜蔬和猪肉按人头分分,单独给富贵划出一份,装只木桶。以后他的口粮就放在这个桶里,每日里按两人的食量取,哪一日吃尽了,我问其讨去。”   “姆妈,阿拉又没发家,分什么粮食?哪有没成家的侄子单独吃自己,还要养个孩子的道理。富贵自已有口粮,小乔这么小个孩子能吃多少,我们嘴里省下点……”曹庆贤急了,还想再说,被老婆一脚狠狠踩在脚趾上,闷声呼痛。   张氏静静地看过去,王柳枝讪讪一笑,不敢看婆婆,喃喃道:“我,我也不是……这不是担心孩子们吃不饱,再要加上一张嘴……”   张氏淡淡一笑,道:“我晓得侬心意,侬一颗心里全部放了男人和小孩,我没看错,也没让庆贤娶错你。今天这分粮我说了算,哪一日富贵养不动了,再另做打算。好了,你们都去上工吧,莫耽误了公家事体。”   王柳枝哎哎应声,也是欢喜这个法子,大不了给富贵分个大桶,里面多装些粮,吃个几日,米桶精光了,他再不知事也该晓得养活个孩子有多难了。到时再另做打算,总不能把个不相关的外姓人叫自家两口子养活吧?   不过,婆婆这话讲的,什么叫一颗心里只有男人小孩?难道是在讲她不孝顺?心里没有两个老的,也没有富贵?   这么一想,她也笑得尴尬起来,小心翼翼地瞄了公婆一眼,忙起身和男人一道上工去了。   大人全去上工了,阿奶转回屋里给小乔找些旧衣物穿,几个小的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围着大哥东问西问。主要就是宝锋一个张嘴叽叽喳喳,英子负责抿嘴笑,苗儿负责瞪圆眼睛竖着耳朵听。   “大哥,拖油瓶真的要住我家了?”   “别叫这么难听,人家有名字的,叫小乔。”   “咦?怎么像个小娘的名字?其阿娘勿要其了吗?那,那以后我的好吃的是不是要分给他一份了?他这点小的人,不会吃很多吧?他和你住一道吗?他比我小吧?这么瘦小的一个人。”   “宝锋阿公,你咋这么啰嗦啊!小孩子家家的,操心太多老得快!”   曹富贵哭笑不得,一巴掌拍在宝锋脑袋上,惹来他怒目而视。   “英子,小乔被孙家赶出来,穷光蛋一只,没替换衣物,阿奶去找我以前的旧衣服,你也帮着修补修补,给他弄套换洗的。再烧点热水,这小子昨夜火场里出来,泥猢狲一样,洗都没洗过,脏死咧!”   “哎!”英子轻声应下,便去拿水桶,细瘦的身材站在巨大的七石水缸前,吃力地弯下腰去打水,像是腰都要折了。   “行了,我来我来,你放下!”   曹富贵看得眼睛一阵疼,平日里他也不顾着家里,担水拎桶都是二叔的事,如今眼看着自家小妹子扛水,他再爱偷懒没心没肺的也不忍心。   呼哧呼哧拎了水桶进灶间,英子烧起火来,拿陶罐子煮水,又慢又麻烦。   “阿奶不是说让姑爹给家里买锅吗?还没买到啊?”富贵等得心焦,看着英子轻巧熟练地往灶头里塞柴拨火吹火,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英子放下吹火筒,摇摇头,说:“没呢!这两日阿奶也提起过,陶罐总归不方便。”   说起县里农机厂当车间主任的姑爹,曹富贵心里一动,摸摸下巴,什么时候是也该去走走亲戚,看看姑爹那里能不能搞到玉石、麦种之类他的炼庐急需的东西。   热水总算烧好两罐子。   大冬天的,也不敢让人脱光了洗,只能是舀桶里掺成温水,拿毛巾擦拭擦拭。小乔腿断了,不能下楼,那自然只有富贵哥吭哧吭哧捧了水盆毛巾上楼伺候。   曹富贵一路上楼一路骂自己,为甚要心软昏头,弄个祖宗回来养?然而木已成舟,小乔已经进了曹家的门,再让他反悔说不养……他富贵哥可没脸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 第26章 孝敬   看着神色不善的曹富贵端了热水盆进屋,乔应年顿时警惕地挣扎着半坐起, 眼睛牢牢盯着他。   “看甚!擦澡!侬坐好, 把伤腿翘起来,搁在边上。”   曹富贵一边骂骂咧咧把人扶起, 裹着棉被靠在床边,一边使劲扯他那条破破烂烂脏得不成样,又被老酒伯剪开大半的糟烂裤子。   拖油瓶那件黑得发油, 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破絮烂袄是老早让他剥了丢掉, 那件袄子给大黄作窝都嫌太破。小孩上身就光着,如今只剩下半条破裤遮身, 小乔涨红了脸扯着裤头不放, 坚决抵制曹姓恶霸的流氓举动。   “脏裤子扯下来, 遮甚遮?毛都没长齐个小鸟鸟,有甚可遮的?”   曹富贵嗤之以鼻, 一把将脏裤扯脱, 拿布巾撩起温水给孩子擦洗, 洗着洗着,布巾洗得乌黑,温水变作了泥水。   乔应年双手紧紧扯着被子盖住羞处,脑袋低到颈窝里,耳朵根都通红了。   擦完澡,乔应年还是不肯躺下, 富贵一瞪眼, 他才吭吭哧哧低声道:“我, 我想尿尿。”   烧退了大半下去,又出一身汗,阿奶让英子姐喂了他好多水,说是利尿补水,他憋了半天没吭声,当真憋急了。   富贵没好气地拎来只夜壶,扶着孩子放水,也感慨不已,道:“哎哟,小乔啊!阿哥可从来没这么侍候过人,侬比地主家少爷都享福了。记住,富贵哥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侬长大要是出息了,可一定要孝敬阿哥我,晓得不?!”   乔应年不吭声。   富贵也没理会他,七手八脚地倒了夜壶和水盆,又把他的脏裤子拎下楼,回转来把楼板上弄湿的地方拿了拖把拖掉。   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忙进忙出,乔应年突然轻轻说了声:“嗯。”   “啊?侬讲甚?没头没脑的。”   富贵忙出一身汗,莫名其妙地看看这别扭的小狼崽子,却见他又闷头睡下了。   日头下西山,曹富贵随口找个事由出去转了一趟,回屋时又背来满满一筐萝卜白菜。   阿奶一惊,当着欢喜不已的儿媳妇她也不多问,拉着孙子进了自家的房间,郑重其事地问:“富贵……介许多菜,没问题吧?阿奶只要侬平安,少吃点不会饿死,你可千万不要去做危险犯法的事。”   “阿奶,侬个心只管放了平平稳稳,真是山里人家处买来的,人家还急等着要麦种咧!我存在山坳洞里,偷偷一点点拿回来,没人晓得。”   老太太点点头,招手指着床底的一只布袋,低声道:“正好,刚刚爱党背了袋麦种过来,侬三阿爷好不容易托人买来的,还只能弄到这一点,你拿去换粮食吧!多换点粗粮,精细粮阿拉也吃不起。”   曹富贵大喜,连忙接过袋子,打开一看,麦子有点陈,颗粒也大小不一,虽然不是什么好麦种,但今年这么困难的光景,年节前三阿爷还能买到这些,已经算是其路道粗了。   反正炼庐里用玉石灵气种田,根本没风雨,种是肯定能种出来,就是不知“中速”要用多久才能收一茬?想到还要播种浇水、拔草收割,光靠那点不多的精神力……但是为了填饱一家子的肚皮,又不能不种粮食。他光是想想都烦得一个头两个大。   阿奶拍拍他的手,和他商量:“富贵,我想叫侬二叔去县里看看你姑姑,趁新鲜带点野猪肉去……侬看?”   “这种事情阿奶你一句话,问我作甚?当然是你这大领导作主。”   曹富贵奇怪地看着阿奶,漂亮的眼睛瞪得溜圆,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学着宝锋平日的模样,一派天真可爱。   阿奶欣慰不已地笑开颜,拍了一记孙子的脑袋瓜:“顽皮!总归是侬猎来的野猪肉,侬大姑又是出嫁的人……”   “阿奶,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你的我的,我们是一家人么,哪里分什么你我?大姑从小这么疼我,姑爹也常常记挂我,还有青柱青石两个,不都是我的小阿弟?他们有了好吃好用的,会想着我;我有点好吃的,还能不记挂他们?我良心被狗叼起咧!”   曹富贵义正辞严,严肃地批评了张老太太的封建思想,坚决要求自己同二叔一道去县里,探望大姑一家,顺便送野猪肉和萝卜白菜。另外也问问姑爹,那个锅甚辰光可以买到,整天用陶罐子煮食,连个煎炒的菜都吃不到,实在伤不起。   老太太被他小甜嘴哄得眉花眼笑,连声答应,又硬塞了十几块钱让大孙子尽量能买就多买点粮食回家。   等到家里人下工,张氏便让老二和他媳妇在一楼厢房整出一间空屋,搭了张床铺出来,又找箍桶匠买了只新马桶放到里面,将小乔搬到了楼下。   她既是怕小乔伤了腿起居不方便,也是他怕和富贵睡一床,妨碍大孙子睡觉,万一富贵睡着没个轻重,一脚踢到孩子伤处,这腿当真是要废了。铺盖虽然为难,让王柳枝去几家亲邻借借,总算凑出一床来。   吃晚饭时,乔应年无论如何不肯再睡在屋里让人喂了,坚持要自己吃,哑着嗓子说,给一碗稀汤就行。   阿爷沉吟片刻,让老二去寻了两根粗毛竹,拿起蔑刀啪啪几下,做成一幅拐杖,拿给孩子,道:“安心住着,有你一口饭吃,等你好了再干活来还。”   乔应年接过毛竹拐杖,眼眶红红的,狠狠点头。   英子给他端来一碗番薯汤,里头切了细细的白菜丝,嫩生生的,清香扑鼻。   “吃好了我来收。”她嘴角一弯,想想又说了一句,“慢点吃,灶上还有,不够我再给你添。”   她把粗瓷碗放在小竹凳上,搁了一双青竹筷,轻手轻脚出去了。   日头西斜,西厢屋头便暗了下来,半室昏黄的日光照着那碗粥饭,热气袅袅,宁静又温馨。   乔应年看着碗里的饭食,楞了一会儿,咬牙艰难地挪过去,捧起碗虎吞虎咽,片刻吃得精光,从喉咙到肚腹都升起一阵暖意,惬意舒适。   推开门,噼啪的声响传来,曹家阿爷正坐在天井里劈着竹蔑编竹箩。   乔应年试着拄了拐杖迈出屋去,一步一步挪到他身旁,张张嘴,却发现喉咙沙哑疼痛,在火场浓烟里熏伤了。   他艰难地吐字,道:“曹……阿爷,竹……我学,……做活”   曹阿爷点点头,叫英子端了把高椅过来,道:“侬莫讲话,好好养喉咙。慢慢学。”   月上柳梢头,曹富贵满头大汗地踏进院子里,一眼就见到拖油瓶翘着条腿坐在官帽椅上,眉头紧蹙,神情专注地拿着根竹蔑片较劲,十指翻飞,手里已经编出小半个竹篮底了。阿爷坐在一旁劈蔑片,偶尔出声指教两句,小乔认真地点头应承,看上去乖巧无比。   “喔哟,介勤快啊?没白吃一碗肉么!”   曹富贵笑嘻嘻地走近,拿起乔应年手里的竹编,小乔一惊,霍地抬起头来,眼睛直瞪着他,仿佛一只刚长出獠牙来的狼崽子。   “凶甚?!”曹富贵眼一横,屈起指节撩起一记,“笃”地敲在毛耸耸的脑壳上。   乔应年斜着眼看了他一记,也不反抗,默默地抢过竹篮子又编起来。   “富贵,莫欺负小孩。”阿爷嘴边抿出两道深深的沟壑,笑道。   “哪里有啊!阿爷,我是同他玩嬉。”   曹富贵一边叫屈,一边盯着小乔手头的活,看得他灵巧的手指都僵硬了,这才哈哈一笑,起身回屋。   “好好干,跟着侬富贵哥有肉吃!”   他刚刚借口出门,找处僻静地进了炼庐,急急把麦种撒下,药田能量槽开到“中速”,没有多久,星星点点的绿芽就从土里钻了出来。不但有麦苗,还有杂草!也不知是种子里混进去的,还是他进进出出带进去的。   起垄、除草、浇水……农活一大堆!   他手脚并用,再加上精神力,拼了老命干,才匆匆把紧要的活都干完了。幸好平日里虽然不怎么下地,到底还是农家子弟,麦苗和杂草还是分得清的。   既然会长杂草,说不定日后还会长虫……   想想二叔和乡邻们在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烈日暴晒,蚂蝗叮脚,拼死拼活劳碌大半年,汗水摔八瓣才换来的收成,曹富贵欲哭无泪。就算炼庐里无风无雨无蚂蝗,环境好了百倍,庄稼也是刷刷速生,该干的活还是少不了。这番苦活,他干了半天都已经要趴地求饶了。要不是担心饥荒,真是想让这些麦子天生天长,能收多少看运道算了。   他向来惯会偷懒耍滑,现在咬牙熬了半天,已经琢磨着去哪里骗几个壮劳力来替自己干苦活,但想想自家宝贝有可能被人知晓,曹富贵还是摇摇头断了这个念头。亲人都不敢告诉,哪里敢冒险让别人进宝贝炼庐。   老祖宗说得好,君不密丧了国,臣不密……失,失了身!   遗憾地又转头盯了一眼小乔灵巧的双手,哀叹一声,有小弟不能用,背时啊!   次日一早,曹庆贤跟队上请了假,和侄子一道去县里探望大妹。   张氏原本生了两个女儿,小的没站住,三岁上头一场病就没了,只剩一个大女儿,更是格外疼惜。   曹连秀十八岁上相人家,自己相中了县里农机厂的干部钱恩海,嫁过去一步蹬天,成了城里人。老钱当年虽是个鳏夫,但前头那位病逝也没留下孩子,他和曹连秀成婚后,也万分疼惜老婆,生了两个大胖小子,便是曹宝贵的表弟钱青柱,钱青石两兄弟。   老曹家虽然攀了这“高门”亲戚,张氏却是再三约束家里人,不要时时打扰亲家,免得姑娘为难。家里虽穷,平日节头节尾,有什么乡里土产就捎带些给钱家,钱恩海人不错,没有看不起乡下亲戚,钱家两个老的也会做人,两家有来有往的,倒是亲热,也给老曹家在县城里拓了条人脉。   阿奶把一刀十几斤的野猪肉让老二放进箩筐里,又让装了一筐腌萝卜和白菜,上头遮盖杂物,放到借来的板车上,再三叮嘱老二要照顾好侄子,要是累了就多稍息,烤的肉干不要不舍得吃……   曹富贵挥挥手,让阿奶进屋,笑得唇红齿白:“阿奶,侬放心!我一定把东西给大姑家捎到,再背口大锅回来。”   乔应年拄着竹拐杖倚在房门边,默默地看着他走出院子外。 第27章 探亲   县城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可比十几年一成不变的乡下有趣多了。年关将近, 年景虽差,各爿商店里买年货的人还是格外多, 只是大多行色匆匆,面带忧色。   临街墙面上刷着各色标语,到处可见一幅幅花花绿绿, 写满大字或是画了画的纸。曹富贵扫了一眼, 都是什么“斗争”“进行到底”“揭发”“批判”,他对这些官面上的事体不懂, 也半点不感兴趣, 跟着二叔匆匆往大姑家去。   大姑家住在城南的迎春街, 原来叫作官轿街,新社会哪里还能让这种封建思想压在人民头上, 因此改了名。钱家就住在街尾的大院里。   院子原本是前清时一个官员的府邸, 后来被果党的一个军官当了住所, 又起了几幢小洋房,现如今洋房被政府分派给县里的干部们,大院子收归国有,由房管部门租赁给几个大厂的工人和干部。老钱家一家三代六口占了两间大屋,条件还算宽裕,有居住更困难的, 在院子里自己搭棚起屋, 把一个大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层层又叠叠。   院子里头板车是推不进去的,曹庆贤把车停在靠大门的一户熟识人家,挑上担子往院里走。曹富贵笑嘻嘻地跟在后头,一边跟人打招呼,一边还悄悄塞了两个萝卜,惹得老头眉花眼笑,忙不迭地道谢。这个季节,别说新鲜菜,供销社里就是干菜都少有,也只有乡下人家自种的才有。   “哟!小曹来了,来看你姑啊!”   “青柱妈,你宝贝大侄子来了!”   “喔哟,小曹每次来都是大筐小箩,老钱家这门乡下亲戚倒是不亏。”   “带来甚乡下东西啊,让我们也见识见识?”   院子里好些个老头老太,还有家庭妇女都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也有几个酸溜溜夹枪带棒的,曹富贵笑嘻嘻地并不和人争,护着手里的筐箩,边打招呼边滑溜地挤开人群往里走,半点没让人沾着筐里的东西。   曹庆贤闷声跟在后头,面红耳赤,对付这帮中年妇女大爷大妈一点法子也没有,幸好有大侄子开道。   “姑,我来了,想我不?”   曹富贵拎着竹筐,冲着惊喜地迎出来的大姑一笑,笑得两眼弯弯,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   “哎,哎!富贵……哎哟!二哥,你怎么让富贵拎这些重东西,小孩子长身体,不要压得长不高咧!”   曹连秀匆匆放下手头正在搓洗的衣服,惊喜交加地奔出来,刚喊了声就看到富贵拎着一个大筐,自家的憨二哥倒像是个跟班,背了竹箩跟随在后,连忙赶上去接。   “大姑,不要啊!你的手……”   曹富贵忙一闪,示意姑姑手上。   曹连秀一低头,手上全是白乎乎的肥皂泡沫,刚才走得急都忘记洗一把了。她噗嗤一声笑着伸手,作势要捏侄子的嫩脸蛋,看富贵吓得歪头,这才把手在围兜上仔细蹭了蹭,夹手抱过他手中的箩筐,白了一眼,道:“就你爱干净!走,进屋。”   她半转身子,冲着邻居大声笑道:“阿拉宝贝大侄子富贵来家了,难得高兴,众位莫看白相咧,其人小,不好意思个。”   邻里哄笑一声,也都各自散去。   进了屋,紧关上门,曹连秀这才把干草杂物遮得严严实实的箩筐放下,拉着大小两个男人坐了,又把四岁大的小儿子钱青石抱出来,和二舅、表哥见礼。一边端茶倒水,一边嗔道:“介重个东西,姆妈也真是的,还叫你们背过来。城里有户本,吃用都有得买,不用惦记我们,倒是公社里大食堂都关了,你们自已口粮够不够吃啊?”   钱家两个表弟和曹富贵都很亲热,一段日子不见,青石见着他就蹦起来东问西问,拉着哥哥要去玩,让他娘屁股上抽了一记才老实下来。他扯着富贵哥的手,眼睛咕噜噜盯着筐子流口水。他家乡下阿舅总是会背好吃的到家里来,他最喜欢的就是阿舅和富贵表哥了,不像自己家的大哥,天天都欺负人。   “姑,你莫忙了,家里有得吃,放心吧!都是山里的东西,阿奶说带点来你们尝尝,城里凭户本子买东西,三阿爷读报都说了,那个甚,甚物资‘亏乏’,又能买多少?啧啧!青石也长高了,都瘦了。”   富贵抱着青石举到半空“飞”了两下,逗得青石惊叫着咯咯笑,顺手把孩子交给二叔,自己拉着忙碌的姑姑坐下,低声让她看带来的东西。   曹庆贤抱着青石,摸摸他的小脑袋,然后小心地拿起一只印着主席题词“为人民服务”的白瓷杯,打开茶盖,轻轻啜了一口,听到侄子的话也是连连点头。   “甚好东西,还这么小心?”   曹连秀把披拂下来的短发往耳后一撩,麻利地把箩筐上头盖的东西拿开,下面露出几个圆滚滚带绿缨的大萝卜来,边上还堆着几颗大白菜。   她惊喜地拿起蔬菜,左看右看,叫道:“呀!好新鲜,家里萝卜还没收尽?没冻坏呀?”   曹富贵笑而不语,迅速把上面一层萝卜白菜拿开,底下是塞得满满当当,红里透白,夹精带肥的新鲜肉!   “肉!”   曹连秀惊呼一声,忙捂住自己的嘴,赶紧帮着把鲜肉从筐里拎了出来,厚厚实实的两刀,足有二十来斤。   “肉肉肉!我要吃唔唔——”   青石眼珠都绿了,口水哗地一下飞流直下,曹二叔赶忙慌手慌脚地捂住他的小嘴。   曹富贵转头瞪着青石,低声唬道:“青石,要是让人听见了家里有肉肉,你就没得吃了!”   青石瞪大眼睛,惊得立时闭嘴,只牢牢盯着筐里的肉看。他好久都没吃过肉肉啦!   “……这,这哪里来的?猪肉?不像是圈里养的猪啊!”曹连秀惊得眼睛都瞪圆了,压抑着兴奋,低声问,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这也不能怪她不矜持,城里凭着户本买东西,家里公公是小学校的老师,男人也是厂里的小干部,总算比一般人家物资多些,可她和婆婆都是家庭妇女,没有正式工作,定量就少。   再加上青柱青石两个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能吃的时候。   偏偏这一年来城里供应的粮食和副食越来越少,日子过得紧巴巴,平日里油腥都没怎么见到。要不是她和婆婆揽点手工活补贴,又有乡下娘家偶尔补贴一点吃食,这日子当真难过。   “阿姑好眼光!”   曹富贵赞叹一声,避重就轻,吹嘘了一番自家勇斗野猪的光荣事迹。听得曹连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拍着胸口,揪起侄子的耳朵就骂,为口吃的这么不把自己小命当回事,这野猪在山里比老虎都凶,是哪么好惹的?这次幸亏好运,以后可万万不敢再冒失。   曹富贵连声答应,救下自家的耳朵,气愤填膺地指着“罪魁祸首”说:“姑,把它吃掉,惹谁不好,来惹我富贵哥!不吃不足以平民愤!”   曹连秀笑得站不稳,怜爱地揪了一记侄子的耳朵,忙把猪肉拎回屋去了,开始烦恼要怎么烧。   院子里住户没有像小洋楼里还有单独的灶间,多半都是弄个煤炉子在院子天井里煮东西,你家吃什么他家热剩饭,都是一清二楚。如今大家都半饥不饱,老钱家弄上一锅肉来炖,这不是等着人家说嘴,还得分出大半去么!   好在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把炉子拎到里屋,关严门窗,窗缝里塞上破布巾,再拿了大瓦罐装上肉块,上头密密实实铺上一层萝卜白菜,放上八角桂皮,盖上盖子慢慢炖,肉香一室,透出去倒也不多。   青石围着炉子团团转,宁愿不去和院里的小朋友们玩,打死都不肯离开,他咝咝吸着口水,耐心等候,无论如何都要吃上第一口肉肉!   闻到隐约的香气,也有几个邻居探头探脑在屋外张望,到底没好意思厚着脸皮推门进来问,也只能勒紧腰带骂声娘,回到自家屋里灌下一肚皮清水骗骗自己。   等到钱家大人小孩回转来,闲不住的曹二叔连屋后的粗柴都劈得根根整齐,堆上好大一堆了。   他本来是想着东西送到就走,无奈侄子不肯,非要等着姑爹回来商议点事情。曹庆贤也只好等着,也顺便看看大外甥是否安好,回家好向老太太交待。   钱家老太太回屋时,就被几个邻居围住了,七嘴八舌地说,喔哟,乡下亲戚又送好吃的来了,你家儿媳妇在屋里也不出来,也不知煮什么,还怕大家伙贪她的呀!   钱老太太一张嘴噼噼啪啪,连声不绝。喔哟,乡下头么日子难过,难得有啥东西送来也是亲戚间一份心,我家青石青柱光长个子不长肉,他们外婆也是犯愁,从嘴边省下一丝半点,都是为了孩子。就算自家吃不饱,总也不能饿着孩子,侬讲是伐?   一番话连消带打,嘴巴不停,脚步更不停,还没等人听明白想清楚,一脸愁苦哀叹的老太太已经快步走进自家屋里,反手一别,关门落锁。   这一晚钱家大小和曹家舅哥一道,悄悄吃了一顿野猪肉大餐,吃得满嘴流油,幸福满肚。   钱青柱抱着表哥坚决要求要一起去山里打野猪,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找肉吃,被他娘掀起鞋底子抽得屁股开花。这绝招也是曹家女人祖传的。   钱家无论如何不让曹家舅哥和富贵立时回家,一定要住上一宿,屋里虽然住得有点紧,打个地铺就成,哪里有天黑还要翻山走夜路的道理? 第28章 有肉吃   钱老爷子是文化人,为了招待曹家舅哥, 拿出了珍藏的小半瓶汾酒, 三个大男人就着炖猪肉,珍惜地抿着抿着喝完。   老爷子拿只筷子敲着空碗, 摸着胡子摇头晃脑,用了京韵低唱浅吟:“……净洗铛,少著水, 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 火侯足时他自美。”   唱罢给富贵和两个孩子都夹上一块肉,这才捡了块半肥半瘦的塞进自家嘴里, 细细嚼碎, 含了会儿才慢慢咽下, 满足地叹了口气。   “莫理他,老头子沾点酒就喜欢发酒疯, 拽酸文, 啥人听得懂其!敲个碗, 也不怕把菜敲没了。富贵多吃点,阿奶就喜欢看小子们吃得壮壮实实的。”   江南乡下旧俗,道是拿了筷子敲碗,会把下饭菜敲得没了。   钱家阿奶笑眯了眼,一个劲地劝老曹家叔侄俩吃肉。   自家老头子迂是迂了点,可眼光真正好。当年人家都说乡下人家沾不得, 哪里能结亲, 他偏偏打定主意, 讲是曹家门风正,连亲不会吃亏。果然这些年来,媳妇能干爽气又孝顺,两家互相帮衬,日子过得顺当,一点没有给她找过什么气受。   如今城里都缺供应粮,供销社里连肉骨头都见不到几根,乡下只有更困难,亲家居然打着只野猪还记挂自家,这是真正一家人。   曹庆贤不会说话,亲家阿爷一劝酒,妹夫一声敬,他就举杯干掉,三杯下肚闷头栽倒,只剩富贵大侄子与钱家的男人们一道谈天说地。   曹富贵倒是也想喝一盅,大姑一瞪眼:小小人家毛都没长齐全,喝甚酒?还是姑爹说好话,让他舔了杯底一小口,也算是男子汉酒到杯干了。   待到男人孩子都吃饱,钱家阿奶便和曹大姑一起忙和床铺被褥,让孩子们先睡了。几个大小男人搬了板凳一道就着几颗炒黄豆继续聊,曹二叔趴在一旁呼呼大睡。   曹富贵年纪虽小,但他一向到处混,场面也见过,嘴巴又甜,倒是能和姑爹说到一处。尝着黄豆喷香,心头一动,问钱家奶奶讨要了些生黄豆,打算试着在炼庐里种种,说不得还能炼出些酱油、豆浆豆花什么的,岂不妙哉?   钱家阿爷问起几句乡下收成,听说大半队员口粮不够吃,也是眉头打百结,叹息一声,悄悄叮嘱,能存粮就存粮,明年怕是更难熬,他也很是赞同亲家老太太的备荒存粮之举。可惜城里按户头配给,粮食也是紧俏,想多买些都无处买。   曹富贵趁机向钱家阿爷和姑爹悄声说起,粮食他有办法,但山里人家性情古怪,不要现钱,要玉石金银硬通货来换,最好是玉器。要是能搞到不拘什么玉器,他倒是可以帮着递个信淘换淘换。   这话也不是无的放矢,他晓得钱家阿爷是个文化人,据说老早还喜好古玩之类的,如今是没条件也不敢搞这些,但朋友圈子里说不得哪家还藏着玉石金器,能用粮食换玉,再用玉石灵气多多种粮,这不就是老祖宗说的甚“可循环利用”么!   再说姑爹在厂里当个小干部,人面广,说不定也能通过他的路子淘换些玉石。   要种粮食种各种吃的,还要炼药炼食材,他这炼庐只嫌玉石不够多啊!   至于粮食,有了三阿爷搞来的那点麦种,一生二,二生三,只要有玉石那就是生生不息,无穷匮也!喔哟,和钱家阿爷待久了,说话都一股陈酸味哉!   曹富贵琢磨着,难得来趟县里,明日是不是再去找找刀哥、六旦他们问问。早就听说有几个兄弟隐隐绰绰和“倒斗”的混过,说不得搞得到玉石,只要能喂自家的炼庐,管他什么来路,小心点别惹官非就是。   正想得有点恍惚,突然听到姑爹摇头说起:“……粮食紧张,最近县里也有些动荡,你们丹山公社昨日还破获一起打砸抢粮的案件,带头的那个混混叫什么‘刀哥’的,当场被民兵击毙,还捉了好几个同伙。听说都是有案底在身,要送青海劳改,这一辈子都毁了。”   钱恩海意有所指地看看老婆最喜欢的娘家大侄子,这孩子本性不错,虽是庄户人家出身,却被曹家宠得多少有些懒散脾气,听说还同些混混走得近,敲打几句也是略尽一份心。   曹富贵脸色有点发青,尴尬地应了几声,肚里直骂娘,后怕地出了一身冷汗。   真正是好险,亏他富贵哥英明果断,意志坚定,要不然差点上了六旦的狗当,要是跟着一道去抢了粮,说不定今朝挨枪子的不是刀哥而是自己了。果然,听阿奶的话总是不会错的——做人凭良心,勿要犯官非,莫去老虎嘴里搔痒。   安全第一,才能长命百岁。   第二天一早,曹二叔欢欢喜喜背上一口钱家妹夫给捎买的大铁锅,带着大侄子,在钱家老小依依不舍的相送中回家转。   一路他看子侄子蔫头耷脑,怏怏不乐,有些担心地问是不是累着了?还是昨夜没睡好?   他自己是一夜睡到大天亮,也不知是不是半夜打呼吵到富贵了,拉着侄子就让坐板车,歇一歇才好。   曹富贵摆摆手,也想明白了,没摊上抢粮的祸事是逃过一劫,该高兴才是,唉声叹气作甚?果然想要粮食,还是要靠自家宝贝炼庐啊!   想到炼庐,他分出心神往药田里一看,又是惊喜又是伤怀。   特娘的,麦苗拔节长得老高,宽叶挺枝、精神抖擞,青青绿绿一大片,眼见就要分蘖,看这长势,收成绝不会低到哪里去。   药田有仙家妙法,不用施农家肥,靠的是“灵气”的能量促生长,还有宝炉的下脚料添力,可水还是要浇的。看这田里地表泥土干燥,得浇一个通透。小溪虽然环绕田地,想要浇水还得老老实实引水,或是用精神力汲水浇灌。   田里麦子长得好,杂草也长得旺,不但草旺,还有一堆虫子欢快地在麦地里啃食!   老祖宗说了,除虫只能用手工,或是用精神力“微操”,不能用农药、化肥之类的,说是会对药田造成很大的伤害,到时要修补田力又要损耗一大笔“灵气”。   曹富贵就算是想用什么农药、化肥的,这东西也根本没处买啊!连生产队里都用的人畜粪肥,哪里能用得上甚么洋化肥。农药虽是能买,也得是队里公家开了介绍信才行。   这些东西都不用想,也不能用,眼下也只得靠他自己埋头苦干,想想都要眼泪出。   他也不跟二叔争了,了无生趣地躺上板车,让二叔拉着走。   叼着根甜草根,背靠大铁锅,仰天枕着手臂,眯眼看白云朵朵悠悠飘过。   唉!男人养家糊口真当是不容易啊!   “哎呀,当心!二傻,你作甚咧?”   板车突地一顿,差点没把昏昏欲睡的曹富贵颠下车来。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来,却见曹二叔正对着个高大的身影说话,那人低头垂目,垂头丧气,委屈巴巴地嗯嗯啊啊,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不是孙家的二傻子又是谁?   “怎么了,这是?”曹富贵一跃跳下马车,晃悠晃悠走到两人跟前问。   “我正拉车走着,二傻突然从道边蹿出来,差点撞到他。”曹二叔道。   富贵撩起眼看看一嘴糊满绿汁的孙二傻,问:“侬这又是在玩甚?躲猫猫啊?”   孙耀祖咧嘴一笑,挪到富贵身边,小声道:“我饿,饿,吃,吃野菜。虫!”   二傻指着车轮下已经被碾成一片绿糊糊,死状凄惨的小虫子,伤心欲绝。   富贵哥虽爱捉弄人,但有时也愿意听他说话,带他一起玩耍,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愿意亲近。   曹富贵看了一眼那滩虫尸,眼皮跳了几下,胃里隐隐翻动,忙转头看二傻。   这娃虽然长得高大,身上脸上却也没多少肉,饿得面黄肌瘦,连草都当野菜啃了。想也是,老孙家这窝子都快断顿了,能给个傻子吃甚东西?饿不死都算他命大了。   看着眼前凄凄惨惨的孙二傻,曹富贵脑海里忽地灵光一闪,顿时绽出个慈祥的笑脸,摸摸兜里,掏出一小把钱家奶奶硬是给塞着的炒黄豆,递到二傻面前。   “给。喔哟!饿成这幅样子,富贵哥心里都替你难过。”   “给,给我吃?”孙二傻惶惶地睁大眼,不敢置信,咽着口水问。   “都是你的。阿拉兄弟,有难当然要帮,讲义气的么!”   曹富贵拍拍胸脯,豪情万丈,义薄云天。   他让二叔赶紧上路,自己顺手拉了二傻边走边聊。   曹二叔摇摇头,也是一声叹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孙家这本破经是念都念不出口,也是难为二傻活到这么大了。   二傻小心地接过黄豆,嚼都没嚼,呼噜一口吞得精光,眼睛亮闪闪的,盯着富贵的衣兜。   “没了!真没了。”   富贵白他一眼,翻出比脸还干净的兜底给他看。   孙二傻眨眨眼,也不难过,笑呵呵地对富贵说:“富贵哥,好,好吃!”   “嬷嬷个腿,侬都会拍马屁了?!还富贵哥好吃,侬还想啃了我的肉啊?”   曹富贵一声笑骂,不经意地问二叔:“叔啊,二傻这样的干活也有工分?怎地没分他口粮吗?饿成这样。”   “哪里会没口粮?”曹二叔拉着车说起来也是忿忿,“其憨是憨,但简单的活也会做,从来都不晓得惜力偷懒。地里的活二傻能拿起七八成,他哥才六个工分,‘铁蛳螺’都肯给二傻算八工分,就是其家里……唉!”   曹富贵带着孙二傻走在后头,看着他笑得更温柔了,很有几分黄鼠狼见到小鸡崽的欣慰。他笑眯眯地又从不知哪里掏出块肉干来,凑到二傻耳边轻声问道:“二傻呀?想不想吃肉?悄悄跟着哥干活,给你肉吃,咋样?” 第29章 喂养   “好,好!我听话, 干活, 吃,吃!”   二傻笑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赶紧咝呼一声吸回去,学着富贵哥的样子,缩了头小声说话, 拼命点头答应。   富贵哥撩起胳膊, 满意地搭搭新收小弟的肩膀,略有些不中意他的身高, 啧!比大佬还长得威风, 是甚道理?好在自家才十六, 还能蹿两年,二傻都三十多岁了, 怎么也不会再长高了。   孙耀祖倒不是天生的傻货, 听阿奶说, 他是小时候生病烧得狠了,家里又没钱给治,这才耽误了。和那些发狂发傻的疯子不同,孙二傻就是笨拙、脑筋不开窍,跟个三四岁孩子似的,话都讲不清, 要是让他做点简单的活, 好好教一教, 还是没问题的。   他力气又大,脑筋糊涂又不会说话,简直就是老天赐的壮劳力啊!   哎哟,帮人救难,我果然是善心。   曹富贵感叹一声,欣慰地敲定了小弟一名。   说话间,二傻还回头依依不舍地看着地上那只被压扁的虫子,伤感地叹道:“唉!肉。”   “有的你吃!别惦记虫子了。”   曹富贵翻个白眼,拉过他的手,又给塞了几条野猪肉干,嘱咐道:“你先吃着,等我忙好了找你去‘玩’,晓得不?别和人说啊!”   二傻吃得满眼放光,坚定地点头:“嗯,嗯嗯!”   曹富贵和二叔推着车走到村口,碰到一群孩子挡着大路,屏气凝神地站在风水庙高大的银杏树下,中间拿了个弹弓瞄着树梢上一只小麻雀的,正是三阿爷曹书记老大家的栓子。   狗蛋、长脚、老虎牙他们这帮屁点大的小孩,个个仰着脖子专注地盯着那只麻雀,不时有人咝咝吸着口水,仿佛下一刻就能把那只还没一两肉的小鸟生吞活剥,清蒸红烧。   曹富贵瞄瞄这群馋得流口水的小赤佬,再瞅瞅树梢上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麻雀,他突地发出一声大吼,吓得一群孩子突地齐齐一抖,树梢上的麻雀更是吓得展翅高飞,瞬时变作蓝天里的一点黑影,消失不见。   孩子们失望又愤怒地嗷嗷叫,遍地寻找是哪个不开眼的家伙这么坏?转头正对上富贵哥吊儿郎当的笑容。   “哇——”   “二流子坏蛋来了!”   “快跑啊!”   富贵哥名震大队,瞬时吓哭一个,吓跑五个,还剩一个族亲栓子,满脸愤怒骤然变作尴尬,站在那里,结结巴巴地打招呼:“富,富贵哥!呃——啊!我妈叫我捡柴草回家,我,我先走啦!”   话没说完,人已经跑到半山腰了。   曹富贵对这帮小崽子嗤之以鼻,打个小麻雀就当是什么大事,阿爷打了山那么大一只野猪都没吹上天呢!   板车咯吱咯吱推过溪中间的木板桥,对面就是家了,富贵和二叔脚步都轻快起来。   “阿奶,我回来了!”   远远望着院门,曹富贵已经喊开了,一个小身影炮弹一样冲了出来,一头扎进曹二叔怀里,大声叫嚷:“阿爹阿爹,你去城里买什么回来了?有好吃的吗?”   “好吃的没有,煮好吃的大锅有一只。”   曹富贵“当当当”敲敲铁锅,宝锋惊讶地瞪圆了眼,转瞬又风一般刮回了屋,一边大喊:“阿奶,阿奶!阿爹和大哥带回老大大的一只锅!”   苗儿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站在了手推车边,严肃地盯着锅点点头,对富贵说:“大哥辛苦了。”   “宝锋这笨蛋,哪有我们苗儿乖巧,给!”   富贵哥出手大方,顺手就给小妹一把肉干,苗儿乐得眼弯弯,乐滋滋地接过。   跟苗儿一道进了院子,曹富贵眼角似乎瞥到个身影,他转头一望,墙角坐着的人与他对视一眼,缓缓低下头去,继续专心编着手上的篮子,高椅脚边已经堆了两三只编好的竹篮子。   富贵低头问苗儿:“他一直在编篮子?没休息啊?”   苗儿认真地点点头,伸出一个手掌,想了想,数数手指又缩回一根,说:“已经编了四只,没停下来过,阿爷说竹蔑不够,他去砍竹子了。”   啧!当真是个勤快的,这拖油瓶捡得不亏啊!   二婶王柳枝也迎了出来,接过男人手里的大锅,欢喜地拿到灶屋,转身喊公婆一道开饭。   “哎?二婶,今日不用上工吗?”富贵有些奇怪,问了一句。   说到这个,王柳枝立时愁容不展,道:“谁说不是呢!石队长讲,冬闲没多少工,要过年了,队里粮也不够,就让大伙歇息,过两日结算工分,谁知还有没有粮分。唉!各家都日子难过。”   多亏富贵打来只野猪,又拿来菜蔬,家里总算没断顿,拿番薯干混了一道煮煮,也能熬上个把月,可米面当真是一点不剩了。   她有些怨气地瞥了那拖油瓶一眼,回头想想,心中也是恻隐。   这孩子虽是阴沉沉的半天不说话,人倒是蛮识相的,断了脚也不歇着,闷头做活,吃饭都吃个碗底,半点不肯添。再要说麻烦,人家吃的是富贵的份,她也说不出什么来。   七八岁大小的孩子,像家里宝锋这只猢狲,哪个不是整天想着玩耍?乔家这孩子这么识相肯做,唯恐遭人嫌弃,真是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变成这幅样子的。   当真罪过!   唉!归根到底是口粮太少,日子难过,不然她也不至于小气家里多出小孩子家家一张嘴。   阿奶欢欢喜喜地看大孙子回家,听他讲起钱家的种种,女儿女婿、亲家和外孙各个安好,她笑得皱纹绽成一团花。又听富贵隐约提起能帮着钱家换粮食的事,阿奶眯眼拍拍孙子的手,道:“闷声吃汤团,侬要心中有数。伸手能帮人就尽力帮忙,侬也要牢记,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千万莫要张扬行事,晓得伐?”   富贵拍拍肚子,笑道:“阿奶,你的滑头孙子你还不晓得?一颗心稳稳放到肚里,我是半点风险也不会冒的。”   等二婶张罗好一家子的午饭,阿爷和在外捡柴草的英子都回屋了,铺开一张矮桌,又拉了张方椅过来,多个人吃饭,小小一张四方桌实在坐不下了。   菜还是那些菜,萝卜白菜番薯汤,外加一人几片盐腌猪肉。   曹富贵哀叹一声,实在不想吃这些没油没盐的饭菜,吃过宝炉炼出来的美食,哪怕是“劣质”的,都是好吃得舌头吞进肚,魂灵要升天。再吃家里平常的饭菜,真正是嘴里无味,简直要淡出鸟来。   阿奶横了孙子一眼,道:“莫挑嘴,多吃些。看侬瘦得像只白骨精,不吃哪里能长高?”   “阿奶侬讲笑话咧!哪里有我这样俊俏的白骨精?大圣爷爷看到都不忍心打下手的。唉!野猪肉这么腌了煮,当真不好吃。阿奶,我想吃你亲手做的香肠,蒸一蒸,切上几片喷香,想想都馋得流口水。”曹富贵闭眼哗哗往嘴里扒吃食,努力把盐肉片想成是阿奶做的香肠片。   阿奶摸摸富贵的头,有些为难地叹口气:“香肠倒是好做,肠衣也好弄,就是没得各色调味、酱料香料,这肉不好吃也放不久的。”   家里仅有的半瓶子酱油都让富贵一顿烧完了,灌香肠要用的调料可不是一星半点,口粮都不够吃,哪里攒得起。   曹富贵听阿奶这样一说,眼睛一转,顿时想出法子来,笑嘻嘻地望着她,道:“这点小事交给我,我去弄调料。阿奶,侬手艺好,多做些香肠,味道好又存得久,多少好!”   “香肠,香肠好吃!阿奶,阿奶,我也想吃!”宝锋立时坚定支持大哥。   虽说是肉都好吃!腌肉也是肉,可是吃过大哥那天煮的最最好吃的烧猪肉,再吃这个,就觉着又糙又腥,真是被比到地底下去了。   阿奶嗔笑着骂了一句,点头答应下来。   勉强把一碗番薯粥灌下肚,剩了几片粗盐腌的肉片,曹富贵闻着都是一阵腥膻,他悄悄瞄瞄周围几个,大人孩子都不动声色吃得干干净净,连宝锋都皱着眉头把肉吞下肚。这个年月,能温饱已经是幸事,哪里能因为吃过一餐好的,就连肉都敢嫌弃了?   要是没有炼庐在手,他估摸着也是见肉就吞,哪里还顾得上好吃不好吃,可如今不是宝贝在手么,可怎么吃得下?   曹富贵苦大仇深地瞪着碗底的肉片,不动声色地躲开阿奶的眼光,端起碗起身走到旁边方椅凑成的小桌旁,英子、苗儿和乔应年三个孩子坐在一起吃饭。英子、苗儿都已经吃完,帮着在收拾碗筷,乔应年的番薯粥也喝光了,他默默地拨着碗底的稀饭粒,剩着两片完完整整的腌猪肉,一动未动。   曹富贵眼一抖,立时端起他的碗,板脸说教:“你腿伤还想不想好?把肉都吃了!家里再穷,也不靠省你这口粮食。”顺手夹起自己碗中的几片肉,一股脑迅速拨到他碗里,喝道:“吃肉补肉,改天烧了猪蹄子,猪筋,你也通通给我吃干净,补补你的脚筋。”   乔应年沉默地看着自己碗里突然又多出来的几片肉,缓缓抬头,定定看着他,突然又低下头去,连撕带咬,囫囵吞地把肉吃个精光。   “啧!好,有血性。是个汉子,就要这么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曹富贵在那里胡说八道,把英子和苗儿都逗得捂嘴直笑,宝锋也嚷着要吃大块肉。阿奶气笑了,顺手撩起筷子敲在大孙子的脑门上。   吃过午饭,各人都开始忙碌。   阿爷和二叔要把灶台重新砌一砌,安上新买来的大锅。阿奶要做手工,二婶忙家务,家里几只细脚伶仃的瘦鸡则是英子和苗儿负责喂养,小乔也帮着她俩弄鸡食喂鸡。宝锋倒是空闲,溜了出去找小伙伴们玩。   曹富贵正想溜出去办“正事”,眼角瞟到小乔手里的鸡食,他一楞,走过去问道:“英子,鸡就吃这些?怪不得长得一身全是骨头。”   破陶盘里是斩碎的小鸡草,和着烂番薯块,半粒米都没有,更不要说螺蛳、虫子之类的肉食。吃这些东西能长肉才怪了。   英子忧愁地皱着眉,说:“只有这些了,冬日里连虫子都不好抓,又吃不饱,几只母鸡都不下蛋了。”   曹富贵精神一振,眼珠一转,也皱起眉头:“这倒是犯难。这样,反正都不会长肉了,留着也费粮食,索性我抓几只去换粮。英子你和阿奶说一声。”   也没等惊愕的英子回话,他极为熟练地伸手一捉,把家里唯一的一只大花公鸡夹到腋下,它连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夹牢。顺手再一捞,花公鸡的爱宠,最能下蛋的黑尾巴母鸡也捞进手里。   在英子楞怔的功夫,富贵哥已经手夹双鸡,飘然而去,转眼不见了踪影。   只留下两个小丫头苦着脸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和大人们交待。乔应年默默看着曹富贵远去的方向,稳稳地拿着鸡食盘,嘴里“咂砸”作声唤鸡,努力喂养剩下的几只鸡。   富贵哥嫌它们太瘦! 第30章 帮手们   出了家门往僻静处一躲,曹富贵带着一对瘦鸡进了炼庐。如今他精神力长进不少, 带这两只进去几乎都没什么感觉。   一进炼庐便见药田里麦子长势狂野, 野草和虫子也是茁壮繁盛。他抽着眼角一时也顾不得这些,先抓紧料理两只鸡。   举目四望, 看到那只他费了大力气挖的,坑死野猪精的陷阱,上头血渍已经凝成了一滩滩褐斑。幸好冬日里没啥苍蝇, 万一不小心带了几只进炼庐, 那可真让他要烦得挠头。   顺手把两只鸡丢下陷阱,底下的尖头毛竹又粗, 竖得也不密, 对付大点的野兽很犀利, 倒不用担心这公母俩的小身板被戳伤。   暂时安顿好鸡,他闪身出炼庐, 到竹林里砍了几枝细长的毛竹丢进去, 转头去找约好的壮劳力。   在溪边的石滩上, 曹富贵找到了自家的跟班小弟。   二傻趴在溪岸边,正伸长了手往下捞,想拔起几根细长枯黄,顶着穗子的糖芦稷,旁边还有几个小屁孩子指手划脚使劲起哄:“傻子,加点劲道。哎哎!别拔断了。哈哈哈!真是憨大!”   “去去, 再闹腾, 阿爷要打屁股了!”   富贵哥一声吼, 孩子们顿时惊惶作鸟兽散。   他走上前去,一把拉起二傻,骂道:“你傻啊!芦稷现在哪里还能吃,比竹子都硬……哎?”   曹富贵眼睛一亮,看到了那几根糖芦稷顶上枯萎熟透的棕红色穗子。   好东西啊!   糖芦稷是乡间孩子们最爱吃的零嘴之一,这东西长得像是高粱,却又细瘦矮小许多,多半都长在田边溪畔。秋季里成熟时,孩子们将其折断,去了叶子和皮,咬着细细的青竹似的一节节的杆子,吸吮里头蜜甜的汁水,往往吃到舌头被硬渣蹭破才肯松嘴。   这东西自然是比不上南方的甘蔗,可甘蔗虽好吃,本地种不了,去买又老贵,糖芦稷自然成了最好的替代品。疼爱孩子的人家甚至会在房前屋后种上一小片,专门给孩子甜甜嘴。   糖芦稷在夏秋之交才生嫩好吃,汁水丰厚,到了冬季,就只剩枯黄的硬杆和干巴巴的穗子,咬着跟竹枝一般,根本不能吃。这帮小赤佬就是戏耍着二傻好玩。   吃是不能吃了,可它的穗子里一把把成熟的种子能种啊!   曹富贵喜笑颜开地撸了满手的种子,装模作样往衣兜里一揣,凝神悄悄送进炼庐的屋子里。   二傻看了眨眨眼,也卖力地帮着撸下一大把来,讨好地递给他:“给,吃,好吃!”   “又饿了?”曹富贵看看傻大个瘪瘪的肚子,了然。   二傻摸摸脑袋,呵呵直笑。   “行了,别傻笑了,跟着哥去山里种地,哥包你吃饱!”   富贵哥拍拍胸脯,一把搂过二傻兄弟,哥俩好往上山走,一边悄悄在他耳朵边说:“阿哥我呢,肚子饿,吃不饱,没办法,我偷偷在山里开了片地。”   富贵拍拍二傻的肚子,看着他一脸懵,耐心地解释:“饿,种地。种了地,不饿。你帮我一起种,你也不饿。怎么样?种地你总是会的吧?明白了没?”   二傻迷迷瞪瞪地随着他走上山,进入密林深处,只听明白了几个词:“种地,不饿!”   他深有同感地拼命点头,种地,有吃的,不饿,这个道理他明白得很!   曹富贵在离自家山中据点不远处,停住了脚步,掏出块从阿奶针线箩里顺来的长布条,郑重其事道:“二傻啊!山里的地一定要保密,让别人晓得了,我们就要饿肚子,没得吃!所以,保密,不说!我给你绑上布条,再带你去,晓得不?”   二傻虽然听不明白,似乎也感受到了富贵哥的郑重,点头如捣蒜:“嗯嗯,嗯!不说!不饿。”   曹富贵满意地给大个子的眼睛蒙上布条,牵着他绕来绕去又走了一段路,然后悄悄凝神,走!   一进炼庐,当头一只飞影闪过,曹富贵吓得“嗷”一声惨叫,猛地侧头,这才免了俊俏的小脸蛋给毁了容。   “鸡!”   孙二傻大叫一声,扑上前去,合身趴地,按住了这只居然会飞的大花公鸡,喔喔叫声中他被啄得头发与鸡毛共飞,嗷嗷直叫,还是死命按着不松手。   富贵哥惊魂未定,看二傻制住了这只胆敢造反的公鸡,忙走过去伸头张望陷阱,还好,黑尾小母鸡还咯咯叫着留在坑底,没出来祸害庄稼。   “二傻,按住别动!”   曹富贵抽出腰间别着的柴刀,立时就给大花公鸡来了个断羽手术,斩断了它两边翅膀上的一截硬羽。   哼哼!看你还能往那儿飞!   把鸡再次丢进坑里后,曹富贵领着二傻手把手地教他插篱笆,用毛竹段在小山脚边围了一圈,密密实实的,半截插在地里,再也不怕这两只鸡飞出来越狱了。   待到把这一对公母的领地搞好,两人都是累出了一身汗。二傻是学精细活脑累手累,学过干好就忘,富贵哥是教傻子干活心累!   咕噜噜的声响甚有节奏地响起,曹富贵看看傻笑的小弟,伸手又从“兜里”掏出满满当当的一把萝卜干,一把猪肉干递了过去:“好好干活,就能吃饱。”   看二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指着面前一片青绿色,野蛮生长的麦子和野草,说:“二傻,麦苗认识吧?拔野草会不会?今天你的活就是把这一片野草拔光光!”   二傻抬起头,总算看到了那一片青绿的麦苗,长得好壮,比队里的苗高壮多了,草也多,拔!富贵哥说拔草!这活他能干,往日都是干惯了的。   他快活地应了声,奔到田里就开始卖力拔草,偶尔抬头看看周围也有些茫然,山里雾好大!转头便忘记这些,专心干活。   看傻大哥双手猛薅,杂草一片片被这人力割草机清除,曹富贵乐开了花,好,好啊!这劳力雇得值。   二傻能吃饱,他也轻省好多活,两下便利,多少省心。   拔草浇水的粗活这下子有二傻干了,捉虫这种精细活还得自己来啊!就二傻那粗手粗脚,没等虫子捉完,麦穗都让他撸净了。   趁着二傻弯腰低头卖力拔草,富贵悄悄走到药田的另一角,站在那里,双目紧紧盯着在绿叶上散布的星点小虫,脑海放空,只默念着捉,捉,捉!   叶片上细小的虫子蓦然一空,下一瞬密密麻麻地出现在他的手上……   “嗷——”一声惨叫突破天际,饿得咯咯直叫的两只鸡都被吓得不动了。   曹富贵忍着头皮发麻的恶心感,捧着手心里结成一团团蠕动的小虫子,飞奔而去,一下子把虫全丢在鸡圈里。   花公鸡和黑尾顿时兴奋起来,咯咯大叫,尖喙飞啄,拼命追杀四下逃散的小虫。   曹富贵摸摸鸡皮疙瘩还没消下去的胳膊,盘算着还得弄鸡食槽、鸡窝什么的进来,才能让两口子安居乐生么!   他欣慰地盯着花公鸡,意味深长地鼓舞道:“花毛啊!好好干,早点子孙满堂,我就再给你找几个小老婆回来。”   进屋找了几个大盆子出来,一只装水放鸡圈里。另两只是给二傻准备的,装了萝卜干、肉干和水,免得饿到他。   炼庐里的屋子只有他这继承者能自由出入,倒是方便实用,避免鸡飞狗跳跑进去捣乱的麻烦,也不必担心二傻万一进去弄坏什么东西。   望着远处勤劳拔草的二傻,富贵哥喊了声:“二傻,你慢慢干着,我出去给你找个同伴啊!”   话音未落,人已闪出炼庐之外。   麦收在望,又有了肯苦干的小弟,曹富贵哪里还忍得住整日白菜萝卜,少油少酱的寡淡饭菜?   人生在世,绝不能对不起上下两巴!   如今他身子骨还没长成,阿奶说了不能破身坏根基,他也对小娘们也没啥兴趣。可是这嘴巴,那是一定要好好对待的,往日在街头城里跟着刀哥他们混,还能时不时沾点油水,这阵子除了炼庐做的两次美食,他当真是日日食不下咽。   这日子哪能过成这样?!   胸怀大志的富贵哥流窜在黄林生产队各家各户,坑蒙拐骗,吹牛拍马,或是拿阿奶做的萝卜干泡菜交换,把人家家里剩的各色农家种籽弄来许许多。   什么番茄、蒲瓜、花生、蒜头、玉米……样样色色,应有尽有。   最让他欢喜的,还是隔壁川婆子家里,居然弄到了辣椒、花椒,都是能种的好调料啊!可惜四川阿婆珍藏的那点桂皮、香叶只能拿来烧一顿菜,没法种。   本地人是不太吃辣的,可自打富贵吃了炼庐里那两次加了点密制辣味配料的白斩鸡、烧肉,吃得他是眼泪汪汪嘴巴通红也不肯停,如今也有点无辣不欢的意思了。   路过老周家时,他站在墙角跟,悄悄丢出根吃剩的野猪骨头,不多时,大黄谄媚的狗脸便出现在面前,嘴里叼着那根猪骨头,呜呜作声,尾巴甩得风车似的。   “哼!如今不躲着阿哥我啦?算你这狗子识相。走!”   曹富贵按着狗头好一阵揉,让你这狗子往日不待见阿爷!说话间,便带着大黄蹑手蹑脚离开老周家院子边,墙内还隐约传来周晓岚的叫声:“哎?大黄又跑哪里去了……”   炼庐里,二傻还在满头大汗地弯腰拔草,听到狗叫声,他迷惘地直起腰四顾,一下子看到了曹富贵和大黄。   “大黄,大黄!”   二傻哈哈大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抱住呜呜叫的大黄,好兄弟又见面啦!在村里,只有大黄不会嫌弃、欺负他,噢,对了,还有富贵哥。   曹富贵涕笑皆非地瞅着这对难兄难弟亲热,提脚踹踹狗子的屁股:“哎哎!干活去,不干活还想吃肉骨头?做你的狗子梦!”   抱成一团的二傻和大黄齐齐低头。   “说狗呢!你去歇息,吃点东西,这活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干完的。”   曹富贵乐了,拎起二傻把他带到田边坐下,指着那两盆吃喝的,让他自己动手。   “跟我来,一二一!”   安顿好二傻,富贵哥领着狗子欢快地跑到田边未曾种下麦子的空地,严肃地教育:“看清楚,刨坑,刨坑会吧?对,多刨几个,就给你吃骨头!”   大黄蔫是蔫,但还挺聪明,没几下就领会了富贵哥让它刨坑的意图,这事它很能干啊!往日藏骨头藏吃食,都靠一个“刨”字!它四爪翻飞,很快在地里留下一堆深浅不一的小坑。   曹富贵乐呵呵地跟在后头,在地里分出几片区域,把各类种子撒进坑里。   哎呀,果然要知狗善用,干部不就轻松了么!就是这坑东一个西一个的,一点没个规矩,改天好好训练训练,狗子种地也得种出点规格来么!   望着鸡圈里精神十足的公母俩,再看看勤勤恳恳刨坑的大黄,曹富贵觉着这么能干的狗子,也可以多学点什么牧鸡牧鸭的本事,等到来日炼庐里鸡鸭满地,再弄两只猪养养……咝!   富贵哥一脸傻笑,努力吸回快流下地的口水。 第31章 收获   曹富贵看着身前一片隐约的绿点点、小苗芽,扶着快断的老腰, 欣慰地长叹一口气, 娘唉!总算把所有的种子都种下了。不但种满了药田的边角,他连边上的小山丘都没放过, 寻着片空地就栽东西,把炼庐里种得满满当当。如果还想种什么,只能等下次用玉石时看看药田会不会再增加点面积。   炼庐的药田最好的一点就是不分四季, 无有寒暑, 只要是能种下的,都能靠着灵气滋润发芽。老祖宗拿它来种各种仙药炼灵丹, 如今他拿来种庄稼吃食, 好象是有点屈才, 可谁让天大地大吃最大,民以食为天啊!要不是梦里饥荒沉沉压在心头, 他富贵哥怎么可能在这里老实种地?   小麦从播种到收获要八九个月, 黄豆五个来月, 其他各色蔬菜多半也要一个季度以上,但是在药田里用了“灵气”加速——仅仅是中速,曹富贵估摸着,麦子二十来天就该熟了,省的时间足有十之八九。   更别提药田里病害几乎没有,长势那叫一个狂野, 等到麦子收了, 要是穗子也能长这么猛, 怕不要比队里麦田种的,收成翻倍都不止。   也不必等麦子收,按这个时间推算,豆子收获都要不了十天,其他蔬菜时间更短,就是花椒树之类的木本时间会长些,到时就可以查看下收成,比对下灵气种出来的东西到底能有多少增产。先前种萝卜白菜时,他光顾着惊了,哪里还记得这些。   看看满山满地的庄稼,算算自己能收获的作物,曹富贵一颗心激动得火热。   娘的,等这批收了,再种上几茬麦子、玉米,就算饥荒个两三年,他们一家子都不怕没吃的。反倒是怎么把东西顺利倒腾出去,不让人怀疑,还要再想想妥善的法子。   有了二傻和狗子帮忙,曹富贵的活轻省许多,每日里只要指挥两个手下干活,亲自捉捉虫子喂鸡,余下的时间就在屋子里琢磨老祖宗留下的各种方子和炼庐的其他妙用。这么个宝贝,现在他能派上用场的功用都不知有没有一成。   可惜玉石太少,“读”了一肚子有趣的方子都不舍得炼制,可把富贵给煎熬得挠心挠肺。   实在忍不下去,他便在黄林村里上山下溪,寻找各种果子树和鱼苗螃蟹之类的,但凡好吃的,都往炼庐里搬,药田边的溪水里都让他放养了鱼虾。   花毛鸡公母两个在炼庐这个宝贝天地里,吃喝不愁,时不时有虫子、白菜加餐,没几日就胖了一圈。花公鸡雄纠纠气昂昂,时不时和老婆恩爱,黑尾巴都开始恢复下蛋了。   曹富贵喜滋滋地看着鸡窝里几枚又圆又结实的蛋,就等着它孵出小鸡仔来,鸡多了,蛋还会远吗?   家里少了两只鸡,苗儿看着大哥眼神都带警惕了,生怕一不留神又鸡飞蛋没。   阿奶听说富贵要用鸡换粮,略一思索就答应了,半句没责怪,大手一挥,尽管换!这鸡不下蛋,留着也是白费粮。   英子眼圈红红的,把家里最后剩的几只鸡都交给了大哥。   二婶虽是不太情愿,嘀咕着也没见着粮,倒是鸡先没了,说不定就是富贵自己给吃了。   阿奶一皱眉,没等她发话,二婶便讪讪躲开了,怎么说如今家里的吃食大半都是富贵弄回来的,就是几只鸡有去无回,那也没什么可说的。   队里前几日开会算了工分,拿全年生产队队员们在大食堂里吃掉的粮,还有剩下让各家拿回去的粮一加,各家各户基本没了结余,好几户还倒欠队里的账,比如孙家这种花费大、干活少还遭了灾的。就算有几户队员账上还有粮结余,队里只剩下应急库存,那是要备灾备荒的,一般时候绝不能分。   孙家婆子哭天喊地闹腾着活不了了,也只能是喊喊。   队里没了粮,他家还倒欠着钱,哪里又有粮分他家?   石队长也说了,大队里、公社里都向政府打了报告,据说国家已经派人去国外大批采购粮食,很快也会有救济粮下发,大家一定要坚持,咬紧牙关,共渡难关。   眼见要过年,队里却是哀声叹气,好些人家都勒紧了裤带,精打细算,往年年根里什么舂年糕、做麻糍、买新衣、置年货都省了,连孩子们都不太往外瞎跑,免得多消耗体力,浪费粮食。   日子虽难过,各家各户总归还有些积存,熬过年节,再熬过春荒就是麦收,到时也就慢慢缓过来了,困难只是暂时的,再怎么苦也比旧社会活得好千百倍。存着这样的希望,家家户户都艰难地熬着,度过这个有些饥饿的春节。   小年夜前,曹富贵炼庐里的黄豆成熟了,同时成熟的还有一批瓜菜,产量惊人,不说翻一番,至少也比在外头种的多上七八成,难得的是个头都特别大,又饱满,要是交到收购站里,肯定能评个特优等级。   最让他高兴的便是他从真正山里人家那里寻来的旱糯米稻种也可以收获了。   旱稻产量低,但不像水稻那样要大量的水灌溉,山民扒出梯田来,多少也会种一些。这个品种倒是意外合适炼庐,生长期也不长,种下不过十来天,就陆续结了谷穗,打下来一称,足有六十来斤,足够过个好年了。   已到隆冬,新鲜的瓜果蔬菜怎么也没法拿出去,好在多才多艺号称“大天朝吃货”的老祖宗,收集的古怪方子实在有点多,什么菜干、瓜干、干菜的制法详详细细厚厚一沓,都还不够格放入“药柜”格子里。   看着几大筐子的黄豆,曹富贵一咬牙,先过个肥年再说!   他选出了“美味鲜酱油”、“豆油”、“豆腐”、“油豆腐”的方子,还有什么各色干菜、瓜干、花生糖……狠心一样样放进宝炉里。   宝炉光芒闪闪,最后一块碎玉里的灵气也终于耗得精光。   收起三块黯淡无光的碎玉,小心地罢放在“药柜”前的架子上,曹富贵一颗强悍粗壮的心也难得伤感了片刻,回头看看满箩满筐的吃食,顿时心情大好。   娘希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想这许多作甚,玉这东西虽贵重,也不是什么罕见的,想想法子总能搞到。如今粮食才是稀罕物,他富贵哥宝田在手,粮食满坑满谷的,还怕换不到玉?   宝炉这次用的基本都是放在外面架子上的普通方子,炼制的也是些粗加工的原材料之类,所以虽然炼了一大堆吃食,碎玉都耗得精光,那甚特别效果的“把夫”却极少出现。   芦稷炼糖的方子老祖宗这里还没有,曹富贵就拿了阿奶藏着纸笔,学着祖宗炼蔗糖的方子仿了一个,宝炉居然识别成功,还给炼出来了,当真是意外之喜。就是炼出来的砂糖有些绿盈盈的,尝起来还有一丝清香,虽然不如蔗糖甜,却也别有滋味。   但拿芦稷砂糖和花生炼花生糖却失败了,曹富贵琢磨着,大约是因为主料不是蔗糖,又缺了牛奶炼制的奶油,宝炉就判定方子和材料相差太多,这才失败。他有心想再自己改个方子,但看着灵气哗哗地用,实在是肉痛,还是等到玉石宽裕了再慢慢试吧!   最终一堆香喷喷的吃食,有特别效果“把夫”的,只有三件:一盒花生糕(气血 1),一罐“美味鲜”酱油(防御 1),还有一盒古怪的玉米烙,却是头一次见到负面效果(运气-2)。   捧着这盒居然能减运的点心,曹富贵摸摸下巴,啧啧!这么好的东西,总要有人试试么,不过他富贵哥是好人,怎么能把坏运气送人呢?要是有人非要抢,唉,那就是老天都不帮他了。   他吃力地将一筐炉渣肥料拎出屋子,又捡了几样吃食,抱起那盒“奇妙”的点心,转身出了屋,一声大吼:“二傻!大黄!开饭了!”   二傻和二黄欢奔乱跳地一道过来了。   被富贵哥雇佣了快半个月,虽然天天要干体力活,但吃饱喝足,饭食里油水又足,别说孙二傻面色红润有光泽,身上都长出点腱子肉来,就是大黄都肥了一圈,毛色油光水滑的。前两日曹富贵去找它时,还见它追着条邻村的瘦花皮犬,趴上就骑得人家嗷嗷叫,这都饱暖思淫欲了!   不过这俩货也能吃,到得今天,曹富贵手里的野猪肉是一块不剩,全喂给他俩了。他手头也大方,不计较这点肉,想要手下忠心干活,当大佬的怎么能小气?   “富贵,吃甚?”   孙二傻两眼放光和大黄一个表情,直溜溜地盯着富贵哥手上的东西。   “俩吃货!张嘴。”   曹富贵往两张大嘴里各丢进一块花生糕,盯着二傻和大黄脑袋,看着【气血 1】的红色字样浮出,满意地点点头。   这俩货四只小眼睛都享受地眯起来,囫囵吞地吃完了略带些甜味的糕点。   孙二傻睁开眼品咂品咂,雷打不动地夸赞道:“好吃!”   大黄赞同地说:“汪汪汪!”   曹富贵哭笑不得,一把推开亲密地凑过来舔他脸的狗头,喝道:“行了啊!你个狗子还学起拍马屁了,好东西尝个一块两块得了,吃你的狗食去。”   也不理会馋涎欲滴的狗子,他把端起另一盘没有效果加成的花生糕,全部塞到二傻手里,懒洋洋地说了声:“耀祖,恭贺新禧啊!”   孙二傻笑得嘴都咧到了耳朵根,过年他还是知道的,抱着大盘子连连拱手:“恭喜恭喜!”   盯着二傻把花生糕吃完,撑得他直打嗝,又灌了一大碗水下肚,曹富贵才把手上的竹盒子递给他,道:“给你的过年礼,谢谢你这些日子帮我种地。路上不许拆,回家不许吃,听明白没有?再说一遍。”   竹盒子扁扁的,一尺来长半尺宽两寸来厚,虽然没编花雕刻,也很是精致。   这东西是宝炉产出的“包装”。这几天宝炉东西炼得多了,曹富贵才发现,盛放炼制物品的“包装”也可以选,默认是瓷盘、竹器、陶罐子三选其一,要是有特殊的需要,还得花材料另行炼制。   孙二傻打着饱嗝,挠挠头,困惑地重复:“礼,礼?回家,不许拆,不许吃。”   “对!不许拆,不许吃,记住。”   曹富贵满意地点点头,二傻这些日子是让他给彻底调教出来了,让往东就不往西,让撵鸡就绝不撵狗,听话又能干,可惜傻了点。话又说回来,世上聪明人这么多,富贵哥又怎么敢给聪明人显露自家的宝贝呢?   孙光宗那家伙这几日见了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话里话外打探他带着二傻去哪儿干活了,又说是雇长工都得给钱,不给钱也得给点吃的,死赖活赖的,虽然不敢太过闹腾,可看着也恶心。   嘿嘿嘿,这么一盒给二傻的,香喷喷的谢礼,孙家那一窝子到底会不会抢呢?【运气-2】到底是个啥玩意,啧!总有人会愿意帮他试试的。   抓了一只不肯下蛋的肥母鸡,又装了满满一筐吃食,富贵哥愉快地回家转。忙忙碌碌一年,不就图过个热热闹闹、团团圆圆的年节么!   摸摸怀里揣的,这两天才刚翻找出来的好东西,曹富贵啐了一口,特娘的,又要便宜那只拖油瓶了。 第32章 偷青   虽然炼庐里吃食满满,曹富贵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唉!满地都是素的, 他又不是兔子,啃这些玩意就能过日子。   炼庐里的野猪肉让俩吃货帮工干掉了, 家里剩的都弄了成腌肉干,那口味他实在不想再多吃一口。炼庐里的公鸡母鸡要留着下蛋留种, 不能轻易吃了, 难道一家子过大年就吃他抓的这只老母鸡?那能分到几口肉丝啊?溪里养的鱼还没巴掌大,虾也没几只……   这两天还是得上山一趟, 过年怎么能没肉吃?!   曹富贵一边琢磨过年的菜谱,一边背了大筐, 拎着鸡进门,一家老小齐齐喜出望外。   “快, 快,他爹你别楞着啊!快帮富贵把筐放下, 别把人累坏了!”   王柳枝笑得眼睛都眯起, 一推自家楞怔的男人,自己赶紧上手帮忙捉鸡。   她拎起滚圆的母鸡一看, 啧啧赞叹:“哎呦,要说是山里人家会养鸡, 你看这鸡肥的,鸡屁股里都要流油啦!”   英子疑惑地抱过咯咯直叫的母鸡, 看来又看去, 疑惑地悄声问妹妹:“苗儿, 我怎么觉得这只鸡……跟我们家以前养的那只三黄鸡这么像呢?”   苗儿流着口水不回话,笑眯眯地使劲点头:“好吃就行!”   宝锋激动地发表宣言:“要红烧烧,煮栗子吃!”   “现在哪里还有栗子?”英子很为难。   大筐上头盖了柴草,王柳枝蹲在地上急急把筐里的东西往外掏,一边拿一边惊呼:“喔哟!豆腐、油豆腐,还有香干、菜干,富贵,这罐子里是啥?”   “一坛酱油,一坛豆油。”   宝锋和苗儿一边一个蹲在姆妈身旁,眼睛都直了,口水哗哗直流。   二婶倒吸一口凉气,兴奋得满脸通红,手下不停:“啊!介好个东西都有啊!喔哟,这油清亮的,城里供销社都买不到的。这是,这是蒲瓜干,这是南瓜干……哈!居然还有花生糕!富贵,几只瘦鸡能换这许多东西啊?不亏,一点也不亏,侬当真好本事!”   “哪里有这么赚的事?二婶要么你去试试看?”   曹富贵大呼世道艰辛,这些东西可都是阿奶拿出棺材本买的,只有那几只一把骨头的鸡,哪个傻子肯给这么多东西来换?   “好了!”阿奶看媳妇兴奋过度,横了她一眼,笑道:“把东西都收起,挑些做年夜饭。”   “哎,二婶,这些都放我那个米桶里可放不下啊!要么你分分开……”曹富贵嚷道。   二婶手一顿,讪讪笑道,都是自家人,分什么侬的我的,哈哈哈。   阿奶一记巴掌拍到大孙子后脑勺,让他安份点,一家人还说什么戳心话,不要得理不饶人。   家里这一堆吃食都是富贵淘寻来的,什么分桶吃的法子自然就不了了之。   二婶笑得见牙不见眼,也不在意侄子刺她几句,像是只贮食的松鼠,招呼男人和孩子们一道,赶紧把好东西都收起来,这么一大堆让外人看见了可不得了。   “哎,等等。”   曹富贵伸手从筐里捞出那盒加气血的“花生糕”,另外还有一盒不起眼的小药膏。   转身一看,小乔坐在边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这边,嘴角似乎还啜着丝笑意,见他望过去,就仿佛一只刺猬竖起满身尖刺似的,挺直了腰杆,也定定看向他。   “富贵,那是甚?倒是蛮细巧的。”王柳枝装作不在意地瞟了眼大侄子手上那只精致的小盒子。   曹富贵呵呵一笑:“给小乔治断腿的,二婶你要来点不?”   二婶啐了他一口,乐呵呵地搬吃食去,不管他!免得又被这小混蛋夹枪带棒的说嘴。   快步走到小乔跟前,曹富贵正想说什么,看到拖油瓶腿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夹板,他一拍脑袋,哎呦一声,想起来了——想换药,自己可不成,别换药不成反把这小子给弄瘸了。这事还得找专家。   富贵也是急性子,更想看看老祖宗方子和药效写得如此神奇的灵丹妙药,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捏着手里的药盒,都没和小乔说上一句话,转身匆匆就往外奔。   小乔紧张地绷着身体,正不知道该和富贵哥说些什么,这些天来,富贵哥总是早出晚归,回家累得倒头就睡,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好好和富贵哥说话。   谢他救命又让吃饱饭的大恩?不对,这条命是富贵哥救下的,说什么谢,把命给富贵哥就是了。那是不是问问阿爹的玉扳指?不管怎么说,那都是阿爹的遗物,不能丢的。可他又怕富贵哥生气……   他心乱如麻,脑袋里一片混乱,还没想明白,富贵哥已经转身就走。   乔应年楞楞地看着他的背影,单薄的肩头缓缓垮了下来,垂目望着地上爬来爬去,不知疲倦的蚂蚁们。   “哎,差点忘记了……”曹富贵走到门边,忽地又想起什么,大踏步地走回小乔身边,道:“张嘴。”   乔应年脑袋里一片空白,立时把嘴张得老大,只听见富贵哥笑嘻嘻地说,喔哟,牙口不错。   然后,一块甜甜的糕点被丢进了嘴里。   “笨蛋,吃点心也不会吗?嚼一嚼,咽下去,哎!对喽!”富贵哥乐呵呵地瞟了他头顶一眼,点点头,和阿奶打声招呼,脚步轻快地出门去了。   乔应年紧盯着他的背影,嘴里从来没吃过的糕点,就像,就像蜜一样甜,不!比蜜还好吃万倍,又香又糯。他舍不得像富贵哥说的那样吃,只是用口水濡了,含在嘴里,一点一点咽下。   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都是富贵哥给的。   富贵一路出家门,连蹦带跑去寻老酒伯,偏生风水庙里没人,也不知他去哪儿了。   这老头,平日里角角落落都能寻见,要紧事找他,倒寻不见踪影了。   曹富贵捏着药盒垂头丧气往回走,只是出都出来了……不如就再上一次山?   想想大块吃肉的滋味,富贵哥心头火热,迫不及待地就想找大黄搭伙上山,谁知狗子吃饱了也不爱在一处待,绕子村子走了一圈都没寻见踪影。   他拍着大腿暗骂一声晦气,要找人找狗,居然一个都找不见。若是自己一个人上山,曹富贵摸摸脖子,总觉得有点发寒,有个狗子作伴,就算大黄再没用,多少也能帮着警戒下。   想想当日大黄追着人家母狗出了村,曹富贵摸摸下巴,打算去村口道边寻寻,实在找不到再说。   出了村口的道,下面就是黄林生产队的田,地里的麦苗暗绿一片,正在越冬期。   这些麦子看起来蔫头耷脑的,苗也不整齐,又瘦小,干瘪瘪的。哪里比得上自家炼庐里的麦子,都已经灌浆快成熟了,虽是野蛮生长,乱七八糟一片,可看那穗子就知道一定是大丰收。   曹富贵暗自得意自已的种田手段,至于说炼庐的功劳,喔哟,老祖宗说了,这个运气也是最大的实力么!   一路悠悠晃荡,他眼神乍地一错,突地晃到麦地里有个灰扑扑的人影,缩头弓身,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在干什么好事。   曹富贵精神一振,眼放精光。   娘希匹!不知道黄林村是富贵哥罩的么?敢来这里偷麦青!左右看看没有其他同伙,他凝神盯住炼庐里的一把铁铲,做好万全准备,一路急奔冲了过去。   转念一想,不对啊,如今麦子连穗都没抽,偷个娘的麦青?   还没等他想明白,脚步声已经惊动了地里的人,那人像是被箭吓到的野兔,蹦起来就跑,晃晃悠悠的,又像是力气不继,跑也跑不快。   只是看着那背影似乎有点眼熟?   “娘的,还跑!”   曹富贵气不打一处来,捡起块土疙瘩丢了出去,一下子正砸中那家伙的脑袋。   “小偷”身子忽地一颤,软软倒了下去。   “艹,我甚时候这么猛了?”   曹富贵一楞,就听得远远有人在叫,问他做什么往地田里跑,那是队里今日轮到看守麦地的姚生财。   他挥挥手算是应答,顺手翻过栽倒在地上的“小偷”,惊呼:“老酒伯!”   老酒伯此时也醒了过来,惊恐地望着他,嘴里一片青绿的汁水。   曹富贵眼一凝,立时伸出袖子用力把老酒伯嘴边擦干净,顺手掏出块花生糕塞进老头嘴里。   【 1】漂过,老酒伯苍白的脸上顿时有了点血色。   他挣扎着坐起,抖着唇说不出话,更不敢看富贵的眼睛。   曹富贵眼一瞪,也没问他半句,一把拎起老头,半扶半挟把他扶到路边,对着有些疑心,正慢慢走过来的姚生财喊:“生财哥,是我!嘿嘿,老酒伯路上摔了,滚到地里一时起不来,我这就扶他去上药。”   话音未落,他就挟着老头飞快走开,离着麦地越远越好。   一路无话,踉跄奔回风水庙,曹富贵气喘吁吁地把人一丢,半瘫在地上,可特娘累死他了!   “连麦苗都吃,老头侬长进了,这是和大花学的呀?‘破坏生产罪’要住几年牢监,侬晓得伐?”   “富贵,谢谢侬。”老酒伯缓缓坐起,满脸苦涩,此时倒有了点精神头,他欲言又止,狠狠心,说道:“……我那一点口粮老早吃光了,这些日子都是靠着大花它们的豆料熬日子,如今队里连豆料都供不上了,我,我……实在太饿了。”   曹富贵一楞,神情也凝重起来:“不至于到这地步吧?”   老酒伯苦笑一声,道:“这许多日子来,正经粮食吃进肚的,就是刚刚你给我的那一块糕。”   老酒伯是五类分子,口粮肯定不多,但能饿到要去冒着犯法的风险啃青苗,真正是有些出乎富贵的预料。   曹富贵想了想,低声问:“……队里人家口粮都不多了吧?”   他一向晃荡来去,也不在意队里人家的日子过得如何,反正总跟自己家差不多,没想到今年的日子这般难过。   “这个春难熬。”老酒伯答非所问,皱纹里似乎能熬出黄连汁来。   “行了,不说这些。帮个忙,给我家那只拖油瓶换种药,报酬从优。”   曹富贵晃晃脑袋,不再想这些苦闷事体,随手把药盒递了过去。   “甚东西?要什么报酬,侬给点吃的,饿不死老头就当做善事积阴德了。”老酒伯听到他本事相关的事,精神一振,小心地掀开盒盖一闻,稀奇又陶醉,问道:“这,这药有些古怪,我倒是闻不出来了。”   曹富贵嘿嘿一笑,傲然道:“祖传秘方——黑玉断续膏!侬这种蒙古大夫自然是不懂的。” 第33章 好东西   “黑玉断续膏”这名字古里古怪,被老祖宗藏在最角落的格子里, 这些天曹富贵闲着没事, 翻箱倒柜一格格看过来时才找出这东西。   就此一盒,再没多的了。据说这药的名字还是根据什么著名武侠书里神药改的, 专治跌打骨损,就是四肢骨头被敲成麻将牌了, 也能一块块拼起来, 照旧活蹦乱跳。   就是如此神奇,不讲道理!   这样珍贵的药物, 方子也是有的,但是听了几味主药材, 曹富贵立时歇了再找材料配上几付卖大钱的打算。   虎骨、百年灵芝、麝香、防风这些东西虽然稀罕,到底还是听说过的, 这特娘的深渊魔龙血、苗疆情丝牵……鬼知道是个什么玩意?!   老酒伯要是能闻出来,他倒要问一声:您老和我家祖宗交情不错啊?   老祖宗说了, 这些“珍稀”类的方子制出来的都是消耗品, 原材料来源断绝,根本不可能再制。   过了这些年, 就算放在“保鲜”格子里,也不知这“黑玉断续膏”还剩几成药效, 就算只剩个五六分,这么神奇的东西怎么出货?   他一个农家出身的小混混, 背后也没人撑腰杆, 别人信不信是一回事, 真信了说不定还来个“怀璧之罪”,他这小胳膊小腿的能拧得过人家粗大腿?   与其冒大险赚点钱,还不如就便宜了自家新养拖油瓶。   这也是他继承炼庐心气高了,不怎么把这点神药放在眼里,要是手头真的只有这盒宝药,那说什么也得壮着胆子做一把,富贵险中求么!如今不用冒险也能慢慢富贵,自然是安全第一。   曹富贵也没再和老酒伯提报酬不报酬的,只是说:“行,以后我上山用的药就你包了,别的不多说,让你吃口饭总是有的。”   他刚才出来也没带个布包什么的遮掩,兜里拿出块小糕点、小药盒还说得过去,再多点就吓人了。   好在老酒伯吃了加气血的“特殊”糕点,此时精神不错,应该撑得到他家。   曹富贵扶起老头就走。   大花它们槽里草料还有,但也只有干草料,豆子之类的精料是一点也无,神情也有些委顿,看着老酒伯跌跌撞撞出门,几头牛甩甩尾巴,哞哞几声叫唤,苍凉悠长。   到了老曹家,阿奶看老酒伯虚弱的样子,忙让英子熬一碗番薯稀粥来,热腾腾的一碗灌下,老头顿时精神头足了。   “胡阿忠,其是咋回事体?”阿奶拉过富贵到一边,悄声问。   富贵摇摇头,低声道:“没甚事,就是饿的。我请其来给小乔换换药,等下送他点粮食,当是救急。”   阿奶恍然,低声念了几句罪过,点头应下。   二婶脸色不太好,嘀咕着富农分子整天上门,让人看到不好,万一……   老太太眼睛一瞪,她顿时消声,乖乖去准备些不显眼的吃食。在灶前挑来又挑去,看看哪样都是好东西,哪样都不舍得给人,一颗心痛得像挖肉,也只能憋下气在肚子里骂几句富农分子,勉强挑出些饱肚又不精贵的吃食装起来。   老酒伯刚刚恢复精神,就让富贵帮手,要给小乔换药。   一来是不想让人嫌弃白吃饭不干活,二来也是急着想看看这古里古怪的药有啥妙用。   可惜曹富贵等他忙完换药就翻脸不认人,咬定祖传秘方不示外人,除非你胡阿忠改叫曹阿忠,也没让他见一眼药效,就把人给赶出病患的屋子,把老头气得不清。   你说你秘方不示人还有道理,怎么多等会儿看个药效,探问探问都不许,当真是过河拆桥!   满满一盒豆渣饼,外加两斤萝卜干塞进老头怀里,顿时让老酒伯惶惶不安又惊喜,连声喊太多了,太多了!扭扭捏捏推辞两下没推掉,老脸一红,就紧紧抱在怀里头不放了。   富贵这孩子就是善心,爱拆桥就拆吧,人家是祖传秘方咧!只要不拆了他这把老骨头,啥都好说。   老头一走,曹富贵就拉过小乔细问端详,察看腿脚,屋里头不太透光,还不如在日头底下看得清楚些。   老酒伯是专家,不能让他看到药效,要是太过惊人,看在眼里,万一说漏嘴大家难做。   家里这一帮子就无所谓了,都是医药棒棰,就算阿奶看出有什么不妥,也只会帮着掩饰。   老中医“望闻问切”他虽然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问问恢复状况还是不在话下的。   “……还痛不?”他轻轻拎起老酒伯刚给换好药的那只腿,看来看去没看出什么花头,抬头疑惑地问道。   小乔用力摇头。   刚刚夹板被拆开来时确实有点隐隐作痛,可涂上黑黑的新药后,伤处一阵阵火辣辣,又有股古怪的清凉劲,真是半点也不痛了。   再说,只是痛过这么一点点时候,又有什么可说的,以前孙光宗劈头劈脑打起来,那才是痛得根本没处躲没处藏,痛得他只想着一口咬死那个畜生!   小乔没有说话,脸色阴沉下来,稚气未失的脸上带出股狠戾劲。   富贵哥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拍得他晕乎乎,委屈地抬起头。   “小小年纪装得跟只狼崽子似的,好看啊?再好好休养……三、嗯,五天,我带你试着走走看。”   老祖宗说是48小时见效,尽早“复健”就能尽早康复。   曹富贵也没试过这药,心里有点犯嘀咕,万一药效失多了,提早走动真把小乔弄成梦里那样,变成个瘸子,日后就算再得意,再有权有势,不也照样被人喊“跛豪”?多等几天试试,反正也没甚要紧事等着他家这小狼崽子去做。   曹富贵护短,帮亲不帮理。   他既然把人揽进家里养了,那就是认准了自己人,好东西用上也不心疼,就怕万一失手把人整残咧!   王柳枝正在一边清理老酒伯换下来的绷带,打算洗洗日后再用,乍一眼看到乔应年小脸上的凶狠表情,吓了一跳,捂着心肝别别跳的胸口,凑到婆婆面前低声道:“姆妈,乔,个,个小乔以后一直住阿拉屋里啊?”   “咋啦?”张氏抬头看看脸色有点发白的儿媳。   “我,我就是觉着,这孩子有点阴沉沉的,蛮吓人个,就怕……呃,阿拉宝锋善心,人也天真,噢噢!富贵也是善心。我是讲,万一,万一……到底是被孙家赶出来的,又是毒打又是放火,这心性……阿拉屋里介许多小孩。呃,让队里给其寻个屋,阿拉帮其点粮食不好啊?”   王柳枝压低声音,说得小心谨慎,说到最后几乎没了声。   “柳枝啊,我个双眼睛比侬多看世道几十年,看人心性还是比你准些。这孩子内向,但是心正。侬看其住在阿拉屋里,腿断了也不肯歇息半刻,编箩喂鸡,竭力做事,饭都不肯多吃半口。其虽是不多说半个字,但看富贵的眼神,这是看亲人的眼神,多少依恋爱惜。”   阿奶斩钉截铁地断论:“三岁看到老。个小孩心不会歪。”   她横了媳妇一眼,又道:“再讲了,要是看其出身家庭好坏,能断定其人好坏。柳枝啊,你家重男轻女,爹娘要把你换几十斤细粮……”   王柳枝的脸刷一下红了,讪讪拍马:“喔哟,姆妈讲的总是对个,侬个眼光顶我十个百个。”   当年她家爹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做牛做马帮着养育几个弟弟,到头来还不值几十斤粮!要不是好运撞到庆贤身上,自家男人主意又正,她如今说不得就在那户老鳏夫家受苦受难,一辈子不得翻身。   月上柳梢,阿奶难得掌了煤油灯,在富贵的陪伴下细细察看他今日拿来的好东西。   清亮透色的豆油,半分豆腥气也没有;一大罐子酱油,尝一口,头发都要鲜秃;花生糕又细又粉腻,甜得清香,上面花色精致,省城里请来的糕点大师傅手艺也不过如此;就连瓜干菜干都是清清爽爽,整整齐齐,连长短都一致。   阿奶看了一圈,在屋里坐下,幽幽灯光照着一室好东西,她却轻轻叹了口气,眉头紧皱。   “富贵,这些东西太好了。好得吓人。”   她避开家里其余人,就是不想有些话让他们听到,徒添心事,反倒坏事。   富贵心里咯噔一下,扯开笑脸想哄,却见阿奶静静望着他,眼光平和清彻,似是万事不萦,洞彻了然。   他到嘴边的瞎话一句也说不出口,讪讪干笑,嚅嚅难言。   阿奶叹了声,声若蚊蚋地问道:“富贵,我只要你一句话。不管这些东西出处如何,有无伤天害理,会不会让你冒险犯法?”   富贵望着阿奶苍老却又忧心重重的眼神,向天发誓,也低声应道:“阿奶,我若骗你天打雷劈……”   “呸呸呸!童言无忌,随风飘去!”   阿奶一把捂住他的嘴,连声啐道。   富贵轻轻握着阿奶的手,轻声道:“阿奶,我有门道,有‘奇遇’。这些东西是辛苦劳作所得,汗珠子摔八瓣做出来的,半点不伤天害理,也没半点犯法犯禁。只是……阿奶你说得对,东西太好了,落人眼底要出事,我晓得了,以后都不会这么‘好’了。”   阿奶看着他,眼角的皱纹渐渐松散,悠长地叹息一声,只说了一句:“富贵,你是阿奶的心头肉。无论你做什么事,总要先想想屋里的阿奶,万万不要拿自己去冒险。”   “侬放心。”富贵难得这般认真,点头应承。   看来老祖宗的方子也不能照搬照抄,要稍稍调整调整,弄得吃食不起眼,越低调越好。这年头人家屋里断顿,你家里精米白面细糕点,这不是等着人眼红闹事么!   想起断顿,今朝又亲眼见到老酒伯的惨状,富贵也有些于心不忍,犹豫片刻,问道:“阿奶,队里今年好些人家日子难过,像老酒伯这样都快饿得半死了。我,我是说我要是有余力……都是乡里乡亲的,看着心里头当真也不舒服。”   阿奶搂过自已钟爱的大孙子,在他耳边低声教导:“救急不救穷,粮食更不能随手漫洒。‘升米恩,斗米仇’,老话总归是有道理的,侬个‘门道’再粗能粗到包了队里人家的吃食?队里帮了,大队近邻居,亲朋上门,你帮不帮?帮了人家,侬个‘门道’还能不露出来?越是有好东西,越是要小心谨慎。”   富贵听得嗯嗯直点头,阿奶也把他想得太好心太傻了,他哪里会心怀天下,个个相帮。   “要帮,一定要悄悄地来,最好能借公家或是旁人的名头。富贵,名头太重,阿拉个身板担不起。你的‘门道’‘奇遇’再不要同旁人提起半个字。记住啦?”   曹富贵点头如捣蒜,要不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更何况他家的阿奶还是见多识广、老奸巨滑的镇屋之宝。 第34章 年夜   没等富贵想出什么招数来悄悄帮一把乡邻, 炼庐里狂野生长的麦子熟了。   他又是欢喜又是懊恼, 大过年的能吃上新麦当然开心,但是除夕前还要流汗流泪,加班加点收麦子, 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溜达到村里,招唤自家的哼哈二将, 很快就在孙家烧得乌漆墨黑的旧屋旁找到了二傻。   二傻一见曹富贵眼睛就亮了, 蹬蹬跑过来, 地面都震得发颤。   这些日子好吃好喝的,他又啥事都不过脑,只要有得吃, 整日都傻乐,很快就养出一身膘。配上高大的个子, 下巴一圈络腮胡, 头顶一团乱麻发, 那叫一个威猛“豪放”,脸颊上还有几道血痕, 更添凶残之气。要不是脸上的傻笑掩不住, 搁解放前这就是个落草为寇的土匪头目形象。   “脸上这是怎么了?”曹富贵戳戳二傻的面皮, 问。   二傻也不躲,胡子一抖, 傻笑道:“痛。”   再多问几句, 二傻夹三道四的呼噜, 也不知他说些什么, 有一桩事情倒是明白的,盒子点心没了。   “留根,抢!挠我。嗷嗷,扑通!啊——呜呜呜!哥,大哥,打,打我,扑通,嗷嗷嗷!”   二傻竭力想给富贵哥描述一下,他家为了一盒香喷喷点心所发生的离奇惨剧,可惜能力不够,也只能绘声绘色地学着留根和大哥凄厉的惨叫,来表述自己迷惘莫名之情。   曹富贵看二傻学得有趣,眉飞色舞嗷嗷乱叫,他笑得乐不可支,虽然不知道孙家那几个抢着吃幸运【-2】点心的家伙会有什么下场,看看二傻学的歪嘴呲牙的凄惨表情,也知道孙家几个讨不了好。   他倒是心痒痒的想去看看孙家的热闹,可炼庐里的麦子不等人,哪里还有功夫理会闲人。   大黄不在周家,曹富贵是在进村的路上遇到夹着尾巴逃蹿的狗子的,它身后还追着几个饿得瘦骨嶙峋的半大孩子,看到狗子躲到二流子身后,几个人才一步一回头,悻悻离开。   “叫你四处骚情,还敢到处乱跑不?”曹富贵盯着他们走远,一脚踹在狗子的屁股上,“这身膘都养出来了,人家可不像富贵哥我这么斯文,人要是饿坏了什么都吃,你这二三十斤香肉也就够一顿烤的。”   大黄呜呜哀鸣,警惕地缩在富贵后头,亦步亦趋,打死也不离开半步。   药田里一片麦浪起伏,粗重的穗子东倒西歪,也有些倔强地朝天而立,鼓鼓的、金灿灿麦粒让人看了心生欢喜,干劲十足,但真要扑下地去收麦子,那真是一件苦活计。   每年麦收时节,壮劳力们挥着镰刀,顶着烈日,弯腰在地里收割双抢,累得半死,晒得黝黑不说,满身汗水和着麦芒扎在皮肤上,又刺又痒,往往一片片发红脱皮,一个夏收下来,要脱掉一层皮。   曹富贵是从来没干过这等苦差事,可如今就他和二傻俩人加条蔫狗在炼庐里干活。二亩地的麦子要是全交给二傻一个人收割、捆扎、拾穗、脱粒,就是干到年初一都干不完,要在除夕夜吃上口包子馒头面疙瘩,那都不用想了。   曹富贵也想过用精神力收麦子,可是要把麦穗从麦杆上揪下来,耗费的精神力可不只捉小虫子那一点点,没收几把麦子就累得他头痛,也只能靠手工收麦了。   农事不决问二叔,怎么收割才能又快又好,还省力?二叔挠挠头,不太确定地问富贵,要么勤快点,镰刀挥得快,再多雇几个稻客?   富贵凉凉地扫了二叔一眼,阿爷给他起的名真好,“庆贤”,果然要庆祝阿奶贤德,才没把他揍得更傻。   乔应年当时也不知缩在那个角落做活,听着富贵哥的问话,他忽地开口说道:“……掠,掠子!我,爹教,我会!”   他的嗓子还没全好,说话的声音哑得像是鸭子叫,又沙又嘎,吐字艰难,说这一句话已经憋得满脸通红。   “侬讲甚?栗子?”富贵听不明白,疑惑地看向他。   小乔张嘴开合几下,没出声,一时也说不明白,他拧着眉头坐下,弓身捞起几条竹蔑,双手翻飞,快速编织起来。一只孔洞疏朗,样子像簸箕又像是铲子的怪东西,很快在他手上成形。   刚拗出个大致的形状,他往那个竹制的器具上比划:“这里,加刀口,拉根绳子……”   小乔拎着半成品在自己身前左右挥舞,眼神隐隐切盼,望着曹富贵。   他爹以前在西北做过麦客,常常吹嘘当年在地主富户家收麦时的所见所闻,据说那个“掠子”都只有田地多的大户人家才用,这东西还得壮劳力操作,他乔大也是麦客里出众的“掠子”能手,一个晌午能收七八亩地,很是得主家赏识。   他背着家伙什游荡到前溪村,没成想如今都是集体生产赚工分,没人出钱雇麦客,哪个还要累死累活用这东西?   “掠子”派不上用场,搁在家里生灰,也只能给孩子吹吹牛了。   阿爷看这东西挺稀奇,走过来拿起细瞧,小乔左右比划着要再加条弯弯的长棍,一根拉索和木手柄,阿爷听不太明白,便叫老二和富贵一道帮着弄。拆了好几样家伙什,把铡草刀都祸祸了,才弄好这个奇怪的“掠子”。   曹庆贤拎着走到屋外野草丛里上手一试,大喜过望,连呼这东西好用,就他这三脚猫似的新手,歪歪扭扭在草堆上一挥,居然一下子割了身前大片的草,要是换成麦地,怕不是这一下就能割上十几行麦子!当真是收割利器。就是稍重了些,没镰刀轻省,不是壮劳力还真挥不动。   曹富贵也乐,省时就好,这玩意他挥不动,不是还有二傻这大个子壮劳力么!   他喜滋滋地蹿到小乔身边,兴奋地摸摸孩子的脑袋,大为赞美:“小乔当真聪明,这种好东西都知道,来来来,帮阿哥再修修,弄得齐整些,我有大用。”   小乔低头应了声,卖力地回想琢磨自己记忆中的“掠子”,帮着曹二叔一点点修正,费了好大力终于完工。   也没等阿爷和跃跃欲试的二叔再调试,富贵抢了东西就跑,哈哈笑声中跑得人踪都不见。   现如今这东西当然是在它该在的地方,发挥十成作用。   二傻在药田里半蹲马步,拎着新武器两手横挥,麦子瞬息就如狂风吹拂一般,倒下一大片。这东西上手不难,用起来就这么一个姿势,富贵哥手把手地拎着二傻教了十七八次,鞋底子加甜糕一块上,终于让二傻学会了标准动作,力拔麦兮气盖世!   曹老大欣慰地看着手下努力工作,一脚把绕着腿边乱转的大黄踹开,怒斥道:“没用的东西,都不知道帮把手!”   然后,老大也只能弯下腰,唉声叹气地捡麦子捆起,一捆一捆再背到屋子里,唉!只叹狗子没长手啊!   用了一个晌午,二亩麦地收得干干净净。   曹富贵欣慰地直起弓得虾米似的老腰,拿出一大盒南瓜饼递给汗流浃背的二傻,又把自己和大黄喂饱,然后就像只攒粮的老鼠,把一捆捆的麦子丢进宝炉里。   爱惜地摸摸阿奶给的玉环,一咬后槽牙,还是把它安在了能量槽上。   日后发财了,给阿奶再买个好上十倍百倍的好玉,让阿奶搂着睡觉!   想想阿奶说的话,要低调,要不显眼,曹富贵从老祖宗的方子里挑出了两张方子:一张是粗麦葛根粉,往麦子里加上点褐色的葛根同磨,制出来的面粉看上去粗劣发黑,实则味道不差,营养还好;别一张则是炼制上好精面粉,只要不加甚漂白制剂,磨出来的就是微微发黄的麦粉。   自家过年偷偷吃点好的,也不算太破格。   看着堆了半屋的麦粉,曹富贵神清气爽,腰杆笔直,男人果然要有钱有粮才挺得直腰啊!   麦子他也没全磨了,让二傻挑了一小半粒子粗大的麦穗留下,他打算留作种粮。   老祖宗说的,什么药田还会保持种性,代代精选良种,可以慢慢改良种子。   曹富贵倒也不指望能育出什么亩产千把斤的宝种,一亩地能多收个二三百斤都是大喜的事了。   好不容易折腾完两亩地的粮食,曹大爷累得趴在地上直喘粗气,可想想年夜饭菜单上居然没有肉,简直不能忍!把二傻打发回去后,曹富贵就带着大黄再上山林,怎么也得再弄点新鲜肉回家过年。   这次运气好多了,没碰到野猪,倒是撞到只黄麂,警惕的麂子腿刚一蹬,就被“收物”神功练得出神入化的曹神猎手一下收进炼庐里的陷阱坑,一命呜呼。回村的路上大黄居然还在林子里撵出两只肥兔子,乐得曹富贵一一笑纳,连赞两声:好狗子,总算没白吃这么多日的口粮!   剁了半只兔子让大黄慢慢吃,富贵哥一路走回黄林村,路过周家时悄悄把肚子滚圆的狗子放了出来,又把剩下的半只兔子塞到它嘴里叼着,嘱咐道:“这半只给你家里人的,这叫租狗子费,懂不?!你可别都吃了,给周晓岚那凶娘们,晓得不?”   也不管呜呜叫的大黄听懂没听懂,一把把它塞进了周家院墙的狗洞里。随后,便依稀听到了几声惊喜又压抑的欢呼,听那声音就是周晓岚那凶娘们。   这兔子就当是还老周家那只芦花鸡。   哼!富贵哥是个讲究人,甚偷不偷鸡的,肥兔子换只瘦得跟柴火似的老鸡娘,还带养条肥狗子,老周家赚大了!   回到自家院子门口,已是黄昏,看着四下无人,曹富贵才把两袋麦粉和那只血淋淋的倒霉麂子扛在肩头,悄声叫门,差点没把自己给压趴下。   二婶一打开门就被富贵大侄子背上的东西惊住了,她狠咬腮帮子,硬生生把一声惊呼憋回肚子里。   一把拉过背扛麂子和粮食的宝贝大侄子,她警惕地四下一扫,立时把院门反锁上,回头急声招呼:“他爹,把富贵的东西接下,袋子送灶房,那东西赶快杀了斩块,血别倒掉;宝锋,侬来这边,好好听着墙门外的动静,有人来就赶紧招呼,懂不?英子弄点干艾草来,等下你在院子里点烟,好好扇扇,遮遮血腥味道……”   曹富贵楞在院子里,见家里众人在二婶的指挥下,风风火火、神神秘秘地接过他身上的担子,立时就完成了藏粮、掩护、放哨种种秘密工作,简直犹胜当年山里的游击队、地下党!   曹富贵赞叹地摇摇头,啧啧称赞,由衷地伸出根大拇指,竖在二婶面前,道:“高,实在是高!”   二婶咯咯一笑,低声谦虚道:“还是富贵侬最高!有大本事,搞得来介好的东西。阿拉也只会点遮遮掩掩的小门道。”   婆婆明示暗示要小心谨慎,吃食来之不易,风险又大,她哪里还能不知轻重?不说别的,富贵能喂饱一家子,就是屋里最大的功臣。不管他粮食来路是甚,要杀要剐她出头去顶!   富贵走到灶间,看着笑眯眯不动色声,手掌锅铲大权的阿奶,上前轻轻搂了她一把,低声道:“阿奶,果然还是侬个诸葛亮顶顶英明!”   “啐!嘴巴抹了蜜糖,快去歇息,别累到了。”阿奶笑嗔,将他赶出灶房。   “晓得了!阿奶,那只麂子给我留出条腿肉,我来做道拿手菜压轴。”富贵叮嘱一声,笑嘻嘻地晃了出去。   面疙瘩汤、白斩鸡、咸齑杂鱼汤、菜瓜炖野猪肉干……一道道好菜陆续上桌,虽是没有大鱼大肉,却是这几年难得丰足的吃食。   家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却又不敢高声,忙忙碌碌准备年夜饭,悄悄地品咂着团圆的年节味道。   乔应年坐在高椅上,前头放了只小小的捣臼,里头是一团煮熟的糯米,他高举起木棰狠狠打下,把糯米渐渐打成粘软的一团。   富贵哥说过,过年怎么能没年糕呢?   大活小活都被家人抢着做了,悠闲的富贵哥晃荡一圈,走到勤劳的小乔身边,趁着木棰落下的间隙,捞起一小块糯米团,塞到嘴里品尝,过了一会儿,他眉头皱起,似有不满。   乔应年心都揪起来了。   却见富贵哥想了想,从兜里突地掏出把花生粉,洒在糯米团上,又散了十几粒清甜的芦稷糖。   热气腾腾、白生生的糯米团上,一层黄灿灿、香喷喷的花生粉,绿盈盈的糖粒洒在上头格外可爱。   乔应年都看得呆掉了。   曹富贵满意地点点头,一把将那小团子塞进了小乔呆楞楞大张的嘴里,笑问:“好吃吧?”   小乔眨眨眼,拼命点头。 第35章 救急   最后两道大菜, 一道是麻辣兔丁,一道是黄焖麂子。   富贵大厨将闲杂人等赶出灶间, 只留听话又不爱多嘴的英子帮着烧火, 使出浑身解数,又来了一次偷龙转凤的绝招。   这一次配料十之八九齐全,主料新鲜又与方子契合,还用上了有特效的酱油,不但麻辣兔丁得了个【美味】的评价,有红字的【防御 1】字样,黄焖麂子还得了个有趣的评价【山珍•黄焖麂子——吃了黄焖麂,能赶三架山】,麂子肉也有特效加成,居然是金色字样的【敏捷 1】。   这可把曹富贵乐得牙花子都露出来,根本合不拢嘴。   按老祖宗的说法,红色字样的特效只能持续一段时间,或是一次效果, 比如红字【体质 1】, 能让人一两个月内身体强健, 过了便恢复正常;而【防御 1】则是能挡一次一定范围力度内的攻击。   金色字的特效却是极为难得, 它的效果作用在人身上是终生的。   这么好的运道撞上了,能不让曹富贵乐得开怀!   为了完美实现配方, 辣椒是绝不能省的。   这一次的配料辣椒早就不是川婆子那里拿来的干辣椒, 而是用这些辣椒籽在炼庐里种出来的第二茬辣椒, 除了辣味, 还带了点天然的鲜甜,制成干后,放在菜里那叫一个销魂。   棕黄色透着油光的麂子肉香嫩又弹牙,配着翠绿的蒜叶,鲜红的辣子,光是看着都让人流口水,更别说一口咬下去,鲜咸爽辣还带着丝甜味的浓厚肉汁在舌尖上爆开,真是让人浑身颤栗的极致美味。   老曹家一家人都是不怎么吃辣椒的本地人,可是为了富贵大厨煮的这两盘子极品美味,老老小小都是红着眼睛,咝咝吸着口水,辣出鼻涕也坚决不后退,生生把满满一脸盆麂子肉给干光了。   富贵大厨看着大家头顶飘出的红字、金字,嘴里啃着香辣兔头,听到小乔惬意地打出个响亮的饱嗝,他拍桌哈哈大笑,把孩子笑得面红耳赤,脑袋差点钻到桌子下面去。   “祝贺阿拉全家万事顺利、来年兴旺,年年有余!”阿奶举起碗,让大家干了手里的年糕汤。   “兴旺!兴旺!”   “万事顺利!新年大吉!”   “恭喜恭喜,红包拿来!”   孩子们欢喜地喊着,讨到了阿奶发的红包,连没出声的小乔也不例外。他惊讶地接过属于自己的小小红纸包,里面是和曹家孩子们一模一样的一元钱,他红着眼眶,悄悄将钱又放回红包里,珍惜地塞进自己的怀里。   自从阿爹去后,他还是第一次收到过年红包。   实足十六岁的曹富贵,过年后按着江南的算法要喊十七了,他满嘴甜言,毫不心虚地接过了阿奶给他的红包,高高兴兴塞进兜里。   二婶都忍不住笑他:“富贵啊!啥时光侬带人给宝锋他们发红包呀?”   乡里习俗,少年郎订了亲就是大人了,那可不能拿过年红包,反倒要给家里小辈们发红包了。   “我么,是要娶城里头书香门弟大家闺秀的,二婶侬这红包有得等了。”   富贵哈哈一笑,心比天高。   他这话半真半假,既是没啥兴趣找老婆订亲,忙着度饥荒都来不及呢!也是他在梦里眼光大涨,看过了城里妖娆气派、葫芦妖精一般的女人,哪里还看得上乡里这些清粥小菜?横竖他还小,等闯出点名堂来,哪里还愁娶不到好老婆?   小乔竖起耳朵听着他的话,不知为什么,心情又低落起来。是啊!就算是富贵哥,他总是也要有自己的家,不可能陪他一辈子的。   一碗白菜年糕汤下肚,算是给大家塞得快要溢出来的胃里溜实了缝,人人都捧着肚子瘫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想动。窗外星光点点,油灯烛火映着阿奶亲手剪出来贴在正墙上的大红福字,寒风都吹不散从肚腹里升起的温暖之意。   一家人聚在一道守岁“熬年”,等到队里老更夫的梆子“笃笃”敲过了二更天,喊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几个孩子早已滚成一团呼呼睡着,让曹二叔抱回了屋。只有小乔还强撑着眼睛,脑袋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死活不肯去睡。   “小孩子不睡觉,日后长不高咧!”   曹富贵笑着逗他,小乔打着哈欠,泪汪汪地看着他,哑着嗓子认真说道:“我,和你,大家一道守岁!”   小乔硬是揪着富贵哥的衣角,熬到过年夜,说了声新年好!这才睡死过去,让哭笑不得的富贵哥抱回了屋。   大年初一,老曹家一大早还没等到亲眷们相互拜年,倒是迎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隔壁的川婆子脸色青白,晃晃悠悠地敲开了老曹家院子的门,掩面抖着手,捧了只缺口的粗瓷碗,低声求恳:“张阿姐,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抛了面皮,初一上门来……”   “说甚话!阿拉两家常来常往,就当是亲眷一样走动,讲啥求不求的。”   阿奶眉头一蹙,让儿媳妇扶住川婆子,根本没让她再哀求,吩咐英子将灶头的一盆豆渣饼拿来,又让拎了一小袋菜瓜干,亲手塞进泪流满面的川婆子怀里。   “宋家妹子,侬也是我老曹家的媳妇,打断骨头连了亲,有甚为难的尽管开口,能帮的一定帮。阿拉屋里也没甚好东西,这点豆饼顶顶饥。”   川婆子呜呜咽咽地谢着,抹着眼泪走了。   川婆子这外地媳妇是当年逃荒过来黄林村的,嫁给了曹家族里人,勉强也能算是张氏的族内妯娌。   她男人没得早,生了四男两女只站牢一儿一女。女儿早年远嫁,儿子却是半残,菜花黄时就发狂,儿媳妇生了三个孩子就跑了,如今她一个老太婆带了半痴不颠的儿子,再加三个小的,日子实在难熬。要不是她有一手好茶饭手艺,时常让人请了去做席帮厨,哪里能拉扯一屋没劳力的大大小小。   去年开了大食堂,她的厨工就没法做了。人人都去吃大食堂,家里都不开伙,谁家还办事请厨子?有大食堂,一家子到底还能在食堂里吃个饱,如今食堂开不下去了,存的那点口粮撑到今天是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送走感恩戴德的川婆子,老曹家各人都有些郁郁,王柳枝扯过孩子们又到边上再三叮嘱,万万不能把家里的吃食让人家知道,要不然大伙统统饿肚子!   曹富贵难得不再嘻皮笑脸,闷头在阿奶屋里坐了会儿,突地说:“我去山上再弄只猎物来……”   “富贵侬有‘门道’,偶尔一次两次打着山货,人家会当是运道,次数多了,是人都会生疑心。”   阿奶坐在藤椅里,深深望着宝贝孙子,缓缓说道:“救急不救穷。我都不敢把屋里这些米面拿出去救济旁人,侬当是为甚?我教过你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要是旁人都吃不饱,我家随手可以散出米粮帮人……人心能坏到什么地步,我不想你见识到。”   富贵烦躁地挠挠头,忧心忡忡:“阿奶你说的我都晓得,可,可总归不能看着这些乡邻饿得半死不活。”   阿奶点点头,道:“侬先用侬个‘门道’,想想办法,一定要安全!我也再想想,有甚不用你出面显眼的法子,帮帮乡邻四舍。”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就是算是为了老曹家大大小小这幅吃饱喝足的精神样,在人群里不再显眼,她也要好好想出个法子来。人人快饿死了,你家还能吃香喝辣的,人人红光满面,不用说什么道理,这本身便是灾祸之源,取死之道。唯有帮着队里众人度过难关,才能保存旁人,也保住自家。   富贵出得屋门,一眼就看到小乔担心地站在屋外,眉头紧蹙。   他把人拉过来坐下,掰着指头算算,哎?这小子腿上的药似乎也到第五日,能拆夹板了。   富贵心大,有事可忙就把难得的忧心忡忡抛之于脑后了,乡邻再怎么可怜,总是不及身边人重要。   “坐好,别动!”   他按住小乔,小心翼翼地将夹板和布条轻轻解开,露出一条糊满黑乎乎药膏的小腿来。左看右看,那药似乎已经深入肌里,腿脚上皮肤花一块黑一块的,样子虽难看,腿型却正常,肌肉在皮肤下微微鼓起,看上去颇有弹性,并没有瘦成麻杆。   富贵哥轻轻试着按了一下伤处远些的皮肤,问道:“痛不?”   小乔认真地摇头。   富贵又放胆将手指移得近些,在伤处近旁稍按得重些又问。   小乔还是用力摇头。   就这样一点一点摸过,摸到断骨伤处,不轻不重地按了下去,小乔的脑袋晃成了拨浪鼓,仍是不觉得痛。   曹富贵对祖宗的密药信心十足,胆也肥了,便让小乔拄了一根拐,落地试试,看他在地上踩了几步,这才哈哈大笑,确认这腿瘸不了了。   小乔看着他笑,嘴角也抿成了弯。   “拄上拐,跟我去风水庙找老酒伯,让他再看看你的腿,看是不是能落地走路了。”   小乔这腿看上去似乎挺好,到底如何还是要让专家再看看。   曹富贵也想着带点东西悄悄去投喂老头,别真把人给饿坏了,老酒伯也是个妙人,嘴紧,什么能说什么不该说,他门清。   屋里走到村口也没多少路,曹富贵拎了个筐子,里头装上些顶饱的南瓜干、豆渣饼,带着拄了拐的小乔慢慢走。路过老周家院门,一条黄影飞扑出来,谄媚地绕着他转圈圈。   “狗鼻子倒灵光,一道走!”   他笑骂一声,拎起大黄飞快走开,生怕周家的凶婆娘跑出来夹缠不清,他曹阿爷不是怕这母老虎,是没有时间和她纠缠!小乔跟在他们身后,深深望了一眼周家的院子,急忙拄拐跟上,生怕被富贵哥抛下。   “啧啧啧!富贵啊,侬个祖传秘方名不虚传,断续,断续,当真就给续上了!纹丝合缝,一点不差。这才几天功夫啊!”   老酒伯眼孔里简直要放出光来,抱着小乔的黑乎乎药味十足的瘦小腿,就像是抱着什么美人玉腿,痴迷不已,一边摇头又点头,啧啧赞叹不已,一边捧着腿凑到脸边,似乎就要伸出舌头来舔那些余下的药渣……   小乔寒毛直竖,脑子一顿,都没等他想明白,一个大脚飞出,那条伤腿已经把老酒伯踹了个跟头。   “喔哟!老头,侬没事吧!”   曹富贵赶紧奔上来,一把扶起四脚朝天的老头,转身瞪着小孩骂道:“小赤佬,老酒伯帮侬看腿,侬倒是会飞腿了啊!还不来扶一把!”   “哎呦,没事没事!他这个也是正常,那个那个城里医生说的,甚么膝跳反应,还是甚来着。”   老酒伯呵呵直笑,一点都没在意自己摔了,反倒更为赞叹:“出腿这么有劲,这是痊愈了啊!厉害,厉害!”   他转头问道:“富贵啊,这药当真再也配不出来了?”看到富贵哥坚定地晃脑袋,他连声哀叹,可惜,太可惜了!   小乔这时也清醒过来,急惶惶地爬下供桌,奔过来道歉。   “行了行了,真没事。”老酒伯乐呵呵地浑然没在意,看着富贵哥拿出来的瓜菜吃食笑得合不拢嘴,又叹息道:“唉,我老头子生受你了,当真惭愧。”   “甚生受不生受的,开春了侬好好帮我配药,多弄点防蚊防虫和跌打药,阿拉这是交易,晓得伐?”   富贵嘴一撇。   “侬还要上山?进深山?”老酒伯一楞,神色凝重。   富贵没说话,嘿嘿一笑。   老酒伯一声叹:“侬啊!像我年轻时,甚也不管,甚也不怕,胆大包天,总以为自家无所不能。富贵,我劝不动你,这把老骨头也只能走走近山采采药,陪不了你进深山。听我一句话,天大地大,命最大!深山险要,野兽凶恶,千万小心。”   小乔听他这么一说,浑身都僵硬了,悄眼紧张地盯着富贵哥。 第36章 遇险   “没事, 侬放心。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人,有大黄陪着我呢!”   曹富贵哈哈一笑,把老酒伯那一堆上山用的物事都拎出来, 叮嘱小乔自个儿回家,潇洒地一挥手, 左牵黄, 右拎包,上山去也!   看着富贵哥远去的身影, 小乔低下头,向叹息连连的老酒伯告别:“阿伯,我先回去了。”   “唉!好好, 走路当心点, 侬个腿好是好得差不多了, 总归骨头还嫩, 这段日子还是少走走,免得筋骨疲伤。”   老酒伯嘱咐了几句,看孩子闷声应下,拄着拐杖慢慢走出门外, 他摇摇头,转身去给几头牛拌草料。   曹富贵进了几次山,对笔架峰的前几重峰,不说了如指掌, 对进山的路也算得上熟门熟路。顺着山脊背一路慢慢往上, 再翻过卧牛背那块大石头, 就到了上次他抓到黄麂的地方。   大黄如今跟着他翻山越岭,胆子又发育不少,这一路来,它被无良的富贵哥往嘴里塞了一块黄焖麂子肉,金色【 1】飘过,只见一道黄影风一般四处乱蹿,眼泪直喷,鲜红的舌头都甩了出来,扑入溪涧灌了一肚子水,才夹着尾巴蔫蔫跑回来。   富贵哥还在那里扬声赞叹,金字加效,果然不同一般,狗子都飙出豹子的速度来了。   大年初一上山,北风那叫一个料峭,深山野林,见不到半个影,连鸟叫都无一声,他只听得到自己和狗子六条腿踩在枯草柴枝上,发出簌簌声响。   此时此景,他都忍不住想吟诗一首: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辛苦上山来,只为乡邻肚!   曹富贵摇头晃脑,对自己的文才和德行感叹不已,可惜身边只有一条不识诗文的狗子,对狗吟诗,风雅全无。   因为有炼庐空间为后盾,随时可以休息、躲藏和补给,富贵哥打猎与一般猎人全然不同,既不讲究追踪寻迹——短短时日他也没处学去,不讲究守坑待兔,更不强求武器加成,顶顶讲究的就是一个不要迷路。   至于猎物,阿奶讲的封神榜故事里有一句话相当应景——此物与我有缘!   能瞎了眼与他一头撞上,那就是与他有缘,合该扒皮拆骨,红烧黄焖。   吭哧吭哧与大黄一道走了半日,今日居然和野兽们没什么缘分,别说鹿麂野猪,连野鸡兔子都没遇见半只,当真是见了鬼了。   走了半日,走得汗水透背,曹富贵就找了一处岩石歇脚,半靠在斜斜的山壁上,几棵冬日常青的灌木簇拥在一旁,遮挡住呼啸的北风。   不到要紧时刻,他尽量不动用精神力进炼庐,免得万一撞上什么大家伙,精神力不够用,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大黄倚在他身边趴了下来,曹富贵顺手往它嘴里塞了块肉干,狗子眯起眼,正惬意地大嚼,突地耳朵一竖,蹿了起来,对着林中某处高声吠叫。   “嘘!安静,跟我过去看看。”   曹富贵警惕起来,立刻站起,捏着拳头悄悄朝那个方向前行,凝神作好准备,随时施展收物大法。要么干得过,就收猎物;要么很难搞,那就收起自己和大黄,躲为上策。   灌木丛一阵晃动,传来几声轻响,看样子不是什么大家伙。   大黄精神顿时振奋,汪汪几声,一马当先冲了过去,猛地扑向树丛后,一声闷响,一个瘦小的身影应声被狗子扑倒在地。   大黄也楞住了,大张的狗嘴咬不下去,尾巴犹犹豫豫地晃了起来,转过头来,朝着富贵哥呜呜叫唤。   “小乔?”   曹富贵的眼珠子差点瞪出眶,狗子嘴下留情的,不是那倒霉孩子还有谁?   他几步奔过去,拎起乔应年,气急败坏:“侬个小赤佬,不要命啦!深山老林也敢乱跑!侬当山里狼吃素啊?我告诉侬,冬日里饿得慌,野狼碰到侬这种小鬼头,一口吞下连骨头渣都不用吐……”   小乔被他拎得脚离了地,晃得七荤八素,骂得狗血淋头,倔强地咬着牙,挣扎着说:“我,我来帮你。”   “呵呵!侬帮我?谢谢侬哦!”富贵气得笑出了声,把小崽子一顿,放到了地上,“就凭你这还没到我胸口高的小鸡仔身板?帮我把野兽喂饱了,免得它们咬我是吧?”   “我,我有带柴刀!我,会砍柴,也能砍,砍野兽!”   小乔拎起他手中的柴刀,急切地争辩。   “这刀……不是老酒伯斩草喂牛用的吗?侬倒是顺手……”曹富贵打量着那把锈刀,恍然大悟,这小崽子手脚倒是快,为了上山连老头的刀都顺过来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大黄忽地冲着他身后狂吠起来,狗眼瞪得滚圆,夹着尾巴瑟瑟发抖,仿佛正在犹豫逃还是不逃。   我艹!危险!一个念头划过脑海,身体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身后一阵震耳欲聋的野兽嘶吼,腥膻味道扑鼻,一股腥风朝着脸颊骤然而来。   “闪开啊——”   小乔厉声尖叫,猛地扑上去,一下子挂在了兽爪之上。   曹富贵这才反应过来,急急转身,身后是一只快比他都高的黑熊!   那只被惊扰了冬眠的黑熊勃然大怒,人立而起,尖利发黄的獠牙上挂着长长的涎水,正张着血盆大口嗬嗬吼叫,它黑黝黝的小眼珠子瞪着爪上挂着的小崽子,另一只熊掌顺势拍了过去,顿时把人拍出一丈开外。   小乔在地上滚了几滚,不动了。   这几下兔起鹘落,惊得富贵头皮都麻了,脑海里一片空白,熊吼声中,黑熊巨大的爪子眼看就要拍到脸上,电光石火之间,他终于清醒过来,目眦欲裂,高声嘶喊:“收!”   地上的拖油瓶,连着他自己,瞬间被收入了炼庐之中。   大黄眼见惯了富贵哥突然消失,见机不妙立时转身就跑,还没等暴怒的黑熊盯上它,已然蹿入树丛中,连踪影都寻不到了。   站在炼庐里,曹富贵脑袋里一片空白,恨不得拍自己十七八个大巴掌!   娘希匹!不收熊进来,把自己和小乔收进来是怎么个意思?生死之际就犯浑,说的特娘就是自己啊!   他深吸一口气,现如今也顾不得保密不保密了,这孩子舍命救自己,总不能眼睁睁地见着他进熊嘴。刚才心急,也没注意把人丢那里了,曹富贵焦急地四望,幸好,人就在药田边,没让他一懵给丢进陷阱里。   二傻正在收拾地里种的第二茬麦子,听见动静好奇地走了过来,发现躺在地上的是有阵子不见的拖油瓶,他蹲下来,看着孩子咧嘴直笑。   “二傻,让让,小乔受伤了,我看看。”   曹富贵奔上前,轻轻抱起小乔,按着老酒伯那里学来的粗浅手法,先查看头面胸腹,没看到什么伤,再仔细摸胳膊大腿,仔细仔细摸了个遍,居然一点外伤都没有?!甚至连小乔胸口被黑熊一爪子拍到的地方,除了衣服上有几条撕裂的爪痕,竟然连皮都没破一点!   莫非是内伤?   曹富贵百思不得其解,伸手扒开孩子的小棉袄,想再仔细查探查探。   “富、富贵哥?!”小乔眨眨眼睛醒了过来。   “你……你醒啦?!有没有哪里痛?”   富贵哥心情有点微妙,本来还以为小乔被熊重伤,昏迷不醒,一心只想着救人。现在可倒好,孩子看上去一点事都没有,人却在炼庐里,可该怎么糊弄?   他脑筋飞转,眨眼就在肚里编出了十七八套不带重样的说法。小乔再聪明懂事,也不就是个七八岁的毛孩子,能比二傻难弄多少?   小乔呆呆地楞了会儿,突然伸出手抱住了富贵的脖子,浑身发抖,嘶声喊道:“熊!有熊!哥,有没有伤到你?快,快走!”   “嘘!没事,没事。那只瘟熊让哥打跑了。我哪里也没伤到。”   曹富贵摸摸孩子颤抖不已的毛脑袋,难得柔声抚慰,他顺势把人拎了起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居然真是半点伤都没有。大概被熊一巴掌拍的,连震带吓才晕过去。   没道理啊?莫非……曹富贵脑袋里灵光一闪,突地想起了【防御 1】的麻辣兔丁和酱油,肯定就是这东西的功劳了!要不然就小乔那身板,挨上黑熊那一下,不死都得半残。   “油瓶,油瓶!吃,吃!”   二傻乖乖地待在一边,等富贵哥忙上忙下忙完了,他兴高采烈地凑到小乔边上,掏出了自己最爱吃的南瓜饼,殷切地递到他嘴边。   小乔一手接过,抬眼望向富贵哥。   “吃吧!”   小乔这才谢了声接过,他边吃边转眼四顾,定定看了眼田里的麦苗,疑惑地低下头,什么也没问。   “咳!这个,小乔啊!刚才那只熊把你拍晕了,哥抱着你飞奔好几里,才跑到山谷中这个我以前发现的好地方。二傻他就在这里帮我种地。小乔,你记住,这地方一定要保密,谁都不能说,知道不?我们一家子的吃食都靠这地里种出来,万一让人知道了,大伙都要饿死!懂不懂?!”   曹富贵黑着脸,使劲吓唬孩子,务必让他明白这地方让人知道的严重性。   “富贵哥,我明白。我死都不会说出去的,你要是不信,可以割了我的舌头!”小乔死死捏着拳头,视死如归地瞪着曹富贵,发出一连串毒誓,什么要是泄漏这地方,就让他头生疔疮,脚底流脓,断子绝孙……   曹富贵一把捂住这娃的臭嘴,听得一头冷汗,这些破词烂语一听就是孙婆子惯用词,幸好没让他在孙家烂下去。   能怎么办?真把这孩子杀了灭口,还是割了舌头?   曹富贵悻悻地摸着毛茸茸的脑袋,骂道:“别胡说了!侬拼死要救我,我还要割侬舌头,我富贵哥是那种不讲义气的畜生吗?行了,千万记住要保密,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小乔缓缓松开已经被他自己掐出几道血印的手,狠狠点头。   二傻也庄严地点头应道:“保密,保密!”   “小乔,来,哥给你把眼睛蒙上,你乖乖等着。哥先去收拾了那只熊,咱们再回家。”   那只该死的黑熊,吓得他富贵哥半死不说,还差点让他泄露了炼庐的机密,如今都不知怎么圆谎呢!不把它剁了泄愤,他这心里都过不去。就是不知道折腾了这么一会儿,那熊还在不在?也不知大黄那怂狗子跑没跑?   仔细给小乔和二傻把眼蒙上,曹富贵瞬间出了炼庐,转眼一看,一坨黑影在他刚才坐着的那块大石头旁,石边的灌木丛中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黑熊挪着肥壮的毛屁股正往里走。   娘的!原来他刚才就坐在熊洞边上。怪不得突然跑出个发狂的黑熊,这是吵到它睡觉了啊!   气不打一地出的富贵哥,凝神摒息,对准黑熊,恶狠狠地喊出一个“收!”   嗷——惨号叫了半声,突然断了。   曹富贵紧随黑熊进了炼庐,满意地见到陷阱坑底被这只熊给塞得满满的,黑熊身上被粗毛竹戳穿几个大洞,死得不能再死了。   唉!可惜一张熊皮只能做坎肩了。   乔应年小小的身影站在药田的那一头,嘴唇都咬破了,紧张得像是一只炸毛的幼兽,可他却僵立不动,脸上的蒙带都丝毫没打开。二傻站在他身边,呵呵傻笑,莫名其妙地东张西顾,也很听话地没摘蒙布带。   曹富贵走到他们身边,小乔的肩膀才缓缓松弛下来,悄声问:“……富贵哥,是你吗?”   “嗯,没事了。熊已经被哥干掉了。”曹富贵牵起小乔的手,说:“走,我带你出谷。回家。” 第37章 粮砖   说了个千疮百孔的谎言,就算是糊弄孩子, 他也得自己给圆上啊!   曹富贵只得让小乔蒙上眼, 哄他让自己背出“山谷”, 再寻上大黄一同回家。二傻么, 反正也不能更傻了, 都不用再糊弄,就让他乖乖待在炼庐里种地,回到安全地方再让他回家。   闪眼出了炼庐,他背着小乔在林间行走,一边大喊:“大黄——”   喊了几声, 走出没多远就见一条黄影在林间闪过,飞奔而来,一边汪汪叫着,扑到富贵大腿上, 摇头晃脑亲热不已, 一张狗脸上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你这狗腿子倒是跑得飞快!”   曹富贵笑骂一声,又掏出几块肉干抚慰大黄受惊的小心肝,唉!原本只是当作储备粮的狗子, 如今相处时日多了, 倒是生出点感情来, 刚刚还真怕它留在外头,被那瘟熊一屁股坐扁了。   幸好, 幸好!这狗子越发的机灵了。   “……富贵哥?”小乔趴在他背上, 蒙着眼迟疑地说, “你把我放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哈哈,找到大黄了!你莫担心。你这腿刚好,又爬了一路山坡,还想不想要了?我先背你走一会儿,等下背不动了你就自己走。”   曹富贵不耐烦地拍了一记小赤佬的屁股,哀叹一声,自己扯的谎,还他娘得自己来圆。   要不是为了圆他“背着小乔奔了一路,才走到‘山谷’”的坑,哪里需要再走上一段路才往回转?一出炼庐就站在老地方,二傻都糊弄不过去啊!   幸好前方不远似乎就是一片谷地,曹富贵把孩子往高处踮了把,加紧脚步往那处奔去。   小乔蒙着眼,静静趴在富贵哥背上,眼前虽是漆黑一片,身下却是温暖的脊背,砰砰砰!有力的心跳传来,身旁是大黄呜呜咽咽的叫唤,富贵哥偶尔笑骂一声。   紧紧搂着富贵哥汗湿的温热肩膀,闻着他身上臭哄哄的汗水味,小乔只觉得安心无比,只盼这山路长些,长些,再长些。什么谷地,什么粮食田地,他都不在意,只要富贵哥不让他说,就是咬碎自己的舌头,他也不会和旁人透露一个字。   走了快半里路,离着那片郁郁葱葱的山谷也没多远了。   “嗷——”   大黄忽地一声惨叫,蹦起半丈高,围着富贵一瘸一拐地绕圈圈,一边不停把一条前腿往他大腿上搭。   “闹腾甚啊?”   曹富贵喘着粗气,抹掉额头的汗水,把小乔放下。看看周围,离着刚才遇熊的山岩洞已经挺远,他寻思着路也差不多,就把小乔的蒙眼巾摘了下来。   小乔揉揉眼,安静地站定,什么也没问,抱着大黄的爪子,摘下一个裂开口的毛栗子来。   “毛栗?”曹富贵瞧着稀奇,上手就拿,嗷一声惨叫,被扎得不轻。   “小心——”   小乔焦急的喊声还没出口,富贵哥已经把毛栗甩得老远,喃喃骂道:“扎死阿爷了!这季节毛栗子还没烂光?”   他举目四望,近处的地上棕绿色的毛栗子不多,极目所见却是一片栗子林,远远看着也看不清到底树上还有没有果子,地上大概不会少。   曹富贵兴奋起来,栗子这东西好啊!能饱肚,味道又好,还耐存储。这玩意还百搭,煮鸡炖肉加上它,又粉又糯,味道再赞没有了。   一般的栗子九、十月间果子熟,黄林村近山也有十几株,那是队员们不错眼盯牢的,刚刚熟了就被人打回家,为了争几个果子还闹过几场。后来石队长怒了,道是山林全部是公家的,栗子也全部充公卖供销社的收购站,按收成结入队里工分,年底算给大伙,这才了结。   栗子这东西要是不摘,自己掉地上,容易霉烂、风干。现在年都过了,寒冬腊月的,地上捡的这几颗栗子掰开来一看,居然还没多少失水,啃上两口还挺新鲜,倒是稀奇。   “走,我们去看看!”   曹富贵兴冲冲地拉着小乔的走,往栗子林奔去,一边叮嘱让孩子当心脚下,这玩意扎一脚那可是生痛。   大黄呜呜咽咽、犹犹豫豫,小心翼翼地跟在两人身后,走得极慢,它的四只脚可没穿鞋子啊!   又走了半里多的路,眼前霍然是一大片栗子树林,林子中间一片裸露的山石,石缝间潺潺水流蜿蜒而出,大冬天的冒着热气,居然是一片温泉水。   山石附近没有什么草木,但远一些的地方却是绿树葱茏,松树、鹅掌楸、樟树、枫树……各种常见的乔木都有,竟然还有一片郁郁葱葱的胡桃树,也挂满了果子,最多的,当然就是栗子树,不但树上果子重重叠叠,树下都密密麻麻掉满了熟透的毛果子。   曹富贵兴奋地大致数数,这一片栗树林,有几百株上下,连着树上地上的都算在内,果子总有几千斤,队里六十几户人家,多少也能分个几十斤,顶上些日子。   “好多栗子!”小乔也惊叹,他突地想起什么,蹙起眉头低声问道:“富贵哥,要告诉队里吗?”   “你说呢?”曹富贵眉花眼笑地逗他。   小乔眉毛一横,认真道:“听你的。”   “哈哈哈!好,真听话。”曹富贵摸了一把小乔的软毛,笑嘻嘻地说,“我们家还有点吃的,队里像老酒伯那样的,都快断顿了,能帮当然就帮一把,乡里乡亲的么。可惜栗子也不多。”   说起栗子,曹富贵倒是隐约想起炼庐里似乎有几个军粮的方子,扫眼看过记不太清了,回头倒是可以研究研究。看看身旁的小乔,他还是老老实实地低头捡地上掉落的熟栗子,带回去给石队长看。   小乔忙也弯腰帮着捡。手头没什么装东西的物事,栗子尖刺扎得富贵哥呲牙咧嘴,嗷嗷直叫,大黄早就驻足在外围,怎么都不敢进来了。   小乔一看不行,到四周转了圈,扯下把藤条树枝,快手快脚地草草编了个筐,递了过去。   “喔哟!你这手当真是灵巧。”   曹富贵高高兴兴地接过,拿根树枝当扫帚,把一堆扎手的毛球都扫进了筐里,趁着小乔低头帮忙捡果子,他又偷偷往炼庐里扫了不少毛栗,打算回去试试各种新方子。   带着小乔和大黄,深一脚浅一脚地背着箩筐下山,回到家中,天已擦黑。   宝锋幽怨地等在大门口,仿佛一尊望夫石,看到大哥回来,他惊喜地蹿起来,一边大喊,一边回屋报信。   今朝下午屋头来了几批亲戚走动,他叫了好多声叔叔、阿姨,哥哥姐姐,拿到几只红包,拆开了总共才两元钱,实在伤心。本来想着还要到伯伯大小阿爷们屋里去拜年,再讨几只红包来,偏偏大哥跑得不见踪影,阿奶说要明朝等大哥一道去,害得他还要晚一夜拿红包。   曹富贵也不知道小弟的哀怨,见宝锋又奔出来迎人,馋涎欲滴地望向他背上的藤箩筐,他嘴角一歪,悄声招呼:“来,来!宝锋,阿哥给你好吃的。”   宝锋乐颠颠地跑过来,口水都止不住了,眼珠滴溜溜地盯向大哥的手。   曹富贵顺手往背箩里一捞,捞出个毛球丢到宝锋手里,宝锋的眼泪顿时就飙了出来:“嗷——”   二婶正忙着收拾东西,准备明日回娘家,看到儿子咧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身前的地上还有一颗毛栗子,她顿时脸就板了下来:“哭啥?大哥给你好东西,侬个哭包还不知好歹!”   她转眼望向富贵大侄子背上满满当当的箩筐,脸上笑意柔得要滴出水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去慰问辛苦的大侄子,眼角都没夹一下委屈的儿子。   宝锋“哇!”的一声抹着眼泪跑了:“……姆妈不疼我了,我再也不要和你们好了!”   看到满满一箩的新鲜栗子,她是喜得见牙不见眼,连忙帮着侄子把东西搬到了婆婆屋里。   听说起这栗树林居然在深山里,二婶惊呼起来,连二叔都有些脸发白,阿爷吸着烟筒没说话,深深地看了一眼大孙子。   看着脸色煞白强自镇定的阿奶,富贵睁着眼睛说瞎话,解释道:“阿奶,这山也不远,那……那户山里人家就住在近旁,没有什么大野兽的。只是路难走些,我走了几趟都熟了,下次带了队里的人一道去,更加不用担心了。”   阿奶点点头,似是信了他的话。   倒是二婶脱口而出,问道:“啊?!还,还要告诉队里啊……”   阿奶的眼光掠向她,二婶尴尬一笑,讪讪道:“也是啊!队里好多人家都要断顿了,乡里乡亲的……”   自家能吃饱都全靠大侄子,如今有条活路,大侄子想着乡邻,她哪里还好意思只忖自家。   一家之长阿爷也发话了:“这桩事体,富贵忖得对,能帮总归要帮乡邻。”   商定明天去三阿爷曹书记屋里拜年时提栗子树林这桩事体,家庭会议便散了。   阿奶若有所思地留下富贵讲话,打发阿爷先去睡。   “阿奶?”曹富贵看阿奶不说话,有些惊讶地喊了声。   阿奶坐在官椅上,身姿端正,神情在昏黄的灯光下却有些恍惚,闻声她微微一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来,招招手,唤了宝贝大孙子坐到自己跟前。   “阿奶,侬有甚事体要同我讲?”   张氏摸摸富贵的脑袋,捧起他的脸,在灯光下端详,眉秀如远山,明眸含情,鼻挺如山棱,唇若丹朱,好一幅俊俏少年模样。   她眼神渐渐悠远,粗糙的手指轻轻抚着富贵嫩生生的脸颊,好半天没说话,忽地开声道:“……富贵,侬晓得,阿奶是出身丘家的大丫鬟。当年少爷……丘家的主子爷有一位在果党当军官,看着兵荒马乱,他让人秘密将老家别院的院墙全部重砌,用的砖便是拿栗子粉、麦粉还有些杂七杂八东西做的,据说是美国佬军粮配方的粮砖,能保存几十年。”   曹富贵听得嘴巴都张大了,丘家少爷,那不就是他便宜阿爷……咳咳!那谁吗?   阿奶没有看他,目光盯着虚空,似乎穿过时光看到了遥远的那一头,语声也沉重起来。   “……丘家跟着果党跑了,丘家的别院就是如今前溪村的大队部。当年他家地窖里也存了不少好东西,丘家跑时都起走了,可我想想,粮砖这种笨重个东西,兵荒马乱的,他家也不至于拆了墙带着上路。要是这些粮砖没人动过,倒也有个几千上万斤,队里应付一冬,应当是够了。”   曹富贵听得精神大振,这便宜阿爷倒是挺有心计,如今要是能起出粮砖来,也是桩赎罪救人的好事体。   至于阿奶这些年一直为啥没说这桩事,看看阿奶伤感的神情,欲言又止的样子,富贵也能想得到,一来丘家的身份太敏感,又是土豪劣绅,又是果党军官,现在还逃窜到湾湾,沾上都是一手污泥。二来自然是阿奶的出身,她那些纠结的过往,再加上自家爹出生的不明不白,哪里想要提起那个“丘”字。   现在为了救乡邻们,也顾不得许多,好在大队书记是老曹家自家人,他发一句话,哪个还敢再说三道四?   另有一桩难事,那就是丘家的院子如今的大队部,却是在前溪村,要想不惊动前溪生产队的人去起粮砖,哪里可能。可要是两个村子分了,且不说分多分少,就阿奶说的几千斤粮砖,怕是也顶不了多少日子。   曹富贵拧着眉头略一思索,忽地抬头问道:“阿奶,你说的丘家地窖在哪?有其他人知道吗?”   阿奶看着他,缓缓摇头道:“有只地窖当年……没外人开过。我告诉你在哪里。侬要是有‘门道’要用,悄悄的,不要告诉侬三阿爷,引了他们自己去挖。”   “我晓得了。” 第38章 无私   丘家不愧是当年的丘半城,不光在前溪村建着奢豪的砖瓦别院, 地窖还挖了好几只。不过在当年打土豪, 分田地时, 那几个建在别院下方的, 青砖条石砌的大地窖都给起了出来, 里面也是一片狼藉,没啥东西。丘家逃跑时把好带的金银细软都带走了,只剩下些笨重家什。   阿奶说的没外人开过的地窖,便是指当时未被劳苦群众和农户们打开的秘密地窖。   她知道的那一个,地方倒真有些讨巧, 正在前溪村与黄林村的交界处,口子虽然开在前溪村那一头,里面的洞窖却是大半都挖在黄林村这一片。   黄林村与前溪村在人民公社成立时都成了林坎大队下属的生产小队,几百年来这两个邻近村子的人有嫁有娶, 本就亲近, 大队书记曹伟岩就是黄林村曹家人,再让曹家族人“发现”地窖藏粮,哪里还能不见面分一半?   这么一来老曹家和富贵完全甩脱干系, 既救济了乡邻, 又无他人知晓前因后果, 当真再妥当不过。   曹富贵拍着大腿大赞阿奶英明,有如诸葛之亮, 兴冲冲地缠着阿奶问那地窖的具体位置。   阿奶拍了一记大孙子的脑瓜, 低声道:“叫侬二叔悄悄一道去, 黑咕隆咚的,这地窖许多年都没人进过,侬个毛手毛脚我不放心。”   老二脑子不聪明,又闷声不吭的,好在有一条——听话!听老娘的话。让他办事虽然不精明,却是踏踏实实,让她放心。有老二帮衬着富贵去探丘家的地窖,也不会让她一颗心整日吊了半空,不上不下。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老二和富贵虽不是亲生父子,也是血浓于水的叔侄,办大事哪里能只靠自身一个,再好的铁又能打几根钉?家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老二嘴巴再牢靠不过,要紧事当然要一道上。   丘家那处地窖虽然不在丘家别院正屋——如今的大队部屋底下,所在却也不是什么太过僻静的地方,旁边远远近近有几户人家,也不好白日里去勘探,阿奶索性敲定让叔侄俩明晚去查看,她也好趁白日和老二好好叮嘱交待一番。   亢奋不已的富贵被阿奶打发去早点歇息,又哪里睡得着觉?想想当年“丘半城”这名号的威风,那个地窖又没被群众雪亮的眼睛查看过,一家子惶惶逃窜未必还记得把地窖里的东西给带走吧?说不定里面金银珠宝还剩着呢?发财啦,发财啦!   越想越兴奋的富贵哥美梦越做越清醒,索性钻到炼庐里去看看栗子做军粮的方子,哎呀,他富贵哥发财了,也不能忘了乡亲们么!财宝么,就不要拿出来祸害大家了,粮食这东西,管够!   翻了翻架子上的方子,果然找到了那份老宗祖用栗子当主料做军粮的配方。这东西其实就是参考“压缩饼干”的制法,用栗子面等含淀粉多、营养好又不易变质的材料混和在一起,利用“宝炉”脱水压制的强大能力,把粮食粉末给压成砖状。   据老祖宗形容,这东西样子难看,坚如砖石,营养不错,下到热水里煮成糊滋味凑和。可它保质期极长,平时还有多种功效,闲时叠起来能当凳,战时拿起能拍人,实在是行军利器,因此虽然不好吃,也收录了几经改良的配方。   曹富贵研究着这张方子,不住点头。   好东西啊!吃的么,实在能填肚就是好,要什么好味道啊!这玩意他添点葛根粉、草木灰什么的到配方里,把成品“做旧”,再放到丘家地窖里,那简直是天作之合啊!哈哈哈!   在栗子树林里,因为小乔就在身边,他能做手脚扫进炼庐时的毛栗也不多,用来做试验炼制一些仿制粮砖是够了。   宝炉光芒一闪,吐出六块城墙砖似的棕灰色长方块粮砖。   大概是因为这东西加工实在没什么技巧性和艺术,损耗的玉石灵气很少,几乎就相当于豆子榨油、麦子磨面等等原材料粗加工的损耗。   用完了那点毛栗子,曹富贵看看外面青绿一片的麦地,索性把剩下的麦粉、黄豆、葛根之类,凡是能吃的干货果实都混在一道,按着“军粮”方子的制作方法稍作调整,试制出了【粗劣军粮——狗闻了都嫌弃,但它确实顶饱】   这玩意质地坚硬,样子灰扑扑的,真和城砖也没差多少了,再难看——可它顶饱啊!   荒年还讲究什么滋味!   富贵哥大义凛然地选定用这个【粗劣军粮】配方,将自己大半的存粮都弄成了粮砖,宝炉给出的数据总共是6200公斤。曹富贵掰着指头一算,乖乖,都上万斤不止,哪怕要和前溪村的人分润,也足够队里三百来号人撑到夏收了。   回头一看阿奶给他的环佩,本来足有26格,过个年做了一堆吃食,再加二茬麦子播种,才耗了5格,这一下子上万斤粮砖制出来,哪怕每块的消耗再小,也生生把环佩的“灵气”给耗到了只剩18格。   曹富贵捧着环佩欲哭无泪,一下没收住,用得太狠了!只能寄希望于明天,希望丘家地窖里金玉满满啊!   晚上,富贵做了个好梦,梦里头金灿灿银晃晃的,全是财宝,把他给乐得呀!抓起一块金饼子就咬……嗷!   生生把自己给咬醒了,含在嘴里的哪是什么金饼子,就是他的大拇指!   望望窗外,天色不早,碧空如洗,天井里一家子老小都已经在忙忙碌碌。小乔若有所觉地抬起头,看向临窗而立,呵欠连天的富贵哥,嘴角微微抿起。   想着身上的这一堆事,曹富贵打着哈欠披上棉袄,蹬蹬蹬下楼洗漱。   英子连忙端来一碗玉米粥,还有两只香喷喷的,足有一寸来厚,夹满了碎麂子肉和香葱的麦饼,笑吟吟地看着大哥呼噜呼噜吃下,满意地打出一个大大的饱嗝。   “咦?二婶呢?”曹富贵摸摸肚子,没见二婶,有些奇怪。   “初二走娘家呢!”宝锋舔舔嘴巴随口应道,他虽然也吃饱了,可看着大哥吃得香,总觉得自己还能再吃点。   他不喜欢外婆家,姆妈也只带他去过一回,那次他是哭着回家的,后来就再也没去过。   曹富贵摸摸脑袋恍然,娘的,他日理万机,大事小情太忙,忙得日子都忘记了,唉!   曹二叔早就被亲娘拎着耳朵叮嘱了无数遍,绷着面孔,神情有些紧张,等着大侄子吃完了,全家一道去三伯爷家拜年,再说栗子林的事。想起晚上要和侄子一道去夜探丘家地窖,哪怕老娘把地方说得明明白白,那里也不是什么深山冷坳,更没有豺狼虎豹,不过是个废弃多年的破地方,他还是浑身不自在,冷汗悄悄地冒了出来。   看看自家大侄子镇定自若,谈笑风生,他实在是佩服,别看富贵小小年纪,可比自己这只会刨地,一点不经事的庄稼人强多了。   给三阿爷一家拜了年,又喝了杯糖水,阿奶引出话头,富贵眉飞色舞地向三阿爷汇报他为了大伙的口粮,历经千难万险、克服种种磨难,进山找到的“宝地”——一大片晚熟的栗子树林。   “当真?!”曹书记又惊又喜,粗黑的眉毛都快飞起来了。   林坎大队下辖三个生产小队,都是原来的自然村,共有两百多户,一千两百多号人,过了年倒有三成人家屋里快揭不开锅了。   坎坡村和前溪村在山脚下,水田多,平地多,存粮还稍好些;黄林村在半山腰,本来产出就少,虽说靠山吃山,谁又敢去深山老林讨吃食?年景一差,立时就有熬不住的人家。   山里能寻着大片栗子树,就算能吃的果实没有富贵说的那样多,多少也能让自家村里的队员们熬过这个冬,到时国家救济粮一到,难关就过了。   “我骗侬作甚?我骗侬,我就是这个!”曹富贵气哼哼地竖起小拇指,指天发誓。   “好好好!富贵啊!你立下大功了。”   曹书记喜得团团转,他家里的人面面相觑,虽然高兴,到底还有点信不过富贵哥这爱信口开河吹大牛的家伙,不过想想人家小小年纪,上次就好狗运撞了个山大的野猪,谁知道这次是不是又踩上什么狗屎运呢?   “这事体要知会河生,让他带队上山!”三阿爷手一挥,立时下了决断。   他虽然是大队书记,但也不好超过生产队长石河生直接指派队员们。反正功劳是他老曹家的,又有他这大队书记的身份在,石河生人仗义也懂事,总不会亏了曹家人。   曹伟岩转头望向曹富贵,眼睛湛亮,沉声道:“富贵,要是真能弄到这许多栗子,能解决群众的肚皮大问题,我给你记头功。”   有些事情他记在心里,明处却也难为,都是曹家人,太过偏护了要是万一有什么杂碎看不过眼,举报到公社里,他这大队干部也不好做。如今有明当明的功劳在身,以后再有什么事帮着富贵这个大功臣,也是理直气壮,旁人说不出什么是非来。   生产队长石河生向来雷厉风行,一听说曹富贵发现了这么好一块宝地,喜得蹦起三尺高,怒吼一声,立时点齐民兵带上家伙,和村里的民壮们一道,挑箩提担,浩浩荡荡地跟着富贵哥上山。   这么多人一起进山,别说野兽不敢照面,要是敢来,也不过是队员们一顿加餐!   晌午不到上山,黄昏时分,几十人的长队伍终于下了山。   富贵哥一马当先,带着大黄耀武扬威地走下山来,他身上只背了个小箩筐,意思意思装点栗子,一整片林子他都让出来给大伙添粮了,还争这一丁点?   曹二叔护着他走在旁边,就仿佛富家少爷鞍前马后的忠实管家。   “来了来了!”   “当真哎!喔哟,好多栗子,居然没坏掉!”   “富贵,侬好本事,好运道,大气!上道!”   “石队长,栗子咋分分啊?阿拉屋里断顿了,多分点啊!”   “富贵,侬厉害喔!”   苦苦留守在山脚,面黄肌瘦的队员们群情激动,哄然围了上去,看着满满一担又一担的毛栗子欢喜不已,称赞话是一筐又一箩,不要命地往富贵脑袋上栽,一边吞着口水,欢欢喜喜等了队长发话分栗子。   曹富贵笑眯了眼,连连拱手谢过:“哈哈哈!诸位乡邻莫要赞过头了,我都要飘起来了!”   他这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自然也有看不顺眼的,可眼前堆得满满的栗子当前,都是曹富贵一人发现的大功劳,人家一点不独占,尽心尽力带了人上山归公,再看不顺眼也说不出个不好来。   有曹书记出面,再有石队长这块大石头压着,各家闹哄哄争了一阵,到底还是按年底工分算账分栗子,多干勤快的多分点,少干偷懒的少分。专门又划出一部分,用于救济真正劳力少、又困难断粮的人家。   本来还要奖励富贵哥这个发现者五十斤栗子,曹富贵大手一挥,正气十足,说是我报告队里又不是为了多要点吃的,这点粮食就补给更困难的人家吧!   啪啪啪!队里的人们感动得掌声哗哗,连绵不绝。真正想不到,平日二流子般四处晃荡的曹富贵,还有这样一颗金子般无私的心,真是看走眼了啊! 第39章 地窖   二傻也背了满满一筐栗子, 咧着大嘴走到富贵哥身边, 口水都快把胡子打湿了, 捧起一把递到他面前, 希冀地说:“糖……炒栗子!”   曹富贵眼一横, 骂道:“有得吃就不错了,还糖炒!”   二傻这家伙,脑袋瓜虽是糊里糊涂, 可对于吃食似乎是越来越执着了, 昨日放他出炼庐时念叨几句糖炒栗子,他居然就牢牢记住了。   “二傻!侬作甚?!还不回屋!侬个憨大, 好歹不识,有种人憨大都不放过, 骗了侬当畜生, 当苦力,侬还要倒送上门,我是前世造了甚孽啊……”   孙婆子颠颠冲了过来,掐着二傻的胳膊破口大骂。孙留宗跟在后头恶狠狠地冲着他二叔喊, 栗子都是他的,一个也不许给别人!   “吵甚?!再特娘的吵, 栗子不要分了!让孙光宗修路挖塘赚工分去!”   石河生眼如铜铃,怒喝一声。   孙家老弱病残懒的, 一窝子烂泥一样滩在地上, 要不是怕饿死了他们队里也不好办, 谁愿意去管这一滩。富贵肯帮着二傻找份工, 看傻大个吃得红光满面,都知道人家补贴不老少,还有脸闹!   孙老婆子一拍大腿,拉开嗓子还要嚎,脚下不知怎么一滑,啪叽一声摔到了一坨热狗屎上,吃了一嘴臭。众人哄笑声中,被她一脸黑沉的儿子,嫌弃地拉了回去。   “啧啧!【幸运-2】名不虚传!就是不知能持续多久。”   曹富贵也不计较这老婆子的不开眼,悲天悯人地喃喃念着只有自己懂的话,大黄狗毛直竖,警觉地夹起尾巴,悄悄闪到一旁。   富贵哥鄙夷地白了一眼孙留根,这小子把栗子当宝一样抱在怀里,上手就想啃,被刺毛扎得哇哇大哭,估计这小子也没少抢【幸运-2】的点心吃。   一点破栗子还怕你阿爷来抢,眼孔忒小!咱家炼庐里山珍熊掌都没来得及吃呢!   在一片赞扬声中,富贵哥鼻孔朝天地拎起小乔回家转。   哭哭啼啼的刘翠芬,到这时才看到了有段日子不见的儿子,她惊愕地擦拭着似乎泪水永远都流不干的红肿眼睛,只是捂着嘴呜呜咽咽地盯着小乔,眼里是诉不尽的悲苦,却一个字也没说。   “走吧!”   曹富贵撇撇嘴,让小乔拄着他的拐一道回家,一来爱护刚好不久的腿,二来也是低调,免得伤好太快引人注目。   小乔低头应了声,声音有些别样的沙哑。   曹富贵嗤之以鼻,轻轻一记拍在小乔沉默的脑袋瓜上,这样的娘有甚可记挂的?更加不必放在心上。有这功夫,还不如想想怎么炮制熊掌呢!   这些日子研究下来,他对炼庐里那只宝炉耗灵气的操行也有了一定的了解,总的来说,越是简单的配比和原材料处理,就越是少耗灵气。而越是复杂,听上去就高大上的材料和配方,耗起灵气就越凶残。   熊掌是好东西,可这玩意属于有名的古八珍之一,材料比之一般的肉食好的不是一点半点,而是好太多了。而且烹饪的配方没一个简单的,光老祖宗收集的那十几张,什么“红扒熊掌”、“掌上明珠”、“宫廷玉掌”……哪一样不是蒸煮煨炖,工序繁多?   想想那个灵气消耗的量,就阿奶给的环佩只剩18格可怜的“灵气”,种粮食都胆战心惊,只怕不够用呢!哪里还舍得再贪图这点口腹之欲。   曹富贵把死不瞑目的黑熊从陷阱底“扛”出来,满怀一腔欲吃而不可得的悲愤,将四只熊掌剁下,收藏到保鲜的“药柜”格子里,留待以后玉石灵气宽裕时再炮制。   倒是那熊身上那块破皮子,好好硝硝,再让阿奶巧手补补,还能给阿爷做件熊皮袄子。   这几年再怎么困难,阿奶和二婶两人总也绞尽脑汁,巧手给孩子大人添制几件新衣裳。就是最小的苗儿,虽说“新老大,旧老二,破老三”,轮着她总是穿大姐和宝锋着不着的旧衣裳,可城里大姑有时也会扯块布给小娘们打扮打扮。   家里只有一个人从来没穿过新衣服,就是阿爷,按他的说法,老头年纪一把,穿那花哨作甚?新衣服给女人孩子们穿。他那件棉袄,里面的旧花絮板实得硬梆梆,阿奶扯着让他换,他都死活不肯。   给阿爷做件熊皮袄子,外头罩上的旧衫,又保暖又不起眼,多少好!   曹富贵把倒霉黑熊的一身皮肉都分派好用场,拿起割刀毛手毛脚把皮子剥下,上头多留点肥油碎肉也不打紧,反正都丢给老酒伯去硝制,他自然会弄得妥妥帖帖,一点不浪费。   老酒伯看到那么老大一张破熊皮子,眼皮子直抽筋,看这毛糙的刀功手法,皮上留下的肉没有一斤也有七两,只有曹富贵这臭小子干得出来。说是山上人家打的,哪家猎户会把好好的熊皮戳成个漏勺?说是陷阱坑的,这得是多傻的熊,才能这么舍生忘死地凶猛投奔陷坑,还狠狠摔个底朝天的?   他一句没问,就当富贵那扯蛋话是真的,没好气地抢过被糟蹋得血肉糊茬的皮子,迅速藏进草料堆里,低声道:“十天后来拿。”   天寒地冻的要硝皮子,又得泡药水,又得揉,还要烘塘,十天都算是少的!   曹富贵嘿嘿一笑,从箩底翻出一大块熊肉,丢给了老酒伯:“喏!莫讲我占侬老头便宜,这么高档的工钿没见过吧?”   “小子,有心了。”老酒伯接过肉,啧啧赞叹,笑得皱纹掩了眼,“放心,侬这般照顾老头,我总归不会饿得翘辫子的。”   曹富贵看看他,眼神有点古怪,在梦里没人投喂这老头,他可不就饿得一命呜呼了。   等到出溜的曹富贵一路晃荡回屋,二叔背着栗子,老早带着小乔和孩子们早一步回家了,连二婶都已经从娘家回来了。她一脸阴沉,乌云密布,像是要滴出水来,抬头见到富贵又背来一大箩的肉,立时阴云消散,阳光普照,忙不迭地喊大的小的帮忙。   喔哟,男人笨是笨,贴心又能干,孩子聪明又听话,还有这么一个天天往家里搂好东西的宝贝大侄子,还能有什么不顺心的?!什么娘家屋头哭哭闹闹的烦心事,干她一个泼出水,嫁了人的甚事!当年想着把女儿卖了换钱,如今居然还有脸狮子大张嘴讨钱讨粮,呸!   富贵扶着阿奶,朝二婶那边挤了挤眼,悄声问:“又在娘家憋气了?”   “小孩家家,不要多管这些事。”阿奶横了他一眼,也没多问那筐肉的来处,就把人拉进屋里,又叫了老二进去,再三再四叮嘱晚上“行动”的注意要点。   “记住……”   “地窖打开不能立时下去,要点油灯,火不熄才能入。腰上要系绳,两人要照应……我都会背了!阿奶,我怎么觉着你这套有点像是人家发丘摸金的路数啊?嗷!”   阿奶一巴掌糊在乱讲话的大孙子嘴上。   倒是曹二叔,紧张得不住背诵要点,当真是要一字不漏记住老娘吩咐的话。   月黑风高,云淡星稀,正是办大事的好时机。   阿奶千叮万嘱让老二带着大侄子去做事,地方都只告诉了曹二叔,就是怕富贵一个人不知轻重自已去闯,哪里会给他机会甩开二叔。   王柳枝知道男人要跟着侄子去干事,却又不知道到底做什么,一颗心忐忑不定,又说不出口让男人别去。富贵这么点大的小男人都知道冒险为家里找吃食,当叔的还能半点没担当?也只能担惊受怕,默默在屋里等。   婆婆张氏望着两人提灯远去的身影,只说了一句话:“莫操心,没事。”   不知怎地,王柳枝只觉得浑身都松懈下来,一颗心稳稳落了地。   “晓得了,我等他们回来。”   丘家地窖并不像志怪武打故事里一般,建在什么神秘地方,还造了无数机关,只不过建的入口隐秘了些,有阿奶的指路,曹二叔并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地方所在。前溪村对他而言,也就像是屋后菜地一般,熟悉得很。   地窖就在村人时常歇脚的凉亭底下,揭开地上铺的青石板,下面就是装了提环的盖门,要不是阿奶说出来,谁会想得到凉亭下还有个秘密地窖。   也是,当年这一带都是丘家的地盘,穷鬼们哪里能有福踩上丘家自建的凉亭地面?要不是新中国解放,推倒了压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几个村子的农户如今都还在被丘家吮骨吸髓地压迫剥削呢!   地窖入口设计倒还有点稀奇,等到二叔小心地点了油灯往底下一照,曹富贵也好奇地伸长脖子望下张望,这一看,大失所望,就是一根笔直笼统的石板阶梯,什么花样都没有,哪里有丝毫丘半城的气派?   油灯没灭,曹富贵跃跃欲试,想要入内,被听老娘话的二叔死活扯住,非要等到淤气散尽,这才当先缒绳而下,老娘说了,绳子栓在亭柱上,当叔的就要打先锋。   曹富贵等得六神不宁,急躁不已,好不容易见二叔扯扯绳子作暗号让他下去,赶紧顺着阶梯蹬蹬跑下。   一下阶梯,看清煤油灯照的地面,富贵心底就是一片凉。   地窖挺大,挖得也挺深,方方正正,足有他家三间厢房屋子拼起来那么大,可他娘的再大的地窖,不装满金银珠宝,空空荡荡的是留着给后人吃灰乘凉不成?!   不对,也不是空的。   几只做工考究的樟木箱子,箱盖大开,被丢弃在灰尘满地的地窖里,几样零碎的绸缎、饰物洒在边上,地面还有些重物拖行的痕迹。看来,这地窖虽然是没被群众们发现,可他丘家便宜阿爷逃跑时,也没忘记把好东西拿光!   满心发财梦想的曹富贵被深深打击了,肚子里破口大骂丘家便宜阿爷不讲究,都不知道留下点东西给后人。   曹家二叔倒是有些放松下来,老娘让他做的事,他一样不漏一丝不苟地全做到了,只要把富贵太太平平带回家,这桩莫名其妙的差事就算完结了。虽然不知道为甚要来这个地方,但老娘交待的事情总是不会错的。   看大侄子楞楞地发呆,他也有些急,轻轻推了一把:“富贵,富贵?能走了伐?等下万一有人来,看到就不好了,说不清楚。”   “好……嗯?等等!”   富贵心灰意冷,正想着这把亏大发了,还是早早了事,早早回去,突地看到一只樟木箱子底下的角落里,似乎有点突起?他心中一动,奔上前去,把底上蛀朽的绸缎拎开,下头露出一截光润的玉石来。   他大喜过望,一把拎起那只看上去颇为漂亮的玉件,手上一轻,只拎出个碎段来。原来这是柄长长的白玉如意,大约是当年搬运时不小心砸断了,成了几截,要不然也不会留着便宜后来人了。   曹富贵捏着手头那块如羊脂般润泽白嫩的如意柄头,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来,幸亏阿爷的炼庐宝贝不嫌弃玉碎不碎,断不断的。   把碎成几截的玉如意放入怀里,他悻悻地跟二叔道:“二叔你先上去,我跟在你后头,阿奶让我收拾点东西。”   等曹二叔爬上亭子瞭望,曹富贵赶紧把炼庐里一堆自制的粮砖放了出来,瞬间堆满了大半个地窖。他虽然是尽量凝神放轻,到底还是弄出了点声响。   等到爬出亭子,又帮着二叔把盖板复原,小心地掩去痕迹,曹富贵一抬头,却见二叔一脸欲言又止,表情凝重地看着他,深深叹息一声,突然抱住了他。   曹富贵一脸懵,不知二叔这是怎么了?   只听得二叔深沉的声音从头底传来:“富贵,唉!侬莫要多想。侬阿奶她,她也难啊!侬永远都是我老曹家的嫡子亲孙!”   曹富贵如遭雷劈,也不知自家二叔是怎么拐到这上头的。   不,不是,二叔,侬一天一天的,脑袋里装的是啥浆糊啊?! 第40章 奉献   黄林村地处深山里坳, 历来是丹山公社有名的穷乡僻壤,莫说其他条件好些的村落不怎么看得上眼, 就是同个大队里的前溪村人都有些瞧不上穷山沟里的穷兄弟。没想到荒年脚跟, 黄林村倒走了狗屎运,大家都勒着裤带饿肚子, 偏偏曹家二流子在山上发现了大片野栗子林, 几千斤的栗子一下子让队员们缓过劲来了。   陈玉春是前溪村人, 也是林坎大队的副大队长, 眼瞅着村里人忍饥挨饿, 指天骂娘的, 拼着自己的老脸不要,凑到曹书记跟前,跟他商量:这个, 都是大队的革命群众,远亲近邻的, 总不能黄林生产队吃饱了肚子, 让穷兄弟们都饿着吧?就算是打秋风,怎么也得拉扯一把困难群众, 平衡一下,多少周济点呗?   没承想, 曹书记深明大义,当场就拍板, 让人叫了黄林生产队的队长石河生过来。   石河生拍着胸膛说, 就算自家饿肚子, 也特娘的要让前溪村的队员群众们一道吃上栗子面!什么叫阶级感情、兄弟情谊比海深?这就是!   语言胜于行动,石队长不光拍了胸脯,还带了几十条汉子,挑箩带筐的,把毛栗子都担来了,就堆在大队部的院子里。前溪村的队员们都轰动了,围着大队部看热闹,欢欢喜喜等着分栗子。   可把前溪村的生产长刘二六给感动的,就连陈玉春都对石河生这只专挖大队墙角,填补他黄林村小集体的钻洞鼠、铁公鸡刮目相看,还寻思着他是转性了呢!谁知这特娘的都是套路!   刘二六刚刚被他给说得眼泪花花,喊着兄弟生产队休戚与共,共患难、同富贵,都差拜把子叩天地了,他娘的不要X脸的石河生,就这么觍着脸让一帮黄林村的壮汉掏出大锤子,轰隆隆一阵乱捶,要把大队部的院墙加边屋给活生生拆了!   “……曹书记,你,你看看,你看看他们,这是干什么?要造反啊?!”   陈玉春气得脸都绿了,没承想曹书记一脸正容,把他拉到一边,凑过头来低声说:“我得到群众举报,说是大队部,就是当年那个丘家建的院子,这一圈外墙都是用粮食造的,如果情况属实,不就能解大队的燃眉之急了吗?”   “不,不是,我说这,这怎么可能?丘家这院子是多早修的,就算有粮食也不可能这么些年不坏吧?这谁说的消息,听着不……”   陈副大队听书记说的话,简直就是民间传说故事,什么地主老财拿儿子丢的馄饨皮砌墙,荒年救急救子孙,这种故事听个乐呵,教教孩子要节约还行,曹书记老来天真还当真了!   没等他苦着脸抗议,黄林生产队的那帮牲口,已经硬是把大部队院子外那一尺来厚的老墙给拆动了几块砖下来。从人群里突地蹿出个俊俏后生,捞起块砖,拿了凿子一阵狠凿,挤眉又弄眼,居然还凑上嘴舔了一口,忽地发出一声长嚎:“哎娘!真的,真的是粮食的味道,特娘的还没霉!”   围观群众嗡地一声被震惊了,纷纷涌上来看稀奇,大伙也不知道书记和队长叫了黄林村的一帮汉子来,说是给分栗子,怎么就莫名其妙砸上墙了?砸墙就砸墙,还砸出粮食来了?!这不但是稀奇事,还是能填肚子的大事啊!纷纷挤上前去,也想着掏两块砖来看看。   幸亏石河生一声喊,叫了汉子们排成人墙,把乱糟糟的人群给稳定下来。   陈玉春劝说的话被活生生卡在喉咙里,憋红脸喘了两声,憋出句怒吼来:“挤甚挤!前溪村的民兵给我站出来,维持秩序!各家各户都给我往后站!”   曹书记笑容可掬地走上前,从富贵小哥手里接过那块被凿开的粮砖,神情也是掩不住的激动,他捧着砖仔细打量了下,又伸手捻了点沫子放嘴里抿了片刻,老脸上的皱纹都似乎在顷刻间舒展开来。   他举起砖,走到激动的村民们面前,大声道:“是粮食!地主老财用粮食压制的砖,外头裹了厚厚的糯米灰浆,一点没有霉坏!同志们,这就叫‘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我宣布,丘家地主老财、反动派从人民头上剥削的粮食,重新收归我们人民群众的手里啦!”   欢呼声、掌声,山呼海啸般响起,群众们面黄肌瘦的脸上都泛起了激动的红晕,好啊!地主老财埋着的粮,如今可都便宜了饿肚子的群众们。   陈玉春僵着笑脸有气无力地鼓掌,瞪了一眼前溪村的二楞子队长刘二六。   娘的!明明是在前溪村发现的粮食,现在倒好,不但找到粮食的人是黄村村人,敲墙的,凿砖的,都是黄林村的,还有曹书记这尊大佛矗着……好了,见面分一半吧!这帮子黄林强盗啊!   激动的前溪生产队的队员们,哪里体会得到陈副大队的复杂心情,早有人迫不及待地从大队部灶间搬了口锅出来,当场就垒灶烧水,说是打算为人民群众试试这粮砖能不能吃,有没有变质。   陈玉春也懒得理会这帮夯货,黑着脸让刘二六赶紧拉上人,把大队部院墙全敲了,再这么闹腾下去……   话没说完,大队支委里坎坡村的李冬瓜已经激动地表示,哎呀!这是好事啊!是林坎大队全体成员的大好事啊!这种事情,坎坡生产队的队员们也要出大力帮大忙,都是一个大队的,坚决不能只让兄弟生产队的辛苦奔忙。要壮丁,坎坡也能拉出一溜来。   最后曹支书主持了大局,林坎大队三个生产队革命群众也不能厚此薄彼。可是主席也说过,过劳多得,少劳少得。地方在前溪村,东西是黄林村发现的,坎坡这个……见者有份,最后起出来的粮,无论多少,按四四一的比例开,分给各个生产队,还剩一份放在大队部救急解困。   分赃,咳,分粮比例落定后,各生产队立时派各自的壮劳力出工,开始打砸大队部的院墙,干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当年丘家弄的这粮砖墙,一点都没偷工减料,糯米灰浆砌得那叫一个严实,一锤子上去就是一个白印,大冬天的,呼着号子,楞把一群壮汉子累出一头热气蒸腾来。   其他两个生产队的人手到后,大队部院墙外一溜站开几十人,工作面就有点窄。黄林生产队几个年纪轻点的就不免让人挤挤挨挨,挤了出来,又不好在人家地盘上开闹,只得在石队长的眼神示意下,歇到一边。   便宜都占了,还要什么脸呀!   曹富贵跟在一旁看热闹,嘻嘻哈哈地瞅着那几个生产队的壮汉们别苗头,比力气。   这一趟他跟着可不光是看热闹,还要唱作俱佳做好一个引子,压力也是有点大啊!小乔乖乖地站在他身边,盯着砖墙若有所思。   石队长带着生产队的壮士们来干大买卖,根本没带上这小子,可富贵哥也去了,小乔不知什么时候就偷偷跟上,混进了队伍里。曹富贵发现后,骂了几声,也是对这犟牛似的孩子没奈何。   被挤出砸砖队伍的曹爱党悻悻地啐了一口,瞅瞅身边傻乐的富贵哥,一肘子杵过去:“还乐呢!人家都不让我们上手,前溪生产队的这些家伙说不定就藏私!”   “啧啧啧!气量小了不是?没听你家阿爹在说,阶级兄弟,分甚你我?要大度么!”曹富贵笑嘻嘻地凑过头低声道,“再说了,这一帮憨大只知道下死力,不会动动脑筋,有什么前途?”   曹爱党被他说得一懵,转眼看看正在院墙边挥汗如雨的队员们,脸色就有些古怪。石河生队长正在那里喊着:“嘿哈!加油干啊!打出粮来家欢喜啊!”站在他边上闷头打墙的,就是曹家老二庆贤。   “你别不信啊!你想想看,老丘家老谋深算,既然连院墙都能打成粮食做的,其他的地方有没有可能……嗯?跟他们瞎挤什么,要是能再找出几处来,他前溪村还能有脸不给阿拉多分点?”   曹爱党恍然,忙瞪大眼睛望大队部的屋子瞧去,瞧着哪间屋子都像是粮食盖的,大锤跃跃欲试,恨不得把屋子都拆光。   “憨大!这屋子是哪辈子建的,谁会把自己住的屋子拆了用粮砖重新砌墙?”   曹爱党被他这么一说又懵了,气哼哼地说:“那还能有哪?总不能这地面的土都是粮食做的吧?”   曹富贵恨铁不成钢,又不好开口直说,只能绕了圈子跟他扯:“这方圆几十里的,丘家近些年盖的……”   “我明白了,我去打探探哪些原本是丘家的产业,又是近些年盖的,说不定还有什么粮砖面砖的!”   曹爱党终于被点透,兴奋地蹦起来,拉着曹富贵就要去打探。   “不不不!这种为人民服务的大事,爱党你这样的热血青年去做就行了,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曹富贵捶腰甩腿,顿时气虚体弱。   曹爱党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甩了虚无擒鸡之力的富贵哥,招呼了几个年轻汉子,兴冲冲地去附近搜罗。   “看到什么板啊,砖啊!都先撬开来看看,说不定就是粮食做的,说不定下面埋着什么呢!”   曹富贵望着爱党远去的身影,平地一声吼。   爱党熊赳赳气昂昂地挥挥手,头也没回。   小乔看看富贵哥歪起的嘴角,又看看大队部里被撬得一片狼藉的地面和砖墙,默默闭嘴。   这一干,就从早晨干到了黄昏。   中午的时候,曹书记让大队部里几个从各生产队抽调上来的“统筹工”,和帮工们一道架起大灶大锅,煮开满锅的水,把几块洗净灰浆的“粮砖”丢下去,很快就煮成了一锅稠得能竖筷子的厚粥。舀起一尝,虽然味道寡淡,却是再正宗不过的粮食味道!   干活的汉子们喝了热腾腾的厚粥,饱了肚子更加亢奋,更卖力地敲墙,誓把地主老财的黑心墙全部拆成人民们的肚中粮。   曹富贵也分到了一碗,为了让干活卖力的汉子们多吃点,他义正辞严地拒绝多盛半点粥。   好奇地尝了一口“粮砖”的味道,富贵哥一张俊俏的脸蛋皱成了老蔫丝瓜。   娘哎!这味……粮食是粮食,就是像粮里加了石灰再陈了几十年,煮开又洒了把灰,吃到嘴里那叫一个又涩又粘。   他绿着脸咽下嘴里的那一口,凛然将碗里剩下的粥递给了小乔。   “小乔,给。要爱惜粮食,不要剩饭。”   小乔默默接过碗,唏里呼噜一口闷干,顺便还把碗舔得干干净净。   曹富贵张张嘴,难得尴尬了片刻,伸手从兜里掏出颗绿盈盈的芦稷糖,默默塞到了小乔的嘴里。   小乔黑黝黝的瘦脸蛋上,悄悄抿出一丝甜甜的笑意,看着还挺顺眼的。   曹富贵头一次觉着,这小白眼狼其实长得也不算难看。他捋着头发,潇洒一甩头,啧!再养胖点,长开点,大概也就能及得上他富贵哥两三分的俊俏了。   天色暗淡下来,大部队的院墙却还没敲光,已经拆下来的粮砖,毛估估都有上两千斤了,群众们热情高涨,党员们带头苦干,谁都不肯去休息。   曹书记索性让人在大队部院子里点上篝火,打持久战!   两堆篝火刚点着,曹爱党领着几个黄林生产队的年轻人飞奔而至,激动得话都说不清了,喊得声嘶力竭:“阿爹,阿爹!我发现了一个地窖,里面全是粮砖啊!全是粮砖!”   哗——   人群顿时疯了,激动的队员们纷纷围上来打听,什么地方有地窖,哪里又出粮砖了?   曹书记大吼一声:“大家安静!不要乱。粮就在这里,人人有份,要是有人敢混水摸鱼,趁机作乱,也别怪我曹伟岩不客气!玉春,你留在这里分管这摊事。石队长、刘队长,你们俩带上民兵,跟我一起去新发现的地窖。爱党,前面带路!”   “得令!”曹爱党激动得戏词都喊出了口,一马当先腾腾腾连蹦带跑,带着众人跑到了黄林村与前溪村交界处的那个石亭子。   他和伙伴们站在被撬得面目全非的石亭阶前,指着地面上深不见底的大洞,身板笔挺如松,骄傲地喊道:“报告曹书记,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丘家以前的地窖,里面约有上万斤的粮砖!”   群众们沸腾了,热情比手上的火把更灼热,有了这上万斤的粮,就算是三个生产队要平分,怎么也能捱过这个饥饿的寒冬了。   曹二叔站在震惊又欢欣鼓舞的人群里,比一无所知的人们更加震惊和激动。   他热泪盈眶,激动地望向面不改色,神情自若的自家大侄子,默默吞下了所有的话。   阿娘讲得对,什么都不要讲,什么都不能讲。上万斤粮啊!富贵知道了地窖里的机关和藏粮,还能毫不心动,一点不贪。他一定要向侄子学习,学习这种默默奉献,无私为大家的精神! 第41章 气血   一心为公, 毫不利已的曹富贵欣慰又肉痛地等到了丘家地窖粮砖的发掘,对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再也没有一点多余的兴趣, 也懒得再等黄林生产队这帮亢奋过度的汉子。和曹书记、石队长打了声招呼,挥挥衣袖,两袖清风地带着只拖油瓶踏上了回村之路。   他打着哈欠,抹了把眼泪, 牵着小乔的手, 只留给二叔一个孤寂、疲倦又高大的背影。   慢悠悠走在回村的山路上, 想起这一把“粮砖”给亏出去的存粮,富贵那颗小心肝是一阵阵的抽痛。   何以解忧?唯有吃肉!   想着地窖里捡来的唯一一块漏网之玉, 富贵恶狠狠地咬着牙,打算来个熊肉三吃。   “哥, 我会种地。”   小乔拉着他的手,突地冒出一句话来。   曹富贵一楞, 立时板起脸教训小孩, 不读书哪里来的出息?又不是人人都像他富贵哥一样,天生聪明,不读书都能光芒万丈。   “啊?你小小年纪想什么种地?种地有什么出息, 面朝黄土背朝天,讨老婆都只能讨个柴禾妞。对了,你这年纪不是应该上学的么!过出年节, 你和宝锋两个统统给我去上学……宝锋52年生的, 9岁了。你呢?”   “我……8岁了。”小乔也呆了呆, 捏着富贵哥的手, 急切地看着他,争辩道,“我想帮你种田……”   他警惕四处查看了一下,这才踮起脚尖,凑到富贵哥的耳畔,用蚊蚋般声音悄声道:“就是那个‘田’,像二傻叔那样。我也会拔草,我还会捉虫、浇水、割麦……我都会!”   “我会好好读书的。小学校又不远,我可以干完了活再去读书。”   小乔认真地望着富贵哥的眼睛,这双明亮的眼睛里总是带着点快活的笑意,在夜色里,就像是淡淡的星子,一闪一闪,漂亮极了。   富贵哥说想要他读书,他就好好读书。   富贵哥讨厌那些难吃的粮砖,他就把那碗粥全吃光,再帮着哥种上一垄又一垄香喷喷的麦子和好吃的。他知道富贵哥有神仙法术,但是富贵哥不想他明白,他就永远都不明白。   多好的一个劳力啊!童工也是工,哪里能嫌弃呢?尤其还是这样知情知趣的“知情”人士。   曹富贵踌躇地摸摸刚冒出点软毛毛的下巴,问:“能保密?”   小乔用地点头。   曹富贵乐了,行啊!反正到时就和二傻一样,蒙着眼往林子里一带,一起去找那神仙宝地种田呗!熬过这一两年荒情,孩子也明白事了,不再带他进去也就是了。小屁孩子糊弄还不简单?什么一月一熟的麦子……孩子啊,你小时候帮着富贵哥种了几天地,整日发梦呢!   心头笃定,又增添了一员童工,曹地主顿时心宽意适。   “走,哥回家给你做好吃的去,保准你吃了连舌头都吞下肚,哪像那甚粮砖,喂猪都嫌……咳咳,那个顶饱,能壮啊!”   还没到家,刚踏上碎金溪的小木桥,远远便见到一个熟悉的瘦弱身影坐在门口,眺望着远方,切盼孩子的归来。   “阿奶!我回来了!”   曹富贵加紧脚步,人未至,声先到。   “哥回来了!”宝锋风一般刮出来,叫唤着,往他身后看,没看到阿爹。   “富贵回来了,侬二叔呢?”二婶也一脸笑意迎了出来,嘘寒问暖,转头寻找自家男人的身影。   “一切顺利?”阿奶让阿爷搀扶着,用眼细细扫了一遍富贵全身,这才发声问道。   富贵挑着眉毛,惊讶地说:“喔哟!我富贵哥出马一个顶俩,何况还有我家介有‘本事’个二叔,有甚事情还摆不平的?”   他对二婶一笑,道:“二叔和三阿爷他们还在前溪村劳动,兴许要挖通宵。这趟挖出了好多丘家的存粮,阿拉队里这许多人这个冬天是不用愁口粮了。”   几人一听这话,都是松了口气,曹书记和石河生带着黄林生产队的人去前溪村挖粮,这内情大家都是“多少”知道的,虽则“多”与“少”差得有点多,听说一切顺利,人人都放下心来,阿奶还念了几声佛。   富贵灿然一笑,嘿嘿一声:“我是吃不消了,先回来休息。阿奶,屋里鸡蛋还有伐?给我和小乔弄两张蛋饼吃吃,走这一遭,饿得我腿都发软了。”   “啊?石河生介小气,连饭都没让你们吃?”   二婶大惊,开始忧心自家男人的肚腹,不知他这般下苦力,有没有饿到。   “那倒不是,三阿爷让人当场煮了粮砖做粥,能吃,就是那个味道……嘿嘿嘿!”   “侬个富贵舌头!”阿奶白了他一眼,转头吩咐英子烧火,她要亲自上手,为辛苦一趟又担惊受怕的富贵大孙子摊上两个香喷喷的鸡蛋饼。多放几只蛋,撒上把葱花,煎得金黄香嫩,给富贵好好补补。   “阿奶,侬真好!”富贵甜言蜜语不要钱似地抛洒,把阿奶哄得皱纹笑成朵团花。   曹二叔是第二天早晨,天刚刚亮时回来的。   与他一道回村的,还有石河生队长和他的运粮队。因为在前溪村分到了足有七千多斤的粮砖,为了怕夜长梦多,河生队长让人回队里报信,组织了接力运粮队,保证人歇粮不歇,硬生生在前溪村队员们肉痛的目光中,抢回了粮食。   这一趟走的,虽然又忙又累,可是大伙腰杆都是挺得笔笔直,尤其是曹爱党,作为发现地窖藏粮的大功臣,那鼻孔都快要朝到天上去。要不是他老子曹书记一记巴掌闷头拍下,怕是鸟屎都要掉进鼻孔里面了。   河生队长熬得眼睛通红,却是一点不觉累,让“铁蛳螺”敲起铜锣,各家各户分粮砖!   “粮砖”这东西,曹富贵是吃怕了。   可队里大家都分,自家也得往回拉一点,就像阿奶说的,这叫“和光同尘”,偶尔可以露点锋芒,不要做头伸太长的出头椽子。   好在丘家的粮砖味道糟糕,自家宝炉伪造的粮砖应该还过得去,至少不是陈了那么多年的古董粮啊!   曹富贵嘻皮笑脸地同“铁蛳螺”打混,仗着发现栗子林交公的大功劳,得了默许,让他带着小乔自已动手捡一筐粮砖。富贵哥自然是毫不客气地挑了宝炉出品的新粮砖,这叫自产自销么!   家家户户担了粮砖回家,不多久,生产队里处处飘起粥香,欢声笑语隐隐传来,偶尔还有一声熊孩子被老娘抽得哇哇叫的哭嚎声。   隆冬旭日初升,和煦地照耀着大地,也照到这深山冷坳的僻静一角。   队员们肚中有粮,田里有麦,就算一时艰苦,心里也有着希望和信心,再大的困难,有国家和党带领着大伙干,总能熬过去的!   老曹家关门闭户,二婶又一次发动全家严防死守,因为她的宝贝大侄子这回在外头晃了一圈,居然带回了四只炮制好的“熊掌”!   娘哎!山珍海味那是老底子皇帝老子和大官们吃的,穷人家听一耳朵都是万幸,哪里想到会有自己吃上熊掌的日子?!   富贵把大伙赶出灶间,自已一个人在灶间料理,没到一刻钟,那个肉香味飘的……   “英子,艾草多烧点!”王柳枝严阵以待,吸着口水,眼盯院门外,生怕来个不速之客,嘴里一边叮嘱着大女儿。   “咳咳!姆妈,院子里都是烟了。”英子泪流不止,为了口吃的也是拼了。   苗儿眼珠咕噜一转,跑进屋里翻出两把大蒲扇,一把分给眼睛熏得跟兔子似的,还趴在灶屋门口留口水的宝锋,拖起他一道扇风。   艾草烟往院外飘去,掩住一屋浓郁的肉味奇香。   只听富贵哥在灶间大喊一声:“好了,上菜!”   小乔第一个蹿了进去,端出一大盆菜来。   一只颤巍巍、嫩如玉、白如乳的肉掌横陈于上,边上是细细一叠嫩生生的冬笋片,几颗绿油油的油菜心,点点青葱洒落在乳白的汤汁中,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香味更是清淡中带着丝肉香,柔和又勾人。   刚一端出来,宝锋和苗儿的口水就决堤了。   “去,都去堂屋坐好。没见识,没定力啊!”富贵吸溜着口水,端着另两盆香味更为霸道的重口味菜——红扒熊掌、一品熊掌,匆匆走了出来。再不开吃,富贵哥的形象也要保持不住了!   大概是材料珍贵,配料却不是太齐全的缘故,三道熊掌大菜只出了一个金字特效,就是那道“兰花熊掌”【气血 1】,其实两道菜都是红字的【气血 1】。   一家老小吃得眼睛都眯拢了,连二婶的嘴都没功夫夸赞富贵的手艺,个个似风卷残云般,吃得头也不抬,满头大汗。   【气血 1】三叠果然效果不凡,老人、孩子们红光满面,曹二叔和二婶却是扭捏对视,眼波如春水,天还没黑,就早早把宝锋踢进了英子她们的屋里去。   富贵躺在自家的床上,精神焕发,辗转反侧,一夜不能入眠,偶尔还听到楼下二叔压抑的低吼,迷迷糊糊就湿了亵裤。他懊恼地起身,眼睛熬得跟兔子似的,盯着窗外的鱼肚白,真想仰天长啸一声,做孽啊!   一大早,二婶扭着动人的粗腰肢,亲手给富贵哥做了他最爱吃的豆腐脑和油条,这两样虽然简单,却是又要花费精力,又耗油,一般人家屋里轻易不做的。   富贵看看呵呵傻乐,春光满面的傻二叔,再看看另一头阿爷腰背都直起几分的神采,阿奶脸上透出的几分娇羞……   他默默地,恶狠狠地干掉了自己的那碗豆腐脑。   又瞪了小乔一眼,道:“快吃!”   一大早,老曹家和乐融融正吃早饭,院门当当当让人敲响了。   “秋收叔!开开门,部队里的信,你家老三来的信!”门口有人喊道。 第42章 来信   三叔的信非常简单, 而且信里好多“某某”,大概就是说他所在的某团移驻某县,驻边转为生产建设,国内国际形势严峻, 他们的任务也很重,这一两年可能很难抽出时间回乡探亲,他很思念家乡亲人,但忠孝难两全, 请父母亲和家人们都要珍重……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个大包裹, 里面是一块织着繁复花纹的羊毛毯子,颜色鲜艳, 图案非常漂亮,就是看着不太像汉人的风格。另外是一些干果和药材,什么枣干、杏干, 还有长得灰溜秋、古古怪怪的肉苁蓉,据说是滋阴壮阳的。   照例也汇了笔钱, 还特地多写了一句, 让阿奶不要省钱, 多买点好吃的。   要是没有梦里看到的那番可怕场景,曹富贵估计也不会在意三叔提的这句,但现在看来,三叔在信里再三提点多买吃的, 大约也是一种隐晦的警示, 让他不由得揪起心来。   阿奶拿着信, 看着看着眼眶就红了。   阿爷扶着她,轻声劝慰,儿子保家卫国,在军队里也不少吃喝,如今又不打仗,也别太担心了。   曹富贵拎起那块花毯子裹到阿奶身上,大惊失色:“喔哟!阿奶,侬介么一打扮,走出去人家当你是二婶的姐妹咧!”   阿奶被他逗得笑出声来,骂了一句,没好气地轻轻拉下毯子收了起来,老三讲这东西是羊毛织的,精贵的很,好好收起来,日后给他媳妇用。转头想想老三在部队的光棍窝里,年纪二十六七了还没混上个媳妇,她又是一阵心烦。   好在就像他爹说的,在部队里肯定不会少了吃穿,缘分不到也只能听老天爷安排了。   信差叶长脚不但带来了三叔的军邮,还替县城里的姑夫捎来个口信,说是富贵托他办的事有着落了,有空让去城里一趟。   阿奶收拾起心情,拉了富贵回屋问:“……托你姑爹办了甚事?”   富贵自己也想了一下才记起,前阵子去大姑家时,托了姑爹和他家老爷子帮着问问,有没有人出玉石,他拿粮食换。钱姑爹一向办事谨慎,他既然都捎口信来,那肯定是有“货”了!   丘家这坑爹的地窑里亏了他上万斤的存粮,只收获一柄碎如意,好在灵气“份量”还算足,四块碎玉总共有66格能量,还能用上一段时日。   要是姑爹那里有了收玉石的渠道,他这可怜的炼庐宝贝也不必要这么扣扣索索地用,吃两个好菜还提心吊胆的,生怕把灵气用光了。   这是大好事啊!   “阿奶,侬记得我说过有弄粮食的‘门道’伐?”   富贵挑起眉毛,附在阿奶耳朵边上,神神秘秘,隐晦地表示,这个“路道”需要玉石,不论好坏,多多益善。   这一年农村种粮食的日子都这么难过,城里凭本买粮的,日子又能好过到哪里去?拿屋里老物件和乡农换点救命粮,这种私底下的交易虽然不上台面,只要小心谨慎点,又不是倒买倒卖,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富贵提脚就要跟着长脚叔走,阿奶一把拉住他,让他带上二叔这个钦定保镖,半大小子翻山越岭的,哪里放心得下?   富贵身怀炼庐,两手空空就能上路,县城里又是往日混熟了路的,哪里愿意带上二叔这么大只拖油瓶?但转念一想,要做“生意”多少也要弄点粮食掩掩门面,有二叔推着板车挡着点闲人眼光和猜疑,也是好事。唐和尚去西天,还要讲排场,带个沙和尚挑担呢!   带了只大油瓶去县城,小乔这只小油瓶也不闹,默默地跟在富贵身边,打定主意贴身紧跟。   富贵眼一眯,趁着阿奶和二叔整备行李的时候,把人拖到外边,连骗带哄上了山路说是去“宝地”,蒙上眼送进了炼庐和二傻作伴,好好做农活去罢,少添乱。   给炼庐里的两个大小劳力准备了厚厚一摞宝炉出品的熊肉夹馍,又给备上一大罐子水,富贵郑重其事地把药田边鸡圈里,大大小小一窝十七只鸡交给了鸡倌小乔,还给他配备了一个听话的助手——大黄,一家老小能不能吃上鸡肉,就看你俩了!   听说富贵哥想吃鸡,小乔盯着花毛公鸡,狠狠点头,表示坚决完成任务,一定把鸡们喂得又肥又壮,让母鸡多生蛋,让富贵哥早日吃上香喷喷的鸡肉和鸡蛋。   既然有“生意”要做,那就免不了花费时间,富贵和阿奶说了,可能要在大姑家住上一宿,带着二叔和一车粮砖,还有些阿奶为大姑准备的拉拉杂杂的东西,赶紧上路了。   粮砖那东西口感吃着太糟心,让炼庐在手,日渐追求生活品质的富贵哥极为唾弃。这东西保质期长,模样不起眼,来路又有根有据,不怕追查,索性就把队里分来的一筐百十来斤全背上,用来换玉石当真再好不过。万一数量不够,偷摸着从炼庐里顺些出来混一道,一点都不会引人注意。   就算人家知道了粮砖的“来路”,也就是鄙夷一下二流子偷了家里分来的存粮换物件,不会想探究什么奇奇怪怪的根脚。至于名声这种东西,哼哼,他富贵哥是那种在意荣辱的人吗?骂他的人多了,再多几个还能用口水淹死他不成?   推着板车风尘仆仆地来到县城,走进大姑家住的大院里,富贵就觉得脸上身上落着的目光有点多,还有点热切,尤其是自家二叔推的大板车上那两个塞得满满的箩筐,上面落满了探究的热情眼神,这要是能点得着,筐子都快烧起来了。   城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啊!曹富贵暗自咂舌。   一段日子不见,这院子里老老小小的,都是一脸面黄肌瘦,眼里勾勾盯着的都是饥火。   没等几个街坊邻居上前来套近乎,曹富贵拉开嗓子就嚎:“姑啊!大姑!你侄子来啦!乡下都吃不上饭了,日子过不下去,你多少帮衬点吧!侄儿带着铺盖来投奔你了,好歹城里还有户本吃粮啊!你可不能进了城就丧良心,丢了你富贵侄儿啊——”   他这一声嚎有腔有板,有调有折,抑扬顿挫,中气十足,楞生生把打秋风嚎出了一往无前的悲壮气势来。不光听得街坊们一脸热切立时转作鄙夷,前进的脚步顿时倒转回头,小脚快步迈开回屋,还要暗自啐一声——不要脸!   “富贵,你,你这是……”   二叔听得眼都直楞了,什么时候家里这么困难,要让富贵来妹子家里住?他急急想开口,被富贵一扯袖子,把一肚子问号又塞了回去,反正听富贵的就是了。他只得闷声不吭,背着箩筐埋头往妹子屋里走。   一路嚎,一路拉着沙二叔,迎头就遇到了匆匆赶出来的大姑曹连秀和钱家老太太,两人面容都有些憔悴,还没等曹连秀张嘴说一个字,钱老太太就拧着眉毛,开声:“富贵,阿拉是一家人,讲什么投奔不投奔,有我钱家一口饭吃,就不会少侬一口饭。进屋!”   这番话掷地有声,铿锵如铁,和老太太娇小玲珑的身材形成巨大的反差,震得见识过大场面的富贵哥都是眉心一跳,老太太这是年老成精,三分真意七分实力——好演技啊!   周围悄眼瞄着的邻居窃窃私语,有笑钱家傻的,也有叹世道难的,看不成热闹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围观探究,纷纷散去。   关上门一家人亲亲热热说话。   青柱青石都在家里,粮食不够吃,哪里还有精力到处去玩,不如待在家里,大的照顾小的,还能赶紧补作业。   看到富贵表哥来了,钱家两个表弟都是激动无比,嗷嗷叫着扑上来亲热,想得不得了。   “喔哟,这是想我呢,还是想我带来的好吃的?”   曹富贵笑得阳光灿烂,一手拎起一个,想要“飞”着玩,差点闪了自己的老腰,他扶着腰叹声连连:“青柱又蹿高了,怎么越来越瘦?青石也是,拎在手上都不压秤了。”   曹连秀看侄子笑语殷殷,瞬间翻过了方才那副哭丧的嘴脸,不像是家里有啥大事的模样,她也放下了心头大石,急急问道:“家里缺粮啦?姆妈阿爹都好吗?当真难到这地步了?二哥,你们吃饭没有?饿不饿?富贵,侬放心,阿姑怎么也……”   “停停停!”富贵长叹一声,“阿姑啊!我要不这么嚎两声,这帮子街坊邻居都要把阿拉围观拆卸了,多少麻烦。阿爷阿奶都好,屋里也不缺粮,靠山吃山,总比你们城里凭个本本吃得多些,侬莫瞎担心。”   “当真?”大姑将信将疑,把目光转向二哥,富贵那张小嘴天花乱坠,牛都能吹上天去,二哥说一句,那是一口唾沫一口钉,实在人。   钱老太太也笑:“侬个小鬼头,心比比干多一窍,嘴比抹油滑三分!讲得阿拉一楞一楞的,真假哪里分得清。”   富贵哥连叫冤枉,比手又画脚,对着钱家老太太和阿姑,还有两只小萝卜头,绘声绘色地吹嘘了一番自已深山发现栗子林,大队里又惊现丘家粮砖的传奇故事。那叫一个惊险刺激,一波三折,别说两个孩子听得眼睛放光,惊叫连连,就是两个女人家都惊叹不已。   曹二笑在一旁笑呵呵,拼命点头,敲定大侄子真金十足的大功劳,虽然有些事打死不能说,可大队里千多号人都要承他家富贵的情咧!   富贵哥得意地掀开筐子盖,里头整整齐齐堆满了“出土”的粮砖,见证着他的“故事”。   “哎!青石,这东西我们不吃,我要拿来用的。”富贵一把抓住青石的手,这孩子听故事听得口水直流,捧起块“砖”就想啃了尝尝看。   “快放下!”曹大姑忙拖过熊孩子,听侄子的安排。   富贵和二叔将面上百十来斤的“粮砖”搬出来,堆到一旁,露出了底下的新鲜栗子,还有一堆肉。   “肉——”青柱惊叫半声,立时被老太太捂住了嘴。   富贵嘿嘿一笑,不太在意地挑挑眉:“靠山吃山么,随便打了只熊,带来点给亲家奶奶和大伙尝尝,也就是吃个新鲜,没啥!”   钱家老小倒吸一口凉气,目光灼热,炯炯望向一脸淡然的富贵哥,娘哎!打只熊吃肉,这还叫没啥?! 第43章 收货   钱家姑爹和钱老先生回家看到富贵两个来了家里,也是欢喜不尽。   比起富贵上次来, 两人都瘦了一圈, 学校也好, 工厂也好,虽然是定量供应粮食,这个量是比以前缩水了许多,粮食里也掺杂了许多“代粮”。番薯梗、番薯叶、各种菜干、麸皮加入米面中, 磨制成粉做成饼、馒头, 样子寒碜不说,那个味道更是一言难尽,又糙又涩难以下咽。   就是这样的粮食,供应也是非常紧张, 连青柱他们的学生定量都减了。   报上开始宣传鼓励人扎根农村,精简下放城镇人口, 动员安置到农村去。各个单位都开始清退人员, 精简减非生产人员, 充实生产战线。   虽说近期动员安置的,都是这两年从农村新近进城的“新职工”,但是谁也说不好以后的形势会怎么样。农机厂是县里的大厂,这一个月动员“安置”了近五十个职工,各个车间和生产环节上的工人都有些人心惶惶,生怕精简到自己头上。   物质上的困难带来的还不只是思想上的波动, 更是影响了人们的身体, 车间里大多是力道十足、人高马大的汉子, 力大能吃也能干,一旦粮食营养跟不上,走路都是飘的,搬个铁铸件都会不小心砸了脚。   钱恩海是铸工车间的车间主任,手下大大小小也管了几十个人,要做职工们的思想工作,压服波动,保证安全生产,又要应付上级的“指标”,动员精简,忙得是焦头烂额,嘴边燎泡都起了一串。   他自己当个小干部,工资稍比一般工人多几块钱,家里的拖累也不重,有时实在看不过眼,能帮就帮一把,不能饿着老婆孩子,也只有从自己嘴边抠下粮来帮,这气色当然是好不到哪里去。   工作上虽然繁忙,压力又重,他倒还是挺把老婆娘家大侄子托付的事情放在心上。   一来是自家实在亲戚,托的又不是什么违法犯罪的事,二来也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痛痛快快吃了富贵大侄子这许多想起来就流口水,香喷喷的野猪肉,他这个当姑爹的哪能不把孩子的事放心上。再说了,如今这日子,还能搞到肉,本身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富贵大侄子年纪虽小,心思和路道都有点野啊!   能帮则帮,本来就是两头都得利的好事。   只是他工作在厂子里,打交道的也十有八九都是大老粗,家里就算有什么老物件,也没几个能拿得出手的。什么祖辈爷爷的喂狗盆,前清年间的饭桌子……这些玩意他们说得出口换,他还没脸跟富贵提呢!   倒是自家老爷子本来就喜好古玩,虽然不精,也有一帮子附庸风雅的老伙计,家里或多或少收过几件老物事。现在饭都吃不饱了,与其留这些给子孙,倒还真不如拿来换实实在在的粮食,先把孩子的肚子填饱。   老先生们也要脸面,不想和换物件的照面,更不愿讨价还价丢份,东西都暂存在钱家,让钱老看着定,能给几十斤粗粮就换。   钱家父子俩与富贵叔侄俩寒暄几句,也不外道,立时就把富贵引到里屋看“货”,富贵没让二叔跟着搅和这些事,就二叔那奇异的脑袋瓜,真说不准他又瞎想些什么,还是少让他掺和为妙。有些事也很难解释。   钱老爷子从柜底下小心地掏出七八件东西,大大小小在床上排了一溜,有金玉器件,也有古玩摆件。   曹富贵虽然不懂这些个,但玉石这东西他还是认得的,一看就乐了,八件东西里有一半是玉件,黄的、白的,白中带着绿的,几件玉饰虽然样子各异,新旧不一,可看上去都玉色光润,古意盎然。   他也说不上真假,只知道这些玉看着就舒服,尤其是里头一串鸡油黄的手串子,个个都有拇指肚大小,金黄如蜜,油润润的,似乎还嵌着丝丝金线,漂亮极了。   “这黄玉好,真漂亮!我能上手吗?”曹富贵忍不住都想拿过来摸摸,这串子太可爱了。   钱老先生笑脸有点僵,干咳了一声,小声道:“富贵啊,这个是蜜蜡。”   老先生有点忧心了,连玉石和蜜蜡都分不清,这孩子还想做古玩生意,别连裤子都赔得底掉啊!   “呵呵,开个玩笑,哈哈——”   富贵干笑几声,忙连声赞钱家爷爷的眼光好,他不懂不要紧,这不是有专家给把关么,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来做,总是不会错的。   更何况不就是几十斤粮一块玉么!换上一块玉,至少能种出几千斤麦子来,这生意的成本几乎为零,利润高得资本家知道了都敢杀人放火,他哪里还怕什么亏?再说了,就算钱老爷子看不准,拿起玉石丢到能量槽上,该有多少能量一清二楚,哪个骗子这么高明能骗得了人,他还能骗得过神仙宝贝炼庐去?   至于其他几件什么蜜蜡、古玩的,喜欢就都收了,说不定哪样也有灵气呢?就算没有灵气,嘿嘿嘿,梦里乔应年的世界里,古玩珍宝那叫一个贵了去。   乱世黄金,盛世古董。   如今存上点古玩物件,过得十几二十年,在盛世华年的时候拿出来,啧啧!咱富贵哥想不富贵都难啊!哪里还差现在手头这一点粮食?   就是怎么个换法……他倒还是要掂量掂量,其他东西可以让钱老爷子帮着掌眼定价,玉石这东西,那是一定要问炼庐的。   “钱阿爷,东西我全要了。其他东西麻烦侬帮我把把关,看看价,这个玉,我还是要再仔细看看,人家收的有特殊要求,合了标准的,给价从优。”   钱老爷子也没问怎么个特殊要求,贴心地拉着儿子避了开来,让富贵一个人捣鼓,他俩在外间陪着二舅哥说说话。等了十来分钟,就见曹富贵喜气洋洋地走了出来,一个劲地喊好东西。   “……这块白玉,给六十斤粮砖;这块白里透绿的给八十斤;这块淡黄的,给一百二;带灰点的品相不怎么样,就给二十斤。您看怎么样?”   曹富贵手里拿着一把玉,就像是小贩卖小玩意似的,一件件拿出来定价,玉好不好他一窍不通,反正就按炼庐里能量格子来,一格给三斤粮。最后那件黄蜜蜡他也没放过,悄悄放到能量槽里一测,哈哈!果然也是好东西,足有55格灵气能量,怪不得他一见就心喜,管它是不是玉呢!   这件黄蜜蜡他给出了一百五十斤粮外加五斤肉的超高价,这就叫千金难买心头好啊!   钱老爷子也有点震撼,富贵看上去是半点不懂古玩,可是又不知有什么鉴定的门道,尤其是挑出来的那几块玉,不说那些东西出处来头,传承有序的话,光凭玉质本身品质来讲,他给的价钱再公道不过。   要是太平年景,这些玉确实不是几十几百斤粮能买到的,可如今到处缺粮,有钱都买不到额外的粮。社会上也不兴“玩”这些,留着金玉器玩让子孙饿得半死?哪家都忍不下心去。   本来老哥们几个就说了,有个十几二十斤就能换,如今富贵给价给得宽裕,他也算是能给人一个心安了。   不过,富贵这孩子带来的粮也不够这数啊?   “行,富贵你给的价厚道,我也能帮你再多找找这些玩意……啊,你还要收的吧?”   “收的收的!今天带来的粮不够,我明天去县城朋友那里弄点粮周转一下,钱阿爷侬放开手脚帮我收,最好玉多收点,阿拉屋里粮食多少还有点,实在不够,我再上山去弄几只大家伙,也够抵数了。”   富贵笑得眉眼弯弯,再三和钱阿爷敲定,多收,多多益善!下一趟他再多带点粮过来,不过这边院子人多眼杂,最好找个僻静的地方交易存粮。   钱姑爹想了下,立时提起一个合适的地方。   他们厂子在城郊有个农机服务站,管对乡农维修服务的,后来专业人员也不够派,那里就成了废弃品仓库,也没人打理,院子里草都长得比得腿高了。库管老陈头每月月底去转一圈,点点大数,其余时候都是锁着没人。要是需要暂时用用,问老陈头借下钥匙,给厂里交点租金登记下就行,谁也不会来多管。   这个好。   曹富贵如今不爱热闹了,就喜欢这种偏僻地方,方便行事。当即就和姑爹约好,明天就把余下的粮食运来,放到那间仓库里,到时请钱阿爷按着约定的价格给人分一下就行。玉石他就先带走了。   定好事情,富贵放下一桩心事,了无牵挂地和两个表弟嘻嘻哈哈地玩起来。   听着他俩嘟嘟哝哝,一边玩得开心,一边还时不时跑到里屋边上闻闻里头传来的肉香味,一脸切盼,像是饿了八辈子似的。   富贵皱起眉,揉着他俩的脑袋瓜,问青柱:“学校里也没吃饱啊?”   青柱使劲点头,说是学校里的定量不够吃,没油水的粗粮一餐吃上半斤都不顶饱,走动走动就咕咕叫了,大家都有气无力的。别说吃肉,好些日子连肉味都没闻到了,上一次吃肉,还是富贵表哥带来的野猪肉,吃得那叫一个香啊!   青石还小没上学,睁着大眼睛听哥哥苦着脸说惨,听到肉肉,也是拼命点头应和。   里屋炖的肉香渐渐飘了出来,大姑把富贵带来的熊肉用热水汆了,和上栗子正在焖。两样都很难煮烂,可不得好好焖上几个小时,这可把两个小的馋得口水长流,望穿秋水。   钱家阿奶正在外间陪着邻居说话,隔壁留香嫂挽了小竹箩悄悄上门,知道钱家来了两个乡下亲戚,人高肚大的,怕是一时为难,她在屋头翻了几张番薯叶混做的饼子送来,救救急。   “……当真生受你了。”   钱阿奶拿着这粮,心里也是滚烫,眼眶发热。   留香嫂男人王志青也是农机厂的,是金工车间的4级技工,一个月52.8元的工资比钱恩海这车间主任略低几元,他人肯干又卖力,工人又不像干部拿死工资,一个月出满勤下来,倒比老钱还多上几元钱。   钱是多一点,可王家的拖累也重,乡下的父母虽然不在身边,由弟妹们照顾出力,这老大总得出钱吧!家里还有四个孩子四张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平日里日子也是过得紧巴巴。   王志青和老钱关系好,留香嫂也是乡下上来没工作的家属,人又好说话,很对钱阿奶的胃口。别看平日里留香嫂遇事总是笑笑不说话,遇到什么要紧关槛,真是没想到她这般热心肯帮忙。   有这样好的近邻,钱阿奶也不跟她讲虚的,道是乡下的确过得难,家里的亲戚倒还好,富贵哥来家里倒也不是打秋风,还带了点土产。她拿来满满一碗栗子硬是塞到留香嫂箩里,隐晦地提了声,家里要是有什么老物件,倒是可以想想办法换粮,只是一定要嘴严,不要走漏风声。   留香嫂恍恍惚惚拎着箩栗子回屋了,想起钱阿奶说的老物件,哎呀!老屋里好像就有个甚古董碗!   钱阿奶送了邻居出门,回到屋头正看到富贵哥拐她家的两个宝贝孙子。   “……山上有野鸡、兔子,栗子林里还能泡温泉。我阿奶煎豆腐的手艺是一绝,自家黄豆磨的浆,点出来的豆腐,又香又嫩。横竖你们小学校也没开学,不如到乡下来住一阵,管饱,肉管够!”   富贵哥拉着青柱笑嘻嘻,也没放过边上急得跳脚的青石:“小石头也一道来,我带你哥俩上山玩,好不好?”   青柱青石被他忽悠得口水都快成瀑布了,齐齐回头冲着阿奶哀求:“阿奶啊!我要去乡下。” 第44章 同住   曹连秀心疼侄子, 往日里有好吃好用的, 常常让人带回乡里, 富贵哥吃在嘴里, 穿在身上,他虽是快活度日,万事不放在心上的性子, 谁对自家好, 肚里明明白白。那一颗良心还是在的,没被大黄叼了吃掉。   以往城里日子好过, 姑爹一家也有点小钱小权,大姑过得顺心, 他更开怀,吃喝玩乐心安理得。   如今全国上下日子难熬的光景, 偏偏他额角头放光, 富大运大得了炼庐,秘密虽然不能说, 好东西怎么能不和家人分享。   阿奶怎么说来着, 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   他富贵哥就是多吃二两肥肉都要嘟着油嘴去人前晃三圈的人, 如今憋着这么个天大的秘密不能得瑟, 已然是极不人道了,自家粮食满坑满谷, 各种肉换着花样吃, 连乡邻都撒出上万斤粮去, 再眼睁睁看着亲表弟饿得有气无力,那才真是念头不通达,憋屈呢!   回乡好好补补,不让这俩孩子长肥一圈,坚决不能放回缺衣少食的城里来。   钱家乡下亲家大侄子来城里投亲打秋风,不但没打着,倒是还把钱家两个宝贝孙子带回乡下去了。   板车上两个孩子,小的坐在垫了旧被的筐里,大的坐在旁边拿筐挡着风,就这么走了。   钱家阿奶和媳妇,红着眼眶送出半里地,说是城里政策职工都要去农村安置,哪里还有余力再安排乡下亲戚,只能让他们带着孩子们回乡住一段日子。   这桩事情让街坊四邻叹息不已,有心人倒是琢磨着,城里养不起,回乡反倒还能带上两个孩子?老钱家把两个孙子当宝一样,乡下日子要是不好过,怎么舍得孩子去乡下?人家问起,钱家阿奶抹着眼泪说是响应政府号召,为城市减轻负担,谁又能说钱家这举措不当。   冬日草木凋零,从城里到乡下一路没什么风景,只见树木光杆的枝桠在寒风里瑟瑟,地表一片片枯草像是癞痢头上的疤疮,乱糟糟的刺眼。   钱青柱钱青石哥俩难得去乡下外婆家,兴奋得嘴巴就没停过。就算西北风呼呼直吹,灌了一肚子,路面不平,板车又颠又晃,也没让两个孩子消停下来,指着路边一条土狗,一坨干牛粪都能咯咯咯乐个半天。   走了两个多小时,板车拐到了进山的小路,两个孩子才累得有些迷糊地团在铺盖里睡着了。   “个俩小赤佬真正是能闹腾。”曹富贵这才喘出口粗气来,向二叔抱怨。   他喜欢逗孩子玩,可不喜欢孩子整天在他耳边聒噪,闹腾得简直要翻天了,比屋里头的宝锋还要烦,哪里像小乔……喔哟!差点把自家的小童工给忘记了。   瞅瞅山路离黄林村也不远了,他赶紧跟二叔告声尿急,遁了。   快步走到旁近的林子里,曹富贵一闪身进了炼庐。   炼庐里麦苗青青,各色菜蔬郁郁葱葱,几只小小的粉蝶在花果间绕来绕去,小小一片田地,展眼就看到在瓜田里疏果剪枝的大小两个。正在田间奔来蹿去和蝴蝶过不去的大黄,听到声响警觉地转头望来,看到是富贵哥,立时甩着尾巴扑了过来。   小乔也看到他了,认真严肃的小脸上绽开一丝笑意,跟着大黄跑了过来。   “忙着呢?晌午饭吃了没有?”   曹富贵低头问小乔,顺手一把掐住大黄的顶花皮,赏了它一记脑瓜崩儿,看它呜咽一声缩起狗头,乐了。   “吃过了。”小乔瞥了一眼乐呵呵的富贵哥,嘴角的笑意更深,眼睛亮晶晶的,掰着手指头急切地向他诉说,“哥,我和二傻叔把麦子都浇了二遍水,杂草都拔了,切碎喂鸡,有几样带稗子的,小鸡还特别爱吃……”   “干得不错,挺卖力啊!地里活不急,别累到了,人家还当我虐童工咧。小乔,你也教教这傻狗,不干活整天扑蝴蝶是怎么个意思,我寻思着冬天也该吃香肉火锅了啊?”   一只小蝴蝶在曹富贵脑袋边绕过,他不耐烦地拍了一记,没打着。要不是还得靠它们传粉,早把它们捉了喂鸡了。说想来还是蜜蜂好啊,勤劳能干还能产蜜,想起蜂蜜他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小乔冷下脸来,瞪了大黄一眼,蔫狗呜咽一声,瞬间跑远。   “我接了两个表弟来家玩,小乔,他们和你年纪差不多,可有人陪你玩了。”   曹富贵哈哈一笑,给二傻和小乔蒙上眼,带着他俩出了炼庐。   小乔紧紧握着富贵哥温暖的手,低下头没说话,轻轻“嗯”了一声。   青柱和青石兄弟俩来了,老曹家难得这么热闹,宝锋欢喜疯了。   平日里家里大人不让他出去乱跑,小乔又闷声不吭的,只做两件事:干活,跟着富贵哥跑!这下好不容易找到了玩伴,他拉着青柱和青石一会儿弹玻璃球,一会儿炫耀他自己收藏的糖纸,天都快黑了,还拿出个弹弓来打算领着哥俩去打麻雀。   二婶挟起兴奋过头的小崽子,撩起鞋底子啪啪啪朝屁股上来了几下狠的,没等他嚎出声,又掏出颗芦稷糖塞他嘴里,宝锋顿时含着眼泪消停了。   阿奶搂着好久不见的小哥俩,也是欢喜得不得了,亲自上灶做了几个好菜,又煎豆腐,又烧肉,把两个肚子瘪瘪的小外孙填得直塞到喉咙口,都快走不动道。   她嘴里抱怨着富贵心血来潮,也不说一声就把人带回屋,眼里却是笑意都快溢出来了。   只是外孙们来得有点突然,一时也没整出房间,更没有多余的被褥,只得让小乔暂时和富贵睡一间,腾出他那间屋子,让给兄弟俩住。宝锋哇哇叫着,晚上一定要和青柱两个一道睡,打死都不肯和爹娘睡一屋,拗不过这小子,也只得随他们去了。   小乔两手空空地走进富贵的屋子,轻手轻脚坐在他的床上。   “过来,让我看看洗干净没有!可别像济公似的搓出几个老泥丸子来。”   曹富贵一把搂过这小子,扒开衣领看他的耳根和脖子,刚把这小崽子拎回家时那个邋遢肮脏哎,整床被子都沾了污泥,可把他给脏的。   养了这么些日子,吃饱喝足又调理的,可别说还是个小泥猴子,那到时就别怪他富贵哥出脚无情,把泥猢狲踹到床底下去。   小乔猝不及防,闷头被埋进富贵哥的怀里,被他这么拔拉着一说,耳朵都涨红了,急得闷声抗议:“我每天都洗脸和脖子的,英子姐帮我烧了水,我,我昨日才洗过澡的!哪里有老泥?”   曹富贵扒了他的衣服细看,果然,里头皮子黑是黑,倒没什么陈年老泥积着,身上也长了点肉,不像是当初在孙家柴屋里见着的那样凄惨,肋骨根根显露,瘦得吓人。   看看天色已晚,他索性扒光了小屁孩子的衣服,一把捞起红脸光腚还紧张地捂着鸡鸡的小狼崽子,塞进被窝里,鄙夷地白了一眼:“喔哟,是长肉了,重好多。侬捂啥捂?毛虫一根,怕鸡啄了去吃啊?”   他打着哈欠脱了自己的衣服,穿着阿奶给做的平脚底裤,得意洋洋地挺了挺下身,教训道:“看见没?这才是男人真家伙,侬个小毛虫子有甚可瞧的!”   小乔默默地注视了他下面片刻,在被窝里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拿瘦瘦黑黑的小光腚对着富贵哥,充分表达了他无语的悲愤心情。   一大早,院子里就嚎开了,三个未成年的表兄弟撕破了虚伪的情谊,互相指着鼻子叫骂。   “青石干的,肯定是他,我三岁都不尿床了!”宝锋义愤填膺,直指嫌疑人。   “不,不是我,是……是宝锋哥!他屁股湿!”青石涨红着脸为自己辩护。   “青石乖,说得好有道理,反正不是我屁股湿。”青柱……两边都是亲,当然是帮理不帮亲!   “去去去!都给我去灶房,让侬英子姐给擦擦,一身尿骚。”二婶抱着那床被褥从他们的屋子走出来,高声笑骂。   三个屁孩哄笑一声,你追我赶地冲向灶房,又吵起谁先洗的重大的问题来,争执吵闹声把屋顶都快掀翻了。   英子抿着嘴笑,一手拎起一个臭猢狲,扒了裤子给他们擦屁股,几个小子悲愤地嗷嗷惨叫,只觉得男子汉的脸面被丢净了。   “作孽啊!现在把这几个都丢回城里去,侬讲来不来得及?”   曹富贵抱着脑袋哀号,睡眼惺忪,一脸痛苦。   小乔乖巧地递上衣裳,扫了一眼院子里吵闹的几个家伙,根本不屑与这几个还要尿床的屁孩子为伍。   曹富贵按着一阵阵抽疼的脑袋,唉声叹气地起床,谁让他答应了院子里那几个捣蛋鬼,今朝要上山“打猎”呢?   深山里坳,冬日里原本不兴也不敢入山,可自从他在里山发现了那片栗子林,这些日子每天至少有几十个队员在民兵的护卫下去那里采收栗子,这一线的路途人走担挑的,没有路都踩出条山路来了。   人怕野兽,野兽更怕人多。   大大小小的野兽闻风而避,连队里的小孩也敢在混在大人的队伍里,去温泉里泡个澡。   有二叔和他两人护着,带上这几个孩子去见识见识,顺便玩一下也好。   至于打猎……沿路这些天被队员们来回闹腾的,能摸到根野鸡毛都算是鸿运当头了!   不过为了让大小几个尽兴而归,他也有补救的法子。   这些日子时不时进山,炼庐里老早就被他收了一堆与自己甚有缘份的野鸡、野兔,圈在药田边养着,到时放出几只来就够大伙忙活的了。   难得有空闲,富贵大手一挥,把家里几个孩子都带上,他和二叔两个保驾护航,跟着队里的栗子采收队进山。看他们两个大小男人要带一串孩子,阿爷和二婶有些不放心,索性也跟着上山,只有阿奶小脚体弱不方便,留在屋头看家。   难得一家人出游,两个大小男人按着几个兴奋过度的臭小子在前,二婶领了英子和苗儿在中间,阿爷慢悠悠地压阵,跟着采栗队一道上山。   一路风光是没有,枯枝败叶外加山石,可是这景象与城里也是完全两样,青柱青石哥俩兴奋得嘴都没停下来过,不停地东问西问,采栗队里的几个婶子都被他们没见识的童言稚语逗得东倒西歪。队里托老曹家的福,有了栗子和粮砖的进账,近段日子都不必担心肚皮问题,冬闲进山,大伙都有了调笑开怀的心思。   山路有些长,两个城里孩子走了不到半小时就开始腿肚发抖,让二叔和阿爷一人一个扛上了肩膀。   小乔看了他俩一眼,嘴角一撇,转头望向富贵哥。   “作甚?我可背不动侬哦!”曹富贵警惕地瞪着自家捡来的这只黑瘦小猢狲,说道。   小乔突地低声道:“哥,等我再长大些,我背侬。” 第45章 器方   “喔哟, 这么孝顺啊!那我岂不是赚大了?”富贵被小乔的孩子话乐得笑歪了嘴, 看着他那柴棒子似的小身板揶揄道, “就怕你再长也长不了多少,背上我可别把侬个小腰杆给背折了,哈哈哈!”   小乔脸都阴了, 斜睨没正形的富贵哥,认真学着阿奶的话念道:“呸呸呸!童言无忌,随风吹去。”   “打、打、打栗子咧!都让让、让开点啊——”   割舌头站在栗子树下,举起长长的毛竹杆,瞪着眼睛一声吼,把围在一旁的小孩子们吓得一哄而散。   采栗队这几天已经把地上熟透掉落的栗子捡得精光,树上成熟的也剩得不多,用竹杆子再打两把, 就得等到明年这个时节再来收栗子了。   打栗子要有技巧,打重了伤树, 打歪了果子扎得自己满头毛刺。   割舌头说话结巴,采摘果子倒是一把好手, 几杆子不轻不重砸下,毛栗子颗颗滚落, 孩子们顿时冲上去抢, 被扎得哇哇叫也不肯松手。   大人们一边捡栗子, 一边笑骂, 把碍手碍脚的毛孩子赶到旁边。   曹富贵见他们收得热闹, 嘿嘿一笑悄悄走到旁边, 正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放几只野鸡、兔子出来,一转身,冷不丁地撞上悄无声息跟在他身后的小乔,魂灵都差点被吓出喉咙口。   “我艹!侬咋像鬼一样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吓死阿爷咧!”   “我想陪着你,山林里野兽多。”小乔低头认错。   曹富贵斜睨那柴棒似的小身板,嗤之以鼻,教训道:“阿哥我连狗熊都生撕了,还怕什么野兽?再说了,就你这鸡仔似的小身板,野兽来了也就是给人家塞牙缝,还不够一口吞的。”   看小乔蔫了,他转念一想,太过打击小弟的积极性好像也不是大佬之道,突地瞪大眼,指着远处叫道:“看!那里,什么东西在动?”   嘴里喊着,另一手悄悄把几只肥野兔、笨山鸡丢出了炼庐。   “哪里,哪里?”小乔紧张得毛都炸了,蹿到富贵哥跟前护着,一边四处张望,忽然惊喜地叫道:“兔子!”   二叔和阿爷也走了过来,几个孩子兴奋地就要往前扑,被二叔和富贵一手一个逮住了。   周围也有几个采栗队的队员向这边张望,跃跃欲试,缺粮少食的,谁的嘴里都馋肉啊!   “兔子兔子,再不抓要跑了!”宝锋急得踮脚大喊,可脖领子让自家爹拎在手里,想跑都没法跑。   “莫急。”   阿爷胡子一抖,从怀里掏出根绑了皮筋的旧布条,弯身捡起块石头,在手里一掂份量,然后裹进布条里,他皱纹堆起的双眼骤然一蹙,青筋暴绽的大手猛然一甩!   “啪!”   一声轻响,布条里的石头正中逃窜野兔的脑壳上,兔子顿时倒地,一动不动了。   阿爷稳稳上前,把兔子捡了回来。   他打小替地主家放牛看羊,钻山窝、打石子的功夫几十年了都没撂下过。   孩子们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欢呼声,纷纷冲上前去,欢天喜地围住阿爷,一个扯兔脚,一个拉兔子耳朵,恨不得当场就生啃了这只肥兔子。   富贵笑嘻嘻地看着他们闹,转眼却发现小乔没上前,他半蹲着蓄力以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草丛。   乱草丛突然轻轻一动,小乔就像是被打开了弹簧机关,一个虎扑上前,死死压住躲在草丛里的野鸡,他迅速伸手掐住鸡头,咔嚓一下拧断了鸡脖子。   仿佛一只初次猎食归来的狼崽子,小乔拖着他的猎物奔到富贵面前,仰起头,说:“哥,给!”   他努力板着脸,眉稍眼角是藏不住的骄傲和喜悦。   “小赤佬,还有点本事么!”   曹富贵笑骂一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嫌弃地推开死相凄惨的山鸡,道:“你自己拎着,晚上加菜。”   旁边的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个采栗队的成员居然用毛竹棍砸到了一只兔子。   欢呼嬉闹声此起彼伏,富贵放出来的几只野物一只都没逃过群众雪亮的眼睛。   曹富贵看着他们花样百出地捉鸡逮兔,乐得哈哈大笑,今朝高兴,便宜大伙加餐了。   有了能勉强度日的口粮,队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偶尔还能找点肉食,那简直是美得不得了。人人心里都切盼着,慢慢熬过春荒,等待又一个夏日的麦收,日子总能熬过来。   一出元宵节,玩疯了的孩子们就像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跶了。   在乡下被养出一身膘来的青柱青石哥俩,死活不肯回城,让他们姆妈杀到黄林村,把嚎得跟杀猪似的俩不孝子,拎着耳朵提溜回去了。   宝锋很伤心,玩伴没了。   小乔也心伤,难过地卷铺盖回了自己的小屋。他回头默默注视着富贵哥的屋子,暗自立下誓言,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   曹富贵开心地把占他床位的小子踢回屋,又偷偷躲到炼庐宝贝里研究新到手的玉石。   这些日子被只手脚冰凉的柴棒子天天睡在自家被窝里,睡得腰酸背痛怀里硌得慌不说,小崽子就跟章鱼成精似的,把他缠得死紧,连半夜悄悄进炼庐的机会都没有,现在可好,总算把人踹回自己屋去了。   轻松适意没人缠的夜晚当真惬意!   趁着小乔不在炼庐里,手头阔绰的曹富贵把玉如意碎块按到药田的能量槽里,狠心拨到“极速”,瞬间收获了两亩多的麦子和瓜果无数。药田边上也悄悄扩张了一点,退开些许浓雾。   因为心里有预估,曹富贵在药田边上插了标记,粗粗一估算,这一块碎玉20格能量下去,除了田里的作物熟了,药田大约扩出了三分地,靠着小山向后延伸。   曹富贵拉着二傻,两人加班加点把麦子和瓜果全收了,生生累出一身臭汗来。   气喘吁吁地把标着红字【精力 1】的烤兔子递给二傻,哥俩坐在药田边大嚼兔肉回复精力,大黄乐颠颠地围着两人转圈,不时跳起来叼两人啃尽甩出的骨头,就没有一块兔子骨头能漏过它精明的狗眼。   等到第三茬麦子种下,又用“中速”长到麦苗青青的样子,曹富贵才歇下口气,瘫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肯动了。   如今他手头有了这些收来的玉石,足够再种上几茬麦子,就算是荒个两三年,家里都不会再愁吃食。   啊呸呸!最好是风调雨顺,一年也不要闹饥荒,农户人家看天吃饭,汗珠子摔八瓣,稍有风吹草动,就是一年口粮无着落,实在是太辛苦。   总之,如今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他也有兴趣开始研究药田边上那座矮矮的小山丘。   山上原本还剩下的几棵树木都有些古怪,就算他用了玉石补能量,拨到“中速”,后头在山上补种的那些瓜果庄稼都生机勃勃,收了一茬,这几棵树还是那样蔫头蔫脑的,勉强只长出几片嫩叶来。   那长出来的叶子也是极其古怪,用老祖宗的话来说——根本不是一个画风的!   有一棵高大的乔木,枝条金灿灿的,发的芽居然蓝色的,还带着淡淡的毫芒,简直就像是传说中神草仙树。   按老祖宗的说法,这片山上有些是他搜集来的奇花异草,有些却是什么设计人员的脑洞奇葩。   曹富贵琢磨着,不管是老祖宗后来种的,还是什么设计原创的,那肯定都是好东西,在没什么能量的境况下能苟延残喘到今朝,绝对是宝中之宝啊!吃了玉石能量却还这么萎靡不振,要么是这些年耗损亏了元气,要么就是能量不足?   哎?等等,会不会是“肥料”品种不对口呢?   庄稼地里施肥,不同作物、不同时节施的肥还不一样呢,说不准这些怪树奇花要吃的“能量”不同?   反正手头玉石有多,曹富贵好奇地一个个试过来,最后连那串能量十足的蜜蜡都给放上了,拨到极速……   炼庐里轰然一阵震动。   曹富贵心头扑扑乱跳,有些慌,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大黄嗷嗷叫着,飞奔过来,趴在他身后瑟瑟发抖。二傻楞楞地站起身,摸不着头脑地四处张望。   曹富贵定了定神,飞快地扫一眼四周,幸好没什么大的变化,炼庐没让他给弄坏……咦?!   转头望向山后方时,他眼珠都瞪凸出来,娘的!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一块……地?   他急急奔下山,跑过去一瞧,围绕着药田的白雾退开了许多,“生出”,或者说露出一片新的土地,与原先黑色的肥沃土壤不同,这一片却是发黄的沙壤,也足有二亩多。   曹富贵攥着土乐了,沙壤也好啊!种西瓜,种土豆,种药材……好些作物还真是沙壤才能种得好呢!   就是可惜那块蜜蜡,能量耗了大半,油润的光泽都消失,从富贵太太成了干巴巴的灶前黄脸婆。   啧啧!可怜。   沉迷种田大业的富贵哥,一连几天都早出晚归,一不小心错过了孩子们的开学。   等他回过神来,自家的小童工已经和不情不愿的宝锋一道,在英子姐的带领下去小学堂上学了。   屋里只剩下苗儿这年岁不够的小丫头,和大哥大眼瞪小眼。   阿奶向来道:读书明理,能知天下。   她是一力支持家里小孩统统要读书,奈何自己生的几个,会读书的老大老三,一个英年早逝,一个去参了军;老二憨得念了几年书,能认的字还没一箩筐;闺女倒是跟着她学了些女红、诗书,也不是什么读书的料。   她只得把心思放在第三代上,打富贵小时,就开始亲自教导他,念些古文旧书。哪知这孩子灵醒是灵醒,念过两三遍就能记牢一篇文章,加加减减也脑筋清爽,偏偏不爱规规矩矩坐在学堂里,初中念了两年就打死也不肯再读上去,宁可四处混迹。   阿奶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就是嘻皮笑脸混不当回事,也只能随他去了。   如今剩下的这几个,男男女女,统统都让阿奶赶进小学堂里,多少吃点墨水总归是好事。   小乔既然住在家里了,如今手头也宽裕,没得剩下他一个的道理。富贵一提上学的事,阿奶便大手一挥,让这几个都去念,一个不能少!   曹富贵摸摸下巴,恍然发觉,原来身边少了个端茶送水,沉默又勤劳的小童工啊!怪不得说是像少了点什么。   说起来,小乔这小崽子到家里来住,吃苦耐劳还听话,干起活来又拼命,实在是好用。   这次小乔头一遭上学,明明答应过要送他的,偏偏忙得忘记了,想想那张落寞阴沉的小脸蛋,富贵哥胸口不怎么找得着的良心,居然也有点隐隐作痛。   要么送他点东西哄哄?   这小崽子比一般小屁孩难弄,搞一点吃的喝的,好像也诚意不足,不如用炼庐做点东西?   得到炼庐有些日子了,老祖宗的“食方”、“药方”都试了,唯独那个“器方”,嘿嘿嘿,还真没上过手,倒是可以趁此机会试一试。   翻了翻老祖宗记载各种器物的方子,大多材料珍贵,物品珍奇,耗能量也多。找了一通没什么适合他如今这穷鬼继承者的。   曹富贵看着一沓高大上的富贵人家方子,仔细比对又比对,看得眼睛发花,他一拍大腿,娘希匹!不过是写下制作的法子,再画上详图,做个“器方”也不是那么难么!   富贵祖宗做他的富贵物件,穷子孙么就穷变通!   他拿起纸笔,琢磨着手头有的材料,再想想见过的“样本”和阿奶手法,咬着笔杆啃了半天,捉笔如捉鸡,终于描出一张还算过得去的图谱“器方”。   富贵哥满头大汗地放下方子,气哼哼地给小乔记了一笔,阿爷花这么大力气给他做东西,小崽子日后要是敢不孝顺,一巴掌拍得他屁股开花! 第46章 抢   林坎大队的小学校——林坎小学就设在前溪村, 离大队部不远,就是用丘家的祠堂改的, 一圈厢房当了教室, 天井里的戏台正好当礼堂用。   学校里学生老师都不多, 要不是这两年政府抓教育,强制要求各家各户把适龄的孩子必须送小学校,估计学生还要少上一半——山里人家都知道读书是好事,让半大的男孩子不做活读书已经是难得, 哪里肯放小娘们去学校。   像曹家这样, 不但孙女让上学, 连收留的拖油瓶都放来念书的,当真少见。   孙留根也在小学校里, 他今年10岁, 念三年级,平日里在家骄横霸道,在学校里却没人理会他耍横, 成绩又差, 个子还小, 干架又干不过人家, 只会扯开嗓子骂人,在班里年级里都只能算只臭蛋。被前溪村几个小子塞了满嘴牛屎之后,他在学校里连骂人都不敢大声了。   如今看到被赶出家门的, 那个姓乔的拖油瓶居然活得有滋有味, 脸都胖了一圈, 还大模大样来上学,他气得眼珠都要滴血,恨不得打烂拖油瓶那张精神头十足的脸!   只是姓乔的住在老曹家,还和曹宝锋一道上学,在小学校里,黄林村出来的一帮人,都听栓子他们曹家人的话,他要是敢招惹拖油瓶,估计没甚好果子吃。   孙留根恨恨地盯着拖油瓶,也只敢瞪两眼,被栓子叉腰一声骂,就灰溜溜地缩到一边,再不敢吭声了。   小乔冷冷抬头看了他一眼,沉默地开始了自己无趣的小学生涯。   他和宝锋上同一个班,老师知道他住在曹家,还特地把两人的座位排在一起。   旧课本的插图上被人画得乱七八糟,小学生们长了胡子,狮子老虎戴着眼镜,肥猪背上还插着把大刀,旁边写着“红烧最好吃!”   小乔看得津津有味,想象当年富贵哥上学时,大概就是无聊得趴在桌子上画这些东西,他忍不住嘴角弯弯。   学堂第一天教了些字和数,简单得让他想睡觉,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瘦高个,宝锋偷偷告诉他,栓子他们都喊这老师“长钉”,说他眼珠会钉人,可凶啦!   讲得兴奋了,宝锋手舞足蹈,早就忘记自己在学堂里了。   还没等宝锋讲完,“长钉”一托他那副贴着胶带的黑框眼镜,气势汹汹地瞪过来,举着尺子咆哮如雷:“曹宝锋!手板心伸过来,上课不许讲小话!”   啪啪啪!   上学第一天,宝锋是肿着蹄子一路哭回去的。   小乔也被牵连挨了两下手板,他一声没吭,也没在上课时再说过半句话。   回到家中,宝锋不但没有得到姆妈母爱的抚慰,屁股上又被加抽了几记巴掌,他伤心得晚饭都只吃了一碗,回屋含着眼泪睡着了。   曹富贵幸灾乐祸地笑了半天,啧啧感叹,这两个小子太不中用,连根“长钉”都吃不消,想当年他富贵哥在学校里那也是威风八面,知道长钉的眼镜架子是怎么断的吗?曹阿爷让他一屁股自己坐断的,哈哈哈!   “侬这张嘴啊!莫教坏小孩。”阿奶哭笑不得,伸手拍了一记富贵胡沁的臭嘴。   “好好好,我勿讲。”   曹富贵笑嘻嘻地讨饶,也不理会哭得伤心欲绝的宝锋,把闷声不吭的小乔拉回了自己屋里。   “喏!给你的。”他从床头拿起一样东西塞到小乔手里,语声夸张,“喔哟,为了给你准备这上学礼物,阿爷个十只指头都戳成筛子咧!”   小乔捧着手里的东西,楞楞地看着他,有些茫然。   “发什么呆!快试试看,合不合适。”   “给,给我的?”小乔终于“醒”了过来,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颤。   “屁话,不给你,我还给宝锋这‘哭烛包’做书包啊?”   “哭烛包”是乡里俗语,当地孩子出生要裹襁褓,底下平平上头尖,看上去就像个烛火的尖头,所以管特别爱哭的小孩叫“哭烛包”。   小乔手里头是一只军绿色的斜背书包,样子特别的洋气。   人家书包都是四四方方的,富贵哥做的这一只与众不同,不但包底是椭圆的,翻盖也是圆弧曲线,一头宽,一头窄,很有个性。配上两只方方正正,锃亮光滑的铜扣,中间还镶嵌了一颗端端正正的小红星,特别醒目又漂亮。   看小乔轻轻抚摸着布书包,像是生怕把包给摸破皮了,曹富贵笑得嘎嘎的:“这布牢靠,放心大胆摸。莫讲侬还要把它给供起来拜拜啊!不是我吹,这么新潮洋气的书包,也只有我富贵哥弄得出来!阿哥我对侬好伐?!”   不是他不想把书包做得板板正正、规规矩矩,就像是青柱背的那种,样子和军用书包一样,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特娘的“器方”实在太难画,稍画得歪上一点,就成了现在这样的“洋气”模样。   好在,这个这个,也不妨碍使用么!独此一家的样式,多少噱头。   小乔眼眶红红的,紧紧抓着他的礼物,突地扑上前,狠狠搂住了富贵哥的腰杆,埋在他软软的小肚子上,闷声闷气地说:“……哥,我,我会一辈子对侬好的。”   曹富贵被这小子的突然袭击抱住,肚子上痒痒肉被他蹭得发抖,笑骂着踹开了这发颠的小崽子。   嘿嘿嘿,这笔生意当真做得,一点小东西,换来终生有靠,啊呸!换个听话的小弟,实在合算。   小乔没把他的新书包供起来,而是将它展平,衬上书本压在自已的枕头底下,一夜都没敢乱动,清早起来,新书包被压得平整挺刮,十分神气。他这才将其余的书本、铅笔之类的文具小心翼翼地放入包里,生怕伤到书包一丝一毫。   宝锋嘴里吃着泡饭小菜,眼里盯着小乔漂亮的书包拔不出来了。   “姆妈,姆妈!侬帮我也做一只新书包吧!我这只太难看了,侬咋还不如大哥会做女人活啊?啊——呜呜呜!”   “再多嘴,我让侬晓得女人手上巴掌活!”二婶毫不留情地啪啪两记,镇压了宝锋愚蠢的无理要求。   小乔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书包向怀里挪了挪。   苗儿悄悄将宝锋面前一只香喷喷的葱油饼,迅速塞进自己嘴里,反正阿哥嚎得正起劲,哪里还有功夫记得吃饼?   小乔的新书包在小学堂里引起了孩子们的轰动,这年头孩子们最崇拜的就是解放军叔叔,但凡和军人相关的,什么红五星、子弹壳、军用水壶……统统都是让人仰头羡慕得流口水的好东西。当小乔背着只似是而非的军用书包,还嵌了颗又红又闪,让人眼晕的红五星来上学,简直就像是在林坎小学里投下了一颗炸弹!   “好漂亮,乔应年,能让我摸摸吗?”   “这个不正宗的,我堂哥屋里有一只军包,人家是方盖子的,也没铜扣子。”   “哇,这个铜扣子好亮,肯定是子弹壳做的。”   “侬憨大啊?子弹壳小小尖尖的,怎么能做扣子?!”   “别乱摸,他是二流子,呃,曹,曹富贵屋里住的……”   乌压压一群孩子围观黑脸乔应年的军绿书包,可是没一个人敢上前乱摸乱碰。   开玩笑,没见到曹家栓子一帮人面色不善地站在一旁看护?再说了,他还是二流子带着的人,连“长钉”都吃过曹富贵的苦头,谁敢跟他过不去?   富贵哥虽然早已不在小学堂,可学校里至今仍然流传着哥的传说。   乔应年黑着脸拨开人群,自顾自往教室里走,栓子他们紧紧跟在后头开口想喊,悻悻地张了张嘴,到底没敢拦。要是让曹富贵知道他们在学校里欺负拖油瓶……栓子偷偷咽下口唾沫,哼!有他老曹家栓子在,谁敢欺负曹家护着的人?!   孙留根看着乔应年的背影,气得牙痒痒,往地上呸了一声,顿时有女生尖声叫道:“老师老师!孙留根不讲卫生,随地吐痰!”   老师生气地说:“孙留根,给我站出来!”   放学时分,宝锋翻着白眼跑得飞快,决定要和有新书包,还害得他挨了两顿揍的小乔划清界线,哼!   小乔抬头看看他兔子似飞蹿的背影,根本没理会,自己一个人闷头往家赶。   是啊!他有家。   家里有富贵哥等着他,早些回去,还能帮着多做点活,让富贵哥、阿奶和大家轻松一点。   躲开叽叽喳喳吵闹不休的人群,拐过学校院墙,眼前是一地的坑坑洼洼,小乔一边躲避着起伏不平的地面,嘴角忍不住翘起。   这都是富贵哥他们发现粮砖后,前溪村的队员们为了深挖藏粮,像是田鼠一般,把和丘家有关的地方都给刨了个遍,连这丘家的祠堂都没放过。要不是小学校的邹校长光火拍了桌子,把刘二六训得跟灰孙子似的,说不定连教室都要让“孜孜不倦”的队员们给刨成地窖了。   “拖油瓶,侬给我站住!”   “腾腾腾”的急切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孙留根尖锐的叫声紧接而至。   乔应年的眼睛冷了下来,笑意全无,他缓缓站定,转过身看着一脸凶相的孙留根。   孙留根比他大了两岁,虽然个子有些矮,却也比他高了半个头。   “侬个贼胚!讨债鬼、白眼狼!凭甚有新书包,给我!”   孙留根一边骂,一边扑了上来,双手抓向书包带,眼睛紧紧盯着那只漂亮的军绿书包,上头红五星就像是会发光,真好看!   乔应年低着头,眼角余光瞟向周围,迅速扫了一圈。   他脚下突地发力,闪到一边,转身就跑,跑向学堂的方向。   “侬还敢跑!站住!”   孙留根急了,也甩开腿飞奔,追了上来。他好不容易盯着拖油瓶,看他走到僻静处才敢抢书包,要是被老师们看到了,又要挨骂。   乔应年一阵急奔,跑了几步,突然又慢下来,大声叫道:“孙留根,老师说过不能欺负人,你还要抢我书包,啊!救命!”   他一边喊,一边不紧不慢地跑,可把跟在后头的孙留根气坏了,娘的,手指都没碰到一根,还要喊救命!拖油瓶真不是个东西……正跑着,前面的拖油瓶像是跑不动了,气喘吁吁、晃晃悠悠。   孙留根大喜,脚下猛一发力,提气紧赶几步,扑了过去:“侬还跑……”   乔应年身子一晃,像是没了力气,脚下一绊,侧身仆倒在地,正露出地上一个乱石起翘的坑。   “啊——”   孙留根哪里刹得住脚,一脚踩进了这个狰狞的“陷阱”坑里,发出了一声惨号。   “长钉”老师正好出门,看到这两个孩子打打闹闹,一前一后地跑,突然间就喊起救命来,他正有些奇怪,两个孩子都摔在了地上,他赶紧跑上前。   看样子,还都摔得不轻。   “怎么了这是?!乔应年,你来说!”   “丁老师,孙留根追着我要抢书包,我不小心摔了,他,他也摔了。”   乔应年低着头,轻声说着,害怕得肩头都直发抖。   “孙留根,又是你——”丁老师气不打一处来。   “啊啊!痛,我腿断了,阿奶啊!爹啊!救命,杀人啦!畜生胚,瘟生儿子……”   孙留根痛得连声惨号,嘴里污言秽语不断。   丁老师气得脸发绿,又不能丢下两个孩子不管,赶紧叫人帮忙。   粗粗一查看,孙留根这祸害的小腿骨当真断成了两截。   乔应年倒是运气好,摔在坑边上,只蹭破点油皮。   邹校长脸色铁青,拍着桌子怒喝:“让刘二六这混蛋,赶紧带人把学校的地都给我抹平了,再留下一个坑,我把他的腿也打折了!” 第47章 又来了   孙家的宝贝蛋在学校里跌断了腿, 简直就像是一锅开水浇到了孙家这个蚂蚁窝里,一下子让他家孙婆子发了颠, 带着儿子、媳妇,拖了孙女,全家一道杀上小学堂, 非要校长给个交待。   听说是孙留根追打拖油瓶, 要抢他书包才摔成这样的, 孙婆子气得发狂,一屁股坐在学校大门口, 两只鸡爪一样的手拼命拍着地面,一边还不忘死命掐着战战兢兢站在她身后的儿媳妇, 嘶声哭号:“侬个讨债鬼带个寻死个拖油瓶,欺负阿拉宝贝留根,侬勿得好死啊!畜生胚下十层地狱, 钉穿肚……”   “好了!闹什么!还不把人拖起来, 成何体统!再闹, 你家孩子不要上学了。”   邹校长气得脸色发青, 厉声喝道,这样的家庭教育才会把孩子教得品行败坏。   赶来的黄林村生产队队长石河生, 带着民兵把这一窝丢脸丢到兄弟生产队的祸害赶紧拉走, 他也不和孙婆子多啰嗦, 就指着孙光宗的鼻子大骂, 特么再不看好他家这撒泼无赖的老娘, 就立时把欠队里的账还上!还不上账, 就是挖公家墙角,拖去劳改也不冤枉!   孙光宗缩着脑袋瘟鸡点头一般,哎哎应是,恨恨地拖了老娘就往回转,一边骂:“留根个畜生胚自作自受,侬莫要再闹,侬是要逼死我啊!走,走啊!回去!”   曹富贵不放心小乔,也跟了过来看闹猛,见河生队长威武,不必他再出手,寻到小乔拉过一边,悄声安慰道:“看见了吧?捉住要害,一脚踩扁!管叫其动也不敢动。孙家这窝臭虫一样的,欺软怕硬,只敢偷偷咬两口,没一点花头的,侬不用怕。”   小乔眼角余光冷冷瞥着孙家的人,还有他那个根本没想起要找他的娘,低声应道:“嗯,我不怕的。”   春暖花开的好辰光,却也是青黄不接的季节。   孙家的一番折腾,在严峻的大形势下,在饥荒面前,就像是大河里偶尔泛起的一点泡沫,根本无人在意。   这一年的春天,在很多人的记忆中,就是挥之不去的饥饿。   山上田边的野菜,就算是勉强能入口的牲口草料也被人们采挖干净,近山里跑的,浅水里游的,地上长的,凡是能吃的,几乎都被淘挖殆尽。有的地方甚至有人连青苗和种粮都偷来吃,偷鸡摸狗的治安案件更是层出不穷。   林坎大队几个生产队有了冬日里起出的一批粮砖打底,总算没有人家断顿,可小偷小摸,偷盗集体粮食的事也开始出现,治保主任严和平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眼珠都熬红了。   曹书记也熬得嘴角开裂,燎泡一串又一串,头发都白了好些。缺粮的困难报告是老早打上去了,可如今全国上下都在饿肚子,国际形势又艰难,虽然国家向外购了许多粮食,要轮到救济粮也总要一段时间。   好在地里的麦子已经黄了,再熬上一阵,就算救济粮还没到,夏收也到了,老天爷只要不是太不开眼,这半年的荒应当就能熬过去了。   往日穷山僻壤的黄林生产队比起其他几个生产队来,今年运气却是特别好,二流子曹富贵如今成了黄林村的看家镇村之宝。   年节前他好运撞上了头发疯跳山自尽的大野猪,让大伙吃了满嘴油,年节时又发现了整片的栗子林,前几日他去温泉泡澡,平日里被人来人往惊得连只兔子都不见的林子里,居然钻出一窝野猪!   两只加起来千斤都出零的野猪,带了一窝七八只小猪,把曹富贵给围困在了栗子树上,要不是他养的跟班——乔家拖油瓶机灵,逃回村子里报信,怕是这小子小命危险。   如今么,当然是野猪一家呜呼哀哉,黄林生产队的民兵喜立新功,各家各户借光分了几十斤野猪肉。   为了安慰魂灵吓出半天高的曹富贵,石河生队长作主,多奖励了他这个“野猪之友”二十斤肉,外加“利市头”一只。   队里的老娘们都哄笑,富贵这小子白白嫩嫩的,定是让野猪精给看上了,要抢回山里当压寨老公去呢!   曹富贵笑眯眯地应道,喔哟,阿姐人啊!我看着侬好生眼熟,侬长得就像,就像是那只野猪精啊!   妇人们大笑着,捡起零碎就砸,哪里砸得到这滑溜的小子。   “呸呸!多老娘钿个,周晓岚这小娘比老娘们还泼辣,居然拿猪下水砸我,秽气!大黄,以后别理这娘们,听到没?喂侬吃肉的是阿爷我,不是这败家小娘,记住了!”   他气哼哼地教训大黄,顺道也教育小乔:“看到了没,这帮娘们凶得狠!少搭理她们。跟她们吵架打架输了没面子,赢了更丢脸。”   小乔连连点头,拉着大黄一道往家走。   现在形势严峻,大黄这条肥狗也是一刻不敢离眼,就怕一错眼,说不定就被谁家给摸去宰了,还是小心为妙。   “野猪,哼!没有阿爷我,他们吃猪屎都趁不上热的。”   曹富贵嘟囔两声,也懒得和一帮俗人计较,他一身富贵,继承了炼庐这仙家宝物,心胸眼界总也要大一点。   至于这几只野猪,哪里又有这么巧的运道,当然就是靠着炼庐的戏法“变”出来的。   倒是小乔,如今越来越懂事,演技也越发出众,无师自通。除了确保富贵哥安全,该问不该问的一句不问,其他事情也做得妥妥当当,一点不需要他操心。   这小子个子小小,只像个五六岁的孩子,心眼却是挺多,灵醒着咧!   搞得富贵哥如今倒是有些离不开这得心应手的小弟了,对比乖巧能干的小乔,自家那个亲生的堂弟,简直就是垃圾堆里捡的。   娘的,除了吃,只会哭!   身遭大环境如此,家家勒着裤带过日子,老曹家紧紧团结在以阿奶为核心的领导团体指挥下,括弧,领导班子其他成员有且仅有富贵哥一个,关起门来低调度日。   富贵每每悄悄弄来好些面粉、菜瓜果干,偶尔还弄两只野味来打打牙祭,倒不是他不舍得给家里人多吃些好的,就怕补过头了,人人面黄肌瘦,骨瘦如柴,他家倒出来一帮子红光满面、膀大腰圆的,这可不是找事吗?!   好在不吃多,可以吃得营养均衡。   营养这回事,还是老祖宗在几个食方里提到的,药补不如食补,肉蔬合理搭配,油水足够,各种精粗粮食混着来,根本不需要吃很多主食,就能让身体得到足够的营养补充。   富贵本来就好吃,有老祖宗的理论指导,又有了手头足够的玉石,除了药田里一茬茬种粮,余下的精力全都放在了怎么弄出更好滋味的吃食上。   于是乎,只要是祖宗有的方子,他手头有食材的,什么八大菜系各种乡土名吃,一样样轮番上阵。只是富贵大厨性子懒散,不喜欢天天待在灶间烟熏火燎,只有兴致来时才会在晚餐时弄上两个让人连舌头都要吞掉的好菜。   吃得家里人是欲罢不能,每每一到晚餐时分,人人都殷勤地抢了富贵手里的活,只盼他心情舒畅,兴致一高,就上灶露上两手。   阿奶嗔骂一声:真真是个天吃星下凡!   几个小的上了学堂,屋里头似乎一下清静了许多,没人跟前跟后的,搞得曹富贵也有些不太习惯。   好在小学堂的课也就那些,学业不重,过了晌午早早就放了孩子们回家。每到放学时分,敲钟伯就会敲响小学堂戏台上挂着的半面破锣,当当当几下敲过,孩子们便像是潮水一般喧嚣吵闹地涌出学校。   宝锋上了几天学堂,新认识了不少合脾气的同学,又有一帮曹家人撑腰,很快便找到了上学的乐趣,斗草、打弹子,猜个指头都能玩得不亦乐乎。   只是同学们多半总是饥肠辘辘,千方百计想着弄吃的,连学校边草丛里的虫子都没放过,都让他们捉来烤着吃了。宝锋听着阿奶和姆妈的教训,一句多的话也不敢说,带去的饭盒里也只是两只小小的,极不起眼的番薯团子,灰扑扑的,配上几根自家腌制的小咸菜,飞快吞了,摸着扁扁的肚子,等回家让大哥做好吃的。   孙留根摔断了腿,家里人又闹出一通事,很快就休学了,说是要等腿好了再回来上学,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在学校里见到他。   孙留根的事没给小乔带来什么影响,小学堂里那点识字识数的课对他来说似乎又过于简单了点,他很难理解为什么丁老师教过几遍的东西,上课再提问时,宝锋和同学们站起来还是一脸“我是谁,我在哪?”,惹得“长钉”大发雷霆,罚站又罚抄。   尤其是数学课,学会了数字和计算方法,所有的答案不就出来了吗?居然还有一半的同学要掰着手指头数才能算,多半还算错。宝锋更强,他不光用手指,连鞋子都脱了把脚趾都用上,居然还能没有一遍算对。   小乔看着宝锋的眼神有些微妙,要照顾富贵哥,果然还得靠自己。   小乔没有浪费一点上课时间,默默地把课本从头看到脚,只字不漏地学了下来。这样他就有更多的时间帮富贵哥种田,做事了。   挺好。   乡村的日子平淡如水,即便大江大河奔流激荡,在这穷山沟里,只要能吃上饭,也激荡不起什么大的浪花。   城里的供应粮食供应越来越紧张,曹富贵悄摸地又往大姑家“运”了几次粮食肉菜,免得青柱哥俩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膘又给饿瘦回去。   以钱家老太太的精明和钱姑爹的圆滑,自然比富贵哥更深谙低调、闷声发财之道。为了报答富贵送粮送食的情谊,钱老爷子投桃报李,积极牵线,又帮着富贵哥换来了好些玉石古玩。   这些民间藏物,能拿来换粮的,品质大多一般,难得有几件精品。好在富贵也不挑剔,他只是拿来喂“炼庐”,品相再糟的玉,只要有灵气都能用。如今见的玉石多了,炼庐里的能量又不紧缺,他也稍稍对玉的温润“君子之美”品砸出点味来,哪里还舍得用好玉当“燃料”,这可都是钱啊!   阿奶的环佩已经耗了一半的能量,他赶紧给收起来,好在还没破相,玉石只是稍显黯淡,只希望带在身上多滋养滋养,改天能养回原来的颜色润泽来。   转眼到了六月里,初夏已至。   黄林生产队地里的麦子一片黄绿交加,清风拂过,麦浪延绵起伏,看得人心怀大畅,满怀希望。这就是队员们大半年的口粮啊!   地里的农活也重了起来,二叔二婶和阿爷常常天不亮就起,听着记分员的哨子干上一整天的活,回家累得直不起腰,可是想想来日的丰收,人人脸上都是忍不住挂着希望的笑容。   曹富贵还是没去挣工分。   人啊,贵有自知之明。他富贵哥就不是干农活的料!与其在地里累死累活还要拖累旁人,被队员们万般嫌弃,还要惹得阿奶心疼,还不如兢兢业业做好他后勤服务员的工作,在炼庐里多种粮,多做加气血,加精力的好菜,给家里人天天补上一发。   这么一想,果然好有道理。   富贵哥心安理得地闷头做他的炼庐大事业了。   哎!可惜农忙时节,连二傻那憨货都被拉到队里的田地出大力,他再怎么心狠也不能让个二傻子夜以继日地干活吧?只能悄悄给他捎点加特效的好吃食,尽力帮他也补补。   可怜这炼庐的地里活,就只能大半自己扛了。   幸好小乔会来事,早早放学就来帮忙,把家里地里收拾得利利索索,让富贵哥惬意万分。有时曹富贵都忍不住咂舌叹惜,叹小乔不是个女的。   小乔要是个小娘,他老早就把人当媳妇养了,这么听话又能干的乖媳妇,哪找去?!   劳累了一天,呼呼睡下,已经小半年没缠上富贵的噩梦又不期而至。   曹富贵半夜大汗淋漓地惊醒,瞪着窗外的暗夜辗转难眠。 第48章 预报   梦里狂风骤雨, 溪水暴涨,快要收割的麦子被风吹倒在地,更被狂暴如泄的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田头路边不时有大树被风吹得轰然倒下,有些甚至连根拔起。队员们顶着风雨, 冒着生命危险在地里艰难地抢收,连人都快被吹得飞起来, 除了一地的泥泞, 根本收不起半点粮食。   风急雨骤,台风过境来得快去得更快, 不过一个昼夜, 摧山倒海、狂卷而过的乌云就突然烟消云散,雨止风歇,重又恢复了烈日炎炎的好天气。   只是被风雨摧残过的麦田里只剩下一地狼藉, 成熟的麦子倒伏于地, 浸泡在泥水之中,霉变、发芽, 能够收回来的不过三四成。   憔悴得不成人样的队员们,一脸麻木地用自己的双手,从烂泥地里抠出尽可能多的粮食,眼泪都已经干涸。   这个场景其实在以前的噩梦里也零星闪过, 那时他心里牵挂着饥荒和小乔悲惨的命运, 根本没有仔细分辨留意。而这一次, 梦里的景象如此清晰而恐怖, 狂风吹在身上,站都站不稳,暴雨打得脸颊生痛,就像是他真的经历了那样一场天灾。   曹富贵楞楞地坐在床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心头就像是被塞了团炭火,又闷又烫,焦灼生痛。   黄林村地处江南,虽然在高山之上,丘岭山壑之间,其实离着海并不远。翻过几重山,穿过一片滩涂地,再向东就是东海之滨。   台风往年也常常经过,一般七八月份居多,而且多会在海岛或是沿海的渔村登陆,风尾巴刮到到县城里都不多,更不要说是黄林村这样的高山村落里,最多不过是有些局部的影响。夏日炎炎之际,村里的孩童们都盼着台风能多来几次,就有凉风阵阵,乌云滚滚,还能带来几天的阴凉,最多也不过下几滴雨,多少好。   可梦里的却不是那样调皮又舒适的台风外围小尾巴,而是狂暴到能摧毁一切生机和希望的恶鬼。   梦里的“他”也在抢收,跌跌撞撞扑倒在泥地里,被尖利的石头划破了肩膀,血水混在泥水中,蔓延在身周,手里不过是几把能攥出水来的倒折麦穗。   曹富贵回想着梦中生产队里凄惨的场面,再想想以往几次噩梦,都像是在另一个“相同”又不同的世界里发生的事。就像梦里的饥荒,小乔挨打、要被孙光宗丢下山崖,甚至是他自己为了抢粮被民兵打死……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确实可能发生的事,却因为他的不同选择,造成了不同的后果。   他越来越相信,梦里的事也许就是上一辈子,或许就是小乔上一辈子经历的事,老天爷看他富贵哥上一辈子下场太凄惨,借着小乔的眼睛在上辈子看到的,让他预知了未来有可能发生的事。   如果这梦里未来的台风,也像是小乔的遭遇那样,是确定会发生的事,那这个未来能不能被他所改变?   曹富贵跳下床,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磨着牙根拼命琢磨。   所谓天灾人祸,如果是因人而起的灾祸,就像小乔身上的事,他自己抢粮的事,只需要在适合的时机出手干预,或者是下定决心作出选择,自然就会有不同的结果。   可是遇到天灾,就像是饥荒年景,他要不是撞大运继承了老祖宗的炼庐宝贝,就算是事先知道了会有饥荒,又能怎么办?不过是饿得半死,还要比不知道未来的旁人更多一口怨气,要么就是偷摸盗抢,下场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台风这玩意,老天爷想让它来就来,想让它去哪里又怎么会是区区一个普通人类能干涉改变的?主席说人定胜天,可特娘的要靠他富贵哥一个人胜这“天”,还是洗洗睡吧!   胜不过,那只有避。   怎么让长在地里不能跑的麦子避过这一劫?   如果台风肯定会来,粮食又避不开,那只能抢收。   问题在于,这特娘的“预知噩梦”只有“乔应年”曾经经历过的一些场景,根本没有具体的时间,他还是根据梦里几次事件发生的时间推测,台风应该就会发生在今年的夏收。至于会是哪一天什么时候……小乔在梦里也没盯着日历看啊!   麦子收割是有严格天时的,既要颗粒成熟又要天晴无雨,早收晚收影响都很大。早收几天麦子没熟透会少收一两成。收晚了万一有点雨,麦粒霉在穗上,直接发芽都有可能。即便没雨,阳光暴晒,熟过头的麦粒甚至会崩开散落,造成损失。   一没凭据,二没确切时间,就算他不顾一切跑去和三阿爷说要刮台风,赶紧收麦,人家也只会当他发昏说胡话。人微言轻,麦收这种大事,他哪里插得上嘴?   曹富贵烦躁地挠挠脑袋,拼命想招,这时候他倒是有点后悔平日里言行无状,在那帮说了算的大人们面前没甚份量了。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日日说话做事都要规规正正,周全万分,这特娘的做人还有什么趣味?!   哼!阿爷难得想帮忙救粮反倒还要为难自己,这是哪来的道理?   憋气归憋气,他心头惶惶,哪里又做得到“随他去”,看着乡邻和亲人们辛劳大半年的庄稼,眼见就能收获,却被老天爷一只喷嚏打得落花流水?   富贵性子光棍,一时想不出来办法,当即裹了被子翻身睡觉,平白虐待自己不是亏得更大?总归会有办法的。   一大早起床,富贵一双黑眼圈,瞌睡面貌,泡饭差点灌进鼻子里去,呛得他咳了好大一阵。   “侬个小人,吃饭也神游四海,专心吃!”阿奶皱着眉头,拉过帕子替富贵仔仔细细擦拭干净,轻声念叨。   “我想点事体,走神了。”富贵嘿嘿一笑,呼噜呼噜扒下一碗泡饭,拿了饼子一边啃,一边振作起精神问古,“阿奶,阿爷,老早辰光,阿拉黄林村发过大水,刮过台风伐?”   阿奶一楞,摇摇头:“我嫁到黄林村这几十年,台风是年年刮,风雨也不大。好像山溪只发过两次大水,有一趟碎金溪的水都漫到屋沿边,各家都抢着捞鱼,侬阿爹也欢天喜地捡了条大鱼,说是要给我补身子……”   她提起大儿子声音也低沉下来,伤感地望向自家男人。   阿爷拍拍阿奶的手背,对孙子说道:“老祖宗避难找到黄林村这处风水宝地,轻易不会发大水,台风有是年年有的,影响不大。不过我小时候,倒经历过一次‘龙唤水’,天上噼里啪啦雨水带着鱼一道下,刚好也是这样的麦收季节,糟蹋了大半的收成。”   当地人讲的“龙唤水”就是如今说的“龙卷风”,这种稀奇事几十年才遇到一遭,不能当作成例。   几个小孩听着稀奇,纷纷向阿爷打“龙唤水”是个啥样子,被二婶赶鸭子似的赶下桌,大人们都忙着要上工,哪来的时间讲古?   曹富贵摸摸下巴,啜着牙花,觉得还是得去县城里走一趟,横竖离麦收还有点时间。钱家姑爹和阿爷都是有见识的人,看看他们那里会不会有什么消息和办法。   他一转头,正对上小乔的一双熊猫眼,吓了一大跳,问道:“侬这是咋啦?夜里做贼去啦?”   阿奶啪一记拍上富贵的臭嘴,呸呸两声,呸掉他的童言无忌。   小乔悄悄瞥一眼富贵哥的嘴,摇头答道:“没事,没睡好。”   曹富贵点点头,也没放在心上,跟阿奶说了声,当下就起身去县城。   他赶到大姑家时,正好吃午饭,大姑当即斩了只刚抢购来的红膏咸蟹,又做了道富贵爱吃的红烧肉,炒盘小青菜,把宝贝大侄子喂得喉咙都塞直了。   “……多吃点,不是托侬个福,家里哪来这么些吃的。”   曹连秀压低声音,不住往富贵碗里挟菜。   如今大形势不好,城里供应紧张,农村日子也好不哪里去,住在院子里的人家都有好几户被精简“动员”到乡下去了。要不是富贵时时记挂着她这大姑,时不时送来肉菜粮食,青柱青石连吃饱都难,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肚腩都长了层薄膘。   听人带信说富贵来了家里,曹姑爹下班匆匆赶回屋里头,和钱家阿爷陪着富贵一道说话。原本两家就亲近,如今有了古玩玉石交易这条线,他早就不把富贵当个普通少年、平常亲眷,而是个有门路能“对话”的灵醒人。   “……麦收前的天气?”   钱姑爹眨眨眼,神情略有些古怪,富贵居然会操心这些事情,这不是生产队里队长该忙的事情吗?   “这个可以看天气预报吧?我们县里也有气象站,报告虽则不是很准,多少也能有点比照。”钱老爷子想了想,说道。   气象报告是老早就有的,近两年中央才取消加密,在报纸和电台公告,用来指导和帮助各个行业的生产,服务人民生活。因为科技水平有限,这报告不能提早较长时间预报,也不是特别准,如果有什么特大的自然灾害,政府一定会尽早通知。   只是乡村里面老农能识天时天象,对这些新事物多半不太了解,各个生产队还是看天吃饭居多。   “天气预报?”   这东西好啊!曹富贵精神一振。   他平时东游西逛,也不怎么看报纸,听广播都是捡着有趣的听,偶尔听过一耳朵天气生产什么的,哪里会留心这些玩意。现在听钱阿爷这么一说,这可是政府指导农业生产用的,台风这么大的事,多少都会有个预告吧?就是算是提上一两句,拿回生产队去,那也是政府白纸黑字的公告,多少有、有那个“权威性”!   只要关注报章,到时再去县气象站里弄个说法,哪怕再含糊其词,有他富贵哥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唬着三阿爷让队里稍作点准备,那还是没有问题的。 第49章 雨至   “……三阿爷,要相信政府, 相信科技, 紧跟时代晓得伐?你看看报上的预报,‘超强热带气旋’近期将在我省沿海登陆, ……要求各级基层提高警惕, 做好灾害预防。”   曹富贵手里拿了张今日的省城日报,指着一小块豆腐干文章, 唾沫四溅, 向三阿爷宣扬新时代的气象预报。   “富贵啊, 你这是长大了,都晓得关心天时农事了。”   曹书记戴上他的老花镜,仔细地念了一遍报上的文章, 点点头, 很是欣慰。   大队里也有报纸, 不过一般是邮差三五日一送,山坳路难行, 哪里能像城里日日有最新消息。报纸他倒是时常读的, 不但读,还要聚拢群众一道学习中央的最新精神。可对于报上的天气预报版块, 还真是不太注意。   一来拿到报纸太迟, 预报都过期了;二来山间天气与平地不同, 倒像是孩儿脸一日三变, 老农有时都看不准天气, 城里的报纸上更不会特地播报他们一个小小山沟的天象, 看了也白看。   至于台风,这东西不是年年都要来几次么?也没见哪次有大动静。   “三阿爷,你不知道,我在城里头看到这张报纸,心里也是一咯噔。看看,‘超强’!我特地去县气象站问了专家,人家说了,这次台风有点特别,风力特别强,路线特别怪,我看了专家在草稿上画的线,据说是很有可能刚好要从笔架山上刮过。 ”   曹富贵一脸担忧,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张带了县气象站红头的便签纸,上头细致地画了一幅风行路线示意图。虽是寥寥几笔,那一团风向示意,正正从海滨经过笔架山,整个林坎大队都在风圈之内。尤其是黄林村,首当其冲!   曹书记看到县气象站的红头纸,这才真正重视起来,拿起图纸细细端详,看了一会儿才皱着眉头问道:“要是台风真会经过林坎大队,照道理上级会下紧急避险通知啊?”   “人家专家讲了,‘可能’,很有‘可能’!”   曹富贵指着图纸吹得天花乱坠,把专家的种种推测都讲了一遍,“……总之,天气预报还有很多不确定因素,专业也不能打包票,哪里可能下发正式通知。早早预备总是万无一失,麦收就在眼前,要是被台风暴雨一浇,半年的收成都泡汤了!”   曹富贵能见到这位气象专家,还是多亏了钱老爷子介绍,私底下认识的,这位也是老物件换粮食的收益者。要不然公家单位的门哪里这么好进,公事来往都是要开单位和地方的介绍信的,哪里有随便来个少年就能咨询专家的好事。   专家画出来的当然也不是什么准确的台风行经路线,而是几种可能之一,既然有老钱介绍基层群众咨询,他也是尽力解说,解释种种可能,当然也不可能下定论说一定会经过笔架山黄林村。   曹富贵要的就是专家的名头,扯了气象站的虎皮,红头纸上描述的“可能”,就会引起大队的重视。   “这事体我会通知下去,让各生产队多注意天时,万一有台风来,也能尽力抢收……”   曹伟岩眉头紧蹙,把这台风的消息放到了心头。   不管怎么说,富贵有一句话不会错,有备无患。只是提早收割对收成影响太大,不可能只凭这点“可能”的消息就决断,这种责任谁也背不起,只能是多作预防。   “三阿爷,你看看这东西!”   曹富贵招招手,让小乔把他做的收割利器拿了过来。   “甚东西?”曹书记眯起眼,上下打量小乔手里的古怪竹制器具。   “掠子!这可是抢收利器,关键就是一个‘快’字。只是要找一批人高马大有力气的队员好好练一练,万一台风真的来,这东西一个就可以顶得上四五个人工。”   曹富贵拎起掠子作示范,以他的身高和力气用这玩意还有些勉强,像二傻这样的壮汉来用,真正是一个顶十个,好用,而且省时省力。   三阿爷眼光毒,也是个能决断的人,看了“掠子”的示范,一眼就看出这是个收割的好东西,当即拍板,让各个生产队都赶制,拉上民兵们统一训练,哪怕就是台风不来,用这东西抢收也是好处多多。   这些事务自然由曹书记分派下去,不必富贵哥一个群众百姓多担心了。把小乔亲手做的那只“掠子”丢给三阿爷,他便放下一半的心,带着小乔回家转。   剩下的另一半,那只能紧盯天时,看老天爷的发落了。只要再撑过六七天,麦子就全熟了,到时整个大队的人员都会出动,全力抢收,确保大半年的辛勤成果颗粒归仓。   小乔紧跟在富贵哥身后,很沉默,他望了眼骄阳似火,突然问道:“哥,你说台风真的会来吗?”   曹富贵也抬头望望天,叹了口气,有些迷惘,低声道:“我也不晓得啊!总归还是但愿老天爷不要让它来。”   梦里的场景太凄惨,惨到他根本不希望那些事情会发生,可这些像是预兆般的“噩梦”却总是真真切切地在现实里发生——幸好,他还有扭转“噩梦”走向的机会。   尽人事,听天命。   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没有真凭实据想要让队里提前收割,肯定要造成粮食损失,曹书记也顶不住“破坏生产”的罪名。   既然有报上的天气预报和专家的可能性分析,又是自家人特地从城里带来的消息,曹伟岩书记也不敢轻慢,当即去大队部摇了一通电话,又派副大队长开了介绍信到城里相关部门咨询,想再探听探听台风的准确信息,可问来问去也都是模棱两可的答复。   看看天上的猛日头,曹书记一拍大腿,紧急备战,让训练过“掠子”收割的民兵们轮流值勤,一有风吹草动就开干,可不敢轻忽麦收大事。   离着曹富贵通风报信的时间,一天两天三天过去,天上仍是烈日炎炎,没有半点起风的动静,备战抢收的队员都开始嘀咕,大好天气劳命伤财防台风,曹书记是不是昏头了。   曹书记两眼一瞪把几个生产队长的牢骚瞪了回去,麦收是当前的头等大事,别说多巡逻几趟守麦田,只要能保证麦收,个个睡在地头都是应当应份的!   黄林生产队的石河生倒是没想那么多,听书记透露这消息是曹富贵从县城里带来的,不管真假,他都花足十二分力气召集队员防范。如今虽然不讲封建迷信,这特娘的曹富贵就是有那狗屎运,这半年来,曹家二流子鸿运当头,当真是不服气不行啊!   曹富贵把这桩事情甩给三阿爷他们去担心忙碌后,肩膀顿时轻了一大半,果然天塌地漏还是要这帮高个子去顶啊!连纠缠不休的噩梦都时有时无,不再骚扰,让他好好睡了一觉。   反倒是家里的大大小小,听说强台风要来的消息后都紧张不已,连宝锋都跟着英子她们一帮儿童团成员,积极去麦田站岗守卫,小乔更是好几天都挂着黑眼圈,神情严肃,时不时就抬头观天象,好似诸葛之亮。   曹富贵和大伙一道忐忑地等了四天,眼见着麦子再过三五天就能收了,天气突然变了。   那天下午,漫天的阴云忽然从东边吹来,狂风开始肆虐,虽然没有一点雨落下,天上的乌云却像是沸腾一般滚滚而至,和往年台风时节的流云大不一样。   曹富贵死死盯着天边黑压压摧城压寨般推挤过来的乌云,嘴里发出了一声尖利得快变调的高喊:“……台风来了,来了!”   石队长鼓腮咬着牙根,恶狠狠地瞪着天际,看看被风吹得直不起腰、快要完全成熟的麦穗,又盯了一眼曹富贵,猛然发出一声怒吼:“开镰,收割!”   他青筋虬结的粗壮胳膊用力一挥,身后整个生产队男男女女二百来号能动的劳力齐声大喊,应声奔入麦田,当先就是几十个训练过的“掠子”手。   连放暑假的孩子们都帮着捡穗子,运麦草,二傻更是挥舞着他早就用惯的“掠子”一马当先,冲锋在前,曹富贵也不好意思再躲懒,只得和阿爷二叔一道下地,参加生平第一次的抢收。   镰刀他是不会用的,让他割麦,都怕他割断自己的脚,石队长就把这四体不勤的家伙踢到了半劳力堆里,跟着老弱病残一道捆麦子,捡麦穗。   这活也不好干,弯腰又直起,直起再弯下,没捆几束,腰都酸得不像是自己的了,汗流浃背,麦芒扎得浑身刺痒,曹富贵累得欲哭无泪,真恨不得在能像是炼庐里那样,一动念就用精神力来干。   再看看边上,栓子、宝锋他们几个小屁孩子都干得比他快,老早冲到前头去了。   周晓岚那臭丫头背着比她人都高的一捆麦穗经过,居然还冲他撇嘴,鄙夷地翻了个白眼,惹得曹富贵勃然大怒,有种停下来跟阿爷一决雌雄!   小乔掏出块帕子,递给富贵哥,自己默默把地上漏得乱七八糟的麦穗,快手快脚拾得干干净净,利索地拿麦杆一搓,双手一绕,立时把一捆麦子绑得整整齐齐。   曹富贵看着这孩子眼花缭乱的一通动作,扛起麦子就走,一看就是干熟了地里活的,顿时大为感动。会干活不说,还能体贴阿哥帮着干活,这小崽子当真没白养啊!   “哎,哎!小乔,走慢些,阿哥帮你一道扛。”   他大呼小叫地赶上前,七手八脚地帮忙,虽是越帮越忙,多少也是片心么!   风越刮越急,地里抢收的人们心头也是越来越紧,渐渐的,豆大的雨点开始稀疏打下,地里还剩下三成麦子没收起。   “快,快!雨要落了,都特娘给我拼出性命来收啊!”   石河生眼睛通红,声音都喊破了,队员们根本不必他再催促,哪怕是再没力气的老弱也豁出吃奶的力气,拼命抢收。   “掠子”手冲在前,在狂风中拼力挥舞,麦穗一片片倒下,身后的老弱立时蹿上前捆麦,捡穗,运走……   最后一捆麦子被运到临时棚里后,暴雨终于瓢泼而下,瞬息之间地里一片泥泞。   冲锋的“掠子”手队员们筋疲力尽地倒在田边,掠子丢在一旁,累得手指都动弹不了,任雨水浇在身上。   “起来,都特娘的起来!要睡回去睡,不要命了!”   石河生歪歪倒倒地踹了一脚躺倒在地上的壮劳力们,满脸是水,带着哭腔心有余悸地笑骂,贼老天,这可算是逃过一劫啊!地里零零散散的麦穗还洒着,可绝大多数的麦子收回来了,这收上来的是队员们口粮,下半年的命啊!   曹富贵老早就拉着小乔,和孩子们一道躲在晒场角落的麦棚下头,一边用身体挡着斜刮的风雨免得浇湿好不容易收上来的麦子,一边看着老天爷的威势啧啧感叹,教育小乔:“这就是人定胜天,与天斗其乐无穷啊!”   小乔望着天际狂暴的骤雨,紧紧拉着富贵哥的手,沉默不语。 第50章 悲剧   外面狂风骤雨, 乌云滚滚, 黄林生产队的小队部里却是热火朝天, 人人忙得四脚朝天,眼珠通红。   “仓库里的油毛毡拖出来, 盖到麦棚里去, 快!”   “队长,仓库要漏雨呢?”   “侬憨大啊?!现在特娘库里有个屁!麦子淋湿就白收了!”   “噢噢,对哦!”   “大灶烧起来, 湿麦赶快烘, 等到明朝不弄干,芽都发出来了!”   “队长, 柴湿了!咋办办?”   “各家各户征收!以后算工分还!”   曹支书去了前溪村的大队部主持抢收工作, 黄林生产队石河生队长独撑大局,把队里能动的队员个个都抽得跟陀螺似的拼命转。   时光不等人, 台风风猛雨急,麦子虽是收上来了, 一个保管不好,要是被雨水浇透, 这么闷热的天气, 过上一夜麦子就能生生给焐出芽来,或是发霉,那就前功尽弃了。   防风防雨、烘麦, 当真是跳上两脚也做不完的事, 这一晚, 谁都别想睡了。   这么多的麦子,小队部里腾挪不开,打湿的麦又要尽快烘干,石队长一声令下,让十来户房屋宽敞,平时表现又好的人家把这批湿麦分发下去,连夜烘干。   队会计施忠国和“铁蛳螺”两人顶着风雨站在麦棚前,一边点数,一边记账,扯着嗓子把湿麦一户户分派下去。等到风停雨歇,麦子烘干后上交队里,到时再算工分和柴草。   老曹家根正苗红,又向来表现良好,也被分派到了千把斤的烘干任务。   曹富贵穿了雨披,顶风冒雨陪着阿爷和二叔将盖得严严实实的一板车湿麦拉回家,麦子倒没打湿多少,三个男人已经淋得跟水里捞出来一样。   回到家中,余下事情便让女人和孩子们抢了过去。搬麦的搬麦,生火的生火,三个大男人坐在边上歇口气,看着屋里忙忙碌碌。   阿奶端来几碗姜汤,给屋里的男人们灌下。一口热汤下肚,又辣又甜,发出一身汗来,身上这才舒服许多。   台风呼啸了一夜,生产队里的人们也忙碌了一夜,等到清晨时分,云散雨歇,台风已经过境了,只留下一地狼藉。   村里被台风刮倒好些树木,好几户人家连屋顶都给掀飞了,还有两个队员被吹倒的树木、杂物砸到,一个伤了腿,一个脑袋挨了一下,总算是没什么大碍。   碎金溪暴涨,混浊的泥水里裹着鱼虾汹涌直下,几个贪吃的孩子跑去捞鱼,差点让水给冲走,幸好让巡逻的民兵一把捞上来,回家后都让家里大人揍了个屁股开花。   等到第二天的下午,麦田里、道路上都还是一片泥泞,天上日头已经火辣辣地又挂出来了。   石队长一声吼,全队动员晒麦子。   因为提前收割而损失的,再加上来不及抢收的,这次台风刮过,生产队的大田总计损失了有两成的麦子,足有近万斤,肉疼得队员们咝咝吸凉气。回过神来也是后怕,万一这场风雨没避过,损失的就不止这一点了,能捞回来一二成都算是老天爷开恩。   没日没夜忙了两三天,曹书记也终于回家歇息。整个大队都防风备战,前溪村还好,有他亲自盯着,坎坡村的没怎么把台风的消息放在心上,这一下台风来得太急,收割慢了一拍,只抢回来一半多点的粮,真正是欲哭无泪。   大队干部熬夜打了灾情报告送上去,接下来又要处置灾情,交公粮、翻地、抢种晚稻,整个大队都忙得喘不过气来。   忙过抢收,已经要了曹富贵半条小命,抢种这种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他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奋勇退后,一力承担了家里的后勤保障工作。   种田是种不好,做好吃的他可是一把好手了。   拿到炼庐大半年了,里头老祖宗留下的花花绿绿各种方子,尤其是食方,曹富贵是刻苦钻研,精心试制,把材料配料齐全的通通都试制了一番。   到了夏日里,各色菜蔬瓜果齐全,双抢期间,屋里一日三餐,除了早上那顿由二婶来做,中午晚上两餐,他是使出浑身力气十来天都不带重样的,吃得家里几个小的眼泪汪汪,就生怕开学再也吃不到大哥做的好菜。   做的菜色多了,出特效的机率也高,时不时就冒出个红字加气血、加精力的好菜,倒是没有再出过金字的特效。曹富贵寻思着,炼庐大约是要更珍贵的材料,象是上次的熊掌,才容易出金字特效吧!   这一年,像黄林生产队,尤其是老曹家这样幸运的只是极少数。天时、灾害和各种原因导致的灾荒,使得整个国家都笼罩在饥饿的阴影下。   国家和政府想尽一切办法带领民众度过难关,不但从国外进口了许多粮食,救济灾害严重的地区,报纸上还刊登了各种开源节流、挖潜力的先进事迹和方法,什么“双蒸饭”、“小球藻”等粮食食用增量法和代食品,推广号召大家学习。并且对于饥荒引起的水肿等疾病,集中免费治疗,给予一定的粮食补助。   日子虽然难熬,种种积极的举措也让困苦的民众没有在艰苦岁月里失去希望,历经过重重苦难的人民咬牙坚持,负重前行,一步步走过坎坷,向着希望的未来艰难前行。   听说有些重灾区悄悄搞起了包产到户,大队里人心浮动,很多人趁夜偷偷进出队长和书记的家里,希望也能学着搞一搞。   石河生也有些按捺不住,悄悄跑到曹书记家里探风声,话没说几句,生产队里突然闹腾起来,两人惊疑不定,刚打开房门,曹爱党冲了进来,脸色古怪地叫道:“孙婆子偷粮被人撞到,跌进溪里淹死了!”   “什么?!”石河生惊得寒毛直竖,眼珠差点瞪出眶,赶紧和曹书记一道匆匆跑了出去。   孙婆子被捞起来时已经咽气了,手上还紧紧攥着一袋新麦。   “她家人呢?!儿子媳妇一个没在!”   石河生气冲冲地扫视一圈,队员们围拢一道,却没看到孙家的人。   让民兵带了几个当事人一问,才知道了经过。   这几日要交公粮,队里把麦子拉出来晾晒装袋,孙婆子趁人不备,悄悄将谷子扫进麦草堆里,等到公粮收进库后,她拎了袋子把麦杆堆里藏着的谷子扫拢,正好撞到巡逻的民兵队员。慌不择路逃走时,一头栽进碎金溪里,脑袋正撞上了溪坑里的大石头。   孙光宗很快被人带了过来,哭嚎着喊老娘,死活不认自己对老娘偷粮的事知情。   粮没丢,人也死了,再追究下去,队里出个偷粮的坏分子也不好看。   石河生黑着脸让孙家把人带走,也只能到此为止。   第二天,整个队里都知道了孙家悲惨的闹剧。   曹富贵听到这事楞了一息,也是摇摇头,对孙婆子当真是只有一句话:可怜又可恨!   没想到的是,孙家这破事还和他七零八拐地沾上了边。   “……老二是我孙家的人,侬要其白白干活,没门!要么给粮,要么给钱!”   孙光宗把来找二傻的曹富贵给堵住了,他脸色憔悴得像个半死人,面孔青里透黑,眼里仿佛有一簇阴火,盯得人浑身发凉。老娘一死,他似乎就把自己掼到了泥里烂到底,什么都豁出去了。   “死开!”曹富贵不耐烦地把他两根柴棒似的手臂拨开去,骂道,“孙耀祖是侬阿弟,又不是侬儿子,侬充甚大头蒜还要孝敬的?要钱要粮,想得倒是美!”   “二傻,侬要是敢跟着他走,以后不要再喊我阿哥!别想再回这个家!”   二傻楞楞地看着孙光宗,小步小步挪到富贵的身旁,傻笑着冲他喊:“阿哥!”   曹富贵乐了,让二傻低下头来,举手一拍他的大脑门,哈哈大笑:“行,你认了我做阿哥,阿哥天天让你吃饱喝足。什么破屋子,还回家,侬把二傻当过家人吗?!”   指着孙光宗鼻子大骂一通,他拉起二傻就走。   孙光宗不甘心地一咬牙,一把扯过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的孙家小妹,在曹富贵身后大喊:“拖油瓶侬要,傻子也要,我家这个赔钱货侬要不要?!给五十斤粮就行!”   曹富贵一楞,转过头去,刘翠芬惊惶地望过来,伸手想去抱自己的女儿却又不敢,眼里眼泪止也止不住,流得满面都是。她和孙光宗生的小女儿被他爹拎在手上,四肢乱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曹富贵犹豫了片刻,低头看向身旁的小乔,小乔跟在他身旁,拉住他的手,漠然回头。   明白了小乔的意思,曹富贵呸了一声,不屑地骂道:“有本事生,没本事养,卵子生了屁用!”   转头就走,把一屋子齷鹾肮脏留在身后。   屋里隐隐传来孙留根的号哭叫骂,女人哭泣不断,孙光宗气急败坏地重重甩上破屋的大门,冲着外头高声骂道:“曹富贵!侬养只白眼狼当宝,我倒是看着,侬有个甚好结果!”   “别理他,你要是把这种无赖的话放在心上,气煞自家,倒让他笑话。”曹富贵拉着小乔的手,随口安慰。   “哥,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小乔冰凉的手有些发抖,低声道。   作为强台风重灾区,灾情报告打上去后,九月初,政府拨了一笔救济粮下来,林坎大队很快分派下去,各家各户的日子总算稍稍松快了些。   包产到户虽然没有政策明文规定,很多地方也开始悄悄实施。   黄林生产队山高皇帝远,穷山沟里没那多讲究,队里对各家各户的自留地放宽了管束,睁眼闭眼,许多人家也学着山里人开荒种地,劳动积极性大为提高,生产迅速恢复。   看着田里忙着操持晚稻的队员们,曹富贵赞叹归赞叹,这个下地么,呵呵,还是算了吧!蚂蝗最爱的就是他这样的细皮嫩肉啊!   对水稻他没什么想法,炼庐里也没开辟水稻田,可是今年的冬麦,倒真是可以想想办法。   生产队里的麦子,亩产才二百多斤,哪里像他炼庐里种的几茬麦子,优中选优,一茬茬选育下来,现在几乎都有千把斤的亩产。虽说按老祖宗的说法,拿到外面来种,没了灵气催生,产量会大减,可也能有近半的产量,也就是五百来斤亩产。   要是能忽悠着队里试种,怎么也能增产一半以上。   拿出种子简单,要有个明路还要保证自己的安全,这才是最烦难的。   为了父老乡亲的生计,曹富贵摸着下巴又开始琢磨。 第51章 旧识   这年头公家田里种什么, 用什么种子都是各级有规定,严格指派的。想让大田种上来历不明的优化种子,难度太大,调门太高, 曹富贵也觉得自已没崇高到“牺牲我一个, 幸福全社会”的份上。倒是现在偷偷包产到户的零散田地, 以及队员们新开荒开出的自留田,还可以想想办法。   吃到了扯大旗、披虎皮的甜头, 曹富贵又把脑筋动到了政府的公开信息上,寻思着再到县城里去找找报纸, 听听广播, 看看有什么良种信息, 到时撺掇三阿爷去买, 偷梁换柱换上自家炼庐出品的优化粮种,应该也不难。   反正事在人为,做不成就拉倒, 粮食产量少点日子也勉强能过, 有粮砖什么的打底, 饿不坏。   曹富贵顺路去了风水庙里探望二傻和老酒伯, 二傻再傻也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光棍,住到老曹家实在是不太方便,和石队长说了他家的情况, 石队长便把人给安排在风水庙与老酒伯同住, 也能帮着老头给队里照顾牛马。   他给两人留了些吃的, 和自家阿奶说了声,悠哉悠哉搭着队里的牛车上县城,身后跟了条甩不掉的跟屁虫。   “我说,小乔啊!侬咋不跟宝锋栓子他们一道去玩啊!难得有个休息日。”   曹富贵郁闷得想撞墙,自打上次孙家闹了一次,把二傻接出来后,小乔就越发地粘人,除了帮着去“宝田”干活,时时刻刻都跟在他屁股后头转悠,端茶送水,扇风赶蚊子,仿佛是过去地主家少爷的小跟班。   曹富贵虽然是让他侍候得舒舒服服,可粘得跟狗皮膏药似的,上个茅坑还要蹲在门外默默递草纸,他也有点吃不消啊!   好不容易等到小学堂开学,他才甩了小乔这膏药,好好松快了两天,转眼休息日,这小崽子又给贴屁股上了。   “幼稚。”小乔横眼看看富贵哥,总结陈词。   在学堂里读了这些日子,小崽子嘴里蹦的词都跟着老师学得有书卷气了。   他要帮着家里做活、种田、抢收,还要照顾富贵哥,哪里来的闲功夫和那帮小屁孩子们一道打水仗、玩弹弓?   车把式老杠叔听得嘎嘎直笑,像是只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大白鹅。   到了收购站,顺风车就没法搭了,曹富贵带着小乔抄近路往城里赶。   路过城郊的重恩桥时,就看到桥脚底下几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在商议着什么。有些是农民模样的,有些则是城里人,不是手里拎着袋,就是背上背箩筐,满满当当地塞着东西,个个神色惶惶,紧张得要命,看到有人过来,立时匆匆躲开。   “哥?”小乔紧跟在他身旁,也看到了那些人。   “没事,做黑市生意的。”曹富贵瞥了眼,就知道这帮人在干什么。   当年跟着刀哥他们混的时候,这地方原本就常常用来做暗底交易,收赃出货,倒买倒卖。现在物资匮乏,这种黑市禁绝不掉,反倒越发有人气了,不止是混混们,连山农都偷偷出来卖自家产的东西。   想起自己炼庐里满仓满谷的粮食,吃的是不缺,家里其他东西却是缺这缺那,连件没补丁的衣衫都少有。收集原材料,用宝炉是可以炼出不少好东西,可要是带条裤衩子都要用玉石灵气来炼制,这特娘得是啥成本?   想买东西,原来只是粮食要粮票、户本来买,现在甚玩意都好象要票,城里人一年都攒不下一身衣服的票,乡下人更不用想着有足够的布票做新衣裳了。   看着黑市人影幢幢,曹富贵心头一动,来这里换东西倒也是一条路子,现在缺吃少穿的,粮食可值钱的很,不愁没人要。   今朝带了小乔也不好摸黑市的道,曹富贵盯了两眼桥脚阴影处的人影,脚步匆匆,打算回头再来摸这边的路数也不迟。   “黄胖!侬看那里!是,是曹富贵这小子!”   桥脚底下藏起来的几个人,看到熟悉的背影匆匆走过,眯着眼打量了半天,恍然叫道。   “轻点轻点!侬寻死啊!想被纠察抓住,去青海淘沙子吃啊!”   黄胖被他一乍呼,吓得脸都绿了,跳起身来,啪啪啪几巴掌拍在这憨大“猢狲”的脑袋上,拍得他抱着头也不敢叫,呲牙咧嘴苦着脸东躲西逃。   这小子长得像只猢狲,当真是比猪还笨!   黄胖气喘吁吁地打了几下,也追不动,气得直翻白眼,这才想起他刚才喊的话来,拧着眉毛问道:“谁?侬刚刚讲看到啥人了?”   “曹富贵那小白脸,白脸曹!”猢狲犹犹豫豫地捱过来,看他不揍人了,忙压低声音说道。   “那小子……倒没跟着锈刀、六旦一道吃花生米啊?”   黄胖摸摸浮肿的下巴,小眼一眯,哼哼冷笑一声,叫了几个兄弟好好盯着,回头给白脸曹弄点生活吃吃!刀哥都变断头刀了,看他们这帮散兵游勇以后还拿什么跟他胖哥争?!   等到太阳落山,脖子也伸长了,蚊虫都叮了半斤血,一帮埋伏的兄弟也没等到曹富贵那小白脸。   猢狲哼哼叽叽地骂,特娘这曹白脸一定是又开溜了,这小子每次打架都是气势汹汹,一见不妙,跑得最快!   黄胖摸着脸上一个又一个又红又痒的肿包,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拍着猢狲的尖脑瓜,骂道:“让侬不早讲,不早讲!不早讲!”   猢狲嗷嗷叫着,绕着圈子躲,心头怒气勃发,娘的,曹白脸!阿爷和侬的仇结大发了!   不知道昔日对头帮派混混还在惦记着他的富贵哥,拎着小乔又去大姑家混吃混喝蹭屋住,一家亲眷,要是来了城里不去打声招呼,多少见外。   大姑见着侄子自然是不胜欢喜,看到他带着家里收留的乔家小子一同来,倒也有些意外。这孩子苦命,幸好遇到自家心善的富贵大侄子。看着小孩怯生生地跟在富贵身后,一句话不敢多言,曹连秀也是心头恻隐。   钱家阿奶更是连声喊着“罪过罪过”,急急忙忙要做好吃的招待两个孩子。   “钱阿奶,勿要忙咧!弄点清淡的就好。”曹富贵冲着钱阿奶喊了声,转头低声对大姑道,“哎,农活又忙又累,不吃肉顶不住,这两天有点吃伤了。”   “侬个小赤佬,牛要吹到天上去了。外头可不兴这样讲,当心旁人听了生怨气。”   大姑听得噗嗤一声笑出来,她还不知道自家这个懒筋抽骨的大侄子,油瓶倒了都懒得扶,还做农活!人家吃都吃不饱,他倒是肉都吃伤了。   “晓得,我就是和侬吹吹,哪里会同外人这般讲。”   曹富贵笑颜殷殷,边同大姑闲聊,一边走到三个大眼瞪小眼的孩子身边,一人嘴里塞了一颗糖,青柱青石顿时眉开眼笑,小乔抬头望望他,问:“哥,你呢?”   “我有,你吃你的,好好和青柱青石玩,我找钱阿爷和姑爹一道聊聊。”   粮种这种事情,还是要咨询懂行人。   钱阿爷对这良种什么的不太懂,钱姑爹认识的人里头,倒是七拐八拐的有县农技站的亲眷,带了曹富贵上门一问,人家说了,县里就是这几样普通的种子,省里农学院倒是有几样新麦种还在试验推广阶段,可以试着去问问。   农技站的同志还拿出几份资料送过来,曹富贵如获至宝,赶忙接过,这都是正大光明用来“说服”三阿爷的好东西啊!   省农学院他是懒得去跑,也没资格跑,到时三阿爷买来良种,还能没机会换换?   为了乡邻们的肚子,曹富贵自觉已是按捺着性子东奔西跑,如今有了个能交待得过去的说法,哪里还肯再奔波,把资料塞到怀里,谢过姑爹,就带着头一次上县城的小乔四处去逛荡逛荡。   他如今是家里头吃食“采购”的主力,阿奶老早把粮票和钱都塞给了他,炼庐产出的好东西只要玉石,又不要钱,怀里揣着的票子可不就鼓起来了。   “明光楼,不行,这家大师傅太埋汰,整日东挠西抓。我同侬讲,上趟还有个戴眼镜的在碗里吃出条曲曲弯弯的黑短毛来,呕!那家状元楼倒是味道不错,咦,咋关门了?算了,还是福来居吧!这家小炒不错……”   曹富贵牵着小乔在县城的中山路上一路走,一路看,指点江山,哪家有好吃的,哪家精擅什么菜他都晓得,这可是当年混迹县城时处处蹭吃,蹭出来的经验。   只是现在私人小店关了,国营的就那么几家,物资又紧张,大菜师傅和服务员的架子倒比上门客还大,也没什么让人挑拣的余地。   菜单上的菜和饭食更是少得可怜,只有几道荤菜,价格最低的是“红烧猪蹄”还贵得要命,居然要八毛二!要知道如今馒头才两毛钱一斤,当然买不买得到另算。   曹富贵看得咝咝倒吸凉气,黑,真是太黑了!炼庐里烧一只野猪都用不到两格灵气,要是用玉石换成粮食的价格,再换成钱……他眼前一阵晕,数字乱成了麻,咳!不管怎么说,肯定比这国营店里便宜多了,更不用说滋味,绝对比这黑店好上千万倍啊!   只是说好了带小崽子来店里吃大餐,这个……   小乔突地抬起头,悄声道:“哥,我喜欢侬煮的肉,大师傅哪里有侬烧得好吃。阿拉回家吃吧!”   富贵哥猝不及防被这一记诚实的马屁拍上,顿时笑得眼睛都快成月牙了,也悄声附耳道:“算侬识货。这样,我们随便吃点面食,回家我给你烧好吃的。”   小乔咧嘴一笑,连连点头。   看这两个乡巴佬坐在桌前嘀嘀咕咕,长得倒还人模人样,看了半天才点一碗阳春面,气得服务员一下黑了脸,辫子一甩,冲着后厨喊:“阳春面,一碗!”   缺油少面,只有几颗葱花的阳春面也要七分一碗。   曹富贵的脸皮白虽白,厚度却是久经考验,他拿了两双筷子在裤上一蹭,和小乔一人一双分好,根本没把服务员冒火扎人的目光放在心上,笑逐颜开地招呼小乔:“来来,快吃,味道是差得有点远,多少能垫点肚皮。侬再勿吃,我可全吃光了。”   他伸手悄悄在衣兜里一捞,拿出几根肉干,塞到小崽子手里,埋头唏里呼噜吃起面来。   小乔定定地看一眼他狼吞虎咽的模样,飞快地从碗里也夹起一筷面条放到嘴里,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牵着小乔在有些冷落的街头匆匆逛了一圈,也没看到什么好东西,曹富贵拎着小崽子回了大姑家借宿,第二天才起程回家。   因为有心想再看看黑市,他特地起了个大早,带着小乔再次路过重恩桥,还没等站定找个地方悄悄观察,路边突然蹿出几个人来。   “曹白脸!侬真是狡猾狡猾的!太阴险了,骗得阿拉喂了半天蚊子!”猢狲气愤地大喝一声,指着曹富贵白白嫩嫩、挺翘的鼻子骂道。   “你娘,又说废话,又说废话!”   黄胖一脸黑云,肥巴掌一记拍在猢狲后脑勺,把人扇到一边,他冷哼一声,一步一晃地走到曹富贵跟前,悠笃笃地开腔道:“啧啧!富贵啊!寻侬可当真烦难。如今锈刀完蛋,六旦去青海吃沙了,侬总归要识点相了吧?可晓得哥的意思啊!” 第52章 混战   “啊?啥意思?侬勿要讲得不清不白, 好像我对侬有甚意思似的,毁我清誉啊!”   曹富贵鄙夷地一撇嘴,拿眼斜睨黄胖。一边捏着小乔的手,脚底下悄悄挪动, 左右一扫视, 娘的, 三个、四个!黄胖一帮子全在,当真是善者不来, 来者不善。   他和黄胖也没什么私怨,不过是跟着刀哥一帮人跟黄胖一伙打群架时, 混水摸鱼, 趁人不备时来了几下黑虎掏心、猴子偷桃, 没想到黄胖这小子体胖心不宽, 怨气这么大,心眼丁点小,至今还念念不忘要寻他的晦气。   呸!他还没嫌弃抓了一手骚气, 差点给熏昏过去呢!   黄胖气得面孔铁青, 腮帮子肉直颤, 胡萝卜似的粗短手指坚定地向着那小子一戳, 对曹白脸的千般怨恨、万般言语只汇作一个字:“打他!”   曹富贵不屑地一哼,一把将小乔推开,虽说打群架时打小孩女人忒丢脸, 可也说不定哪个家伙火气上来就把小崽子揍了。   当日的他, 遇见打架是能躲则躲, 能溜则溜,则在躲不过那也是撒石灰,钻地缝,专捡便宜的。可如今不同了,当他富贵哥吃的一堆【气血 1】【力量 1】【防御 1】等等等等的特效是白给的么?更何况还有一点金字的【敏捷 1】!   哥已非吴下阿蒙,黄胖受死!   他狞笑一声,哇呀呀一声喊,当头就向着黄胖扑了上去。   拳法是没练过,哼!只要力气大,王八拳还能打死老师傅呢!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先拍扁黄胖这小头头,看这余下的几个鸡仔子还敢乱动?!   在曹富贵被炼庐美食特效加持过的视线里,猢狲和几个小混混呲牙咧嘴、神情各异地冲上前来,却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张牙舞爪,滑稽又可笑。   他略一偏头,躲过猢狲的拳头,伸手从怀里虚晃一下,摸出一块干架“法宝”,他用力跳起,高举“板砖”狠狠向着黄胖油腻的蒜头鼻子拍下……   黄胖惊恐扭曲的大饼子脸在下一瞬,如同砸开了酱铺子,红的、白的、稠的、粘的,眼泪鼻涕和着狂飙的鼻血飞溅而出,随之而来的则是一声悠长凄惨的号叫,犹如一头被骟了命根子的发情公猪。   曹富贵听得寒毛直竖,呲牙侧耳,眼前一晃,就见一团小小的身影飞扑了上去,恶狠狠地趴在黄胖厚实的背上,勒着这家伙的脖子,张嘴咬住了黄胖的大耳朵,瞪眼冲着自己唔唔直招呼。   黄胖两手被小崽子双脚死死缠住,耳朵根都快被叼裂了,两行长泪直流,再也不敢乱动半点,幽怨地瞥着富贵哥,连声讨饶:“住住住嘴啊,嗷嗷!我投降,我投降!阿爷求侬松松贵嘴啊!”   这招……好熟悉。   曹富贵眼角抽抽,眼看小乔一招制住了“敌将”,猢狲几个迟疑着不敢上前,他当即挡在黄胖跟前,双手板砖,勇猛如虎,大开大阖地一通乱抡,把那几个小子拍得鬼哭狼嚎,嗷嗷求饶。   “晓、晓得阿爷的厉害了吧?哼哼!还要给我生活吃吃!吃我一记板砖吧!”   曹富贵气喘吁吁地杵着双膝,喝道。   他抡了这一通下来,拍服四个混混,就算是力量和精力都加持过,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混乱中身上也挨了几下王八拳,幸好有【防御】,倒是一点不痛,没伤到半根毛。   “讲,侬服不服?”   他举起板砖拍着黄胖虚肿的胖脸,野猫子学老虎,学着当年刀哥的大哥架势,咬牙切齿,竖眉毛瞪眼睛地威吓道。   “服,服!富贵哥,不不,富贵阿爷,我服了,从头服到脚……哎?等,等等?”   黄胖哀声讨饶,突地声音一顿,眯成条缝的小眼睛从肿胀的眼泡里瞪起,疑惑地伸舌头舔了舔脸上的糊糊。这一下牵动伤处,疼得他肥肉直颤,眼中却是放出又惊又喜的光芒,声调都变了。   那一脸扭曲又糊着鼻涕鼻血,把富贵给恶心的,眼见大局已定,忙让小乔松嘴,咬这玩意太亏嘴了。   黄胖耳朵脱困,也顾不得松口气,盯着曹富贵手头的“板砖”急急问道:“富贵,呃,贵爷啊!侬,侬拿的什么拍我脸啊?”   这砖头,拍在脸上生痛,可怎么碎渣渣粘成糊糊,尝起来是粮食的味道?   想到粮食,他肚子都不争气地咕咕乱叫起来。   现在粮食供应紧张,他们几个游手好闲四处晃荡的,定量哪里够吃?要不是饥一顿饱一顿,实在撑不下去,也不会挖空心思找东西,冒险来黑市换粮食。   “什么东西?噢!侬讲这玩意啊?粮砖。”曹富贵一楞,恍然大悟,抡起自家手上的砖,伸到黄胖面前展示一番,不在意地挑挑眉。   “大、大气!个就是传说中你们林坎大队挖出来的,地主家藏着的粮砖?”   黄胖的小眼珠死盯着砖头,跟着转来又转去,几个兄弟也听清了两人的对话,悄悄挨了过来,咕噜咕噜,肚皮合奏禁都禁不住。   林坎大队轰轰烈烈挖粮砖的故事,有趣又稀奇,早就一传十、十传百,传成了市井传奇。如今当面看到,其他的不说,曹富贵这小子居然奢侈到拿粮砖来打架,可见是绝对不缺粮的了。   “贵爷,侬看,阿拉又没什么深仇大恨,这个不打不相识么,侬看兄弟们一笑泯恩仇,就此两清,咋样?”   黄胖肥脸笑成朵花,有吃食当前,脸皮那东西有甚用场?!   “呵呵!少废话,有话直讲。”   曹富贵冷笑一声,让小乔从这死胖子身上下来,把小崽子拉到自己身边。   看这架势,大有生意可做啊!   他扫了一眼黄胖他们身边丢着的零零碎碎,很是嫌弃,呸!甚破烂玩意,当真是一帮穷鬼,算了,没鱼虾也好,现在自家吃食多得要溢出来,就缺各种各样零碎,有这帮虾兵蟹将帮着淘换,也省了麻烦。   “想换粮砖啊——”他拖着长声翻个白眼,“也行,东西拿来我瞧瞧,看得上就换。”   “哎哎!好好,贵爷侬看看,这尺布咋样?”   “这侬也拿得出手?做条底裤都不够!”   “贵,贵爷,闹钟要伐?会响的!”   “好了,不要叫我爷,叫都被侬叫老了,就喊我贵哥!”   “贵哥谦虚,平易近人啊!侬看看,个绝对是好东西,收音机!天天好听广播……”   “侬当我憨大啊?没坏的收音机侬搞得到?不是破的就是烂的!”   “嘿嘿,贵哥英明!这么大个木佬壳,个么摆样子看看也是好的呀!”   曹富贵解下身后背着的掩护小箩筐,掏了三块粮砖出来,一句话,换不换?   黄胖犹豫了两秒钟,在鼻青脸肿的兄弟们殷切渴望的目光中,狠狠点头:“换了!”   新出炉的“贵哥”,拎着震惊的小乔,背起一堆破破烂烂,与殷殷道别的黄胖一伙约好,一星期来换一次。啥东西都收,最好是老物件,金玉什么的,其他的生活用品、锅碗瓢盆、书本纸笔也都行,只要他看得中,就拿吃食换。   “哥,这些破东西有啥用?”   小乔木着脸,终于从群殴变成货品交易会的奇葩转变中清醒过来,不解地问。   “这侬就不晓得了,哥不但精擅做各种美食,还会修东西,做各种用品,侬看着,看我怎么把这堆破烂变作宝。”   曹富贵得意洋洋,对自己的制器水平迷之自信,连做个书包都能风靡一校的小学生,再做点其他什么,那是不在话下。   小乔用力点点头,哥说行,那自然是行的。   回到生产队里,曹富贵让小乔先回家,自己径自去了三阿爷处,拿出一袋精心挑选的,自家炼庐产的麦种,开始修炼三寸不烂之舌。   “……侬看!是不是颗粒饱满,比阿拉队里收的麦子大上不少?人家农技站的技术员讲了,这种还不算是最好的麦种,省农院的专家还弄出不少新品种,专门适宜阿拉山地栽种,什么抗倒伏、抗病虫,亩产增收啥啥的,我也讲不好,侬看人家的资料。”   “好象是不错,啧!专家就是专家,墨水吃得多,就是不一样,种田都种出花来咧!”   曹书记一手拿着农技站印制的资料,一手小心翼翼地拈了几颗麦种细看,越看越欢喜,有实物又有官方资料,他心里头早就信了八九成。   想想上次听了富贵这小子的话,根据报上的信息提前预防台风,避免了极大的灾害损失,连上级都发红头明文表彰,曹伟岩琢磨着,啧!果然要跟上政策,与时俱进。   这个麦种,不妨也试试?大田要听上级安排,不敢乱动。各家各户的自留地、新开的荒地,偷偷包干下去的份地,倒是可以试试。   “那好,三阿爷,这点种子我自家要用,就不留给你了,到时侬去省里问专家买更好的,也给我瞧瞧,分上一点呗!”   曹富贵笑嘻嘻地收起自家的良种,就等着三阿爷上钩,到时再寻机换种子,各家也能多收点粮。就算换不了,省农院的新良种也总比现在的种子强吧?!   回到家中,曹富贵收来的一堆破烂引得孩子们好一阵稀奇。   听说大哥要修理这些东西,拿来家里用,宝锋顿时兴奋了,埋头在破烂堆里一阵翻,吃力地搬出了一台方方正正的匣子,高兴地喊:“大哥,这个,戏匣子!三阿爷家里有,哒嘀哒,小喇叭开始广播啦!要这个,就要这个。”   “行,行!这东西还不简单,等着。”   “大哥,我,我想要这个……”英子红着脸,挑出一朵破了半边的头花。   “好,拿走,这东西你自家缝缝没问题吧?”   英子摇摇头,想想不对,又用力地点头,开心地捧起了头花。   苗儿默默拿起一支歪头的钢笔,递到大哥鼻子前。   “这东西,嗯,好,等哥研究下,修好了给你。”曹富贵左看右看,有点心虚地接过。   他转头看看闷声不吭的小崽子,有些奇怪地问道:“小乔,侬不选个喜欢的?”   小乔摇摇头:“哥,我有侬给的书包。”   “小赤佬,嘴巴越来越甜了。”曹富贵哈哈大笑,揉了揉小崽子毛茸茸的脑袋,夸口道:“侬等着,等哥再给你弄些个好玩意,让你见识见识哥的本事!” 第53章 学习   一只书包是什么构造, 里面有什么?不过是布片缝起来,装饰点扣子花饰,里面空空用来装书。   可是一支钢笔呢?笔尖、笔舌、笔杆、墨囊……还有一堆说不上名堂来的东西;至于戏匣子,外头是个方正的木匣子, 那里头……鬼知道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零件, 还有甚天书一般的电路器件啊!   曹富贵站在宝炉前, 看着一堆破烂一筹莫展,宝锋和苗儿这俩孩子, 怎么就不象英子那样,选个简单又方便的东西, 偏偏要选这些他弄不懂的玩意?!   宝炉炼器, 说简单很简单, 只要有器方、材料和能量, 放进去就会自动制作,简便万能。可是说烦难又比做菜做药烦难许多。   老祖宗着重指出,所谓“器方”, 物形不重要, 最要紧的是要将器物的运行理论, 以及可行性操作描述出来, 再加上详细的外形、内部构造图纸,宝炉就能运用什么模糊数学等等科学的理论方式来极不科学地制造物品。   除非是炼庐自带的,出自原本“游戏”设定的“不科学”制物, 其他的“器方”是一定要有现实的科学依据和设计的。   要不是这种种限制, 他老人家早就在当年就炼个航天器登月旅行去了, 哪里还会苦逼到连个红白机都撸不出来,文科僧苦啊!所以说,后代子孙一定要记住,学好数理化,尤其是机械电子化工,穿到哪里都不怕!别像他老人家,就算有个巨粗的金手指,都只能发挥一两成的功效。   老祖宗说的话虽然有很多不太懂,可曹富贵也明白,看来炼器这玩意,不仅仅要求能量足,还得要知道想炼制物件的底细和原理知识……这不是欺负他富贵哥只念了几年高小初中,是个甚甚的理科盲吗?!   贵哥怒发冲冠,羞刀难入鞘,只得和孩子们支唔,这个,这个他们想要的物件都挺贵重,修起来有点烦难,要慢慢来,慢慢来么!   痛定思痛,曹富贵觉着,他和自家老祖宗一样,都是吃了文科僧的亏,要让他悬梁刺股努力发奋学数理化?哼哼,学是不可能学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学。可是自家不学,不是还有后来人么!   认识到数理化对于炼器的重要性,富贵哥对小乔的学业关心程度上了不止几个台阶,苦口婆心、谆谆教导,要让小崽子知道学习就是挣钱啊!别的不说,起码能算清炼器、炼药耗材的配比数量,别像现在炼个器啊药的,要浪费一大堆材料。   小乔努力点头,默默拿出了学校的成绩单和邹校长的点评。   曹富贵默默地看着卷子上一色的满分,再看看校长慷慨激烈的鼓励与赞扬,板着脸道:“咳!学得不错,不过你也别骄傲,懂个加减乘除,识点字这是最基本的要求。要会画图、懂电路、知道那个啥的机械原、原理,勉勉强强才能派上用场了。”   小乔羞愧地收起卷子,虚心请教阿哥,哪里才能学到这些闻所未闻,估计小学堂老师都不太懂的知识?   “这个,没人教也可以自学么,弄点书回来,看着看着不就学会了。当年阿哥我也是这样学得满腹经纶,吐口痰都是一地黑墨水喔!好啦好啦,废话不多说,去看看二傻田里收得怎么样了。”   曹富贵心虚地转移话题,拉着小乔蒙上眼睛,一道去了他们秘密的“宝田”。   为了能让孩子们多学点知识,贵哥叮嘱黄胖这帮小弟们,收东西时多收点书,凡是书新的旧的都行。古书要,数理化更好,什么农书、机械、化工什么都要,能学多少是多少,就连连环画也来者不拒,反正家里几个孩子都爱看。   六零年中,饥荒蔓延,粮食的问题更为严峻。黑市的存在已经成为了公开的秘密,屡禁不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成为了民众换取生活资源的一个必要补充方式,尤其是看山民拿出粮食来换日用品,就连纠察队都睁眼闭眼。   手头有粮,腰杆笔挺。   贵哥手捏粮食和各种自家种的新鲜蔬菜,甚至还有自家榨的油、磨的面,黑市生意好得不得了,风生水起,连黄胖几个都滋润得红光满面,再不是当日打架时瘦骨嶙峋、面黄肌瘦的模样。   曹富贵到底还是记得谨慎为要,凡事都让几个小弟们出面,不贪心,不赚厚利,要的就是细水长流,安全。   几个月下来,他做了十几笔“生意”,炼庐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和书籍,又收了不少品相一般的玉石,炼庐所需的灵气总算是不缺了,还绰绰有余。   既然不再紧缺灵气,曹富贵就开始有意识地选择品相好、水头十足的美玉存起来,只用那些粗糙的糟货玉石当炼庐的“能量”。   他自己也开始试着炼制、修复一些简单的器具,比如什么闹钟、衣裳之类的,渐渐也让他炼出了不少虽然模样古怪,却极为好用的物事。只是要是老祖宗有灵,不知道他看着子孙拿宝贝炼庐炼制这些奇葩物件,会不会气活过来。   有了这些器物打底,曹富贵信心大增,拖来小乔这个数理“学霸”帮着琢磨,最近开始挑战自行车了。虽然因为构造材料等等各种问题,屡试屡败,最近几次的试制却已经有了点能动的模样,乐得他连材料消耗的肉疼都顾不上,一心挑战这座制器高峰。   小乔跟着他耳濡目染,又被拎着耳朵再三提点,靠着啃了几百本看得懂看不懂的旧书,自学成才。不仅是数理学得精深,就连机械画图都照猫画老虎,画得似模似样,学以致用制出来的器物,比富贵哥这手瘸弄的,好得不要太多喔!   小乔在数字和金钱方面有着极为突出的敏感性,以至于号称与老祖宗同样是“文科僧”的富贵哥,如今谈买卖必定要带上这精明的小崽子。   看他冷着脸挑出货品的毛病,把一堆旧货嫌弃成了丢在街上都没人要的破烂,让黄胖他们被砍价砍得脸发绿,痛不欲生又不得不从,曹富贵心中大乐。   想想当日那个长大成年、凶神恶煞的“乔应年”在他梦中肆虐,凶残无比,砍人就如砍瓜切菜,吓得他几宿几宿的睡不好觉,可如今小乔却被自己调教得成了砍价收破烂的行家里手……哈哈哈!这就叫作大仇得报也!   呃,不对,咱这是引着失足青年走上了遵纪守法的光明正道啊!   转念一想,咳,这个在黑市里做买卖,似乎也称不上多光明正大,那总算也是自食其力吧!   转眼到了11月,中央针对当前形势下发了《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问题的紧急指示信》,允许社员经营少量的自留地和家庭副业;从各方面节约劳动力,加强农业生产第一线;有领导有计划地恢复农村集市,活跃农村经济……   曹富贵捏着报纸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看过去,恨不得仰天长笑一声,可算是师出有名,不必再躲躲藏藏了。他手里的粮食来源十足正当,都是汗滴摔八瓣种出来的农家产品,绝对不是投机倒把,只要控制好出货的量,多走几个地,谁也不能揪他这小辫子了。   至于说这汗是谁流的,咳,讲究这许多作甚,他又不是平白剥削二傻和小乔,没看把这两个都养得一身膘。   小乔还好些,这些日子好吃好喝养下来,突地开始抽条了,半年不到,小崽子长得快到他胸口了,当真是没白喂这许多大鱼大肉和粮食。   至于二傻,本来就高大威武,这些日子将养下来,又辛苦劳作,硬是横练出一身黑黝黝的肌肉,配着他那把络腮胡子,站在那里就跟座铁塔似的,要不是一脸憨笑,当真像山上下来土匪头子。   吃了特效加成肉食的大黄,如今不但长得毛光水滑,来去如风,还一振雄风渣了邻村的几条母狗,成了狗中一霸,哪里还看得出当年猥琐的蔫样。   三阿爷曹书记终于还是听了富贵的劝,带着两个大队干部去了一趟省城,风尘仆仆地带回来几百斤据说是试验的良种,护得像是眼珠子似的。   开了会让三个生产队自愿申请,再商定比例分发下去。   人家农院的专家说了,这种子虽然是针对当地开发的山地品种,但是也没完全定性,产量大概率会提高许多,但也不排除不可控的因素。   甚是“不可控”?   这古怪的词被曹书记学着一说,坎坡生产队的几个干部心里打了鼓,犹犹豫豫不敢多要,万一要是这种子不行,产量减少甚至是绝收了,那可要了农户的命了。到时有想不开的往上一捅,屁股下的位置是小事,吃牢饭都说不准啊!   倒是前溪生产队的刘二六,二话不说要见面分一半。坎坡的人也奇了怪了,问他有什么说法不?   刘二六脖子一梗,大声道:“这有甚道理好讲的?黄林生产队种,阿拉也种!曹书记总不会亏待人民群众的。”   嗤,当他不晓得,石河生这小子眼珠碧绿直盯着种子,肯定是好东西!他是不懂啥新良种,甚“不可控”,他刘二六只知道石河生这家伙想要的,就不能便宜了他。   当日挖藏粮是这样,避台风抢收还是这样,要不是他跟黄林生产队跟得紧,哪里有如今的宽裕日子过?!   石河生眼皮直跳,没啥说的,以德服人啊!   这一日的会议,黄林生产队和前溪生产队的两帮干部,吼哑了嗓子,鼻青脸肿地和平分配了“良种”,四六开,前溪四,黄林六,谁让石队长的拳头道理更足呢?!   至于石河生队长这么拼命争取良种的理由,自然是气运如虹的曹富贵。   当他不晓得这种种件件的“好事”,都是富贵这小子撺掇着他三阿爷做下的么?信富贵,得富贵。共产党人不讲封建迷信,这个运道还是要讲的么。   所以,当额头锃亮、运道十足的富贵哥好奇地想见识见识新良种时,暴脾气的石队长笑得跟尊弥勒佛似的,大手一挥,看,看!放心看,随便看,爱咋看咋看!   那个富贵啊,侬讲咋种种好?只要侬讲,再难办,侬石叔上山下海,硬着头皮也要办其到!   曹富贵也不太适应石队长粗豪的脸庞上绽着黄鼠狼似的亲切笑容,他干笑两声,悄悄“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良种,摸摸脑袋一句话,这个,种田阿拉实在不太精通啊!侬石队长才是行家里手么!侬好好种,大家好好跟着你干,阿拉黄林生产队不丰收,哪里还能丰收?   石河生乐得仰了脖子哈哈大笑:“富贵啊!承你吉言,丰收了算侬一份大功。” 第54章 相看   “喔哟, 阿乔回来了, 又给你富贵哥收点甚破烂回来呀?”   映秀嫂仗着自己同王柳枝关系不错, 好奇地往拖油瓶背上的箩筐里张望。这两年乔家小子跟着曹富贵这二流子,东奔西跑, 淘卖粮食收破烂, 倒是做得兴发。   虽然不晓得他家赚了多少钱, 破烂总归是不少的,忖忖也好笑, 破烂玩意有甚用?哪晓得曹富贵是个脑筋活络, 手也巧,硬是能用破烂拼出点好东西来。   乔应年低头疾走,漠然一眼瞟过,眼神阴惨惨的,不像个十来岁的孩子,倒像是电影里的特务坏分子, 吓得映秀嫂一颗心别别跳,捂着胸口低头不吭气了。   等到他人走远了, 映秀嫂才作势擦擦额头吓出来的冷汗, 低声笑谑:“柳枝啊!亏侬敢同他住一道,啧啧!小小年纪, 吓人道怪。”   “哪里吓人了?分明是侬胆子小。他年纪小,勤快又会读书, 我看着是个懂事的, 就是不大喜欢讲话, 尤其是外人面前。侬是没看到,在阿拉富贵面前,喔哟,他一张面孔整日见牙不见眼,笑得开心咧!粘着富贵像块年糕,比老周家的大黄都要粘得紧。”   王柳枝直起腰擦了把汗,把粪勺架在桶上,望着黄灿灿一片的麦穗迎风起伏,累归累,心情当真是舒畅,要不是她家富贵让三阿爷去省里甚农院买良种,哪里有队里这两年的大丰收?!   人家省农院的专家听说队里丰产,还特地来调、调啥“眼”?   听是听不懂,专家那一双老花眼直楞楞盯着麦穗,激动得胡子都抖了,道是“良性突变”甚甚的,留了好种又给技术指导,今年的产量毛估估越发高了,起码比去年高上两三成,让人看看都心里欢喜。   “唉,还是你家聪明,老新早开了自留地,现在各家房前屋后能种的地都开满了,富贵有没有讲起过他在山里的‘开荒地’啊?我家那口子倒是也想着跟你家学,去山里开几亩地,横竖还能种点菜蔬吃吃。”   映秀嫂杵了一把王柳枝,悄声问道。   “我哪里晓得这种事,富贵那性子你还不晓得?提桶水都怕折了腰,哪里会去开什么山地,都是山里人家托他换粮换物。”   王柳枝含糊其词地推脱,自家大侄子神通广大,路道比腰都粗,家里粮食满仓,三天两头不是鱼就是肉,这种事情不闷声发财,难道还要拿着喇叭喊,让人人都知道来路不成?当她是憨大啊!   至于说开荒地,那是半点没说谎,富贵大侄子会肯辛苦下地去劳作开荒?呵呵,她把头砍下来给大侄子当夜壶使!   不管怎么说,富贵能让一家吃饱穿暖,她总归一辈子要记他的情。   “哎哎,我说,富贵的事体谈得咋样了?”没问出什么究竟来,映秀嫂也没在意,悄声又问起一桩事情来。   “啊?富贵……有甚事体?”王柳枝一楞,神情迷惘。   “啧啧!你这婶子也太不把孩子的事情放在心上了,你家富贵我记得该有十八九了吧?人家屋里这年纪的小子,儿子都能抱俩了,侬倒好,连他要谈亲的事都忘记了。”   映秀嫂讲起男女之事,眉飞色舞,神情暧昧,精神顿时振奋起来。   这两年又是闹饥荒,又是抗灾害,丰收了还要支援城市,公粮负担也不轻,辛劳两年也勒了两年肚皮。总算当年有地主家里起出来的粮砖垫底,又靠了良种连续两年丰收,日子还算过得去,可是比起别的地方那当真是好太多了。   不说旁的,就是大队里隔壁的坎坡生产队,头一年没跟着阿拉黄林村种良种,去年夏收时差了一半还不止的收成,他们那个李冬瓜队长差点没被队员给轰下台。到得第二年上死拉活拽地非跟着黄林生产队种一模一样的种子,这才有了今日的丰收。   人一忙肚皮的事,就顾不上其他,自家都养活不过来,哪里还敢娶老婆?   眼看着第二年良种要丰收,这穗子比去年还壮实,人人心里都是热火一团,卖力干活。队里大半的田也悄悄包干包产了,交够公家集体的,干得多、收得多便都是自家的,哪里还有磨洋工的懒汉?多收几斗粮,扯上几尺布,说不得就能说上个能干漂亮的老婆。   噢,对了,曹富贵这小子还是不下地的,缩了手整日悠哉悠哉,吊儿郎当,屋里又收留了个白吃饭的乔家小子……啧啧,人家是心头火热要娶老婆,曹富贵么,这只不务农、不做工,不务正业的绣花枕头倒是为难。   不过老曹家如今靠着曹富贵瞎捣鼓,收粮收破烂的,面上不显,家境着实殷实,肯出点粮食,要给他家二流子讨个山里老婆倒也是不难。   “唉,富贵的事情他阿奶一手操办,着紧得很,哪里用得上我烦难。倒是我家富贵眼光高,人长得俊俏又能干,一般的乡里姑娘还真是不太般配。他都说了,要讨个自己欢喜的,宁,宁缺勿烂来着!我也说不好,总归是随他去了,多管了,人家倒以为是我这个当婶子的嫌他咧!”   映秀嫂听得眼珠都要脱出框来,王柳枝的眼睛当真是要去洗洗了,能把她家二流子看得这般高,还怕人家般配不上,这心气……啧啧!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乔应年背着箩筐,面色阴沉,心里闷着一团火,脚下飞快地往家里赶,他哪里顾得上这帮子老娘们的好奇心思。   富贵哥今日要去相看人家。   他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们都要急着讨老婆,也不管自己养得活养不活,只管娶了老婆生儿子,一生一窝,仿佛没有一帮儿子就愧对祖宗,不能传宗接代似的。   他也知道,这本来就是世人该走的路,就像是他爹娶了他娘生下他来,他娘改嫁后又替孙光宗生下一儿一女来。一代代繁衍昌盛,传下一个个姓氏。   乡里的小子们到了十五六就会相看人家,十七八的多半都娶了媳妇生了娃。   可是一想到富贵哥也会这样娶上个女人,再生下一堆娃,他……他又该去哪里?离开曹家,离开富贵哥的身旁,自立门户,日后长大了,也娶妻生子,渐渐与富贵哥生疏,做两家熟悉亲热的乡邻,不再是一家人。   乔应年想想这样可怕的未来,浑身都冷到了骨子里,可他又舍不得让富贵哥一人孤伶伶的,最好,最好他能一直陪着他的富贵哥。   未来到底如何,他眼前一片黑暗,稍一想及,心头就是一片郁燥。   脚下太急,绊到块石头,背箩轻轻一晃,发出些撞击的声响。乔应年慌忙站定,小心翼翼地把箩筐放到地上,仔细察看,里边装着的是今日换到的,阿哥最喜欢的那种玉石,可千万别撞坏了。   打开裹了一层又一层的旧布,里头是一块半只巴掌大的鸡油黄,略显椭圆的厚重玉石上雕了只马上封猴,刀笔寥寥,却异常生动可爱。富贵哥肯定会喜欢。   翻来覆去检查了几遍,没见什么擦损,乔应年才放下心来,正准备收好东西,却听得叫骂哭喊声从侧边传来,紧接着就是奔忙的脚步匆匆,一个女孩子尖声哭叫着,朝他冲了过来。   乔应年立时把玉石严严实实裹了几层,飞快地塞进怀里,皱眉向来人望去。   “救命!救……”   瘦弱的女孩子穿着破烂,脸上肮脏,只有七八岁大小,背上却还背着个不停嚎哭的小孩子,后头追着个一瘸一拐,骂骂咧咧的少年,正是孙留根。   她惊惶地奔到乔应年跟前,似乎这才看清了人,慌忙刹住脚,低下头去,哆嗦着,不自在地耸了耸背上的孩子,喃喃叫道:“……哥。”   乔应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没在她或是她背上的,孙家新添的子孙身上停留片刻,转头就要走。   “孙喜娣,侬个赔钱货!还敢跑,跟你娘一样贱!你特娘……”   孙留根恶毒地咒骂着,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伸手就想打人。   乔应年阴沉沉地看着他,手一抬,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极为轻松地握住了孙留根犯贱的爪子。   “啊,啊!痛啊!放、放放开我!乔阿爷,放了我吧!”孙留根嗷嗷惨叫,软成一滩。   乔应年嫌弃地甩开手,用力在自已的裤子上蹭了蹭,孙家的垃圾货色越来越不经打。   这两年富贵哥喂着他各种各样好吃的,粮食菜蔬、鱼、肉管够,时不时还弄点新奇古怪的甜点让他试着吃,当真是喂小猪崽似的喂。   他来者不拒,该吃就吃,吃了就拼命干活锻炼,个子头就像是林间的春笋,春雨滋润过,就仿佛一夜之间突突地往上冒,现在他的头顶都能蹭着富贵哥圆圆嫩嫩的肉下巴了。   不但个子长高,他的力道、速度都在使劲在长,偶尔和不开眼的外来混混打架,挨上几拳都浑然无事。富贵哥虽然总是笑而不语,但他心底知道,哥一定给他用了什么神仙法术,才会让他变得这么健壮又厉害。   在孙家时,他整日被孙留根欺负打骂,如今……乔应年看着跪倒在地,握着手腕哭得鬼哭狼嚎的肮脏小子,连打他都嫌太脏。   他背起箩筐转身就走,不想在这堆垃圾上浪费一点时间。   孙喜娣突然跑上前来,扯住了他的衣角,眼泪汪汪地抹着脸,哭道:“哥,哥,你帮帮我,他,他总是打我,还抢我吃的,我……”   她背上的孩子嘶声号哭着,扭动不已,孙喜娣泪盈盈地望着她这个被孙家赶出家门,却好运道被曹家收留,如今出落得又干净、又能干的异姓哥哥,死死不放手。   乔应年垂下眼,轻轻抓住她青筋暴绽的手指一捏,在孙喜娣泪流不止的痛呼声中,漠然指指地上还在哭号的孙留根,说:“他才是你哥,我姓乔,是曹家的人。”   把让他更为烦躁的两个人甩在身后,乔应年迈开步子向着家里奔去,凉风习习从他耳侧掠过,他什么也不想,只想快点看到都快半日不见的哥,他的富贵哥。   越近家门,乔应年的心头就越慌,哥去相看了吗?他……是不是真的要娶亲了。   熟悉的声音从门里传来,他的富贵哥在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阿奶,侬讲讲看,我就是这么不上台面的人吗?咋想得出来,让我去和周晓岚这男人婆相看?!”   乔应年听着他的声音,猛地松了口气,根本没在意他在说些什么,嘴角悄悄翘起了一丝微笑。 第55章 启蒙   门里阿奶柔声细语地劝着, 她的大孙子平日嬉皮笑脸, 犟起来那也是属驴子的,打着不走, 牵着倒退。   早几年问他要娶个啥样的老婆,他还笑嘻嘻地道是只要肯孝顺阿奶,阿奶中意就成, 这两年人大了, 主意也越发大了, 说起将来要娶的老婆, 竟是掰着手指数出一二三四来。   要顾家孝顺, 要漂亮能干, 还要饱读诗书, 温柔又时髦, 顶好是城里的姑娘……啐!要娶这样的老婆, 比之戏文里娶公主都烦难, 做做白日梦尽够, 乡下人家哪里能配得上这样的人家?   木门对木门, 竹门对竹门。   人家书香门第的城里大小姐,怎么可能嫁个乡下穷小子?   张氏虽是向来疼惜自家的大孙子,这桩事情上却也由不得他胡闹。   周晓岚的事却是隔壁川婆子与她讲起的, 讲这个姑娘“一副肩膀两只手, 一根扁担两条腿”, 家里家外都扛得起, 冬日里去修渠, 跳进冰水里都不怵,公社里都喊她“铁姑娘”,啷个配不起你家富贵?   张氏心里头也是觉着,富贵身娇体弱性子又滑,实在不是个能顶梁立户的,要是能给他配个能干点的媳妇,这后半辈子也能松快,不至于日后没了老的倚靠,要吃苦头。   再说周晓岚的长相方脸大眼,算不上漂亮明媚,那也是端端正正。她骨架子大,屁股也大,是个能生养能干活的,人又泼辣正派,家里头虽然负担重,老曹家也不是不能帮着拉拔一下,冲着她愿意同富贵相看,怎么说这门亲事也不算差。   乔应年静静地在门口矗了片刻,悄悄进院子,放下箩筐,蹲在墙角根慢慢整理里面的货色,耳朵却是竖得笔直,全神贯注地听着屋里的说话声。   “……我不去!周晓岚那臭小娘,整日看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板着脸不是说教就是批判,我远远看到她都绕着走,连大黄见她都夹尾巴。同她相亲?我人都不要做了!不如剃光头去做和尚!”   曹富贵怒发冲冠,坚决不从。   阿奶好声好气地劝了半天,也怒了:“好好,我不管侬娶不娶媳妇,侬有本事自家去寻个又漂亮又知诗书,还能干的城里老婆去!早日生个重孙,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帮侬照看几日。”   大战到此告一段落,曹富贵见阿奶不再盯着这桩事,也大大松了口气,看阿奶气鼓鼓的,他笑嘻嘻地上前,替她抿了抿发髻,严肃批评道:“侬讲啥老不老的,看看这面孔又嫩又俏,走出去人家哪里会当侬是我阿奶,还当是我阿娘咧!”   “呸!小赤佬,吃侬阿奶的老豆腐。”阿奶哪里还跟宝贝大孙子憋得住气,笑得鱼尾纹都弯了。   小乔在墙根角慢吞吞地整着东西,嘴角也抿得弯了。   “你不用担心,大哥不会丢下你去娶乡下老婆的。”苗儿无声无息地路过,撇撇嘴,“他要找个比他还俊的漂亮城里老婆。唉!眼光这么高,难啊!”   苗儿学着她母亲的样子,烦愁地摇摇头,瞥了一眼傻乐的小乔。   小乔迅速收拾好东西,默默掏出颗奶糖,堵住了苗儿的嘴。   “今日跟黄胖他们收了啥好东西啊?”   看到小乔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递过来,曹富贵乐呵呵地问,好奇心倒是没多少。县城不是什么大地方,收藏“好东西”的人不多,日用品之类的又比不上大城市,淘了几年,能让他看得上眼的更少了。   “马上封侯。”小乔小心地把古色古香的黄玉展示在富贵哥眼前。   “这彩头不错啊!”   曹富贵把东西乐呵呵地收了起来,小崽子知道他爱收这些玉啊金啊的,也晓得留心孝敬他,当真没白养。   一抬头,却看到自家这个向来阴沉脸的半大小子脸红红的,吱吱唔唔,犹疑不定,他到是好奇起来:“咋啦?有甚不能讲的?”   “黄胖……他收了两本古书,看样子是老货,但是,但是……”   小乔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把书给富贵哥看,到底还是拿了出来。   “甚东西?神神秘秘的……”   曹富贵抢过书翻了几页,顿时乐了,贼笑兮兮地悄声道:“毛长齐了伐?男人嘛!长大了就该看看这种书,长见识啊!对了,收得仔细点,千万别让外人看见,这种绘本春宫……嘿嘿嘿,虽是好东西,公安可是要抓的。”   他把书塞到小乔的怀里,在小崽子毛耸耸的脑袋上拍了一记:“去吧!好好看看,多少精彩咧!”   看小乔涨红脸捂着胸口,狼狈地跑出他的屋子,脚下一踉跄还差点摔着,富贵乐得哈哈大笑。   古人画的妖精打架虽是少见,他以前也见识过几张,当时真是如同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看得他血脉偾张,激动不已。   可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崽。   不光是在“噩梦”里见识过活色生香、凹凸有致,身上穿着清凉得让人流鼻血的城里小姐们。就是在炼庐里,老祖宗的书架上至今还放着一本本厚厚的图册,据说就是害他穿越的那个游戏里的人物图鉴。里头的男男女女、妖精怪兽们,无论美丑,虽然穿的似乎是古装,却都是体形夸张,袒胸露腿,要多清凉有多清凉。   看习惯了那些“触目惊心”的图片,再看那些古董书里人体比例古怪、姿势又奇葩的春宫,咳,富贵哥是心如死水,波澜不惊。   正好拿来给小乔长长“见识”。   这小子年纪不大,性子独又谨慎,越大越像是头林里的孤狼,好在还记恩、认家,倒是不怕他拿了“好东西”到处显摆惹祸。   翻着箩筐里其余的东西,曹富贵又找出一包新鲜草药,细细一分辨,很是惊喜。   药草长着卵状对生叶,边有锯齿,茎有八棱,内有髓心,正是俗称接骨草的“八棱麻”鲜叶芽。这种药草在江南乡下倒是不算少见,但老祖宗的药方里需要的是鲜叶芽,去年他研究药方失败了好几次,再想试时这药草已经过季结果,不能用了。   没想到他懊恼地叹几声,小乔倒是记在心上了,如今叶芽正旺,费心采了这些,足够他试制出“舒筋活血散”的方子了。   曹富贵本打算依方子制药给阿奶治她陈年脚伤的。   黑玉断续膏虽好,却是偏重于接断骨,对阿奶捆了几十年,筋骨虽然没断折却萎缩变形的小脚,却是没什么大的作用。这张方子重于舒张筋脉,活血通淤,照老祖宗的说明来看,对陈年旧伤疗效极好,又不会有大的复健伤痛,他就想着能给阿奶试试。   现在可好,材料终于再次凑齐了,再炼上几炉,他就不信总是炼制失败的结果!   曹富贵高高兴兴地把药草往炼庐里一丢,立时又开始钻研祖宗的药方。什么相看老婆,什么少年“教育”书籍,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被教育的少年郎抖着手把书揣在怀里,做贼似的偷偷回到自己屋里,拴上门窗,大白日的点起油灯,缩在屋子里看富贵哥说的,长大的男人该看的书。   他抿着薄唇,板着脸,严肃地翻开书页。   收来的两本都是图文并茂的古文世俗小说,泛黄的书页微微卷着毛边,尤其是那几张插图处,被人翻阅得纸张都褶皱了,好在墨线都还清晰,辨得清面目姿势。   书是文言白话,又是竖排又是繁体,句式还古,乔应年看了几眼就没什么大兴趣,顺手翻过,直接翻到了第一张插图。   图上是个古装的仕女在花园里荡秋千,钗横鬓乱,酥胸半袒,身下却是个穿着长袍的公子哥,抱着女子翘起的一双小脚,动作古怪,表情更是不可言状。   乔应年半大不大的小子,平时在乡间田畔没少见猪啊狗啊办那事,也常常听到那帮老娘们肆无忌惮地和男人们开黄腔,相互调笑。在孙家的时候,孙光宗时不时光身趴上他阿娘的床,弄得他娘闷声哭泣,他撞到过几次,还因此挨过孙光宗的毒打。   对男女间的事乔应年隐隐约约,似懂非懂,还有点本能的反感和厌恶。   但是像这样把男女间那点事细细描绘出来,半遮不掩的,实在是没有见识过。   他眼睛微微眯起,虽然不是太感兴趣,脸颊却也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喘息粗重。   多看几眼后,乔应年有些适应了,难免就嫌弃起这图里的古怪画风,头大脚小,腰粗胳膊扭的,还把鸡鸡画得比驴大。再说了,哪个男人能把腰扭成那付德性?又不是演杂技。   随意又翻了几翻,他对这种古怪的图画也失了兴致,嘴角微微一撇,正准备把旧书收起,看看以后能不能值上点钱,换点好东西,眼光微瞥,他突地觉得最后那页的插图有些不对劲。   被束发的公子哥抱在怀里,屈腿如青蛙,长发披拂还回首娇笑的那个小个子……“她”!她她她居然没有胸!下面还翘着个……   乔应年只觉得眼前一黑,脑袋顶上似是有无数霹雳,金光闪闪地劈下,将他的旧世界劈成了齑粉,画上的图像光怪陆离地扭曲着,生生印到了他的脑海里。   啪!   他用尽力气把书页死死合上,捏着这本可怕的书,四下乱转。   终于在床边翻到块帕子,他忙将帕子把书包起,哆嗦着手指怎么也系不上结,好不容易才把它厚厚又重重地包上,就仿佛是用捆仙索缚住了一只要翻天覆地的妖猴。   乔应年定了定神,只觉得喉头干燥生痛,似是被火煎了又烤,他咽下一口唾沫,枯坐好久,终于飞快地瞥了一眼那本书,迅速把它塞进床底木柜子的夹缝里,再也不看。   这,这本书,不光自己不能看,也绝不能让富贵哥看到!   他心慌意乱地想着,脸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眼前却恍惚,总是闪过那个挺着XX回首娇笑的美人来。   乔应年闷声哀叫,转身扑向床铺,把自己的脑袋死死蒙在了枕头下。   曹富贵研究了半天药方子,终于用新鲜的八棱麻配出了两剂“舒筋活血散”,其中一份居然还有金字【气血 1】,乐得他半天合不拢嘴,苍天有眼不负有心人啊!   他本想立刻就给阿奶试用,可出炼庐一看,都已经月上柳梢头了,喔哟,忙于医学研究连晚饭都错过了。索性从炼庐里拿了几样精致的点心,又取了碗存在架格子里的“红油兔丁盖面”美美吃了,等到明早再给阿奶惊喜也不迟。   这一睡就睡过了头,一大早被鸟雀叽喳吵醒,都没清醒过来,却听苗儿拍着门板喊他,说是周晓岚打上门来啦!   曹富贵一惊,慌忙全付武装,下楼去见人。   我槽!这小娘们当真凶残,不上她家门相看,她居然还敢来寻衅?当我贵哥是吃素的咩?! 第56章 共勉   富贵三步并作两步奔下楼, 没见到泼妇骂街,却见周晓岚端端正正坐在堂屋, 正陪着阿奶说话, 短发齐耳, 表情虽然有点严肃,却没半分怒火, 哪里是“打上门”来的样子。   他眼一横, 拽过苗儿在小丫头的屁股上拍了一记,赢得小妹白眼一双。   “哎!正好, 富贵来了,晓岚啊!你们年轻人一同讲讲话,勿要闷坐在屋里。”阿奶老眼一亮,高声喊道:“富贵,富贵!晓岚难得上门, 快陪她一道走走。我去弄俩个菜,晓岚中午在我家一道吃!听我的, 不许客气。”   周晓岚霍地立起,话语都有些结巴,似是不太好意思, 面上却更是眉头紧皱, 板成幅铁面。   曹富贵硬着头皮跟她打了声招呼,有心就此溜之大吉, 奈何被阿奶扯住了衣角, 死活让他陪着人家晓岚去后院看看种的菜, 养的鸡。   曹富贵翻着白眼,心头郁闷,生产队里谁家还没个后院自留地的?要参观青菜、茄子还是几只半大不小的鸡?   无可奈何,屋里老太最大,他也只得陪着周晓岚走到屋后,要是走到外头让旁人看到了,风言风语一传,他曹富贵的一世英名就算是完蛋,下半辈子都得和这男人婆扯一道了。   周晓岚沉默地走到曹家屋后的自留地旁站定,开了口:“曹富贵同志!”   “啊?”   听到一声“同志”,富贵浑身一震,背都挺直了,仿佛回到了当年三叔回家来操练他的艰苦日子。   周晓岚抬头挺胸昂着头,直直地看着他,嘴唇却微微发抖,说:“你虽然好逸恶劳,没有集体观念,纪律性也不强,还有游手好闲的坏习性……”   曹富贵听她这么一大串说下来,脸都绿了,什么仇什么怨?突突突的骂人都不带重样的,不就是不愿意相看吗?   周晓岚停了停,轻轻瞟了他一眼,咬了下唇,微微低下了头,声音也仿佛轻柔了些:“但是,我觉得你的本质还是好的,这两年家家都困难,你,你还大黄常常带着野物给我、我家,还不敢直面我,我也明白你意思。   主席都说过,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只要你愿意改,以革命的意志来克服坏习惯,我、我也愿意……愿意帮助你,与你共同进步!”   曹富贵从小就柔弱,又爱偷懒,但是,但是他长得好,心也好,如果他愿意……   她是出了名的能干人,风里来雨里去,和男人们干一样,甚至更多的活,是大队里难得的几个挣全工分的女人之一。被辛劳摧磨过的脸庞虽然皮肤有些粗糙发黑,但青春和自信却让她的面颊显得生机勃勃,她嘴上虽然毫不羞涩地讲着革命伴侣的事,脸上却悄悄爬满了晕红。   曹富贵看着娇羞的“铁姑娘”,眼珠都快瞪出眶,嘴巴张得能吞下只鹅蛋,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噎死。   娘,娘娘哎!   这特么还不如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呢!   这两年,他让大黄给周家时不时带点野味去,一来是看她家老的老,病的病,小的小,一个小娘顶门立户太罪过,二来只不过是给的狗子租借费啊!   一开始周晓岚看他拐大黄,还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后来用野味贿赂了几回,她看自己的眼光就柔和多了,本以为这是双方达成默契,出租狗子交易成功,谁特娘会想到这就成了他“中意”这小娘的铁证了?!   冤枉啊!   曹富贵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目光迟疑地在“铁姑娘”晕红的脸颊,僵硬不安的身姿,还有那能跑马的胳膊上流连而过。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绽出一个激昂的笑容,握住了姑娘的手。   躲在屋后头偷看的小乔,一颗心猛地提起,像是被死死捏住了。蹲在他身旁的苗儿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大哥的口味,嘴不对心啊!”   两个孩子伸长耳朵也听不见的地方,曹富贵望着周晓岚激情地说道:“晓岚同志,你实在是一位让我敬佩学习的好同志,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我的缺点,小资产阶级的自由散漫与吊儿郎当就像是钢铁上的锈斑,让我根本无法成为合格革命的接班人。   我决心对照你所说的,努力劳动和工作,在革命的熔炉中炼化这些缺点。祖国的未来,美好的家乡都还等着我们年轻人去建设,特么,咳,‘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怎么能够将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情情爱爱这些事上呢?我已经深刻认识到了错误,共产主义事业还等着我们去建设,事业未成,何以家为?!   晓岚同志,谢谢你!谢谢你的革命情谊,同志!为了革命共勉!”   曹富贵握着周晓岚的手,用力摇了摇,道了声同志珍重,革命道路上再相见。   自从他尝到了读政府报章扯大旗的好处,这几年时时刻刻都关心时事,专注头版,对上头的政策和条条道道那是张口就来。   周晓岚听着他激情澎湃的话语,脸上的血色渐渐消褪,黝黑的肤色底下竟然透出了点惨白憔悴,她没有再批评和指正富贵同志的种种缺点,突然低下头去,飞快地拭了一下眼睛,再抬起头来,仍是那张自信的容颜。   她严肃地点点头,说:“富贵同志,共勉。再见!”   然后,她像是被烫到似的,粗糙生茧的手掌甩开了富贵柔软白晰的手,匆匆转头而去,甚至没顾得上和曹家阿奶打声招呼。   曹富贵看着她踉跄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啧啧!作孽啊!这人长得太俊,对着这些春心萌动的小娘,当真是‘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错走半步路’啊!”   小乔惊疑不定地望了眼周晓岚匆忙的背影,再看看富贵哥黯然神伤的模样,不知不觉沉下脸,咬紧了牙关。   身边传来苗儿故作老成的叹息声:“啧!没成。”   曹富贵摇头叹气,晃晃悠悠地返回屋,一把逮住藏在角落偷看却没来得及跑的两个小的,拎着小乔想给这小崽子一点教训,却没能一把拎动。   他瞪了一眼已经人高马大,却神情惶惶,像是只丧家犬似的小崽子。   他心头微微一软,转眼没好气地道:“看甚!人家看不上我这种二流子。阿爷要干革命事业,不实现共产主义,哪里能随便成家?你这颗小心眼给我牢牢放进肚里去吧!”   小乔楞楞地看着他,眼底渐渐泛起湿意,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脸颊腾地一下变得通红,用力挣开富贵哥的手,连跑带蹿地没了影,简直就像是被疯狗给咬了一口似的。   曹富贵愕然看着小崽子的背影,喃喃骂了声:“小赤佬,这心思越大越难懂了。”   周晓岚的事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翻了篇,阿奶请川婆子帮忙,给周家悄悄送了点份礼,试试晓岚的意思,人家却是婉转又坚定地给退了回来。   阿奶叹了几天的气,实在想不通这都送到嘴里的肥鸭子,富贵怎么还能让她给扇着翅膀飞了?看富贵伤怀的模样,她不忍心再说叨,转头下了封口令,让家里大大小小都不许拿富贵的事说嘴,更不许传到外人耳朵里。   转天,阿奶就抛开了这桩心事,满心欢喜又惊讶地听大孙子的话,让他用新制的膏药治自己多年的小脚。   “富贵啊!没事,侬放心试药,阿奶这脚都裹了几十年了,好坏都不要紧。”   甚么“舒筋活血散”个名堂她从来没听说过,既然孙子有心要帮她医治,又哪里好伤了孩子的孝心?不过话说回来,富贵就是聪明过人有天份,样样都拿得起。他跟着老酒伯弄的什么土方子,连小乔折了的腿都医得这般好,当真说不定也能治这小脚的陈年老伤?   抱着满腹的欣慰和一点微末的希望,阿奶拆了长长的裹脚布,让宝贝大孙子给涂上黑糊糊的草药膏。   老酒伯眼放精光,倒是想上手帮忙,被曹家阿爷不动声色地挤了开去,连张氏的脚影子都没见着,只得讪讪站到一旁,心痒痒地听富贵与他阿奶边问边嘱咐。等到阿奶的双脚都弄好药,曹阿爷也没让他看一眼,客客气气地把人请到堂屋,盯牢不放。   从那一日起,阿爷向富贵学了涂药的方法,全权接手为阿奶端盆打水,三日一换药的工作。   不到半个月,张氏再次出现在人前时,居然独自一人稳稳走到了村人乘凉开会的所在——风水庙高大的银杏树下,一帮老娘们看到不常出门的曹张氏只是略有些惊讶,等到众人看到她稳步如飞的脚步,这才咋乎开了。   “喔哟,曹阿婆啊!侬,侬这小脚,啊?放开了?”   “这般大年纪还能放脚?用的甚药啊?痛不痛?”   张氏笑眯眯地一一答话,话里话外都是自家富贵的向老酒伯学来的本事,孝敬她这阿奶的,一把年纪也只好听孩子的话,把两只脚也解放了。   村里像她这般小脚的还有几个,都是上了年纪,在旧社会时从小缠的,旧时封建风俗,稍有点资产的家里都要让女儿缠脚,好嫁个上等的好人家。这种苦痛当真是想想都骨头渗寒铁。   张氏再三问过孙子,药膏还有,帮人也一点无妨,这才走到村人面前让大家瞧瞧自家孙子的本事和孝顺,要是能再帮上几家,富贵的好品性还能不传到四邻八乡?她悄眼扫过周家婆子有些不自在的脸庞,暗暗叹息一声,到底是错过了一桩好姻缘。   曹富贵哪里想得到自家阿奶的肚里心计,他忙着研究炼庐的美食、药方,时不时炼个有趣的“器”,再带了一帮兄弟上县城上省城晃荡,一边收破烂,一边交结“朋友”,不知不觉也闯下了好大的牌面。   至于媳妇不媳妇的,他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敢招惹窝边草,更不想娶个乡下妹子回来。省城县里良家的、放荡的也见识了不少,却是离着他理想中的老婆差了十万八千里。   走了几趟省城,毫无预兆地,噩梦又缠上了他。   这一次的梦里,到处都是血与火,动荡与激情交织着,疯狂的血色染红了他的梦。   他一头冷汗地从长长的噩梦中惊醒,那里还顾得上什么娶老婆的事。   望着窗外暗沉如墨的夜,曹富贵汗湿脊背,喃喃骂了声——娘希匹! 第57章 “旅程”   1966年6月1日, 中央的XX报发表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   暴风骤雨如期而至。   曹富贵一字一字地把这篇社论掰碎了细读,读了五六遍, 这才烦躁地丢开他托姑爹专门留下的报纸。   因为那些激烈的“噩梦”,他这几年都时不时陷入对未来的忧虑中。   何以解忧?唯有种地。   有足够的玉石让他种地做菜、炼药制器,炼庐里的土地也扩张了许多,如今足有十几亩, 不但有黑土、沙壤, 连田边的小山都多了半座。炼庐让他种了一茬又一茬各色各样的粮食蔬菜瓜果,不但鸡鸭成群, 连猪和羊都养了好几茬, 要不是牛犊比较难搞到, 他怕是连牛都要在山上养几头。   几间库房堆得爆仓, 药品、美食把老祖宗的架子抽屉格塞得满满当当, 连种不过来的几亩地上, 都堆满了前几年的陈粮。好在炼庐除了库房和格子里能保鲜,外头“露天”放着的粮食也不太容易陈腐霉烂,曹富贵更是把老玉米、干谷子、菜干这些不太会坏的粮食堆得山一般,以此来减轻心头的不安。   也幸亏他神经粗大, 心也宽, 才没被吓人又漫长的“噩梦”给逼疯了, 反倒是渐渐习惯了与“乔应年”的噩梦和平相处,努力从断续又跳跃的梦境中找到有效信息, 织补着未来的面貌, 同时也竭力想找出些可以利用的机会。   可惜这些奇怪的梦实际上应该是“乔应年”的经历, 那个世界里他没看到,没亲身体验过的事,梦里也是了无痕迹。曹富贵就像是找拼图一般,摈弃多余的干扰,慢慢将“未来”拼成了一幅残缺的朦胧画卷,动荡的激情岁月里也有着种种的机遇,要是能找准机会,说不定在避开风险之余还能大有收获。   曹富贵回想着他一遍又一遍在“梦”里琢磨出的时间线,仔细盘算着自己的小计划。   再过几个月,就会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串连,搭上这一茬,那是全国各地都能走遍,不但能悄悄收集种种会被无情“横扫”的“垃圾”,也能趁机去三叔的驻地走一走。   这几年三叔也回来过两趟,每一次都是匆匆来,匆匆去。   最让富贵喜出望外的一件事:三叔的驻地居然在昆仑山脚某地!三叔看老娘信里说起过,大侄子这两年特别喜欢上了收藏玉石,居然不远千里给带了点小礼物回来——几块五彩斑斓的“鹅卵石”。   富贵收了几年的古物、玉石,早已不是当年两眼一摸黑的棒槌,看着这几块光润如羊脂,绚烂又可爱的“石头”,激动得两眼发直,再听三叔说起他这是特地在河沟里,从满河床大大小小的花石头里选的最漂亮的,贵哥一口气都差点没喘上来。   等到他悄悄把“鹅卵石”放到炼庐里一测,个个都有50往上的能量数据,尤其那块大个的白色玉石,一直都飙到了76。激动的富贵哥,立时将三叔的驻地当作了他最向往的地方。   见富贵喜欢这些石头,三叔回驻地后又陆续寄了好多过来。   可好东西,哪里会嫌够?何况他还有炼庐这个随身大背包,不去装座玉石小山回来,怎么对得起宝贝炼庐啊!   平时不能四处乱蹿,如今可等到了好机会。   曹富贵寻思着按自己八辈贫农的出身,二阿爷是在抗战时牺牲的革命群众,三阿爷又高升到了公社副书记,三叔还是革命战士……这特么是万丈金身护体啊!只要自己不作死,低调行事,安全不是大问题。   再加上姑爹这几年下的功夫,这一两年努力“进步”成即将成立的“县革委会”成员也有七八成的把握,这又加了一重保护。   只要他规划好路线,按着梦里“乔应年”的经历,规避那些风险太大的地方,走几个乔应年走过的,相对熟悉的点,再加上三叔驻地那个没啥人烟,遍地是玉石的好地方。   带上小乔和二傻这两个武力十足的贴身保镖兼心腹亲人,身上又有炼庐和积攒的一堆“特效”美食做最后的护身符……   收益那是极大,风险肯定也大。   琢磨来,琢磨去,按着梦里的未来,这几年也就这么一次“好机会”,之后,就得缩回乡下老家,避开惊涛骇浪,蛰伏着,等待漫长冬天的过去,等待春天的到来。   曹富贵一咬牙,怎么也舍不得错过这次收“好货”的机会。   咬牙一拍大腿,艹,富贵险中求,干了!   八辈贫农,根正苗红的富贵哥,今年虚岁都24了,红是红,小是不小了,他对掺和什么组织也没兴趣,但是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以革命群众的身份,带着一傻一小混入串连队伍,激情地奔向五湖四海。   这大半年,三个人乘着免费的列车,以革命的大无畏精神走过了沪城、京城、渝城……在红色的风暴中战战兢兢地穿行,没机会就谨言慎行,有机会就混水摸鱼,一遇不妙就开溜,躲过许多险厄,也见识了无数悲欢离合,收获的不止是炼庐里满坑满谷的“好东西”,更有无数人暗藏在心底的无尽感激。   这期间,曹富贵熟能生巧地练出了“易容”大法、无影黑板砖,还活学活用了三十六计,什么围魏救赵、狐假虎威、趁火打劫、合纵连横、假痴不癫、偷梁换柱……不但小乔跟着他学成了汤圆,连二傻都学会板着脸虚张声势,吓退了不少气势汹汹的半大屁孩子。   作为三人混水帮的头领,他出手要么是遇到了值得出手的大批好东西,要么就是遇到了看不过眼的悲惨事。   最根本的,不容动摇的原则就是安全,他把两个贴身保镖带出来,自然也要三个人安安全全,顺利顺利地回家。   炼庐里山一样的陈粮被他做成了各种式样,低调不起眼的“粮砖”,可派上了大用场,这些看上去样子和旧城砖差不多,硬度也差不多的玩意,既能用来左乎右拍,还能用来救济落难人,还不用担心那些不知情的家伙会抢夺破旧砖。   一路走,一路搜刮加救人,不但把炼庐里的十几万斤破粮砖都散光了,还加炼了好几十炉“黑玉断续膏”、“云南白药”、“舒筋活血散”。   这些药和粮食都换作了一地的金玉古董、古书、首饰,乱七八糟地堆在库房里,曹富贵这时才恨书读太少,根本辨不清这些好东西的出处和价值。   擦!反正放在库房也不会坏了,改日狠狠啃一啃古玩珠宝的鉴定知识,总不能自己手里的到底有什么好玩意都不清楚吧?   这一番惊险刺激的“旅程”,几次三番患难与共,他和小乔之间的默契更加深刻,炼庐也成为了两人之间不开口的秘密。   除了这些好东西,富贵哥还意外地收获了不少各地的美食和人家祖传的菜谱秘方,可惜这个混乱的时节,哪里还有人敢钻研这些东西,悄摸地换了粮食连个照面都不敢打,更不用说给曹富贵细细讲解菜的做法,或是给他做上一道尝尝。   没法子,炼庐里老祖宗有的方子可以直接做,可其他菜谱新方子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让宝炉认可,成功炼出美食来的。   经过无数次失败的经验教训,结合老祖宗的说明,曹富贵得出了一条法则,那就是“食方”必须是他尝过,并且亲自做过,或者是体会过大厨的做法,把细节和“诀窍”一一记下来,才能以最大成功机率和品质炼出美食,甚至是加特效的美食。   谁让美食这东西太考究经验和手法,还讲究色香味和意境,比之固定配比,效用相对稳定的“药方”那是抽象太多了。   为了能吃到各种有加成的美食,曹富贵在职业方向上,一往无前地朝着古玩鉴定家 投机倒把商人 顶级大厨,坚定地攀登着。   一路走来,最后风尘仆仆地赶赴三叔驻地旁的某个小城,找到了某条“流淌”着花石头、白石头的河流。   激动得嗷嗷直叫,差点惊动昆仑山母狼的富贵哥,在终于平静下来之后,清楚地认识到了自身的不足,特娘的就算把十几亩地都堆满“石头”,炼庐也放不下啊!   摒弃过度的贪婪之后,曹富贵冷静下来,给两个小弟发布了挑选石头的命令。   选“漂亮”的,大个的,不是好货咱还没空收。   在人迹罕至的昆仑山脚下,三个人待了快一个月,白天捡石头,晚上回炼庐,吃着各种存在炼庐里的美食,欣赏“鉴定”美玉,要不是富贵哥还记挂着外头的形势,三个家伙都快此间乐,乐不思蜀了!   在炼庐里凭空用美玉攒出了一座小山,足够炼庐里几十年挥霍都用不光,曹富贵终于依依不舍地宣布,捡石头行动暂告一个段落。   顺路去探望三叔,给他带去一堆肉干菜干让战士们分享——出于谨慎,富贵也没敢送太多,更不敢给什么有特效的物品。   11月底,三人结束了这次旅程,回到了家乡。   再剧烈的震荡传到穷乡僻壤也只剩下了微末的涟漪,山高皇帝远的黄林生产队里,人们依旧平静的生活着,只不过是书记开会多念了些政策和道道,按着上级的要求揪出几个批斗对象上村里的戏台,在队员们的哄笑声中完成任务。   县城里气氛紧张了许多,到处贴着大字报,也有种种运动,但是比起大城市,也算不上什么波澜。   回到久别的家乡,曹富贵只觉得浑身的懒筋都崩了出来,这大半年惊险刺激的,可把他给累坏了。   个子已经蹿得比他高半头的小乔,默默地接过哥的背包,用力为他捏起肩膀来,把富贵舒服得直哼哼。   他略有些不满地侧头看看半大小子的高个头,掰着手指一算,啧!不知不觉,这捡来的小崽子也虚岁十五了。   二傻憨憨地走在最前面,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爬上熟悉的山路,望着前方山谷里炊烟袅袅的宁静山村,曹富贵忍不住一声狼嚎:我回来了! 第58章 回家   “富贵!……侬回来了?!”正在村头小山上忙活的栓子, 看到曹富贵,顿时一楞,咧开嘴招呼,“你家阿奶可急坏了, 三天两头拉着长脚叔问你的消息。”   “哈哈, 走了遭,回来了, 金窝银窝不如家里草窝好啊!”   曹富贵听着好心虚,打了个哈哈问起栓子的大儿子小海。栓子比他小两岁, 儿子都快五岁了。可他自己还是光棍一条。他这大半年跑出去, 除了富贵险中求, 更是躲避阿奶和二婶联手的恐怖的逼婚大法!   说起来, 这趟走了大半年, 原本就是偷摸溜出来的, 后头更是就隔一两个月寄封信回家, 按着如今的环境、形势,这信什么时候能走到家还真是说不定。   想想阿奶的冲天怒火, 他是头皮发麻又怀念。唉!幸好给自家人吃的特效美食挺多,也不坏阿奶气坏了身体。大不了就小杖受, 大杖走么!   栓子摸着脑袋嘿嘿一笑, 黝黑的脸庞上浮起一丝不好意思:“小海在家呢, 我, 我媳妇又有了, 他在家也能帮着他妈干点事。”   曹富贵肃然起敬, 酸溜溜地道声贺,脚下加快了回家的步伐。这就是阿奶口中别人家的孙子啊!   刚走到村口,曹富贵就见到了一群坐在风水庙前织手工,晒太阳的大娘老娘们,正站在那边悉心指导川婆子的,可不就是他家的阿奶?   阿奶背对着他,头发花白,身形瘦小,却站得稳稳的,手上还杵着一根黑得发油,一看就颇为不凡的手杖。   那是他从京城意外收来的,足足用了二十块粮砖换,据说是小叶紫檀木雕的好东西,总算是寄到了阿奶的手中。   曹富贵咧着嘴,看着阿奶熟悉的身影,眼睛忽地模糊了,他几步奔上前,冲着风水庙前的女人们,一声大吼:“阿奶,我回家了!”   一群女人们顿时炸开了锅,阿奶身子一僵,慢腾腾地转过身来。   一股危险临近的直觉突然闪显心头,曹富贵一凛,不好,有杀气!   阿奶已经转过身来,拎着她的黑手杖,用矫健敏捷的身姿向着他小步跑来,一声狮吼差点震落了半树的麻雀。   “小赤佬!侬还记得回家啊!我还当你连谁是你阿奶都不记得了!”   “嗷,嗷!奶,奶!我的好阿奶亲阿奶啊!这棍子石骨铁硬,侬孙子是肉做的,吃不消啊啊啊!”   一出人伦悲剧正在上演,曹富贵虽然喜见阿奶虎虎生威,健康胜昔,可这棍子挨在身上当真疼啊!   躲也不敢躲得太猛,跑又不敢跑,生怕闪了阿奶的老骨头,只得左支右档,嗷嗷叫得凄惨,果然阿奶气喘吁吁,越打越慢,手中的木杖也越敲越轻。他心中一乐,口里叫得更悲惨了。   周围的老娘们看这出闹剧看得哈哈直乐,纷纷替曹家阿奶鼓劲,这种不听话敢离家出走的孙子,就是欠揍!   二傻看着大伙乐得开心,他一脸迷惘,也跟着呵呵傻笑。   小乔紧盯着富贵哥眉头轻颤,突地走上前去,顶着阿奶的杖法,侧身抱住了富贵哥。   他抬起头,低声道:“阿奶,哥前两天还伤了脚,现在走路还瘸着,您,您手下留情。要打,打我吧!”   阿奶一惊,顿时住了手,着急地问孙子:“富贵,伤着哪里了?要不要紧。喔哟,快,快!回家去。老酒伯,谢谢侬帮着来看看,富贵受伤咧!”   啊?富贵迷惘了一瞬间,顷刻领悟过来,愁眉苦连,唉声连连,被小乔扶着,一瘸一拐地往家走。   阿奶着急慌忙地跟上,哪里还记得揍他的这桩小事。   老酒伯摒着气,小心翼翼地帮着曹富贵揭开袜子,望着伤口严肃地瞪大了眼。   “咋样?胡大哥,阿拉富贵脚没事吧?”阿奶坐在一旁焦急地向这边张望,阿爷站在她身边。   老酒伯皱着眉,缓缓摇摇头,悄声对富贵讲:“堵口费别小气,弄点好酒给我吃吃啊!就是个小小的鸡眼,我给你贴个药膏,几天就好。你不是也有药方么,怎么不弄点药敷上?”   他转头对曹家阿婆道:“没事,就是这两天路走多了,有点伤脚。”   富贵唉哟唉哟叫着,翻了个白眼:“侬勿讲,我也早就给你带了好些好酒了。”   一个小小鸡眼,随便弄点药就成,难道还要用宝炉炼一炉?哎!如今怎么倒是玉石越多,越发不舍得用了?   曹富贵反省了一秒钟,还是心安理得地决心把铁公鸡做到底。好歹把阿奶这一关有惊无险地过了。   回乡休息了几天,曹富贵走门串户,给亲朋好友们都带了点城里的稀罕物事,好歹也算是去外头走了一圈么。   给家里老人们和叔婶买了一堆衣物鞋子,给家里的孩子们更是精心准备了好些东西。   给宝峰的是一只收音机,这只可是他从人家大学教授那里换来的,保证是能用好听的。   给英子的则是一件大红色的绒夹袄,大姑娘都19了,要不是家里他这老大还没成婚,英子也该这两天相看结婚了,这件就当是给她的嫁衣。   一听这话,英子羞得满脸通红,甩着大辫子扭头就躲回自己屋去了。   给苗儿的则是一套沪市人民出版社的《数理化自学丛书》,这丫头完全不像大哥,一看数字就晕头,她反而对理科相当有兴趣和天赋,虽然还比不上小乔,数学成绩在小学堂里已经能称王称霸了。   她欢喜地接过这一堆书,翻了几本,突然郁闷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富贵问道,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县二中停课了,其他中学也差不多……”苗儿蔫头耷脑地回答,她可不像笨蛋宝峰,听说要停课欢喜得差点没翻跟头。她喜欢上课,喜欢这些有趣的知识。   曹富贵叹了口气,摸摸苗儿的脑袋,安慰道:“没事,看到没?自学丛书!自已在家也能学。好好学,这本事学了都是自己的。”   要不是在“梦里”看到了全国高校中学在今年都会停课,掀起一场又一场的风浪,他又怎么会小乔休学,带着他四处闯荡。   他不光是搜集了这一套书,什么中学大学课本,乱七八糟地收了一堆,在梦里,那个“乔应年”在风浪里奔波挣扎,拼死拼活,某次看到高中课本却会不自禁地好好收起,黯然注视许久。   现在,却不同了。   曹富贵不免有些得意地看了一眼沉默寡言,默默跟随在他身旁的小乔,哼!就算没得学上,阿爷把课本都收齐了,等该来的人来了,什么教授、博士,天文地理,小乔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嘿嘿嘿!有炼庐里满满的物资,哪个也吃不消这糖衣炮弹,还不得乖乖当老师?   小乔看着兀自笑得眉飞色舞的富贵哥,嘴角的弧度怎么也忍不住往上翘,视线悄悄地栓在阿哥身上,一刻也不舍得离开。   隔天,曹富贵就去拜访了三阿爷家,不过三阿爷如今在公社里当了副书记,公务繁忙,有时一周才回来一趟,忙得当真是脚跟打后脑勺。   他家老五爱党也刚成了家,他如今倒是同富贵走得近,嘀嘀咕咕说起县城的消息,一脸忿忿又可惜,压低了声音说着许多道听途说的事。   曹富贵应和了几声,问起队里的情形。   “……嗤,阿拉里山人家,这种政策么晓得晓得就行了,读读报,会背几句语录,糊弄着‘斗’几场,大家忙着种自留地、份地还来不及,哪里有精神搞这些。”   曹爱党嘟哝几声,很是不屑。   “多留点粮,有备无患。”富贵暗自叹息一声,提点了一句。   再过一段日子,怕是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取消农贸集市、自留地什么的,连鸡鸭都要按人头限制养了。   好在他们黄林村山窝窝里,也不至于管得太紧,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么。   过了几日,升官的三阿爷,如今的公社副书记曹伟岩终于回家了。   曹富贵连忙上门打探政策消息,果然,三阿爷老奸巨滑,比爱党那个楞头青聪明多了,风向稍变就知道怎么转向伏身。   听富贵隐晦提起政策的变化,他抽着烟,眉头锁成了深沟。   三阿爷没有直说,随口提起了两件事。   队里这两年丰收丰产,人家省农院的专家专门给几个村来做指导,拿了几本农书对着教,一帮种了大半辈子地的泥腿子庄稼汉,楞是有听没有懂,书上的道道更加看不明白。   二是托了老曹家姑爷钱恩海在农机厂买了台碾谷机,没到一个月就坏了三次,农机厂的技术员都跑得听到黄林村就怕,哪里晓得请了个什么机械学院的教授一看,一眼就看出来,都是我们这帮笨蛋社员没看说明书,记歪了人家技术员的教程。   “……你说说,你说说,种个地都要墨水咧!”他讲了半句停了下来,老眼皱拢,觑着富贵哥。   曹富贵微微一笑,显出了三分诸葛之亮:“三阿爷,我这一趟大城市里走了一圈,连京城都去了一遭,当真是没白走。人家大城市里政策方面比阿拉强到哪里去了!”   他悄悄附耳,对三阿爷讲了一通大政方针。   三阿爷听着富贵的话,老脸上风云变幻,拧眉深思许久,定定地看着曹富贵,一拍大腿,低喝一声:“信你的,干了!” 第59章 扩建   林坎大队要开砖瓦窑了!   前几年林坎大队是公社里有名的贫困大队,下面的几个生产队, 一个比一个穷酸。反倒是近几年, 老曹家鸿运高照, 又是找到野生栗子林, 又是看天气预报避台风, 居然还大着胆子跑省里,找人家农院的专家要良种, 还真是被他们种出了高产粮。   一桩桩一件件,不但是地里丰收,队里积存增多,年底队员们的工分也比人家生产队的值钱多了。   集体有了积存, 在政策的范围内都各有各的用法。   今年刚提拔成大队长的石河生,却提出用部分集体积存来修小学校。林坎小学本来是丘家的祠堂改的,年久失修,本身的结构也不适宜用来当教室和宿舍。石河生就提出, 在原本的祠堂地基上, 向后头的荒地拓出十来亩,用来新修砖瓦房。   修房子要用砖瓦,这东西不好买,又贵,不如自己烧!反正大队里就有一户姓陈的,原先在窑里做砖瓦的大工, 溪边荒地也多得是烂泥。只要能烧出砖瓦来, 不但能修小学堂, 还能便宜卖给大队的队员们,有多的甚至可以卖到公社、卖到县城里去,怎么算都不亏。   这么一盘算,大队的干部们都同意了。   前溪村的刘二六没什么想法,跟着石队长干就是了,坎坡村的李冬瓜也赶紧应了,他瞅瞅黄林生产队新任队长曹爱党一本正经,高举右手的模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谁还不知道石河生这憨子曹家女婿,背后一串曹家的诸葛亮啊!   小心思归小心思,李冬瓜如今也学乖了,积极举手,跟着曹家走,坚决不为人后。   趁着冬闲,队里拿出积攒的钱物,队员们又支持,让陈家父子俩主持建窑,轰轰烈烈地开始了这一年的集体劳动。赶在年节前,砖瓦窑终于试着烧出了第一窑青砖。   鞭炮声中,曹富贵挤在看热闹的群众中,乐呵呵地看着砖头出窑。   小乔站在他身边,不解地低声问:“哥,为什么要修小学校?”   曹富贵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嘿嘿笑道:“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   要不是梦里“乔应年”看到的那些,他也想不到这招,如果真能引来金凤凰,到时别说小乔想念书、考大学,抱好那些金大腿,什么前途还能没有?!   眼前事情顺利地推进,曹富贵摸摸下巴,颇有点幕后黑手,运筹帷幄的快感,可惜布局未来的得意没人能分享,当真是明珠暗投、锦衣夜行啊!   曹富贵叹息一声,转头往家走,这几日阿奶紧迫盯人,又有整日想着为他作媒的二嫂,家里这日子实在难熬。看看时候也熬得差不多了,哼哼,该祭出他的压箱底大法了!   “……什么?!”阿奶捏着大孙子递来的黄色签纸,惊惶失色。   曹富贵蔫头耷脑地点点头,悄声道:“我在京城里遇到的,人家是正宗龙虎山出来的高人,要不是时运不济,一般人还排不上见他老人家呢!我是救他一条命,又给了他几十斤粮砖,道长过意不去才为我算了一卦。”   他指指那张古朴的签纸,上头的卦文笔迹清癯苍劲,写着简单的一行字:妻宫有克,无早娶。桃花有劫,多修身。   “人家道长说了就我这命,要是能过少年生死劫,必定是时来运到,大富大贵,一生平顺。只可惜妻宫有损,老婆不能早娶,要多修身积德,才会有福报。”   富贵叹声连连,这一番话,九成半真,只有半成假,拿来糊弄阿奶和二婶,那是绝对够了。   这卦还真是京城里遇到的落难道士给算的,只不过老头虽然自称是什么龙虎山老道,却是算不准自家的运势,头发都让人揪着剃成了刺毛,要不是他悄着帮了一把,估计这会儿都去见他家祖师爷了。   老道还强辨着大势难为,不是他修为不到家。让他连哄带买,给弄了个合心合意的卦文来,临了居然还叹着气念了声,说他富贵哥旺夫,可惜了。   要不是京城形势太严峻,他都恨不得把这老杂毛揍个七晕八素,让这老头见识见识嘴贱的下场!白瞎他几十斤粮食了。   好在这张签文还算过得去,没那么明显的“封建迷信”又恰当好处地点到了要害,不怕阿奶这哪家菩萨都要偷偷拜的信徒不信服。   不过话说回来,老头目光古怪地盯着他说已经过了“少年生死劫”,还真是有点让人瘆得慌。   曹富贵回头想想,怎么也没想起来自己这几年有过什么“生死劫”?   对了……除了“梦里”的。   想起梦里一家子的惨状,自己还被民兵给崩了,曹富贵浑身一寒,莫非这老道还真有点,有点道行?   再想想老道盯着他和小乔两个人看了半天,喃喃念出一句莫名其妙的“气运交泰,时命更迭”——虽然完全听不懂,品着倒还真有点高人意味了。   “这,这是真的?富贵,你可莫拿自己的运势说瞎话!”阿奶又愁又急。   “这种事还能拿来咒自己的?我要是说了瞎话,叫天打……”   曹富贵急眼了,张口就要发毒誓,被阿奶一巴掌给糊回去了。   看着阿奶心事重重地唉声叹气,精神都少了一半,曹富贵也有点心里不舒服,可又实在不想娶这十里八村的乡下小娘,根本没共同语言不是?他也只能肚里悄悄发誓,阿奶,就等个两三年,等你大孙子给你讨个大学生城里媳妇回来。   过了年节,开春之后,石队长一声吼,大队的砖窑正式开工了。   一窑能出近千块砖,不但修盖小学校有余,队里稍有些积存的人家,也是跃跃欲试,想要草屋木屋换青砖。只是砖头的价格到底还是有点贵,除了几户殷实人家,队里出的砖大多被公社里其他富裕点的生产队买去了。   到得年底,不但小学堂顺利修补扩建,除了砖瓦人工费,大队集体账上居然还多了五千多块的积存,可把干部们乐得合不拢嘴。也有人主张要把这些钱都分下去,石河生眼一瞪,竖着眉毛骂道:“鼠目寸光!新尿瓶等不到夜,侬这就叫、叫‘小富即安’的消极思想!”   李冬瓜瞥了一眼石队长,闷声了,大老粗都会讲大道理了,还能有什么可说的。   “队里买的农机要修,要买好粮种,还要奖励劳动先进,日后说不定还能攒够钱给队里买拖拉机,这点钱还不够用呢!分什么分!”   石河生粗着嗓子讲起一二三四,还有一条却是不宜宣讲的重要事,如今中学大学停课,队里娃娃们的课不能停,不但不能停,还要给孩子们吃好,奖励学习。   他是大老粗,吃了没文化的亏,总不能让下一辈再吃这样的苦头。他倒是不信,这么大一个国家,要进步要发展,要实现社会主义,没有文化人,光靠大老粗们能行?就像富贵说的,学好文化,总有出头的日子。   山外波澜壮阔,山沟沟里却是平静如潭,人人都想着多种几分田,多收几担谷,最好再多养几只鸡鸭,也让娃娃们碗里多块肉。   粮食略有了节余,各生产队也开始养任务猪,几户人家分摊后,除了上交公家的,队里集体还能剩下几头,年根节时各家各户分分。   老曹家有富贵这个能干人在,家里没养猪,可富贵的炼庐里养了几头肥猪,天天吃香喝辣,长得膘满体肥,都快两百斤了。   可把富贵给愁的,这么大的猪,牵去私下屠宰风险太大,要是让他自己上……娘哎!他连杀只鸡都手抖,还闹出过大公鸡脖子挨了一刀,飙着血跑了快半里地的恐怖事件。让他杀猪,他都怕让猪给杀了!   二傻更不用说,死只小鸡仔都要掉眼泪,就是吃肉吃得最欢,也别指望他了。   还是小乔贴心懂事,知道他想猪肉吃,回头就悄悄去杀猪阿德跟前,忙前忙后,免费帮了半个月小工。回来之后,他把那头最肥的猪翻身摁住,五花大绑在长椅上,轻松利落地就来了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颇有富贵“噩梦”中黑帮老大凶神恶煞、神鬼辟易的气势。   富贵也是暗自赞叹,看他这教育,生生把一个危害社会的黑老大给教育成了学习好,能算账,会做生意,还会杀猪的社会主义全能型接班人啊!   等了一年,没见着富贵嘴里的“金凤凰”,三阿爷也有点急,天天翻着报纸读时事。   好在林坎大队里的小学堂也没空着,家远的孩子们也不必再天天翻山越岭,而是有了临时的宿舍,再加上大队里提供中午一餐,小学堂的入学率倒是比之以前还略有增加了。   其他几个大队可没像林坎大队那样有多的积存,这几年饥荒社员们都亏空不少,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哪来的钱扩建什么小学堂?没见人家城里中学都停课了吗?就算有大队想学林坎的做法,可这没钱没粮,哪里又能支转得开。   1968年12月,主席发出了“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   紧盯政策的曹书记琢磨来,琢磨去,激动地捏着报纸,悄悄去咨询他家族中的千里驹:“富贵啊,你看看,主席说的这个‘知识青年’莫非就是咱们的金凤凰?”   曹富贵摸摸剃得光溜溜的下巴,摇头撇撇嘴:“他们?顶多算是没出过窝的鸟,还是各色杂毛,不知道成色的,也不知会不会飞,能不能捉虫的。三阿爷,你听我的,再等!时机一到,咱们就出动出击,到时必然手到擒来。”   他眯眼呵呵一笑,颇有七分诸葛之亮。 第60章 知青   春寒料峭,路边光秃的树梢上刚刚绽出的点点新绿, 在寒风中瑟瑟。   从丹山公社知青办出来, 宓采苓紧裹着母亲旧衣改的灰蓝袄子, 随着几个同样被分派去林坎大队的知青们, 一同站在路边, 等着那头派人来接。   “哎!采苓,你说, 我们会不会被分配到那个最偏僻的穷山沟村,叫黄,黄……”苹果脸的于胜男拉了拉伙伴的衣袖,低声问。   “黄林生产队。”   “采苓你记性真好, 我这脑子听了就是左耳进右耳出。”于胜男懊恼地叹了口气,踮着脚不住往路尽头张望。   “服从组织安排吧!”   她的声音温柔纤细,就像是溪流潺潺,站在一边的男知青们都忍不住回过头来, 偷偷张望。   宓采苓垂下眼, 看着脚上快露出脚趾的破棉鞋,悄悄缩了缩脚。   不服从又能怎么样呢?她家虽是在沪市,但家里条件差,哥哥身体弱,弟弟年纪小,一家六口人挤在弄堂里, 日子也过得艰难。   国家号召知青到农村去, 不管她愿意不愿意, 家里总是得有人去的,不是她又能是谁?心甘情愿替了哥哥,还有人记着好,爹妈托了关系求着分派近一点,分到这儿虽然是山沟沟,可好歹还是江南地界。要是像隔壁雅菁那样闹死闹活的,最后还不是去了北大荒,都想不出有多少远。   “宓采苓同志,不用担心,有我、我们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同胞们在,就算是去最艰苦的地方,也不会让你们女同志吃苦的。是吧?”   满脸痘痘的圆脸小个子郑晓北突然大声道,还杵了一把站在边上的陆咏楠,他竖着耳朵听两个姑娘讲话已经有一会儿了。   白净的陆咏楠一楞,讪讪地笑了笑,没说话。   有气无力地站在一边的高个子青年翻了个白眼,连话都懒得说。   “哎,来了来了!”知青办的办事员望着路尽头,突然欢快地叫了起来,几个人都随着他招呼的方向看去。   一头黄牛拉着辆板车缓缓走近,车辕上坐着个面目英俊却有些阴沉的少年,他的眉如刀,斜飞入鬓,眼睛有些细长,黑沉沉的,随意一瞥都似乎带着点凛冽的气势。   他的目光在几个知青身上一转,没有在谁的地方多停留半秒,宓采苓却觉得好像寒风刮过身上,浑身都不自在,不由自主地悄悄退开一步,避开这少年像刀锋般锋利的眼风。   “这小子,有点凶哦!”   于胜男悄声嘀咕,却看见知青办的人欢喜欢喜地迎了上去,说:“哎?阿乔,今朝怎么是侬来接人啊?”   那个叫阿乔的少年随意点了点头,也没答话,下巴一指他们几个知青,问:“就这几个?”   “是啊,就这五个,侬给拉拉到大队部,石队长会安排的。”   阿乔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丢了过去,对办事员道:“侬上次托我哥买的,这是省城弄来的。”   那个办事员敏捷地一伸手,眉开眼笑地接了,连声道谢:“帮我谢谢富贵啊!”   阿乔挥挥手,转头对几个知青说:“行李放车上,女的上车,男的走。人太多,牛吃不消。”   几人面面相觑,赶紧把大包小包放在板车上。   宓采苓有些犹豫,不太好意思上车,于胜男已经一屁股坐了上去,一边揉着肿痛的腿,一边拉她:“快上车吧,好歹不用再走道了。”   她们几个乘车坐船、跋山涉水,又走了几十里的盘山路,好不容易到地头,总算办好交接手续,腿都已经麻了。牛拉板车,它好歹也是个车啊!   “没事,你坐,我们男人走着就行……”   郑晓北一句客气话还没讲完,那位赶车的少年一挥鞭子,竟是赶着牛车缓缓走动起来了。   “哎哎,人还没上车呢!”郑晓北急得痘子都红了,忙扶着惊惶失措的宓采苓跳上了车。   阿乔横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哦,我当她是发扬风格,爱惜二黄,不坐车了呢!”   “你,你这小同志怎么说话的……哎哎!等等我啊!”   郑晓北还想再说两句,阿乔已经挥鞭赶着牛车走远了,陆咏楠和周衡都快步跟上,就只有自己被甩在后头,他哪里还顾得上再说什么,赶紧跑了上去。   于胜男坐在晃晃悠悠的牛车上,好容易松泛下来,看看在车边垂头丧气跟着走的三个男知青,哪里还有半分出发时的激昂兴奋,要发扬风格还是等她好好歇上一歇再说吧!   她捏着肿胀的腿,裹了裹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的旧花袄,瑟缩着凑到宓采苓耳边嘀咕:“这个赶车的小子好像挺不好说话,这山沟怕是真穷,你看明明我们五个人,就赶辆破牛车来接……”   “嫌牛车不好呢,就下车走走,反正你们精神头也挺足。”   那个阿乔背对着她们,少年略显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手臂微微一抖,长鞭在半空中打出一个响亮的鞭花。   于胜男对着宓采苓悄悄伸了伸舌头,连小话都不敢说了,生怕这耳力好又难说话的小子把她给赶下车。   天色已黄昏,山这头暮霭沉沉,那头却云霞迷离如火。   走路的三个男青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阿乔一句话也没和他们搭,只是默默地赶着牛车,仿佛这是个让他很讨厌的任务。   牛车摇摇晃晃地走着,虽然不快,却把累了好几天的于胜男给晃得睡着了,靠着宓采苓打起小呼噜来。   宓采苓忧愁地轻轻叹口气,很是羡慕这个新结识的知青伙伴大大咧咧,万事不放在心上的性格。   山路渐渐陡峭,起伏不平的坎坷道路让牛车颠簸得厉害。   于胜男被颠醒了,咂咂嘴,抱着宓采苓的腰,睡眼惺忪地喊了声:“妈,我还想睡……”   然后,她清醒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笑着:“有点想家了。”眼圈却突然红了。   牛车突地停了,阿乔勒着缰绳,转头道:“到了!下车。”   黄昏黯淡的光线里,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新修院子,白墙黑瓦,后头隐隐绰绰还有一大片院子和排屋,看上去不象是穷山沟,倒像是有钱人家的庄子。   宓采苓一楞,心底突然生出了点微弱的希望,希望这里的生活不会太过艰难吧?   “欢迎,欢迎!欢迎知识青年到我们广大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学习农村的劳动,也给我们农村同志们带来新的知识。”   浓眉大眼的石河生大队长迎了出来,如今他也是紧跟时代,报章看不懂多少字不要紧,重要的是天天要学,请明白人教,把中央的条条道道都琢磨明白,那样才能因地制宜,宣传好政策,搞好农村工作么!   他打眼看看这几个城里来的“知识青年”,还是挺满意的,虽然都细胳膊细腿不是干活的料,可一看上去都斯斯文文,就是文化人的样!没白亏他给知青办塞的几包好烟,人家给挑的都不是什么刺头。   石队长先介绍了自己和边上几个大队干部,又问清楚了几个知青的大致情况,让人接过行李,哈哈一笑,挥手道:“好好好,几位同志都累着了吧?先在大队部里吃顿饭,然后带你们去知青点,安顿下来再说。”   他转头对阿乔谢了声,少年沉默地摇摇头,赶着牛车在昏暗的山路间走远了。   “石队长,阿乔不是这儿的呀?”于胜男看这位大队长挺好说话,好奇地问道。   “哦!这小子可是咱们大队里的小秀才,能人!念书那叫一个灵光,要不是现在停了中学,他说不准都能考到省城去。今天公社开会,刚好走不开,就让他帮着捎你们回来。”   说起乔应年这小子,石河生也是遗憾,这么个读书的苗子,偏偏遇上现在的政策,唉!可惜。明明是当秀才考状元的料,如今却只能跟着富贵这小子混,又收破烂又上山收货的,能干倒是真能干,就是太屈才。   不过话又说回来,没有富贵好吃好喝供着他上学,这小子又哪来的出息?好在,他还是个记恩的。   “就他?”   于胜男悄悄撇嘴,不太相信这山沟沟里能学出什么样来。大约是多识几个字,就让村里人当宝了。   等到坐到桌边,看着一桌接风宴,于胜男的口水再也止不住了,哪里还管什么阿乔不阿乔的。   “来,来!赶紧吃,乡下土菜,别客气。这山鸡和兔子还是富贵今天刚让阿乔送来的,早上还活蹦乱跳的。这溪鱼是娃娃们捞来的,听说要来几个有知识的文化人,这帮小赤佬欢喜得很。”   石队长略显得意地挥挥手,让给几个知青面前都添上了满满一碗白米饭,桌子中央还有一个大搪瓷缸,装了满满一缸馒头。   “没啥下饭菜,饭可要吃饱!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么。哈哈哈!赶紧的,年轻人,放开肚子吃。”   几个知青咽了咽口水,好不容易等队长客气完,哪里还忍得住,飞快地下手开吃。   周衡拿起一个馒头掰开,热气腾腾、喧软绵白的大馒头里面居然还有豆沙馅,把他看得眼都直了,口水止不住往外涌,赶紧狠狠一口咬下,连吞带咽,抚慰他那可怜的辘辘饥肠。   郑晓北吃得满脸花,几块鸡肉还没在嘴里尝出什么味就滑进了无底的肚子里,他赶紧又夹了块红烧兔丁,吮着汁水咽下第二个大馒头,把肚子垫了底,这才捧起米饭慢慢吃,一边满脸幸福地说道:   “石队长,你们这儿吃得,嗝!可真好!”   于胜男也是吃得抬不起头,听到这话赶忙拼命点头,早知道农村生活这么好,不但能吃饱还有肉,她早就下农村了!   “幸福生活要靠劳动来挣啊!”   石河生打了个哈哈,也没客气,直说这就是第一顿招待饭,吃好点,大队里开支。以后知青们也要挣工分,多劳多得,按劳分配,口粮归个人,自己在知青点煮也行,去老乡家搭伙也成,看个人意愿。   一听这话,几个知青有点失望,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要是农村里真能顿顿吃肉,白米饭、大馒头敞开吃,那城里人还不都往乡下跑了,还能像前几年饥荒时,饿得半死都不肯去农村?   看几个人都吃得快走不动道了,桌上饭菜扫得一干二净,连盘子都让他们用馒头给蹭得一丝油花也无,石河生心里半是同情,半是自豪,啧!这城里文化人的日子看来也不好过啊!   知青点就在靠山边新建的一排屋子那儿,当时扩建学校时,富贵建议再造几排仓储用房,也免得以后农机买来放不下。石河生听着有理,反正修一个院也是修,再建一排屋也就一次性建了,免得多折腾,这下好,正好给这几个知青住。   知青点边上挺空旷,原本是石滩荒地,如今建了房,离农户的住房也有一段距离。外头建了一圈围墙,也不怕有什么野猪半夜下山闯进来。里头六间屋子一排,另有一间灶房,一间厕所。   五个男女青年分了两头的屋子住下,还宽敞得很。   于胜男打着呵欠,摩挲着肚子,转身把门窗栓上,点亮了桌上的煤油灯。屋里有两张竹子做的架子床,靠在两侧墙边。   她问了声宓采苓,随意挑了张床铺好被褥,嗷呜一声扑了上去,闷着被子含含糊糊地说:“我对以后的日子好象有点信心了,这比我家里都宽敞啊!不错不错。”   话没说几句,于胜男就睡着了。   宓采苓慢慢收拾好东西,轻轻捻灭灯火,坐在床铺上,把自己窝进有些湿冷的被窝。她本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却连梦也没做一个,很快睡熟了。 第61章 中意   一大早, 宓采苓就听见屋外有人在热闹地说着话, 让她记忆犹新的石大队长粗豪的嗓门格外响亮, 似乎还有鸡飞狗跳的嘈杂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打开窗子内格,明亮的天光立时泄了进来。   她顿时清醒过来,糟糕!起晚了。赶紧推醒还在另一张床上睡得直打呼噜的于胜男, 两人慌忙起身,手忙脚乱地随意洗漱了下,紧张地整好衣服,宓采苓打先推门而出。   “咯咯喔——”   一声啼鸣响起, 还没等她明白怎么回事, 一团黑影迎面扑了过来, 宓采苓惊慌失措,下意识地用力闭上眼,脚下退了半步,正好重重踩到后面于胜男的脚趾上。   “啊——痛痛痛!”   “哎哎,小心小心,鸡啊!”   “宓, 宓同志,让开!”   在于胜男的惨叫声、知青们的混乱中,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急促地响起:“大黄,上!”   然后是“汪!”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飞扑而来, 热哄哄、毛茸茸地擦着宓采苓的脸颊掠过。她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再也忍不住,捂着脸惊声尖叫起来。   过了片刻,似乎没什么可怕的东西出现。宓采苓胆战心惊地放下捂着脸的手,悄悄睁开眼来。   就见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的脸,漂亮的眼睛突地亮了起来,殷勤地说:“没事,就是只志向远大,想学飞的鸡。大黄已经把它拿下了!宓……同志是吧?”   这小子原本长得还挺俊秀,这么讨好地一笑,嘴角歪歪地向上一弯,顿时显得有三分油滑,七分邪气,不像是个正经人。他手上拎着一只毛羽零乱、歪着脖子,正有气无力挣扎的大公鸡。   一只毛光水滑的大黄狗半蹲在他身边,瞪着圆溜溜的小狗眼,跟着它的主子一齐盯着眼前的姑娘,一边噗噗吐着嘴里的鸡毛。   昨天见过的那位阿乔正站在这个年轻人身后,挡住了后面几个男知青的步伐,他高高瘦瘦的身材比那笑容讨厌的年轻人高了半个头。   阿乔微微垂着头,目光全部都停留在年轻人的身上,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宓采苓直觉地打了个哆嗦,只觉一阵阴沉的寒意扑面而来。   石大队长站在院子里稍远处,看她这边没什么事,就喊了声:“宓同志,这是黄林生产队的热心群众曹富贵同志,他听说你们是城里来的知青,就想来拜访,顺道给你们送点吃的来。”   说完,他叫过几个男知青,又接着拉开嗓门继续和他们聊生产劳动和岗位分配的事情。   宓采苓迟疑地冲面前这位“热心群众”笑了笑,到底还是不太愿意得罪当地人,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还是特地送鸡来慰问的,就算……笑得像个坏蛋,那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   “多谢你啊!曹富贵同志,乡亲们可真热情啊!感谢,感谢!这个鸡,哎呀!采苓,你会不会做?我可只会吃啊!”于胜男一听说有鸡,立时从宓采苓身后挤了出来,眼睛瞪得溜圆,惊喜地叫道。   “采苓……采苓采苓,首阳之巅?好名字,好名字,伯父有学问,有意趣,品格高洁啊!”   曹富贵咂舌而赞,眉飞又色舞,狠狠拍了几下马屁,这才想起,哎?说不定人家是彩色的铃铛呢?说不定人家不愿意提这种没有革命气息的旧式名字呢?可别马屁拍在马腿上了。   “咦?你也懂诗经吗?采苓的大哥就叫甘棠呢!”   于胜男很惊讶,她还是听采苓姐无意中说起才知道,她家几兄妹的名字都出自诗经呢!没想到这山里的小子居然也懂,看他这小坏蛋的模样,也就十七八,倒是知道好色而慕少艾了。   突地想起现在可不兴这些古文,破四旧呢!提起来万一又多事,她一咬舌头,忐忑又不好意思地望了眼采苓,赶紧闭嘴。幸好,那小子似乎很识趣,也立时转了话题。   “哪里哪里,只是略懂一二。对了,这鸡要是你们不会做,我来!哎,这位女同志你那什么表情?我可是能做一手好菜,什么白斩、红烧、葱油都不在话下,手艺不比你……”   曹富贵贼眼烁烁地盯着宓采苓那张娇柔又清秀的脸庞,嘴里漫无边际地吹着,就像只瞧见了目标的花孔雀,正想要显露显露他富贵哥的能耐,突地,袖子被小乔重重拉了把。   “哥,我们和钱姑爹约了,要去买那个废农机的,石队长他们等着呢,时候也不早了。”小乔凑在他耳边低声说。   “唉!真是,真是不巧,刚好有点事约了人。这样,下次我做点好菜请你们吃,采苓同志,还有……那谁谁谁,大家一起尝尝我手艺啊!”   曹富贵恋恋不舍地被小乔拖着出了知青点,两眼还在发光,喃喃念着:“啧啧!简直就是照着我心里想的模样长的,漂亮,名字也好听,采苓采苓!嘿嘿嘿!没白亏我编个签文跟阿奶说要晚婚啊!城里的知识青年,脾气好象也不错,就是胸小了点……”   乔应年急急地拉着他走在山路上,心里像是被把火燎得发烫,生痛。   他闷头赶路,突地低声问道:“哥,你……看上她了,要娶她做老婆吗?”   这些年,富贵哥不是没见过好看的城里女人,可是,从来没这么上心过。   “哈哈哈,你也看她不错吧?老婆么,总归是要娶的,当然要娶个漂亮能干,有学问的。你别看咱家阿奶,如今年纪大了,当年那可是一朵娇花,见过世面又有学识,阿爷娶到她这辈子才慢慢顺起来,就我肚里这点墨水,一大半都是阿奶教的。   这种好女人就叫旺夫啊!”   小乔突地站住了,抬头盯着富贵哥的眼,极为认真地问:“你喜欢她?只是见了一面,就,就喜欢了?”   曹富贵一楞,又嘿嘿嘿地笑了,贼眉鼠眼地杵了一把他一手养大的小崽子,露出男人都懂的笑意:“漂亮谁不喜欢啊?”   娶老婆不就那么一回事?要说有多喜欢……就见了一面,难不成还会像戏文里那样喜欢得要死要活?人家梁山伯与祝英台还要同窗几载才生死相许呢!   他这么一想,琢磨着好像、似乎也不太那么对劲。   这几年,也不是没在城里见过漂亮的小娘,偶尔见着几个不错的,多瞧了几眼,总是会有这事那事夹缠,害得他一把年纪了,到如今都没开过荤,时不时就靠五姑娘泄把火。   曹富贵也知道,有几次就是身边这小崽子捣的乱,也揍过他几次,每次这已经长得人高马大的家伙都是闷声不吭,跪趴在他膝边任打任骂。这还哪里打得下手?   他也知道,小乔自小让他娘还有孙家人那么对待,这是心里有郁结,怕自己把他给丢下不管。   他富贵哥自己都是个歪把子梁柱,想想梦里“乔应年”的凶残样,如今能把这孩子拉拔长成这么个不算太歪的狼崽子,就已经算是积了大德了。   其实,说心底话,他这几年对金玉器物的兴趣,大概还比对小娘们的兴致大些。要说对哪个小娘有过什么猴急的心思,恨不得拖回家当媳妇的,啧!仔细想想,还真没有过。   现在年纪也差不多了,碰上这么个漂亮有学问的“知识青年”,那还不赶快下手?手快有,手慢无啊!瞧那几个男知青,尤其是那豆花脸的小矮墩,那点心思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哼哼!就这样的,还想和他富贵哥争?让他瞧瞧什么叫“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他转眼望望小乔,有些奇怪这小崽子不同往日的阴沉,转脸也就撇开了。   唉!孩子越大,越难懂这些小崽子的心思,整日想一出是一出,那张脸阴半天、晴半日的,高兴起来能笑得春花灿烂,莫名其妙就一脸这样的死德性。   曹富贵如今可学会怎么对付这种熊孩子了,邹校长都说了,这叫“叛逆期”,法子两个:要么揍,要么就——不理他!   揍有些揍不下手,那自然就是不理他。等过个半天,小崽子回过神来了,就还是那个孝顺听话的狼崽子。   县农机厂的事倒是要赶紧。   如今形势乱糟糟,姑爹都讲了,要是不把这些农机买回去,说不定就被砸了毁了。   曹富贵如今最看不得这样糟蹋东西,就算修不好这些“废旧”农机,还能拿来当他家宝炉的“材料”,说不准又炼出个什么好用的玩意来。怎么能浪费呢?   这一趟农机厂之行很顺利,有姑爹这个农机厂革委会副主任的自己人在,他又有公社大队开的介绍信,明明白白为集体买农机,带着一帮庄稼汉,没花多少钱就把一堆堆在仓库里没人管的“破铜烂铁”旧机器拉回了大队。   等到一通事情忙下来,曹富贵累出一身臭汗,早把甚么宓姑娘彩铃铛忘到九霄云外,只想着赶紧回家,好好回家去洗个热水澡。   家里那只简陋的太能热水器可是他拆了无数破烂,小乔看了好多相关书籍,才琢磨透了老祖宗的器方图,攒出相应材料的器件,用宝炉给炼出来的。   这玩意结构虽然简陋,就是个大铁筒子,放在屋顶上,上面铺了一层吸热材料,下头有个出水口。可效果真是不错,就是冬日里晒个半天,水温都能有40来度,再烧点开水掺和上,洗个热水澡可别提有多美了。   要不是吸热材料实在难搞,铁件也精贵,怕不是有点积存的人家都要学着弄上一个。   如今么,除了小学堂、大队部,大队里也就三两户和老曹家关系好的人家用上了。对了,在扩建的小学堂宿舍里,在曹富贵的建议下,石队长也悄摸着弄了个大澡间,装了一个大号的这玩意。   “哥,我帮你搓澡?”   小乔拿着干净毛巾,乖巧地站在曹家改建的澡间外,轻声问道。   “快进来,好好帮我搓搓,哎呦,今天可累死阿爷我了!”   曹富贵呲牙咧嘴、奄奄一息地趴在澡桶边,有气无力地喊道。看来小崽子的气性是过去了,他乐滋滋地眯着眼,等着人服侍。   乔应年悄悄推门而入,反身把门栓上,坐在澡桶边轻轻为他心心念念的哥擦澡。   他紧咬着牙关,把毛巾蹭了点自家做的香皂,摊在富贵哥雪白的脊背上,轻柔地推开,热气氤氲,他的眼眶也渐渐红了。   这么好的哥,他又怎么舍得伤到他一点?   曹富贵被这熟练又舒服的手法,推得面颊潮红,嗷嗷呻吟,忍不住回头。   看着脱了外衣,尤显肌肉分明,一脸认真严肃为他推着背的小子,哀叹道:“小乔啊!你这么能干,阿哥当真是越来越离不开你了。啧啧!咱养大的小崽子,改日里也不知便宜了哪家的小娘。” 第62章 追求   几个知青就这样在林坎大队落下脚来。   看这几个男男女女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样子, 石河生队长索性也没把他们分到下面的村里去, 劳动还是要劳动的, 中央的政策一定要遵照执行, 具体干些什么,怎么干,这些都是基层可以灵活机动的。   大队的小学堂里就这样多了两个女老师, 而三个男知青则被石队长安排着轮班。   本来倒是想让他们帮着修农机,改进装制,也好进一步提高大队的“机械化”水平,谁想到这两位都不过是念了一两年高中的半桶水, 看到那些机器零件就麻了爪, 比之富贵还不如。   石队长只得安排他们白天帮大队看养大牲口, 晚上在社员扫盲夜校里当老师,一周休息一天。   农忙时,知青老师们也要带着孩子们一道去做农活,参与农村的生产劳动,学习劳动两不误。   活既轻省,又不违背政策, 也算是照顾几个城里来的读书娃娃了。   农村的生产生活虽然艰苦,也不像城里那样有各种生活设施,但是这个山坳里的大队却并不像知青们来之前以为的那样闭塞、落后,甚至还有好些有趣的东西, 无论在物质上, 还是精神上, 都难得地让人感觉愉悦富足。   农忙时干农活虽然辛苦,但有队里的体贴安排,知青们每天的工作量并不是很大,口粮也能得到保证,而且因为乡亲们的好奇和友善,偶尔还能有意外的美味收获,这简直就是他们简单生活中难得的享受。   除了年轻人偶尔想念家乡的辛酸和眼泪,对比起在其他地方知青的艰苦生活,如今在林坎大队的平静日子可以说是出乎他们预料之外的平和简单。   群山重重的山坳,仿佛就是一个远离人间喧嚣的质朴桃花源。   没过几个月,知青们都基本适应了乡下的生活,并且跃跃欲试地跟着乡亲们尝试探索各种山趣,就连宓采苓都跟着于胜男,和几个黄林村的姑娘们一道去了他们村后山林里的温泉,好好尝了把温泉洗凝脂的美妙滋味。   郑晓北更是在听说过黄林村猎野猪、打狗熊的故事后,兴致勃勃地跟着大队的半大小子们一起上山采山货,拾柴草,恨不得也能猎上几只野兔子什么的,虽说春日不打猎,可万一有瞎眼的兔子给撞上了呢?   哼!就连曹富贵那二流子都能上山捡个大野猪,他怎么也不能比那小流氓差劲吧?!至于真要是遇上了野兽,还能不能逃出命来,这种事情他这么个连活野兔都没见过的城里人,连想都没想过。   幸好山村里的孩子们都知道哪里能走,什么时候能进山,只是领着郑晓北这个城里知青在村边的小山坡上走走,也没机会让他撞上个瞎眼的兔子。   郑晓北讨厌曹富贵绝对绝对有理由,别看那小子装着一脸细皮嫩肉,三天两头嘻皮笑脸地混到知青点来送这送那,这就是个癞蛤蟆装青蛙,想来勾搭有为的知识女青年!   他早就在附近农家仔细打听过曹□□的底细。哼!泥腿子农民出身,念了两年初中结业的半文盲,平日里游手好闲不好好种地,就靠收山货和破烂过日子。   最可恶的是,明明都是26岁的老菜梆子了,硬是装得比他这个二十正当年的小年轻还嫩!动机恶劣、企图明显,居然还一点不把他这个有文化的知识青年放在眼里。   曹富贵开始来知青点时还跟他打声招呼,不就是没理会给了点脸色,这家伙居然就把自己当成了空气,别说带来的好吃的好用的,半点没他的份,姓曹的眼里都没他半个人影!可把郑晓北给气的。   偏偏周衡和陆咏楠根本没把这讨厌的家伙当作阶级敌人,还欢欢喜喜地欢迎老乡慰问,这俩笨蛋都不知道什么叫引狼入室吗?!本来就粥多僧少……   郑晓北越想越气,可是想起于胜男利嘴不留情,他心里偷偷喜欢的宓采苓更是对自己客客气气,反倒对着那姓曹的小,不对!老流氓还有说有笑的……郑晓北只觉得这颗心都被针扎成了面粉筛子,痛不欲生啊!   不过好在他也看得出,采苓对曹□□也有点若即若离,并没有把他当作什么可以婚配的对象。   哼!他们几个都是城里人,在乡下怎么也不可能留下,要是真找个农村姑娘,难道这后半辈子都留在农村?!   要是他们也像这里土生土长的农村人,没有见识过世面,也许真的会愿意在这样简朴宁静的地方,祖祖辈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是他们都生长在繁华的城市,又有谁甘心这样枯燥又麻木地消磨自己的生命,渡过余生?   想起未卜的前途,郑晓北迷惘又烦躁,就算是这乡里的生活出乎意料之外的好,他也想回家,回到那个拥挤、嘈杂、破落的,却也在繁华都城腹地的家,那里有痛苦和艰辛,更有无数希望和机遇。   他深信,出身沪市的宓采苓也绝不会愿意留在这样的山沟小村里。   郑晓北将曹富贵当作了头号大敌,曹富贵可根本没将这个天天见到他就翻白眼的豆花脸矮锉子放在眼里。他深信擒贼先擒王,要把采苓姑娘拿下,先要拿下她的胃,让小娘吃饱吃好,看不到他富贵哥就想,那这事就成了一半了。   城里姑娘见过的世面再多,再矜持,她还能吃过宝炉炼出来的绝顶美食?为了安全起见,有特效的美食,他倒也不敢给,弄点普通好吃的,那是完全不在话下。   可惜这位宓采苓同志虽然没像于胜男那样,对美食完全没有抵抗之力,可是对他送的东西也不是来者不拒的,要么一定要给点钱,算是向老乡买的,要么就拿东西换,怎么也不肯“无功受禄”。   这个小娘皮难搞啊!追老婆大业受阻的曹富贵摸着像城里人那样,剃得干干净净的下巴,琢磨着吃的要是不行,那是不是“炼”件漂亮衣服?姑娘家的,喜欢的不就是这些么。   屡遭挫败的富贵哥心里也有点郁躁,可是他一把年纪了,要是再不娶个说得过去的媳妇回家……实在有些不想看到阿奶失望。这两年虽说他为着村邻乡亲们帮了不少忙,名声也好了许多,可难免有些闲言碎语的让阿奶揪心。   十里八乡的,男人二十来岁多半都成婚了,早成亲的说不定孩子都打酱油了,像他这样二十四五还没结婚的,要么是穷得精光的老光棍,要么就是身上有什么毛病。   他自己倒是根本不在意别人异样的目光,更不在意无关痛痒的那些屁话,人么,自己活得自在就行了。   可看看阿奶时不时望着自己切盼又叹息的模样,得,难得有个能看得上眼的,反正都得娶媳妇,赶紧下手哄回家就是了。   参照着省城里见到过的夹衣式样,他在脑袋里想像着小娘们的衣裳该怎么做,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没敢下手画图,就他那制图的功底,平白浪费料子啊!   这种做衣裳画样式的活,曹富贵寻思着还是得让大妹英子来做。   这两年英子读完初中,这脑袋瓜也实在不是念书的料,没考上高中就回家了。   她倒是喜欢做些缝纫针绣的女红活,阿奶索性托人让她到县里的裁缝家当了一年的学徒工。新社会了,收了厚礼当学徒费,人家也没敢跟以前旧社会似的拿学徒当苦工,倒是仔细教了些手艺活。   阿奶也没想着让英子真去当裁缝,只当是让她在出嫁前有门手艺傍身,说亲也能说得好些。   这两年也渐渐相看了几次,没承想这小娘不知是跟着大哥学,还是心里有什么成算,一次也没点过头,眼看都二十多了,快成老姑娘了还没嫁出去。二婶急得火烧火燎,倒是阿奶稳着,不让她逼孩子,说是女人出嫁就是第二次投胎,怎么也得看个合适的,哪怕是稍晚点,也不能急着随便嫁了。   曹富贵楼上楼下寻了一趟,都没找见英子,有些奇怪地冲着天井里正在洗衣服的二婶问了声。   “啊?刚刚还在呢?”二婶一楞,甩着一手白沫子四处张望,“这死小娘,如今神出鬼没的,也不知在想些甚!”   她幽怨地瞥了眼富贵,总觉得是大侄子不肯成婚,把下面这几个小的给带歪了,别提英子不肯嫁,苗儿一门心思要念成女状元,就连宝锋都不爱听她唠叨,瞄着空就往外跑,一个个心都野了。   中学大学都不开了,城里知识青年都下乡种地,也不知这家里的孩子都在瞎想些什么啊!   曹富贵没寻着妹子帮忙,转身想找小乔,这小崽子画图那是特别有一手,这几年他想出什么天马行空的古怪器件,都是凭着口述让小乔画的,然后小乔再琢磨着设计原理,努力实现他想要的东西。   就是小乔从没画过女人衣裳,也不知能不能行。他转头四下一找,嘿!奇了怪了,天天跟条尾巴似的跟在身后的小狼崽子,一时居然寻不见。   仔细想想,好像,咦?真是有些天没怎么和小乔碰面了。   天天跟在身边的小崽子,突然像是长大了,不再贴身紧跟,他倒还真是有点浑身不得劲。哪怕这小崽子越长大越阴沉,天天在人前黑着个脸,可对着自己,小乔总是表情柔和、体贴周到,偶尔开个笑脸,露出颗小虎牙,还挺让人心暖的。   莫非真是到了什么“叛逆期”?这是小家雀要振翅高飞,离开他这大哥身边,独立自主了?   曹富贵心酸地想着,总觉着自己怎么就活出了老父亲的滋味?娘哎!明明他还是个没开过荤的小年轻啊!   “阿奶,我找找小乔去,你别等我吃饭了。”   他郁闷地跟阿奶报备一声,打算去找找自家长大了要离窝的小崽子。   阿奶应了声,若有所思地站在院门边,看他垂头丧气地晃荡远了。   “姆妈,我看富贵……啧啧!这可不像是去找小乔。是不是又去知青点,找那个宓知青?”二婶把泡沫往围裙上一蹭,赶紧起来跟着张望,一颗不灭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   她一脸暧昧的笑容,凑在阿奶耳边悄声道:“我看这事说不定能成。人家沪市的小娘,要是平日里,我们也不敢指望,可如今这不是插队落户了么,主席都说要落户农村。人生地不熟的,她一个小姑娘在农村怎么熬?阿拉富贵十里八村的也算是一表人才,又读过几年书,可不是什么泥腿子,这不就有那个甚,甚……‘共同语言’?”   家里一帮孩子都是读书人,富贵又整日研究时事政策,读报念文的,王柳枝如今耳濡目染,自觉也不是什么平常村妇了,那也是知识分子他娘,有身份的人了!说话都带着报章的腔调了。   阿奶眉头微蹙,凝视着富贵远去的身影,摇摇头,缓缓低声道:“不成的,那姑娘心气太高,不会在乡下久留,更不会是富贵的良配。唉!” 第63章 喜好   曹富贵一路走着去找他家的小崽子, 问了几个人才打听着, 说是似乎见着阿乔去前溪村那里的砖窑帮工了。   他眨眨眼,觉着有点奇怪。   砖窑的活很苦。   起粘泥、切泥砖, 码砖坯阴干, 再运到窑里装窑……一样样都是重体力活, 不是精壮的汉子绝对干不了。为了这,大队里给了一天二十的双倍工分,还得是让十来个汉子轮着干, 才没给累趴下。   干一天能赚二十工分,大队里又给包两餐伙食, 每天都见荤腥, 哪怕是再累,那些条件差的社员家里要是有壮劳力,都还是抢着来干。既能赚高工分,又能替家里省点伙食。只不过一般都只干个两三天就要轮休,实在是太苦太累。   不是他富贵哥自夸,要不是如今的大形势, 他得藏藏掖掖, 他老曹家吃的喝的哪样不比中央领导都强?这两年,他光是孝敬阿奶就悄悄给了几千块钱, 这还是怕吓着她老人家。阿奶吓是没吓着,可也是又惊又喜地赶紧藏起来, 就攒着让他日后娶媳妇用。   就他曹富贵亲手养大的贴心小崽子, 除了炼庐里的事情还半遮半掩, 心照不宣,其他哪样小乔不是和他一样吃喝享受的?   要吃有吃,要穿有穿。就是要干事业,去山里收货,带着县城里一帮小弟换“破烂”,忙都忙不过来,又时时有惊喜,处处能长见识,哪里值当去干烧砖窑的苦力活?   这小子有点不对劲啊!   曹富贵想着事情,顺着碎金溪往前溪村那片走,走了半个多小时,来到了知青点近旁的道上,他脚步一顿也没打算进去。大白天的,知青们应该都在忙着上工,屋里多半没人。   再往前走一长段路,拐到山脚跟,砖窑就建在下风处,好取泥,也免得烟火熏燎碍着村里的农户们。   正匆匆走着,曹富贵转眼随意一瞥,远远地却望到知青点院门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姑娘。   难道是采苓有事回来了?他精神一振,赶忙停下脚步,定睛仔细看去。再瞅两眼,这身形和打扮不对!   曹富贵瞄来瞄去,又走近几步,越看越觉得眼熟……哎!这特娘的不是自家的大妹子吗?!   没等他惊诧完,院子门开了,里头居然有人!好像似乎还是个男知青!   两人站在院门边嘀咕几句,很快里头的人就把门打开,让英子走了进去。   曹富贵惊得头皮都要炸了,娘哎!好吃好喝供着这帮知识青年,这还要拱咱家嫩嫩的小白菜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啊!一团怒火瞬时烧到了脑门子。   他拔腿就向着知青点急奔过去,青天白日的,孤男寡女凑一块,能有甚好事?!   院子的门关上了,但没上栓。   曹富贵警惕地四周看看,幸好没什么人在附近,不会嚼自家英子的舌根子……哎!不对,没人在附近,那更不应当私下相处啊?说是君子不欺暗室,这帮知青小年轻的,哪里能像他富贵哥这样君子如玉,坐怀不乱?!   危险,太特娘的危险了!   他有心冲进去把英子拉出来,脚下一犹豫,又生怕让她失了颜面,脸上挂不住。   别看这丫头平时温声细语,不爱说话,再高兴也不过是抿嘴一笑,可她心思重,爱多想,一不留神就钻牛角尖。钻就钻吧!她还不愿意让别人不高兴,尽是委屈自己。   不肯随便嫁人这事,英子觉着有愧于家里,这两年是闷着头干活,一门心思多补贴家里,对二婶的唠叨没顶过半句嘴。   如今好不容易看她有了点心思,要是他这当哥的贸贸然冲上去,闷头一棍,别说事情成不成得了,英子那薄得简直要透明的脸皮子,怕是当场就得羞愤难当,难堪得要爆开来。   这么一想,曹富贵就觉着脚下艰难,似有千斤阻碍。   一咬牙,得,先偷偷看看情况。   贴着院门,侧耳倾听,院子里没什么动静,看样子人是到屋里说话去了。   他又气又恼,轻轻一推院门,闪身挤了进去,又掩上门,顺着墙根,矮着身子悄悄摸了过去。   知青点这地方他太熟了,几个知青来了大半年,曹富贵为着讨好一见中意的宓姑娘,一周要来混上两三趟,送这送那的,能不熟吗?   东头宓采苓和于胜男那间屋里没什么动静,那两人自然是在西头的屋里。   曹富贵气不打一处出,赶紧往西头走,再晚点,就怕自家妹子都被人吃干抹净了!   快步走到西头两间男知青住的屋,一间关着门,是郑豆花住的;另一间半敞着门,是那个陆咏楠和周衡住的,里头正有人在说话。   看到英子进了这间屋,曹富贵喘出半口大气来,还好大妹的眼没那么瞎,没看上那个一门心思盯着宓采苓,还把他当阶级敌人似的矮锉子。   门里面那位似乎也还有一丁点分寸,半敞着门,而不是两人密会在暗室。   到底是那个白白净净的陆咏楠,还是那个高瘦傲气的周衡?   曹富贵听着里面隐约的人声,心里跟猫爪子挠似的,犹豫了片刻,弓着身子伸长脖子,悄悄从木棱玻璃窗口角落往里张望。   里头的男知青斜坐在床边,脸色苍白,颧骨上两团不正常的晕红,捂着嘴时不时咳几声,看样子病病歪歪的,怪不得今天没去上工。   他长得斯文秀气,人又白净,正是小娘们喜欢的小白脸。不是陆咏楠还能是谁?   看不出来啊!这斯文败类,来农村才多少日子,就敢勾引自家乖乖的大妹子了!亏他还以为这小子还算是个明理能说话的。   曹富贵磨着牙根,恨未能识穿狼子野心,这下好了,又漂亮又温柔的肥鸭子都送到嘴边了,他是个男人都不可能松嘴啊!难道,难道……这就要多个知青妹夫了?!   哎呦!心这个痛喔!   没等他这个当哥的缓过气来,里面已经卿卿我我的开始叽歪了,曹富贵赶紧振作起精神,竖着耳朵,两眼紧盯屋里的两人,恨不得眼中放出钩子来,把这两人拉开八丈远。   “曹英同志,真是太麻烦你了,我,我真没什么事,一点小感冒,咳咳!咳!躺一躺就好。”   陆咏楠说一句喘三下,看样子这风寒得的还有点急重。   曹富贵心里重重一哼,很是嫌弃这白脸书生的小身板,男人这么虚,怎么让自家妹子幸福?他虽然没实践过,这些年四处混迹,打交道的都是三教九流,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那都是门清。   他斜眼瞅瞅陆知青又瘦又白的小脸蛋,心酸地琢磨着,要是妹子真认准了这家伙,他人品也过得去的话,是不是还得弄点什么鹿茸虎鞭的,炼几炉药膳给人补补?怎么也不能亏了英子么。   “……你喝口汤,里头炖了香菇和香芹,这鸡也是我家自己养的,我哥说了风寒感冒吃这个能补充营养。”   英子语声轻缓,慢条斯理,似乎没什么异样,可听在曹富贵耳朵里,哪里还听不出她话语中蕴含的情意和羞涩?   完了完了,这颗大白菜算是要让小白脸给拱了。   曹富贵心灰意冷,憋着气听那小子的话,既不想他有甚肉麻话语,又不想他对妹子的情意无动于衷,真是左右都煎熬啊!   “……曹英同志,咳咳!我,受不起,我怎么能吃你家养的鸡?你,你拿回去吧!让人看到不好。”   陆咏楠有些躲闪,话里话外都是撇清的意思。   曹富贵一听,哪里还不明白他是看不上自家妹子,心头顿时勃然大怒,要不是顾着英子的脸面,他早就一脚踹门进去了。   啥不中用的玩意,眼睛长在额头上,城里知青了不起啊!咱家英子还不伺候了!   他憋着气继续听,却听里头静默片刻,英子温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不怕人说。我,我愿意……”   她语声不高,微微发颤,却是无比坚定,就仿佛是用尽了身上所有的勇气。   就算是曹富贵在窗外听了,心头都是一颤,这小娘,唉!   面对这样纯朴而真挚的感情,陆咏楠楞了楞,却似乎更急了,他霍然站起身,推开英子端着汤碗的手,低喊道:“可我不愿意啊!”   啪!旧瓷碗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瓣,清澈的鸡汤洒了一地,两片玉白的鲜笋蔫蔫地贴在地上,沾染了灰尘。   英子把瓦罐放在桌上,缓缓蹲下身,去捡拾碎片。   陆咏楠摇摇晃晃地想帮忙,脑袋一晕,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只得歉疚地说:“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咳咳!故意的。”   曹富贵弯腰趴在窗外,真恨不得把这不识好歹,不识金镶玉的臭小子拉出来打一顿。他憋着口粗气,两眼都憋红了。   英子沉默地收拾着,突地停住手,抬头问道:“陆咏……陆同志,是我哪里不好吗?我愿意改。你要是嫌我文化不高,我会努力学习的,我还会……”   “不,不不!你很好,真的很好。是我,我……”陆咏楠的脸都憋红了,脑袋晕乎乎的,一句话没经脑冲口而出,“我不喜欢女人!”   话音刚落,屋里屋外的三个人都僵直了。   陆咏楠像是被雷劈过似的,脸色白得像个死人,嘴唇发颤,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英子沉默片刻,缓缓站起身来,深深望了一眼陆知青,脸色也是苍白得吓人,她低声说了句:“我明白了。”转身走出屋子。   曹富贵一惊,赶紧往后一缩,缩到墙角根躲着,眼看着英子红着眼眶,脚步不稳地匆匆跑出了院子。   他咬着牙根又不好立刻追上去,连屋里那个混蛋都不能立时揍上一顿,他恨恨往屋里一张望,打算日后好好给姓陆的一点颜色瞧瞧,却看见陆咏楠像具僵尸一样坐在床沿,直楞楞地盯着窗门,人都快傻了。   他脸上又惊又惧,完全没有半点伤了一个姑娘心的歉疚或是得意,只有惊恐。   曹富贵定定地看着他,脑袋里像是突然劈开了一条缝,完全明白过来。这,这小子刚才特么说的,“不喜欢女人”怕不是个借口,而是,而是他娘的真话啊!   不喜欢女人,那就是喜欢——男人?!   他是个兔儿爷?!   怎,怎么这样斯斯文文的城里知青会是个兔儿爷?!   曹富贵脑袋里电闪雷鸣,楞是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透出未知的新世界。   男人喜欢男人这种事也不是没听说过,前清时候听说沪海都还有专门的像姑堂子呢!兔儿爷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可这一般都是以前有权有钱人家玩的,什么断袖分桃的。如今新社会了,这种事情就算有也不敢露在明面上。   真是没想到,城里来的知青会是个喜欢男人的。   曹富贵脚步漂浮,晃晃悠悠地悄悄出了知青点,脑袋里惊雷一声接一声劈着。   明明陆咏楠不会祸害自家妹子是件好事,这小子喜欢男人还是女人特么一点不干自家的事,他心底却像是春日惊蜇,有什么让他惶恐的东西,蠢蠢欲动地,努力地想钻开坚实的地面,要探出头来。   他晃了晃脑袋,用力把莫名其妙的感觉甩出去。   一时心神不定,不知该先去追英子,还是按计划先去找小乔。   细一琢磨,英子现在估计也正要平复心情,还是让她自己先静静。   曹富贵看了眼英子跑远的方向,深吸口气,转头向着砖窑走去。 第64章 新衣   砖窑不是日日开窑烧砖的, 不但粘泥和燃料供应跟不上, 人手也是问题。窑炉子上头的大烟囱一周一般冒一次烟,还得看天气如何,能不能阴干砖坯。   因为地势原因, 又要不挤占耕地, 建在山跟脚的砖窑离着晒砖坯的场子还有段距离。半里多长的路就靠着小推车、板车装了砖坯运送。一块块砖坯被垒成半人来高的空洞透风墙, 披上稻草或芦苇织的粗毡, 慢慢阴干, 然后再运回装窑起炉。   曹富贵走到晒场跟前,老远就看到栓子几个正往木板车上装砖坯,三月的春寒天气, 几个大小伙子都是干得热汗蒸腾,穿着件贴里的内衣或是索性光着膀子, 身上一道道的汗渍、泥印子。   曹富贵放声喊道:“栓子, 看没看到我家阿乔啊?!”   小乔年纪渐渐见长,就不乐意外人喊他“小乔”这个美人浑名, 家人喊却是不妨碍。   “阿乔在啊!就在里头装窑呢!”栓子也撩起长声应道。   乔应年这小子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 闷声跑来干这苦活, 还说是不计工分,纯帮忙,那他自然乐得轻省许多。反正阿乔跟着富贵干了这些年, 吃香喝辣的又有文化, 怎么也不会跟他似的, 还得卯着劲干苦工攒钱养娃。   曹富贵挥手应了声, 匆匆往窑里走。   砖窑像是一个巨大的馒头包,进入里面光线顿时黯淡,窑顶上开着孔洞,昏黄的日光直射下来,在底下照出一片淡淡的光斑。   几个小工从地上抱起阴干的砖坯,重重叠叠地往窑壁一圈垒起,闷热的窑洞里,汉子们都脱光了上衣,祼着半身做活。   乔应年就站在靠墙的木架子上,接过下方递来的砖坯,一块一块地往上叠放。他光裸着修长的身躯,汗水湿透全身,在暗淡的阳光下,随着他的动作,并不突兀却格外有力的蜜色肌肉上,仿佛是跳跃着油光一般。   他神情专注,眉头紧蹙,眼中泛着血丝,恶狠狠地盯着手上的砖块,就像是要把一腔无法述说的抑郁愤怒都倾泻在这些土石泥瓦之上。   偏偏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极其流畅,砖石在他手上飞快地被整整齐齐摞成一排,明明干的是又苦又累的重活,却像是在演出一支节奏分明,生动如许的战舞。   曹富贵站在门边,楞怔地看着攀在木架上“起舞”的年轻男人,突地浑身燥热,终于意识到——他养的小崽子长大了。   大概是察觉到什么,乔应年眉头一皱,放下手上的砖坯,捋了一把汗湿的短发,随意地甩甩汗水,眯起眼往窑口望去,愕然惊呼:“哥?你咋来这儿了?”   曹富贵被他的话声一惊,忽地浑身一激灵,暗骂一声娘,都怪那陆小白脸把他给惊的,居然看着个男人——还是自家养大的小崽子入了神,这要是让人知道了,他富贵哥还要不要脸了?   他定定神,咳了一声,干笑着喊了声:“阿乔,快下来!哥找你有点事。”   乔应年蹲在架子上,眯起眼看着他。   少年的脸庞线条极为分明,在幽暗的光影下,如雕如琢,略有些细长的眼眸里,目光深沉又带着探究,隐隐透着阴郁。   曹富贵老脸微红,骂了一声:“还不赶紧下来!没事来这儿和人家抢什么活?”   几个小工笑骂着哄笑几句,都让小乔别忙和了,免得他们要捱富贵的骂。 了   乔应年低下头,垂目应了声,矫捷地跃下架子,略一犹豫,缓缓走到富贵哥的面前,抬起眼,沉沉地望着他,又仿佛带了点什么希翼,道:“哥?”   “走吧!出去说。把衣裳穿上,‘冬冷不算冷,春冷冻死犊’晓得不?别以为侬个身体壮实就不怕风寒,那个陆知青晓得伐?冻得咳嗽发烧神智不清了。你说你好好的货不收,家里看看书也好,帮你阿爷做做箩筐也好,有啥想不开来这窑里和他们争卖苦力,还连个工分都不计。我,我也不是说计较这两分钱,我是说……”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小乔闪着期盼的目光,一向伶牙俐齿的曹富贵突然就有些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就那么“突突突”的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   曹富贵懊恼地闭上嘴,看到这小崽子眼里偷偷闪过一丝笑意,他没好气地白了眼有点傻住的小乔,转头把莫名其妙的尴尬和思绪甩到九霄云外,咧嘴一笑,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小乔,帮哥个忙,”他左右看看,鬼鬼祟祟地说,“帮我画幅衣裳的图,就是那种省城里现在年轻姑娘们穿的夹衣,要有点小腰身那种,嘿嘿嘿……”一脸“你懂的”。   小乔眼睛里的笑意像是晨间的雾气,迅速地消散不见,无影无踪,他眼眸微垂,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黯淡的影子,低声道:“……好。”   曹富贵乐了,高兴地一拍小崽子的肩膀,安慰道:“别急,等侬再大点,哥再帮你找媳妇,有哥这手段,保证手到擒来!”   乔应年披上自己的衣服,没有应他的话,低头问道:“又是给……那个采苓的?”   曹富贵拍了一记他的脑袋,笑骂道:“小赤佬,没大没小的,叫采苓姐!日后,说不定侬还要叫她一声阿嫂咧!”   乔应年脚步一顿,死死握紧自己的拳头,过了片刻,艰难地哑声道:“……好。哥,我都听你的。”   浑身的力气没有在苦累的砖窑消磨殆尽,胸口燥郁若狂的感觉,就像是有一堆岩浆在翻滚着要喷涌而出。他竭尽全力才把自己的心重重锁住,包上一层又一层的冷硬岩石。   只要有一丝放纵,这些能摧毁一切的滚烫熔岩就会喷发出来,烧尽现在所有的幸福。   也会毁了他的富贵哥。   说笑几句,曹富贵心里到底还是记挂着自家伤心“失恋”的大妹,匆匆带着小乔回家。   回到家里,英子已经回了自己屋,听到大哥敲门,她过了好一阵才来开门,眼睛有些红肿,精神倒还好。   曹富贵也不好直接说破,拐弯抹角关心了几句,妹子只是点头轻轻应声,什么也不肯说。   当哥的麻了爪,琢磨了半天,也就想出一个招。   “……对对对,就是这样,收一点,腰身就显得细。哎,领子这样放大点也挺好看。小乔,你这一手漂亮,日后可以派上大用场啊!”   曹富贵看着小乔根据他的口述,细细描绘出的衣裳,又漂亮又不会太过于醒目,欢喜得眉花眼笑。   本来他是打算做一件新衣裳给采苓,如今自家大妹子伤心又伤神的,闷在家里自己委屈,哪里还顾得上讨好小娘的事情,当然是妹子为先了。   什么情情爱爱屁大点的事,照他的心思臭骂一顿那混蛋,然后好吃好喝一顿,谁离了谁不能活啊?更何况英子显然也没跟那小子谈上,陆咏楠又是个喜欢男人的,妹子更加不可能吃他的“亏”,这泥坑没踩下去,实在该放他十串百子炮庆祝庆祝,有甚可伤心的?   小娘们的心思,啧!实在是难懂。   好在他富贵哥还有点小手段,弄件漂亮衣服给大妹漂漂亮亮穿上,啥郁气都消了,改天再找个比陆咏楠强上十倍八倍又疼人的好男人,才不稀罕什么知识青年呢!   “……你说,什么颜色衬英子?”富贵有些烦恼地挠挠头,问小乔。   “这不是给采苓……姐的?”小乔惊愕地抬起头,心头一喜。   “再说,再说!唉,你英子姐她……”   曹富贵眉头打百褶,想了想,把今天看到的事悄悄和小乔说了。这小崽子向来口风严实,告诉他也能让他帮着出主意教训教训陆咏楠那混蛋。   小乔听得眼睛渐渐瞪圆,脸色变幻万千,怎么也想不到啊……陆知青,他,他居然是“那种人”!   “……你说,这小子是不是欠教训?既然不喜欢女人,他招惹我家乖妹子作甚?小白脸子,果然没好心眼子!”   曹富贵恨恨地骂道,转头虚心和小崽子讨论,怎么样让陆咏楠不大不小地吃个教训?   这几年小崽子跟着他四处收货做“生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对付敌人那是阴招损招不断,让人赔出老本讨了饶还得打落牙齿和血吞,颇有他梦里“乔应年”大哥的几分“风范”。   “哥,照你这么说来,他知道自己的……那个‘性子’,一口回绝了英子姐,也还算是人品过得去,总比把人骗坑里强吧!”   乔应年站起身给富贵哥倒了杯菊花茶,让他消消火,悄悄觑着他的神色,轻声问道:“哥,我就奇怪,你说,他怎么就、就不喜欢女人?”   富贵哥忿忿然哼了一声,得意洋洋道:“侬个就不懂了吧?哥告诉你,这自古以来喜欢女人的男人多,喜欢男人的男人也不少,男人女人都喜欢的更是多了去了。就连古代好多皇帝都喜欢男人咧!这都是天生的,没啥稀奇。   你说的也对,算陆咏楠还没坏透芯子,他要是喜欢男人还敢骗英子,看我不把他弄死!”   小乔点点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又问:“哥,你说,他怎么知道自己不喜欢女人的?”   “这种事情还用问?”曹富贵嗤之以鼻,“你看看栓子他们,男人一到岁数就想娶老婆,日想夜想梦里都发情,就跟老酒伯他们圈里养的种猪‘黑山’似的,吐着沫子一门心思往母的身上扑。   嘿嘿嘿!要是大老爷们对着女人没半点心思,那不是‘性子’歪了,就是太监。”他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然而,忽地有一丝疑虑划过心头。   特娘的,他自己这些年……似乎,好像也没怎么对小娘们上心?要不是阿奶和二婶催着要他娶老婆,他还真没什么心思要和个小娘钻被窝。   就算是梦里……不对,特娘的他哪里有过什么春梦了无痕!梦里尽是“乔应年”那混蛋让人胆战心惊的噩梦。偶尔有点香艳的,说不得下一刻就是血肉横飞,没萎了都算他坚强了。   曹富贵瞥了眼紧盯自己的小乔,不知为何颇有些心虚地转过头去:“咳,那什么,我先去‘做衣服’,你,你帮我盯着点你英子姐,还有陆咏楠那混蛋,别让他俩再凑到一块,又伤你英子姐的心。   哼哼,揍那小白脸子一顿,让他鼻青脸肿几个月,大概英子也不会再喜欢……哎?不对,咱家英子可不是那么肤浅的人,说不定看他惨样又‘母性’大发,到时万一真搭到一块儿了,那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脚?”   乔应年深深地望着他,忽地笑了:“哥,你放心,交给我吧!我会好好盯着陆咏楠的,保证让他不会有一丝机会再招惹英子姐。” 第65章 干校   这些年来, 小乔的性子虽是越长越阴婺内敛, 气势和长相却一天比一天更像“噩梦”里的黑道大哥“瘸鬼”。在乘着火车全国跑时,有时曹富贵看他对付遭遇的,那帮罪有应得的混蛋们,痛快之余都觉得有点心惊肉跳。   私底下琢磨着,这大概也算是以毒攻毒,积阴德了。   小乔对敌人够狠,对自己人却是体贴沉稳,尤其是在他富贵哥面前, 那叫一个乖巧听话又能干。   这些年富贵都被他能干给养得懒了,要不是大形势逼迫着他时时警惕, 在夹缝里艰难前行,他早就翘起腿,过上老太爷的悠哉生活了。   把这些小事交给小乔去办,富贵自然是放心得很, 放心之余, 他又隐隐觉着有些不对, 没等他琢磨出哪儿哪儿有问题, 小乔已经不见了影子。   曹富贵也没再多想,回炼庐按着英子的身材, 用小乔精心画的式样,制了件墨绿色的新夹衣。这年头物资短缺, 时不时有各种政策和风向, 全国人民的服饰也就几个基本颜色和款式, 这两年更是深蓝、军绿和黑色占了主流。   富贵也不敢弄太出格的,选的颜色比军绿稍深一点,式样也是在基本的款式上稍作修身。   他拿着新衣服走到英子屋前,二婶正气鼓鼓地端着没动的饭食走开,见到大侄子拿了件新衣裳,眼睛一亮,道:“富贵,新衣裳啊?”   曹富贵点点头,问:“英子还在里头没出来啊?”   二婶忿忿道:“个小娘,要成仙了!屋里闷了半日,饭也不吃,甚活也不做,不知在发什么颠。”   “我和她说几句,快快活活做人都做不够,做甚神仙?!”   他推门而入,反身一栓门,把一脸探究的二婶关出门外,木门差点撞上她的鼻子。   王柳枝吓了一跳,也只是悻悻笑骂一句:“个小赤佬!”转身走开了。   家里两个姑娘,越大越同她没话讲,倒是从小就很听富贵这大哥的话。如今她也看明白了,富贵是有本事的,总比自家那个只会埋头种地的闷瓜男人强,宝锋和两个小娘听他的,不会错。   “英子,看看哥给你带什么来了?”曹富贵笑嘻嘻地举起新衣裳,递到伏头趴在桌前的英子面前。   英子惶惶地抬起头,忙不迭地拭着眼角,眼皮又红又肿,喃喃喊了声哥。   曹富贵一句话也没问,伸手把衣裳塞到她手里:“换上试试,阿拉曹家的姑娘就要漂漂亮亮,精神爽气,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还值得你掉金豆子。有哥在,看哪个不开眼的敢欺负你!”   “哥,我……”英子欲言又止,眼眶一红,她慌忙伸手把忍不住又涌出的泪水拭去。   “听我的,两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何必就盯着那棵狗尾巴草?”曹富贵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自家妹子,嘴里那套都是照搬阿奶、二婶她们平日和姑娘家小媳妇们念叨的。   “哥?你,你都知道了?”英子抬起眼,泪水决堤而出。   “别哭,别哭!你那点心思,哥还能不晓得?你啊!这是看着哥这么优秀的样子看多了,周围又都是一帮五大三粗的糙汉子,乍一来个有哥三分才气和俊俏的小白脸,不就一时晃眼了么!”   曹富贵一声叹,把责任揽到了自己头上。   就算是正伤怀的姑娘,也被自家大哥的恬不知耻给惊到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哎!这才像样子嘛!欢欢喜喜、漂漂亮亮多少好。小白脸不喜欢我家又好看又温柔的英子,那是他眼神出毛病了,你值当为这个流眼泪?好好打扮打扮,咱们再放开眼光挑个好男人,让这小白脸悔去吧!”   英子被他一通话说的,哭笑不得,她咬着唇,哽咽着低声道:“哥,我晓得你的意思。陆……他,他是个好人,是我自己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你放心,我不会把不喜欢自己的人放在心上。我,我会好好的。”   曹富贵摸摸大妹乌黑柔软的发丝,总算放下大半的心来,英子的心思虽重,却是说到做到的人,她既然能想得开不再纠缠,对她自己,对大家都是好事。这点青春的伤痛,过上几年,嫁个好男人,想起来也就是一笑而已。   反正他也让小乔去盯着,不怕英子再和那个陆知青有什么……嗷!不对啊!那个陆咏楠他不喜欢姑娘,可是喜欢男人的啊!他让小乔这么个英挺的年轻人去盯哨,可别是肉包子打狗,特娘的有去无回啊?   曹富贵终于想起这事的问题所在了,他心头猛然一跳,回头想想,应该也不至于。那姓陆的总不会禽兽不如地向着个未成年人下手吧?   想来想去,还是有点担心,曹富贵又柔声安慰了妹子几句,匆匆跑出去追人,要提醒小乔务必远远盯哨,暗里给点教训就行,千万别和姓陆的多接触!   只是这么想想“狼”崽子入羊口,他就觉得胸口一腔郁闷,恨不得把姓陆的拉过来揍上一顿。   好在小乔不知为什么并没走远,他架手靠在曹家院门墙前,嘴里叼了根草棍,楞楞地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不像是往日阴郁沉稳的早熟模样,难得露出了点稚气与迷惘。   曹富贵匆匆跑出门外,转头望见他这幅样子,突地怔忡片刻,看到小崽子亮晶晶的双眼直望向自己时,这才想起来重要的事情。   他咽了口唾沫,一把揪过小崽子,靠着他耳根低声叮嘱:“……记住,一定要离姓陆的远远的,知道不?你这么个俊模样,要是让人叼走了,哥我可白养你这些年了!”   小乔定定地望着他,嘴角忍不住翘起一道温柔的弧度:“哥……你觉得,我长得俊?”   曹富贵恨铁不成钢地用力拍了拍小崽子不着调的脑瓜子,骂道:“我特么说的是俊不俊的问题吗?是让你小心谨慎,别让人给叼走了!”   乔应年顺着他的手势,被他敲得脑瓜门笃笃响,脸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灿烂:“我晓得了!哥,你放一百个心,我就听你的,谁也叼不走。”   曹富贵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等到小乔去忙活,他本想再去知青点转转,找采苓说说话、送点东西的心思突地就淡了。   挠了挠头,掐指一“算”日子,也差不多是“噩梦”里的那个时段。   哎呦,等了大半年的金凤凰,要是再不去抢,就怕落到别人家的草鸡窝里了。   想起正事,曹富贵立时把这些情情爱爱的小事丢到一旁,匆匆跑去找自家三阿爷商量正事。   “……侬看看!”拿着翻出来的最近几张中央的报纸,曹富贵指着其中几条相关联的消息,一脸严肃地说起小道消息。   “66年时,主席就作了《五七指示》,开展‘批判资产阶级’思想。侬看这几篇文章的风向……我去省里打探过,说是今年就要办‘干校’,专门用来教育培训‘下放’干部。   侬想想看,就是几个城里来的知青青年,他们都起码是读过初中、高中的文化人,识字懂文的。那这些干部要是下来了,不但个个是文化人,还都是见过大世面的本事人。我们这里修破农机、搞高产田、给半大小子上课,哪样不要人?   要改造么,当然是要到穷困山区,人民最需要的地方来。横竖咱们这里有已经修好的学校和宿舍,还省了上级的功夫。侬这个公社书记到时再去喊喊苦,叫叫穷,争取一下,我看八成能争回来一批,到我们这穷山沟来改造思想,顺便帮助人民群众么!”   曹富贵的消息自然是“噩梦”里打探来的,可这前因后果、政策脉络清清楚楚,有又报纸上明显的风向,也不由得三阿爷不信。   曹伟岩书记抽着自家烤的土烟,皱着眉头紧盯报章,按着富贵这么一分析,果然是如此。怪不得这小子建议小学校要扩建,不但建了教室还建了一溜不起眼的宿舍,原来就是等着这一茬。   穷山沟里地无三尺平,千百年来最大的出路就是念书做官,曹家宗族虽是没落了,可书香传家不敢丢,至今祠堂里还偷偷存着几块祖上的“进士匾”。   一帮子中央、省里的干部,搁早年间那都是文曲星下凡的大官啊!搁到他们穷山沟来改造教育,那当真是……   “抢,必须要抢!”曹伟岩书记霍然起身,大义凛然地说道:“我们这样的贫困山区,正合适建那什么校!”   大政方针一定,林坎大队立时全民动员,小学校又进入了“修补”工程。按着曹富贵的消息,这些下放人员年纪都不小,还有可能携老带小,原先建的那批宿舍就略显局促了些。   曹书记和石河生队长一合计,又给拓了两排宿舍,屋里的基本生活设施以及学校的食堂、灶房等等配套设施都悄悄上了个台阶,只等事情“挣”下来,立马就能修好。就算退个万一没抢回来,以后也能让大队里的孩子们上学有足够的配套场所。   曹富贵作为暗地里的狗头军师,自然少不了监督设计、查漏补缺的种种忙活,等到好不容易全部搞定,已是5月初夏。黑省柳河果然建了全国第一所“五七干校”,紧接着,全国都掀起了建设干校的高潮,下放干部,在劳动中学习再教育。   有了要在本省建校的确实消息,曹书记立时风风火火地蹿到县里,痛述贫困山区的革命家史和现实条件,坚决要求将干校建在林坎大队。   曹富贵对三阿爷的行动极为期盼,对成功率也抱着很大的希望,毕竟在“梦”里,上级原本就考虑过在这一片革命老区建干校,梦里的林坎大队刚刚从饥荒中挣扎出来,可没如今的基建条件,后来这干校也只得开到了近省的偏远农村。   梦里的乔应年也因此遇到了改变他人生轨迹的那个人。   现在的林坎大队,天时地利人和俱在,怎么说也有个七八成的指望吧?只不过,不管小乔会不会遇到那位,他都绝不可能再偷渡港岛,成为混迹大圈帮,凶名满港岛的“瘸鬼”了。 第66章 目标   公社书记曹伟岩老当益壮、老骥伏枥, 从得知要建干校的消息时起,发挥了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三不要脸的革命乐观主义奋斗精神, 一个月里跑了三趟县城,还拍着胸脯向县委书记打了包票, 保证林坎大队是最需要也最适宜建设干校的贫困革命老区。   不知道是县委书记被他那张老脸烦得都要秃了,还是林坎的条件确实合宜,年底县里传来消息,干校已经确定选址, 就在浙省和赣省交界处的某个偏远贫困公社里,但是林坎大队也被定为干校“下放”干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实践基地, 并且承担一部分的分校职责。   接到这个敲定的消息,曹书记虽然遗憾没能把下放干部全“收”了,好歹也算是一网打了不少肥鱼,一时志得意满, 颇有富贵跟他讲的, 那甚甚“天下英雄尽入吾狗矣”的感叹。   这么多文曲星留在咱林坎,大狗爬墙, 小狗看样, 教个几年,还怕教不出一帮有用的学生崽来?要是里边有什么学农、搞机械的专家, 还能帮着公社大队发展生产,多养几十上百号人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办这干校上级还有各种拨款拨粮, 这是稳赚不赔的生意啊!   林坎小学堂这边大动干戈, 知青们多少也听到了些风声, 就是不知道修这么些宿舍和配套是做什么的。   “……总不可能是给咱们几个人用的吧?我觉着大概还要来知青。”   于胜男躺在竹架床上,把自己团在被褥里,只伸出一个脑袋瓜,对着坐在桌边看书的宓采苓说话。   这边的天气湿冷阴寒,又在深山里坳,白天有太阳时晒得很,一到晚上太阳下山就冷得刺骨,温差很大,深秋时分已经让她冻得恨不得一回屋就长在被窝里。   小木桌上点了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宓采苓认真阅读着手中的高二数学课本,心不在焉地应道:“嗯,或许吧!”   “看小学堂里修了这么多间屋子,你说这得来多少人啊?他们一个大队怎么要分派这么多知青?”   “哎哎!我今天还进去看了,里头有个大食堂,还做了个挺大的澡间,上头安了那个能洗热水澡的太阳能什么机器,老大了,你说等装好了咱们是不是也能去蹭着用用?”   “那里面的宿舍间好像比咱们这里的紧凑,外头看起来黑乎乎的不起眼,里头倒蛮适意的,我看住个一家三口都有余,屋子里居然每间都有一口小灶,倒比咱们这里还方便。”   于胜男叽叽咕咕地讲着,也不需要宓采苓搭话,自问自答的说得好开心。   宓采苓叹了口气,终于被她絮叨得合上了书本。   于胜男闷在被窝里笑得咕咕叫:“就是么,这么冷的天还看什么书,给小学生讲课又用不到这些,难不成你还想读书考大学?学校都关门了!广大农村才是我们知识青年的有为天地。”   笑声刚落,屋子里突然间沉默了,过了许久,宓采苓才低声一笑,说:“……多看点书总没坏处。”   “采苓,你说……咱们,还能不能回家?难道这一辈子都要留在农村,留在这穷山沟里?!”于胜男突然问道。   大半年的劳动让她彻底明白了真实的农村生活,枯燥、艰辛、苍白到让人麻木,偶尔的山趣也摆脱不了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上的匮乏。甚至这样的生活与其他更为贫困的地区比起来,已经是难得的平静与“富足”了——至少吃得饱,而且活也不重。   现在,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初想象中与天斗与地争的激烈情怀,取而代之的,是对家,对城市一日更胜一日的强烈思念。   “好好工作,好好学习。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宓采苓低声说道,不知道是说给于胜男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不知道答案,也不知道会在这里留多久,她只知道,无论如何要抓住一切机会,回去沪市,她绝不会留在这样的山村里过一辈子。   于胜男沉默了一会儿,又恢复了精神头,开始问长问短。   “采苓,最近怎么不见那个曹富贵来找你了?是不是你排头给人家吃太多了?唉,可惜了,这小子人虽然滑溜又不务正业,可带来的东西真好吃啊!要不是怕你不高兴,我都要为美食‘叛变’了!”   她一想起曹富贵带来的小甜点、肉干、椒盐小胡桃,口水都忍不住要把自己给淹了。只是人家好吃好喝好东西的送来,为着什么,一眼都看清了,她也没那么厚脸皮老是靠着采苓蹭人家的吃喝。   采苓虽然偶尔会接受他拿来的,急需的好东西,每次也总是尽量拿出自己不多的钱来买,于胜男还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要是想做他的乡下媳妇,你就‘叛变’吧!”   宓采苓横了大嘴巴的同伴一眼,收拾东西准备睡觉。队里照顾知青,给大家尽量安排了轻便的活,但是她也不能对不住赚的这些工分,充足的精力是对学生们的负责,也是对自己的负责。   “哼!我就是想叛变,人家还看不上我呢!”于胜男嘟囔着,闷头盖上了被子。   曹富贵倒不是不想去知青点,只是最近刚忙完小学校修整改建,准备迎接干校“战士”的一堆后勤工作——谁让他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能耐人,又见过世面,知道城里人的生活习惯,为了让干校这些下放干部能生活得更安心,曹书记可不得把后勤官的重任托付给他富贵哥。   等他指导好宿舍“装修”,又帮着大队“采购”了一堆生活用品,刚忙得喘出口气来,还没来得及上知青点点卯晃个脸熟,就发现大事不妙了!   娘哎!趁着这几个月他忙得不亦乐乎的功夫,他家小乔说是盯着姓陆的,怎么就盯着盯着打成一片,和那姓陆的成了哥俩好?危险!十分危险啊!   曹富贵又气又急,偏偏家里那个狼崽子还神出鬼没的,逮不到人!回到屋里都半夜三更了,问什么都好声好气点头,就是不肯说他和姓陆的是怎么回事。   气得曹富贵埋伏在大队牲口棚外好几天,这才逮到了陪着陆咏楠来上工的小崽子。   看着小乔修长挺拔的身形站在斯文秀气的陆咏楠身边,向来在外人面前阴沉又不苟言笑的小崽子,居然嘴角噙了一丝笑意,侧过脸在听姓陆的讲些什么……   曹富贵只觉得脑袋一晕,一股蓬勃的火气呼地蹿上了脑门,蓦然一声怒吼:“乔应年!你跟着这小子上这里来作甚?我跟你讲的话,你一句也没听到耳朵里啊!还不快滚过来!”   看牲口棚的聋子老陈头都惊得转过脸来,不知道曹家小子这发的是什么疯。   小乔一楞,转头看看富贵哥,又低声和陆咏楠说了句什么,这才脚步轻快地奔过来。   陆咏楠则是有点尴尬地挥手打了声招呼,转头进了棚子,看上去颇有些做贼心虚的模样。   曹富贵气哼哼地抬手一拍小乔的榆木脑袋,恨铁不成钢啊!   拽着他走到一旁,悄声骂道:“不是让你离这姓陆的远点吗?你明知道他那性子,小心让他给看上了!甩都甩不脱,这名声好听啊?!”   “哥,陆知青人挺不错的,人家有‘相好’的,哪里会看上我?”小乔浅笑一声,也低声说道,“我就是和他打听点……事。对了!哥,你可以放心了,这段日子我都盯着他,没见他和英子姐再有什么瓜葛。”   曹富贵听这话点点头,放下心来,继而又好奇了,这姓陆的居然有相好?他不喜欢女的,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偷偷在乡下找了个男人吧?难不成……   “是那个……周衡?!”富贵哥惊了。   小乔咧嘴一笑,轻轻点了点头:“这事他瞒得紧,哥,能不能帮他保密?我觉得陆知青这人挺和善的,也肯吃苦,倒是没有一点看不起咱们这帮泥腿子,教书也教得认真。英子姐那事……他也不想的。”   “哼!侬倒是帮他说好话了。”富贵瞥了他一眼,酸溜溜地说。   嗤,这种狗皮倒灶的阴私,又不是什么生死大敌,说去出造孽害人半条命的事,他哪里轻易会去做。   “走啦!回家。我要是不来逮你,你是不是要和你这位陆大哥同甘共苦,抵足同眠啦?”   小乔严肃地摇摇头,悄声道:“我只和哥你睡一个被窝,哪里敢跟他抵足同眠,万一他兽性大发,我岂不是清白不保?”   曹富贵听得眼珠都惊凸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忧愁地拎起小崽子的耳朵:“完了完了,这是跟着学坏了。小赤佬啥辰光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了?不管怎么说,以后你给我离他远远的,听到没有?!”   小乔侧着脑袋努力点头,眼里都是笑意。他想知道的事都已经一清二楚了,怎么还会故意和陆咏楠凑在一道,惹得哥不开心呢?   被小乔这么一说,曹富贵不知不觉还真有些留意起姓陆的和周衡之间的相处情形,这么留心一看,果然有“奸情”!   平日里三个男知青轮班,那个郑豆花总是轮单,有什么重活要干时,周衡不言不语的,却是尽力替陆咏楠扛起。本来还以为是郑豆花为人处事太惹人讨厌,如今看来,是内有“隐情”啊!   这么一件事出来,分散了曹富贵好些心思,等他回过神来才发觉,哎呦!好一阵子没去“关心”采苓了,这么凉下去,这“媳妇”怕是真要凉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宓采苓和他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送东西送吃的也是难得收几回,还非要给钱,这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事,他富贵哥这辈子还真是第一次。   贴了这么几次,说实话,本来也就是看着合心,如今一颗火热的心早就凉了半截,要他再伺候祖宗似的上赶着,真是没了这份心劲。   得,这山不成那山高,干校的战士们马上就要来了,说不定还能带几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来呢?   曹富贵对美好未来十分期盼,决心转移目标,再找个好下手的吧! 第67章 到来   “老乡, 林坎大队还有多远?”   顾青山从破旧的衣服上兜里摸了半天,只摸出一支皱巴巴的卷烟, 他暗叹一声,笑眯眯地把烟递了过去。   “喔哟, 罪过罪过,这么好的纸烟阿拉消受不起,侬自家吃,自家吃!”   赶车的老头一口浓重的江浙乡音, 顾青山竖起耳朵勉强能分辨,这还亏得他在南方城市当了几年干部, 要不然这吴侬软语当真让他这个北方汉子有些吃不消。   牛车在山路上突地一颠,震到了他的腿,顾青山咬着牙根,用力扶住还没痊愈的伤腿, 豆大的汗水从额间渗了出来。   他苦笑一声, 一连老弱病残、牛鬼蛇神,还真当自己还是以前的顾副市长呢?   “还要往山里去啊!什么鬼地方……”胡敬全拿下自己的眼镜, 用袖子蹭了蹭厚瓶底似的镜片, 面孔愁得皱成一团,凑到顾青山耳根旁嘀咕, “老顾啊!看来不是去什么善地啊!唉,一把年纪了, 也不知这老骨头会不会埋山里。”   他眼角一溜顾青山手上那支烟, 喉头一滚, 一脸羡慕,笑嘻嘻地说:“还是老顾你会藏好东西,哎,我都断烟十天半个月了……”   顾青山苦笑一声,把烟顺势递了过去。   胡敬全连声道谢,接过烟却也不抽,小心翼翼地藏到自己怀里,这才又开始长吁短叹。   张普玉看着他那幅样子,不屑地从鼻子里发出一记嗤声来,引得胡敬全怒目而视,瞪着他尖声道:“你,你这个牛鬼蛇神,坏分子!你哼什么哼?!你……”   张普玉在牛车上坐直了身体,冷冷盯着他,高大身躯的阴影,几乎将胡敬全瘦小的个子头全部罩在了里面,胡敬全嘴唇哆嗦了几下,到底没敢再骂。   “行了,敬全啊,少说几句吧!”   顾青山叹息一声,劝了句。   林坎校区说是南城干校的分部,其实是把身份复杂的一堆残次人员都扫了过来,在最艰苦最纯朴的地方劳动改造肉体和精神世界。原来大家的身份职位各有高低,从事不同的行业……如今,谁还值当看不起谁?   他眯眼看着前后一溜的牛骡车队,心底隐隐还是有一点希望,就算山沟再穷,起码这个大队的干部们还是重视大家的,肯让这么多大牲口来接人。   这里的六七十号是先行部队,后面还有几十位家属,老老小小的,要等这边安顿下来再看是不是能过来。也有几位学员身边跟着亲人,多半都是再没有旁人照顾的,只能跟着来打前哨。   深秋的寒风一阵凛冽过一阵,坐在前头几辆车上的“战士”们都是老大不小,一把年纪的,刀割一般的寒风吹在脸上,大伙都埋下头去,尽力把身子缩成一团。   转过山腰的坎,带队的车把式突然长声吆喝了一声:“到咧——”   昏暗的前路上,坐落在山谷的村庄前,突地亮起了几盏稀疏的灯,金黄灿烂的电灯光虽然照不到跟前,却仿佛带来了一点暖意。   “哎哟!这村里还通电了啊!”被颠得昏昏欲睡的胡敬全立时精神起来,直起身子,托着眼镜使劲往那处张望。   后头的车子也传来了学员们窃窃私语的议论声。光芒总是能给人带来点精神上的振奋。   咣咣!咚咚咣!   敲锣打鼓的声音突然之间响起,只见许多乡民站在山道边,嘻嘻哈哈伸着脖子往车队这边张望,一位胡子花白的老汉穿着整整齐齐的四兜中山装,站在最前方,挥手向着这边招呼。   他的身后,站着个俊俏的年轻小伙,两手挥得跟鸡爪疯似的,正卖力地指挥着乡民们手上的土乐器,只见他兴奋地转头望望车队,右手上的细木棒子一挑,一声喜气洋洋的唢呐声响彻天际,锣、钹、大鼓声瞬间大作。   当头的老汉举手鼓掌,后头的社员们顿时跟着鼓掌,齐声欢呼:“欢迎,欢迎!欢迎大家来到林坎大队!”   一溜车马停了下来,那位领头的老汉笑眯眯地迎了上来,自我介绍:“欢迎,欢迎!我就是丹山公社的副书记曹伟岩,我身边这几位都是咱们林坎大队的干部,今后要和大家共同学习,共同劳动,共同进步。”   他伸手热情地握住了干校的负责人,一一介绍石河生、刘二六等等大队干部,一边伸手往后一挥,乡亲们立时七手八脚地拥了上来,背包的背包,搀人的搀人,把几十个干部学员和他们的家属都迎到了大队部里。   “同志贵姓啊?你这腿脚不好啊,快快,阿乔,帮我一道扶着这位同志去里边。”那个指挥乐队的俊俏小伙眼睛贼亮,一上来就盯住了顾青山,笑得露出一排大白牙,“我叫曹富贵,大家都是革命同志,顾同志是吧?有困难尽管找我,这十里八乡就没我富贵哥解决不了的难题!”   旁边一位高大的小伙子闷声不响地扶起顾青山,单手就拎起了他背上的大包裹,小心翼翼地掺着他进了温暖的大队部。   “哎!当心当心,包里头有盆子!”   “多谢多谢,我自己来就行了!”   “没事,阿拉乡下人一把力气,这点东西算甚?!”   “哇哇哇!妈妈,我怕!”   “啊——大黄狗!”   “不怕不怕,这狗灵性着咧,不咬人,它,它还会跳舞!大黄,快,跳一个!”   “嗷嗷嗷——汪汪!”   顾青山听着周遭鸡飞狗跳,让人哭笑不得却又热情洋溢的欢迎仪式,眼里泛起了一丝笑意,也许,这里的新生活也不是那样糟糕。   就是,就是这里的老乡太热情了,看人眼神直楞楞的,尤其是那位曹书记,对了,还有那个富贵小哥,看着他们就像是……黄鼠狼看着小鸡崽进了自家的窝!   干校虽说是学校,实行的是半军事化管理,他们这一帮老弱病残的有两个排,每排三个班,一个班十来个人。再加上带过来的家属,和揪出来的乱七八糟的各种“分子”,这么些人住宿的问题,就分配了半个多小时。   幸亏林坎这边准备得十分周详,根据干校来员的名单给安排得妥妥当当。   住宿就是大队部后头的原林坎小学校区,为了让干校学员们受到良好教育、改造,大队里特地建了一道围墙,把小学堂和干校校区分割开来。倚着围墙修了一排配套用房,宿舍则是新修的几排瓦房,按着排、班的秩序分宿舍,单人的住合居宿舍,要是有家属的则分配小套间。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借着这次办干校的机会,大队部新拉了电线,装了电灯、安了大喇叭,还装了一只电话,可把社员们给稀奇的,这乡村也跟城里一样,居然都用上电灯电话了!   不过大伙羡慕归羡慕,心里也不急,曹书记都说了,好好劳动,争取以后给各家各户都通上电,队里再买上拖拉机,那才叫赶英超美的好日子,想想都美得很咧!   “哥,你怎么就盯上那个顾青山了?”   小乔跟在学员们身后忙前忙后,看富贵哥跟在顾青山身边的殷勤样,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悄声问道。   “这你就不懂了!”曹富贵一脸高深莫测,也悄声道,“侬看看这位顾同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是成大事,有大气魄的。侬再看看伊个额头,啧啧!虽然蒙了点灰,这个又圆又光,这叫那甚甚……   对了!贵寿之相啊!这种人就算一时落魄,历经磨难,他朝也会一飞冲天,出阁入相。”   他眯着眼指点自家呆头呆脑的小崽子:“这种金大腿不趁现在抱牢,难道还要等以后临到事前再抱佛脚?”   “哥,现在横扫牛鬼蛇神,你这种话千万别在外头讲。”小乔担心地一把捂住富贵哥的嘴,犹疑地看着他眼,“再说了,你什么时候学的这套看相算命啊?”   “你当我傻啊!嗤,侬阿哥的本事就如大海无边,侬个小赤佬怎么会探得到底?”富贵哥掰开这小子热乎乎的手掌,没好气地回答。   总不能告诉侬,我这是从你的“梦”里看到的,顾青山日后可是常常出现在电视里头的大佬啊!这比大象腰都粗的金腿子,当然要趁着他落难的时候,抱好抱紧抱得呱呱叫!   他眼睛咕噜一转,正巧瞥到陆咏楠和周衡帮着几个年纪大的学员扛行李,两人默契十足,姓陆的小子悄悄抬头一笑那个百媚生……噫!曹富贵打了个寒战,使劲拉着小乔,扛起顾同志的行李就走。   果然不能让小乔跟姓陆的走近,想想万一日后小乔也学这副德性,给自己来个这样的笑,曹富贵浑身十万八千个毛孔都张了开来,狠狠打了个寒战。   为了迎接干校学员的这次大阵仗,又要不影响生产劳动,大队部能出的人全都上了,还把知青们也都拉上了。   宓采苓看着曹富贵像是没看到自己似的,匆匆拉着乔应年走开,心里不知怎么的,有点不是滋味,明明,她对曹富贵向来不假辞色,也不希望他对自己有什么想法。她垂下眼,暗暗叹了口气,轻笑了声,虚荣果然是长在人心底的魔鬼。 第68章 谢谢你   干校的宿舍有三排, 单独隔成了一个院落。   前面一排单身宿舍,后面两排则是给带家属的干校学员住的套间。   人多力量大,大队干部们、热心群众和知青们一起动手,帮着一把年纪的“战士”们搬进他们的新家, 四处都是惊讶喧哗的笑语。   “妈妈!我要自己睡一张床!”   “咦?这里头还有个小灶。”   “连长, 我想申请家属跟随!”   “这个厕所太稀奇了!”   几个随着大人来到林坎的孩子,刚刚从一路劳累的昏睡中醒来,对这个即将成为今后几年暂居的所在,提起了万分新鲜的兴趣。没过一会儿就结队成伴, 上蹿下跳, 在家长的吼声中开始了新家园的探险。   “没想到, 没想到, 曹书记,你们真是, 真是……想得太周全了。感谢感谢!”干校带队的杨连长握着曹书记的手, 感谢连连。   干校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军代表驻守在南城总校那头,杨春和作为三连这个“外放”分校“老残连”的连长, 也算是干校驻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了。   这个连的“战士”成分最为复杂, 有京城下放的干部,有沪市的机关干部, 还有几个院校研究所的教授、专家, 甚至还有全国都闻名的文艺工作者……然而, 会被踢到分校来的, 基本都有一个共同点——刺头。   杨春和想起这帮子不肯低头和光同尘,又倔强较真的干部就头疼,好在被踢到山沟沟里,日子虽然可想而知会比较艰苦,相对的,这里也不会有太多的约束和条条框框。   但是另一部分跟随而来的——成分复杂的“牛鬼蛇神”们,这一帮子也得安排好,却不能和革命群众们一样,必须要集中居住,便于管理。   曹书记握着杨连长的手,也是情真意切。   “都是为了干事业,为了实现共产主义,分什么你我!杨连长你太客气了,干校学员战士们能到我们这个穷山沟来,那才是蓬荜生辉啊!应该的,应该的,乡亲们老早就盼着你们来了。”   杨连长被这双长满老茧的粗手紧握,心里也是感慨,革命老区的干部群众,觉悟果然不一般。只是有些事情,还是得区别处置,他压低声音问:“曹书记,有没有另外的屋子,单独给那几个……这些‘牛鬼蛇神’需要集中监视居住。”   “这个……”曹书记一楞,还没沉吟两秒钟,自家富贵大侄子挤了过来,满脸笑意地凑到杨连长跟前,压低声音道:“有,有空屋!杨连长,你看那头。”   他指着对面围墙角落里的几间略显得有些破败的屋子,说:“那头是原来的库房,里头改了几个小间,旧是旧点,也能住人。”   杨连长看看这位有些跳脱的年轻人,曹书记赶忙介绍,这是咱们曹家的孩子,念过几年书,头脑也活络,学校里改建工程大半都是他捣鼓设计的,能干着呢!有事尽管找他。   杨春和随着曹富贵去那头的屋子张望了下,三间旧库房改的屋子就在围墙转角后头,与学员战士们的宿舍区既在同一片区,又隐隐相隔,挺好。里头隔出了几间房,虽然有些空荡荡的简陋,倒也干净整洁。   看杨连长点点头,曹富贵立时杵了一把跟在身后的小乔:“快去,帮那几位……干部同志,把东西都搬过来。”   那头干校战士们已经安顿的差不多了,小乔带着栓子他们,帮着顾青山几个各种“分子”背着包裹行囊,搬进了这边的旧库房。   “老顾,你们几个赶紧整理好,和小欧报告一声,也去食堂吃点。”   小欧是专门监管他们几个的战士。   杨连长看人都安排下了,累顿一天,也有些支撑不住,吩咐了几句,就让曹书记带着去食堂,和大伙一起在林坎大队吃分校的第一餐饭。因为学员们刚落地,实在是没人操弄饭食,这顿饭是大队干部们帮着做的。   食堂那头灯火通明,学员们整好东西,成群结队、脚步匆匆地往香气四溢的食堂走,这个点还能吃上一餐热饭食,怎能不让人心情愉悦。   帮忙的大队干部、乡亲和知青们都去了食堂,石队长讲了,今晚这一餐都记在大队账上,大伙帮忙辛苦了,可劲吃吧!   曹富贵拉着小乔没走,手头帮着顾青山整理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地凑趣说着话,眼角扫过边上几个。   戴眼镜的小个子细脚伶仃,好像姓胡,嘀嘀咕咕地嘟囔个不停,咽着口水望了眼食堂,手头笨拙地收拾着东西,像是盼着赶紧过去,食堂还能给剩点热汤饭吃。   边上那个叫张晋玉还是张玉晋的,寒着张煞气的马脸,目光偶尔在自己和小乔身上打个转,就仿佛是刀子割过一般,凛冽得很,不像是个好招惹的。   还有个秃顶老头,脸圆乎乎的,看得出原先应当是个体面人,如今却是一脸褶子,呆楞楞的,让干什么干什么,魂都不知飞哪里去了。   再加上一个半瘸的顾青山,好么,当真是品种丰富,老弱病残、牛鬼蛇神都齐全了。   “顾同志,你别看这里样子破旧,我们全部都整修过的。侬放心,我一间间屋子盯着他们修的,保证不会漏半点雨水、寒风。”   曹富贵拍着胸膛给顾金腿打包票,眼光一瞟,正看到他额头冷汗涔涔,右脚微微发颤。哎哟!这位顾大叔腿上的伤怕是没好利索。   “坐坐!顾同志,你这伤没好利索啊!侬要是信得过我曹富贵,我帮着看看?”   曹富贵一把扯过冷着脸的小乔,撸起他的裤管展示自家的医疗手段,“你看,我家阿乔小时候腿也断过,我帮他糊上祖传的膏药,没几天就活蹦乱跳了。”   顾青山看他说得有趣,边上的年轻小伙脸色虽臭,却是乖乖地伸着光腿,任这位富贵小哥摸来摸去,就像是肉铺里的屠夫,拍着猪蹄子自夸好货色。   那个阿乔露出的小腿上,确实有一条长长的疤痕,颜色虽然很淡了,却还依稀看得出当年伤时的狰狞模样,看样子倒是恢复得极好。   “那就先谢谢你了,小曹同志。”   顾青山的腿确实有些支撑不住,在颠簸的牛车上,穿着单薄的衣裤被寒风吹了几个小时,这条腿又麻又疼,像是有几十只蚂蚁钻在骨髓里啃咬一般。   虽说对这位小曹同志的土方子没多大信心,顾青山也不愿意拂了乡亲的好意。   “这个,小同志啊!呃,不知道今天食堂什么时候要关门啊?你看我们这个……”   胡敬全这个那个拉着腔调,肚子里突然咕噜咕噜叫了起来,他斜眼看看一脸煞气的张晋玉,再瞅瞅呆如土鸡的殷维明,觉得还是得向看上去比较正常一点的顾青山靠拢。   他堆起笑脸冲着顾青山,道:“老顾,你看,要么还是先吃饭?不要饿到小同志了,反正曹,那个曹富贵同志是吧?总是这里的乡亲……”   言下之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土方子要是真灵,反正这腿上的旧伤也不差这点功夫,还是先治治大伙的五脏庙吧!   “这样,几位先去吃饭,我回家拿药,到时候再来给您治腿。”   曹富贵又瞅了几眼屋里的其他几个,确认过没什么眼熟的大腿,遗憾地带着小乔先撤了。   也是,梦里的“乔应年”在这个时段正颠沛流离,遇到了那个凶残的家伙,跟着他一路逃命流窜都来不及,哪里有功夫留意旁的。能认出顾青山这条大腿,还是因为几十年后,“瘸鬼”乔老大在港岛看电视节目时见过几次这位中央大佬。   大腿虽少,够粗就行。   反正干校下来的,只要能熬过这几年的关口,哪个都是时代的中流砥柱。曹富贵一点也不贪心,锦上添花难,雪中送碳还不容易吗?有杀错,没放过!动员乡亲们一道,把这些干部们顺毛撸得服帖,种下善因,不信几十年后这善果不结得满山遍野!   兵马未到,粮草先行。   干校学员们还没到林坎,他们的口粮已经划拨下来了。   正式的“战士”学员们大多是政府机关或是院校、剧团等体制里的,虽然下放到干校学习改造,但是工资和口粮都是照常发放,曹书记又有心交结各路人才,特别让大队里送了不少蔬菜瓜果和肉食过来,以成本价卖给干校,干校食堂的菜色自然就相当可以。   为了照顾各地来的学员,粥饭馒头、面条烙饼,炖肉煮菜,满满当当弄了十几盆实在饭菜,吃得大伙心满意足。   住在库房里的几个另类分子当然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一个月只有几十甚至十几元的生活费,紧巴得很,要是身上没有积存的,就跟老胡似的,连烟都只能抽一角二分一包的“黄云”牌了。   等到他们几个去打饭,食堂里也只剩些馒头薄粥和咸菜了,肉菜倒还有一个,要三毛一份。   胡敬全盯着没剩多少的蘑菇肉丝咽了几口唾沫,还是没舍得打。他扶着顾青山一道买了几个馒头,又打了一盆粥,唉声叹气地慢慢往库房宿舍走。   “我这里还有点钱,老胡,你把肉菜打了,咱们一道吃吧!”   顾青山苦笑一声,被胡敬全念叨得头晕。   “得了吧!就你身上那块儿八毛,你还有儿子女儿要养呢!哪像我……”胡敬全哼哼着,脸也阴沉下来,不再多说什么。   张晋玉气势汹汹地端着自己那份饭食,疾步当先,殷胖子呆呆跟在后头,几人一道回了屋。   一进屋子,暖气扑面而来,那位曹富贵曹小哥竟然已经回来了。   他笑嘻嘻地站在小小的厅堂里,身边一堆乱七八糟的物事,阿乔正在那里弯着腰一样一样地把东西拎出来,分类放好。   被褥、锅碗瓢盆、扫把毛巾……拉拉杂杂一堆,他的身前还放了一只火盆,里头点了碳火。   “小曹同志,你这……这是?”一向处变不惊的顾青山都有些惊了,更不用说胡敬全,眼镜框都差点惊得掉下来。   “不瞒各位,我平日里常常在县城收些人家不用的破烂。我看几位同志有些不习惯我们山间乡里的气候,这些东西闲着也是闲着,先借给几位用。干革命事业,身体最重要么。”   曹富贵一脸关切地让小乔扶人坐下,顺手就把手里抱着的暖火熜塞进顾青山的怀里。   铜制的圆火熜顶上是个蜂窝状的盖子,透过顶盖,可以看到幽幽闪闪的点点红色炭火,在火熜里头静静燃着。捧在手上暖入心扉。   顾青山看着年轻人真挚的表情,喉头忽地一哽,哑着声音握住了热情乡亲的手:“……谢谢!谢谢你,小曹同志。” 第69章 看到   “哪里哪里, 顾同志太客气了。来来来,大家一道把被褥铺铺好,早点休息。我听说你们干校这个劳动也是蛮辛苦的……”   曹富贵笑得两眼弯弯,赶紧招呼几位来拿东西。   站在一旁的张普玉一眼横来, 嗤笑道:“干校战士是劳动, 我们这帮……是改造!你这小子长得娘气,胆子倒是大,就不怕受连累?”   正在帮着顾青山整理床铺的小乔,听了他这显然不善的话头, 霍然转身, 挡在曹富贵身前, 冷冷地盯着这人, 说:“这位先生,敬人者人恒敬之。我阿哥心善, 却不是来受闲气的。”   “小赤佬!乡下人还会拽几句文……”张普玉脸色不善, 一双眼睛饿狼似地盯在小乔脸上。   “张普玉!”顾青山脸突地板起,不怒自威,喝住了他。   张普玉看了他一眼, 冷笑一声, 拎着自己的东西,猛地惯到靠墙的床铺上, 发出好大一阵声响。   引得守在外头的欧战士都进来张望一眼, 看着地上的东西他眉头一皱, 盯着张普玉呼喝训斥了好几声, 倒是没说其他人什么。   看欧战士出去了,低头瑟缩在旁边的胡敬全才喘出口大气来,亲热地拉过曹富贵,走到他和顾青山一道住的里间,低声道:“小同志,你不用理会姓张的,他就是个旧社会帮派分子余孽,不识好人心,迟早要被……咳,不说他了,你这里有没有多的棉袄什么的?我衣裳带的少,实在有些冻得吃不消。你放心,我买,二十块钱……呃,够不够?”   胡敬全穿着薄薄一件夹衣,里面根本没有絮棉花,刚才在山路上已经冻得半死,如今屋里虽然暖和些,明天要劳动也是难熬,身上积蓄虽然不多,总还是性命要紧。   “有,有!”   看他哆哆嗦嗦掏出两张十元钱,捏在手上肉痛地不舍得放开,曹富贵用力一抽,把这钱利索地收进了自己怀里。   他笑嘻嘻地对这位胡同志道:“一件旧衣裳也不值当二十,这样,我看你们吃的用的也不够,有什么需要的,我悄悄给你们带过来,这钱我就不客气了。”   他倒是不差这几块钱,只是无缘无故帮得太多,做得太过,就有些着眼让人怀疑了。反正抱定主要大腿,周围这几个,能结善缘的就结几个,张普玉这种看起来就不是善类,又八字不合的,还是少招惹吧!   小乔看富贵哥收了钱,立即默契地从一堆物事里翻出件灰色的旧棉衣,顺手递给胡敬全。   老胡似笑又似哭地捏着这件衣服,眼睛不舍地盯着曹富贵怀里已经离他而去的钞票,也不舍得手里的棉衣,只得蔫蔫地谢过。   “阿乔,去打盆热水来,我帮顾同志看看伤腿。”   乔应年随口应了声,拿着木盆走出去,路过外间,他目光微侧,深深盯了一眼满脸戾气的张普玉。   张普玉仿佛被针刺到一般,猛地转过头来,眯起眼缝,眼角微微抽搐,看着这个阴沉的年轻人走出去,嘴里喃喃骂了声:“册那!”   曹富贵看着顾青山撸起裤管后露出来的小腿,胫骨上有一道凸起的伤痕,歪歪扭扭像是条蜈蚣趴在他消瘦的腿上,旁边肌肤青紫,伤口附近还有些红肿渗液,看样子就是近几个月的新伤,还没好利索,怕是又感染了。   “伤得不轻啊!缝了有十几针吧?”曹富贵也没问伤的来由,皱着眉头搭上手一摸,眉头舒展了些,“还好,骨头倒是没歪,接得挺正。”   曹富贵给小乔治过腿,还精心钻研过老祖宗的医方,又有老酒伯随时指导,对外伤骨科如今也是理论知识丰富,手上功夫比蒙古大夫略高深点。   反正技术不够药来补,剩下的那丁点黑玉断续膏,卖给顾大佬一个人情,那是妥妥的值啊!   “你还真会治伤?”胡敬全穿上棉衣,浑身都暖和起来,也凑到顾青山旁边来看热闹。   “胡同志,你小瞧人了不是。我这是祖传秘方,这药也是珍稀,用一点少一点啊!要不是看顾同志合眼缘,我还真舍不得往外拿。”曹富贵拿出剩下的小半盒药膏,话里话外叹息道。   人情总要做足,让人知道珍惜啊!   顾青山没多说什么,红着眼眶拍了拍富贵哥的手。   正说着,小乔捧着一大桶热水回来了。   “谢谢,谢谢!这位小同志实在是不好意思,辛苦你了。”   顾青山立时坐起,想要站起来接过,被曹富贵一把给摁住了:“哎!顾同志,你别站了,就这么先敷一敷,我给你上药。”   曹富贵捞起热毛巾往顾青山的腿上一敷,顾青山冻得刺痛的腿,被温热的水一激,顿时血脉舒张,浑身舒服得差点呻吟出声。   趁着这时机,曹富贵将手头的药膏均匀地抹了上去。   一阵清凉之意顿时透入,钻心的酸涩和刺痛竟然慢慢褪去,顾青山瞪大了眼,惊喜地叫道:“曹同志,你这药很灵光啊!”   “哈哈哈!是吧!祖宗秘方!唉,可惜如今主料再也收不齐,这药以后也做不了了,愧对祖宗啊!……几位也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   曹富贵一边摇头叹息,一边拉着小乔告辞,万事过犹不及,火候太过,就怕把金大腿给烤焦吓跑了,来日方长么!   看这两位热情的小老乡走了,胡敬全一边忙不迭地把自己冻得生痛的脚丫子泡进热水里,一边惊叹地托了把他的厚底眼镜,摸着顾青山的腿仔细打量,好奇地问:“老顾,这药真灵啊?”   “真灵!我都不怎么痛了。”顾青山用力地点点头。   胡敬全摸着下巴啧啧摇头,感叹:“高手在民间啊!这祖传秘方怕是不虚。按说咱们都落到这地步了,一般人避嫌都来不及,这小老乡头一次见面,也太热情了。莫非有事相求?不对啊!人生地不熟的,咱们求人家还差不多……”   “对了!”他一拍大腿,眯起眼低声笑道,“老顾,是不是人家打听到你家有个漂亮女儿,先来拍拍你这老丈人的马屁啊?”   顾青山腿脚轻松,也有了说笑的兴致,笑骂道:“呸!我女儿才十岁。”   他抬头看看四周干净舒适的环境,决心再观察几天,要是住得过得去,索性把小恒接过来,反正现在也没学上,父母年纪大了,又要照看兄弟家的孩子们,也照顾不过来。孩子总归是在父母身边才最好。   想起迫于形势,劳燕分飞的妻子,还有被她带在身边的小女儿,他的心头一阵抽痛。   曹富贵拉着小乔一路走出干校,想起顾青山感动的表情,乐得嘴巴根本就合不拢,想起来就呵呵呵自得其乐地傻笑一阵,一路飘飘摇摇,差点摔进路边坑里,亏得小乔一把把人拎起。   “哥,你再高兴也看着点脚下啊!把大牙摔没了可没处补去。”   乔应年无奈地叹口气,也不知他在乐些什么,索性揽住这不省心的阿哥一道往前走。   “哼哼,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跟你说,他……嗯!我也跟你说不明白,反正我看着顾同志很顺眼,帮了他,哎呦,我这个善良的心啊,惬意!”   曹富贵张张嘴,却苦于有些事情没法说,只能和小乔分享一下他这颗善良真挚的好心眼了。   乔应年斜睨了一眼笑得眼睛都眯成条线的阿哥,侧过身体为他挡住凛冽的寒风。   大队干部和乡亲们都早已经散了,几个知青也回了知青点。   曹富贵和小乔两人提着煤油灯,在淡淡的月光下,顶着春夜的料峭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赶。看着路边被风吹得瑟瑟作响,张牙舞爪的古怪树影,曹富贵咽下口唾沫,悄悄往身边热烘烘的熟悉身体上靠。   小乔抿着唇,嘴角悄悄弯起,默默把自家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夜路鬼”的富贵哥搂得更紧了些。   一阵呼啸的寒风突地刮过,煤油灯玻璃罩里微微跳跃的灯火突然猛地一蹿,灭了。   曹富贵一惊,瞅着四周黑沉沉鬼影幢幢的荒野,一时人都僵直了,脸色惨白,怒骂一声“娘希匹!”声调都吓得变了。   小乔赶紧停下步,借着月光仔细地看了下油灯,抬头对着富贵哥歉疚地说道:“哥,你别怕。呃,是我忘记给灯加油了。”   “我怕甚?!”曹富贵怒瞪一眼胡说八道的小乔,紧紧握住了他温暖的手,斥道,“拉牢阿哥,免得侬毛手毛脚又磕了。”   小乔乖巧地应了,微笑着牵牢阿哥的手。   曹富贵拉紧小乔,张望一下四周,指着前方隐约的灯火,说:“前头就是知青点,问他们借点煤油吧!”   队里给知青点配了两盏煤油灯,就算那几个男的不给,向采苓借点总是有的。   乔应年垂下眼帘,沉默片刻,几不可闻地应了声,拉着他往知青点走去。   平日里常常吃着加敏捷、加视力种种古怪特效食物的两人,这一段路虽然没有灯,慢腾腾地走,倒也没摔着。   靠近知青点院门时,曹富贵松了口气,正想快步上前,小乔突然拉住了他,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哥,有人。”   那里是知青点院墙角落靠着山脚的犄角旮旯,几个知青平时在这里堆些柴火什么的杂物。   曹富贵一惊,顺着他手指着的方向看去,勉强看到黑影子模模糊糊的露了一角,好象在杂物围起的角落里动,要不是他和小乔被炼炉美食加强过的犀利眼神,还真看不到。   他凝神仔细一分辨,果然是人,好像还是两个人,不知在那个角落里窝着搞什么事情。   “艹!有贼,还是俩!”   曹富贵精神一振,眼睛锃亮,默默掏出了他的成名武器——“粮砖”,压低声音骂道:“不知哪来的贼坯,敢到你曹阿爷地盘上来寻死,这是不知道马王爷长了三只眼啊!小乔,操家伙跟我上!”   他顺手塞了一块粮砖给小弟,蹑手蹑脚,兴奋又愤怒地掩了上去,打算给这两小贼一个难忘的教训。   去偷哪不好?敢来他贵哥看中的准老婆这里偷东西,要是连人都一不小心偷了,岂不是要让他富贵哥头顶一片绿油油?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小乔赶紧拿着粮砖跟上,随时准备掩护,这一套神出鬼没、大杀四方的板砖神功,这两年他已经和富贵哥搭档,练得炉火纯青。   两人悄悄摸黑上前,走到近处,曹富贵躲在棵大树后缓下脚步,悄悄挥了个手势,悄点声,别惊到了两个小贼,要活捉!   到了十几步远的地方,已经能勉强看清那两个靠在山角避风处,不知在内讧还是干什么的黑影了。   月亮从阴云里悄悄探出头,借着柔和的月光,曹富贵终于看清了底下那个人的脸,表情仿佛十分痛苦,偏偏带着异样的晕红,还发出一声声古怪的呻吟。   这……这特么不是陆咏楠那小子吗?   曹富贵一楞,停下了脚步。不是贼?还是姓陆的捉贼反被贼捉住打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就见上方的那个黑影紧紧抓着陆咏楠,微侧过脸,用力吻住了陆咏楠。   月光淡淡地照在他的侧脸上,不是那个和陆咏楠同屋的,据说是他相好的知青——周衡,又能是谁?   曹富贵定定地站在树后,一脸被雷劈的震惊表情,脑袋里一片空白,看着前方两个大男人绞股糖似的扭在一处,像是嘶咬又仿佛欢愉地亲着,不可言表……   浮云缓缓掩来,那两个人又重新陷入了黑影中。   明明什么也看不清了,曹富贵偏偏又觉得,好像眼里什么都看到了。   娘哎!阿爷要长针眼咧!   身后一暖,他整个人都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乔应年揽着惊呆的富贵哥,皱着眉头,随手折了根树枝甩了过去。 第70章 燥   半声惊呼响起, 继而惊声被捂住,角落里的人影顿时僵住不动了。   乔应年也没管那两个一时憋不住劲,居然敢在外头鸳鸳相抱的家伙是不是吓得萎了,扯起被惊得魂蹿半天高的富贵哥就走。   “哥,走吧!别看了。”   “噢, 噢!走, 走!”   曹富贵脚步踉跄地被小乔拉着走远,早就忘记什么油灯煤油的事情了。等到跟着小乔走了半道,这才回过神来, 喘出口气来暗骂一声娘希匹!   一把扯过自家乖乖的小乔, 劈头劈脑教训道:“你以后千万别再去找那陆的了,晓得不?艹, 精虫上脑,野地都敢亲亲摸摸, 当真是不怕死啊!万一让人逮到了,把两个狗男男脖子上栓破鞋去游街示众,别说脸, 命都没得了!”   他忿忿地骂了一通, 不知不觉又想起月下陆咏楠色如春晓的脸庞, 不由得下身一紧, 心头别别乱跳,也不知为何, 心虚地瞅了瞅走在身旁, 牢牢牵着他手闷声应是的乔应年。   曹富贵干笑一声, 又想起一遭,笑道:“嗤!被侬这一棒子打下,怕是这俩要萎半年,哈哈哈!看他俩还敢胆肥乱来不!”   “哥,你不打算举报他俩?”   乔应年低声问道,他紧紧握着富贵的手,汗湿又潮热,也不知是谁的汗水。   “举报这种破事,我富贵哥脸面还要不要?!事情闹大了,大队公社里掩不住,现在这形势……反倒弄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出来。反正他们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没祸害乡亲家里的小娘们,悄悄掩了,吓一吓就行了。”   乔应年默默拉着他,借着时隐时现的月光,慢慢在崎岖的山路走着,突地柔声道:“哥,你心真善。”   曹富贵打了个哈哈,紧跟小乔的步伐,没敢说出自己莫名的心虚。   乔应年这小子大约真有些混黑道的天赋异秉,明明吃的同样的东西,无论是视力、敏捷还是力量什么的,都要比他强上一头。尤其这几年吃喝营养跟得上,个头蹭蹭长涨,又跟着他千里迢迢历练了一圈,打架、跑路、阴人的功夫,那叫一个强悍,如今楞是在县城混出个拼命三郎的名头,不服不行啊!   回到家里,已经半夜三更。   阿奶为他俩留了门,一盏昏黄的油灯静静地在厅堂桌上亮着。   富贵心头一暖,挥挥手,哈欠连天地赶着小乔回屋睡了,自己捧着油灯上楼。   脚下踩着旧木梯,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幽幽的灯火在逼仄的楼道上映出一团光影。曹富贵心不在焉地盯着那团迷离的影子,眼前总是晃过那两个交缠的身影。   他用力一甩脑袋,喃喃暗骂一声,真他娘的中了那俩狗男男的邪了。   灭了灯火,躺在床上,曹富贵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燥热又渴望,陆咏楠与周衡纠缠的身影在脑海里迷离不去。   梦里,他似乎又到了那处黑洞洞的闷热所在。黑暗的窑洞里,忽地一片淡淡的天光从窑顶洒下,一个矫健的身影正在挥汗如雨地劳作着,将砖坯搬到窑内的架子上。   那人身上肌肉微微隆起,似是闪着油光,随着动作起伏,汗水在黝黑的肌肤上滚滑而下……   他口干舌燥地看着,仿佛恨不得扑上前去狠狠搂住,咬在嘴里吞下肚才好。   一股焦躁饥渴如火一般涌上,他浑身燥热不安。   黑暗的梦里,昏黄的一缕日光下,那个光裸着上身的男人忽地转过头来,露出年轻英挺而有些沉郁的熟悉面目。   他心头猛地一突,全身上下的力气和热血都似乎涌将上来……   “#¥%!”   曹富贵大汗淋漓地从光怪陆离却又旖旎无比的梦中醒来,楞楞地盯着裤头发呆,脑袋里一片混乱。楞了半晌,他忽地发出一声哀鸣,埋头扑进被子里,含糊不清地号着:“娘哎!瘟生个狗男男,这毛病居然也会过人?!”   他心里其实再明白不过,怨不得这些年看着小娘们也就是想着娶个回家,从来没什么要跟人家滚一个被窝的念想,就算是采苓,其实也不过符合他自己定的媳妇的标准,看着顺眼而已。   他根本就从没有过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心思,更不要说是发春梦梦到,就连能追着人大半年,多半也是得不到,不甘心的心思在作怪。   真要讲欢喜,哪里会有忙起来就把人忘到九霄云外的道理。   曹富贵心若死灰地摊在床上,想想梦里头的自己,饥不择食,居然连自家养大的小崽子都想啃,当真是闷骚了一把年纪,一朝“觉醒”,见个像样的男人都不肯放过了。   好在不过是一场梦。   他气哼哼地换了内衣裤,卷起被子又躺下了,这种事体坚决不能让外人知道,睡一觉也就天下太平了。   至于媳妇,唉!再说吧。   他要是当真不喜欢女人,何苦再拖累无辜的小娘?他富贵哥豪气干云,吐口唾沫砸个坑,总不至于还不如陆咏楠那小子有担当吧?!   只是想想阿奶期盼的目光,曹富贵心里就纠结,如今暂时还能用八字卦言挡挡,日后……咳,大不了就说自己那啥有亏,不能娶老婆。反正二叔三叔还身强力壮,宝锋那小子也快能娶媳妇生仔了,老曹家后继不缺人。   至于老祖宗这一脉,还有这炼庐的传承……他娘的,且看如今,哪里还想得了这么长久?   这么一想,曹富贵顿时心平气和,理直气壮,呼呼睡着了,喜欢男人又怎么了,阿爷敢作敢当,要不是怕闲言碎语伤家人,形势又难为,他倒是恨不得找个男人来试试这样那样,嘿嘿嘿!   最好要身材高大,结实有肌肉,长得俊些,听话又体贴温柔,也不能壮得跟熊似的……人道“潘驴邓小闲”,果然是找好男人的准绳,这世道如今不能讲究有钱,其余几条却是道尽了世人所求。   曹富贵一朝惊梦明白了自己所好,也没挣扎多久,转眼在梦里想起了男人,只是自己喜好的这几条,怎么想怎么觉着小乔条条能对上,简直再称心如意不过。   “啪!”   迷迷糊糊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曹富贵终于安分地睡死了,想甚男人不好,哪能想着啃自家养大的窝边草?他还想着小乔日后能嫁妻生子,给他养老送终呢!   一觉醒来,天光大好。   曹富贵黑着眼圈往肚里刨食,忍不住偷眼觑向坐在他身边的小乔,盘靓条顺,哪儿哪儿都顺眼,心头一口酸气涌上来,就是不知要便宜谁家小娘了。   乔应年不动声色地扒着泡饭,目光深沉地望着富贵哥魂不守舍的模样,伸筷将一根富贵哥平日爱吃的香辣小鱼干夹到了他碗里。   “我吃好了,你们慢吃!”   宝锋狼吞虎咽地扒了碗泡饭,拿起一只油饼起身就跑。   “哎哎!侬个小顽,菜也勿吃,再拿两只馒头啊?越大越不听话了,一天到晚也不知忙些甚!”二婶急着喊了几声,宝锋老早跑出门槛外了,她忿忿地嘟囔几句,撂下了碗筷。   “二婶,我看其是心野,老大不小的,如今书也读不了,不如给他讨个媳妇管着,也免得惹事生非。”   曹富贵想着自家的糟心事,坚决把传宗接代的重任交给后来人。宝锋啊!死道友不死贫道,侬多辛苦辛苦吧!   阿奶脸一沉,放下碗筷,盯着老大不小的大孙子,道:“莫讲宝锋,侬自家呢?!”   曹富贵顿时蔫了,英子和苗儿也停下筷子,饭桌上顿时落针可闻。   阿奶看了他一会儿,忽地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叹道:“算了,你们一个个都大了,有自已的主意。阿奶也不是迂腐的老棺材板,总归是想着你们能和和顺顺,看着你们成家立业。我也不催你们了,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阿爷悄悄踹了木楞楞端着碗,不知说什么好的傻儿子一脚,轻轻拍了拍老伴的手。   曹富贵心头郁郁,也有些不是滋味,灰溜溜地出了家门,小乔默默地跟着他,听他长吁又短叹。   “哎!小乔啊,好好过日子,最心疼你的人总归是亲人。”   “嗯。”   乔应年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应道。   林坎这边基建筹备工作到位,准备的又充分,干校学员战士们没几天就安顿了下来。开始了正常的学习教育和劳动改造,冬日农闲,学员们也不能闲着。   杨连长找上曹书记,商量着要帮群众们做哪些活。照其他干校的经验来讲,学员们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不但是锻炼改造自身,也要改造自然,帮助百姓发展生产。有些地方的干校不但要修破屋子,吃水要打井,还要帮着抢种抢收,挖渠抗洪,十分艰苦辛劳。   哪里想到说是到革命山区来艰苦奋斗,人人都做好了艰难困苦的打算,到了地头却是屋舍齐全,吃喝也不愁,连农活都是冬闲!   杨春和虽是庆幸这地方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条件,但也有些坐不住了,不劳动怎么学习教育呢?   这一问,正中曹书记下怀,等的就是你们啊!   “……哎呀,我们这里缺人才缺教育,缺知识缺见识,最缺的就是你们这些有才学的干部们。”   曹书记感叹连连,赶紧把公社大队里一堆缺人手的事摊了出来。   农业试验田、种粮基地、农机改造,还要开办夜校,医疗站,编成人脱盲实用教材……样样都缺人啊!   干苦力?这活还用得着你们这帮有学识却没三两力气的干部来做?   赶紧的,把这一摊子大老粗们都拿不起的活干起来吧! 第71章 改造   近水楼台先得月, 南城干校分校开在林坎大队, 学员战士们也不可能拉出老远去劳动, 可不就便宜了黄林和前溪两个生产队。   大队里不但建起了一个简易的医疗站, 请几位下放的医院专家轮流“劳动”,还安插了好几个十四五的半大小子和干校学员共同学习。   早年头要当学徒,不光是要给师父家里里外外干活, 吃得少,做得苦,还要挨打受骂, 学上七八年还未必能学出真手艺。如今有城里的下放干部无偿给当老师,还能学医帮人看病, 那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啊!   要不是石河生威信重,压得住,他家门槛怕都被踩塌了。   好在林坎大队如今也不是一处招“学徒工”, 大队里还弄了块试验田,专门用来试验良种。农机厂弄来的破旧机械也被堆到了“机修站”, 站里是省里工程学院的机械专家越教授挂帅,他虽然不是专搞农机的, 可弄这几个简单的农机简直就是牛刀杀鸡崽。   如今没学上又没个“正经活”的曹宝锋同志, 被大义灭亲的富贵哥给踢到了机修站,跟着越教授打下手。作为一个严格要求弟弟上进的好大哥,曹富贵声泪俱下地向越教授倾诉了农家子弟求学的不易, 悄悄塞上一盆香辣兔头, 让嗜辣的蜀地教授感动地收下了宝锋这个不太开窍的农家子弟。   曹富贵同志说得好啊!学数理化的孩子不灵醒, 那就来一套练习丛书,要是还不开窍,那就做两套!学习这东西,也没什么诀窍,无他,唯手熟尔!   在这个知识蒙尘的年代,曹富贵这个当哥哥的还能找到这么多珍贵的习题集和学习书籍,那全是对弟弟满满的关爱啊!   冲着这份对知识的尊重,对亲人的爱护,越教授也决心要好好帮着调教这帮还没开窍的半大小子。   苗儿这个鬼机灵,却出乎意料地既没有学农,也没有学医,更没跟着去机械站,反而跟随大哥的脚步,悄悄和住库房的几个另类“分子”走得很近。   曹富贵看在眼里也乐见其成,苗儿这丫头话不多,眼光却毒。   虽然他什么也没明说,苗儿却对张普玉避而远之;对顾青山恭敬又尊重,悉心照顾;对着胡敬全那老小子威胁加利诱,把他肚里的数学、经济方面的知识掏个了透底。   而对着殷维明这个半傻的秃顶老头,苗儿却有无比的耐心和兴趣,陪他发呆,帮他做些洗衣捎饭的家务,甚至渐渐和老先生形成了某种古怪的默契,殷老头呆楞楞地转头看她一眼,苗儿就晓得他想要什么了。   曹富贵也奇怪,这小娘怎么就和这半傻老头扛上了?   苗儿睁着大眼睛悄声道,殷先生人家是特别特别有名的文学家,一支生花妙笔不但写活了人生,还是水墨写意大家,真正的才子!   她悄悄说了先生的笔名,曹富贵仰天咂摸半天,一撇嘴,不晓得,没听说过!他富贵哥关心国家大事都来不及,哪里还有空关心什么风花雪月的小说文事?   苗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给自家“不学有术”的大哥,也不再试图让这粗人领略现代文学的优美。能与殷先生在落魄时相遇,照顾先生一二,实在是她的幸运。   曹富贵斜睨那秃顶老头半晌,看不出半点流倜傥的才子模样,只剩一把糟朽的年纪,倒也能让他这当哥的放心,他心里酸溜溜地嘀咕着,也随妹子去了。   苗儿这小娘是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嘴上不说,脑子却清明,这家里头小一辈的,最让富贵放心的就是自家的小妹子。   在关心下放干部之余,曹富贵也悄悄关注起那几个男知青,他不是看上了哪个,只是当日不小心瞧见了陆咏楠这一对的好事,这才让他开窍明白自己的所好,有意无意地就格外注意。   陆咏楠那小子也倒霉,那晚被他和小乔一道撞破“好事”,也不知是怎么个收场的,大概又惊又吓,回头就又得了风寒,缠绵了小半个月没法下床。听说他的“好朋友”好同志周衡向石队长申请调了班,白日里干活,晚上衣不解带地照顾这小子,没几天就瘦了一大圈,颧骨高突,憔悴不堪。   曹富贵被他们这破事惊悟自家的属性,搞得媳妇都娶不成,本来还有些幸灾乐祸看笑话,瞧了几天,瞧着两个倒有点落难鸳鸯两不弃的意思,突然就有点兔死狐悲的伤感。   他闷头淘了半斤炼庐里出的大米,又摘几颗生姜、小葱,弄点香醋,挑了祛风散寒的方子,用宝炉熬出热腾腾的一锅“神仙粥”。意外的,居然还带上了【体质 1】的红字属性。   弄了个砂锅子,把热气蒸腾的雪白米粥装上,青绿的葱子星星点点散布其上,闻着就清香扑鼻,还带了丝开胃的甜酸。   哼!便宜那俩狗男男了。   曹富贵自己可懒得送这锅好粥上知青点,叫来小乔就把东西递了过去,反正那晚这小子也是见证者之一。   “……给陆咏楠他们的?”小乔一楞,探究地望了眼富贵哥,轻笑着问,“你不讨厌姓陆的啦?”   “切,我是看他还算有点品行,没骗我家英子。年纪轻轻,背井离乡的来阿拉这山窝里头,人是轻狂了点,半夜赤天露地的搞甚……罪过也是真罪过。唉!谁叫我看不得人受苦呢。”   曹富贵撇撇嘴,振作精神警告小乔:“这粥送了你赶紧回来,不许和他多讲话,晓得不?”   把自己给弄成兔子爷也就算了,可千万不能让小乔也染了这毛病,要是搞得乔家断子绝孙,他还真怕乔家老爹棺材板都压不住。要不是那俩的事,小乔是知情人,他都不想让小乔多沾半点。   小乔笑吟吟地看着他,低声道:“我心里有数。我家富贵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呸!吃你哥的老豆腐啊!快滚!”曹富贵笑骂一声,一脚把这坏小子踹出了门。   在林坎安顿下来后,南城分校的干部学员们在山坳里迎来了春日。   干校的基本政策是学习教育、劳动改造,学员战士们被曹书记和石队长火眼金睛扒拉着,挑出山村里当前最急需的“有用”人才,顶到关键岗位上,其余的干部们就算不是技术人才,也都识文断字的,那拣到篮子里都是菜啊!曹书记秉着物尽其材,人尽其用的原则,和杨连长商量着分批拉出去帮助贫困群众,半个都不能浪费。   至于群众自发送来的蔬菜、瓜果、鸡鸭鱼肉让干部们改善生活,杨连长也睁眼闭眼,不多管。   唯有住在库房里的几个各类“分子”,那是必须要严加管理、以艰苦的劳动来改造他们的思想和精神。这几个人不但要参加干校的各种集体劳动,还要干各种重体力活,什么砖窑拉坯和泥,修渠运石,插秧割草……还必须接受学习战士们的监督、帮助,对自己的思想作深刻的检视和汇报。   这样的艰苦生活,对于这些文人学者、干部来讲实在是一种考验。   能够来到远离尘嚣的林坎大队,遇到极富奇思妙想的富贵哥,不得不说是他们人生中的一次奇妙遭遇。   “快快快!今天又是大太阳的,昨天那帮老娘们带着孩子都洗过了,现在澡间肯定还有热水剩!”   胡敬全气喘吁吁地放下镰刀,一把捞起自己的换洗衣服,心急火燎地往大澡间冲。   “老胡,不用急,现在澡间分时段了,6点到8点是男同志洗澡时间,肯定还有热水剩。”   顾青山笑呵呵地擦了把汗,也拿上了自己的毛巾和内衣,准备去澡间洗个痛快的热水澡。   今天的劳动是割草,帮助大队喂养牲口,这活虽然不算太重,可费腰,一起一伏的割了半天草,腰杆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幸好这边生活条件不错,富贵这小子奇思妙想的,居然弄出个利用太阳能的土八路热水器。他在干校屋顶上架了一长排金属管子,涂上黑色的涂层吸热,用牲口畜力引水,再拿了几个大水桶包上旧棉絮什么的用来蓄热水。弄出来的这玩意相当实用,只要有大太阳,晒上半天就有足够十来人洗澡的热水。   可把干校女学员和一帮家属给欢喜的,恨不得天天都有热水澡洗。可惜热水容量还是太少,为了能充分利用热水资源,干校都出了轮班洗澡的办法,也算是一件趣闻了。   殷维明没跟着他俩去洗澡,慢吞吞地从自己的床头拿了张报纸,往门外走。   “老殷,你可留神点,别蹲久了。”顾青山忙追着他喊。   干校的厕所原来是也是农村的大排坑,很多学员不习惯,甚至还发生了一次孩子掉坑里的事故,幸好有惊无险。   然后又是富贵这年轻人,脑筋活络,建议干校学员们动手修建卫生的新厕所,甚至还动员大队里烧了几十个白瓷坑位,如今这厕所干净又整洁,简直比城里头的都卫生。唯一的毛病就是多了一些爱在茅厕蹲坑时看报,一不小心麻腿栽坑里的倒霉家伙。   殷维明脚步一顿,挥挥手,秃头上都似乎要冒出红光来了。   顾青山轻笑一声,摇摇头,迈着稳健的步伐跟老胡一道走。   “老殷都精神多了。”他感慨一声,低声问起老胡,“你家里怎么样了?”   林坎这边的条件这么好,劳动又不繁重,好多原来没带家属过来的干部都悄悄打了报告,申请家属跟随。顾青山也递了报告,让儿子过来,至于妻子和女儿,他不敢奢望,也不希望再牵扯她们。   胡敬全缓下脚步,沉默地摇摇头。 第72章 喜事   顾青山拍拍老胡的肩膀, 不再多问。   胡敬全这老小子原来是财税口的, 作为中层干部工资收入不老少, 他为人又圆滑, 一把算盘珠子拨得提溜转,本本也算是个有培养前途的技术干部。哪知道在张晋玉这旧社会帮派余孽、资本家的糖衣炮弹下,一时见钱眼开,踩到了坑里。   老胡总算头脑还清醒,没等泥足深陷就咬牙检举揭发了张晋玉贿赂收买干部,为自己攥取私利的种种不法。   他原本是打算戴小罪立大功,踩着张晋玉来个绝地翻身, 哪里知道姓张的混黑几十年,又怎么会是个善茬?恰好局势激荡,两个都被当作XX分子给揪了出来,索性塞进干校的老残连队,给带到了这里。   他家里的老婆孩子早就和他划清界线, 身上的积蓄也都给了家属, 几乎是净身出户来到林坎的。   顾青山至少还有个儿子能来身边, 他却是半个“亲人”也没有了。   干校里,有亲人可以来到身边的,都已经开始偷偷发信。   信里再三强调林坎大队十分艰苦,在穷乡僻壤,但是正是这样的困难地方需要建设者们来共同努力, 为祖国添砖加瓦, 孩子她妈和孩子们都来, 这里困难归困难,住宿还是有地方的,不要多麻烦组织上,也不要多宣扬……   重点就是两字:速来!   从五月起,林坎的山道上,三三两两的就有疲惫不堪的家属们,带着一个或两个孩子,风尘仆仆地来寻亲投靠。愁苦的面容,憔悴的形貌,无一不在见到分校的“真面目”时喜出望外,惊讶而好奇地瞧瞧这,摸摸那,然后欢欢喜喜地住下来。   因为家属和孩子们多了,定粮也有些不够吃,干校索性学习南泥湾,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在前溪和黄林交界的小山丘上开辟了一个农场,半山种茶树,山顶平地种菜蔬、养鸡养猪,还放了一群羊。   这帮下放干部多半都有高工资,在闭塞偏远的山沟里,花上一点小钱就能买好些东西,要不是有些集体劳动相当艰苦,这日子可算得上是滋润。   一群城里娃和山村孩子整日混一道,弄得村里鸡飞狗跳,小学堂的邹校长看着不像样,一道令下,不管户本在哪儿,通通都要上学!这个土政策得到了干校所有学员和家属们的欢迎,一致镇压了孩子们的抗议,林坎小学堂里头一次学生和老师都爆满。   曹富贵觉着,光孩子上学不行,撺掇着曹书记在夜校里又添加了中学的课程,不趁着这帮知识分子在的时候加紧学,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虽然现在中学、大学都停了课,可这么大一个国家总是需要年轻一代的人来建设,没有知识,啥都不懂,怎么当社会主义接班人?!   还有一点不能与人说的,那就是梦里的未来。   梦里的“乔应年”,混迹在港岛的市井街口,刀头舔血,午夜梦回之际却心心念念贫苦落后的家乡大陆,在那一年,大陆重新恢复高考,他捧着报章的消息,彻夜无法入眠。   曹富贵至今还牢牢记得报上的时间,1977年。   掐指一算,那时他都是三十五的老菜梆子了。   考不考,上不上大学的,和他富贵哥本来也没什么大干系,可身边这帮脑瓜子聪明的,一个赛一个能念书,抓紧这几年好好学,七年后个个都考出去,去京城、去沪市,去上最好的大学,那才叫一个出息呢!   尤其是小乔和苗儿这两个读书种子,不考大学简直是浪费爹娘给的念书天赋,有他盯着,怎么着起码也得考个清华北大的。   到时年轻人去大学念书,他也可以跟阿奶讲要照顾这帮孩子,跟着去大城市见识见识,“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嘿嘿嘿!那时俊的俏的,还不随挑随捡?   所以说,如今年轻人的任务是用心念书,他的任务就是闷声发财,且等日后。   哎呀!想想“乔应年”梦里的纸醉金迷,虽说那是资本主义的港岛,可大陆后来也逐渐改革开放了,那时他可正当年,想想都是美得不行。   至于现在,外头激浪恶涛的,啧!小命要紧,还是安分待在山沟里盯着年轻人念书吧!   曹书记也是相当赞同这个看法,老话说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万钟粟,书中还有颜如玉呢!如今虽说不让讲究这些,说到底学文化才是走出穷山沟的唯一一条通天路。半大小子们与其跑到外头瞎添乱,还不如就趁着这几年好好窝在山里跟干部、教授们学本事。   小乔大好的年纪,自然让富贵哥给塞进了中学补习班里。   除了上基础课,曹富贵也有心让他好好跟着哪位教授学点什么理工专业,可别浪费那颗对数字极敏感的脑袋瓜子。本来是想着让小乔跟越教授学理工,看人家出洋留过学的大博士,又懂英文又懂甚机械物理的,多少厉害。   可是小乔不干,他反倒问富贵,你将来想要做什么?   “……做什么?”曹富贵楞了楞,缓缓露出个暧昧的笑容,悄声说出胸中大志,“当然是赚多多的钱,然后吃喝玩乐,浪遍天下啊!”   小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决定了他学习的方向。他找了两位师父,跟着越教授学英文和数学,另一个老师却出人意料地选了胡敬全。   “我要学怎么赚钱,怎么花钱管钱。不然以后怎么让你能花钱花得爽快?”   曹富贵哈哈大笑,一把搂过小乔的脑袋一阵揉:“好小子,阿爷没白养你啊!唉,你这话太直白,不像文化人啊!什么学赚钱管钱,大学里头哪有这么俗的学业?人家这叫经济,还有甚甚管理!”   胡敬全面上不敢说,私底下却是相当欣赏富贵哥的“大志”,眯着眼睛擦着他的厚瓶底子眼镜叹气,要不是他心底也存着这样“不合时宜”的梦想,也不至于跌进张普玉糖衣炮弹的坑里,坑得自己众叛亲离,孤家寡人一个。   唉!   他暗中收下小乔这个徒弟,不光是看在富贵哥弄来各种东西的本事,也是欣赏这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啊!更何况在林坎的地头上,不拍好曹家“千里驹”的马屁,那真是吃翔都赶不上热乎的。   双抢收粮,丹山公社又是一年大丰收。   这一年的劳动果实里,不仅仅有社员们的辛勤汗水,更有干校学员战士们的大功劳。农机站搞出了简易收割脱粒机,还在试验田里试行抛秧新技术,又配出适合当地的农肥,眼见着试验田里的秧苗比大田里壮实许多,大伙都是心头火热,等到来年推广到大田里,说不得还能增收一两成。   果然,这科学技术和知识就是粮食,就是财宝啊!   秋收过后,好些人家欢欢喜喜地结亲成双对。   老曹家的英子也终于相亲成功,嫁入了大姑介绍的县里人家,男人姓诸,原本是农机厂的技术员,如今在厂革委会里当钱家姑爹的助手。为人灵醒,难得的是外圆内方,按姑爹的话来说,是个讲良心的。   欢欢喜喜又心酸地送了英子出嫁,曹富贵只觉得哪儿哪儿都不痛快。唉!好好的乖妹子,眼见长大了,却要拱手送人,简直没天理!   苗儿默默坐在大哥身边,给他递上一杯菊花茶清清火。小乔拿出一盒自家晒的枸杞,默默数了五六颗放到哥的杯子里。   曹富贵老怀大慰,摸摸两个乖巧的弟妹,幸好还有两个省心的陪在身边。   转念一想,哎呦!苗儿都十七八了,也该是防火防盗防臭小子的年纪了。   他转弯又抹角,千叮又万嘱地跟苗儿绕了半天圈,苗儿翻翻黑白分明的大眼,抿嘴一笑:“哥,你放心,我才不会这么年轻就嫁人。我还想念书,考大学,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呢!”   “哎!真乖。”   曹富贵笑眯眯地摸摸苗儿的脑袋,转眼对上小乔沉静含笑的眼,他微微一笑,也出言安抚落寞的阿哥:“哥,我也要好好念书,考上大学,赚大钱,让你花个痛快。”   “哎!小乔也乖。”   曹富贵眉花眼笑,只觉得人生相当圆满,当然,要是能找个伴,那人生就更圆满了。   秋日骚动的心还没个安放处,曹富贵又听到了一个“噩耗”——   “富贵哥,我,我要娶媳妇了!”   二傻满面红光地带着个一脸晕红的女人站在富贵哥跟前,就这憨货,居然也找到了愿意嫁他的人!   这些年,二傻吃着炼庐里各种增强体质的特效美食,脑筋似乎也清醒了点,虽然仍是憨实,起码偶尔能说上两句整话了。   曹富贵让二傻帮着种了这么些年的地,自己也没闲着,精神力也是越炼越强,如今炼庐里玉石堆满,又不愁吃喝,他已经很少再让二傻和小乔再进炼庐的宝地种田。横竖那几块地,他自己的精神力已经足够收拾,只不过慢些而已。   如今小乔长大了,二傻也要成家过自己的小日子,虽然各自圆满,但也再回不去无忧无虑也没有隔阂的日子了。   “恭——喜!”   曹富贵从牙缝里挤出个笑,恭喜二傻这老光棍开新花,特娘的还娶到个三十不到,能干又精明的小寡妇,真是——老天疼憨人啊!   这一晚曹富贵闷酒浇愁,长吁又短叹,想来想去,怎么着也不能让二傻给比下去吧?   想他富贵哥一世英明,长得又英俊帅气,哪家小娘媳妇不见了他脸红心跳?虽说如今觉着似乎可能也许更喜欢男人一些,说不定娶个媳妇,他又喜欢女的了呢?   小乔默默地陪在他身边,悄悄把酒瓶子收了起来,就他哥那二两猫尿的量,再喝要伤身了。   “唉!小乔,侬讲讲看,凭什么我就混不到个好老婆?二十四五的人被窝都没人热,夜里孤苦伶仃,一个人只能抱枕头,这叫什么日子啊!”   小乔怜惜地轻轻揽过富贵的肩膀,看着他微红的眼角,忍不住在他耳畔低声道:“哥,你有我呢!我会好好陪你一辈子的。”   曹富贵呵呵傻笑,拍拍小乔的脑袋,酒入愁肠化作豪气万丈,站起身吼道:“不行,我得再试试,说不定娶上个媳妇我就真喜欢女,女的了……呼呼呼!”   他一头栽到桌上,流着口水睡着了。   小乔的笑意凝在嘴角,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坐了片刻,终于还是一把扶起这混账阿哥,扶着他到屋里去睡了。 第73章 忍   乔应年扶着富贵哥上床, 铺好被褥, 扒了他的衣服,把人塞进被窝里。好不容易把个醉猫给整睡下,自己也被折腾出一身的汗。   他在床头坐下, 忍俊不禁地伸指戳破了富贵哥的鼻涕泡。打来热水, 绞了把毛巾给富贵哥擦干净, 乔应年抿着薄唇静静地看着微张着嘴已经打起小鼾的阿哥, 眼眸深沉。   他缓缓俯下身,握着富贵的手, 唇齿在哥的耳边轻启:“哥,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让你看清自己的心意。哥,哥……”   乔应年低声喊着, 满是压抑与痛苦。   他知道,他不该死死缠着富贵哥。这么好的阿哥,理当有一个温馨的家, 几个可爱又调皮的孩子, 浪荡潇洒、富贵圆满一生。   可是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慢慢长大, 走出阿哥的生活, 不再是他最亲的人。只剩偶尔相聚时, 偷来片刻时光, 看着阿哥眉花眼笑地说自己家的那位, 说他有着种种小烦恼的美好日子。   乔应年知道, 自己就是个冷心冷肺的混蛋,孙光宗说的没错,他就是个白眼狼。阿哥把他从孙家的烂泥坑里拉出来,精心教养,拉拔他长大,他欠富贵哥的何止一条命!可他却喜欢上了自家的阿哥,觊觎着富贵的身体,更贪心想要他所有的爱,整个的心。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陆陆续续地做一个梦。   他记不清那些太过真实却又支离破碎的梦境,可在黑夜的噩梦里,他仿佛就是那个活在地狱里的乔应年,坠入无尽的痛苦与黑暗中,他在心底隐隐约约知道,这是梦,这只是个梦!梦里他却像是经历了那孤苦伤痛、孑然一身的一辈子。   噩梦惊醒的时分,他冷汗淋漓,浑身虚软,一颗心像是沉在河底的淤泥之下,阴郁又痛苦,压得他仿佛要爆裂开来,满腔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恨与刻毒,却又茫然记不得为什么。   只有当他看到富贵哥痞懒的笑容时,忽地就像是被戳破脓包,敷上了一剂清凉的好药,疼痛中却有着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的欢愉。恍恍惚惚地从梦中彻底醒来,体味这平淡生活的美好。   日子久了,噩梦渐渐淡去,即便是在梦中,他也能清楚明白地知道,那不是他的生活,更不是他的地狱,他是阿哥的小乔。   阿哥是救赎,更是他无法戒除的瘾。   富贵哥当年无意中丢给他的那本龙阳春宫,已经被他翻得快烂了。   十四岁时,他第一次做了个香艳的美梦,梦里是富贵哥贼笑兮兮的脸庞,却抱着他做着书里的姿势……   他热血激涌地从梦中惊醒,从那一刻起,乔应年就知道,他这一辈子,心里只装得下阿哥一个人。   他就是个白眼狼,恨不得将阿哥吞下肚去,永不分离的饿狼。   乔应年伸出手,用手背轻轻蹭过富贵脸颊的肌肤,滑过他柔软又泛着潮红的唇。   富贵哥自小长得俊,他又爱体面,学着城里的学生,将脸刮得干干净净。明明二十四五的人了,却得天独厚,时光仿佛在他身上停滞,看上去就像个十七八的嫩学生。   “哥,哥……”   乔应年痛楚地低呼着,极轻地在阿哥的唇角亲了下,就像是一只蝴蝶,偶尔扇过它的翅膀,轻触娇柔的花蕊。   看着富贵哥梦里还在咧嘴傻笑,喊着娶媳妇,乔应年只觉得心里就像是被利刃一刀一刀地戳下,痛得鲜血淋漓。只能咬牙吞下自己的血,忍着噬骨的痛,帮着阿哥拭去迷障,拂去干扰,静静等阿哥想清楚,他自己终究想要的是什么。   他苦笑一声,缓缓直起身,帮富贵盖好又被蹬开的被子,终究不舍得伤他的阿哥一丝一毫。   他不肯信,阿哥心里一点没有自己,也不敢想,如果等不到一个天明,他将会是怎样……   曹富贵一觉好眠,睡到大天亮,隐隐约约记得自己醉得稀里糊涂,好像对着小乔乱说一通,呃……这个,他不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富贵哥心虚地问小乔,小乔看看他,反问,阿哥你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事?   呵呵,这个,这个侬阿哥难道还能跟你讲,阿哥或许喜欢的是男人?   “咳!帮我跟阿奶讲一声,中午我不回屋吃饭了。”   曹富贵挥挥手,想起昨夜的打算,匆匆去寻宓采苓,怎么说也得再挣扎一下,看看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得救吧?   他转头扬扬眉毛,暧昧地一笑:“你也不用等我,我去找采苓,再努力一把,说不定能给你娶个大嫂过年呢?!”   乔应年看着富贵脚步轻快地跑出院门,垂下眼帘,死死咬住自己的唇,一丝锈味的血腥难以下咽。   走到僻静处,富贵闪身进了炼庐,在自己捣鼓出的一堆古怪玩意里翻看,看看拿什么有趣点的东西当个敲门砖。找了会儿,找到个木头做的“华容道”游戏板,这小玩意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收起来的,哄哄小娘正好。   宓采苓如今是小学堂一到三年级的语文老师,手下管着三四十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有本乡本土的,也有干校家属,也跟着邹校长锻炼出了一身对付熊孩子的“好功夫”。   曹富贵悠哉悠哉走到小学堂时,正好赶上学堂中午放学。   邹校长亲自拿了根鼓棰,用力地敲着古樟树上挂着的一大块厚铁片——这玩意是当年大炼钢铁时烧出来的铁疙瘩,含杂质太多,做不了别的,挂着当钟敲,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当当——当!”   悠长的钟鸣声响起,孩子们一窝蜂地涌了出来,嬉闹着跑向食堂。   如今大队里条件好了,本队的孩子们上学吃午餐给补贴一部分,让学生们的家里减轻了好些负担,多半的孩子都在食堂吃午饭。学校本来的老师多半会和孩子们一道简单吃点,干校的老师们却都是回隔壁干校食堂打饭,毕竟干校食堂大,供应的种类和东西也多。   因为知青点就在学校附近,两个知青女老师常常会回知青点自己弄点吃的,调剂一下食堂里过于单调的吃食。   “哎?好久不见啊!富贵同志。”于胜男看到曹富贵有些惊讶。   “你好你好,胜男同志,喔哟!你这精神头,果然妇女能顶半边天,巾帼更胜男儿郎啊!”   曹富贵笑嘻嘻地打着招呼,眼光直往她身旁的宓采苓身上撩。宓采苓笑容沉静,不复刚来大队时的青涩稚嫩,淡淡的笑意中透着丝茫然的疲倦。   哎,好像是有好久没见她了。   曹富贵心虚地回想,宓采苓她们来了快两年,他开头是一见动心,开头热火朝天地追了一阵,没什么回应,后来也就淡了,自打陆咏楠闹的那一出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喜好”之后,他是惊惶失措,东想西想,唯独没想起来要找这小娘。   他楞楞地看着宓采苓姣好而年轻的脸庞,心底问自己,当真喜欢她吗?真的想娶她回家,白头到老一辈子吗?   “你好,富贵同志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宓采苓看着呆楞楞盯着自己发傻的富贵哥,微微颦眉。   一年多的相处,她也对曹富贵有了些深入的了解,他虽然不爱循规蹈矩,却又能干体贴,也没什么大男子主义,确实是个不错的好同志,也许……也会是个理想的对象。   但终究不会是她的。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回去,回到沪市去,那里才是自己真正的人生。   “呃……喔喔!我是想起来,前阵子好像收了个小东西,正好给孩子们当、当教具!”曹富贵突然像是从梦中恍然清醒过来,慌张地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木板盒。   “喏,里头是个动脑筋的小游戏,叫‘华容道’,给孩子们玩正好。给!”   他把小木盒丢在宓采苓手里,咧开嘴哈哈笑道:“宓老师,喔,还有胜男老师,学校里这帮小猴崽子多劳你们费心了!改天我打几只兔子请你们吃啊!想吃什么口味的?红烧还是辣炒?”   “要麻辣兔丁!”   一听有兔子犒劳,于胜男的口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没办法,曹富贵这小子的手艺那真是人间哪得几回吃啊!要不是他看上的是采苓,要不是她还记挂着回城,还剩点女孩子的矜持,光是冲着他这手无敌霸道的厨艺,她都想嫁给富贵哥了!   “行!下回让小乔给你们送来,保证又麻又辣!”曹富贵大笑着,挥挥手,潇洒远去。   于胜男摸摸下巴,觉着有点莫名其妙,转头问道:“哎,采苓,这小子……跑来就给你,送这么个玩意?他……什么意思啊?”   她指指采苓手上的小木盒。   “这是给孩子们的教具。”   宓采苓微微勾起嘴角,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不知为什么,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曹富贵对她那点异样的微妙好感,也许从此结束了。   彻底明白自己就不是个娶媳妇的料,曹富贵走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潇洒自若,心酸是心酸,感伤也是感伤的,可心里头也彻底放下了一块石头,浑身轻松。娘的,总比真娶了个老婆,回过头来却发现自己更喜欢男人好吧?!那才叫一个害人又害己。   娶不得就娶不得,曹富贵还没哀怨上几分钟,脑袋里就开始盘算哪里有什么合口味的男人,素了这些年,特么看着大黄都觉着眉清又目秀。不过俗话说得好“兔子不吃窝边草”,乡里乡亲的,可不能祸害……说起来,顾青山顾大腿的儿子倒是长得好英挺,年纪轻轻、斯文又腼腆,啧啧!   想想顾大腿日后的威势,曹富贵咽了口唾沫,非常识相地把人家小帅哥的影子甩得干干净净。 第74章 出逃   或许是有什么心有灵犀, 曹富贵心里头正惦记着顾家的小哥, 前头正走来一个纤细瘦弱的身影,不是顾大腿的儿子顾日星又是谁?   虽说不敢招惹人家,但这么个眉目清秀的小哥站在跟前, 听他低声柔语地说话, 那也是乐事一件啊!何况, 人家可是顾家的公子啊!不在此时雪中送炭, 更待何时?   富贵哥乐颠颠地紧跑几步,追了上去, 提声招呼:“日星!”   顾日星脚步一顿,回头看到富贵哥,略显苍白的脸上绽开了一丝笑意,应声挥手。   “喔哟, 给你爸送午饭呢!”曹富贵看看他肩头斜挎背着的木箱子,乐了。   这个土八路式的保温箱也是他根据老祖宗的创意给弄出来的,里头絮着废旧的棉花和破布, 装上热饭盒子能保温。   干校战士们时不时要进行拉练, 几个另类“分子”更要从事许多重体力劳动,有时跑得离学校远了, 就很难吃上顿热的。那时候有几个胃不好的干部, 为了照顾他们, 曹富贵弄了个简易的保温箱子, 装上热的药膳粥给人送过去, 大冷天里让人喝上了热粥, 当真是从胃里暖到心头,更不要说富贵哥的土药方子,那向来都是立等见效,药到病消。   家属们感激不尽,不但学着富贵哥的方子熬粥,更是学会了这个保温的法子,只是不知怎么回事,就算是一样的方子,一样的法子,富贵哥手把手教的,熬出来的药粥,那滋味那效果,却总是要差上几筹。   “是啊!富贵哥,我学了你的薏米山药粥方子,给我爸和胡叔、殷爷爷他们捎点吃的。”   顾日星眼睛细细长长,笑起来弯弯的,他唇色也有点淡,一笑就露出颗小虎牙,显得格外青涩可人。   曹富贵跟他说笑几句,悄悄咽了口口水。   说起来这孩子也命苦,胎里带来的喘症,年纪轻轻的身体孱弱得当真是手无缚鸡之力。他是初夏时候来的,在山路上淋了场雷雨,引发了喘病,要不是当时有社员刚巧碰到,赶紧把他背着跑去大队部新开的医疗点,这条小命指不定就没了。   这还不是富贵瞎猜,要知道在他的“噩梦”里,只听说过顾大佬有个女儿,根本没听过他有儿子。   幸好他听了父亲的话,来到林坎投亲,遇到了曹富贵这位相当神奇的蒙古大夫。   一听医生诊断了小顾的病症后,富贵哥当时就翻出了好几样对症的方子和药膳,热心操劳地一通喂,里头偶尔又有奇妙的“特效”加成,这么半年下来,虽说没能彻底拔了顾日星天生的病根,但身体是调理改善许多,除了比同龄人略显瘦弱苍白之外,跟一般人也没什么两样了。   “你这本事可见涨啊!刚来时连件衣服都不会洗,现在都会熬粥了。喏!枇杷糖,我专门为你做的,滋阴生津,平喘消渴,没事吃两颗,味道也很好。”   顾日星惊喜地接过,塞了一颗小巧的硬糖放到嘴里,富贵哥做的糖味道极赞,含到嘴里清凉生津,甜而不腻,还有一丝脆生生的果鲜味,好吃得他都舍不得咬。   曹富贵笑眯眯地和顾小哥拉着家长里短,突地听着身后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呼喊:“哥!”   他愕然一回头,有点惊喜:“你怎么来了?”   乔应年冲着顾日星微微点头打了个招呼,横了一眼春意盎然的富贵哥,道:“我来接你。”   听阿哥说要给他娶个大嫂回来,他虽然咬牙忍耐,又哪里能真的放心放手?   幸好富贵哥有贼心没贼胆,在小学堂门口,乔应年遥遥看着,富贵和宓采苓也不过是闲话几句就分开了,还没等他欣慰地放下点心来,转头又见着阿哥贼笑兮兮地贴上了顾家的小哥。   乔应年只觉胸口憋得要内伤淤血了,偏偏还得忍着,舍不得说他一句重话。   “哎呦,是哦!都忘记吃饭了。”曹富贵摸摸脑袋笑道。   和顾日星依依惜别,看他朝着沟渠工地那个方向走去,曹富贵摇头叹了声气。唉!只可远观不可亵渎啊!   小乔没说话,低头从怀里拿出个布包,里头是两节焦黑的竹子,他又拿出双筷子抬手递给富贵哥。   “竹筒饭?”   曹富贵接过竹节,打开来一看,一股淡淡的焦香夹着竹木的清香,似乎还有一丝腌肉和竹笋混和的鲜味扑面而来,让人馋涎欲滴。   自家事自家知道,自己的“厨艺”那都是宝炉的功夫,虽然这些年他对美食颇有兴趣爱好,又有条挑剔又灵敏的巧舌,还常常费心琢磨着弄点新花式练练手,可是要比起纯粹的厨艺,还真不如小乔天生的手巧。   “小乔的手艺也是越来越好了,你要是个妹妹,这么贤惠能干,我都舍不得把你嫁出去了。”   曹富贵哈哈一笑,找了块平地,拖着体贴的小乔一道坐下,开始狼吞虎咽。   米饭里放了淡黄的笋丁,淡红的腌肉,夹杂着青绿的甜椒,带着油汪汪酱色,还没入嘴就让人看着赏心悦目,一口放到嘴里,鲜香微辣还带点甜的各种滋味在舌尖上迸发交缠,吃得曹富贵连头都不愿意抬起。   乔应年看着富贵哥吃得眉开眼笑,嘴角也忍不住噙上一丝笑意,低头拿起筷子,将富贵悄悄剩在一角的甜椒又拨回他的饭里。   “哥,你自己讲的,营养要均衡,这么大的人总不会还挑食吧?甜椒可是好东西,莫浪费了。”   曹富贵瞅瞅冷脸冷眼的小乔,苦大仇深地把甜椒通通吞下,谁让这些年他教训家里几个小的,总是忆苦思甜,不许浪费。   咦?说起来,自家这小狼崽子,如今也是越管越宽了!   曹富贵啃着甜椒颇为不忿,这都快翻了天了!正想一振兄纲,眼角却扫到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在远处晃荡。   曹富贵一楞,咬着筷头,皱眉仔细分辨。   如今他们这山窝窝里也铺开一堆事,大中午的,公社里社员们上工的上工,读书的读书,老人们都在家里帮着做后勤,个个忙得飞起,干校的学员们都拉出去修渠了,还有谁能和他这样的“闲杂人等”一样,到处晃荡?   看着这走路的架势,他富贵哥可太有经验了,瞻前顾后,缩头弓背,一看就显得心虚,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乔,你看,是孙光宗!”   曹富贵瞪大眼睛,咽下嘴里塞满的美食,惊讶地用肘子杵了杵忙着给他喂饭的小乔。   小乔抬起头,蹙着眉头一看,厌恶地说:“是他。”   这几年他和孙家,和他的亲生母亲几乎是断绝了往来,但同住一个村,多少也有些闲言碎语飘进耳朵里。   听说孙光宗越发的不像话,酗酒成性,连工都不上了。他老娘死后,家里没了把钱的人,一点老底子都拿来喝光了。到后来甚至带着他的瘸腿儿子四处偷鸡摸狗,也不敢偷贵重的东西,被村里人逮到了就躺地上装死狗。这些年弄得人憎狗厌的,要不是看他家大小两个女人实在可怜,死命磕头哀求,生产队长曹爱党都想把这混蛋捆到公社送去劳改。   孙光宗上前溪村干什么?总不会是不长眼的想上干校偷东西吧?人家虽说是“学校”,可实行的是半军事化管理,有枪有兵的!真要是有什么坏分子、特务敢往枪口上撞,那是真找死。   乔应年冷眼看着孙光宗蜷着背,在僻静的小道上左顾右盼地匆匆走着,哧声道:“还能干什么?总没好事。”   大概是感觉到了有人在注视他,孙光宗猛地一抬头,正对上乔应年冰冷的目光。他顿时慌张起来,脚下一乱,突地摔了个大马趴,撑在地上的手一甩,在阳光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金晃晃的一闪而过。   “什么东西?”曹富贵眯起眼疑惑地问小乔,明明他和小乔一样,都吃过两次金字【视力 1】的特效好菜,可偏偏眼神就是比不上小乔。   “好像是……金色的什么小玩意?”乔应年也不太肯定。   没等两人再细看,孙光宗连滚带爬的早已跑远了。   看看孙光宗走来的方向,曹富贵拧着眉头想了想,说:“走,去大队部问问,看有没有什么事。我艹,看到姓孙的,我就觉着没什么好事。”   小乔虽然不想理会半分孙光宗的事,但阿哥既然这么说了,自然是点头应下,陪着他去了一遭大队部。   去大队部问了一圈,也没听说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富贵哥悻悻暗骂一声,无功而返,难道真是自己多想了?   然而,当天傍晚,干校就发生了一件大事——“坏分子”张晋玉毒倒了看守“牛鬼蛇神”的欧战士,偷抢了他的佩枪出逃了!欧战士当时虽然侥幸没死,却深度昏迷,被送进了医疗点抢救,还不知能不能救回来。按着医生的判断,可能是某种蛇毒,请了土专家老酒伯来,灌了一通药下去,总算醒了过来,杨连长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干校的战士和公社的民兵连已经紧急出动,封锁了四下的通道,到处搜捕张晋玉,可这个狡猾又狠毒的坏分子就象是上天入地了似的,不见踪影,急得杨连长一宿没睡,眼眶都凹陷下去了。   “小乔,你说这张晋玉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他能跑哪儿去?拿着支没几颗子弹的枪上山?那不是给山里野兽送点心去吗?”   曹富贵和社员们一样,都接到了警告,乖乖待在家里头,万一出去刚好撞到逃犯,特娘的挨上颗花生米,那不是冤透了?   小乔拧着眉没说话,突地抬起眼,对上了曹富贵恍然的目光,两人异口同声叫道:“孙光宗?!” 第75章 惊   有了这个猜测, 曹富贵丝毫不敢大意,马上带着小乔去了如今黄林生产队的队长曹爱党家。   这几年锻炼下来, 曹爱党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冲劲的毛头小子,办事稳妥多了。   听到曹富贵说的这个线索, 虽然没什么证据,他也没有不当一回事。毕竟这几年富贵哥办的桩桩件件大伙都看在眼里,私底下他爹也跟他说起过,富贵这人不简单, 眼光远又懂得顺应大势,不是池中之物。不说言听计从, 但曹富贵说出的话,在自家地头上也是掷地有声, 响当当的。   “走!去孙家看看,也不知这瘟生在搞什么?这混蛋要真是搅和进‘坏分子’出逃这件事, 这次我特么无论如何不能轻饶他!”   曹爱党带着几个民兵和曹富贵他们两个, 气势汹汹地冲进孙家, 迎接他们的却是一窝女人孩子。   刘翠芬四十多岁的人已经头发花白,眼角嘴边都是一道道苦涩的皱纹,看着闯进破屋的几个大男人, 她吓得话都讲不清, 搂着小儿子浑身哆嗦着, 眼泪像是熬不干的卤水往下淌, 呜咽不已。   倒是孙喜娣一脸漠然, 盯了了眼跟在曹富贵身边的乔应年, 跟曹队长讲,她爹好几天都没回屋了,反正他一直都在外晃荡,不回家她和阿娘还能少挨几顿打,她们也根本不知道他醉死在哪里了。   “孙留根呢?!”曹爱党四下打量了一下孙家穷得精光底掉的破屋子,皱着眉头喝问。   孙喜娣冷冷地让开道,看向里屋。   “去,把人弄出来!”   曹队长一声令下,几个民兵立刻冲进屋子里,不多会儿就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孙留根拖了出来。他一头乱蓬蓬的油腻头发,满面戾气,又踢又喊的,民兵顺手给了他几下,立即萎顿老实了。   “队长,你瞧,床头还有一堆鸡骨头。”民兵拎着两只精装的空酒瓶给曹队长看。这酒在县里头都要卖三块多一瓶,可不是便宜货,孙家穷成这样哪里喝得起?   没什么好说的,把孙留根拖到队里一阵“招呼”,他哭爹喊娘的,抽抽噎噎就招了。   酒和吃的都是他爹前一阵拿回来的,说是在干校里找到个冤大头搞钱,后来还让他一道帮着捉蛇,前两天说是要找机会再弄一笔,后来就没回屋了,如今他也不知道他爹在哪里。   “你爹还说起过什么?我告诉你,你爹现在犯事了,和谁混一道不好,跟反革命坏分子搭上,你要是不老实交待,就抓你一道吃牢饭去!”曹爱党听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厉声喝道。   孙留根吓得都快尿了,挖空心思拼命回忆,结结巴巴地回想起他爹好像说起过要寻抄山路,前两天还去归整了前指山上荒废的猎屋。   “抄山路!”   曹富贵和爱党对望一眼,惊呼出声。   抄山路不是专门的山道,而是以前猎人进山开出来的一条便道,据说是能从黄林村这边直接跨过山坳,绕路出山,解放后黄林和前溪村之间新修了道路,群众分了田地,也少有猎户进深山冒险,这路就荒废了。   要是张晋玉想出逃,要绕过大路上的关卡,走抄山路冒险完全有可能。   “赶紧向杨连长报告!”   “走!搜山路!”   这一天干校的战士和公社的民兵连全体出动搜山,又有人民群众无数双雪亮的眼睛帮忙盯着各处,很快就把搜查范围慢慢缩拢,傍晚时分,爆竹似的枪响在黄林村后山响起,紧接着是嘈杂的人声和犬吠,闹腾了好久才歇。   “大黄这家伙没事吧?”   杨连长带着战士们上山之前,怕逃犯藏在哪个旮旯里找不见,特地让大队里找了几位有经验的猎人带路,又借调了好几条猎狗权当警犬。如今大黄虽然年纪见长,可吃了富贵哥好些“美食”的狗子,跑跳如飞,后宫如云,又时常上山跟着打猎,可算得上林坎狗中一霸。这此大行动,杨连长指名要带上它出任务,也由不得拒绝。   曹富贵听着这枪响心惊肉跳的,不由得担心。   “它比你都怕死,机灵着呢!”二叔一边检查门窗院墙,头也没回地应道。   阿奶撩起手给了不会说话的二儿子一记后脑勺,眉头紧皱,道:“没捉着人之前,你们都警醒些,苗儿同我一道睡。”   老曹家在村子的最里头,靠着山脚,平时后山没什么野兽,围墙不高,住着倒也安逸。可是现在逃犯流窜到山里,真不知道他会不会从山上跑进村里,这里山角落的位置就不是那么安全了。虽说村里这几日都有人在巡逻,自家到底还是注意些好。   “阿奶,我们几个大男人值夜看着,侬莫担心。”   富贵和阿爷商议几句,分了两班值夜,二叔和宝锋一班上半夜,他和小乔一班下半夜。阿奶、二婶和苗儿三个女人住一屋,让阿爷照看着。   “围墙角落再放点‘家伙’,可以当警铃。”小乔使了个眼色,提醒道。   曹富贵顿时醒悟,对了,他的炼庐里还剩很多杂七杂八的陷阱、“机关”之类的玩意,都是当年“大串连”路上“开发”出来用剩的。什么倒尖刺、虎口夹,碎玻璃茬的,挨上一个就能去了敌人半条命!   没多久,几个巡逻队员巡了过来,曹富贵拦下人一问,才知道逃犯没捉着,孙光宗却被姓张的逃犯挡了枪子,一命呜呼了。巡逻队员们再三叮嘱,一定要注意防范,小心戒备,这他娘的逃犯穷凶极恶啊!   听了这消息,大伙脸上神情各异,多少都有些紧张。村里头乱糟糟的闹了一阵,民兵们也回了队部,杨连长他们倒是带人追了下去。   “睡吧!”阿爷看看夜色,敲了敲烟袋,发话。   上半夜平静无事,宝锋打着哈欠叫大哥他们换了班。   “你说……那个张晋玉会跑哪儿去?”搂着火熜坐在院前大树的树叉上,曹富贵靠着小乔温暖的后背悄声问。这地方地势高,整个院子都在视线范围内,可攻可守。   小乔将背挺了挺,让阿哥靠得更舒服点,一边摩挲着他再熟悉不过的手弩,低声道:“四周的大路都有哨卡,他收买孙光宗本来就是想走山道,要是真让他跑出去了,山高水远的,现在又乱,很难再抓到。可万一还被堵在后山,我怕他真会下山来村里……”   话还没说完,乔应年神情一凛,忽地伸手捂住了曹富贵的嘴。   曹富贵一楞,瞬时明白过来,寒毛直竖,他娘的,真是乌鸦嘴,还真来了?!   山脚处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在月光下,借着树影悄悄挪动,正慢慢向着自家院墙处走来,脚步十分谨慎,要不是小乔提醒,还真看不出来是个人。   “是不是他?”曹富贵几乎是贴着小乔的耳朵,用蚊蚋般的声音问道。   小乔浑身一僵,喘出口大气,侧过脸低声道:“看不清脸,八成是。”   这个时节还有谁会悄摸着从山上鬼鬼祟祟地逃窜下来?   他的唇紧贴着富贵的脸颊,热气喷在耳根上,熟悉的低嗓传入耳中,明明是这么紧张的时候,曹富贵却突地心头一跳,热血莫名其妙地涌了上来。   他闭了闭眼,压下混乱的思绪,悄声道:“射腿!”   小乔缓缓举起弩,瞄着黑影的下盘,坚定地按下机弦。   “嗖!”一声低啸,弩箭正中黑影的下身。   “啊——”一声压抑的惨叫响起,那黑影连滚带爬地转身就要跑。   曹富贵拉着小乔猛地跳下树,掩在自家院墙后,立即举起铜火熜,拿棰一阵当当当猛敲,扯开嗓子拼命大吼:“来人啊!抓逃犯——啊!”   这特娘逃犯可带着枪的,不能硬拼,咱得智取啊!专业的事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么。   小乔没跟着他一道躲起来,而是飞快地背起长凳搬到院墙边,借着墙头掩护又向着逃窜的犯人射了几箭。   很快成队的脚步声和呼喊声朝着这边奔了过来,枪声响起。   “在这里,就在这里!”   “他脚受伤了,往山上跑了!”   “快,快!从那边包抄过去。”   “……抓住他!”   曹富贵又惊又怒,顾不得外头乱糟糟的,也顾不得危险,奔上去就把小乔扯了下来,破口大骂道:“小赤佬,侬性命勿要啊!侬长本事了,枪子都不怕啊?!”   曹富贵气得头顶冒烟,唾沫星子喷了小乔一脸,揪着小赤佬的领子恨不得把他脑袋里进的水甩甩干,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咱家的瓷器跟那土瓦碰啥?!   小乔静静地听着他骂,微微低头,看着富贵哥因为愤怒而潮红的脸颊,他的嘴角渐渐勾起,眼睛像是洒落了星光,闪闪发亮。   曹富贵骂着骂着,看着自家养大的小崽子如今英挺又俊朗的脸庞,他渐渐停下了骂声,楞楞地看着小乔温柔似水、深沉如潭的眼眸。   乔应年目光微闪,迅速地一扫周围,突然伸手扳住富贵哥的肩膀。   曹富贵心头一突,也不知为什么,也或许有了什么自己也不敢相信的预感,热血猛然涌上脸庞,脑海里一片混乱。   乔应年缓缓侧过脸,就像是山鹰逮兔子似的,猛地俯下头,凶狠地吻住了他心心念念的阿哥。   就仿佛是一颗流星划过漆黑的夜空,曹富贵脑海里轰地一下闪亮,纷乱的念头此起彼伏,往日种种迹象了然于胸,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万千思绪终于汇成一条——娘的,这嫩生生的窝边草要啃了老子啊!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就像是蜻蜓点水,一触而止。   家里人已经被惊醒,纷纷起床出屋来看。   阿奶惊声问什么情况,曹富贵一抬手,没甩开小崽子死死握住的爪子,他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小乔,转头笑眯眯地安慰家里人:“没事了。” 第76章 心思   院子里的家人们紧张兮兮地竖起耳朵, 关注着外头的声音,深秋的寒风一吹,刚从被窝里爬起的苗儿狠狠打了个喷嚏。   “阿奶,你带着婶和苗儿都进屋, 外头的事一屋子男人照看着呢!”曹富贵一看惶惶搂着苗儿的二婶, 忙转头盯嘱。   远处又响起几声枪响, 忽然一阵欢呼声轰然而起。   宝锋眉飞色舞地趴着门缝往院子外头张望, 回头猴急地喊:“哥, 哥!八成是捉着了, 我去瞧瞧啊?”   “侬给我消停点歇着!”二婶脸都绿了, 一个虎扑揪住儿子的耳朵喝道。   “要么我……去探探?”二叔看看阿爷又瞅瞅富贵,不确定地询问。   这家里大事阿爹做主, 小事老娘当家, 不大不小的事如今老娘都听富贵的, 现在……这事,他也摸不清谁做主,反正肯定不是他自己。   “二叔,你和阿爷、宝锋都在家等着消息,护好阿奶她们。我同小乔去问问。”   “富贵,一定要小心!”阿奶缓缓点点头,又不放心地叮嘱一句, 怎么说富贵也比老二这憨子灵醒百倍, 就算要跑也跑得快些。听外头这阵仗, 八成是逮着人了, 她才敢放心放孩子出门。   富贵点点头,让宝锋把煤油灯拿过来,刚要迈步,沉默的小乔已经抢过灯快步赶在他前头,将院门打开条缝看了看,道:“外头没事。”掩在前方走出门外。   曹富贵憋着股气,朝阿奶她们挥挥手,也跟了出去。   门口静悄悄的,没半个人影,远处孙家屋子那一带火把、手电光束密集,好些背着枪的民兵聚集在一道,还有些看热闹不怕事大的社员围拢过去,争相看着什么。   隐约传来的欢呼和人声都是在叫“捉到了!”   “走!去看看。”曹富贵一指前方,招呼道。   乔应年紧紧抓着他的右手,仿佛生怕阿哥怒急跑了,他侧头望着富贵哥,柔声低语:“好,哥,都听你的。”   曹富贵听着这腔调,寒毛都竖起来了,挥手一巴掌扇在这胆肥的小赤佬的后脑勺,骂道:“好好讲人话!”   他怒眼一瞪还想发火,看着小乔那双隐隐期盼又欢喜,还带着惶恐的眼眸,一腔不知从何而起的怒火,就如同被摁在了这小赤佬的眼波里,哧~一声,不甘不愿地消然消灭了。   曹富贵呲牙咧嘴,哼哼唧唧,运了会儿气,也只憋出一句话来:“哼!回头再跟侬算老账!”   他突地转开目光,悄悄舔舔嘴角,老脸忽地一阵热。特娘的,平日里没注意,乔应年这小子……还真是可着自己心意长的,俊得男人味十足。   心一慌,脚下顿时踉跄。   乔应年手臂一展,轻松地把人揽到了怀里,低声在富贵哥耳边道:“哥,小心脚下。”   “勿要毛手毛脚啊!拿灯照路。”富贵哥悻悻站稳,也没理会这小崽子,匆匆往前赶去。   乔应年眸光一黯,深吸了口气,紧紧跟随而上。   “……搜干净了没有?头发、嘴里,裤叉子都别放过!特娘的,还真能跑!再能跑侬也跑不出人民群众的手掌心!”   还没到跟前,就已经听到石队长中气十足的吼声。   这次逃犯出在林坎地界上,又是疑似和黄林生产队的败类内外勾结,事情一出可把他给煎熬的,幸亏欧战士没牺牲,不然真是要捅到上头,他石河生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如今抓到了罪魁祸首,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至于孙光宗那混蛋也算是自作自受,吃颗“花生米”也不冤!   曹富贵忙拨开围观群众,挤上前去看热闹,有小乔在身边护驾,就仿佛是分花拂柳般,把一众好事的男人们挤到一旁,踩脚骂娘。   见过几面的张晋玉半死不活地被两位战士架着,两只胳膊朝天翻转,被死死拧住,两条腿虚浮地拖在地上,血迹淋漓,两支细长的弩箭还插在他的小腿上。   看到曹富贵过来,石河生欢喜得一把络腮胡子都翘成了刷子,蒲扇大的巴掌兴奋地直往富贵哥肩头拍,差点把他给拍趴下。小乔立时抬手一架,把石队长的大巴掌给架住了。   “哈哈哈!莫怪莫怪,我这大老粗,一高兴就不知轻重。”石队长咧嘴指着富贵叹道:“富贵,你可真是富将啊!张嘴一声喊,就帮我们抓住了这逃犯。”   赶来的杨连长也赞许地望着富贵哥点点头,正要开口说什么,脑袋低垂的张晋玉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盯向曹富贵,血渍斑斑、满是污泥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像是鬼火一起凶残。   旁边的战士顿时怒了,都到这时候了,还敢威胁人民群众,果然是怙恶不悛、死不悔改的坏分子!他一个枪托狠狠砸下,张晋玉闷哼一声,不动弹了。   “注意轻重!留活口,还要审问呢!”杨连长赶紧一声喝,感谢了几位大队干部、民兵们和热心群众后,匆匆把人押走去审问了。   曹富贵盯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一时心里惊涛骇浪,拍得他一楞一楞的。   “哥?”小乔有些不安,悄悄站到他身后。   曹富贵眯起眼,神色莫名地看着乔应年,心里嘀咕,莫非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孽啊!   他以前和张晋玉打过几次照面,只是觉着这个男人骨子里有股悍狠的劲,说话又阴阳怪气的,后来也没怎么理会。   直到今天,看到张晋玉一脸血污的恶毒眼神,曹富贵才突然惊醒,认了出来——这特娘不就是“噩梦”里“乔应年”在流浪时遇到的那个逃犯,后来携裹着他出逃,最后让“乔应年”走上黑帮大佬不归路的那个家伙吗!   梦里的那家伙被人喊作“三爷”,骨瘦如柴,脸上又有条长长的血色疤痕,与“张晋玉”的模样大不相同。要不是今天张晋玉穷途末路,一头是血的被抓,他还真认不出来。   曹富贵心有余悸地抓住小乔的手,牢牢握紧,生怕一个不留神,自家养大的小崽子又被恶棍给拐去当马仔炮灰,走上刀口舔血的黑道。   不过如今……想想张晋玉离死就差口气的德性,曹富贵觉着应该能放下大半的心了。   “侬看看这家伙,偏要和人民作对,不走正道,啧!哪里会有好果子吃?这叫罪有应得。”曹富贵紧紧拉着小乔的手,意味深长地实地教育,“做人就要清清白白,无愧于心,晓得不?”   石队长和曹爱党站在一旁,听着这四邻八乡闻名的二流子义正辞言地教训小弟,都是神情古怪,哭笑不得。   好在“逃犯”这桩事情还算圆满地了局,众人兴奋地议论纷纷,也渐渐散了。   曹富贵拎着小乔回家转,脑袋里一门心思想着“噩梦”里闪过的片段,那个张晋玉似乎在沪市还藏了“宝”,梦里他是逃跑成功,并且带着“乔应年”把东西起了出来,千里迢迢跑到南边,偷渡去了港岛。   要是照这么说,张晋玉在沪市的“东西”应该还藏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可恨“梦”里的信息散散碎碎,又是摸黑夜里起的“宝”,曹富贵又从没去过沪市,哪里分得清宝贝到底埋在什么地方。   想想那一堆黄鱼,曹富贵也只能流着口水悻悻。好在如今他自家的炼庐里也已经用粮食换了好些老物件和金玉,馋归馋,倒也不是很记挂,反正看梦里张晋玉埋藏的那个严密劲,估计也没人翻得出来。   什么时候有机会去沪市走走,看这些“宝”与他富贵哥有没有缘分了。   如今么,啧!窝在山沟为妙,安全第一啊!   他这一路神不守舍的,什么也没说,乔应年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被丢在了油锅里煎,一时又捞起来丢入了冰窟窿里,时烫时冰,又痛又期盼。   既希望阿哥这般没什么大反应,是默默应了自己,能欢喜成双;又觉得自己想得太美,怕是阿哥已经决绝地要把两人的关系撕扯干净。他咬牙不发声,苦苦忍了一路,哪里还有半点平时沉默、阴郁又坚毅的模样。   眼看家门口的木桥已经在望,碎金溪的流水潺潺,乔应年咬着牙根,再也忍耐不下去,顿住脚步,在悄无旁人的桥中央拉住了富贵哥的身形。   “哥,你、你别不理我……我,我……”乔应年一时哽噎,死死盯着阿哥的眼,生怕在他的眼里看到一丝厌恶与恶心。   朦胧的月光下,富贵哥仰起脖子,撇嘴一哼,终于也想起了这茬,眯着眼凶神恶煞般地拷问:“娘希匹!侬个小赤佬,老实交待,甚时候居然敢对你阿哥起了心思?!”   “哥,哥……打我晓事的时候,我、我的梦里都是你。”乔应年拉着富贵哥的手坚决不放开,心一横说出了多年的夙愿,“我,我只盼着能一生一世陪着你。”   “哧,当我阿弟也能陪我一世啊!阿哥带着你浪遍天下,再寻几个漂亮小娘,不是更开心。”曹富贵对小弟这种“低级”愿望很是无语。   “那不一样!哥,阿弟不会想着要亲你,不会夜夜做梦梦里都是你,不会想着要……”   乔应年眼都红了,用力揽住富贵哥,咬牙切齿地在他耳畔低语那些让人听到都心跳耳热,热血骚动的话语。   “哥,哥……我这条性命,这颗心,全都是你的。”   乔应年低声吟叹一般说道,抬头深深望着富贵哥:“哥,我宁愿自己死了也不会勉强你半分,可是,我要是不能同你在一道,我……比死还难受。”   说到后头,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几不成声。   曹富贵楞楞地看着这小崽子,听着他泣心裂肺般的话语,突地恼了,抬手噼里啪啦地往着那榆木脑门上敲:“说甚死不死的,年纪轻轻的,啊呸呸呸!童言无忌!”   “哥,你……你这是应了我了?”乔应年傻傻的任他揍,突然颤声问道。   “应侬个头啊!回家!”   曹富贵脸上一红,幸好月亮刚巧掩入云后,他一把扯起自家小崽子,把这满脑袋浆糊的小子拎回家,改天再好好教训教训。 第77章 起屋   听说逃犯已经就擒,家里人都松了口气, 尤其是二婶, 连连念佛, 道是菩萨保佑,被阿奶横了一记眼风这才记起来, 如今哪里能讲这些神神鬼鬼的话, 悻悻一笑, 赶紧带着苗儿回屋休息去了。神经紧绷几日, 今夜又闹腾了大半宿, 大男人都有些吃不消,更何况家里的老小。   阿奶挥挥手赶着大伙都去补觉,富贵掩嘴打着哈欠,也是瞌睡朦胧,正要回屋补眠,袖子却被人悄悄扯住了。   曹富贵浑身一激灵,飞快心虚地溜了一眼阿奶, 幸好老太太一无所觉, 他横眼怒向兔崽子, 压着声音道:“去睡觉, 有事改天再说。”   “哥,晚上我陪你睡啊?”小乔眼里闪着抑不住的欢喜, 也悄声道。   “滚你的, 哥多大的人了, 还要你陪着睡。”   曹富贵小腹一紧, 明明是挺平常的话,不知为什么如今怎么听怎么让人心痒痒,他唾弃地甩开黏人的狼崽子,蹿回自己楼上的房间。平日不觉得,如今撩起了火头,好像还有点孤枕难眠的意思了。   啧!一道住在家里,好像是有点不方便啊!   这一觉补到了大天亮,曹富贵起来时,家里人只剩下阿奶在收拾家务,伺候家里养的鸡。   “阿奶,小乔……他们呢?”   阿奶端碗稀粥又拿了几只油饼过来,奇怪地看他一眼,道:“侬阿爷他们都去上工了,宝锋和小乔去机械站帮工,苗儿说是今朝要学什么‘写生’,跟着殷先生他们上后山了。”   大队里对孩子们和少年郎的学习抓得很紧,能读书肯读书的都算半工,半日劳动,半日学习。出了逃犯这桩事情,田里的劳作、学生们的课业倒耽误了好几日,今朝自然都要恢复,上工的上工,当学徒的当学徒,一早出去了。   至于自家的大孙子,阿奶爱怜地摸摸他的头发,也不舍得苛责,富贵为了家里吃饱穿暖操劳了这些年,性子却还是孩子一般。   曹富贵心虚地闷头稀里呼噜吞下粥,又啃了两张油饼,塞着满嘴吃食含糊地说了声,匆匆出门去。   昨日和小乔戳破了窗户纸,一晚上梦里都骚动,一大早擎天一柱好不容易才歇下。如今面对着慈爱的阿奶,他心里这个虚啊!还是暂避为妙。   溜溜达达走在村里的石板路上,曹富贵两眼放空地琢磨着自己的旖旎心事,懊恼地发觉,想起那狼崽子绿幽幽的饥饿眼神,他都亢奋得腿脚都发软,心跳急促头晕脸红。要说从亲人变相好的别扭……似乎有那么点,更多的却是对小乔那好身材的骚动,比之当年看到采苓那小娘更是热血下涌。   大概是平日里乔应年这小子沉稳得太不像个弟弟,反倒像是个亲密知心的伙伴?如今眼光一转,自己这心思立马就蠢动起来。   特娘的老房子着火,当真是一发不可收拾啊!   曹富贵想着自己的闷骚心思,居然也没什么抗拒的意思,大概自打明白自己更中意男人,这一震惊两震惊的,震着震着也震习惯了。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大队部的农机机修站,透过敞开的大门,看得到围墙围起的院子里头人头攒动,不时传来哄笑叫好声。   曹富贵心中一动,悄摸地走上前去。   院子中间一台古怪的机器突突突地冒着浓烟,身下有四个轮子,小驴般大小的机身上头还有一个凹座,上头正坐着曹宝锋那小子,被机器颠得浑身发颤,脑袋拨郎鼓似的乱晃,眼冒金星,头发蓬成了乱草窝。   旁边众人围着哈哈大笑,不时喊几句粗俗的调笑,把试机器当作了看大戏。   越教授正站在边上捏着他的眼镜左右打量机器,一边报着数据,一边喃喃念叨,不时皱着眉回头讲几句。   曹富贵嫌弃地瞅瞅仿佛发了羊颠疯的楞头青弟弟,转过目光,就看到小乔站在越教授的身边,认真严肃地拿着小本本记着教授的话,眉宇之间虽然还有些青涩稚嫩,但看着他沉稳的表情,却无由的让人感觉踏实心安。   昨夜那个轻轻的吻,似乎戳破了眼前的迷障,又仿佛是什么神仙法术,让曹富贵看着看着就心跳加速起来,腹中一团热火蠢蠢欲动,再也没办法回到将这小赤佬当作小弟般的过往了。   似乎是感应到了他的目光,小乔突然抬起头,目光穿过人墙直直地对上了曹富贵热切的眼神。   乔应年眼睛一亮,嘴角微微翘起,低头俯在越教授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把手头的东西交给旁边其他学徒,快步走了出来。   忙了一早上,浑身是汗,他站在富贵哥面前,抬手擦掉额头的汗水,把人拉过一旁,低声笑问:“哥,你怎么过来了?”   汗水蒸腾带着男人的味道迎面而来,曹富贵微眯起眼睛,盯着乔应年随着话语微微耸动的喉结,看着汗水缓缓地滑入他已经不再单薄的,蜜色的结实胸膛间,突然无比真实地感受到,眼前刚刚长成的年轻人,其实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   这小狼崽子可从没把自己当作亲哥,而是一门心思惦记着吞了他这口嫩肥肉。   曹富贵歪着嘴角忽地一笑,眉角眼梢都是痞赖的邪气,扬着一边秀气的眉毛,拖长了声调问道:“小乔啊,跟着教授在干什么呢——”   乔应年看着阿哥这样色如春花的笑容,喉头一紧,声音都哑了半分,他垂下眼,悄悄握紧富贵哥的手,说:“越老师带着我们在试验单人半自动收割机,平衡性上还要再调节调节,驱动也还有些问题。”   “嗯,不错,好好干!”   曹富贵也没挣开这小子不老实的爪子,反而笑着捏了把狼崽子肌肉起伏的结实胳膊,夸赞了两声,顺手又摸了把小乔胸口微微隆起的胸肌,啧!倒真是好摸。   没道理他这老兔子反倒还要被自家嫩草调戏……呸呸!既然养得水灵灵的嫩草早就盯上了他,瞧着也顺眼又顺嘴,他富贵哥壮牛吃嫩草,也不碍着谁,哪里能让这小赤佬小瞧了自家的手段。   就是有点对不住乔家老爹,改日去坟头上多烧几包烟给老丈人,他老人家的棺材板还是要压得牢一点。   乔应年一把抓住富贵哥不安分的爪子,喘息都粗了,他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剧烈欢跳的心,低声道:“哥,我打算搬出去住。”   “啊?住得好好的,怎么……”   曹富贵一楞,抬眼看到乔应年眼中未消的血丝,两只和自己一样憔悴的黑眼圈,顿时明白就里,相当地感同身受,他咳了声,立时转了话调:“行啊!侬都十八九的大人了,搁在早年,儿子都能打酱油了,也是该成家立业,顶门立户了。”   “哥,我问过爱党,他说我的户头是单立的,本来就可以划一间宅地,你说,我把屋子建在村口风水庙那片,还是周家边上那块滩地?”   乔应年眼睛望着富贵哥,声音柔得简直要滴出水来。   “周家边上?不行,离孙家挨得太近,到时他们一窝子又来夹缠,烦都烦死了。还是风水庙那块吧!平日里你也能帮着照顾照顾老酒伯。”   曹富贵一听这两个地方,立时帮小乔拍下板来。   这几年大队的日子好过,人丁也渐渐兴旺起来。年轻人成家立业,就免不了分家建屋,黄林村本来就建在山坳里,平地不多,好多宅子都是老辈子传下来的,现在能腾空建屋的宅地就更少了,选择余地不大。   乔应年听富贵哥这么讲,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都听你的,哥。”   老曹家诸人听到小乔说起要搬走,虽然惊诧伤感,可也没多挽留,毕竟小乔姓乔,要成亲传宗接代总不能在曹家屋子里娶亲吧?   二婶感叹着时光易逝,转眼又精神十足地数出一堆十里八乡云英未嫁的好姑娘来。   自家大侄子主意正,人又活泛,还有甚甚不宜早婚的卦象,听起来老唬人的,他的事有婆婆大人操心,如今家里都懒得催他结婚,英子又嫁了,她一腔做媒的大好兴致自然就转到了小乔这正当年的棒小伙子身上。   “二婶啊!小乔是念书种子,年纪轻轻成婚不是浪费了?”   曹富贵扯过大旗替自家小狼崽子掩护,哼哼!招惹了他富贵哥,这小子还想转身拍拍屁股去娶媳妇?当真想得太美。   他耸耸眉头,歪嘴指指在一旁傻乐的宝锋,恨铁不成钢地叹息:“二婶,宝锋比小乔年纪还大一岁,读书呢……唉!我也不说了。不过如今他在越教授那里学着开农机,做机修倒是挺像样,人也长得端正,就是毛头小子不定性,最好找个厉害的老婆管管,说不定这出息就来了。”   二婶一听这话,深觉有理,转头将热切的目光盯住了还在无知傻笑的憨儿子。   曹富贵一扯闷声偷笑的小乔,拉着他一道去看刚划好的宅基地。   要买砖石、找泥瓦木匠、起屋搬家,一堆事情忙都忙不过来,哪里还有什么功夫闲扯淡。   忙忙碌碌到了开年一月,转眼乔家小院都建得差不多了。   乔应年就一个人住,日后又是打算读书考出去的,曹富贵也没打算把屋子建得多大,就是小小一个院子,几间屋子,够住就行。屋子建哪里,怎么个建法,小乔什么都是听哥的,建屋子时却不肯让富贵多操劳一分,自已拿了这些年攒下的“零花钱”买了砖石,请了工匠,妥妥贴贴建好了屋子,兜里却是囊空如洗了。   定下请进屋酒那一日,正是乔应年十八周岁的生日,他也没声张,旁人更不知道。   曹富贵摸着下巴,却是觉得,啧!如今小乔可是自已的人了,怎么也不能简简单单就过了这个成年的生日。想来想去,脑筋灵光一闪,掏出当年从小乔手里抢的那只玉扳指,碎是碎成三段了,找人修修还是能拼起来的。   镶金嵌玉的虽然有点贵,如今他富贵哥又不差钱!   这些日子忙得什么心思也没动,想想这好日子,曹富贵心头热切,嘿嘿嘿,怎么也得把人摁下吃个痛快! 第78章 成双   农历十二月初七宜入宅、嫁娶、安床、招赘纳婿……, 忌开市、祭祀、上梁竖柱、赴任等等。   破四旧、扫牛鬼蛇神的, 如今十里八乡也找不到个敢看日子的专业人才, 话虽是这么讲, 各家私底下总还是有点美好愿望,也怕犯了什么忌讳, 总要悄摸地翻翻黄历。   曹富贵炼庐里收藏了各版老黄历, 他这圈外人士翻来翻去,半懂不通地对着各家说辞, 好容易拍板定下这个好日子, 再说了, 这一天又是小乔的生日, 双喜临门多少好!   看看黄历上明明白白的宜“安床、招赘纳婿”,他心头那个小火啊, 嘿嘿嘿地烧得正旺。   娘哎!这么些年童子功练下来,铁杵都快让他双手磨成了针,如今好不容易和自家狼崽子互明心意,一双并作两好,可不得好好疼一疼暗中喜欢自己这许久的小阿乔。   他这两天暗下苦功, 可不止是在炼庐里翻黄历, 早些年收的一堆古书春宫也是钻研再三, 龙阳十八式什么的,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到时阿哥我这样那样再这样一番手段下来, 定要让小狼崽子软了小腰喊哥哥!   胸怀大志气自雄, 作为小乔的阿哥, 在乔家进屋酒席上自然是作为主家招呼客人。   乔应年虽然年纪轻轻,性子又闷,可他这些年一来托庇在老曹家长大,二来又能读书又会帮着富贵哥赚钱,做事又沉稳果敢,在乡邻眼中倒真是个出息的能干人。   要不是如今读书看着也没什么大前途,只能在乡下种地,乔家又是外来户,只剩了乔应年这光杆一个,就凭他的能干,还有一付男人担当十足的长相和身材,早两年就有好些小娘悄悄相中了。   如今乔应年分门立户,当家作主,虽则没亲族帮扶是辛苦,可看富贵哥这热心的样子,老曹家也不会不管他。上无双亲,孤寒是孤寒,倒也不能说一无是处,至少姑娘嫁过来就能当家作主,不受闲气。再看看乔家屋里一水新打的家俱,实在又精致的用品,灶屋库房里满满当当的东西,好些老娘婶子这个心又开始动了。   酒席摆了满满当当七八桌,这还是小乔和乡邻打交道少,亲朋好友更少的缘故,就是这样,富贵哥也帮着小乔喝了一肚子热米酒、绍兴温老酒,还要帮着小乔应付推挡一帮眼睛锃亮,琢磨着要相女婿的老娘们。把他给喝得七荤八素、霞飞双颊。   肚子里恨恨骂道,娘希匹,这帮女人不施肥不浇水的,等他好容易种出颗嫩生生的好白菜,倒想着要拱一拱了!   乔站在富贵哥的身后,看他精神头十足地和老娘们拼酒,放开嗓门喊着,阿拉小乔要考大学当出息人的,哪里能这么早有家累,喝喝喝!   他胸口暖得仿佛心都要融化了,目光只是悄悄跟随着阿哥神采飞扬的样子,嘴角怎么也抑不住上挑。   “来来!阿乔也是长成大男人了,今朝欢喜,干了!”   石河生哈哈大笑,捧着老酒敬主家,他看看在另一桌就差跳上桌子跟老娘们拼酒的富贵,笑叹道:“阿乔,你如今也算是顶门立户,有出息了。侬可莫忘了富贵把你救起,拉拔长大的恩情,你看看他这样子,老大不小了,心气还像是个孩子,对你倒真是一番心血栽培。”   “我晓得的,河生叔,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阿哥的恩情。”   乔应年瞥了一眼笑得开心的富贵哥,眉梢眼角都是温柔笑意,捧起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   这一顿酒从中午直吃到太阳西沉,新月初上。   送走尽兴的客人们,曹家小辈帮着小乔收拾东西,还了借来的家什器具,腰酸背痛地准备回自己家。   “大哥,你还不回去啊?”宝锋甩甩搬椅子搬得肿了一圈的胳膊,愕然问道。   “哎,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同小乔商量,酒也有些喝大发,今晚就住,嗝,住、住下了!”   曹富贵大着舌头,醉眼朦胧地挥挥手。   “噢。”   宝锋挠挠头应了声,阿哥从小就爱带着小乔,反倒不待见自己这个血亲弟弟,他郁闷这些年也早习惯了。乔家的屋子正屋有两间,横竖只有小乔一个人住,空得很,大哥日后八成是常常要来这里住了。说实话,家里老娘那个催婚烦得他都要去上吊,要是能不回家住,他都不想……哎?!   宝锋眼睛一亮,满是希冀地问道:“小乔,我能不能也住下?家里老娘这两天疯了,天天要我去相亲……”   “去去!这屋里哪里有你住的地方,滚回家住去!”曹富贵酒气冲天,大喝一声,摆出长兄如父的派头。   “明明有空屋……”宝锋悻悻地回嘴,被苗儿揪着拖回家了。   乔应年看着一院子鞭炮碎红,狼藉遍地,却是止不住的欢喜从心底鼓着泡往上冒,他把脸蛋红扑扑的富贵哥扶到厅堂坐下,快步走到院子里拴上院门,又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奔回来。   曹富贵却斜躺在靠背椅上,两腿大半都溜到地面,打着呼噜睡着了。   乔应年又好气又好笑,看着阿哥晕红的脸颊,泛着水意的眼角,嘴里还嘟囔着有本事再来一瓶,他一颗心软成了春水荡,低叹一声,把人半搂着扶起。   “哥,哥!去屋里睡,天冷,小心冻着。”   半扶半挟地把人拎起来,乔应年把富贵送到床上,又端了热水给擦把脸,正打算让人睡下,曹富贵却突地张开了水蒙蒙的眼睛,严肃地嘟起红唇:   “干、干甚?!我不要睡!春宵正好,睡甚睡?!小乔,我家小乔呢?!阿哥素了这些年,今朝再不啃了这小狼崽子,他,他都不知道我的厉害!”   “哥,你顶厉害了!小乔满心只有你一个人。”   乔应年止不住笑,边哄边抱,把人扶到了屋里。   “笑、笑甚!哎,你不就是小乔?”   曹富贵突地认出了自己挂在他身上的,这盘靓条又顺的精干汉子,不就是自家一手栽培的小乔小狼崽子?   他眉花眼又笑,一把搂住乔应年的脖子,哥俩好地说道:“乔啊!侬当阿哥醉了?呵呵!开玩笑,那丁点黄酒米酒,这帮老娘们还能灌倒我富贵哥?!我告诉你,我是欢喜,欢喜得心都要炸裂了,哈哈哈!总算是一个被窝两人钻,欢欢喜喜成双对啦!”   他转头捧住小乔眼圈发红的俊脸,瞪眼问道:“侬欢不欢喜?高不高兴?!”   乔应年扶着他在床上坐下,自己也紧紧靠着阿哥身旁坐下,声音低哑,凝望着富贵,道:“我真欢喜,欢喜得就算这一刻要死了,也值得。”   富贵满意地拍拍小乔热乎乎的脸颊,大喝一声:“来啊!掌灯!”   这一声喝,把乔应年从旖旎感动中顿时拉了出来,哭笑不得地去点灯。   “等等!”   曹富贵得意洋洋地从怀里抽出一捆报纸包着的细长东西,扯了几下,露出两根红色的蜡烛来,乔应年忙接了过来,听他高兴地在那里眯着眼唱戏调:“洞房悄悄静幽幽,花烛高烧暖心头,喜气洋洋难、嗝!难抑制,这姻缘百折千磨方成呀~就。”   乔应年望着手中的红烛,眼中渐渐湿热,他伸手一拭眼眶,赶忙翻箱倒柜,从杂物堆里找出一对铜烛托,手忙脚乱地将红通通的一双蜡烛点上。   阿哥说得对,今晚就是他们俩的洞房花烛夜。   “小乔,快过来!木手木脚的,快来、来看看阿哥给你准备的寿礼。”   乔应年应声在醉态可掬的阿哥身旁坐下,看他眉梢眼角含笑,现宝似地摸出个玉扳指来。   扳指的玉色有些黯淡,上头用金丝精心镶嵌了两道回纹云饰,衬着翠绿的一点碧痕,显得格外雅致贵气。扳指上头缠了一道长长的红线,可以挂在身上。   “给,还你的。”曹富贵将扳指放在小乔温热的手心里,难得有点不好意思,“当年年少不懂事,抢了你小孩子家家的东西,后来一不小心弄碎了,也还不出手。喏,前几日去县里让老师傅修的金镶玉,模样还不差。不许嫌弃啊!”   醒了片刻酒,曹富贵脑筋也有些清爽了。   修好的玉扳指在怀里揣了几天了,就等着小乔生日这天还给他。   老祖宗的炼庐自家已经继承,他也没这么大方送给还给小乔,日后炼庐里的好东西总归分这小崽子一半就是。但这扳指虽然是丘家的物件,人家乔爹当年也是名正言顺打土豪分的,都成遗物传给小乔了,总归要还给他留个念想。   再说了,要不是这扳指打碎的一段缘分,他们两人估摸着也走不到今日,说不得就是梦里那惨样……啊呸呸呸!   曹富贵晃晃脑袋,不再想那些不吉利的事情,笑得见眼不见牙,亲手将这红线缠绕的扳指套上小乔的脖子,嘿嘿嘿,这就叫红线捆牢,下辈子都别跑。   看着小乔感动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富贵哥热血沸腾,鸡儿梆硬,笑眯眯地就摸上了年轻人健壮的胸膛,边摸边义正辞严地教育:“小乔啊,你看这长夜苦,嗝,苦短,你中意我,我也中意你,就别磨蹭了,阿哥今朝就教教你,当男人的快活,嘿嘿嘿……”   小乔眯起眼一把握住富贵哥不老实的爪子,重重捂在自己结实的胸肌上,让他感受自己热烈的心跳,澎湃的热血。   轻轻揽过阿哥,低眉顺眼地请教:“哥,我不懂,侬好好教教我,这里……唔,下面,烫得发痛……”   “乖小乔,阿哥帮你啊……啊?啊啊——”   学霸就是学霸,尤其小乔还是懂装不懂,明明刻苦钻研还要虚心讲自己一窍不通的黑心学霸,三下五除二就剥出一只嫩生生,白乎乎,带着酒味的白羔羊来。   能干的学霸虚心求教,只把半懂不懂、临阵磨枪,空有一腔理论知识的富贵哥逼得倾囊相授,再也无力挥教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忍得青筋暴绽的小狼崽子,这才慢条斯理,珍惜万分地吃掉了自己惦记好些年的大餐。   红烛成双,欢喜静好。 第79章 拜师   天光亮亮地照在眼皮上, 暖融融、亮堂堂, 曹富贵不耐烦地翻了个身,顿时酸痛得清醒过来, 他猛然挺身惊坐, 这一下子差点没闪了老腰。   呲牙咧嘴地在陌生的床上楞怔片刻, 断片的记忆终于模模糊糊地回到了涨痛的脑袋里。   曹富贵摸摸身上干爽的内衣,回头一抚自家含羞初绽的小菊花, 咝, 娘哎, 这酸爽的滋味里还有点清凉,再体味一下身上的干净舒服, 他没好气地咂咂嘴,还算小狼崽子有点良心。   回想起昨日的滋味, 曹富贵是欢喜舒坦又有点吃不消。   虽说年轻人火力壮,可也不能翻过来煎过去啃个没完吧?这特娘的说来说去还是醉酒惹的祸, 没能把这小子给降了,反倒被迷得五迷三道的, 爽了前面哪里还顾得上后头,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再想想两人既然已经在一起,来日方长,也不必计较一时,人生在世快活最紧要。   回想昨日的快活滋味, 曹富贵双眼朦胧, 忍不住舔了舔唇, 小乔那腰劲也不知是怎么练的,当真是让他爽到头皮发麻,喊得嗓子都哑了,就可怜他的小雏菊,蓬门初始为君开,一下子倒是吃得撑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正靠在床板背上胡思乱想,小乔端着个托盘推门进来了。   一碟嫩酱瓜,一碗蛋花清粥,还有两只白胖胖的葱卷馒头,热气腾腾的,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口舌生津。   “哥,身子还好吗?”乔应年把东西放在床头,伸手摸上阿哥的额头,幸好没有发烧。   曹富贵两眼一瞪,一巴掌拍开小乔不安分的爪子,哼哼唧唧,别看哥一时大意失荆州,日后有的是时候收拾你。   “嗯,我家阿哥从来都是最厉害的,要不是昨日喝醉了承让,我哪里学得会……”   乔应年在床边坐下,悄悄伸手帮着阿哥捏捏他昨夜辛苦劳累的腰杆子,捏得富贵哥呻吟不断,酸痛又快活,脸上桃花泛起,艳甚桃李。   乔应年看着看着呼吸都渐渐粗重了,他缓缓贴在阿哥身畔,轻舔着粉色的耳垂,低声细语:“哥,哥,你真好看,我真恨不得把你吞下肚去……”   直白又粗野的话语听在耳里,直撩得富贵脸红身颤,恨不得拉上这小崽子再滚个昏天又黑地。   身体刚刚一动,后头的刺痛顿时让他清醒过来,一掌推开黏在身畔又闻又嗅,依恋不已的狼崽子,严正警告:“行了啊!让你哥老腰歇两天,你这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给我好好素上半个月,竭泽而渔要不得,晓得不?!”   好在炼庐里头还有些专门为龙阳之好准备的佳方妙药,回头自己配上一点涂涂,也能药到伤除,免得菊花残泣。   转念一想,哎?老祖宗收藏这些方子,药材还收集得齐全又周到,再想起他说的“臣不密则失其身”……啧啧啧!这背后的伤心故事想来也是可歌可泣啊!   “哥,应我一件事。”小乔也怕伤着阿哥,再爱也只是亲了亲脸颊,低声求恳。   “作甚?”   “哥,你同我好,就好一辈子,不要再想着其他人,不要再口花花,心花花。”   乔应年搂着阿哥,把脸颊埋在富贵的肩窝里,一边轻轻啃着他弧形优美的锁骨,一边切齿低诉:“你以前说要娶老婆,你和周晓岚相亲,你还整日跟着那个宓知青跑,送这送那……哥,我看在眼里,就像是心里被刀戳一样。哥,以前是我没资格,没名分,现在,我都是你的人了,我俩要相好一辈子,哥,你别再伤我的心,好不好?”   他仰起头,眼底泛着幽光,似恨似怨,更多的却是快满溢出来的珍爱与伤痛。   曹富贵定定地望着这可怜兮兮的小崽子,一股豪气直冲云天,搂过人来用力在那张俊脸上狠狠盖了个章,训道:“当你阿哥是什么烂人?!我都有你这么个黏乎的相好了,哪里还会再去招惹旁人?应付侬都吃不消了!”   洋荤都开了,如今自己也是有媳妇的人了,不多吃几次简直对不住天地良心,哪里还有精力费心去招惹香的臭的、荤的素的?   乔应年笑得嘴角咧到耳根子,殷勤备至地侍候着让他爱都爱不够的阿哥,既然应下了,那就是一辈子。   人逢喜事精神爽,刚开荤的两个年轻人又怎么熬得住不碰对方。   自打小乔独自立户后,曹富贵克制不住贪鲜又被黏不过,溜到他家跟小乔滚了几次,一次都没反攻成功,总是让乔应年这小狼崽子软磨硬泡地拿下,已经渐渐也习惯了躺着享受,舒服又快活,哪里还想得起当日要让小乔知道厉害的豪言壮语。   昏天黑地,甜甜蜜蜜悄摸着混了一个多月,两人才稍稍节制些许,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节奏。   眼看着,又是一年末。   1971年春,干校的学员们在林坎度过第一个年节。   陆陆续续有部分学员请了年假,更多的人则是必须留在干校。几个另类“分子”里出了张晋玉这个逃犯,其余三人的待遇直线下降,看管得更严,更不用说想回老家过年。   雪中送碳自然是富贵哥的拿手好活,寒冬腊月里,他带着自家的跟班小男人,悄摸着拎了酒菜到干校的“库房”宿舍。看管的战士虽然严格,但富贵哥却是此地名人,又向来和上上下下都厮混熟了,里头几个剩下的又不是什么严重的阶级敌人,也就网开一面了。   烧鸡、冷吃兔、夹沙肉、炒青菜、凉拌木耳……色香味俱全的好菜摆了满满当当一桌。胡敬全闷头大吃,顾青山浅斟薄饮,笑眯眯地听着曹富贵大吹法螺,讲着当年在大串连时到各地收破烂的有趣故事。   顾日星听得惊呼连连,神情大动,恨不得当年跟着富贵哥去串连的也有他一个。   他吃了这段日子的药膳,精神好了许多,连喘症都没怎么发作过,对富贵哥是感激又佩服,听着富贵哥闯荡四方收“破烂”,还行侠仗义出手救人,那都是他梦里都不敢想不敢干的事,小伙子清秀的脸庞上全是钦佩羡慕之情。   乔应年原本坐在富贵哥侧旁,此时默默地挪过来,极为自然地为大伙夹了几筷子好菜,然后坐在了富贵和顾日星的中间。   曹富贵横他一眼,没好气地悄悄踹了一脚,没踹动,也懒得理会这酿醋的行家,护食的狼崽子。   他随手拿出几个收来的小玩意当作礼物送给大家。这东西他虽然不懂,如今收得多了,多少也知道点“玩意”的好坏,特地挑了不犯忌讳,也算不上“四旧”的东西,就是图个年节高兴。   “……这是泥人张的彩塑。”傻不楞登的殷老头盯着他手里乐呵呵的小泥人,突然开了口。   “您,您老懂这些?”曹富贵一楞,继而大喜,满怀希望地问。   殷维明楞怔怔地没开口,只是翻来覆去把玩泥偶。胡敬全闷了口黄酒,一撇嘴,说是别看人老殷是著名的文学家、小说家,人家自个儿最得意的却是古玩鉴赏,尤其是杂件,你说人家懂不懂?   曹富贵乐了,看着在坎坡村住了这些日子,渐渐养得精神起来的秃胖老头,越看越欢喜。哎呦,这可不就是为他富贵哥长的师父么!傻了不怕,只要还记得怎么分辨好玩意,这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老师啊!   三杯酒下肚,富贵哥眉花眼笑地在两位哭笑不得的先生见证下,拖过老殷拜老师,连着小乔也没放过,拉着一起给殷老师敬了三杯,反正一个羊是赶,两个羊一道赶了也不会少先生半块肉。再说了,殷老师有才能,他富贵哥有吃有喝有闲情,那就叫一个各取所需,互相满足,多少好的事情!   胡敬全看着富贵哥笑闹,又喝了几杯酒,眼泪突然下来了:“呜呜……我这下半辈子算是没指望了,妻离子散,落魄如此……”   “行了,阿哥啊!你在我们林坎大队好好过日子,熬过坎来未必没有出头之日。老师么,我已经拜了一个,你这点算盘珠子甚甚经济,又是什么管理的活,教教我家苗儿也差不多了,那也是教育英才,发挥余热啊!”   “富贵,我借你吉言啊!”胡敬全被他这一番话讲得嘴角抽抽,没好气地闷了杯酒,眼泪倒是真流不出来了。   看看这小子的惫懒劲,胡敬全招招手,指着顾青山道:“看你这样英才出众,一把年纪还没成亲,不如我帮你做个媒,看见没有,老顾家的小子眉清目秀,他家里的小女儿更是长得出色,还聪明又伶俐……”   “老胡你马尿喝多又胡沁了啊!我女儿才刚十一,你这老不修的这都说得出口。”   顾青山笑骂一声,看了一眼曹富贵,心里也有点动意,哎,要不是女儿太小,这么大好的女婿当真招得。   和几个伶仃人凑在一道热热闹闹过了年,曹富贵这才回屋守岁和家人一道吃年夜饭。   等到转年殷老师默默地开了课,他才发现,哎哟娘哎!他随手捡的这位当真是牛大发了!   古玩、文学之类的不用讲,那是人家的专项,老先生还会水墨、素描,苗儿就是跟着他学文学画,可谁能想到,斯斯文文一老头,居然还会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也不知小乔怎么跟他忽悠的,殷老先生居然就拿了风水庙里菩萨用的木长枪,开始教授他武艺。   曹富贵惊得托着下巴颏,边盯着小乔矫健如游龙的身姿吞着口水,一边默默忧愁,这特娘的自己还有没有翻身之日了? 第80章 消息   林坎大队就像是一方小小的桃花源, 外界的惊涛骇浪冲到山脚也已泛不起多少浪花。不光是公社的社员们一心只想着搞好生产, 多挣粮食,连干校的学员战士们也被这样的氛围所感染,积极投身于农村的生产建设和学习教育,对于各种审察、监督改造却比较低调。   不但学员战士们的学习生活十分繁忙而生机勃勃, 在富贵哥悄悄的帮助下,几个各类“分子”的日子也过得充实而舒适。   过了年节,富贵哥就从曹爱党队长那里听到了个消息。   “……还没押到提篮桥监狱, 就冲出来几个匪徒想劫人, 公安干警哪里是吃素的,砰砰几枪,捉了一个,其余全了账了。”   曹爱党绘声绘色地讲着小道消息,好似他亲眼目睹似的。   “那……那个张晋玉呢?也吃花生米了?”   曹富贵对这个“梦”里的黑帮大佬戒惧很深, 总觉得此贼不除,说不定哪天又蹦出来带坏自家的小乔, 听到这个消息当真是惊喜交加。   “那还能有假?听说这家伙和什么X湾特务都有瓜葛,幸好没让他从我们大队跑了, 不然上下都要吃瓜落。”   曹爱党咂咂嘴,又叹息当初捉住他时没能挖出什么大功劳来。   “就咱们那几个民兵把式,能把人捉牢就不错了,侬也莫忖太多。”   曹富贵笑嘻嘻地安慰了几句, 转头把这前生未修德, 今世倒大霉的黑帮大佬忘到了脑后。   有了几个学生跟随, 殷老头的脑筋似乎也有些灵光起来,有了那么点大师的模样,也开始因材施教。   对苗儿这样聪明又贴心的学生,老先生态度温和,偶尔还会蹦出几个字来回应;对着乔应年这样的阴沉少年,他也闷不作声,拿起大枪一通舞,能学多少是多少;倒是对着贼眉鼠眼,暴殄天物的富贵哥,老先生时不时就气得暴出一通骂来。   “你这棒槌!乾隆年御制的宣德炉,你想让明宣宗气活过来啊!”   “我看这炉子也挺旧的,还是铜的,怎么也值个一两块粮砖吧?”   “朝珠,你家朝珠盘着能掉粉啊?”   “咳,那是人家里孩子玩的串子,我看他们可怜用半斤玉米换的。”   “钧瓷你也能拿来当漱口杯……我,我,看枪!”   “嗷嗷嗷!小乔救命,老头打人不打屁股啊!”   山村的生活平凡而朴素,因为有着对“梦中”未来的期盼,曹富贵也沉得下性子,一边悄摸着在县里,偶尔也去省城捣鼓他的收破烂大业,一边严加管教,督促小乔和苗儿努力学习,期待着国家重新走上复兴那一天。   但在别人的眼中,这样的日子似乎永无尽头,所有的梦想都失落在了田间地头。   这几年丹山公社陆续又来了几批知青,漫长的农村生活孤单而苦闷,不少知青在看不到回城的希望时,选择了扎根农村,让自己过得更好些。   信誓旦旦要回城的于胜男嫁了,嫁给了黄林生产队的队长曹爱党,在成亲的前一晚,于胜男搂着宓采苓的脖子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像是要哭尽她这些年的委屈和不甘。   “采苓,对不起,我,我坚持不下去了!”   她以为自己能坚强地撑下去,可看着自己粗糙生茧的双手,一个人挑着担,摔倒流血都没人看到,没人安慰的苦日子,她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宓采苓眼眶也红了,搂着于胜男消瘦许多的肩膀,轻轻拍抚,低声安慰:“我知道,我知道……”   选择坚持下去,等待微渺的回城希望固然是需要绝大的勇气,但选择留下来,在这个山沟里扎根,又何尝不是一次勇敢的冒险?   所幸,林坎大队是个安稳的好地方,乡邻们也大多纯朴善良,而曹爱党虽然只是个农村干部,读书也不多,但是为人正直,哪怕脾气爆也从不在女人身上撒气。他已经是于胜男当前所能做出的最佳选择了。   从今而后,于胜男也将走出这个知青点,嫁为人妇,在这平凡的山村安稳地生活下去,谁又能说她这样的选择比自己的坚持更糟糕呢?   不经意的,宓采苓的脑海里也会滑过一个嬉皮笑脸的惫懒身影,她轻笑着摇摇头,把早已走出自己生活,如今连见面都很少的富贵哥甩出了自己的思绪。   跟着越教授当了两年“学徒”,曹家宝锋如今也是队里拿得出手的农机手、修理员、半个机修土专家了。对于阿哥拎着他耳朵让他念的什么数学语文ABC,他哪里啃得下去,硬着头皮念到初中毕业的水平,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念了。   二十多岁的大小伙早就拿队里的全工分了,如今不再念书,二婶虽然有些遗憾他不上进,很快也找到了给儿子找媳妇的乐趣,终于在宝锋二十一岁那年为他娶回了前溪村能干又漂亮的戚家姑娘。进门坐喜,一年不到就给老曹家添了一对双胞胎大孙子,可把曹家上下给乐的,见人就笑,红蛋足足送出去几箩筐。   阿奶虽然愁着富贵的终生大事,可这大孙子打不得催不听,道理还一篇篇的,多说几句就躲到小乔屋里,几天都见不着面。久了久了,阿奶也死心了,有时实在恨不过,拿起拐棍捶得这坏小子唉唉直叫,还能如何?   偏偏就这么揍几棍子,小乔那死心眼的孩子还要冲上前来,把富贵给紧紧抱住,不肯让拐杖挨着他阿哥分毫,可把阿奶给气得哭笑不得,也随这俩不省心的玩意逍遥去了。   可富贵哥是谁?小小山村哪里摁得住他的雄心?大好世界还等着他去浪荡,要不是时节不宜,国内国外局势紧张,他都想去亚欧美非拉绕着地转一圈呢!   逍遥是不可能逍遥的,如今可是积攒实力,谋求日后的蛰伏时期,哪里有空去逍遥?   县城里大队里,一摊摊的事等着他去做,不趁这时节多收些好东西,等时局稳定下来,过了这村哪里还有这店?现在的富贵可今非夕比,跟着殷大师学了几年,不说鉴赏功夫有多深,起码也背了一肚子古玩赏鉴知识,不会轻易失宝了。   他自己专心收“破烂”,那些杂物、粮食的交易,还有县城里一帮混混们都交到了小乔手上。   乔应年年纪渐长,阅历见广,学识又增,还跟着殷大师学了武,气势越发逼人,脸一沉,连黄胖这样跟了富贵哥好些年的班底子都不敢大声说话,还要尊称一声乔哥。   比起梦中的世界,如今的乔应年懂得更多,似乎肚子里的黑水也越发的深,恩威并施,更有一种让手下敬畏慑服的魄力。让乔大佬的大佬富贵哥也要感叹一声,这特么的当大佬也是有天赋的,不打流氓会打架,就怕流氓有文化!   梦里靠着悍不畏死,在街头烂巷杀出一条血路的“瘸鬼”,哪里有如今抬抬手就分出一个片区,还要统筹规划,用经济管理甚甚法子来管理混混流氓们,手握几个县城黑市交易大权,分分钟几十上百块上下的“乔哥”来得牛掰?   小弟兼相好如此给力,富贵哥自然是乐得逍遥,一头扎进古玩美玉的深潭里,边学习边收货攒物件,忙得不亦乐乎。   小乔牛就牛在掌控几县地下交易的同时,还能天天向上好好学习,不但跟着殷大师学武,跟着越教授学理学外语,还能把顾青山和胡敬全教授的管理手段、经济知识活学活用,把暗底的生意经营得低调又兴旺。   除了年轻人火气太旺,时不时要把富贵这当哥的榨得腰酸腿软还嫌不够,曹富贵真是对自家小乔没什么差处可说了。   林坎大队的小学堂里,干校老师们支撑起来的中级学堂一直没有间断,但是学生却越来越少。高考停止后一直没恢复,几年间,大学也招了些“工农兵大学生”,都是需要审核个人身份、成分、家庭背景后由各级组织推荐的,名额十分难得,分到这山村里更是稀罕。   丹山公社也曾经有过两个名额,曹书记悄悄地问了富贵的意愿,凭老曹家八辈贫农的身份,再加上富贵这些年的功劳,想要保送应当是没什么大问题,曹富贵却硬气地给拒了。   他富贵哥缺的是上大学的机会吗?他缺的是上大学的那脑筋啊!三十来岁的大老爷们,还去跟学生娃子们抢名额,他没那个脸。   小乔倒是勉强也够资格,但一来他这成分不过硬也没什么加分项的背景,到时上去了再被刷下来,或是送进个不怎么样的学校,反倒浪费名额还憋屈。再说了,工农兵大学生哪里有恢复高考后的正式大学生来得靠硬,来得吃香?凭着自家小乔的本事,凭着他富贵哥的前瞻眼光,怎么地也要把自家小男人给送进北大青华才够范儿啊!   1977年夏,等得望眼欲穿的曹富贵终于等到了中央X日报的某条消息,他激动得把那张报纸翻来又覆去地研究了无数遍,细细理出条条蛛丝马迹,揣在兜里找上了三阿爷曹书记。   曹富贵喘着粗气,瞪大眼睛指出了那条某首长在京城主持召开了科学与教育工作座谈会的不起眼消息。   “看看,看看!三阿爷,我们老曹家兴旺的契机可就在这条消息里了!” 第81章 办班   这一两年外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让人惊骇的大事一件接着一件。   76年,两位开国领导人相继离世, 还没等全国人民从巨大的悲痛和震惊中回过神来,唐山大地震了,紧接着是主席逝世,10月“四人帮”被逮捕,十年的伤痛与激荡终于结束。   这是灾难深重的一年, 也是充满新希望的开始。   在迷乱的时局中,人们迫切地想要看清前行的方向,却又踯躅难行。   就是林坎大队这些边远的小山沟,也被料峭寒冷却带着生机的春风吹拂, 嗅到了时代的变迁。   曹书记这两年报不离手,收音机不离身,时不时揪着狗头军师曹富贵逐字逐句分析报章上的头条和大新闻,老早就尝到了顺应时事,走在风潮前方的甜头。这两年的变化惊心动魄,老爷子一头花白头发都被复杂的时局熬得雪白, 动荡结束确实是大快人心,可将来的路怎么走, 他把报纸都快瞪破了, 也没研究出个二五六来。   被富贵这么一点,老书记戴上老花镜, 盯着那块豆腐干似的铅字, 轻轻念出声来, 越念越琢磨越有滋味。   “……要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要创造条件,调动科学和教育工作者的积极性。……提出改革高等学校招生制度等问题。”   老书记胡子都抖了,不敢置信地抬头征询富贵哥。   曹富贵矜持地背手而立,仰天哈哈一笑,斩钉截铁地说:“和风已起,春江水暖鸭先知。我敢断言,不超过三个月,中央一定会有政策调整。三阿爷,咱们老曹家能不能出光宗耀祖的出息人,可就看你敢不敢一博了!”   “说得好,富贵啊!你这机灵鸭子倒是说说怎么个搏法?”曹书记乐了,给富贵倒了杯水,顺着他军师的调调,也唱起了戏文:“计将安出?!”   什么叫机灵鸭子?!曹富贵瞪了三阿爷一眼,也顾不上计较这点末枝小节,眉飞色舞、口沫四溅地说起了自己的计划。   所谓搏一搏其实也不需要拿出什么资源,就是赌一把中央的招考政策,先集中能考想考大学的年轻人,趁着干校老师们还在,办个集中冲刺班,专门用来培训高考。地方也不用愁,就是原来小学堂给年轻人们补课的几个课堂。   要是赌输了,今年一时不考,也就是亏这批学员们的工分,少一些劳动力。   如今林坎大队虽然面上低调,实则又是高产粮,又是开砖窑,修水渠还捎着悄悄修鱼塘,不但队员们兜里不空,大队的积存也不老少,要不是时局和政策导向不允许,队里要是亮出来那就是个财大气粗的大集体,哪里还差几个学员的那点工分?有了农机站的半机械化种田,更是不缺这些白脸书生们的鸡仔之力。   可要是赌赢了,年底真的能恢复高考,那在林坎的年轻人们就比同期竞争的对手们多了几个月的系统复习时间,又有干校里那么老些专家和知识分子上课,胜算怎么也要比旁人胜出几筹。   曹书记闭起眼睛略一思索,当即猛一睁眼,精神矍烁地一拍大腿,习惯地喊出声:“干了!”   老书记瞅瞅富贵,心底也是一乐,这些年来,每当富贵跟他神神叨叨地提起什么政策大事,一声“干了”出口,结果必然是集体和个人都得大利的好事,干呀干的,都干成习惯了。   老书记一掌定音,决定办年轻人的学习“提高班”,丹山公社上下都传开了。   政策这东西不明朗之前,谁敢大嘴巴乱说,但看曹书记这些年掌舵带领社员们奔好日子,那叫一个目光长远、魄力惊人,谁也不会把这个开在林坎小学堂里的,不起眼“提高班”不放在眼里。   “提高班”的老师公社和干校协商,抽调精干力量来支援的,学员还不是随便都收的,分了两个层次,一个是“初级班”,收初中毕业或是同等学力的学生;另一个则是“高中班”,收的是起码有高中学识的年轻人。   私底下,各种小道消息悄悄流传,“定向”传到了有希望、有基础更进一步的年轻人耳朵里。老曹家的年轻人们更是只要够得上初级班标准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让族里的长辈们抽着鞋底子赶到了提高班里。   这些年日子好过了,可要跳出农门,走出山沟还是千难万难,如今有了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跳龙门机会,敢不上进?老子鞋底子抽死你!   这股上学习提高班的风潮也吹到了知青们的身上。   从68年开始,陆陆续续来到丹山公社的知青也有几十个了,快十年过去,当年意气风发、青春稚嫩的十七八年轻人,都已经人近中年。   这些年来,像于胜男这样孤身一人坚持不住,就地扎根农村的很多。尤其林坎大队虽然是农村,各方面的条件相比较而言都还过得去,吃穿也不愁,部分知青找了当地的农民,也有部分知青因为患难与共的经历,在知青点内部消化了。   能像宓采苓那样宁肯咬牙熬成老姑娘也不结婚的,反而是少数。听到这个学习班的消息,无论知青们是否已经成家,都是心绪动荡不已,哪怕有一丝渺茫的机会,他们也想抓住。为了这点考学回城的希望,很多落地农村的知青和家里闹得鸡飞狗跳,最终大队干部也默许了知青们参加林坎办的学习提高班。   关于“提高班”的初衷和内情,知青们多多少少、似是而非地听说了一些,近期报纸上一个接一个的好消息大伙也不是不知道,咬牙赌一把,输了也不过是浪费几个月苦学的时间,谁又舍得放弃这样的机会?   陆咏楠、周衡、宓采苓都是单身,在第一时间都报名参加“高中班”,虽说在林坎的几年是给孩子们当老师,但自己那点高中的知识许久没温习早就忘记了大半,进度反倒还不如一直在学堂里学习的当地少年。   于胜男刚刚生了第二个孩子还没满两个月,脸色惨白,包着块头巾也来到了学习班。   “曹队长愿意让你……上学?”宓采苓悄声问她。   “我想试试,我跟爱党说好了,就让我试半年!万一,万一真的不招考,我,我……就死了这条心。”于胜男趴在桌上,咬着后槽牙,她和爱党大吵一架,争取来这个机会,怎么都要再试试。   “郑晓北也来了?”   于胜男有些诧异,又仿佛觉得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连她这样的都想着争一把,何况是郑晓北?她看看宓采苓平静无波的神色,把多余的话吞了下去。   郑晓北当年可追了采苓好几年,后来曹富贵这家伙不再来找采苓,他居然也放弃了。话里话外看不起农村人,回头就找上了前溪村支书的女儿,没几月就让姑娘的哥哥们揍了一顿,结婚办了酒席。后来他的户口就转到了前溪村,听说有了个女儿。   没想到,他居然还会来参加学习班。   大队长石河生魄力十足,说是既然开了这个班,就要让学员们全身心投入学习,不但免除了学员们白天的活,还特地请老师们开办夜班,争取在尽量短的时间内帮学员们把功课补上去。大队里甚至还补贴了粮食,给学员们开小灶,让学员们激动不已。   林坎大队的“提高班”一开班就根据自主报名收了37个初级班,25个高级班的学员。   公社里其他大队有心向学的年轻人和知青,都听说过林坎大队的学习班有干校老师教授,宁愿跋涉几里十几里路,借宿在林坎吃冷水泡饭,也要到来这里求学。   各个大队也愿意为这些苦心向学的青年尽量提供方便,老书记都说了,与人方便,与己方便,留得下人也留不下心,还不如卖个好,也给年轻人一个机会。   大教室里满满当当坐了六十几个人,三三两两的簇在一起坐着,但知青和本地年轻人、各队的知青之间,隐隐约约的隔着些什么。大伙都激动不已地悄悄交流着自己的小道消息,于胜男也附在宓采苓耳边悄悄嘀咕着她从老公那里探听来的一手“绝密”消息。   “……曹富贵从省里探来的消息,据说是中央、‘上头’传来的,肯定有根据!听说最迟不过年底,肯定会恢复高考!我们从现在就开始复习,又有这么好的老师们,绝对是大占优势,要是考上了……我们就能上大学!就能回城!”   于胜男说得眉飞色舞,苍白的脸颊上都涌起了激动的晕红,眼里满是憧憬和渴望。   宓采苓迟疑地笑了笑,没有说出口——万一能考,也考上了,你的孩子,你的婚姻,你的丈夫该怎么办?   希望都还只是一点星火,又何必想得太远?她也不敢想,如果这次又是空欢喜一场,自己还坚持不坚持得下去。   “来了来了!老师来了!”   有几个性急的年轻人站在大教室门外焦急地等候,看到远远走来几个人影,慌忙蹿回教室大喊一声,嘈杂热闹的教室里顿时人声消寂,人人都屏气静声,等着老师来上课,也许,也透露些什么大家不太清楚的消息。   快十年了,他们饥渴地期盼着一切,知识、希望、上学、回城!   三位先生来到教室前,一个大伙都挺熟悉的年轻男人当先迈入了教室,看着一室求知若渴的年轻人,笑得那叫一个不怀好意,眉毛一挑,打了个招呼:“喔哟!大家都挺心急,来得整齐啊!”   “曹富贵!”好几道声音异口同声惊诧地喊了出来。   当年的二流子富贵哥,如今可是十里八乡的能干人,名声不小。虽说也免不了有人闲言闲语,什么老大岁数还装嫩不成亲,什么游手好闲不干正事收破烂,可架不住人家干的事业名声不好听,家里却眼见越来越殷实。   包子有肉不褶上,老曹家虽然过得低调,可也挡不住有心人的目光。   没见到连他老曹家的那个楞头青曹宝锋都被拉拔着娶了房好媳妇,儿女双全,还学会一门机修手艺,日子过得别提多滋润;老曹家的老闺女都嫁到了县城里,过上了城里人的好日子;曹家两个老的三不五时地在村里晃悠溜达,驻根拐都是乖乖大孙子给孝顺的,怎么不叫人眼红羡慕。   要不是曹富贵一手撑着老曹家,光靠个精明的老太太,曹家这些年能这么兴旺?   可曹富贵这小子能干是能干,和“念书”这两字却是八棍子打不到一处去,曹富贵来这个学习提高班干什么?总不成他这三十好几的老光棍,还老黄瓜刷绿漆上瘾了,也要跟着来念书考学吧?   年轻人们大多只是心下嘀咕着,看看跟在曹富贵身后的两人,一位是干校的越教授,一位是林坎的大队长石河生,就算有什么怪话也不敢出口了,谁不知道曹富贵和这两位好交情啊!   “曹富贵你来干什么?!总不会你一把年纪还要重新念高中,噢,不对,你还没上过高中,要学也得从初级班学起。”   一个满脸痘痕,又矮又黑,脸上还有几条血痕,看上去有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霍地站了起来,指着曹富贵忿然大声说道。   曹富贵眨眨眼,一时没认出这矮锉子是谁,跟自己有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以咱们林坎以前的知青,郑晓北。”   被黄林生产队的年轻人们众星捧月般围坐在第一排的乔应年,回过头去,眼风如刀,冷冷看了一眼那个男人,低声向富贵哥说道。   狗蛋、长脚、老虎牙几个乔哥的小跟班,更是恶狠狠地回头怒视郑晓北,娘的!在咱林坎的地头上还敢跟咱老大的老大出言不逊,胆子也发育得太壮了!   郑晓北被一帮黑鳅鳅、壮得跟小老虎似的本地年轻人这么一瞪,顿时冷汗淋漓,明知道曹富贵那小子在这里恶势力强大,他一个知识青年在人家地头上跟这些地痞乡下人较什么劲,万一失了这个考学的机会,那他,那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恨不得能把自己刚才说的不客气的话吞回去。   要怪就怪曹富贵这混蛋,三十四五的人了,居然还装得粉嫩小年轻似的,如今这半文盲还想混进知识青年队伍里,能不让他生气上火吗?   曹富贵恍然大悟,笑眯眯地撩了一眼这色厉内荏的锉货,哪有空和他生闲气,嘿嘿一声笑道:“原来是郑知青啊!几年不见,你这长得鞠躬尽瘁了点,我一时眼拙没认出来,莫怪莫怪。   我呢!曹富贵,哈哈哈!大伙都认得。   我这个人学识虽然不多,可是最敬佩学问人,干校里的老师们,在坐的未来学问人,那都是我最服气的。现在呢,队里有这么好的条件让诸位上这个提高班,鄙人不才,虽然不是正式的学员,可是呢!我却是石队长亲自定的‘班务员’。”   下头一阵哗然,交头接耳地讨论,“班务员”是个什么职务?   “班务员呢!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活,就是帮着老师们监督同学们的进度,检查你们的纪律,服务学员们嘛!”   曹富贵笑呵呵地一挥手,颇有一番首长们挥斥方遒的架势,最末了,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装模作样地补充了一句:“噢!对了,差点忘了说。我这个人干收破烂这行当好些年了,屋里收了一堆前些年、这些年,新的旧的教材和文具,如果大家有需要,我肯定是要大力支持,为各位的学习创造条件,努力为大家服务嘛!”   这句话一说出来,台下几十位学员都是眼睛一亮,激动地鼓起掌来。   曹富贵同志,可真是一位热心体贴又尊重知识人才的好同志啊!   这么些年“读书无用论”的宣扬,社会又动荡不定,别说是应考教材,就算是初高中的课本都水平参次不齐,最新的中学教课书居然是什么《农基》、《工基》,用它来学着当工人农民大概还有点用,可拿它来应对高考……还是洗洗睡吧!   曹富贵一边说,一边笑容满面地从随身拎着的包里抽出了几本书,一一展示给大家看,什么《数理化自学丛书》,什么《初等几何》、《英语基础》……一本本都是大家急需富贵资料。   台下的学员们惊呼声不断,眼睛都发绿了,兴奋得直喘粗气,哪里还有人理会灰溜溜站着的郑晓北。   石河生队长也站了出来,大力夸奖了一番曹富贵同志的功绩,并且严正地指出,这个班完全是根据曹富贵同志的建议办的,队里为这个学习班尽力提供资源,也是希望大家能够好好学习,考出山沟,成为祖国需要的栋梁之材。但是如果有人觉得不满意,也大可以不必来参加这个学习班!   “……既然来了,就必须遵守这里的规矩,听班务员的话!明白不?!”   这一番绵里藏针的话一说,一双铜铃般的牛眼再一瞪郑晓北这不识相的小子,大伙立时都明白了“规矩”,齐声应道:“明白!”   郑晓北缩着脑袋,有气无力地也悻悻喊了声明白。   “好好。大家既然都有这个学习的决心,也明白了规矩,那么,接下来,我就根据富贵同志的建议,给大家摸摸底。”   越教授看大家都明白了,一托眼镜,也掏出一堆厚厚的纸,说:“初级班和高中班还是需要根据大家的实际能力和知识的掌握程度来分,这样老师们也能根据各位的程度来更好地准备教程,下面,就开始考试,一个小时后收卷!”   在一片愕然的惊诧目光中,学习班发下了第一份让学员们头皮发麻、四肢无力、心跳加速的可怕考卷。   从此开启了学员们长达几个月,暗无天日,头悬梁,锥刺股,以苦作舟的学习生涯。 第82章 求学   这一次摸底考, 其实老师们的心里也没什么底。中断了这么些年的高考真的会恢复吗?如果会恢复,又会考什么内容,出什么程度的题?老师们虽说很多都是高级知识分子, 可是很少有专业当老师的,更没有人参加过以前的高考阅卷工作,大伙也只能摸着石子过河, 按着以前高考的科目来测量学员们的知识水平。   政治、语文、数学、理化、史地、英语……每门都出了一张卷子,直把学员们考得欲仙欲死, 两眼发直。   这几年的农村劳动消磨了大部分知青的学习记忆和热情, 能够坚持看书学习的几乎是凤毛麟角, 更不用说很多知青在上山下乡之前, 本身在学校里也没学多少东西。反倒是林坎大队学堂里一直在系统学习的孩子们,对各科的知识点掌握得更全面深入。   但是没有人舍得放弃这样的学习机会,考场上抓耳挠腮、冥思苦想、双眼通红、脸色发青……什么样的姿态表情都有, 甚至还有个知青瞪着卷子咬牙憋气, 搞得跟便秘似的,楞生生把铅笔给咬成了两截,卷上还是空了大半。   曹富贵瞅着这帮家伙苦楚的模样直摇头,啧啧!就这水平, 还不如咱这个半文盲呢!他转头看看本乡本土的孩子们,虽然面有难色,眉头紧皱, 笔下停停写写的, 可到底写满了大半的题。   再瞅瞅自家的小乔, 表情那叫一个认真严肃,目光盯着卷面,下笔如有神,刷刷刷流畅无比,转眼就完成了两大张卷子。   曹富贵得意得恨不得翘起尾巴,看看,这就是咱一手培养出来的天才,什么语数外史地,样样精通,能力超群!   这场考试持续了两个小时,钟声“当当”响起时,曹富贵和越教授从一张张苦瓜脸的学员们手中收起了卷子。   于胜男两眼发直,恍惚地揪着宓采苓问:“sin90度是0还是1来着?cos90度又是多少?正,正弦定理?摩擦力公式……我,我连金属活性顺序表都忘得精光了,完了完了!”   宓采苓脸色也不太好,有很多东西她也忘得差不多了,数学和语文还好些,但是理化是十有八九不会做。   她咬了咬唇,低声安慰于胜男:“别急,就是个摸底考。考个明白,我们也能清楚自己的水平。再说了,如果真能恢复高考,应该会文理分科考。实在不行,我们就考文科,那就只要努力补数学就行了。”   其余的学员们也是议论纷纷,尤其是知青们,好些人都丢了书本好几年,一时半会儿哪里还捡得起来?大都脸色煞白,神思不属,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幸好,这只是学堂里的摸底考,大家都还有时间和机会努力一把!   为了尽快批出成绩,几位老师抓紧时间先批出了乔应年等几个学生的卷子。除了语文和政治扣了几分,小乔的答卷几乎可以当作标准答卷了,另外几个林坎中学班的学生成绩也相当不错。   越教授相当高兴地让小乔一道帮着批卷。   看着自家的小男人被老师看重,富贵哥得意得根本掩不住笑,乐淘淘地到外头兜了一圈,端了几盘子热气腾腾的好菜回来。   东坡肉、煎溪鱼、羊肉焖锅……直把越教授他们吃得半点斯文不剩,抱着盘子抢汤汁,还幽怨地感叹,也只有乔应年同学考出好成绩时,老师们才能借光蹭点好吃好喝,为了多蹭美味,看来以后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是肯定不能免了!   考试成绩当天下午就出来了,知青们在学堂吃了食不知味的一餐,早早就等候在门厅成绩发布处。   “来了来了!”知青们一声喊,大家都紧张地围了上去。   “别挤,别急!都站好了!”   富贵哥一声吼,小乔当先,一排小弟齐刷刷地把大家分隔开来。   越教授上前宣布了成绩,有十八位学员的测试成绩达到了高中班的水平,其余学员基础不牢,都必须从初中知识开始补起。   有意思的是,原来自己报高中班的大多数是知青们,乡里的年轻人很多都报了初级班,可考试成绩出来后,除了宓采苓等少数几个,其余知青都被划入了初级班。   试卷被发了下去,知青们默默捧着自己糟糕的考试成绩发呆,脸色郁郁。可人家林坎大队这个学习提高班本来就是免费帮助大伙的,现在自己的真实学习水平出来了,还能怪谁?只能是加倍努力追赶。   “好了,因为初级班人数较多,我和越教授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初级班分两班,这样也能提高学习效率。下面我念名字分班,大家每班选出个班长来领书!”   班务员曹富贵一声令下,六十几个学员被分为了三个班,乔应年当仁不让地成了高中班的班长,两个初级班一个班由知青周衡当了班长,另一个班则是本乡前溪村的年轻人胡超美当了班长。   学员们的教材是老师们从富贵收集的一堆书里挑的,以《数理化自学从书》为主,再配合其它史地和英语教材,这几个月的教学任务将会十分紧张。   《数理化自学从书》这套书自然是由班务员曹富贵提供的,每人厚厚一摞,分量着实不轻。   这书当年被批判后都丢进了废纸站,破烂王富贵哥收东西只要有用,向来来者不拒。有炼庐在身,又不怕什么搜检,这书小乔看着喜欢,他也就收了一堆在炼庐里。现在拿出来一看,正好给学员们用上。   原本炼庐里拼拼凑凑只收了两套半,既然要发书做好事,反正自家玉石也多,富贵哥索性大手一挥,用宝炉炼了一批出来,保证老师和学生们人手一份,算是支援教育建设了。   随着报章上主流风向的引导和讨论,所有的学员都有了一种紧迫感,开始没日没夜地复习,除了跟着老师的教程学习,晚上还常常通宵自习做题。有些插队地点离林坎比较远的知青,甚至软磨硬泡在本大队请出假来,晚上挤在几间小宿舍里刻苦学习,如饥似渴地弥补着失去的岁月。   也有几个知青的家属来学校探望过,甚至不大不小闹了点事出来,像是郑晓北的老婆就带着孩子来学校,逼着他回家,郑晓北赌咒发誓真是在学校里学习,等周末就回家,好不容易才把人给哄走。其余几个也是差不多情况,多半都是乡村里结婚的另一半,想让学员们别学了,早点回家。   “这是怕人跑了啊!”曹富贵摇摇头,暗戳戳地和小乔叹道。   乔应年看看他,状似不在意地附耳悄声道:“想跑的强留也留不住,像我这样的,你想赶都赶不走。”   富贵哥嘴角摁不住地往上翘,低声笑骂:“小赤佬,嘴巴是越来越甜了。”   石队长和几位老师们一商量,也不希望学习班弄得乌烟瘴气的,就和学员们明说,如果家属不同意来学习班的,或是无法处理好家庭纠纷,一概清退。重话一出,有家属的知青们私下赶紧安抚,总算再也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来。   9月底,有几个家在京城的知青,通过各种亲朋好友的关系,陆续都收到了要恢复高考的消息,学习班的气氛为之一振。如果说原来大家对这样的学习还有点目标模糊,前途茫茫,从接到一个又一个内部消息时起,学习的目标就仿佛是黑夜中明亮的火炬,照亮着未来的光明前程——高考,上大学,回城!   知青们像是疯了一般拼命学习,通宵熬夜努力追赶,课上课后围着老师们问疑难问题,面对这样火一般的学习激情,老师们也不惜余力,尽力为学员们解答。并且采取了富贵提议的好办法——题海战术!三天一考,五天一试,让这些学员们先热起身来。   看着知青们红着眼珠、黑了眼圈,着魔似地这么努力,乡里的年轻人们也不敢再掉以轻心,在班务员富贵哥的鞭策下,一个个埋头学习,在题海中嗷嗷惨叫着前行。   事实证明,这样的教学方式再结合自学加答疑问,十分行之有效,一个多月下来,已经有四十多个学员奋力追赶,补上欠缺的知识,初步达到了高中班的水平,提高班已经调整为两个高中班,一个初级班。   10月21日,恢复高考的正式消息登报,就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潭中,在全国年轻人的心中激起了轩然大波。   高考上大学!   一夜之间,这仿佛成了知青和其它战线上年轻人们最强烈的心愿,也是改变自身命运的最大机会。   浙省和沪市的高考都定在年底12月,也就是说,从得到高考的确切消息时起,大家的复习时间只有两个月不到!而这第一年恢复的高考,怎么考,考什么,根本没人能说清。   一时之间,各大城市的图书馆、书店都被年轻人们挤爆了,编排合理又系统,并且非常适合自学的《数理化自学丛书》进入了广大青年和老师们的眼中,但是这套书这么多年都没重新刊印,哪里又能满足几百万年轻人的渴求?很多人在书店买不到,就去图书馆借,借不到就去废品站里淘寻,甚至问别人借来抄。   沪市教育系统加班加点紧急重印《数理化自学丛书》,也只来得急先印出其中一册《代数》,火速发放到新华书店等网点,就是这样仍然无法满足知青们迫切需求。   无数年轻人焦虑又迷惘地不知怎么办,丹山公社附近的年轻人们隐约听说林坎大队办了个学习班,不但有老师上课,据说还有《数理化自学丛书》!这个不知真假的消息入耳,许多抱有一丝渺茫希望的年轻人,纷纷踏上了去林坎大队的道路。 第83章 涌来   蹲在山沟里服务知识青年的富贵接到了姑爹的电话,没说别的, 就一桩事, 听说林坎在办高考复习班, 他想把他家那个不省心的小儿子钱青石给送过来。   二十郎当的小年轻不肯结婚, 天天招鸡逗狗,祸害厂里的机器, 还不如让这脑筋还算不错的混小子拼一把, 试试高考!   富贵听着电话里钱姑爹喘着粗气,气不打一处来的粗嗓门, 边上时不时还听着青石那小子无辜的争辩声,肚里啧啧赞叹,这就叫表弟肖哥啊!青石这会念书好钻研,又爱折腾的劲儿,完全就是他富贵哥当年的英姿么!   说起来,钱家两个表弟都是聪明人, 老大青柱小时灵醒,长大了聪明内藏,言语不多心里透亮,倒有钱家阿爷和钱姑爹的几分真传。在农机厂混了个小干部,早几年就娶了媳妇, 孩子都两个了, 小日子过得挺滋润。   倒是青石, 从小到大都机灵, 聪明外露反倒显得有点轻浮不稳重, 想一出是一出的,三不五时惹得钱姑爹大发雷霆。   年少时青石一点着自家老爹的爆脾气,就撒丫子往黄林村表哥家跑,山村里有吃有喝有鱼有肉,还有好多小伙伴玩,就是没有老爹的鞋板子和皮带,多少逍遥!   玩着玩着就赖在乡间不肯回家,每次都要老娘揪着耳朵把人拎回去,后来县城学校停课,钱姑爹拘着这小子在家跟着自家阿爷学习,这才渐渐少了下乡玩的机会。   “……富贵,你别为难,这小子念书还是有几分天赋的,家里他阿爷教了他初中、高中的文科主要课程。我把他送你这里,不求别的,就是让他也跟着知青们一道学学,看看人家是怎么拼命求学的。”   钱姑爹说着说着气又上来了:“他要是敢作怪偷跑,你就给我往死里打,两条腿都打折了!下半辈子我给他养老!”   “阿爹!侬是勿是我亲生阿爹哟!”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怪叫,紧接着就是噼里啪啦一阵凶残的“真皮”击打声和哀号,钱家父子很快就友好地达成了谅解,钱青石同志即日下乡,来林坎攻读提高班。   曹富贵摇摇头,挂了电话,决定趁着小表弟还没来,赶紧去做几根戒尺,用手打,这手多少痛啊!   钱青石平日里四处折腾,拆东拆西的,老娘和阿奶还都愿意护着他,人家不是说,科学家都爱研究么,孩子喜好钻研爱玩耍总比上街胡闹的好吧?可是一旦讲起有地方念书,说不定还能高考,家里两个女人顿时横眉竖目,六亲不认,捆都要把他捆去林坎!   钱家阿奶没什么文化,却是最信奉书香,相信读书人的本事,要不然她当年也是个杂货铺的千金,哪里能嫁给钱家阿爷这个穷书生?不就是一家子都敬慕读书人么!   这高考高考,就等同老底子的考状元啊!虽说如今不讲究什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是冷眼瞅去,当大领导大干部的,除了开国打天下的那一批,哪个不是读了满肚皮的诗书文章?   曹亲家那里有这么难得的学习班,人家求都求不来,孙子还敢不去?当真是皮痒痒了!   全家团结一致要让他去林坎苦读,哪里还有钱青石这小子反抗的余地?老娘连夜都帮他打好了包裹,说是清早就送走。   完了,这娘大概也不是亲生的了。   钱青石郁闷归郁闷,倒也不是不想去林坎,读书总归比闲着无事在厂里干杂活有趣的多。   他转念想想,自己对高考没抱什么大期望,去就去了,念点书也好。倒是自已的两个老同学听了高考的消息后,一心想去考却偏偏书也买不到,学又没处学,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不如叫上他们两个同去?   听钱青石说起这个求学的消息,两个朋友激动得话都说不清了,约好清早集合的地方,拔腿就往家跑。   钱青石回家睡下,梦里都是当年的数理公式ABC,还有老爹威武的皮带、老娘抖擞的鸡毛掸子……正睡得一惊一乍,满头惊汗,身上的大被子忽然就被掀了起来,寒气嗖嗖地往他半裸的身上钻。   “快起床!上学去!”   听着老娘这声久违的叫早,钱青石闭着眼睛“嗷”的一声,挺着腰板坐了起来,睁开眼一看,娘哎!天还墨擦黑啊!   “吵什么!读书人起五更、睡三更,头悬梁,锥刺那个屁股的才会有出息,晓得不?!”老娘圆眼一瞪,麻利地把一堆衣服丢了过来,“衣裳快穿好!给你做了几个葱油饼路上吃,再不走,到了林坎人家先生的课都要歇了!”   钱青石踩着星光,背着大包裹,无语凝噎地被赶出家门,灰溜溜地走在石板路上,走到和朋友约好碰头的地方,才发现两人老早就坐在那里等了。   “青石!这里!你可总算来了,我都等了快半小时了,阿妍来得还要早。”凌泽乡呼地站起身来,半是埋怨半是催促,“我们快点走吧!我怕去晚了,林坎那边不收人了。”   王妍细声细气地打了声招呼,虽然没催促,人已经背着包袱站起来了,等着马上要出发的样子。   凌泽乡是钱青石的高中同学,当年不用读书,他也是乐着闹腾了好一阵子,到头来只能到处打点零工,连自己的口都糊不了,还要靠老娘和妹子在街道办的小厂子里糊纸盒养活。这几年也是憋着气,想着要找一条明路,又重新翻起了当年自己丢弃的书本。   直到高考的消息出来,他才像是在迷雾中找到了自己的未来,他要读书,要读大学,要走出一条光明的路。再也不要浑浑噩噩,连个人样都混不出来!   王妍是钱青石和凌泽乡的初中同学,她一直都爱读书,但念完初中家里就不再让她念书,要她赚钱嫁人。她虽然人长得细巧,说话也细气,可骨子里却犟得像头牛,宁肯把工作赚来的钱大部分都交家里,也不肯嫁人。每天工作之余,最大爱好就是学习、看书、偷偷读名著。   高考,不仅仅是她改变命运的唯一路途,大学更是她向往已久的圣地!她不怕苦,只苦于没有学习的路径,听说林坎的这个学习班,她连夜跑到工段长那里辞掉了工作。   孤注一掷,破釜沉舟。   见两个老同学都这么急切,钱青石也不好意思再懒懒散散,赶紧带着人去老爹为他约好的地方乘牛车。林坎大队十几里山路,沟沟坎坎又坡坡,光靠走,真是要走断腿了。   披星戴月,一路晃悠着,今朝起得太早,钱青石昏昏沉沉地又想睡了。车轱辘咯咯响着,有节奏地敲打着地面,他脑袋一点一点,迷迷糊糊地听着凌泽乡低声和王妍在讨论着什么,突地车身一顿,停了下来,差点让他滚下车去。   “哎呦,这,这地头怎么都歇着人啊?”车把式一勒老牛的缰绳,惊诧地叫出声。   “我艹!”钱青石顿时清醒过来,情不自禁地惊叹。   前面道路两边,甚至路沿上都是三三两两的人影,有人蹲在石头边躲风,有人挤在一道坐着,甚至还有人铺了被褥就地打地铺的!   展眼望去,入目都是年轻人,大多数和他们一样带了鼓鼓囊囊的包裹,也有人两手空空,哆嗦着抱着肩膀,人人都神情急切地望着前方。   “他,他们都是来……”   王妍和凌泽乡赶紧下了车,有些紧张地望着前方这些挤挤挨挨的年轻人,突然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求学的!”   这么多人!   钱青石震撼地望着前方,道路虽然窄,但目之所及在路两旁的就起码有六七十个年轻人。他们,他们真的都是来求学的?!突然之间,有种莫名的焦虑感涌上了他的心头。   娘哎!这高考,似乎很吃香的样子啊!   前方有几盏灯火隐约亮着,突然间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大声欢呼着:“开了开了!学校开门了!”人潮涌动着就往前冲去。   钱青石他们三个也按捺不住,提起自己的包裹迈步就奔。   “快,快走!这么多人,要是晚了,人家学校不收了怎么办?”   “别挤,别挤!我的鞋子。”   “哎哎,你个女同志怎么这么凶悍,嗷——”   “妇女能顶半边天!”   “哥,哥!唉哟!等等我啊!”   年轻人们乱糟糟一窝蜂地往前涌,正闹得不可开交,突然一声电喇叭刺耳的啸叫声响了起来。   “喂?喂喂——各位年轻同志,各位想要参加林坎学习班的年轻人,我是林坎学习班的班务员曹富贵!现在,听我的命令,全体立正!”   一声暴吼骤然从喇叭里传出,惊得大伙一时停下了脚步。   “哎!是我哥,我哥!”钱青石眼睛一亮,欣喜地凑到凌泽乡耳边悄声道。   “嘘!别说话,听曹班务员讲话。”王妍慌忙伸指在嘴上一比划,让两人安静。   曹富贵班务大人自然没看到挤在乌秧秧人群中的自家小表弟,更没听到他的话,在小乔和学员们的护卫下,曹班务神气活现地站在一辆板车上,一手叉腰,一手拎着电声大喇叭,凑在嘴边吼着领导发言。   “各位求学心切,我们林坎学堂非常理解,也非常愿意帮助大家。我保证,今天到场的同学们,每个人都能有机会到我们林坎来念书!”   这一句话喊出,下头百来双紧张又渴盼的眼睛里顿时散发出璀璨的光芒,充满了激动与喜悦,欢呼声雷鸣般响彻了林坎学堂的上空。   “静静,静静!”   曹领导虎着脸,双手一压,台下顿时鸦雀无声。   “咳,这个这个……”富贵哥难得经历这么大阵仗,一时得意差点忘词,幸好小乔低声提示:“规矩。”   “对,这个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大家想来我们林坎读书,那就要遵守我们林坎的规矩。现在,请各位同学排成两列纵队,上前登记,然后参加资格考,我们会根据大家的成绩来决定是否收录,以及分班……”   前方的人群很快就排成了两列纵队,曹富贵这才擦了把汗,这局势算是稳下来了。   听说林坎学习班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桌椅板凳文具老师,样样都捉襟见肘,眼看人只会越来越多,看着这些年轻人求知若渴的可怜样,石队长和老师们都不忍心拒绝。   教材由富贵担了大头,其它东西总不可能都让个人出,外头的学生来学就要甄别知识水平,并且要求他们交一点费用。   石队长前脚找人赶紧去采购教学用品,哪知道后脚就来了这么一大批的学生。   曹富贵一边感慨,也是一边叹,只能到此为止,这人真不能再收了。 第84章 投资   钱青石咬着笔杆和数学题大眼瞪小眼, 一堆似曾相识的公式可能有亲戚关系, 长得有点像又似是而非,就像在教室里昂首挺胸踱着老虎步的富贵哥, 和他这苦着脸对付卷子的小阿弟, 明明都是一家子, 相煎何太急啊!   他转头看看坐在旁边的凌泽乡,老同学正面色凝重地盯着卷子, 一边念念有词,手里握笔像捉贼似的, 指节都用力得泛白了。   “嘘,嘘!”   钱青石嘬着嘴, 对着凌泽乡挤眉弄眼,正想瞧瞧他这题怎么答, 就见在教室里巡视的曹大人眼一眯, 蹭蹭几步上前,屈着指节在他桌上敲得“笃笃”有声。   “同志们做题请自力更生,更不要发出影响他人的声音。”   曹富贵斜睨不太安分的青石表弟, 缓缓在掌心拍了几记戒尺, 威慑力十足,效果十分良好。   一百十几个远到而来的求学青年, 把林坎学堂为提高班准备的几间课堂塞得满满当当, 幸好小学堂的孩子们放寒假, 曹富贵和越教授临时抽调了两个教室才把人都安排下。   入学的资格考是必须的, 林坎的教学资源再怎么挤, 也不可能满足所有涌来的年轻人,只能尽量满足那些有一定知识水准,努力一把有可能通过高考的。这些题本来是当初几个班分班试用的,现在正好拿来测试这些学子的水平。   为了让这些年轻人尽快得到资格试的成绩,不但老师们都上场阅卷,连头一期高中班的所有学生都赶鸭子上架,一起帮老师批改。   石河生队长总算在日出时分赶了回来,一见这样的情况,赶紧把林坎大队的大队干部都喊来,帮着学堂维持秩序,又让食堂赶紧煮上几锅姜丝蛋花粥,给这些连夜赶路冻得不轻的年轻人暖暖胃。这么些朝气蓬勃又渴求上进的知识青年,来日可都是国家的栋梁啊!   对年轻人们来到林坎求学,原先学习班里的人也不是没有异议,总有人觉得这么些人涌进来,是分薄了自己的学习资源,虽说自己是享受着林坎免费的帮助,不怎么好意思反对,嘴里多少还是有点牢骚怪话。   郑晓北忿忿地批着卷子,眼睛瞪得溜圆,一看到有点差错就狠狠在卷上打上个大红叉。他一边批改一边还和前溪村的知青嘀嘀咕咕,无非是抱怨人来得太多,地方都挤不下,老师们也教不过来,何况这些外来的都不是林坎,甚至丹山公社的人,凭什么占咱们林坎的好处?   “郑同志!”   曹班务走上前来,拿戒尺敲了敲他的桌子,指着卷子上满篇的大红叉,盯着他说道:“我觉得你批改过于严厉了。”   他转头招招手,让小乔拿起那张写了“林援朝”名字的倒霉卷子,又快速重新批了一遍,郑晓北手里的23分,在小乔手里改成了61分。   “我,我也是严格要求,免得这些外来的滥竽充数,还要占咱们的学习资源,他们根本都不是咱们公社的人。”郑晓北涨红了脸辩解道。   开始他还有点尴尬,越说却觉得自己有理,他又没有故意批错,只不过是严格点而已!好几个知青听了他的话也是悄悄点头。   曹富贵拎起卷子前后批改的错处一对比,哂然一笑:“郑同志,你要不要去拿你自己分班考时的卷子和这张比比?看看按你的标准,你自己能拿几分?”   他放下卷子,大马金刀地坐在讲台前,冲越教授点点头:“越教授,有几句话你不好讲,我跟同学们讲讲。”   曹富贵缓缓扫视一圈在坐的老师和同学们,冲着大家一笑,高声道:“郑晓北同志刚才讲,怕他们‘外来的’挤占资源,我晓得,肯定也有些同学心里有这样的想法。可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外来的?   乔应年、刘长贵、曹飞宇……对他们这些黄林生产队的人来讲,前溪生产队的学员是外来的;对我们林坎的学员来讲,其他大队的都是外来的;对我们公社的人来讲,知青们哪个不是外来的?   要是这么计较算起来,除了阿乔和我老曹家的族人,这里在坐的老师、学生哪个也不是我曹富贵的亲朋,不都是外来的?!我凭什么出钱出力还出辛苦去收集教材免费给大家用?”   他一向嬉皮笑脸、吊儿郎当,难得言辞这么厉害,让在坐的知青们都有些不自在。   曹富贵话声一转,脸上又堆起了诚恳的笑容,叹道:“我和石河生队长的心愿是一样的,就是希望尽我们林坎的一份力,帮助那些有才能又上进的知识青年,让大家能够成长为国家的栋梁之材。越教授么,大概最开心的就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如果我们也有偏隘的乡土观念,只照顾‘自己人’,想来这里的大多数人都不可坐在教室里求学了。   当然,林坎的力量和教学资源确实有限,所以我们也只能尽力挑选出相对更有潜力的学生,集中有限的资源来教导。至于说教更多的学生会让你们大家的竞争更激烈……”   曹班务扫了一眼脸色悻悻的郑晓北,呵呵一笑,道:“少算算全国有几百万知青要参加这次高考,咱们浙省沪市都不下几十万,只靠挤掉几个竞争对手,能让自己上线的机率提高万分之一吗?!”   “……努力学习,强大自己才是取得竞争胜利的王道!”   曹富贵一声吼,结束了作为提高班“政委”的思想教育工作,台下的前期学生们大多若有所思,在他的吼声中一惊,激动地鼓起掌来。   “富贵啊!侬这一套套的,讲得太好了!”   石河生队长激动地握着富贵哥的手用力上下晃,这一番话真是讲出了他的心思,如果不是想着培养人才,给年轻人们一条出路,他们何苦这么劳累地办学?!   “富贵,你这思想工作做得有水平。”越教授都翘着大拇指赞叹不已,曹富贵同志这些年水平见涨,尤其是这官腔越打越有腔调、有内涵了。   苗儿坐在桌边,用力地鼓着掌,为自家无私伟大的富贵哥喝彩!   乔应年嘴角抿起,热切地看着自家的爱人在人前光芒四射,他的胸口激烈地怦然跳动,眼中满是热切而深沉的幽光。   真想就这么把哥藏起来,让他只能成为自己一个人的珍宝,可是看着阿哥这样自信又灿烂的笑容,他又怎么舍得让他有一丝一毫的不开心?   曹富贵矜持地笑笑,摁不住嘴角上翘,他双手轻压,笑道:“好了,好了!既然大家统一了思想,就赶快批改吧!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们这帮年轻人当天考试时,等在外头盼成绩的滋味可不好受吧?”   年轻人轰然散开,开始抓紧认真批改,就算是郑晓北这样的,心里不乐意,至少脸上也不敢再露出来,更不敢手底下再出什么毛病。   曹富贵得意地看看一帮鸡血沸腾的年轻人,悄悄啧啧摇头,幼稚啊!   老吕曾曰:“此奇货可居。”   他富贵哥虽然未必能做到吕不韦,还有他家老祖宗那样,一本万利地“投资”帝王生意,可是好好栽培栽培这些有潜力的年轻人,不也能结几道香火缘,万一改天真有成参天栋梁的,这不就大树底下好乘凉了嘛!   狡兔都有三窟,为了日后逍遥快活的日子,除了抱顾大佬的大腿,也不能少了栽培小树么。   不过也要吸取老吕和自家老祖宗的经验教训,这投资帝王名臣的事业也要干得小心谨慎,既不能伤了人家自尊,更不能黏得太近,像老祖宗那样养着养着失了身还不算太惨,像老吕那样毁家灭族的可就糟糕至极。   所以说,要把握原则,对潜力栋梁们亲近又有礼有节,免得好好的事情闹到“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那就失了意味,挟恩求报反倒惹人嫌。   钱青石和两个伙伴一道坐在林坎学堂的食堂里喝着热粥,适才在路上被冷风吹得入骨的寒意顿时被逼了出来,他满意地打了个饱嗝,看看四周。   一百多号年轻人三三两两地坐在食堂的长条凳上,边喝着粥,时不时窃窃私语,都有些拘谨而紧张。这些人大多衣着非常简朴,甚至可以说是破旧,可是人人都有一股子说不出的精神气,就仿佛是寒冬萌发的笋子,倔强地顶起冻土,等待春日。   “青石,你说咱们能考得上这个班吗?”   凌泽乡悄悄和老同学咬耳朵,虽说老钱好像说那位曹班务是他表哥,可看看这里这么多人都挤破头想进学习班,他还真有些心虚。   “考不上我也不走,就在教室外头蹭着听。”   王妍低头喝着粥,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干这种事她有经验,当年家里不让她上高中,她千方百计挤出时间去学校蹭课,揣着个冷馒头就水,权当一天的伙食,就是这样蹭着学了高中大半的课程。   “没事,肯定能进。”   钱青石低声悄悄安慰同伴,就算考不上,他也得死赖活求地跟富贵哥求三个名额。   “张榜了!”   人群轰然,纷纷站起,看着曹富贵带着一排学生们走了出来,展开三张榜单,对着电喇叭念了起来。每个人都神情紧张而专注地听着他的话声。   “……通过初级班资格的,有以下61位同志,王XX,陈XX……”   “……以下33位同志通过了高中班的测试,林XX,金XXX……所有念到名字的同志,请来这边,排队登记。”   钱青石和凌泽乡都幸运地挤进了初级班,王妍则更强,直接考入了高中班,三个人兴奋地互视一眼,赶紧走上前去排队。   等到兴奋的年轻人排出两行队列后,曹富贵稍稍压低声音,宣布名额至此结束。   “其余的同志,很遗憾,因为林坎的师资和教材都有限,你们的成绩没能通过入学资格考……”   食堂里兴奋的喧闹声突然渐渐停止,一片压抑的寂静中,突然有人哭泣起来,压抑而绝望的哭声让每个人心头都沉甸甸的,仿佛被压上了铅石。   “没考上的同志也不要失望!”曹富贵见状赶忙一声吼,“我们林坎将赠送大家每人一份习题集,希望你们回家后也能认真学习,争取在今年的高考中取得好成绩!”   一份份油墨尚余香的习题集被发到这些“落榜”的年轻人手中,哭声渐渐停止,有些人拿着它回去复习,还有些人悄悄留了下来,成为了林坎学堂提高班的编外成员。他们蹲在教室外头,坐在窗台边,甚至在外席地而坐,尽力不让自己打扰到正式学员,用尽一切努力如饥似渴地学习着。   对于这些有着大毅力的编外人员,林坎的人也无可奈何地睁眼闭眼,悄悄收拾了一间库房借给他们住宿。   在很多年以后,这批大都成为国之砥柱的中年人们,偶尔笑谈起当年在林坎求学的艰苦,眼里话中都是怀念与幸福,他们私底下笑称林坎108将,编外就有18个。 第85章 高考   “……夫夷以近, 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   曹老师背着手摇头晃脑地念着古文, 猛一回头,眼中一道寒光嗖地射向两眼发直,正不知身在何处的小表弟钱青石, 操起戒尺指着这小子的鼻梁问:“钱青石, 站起来!你说说, 这句古文什么意思?”   钱青石的脸色和他的名字也差不多了, 古文这玩意虽然是他阿爷的专业强项,当年也摁着他又读又背了许多名篇, 可是他对这些謷牙诘屈,看着头晕,念着舌头都打结的玩意实在是没兴趣,到如今也只会背几句什么“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临表涕零, 不知所言。”   至于说这写的是什么意思, 那真是瞎字瞎念瞎猜,全靠老天给的缘分。   “呃,呃, 老公和小姨子走得近了, 就,就会挂破鞋游街?太危险了, 所以这么干的人很少……”   瞪着那行古文, 钱青石连蒙带猜, 越解释越心虚,看着富贵哥要吃人的表情,怎么也不说不下去了。   “手伸出来!”富贵哥对他没甚可说的,黑着脸“啪啪啪”狠敲在猪蹄子上,眼看青石这块朽木咬着牙根不敢反抗,眼泪汪汪,他才觉得胸头那口老血慢慢平复下去,怒喝道:“好好听别人怎么解释,晚上留课来我屋子把《游褒禅山记》给我默三遍,另外再加解释!”   钱青石苦着脸,垂头丧气地应道:“是,哥……”看到曹老师眼睛又凶残地一瞪,他吓得赶紧改口,大声应道:“是!曹老师。”   曹老师冷哼一声,气咻咻地放过了他,再耽误下去,简直是浪费其他同学的时间。   他一转头,看到了坐在窗台上全神贯注做着笔记的编外“旁听生”,满意地微微点头,下巴一指,叫道:“林援朝,你来给大家讲解一下王安石这篇文章的释意。”   林援朝捏着笔记一楞,激动地在窗台上就站了起来,脑袋一下子撞到了窗棱上。   “哎呦!”他呲牙咧嘴大声应道,“是,曹老师!”   “行了行了,就在窗台上坐着说,下面也没地方站。”   曹富贵咧着牙花子都挺他疼,摆摆手让他坐着讲。   没法子,初级班的教室里已经挤了四十多个人,连插脚的空都没有,上课尿急了都得憋着,要不然只能踩着别人大腿出去了。   教室倒是够用,可是把人再分开几个班来上课,一来老师不够用,二来时间也拖不起。   没看连他曹富贵跟着阿奶学过几年四书五经,又和老殷头学了几年古玩顺带念古文,这样偏科严重的半文盲都拉来上古文课了,那里还有多的老师可调配。   不过干这为人师表的差事,曹富贵倒是满心欢喜,听着一帮知识青年尊敬地喊他一声“曹老师”,舒爽的劲头从尾巴骨直冲天灵盖,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哟!也就是晚上和自家小乔大战八百回合还得胜而归的滋味才能比得上。   再说了,这个“曹班务”再加“曹老师”,出钱又出力,权重恩深,简直就是当年黄埔军校里老乡蒋……咳咳,那地位仿佛了。   曹老师一边上课,一边还积极发掘帮助有潜力的有为青年们,比如这位坐在窗台子上的编外人员,就是当日差点被郑晓北刷下来的,要不是他要求公平公正地批改卷子,这位林援朝怕是连编外都挤不上。   倒也不是林援朝同志成绩有多差,而是他比较偏科,语文、史地都不错,数学就太差,险险及格,理化就不用说了,基本零蛋。本来他这样的成绩要是去考文科,大概也有几分希望,但是能克服各种困难,一路跋涉来林坎的年轻人们,又哪里会是吃素的,他的综合成绩和人家一比就差了许多,被刷了下来。   这小子也狠,靠着林坎供的那碗粥,硬是蹭着库房住下,熬了两天没吃饭,还没日没夜地做着刚领到手的习题集,第三天他跑到曹班务那里把厚厚一本全做完的习题集亮了出来,等曹班务叹息着点头让他留下旁听,林援朝就幸福地晕倒了。   曹富贵问明白了林援朝这几天的作息之后,就把这小子列入了可栽培的小树之一,娘哎,这种对自己都这么狼的聪明人,只要扶上一把,说不得就乘风而起,扶摇上青天了。   对他曹富贵来说,哥是差那几本教材,差他一张嘴吃饭的人吗?!   财大气粗又低调的曹老师,就这样悄悄又种下了几株小树苗,美滋滋地就等着他们慢慢长高,有朝一日绿荫庇人。   林坎学堂里的学习气氛非常热烈,完全可以称得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学生们都非常珍惜这个难得的学习机会,你追我赶,废寝忘食地奋发学习。就算是像郑晓北这样有点心思杂念的知青,面对这样的学习气氛,都有非常强烈的紧迫感。   学习,学习,再学习!   路灯下、教室里、寝室里,甚至是食堂里,到处都可以见到捧着书喃喃自语的刻苦学生。半个月加码加量的题海战术下来,虽然有林坎食堂的低价饭食供应,好多学生也肉眼可见地变得憔悴,面黄肌瘦外加黑眼圈。   曹班务兼古文老师曹富贵先生,眼见这样的情形,立即跳了出来,坚决反对学生们这么消耗自己的身体。主席说得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么没日没夜地耗下去,这帮瘦骨伶仃的书生们没等考试都要熬趴下了,还讲什么高考和前途?!   曹老师立即身体立行,当天就搬到了林坎学堂,跟学生们同起居。   自然,一腔幽怨,满腹黑气的乔班长也悄悄跟着搬进了学校,据说是要学习知青们的奋发努力,也感受一下住宿生们的学习气氛。   规矩极大的曹老师一住校,立马就规定了几条:   第一,晚上一律11点息灯睡觉!敢有违反被查到的,罚第二天一天都不许上课,连旁听都不许!   第二,早上一律6:30起床,绕着林坎学堂晨跑两圈,无故缺席请假的,惩罚参见上一条。   这两条规矩被曹老师带着他的小弟们强制推行实施,又在食堂里加了几顿“特殊”的美食加餐后,一众青脸黑眼圈的学生们没几天就渐渐恢复了正常的脸色。   曹老师还要求每天必须上一堂体育或是劳动课,让这些只顾着学习的知青们重温劳动和锻炼。   对学员们来说,林坎这一段艰难而又美好的时光记忆里,最温暖而温馨的,就是曹老师放出几条大黄狗追着大伙晨跑,鸡飞狗跳地跑完全程后,总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酒酿圆子或是红豆薏米粥等着大家,那氤氲雾气中香甜的滋味,几十年后都还一直萦绕在学员们的舌尖上。   12月X日,沪市开始了恢复高考的第一次考试。浙省紧接其后。   因为县城里没有考点,曹老师老早派手下的小弟打探好几个考点的情况,提前两天,让几位老师分几路带着林坎提高班的学员们奔赴各个考场踩点。   曹富贵自己自然是带着小乔他们这一路的考生,一路直奔省城,杀向XX学院里设立的考点。   有众多在省城、县城混的小弟们打先锋,林坎考生们各个考点旁都租下了合适的暂住点。知道乔哥要在这里考,贵哥自然也会跟过来住几天,黄胖他们就特地XX学院旁边租了个大院子,一百多斤粮食加肉干出手,院子主家乐得嘴都合不拢,连铺盖都没收,连夜就住到亲戚家去了。   等到曹富贵他们一行人来到时,院子里里外外都被小弟们打扫得干干净净,灶台上的米粥小菜都喷香扑鼻了。   “哥,能吃饭了吗?饿啊!”   钱青石幸运地,或者说不幸地和乔应年抽到了一个考点,好处有富贵哥一手打点,处处都安排得妥妥贴贴,坏处么,自然是一路被自家当老师当出瘾来的阿哥念叨得魂灵都要飞出窍,一边还要时不时挨上几下乔哥冷嗖嗖的眼风,嫌弃他麻烦富贵哥劳累。   他实在是冤枉啊!   就算当日在家里他是到处惹事,鸡飞狗嫌的,可凭良心说,到了林坎之后,在这样紧张又紧迫的学习气氛熏陶下,又有富贵哥不错眼的紧盯,时不时还把他拎出来,一点都不客气地举“不贤”不避亲,拿他当反面典型。他钱青石实实在在,打出生以来都没这么刻苦过,使出了吃奶的劲努力学习,哪里还敢劳烦富贵哥念叨?!   没娶媳妇的青石表弟不明白,有一种怨,它叫“欲求不满”,有一种迁怒,它叫谁让你多得了自家爱人几分目光?!   预备铃声响起,学员们紧张地站起身来,拿好富贵哥一一分派下去的准考证,准备进场。   曹富贵哈哈一笑,高声喝道:“林坎提高班的学员们,都提起精神来!我们为这一刻准备了这么久,日夜苦读,题海奋战。我要说,能教给你们都已经全部教了,你们也已经完全吃透了这些知识点。只要好好把课堂里学的,做过几十几百遍的题回想一下……   参加个高考那就是手到擒来!考上是正常,考不上才是奇事!去吧!未来的大学生们!”   学生们的情绪被曹老师瞬间激励起来,轰然拍手应和,周围一堆人脸色奇妙地睹目这群大话不惭的家伙。   曹老师讲得兴起,热烈地张开怀抱,准备给学生们一个激励的拥抱,刚一伸手,就被乔班长结结实实地拥住了。   乔应年班长咬牙切齿,深情凝视着曹老师,说:“老师,您放心,我代表同学们向你保证,我们一定会好好考试,把大学的入学通知书作为献给敬爱的曹老师的最好礼物!” 第86章 热切   铃声响起, XX学院考点两千多名考生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 就像是河流渐渐分散成几十条细细的涓溪, 汇入一个个教室之中。   与此同时, 全国五百多万名考生都开始了这一次搏击命运的战斗。   他们之中有应届却已荒废了几年学业的高中毕业生, 有来自厂矿的工人,有来自农场、林场的知青, 他们从农田里、机器边、书桌前,甚至是深山老林中, 艰难地跋涉而出, 怀着忐忑甚至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心情,走到了各自的考场上,这也将是选择他们命运的战场。   乔应年轻轻打开自己的铅笔盒——这是他家富贵哥亲自为他一样样细心准备的, 从里面拿出两支铅笔、一支钢笔、橡皮等文具放在桌上, 并且解下早上富贵哥亲自为他佩戴上的手表,小心地放在桌上。   他端正地坐着, 默默吁出一口气,翻开了卷子。   经过这几年的系统学习, 再加上半年来的突击复习, 乔应年几乎已经将手头能拿到的学习资料全部看了个遍,有干校各科老师们的悉心教导,他自觉已经完全吃透了这些知识, 对于英语、数学、经济等学科, 他所掌握的已经完全不下于当年的大学生。   对自己的水平, 乔应年很自信, 对于这次考试将会有什么样的测试准线,经过林坎学堂老师们群策群力的推测并进行广范围的题海战术,他也有数以上的把握。   但这是如此重要的一次考试,将关系到今后他和富贵哥的人生规划,就算再沉稳冷静,乔应年毕竟还是个热血的年轻人,心跳也免不了快了一拍。   即使考上有很大的把握,即使阿哥说过这次考不上,以后还能再试,就算真的不上大学也无所谓,大不了俩人日后等政策放宽些,一道去各地边走边游边做生意,一样也能逍遥。   但是,他不想让富贵哥有一丝遗憾,阿哥希望他能考上,那他必然要考上最好的大学,带着阿哥一道去京城,去祖国的心脏,体味大学生家属的生活。   监考老师慢慢巡视过来,忍不住在这个特别的考生身边缓缓停步。   年轻人长得很精神,眉宇棱角分明,目光如刀锋,整个人仿佛是剑在鞘中,等待着择机而出,有一种封喉夺命的危险又凌厉的气势。   他的穿着乍一看很普通,可仔细一瞧,半新不旧的衣裳十分合身,没有一个补丁,布料挺刮,裁剪的样式在细节上尤其讲究,更衬得人精神气十足。   这考生准备的东西更是充足又细致,样样考虑周到,甚至还有一只哑光钢壳的机械表,虽然看不出是什么牌子,光看那样式都不是便宜货。   而最与众不同的,则是这位名叫乔应年的考生,他脸上的表情与同场紧张忐忑的其他考生完全不同,沉稳而自信,仿佛自己面对的不是近十年来的第一次高考,而是一堂随课测验。   监考老师站在这个特别的考生身后,看着他默默地在卷上填好姓名等资料,又仔细通览了整份试卷,然后拿起笔极为流利地,几乎毫无停顿地开始书写。   他的字迹如人,虽然端正,却凌厉如锋,气势凛人。他仔细又谨慎地计算着,答题过程详实又清晰,写出答案的姿态,就仿佛确信自己完全正确。   监考老师出神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想起自己的职责,开始缓缓在场内巡视。   脑海里莫名地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姓乔的考生怕是不简单。   钱青石没有和乔应年分在一个考场,他和林坎大队几个混熟了的小年轻幸运地分在了一个教室,这么多考生他们三个还能凑到一起,也算是踩着狗屎运了。   座位落定,钱青石端坐不动,趁着监考老师在上头宣布考场纪律时,左瞟右瞄地观察环境。   外号老虎牙的曹飞宇在他的侧后方,这小子英文背得滚瓜溜,可这位置实在太不利交流了。狗蛋刘长贵倒是坐在他左前侧,可那小子数学还不如自己,古文虽然比自己强点,但是人家语文卷子大半是作文啊!   钱青石翻开那份让他把握不大,心头忐忑的语文卷,按着林坎学堂无数次模拟的方式,熟练地写好资料,粗阅一遍卷子,这一看,他眼珠都快突出来了,心花那叫一个怒放啊!   心头狂喊:哥,我的个亲哥哎!我不该骂你是魔鬼工头“拿摩温”啊!   考卷上熟悉的主席语录填空,相当面熟的古文翻译,还有做过好几次的类似作文题……嗷嗷嗷!这三个来月的痛苦填鸭生活没白熬啊!那些头悬梁,锥刺股苦背语录和古文名篇,写无数篇类型作文,再一遍又一遍按老师的评语修改的苦功更没白废!   他激动地握着笔杆子,拼命让自己从狂喜中冷静下来,稳住啊!咱也是黑着眼圈埋头干过七八十份卷子的人了!大考小考模拟考……还怕这难度强度明显降低的高考?!   心里这么想着,钱青石还是按捺不住从心底里咕噜咕噜直泛出来的欢乐泡泡,挑起眉毛悄悄扫了眼前后,苦大仇深、紧张严肃的考生中,还有两张脸孔跟他一样,嘴角都是摁都摁不下去的欢喜。   一晃眼,上午的几场考试结束了。   踩着刺耳的铃声,无数考生面无人色、精神恍惚地走出教室,嘴里还在喃喃念着公式。   三个来自林坎的年轻人眼角眉梢都是轻松的喜意,挤开人群凑到一起,正急急忙忙地想要对答案,突然听到前面的人群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泣。   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年轻姑娘,突然抢过满脸丧气的同伴手中的教科书,用力撕扯,一边哭喊着:“什么‘三机一泵’,什么‘三大作物一头猪’!没用,全都没用啊!”   她绝望地扯着,可是力气太小,根本扯不碎课本,只撕下了几张纸页,像是残破的蝶翼,飘飘荡荡,空无着落地坠落在地上。   她的同伴抱着她,一边安慰,一边阻拦,听着她喊的那些话,缓缓停下了书,突然也跟着抱头痛哭起来,哭声中满是绝望和痛苦。   她们手中被扯成一团的课本,啪地一声,摔到了地上,翻开那页上正画着一只膘肥体壮的大肥猪。   钱青石和周围的考生都沉默了,他走上前去,轻轻拾起那几本课本,悄悄塞到两位姑娘的手里。   工作人员很快就赶来处理了这起突发事件,疏散了堆挤在一处的人群。   “幸好……”曹飞宇心有余悸地看着两位姑娘被扶走的方向,压低声音悄悄对两位同伴说。   他的话虽然没说完,一道都是从林坎魔鬼训练集中营里熬出来的同伴,又怎么会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三人面面相觑,眼里都是庆幸、感激,还有对其他考生的同情。   当初选培训教材时,其实林坎学堂也经过一番争论。   十年的动荡,让国家的教育事业陷入了低谷,即使后来有些中学大学复了课,但是教材也根据时事政治形势屡屡变更,更是加入了相当大的政治成份,实际的知识点很少,而且不成系统。比如物理教科书被简化成了“三机一泵”(拖拉机、柴油机、电动机、水泵),生物教科书则简化成了“三大作物(稻、麦、棉)一头猪”。   有干校老师曾经提出,是不是照着那些课本来编排复习?   班务员兼古文老师曹富贵同志坚决反对!他的理由很简单,既然恢复高考的政策导向实际上是以才来选人,那凭这几本破书里的玩意,能考出什么花来?   然后,收了十来年破烂的曹富贵同志就拎出了也不知哪年收来的,各个名牌大学用的教科书,再加上那一套大家都叫好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厚厚一堆垒在讲台上。   曹老师当时冷笑着说:“哼!既然考出来是要上大学的,那把这堆大学里的书都学会了,还怕他们考不上?!”   老师们欣慰地看着一堆久违的大学教科书,非常愉快地接受了曹富贵同志的建议,从课本中理出了相对系统又简单些的基础知识,结合自学丛书编印了无数让林坎学员们夜夜噩梦的卷子。   如今看来,目光远大又幸运值爆表的富贵哥,不但压题精准,对政策和人心的把握更是到位。   钱青石和同伴们默默地回到考点边,富贵哥为林坎学堂临时租住的大院子,钱青石飞步上前,一把抱住了正和小乔愉快交谈的富贵哥,他真情实感泪汪汪地说:“哥,亲哥!太谢谢你了。”   “下来!侬个猢狲精,别把侬阿哥累到了,他为你们这帮孩子,容易么?!”   系着围裙的钱大姑从灶房走了出来,一手熟悉地揪上儿子的耳朵,喝道:“赶紧洗洗手,都去吃饭,下午还要考咧!”   眼看毛手毛脚的讨厌表弟被从富贵哥身上拎开,小乔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曹老师笑眯眯地和陆续回来的林坎考生们打招呼,嘴角噏动,斜睨自家的白眼狼,悄声道:“小鸡肚肠。”   乔应年一脸严肃,也用蚊蚋般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应道:“哥,难道夜里不是侬喊着太大了,太深了?”   曹富贵听了这话一楞,稍息之后倒吸一口凉气,一股燥热从鼠蹊直蹿而上,真是素太久了,听小乔这半荤不素的开腔,他居然也微微一硬。   “……阿乔啊,你等着,等你考完了,看哥怎么收拾你。”曹老师收敛了笑容,道貌岸然地准备在考完后对优等生小乔作课外辅导。   “好的,老师。我都听您的,怎么样……都行。”   乔同学站在老师身后,悄悄上前一步,贴住了老师的后臀,让他深刻体会感受学生的热切与坚硬。 第87章 不同   曹大姑为了让儿子“努力向学, 尉为国用”可算是呕心沥血, 可惜自家生的这只小猢狲既不像老大那样肚中有数, 又不肯安分踏实做个工人, 不上不下地学着他富贵哥闲晃荡。   自家大侄子的本事那是普通人能学的吗?饥荒几年, 竟然能让一大家子丰衣足食,连带族里、公社都搞得风生水起, 这不光是有手段、有能力、有眼光,更要有天大的气运啊!   国家恢复了高考, 她是一听说富贵大侄子弄了个什么班, 立刻就让老钱把儿子送去,小赤佬敢犟着不去?捆都要捆了去!   幸好,她的主意打得正, 如今儿子不就被富贵给调教出来了?!   看儿子精神焕发地与同学们讨论考题, 眉宇间都是自信和喜气,曹连秀是乐得嘴巴也合不拢。幸亏没让老钱跟着来, 万一当老子的又跟儿子脸红脖子粗的闹起来,影响儿子心情可不得了。   中午的饭食都是曹大姑和几个公社里的学生家长一道弄的, 曹老师亲自定的食谱, 保证吃食营养干净又好消化,就怕这帮年轻人一不小心在外头吃坏肚子,影响考试。   下午的考试波澜不惊, 已经有上午应试经验的林坎学员们已经适应了考试的形式, 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很多, 甚至于因为前阶段大“剂量”的实战模拟考, 对于正式的,难度比平时测试还低一些,题目量又少许多的高考,高中班的学生们莫地生出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心情——这特么题好像似乎很有点简单啊?!还不如亲爱的曹魔头纠集老师们出的模拟试呢!   在高考前的最后冲刺日子里,能进入林坎高中班,并且成绩相对稳定的学生有87人,初级班则有62人,还有编外人员22个。虽然老师们并不建议初级班和编外的学生们参加这次的高考,但事实上,所有有资格报名参加的171人全部都参加了考试。   让人精神亢奋又心力交瘁的高考持续了几天,高考结束后,来自五湖四海的考生们都陆续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等待着命运的残酷裁决。   五百七十万考生最终的录取名额只有二十七万,录取的比例不过4.7%。   考上的,将会进入中国的高等教育圣堂——大学深造,成为天之骄子,以当前人才缺乏的国情,他们在毕业后也必然会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   考不上的,也许会回到农场种地,也许会回林场伐木,也许回到厂里、弄堂里……无论他们会回到怎样的平凡生活中,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与进入大学的考生们,从此将走上人生完全不同的岔道,将要付出比大学生们十倍百倍的艰辛,也未必能达到同样的高度。   这一条分数线,就是云泥之别。   林坎学堂的提高班也解散了,二百来名学员并不都在一个考点,许多考生在高考结束后特地又跋山涉水回到林坎,只为了和曹老师、越教授,还有许多其他老师们,以及林坎大队热心的干部和乡亲们道个别。无论这一次考试能否通过,在林坎学习的这段艰苦、振奋又幸运的日子,永远都将深藏在他们的心底。   也有许多考生,尤其是初级班的学员们,惴惴不安地悄悄向曹老师预约,万一要是考不上,能不能让他们继续来林坎求学?   经过这段日子集中营式的教学训练,再经历了真正的高考,他们都觉得林坎提高班的功效相当之大,对于他们学习的系统性和知识点的掌握,有非常大的促进作用。如果真的没考上,相信再经过一年的系统训练,即使是他们初级班的学生们也一定能够通过高考,走进大学校园。   曹老师笑而不答,只是承诺大家如果林坎明年还办提高班的话,一定会让第一期的学员们优先参加。   以自家小乔的学习水平和能力,曹富贵无比自信地笃定,一定能考上京城的名校,或许就是北平大学!小男人要去京城上学,他怎么忍得住不去首都的花花世界逛逛?如今时局已渐渐稳定下来,百废待兴,正是满地都是机会的大好时机,不趁这个机会走出乡间,难不成还真在小小的山沟憋一辈子不成?   曹阿爷还要去登长城、游北海,走三山五岳,逛五湖四海,最好连帝国主义资本主义的地盘也去批判批判,见识见识环肥燕瘦、洋马黑妞,再瞧瞧金发碧眼肌肉发达的外国小伙……咝~曹富贵悠然向往注目远方,悄悄吸了口口水,喔哟,这样的人生才不算枉废么!   至于林坎的学习班,说实话,也办不了多长时间了。   曹富贵掰着指头算算,到明年,中央应该就会发布停办“干校”的通知,林坎的南城干校分部自然也要解散,没了老师,只能发几本教科书靠学生们自学,那在哪里不能学?   更何况知青们在农村也留不了多长时间了,今年下半年的高考政策一出来,许多知青想尽办法回城,到明年政策松动,还能有几个人会留在农村和林场这些艰苦的地方?   最重要的老师和学生都没了,这个学习提高班大概也只有乡里的年轻人们来上,靠着林坎本身的师资,这班能存在多久,也就可想而知。   虽然对那些今年没能考上的知青们心存抱憾,但时势所趋,谁又能抵挡时代的大潮?   曹富贵微笑着送走了每一个来到林坎告别的提高班学生,也和他们约好了,如果大家考上了大学,请一定要将喜讯送来林坎,让林坎的老师和乡亲们也共同分享他们的喜悦、幸福。   隆冬,一个平凡的早晨。   天色阴沉沉的,灰蒙蒙的厚云似乎压到了人的头顶上。   曹富贵懒洋洋地窝在被窝里,脸颊被火熜的热气逼得红扑扑的,眉眼慵懒,连根头发丝都不想动弹,恨不得与他的桑蚕丝被子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昨天晚上,他家的狼崽子,不对,如今已经是条凶残的大灰狼了!把他从头啃到脚,从脚啃到头,摊在床上翻来覆去,煎炸烹煮,给吃了个透。   爽是爽得他天灵盖都打颤,可一把年纪了,这老腰杆哪里经得住这么个折腾法?!当时没坚定地把人踹下床,如今悔不当初,生活无法自理啊!   小乔端着碗阳春面进屋时,就见着自家越长越年轻的“妖孽”阿哥,拥着被子在发呆,眉如远山,眼如春水,颊泛桃花……他喉头猛然一紧,缓缓滚了下喉结,用力按捺下自己见着阿哥就无法克制的欲望,深深吸了口气,端起碗在床头坐下。   “哥,吃碗面。我放了点乌葱,你闻闻,香不香?”乔应年柔声问道。   乌葱是此间山中的野葱,一般是春日里在树林间生长,香味浓郁,带点特殊的辣味,用来炖肉煮鱼下面,都是极好的。富贵哥最喜欢吃这口。   隆冬时节,家里灶间暗柜里却是各色菜蔬、鲜肉齐全,乔应年拿来就用,从来不曾问过阿哥一个字。阿哥想讲,自然会告诉他,既然不说,那么他也会将这个从小就拥有的秘密牢牢守住。   这个秘密原来还有二傻知道,但自从二傻成亲又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富贵哥就再也没有让他一道去“秘密基地”种地了。这几年只是常常让他给二傻家里送东西,时不时伸手帮一把,二傻的媳妇见到他都眉开眼笑,巴结得很。   二傻活得很滋润,四十多的人越发壮实,简直长得像头熊了,却是整日里咧着嘴,把自家孩子扛在肩膀上四处玩,然后又被他媳妇揪着耳朵拎回家。   富贵哥见到这样的场景总是叹息摇头,怒其不争,又替他高兴,后半辈子虽然注定当个气管炎,可至少有人疼,有人暖被窝了。   乔应年见到二傻有自己的幸福,他的心头是隐秘的快活,从此以后,与阿哥分享那个“秘密”,为他牢牢守护秘密的,也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曹富贵捧过托盘,拿起筷子想吃面,没想到身体稍一转动,顿时腰酸背又痛,不可描述之处还不可描述地酸涩。他脸一黑,怒瞪不知节制的小赤佬,一巴掌拍开事后献殷勤的小混蛋。   “去去去!滚一边去,过两天等阿哥恢复了,叫你晓得我的厉害!”   曹富贵气哼哼地埋头吃面,唏里呼噜下去了大半碗,肚子里琢磨着,特娘的老祖宗那几张护菊花、舒筋骨的方子,看来还是有必要好好研究研究。   见阿哥吃得脸上汁水四溅,乔应年嘴角的笑根本压不住,伸手拿了毛巾轻轻替他擦拭。   两人正你侬我侬打着花枪,却听得院子大门被拍得“咚咚咚”一阵巨响,曹富贵一楞,望向小乔,彼此眼中都是希望的光芒!   院外传来大队信差叶长脚的吼声:“阿乔,阿乔!侬高中了!快开开门,来收录取通知书,北平大学的!”   “啊?长脚啊!是阿乔个大学录取通知?”   “厉害厉害,这老底子说法,就是中举咧!”   “喔哟,北平大学,那是考上状元咧!”   “哎哎,长脚长脚,我家建设的通知书有伐?有伐?!”   “阿乔,快开门,我去帮你买百子炮放起来啊!这是喜事,大喜事,我们黄林村的喜事啊!”   “恭喜恭喜!”   曹富贵一把扯过衣裳,哆哆嗦嗦地,脚怎么也伸不进裤筒,他急得大吼一声:“小乔,帮忙!”   乔应年拿起他的衣裤,利索地给人穿戴齐整,脸上还擦了把热毛巾。   “别磨蹭了,通知书到了!”   曹富贵嗷嗷叫着,连蹦带跑地冲出屋,飞快地打开了大门。门外已经集聚过来的乡亲们顿时涌了进来,七嘴八舌地恭喜着,不知是谁在外头点着了一串百子炮,噼里啪啦炸得好欢喜。   叶长脚大喊着,一手高举通知书,奋力挤开人群,把通知书递到乔应年面前,擦了把汗水,咧嘴笑道:“恭喜啊!阿乔,大出息咧!”   乔应年笑了笑,道了声谢,将通知书接过来,看也没看一眼,递给了脖子伸得老长的富贵哥。   “阿哥,给。”   曹富贵的手微微发颤,接过了这张来之不易的录取通知书,抚着上头“北平大学”的字眼,他嘴里喃喃念着,脑海里忽地闪过无数噩梦中的可怕场景。   良久之后,曹富贵捏着通知书,突然一把搂过乔应年,在乡亲们羡慕的目光中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我家小乔是大学生了!北平大学的大学生!”   不同了,与梦里完全不同了。   他和小乔都彻底摆脱了梦中可怕又悲哀的命运,走出了一条崭新的,充满希望的道路!   京城,我富贵阿爷来了!哦哈哈哈哈哈—— 第88章 新的开始   哐且, 哐且——单调的节奏随着绿皮火车的前进, 仿佛永无止境地响着。   春节刚过, 从沪市北上京城的列车还不太拥挤。   年轻的女列车员推着装了盒饭和大水壶的小板车慢慢行过两排座位中间的通道。   “同志, 给我一份盒饭, 麻烦帮我水杯倒倒满——”   齐振国拦住列车乘务员的小车,递出自己的玻璃杯, 杯子有些年头了,里头茶渍泛黄, 杯子外头的套子是他老婆用劳动手套上拆下来的棉线织的, 既能保护杯子又不会烫手。   “三毛一份!”   梳着两条羊角辫的列车员,硬梆梆地丢出一句,有些不耐烦地等齐振国掏钱, 随后抽了一盒饭“啪”地放在小桌板上, 她瞟了眼男人对座的三位年轻人,神色缓和了些, 问:“你们几位同志要买饭吗?”   坐在靠窗的是个挺秀气的姑娘,她抬眼看了看边上的年轻人。   那位年轻人长得细皮嫩肉的, 眉眼俊秀, 头发梳得滑溜整齐,虽然长得俊,穿得也挺刮, 看上去却不像是个正经人, 却让人瞧着脸红心跳。   他笑嘻嘻地摇了摇头。   靠着走廊坐的那位年轻男人长得十分冷峻, 拿着一本书在看, 连头都没抬起来。   列车员又看了两眼,见几人都没搭理,悻悻地哼了声,气乎乎地推着小推车往前去了。   齐振国把盒饭打开,里头是些泛黄的米饭,份量不多,上头浇了勺混着肉沫子的酱,边上两三片蔫黄的青菜。他拿出双筷子在衣服上蹭了蹭,递给坐在边上的女人:“秀,快吃点饭,都饿半天了。”   “侬吃,勿用管我。”   女人抱着睡得迷迷糊糊的孩子,哪里肯吃这么贵的饭,伸手从包袱里翻出块硬面饼子要吃。   饼子被齐振国夹手抢去,塞进自己的嘴里,他把饭坚定地推给老婆,嚼着又冷又硬的死面饼子,含糊不清地说:“吃你的,饿坏了不是更费钱!”   张口一说话,饼子一不小心就噎到了喉咙里,顿时卡得他直翻白眼,吓得女人一边喊,一边抚着他的背,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么一折腾,怀里的孩子也被闹醒了,哇哇大哭起来。   一时兵荒马乱,人仰马翻。   周围的乘客都转头瞩目,看到这男人噎的模样大家都有些慌,有人叫乘务员,有人拿了杯子递过来,喊着“灌口水顺顺”,齐振国的老婆手忙脚乱,身子直发颤,抱着孩子呜咽着,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坐在对面一排位置中间,那个长得油头粉面的年轻人突然猛地站起一声吼:“别慌!苗儿,哄哄孩子!阿乔,上,救人!”   他身边的姑娘立即听话地站了起来,从兜里摸出件糖,拨开花花绿绿的糖纸,隔着桌子递到孩子的眼前:“乖宝宝,别哭别哭,糖糖吃不吃?”   孩子闻到难以抗拒的香甜味道,眼眶里的泪都没干,嘴角已经口水直流,停下了哭叫,伸出手啊啊叫着,想拿糖吃。   此时坐在走廊外侧,那个被称作阿乔的年轻人,已经快速从侧边靠近齐振国,伸手轻轻一拨,把慌乱哭喊的女人连着她怀里抱着的孩子一起拨到了边上,正好被另一位青年扶住。   齐振国捂着喉咙眼前一阵发黑,用力哽着脖子想把卡住的硬饼粒咽下,额上的青筋都绽起了,可怎么也用不上劲。听到老婆孩子的哭喊,他心里也有些发慌,一边佝偻着身子拼命呛咳,脑袋里晕乎乎地想着,这去上大学的火车上,让块硬面饼子给噎死,可当真是乐极生悲,可笑至极了!   突然间,有一双力气极大的手从身后怀抱过来,勒在了他的腹间,似乎还有一块硬指节抵在上头,然后用力一合!一股急而有力的气流随着这双手的劲道,猛然上冲。   齐振国只觉得那双手就像是只老虎钳子,差点把他的胃都给从喉咙里挤出来。突如其来的气流一冲,顿时把卡在喉咙里的异物给喷了出来,掉在地面上。   “咳咳咳——”   齐振国咳得满脸通红,腰都弯了,但一口大气总算是喘上来了。   娘哎!可算活过来了。   老婆抱着他喜极而泣,刚满两周岁的孩子懵懵懂懂看了他一眼,手舞足蹈地使劲扭身,还想着去拿小姐姐手上的糖,丝毫都不知道她差点没爹了。   周围的群众还没回过神来,年轻人已经出手把人给救了,大伙楞了楞,齐声喝彩鼓起掌来。   “啪啪啪——”   好奇的围观群众都七嘴八舌地问年轻人,这是武功吧?还是什么道法?太厉害了!能不能学两招啊?   “大伙让让,让让,给这位刚刚死里逃生喘过气的大哥一点空间,让他再多喘两口气啊!”   油滑的年轻人挥挥手,扬着眉毛神气活现,“我兄弟阿乔虽然练过武,但这招呢,可不是什么武功,而是正宗的医疗急救法子,叫,叫那个海,海——”   “海姆立克急救法。”冷峻的年轻人护卫在他身旁,环手挡开过于热情的围观群众,轻轻提示道。   “对对,大家也可以跟着学学,这可是人家美国医生发明的急救法子,治噎呛特别管用——”   等到乘警和工作人员赶过来,这位热心又懂外国急救法子的出色年轻人,已经把周围群众给唬得一楞一楞的,人人都学会了这招。   见没什么伤害事故发生,乘警也松了口气,随口问了几句,又表扬了下见义勇为的年轻同志们,就让群众散开了。   “谢谢谢谢!实在是太感谢你了,这位同志,贵姓?怎么称呼几位?要是没有你们,我这条小命可要丢在这硬面饼子上头了!你们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齐振国恢复过来,好容易找到了机会感谢对方,看看对方三人,他略一犹豫,使劲握住了那位似乎是带头的年轻人的手。   “哈哈哈,老哥,免贵姓曹,我叫曹富贵。什么恩人不恩人的,你这位同志太客气了。”   齐振国握着这位曹富贵的手,感谢地拼命上下摇,没摇两下,他那一双满是老茧的粗糙大手,不知怎么地就被人抽了过去,稀里糊涂握了一下。   那位动手救人的正宗恩人,握着齐振国的手,面色冷冷的说名字——乔应年,飞快地松开了他的手。   “你好你好,乔同志,感谢感谢!”   齐振国忙不迭地感谢,乡下出身的老婆虽然不太会讲话,也是满脸感激地掏出兜里的干果请他们吃。   几个人坐在一道热闹地聊起来,齐振国说起自己是幸运考上了大学,带着老婆孩子上学去。曹富贵一拍大腿,介绍他身边的姑娘是他亲妹子曹苗,他坐这趟火车正是为了送家里这两个考上大学的年轻人去京都上学。   “……哎呀!校友啊!我也是北平大学,哈哈哈!太巧了。”   齐振国一脸赞叹地感慨,又夸曹苗这小姑娘有出息,京师大也不是那么容易考的。   曹富贵得意得后槽牙都露出来了,咧着大嘴谦虚,哪里哪里,还行吧!倒是大叔你拖家带口的,能考上北平大学,还把老婆孩子带在身边,当真是有良心咧!   齐振国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把脸上的糙胡子,说是当年插队在农村,全靠老婆帮衬着才熬过来,人呢,咋能丧良心是不?另外呢,这个他今年才二十二,也还称不上大叔。   都高龄三十五的曹富贵摸摸自己嫩溜的下巴,深沉地拍了拍齐振国的肩膀:“小齐,看来你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啊!但是你能不忘本分良心,哥也是打心底佩服你。”   这一句贴心的话,差点没把齐振国激得眼泪都流出来。   曹富贵点点头,这年轻人长得虽然着急,可人品不错,可交啊!瞅瞅小乔,给他使了个眼色,难得遇到个同届校友,那也是缘分啊!   在他们启程踏上北行的列车之前,林坎学堂已经收到了63封本期学员的报喜信,加上公社里19个考上的,这一批171个由林坎出来参加考试的,居然有82个考上了大学,录取率近半!这要不是各人的报考都是按着户籍分散开来的,这录取率能把别人吓死!   就是这样,浙东地区这一片的录取率都被硬生生拉高了一截,要不是总数绝对值不算太多,又没任何“舞弊”迹象,怕是周围都要闹起来了。   没考上的那些学生们拿着林坎提供的一堆参考书,经过这一年的训练和考试,对高考也有了信心,相信再好好复习一年,明年机会也不会小。   最先来到黄林生产队的五位知青,非常幸运地都过了分数线。   但是各自不同的生活状况和心态,带来了完全不同的选择。   宓采苓虽然三十挂零,却仍是单身,非常潇洒利索地整理行装回家,等到开学前直接就去学校报道。她也考到了京城,成为了北平外国语学院的77级新生。   于胜男又哭又笑地接到了沪市大学的通知书,坚决要去上学,曹爱党抽了一夜的烟,第二天就辞了生产队长的职务,抱着孩子准备跟着老婆去陪读。   周衡与陆咏楠这一对考到了周衡的家乡,东省X市。   而郑晓北虽然考上了京城工学院,家里的老婆却坚决不放行,两人打了几架,又哄又吵,也不知他许了什么诺,老婆居然同意带着孩子在家乡等,放他去京城上学了。   公社里剩下的知青们,都想方设法回城,无数散在五湖四海许多年的漂萍终于形成一股洪流,滚滚向着繁华拥挤的城市涌去,要追回他们失去的那些年华。只有少数人,最终扎根在农村,再也没有回到家乡。 第89章 京城   漫长的旅程中说说笑笑, 时间过得飞快, 齐振国兴致勃勃地说着,他一个北方大汉在江南乡下六七年的生活, 有辛酸苦楚,也有甜在心头的点点滴滴。说着话就柔了腔调, 两眼弯弯地看向妻女。   他老婆阿秀调了碗米粉, 正低头拿着勺子给女儿喂, 察觉到老齐的目光,她抬头羞涩地一笑,平凡到略显土气的面孔都瞬间柔美起来。   “齐大哥, 你人挺好。”苗儿看着他俩,肯定地说道。   “啊?哈哈哈,苗儿妹子你过奖了。”   齐振国咧着嘴哈哈笑起来, 扯痛了刚才有点蹭伤的喉咙, 他哎呦一声, 咽了口唾沫,肚子突然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   老齐有点尴尬地看看对面一排正看着他的三个年轻恩人,不好意思地摸摸肚子, 说:“让你们见笑了。”   阿秀把吃饱昏昏沉沉睡着的女儿放在座位上睡下, 自己默默站起, 地拿过女儿吃干净的碗,把那块惹祸的饼子掰碎, 又倒了半杯温水进去, 推到了自家男人的面前, 眼角很是可惜地扫了一眼地上。   刚才那盒三毛钱买来的饭,没吃一口就撒了一地,刚刚她急得慌,没来得及顾上,早已让乘务员打扫干净了。   “喔哟?弟妹做的饼子还能当泡馍?”曹富贵斜眼一睨,顺手就把这碗凄惨的硬饼子泡水拿了过来,好奇地喝了一口,仰头咂咂嘴,品了品,摇摇头,“还欠点火候,这饼子还是适合烤了吃。”   阿秀涨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扯扯男人的袖子,这,这碗是囡囡刚吃剩的,自已那点乡下手艺又哪好意思让恩人,呃,这个大哥吃?她抬头看看眉清目秀,嫩得像颗小鲜笋的曹富贵,实在不好意思喊他大哥。   “曹,那个……”齐振国想拿回碗——他也不好意思喊哥啊!被曹富贵抬手一挡,挡了回去。   “叫我富贵哥就行。”曹富贵把碗拢在自己面前,大大咧咧地把自己带的大包让小乔递了过来,翻翻找找拿出一堆东西来,肉酱、蒜泥、香菇辣椒酱……居然还有五六个竹叶子包的大团子。   他顺手把各种配料加到碗里,尝了口,满意地点点头,自己呼噜呼噜吞了大半碗,又将剩下的半碗递到小乔面前:“尝尝,阿哥我配馍汤的手艺!”   齐振国哭笑不得,还来不及拦,小乔已经闷头干了那碗加了各色料理配料的碎饼汤,点点头,说:“很好吃。”   老齐也只能在肚子里叨叨,曹小哥放了这么多肉啊酱啊调料啊,就是坨X,它也肯定好吃啊!   “给!”曹富贵拿起那几个竹叶包团子,分给自家的男人和妹妹,另外剩下的三个全塞到齐振国的手里,“尝尝,这是我家阿奶做的糯米鸡,味道透鲜,好吃得不得了。可惜季节不对,只能用竹叶将就。一般人我得不惜得让他闻一口!”   齐振国的尴尬笑容突地僵住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抬眼望着富贵哥,咧嘴笑道:“富贵哥,谢谢你照顾了!”   曹富贵笑嘻嘻地挥挥手,让他拆包,也挺高兴这小子识趣又不别扭,知道体会别人的善意。   老齐拆开一团竹叶包,里头是油润润,带着淡淡酱色的一大团糯米,他轻轻掰开糯米团,里头居然还散出了点热气来。   淡黄鲜嫩的鸡肉块;酱红色、颤巍巍,夹肥带着瘦的烧肉;深棕裹着白嫩的香菇丁;居然还有好几粒红棕的胡萝卜配着金灿灿黄粉粉的咸蛋黄!   这满满当当、诚意十足的馅料,让齐振国看得眼都直了,手一抖,差点把团子掉了,他慌忙两手齐出,牢牢捧住这金贵的团子。   娘哎!这一个团子都能过年了!   “这,这太贵重了……”   老齐惶恐地捧着团着想还,富贵哥一抬手,把半个团子塞进了他的嘴,沉下脸道:“百年修得同火车,吃个团子怎么了?你不饿,弟妹还饿呢!我小侄女还要吃呢!”   他不由分说又拆了个团子,塞到齐振国手里,让他给老婆,一边拿起那包递给小乔:“给黄胖他们几个分分,这帮混蛋肯定都把东西吃光了!”   齐振国感激地把团子给了阿秀,默默记下曹小哥的好,闻言抬头问道:“你们还有同伴吗?”   “有,还有两只拖油瓶非跟着上京城去逛逛,哼!”曹富贵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嫌弃道。   自从小乔接到了通知书,他自然是打定主意要陪读,难不成还分开四年,老柴火棒子自己撸不成?他还真没定力自己能不能挡得住花花草草啊!   再说了,老大不小光棍一根还孤伶伶一个人呆在乡下不成亲,他是不怕什么闲言碎语的,就怕阿奶听了多思多想,也让家里其他人跟着受气。   如今跟着小乔上京城打拼“事业”,男人家广阔天地闯荡,先立业后成家也说得过去么!   只是县里省城那一摊子就这么丢了也太可惜,他本来是想索性把收破烂的大好事业交给黄胖他们,也算是不枉大家不打不相识,结交了这些年。   别看破烂生意名气难听,还让人瞧不起,这里头油水和门道可深。虽然黄胖这帮不学无术的家伙做不得古玩鉴定,器物修理这样的“高档”生意,光是回收废料转卖都能活得挺滋润。   没想到黄胖听说他要上京,也不知怎么想的,死活要跟着他一道来,还搭了一只干架厉害,头脑不太灵光的猢狲,两只拖油瓶就这么一道拖上了火车。   倒是宝锋,听说了这些事情,找上他打算试试接过破烂生意。自家兄弟想做,有什么可说的?反正黄胖和猢狲虽然上京了,这一帮子混混兄弟们都愿意继续干这摊买卖。   宝锋要是接得起手,那当然是好事,要是被人架空了,也就当是练个手,万儿千把的钱富贵哥浪费得起!   火车走走停停,大站小站总要歇一阵,每到站点富贵哥就要带着小乔出去溜达一圈,回来时总是大包小包吃吃喝喝的。最夸张的是路经鲁东站,车快开时,他居然背了两根长长的青皮甘蔗上来,稀罕得乘客们啧啧赞叹,可惜就算有钱想要去买,火车都快开了。   曹富贵这位同志一点也不小气,嘻嘻哈哈地就让他弟把甘蔗剁成一堆小节,周围乘客们人人都分了几段,大伙啃着香甜的甘蔗也是猜不透这年轻人的来路。   说是学生或是干部吧,这气质有点滑了;说是农民吧,哪家的农民这么大手大脚光顾个嘴?要说是工人、生意人都不像,倒是像个吊儿郎当的小混混。   曹富贵听人打探哈哈乐了:“我?我就是个两袖清风,暂离岗位的农民兄弟!”   转眼夜深,座位上的人都开始想方设法睡觉。   座位位置太小长的一排坐三个人已经勉强,过道上还三三两两地坐着乘客,堆了行李,哪里有睡的位置。于是火车上老乘客们开始各施大招,有的钻到三人座的座位底下练龟息功;有的爬上椅背睡在窄窄的靠背梁上练轻功;还有的两三人轮流躺在位置上睡……没多久,到处都是呼噜一片。   曹富贵让苗儿先躺到座位上睡,自己拉着小乔站了起来,他看看靠在座位前守着妻女,站着打盹的老齐,招了招手。齐振国一家三口只有两个座位。   “让弟妹和孩子睡苗儿这边,两人都瘦,挤挤睡得下。你也歇歇,注意安全。我和小乔到车厢口看看。”   曹富贵拉了小乔就往车厢接口处走。不是不想买卧铺,可像他这样的无业农民哪里够资格,只能凑和着坐硬座。   好在,他和小乔另有地方睡。   两人挤到车厢厕所里,趁着外头没人,曹富贵把小乔挡在里侧阴影角落里,低声道:“轮流睡,我在外边守着苗儿,你先睡。”   话音刚落,小乔在富贵哥嘴上才轻点一记,他已悄无声息地把人送进了炼庐。   这些年来,两人日夜厮守,很多事情想瞒也瞒不住,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虽然没有明说,乔应年已经成为了富贵哥秘密的真正守护者。   定了闹钟,两人轮番守夜。熬过长夜,清晨时分,火车终于呜鸣着到了终点站。   曹富贵一伙五个人,倒有四个大小伙子,再加上齐振国一个壮汉,护着女人和孩子,大包小包安全地出了站。   看着外头车水马龙的喧闹景象,闻着味道都与江南不同的气息,曹富贵哈哈大笑,嗷嗷一声叫:京城,阿拉来啦!   大盖帽的公安被这小子嗷一嗓子唬了一跳,转眼看过来,一帮乡下人立马束手束脚、循规蹈矩、严肃地站定,连富贵哥也不敢再造次。娘哎!这可是天子脚丫子底下啊!   浩浩荡荡的自行车洪流,夹杂着偶尔经过的“骚侉子”或是四轮小轿车,街头的人群穿着灰色、蓝色或是军绿的服装,连精神气都似乎与乡下,与县城完全不同。   曹富贵精神头十足地眯眼望着皇城根的子民们,想着殷老头讲起的什么琉璃厂、掏老宅子、鬼市……默默擦了擦不小心流下的口水。   “走!先找地住下。”   他和小乔特地提前了几天来京城,就是想先探探路,找个落脚的地,以图日后大计。 第90章 报到   虽然提前到了几天, 但各大院校对恢复高考第一届新招的学生们都十分重视和照顾,不但有专门的接新生人员服务, 而且允许学生住宿。曹富贵带着自家一行人,打算先送苗儿妹子去报道, 把住宿什么的先安顿下来,再送小乔去北平大学。   齐振国带着妻女就与曹家一行分别, 先行去北平大学, 他也是大包小包满身,还得安排妻女的住宿, 实在不太方便跟着曹家一道走。   曹富贵笑眯眯从小乔的大背包里掏出袋桂花米糕, 拿出一块放到囡囡的手里, 其余的都塞给了老齐。睡眼惺忪的小丫头顿时双眼锃亮, 淌着口水一口叼住了软糕,又香又糯的米糕甜得小囡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弯。   这糕点本来是秋日里曹富贵和小乔专门做来孝敬牙松胃口浅的阿奶的。   两人亲手采了金桂, 一个设计方子, 一个负责品尝, 配合无间, 成品更是诱人。香喷喷又不甜腻的桂花糕大受家人和亲友们欢迎, 富贵索性用炼庐制了好几百斤。   这一袋子里就有两块难得的金字【智力 1】和红字【体质 1】,也算是和小囡囡相遇一场的缘份。   “这, 这哪里好意思, 曹, 呃, 曹大哥……”阿秀局促地抱着女儿, 好不容易对着富贵哥那张嫩生生的俊脸喊出了大哥。   “行了,秀,别跟曹大哥见外。”齐振国咧嘴一笑,冲着富贵哥点点头,心底记下了这份浓浓的情谊。   “别客气,我就喜欢乖乖的小姑娘。”曹富贵哈哈一笑,朝着老齐一家人挥挥手,“……行,咱们那就平北大学回见了啊!”   下了火车才没多久,富贵哥一口江南软语瞬间就跟着老北京们,翘着舌头拐上弯儿了。   曹富贵豁得出脸,长得又俊,在路边小书报摊买了张京城地图,按图索骥,见着大娘大婶就蹿上去眉眼弯弯地笑问路在何方,又有小乔这方位感极强的人形雷达寻路,没多久就找上了去京师大所在——“铁狮子坟”的公交站点。   “贵哥,我是真服了‘您’,在京城里都玩儿得溜啊!京城人民也真是热情,一点也不看轻阿拉乡下人。”   黄胖感慨地竖起大拇指,也扭了舌头学着开京腔,真情实感地大拍老大马屁。说真的,这可是伟大主席曾经住的京城啊!看到这么多人啊车啊,他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更别说要谈笑自如地和京城人民问路寻地方了。   猢狲瞅瞅富贵哥的眉清目秀的俊脸,再瞅瞅黄胖那张发面漏馅的塌饼子脸,不以为然地讲:“贵哥长得俊,女的都喜欢跟他讲话,黄胖你去问路,多数给侬个白眼吃吃!”   黄胖肥脸一颤,双眼眯起,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凛然道:“侬瞎讲啥大实话?!”   曹富贵得意地挑挑眉,谦虚地让两个小弟不要夸奖太过,他这也不是什么能力,完全就是天生的魅力,只要是女的,上至八十,下至八岁那都逃不过他富贵哥的潇洒倜傥……哎!不对,下至两岁才对,没看囡囡看着他也只会露着几颗牙笑得甜么!   乔应年冷眼一瞥黄胖,小弟们慌忙收声敛息,拎着包裹护卫在贵哥和苗儿的两旁,不再瞎扯蛋。   京师大也是历史悠久的名校,离着市中心反而比北平大学近些,几个人大包小包乘了半天的公交车,好不容易晃悠到地头,找着门卫一问,很快就来了两位女青年。   “新生入学啊?欢迎欢迎!我是历史系学生会的汪红霞。数学系曹……曹苗,在这儿了。”当先的一位女青年梳着齐耳短发,浓眉大眼方脸盘,说话也很大气,很快从新生名册里找到了苗儿的名字。   “这几位……是?”   汪红霞看到两个挺精神的男青年,后头还跟着一胖一瘦的哼哈二将,长得又和曹学妹不像,看着不像是城里人,又不像是乡下的农民,她一时也有些摸不清这些人的底细。   “我哥和他朋友们送我来的。”   苗儿笑得很甜,礼貌地谢过学姐的指点,拿出录取通知书跟着她办好了入学手续,不该说的却半个字没漏。   曹富贵有心帮着妹妹跟学校的老师同学打好关系,笑得是春风拂面,和煦如暖阳,还掏出了几包自制的点心请老师和学姐们吃,更是得到了一致的好评和赞扬。   看手续办得差不多了,他拖过妹子走到一边,把一个小布包塞进她的手里,低声叮嘱:“拿着,学校里别亏待自己。好好学习,有什么事就找我,千万别什么都自已担着。晓得不?”   布包里厚厚一沓,苗儿一捏就知道是钱,起码得有几百块,她板着脸推回去,认真地跟大哥讲:“哥,我手里有钱,姆妈和阿奶都给过我,我自己还攒了好些。师范学院里还有补贴,你别给我钱了,存着娶嫂子。”   富贵听着妹子体贴的话,顿时一乐:“嫂子?”   他斜眼一溜,正对上小乔似笑非笑的眼神。   富贵咳了一声,嗤声道:“别人不晓得,你还不知道你阿哥赚钱的本事吗?给你就拿着,你嫂子,咳咳,就算我要娶媳妇,肯定也要娶个深明大义,体贴孝顺又长得漂亮顺眼的,你说是不是?放心收下,你未来嫂子他肯定也乐意给。”   深明大义的“嫂子”瞟了富贵一眼,轻轻接过他手上拎着的包袱,几个人把苗儿送到了寝室楼前,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哥一住下来就让黄胖给你捎信,有什么急事就打北平大学经济系的电话,找你乔哥……”   千叮嘱万叮咛,乖乖的妹子终归还是要独立生活了,曹富贵觉着自己这颗心都拧巴了,酸水直冒。唉!小乔不会生也好,要是生出个女儿来,长大了要到远方上学,还要嫁给什么臭小子,他想想都快气晕了!   “哥。”苗儿安静地听了许久,终于低声打断大哥的唠叨,眼睛也有些湿润,“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哥,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别老是操心别人。”   她目光轻移,定定地望着乔应年,眼神复杂,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只说了一句:“照顾好我哥。”   这些年大哥三十好几了都没娶妻,却和乔应年行止亲密,她也没有多想,直至某一天,她无意中看到乔应年紧紧搂着大哥亲吻,大哥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情欲和幸福。   苗儿把这个让她惊骇欲绝的可怕事实死死埋在心底,心情激荡之后却是惊恐,万一这事让其他家人知道了,或是让队里的人知晓,转眼就能闹得沸反盈天。   幸好,乔应年和她都考了出来,大哥也不出所料地远离家乡,跟着他们来到离家乡千里之外的京城。   “走吧!别耽误几位师姐的功夫了。”   曹富贵终于狠下心挥挥手,暂别了泪光盈盈的小妹。   等到一行人吃了午饭,又转了几趟车,终于千辛万苦地赶到北平大学,天色已近黄昏。   乔应年望着远处北平大学古色古香的校门,拉住一脸憧憬仰慕又自豪的阿哥,说:“哥,今天不去报名了,我们在外头先住一夜。”   曹富贵正和两个小弟一道仰着头,瞻仰高大气派,仿佛王府宅邸的校园门楼,嘴里噫唏吁感慨不已,听着小乔这么一说,楞了下,立时点头应好。   庭院深深深似海啊!进了这重门叠楼的象牙塔,再想见自家小狼崽子也不容易了。   富贵哥瞄了一眼身旁挺拔如松的男人,深觉有必要一道再歇息歇息,作个深入了解么。   北平大学有自己的学校招待所,就在学校不远处,招待所是一排两层小楼房,外表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拿出小乔的录取通知书和公社里开的介绍信,曹富贵带了自家小男人和小弟们一道顺利地住进了招待所,理所当然地开了两间房。   日夜兼程地赶路累了这些天,好不容易有了个落脚地,黄胖和猢狲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拎了两瓶热水摸回房间,倒头就睡。   曹富贵和小乔有炼庐可以轮班休息,两人这些年也吃了不少金字特效的美食,身体素质当然不是黄胖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以比的。富贵哥道貌岸然地与小乔结伴回屋,锁好门窗,拉上帘子,转身就携手进了炼庐,滚成一团。   一想到报到后起码得好几天见不着阿哥,乔应年苦干实干,努力要让自家的阿哥吃个饱。   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之际,乔应年咬着富贵哥泛红的可爱耳垂,低喘着问:“你怎么不叮嘱我?你和苗儿还讲了这么久……”   说着就愤愤用力,以示不平。   曹富贵嗷一声,又爽又怒,笑骂道:“艹!侬还真是属狼的啊!苗儿是小姑娘,能和你这皮糙肉厚的大老爷们一样吗?!我是放心你,信任你的能力,才不多说,难不成还要我跟在你屁股后头也啰嗦半天啊?乔大爷!”   乔应年蹭蹭阿哥汗湿的脖颈,有点高兴,又有点不满意他这么敷衍的回答,身体力行地告诉了阿哥,自己的心情。   一大早,太阳晃着眼,曹富贵才磨磨蹭蹭地起来,在小乔的伺候下穿着整齐,送他一道去报到。   昨天在苗儿那里走了一趟报到流程,平北大学这里也是大同小异,自然顺畅无比,唯一大的区别就是在北平大学校园里看到的女生可比昨天在京师大的少了许多,尤其是数学系、经济系这种系科,女生尤其稀缺。   对此,曹富贵表示相当满意和安慰,可转念一想,哎?不对啊!小乔这小子可就好的这一口啊!他撩眼四下一望,悠然感慨,啧啧!论学问他富贵哥比不上北平大学的高才生们,论人品相貌,嗯,能及得上他富贵哥的,一眼都瞅不着啊!   办好手续,终于要告别,眼瞅着小乔深深望了自己一眼,毅然走远的身影,曹富贵也无端觉着有点鼻子酸。   “行了,别看了!走,咱们去吃点东西,再去寻老殷的老窝去!”   曹富贵深吸口气,转头振作起精神,呼喝道。上京城之前,他和干校的老师们道别,有两位都托了他回家看看,一位就是老殷这艺术家,还有一位正是顾青山顾大腿。   听着大哥这一声吩咐,黄胖哥儿俩立时抖擞起来,跟着大哥一道逛京城。 第91章 殷宅   老殷头的家就在海定区, 离着北平大学并不远,他家祖上是前清的阁部大臣,传到他这一代也还剩了一进小院, 正挨着原来前清理郡王府的后花园子。前后左右据说都是前朝遗留的高官显爵府邸, 还有依附的亲族、奴仆居住的院子。   “……杨树胡同15、16,哎?17号!”   曹富贵带着两个小弟在北京的老胡同间转悠, 差点转晕了头。   瞧着四处都长得差不多的四合院子,木头的水泥的电线杆子拉着长长如蛛网的电线在胡同上头交织,砖石叠瓦的墙根底下时不时就围着几个老头老太,扯着卷舌头的京片子聊大天, 瞅着几个傻头傻脑的外来人都是瞪圆了眼珠,警惕心十足。   要不是富贵哥笑容可掬又会说话,手里头还扯着公社的介绍信,光是黄胖和猢狲这俩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的乡下土鳖,早就让大爷大妈们给扭送公安了。   连问了几位老北京,被盘问了八百遍祖宗八代, 曹富贵终于带着小弟们摸到了杨树胡同老殷的家。   “就是这户了!”   曹富贵指着一片小院落墙上挂的号牌喊道,可算是找着了!   小院子门户紧闭,两棵瘦长高大, 叶子光秃的树从院顶将稀疏的枝桠倔强地伸向天空,看上去格外寥落又孤寂。   富贵瞅瞅这院子冷落的模样,眉头一拧, 给猢狲使了个眼色, 小弟立即走上前去, 掀起院门上被磨得泛光的旧铜环,用力拍下:“有人吗?!有人在家吗?”   吼了几声没见人出来搭理,猢狲索性把耳朵贴在门上探听里面的声音,悉悉索索的,似乎是有动静?他挠挠脑袋,正想挥起拳头砸门,就听到有个老头在旁边警惕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来这儿找谁?”   “哎,您别误会,我们是殷维明老先生的朋友,受他所托来家里看看,顺便捎个信儿。”曹富贵忙一脸笑意地迎了上去,跟这花白胡子的大爷解释。   “这家里头,有人在吗?”   “殷维明?他不是被打成右……去南城干校了,你们这几个小年轻的怎么会认识他?”老头吹着花白胡子,万分警惕。   “哎呀!我们可算是遇到殷先生的旧友了,您是明白人啊!您看看,看看,这是我们公社的介绍信,这个南城干校就在我们大队起了个分校……”   曹富贵赶紧拿出带着红图章的介绍信,表明自己正经人的身份,将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老头这才缓和了神情,点点头,转身叩门,冲着门里低声喊道:“立子,立子,开开门,没事!是你父亲的朋友来看你们了。你要是在门后,就言语声儿!”   看老头东张西望,十足防范的样子,曹富贵哥儿几个都让他弄得有点紧张了,一齐站到门前,警惕地四下打望,倒搞得像是地下党接头。   过了片刻,里头传出一道有些沙哑的年轻男人声音,他低声问道:“五爷,是您啊?外头是、是我父亲的朋友?”   “嘿,你这小子哎,连你五爷都不信了哈?赶紧的,开门!一会儿别又闹上来了。”五爷急了眼,一声低喝。   门里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下,过了一会儿,门缝悄悄拉开了条缝,一张胡子拉茬,憔悴的男人脸庞张望出来,他警觉地四下一看,见确实只有五爷带着几个陌生人,立即把门拉开,低声道:“几位,请进!”   “走,走!快些。”   五爷一把拽起曹富贵,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几个乡下土鳖拉进了院子,又赶紧反身把门栓上,老头这才松了口气,摇摇头。   曹富贵瞧着眼前坐着辆木轮椅,艰难地推着车子挪过来的中年男人,左看右看,终于在他那弓背似的高鼻梁处,找到了一点老殷的影子。   “你是……殷立?殷维明老爷子的二儿子?”   算算年纪,对着老殷说起过的家人,这应该是他的次子。   曹富贵想起老殷如今在林坎吃得越发圆润的脸庞,还有那亮得能当灯使的油秃脑门,怎么也没能和眼前这个枯瘦憔悴的男人对上号去。   “是。您是家父的……?”   殷立抬眼看向曹富贵,眉宇之间都是抹不开的愁苦、惶恐,像是只惊弓之鸟。   曹富贵免不得又介绍了一通自已一行人,以及他和老殷的关系,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院子。   四方的小院子应该也是古建筑,周围是灰白老旧的砖墙,四边的排屋都是砖瓦木结构的老房子,门前那一排年久失修,屋顶上的瓦都垮下半边,露出个大黑窟窿来。   殷立默默听着,也悄悄打量着来人,听他口里提起父亲,他神色复杂,嘴唇噏合几下,喃喃问道:“家父,在林坎还好吗?”   “挺好!能吃能喝,一把大枪舞得泼水不进,最爱干的事就是有事没事跑山上作画泡温泉,且滋润着呢!”   曹富贵说起殷老头语声悻悻,虽然这老头最爱的其实是他背不出书瞎扯蛋时,拿着大枪尾巴撵着他抽屁股,可这丢脸的倒霉事能跟老头的儿子告状吗?!   不过说起来,殷老头倒是说家里除了老婆,还有二儿子一家四口和小儿子同住着,可现在家里头似乎没有其他人在,讲了这半天也再没出来半个人影。   “噢,对了,这是他托我捎来的家信,还有点我们林坎那边的土特产,让家里尝个新鲜。”   曹富贵拿出书信,一甩下巴,两个小弟立时懂眼色地把背着的大包放到地上,富贵哥打开背包,从里头一样样往外拿东西,什么莲子干、千层酥、桃脯、糯米糍粑……末了还拎出几只报纸裹着,还带了泥的大芋头。   他嘿嘿笑着,说:“都是乡亲们自己做的、种的土产,倒是不值几个钱,可费了我老大力气千里迢迢扛到京城啊!”   “多谢多谢,曹同志,真是谢谢你……”殷立有些不知所措,更多的是惊讶,忙不迭地谢着。   那位五爷在旁边冷眼看着,从鼻子里哼出两声,似乎很是瞧不上。   曹富贵也懒得理他是瞧不上东西,还是瞧不上人,正打算再寒喧两句就走人,信和东西是带到了,任务完成,瞧着这冷清的院子,多半也是冷锅凉灶,眼见快到午饭时分,他可不想委屈自己肚子。要是这位殷立愿意出门,大伙一起吃一顿饭也多交流交流,不过看他这模样,多半是不会出去了。   “咚!”一块石头从院子外头从天而降,擦着曹富贵的脑袋差点砸到他,吓得富贵哥猛一缩头,惊魂未定地骂出一声“艹!”   两个小弟一楞,反应过来顿时大怒,娘的!天降石头,这是怎么个意思?几人仰头看天,没瞧见什么东西,猢狲立马怒气冲冲地往院子外头奔,黄胖紧跟在后,都想看看是哪个混蛋这么没长眼的往院里丢石头?!   五爷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当先的猢狲,道:“等等!”   殷立更是浑身一哆嗦,推着轮椅就往屋子方向转,一边低声催促:“曹同志,几位先跟我进屋,唉!快快,外头……”   他话没说完,外头一个破锣嗓子已经开骂了:“……黑崽子你给我滚出来!一家占了那么大的院,咱人民群众挤得立脚的地都没有,姓殷的臭老九、花和尚都劳动改造了,你们还占了大院子不腾?!”   ***   乔应年拎着阿哥亲手为他打的包,走进了自己将来四年要住的宿舍。   他所在的经济系分了3个班,宿舍也是按班级安排的,就在二楼。乔应年进去时,6人一间的宿舍里已经到了3个。一人在整理被褥和物件,另一个在擦洗床栏杆,还有一位已经整理完毕的,正捧书拧着眉头在钻研。乔应年一瞥之下,看到书面上《经济学》几个字。   见到又有新人进来,三人都停下自己手头的事,转头望来。   正看书的那位立时放下书本,起身迎了上来,他面色黝黑,脑门凸起,粗长的眉毛上还各有一撮长毛,倒有点像是黑脸版的寿星。   这位黑脸寿星咧嘴露出口有点泛黄的大板牙,笑得很是爽朗,伸手来接乔应年手里的行李,一边说道:“欢迎欢迎!我是林汉强,汉朝的汉,坚强的强。经济系77级2班学生。你应该也是新来的同学吧?”   另外两位也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好奇地打量新人,七手八脚地帮着拎东西,也顺带简单介绍了自己。他们都是经济2班的同班同学。   虽说是同级的同学,可这年龄差的却有点大。那位林汉强看上去有三十好几,后头那位广东来的闻自尧却只有十八九,另一位施复承则有二十几的样子。   “你们好,我是乔应年。经济系77级2班。”   乔应年嘴角微微一扯,算是回应了一个笑,非常简单地介绍了自己。他冷眼一觑,在三位同学脸上扫过,也没客气,放开了拿着行李的手。   “嗷——额滴个娘!好重啊!”林汉强接过这位乔同学手上最大的那只包,差点没闪了他的老腰,幸好乔应年伸手一托,又牢牢托住了自己的大包。   “抱歉,家人给准备的东西有点多。”乔应年想起使劲往他包里塞东西,连金华火腿都硬给塞了一只进来的富贵哥,忍不住微笑。   “乔同学,你练过吧?这么多包,我看你脸不红气不喘的。”闻自尧好奇地看着这位面色冷冷不爱说话的乔同学,忍不住问,谁让他最佩服的就是佛山黄飞鸿呢?   “练过几招。”   乔应年垂下眼,把自己的东西放上床位,麻利地整好,一时不由得又想起自己阿哥来。   富贵哥现在在做什么呢? 第92章 碰瓷   富贵哥脑门青筋直绽, 听着外头的污言秽语,用最后一点耐心听殷立小心翼翼地讲着来龙去脉,好容易等殷小二用蚊子大的声音说明白了, 他才重重吐出口憋了半天的气, 不可思议地道:“……就为了你们家院子宽敞,他们隔壁住得挤不下人, 这,这点屁事?!你们家就是住中X海,住他七八十间大屋子,干隔壁的鸟事?”   几个游手好闲的街面小混混三不五时地骚扰殷家, 把殷立媳妇逼得带着孩子躲了出去,闹得殷小二吓得跟兔子似的,躲在屋里连声重气都不敢出。他老娘要到街道干活养家,年纪轻轻的小弟脾气又冲,整天不着家,有时遇到了冲上去就是一顿打, 也讨不了好。   “就没人管管?”曹富贵横眉竖目,也替老殷生气,家里都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   殷立苦笑着摇摇头, 欲言又止。   那位五爷嘿了一声,瞅瞅曹富贵,阴阳怪气地说了句, 还不都是被殷维明给连累的!   当年人家是文化人、艺术家, 走路都恨不得一路洒香, 避着俗人气,那叫一个风流倜傥、潇洒性情。一朝被打倒,自己倒霉不说,老婆孩子全遭殃,他倒是给“流放”到千里之外,就留着苦头尽给家里人吃了。   “欺人那个甚甚!”   黄胖义愤填膺地怒吼一声,瞟了一眼消瘦憔悴的殷小二,有点瞧不上又极为不可理解,这小子特娘的居然和耍着大枪揍人跟玩似的殷老秃瓢是父子?简直是虎父鼠儿啊!   “贵哥,我去收拾这帮不长眼的?!”猢狲听得憋气,脖子一梗,就要往外冲,好歹跟了富贵这么多年,行事前还是先看看老大眼色。   “别,别……曹同志,你消消气,忍忍,忍忍。我,我习惯了,等一会儿他们闹得乏了也就……”殷立愁眉苦脸地劝道,羞惭万分,自家当缩头乌龟也就算了,还连累好心来探望的客人,唉!   “殷老弟啊,哥哥我虽然年长你几岁,可就是吃什么吃不得亏,忍什么忍不得气!你放心,就几个小痞子,嘿嘿!我对付这种货色都用不上三招!”   曹富贵一拍胸脯往门外走去,身后两个小弟紧紧跟随。这可不是他吹,当年在县城省城里混时,他富贵哥什么阵仗没见过?这京城里头,皇城根下,几个混混痞子还能翻了天去?   殷立和五爷哪里拦得住他们,眼睁睁瞅着三人大马金刀地,跟螃蟹似地横冲直撞出去,一边嘴里还在歪腔倒调地吼着:“哪块盐碱地里长出来的歪倒苗,敢跟你阿爷耍横?!谁丢的石头,麻溜的给我滚出来——”   五爷一把没扯住,看着几个人冲出去,他气咻咻地一跺脚,转头朝后门走,打算去找公安,怎么着也不能让那帮混子伤了来客吧!   殷立抖着手扶着自己轮椅的两个木轮子,嘎吱乱转,急得一脑子门汗,不知如何是好。   曹富贵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直冲大门,猢狲一马当先猛地拉开院子门,门外捶门正捶得欢的家伙一下子没防备,哎呦一声惨叫,“扑通”栽了进来。   曹富贵都没看清滚进来的是个什么玩意,一脚踩着那小子的肚子,听着“嗷”一声踏出门外,正对上四五个横眉竖眼的混混。   当先的一个细眼耸眉,手里还高举着块石头,听着同伙的惨叫声,他眉毛一抖,嗖地往后退了一步,厉声喊道:“大头哥,殷老二喊了帮手!”   被他称作大头哥的果然个子脑袋都比旁人大了一圈,浓眉大眼蒜头鼻,他眼睛一眯,脸上横肉抖动,显出一派浑不吝的气势来,缓步上前,盯着富贵哥张嘴就骂:“哪儿来的嘎杂子小白脸,跟殷老二这瘸腿耸包、黑崽子混一道,你这是欠抽还是嫌腿长?爷今儿免费帮你修修啊!”   隔着几步路,曹富贵都闻得到这孙子嘴里一股腥臭,差点没让给熏晕了,他赶紧往斜里迈开一步,躲过对方的化学杀伤武器,伸手一招呼,黄胖和猢狲立马站到他身边,双方在殷家院子门口对峙而立。   一边吴侬软语,一边京片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更不管对方听得懂听不懂,先扯开架势口水猛喷一顿再说,要的就是这个气势压人!   趁着猢狲他们骂得欢,曹富贵斜眼一瞄,立时估算出对方战力不弱,起码二百五!我方三个虽然不算差,可是最猛战将小乔缺席,战力起码打了对折。再一看四周围拢来的街坊邻居,指指点点的,倒是幸灾乐祸或是自扫门前雪的居多,没什么热心的“雷锋”来仗义助人,更没人敢出头怼这帮混混。   啧!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啊!要是抡起板砖大战一场,不说这边街坊态度怎么样,闹得大了,让公安说是打群架给逮进去,那可丢人丢大发了。过江龙斗地头蛇,还是得有点技巧么!   曹富贵眼珠一转,踏步上前,扯开脸红脖子粗,口水都喷得能洗脸的黄胖,两眼一凝,一把拉住混混大头哥的胸襟,扯出一声委屈得六月能飘鹅毛雪的高喊:“这,这位大头哥,我们就是给殷老先生捎点东西,还有点钱,给他儿子,咱们和这家也不熟啊!”   他转过头来喊黄胖,快,把包打开,给这位大哥看看,我们就是乡下来的,真没钱,就是带点土特产什么的。   黄胖一楞,明白了,“B战术”!   他一把拉过猢狲,也开始喊:“大哥,您瞧瞧,真没什么好东西……”包一打开,里头果真没什么好玩意了,只有几包肉干零嘴,还是黄胖自己留着要吃的。   曹富贵则忙不迭地翻起自己的裤兜,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严实的手绢包,托在手心里一层又一层地打开,嘴里还扯着嗓子大声叫着:“我身上就这点钱了,全在这儿了,您看看……”   听这乡下小子委屈巴巴地大声喊着有钱没钱的,手里还偏偏托着一沓子,那几个混混的眼珠不由自主都盯了过来,吕大头更是不耐烦地扯过小白脸,正想瞅瞅他在弄什么玩意,就见这小子手一抖,露出了厚厚一叠钞票。   混混们心跳都漏了一拍,还没等他们看清,那小子突然唉哟一声惨叫,手里的钞票满天扬起,一边还莫名其妙地喊着:“啊!我的钱,别抢,别抢钱啊!”   纷纷扬扬的钞票洒下,耳边又听着“抢钱”“抢钱”的喊,四五个混混都眼珠瞪得滚圆,哪里还细究怎么回事,轰然跳脚,四下抢钱。   围观的街坊群众们一时也惊呆了,都有人忍不住蠢蠢欲动,也想来混水摸鱼捡几张小钱,就听得乡下土鳖们一边凄声惨号,一边挥舞着不知哪来的板砖,和混混们纠缠在一起,鼻血与门牙四溅,眼泪共鼻涕齐飞,哪里还有人敢上前。   “嗷嗷嗷——我的血汗钱呢!大头哥你别抢啊!啪——”   “乡下农民攒点钱不容易啊,多少给俺们留点啊!啪——”   “你,你们混账——啪啪,嗷嗷!”   富贵哥一声哭喊嗓门吊得半天高,盖过惨叫无数。借着炼庐美食给的各种buff特效,双手持砖,走位飘逸风骚,让混混们防不胜防,一板砖下去,不是一管鼻血迎风扬,就是一颗大牙碎琼玉。   与他配合了无数次“B计划”的黄胖,脸色凄惨痛苦之极,犹如家中唯一老母猪被先X后杀,嘴上号哭不停,手下黑虎掏心、猴子偷桃技术性动作不断,不时取得阶段性战果。   猢狲演技差了点,难当主角,只能闷声捡漏,专拿棍子敲腿敲脑门,术业有专攻,他这些年敲了不知多少闷棍,早已练出了青肿而棍不断骨不折,敌方战力残而人不废,要敲几成脆就敲几成脆的绝招——贵哥可是耳提面命、殷殷教导,要做新时代有文化有法律概念的混混,防卫过当和伤害致残一定要区别清楚。   一群混子和外来的乡下人在殷家门前打成一团,根本看不清所以然,街坊们议论纷纷,面面相觑,七嘴八舌地劝着别打了,心里都是估摸着这帮乡下来的是遭了大秧了。   正闹得一团乱,殷家虚掩的大门吱吱响着,被从里头打开来,殷立推着他的轮椅,拎着把扫帚,冲到了门槛边。他眼睛通红,见轮椅被挡住,弯腰就把扫帚猛地杵了出来,一头戳到吕大头的脸上。   “吕,吕大头!你住手,不许、不许欺负我的朋友!”   吕大头被惨叫连连的小白脸拧手拧脚地锁住,一张脸被拍得鼻青脸肿,勉强睁开肿得只剩一丝缝的眼睛,恨得直骂娘,没等他喊出声,一把沾着鸡屎灰土的扫把头已经直直杵进了他嘴里。   吕大头目眦欲裂,嘴里唔唔有声,特么到底谁欺负谁啊?!老子真是比窦娥还冤!   手下的混混也没比他好多少,一个个被揍得半死不活,眼见着那小白脸和他同伙们一边哭号,一边麻溜地捡起钱,还特地叠整齐伸到他面前哭诉,乡下人挣点小钱不容易啊!   吕大头睁眼一看,差点没活活气晕过去,真特娘的实诚啊!一分钱一大摞,你特娘的赚得真不嫌累!套路,都是套路!   吕大头这时候才有些回过味来,娘的,这帮子土鳖根本不是什么好玩意!有哪个“淳朴”的乡下农民会弄这么一沓子厚厚一分钱在身上?明显是“碰瓷”栽赃啊!   “住手,都住手!”   正义的公安同志终于赶来,跑得气咻咻的五爷跟在后头,瞧着殷家门前一堆七零八落的惨相,心下也是一沉。   曹富贵听着这喊声,立时把手在怀里一撮,又掏出来飞速地在自己和黄胖、猢狲的脸上一阵抹。   他缓缓站起身,转过脸来,那叫一个壮烈,眼睛青肿、鼻血四溅,身边两位淳朴憨厚的同伴更是一脸被伤害至深的凄惨,抱头痛哭不已。   富贵哥咬着唇,忍着悲愤的眼泪不让它落下,向着人民公安发出一声出自肺腑的呼喊:“公安同志,你们要为民作主呀!”   ……   住进北平大学校舍的第一天,还没入夜,导员就匆匆来宿舍找新生乔应年同学,他满含担忧与同情地犹豫了片刻,低声道:“乔同学,西城区X里派出所的公安同志刚刚通知我,你的家人,曹富贵同志是吧?他,他和一帮混混起了冲突……哎哎!你别着急,他现在正在……”   乔应年霍然站起,目光凛厉:“他在哪?”   “你放心,放心!曹同志和他的同伴都没事,现在在派出所里,需要处理一下相关的手续,我马上带你一起过去。”   乔应年缩成一团的心脏悄悄松开了,他闭了闭眼,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会有事的。 第93章 冤枉   阿哥有“神仙地”, 手里还有上好伤药,打不过也能跑, 哪怕再危急, 也有地方躲……乔应年脑袋里迅速转过无数念头, 一边冷静自持地分析, 一边却仿佛血液被凝结般,心脏带着巨大的压力鼓噪着, 让他眼前笼罩着一片血色。   “哎, 哎!你别急啊!等等, 等等!”   程导员被他拖着一路疾走,还没出校园已经气喘吁吁, 妈呀!这乡下来的劳动人民体力就是不一般。趁着乔应年转头冷着脸停步,程导员慌忙指着停在宿舍楼边的自行车道:“我有车,我骑车带你走,比咱们走着去快。”   他就怕还没走到派出所,先让这位同学给拉着跑断气了。   “钥匙给我。”   乔应年伸手拿过钥匙, 麻利地打开锁,飞身骑上二八大杠,顺手把程导员拎上了后座。   程导员还没回过神,已经坐在了风驰电掣的小凤凰屁股上,起步一个后仰,猛然掠过的狂风吹得他嘴唇上下翻飞, 吓得程导员一把搂住乔应年结实的腰身, 呲牙惨叫:“嗷嗷嗷——你你你慢慢、慢点啊——”   “导员, 对不起,麻烦带路!”   在程导员的惨号声中,乔应年蹬着飞一般的自行车,以超人的灵敏和掌控力,绕行越过惊愕的师生们,在校卫还没反应过来前,已经匆匆穿过半个校园,冲到了大门口。   齐振国刚把老婆孩子安顿好,跟着刚认识的学长一路走回宿舍,突然间一辆自行车蹿过眼前,急急朝着大门冲去,他眼神好,在黄昏的霞光里,一下子就认出了车上焦急的骑者,不正是火车上同行,还救了自己一条小命的乔应年同学吗?   看乔应年凝重又难掩焦虑的神情,齐振国直觉地反应,出事了!说不定就是富贵哥出事了!   他背脊一凉,瞬间热血上涌,一把抢过同行学长的自行车,飞身跨上,一边吼道:“学长,借一下车,有急事!”   “哎?哎哎!齐同学——”   话音未落,人影已杳然。   齐振国一口气猛蹬,怎么也没追上,遥遥坠着影子尾巴,追着乔应年他们一路进了个院子,这才歇下脚来,抬头一看——派出所!他气都没喘匀,狂奔过去,终于趁着乔应年他们和门岗交涉时,一把拽住了乔应年的衣角。   “呼,呼——乔,乔同学,出什么事了?有什么我、我能帮得上忙?尽管说!”   乔应年看着突然蹿出来的齐振国一楞,没多说什么,微微点头,带着齐振国和导员一齐进了派出所。   带路的公安还没介绍几句情况,就听前头办公室里一阵鬼哭狼嚎,噼里啪啦乱七八糟,动静极大,有人拍着桌子高声吼着:“……好了!都不许闹,这里是公安局,不是你们家菜院子,都给我消停点!”   “公安同志啊!你可要明镜高悬,为我们穷苦大众、劳动人民主持公道啊!”   一声哀凄的号声随之响起,情真感实,简直闻者落泪,听者心酸。   乔应年一听到这个熟悉的,中气十足的高嗓门,一颗提了半天的心顿时放下,他眯着眼稍稍放慢了脚步,凝神听里面在吵些什么。   “哎!是富贵哥!他这是出什么事了?”   齐振国也听出了恩人的声音,一下子急了,快步迈上前去,冲进了屋子。乔应年和导员也紧随其后。   满满当当正闹腾的一屋人楞了一下,都转眼望向来人。   七八张花花绿绿青紫的脸庞中,乔应年一眼就认出了自家的富贵哥,看着那熟悉的“妆容”,他眼角一抽,脸色瞬间由阴沉转而悲愤,三下五除二地拨开挡路的歪瓜裂枣,猛然冲过去,一把抱住了自家的阿哥。   乔应年眼含压抑的愤怒,无助而痛苦地嘶吼一声:“哥——你这是怎么了?谁这么狠心打的你?!”   抱着阿哥,他抬手掩住旁人的目光,在富贵哥脸上的青肿处一拭,不出所料地擦下一指青黑污渍,乔应年不动声色地将指头上的黑痕蹭到富贵哥的领子内侧,悄然确认了阿哥抽筋似的眼神。   “你好,是乔应年同学吧,情况是这样的,这位曹富贵同志今天……”   姓邵的公安同志与程导员确认了身份,正想和乔应年同学谈谈曹富贵同志的事,开腔解释下情况。   乔应年用力握了一把富贵哥的手,转过头去,打断了邵公安的话:“他是我的阿哥,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阿哥。我从小丧父,又被继父一家虐待,是富贵哥救下我,靠着自己的双手,用捡破烂的血汗钱供养我上学,自己连家都没成。   好不容易把我供成了一个光荣的大学生,能来伟大的首都求学,学习建设祖国的知识。可我的阿哥,这样一位伟大、勤劳而纯朴的劳动人民,却在首都被欺压,被侮辱!而这样的混混们,公然寻衅滋事,不旦影响首都的形象,更影响法律的尊严,不重处不足以平民愤!”   “谁欺丫谁?谁呜噜谁啊?@#¥%……”   混混们义愤填膺,扯着嗓门喊冤,一腔眼泪都快喷出来了,这帮土鳖孙子太特么阴了,居然还有这么个阴损的大学生弟弟,一上来就扣大帽子!吕大头肿着双青花眼,算是看出来了,不是一家人,他不进一家门啊!姓曹的坑人,他这弟弟负责埋坑,他么一窝子都不是好东西啊!   他呲着漏风淌血的嘴,悲愤地大喊:“冤枉啊——”   殷立两手抓着轮椅,双手发颤,红着眼睛听着年轻人愤怒的诉说,这时听到吕大头还敢喊冤,一股憋了几年的郁愤之气突然喷涌而出,他嘶声大吼:“冤枉啊——”   这声音震天动地、满含愤怒,把吕大头的那点挣扎盖得一干二净。   殷立流着眼泪,一边嘶喊,一边向公安们讲诉这些年来吕大头一伙对他家的欺压,以及最近越发变本加厉的欺凌和侮辱,诉得声泪俱下,喉咙嘶哑。末了,他拍着瘦弱的胸脯为曹富贵同志作证,淳朴善良的曹同志是如何千里迢迢地为家里捎带老父的消息和土产,又是怎么被吕大头一伙欺负打劫,人证物证俱在,板上钉钉,要告这帮混混见财起意,抢劫伤人!   “对对!我也作证!”   齐振国听得须发怒张,瞪圆了眼睛怒视混混们,一边将自己在火车上的遭遇娓娓道来,从旁侧证了曹富贵同志热心助人又善良可亲的品行。   程导员听得差点热泪盈眶,气愤地为自己学校的学子声张正义,请公安同志一定要秉公处事,为正义张目!   几位公安频频点头,做好笔录,把几个混混关押起来,赶紧安抚受害者曹同志一行。   邵公安一边聊,一边看着殷立隐晦地提点了几句,时局更新,政策变化,有些机会要抓紧,使力要趁早。   曹富贵听着有点意思,正想再问几句,邵公安转头说起了那帮混混的事。   说起来这帮混混都不是什么好玩意,早就留过案底,可隔壁院子这么闹腾,还是近些日子的事。   隔壁院子原先是有主的,身份还不算低,前几年运动中落魄,大院子当然也被没收。京城里住房本来就紧张,又乱了几年,房产权属更是混乱,一个院子亲戚带亲戚,邻居加邻居的,满满当当住了十几户人家,六十多个人,那真是连立脚的地方都快没了。   本来挤着也就挤着,看看隔壁殷家也就是不顺眼,那帮混混没事欺负欺负。可前几个月院子的主人平反了,不但发还几年的工资,连院子都发还。   一院子的租户原本是向房管所交租钱,这下子居然要向私人交房租,听说人家还不想继续租房,要住户们腾院子,这下可闹腾翻了天,谁都不肯搬,索性连租金都不交了,连带隔壁的殷家都遭了池鱼之灾。   “噢——”   这下子曹富贵恍然,原来是这样。他眼睛一眯,连声感谢公安同志,说是回头要制锦旗感谢人民公安为人民,一手拉着小乔,又连声感激老师和齐同学的支援,结了这件案子,一行人各回住处。   小乔骑车载着自家阿哥,齐振国带上了程导员,一路回程,黄胖和猢狲则送殷立和五爷他们回家。   “哥,你别让我担心行不行?”乔应年平稳地骑着自行车,轻声问自家阿哥,没等他回答,无奈地叹息道,“不闹腾,哪里还是我的富贵哥?我只希望你在做什么事前,都先想想我。”   曹富贵抱着小乔肌肉分明,曲线充满张力的腰身正乐呵,闻言嘿嘿嘿地闷声而笑,知我者自家小崽子也!   “你阿哥晓得事情轻重!我这条命金贵着咧,哪里舍得冒险?”   等小乔和他的老师,还有齐振国回了学校,曹富贵躺在招待所狭小的房间里,越看这屋子越不顺眼。   啧!小乔起码要在这京城里头读四年书,难不成这几年他这陪读的都要住这脚都伸不开的招待所?还是去租个鸡窝似的破屋子?看看京都人民的居住条件,真还不如咱们乡下人住得宽敞。   不过,说起来,老殷家隔壁这么大个院子,倒不是不能打打主意啊?   心里惦记着事,曹富贵一大早就起来了,拎着黄胖和猢狲去做了面锦旗,大张旗鼓地送到派出所,感谢公安们公正执法为民。顺道么,和邵公安混得熟了,悄悄打探了隔壁人家的住处,曹富贵就打算摸上门去,问一声,这院子主人家愿意不愿意卖?   至于说什么麻烦,什么闹腾,哎呀!他乐于助人小雷锋,为民解忧曹善人,那可真不是吹的。麻烦?只有麻烦怕他曹阿爷,哪有曹阿爷怕麻烦的道理?! 第94章 买院子   “……你想买院子?”   唐民胜托了托眼镜, 错愕地看着眼前二十郎当、眉清目秀的青年。再仔细一瞧对方的穿着,虽然挺刮齐整,可不管是款式还是布料, 还是看得出与京城人不同的土气。再听这位笑吟吟的一口带着乡音的京普, 大概来京城也没多久。   “我不知道你是哪儿听来的消息, 小同志, 这院子是我的不假,当下也确实有点小麻烦, 可这么大的院子也不是什么千把块的事……”   唐民胜想起那一院子的“租客”就气不打一处出,上门跟他们谈腾屋子, 那满院子哭爹喊娘、泼妇骂街、指天骂地,哀求哭惨……花样百出的闹腾啊!都没让他张嘴说上几句,就被烂菜叶子砸满头,大冷天的还被泼了一盆洗脚水,气得他青筋直跳, 差点没撅过气去。   如今他一把年纪, 在京城里孤家寡人一个,近日联系到了海外的亲人, 实在也没心思跟这帮小市民纠缠, 要是能干净利落地卖了院子,他也打算出国投亲,安度晚年。   可是……眼前这不速之客, 实在不像是个能拿出万八千钱来的。   “您别看我土气, 咱这不是讲究财不露白么!您这院子我瞧着喜欢, 我跟您说句实话,我就是看中了这院子地面开阔,位置也不错,要是买下来正好顺道也能照顾我殷师兄,可这一院子的恶客实在也是头疼……这样,您开个实价,我要是觉着合适,咱们就成交,也解了您一桩麻烦不是?”   曹富贵说起那帮混混们也是一脸牙疼状,心有余悸地说起前几天跟混混干那一架的事。   听说混混们被揪到派出所,现在还关着呢,唐民胜一拍大腿喝了声好!他也没少受吕大头这帮混蛋的闲气。   喝彩归喝彩,这院子的价格也不可能喝声彩就割肉,唐民胜也敞开了说:“……我这院子原来是前清阁部的宅邸,后来几经战乱又年久失修,到我祖父那一辈就把前进院子翻修了下,总共600多平方,一小半是修缮过的。有二十来间屋……”   “停停,唐同志,你看现在这院子半个荒废,还有半个挤了六十多号人,搭成了蜘蛛窝,您也别提什么老黄历了,就这院子比猪圈强的也有限,我是看地面大,改天养几只猪啊羊种点菜的,还能省点菜钱。”   富贵哥无语地翻个白眼,要是这屋子状况大好,那还真是文物古董,就是让便宜买他也不敢买啊,说不定哪天就成文保单位了,那还不亏死?买的就是个破旧屋子,看中的就是这大片屋子地皮,到时爱怎么修怎么修。   一番唇枪舌剑,富贵哥使出了这些年收破烂的专业水准,把这本来就破的闹腾院子差点给说成了倒找钱都没人要的糟心货。说得唐民胜噙着眼泪只恨这屋没能早卖早干净,最后好歹还留了点理智,喊出了一万一的甩底子价。   “……老唐,咱们说了这么半天的铁交情,你好歹也给我留点跑腿子请那帮大爷搬家的兜底钱吧?”   曹富贵搂着唐同志的肩膀,叹息一声,眼中满是忧郁与烦恼,顿时惹得唐民胜歉疚无比,如今四五千就能买个一进的大院子,虽说他的院子有两进还比人家多几间破屋子,可麻烦也比人家多啊!老唐一跺脚,九千,赶紧的,全款给钱,立马过户!   富贵哥也是干脆人,一心为老唐着想,拍着大腿咬牙应了,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摞又一摞的大团结,看得老唐眼都直了,肚里直叫唤人不可貌相啊!两人累死累活点完钱,当日就去房管所办了过户。   曹富贵美滋滋地捏着契证,送别了甩出大包袱,欢天喜地要踏出国门的老唐。富贵哥立时给两个手下发了“经费”指派任务——   去!打探打探那院子里到底住了几户,每家每户都是什么成色,有几号人,干什么的,有什么喜好,要把这些租客晚上吃了几碗粥几根咸菜都打探得明明白白。这就叫知已知彼,百战不殆!   ……   恢复高考的第一届,考生的履历和成分都相对复杂,经济系的学生年龄比一般系科还要偏大些。乔应年的年纪在班上属于中不溜,出身清白如洗,成绩出挑,虽说履历上比不了那些在机关或是国企等行业做过几年的同学,但想要当个班干部也不是没有一争之力。   “嗨,我说你怎么就对竞选半点不上心?”林汉强摇着脑袋替老乔叹息。   他自己是从陕西农村来的,干活也好,学习也好,一向来只相信“奋不顾身”,只有奋力去拼,才有可能拼出个希望来。靠着这股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头破血流也不回的拼命劲儿,他杀出农村,闯进了这所国内最顶尖的高校。   他倒是很想争取当个组织委员、党小组长什么的,可惜比年龄比资历比成绩,哪里比得上人家当过厂长,当过科长、支书的同学有能力?   乔应年嘴角微微一翘,并不想解释什么。   无论是他的性格,还是他的价值观、世界观,都决定了他不可能按部就班、兢兢业业地去走那条“与人斗,其乐无穷”的仕途。更何况,他之所以来念这个经济系,不就是为了富贵哥赚大钱浪遍天下的伟大理想吗?他又怎么可能为了那条看似花团锦簇,前程无量,却暗藏杀机的仕途舍弃阿哥和他共同的未来?   在这学府里学习知识、结识人脉很重要,也很必要,去争做什么干部,抢什么荣誉那就不必了。   新生课时必须住校,他不得已在学校住了一周都没见到自家阿哥,就已经恨不得立时就到周末,可以陪着富贵哥逛逛京城,哪里有什么闲功夫再去操劳班务什么的。要是真的走上政途,他和阿哥想要光明正大地走在阳光下,将会更艰难上万倍。   他是个自私的人,自私得只想让一辈子和阿哥幸福美满,要肩负亿万人福祉的国家栋梁,还是让想做又有能力去做的人来干吧!   想起黄胖带信来说起,那几个混混因为犯的事不大,拘留上十几天就会放出来,自家阿哥又已经开开心心买了那进院子……乔应年眼睛微微眯起,煞气满面。   想找死的,也得让他们称心如意才行。   小广东闻自尧正躺在床上看书,不经意地看到乔应年阴冷的表情,莫名地打了个哆嗦。他摇摇头,半点也不想参与什么“政治”斗争、班干部竞争。   ……   趁着小弟们去打探院子住户们的消息,富贵哥溜达溜达去了老殷家给殷立瞅瞅腿子,治别的不敢说,治腿子那可是他富贵哥的拿手好戏!想当年大黄的狗腿、小乔的断腿,还有顾青山顾大腿的瘸腿……哪一条不是他曹大夫一手给治好的?   自打几个混混给送进派出所,曹富贵去了几趟殷家,终于见着了殷家的老太太、殷立的老婆孩子,倒是一直没见着殷立的弟弟。   殷家的老太太是那种非常传统的妇人,一把年纪了,花白头发一丝不苟地盘上发髻插了支木簪,脸上虽然华年已逝,但看着就让人舒服,很有种贤良淑德的贤妻良母气质。   曹富贵瞅瞅三不五时上门帮这帮那,殷勤不断的街坊五爷,他摸摸下巴,总觉得老殷秃头之上的光芒有点发绿啊!   不过听着人家的话音,什么花和尚、艺术家啥啥的,怕是殷老头年轻时屁股也不怎么干净。   啧啧!真是患难见真情,日久见人心啊!   曹富贵眼里瞄着,肚里已经为老殷头编出了八百回合情海生涛老来悔,悲欢离合、爱恨憎怨的狗血故事。   殷立的腿倒也不是很麻烦,无非是当年混乱时让人打断了,后面又没好好医治,骨头没长补好。黑玉断续膏虽然是用得差不多了,但是曹富贵用替代药品制出来的成药也能有个六七分的疗效,无非就是时间长些,苦头多吃点。   殷立听了富贵的医疗建议倒也干脆,索性把两条腿交给富贵来治,反正也这样了,死马当作活马医,说不定土方偏方有奇效呢?   在医治时,殷立听说曹富贵居然掏钱买了隔壁那糟心的院子,惊得差点没从病床上蹦下来,嘴里连连喊着“唉呀!怎么不早说,那破院子怎么能买!唉唉!”   想想吕大头那帮玩意,殷立替富贵哥憋屈心疼得脸都绿了,哀声连连,想要住进那院子,怕不是得等到猴年马月了。这钱算是白扔水坑里了!   曹富贵赶紧安慰,咱家阿奶说了,傻人有傻福,好人有好报。他富贵哥虽然不太傻,福气却是足够,说不定这院子里的住户们,觉悟高又能体贴房东的不容易,他就自觉自愿地搬了呢?   殷立看着小年轻一派天真说梦话,真正是哭笑不得,又劝不听,也只得四下帮着打听打听,看看还能不能退钱,要真是退不了房,也只能帮着再劝劝,看看能不能试着让人搬家。   怎么想怎么头疼啊!   曹富贵没心没肺地傻乐,也没让殷立声张,说是等消停一阵子再去和隔壁院子的住户们交涉,还真是没把那买院子的钱放在心上。   殷立既是惊诧曹富贵从乡下来的居然能一下子掏出笔不小的数目买院子,又是替他着急上火,可皇帝不急,他这瘸腿太监……呸呸!他也是白着急。   殷家这头的事情暂时压下,曹富贵也没忘记顾青山顾大腿的嘱咐,他的妻子女儿也在京城,怎么也不能把人给落下。   顾青山的妻子当年迫于形式,也为了保护孩子,和他划清了界线,这些年据说孤身一人带着女儿,也过得挺辛苦。   按说顾大佬日后爬到了三天两头要闻头条露面的位置,顾家的唯一千金怎么也不可能在曹富贵的“梦里”了无痕迹,可偏偏他翻遍梦里的记忆,怎么也找不出顾家千金的消息,和她哥顾日星简直是一双倒霉孩子。   当哥的“英年早逝”,世人都不晓得大佬曾有过个儿子;当妹妹的虽然身份人所周知——大佬唯一的女儿,可谁也没见过她的照片,连传闻里都没提到过她一星半点的消息,简直活成了隐形人。   曹富贵有点担心,顾家的千金顾河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算算年纪,她如今可正是十八岁的花样年华。   顾日星去年冬也参加了第一次高考,意料之中地落了榜,他们也去查过成绩,可事实上他是因为政审不过关被刷下的。小顾不能回京,也有点心灰意冷,好在政治气候日渐回暖,被几位师长和富贵哥轮着教训一通后,已经深刻认识错误,正在林坎埋头苦读,以待再战。   富贵哥掐指一算,五七干校也就这一两年要结束了,就算小顾今年还是考不上,借着顾大佬平反的时机,也能回京城了。可现在,老顾小顾不是没机会回城么,也只能托付富贵同志照顾好亲人了。   不管是为了这些年相处的感情,还是为了抱牢顾大粗腿,那肯定是要替顾大佬照顾好他的妻子女儿啊! 第95章 救人   顾家在城西, 离着城中心有点远,虽然按着富贵“梦里”未来年代的划分,那地方还在三环内, 可如今都算是快到京郊城乡结合部了。   据顾日星说, 他家原本在城中心有一幢小楼, 他外公当年也是民族资本家, 可后来……世事难料,母亲为了保护小妹, 迫于无奈与父亲划清界限后,母族也零落, 后来只能搬迁到郊区租住,母女俩靠在街道里做些零工为生。要不是父亲和自己到了林坎这个好地方,不但生活有着落,他还能跟着富贵哥时不时赚些零钱和土产寄回家,怕是妈妈和妹妹的日子更为难熬。   对顾日星说的这点“微末”功劳么, 曹富贵自然是毫不客气地笑纳了。   嘿嘿, 要不是他富贵哥在林坎东搞西搞,搞了十几年的事情, 把大队里弄得风生水起, 把自己和亲朋们的口袋和肚子都搞得饱饱的,哪里有顾日星如今的逍遥日子哟!这小子怕是坟头草都三尺长了。   京郊的地方沟沟坎坎多,屋子也不像城里的归整, 好些是农民自已搭建的破屋旧房, 也没什么正经地名, 屋子叠屋子,院子搭房角的,不是本地人根本摸不着道。   曹富贵凭着他那笑起来一朵花似的俊脸,觍着脸管人家大妈叫姐,一路靠着甜嘴找到了顾青山的“前妻”秦琳暂住的屋子。   一间破屋子铁将军把门,曹富贵上前扯了扯,再往门缝里瞄了眼,没人。   “贵哥,咱们再往哪儿找啊?”黄胖擦着一脸的汗,扭头四望,正瞧见隔壁屋的墙角处有个人影在贼头贼脑地张望。他胖手一指,大叫一声:“猢狲,上!”   猢狲立马蹿了出去,当下就把人拎了过来。   “哎哎!你们谁啊?干什么干什么?知道我是谁吗?”那小子虽然被拎着有点慌张,到了跟前发现是三个土鳖,嘴角就不屑地往下撇了,气焰嚣张地开始唬人。   “嗯,脑瓜不太好,自己是谁都不晓得了。”曹富贵同情地看着这个京城同胞,一使眼色,“猢狲,帮助这位同志好好想想自己是谁。”   “好咧!”   猢狲摩拳擦掌,喜笑颜开,上了京城没怎么活动过手脚,人都快要抽懒筋了,吕大头那一帮也是中看不中用,没揍两下就趴窝,这小子正好让他松松筋骨练练拳。   “嗷嗷——”   鼻青脸肿的小子非常体贴配合,竹筒倒豆子似的,不厌其烦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以及住在这里的秦琳和顾河岳母女俩的情况。他也就是个住在附近的小混混,大名仇冲,浑名臭虫,平日里游手好闲的,最爱干的事就是敲敲刚进城土鳖的竹杠。   “秦……大姨,她在街道厂里做零工,一般要等到傍晚才能下班。顾河岳她初中毕业后就没上学了,她有一手好绣活,平时给人织补绣花什么的挣点钱……”   臭虫偷眼觑着曹富贵,说到顾河岳时神色有点古怪。   曹富贵眼一眯,下巴一抬,慢声道:“猢狲,臭虫同志记性又不大好了,你帮他好好想想。”   “别别别!我说,我说!”   臭虫马脸发青,立马投降,苦着脸凑到富贵哥耳边,悄声道:“那啥,顾河岳吧,她虽然一天到晚灰头土脸的,可长得真挺好看,土混子那帮人看上了,说是要摘了这尖果儿。平时她深居简出的窝着,要么就跟着她妈,这两天……”   这小子怂是怂,消息倒是灵光,听说是土混子做了个局,引着顾河岳上门去接绣活,他也是“关心”顾家的姑娘,才会上门来瞧瞧。   “我信你娘个腿!”曹富贵勃然大怒,一巴掌狠狠拍上臭虫的脸,“说!人在哪儿,你要是不知道,也不用囫囵吞的回去了!”   他一脑门子的汗都被急出来了。   这两年社会动荡刚刚平复,公检法等机构都遭受了很大的破坏,亟待重建。   这当口,知青们开始返城,城里却没有相应的位置来容纳突然涌来的人潮,更没有那么多的工作岗位。待业青年和这几年成长起来的,基本没怎么上过学的城市年轻人们,争夺着有限的机会和资源,社会上弥漫着焦躁的气息,甚至一点小事都能摩擦起火,打成群架,治安情况不容乐观。   曹富贵是看过顾青山藏在胸前口袋的那张照片的,黑白照片上,十来岁的顾河岳眼睛大大的,肤色雪白,穿着一身公主裙,就像是个美丽的洋娃娃,乖巧地依偎在妈妈身边,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美人胚子。   这要是落到一帮无法无天的混混手里……   曹富贵寒毛都倒竖起来,让猢狲夹起臭虫往死里打!看看是不是真的打死都不说!   没挨两下,臭虫哭爹喊娘地就招了土混子他们经常爱去的两个据点,求放过,求千万别拉他下水,土混子真不是好惹的。   “少废话,带路!”   ……   这是郊区一家厂子的废弃车间,屋顶都破了几个大窟窿,透过几扇透气窗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形。听说当年运动时,有两派还在这里血拼过,闹得一塌糊涂,至今地上都是狼藉一片,平时也没人爱到这边来。   “怎么样,是不是这儿?”曹富贵提着颗心小声问趴在架子上往里探看的猢狲。   猢狲回过身,猛点头,用手势比划着,六个混混,还有一个姑娘在里头。   曹富贵一脚踹上臭虫的屁股,压着声音命令:“上去看看,是不是顾家姑娘。”   臭虫苦着脸,抖手抖脚地被拎到架子上,往底下一探头。   七零八落的破旧架台中间有一块空地,一帮流氓正围着个姑娘戏弄。带头的土混子从背后勒着人,一手蒙着那姑娘的嘴,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周围混混们都兴奋地嗥叫着,还有人拎了台大个的录音机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边上七倒八歪一地的酒瓶子。   女孩子一边发抖,一边不停挣扎着,露出来的半张脸不是顾河岳那大妞又是谁?   臭虫缩着脑袋用力点了点头,里头那帮地头蛇他惹不起,外头这帮凶残的过江龙他哪里又敢扛?不过看看这人数的明显对比,等会儿万一打起来,他还是趁早混水摸鱼溜了吧!   不然要是被土混子逮到他带人来砸场子,他这身骨头都得被拆了,哪里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曹富贵深吸一口气,看着四下的环境,咬牙切齿道:“A战术!”   他一把扯下臭虫,向黄胖和猢狲指指前方的小门,两个手下心领神会,伸手从兜里拿出花面巾牢牢包住自己的眼睛以下的半张脸,曹富贵伸手拿出几个特制的棉花团子递给小弟们,又往自己鼻孔里塞了俩,迅速把自己“武装”好。   猛地开起一脚,把莫名其妙的臭虫给踹进了厂房里。   臭虫“嗷——”一声惨叫,滚地葫芦似的做了先锋。   曹富贵紧随其后,从他随身不离的大包里掏出两只拳头大的“圆球”,在混混们愕然怒喝声中,拿打火机点着两只球状物的引信,朝着他们扔了过去。   “看暗器!”   富贵哥明人不做暗事,扔暗器那是一定要打招呼的,至于招呼打得晚了点,主要是因为这帮混混们太没礼貌,未尽地主之谊么。   圆球爆裂开来,一蓬黄绿色的浓烟从四分五裂的壳子里冒出来,销魂的恶臭霎时在厂房车间里弥散,简直就像是馊了半个月的垃圾再混上屎尿发酵,中者立呕。   “什么玩意?咳咳咳!嗷,特么,呕呕——”   “妈呀,黄大仙成精了这是,呕——”   “咳咳,臭,臭死人了,谁……”   混混们顿时被熏得七荤八素,狠不得连隔夜饭都呕个干净,吐得翻江倒海,地上越发恶心无比,不到半分钟就倒下了一大半。   土混子不甘心地瞪着不知打哪钻出来的花脸黄鼠狼精,用力扯着顾河岳的辫子,双腿发软,边呕边骂:“干你娘,哪,呕呕——哪来的,呕!”   没等他一字三呕地呕完,被他强扯着,脸色惨白的顾河岳猛地一仰头。   “砰!”一声重响,顾小妹的脑瓜子重重磕在土混子的下巴上,土混子顿时惨叫出声,身子一晃就要栽倒。顾河岳死死咬着唇,用尽吃奶的力气,飞起一脚猛然后踢……   “嗷——”土混子只叫了半声。   曹富贵浑身一激灵,仿佛听到“咔嚓”一声,悲剧的蛋碎。   三个蒙脸汉齐齐打了个哆嗦,停住了脚步。   土混子的嘴仿佛瀑布一般,把他的隔夜饭都喷干净了,脸色发青,闷声不吭地昏死过去。   臭虫和混混们被熏倒一地,此时看着如此凶残的顾家小姐姐,个个眼泪鼻涕一把地,像是毛毛虫一般在到处都是呕吐物的地上蠕动,哪怕离这大妞远一厘米也是好的。   顾河岳摇摇晃晃地站着,脸色煞白,嘴唇已经咬出了血,她死死盯着眼前几个蒙着花脸的男人,努力让自己不倒下去。   “顾……妹妹!”   曹富贵咽下口唾沫,用力绽开笑脸,见顾河岳没放松半丝警惕,他一楞,继而恍然大悟,一把扯下脸上的蒙布,露出人畜无害的俊俏笑脸。   屏着气,嗡声嗡气地笑道:“顾家妹妹,我叫曹富贵,从浙省的丹山公社林坎大队来的,我们是自己人啊!我们是你爸,还有你哥日星的好朋友,一起来救你的,咱们自已人不打自己人噢!”   他夹着腿小心翼翼地,在顾河岳警惕的目光中挪上前一步,掏出了一张黑白照片为证。   照片上曹富贵咧着大嘴笑得一脸灿烂站在左首,右首是笑得爽朗,黝黑健壮的顾青山,中间则是一脸腼腆笑意的顾日星,还有个高个子冷脸的英俊年轻人,站在顾日星和曹富贵中间,把两人分隔开来。   顾河岳看到这张照片,绷得快要断的心弦瞬间放松,腿一软,朝着来人倒了下去。   “哎哎,妹子,小心——”   曹富贵一把扶住顾家妹子,眼见她脸色一变,富贵哥暗叫一声不好,已经来不及避开了,只得悲壮地迎接一声:“呕——” 第96章 想念   曹富贵忍着吐一吐的欲望, 抱着怀里的温臭软玉,胃里一阵阵翻腾,他能说什么?   这生化武器可是他祸害了几窝黄皮子,再加上祖宗的方子精心炼制而成的, 当年在县城省城的地盘争斗中, 那是所向披靡, 敌人闻风吐胆汁啊!幸好这玩意时效不长,沾着的洗洗, 开阔空间风吹一阵就散了,要不然真是连他自己都怕被熏成个屎壳郎!   自己造的孽,含着泪也得收拾手尾, 总不能把个大姑娘让黄胖、猢狲这俩小子白占便宜吧?至于他自己, 哼,咱都是个有媳妇的大叔了, 和小姑娘家家还讲什么避嫌?   “把人都捆上,吊起来好好打一顿!让他们长长记性, 不敢再犯下一次。”   曹富贵半拖半抱着已经吐得天昏地暗的顾河岳,没好气地嘱咐黄胖两个。   今天这出,他不打算报派出所, 倒不是跟混混们讲究什么丢份儿、江湖规矩。   一来他们几个才来京城几天?三天两头招惹地头混混,进出派出所,太过招摇高调;二来, 这事的起因是顾河岳, 闹得太大, 闲言碎语的她一个姑娘家又不像自己这么脸皮厚的,还是私下处置了为妙。   想想这帮混混都是管不住下半身才闹的这事,曹富贵一摸怀里,拿出了几颗药丸子,瞅瞅模样凄惨的土混子,他悄悄又收回去了一颗。   啧!好药别浪费,这混蛋估计下半辈子也用不怎么着那条孽根了。   把药递给猢狲,让他给混混们一人一颗塞下,曹雷峰笑眯眯地下了医嘱:“这药呢,是修身养性的好药。各位吃了这药一定要心平气和,起码三个月不能发火动恶念,尤其不能近女色。要是戾气过重,火气上涌……”   他怜悯地瞅瞅混混们的下半身,呲牙一笑:“就免不了要受点苦了。”   猢狲麻利地给面无人色、眼露哀求又无力反抗的混混们嘴里塞了药,走到最后一个臭虫的身边,正要继续喂药。   臭虫嗷一声惨号,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连滚带爬抱住了富贵哥的大腿,撕心裂肺地喊道:“爷,富贵爷爷!咱是自己人,是我带的路,给您捎的信,孙子我、我是您这边儿的啊!”   他生无可恋地呜咽着,紧紧抱住了过江土鳖龙的大腿,什么混水摸鱼,什么土混子……这混蛋自身都难保了,自己还怕什么丢份,什么事后报复,先过了这关再说吧!   曹富贵一脚踹开哭得葵花带雨、眼泪鼻涕倾盆而下的臭虫,很是嫌弃地收下了这份投名状。啧!这货废是废了点,好歹是京城地面的,做个带路党勉强合格。   收下了。   收拾完这帮京城混混,曹富贵带小弟们扶着顾家妹子回家,走出门外,冷风一吹,没走多远顾河岳就恢复许多,她咬着牙根,颤颤巍巍想自己走,刚伸直腰就是一个踉跄,被富贵哥一把扶住了胳膊。   “哎哎!小心。我这臭气弹的威力有点强,你刚才又吐得狠,要再等会儿身体才会恢复。别逞能,叔搀着你走。”   顾河岳看着富贵哥被她吐了一身的衣裳,耳根都羞红了,听他这么一说,再看看自称“叔”辈的富贵哥顶着那张嫩生生的俊脸,她一时无语,只能喃喃道歉。   “嘿,你还别不信,你曹叔我看着脸嫩,都早过而立之年了。”   曹富贵乐呵呵地跟她逗着闷,一路又说起顾大腿和顾日星在林坎的趣事,没走多远,姑娘紧绷发颤的身体已经渐渐放松,甚至被他这叔不着边际的扯蛋给逗得笑出了声。   终于回到家门口的巷子前,顾河岳停下脚步,眼眶渐渐红了:“曹……同志,谢谢你。今天要不是你……”   “嗨!放宽心。你这是吉人自有天相,这不是你爸托我来探望你,可巧就遇上这事了。”   曹富贵宽慰着姑娘,心里倒有点嘀咕,“梦”里头顾大腿有名的政绩之一,就是在后来几年京城的“严打”中,狠狠杀了一批作奸犯科的犯罪分子,狠煞社会上的治安乱象,还被人称作“顾煞星”。   莫非……就是因为顾家妹子没逃过这次的祸端?   曹富贵狠狠晃晃脑袋,念了声鸭米豆腐。   走进巷子,老远的就看到一个女人站在顾家门口眺望,看到顾河岳的身影和几个陌生男人一道出现,她猛然一惊,立即飞奔过来,瘦弱的身体像是老母鸡般把孩子挡在身后。   “妈,妈,没事。这位是曹同志,曹大哥,他是爸爸和哥哥的朋友,特地来探望我们的。”顾河岳慌忙拉着妈妈的手解释。   “喔,喔!不好意思,我,我是有些怕……”秦琳恍然,扯起一个疲惫的笑容,尴尬地说道,随即她看到曹同志身上和女儿身上都是一塌糊涂的污渍,“你们身上这是?”   “噢!我……回家路上有点不舒服,正好遇到曹同志,幸亏有他送我回家,我还吐了人家一身。妈,你看家里有没有什么衣服,给曹同志换一下,我帮他洗洗。”   顾河岳一边“懊恼”地跟妈妈解释,一边悄眼祈求地瞥向富贵哥。   曹富贵哈哈一笑,连说没事没事,一句没提刚才那帮混混的事,拉着哥儿几个大包小包地一道进了顾家。   千层酥、桃脯、糯米糍粑、大芋头……一样又一样的林坎特产从包里拎出来,把破屋里小小的旧桌子上铺得小山一般,曹富贵懒得多操心,就按着小乔给准备的特产,殷家顾家一家各来一份。要不是带着几个兄弟,掩人耳目的背包再怎么也塞不下更多的东西,他还真想把林坎好吃好玩的都装过来。   秦琳捏着顾青山捎来的薄薄几页信纸,看着看着,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顾河岳慌忙抬手帮妈妈拭泪。   “见笑了,我,我和河岳已经有四五年没见着她爸爸了。”秦琳红着眼眶低声道。   “秦姐,别难过,都过去了!冬天都过去了,如今可是春上柳梢头,好时光得趁早啊!”曹富贵赶忙安慰顾家嫂子,一边低声说了自己“梦里”以及多方探听来的消息。   秦琳听着他的话,眼中亮起了希望。   “……多使把力,尽快平反,顾大哥正当壮年,还能为国家当几十年栋梁呢!”   末了,曹富贵悄悄掏出一个手绢包,硬塞进秦琳手里,又把殷家院子的地址和小乔学校的联系电话留给她们,没留下来吃饭,连衣裳都不肯换一身,扯着黄胖哥俩就回去了。   臭虫垂头丧气地蹲在顾家屋子大门外,见人出来,赶紧殷勤地迎了上去:“贵哥,您完事了?”   富贵哥点点头,斜睨这新收的小弟一眼,吩咐道:“帮我盯着点顾家,护好她们母女两个,有什么事招架不住,赶紧通知我。”   臭虫弓着腰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应下,手里突然被塞了一叠钱,他顿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问:“这,这是?”   “活动经费!”   富贵哥哼了一声,眯眼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阿爷我不差饿兵,差事办得好,下次还有赏。可是你要是办砸了,让顾家娘儿俩蹭破半点皮,你就跟土混子一道下半辈子当公公吧!”   “贵哥,您放一百八十个心!我向毛主席保证,一定完成任务!”臭虫精神百倍,坚决应下。   顾河岳站在窗口楞楞地看着曹富贵渐渐远去,突然听见妈妈一声低呼,她赶紧回身问:“妈,怎么了?”   “这,这么多钱!”秦琳捏着手绢包里展开来的一千五百元钱,声音都抖了。   “收下吧,曹……大哥说得对,爸的事咱们得找人使把力。钱,我以后挣了还。等咱们一家人团聚了,再好好谢谢曹大哥。”   顾河岳握着妈妈的手,低声说。她的心里充满了希望。   ……   好不容易等到上大学的第一个周末,乔应年天没亮就起了个早,直奔学校招待所,然而,还是扑了个空。   他深呼吸,努力按捺下心头因为没见到富贵哥而起的烦躁,告诫自己,要忍耐。   逍遥自在四处晃荡,那才是阿哥的天性。   他心底最爱的,不正是阿哥的潇洒无羁?他不能因为怕失去,而给野马勒上缰绳,缚住野性的脚步。他要做的,是尽快强大起来,用自己的力量护住阿哥的天真与自在,陪伴他潇洒地浪上一辈子。   乔应年安安静静地坐在招待所的房间里,拿出课本开始细细研读。   直等到快到中午,门口才来喧闹的脚步声,房间门被打开,曹富贵笑着和黄胖他们说着话就迈步进了屋子,转头正看到端坐在床头桌前的乔应年。   “哥。”小乔望着他嘴角渐渐弯起,站起身来。   “哎?小乔,你怎么来了?喔!对了,今天学校放假喔!我这通忙的,日子都快搞忘了。”   曹富贵惊喜地奔上前去,一把搂住乔应年,伸手就摸向他的肚子,嘴里啧啧有声:“瘦了!喔哟,这学校里的伙食不行啊!走,哥带你们去好好吃一顿。京城‘老莫’餐馆,晓得吧?咱们也去开开洋荤!”   黄胖和猢狲大喜,嘻嘻哈哈、搂肩搭背地同富贵哥兄弟俩一道出了门。早就听说过京城人嘴里的“老莫”,可算有机会尝尝了,就是不知道比起富贵哥绝妙的厨艺,这洋荤滋味怎么样?   “黄胖,你和猢狲去排队,我带小乔去理个发,再买几身衣裳,你俩先点着吃,我们等会儿就来。”曹富贵随口吩咐,塞了几十块钱给黄胖。   “老莫”是京城一家俄国风情的餐厅,不但菜品和装饰都是毛子味,据说连大厨都是俄国人。这家餐厅在京城挺有名气,前两天路过时就见着好多年轻人在排队用餐,这才连他们几个外地来的土鳖都听说了“老莫”的赫赫大名。   支开小弟们,富贵乐滋滋地带着好几天没见的小媳妇去逛街。   离开顾家他立即找地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可这身在省城挺时髦的行头和装扮,到了京里处处让人当土鳖,这让自诩时尚流行人士的富贵哥如何能忍?哼!再潮的时尚都在“梦”里见过,咱又不差钱,就怕惊着你们京城这帮老古董!   乔应年乖乖跟着富贵哥逛街,走出招待所路过一条僻静巷子,一把就把人扯了进去,躲到无人角落里狠狠啃个了够。   啃得富贵哥眼神迷蒙,脸泛红晕,都不知今夕何夕,乔应年这才紧紧抵着他发软的身躯,沙哑着满含欲望的嗓音,在阿哥的耳边问:“哥,想我了吗?” 第97章 文章   这两天富贵哥忙得天昏地暗,又是帮着殷老二怼流氓、治腿, 又是找唐民胜讨价还价买院子, 让小弟们找那些租客的资料,趁着空还抽时间去顾家英雄救了趟美, 还要考察京城经济环境,琢磨日后的赚钱行当……浪得京城都快装不下他了, 天天晚上沾着枕头就睡死过去,哪里还记得惦记小乔在学校里咋样。   在这么顶尖的京城学堂里念书, 那放古时候就是太学天子门生啊!有多少人哭爹喊娘想考进去而不可得, 在里边好好念书,有什么可想的?   老实念头闪电般转过一秒钟,富贵哥眼里就凝起氤氲欲望,他用力拉过乔应年的身体靠在自己身上, 下身流氓地一挺, 让大学生弟弟感受感受自己此刻想念的硬度。   曹富贵低声笑着, 凑在小乔的颈动脉上轻轻舔了一口,激烈搏动的血脉里涌动着再诚实不过的情欲, 感受着小狼崽子无声的热情, 他嘿嘿笑着, 毫不心虚、无比实诚地低语:“想啊!天天孤枕难眠, 想着你撸……”   话还没说完,唇已经被喘着粗气的男人又狠狠叼住……乔应年喘着粗气, 恋恋不舍地松开了自家的老妖精。要不是光天化日, 又在室外, 他真想让阿哥好好深切体会一下自己绵绵密密、刻入骨髓的深深思念。   “走了,先把你哥肚子喂饱,哥再把你喂饱~”   富贵哥眉毛一挑,脸颊晕红,浪得尾音都快抖成花腔了,拽起小乔就走,这特娘的干啃有个毛意思,万一被什么街坊里警惕的大爷大妈们看到了,逮到公安局去,小崽子的脸皮外加大学生身份都别想要了。   那可亏到姥姥家去了!   吃饱喝足,回屋锁上门,好好一解相思,苦干实干才是正经事啊!   男人逛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找了家铺面大的国营商店,富贵哥冲进门就是一通买买买。这年头国营商店的营业员那叫一个脸难看、服务态度差,站个柜台比当大爷都牛。   可富贵哥是谁?脸俊嘴甜腰包鼓,柜台前的姐姐妹妹们被他那张抹了蜜似的嘴巴一哄,又吃了几颗富贵哥送的“外国”奶糖,个个都恨不得跟这知情识趣又有钱的小哥多聊聊,把柜台里压箱底的好货都翻出来让富贵同志好好挑,慢慢拣。   旁边这位年轻的男同志虽然长得也挺俊,可这脸一黑、气一沉,就不太让人待见了。   乔应年拖着买得心满意足、大包又小包的富贵哥出了商店,营业员姐姐们还依依不舍地遥遥挥手。   “女人嘛!无论年纪,要的不就是个懂她们的人?”富贵哥语重心长地长叹一声,教导不解风情的乔楞子。   “哥,你可真懂女人啊!”乔应年都气乐了。   “啊?哈哈,哈哈……这不是在家和阿奶、婶子、苗儿、英子她们处多了么,这就叫熟能生巧啊!”妇女专家曹富贵同志听着小乔磨牙根的声,一激灵,赶忙呵呵解释。   哎,自家小乔聪明能干,体贴又细心,千好万好就是酸醋劲大了点,莫非这是从小缺了父母关爱落下的病根?   曹富贵怜惜地瞟了一眼小乔,觉得今晚该多犒劳安慰下自家的小崽子。   78年的京城街头,人来人往,热闹喧嚣,人的精气神都和前几年不一样了,身上穿着的色彩也大多是绿色、蓝色、黑色。可街面上的东西并不多,商店里的货物品种不多,而且供应十分不足。   曹富贵有心给家里的亲朋好友捎带点老京城的物件回去,走了好几家店也没买着什么好东西。华侨商店里倒是有不少稀罕玩意,什么手表、收音机、古董珍玩……他甚至还见到了台20英寸的日本进口大彩电,标价1650元,贵是贵,咱也不缺那两个钱。   可人家店里不要钱,要的是侨汇券!   再看看店里一眼就能看出的,好多... 第98章 人傻钱多   在曹富贵“梦中”的世界里《实践》这篇文章, 不仅仅是一篇战斗的檄文, 更揭开了华国宏伟改革篇章的序幕。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 举国之力汇聚到经济建设上来,掀起了一个又一个经济浪潮,走上了发展的快车道。   乔应年放下手中的刀叉, 整理着自己脑海中的思路, 向阿哥说出自己这一阶段的思考和推论:“……经济建设必将是国家下一个阶段的重点。”   他准备围绕“真理标准”写一篇关于《实践》的评论文章, 争取在校刊或是更高一层次的报刊上刊登。这一篇文章将是他的投名状,也是探路石,如果操作得好, 将会取得非常可观的政治资本和收益。但如果时机不恰当, 也有可能在激烈的斗争中遭受池鱼之灾。   他这些日子考虑良久,今天和富贵哥商量,也是想听听阿哥的意见。   富贵眯起眼,努力回想梦里那篇文章, 比对小乔口中刊登在《哲学专刊》上的这篇, 它的道理更为透彻, 主题更为鲜明、突出,甚至连题目里都加上了“唯一标准”这个词。相比较而言, 梦里的那篇文章就像是经过打磨的玉石, 散发着温润的华光, 让人不能忽视, 又不至于太过刺眼。   中央X报上的头版文章向来都是政策导向, 这可是他多年研究报纸的心得, 如果按着这个脉络来推论,《哲学专刊》大概就是经多方修改,在几个月后登出,掀起了全国讨论的巨浪。   时机很重要。梦中公开发表的时间就是在今年的5月。   曹富贵对什么理论什么政策说不上道道,可他知道这个时间,更知道在那之后国家的所要走的大道,这就足够了。   “回招待所,哥好好教教你。”   经济专家富贵哥在这一晚不但好好教育了小乔做人的道理,更把自己的“推论”和判断告诉了他。小乔虚心受教,实干报哥。   周一早上,被乔妃累得君王不早朝的富贵哥,醒来已是太阳照肚皮。小乔回了学校,两个小弟也不知上哪儿逛去,招待所里连个热汤饭都没了,幸好体贴的小乔还给他打了瓶热水放在屋子里,要不然连把热水面都没得洗。   曹富贵悻悻地洗漱完,从炼庐里拿了几份点心填肚子,瞧着招待所哪儿哪儿都不顺心,琢磨着是得赶紧把自家的院子给弄回来了。   给黄胖他们留了口信,曹富贵溜达着上了殷家。   “……我数数,那可得有12,不对,13户人家,六十几口人呢!”   五爷掰着手指头跟富贵念叨隔壁这院子的来龙去脉,家户人丁,老头在杨树胡同住了三十几年,街坊邻居的事那是门儿清。   本来因为曹富贵这小子是殷老头“派”来的,就瞅着有点不待见,可架不住人家乡下来的土鳖,他有绝活啊!几副中药熬汤敷脚,七八贴膏药一糊,再吃上几颗什么秘制的丸子,殷家老二那瘦得跟树枝似的断腿,眼见着就鼓起肉来,这两天居然能下轮椅走两步了!   这可真是高人在民间啊!   五爷鳏夫一个,儿女又不在身边,自己一把年纪了,自然对身体越发注重,遇上这么个不出世的神医,那是巴结得很。   “要说困难吧,这谁家还没个难处,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隔壁这院子里起码有三家那是真困难。老刘家一屋子挤了七八个,把院子里靠着他家屋的树,都给钉上板子包成个阁间,他家三儿子和媳妇就跟鸟似的蹲那阁间,伸展身子都难,夫妻俩那啥,都得奔野地公园去。   赵寡妇家人倒是不多,就她一个女人带了两孩子,还都是姑娘,可这寡妇门前事非多,姑娘又花骨朵似的,边上就是一屋子老光棍,你说说这叫什么事!   还有一户老陈头家,六十多的老两口带着个疯儿子,还有闺女、儿子留下来的三个孙子、外孙,日子过得跟黄莲水似的……你要让他们搬,没给人找好下家,说不准闹出什么事来。”   五爷摇摇头,又掰着手指头数出几户刺头,尤其是吕家,哥俩如今带着一帮兄弟都进了局子,他们家那个爹老子惯会看风使舵、欺软怕硬的。这两天消停着,他也闹不清富贵哥这帮人的来路背景,要是等吕大头这帮人放出来了,怕不是要撒泼耍赖,闹腾翻天了。   “还有那个商得财,黑眼珠子见不得白银子,苍蝇腿上都要刮下三两肉来。房管局把院子刚还老唐家,他就是第一个蹿出来喊着不交钱,不能剥削劳苦百姓的!”   殷立呲牙咧嘴地“享受”着富贵哥秘制膏药的劲爽,一边也帮着补充。   富贵哥听得使劲点头,心里的算盘使劲扒拉,就差没拿个小本本出来记一笔了。   等到中午时分,黄胖猢狲两个也来了殷宅,猢狲脸上多了几道血槽子。   “这怎么了?”曹富贵一楞,忙问两人。   “让隔壁院子一个叫什么八斤老太的给挠的!”   黄胖也郁闷,两人为了大哥交待的任务,尽心尽力打探,谁知道首都人民警惕心这么高,一听他们的口音,眉毛都竖起三分来,再听他们打探这个那个的,差点就没把他们当贼给办了。   那位八斤老太太就是别人给通风报信的,说了没几句就开骂,两只小脚踩得跟风火轮似的,上爪子就挠啊!   “哼!要不是看她一把年纪,我一巴掌下去能拍死仨!”   猢狲捂着脸上的花印子,气哼哼忿忿不已。   不过两个小弟虽然光荣负伤,他们也有自己的门道,拿着盒糖果、卷烟,跟街面一帮小屁孩子和闲人混熟了,也探听了不少隔壁院子的底细。   结论就是一个,那院子就是个马蜂窝,没事走边上都会被蜇两口,现在富贵哥是要拿棍子去捅,这玩意危险性相当地大啊!   曹老大哼哼一声,也不多说,在殷家混了一顿,就拎着两个小弟回去,开作战会议。   “……让你们不读书!主席早就说过,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曹老大拍着两个小弟的后脑勺,恨铁不成钢地为他们掰开来分析,“这十三户人家又不是一块铁板,找出能利诱、能交换、能说服的,分而治之,再镇之以威。一手大棍子,一手甜枣子,别说就是几条地头蛇,就是条真龙,它也得给我乖乖盘着,哪凉快哪待着去!”   黄胖频频点头,对老大的谋略佩服已极;猢狲傻笑着,一脸懵,老大说啥就是啥,抡起家伙干就是了,想那么多作啥?反正也想不明白。   转天黄昏,隔壁院子来了三位不速之客。   带头的是个小年轻,梳着时髦的三七开发型,一张油光水滑的小嫩脸上,两个乌溜溜的眼睛笑得贼兮兮,进门就给诸位高邻问个好。他身后两位小弟立马拎了十几盒糕点,分发给各家各户。   在一院子警惕的目光中,这位自称曹富贵的小年轻拉开嗓门开了腔:   “……我呢!是个爽快人,好交朋友。大伙可能也听说了,隔壁殷家老爷子是我的忘年交,这两年呢我得长住京城,就想着和殷家当个邻居,也好互相照应。”   院子里的人开始骚动起来,最近好像是听说唐家把院子给卖了,难道就是卖给了这个嘴上没毛的黄口小子?有人心中惴惴不安,更多的人是从众,反正大伙都不交房钱,怎么着还能拿大棍子赶人出院子?   “我们住这儿多少年了,换不换房东的,反正我不搬!”   一个干瘦的老头躲在人群后头,突然喊出一嗓子,人却猫着不站出来。   “对,不搬!凭什么搬?这院子卖不卖的,也没人问过我们,凭什么说搬就搬?”   “呜呜呜,这可怎么活呀!让俺们住大街不成!他爹啊,你张开眼看看吧——”   “不搬,不搬!滚丫的!”   曹富贵冷眼一看,黄胖凑到老大耳边悄声道,这带头喊的就是吕大头几兄弟的爹,老吕头。   “各位街坊,我也是苦出身的,这些年好不容易混了点身家,这次买这院子可是全交待了。我知道大伙也不容易,将心比心,住这么久了,要搬真有点不舍得。可这规矩到底是规矩,我买了这院子总不能自己不住,供着诸位白住吧?”   曹富贵拉高嗓门压下嘈杂的语声,咬牙跺脚,割肉舍财,一心为邻居们着想。   “我和我的兄弟们凑凑,兜底都翻尽了,给大伙在隔壁坊另租了个小院子,猫尾巴胡同那个胡家,大伙都知道吧?就是那个院子。我付了两个月的租钱,只要愿意搬的,今天腾屋,今天就能搬到那个院子里去住。”   院子里轰然炸开了锅,猫尾巴胡同胡家街坊谁不知道啊!那院子虽然小,可比这里齐整海了去了,老胡家打理得干干净净,租钱都比旁的贵三分,真要是能搬到那里去,不比这乱糟糟的破院子强?众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一时愤怒的语声都停了下来,眼里流露出几分犹疑不定。   胡家宅子可最多住个三四户人家。   姓曹的还在上头精神十足地喊:“另外呢,我再拿出三百块奖励基金,作为大伙的搬家经费,第一家搬的给一百,第二第三家搬的给五十,第四到第六搬的给二十,再后头搬的给五块……给完为止!”   轰!这下子真的闹腾开了。   三百块!如今工人一个月工资都才三四十,要是第一家搬就有三个月的工资白拿!   这乡下土鳖,简直就是人傻钱多啊!   院子里众人看着这位曹同志,面上背上仿佛都透出层层金光来了。 第99章 第一户   “大伙想好了, 就去隔壁殷家找我, 这两天我都住在那儿。”   曹土鳖吼完,也不管众人脸色跟万花筒似的神情各异,笑眯眯地甩着袖子, 潇洒地走了。   “贵哥,你说他们会有人来吗?”黄胖紧跟在富贵哥身后, 等到出了院子门才悄声问道。   曹富贵嗤声指着小弟的鼻子, 道:“浮躁!”   他眼珠一溜, 语重心长:“咱们是谁?是北平大学学子的家长,要有素质, 以德服人。先把理站直了,把利给够了,再有谁坑咱们的, 老天爷都看不过眼去, 你说是不?”   阳光斜斜照在富贵哥的背后,金色的光芒闪闪, 更衬得他如此伟大、光明、正直。   “这小子说的话能信?给一百?真要是搬了,屁都不会给一个!”   “胡家宅子好是好, 可能住几户?再说了, 这姓曹的不是说才给租了俩月吗?就这点钱想让我们搬?想得美!”   “要我说,一百也不少了,挤在这里……”   “虎子, 胡说什么呢!跟我回屋!”   宅院里人心各异, 原本一门心思都不想搬的各家各户被这姓曹的土鳖一番话说下来, 心思浮动,就仿佛是个死鱼塘子被根大棍子搅起了一池的淤泥臭水。   “小赵啊,你家搬不搬?”八斤老太到赵曼家借酱油,顺嘴就悄悄问了一句。   赵曼尴尬地笑笑,没应声。   她有两个女儿,却正好住在吕大头家隔壁,老吕头和三个儿子四根光棍,瞅着她们娘仨的神色是越来越不对章,眼珠盯着她的胸口就像是要吞人,让她寒毛直竖。要不是实在钱不趁手,找离厂子近的屋又困难,她是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听新房东说了这么一通好处,她心里早就动意了,只是碍着人多眼杂,大伙又都说不搬,她才没立时就冲上去问个究竟。   反正,曹同志这两天都住在隔壁,晚上悄摸地去找就是了。   院子里突然一阵吵闹,一个突兀的粗嗓门像是只老鸹似的在外头号:“别以为老子进去了就耐何你们不得,瞧见没,爷爷我回来了!”   八斤老太皱起眉头厌恶地朝外一张望,“呸!”了一声,喃喃骂道:“祸害遗千年!公安怎么就不送他去青海吃沙子?!”话音未落,她端着酱油碗匆匆颠着小脚回自己屋去了,骂归骂,被这种混蛋夹缠上,不被扒层皮也恶心得够呛。   赵曼听着吕大头的声音浑身都是一抖,赶紧关门进屋,让两个闺女都乖乖待在屋里,别出声。   “妈,吕大头放回来了?”十二岁的大女儿忿忿又害怕地问。   “没事。”赵曼摸着女儿的脑袋,下定决心,低声道,“咱们搬家,这就搬!”   ……   “哥,哥!真有人找!”   天刚擦黑,守在院子门外的猢狲就激动地奔了进来,大哥说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果然这就有鱼来了,还是条挺漂亮的母鱼!嘿嘿嘿!   “赶紧把人带进来啊!傻站着干什么?”   曹富贵对这耿直过头的小弟也没什么办法,脑筋直溜一根,揍服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不会拐半个弯。唉!当老大的也是心累。   殷立一家知道富贵哥要招降隔壁院子的住户,早早就给他收拾出一间屋子,方便富贵哥接待“客户”,一家避在自己屋里,免得邻居们碰面尴尬。   “她不肯进来啊!说就只跟你谈!”猢狲也委屈啊,人家就认准了老大,他有什么办法。   “……看在她第一个上门,就当是优待了。”   曹富贵哼哼着,带着小弟门到了院门边,站在门里的正是那位赵寡妇。   “曹同志,我愿意马上搬,是不是有一百的奖励?”   赵曼压低声音问道,带着一丝紧张,即是怕自己不是第一个拿不到奖励,也是怕隔墙有耳,闹出什么动静来。   “不错,你就是第一家。”曹富贵咧嘴一笑,伸手就掏出五张大团结塞到她手里,“这是定金,你赶紧搬到胡家宅子里,另外五十再给。”   赵曼紧紧抓着几张钞票,满是老茧的手指都有些发抖,她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口干舌燥,用力吞下口唾沫,才抬起头,急声道:“我搬!但是你们得帮我一起搬,我怕、怕吕大头那一伙闹事。”   富贵哥哈哈仰天一笑,傲然道:“哼哼!吕大头那鳖孙,我就怕他不闹事,我能送他进一回局子,就能让他进第二回 !走,哥几个这就帮你去搬家。”   哥几个带着黄胖找来的几个帮闲,簇拥着赵曼大摇大摆走进隔壁院子里,顿时把一院子焦躁不安的人给惊呆了。   吕大头惊得从屋里奔了出来,指着曹富贵,脸上青红不定,“你你你”还没说完,曹老大重重哼了一声,十来个小弟吆喝着踏上前一步,七嘴八舌地替临时老大帮腔,把吕大头给呛得面红耳赤,都没说出句整话来。   吕大头这小子在街面上是有点薄面,可那点薄面能抵得上“工农团结”力量大?!给个面子能值几块钱啊?   吕大头脸色铁青地把话憋了回去,他那几个墙头草的弟弟更不成器,和老爹一道躲在后头,生怕被揍一顿,还得再让人送局子里去。   赵曼一句话也没说,闷头拉着两个女儿,把白天早就收拾好的包裹一拎,又让几个帮闲把她家几件简单家什扛起,匆匆往外走。   “第一户,奖励搬家基金一百!”   曹富贵吆喝一声,把剩下的五十元钱当着几十双眼睛的面,塞到了赵曼的手里。   “真给啊!”   “赵寡妇还真是说搬就搬,这,这就一百到手了?”   “搬什么搬,胡家那头住两月就得交房租,亏不死你!”   “我打听过了,胡家那边一间屋一个月五块,拿了五十,小一年租钱就有了!”   看着赵曼到手的一百元,有几户本来就心动的捺不住了,急忙出声问曹富贵:“第二户就只给五十了?这哪能差这么些?曹同志,我现在也搬,能不能也给一百?”   “诸位,诸位,先到先得!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这院子年久失修的,漏雨掉瓦的,它也不安全啊!   再说了,欠债还钱,住屋交租,天经地义,我富贵哥买了宅子也不是来给各位无私奉献的不是?要是大伙不愿意搬呢,我也不强逼,可这租金是一定要给的。按着市面街坊的行市,一间屋子收三块,我要是收不齐租金呢!就只能拜托我这些街坊兄弟们来收了。”   富贵哥笑得春花灿烂,说得有理有据,这软话里却是夹着骨头硬梆梆硌人牙。院子里的各人听了,再瞧瞧这位曹大佬手下一帮歪瓜裂枣的混混,心里头也是打鼓。   作奸犯科的可以报告公安,可这混混要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正大光明的替房东收租,恶心人的招可不要太多啊!   “今晚就是赵曼同志第一家搬,大伙可以再考虑考虑,反正我是不急,就是手头有点紧。”   富贵哥笑呵呵地带着一帮小弟送赵家三个母女搬家,留下一院子面面相觑的街坊邻居。   刘三媳妇使劲一掐自家男人,刘三嗷的一声叫唤,冲上前拉住了快要迈出门槛的富贵哥:“曹同志,我家搬!我家搬,我们就是第二户,给五十对吧?”   老刘家都傻了,老三突然来这么一出,根本没跟家里商量啊!这、这特么还能自已分出一户来?   曹富贵意味深长地溜了这两住鸟巢的小夫妻一眼,乐呵呵地认下了:“行,我吃点亏,谁让我这人大气呢!就算你俩是一户。现在搬,立马给五十!”   “哎哎!好咧!我俩这就搬!跟赵姐她们一趟搬了。”   刘三笑得人都傻了,还是他媳妇忙不迭地应着,拉着人就去收拾东西,她住树屋可是住得够够的了,什么妯娌兄弟亲情……啥都不是,为了个屋子脸都扯得血拉胡茬的。   搬!为啥不搬?!   看这姓曹的也不是善茬,这一笔搬家基金不趁早,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院子众人里哗然,闹轰轰的乱成一团。   曹富贵也不多等,留了两个小弟帮刘三夫妻,其余的一行人带着赵家母女三个,开道往邻街的胡家宅院搬。   “大哥,你看这事闹的,怕是都想搬了。”吕二缩在吕大头边上,瞅着院子里议论纷纷的人群撇嘴,不甘心地念叨,“娘的,那俏寡妇倒是跑得快,她那两妞可都快长成了,水灵得很……”   吕三坐在老爹身旁也赞同地点点头。   “跑?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姓曹的小白脸贼眼溜溜的也没安什么好心,我倒是要看看他能护到几时去?南蛮子土鳖进城,还敢跟咱横?!收拾不了他?!”   吕大头咬着牙根,缓缓转头看向殷家的院墙。   ……   曹老大可没闲功夫跟着俏寡妇去安顿新宅,他交待好事情,带着黄胖两人,溜达溜达转回殷家院子。   殷立和五爷听说隔壁这一出,一个是赞叹富贵哥手段利落,一个是肚里暗骂,有那俩钱烧得慌,哪里还怕没鬼推磨?   在殷家吃过晚饭,曹富贵叮嘱两个小弟,吕大头那一伙没那么容易歇手,说不定会出什么妖蛾子,轮班好好盯牢隔壁,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吕大头自认是个有底线的混混,杀人放火这种大买卖坚决不做,可是翻墙入室,把某些土鳖小白脸揍上一顿,打瘸他一条腿,让他知道知道爷们的厉害,那还是没什么压力的。   叫你娘的碰瓷!叫你母的充阔佬!叫你奶的收院子!   这就叫替天行道!   他气势汹汹地踩在老二背上,一跃攀上了殷家的跨墙,蹭了几下,好容易爬坐在墙头,俯下身去,要把老二、老三和狗子他们拉上来。   墙角根正盯着这伙混混的猢狲,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进富贵哥屋子里,悄声道:“贵哥,吕大头他们真上门来了!” 第100章 搬迁   “来得好!”   曹富贵一挺腰从床上坐起, 精神大振,他冷哼一声, 翻身下床,跟着猢狲悄悄掩到屋角, 黄胖正蹲在那里监视着吕大头他们。   “东西放好了?”富贵哥低声问。   “放了七八个, 保准让他们一人分上几个。”黄胖在月下嘿嘿笑得猥琐, 小圆眼锃亮地瞪着几个贼影翻上的那段院墙。   富贵哥满意地点点头,也紧盯着那头, 黄胖的话音刚落,就听院墙那头接连传来两声不似人声的惨号。   “嗷——”   “踩上了!”猢狲满面放光,兴奋地喊道。   “把灯点上,锣打起来,操家伙上!”曹老大暴喝一声, 拎着殷老头放在家里的红缨长枪随着猢狲冲了出去。   黄胖赶忙拎起早就准备好的铜锣用力敲响,一边大喊“抓贼啊!”,一面将院子四角早已备好的灯火全点上。   守在厢屋“待兔”的帮闲们早憋得够呛,听着这信号纷纷撞开屋门冲到院子里, 兴奋地把痛得眼泪鼻涕直冒, 抱着腿嗷嗷直叫唤的吕二和狗子一把摁住。   “夜闯民宅嘿!吕二, 你今儿个事犯了!大爷我学雷锋做好事, 送你们进局子, 不谢啊!”   几个混混帮闲跟对了新老大, 难得乡下来的曹老大心黑眼利出手又大方, 一早让大伙埋伏在院子里, 还丢了一地的捕兽夹子,真亏得他们能在京城里这么快找到这么多夹子。   瓮中捉鳖还难得理直气壮,捉几个混账蟊贼曹大佬大大有赏啊!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想到捉一个奖二十,帮闲们俏皮话都冒出来了。   “上头!墙上头还蹲着俩呢!”   没抢着好位置,让别人占了先的混混们不甘心地四望,指着院墙上惊得目瞪口呆的吕大头和吕家老三,跳着脚找梯子,准备上墙捉人。   曹富贵看着吕大头在墙头上瑟瑟发抖,摇摇晃晃的身影,心里一动,悄悄挨到近处。   吕大头趴在墙头懵了,脑袋里一片混乱,怎么了?这特娘的是怎么了?不就是爬个墙,准备揍个乡下土包子,多大点事儿啊?怎么还搞出埋伏包围来了,至于么?!   墙根底下两个小弟哭爹喊娘,抱着腿打滚,七八个姓曹的手下围着下面,冲着自己嗷嗷直叫唤,这时候还不跑,难道还等着让他们捆了送局子里去?这种时候什么兄弟、哥们情谊都顾不上了,谁特娘的都没自己重要啊!   吕大头在墙上一转身,刚挪了下脚准备往自己家院子那边跳,“啪”一声闷响,屁股底下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啊——谁他娘的连墙头都放夹子——啊!”   吕大头惨叫一声,突然从墙头倒栽葱地栽下,脑袋里还回荡着一个委屈不甘的念头,明明刚才爬上来时,墙头干干净净,什么东西也没有啊!   砰!一声重物坠地,扑通砰楞一阵滚,似乎在对面院子里砸了好些东西。   对面院子里的人也被惊醒了,纷纷起床,惊喊着点起灯查看,还没走到滚葫芦似的黑影子跟前,突然地下一阵闷响传来,那人影趴着的阴沟处地面一颤,臭水和着淤泥猛地喷了出来,仿佛喷泉一般,溅得四处都是。   “娘哎!这、这是臭水沟子爆了?”   “是吕大头!那是吕大头!”   “儿子,儿子!你这是怎么了!”   老吕头离着臭水沟远远的,喊着儿子,惊惶失措。明明不是去收拾住隔壁的,那姓曹的小子吗?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地下阴沟都给砸爆了?   “堵上,快堵上!呕~”   “堵不上啊!这特娘的八成是地下污水管爆了,吕大头你这混蛋,半夜三更的不干好事,净坑街坊邻居啊!”   隔壁院子乱轰轰的,家家户户都被闹腾起来查看个究竟。   阴沟那一片被吕大头砸塌了,底下也不知什么管子爆了,喷了一会儿恶臭的污水淤泥之后,泥水渐渐平复下来,慢慢在地面上涌开来,恶臭四散。   猢狲趴在墙头兴奋地张望着,一边回头不断报告“敌情”:“……吕大头趴窝了,整个院子的人都让闹醒了,地面成臭水沟子了,呕……”   他站在上风口也受不住了,连滚带爬翻下来。   黄胖嘴咧到了耳根子,对大佬俯首帖耳,请教道:“贵哥,一网成擒!您看?”   “捆上,找公安同志处理这帮翻墙入室不干正事的玩意!”   曹富贵按着脑袋,皱着眉头,一脸凛然正气。   要不是为了给吕大头那一下子,让那小子背锅,他也不会用了那么多精神力,搞得头疼。   墙头本没有捕兽夹子,可富贵哥想让它有,自然就在适当的时机悄悄的有了。吕大头滚到那头院子,正好压在富贵哥老早勘察好的阴沟管道上头,不好好利用一番可太对不住广大人民群众了。   曹富贵这些年在炼庐里没了二傻这个干活好手的帮忙,大半的时候要靠自己的精神力来种地收获,虽然这两年年景不错,大队里收的粮食一年比一年多,可从那几年饥荒过来的人,哪个没被饿怕?就连富贵这样有宝贝傍身的,都忍不住学着松鼠,不把仓库存得溢出来,他就浑身难受!   一来二去的,精神力是越练越牛叉,如今已经能够不声不响地,把二十步内几十斤重的东西瞬间收入炼庐。在墙头上放个夹子简直是小意思,倒是把地下的陈旧破损的阴沟陶管给撅断堵上,还费了他一把老劲。   派出所的公安同志来得挺快,来的还是上次打交道的那位邵公安,还捎带了一位年轻同志。   大半夜没睡好觉,黑着眼圈,眼珠还带血丝的公安同志,没好气地押着几个混混,带上富贵哥和一帮人证,又回了局子里。   邵公安似笑非笑地深深看了一眼不惹麻烦,麻烦也惹他的富贵哥,让人把吕大头送医院去了——这小子也不知摔了哪儿,人都半瘫了,哼哼叽叽起不了身。他那个倒霉催的爹坐在地上干嚎,就是不起身不拿钱,要不是邵公安拿了手铐吓唬他几句,这当爹的怕是能让吕大头在臭水沟里泡一宿。   殷家老老小小听了富贵哥的吩咐,一晚上躲在屋子里,听着这场闹腾的大戏,心里痒痒也没敢多看,等到天亮出来一瞧,差点没给熏得栽个跟斗。   隔壁院子污水漫了一地,众人胡乱地拿旧砖破石头搭了条临时路,晃晃悠悠地踩着石头“过河”出门,那叫一个哀声载道,怒气勃发,吕大头连着他的狐朋狗友被咒得八辈子子孙都没屁眼儿了。   一院子臭水,这日子可怎么过?   罪魁祸首进了医院,下边一帮混蛋也让公安关进局子里了,这事找谁说理去?!   有人开始羡慕昨晚上当机立断搬了家的赵寡妇和刘三那两家,吵吵嚷嚷的就有人心动想搬,有人闹着要让房管局来修,还有人说是该让房东修屋子。   最后推举了几户“代表”,找上房管局。房管局是管房子事的,可人家也明确说了,只管公家和集体的屋子,这老院子已经归还个人,而且还新过户给二道主人了,跟房管局一点关系没有,要找,找屋主去。   老刘头等一干代表没办法,老着脸敲开隔壁殷家的宅门,找上了富贵哥这屋子的正主,要求维修院子的地下管道,不然没法住人啊!   曹富贵大马金刀地坐在厅堂里,笑得有点冷,端起茶盏喝了口,看着那几个代表。   这帮“租客”有的是脸上尴尬难堪;有的却是觍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还有几个骂骂咧咧、嘀嘀咕咕,好像房东就该修屋子,他们白住也是天经地义似的。   几人七嘴八舌张了口,无非就是让姓曹的冤大头出钱修院子,好让他们舒舒坦坦继续住下去。   “……院子当然要修,我身上那点钱扔了大半到这破院子里,连个响都没听到,怎么也不可能让院子就这么废了。可我自己都没地方住,还蹭着殷家的房住,凭什么让我修院子?难道我这冤大头没得房住,还得出钱让诸位免费住到天长地久?”   曹富贵冷笑一声,说话也不留什么情面了:“这样,诸位要是想住,没事,把租金交上来,先交个一年半载的,一院子人都交齐了,我就联系人来修院子,让大家住得舒舒服服。怎么样?”   几个住户面面相觑,想耍赖耍横,看看这位曹爷身边的哼哈二将,想想吕大头都让整得进了医院,出了医院还得进局子……还有点想法的,也赶紧掐了自己的心思。   老刘头和住户代表们蔫头耷脑地走了,把房东的意思转告给院子里还剩下的十来户人家,顿时闹腾开来,人人都心思动荡,当天就有两户人家联系了富贵哥,拿了搬屋基金走人,剩下的几户更加动摇。   等隔壁院子剩下的住户,煎熬地在臭水沟里又住了一宿,嘴硬心软的新房东曹富贵毫不计较地,终于带了修理人员上门勘察。   那师傅蒙着鼻子查看了爆裂的那处阴沟,皱着眉头嗡声嗡气地说,地下的阴沟早就老旧了,这次砸碎又堵上了,想要修好就得把地基刨开来,再新埋管子下去,这可是个大工程,而且费钱费时,没有两三个月弄不成。   这话一出口,院子里死抗着不肯搬的几户,心气也终于散了,期期艾艾到曹房东跟前,多少想再磨点搬家费。   曹富贵大手一挥,说都是街坊邻居,能帮衬总还是帮衬一把,每户又多给了十元,终于在半个月内,把院子里十几户人家都给迁出去了。   留下一地狼藉的空寥院子,富贵哥一时没忍住,捏着鼻子“哈哈哈”仰天大笑三声,可算是有个窝了! 第101章 家   “乔同学, 乔应年同学!请等一下……”伍玉珍在后头迈着大步追了半天没追上,只得不顾形象地扯开嗓子吼。   闻自尧赶紧一把扯住千里冰封的舍友,悄声道:“应年,伍支书找!”   恢复高考后, 京大经济系的学生不但年龄普遍比其他系科大一截, 而且性别比例相当失调,一个年级三个班一百多号新生, 居然只有十二个女生,人称经系“十二钗”。   伍玉珍不但是他们一班三个女生里最漂亮的,还是一位先进青年、积极分子,刚开学没多久就当选了班里的团支书。人又爽快大气,系里很多单身男青年都对她有好感。   可惜伍支书以要求进步、学业为重婉拒了好些明里暗里的示好, 偏偏对乔应年这个冰库里长出来似的家伙青睐有加, 让大伙感叹不已。   乔应年有什么呀?不就是年纪轻轻, 长得像电影明星似的,身材像运动员,学习成绩顶尖,还在校内顶级期刊上发表了评论引起广泛反响,让各大报纸争相转载, 哲学系的系主任都来挖墙角……   这么粗略地掰着指头一算,闻自尧哀愁地瞅了眼身旁的人生赢家, 叹息地下定决心——学业未成, 何以家为?!   “乔同学, 你的那篇《实践是检验真理……之我见》引起了同学们的激烈争论, 昨天中央X报头版就刊登了《实践》一文,对真理的标准提出了非常深刻的反思,我准备召集同学们就这个论题开展一次专题班会,想请你这位思想的先行者来为大家发言……”   伍玉珍气喘吁吁地追上乔应年,看着他冷然又平静如水的脸庞,一向伶牙俐齿的她居然说话都打了个结,心下暗自懊恼。   “对不起,我要勤工俭学,还要处理一些家务事,恐怕没有时间专门发言。我相信我们经济系的同学对检验真理的标准也有自己的见解,就不需要我来抛砖引玉了。借过。”   乔应年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支书的邀约,转身就往教师办公室方向走,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完成学业,学到赚大钱的本事,既然不想走仕途,又何必在一些无谓的事情上出风头、浪费时间?拿到实利,维系好必要的人脉就足够了。   自家富贵哥一向都教他,实惠比脸面要紧百倍。   “唉!你可真是不解风情啊!”闻自尧摇头叹息,这就是脸长得好看的好处,就算像根木桩似的杵着,照样有蜜蜂彩蝶围着团团转。   两人刚一转头,伍玉珍已经被一位戴眼镜的瘦高个男生缠住了:“伍支书,你好你好,真巧又遇到你了……”   闻自尧悄悄杵杵乔应年,低笑道:“好花堪折直须折,你看你不伸手,人家中文系的手都伸过来了。”   乔应年脚步不停,毫不关心身后发生的事情,凉凉地斜睨一眼身边啰嗦的室友,说:“你这‘蚊子’不咬人,年轻轻轻的,怎么比苍蝇还能嗡嗡?”   广东来的闻自尧在宿舍里年纪最小,大伙借他名字的谐音,管他叫“蚊子”。   “得得,你这一把年纪的都不操心,是我瞎着急。”   闻自尧瞪了他一眼,嘴上开几句玩笑,到底也是学业为重,他们这一级的学生都是从动荡中熬过来的,最懂得学习机会的来之不易,一个个都用功苦读,哪里舍得浪费一点时光。   经济系系主任代先生年过七旬,德高望重,门下桃李成蹊,就是在动荡年代也被称为XX学术权威。   他十分看重这一届来之不易的大学生们,尤其器重基础扎实、见识广博,又有十分敏锐政治和经济嗅觉的乔应年。这一次乔应年作为一个大一的新生,能够将文章刊登在能直达“上听”的京大校刊之上,就是他慧眼识才,一力支持的。   除了平时的课堂,代先生私底下也给乔应年开了小灶,布置了专门的课题,用老先生的话来说,好钢还须千锤百炼才能成大器。   在代先生办公室交了“作业”,又就某些观点讨论请教先生一番,好容易等老先生放行,出得教师办公室,已日头西斜。   乔应年看着日落西山,眉头微皱,骑上新买的自行车匆匆向校外而去。   前阵子周末,他被代先生留堂,连夜讨论修改他的那篇关于《实践》真理标准探讨的文章,要赶在恰当的时机刊登,为“大讨论”作先锋。   等他第二天匆匆赶回招待所却没见到富贵哥,听来传信的黄胖说阿哥要在殷家住几天,他匆匆赶到殷家,富贵却又进了局子作证。好容易见了面,才知道殷家隔壁那院子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吕大头都让阿哥给坑进医院里,下半辈子怕都没好日子过了。   挤在殷家借住的小屋里,地铺还躺了黄胖他们两个大灯泡,乔应年闷头抱着自家阿哥的小软腰,气恼自己没赶上趟,憋了好久的小小乔又硬生生挺了一晚,听着阿哥呼噜噜睡得香甜,他一早起来两个眼圈一抹黑,气压低沉。   好不容易等到空下来,他是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飞到阿哥身旁。   阿哥买下来的那个院子地方够宽敞,就是那一地臭水破沟的,得好好捣拾捣拾。   阿哥喜欢吃葡萄,“宝地”里有一棵他最爱的奶香葡萄,看看能不能挪出来栽到院子里,这么大个院子,多建几间屋,阿奶和阿爷他们年纪大了,什么时候也接到京城一起住段日子,好好享享孙子的福份,就怕阿奶看着人又要催婚……   他边骑边想着阿哥和自己的“家”,忽然哂然一笑,真是傻了,院子都没修好,倒开始想着日后的安逸生活了。   果然,我心安处是故乡,阿哥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车子飞一般地骑出校门口,门边有几个卖小吃的摊点,挺多学生围着在买吃的。   乔应年脚一踮止住车子,正想买点东西填填肚子,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门在小吃摊上吼着:“小馄饨,小馄饨,透骨鲜的小馄饨,三毛钱一碗,好吃得不得了啊!”   这个馄饨摊是个小小的木头担子,一边放着生馄饨和碗筷,一边架了个小煤球炉子,前面还放着两把长椅。一个年轻的妇女背着孩子在忙碌地操持,手脚麻利地下着馄饨,一碗碗端出来给学生们。   摊上生意不错,可位置少了点,有几个学生只能站着捧了碗吃。   一个大胡子男人笑眯眯地在招呼客人,一边收钱,一边还忙着收拾碗筷,时不时吆喝上一声。   乔应年走上前去,惊讶地喊出了声:“齐振国?你怎么在这里?”   齐振国抬起头,一看是乔应年,乐了:“怎么不能在这里,劳动光荣,挣钱养家糊口,天经地义嘛!”   他老婆秀儿看见熟人一楞,局促地笑了笑,赶紧下了一碗馄饨端过来。   “来,尝尝我家秀儿的手艺。”齐振国热情地招呼着,指着馄饨夸赞自家老婆的妙手,“这馄饨最要紧的就是馅香汤清,秀儿用骨头吊的高汤,味道极好!”   乔应年看了一眼鼻子冻得通红的秀儿,和她背上的昏昏沉沉睡着的孩子,道了声谢,接过馄饨三口两口吃了。齐振国死活也不肯收钱。乔应年也没多推让,又谢了声,深深看了一眼这一家三口,匆匆跨上车赶去见自家的男人。   ……   “把这院子下的破管子都给我掏了,重新铺新管子,就按我家小乔让人画的图来,这‘给排水’就是屋子的‘下水’,可是个大学问,不弄干净了可得吃得一嘴臭。各位师傅也要与时俱进么!”   曹富贵拿着张建筑图纸,虽然看不懂,但吼来也颇能唬人。幸好请来做工的都是老道的师傅,对着图纸再照着富贵哥这样那样的要求,还能明白过来。   “曹爷,我敬你是个爷!就这么个折腾法,得糟蹋多少钱啊?”   五爷摇头晃脑,塞着鼻孔来看热闹。他可算是瞧出来了,这姓曹的小子长得人模狗样,脸上笑嘻嘻,坑起人来黑心辣手,实在是个蔫坏的玩意啊!   “要我说,其实没必要把后院的地也给挖了,你们家也没几个人,前面屋子整饬整饬也够住了,慢慢起屋不也挺好?”   殷立拄着拐杖也帮着出主意,在富贵哥这么些日子治疗下,他如今已经能够拄拐走路了,心里对父亲的忘年交充满了感激之情,恨不得能帮上些什么忙。殷家老老小小得闲的都在帮着端茶送水,尽自己一点心意,曹同志把吕大头一伙给送进局子里,真是解了他家的大烦恼。   “没事,我富贵哥穷得也就剩下点臭钱了,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它就不是问题。钱么,挣来不就是花的?”   富贵哥非常谦虚地表示视金钱如粪土,最重要的就是让自己过得舒服。   五爷气沉丹田,表示不想与兜里全是粪土的地主老财讲话!   华灯初上,乔应年的二八大杠终于骑到了殷家宅子,他把车往院角一丢,连奔带跑地冲进隔壁工地,一把抱住好久没见的阿哥。   “哥,我来了!”   “来了?哎哎,小崽子松手。来了就好,赶紧看看,这地下水道走的对不对。”   曹富贵眉开眼笑,拍了拍快把自己勒断腰的小狼崽子,马上就吩咐下活去,这可不是他一个人住的屋子,家里人都得出力尽心啊!   “啧啧!英才啊!大学生还对曹……咳,对富贵同志这么尊敬敬爱,兄弟俩这感情真是没话说。”   五爷摇摇叹,翻了个白眼,也不知曹富贵这乡下土鳖怎么捡的孩子,怎么就养出这么牛又这么孝顺体贴的人才来呢?想想自已家里几个不争气的,五爷运气再运气,免得血压升高爆了血管子。 第102章 食铺   院子太大,又有前后两进, 地下管道什么的可以预先埋设, 可屋子一块再起工程就太大了,时间也耗得长, 富贵哥嘴里喊着不差钱,可看着一张张大团结从自己手里流水介似的淌出去, 都没见个回头的, 肉也开始一阵阵抽痛了。   最后, 他趁周末,召集了小乔和苗儿,黄胖猢狲这俩,又叫上五爷、殷立几个京城老街坊一道参详, 定下先第一期修前进院子, 包含倒座、厢房、主屋、厨灶以及新设的厕所等等共16间屋子, 好歹修完了大伙能先住进来, 然后再慢慢修第二进大院子。   前进院子因为房屋本身的基础都在,也不需要多大改动, 不过是旧的修, 破的重建, 但后院就只剩下破壁残垣, 要大修。曹富贵可是少小读红楼的奇男子,虽说是一个小院子修不成大观院, 他也雄心勃勃地想修出个怡红院的味道来。   若大一个京城里面, 就算没有“山子野”, 总也找得出古建筑的专家,一定好要要设计,到时让阿奶住住比她当年少爷家还壕的古韵院落。   曹大佬家修院子大师傅请了好几个,小工却不多,因为黄胖和猢狲手下一帮帮闲全来给大佬打工了,曹大哥心黑手松人大方,跟着混有钱途,不趁此机会拍马兼沾点油水,简直是天理不容啊!   不但这帮参加过“伏击吕大头战役”的混混们全来了,连顾河岳和臭虫听到黄胖来送东西时,说起富贵哥要修院子,两人都来帮忙了。   富贵哥对自己手下和朋友们也一点不小气,给“小工”们出了一天一块钱的高工资,士气大涨,人人都嗷嗷叫着卖力干活。   “这帮小子还真不惜力啊!”   曹富贵拉着小乔躲在一旁监工,光明正大地偷懒吃豆腐,满脸严肃地拍拍肩膀,摸摸小腰,一边嘴里装模作样地随口闲扯。   “现在工作很难找,大批知青回城,岗位就那些,待业青年相当多。”   乔应年轻飘飘地扫了一眼阿哥,随手拉住了那只不得闲的爪子,他也很珍惜难得相聚在一起的悠闲时光。   “这倒是。”富贵哥也心有戚戚焉。   前两天跟黄胖他们在外头跑,街面上随处可见吊儿郎当、无所事事的“待业”青年,无事就容易生非,更何况这么多年轻力壮的没事干,兜里精穷,心里能不上火?街头巷面时不时就能看见骂架打架的,戾气很重。像是吕大头、土混子这样的本土混混地痞更是成群结队的寻衅滋事。   “隔壁院子有个老刘头,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二儿子、小女儿是知青刚回城,听说老两口在厂子的岗都让兄弟顶了,一家子差点没打破头劈开脑。喏!就是那户小两口住树屋的。要不是这样,刘三两口子也不会和家里扯开脸,说搬就搬。”   说起街面上的事,富贵哥现在也是张口就来,京城混了一个来月,整天和五爷他们混着,又怼地头蛇又收小弟的,说话舌头都带卷了,街坊邻居熟门又熟路,进化异常迅速。   “哥,我昨天看到齐振国和他老婆傍晚在学校门口摆馄饨摊,孩子就睡在当妈的背上。日子有点难,可我看他过得挺有精神气。”   乔应年坐直身体,让富贵哥那把懒骨头靠在自己身上,看着院中忙碌喧嚣的场景,突地开口说起了齐振国的事。   “哦?在火车上我就看这小子人不错。他肯带着乡下老婆上京,没抛妻弃子就挺有良心的,没想到这脸皮还挺厚,有那么点‘任尔东南西北风’的意思。”   曹富贵听着这话哈哈一笑,还真欣赏他这股厚脸皮同道中人的劲头,不过这话当着自家的小醋桶子不好说,不然又得别扭到晚上,非要做出个所以然来不可。   小乔这家伙吃着他的加特效美食长大,发起狠来那叫一个“敌退我进,敌疲我扰”,他这一把年纪的老腰偶尔来一两次还挺有滋味,三天两头的打持久战可真有些吃不消。   乔应年幽幽地瞅了阿哥一眼,这么多年生活在一起,知人知面知心,阿哥连皮带骨他都知得一清二楚,哪里还能听不出那点未尽之意?   他双手一伸,用力掐着富贵哥肩膀上的筋脉按下,立时就听到一声激爽又痛楚的嗷嗷叫。   “哥,你这些日子辛苦了,我帮你舒舒筋骨,按摩按摩。”   “嗯嗯,这边,对,往下往下,哎哟!轻轻轻、轻点,嗷~~”   富贵哥爽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脚背都绷直了,这混蛋崽子,手劲技巧越来越好,总是让他痛中带爽,不忍拒绝又有点怕怕。   “顾河岩挺漂亮,长得倒是不太像她哥。”乔应年眼角扫过正在院子角落烧水的顾家姑娘,低声在阿哥耳边说。   “是吧!她长得像她妈妈,你别看她文文静静的,见人笑得腼腆,我跟你说那天……一脚就踢爆了那个土混子的蛋蛋。咝——”   曹富贵眉飞色舞地说起初见顾河岩那天的惊险刺激,想起来下身都是一阵凉。   “嗯,英雄救美。阿哥,你真是越来越能干了。”乔应年凉凉地回了一句,决心晚上一定也让阿哥体会下自己的能干之处。   “哎,那啥,哈哈哈,就是碰巧遇上了,老顾的女儿,那就是我侄女啊!能见死不救么!”   曹富贵打了个哈哈,立即转移危险话题,说起自己最近发愁的事。   “……坐吃山空,只见钱出,不见钱进啊!”富贵哥痛心疾首,该花是得花,可花完了该肉痛的一点儿也不会少。   “我本来琢磨着京城繁华,地方又大,还能搞咱们的收破烂事业,可到了地头一看,这边‘混的’也是错综复杂,什么大院的、胡同的、佛爷、顽主……圈圈道道很多,动不动就操家伙。要真干这行的话,起码得干他几十架才能勉强弄个够用的地盘。”   曹富贵用下巴指指兴奋的五爷,眼角瞥瞥门口探头探脑的大妈大爷们,叹了口气:“可你瞧瞧这群众们的眼睛,瞪得雪亮,就等着找咱们这帮土鳖的茬。我怎么也不能让北平大学的高才生摊上个三天两头逛局子的哥吧?”   “我还在乎这个?”乔应年冷着脸瞪人。   “你当然不会在乎,哥就是去大街上捡破烂,你也能跟在我屁股后头撑袋子。”富贵赶紧摸摸小乔的脑袋顺顺毛,“这不是天子脚下,戒备森严,公安都比省城多得翻倍不止,我寻思着还是找个稳妥点的门道,也免得睡不好觉。”   “……你说,咱们开个食铺子怎么样?”乔应年沉思片刻,提出一个他琢磨了有些时候的建议。   “今年政策上放宽松不少,我看市场上东西还是短缺不少,倒腾货品赚是好赚,风险怕是有点大。你说的开家食铺倒是稳妥。”   曹富贵眼前一亮,顺着小乔的主意盘算,租个铺面做吃食,不但能悄摸地把自己炼庐里的货色混到进货渠道里,减少成本,稳赚不亏,还能帮上顾河岩、齐振国这些朋友们一把。   至于说味道,有自己这个富贵舌头指点大厨,再加上炼庐的食材和宝炉帮忙,还能有不上钩的食客?   “开!”富贵哥一拍小乔大腿,张嘴就来,“就开个‘随园居’,随缘来客,随缘吃我家的‘密制’美食。也蹭下老袁的光。”   借着考察市场的名头,乔应年拉了阿哥一道去逛了半圈京城,顺道两人回了招待所住,辛劳一夜之后,小乔为自家阿哥捏着老腰,再三叮嘱别太累着,有什么事等他休息了再一道做,一边依依不舍地回了学校。   富贵哥笑着啐了一口,这自家养的大尾巴狼是越来越腹中黑了,要不是他摁着,一夜翻来覆去地煎,又要这样又要那样,他曹阿爷也是上山能伏虎的一条汉子,能让累成这付腰酸腿疼背抽筋的德性么?   歇了半天,曹大爷迎着晒着肚皮的日头悠悠起身,穿上身薄袄子,晃荡出门,猢狲那小子已经在门口等得快睡着了。   “走,就去折柳街那间铺子,今儿就把它拿下。”富贵哥迈着从容的八字步,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气势,“对了,到我屋里把那几盒点心拎上,一会儿顺便去派出所慰问公安干警们。”   猢狲应了声,转头捧出快堆到他胸口高的点心盒子来,边走边嚷:“贵哥,你这也买太多了吧?”   “朽木不可雕也!”曹富贵一个脑瓜崩敲在这楞头青的脑门上,低声斥道:“警民鱼水情,懂不懂?!”   有两间铺子都靠近北平大学,位置、人流量都不错,要不是图折柳街这头靠近派出所,随时都能得到公安干警的支援,少招惹闲杂麻烦,他干嘛非得顶这间铺子?   那间铺子原本是家传了几十年的糕点店,上下两层三开间的铺面连带后面的小院,前些年老爷子一蹬腿走了,留下方子却没个好传人,生意是越做越黄,几个儿女闹了一场,就打算把铺子卖了,各自分家。因此这铺子不肯租,只卖,价格还有点小贵,前前后后一道要价七百二。   富贵哥瞧中意了,租不了就买!四合院都几千都买了,也不差这千把块的铺子了。   好容易和那铺子的人家扯明白,付钱去过户,已经耗了大半天的时间。   曹富贵这才有功夫带着猢狲一道去吃了顿饭,拎着点心笑眯眯地登门拜访公安同志们。 第103章 开张   红豆糕、蛋黄酥、桂花饼子、小青团……花花绿绿的江南糕点被曹富贵一样一样拿出来, 娇小玲珑、剔透可爱, 哪里像是吃食, 倒像是艺术品。   邵公安哭笑不得, 赶紧按住他的手, 说:“曹同志, 我们是公安干警,有纪律,不能拿群一针一线……”   曹富贵圆眼一瞪, 讶然道:“纪律当然不能违反,可这警爱民来,民拥军可是传统啊!这些又不是买的,是我自家做的,怎么就不能收?再说了, 我也不是来送礼的。”   他乐呵呵地掀开底下几个盒子,露出十几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笑道:“我在折柳街盘了间铺子,打算开食铺饭馆, 想请各位试吃看看, 我这手艺合不合京城人民的口味。”   富贵哥也不等邵公安再拒绝, 拿起喧软白胖的大包子就往边上几位悄悄咽口水的干警手里塞,眼看他们盯着包子不敢吃, 口水都快把包子给泡成饺子了。   富贵哥心里暗叹, 作孽啊!老祖宗为了给杨皇上开胃弄出来的四喜包子配方, 再用炼庐密制, 哪里是这些凡人干警能挡得住的。   邵公安闻着那一缕缕霸道的肉香,混着面食特有的淡淡甜香冲入鼻端,也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悄悄咽下口唾沫,再看看同志们不争气的模样,他也只能没奈何地接过白胖包子,狠狠一口咬下,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下不为例!”   饱满的肉汁被恰到好处、不厚不薄,喧软而柔韧的包子皮裹着,被牙齿轻轻一咬,瞬间绽放在舌间;咸香的鲜嫩肉粒,带着一丝葱姜的辛辣在嘴里翻滚,让邵双保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下,一下子卡了壳。   好不容易囫囵吞地把嘴里鲜香十足的包子馅吞下,他才艰难地把话说完:“……曹同志,把钱算一算,就算是试吃,我们也不能白收群众的东西。”   话刚出口,邵双保就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重了点,关键是这包子真是太好吃了!   他嘴上不停,三口两口把拳头大的肉包吞下肚,尴尬地一笑,夸赞道:“你这手艺真绝了!铺子开在哪儿了?我怕今天吃了曹同志的包子,咱们所的干警是天天要惦记着去你店里光顾了。”   他情不自禁地把嘴边的油水舔得干干净净,再瞅瞅边上的小伙子们……一个个舔着舌头,眼睛发光地盯着他面前的盒子点心,手上的包子早就连个踪影都不见了。   曹富贵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两条弯缝,翘起大拇指夸道:“好!咱老百姓信服的就是你们这样清正廉明的好干警。我也不跟咱们公安干警见外,这些都是试吃品,收各位一个成本价,一共3元,邵所长你可不能再跟我讨价还价了!”   他眼一瞪,坚决抵制邵公安还想再推辞的话,笑呵呵地让口水滴嗒的猢狲,赶紧帮着把点心都分装成小纸袋,往干警们手里一人塞了各色花样齐全的一袋。   收了邵公安给的钱,曹富贵留下自家铺子的地址和大概的开业日子,挥手与热情的干警们告别。   “各位公安同志一定要来啊!我开店就不怕大肚汉,就喜欢同志们这样爱吃能吃的来捧场!到时,我再给大伙做几道拿手好菜,保证您们吃得满意!哎哎,别送了,别送了!各位再会啊!”   听着背后干警们狂吞口水的声音,曹富贵志得意满,相当满意这次的美食公关,不但打好了关系,还撒了把饵食下去,还愁公安同志们不来店里捧场吗?哈哈!   富贵打算把“随园居”开成简餐饭馆,就像是“梦里”的那种中式简餐,一楼大堂摆放半自助式的各种菜品,可以单买,也可以配套餐,薄利多销,以质量和服务取胜。按着他“梦里”中式简餐的新鲜服务模式,再加上炼庐加持的菜品味道,这要是还赚不到钱,哪才叫奇了。   开成那种点菜的一般饭馆当然短时期内更赚钱,可问题是偶尔在饭馆里给亲朋好友们炼制些好吃的还能遮掩得过去,天天让他一个人蹲厨房里“做菜”,半点不自由,那可真要把他给憋疯了。   选择中式简餐的形式,只要挑选几个过得去的大厨,再把炼庐密制的高汤、调料分发下去,时不时推陈出新弄点新菜式就行了,方便又灵活,多少好。   二楼的三间屋子原先是糕点铺东家住的,曹富贵打算改成包厢,让有更高层次需求的顾客在楼上吃自点的小炒。   这么一来,原先铺子的格局就要大动干戈修整一番了。曹富贵索性把黄胖拉来这边铺子监工,铺子和自家院子一道开工修整。自己两头跑,盯着两边的进度和装修,累是累了点,可都是自家的产业,看着家和铺子一点点修得漂漂亮亮,心里是说不出的欢喜敞亮。   小乔不舍得他这么累着,把离北平大学校园近些的铺子装修活给揽了下来。   平时让黄胖监工,自己一有空闲就跑来盯着,又跑了京城里头十好几家有名的老字号铺子,一点点把“随园居”的格调给完善。花了一个来月的时间,终于把阿哥和自己在京城的第一份产业给好好置办起来了。   店里的服务员一早定下三个半,齐振国的老婆秀儿、顾河岩,还有一位则是殷立的老婆方虹。余下的半个,当然就是约定了要周末来铺子打工的苗儿。   那天富贵哥找上齐振国时,胡子拉茬的大男人眼睛都红了,紧紧握着富贵哥的手,哽噎着说了声谢谢。   在学校门口摆小吃摊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谋生手段。   老婆带着个奶娃子辛苦半天也赚不了几个钱,一家三口的用度都得从这里出,自己又只能在课余帮上点小忙。眼看着秀儿来京城没几个月,脸颊都瘦得凹了下去,却还笑着让自己别记挂,多专心学业,他这心里像是被慢火煎熬着,丝丝疼得钻心,脸上还得露出笑容宽慰秀儿。   要不是乔应年和富贵哥两人拉一把,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孩子放在“随园居”后院里,几个大人轮番照看着,也比天天捆在秀儿背上安全舒适多了。   齐振国是个记恩的人,多的感谢话他也不会说,拍拍乔应年的肩膀,这两个好兄弟他一辈子认下了。   店里本来还要招两个厨师,没承想五爷站了出来,拍着胸脯应下,他老人家号称满式京菜当家,兼会鲁菜,说是他家当年祖辈那就是宫里的御厨,到他这辈虽然手艺失传大半,满汉全席是来不了,可当个小食铺子的大厨,那还是不在话下的。   早年间据说五爷也在老字号店里做过,后来时局动荡,饭馆黄了,他老人家的出身也不怎么硬,就悄摸地跑回家去没敢再出手,如今春暖花开,这手艺都痒痒了,有富贵哥这么个大方的主要开馆子,可不就是他老人家的机会来了?   铺面和人员都一齐搞定,富贵哥让家学渊源的殷立好好写了块牌匾挂上,选了个黄道吉日,热热闹闹准备开张。   他可不打算跟附近的店家一样,点几串鞭炮就算开张大吉那么老套,而是印了一堆“广告”、“优惠券”,让黄胖、猢狲带着臭虫们等一干小弟四处发散,先在街坊附近打响名头,等铺子上了轨道再慢慢扩散影响力。   到时一传十,十传百,一家爆满再开分店,把分店开满京城后再开遍全国,就像是“梦里”美国佬的开封菜那样,横行国内,到时这金钱如流水,哗哗往兜里流,有钱有闲有爱人,快活逍遥浪荡天下……啧啧!想想都要开心得笑出声来。   美梦只管做,现如今政策不明朗,雇工8个人以上都有存在剥削的争议之嫌,他可不敢造次,先把这一家铺子开起来,且行且看,低调为上啊!   ……   “我家阿哥新开的食铺,叫‘随园居’,周末开张,欢迎光临!到时八折优惠,大伙一定去尝尝,保准好吃。”   乔应年笑得异常标准,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把自家食铺的宣传单兼优惠券发给室友们。   阿哥从小教育他,和气生财,所以他对有关自家生意上的事,一向来微笑服务,周到有加。   不光是他自己,苗儿、齐振国也拿了不少单子在分发宣传。因为铺面不大,单子上优惠券的日期就印得长些,免得大伙都挤在开张那天来吃饭,招待不过来。   “忙和这么久可算要开张了,恭喜恭喜!”   林汉强、闻自尧和施复承都知道他最近帮着家里的阿哥在忙铺面开张的事,各人拿了一张宣传单仔细看起来,神情有些复杂。   如今的社会上人人都看不起个体户,说起个体户那可就比流氓地痞名声好那么丁点儿,家里有姑娘的,宁可让姑娘嫁个农民都不愿意嫁个体户,嫌丢人。社会地位高的则是军人、工人、国营商店营业员之类的职业。   而大学生呢?则是国之栋梁、天之骄子,尤其是像他们这样考到京城最顶尖大学里来的学子,简直就是亲朋好友,甚至家乡人民的骄傲,十里八乡说起来都是赞叹不已,觉得脸面有光。   像乔应年这样的京大高才生,虽说不至于会嫌弃自己的亲人,可是一点不见外,也不看轻,甚至还亲身下场为自家阿哥的个体户饭店吆喝的,还真是……少见。   “代老,这是我家饭馆的优惠券,您有空可以来坐坐,我阿哥的手艺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乔应年连老师们也没放过,亲自把优惠券送到了师长们的手中,另外每人奉送上几个招人的小点心。   代老倒是对富贵哥亲手设计的优惠券十分感兴趣,兴致勃勃、翻来覆去地仔细研读:“凭券优惠,套餐八折。A餐一荤两素5毛,B餐两荤一素7毛……价格不贵啊?这有得赚吗?”   乔应年向代老解释了几句富贵哥薄利多销的理念,以及配餐中的优惠“陷阱”。   代老笑着摇摇头,说:“你家这位阿哥虽然没有系统学过经济,可是非常有创新意识,很有经济头脑啊!”   乔应年笑得温柔,心中道,我家阿哥吃什么都不会吃亏,最爱的就是赚钱,经济头脑这种东西,大约就是他的天赋加成。 第104章 生意兴隆   自家兄弟家里的铺子, 离学校又不远, 当然要支持一下。   开业的时候没选在休息日,京大学业重,乔应年寝室的几个室友也没能抽出空去, 听说是相当热闹, 顾客盈门,口碑好得不得了,连他们学校里都听得到“随园居”的名号。   好不容易等到星期天,林汉强几个就起哄,跟着饭馆乔“少东家”一块来到折柳街, 好奇地想尝尝那什么中式快餐的味道。   “你们几位能大驾光临, 我哥怎么可能让大家吃快餐, 那是一定要招待大家一桌好菜的。跟着我, 你们有口福了!”乔应年嘴角一翘,想到马上能见到阿哥, 心情十分愉悦。   “行,少东家,今儿咱就承您老的面子,沾光添点油水!”闻自尧本来一口挺重的广东腔, 卷着舌头学京韵,差点咬了自己的肉。   “啧!可怜见的, 蚊子都饿成这样了, 还没到店里呢, 等不及先吃上肉了。”施复承一托眼镜, 同情地瞄瞄闻自尧,叹息地摇摇头。   “我顶你个肺啊!”   几个同学嘻嘻哈哈说笑着,四个大男人拼骑着两辆自行车往“随园居”走。   除了乔应年这位出身农家兜里却不缺钱的奇葩少东家,寝室里其余几位家境都挺一般。   林汉强出身城市普通人家,却在农村当了十来年知青,硬咬着牙没成婚,搏命似的考上大学,从来没听他提起过家里人;小广东闻自尧家里是渔民,条件很不好,从小就寄养在城里姑姑家,幸好还有一颗会读书的脑瓜子;倒是施复承家是苏省南市的,父亲是政府办事员,母亲是国营厂的工人,日子过得还行。   自行车也算得上是大件,北平大学校园又大,光靠两条腿走实在不方便,就乔应年一辆车子既不够用,大伙也不好意思老是借,宿舍里其余三人凑了凑,又托人弄了张自行车券,一起拼着买了一辆。   闻自尧年纪小个子也小,平时哥几个都比较照顾他,宿舍里四人行动时,他就坐在乔应年的后座,正襟危坐,牢牢握住车后座的杠子,一点也不敢往乔哥身上拽。   乔哥说了,男男也授受不清!俩大男人黏乎在一起,可比男女谈恋爱凑在一块还让人辣眼睛。   折柳街靠近主街,附近又有大学,人流不少,本来就开了好些铺子,做吃食的有一家国营饭店,一家小吃店,还有就是原本的糕饼铺子,到了周日休息天,街上人潮涌动,比平时更热闹些。   “……这,这都是排队去你家店里的?”闻自尧惊讶地张大嘴,不敢置信。   自行车骑到这附近的街面已经感觉有些拥挤,到了“随园居”近前,林汉强和乔应年不约而同地将脚在地上一撑,停下了车子,惊愕又意外地看着食铺门前排队的人群。   人太多了!   蜿蜒的队伍排出足有半里地去,很多人手里还拿着几个搪瓷空碗,慢慢地向前挪着。   最前方的店门口排出几张桌子,上头摆了一溜七八个长方形的大盘子,里面满满当当的菜,上头罩了一排纱布笼罩。右边还摆了高高一摞蒸笼,里头是热气腾腾的大包子。   几个姑娘穿着淡蓝色的围裙制服,忙着装饭打菜收钱,忙得不可开交。   旁边还放着一只大木桶,一条黑塔般的胡子大汉戴着厨师高帽,一手拿着大勺子边打汤边吆喝:“鸡架猪骨密方熬制的例汤,免费奉送一碗!只要在本店买饭菜,就有免费例汤一碗哟!”   这声音铿锵有力,形貌威慑有力,相当地有山寨匪帮伙头的风采。   有嘴贫爱占便宜的躲在人群里喊:“齐师傅,只打饭不买菜能不能送汤啊?!”   “咱们‘随园居’东主老曹家祖传密制的‘四喜包子’您能忍得住这香味,不尝一口?咱们大厨御膳传人秦五爷的好菜您就不想试试?”   齐振国人虽然长得老成,那张脸皮更是厚实,和老婆一起摆小吃摊练了几个月,嘴里功夫也是出神入化,连消带打兼促销,末了还加一句:“咱们曹东家说了,街坊四邻能来捧场都是咱们的贵客,虽然是小本生意,请诸位一碗汤水那还是咬咬牙请得起的。不过就此一碗,多了怕其他顾客不够喝。”   “啧!你哥请的这位厨师够份量,还挺能说啊!”林汉强摇头赞叹,跟在乔应年后头把车锁在店铺边的架子上。   “他不是厨师,这位齐师傅也是我们学校的校友,是来店里帮忙打杂的。”乔应年看着齐振国的装扮也忍不住想乐,还真挺专业的,糊弄街坊邻居是足够了。   “乔哥,您来了!”“乔哥好。”“乔哥您带同学来啊,快请进!”   黄胖手下的几个小子有的跑堂,有的维护秩序,个个忙得两脚不停,满头大汗,见着乔哥也只能抽空招呼声。苗儿见着乔应年,刚抬头笑着喊了声,就忙不迭地给面前催得急的老太太打菜。   “你们忙,我带他们几个进去坐。哥在里头吧?”乔应年点点头,忙拉着同学们从旁边绕过队伍往店里走。   “在呢!客人太多,五爷和楼叔忙不过来,哥也去厨下帮忙了。”   “哇!生意这么好,看来你家的菜味道真不是吹的啊!”   闻自尧惊叹地看着长长的队伍,闻着空气中弥漫的饭菜香味,明明早上吃得挺饱,这时候居然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他脸上一红,赶紧脚下加快,跟着进了店。   “强子,你们几个先在店堂里坐坐,我去找我哥,一会儿就过来。”乔应年招呼了声,匆匆往后厨房走。   店堂里空荡荡的,服务员、杂工全体都到门口招呼客人,分身乏术,没功夫管店里的几位,好在都是关系好的同学,也不在意这些,林汉强挥挥手,让乔应年赶紧去。   大堂里的菜台被布置成一个半包围的回字形,一头堆着不少木盘子,原本大概是让客人拿着盘子从菜台一头走到另一头,选了菜再付钱吃饭。可看外头那架势,应该是客人实在太多,只能把摊子支到门口去了。   “应年他哥有一手啊!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林汉强摇摇头,想起偶尔见过一面的曹富贵,长得白白嫩嫩,说是乔应年的哥,看起来也就跟闻自尧一般二十来岁的模样,真看不出来还有这开馆子的本事。   “这么个小店怎么生意会这么好?”施复承好奇地看着周围新奇的摆设,问道。   “嗤!你也不看看国营饭店那是什么个态度,不到点不开门,固定就那几个菜,服务员的脸色比后妈都难看,多问两句就翻着白眼甩出一句‘爱吃不吃!’以前那是没有竞争对手,下馆子没得选,现在有这样服务灵活、价格便宜,味道又好的个体经济来竞争,顾客当然会用脚来选择。”   闻自尧不以为然地说道。   他兜里没什么钱,刚来学校时想着总要去京城饭店里尝一次地道老皇城风味,也算是不枉来过京城上学。没想到去了一趟国营饭店,摸着兜里的钱多研究了一会儿哪个菜好吃又便宜,就让服务员给冷嘲热讽气得回头就走,饭没吃倒吃了一肚子气。   店外热火朝天地卖着菜,店里菜香四溢,浓郁的香气不住地往几个人的鼻子里钻,惹得他们口水声不断,肚子鸣叫此起彼伏。   你瞅瞅我,我瞧瞧你,都是好笑不已。   好在乔应年没让他们等多久,很快就带着自家阿哥来见同学们。   他平日里冰封千里的脸上如今笑得温柔如水,看了一眼哥哥,向几位室友介绍:“这位就是我家阿哥曹富贵。哥,这几位是我班里同宿舍的同学……我哥听说大家一起来光顾店里,非要给大伙亲手做一桌好菜,你们尝过就知道我哥的手艺有多好了。”   “曹哥好!”   林汉强瞅瞅曹富贵那张小白脸,握住他的手一阵晃,自嘲地说:“您这三十几看上去像十七八,我这二十几的看上去都老得快能当您长辈了。”   “汉强你这话我听着高兴,哥今儿就露一手,好好让你们尝尝正宗老曹家祖传的美食。阿乔,好好招呼同学,带他们去楼上‘汀兰’包厢坐坐,菜马上就来!”   曹富贵美滋滋地和同学们打过招呼,又匆匆地回厨房帮忙,顺便悄悄弄几个好菜出来,犒劳犒劳阿乔他们。   他想过生意会不错,可真没想过能好到这个程度,都快让他有点后悔开店了,这么个忙碌法,还让人有没有空闲逍遥浪荡了?!   抱怨归抱怨,开业头天晚上数着钞票,居然能点出三百二十七块九的收入来,那点疲倦劳累早就不翼而飞,跑得不知去向了。   食铺里的快餐以量取胜,如果按着正常的成本来算,一个套餐也就是赚个两三毛钱,可是富贵哥的食材大半都是出自炼庐里,现在蔬菜肉食堆得满坑满谷,他都不用玉石加速了,可劲造都用不完,成本几乎就是零。   价低味好饭菜量又不少,顾客尝过一次回头客不断,就是附近的住家有时也懒得回家再做菜,索性来店里买了一家人吃,又方便省事还不怎么费钱,客流量是一天比一天多。   除了低价的快餐,店里的包子虽然价格略贵,要三毛钱一个,可是味道极好,一开张就引得过路客不断,一天能卖出上百笼。   利润最高的当然是包厢炒菜,不过这几天实在是忙不过来,不光大厨们快趴下了,连富贵哥这店老板有时都得顶在火线跑堂,这一块也只能等过两天店里稳定下来,再招几个服务员才能拓展了。   大盘鸡、麻婆豆腐、辣子兔头、三珍汤、黄焖牛肉……满满当当铺了一桌,林汉强他们几个从上菜开始就再也没有半句话语,闷头苦干,吃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娘哎!这么好吃的菜今天吃到了,以后天天做梦都要惦记可怎么办?   “乔应年同学,你长得比我帅,比我年轻,比我成绩好我都不妒忌,可你有这么一个会做菜的好哥哥,简直让人羡慕得要流泪!”   林汉强一边努力吞着嘴里香喷喷的鸡肉,一边发表自己的内心感言。   乔应年微微一笑,矜持地表示羡慕也没用,我这哥是老天爷赐的。   施复承抹着辣出来的眼泪,坚决不肯放开手里兔子头,鄙视地瞥了一眼林汉强,有那功夫羡慕,还不如现在多吃几口,梦里也能多回味一会儿啊! 第105章 赚钱   送走吃得扶墙走的朋友们, 乔应年拉着笑眯眯跟自已同学们挥手道别的富贵哥回屋。   小乔的舍友第一次来店里做客,曹富贵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他们的钱, 这一顿记在乔少东家头上, 又给几人一人发了一张“优惠卡”,以后来吃饭,凭卡8.5折。惹得林汉强他们几个感动不已,要不是乔应年黑着脸催他们赶紧回学校写作业, 差点就要拉着富贵哥的手拜把子。   “哥,你这儿人手太欠缺了,这怎么忙得过来?还得招几个。”   乔应年心疼地按着阿哥坐下, 用力为他捏肩松腿。   曹富贵一边爽得鸡猫子鬼叫,一边含着眼泪跟小乔说:“我这不是怕雇人雇多了触动红线么, 真要是被扣上帽子, 什么麻烦事都来了。”   如今店里除开苗儿这个自家人不算, 已经雇佣了两个厨师,两个服务员, 两个杂工,再加上黄胖手下一帮子客串帮忙的,再正经雇人就有点不合适了。   “这样,我们弄个‘勤工俭学’,我们学校里有挺多学生家里条件不太好, 以小时制聘用学生们课余服务, 就不是雇佣是做慈善助学。况且平北大学的学子, 将来不会是池中之物, 结点善缘,对我们也好。”   乔应年眼眸微垂,低声在阿哥耳边说出自己考虑了几天的点子。   曹富贵扭过头来,看着自家黑心的小崽子嘿嘿嘿地笑:“你这主意,可以啊!”   助学大学学子,给想要自力更生的大学生一个赚辛苦钱的机会,不算正经雇人,按小时算钱又不贵,这些学生也会感恩戴德地卖力干活,自家还能赚一份人情,好算计。   “人得好好选选,虽说咱不图他‘报’吧,也得挑‘知恩’的,咱们家的钱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那也是一分一分辛苦赚的。”   曹富贵苦大仇深地翘起腿,冲着小乔抱怨:“这两天把我给忙的,腿都跑细了!”   乔应年眼眸一深,不动声色地悄悄摸了一把阿哥的大腿,哑声道:“我晚上帮你好好按按。哥你这么辛苦养家糊口,我怎么也得让哥舒坦了。”   曹富贵眼波一转,四下一瞅没人注意,回手一个猴子偷桃,掏到一把让他脸红心跳、沉甸甸的好货色。   喉头吞下口唾沫,他笑得桃花满面,低声道:“算哥没白养你这狼崽子,今晚哥要好好检验检验你在大学堂里学了点啥?”   通宵热情的学习汇报之后,乔应年神清气爽起个大早,在软滩成泥的阿哥脸上依依不舍地亲了一下又一下,终于毅然转身回学校。   曹富贵懒洋洋地趴在招待所的房间里,连一根脚趾头都不想动,果然饿狼更凶残,吃起人来连皮带骨都不带吐核的!   几天之后,乔应年精心挑选了一些家境贫困、德行素质可靠的校友,安排他们来“随园居”“勤工俭学”,不但给出五毛每小时的高工资,还管一顿饭,简直是良心慈善。要知道现在国企大厂的普通工人,一个月才三十几块的工资,折算下来每工时还不到两毛钱。   当然,近水楼台先得月,与乔应年关系好的几位舍友也得了这个机会,可把他们感动得眼泪汪汪,能打工赚钱还是小事,重点在于有机会再尝到曹大哥的绝顶美味了呀!   开店促销结束后,随园居的客流量小幅下滑,但随着吃客们口碑相传,店里的生意又持续上升,天天红火得很。等到由富贵哥给大学生帮工们做的短期培训结束,人手就宽裕许多,店里的客流量也慢慢稳定下来。   忙碌了一个月后,曹富贵召集了店里的骨干们坐下来,一盘账,开业二十来天,居然收入六千三百多,按着账面扣除各项成本、工资等等之后,也还有三千来块的毛利。可把随园居的各位员工给喜得热泪盈眶,胸口都像是有把火在烧,烧得热血沸腾。   曹东家乐呵呵把厚厚一沓子钱拿在手上,甩得啪啪响,口中慷慨激昂:“……各位老少爷们,哦哦,不好意思,还有各位女同胞们,在诸位精诚合作、辛苦操劳整整二十天后,我宣布,咱们随园居挣钱了!挣的还不是一点小钱!”   啪啪啪!   坐在店堂板凳上的员工们拼命鼓掌,为富贵哥直白的结论叫好,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这店里的头一份功劳,我曹富贵就不客气地揽下了。”曹富贵仰起脑袋自得地夸赞,“什么英明神武、精明能干,大伙也不用夸我了,我很有自知之明的。”   小乔微笑地站在阿哥身后,表示坚定地支持,凡是阿哥讲的总是对的,凡是阿哥做的,总是有道理的。   几位女同胞捂着嘴直笑,黄胖和猢狲深以为然地猛点头,老大的英明能干,那是久经考验,用强有力的事实来证明过的。   五爷鄙夷地瞅了一眼臭不要脸的东家,也只能无奈地承认,要不是曹富贵兴起开这么一家馆子,又买铺子又出方子,还制定种种新鲜规矩和促销法子,这食铺就算能开,还真开不了这么旺火。   厨子老楼是殷家介绍过来的,自认算不上东家的心腹,一向谨言慎行,万事以东家为指导。这大半个月来铺子里的兴旺他看在眼里,虽说曹东家年纪轻轻,可那铺子里的一点一滴都是东家挖空心思想出来的,要说东家居功第一,他是半点没有异议。   “……但是呢,独木不成林,光靠我一杆子也撑不了这么旺的一个铺子,一个月来大伙的辛苦我看在眼里,何以犒劳?唯有钞票!点到名的,到小乔这里来领奖金啊!”   曹富贵笑得嘴咧到了耳朵根,亮开嗓门一声吼:“秦五,大厨操劳有功,奖金八十!黄胖,内外奔忙,维护秩序,又管理好编外人员,资金八十!秀儿,服务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还提出了菜台摆放的合理化建议,奖金五十!……”   “妈妈,妈妈!”听到富贵哥念到妈妈的名字,坐在齐振国怀里的小丫头突然来了精神,拔出含了半天的手指,用力指着乔叔叔手里的大钞,“结账!”   众人轰然大笑,这孩子经常被大人们抱着在后院前店走,听多了顾客和服务员们的吆喝,都学会结账了。   “哎呦,我的乖女儿,可长本事了!比你爹强。”   齐振国抱着女儿笑得大牙都露了出来,抖着胡茬蹭女儿的嫩脸蛋,要不是富贵哥给了他们一家安定生活的机会,这孩子哪里能长得这么滋润可爱。   等到各位骨干都拿到了或多或少的奖金,曹富贵举起面前的杯子,怒吼一声:“现在咱们铺子的局面已经打开,大伙要齐心协力继续努力,向钱看,往厚赚!争取干上几年,咱们店里个个都是万元户!干杯!”   “干杯!”   众人欢声捧起杯子,轰然应诺,痛饮庆功酒。   铺子走上了轨道,曹富贵有了一个比较稳定的小财源,心里也渐渐安定下来,除了隔三茬五到铺子里转转,提供密制高汤和配料,大多数的事务都甩给了五爷和黄胖两个,自已专心弄自家的院子。   初夏时节,曹家院子终于“修旧如旧”。   在各位师傅高超的技术下,按着古建筑的格局和手法,把院子给修整得如同早年间的官邸,外形虽是华夏古风,内里却另有乾坤,不但安装了水电卫厕各种现代化设施,还按着富贵哥的要求留出了许多地下管道和墙内电路。   按着“梦里”华夏的发展,这今后几十年社会形势和人民生活都是日新月异,眼光长远的富贵哥当然要为各种电器和生活设施留下足够的空间。   赚钱咱要当先锋,享受更是不能落于人后啊!   院子里花木扶疏,景致大气又别具一格,后院还挖了个水塘,栽了炼庐出品的荷花,粉的白的婷婷玉立,映着一池碧叶,说不出的好看。就连曹富贵这一身铜臭,没半点书香气的大俗人,躺在藤椅上望着一池碧荷粉花,也是心旷神怡,诗兴大发。   六月间,北平大学放暑假,乔应年美滋滋地和阿哥一道搬进了新院子,热热闹闹的乔迁之喜后,俩人过上了没羞没臊的快活日子。要是黄胖和猢狲这俩锃明瓦亮的灯泡能再识相些,那就更完美了。   几个月京城住下来,曹富贵已经完全适应了老北平人民的生活节奏。   一早把血气旺盛需求更旺的狼崽子踹下床,等小乔去了店里照看,富贵哥再闷头睡上一个回笼觉。   九点多睡到自然醒,拿出炼庐里自制的虾饺、黑米粥、葱油饼,美滋滋地吃完,抹着油嘴晃悠上街,油头粉面梳着精致三七开发型的小白脸,遇着街坊们点点头,吆喝声:“哟,X爷,您吃了没?”   就差拎上个八哥笼子,跟早年间的八旗子弟也没啥两样了。   曹富贵心里自有一杆秤,赚钱就是为了更美好舒适的生活么,不享受,那咱赚钱又是为个甚?不过如今兜里这几个小钱,买了院子开了铺子之后也没剩多少,虽说随园居每天细水长流都有进账,到底还是涓涓细流。他这天天上街晃荡也不是无所事事,这就叫考察市场,搞调研。   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么!   溜达溜达出门,当门口正遇上一脸惊喜的顾河岳,这彪悍的大妞眼里含泪,手里捏了张纸,看到富贵哥,她咬着唇默默盯了一会儿,突然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他嚎啕大哭。   可把曹富贵给吓得魂飞魄散,麻了爪,一嗓门喊出连调都变了腔:“顾女侠,有话好说,手下留情啊!” 第106章 回家   这一声嚎, 把顾河岳给惊得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搂着富贵哥的肩膀,把人吓得两只手哆嗦着上下比划,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她噗嗤一声破涕为笑,拽起富贵哥的衣裳蹭掉自己一脸的泪花, 也不知为什么, 曹富贵明明是个比她大了十七八岁的大叔, 偏偏却像是自己最亲近的兄弟, 哪里喊得出个“叔”字来。   “曹……叔, 我爸爸要回来了!”   顾河岳兴奋地睁着大眼睛,脸颊和眼角都是激动的晕红, 她用力将手中的信纸塞到富贵哥手中,低喊着:“他平反了!他要回家了!”   曹富贵接过信认真看了一遍, 顾青山在信上并没有写得非常详细,但毋庸置疑,他的帽子已经被摘掉, 政策落实, 近期就将回到京城就职。   多年的社会动荡使得相当多的部门出现了人才断层, 政府中有经验、有学识、有能力的中年干部非常缺乏, 顾青山本身就有多年从政经历, 又是早年间大学毕业的高级知识分子,这一次平反后回京城就将在市里任职, 分管经贸方面。   他本来也想直接给富贵哥写信, 但是因为富贵哥在京城折腾得太厉害, 一会儿弄铺子,一会儿买院子也没个准确的落脚地,顾青山也不想对复职的事大张旗鼓,索性写信给女儿,再转告亲如骨肉的曹兄弟。   一则是告之自己未来的履职,二则也是想好好谢谢曹兄弟对妻女的救助和维护。   恩重如山,也不必多在信中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恭喜恭喜!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一家人团聚可比什么都好。”   曹富贵也是高兴万分,这么粗壮的大腿子要伸到身边来了,他这小腰杆都硬了三分,能不高兴吗?更何况就算当年交结顾青山是存着投机动机和心思,这些年相处下来,这老哥的人品和能力确实是让人伸大拇指,也怪不得他日后能走上高位。   话说回来,老顾在“梦里”是什么样的经历来着?   曹富贵使劲在脑海的记忆里翻了翻,也没找着什么详情。也是,梦里的后来,“乔应年”都混成港城大圈帮的黑帮大佬了,在电视新闻里能见着顾大佬眼熟已经是心念大陆,谁还能去关心什么高高在上的领导人物有过什么经历。   “梦中”顾大佬高处不胜寒,脸上的法令纹如刀削斧凿,作风雷厉风行,嫉恶如仇,行事刚烈“虽九死而不悔”。   而如今,顾大腿儿女双全,行事外圆内刚,圆滑又不失原则。虽有坎坷,历经风雨仍见彩虹。   富贵还没和小乔上京前,就最怕顾青山接着家信。   四五十岁的大叔了,拿着信就笑得跟二傻子似的,不好跟孤家寡人的老胡显摆,最爱的就是扯过富贵哥,跟他炫耀自家乖女儿。要不是年龄差得太多,怕是都要招曹富贵当女婿了。后来,这大叔就瞅上了沉默寡言却俊朗能干又“孝顺”体贴的小乔,成天我家“小河”有多可爱多乖巧,惹得富贵哥差点没翻脸。   好家伙,有这么挖人墙角的吗?!这些年这么多好吃好喝的都喂白眼狼了!   还是顾日星乖巧,整日就喜欢和富贵哥一起劳作,后来又跟着一道念书学习,成了曹老师膝下一走狗。要不是小乔严防死守,隔离有效,这小子没考上大学,差点就丢了老父亲要跟富贵哥回京。   好了,现在老顾要回京,顾日星那小子也该回来了。想想这孩子被小乔瞪眼时,委屈巴巴的可怜蠢萌模样,曹富贵还真有点想他了,这几年炼庐的“密药”灌下来,他那喘病也该绝根了吧?   顾河岳含着泪,笑吟吟地望着一贯不靠谱,此时又不知神游到哪儿的富贵哥,深深弯下腰去,从心底发出最真挚的感谢:“谢谢你,曹叔。”   曹富贵心酸地听着这声“叔”,伸手摸了摸姑娘乌黑的发顶:“客气什么,都是自家人。”   想了想,他又关心地问道:“你们家屋子发还了吗?老顾回来总不能还租郊区那屋吧?有没有什么要叔帮忙的,尽管开口,如今我手下也有一帮子兄弟,别的不说,傻力气都有一把。要搬家整屋的,你一声喊,立马弄得整整齐齐、利利索索。”   说着他又低声知会,缺钱也尽管开口,如今曹叔也算是小有资产的有产阶级了。   顾河岳笑得灿烂,连连点头应声,说是家里的住房已经发还,就在市府边上,以后父亲上班也方便。至于钱真的不缺,政府还补发了父亲这些年的工资,有好几万,家里哪用得了这么多。末了,她还说,妈妈让她问一声,富贵哥缺不缺钱,有需要尽管开口,都是自家人,别不好意思。   曹富贵眼神复杂又欣慰地望着即将成长为白富美的大妞,笑着摇摇头,跟顾河岳约好了时间,让手下弟兄们帮着去搬家。   哎,大家都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呀!   送走顾河岳,曹大叔晃悠着来到隔壁殷家门口,拎起铜门环,咣咣咣一阵砸:“小立子,出门见客喽!”   没过多久,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满头大汗的殷立扶着大门笑道:“富贵哥,你来了。”   “啧!腿脚练得不错么。”   曹富贵看看他已经没扶着拐,站得还挺稳当,赞了一声。   “托您福,要不是您给好药精心帮我治,我哪有今天。”殷立开心不已,让开身子请富贵哥进门。   殷家院子里还是只有他一个人,可却清清爽爽、干净整洁,院子里的两棵大树绽发了新枝嫩芽,似乎都泼辣辣地透着股精神劲。   殷立的老娘如今在街道的作坊里做手工,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她也不愿闲在家里,做个活多少补贴点家用;两个孩子则在学校上学;至于殷家传说中的老三,曹富贵只匆匆见过一面,小子挺愤世嫉俗、苦大仇深的,听说曹富贵是老头子的忘年交加徒弟,他翻个白眼转身就走,后来还真没和富贵哥再碰过一面。   殷立的老婆方虹就在“随园居”里当杂工,她为人腼腆,不好意思跟客人打招呼,本来是要当服务员的,结果倒成了闷头干活的杂工。现在顾大小姐眼见是不可能再来当服务员,她这杂工也得赶鸭子上架升职当服务了。   曹大佬亲自上门当然不是为了方虹升职加薪这点小事,而是带来了好消息。   “……你家老爷子也平反了,快要回来了!”   “真、真的!真是,真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富贵哥,我,我……呜呜呜,谢,谢谢你!”   殷立人都站不稳了,扶着院子门浑身发颤,说到后来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虽说这几个月来家里挤出最后一点积蓄,都在卖力跑动老爷子的事,真正听到消息落实,这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心,顿时就像是巨石落了地,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根本没办法控制奔腾而出的泪水。   这些年,家里老老小小都过得太艰辛了。   他原本该在父亲不在时,成为一家子的顶梁柱,可自己这性子、这半残的身子……要不是富贵哥来京后大力帮衬,他怕是早就撑不下去了。   如今,如今可算是好了!父亲要回来了!   “嗨嗨嗨!站直了,大老爷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像话么?!”   曹富贵嫌弃地挟起殷立的胳膊肘就往屋里拎,人家顾河岳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那叫令人怜惜,你个一把山羊胡子的中年妇男哭成这样,就是咱性别男、爱好男,也瞅着不顺眼啊!   “对,对不住,富贵哥,我本来是想练好腿脚,给您店里去帮把手,谁知道一激动,腿,腿又软了,呜呜呜——”   曹富贵哭笑不得,赶紧把人摁到椅上,摇头翻了个白眼:“得了吧,就你那软趴性子,上店里万一遇着个流氓混混的,别把你给吓哭喽!我说,老殷那一身武艺,你是半点没学着啊?”   殷立老脸通红,喃喃道:“……惭愧惭愧,我,我不肖啊!”   曹富贵安抚了几句,让殷家老二好好待在家里准备准备,顾青山的信里说是不日回京,估摸着老殷也能给补发一笔钱,这一家人的日子眼见着也要起来了。   眼见两家人开心不已,想起老顾信里提到胡敬全这老小子,孤家寡人的。   顾青山和老殷都平反要回来了,他这经济犯可和这两位不一样,估摸着就算“五七”干校结束,他不用再待在林坎,回乡也是难熬,倒不如让老头也来京,他富贵哥也不缺这老小子一口饭吃。就老胡那把算盘珠子,要是能帮着坑人,那也是废物利用,造福社会么。   越想越有道理,曹富贵回家修书一封,赶紧的让黄胖寄回家乡,索性让他们结伴回京,几个老头也互相有个照应。   趁着人还没回京,富贵哥叫上猢狲等几个小弟,上街给老头们去淘点日用品、礼品之类的,到时登门道喜也能让老头们用得上。   初夏的京城比江南乡下凉快得也有限,人们穿着换季的短袖衣衫,走在街上已经不再是前几年单调的白、蓝、绿、黑色调,好些姑娘们的身上悄悄换上了色彩鲜艳,甚至带着小花点的“布拉吉”(连衣裙)。还没到酷暑,街头巷尾已经有晃着蒲扇的膀爷出没,口沫四溅地跟人说道着国际国内天下大事,宛然消息能通中X海。   街面上闲人很多,年轻人们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街角巷弄里也有了些偷偷摸摸的个体摊贩,警惕地拉着往来行人招呼,新的秩序在野蛮而蓬勃地生长着。   曹富贵慢慢的,一摊摊走过,笑眯眯地问问价钱,问问货,偶尔买上一两件粗糙的小玩意,心里琢磨着介入的时机。   猢狲带着几个兄弟远远跟着,被太阳晒得头晕眼花、口干舌燥,又不敢上前打扰老大,那甚甚……市场调研!只得强打精神瞪眼四顾,以防不长眼的混混招惹看上去很好欺负的老大。   不是他说,来京城这几个月,地面上乱糟糟的,人混眼杂,心浮气燥的,什么都得小心。哪像他们当年在县里在省城那个威风,谁人不识曹大佬?   正看着,他眼睛一亮,提声喊道:“哥,前头有摊茶水铺,咱们去喝点茶休息休息?” 第107章 殷三   “青年茶社?大碗茶……嘿,有意思。”曹富贵念着前头茶铺挂在半空的招旗, 颇为玩味地一笑, “走, 瞧瞧去!”   说是茶社, 其实就是一个地摊,几个年轻人拎着几把大茶壶,正为往来的游客们倒茶水, 旁边放了一口大缸, 缸边还放着一摞大碗。招旗上写着斗大的字——“大碗茶”,下方是小一号的字体“两分一碗”。   摆茶摊的几个年轻人虽然招呼着客人,热情地斟茶倒水,脸上却都有些掩不住的不自在,只有一位二十多的青年,似乎是领头的, 带着股豁出去的劲, 扯开嗓门在吼:“大碗茶!两分一碗,消渴生津。您来一碗?”   看到曹富贵带着几个人高马大、明显不是正经人的小弟上前, 这位茶倌一楞,有点紧张:“您, 呃, 几位来碗茶?”   “一人一碗。”曹老大一甩头,猢狲立马递上一毛钱。   几个年轻人犹豫地看了眼茶倌, 还是上前给斟满茶水, 收了钱, 然后飞快地走开。   “不错,挺解渴。”曹富贵一笑起来那叫一个人畜无害,良善可亲。   他喝了一口浅褐色的大碗茶,赞了一句,几个年轻人顿时松出口大气来。   猢狲几个哪里会管别人的脸色,拿起茶水就是一通牛饮。   “掌柜的,贵姓啊!”曹富贵慢慢啜着茶水,悠悠地问。   “免贵姓伊。同志,您可真逗,我们这是街道办的茶社,都是集体资产,哪来的什么掌柜?”   那位领头的茶倌乐了,跟笑眯眯的曹老大你一言我一语地侃起了这茶铺的来龙去脉。   这些年轻人都是知青,好不容易回了京城,却发现城里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岗位,可以容纳他们这些历经艰辛回家的年轻人,他们也成为了京城几万待业青年中毫不起眼的一滴水沫子。   知青大都是二十大几快三十的人,又怎么甘心窝在家里没事干,只能靠亲人养活?   为了解决他们的就业问题,政府也千方百计想招儿,这位街道的伊办事员看到京城游客众多,却没有什么卖茶水的地方,鼓起勇气拉了一帮年轻人出来摊摆了。虽说脸面上有些拉不下,可钱赚到手才是实在的。   不过他也一直强调,茶社是集体单位,集体的!不是个体户。   “两分钱一碗,一天能赚多少?”曹富贵打量着周围的客流量,挑挑眉,悄声问道。   那位伊同志嘿嘿笑着,没直接回答:“小本生意,小本生意,卖50碗才赚1块钱,这还没刨掉成本呢!”   曹富贵看看排着长队等水喝的游客们,也嘿嘿笑:“不老实啊!放心,我不抢你家生意。”   这大碗茶的生意利薄,走的就是个量。另外,也得要政府支持,全国知名的京城中心广场角落里,这么好的地盘摆个什么摊不赚钱?人家就是为了解决待业青年就业问题的。   这种生意没什么技术含量,背靠政府,以服务取胜,不合适自家这种目前还处于食物链底层的个体户。不过在“随园居”底楼加上个免费茶水供应,倒也能吸引点客流。   财大气粗的曹老板没看上这门小生意,却是深切体会到了春江水暖的感觉,似乎可以先做点什么事业起来啊!   旁边排队的人群突然一阵乱,几个外地游客惊呼起来:“小偷!哎呀,有贼啊,抓小偷——”   没等大伙回过神来,乱糟糟的人堆里忽然猫腰蹿出个瘦小个子的男人,撒开腿就往曹富贵他们这边跑,后头好几个人义愤填膺地一边叫骂,一边追着。   那小贼跑到曹富贵他们跟前,斜眼瞄了一眼,稍绕开几步,就往前头的巷子里蹿,后面追赶的人看到富贵哥身后几个歪瓜裂枣,脚步都是一顿。   “楞什么,追上去啊!”   曹富贵怒了,大吼一声,这特娘的咱们看上去就这么像跟那毛贼一伙的?   他起身就追,身后的小弟们当然紧紧跟随,几个京油子还边跑边骂:“艹,哪来的没眼力见的佛爷,敢来西城片下手,问过咱……贵哥了吗?!洗了丫的!”   这几个本来是跟着西城片有名的顽主疤头混的,也不是什么得力干将,遇着外来的土老冒曹老大金光闪闪地挥锄头,悄鸟儿的就叛变了革命,投奔财神爷手下。   谁让京城里的顽主们大多都是穷出身的,混的再强那也是身边留不住过路财,更不用说手下的兄弟们,一个个都是穷哈哈。见识了土财主老大的生发之道,土生土长的京城混混立马拜倒在曹老大的金裤衩之下,只是吆喝大佬名号时,一时还没转过口来,差点要叫出疤头老大的名号来,幸好及时扭回舌头来。   一帮见义勇为的乌合之众跟着小贼就冲进了长长的后街巷子里。   曹富贵一马当先地冲在前头,跟着前头那个腿脚一流的小毛贼跑出快半里地去,把小弟和革命群众给远远落在了后头。跑得发了狠,他肚里暗骂,小样的!咱也是吃过两次金字【速度 1】的人,还能捉不着你个小蟊贼?   他自持炼庐在手,武力又有加成,哪里把这么个瘦得跟柴棍似的小贼放在心上。   在阴暗的巷子里跑着跑着,就觉着有点不对了,怎么阴森森的,也没半个闲人,这什么破地方?   富贵哥脚下一缓,正打算向后转,和小弟们会合了再说,就见前方不远处黑鸦鸦一群人,正围着个小子狠揍,一边叫骂着。   这单方面的群殴,拳拳到肉,沉闷的声响听着就让人觉着疼,奇怪的是,却没听到挨揍的那个一声半响的哭叫。   那个小贼一头扎进那堆人里,回头指着胆敢追到老窝里的小白脸,高声喊道:“疤头哥,这小子坏了咱的生意!还敢追这儿来,这是不把您放眼里啊!”   眼见一群面目很不善良,纹着胳膊,发型桀骜,手上还操着各式“家伙”的本土“职业”人士停下揍人的动作,缓缓转过身来,齐齐盯着自己,曹富贵后脊梁一阵发麻,从头凉到了脚。   他干笑一声,郑重道:“打扰了,告辞!”   妈呀!他富贵哥虽有万夫不挡之勇,黑板砖加闷棍的绝技,可是一向不玩这种人数相差太大的友好交流,完全没有公平和技巧性可言么。   当然,要是他身后站着绝对多数的小弟们,那大家一起来交流交流也没什么问题。   现在么,特么不跑才傻啊!   曹富贵一言不合,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跑。   疤头哥怒了,多少年没出过这么不把他这西城大佬放在眼里的家伙了。   他呲牙挥手,怒喝道:“追!揍他丫的!”   曹富贵顺着巷子回头狂奔,身后是一群张牙舞爪的混混们,跑到巷子中间,迎面奔来的正是自家小弟,还有正义的抓贼群众们。   眼角一扫,数量对比基本相当。   富贵哥胆气顿时勃发,猛地刹车止步,扭身指着那帮混混怒斥:“他们是小偷的同伴,同志们,揍他丫的!”   疤头哥眼珠一凝,看这架势也觉得有点懵,再瞅瞅小白脸身后几个似曾相识的人影,他止住脚步,离着正义的人群们几步远处,盯着这摸不清底数的家伙“盘道”,问:“你丫到底混哪片的?哪条道上的……”   曹富贵一抹额头处,一通急奔出来的汗水,正义凛然:“我,城西折柳街你贵阿爷!”   伸手用力朝前一挥,喝道:“打他!”   猢狲带着手下小弟们如猛虎下山般,嗷嗷叫着扑了上去,热心群众们被这激昂的“热情”一鼓舞,血气翻涌,也挥拳冲上,一时之间惨叫不绝,砰砰有声!   到了曹富贵最熟悉、最拿手的混水摸鱼战斗环节,他欣慰又怀念地摸出了块粮砖,嗷地一声叫,杀入战团之中。   地头蛇到底有地利之便,被这一群来历不明的家伙一通闷头狠揍,疤头哥眼见不敌,立即转进,往后头巷子跑去,一路还在叫嚣:“那什么贵,你给我等着!嗷——”   他突然脚下一绊,被地上一个不起眼的身影给抱着,在小腿上死命啃了一口,这一下咬得鲜血淋漓,深可见骨。疤头惨叫出声,伸腿拼命乱蹬,把人蹬开,在手下们的拥簇下,一瘸一拐地跑了。   虽说“宜将剩勇追穷寇”,可这地方胡同拐弯的岔道太多,又是这帮混混的地盘,曹富贵还是喊住猢狲,不让他追杀下去,免得又遇到什么突然情况。   那个小贼倒是被大伙给揍趴了,革命群众气势汹汹地拎着这家伙,邀请富贵哥一起去见公安,曹富贵赶紧笑吟吟地推了,学雷锋做好事,这个深藏功与名么!   等到群众们拉着人走了,曹老大让猢狲扶起一嘴血淋淋的狠人,这家伙挨揍一声不吭,抓着机会就狠咬一口,这特娘十足的“咬人的狗不叫”啊!   猢狲胡乱地替这狠人擦了擦脸,露出张虽然鼻青脸肿却也掩不住稚气的年轻脸庞来。   他一只眼睛青肿,只能斜睨着曹老大,那股桀骜又不驯的模样让曹富贵越看越觉得眼熟……咦?这是像谁呢?   曹老大摸摸下巴,恍然一拍大腿,哎娘哟!这可真像是当年自家小乔还没被收养时,那愤恨又厌世的神情。再瞅瞅这眼熟的长相。   曹富贵歪嘴一声嗤笑:“哟!我当是谁,原来是殷小三啊!多日不见,你这混的……有点惨啊!” 第108章 谢谢   “你家老爹要回来了, 知道了吧?”   曹富贵瞅着殷小三殷明一言不发、怼天恨地的倔强, 竟然有点怀念起当年和小乔初遇时的那小狼崽子的模样, 好脾气地一笑, 说起了老殷的消息。   这臭小子才十五六,一付犟驴脾气,当年殷老头走时也才十来岁, 不知怎么就跟亲爹有了心结。连带着厌乌及乌, 连曹富贵这号老爹的忘年交也见之生厌。   不过听他哥说,这小子虽然犟头倔脑又不爱在家里头待,却很孝顺老娘,在富贵哥没来之前,他已经和吕家几个干过几架, 当日曹富贵上殷家时,他正被揍得鼻青脸肿在外头躲风头,生怕老娘看了伤心。   听到富贵哥提到他爹,殷三眼一横, 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抖着手伸到自己怀里, 想摸什么东西。   “哟喝!还想跟你富贵哥动手?小子, 你是不是属白眼狼的, 我这也算是救你一条小命吧?想恩将仇报啊?”   曹富贵气乐了,敏捷地往后一跳, 猢狲几个立马横眉怒目地上前, 胳膊叉在胸口, 气势汹汹地挡在大哥面前。   殷明跪坐在地上,手顿了顿,呼呼直喘粗气,鼻血都溅出来了,他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一沓钞票,没好气地递给富贵哥,粗声粗气地道:“给!”   曹富贵一楞,稀奇地接过那沓子零零整整的钞票,粗摸一估,起码也有五六十块。   嗨!这可有趣了,半大的臭小子,也没上工,哪儿弄来的钱?给自己又是怎么个意思?   富贵哥蹲了下来,凑在殷三的耳根,挤眉弄眼地悄声问道:“你这是谢谢我?你这钱……别是跟那什么疤头分赃不匀打起来的吧?我说,你爹好歹是个文艺界知名人士,虽然年轻时风流了点,你也别糟贱他名声啊!”   殷明眼珠子都快瞪出眶了,气得面孔紫涨,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嘶声吼道:“呸!我不是贼,分、分什么赃!是疤头他们眼红我,呼呼,我的生意,要抢钱!”   “行行,年纪轻轻的,火气别这么旺么,看把自己给气的。”   曹富贵乐了,看他憋得要断气的模样,赶紧给拍背顺顺气,顺手摸了颗内服的白药丸子给他丢嘴里,勒着脖子一顺,咕噜就下去了。   “你,你给我吃的什么玩意?”殷明唔唔叫唤着,根本挣扎不开。   “好药,治伤的。我还能给你吃毒药不成?”   富贵哥翻了个白眼,把那沓钱塞回小伙子手里,瞥眼撅撅嘴,“谢呢,就不用谢了。你贵叔是缺那点钱的人吗?以后你见着我别翻白眼,能恭恭敬敬喊声叔就行了!   对了,你还做生意?做什么生意?”   看这小子傲气的德性,大概是真没跟那帮混混搅和在一起当贼,不过一个毛头小子能做什么“生意”,曹富贵还真有些好奇。   殷明没回答,眼角斜斜往角落里看。   巷子角落,群殴战场的不起眼处,有几个烂筐子堆在一起,装满了垃圾,苍蝇成群嗡嗡飞舞。   曹富贵恍然,拿脚踹踹猢狲:“去,看看这小子藏了什么玩意。”   猢狲领着几个小弟,捏着鼻子一阵翻,果然翻出一大包用旧布裹着的好货色。   “贵哥,你看!电子表,还有磁带。哟,还是邓丽君的!”   猢狲把那块臭哄哄的包布丢开,拿着东西到富贵哥面前献宝。   “行啊,你这货色不错么!”   曹富贵伸头看看东西,眼睛一亮,这些东西如今在年轻人地方可非常畅销,也不知这小子哪里弄来的。   他惊讶地赞了声,转头道:“这里说话不方便,去我家院子聊聊你这些货色呗?猢狲,把殷三扶上。咱回家。”   殷明呲牙咧嘴的,看了看笑容满面的曹富贵,没吱声,默默地顺势起身,一步一挪地跟着走了。   回到家已经快晌午,曹富贵看看天色,招呼了声,把小弟们都留在家里吃饭,也免得他们大日头的还要跑店里去吃。   小弟们情不自禁地欢呼出声,喜滋滋地开道进门,谁不知道他们贵哥祖传的好手艺!   在店里,那客人也就是尝着点零头的滋味,就这样还天天挤破头,富贵哥亲手弄出来的吃食,简直是打着嘴巴子都让人不肯松嘴的绝顶美味啊!   可惜平时贵哥难得下厨,偶尔露一手,倒有大半被乔哥扫空,小弟们尝点边脚滋味还要看乔哥刀锋似的冷眼,真是说者流泪,闻者伤心啊!不过人家是贵哥的宝贝弟弟,又是北平大学的高材生学问人,那跟自己这帮渣渣是天差地别,也难怪富贵哥宠着他。   一进家门,曹富贵一楞,顾河岳居然在院子里打扫,看着他回家,大妞抿嘴一笑,忙迎了上来:“曹叔,乔大哥和胖哥都在家,正在灶间下厨给你做好吃的呢!”   她本来是想和富贵叔商量在店里继续打工的事,谁知道没碰到人,又不好意思和乔哥他们一起待在屋里等,索性就在院子里打扫卫生。这么大个院子,就两个大男人住,也没个帮手的,自然有些乱糟糟。   “哥!”   正说着,乔应年已经围着围裙快步走出灶房来迎接,黄胖笑呵呵地跟在后头,两只手上都是面粉。   走近一看清富贵哥的模样,乔应年见到阿哥就忍不住微微翘起的嘴角,顿时抿成一条紧绷的线,脸色沉了下来。他急步上前,轻轻抚过阿哥下巴上的淤青血痕,沉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乔应年眼角冷光瞥过猢狲的脸,又扫向几个小弟扶着的,鼻青脸肿的陌生小子,眉头缓缓皱起。   猢狲赶紧结结巴巴地解释,没说两句就让富贵哥打断了。   “没事,你别瞎担心,就是跟西城的混混打了一架,松了松筋骨。那个什么疤头的,也没落下好去,我可给了他几板砖狠的,嘿嘿嘿!”   曹富贵咧着嘴,突地牵动伤口,呲着牙倒吸一口凉气,还不忘介绍一下自己这个英雄救来的臭小子:“哦,这小子是隔壁殷家的,还挺有生意头脑的,我叫回来问问行情。”   乔应年眼神一冷,目光在殷明的脸上缓缓掠过,也没什么表情,却激得殷明忍不住脖子一缩,差点炸毛。   乔应年冷冷瞥了他一眼,没发表意见,只是皱眉查看阿哥的伤处,低声道:“赶紧进屋,我帮你上药。这几个小子是干什么吃的,这么些人都护不住你。”   说完,也没理会小弟们和殷明,拥着阿哥进屋。   “都进屋,先吃饭再说啊!”曹富贵回头喊了声,早已让乔应年半扶半拽拉进屋了。   这一顿饭是大学生高材生乔先生主厨,原本没想到会来这么些人吃饭,饭菜不够,黄胖又赶紧去下了一锅面,虽说味道是相当的不错,可是大伙都吃得食不下咽——这么个目露凶光,眼中直射刀子的家伙端坐在前,龙肝凤胆也尝不出什么滋味啊!   麻溜地吃完东西,几个小弟迅速开溜,只剩下猢狲苦着脸等着被问讯。   “曹叔,我想继续在咱们店里做工,做半天的,不妨碍我学习,你看成不?”顾河岳也有点不适应这气氛,闷头吃完面,问道。   “行啊!你自己决定就行,我这店里是敞开门欢迎,有顾大小姐当服务员,我们这小店是蓬荜生辉啊!”   曹富贵乐了,小顾这都摇身一变,都变官家千金了,还来他家小店打工,真难得不忘初心。   顾河岳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您别笑话我,什么千金不千金的,我父亲一直都教导我要靠自己的双手吃饭,他的身份和地位,可不是我不劳动的理由和借口。而且,要不是你救了我……我……”   她说着,眼里渐渐闪烁星点泪光。   “别啊!都是高兴事,你看你都大姑娘了,还掉金豆豆,哎呦!”   话没说半句,又扯着自己的伤口了,富贵哥只觉后颈一凉,转头正对上小乔黑沉的脸,他赶紧讪讪一笑,没那精力再哄小姑娘了。   顾河岳得了准话,很快识相地告辞。   黄胖和猢狲收拾完东西,缩在一旁,看富贵哥审那臭小子。   殷明虽然臭着一张脸,倒也有问必答。   那些货都是从城北,一个叫古老蔫的那里批发来的,听说那家伙也就是个二道贩子,他把货源捂得死紧,半点没透过风声。   古老蔫手里还有很多其它货色,什么各式漂亮时髦的衣裳,据说都是港澳流行的时尚衣服;除了流行歌曲的磁带,甚至还有大件的录音机、电视机。不过都很贵,没比国营商店里的便宜多少,好就好在不用各种票证,有钱就能买。   殷明手里本钱不多,他寻思着电子表和磁带两样东西小,利润大,就悄悄批了一些来零散的卖。没想到他这一卖,生意相当好,没几天功夫就把手里的货给清空了,小赚一笔。   曹富贵摁扁了吕大头那伙,帮了自己家里大忙,他心底深处也不是不感激的,可谁让这小白脸偏偏是老头子的忘年交!   殷明看不起他哥那个感激涕零的蠢模样,就想着多赚点钱,砸到姓曹的脸上,算是谢谢他了!   回头他就去古老蔫那儿,拿全部赚的钱又批发了一堆货色,谁知道还没卖多久,就让疤头那货混子给盯上了,这才有了今天这一遭。   说完话,他垂头丧气地不再挣扎,憋红着脸,蚊子叫似的向曹白脸说了声:“……谢谢!”   谢谢小白脸曹叔不远千里来京城,受老头子的托付,对自家多加照顾;谢谢他教训了吕大头,让家人过上安生日子;也谢谢他从疤头手里救了自己一命。   曹富贵哈哈一笑,哪里会跟这小屁孩子计较,见他不肯肿着脸回自己家,索性就留他住一晚。   乔应年默默眯着眼看了殷明一眼,没说话。   半夜三更,云掩淡月。   殷明睡在曹家厢房里,正半梦半醒,突然被惊醒了,一个人影静静地站在他的床头。   “谁?!唔唔——” 第109章 买卖   黑影一手按住差点吓得跳起来的殷明, 另一手捂住他的嘴, 低声斥道:“别瞎叫,吓到我哥。”   声音低沉, 但很耳熟。   再一听他的话头,殷明稍稍放松了些——是乔应年。   他恼怒地瞪着背光的男人,嘴上捂着的大手缓缓松开了。   “穿好衣服, 安静地跟我出来。”   乔应年冷冷吩咐一声, 打开房门。   月色下,殷明依稀看到他的侧脸, 倒吸了一口凉气。   乔应年的鼻梁上方蒙了一条黑色的丝带,剪了两个圆洞,露出冷冽的眼,黑丝带缚在脑后牢牢打了个结。他高挺的鼻梁、抿成一条冷酷弧度的唇和大半张脸都露在外面, 奇异地让人觉得神秘、危险,根本无法把他与平时那个冷着脸, 专心学业的北平大学高材生联系在一起。   殷明又是好奇,又有些不甘服输, 不知道乔应年在搞什么鬼, 他咬咬牙, 从床上蹦起, 飞快地穿好衣裳,跟着这装神弄鬼的家伙走出了门。   几年之后, 他在电视上看到某位外国“侠客”蒙着块黑布巾, 拿根细刺在坏蛋身上划“Z”字时, 殷明搂着对象不屑地一声哼,切!这都是我家老大早些年玩剩下的。   乔应年看也不看殷明,静悄悄地大步迈出院子,打开了院门,伸手将一顶帽子盖在头上,宽宽的帽沿遮掩住了蒙脸的黑带。   殷明头皮有些发麻,他分明看到乔应年的手里拿着根长长的家伙,不知是棍子还是什么东西。大晚上的,他想干什么?殷明已经走到了院门边,一时骑虎难下,又不愿意再在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看到刺人的鄙夷目光,他硬着头皮也悄声跟出了门。   门口站着几个人,赫然就是白天一起同曹富贵一道吃饭的那几个。   看到乔应年出来,他们齐齐上前一步,低声喊道:“狼哥。”   殷明警惕地看着他们,脚下犹豫了。   乔应年回过头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我们去找疤头的晦气,你要是不敢去,也别碍事,现在就滚回去睡你的觉,当你的乖孩子。”   殷明被他轻乎的眼光一瞟,脑袋嗡地一下热血上头,他挺起胸膛,也学着他们低声喊道:“你别看不起人!我也去!”   乔应年抿了抿唇,似乎轻笑了一声,又吩咐道:“行,算你一个。记住,喊我‘狼’哥,我阿哥不喜欢我打打杀杀,我也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身份。”   他伸手递过来一根家伙,殷明接过手,黑沉沉、冷森森的,又硬又长,是一根长钢筋。   “开锋的家伙怕你伤着自己。”   乔应年拿起手中的东西,转头说了一句。   殷明终于看清了,乔应年手中的是一根长棍,或者说是去了枪头的长枪,父亲最拿手的大枪。他小时候,也曾看着父亲在家中的院子里翻转腾挪、挑刺劈挂,舞得一手大开大阖的战阵之枪。   热血翻涌而上,一股豪气自胸臆霍然而生。   他加紧几步,跟上了“狼哥”的步伐。   隐隐听到他在前头问:“……找到疤头躲的地方了?都在不是正好?挑了他们,免得这帮垃圾碍了眼。”   走在黑夜的巷子里,越走人越多,也不知都是从哪里钻出来的,静悄悄地跟着“狼哥”汇集,有人骑着三轮,有人骑着自行车,捎带着同伴,一行十几个人往目标而去。   车轮辘辘、沉沉步伐,碾过夜巷小路,杀气腾腾。   ……   曹富贵又起晚了,昨晚和自家的小崽子奋力厮杀到半夜,洗了个澡就睡得喷香,醒来日头都晒到了肚皮上。   悠哉悠哉洗漱好,看着一院子空荡荡的,小乔他们几个也不知去了哪儿。啧!这院子里是得要找个女人收拾收拾,一群光棍汉把好好的院子弄得跟猪圈似的。   横竖小乔也快放暑假了,到时回乡,找个手脚麻利、知根知底又不会多话的保姆住家里,也免得喝口水还得自己现烧。   他本来有心再问问殷明跟那个古老蔫进货的事,谁想这小子一早也不知去哪儿混了还是回家了,人踪不见。   切,一个个的都成仙了,把他这孤家寡人的家长丢家里,像话吗?!   从炼炉拿了盘黄金松糕出来,又端了笼热气腾腾的灌汤小笼包,正琢磨着是用牛奶配,还是喝红茶,索性两样都斟一杯,慢慢喝,就听着前院一阵喧闹。   曹富贵赶紧一抹嘴,放下手里的点心,匆匆奔出去。   前院站了七八个人,小乔、殷三、黄胖、猢狲几个都在,另外还有两个黄胖他们在本地收的贴身小弟,一群人中间夹着个花白头发的干瘦老头,蔫了吧叽,愁眉苦脸的,仿佛是被一群猴子争抢的干花生。   “阿哥。”“贵哥!”“贵叔好!”“贵爷好!”   乱七八糟的招呼声响起,除了小乔,个个都点头哈腰笑嘻嘻地冲着富贵哥打招呼。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喊法啊!你们这帮小子,搞什么明堂?”   曹富贵听得差点喷出一嘴牛奶。   我去,“贵哥”还好,“贵叔”也过得去,毕竟有些年纪了,可这“贵爷”是什么时候升的辈分?听着都快黄土埋半截了!   喊“贵爷”那小子是京城人士,原本是疤头哥手下转投土财主的,如今是心甘情愿喊财主大爷一声“贵爷”。   他讪笑着,悄悄瞅了一眼老大,赶忙向老大的老大解释:“哪儿啊!‘贵爷’就是显出您辈分高,可不是说您上年纪了,瞧您这青春年少的,不知情的还以为您比我还小呢!   主要呢,您不是咱乔哥的老大么,那就是咱们老大的老大,自然得尊称您一声‘爷’!咱京城里一向是这么称呼的,您瞧这街坊邻居还称个五爷六爷的呢,您哪儿当不起了?”   曹富贵呵呵一笑,瞅着这小子挺有前途,起码这马屁拍得让他贵爷挺舒坦啊!   “都干什么去了?大清早的一脑门汗。哟,你这还青一道紫一道的,找谁干架去了?”   他皱着眉头,嫌弃地刮了一记黄胖油脸上的青紫痕迹,瞥一眼小乔,哼哼道:“行了,你们乔哥有分寸,我也不多说,就一条,问心无愧,也千万别丢了我富贵哥的人,晓得不?!”   “晓得!”   一帮小弟,还有小弟的小弟们都齐声应和,声势雄壮,连殷明都应得喉咙粗壮,这一晚上跟着凶残的“狼哥”见了大场面,他是服得死心塌地。   那蔫老头脸色更难看了,像是苦瓜被人硬生生要挤出汁来。   “这位,谁啊?”曹富贵瞄瞄这糟老头子,随口问道。   乔应年微微一笑,解释说:“这位就是古老蔫。哥,我看你昨天不是和殷三谈得挺有兴趣,我和小殷一早就请他老人家到家里来一叙,谈谈生意经。”   古老蔫正郁闷着,一早起来喜鹊叫,他还以为有什么好事,哪成想殷三这臭小子带来个煞星,没说几句话,连他挡门词都不听,软硬兼施,连拖带请的,稀里糊涂就跟着来这西城“谈生意”了。   西城这片虽然热闹,可疤头那伙抽得太狠,生意也不好做呀!   “没事,我就想问问您这进货的路子,我也不是什么不知规矩、坏人买卖的棒槌,也不白问你老。”曹大佬掏出五十拍老头手里,拿起猢狲手里顺手拎来的“货色”,冲古老蔫眨眨眼,“这些都是广省的货吧?看这衣服的样式,估摸着还是港城的水货,来路想必也不是太正经,我说得没错吧?”   古老蔫本来还想藏着掖着,想着怎么混过关,听他这么内行地明明白白一说,老头抖着胡子讪讪一笑,吞吞吐吐,囫囵个地交待了。   这些确实都是广省州城的货,他家亲戚在铁路衙门上有些门路,看顺路让人捎了几趟南方货,没两天就高价卖得干干净净。他一看南货在京城这么受欢迎,索性打通门路包了一节车皮,搞批发,几次下来,赚得是盆满钵满,就是他这二道贩子也喝上了浓肉汤。   电子表、衣服什么的本身成本也不太高,尤其是港城当垃圾收来的旧衣服,基本是白捡,就费点人工拾捣拾捣,偷偷卖出去,那都可是大价钱。成本的大头其实是运输费和人工费。   这年头运力紧张,人员流动不大,干什么都要有介绍信,跑上千里之外进货已经是大多数平凡老百姓难以想象的事了。个人钱款大笔划转太引人注目,只能拿现钱,路上又不太平,大批货色运输还得有专人压运,一样样都是风险和成本。   古老蔫吐着苦水,中心意思就一个,千里贩货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买卖,赚俩小钱儿各位也别太羡慕嫉妒恨,要是想批发,他愿意成本价稍加点辛苦费出货。   问题就是西城的疤头……   “没事,疤头是讲道理的好同志。”乔应年在旁边凉凉说了句。   古老蔫被他一噎,半句话差点没把自己呛着。   讲道理……像你这小伙子这样讲道理,疤头那是肯定会听的。   “老古啊!咱们都是生意人,辛苦忙碌不就为俩小钱么。今天,我家小弟有点不太尊重,你也别在意。”曹富贵听了老古的诉苦,笑眯眯地安抚,“这样,现在你手里有的货我全吃下了,价钱你看着合适给,以后呢,说不定我们还要常常打交道。   阿乔,送客。顺路把货进了。”   曹富贵笑眯眯地让小弟们送客,肚里的算盘打得滴溜响。   远途贩货简直就是为他的炼庐量身定造的好买卖,什么路途远,路上危险,运输困难,那是事吗?唯一能制约他富贵哥的,就是兜里本钱的多少!   当然,还有一条就是政策法规,如今虽然紧箍咒放开了些,可是“投机倒把”这罪名还高悬头顶,只能悄悄地进村,打枪滴不要。   至于分销商、零售商……曹富贵笑吟吟地看了一眼装作若无其事的小乔。   呸!一个被窝睡了这么些年,这小子撅下屁股咱都知道他要放什么拐弯屁,西城这帮子废物再横,还能横得过横行县城、省城,搭着火车游侠千里的“乔哥”?   当年县里省城里的混混们能乖乖服管收破烂,如今自然也能悄悄四下干个体小买卖。   当今社会为什么这么浮躁,不就是太多年轻人没事干没钱赚么。有个轻松干活就能赚点不大不小钱的活儿,他就不信这帮混混们还能天天热爱干架?   这也算是咱为政府收“破烂”,增加就业,减轻负担了。 第110章 回来   买卖要做, 但市场先得摸熟,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嘛!何况小乔也快放暑假了, 两人出来小半年没见着阿奶她们, 心里挂念得很。   小部队里倒是有电话,打起来也麻烦, 得先约好时间打到小队部, 小队部的干部一声吼“XX有电话”,再到电话跟前两头吼, 通话音质还很差,曹富贵也就十天半个月想狠了才打一通。   这种时候他就惦记起“梦里”那种手上捏着, 小巧又精致, 还能到处转着走着的“手机”了,唉!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用上这好东西。   曹富贵拉过商业实践能手,如今又进修了理论知识的经济砖家小乔、零售小贩殷三,再叫上黄胖、猢狲两个, 又喊了几个头脑活络的本地小弟,一起开了次“商务”会议,把从古老蔫那里进的一大堆零散货登记分派下去。   由小乔总负责,殷三负责各头联络, 黄胖和猢狲各领着小弟们在划分出来的各销售区域销货,不但要调查记录各处零售点的人流量,还要记录人们的喜好, 调查购买力……可把这俩不学无术的混混精英给吓得头都大了。   “哼!没知识还想混成成功人士?赚钱可不是靠你们的拳头打打杀杀, 靠的是头脑!”   曹富贵撇撇嘴, 教育这俩扶不上墙的小弟,“要与时俱进,跟上时代的步伐晓得不?我和你乔哥一步步迈出去,你俩跟不上,还怎么跟我们混?到时阿拉开着小轿车跟老外讲‘好多油多’,你俩总也要学会讲一块洋钿‘闻斗锣’吧?”   说到激动处,富贵哥连乡音都冒了出来。   黄胖本来就是很有上进心的人,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放着县城吃香喝辣的小日子不过,非得跟着曹老大一块上京。如今听君一席如此有道理的话,自然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咬牙踮脚跟着学也得上啊!   好在乔哥没有撒手不管,这俩的市场调研不仅仅是为家里开拓财路,那也是为他的专业课做小白鼠,不能让他俩蒙头瞎干。   乔应年画了一张简单的人流量地图,让他们按图填数,又设计了一套商业调查问卷让背熟,再教给下面的小弟,有客上门时问上几句,记下答案打个钩,就能粗略有个大概的结果。他平时课业繁重,只有休息天和晚上偶尔能走几个点看看,收集数据和联络的任务就只能交给殷三了。   小乔不动声色地瞅瞅跟前跟后,把自己当偶像一般的俊秀小子,嘴角一翘,非常满意他的识相。这么个小年轻老在阿哥身边绕,脾气又有点像当年的自己,那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也不枉他收拾疤头,顺便震慑这小子一番了。   货散出去没几天,东西卖得精光。   十几个小弟兴奋地数着自己赚的钞票,一边攀比,一边向富贵哥报账,同时还拿出了自己填得歪歪扭扭,鬼画符似的市场调查问卷。   曹富贵没给他们定销售价格,只按成本加一定利润的价格把东西赊给小弟们,卖什么货,要多少量让他们自己定,销售区域也是划分好后任他们自己协调着选,实在要争的,猜拳定胜负。最后以销售利润高低和商业调查认真度和效果,综合来定小弟们的“成绩”。   成绩最好的,下次优先选货和销售区域,但是如果有剩下卖不掉的货,全部要算他们自己的成本。调研效果怎么样,当然是由乔专家来评判。   外号“捻子”的京城混混勇拔头筹,把他给激动的,马屁话一串接一串都不带重样的。   这小子养了一头披肩长发,据说人老外明星“披头士”就是这么个披头散发的艺术形象,奈何老京城人民不理解他这颗脆嫩的文艺心,硬是把他这头发当成了当年太平军的“长毛”,可北方没闹过“长毛”就闹过“捻子”,反正也差不离,他就被老少爷们混叫成了“捻子”。   富贵哥也乐了,果然爱拍马屁的小伙子有钱途,这不就是前阵子喊他“贵爷”那小子吗?果然有蓬勃向上的劲头啊!   三天功夫,这小子卖了他自己选的五块电子表、二十盘磁带,还有一些七零八碎的小玩意,他从富贵哥手里赊的二道“批发价”是一百,一共卖出了二百十一块三毛,都打着滚的翻两倍不止了!   这小子选的地方是大院子弟们爱出没的“好玩”地方,年轻人爱新鲜货,手里又有俩钱,再加上捻子那张嘴皮子,也怪不得能让他卖得这么好。   总的合计下来,电子表、磁带、姑娘衣服是最好卖,而且利润最高的。   曹富贵心里有了数,把钱数一点,就按着原先说的“成本”数出自己的那份,余下的又按数当作奖励发了下去。   小弟们惊得眼睛都瞪圆了,喜出望外,这可不是十块二十块,每人手里都起码五十以上的“大钱”啊!   尤其是“冠军”捻子,不仅全额拿到了一百十一块三的纯利,富贵哥另外还自己出钱奖了他五十块!拿着一百六十多块的巨款,平时兜比脸还干净的混混瞪圆了发红的眼珠子,手都哆嗦,终于结巴了。   “贵贵贵、贵爷!这钱,太,太太太多了……”   他有心推辞一二,可手里的钱像是粘了胶,怎么都伸不出去。   家里六口人挤在一间鸽子笼里,弟弟妹妹只能在一尺多宽的板床上轮流睡,大哥顶了老子的工,一个月才赚三十一块,还要养全家,连个媳妇都不敢娶。他爹身为长子,爷奶却只能挤在三叔家奉养,逢年过节就得被婶子阴阳怪气地指桑骂槐。   他是家里的老二,平日混不吝的,他爹求爷爷告奶奶的说是他脑子不好使,有病,这才没去插队落户,和街坊小子们一道混着,浑浑噩噩,日子见不到头,就这么混呗!   可是现在……   捻子捧着那堆钱,似乎是找到了一条金光大道。老子这大腿抱对了!   “得了,收起来。你贵爷还差你这几块钱?这叫赏罚分明,晓得不?”   曹富贵对他那不舍的小模样嗤之以鼻,也跟小弟们说明白了,以后要是理顺了进货渠道,这个批发价就只能给自家的兄弟,对外还得加一层利,销售考核的办法也会相应调整,到时就全听乔老板的话。   分了钱,贵爷又特地叮嘱一番,一定要小心低调,财不露白,要是不小心进局子了,也得咬定不开口,敢牵扯旁人的,看大伙饶不饶得过断人钱财的。   “狼哥”漠然一眼扫过,小弟们亢奋过头的劲顿时消了,惊出一身冷汗,信誓旦旦地答应下来,封紧嘴巴,坚决低调!   ……   顾青山大佬悄没声息地回了京城,捎带回俩老头。一个秃头油光滑亮,红光满面;一个厚瓶子底眼镜遮着满眼精光,一脸谁能有我惨的糟心模样,没精打采,欲说还休。   久违的顾老大握着来接站的富贵哥的白嫩爪子,轻轻拍了拍,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他没跟老头们一道参加富贵哥给大伙办的接风洗尘宴,而是跟着老婆女儿一道回新家。   顾日星眼角水光亮晶晶,挥手和富贵哥道别,作着嘴形约好下次来家一道好好聚聚。   没办法,顾大佬现在位高权重,却是初来乍到,又百废待兴,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的一言一行,不得不谨言慎行,步步为营,低调再低调。   殷老是文艺圈的,本来就挂了个闲职,如今平反,工资补上了一大笔,可破事就没那么多,还是潇洒自在任我行。   在林坎这桃源乡里待了几年,又有公社干部和富贵哥护着,老头除了开头几年受了点罪,后来那几年简直就是在乡间采风,除了不能自由回家与亲人团聚,吃穿住行哪样都舒坦。又有富贵哥红字各种【 1】【 2】的不时投喂,兴来作点画,还收了几个得意徒弟,自在又逍遥,生生都长了十几斤肉,这叫一个富态哟!   他老人家的“功夫”得意门生小乔,正在学校跟导师做一个紧要课题,分不开身,没来接站。苗儿这个艺术高徒可特地请假来了。   半年多没见,苗儿看到老师亲热得不得了,喧寒问暖,拎包斟水的,可让老头一问有没有好好练画?顿时就红着脸蔫了。这半年来她赶着学业,像是海绵似的努力汲取知识,还得参与各种社团活动,又要帮大哥“随园居”忙里忙外,等修院子时还兴奋地一道设计监督,后来还得时不时帮哥打扫卫生……   忙得跟陀螺似的,几乎就没拿起过画笔。   殷立忙笑着岔开话头,拉着母亲对胖老头嘘寒问暖,老殷见着他腿恢复健康也是欣喜不已。   殷三不甘不愿地站在后头,不时从鼻子里嗤两声,要不是乔老大盯着让他来接站,当他愿意来接这花心老头子呢!不过乔老大说让他盯着的人……那个说着说着就快哭的顾家小白脸,倒还真的跟贵哥感情挺深。要不是顾家人一道自己回去了,他瞧那小白脸还真说不定能跟着贵哥回家。   啧啧!乔老大这么厉害一个人,文能搞商调,武能打流氓,他争宠吃醋也厉害啊!   要他说,都这么大人了,就算是把长兄当爹,这宠争也白争,说不定哪天贵哥就给娶个大嫂回家了呢?他就从来不跟殷老二争,没看殷二这么个软蛋,也娶上媳妇,三年抱俩了,眼里哪个角落还能放下兄弟?能记住他殷三的名字就不错了。   贵哥这么个人物,啧啧!也就早晚的事。 第111章 洗尘   “茨菰烧肉、叫花童子鸡、蒜烧黄鳝、斩鱼圆……老胡, 我够意思吧?你爱吃的菜,我是一样没忘记。”曹富贵一边夹起一只鲜嫩浑圆的鱼圆子放到老胡的碗里,一边像是讲单口相声似的报出一串菜名来。   汤水袅袅雾气蒸到脸上, 胡敬全撇着八字嘴, 拿下他那瓶底子厚的眼镜, 哈上口气, 拿袖子拭干净, 顺手拭去了眼角的水汽,戴上眼镜又是一付很让人手痒的欠揍穷酸可怜样。   “富贵啊!我孤老头子下半辈子可要投靠你了, 你看我这兜里一干二净,头上还戴着‘帽子’,也就一身三四十年算计出来的账房本事还能顶点用……”   “你这算盘珠子别算到我头上我就谢天谢地了!”   曹富贵不屑地斜了这老头一眼, 拍拍他肩膀,鼓励老同志好好干, 这不是才五十几么,好好给富贵哥当财管,努力赚钱,被老婆孩子甩了又怎么样,兜里鼓了,未必不能一树海棠压梨花, 再发春枝生新果么!   满满两桌亲朋好友, 新知旧交, 连小乔也从学校赶来参加洗尘宴, 曹富贵看看这热闹的场景, 热血澎湃,激动不已,站起身来贺酒。   “诸位亲朋好友,今朝咱们痛饮团圆酒,努力生活,努力奋斗,也祝愿大家能活得舒心,事业有成,腰包鼓鼓!愿来日更饮庆功酒,干杯!”   一满杯陈酿黄酒仰头而尽,小白脸上也浮起晕红阵阵,大伙齐声喝好,满饮杯中酒。   这晚难得高兴,贵爷喝了足足有一小坛子女儿红,喝得霞飞双颊,眼睛锃亮发光,搂住小乔的脖子不撒手,一边拍着小乔结实的胸膛,大着舌头冲老胡呵呵笑。   “怎、怎么样?哥自个儿从小养的,养老送终有靠,老婆儿子都是他……唔唔唔!”   乔应年一把扶住醉熏熏胡言乱语的阿哥,轻轻一按他的虎口,富贵哥顿时半身酸软,咦咦唔唔地趴在小乔怀里,脸蛋红通通地睡过去了。   “诸位,抱歉,我家阿哥就是这么个脾气,明明三杯的量,遇着高兴事能喝一坛子!大家继续,我先送阿哥回去休息了。黄胖,帮我招呼好各位好朋友们。”   小乔半扶半抱着富贵哥,歉意地说了几句,和师父打声招呼就拎着人回家了。   胡敬全酸溜溜地瞥了一眼这哥俩,瞅着这俩亲密的身影,又是羡慕又是心酸,不知怎么地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滋味有点怪?   这特娘的也是曹富贵这臭小子好运气,捡个孩子撒手野生放养似的,居然让他给养得又“孝顺”又能干,才高八斗不说,难得还体贴入微……   “咱们富贵哥一向都是好狗运啊!”   他摇头一声叹。   老殷听得不乐意了,曹富贵这小子性子虽然和他不大相合,可人仗义厚道,老哥几个在林坎这些年承他的情,家中又多承照顾,几个不争气的小子都让他管得服服帖帖,这欠的就不是一点钱财交情,而是一辈子!   老殷眼一瞪,给自己和老胡斟上。   “喝!”   ……   被小乔扶到室外,幽幽夏夜凉风一吹,喝高了的曹大爷脸一绿,赶紧一扭脖子,在路边小花坛里哇哇吐了一堆。   小乔掺扶着,轻轻给大爷顺背,瞧着阿哥嫌弃地扶着自己蹦开,孩子气地离他自己造成的“污染”老远,小乔无可奈何地搂过人,一把摁在二八大杠的前杠子上,要是把人放后座上,瞧这醉猫的德性,说不定骑一半这人都不知丢哪儿了。   小乔扶着车子半靠在墙上,脱了自己的白衬衫,又把里头的汗背心扒下来,露出一身久经锻炼,肌肉匀称的好身材。   曹富贵半醉半醒的,瞧着这一身腱子肉,眼珠顿时贼亮,嘿嘿嘿笑着,两只白嫩的爪子就摸了上去,一边还贱兮兮地哼唧:“大爷我是特殊材料制成的革命群众,不怕你的糖衣炮弹,美色诱惑!主席说了,糖衣吃了,炮弹……嘿嘿嘿~”   乔应年好气又好笑地摁住要上手来摸炮弹的爪子,柔声在阿哥耳边低声说:“别闹,在外头呢!乖乖回家,让你摸个够。”   他拿起自己的背心轻轻拭去阿哥嘴角、身上沾着的污渍,随手把脏衣服丢到车兜里,再将衬衫罩在阿哥头上,两只袖子在他颌下松松打了个结,确保凉风不会再吹着人,这才向后迈起长腿跨上自行车,用力一蹬,向前行去。   醉猫难得平静了片刻,静静地坐在前杠上,坐在他的胸前怀里。   静谧的夜里,折柳街上行人不多,大大小小的院子巷子前头,三三两两坐着出来乘凉的闲适皇城根人。膀爷们摇着蒲扇,借着路灯的光,挥斥方遒;偶尔还能听到二胡悠悠,撩起一嗓子就是“驸马爷近前看端详~”   日间的浮躁和繁杂,似乎都在星光下散去。   乔应年踏着车,在夜间的巷弄穿行,下巴轻轻抵在自家阿哥的头顶,听着他呢呢哝哝不知所云,只觉得心底里似乎有一处甜蜜的泉眼,欢喜快活源源不断地涌上来,溢满心间。   岁月静好,如在天堂。   他实在忍不住心头的欢喜和甜蜜,行到人迹少处,轻轻扯开阿哥脸上遮挡的衬衫,蜻蜓点水般在脸颊上一吻。   已经快打起小呼噜的曹大爷浑身一颤,猛然举起一条胳膊正捅到小乔的眼圈上,一声高喝:“干!不喝完不算男人!”   乔应年一手捂着瞬间发黑的眼睛,狠狠磨了阵牙,瞪了富贵哥头顶片刻,只等来了呼呼鼾声大作。   他咬牙切齿用力一蹬车,恨恨骂道:“等你清醒了再让你尝尝什么叫男人!”   还能怎么样,当然只能原谅他,然后把这大爷带回家,好好侍候上床呗!今夜欠的账,总有让他还的时候!   ……   等到富贵大爷鞠躬尽精地完成了当夜的欠账,深刻明白了什么叫妻儿一体担当的重任,正想着趁小狼崽子回校,他可以好好歇息歇息,吃点什么食补一下,然而,学校放暑假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   年高身软的曹富贵同志坚决要求停战,让小乔准备准备一道还乡,不说离开亲人们这么久,想得紧,这特娘的富贵不还乡,思想肯定有问题啊!   还乡,坚决要回家探亲。   黄胖和猢狲也很兴奋,跟着大佬来京半年,不说好吃的好玩,各处美景名胜逛遍,这兜里满满的,可都是“团结”胜利啊!   回家,坚决要回家。   非得去那几个鼠目寸光的兄弟们面前显摆显摆不行,顺便也拉上几个愿意跟大哥来京城的,如今大佬一片片基业摊开,有眼睛的都知道前途无量。   京城地方虽好,可到底还是有些排外,就那帮收拢来的小兔崽子们,如今得了点“业绩”让大哥表扬几次,就有点开始蠢蠢欲动,想拉帮结派了。从家乡拉一帮知根底,能闯荡的兄弟们去,不但能帮上老大的忙,也能压压这帮京混子的势头,让大哥看看,能当心腹的,还得是家乡兄弟!   兜里有钱,人也精神,说不得就能在家乡找上个媳妇,一道带着上京,京里的大蜜虽好,可是这性子总归不如家乡娇软的姑娘合口味……嘿嘿嘿!   乔应年在宿舍里收拾东西,准备回乡,顺便也问问几个室友的打算。   林汉强哈哈一笑,还没说话,闻自尧就替他回答了。   “你甭问他,老林肯定是留校自学,他这是四年还不够读的,打算在学校把寒暑假都读满,凑个五年本科!”   闻自尧翻着自己的课本,还在犹豫是不是回家,老林条件不好,家里的关系又僵,他这么上进的人,能有机会就拼命学习,所以毫不犹豫住校学习。   闻自尧自己还是挺惦记家里的,不说寄养的姑姑家得去探望探望,自己家的小妹和妈妈,他也惦记很久了,总想买点东西回去看看。   可这兜里……   乔哥也帮了同学们不少,家里的食铺还特地高薪请北平大学的学子打短时工,宿舍里的几位都跟着沾光,他也跟着去每周做上十几个小时,平时生活上宽裕了不少。可这钱多了一点,用得也凶,买书买资料,平时和同学们聚会也不好意思总让别人请客,京城总要逛逛,偶尔买点特产。   一来二去,钱也不知用哪儿去了。   施复承都笑他,这么菜的理财水平,亏他还是读经济的!   “应年,我是打算回家一趟,宿舍就暂时让给他俩了。”施复承推推眼镜,嘴巴朝着年纪最小的“蚊子”一撇。   乔应年点点头,看看闻自尧讪讪的神情,眼帘微垂,没说几句就找个借口把蚊子叫了出去。   “……市,市场调研?”   闻自尧摸摸脑袋,神色迷惘,这课还没上呢?乔哥这也预习得太早了吧?   乔应年轻轻一笑,别有意味地看着闻自尧,说:“不是在京城,我想请你去广省州城做个调研。……好好研究一下京城市场人民的需要。”   他拿出一块电子表,不由分说给震惊的闻自尧戴上,又拿出两盘磁带塞到闻同学的怀里,最后拿出了五十元钱交给他。   “这是我请你协助调查的经费,你留个家里的联系方式给我,等我从家乡回来,会和我哥一道去州城找你。到时可要请你好好做个导游,带我们感受下州城繁荣的经济氛围。”   闻自尧紧紧捏着那几张大团结,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他看看手上的东西和钱,悄悄咽下一口唾沫润润干涩的喉咙,只犹豫了片刻,迅速把东西藏入怀里。   低声道:“我明白了,我会回家乡等你们的。” 第112章 回乡   “好好,乡亲们好啊!老何叔, 干活呢?哟, 春妮成大姑娘了!二子, 过来,舅爷给你糖吃, 你跑什么!……”   富贵哥穿着京城样式的衬衫, 带着一帮小弟们爬山涉水回家乡, 坐在“突突突”直冒烟,颠簸又喧闹的手扶拖拉机上, 扯开嗓门回应路过经过的乡邻村人。   山路难行, 这几年公社里也下大力气修了一截主路, 跑小车不行, 可跑个拖拉机完全不成问题, 那玩意是国家根据苏联老大哥的重工风格弄出来的,最大的特点就是皮实,好伺候。只是山路虽然修整又拓宽了些, 公社也没钱弄成要求路基扎实的娇贵洋灰路,就地取材用碎山石和土灰铺的路,跑起来未免就有些颠簸。   曹富贵坐在拖拉机后斗上, 学着主席阅兵的样子威严气派地挥手, 这重心就有点不稳当,小乔坐在旁边, 两手牢牢箍住阿哥的腿, 生怕他兴奋过头栽下车去, 那就一个悲剧了。   “咳咳咳!宝锋,你丫会不会开啊?知道的这是接你哥回家,不知道的当你是筛米做人肉汤圆子呢!”   “哥,这是路颠簸,怎么能说我技术不行呢?再怎么说,我也是学习班上第一名毕业的,开了半年多拖拉机,几百只猪都拉过了,还能颠着你……嗷!”   宝锋当年跟着越教授搞农机修理,理论学了些,实操更没话讲,和公社里其他上拖拉机驾驶学习班的年轻人比起来,那简直就是鸵鸟立鸡群,很快就脱颖而出,赢得了公社甚至是县里第一批拖拉机驾驶员的光荣工作。   这活不单是工资高,一个月有四十多块,关键是荣誉,荣誉!那县里公社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看着拖拉机驶过,眼里那个闪闪亮哟……咳,他虽然已经家有媳妇,孩子都不小了,可也不妨碍他接收小娘们仰慕的眼光么!   曹富贵一巴掌拍到这臭小子的头顶上,骂道:“会不会说话,会不会说话呢?半年不见,你倒是长进了,侬阿哥是猪猡,侬还会是啥畜生啊!”   没看到倒是挺想家里的亲人们,偶尔也会想想宝锋这倒霉孩子,可是真见到人了……娘的,手痒痒就想往他脑袋上招呼。   “哥,大哥哎!我都是三个孩子的阿爹了,你多少给我留点面子好伐?”   留了两撇漂亮小胡子的曹宝锋,坐在驾驶位上,躲又没处躲,只能缩着脖子讨饶。   “哥,注意驾驶安全,小心手疼。回家去,我替你揍他。”   小乔凉凉地看了一眼不服气的宝锋,柔声劝阿哥,就怕他闹狠了,一个跟斗摔下去。   “哼哼!就算你当阿爷了,你哥还是你哥!”   曹富贵又一巴掌清脆地拍上宝锋的后脑勺,听这小子愁眉苦脸地哀叫一声蔫了,这才心满意足地安稳坐下。   曹宝锋偷偷翻了个白眼,有冤也没处诉去,从小就是这样,小乔这家伙就跟狗护食似的护着大哥,根本不管有理没理。他就算是想反抗,打得过细胳膊细腿的白嫩大哥,又哪里打得过武力值比野兽都凶残的,还为虎作伥的乔狗腿?   侧头瞄瞄大哥在京城住了半年,倒越发容光焕发的青春模样,曹宝峰酸溜溜的想,不是说京城风沙大,又干燥不养人么?怎么自家这个活宝大哥倒是越活越年轻了?   再想想拖拉机上装的满满一车好东西,宝锋肚里哀叹,果然大哥就是大哥,在丹山公社是条强横的地头蛇,到了京城,那叫一个四脚蛇进化成过江龙,翻云倒海,本事是越发大了。本来他还暗戳戳自得,自己在公社里那也是个有身份的人了,那晓得阿哥一回来……果然你大哥还是你大哥!   “富贵,回来啦!”   “曹家阿婆,你宝贝大孙子回来咧!”   “富贵哥,我大阿爷正在你家坐着等你呢!”   “贵叔!” 第113章 南下   “二傻都有女儿了, 这日子可过得真快啊!长大可千万别长得像他爹似的, 黑塔一座。”曹富贵睡在小乔的屋子里, 感慨道。   知道他要回家, 阿奶和二婶早早就给他整理好了房间,可接风宴上大伙喝得高兴,好多亲戚都喝醉了,要留下来住一宿, 曹富贵索性把屋子让出来,自己跑到小乔的院子里住。   他们一道去京城,小乔的新院子空着也是空着,曹富贵索性托付了老酒伯,让他住进来顺便看院子。老头膝下无亲, 又不愿意千里迢迢去北方,住在这小院里, 和老曹家相互关照着,也算能照顾他下半辈子了。   洗尘宴上都是曹家自家亲戚, 老酒伯不肯去吃, 倒是和曹富贵坐在一道饮茶消酒, 说起乡间趣事、故人近事, 聊得很开怀。   “明天我陪你去见见老朋友们,”乔应年搂着阿哥低声说了句, 轻轻在他额上亲了记, “睡吧!”   在家乡待了一个多月, 但曹富贵似乎已经不怎么习惯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纯朴乡村生活, 根本闲不下来。他带着乔应年东跑西走,到处看看有什么可以开发的特产,要是能着乡亲们把山里的好东西卖到京城去,大伙的腰包都能鼓一鼓。   如今已经高升为公社书记的石河生十分欣赏富贵哥发达不忘本的品行,也抽出时间来跟他一道从京城人民市场需求的新鲜角度来看看这熟悉无比的家乡山山水水。   “竹荪、柿子、雷笋、酸枣果、黄花梨、白枇杷……样样都是好东西,可惜这山路太破,时鲜根本来不及运出来,只能自家吃吃,板栗倒是能运出去,供销社统购也卖不上什么价。”   石河生和曹富贵一道在山间地头转了一圈,也是感慨万分,当年要不是富贵哥发现了山上的那片栗子林,还有地主家窑藏的粮砖,还不知要饿坏多少乡亲呢!   如今公社里都逐渐种上了改良的粮种,温饱是没什么问题了,可人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吃饱了就想着兜里的钱不够用,想方设法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更滋润。   他虽然是公社的书记,可论见识和主意还真比不上富贵的眼界和决断,难得富贵如今上京都转了一圈,当然要找机会好好问问他的主意。   曹富贵也不藏私,使个眼色虚指上方,说:“中央领导都说了,‘不管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这个国家政策肯定是会逐渐向经济发展的方向走。老石,咱们丹山也得抓住时机,鲜的货出不去,那就先想想怎么加工,做笋干、萝卜干、柿子干……多跑跑城里,很多厂矿如今都愁职工福利买不到东西呢!   等到时机合适,再把咱的山路好好修修,不但山里的货能运出来,说不定还能像人家老外那样,搞什么旅游景点,让全国人民都来看咱们丹山的美景,你老石带着乡亲们坐在家里头就能收钱,多少美!”   曹富贵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吹起了“梦中”见到的未来美景,可把石河生给逗得,笑骂一声:“你倒是想得挺美!”   在山清水秀的江南山间度过了美好的半个暑假,曹富贵终于还是放心不下京里的一摊子事,还有他的广省“进货”计划,给阿奶和亲朋好友们留下一堆“特制”美食后,他依依不舍地带着小乔踏上了去州城路途。   因为身上有炼庐这个不能说的秘密,曹富贵没让黄胖和猢狲他们跟着,吩咐他俩带着新招募的老兄弟们,先去京城汇合,适应一下那里的环境,等到他去州城探路回来再安排“工作”。   州城地近港城,风气与内陆大不相同,又有许多水货“好东西”流入,走在州城的街头都仿佛弥漫着金钱的味道。这地方“鸟语”花香的,外地一般的土包子来了,那整个人都是懵的,别说找到地方,连句话都听不懂。   可富贵哥能是一般人嘛?!   “梦里”的乔应年,在这个时间段已经跟张普玉混在一起,卷入了他越狱出逃的浑水中,越陷越深,只能跟着辗转奔逃,一路流窜到州城,最后通过蛇头偷渡到对岸的港城,从此开启了血腥的地下帮派大佬征途。   当年这抽疯一般的“噩梦”时不时跳出来,吓得曹富贵六神不安,差点要去菩萨庙里拜拜。这些年下来,他早就和“梦”和平共处,甚至还摸出“梦”的规律——只要走到梦里“乔应年”相近时段接触过的地方,那些“梦”的片段就会格外清晰,也会多次重复出现。   利用这些规律,富贵哥如今对州城说不上是了如指掌,但是大致的情况还是有点头绪的,至于说古里古怪的粤语,讲是不会讲,在梦里听多了,了解话语的重点意思那还是“洒洒水啦~”(小意思)。   更何况,小乔未雨绸缪,早就邀请了本地出身的“蚊子咬”同学作为先遣部队,来州城四处探查,帮他们找了好几家能供货的商家和厂家。   “……说是厂家,其实就是小作坊,拿了国营厂出的布,然后照着港城那边的样式来做衣服,价格又不像正宗港城服装那么贵,倒是很受欢迎。”   闻自尧一边带着富贵哥和乔应年去看了几家服装“厂”的产品,一边又拿出新采购的几只电子表给两人看:“原来没去打探这些,还真不知道里头猫腻这么多!”   原来这些小电器也分几种,一种是港城来的水货,相对质量最好,价格相对便宜;另一种则是正路进来的港货,质量也不错,价格略贵;还有的则是这边的作坊和厂家,悄悄山寨,仿冒的水货,价次质更次,有些电子表甚至就是样子货,买了那才真叫坑爹。   他边摇头,边给富贵哥他们详细说道。   身上有钱,脑袋里又有知识,这些天做了这么多有目的的市场调研,闻自尧的精气神都和刚去京城时完全不同了,自信地侃侃而谈,言之有物,再也没有了那种表面开朗却掩不住暗底下自卑的模样。   “小闻你这个经济果然没白学,厉害厉害!好,就听你的。”   曹富贵大力夸赞小乔引介的室友,一边眼睛瞪得溜圆,四处看着各种各样的小商品,虽然政策还没开放,但州城确实比京城那边经济活动更为活跃。   有热情的“先锋官”兼翻译小闻同志一道,和厂家谈价钱就方便了许多,只是货物运输不便,要是大量定货也没办法订到车皮,只能先把看中的货物先每种订了几样。   等初步交易完成后,乔应年不动声色地送走了劳苦功高的蚊子,又借了他几百元钱,让他自己也进点货。转回厂子里,就见富贵哥已经卷着舌头,讲着“知唔知”,又跟人家买了一堆的货,指定送到他们预先定的库房中,□□。   乔应年嘴角轻轻翘起,帮着阿哥又奔忙十几家,花光了兜里一大半的钱。   “……哎妈呀,累死我了!”   跑了一圈厂子作坊和黑市,等到回招待所,天都擦黑了,曹富贵这才觉着浑身酸痛,累得半死。   “这弯腰捡钱,特娘的也是个苦活啊!”   富贵哥深沉地感慨,比起京城里那些商品的价格,这里的货源又多,价格简直便宜得令人发指,以京城生活物资短缺的状况来看,这些货只要运回去,几乎就是沙漠里洒壶水,转眼就能被人民群众饥渴的需求给吸得精光。   这不是捡钱还能是什么?   在州城悄悄分头收了十几天的货,曹富贵把自家炼庐的空地都给塞得半满,要不是钱实在不够了,他还真想再买上一堆。   和闻子尧约定了八月二十日一起回京,闲下来的曹家夫夫两人一道在州城好好逛了逛,甚至连封锁的对岸也眺望了一下。   曹富贵搂着自家高壮媳妇的肩膀,特地买了只海鸥照像机,美滋滋地请照像店的师傅跟了两人一天,拍完了整整两卷胶片,可把那照像师傅给高兴又替他们肉痛。   哎呦!真是难得遇到这么暴发户的土包子。   曹富贵得意地欣赏着印出来照片,他富贵哥那是相当上照,还不显老!嘿嘿嘿!   瞧着照片里,自己身旁高大俊朗,嘴角噙着温柔笑意的小乔,他撇撇嘴,很是不甘。明明吃一样的东西,怎么这小子就越长越壮,气势惊人,自己就水嫩嫩的,说是小乔他弟都快有人信了。   哎!这莫非就是幸福的烦恼?曹富贵摇摇头,想起自家倒霉催的老祖宗,要是这延缓青春就是炼庐的副作用,那真是怪不得老祖宗他老人家“臣不密则失其身”了。   除了小商品,曹富贵在州城溜达了一圈,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州城里的印花“的确良卡几”布料零售要6元一米,还要3寸布票,而白“卡几”出厂只需要2元多一米,如果以公家的名义采购,甚至不需要布票,就算再加上印染的成本、运输等等成本,也就4元出零。   问题就在于,这玩意需要规模大,才能多赚钱,可规模一大,“投机倒把”这帽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扣上来,还有统购统销的政策问题……   曹富贵琢磨来琢磨去,不舍得错过这么好的商机,索性和小乔一道,去黑市卖了一堆炼庐里的农产品,拿着介绍信,以公社的名义,把人家国营XX厂里的白卡几全给收拢了。   春风即将吹起,他也得备点奋战的资源不是? 第114章 生意   采购了人家厂里剩下的3千多米“白卡几”, 还有一堆印糊的次品布, 曹富贵和小乔兜里的钱几乎见底了,富贵哥又不舍得贱卖自家收藏的好东西和玉石, 也只能依依不舍地和闻子尧一道踏上了北归的火车。自然,在小闻面前,他和小乔除了随身一点行李, 其他的货品一件没带, 都“托运”了。   闻自尧倒是大包小包带了一堆物品,不但有他“采购”的货品, 还有他家里亲人为他准备的衣物和特产。他虽然有了乔应年的贷款, 但是现今政策不明, 到底还是没敢多买, 生怕惹上什么麻烦,丢了自己前途无量的北平大学学子身份。   等到富贵哥回到京城,他手下直属的分销商、零销商已经有三十多人, 他索性把临时租放库存小商品的库房交付给黄胖和猢狲, 由他们俩和捻子一起管理这些混混转行的下级“小商贩”, 按着富贵哥给他们的成本和数量三天一报账。   再由富贵哥和小乔统计销售情况,以确定下次的进货计划。   富贵哥放手脱出了大半的事务, 而黄胖和捻子一下子成了掌管近万元金额商品的管事,也兴奋得半夜都睡不着觉,至于猢狲这家伙十个手指的数都未必能算清楚, 也就是用来给黄胖壮势, 顺便监督捻子而已。   虽然知道京城市场的饥渴, 但是能在短短半个月里把近万元的小商品给吃得精光,还是让曹富贵大吃一惊。   扣除了成本后,曹富贵在这笔转手倒卖生意上居然赚到了一万三千多元,他甚至还没拿出那一大批布料。   而他下面的无论是混混零售商,还是古老蔫这种二级批发商,都几乎赚到了一半以上的净利润。像捻子这样不但批发了一批货色销给狐朋狗友,自己还没日没夜地跑零售,能说会吹又肯苦干,这一单他一个人竟然赚到了一千三百多元!   钱是英雄胆,更是男人腰。   有了钱,这帮子原本让人看不起,自己其实也不怎么看得起自己的混混顽主们,瞅着富贵哥就跟公牛见着飘摇的红布似的,眼珠都红了,粗气直喘,要不是边上“狼哥”目露凶光盯着,真是恨不得冲上来拎着贵哥的领脖子摇——老大,快,快进货!   曹富贵被小弟们的激情感动了,他倒是也想再去进几趟货。可小打小闹悄悄卖货还好,要是这么一堆人都挤在几个邻近的区域里销售,不但动静大,还互相影响利润。但是要扩大销售区域,免不得就得走到别人的地盘上。   在金钱刺激下,有“狼哥”带领的,有组织、有纪律、有理想的销售军团,一路碾压,以德服人,讲了几个月的道理,把富贵哥的白药都耗了两炉子,终于把销售队伍扩展成了三级,个体零售人员足有一百二十几个。这还是富贵哥坚决要求控制人员,严守纪律,低调再低调的结果。   为了不让各地区批发销售的人员进进出出太显眼,曹富贵索性在京城其他几个区的商业中心附近又买了几套房子,用作临时批发点,有两个是不大的四合院,还有几套都是一般的民居。   自然也有几处租户纠缠,但现在生意要紧,分分钟几十块上下,曹富贵也懒得和那几个不识相的租客多说,胡萝卜大棒一齐下,又有几十个红眉毛绿眼睛的小弟时不时在附近转悠,很快就搞定了房产问题。   78年冬,贵哥召集了“精选”之后的黄胖、捻子、古老蔫等12个二级经销商,一起到东城主商街边新买的小楼里,收听十二届三中全会的新闻广播。   当听到新闻播音员铿锵有力的声音播报出“……把全党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时,就算是早已从报上获悉消息的曹富贵,都忍不住激动得全身发颤。   他用力握了握小乔的手,一爪子重重拍在桌子上,眼珠子锃亮发光,咬牙切齿地低声喊道:“小的们,发财的好时机来了!”   如今已经完全转职为个体户小商贩的原混混们,也都两眼发直,在老大激情的话语中一脸憧憬,眼珠里都散发着金钱的光芒。   老大说得好啊!国家的大政方针虽然已经定下,但大船转舵总是缓慢而艰难的,在这种关键时刻,大伙不能掉以轻心,千万不要以为赚俩钱就天下无敌了,别说公安,就是一个戴红箍的街道大妈都能追得你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一定要低调再低调,切记枪打出头鸟,出头椽子先烂。   但是一帮子混混骤然有钱却不能显摆,那也难受得很。   富贵哥指示,都给我消停点,买点吃的穿的不要紧,不许去黄赌,实在要是烧包得受不了,就买房子,一个个都多大的人了,除了古老蔫那老货,就没一个成家立业的。赶紧的,筑巢引凤,娶媳妇!   坚决紧跟贵哥步伐,团结在贵爷身边的小弟们,都听话地情愿不情愿地买了屋子,至于娶不娶得上媳妇,那真是要靠老天爷帮忙了。   几十年后,跟在贵爷身边,或是曾经跟着贵爷混过的家伙们,大多都庆幸万分,当年跟着有买房癖好的老大,多买了几套房。哪怕就是跌倒了,有套京城二环的房子撑腰……哼哼!还有啥过不去的槛?!   政策大好,富贵哥领导的销售人员们,都兴奋万分,摩拳擦掌,要趁着正好春节前夕,人民群众大采购的好时机,加班加点,苦干实干,争取让首都人民过一个富贵安详的好年节。大伙们也捎带着收点辛苦钱不是?   面对着首都人民备年货的汹涌热情,小弟们眼泪汪汪扯着袖子哀求大哥,千万别丢下兄弟们不管,自个儿就回家过年去,这是犯罪啊!对人民的犯罪,对钱包的犯罪啊!   作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高尚的大哥,也只能叹息一声,舍小家为大家,努力为首都人民欢度佳节而努力。   至于家乡,暑假刚回去过,家里人应该也不会太担心惦记,曹富贵就打了个电话回生产队,请二叔转告阿奶,今年过节就先不回家了,赚钱要紧啊!   当哥的不回家,苗儿一个人回去,虽然有同学同乡结伴,富贵哥也不太放心,索性让妹子也留下,一道参与赚钱大业。   紧赶慢赶又去了趟州城进货,物价已经上升了一大截,曹富贵把库存的小商品全部分散下去后,开始琢磨起了自己已经攒了七八千米的“白卡几”布。   京城里当然有印染厂,但是现在大的印染厂大多都是国营企业,生产任务和销售额度都是国家统一分派规定的,他一个没啥根底的个体户想要让大厂子帮着印布?呵呵!给钱也不行。   要是去小印染作坊,那质量和产量都不敢恭维,赶得急了,到时候卖出布去,把人顾客身上印出一身花来,别让人逮了送公安就不错了。   为这么点小事,也不至于去麻烦顾大佬,人情这东西虽说往来有余,可也是用一点少一点,好钢当然要用在刀刃上。   没了张屠夫,咱还吃带毛猪不成?   曹富贵呵呵冷笑,亮出了自家的宝炉。   印花这炼制实在是太简单了,只要放入配比好的染料和布坯,再让宝炉扫入设计好的花色,只要消耗一点玉石能量,就能印出一大堆。   玉石成本虽高,但是耗的这点能量摊薄到每米布上,按着现在的玉石低价格,也就几分钱不到,可印出花来的白卡几布,按着节前市场的销售价,一米的利润就有3元多。掰着脚趾头算,也得印出花来卖啊!   这么多布,要是都印同一个花样,那就有点太显眼了。   曹富贵拎来了老殷的高徒,自家妹子苗儿,让她精心设计了十几种漂亮的花样。   听说大哥要用自己画的花样去印布,苗儿紧张得不得了,精工细作,差点没把简单的布料花画成了工笔画。但是这么一用心,画出来的花样确实相当漂亮又精致,富贵哥赞叹不已,麻溜地悄悄拿了图样去印花。   除夕前夜,最后一点花布都让小弟们销得精光,差点连自家留下来送人的衣料都给卖出去。   曹富贵和小乔悄悄聚在家里数最后分到的利润,三天半功夫,这一笔花布上,他们竟然赚了近四万!   贵哥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还是被这巨大的数字给震得浑身一抖。   “娘哎!有点吓人啊,不行,小乔,咱得歇一歇,缓一缓,免得引火上身,顺便也过个好年。”   曹富贵咽着唾沫悄声道。小乔摸摸阿哥的脑袋,完全赞成这个主意。   当天晚上,苗儿惊吓地分到了一千元的设计费,她吓得声音都抖了:“大,大哥,这太太太多了!”   “给你就拿着!好好攒嫁妆,啧!这么好的妹子,也不知以后便宜了哪个混蛋。”   曹富贵酸溜溜地把厚厚一沓钞票硬塞进了妹子手里,盘算着悄悄让她买个小院子。要不是怕苗儿吓着,有些钱来路确实也不太好说,他还想翻着倍地给呢!咱是那缺钱抠门的大哥么?!   眼看着布料生意这么赚,曹富贵又把主意打到了服装上,光倒腾布料还有“投机倒把”的嫌疑,要是能办个小厂子,那就完全是光明正大的“生产”了,服装的利润更是比纯布料高了不知多少倍。有梦里见过的那么多时尚样式在,还怕这衣服没人买么? 第115章 来京   “听说京城那气候又冷又干, 把厚衣服多带几件,把毛线裤也带上。咸菜呢?都装上了吗?榨菜、萝卜干, 还有川婆子那个辣豆豉也装上, 富贵最爱吃这一口。你拿这么大袋子米粉作甚?”   阿奶把老二、老伴还有媳妇差使得团团转,年初三不忙着走亲访友,跟孩子们一道乐呵, 却是指挥着家里几个收拾东西准备上京。   曹家阿奶张氏本来就是当仁不让的曹家之主,如今有大孙子满把的钱孝着敬着, 小脚的旧伤也被治愈,这几年养尊处优, 好吃好喝滋润着,孩子虽然也有闹心的时候, 可也比旁人家争气太多, 她是越发活出大户人家当家老太太的气势来了。   “寒冬腊月的,京城那边冷得很,你这身子可别冻出个好歹来。实在想富贵, 你就让老二给他打个电话,何必自己跑几千里去?”   阿爷一边无奈地按着老太太的意思收拾东西,一边嘀咕,自家这媳妇是越活越年轻了, 一把年纪了还和孙子赌气, 非要去京城, 还不让老二通知富贵, 真是越老越小哉!   “过年不就是过个阖家团圆, 你大孙子忙事业不肯回家,哼!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总成了吧?”   阿爷喃喃念了句:“老三好几年没回乡了,也不见你说要去探亲……”   阿奶眼波一横,道:“老三是当兵,忠孝不能两全!如今媳妇孩子都有了,留在边城,我去烦忙他作甚?”   阿爷立即低头收拾东西,再不多说半句话。一家之主定了主意,那是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坚决执行。   转头就看见老二傻呵呵地团团转,忙得昏头转向,条理全无,他摇摇头,也懒得管这笨蛋儿子了,至少孝心总是有的,还有一把子傻力气,护着老两口上京总算还能用。   王柳枝欢天喜地奔进来,连声喊着:“姆妈,票买到了!河生帮忙,买了几张卧铺。”   老太太要去京城,她和庆贤夫妻两个年富力强,一路护送老人去和大侄子团聚那是理所当然。再说了,苗儿那小娘在身边二十几年,不好好嫁人非要读书也就算了,一朝飞到京城去,居然也学着她哥不回家,也真是让她又想念又生气。   再想想传说中主席住的京城,自家居然也有机会要去走一走,住一住,王柳枝是兴奋得几个晚上没睡着,挂着两个黑眼圈东奔西走,准备行装。   本来她是想带着宝锋一道去京里,年轻人好歹见过世面,那像他爹被人骗了怕还要帮人倒数钱。只是偏生凑巧,儿媳妇突然害喜得厉害,这是又怀上了,家里已经有三个小的,宝锋再走上十天半个月,哪里还放心得下?只得请了亲家母来家里照顾,再让宝锋留着一道照看。   好在自家婆婆见多识广,心计脑筋都比旁人强出十七八里去,跟着两老上京,还有她姑家稳重又常跑省城的青柱陪着,倒也不怕走丢了。   正月初五,全国人民都还沉浸在节日的欢喜中,老曹家一干人等,在老太太的领导下,乘着还不太拥挤的火车,浩浩荡荡地奔赴京城探亲,同时也打算趁机逛逛久闻胜名的首都。   ……   “乔……应年同学,你怎么会在这里摆摊?”   伍玉珍穿着一身中长款的鹅黄大衣,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盯着就算是蹲在小摊前也显得气质出众的乔应年,不可思议地喊道。   过年过节的,家里人来人往热闹得烦人,尤其是这一两年,贴不上父母,只能觍着笑脸贴上来阿谀奉承她的人不要太多!伍玉珍不耐烦大院里的那套虚伪应酬,也不管年节不年节的,索性拉着闺蜜一道逛街。   哪里想到,会在热闹非凡,挤满商贩的大栅栏巷子里遇到乔应年!   一时之间,各种古怪的滋味涌上她的心头。   她虽然是乔应年的同学,和他打交道的机会却实在不多,这个在系科里,甚至在学校里都能称得上出众的男人,给她的感觉十分神秘而又诱人。   其实在乔应年发表《实践》那篇文章之前,她其实并没有怎么注意这个长得很不错的男同学。一看他来校报到时的穿着以及家庭资料就知道,这是一个从乡下刻苦用功考出来的学子。没有足够的家庭资源,即使他个人再努力,他想要努力达到的终点,也许只是别人的起点线。   她和大院的一帮朋友们在老莫吃饭时,曾经巧遇过乔应年和他的乡下土包子兄弟们,那时,除了长相气质,这个男人没有什么值得她入眼。   直到他写了那一篇风云激荡的《实践》,她的目光开始在这个男人身上停留,慢慢地才发觉,乔应年那与众不同的神秘和出众的能力和学业。然后,他的家庭似乎也并不是什么拖后腿的土包子,他的养兄居然能在京城开店,还能帮助许多困难的同学助学,实在有些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   能够考入北平大学,并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将会有很大的机率成为“食肉者”,或者说“规则制定者”。她稍稍将注意力移到了这个男人身上,却懊恼地发现,这是个“刀枪不入”的冷酷男人。   虽然有些丢面子,但伍玉珍觉得,自己似乎对乔应年的兴趣又大了一点。   家里开饭店,虽然也是个体户,但至少还有个店,而且也不是他本人当个体户,但是在大街上摆摊……这和乞丐又有多大区别?!   伍玉珍用力控制着自己脸部的表情,努力掩饰自己鄙夷、懊恼又恨铁不成铁的复杂心情。   “咦?这些花布好漂亮,多少一米?”   闺蜜蔡莹可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这摆摊的两个年轻人虽然都长得挺好看,各有气质,可好看又不能当饭吃!最吸引她的还是摊上花样新奇又精致的花布,她平时是不怎么在小摊上买东西,可今天这布确实太漂亮了,让她都忍不住想扯几米回去做裙子。   “哎,这位姑娘,你太有眼光了,这是南方来的布料,听说花样是港城出的,特别时髦,一米才7元,还不要布票,再不买就没了!您来多少?”   曹富贵喜笑颜开地展开布幅,向有眼光的姑娘夸赞自家的花布,顺手杵了杵身边冷着脸的小乔,低声道:“你的漂亮同学找你呢,好好招呼人家啊!”   乔应年缓缓盯了笑嘻嘻的阿哥一眼,缓缓站起身,对着伍玉珍绽开一个标准的笑容。阿哥从小教育的,和气才能生财,对谁都能冷脸,就是不能对财主们黑脸。   “伍同学,你好。要买点花布吗?你人长得白,这个绿羽的花色很衬你的皮肤,而且这种花式时尚又大方,比较适合你的气质。”   推销起自家的花布,乔应年也是专家级别的。   至于说为什么来摆摊,自家阿哥闲得扯蛋,非要来亲身体验下小弟们的零售感觉,美其名曰,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这点小小的爱好无伤大雅,又能让阿哥开心,他当然要全力支持。   “这位是你……哥?你们家不是开饭店的吗?怎么又来这里摆摊了?”   伍玉珍悄悄打量了一下那位能说会道,拉着闺蜜嘴灿莲花的年轻男人,眼中是掩不住的估量和一丝鄙夷。   “帮朋友销点货。开饭店和摆摊也没什么大区别,反正都是个体户,但我觉得,这一样是劳动,一样是为人民群众服务,同时为祖国的经济建设添砖加瓦,你说呢?伍同学。”   乔应年的笑容有些冷,更加模式化。   他不想把阿哥介绍给这位眼睛里都长尺子,一分一毫量着人的价值看人的“伍书记”,连名字都不想让她听到。   “是啊,你说的也有道理。”   伍玉珍干笑一声,正想掩饰着买几米布回去,却一把被闺蜜拉住了手。   蔡莹眼睛雪亮,笑得像朵花,悄声道:“珍珍,好珍珍借我点钱,这几个花样都好漂亮,我全要了!”   最后,蔡莹用借她的一百元钱,把摊上的几个花色剩下不多的布给包圆了。   伍玉珍带着笑颜和乔应年告别,心里却有说不出的烦躁,只要遇到乔应年,她一向顺风顺水的计划和打算,似乎都没有办法顺利进行下去。   “喂,人走了还看?”   曹富贵斜睨了小乔一眼,难得有点酸溜溜,啧!一来这是个女的,二来她比自己年轻好多……但是么,他富贵哥的英俊倜傥,潇洒不羁,闷骚十足,又哪里是这样嫩生生的小丫头比得上的?   老男人么,就像是陈年好酒,越陈越香越诱人,自家小乔的眼光,他还是相当信得过的。要不然,这小狼崽子怎么就一心中意了自家这样举世无双的好男人呢?   赢几个小丫头小年轻,那简直是胜之不武啊!   想着想着,曹大爷又怡然自得起来,把难得的一点酸劲抛之了九霄云外。   乔应年看了他一眼,默默收拾好摊上所剩无几的零碎,牵着自家又莫名得意快活起来的阿哥,坐上自己的自行车,回家!   车子刚拐到杨树胡同口,就见着殷三焦急地在那儿张望,看到他俩的身影,飞奔过来,急急喊道:“贵哥,乔哥!你们奶奶来家了!” 第116章 双对   “阿奶!你怎么来京城了?也不和我说一声!也亏得你们找得到这里。”   曹富贵惊喜交加, 连奔带跳地扑向阿奶,小心翼翼地把老太太拥住。   “介大个人了,还像个毛头, 也不知羞!当你阿奶是傻的么?有你留的地址,这么多人还找不到地头,我也白活这岁数了。”   阿奶笑呵呵地拍拍多日不见的大孙子的脑瓜, 转头道:“快替我谢谢殷老哥他们,招待太客气了。要不是老哥在家,侬阿奶我还要吃你一顿闭门羹咧!”   青柱看着富贵作了个眼色, 偷偷苦笑一声。   老太太讲得轻松,他可太不容易了。   带着大家好不容易顺利到达了京城,老太太不让给富贵哥打电话来接, 非要突然袭击自已找上门去。他虽然给厂子采购也去过几个大城市,算得上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 可京城真是第一次来,人生地不熟的,要不是京城人民尤其是大妈大爷警惕又热情, 还真是难摸到这胡同叠胡同的地方。   富贵和一家子亲人团团打了圈招呼,好生谢过殷老头一家,这才拉着一大家子回了隔壁自家院子。   “喔哟!这么大个屋!个, 个就是侬讲的‘小院子’?”王柳枝眼珠都快瞪出眶, 下巴差点没脱臼, 这么老大的院子, 富贵居然还说小,这孩子真是越来越谦虚了。   “哈哈哈!一般一般。”   曹富贵志得意满地咧开嘴,一边同小乔一道帮着家人们搬行李,一边随口道:“后头那进也是自家的,钱一时不趁手,打算以后再修。这一进修好有22间屋,包括灶间、厕所、厅堂、休息室在内,能住人的就有11间,平时也就我和小乔、苗儿几个住,他俩上学时一周也才住一天,屋子修多了也浪费。   先这么凑合着住住吧!”   小乔看了一眼正吹得开心的阿哥,噙着笑摇摇头,和青柱、二叔两个一道,把一堆行李拎进厅堂,等待曹大爷分派房间。   “苗儿个小娘呢?不在屋里头啊!”   二婶进了院子被震得眼花缭乱,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这才想起几个月不见的女儿来。   “苗儿学校有个支教助学活动,要去临郊的中校给家里贫困的学生补课,说是要一周,大概还有三四天就回来了。”   费尽心力关在院子里帮着阿哥描了十几天的花样,苗儿也累得精神不振,富贵哥心妹妹,让她和同学一道去走走玩玩,这小娘说是没什么意义,反倒报名参加了学校的寒假助学活动。   “……阿奶,阿爷!你们俩就住我……隔壁的房间。”   曹富贵原本想让阿奶住自己的屋子,其他三间客房虽然有铺盖,可是修好以后就没住过人,也就苗儿有空时偶尔简单打扫打扫,难免稍有点味道。他自己无所谓,阿奶大老远的来,总要让两位老人家住得舒服些。   可是电光火石之间,转念一想,娘哎!他的屋子可不是自己一个住的,还有个小狼崽子睡一张床上呢!   再好的兄弟,这么一把年纪了还睡在一起,走到哪儿都说不过去啊!家里又不是没地方住,一堆房间空着不住,非挤一张床……说没毛病,谁信啊?!   他刚要说出口的话赶紧急刹车,立即转了个话头,让阿奶住自己隔壁。妈呀!两个糙男人住一道,还时不时妖精打架打得凶,早上又是心血来潮匆匆出的门,屋子里只是随便整理了一下,哪里能放阿奶这种火眼金睛、老奸巨滑的老太太住里面!   好在这话说得不怎么生硬,阿奶随意看了他一眼,就顺着他被搀扶到了隔壁的客房。   曹富贵悄悄擦了把吓出来的冷汗,又满脸堆笑,拉着二叔二婶到另一间屋前介绍:“二叔,你们俩住这儿,离阿奶他们也近些。”   又把青柱安排下,曹富贵才松出口大气,拉着小乔赶紧悄悄回屋收拾东西,一边跟他商量老太太在京期间的处置方案。   “……小乔,你委屈下,先住到黄胖他们隔壁的厢房去,等阿奶回家了再好好补偿你。乖啊!”   曹富贵搂过正在收拾被褥的小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脸上啃了一口,笑嘻嘻手忙脚乱地帮着他一道整东西。   “坐着吧!你这一整,越帮越忙。”   乔应年无奈地把帮倒忙的阿哥拎开,抱起被褥和枕头,趁着大家都在忙着整理行李,赶紧悄摸地往外走。走出门外,乔应年的脚步一缓,脸也沉了下来。   明明,明明他和阿哥鸳鸯成双,在最亲的人们面前,却不得不装得兄友弟恭。   他讽刺地一笑,知道阿哥不敢,也不可能冒亿万分之一的风险让阿奶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如果惊吓到阿奶,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甚至不知道富贵哥会不会一口就将两人的未来断得干干净净。   所以,他也不敢,不敢冒半丝风险,让亲人们知晓自己对阿哥一腔热血、深入骨髓的深爱。   阿哥就是他的命,哪怕心里再郁闷难受,要长久地忍耐着见不得人的苦涩,只要阿哥给他一个微笑,他也甘之如饴。   曹富贵把卧室里两人用的东西都飞速地整干净,左顾右盼,松出口气,就听得“笃笃”的敲门声,阿奶在门外喊道:“富贵,有没有毛巾?火车上捂出一身汗,我想擦一把。”   “有,有!阿奶,你喊一声我就听到了,干啥还要自己过来啊!”   曹富贵扶着奶奶进屋,让她坐到椅子上,一边朝卧室边的卫生间走去。   “坐什么坐,我坐了一宿的火车,哪里还没坐够。”   阿奶笑吟吟地埋怨着,一边稀奇地看着富贵拐进柜门里。   “咦?你这是柜子,还是屋子?”   “哈哈哈,阿奶你不晓得没见过了吧?这是我让他们特地修建的,卧室套房里的卫生间,上厕所、洗澡,还能放洗浴用品,一点都不臭的。新毛巾就在里头柜子里,我给你拿。”   这边屋子的格局原本是主屋的一间耳房,他在“梦里”见着未来的日子里“乔应年”住的那新房子,卧室边上就是卫生间,又方便又干净。于是在修房子时死活也要弄成那样,免得大冬天的要跑出屋去上厕所,或是在屋里放只臭哄哄的马桶。   这种卧室里套着的卫生间看着简单,弄起来可实在不简单,又要防臭,又要弄落水,连修屋的大师傅都没见过,更加没做过。还是富贵哥重赏之下出勇士,几个师傅埋头研究了好些日子,又特定去陶瓷厂里订做那什么“洁具”,花了老大价钱才弄得富贵哥称心如意。   卫生间里空间挺大,还干湿分区,又加了个和热水灶相通的浴室,曹富贵最喜欢的就是昏天黑地一番,再抓着小乔和他一道洗个舒舒服服的鸳鸯浴。   他矮下身子拉开洗手池边的柜门,伸手拿了几条崭新的漂亮毛巾出来,正要回身递给阿奶,就听身后传来阿奶幽幽的一声问:   “……富贵,侬同我讲,侬个院子里有几间卫生间啊?”   “啊?”曹富贵一楞,翻着眼睛默默一数,嘿嘿笑道,“房间这许多,我怕万一要住的人多麻烦,就多修了几间,这里两间主屋都有配套的室内卫生间,你那里和隔壁几间客房也配了一间,还有厢房那里,外头公用的……四、五,笼总有修了五间。”   “嗯。平时阿乔……还有苗儿都住在哪间?”   富贵转过身去,看着神情有些冷漠的阿奶,心里突然咯噔一声,他一边悄眼望望四周,一边随口答道:“苗儿就住在西首客房,小乔,他,他住在东厢房那边。”   因为两间主屋是连在一块的,贴着隔壁,富贵哪里敢把妹子放到夫夫俩的身边,这夜生活还要不要啦?于是借口男女有别,把西首当作了女生宿舍,让妹子一个人住那头。   至于小乔,平时自然住他的屋里,随便放了点掩饰的东西在客房,号称住客房。   如今阿奶二婶她们住进了两间客房,这屋子住过没住过,哪里还能分辨不出?还不如说是住在黄胖他们平时住的东厢房,还能混淆一下阿奶精明的耳目。   阿奶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缓缓闭了闭眼,露出一个疲累的笑容,道:“富贵,阿奶有些累了,你扶我回屋歇歇。”   “好,好!阿奶你躺一躺,晚上我请殷家和我们家一道去吃个饭,就去我们家开的‘随园居’,阿奶你可要尝尝你孙子给京城人民准备的好饭食。”   富贵欢喜地掺着阿奶,嘴里不停,眉飞色舞。   “……阿奶,我同你讲,我这店如今可是小有名气,阿拉个包厢一般人还预订不到,老早就排到一个月后头去了。我们店里还特地安排了小乔他们学校的贫困学生帮工,这叫助学帮困,怎么样,你大孙子是不是本事老大,心肠又好?厉害吧?!”   阿奶侧头撇了一眼后头那个新潮的甚么“卫生间”,目光在浴室角落里成双的毛巾、柜子子底下成对的拖鞋、抽屉里匆忙塞着的口杯和牙刷上,一一掠过。那些明显都是男人家用的花色和尺寸。   她抿紧了唇,听着乖乖又能干的大孙子欢天喜地讲着京城里的趣事,带着颤,紧紧握住了孙子的手。 第117章 辣眼   阿奶靠着床头坐着,把关心地过来问端详的阿爷打发了去烧点开水泡茶。   “我带阿爷去……”富贵自然站起身, 想带阿爷去灶房。   “富贵, 让他忙去,不是有小乔在吗?侬阿爷这点地方还能迷了路不成?”阿奶轻声叹了口气, 招招手, 慈蔼地一笑, “富贵过来,陪阿奶坐坐。”   她笑容浅淡, 脸庞上的皱纹仿佛池中涟漪, 在嘴角一点点漾开, 却又透着说不出的疲乏。   “阿奶,要不要吃点甜点,我去拿……”   阿奶眼一横, 道:“小猢狲!乖乖坐着,同我讲讲闲话。”   富贵咧开嘴一笑, 眉眼弯弯, 乖乖坐到阿奶的床头, 帮着阿奶扶正枕头,顺手帮她捋了捋几丝垂下的头发:“阿奶,我给你留的首乌有没有好好吃?炖鸡、泡酒都成,你跟我阿爷都吃点, 补益精血还乌发的, 好东西咧!不吃坏掉了才浪费。”   他在家时还好, 总会想着法子隔三岔五做点食补的吃食, 把家人都喂得精神百倍,身体康健。可如今他不在阿奶身边,依着老两口的能省则省,艰苦度日的作风,怕是好东西都舍不得吃,藏坏了才悔得要吐血。   阿奶抬手摸摸大孙子的头发。   富贵的头发乌黑又细软,一看就是个心肠软又情深的,就像是他爹。再看看他三四十岁的人了,眉眼之间竟然还隐约藏着天真,笑起来都坏得可爱,显然是过得极为舒心适意,没有半点阴霾在心头。   这么体贴又孝顺的乖孙子,偏偏……   阿奶伸出满是皱褶,青筋绽露的手,握住了孙子软和白嫩,手背一溜浅浅指节圆坑,却没半个老茧的“富贵手”,低声问:“阿奶年纪大了,就盼着儿孙都快快活活,平平安安才好。你二叔待在我身旁一辈子,也不会再有什么大出息,可我看他过得和乐,孩子们都有出息,阿奶心里也开心。   你三叔虽然早年离家参军,但是他的事业在部队,虽然和家里聚少离多,可阿奶我看他事业有成,又成了家,膝下儿女双全,就算他不在我身边,我心里也是宽慰。”   曹富贵仰起头,看着阿奶眼中无奈却隐透着伤感的神色,一时有点慌,他紧紧握住阿奶的手,急切地说道:“奶,阿奶?这,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得挺高兴吗?我二叔三叔日子不都过得挺好?”   阿奶定定地看着,缓缓扯出一丝笑容,叹道:“是啊,都挺好。我是……想起你爹,他要是能看到你如今出息的模样,那该有多好。”   “奶,都过去了,你也别老惦记着他,我阿爹这么聪明的人,老早投个好胎重新做人去了。要是机灵点,少喝半碗孟婆汤,说不定还能找回咱们家来!”   曹富贵一听阿奶是又惦记他那苦命短命的爹,赶紧安慰道。   “呸!小猢狲,唔大唔小,哪有侬这么讲自家阿爹的。”   阿奶啐了他一口,又道:“你阿爹要是还活着,看你老大不小的还光棍一根,气也要气饱了。”   她顿了顿,探究地望着富贵,柔声问道:“富贵,阿奶不是逼侬,就是想问你一句话:你真的不想要娶妻生子?”   曹富贵头皮发麻,干笑一声:“那个,高人给我算过卦,那甚,不宜早……”   阿奶冷笑一声,突然骂道:“放他娘臭狗屁的卦!侬好生讲,别七骗八拐哄我。”   “嗝!”   曹富贵被阿奶这突如其来的雌威一吓,吓得打了好大一个嗝,扯来虎皮被揭,一时讪讪,他也不知说什么好。   “我,呃,我年纪还轻……”   阿奶呵呵冷笑一声,把富贵哥还有半句言辞噎回了肚子里。   哎呦,他虽然长得嫩生,可过了新年也都已经三十六,不对,按着江南的算法都三十七的人了,好像这个……哈哈,也不能算年轻了。生产队里同龄人成婚早的,像是栓子那样,大儿子都要上初中了。   他吱吱唔唔,勉强挤出个理由来:“我,阿奶,我这不是忙着干大事业,忙着赚钱么,实在没什么心思成家,再弄个孩子出来,还不烦死我?”   “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家不成,又何以立业?侬还当自家是霍去病啊!匈奴未灭,何以家……呸呸呸!”   阿奶一时失口,想起霍去病虽是个英雄却是个断子绝孙的短命英雄,忙不迭地啐掉不好的话头。   她深深叹息,软语相劝:“富贵,阿奶不是非要你娶个老婆,我是想着你一天天年纪也要大起来,阿奶也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你……你总要有个伴,相扶到老,子孙绕膝也有个依靠啊!”   “阿奶你不用担心,就算我是个老光棍,不是还有小乔这小子照顾我么?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这臭小子也不敢不孝顺我。”   曹富贵笑嘻嘻地劝自家阿奶,顺手把自家小崽子拉出来溜溜,以后小乔要孝顺照顾他曹大爷老人家,住在一起不就顺利成章了么!   阿奶运气,再运气,还是忍不住怒火直冲灵霄,怒喝一声道:“小赤佬,滚!”   “谨遵老佛爷懿旨!我去看看阿爷和二叔他们。”   曹富贵如蒙大赦,嘻皮笑脸、连滚带爬地蹿出门外,总算是应付过催婚大劫,幸哉运哉!   一家人都收拾停当,曹富贵问街坊邻居借了辆三轮车载上阿奶阿爷,借了辆自行车,加上自己家的一辆,让小乔和青柱带上二叔二婶,又和殷家老小们约好,大伙欢欢喜喜去他开的“随园居”吃饭。   黄胖、猢狲也收摊“下了班”,见到老太太他们都惊喜不已,一道跟着去接风。   听说曹东家的老太太远道而来,要到店里来吃饭,店里上上下下都惊喜又紧张,生怕哪里做得不好让东家丢脸,一个个都打点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顾河岳正好在店里当值,赶忙和五爷商议着,弄了一桌适应老人肠胃的清淡口味淮扬菜,又特地做了两个地道的京城菜,也让年轻人们尝尝北方的正宗口味。   曹老板满意地看看菜色,独自又乒乒乓乓操持了会儿,添上几个色香味俱全的“密制”大菜,香飘百里,令人指食大动。菜端去二楼包厢,一路异香诱人,惹得大堂里的顾客都忍不住拉住服务员问,楼上炒的什么好菜?就算是贵点,要么也来点尝尝?听说是店主自己做菜招待亲人,这才没好意思冲上来分一点。   这一餐自然是宾主尽兴,大家都吃得兴高采烈。   曹富贵为了方便照顾阿奶,特地坐到了奶奶的左手边,帮着阿奶夹菜剔刺的,乖巧又孝顺。   小乔默默坐在他的左手边,剥了几个虾仁悄悄放在他的菜碟里。   “奶,尝尝,这是我新研究的京城名菜‘抓炒鱼片’。”曹富贵小心地夹起一片白玉似的去刺鱼肉,递到阿奶嘴边。   嫩生生的鱼片上薄薄裹了层金黄油亮、略带酱色的芡,看上去就格外诱人。   “……听说这菜清宫御膳房里大厨发明的,当年慈禧太后都爱吃。您尝尝,看和我们林坎的做法有什么不一样,味道好不好?”   曹富贵一边介绍,手里一抖,滑溜的鱼片就溜下了筷子,他一急,顺手一抄,抄得左手上都是芡汁。   阿奶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小心,阿奶自己来,你也坐下吃,别饿坏了。”   曹富贵讪讪一笑,坐回自己的位置,一边招呼大家吃菜,顺手就把脏爪子递给身边的小乔。   小乔拿起手边的湿毛巾,仔仔细细地帮他将手指一根根擦净,回身放好毛巾,又给阿哥斟了一小盏普洱放在他面前。   曹富贵端起香茗呷了一口,脸上露出惬意自得的神情,望着小乔轻轻一笑,夹起一筷虾仁吃得满足无比。   他不知道,在阿奶洞彻的眼里,自己这一刻眉眼柔和,眼睛里都是浓浓的笑意与情愫。   小乔回望他一眼,又是无奈,又是宠溺。   餐中饮茶不是什么好习惯,偏偏他就好这一口,小乔拗不过他,只得自己学着把茶泡清淡又不失茗香,然后只让他喝浅浅一盏。   阿奶撩起眼皮看了这俩眉眼传情,还当人都是泥塑木雕的小赤佬一眼,重重咳了声。   “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阿爷一脸紧张地望向阿奶,生怕她有什么不舒服。   殷老爷子看看老太太的神色,摇摇头:“不像是感冒。曹家大姐,喝点汤水润润吧!”   “对,对,喝点汤。”阿爷赶紧舀了一碗冬瓜汤,细心地吹了吹,夺回了照顾媳妇的权利。   “奶,别是呛着了,还是鱼刺卡着了?”   曹富贵也惊讶地转头问。   阿奶常常吃他的“密制”大菜,体质可比同龄人强许多,今天这桌上都有一个【精力 1】一个【体质 1】的好菜,虽然都是红字短期的,可也不至于防不住小小的感冒。   阿奶挡开老头子殷勤的汤碗,狠狠横了不省心大孙子一眼,凉凉道:“我眼睛辣到了,咳嗽两声,清一清!”   “蛤?”   曹富贵一楞,莫名其妙地咧大了嘴。这眼睛辣到了会咳嗽是个什么原理?再说了,阿奶桌前也没一道辣菜啊?!   小乔轻轻抬起眼,看了一眼阿奶的神情,缓缓低下了头。 第118章 是我错   阿奶她们旅途劳累, 大家伙也没闹得太晚, 好好一起吃了一顿饭,七点多钟就兴尽而归。   被大孙子护送回自己的房间后, 阿奶坐在床头生闷气, 看着阿爷乐呵呵地给斟了杯茶水, 半点都不晓得孙子如今的状况, 她心头一阵郁燥, 摇摇头, 推开水杯。   “老太婆,莫愁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 阿拉都这把年纪了,哪里还能替他们操心一辈子。”   阿奶瞪着他, 欲言又止, 重重吐出口气, 转头忿忿:“侬个老头子晓得甚?我, 哼!侬个大孙子主意越发大了, 他,他……哼!”   阿爷叹口气,也在床头边坐下, 紧紧挨着阿奶, 握住了她已是皱纹丛生的手, 和声和气地劝道:“阿拉屋里虽然穷, 我也没给你什么好日子过, 可是自从我撞了天大的鸿运,娶到了你……淑云,不怕你笑话,我就觉着这后半辈子每一天都是赚的,心里欢喜得不得了,就想拼着命也要你过得适意,过得开心。”   “呸!老头子发甚颠,一把年纪了讲这些陈年谷子烂芝麻的。”   阿奶被他讲得一楞,老脸都浮起了一丝晕红,不自在地啐骂一声。   想抽开手,没抽动,她横了老头子一眼,反手握住老头子的手,也轻声道:“我当年……那样子嫁给你,我本来以为……秋收,我嫁给你几十年,从来都没后悔过。日子虽然难一些,夫妻同心,我也不觉得苦。”   阿爷嘴巴咧到了耳朵根,花白的胡子直颤,他轻轻拍了拍阿奶的手,低声道:“富贵是阿拉宝贝大孙子,我对他的心疼半点也不比侬少。   他从小也是娇生惯养大的,小辰光调皮捣蛋,稍大些又不爱读书,跟着一帮小赤佬到处玩耍,我虽然担心他走歪路,可我心里晓得,这孩子心善,小毛病虽多,但是其心里有杆子秤,无论如何也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   阿奶听他讲富贵小毛病多,心里不太舒服,可老头子这番话中肯实在,富贵在她自己眼里是样样出色比人强,可细说起来,尤其是前些年,乡亲背地都喊这孩子二流子,她听在耳中,心是像针扎一样,偏偏又舍不得下重手管教。   好在富贵慢慢长大了,越来越懂事,不但自家出挑能干,还帮着乡邻度难关,又肯仗义救人,会赚钱还会养孩子,培养出一堆大学生……哼!   她突然想起富贵养出小乔这个,这个白眼狼,心中又是一阵难受,堵得慌。   “富贵这孩子虽然天天嘻皮笑脸,甚也不在意的样子,可我看他其实心底是极重情意的,犟得很。”   阿爷停了停,轻轻摇摇头,俯到阿奶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讲道:“我听说,龙阳之好其实是天生的,一辈子改不了的,有人男的女的都喜欢,有人就只喜欢男人。”   阿奶惊惶万分,眼珠子都瞪圆了,手指着阿爷,都结巴了:“侬,侬侬晓得……”   阿爷叹了口气,点点头。   “强扭的瓜不甜。子孙万代固然要紧,可是……人若是这一辈子都不开心,就为了子孙活着,做人又有什么趣味?再说如今富贵有钱,我看小乔也是个能知恩的,下半辈子两个人也能互相依靠,实在不济,家里如今后辈这么多,怎么也能给富贵养老送……”   阿奶一脸震惊,听他话还没讲完,屋门处就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老夫妻两个对视一眼,阿爷上前拉开了门栓。   “阿乔?这么晚了,你这是?”   乔应年站在门口,脸色有点苍白,他微微笑了笑,说:“阿爷,我想找阿奶说说话。”   阿爷看着他年轻又隐约透着倔强的脸庞,又叹了口气,让开身子。   “进来吧!你阿奶在休息。”   小乔在曹家生活了十几年,老早就跟着富贵喊家里的人了。   阿爷想想,摇摇头,这大约就是老天注定的事。   阿奶看着俊朗又年轻有为的乔应年走进屋。他人高大挺拔,又长得像是戏文里的武生一般,帅气英挺,还是北平大学的高材生,日后也想得到前途远大,如果不是和富贵纠缠难分,这样的年轻人拉出去,人家简直抢着要他当女婿。   她抿紧唇,盯着这小子。   虽然乔应年比她家富贵小了快十岁,可他不像富贵聪明脸孔直肝肠,一派老天真。这小子自小就是个独狼性子,又狠又记仇,样貌好看肚中漆黑,还倔得要命。若不是看他在富贵面前服服帖帖,忠心又感恩,她实在也不放心把这样麻烦的“孤儿”收留在家。   这些年看他和富贵一道,齐心协力,日子越过越红火,兄弟之间情深谊长,她只当是给富贵添了个有力的臂膀,多了个能扶持的亲人,哪里知道……年纪差这许多的兄弟两人能滚到一道去!   当年……大少爷屋里除了莺莺燕燕,也曾叫了戏班子来家唱堂会,看着喜欢的就留上十天半个月的,可那些男戏子都是妖妖娆娆,比女人都娇嫩三分的。   她哪里又能想到,就乔应年这样浓眉大眼、五大三粗的……他,他也会喜欢男人!   咦?不对,娇娇嫩嫩,眉清目秀,见人三分笑的……那不是自家的富贵吗?!   转到这个念头,阿奶瞬时如遭五雷轰顶,瞪着乔应年,摇摇晃晃,人都恍惚了,造孽啊!   阿爷赶紧小步奔上前,一把扶住老太太,慌忙急声安抚:“淑云,淑云!别气别气,吸口气缓缓,我扶你坐下。”   乔应年也慌了神,正想上前帮忙,阿奶定了定神,已经缓了过来,木楞楞地坐下了,脸上神色变幻莫测。   她缓缓看向乔应年,艰难地开口:“你——你和富贵到底是,是怎么回事……”   乔应年的手停住了,缓缓握成拳,看了看阿爷,又将目光移到阿奶脸上,一咬牙,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狠狠在地板上磕了三个头。   “阿奶,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你别生气,别怪阿哥。”   阿奶闭了闭眼,本来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当是自己和老头子多思多想了,他这一跪一认错,哪里还有半分误会。   “阿奶,我用身家性命同你发誓,这辈子都不会背叛阿哥,我这个人,我这条命都是阿哥给的,我这一辈子也都是阿哥的。”   乔应年跪在地上,膝行几步,在阿奶面前仰起头,眼中是恐惧与卑微的希冀,他颤着声音哀求道:“阿奶,我,我求求你,我不能没有阿哥,他,他只听你的……”   乔应年从知事起,从没这么狼狈不堪、言行无措过,可是他实在没把握,如果阿奶不允许,没心没肺的富贵哥,还能不能坚持与自己在一道。   若是阿哥心里头有一座天平,阿奶在那一头,他在这头,那么,他在富贵哥心里,大概也不过是一只微末不足道的小小法码,在阿哥的亲情面前,他没有一点自信。   他不想被舍弃。   当年被母亲哭泣着放弃,让他痛得有些麻木,可也习惯了。   可阿哥不同,阿哥是植入他骨血,在他心里扎根的参天大树,绿荫骄阳。   如果被阿哥舍弃,他不知道,一个人的心被血淋淋的扯碎,还能不能活下去?即使是活着,大概也只会是行尸走肉。可是他没有办法对阿奶用一点手段和心计,这是阿哥最敬最爱的阿奶,也是照顾他长大,给了他一个庇护之所的阿奶。   他只能卑微地跪下,用无力的言语祈求阿奶的原谅和宽恕,或许才会求得一丝生机。   阿奶愁肠百结,百感交集,想想富贵那无赖的泼皮性子,要是真有半分勉强和后悔,哪里又会开开心心这些年,瞒着哄着,不肯娶亲,走到哪里都把人带着,一刻都不离身,连这小子考来京城念书,他二话不说就要闯京城见世面,顺便“陪读”。   不是把人放到了心坎里,爱入骨血,又哪会如此?要不是过得顺心如意,又哪得眉宇尤存三分天真?   想想这两人的年纪,怕是小乔刚长成,就让富贵给盯上了,连皮带骨吞下肚,一辈子要绑牢在身边。   小乔在不知事的年纪,已经被富贵这小赤佬给带歪了,又分不清感激亲情与恩爱……如今是两人骨血相融,又哪里能拆得开来?   阿奶心酸又感慨,还带了点不自知的心虚,看着乔应年惶惶的神情,缓缓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轻声道:“唉,冤孽啊!起来吧!”   ……   曹富贵瞅瞅板着脸喝粥不理他的阿奶,再看看殷勤侍候的阿爷,总觉得气压低迷,乌云罩顶,再瞧瞧二婶二叔和青柱都识相地闷头吃饭,半句闲话没有……这一觉睡醒,是变了什么天了?!   富贵斜睨坐在身边的小乔,挤眉弄眼撇撇嘴,嘘嘘!老太太这是怎么了?一边顺手把咸蛋里的蛋白大半扒拉到了小乔的粥碗里。   这咸蛋是炼庐里腌制的,蛋黄金亮出油,粉粉沙沙的,咸香扑鼻,他可爱吃了,一口气吃三个都不带喘气的。放到不稠又不稀的白粥里,那叫一个绝配!   蛋白虽然也好吃,可总差了点意思,他吃不了那么些,就挑给小乔吃。   小乔三口两口把蛋白下粥吃了,又夹起一小根腌脆黄瓜芯,默默放到他盘里,悄悄对他笑了笑,笑容里带了丝不自知的忧郁,却别有一种魅力。   秀色下饭,曹富贵看得目驰神眩,口水都快淌下来了,赶紧一吸溜,笑得阳光灿烂,一时把阿奶的阴云密布给忘到了脑后。   啪!阿奶一双筷子重重拍到桌上。   “喔哟,魂灵差点被侬吓出?阿奶,你不吃了?”   曹富贵一向知道,女人生气时不要多问原因,八岁到八十岁的女人都一个样,转个话题可比追根问底灵光得多,也安全得多。   “哼!看着侬个憨大下饭,气也气饱了!”   唉,子孙自有子孙福,傻人更有傻福运,算了,她也懒得再同这小赤佬计较。 第119章 姻木   阿奶在京城里没留多久, 冬日北方的天气实在也有些难为一辈子都生活在江南的老太太了。干燥、寒冷,风沙又大, 有暖气的屋子里虽然暖和却又干得让她喉咙疼。要不是富贵专门熬制了点枇杷露给大伙下火去燥, 阿奶怕是晚上都睡不好了。   尽管如此, 老太太嘴边还是起了两个小小的燎泡, 掀嘴都疼。弄了点药膏涂上,这才舒服些。   富贵也不明白,明明是最爱自己的老太太、亲阿奶, 怎么一来京城就左看他不顺眼, 右瞅他要发火, 一瞧见他差使小乔, 阿奶那张老脸就能拉得比驴子都长, 不出三秒, 怒吼震耳。   百思不得其解的富贵也曾经心虚地琢磨过,是不是他和小乔的“事儿”让老太太看出什么端详来了?这才找着茬的发火?   想想也不能啊!他都跟小乔“分居”, 走道都离着八丈远, 还能有什么毛病?真要是让老太太看出来, 早就一鞋底子送他去见老爹, 磕头认罪了。最起码也得不由分说, 绑了回乡,哪里还能容得他这么滋润惬意?   这么一想, 富贵立时心安理得, 转头研究老太太的燥火去了, 果然是故土难离啊!好好的慈祥和蔼的老太太, 到了京城居然成了母老虎,啧啧!这方水土不养老太太啊!   他也同小乔悄悄说起过老太太的火气,小乔沉默了片刻,煞有介事地说,听说西方研究中老年妇女的内分泌,得出结论,认为女人四十左右就会有一个“更年期”,容易脾气暴躁,作为家人要多体贴,顺着点,慢慢就会好了。   “我可去你的吧!咱家阿奶都七十三了,一更就更了三十多年啊?!”   曹富贵笑骂一声,也没把这什么扯蛋的更年期放在心上,还能怎么办?孝着顺着,溜须拍马,带着逛街再送点小礼物呗!阿奶可舍不得让他多花钱。   本来来了京城,长城、北海这么有名的点都该逛逛,可这季节不对章,老太太又一把年纪了,富贵也生怕她有个好歹,就带着大伙参观了前朝清宫的皇宫和园子,又逛了逛最著名的几条繁华大街,再带着一行人去吃各种京城风味的小吃名吃,也算是让一帮乡下人开开眼界,体会下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地。   苗儿也结束了为期半个月的支教,正好带着二婶两人一道买买买,她手里头有富贵哥给的“设计费”,难得亲人们来京城,死抠的小娘狠狠心拿出自己的小钱包,给大家每人都买了一件合适的礼品。   一家人欢欢喜喜在京城过了十五,顾青山得知老太太她们上了京,无论如何都要请大家吃饭,这么多年的照顾之情,又怎么会是区区一餐饭能表达他的感恩之心。   在京城欢度第一个元宵节后,阿奶实在住不惯京城,看着大孙子过得滋润又享受,她一颗操劳又担忧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大半。老头子说得对,儿孙自有儿孙福,太过纠结,除了让孩子伤心伤情,又能有什么好结果?就算押着富贵和小乔分开,逼着他娶上一房媳妇,也不过是苦了彼此一辈子。   站在返乡列车的月台上,阿奶望着孙子依依不舍的样子,终于拉着他的手开口道:“富贵,阿奶不逼你了。要是真的不想娶,就好好过自家的小日子,侬好好的,阿奶也就能放心了。别整日里欺负小乔,晓得不?”   “啊?!阿奶,侬真是我的知音,放心,我一定会和小乔好好过日子的!”   曹富贵大喜过望,一不小心秃噜了嘴,他吓得打了个噎,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讪讪看着阿奶道:“哈哈,我,我是说我会带着他们一道过好日子的。”   阿奶横了他一眼,叹道:“老大不小的人了,要是,要是……以后,看着合适的孩子养一个在身边,实在不行,让你宝锋弟弟过继个给你。我,我就怕你如今忖着自己还年轻,不管不顾的,以后……膝下荒凉,老了老了,又有谁来照顾你,你们?”   阿奶说着说着,声音都哽咽了,眼角湿润,几缕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瑟瑟。   富贵看得心都纠紧了,他正想上前拉住阿奶,阿爷轻轻拥住了自家媳妇抖动的肩头,深深地看了富贵一眼,搂着阿奶向车厢走去,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青柱拍拍富贵的肩膀,和二叔二婶一道扛起行李,也告别了富贵哥。   曹富贵咬着唇,望着老人家缓缓走远的身影,突然有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富贵顾不上回应,忽地跳起来,拼命挥着手,冲着前方喊:“……阿奶!你放心,我,我会生儿子的!亲生的!过两年一定让你老人家抱上大胖重孙子!”   列车已经开了,阿奶坐在车厢里,透过玻璃窗遥遥望着富贵,轻轻挥手,大约没有听清他的话。   曹富贵深深叹了口气,在月台送别亲友的群众们异样的目光包围中,垂头丧气地转身,准备回家。   “嗷——”   右手突然一紧,温暖的手掌变成了老虎钳,把他夹得痛声脱口而出。   “小乔,你干啥呀!痛死老子啦!”   “阿哥,你……这么想当‘老子’?”   小乔停下脚步,沉静地望着他,眼里有些什么,让富贵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被刺痛了。   苗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说了声要回去赶课题,拎着自己的包低头匆匆跑了。   曹富贵有些慌了,也顾不上苗儿,随手往她手里塞了点钱,让黄胖他们跟上送去学校,自己匆匆几步紧走,挨到小乔身边,慌不择言地低声解释:   “不,不是!这不是阿奶想抱重孙子,我想让她老人家放心,虽然我是不喜欢小屁孩子,那要就生呗!以后也能照顾咱俩不是……”   小乔突然在人潮中站定,拉着富贵哥的手,深深地望着他,低下头来轻轻在他耳边说:“谁来生?你生,还是我生,或者你想让哪一个女人成为你儿子的母亲?”   他的声音凉凉的,很轻柔,眼里是深沉的悲哀。   他能明白富贵哥的心情,但是他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心一丝一丝地碎裂开来,渗出血,痛得无法呼吸。   他很自私,明明阿奶已经退了一步,不再反对他和阿哥在一起,可是一想到富贵哥亲口说出要与别人生孩子,要为了子孙后代背弃自己,他就恨不得整个世界都毁灭。   可最悲哀的事,却是他什么也不能做,就连毁灭自己也不敢,因为阿哥会心痛,会难受。   曹富贵翻了个白眼,一时解释不清,他也不想多解释了,一把拎起小乔,气势汹汹地分开人群,往僻静角落里走。   小乔沉默地跟着他,心情灰暗。   富贵也不理会,拉着人东瞅瞅西瞄瞄,好不容易找到个站台里虚掩的杂物间,拎着小乔的衣领子进了门。   门里边乱糟糟地堆满的杂物,还有一股怪味,曹富贵反门关上门,屋子里顿时漆黑一片。   “闭上眼!”   富贵哥一声喝令,小乔什么也没想,紧握着他的手闭上了眼睛。   “行了,张眼。”   乔应年缓缓张开眼皮,眼前春光烂漫,一片熟悉的田地,他曾经和二傻一道,听了阿哥的忽悠,在这片“神仙地”里努力耕种,这才让大家在那饥荒的几年里,都填饱了肚子,也让自己被阿哥的美食填得万分满足。   后来,他渐渐长大,阿哥就不太带着他来这片“神仙地”了。   他心里守着和阿哥这个共同的秘密,从来不说,也不问。他知道,阿哥从州城进货时,其实从来没有包过什么车皮,租着仓库也不过掩人耳目,但是阿哥虽然没避讳他,也没有明说,他只能默默地帮着掩护,彼此心照不宣。   隔了这些年,阿哥又重新带他来到了这片桃花源似的“神仙地”。   乔应年虽然满心伤痛,却也有一种温暖的感情从心底泛起,缓缓流入心田。   曹富贵拉着他,什么也不说,径直穿过绿油油的谷物丛,径直杀向药田边的小山丘。小山丘上长着许多茂盛的果树,天南地北形形色色的果子不顾季节,也不顾经纬地理,亲密地长在一道,挑战着生物常识。   乔应年没功夫细看,只能跟着气冲冲的富贵疾步往山上爬,还得分心照顾阿哥,免得他一时气愤腿软,摔个跟头。   很快,曹富贵就停下了脚步,在山腰间一棵古怪的歪脖子树前驻足。   这棵树“风采”特异,黑不溜秋,矮不咙咚,枝干又粗又壮,却又弯弯曲曲,像是一条猥琐发育的老龙扭着身子想升天,枝干上几乎没什么叶子,只有两片黄不黄绿不绿的“枯叶”吊在枝头,要落不落的样子。两根伸出的“龙爪”般的树枝中间,似乎有一个疤节,又像是个未长出芽的树瘤。   “这片‘神仙地’,我带你小时候来过,还记得吧?”   曹富贵放开乔应年的手,也豁出去跟他讲这祖宗之地的来龙去脉,谁让他想抱儿子,就得要儿子另一个爹好好配合呢?!   他伸手往树脚下一块石头上的“?”号标记一拍,许久不见的老祖宗“嗖”地一声冒了出来,神情复杂又纠结地盯着这棵龙形怪树,摇头晃脑,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地开始叨叨。   乔应年惊得浑身一颤,迅速挡在富贵身前,这才发觉这飘浮在半空的古装老爷爷,似乎除了能叨叨,也没什么其他功能,与其说是什么妖魔鬼怪,倒不如说是像电视或是录音机里存的影像和声音。   “没事,这位就是我家不靠谱的老祖宗。你听他说就明白了。”   曹富贵搂住小乔的腰,那点难以解说的郁闷和小委屈终于散尽。   只听老祖宗一个“人”飘在半空,呲牙咧嘴地解说着:“唉!这棵这棵这个……‘龙首木’,据说是‘建木’的异种,这游戏特么也不知什么古怪背景,人家山海经里‘建木’是沟通天地人神的桥梁,这破玩意居然是沟通生育的桥梁和保姆!   男女的种它能代怀代生,男男的也行,女女的都行!我艹,游戏策划实在是太没节操了!拿这玩意当结婚系统的补充,归根到底还不是骗氪!哼哼!” 第120章 育果   120   老祖宗用了数千字来控诉游戏策划和运营的黑心, 直听得曹富贵夫夫两脑门青筋直跳,又没法按着老祖宗的脑袋“快进”,只听他絮絮叨叨老半天, 最后才含糊其辞, 舌头打滚地飞速简略介绍了“姻木”代孕代生所需要的条件。   看老祖宗那一脸尴尬又不得不说的模样, 曹富贵深深怀疑这位祖宗当年和他家杨皇上怎么怎么怎么地了。要是没试用过“姻木”, 他又哪来这么些气愤和不好意思?   这些说辞,其实曹富贵自己是第三遍听,头一遍听时除了觉得猎奇好笑, 他可半点没怀疑老祖宗的节操。想当年他还心存大志想着娶个城里书香门第的姑娘,要娃么老婆生就是了, 哪里需要这么个古怪的“树”来给自己代生。这生出来的是人是妖, 是“人妖”还是“植物人”啊?   再说了,这玩意设计确实黑心, 能量需要的不是一点半点, 那时饥荒年头, 他一门心思到处搜刮玉石来种粮食都不够用, 哪里有心思想着这破树来种娃?   后来么,饥荒过去,日子好过,一来二去和自家小崽子滚到了一起, 初识云雨滋味的狗男男恋奸情热, 整天凑在一起, 又要躲避阿奶的催婚大法, 他也不知怎么想的,明明最讨厌小屁孩子,还是不经意地又听了老祖宗念叨一遍。   想想要拿一大堆玉石能量,还要麻烦地长年累月凑两人精血这样那样,才能弄出个小屁孩,他想想都头皮发麻,也顺便将这“姻木”甩到了脑后。   也不知怎地,脑海里却是牢牢记住了这树的功效,也没把这神奇的“然并卵”树砍了当柴烧。   直到看到阿奶担忧他下半辈子的忧伤面孔,曹富贵才终于下定决心,花能量就花能量呗,钱赚来不就是用来花的么!麻烦就麻烦呗,再麻烦还能强过让老人家担心伤怀,忧虑焦心?   不就是弄个小小崽子么!简单。   培育孩子,首要的自然是双方基因。按着炼庐“游戏”的设定,两个想要孩子的成年人,双方都需要将自己的“精血”涂在“姻树”的子苞上,就是两条龙爪般的树枝中间那个“苞”。每隔七天,子苞色彩黯淡时要再涂一遍,直到发育成熟,瓜熟蒂落。   据老祖宗说,“姻树”虽然玄异,但还是遵循地球生物的基本繁衍法则,有着物种隔离限制,想弄个什么古怪玩意出来根本不可能,特么也花不起那巨额能量啊!   “姻树”代育肯定需要能量,而且是大量的能量,按着目前曹富贵收集的玉石数量来看,育一个崽,能把他那座玉石山一半给耗完。   全神贯注地听老祖宗叨叨完,坚强如小乔者也忍不住一阵恍惚,这,这“姻树”实在是太突破他的想像了。   “怎么样?要不要弄个咱俩的孩子出来?”曹富贵转头相觑,问道。   乔应年这才清醒过来,坚定地吼道:“要!”   他一把搂过自家不太靠谱的阿哥,给了富贵深深一吻,决心要按着阿哥那位似乎更不靠谱的老祖宗留下的秘法,让这神树为他们孕育一个孩子。   “先喂能量吧!”   曹富贵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在小崽子脸上重重又亲了一记,哀叹一声,认命地拉着小乔一道去旁边的玉石山搬“砖”。   虽然在炼庐里他能使用精神力,但是要精细挑拣玉石好坏,还是力所不能及,他又舍不得把好玉当这破树的肥料,也只能自力更生,努力拣出差一点的玉石,再一道收集搬运。   有了小乔的帮忙,两人很快拣出一大堆品相一般的原石,运到树边的能量槽旁。   “姻树”的能量槽,与其说是一条“槽”,不如说是一个小池子。据老祖宗说,他当年玩这款游戏时,用来当游戏中等价交换物的“勾玉”,要5元人民币一枚,想要填满这个池子……摆明了坑死人不偿命啊!   几十枚玉石被丢进池里,与其他地方的能量槽只是吸取玉中的能量完全不同,玉石一落到池底,顿时化作了一片晶莹粉末,缓缓飘浮而起,虽然炼庐中根本没有风,晶莹的玉石末却像是烟尘一般轻轻卷起,盘旋着,如雨一般在“姻树”顶上撒落。   星星点点的光斑洒落树梢,焦黑如炭的树枝顶端瞬间变得晶莹如玉,剔透玲珑,荧光一点点弥散,整棵树就像是童话梦幻中的水晶树一般。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曹富贵望着眼前梦幻一般的景象,倚靠在小乔胸前,喃喃念道。   “就是这‘星’也忒贵了点!”   眼看着星星末耗尽,一棵树才只有树梢那点化作晶莹,曹富贵咬牙切齿骂道。   怪不得老祖宗说是“骗氪”!就算这树不能代育子孙,就算是看这美景,估计当年在游戏里也有大把小姑娘愿意花大把钱来玩。   直到把小山一样的玉石全部丢进池里,填满了池子,化作星尘,整棵姻树才渐渐化作了水晶透明的“玉树”,枝桠之间又抽出了十几片莹绿如翠玉的大叶片,叶片丛中,拥簇着一根莲花托般的“子苞”,盈盈颤颤,仿佛在等待着来日的绽放。   “好了,涂上咱们的精血,让他慢慢培育孩子吧!”   曹富贵拿了把小刀出来,愁眉苦脸地想给自己手指上开个口。   乔应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低声笑道:“光有血又不够,还是先取精吧!免得手弄痛了,不好动作……”   话没说完,他已经把那刀远远甩开,抱着亲爱的孩子他爹,在晶莹玉树下的玉石坪上,努力为孩子的诞生辛勤劳动起来。   “嗷~你,你这也不怕孩子看见!”曹富贵爽得直吸气,抱着自家小乔,迷迷瞪瞪地胡喊着。   乔应年笑得差点软了,一口叼着阿哥的耳朵责备道:“胡说什么,孩子都还没出来呢,你加把劲!”   富贵的眼中满天晶莹的星光,衬着小乔温柔的笑,直暖到了心底。   行吧,就算弄个熊孩子出来,他也……似乎挺开心。   一家三口,多好。   席天幕地虽然刺激,可那光溜溜的玉石板硌着老腰也舒服不到哪儿去,完成了神圣的“精血”融合,富贵哥一脚把不知餍足的混蛋给踹出了炼庐,好在临了总算想起,炼庐外头可不是自己家,是人家火车间月台的杂物间,这才赶紧收拾停当,两个家伙若无其事地转回家。   过了十五,京城的市面上又热闹起来。富贵哥带着兄弟们生意继续开张,又要悄摸着和小乔一起养姻树上两人一道孕育的“果子”,忙忙碌碌,转眼就过了寒假。小乔也只得恋恋不舍地回学校上学去了。   ……   “乔同学,我听说你整个寒假里都在忙着做摆小摊,卖花布的生意?我觉得,这种会影响我们大学生形象的事情,还是尽量避免为好。”   伍玉珍按捺着心中的不愉,拦下了对她视若无睹的乔应年,半是好奇,半是谴责。作为一个京城大学的学子,应该将自己的精力花费在学习上,而不是做那些让人看不起,又惹人争议的事情。如果让别人知道了,多影响京大学子的声誉。   在内心深处,乔应年对她的话置若罔闻的态度,让她深深引以为耻。不过是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即使考上了北平大学,仍然脱不了乡下人的习性。   乔应年停下脚步,冷冷地看了一眼“热心”的伍支书,说:“以劳动来换取衣食,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影响大学生形象。身上穿的半丝半缕,嘴里吃的一粥一饭,没有一点是靠自己劳动所得,却还要鄙视劳动者,我觉得这样的思想和行为才是大学生的耻辱。”   “你——”   伍玉珍脸涨得通红,却又不好在同学们面前驳斥这样政治正确的说法,只能硬生生地咽下这口气,挤出一丝笑容来。   “乔应年同学说得不错,劳动者是最值得我们尊敬的。但是个体经济个体户,目前也不是政策鼓励的对象,我也希望你能把握好分寸,不要被金钱迷住眼睛。”   “谢谢伍书记的关心,中央‘将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我想并不是一句空话,贫穷不是社会主义,用合法正当的手段获取应得的经济利益,也是符合中央的经济政策的。如果没有其他事,麻烦请让一下。”   乔应年漠然地闪开脸色青白的伍玉珍,没有再给她一丝目光。   伍玉珍微微轻笑,目送着乔应年走远,一口气直憋到了回家。   “……大伯,您说,像他们这样的小商贩,从国营厂子买了一堆白布,然后又不知去什么小作坊印成花布,再以花布的名义高价出售,倒买倒卖,虽然符合经济规律,但是这种行为符合当前的法律吗?”   伍玉珍端起茶水递给在工商系统任职的大伯,虚心请教。   “当然不合法!”伍重桥皱起眉,不屑地说:“这完全就是钻市场漏洞,挖社会主义的墙角,为自己谋取非法的经济利益。” 第121章 调查   “去年十月份的时候, 京城市面上‘的确良纱卡’大量积压,而‘的确良府绸’却供不应求的事你还记得吗?”伍重桥点了一支烟,眉头皱纹紧得能夹死蚊子。   “当然记得, 我们教授还当作经济案例给我们讲解了。”伍玉珍点点头。   “的确良纱卡”和“的确良府绸”都是的确良布料,但是前者太薄透, 裁剪制成衬衣和裙子的话, 需要在里面加衬布,否则不太雅观, 但这布料又不太透气,而且比府绸一米贵了六毛钱,当然就不受群众欢迎。而府绸厚薄适中, 用途又广,做衬做面甚至做裤料都可以,一上市就被群众抢购一空。   但奇怪的是, 京城的布厂明知市场需求,却不愿意生产“府绸”,而大量生产滞销的“纱卡”。   “很简单, 因为‘纱卡’和‘府绸’都是国家统购统销物资, 商业部门必须收购工厂生产出来的所有物资,同样的原料既可以生产‘纱卡’, 也可以生产‘府绸’,工厂选择生产纱卡的原因只有一个——纱卡的产值更高。而产值关系到工人的奖金和企业的产值评比。”   烟气缭绕遮掩了伍重桥的面目。   “原来是这样。”伍玉珍喃喃自语, 教授在课上语焉不详细的原因也就可想而知了。   伍重桥有些愤怒地按熄尚未燃尽的烟头, 沉声道:“计划经济也许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 但是,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它帮助国家走过了最困难的时期,在以后的经济生活中,也必然会有重要的地位。它目前存在的弱点和缺陷,并不是这些小商贩用于为自己谋利的借口。   玉珍,像你所说的这些商贩,就是典型的‘投机倒把’,必须严厉打击!”   伍玉珍紧锁的眉头也渐渐展开,缓缓点了点头。   ……   “贵哥,这两天风紧,工商那帮老爷们不知怎么就专查咱们的印花布,你可得小心点儿。”   捻子心有余悸地提醒富贵哥,要不是他熟悉地头,腿脚又快,今天差点就被逮到了。   他们这帮混混一向来躲着官家走,现在虽然当了小商小贩,可这做小买卖的如今就是国内的四等公民,见谁都低一个头,见着公安、工商的更是老鼠见着猫一样。   “行了,我心里有数,你赶紧和兄弟们一道把布都收起来,最近都躲躲风声。”   曹富贵也是一脑门子汗,这年头做小买卖的都是行走在灰色地带,小打小闹没事,闹大了往违反国家经济政策的条框上一靠,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像他这样的金额真得把牢底坐穿喽!   也是这阵子赚钱赚得太爽,忘了在京城里万事都得低调,这批花布量大又赚得太狠,不知道是触了哪家的霉头了。还是先憋一阵,安全第一啊!   要不要去哪间新买的屋子躲躲?曹富贵犹豫着,还没下决心,就听墙头上有人一阵低喊,他抬起头一看,殷小三一脸惶急地在哪里拼命作手势,又不敢大声喊的样子。   曹富贵一惊,刚走上前两步,还没等问清什么事,就听门前一阵喧哗。家中有人,院子门虚掩着并没锁,来人推门而入,匆匆闯了进来。   曹富贵皱着眉头一回头,就听殷小三喊了声“快跑!”等他再回过头,趴墙上的殷家小子已经缩回了脑袋,影踪不见。   家中来了三个不速之客,当先的正是派出所的邵公安,他身后的两位却不是白衣服大盖帽的公安,而是穿着工商的制服。   “曹富贵同志,这两位工商的同志想找你了解一点情况,请‘配合’我们走一趟。”   邵公安一脸严肃,冲着曹富贵轻轻使了个眼色。   曹富贵看了看他身后更加严肃的两位,心领神会,这要是不配合,大概就得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他连忙笑着点头,道:“好好好,没问题,人民群众当然要配合公安同志,哦,还有工商的同志好好查案,这个不知道大概要了解什么方面的情况?让我好理理,仔细想想?”   “你做了什么事,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邵公安身后一位四十来岁的工商人员蹙起眉头喝道,很看不惯曹富贵这种油滑的腔调。   “行,行!我立马就跟几位走。”   曹富贵赶紧收声不再废话,脚步紧跟,好汉不吃眼前亏。   几位制服人员脸色转缓了些,掉头就往院子外走。   院门外头已经围了一圈不知哪儿知道消息的围观群众,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有几个被迫从大院子搬走的旧租户,更是幸灾乐祸地撩起嗓子喊:   “公安同志,这曹富贵是犯了什么王法?是不是要抓他坐牢啊?我看着他就不像是个好东西,外省来的土包子,偏偏手里钱还多的很,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偷的抢的!公安同志,你们可要好好查查这个地主老财!剥削阶级!”   邵公安肃着脸冲围观群众们喊道:“大家请让让,让让,我们请曹富贵同志是协助调查,大家不要没根据的胡乱猜测,诽谤造谣一样是要承担法律责任坐牢的!”   听着公安同志这么一喊,那几个不安好心的立马就缩头了,躲在人后看热闹。   曹富贵欣慰地看着邵公安主持公道,差点没热泪盈眶,这大半年的好吃好喝没白喂啊!充分让公安同志了解了咱是多么遵纪守法的善良厚道老实人。   他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喊道:“哎呦!我钥匙忘记拿了,几位稍等几分钟,马上就来。”说完就往院子里跑。   “你——”   工商的两位有点急,生怕曹富贵这小子趁机跑了,邵公安伸手拦了拦,笑道:“没事,他知道轻重。不会跑的。”   曹富贵脚下冒烟般地冲回院子,猛地一蹿,趴在墙头冲殷家低喊:“三子!赶紧去我店里,找你顾姐,和她说这事。别告诉你乔哥,记住,别说!”   话音未落,他已经又扭头跑出院子,拿起钥匙锁了门,笑着冲邵公安道:“劳各位久等,我好了,咱们走吧!”   殷三望着富贵哥远去的身影,眼里一酸,一跺脚,就冲院门跑去。   “站住!”殷立脸色难看地站在屋前,低声喝道。   “你拦着我干什么?”殷三的脸色顿时变得更难看。   “你干什么去?是不是富贵让你通风报信去?”殷立沉下脸急急问。   “是又怎么样?殷老二,你走开,别拦着我!富贵哥帮咱家老头,帮你,帮咱全家上下这么多,你可别丧良心……”   殷三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冲着他哥低声吼,像是只受伤的小狼崽子。   “你,你就是这么想你哥的?!我,我拍死你个不知好歹,不明是非的……”   殷立气得鼻子都快冒烟了,撩起巴掌要拍,只听屋里老头子一声低喝:“老二你跟他闹什么,还有时间闹吗?他不懂事你也不懂?赶紧的!”   殷立这才回过神来,拎着老三的耳朵咬牙切齿地问:“你要去通知你顾姐,知道要说什么怎么说吗?”   “还能怎么说?当然是说公安把富贵哥捉了,请她赶紧救人!”   殷三一扭头忿忿然地说,顾姐的爸爸是市里的大官,这事他也有所耳闻。   “这么说还能有好吗?!”殷立听得直翻白眼,一巴掌终于拍了下去,骂道,“富贵哥是为了帮助失足和待业的青年们寻找生机,为了给大家找一条出路,不得已才想出了卖花布的法子,给大伙赚点生活费,这也是为京城人民的生活作贡献,现在被公安和工商的同志请去协助调查了,懂不懂?!”   “这,这还能这么个说法?”   殷三张着嘴,一脑门子汗,悄悄瞅了瞅后头紧闭的房门,这特么文人的嘴皮子就是溜啊!明明投机倒把挖社会主义墙角,大伙都赚得盆满钵满,被他这么一说倒像是英勇牺牲个人利益,帮助失足青年了,嘿嘿!   殷立瞪着眼,揪着弟弟的耳朵细细一番教诲,把老头子说的要点都灌到这傻孩子的脑袋里,让他死死记住,这才放了这小子赶紧去搬救兵。   这些话当然不是说给顾大小姐听的,而是说给有能力也一会尽力给予富贵哥帮助的顾青山同志听的。   ……   有邵公安的照看,工商的两位同志也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曹富贵在局子里协助调查的日子还算好熬。毕竟对于这种小营生小摊贩行当,自古以来小老百姓就有从事,虽然不怎么让人看得起,倒也没什么大害,芥藓之疾,不举不究。   可是最近京城里出货的花布批量确实有点大,按着工商同志粗略估计,足有近万米。这些花布样式精美,质量倒是不错,价格又合适,群众非常欢迎。但问题是这些布匹并不是由商业部门统购统销的,来路可疑,又不需要布票,相当程度上冲击了京城国营布料的市场。   工商部门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些扰乱经济秩序的蛀虫?必须严查严纠。   至于这位可疑的曹富贵同志,虽然没有证据直接证明他参与大范围大批量的倒买倒卖,但是很多线索都牵连到他身上,这个关键人物当然不能松手。   “……不是批捕,但你的情况还需要再调查,先回去等待处理吧!”   工商人员对曹富贵询问“调查”一整天后,记了满满一本“账”,终于发话。   那位中年工商人员盯着曹富贵,又说了一句:“希望你能认真反省自己的错误,千万不要做出什么自误的行为。”   满嘴豪言壮语,革命情怀,半句实话和干货都没有曹富贵同志,堆起一脸笑,赶紧应承:“我明白,我明白,一定配合政府好好调查,好好反省!”   他一脑门子的冷汗从头湿到背,小腿发颤走出了工商所。 第122章 个体户   说是“等待处理”, 那当然是不能乱跑, 更加不可能明目张胆地跑去继续出货卖布,幸好家里根本没存一尺布料,所有的“证据”都丢在自家秘密的炼庐里, 就算工商有什么人证,他也找不出一丝倒卖的物证来。   这么个风口上, 曹富贵也不敢直接跑顾大佬那里去求助,到时候这一点小事反而把人家大好前途的大佬金身给毁了,那可糟糕透顶。有殷三从中传递消息, 顾大妞也不是什么冷情见死不救的,只要顾大佬知道了这件事,不说洗干净, 张嘴帮他说几句, 那可大可小性质不明确的“罪名”应该就不会套到他头上来。   现在他最怕的,反而是人多口杂,自己的事情传到小乔耳朵里, 万一这小子头脑一热, 闹出点什么事情来, 把学业和前途都砸了可怎么好?!   “……应年!”   乔应年咬着馒头正往图书馆走, 听到有人喊, 一抬头, 看到齐振国满头大汗地站在前方的大树下, 扶着树干气喘吁吁, 盯着自己欲言又止。   他心头咯噔一动, 面沉如水,紧走几步来到齐振国的身边,问:“振国?你今天不是排班夜班吗?怎么没去店里?出什么事了?有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齐振国和他老婆秀儿一直在“随园居”打工,一个做全职服务员,一个课余兼职跑堂干杂活,富贵哥手松心善,夫妻俩又都挺勤快能干,两人加起来一个月能赚六七十元,这还没算上时不时发的绩效奖金。“一个半”人的收入,抵得上人家厂子里两三个人的工资了。   两口子都是很知恩图报的老实人,老齐读的又是管理系科——虽然是行政不是商业的,他也卯足劲头把所学的知识运用到“随园居”的经营上头来,帮着富贵哥出了不少管理上头的好主意,自己也学用相长,管理知识得到了提高和实际应用。   最近,年纪轻轻的“老齐”已经被富贵哥提拔,当了兼职的老板助理,工资都涨一截,天天乐得咧开嘴合不拢,又送孩子去了一家幼儿园的日托小班,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乔应年看他这个眉头紧锁的样子,直觉第一反应就是店里出了事……阿哥!   齐振国并不是个扭捏的人,他犹豫了几秒钟,还是一咬牙把乔应年拉到角落里,悄声告诉他富贵哥的事。   听着他陆陆续续、语焉不详的话,乔应年脸色渐渐苍白,双手攥紧。   “……你千万别着急上火,我是听着殷明和小顾在那里说悄悄话,又听着街坊邻居传来传去的,说得不像话。虽然富贵哥不想让你烦恼,但我觉着,这些事情不该瞒着你,你也不会希望他咬牙独自扛着重担,自己却一无所知。”   齐振国叹息一声,眼里似有什么过往,他很快收拾情绪,抬手压着乔应年的肩膀沉声道:“我自作主张把消息告诉你,并不是希望你冲动行事,要是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连累了你的前途学业,不但帮不上富贵哥的忙,还要让他着急上火。   应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富贵哥现在住在家里,没被抓起来。听邵公安那边的消息,就是等待工商部门研究定性后再处理。咱们也想想法子,看看能不能跑跑什么路子,千万把这什么‘投机倒把’的帽子给哥戴上,不然这挨上边了,怕是……”   他吞了口唾沫,没再说下去。   乔应年咬着牙根,缓缓咽下嘴里泛起的血腥,轻轻点头:“我明白。谢了,老齐。我这就去想想法子。麻烦你……帮我去家里多照看着点哥,别告诉他……我知道这件事了。”   “行。”   齐振国忙不迭点头应下,看着这哥俩互相“瞒着”,他心里也是又酸又涩,唉!希望富贵哥能逢凶化吉,趟过这个险滩吧!   乔应年转身就匆匆跑回宿舍。   宿舍里只有“蚊子”在,正躺在床上背着广味的英语单词,闻自尧心里埋着个小小的理想,他想去国外看看,看看“资本主义”发达国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当然,这种危险的想法只能悄悄埋在心底,他努力学习英语,也是存着“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的心思。   看到乔应年脸色难看地奔进来,一进门就拿出纸笔,坐在书桌前埋头写稿子,闻自尧吃了一惊。   “乔哥,怎么了这是?”   “没事,我要写一篇经济方面的文章。”   乔应年随口答道,脑海里思绪翻腾,富贵哥往日有意无意间向他透露的,种种奇思妙想的经济路线和“猜想”“推论”,让他透过阿哥极为逻辑自洽的话语,仿佛如拨云见日般偷窥到了普通人根本无法看清的“未来”。   十一届三主全会的召开,更是清除了经济发展路线上岔路迷途,指明了国家这驾大车的方向。   他要做的,就是将某些符合政策导向,并且有相当前瞻和震撼力的“小观点”抛出去,为阿哥的行为作注解。   阿哥说错了,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有的只是同气连枝、结发同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笨蛋阿哥难道真的以为,他要是被逮进去了,自己一点没被“连累”的话,还能安心坐在课堂里享用阿哥付出巨大代价赚来的“平安”和钱财?   乔应年微眯起眼,草草写下几张潦草的稿子,又聚精会神地理了理提纲和思路,拿起一张洁白的新纸,摒息凝神地写下了这篇文章的题目——《论个体私营经济是社会主义经济必要而有益的补充》   ……   “……允许个体经济发展,不会影响以公有制经济为主体这一基本点,并且它还将会是公有制经济必要而有益的补充。”   一号首长拿着顾青山手中的手稿,笑得慈祥,他的话语带着些口音,说话声并不重,却让人不由自主倾听。他的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眼中似乎闪着能看清前路的光芒神采。   “……当前政府面临的就业压力十分大,允许闲散劳动力从事个体劳动,不失为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搞生产搞发展,水深水浅不清楚,要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不能忘记自己的主要目标,也不能因噎废食。”   顾青山侧身坐在椅上,倾听着首长的讲话,一边郑重地点着头。   他今天汇报完市里的重点经济工作,顺嘴提起了白布变花布,小商贩做成大买卖又解决了几十位待业青年就业问题的小趣闻,偏偏这位小商贩还培养出了一位京大的高材生。对于小商贩这种灰色边缘的经济存在,顾青山认为,堵不如疏。   目前国营厂企的生产,商业系统的统购统销明显无法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需求,也无法有效地鼓舞生产者适应市场,进而供给市场的积极性。正如乔应年同学这篇文章所说,个体私营经济应该而且必须纳入国家的规范管理,而且它也必将是社会主义经济必要而有益的补充。   人民群众的需要,就是我们努力的方向。   与其让它野蛮生长,不如主动规范引导,让它蓬勃有序地健康成长。   “……曹富贵?这个年轻人倒是有点意思。”   首长笑着听完顾青山的意见,缓缓点头。   ……   “哥!我回来了。”   周日一大早,乔应年若无其事地飞奔回家,一把抱住了有点憔悴的阿哥。   他皱着眉头,伸手摸摸哥哥的脸庞:“哥,有什么事别放在心里,天大的事都有高个子顶着,且压不到你。”   “呸!就你个高啊!”   曹富贵笑嘻嘻地伸手一拍臭小子的脑袋,也若无其事地瞅瞅他的神色,笑道:“没什么大事,你也别听街坊邻居瞎说。就是前两天工商的人找我了解一下情况,邵公安你认识吧?要是有事,他早就把我逮起来了,还能留你哥在家?”   他看看乔应年紧抿的唇,有些心虚地打哈哈:“那个,苗儿那丫头我怕她多想,给她布置了点任务,让她在学校画图样呢。你,你那啥,我这不也是怕你担心……”   正说着,墙头上蹭地又蹿起个脑袋。   殷三着急地低喊:“贵哥,贵哥!又有人来了,穿制服的,气势汹汹的,一帮子都到巷口了!”   曹富贵小脸一下子发白,瞬时又绿了。   娘哎!   这,这次特娘的跑不了了!   瞅着眼前还站着堵“墙”,他急得一跺脚,拉起小乔就想让他往屋里躲,一拉没拉动,乔应年黑着脸,眼中仿佛是冰中蕴着暗火。   “别赌气,乖,阿年,避避!”   曹富贵冷汗涔涔,苦口婆心地劝着,嘴里口不择言:“我艹,你再不躲,咱一窝子都让人逮了,谁来救你哥啊!谁给你哥送牢饭啊!谁给你哥养老送终啊!”   乔应年紧紧拉着阿哥的手,脸色铁青,只是盯着他,纹丝不动。   “你,唉!”   曹富贵又是感动,又是糟心,想跑都来不及了。   就听门外嘈杂声喧闹一片,有人敲着门,大声喊道:“曹富贵,曹富贵同志在家吗?!” 第123章 上报   “哎, 哎哎!在呢,在家呢!”   拉不动自家的犟驴子, 曹富贵一跺脚, 也只得一抹脸, 在苦瓜脸上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匆匆迎上前开门, 手都哆嗦了。不是他不中用,实在是有点那啥,紧张啊!   自己是有炼庐在身,随便哪儿一躲就能让人寻不找,抓不到。可是一个大活人有名有姓有根脚的,只要还想正大光明在这个社会上混, 他也没法屁股一扭, 万事不理地当个逃犯啊!   真要是混成了全国通缉的逃犯,不但连累小乔、苗儿他们, 怕是阿奶听到消息都会撅过去。就算因为“投机倒把”被逮起来关几年,好歹阿奶总能知道他在哪儿,过几年出来照样是一条好汉。   “哥,我来。”   乔应年从富贵身后揽住他,坚定地握住他放在门栓上微微发颤的手, 轻轻把他推到自己身后, 缓缓地打开了大门。   门口是两位穿着工商制服的同志, 有些疑惑地望着迎出门的乔应年:“你, 这位同志你是?曹富贵同志在吗?”   “我叫乔应年, 是曹富贵同志的兄弟,他……”   乔应年的名字刚一出口,那位中年的工商同志眉毛轻轻一抖,眼里多了一丝郑重。   曹富贵亮晶晶的贼眼一溜,立马认出了这两位前次上门“调查”,还让他老实等候处理的工商工作人员。   富贵哥他是什么人?苍蝇飞过都能一眼瞄出这公苍蝇是个失恋的,还是家有母大蝇的。两位公务人员脸上神情虽然一如既往的严肃平静,可暗藏的尴尬、揣测与羡慕掩都掩不住啊!他还能分辨不出一点味道来?   再看看后头跟着的邵公安笑眯眯的,几位街道干部也笑容满面,哪里还不清楚事情有了转机?   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顾大腿给力,还是老殷他们托了什么人,看这架势实在不像是上门来抓人的。   曹富贵立马精神抖擞,哈哈笑着一把拽开还挡在他前头的自家小男人,热情如春风扑面一般,道:“在,在!哎呀,我今早就听着喜鹊在门前喳喳叫,还想着有什么喜事呢!原来是几位同志上门啊!请请请,快进屋喝杯水。有什么事要我配合的,您尽管吩咐。”   “曹同志您客气了。”   那位姓李的中年工商人员脸上笑容有点僵硬,推拒了曹同志热情洋溢的招呼,干咳两下,匆匆说明了来意。   “……统购统销政策取消,明确定调‘社会主义也可以搞商品经济’。”   那位李工商和他的助手一道进了院子,拿出一份红头文件对着小商贩曹富贵同志作了一番详尽的解读,并且认为像曹富贵同志这样发现群众需求,从正规厂家购买大批布料,然后通过再加工后批发、零售出售的个体经济行为,虽然有不尽规范之处,但是也并不能以单纯的低买高卖,攥取非法高额利润的“投机倒把罪”来论。   曹富贵瞪大眼睛和小乔一道竖起耳朵听得仔细,不住嗯嗯点头。   娘哎,幸亏老子机灵,不是直接贩布,而是买来后用自己的劳动做一番辛苦的加工,要不然真的被当作“投机倒把”,就算是顾大腿再给力,怕不也得进局子蹲上几年。   富贵哥悄悄擦了把冷汗,知道自己这趟算是侥幸过关,以后一定要谨慎再谨慎,琢磨透政策,用“劳动”来赚取自己该得的利益。   李工商讲了半天口干舌燥,也没见这似乎长着聪明面孔的曹富贵给端杯水来喝,只得暗自撇撇嘴,继续道:“现在国家政策放开,允许私人销售货品,你……有没有考虑过,来我们工商局登记领证,合法经营?”   “现在我们这样的小商贩也能‘办证’?”曹富贵相当意外,惊喜地问道。   没想到这改革开放的春风这么早就吹到了他富贵哥的头上,哈哈哈!   “个体私营经济是社会主义经济必要而有益的补充,也是我们国家经济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么!”   李同志一字一顿地说着,眼神不经意地溜向那位才刚读大学,文章却能上内参甚至“上达天听”的北平大学高材生,转眼再看看这位喜不自禁,牙花都要咧到耳朵根的哥哥。   他情不自禁地自嘲一笑,得,这位小贩子如今也是简在帝心的人物,做个小商贩倒卖几块布,能把自己给弄到一号首长眼里,这位的际遇也算是开国以来一个手都数得出来的。   “哈哈哈!李同志,你这话有水平,太有水平了,我就喜欢你这种讲政策又接地气的政府官员,这才叫,叫‘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番薯’!咳咳,这个,我可不是说你李同志不为民作主,我是说……哎呀!党的好政策,首长们英明,知道咱们老百姓的需要和疾苦……”   曹富贵眉飞色舞,这一张嘴皮子跟着京城人民学了这些日子,那叫一个上下翻飞的贫啊!   邵公安等几位随同而来的同志们都听得忍俊不禁,李同志抽抽着嘴角,好声好气地打断了曹富贵同志的演讲。   “曹同志,像你这样敢为人先的弄潮儿,我相信你申请个体工商户的‘营业执照’也不会落于人后。好了,今天冒昧拜访,如果有需要,请来我们西城区工商所申请,到时找我就行,我们一定会急人民群众之所急,尽快帮你办理好相关的手续。”   李工商若有所指地又强调了一句,用力握了握兄弟两个的手,又带着一帮人呼拉拉地走了。   曹富贵忙不迭地送出一里地去,热情地和李同志他们再三挥别,看着人影都望不到了,这才拉着小乔回家。   “富贵啊!这么多制服同志找你啥事啊?”   “哟!富贵你这是要发达了,苟富贵,勿相忘啊!”   “呸!富贵同志多好的人啊,你还骂人家狗!富贵啊!有啥好事可别忘记你赵婶。”   “切!小人得志……”   热心围观群众多半都是街坊邻居,富贵在这街上也住了小半年,这个江南来的土包子一到京城就盘下这么个好院子,软硬皆施把一院子老租户都弄出去,羡慕的有之,嫉妒恨的也多,大多的京城人还是暗自不屑的。看着个土包子都活得这么滋润,踩到大伙头上了,嗨!这叫什么事。   瞧着公安工商寻这暴发户似的外地小子晦气,多数不相干的街坊都是暗自幸灾乐祸,瞅热闹。   如今瞧着,这可不是要倒霉的样子,而是要发达啊!   “各位高邻抬举了,哈哈哈!工商同志找我也没什么大事,主要是国家开放个体经济,工商同志邀请我去登记领证,咱们小商贩以后要叫‘个体户’,那也是受国家管理的正规军了。”   曹富贵打着哈哈,说是要回去好好研究经济政策,慎重考虑领证事宜,给街坊邻居们作了个团揖,笑嘻嘻地回家关上了院门。   “小乔,你看姓李的工商他这话……”   还没和小乔说上一句整话,就听墙头上“哧!哧!”声音接连不断,抬头一望,殷三正扒着墙头焦急地询问:“贵哥,真没事啦?”   曹富贵咧大了嘴,眼睛都笑弯了:“真没事了!替我谢谢你家老头子的关心,谢谢你们一家子,也谢谢你啊!三子。”   殷三不自在地扭过头,脸渐渐红了:“我,我也没帮上什么……哎呦!”   扭得太凶,一不小心就扑通栽回了殷家那边的院子。   “三子,没事吧?”曹富贵一楞,继而大笑着问。   “没事——”墙那头噼里啪啦一阵响,就听殷三呼啸着奔回他家的屋子,一边还在喊,贵哥真没事了!你们都放心!   “啧!一家都是好人呐!”曹富贵感慨着。   乔应年点点头,默默拉住了自家阿哥的手。   工商登记自然是要办的,但是李工商态度大变,又意有所指,不弄个明白,曹富贵哪里能睡得着觉?   他不方便直接去顾家,就让小乔悄悄和顾河岳去了一趟顾家,问问顾大佬有没有什么灵通的确切内部消息,这就叫朝中有人好办事么!   乔应年一去就是大半天,下午两点多钟才回到自家院子。   他一向克制又严肃,此时神情居然有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拉着抓耳挠腮好奇不已的阿哥回到屋里,跟他肯定地说:“……要领执照,越快越好!哥,说不定你就会是咱们国家领‘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的第一人。”   还有一个让人“惊喜”的消息顾青山暗示给他,却又没给个明白话,乔应年也不知道自己猜测得对不对,只能强自压抑着兴奋不告诉阿哥,免得他激动过头反而坏事。   “行啊!那就按你说的办,赶紧去办执照。能拿个全国第一,嘿嘿!就算是个体户,别人也得高看一眼。”   曹富贵乐呵半天,哪里还按捺得住,当时就冲出门去,让躲在角落里等着接应的捻子去通知躲到各处的哥儿几个,都赶紧的去领“执照”,合法经营!   他脚步匆匆地推上车子,就往城西工商所走,没让小乔跟着。再怎么个有执照,全国第一也罢,个体户再有钱也始终在别人眼里低人一头,也没必要让小乔去趟这趟子混水,一明一暗,有啥事也能相互照应着点,可比两人同进同出安全得多。   乔应年激动又期盼地望着富贵哥遥遥远去,等着他的好消息。   这一等居然就等了两天,等他焦虑不安地想要冲到工商所找人时,黄胖他们激动地拿着中X日报冲进了院子,一边鬼哭狼嚎地叫着“乔哥,乔哥!”一边话都讲不清地展开了报纸。   报上头版头条就是国家取消“统购统销政策”、开放个体经济的重大新闻。这些原本都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国家大事,在后面角落里甚至还挂了一小块“豆腐干”评论——乔应年同学起草,几经多方层层修改的“论个体私营经济……”。   可是乔应年的目光完全没心思在这些字面上停留,眼睛紧紧盯住了中间的大幅照片插图。   在那上头,眉清目秀的曹富贵同志臊眉耷眼、羞羞答答地咧嘴傻笑着,一手举着那张光荣的个体户“营业执照”,另一手紧紧握着一号首长宽厚的手掌。   下头标注着:全国第一位领取营业执照的个体工商户曹富贵同志。 第124章 建厂   “哟!这不是贵爷么?听说您上中央报了?哎呦, 这可给咱杨树胡同的老少爷们儿长脸了。如今一提起您贵爷,那可都说是个体户第一人啊!”   五爷戴着白色的厨师高帽, 作势要给贵老爷请安。   “别切!您老这埋汰我呢!也就是上了回报,和首长见个面,照个像合个影,嘿嘿嘿!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红光满面的曹老板一手虚扶五爷,努力谦虚,又实在止不住得意的笑, 嘿嘿嘿了好一阵,扯开嗓门朝着店里对他高山仰止、满脸崇拜的店员们一声吼:“东家有喜, 本月奖金翻倍啊!各位客人,这餐我请了, 都吃好喝好啊!”   店里欢声笑语冲天而起,共享曹老板的风光和荣誉。   丝毫不把荣誉放在心上的曹老板,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 向笑得傻呵呵的齐振国招手。   “振国啊!你是个文化人, 你给哥帮个忙,把这篇报道剪下来, 弄个镜框让人好好裱裱, 挂到咱店里,这也是个历史的见证不是?”   “哎!好, 您放心!”齐振国小心翼翼地接过报纸, 正是那张刊登了首长接见曹老板的中央X报。   “记得, 报头和日期都要一块留着,这可是历史,知道不?”   贵爷笑眯眯地将两手拢在背后,一边点头笑着应和客人们的恭贺,迈着豪迈的步伐,轻漂漂地荡出店门,俨然一位谦虚和气的成功人士。   贵爷拍拍胸口,怀里厚厚一沓子当日的中央X报发出沉闷的砰砰声,他长叹一声,手下这帮兄弟还是眼界低,气度小了,小乔也不知道盯着点。   才买了两百多张的报纸哪里够用?亲朋好友、熟人邻居不得人手一份?家里店里还有老家公社、大队、生产队、家里不都需要么!   载誉归家来的头一件事自然是好好抱着小乔安慰一番,第二件事就是给家乡打电话,这么为家乡父老长脸的事,曹富贵同志从来不会推辞。可惜现如今都不让记家谱造牌坊了,不然就这能让一号首长会见的风光大事,不得焚香祭祖告诉祖宗十八代,儿孙可出息大发了!   平安接到阿哥,小乔放下心,满腔担忧和郁愤都在欢愉中烟消云散,好好抱着阿哥一道浇灌完“姻树”,终于回学校上课去了。   乔应年同学现在也不是一般学生,而是在知情人眼中“简在帝心”、得上头青眼的人物,只要自己不作死,那简直一条金光大道铺在他脚底下,就等着他顺当毕业踩上去,直上云霄。   某些人对他的态度也变得十分微妙,比如伍玉珍伍书记。   她怎么也没想到,一个落在自己眼里,还算看得上眼却又有着泥巴底子的男人,转眼就能让他哥甩掉土腥气,冲上云霄成了首长都关注的人物。小小的个体户她当然看不上眼,牛牵到北京也始终就是头牛。   可是站在眼前的这个高傲的男人,始终都没将自己放在眼里,无论她有意或无意地做了什么事,终究不过四个字——干卿底事。   伍玉珍轻轻咬着唇,将目光从乔应年俊朗的面庞上挪开,何必放在心上呢!不过是一个不识抬举的泥腿子。   ……   富贵哥可没功夫管小乔在学校里的烂桃花,腰酸腿疼地送年轻人回了学校,他好好躺在床上歇了半天,开始琢磨起如何有效充分地利用如今这顶冠冕堂皇的金帽子。   个体工商户虽然合法,可是树大也招风,头上顶着金灿灿的“第一人”,明里暗里都不知多少人盯着他的动作,想要再用炼庐大批量的倒买倒卖肯定不行了。这么个宝贝怀璧其罪,万一被人发现了,可不是惹一身骚这么简单,让人抽筋扒骨都是轻的。   不做“搬运工”,做什么呢?   尝过日进斗金的滋味,如今他也实在看不上一星半点的蝇头小利。   曹富贵琢磨来琢磨去,觉得人生在世,重要的也不过是吃穿住行这几桩事。餐馆这一块可以加大力度,有炼庐的各种方子在手,再把经营管理抓牢了,“随园居”慢慢开出几家分店去,这是细水长流的好生意。   “住”这块国家虽然现在没有商品房,可以后土地和房产跟火箭蹿天似的增值是必然的趋势,有余钱了没事囤点房子,简直躺成亿万富翁啊!   曹富贵觉着,自己还是有点事业情怀的,不是说成功的事业是男人最好的X药么,等小乔日后大学毕业,他哥怎么也得有个相当的“事业”来配,不然还不成了一朵鲜花插在那啥啥上?   想来想去,服装行业大有可为。   展眼看看这一片青黑蓝绿中偶尔闪现的港式漂亮衣服,人民群众对时尚的追求从来可没有停止过脚步,哪怕是在前些年,流行起布拉吉时,姑娘们就算饿半个月肚子,都要攒钱给自己买一件。   前些日子从州城买来的一大堆货品,除了电子表、磁带之类的小电器、日用品,最好卖的就是女装,利润也是相当高。   电子表或是其他电器之类的,单纯倒卖虽然利润高,可是市场饱和也快,只要撑起胆子敢跑广省的,就能背回一大堆。   曹富贵和手下们是占了先机,吃了头口汤,如今看出门路的人越来越多,摆摊的人越来越多,专卖家电的小店都开了好几家,利润也逐渐薄了。要想自己造这些玩意,技术含量还是相对比较高,投资又大,进入门槛太高。   倒是服装,这玩意技术含量不算大,重要的是品质和款式,慢慢打响牌子后,看人家资本主义国家那些个奢侈品牌,血赚啊!   要好看的样式,梦里“乔应年”经历过光怪陆离、纸醉金迷的港城未来生活,眼里看到的,电视里出现的,商城里挂着的……漂亮的衣裳款式简直乌泱泱的满眼都是,不怕不时尚,怕的就是太时尚啊!   借鉴时尚的元素,结合时代气息,再采用好的材质和做工,还怕京城人民,不,全国人民不拜倒在他富贵哥的裤腿下?!等到品牌大成,咱就进军世界,让歪果仁们也看看古老东方的时尚。   如今人民群众也没到挑肥拣瘦的好口味,只要是还看得过眼的漂亮衣裳,都不论品质,抢到篮子里就是自家的菜。这么大的市场不去占领,简直愧对嗷嗷待哺,饥渴难耐的人民群众啊!   想着想着,富贵哥两眼朦胧起来,要不是殷三在外头一声喊,他美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贵哥,贵哥!花布还有么?我手里的一点不剩了,胖哥和捻子那里也没剩多少,他们让我来问问。”殷三气吁吁地扒在墙头问。   自打这小子扒墙头通风报信之后,他发觉这么说话特别省事又有个性,不用再拐出门进贵哥家的院子,如今殷三紧跟着贵哥也去领了个“执照”,更是光明正大作买卖,半点不避讳了。   曹富贵眯眼望着这小子嘴角缓缓弯起,招招手:“三子啊!来,哥跟你说点事。”   这么机灵的小伙子光是摆个小摊卖点鸡零狗碎的多么大材小用,完全可以肩负起老曹家“伊人”服饰的销售经理重任么。   至于厂房修建、布料进货等种种苦力活,富贵哥决定交给黄胖他们来干。至于工厂的管理他倒是看好青柱,就是不知道这小子舍不舍得下国营厂的工人身份。   衣服的设计理念有他曹老板来掌控,可具体的设计却是需要有人来实现他脑海里的种种设想,光靠他那鸡爪子式的画图功力哪行。   苗儿虽然有这本事和爱好,可她毕竟还是学生,又有数学的天分,耽误学业,花费大把时间做服装设计图可就本末倒置了。   要请一位专业的,再得有个能领会他这老板精神理念的……曹富贵眼珠一转,想到了自家的英子妹妹。   这丫头当年学过裁缝,女红拿手,这两年嫁了人,也没去上工,就在县城的家里接点裁缝活,日子过得还算宽裕,可至今只生了个女儿,在婆家就有点抬不起头。幸好男人还算是个有良心的,说是生儿生女一个样,妇女也能顶半边天,在老婆老娘间缓和周旋,这才让英子过得舒心。   富贵哥挺欣慰的,不算是委屈了自家妹子。如今有这机会,他也想着能拉拔妹妹一把,娘家能撑腰,女人的腰杆子自然就能挺起来,生儿生女又有什么要紧?   现在的政策,想要悄悄办小作坊自然行,可是要正大光明办私营企业政策上还有难点。   曹富贵本来就是个机灵人,直球难打,曲线救国也成啊!办不了私企,就承包集体工厂,街道里半死不活,做点针头线脑的小工厂还真不少。   奔波了半个来月,曹富贵同志终于选定了一家在京郊的街道手套厂,签了承包协议,厂子改头换面、大兴土木,改建成了“伊人”服饰厂。   至于为啥叫“伊人”这么个名字,曹大爷嘎嘎笑着挑起小乔的下巴,赞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伊人”挑起如剑的浓眉,一把摁住作怪的手,噙住了阿哥越来越贫的甜嘴。 第125章 招工   听说老大要建服装厂, 手下的兄弟们纷纷表示支持, 哪怕就是不看好富贵哥贸贸然进入这个行当, 也存了个万一的心思, 万一要是成了呢?   现在转手南方服装的利润虽然丰厚,但是比起做这买卖时已经下降了不少,竞争者越来越多,运输方面的关卡也越来越紧,要是富贵哥能在京郊就弄出一家漂亮衣裳的厂子,他们可能省下一大半的成本。怕就怕这一帮子大老爷们弄不出什么好看花样来,要是光做什么列宁服、短衬衫,这玩意能有人要么?   服装厂也不是说开就能开的, 要人手、要机器、要布料、款式,可如今除了一个破厂房啥啥都没有, 这……   兄弟们支持归支持, 肯掏出真金白银来入股支持的, 那真是凤毛麟角。   黄胖和猢狲两个富贵哥铁杆掏出了五千八,黄胖四千,猢狲一千八。明明两个人销售都在一道, 收入也差不离, 猢狲这家伙更没什么心眼,怎么钱差这么多?   猢狲理直气壮地瞪着富贵哥, 气势如虹, 吼道:“黄胖有老婆管着钱, 我要花钱找老婆!”除了出资的这点钱, 他身上精光一分没剩。   “你还有理了你!”曹富贵气歪了鼻子,一巴掌拍在猢狲脑瓜上,没好气地道,“全没收入股,以后分红你只能分一半,另一半我给你存着娶老婆,免得你老婆没找到,钱先糟蹋完了。”   黄胖的老婆就是去年暑假回去那趟找的,典型的江南姑娘,吴侬软语、娇小玲珑,关键还特别听黄胖的话,娶了这么个乖巧的媳妇,可把他乐了大半年。这小子娶了媳妇也收了大半往日的流氓性子,赚的钱全让老婆管,但是一听说老大要建厂筹股,二话没说就把钱全从灶膛里掏了出来——怕银行追问个人大笔现金的来源,兄弟们都没敢把钱存银行,就算是富贵老大,也是一麻袋一麻袋的现金丢在炼庐里。   捻子虽然是本地的青皮混混,可自打跟着富贵哥做买卖以来,他就抖起来了。   贵爷说倒腾花布,他就倒腾!赚钱赚得他自己都心慌。贵爷说买房,他立马在家附近买了个小楼房,腾出屋子让大哥娶媳妇,自己带了弟妹、爹妈住新买的院子,连爷奶都能接过来住几个月。这两天大哥春风满面的,已经相上了对象,今年就能结婚。新家虽然也不大,可到处都洋溢着一股泼辣的精气神,连弟弟妹妹都敢调皮捣蛋了。   如今贵爷说要建厂子,他其实内心是未必能信这厂子能做出好衣裳,可贵爷带着一道混上了好日子,两肋插刀他不敢,把积蓄搭上大半他还不敢,那还是人吗?!豁出去赌一把,大不了回头再摆小摊去,反正如今他也是有证的人了!摆摊合法。   殷三一句没叽歪,把这些日子赚的六千元全拍给富贵哥了,说:“我爹说了,等我赚了大钱再孝敬他们俩,这点小钱拿来生崽。”   曹富贵也没跟各位废话,更没计较谁投了钱,谁没投钱,他笑眯眯地收了钱,立马把这几位只管分红不管决策的小股东指挥得团团转。   没工人,赶紧去找,要找熟练工;没机器,赶紧去四处看看,有没有歇菜的机器,把破烂收回来,捣腾捣腾不就成好机器了?   老大带着你们赚钱的机会都抓不住,到时可别眼红得扯着裤腿喊爸爸,哼哼!   英子看着大哥手下的男人们忙忙碌碌,她有些手足无措,抱着女儿悄悄倚靠在丈夫的身上。   “英子你不急,先住下来,好好适应适应京城的生活。”曹富贵摸摸外甥女怯生生的小脑瓜,转头吩咐诸妹夫,“这两天让妹夫跟着我先跑跑,摸摸京城市场,以后这厂子你可要和苗儿俩个帮我撑着点。”   英子身上没带多少钱,诸妹夫也是下定决心一搏,来到京城想跟着有大本事的大舅子学点赚钱的本事。工人的名头是好听,一个月二三十块还得上交一半给家里,老婆又跟老娘不对付,一家三口饿不死吃不饱。他这次破釜沉舟,除了想多赚点钱,也是想着带老婆孩子避开家里压抑的环境。   诸超美想得很明白,没钱入股,那就给大舅子卖死力呗!就算看在孩子的份上,他大舅也不会亏了自己一家子。   至于钱青柱,他考虑再三,还是婉拒了表哥的招揽。他在家乡县城已经混出了点模样,又有老爹的人脉撑着,小日子挺滋润,实在没有抛开一切重新从零开始打拼的勇气。不过他对富贵哥办厂子倒是充满信心,再三叮嘱,等厂子做出衣服了,一定要让他成为浙省的服饰代理,帮着富贵哥把“伊人”服饰的名头打遍家乡。   不是他吹,如今在县城一亩三分地上,他钱青柱也算是号不大不小的人物了。   曹富贵手下兄弟们一窝蚂蚁似地撒开,没几天就有了各种消息。   找人的没辙,哪怕是有再多的待业的青年,社会上还是普遍的歧视个体户,虽说这个什么“伊人”服饰套了层街道集体的身份,街道也有占股,可是稍一打听还能不知道,这里头作主的是个外来的土包子个体户。哪怕这个土包子是首长接见认可,镀过金的土包子,这特娘的还是土包子啊!   土包子个体户还想开服装厂跟国营厂子竞争?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么?!   “伊人”想要招的是来之能用的熟练工,熟悉服装工厂的生产骨干,这种人在哪个国营厂子不是混得不错?就算等级低点,工资就三四十,可是国营厂那是人民群众的娘家,有福利待遇的。这个体户的开的厂子,万一发不出工资,黄了怎么办?就算能发高工资,那也不是个靠!   倒是有饥不择食的“待业”青年想来厂子里,可连帮着富贵哥招工的混混都看得出来,这是纯粹来混日子挣钱的,特么连面料的纱支数都搞不清什么玩意的,他要真招过来,还得从头培训上大半年,这不纯粹给自己找事嘛!   厂里虽然也需要普工,可当务之急还是技术骨干。要招普工,光是手下兄弟们的亲朋好友就能把厂子塞得满满的。   至于机器,倒是有,可是人家要淘汰的多半都是磨损严重的,还一溜都是苏式傻大笨粗、五六十年代援建时的老古董。那玩意最大的特点就是耐操,许多重工业上如今都还有二三十年工龄的老爷机在干活。但做衣服是个讲究细致的精细活,又是劳动力密集的产业,要是用上那些淘汰货,就算是用炼庐修好了,做出来的也是糙货,怎么能满足京城人民对服装精益求精的时尚追求?   曹富贵也是打娘胎出来第一回 做实业,不像是他开的“随园居”小饭馆,只要拿出炼庐里做好的配方调料,再时不时弄几张方子,偷偷倒腾点炼庐里的原材料进货,自然有五爷他们老经验撑着门面,让他这个老板能逍遥自在。   如今迈步从头越,进入了一个基本陌生的行当,一时千头万绪涌过来,把他给弄得一个头两个大。幸好诸妹夫和黄胖他们都很能干,又是老乡配合得不错,再加上英子做了这么多年的裁缝,基本的道道理了些日子也基本把这服装小作坊的道道捋清了。   前期厂房、进货等都基本筹备妥当,苗儿也根据目前京城姑娘们的流行式样,再结合南边进来的服饰,画了好几款漂亮的服装样式,就等着富贵哥往厂房里塞熟练工人、塞机器,等米下锅啊!   先买点旧机器,修修补补也能开工,可这是心怀大志,立誓要做大买卖的富贵哥能干的事嘛?   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大!这么大的厂房弄点破机器生产老掉牙的衣服,就算有人愿意买,他富贵哥还嫌寒碜呢!   为了这两件挂心的事,富贵哥急得嘴里燎泡都起了一排。   周末时,小乔回来了,很不满意富贵哥没照顾好自己,立马监督阿哥煮各种清火败毒的粥膳,逼着他好好歇息了一天,这才开始了他的狗头军师工作。   “哥,你想招熟练工,为什么非得盯着人家国营厂子的骨干?”   乔应年一边为躺在摇椅上舒服得哼哼叽叽的阿哥按摩,一边出主意。   “他不是骨干,一时也拿不起活啊!”   “其实有一批人,技术比他们还好,工钱还不高,而且愿意来咱们这种个人厂干活的。”   乔应年轻轻从富贵哥头顶心翻出了一根半白的头发,心疼地悄悄拔了,再帮着阿哥从太阳穴直按下来,左三圈,右三圈的,撸得富贵哥眯着眼睛,舒服得跟只晒太阳的花狸猫似的,喉咙里呼噜呼噜直哼唧。   听着小乔这话,富贵哥努力抗挣舒服得要睡着的欲望,猛地睁开了眼,拿光脚丫子轻轻往小男人跨间一踩。   威胁道:“有话直说啊!你的要害在哥脚下,再吞吞吐吐的,小心哥废了你。”   乔应年笑得暧昧,在阿哥耳垂上香了一个,低声道:“你舍得么?”   闹了一会儿,把阿哥给弄个浑身难耐,小乔这才说:“在厂的骨干不肯来,咱们完全可以去招聘那些退休的老工人,尤其是为了子女腾位置内退病退的,他们可不会计较什么私营厂还是国营的,只要有足够丰厚的报酬,大爷大妈们为儿女都是愿意老骥伏枥的。”   “高!实在是高!”富贵哥一拍小乔的大腿,眼睛瞬时跟灯泡似的亮了起来。   “这招妙啊!咱们这叫退休返聘,也不算正式工,他们肯定愿意来。”   因为知青们大量返城,待业人员急剧上升,可城里的岗位就是那些,一个萝卜一个坑,为了能有个活干,好多知青连装卸工、环卫工、街道厂糊纸盒,又苦又累,还只赚点微末小钱的活都干了,岗位还是供不应求。   家里儿女多的老一辈实在没办法,工厂里虽然有子女顶替的政策,那也得先把老萝卜拔了才能栽小萝卜啊!为了子女的前途,好多没到退休年龄的工人也只能提前退休,就为了给孩子在厂子里找个工作。这帮人多半都是厂里的中坚骨干,退休了又不必再顾忌什么“身份”,家里不困难也不会想着这种办法。   所以,要是招这批人,可以想见,只要出的钱够,那是一招一个准的。 第126章 收破烂   “至于机器……去州城!   乔应年意有所指地望了一眼阿哥,示意道:“水货。”   太有道理了,干他娘的。“曹富贵一拍大腿,当即下了决定。   现在京城里流行的服饰大半都是从港城、州城南边城市涌过来的,港城的多半都是“水货",州城的则多是“山寨"货色。这也算是革命老传统了,当年老美牵头弄了个"巴统”封锁技术、各种重要材料禁运,封锁所有能为志愿军提供帮助的东西,要不是港城的老霍等一帮心向祖国的商人,努力越禁走"水货"顺便赚大钱,当时国家还会更困难。   如今么,中美虽然刚刚建交,暗底下关键的东西还是封锁得很凶,水货也是屡禁不绝,各方斗智斗勇,努力突破帝国主义的封锁,顺便也弄点畅销货,大家发财   什么精密仪器、计算机、车床之类的西方国家看得很紧,可是这种简单的服装加工机械,只要有钱,弄到也不难   办一个小服装厂需要些什么机器,要多少人,这事富贵哥不太懂,可有人懂啊!   要论挥锄头,当然要先挖熟悉的墙角   打定主意要找老同志发挥余热后,富贵哥就把脑筋动到了街坊邻居大爷大妈身上,论警惕性、政治敏感性和消息灵通程度,皇城根下的老同志们在全中国都能毫不夸张地喊一声:第一名舍我其谁?   只要大爷大妈们想知道,就连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今晩上炕穿什么裤衩都能知道,更何况是打听有没有服装厂、被服厂退休技工或是管理人员这种大事情   最重要的是,曹富贵同志手头豪迈这已经是四邻街坊众所周知的事情了。   曹富贵的服装厂是“集体企业",私下里招点退休工人一不违法二不乱纪,能让退休人员有个活补贴家用,还能给介绍人一点好处费,简直是皆大欢喜。   没两天大爷大妈们就为富贵哥介绍来了好几位熟练技工,其中有一位姓黄的师傅,在原来被服厂里是五级工,一月工资都有口,要不是为了平息家庭内乱,把岗位让给了二儿子,这种老技工一般小厂子抢都抢不来。   现在厂子虽然还没开起来,富贵哥以诚相待,把目前的困难一一摆出来,又许了底薪加奖金非常有诚意的工资,筹备阶段先发了黄师傅一只大红包,让他帮着招人,罗列机械清单,就只差喊一声老子不差钱了!   黄师傅被豪迈的富贵哥砸得满眼金光,很快就成为了“伊人“服饰的忠心员工   他和老板促膝长谈,把服装厂该有的家伙什,什么型号、什么地方出产、价格、品质等等列出了长长一条清单,他也非常认同去州城买机器的想法,恨不得立马就跟着这位和蔼可亲的大头一道南下,让他也能在退休后好好发挥一把余热   对机器采购这事,富贵哥另有打算,倒是真不能带老同志一道去。   于是和老黄深入交谈几天后,小乔默默地拿出了一张大表格,罗列了所有黄师傅讲的要点,在老黄赞叹声中,将人礼送岀门,请黄师傳在京城协助招募技工,南下么,就不劳烦了。   富贵哥把国营厂退休职工挖墙角的工作交待给黄胖和捻子,让他们和黄师傅配合着挥锄头。自己趁着暑假带了小乔和闻自尧道南下州城。   自打上一次跟着富贵哥他们进了一批货,转手赚了丰厚的一笔,闻自尧对做小生意也兴致十足,虽然没好意思扯下脸光明正大摆摊,可也完全不妨碍他再干一趟。   机器是有,这个价格么,就要贵一点,现在开服装厂的人多了,机器也是供不应求啊!看看,这个锁边机、平缝机,都是原装日本货。你别说,小鬼子的机器质量还是很过硬的。”   蛇皮是州城行当里有名的掮客,据说也接偷渡的单,这种事情就查无实据了,但是他在转手水货的买卖上,还算是有点信誉起码不会让买家给了钱拿到一堆垃圾货。   这台有点磕碰,不影响功效,我就打个折收你四干一;这台基本是全新的,五干二;锁边机便宜点两干一……   蛇皮指着仓库里的一堆机器一一报价,听得曹富贵怒发冲冠,差点没一口老血喷死他。   这叫磕碰?"曹富贵当当当地敲着机器上头一个大凹,义愤填膺,"刀头都歪了,能不能用还是个事呢?你还要四干!全新的底下都生锈了,明显是泡过水的机器,送我都不要。锁边机还算不错,可我雇个工人锁边一个月才二十几,你这价也太黑心了!   AD4   “那你说多少?”   一口价一千包圆。”   蛇皮也不乐意了,拉长着脸,哧笑一声,斜眼撩起长音,用不太标准的广普道:“靓仔,你这不是存心做生意的道啊!一千……闲着没事干来找你哥哥消遣咩?   坑不到这绣花草包就算了,居然还开出这么个离谱的价,当他蛇皮真是死蛇扒下的皮啊!   他眼里凶光大作,一伸手就要拎这小白脸的领子。   还没等他手指碰到人家的领子边,旁边那位年纪轻轻一脸书生气的小伙子出手了,两根手指像是老虎钳似地夹住了蛇皮的爪子   啊一一放,放手。兄弟,好说,有话好好说。嗷嗷!”   蛇皮痛得吱哇乱叫,曹小白脸怜惜地摸摸他的头,叹道:"做生意么,就要和气生财,大家赚才是真的赚,打打杀杀的多不好,你说是不是?蛇皮兄弟?阿乔,别握手了,你看蛇皮兄弟受不了你的热情了   小乔应声放开蛇皮。   蛇皮握着已经瞬间青肿起来的手腕,气得脸都涨成了猪肝色,神色变幻不定。妈的,失策   要不是看这俩小白脸书生好对付,他也不至于一个人带他们进仓库,外头倒是有两个兄弟,就怕他还没喊人进来,自己先让揍趴了   曹小白脸倒是没有趁机追打落水狗,他伸手拍拍小乔的肩膀,示意:“拿钱给他看看。   哐当!一个编织袋被丢在地上,乔应年盯着蛇皮顺手拉开了拉链,袋子里头是一捆捆的大团结   “这呢!就是我的诚意。”   曹富贵咧着嘴笑道:"就看你蛇皮哥有没有诚意了。   蛇皮咽下口唾沫,对这些诚意相当之满意,土包子常见,但是随手能拿岀一袋大团结的厉害土包子,那可不是轻易能遇到的。   “好说,你想要什么货?只要市面上有的,我都能给老板你弄过来。   蛇皮盯着那些钱挪不开眼,会挑会拣那才是真买家啊   “其实我刚才说过了,这些机器都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一太贵!曹富贵摇摇头,指着那台被敲了个大凹的缝纫机说,“这玩意只要能便宜点,就算敲了十七八个窟窿我也要,怎么样?蛇皮哥,有没有合适的货色给我?不光是服装厂的机械,什么精贵的机器都要,条件就是一个,不怕机器有多烂,够便宜就行。不过那种随处都有的大路货我可不要,要的就是老外高精尖的破烂。”   ……你这不是收破烂么?"蛇皮的表情也十分古怪,明明说的是水货生意,刚刚还在嫌弃这机器不好,那机子生锈了,转头不怕机器烂,只要够便宜。   不过只要能赚到钱,岀水货是岀,收破烂也照样能赚,管这土包子收了破烂是要去大炼钢铁还是干什么,老外高精尖的机器就算是破烂也不会太便宜,拆卸又麻烦,拿来炼废铁也是个大写的"亏"字,再加上运输成本……这土包子的脑袋大概是被水泡涨了。   好在这机器破烂还是容易收的,老外管这管那,禁这禁那,但从来不会禁破烂,只要能通过检查的,那都是根本修都没法修的烂货,按破铜烂铁垃圾走,税都没几个,走白路比走水路还便宜。只要土包子肯全收,改行收破烂又何尝不可?可惜这种坑货生意估计也只能做一趟,他倒是不信哪个白痴能一而再地收购这些根本没有一点用处的玩意   有金钱的润滑,双方一笑泯恩仇,很快就下了定金,这仓库里几样“压箱底”根本卖不出去的货色就当是个添头,先行给付,蛇皮和曹土包子约好,半个月后到货付款,不见不散   互留了联系号码,暗骂一声傻鳖,双方愉快地结束了前期接触,坐等蛇皮哥发挥能量,开展新的破烂大业,曹财主说了,破烂机器要是上了禁运名单的,加一成奖金,要是机器有详细说明书的,再加一成。实在要是连是什么机器都分辨不出的,那是坚决不要的。   曹富贵要收破烂倒不是他收破烂上瘾,而是炼庐里的宝炉经过多年的修补、炼制破烂,功能升级了。原先残缺的物品还需要图纸来配合修补,如今只要缺损率不超过一半的,只要有同样的物品作为参照扫描,重合缺损不超过20%,有足够的基础材料,宝炉就能把物品修复如新。   有了这样的底气,曹富贵同志才能有底气大收破烂,不但自家厂子能用,弄几个好机器修一修,不着痕迹地跟顾大腿知会声转手给急需的有关部门,那可是功劳大大的。只是这种活也只能干一趟,做得多了,难免会露馅,富贵哥可不是贪功的人,安全第么!货怎么来的?问蛇皮哥啊! 第127章 裤衩   在州城悠闲地住了小半个月, 和小乔一道逛遍茶楼、食铺,把天下闻名的粤菜吃了个七七八八, 收集了好些美食方子,意犹未尽的曹老板在招待所里接到了蛇皮哥的来电。   “货很多,就是不知道合不合曹老板的意,够不够钱。”   蛇皮哥不愧是有皮的地头蛇, 不但在州城生意做得大,在港城也颇有根脚, 这才多少日子,就让人收了一船的破烂来。除了服装有关的机器外, 其他的确实都是高精尖的——破烂。   如今老美对华共放宽了贸易限制, 很多高科技的东西允许出售,但是价格也高得离谱, 刚从动荡中恢复的华国穷得都快当裤叉换外汇了, 哪里又买得起财主老爷们的好玩意?当然, 很多最先进技术的产品,对华该封锁还是封锁, 想买也没的买。   好在曹富贵同志想要收的是破烂, 再高精尖的破烂它还是破烂,以蛇皮这种混混的层次虽然拿不到什么精密仪器的淘汰破烂,也不太懂到底什么玩意算“高科技”, 可是什么废弃的商用计算机、家用计算机还是收罗了一大堆。另外还有两家服装厂淘汰的废机器, 他都当是破烂给收了回来, 反正曹老板说过, 只要有出处又比国内先进的,够便宜他都要。   不把这傻到家的土包子的钱全放到聪明人兜里,简直对不起天地良心啊!   曹富贵同志接到蛇皮哥的消息,挑肥拣瘦地嫌弃了一番,又经过一番见血厮杀砍价,终于花了七千多元拣回了这船狗都嫌的破烂。   因为这批机器有部分是要转让给有关部门的,来龙去脉当然得清清楚楚。   富贵哥也只能把一小部分托了火车运回,大部分丢进炼庐捎带回京,等到东西到了地头,就租了个仓库开始用炼庐折腾这堆破烂。   厂子里要用的机器当然得先修好,要说人家老外是真先进,什么电动的缝纫机、码边机、锁扣机……样样色色都有,就连上个腰都还有上腰机。黄师傅讲的那些先进机器,比起这些机子已经落伍了一大截,可这些机子还是人家淘汰不要的!   想想都让人气馁,怀疑咱们的国家还能追赶得上人家先进国家吗?   幸好,富贵哥见过他“梦中”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华国虽然称不上是世界最强,却也成了最令人忌惮的五大之一,而且还是个山寨强国。虽然吧,这个名声不太好听,脸面也不怎么好看,但是在后世,只要中国能山寨能造的玩意,甭管什么高精尖,统统都给打成白菜价,做成让广大劳动人民人手一份的白菜货。   经过这么多年的验证和历练,富贵哥对“梦中”华国的未来充满了信心,也对自己的祖国充满信心。娘的,咱华国差的就是个喘过气来的时机,且等日后。   除了自己厂子里用的机器,曹富贵最欢喜的莫过于那几十台废弃的计算机,拼拼凑凑,利用宝炉居然修复了二十二台各种不同型号的,其中有两台看着样式挺新,形象尤其高大上,经过小乔多方查询,才知道这型号是老美今年新出的商用电脑,全新的要近四千五一台——美金!   人家根本都不卖华国的。不知怎么就让哪个败家子给祸祸成破烂,便宜了他富贵哥。   “好东西啊!”   曹富贵摇头晃脑看着新鲜玩意赞叹,虽然不知道这东西好在哪里,人家老美卖这么贵,还不肯卖华国的,那必然是好东西啊!梦里浮光掠影地看过,华国年轻人几乎是人手一台这个什么计算机,能研究、能工作、还能玩,简直就是万能宝贝机器,老祖宗被弄到古代去,不就是这机子里的什么网游给坑的么!   现在这些计算机虽然修复了,当然是肯定比不上未来那些先进的机器,可对眼下的华国而言,这些玩意已经算得上是相当贵重的宝贝了。   这些东西他可用不上,留下一两台让小乔和苗儿学着玩玩,紧跟世界潮流就行,其他的,当然是联系顾大佬,请他转售有关部门了。   说起来也真惨,如今很多华国科研部门根本用不上计算机来计算,连小日本那种手按式的计算器都没法普及,居然有些科研部门还要用计算尺来做研究和计算。他这几台新款机子虽然也是杯水车薪,好歹也能给国家一点启迪帮助,尤其什么芯片啊、什么主板啊!有个样板照着反推,总比没样子自己瞎琢磨好研究。   看到富贵哥遮遮掩掩送上门的一台先进计算机,顾大佬都倒吸一口凉气,再听他说起仓库里还有二十多台,就算是大佬都是一阵头皮发麻,激动不已。   至于来路……富贵哥半遮半掩,吞吞吐吐地说了,顾大佬好气又好笑地指指他,没说话,叹了口气。   当年霍先生他们爱国兼赚钱的举动,让大佬们铭记了他一辈子,富贵这一次……勉强也算是追附骥尾,为国出力吧!没看这小子还知道转卖有关部门,没私底下去黑市出货,要不然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大事。   也亏得这小子运大福大,居然买个水货能买到这些好东西,州城的水路似乎还是可以利用一番。   顾大佬一边检视着机器,一边请人通知华青大学和中科院的专家教授来鉴定,再安排机器的接收购买手续等等。   富贵哥好不容易来顾大佬这里一趟当然也不光是为了送礼,最主要的还是推销他们“伊人”服饰最新开发出来的产品。这个新产品,他希望能够让政府采购,成本价出售都行,也算是为了最可爱的人们作出自己的力所能及的贡献。   顾青山被富贵哥这么一说,也有些好奇。   要知道年初的时候,我大华国和小兄弟越国起了摩擦,自卫反击战相当激烈,双方都付出相当大的代价。虽然没过多久我方宣布胜利,撤出敌区,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在今后一个阶段,甚至是一个不会太短的时期内,两国都将会是摩擦起火的状态。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但军备是相当独立的一块,他即便是作为京城的高级地方官员,这一块也是无论如何不能插手的。   富贵这小子开了个服装厂就异想天开地要接军服的单子,顾青山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该笑骂这家伙天真无知还是太贪心。   无论如何,这小子本质和本心都是好的,他也不能太伤了人创业创新的积极性,等富贵拿出什么新产品服饰来,夸奖几句,再摆事实讲道理,让他知难而退,不要涉足某些敏感的区域也就是了。   眼看富贵哥喜滋滋地从兜里翻出一条绿油油手帕巾似的玩意,在他眼前迎风一展,那叫一个妖娆妩媚,如丝顺滑……   顾青山抽抽着眼角,还没问出一句这是什么破玩意,旁听的顾河岳已经捂着嘴红着脸,噗嗤噗嗤笑得跟下蛋小母鸡似的了。   “咦?这不是裤衩子吗?还是绿色儿的?”   顾日星惊讶地张大了嘴,眼珠子差点没弹到绿裤衩上。   他转头望向富贵哥,那叫一个佩服啊!他家老头子平反恢复工作以来,位高权重,威严日盛,就连他都不敢在老爹面前胡言乱语,平时也就小妹敢在老爹跟前偶尔开个玩笑。   可是你看人家富贵哥,拿着条绿裤衩就敢拎到他家顾老大人面前,睁着眼睛说瞎话是“创新”,还敢张口要推销给军队里……牛!实在是牛!   “去!都回屋复习去,马上要高考了,你们俩都有十足把握了?”   顾青山沉下脸,把两个凑热闹的赶回了房间,免得富贵脸上下不来。   顾青山的爱人秦琳递了两杯热咖啡过来,冲着富贵安抚而温和地笑笑,暗自白了一眼自家黑脸的老顾,红眉毛绿眼睛的,别把孩子吓着了!虽然明知道富贵也比自己小不了多少,可谁让人长得可人疼又嫩面,还对顾家有大恩呢?秦琳实在没办法把富贵当弟弟看,心里只把他当作了自家的干儿子。   “顾大哥,你别小瞧这裤衩啊!这可是我挖掘古方,好不容易从祖传的,当年隋杨皇帝的龙内裤配方化繁为简,又再三改进创新之下,才研制出来的。”   一看两个小的被赶回屋,曹富贵也急了,拎起小绿裤衩就往顾大佬手里塞,看得秦琳转过头憋不住笑。   “你摸摸,摸摸!感觉到不同了吧?”   顾青山被塞了条小裤衩在手里,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盘。   这一盘,果然盘出不同来了。   他眉头一挑,奇道:“……这个,似丝非丝,也不是的确良,是什么料子?这么清凉顺滑的?”   先别说富贵创新不创新的,就凭这料子的感触,这裤子就差不了。   富贵哥得意了,嘿嘿嘿地笑着,也不正面回答,顺手拿起杯里温热的咖啡浇了一点到裤子上,裤子很快洇开一滩,一块难看的咖啡渍留在了上头。   “您仔细看!”   富贵哥拿起小裤衩子,使劲甩了甩,又用嘴吹了一会儿,没多久,那块湿处就干了,他再拿起被咖啡弄脏的那个角落轻轻一搓,咖啡渍就差不多掉光了。   顾青山眼神一凝,拿起这条看着不起眼,却又相当奇妙的小裤衩轻轻笑了起来,低声喃喃:“有点意思。”   秦琳见状也好奇地走了过来,顺手摸摸了这条裤衩,啧啧赞叹之余,也奇怪地问:“富贵,这么好的料子做什么不好,为什么做这裤衩子呀?染个漂亮颜色,做裙子、做衬衫一定很漂亮。你要拿这当军人的内裤,似乎有点……我也说不好,感觉挺怪的。”   “嫂子,这就叫好钢用在刀刃上啊!”   富贵哥长叹一声,叹息自己的爱国情怀没人懂啊! 第128章 伊人   年初与越国的战斗, 广大华国人民虽然都听说了,但是对详情并不了解。因为连年动荡军队战力下降,地域环境恶劣, 以及北方毛熊暗中支持越国白眼狼等种种主观、客观的原因, 华国其实在这场刚开幕的战斗中吃亏不小。   尤其是越国地处南疆,环境多山又湿热,军人们在那片土地上战斗不息, 很多时候都需要在山壁上挖掘仅仅能容身一两个人的小山洞来坚守阵地, 这种狭小的山洞就被戏称为“猫耳洞”。高温又湿热的环境下,一身汗渍要坚苦守卫这样的山洞阵地,最遭殃的就是战士们的档部, 很多战士都得了阴部的炎症和藓症。   一般的棉内裤不易干又相对粗糙,摩擦在男人受损的娇嫩部位, 又痒又痛难以忍受,那滋味可想而知。   没有合适的内裤, 又没有针对性的有效药品,战士们痛苦不堪。甚至在战争结束多年后公开的照片中,许多猫耳洞战士们都是光着膀子,用布条围成“迷你裙”勉强挂在胯上遮羞, 以减轻身上的痛苦。   其他的方面, 作为一个小老百姓曹富贵也自觉在军国大事上帮不上什么大忙, 但是在帮助军人们增添适应环境的装备上, 他完全可以说是半个专家。   原因无它, 因为就连前线这种种当前而言还算是军方“秘闻”的阵地消息, 都是他家老祖宗义愤填膺嘟嘟囔囔时提起的。   老祖宗可是位典型的大汉民族主义者,对于越国那些白眼狼就一个态度,砍他奶奶的!   至于为啥会提起这茬,咳!这就要说起曹富贵无意中翻到的老祖宗为某位杨皇帝研制的龙内裤配方,这位皇帝南下江南时太过哈皮,得了股藓,于是威肋利诱倒霉催的老祖宗要弄出舒服的内衣,以及医治的方子。要不然皇帝不舒服,老祖宗也跑不了,什么你传我,我传你的……为先人讳,曹富贵也就装作听不懂了。   老祖宗那个话唠,屁点大个事都能唠叨半天,说起这内裤方子就感慨起某个年代自卫反击战时战士们的痛苦了,要是当年有这方子,多少也能帮助战士们一二。   曹富贵当年翻到这段闲话时,也是当听老祖宗的笑话一笑而过,谁知道祖宗说的某个年代是什么时候?根本没放在心上,等到年初自卫战争爆发,再结合越国的名称和地理,他哪里还能不知道老祖宗说的就是这次的战争?!   按着祖宗的说法,这次战斗并不是短时期可以简单解决的。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   这么个局部教训小兄弟的事,当然算不上什么“难”,可咱有明知有方法可以减轻战士们的痛苦,还能藏着掖着不挺身而出么?   更何况,就算是把方子拿出来献给国家,短时期内要做到大批量生产的裤衩与炼庐出品的同等品质,那也是基本不可能。   能够为国贡献一把,同时打响“伊人”品牌,也让曹某人正义善良的形像在中央在军方挂个号,顺便再赚一点小钱,让顾大佬也刷把政绩,几方共赢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听着曹富贵详详细细讲解了小裤衩在湿热环境下的优良表现,顾青山深深望了他一眼,当即拍板让富贵留下裤衩,再好好写一份说明材料,他会立即转递有关部门,酌情处理。   曹富贵立即从包里掏出一打小裤衩,还有几管专治阴部炎症和藓症的自制药膏,外加密方两张,笑嘻嘻地道:“给!顾大哥,我家小乔花了一晚上整理的,他是高材生,这些方子和制法注意点样样都说得清楚详细,可比我强多了。”   顾青山郑重地接过方子,仔细看了一遍。   “精制版”的裤衩布料的配方非常讲究,不但有桑蚕丝、麻纱等成份,制法还十分复杂,按着方子上写的方法制成的面料,不但轻柔易干,而且悬垂感相当好。   而药膏的方子更为复杂,什么冰片、硼砂、麝香、牛黄……君臣相佐,清凉解热毒。这个方子则是从老酒伯的进山药方子借鉴主药,再配合着老祖宗的治藓方子试制而成的,非常灵验,难得的是成本也不高。   顾青山稍挤了一点在手心,就觉得一阵凉意透入肌肤。   他点点头,收起这一堆东西,叫来秘书立即联系军方X部,转身郑重地向富贵哥道:“富贵,你很好。我本来还担心你会在京城繁华中迷失本心,现在看来,是我小看你了。”   顾青山重重地拍了拍富贵的肩膀,沉声道:“你能够时刻不忘国家,国家也不会辜负你的付出。放心吧!”   曹富贵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线,相当地放心,有这位大佬的备注,再加上这几个小小的功劳,怎么也得在一号首长心里画上个浅浅的印,只要不触犯法律和基本政策,就能放心大胆干事做人。   也免得干什么事都提心吊胆、束手束脚。   从顾大佬家出来,曹富贵仰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望着晴空,心情异常轻松惬意。   其实他也就是个普通小老百姓,只是幸运地有祖宗庇佑,得到了炼庐这个大宝贝。在有能力,并且能不损害自身的前提下,能够为自己的国家出力,还能为自己赚点小钱,何乐而不为?   只要能让军方注意到这个布料方子的好处,后续的事宜自然就不用自己操劳了。   想要独吞军供,他没那个体量也没那个胆。但是在前期调试方子,试制布料和药品的阶段,完全不妨碍他这个爱国民间商家为战场提供试验用品么,等到取得了好口碑,那才是千金都不换。   把特殊布料和药方丢给顾大佬后,曹富贵也没把这个放在心上,成固欣然,败也无妨,反正方子给了,好东西谁用谁知道。只要能送到军方的手里,他也不用担心前方战士们用不上。   有了各种“崭新”的外国先进机子,又有黄师傅等老技工撅着撬棍各处撬熟悉老工人,英子和诸超美也努力学习着先进机器的运用,还有曹富贵老板指派的财政大臣胡敬全一双火眼金睛盯着,厂子很快就从磕磕绊绊走上了正轨。   厂子开工做的一件产品,不是高档女装,男服西装,而是男式小裤衩。   厂子里新老工人和管理人员们大眼瞪小眼,勉强接受了曹老板的说法。也对,厂子是新建的,那些个西服呀,女装啊,虽然好卖,可它制作难度大啊!新手才上路就整这么些花活,磨合期也吃不消这种难度。不如先整点容易的,比如男式裤衩,又好做又省布料,它还容易卖不是?   黄师傅轻轻摸着曹老板据说是从州城进来的高级布料,有句“暴殄天物”很想喷在老板的小白脸子上。这么好的布料,虽然染成军绿色单调了点,可也不能这么糟蹋,做衬衫,做裙子,做啥不好?做裤衩!还好卖?!   谁不知道京城里的老少爷们都穿自家做的大花裤衩子,这都入夏了,见天都能见着膀爷四处摇着蒲扇,你见过谁穿过这么秀气高档的小裤衩?   出于对厂子钱途的忧虑,黄师傅和几位有经验的技工都委婉地向曹老板提出了意见,裤衩是好,就怕这玩意不好卖啊!   然而,曹老板对各位的意见建议十分重视和欣赏,却坚决不改,坚持把这批上好的布料全给做成了男式裤衩。   黄师傅心凉凉地看着布已成裤,忧郁地看着裤衩入库,开始担忧起这个月老板答应的奖金不知还能不能兑现。   隔天,两位身份神秘,虽然没穿军装却又一身军人味的男人找上了厂子,二话没说,拉过曹老板一阵嘀咕,塞给他一份东西。   全厂就看着曹老板笑得后槽牙都露了出来,忙着让人给两位“客户”把所有裤衩装车。   人家说了,有多少要多少!一条给一块钱,半点不还价的,但是有一条,不能挂“伊人”的牌子,得光牌出货。   在全厂莫名其妙又敬佩万分的目光中,曹老板完成了“伊人”服饰的首单业务,利润丰厚惊人。   一般工人一个月才三十四块钱工资,一条裤衩一块钱可以算是超高价了,而曹富贵付出的成本,基本就是那点收购和修复“破烂”机器的玉石,以及工人们的人工费。至于布料,在炼庐里攒了这么多年的蚕丝和桑麻棉,好不容易才消耗一个角落,成本……低得难以计算。   最重要的是,曹老板知道,军方肯给这么个高价敞开收货,当然也是补偿他无偿献出布料配方。光是一张“嘉奖令”,那也实在拿不出手是不?   晚上小乔赶回来了一趟,悄悄和富贵哥一道窝在床上欢喜地嘀咕,分享他的成功和喜悦。   “那个药方他们收了,倒没问你收购药材?”小乔轻轻摸着阿哥软软的乌发,温柔地笑着,体会着阿哥毫无遮掩的开心。   “药那玩意麻烦,而且各方面顾虑也多,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的药怎么弄出来的。”曹富贵挤眉弄眼嘿嘿笑,意有所指,“反正方子给他们了,让专家们好好试呗!噢!对了,我把这原始配方的发明者也给交待了,听老顾说,X部特地派了专车去接民间老专家。嘿嘿嘿!老头窝在乡下也实在太闲,我就给他创造个老骥伏枥的机会。”   “老酒伯?!你就坑吧你!”   乔应年恍然,一把搂过贼笑兮兮的阿哥,实在忍不住深深吻下,他家的富贵哥就是这么坏得让人心痒痒牙痒痒,爱到骨子里。   老酒伯也算是找到个发挥余热的好去处,国家XX部门,军机后勤重地,有这手制药技术他老人家也算是后半辈子有靠了。就是不知道被军车突然找上门,老头子会不会吓个一大跳。   79年夏,一批神秘的军方后勤装备紧急运至南疆前线。到货的当天,就被瓜分精光,当即通过多方努力送上了前线试用,受到了广大战士的高度赞扬和极力赞美。要不是战士们文化普遍来讲不太高,说不定能弄出首裤衩赞歌来!   这玩意实在是湿热艰苦的“猫耳洞”坚守战士救星!   不仅顺滑如丝不会擦伤娇嫩的蛋蛋和jj,它还相当吸热阴凉,又耐汗,被汗水渍透了稍弄点水浸浸,再撩起两条裤边甩一会儿,没几分钟就干了,和新的一样干爽清凉。怎么能不让饱受“烂裆”之苦的战士对它爱慕如狂。   再加上神奇的对症膏药,专治湿热炎症和藓病,涂上药膏,再换上新裤衩,48小时就能明显见到对严重患者的疗效。   一时之间,神秘的军供裤衩成了前线最急切需求的必备物资。   裤衩、药膏,全部都要,急!!!   在军方后勤部门还不能大量成批制供应前,曹老板个体自制的“试验版”当然就成了抢手饽饽。   大卡车蹲点在门口,虎背熊腰的汉子们守望门前,如狼似虎地盯着厂子里弱鸡姑娘和老头老太们赶工,吓得不明所以的工人们绷紧了神经,也不知曹老板这是扒上了哪门子“客户”,忒吓人!   为了安慰员工们受惊的心灵,笑得跟弥勒佛似的曹老板大手一挥,当月发双工资!   顿时全厂人心振奋,就算门口蹲着凶神恶煞又咋地?那是财神来送福!   等到秋高气爽,这个大神秘的大订单才告了一个段落。   至此,不管是曹老板还是他手下的老弱员工们,累是累得舌头都快吐出来了,可是个个神轻气爽,精神焕发,恨不得大喊一声,扶我起来,咱还能再接两单!原因当然没有第二个,大伙兜里满满,自然战意十足。   等这活一歇,曹老板立即对着意犹未尽的大伙们宣布,全厂休息三天!休整后再战。大伙这才发觉,娘哎!浑身都是这酸那痛,累得直不起腰了。幸好有厚厚一沓大团结抚慰受伤的肉体,大伙就是再累也心甘啊!   这一把狠赚,刨开工料成本和工人们的资金工资及厂子基本开销,曹老板装兜里的就有12万,再加上政府秘密以市场“平价”收购的那些计算机和几台高精仪器,曹富贵总共净赚了77万多。   就这吓人的利润,还是因为政府实在没外汇,老着脸皮拿人民币支付的,要是按着美元计算,利润更惊人。   富贵哥都被这一笔给吓住了,悄摸地再三问顾老大,这,这钱能收不?会烧手不?   顾青山没有明确回答,只是告诉富贵,只要是真心支持国家的,不管是自己的人民,还是国际的友人,我党从来不会亏待自己人和“好朋友”。   顾大佬也暗地表示,那单水货以后最好还是别沾手,让“有关部门”去走通路子,免得湿脚太多不好上岸。   曹富贵连声应喏,那是那是,偶尔不知情走了一趟,也就算了,总不能老在法律边缘晃悠,什么时候踩水深了,自己还不知道危险,那才叫作死。   噢!对了,水货当时联系的是州城的地头蛇,叫蛇皮来着,咱也是第一回 去进货,谁知道这位爱国人士这么给力,就能弄来这么多好东西。   顾大佬笑得意味深长,指指小滑头,非常欣慰他的识趣不贪。   曹老板事业开局一片红,进行得如火如荼,“伊人”服饰的牌子虽然没能在裤衩上明打出来,可是知情人士已经悄悄把这牌子当作了高档货。等到秋季转产,苗儿和英子根据大哥的描述,结合当前港台时尚精心设计的服装上了生产线,几十款时尚漂亮,面料和质量都一流的女装顿时被抢购一空。   曹老板手下由混混转行的小弟们也跟着老大再次转行。   一部分由地摊小贩转为了自己开门面的小服装店老板,批发“伊人”服饰以及从州城进货的小饰品,比国营商店的价格也高不到哪里去,质量和服务却是天上地下,把国营商店给比到了阴沟里,生意都是好得不得了。   还有一部分有雄心壮志的兄弟,比如捻子和黄胖则是成了“伊人”的分销商,带着一帮兄弟南下,划分好各自的地盘,各省开花,一年不到,就把“伊人”服饰的牌子打得响当当。   “梦里”见过后世各种营销花样和手段的曹老板,当然更明白打广告的重要性,趁着全国人民还习惯于电视报纸上豆腐干一块的死板广告,富贵哥别出机杼,请了个电影厂的导演,按自己设计的“浪漫”情景,花大价钱做了一出电视广告。   长发飘飘,穿着鲜艳时尚的美人行走在灰蒙蒙的大街上,行过之处男人们或是呆若木鸡,或是偷偷张望、面红耳赤,美人回眸一笑,一行大字打出——伊人服饰,做真的自我。   说实话,就这形象和设计,在曹富贵梦里实在算不上什么特别。   可是当代的京城人民,甚至是全国人民,哪里看过这么新潮时尚花样百出的广告?!大家伙看的都是报纸上一块豆腐干文章,X厂X产品省优部优X优,欲购从速!上了电视……特么就是豆腐干往电视上一照,主持人照样念一遍,最多加一张广告画。   可这伊人服饰……噫!太骚气了,实在是太骚气了!   虽说广告里的美人没露什么重点部位,连衣服都是优雅的西装套裙,可耐不住那姿态,那妆容,啧啧啧!   大老爷们一边嫌弃广告里的男人们太蠢太丢人,一边偷偷定点看了十七八遍,老人们虽然看不惯,可人家广告里也没什么烟视媚行的,主题还挺健康——“做真的自我”,妇女能顶半边天有错吗?当然没错啊!   至于小媳妇大姑娘们,看着这广告则是炸了窝,从美人的头发丝到她的妆容衣服,连鞋子都想要扒拉出同款的,一时之间,满大街长发飘飘的“伊人”。   伊人服饰自然是火得人尽皆知。   这出广告能在中央台播出,从而红透华国,央视内部也不是没有过争议,但是一纸小白条上书“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爱国商人当爱护之”,迅速打消了一切争议,让“伊人”红遍华国。   曹老板虽然并不尽知里边的道道,多少还是有点察觉官方的善意,怎能不让他自得当年种善因结出颗颗好果子啊!   财源滚滚而入,曹富贵觉着也有点背脊发麻,除了厂子的开销以及销售网点的分布,还是有相当大一笔资金沉淀,钱放在炼庐里又不会生崽,只会不断贬值,不趁着国家各种经济政策还不完善赶紧花出去,到以后麻烦更大。   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除了给家乡林坎捐了笔款子修山路,曹富贵又琢磨着在沪市买几块地,梦里除了京城,全国最贵的房子,就是沪市和深市啊!   大沪海在家乡人的眼里那是发达了必定会去的地方,趁着“梦里”的浦东如今荒凉一片,不赶紧买它几片破屋子烂地画个圈囤着,还等它成了明珠再来买不成?!   事业兴旺发达,情场再顺利不过,小乔的学业也蒸蒸日上,按说富贵哥也没什么大烦恼,可总归还是有件让他挂心又忧虑的事。   娘哎!人家大肚婆怀胎十月生个娃,炼庐里的破树,吸了他和小乔两个人快小一年的精血,又“喂”了一堆的玉石,至今那“姻树”上的小果子才冒出个尖尖苞!   要等到孵出个娃来,莫非得和哪咤他妈似的等三年?   坑,实在是坑啊! 第129章 甩锅   怪不得自家祖宗有事没事骂游戏策划和运营的黑, 骗用户氪起金来果然是壕无人性啊!   如今果子都发出来了, 难不成还半途而弃,让它夭折?就算舍得下花掉的大堆金玉, 也舍不下花费夫夫俩大量精血培育出来的小小生命啊!   别看曹富贵嫌弃归嫌弃, 可是如今一进炼庐头一桩事情就是看看“姻树”上自家的小果子长得怎么样, 轻轻摸着玉石般光润的小苞果, 都能感觉到一丝血脉相连的心潮涌动, 怎么能让他舍得把这已经有小生命的小小果子给放弃?   就连一向除了对亲人有点好脸色, 对外人冷漠如冰的小乔, 站在姻树的小果子前也常常柔和了脸色表情,多了一点暖意。   还能怎么办, 已经入此大坑, 当然只能继续撑下去了。   好在这么些日子的玉石和精血喂下来, 小果子也不是一无进展的, 起码个子长了——从小拇指似的一点长到了半个拳头大小, 更不用说里头莹莹玉润, 仿佛能与俩位父亲心神相连的感应。   按着老祖宗那不太靠谱的经验,以及曹富贵自己冥冥中的第六感, 自家这个娃估计还得等上一年半载才能“成熟”。   曹老板这一点小小的私人烦恼根本无碍于“伊人”服饰知名度在全国上下的飙升,随之而来的不仅仅是滚滚金钱,也有汹涌的争论和批评。   对于这样“张扬”的美, 人民群众们非常喜爱, 也有人看不惯, 认为这样突出女性形象和身材的广告是“哗众取宠”, 是“低俗”。   对此曹老板没有发表评论,只是以一款又一款极受女性欢迎的新衣裳来无声反击,人民群众喜爱的,那就是“伊人”要做的,古董砖家们不喜欢?有本事你闭着眼睛上街啊!   没等砖家学者们对“伊人”的口诛笔伐升级,另一个轰动的消息传来,在京城老少爷们中激起轩然大波,谁都顾不上“伊人”这点小意思了。   “光,光光溜溜的呀!拿把!正宗一点衣服都没穿!那个腰细的,屁股……”   猢狲激动得脸红脖子粗,绘声绘色向贵哥汇报他挤在汹涌的人群中,好不容易看到的“美妙”景象。   曹富贵倒吸一口凉气,眼睛都瞪得滚圆了,热切地伸过脑袋正想问个究竟,左右看看面沉如水的小乔、颊飞红晕的苗儿妹子,他赶紧直起背脊,干咳一声。   “说正事,别提那有的没的。”   黄胖赶紧给了猢狲一肘子,这小子年纪也一把了,如今生意越做越大,他反倒不急着娶媳妇,和一个俏寡妇混到了一块,被人家养得膘肥体壮,越发没正形了。   猢狲委屈地瞅瞅在坐的各位,哪个都比他牌面大,也只能哼哼叽叽赶紧说了趣事。   京城国际机场候机大厅里的壁画上,居然有胆肥的淫才画家给上了三个光溜溜的大姑娘,美其名曰——生命的赞歌!我了个去,简直就是……好啊!画得真好啊!   没文化的猢狲实在想不出赞美之词,憋了半天只能用一句“我槽!”来表达心中对画家的无限崇敬。   “这都行?!”曹老板目光炯炯,惊喜转向小乔。要是这样的画都不会被掐死,那自家的“伊人”更可以迈开大步往前走了。   “再等等。听听首长的声音。”   乔应年轻轻摇头,枪打出头鸟,这股风潮正好让“伊人”借着挡挡,也免得过于刺激老顽固们的心脏。   没过多久,一号首长亲自参观了机场这幅引起巨大争议的壁画,他愉快地用带着乡音的话说:“我看可以嘛!”   这一声春天的号角,吹响了缤纷多彩,也是生机勃勃的八十年代的乐章。   穿戴着蛤蟆镜、喇叭裤、健美裤的男女青年们,扛着录音机满大街跳霹雳舞的时尚年轻人;个体户、万元户不再是让人鄙夷的边缘分子,而一跃成为了人民眼中的款爷、老板;电视机中、广播报纸上各种新鲜事物层出不穷,国外先进物质和泥水皆下的思潮一涌而入,让封闭了许多年的华国人见识到发达国家的先进一面。   对比着国内落后的社会状态,许多人心理失衡,对国家失去信心觉得无法追赶这样天渊一般的距离,一门心思想要去国外,出国潮涌起,社会上更是人心浮动。   在一片喧嚣浮尘中,北平大学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学生(七七级),即将迎来毕业季。   国家正处于人才断层,对于这届珍贵的大学生,尤其是北平大学这样的顶级学校高材生,几乎是如获至宝一般,绝大多数都留用在政府重要部门,甚至是省部委中,部分留在了大型的央企国企,少数派回到各省政府机关中,还有一些则留校任职或是继续深造,极少数的则争取到了公派国外留学的机会。   而学霸乔应年同学的选择出乎了几乎所有师生同学们的意料之外,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他选择自主就业,放弃了国家分配。   “乔啊!你,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以你这样的成绩和辉煌战绩,代老又这么看好你,有他的推荐,你绝对能进部委……”   林汉强有些纠结地叹息着,虽说如果乔应年选择去部委,就非常有可能挤掉他的名额,可是让他看着相处几年的好同学走歪路却不劝劝,他自己的心过不去。   “谢了,老林,我志不在此。”   乔应年微微一笑,拍拍老哥哥的肩膀。   “老林,他连美国都不去,怎么会去你那清水衙门,汝之蜜糖,彼之砒霜啊!”   闻自尧也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望着这个神秘而强大的男人。   同学四年,跟着乔哥他们走了几趟州城,借光也赚了点小钱,闻自尧也隐约明白了曹家兄弟的能量,更见识到了金钱所能发挥的强大能量,以及更广阔的世界。由此他才下定决心,要努力争取出国,去看看发达国家到底是怎样的一个金钱世界。幸而,他成功地争取到了珍贵的出国机会。   施复承也非常舍不得大家,他是家中的独子,刚好也有进省政府的好机会,所以要回乡发展。   “各位兄弟,广阔天地才能任我们翱翔,我祝大家前程似锦。”   乔应年握着依依惜别的同学们的手,与大家一一珍重道别。   政路确实不是他的选择,也许这会是一条登上权力舞台的捷径,也能发挥他的手段和能力,但这不是适合他的本心的一条路,更不是合适他呵护与阿哥特殊家庭的合适途径。政坛人物的一言一行都会被上下放在放大镜下,他也绝无可能为了往上爬斩断与阿哥血肉相连的美好姻缘,与其遮掩着胆战心惊地走这条荆棘之路,还不如从开始就放弃。   既然学了经济,那就在金钱的舞台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好好演一出让世界都无法忽视的剧目。   用金钱打造坚实的堡垒,铸造无坚不摧的武器,牢牢守护好自家亲爱的阿哥和未来将要出生的小崽子。   有了小乔这样专业又能干的人士强力加入,曹富贵终于摆脱了天天起得比鸡早,干得比牛多,活得比狗都累的凄惨日子,含着激动欣喜的眼泪,将手上一摊焦头烂额的破事都甩给了自家能干的小男人。   谁他这摊子跟摊煎饼似的,越铺越大。   “随园居”不光在京城开了四家分店,五爷这老夫聊发了少年狂,看着门庭若市的大好生意,不但拉来了当年几位好手艺的老伙计们,又和顾河岳一道招聘了十七八位能干的年轻人,说是要当备用店长,把“随园居”开遍全国,让全国人民尝到曹家祖传秘菜!   曹老板就是再甩手,定址、招人、装修、配密方料……山一样高的大堆事情都等着他拍板,哪里还能轻松得了?偏偏这生意太好,潮水般涌上来的小钱钱让他想推都推不出去——手软!   而“伊人”服饰在央视首档新闻节目播出轰动性广告后,曹老板要应付一潮又一浪的舆论争议,还得绞尽脑汁想着各种花招引导宣传,一边领着兄弟们在全国各大省市铺开广告。   赚钱赚得凶,花钱也不手软,曹老板不但请老殷继续为他收购“老物件”好东西,还在京城和沪市多处买房子,买地皮,那叫一个花钱如流水……   能不忙得哭爹喊娘吗?!   再怎么说,他也是快四十的老人家了,又没系统学过管理和经济,就凭着他对小钱钱的热爱,这几年是边学边干,就像首长说的那样,摸着石头过河,那叫一个累啊!   明明当年他的理想是兜里揣满钱,浪遍天下,逍遥自在啊!怎么就把自己给累成条狗了?!   曹大爷骑虎难下,这么一大摊子事业也没法说丢就丢,只能被汹涌的钱潮裹挟着前行。   幸好,小乔毕业了。   富贵哥眼含热泪甩掉八百斤的大锅,握着自家小男人的手,把私底下已经有三百多号的非正式“员工”一股脑丢给了小乔,严肃认真地决定去各处考查考查市场,调研一番。   完全可以去去什么扬州啊!苏州啊!腰缠万贯,不去花差花差好好享受享受,那简直就是浪费人生么。 第130章 果熟   乔应年一边查看着各家分店送来的财务报表, 一边揽过不消停的阿哥,摸摸他乌发软软的狗头, 低声笑道:“你这是打算携子潜逃吗?还是打算京郊三日游, 住个几天再回京来和我一道浇灌‘姻树’?或者说索性就丢下这头的生意, 我跟着你一道骑鹤下扬州,好好逍遥自在游一番?”   曹富贵翻了个大白眼,像根毛毛虫似的一拱,拱到小乔强健有力的腰腹上,懒懒趴在他身上听肚子里叽哩咕噜奇奇怪怪的声响。   一边嘟囔:“弄出一大摊子生意反倒是坑了自己, 这找谁说去?”   话虽如此,要说两人都丢开生意, 不管这几百号子人, 他又哪里舍得放下辛苦打拼来的一切。   “哥, 你稍等等,等我把这摊子乱麻理出个头绪来, 再安排合适的分管人手,到时我就能抽些时间跟着你四处走走,或许那时还能带上咱们的小果子?”   乔应年忍俊不禁, 看着曹富贵生无可恋、一脸沧桑的小模样, 忍不住柔声安慰,亲上他的额头。   阿哥给了他所有想要的,就算在梦中也没有想到过的幸福日子, 就这样满手在握, 让他怎能不感激命运的馈赠, 让他此生有幸遇到了自家这个蔫坏又善心的阿哥,也庆幸自己能与他一双两好,此生不渝。   这一等,就等了一年多,没等到乔应年好好空下来,却等到了小果子成熟。   那一天,炼庐里满山的果树千树万花骤然怒放,姻树脚下一池玉液化作满天的霞光,姻树上除了子苞之外的细枝和宽叶簌簌而下,在地面铺就一层浓绿的软垫。   还没等曹富贵惊醒过来,那只结了快三年的“大果子”倏忽绽开,一个光溜溜的胖娃娃闭眼挥舞着四肢,憋红着脸吼出一声婴啼,缓缓从果子里滚落下来。   “呱哇——”   惊出一头冷汗的曹富贵心头一悸,猛然扑上前去,大吼一声:“小乔,快接住儿子!”   眼前人影掠过,小乔早已一脸严肃、僵手僵脚地捧着孩子站定在瓜熟蒂落、瞬间枯萎大半的姻树之下,手足无措地望向富贵哥。   “哈,还是个带把的。”   曹富贵伸手戳戳儿子的小鸡鸡,哈哈大笑。有这神异的姻树,他倒还真想多“生”几个,来个儿女双好就再好不过,可惜姻树虽神异,吃起玉石和精血实在太狠。弄这一个就花了他们俩快三年的心血和半座玉石山,再来一个……就算是玉石花得起,也费不起那个心劲力气了。   “哥,谢谢你,给了我一个真正的家。”   乔应年小心翼翼地搂着手中的珍宝,哽咽地低下头,将泪痕满布的脸颊埋在了阿哥温暖的肩窝里,感受着阿哥沉着热切又激烈的心跳声。   砰砰砰!和着孩子的啼哭,仿佛是人间至乐之音。   “别哭了,再哭你儿子要饿昏了。”   曹富贵抬手摸摸小乔的顶发,心里也软得一塌糊涂,他趁机在儿子胖嘟嘟的小肚子上狠狠亲了几下,又用胡渣子蹭了几下,啧啧!树上长的也没什么果子味么,就是个奶屁孩子。   嘿嘿!   被俩爹挤在中间的小果子,感受到了这个新世界的恶意,肚子咕咕咕,身上扎又痒,他愤愤地咧开嘴,用尽力气憋劲蹬脚,嚎哭起来,一股黄澄澄的透明物体随之从抖擞的鸡鸡中发射而出,准确地击中了傻笑的大嘴。   “……嗷!这臭小子,这是给老子下马威啊!小乔,揍他!”   “哥,……真好。”   “哼哼!慈父多败儿,你现在就这么宠着他,小心这小子以后爬你头顶撒尿!”   ……   自古京城户口难得,像某些不知根底不明来源的小屁孩子想要在京城上个户口更加不容易。   曹富贵顶着四周如探照灯般的目光,在一张张欲言又止、震惊不已的面孔包围下,充分发挥了厚脸皮的优势,让小乔用早就准备好的襁褓把娃一裹,到隔壁家蹭奶去了——殷老二腿脚恢复得很好,和老婆又恩爱,前阵子刚刚添丁进口,生了个小女儿。   牛奶、羊奶、配方奶粉……各色婴孩必需用品,曹富贵早就在炼庐里为儿子准备齐齐整整,可是这人奶实在是没办法炼啊!又不知道自家儿子到底什么时候瓜熟蒂落,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随时留心着街坊邻居有没有奶妈可以蹭蹭。自家儿子虽说是树上长的,怎么的也得让他喝上几口人奶吧?!   小果子有口福,正好蹭着老殷家的奶。   “……你,你可真是胆大妄为!连人命都闹出来了。”   殷维明脸都绿了,瞪着曹富贵磨牙,偏偏这小子还盯着孩子傻乐,都不知道避讳着点,生怕人家不知道这是他家的似的。   老头愁得头顶都发油光了,让儿子媳妇好好照顾看起来没几天大的孩子,一把拎起曹富贵去里屋好好盘问。   曹富贵一使眼色,让小乔好好看着儿子,自觉自发地跟着老头进了屋。   “哪儿来的?”   “……捡的。打算当儿子养。”   “捡的……上哪儿捡这么个胖小子?!你当我瞎,当大伙都是瞎的吗?那小鼻子小眼的,不就是你曹富贵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吗?”   殷维明运气再运气,修身养性这些年,就用在这一时了。   “……啊?哈哈哈,臭小子长得像我啊?!”   曹富贵乐了,这么个小东西就能看出来长得像爹,果然是个有出息的,果然还是他富贵哥的“种”强劲么!   “你还乐!”   殷维明又气又急,浓眉倒竖,大喝一声:“连孩子都弄出来了,你媳妇呢?!你这行为往大了说就是道德败坏,往小了说,这也是流氓行为,不负责任!你……”   “停,停!老爷子,孩子是我的,可我和我媳妇俩都是心甘情愿,万分喜爱这孩子的出世。不能把孩子他的另一位亲人告诉您,是我不对,但我确实也有苦衷。可是我能用我的良心对天发誓,我没有半分对不起我的另一半。”   “哼!”   殷老头对于富贵哥的良心还是信得过的,这小子油滑是油滑了点,可是心正。   只是如今形势紧张,该避讳的还是得避讳些。   社会上如今社会治安不太好,各种刑事案件层出不穷,政治气氛也相当紧张。不说别的,顾大佬他们已经为几桩大案连着加班大半个月了。要是再闹出点什么狗皮倒灶的事情来,万一哪天政府要出雷霆手段,那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听老殷这么一说,富贵哥后背也是一凉,相当受教,当孩子蹭了几顿好的,赶紧就和小乔带着娃回乡,先把孩子的身份安排得明明白白,到时再回来也不迟。   小果子的出现当然不能瞒着两位大姑子小姑子,还有黄胖几个心腹手下。   看着富贵哥不声不响弄了个孩子出来,大伙真是被震得不轻,这么多年都不说要娶媳妇,还以为富贵哥要当老光棍一辈子了,哪知突然就放了个炸弹出来,这功力实在是让人敬佩得没话说。   苗儿惊愕不已地看着自家的小侄子,再偷眼看看乔哥,却发现乔哥依然风轻云淡,跟在她哥身后笑得温柔又开怀。再使劲瞅瞅那胖娃子的眉眼,长得神似大哥,眉梢眼角似乎又瞧着有几分乔哥的棱角?   苗儿一时也吃不准这两个在闹腾些什么,难道孩子的妈和小乔有血缘关系?总不能乔哥是个女扮男装的,这娃是他替大哥生的吧?被自己莫名其妙的念头吓了一跳,苗儿也失笑,笑自己的异想天开。   唉!只要大哥和乔哥过得快活,这孩子能替他俩传宗接代、养老送终,能让阿奶喜笑开怀,又何必非要刨根问到底呢?   英子早就激动得话都说不出了,听说大哥要带孩子回家乡上户口,她二话没说把自家女儿丢给老公,一定要陪着富贵哥一道回去,顺路照顾这个娇嫩的小不点。两个大男人懂什么照顾孩子?别把咱好不容易盼来的曹家重孙孙给弄病了。这边的服装厂有苗儿,有她家老诸看着,出不了事。   黄胖和猢狲更加激动万分,嚷嚷着一定要陪着回乡,一来二去,这回乡团的队伍就庞大了。   告别了京城的亲人朋友们,富贵哥带着自家小乔,还有一个得来不易的“小果子”,匆匆登上了返乡的列车。   小家伙出生在82年秋,五谷丰登之时,他的两位父亲从姻树上收获了这颗珍贵的果子,给他起了这个可爱的小名。   一路兼程赶回林坎,曹家小子带回来个小小子,成了乡间轰动一时的大新闻。   阿奶和阿爷被这一喜给惊得差点没撅过去,清醒过后,阿奶一把搂住小果子,欢喜又伤怀,老泪纵横,难以自抑。喜是喜在自己的富贵儿终于有后,不怕百年之后连个摔盆打幡的人都没有,挣下若大的家业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一场空。   可忧也忧在,这让人疼不够的大胖小子一眼看着就是富贵哥的“种”,还说什么“捡来”的……恨得老太太脱下鞋拿鞋底子狠狠抽了一顿这不浪荡不学好的臭小子。   再看看体贴温柔,待富贵半点没有芥蒂,心疼得连鞋底子都要替他挡着的小乔,老太太心底一声叹,万分歉疚又心疼,当晚就把自己留着给媳妇的一点老首饰全掏了出来,全部塞到了小乔这可人疼的小子手里。   也算是替富贵描补一二,希望两人能圆圆满满、白头到老,可别为了个孩子反倒心中生了刺。 第131章 风暴   有了大胖重孙子, 老太太哪里还舍得放手?连富贵都可以靠边站了,更不用说糟老头子、木楞二儿, 还有一堆大大小小的“讨债鬼”们,在家乡的这些天,老太太基本上就抱着“巧果”这颗大胖果子,笑得合不拢嘴。   宝贝大名还没取,富贵随口喊的小名“小果子”老太太嫌不够味道,就借七夕“巧果”的音, 给取了“巧果”的名字, 也是用“巧”字的谐音给老乔家留点念想,毕竟自家大孙子可祸祸了乔家的独苗苗。   阿奶倒是想把孩子留在身边, 可是富贵和小乔在京城这么老大一摊的事业, 哪里丢得开, 孩子也不能离了他的至亲。村里头有几户人家大人在外工作,把孩子丢给长辈教养的, 哪怕是长辈再上心, 一来年纪大力不从心, 二来这学识和亲情又怎么能靠隔辈给补上?孩子总归是跟在亲生父母身边最好。   眼见着没住几天, 大孙子又要带着小乔和“巧果”回京, 老太太又放心不下,一拍大腿, 索性也跟上京, 顺便过年, 等孩子稍大点, 孙子嫌弃老两口了,她再带着老头子回家乡也不迟。   阿奶能上京帮着一起照顾孩子,曹富贵当然是大喜过望,又能和阿奶生活在一道,吃上阿奶亲手的做的家乡菜,小果子有阿奶他也能放下心,自己也能偷偷地帮着阿奶阿爷好好补补,让两位老人家老当益壮、长命百岁,当真再好不过。   至于和小乔的两口子生活,偷偷摸摸不也是种乐趣么,哈哈哈!   曹富贵意气风发地带着老太太、阿爷和二婶夫妻两个上京,还捎带上了两位自家阿奶亲自挑选出来的远亲,去京城帮着照顾家里和孩子,那么老大的院子,没有专人照顾哪里顾得过来。他也不想让老太太为了孩子累着,“招聘”两个信得过的远亲一道去“照顾”,双方都实惠,他也信得过老太太的一双利眼,阿奶看中的能干人自然是相当地能干啊!   和宝锋一家子约定年前去京城汇合过年——这小子如今在林坎也是小有名气的人物,据说很有希望当选下一任的大队支书,日日忙得飞起,一时也走不开。   一帮老老小小一道回京,曹富贵也不敢大意,约了黄胖、猢狲他们一道坐车,四五个大男人把老小围在里头,轮流值班守夜,警惕万分,这才一路平安地回了京。就这样,一路上还碰着两伙小偷,尤其是在半夜遇到的那伙,盯着曹富贵一帮子人的包裹,要不是看着几个爷们五大三粗不太好惹,几乎都要明抢了。   一家人好不容易拎着大包小包,从喧嚣的闹市回到杨树胡同的院子,都累得喘出口大气来。不光是身体累,一路神经绷紧,心也跟着累啊!   “富贵啊!我跟你阿奶外头好久没走动,这一趟走的……怎么就?”阿爷抽出烟袋子想抽,看看阿奶手上张着大嘴吐口水泡的重孙子,摩挲了一会儿烟管,又塞了回去,皱着眉头低声道,“闹腾腾,浮躁。富贵,你在外做生意,也要小心谨慎些,和气生财。”   “富贵,听你阿爷的。”老太太也郑而重之地叮嘱。   有些话她也不敢讲,可这外头实在是乱了些。   曹富贵郑重应声,一边把大家伙都在家里好好安置。   姜是老的辣啊!   知青回城这几年,城里的待业青年越来越多,工作岗位就那些,能赚点钱的行当不多,经济上的各种政策又在反复变化,整个社会都相当浮躁,随之而来的是治安上的不稳。   曹富贵在“梦里”见到过这一段时期的报道,那是“乔应年”跑到港城后,十分关注大陆的情形,他才得已在梦中窥到一二。问题是这些年香港的报纸报道起大陆的事情,一向夸张失实,消息又转了几道,根本没办法判断准确的发生时间。   既然连阿爷都觉着外头不太对劲,想必政府也不会对各种犯罪分子太过忍耐了,“严打”必然就近在眼前。   想起“梦中”报纸上夸张骇人的报道,曹富贵擦擦额头冷汗,默默咽下口唾沫,召集手下的兄弟们,有一个算一个,下了死命令,全部都给我安分守己好好做自己的小生意。有什么屁股不干净的,都去好好擦干净,实在弄不干净的,立马回乡下去躲个一年半载再回城。   曹老大有“内部消息”,政府将会严厉打击各类违法犯罪,什么小偷小摸、倒买倒卖、聚众赌博跳舞之类的,统统都不许做!实在要是不肯听话的,不用公安来抓,兄弟们先把你扭送公安,免得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这些年,在曹老大的英明领导下,原本的地痞小流氓混混们早就被老大带着合法致富,发财为大,大伙不但佩服老大的发财创想,也都偷偷地琢磨着曹老大这如有神助的一步一发达,是不是有什么硬背景靠山?如今再听老大说“内部消息”,心里都是暗自明了了。   这几年跟着曹老大的兄弟也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合则甩。不肯上进,不符合老大发财理念的,曹老大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好聚好散,再见不难。有着乔哥“以德服人”作后盾,不顺应潮流的已经被淘汰干净,剩下来的兄弟们都是能团结在曹老大周围,以“合法”致富为理想信念的同志们。   曹老大说要低调,要避一避,大伙哪里还敢不信?各自惶惶作鸟兽散,赶紧去把自家屁股底下给擦干净。   “不然,咱们也去避避?”曹富贵悄摸着避开家里人和小乔商量。   如今虽然是洗白上岸,算是有照经营,还握着首长的手上过报,可前几年倒买倒卖不查也就算了,要查起来那也是一屁股的黄泥糊裆上,不是屎也是屎,何况他手头转卖的货色是通过炼庐运的,来路本来就不“干净”,哪里经得起查。   顾大佬虽说能护着自己,可是要真按“梦里”报纸上报道的,“严打”时候那可是六亲不认、从重从严,说不定还不及等顾大佬捞人,他就不小心吃上枪子了。   想想“梦中”前世饥荒年时,他为了给家里人弄口吃的,抢了公社里的粮让民兵给嘣了,富贵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一脑门子冷汗,心有余悸。   小心为妙,安全第一啊!   “治安问题确实……国家不会允许这些犯罪分子打乱改革开放的步伐,‘严打’是必然的选择。”   乔应年眉头紧锁,轻轻搂过阿哥,心里也确实有些担心。如果只是他自己一人,大不了一走了之,可如今家里老老小小,又添了个宝贝,这些年大家伙赚钱走的也是灰色地带,万一被翻旧账,两个当爹的进去了,孩子可怎么办?难道一辈子都背个劳改犯儿子的名声?   确实还是避一避为妙。   曹富贵看着“梦里”的黑帮大佬一脸严肃地担忧着社会治安问题,心里头忍不住一阵阵地乐,这也算是个只有自己能懂的冷幽默了。   “哥,年后咱们回乡?还是你想过去哪儿?”   “林坎都待了几十年了,你还没待够啊?再说憋在乡下,还怎么赚钱?难道回去种地养猪?”   曹富贵很是嫌弃地朝着小男人怀里拱,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眉飞色舞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去港城!”   “港城?”   乔应年目瞪口呆,实在想不明白自家阿哥脑袋里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到底是怎么个盘算法?   说起港城,不知为什么,他心里似乎也有点隐隐的感觉,不知是心悸还是曾经梦到过。   “对,去港城!”   港城如今还没回归祖国,那里完全是资本主义的金钱天下,和大陆这边的生活水平相差许多,前些年港城附近的省市有好多游海逃港,为的就是想去资本主义世界赚大钱。这两年国家改革开放,经济也渐渐上来了,逃港的人潮才渐渐减少许多。港城这边也已经停止了“抵垒”就给身份的政策,对偷渡者一般捉到就是遣返。   曹富贵想去港城倒真不是他心血来潮,对他来说,除了家乡林坎,港城这地方他不要太熟悉噢,京城都不如港城熟悉。原因无它,谁让梦里的“乔应年”当年和逃犯一道潜逃,就是偷渡去了港城,一混十几年,还混成了港城的地下大佬之一。   对曹富贵来说,港城几乎就是他“梦中”的第二家乡。而港城如今是金钱开道,只要你有钱,什么身份,什么投机倒把都根本不是问题的问题。   更何况,梦中的港城,如今有两个相当让人垂涎的机会。   去港城,既能躲避XX铁拳的无差别打击,又能寻机大捞一把,傻子才不去啊!   “机会?”   乔应年看看富贵哥,对阿哥有时候冒出来的奇言怪语也适应了。虽说阿哥没正经上过高中大学,可他对经济的触觉比自己更是灵敏,阿哥有一双能洞穿未来迷雾的神奇双眼。   曹富贵吸了吸口水,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这些年他赚了大钱,也花了大钱,好多的投资都是在房地产方面,尤其是京城和沪市。既然做了这块投资,又怎么能不关注港城这个爆炒房地产的牌头兵?何况“梦里”乔应年看的港城报纸,上头的消息不是股市就是房市,再不然就是马经,想让他不关注港城的楼价都不行啊!   今年,正是港城房产从巅峰暴跌的开始,直至85年才渐渐回暖,然后一波更比一波高,此时不趁机抄底更待何时?! 第132章 赴港   第二个大好机会富贵吃不太准, 但是从“梦中”报纸和市面上的反应,以及今后十数年人们津津乐道当时的凶险和机遇来看,如果能对这件事有所准备,跟着大庄家啃上几口,哪怕是喝点汤都是油花直冒。   “梦中”当时乔应年对这个消息十分关注,甚至入场也抄了几把, 以至对“经济”理论十窍通了九窍的富贵哥, 也能说出只鳞片爪的道道来。   这个好机会,事实上是老美牵头一帮发达国家给小日本挖的坑,“埋葬”了日本经济十几年,坟碑上刻着四个大字——广场协议。   半懂不懂的富贵哥看着“梦里”报纸上惊心动魄的各种报道, 慢慢拼凑起来, 稍稍理出了一点这个对日大坑的脉络。   简而言之,作为一个二战战败国、老美的小弟, 日本在七八十年代经济急速恢复发展, 自我意识太过膨胀, 老美一挥手,拉了德法英与日本一道签下了广场协议,干预外汇市场, 大幅贬值美元, 升值日元。   一群资本大鳄张着血盘大口,挥舞着刀叉用美金换日元, 爆火猛炒, 炒得日本楼市、股市急剧涌入天文数字级的资金, 把日本人架在了火山口烧烤。等到八分熟要爆炸了,炒家们脱手获利的日元资产,又借入大量日元换回美金,反手一个做空,日本的经济泡沫从房地产开始被戳破,房市股市崩溃,此时炒家们将短期大幅贬值的日元还给日本银行,顺手抄底日本房产、工厂,再借日元升值反复回锅炒日元……   日本瞬间被吸血吸得□□,按在地上摩擦摩擦,从此一蹶不振,只能躺地卖萌做个大佬身下的乖宝宝。   什么日经指数、股市、期货、金融战……这些听起来就高大上的玩意,曹富贵半点不通,更加没在国内见识过,他所倚仗的不过就是“梦中”报纸上夸张又惨烈的各种报道消息和臆猜,更何况那个听起来很坑的“广场协议”是在85年9月签的,离着现在还有两三年的时间,所以说这块肉虽然肥得流油喷喷香,可是还远远挂在枝头,闻得到尝不到。   曹富贵更不懂怎么操作金融工具,怎么才能跟着庄家混口汤水喝。   不过好在自家不懂,有人懂。   小乔念了四年经济那是白念的吗?经济、金融差也差不多,就算不是一家子系科,以小乔的聪明能干,先在港城股市试试水,再有他提点几个关键的时间节点,就算赚不了大钱,弄点小油水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更何况,富贵哥的“梦”一向是接触到实地,或是有什么相关触动才会频繁、清晰地出现,就算他现在还对那什么协议迷糊,到了“梦中”瘸鬼大佬生活了十几二十年的港城,说不定就梦入神机,利好一个接一个呢?   “广场协议”还是个没影的事,日本对美元的汇率波动也不大,还徘徊在250日元兑1美元左右,但是日经指数却已经开始文火慢炖,陡峭上升了。   曹富贵一向懂得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就算自家小乔不是什么金融专业,专业炒家,总比他能分析其中的道理。他把自己所能记得到的有关日经指数和日后日元有可能的走势细细向小乔说出,听得原本对富贵哥错漏百出的非专业用语还觉着有些好笑的乔应年,越听越惊,竖起耳朵把富贵哥说的零零碎碎一一记下。   乔应年用了一周时间,把这些珍贵的信息资料一一与经济期刊、国外报纸信息上的当前资料对比,又就日本经济的问题请教了院校里几位相关的专家学者——没办法,在没有电脑检索的年代,查一点国际资料简直要费老牛鼻子的劲了,要不是北平大学这个国家超一流的院校,还未必能收集得到相对及时而准确的国际经济资料。   得出结论相当惊人,以目前的日本经济状态和富贵哥嘴里的未来“推测”大胆相印证,几乎能纹丝合缝地推演。   然而,现实的走向总是曲折离奇,富贵哥“预测”的是日本经济火热、崩溃然后“脸着地”的悲惨状态,但会否出现这样的状态,或者说这样的状态会在什么时候出现,都是相当莫测的。即使是对日了解最深的经济专家,也无法给出个肯定的推断。   要根据这样的推测来下场操作,投资或者说投机,就是一场风险和收益都极大的赌博。   乔应年瞪着血丝密布的眼睛向富贵哥汇报了他这段时间查证的消息。   “如果说我赌我的那啥‘推演’正确,小乔,你觉得能搞它一把不?”   曹富贵摸摸剃得光滑溜溜的圆下巴——没办法,小果子最讨厌他家老爹的胡茬子,眯起眼睛,显示自家的诸葛之亮。   小乔亲亲阿哥的耳廓,疲惫地笑笑,也眯起眼睛低声道:“如果要搞,可不是搞一把就算,按照你的推论,这场血肉盛宴不会是短时间的,而会在相当长一个时间段内持续上升,然后崩溃暴跌。等我适应了‘水性’,咱们九浅一深慢慢搞。”   “小样儿,学坏了哈!”曹富贵也嘿嘿嘿地笑,回头一个亲亲。   “只是现在咱们俩不是光杆两根,哥,你说什么我都信,但是咱们也不能不为老的小的考虑,要玩可以,但得留下足够的后路,保证阿奶和小果子的生活无虞。”   “废话!你真当我是茶箩塌底的赌棍么?我就是有俩闲钱,想着去钱生钱,玩一把,哪里敢把全付身家都押上?!”   曹富贵可不是当年孑然一身的二流子光棍汉了,哪怕他对“梦里”的消息再有把握,也得存着点底保个险,万一有什么莫测的变化呢?就算输光了,留着后路,再加炼庐的神通,想要东山再起也不难。   这几年赚的钱虽然多,但是富贵哥花用的也凶,又买房又买地开厂,闲钱不多,连皮带骨也就三十来万。别看三十来万数字不显眼,可在当下,一千元人民币已经足够首都3-5口人的中等之家过上一年好日子,三十来万的价值已经相当吓人了。   等到年后,一家在首都团圆过了个别有意味的大年,亲朋好友散去,京城里就只有阿爷阿奶暂时留下来帮着照顾孩子,二叔二婶家里还有四个孙娃,也没法子多在京城休息几天。   既然要去港城避避风头,随便再搞一把,千里颠簸又人生地不熟的,就算是果子先天发育极好,时不时又吃着炼庐里出产的“加料”好货,曹富贵也没敢拎着这么个小奶娃子去港城闯荡。反正家里有阿爷阿奶、英子、苗儿照顾,这么个小奶娃也挨不上“严打”的边,还不如放在京城更加安全。   等到三月初,曹富贵催着手下一帮子悄摸地收敛声息,能躲则躲、能避则避,又把生意尽量收缩,低调生产。末了,贵爷宣布要和小乔去港城考察考察市场,长长见识,顺便看看有什么可投资一二的,想要顺风搭便车的,赶紧交钱,富贵阿爷带大伙去赚一把港钞。   兄弟们喜笑颜开,本来以为今年要低调做人,哪里想还有这样的好事?富贵哥投资收益的凶残回报,大家伙都是有目共睹的,“伊人”建厂时他给过大伙投资机会,好些人犹豫着错过了,现在看看,这哪里是建服装厂,分明就是一台印钞机!   现在富贵哥又要带大伙发财,怎么能不让大伙心潮澎湃,激动万分!至于什么金融,什么投资,什么港钞的……懂不懂的,听富贵哥的不就完了吗?!贵爷要想坑大伙的钱,还用等到现在?!   大伙搜刮了自家兜底最后一个铜板,硬是挤出了七万多的顺路投资,让富贵哥捎带着去了港城。   这年头想要通过正规途径访港,是相当不容易的一件事,不但手续繁琐,而且要港英方允许。但是港城资本主义力量再强大,奈何也有卧底在敌人肚中。通过顾大佬介绍的新X社关系,又有钞票开道,花了一个多月,两人终于办下了赴港证件。   在深市过海关时,曹老师居然还遇到了当年林坎的学生,这位如今在政府工作的当年学子,对含辛茹苦教育他们的曹老师敬重异常,一口一个先生,帮着把一干事项办得妥妥帖帖,还专门跟曹老师讲解了一番赴港须知。   乐曹老师老怀大慰,哈哈哈,这是桃李满天下的节奏啊!想想当年在林坎高考补习班“孵化”的人才,如今都已经毕业走上了祖国的重要岗位,这四海之内都有自己人的感觉,一个字——爽!   一到港岛,曹富贵闷头流着口水,眯着弯弯桃花眼就往旺角走,什么砵兰街啊,女人街,他一点都不懂哎~就是想去看看“梦里”当年瘸鬼混迹的场子,感受感受大佬所在。   出于某种直觉,乔应年冷静地拦下了兴奋过头的阿哥,在隔壁弥敦道找到商务氛围比较深厚的区域,挑了家中等的酒店住下。 第133章 坤少   曹富贵虽然是顾大佬介绍的“朋友”, 但是一介白身的个体小老板也不够资格让新X社的领导亲自来接, 在酒店前台与对方的王秘书联系后, 富贵和小乔坐在逼仄的大堂间里等, 看着这又小又旧的酒店还要收三百多港币一晚,他就肉痛牙也疼。   港城这资本主义的东方明珠, 外表看着光鲜亮丽,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四处林立,可是一路大巴坐来,贫民窟也随处可见,密密麻麻蜂窝一样的住宅楼挤满了住户,旧楼宇房叠房、楼架楼,无数招牌和晾衣杆、电线杆蛛网一样密布, 显出一股颓败又糜烂的风情。   曹富贵本来是打算去巷弄里住住, 可是看着街巷上四处晃荡的混混,他缩起脑袋顿时安分了。   这里可不是专政铁拳扫净一切牛鬼蛇神的京城,皇家警察不是“为人民服务”的, 廉政公署刚成立没几年, 贪腐成风的状态只能说扭转了一些, 港城各种社团横行,警匪之间关系也异常复杂暧昧。虽说这几年“大圈帮”兴起,可混黑的又不会看在老乡的份上对富贵另眼相看,所以说还是安分最要紧, 赚钱才是大事, 其他的么, 皆为浮云啊!   坐在大堂里饮尽了两杯咖啡,王秘书找了过来。他人长得斯斯文文的,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倒是很健谈,言语行止中已经基本看不出大陆的影子了。   “……没办法,这世道先敬衣冠后敬人,在这资本主义社会里,我们也只能入乡随俗。”王秘书自嘲讽地哈哈一笑,看看富贵和小乔两个人的穿着,摇摇头,“我听孙副社长说起,你们二位是来做个人投资的?港市的市民对大陆来的人员有些偏见,我建议你们最好换一身衣服,也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曹富贵和小乔穿着一新,衣服的质量上佳,但款式还是明显看得出与港城这边时尚的差距。王秘书这么劝说也是好意,富贵自然心领,应和着说了几句,问起股票、期货投资的事情来。   “你们想在港城炒股,还想做期货?你们以前做过股票交易?”   王秘书眼角别别跳,对这两位的勇气和胆色刮目相看。   曹富贵咧着嘴摇头:“从来没做过。”   王秘书的笑容僵在脸上,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这可真是无知者无畏,这位个体暴发户大概是赚了点小钱,也不知是从哪里听说港城炒股能挣大钱,就这么悍然南下,估计身上还背了一大包钱,就等着去交易所捞金子呢!   这位曹老板居然还能搭上孙副社长这条线,真不知该说他能干,还是莽撞,真以为港城的股票能说赚就赚?就算孙社亲自下场炒股,那资本主义的股票能听我党领导的指挥吗?!   “富贵同志啊!你可能不太清楚现在港城股票市场的情况。前两年,就是81年时,本港股市恒生指数那是涨得凶,涨到了历史最高点1800多点,可是去年一整年,港股指数都在暴跌,82年底都跌到不到800点了。现在受中英谈判的影响,这港指楼市都是起起伏伏、波动不已,一路萎靡,港币又一贬值,现在是人心惶惶,你还……”   王秘书委婉地介绍了一下当下港城股市、楼市崩溃的凄惨状况,到底没说出天天都有人因为股市跳楼的吓人话来,只希望这位大陆来的暴发户能知难而退,别把辛苦钱白白扔水漂,到时哭着喊着来求人,大家难看。   “谢谢,谢谢!王秘书,你是行家,是这个!”   曹富贵一把握住王秘书的手,翘起大拇指夸道,他又不是呆子,怎么会听不出人家善意的规劝。不过,他富贵哥可不是一般人,而是能看透未来迷障的男人啊!   “我们这次也是有备而来,我家阿乔在京城大学学的就是经济,这不就是学以致用么!我掏点钱让他长长见识,就算交交学费也是应该的,理论能指导实践,这实践总还得拿钱砸出来。哈哈哈!”   富贵哥为国培养经济人才豪气干云,视金钱如粪土,一心要领教领教资本主义的股票市场。   王秘书干笑着看看壮志凌云的富贵哥,无法克可说,边上这小哥看看也是个名门学子一表人才,没想到也是个“助纣为虐”的,行吧!把俩钱糟蹋完了,也就该乖乖回去了。   王秘书也没多劝,把个人开账户以及银行、交易所那点须知应会简单介绍了下,又拿了张做证券服务朋友的名片给他们,也算是尽了地主之谊,余下的也没什么好多说的,自求多福吧!   送走了王秘书,富贵拿起那张名片,看着乔应年跃跃欲试。   “试试?”   “试试。”   小乔沉声点点头,有一点王秘书说的很对,看再多的理论知识,分析再多的财报经济,也不如下场一试。他从来没有正式操作买卖过股票,更不要说期货之类的,唯今之计当然只能先跟着行家慢慢学,找个靠谱的操盘手先试试水。   看着酒店窗外的车水马龙,听着遍地鸟语,曹富贵从来没有这么深刻地感受到,自己身处在异境他乡。   幸好,身边还有一个暖心的人。   在陌生的酒店床榻上,富贵抱着自家的狼崽子抱枕,迷迷糊糊撑到了凌晨两三点才睡着,梦里红红绿绿的数字线条起起伏伏,黑鸦鸦的人群喧嚣又亢奋,他在“梦里”努力睁大眼睛,想要记住报纸上的日期和某几支妖异的股票……   “高成金融、利得,还是得利来着?”曹富贵从梦中突然惊醒,嘴里还念叨着两支港股的名字。   “梦中”虽然没有记得一清二楚,但是报纸上报道了几支与大潮反其道而行之的“妖股”,只要不贪心,提前在最高前跑,试着做一把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富贵拉起小乔,把“梦里”见到的那两支“妖股”的情形尽可能详尽地告诉他。   小乔点点头,没有问一句富贵从来没来过港城,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更没有询问他“推断”股票走势的依据,只是说:“我知道了。”   富贵有些心虚地搂过小乔,低声问:“你……不问问我为什么?”   小乔在他唇上亲了下,笑得温柔:“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说,又何必问。”   俩人打电话约了王秘书推荐的朋友,他只好是在附近的交易所工作,双方约定直接到交易所会合,谈谈股票开户以及找操盘手等等合作事宜。四十来万的人民币,换成港币也有一百二十来万,说多不多,也不算是太小的生意了,那位陈生也乐得赚点中介抽成。   小乔和那位陈生相谈甚欢,富贵哥等在一旁听着一堆又一堆的专业名词,听得实在头大,又懒得听他们扯什么佣金,什么百分点,介绍操盘手之类的,反正统统交给小乔就是了。   他坐得气闷和小乔招呼了一声,起身走出陈生的办公室,想去下面的交易大厅见识见识,刚进来时晃过一眼,满眼都是花花绿绿的大屏幕,密密麻麻的数据和线条跟蛛网似的在一台台机子上密布,就这么随便瞅了一眼,差点没把他眼给晃花。   要不是富贵哥在“梦里”见识过未来的大场面,倒还真要被唬一跳,如今么,也就是看看西洋镜,瞧瞧这捞钱的聚宝盘到底长得什么样。   走出办公室没多远,就是几间“大户室”,听陈生刚才介绍,这里都是有钱人玩股票的“包厢”,富豪们总不可能和师奶们一道挤在交易大厅里急吼吼的喊,当然需要有专门的地方专门的服务。   富贵哥摸摸自家的兜兜,里头一百多万的港纸比起散户来还算有点小钱,可要进富豪大户室还差点意思。   摸摸下巴,富贵眯眯眼,啧!彼可取而代之么。   这么多看了几眼,经过大户室门口就缓了缓,前头一间房间突地被从里头打开,一个年轻的公子哥手里握着块黑砖头从里头匆匆走了出来,一边还不耐烦地昂着头,冲着黑砖头叽里哇啦,华语夹英文地说着。   他身后还跟了两个西装男跟班,一个个子头瘦小,点头哈腰帮着少爷开门,另外一个膀大腰圆,一脸络腮胡子还架了副墨镜,显然是个保镖。   那公子哥一边讲话,鼻子朝天地冲出来,根本没顾及外面的人。富贵退得慢了一步,差点就和他迎面撞上,好险闪过一边。   “哎!你小心点啊!”曹富贵一瞪眼,埋怨道。   听着这明显的大陆口音,公子哥的跟班立马不干了,腾地直起腰来,一张笑脸瞬间变作了凶神恶煞:“干什么你?撞到坤少,你几条命都赔不起!小子,就算是坤少手上的大哥大,李嘉成先生都用的,蹭掉点漆,卖了你都不够赔!”   “娘希匹!你们家坤少要是蹭破了我的衣服,我就大方点,像你这种的卖了勉强就够赔。”   曹富贵呵呵一声冷笑,左右一望,站到有利地形,借着那个公子哥的身形挡住那个人高马大的保镖,脚踩丁字步,随时准备灵活机变,看是先揍一顿这嘴欠的狗腿子呢,还是先揍一顿狗腿子,然后开溜。   狗腿子脸都气绿了,尖着声音一声吼:“大陆仔!你……”   “噗嗤!”   那公子哥打完了电话,回头正听到富贵哥不太嫌弃阿好的豪言壮语,一时没忍住就笑喷了,摆摆手挥开头顶冒烟的阿好,径直走到富贵哥面前,饶有兴致地瞄了几眼,笑道:“啧!浙省的?丹山人?”   “是啊!”   这种脚底虚浮的公子哥,曹富贵是一点不怵的,不是他吹,像这种小白脸软脚鸡,他一拳能打仨。   “老乡啊!怎么来港城玩股票?你懂怎么玩么?”   坤少挑挑眉毛,笑得开怀,这小白脸嫩的,一双桃花眼,看着还真顺眼。   难得还是老乡,有点意思。 第134章 开张   “股票什么的阿拉是不太懂, 不过我这个人天生鸿运当头, 听说股票这玩意么和玩牌也差不离,我这手气, 玩牌一抓就是天糊, 股票运想必也差不到哪里去。”   曹富贵看这公子哥说起话来倒不像他打电话时那么嚣张傲气,可是神色间也难掩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这几十年来只有他富贵哥牛B轰轰的, 哪里轮得到这么个小年轻富家公子哥狂?嘴里随口吹着牛皮, 话里话外带了几分乡音。   虽说在异境他乡见着个同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有,“杀熟”的也不见得少, 不过人家这么个就差脸上写“我很有钱”的富家子弟,大概也对他没什么贪图的, 借着乡音多结份善缘也不错。起码这小子人模狗样的从大户室里出来,玩股票总比自己强上一点。   不过看这小子一脸肾虚的样子, 那狗腿子也难掩脸色灰败, 大概亏的不是小数。   啧啧!吸取别人的经验教训那也是经验么。   想着要套话, 富贵哥这态度这脸色顿时转了一百八十度, 目泛桃花,舌灿莲花,好一通忽悠拍马, 把人家坤少给顺得服服帖帖, 又说又笑, 那叫一个毛被撸得顺溜。   说起曾爷爷口中美好的家乡,坤少也是兴致勃勃又叹息连连,当年他曾爷爷可是跟着老蒋被共产党灰溜溜赶到湾湾的,老蒋天天喊着要反攻大陆,也没把人家给攻下来,大陆虽然自我封闭了这些年,越发神秘又落后,可这统治还真是稳如磐石。曾爷爷几十年来梦里都想着家乡的山山水水,也没机会再回去看一眼。   他自己么,也就是听着这大陆仔和曾爷爷相近的乡音有点亲切,对曾爷爷口里的“家乡”其实没多大好奇,想也知道,那么落后的大陆,战乱后好不容易定国了又动荡这些年,还能好到哪里去?   这曹富贵说话倒是挺有趣,人也挺机灵,他坤少也乐得指教他一二,至于说投资之道……   想起自己的投资遭遇,丘秉坤就一脸屎绿。   明明是熊得不能再熊的熊市,他做空恒生指数期货有什么错?20倍杠杆也不算太夸张吧?特么偏偏就能来个震荡,差点爆仓连底裤都要赔出去了。   请了什么港大的财经教授专家顾问,看好两支股票,准是真准,那叫一个一泄千里,要不是他挥泪斩马谡,割肉跑得快,这点投资全要赔得精光了。   想想自己跟曾爷爷夸口来香港投资电影,三百多万砸下去,就买了那几个仆街的剧本,和所谓的东南亚独家外埠,钱倒是收得快,可剧组至今还吵吵闹闹没个影。他也是实在烦心,这才拿剩下的两百多万去股市里一搏,现在好了,两头没着落!   哪怕丘家财产再多,曾爷爷再疼他,他要是就这么灰溜溜的回湾湾,别说和大伯家的老大争权,就怕以后连口汤水都分不到嘴了。   丘秉坤也是个性子大大咧咧的主,钱败得没剩多少,烦恼一阵也就过去了,再想不开这钱又不会长腿自己回来。剩下几十万也够自己在港城玩上几个月,看看还有没有机会搏一把,实在不行,回头跟曾小姨奶去哭上一通,吹吹枕边风,怎么也能让曾爷爷再给自己个机会。   股场失意,坤少就想着找地方乐呵乐呵散散心,看这小老乡也挺顺眼,就喊他一道去见识见识“资本主义”的灯红酒绿。   “哎,坤少,我这边还有朋友一道,他还在和陈生谈投资的事情,不如我们下次再约,我就住在‘丽家酒店’1021房,这段时间大概要在港城待一阵。”   曹富贵遗憾地叹口气,表示不能奉陪。   “你也有投资?买什么了?”   坤少斜睨大陆仔,非常好奇,如今大陆人都这么有钱了,居然还能来港真的买股票?都不怕赔得底掉吗?   狗腿子阿好站在一边,脸上那鄙夷浓得都快淌下来了。   “应该会买那什么高成金融,再做做你说的那个恒生指数期货啥啥的,我也不懂,钱也不多,就是随便看着顺眼买买。”富贵哥非常谦虚。   “随便买买,呵呵!大陆仔,就你那点钱,到时别输光了要游水回大陆啊!”阿好实在忍不住一肚子的气,开口喷道。   “随便买买,随便赚赚,一点小钱哪用这么放在心上?”大陆仔风轻云淡,一个眼光都懒得给狗腿子。   “你!”   “阿哥!”乔应年和陈生谈完了事情走出来,刚好看到几个人正“愉快”地聊着。   “坤少,喏!这就是我家小弟,学经济的,学问人,我出运气,他出技术,双剑合璧,战无不胜啊!哈哈哈!”   曹富贵拉过小乔和坤少介绍了一番,没寒喧几句,就被拉着一道去签相关协议了。   “嗤!年纪轻轻,大陆来的还学问人,咱们请了港大的……咳咳!”   阿好翻个白眼,看这大陆仔吹牛都吹出花来了,一不留神就提起了坤少心头的痛,特娘的,什么砖家,净会选破股!   “高成金融?”坤少看着走进办公室的几人,摸摸下巴,对着狗腿子一横眼,“去!查查这股怎么样。”   “……是。”   没多久,阿好气喘吁吁地拿了一堆打印资料跑了上来,口沫四溅地解说着这支垃圾股中的垃圾股,熊市一年半,人家总还有轮番挺一挺的时候,这支股票居然坚强地盘旋底部,奄奄一息。听说大股东在澳州投资失利,高成本身又深陷与日本X生银行的债务纠纷,离彻底断气也就吊着半口气了。   “嗯,听上去是挺垃圾啊!”   坤少皱着眉头,又看了看大陆仔走进去的那间办公室,随口道:“跟着富贵随便买个二十万吧!现在就买。”   “啊?!这股它……”   “股虽然垃圾,可你没听我这小老乡的名字吗?富贵!跟着他买一定富贵啊!哈哈哈!”   坤少眼绽精光,开怀大笑,有这好兆头,怎么也能得个富贵。   阿好愁得脸都皱成了桃核样,别看坤少一掷千金这么豪,这败家少爷兜里还有多少钱,他能不知道吗?回头少爷拍拍屁股屁事没有,他们几个贴身马仔就惨了,怕是要被丘家老板骂得狗血喷头。   可钱是人家坤少的,就算爱打水漂玩,他一个马仔能管得着吗?   阿好愤愤不已地把二十万散进了这个一眼就看透的烂水坑,心中腹诽不已,这钱还不如打赏给他,多少还能听个响呢!跟着那个一看就穷酸的大陆仔买股,还富贵,都要被传染穷气了!   曹富贵可懒得理会坤少砸钱的小游戏,跟着小乔签这签那,签了一堆合同,就等着扔钱,让小乔来指挥操作了。   要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这一百二十多万的投资金额,陈生充分发挥了主观能动性,为了上万的佣金那叫一个积极热情,知无不答,事无不应。用飞一般的速度帮着富贵哥开好了账户,注入资金。   “哥?”   看了无数资料,又结合着富贵哥的“消息”分析再三,小乔心里虽然把握十足,但毕竟从来没有实操过股票,“开战”之前,他忍不住望着阿哥低声喊道。   富贵走到他身边,一把搂过严肃异常的年轻人,用力把那头乌发揉得跟炸毛鸡似的,哈哈笑道:“别怕,有哥呢!放手玩,咱输得起,更赢得起。”   “嗯。”乔应年一把捉住阿哥捣蛋的爪子,沉声开言,“高成金融,18.6买入……”   曹富贵看着小乔极为专注地盯着屏幕,指挥着操盘手操作,他虽然有看没有懂,却也心头欢喜,万分自豪。   啧!看看,这就是咱养出来的狼崽子,多能干!   陈生站在一旁,稍看了几眼,就避讳地走到一旁,拉着富贵哥恭维:“您这兄弟可真是年少有为,曹先生您更是豪气有魄力,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啊!一定能财气滚滚入,大发利市。”   曹富贵听着他夸小乔,那滋味美的,简直比夸自己还开心,真不愧是交易所的经理,这眼光就是好啊!   他得意洋洋地点头赞同:“那是!”   高成金融这股看上去确实“萎”,小乔在1个小时里18.5元左右买入了15000股,已经扔进去了30来万,到临收盘这股票居然掉头向下急跌,一下子摔到了16元,可把关注这股票的陈生都有点惊到。   再转头一看,这位年纪轻轻的乔生竟然已经又吃进了1万股!陈生悄悄摇摇头,也是有些看不懂,这种头回来炒股的生瓜蛋子,竟然下手这么黑,啧啧!不知道该说是后生可畏,还是无知无畏,明天休市,只看周一这股能不能回天了。   转眼再看看曹富贵,神定气闲,好似一点都不知道这股这么摔了一下,他那点钱一下子就摔掉了2万多。   “阿乔,走了!借陈生吉言,咱们好好去庆祝庆祝,生意开张,滚滚利来。”   曹富贵眉开眼笑地拉起小乔,收拾东西就与陈生道别。   陈生看着两个大陆仔的背影摇摇头,算了,曹先生开心就好,只希望他能多开心几天,别赔得要跳楼。 第135章 孽缘   难得来这资本主义的港城, 总不能连个夜生活都没见识过,周末股市休市,总不能还捂在酒店里发霉吧?   富贵兴致勃勃地拉着小乔逛街。   黄昏时分, 华灯初上, 五彩缤纷的霓虹灯招牌闪烁着夺目靓丽的光芒,把陈旧的街道和逼仄的街巷淹没在华灯的阴影之下。   街道上非常热闹繁华,各种杂件、衣物、旧书的摊贩把街沿的巷道挤得严严实实,排档老板撑起临时帐篷, 挂上灯泡,摆开几张油腻的桌子, 开始做吃食, 喧嚣的叫卖吆喝声中, 还能不时听到临街楼宇屋子里师奶们打麻将、揍孩子的声音。   浓浓的市井气息,给人一种鲜活的勃勃生机。   富贵拉着小乔兴致勃勃地从街头吃到巷尾,什么咖喱鱼蛋、菠萝包、猪肠粉、鸡蛋仔……再来一份糖不甩, 甜得黏牙又香糯,要不是有小乔在一边默默地消灭掉阿哥手中吃了一半的点心,富贵大概真是要把自己撑到嗓子眼了。   要说港粤的点心有多好吃, 在炼庐制品面前也未必能排得上号, 可这不是胜在新奇有特色么。老祖宗的菜谱里八大菜系也是偏西南和北方菜,粤菜实在没几个,如今到了地头吃到正宗的, 能不让富贵哥吃得连裤带都松了三回么。   这一逛就逛到了天黑, 一看都十点多了, 曹富贵意犹未尽地摸着肚子,打算打道回府,这地方混社团的太多,热闹的大街上还好,夜深人静就怕不太安全。   街巷尽头有一家门面十分光鲜华丽的夜店,门口已经有浓妆艳抹的莺莺燕燕出没。   曹富贵使劲盯了几眼,悻悻地拉着小乔绕道走,这种盘丝洞可去不得,不但有女妖精,还有混混们看场子,是非之地,唉!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危险系数太大!   乔应年看着他脸上不舍又警惕的样子,又好笑又好气,一把揽过阿哥的肩膀,半搂着他往远处走,边靠在他耳边低声道:“哥,我一个你都吃不消,眼大喉咙小的,就别惦记野花了。”   “呸!什么叫吃不消,我跟你讲,这是持久战,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   曹富贵眼睛都瞪圆了,坚决不认这种对他男人能力的污蔑之词,哎?不对,这句俗语似乎也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小乔已经笑得东倒西歪,还没等富贵回过劲来,却见前方的夜店门口突然涌出一群形貌嚣张的男男女女。   最前头的是个高挑的年轻女人,穿着十分清凉,一头酒红的卷发,眉目精致又妖冶,她看上去十分生气,踩着高跟鞋,一手插腰,一手指着紧跟在她身后的男人骂道:“……靓东!我说了别跟着我,你跟吊靴鬼一样栓着我作咩?!”   周围的四五个男女看上去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三个年轻男人更是嘻嘻哈哈地挡着女人的去路,又似乎有些忌惮,不敢伸手碰她。   被指着鼻子骂的那个男人,看上去三十来岁,穿着身休闲西服,搭着一双锃亮的尖头鞋,连头发都是锃亮油滑,能摔死苍蝇。   他斜睨着女人,歪嘴笑得邪气,一手拉了上去,低声下气地劝道:“大小姐,天哥让我跟着你,保护你的安全,我怎么敢走远?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阵子大圈帮的那只疯狗到处在咬人,要是他不长眼,把你给咬到了,天哥心疼,我也心疼啊!”   曹富贵随意撇了一眼,这男人眉眼长得挺俊,可那挑眉眯眼半歪脑袋的样子,看上去浑身一股邪气,不是什么好玩意。那个女人长得漂亮,可也不是什么良家,再看几眼,似乎还有点莫名其妙的眼熟?   富贵迷惑地眨眨眼,一时没想起来什么地方见过这一看就不简单的漂亮妞。不过路遇这种事,能避则避,少惹麻烦上身为妙。   他拉过小乔,正打算匆匆掉头,可他不找麻烦,麻烦找上了他们。   那位被挡在夜店门口的大小姐左冲右突冲不开马仔们的包围,气急之下狠狠一跺脚,又尖又细的鞋跟猛地踩在了靓东的皮鞋面上,差点给踩出个透明窟窿。   靓东骤然发出一声惨嚎,捧着脚乱蹦,英俊的面孔都快扭曲成了麻花。   大小姐一把推开被吓了一跳的马仔们,拔腿就跑,正好往曹富贵和小乔退却的巷口直冲过来。   “你们死人啊!追!”   靓东青着脸大骂一声,几个马仔慌忙奔出,几步就追上了穿着细高跟一步三扭的“大小姐”,可又不敢动手拉人,只能几个人围成人墙,你一句我一句地劝着,拦住女人的去路。   有个染着绿毛的小子,嫌曹富贵他们碍事,脸色不善地伸手向富贵推来,一边还骂骂咧咧:“仆街,滚远点,信唔信我收你皮!”   乔应年眉头微皱,手出如电,一把拧住了绿毛小子推来的手,借劲一甩,把这小子甩了出去,一边拉起阿哥警惕地后退。   绿毛踉踉跄跄地扑出几步,这才惊魂未定地稳住了身形,旁边两个马仔笑得前俯后仰,讥笑绿毛废柴,居然让个仆街仔差点摔个跟头。   绿毛气得脸都涨红了,正要发飙,那位大小姐眼睛一亮,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猎物,冲上前,趁人不备,一把紧紧挽住乔应年的胳膊,昂头大声冲着后头赶来的靓东喊道:“你别缠着我了!我就算看上这高佬靓仔也不会钟意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我艹!这都什么人……嗷?!”   曹富贵也被这乱拉挡箭牌的妞气得不轻,幸好小乔立即反应过来,甩手轻轻一抖,把这莫名其妙的女人手给甩开了。   那位大小姐霍然转过头来,咬着鲜红的唇盯着这不识抬举的靓仔嗔道:“怎么,你还看不上我?”   靓东手一挥,几个男男女女神色不善地围了上来,把富贵两个的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他侧着脸,抖着腿走过来,瞧了瞧被大小姐“看上”的倒霉靓仔,再瞥了眼旁边怂包的小白脸,伸嘴呸地往地下啐了口,阴阳怪气地笑道:“靓仔,这位可是咱们义兴的大小姐,她看上你,可是你家祖宗十八辈积的德,食软饭食到冚家富贵,也是福气么!”   义兴!   听这变态佬提起“义兴”这个帮派,曹富贵脑海里电光火石地闪过一个画面,“梦里”的乔应年成了黑帮的“瘸鬼”,弄死了一帮人,其中似乎就有一个义兴的“大小姐”咒他欺师灭祖,不得好死……此大小姐,不就是梦里的彼“大小姐”?!   曹富贵浑身一寒,一股又麻又凉的冷意从头激灵灵浇到尾,又是惊惶,又是酸涩。   要知道梦里这大小姐可是对着“乔应年”情根深种,坑爹坑得帮派都被“瘸鬼”吞得骨头渣都不剩。如今在现实中,居然几十年头一次来港城,就能这么无巧不成书地遇到,还扯上了这种坑爹的关系。   这才真特么叫孽缘啊!   靓东脸色泛青,突然一声吼:“痴线!还楞着作什么?砍死他!”   马仔们这才反应过来,轰然应声,两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一把拉过那位作死的大小姐,牢牢摁在一边,马仔们纷纷从腰间、怀里抽出家伙,面色狰狞地冲向两个敢招惹东哥和大小姐的仆街。   “阿乔,小心!干趴就跑!”   曹富贵也是一阵热血上涌,随手从“怀里”抽出根长棍递给小乔,自己又掏出两块专精武器——“粮砖”,咬着牙根扑了上去。   娘的!咱不当大佬好些年,这些仆街就把老虎当病猫了?!当他这些年奇奇怪怪【 1】的好料都是白吃的么?当小乔这些年跟着老殷十八般武器是练假的么?   混混们看这小白脸从单薄的衣服里抽出根比胳膊都粗的长棍,又掏出板砖,眼珠子差点瞪出眶!这都什么人啊?居然还有不是专业混混的普通人,逛街都带这么凶残的随身武器的?!也不怕重咩?!   没等曹富贵哇呀呀挥着两块屡立奇功的板砖再立新功,乔应年已经冷着脸拎着长棍和身扑了一去,也没见他怎么动,只是侧过身微微一晃,就一脚踹开了挡在身前的一个马仔,随手提肘一挡,长棍敲在绿毛手上的长刀背上,顺势下击,猛地戳中他裆间。   绿毛脸色瞬时煞白,连声惨叫都叫不声,捂着裆滚倒在地,浑身抽搐。   乔应年手起棍落,一棍敲在另一个马仔的膝盖上,一声惨号中,那个马仔仆倒在地,左腿扭成了古怪的反曲。   这几下兔起鹘落,电光火石之间,还没等那个靓东拎着刀反应过来,乔应年长棍已经扫到,又是一声嘶声惨号,长棍一端捅在靓东的胃部,顿时把他打得狂喷,胃液、食物和着血水澎湃而出,他弓着身子滚倒在地,呻吟不已。   几个女人目瞪口呆、瑟瑟发抖,本来还以为两个弱鸡靓仔要遭殃,哪知道一分钟不到,马仔连着东哥滚了一地!   大小姐美目闪动,饶有兴致地盯着酷到不行的高佬靓仔,轻轻咬住了红唇。 第136章 发财   大小姐姓刘, 是义兴当家龙头莫正升的女儿, 莫老大自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女儿跟着她母亲姓,从小在国外长大,避开是是非非。如今有女初长成, 他也实力大增, 没几个对头敢惹到他家小头上, 又不想女儿真的嫁个鬼佬,就把人接回了身边。   刘茜在国外书是读不进去, 吃喝玩乐是十分精通, 一向活得自在逍遥, 现在回到港城却是被管头管脚,一帮獐头鼠目的马仔跟在她身边, 管得她大姨妈都不顺了!尤其是那个靓东, 长得人模狗样,却是个变态,老豆还想着把她和这家伙凑在一道,想想都恶心。   难得却碰到了这么一个英俊高大, 还十分能打的帅哥, 她本来不过是游戏挡灾的心情, 难得生了几分好奇和喜爱出来。   “哼!大陆仔,只有本小姐喜欢人的, 还没人敢不喜欢我的。等着瞧!”   刘茜遥望着两个大陆仔飞快地远远奔走, 回头望望地上一堆惨号不止的残兵败将, 鼻子里哼出一声,嫌弃地拿鞋尖踹了踹靓东,说:“你呢,以后都别跟着我了!连个大陆仔都打不过,着西装打呔,当自己是太子?有咩用呀?食屎啦你!”   她丢了个白眼给滚在地上动弹不得,却一脸铁青的靓东,一扭三摆地自顾自走了。   几个妞相互看看,也不敢再管,犹犹豫豫地走上前搀扶几个马仔,有一个走到靓东身边,抖着手去扶他,却被他用尽力气一巴掌甩在脸上,顿时跌倒在地,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靓东死死地盯着两人遁走的街巷,从牙缝里阴冷地挤出几个字:“……大陆仔!”   遇到这么一桩烂桃花的破事,曹富贵也没什么兴致再逛街,和小乔跑出街巷,匆匆喊了辆的士回酒店。   “乔啊,你说他们会不会报警?”曹富贵无由地心烦意乱,使劲挠了挠头,转身低声问道。   “不会。这种帮派混混之类的,打群架都是常事,都不报警的,要不然坏了规矩让道上的唾弃,什么威风都没了,也没脸和别人抢地盘了。”   乔应年一边铺床叠被,一边转头安慰:“我下手有分寸,出不了人命的,混混也要脸,不会闹大。”   曹富贵点点头,忽地又问:“你打了这一群,怎么也没见你揍那个‘罪魁祸首’啊?怎么,瞧着人家漂亮?”   乔应年一楞,手下停了停,忽地笑了,放下床单,一把拉过阿哥拖到了自己身上,吃吃笑着埋到他的颈窝里,悄声问:“怎么?醋了?”   “呸!我还能和这么个小娘们计较?你浑身上下哪处不都是我的?这心里眼里哪里还容得下她?”   富贵义愤填膺,坚决不认。   “嗯,阿哥说得真对,你摸摸,这里,这里都只为你搏动……”乔应年低声说着,拉着阿哥的手从他的心脏部位,一直摸到了他激动又坚硬的心意。   一大早,曹富贵迷迷糊糊就听到枕边人悉悉索索起床的声音,他打着哈欠含糊地问了声。   小乔走到床头,亲了亲他的唇,低声道:“睡吧!股市那头我自己过去看着就行,别担心。”   “……嗯,嗯?!不行,我也得去看着,这么大的数目,我睡在床上也睡不香!”   听到“股市”两个字,曹富贵一激灵,终于清醒过来,猛地从床上坐起,翘着头乱蓬蓬的短毛,十分严肃地要和小乔一块过去。   不是他不信任小乔的能力,只是港股这玩意就算在“梦里”见过再多,实际操作也是头一回。吃了一堆“高成金融”,虽说是相信这股的妖性,这两天就该疯涨,可……万一不灵呢?!   曹富贵虽然这二十多年都根据梦里的信息一点点摸索着走出一条金光大道,早已万分信任自己的“梦”,可这一把压得实在有点大,休息天没开市也就算了,眼不见为净,玩得开心快活。可这周一开市了,他怎么也要盯着自家两个头一次操作的股票才能安心。   到了交易所,陈生早就在那里等他们了。   让富贵意外的是,那位老乡公子哥丘秉坤也迎了出来,笑嘻嘻地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这位公子哥两只眼圈乌黑,一脸纵欲过度的模样,身边保镖和狗腿子也是憔悴又萎靡,也不知这几个周末去哪儿混了。   “富贵啊!我听你这名字就是个好彩头,上周就跟着你买了二十万,今天正想看看你这财运是不是真的名符其实。”   丘少爷拍着富贵的肩膀,哈哈笑着,没说几句,股市开盘了。   “……涨,涨,涨!”   狗腿子阿好盯着大屏幕咬牙念叨着,他虽然厌恶大陆仔,奈何主子少爷偏偏任性跟着他买了这破股,二十万虽然算不上什么大钱,可要是再不转运,这少爷兜里的钱真的得败得精光了。   可惜一开盘,大屏幕上就是鲜红一片,多数股票闻风而跌,交易所里也都是一片唉声叹气和咒骂声。   阿好睁大眼睛努力在一片鲜红中找到几条绿色在涨的股票,哪一个都不是“高成金融”。   再仔细一看,阿好脸色发绿,仿佛吃到了一坨狗屎。他终于找到了这支烂股,它完全没有出乎股民们对它的预料,红得鲜艳夺目,一开盘就迅速跌了近1块钱。   完蛋,又买了个垃圾!   坤少脸色也有点发青,萎靡不振地瞅瞅跌了又跌的股票,对狗腿子抬抬下巴:“去,问问隔壁富贵他们,什么情况?”   阿好干笑一声,不甘不愿地走出了大户室,没过多久,一脸惊愕地走了回来:“坤少,他,他们居然还在补仓!又吃了一堆这烂股。”   坤少一楞,再回头看看电脑屏幕,“高成金融”已经跌了1.7元了,那叫一个一崩如泄,去势绝决。   这时候还买?难道这是庄家在洗盘,吓跑小散户们?   丘秉坤用他那点有限的,一知半解的股票知识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花样来。原来他兴冲冲杀进股市时,雄心壮志又意气风发,还特地聘了个金融股票的专家,谁知屁都不管用,买啥亏啥!只要不是庄,又没什么确实的内幕关系,这玩意还真是纯粹看手气。   他眯了眯眼,指着阿好的鼻子说:“跟着买,再买三十万!”   阿好惊得小眯缝眼都瞪圆了,又拗不过已经没啥钱还很任性的坤少,只得让操盘手跟着吃了三十万。   这三十万已经是外强中干的公子哥兜里仅剩没多少的活钱了,要是再砸水漂,得,一道滚回湾湾歇菜吧!   “高成金融”起起伏伏,像是一条软趴的毛毛虫,在中午收盘时还是垂头向下,勉强止于17.2元。   坤少蔫得跟腌菜似的,也懒得出去吃饭,索性让阿好叫了些菜,邀请隔壁的富贵哥一道吃,有这么个同命相怜的,不知怎么的,他就不觉得自己那么霉了。   富贵这个小老乡没拒绝坤少的好意,笑嘻嘻地和他那个沉默寡言的兄弟一道来蹭饭,脸上神情居然也没见什么忧色。   坤少难得起了点好奇心,有气无力地问他怎么想的,难道这位在大陆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隐形富豪不成?上百万港币丢进这泥水坑里,连他这富豪家出身的都有点肉疼,这大陆仔真是好定力。   “……定个妹啊!反正是砸里头了,我就不去管它了,是涨是跌天注定,多想也没用。”   曹富贵哈哈大笑,夹了一筷子烧鹅,尝了口点点头,顺手给小乔碗里夹了块。   “你们兄弟俩倒真是感情好!”   丘秉坤摇摇头,能花上百万给弟弟交“学费”玩,这样的大佬他都想要啊!   他也想开了,富贵这小子说得也有道理,富贵天注定,娘的,输光了就拍拍屁股回湾湾,反正还年轻,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阿好也对这烂股彻底没了信心,苦着脸准备收拾东西回湾湾了,还不知道怎么和丘老板交待这败家少爷精光的钱兜呢!   下午一开盘,操盘手正懒洋洋地看着东家买的那支半死不活的股,突然眼前一道绿光,他猛地睁大眼,手中键盘一阵疾按,扯着嗓子喊起来:“坤少,涨了,涨了!”   “什么,什么涨了?涨多少?”   丘秉坤正百无聊赖地翻着死鱼眼,一听这话,眼皮都吓得抽跳起来。   他伸头一看屏幕,“高成金融”的曲线就如一支碧绿的穿云箭,几乎是直直向上,一蹿一截,飞升而起!   “左跳财,右跳灾……这,这特娘的是要发啊!”坤少捂着左眼,心脏已经不睁气地跳乱了拍子。   很快,各种消息汇聚而来,“高成金融”也出了公告,这家企业已经被日资X银行成功收购,按着如今日本人要买下全世界的嚣张劲,也怪不得这支股票就跟穿云箭似的,直上青云了。   “快,快去问问富贵,他准备什么时候卖?!”   坤少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了,面子特么值几个钱?   富贵拎拎汗湿的短衫,心头也是别别乱跳,这特娘太刺激了,实操果然比梦境要刺激得多啊!   听着阿好尴尬又恭敬的请教,他嘿嘿一笑:“告诉你家少爷,不急,我瞅着还能涨两天。” 第137章 财神   富贵哥出口成宪, 说两天就两天, 半点不带含糊的。   两天里看着交易所里一帮散户发狂似的追捧“高成金融”, 追得火气十足,又提心吊胆,富贵哥却淡定如常, 该吃吃, 该喝喝, 半点都不把这股放在心上,真是让坤少佩服得五体投地。   丘秉坤自己不过投了五十万港币买这股, 也是存了瞎猫碰到死耗子的心思, 心血来潮随便跟的, 根本没打算多投。等到“高成金融”妖风起了,他反而缩手缩脚, 患得患失, 一咬牙又融了一百万投进去,看着这股扶摇直上,他看着这股票偶尔起伏一下,那叫一个刺激, 玩得就是心跳啊!   看看人家大陆来的土包子老乡, 头一次玩股票, 不但把一百几十万都砸了进去,听说还向证券公司融了一大笔钱,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数目, 少算算总数也在三四百万了。   可人家富贵那个视金钱如粪土, 风清又云淡,没有半点烟火气。   一个字,服!   第二天,“高成金融”已经涨快三倍,在55.2元时突然掉头向下,交易所里一片哗然,许多散户已经追涨杀入这支“妖股”,大半是在30-50元的区间投资的,哪里吃得消这么凶残的下跌?股市一时震荡不已,看看鲜红一片的大局,胆小的见好就收,甚至是割肉逃跑,这一震就甩出了一堆跟涨的小散户。   “去!问问富贵,他抛不抛?”   丘秉坤眼睛紧盯着屏幕,额头也见了汗,指使着阿好飞奔问讯。   这两天一开盘,他隔三五分钟就要请教一番富贵,偏偏人家还不乐意和他共用大户室,想来也是,各家的资金投资都是隐私,萍水相逢的,人家凭什么让你看?那就只能让阿好这狗腿充分发挥作用了。好在富贵哥态度不错,有问必答,从不推辞。   “……坤,坤少,曹生说了,可以现在抛,反正也赚不少了。如果有胆子的话,也可以逢低再吸一吸,还能有一波涨。”   阿好抖着腿,扒着桌子喘着粗气说,半个钟两间屋子来回足足跑了十来趟,他容易么他!   “好!”丘秉坤瞪着眼,猛地一拍桌子,叫道,“抛一半,再吸五十万。”   抛掉一半股票,他转眼已经把一百五十多万的本全给刨回来了,后面剩下的一半,就跟着富贵再搏一把!   这股票实在是太刺激了,他这么大颗的心脏都有点吃不消劲,保本再干,也免得爆血管啊!   下午开盘,果然又来了一出回马枪,“高成金融”跌到43元左右,来了个猛回头,根本没给散户们反应过来的机会,腾空而起,笔直向上划出了一条近乎直角的线条,以68元令人几乎疯狂的价格戛然而止。   坤少瘫坐在皮椅上,拼命扯着领带,气喘吁吁地抖着声问:“回吸了多少?”   “……拉升得太凶,又有大庄家在扫货,只吸回了5千多股。”   丘秉坤掰着指头一算,原来他扫了近4万股,53元左右抛了一半又吸回5千多股,明明是已经百多万落袋为安,怎么就还是浑身不舒服呢?要是这一半的股没抛,特娘的不是能赚更多?   他东想西想,看着那股票的走势半天没回神,下定决心,明天一定紧跟富贵哥的步伐,说什么也不能弱了胆气。   曹富贵倒是没什么想法,股票这玩意,花花绿绿的,他也只懂看个涨跌,什么融资,什么扫货,统统都交给小乔,他只牢牢记住这股的最高点——121.3元。   第三天上午,“高成金融”疯了,无数股民疯狂涌入,把狂飙的股票更是追捧得节节猛蹿。   转眼升到了110元!   丘秉坤再也坐不住了,死皮赖脸地贴着富贵哥,死活要跟着一块操作,坤少说了,赔了算他自己的,赚了给佣金15%,就当是代理投资。   遇到这么个混不吝的能怎么办?富贵看着这家伙也算顺眼,半推半就地应了,就让他跟风一道操作,至于佣金不佣金的,就看这小子良心吧!   “……怎么样,怎么样?都112元了,还会涨吗?”   丘秉坤紧张地盯着屏幕,悄声问道,生怕惊扰了闭目沉思,一脸得道高人状的曹大仙。   曹富贵猛然张开眼,噙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低声道:“在别人贪婪时我恐惧,别人恐惧时我贪婪。人应当有所畏惧。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见好就收吧!”   “在别人贪婪时我恐惧,别人恐惧时我贪婪。好,说得真好!真是至理名言,投资宝鉴啊!”   坤少仰慕地望着曹大仙,啥也不说了,就跟着卖!赶紧卖!   曹富贵瞥了他一眼,一时也想不起来自己“梦里”听来的这名言是哪家产的,咳,甭管他出处,有用就行。   回头和小乔打了个眼色,乔应年立即极有默契地开始出货,丘秉坤紧紧跟随。   两家悄没声息地在115元左右,零零散散地将所有的“高成金融”出尽了。因为曹富贵和丘少爷本身资金量也不大,跟在庄家后头悄悄偷肉吃,也没太惊动大头,顺利地完成了交割。   这么两天折腾下来,丘少爷自己投入的五十万,外加融资的一百万,转头翻了个身还不止,足足赚了两百多万。   他心满意足又意犹未尽地看看富贵,悄声问:“你投的比我多一倍,这把可赚大了吧?”   曹富贵嘿嘿嘿笑而不语,何止赚大了,简直赚翻了!   两人正眉花眼笑地窃窃私语,楼下的交易厅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惊呼:“高成金融跌了!”   大伙都是一惊,转头再看“高成金融”,就这么几分钟时间,蹿天猴似的明星妖股猛然掉了个近180度的头,以雪崩之势,跳崖之姿一头扎下,跌跌无尽,在众人惨呼声中,在散户们目眦尽裂的血色眼光中,跌穿了十八层地狱。   交易所中哀鸿遍野。   丘秉坤摸着脖子,悄悄咽下一口唾沫,背心都是后怕的冷汗。   “我们都出尽了吧?”曹富贵悄悄问小乔。   对于下面追涨入巨坑的凄惨散户们,他只能说,认赌服输,爱莫能助。至于自己这个老天帮作弊的选手,曹富贵默念几声鸭米豆腐,日后发大财了,多做点善事积积德吧!   “都出了。我还顺手做了个空。”乔应年嘴角微噏,也低声应道。   看着阿哥懵圈的无辜小眼神,他眼帘微垂,轻笑一声,说:“你不用明白这些,只要知道,我们这一把大概能赚五百来万。”   “五百……!”   曹富贵一嗓子差点吼出声,幸好回过神来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目放金光地瞪着自家养的招财狼,笑得嘴巴咧到了耳朵根。   啧啧!“梦里”的那个世界,“乔应年”虽然逼于无奈,走上了血腥的江湖路,可是他的经济头脑也不容小瞧。在“梦里”乔大佬人到中年时,已经不再需要亲自打打杀杀,他出手整合了社团的资源,慢慢洗白,把义兴脱胎换骨,毅然割舍暴利的纯黑“业务”,洗白上岸,在灰色行当里创下了若大的事业。   这一辈子,有他富贵哥保驾护航,小乔一路坦途,不用走那些血腥的坎坷歪路,果然这“财神”天赋就被充分开发出来了。   哈哈哈哈!简直是一本万利。   曹富贵激动得满心欢喜,一把拉过小乔,恨不得把自己“梦里”种种零散的消息一股脑地都倒出来给他,再做他几票,咱也可以称得上富豪了。   只可叹这里闲杂人等太多,还有个不识相的家伙拉着衣袖,嚷嚷着一定要请曹大仙吃饭。   “是兄弟就别走,一定要跟我去,我跟你说,‘峰合会所’兄弟我有会员资格,最近刚来了几位……嘿嘿嘿!”   丘秉坤红光满面,拉着曹财神无论如何不放手,这可是真神仙啊!怎么都要打好关系。他贴着富贵俯耳叽叽咕咕好一阵,笑得轻浮又暧昧。   乔应年看着这小白脸公子哥贴着阿哥讲什么悄悄话,脸色也沉了下来,还没等他上前,只见富贵哥正气凛然地点点头,大声说道:“坤少,你说得不错,我们做投资确实需要拓展人脉和消息渠道,多谢你引入门,让我们一起去顶级的俱乐部见识见识。”   富贵转脸笑对乔应年,征询他的意见:“阿乔,一道去见识见识?”   眼睛亮晶晶,那叫一个渴望。   乔应年深深吁出口气,拉住了他的手,嘴角抿出一道无奈的弧度:“好。”   “峰合会所”地处市中心,离交易所还是有段路,丘秉坤兴冲冲地拉了富贵一道坐车,乔应年自然要坐一起,再加上一位保镖同行,阿好自然被撵到了顺行车上。   阿好忍气吞声地坐到前车上,瞅瞅和曹富贵这小白脸搂肩搭背,哥俩好的坤少,他悄悄打开砖头似的电话,向湾湾的丘老板汇报。   “……是,是,那个大陆仔叫曹富贵,狗屎运是有些,今天坤少跟着他投,赚了不少。”   “听说是大陆同乡,丘老先生家乡来的,也不知真的假的。好好,明白!老板放心,我一定会把这小子查个底朝天!”   丘承泽放下电话,冷笑一声。   二太太端起茶盏奉上,轻轻笑道:“怎么了?秉坤又惹你生气了?”   丘承泽摇摇头,脸色沉了下来:“秉坤再不成器也是我们丘家的小辈,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也敢往他身上贴。还老乡……不知死活!” 第138章 丘家   “你怎么不去陪着青姨说话?出来干什么?老爷子如今的脾气也就她能说上几句。”丘承泽扫了一眼二夫人, 火气还没消,话自然有些冲。   “秉恩大少爷好兴致, 叫了个大陆的越剧团来唱戏,别说青姨, 就是老爷子都听得老怀大慰,哪里还顾得上跟我们小辈闲扯。我又听不懂那腔调, 就出来转转,这不是怕你着急上火嘛!”   二太太说着眼眶微红,眉梢轻敛,徐娘半老的八分姿色倒是透出了十二分的风情。   “行了, 我也没说什么。”   丘承泽看得心头一软, 生起自家蠢儿子的气来, 要不是他这么不争气,他也用不着天天看着老大家的秉恩天天在老爷子面前晃悠,倒是一副孝顺能干的孝子贤孙样, 哼!说来说去还是儿子还少,大的蠢得“天真烂漫”, 小的才7岁,正是人嫌狗不理的年纪,几个女儿都嫁了,还一门心思盯着家里的钱, 一个个都不是省心的。   “走, 一道陪老爷子看戏去。”他拉着女人走出休息室, 直直往后院的花厅去。   老爷子一辈子峥嵘岁月稠, 年轻时也是个潇洒倜傥的风流人物,肆意而为,却是没什么儿孙缘,一辈子承认名份的有二子三女,私底下在外头更不知道有几个,可死的死、仇的仇,到老了儿女凋零,身边只剩下个无子无女的青姨作陪。   年纪大了,如今脾气倒是柔和了些,也愿意让儿孙们时常来陪陪。   按着老爷子的话说,管你们是冲着钱来,还是冲着老子来的,不过是图个热闹开心,计较什么?   丘承泽自家的老子烂人一个,花天酒地,好色嗜赌,三十几岁就让老爷子敲断了腿送去国外疗养院。丘家如今的产业,大伯丘国衡和他各管了一摊,老大承海就是个屁事不管的文艺中年,他家的秉恩代他这一支管了些零散的公司,家族的根基“丘氏集团”至今还是老祖宗坐镇。   为了能在老爷子面前多表现,争这集团的“储位”,家里的男丁都是竭力在老爷子面前表现能力,偏偏就自家的蠢儿子拿了五百万非要去港城投资,这些日子祸祸下来,还不知能不能剩条底裤回家!   想到自己就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七劳八伤地赢过大伯,赢了大侄子秉恩……家里却是这么个东西接班,丘承泽瞬间就想着不如“让贤”算了,也免得以后让自己这一支成了弄垮“丘氏集团”的罪魁祸首!   憋着一口气,丘承泽闭闭眼,想着是不是该好好看看秉震那兔崽子有没有点能栽培的模样。   本来这天也不是什么大日子,无非就是青姨的生日,她十五六跟了老爷子,一跟就是半辈子,虽说没有个正式名份,也算是家里的半个长辈。秉恩这小子大张旗鼓地请个戏班子来,不说贺寿,却说是孝敬长辈的,可谁又不知这司马昭之心?   哼!拍马屁也拍得太过不要脸面。   若大的花厅里,台上莺莺燕燕唱得婉转多情,台下正堂位丘老爷子周围那是儿孙满堂。   丘承泽眼一扫,大伯家的子子孙孙坐了一圈,小孩子奔来跑去的,连几个出嫁女都带了老公孩子过来了。自家这一支的,老大是照例不理会这些凡俗事的,秉恩带着弟妹和姻亲们也一道远远近近围着坐,他正眉飞色舞地站在青姨身后指着台上说道着什么。   老爷子坐在藤椅上,摇头晃脑地叼着烟斗挑眉看戏,嘴角挂了一丝似笑非笑的嘲意。他周围却是闹中取静,大伙都自觉地空出一圈来,热闹归热闹,他老人家不发话叫人上前,可没人敢打扰家里的太上皇。   老爷子那脾气,不发则已,一发简直要命。   看到丘承泽从边上过来,老爷子眯了眯眼,缓缓招招手。   “……爷爷。”   丘承泽也有些怵老爷子,可也得硬着头皮上前,干笑着叫道。   丘老爷子咬着烟杆,眼睛瞟了一下孙子僵笑的老脸,哼了一声,勾着嘴角漫声问:“小五呢?”   虽然是新世纪了,丘家仍是按着老辈的排行,嫡庶所出,被承认的且未夭的男丁才能入排行。   丘承泽在孙辈“承”字辈排行二,秉坤则在曾孙“秉”字辈男丁里排行五。   “他……他在港城投资了部电影,一时走不开,说是要盯着点,这孩子现在也知道挣钱不易了。”   “二叔,我听说港城拍电影的圈子挺排外的,就喜欢坑外资,尤其是这两年咱们湾湾过去的资金,说是拍电影,其实就弄个剧本骗卖外埠,钱到手,电影连剧组都未必有个影子。”   秉恩好奇地凑上前,有意无意地笑着插了一句,提醒道:“叔,秉坤向来心善又容易信人,我就怕有人故意坑他。他投的片子叫什么?我在嘉贺影业也认识几个朋友,需不需要我帮着打听打听?”   “不用了,秉坤投的电影是小制作,没什么有名的导演、演员……”   丘承泽笑得都快僵了,偏偏丘秉恩还说:“秉坤可带了五百万去港城的,就算投个一半,也算是大制作……”   “嗯咳!”   丘老爷子突然咳了声,打断了这叔侄俩口不应心、面和心不和的闲扯淡,不耐烦地抬抬下巴指着台上:“学着点,唱念做打都是功夫,学不到家还装腔作势瞎晃,台下看着都碍眼。”   丘秉恩咧嘴笑笑,露出口大白牙,半点不尴尬,若无其事地说:“曾爷,我去看看他们下一场准备得怎么样了。”   笑着和青姨打了声招呼,又礼貌地冲二叔点点头,潇洒地走开了。   丘老爷子也没理会二孙子,自顾自地看着台上的戏,说:“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老毛虽是匪患夺了天下,这气度和气象还是有的。你呢!也别老看小五不顺眼,男人年轻时不浪荡潇洒,怎么炼出一身铁胆铜皮、胸怀气魄?”   “……就怕是炼废了。”丘承泽憋着气也不敢冲着老爷子发,喃喃念道。   丘老爷子白了他一眼,轻蔑地重重哼出一声:“炼废了,那是你的‘种’废!”   丘承泽眼皮直跳,垂下眼只敢在心里嘀咕,也不知是谁儿孙一堆残的废的死的,‘种’不好怪谁?!   “你也别盯小五太紧。他身边那个,那个大陆来的曹富贵说是丹山的老乡?曹家……”   丘老爷子又眯起,吸了口烟,吐出缭绕轻漫的烟气,眼光似乎透过青烟看向了不知何方的遥远所在,过了一会儿,忽地说:“好好查查他的底。”   “是。”丘承泽忙应下。   就算是老爷子不说,混在秉坤身边的狐朋狗友,哪个他不得好好清理清理,查查底?!   ***   “唉!这资本主义的纸醉金迷确实要批判,狠狠批判!看这些小娘们年轻轻的,穿了这么点搔首弄姿的,啧啧!伤风败俗啊!”曹富贵吐着酒气,悄眼瞄着身边脸色平静冷然的小乔,愤然批判道。   “哈哈,嗝,哈哈哈!富贵啊,刚才人家来敬酒,你要是没盯着人家流口水,还把酒洒人家的大咪咪上,我还真信了你这话了。”   丘秉坤满脸酒气,打着嗝,被富贵哥这义正辞严、口不对心的批判之辞给乐得差点没撅过去,两条大长腿摊在座椅上抖得像抽风。   富贵瞅瞅旁边这位脸色更黑了一层,也是头大,一脚踹开这猪队友的蹄子,气道:“我那是没见过这么大胆放肆的女同志,一时没反应过来,不小心!不小心洒的。”   “哈哈哈,嗯嗯,下次咱们再不小心点……”   坤少一句损话没说完,突地车子一个急刹,他一头扎向对面的两个,偏偏乔应年眼疾手快,紧搂着阿哥往下一伏,直接让丘秉坤扑了个空,轱辘一个跟头翻到了车座下。   “哎呦喂!阿生,怎么回事,怎么开的车?要摔死老子啊!”   坤少捂着脑袋拉着乔应年伸出的手,骂骂咧咧地爬回座位,瞪了一眼这没义气的小子,向驾驶位喊。   “坤少,前头一群社团古惑仔在互砍,我们还是绕道走吧!”保镖阿生回头应道,面沉如水。   “绕,绕!赶紧绕!娘的,这帮垃圾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坤少愤愤骂了声,转头对富贵说,“咱们是玉器,犯不着跟这帮烂瓦碰。这阵子大圈帮的和义兴在抢地盘,腥风血雨的,呸!晦气。虽说咱们也不怕他,可能躲远还是躲远点。”   “大圈帮?”小乔抬头皱眉问了句。   曹富贵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梦里”乔应年可是和大圈帮“眉来眼去”的,联手活活坑死了义兴大佬,才生吞了社团。   就听丘秉坤说:“还不就是大陆来的穷鬼烂仔……”   他话说到一半,觉得不对,忙摆摆手,“呸呸!别介意啊,我这人说话不经脑、口不对心,可不是说你们,哪里都有这种穷凶极恶的烂仔。所以说,有恒产者有恒心,咱们这样的才是社会的支柱和精英,那种穷得只剩下命的混黑烂仔,全都是渣渣,扫光了丢海里才干净。”   车子急掉了个头,远远绕着那帮打得你死我活的烂仔们走。   曹富贵回首瞥了几眼,就见雪亮的长刀在路灯下不时带起血光,惨叫声、呼喝声似乎就在耳畔,他心头一颤,也有些心惊,这特娘可比他们当初在县城省城京城挥着板砖打天下时,凶残多了。   果然,这世道还是需要有秩序有规矩,才是他这样良善百姓赚大钱的好时光,打打杀杀的,何必呢!争那点地盘上的鸡零狗碎,还不如咱家小乔随手操一把股。 第139章 遭遇   有了第一次的操盘经验, 无论是小乔还是富贵都对自己有了相当强大的自信。   相对于其他的投资而言, 股市有一点好, 只要当日股票交割完毕,这钱就能落袋为安, 是上天台还是去大富豪, 立即就能见分晓。   相对掌握大资本的庄家而言,投机的散户其实根本称不上“投资者”,而是一茬又一茬的韭菜, 看着什么时候长得肥嫩了再收割。   曹富贵和小乔冲入港股股市中, 本来也不过是小小一撮任人收割的韭菜, 但如今,有了“梦里”的片段信息,又有小乔的直觉和专业知识加持, 他们这撮韭菜悄悄长成了根系粗壮的异种。   拿着这一把投资后赚回的五百来万,两人已经能够算得上小级别的富豪了。   但是无论是富贵还是小乔, 都不想就此收手,相对于日国“广场协议”这盘世纪大餐,港股几支“妖股”逆市而动不过是小小的开胃餐。   有了曹富贵努力回想起的几个“妖股”波动信息, 又有了“高成金融”的操作经验, 乔应年就像是沉于湖水中的冷血大鳄, 静静地蛰伏着, 等到市场微有波澜起伏时, 他看准最佳的时机杀入, 狠狠又做了几把。   为了不太过惊动庄家和大炒家, 乔应年的技巧和手段越来越多,甚至利用陈生和坤少的人脉,弄了些账户,将资金化整为零分散来操作,更加隐蔽低调。   不光是坤少早早拜服得五体投地,把自己浑身上下能搜罗来,加上借的融的共三百七十万资金都交给了小乔一道投资,连陈生都悄悄让老婆掏了私房钱求富贵他们捎顺风车。   丘秉坤自己虽然只擅长败家,但人很光棍也上道,他是相信有本事的人就得贵,想当初那什么港大破砖家做投资顾问,说是高级的专业的人士,还要抽40%的佣金。   他娘的,亏了他两百来万也没见这屁专家找补他一点半点。   如今富贵和小乔这对财神搭档能让他赚钱,赚大钱!他怎么还能吝啬一点佣金?不但补上了头次跟风投资的佣金,这次的投资也全按那什么专家的投资佣金走,签合约,给佣金,只求哥俩能带着兄弟一起玩!   在港股颓废低迷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乔应年用近乎野兽般的直觉,把富贵哥那些零散而模糊的信息反复解剖、分析,抓住了两支异动的港股,煎炒炸煮,把这两块不好抢的肥肉,吃得满嘴流油,连坤少也跟着喝了一碗油水十足的鲜汤。   富贵的“记忆”里,有一次对日经指数的模糊记忆,“梦里”是因为日国又双叒一次某重要城市大地震,从而引发了日经指数的大动荡。   乔应年在操作港股之余,反手又做空了一把日经225指数期货,斩下血淋淋的一块肥肉来。   到得七月初,富贵和乔应年已经不是当初形影相吊,大户室都没资格进,连个操盘手还得托陈生雇证券公司的可怜状况。如今两人已经有了一支相当专业的投资服务团队,甚至有专职的高级服务人员24小时等候两位先生的服务需求。   这支团队还不是自己花钱雇的,而是花帜银行免费送货上门的。   作为港城根深蒂固的老牌帝国主义银行,花帜对于金融市场的波动有极为敏锐和强大的嗅觉。   两个大陆仔在港股搅风搅雨,那点可怜巴巴的起始资金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更入不了高层的眼。   引起相关人士瞩目的原因,就是他们账户资金的增殖速度,和相对基础资金而言,那让人心惊胆战的波动幅度。既然开始关注,那么某些证券公司理当为客户保密的资料,在花帜这种庞然大物面前也不再成为什么秘密。   当乔应年抽调、融借近两千万资金,开始准备对日经指数下手时,花帜再也忍不住了,他们看重的不是这点资金额度,而是乔应年几乎令人恐惧的投资成功和回报率。   这三个月,他在港股反复操作了三支股票,又做指数期货,让他一百二十多万的起始资金增殖到了一千多万!   这样的点金手,金融天才,如果不是生死之敌,那为什么不好好笼络,让他成为自己人,让花帜搭上天才起航的顺风船呢?   花帜做得十分彻底,不仅提供了三千万低息的资金,还与乔应年签定了秘密的共同投资协议,佣金或者说分成——好商量。日国的肉,不吃白不吃,本国已经举起刀叉准备盛宴,他们港城公司的先吃道头汤也无伤大雅么。   有了专业团队的辅助,乔应年如虎添翼,开始没日没夜地忙碌起“伏击”日指的事宜,一堆港城人、老外叽里呱啦围着他转,经过几次小试牛刀,渐渐被捏成一个有默契的团组。   曹富贵虽然欣慰自家小乔的能干,他可对这没黑夜没白天的加班苦活没有半点兴趣,更没法跟小乔似的对事业乐在其中。赚钱是要紧,可要是连点逍遥日子都不能过了,他还不如穷得光屁股在林坎老家蹲着墙角晒太阳,偶尔偷鸡摸狗,调戏调戏小娘们。   把能想到的“信息”点点滴滴都倒得干干净净,曹富贵就把赚钱的事完全交给了小乔,拉着志同道合的纨绔大少丘秉坤,立志要趁自家小男人忙碌之时,品鉴完港城的花花草草、灯红酒绿。   娘的!好不容易来一趟资本主义地盘,整天窝在酒店里看电视,说出去都丢他富贵哥的脸啊!   “安啦!你家小乔是招财猫投胎的,交给他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坤少哈哈大笑,点起兵马,开上豪车,杀向本港最著名的几家俱乐部和happy场所。他虽然爱玩,也算是有底线有分寸,赌毒两样是坚决不碰的,至于黄……嘿嘿嘿,兜里有钱要什么花色的美人没有送上门的?   可惜富贵这家伙也就是嘴花花眼眯眯,偶尔色咪咪地揩点油,真让他真枪实干了,这小子却一退八丈远,说是家有悍妻,不敢越轨。   干羚羊!本来还以为是个爱沾荤腥懂行的,谁知就是个吃素的。   丘秉坤大摇其头,懒得勉强这只纯种的土包子,站起身指着围在周围的美人们,大声吼道:“阿好!去。今晚这几个美人的酒我全包了!”   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中,一帮小妖精把骤然又阔起来的坤少围了个结结实实,看得曹富贵哈哈大笑。   倒也有人盯上了他这个没什么人贴上去的小白脸,富贵哥忙和阿好站在一边,顺手摘了保镖阿生的墨镜,给自己戴上,唉哟娘哎!这一片黑乎乎的,也不知道阿生在夜店里戴墨镜是怎么个奇葩的装扮。   “去去!我是坤少的跟班保镖,职责在身,没功夫跟你们玩。”   曹跟班板着脸,抱臂在胸,推开了妖娆的蜘蛛精们,盘丝洞参观参观无所谓,真让蜘蛛精们吃了,家里那个还不得醋得吐血?他富贵哥可是个有家小的好男人,可不能行差踏错。   夜店的角落里,绿毛兴奋地盯着这眼熟的大陆仔,摸着自己被打飞大牙的缺口咬牙切齿,这扑街仔上次威得很,两个打得他们四五个满地乱滚,连靓东都被踩脸。这些日子一直在找这两个扑街仔,却是影踪全无,没想到今天倒是自己撞上门来。   这就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蕉皮,去找东哥,就说那个大陆来的扑街找到了。”   绿毛看着坐在角落大卡座里的两个家伙,冷笑着眯起了眼,仔细打量旁边那个富家仔。混地头的也要小心,有钱有势的人能不碰就不碰,万一蹭到了什么大水喉,跺跺脚发威,就能让一条街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看看这富态的富家仔,也不像是哪家大佬的公子。   绿毛叫过几个小马仔,让他们悄悄去打听,转头就知道了这不过是个湾湾来的,没什么根基的肥羊。什么丘家富豪,就算在湾湾能横着走,来港城也不过是只肥油多点的羊。   啧!这不是等着挨宰么?   等了一会儿,靓东还没到,卡座上几个人和那大陆仔小白脸已经起身要走了,绿毛一急,赶紧吩咐几个小弟跟上,等出了夜店就把人按住。   这场子是义兴的,老板出钱请看场子是为了保平安、拉生意,要是他不讲规矩,随便在场子里搅局坏了生意,哪家开这种店的老板没后台没粗腰?   看看酒过三巡,该玩该看的也见识过了,这地方也没见得比其他几家多出什么花样来,曹富贵也觉得有些腻味,让阿好阿生他们掺起喝得直傻笑的坤少,准备回酒店。   多玩了也就那么回事,早点回去,也免得让自家小乔捉包。   话说回来,小乔这么辛苦打拼赚钱,他倒是逍遥自在,富贵心底深处,还是有那么点良心发现,微微心虚的。   这个,早回早好,下次去坐坐什么游艇,打打高尔夫,这种花花场所还是少来为妙。   正暗自琢磨着,眼角余光却发觉似乎有点不对劲。   曹富贵眯起眼,不动声色地瞄了前后左右几眼,轻轻一踹阿生,眼睛一横,嘴角朝着某个方向一动。   阿生虽然人高马大,平时沉默寡言,可那专业素质不是假的,立即就领会了富贵哥的暗示,拎起大少加紧了步伐。   阿好也似有所觉,紧张地靠了过来,只有坤少还笑呵呵地吼道:干杯! 第140章 富贵   “想跑!做你的大头梦!”   一看这几个肥羊和土包子被惊动, 警惕地向旁边避走的架势, 绿毛立时亢奋起来,尖声呼喝几个马仔:“包抄过去, 堵住两头,别让他们跑了!”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夜店里乌烟瘴气, 越来越多的人涌进来。   绿毛和几个马仔骂骂咧咧、推推搡搡地挤开兴奋的人群,在尖叫和喝骂声中强横地逆着人流往出口处堵, 看着那几个扑街仔架着只醉熏熏的肥羊,似乎犹豫着停下脚步不敢靠近门口, 绿毛更兴奋了, 在嘈杂激烈的舞曲中大声喊着:“痴线!他们不过来, 就上去拉……”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见那个小白脸大陆仔从怀里摸了什么东西出来, 猛地往半空一丢!   绿毛瞪着小眼,只见半空里似乎火星闪闪,还没等他明白过来那是什么玩意,“劈啪劈啪”的巨响突然阵阵响起,他惊得头皮发麻,在众人的尖叫哭喊声中,反射性地就地一蹲。   “枪, 有人打枪!”   “啊!救命啊!”   许多人吓得抱头狂奔, 往出口逃去, 更多的人就地蹲下, 死死抱着脑袋,就当自己是鸵鸟投胎。港城的治安这些年一直堪忧,很多港城人已经对枪战、开片之类的事十分有应对经验了,总之要么跑得快,要么乖乖缩在安全的角落,这种时候赤手空拳的千万不要逞强,不管是大头绿衣还是悍匪,打起枪来哪里还顾得到围观群众的安全?   “顶你个肺啊!爆竹而已,哪个扑街往这里丢爆竹!”   “啊啊!踩到老娘脚啦!”   一阵骚乱过后,绿毛醒悟过来,慌忙起身,连那大陆仔的毛都见不着一根了。   在怒骂拥挤的人群中,他气得七窍生烟,恨恨骂道:“丢雷老母!又让他跑了!”   绿毛怎么也想不明白,世人怎么会有这种人,在夜店玩时还随身带甩炮的?一带还一大包!就算这大陆仔腰里别着枪,插着刀来玩都不会比揣了一兜子甩炮更离谱。   靓东接了电话匆匆赶到“龙凤阁”时,店里的骚乱已经平息下来,听说这大陆仔又一次从手里擦着边溜走,这么多人也没能留下大陆仔一条胳膊腿来,他的脸色瞬间阴下。   “东,东哥,本来已经堵住这扑街仔了,谁知他拿出甩炮……”绿毛硬着头皮解释,自己也觉得说不怎么过去。   靓东斜斜看了一眼绿毛,看得他毛骨悚然,突然操起台桌上一支喝了大半的绿瓶啤酒,猛地砸在绿毛的脑袋上。   砰!一声,绿毛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冰凉的酒水和着血水从头顶直流到脖颈,他也不敢伸手去擦一擦。   “东哥,东哥,我,我错了!我马上去找这扑街仔,一定把他捉回来给,给给你处置!”   绿毛呜咽着,含糊不清地说道,惊恐地站着瑟瑟发抖。   “知道自己错了,怎么还站着?是傻了吗?”   靓东笑得杀气四溢,轻轻拍了拍绿毛血水淋漓的脸颊,皱着眉头叹道:“还不快去?”   “是,是!走!”   绿毛如蒙大赦,屁股尿流地带着马仔寻人去了。   “丘?坤少?大陆仔?”   靓东一个人坐在卡座上,冷冷地将燃了一半的烟头丢在地上,锃亮的尖头皮鞋狠狠踩下,把烟头碾成了一滩看不出形状的碎渣。   ……   “贵哥,您这炮……还随身带的?”   保镖阿生虽然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今天也是有些被富贵哥的神操作给惊到了,上夜店随身怀里藏着一包甩炮……这是打算和小姐玩什么新鲜游戏吗?   “哈哈哈,这个不是图个热闹么,那什么,那帮混混追来没有?”   曹富贵仰天打了个哈哈,一时也没想出怎么解释随身带甩炮的奇葩问题,总不能说是为了庆祝建党吧?!赶紧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狗腿子阿好惊魂未定地扶着自家傻笑的坤少,还在疑惑,真有什么混混要对少爷不利?就算他不信这大陆仔,对阿生这老爷特地聘来的退役特种兵的判断,他还是相信的。   这种地方龙蛇混杂,真是太危险了,港城社团和古惑仔又多,虽说湾湾也是社团横行,没好到哪里去,可毕竟是自家地盘上,丘家也不是好惹的。不象在这里也没人卖什么丘家的面子,稍不留神蹭到坤少几根毛,回头老板还不扒了他的皮?   幸好一路无事,平安到了酒店,把富贵哥安全送进大堂后,阿好赶紧扶着坤少回了自家订的房间——为了多沾点财神气,坤少特地搬到了同一家酒店,就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   曹富贵晃荡晃荡回到房间,正要开门,房门被从里打了开来,富贵一楞,继而有些讪讪,赶忙心虚地笑道:“小乔,今天回来这么早?”   这些日子小乔早出晚归的,常常过了凌晨才回酒店,花帜那边也专门提供了豪华的办公场所,但小乔却是无论多晚也坚持要回酒店和阿哥一道睡。   乔应年闻着富贵哥身上浓郁的香水脂粉味,眉头渐渐皱起,深深望着阿哥,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伏击’准备做得差不多了,今天放大家半天假,早点休息,明天要‘开战’。”   富贵哥瞪大眼睛,赞叹夸张地摇摇头,连称厉害!顺手拉着小乔的手,警觉地四下看看,伸手在嘴上一嘘:“国家机密,别让人听了去!”   一边把人拉进屋子,一边笑道:“辛苦我家小乔养家糊口,阿哥我真是有福气啊!坐享富贵,嘿嘿嘿!哎呦,这考察楼市,和人吃饭饮酒,你赚钱辛苦,我花个钱也好累啊!不行了,我去泡个澡,小崽子乖乖在床上等我哟~”   富贵放开小乔的手,敲着腰背□□,给小崽子抛了个媚眼,说着就要往浴室拐,这一身的香味,也难怪小乔黑脸。他说的这话九真一假,白天跟着坤少他们还真不是瞎逛的。   股市期货虽然捞了不少,可鸡蛋也不能只放一个篮子里。   港城楼市难得的正在低谷盘旋,想想“梦里”十几二年后港城那夸张到让人合不拢嘴的畸高房价,精英人士住的“千尺豪宅”不过就是九十来平方,却要大几百万的吓人价格,他哪里还按捺得住买买买的集房癖?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拉着坤少这个富贵闲人帮忙参考,富贵着实考察了好些正待出售的豪宅。   至于夜店么,哎呦,辛苦考察了大半天,夜蒲一下放松放松,这也是人之常情么!   “跟丘秉坤一道去玩了?”   静静地看着富贵拎着替换的衣服进浴室,乔应年靠在浴室的玻璃墙上问道。   “哎呀!阿坤这小子盛意拳拳,说什么都要陪着我考察,你也知道的,这小子人品还过得去,可纯粹就是个花房里养出来的纨绔少爷,累了一天,说要去放松放松,啊那啥,我也不好意思不陪着。”   曹富贵打开花洒,任温热的水流冲刷在自己的背脊上,舒服地发出了一声呻吟,而后似乎是想起什么,猛地拉开浴室门,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探头笑嘻嘻地在门外小乔的脸上重重亲了一记,发出一声响亮的“啵”声。   他眉眼弯弯,大声道:“小乔,放心啦!你阿哥可是有家有爱人的好男人,忠贞不渝,坚贞不屈,路边的野花那是坚决不会采,不能采滴!请媳妇放一百个心!”   赌咒发誓完,根本没等小乔回话,富贵已经缩回脑袋,又回到花洒下,在咝咝水声中,荒腔走板地唱了起来:“虽然已经是百花开,路边的野花我不要采!记着你的情,记着你的爱……”   乔应年哭笑不得地摸摸自己被亲得湿漉漉的脸庞,轻轻叹口气,认命地拿起大浴巾,又为阿哥准备好吹风,铺床叠被,乖乖等待临幸呗!还能怎么办?摊上这么个活宝爱人,就像是吃着柑橘,甜蜜中偶尔还透点酸涩,让人根本放不下手,停不下嘴。   两人各自忙活自己的事,都累了一整天,也没什么精力再缠绵。等富贵洗完澡出来,乔应年温柔地为他吹干一头湿发,搂着自家好些日子没好好亲热的阿哥,相拥而眠,睡了个好觉。   阿哥是他唯一的安全港湾,也是他最强大的动力之源。   在日经指数中投入了巨大前期资源,资金“弹药”也已全部上膛,明日就要“开战”,即便是有花帜的支持,在无数金融巨鳄的血腥猎场中,他也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玩家”,要是万一不小心陷入巨头的厮杀中,等待他的也只有被碾杀得粉身碎骨。   奇异地,乔应年睡得十分安心,身姿微微蜷缩,像是在母体中胎儿最安全的睡姿,又仿佛是守卫怀中珍宝的恶龙。有阿哥在他怀中,乔应年完全无惧于这样让人生畏的挑战,甚至还在心底萌发出一种叫“野心”的亢奋,有如惊蜇之后的野草,野蛮又顽强地生长着。   ……   “东哥!找到了,这两个扑街仔都住在‘豪X酒店’,那个姓丘的肥羊也住在同一家酒店。”   绿毛眉青脸肿,脑袋上还罩着纱布网,兴奋万分地向靓东汇报自己辛苦几天的搜索跟踪成绩。   靓东挑起一边眉毛,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噢?”   “不过,那个高佬大陆仔好像跟花帜的人在做什么大买卖,听说炒外国期货还是什么的,做得好大!我看一帮西装佬跟着他,好似什么大人物,也真怪?”   绿毛挠挠头,他对股市和期货的了解也没比师奶们多多少,听着马仔问来的更是牛头不对马嘴,只知道这两个大陆仔约摸是挺有钱的。   “那个姓丘的富家少爷原来家里也很有钱!听说那个丘家是湾湾的大财佬,资产上亿都不止,就是那个什么‘丘氏集团’的。噢,对了,那个小白脸扑街仔倒有个好名字,叫曹富贵!”   靓东一边修着指甲,一边听着,听到这个名字,突地把小刀一甩,歪嘴笑了起来:“好名字,冚家富贵!” 第141章 纳财   7月18日, 周一。   农历六月初九,宜订盟、开市、交易、纳财, 忌出行、出行、破土、乘船。   乔应年带领着花帜整合的团队, 紧紧盯着屏幕上的日经指数,开始热身“备战”。   对曹富贵来说金融投资也好投机也罢,技术是一个方面,最重要的却是“气运”,他特意去黄大仙观求了道长批了灵签又看黄历, 算来算去都该是个发大财的好日子, 这才心满意足地把求来的财符挂在小乔的脖子上,批准大将出征!   至于交易所, 他还是不去观战了,那什么一堆金融数据、线条花花绿绿的,他看个股票都只懂涨跌,哪里弄得清这么复杂的外国期货。想想那上头一小点动荡都会是几千几万美金的进出, 就算是富贵哥这么心大气粗的, 也看得心惊肉跳,后槽牙咝咝吸凉气。   去了也帮不上半点忙,还要惹得小乔分心,还不如就在场外为小乔加油吧!   再说了, 今天和坤少约了去俱乐部打高尔夫球, 虽说不知道这跟打弹珠也没啥大区别, 就是放大几倍拎根杆子甩的无聊成人游戏有啥好玩的, 可偏偏这是人家港城上流人士热衷的三大社交运动之一。   富贵倒不是想热脸贴人家“上流人士”的冷屁股, 纯粹就是好奇心外加“集邮”癖,赛马已经去玩过了,赌了几把小输几千块,看骑师骑着马跑圈也没什么大意思。今天就去见识见识高尔夫,改天再去坐坐游艇,来港城这几个月,好歹也得把好吃好玩的全玩一遍才算不白来一趟么!   乔应年搂过阿哥狠狠给了一个深吻,深吸口气,一脸肃容,就仿佛出征的将军般踏上了自己的征程。   阿哥已经给予了他所知道的尽可能详尽信息,这已经是如同作弊一般的强大助力,结合这些“预知”的片段信息,再加上花帜合作队伍对日国经济形势的深入分析,他对这一次的“伏击战”在脑海中设想了无数次的预演,已经了然于胸。   这一战,绝不容失。   他要赢的不仅仅是金钱,而是他和阿哥未来更多的话语权和更高的社会地位。   当自身的实力强大到足够凌驾于某些社会“习俗”之上,即便他和阿哥半公开地站在天下人面前,又有谁有资格非议?!   在这之前,他已经将一百万美金的资金秘密存入了伪名的账号,悄悄留给阿哥。   即便做到再完美的准备,也未必没有“意外”出现,这个账号将是阿哥和孩子的生存保障,要破釜沉舟,也只能沉他一个人的独木舟,绝对不能让这两个世上最亲的人承受不该有的磨难。   乔应年知道,阿哥绝对不会允许他独自一个人承担所有的风险,但他就仿佛一只为家小去猎食的野狼,最柔软的腹部只会在亲人的面前袒露,当他将血腥的獠牙对准敌人的咽喉时,也必然会为亲人作好最隐蔽的退路。   “……七零年以来,日经指数总体一直是呈现平稳向上的走势,这也和当前日国的总体经济形势相吻合,周三地震当天日经指数已经处于7720的高位,地震消息传来后,当天暴跌了300多点,周四持续震荡后,周五指数却又迅速攀升,涨回甚至超过震前的高位,达到了7760。”   乔应年站在宽敞的会议室里——这里也是花帜专门为这次“战斗”布置的主战场。   他面容坚毅,神情冷峻,侃侃而谈,白色的长袖衬衫袖口卷起,领子敞开,随意挂着一条丝质的墨蓝色领带,与团队中其他职场“精英”们一丝不苟的形象截然不同,却又有着一种奇异的号召力和压迫感。   11人的专业团队专注地听着他们的“头儿”讲解此次的伏击思路和计划,经过几次实操,他们已经磨练出相当的默契和服从性。   一位来自“落后愚昧”,根本没有金融土壤的红色大陆,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能把眼高于顶的花帜专业投资团队揉捏成听话的一团,乖乖听从他使唤,如臂使指,指哪儿打哪。   靠的当然不是脸长得俊,也不是舌灿莲花、能说会道,而是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在资本市场金融市场上匪夷所思的出击,行动如风,狡猾似狐,狠辣如冷血之鳄,带领着团队攥取了一次比一次更丰厚,更让人惊愕的超级利润。   压倒性的权威来自胜利,以及胜利所带来的金钱。   “……很多媒体和股评专家认为这场灾难已经过去了,日国的正处于黄金的经济时代,这列高速进发的列车不可能因为一场地震动而减缓速度,甚至停下发展步伐。”   乔应年微微仰起下巴,浓眉扬起,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笑意,伸手在身后白板的日经指数曲线上画下一个黑圈。   “专家们的判断,从中期来看我是相当赞同的。但是从长期和短期来看,我完全否认!”   “这次日国地震的不是一般无关紧要的小城市,而是金融副中心X山市,从日国政治势力‘割据’各自为政,历史上几次救灾、应急的夸张表现和惊人‘慢速’来看,这场灾难不是已经过去,而是在周末酝酿发酵。”   “今天,它的持续性灾难后果将会爆发,日经指数必将暴跌。”   “所以,今天就是我们的饕餮大餐,现在,准备沽空!600点。”   乔应年微笑着,露出一口洁白而锋锐的牙齿,坚定地挥下手,发出了“战争”的指令。   整个团队轰然而应,就像是一架精密的机器,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在操作者按下开关之后,开始紧密的咬合,整个团体瞬间成为了一只收割金钱的冷血怪兽。   “开市了!”   “跌了,开始跌了!20,24,30……”   乔应年紧紧盯着屏幕,黑色的瞳仁反射着电子屏冷冰的彩色光芒,他深吸一口气,大吼一声:“行动!”   “……7120点!跌了640点!”   操盘手根本按捺不住极度的亢奋,猛然大吼,脖子上的青筋绽起,像是蠕动的蚯蚓,他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形象,转头极为佩服地看了乔先生一眼,又慌忙盯住屏幕。   这太不可思议了,日经指数不但完全违背了主流媒体和专家们的预测,一泄千里,还完全如同乔先生所预估的那样,仅仅一个早上就跌穿了600点!   想到这次操作所能赚取的天文数字利润,他眼前一片金光四溢,仅仅是这一笔的抽成,就足够他买半套房了。   “乔生!”操盘手眼珠都血红了,转头望向指挥者。   乔应年摸着满是青幽幽胡茬的下颌,垂下眼:“退场。明天再进,准备做多。”   “是!”   这一把下来,就是七百多万的收益。   即便是黄赌毒、抢银行,又哪有金融掠夺来得凶残快捷?但这其中的风险,其实也与收益相当。   乔应年的心跳悄悄平复下来,无端想起了阿哥,初战告捷,不知道阿哥会乐成什么样?   他嘴角忍不住弯起了一道温柔的弧度。   ……   “我跟你讲,粉岭这家球场可是古董,又冠名皇家,去的人非富即贵,一般的富豪根本连会员资格都没有。”   丘秉坤抖着脚,挑挑眉毛,很是自得地撩了把鸡冠似的潮流发型,对这些日子来已经混得就差插香磕头拜巴子的好兄弟曹富贵吹嘘着。   “得了吧你,就算你有会员资格,我就不信这家俱乐部是看着你坤少发的,还不是看在丘家,看在你爹地的面子上?”   曹富贵嘿嘿笑着,毫不留情地戳穿坤少的牛皮哄哄。   “投胎也是一种硬实力,我是没你能干,可我这投胎的实力比你强出十八条街去了,富贵啊!这你总得服吧?”   丘秉坤背靠丘家和老爹,毫不为意,坚决引以为荣,把投胎技术当作了自己的天赋实力。   不然他还怎么跟富贵吹?就凭人家兄弟两个,在大陆能白手起家,从光腚混到能带着几十万人民币来港,转眼几个月就成了能和花帜银行平起平坐谈合作的千万富豪、金融天才,再过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定又一个亿万富豪特娘的就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冉冉升起。   这天底下哪里有什么公平可言?有的人生来就是要碾压众生的。天生不是池中物,一旦风云际会,就是化龙之时。   他坤少生来富贵,就算别人不说,他自己能不明白自己吗?败家是个中好手,要说管理公司投资理财……哼!本来还有点莫名的自信和赌气,想跟丘秉恩这爱装大尾巴狼的家伙争一争,但当他把那五百万败得七七八八时,心底里其实早就心灰意冷,没了什么争斗的心思。   好在天无绝人路,他坤少头顶鸿运高照,富贵就是他的大福星,嘿嘿嘿!不会投资又怎么样,会看人,会抱大腿,照样赚得盘满钵满。富贵这老乡的性子又万分和自己合拍,那叫一个恨不相逢未嫁时……啊呸呸!   总之,愉快地和小老乡搞好关系,死命抱着这条大粗腿,兄弟们一道富贵逼人,一道花天酒地,浪荡天下,那才叫一个人生得意快活。   只是……丘秉坤悄眼瞥瞥富贵,嘴角也微微泛起一道神秘的笑。   真是看不出来,大陆来的土包子,花样倒是玩得好潮!还真有点情深不渝的意思。   开始几次还不明白,去了几趟花花世界,看富贵这小子明明是吃荤的却一副有贼心没贼胆的模样,再看看他家那个小乔看着自己时眼中的凶光和寒嗖嗖的醋意……经验丰富、见多识广的坤少哪里还不明白这两“兄弟”的花活调调?   啧啧!有意思。 第142章 意外   “我说你啊!这‘家里’也管得太严了吧?花花世界不知珍惜, 死捆一棵树上, 啧啧!”坤少斜睨着富贵哥, 眉眼暧昧。   曹富贵听着他那话音不对劲,也只当没听见, 随口问地头还有多远。   坐在前座副驾的阿好忙回头谄媚地笑道:“拐过前面的弯角, 就能看到山脚的俱乐部了。曹先生你……啊!”   阿好话讲了半句,腰还侧扭着, 车辆突然猛地一扭, 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撞击,他一声惨叫, 脑袋被甩得撞在车门侧面的档上,瞬间昏了过去。   “小心!”   保镖兼司机阿生大吼一声, 双手用力转过方向盘,尖利刺耳的刹车声响起,险险将车擦着山崖边停下。   就在刚才,他开着车转过山崖弯角时, 对面迎面冲来一辆旧面包车,不要命似的将车身横过,死死堵在拐角的山路上。   “我艹!怎么回事……啊啊啊!”   丘秉坤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得不轻,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 心口怦怦乱跳, 死死抓着车上的握把, 惊魂未定未定地叫道。   对面面包车的车门突然被移开, 从车上跳下三个用灰丝袜蒙脸的男人来, 领头的匪徒个子瘦长,手里却拎着一把猎枪!   “趴下!是劫匪!”   阿生厉声大喝,解开自己的保险带,迅速伸手往怀里一掏,摸出自己的手枪,他伏低身体,正要拉开车门,透过车窗却看到领头的劫匪拎起那把改造的土猎枪,当头向自己轰来……   “轰轰——”两枪。   改造后的猎枪枪膛里上了霰弹,在不到十米的距离开枪,效果极其凶残,阿生在狭小的驾驶座上根本来不及也没有空间躲避,瞬间被打得满身窟窿,鲜血喷射而出,将半间驾驶室染红。   砰!一声闷响,阿生斜倒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了。   “啊,啊啊——”   坐在副驾上撞晕过去的阿好,大腿上也被一小部分霰弹射到,顿时痛醒过来,睁眼就见到四处是血,阿生更是面目全非,血淋淋地倒在自己面前,他瞪眼盯着血肉模糊的阿生,尖声嘶叫,一声接着一声,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怎怎么办?咯咯,咯,咯咯……”   丘秉坤看着那几个匪徒呈包围队形走上前来,他吓得面无人色,牙齿不停地打着战,一手死死拽着曹富贵,抖声念叨着,不知是在问富贵,还是在问自己。   “别怕,看样子是要钱,暂时不会要命。”   曹富贵一把拉过丘秉坤,在车厢里努力伏低身体,飞速地瞥了眼窗外,低声说道。   刚才的事故发生得太突然,他也被惊出一身冷汗,此时才反应过来,这特么是遇到悍匪了!   曹富贵一手紧拉着丘秉坤,心脏激烈地急速跳动着,心念电闪。   外头是亡命之徒,杀人跟杀鸡似的,显然手里血债累累,而且匪徒有枪,很可能不止一把,想拿板砖干他们无疑是以卵击石。   如果用他当年在山林里杀野兽的法子,把劫匪“吸进”炼庐的陷阱里,再弄残弄死,虽然可行,却有一个严重的缺点——在吸大的生命物体时,尤其是人类这样的个体,他每次只能“吸”一个。就算是把那个为首拿长猎枪的劫匪给“吸”进炼庐,这运用精神力的几秒钟间隙,难保另外两个匪徒不会惊慌之下乱开枪,把他给干掉。   要是逃?   汗湿的手中还拽着一条命。   曹富贵咬着牙根,手有些发颤,当着丘秉坤的面,他要是自己进炼庐躲藏,就等于是把这小子的命送到匪徒手里了。   而且这么一下子大变活人,不但丘秉坤看得到,那个吓得半死的狗腿子阿好看得到,外头三个更加看得清清楚楚,就算是他躲在炼庐里十天半个月,把这茬危险躲过去,只要这五个人有一个留着活口,对他来说都是糟糕至极的灭顶之灾。   曹富贵从来没杀过人,更不想为隐藏自己的秘密而跨越身而为人的最基本底线。   拉着丘秉坤躲炼庐去?曹富贵脑海里瞬间滑过这个念头,又瞬息被他自己灭掉。他不是圣人,更不可能为了救一个相识没多久的狐朋狗友透露自己最大的隐密。   无数纷杂的念头电闪而过,还没等他作出一个决断,几个匪徒已经快步冲上前,两个跟随在后的匪徒猛地拉开后车门,把两只“肥羊”拉下车。   曹富贵心头一紧,继而又微微松了口气,至少这不是马上要命的,还有机会再想办法。真要是到了生死关头,就算是对不起坤少,也只能先顾自己的小命要紧了。   他跌跌撞撞被拖下车,和瑟瑟发抖的丘秉坤一道,被两个劫匪呼喝着抱头蹲在车边,一支乌黑的手枪顶在他脑袋上,冷汗从头直流到背,湿透单薄的衣衫。   听劫匪的语调,完全就是本港的混混。   曹富贵心头一动,像只鹌鹑似地乖乖蹲在车旁,悄悄瞅瞅身旁已经瘫软,就差吓尿的丘家公子哥,他发现这几个匪徒招呼坤少的只是把长刀,等级似乎比“招待”自己的差了点。   能在这里设伏,明显是有预谋的,可这劫匪到底是冲丘秉坤来的,还是……冲自己来的?   没等他想出个头绪来,那个冲向驾驶室的领头劫匪,已经把叫得跟杀猪似的阿好拖下车来。   透过薄薄的丝袜,仍旧看得到那个匪首十分不耐烦,他眉头一耸,拎起枪,用枪托照着阿好的嘴巴狠狠砸下,一下子把他的尖叫声砸断。   鲜血和着几颗碎裂的牙齿从阿好的嘴里喷出来,他睁大眼睛呆滞地瞪着持枪的匪首,腮帮子搐动着,喉咙里嗬嗬有声,呜咽着,却再也不敢发出一点叫声。   匪首回身看看车厢,把坤少掉在车上的大哥大拎了出来,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写着数字的小纸条,一起塞到阿好的手里,嘶哑着声音说道:“拿着电话,回去告诉丘家的人,还有那个大陆扑街仔的家人,准备一千万美金,打到这个湾湾的账户里。24小时,见不到钱到账,我就送这两个归阴。”   ……   “什么!你,你怎么做的事?秉坤要是掉了根毛,我要你的命!”   丘承泽脸色发青,脑袋里嗡嗡直响,挂了电话心乱如麻,呆坐在椅子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承泽,秉坤出什么事了?”二太太看他脸色不对,试探着问了句。   丘秉坤可不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废物草包一个,也不知怎么又闹出什么事了。   可是没想到丘承泽两眼发直,根本没理会她的话,他霍地站起身来,匆匆奔出屋去,一边吼着:“备车!去老宅。”   丘家的老祖宗住在老宅子里,一般没个由头,或是什么年节,老爷子是不让这些不孝又没用的子子孙孙们去他那里的。   这一次,阿坤这小子闹的事情大约不会小。   二太太走到窗台边,盯着自家男人的车子绝尘而去,哼了一声,也不再理会。   丘秉坤掏出雪白的手绢擦着额头的汗,低声下气地跟老爷子解释目前的紧急状况,说实话,遇到这样大的事情,他实在也做不了主。   秉坤那小畜生虽然是个没出息的,到底还是自己的种,养了二三十年,难道还真的看着他去死不成?!   可是一千万美金……他在集团里就是挂着个唬人的虚职,那点薪水加上家族里分的红利,平时养房养车养几个小老婆,还要养败家的儿子女儿,用着都嫌少,一下子哪里掏得出来?!   对集团来说,一下子掏这么笔流动资金出来都有些伤筋动骨,何况丘氏集团又不是他作主,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想要从集团里掏钱赎回自家的败家子,没老爷子肯首,那简直就是白日做梦,几个叔伯兄弟侄子们怕不要生吞了他。   “胡闹!”   丘老爷子听孙子说了小五被绑的事,勃然大怒,脸色铁青地说:“立即报警,你去找港岛区的黄警司,问问他,什么烂鱼烂虾敢动到我丘家的头上来了!我去找几个大佬问问,看这绑匪是什么路数。钱,我先让他们筹集起来。”   “可,可是绑匪说24小时拿不到钱,就,就要撕票!”丘承泽苦着脸,愁得头发都快秃了。   丘老爷子重重哼了一声,盯着不争气的孙子森然道:“你当你把钱汇进去,小五就能马上平安了?天真。绑匪既然敢做这种事,自然是贪得无厌、豁出去的亡命之徒!越是轻松把钱汇进去,他越会食髓知味,想着要多咬几口。   就算绑匪能守信把小五马上放出来,那以后我丘家的人走在路上,岂不是像肉包子,人人都想着能撕几口血肉下来?丘氏集团是财大气粗,又能抵得住几次折腾?你们这一窝子废物,当我有那闲钱一个个去赎么?   去,马上去找黄警司,越早找到线索救人,小五越能早点有一线生机。”   “……是。”   “等等,那个曹富贵……也和小五一起让人绑了?”   “是啊!”丘承泽心烦意乱地点点头,根本没注意什么大陆仔的事。   丘老爷子神色莫名地看了看孙子,缓缓挥挥手:“去吧!” 第143章 各方   看着孙子如败家之犬惶惶而奔的模样,丘老爷子不屑地喷岀口气,英雄一世,偏偏儿孙没一个岀息的。   荒唐不怕,他年轻时也没少荒唐,怕的是荒唐又不知自己的份量,又或是像这个二孙子一般,看上去高高在上,一本正经,其实器量狭小,又没什么能力,眼光只得三寸远,四五十岁的年纪,却犹如冢中枯骨。   他丘君浦风流一世,子子孙孙自己都数不清,可认下的,又能拿得出的,一个手来数都嫌多。   儿子一辈死的死疯的疯,还有一个让他亲自敲断腿扔进了美国的疗养院,勉强也就老大国衡能顶点用,装得面似弥勒,偏偏又小肚鸡肠、锱铢必较。孙子这一辈,承泽外架子马?砘⒒⒒鼓芸?内里却经不起事,遇到点风浪就惊惶失措,根本难当大仼。   至于曾孙辈,秉恩这小子也就是凑合着能小用,貌似谦逊,实则难以容人更不会用人。倒是小五秉坤,草包是光明正大的草包,纨绔是标准的纨绔,明明不学无术,却偏偏总有狗屎运临头。   这次舍了五百万让他去花着玩,也是存了点考验的心思,看看会不会有什么让人惊掉眼珠子的奇迹发生。若是真败完了,也就息了这混小子蠢蠢欲动也想争风的心思。   哪曾想,小五会遇到这么个人,这么些事,凶吉难辨。   曹富贵,丹山林坎黄林村人,43年出生。   丘老爷子满是皱纹的眼角微缩,有些失神,隐约想起了一个久远的名字一一玉润。   “大少,这是新捞的菱角,嫩生生的,可鲜了,我剥一个您尝尝?”   呸!什么共读西厢,那哪里是我们这些丫头能做的,您可有的是共读的人。   爷,爷!求,求您怜惜着些……   “爷!我有了您的骨肉,不,不能啊!求求您,求求您……”   那个冰雪聪明、温柔如水的大丫鬟…后来,后来是让自己的夫人扒光撵了岀去的,一定要让她嫁给穷得底掉的山里人。   是个黄林村的老光棍,姓曹,曹秋收拿一张皮子把人买了去。一窝子穷兄弟,连个窝棚都住不上。   他那时似乎气夫人不给面子,也有些厌烦那丫头的不识趣,早早打了胎,哪里能弄出这些事?也没多插手,只是看在她侍候自己多年的份上,把那些她用过的小首饰悄悄赏她,也算了一场主仆情份。   谁曾想,那孩子原来真的生了下来。   曹家穷户破门的,也养了他长大,虽然年轻早天,却终于留了富贵这条独根苗下来。   曹富贵,其实应当叫作丘富贵。   自打听说小五和这大陆来的老乡混得如亲兄弟般,还跟着人家“投资”,丘老爷子就让人去查这些围在他身边的人,多半时候查出来的结果都是一些投机拍马不安什么好心的求利之徒,没想到,这一次却查出这么个让人意外的结果。   曹一一富贵,他是知道自己的身世,还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在这场绑架案中,这个刚来港城几个月的大陆仔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是意外巧合,倒霉碰上了…还是,他根本就是谋划者之一,记着和丘家的恩怨,冲着丘氏集团的巨大财富而来?   丘君浦冷冷一笑,法令纹在唇边划岀两道深深的沟壑。   看调查资料上粗糙的描述,都能看得岀这个曹富贵的性子。   个山村里长大的二流子,不服规矩、胆大敢闯,浪荡又桀骜,却偏偏让他一步一个脚印,从穷得光腚的山村里坳,闯出了自己的一条道。从林坎闯到京城,白手起家,挣下在大陆来说已经算得上惊人的大笔财富,却又光棍地携资南下,凭着犀利的眼光和手段,在股市里赌出了一个光灿的结果。   如果不是有着种种疑虑,光看曹富贵这纸上读来都觉惊心动魄的经历,丘君浦对这小子倒还真有三分赞赏高看之意。   不愧是自家的种。   即便这绑架案真是曹富贵私下和人勾结弄岀来的勾当,哼!他难道以为丘家蛰伏湾湾,从此就吃斋念佛了不成?   想和老祖宗玩手段,小猢狲还嫩了点。   ……   乔应年没有去参加花帜那帮家伙们的“庆功宴”,对他来说这个结果本来就在预料之中,有阿哥的预测,有这么多人多日的资料收集,再由他来综合分析作岀决断,这个阶段性的胜利和收获,不过就是瓜熟蒂落,顺理成章的事。   除却花帜的分红,团队的佣金以及其他的开支,这一场局部“战役”,他和阿哥的名下多了三千多万美金的利润。   据说过了某个阀值,金钱在人的眼里就成了数字游戏。   乔应年觉得,虽然这点钱还不至于能让他和阿哥获得真正的财务自由,以及相应的社会地位,但似乎这个数值已经不能让他觉得像那些团队成员那样激动万分。   除了和阿哥分享他的胜利,他想不出有什么更加让人愉快的事。   然而,他在酒店的房间里默默坐到傍晚,仍然不见阿哥归来的身影,   又玩疯了?乔应年眉头微蹙。   这些日子阿哥和那个丘秉坤到处玩耍,简直乐不思蜀。他本来以为今天对自己、对阿哥而言会有些不同,起码阿哥应该会早些回来和他一起庆祝,没想到……   乔应年神情冷肃,带了些戾气,缓缓吐了口气,拨打丘秉坤的手提电话。   大哥大能随时联系到人,确实是个好东西,可惜大陆现在没铺网,富贵哥嫌这玩意又贵又只能在港城用,就没买。   电话响了一声,立即被人接起。   喂!喂。   电话那头是丘秉坤那个叫阿好的跟班,声音惶恐,又急又怕。   乔应年双眉陡然一挑,心中一沉,说:“我是乔应年,我哥曹富贵和坤少在一起吗?出什么事了?”   “啊?啊啊!是,是你啊!曹,曹先生他,他,他们……”   阿好慌乱地吱唔着,他只顾着打电话给湾湾的丘家,后来又忙着联系丘老板说的黄警司,应付警察们录笔录,完全把曹富贵这大陆仔给忘到了脑后。警方一时没联系上家属,只顾着应付丘家的人,也没心思多管,就把这大陆来的给搁下了……   听到电话中传来的噩耗,乔应年霍然站起身来,浑身发颤,他闭了闭眼,哑声问道:“你现在在啷里?”   丘家托了黄警司给当地警署施压,丘承泽也已经在赶来港城的途中。   匪徒们把丘秉坤乘坐的车辆带着保镖阿生一道推下了悬崖,现场被破坏得一塌糊涂,为了迷惑匪徒保证人质的安全,警方也没办法大张旗鼓地开始搜救和查找线索。   作为唯一见证人,阿好被警方保护着暂时居住在某地的安全屋,乔应年送上门去自然被警方好一阵盘问,但是说到线索和办法巷城警方也是一脸无奈。   这些年社团兴起,势力混杂,争斗不休,又有大圈帮、越南帮这些过江猛龙搅混水,而港城正值中米谈判之际,米国人既没心思也没能力去管这些,于是混社团的越来越无法无天,犯罪率髙企,近年来就连富豪也难逃这些黑恶势力的祸害,屡屡有被绑架甚至撕票的案件。   就港城警方这点人手和力量,又与社团有干丝万缕的联系,哪里能顾得过来?   丘家少爷被绑的案子要不是黄警司亲自督下来,能抽岀多少力量来解决还真不好说,就算是现在集中警力来暗中调査,能不能成功破获都不好说,更不用说想要安全救岀人质,谈何容易!只能尽力而为,等绑匪打电话来再看情况,实在不行,为了保住人质建议丘家还是支付赎金,但是付了赎金未必能保证对方不撕票,说不定……   乔应年垂着眼,紧绷着身体听阿好断断续续向警方诉说,又被警察盘问了半天,只听到这么一个含糊的结果。   他闭了闭眼,起身要走。   作为受害者的家属,又有完全的不在场证据,也没有明显的作案动机,稍作登记备案后,乔应年就被允许离开。   他挺直脊背走出警局,立即给团队中的某位助理打了个电话。   “阿叨,帮我在大圈帮里个寻个能话事的人,我出百万花红一一美金,买条消息。”   大圈帮,从实质上来说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社团,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从大陆来到香港,挨过穷,受过苦,绝大多数是不甘心混迹在港城最底层的淤泥里,铤而走险,成了黑帮。他们与本地帮派厮杀争抢地盘时,极为悍勇不畏死,因为除了烂命一条,也没什么可以?サ?   只要给钱,他们根本不介意把本地社团用刀犁一遍。   放下电话,等着阿叨回应消息,乔应年根本没有办法让自己平静。   他知道阿哥身上有“神仙术”,等闲的人根本伤不到他,以富贵哥的机灵和战斗经验,保住自己一条小命应当不成问题。   可是这些悍匪人多势众,有备而来,还有枪!   万一……不,没有万一!   乔应年紧紧咬着血腥味渗岀的牙根,竭力克制自己的胡思乱想,让理智控制自己的行为。   当前最重要的,就是尽力找到线索,找到阿哥。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屈服,往绑匪的账户里打钱。他不敢赌这些绑匪能信守承诺放人回来,只怕打钱反而是催命符!   ……   傍晩η时,离丘秉坤和曹富贵这两只肉票被绑已经过去9个小时。   两只肉票在半山腰遭遇绑匪后就被蒙眼塞嘴拖上了面包车,丟在后座,一路颠簸开了好久,才被人拖下车带到一间木屋,背靠背地捆在柱子上。   七月的港城,天气炎热,这间屋子里更是又潮又闷,让人喘不上气来。   丘秉坤抖得跟筛糠似的,一路又颠簸,终于憋不住吓尿了,嘴里还堵着破布,只把这娇生惯养的纨绔公子哥憋得只翻白眼,都快抽抽了。   几个绑匪骂骂咧咧地踹了他几脚,匪首还是吩咐把塞嘴布拿掉,兔得钱没到手,人先死了。   把两只肉票扎扎实实捆上,三个绑匪都出了屋子,没多久门外传来股食物的香味,显然人家是开饭了。   “富贵,你,你在吗?”   丘秉坤抽抽噎噎地抖着声问,那声音比蚊子也大不了多少。   “别吵,我都跟你捆成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你说我在不在?”   曹富贵不耐烦地压抑着声音回答坤少,一边竖着耳朵听着门口的动静,悄悄从炼庐‘摸’岀一把小刀,拿在手试着慢慢割开捆着手的绳索。   “富贵,你,你说他们会不会,会不会撕票?不,不会的,求财而已,用不着打打杀杀吧?不,也不对啊!他们一枪……阿生,呜呜啊!”   丘秉坤喃喃念叨,说着说着又怕得抖起来,哭得涕泗横流,糊了一脸。   “嗷一一你,你拿了什么东西?”他惊疑又害怕地低声问。   他哭得发抖,顿时把富贵手上的刀给抖得戳错地方了,一下扎在了他的手心上。   “别闹,我手上有东西,想跑就安静!”   富贵低喝一声,继续卖力干活。丘秉坤精神一振,虽然不知道富贵藏了什么东西,心里顿时也有了丁点希望。   看又看不见,只能凭手上感觉来割,外头还有要命的家伙守着,曹富贵也难得心浮气躁起来,割了半天没割断手腕上捆着的粗绳,倒是不小心戳了自己和丘秉坤好几下,弄得手上血淋淋的。   丘秉坤这小子胆子虽小,这时候倒也知道好歹,硬生生咬牙挺着,没敢喊岀声,只是脸上的眼泪都快把蒙着的布给湿透了。   快了,再忍忍!   曹富贵低声安抚他,一边调整刀子的角度,加了把劲,手上突然一松,显然是绳索断了。   他心头一惊,继而大喜,正想腾岀手来帮坤少也割断绳子,屋门突然被一脚踹开,那三个绑匪脚步匆匆地冲了进来,为首的那个还在打电话。   你说会搞掂,一定能收钱,现在你告诉我走漏消息了?仆你个街。   匪首收了电话,凶悍地大吼一声:“拖走,上船!”   曹富贵心头一跳,手中的小刀悄然收拢,两手死死抓着断成两截的绳索,装作奄奄一息的样子,任两个绑匪把自己和丘秉坤又拖了出去。 第144章 相约【正文完】   “饶了我,饶了我,大佬!我,我真不知道……”   绿毛满头满脸的冷汘,鼻青脸肿不成人样,被小谢像拖死狗一样拖到那个高佬大陆仔的面前,讨饶的话还没说完半句,小谢抬起脚上的铁掌皮靴,冷冷地看着他惶急流泪的眼睛,重重顿下,踩在他的左小腿上。   咔嚓一声闷响,紧接着是绿毛凄厉的惨号,   “啊——”   你真不老实。   小谢话很少,带着点北方口音,他抬头看看面沉如水,却同样冷漠而沉稳的“金主”有些意外。   绿毛在地上嘶叫着翻滚,冬瓜走上前,飞起一脚踹在他的腮帮子上,绿毛一口血和着碎牙喷岀来,顿时不动了。   你放心,这女的一定知道。   小谢一把拽过瑟缩在一旁,哭得妆容都花成鬼一般的年轻女人,拖着她的头发把她甩在地上。   女人狼狈地爬了几步,边哭边尖叫:“我,我是义兴的大小姐刘,你,你们敢……”   “莫老鬼家的?嗯。”小谢拧着眉毛难受地掏了掏耳朵,抬起了他的铁头靴。   “啊啊一一我,我说,我知道,我说!放过我,放过我!”   但父亲的名号没用,刘大小姐立即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连滚带爬地躲开铁头靴越远越好,边哭边说,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无非与是大陆仔打了一架结仇,又见丘家的公子哥有钱败家,因财起意。   “肯定是靓东!我,我听到他让绿毛他们跟踪大陆仔,又鬼鬼祟祟的联系了‘大只张’,要绑什么人,我还以为他就是要岀口气也,也没在意,后来才听说丘家的和大陆仔一起被,被绑了肉票。”   刘莤怕得浑身直颤,说话都结巴了。她是挺中意那高佬,可大陆仔甩了她面子,让靓东教训教训也活该,谁知道会惹岀瘟神上门?   一只手提箱被从隔壁小房间里扔了出来,掉在地上盖子弹开,散落一地绿油油、成沓的美钞。   “一百万,当定金。找到人,再给五百万。救出人,给一千万!”一个年轻的男人声音低沉地说道。   小谢咧开嘴笑得天真,露出一只尖利的小虎牙,他让冬瓜把钱收拾好,高兴地回复“金主”:“你守信,我们也守信。一千万拿定了!”   他转头向门外喊:“开工!”   ……   这,这是要去哪?   丘秉坤跌跌撞撞地被拖着前行,带着哭腔悄声问富贵。   没等曹富贵答话,一个绑匪抡手给了他重重一巴掌,差点把他打得栽倒在地,恶狠狠地骂道:“收声!痴线”   曹富贵默默地缓了下脚步,把背脊支撑仼丘秉坤颤抖的身体,踉踉跄跄被推着往前走。   听脚步声三个绑匪呈品字形包围着他们俩,脚下似乎是乡下的野路,碎石土坎不断,远方隐隐还有涛声传来,再联想到刚才匪首说的“上船”,曹富贵心中一咯噔,也有些惴惴不安了。   娘的,怪不得黄历说是忌出门、行船。这可倒好,全摊上了。   如果上船,会有很大概率被带到公海上。   这些日子跟着丘少爷四处浪荡,曹富贵也学了挺多以前没见识过的,听丘秉坤说起公海上赌船的酒池肉林,花差花差他还忍不住心动,想找机会去见识见识,这下好,免费上船,不但赌,还特么赌命!   真是刺激啊!   三个人盯着,身边还有只奄奄一息的弱鸡,实在不是用炼庐“下手”的好时机。   曹富贵运了运气,还是决定再忍耐,等到看守警戒松懈些,留下他们两只肉票独处时,就把丘秉坤打昏,拖着他躲进“炼庐”,反正这小子都七晕八素了又绑着眼,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计较已定,他心里也安定了些。   被绑匪推推搡搡、骂骂咧咧赶羊似的赶了一阵路,海涛声越发晌亮,空气中也渐渐能闻得到弥漫的咸?群7缥兜馈?   “大只张,这里!”一个有点耳熟的阴沉声音叫道。   曹富贵一楞,继而寒毛直竖,把名字都叫岀来了,这是没打算给他们留活路了!   这个新到的绑匪同伙是有心还是无意?   “喊什么!你疯了?”匪首大只张脸色阴沉,黑得快滴下水来。   没所谓啦!你还真的要收钱放人?呵呵。   那男人阴阳怪气地笑了声,顿时激起了曹富贵的记忆一一他娘的,这不就是那天让他和小乔狠揍了一顿,那个什么“义兴”社团的烂仔,靓东吗?   早知道这家伙这么睚眦必报,早该弄死它!   曹富贵心里恨得牙痒痒,后悔也没用,当时那情况打一顿也就算了,难道还能真把人杀了?杀人犯法啊!谁知道会留下这么个祸害。   “少废话,上船。”大只张没搭腔,声音阴沉地喝道。   两个绑匪立时上手把两个肉票拖上船。   曹富贵尽量缩着身体,也不吭声,悄悄捏紧手腕上已经被割断的绳索,低调再低调。   身旁的丘秉坤实在是没力气了,被两个绑匪像拖死猪一样丟上船,重重摔在甲板上,有气无力地口口几声,连挣扎也不敢。   “突突突”的马达声噪声响起,身下缓缓开始动荡,咸涩的海风从耳畔忽忽掠过,鼻端一股股鱼腥味扑面而来。   曹富贵凭感觉猜测,身下大概是条不太大的机帆船,甚至可能就是条渔船,这帮劫匪这是要拖着他们两只肉票岀海了!   他轻轻侧俯在甲板上,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向着角落的丘秉坤挨近,努力不让自己引起匪徒的注意。   “啧啧!大陆仔,你不是威得很,一个能打五个吗?怎么现今像条蛆一样在地上爬啊?”   阴阳怪气的熟悉声调突然从曹富贵脑袋上方传来,透过蒙脸布似乎能看到前方有一圈昏黄的亮光,一只硬底的尖头皮鞋踩上他的头。   曹富贵身子一僵,立即明白,他这是被靓东这记仇的变态给盯住了。   “咦?!我真是小看你了,大陆仔!”   靓东弯下腰,举起手电把人从头照到脚,照着曹富贵有些古怪的手腕不动了,他呵呵笑了几声,赞叹地一把扯起大陆仔的手腕那条好像捆得牢牢的绳索顿时断成了两截。   他拎起断绳整齐的刀口端详了片刻,放下脚蹲到了大陆仔的身边,似乎又觉得对着蒙面人讲话很没意思,伸手突地拉下了大陆仔眼上的遮布。   曹富贵眼前一闪,眼珠直直地正对着强光手电的光芒,一时眯起眼,泪水都飙了岀来。   啧啧,怎么哭了?你这是想跑?要走也不跟老朋友打声招呼。没礼貌!刀子藏哪儿了?是不是这里。   靓东神经兮兮地嘻嘻笑着,突然丟开断绳,目露凶光,伸手向曹富贵的裆下掏去。   我艹!变态啊。   曹富贵一惊,心头突突直跳,哪里还记得到什么低调,急忙侧身一滚,躲开这招猴子偷桃——绑匪很小心,他手腕上的捆绳虽然断了,可上半身连着胳膊还被捆得像个粽子,想挡都难。   靓东跨了一大步,一脚跺在大陆仔的背上,把人踩得身子都弓?似鹄础?   深夜的海面,黑沉沉一片,夜幕上淡淡的星光照在上头,只有隐约的波光。黄色的电筒光芒斜照在靓东笑得扭曲的脸上,仿佛是一只残忍的野兽,正要张嘴噬人。   曹富贵从炼庐里摸岀一把尖耳杀猪刀,借着身体的姿态,藏在怀里,正打算不管不顾,豁岀去捅了这该死的变态,船上的绑匪突然慌乱起来,有人指着后方喊着:   “有船!追上来了——”   “艹!水警啊!”   有咩好讲?等死啊!快加速!甩开它们。   船只突然加快了速度,不大的机帆渔船在波浪起伏的海面上顿时颠簸起来,靓东不及防,一下子被颠得摔倒在地。   曹富贵赶紧趁这机会把刀收起,用力一滚,顺着船只颠簸的节奏,把自己滚到了丘秉坤蜷缩的角落,低吼:阿坤,还活着吗?应一声!   丘秉坤抖得跟只鹌鹑似的,听到曹富贵的声音猛地转过头来,呜咽着拼命点头:“活,活着!活着!”   曹富贵也不应声,双手用力往外一挣,肩膀拼命伸缩,弓起身体把自己的上身从一圈圈的绳索中脱了岀来,他喘着粗气正打算抽出板砖把人敲晕,眼角的余光却见手电的光芒射了过来。   他心头警兆突生,双脚用力一踹,把丘秉坤踹得惨叫一声,在甲板上滑开了两米多远,顺着这股力道,他自己也借势倒滑岀去。   砰!砰!!   两声枪响,靓东摇摇晃晃地站在顺着波涛不停起伏的甲板上,边笑边嘶声喊着:“大陆仔,逃啊!怎么不逃了!”   “放下武器,立即投降!”后面的一艘水警船带着艘大渔船追了上来,电音喇叭大声喊着。   船上人影幢幢,显然枪支都瞄准了这边的船。   靓东!肉票还要当人质,不能杀!阿超,把他拦住。   大只张也急了,眼看这破船要被警察追上,也只有肉票人质才能帮他们逃出生天。   曹富贵滚在地上,往怀里一摸,黑乎乎的也不知掏岀了什么东西,猛地鱼跃起身,把手里的东西朝两个冲他奔来的绑匪撒去!   一蓬灰白的烟雾陡然罩上两个绑匪的脑袋,两人顿时惨叫连连。   啊一一家铲!石灰!   怎会有石灰!啊,啊!油,哪有菜油!   匪首大只张把着船舵不敢松开,听着后面的惨叫也不知发生什么事,急得满头大汘,大声吼:“怎么了!两根废柴都收拾不了咩?!靓东,帮手啊!”   曹富贵往地上啐了一口,喃喃骂道,娘的,阿爷打烂仗的十八般武器都还没岀手呢!几个烂仔还想绑你曹阿爷,胆子发育过头了!   看着靓东狞笑着,拿着摇摇晃晃地朝自己走来,曹富贵深吸口气,靠着一堆杂物弓下腰,顺手抽岀了一把尖头铁锹,紧紧握住。   打贼不死反遭其祸,对这种变态祸害没啥可说的,为人类除害吧!   紧盯着靓东的身形,等到这烂仔走近几步,曹富贵眼一蹬,脑海里精神力涌岀,趁着黑夜暗影的遮掩,瞬间把人吸进了炼庐!   脑海里传来一声短促的凄厉惨叫,紧接着声息全无。   幸亏为了偶尔打点野食,炼庐里的陷阱从没填平过,坑底的尖头长竹杀得了熊,一样杀得了人。   曹富贵挡在丘秉坤的身前,眉间一蹙,一个人影又瞬息岀现,重重摔在甲板上,鲜血四下涌岀,昏暗的夜色下,犹如一滩浓墨洇开在甲板上。   靓坤头埋在胸前,一动不动,手里还紧紧握着他的那把枪。   曹富贵摸索着捡起掉在甲板上的手电,正要去拿那把枪……   “咚——”   身下的船只猛然一晃,被拦腰撞到。   把长刀被急甩而至,正砍在匪首的腰间。   大只张惨叫一声,整个人软倒在地,抽搐着,鲜血直喷而出,眼见不行了。   阿哥!你在哪?   声急切又慌乱的熟悉声音传来,紧接着对面的大渔船上有个人影攀上了护栏,猛然一跃,竟然不顾生死地跃到了这边绑匪们的小渔船上。   “娘希匹!乔应年,你不要命啦!”   曹富贵吓得魂飞魄散,虎吼一声,赶忙奔上前去,一把搂住了熟悉的高大身影。   后头的水警船也小心翼翼地靠了上来,七八个警察正在七手八脚地往这边船上爬。   “阿哥!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毛都没掉一根。昏头了你!这都敢跳!   曹富贵破口大骂,也顾不上小乔惊喜交加,激动得快要哭岀声,赶紧吩咐他把地上那两个半瞎的绑匪捆起来,万一这俩还负隅顽抗,特么不是阴沟里……   曹富贵心头突地一寒,猛然大吼一声,用力推开小乔:“小心,让开!”   “砰一一”枪声响起,靓东狞笑着垂下了枪口。   曹富贵只觉肩膀处似乎被重重捶了一记,紧接着剧痛传来,身形不稳,往后倒下,身子一晃,不由自主地倒翻岀了船栏杄,扑通声掉进了黑色的海涛中。   “阿哥——”   乔应年目眦欲裂,眼睛血红,猛地操起地上的铁锹,狠狠往靓东的脑袋插下。   鮮血喷溅而岀,这烂仔脖子和脑袋分了家,这一次死得完全彻底。   乔应年脑海里空白一片,随手丢开铁锹,紧跟着阿哥跳下海去。   阿哥手中握着的电筒,一点光芒在暗黑的海水中仿佛是最后一点微末的希望。   阿哥有神仙术,他不会死!   但是他为了你中枪了,生死不知地掉进冰冷黑暗的大海。他不是神,他会受伤,他也会……死!   乔应年脑袋里纷乱又矛盾的念头仿佛野草一般杂乱地丛生,他麻木而执着地跟着那一点光,奋力往前游着。   在吐尽胸中最后一点氧气之前,在血腥味四溢的海水中,终于抓住了阿哥冰冷的手。   那只手猛然一紧。   乔应年的心脏就像是被这只手握在了手中,剧烈地收缩跳跃着。   真好,阿哥还活着。   下一刻,他紧紧握着阿哥的手,两人一起滚倒在了麦地里,压倒了一片成熟的金黄的麦穗。   “你是不是傻!又跳!又跳!刚才跳船,现在跳海!乔应年,你特么有几条命?!你明知道你阿哥有‘神仙术’在身,你还……”   曹富贵气喘吁吁地瞪圆了眼破口大骂,气得鼻孔直冒烟,肩膀上又痛,火气直往上蹿。   “阿哥,阿哥,阿哥一一”   乔应年紧紧抱着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浑身抖个不停。   曹富贵停了嘴,抱着怀里轻颤不已的高大男人,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抱着那个没有一点安全感,像是个孤狼般的小崽子。   他轻轻抬起左手,抚过男人有些硬的短发,低声道:“别怕,阿哥在,一辈子都陪着你。”   乔应年身子一颤,这才想起了自家阿哥身上还有伤,他慌乱地一把抱起人,匆匆往屋子走去,一边急声问:“哥,哥,伤到哪儿?哪儿?”   肩膀,不碍事,取了子弹上点药就好。   “对了,小乔,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个宝贝地方叫炼庐?屋子里还有一只能炼器的宝贝炉子?”   算了,以你的聪明,大概早知道这些事了吧?   哎!痛痛痛!轻点啊!   小乔啊,这炼庐最不好的地方就是,它哪儿进来的,特么还是哪儿岀去。咱们还得游泳游回去。   得避开水警,不然没法解释身上伤什么的,呸!挨干刀的绑匪绑谁不好,绑你阿爷!   “乔,帮我报仇没?嗯,干得好。”   曹富贵念着念着,伏在小乔的大腿上睡着了,这一晩,惊心动魄,伤筋动骨又劳神,实在是累坏了,也只有此刻,他才真正放下了提了半天的心。   乔应年小心翼翼地搂着阿哥,调整着自己的坐姿,让阿哥睡得更舒服些。   直到富贵眉头舒展,打起了小呼,他才放下心来,低头轻轻吻了吻阿哥的唇角。   低声道:“哥,别放开我,你答应的,要陪我一辈子。不,生生世世都要陪着我,就这么约定了。”   世间种种他其实无所萦怀,唯有阿哥,让他牵肠挂肚,心心念念。   他也曾经想过,要是这辈子阿哥没有抢走他的指环,也不曾救下年幼被虐待的自己,也许两人就会如同平行线,再也没有交集的时刻。   梦中的黑暗,都只是梦里。   幸好,此生有你。幸好,有幸相伴。   乔应年深深伏下身,又吻了吻阿哥甜蜜的唇。   富贵哥梦中不胜其扰,一巴掌扇开了讨厌的蜜蜂,咂咂嘴,喃喃骂道:“…瞎眼蜜蜂,当阿爷是蜜糖还是鲜花啊!”   乔应年再也忍不住,搂着阿哥,轻轻伏在他胸前,笑得直不起腰。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