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烽火1937   作者:代号维罗妮卡   文案:1937年8月1日,艾文·亚伯在得知七七事变后的情况下,毅然决然的从千里迢迢的美国来到了中国上海。   这位身体里一半留着美国血液,一半留着中国血液的美国医生,踏上了母亲的故乡。   原本只是想要完成母亲遗愿的艾文,不想却遇上了8月13日的淞沪会战,就此被卷入这乱世之中……   当这个国家被战火燎原,他义无反顾地奔赴前线,然而前线又怎是他当初所想?   他开始怀疑,一个医生在战争中的价值到底有多少?   于是,他说:“我忘了我当初的目的,我变得麻木不仁,我快忘了我究竟是谁……”   但有人却对他说:“我们每天都有一个师的人在牺牲,可却要踏着同伴的尸骨继续抗敌。我们不得不在那个瞬间摒弃一些感情,你也是,我们也是,这并不代表你忘了你是谁,你只是为了继续站在这里完成你必须做的事。”   ……   战争的史诗由淞沪拉响…… 第一章 :前夕(1)上   1937年8月1日下午1时,艾文·亚伯从华盛顿抵达了上海虹桥机场。他两手各提了一只牛皮箱,把它们放在了保安警官的面前。   “下午好,警官。”艾文礼貌地用标准的中文向低着头的保安官问候。   年轻的中国保安官闻声抬起头,在瞧见艾文一双漂亮的蓝眼睛时忽然一怔,他的脸上写满了……我还以为是个中国人!   “额!下午好!先生!”保安官显得有些窘迫,努力收起惊讶的表情,用他带有浓浓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说道,“先生,请出示您的证件。”   艾文微笑着把一份表明他国籍,一份表明他职业的证件交给了对方。   年轻的保安官核对完证件后,把它们交还于艾文,并递来一张纸和一支黑色钢笔。   “亚伯医生,请在这张纸上填上您的个人信息和在上海时的暂住地址。”   艾文非常配合地在纸上填写起来,期间,柜台内的保安官一直在偷偷打量他。艾文并不觉得这让人恼怒,因为他对这样的眼神早就习以为常……   他有着一头乌黑浓密却自然卷曲的短发,皮肤白皙五官立体,又携着东方人的柔和感,鼻子高挺,但不像西方人那样尖刻。只有那双犹如蓝宝石的眼睛,才能让人确信他不会是亚洲人,起码不是纯粹的亚洲人。   “医生,您的行李里面有手术工具,按照规定我们必须例行检查。”保安官终于收起他的目光,例行公事道。   “是的警官,这里有我从美国出境前的物品申报单。”说着他便把清单交给了保安官,并打开其中一只皮箱,取出医疗箱里的手术包,打开摊在保安官身前的柜台上。   中国保安官在见到眼前这些各式各样的工具后,再次愣神。他看了看清单,又看了看工具,显得非常不知所措。艾文见状,热心的对照着物品清单,向保安管官一一指出那些工具。之后保安官还检查了医疗箱里的纱布和绷带。由于医用酒精和吗啡等药品都不能随意出入境,因此艾文的医疗箱里只有一小瓶消毒水和一小瓶一人计量的麻醉剂。   “非常感谢您的配合,医生。”保安官露出由衷的微笑,并在他的证件上盖上章,“祝您在上海生活愉快。”   “谢谢您,警官。”艾文提着他的两箱行李,步出了安检区。自此,他正式踏上母亲的故乡。   当他走出室内,室外的烈日犹如火球似的当头照来,晃得他立时微眯起了蓝眼睛。此时的艾文穿的是美国当下款的灰格子西装,领带也打得整整齐齐。然而这里的温度让他恨死了领带,它就像一条蟒蛇勒在他的脖子上。   “艾文!”这时,伴随着两声汽车鸣笛,有人用英语叫着他的名字。   艾文闻声张望而去。   现如今的虹桥机场前人烟稀少,外国人更是没几个,所以艾文几乎是立马便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是他最好的朋友……法兰克·伊利亚德。   “嘿!法兰克!”他快步走向法兰克,在对方身前放下行李与好友抱个满怀,并且互相拍了拍背,久久才放开彼此。   法兰克是有着一头亚麻色中长发和一双墨绿色眼睛的法兰西白人青年。他当年与艾文同为留学生,都毕业于英国牛津。而此刻,这位法兰西帅哥的亚麻色头发在烈日下显得尤为炫目。   “好小子!你可让我足足等了一个钟头!”法兰克一边把艾文的行李搬进他的黑色福特的后备箱里,一边抱怨道,“要知道上海与欧洲可不一样,与你的美利坚更不一样。这夏日就跟煮在热水里似的。”   “抱歉,法兰克。我想是因为那位保安官对我的手术工具太感兴趣了,才会耽搁这么久。”艾文笑着回。   “ou!是的是的!可不是吗!谁说不是呢!你的那几把工具,可没几个正常人能看懂。”   艾文笑而不语地坐进了副驾驶座。他知道他的朋友对他完全没有恶意,只是等急了需要抱怨一番。   “说真的艾文,从大学毕业后就没再见过你,虽然我是真的十分想念你,但你挑这个时候来中国,可真不是个明智的决定。”法兰克坐进驾驶座,关上门,发动了他的黑色“甲壳虫”。   “你指的是七七事变吧……”艾文幽幽道。   “是的,当然!可显然你知道这件事,但没意识到他的严重性。你可能不知道,最近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关系可说是剑拔弩张,给点火星就会酿成大火。”   “法兰克,正因如此,我才必须过来。否则一旦等事情发生,或是等一切结束,我想我可能永远都找不到我母亲的亲人了。”艾文惆怅地望向车窗外,夏日的热风透过大敞的车窗吹过他白皙英俊的脸庞。   是的,他的母亲是个中国人,中国上海人,他是一个中美混血儿。而他来这里不为别的,只为找到与母亲失去多年联系的亲人……这是她母亲最后的遗愿。   “对于你的母亲,我感到很抱歉。”他的朋友伤感道。   “不不,法兰克。我的母亲很坚强,她与病魔抗争了三年。你知道,胰腺癌是非常痛苦的……”艾文与法兰克一直有书信联系,因此他这位好友知道他的母亲刚离世。   “她是一位优雅、充满东方魅力的女性。”艾文给法兰克看过自己的全家福,这位好友当时就对艾文的母亲赞不绝口。他这个法国朋友对美女毫无抵抗力……无论哪国。   “我想,亚伯先生一定很伤心。”   “……是的。”艾文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望着外面完全陌生的景象从眼前匆匆划过,“父亲从医几十年,救过无数生命,可他却治不好自己的妻子……是的……他很伤心。”   “……”法兰克沉默了,他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位医生世家出生的好友,但很快找到了另一个话题,“可他却同意你这个时候来中国,他竟然同意!”   “不,法兰克,他不同意,他当然不同意。可我与他达成了一个协议……无论结果如何,一个月,留在上海至多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必须回去。”   “哈!太好了!显然亚伯先生要比我懂得怎么应对你的固执。”法兰克笑着调侃道,“要知道,有时候我真怀疑当年是因为被你的这双蓝眼睛给迷住了,才会跟你这个疯子做朋友。”   艾文的蓝眼睛的确与众多西方人不同。在西方,蓝眼睛并不算稀奇,但他的颜色更像靛蓝、在光下似宝蓝,亦如蓝宝石,是非常稀罕的眸色。   闻言,艾文不禁大笑了两声,道:“你还不是一样,明明知道可能会有危险,照样留在这里不回法国。”   “不不,艾文,我跟你可不一样。我在这里留有很多生意。”法兰克有些大声的强调。   法兰克在法国是个贵族,不过近年来欧洲经济萧条,所以法兰克毕业后便决定来上海法租界发展,并且做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服装、纺织品、食品、红酒,甚至是医药都有涉及。   “我带你去法租界好好看看,你就明白了。”   “不,法兰克,我不去法租界。”艾文立马回绝。   “什么!难道你不跟我回洋馆住?”法兰克一脸的难以置信。   “是的,出国前我就与父亲的一位朋友联系上了。他在公共租界北区开了一家中药铺,是个中国人。”艾文毫不在意好友的反应。   “中药铺!我的上帝!你能习惯那股药味吗!”法兰克一脸想靠边停车抽死艾文的表情。   “冷静,法兰克,这没什么的。母亲身前告诉我她的老家在公共租界,所以住在那家中药铺才是最便于行动的。”与法兰克就快爆发的情况相反,艾文的心情平静如水。   “疯子,真是个疯子!”他的朋友像是做出最后总结似的,说完便闭了嘴。   由于一路长途跋涉,又有时差,艾文没多久便打起瞌睡,直到车子突然颠得厉害,他才睁眼向车窗外望去……   车子已经驶进了公共租界,石子铺成的路面会让车子有些颠,这里的人流增多,车子只能驶驶停停。艾文如同孩子一般观察着外面的行人和商店:五颜六色的旗袍、灰色的长衫、穿西装戴礼帽的西方男人、穿洋裙的女人、穿和服的日本人,有石库门居民区、有中式的药铺和典当行、有西化的饭店、理发店、西饼店、电影院,更有有轨电车和数不清的黄包车……   这里像是荟萃了世界各地的文化,但又透着浓浓的中国味道。这就是上海,他母亲的故乡。   法兰克把车停在了一家中国店铺前,店的牌匾上写着……丹济仁堂。尚未下车,艾文就闻到了一股股特别的味道。   “我们到了。”法兰克先行下车,打开后备箱取出艾文的行李。   艾文接过行李,两人一同进了药铺。一踏进去,这股特殊的药味瞬间充斥着整个鼻腔。艾文倒觉得这个味道闻得神清气爽,不过身旁的好友可就闻不惯了,浑身不舒服。   当艾文还在打量整个屋子,好奇地盯着柜台后面整墙的药柜时,一个身形清瘦,穿着青灰色长衫和黑色布鞋,两鬓斑白的中年男人快步从二楼走了下来。   这个已有五十几的中国人走到艾文和法兰克面前,显得有些矮小。他笑吟吟的脸上起了些褶子,让人感觉和蔼亲切。   “您应该就是艾文·亚伯医生吧!”中年人问道。   “是的,您就是李向荣先生吧!”   “是的!幸会、幸会!”中年人有些激动的伸出手,作握手状。   艾文连忙放下行李,与他紧紧握手。   “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竟然还能见到亚伯医生的儿子。”提到艾文的父亲,李向荣显得更激动了。   “父亲也很想念您,李先生,他让我向您问好。”说着,两人又紧紧握了握手,就像是一见如故的朋友,虽然两人的年纪相差将近一半,“因为要寻找母亲的亲人,我只能冒昧在此打扰几日。”   “没问题,医生,打扰多久都没问题。不过恕我冒昧说一句……你的中文说得可真好。”   闻言,艾文笑容更深:“母亲从小教我识中国字,说中国话。啊!对了,李先生,这位是我的法国朋友……法兰克·伊利亚德。”   “幸会,伊利亚德先生。”   “您好,李先生。”   法兰克和李向荣客气地握了握手。他的中文明显比不上艾文标准,还带着法国腔,但已经相当不错了。   “那么医生,我先带您进后院的屋里歇息吧!”说着,李向荣提起艾文的行李便要往里屋去。   这时,法兰克拍了拍艾文的肩膀道:“你快去睡会吧!晚饭时我来接你,带你去个好地方!”说完,法兰克就逃也似的钻进了车厢里。   “什么!法兰克!现在已经快三点了,你就不能让我多睡会!”艾文想打消他朋友的馊主意,可是对方好像没听见一样,留下一句……五点见!便驱车扬长而去。 第二章 :前夕(1)下   药铺的后院其实很大,院子的中间是个宽敞的天井,中间种了一棵梧桐,由于正值夏季,梧桐叶长得非常茂盛,遮了半边天,让整个院子凉爽了不少。灰色砖头砌成的房子有两层楼,底下正对着店铺的方向是后门,右边是如厕和冲澡房,左边是炊事房,而用红漆漆过的木楼梯通向的二楼,整层都是卧房。   “这间是你的卧房。”李向荣留给艾文的房间非常干净,没有一点灰尘,应该是在他到达之前就细细打扫过。   房间里有张木质写字台,正对走廊的窗户,正对书桌的地方放了一个樟木衣橱,很大,上面还镶了一面全身镜,从房门看去的右上角放置了一张能睡两人的木质双人床,上面铺了凉席,放了一个席枕和一条薄毯子,床头的左边放了一座红木衣架,床尾正对着另一扇窗户,这让整个房间非常亮堂。   当艾文满意地放下行李,脱下西装解下衬衫衣领上的领带时,李向荣又敲门回来了。他端了一盆水放在床尾的脸盆架上。   “这是从院子的那口井里打上来的井水,非常凉爽,你用来擦擦身子正好。”说完,还未等艾文来得及答谢,他又跑了出去,但很快又端了一碗东西进来,“这碗绿豆百合汤也是用井水冰过的。我想你在美国肯定没尝过吧!这东西非常消暑降温。我怕你喝不惯,在里面放了点砂糖。”   “太感谢您了李先生,我不知该说什么,您实在是太好了。”艾文由衷的道谢。   “哪里、哪里,看你说的,医生你是付了钱的,我做这些一点不为过。”   艾文的确付了住宿费,而且是付了整整一个月的份。虽说如此,但艾文还是觉得这位中年人真的很热心。   “那我不打扰你了,我要过去看店了。”说着,李向荣便关上房门跑了去。   艾文欣喜地捧起绿豆百合汤舀了一勺喝了口,冰镇、清爽、微甜的口感让他顿时身心舒畅。他没想到用井水冰镇过的东西,达到的效果竟然和他在美国家中用的冰箱如出一撤。   他三两口就吃完了绿豆百合汤,而后就用那凉爽的井水擦去了身上的汗水,并换了一件干净的衬衫,把行李箱的东西都搬了出来,各自放好。最后打开房间里的窗户和房门,拿出手术包和消毒水,坐在写字台前仔细地给这些工具消毒。   正在这时,楼道里突然传来“砰砰砰”的奔跑声。   “苒儿!不许在走廊里跑!好好走路!”从窗外传来了李向荣的怒吼。   “我要去看洋鬼子!”一声像是少年的声音传过,随后又是一阵“腾腾腾”,没过多久,一个身穿黑色校服,剪了板寸头的瘦小少年出现在了艾文的窗口,那双黑色神采奕奕的眼眸正对上了他的蓝眼睛。   “你就是那个从美国来的?”少年激动地把半个身子探进了窗户。   “是的。”与之相反的艾文依然非常平静,不过他觉得这个孩子挺有意思。   “……可你看着跟外面那些洋人不太一样。”   面于对方毫无礼貌的说话方式,艾文完全没有在意:“怎么不一样?”   “你像我们……又像他们。”   少年的诚实着实把艾文逗乐了,他笑了半晌才道:“我的父亲是美国人,我的母亲是中国人。你说,我是哪边的?”   “啊?”少年像是被难倒了,“到底是哪边?”   “以国籍来说,我是美国人。”艾文不再逗他。   “哦……!”少年认同地点点头,但又很快摇头,“不对!”   “不对?”   “是的,不对!你两边都是!”   艾文愣住了,瞬间有些跟不上少年的思维:“两边都是?”   “恩!两边都是!你既是美国人,也是中国人!”少年坚定道。   “……”既是美国人,也是中国人……艾文突然觉得,少年单纯的理解也许才是最正确的,“是的,你说的没错。”   闻言,少年喜笑颜开,但很快把注意力移到了手术刀上:“这些……难道就是外科医生用来刨人肚皮的?”   看着对方发亮的双眼,艾文笑道:“你有兴趣?”   “有!”   “好,我教你认得它们,但你不许碰。手术刀很锋利,切开皮肤的瞬间都不会立刻流血。”   “好……啊!忘了自我介绍,否则等会又得被爸踢屁股。你好!我是李向荣的儿子,我叫李苒,现读高一。你呢?”名叫李苒的少年突然礼貌地伸出右手。   “艾文·亚伯,外科医生。”艾文微笑着伸手与他握了握。   在放手的瞬间,李苒便自说自话地跑到了艾文的书桌前:“那我们开始吧!艾文。”   艾文见状无奈摇了摇头,但也没太在意,随之开始教他认识它们……手术刀、手术剪、止血钳、手术镊、血管钳等等,并告诉他这些工具的用途。   等讲完已接近傍晚五点。当艾文把手术包和消毒水收进医疗箱的时候,法兰克准时踱了进来。他穿得很正式……白色高领衬衫的领子上系着黑色领结,一身白色燕尾服和擦的蹭亮的黑皮鞋更显得他的身体更修长,贵气十足。   “艾文,我们走吧!”他的朋友用英语向他道,并且看了看一脸惊讶的李苒,但下一秒便对对方失去了兴趣。   “你能不能放我睡觉?”艾文不明白他的朋友为什么穿得这么正式,他只想好好补眠。   “走!晚上回来再睡。”然而法兰克根本不理他,拉着他的胳膊就往外拖。   “等等!我的西装和领带!”只穿了一件衬衫,还把袖子都挽起的艾文哀嚎起来。   “我的车里有,反正我们两的身高和体型差不多,你穿我的。”法兰克毫不犹豫,一把把艾文塞进车里。   就这样被推进后座的艾文,等车子发动才发现自己的医药箱在方才混乱中也一并被带了过来,而他,竟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到哪去。 第三章 :前夕(2)上   1937年月1日,晚   这次开车的不是法兰克本人,而是他的管家班吉·霍尔先生。他是伊利亚德公爵(注1)派来照顾法兰克的老管家,也是个法国人。   艾文甚至来不及和这位管家好好打招呼,就被坐在身旁的法兰克勒令换装,末了还用发蜡把艾文的黑色卷发整个往后梳去,连一根发丝都不让垂下。艾文简直觉得现在的自己是十岁少年,而法兰克是他过世的母亲。   “我们到底要去哪?”艾文不禁问道。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法兰克笑得神秘。他又打量了一遍艾文的装束,然后点点头,似乎对自己的作品相当满意。   法兰克话音刚落不久,艾文便听到远处有歌声传来……   毛毛雨 下个不停   微微风 吹个不停   微风细雨柳青青   哎哟哟 柳青青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   小亲亲不要你的银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哎哟哟 你的心   ……(注2)   艾文不知道这是什么歌,只听出歌词里浓浓的上海腔和似乎有些肉麻的词义。   当车子驶进车水马龙、霓虹璀璨、歌舞升平的南京路时,那歌声便一直萦绕耳畔。路上的行人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多数都着装正式华贵。原来晚上的上海才会显露她的妖娆美艳。   霍尔先生把车子停在了一家歌舞厅的大门前,这栋大约有四层楼高的歌舞厅的墙上张贴了一张大幅海报……是一位身穿洋裙、化了浓妆的中国美女,旁边还写了三个字“白玫瑰”。   这个东方女人的妆容,竟然让艾文不禁联想到凯瑟琳·赫本。   见法兰克下车,艾文自然也跟着下了车。他整了整衣服,却没有注意到比起法兰克,周围更多的女性把目光投向了他。法兰克借给他穿的是一套黑色燕尾,这套礼服更显得他挺拔匀称,黑色衬得他的皮肤尤为健康白皙,而他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在霓虹灯下熠熠生辉。与周围身着礼裙的女性们相比,他那东西混合的俊脸更让人久久移不开目光。   “霍尔,你去找个空位等我们。”法兰克拍了拍车窗,对他的管家道。   老管家受命把车开走了。   “我们进去吧!艾文。”法兰克笑着拍了拍艾文的背脊,领着他熟门熟路地进去了。   “欢迎光临!伊利亚德先生!”中国服务生一眼就认出了法兰克,当他把目光移向艾文时,不禁多看了两眼,但他很快重启笑容道,“晚上好,先生!”   “晚上好。”   “林,带我们去老位子。”法兰克道。   “好的,伊利亚德先生。”服务生恭敬地领他们来到了正对舞台的桌前。   圆桌用暗红色绒布盖起,中心摆着一盏烛灯,光线朦胧。姓林的中国服务生服侍他们就坐并摆上菜单后便退下了。   此刻,舞台上并没有开始表演,周围灯光又昏暗,耳畔回响着舒缓的音乐,令坐在柔软舒适的沙发上的艾文不禁又犯起困来。   “你还没吃晚饭吧!想吃什么?牛排?”坐在对面的法兰克突然拉回了艾文的意识。   “额……不。”他甩了甩头,拿起菜单看了看……这份中文菜单上标注了英语和法语。   “要一份银鳕鱼吧……”   “你就吃这点?”法兰克惊讶道。   “夏天……不想吃那些肉。”艾文无精打采道。   法兰克叹了口气,但仍是叫来林,点了银鳕鱼,还要了一瓶红酒。   “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了看表演吗?”艾文强打起精神问他的好友。   “不只如此,我还想介绍个人跟你认识。”   见法兰克喜笑颜开的神情,艾文突然对“那个人”产生了兴趣。   他的银鳕鱼很快就来了,这鱼肉肥美鲜嫩,再配上二五年的法国红酒,艾文感觉疲惫顿消。在他把他的晚饭解决后不久,舞台的聚光灯忽然亮起。   “就是她……我要介绍给你的人。”法兰克小声道,声音里透着不易察觉地兴奋。   艾文抬头看向舞台,只见那身着白色洋裙,手拿羽毛扇的中国女性款款上台。她乌黑靓丽的头发烫成卷后被精致地盘起,身上的珠宝衬着她娇好的皮肤,那艳红的唇膏显得她的嘴唇性感迷人。   她正是那海报上的姑娘……白玫瑰。只是真人更娇媚年轻,看着只有20出头。   她的出现引来台下一片掌声雷动。   “欢迎大家的光临!”白玫瑰的声音犹如黄莺出谷般,通过立式麦克风传入整个大厅,“接下来由我白玫瑰为大家演唱一首《毛毛雨》。”   毛毛雨 下个不停   微微风 吹个不停   微风细雨柳青青   哎哟哟 柳青青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   小亲亲不要你的银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哎哟哟 你的心   ……   在她开唱的瞬间,艾文认出来了,这首歌正是先前在路上听到的曲子。   白玫瑰的歌声空谷幽兰、清澈动听,化开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然而没多久,艾文便注意到一个令他更在意的事。   白玫瑰在献唱的时候有不下数次把目光投向他对坐的法兰克,并深深微笑,而他的朋友一直目不转睛、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台上人。艾文瞬间明白到……他的花花公子好友坠入爱河了。   一曲终了,白玫瑰雀跃地走下台,却被一群爱慕者围住。瞬间,她的怀里就被塞进数数花束。然而他对周围的男人毫无兴趣,只想快步奔向法兰克。林在这时协同几名服务生效率又不是礼节地支开了这些人。   “法兰克!”一得到自由,她马上扑进法兰克怀里。   “我的小美人,你今天也一样光彩照人、璀璨夺目。”法兰克宠溺地在女孩的额上落下一吻。   虽然艾文生长在美国,但法兰克肉麻如爱情电影里的台词一样的表达方式,还是让他有些受不了。   “今天,我带了个人让你认识。”法兰克说着把目光转向艾文,“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艾文·亚伯。美国的外科医生。”   东方美人看向艾文的刹那微微一怔,但很快微笑着把手背伸向他,“你好,亚伯医生。”   “你好,女士。”艾文牵起她的手,低头在她的手背上轻轻碰了碰。不禁觉得这个姑娘非常熟悉西方礼仪。   白玫瑰坐在法兰克的大腿上,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的朋友长得真不错,而且中文也说得比你好。”   “我的宝贝,你不会是看上他了吧?”法兰克假装吃醋道。   “怎么会!我永远只喜欢法兰克你!”   说实在的,艾文觉得中国女性在他心中的映像发生了改变。因为他的母亲从不会这样大胆地对她的丈夫表白,起码在外人面前不会,甚至在艾文面前也从不曾这样明显表露。   “您放心女士,我决不会抢朋友的人。当然,哪天法兰克不要你了,我可是会义不容辞地收下的。”艾文抿了口红酒,开玩笑道。   “那我可得把你抓牢了我的小美人。”法兰克又在女孩的脸上亲了一口。   两个男人的玩笑着实逗乐了这位美女,她发出了银铃般地笑声。   “真的很高兴认识你,医生。”白玫瑰举起酒杯道,“我的本名叫向映岚,你可以称呼我为映岚。”   艾文也拿起杯子与之碰杯:“好的,映岚。”   “嘿!你们两这是把我排挤在外了吗?”法兰克突然抗议道。   “你可冤枉我们了法兰克。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如果下次你有机会把映岚介绍给约翰,那你可真得看紧点。他在学校时就喜欢抢你的东西。”艾文笑道。   “不不,亲爱的艾文,约翰不跟我抢别的,只跟我抢你。”法兰克假装认真道,“他对什么都兴致缺缺,唯独对你兴致盎然。最好把我踢走,然后让你只有他这一个朋友。”   “哪里是因为我,还不是因为你看他不顺眼?”艾文完全不赞同好友。   “不顺眼?怎么回事?”向映岚来了兴趣。   法兰克不禁翻了翻白眼,装怒道:“约翰·霍斯顿!你可不知道我的宝贝。这家伙跟我读一个系,年年跟我抢第一。可最大的问题是,这家伙能在课堂上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他照样拿第一。”   这一次又把向映岚逗笑了,就连艾文也需要努力憋着才能勉强不笑出来。   “也许当你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你就不会这么耿耿于怀了。”   “怎么?我们的高材生日子不好过?”法兰克坐起身问,像是非常希望下一秒能得到肯定答复似的。   “不,你是知道的,他悠闲惯了,所以毕业后没有像你一样去经商。而是去了珍珠港当海军。”艾文慢慢道。   “什么?海军?”法兰克一脸的难以置信。   “是的,而且还是夏威夷的海军。那边终日无所事事,根本不像其他地方的海军那样需要暴晒雨淋,一年里有大半时间不在陆地。”   “这还真是应了一句中国话……本性难移。真是服了他了。”法兰克将杯子里剩下的最后一点红酒一口喝完,又道,“不提他。这次带你找映岚,还为了一件事。她的人际可说是比我还广,又是上海人,也许会对寻找你的亲戚有很大帮助。”   “找亲戚?”向映岚疑惑地看着艾文。   “是的,其实我这次来上海,是为了找到我母亲的亲人。我的母亲是中国上海人,不过她与这里已经断了27年的联系。”艾文对向映岚说明。   “怪不得你长得有几分像东方人……你可以先把地址给我,即使那家人已经搬走,但总会留下踪迹,只要有线索,我想我应该能查到点什么。”   “非常感谢,映岚。”说着,艾文拿出放于礼服内的笔记本和钢笔,在上面写上地址,并撕下交给向映岚。   这时,台上的聚光灯再度亮起,几个穿着华丽的舞女在台上跳起舞来,音乐响彻整个大厅。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好再聊下去,三人都转而看起表演来。   突然!一声枪响划开音乐,一个人在他们的桌旁骤然倒下。 第四章 :前夕(2)下   “啊……!”瞬间,歌舞厅的音乐戛然而止,有人惊恐尖叫,有人蹲伏下身子,更多的人开始往大门跑去。他们踢翻了桌椅,打翻了餐盘和玻璃杯,一时间场面一片混乱。   法兰克第一时间抱住向映岚匍匐在地上,而蹲下身子的艾文却跑到了中枪者的身前检查起伤势来。   中枪者是一个身形微福,身高不足170的矮小的中年东方男人,他脸色苍白,面部痛苦地扭曲,冷汗淋漓,呼吸急促,已处于半昏迷状态。艾文扯开他的黑色西服和白色衬衫,发现他的右侧腹部中弹,被打出了一个小窟窿,鲜血正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涌出。艾文连忙脱下礼服外套堵住那里。   “法兰克!快去车里拿医药箱!我的医药箱在你车里!”他转头用英语向法兰克大吼,然而竟看到他的朋友和向映岚用惊恐的眼神瞪着他。   “放开他!举起手来!”突然,有人用枪口顶着他的后脑勺,艾文不得不放下手上的急救动作,转而举起双手。   “站起来!”那人再次用不太标准的中文命令道。   艾文缓缓起身,这才发现身前还有两个黑衣人正用枪对着他。   其中一人蹲下身子探查中枪者的情况,并用艾文听不懂的语言焦急地喊着中年人。   艾文推测他们是一起的,便小心翼翼地用中文说道:“他的情况非常紧急,必须马上动手术。我是一个外科医生,我能把他身体里面的子弹取出来。”   闻言,那几个黑衣人有些犹豫。   “你能现在就动手术?”这时,一个身穿黑色礼服,身形高挑,甚至比艾文还高出两公分的东方男人走了过来。他的中文比另外三人标准得多,虽然长相英俊,但他眼若饥鹰又阴郁,让艾文觉得很不舒服。   他不禁吞了口口水才道:“是的,但我需要我的医药箱。”   那个男人点了点头,另三个黑衣人立刻收起枪。   “法兰克!”艾文一边压住中年人的伤口,一边再次催促他的朋友。   这次法兰克没再犹豫,只对向映岚说了句“我去去就来”便跑出店门。   “映岚,这里有威士忌吗?”   “有!有!”向映岚有些慌不择路,但因为艾文这时候让她有事可做,反而使得她冷静下来。   “去拿几瓶。”   “好!”向映岚提着裙子跑去里面。   “麻烦来两个人把他台上桌子。”艾文向几个黑衣人说道。   这次,他们没有等那个东方男人的命令,一人抬肩,一人抬脚,把人放在了圆桌上。   在这期间,那个身材高挑的东方男人居然径直坐在对面,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艾文。   为了忽视前方令人浑身不自在的眼神,艾文低头牢牢压着伤口。这时,法兰克和向映岚终于各自取了东西回来。   “法兰克,帮我压住他的伤口。”然后他取出手电筒打开交给向映岚,“映岚,帮我照明。”   之后他迅速把手术包取出,拿出陶瓷盆把威士忌倒了进去,把手术刀、止血钳、手术镊等泡在里面。然后把整整一瓶威士忌拿来当洗手液,取出一次性消毒手套带上。拿出一支针管,用牙齿咬开包装,把唯一一瓶麻醉剂注入针管。最后在中年人的伤口附近涂上威士忌,熟练地把麻醉剂打入他的体内。   “法兰克,拿开衣服。映岚,帮我照着伤口。”   艾文的动作迅速又有条理。当手电照上那个伤口时,他立马把另一瓶威士忌倒了上去。而后取出泡在威士忌里的手术刀,毫不犹豫地划开一条口子,拉开,用止血钳止住破裂的血管继续流血。由于没有拍过片,艾文并不知道子弹的具体位置,索性这枚子弹没有击中脏器,因此他直接伸进两指去找。而这个动作让周围几个人都倒抽一口凉气,不禁移开视线……除了坐在正对面的东方男人。   果断如艾文,他很快摸到了子弹并取出,把它丢进另一个空盆里。之后再次把威士忌倒入伤口消毒,最后快速缝合血管、伤口,贴上纱布,缠上绷带,动作一气呵成。   “好了!但你们必须现在就送他去医院做进一步处理,他失血过多,急需输血。”艾文站起身脱掉沾上血水的手套丢在地上。   闻言,那三个黑衣人立刻抬起桌上的中年人迅速往外跑去,而那个东方男人这才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艾文面前微微鞠躬行礼,然后微笑道:“非常感谢,医生。”   他虽然笑着,却让艾文感到浑身紧张。那个眼神像是要把他看透,又像是要把他吞入腹中一样。   “告辞。”语毕,男人便快步离去。   “艾文医生,快收拾你的东西跟法兰克从后面出去。”那个男人一走开,向映岚就开始一边把吸满鲜血的黑色礼服和那些医疗废品往桌布里扔,一边向艾文道,“快!老板和林他们一直拦着那些记者,警察也会马上赶到。再等会就拦不住他们了。”   “我为什么要偷偷出去?”艾文疑惑。   “你不知道!你刚才救的是个日本人!那几个人都是日本人!”向映岚紧张道,手上动作却不停,“现在国内反日情绪激烈,虽然我们这些百姓大多没那么极端,警察也不会为难一个美国人,可那些记者不一样!他们会把今天的事情写成什么样都有可能!”   “她说的没错艾文,别忘了你来这里的目的。看看你这一身的血迹!别被那些报道绊住脚。”说着,法兰克也帮着一起收拾。   艾文不再犹豫,把他的手术工具一一归位放进箱子。当瞥见那枚子弹时他微微一愣,转念一想便把它放入了医疗箱。   “我们走。”法兰克一手搂着向映岚,一手拎着被暗红色桌布包裹的废品一路往化妆间快步走去。艾文紧跟其后。   由于向映岚是这家歌舞厅的招牌,故此,她有自己单独的化妆间。她把那包废品塞进不起眼的角落后,为艾文找来一件表演用的黑披风,让他穿上以此遮掩住白色衬衫上的鲜明血迹。   最后,法兰克单独找来了霍尔管家,把车停在后门接上艾文悄悄离去。 第五章 :前夕(3)上   1937年月2日,深夜   回到丹济仁堂时,就见李向荣有些担忧地等在药铺大厅。由于这一片区的商家店铺五点就打烊,差不多八点就会洗漱睡觉,因此接近午夜才归的艾文一直让李向荣提着那颗心。后又看见他一身血污的衬衫,更是让李向荣慌了神。直到艾文解释说这些不是他的血,而是为救一个急诊病患动手术时沾上的,这位中年人才稍稍安下心。   洗漱完换上睡衣的艾文终于能躺上床,结束这劳心的一天。   然而,由于他有起夜的习惯,接近午夜时他又睁开眼下了床,就着月光走到写字台前,连灯也没开,抓起陶瓷水壶便想往杯子里倒水,怎料壶里一滴水也没有。   无奈的艾文只得捧着水壶去找水。他记得炊事房里有见到几只热水瓶,那里应该有水。   为了不打扰到李家父子,艾文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小心翼翼地往楼下走去。   “……你们小……”   就在艾文走到楼梯的一半时,突然有模模糊糊的说话声传来。他顿时停下步子,仔细听了听,然而等了半天只听见周围的蝉鸣声。   正当艾文以为自己听错的时候,声音又来了……   “狗娘养的小鬼子!”   “你给我小声点!”   这下他确定那声音可不是什么幻听,是真有人闯了进来。艾文瞅了瞅手里的水壶,掂了掂分量,还挺沉,心里估计着应该能敲晕那两个贼,便又轻手轻脚地往下走,只是这次更加小心。   走到梧桐树下时,他发现炊事房的门虚掩着,并且有灯光从里面透出来。而当他越接近,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妈的小日本!也不知道死了没,真该回去补两枪。”一个声音洪亮谈吐粗鲁,但此刻呼吸急促的男人大声道。   “闭嘴!给我少说两句!”一个冷然的声音抑扬顿挫地命令道。   “陈中尉,他这样不行,必须动手术。我只是个中医,虽然知道一些外科知识,可是根本不会做手术。”这次的声音不禁让艾文驻足……竟是李掌柜李向荣的声音!   “我们不能带他去医院,否则会成为日本人开战的理由。”冷然的声音静静道。   “可是长官,这样秦武会死的。”又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这时的艾文已经走到门边,他刚想从门缝窥探的时候,门扉突然被人向内拉开,一把黑洞洞的枪口正对他的脑门。   艾文下意识地举起双手,右手还拎着水壶。总觉得这个动作几小时前刚做过。   那个拿枪指着他的青年在看清他的脸时微微一怔,虽然面露震惊,但比艾文高出一些的他依然用单手稳稳举着枪。   艾文盯着眼前外表俊朗的中国青年,不知为何,一点也没有像先前那次那样感到紧张害怕。事实上这个中国青年浑身都散发出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场,不过艾文就是觉得他不会真的向自己开枪。   “亚伯医生!”李向荣倍感惊讶,连忙向青年解释道,“陈……陈先生,千万别开枪!他是刚从美国来的医生,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然而这位陈先生像是没听见似的,仍是把枪对着艾文,紧盯不放,一言不发。把站在一旁的李向荣急得一身冷汗。   反观艾文倒是泰然自若,他转眼看了看左边穿着灰布中装的男人,又看了看躺在长桌上大腿受伤、皮肤黝黑、身型壮硕的另一个男人。他们都用震惊的眼神盯着自己。   “我想,你的朋友需要马上手术。”艾文用头指了指桌上的男人,对青年道。   “对!对!我差点忘了!陈中……陈先生,他是个外科医生,他可以现在就做手术。”李向荣赶紧帮腔。   又过了几秒,“陈先生”突然收起枪对艾文道:“那麻烦你了,医生。”   艾文对他突如其来的变化感到意外的同时并还以一个真挚的微笑,在这个瞬间,他的蓝眼睛在灯下放着迷人的色彩。   而后他立刻快步走到壮年身边查看伤势……他们在他的大腿上缠了绷带,但由于子弹留在里面伤口无法愈合,导致血液把绷带染红了大半。   “无麻醉手术,你能忍吗?”艾文忽然向壮男道。他唯一的麻醉剂在几小时前使用了,现如今只能让这个人忍住巨大的痛苦动手术。   “啊?无麻醉手术?那是什么?”壮男瞪着他那双牛一般的大眼睛,一脸不明就里。   “……就是不打麻药,我在你这里用手术刀割开,用镊子伸进去把子弹掏出来,最后缝合。这期间……”   “不不不!亚伯医生!”还未等艾文说完,李向荣忽然插嘴道,“我有!手术的东西,我都有!”   艾文诧异地看着李向荣。他不明白一个开中药铺的中医怎么会有外科手术的东西?   只见李向荣跑到碗柜前奋力推开,然后拉开地上的木板……下面赫然是一个地下室!   然而在场感到震惊的只有艾文,其他三人的脸上没有一丝惊讶。   “麻烦你们把他搬下去。”李向荣道。   闻言,那个“陈先生”预走上前背起受伤的壮男,却被灰衣男子阻止。   “还是由我来吧!”说着他便身手矫健地把人背起。   明明背着的是一个成年男人,他竟然步伐缺轻盈地把人运下了楼。   艾文默默看着几人的互动,其实心中对他们的身份早有定论,只是不想揭穿罢了。他紧跟着他们下楼,不料底下的情景更是让他震惊!   吗啡、医用酒精、青霉素、碘伏、安定、葡萄糖、生理盐水、绷带、纱布等等……它们被整齐的放在靠墙的柜子上,铺满四周。而中央还放了一张移动床。   ……这里简直就是一个急救库! 第六章 :前夕(3)下   这家中药铺的底下竟有如此巨大的惊人秘密,而这些,本不该是艾文该知道的。   “对不起,亚伯医生。我不能对你解释这些……”李向荣歉疚道。   “没关系李先生,救人要紧。”这里看到的一切已经不是他能管的了,并且他还意识到其实这个国家一直都在准备着……准备迎战最坏的事情发生。   艾文沉默地走上前,发现那个壮男变的出奇地安静。他立刻仔细查看:他的脸色苍白,皮肤冰凉、带花斑,呼吸急促、脉搏减弱。这是失血性休克的症状!   艾文立刻把被鲜血浸湿的绷带拆开,换上一根止血带绑在腿部。   “他必须马上输血!否则就回天乏术了!你们谁知道他的血型?”艾文知道他们都是军人,如果他之前的推测没错,他们应该都是军人!那么他们在入军前必定都做过体检和血型测试。   “O型!”灰衣男子立刻回应,“可我是B……”   “我不知道自己的血型……”李向荣道。   O……偏偏是O……虽然O型是能输给A、B和AB的万能输血血型,但是O型血的人只能接受O型血,不过……   “我是O。”就在这时,“陈先生”突然道。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他,只有灰衣男子大声道:“不行!您不能输血!”   “那你想看着他死吗!”“陈先生”一声怒吼,把他们都震在当下。   “我当然不想他死,可是!”   “好了!”艾文大声地打断他们,“抽我的你总没意见吧!”   “亚伯医生……难道你也是……”李向荣惊讶道。   “我是O!”   “不行!不行!你输血那还怎么动手术?”他连连摇头。   然而艾文却异常冷静地对“陈先生”道:“要么抽你的,要么抽我的。”   迎着他的视线,陈先生毫不犹豫地卷起袖子伸到艾文面前。   艾文微微一笑,对李向荣道:“我们开始,麻烦李先生做我的副手。”   两人迅速做好术前消毒准备,并带上口罩、衣罩和手套。然后艾文在“陈先生”的手肘内侧用酒精棉消毒,把胶管一头的针刺了进去,随后按同样的步骤,把另一头刺进壮男的手肘内侧。下一刻,鲜血便从一头徐徐流来。   “如果你觉得头晕或是有任何不适,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艾文对陈先生道。   “嗯。”   然后艾文解下止血带,用剪刀剪开裤子。手术开始……   “麻醉针。”   闻言,李向荣立刻把注入麻醉剂的注射器放在艾文手上。   “手术刀。”   之前准备时,李向荣已把地下室里的唯一一套手术工具消过毒,此刻他直接把手术刀交到艾文手中。   接下来的步骤跟上次差不多,只是这次有了碘伏,便不需要用酒来代替消毒作用。不过这枚子弹卡在了大腿骨上,艾文决定用手术镊取出。最后还是以熟练漂亮的缝合方式收尾,并缠上绷带。   手术结束,艾文第一时间检查了伤患的状况,然后再检查献血者的情况。   “好了,我想你的任务完成了陈中尉,你现在不易继续献血。放心,他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也许是太累,也许是成功结束了一场手术的关系,艾文一不注意说溜了嘴。   果然这句“陈中尉”立刻引来青年震惊的眼神,不过他只是一直盯着他,什么也没说。感到非常尴尬的艾文只能假装专注于手上的工作:卸下输血管,为壮男挂上生理盐水和葡萄糖,脱掉身上的手术装束。   “李先生,你去休息吧!晚上我来守着他。子弹待在他的身体里太久,等一下可能会出现感染症状。”艾文疲惫地坐在椅子上对李向荣道。   “好吧……”李向荣有些犹豫,但考虑到这个时候还需要外科医生,所以答应了下来,把一小瓶青霉素交给艾文后离开了。   “赵晗,你趁夜离开这里。”陈中尉突然向灰衣男子命令道。   “可是……”这个叫赵晗的男人又觉得为难了。   “你被他们看见脸了,不能再留在这里。”冷然的陈中尉完全不给下属说话的余地,“而且你应该还有其他必须要做的事情……计划照旧。”   赵晗踌躇片刻,无奈道:“好,过两天会有人来接你们。”   说完他便匆匆离去,留下艾文和陈中尉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陈先生,你应该多喝水多休息,你的朋友可能还需要输血。不过,我想下一次还是换我来比较好。”艾文打破了沉默。   “不,医生,你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如果可以还是用我的血。”   这个陈中尉似乎终日面无表情,只有那双黑眸子亮得会说话似的。   “这还得视情况而定。”艾文移开目光,靠上椅背道,“对不起,我实在太累了……我想睡会……如果他出现什么状况……一定要叫醒我……”   说着、说着艾文便真的睡着了。故此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陈中尉一直凝视了他很久、很久…… 第七章 :前夕(4)上   1937年月2日,晨   “长官!你居然把你的血给俺!那俺会不会被少将毙啊!”   “如果不给你输血,你两小时前就死了。”   “哦!这样哦!那少将应该不会毙俺,否则长官你这血全白给!”   “……”   艾文被两人的谈话声悠悠扰醒,睁开眼便起身查看壮男的情况:“你怎么样?”   伤患的情况还不错,脸色虽然仍有些苍白,但听他说话的宗气还挺足就知道已无大碍。   “竟然没有出现感染症状,你的身体不错。”   “谢谢你救了俺啊医生!”他有些虚弱地对艾文傻笑道,“俺叫秦武,东北的!不过现在那里被小鬼子改叫什么满洲国了!去他娘的!”   “那你得快点好起来,这样才能回去打鬼子。”艾文微笑着,虽然觉得这个叫秦武的谈吐粗鲁,但他挺喜欢这个人。   “那是!那是必须的!哎!那医生你叫啥名字?”   “我叫艾文·亚伯,美国的外科医生。”   “哎!洋人都长得跟医生你一样漂亮吗?我怎么看上海的那些洋人个个是金毛,脸还长一个样。不过医生你这脸长得标致!像我们中国人!见过一次想忘都忘不了!”   艾文认为秦武应该是想说“终生难忘”,但他不喜欢揭人短,故此他但笑不语。   “你给我少说两句!”一旁的陈中尉终于受不了他的叽叽喳喳,大声呵斥。   “哎!我说长官!人家洋人医生救了俺的命,俺问个名字总是要的吧?”   “闭嘴!”   艾文觉得这个陈中尉正怒火中烧,好似就要把枪了。   “哎!长官!你可不能欺负俺啊!俺还横在床上挂着水呢!俺虽然官职比你小,只是个中士,但俺比你大七岁啊!”   艾文拼命忍着笑,好几次就要破功,但见陈中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就知道再不让秦武中士闭嘴,那他之前的努力可就要付之东流了。   “哎!医生,你这是又要给我打啥呀?”秦武看到艾文往他的手腕上抹酒精,一只手上还拿着注射器,不禁问道。   “这叫安定。”艾文静静道。   “安定是治啥的?”   “治你这张嘴的。”艾文知道陈中尉不想让他知道更多的事情,所以还是让陈武乖乖睡觉为好。   “治嘴?俺的嘴没受伤啊!”   “让你多睡会,你失血过多需要休息。而且,虽然保住了你的腿,但因为子弹伤到了你的腿骨,以后每到冬天或是潮湿的季节,你的腿部都会疼痛。我没有办法治好这个后遗症,抱歉。不过我想李先生可能会有缓解疼痛的办法。”   “说什么呢医生!俺的命……都是你救的……这点疼……算什么……”   艾文见他已然睡去,不由松一口气。而后又为他换上新的生理盐水和葡萄糖。   “现在几点了?”艾文向陈中尉问。   对方看了看手上的腕表道:“六点了。”   “他的情况很稳定,我想我们可以上去用早餐。”艾文依然微笑如故,说着便走上楼梯掀开木板登上炊事房。陈中尉紧跟在后。   “亚伯医生、陈先生,这是你们的早饭。”李向荣把两大碗乳白色却又比牛奶黄一些的液体搁在桌上,中间的大盘上叠了好几条炸得黄橙橙的长棍,在它们旁边还有几张撒了白芝麻似是烤饼的东西。   艾文完全没看明白这些是什么。   然而李向荣没有注意到他诧异的神情,忙着去前厅开店了。   另一边的陈中尉自顾自地坐上长板凳,拿起一根长棍就吃起来。艾文学他的样子也拿起一根来,对着它琢磨半天。   “这是油条。”对面的陈中尉像是终于看出艾文的难处似的道,“这是豆浆、这是大饼。”说完,他继续自顾自吃他的早饭。   艾文又踌躇了片刻,最终选择朝油条咬上一口……脆脆咸咸的,他挺喜欢。然而那大碗的豆浆他完全喝不惯,没有添加任何调味料的豆浆只需喝一口,浓浓的豆腥味便充满味蕾,使他不由蹙眉。   陈中尉见状,默默把他的豆浆夺过来端去灶台前,往里面舀了半勺东西进去,随后折返回来还给艾文。   “我往里面加了半勺砂糖,你再试试。”   艾文闻言端起来就喝了一口,怎料这一口差点没让他全喷出去:“你……你这加的不是糖……是盐啊!”   “不可能!”只见陈中尉难以置信地把艾文的豆浆夺来就喝,可这一喝把他的那张骏脸窘得眉头紧皱。   艾文见他的神情,顿时笑得乐不可支:“你……你不会是个少爷吧?连盐和糖都分不清。”   陈中尉瞪大了那双会说话的黑眸子,怔怔地看着他。   艾文明白他猜得八九不离十……即使不是个少爷,起码这个中尉在家铁定不沾油烟。   他笑着洗了洗手,决定上楼换身衣服出门。   “你去哪?” 不料陈中尉在他背后追问。   “我要换身衣服出门。”   “去哪?”   “陈先生,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人的,不是来度假的。”艾文收起笑容,愠怒道。   终于,陈中尉没再跟来,艾文安安心心地换上一套干净的深蓝色西服,带上笔记本和钢笔就出门了。然而陈中尉似是不死心,跟着他一起跑了出来。   “我说,你不会是在监视我吧?”温润如艾文也受不了被人这样猜疑监视。   “请你谅解医生。我不希望夜里发生的事被你一不小心说出去。”   “……好吧!随你!”艾文被他说得真的有些怒,但他有更要紧的事要做,所以不想与之争论。   “你要找谁?”   谁知他不想理人,可那人却要理他。   “我母亲的亲人。”   “你的母亲?”   “是的,她是上海人,嫁给我父亲后才去的美国。”   “……”   艾文奇怪于突然沉默的陈中尉,便转头看他,却见中尉正怔怔地望着他……他再次读懂了他的表情。   “是的!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长这样了吧?”艾文再次被激怒。   “对不起,也许我冒犯了,但我没有恶意。”   “你不用道歉陈先生,我都明白。”   “你的中文很好,医生。我想这些都是你母亲教给你的吧?”   “是的。她教会我说中国话,写中国字,让我牢记我身体里的另一半血。”艾文想起她已过世的母亲,不禁有些惆怅。   “……我想,她是位好母亲。”   “是的,她是。”   显然后半段的交流使得艾文对陈中尉的印象好了许多。他觉得这个中尉虽然有时会让他恼怒,但也许只是因为他不善言表罢了。 第八章 :前夕(4)下   “嘟嘟……!”   这时身旁传来汽车鸣笛声,两人都闻声望去。   “嘿!法兰克!”见到自己好友,艾文顿时喜笑颜开。   “我去药铺找你,没想到你竟然已经出门了。”法兰克假装不悦道。   “你知道的法兰克,我不想耽搁,我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也许我今天就能找到线索,也许一个月也找不到。”   “是的!是的!你说的没错,那你还不赶快坐上我的车?你不认为这比你走过去,或是乘有轨电车更快捷吗?”   然而艾文有些犹豫地看了看陈中尉,才道:“法兰克,你不会介意载我的这位中国朋友一起去吧?要知道,他是来做我的向导的,我不能就这样把他丢下。”   “当然!当然!没问题!”法兰克热心地连连答应。   “可以请问您尊姓大名吗?”待艾文和陈中尉坐上后座后,甚喜交际的法兰克向中尉问道。   “……”然而这位中尉冷着一张脸,什么也没说。   “……他姓陈,是李掌柜的朋友。”艾文赶紧打圆场。   “哦!陈先生……原来李掌柜有这么年轻的朋友。”法兰克显然心有疑惑,更对这个陈先生的态度甚感不满,但是看在艾文的面子上他也不再追究。   他们驱车来到艾文笔记上的地址,那里靠近上海虹口地区,然而当他们快要到达目的地时,眼前意外的情景让他们疑惑不已。   “怎么回事?”艾文不禁问道。   车前,许多身着一样,貌似士兵的人们一排排整整齐齐地快步而过。   “他们像是在往哪里撤退?”法兰克猜测道。   “他们是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身旁的陈中尉突然道。   他的话不禁让艾文和法兰克震惊不已。   “……艾文,我还是带你们回去吧……无论怎样,看来现在都不是探查这里的时候。”法兰克说着,未等艾文答复便毫不犹豫地倒车离开。   这时,望着车窗外的艾文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昨晚令艾文感到浑身紧张的东方男人。他穿着黄绿色的军装和黑色的军靴,披着黄绿色的披风,戴着军帽。此刻,他正面露微笑,远远地向艾文脱帽致敬。   在这一瞬间,艾文觉得他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他突然想起夜里陈中尉他们的对话,突然想起那些穿黑衣的日本人的动作是如此敏捷……艾文这才意识到他可能救了一个怎样的人……   车子快速驶离了那里,渐渐看不到那个人。   “艾文,你必须今天就跟我回法租界(注1)。”法兰克突然严肃道,并透过后视镜看着他。   然而此时魂不守舍的艾文完全没有听到他的朋友说了什么。   “艾文!”   “什么?!”   “你怎么了?”   “不不,没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法兰克蹙眉,一旁的陈中尉也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艾文,良久,法兰克叹了口气道,“我说,你今天必须跟我回法租界。”   “……为什么?”   “你前面都看到了,还问我为什么?我昨天就跟你说你不该来!现在好了!我都不敢让你现在回美国,因为飞机可能会被击落,因为船可能会被打沉!”法兰克突然激动地把车停在路边,转身对艾文大声道。   “……”艾文其实没有想过这么多,但他知道法兰克一直很谨慎,他从商的这几年,让他完全学会了什么时候该冒险,什么时候该谨慎。   “艾文……你能不能听我一次?”法兰克突然恳求道。   “可是……”艾文看向身旁的陈中尉。地下室还有秦武需要他治疗……   “你朋友说的对,你应该搬去法租界。”出人意料的是陈中尉居然赞同法兰克,“中药铺的事情,李掌柜能处理。”   陈中尉的言外之意艾文完全明白,于是他对法兰克道:“好,我今天就搬去法租界。”   法兰克长舒一口气,欣喜地发动车子开回丹济仁堂。   艾文突然决定离开让李向荣很诧异,不过老实的掌柜当然不会问其原因,还把多交的租金还给了他。虽然只在这里住了一晚,但艾文觉得自己还是很喜欢这个中年人的。   “医生。”当艾文忙着把行李放进法兰克的后车厢时,陈中尉叫住了他。   “感谢您对我们的帮助。”中尉露出了艾文自见到他以来的第一个微笑,不禁让艾文有些愣然。   “我叫陈雨辰。”陈中尉终于说出了他的名字,并且向他伸出右手。   艾文微笑着握住他的手:“艾文·亚伯。”   在他们交握的时候,艾文还悄悄将一样东西交给了陈雨辰,然后轻声道:“我救了那个人……当时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即使是现在我也不甚明白。但当时,我想我只是在做一个医生该做的事情……是吗?”   陈雨辰紧握住交于他手中的一枚子弹,然后坚定道:“是的,亚伯医生。你是一个医生,你只是做了一件你该做的事。”   艾文听到他的回答后仿佛如释重负,微笑道:“谢谢……那么……再见!陈先生!”   “再见!亚伯医生。”   艾文坐上车,离开了只住了一晚的丹济仁堂。   而陈雨辰注视着车子直到离开他的视线……   *注1:由于法租界属于法国,故此当时的外国人和众多中国人都认为即使开战,法租界也是安全的。 第九章 :淞沪会战(1)上   1937年月3日,晨   搬进法兰克这栋宽敞华美的洋馆后,艾文再度吃上了咖啡配煎蛋卷的早餐。法兰克的女仆玛丽娜·霍尔夫人有着一手好厨艺,她微胖的身材和温暖的笑容让她显得和蔼亲切。   住进这里的确让艾文感到舒适很多,无论是柔软的席梦思床,还是法式浴缸,都让他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他便在这里舒心地过了几日,然而心中却一天比一天烦躁,只因法兰克完全不让艾文走出法租界查探他母亲亲人的消息,还派人天天跟着他,只要他一踏出法租界的范围就会被人带回来。不仅如此,法兰克最近越来越繁忙,早出晚归,而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   直到有一日,他突然欣喜的对艾文道:“我在霞飞路为你预留了一个店铺,当然不是为了给你开商铺,而是为了给你开诊所的。”   艾文顿时愕然:“法兰克!你知道我不会长住这里,为什么要为我准备诊所?”   “艾文……你不要问这么多,我会为你去办理延长滞留期。你只要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我只是……我只是以防万一……”法兰克愁眉不展、吞吞吐吐道。   “难道……难道真要开战了?”艾文看着他朋友的脸色猜测。   “不不,一切还没有确定。虽然局势紧张,还有消息说日军已出动海军……但还没有定论。艾文……再给我几天,给我几天调查清楚……”   “好吧……”看着朋友的神情,艾文的心里没底,他想……也许法兰克正在做最坏的准备。   1937年月9日   日本海军中尉大山勇夫协同一等水兵斋藤要藏驾车闯入虹桥机场挑衅,被驻军保安队当场击毙的消息震惊全中国!   1937年月10日   中国政府发表了《自卫抗战声明书》,宣告……   中国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遇有侵略,惟有实行天赋之自卫权以应之。   1937年月11日   日方代表提出“中方撤退上海保安部队,撤除所有防御工事”,上海市长俞鸿钧秉奉蒋委员长之命严辞拒绝。   1937年月12日   法兰克遣散了他两个厂子的工人,预支了两个月的酬劳,让他们尽快回老家。还往洋馆的地窖里运了很多食物和装进木桶里的清水,足有好几个月的量。并让艾文整理行李,如遇战事,随时搬进地窖。   当日夜里,法兰克和管家霍尔先生接来了向映岚,然而这个中国姑娘整夜魂不守舍,因为她的母亲怎么都不愿跟她一同住进洋馆,执意留在公共租界的老房子里。   1937年月13日,临近傍晚   向映岚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紧张地啃着手指:“法兰克!求你让我回去劝劝我母亲……”   “不行,现在随时都有可能开战,我不能让你冒险。”法兰克一口回绝。   “可……可她是我的母亲……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啊……”向映岚猛然坐进沙发里,双手捂面痛哭。   法兰克在旁边抱住她,却是无言。   良久,坐在对面的艾文道:“我去吧……”   “不行!”法兰克怒目而视,抓着艾文的胳膊道,“你疯了?!你们谁也不许出这扇门!”   “法兰克,你不能丢下她的母亲不顾,我们不能因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就自乱阵脚。”艾文平静地劝说他的朋友。   法兰克愣愣地看了他半晌,恍然道:“……对……你说的对……我们还有机会……即使她的母亲不愿过来,但我们可以强行把她带来。好,我听你的,但我必须跟你一起去,这是我的条件。”   “不,法兰克,她需要你,你不能把她丢在这里却没有你的照顾。”艾文看着向映岚道。   “可你不认识他的母亲艾文,我认识!”   然而,正当两人达成共识准备出发之际,霍尔管家突然夺门而入:“开战了!外面开战了!中国军队向日军基地发起了进攻!”   他的话让法兰克不由一震,而向映岚更是险些晕倒:“天啊……妈妈……妈妈……”   “我们还有时间,法兰克。你还记得吗?我们路过那里,那个基地在虹口,如果我没记错,那里距离映岚的家还有很远的距离。我想,中国军队是想把日军赶出中国境内,并不会打到城里,所以我们还有时间。”在场之中,似乎只有艾文还保持着理性能冷静思考。   “对……是的,你说的对!映岚,你不用担心,我们这就去接你母亲。”   “好!好的!你们一定要小心!” 第十章 :淞沪会战(1)下   艾文和法兰克驱车赶往公共租界的时候,路上的行人都开始纷纷往家中逃窜。他们不知道战场在哪里,他们只知道上海打仗了!他们不想被殃及池鱼!   当他们到达映岚家的门前时,法兰克一边叫着映岚的母亲,一边敲门,然而他把手都敲肿了也没见有人出来应门。   “怎么回事?她去哪了?”   “法兰克,我们再去附近找找。”   就这样两人又跑去路上找,此时的天空像是被夕阳烧灼一般红彤彤。   路上人烟稀少,但他们仍不见映岚母亲的身影,直到艾文望见不远处的巨幅红十字旗时,法兰克突然疾跑起来。   “她在那!”   只见映岚的母亲拱起腰扶着墙艰难地向前走,忽然仰面倒在地上。   发现事态不妙的艾文拔腿向那个中年妇女跑去。注意力完全在她身上的两人,全然没有注意到从他们身后疾驰而过的几辆军用卡上,每辆都载着数十个伤兵。   “上帝啊!”法兰克盯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妇女,慌不择路。   艾文跪在她的身前伸手探她的呼吸……停止了!但她的心跳还在!   他马上一手放置她的胸前,另一手中指敲击放置手的中指指尖……   原来如此!   根据这典型的反应,是两肺並性突发的肺气胸。因为肺腔里面的肺叶穿了洞,其中的空气溢出导致肺腔气压增加,而且无论再怎么呼吸,肺部也无法恢复原本大小。如果两肺都造成这样的状态的话,很快就会死亡。   “法兰克!把你的钢笔给我!”   “什么?”法兰克魂不守舍,不明白艾文在说什么。   “把钢笔给我!快!”   “好……好!”法兰克终于回过神,把钢笔给了他。   “帮我按住她的肩膀!”   法兰克完全不知道他的朋友要做什么,但他知道现在必须按他说的做。   艾文待法兰克压住妇女的肩膀后便拔掉钢笔笔套丢弃在一旁,一把拉开映岚母亲胸前的衣服,对着右侧胸前猛力把钢笔刺了进去!   “你在干嘛?!”法兰克盯着插在妇女胸前的钢笔惊恐不已。   然而艾文根本不理他,立刻又拿出自己的钢笔,以同样的方式把这支钢笔刺进了左侧,然后掰开她的嘴,俯下身,轻轻往里面吹一口气……   下一秒,映岚母亲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我的上帝!”法兰克不禁感叹这如同奇迹发生一般的场景,并用难以置信的眼神凝视着艾文。   “虽然让她恢复了呼吸,不过我们还是得赶紧送她去医院。”被人以崇拜的眼神盯着的艾文却是毫无自觉。   “前……前面就是红十字直如东南医学院。”   “好,你帮我把她抬过去。”   两人一人抬肩一人抬脚,把人运进了医院大门。   “医生!医生!”背对着进屋的法兰克大声喊着医生,并没有看到此时院内的情景。   而正对着进屋的艾文看得清清楚楚,满地躺着身着青灰色军服的中国军人,有的浑身鲜血不省人事,有的已经进行过包扎,但是他们的一条腿或一支胳膊不翼而飞。   这时,终于有以为护士跑了过来:“天啊!这是怎么了?!”当她看到插在胸前的两支钢笔时惊恐不已,“杨医生!杨医生!”   在她的叫唤下,一位身穿白大褂,带着黑框眼镜的中国医生跑了过来:“这是……”   “她是两肺並性突发的肺气胸,我用钢笔刺破她肺腔以使肺部重新恢复工作。”艾文对杨医生解释道。   “是的!是的!我明白!你做的非常对!张护士长,把她抬进去交给罗医生。”   “好的!”护士长效率地搬来急救床,等他们把人抬上去后便快步推了进去。   “我能否冒昧问您是……”杨医生推了推眼镜,甚是期待地问艾文。   “他叫艾文·亚伯,美国来的外科医生。”由于法兰克还沉浸在先前艾文过人的抢救技术,因此他非常自豪地向杨医生介绍自己的朋友。   怎料此刻的艾文根本不在意两人的期待,他环视那些伤兵紧蹙眉头:“杨医生,这里是怎么了?”   “都是从前线送来的……”杨医生的眼神顿时暗淡下来。   “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只是把日军赶下海吗?怎么会有这么多中国军队的伤兵?”终于注意到周围的法兰克惊异道。   “是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一直久攻不下……”   “怎么会?一个驻军基地,最多只有数千人啊!”法兰克一脸的难以置信。   然而杨医生只能摇摇头,他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伤兵被源源不断地送来。   “杨医生,如果可以……能否让我留下来帮忙?”这时,一直沉默的艾文突然道。   “是的!当然、当然!如果有像您这样的外科医生,我们当然非常需要!”杨医生兴奋且感激不尽道。   “什么?你又发什么疯?!”不过他的朋友法兰克完全不能理解。   “没事的法兰克,这里是大后方,我又不是上前线,你不用担心。我是个医生,而这里需要医生。再说,映岚的母亲正在留院观察,总要有人照顾。”艾文还是如往常一样平静。   “可是……照顾映岚母亲我也可以……”   “我的少爷!你哪里懂得照顾病人?你现在应该回去向映岚报平安才对,她更需要你。”   “……好吧……但是你千万别又发疯啊!别去前线!听到没有?”   “是是是!我的法兰克妈妈!”   “哼!那我走了!明天我会让班吉(注1)送吃的来。”说完,法兰克便气呼呼地走了。   *注1:这里指霍尔管家。 第十一章 :淞沪会战(2)上   1937年月14日,下午   送到直如东南医学院的伤兵们都是受到前线临时战地医院的紧急处理的,能够继续作战的士兵们被留在那里,而暂时不能恢复或是已经失去返回前线能力的便被送来了这里。   艾文得到了红十字袖章,只不过是临时的,现如今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为他办理正规手续加入红十字会,而后他被派去处理那些病情反复的特重伤兵。他虽然在美国救治过很多急诊患者,但这些被榴弹炸伤、被子弹穿透器官的士兵们,很多时候艾文只能让护士为他们注射吗啡以缓解痛苦……   从昨日战争打响开始,中国军队和日军都在不断增兵,战火蔓延,他们已经能渐渐听到远处传来的炮火声。伤兵被源源不断地送来,只有在夜里到了暂时停火期间,医院里才稍稍消停点,艾文也就趁那个间隙才有空去看映岚的母亲。   “亚伯医生!您见到杨医生了吗?”张护士长背着急救包匆匆跑来,焦急地询问。   “杨医生和罗医生都在手术室。出了什么事吗?”艾文拿下听诊器问道。   “上面又增员了一个师,而那位邵师长派了一个连过来,说是要我们派一个医生和几名护士,他们掩护我们去前线的占地医院。”   “前线的医护人员已经不够了吗?”   “是的,而且听说还死了一个医生……”张护士长小声对艾文道,她似乎不想让其他护士知道这件事。   “明白了……那我去吧!”艾文说着便拿起一旁挂有红十字标志的医疗箱背上肩头。   “等等!亚伯医生!您不能去,您只是临时支援我们的医生,并没有正式加入红十字会,我们不能让您去冒险。”张护士长急得拦在他面前。   “护士长,你现在找不到其他医生可以去了,除了我。”艾文对他郑重道。   “不行、不行!医生,您不能去!”   张护士长160的身高怎可能拦得住将近10的青年?她反倒被艾文拽着胳膊往外拖去。   “亚伯医生!您这是要去哪?”怎料霍尔管家这时候拎着满满两袋食物走了进来。   由于霍尔夫人的早餐在这里很受欢迎,于是艾文便拜托霍尔管家再来送吃的时尽量多带一些,好让医院里的医护人员和伤兵都能吃上一口美味的食物。   “恩……我要去前线。”艾文心虚得眼神游移。   “什么!不行!您不能去!您要是上前线,我要怎么跟少爷交代?”霍尔管家急得只想拽住他,然而他两手都拿着东西,又不知往哪搁,只能拦在前面。   艾文见状不由在心中无奈叹气,他顿了顿,而后坚定地说:“霍尔管家,麻烦你帮我带句话给法兰克……这里是我母亲的故乡,我身体里有一半留着中国人的血!作为医生,更作为人,我都理应帮助他们!”   语毕,艾文拽着张护士长,绕开呆若木鸡的老管家就往外走去。   院外三名自愿去前线的护士已经坐上了军用卡车,而站在车旁等着他们的几位士兵正惊讶地盯着艾文。这种目光对于早已习以为常的他来说就像喝水一样平淡无奇。   “连长,让你久等了。我们这就出发吧!”艾文在直如东南医学院待的这一天里新学会一项技能,那就是辨认这些军人的军衔,这还是昨晚一个士兵教给他的。而这位军人身着军官服,肩戴中尉肩章,连长必然是他无疑。   张护士长在登上卡车前狠狠地瞪了艾文一眼……只因艾文不听劝,还把她的胳膊给拽疼了。   而艾文不以为意地微笑着坐在护士长的对面。   当车子发动的时候,霍尔管家突然追了出来:“亚伯医生!亚伯医生!”   “你回去吧!我不会有事的!我保证!跟法兰克说!我会回去的!”艾文冲着他挥手大喊,渐渐再也望不见那个管家了。   “你真是疯了。”这时,张护士长突然对他道。   “恩,我最好的朋友说我是个疯子。”然而艾文却微笑应答。   “你真是个不要命的,往哪跑不好,偏要往前线跑!”   “你们还不是自愿去的前线?”   “我们跟你不一样!这里是我们的祖国,中国的领土,我们当然要拼命守护她!而你,亚伯医生,一个美国医生!而且还是一个没有正式加入红十字会的美国医生,何必蹚这个浑水?那些外国人早就躲进法租界了,而你倒好,不往后躲也就算了,还往前跑!”护士长边说边摇头。   “我也想加入红十字会啊!可你们没时间给我办这些手续。”艾文一脸无辜状。   “好!行行行!等这一切结束,我第一个推荐你加入红十字会。”护士长无奈妥协。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在瞬间打成了和解似的相视而握,然而正在这时,整个上海响起令人心悸胆战的长鸣……防空警报响彻天际,长啸不止!   “趴下……!”   连长一声高吼,所有人都趴了下去。   下一秒,几架战斗机从他们的头顶呼啸而过,不久,远处轰然传来好几声爆炸声!跟着又是好几声!挂着日本国旗的战斗机如同黄蜂一般在空中嗡鸣,炸弹一颗接着一颗地往下掉。   虽然轰炸的不是这一区域,但是街上的群众无一不恐慌,纷纷跟着人流跑,还有许多人竟是整理完行李才从家中跑出来。   直到那些恐怖的死神飞走,防空警报结束,人们才从慌乱中停下脚步,惊魂未定。   “那里……刚才被炸的地方好像是外滩……”这时,有人忽然颤抖地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要轰炸那里!那里不是战场!不是军事区!都是普通百姓啊!”护士长惊恐又悲愤。   就连艾文也没了平时的淡定沉着,震惊地望着远方屡屡黑烟四起。   “开车!走!”然而连长却附身拍了拍车窗,命令坐在驾驶座的士兵开车。   “等等!等等!我们应该去那里!那里肯定有很多人需要救治!”护士长拉着连长大声道。   “你到底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前方的战士需要你们!我们需要你们!如果我们全都倒下了,上海就真的完了!”   连长的一席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车子再度被重新启动。护士长默默擦着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而艾文也只能紧握双拳,指甲被深深掐进肉里也浑然不觉。   车上一片诡异地安静,大家都不再说话,似是在心中酝酿着一股风暴一样。   等他们到达战地医院……红十字会第一救护班的时候,艾文才深刻理解了连长的话。 第十二章 :淞沪会战(2)下   用空置的工厂临时组建起的战地医院的外墙上,高高悬挂着白底红色十字的红十字会旗帜。如果说艾文在面对直如东南医学院的那些伤病时还算得心应手的话,那么这些被医护兵从战场上直接抬下来的士兵们,真的让这位优秀的外科医生一时有些无措。   有些人只是被射穿了手臂或者腿部,甚至少了只耳朵。而更多的人被抬过来的时候已经没了手臂、没了腿,或是眼睛被击中却还没有死,或是胸部被贯穿却还剩一口气。   他从来没有待过一个血腥味盖过了消毒水气味的医院。   艾文认为他当初过来是为了救人的,是的,他的确在做着医生的工作,然而待在这里的十几天里,有时候他会分不清自己到底扮演的是哪种角色。   很多时候,刚换上的白大褂马上又会被伤兵的鲜血染红。他甚至觉得自己一直在持续着切开、关起、缝合这三个动作。切开、关起、缝合……切开、关起、缝合……外科医生都要做的三个步骤,然而现如今这三个步骤让他感到自己离“医生”这两个字越来越远……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忘了自己正切开的是什么,直到拿着手术刀的右手切到颤抖,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切开一个士兵的胳膊,他正要把嵌进肉里的弹片取出来。   更甚至,他觉得自己完全脱离了医生这个角色,他只是一个屠夫,一个专门砍掉士兵的胳膊、士兵的腿的屠夫。   从月20日起中国军队和日军便开始僵持不下……一个是为了守卫他们的国土,一个是为了他们的野心。日军每攻占中国军队的一个防守据点,中国军队就会攻破日军的一个据点。几番下来,那些发了疯的日本人便向上海非战区投掷炸弹……   月23日中午,日机轰炸南京路闹市区和浙江路,有700余人被炸死。   月2日下午,日机疯狂轰炸上海南火车站,炸死500余难民,后又一次轰炸,炸死200余人。   中国军队的战士们在前线奋勇抗敌,只为保护身后的国土和他们必须保护的人民,然而日军却在黄浦江上停靠航母,直接绕过他们的海陆两军,派出数架战机直冲上海境内狂轰乱炸。   艾文知道他们的心里是崩溃的,但他们不得不继续向前冲……   而让艾文完全陷入行尸走肉般的治疗状态的,是月19日直如东南医学院被夷为平地的震惊消息。   杨医生、罗医生,还有很多他才认识不到一天的医护人员和伤兵,还有被她救治过的映岚的母亲……   原本与他交谈过的人们,原本他用十万分的力气救回来的人们,顷刻间……化为乌有。   在得知消息的瞬间,他真的开始怀疑一个医生在战争中的价值到底有多少?他可以一天救治数十人,但转眼间前线和后方就会死掉成千上万人。   然后第二天月20日,南翔红十字会第三救护队也被日机炸平。艾文觉得有一瞬间他真的感到害怕了……也许哪天炸弹就会落在自己的头上,不,也许就是几日后,也许是就是明天,也许……就在几秒后……   但他就像开启了自我保护机制一般,不再去想自己可能会死,不再去想李家父子是否安好,不再去想日军会不会轰炸法租界。他只需要切开、关起、缝合……   “医生!医生!”   这是张护士长第几次这样呼叫自己了?他早就数不清。   只见她手拿吊瓶护在担架旁,紧跟两个医护兵的节奏快跑过来。他们把一个右腿被炸得血肉模糊,但意识清醒的伤兵抬到了临时手术台上,然后把布帘拉起,与旁边两个手术台和外界隔开。   艾文看着他痛苦呻吟,真的很希望这个士兵此时是昏迷的……因为这种痛楚何其非人。   “亚伯医生?!”   然而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旁惊讶道。   艾文猛然抬头看去,他这几天几乎黯淡无光的蓝眼睛,终于再放光彩。   “陈中尉……” 第十三章 :淞沪会战(3)上   1937年月30日,夜   陈雨辰青灰色的军官服上满是淤泥和干涸的血迹、灰头土脸,但他的那双黑眸子依然亮得出奇。他用左手捂住正在流血的右臂,却仍然站得笔直。   “医生!你怎么会在这里?”他震惊地盯着艾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艾文在见到陈雨辰的瞬间是欣喜的,感觉就快要腐烂的神经骤然鲜活起来。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渴望见到一个熟人,一个还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熟人。然而当他看到对方那支流血的胳膊时,立马又换上了医生的表情。   他上前有些粗鲁地察看陈雨辰的伤势……几枚弹片卡在他的手臂上,致使他血流不止浸湿了衣袖,不过看似可怖,其实伤势较浅。   “张护士长,麻烦你带中尉下去处理伤口,我来处理这个士兵。”他一边命令护士长,一边把视线移向眼前血肉模糊的腿。   “好的医生。”   “……”陈雨辰盯着艾文半晌,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知道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便乖乖跟着护士长出去了。   “医生……医生……我的腿还在吗?”士兵的面部痛苦地扭曲,他一脸的污泥使得艾文根本看不清他原来的样子,只有那双黑眼睛噙着泪水,但他紧咬着已经干裂破皮的嘴唇,拼命忍住不掉出来,。   “是的,还在……”艾文低声道。   他没办法告诉他虽然现在还在,但他不得不把这条腿肢解。   “还……还能保住吗?”士兵盯着天花板,哽咽着问。   “……如果我不把它拿掉……你会死的。”他的腿已经被炸烂了,焦黑的血肉如果不处理,伤口就会溃烂导致败血症等并发症……最终死亡。   士兵听到他的回答后失声痛苦起来,不过他还是想忍着,所以他的哭声断断续续,反而显得更加撕心裂肺。   艾文沉默地在他的大腿上打上麻醉针,并在根部绑上止血带,等麻药起效后他便拿起锯子……锯下了那条腿……   艾文知道他会跟很多人一样患上幻肢症。他的大脑会以为他的腿还在,否认自己有任何残缺,但时间会让他渐渐习惯。   待他用纱布止住那块切口继续流血往上缠绷带的时候,这个士兵已经不哭了。   “医生……陈中尉怎么样了?”士兵仍然盯着天花板,用他干哑的声音问道。   “他没事,受了点轻伤。”   “那就好……那就好……”士兵喃喃道,然后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再开口,当艾文以为他不再说话的时候,士兵又道,“我们整整一个连……瞬间就被炸没了……只剩下我和陈中尉了……”   艾文正在缠绷带的双手顿时一滞。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他知道前线一直有人不断地死去,然而当一个亲临现场的人亲口告诉他时,艾文的心还是不禁颤抖。   “你需要好好休息。等麻醉的效果消失后你实在疼痛难忍,可以让护士给你打一针吗啡,但不要依赖它,它会使你上瘾。”   “好的,谢谢你……医生……”士兵虚弱的对他笑了笑。   艾文觉得这个笑容是如此刺眼,这个道谢也是如此刺耳。如果可能,他真的不想只是救他的命,还想保住他的腿。   “明天早晨你会跟一批伤兵一起被送往后方的医院,安心休息吧!”语毕,他便转身撩开布帘走了出去,叫来两个护士把这个伤兵送去住院室。说是住院室却是一张床也没有,因为伤兵实在太多,他们只能被一排排紧挨着放在地上的担架上。   艾文在原地长舒一口吸,他真的感到很疲惫,持续紧张的高效救治,让他筋疲力尽。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合过眼了,即使之前有合眼的机会也只是草草小歇两三个小时。   他脱下身上的衣罩,走进医生们公用的休息室里换上一件被洗得雪白的白大褂。这些都是护士们洗的,她们不但要照顾伤员,更要保证这里每一个角落都是干净的。由于医护人员远远比不上伤员的数量,因此像张护士长那样能干的护士不但要会打针输液,还学会了矫正错位的骨头,缝合伤口等。这些护士们对外伤的处理驾轻就熟,面对血腥的伤口面不改色。 第十四章 :淞沪会战(3)下   当艾文刚穿上白大褂时,有人敲了敲门。   “请进。”   张护士长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进来,顿时屋里香气四溢,让艾文精神不少。   “亚伯医生,这是弗里德里希医生让我带给你的。”护士长把咖啡递给了艾文。   克里斯蒂安·弗里德里希是个德国医生,金发碧眼纯种的日耳曼45岁男中年,他是正式的红十字会医生。这家战地医院只有两个外国医生,一个是艾文,另一个就是弗里德里希。   “这里不比欧洲,咖啡在这里都是那些有钱人才会买的。现在又是战争时期,这咖啡更是少见。好入容易弄来一点,我们所有医护人员和战士们都一致认为该留给你和弗里德里希医生。”护士长看着艾文迫不及待地一口、一口喝着咖啡,不禁笑道。   “这真是太感谢你们了!”艾文同样回以微笑。   虽然这杯蓝山的咖啡豆不是很好,比不上他在美国喝的,更比不上在法兰克的洋馆里喝到的,但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要一杯咖啡。   “别客气亚伯医生,我们中国人喝不惯这个,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艾文再次笑着喝他这杯来之不易的咖啡。   “太好了亚伯医生!你可终于又笑了!我想你都没发现自己最近一个笑容也没有吧?原来是个多爱微笑的人……”   这时的护士长似乎是想起了直如东南医学院,眼神顿时暗淡下来,但很快又道:“真还多亏了陈中尉。”   “陈中尉?为什么?”艾文疑惑地问。   “医生你显然与中尉熟识,不然前面在见到他时也不会笑了。”   他当时有笑吗?艾文自己一点都没有意识到。   “我其实一直很担心。医生你与我们不同,我们这些护士互相之间已经很熟了,即使是弗里德里希医生也与我们很熟。但是亚伯医生你是临时加入的,在来这里之前,你也就与我还有另外三个护士相处不到一天的时间。而且,你虽然是名优秀的外科医生,却从来没有当过战地医生……这里和医院是不一样的,需要克服很多心理上的困难。”   艾文喝完了咖啡,盯着杯底,专注地听护士长说。   “你其实很需要一个熟识的人在身边,起码在一段时间内。”   熟识吗?其实艾文觉得他与陈中尉并不熟识,也就认识不到一天……然而在那个瞬间,他的确觉得一直麻痹的心又跳动起来。   “不过,现在好了,我想这个中尉暂时回不了战场了吧?”   “是的,他应该是个右翩子,然而现在受伤的是右臂,我想他是没办法用左手好好瞄准敌人的,更别说是拿冲锋枪和步枪了。”艾文微笑道,“当然,如果他硬是违反医嘱,我也是拦不住的。”   “不,医生,我想即使你拦不住他,也会有另一个人能拦住他。”说完,护士长便拿过他手中的空杯子,退出了休息室。   艾文疑惑不解,但也没去想太多,随即也返回了他的工作场所。然而他才走出几步,却又被一个人拦住。   “亚伯医生,有空借一步说话吗?”陈雨辰已经包扎好的手臂被挂在胸前,一脸严肃挺拔地站着。   艾文点了点头便跟着中尉走出了战地医院。现在已入深夜,外面似乎又进入了暂时停火时间,一片万籁俱寂,只有放哨塔在不远处持续转动它的探照灯,还有几个巡逻士兵一直在附近走动。   陈雨辰把艾文带到了医院的后墙,然后突然站定道:“你不该在这里,你应该在法租界。”   艾文能听出他很生气,然而中尉忽然叹一口气,无奈地说,“但我猜,又是你自愿跑来的,你的那位法国朋友根本拦不住你。”   艾文笑了起来。他发现这个陈中尉虽然与他只见过一次,相处不到一天,但似乎对他的脾性跟法兰克一样了解。   “我现在也回不去了,你又何必追加这些?”   “虽然你现在正笑着跟我对话,但我能看出你在这里过得很辛苦,你需要休息,医生。”   事实上艾文的脸色很差,双眼凹陷,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比眼前这个出入战场的中尉还憔悴的多。   艾文靠上墙壁,低头望着脚边。他不想被人看出自己内心的变化,然而他的心却急不可耐地想要找个人倾诉。   “是的,我承认,我是到了这里才知道,前线远远比我想象中的要残酷的多。”前方的战士在奋死拼搏,后方的医生和护士却要忍受精神的折磨,“在这里的十几天里,我觉得我渐渐忘了自己是一个医生,忘了当初来这里的目的,我变得麻木不仁,我感觉不到自己在切开一个人的部位,我不再觉得这是在救人,只是在切开一个人的部位……是的,我都快忘记我是谁了,陈中尉……”   艾文没有意识到他的蓝眼睛在月光下正呈现出沮丧暗淡的深蓝色,故此当陈雨辰握住他的手时,他只是非常诧异地注视着他。   “医生,我们在前线看着自己的同伴一个个死去,看着他们瞬间从我们的面前被炸得粉碎,但我们却不能停下,我们必须继续抗敌。队伍被打散又会被重新编入一个师,每天都有一个师的人在牺牲,可我们却要踏着同伴的尸骨继续抗敌。如果我们在那个时候因为同伴倒在地上而痛哭流涕,我们就会在下一秒被敌人炸飞。人类的本能在这种时候是会开启自我保护的,我们不得不在那个瞬间摒弃一些感情,你也是,我们也是,这并不代表你忘了你是谁,你只是为了继续站在这里完成你必须做的事。”   陈雨辰坚定的眼神和话语让艾文的整个心都在战栗,他没有发现自己已然默默地流下眼泪,他漂亮的蓝眼睛犹如宝石般魅惑人心。   传说有种极品蓝宝石名为克什米尔,纯正的色泽亦如高原的蓝天,浓郁中带着微紫的颜色与蓝色矢车菊极为相似。当这两颗克什米尔被泪水蒙了眼睛,陈雨辰感觉自己像是看到了滴水的宝石,瞬间被迷了心。   艾文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陈雨辰凝视他的目光发生了改变,就被拉上身前来吻住了。   他一时没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只能瞪大了他那双蓝眼睛。直到陈雨辰缓缓放开他的嘴唇,似乎才终于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对不起,我想……我不该……”中尉好似也才回过神,仿佛方才那瞬间,他完全是无意识的。   “……”然而艾文却微笑着,粗神经地跳过了刚才那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吻,“谢谢你陈中尉,你又一次化解了我心中的疑问。”   “恩……”显然陈中尉可没有那么神经大条,还在为自己做的事情感到尴尬不已。   接着,两人便无言贴墙而站,望着悬在空中的明月,良久……良久……   “中国不会亡 中国不会亡 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   中国不会亡 中国不会亡 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   陈雨辰仰头望天,突然唱起了歌,而艾文就这样听着他唱……   四方 四方 四方都是炮火   四方 四方 四方都是豺狼   宁愿死 不退让   宁愿死 不投降   我们的国旗在重围中飘荡 飘荡 飘荡   ……(注1)   *注1:据说这是国民党的抗战歌,但由于真的很难找到当时国军的歌曲,所以笔者我也不是很确定…… 第十五章 :淞沪会战(4)上   1937年月31日,晨   陈雨辰坐在红十字会第一救护队的后墙边一动不动,因为艾文·亚伯医生正靠在他的肩上睡得香甜……即使对方正睡在他那支受伤的胳膊上,他也不敢挪动分毫。   这位美国医生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他原本立体的五官现在显得消瘦骨感,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大部分的黑眼圈。即使憔悴如现在的艾文·亚伯,陈雨辰仍是觉得这个医生非常漂亮。   事实上他从来没有因为这张漂亮的脸蛋而联想到女性,医生虽然有着东方人的血统,但另一半西方人的感觉也十分强烈,这张英气的脸实在与女性联系不到一起,然而他就是觉得他非常漂亮。   如果他睁开那双独特的蓝眼睛,必将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不过陈雨辰猜想这位亚伯医生一定认为是自己混血的外貌才会招来众多惊异的眼神。   天翻着白肚渐渐亮起,有些护士和正在恢复的伤兵开始出来走动,路过他们两的时候都会不由面露惊讶并多看几眼。而这时候的陈雨辰必然是盛气凌人,瞪着黑亮的眸子逼得他们赶紧跑开,最后再也没人敢随意往后墙走动。除了不得不巡逻的士兵,揣着忐忑不安的心快步走过。其实他一点都不想再看到中尉瞪着他,但可怜的巡逻兵职责在身,不得不一次次路过后墙,逼着自己无视那道令他心惊胆颤的眼神。   陈雨辰低头凝视艾文,忽然想起夜里自己出乎意料的行为。他知道这不该,知道艾文·亚伯是个男人,更知道自己没有喜欢同性的先例。在那个瞬间,就像是被那双蓝眼睛深深吸引,不由自主地就吻了他……   想着,他便抬起左手,小心翼翼、轻轻地碰触艾文漂亮的薄唇。他本来只是想碰一下,然而当触感从指尖流过,一切都不再受控制了。他一遍一遍用指尖描绘着嘴唇的轮廓,仿佛这就能记住似的。   这时,那个巡逻兵又一次巡到了后墙。他原本真的没去看,他不想被那眼神杀死,他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一直是一个坐着一个靠着的两人似乎姿势有了改变,他便下意识地向那两人望去,谁知竟然望见他们的长官正在摸亚伯医生的嘴巴!他顿时驻足,目瞪口呆。   不不……也许是医生的嘴上沾了昨天的饭餐,中尉只是为他擦擦嘴巴!嗯嗯!一定是这样!他就经常把米粒挂在嘴边带到第二天。   单纯的巡逻兵快步走开继续巡逻去了。   医生睡得相当沉,对他的小动作毫无反应。其实陈雨辰对他很好奇,一个来中国寻亲的美国医生为什么可以做到毫不犹豫地帮助他们?即使他的身体里的确流着中国人的血,但他毫无疑问是个美国人。他觉得他是一个漂亮的人不只是因为他的外貌,更因为他的心。他就如同一块璞玉,从未雕琢、浑然天成。   当昨晚再次见到他时,那双蓝眼睛变得暗沉迷茫,陈雨辰猛然意识到,正因他是一块璞玉,任何颜色都会感染到他,故此这里发生的一切险些让他崩溃,然而他又是坚强的,他毅然站在那里继续他的工作。   一天,他只认识了他一天的时间,他不了解他,却又了解他。这种矛盾的感受让陈雨辰心跳加速,让他想要更深入透彻的了解他。   “嗯……”医生似乎终于醒了,他缓缓睁开了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抱歉中尉……我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没关系医生,你的确需要好好休息。”   “但我压到了你的伤口!”医生盯着他那处因为伤口裂开,被血迹沾染的绷带道,“我们进去,我为你重新包扎一下。”   他们坐在一个临时手术台上,亚伯医生为他拆下带血的绷带后紧蹙眉头:“我想我要为我昨天的判断道歉,你的伤比我想象中的要严重得多。我必须进行缝合,否则以这个伤口的深度很难自行愈合。”   “好的医生。”陈雨辰并不责怪他,他知道医生昨晚的精神状态很差。   “但我不准备进行麻醉,你得忍着点。”   “没问题医生。”他以他十万分的配合度回答。   亚伯医生先用碘伏为他的伤口消毒,这东西就像是在往伤口上撒盐似的疼,而美国医生毫不犹豫地一直拿这东西往他的伤口上擦,使得他只能凝视着那双专注的蓝眼睛来转移注意力。   当针刺破他的皮肤,黑色的缝合线一次次的穿过拉扯,那伤口就像烧灼似的疼。   亚伯医生不会像护士那样温柔,但他的动作娴熟,缝合速度很快,最难熬的痛苦很快就结束了。   “好了!”重新绑上绷带后,医生满意道,“你暂时不能回战场,如果再裂开可就不是小事了。别以为只是伤到了胳膊不要紧,子弹和弹片对人体肌肉的伤害非常大(注1),你必须养好它才能举枪杀敌。”   “……”陈雨辰顿时沉默不语,他真的不想在这里耽搁太久。   “中尉,等你好了我自然不会拦着你。要知道,你现在可能连一个敌人都瞄不准,可等它好了,你才是一个有效的战力,不是吗?”   陈雨辰不禁又注视起那双已然恢复本来色泽的蓝眼睛,微笑道:“确实如此,医生。”   亚伯医生回以微笑,跳下手术床,走了出去。他又开始继续他的工作了。 第十六章 :淞沪会战(4)下   炮火再度响起,然而陈雨辰只能待在医院倾听前方传来的轰鸣。他已被编入另一个师……他大哥的师队。陈雨辰知道是他父亲得知他负伤后,便又动用关系把他调离了原来的队伍。即使他痊愈归队,也很难再被派去前线。现年25岁的他违背父愿参军,却直接被按上了中尉军衔。那个瞬间,他非常气恼,但也恨不起他的父亲……他的大儿子已经参军,他不愿意再让小儿子也跟着参军。   现如今的战局惨烈非常,即使是身为师长的大哥,也可能在下一秒牺牲。   “中尉!”赵晗在他身侧敬礼,站得笔直,“我奉命来照顾您!”   “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不需要。”陈雨辰蹙眉,冷冷道。   “中尉!这是师座的命令,我不能违背,你也不能违背!”赵晗又是一个军礼,完全不在意陈雨辰一脸的极度不欢迎。   事实上赵晗是个通讯兵,还是个少尉。无论是他的兵种还是军衔,都不该来照顾一个陆军中尉。   “并且全力帮助艾文·亚伯医生和克里斯蒂安·弗里德里希医生,他们的要求我必须完成!”赵晗又毕恭毕敬道。   “帮助两位医生?为什么?”医生需要的是护士,赵晗一个通讯兵能干什么?   “他们一位是美国人,一位是德国人,却愿意帮助我们全力抗敌,所以委员长对他们非常重视,故此派我前来。他们有任何通讯上的需求,我都将尽全力满足。”   闻言,陈雨辰恍然。两位医生都是外国人,他们完全是出于人道主义自愿支持中国,所以必然会得到特殊待遇。   “事实上艾文·亚伯医生正在找我,我必须先告辞了长官。”赵晗又是一个军礼,等着陈雨辰同意他离开,然而得来的却是另一个回答。   “我跟你一起去。”   赵晗顿时感到非常诧异,但他只能跟在长官身后。   院内又是一片紧张忙碌,伤员被源源不断地送来,没有一个医生和护士是悠闲的……这里是医护人员的战场。   “赵少尉!”张护士长跑到陈雨辰和赵晗面前,手里捧着一盆染血的绷带和被用过的手术剪,“亚伯医生正在做手术,他让我跟您说‘劳烦少尉晚上再过来,我有一封信需要寄往美国,但现在实在无法抽身’。”   “好,那我晚上……”   然而还未等赵晗说完,陈雨辰突然道:“没关系,我们在这等。”说着,他便站进一个角落,屹立不动。   赵晗愕然不已,他闹不明白这是怎样的状况。无奈他只能走到长官身旁一起站着。   张护士长看这两个军官杵在一边,也没妨碍到他们的工作,便匆匆离开继续忙她的了。   赵晗真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像罚站似的站着不动,要知道战地医生一忙起来可真吃不准什么时候能见到人。但身旁就是站得纹丝不动,眼观前方的长官,他实在没办法开口脱身。   这一等就等了足足六个钟头。身为军人从来不怕罚站,然而毅力过人如赵晗也受不了肚子在疯狂叫嚣。他可以忍受在战场中饿肚子,却忍不了明明饭菜近在咫尺,怎想一粒米都沾不得。   “你想吃饭可以下去吃。”这时,一直纹丝不动、沉默不语的陈长官终于开了金口。   “不!长官!我一点也不饿。”   “那就好。”   “……”   瞬间,赵晗意识到他可能是被陈中尉怨恨了,他可能真正怨恨的不是自己,但却是被迁怒了,至于这怨恨的源头赵晗还是能猜到几分。   “陈中尉、赵少尉,让你们久等了。”艾文·亚伯医生终于掀开临时手术室的布帘走了出来。   他脱去手上的一次性手套和身上的衣套对他道:“赵少尉,我从弗里德里希医生那里得知你可以为我们转发信件,所以我要拜托你把这份信寄给我在美国的父亲。还有这封,麻烦你们转交给法租界的法兰克·伊利亚德先生。”   他接过亚伯医生交给他的两封英文信,然后道:“医生,我可以为您转发,但是为了安全起见,我必须检查里面的内容。”   “没问题少尉。”亚伯医生微笑起来后的蓝眼睛更加漂亮。   身为通讯兵少尉的赵晗自然懂得多国语言,所以他要读懂这两封信易如反掌。他拆开信正要读,怎料身旁的陈中尉竟然把他没有受伤的左手伸了过来。   “少尉,我知道你看不懂英语,还是我来代劳吧!”   “……”赵晗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明明陈中尉是清楚自己能看懂的,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就连对面的亚伯医生也投来了疑惑的目光。无奈官高一职压死人,赵晗只得乖乖把信交给陈雨辰。反正中尉也懂英语,谁看还不是看?   然而中尉在看信的过程中,似乎整个气场都与平时不一样了。虽然仍是面无表情,但的确有种柔和的氛围在他周身萦绕,使得赵晗也对信中的内容好奇起来,不过他是万万不会去看的。   “这两封信都没问题,少尉。”   赵晗接过,把信纸一一塞回信封,然后对亚伯医生道:“医生,法租界这封信定能送到那位伊利亚德先生的手上,不过这封寄往美国的信我就不能保证了。现在是战争时期,已经不能从上海直接发信了,但是我们会转到南京再寄出。如果您实在很着急,您可以再找我发一份电报。”   “非常感谢,少尉!”   “那我告辞了医生。”   “再见,少尉。”   赵晗把信揣进怀里,向陈雨辰敬了军礼便转身跑开。心里对中尉今天怪异的举动感到疑惑不解。   *注1:子弹和弹片对人体肌肉的伤害是相当大的,所以那些电视剧和电影里中枪的人还能抬起中枪的胳膊,之后还能进行瞄准射击的……我想说……你够狠!   *注2:这里赵晗已经相当于一个副官(奶妈)的存在,但是中尉及以下级别的军官是没有副官的,只有上尉及以上级别的军官才有,而且一般担任副官的都是下士、中士。 第十七章 :淞沪会战(5)上   1937年9月12日,下午   与陈中尉一起坐在临时手术台的上艾文正在为其拆线,然而他总觉得中尉一直用奇怪地眼神盯着他,不,应该说这几日来中尉一直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不仅如此,艾文还发现不知从哪天开始,来送餐或是送咖啡给他的不再是张护士长,而是换成了陈中尉。   艾文一开始以为他是想借此讨好自己,好让他提前归队,可是陈中尉却对归队之事只字未提,艾文觉得甚是奇怪。而那个赵晗少尉更是无时无刻都待在陈中尉身边,除了他为他查看伤口,换药换绷带的时候。   “中尉,你能不能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艾文忍不住说道。   “……什么眼神?”陈雨辰像是毫无自觉,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的眼神有什么不对。   “就是……”艾文语塞,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于是他继续拆线,可拆着拆着,突然有个人的脸在脑海中闪现……   对了,是法兰克!法兰克看着向映岚时就是这种眼神!   想明白了这是什么眼神反而让艾文觉得浑身不自在,因为如果用四个中文字来描述那种眼神,既是“深情款款”。   这四个字一般用于一个男性对自己爱慕的女性,但要是双方都是男性呢?   艾文不记得自己有做过令陈中尉钦慕的事,反倒是自己被中尉坚定不移的眼神和话语拯救了两次。   “好了,中尉,我想你过两天就能申请归队。”艾文微笑道,他决定不再去多考虑那些。   “谢谢你,医生。”陈雨辰动了动胳膊,感觉不到疼痛后便放下袖管,重新穿上军服。   然而这时,有个通讯兵突然冲进了占地医院。   “报……!前方告急!前方告急!我军放弃杨树浦阵地!后撤至江湾!命所有医护人员和伤兵迅速后撤!”   “前方告急!我军放弃杨树浦阵地!后撤至江湾!命所有医护人员和伤兵迅速后撤!”   这天,一直僵持不下的局势终于被打破,中国军队放弃了杨树浦,往后撤出一大截。   战地医院虽然属于前线,却是在队伍的最后方,一旦队伍后撤,他们必然要跟着后撤。然而命令来得太突然,使得在场的所有人顿时慌不择路,他们不知道是该先把伤员运上军用卡车,还是先整理医疗用品,于是场面一片混乱。   突然!一声枪响响彻天际,所有人都蹲伏下身子,除了艾文和举起右手对天放枪的陈雨辰。   “所有人听着!前方告急,我们更不该慌乱!现在听我命令!张护士长,你带几个护士把所有药品和医疗用品整理完送上第一辆卡车!其他人把重伤患者台上后二辆卡车,能自己走动的轻伤士兵上最后一辆!保持次序!快!”   陈中尉的几道命令让所有人都冷静下来,在他的指挥下变得井然有序。一旦次序有了保障,撤退反而变得有效率。   艾文也迅速整理好医疗箱背在肩上,扶着一瘸一拐的士兵上了最后那辆卡车。   陈雨辰等着最后一个人坐正,才登上车与艾文坐在一起。   几辆军用卡车立刻驶向江湾和上海交界。 第十八章 :淞沪会战(5)下   是日,日机对杨树浦投放硫磺弹,致使众多建筑轰塌。   后日,日军违反海牙国际公约,对部分战场大规模投掷毒气弹,致使众多中国军人当场身亡。   在那之后,在战地医院出现的不只是枪伤、炸伤的士兵,还有被毒气侵蚀,却没有死的士兵。   他们的皮肤沾到毒液、毒气后出现水泡剧痛难当,即使没有当场死亡,也会因内脏全部发生功能障碍而死。艾文他们无能为力,能解救他们的只有吗啡,然而时至今日吗啡早已成了稀缺品。最终……只能看着他们痛苦死去。   虽然艾文已经不会像当初那样兵临崩溃,但只要还有人性在,见到此景又怎会无动于衷?他们的惨状让医护人员都感到不寒而栗,那些坚强的护士们在他们的面前强忍泪水,跑去外面痛哭流涕。   然而艾文不会再坐以待毙,不会再一味地麻痹自己……他与弗里德里希医生发现这些毒气弹都是通过芥子附着在皮肤上,并通过呼吸道破坏脏器功能。明白了中毒方式,也就很容易找到解决方法。既然对已经中毒的士兵毫无办法,那么就防患于未然!   “陈中尉!陈中尉!”艾文兴奋地从休息室跑出来抓着陈雨辰的胳膊,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闪闪发亮,“你得立刻去通知你们的师座!我们虽然治不了身中毒气的士兵,但可以让他们大大降低中毒的几率!”   闻言,陈雨辰顿时展开他那双这几日来一直紧皱的眉头。他指挥战地医院迅速转移后就提交了归队申请,怎料陈师长迟迟不批,于是他又先后提交申请不下三次,然而一一被驳回。   “能降低中毒率?怎么做?”   “用石灰涂抹全身,并用湿毛巾或是抹上石灰的毛巾捂住口鼻,实在不行用尿液也是一样的效果!”没错,这就是他和弗里德里希医生得出的结果,只要将芥子隔开,它们就无法进入人体。石灰在战场上随处可见,这是最有效的解决方法。   “即使已经吸入一点也没关系,只要及时阻隔毒气,到时再送到这里我们自然能解决!可是如果吸入过量再运到这里,我们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好!我明白!非常感谢你艾文·亚伯!”陈雨辰感到自己真的很想亲吻眼前这个医生,可他终是忍住了。   “快去!你们必须层层向上汇报,让每个士兵都知道!”   看着那双闪烁着蓝宝石光芒的眼睛,陈雨辰还是忍不住亲吻了他的嘴唇,而后猛然转身跑开。   虽然这时的战地医院依然忙碌无暇顾及其他,但仍是被正好路过的护士和弗里德里希医生看见了。而一直站在陈雨辰身旁的赵晗更是目瞪口呆,愣了好久才转身追出去。   “……”   弗里德里希医生走过来拍了拍艾文的肩膀道:“没关系亚伯医生,我很理解你们。要知道在我们德国,同性恋随处可见(注1)。”   艾文一时不能消化弗里德里希医生的话,更没能消化刚才的吻。他只是隐约觉得……这似乎已经是第二次了。   是日,日军再度对战场投掷毒气弹,他们派出戴上防毒面具的一个营,以为又能如上几次一样轻松剿灭中国军队,怎料当他们踏进中国军队的阵地,却突然被地上一个个站起来的中国军人反剿。   这日,那些日军看到的不是青灰色的军服,而是浑身灰土的中国战士。   9月17日中国军队在北站、江湾、庙行一线重新布防,阻隔了日军继续进攻上海市区的去路。   9月1日中国空军夜袭日军驻地,歼敌数万。   次日晚上,艾文与往常一样熟练地取出弹片,依然迅速漂亮的缝合。正当一切结束时,一个士兵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医生!医生!求你救救我们排长!”   “你们排长在哪?”艾文镇定自若,他早已习惯这种状况。只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次他要救的人根本不在医院!   “在阵地!在一栋废屋里!那块阵地刚刚被鬼子占领了!排长比我高出太多了,我一个人根本背不动他。他身上多处中弹,可是医护兵直接被鬼子打死了,如果再得不到救治就……就……”满身尘土的士兵急得跳脚。   “那你怎么过来的?”   “我从废屋后面的小径穿过来的,鬼子不知道有那么条小巷。”   “好!那你带我过去。”艾文毫不犹豫,背起医疗箱就想跟着士兵跑,却被一旁的张护士长拦下。   “你又不要命啦!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护士长,现在不是听你劝的时候,我不过去就是一条人命!”   “好好!我不劝,那我跟你们一起去!”   “不行,你一个女人,太危险了!”   “女人怎么了?要走一起走!再废话谁都不许去!”护士长如此彪悍的发言实在让两个大男人无可奈何,况且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于是二人提起担架跟着那个士兵出发了。   “我说你!一定要保护好我们!保护好亚伯医生!他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可就成国际问题了!”护士长对士兵警告道。   那个士兵听得不由一怔,他哪会想到这么严重?他只是想救他的排长,怎想这就成了国际问题:“我肯定豁出我这条命保护医生!”   艾文在心里暗笑张护士长真会夸张……他是自愿加入的,如果他真出了事,他的祖国也不会为难他们。   他们弯弯绕绕,从一个巷子转进另一个小巷,艾文早被绕晕了,这要不是对这里非常熟悉,怎么会知道有这么条路。   “嘘……就是前面。”这时,士兵蹲下身子,极小声的对他们道。   艾文和张护士长也跟着他低下身子,缓缓向前方已是千疮百孔的废屋移动。   “当心……有鬼子……”   士兵这句“有鬼子”顿时让艾文和护士长紧张不已。   那几个日本兵并不知道其中一栋废屋里还躺着一个人,只是带着步枪和手电,谨慎地向这边走来。他们用手电不停的照射四周,却照不进被废屋隐秘的小巷。   *注1:德国在向波兰开战前还是非常开放的,但等到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打响前夕,希特勒颁布了许多法令,其中就包括把同性恋关进集中营这一条。 第十九章 :淞沪会战(6)上   1937年9月19日,晚   艾文和张护士长跟着士兵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满地的碎瓦破砖一不小心用力踩上就会发出很大声响,艾文觉得做手术都没这样紧张过。潜行真不是两个医护人员所能擅长,要不是这千疮百孔的屋子遮住了大半的视线,艾文他们肯定暴露很多次了。   今晚的天气阴沉,月光时不时会被乌云遮蔽,等他们好不容易挪到排长身边,艾文却发现因为太黑根本没办法做多少紧急处理,他只能先探查他的生命体征。脉搏和呼吸都极其微弱的排长,如果现在不当场动手术,等他们把他运回战地医院肯定来不及。   “怎么样?医生?”士兵小声并且急切地问。   然而这里实在太昏暗,他们又不可能开手电,否则全都得暴露。艾文只能大致判断出排长身上的三处枪伤,用止血带绑住大腿和手臂后,用纱布堵住左肩的出血口。   “先把他抬回去。”虽然如此决定,但艾文心里非常清楚这个已经完全进入休克状态的排长会在半路因失血过多而死。只是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留下还剩一口气的人。   “医生……”这时,张护士长又拦住了他,“虽然我不想说,可是我不得不说这个人我们已经救不了了。我们来的时候绕了这么远的路,没有抬上他时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如果我们这时再抬上他,根本就挪不了几步。”   艾文知道张护士长说的很对,即使再不愿承认,这个排长已然成为了他们的累赘。他们潜进这里已经如此费力,别说是抬着他走了。   但是艾文还是下不了狠心,于是他道:“先试试吧!”   “……好吧……”张护士长犹豫片刻,无奈答应。   艾文和士兵把排长放上担架,一前一后抬起。然而正如张护士长说的那样,由于现在承重大大加大,他们要避免地上的破砖碎石不发出声响简直是难如登天。   只才挪动几步,艾文就大干淋漓、手心冒汗。他知道要把排长抬出去并且避开日本兵的视线已经是不可能的可能。那位士兵大约也是感觉到了,顿时停下了脚步。   然而他这突如其来的止步,致使跟在艾文身后的张护士长猛地撞上他的背脊。这栋废屋的水管被炸裂,有块地方形成了水洼,其它地方都是碎石堆、坑洼不平,这一小小一撞直接让护士长的脚下失去平衡坐在了地上,发出很大声响。   「だれだ?(谁?!)」   屋外的日本兵立刻做出了反应,好几个手电都往这边照来。艾文放下担架跑去护士长身边把她扶起。   「動くな!(不许动!)」   这时,手电的光束齐齐射进废屋,艾文立即把护士长护在身后,而身旁的士兵并没有举枪,反倒是把双手举起,因为他知道如果现在举枪那些鬼子会直接开枪击毙他们所有人。   「中国人だ!中国の軍人だ!(是中国人!中国军人!)」   艾文他们虽然不知道那些日本兵在说什么,但看他们个个举着步枪对着他们就明白现在随时可能会被一枪毙了。   “是我的错医生,我就不该带你们来!不过你们放心,我豁出我这条命也会让你们逃出去的!”那个士兵突然对艾文小声道。   “等等!你要做什么?!”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个士兵是想牺牲自己保他们。   然而这时,离他们最近的日本兵突然被人射穿了脑袋,当即死亡。张护士长吓得紧抓着艾文的手臂。   那些日本兵顿时紧张地把枪对准了方才的射击方向。   “趴下……!”   不知谁用中文高喊,艾文下意识地抱着护士长趴在地上。下一秒,一颗手榴弹在那些日本士兵的面前爆炸,但是他们的反应也很迅速,虽然被炸死了两个,但更多的人马上躲开了。   这一声爆炸后,外面立即发生枪战。激烈胶着的交火吓坏了护士长。   “趁现在快逃!”士兵大声道。   “你扶着她,快走!”艾文把护士长推到士兵面前,那个士兵迅速扶着她跑出了屋,然而他没有注意到艾文并未立即跟上来,却是去查看那个排长的情况了。   呼吸停止,没有心跳和脉搏……如果是在医院艾文会立刻为他做人工呼吸,但现在已经不允许他再耽搁了。   正当他要起身的时候,艾文发现有个东西带着火苗滚到了他的脚边! 第二十章 :淞沪会战(6)下   “艾文!!”   下一瞬间,有个人猛然冲进屋里抱住他滚到一边。那颗先前滚到他脚边的东西霎时炸开,顿时屋里一片火海!   是燃烧弹!   那炸开的燃烧弹化为一颗颗小火球,点燃屋子的每个角落,还有一些全数奔向把他搂在怀里的人。   “陈中尉……陈雨辰!”由于大火熊熊,艾文顿时看清了护在他身上的人。   陈雨辰在燃烧弹的火球停止喷射前一直忍受着那一颗颗灼热燃烧他的背部。艾文虽然即刻起身脱下白大褂泡进火焰无法燃烧的水洼,而后迅速为他灭火,但带有汽油的燃烧弹已然对陈雨辰的背部造成严重烧伤。他的军服焦黑黏着在背部,持续烧灼的剧痛致使他陷入昏迷。   “亚伯医生!陈中尉!”被大火隔离在屋外的士兵、张护士长,还有赵少尉都在焦急地呼喊,然而在大火的另一侧,艾文却看到那些日本兵已然对他举起枪。   “中尉!陈雨辰!”他捂着口鼻喊陈雨辰。   艾文知道,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都是他的错。他要是能看清形势丢下那个奄奄一息的排长,事情不会如此,他要是在出发前就通知陈雨辰,事情也不会如此。   父亲以前就警告过他……“你能做到的,你就该尽你的全力。但要是你不能承受那份重担千万不要独自逞强,因为……那可能会害了你自己,也会害了你身边的人。”   他竟忘了,忘得一干二净。父亲一直清楚他的脾气,所以他早就警告过他,可他终究还是忘了。   他看着陈雨辰,又抬头望向那些日本兵。大火越烧越旺,他快看不清外面了……   怎想,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他的视线……竟是那个在歌舞厅遇到的日本男人,那个在虹口基地附近对他微笑的日本军官!   只见那个军官抬起右手,所有日本士兵即刻收起枪立正不动。   “……”艾文不明白那个日本军官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再开枪。但不论怎样,他已然明白他们不会被步枪扫射而亡了。于是他马上站起,压低身子捂住口鼻,把地上没有被火焰吞噬的水洼里的烂泥往自己和陈雨辰的身上快速涂抹,并把那件污迹斑斑的白大褂往烂泥里再次一滚,披在陈雨辰的身上。最后背上他猛地扑出火门外!   等在外面的三人马上跑上前来。由于艾文的方法得当,他和陈雨辰的身上未粘到一点火星。艾文只是受了点擦身,不过陈中尉的背部灼伤严重,需要离开送回战地医院。   “快!快回医院!”艾文完全不顾身上的多处擦伤,焦急地大吼。   赵晗的反应敏捷,一把背上陈雨辰便跑了起来。三人立即紧跟而上。   当他们跑进巷子,后方的大火气势汹汹地把残破的废屋烧成了废墟,坍塌的废屋骤然把后面不起眼的小巷堵了个水泄不通。   赵晗矫健且迅速地把陈雨辰背朝上放在临时手术台上。他们这一行狼狈不堪的模样瞬间引来所有人的目光。   “水!冷水!越多越好!”艾文对张护士长大吼道。   护士长也来不及顾自己一身蓬头垢面,转身拿起水桶跑去外面盛水,一些护士见状也立刻行动起来,拿起几只空脸盆也跑了出去。   “亚伯医生!你的身上太脏,快去清理再来。这里先交给我处理!”弗里德里希医生跑来命令道,并把同样一身脏乱的士兵和赵晗哄了出去。   艾文的心里真正是百感交集,他虽然急切地想要返回手术台,但也在一丝不苟地清理身上的每一处污垢,最后对手部消毒。   等他返回手术台时,一个护士正在往陈雨辰的背部慢慢浇冷水,而弗里德里希医生沿着水一点点把黏着在皮肤上的焦黑军服缓慢剥离,一些黏着厉害的只能先用剪子把衣服剪开。   陈雨辰的烧伤相当严重,有些地方的军服布料已经与他的皮肤化成一块,艾文和弗里德里希不得不把这块皮肤连通衣物一起剪掉。   他不能让这个人死,即使以后他的整个背部直至后劲都会留下丑陋的疤痕,他也要让他活着!   艾文头一次对自己的固执如此憎恶!要不是陈雨辰,他早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甚至崩溃。来到这里后,他一直是他的心灵支柱,如果这个人因为他而死去,他真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拿起手术刀。   陈雨辰你不能死!你必须活着!如果你吻我是因为你对我有不一样的感情,那我也想告诉你……你从始至终不曾变过的信念,你永远坚定从不怀疑自己的信念是对我如此重要!是你让我即使站在这残酷的战场中依然能保持着一颗“医生”该有的心,所以我为了我自己也不能让你死去…… 第二十一章 :淞沪会战(7)上   1937年9月20日,晨   陈雨辰从后劲至整块背部都有很大面积的表皮真皮被剪去,幸亏有艾文及时扑火,才没有伤及脏器。只是以后痊愈,秋冬季还好,到了春夏季重组愈合的皮肤会红肿瘙痒,因为皮肤没有了毛孔,也就失去了排汗和皮肤呼吸功能,固然会导致他在夏季比别人更加难熬。   但不管怎样,手术很成功。   接下来的几天才是危险期,没有皮肤的部分很容易受到感染,他会出现高烧不退的现象,能否熬过去除了艾文他们对他及时的换药处理、进行消毒以外,必要时还需要注射青霉素,接下来就全看他自身的免疫力了。   由于陈雨辰的伤势需要避免处在感染源过多的环境,因此他被安排在单独的病房。艾文这些天除了平时要做的工作,唯一的一点空闲时间都用来陪伴昏睡的陈雨辰。换药换绷带一般都是交给护士,但只要得空艾文必是不假人手的……如果陈雨辰的病情有反复,他希望自己是第一个知道。   而陈雨辰的状况正如艾文预料的那样,几次高烧冷汗淋漓,并因身感寒冷发生抽搐。细菌和免疫力的抗争会导致高烧,虽然他们天天为他换几次伤药,但仍不可避免的出现部分伤口化脓现象。这个时候艾文会把沾湿的冷毛巾敷于他两边腋下,不断擦去身上的汗水,然后替换腋下的毛巾,以此重复。如果化脓严重,或是高烧持续不退他就会为他注射青霉素。   9月25日晚上,艾文如前几日一样得到休息时间就陪在陈雨辰身边,看他的情况稳定便乘此假寐……   入夜,只能趴着的陈雨辰原本一直紧闭不动的眼睛忽然在眼睑下疯狂转动,不一会儿他便睁开了眼睛。   “……”当他看见艾文正支着头睡在床头时,万年不苟言笑的他竟是微微勾起嘴角。   然而待他看仔细了眼前这张更为消瘦,连胡渣都没刮的脸时不禁又蹙眉……这个美国医生又是几天没好好睡!   陈雨辰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一直在梦境里,虽然知道是梦境却没办法逃脱:他梦见自己站在被大火焚烧的屋外,艾文消失在火海里,他梦见自己站在被大火焚烧的屋外,艾文被鬼子打死。他永远与他隔着火墙,那道火墙无法逾越……   当他醒来看见艾文完好无损的瞬间,那道火墙骤然消失不见。   他想抬起手触摸他的手,然而这个动作犹如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背部瞬间传来火辣辣钻心的疼,他不由倒抽一口气。   本就睡得不沉的艾文闻声猛然睁开了眼睛:“……嘿!早上好……虽然现在已经是午夜了。”他顿时喜笑颜开,那双蓝眼睛漂亮地闪耀着。   “……我的背怎么了?”陈雨辰的声音沙哑,极其虚弱。   “那天你把我护在身下,所以那些燃烧弹炸开的火球烧伤了你的背部和后颈……很严重……”艾文的蓝眼睛瞬间暗淡下来,“我感到非常抱歉,这都是因为我。”   “但是你把我救回来了。”陈雨辰肯定道。   “是的,我把你救回来了。”艾文又重新展开笑颜。   “那我们两不相欠了医生,只是请你以后不要再这么莽撞,这次是我救了你,下次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是的,你是对的,中尉。但是你要为此像这样趴着一个月,所以我认为你太轻易原谅我了。”艾文微笑道。   “……”陈雨辰显然对保持这样的姿势一个月的消息感到非常惊愕,不过这换了谁都受不了。   “……我必须追加一个条件。”陈雨辰又道。 第二十二章 :淞沪会战(7)下   “什么条件?”   “我不想转移到后方,并且我要医生你照顾我一个月。”   陈雨辰的病情稳定且已经苏醒,但他还需要一段时间静养,按规定是要被送去后方的医院的。   “……中尉。”艾文虽然很乐意照顾他,但他确实无法做到,“我不可能24小时都陪在你身边。”   “我没有要你一直在我身边,你有你必须要做的事。我只是……希望你有空休息的时候睡在这里。”   艾文对这个要求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虽然这几天来他也是这样做的,但当眼前这个人自己主动要求时,还是让艾文觉得不知该如何反应。更何况他再迟钝也能感觉到陈雨辰对他有不一般的感情。   “医生,这你欠我的。”陈雨辰突然用警告的语气道。   只是在艾文看来,现在的中尉可不像平时的中尉,也许这个看上去与自己一般大的军官实则不然。他想起初遇时陈雨辰也做过一些显得有些不成熟的反应,他平日里严肃不苟言笑,事实上他内心的某个角落并非如表面这样成熟冷淡。   “中尉,你的警告就像一个男孩会说的话。”   “……”陈雨辰顿时蹙眉,又表现出平时的严肃感,“医生,我的确比你小了整整三岁,但我不是个孩子。”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年龄?”艾文愕然。   “……我查看了你提交上来的所有资料。”   艾文目瞪口呆,他知道一个军官想要查看一个医生的资料没有任何障碍,然而除了必要程序,一个军官又怎会去翻看一个医生的资料?   “我没有恶意医生,我只是……”陈雨辰又紧蹙眉头,“我只是对你非常好奇,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   “……中尉,如果你想知道什么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我会很乐意告诉你的。”艾文严肃道。   试问有谁会喜欢别人在你背后查你的个人资料呢?非形式上的必要查阅都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我该向你道歉。”   “我接受你的道歉中尉,当然我也答应你的条件。”无论怎样,陈雨辰的确救了他,还差一点就送了命。况且他在他的心里又何止只有救命之恩?   艾文往陶瓷水杯里倒了些水,然后坐在床边用勺子一点、一点喂陈雨辰喝水:“多喝水。你现在不能移动,所以吃些流质食物方便你排泄。炊事班每天会煮稀粥,你可以喝剩下的米汤。”   陈雨辰因为趴着又不能动弹,所以连喝口水都非常艰难,不过因为有艾文喂他,他倒也觉得挺不错,只是之后的那些话让他整张脸都黑了下来:“……方便……排泄?”   “是的中尉,喝水喝流质食物会让你排尿但不会排便,以你现在的情况最好避免排便。”对于一个外科医生来说,排泄、排尿、排便等这类隐私词汇一概不在他的禁言范围内,“既然已经苏醒,我等等会把导尿管取下,之后如果你想排尿可以让护士把夜壶拿来帮助你。”   “……等等!可不可以……不拔那根管子?”陈雨辰窘迫不已,然而这个美国医生却毫无察觉。   “不取下导尿管?我不赞同这个提议中尉,因为长久使用导尿管会造成你失去正常的排尿能力。你可能还需要三周才能移动,所以我不能同意。”艾文极其认真道。   “……”可怜的陈中尉揣着那颗羞耻之心,实在说不出他不想让“护士”帮助他的话。身为中国人的他,对于“男女有别”这个道理是根深蒂固的,但是这些道理对于一个美国外科医生而言是完全不受用的。   然后艾文还真帮他取下了导尿管,致使趴在病床上的陈雨辰只能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该换药了。”   艾文小心地用镊子一点点掀开抹了药的纱布。陈雨辰的背部已经有了些好转,化脓症状减轻且有红色皮肉生长。艾文欣喜的为他消毒抹药,动作还是那样迅速,还是那样不知轻重,可苦了陈中尉,但身为一个军人他只能咬牙忍着。   “好了中尉,我想我差不多该返回我的工作地点了。我会让张护士长送碗米汤给你。”   艾文微笑着便走出了单间病房,独留陈雨辰趴在病床上面色凝重。   *****   9月26日中午,张护士长突然神色紧张地跑到艾文面前。   “亚伯医生,我觉得陈中尉的身体可能还有别的问题。”   “怎么了?”正查看伤员恢复情况的艾文猛然抬起头,心里不由担心起来。   “中尉已经喝过不下三次米汤,水也喝了很多,但是我们问了他很多次是不是需要小解,他都说不需要。”   闻言,艾文不禁蹙眉……难道仅仅只是用了五天的导尿管就让陈中尉有了排尿障碍了吗?   “我这就去看看。”   “好的医生。”   艾文快步冲进陈雨辰的病房,一开口就问:“中尉,你是觉得想尿但尿不出,还是根本没尿意?”   “……”陈雨辰勉强转头盯着他,却是什么都不说。   “中尉,这很重要,你必须回答我。”艾文急切地追问。   “……如果……也许你帮我……应该可以……”陈雨辰转回头吞吞吐吐道。紧蹙眉头像是咬着牙根把话挤出来似的。   “……”艾文沉默了很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是不愿意让那几位小姐或是夫人……抱歉中尉,是我的疏忽。我想以后你可以拜托任何一位医生。”   身为一个医生,艾文的确忘了很多病人是不愿意让异性帮助他们做这些事情的。   于是他拿过一只枕头扶着陈中尉的腰说道:“把腰抬起来中尉。”   虽然撑起腰会使陈雨辰的背部疼痛难忍,但他现在更需要解决基本问题。   艾文把枕头塞在他的腹部,然后把夜壶拿了上来,伸手便解开了他的裤子。   瞬间,陈雨辰觉得也许还是该让护士帮他更妥当,他忽然感到让艾文动手更使他紧张不安,甚至心跳加速,身体更是起了一些异样的反应。   “放松,中尉。”艾文帮助他对准了夜壶,可是迟迟听不到动静。   “……”   陈雨辰似乎在心底挣扎了很久,最终还是敌不过人体最本能的需求。   “很好,中尉。”艾文对他的表现很满意,用干净的毛巾为他擦拭干净,而后拉好裤子道,“如果你又有需要,请马上叫来任何一位正在休息的医生。”   艾文微笑着拿起夜壶就出去了,独留陈雨辰趴在病床上面色依旧凝重。 第二十三章 :淞沪会战(8)上   1937年10月24日,夜   从10月1日日军突破陆桥、刘家行中国军队的阵地起,形势便对他们越来越不利,虽然防线依然,但大家都能看出战事已逐渐向一边倾斜。而心系前线的陈雨辰却只能躺在病床上。   他的背部已然好了大半,可以下床走动,不再需要艾文每天帮他侧过身子。结痂后不断生长的皮肉让他瘙痒难耐,不过就算没有艾文的医嘱他也知道这是万万抓不得的。   艾文每次撞见他强忍痛痒都会用毛巾为他冷敷,这样会使他好受许多。愈合后的后背如同一块闷热的铁板贴着他,就好像这不是他的皮肤,只是一块不透气的胶体……沉重、沉闷。   虽然现在已是10月下旬,但他的后背已经感受不到凉风吹入肌肤的舒爽感了。故此,艾文得了空又如前两日一样盛了一盆清水,把毛巾沾湿后轻柔地擦拭他满是丑陋伤疤的后背。   “再过几天你就能正式离开这间病房了中尉。”艾文坐在病床上,对背对着他的陈雨辰道。   “嗯……不过我想,即使这次我再怎么坚持,他们肯定不会轻易让我上前线了。。”   艾文明白他指的是他的父亲和兄长。这一个月的相处让他们对彼此之间了解很多:陈雨辰的家室,他不是上海人而是重庆人,艾文的父母和朋友等等……   有一个少将父亲和师长大哥也许会让很多人羡慕不已,然而对于有着一颗报国之心的陈雨辰来说,这两个人却是他最大的障碍。   “我感到非常抱歉中尉,我越明白你想回前线的心,也就越明白自己是多么愚蠢。”   “并不是这样艾文·亚伯。你只是想要救那个人,只要有一点希望,你都会尽全力。我知道的你就是那样的。”   艾文无言微笑。陈雨辰永远是这么坚定不移,似乎从来没有事情能动摇他的信念。艾文觉得每次心中有了迟疑,只要看到这个人、想到这个人,似乎自己的疑惑也会跟着烟消云散。   “艾文……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医生。”陈雨辰转过身握住他的手道。   “当然,陈中尉……陈雨辰。”艾文微笑道。   “艾文,你是一个医生,你只要记住你是一个医生就好。以你们的信仰,医生就是救人性命的天使,无论对象是谁,你都是救人的一方,而不是杀人的一方。”   陈雨辰坚定的话语永远是艾文的镇静剂和道标:“是的,你说的很对。”   “……那……我可以吻你吗?艾文。”陈雨辰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艾文,好似要看进他的蓝眼睛里。   艾文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了。他应该拒绝的,却发现自己真的无法拒绝。即使他只知道自己对他有种全然不一样的好感,即使他还分不清自己对陈雨辰到底是何种感情,但他的确不讨厌他对他过分亲密的举动,甚至还会心跳加速。   陈雨辰起先只是轻轻地亲吻他,就好似不想把他精致的嘴唇碰坏了,然后猛然撬开他的嘴唇入侵。   艾文不是没有和女人亲吻过,她们天生柔软的身体会令人有种融化的错觉,她们更喜欢被掠夺、占有,而不是反客为主。但是与陈雨辰接吻不一样,因为他们都是男人,所以接吻就成了互相攻城略地、互不相让。   然而这种形同角逐的接吻方式反而让艾文更有快感,连呼吸都变得絮乱、急促。不过陈雨辰似乎比他更迫切,他会啃咬他的嘴唇轻咬他的舌头舔他的牙床。艾文完全沉溺在这种令他浑身战栗又粗鲁的接吻中,直至陈雨辰转而舔吸他的耳垂和脖颈也没有反抗。   艾文的蓝眼睛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橙色的光点照进他的眼眸,犹如蓝宝石的中心在燃烧。   这是和女人接吻截然不同的感受,似乎身体不是渐渐进入状况,而是骤然间被点燃。   正在这时却传来了敲门声。   “报告中尉!师座有令!”赵晗嘹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艾文甚至能想象得到那个站得笔直,敬着军礼的提拔身姿。   已经把艾文的衣领解开,吻到锁骨正兴起的陈雨辰顿时蹙眉,动作戛然而止,脸黑得跟什么似的。   “中尉?”外面依旧不依不饶地敲门。   艾文赶紧整了整衣装跑去开门,正好撞上赵晗一脸惊愕的脸……我以为里面只有中尉一个! 第二十四章 :淞沪会战(8)下   赵晗敏锐的眼睛迅速扫视屋里一圈,只需一秒就瞥见了地上盛着凉水的脸盆和毛巾。赵晗明白又是医生在为中尉擦拭后背,便不由松一口气。真不能怪他一见到医生和中尉独处就紧张兮兮,自从那次看见中尉吻了医生后,赵晗就变得很敏感。不过被少将派来监视……观察中尉一举一动的赵晗并没有把这件事汇报上去,他认为还有待观察。   “我的休息时间结束了,我先告辞。”艾文端起那盆水就出去了。   赵晗的心底其实一直挺喜欢这个美国医生的,他从来都知道什么时候该沉默,什么时候该假装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立刻离开。根本不需要任何提醒和暗示。   “说!”陈雨辰已然穿上衬衫,披上军官外套站起身来俯视赵晗,冷若冰霜。他在其他人面前和在艾文面前简直派若两人。   “少将让您尽快去南京。”赵晗站得笔直,声音很轻,确保陈雨辰能听清但外面听不到。   “……我答应他暂时不回前线,不过条件是必须让我留在这。这一点我早与他达成协议。”   “原本是这样没错,中尉。但情况有变,我军随时可能撤军!”   “你说什么!”陈雨辰闻言又是震惊又是恼怒。   “现在的形势极为严峻,中尉。少将猜出委员长已经动了撤退的心思。”   “难道!我们守了将近三个月的上海就这样拱手让给鬼子?”陈雨辰气愤至极,但还保持着理智,并没有大声说出来。   瞬间,赵晗也是皱眉、眼神暗淡:“中尉,您不是不知我们的实力与敌人差了多少!能够撑到今日实属不易,我们已然打破了鬼子三个月拿下整个中国的狂言!但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们必须重整起来继续抗敌!”   陈雨辰知道赵晗说的都是对的,只是心里一时无法接受。不仅如此,无论真的会撤退还是不会撤退,他都不该留下艾文去南京。陈雨辰更知道,如果他直接提出带他去南京,以那个美国医生的顽固性子铁定不会答应。   “我不去南京。”   “中尉!”   “他是以一个父亲的名义,还是以一个少将的名义命令我去南京?”   “这……并不是军令中尉。”   “那恕我不能服从。”陈雨辰看上去是对着赵晗说的,实际上是对着他父亲说的。   “中尉!”赵晗急得一头汗。   “出去!这是命令!”陈雨辰高抬下颚,一脸不容置疑的冷峻。   “……”赵晗无奈敬礼告退。   在查看伤员伤势的艾文望见赵少尉满脸像是栽下去的是鲜花,长出来的是毒刺的表情,咬着牙快步走出了战地医院。   艾文明白他和陈雨辰又闹得不愉快了。这两个人,一个是冷屁股,另一个则是贴冷屁股的。陈雨辰一直想尽办法想把赵晗一脚踢开,而赵晗为军令如命,即使在他身上软硬皆施,这个少尉依然雷打不动。   所以,他们这一次的争吵在艾文看来是稀松平常,并没有起任何疑心。直到11月5日的早晨,他正独自一人在休息室喝着越来越难得的咖啡时,突然听见门外传来陈雨辰对赵晗大吼。   “我说了!给我点时间!你给我站外面!”   下一秒他便夺门而入,重重地把门关上。   “怎么了?”艾文把还没喝完的咖啡放在桌上,向陈雨辰走去。   虽然陈雨辰和赵晗关系紧张到众人皆知,但像今天这样还是头一次。   艾文还未看清带着军帽低着头的陈雨辰的表情,就被他一把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好像要将他揉进身体里似的,使得他顿时不知所措,愣了良久才抬手轻轻拍着陈雨辰的背脊。   “到底怎么了?”   “……我要去南京了。”陈雨辰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幽幽道,“艾文!你跟我一起去南京吧!”   “为什么要去南京?这里还在战斗,这里的伤员需要我,为什么要去南京?为什么你要去南京……”艾文忽然沉默了。   他的确是个聪明人,而且在某些事上非常懂得察言观色……陈雨辰穿着笔挺的军装,头戴军帽,手戴白手套。虽然在没有受伤前,他一直是这样把军装穿得一丝不苟,但此刻他的黑眸子闪着忧伤又焦躁的情绪已经直接感染了艾文。他只需结合起最近的战局,还有这几天来关系越来越紧张的陈雨辰和赵晗,他就明白了……   “你们要撤退了吗?”   抓着他肩膀的双臂猛然一颤,陈雨辰低垂下头,久久不发一语:“……是的,虽然还没有传达正式撤退命令……”   “只是时间问题。”艾文接着道。   “……是的,我想是的。”   “陈雨辰,我不能跟你去南京,我必须留到最后一刻,一个战地医生不能临阵脱逃。”   他的话使得陈雨辰的身子不由一晃。   “我知道你是逼不得已,如果可以,你绝对不会抛弃你的战友先行离开。只是军命难为,你的父亲竟然不得不对你个人下军令,就说明一切已经有了定局。”艾文显得异常冷静,他猜想陈雨辰应该早在几天前就该跟赵晗离开这里了,然而他不愿意,一直到他的父亲给他下了一道铁命令。   “艾文!”陈雨辰突然目光坚定且严肃非常,“一旦下了撤退命令,我军很可能会兵分两路撤至南京和苏州。到时候你一定要跟着军队!跟着他们去南京!我一定会在那里等你!”   “好!我答应你!”   闻言,陈雨辰的脸上瞬间少了些阴霾,然而门外的少尉却不许他再耽搁,敲了两声门便喊:“中尉!”   陈雨辰不耐烦地蹙眉,似乎还有很多话想与艾文说,却是欲言又止,最后只有一句:“南京见!”   “南京见。”   陈雨辰转身拉开门,怎料他又突然把门重新反锁,转回身便把艾文推到墙角猛然撬开的唇齿在里面疯狂掠夺。   突如其来的吻让艾文毫无防备,陈雨辰完全占了主导位置。然而这个吻化作情感向他扑来,诉说着……舍不得、舍不得、舍不得……   直到把艾文的嘴唇咬得红肿不堪,直到门外的赵晗第五次敲门他才肯罢休。 第二十五章 :淞沪会战(9)上   1937年11月日,晚   自陈雨辰离开上海后,军队就开始节节后撤,虽然前线依然顽强抵抗,但形势越来越不容乐观。艾文的心里早已做好了随时撤退的准备,不过他并没有透露哪怕一丁点风声。要知道形势再严峻,唯独军心不可乱。即使现在几乎再无胜利的捷报,但他们想保卫祖国的心使他们一直团结一致。如果此时有撤退的传言出现,那将使军心紊乱、溃不成军。   然而这天晚上,蒋委员长终究是下达了全军兵分两路撤回南京和苏州至嘉定以西地区。只是这撤退命令不但来的仓促,还一再撤销更改,致使前线在短时间内收到三次截然不同的命令,一时间大家不知道是该撤退还是不撤退,军心骤然紊乱,大撤退结果演变成大溃败。   11月9日起日军击退中国军队零散抵抗,连占虹桥机场、龙华、枫泾、青浦。   11月10日除了公共租界西区以外,在东区和北区零散的中国军队与日军在租界各处发生激烈巷战。但他们很多连一个排的人都不到,甚至原先都不在同一个连。仓促反复的撤退命令导致很多人脱离了队伍被留在上海。   在那场混乱中艾文也与医护队的人员失散,他紧跟着一个连长和一个医护兵撤退,而那个连长正是当初送他去战地医院的人。艾文甚至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却如此机缘巧合被他送来又要在他的掩护下撤退。   陈雨辰似乎在走之前就嘱托连长要照顾艾文,虽然当时对撤退之事只字未提,但是这位连长也没有去追问原因。连长原本是可以跟着队伍一起撤离的,却因答应了陈雨辰的嘱托,便毫不犹豫地回头寻找艾文,之后再也找不到队伍,只能一起躲躲藏藏。   艾文跟着两人躲在残破的巷子里稍稍缓一口气,这个时候才有精力环顾四周。   “这……是哪里?”他不禁瞪圆了双眼,喃喃问道。   “这里是公共租界北区。”连长小声回答,一直谨慎地观察前后是否有鬼子,头几乎掩在墙边,只露两眼。   “公共租界……北区?”这里,这里还是公共租借北区吗?还是当初法兰克接他过来的地方吗?这一片满目疮痍、千疮百孔的地方竟然是公共租界北区!   艾文并不知道在他奋斗在前线的这段时间里,除了他所知道的那几次轰炸以外,其实日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对市内进行狂轰乱炸,其中不乏有几次落在了租界境内。这座国际大都会已然是伤痕累累、一片惨象。   “我们不能一直这样漫无目的地逃窜,必须找个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躲起来!”那个医护兵对他们道。   他说的没错,大白天的很容易被到处搜捕他们的日军发现,必须找个隐蔽的地方等到天黑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上海,但也必须赶在日军全面控制上海,并在边界设置关卡前。   “这一片区几乎没有完好无损的房子了,上哪躲?上海又没有深山,能有个洞让你往里钻。”连长没好气道。   “上海确实没有山,但我们可以往地底躲。”艾文突然道。   “地底?什么意思?”   这里是公共租界北区,那丹济仁堂就在这一区,无论那间药铺是否还完好无损,炊事房下面的小仓库却有很大几率躲过轰炸。   “一家中药铺的下面有个地下室,不过我原本就对这里不熟,现在又成了一片废墟……”这是让艾文最无奈的事,虽然知道可能有个地方能让他们安然待到晚上,但他已然分不清丹济仁堂的具体位置。   然而连长却欣喜地问:“你还记得地址吗?”   “记得!”   “那没问题!我可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   连长靠着他能轻松分出东南西北的能力和对故乡的熟识,很快就找到了丹济仁堂。   他们很幸运,这一区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的重创,比起他们之前路过的已经好太多,起码丹济仁堂虽然有些残破,但后院几乎完好无损……包括那棵大梧桐。 第二十六章 :淞沪会战(9)下   整个北区已经没有平民了,他们有些早在轰炸后成了难民,有些房子完好的也在国军撤退的消息传开后搬离了这里。所以在丹济仁堂没有看见李家父子是很自然的事,只是药铺的大门大敞,还是让艾文纳闷不已。   连长走在他的前面举着枪谨慎地观察后院,而走在他后面的医护兵警惕着后方。   他们在院里找到了那口井,虽然擅动百姓家里的东西不但可耻而且违反军纪,但连长他们真的是口渴难耐,就连艾文也忍不住喝了好几口。11月的井水更是冰凉,只是口渴的人又哪会在意这些?   连长和医护兵分别查看了所有房间,确定安全后才走回艾文身边。   “奇怪,看整座屋子都没有人,可是炉子上却烧了米饭,还是刚烧熟的!”医护兵走回来小声道。   “……”艾文心惊,难道李家父子没有离开?他们不在屋里,但炉火正热,那唯一的可能便是在那间地下室。   “医生,你说的地方在哪?”连长问道。   “……就在那间炊事房。”   闻言,连长和医护兵都是一惊,显然他们也有了那锅米饭的答案。   “也许……我们可以跟这家人解释一下,同意让我们也进入地下室?医生,你跟他们认识,更不是军人,你去说最合适。”连长对艾文道。   “好。”艾文点头答应,便走向炊事房,他们两人紧跟在后。   “……我……能不能吃口米饭啊?”医护兵紧盯着炉子上正热腾的米饭锅子,不由垂涎。   “不行!我们已经喝了他们的井水,不能再吃他们的粮食了。再说这家人肯定还在,怎么能再随便乱动。”连长连忙呵斥。   其实艾文也很想吃两口,真的饿坏了。他在战地医院的这三个月里,早就习惯了这样新主食。在那里,炊事班的人不可能为他和弗里德里希医生另外烘焙面包,事实上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做。   艾文看了看碗柜,它果然被移开了。如要不是下面有人,这碗柜必然是在入口上面的。   他蹲下身子敲了敲地上的那扇门,等了半天没动静。   “该不会真没人吧?”医护兵突然问道。   “不可能!否则这锅饭难道是鬼烧的?”连长没好气道,“肯定是因为害怕,才不肯应门。”   “……我直接下去看看。”艾文不等连长同意,猛然拉开了下室的门。当他走下楼梯时,却听见外面夹杂着日语,发出很大动静的喧闹声。   “是鬼子!大概有一个班(注1)。”医护兵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头,然后小声道。   “医生,你快躲下面去!”连长连忙对艾文小声命令道。   “你们也快躲进来!”   “不行!要是全下去了,就没人把这地下室的入口遮掩住了!这样很容易被鬼子发现,他们可不是傻子!”   艾文当然知道不能所有人都下去,可是他们才两个人,要怎么对付一个班的敌人?   “敌在明,我们在暗,更何况我们还有弹药和几颗榴弹,区区一个班算不了什么。快下去医生!你只会碍手碍脚!”   连长说的没错,这种时候一个医生什么都做不了,他只会让他们束手束脚。于是艾文不再犹豫,立刻盖上门。   连长和医护兵为了不发出声响,并不是把碗柜推过去的,而是合力抬起来轻轻放在入口上。   走下楼梯的艾文这才发现躲在地下室的李苒,然而却没有看到李向荣。   李苒显然已经盯着艾文很久了,一张脸写满了惊讶,好似这才认出是谁的表情。他张口就想叫他,但是艾文立即竖起食指贴在嘴唇上示意他禁声。   此时,上方传来了枪战声,吓得李苒呆立着不敢动。由于地板很薄,致使艾文站在楼梯口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枪声不断,但似乎日军一直没能接近炊事房。紧接着,我方好像有人投了手榴弹过去,瞬间从远处传来巨大的爆炸声。艾文不由蹲下了身子。   然而只安静了几秒,他突然听到上方地板上有什么东西滚过来的声响。   “隐避……!”   连长的大吼声清晰地传了过来。艾文马上意识到这句话不是对着医护兵喊的,而是对在地下的他们!   他立时抱住李苒就想匍匐在地上,怎料刚抱住,那爆炸便轰然而来,震得他们直接摔在地上。一部分墙面碎成石块打在艾文的身上,更有一块直击他的头部使他瞬间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第一章 :受困上海(1)上   1937年11月10日,傍晚   艾文醒来的时候顿感头晕目眩,耳鸣在耳畔间回响。他愣了好一会才慢慢想起之前发生了些什么。   那块碎石把他砸成了脑震荡,但艾文认为以他现在的轻微反应来看,并不会引起颅内血肿,只要注意休息,不要劳累即可。   “艾文!”身旁的少年担忧道,“你觉得怎么样?你的后脑勺有些出血,我不会缝合,但对伤口消了毒绑上了绷带。”   闻言,艾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头上已经缠上了绷带:“谢谢你李苒,你做得很好。”   他拿过躺在地上的医疗箱,然而竟发现里面的东西根本没有被动过:“李苒,你没有动过我的医疗箱?”   “当然没有。”   “那这绷带和碘伏从哪来的?”   “你看!这是之前那些军人留下的,他们那天搬得很急,所以落下一些。”李苒说着,指了指一个柜子上零落的医疗用品。   “你一直都知道这里的秘密?”艾文觉得李向荣是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还未成年的儿子的。   “我知道,只是我爸以为我不知道。”   这个年纪的孩子其实很敏锐,你以为你天衣无缝地瞒过了他们,然而他们什么都知道。   “李先生没和你在一起吗?”艾文终于问出了他在昏迷前就想问的事。   怎料李苒突然沉默不语,他低垂着头,双手握拳浑身颤抖:“……我爸他……我爸他被炸死了!”   艾文瞬间感到一阵眩晕,原本就有轻微脑震荡的他在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后更是头痛脑胀、耳鸣又起。事实上脑震荡患者不但要注意休息,而且不能有过大的情绪波动,这些都会使病情恶化。   艾文自然是清楚这一点的,所以他拼命稳住自己的心绪,并靠在身后的柜子上。   “我爸……我爸只是想救一个小女孩,就被鬼子投下来的炸弹给炸没了……”李苒强忍泪水,紧咬着压根。   艾文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和悲伤,然而这个少年不只是悲恸,还有显而易见的愤怒,对他口中的鬼子的愤怒与仇恨。   “我当时很害怕,不敢相信我爸就这么没了,连具尸骨都看不到。我想跑去挖,想把他挖出来,可是周围的人太多了!大家都在惊慌失措地奔跑。我被撞了好几下,等回头再想去我爸那里早被人群推出老远,越来越远……我离他越来越远……”李苒死死咬住他的下唇,用袖管不停抹着夺眶而出的泪水。   艾文把头也靠在柜子上,抬头盯着上方那盏摇摇欲坠却依然晃眼的吊灯,只是它似乎比之前更亮,就好似乌丝快烧断前的最后光辉。   “我没有跟着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去难民营,这里是我的家,我只想待在这里。可是那次轰炸后,有些人为了生存会去别人的家门前乞讨,甚至直接抢粮食。我有想过帮助那些老人或是带着孩子的母亲,可是我没有。虽然家里有两大袋米,我一个人省着点吃可以管饱很久,但要是分给这么多人……那就连一顿都吃不饱了。我害怕、我自私,最终选择把两袋米搬进了地下室。”   艾文觉得他必须说些什么来安慰这个少年,然而他不是陈雨辰,他没办法在这个时候想出任何坚定不移又能抚慰人心的话。如果是陈雨辰在这里,他一定能让这个孩子更快地站起来。   “我恨他们!我好恨他们!艾文,他们毁了我们的生活和平静。自从开战,学校就再也没开学。我以前一直不想去学校看着先生拿着尺子在上面罗里吧嗦,那使我犯困。可是现在不用去学校了,我却怀念起我爸天天扯着嗓子喊我起来的日子。”李苒不再流泪,他死死盯着落满石灰的地面道,“我要去参军!我要去杀鬼子!把他们赶出去!”   “李苒,现在的你当不了军人。你不会开枪,甚至连枪都扛不起来。没有在黄埔军校受过正规训练的你一上前线可能还没打死一个敌人就成了炮灰。参军不是复仇工具,那里从来不是为了你一个人而存在的,他们是为了你们整个国家。”艾文有些虚弱的话语却让人猛然惊醒,“李苒,你原来想做什么?在战争爆发之前,你想做的是什么?”   “……我想当个医生,想跟艾文你一样当个外科医生。虽然这会很对不起我爸,可是我不像他那样能把上百种药材记得滚瓜烂熟。”李苒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艾文,就好像在看一个崇拜了多年的人,“我因为对外科一直很感兴趣,还偷偷向朋友的母亲讨教了一些基本的处理方法,因为她是个护士。”   艾文想到他头上缠的绷带很完美,这绝对不是一个第一次拿绷带的人能做到的。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你甚至可以去红十字会学习,然后加入他们。虽然你不能去前线杀敌,但后方也是残酷的战场,你一样是在战斗。”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不过……我想这还得等我们能出去再说。”   两人纷纷抬头看向那处被炸得变形的出口。它附近的墙面和墙体整个畸形了,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他们不知道这块地方会不会马上垮掉,总之越快出去越好。   “我试过了,这扇门变了形很难推开,不但如此,上头似乎还被什么东西压着了。”李苒蹙眉道。   “我昏迷了多久?”   “大概有半个钟头,上面已经有段时间没动静了。”   艾文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如果连长和医护兵还安好,必然会挪开压着上面的碗柜,虽然现如今他已经不能确定上面还是不是碗柜了。   上方真的是静得出奇,这可能表明那些日本兵已经全都被连长他们打死,或是撤出了这家药铺。无论是哪种情况,只要那两人还活着,都不会放下他们不管……   艾文站起身,扶着头昏脑胀的脑袋背起医疗箱走上楼梯试着用力顶了顶变形的门,果然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但绝对不是因被碗柜压着时的那种纹丝不动的严实感。   他又走下楼梯想要找到什么来顶开这扇门时,上方却传来了很大动静! 第二章 :受困上海(1)下   一群脚步声整齐划一地跑进炊事房后站定不动,随之又有两种脚步踱了进来……一个步伐有力,而另一个似乎是想掩去自己的存在感似的紧跟在后。   “艾文!”   “嘘!”他马上制止李苒继续说话,因为他认为上面那一群人绝对不会是平民!然而在中国军队已经撤退的现今,能发出这种声响的只可能是日本陆军!   「大佐!我が班はこのやつしか全灭した!そして、中国の軍人2名の死体が発見!(大佐!除了这家伙,我军一个班被全灭!还发现两名中国军人的尸体!)」   艾文完全听不懂这个日本兵在说什么,但身旁的李苒突然浑身一震,似是听懂了意思。只是艾文现在不敢去问,就怕被上面发现。   「持てって来い。(带上来。)」   这个声音让艾文觉得有几分熟悉,然而隔着一块地板实在难以辨认。   「はっあ!(是!)」   随后不久,他们听到似是两样东西被重重地丢在地上的声音。李苒的双眼死死盯着地面,双手握拳,一副牙咬切齿状。   而那个大佐似乎是走过去瞧了两眼,但马上又走了回来。   「お前、逃げたのね。(你这家伙逃走了吧!)」   「許してください!大佐!許して!(请您饶了我吧大佐!求您饶了我!)」   即使艾文听不懂,但也能分辨出这是一个士兵在拼命求饶。   「我が軍には脱落者が必要ない!(我军不需要逃兵!)」   闻言,那个士兵拼命大声求饶,还跪在地上磕头,磕得地板砰砰响。然而下一秒一声枪响响彻天际,他们再也听不见求饶声。   艾文和李苒都被吓了一跳,盯着上面瞪圆了双眼。   「よい!もう退がれ!(都给我退下!)」   「はっあ!(是!)」   似是一声令下,上方顿时传来撤退声。   「田中、お前は残れ。(你留下,田中。)」   「はっあ!(是!)」   上方的士兵全都撤出了炊事房,似乎只剩下两个人还在里面,但是艾文和李苒一声不吭,紧张的只差屏住呼吸了。   怎想到从变形的那扇门上忽然传来一阵搬动的声响,艾文不由拉着李苒往后推了一大步。没过多久那扇门便猛然被一脚踹开。   “下面的人给我出来!”那人用中文命令道。   李苒慌张地看着艾文,一脸不知所措,而艾文紧蹙眉头,也没有对上面的指令做出回应。   “上来!我不想说第三遍,否则直接炸了这里!”   这下艾文他们可不能再继续装了。他吐一口气便朝着楼梯走去,而李苒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跟在了他的身后。   当他们走上去时就发现一把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们,艾文下意识地举起双手,李苒也连忙跟着举起了手。   那个用枪对着他们的日本军官在看清艾文一身白大褂,还有手臂上的红十字袖章时顿时一震,可当他再看清他的脸时更是目瞪口呆。   而站在他的斜后方,比他高大得多的另一个日本军官却一脸惊喜地走上前来:“医生!好久不见!”   艾文闻声看向他,瞬间心脏像骤停了一秒似的浑身紧绷……这人竟是他只匆匆见过三次的日本军官,而上一次他和陈雨辰差点被活活烧死。 第三章 :受困上海(2)上   1937年11月10日,晚   那个高大的日本军官欣喜地走到艾文身前来,并对他的同伴道:“把枪放下吧田中副官,艾文·亚伯医生可是我们重要的医生。”   比艾文矮小得多的田中副官在听到他的名字时非常震惊,立刻收起了枪。   “……我不记得我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艾文紧蹙眉头,显得很不愉快。   “医生,你似乎对你自己早已声名远播的事实毫无自觉。”他看上去笑的友善,可那双盯着艾文的眼睛就好像一只鹰,“先不说三个月前你救了谁,单单因为你的一个计策使我军在一场战斗中吃了一个猝不及防的大败仗,就值得让我们记住你了。”   “抱歉,我只是个医生不懂带兵打仗,又怎会让你们吃败仗?”艾文冷冷道。   “毒气弹,医生!你可还记得毒气弹?”这个日本男人突然加深了笑容,如同是说到了什么令他非常愉快的事情。   毒气弹!艾文当然记得,他怎会忘记那个令中国军人饱受折磨,令坚强的战地医护人员几乎崩溃的东西!他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就会感到不寒而栗,然而身前的男人就像沉迷于某种兴奋中一样,原本阴郁的眼神骤然发亮。   这让艾文感到浑身不适,甚至觉得头晕恶心。   而身旁的李苒在听到“毒气弹”时满脸困惑,他并不知道前线到底发生过什么。如果可能,艾文希望这个少年永远不知道那样东西的存在,但他已经决定走上战地医护人员的道路,那么迟早是要知道的。   “……当然记得。”他说出这四个字时的声音极低,双手握拳把指甲掐进肉里,隐忍心中某种快要爆发的情绪。   “你的‘石灰’可让我们死了不少人。”这个男人在说到自己的同伴大量死去的时候没有任何悲伤和愤怒,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在夸耀艾文。   “我并不是靠我一个人想出对付你们毒气弹的方法的。”   “没错,还有一个德国医生……克里斯蒂安·弗里德里希。”他微微勾起嘴角道。   艾文顿时双目圆睁。如果说,这些日本人调查他是因为他在无意中救了一个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的人物,那么调查弗里德里希医生又是为了什么?   “医生,你不用感到震惊。我们的情报网可比那些中国人灵通得多。而且我们非常欣赏人才,比起一味无用的招兵买马,我们更重视吸纳人才。”   “是的亚伯医生,我们大日本帝国最重视像您这样的人!”一旁习惯于隐秘自己存在感的田中副官突然兴奋道,竟然忘了他只是个副官,而刚才说话的正是他的长官,“伊藤大佐一直是很严苛的长官,可他却对您赞不绝口。只要医生您愿意加入我们皇军的队伍,助我们早日统一大东亚,您必将得到无上荣宠,我们绝不会亏待您。”   艾文感到头晕目眩,他真的不想再听他们用这种好似侵略别人像是无上光荣的语气说话,他不明白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样的环境能造就出这样扭曲又不自知的军人。   “艾文!”李苒马上扶住就快晕倒的艾文,一边狠狠地瞪着田中副官。两个日本人的言辞早就激怒了这个中国少年,只是他知道现在的自己没有能力反抗,所以他一再隐忍。   “医生,你没事吧?”伊藤大佐凑上前来查看艾文脑袋上的绷带,然后对田中命令道,“去叫军医过来。”   “是!”田中副官连忙敬礼跑出了屋。   只是他这一走开,原本被田中挡住的视线赫然开阔,艾文顿时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两具身着青灰色军服的尸体。   他的眼前突然一黑,但很快又恢复过来,然而耳鸣就像在他的脑袋里引起大地震似的轰鸣。   “唔!”   “艾文!”   “医生?”   他用双手捂着脑袋,视线却是紧紧盯着地上的连长和医护兵。他无视一左一右扶着他的两人,推开他们就快步向前方走去,但严重的耳鸣使他力不从心,一个没站稳就跪坐在了连长的尸体前……   他们的身上血迹斑斑,有几处枪伤却都不致命,真正导致他们死亡的是身上近数十处被刺刀贯穿的可怖刀伤。   艾文顿时感到他的胸口一阵刺痛,他觉得自己一直忍住的感情突然涌来,它们像洪水一样侵袭着自己。他哭了,没有发出抽泣声,只是哽咽流泪。   他与中国军人相处了三个月,早就不单单是把他们当作伤员,虽然没有拿着枪跟他们一起上战场,但他以他的方式与他们并肩战斗了三个月……   他觉得自己的整个心都在决堤。   “艾文……”李苒蹲下来用手搭着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他与艾文不一样,他能听得懂一些日语,所以早在地下室的时候就知道有两个中国军人死了,他有心理准备。   一直站在一旁的伊藤大佐没再说话,只是这样目不转睛地凝视那对蓝宝石眼睛不停地滴出水来。   忽然,艾文不再哭泣,他伸手扯下两人胸前的胸章……上面写着他们所属的队伍、兵种,还有名字,这与他们的美国大兵狗牌的作用是一样的。   胸章是为了他们在牺牲后能让活着的人知道他们是谁,而不会成为无名尸。只是这两块原本已经掉墨水掉得非常严重的胸章,沾上血污后更是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字,艾文只能勉强看出他们属于第几师团,还有连长的姓氏……一个“潘”字。   他把两块胸章放进白大褂的衣兜里,然后缓缓站起身对着两人敬了一个中国式的军礼。   一旁的李苒再也忍不住了,哭得泪水和鼻涕直流,也跟着敬礼。   沉默不语的伊藤大佐没有阻止他们,他仍是与刚才一样注视着艾文,就好像是在研究这个美国医生的内心。 第四章 :受困上海(2)下   当田中副官带着军医走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情景。这个对大日本帝国一片狂热忠心的副官顿时蹙眉,显然是对艾文他们这样的举动感到非常气愤,但是既然他的长官没有任何表示,那他这个副官当然也不能去制止。   只是忍不住说道:“医生,您可能对这些中国人心存同情,可要是当初他们配合我们统一大东亚这一伟大的理想,就不会……”   田中副官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艾文那双特别的蓝眼睛正瞪视他,蓝色的中心尽有烬火在熊熊燃烧。他感到浑身都被禁锢住,要说的话如鲠在喉,但又因这艳丽的颜色而激动地战栗不止。他的身体甚至起了反应,就算是女人也没有让他有过单单这样看着就会如此刺激的感受。   “田中副官,带军医去上面找间干净的房间。这里太脏,我们不能让亚伯医生在这里处理伤口。”伊藤大佐突然走到艾文身前遮挡住田中的视线并对其命令道。他的声音如寒冰刺骨,那双阴郁的眼睛紧紧盯着田中,像是能刺穿他的心脏。亦如他已然看穿田中在瞬间闪过的龌龊心思。   “……是!”   李苒听到这些鬼子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把自己的家当成了他们的,顿时感到怒火中烧,然而现在弱小的他难道要跟他们硬碰吗?估计连这个大佐的脖子都没摸到就会被乱枪打死。   他担心地看着艾文,这个美国医生的脸色很差,仅仅与鬼子的数分钟对话便让这个善良的医生憔悴了千百倍。即使是为了艾文,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跟鬼子起冲突。   他们被带到了原先给艾文准备的那间客房。日本军医对他的头部伤口做了缝合,因为伤口在头部,所以进行的是无麻醉缝合。事实上缝合线一次次穿过头皮的痛苦是很难忍受的,然而艾文非但一声不吭,而且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眼前的圆桌上,思绪不知飘去了哪里。   “您需要注意休息亚伯医生,不能让病情恶化。”日本军医用他蹩脚的中文对他道。   “我知道。”艾文淡淡地回答。   “那我先告辞了大佐。”军医倒也不介意艾文不咸不淡的态度,为他缠上绷带后便微笑着对伊藤大佐道。   “辛苦您了平野医生。”伊藤大佐坐在艾文的对面悠闲地喝着茶,那双犀利的眼睛一直盯着他,完全无视了杵在美国医生身旁的李苒。   “医生,我想你肯定饿了,炊事班的人正在准备,应该马上就能品尝到。”他勾起嘴角对艾文道,“现在,我想我们应该再回到您是否愿意加入的这个话题上。”   闻言,艾文终于把视线对准了这个日本军官:“……我只是想带这个孩子回法租界,那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没错,法租界。现如今已经没人能带他去南京了,这些日本人显然也不会好心地把他送还给敌方阵营。他能依靠的只有在法租界的法兰克,即使日军在这三个月里对上海进行了数次轰炸,但他们都是有选择性的轰炸,特别是人口密集的地方,同样也避开了敏感区域,例如法租界。他必须回到法兰克那里,然后另找机会去南京。   “你说的没错,医生。你应该待在法租界,我想那对于你还是对于我们来说都是最好不过的。至于加入我们这件事,以后可以慢慢再找您谈。”伊藤大佐勾起嘴角道。   “大佐!”一旁的田中副官焦急道。   “闭嘴!”伊藤凶狠地斜眼瞪着自己的副官。他今天已经容忍他很多次,差点就想举枪把田中给毙了,但他毕竟是个军官,如果他无缘无故将他打死,上头可是会没完没了的,他可不想抽时间写报告。   “我明天会派人送您去法租界。”   “不需要麻烦你,明天一早我们自己会离开。不过,我是否可以把地下室里所剩不多的药品带走?”虽然那些东西原本就不属于这些日本人,但是现在又怎是他和李苒想拿就能拿的?无论如何,他也不愿意把这些药品留下来给眼前这些人。   “当然可以,您的合理要求我们一定满足。”伊藤微笑着站起身,“那请您注意休息,医生。我还有要事在身,先失陪了。”   伊藤大佐领着不情不愿的田中副官走出了房间。   一直神经紧绷的李苒顿时松一口气,可怎料艾文突然趴在圆桌上,痛苦地捂住头部。   “艾文!”   “我没事……我想睡一觉就会好了……”事实上他从坐在这里开始就一直头痛难忍,只是拼命忍着。   李苒扶他躺上床后艾文才感到缓解了些,随之慢慢睡去。 第五章 :受困上海(3)上   1937年11月11日,上午   艾文醒来后感觉头部好了许多,虽然起床时会有轻微的耳鸣和眩晕,但比起昨天那如同地震般的巨响已经好太多了。   “艾文!你觉得好些了吗?”似乎一直守在他床边的李苒猛然跳起来关切道。   “是的,感觉好多了。”艾文看着这个精力充沛的少年蹙眉道,“已经11月了,你不该这样趴在床边睡。”   “没事!我身体好着呢!”说着他便是一个喷嚏。   艾文苦笑道:“你需要多喝热水,现在只是感冒初期,很容易压制。”   “不对不对,伤风感冒当然应该泡生姜水喝啦!一喝就好!”   “生姜水?”艾文疑惑地问。   “这点你们洋人医生就不知道了吧!生姜泡热水里喝非常驱寒,如果加上红糖效果更好。小时候伤风感冒,我爸立马泡生姜水给我喝……”过了一夜似乎恢复了精神的李苒突然沉默不语。   艾文明白,虽然他是个坚强开朗的孩子,但失父之痛又怎会在短短几日内愈合,更何况他的仇人就在屋外。就好像刚起床时的清爽突然烟消云散,瞬间又被拉回现实。   这时,田中副官敲了敲房门便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两个日本宪兵,一个把盛着水的脸盆和毛巾放在了脸盆架上,另一个提着食盒把它搁在圆桌上。   “早安,亚伯医生。您觉得身体如何?感觉好些了吗?”田中副官殷勤非常,那笑容带着令艾文读不懂的怪异,让他浑身不舒服。   “不用麻烦,我们梳洗完就会离开。”艾文直接无视了田中的问题。他觉得即使不是隔着现如今对日军的极为厌恶之情,他也不会喜欢这个副官。   “请等一下,医生!您先吃点东西再走。您昨天什么都没吃就躺下休息了,我们也不敢打搅您。再说,就算您不饿,您身旁的这位肯定饿了,他跟您一样什么都没吃。”   艾文惊讶地看向李苒,只见这个中国少年正瞪着田中副官,脸上写满了……我才不吃鬼子的东西!   所有情绪都一目了然的李苒让艾文不由觉得有趣:“不用跟他们客气,李苒。我猜,这些食物本就该属于你们。”   李苒顿时目瞪口呆,一时没能理解艾文的意思。然而艾文在前线呆了三个月,又怎会不知关于日军的传闻。他们现在吃的军粮,很多都是从中国百姓那里夺来的,每占领一个区就如同被强盗洗劫。   “那我们不客气的收下了,田中副官。”艾文虽然是第一次对田中显出了些许礼貌,却是带着显而易见的逐客令。   “好的医生,那您先梳洗。还有一箱药品已经帮您整理好了。”话毕,一个宪兵捧着一个医疗箱快步走了进来,把它放在食盒的旁边,“医生,因为您的坚持,伊藤大佐也不想让您为难,所以我们按照您的意愿不会派人送你们去法租界。当然,这片区零散的中国队伍都已被我们清剿,因此您不用担心在路上会遇上枪战。也请您不要冒然离开法租界,伊藤大佐随时会前去看望您。”   田中副官说得客客气气的话里面却透着许多令艾文浑身僵硬的讯息:例如被留在上海的中国军队已全军覆没,例如他已被日军监视。虽然他是美国公民,但如今被日军控制的上海的确不是他想出就能出的。不过也正因为他是美国人,艾文明白他们要明目张胆地控制自己并不是那么容易。   艾文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已然在心中盘算起来,无论如何他都需要法兰克的帮助。 第六章 :受困上海(3)下   ……当日中午。   一手揣着包袱,一手背着医疗箱的李苒嘴里还塞着一个三角形饭团。当他明白这些日本饭团用的都是他们中国大米后,就毫不犹豫地囫囵吞枣了好几个。然后问一个日本宪兵要来了一块蓝底碎花布,把剩下的全倒进布里头打包,还不忘拿食盒里的油纸把饭团包好,以免被碎花布弄脏。   那个日本宪兵非常不情愿被一个中国小孩命令,但无奈这个狐假虎威的男孩身后有他们大佐视为贵宾的艾文·亚伯医生,他必须奉命唯谨,乖乖地给了李苒一块碎花布。   “艾文你说,这不咸不淡的饭团有什么好吃的?我们的饭团里还塞油条呢!那多好吃!这里面什么鬼玩意都没有,只放了盐!”   艾文背着自己的医疗箱,解下头上的绷带后笑而不语,对他来说热乎乎的煎蛋卷配上香醇咖啡的早餐才是他的钟爱。   两人就这样离开了已经成为日军地盘的丹济仁堂。李苒在心中默默发誓……终有一天定要夺回他的家。   他们吃着用香糯的大米揉成的饭团走在一片废墟间,只为投奔法租界的法兰克。   然而当他们到达接近法租界的民国路时,却发现路露宿街头的难民越来越多,一直延伸到法租界前。   “怎么回事?这些人为什么没有被安置在难民营?”艾文疑惑地问。   而李苒同样是不知所以然。   他们一直走到法租界前,竟然发现前方被一群难民堵了个水泄不通。   “放我们进去!求你们放我们进去吧!”   难民们大嚷着要进入法租界,但是法租界警务当局在这里设了关卡,驻法租界的法国警察站成一排手拿警棍,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只有一点他们绝不退让……那就是不能让难民涌入法租界。(注1)   “艾文!这下可怎么办!”李苒焦急道。   艾文蹙眉,隔着人群遥望那些站得笔直、面无表情的法国警察们。显然他们没有一点要放行的意思,即使艾文是美国人,他也不能保证那些法国警察会同意让他进去,毕竟有数万人等在法租界的关卡前,只要有一点缝隙,都可能导致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正当艾文觉得进入法租界已是无望之时,从关卡的另一边传来一个急切地呼喊声……   “艾文!艾文!”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朋友法兰克居然会出现在这里,就连他的女朋友向映岚也在。   “医生!亚伯医生!”   艾文的样貌在这群中国人里实在太突出,他们两人几乎是在瞬间就发现了他。事实上当法兰克得知中国军队撤退的消息后,这两天都会派人或是自己亲自在此等候艾文的出现,这位忠实的好友一直记得在淞沪会战刚开始时,霍尔管家带给他的话。他相信他的朋友一定会回到法租界。   “法兰克!映岚!”艾文兴奋地朝他们挥手,拉着李苒就往前挤。   然而那些法国警察极力拦着想要冲出关卡外的法兰克和向映岚,同样也不让艾文他们进去。   “嘿!你们不能这样!他不是难民!他是美国人!你们必须放他进来!”法兰克对着警察用法语大吼道。   “抱歉,法兰克先生!我们必须无差别阻拦所有人进入,难民实在太多,我们已经不能再接收难民进入法租界。即使外面有法国人,我们也不能放卡,否则场面将无法控制!”   “你们不能这样对他!他是我的朋友!他只是为了那些中国军人才离开的法租界,你们不能把他拦在外面!”法兰克不依不饶道。   “我感到很抱歉法兰克先生,但我们真的不能这么做,请您不要让我们为难!”法国警察使劲全力拦着法兰克,毫无退让的意思。   法兰克一脸恼怒,简直就想把这个警察一拳打得鼻血直流。   即使艾文听不太懂法语,但从这两人的互动就能猜测出他和李苒是进不了法租界了。   “法兰克!我没事,我和李苒就待在关卡外,等这些难民安置好,我们自然就能进法租界了。”   “你又发什么疯!谁不知道中国军队已经撤出了上海,中国政府也失去了对这里的控制权,现在还有谁会去管这些从南市来的难民?那些日本人吗?别开玩笑了!”法兰克气急败坏。   “法兰克,我们现在没有别的选择,这些警察不会冒险放我进去的。”与法兰克完全相反,艾文反倒是冷静非常、泰然自若。   他必须接受现在的情况,既然不能进法租界,那就留在外面做自己能做的事。   注1:1937年11月11日,南市数万难民向北迁避,被法租界警务当局阻止。致民国路(今人民路)一带五六万难民露宿街头。 第七章 :受困上海(4)上   1937年11月11日,下午   从法租界至民国路有数万难民露宿街头,在失去了正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西区成为孤岛的现在,似乎再没有人来安置这些难民。   不过艾文担心的不是这些,而是伴随着战乱和灾难通常都会引发的一样东西……霍乱。   事实上在9月,市区内包括租界境内都有发现霍乱病例并与日俱增,只是当时的中国红十字会和美英法三国联合组成的临时应急救护组织及时做出了应对,使得霍乱没有肆虐的机会并得到了控制。   然而现在南市沦陷,他们都指望租界能给予他们一片落脚地,怎料法租界早已承受不起,只能封锁边界。   几万人露宿街头,长此以往便成了造就霍乱的温床。他们一起饮用同一源头的水源,在同一区域排泄,只要有一个人身带霍乱弧菌,就能让一片人感染……   霍乱弧菌存在于水中,最常见的感染原因是食用被患者粪便污染过的水。霍乱弧菌能产生霍乱毒素,造成分泌性腹泻,即使不再进食也会不断腹泻,洗米水状的粪便是霍乱的特征。   因此自然灾害和战争一般都伴随着另一个恶魔而来。   “法兰克,我想这里还有我能做的事,但我需要你的帮助。”艾文对已经火冒三丈的法兰克道。   “那好吧我的朋友,你知道我从来都敌不过你的固执。”他显然非常生气,却也无奈。   “我需要两条毛毯、一堆柴火、火柴和一个大锅。”   “……就这些?”法兰克惊讶道。他当然明白毛毯的用处,已入11月的上海,夜里的气温非常不利于这些人在外露宿。可他弄不明白要柴火、火柴和锅子是要干什么,要知道艾文根本不用担心在租界外没东西吃,他可以天天派人送来。   然而他的朋友却微笑道:“就这些。”   “医生,你要这些做什么?你完全不用担心没有食物。”向映岚也是疑惑不解。   “我们必须防患于未然。”   闻言,法兰克和向映岚面面相觑,就连李苒也是丈二摸不着头脑。   “我目前只要这些,法兰克。”艾文似乎永远都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这也使得他在很多时候都能处变不惊。   “好吧!好吧!我听你的!但只要我一有办法把你弄进来,你必须保证会跟我回去。”   “好的,我保证。”   法兰克无奈叹息,摇了摇头便带着向映岚回去了。   然而当艾文回头看着这些垂头丧气,知道进不了法租界但又抱着一线希望的中国人时,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大声道……   “各位!”   他这一声大吼,引来周围所有人好奇地注视。一身染上污迹灰尘的白大褂和红十字袖章显得他风尘仆仆。但也正因为那醒目的红十字袖章,还有他特别的容貌和漂亮的蓝眼睛,让这些已是心灰意冷的难民们似是在瞬间看到了曙光。   “虽然我们不能进入法租界,我们只能露宿街头,但请不要灰心,请相信这只是暂时的。”   人们对他的话将信将疑,然而在见到他手臂上的红十字袖章时又觉得他们起码是被中立方红十字会所重视的,所以他们纷纷专注地听这个洋人要说什么。   “然而我们现在有几万人住在一起,我们就不得不为即将可能发生的事情做好准备。”   “你是指没东西吃吧!”有人在底下大声道。   “不!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艾文的回答显然让他们更为困惑,“大家是否有听说过‘霍乱’?”   此话一出,不但引来这些难民们议论纷纷,就连站在他身后几个能听懂中文的法国警察也跟着瞪大了双眼。   显然无人不知“霍乱”,然而又有多少人知道它为何而出现。   “你们可能都知道它的名字,但你们不知道它在哪里,它什么时候会出现。我现在就能告诉你们它到底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提到它。”   所有人都显出或多或少的恐慌,他们不知道这个红十字医生为什么要提到霍乱,难道他们之中有谁得了霍乱吗? 第八章 :受困上海(4)下   更多的人开始关注这里,渐渐地艾文四周竟是鸦雀无声,他们都注视着他,目不转睛、专心致志。   “我们几万人共处一处,我们饮用同一条水源,甚至很多人会找不到茅厕只能随地排泄。这些看起来平淡无奇的举动,却是引来这个魔鬼的根源。”   “那怎么办!我们不可能不喝水,不上茅厕啊!”   “所以我必须现在就告诉你们怎样防止霍乱出现在我们中间。”艾文庆幸这里是上海,因为他听说中国很多地方是没有那样东西的,然而上海早在13年就有了,“在这里几乎每隔一条街就有一个黑色消防栓,它们与自来水相连,永远是干净非循环的水。在这个非常时期,我们不得不使用它们。你们可以用这些水来清洁,但注意不要重复用水,你们更可以喝消防栓里的水,但在饮用前千万要先煮沸!”   所有人都认真地听着,就怕漏了一字半句。   “你们必须注意个人卫生并保持地方清洁,所有食物都要彻底煮熟后才能食用。”艾文在此时停了停,因为他顿感有些眩晕和耳鸣,不过这些症状很快就消失不见,“霍乱的初期症状是呕吐和腹泻,如果有人出现此类症状也请不要慌乱,因为它不会随空气传播,请远离那些呕吐和排泄物,并第一时间来通知我。请你们把这些预防措施一字不漏的让所有人都知道。”   瞬间,在场的人们都沸腾起来,因为没有人想得上恶名昭著的霍乱,所以他们非常积极地口口相传,这消息一直传到了民国路。   他们不知道这个洋人医生是姓甚名谁,他们只知道他是红十字派来的。   艾文原本只想要做到防患于未然,却不想让自己陷入无尽的工作状态中……有些人在逃亡中磕磕碰碰就会来找艾文处理伤口,有些人染上伤风感冒也会来找艾文,甚至一些稍感肚子不适的也会紧张地来问艾文是不是患了霍乱。   一直在他身旁的李苒成了他的得力助手,但这个少年心里其实非常担心这个美国医生……艾文的身体并没有完全康复,他真的很怕这样持续劳碌的艾文会让病情恶化。   晚上,两个医疗箱里的药品很快就被消耗殆尽,艾文不得不请求法兰克提供医药上的帮助。   “疯子!真是个疯子!好好的提什么霍乱!你看你把自己逼成什么样了?即使你下一秒就昏倒在地上,我都不会感到惊讶!”法兰克简直气急败坏,他真的不知道他这个朋友的脑子是什么构造。   “法兰克,你可以等我回法租界后再教训我,但现在更需要药品。”艾文提醒道。   “上帝啊!要知道我是个商人,可不是什么慈善家!你是想让我破产吗?”法兰克对他翻白眼,真的快气疯了。   “法兰克,我也求你。亚伯医生只是做了他该做的事情。如果他什么都不说,等霍乱悄悄蔓延就什么都晚了。这些难民就住在法租界外,一旦爆发霍乱对这里也没有任何好处。”向映岚连忙说道。   然而气在头上的法兰克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别开脸便不再说话。   向映岚见状,突然做出了让所有人为之目瞪口呆的举动……只见她提起长长的洋裙,踩着高跟鞋一脚踏上关卡的栅栏,却是灵敏地翻了过去。艾文和李苒见她如此,忙伸出手接住她。向映岚出乎意料的举动就连那些法国警察都没来得及反应。   “法兰克!如果你对我也能做到见死不救,那就试试吧!”她毫不在意被栅栏扯破的长裙下摆。已然有些寒意的11月的夜晚,冷风吹过她套着薄丝袜的小腿,却没有丝毫动摇这个外表甜美,性格刚烈的中国美人。   “映岚!”法兰克简直难以置信,他突然意识到无论是他最好的朋友,还是他深爱的女友,似乎都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法兰克!我没有在开玩笑!”向映岚皱起她那双漂亮的柳眉,严肃道。   法兰克感到所有人都在逼迫他……他的朋友艾文,他的女友向映岚,他生命中最在乎的两个人都在逼他,然而他确实无法做到对这两个人视若无睹。   “好好好!我去准备!真是两个疯子!”法兰克缴械投降,转身便消失在夜色中。   是日深夜。   艾文终于有了空闲裹着毯子缩在墙角沉沉睡去,他真的太累、太累。   然而这时照样有人会来找他看病。为了不让这些难民继续打扰他休息,李苒和向映岚把他们一一拒绝,就连那些法国警察也看不下去,派了两人站在艾文身前,就好像两尊门神似的散发出生人勿进的气场。   *注1:消防栓是非常重要的公共灭火设施,请大家不要把它们当作免费的自来水,以上是特殊时期非常方法,请勿在平时使用!此外,那个时候的消防栓是黑色的,并不是像现在我们看到的都是显眼的红色。中国第一个消防栓出现在16年的上海英租界(那时候美英租界还没有合并)。至于自来水是在190年晚清时期慈禧支持大兴修建的。 第九章 :受困上海(5)上   1937年11月12日,下午   由于艾文的及时提醒,这一片区的难民集中地显得要干净的多。大家都不愿意染病,大家都害怕染病,因此,即使有人想在这种时期趁火打劫、占些便宜,也会受到一片人的阻拦,他们不想让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次序被打乱,他们想尽可能的保持干净,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然而霍乱得到了事先预防,却预防不了断粮和物价飞涨……   是日,上海两租界米号存米售罄,蔬菜、鱼蟹涨价。南市难民2万人断炊,其余万人仅有数日口粮。   只是艾文他们有法兰克,自然饿不到肚子。但这一次,他和向映岚没有再要求法兰克捐献物资,就像法兰克说的那样:他是商人,不是慈善家。他如果倒了,下面上万的工人和他们的家庭又该何去何从?法兰克能给这些难民几天的温饱,但肯定不能长久。   艾文现在会趁着给几个孩子看病的机会偷偷塞给他们一个三角饭团,让他们藏着不要给亲人以外的人。现如今手上有几点粮的都成了没粮的目标,人一旦到了温饱都不能解决的时候,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然而艾文这才发现,他其实并没有真正了解法兰克。在他的心里,法兰克一直是个非常现实的人,他愿意为他爱的人和重视的人倾尽全力,但如是他承受不起的,法兰克从不会勉强自己。   ……艾文从大学以来就是这样看待他的。   傍晚,法兰克一直没有现身在关卡,就连他派来的人也没了踪影。向映岚虽然嘴上不说,但早就盼得脖子都长了。   艾文知道法兰克即使不会去当慈善家,但也不会丢下向映岚不顾,他的朋友迟迟没有出现,不由让他担心起来。   直到他们听见从法租界深处传来卡车的轰鸣声。   “怎么了?”李苒把大半个饭团都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问。   艾文和向映岚都不明所以,就连那些法国警察也紧张地望着后方。也不能怪他们会这么敏感,从封锁法租界边界这天开始,住在里面的人们都不会靠近关卡,他们好似事不关己又麻木不仁,所以在关卡附近绝不会发出这样的动静。   两辆绿皮卡车停在关卡前,不一会从第一辆卡车的副驾驶座上下来一个人。   “法兰克!”向映岚兴奋地向他挥手。   艾文望着那两辆卡车,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隐约能猜测到两辆车上装了什么,但他不敢肯定。   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打着领结的法兰克贵气逼人,他对向映岚回以一个迷人的微笑,然后便转身迎上从后面那辆车上下来的穿着唐装、头戴黑边帽的中国男人。两人在那里交谈了半分钟,法兰克朝另一边与法国警察攀谈起来,而那个中国男人却向他们走来。   “严老板!”向映岚立刻认出了这个中年男人。   “许久不见了,我们上海的一枝花……白玫瑰小姐。”严老板对她脱帽致敬,但他很快又把目光移向了艾文,“这位应该就是艾文·亚伯医生吧!久仰!”   严老板隔着栅栏向艾文伸出了右手。   “你好,可我从未见过您。”艾文礼貌地与他握手。   严老板闻言眉开眼笑道:“我们做生意的自有自己的消息网,更何况亚伯医生为我国的军人做出如此大的贡献,就连我们这些商人也感到您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人。不过,我以为您会去南京。”   闻言,艾文忽然瞪大了双眼。事实上他当初完全没有要去南京的计划的,虽然后来中国军队撤回南京,但致使他真正想去南京的原因是陈雨辰。而他原本要去南京的事情应该只有陈雨辰,还有牺牲的潘连长和那位医护兵知道。   “……为什么?”   “我可否与您借一步说话?”   向映岚不愧是上海第一歌女,她对于这些隐晦的示意早就习以为常,立刻拉着不明所以的李苒往远处走去。 第十章 :受困上海(5)下   “陈先生很担心您,医生。”等他们走远后,严老板便对他轻声道,“他得知军队撤退得非常混乱的时候,就担心您会被留在上海,故此托我在这里四处打探您的消息,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见到您。”   艾文顿时一怔,他没想到陈雨辰竟为他如此殚精竭虑,就连会被留在上海的可能性也考虑到了。   “我对他感到非常抱歉……严老板,如果可以,请您替我转达:‘我会待在法租界,一有机会就去南京。’”   “好的,医生。”严老板微笑着答应。   “还有……”他把手伸进白大褂的衣兜,从里面拿出了两块厚布,“这是两块胸章,他们在护送我的途中……”   他知道,即使他不说明,眼前这位表面上是商人,事实上很可能有另一个身份的严老板肯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艾文把潘连长和医护兵的胸章交到严老板的手上:“我想,您会有办法交给他们的是吗?”   严老板看着两块血迹斑斑的胸章良久,而后紧紧握在手心:“是的医生……其实……如果您想尽快去南京的话,我们明天就可以启程。趁这里还没有完全被控制之前……”   闻言,艾文有些犹豫,他看了看身后那些难民。   “您不用担心他们医生,您的法国朋友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安排好了一切?”   “没错,法兰克·伊利亚德先生,我原本以为他只是一个精明的法国商人,没想到他还是个热心肠。”   艾文把目光投向远处的法兰克,他还在与领头的警长说着什么。   可当他把视线移回严老板的时候,眼前突然又是一黑,耳朵里“嗡”的一下戛然而止。   “医生?医生?”   艾文愣了好一会才渐渐意识到严老板在叫他。   “我……我没事……抱歉……你刚才说了什么?”   “……医生,您应该好好休息,您的脸色很差。”   “是的……我想是的……”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处于临界点,他也想休息,他真的想休息……   这时,他近乎恍惚的意识突然被拉了回来,因为那些法国警察竟然移开了两个栅栏。   那些原本坐在卡车上的工人们矫健地把车上一袋袋鼓鼓囊囊的麻袋往关卡外搬。有几人在关卡的不远处搭起了长桌,把几个麻袋搁在桌上,更多的麻袋被堆在了后面,很快筑起一堵墙来。   难民们一开始以为他们终于能进法租界了,然而在看到这阵势时都疑惑不解起来。   “诸位!”严老板走到长桌后大声道,“请听严某我在此说几句话!虽然你们不能进入法租界,但我们租界内的大部分商人已经联合起来组成商会,愿意无偿提供粮食和毛毯给你们!”   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众人一片兴奋地喧哗,他们纷纷向这边涌来。   “诸位!稍安勿躁!请听我说!”严老板及时制止他们跃跃欲试就要上来抢粮的举动,“公共租界西区也会陆续开设赈济口,请你们务必保持次序,老弱妇孺优先!如有人造成场面混乱,警察会当场击毙制造混乱的罪魁祸首!”   闻言,难民们都不敢再往前挪到一步。   “请排好队!老弱妇孺优先!”   大家掏出锅碗瓢盆,没有的便拿布或是一件衣服等等能够盛大米的东西全都揣好排起队来。   “怎么回事?不是说米号里的存粮都售馨了吗?”艾文惊讶地问走到他身旁的法兰克。   急忙跑回他们身边的向映岚和李苒也是满脸惊讶。   “好多大米!那一袋袋全是大米!”李苒兴奋地望着排成长龙的队伍。   “要知道我可没闲着,艾文。昨天与你们道别后我就去拜访了严老板。”法兰克一脸的自豪掩都掩不住,“法租界前涌现几万难民让两个租界的居民非常紧张,我推测今天一早米号一开,必定会被抢购一空,果然不出我所料。”   “那严老板是……”   “是的艾文,他是上海第一大米号的老板。我去拜访他,并提出留下一批大米不予出售。我们还联系了好几个商人,组成了商会。虽然我一个承受不住这么多难民,要知道我还想继续做生意的,但如果联合其他商人那就不一样了。”   “法兰克!你真是太好了!”向映岚一把抱住法兰克,笑得合不拢嘴。   “亲爱的映岚,你是不是更爱我了?”   “是的!是的!”   李苒受不了这两人肉麻的互动,不由抖不抖身子拼命想抚平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你可要更爱我,更离不开我了,因为我不只做了这些。”法兰克的笑容自信又自傲,还不忘在向映岚的脸上亲一口,“租界内的中国政府机构和红十字会也将有所行动,他们被之前的那些难民弄得焦头烂额,一时没法顾及这里的人,但很快就能解决。”   原来他一直不出现,竟是在为此不停奔波。艾文觉得自己这才真正了解法兰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只要是能做到的,他这个法国朋友真的会竭尽所能。   艾文认为他明天能够安心启程前往南京了。   他望着排成长龙的队伍,突然觉得即使是在战争时期,人们也会做出一些出乎意料又令人感动的事情。   “这下你可以跟我们回洋馆了。”法兰克笑着对艾文道。   “是的,你说的没错。”   艾文回以微笑,心中顿时放下了沉甸甸压着他的包袱。只是他这一放松,就好像一根紧绷的弦忽然断了,下一秒他便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第十一章 :受困上海(6)上   1937年11月12日,晚   艾文躺在洋馆里高烧不退,法兰克请来了他的私人医生……马艾尔·莫奈。这位年过五十的法国人是伊利亚德家族的专属医生,却被公爵大人派来上海照顾他的儿子。   “你是说他三天前被石头击中过头部?”莫奈医生几乎不懂中文,因此需要法兰克在中间做翻译。   “是的,还流血了。我给他的伤口消过毒包扎过,但我不会缝合,还是鬼子的医生为他缝合的。”李苒担心地看着高烧昏迷的艾文。   另一边坐在床头的向映岚正不停地为他擦汗,把用冷水浸泡过的毛巾拧干后搁在艾文的额头上。霍尔太太隔段时间就会进来为他们换盆水。   “你们遇到过日本人?”法兰克惊讶地问。   “是的,不过这就说来话长了。有个鬼子还认识艾文,他们想要艾文加入,他当然不会答应。”   “认识艾文?”法兰克感到更困惑了,说艾文认识哪些中国军人可一点都不奇怪,但要说他认识哪个日本军人……   “啊,对了!就是之前那个鬼子!”   法兰克顿时明白了些什么,因为那个日本军官他也是见过的……在歌舞厅。他猜测艾文当初救的人对那些日本人很重要,所以那个军官才会……   说起来要不是那个日本军官,艾文昨天就可能死在法租界外。   法兰克盯着昏迷不醒,手上还吊着水的艾文若有所思。   “他之前有呕吐过吗?”正在检查艾文头部的莫奈医生突然问道,法兰克连忙回神翻译。   “没有,这几天我一直跟他在一起,没见他吐过,不过敲昏醒来后有几次差点晕倒。”李苒回忆道。   莫奈医生点了点头并站起身:“他的头部被那块石头砸出了脑震荡,但应该是轻微的,只是事后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并且神经持续紧绷才会使病情恶化。”   “高烧不退是因为这个?”法兰克问道。   “不不,我的少爷,高烧与脑震荡没有直接联系,亚伯医生已经有三个月没好好休息了,要知道战地医生可不是轻松的活。综合他前后遇到的很多情况,才是高烧不退的原因。我需要继续观察,现在没有引起颅内血肿已是万幸,但要是一直高烧不退就危险了。一旦退烧,然后得到充分的休息,慢慢就会康复。”   “所以……现在是危险期。”法兰克蹙眉,显得非常担忧。   “是的少爷,我们必须想尽办法让他退烧。”   1937年11月13日   中国政府淞沪战区指挥部所在地南翔弃守,淞沪会战正式宣告结束,会战历时整整3个月。   11月14日上海轮船招商总局迁至汉口,部分政府机构开始陆续迁往南京。   是日,物理降温对于艾文已经没有显著效果的情况下,莫奈医生给他注射了安乃近(注1),体温终于被降下来,但在夜晚又出现反复。   11月15日艾文不再是毫无反应的昏睡,他的体温仍会反复,一般体温再度升高的时候他就会发梦,会盗汗,会痛苦呻吟,甚至有一次向映岚看见他抽泣流泪。   那时法兰克不在家,李苒在旁边睡得正沉,而莫奈医生去餐厅了。向映岚看见泪水不停地从亚伯医生的眼角滚落,她真的感到非常震惊。   她每次见到他,这个美国医生总是面带微笑,即使那天不得不露宿街头,他也是如此。向映岚觉得他一直是毫不犹豫的……在歌舞厅毫不犹豫地救那个日本人,在战争打响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救她的母亲,虽然母亲还是被炸死了……   无论怎样,艾文·亚伯医生在她的心目中是坚强的。她不知道他在前线经历过什么,她只能猜测到那绝不会是令人愉快的。   汗水打湿了那头乌黑卷曲的短发,他消瘦白皙的脸庞显得异常苍白。向映岚用手绢默默地为他擦去泪痕,用毛巾擦去汗水,直到体温再度下降后他才安静下来。   11月16日艾文的体温平稳不再反复,但仍是昏睡不醒。严老板前来拜访,想要探望艾文,得知他尚未脱离危险期,便突然匆匆离去。   11月17日日军在攻陷南市、浦东后投掷燃烧弹,火烧四五日不熄。上海已彻底成为了他们的囊中物,各边界设起关卡,公共租界苏州河以北成为了“日租界”。   是日,一个令众人出乎意料,却在法兰克意料之中的人出现在了洋馆的大门前。 第十二章 :受困上海(6)下   伊藤大佐带着他的副官田中登门造访。这两人的突然来访让馆里的两个中国人非常不满。他们没有穿军装,但都穿了西装非常正式,似乎是不想冒犯法国。   因为日本对中国发动战争,使得法兰克的许多生意受到影响,他对他们自然也有不满,但他毕竟不是中国人,因此对他们少了那层民族仇恨。他是商人,明白现在的上海已然换了主人,他要继续在这里做生意,当然不能得罪眼前这两位。   “您好,伊利亚德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伊藤礼貌地对他还有向映岚和李苒脱帽致敬。他的女友还保持着礼仪,但那个中国少年可没给什么好脸色。   “您好。”法兰克能看出这个日军军官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之前他帮助了艾文,所以并不讨厌这个军官。反倒是他身旁的副官非常令人生厌,这个人从进门起眼睛就不停地打量四周,又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眼神非常露骨,让法兰克很不喜欢。   “我必须重新向您正式自我介绍一下……伊藤浩司,日本关东军陆军大佐,这位是我的副官,田中秀一。”   闻言,田中秀一终于收起了视线,对法兰克行礼,无视了另外两个中国人。   “冒昧打扰你们是因为想来探望卧病的艾文·亚伯医生。”伊藤浩司微笑道。   “非常抱歉伊藤大佐,恐怕艾文不能见客,他还没有苏醒。”   这时,霍尔管家端来了香浓的咖啡放在两位客人面前的茶几上。   “非常感谢您。”伊藤浩司礼貌地对管家致谢,端起咖啡品了一口,顿时脸上显出惊喜之色,对这杯咖啡相当满意。   站在他不远处的田中秀一无动于衷,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再感兴趣,开始隐秘起自己的存在感。   “亚伯医生的病情如何?”伊藤浩司放下咖啡关切地问道,虽然他挺喜欢这杯咖啡,但也没再多喝一口。   “病情稳定,只是一直昏睡。”法兰克蹙眉道。   “……”伊藤浩司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沉默了半分钟才道,“我能否冒昧去看看他?您放心伊利亚德先生,我只是看看,不会打扰医生休息。”   “不……”李苒立刻想反对,却被一旁的向映岚不动声色地制止。   “……可以,但您只能一个人上去。”法兰克暗示让田中副官留下,“他需要安静。”   闻言,李苒气得憋红了脸,咬着压根什么都没说,就拿双黑眼睛瞪着法兰克,不过那位法国贵族对他的眼神视若无睹。   “当然可以。”伊藤浩司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并对他的副官道,“你留下。”   “……是!”田中秀一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但长官的命令必须绝对服从。   霍尔管家领着伊藤浩司进入艾文的房间时,莫奈医生和玛丽娜正在努力地把这个美国医生搬回床上。他们刚为他的床铺又换上了干净的床单和被褥,可是这两人都上了年纪,又比艾文矮了许多,让他们搬起一个10的青年还要注意不晃动头部并非易事。   “我来吧!”伊藤浩司见状连忙上前打横抱起艾文,不费吹灰之力。只是他瞬间便发现怀里的美国医生竟比想象中的轻得多。   他把艾文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后并为其盖上被褥。   “谢谢!”莫奈医生只会简单的中文,还带着浓重的法国口音,他以为这个东方人是个中国人。   这时,霍尔管家用法语对莫奈医生介绍了伊藤浩司,法国医生顿时瞪大了眼睛。   “您好,大佐先生。您可以留下来,但请务必保持安静。我现在有要事在身,得先出去一趟,恕不能奉陪。”莫奈医生一边为艾文重新挂上水,一边道。   “好的,医生。”伊藤浩司微笑着目送医生离开。   而玛丽娜在得知这个青年是个日本军官后就显得非常紧张,她匆匆抱起换下来的床单和被套,向伊藤浩司微微点头就离开了。   “大佐先生,您坐这里。”霍尔管家为他搬了把椅子放在床边,“亚伯医生一直没有醒来,您可能在这坐一天都等不到他睁开眼睛。”   “没关系,他早晚会醒来的是吗?”   “是的,莫奈医生说他的身体得到充分休息后自然会醒。”霍尔管家微笑道,“我需要与玛丽娜一起准备晚餐了大佐先生。您要是有什么需要可以拉床头的铃绳,我马上就会知道。”   洋馆的每个房间里都有铃绳,只要轻轻一拉,连着绳子另一头的铃铛就会发出悦耳的声响,这些铃铛被挂在厨房和佣人房,每个铃铛上面都贴有房间主人的名字,因此只要铃铛一响,佣人们马上就能知道是谁找他们。   霍尔管家也告退后,房间里只剩下伊藤浩司和昏睡不醒的艾文。   注1:记得安乃近出现于一战后的德国,主要用于退热,对头痛、牙痛、肌肉痛等等都有效,现在也是处方药。 第十三章 :受困上海(7)上   1937年11月17日,傍晚   伊藤浩司待其他人走后,便轻轻坐在艾文的床沿目不转睛地凝视他。   “艾文……亚伯……”他对着一个现在不会回应他的人轻轻咛喃,就好像这是一句咒语、一句魔法,只要他念出来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就会苏醒似的。   他的眼神不如平时阴郁,也没了多少犀利感,只要看着沉睡的艾文就能使他浑身放松。   “艾文·亚伯……”他再次念出这句咒语。   美国医生的那对浓密纤长的睫毛纹丝不动、呼吸均匀,即使如伊藤浩司这样不懂医学的军人也能看出他的身体在慢慢好转。   “如果你知道是我救了你,你会不会感激我?”伊藤浩司牵起他那只没有吊针的右手打量着……白皙修长的手上有几处薄茧,这是一只长期拿手术刀的手,此刻,手背上却晕染了淤青和针孔,几天连续挂水使得手背青紫一片、冰冰凉。   “法兰克·伊利亚德先生会告诉你事情的经过,但你不会感激我,你肯定不会感激我……你认为我是想拉你加入,所以你会说我这般殷勤是因此目的。”伊藤浩司就这样对着艾文自言自语,还觉得挺愉快,勾起嘴角想了想又道,“你猜的没错,我的确是这个目的。”   他起身走到床头柜前,摸了摸放在上面的精美陶瓷茶壶,果然还有些滚烫。伊利亚德先生洋馆里的仆人很敬业,房间里的茶水永远是温热的。   他把还有些滚烫的上好红茶全数倒进了空置的脸盆里,毫不怜惜这一壶的西兰红茶,然后把毛巾丢进去浸湿,待毛巾变热后才撩起来拧干,最后敷在艾文那只布满淤青的右手手背上。   伊藤浩司的母亲身子羸弱,吊针挂水与她常伴,他记得小时候父亲就是用热敷来替母亲的手背消除淤青。   他一手握住他的手心,一手轻轻压着热毛巾,眼睛盯着艾文消瘦的脸庞。   只是这样的动作好似定格,房间里再也没有人说话。直到毛巾渐渐冷却,伊藤浩司才把目光收回。刚要取下毛巾的时候手心里的手指忽然抽动了一下。   他欣喜地看向躺在床上的美国医生,亦如扇子一般的睫毛开始微微扑闪。   “医生?”   艾文的蓝眼睛缓缓睁开又关上,数次之后才听他虚弱道:“陈……”   “什么?”声音实在太轻,使得伊藤浩司不得不微微倾身去听。   “陈……雨……”艾文显然还没有完全清醒,他又缓缓眨了好几次眼睛,渐渐地眼前不再模糊,“……伊藤……大佐?”   伊藤浩司瞬间勾起嘴角,只是那双眼睛又变回了平时的阴郁。他发现这个美国医生醒来后的第一个发音居然不是他的母语,而是中文:“很荣幸您还认得我,医生。不过……您方才似乎把我看成了别人。”   “……”艾文沉默不语,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伊藤浩司似是不以为意,起身拉了两下铃绳。不出半分钟,霍尔管家轻轻敲了两下推门而入。   “……上帝啊!”当他发现艾文正睁着蓝眼睛看着他时,霍尔管家匆匆合上房门便往楼下跑去。   不一会儿,法兰克、向映岚、李苒都出现了,就连被命令待在楼下的田中秀一也跟了进来。 第十四章 :受困上海(7)下   伊藤浩司不禁在心中嘲讽这个医生到底有多讨人喜欢,虽然这几个人完全带着不一样的感情……   医生的法国朋友对他的确忠诚,要不是身旁的中国女人,伊藤浩司甚至怀疑这个法国人其实对艾文·亚伯有着不一样的感情。不过这个法国人似乎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这点会让法兰克·伊利亚德完全扼杀那种想法。   而中国女人向映岚对医生非常欣赏,并且带着感激之情。这个女人其实有很多地方与医生有点相像:不是外貌,而是性格。伊藤浩司早在进门时就发现这个中国女人和那个中国少年一样对他们心存厌恶和仇恨,只是她很好地掩饰了,但那眼神却与医生如出一辙。他们从不会用嘴巴说出自己有多憎恶,然而他们清澈的眼神早已暴露了他们内心的倔强与固执。   想到此,他不由看着法兰克讽刺一笑。   那个有什么想法都会表现在脸上的中国少年对医生非常崇拜和依赖,伊藤浩司可以推测出这个中国少年在他独立前都会一直粘着医生。   至于他的副官田中秀一……哼!如果可以,他会当场毙了他。事实上田中是个尽职又听话的好副官,杀人也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不过在艾文·亚伯医生的事情上他已经越界几次了。哪天他觉得田中不再受他控制,即使要写报告也会找个理由把他解决了。   伊藤浩司退到墙边看着众人兴奋地围在医生的周围感到很有趣。他的副官站在他的身旁,眼睛始终直勾勾地盯着艾文·亚伯,浑身都在激动地颤抖。   美国医生消瘦苍白的脸上面带微笑。他的确是个心灵纯净的人,伊藤浩司从一开始对他的怀疑到现在的肯定,但也正因如此才特别想把他拉进来。艾文·亚伯视他们为洪水猛兽,然而像他这样的人却是很容易沾上任何颜色的……   你越是想划清界限,我越是要将你拉入泥潭。   如果你哪天染上颜色,艾文·亚伯,那一定是因为我,伊藤浩司。   “上帝!我的朋友你终于肯醒了。”法兰克非常激动,然后对着他的管家道,“班吉,快把马艾尔叫回来,快!”   “是的少爷。”管家匆匆离开了房间。   “太好了亚伯医生。”向映岚顿时舒一口气。   “艾文!艾文!你答应过要教我医术,怎么可以躺这么久!”李苒叽叽喳喳假装不高兴道。   “求你们饶了我吧……你们吵得我头疼……”艾文笑着求饶,怎料他这一句玩笑让所有人都噤声了。   他们都知道艾文被砸出了脑震荡,之前还高烧不退,所以没有人再敢惹得他头部不适。   “既然医生已经醒了,那我想我们该告辞了。”伊藤浩司在这时走上前来,对艾文微笑道。   “大佐先生,你可以与你的副官留下来用过晚餐再走。我想玛丽娜快完成了,要知道她的手艺非常精湛。”法兰克出于待客之道,邀请两个日本人共进晚餐,顺便夸了夸玛丽娜。   “您太客气了伊利亚德先生,我们只是来探望亚伯医生的,不想劳烦你们另外准备。我还有公务在身,先告辞了。医生,祝您早日康复。”他对在场所有人鞠躬行礼后便走了出去,紧跟在后的田中秀一忍不住又向艾文瞄了几眼才罢休。   然而艾文对他们视若无睹,微微闭着眼睛好似两个日本人是空气。   “法兰克,麻烦你让玛丽娜给我准备一份流质食物,我现在不易吃固体。”等两人走远后他才虚弱道。   “嘿!你现在是个病人,怎么还要指使我做什么?”法兰克假装不满道。   “可我是个医生,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   “那么我想说……医生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差的病人!”   法兰克的话引来两个中国人的笑声,就连艾文也是无奈一笑。   “映岚,麻烦你去厨房通知玛丽娜。李苒,我想与我的朋友单独谈谈,你可以先去餐厅等晚餐摆上桌。”法兰克突然严肃道。   李苒有些不满,但还是跟着向映岚出去了。   “你能不能再让我睡会?”艾文微笑道。   “你已经睡了五天了我的朋友,不需要再睡。我有话对你说,麻烦你洗耳恭听。”   “好吧!好吧!我的朋友。”   法兰克坐在原本为伊藤浩司准备的椅子上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留在上海,还是回美国?虽然现在暂时走不了,但等过些天这里的机构重新整治运营,你要回去,那些日本人不找些正当理由可是拦不住你的。”   “……”艾文沉默了,因为他真的忘记要回美国这件事,他想去南京,可他现在却不愿意看到法兰克烦恼,也许他应该等病好了以后去寻求另一个人的帮助……   于是他道:“我想暂时留在上海。”   “很好!很好!你总算理智了一次。等这里的一切稳定下来,我会为你安排回美国的。当然,如果你想长期留在这里我也非常愿意。还记得霞飞路的诊所吗?我还为你留着呢!”法兰克非常满意艾文的回答,就好像他的朋友难得一次的妥协,便使他倍感优越。   “不过我还得提醒一句,你留在这里可能会受到某些打扰。”   “你是指……”艾文的心中有数。   “是的,那些日本人,那个日本军官……伊藤浩司大佐。要知道你昏倒的时候如果没有他的出现,后果真的不敢想象。”   “什么意思?”艾文疑惑不解。   “我必须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你,艾文。”法兰克一脸严肃。 第十五章 :受困上海(8)上   1937年11月12日,回忆   艾文突然倒在法兰克的面前,让他们大惊失色。   “艾文!”法兰克马上跪在他身前查看状况,“怎么回事?”   一旁的向映岚被吓坏了,捂着嘴巴惊慌失措。   “他发烧了!”李苒出生中药铺又学过简单的护理,他马上发现艾文呼吸急促、体温非常高。   “……霍乱!他得了霍乱!”不知谁突然惊恐地大声道,顿时场中一片慌乱,那些法国警察像被打了鸡血似的把栅栏重新架起,排成一排筑起人墙。   “你们做什么!”法兰克愤怒地对那些警察大吼。   “他得了霍乱,我们不能放他进去。”法国警官义正言辞道。   “他没有得霍乱!他只是劳累过度!”李苒霍地站起身,心急火燎,“他的头部受到过撞击!他没有呕吐腹泻!他没有得霍乱!没有!你们必须马上放他进去,他需要就医!”   “不行!在确诊他没有得霍乱之前我们不能放他进去!”法国警官用蹩脚的中文吼道。   “他没有!艾文不是都跟你们说过霍乱的症状了吗?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李苒都快急哭了,他虽然不懂得太多,但他知道这种急性高烧如果不赶快得到救治就来不及了。   “你们都是知道的不是吗?这不是霍乱!”李苒对着纷纷后退的难民们大吼,“他没有呕吐、没有腹泻!”   “可……可是他发烧了……”有个难民说道,却是底气不足。   “是啊!他发烧了!我听说得了霍乱的人会高烧不退。”   “好像是这样……”   “我也有耳闻!”   这些人的附和如同一道道诅咒,他们的无知狠狠割着三人的心,一群人的冷漠与自私是多么残酷。法兰克愤怒地瞪着他们,向映岚颤抖着用手帕不停地为艾文擦汗。那些受艾文诊治过的人们竟然在此刻没有一个愿意站出来。   严老板正在与那些法国警察交涉,然而他们频频摇头,说什么都不愿放行。   “法兰克,我们把亚伯医生移去公共租界西区的医院吧!”向映岚突然对法兰克建议道。   李苒马上阻止:“不行!不行!虽然我不是很懂,但还是知道一点的。艾文的头部受过撞击,我们现在根本不知道他是因为高烧晕倒,还是因为那次撞击。如果是因为撞击昏倒,那是万万不能随意晃动他的头部的,他必须保持平躺!”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没有担架之类的东西,是不能移动他的?”法兰克瞪着眼睛难以置信道。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李苒黯然道。   “我凭什么相信你?你是医生吗?”法兰克已经气红了眼,竟是对着李苒大吼起来。   “我……我……”李苒的确不是医生,他也就略知一些皮毛罢了,他真的不确定,但又觉得不能随意乱动。   “法兰克,冷静。我们必须小心谨慎,也许正如小苒说的那样呢?小心一点总比胡乱搬动的好。他们不让我们进去,担架总愿意给吧!”向映岚似乎成了他们之中最冷静的一个。   “是的、是的,你说的很对。对不起李苒,我不该对你那样。”说着,他便起身想与法国警察交涉,但这时严老板快步走了过来。   “我认为你们越快送他去医院越好,等他们拿来担架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可没有担架要怎样让他保持平躺?”法兰克焦急道。   “我有办法。”严老板转身对他的工人道,“把那张桌子的桌腿都给我卸了!”   “是!老板!”那些工人都是扛米袋扛惯了的,瞬间就把长桌拆成了木板。   “我让两个工人抬着他去吧!他们的力气大。”   “非常感谢!严老板。”法兰克感激不已。   事实上,公共租界西区最近的医院离这里也有3公里,如果有汽车,那是分分钟就能到的。然而现在他们只能徒步,还要抬着艾文尽量避免晃动,法兰克真的不知道等到了医院艾文还有没有救。 第十六章 :受困上海(8)下   怎料这时人群里却起了骚动,有人竟鼓起勇气大声道:“让他进去!”   “……让……让他进去!”   只要有人起了头,似乎便壮起了所有人的胆,渐渐地此起彼伏的“让他进去”变得越来越整齐,亦如游行示威……   “让他进去!我们不再要求进入法租界!”   “让他进去!我们不再要求进入法租界!”   “让他进去!我们不再要求进入法租界!”   ……   加入示威的难民越来越多,人群堵住了通往公共租界西区的道路,然而他们的心却从未这般团结过。他们为自己的一时胆怯和无知忏悔,他们为艾文·亚伯争取希望,义无反顾地放弃了自己的期盼。整个法租界前都在震颤,难民们的声音如雷贯耳。   那些法国警察惊恐万分,这些中国人连哀求进入法租界时都没有这样团结一致,此时居然为了一个人而要与法国作对吗!   他们立刻增派支援,预防这些难民随时强行突破。他们举枪严正以待,只是这些中国人像是看不见枪口一般不停地高喊,搅得法国警察们心猿意马。   法兰克他们焦急万分,虽然对眼前的情景感到非常震撼,但是现在不是跟警察对峙的时候,既然不能进法租界,起码让他们送艾文去西区的医院啊!   这时,难民们的示威被后方突如其来的响动打断,他们突然惊慌失措的纷纷往道路左右散开……   身穿黄绿色军装,揣着刺刀步枪的士兵们快步划开难民群,他们分成两排面朝着路中央站得笔直,迫使难民赫然让出一条大道。   两辆挂着日本国旗的“97陆王”摩托(注1)为后方的一辆军用绿皮轻卡开道,堂而皇之的停在法租界前。   法兰克瞪着双眼看着他们,下一秒便望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走下轻卡向他们踱来。   伊藤浩司整了整他的军装和军帽,完全无视了法国警察的枪口。当他看见躺在地上的艾文时皱了皱眉,侧头对田中秀一道:   「平野先生を呼んてくれ。(把平野医生叫来。)」   「はっあ!(是!)」   田中副官嫌他们的军医走得不够快似的,几乎是把他拖拽到艾文面前。   平野医生揉了揉生疼的臂膀,瞪了田中一眼就去查看美国医生的情况。   这个日本军医看着为人礼貌客气,事实上心底对什么都很默然。虽然他的动作亦然娴熟,对自己的判断十分自信,但他与艾文有着本质的不同……病人在他的眼里只是一个需要修补的东西。   他知道艾文的头部受过撞击,所以先撑开他的眼睑查看,然后让其平躺,摆正头部微微使其后仰,最后为艾文注射了一针安乃近。   「大佐、彼の状況はとても悪いです。わたくしは応急手当をしていましたが、彼は急いで治療を必要なんです。(大佐,他的情况有些危急,我为他做了紧急处理,但必须马上得到进一步治疗。)」   「大佐!先生をお持ち帰りましょう!(大佐!我们把亚伯医生带回军队吧!)」田中秀一突然道。   伊藤浩司斜视了他的副官一眼,却对法国警官微笑道:“警官,你们必须允许艾文·亚伯医生和他的同伴进入法租界。”   他愚蠢又注重自己个人欲望的副官完全不懂得顾全大局。艾文·亚伯是个美国人,他们无权在未经他同意的情况下强行拉入我方阵营,如果这样做,美国会有什么反应都是未知数。   “在没有确诊他是否感染了霍乱前,我们不能同意。”法国警官显得有些嚣张,虽然眼前有整整一个团的日本陆军,但他知道即使整个中国都成了日本的,法租界仍会是法国的。   “霍乱?平野医生,亚伯医生得了霍乱吗?”伊藤浩司不免露出嘲讽的笑容。   “完全没有的事大佐,他只是患了脑震荡,加上没有得到充分休息导致病情恶化并且高烧。”   “这位警官,我想你应该能听懂我的军医在说什么吧?艾文·亚伯医生可是个美国人,你们美英法三国一直交好,如果一个美国医生在法租界前重病晕倒你们却见死不救……呵,你觉得美国政府会作何反应呢?”伊藤浩司狞笑道。   闻言,法国警官顿时手心冒汗、慌了心神。   “……放……放进去!让这几个人都进去!”   瞬间,一个栅栏被搬走。   两个日本宪兵在平野医生的指挥下将艾文稳稳的放上担架后抬起。   “军人不得入内!”法国警察突然拦住他们。   “由我们来吧!”法兰克和李苒马上接替了两个士兵,抬着艾文终于回到了法租界,向映岚扶住他的头部紧跟在旁。   “非常感谢!”法兰克在临走前对伊藤浩司致谢,而后把人抬上卡车便走了。   注1:绿皮车身,左侧还有一个车斗。抗战电视剧和电影里非常常见,例如《金陵十三钗》中就有出现。 第十七章 :受困上海(9)上   1937年11月17日,晚   当往事如电影重现,艾文顿感自己好似在听着别人的故事。   终幕,不是结局,是一个续篇的开端。他自然清楚伊藤浩司伸出援手的真正目的,只是这个日本人愿意卖人情,他却不愿意还。艾文认为自己不欠伊藤浩司任何东西,因为当初在歌舞厅他就有恩于他们。即使留在上海期间会不断受到一些骚扰,他也没有任何要加入日军的想法。   向映岚端着玛丽娜做好的燕麦粥推门而入。这碗粥不是用水泡的,而是用的牛奶。玛丽娜为了使这无味、口感粗粝的燕麦粥能好吃些,还往里面加了少许的砂糖。   法兰克帮着艾文坐起身,为了让他坐着舒服,还在背后垫了好几个羽毛枕。   艾文把自己的头部尽量往后仰,因为在起身的刹那,他还是会头晕耳鸣,不过这对于一个昏睡在床上五天的人来说并不奇怪。   “我喂你吧医生。”向映岚温柔道。   然而艾文不由地看了看另一边的法兰克,怎么说这位也是朋友的女友,他可不能随便“借用”。   “艾文,你难道是想让我喂你?还是想拿自己现在连碗都端不稳的双手喝粥?”法兰克打趣道。   艾文当然不愿意让一个从不做劳力的少爷动手,但目前的确有些力不从心,于是他道:“劳烦您了,美丽的小姐。”   向映岚闻言喜笑颜开,看见亚伯医生正在好起来她感到十分高兴。   “在你仍需躺在床上的时间里,我会为你布置好霞飞路的诊所。”法兰克非常喜欢为艾文安排好一切,他这位固执的朋友愿意听他建议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每次艾文不得不低头的时候,法兰克都会感到无比优越。   艾文喝了一口向映岚送过来的燕麦粥后对他的朋友微微一笑。他不想告诉法兰克他想去南京,等身体痊愈,等上海不再这样动荡,他想去拜访严老板。不过在这之前,他必须再给父亲写一封信。   这时,莫奈医生匆匆走了进来,看见坐在床上的艾文顿时喜上眉梢。   事实上艾文从未见过这个法国人,他还是从对方手上提着的医疗箱推测出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可能是他的主治医生。   莫奈医生重新为他做了检查,各项生命体征都非常良好的艾文只需要再多休息几日、养精蓄锐,就能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11月20日日军对上海实行多方控制,他们想把这个大都会变成第二个“满洲国”,因此命上海的所有机构和市内有轨电车逐一重新运作。   法租界与公共租界西区已然成了孤岛,他们虽然不受日方的管制,但也只是表面上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是日,日本华中方面军司令官和日本驻上海总领事,向公共租界、法租界提出有关禁止反日、禁止租界内中方政府机关活动等5项要求。   这天之后,日方控制了部分报社,至此艾文他们看到的不只是华文、英文、法文的报纸,有些华文报刊总带着一块内容一模一样的日文版面。自然里面的内容也完全翻了个面:上头不再是中国军队英勇抗敌,不再是蒋委员长的演讲词,而是宣传日本统一大东亚的种种好处与对未来的“美好向往”。   他们不但要统一全亚洲,还要控制中国人的思想。   然而有些报社又岂会让他们如愿? 第十八章 :受困上海(9)下   11月23日上海日报公会召开紧急会议,讨论报刊停刊问题。中央通讯社上海分社定于24日停止发稿。   11月25日为防止日伪管制,上海租界内中国人办华文报纸挂名外国老板,出版“洋旗报”,是日首种洋旗报《华美晚报晨刊》出版。   上海沦陷,国军撤退,只是这里的战争并未结束,没有硝烟的战斗一直持续着。   11月2日日本强行接收设于上海租界内的交通部上海电报局和广播电台、上海各无线电报房、上海新闻检查所,上海与各地公众电讯交通完全断绝。   是日,法兰克为艾文准备的诊所正式开诊。这家诊所位于霞飞路十字路口的拐角处,它有两层楼高,顶层还有个阁楼。   艾文带着李苒住进了诊所的二楼,而一楼便是问诊的地方。   “真的是太感谢你了我的朋友!”艾文不禁对法兰克感激道,“你为我准备诊所,还提供药品,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不不不,我的朋友,我可是个商人,从不做亏本生意。”法兰克连连摇头,他的笑容里显露出只有商人才会有的精明,“作为投资方,你的利润里自然是有我的一份。”   “可你怎么肯定我能让这里只赚不赔?”   “你当然能让这家诊所的生意兴隆啦我的朋友!你是谁?艾文·亚伯!如今租界内谁人不知?”法兰克非常自信,并且信誓旦旦道,“相信我,你很快便会忙得不可开交。”   而事实上正如法兰克说的那样,租界里的外国人都慕名而来,一些中国姨太太和小姐们更是喜欢往他的诊所跑,然而他们大多都没什么病痛,花钱付个出诊费却只为一睹这位混血美男,还能与他牵个小手。   这一来一往,还总是查不出病症,艾文很快就明白到这些女士为何要无病呻吟。他感到非常无奈,但他身后的某位法国大金主早就乐不可支了。   艾文每天被人满为患的“病人”们困在诊所里,根本没有时间去拜访同在法租界的严老板。虽然诊所5点就关门,但是他必须在营业结束后教他的小学徒李苒。   生活总是要继续,即使上海受到日本的管制,住在这里的人们首先考虑的还是继续过日子。租界内的很多人在中国军队撤退前就把银元换成了法币,甚至还有如法兰克这样的商人在开战前就兑换成了大量法币。   正如他们所预料的,被日本管制后,流通货币自然发生了非常大的转变。这些有远见的人们很快让生活回到了正轨。   然而表面平静下来的大都会,暗地里却是波涛汹涌。中国军队似乎在撤退前留下了一批人潜伏在上海,他们被称为军统,从事暗杀汉奸和阻止上层人物投敌。日本人虽然不会穿着军装进入法租界,但他们身着便装后照样在光天化日之下捉拿这些国民党军统、共产党地下党,还有反日分子。大都会没有了硝烟,却被白色恐怖笼罩着。   11月30日傍晚,艾文与前两天一样准备结束就诊,在锁门前不禁又往对面的黑色丰田(注1)望去。自昨日开诊起,那辆日本轿车就一直停在诊所对面。他在早晨还望见穿着便衣的田中副官坐在引擎盖上抽烟,并对他鞠躬微笑。伊藤大佐似乎没与他在一起,不过后座的白色车窗帘遮得严严实实,所以他不能确定后座是否有人。   艾文知道他被监视了,虽然他是美国人,日本人不会对他怎样,但如今各租界严禁反日,他又是参加了淞沪会战帮助中国军人的外国医生,名声在外,可说是无人不知。只是被监视已算是对他这个美国人最大的宽容。   他在心中无奈一叹,即便现在有抽身的时间也不能去去找严老板,必须老实些日子度过这段敏感期。   即将迎来12月的上海气温日益骤降,太阳早早躲进山下,天色渐暗。正当艾文要关门上锁之际,一个人影突然狠狠地撞在他的身上,撞得他肋骨生疼。   “医生!麻烦您让我在这躲一躲!”这个似乎与自己一般大的中国青年穿着格子背带裤和白衬衫,外面套着格子粗麻西装,怀里紧紧揣着一台相机。他慌里慌张,猛力地把艾文往诊所里推并锁上门。因为诊所是的门上大半是玻璃窗,而正对街面的墙壁四分之三被改成了玻璃,所以外面对里面一目了然。这个青年还把窗帘全都拉上了。   “有……有日本人在抓我……求您让我躲一躲吧!”中国青年显得十分焦急又慌张。   闻言艾文感到我可奈何,因为不是他不想帮他,而是他的诊所对面一直都有日本人啊!   听见动静的李苒疑惑地跑下楼,却被艾文呵斥:“李苒,回你的房间!有任何动静都不准下来!”   “可是……”   “上去!”   李苒看了看那个中国青年,乖乖跑上了楼。   艾文拽着对方的胳膊就想把人往后门带,这里没有地方能让他躲,不能冒险把这个人藏进阁楼,如果那些日本人无视艾文的身份直接搜屋子,那这个青年就死定了。   然而未等他们走出两步,田中副官连门也没敲,直接带人猛地把门一脚踹开。   下一秒,中国青年突然抽出一把折叠刀从身后架住艾文,用刀抵着他的喉咙。   田中秀一在见到艾文成了人质后顿时一怔,虽然举枪对着中国青年,但扣在扳机上的手指一动不动。   注1:丰田汽车工业诞生于1937年月,当时日军的很多军用车都是出自丰田。 第十九章 :受困上海(10)上   1937年11月30日,傍晚   艾文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得不知所措,只能僵直起身子避免被折叠刀划破喉咙。   他不懂这个中国青年为什么要拿他做人质,眼前三个日本人难道会因为他而不开枪?   然而令艾文意想不到的是田中副官他们真的犹豫了。   “别过来!否则我杀了这个洋人!”中国青年威胁道。   他明白了,这个人急中生智想到的方法,可能是目前逃出生天的唯一生机。日本人是有顾虑的,要说当初日本在上海开战是计划之外也不为过,准确的说是中国政府逼着他们改变了侵略路线。   上海的特殊情况众人皆知,如果能因此让美英法重视这边的战局,就有可能使日本撤兵。然而艾文更知道,欧洲因2年的经济大萧条受到巨大冲击,他的祖国虽然在这几年里让经济快速复苏,但要他们在此时出兵还言之过早,更何况美利坚要下达出兵命令就不得不得到议会半数以上的同意票。   但是,如是一个美国公民在这里被打死,即使不出兵,也可能会导致美国停止对日本出口军用物资,这对于资源匮乏的岛国来说是极为严重的后果……况且此时他们已经发动了战争,更不能没有那些物资。(注1)   不管怎样,艾文心里是没底的,开不开枪的可能性各占了一半。   这时,穿着黑西装的伊藤浩司踱了进来,脸上的笑容却使人背脊生寒,仿佛一个黑衣死神降临。艾文身后的青年浑身一颤,如临大敌一般更加握紧了手中的刀,瞬间在艾文的脖子上划开一条浅浅的细痕。   伊藤浩司盯着血滴粘上刀身,微笑一滞眼神冷若冰霜,但很快又勾起嘴角把玩起自己的配枪来。   “你以为你拿一个美国医生做人质,我们就不会开枪了吗?”他一会打开保险栓,又立刻把它关上,没再看那个中国青年一眼,专心玩着他的手枪……明治26年式。   比起现在军内被广泛使用的大正14年式,他更喜欢这把。虽然明治26年式较容易损坏,但它的精度、杀伤力和穿透力很强,以这个距离绝对一枪毙命。   艾文原本不安的心被他这么一说更是吃不准了,他甚至觉得这个日本军官会连他一起打死。   “如果你敢割开这个美国人的喉咙,那倒霉的可是你们中国人,与我们无关。我断定你是不会杀他的。”伊藤浩司终于把目光投向了艾文身后的中国人,只是他的眼神阴鸷,使得青年的手心不住地冒汗。   “你们这些没人性的小鬼子!我要把你们的恶行公布于众!”青年激动地大吼,刀子又切得更深。这一次艾文能明显感觉到刺痛,但他只是皱了皱眉,劲量往后避开刀口。   “恶行?”伊藤浩司一脸的不明所以又无辜。事实上当他看见特高课(注2)的人朝这里跑过的时候,就已经猜到几分。要不是这个中国人跑进了医生的诊所,他还真不会管这件事。陆军与特高课在职能上并没有直接联系,分管的事情完全不同。即使现在陆军内部也设立了特高课,但陆军基本是不会参与特高课的行动的。除了三个月前在歌舞厅,由于上面下达了特殊命令,所以另当别论。   “你们虐待战俘!”青年狠狠道并死死拽着手里的相机。   “……”伊藤浩司但笑不语,久久才道,“我猜,你只是一个报社记者吧?何必管一些可能会丢了小命的事情?你们可以挂在那些欧洲人的名下继续发扬‘爱国主义’不是吗?我们并不在意这些小事。”   他的嘲讽像刀子一般割着中国记者的心,连艾文也不由蹙眉。 第二十章 :受困上海(10)下   伊藤浩司对爱国主义者嗤之以鼻,包括那些对军国主义异常狂热的同僚们,他觉得他们一样愚蠢。   他其实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厌恶那些口口声声说爱国的人,也厌恶自己的同僚。在他眼里,这些人都失去了该有的理智。什么才是人?为自己而活的才是人。而无论是打着爱国主义还是军国主义的人们都已经忘了他们到底为谁而活。   艾文·亚伯医生的眼睛瞬间黯然下来,那双蓝眼睛像是看着他又像是在看着别处。伊藤浩司忽然读不懂这个美国人的表情了。医生总是用厌恶的眼神看着他们,但是这一次竟然连这些感情都没有了。伊藤浩司不明白艾文·亚伯为什么会这样,他想弄明白原因,非常想,现在就想。   那个中国人似乎非常气愤,握住刀柄的右手在颤抖,稍稍离开了艾文的脖子。他瞪着伊藤浩司的眼神像是马上就要冲上去将他捅死。他的情绪太激动,之前一直掩在医生后面的脑袋露了出来。   瞬间,突如其来的枪声把所有人都怔在当场。   艾文只感到有股温热喷在他的颈窝和右侧脸颊上,然后原本挟持自己的青年突然松手倒了下去,那把折叠刀也摔在地上。   他愣了很久才转头去看那个中国青年……他的额头被子弹射穿,后脑脑浆迸裂血流如注,睁着的双眼似乎还在瞪视伊藤浩司,左手依旧拽着那台相机。   艾文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这种血腥场面,然而当死亡与自己擦肩而过,他仍会感到从脚底升起的寒意,甚至耳畔传来如同炸弹落在身旁爆炸后的轰鸣。有一瞬间他什么都听不见,只剩下地震般的耳鸣。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到耳鸣消失才难以置信地看向伊藤浩司……对方的枪口尚未冷却。   伊藤浩司放下枪,目光始终落在在艾文身上。这个混血男人的脸颊被鲜血沾染,却显得他的皮肤更为白皙,整个人变得与平时大为不同,仿佛是一块纯净的白玉因为染上了鲜红色而呈现出不同以往的娇艳。   他突然理解到,田中秀一为何会在一瞬间就对这个医生产生了欲望……因为这个人在鲜血面前会变得格外妖艳,亦如浴血而出的白衣天使。   李苒听到枪响后终于忍不住跑下楼,当他看清倒在血泊中的青年时,吓得往后一倒坐在了台阶上。   “让您受惊了医生。您放心,我会让人把这里清理干净的。”伊藤浩司看了看地上的尸体,不以为意道。   在他身旁的田中秀一这才回神,命令另外两人把尸体抬走。事实上连他也没想到大佐会在这时开枪,那颗子弹几乎是擦着医生的耳朵命中后面的目标的,稍有差池,亚伯医生就没命了。他的长官平日里看着比其他上级军官好相处得多,而现在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艾文镇静下来后弯腰拾起那台相机想要把它收好,怎料被伊藤浩司抢先一步。   “这是我的相机。”他谎称是自己的相机,实际上是想要保住里面的底片。   “你的相机?”伊藤浩司明知故问道。   “是的。”   日本军官闻言对医生微微一笑,然后打开相机的后盖把整卷底片拉了出来,未在暗房就抽出底片会导致胶卷曝光,这些照片再也不可能被冲洗出来了。   “您的相机医生。对不起!我会赔您一卷胶卷钱。”伊藤浩司把相机递给艾文,显得非常有礼。   医生看了看被丢弃在地上的胶卷未发一语,表面上不动声色地接过了相机。   注1:日本当时向美国进口了很多军用物资,最多的就是石油和废钢等生产武器的原料。直到1941年月13日美英签署了《大西洋宪章》,美国才终止对法西斯国家供应物资,据推测这是导致日本偷袭珍珠港的主要原因。   注2:特高课是日本的间谍组织,主要任务有五项:1.监视中国人的思想动态,取缔反日言行,2.搜集情报,汇编情报资料,3.破坏抗日地下组织,侦捕审讯处理特工人员,4.监视伪高官言行,5.进行策反诱降。(本注解摘自百度) 第二十一章 :受困上海(11)上   1937年11月30日,晚   艾文洗掉了脸颊上和颈部的血迹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走出自己的卧房时瞧见伊藤浩司自顾自的坐在二楼客厅的沙发上,正喝着法兰克留下的锡兰红茶。这个日本军官见没人照顾他,索性给自己泡了一杯,倒是不客气。   田中副官在楼下指挥着他的下属清理现场,还要把踢坏的门修好,故此楼上只有伊藤浩司一个人。艾文皱了皱眉头,也没搭理这个悠哉的日本人,径直去厨房热了一杯牛奶。   李苒因为目睹了刚才的场景有些魂不守舍,艾文决定给他吃一片安定,喝杯热牛奶平复心神。   再次路过客厅的时候伊藤浩司冲他微笑了一下,然而再次被艾文无视。   他敲了敲李苒的房门便推门而入,中国少年坐在床头蜷缩着身子把头埋在两膝间,好似对房里的动静无动于衷。   “李苒,吃了这片药。你需要好好睡一觉。”艾文坐在床沿温柔道,但他真的不懂得安慰别人。往往这个时候他总会想起陈雨辰,简直想把陈中尉那点激励人的功夫现学现卖,然而亚伯医生只会给少年一片安眠药。   “艾文……”他的脸色非常难看,无论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同胞的惨死,对于他来说都是无法承受的。   “艾文,你在前线的三个月,见到的……都是那样的吗?”   “……”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犹豫了一下才道,“李苒,战地医护人员要面对的远远不是你当初所能想象。如果你觉得自己承受不起,可以选择放弃。”   “……不,艾文。我没有想过要放弃,只是……只是有各种感情在我体内叫嚣着,我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李苒瞪着房门,仿佛这样也能看见外面的情形,“他们还没走吗?”   “是的,不过等你睡下我会把他们轰走。”他把牛奶和安眠药递给李苒后又道,“明天醒来后,你也许就会清楚自己接下来的路该往哪走。”   李苒微微颔首,吞下药片,一口气喝完了整杯牛奶就躺下了。安定起效的瞬间,似乎一切在逐渐归于祥和,那些快要火山爆发般的情感像被泡在清泉里一般缓缓地宁静下来。   艾文等到少年沉沉睡去才离开房间,这一次他直接走到了伊藤浩司的身前。   “大佐先生,现在已经不早了,我想您该回去休息了吧?”   日本军官闻言一笑,非但没有起身告辞的意思,而且还向艾文做出请他坐下的手势。   “不急医生,我还想与你谈谈心。”   艾文的心头陡然一颤,就在刚才,这个日本人连眼也不眨地杀了一个平民,现在居然要与他心平气和的谈心?   “医生?”伊藤浩司好似看不懂艾文的表情似的疑惑道。   “……”伫立不动的艾文把某些情绪强忍了回去,因为他记得法兰克的告诫,他不希望之后的生活受到过多的干扰,所以必须忍住……他想去南京,他答应过陈雨辰会去南京。   “大佐先生,我以为你是个公务缠身的大忙人,没想到还有时间能与我聊天。”他坐在伊藤浩司对面的沙发上说道。   “的确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处理,但我申请了两天假期。劳逸结合才能事半功倍,我说的没错吧医生?虽然我从小生活在上海,但你的中文与我相比毫不逊色。”伊藤浩司勾起嘴角,那眼神依然会让艾文不由紧张。   “你……从小就生活在这里?”艾文感到非常震惊。   “是的,我对这里很熟悉,理所当然成为了上海的驻军军官,所以我应该会在此地滞留很长一段时间。”   艾文觉得他要去南京的计划可能会比预想的更晚,如要是其他人留下来担任驻军,他确定自己很快就会被日本人遗忘,然而眼前这个军官已经将他紧盯不放。 第二十二章 :受困上海(11)下   “我留在这的期间还有一个任务。”伊藤浩司想再喝一口红茶却发现已经凉了,只能作罢,“那就是劝说医生您加入我们。”   “任务?我以为这只是大佐先生您的一意孤行。”   “我个人当然非常期待您能加入,但的确并非我一人所愿。您当初救下的人执意要我劝您帮助我们,这不只是因为您救过他,更因为您的才华。”   “我已经不想再参与战争了大佐先生,恕我不能如你们所愿。”艾文当即拒绝。   然而伊藤浩司又牵起那抹令人不安的笑容道:“医生你留在上海或是等这里恢复正轨后回美国都可以,只要别又冲动地跑去战场……我们就会保证您的安全。”   艾文顿时一怔,对方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他可以不加入日本的阵营,但也不能回到中国军队的阵营。   “我在这里开我的诊所,上海的主人到底是谁与我并没有任何影响,没必要跑去危险的地方。”艾文故作镇定,无论如何他都需要这个日本军官对他放松警惕。   岂料伊藤浩司忽然嗤笑一声:“医生!艾文·亚伯医生!你可以骗我说你想回美国,但你选择留在这里,那就绝对不会安分守己。你肯定是想找机会悄悄离开上海……让我猜猜如果离开这里你会去哪?”   艾文顿时浑身紧绷,盯着对方一语不发。   “南京,肯定是南京,其实这根本不用猜。”伊藤浩司笑意更盛,眼若饥鹰仿佛能洞悉一切,“我必须把您看紧点,免得哪天人间蒸发。”   艾文认为这个日本军官是把他当作了自己的小玩具,想要玩弄于股掌,看着他想逃出去却又逃不出去会使他格外欢愉。想起之前他嘲讽中国记者时的言辞,艾文意识到其实伊藤浩司这个人的心中空空如也。   “伊藤大佐。”艾文突然开口,竟是不再感到紧张,“我原以为你跟田中副官他们有些不同。是的,你的确不同,因为你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装着人心,也没有装着魔鬼,所以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触动你了。”   伊藤浩司收起了笑容,怔怔地凝视艾文。   “你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伊藤浩司大佐。”   下一秒,艾文突然被他压在沙发背上,双手被擒在身后,日本军官单膝岔开艾文的双腿,用膝盖压住他的右边大腿,右腿挟制住他的左小腿,手枪抵在下颚迫使他抬头看着眼神阴狠却仍然勾起嘴角的伊藤浩司,他瞬间就被牢牢困在对方身下无法动弹。   “艾文·亚伯,试图激怒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说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触动我……是的,我并不否认。但你忘了你自己,医生。每次相遇,你总能让我惊异万分。原本只是对你好奇,如今更想把你留在身边看着你痛苦。这样,也许某天我会找回做人的快感。”   艾文愤怒地瞪着伊藤浩司,他想挣脱对方的挟制,然而这个日本男人更是用力捏住他的手腕,像是要把骨头捏碎。虽然两人的身形相差无几,但是一个成天动手术刀的外科医生想与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拼蛮力实在是力不从心。   “你为什么非要与中国军队汇合不可呢?我能理解当事情发生在眼前,你义无反顾奔赴前线的心情,因为你一直有身为医生的自觉。可现在上海已经没有战事了,你甚至可以马上返回美国,为什么你还想去南京?”   艾文张口要反驳,又被伊藤浩司制止。   “嘘嘘嘘,医生,你可别用你的另一半血来搪塞我。没错,那一半血的确促使你为中国军人做了很多很多,但你难道忘了还有一半血吗?你生在美国长在美国,身为一个外国人,你在那些中国人眼里已经做得太多太多,可你居然还想穿过战场去到那一头。为什么?你到底在追逐什么?”   艾文忽然一怔,他发现自己的确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为什么非去南京不可?他来这里的最初目的只是想要找到母亲的亲人,难道要因为一个承诺而忘记初衷吗?   “……”   因为……因为他想再见到一个人,想再见到陈雨辰。想去南京的目的一直不那么单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陈雨辰已然成了他的道标,就好像那个中尉所在的地方既是他的下一站。   伊藤浩司发现医生居然出神了,正被一把枪抵着下颚的艾文·亚伯竟然把思绪飘到了别处。虽然自己的话的确说中了对方的心思,但是心里非但没有感到高兴,而且有股无名火在燃烧。医生的蓝眼睛变得无比温柔,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神。   伊藤浩司使劲捏着艾文的手腕,把大半的身子都栖身在对方的身上,想让眼前这个人回神看着自己……   “大佐,门已经修……”走上楼来报告情况的田中秀一在见到两人的情形时震惊万分。   伊藤浩司立刻放开艾文收起了枪:“医生,现在已经不早了,请您早点休息,我们先告辞了。”语闭,他转身便下了楼。   然而田中秀一在他的长官转身的刹那,分明看见他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让人不寒而栗。   他看了看正揉着自己手腕不发一语的艾文,向其鞠躬行礼后便急忙跟上伊藤浩司离开了诊所。 第二十三章 :受困上海(12)上   1937年12月1日,下午   艾文与前几日一样照常开诊。   李苒的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还是坚持做艾文的“护士长”。   对面的黑色丰田依然在原处,只是透过拉开的车窗帘并没有瞧见伊藤浩司。不知怎的,似乎那个日本军官只要不出现,他就能感到安心许多。   艾文在诊所里备了一些巧克力,赞助人自然是法兰克·伊利亚德先生。这些巧克力是为了奖励几个乖乖打针吃药的孩子,甜食一直是他们的最爱,用甜食更能哄得他们配合治疗。只不过今天亦如之前,女性病人依旧占了很大比重,今天还有一位是为自己未出阁的女儿来说媒的……   “哦哟医生啊~你成没成家啦?”这位身形微福,浓妆艳抹头发烫卷,穿着狐皮外套的上海妇人盯着艾文俊俏的脸庞兴奋地问,“哦哟~你肯定没成家,否则干嘛大老远跑这里来开诊所,你说是伐医生?”   艾文顿觉女性的心理承受力的确强韧,前不久还活在会被炸死的阴影里,这会已经重拾战前的生活轨迹,就连心里似乎也与之前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夫人,您的身体很健康。”艾文答非所问,径直取下缠在这位女士手臂上的血压带。   “哦哟医生,我当然知道我没病啦!”   “……夫人,这里是诊所,您的后面还有很多病人在等候。”艾文苦笑,他正努力秉持对女性宽容的良好修养,硬是忍着没轰走她。   “哦哟医生啊,我家女儿可标致水灵了,还是复旦的大学生,配你们医生不是正好嘛!”   “……”艾文真的应付不来这种状况,索性把目光投向站在一边的李苒,发出求救信号。   李苒心领神会,连忙上前道:“阿姨、阿姨,您要不把您家的电话留下,亚伯医生还需要给后面的病人看病呢!您要是耽误了他们的时间,他们一气之下再也不来这里了,那亚伯医生哪来的钱娶您家的闺女呀!”   “哦哟!是哦是哦,你说的对。那我先走了啊医生,我把电话抄下来,你记得有空打过来哦!”   李苒一哄二骗,终于把这位女士请了出去。   艾文顿时舒一口气,感觉在前线当战地医生时都没有这样疲惫过。即使这里的祥和景象只是一片假象,但也成了经历过战争纷乱的人们仅剩不多的慰藉。他们把某些忧虑藏在心底,生活仍要继续。   “号外……!号外……!”   报童的叫喊声透过窗户传来。上海沦陷后,通讯被日军阻隔大半,特别是对前线的战报更是知之甚少,所以报童的“号外”声似乎是近几日来头一次响起。这个号外,很可能是哪个挂在外国人名下创刊的华文报所发起的。   江阴要塞失守,同日日军开始攻打南京。只是这时候的艾文以为南京还是中国的首都,殊不知早在他卧病的那段日子里,中国政府已经宣告移都重庆。日本高层早就得知了这一消息,却不但对上海等占领区,甚至对他们的军队也封锁了这个消息。   艾文在得知日军攻打南京的那一刻想到的只有陈雨辰。他忧心忡忡,但又会安慰自己说……那里是首都,那里必然是守备最为精锐森严的地方,他不必为陈雨辰他们过于担忧。 第二十四章 :受困上海(12)下   这之后的几日,伊藤浩司隔三差五就会来拜访艾文。因为他是上海驻军,所以并没有加入攻打南京的队伍。   “医生,您这边的红茶真不错。”日本军官品着红茶,怡然自得。   李苒非常憎恶他,每次瞧见伊藤浩司坐在他们的客厅里就觉得浑身冒火,然而他又惧怕他,害怕自己得罪了这个鬼子,下场会跟那天的中国青年一样。因此即使百般不愿,他仍会为伊藤浩司沏茶,然后板着脸端上前。   “大佐先生,您是没有地方可去吗?总是到我这个小诊所来曾红茶喝。”艾文不禁暗讽道。   “医生,如果您能安分守己,我想我也不必经常来打扰您,有事没事便来看看您是否还安好。”   艾文明白他所指为何,昨天他没有开诊,独自一人走到红十字会的大门前驻足很久。他犹豫再三,认为现在的自己并不适合去找严老板,那样兴许会给对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剩下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中立组织……国际红十字会。   事实上在淞沪会战期间,他一直没能办理正式加入红十字会的手续。如果当时有哪怕一点点的时间去重视这个手续,可能就不会被困在这里。国际红十字会的医护人员是可以申请前往任何一方战场的,即便上海已被日本人管制,他们也不能完全控制国际红十字会。   是的,不完全控制,虽然他们是中立组织,但身处上海,在如今的局势下也是举步维艰,他们能保证自己的一些基本权利已是尽了全力,因为日本人会想方设法阻止他们支援中国军队。   国际红十字会的物资是得到各国无偿援助的,他们可说是在战争时期医疗物资最齐备的组织,这样的组织日本人怎会不垂涎?又怎会把这些物资和医护人员让给中国人?   ……战争时期不但需要军事物资,后方的医疗物资同样必不可少。   艾文伫立在那里,心中清楚自己是进不去的,因为田中副官一行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如他要上前肯定会被拦下。他甚至想过利用自己美国人的身份强行提交申请,然而这样的申请是否会被通过?可想而知。   即使心中再焦灼,他也必须等待时机,严老板和红十字会是他唯一的希望。   最后他转身返回了诊所。   “医生,加入红十字会可能是你唯一能拜托束缚的办法,不过我又岂会让你如愿?我说过,把你留在身边看着你痛苦才会使我感到快感。”伊藤浩司勾起嘴角,笑得不怀好意。   艾文睨视他一眼,一语不发。他知道他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显露自己的焦躁。即便现在离不开上海,也不能让这个日本人如愿以偿。   “嗯,比起咖啡,我果然更喜欢红茶。”伊藤浩司喝完了西兰红茶,放下精致的雕花陶瓷杯,“我想过两天我还会来拜访您的医生。”   话毕,这个日本军官便起身对艾文行礼告辞。   12月13日南京沦陷的消息震惊全上海。在这里的中国人个个深陷绝望,在这里的日本人普天同庆,他们甚至觉得首都沦陷,中国已然是他们日本的了。   这时的上海尚不知南京人民和被留在南京来不及撤退的中国军人活在怎样的人间地狱,那惨绝人寰的屠杀是他们完全想象不到的。   得知南京沦陷的时候艾文正在为自己泡咖啡,听到消息刹那他的眼前忽然一黑、耳鸣又起,用镊子夹住方糖的右手一颤,方糖直接掉出咖啡杯落在托盘上。   ……他因此躺在床上整整两天。   艾文真的不明白,淞沪之时战局对中方如此不利,他们毅然坚守了整整三个月,为什么南京只用了十三天便被日军占领?   他不懂军事,不懂战略,但他知道这些中国军人从来不懦弱,他们的心从不输给那些不要命的日本人,因为他们会为自己的祖国奋不顾身。   他被强烈的悲伤堵在心口却是怎么也哭不出来,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陈雨辰,想到此心会更痛,绞着痛。   他真的希望、祈祷陈雨辰的父亲和大哥再次把他调离前线,那样……至少他还活着。   病倒后的艾文才真正意识到陈雨辰在自己心中的地位,他以为他只是自己的指路灯,却不知当一个人成为你的道标时,那么这个人已然占据了你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位置,因为没有了那盏灯,你会顿时陷入混沌的黑暗中迷失。   “马艾尔,他到底怎么了?”法兰克看着再次高烧不退,昏睡不醒的艾文焦急道,“他的病早就好了不是吗?怎么忽然又变成之前那样?”   “……”莫奈医生为艾文挂上生理盐水后才道,“他并不是因为之前病倒的缘故,而是由于有什么事情刺激了他。”   “事情?刺激?最近有什么大事发生?除了南京沦陷……”法兰克说到此突然戛然而止,就连身旁的向映岚也蹙起眉头。   他们两人都意识到了什么,虽说南京沦陷让法兰克也感到非常震惊,但他毕竟是个法国人,同为外国人的艾文即便对中国军人有感情,按理也不至于如此。   只是他懂得感情,向映岚也懂得感情。南京沦陷当然不会致使艾文病倒,但要是在南京有他非常在意的人呢?艾文在前线呆了三个月,足以让他对某个人产生感情。   “法兰克,也许我们该设法打听一下南京那边的具体消息。”向映岚建议道。   “……你说的很对,我会想办法的。”法兰克面色凝重地盯着他最好的朋友。 第二十五章 :受困上海(13)上   1937年12月17日,傍晚   艾文卧病两天又突然自己好转,虽然身体仍有些虚弱,但已无大碍。就好像忽然之间打开了心结,他认为自己不该这样胡思乱想,相信无论是陈雨辰还是这个国家都不会轻易放弃一线希望。   期间,伊藤浩司来探望过他,并提议让平野医生为他诊治,被艾文直接拒绝。   这天,他受邀前往洋馆与法兰克他们共进晚餐,李苒不喜欢洋人的食物故此留在诊所自给自足。这个少年现在越来越能干,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医护实力也在逐渐成长,而且他从来都知道以卵击石得不偿失的道理。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个中国人,也没有忘记父亲是怎么死的,只是他不会在自己手无寸铁毫无反抗之力的时候得罪那些日本人,即使脸上总是掩不住对日军的憎恶,也不会在行动上明着对抗。   “艾文,今天的小牛排非常不错,你一定要尝尝。”法兰克品了口红酒对另一边的艾文道。由于他是一家之主,自然坐在了长桌的正座处。   艾文微笑了一下,他的脸色仍然有些苍白,安乃近的副作用会使他四肢无力,幸好小牛排非常柔嫩,能够轻易切下来。不过艾文发现切下的部分比他预期的小了一半,也就是说他原本是想切下一块3至4厘米宽的小牛排,实际切下来只有其一半。这些小差距如要放在平时并不会引起注意,然而艾文从醒来后已经发生过多次类似的事情,例如:稍一不注意手就会与想拿的物件错开,以为书在你的正前方,但当手伸过去时才意识到书在稍稍偏右或偏左的位置。   安乃近会使人头晕,却不会影响视距。艾文有一瞬间对自己的病情产生狐疑,可是当身体日渐恢复这个现象也在逐渐减少,甚至今天只发生过一次,因此他也不再在意。   由于刚病愈,艾文的胃口欠佳,因此他抬手略过红酒径直拿起一杯清水喝。   “马上就到圣诞节了,艾文。”法兰克笑着道。   是的,圣诞节,他当然记得,这是对于他们而言非常重要的节日。   “要知道这里的人们不会过圣诞节,所以今年你必须到我这来一起过。”他的朋友仰着下巴显得特别高傲,一脸不容拒绝的表情。   艾文不由觉得好笑,事实上他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固执己见的不是吗?   “医生你必须过来,没有亲人在身边,我们就是你的亲人。”向映岚附和。   “好吧!我的朋友们。”艾文微笑道。   “你该把李苒一起带来,可以吧法兰克?”中国姑娘向屋主征求道。   “说真的我不太喜欢像他那样无理,说话又大声的孩子,不过……好吧!上帝是不会介意这些的不是吗?”法兰克夸张道。   他的幽默感引来向映岚银铃般的笑声,艾文也不禁显露出近几日来真正放松的笑容。   虽然他不是上帝忠实的信徒,但他会在即将到来的那天为陈雨辰祈祷,为这个国家祈祷。   1937年2月14日,元宵   进入2月初春的上海越发寒冷,这里与美国真的不同,即使气温远远不如他的故乡那般低,但潮湿的寒冷依旧刺骨,甚至会让人觉得更冷。   这一天是中国人的传统节日,然而自日军占领此地后,无论是春节还是元宵,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2月9日,《大美晚报》《文汇报》《华美晚报》等均收到所谓“正义团”恐吓信,称如有反日情绪,将与蔡钓徒(注1)同命运。   2月10日晚,文汇报馆遭到手榴弹袭击。   2月12日起法租界连日发现有人头被悬于电杆。   这里的平民活在恐惧中,这里的报社和地下组织从没有放弃抵抗……   *注1:1937年11月12日,上海沦陷,租界成为日本侵略军包围中的“孤岛”。翌日,公共租界工部局总办费信惇警告租界内华文报纸立论要慎重。钓徒在福州路望平街(今山东中路一段)主办《社会晚报》,坚持爱国立场,报道谢晋元和“八百壮士”退驻沪西“孤军营”后坚持抗日的情况,遭日方忌恨,指使投敌青帮头子常玉清横加干涉,胁迫停刊。1937年2月4日,钓徒被日伪特务恐怖组织、常玉清纠集的“黄道会”骗往北四川路新亚大酒店赴宴,惨遭暗杀。6日,头颅悬挂在法租界总巡捕房附近萨坡赛路(今淡水路)口的电线杆上,血肉模糊,旁悬一方写有“斩奸状”和“抗日分子结果”字样的白布。1952年,追认为革命烈士。(本注解摘自百度) 第二十六章 :受困上海(13)下   2月14日,艾文穿着黑色大衣裹着格子围巾,戴着黑边帽和黑皮手套快步走进洋馆的大厅。里面的壁炉早已升起炭火,身子顿时暖和了起来。   他脱下帽子、手套和外套交给霍尔管家后便急忙向着法兰克的书房走去。   艾文接到法兰克的电话说有了南京的消息就立马赶往这里……距离南京沦陷二个月,兴许他终于能得到关于陈雨辰他们的一些讯息。   霍尔管家连忙为他推开书房的门,然而令艾文意想不到的是,书房里不仅有法兰克和向映岚,还有他一直想登门拜访,却苦无机会的严老板。   向映岚正咬着拇指,脸上痛苦又愁容满面,在她身旁的法兰克左手拿着一个文件袋,右手拥着他的女友小声安慰。   当法兰克在见到艾文进来时,他轻轻拍了拍中国姑娘的背脊。向映岚抬起脸后,艾文才发现她脸上竟有泪痕。   “艾文,严老板有些事要对你说。”法兰克不顾他的朋友满脸的震惊和疑惑,扶着向映岚,左手紧紧捏着文件袋走出了书房。   当书房里只剩下他和严老板后,艾文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追问,却被中国男人阻止。   “医生,我大约能猜到您想知道些什么。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件东西要交给您。”严老板说着拿出一封信……牛皮纸中式信封的上面什么都没写。   艾文立刻拿起放于壁炉上的拆信刀拆开信封的封口,直觉这封信可能是那个他牵挂已久的人写给他的。   结体严整的钢笔楷书在竖排式的信纸上写了满满数页……   艾文·亚伯谨启:   首当其冲,该先向你报个平安:我在重庆一切安好。   离开上海后我并没有被带往南京,而是直接被送回了重庆。委员长在淞沪即将失利之时便起了移都重庆的想法,故此赵晗奉我父亲之命将我强行送回。   我与你约好必在南京重聚,却是连南京的关门都没能进入,对此我焦急万分。当时怕你会被留在上海,然而现在更庆幸你没能去南京。你无法想象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上海沦陷那时,似乎已然预示南京被放弃了一半,甚至在情急之下移都至重庆。但是这个消息有多少南京人和守护南京的战士知晓……我不得而知。在保卫战开始前,我相信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南京已经不再是首都。   守护南京的卫戍部队除了有三个师是从汉口派来的增员,其余均是由上海战场撤出,受创整补中的残部。事实上队伍没有满编,甚至有三万是新兵。   虽然在气势上远远不如淞沪,但开战后守军毅然节节抵抗,牺牲无数。   十二月七日,鬼子兵临城下。   十二月十二日,我军下达撤退命令,可是守军撤退失序,多数被滞留城内。   艾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真的是我们始料未及、难以置信的。   被滞留的守军大多不是战死,而是俘虏后被屠杀。事后得知这一消息的我们用悲愤交加都不足以形容。可是事情并没有结束……   十二月十三日,南京沦陷。那一天是南京人民的痛,是中国人的痛。那一天开始,南京城和周边地区成了人间炼狱……   鬼子对上海采取的是所谓“温和”伪管制,因此你肯定想象不到他们对南京人民做了什么,就连我们也不曾想到他们会如此泯灭人性。   他们屠杀我们的士兵,他们屠杀我们的百姓,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他们惨绝人寰的行径进行了四十多天!四十多天,他们竟然在比赛谁杀的人更多,几十万平民和战俘被惨无人道地屠杀。   我整个人都在颤抖,艾文,我真的想把他们全都撕成碎片。   我们必须赢下这场战争,无论实力差距有多少,无论战斗有多难,我们都必须赢,不能让南京的事情再次发生。这不单单是守卫国土的战斗,更是关系到名族存亡的战斗。   艾文,留在上海法租界或是选择回你的美国吧!只要你在安全的地方,我便再没有顾虑。   下一次战役打响,我不想再退居后方,即使父亲威胁要打断我的腿,也不能再阻止我上前线。   我是一名军人,我是一个中国人,我只是在做一件必须做的事。请你不要为我担心,只要知道你平安,我定会全力战斗,更会全力活着。   想你、想你、想你……   请你一定要待在安全的地方,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敬祝   康健!   陈雨辰 三八年二月五日 第一章 :武汉会战(1)上   1937年2月14日,元宵   读完这封信的艾文整个人不住地摇晃……屠城,屠城是怎样的概念?几十万人被屠杀又是怎样的概念?   他一时不能消化这些信息,只感到有股恶寒自脚底传来。当他们在上海迎接圣诞节,为这里的人们祈祷的时候,南京人竟活在地狱之中。如要说近几日在法租界出现的头颅已让艾文真正感觉到日军的野蛮,那屠杀几十万人又该作何形容?   “南京……南京……竟然……”他用双手撑在法兰克的书桌上才能勉强站立没有倒下。   “信里……果然提到了南京吗?”严老板微微垂头盯着羊毛地毯。他当然没有看过信里的内容,在上海的往来邮件都会被驻沪日军一一检查的当下,他能将这封信交于亚伯医生手上已是不易。   “医生,等一切结束,我们必会把日军的暴行公布于众,这件事定要让全世界知晓。事实上我们还得到了一些实质证据,它们被偷偷带来了这里。然而这些证据留在我们中国人手里,要是哪天被发现必然会直接销毁,所以权宜之计就是将它们交于哪位外国人手中,我们不能把这些证据留在中国。”   “这里的国际邮件一直没有中断,更没有受到日军监控。”艾文立刻明白了严老板的意思。   “没错。虽然我认为您是把这些证据带出中国的最好人选,但是您一直被日军监视着,故此我决定把它们托付给伊利亚德先生。”   闻言,艾文忽然想起先前法兰克手上的文件袋。   “他为我们的难民出谋划策,又是您最好的朋友,我相信他的人格,更相信您。伊利亚德先生是您最好的朋友,您的朋友必然与您一样有颗正直的心。”   “是的、是的,严老板,您说的没错,他当然是一个正直的人。”艾文肯定道。   “我们怀疑,除了我们得到的这些证据,当时在南京的一些外国人也有留下证据。他们很可能会通过上海将那些证据送出中国(注1),但我们不能指望那些证据还能回到中国人的手上,所以只能请求你们保护这仅有的一点证据。”   “严老板,我相信法兰克绝对不会把它们交给日本人,即使那些日本人怀疑他的手上留有证据,也不敢动他分毫的不是吗?它们会很安全。”   “是的医生!”严老板感激地看着艾文,“还有……医生,陈先生让我务必千叮万嘱……请您万万不要冒着风险穿越战场与我军汇合。”   “可是……我……”艾文当然记得陈雨辰信里的请求,然而固执如艾文·亚伯,他又怎会轻言放弃。   “医生,您为我们做的一切我们时刻铭记在心,但也请您考虑一下为您担惊受怕的朋友和亲人的心情。”严老板说得极其诚恳。   “……”是的,艾文知道严老板说的对极了!除了陈雨辰,他还有法兰克,还有他的父亲不是吗?父亲已经失去了他的妻子,当然不能再失去他的独子。   “好的严老板,我答应您。”   中国人顿时微笑:“我知道您关心前线的情况,如果您决定留在上海,我保证会想办法让您知道线报。”   “非常感谢!严老板。”   为了不引起怀疑,严老板先行离开了洋馆,而艾文是用过晚餐后才走出洋馆的。   他当然有向法兰克提出翻阅那些证据,但是遭到他的朋友坚决反对,说什么都不愿拿给他看。   艾文对此有过各种猜疑,不过显然他是永远无法想象到那些照片记录下的情景的。   当他走出洋馆时,意料之中又瞧见了那辆黑色丰田。只是这一次,许久不见的伊藤浩司忽然从车上走了下来。 第二章 :武汉会战(1)下   “医生,您这是要回去了吗?”日本军官踱到他身前微笑道。   艾文见到他一如既往会感到紧张,况且这一次的确有秘密是不能让这个日本人知道的。   “是的,大佐先生。”   “那就由我的车送您回诊所吧!”   闻言,艾文不禁蹙眉。无论他去哪里,黑色丰田总是跟在身后。田中副官向他多次提出护送,他从不领情。时间久了,倒也习惯后面总有一只黑色跟屁虫。只是每次去洋馆,法兰克都会派专人接送,因此,黑色丰田上的人从不会在这种时候说出送他回去的话来。   “不用劳烦你们,大佐先生。法兰克的司机会送我回去。”   “医生,我与你许久未见,只想谈谈心而已。我想,这个请求并不过分吧?”伊藤浩司露出好似有些受伤的表情,却让艾文对他更是狐疑。   “好吧……”一旦这个日本军官提出要求,往往都是因为他起了疑心,如果在这个时候刻意拒绝,艾文不知道他会不会顺藤去调查。   从洋馆到他的诊所开车只需十分钟,然而艾文现在觉得如坐针毡,这不仅仅是因为心中藏着的秘密,更因为在得知南京的事情后,他根本不愿意与几个日本军人共处。   “医生,我今天似乎见到了一位意外的人物从伊利亚德先生的洋馆中走出来。”坐在身旁的伊藤浩司忽然开口竟是直奔主题。   “大佐先生难道说的是严老板?”艾文知道他必然是要问这些,所以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是的没错,上海最大的米号之一,严老板。”伊藤浩司像是非常欣喜于他的配合,笑意更深。   “我想这并没有什么可值得意外的,法兰克是个商人,他也是商人。”   “当然,你说的很对医生,他们都是商人。不过……据我所知,那个中国人似乎只做大米的生意,而且,虽然他一直准时交供大米给我们,但这不多不少的数量实难让人坚信是出自第一米号的仓库。”   艾文立刻明白这个日本人到底在怀疑什么。不是南京的证据,更不是怀疑严老板的真实身份,而是在怀疑剩下的大米去了哪里?   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严老板为什么会把关于南京的证据交给法兰克,也许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些大米!   严老板要在上海隐藏身份并且继续给中国军队支援,就不得不将一些粮食分给日本人,但是更多的粮食去了哪里?   他猜测,法兰克与严老板在那次援助法租界前的难民之后就一直保持联系。非但如此,剩下的大部分大米很可能都“卖”给了法兰克。而一个法国商人大量购入大米不可能是将它们出口至欧洲。艾文以为,法兰克很可能是以他的名义将那些大米捐献给了国际红十字会,或是经过一番波折送到了中国军队的手中。   国际红十字会需要粮食赈济因淞沪而成为难民的华人,而中国政府肯定不愿意把粮食留给日本人,他们的军队需要那些大米。   不管怎样,以法兰克法国人的身份把粮食交给国际红十字会,这些日本人是拿他无可奈何的。   当然,他能想到的,这个日本人早就想到了。不过伊藤浩司难道还能拦下法兰克的商队吗?   艾文不由一笑:“大佐先生,严老板是个商人,您总不能要求他把所有大米都给你们吧?断送他的财路,迫使他关门歇业,你们不就少了很多免费粮食?”   闻言,伊藤浩司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大笑道:“艾文·亚伯医生,你似乎越来越懂得怎么应对我了。”   “你错了大佐先生,这不是应对,我是真心这么认为的。”艾文说得极其诚恳。   伊藤浩司勾起嘴角若有所思地凝视艾文,沉默不语。   直到黑色丰田停在诊所门前他才道:“您到了,医生。”   田中副官走下车为艾文打开了车门。   “晚安,大佐先生。”   “晚安医生。”   当艾文觉得自己终于摆脱他们并走到诊所门前时,突然被一股力道猛地拉进怀里,伊藤浩司从后方将他禁锢,嘴贴着他的耳廓轻声道:“医生,南京的事情不是你该管的,你只要老老实实待在这里,我保证不再追究那些大米的去向。”   说完,他便放开艾文径直坐上黑色丰田。   这辆跟了艾文三个月的日本车竟然驶离了霞飞路。   他顿时靠在门上,感到一阵恶寒……为什么伊藤浩司会知道他已经得知南京消息?   忽然,他用钥匙打开诊所的门直奔电话旁,一把抓起它来检查。   没有……   经过一番折腾,他最终在放置电话的柜子后面找到了那样东西……窃听器。   艾文怒不可赦的将它摔在地上猛力一踩,这枚窃听器顿时变得粉碎。 第三章 :武汉会战(2)上   1937年6月11日   太原陷落徐州失守后,日军进一步扩大侵略,保卫武汉迫在眉睫。   是日,武汉会战打响,然而这场战役双方不仅要面对各自的敌人,还要面对地形、瘟疫、物资匮乏等严峻考验。   日军因水土不服而生病的人众多,甚至超过了战斗中的减员数。由于当地爆发瘟疫,导致因疾病而死的人数与战斗中的死伤人数不相上下。   而中国的士兵不但要受到瘟疫折磨,还因缺乏医药使得减员严重。中国政府已将本钱都用于购置军火,这个时候一杆枪,甚至比一个人更重要。士兵勉强有饭吃,野战部队几乎没有医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他们毅然坚守保卫自己的国土。   另一边,已经成为日本占领区的上海同样受到疾病侵害,由于收容难民已达20万人以上,公共租界霍乱病例与日俱增,日军当局在6月15日宣布上海为霍乱区域。   早在淞沪会战结束前夕就停止收容难民的法租界再一次成了安全区,但是法租界内的平民一样担忧恐惧病毒会蔓延至这里。   这一次,艾文要出法租界就必须跨过几重障碍:法兰克·伊利亚德,伊藤浩司,还有他的“病人”们。   事实上要应付这些担惊受怕的人们已经让艾文忙得不可开交,每天都要重复数遍预防霍乱与得了霍乱后的应对方法,还要安抚他们不安的心。   自他发现诊所里被按了窃听器以后,就与李苒在当天晚上把楼上楼下所有房间都翻了个底朝天,除了艾文最初发现的那个,在他和李苒的卧室还有客厅里都有发现。   李苒一开始完全不明白这些长得一摸一样的小玩意是干嘛用的,但在美国长大的艾文自然见过,他的另一个朋友约翰·霍斯顿就成功自制过一个。   艾文简直气炸了,再也不准日本军人跨进诊所一步,包括伊藤浩司和田中副官。   伊藤大佐倒是泰然自若又宽宏大量,没有向艾文道歉,也不介意他对他怒吼,显得非常无所谓。而一边的田中副官脸色苍白,还不停地揉着耳朵,像是它们极其不舒服似的。   那天之后艾文再也没有看见黑色丰田,却是一点也没有安心下来,因为他不知道伊藤浩司撤走了明处的监视,是否会在暗处增加监视人员。   1937年7月,德国反犹排犹运动愈演愈烈,然而这时在奥地利(注1)的一批犹太人陆续得到了去往上海的签证(注2)。   7月31日第一批奥地利籍犹太人约20人自欧洲抵达上海避难。   反犹排犹似乎预示着欧洲正步步陷入动荡……   月13日上千难民经温州到皖南加入中共新四军。中国共产党的逐渐壮大使得日军不再是无后顾之忧的向前推进,他们意识到占领区的“治安”受到严重威胁,并且抗日情绪有增无减。   是日,李苒突然拉着艾文走进厨房一把把门关上,极小声道:“艾文,我听说武汉战事僵持,但是医药和医护严重匮乏,我想……我想……”由于上次搜出了四个窃听器,导致中国少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必定把艾文带去没有发现过窃听器,隔音较好的厨房商量。   “你怎么知道的?”艾文感到吃惊,虽然他的确有前线战报的消息源,但从未告诉过李苒。   “艾文你还记得吗?春天的时候这里的洋人学校重新开课,你要我回学堂。父亲死后我就视你为亲人,我的大哥,你要我做的事情自然是为我好,所以我答应了。可是授课内容与我当初所学完全不同。虽然洋人先生不会说些鬼子提倡的狗屁主义,但也不会告诉我们中国人的那些文化。所以……我偷偷向红十字会投了志愿者申请……而且他们愿意让我加入。”   李苒在今年3月已经成年,按照中国政府的法律来说是到了适婚年龄,他的确可以向红十字会提交申请。 第四章 :武汉会战(2)下   “所以……你最近没有去上课,而是去了红十会接受培训?”艾文为他高兴,但心中的确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以艾文的实力完全不需要培训就能被派上战场,然而他的申请永远到不了红十字会总部……瑞士日内瓦。   “是的……你没有生我的气吗?”李苒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当然没有。你已经成年了,你有权选择你自己想走的路。”艾文微笑道,“对于武汉的消息你是通过那边得知的?”   “嗯!其实这里的红字会一直在想方设法运送医疗物资和部分医护人员去前线,可是都被鬼子用各种理由拦下来了,而最近的‘正当理由’就是霍乱。不过这次我们得到了法兰克的帮助,他愿意让我们混进商队。”   “你说法兰克?”艾文一脸震惊。   “是的,就是你的洋人朋友法兰克。”   “可是他完全没跟我提起!”   “……”李苒忽然沉默不语,像是犹豫再三才道,“那个……我想他还做了很多,只是没有告诉你我。而且,他根本不知道我已经成了红十字会的志愿者。培训期间,我还跟红十会提过你。艾文,你知道吗?他们听到你的名字时兴奋得不得了,非常希望你能加入。可我知道你一直被那几个鬼子缠着,根本没办法成功提交申请。不过!不过!你听我说!红十字会愿意带上还没有正式加入的你一起离开上海!他们说:‘既然在上海提交会被日本人拦下,那就去没有被他们占领的武汉再提交!’”   李苒的话让艾文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中国少年点头如捣蒜,“艾文,我们一起去武汉吧!”   “你们什么时候出发?”艾文瞬间把陈雨辰的要求抛掷脑后,蓝眼睛闪闪发亮。   他觉得自己被困在法租界,就好像一只笼中的金丝雀。他是个医生,法租界外正在爆发霍乱,他却被关在笼子里受到严密“保护”。   既然在这里做不成一个真正的“医生”,那就去武汉!   这才是艾文一直以来想做的事,他相信陈雨辰一定参加了武汉战役。那个中国军官说过他会全力战斗、全力活着……那他当然要坚信他还活着。   “后天夜里出发。到时,法兰克的人会把一辆货运卡车停在红十字会的后门,我们乔装成工人,然后混入车队一起出关。倒是艾文你的乔装最好多下点功夫,你的长相太引人注目了,万一鬼子要查看车上的情况,你的相貌很可能被驻沪的鬼子认出来。”   “你说的很对……不过法兰克不会出现吧?”乔装混过陌生人的眼睛不是难事,真正麻烦的是被熟人看见,再怎么乔装,对他非常熟悉的法兰克一定能认出来。   “他会在关卡等着我们,以防鬼子刁难,但他不会上车检查。一旦车队离开上海,他就回法租界。”   “太好了!”艾文从来没有因为能摆脱他的朋友而如此高兴。   不过在心里他真的很敬佩法兰克,要说自己为这个国家做了很多,事实上法兰克有过之而不及。艾文知道,也许他的朋友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中国姑娘才会做这么多,但不论怎样,如要是法兰克没有一颗正直的心,即使他爱着向映岚也不会做“商人”以外的事。   注1:1937年3月德国吞并了奥地利。奥地利是欧洲第三大犹太人聚居地,总数约1.5万人。纳粹欲将这里的犹太人赶尽杀绝,规定集中营的犹太人只要能离开奥地利就可以释放,赶不走的则在集中营里成批屠杀。因此,对奥地利的犹太人来说,离开就是生存,不能离开就意味着死亡。于是,犹太人纷纷想方设法离开奥地利。   注2:给这些犹太人发放上海签证的是一位名叫何凤山的中国人……   193—1940年任中国驻维也纳总领事的何凤山总共约向4000名犹太人发放了前往上海的签证,使他们免遭纳粹的杀害,被称为“中国的辛德勒”。   1940年5月何凤山离开维也纳,回国到重庆参加对日作战。   (以上注解摘自百度) 第五章 :武汉会战(3)上   1937年月15日,夜   由于艾文无法接近国际红十字会,因此他们派了两名波兰籍护士假装病人混进诊所。艾文的相貌实在太过显眼,两名护士想为他精心乔装一番,可是无论怎么折腾,距离工人“气质”永远差了十万八千里。最终,护士们决定实行另一个计划……   一位身着牧师服,身形与艾文差不多的牧师在傍晚时分走进了诊所。艾文与他互换了衣着,然后把头发往后梳,戴上一副黑框眼睛手拿一本圣经,还真像一位神职者。有时候一副眼镜的确能使一个人的样貌发生质的改变,这副眼镜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大部分混血特征和独特的眸色。之后借由夜里昏暗的优势,还有艾文近乎浑然天成的神职者气场,便能轻易蒙混过关。除非遇见熟人,否则很难让那些守关的驻沪日军士兵生疑。   为了不让可能隐藏在暗处的日本人发现端倪,两名护士先行离开诊所,身着黑色牧师服的艾文在晚上正大光明地从正门离开,并与今天一直没有回诊所的李苒汇合。而真正的牧师会整晚待在诊所。   因为这次是假扮工人,所以红十字会派出的全是华人,其中没有一名女性。但既然艾文乔装成了牧师,那么身边必须有修女衬托才不会令人起疑,所以一位波兰籍护士为配合演出临时上阵。如此,以法兰克·伊利亚德先生的名义帮助两位神职人员前往温州的计划落实。   按照红十字会的要求,车队会南下进入浙江温州,然后再北上入安徽皖南与中共的新四军汇合。因为接下来要穿过战场进入湖北就必须有人掩护,没枪没弹药的医护人员是做不到这点的,他们需要军人的帮助,而距离他们最近的共产党是最好的选择(注1)。   入夜,车队按计划停在了江苏与上海的关卡前。因为法兰克安排好了一切:有通关文书,有日方的检疫通过证明,所以日本士兵只需例行检查车上的货物是否一致,人员是否有可疑便可离开。事实上这些士兵查得不如平日那般彻底,显然他们的长官早就得了些好处,士兵们只是检查了每辆货车的外层,并没有搜查里面,那些被藏在货箱中间搁在最里层的医疗物资自然逃过了检查。   当一个士兵检查艾文这辆车时,他用手电一一扫过车里的所有人,直到看见艾文和波兰护士的装着才顿时一愣。他突然跑去前面像是要对上级汇报。   艾文和车里的李苒面面相觑,紧握圣经的手心不住地冒汗。   过了不久,一个身着军官服的矮个子日本人在两个士兵的陪伴下踱了过来,他那一撮形似希特勒的小胡子使他整个人显得有些滑稽。   这个小个子日本军官看了看艾文和波兰护士后,忽然一巴掌扇过去,差点把那个士兵掀在地上。他对士兵们大声咒骂了两句,便摆摆手示意放行。   直到车队重新启动,艾文才得以松一口气,他不禁猜测法兰克到底给了那个日本军官多少好处,竟是什么都没盘问就轻松过关。   然而事情往往会在你松懈的时候峰回路转。   当前面的车辆开出关卡就快要轮到艾文这辆卡车的时候,车队突然被日军拦下,全部停在关口。   艾文透过卡车帐篷窥见一辆挂着日本国旗的军用绿皮轻卡飞驰而过。   车上的所有人都焦急地等待着,大家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本该顺利出关了才对,为什么又会被拦下?   车上寂静无声,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紧张万分,仅仅只过了十分钟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艾文断定法兰克正在与日军交涉,他不需要慌张,因为他的法国朋友能够处理好一切。   这时,前方传来对着扩音筒说话的声音,但是说话的人用的不是日语,更不是中文,而是带着口音发音生涩的英语。 第六章 :武汉会战(3)下   当艾文听到那个人的声音时立马认了出来,顿时整个人都像被浸在冰水里似的。   他从来没有听过那个人讲过英语,既感到难以置信又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而感到绝望。   这辆车上都是国际红十字会的成员,他们当然能听懂通过扩音筒说话的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艾文·亚伯!我知道你在其中一辆车上!我说过,除了回美国,你不可以离开上海一步!我没有开玩笑,可你却把我的话当玩笑!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愿意自己走下车,我将下令让整个车队离开上海!我给你10秒,要是你不下车,我们会彻底搜查所有车辆,并且当场击毙你的朋友……法兰克·伊利亚德!”   车上的人惊恐万分、不知所措。   艾文顿觉一阵头晕目眩,他真的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那个日本军官的话。法兰克是法国人,即使是伊藤浩司也不可能说杀就杀,但是……但是……他的朋友可能会因他而死!   “1!2!”   不行!他不能冒这个险,即便是伊藤浩司在说谎,他也不能等着结果发生。再者,一旦搜查所有车辆,别说是他走不出上海,剩下的医护人员和医疗物资也会被扣下。   “3!”   他豁然起身就要下车,却被李苒拉住:“艾文!你要干什么?你不能下车!”中国少年虽然读过几天洋学校,但要他听懂伊藤浩司在说什么是不可能的,他不明白艾文为什么突然要下车。   “4!”   “抱歉,李苒……”   “5!”   “我不能跟你们去武汉了!”   “为什么?!”   “6!”   “如果你能见到陈雨辰,如果你能见到陈中尉,麻烦你告诉他我在上海很安全!”   “7!”   “艾文!”李苒起身就要跟着他下车,但是被其他人阻止,“艾文……!”   “!”   艾文没再理会李苒的叫喊,径直跳下车快步向关口走去。   他一身庄严的黑色牧师服,亦如上帝的使者降临凡间。他穿过自动为他让路,站在道路两边的日本士兵,站在了伊藤浩司的面前。   “……艾文?”正被枪指着脑门的法兰克似乎一时不能确定这个“牧师”到底是谁。   就连伊藤浩司也露出了惊讶之色,只是稍纵即逝。   艾文摘下眼镜,对他的朋友微微一笑。法兰克带来的几个人也被日军控制住,于情于理他都认为自己做得很对,他的确该下车。伊藤浩司的脾气反复无常、残酷无情,说不定就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开枪……如同对那个中国记者。   “既然我已经下车,就请你信守承诺,大佐先生。”艾文把目光投向穿着军装的日本军官,不卑不亢道。   “当然,我是言而有信的人,医生。”伊藤浩司一声令下,车队立即被放行。   艾文只能望着他们离开上海,望着李苒悲伤的眼神渐行渐远。关卡就在眼前,他却怎么也跨不过去。   “伊利亚德先生,你和你的人可以回法租界了。”伊藤浩司勾起嘴角,挥手命令所有人放下枪。   “艾文,我们走吧!”法兰克瞪了伊藤浩司一眼,显然他那深入骨子里的贵族傲气是不允许别人这样与他说话的,但是他经商多年,更懂得知进退。   法兰克拽着艾文就要上他的车,但是被田中秀一拦了下来:“对不起先生,大佐说的是您和您的手下可以回去,但医生必须留下。”   “哈!为什么要让他留下?难道你们还有资格管一个法国人和一个美国人?”   “伊利亚德先生。”伊藤浩司笑着走上前来说道,“你已经多次违反了我们的规定,我对你一再忍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请你不要踩着我的底线。我说了,你和你的人可以走了。您应该能听懂我的意思。”   法兰克当然明白这个人日本人说的多次违反是指哪些。他怒不可赦,瞪着伊藤浩司却是无计可施。   “法兰克,你先走吧!”艾文微笑着对他的朋友道,“我不会有事的。”   “艾文……”   “走吧!”   “……明天再去诊所跟你算今天出逃的账。”法兰克没好气道。   “好的,没问题,我的朋友。”   “哼!”法兰克虽然冷哼一声,但脸上仍是对艾文满满的担心,犹豫了一下才转身带人上车离开。 第七章 :武汉会战(4)上   1937年7月16日,凌晨   艾文被“请”上了那辆军用绿皮轻卡。   坐在副驾驶的田中秀一,透过后视镜不住地窥视坐在后座身穿黑色牧师服的美国医生,但在瞧见自己的长官正瞪视他时,立刻收回了视线。   八月的车厢里出奇的热,幸好现在已入深夜气温骤降,车子又在疾行,夜风穿过大敞的车窗吹了进来,清风拂面带走身上的炎热感。只是,如果身边原本就坐着一个会令人紧张,而这个人此刻周身的氛围可用“千年冰窟”四个字来形容的时候,相信没有人会愿意继续吹夜风。   艾文虽然在遥望窗外显得镇定自若,但其实一直在注意身旁的伊藤浩司。日本军官从坐上车起就没了笑容,翘起二郎腿,一只手臂撑在车筐上,手支在下颚沉默不语。仅仅如此就让艾文觉得他随时会开枪把他毙了。   伊藤浩司现在的态度非常反常,换成平时他肯定会不怀好意地对艾文微笑,并且冷嘲热讽地表示他再一次将他的玩具控制在五指山。然而他现在一反常态面无表情,使得艾文更加不安。   当车子即将进入市区时,伊藤浩司忽然下令让车停在鸟无人烟的河边,把开车的士兵和田中秀一赶下了车。   艾文看了看站在几米开外站岗巡逻的日本士兵和田中副官,尽力掩饰心中的不安。杨柳的柳条把车身掩去大半,致使外面很难看清车内的状况。   “医生,你好像总是学不乖,难道我身上的配枪在你眼里只是个摆设?”日本军官终于开口道。然而他的脸上毫无笑意,即使以前的笑容几乎不是发自内心的,他也会面带微笑。   “……”艾文发现要是现在伊藤浩司开枪把他杀了,只需往河里一扔,便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说什么都阻止不了日本军官已然怒火中烧,随时开枪的架势。无论他是搬出美国人的身份,或是义正言辞地说出自己有多厌恶他们,都无异于是在找死。他会冒险去前线,并不代表他真的不要命。   “医生,你不对你的出逃行为做一些解释吗?也许我会相信你。”伊藤浩司忽然又与往常一样勾起嘴角道。   “不,大佐先生,我现在说什么都是狡辩,不是吗?”他是美国人,这个日本人当然不会在当庭广众之下对他做什么,但要是毁尸灭迹死无对证,又该拿什么与之理论?   “哼。”伊藤浩司一声冷哼表情骤变,突然就把艾文脸朝下压在座椅上,瞬间将他的双手禁锢在身后,单膝顶住他的后腰,手枪抵在后脑勺。   “艾文·亚伯,别以为你是个美国人就可以踩我的底线。我说过你不能去中国人那一方你就是不能!”由于车厢里的空间狭小,他几乎把整个身子附在艾文的背上,嘴唇贴着耳廓恶狠狠道。   「大佐?!」发现车子出现剧烈晃动的田中秀一立马跑过来查看。   「退がれ!(退下!)」伊藤浩司一声大喝使得他的副官顿时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田中秀一借着手电的灯光已经看清了车里的情形,但是他无权干涉只能走开。事实上他对医生今天的行为感到极其不满,心里觉得让他受点教训也好,下一次就会乖乖听话了。只求他的长官别真的开了杀戒。   艾文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对方的束缚,但顶着后脑勺的那把枪忽然传来拉开保险的声音,他顿时僵直身体不敢再动。 第八章 :武汉会战(4)下   “医生,你为什么就不能乖乖待在法租界呢?”伊藤浩司再次贴在他的耳畔轻声说道,气息喷吐进他的耳朵里,让艾文感到一股说不出的变扭,可是后脑勺上就是一把枪,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我是个医生,我只是想去做我应该做的事。”艾文坚定道。   “你留在法租界也是一名医生,你留在我身边还是能做一名医生,我并没有剥夺你这个权利,我只是要你留在上海。”伊藤浩司的话语化作一根绳索想牢牢捆住艾文,然而身下的混血医生从来都是固执又执拗的。   “不,你错了。我不该只是待在这里,我身处的地方正在发生战争,是你们让这里战火弥漫,你却让我待在看似平静无波的地方自欺欺人。”艾文终究说出了此刻最不该说的话。   岂料伊藤浩司不怒反笑:“医生,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你决定留在这里,就该遵从我的要求。人不就该是这样吗?周围是怎样的环境,就要习惯、服从……随波逐流。这才是活下去的正确方式。”   “随波逐流?也许你说的对,因为这是为了活下去最轻松的方法。可是人是有意志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只想问,你现在所拥有的地位是你当初想要的吗?”   “……”伊藤浩司忽然沉默不语,良久才狠狠道,“医生!人生从来不是你想怎么走就能随心所欲的!如同现在,我正拿着一把枪指着你,你只能服从我接下来要做的所有事情,不是吗?”   还未等艾文理解话中的含义,他的耳廓突然被身后的日本男人咬住,他震惊的整个人都在战栗。   伊藤浩司并不是要把他的耳朵咬下来,而是在啃咬舔舐,动作暧昧。   艾文无法想象他竟会对他做这样的事……伊藤浩司会威胁他,会一枪打穿他的脑袋,但这样亦如想要羞辱自己的动作是他始料未及的。   艾文又想挣扎,下一秒便被更大力地束缚。   “嘘……医生,你不希望把我的副官和士兵吸引过来吧?”   闻言,艾文忽然一怔不敢再动,咬着牙根任由身后的日本人为所欲为。   伊藤浩司的动作开始变本加厉,舔咬、吸允他的耳垂,又转而向后颈侵袭。由于高领的牧师服阻碍了去路,他便粗鲁地扯开衣领一口咬上去,好似传说中的吸血鬼一样津津有味地吸咬着白皙的肌肤。   艾文倒抽一口气,死死咬住下嘴唇终是没吭声。而事实上他的确感到一股类似电流的麻痹感窜过背脊。   他懂得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这样做的理由,也能理解要是将身后的男人换成陈雨辰所要表达的意思。但是艾文认为伊藤浩司的意图与陈雨辰完全不同,这个日本男人只是为了羞辱他、侮辱他。   伊藤浩司越来越放肆,他把手枪转而抵着身下人的腰脊,并把左手手套咬牙一扯丢在一旁,绕到前方抚摸艾文的喉结。他原本的确是想羞辱他一番,怎知自己的嘴唇贴上去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伊藤浩司把艾文的后颈吸咬得青一块紫一块,抚摸喉结的左手攀到他的嘴边,两根手指撬开牙关伸了进去。   艾文立刻就要咬下去,可是伊藤浩司的反应更快,手指擒住他柔嫩的舌尖致使其不能往下咬。   如果说这个日本军官是想羞辱他,那么他的确成功了。艾文感到全身都被屈辱感包围,甚至思维一直在放弃自尊继续忍受和冒险抵抗丢掉小命之间徘徊。   嘴里的手指不停地逗弄他的舌头,无法咽下的唾液自嘴角流下画出一条水渍。伊藤浩司用枪撩开他的衣服下摆探进光裸的背脊,艾文只能双手握拳强忍枪口在后背滑动的恐惧。当这个日本男人放开他的嘴,用被唾液沾湿的手指探向他的胸前时,艾文觉得自己简直快疯了!   “……放开!”他终于无法忍受,低声呵斥。身体不知是因愤怒还是因恐惧而战栗。   然而伊藤浩司哼笑一声,便是把整个身子压了上去。他的身体早就起了反应,因此当他欺身而上,艾文马上察觉到异样,忍无可忍的瞬间一个向后肘击打在日本男人的腹部,伊藤浩司猝不及防,生生吃了一击。美国医生趁机转身想再给他一拳,但是这次没能得逞,被对方一个动作又将他压在椅背上,枪口直指太阳穴。   艾文举起双手不敢再动弹。他们两人都是气喘吁吁,一个因为前面的反抗,而另一个早在吻得忘我的时候呼吸就变得粗重。   听到动静的田中秀一再一次跑了过来,见到的既是这样一幕。   因为突然有了灯光,伊藤浩司这才看清被自己搅得衣着凌乱,脸颊因羞愤而微红的艾文,他漂亮的蓝眼睛正狠狠地瞪着自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这个混血医生美得倾倒众生。虽然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个与自己身形相差无几的男人有些怪异,但能形容此时的艾文·亚伯的再无第二词。   田中秀一目瞪口呆,他一开始以为这两个人起了争执,等到瞅见医生耳根处的斑驳印记一直延伸至他看不见的后颈时才猛然惊觉。   “开车!回法租界!”伊藤浩司忽然用中文命令道。他的眼睛始终牢牢盯着艾文,真不知他到底是在对属下下达命令,还是故意说给医生听的。   田中秀一坐在重新发动的军用绿皮轻卡里,从后视镜不住地窥视后座……   亚伯医生已经整好了自己的衣服,紧蹙眉头遥望窗外。而他的长官伊藤浩司的脸上由阴转晴,倒是显得心情很不错。 第九章 :武汉会战(5)上   1937年9月15日   这一年春天开始,就有种种迹象表明欧洲正在迅速陷入动荡。日本展开了积极的对德外交,数次洽谈,力图同盟。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在悄然拉开帷幕,然而此时主宰着国际次序的英国和法国想的却是妥协……   9月15日英国首相到德国会晤希特勒,为和平做出努力,甚至不惜牺牲了弱小的捷克。   9月1日捷克首相拒绝德国吞并捷克的苏德台地区。   9月30日英国、法国和德意四国首脑在慕尼黑会晤,签订了慕尼黑协定,同意将苏德台地区割让给德国。   门口失火,他们竟然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个世纪的和平。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在德国与日本正式结盟前,中国得到的最大武器支持竟是德国,第二才是苏联。可是好景不长,也正是在这一年,希特勒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政策,虽然尚未正式与日本结盟,却是公开站在了日本这一边。   此时的中国武汉是武汉战役时期最为胶着惨烈的阶段,日军方面更是道出了“敌非敌,地形才是敌”的结论。因为中方吸取了淞沪和南京的教训,与日军不战于武汉的郊野,而战于湖泊丘陵密布的远方。在复杂的地形下战斗,致使日军损失惨重。   10月25日上海的霍乱疫情达到顶峰。由于同属一个地区,同一水源,法租界终究没能幸免于难,租界内的中国患者高达3000人以上。   这一次,伊藤浩司做了退让。他意识到要使美国医生心甘情愿的留在上海,必须让艾文有事可做,而法租界再次爆发霍乱是最好的机会,所以他同意让艾文临时加入红十字会,当然,要求必然是……不能离开上海法租界。   对于艾文而言,伊藤浩司显而易见的态度变化让他感到非常诡异,他摸不清这个日本军官在打什么主意。伊藤浩司还是会与先前一样隔三差五有事无事就来登门,只是李苒不在,又经过那次出逃失败的小插曲后,有些事情发生了重大变化:   例如,因为有出逃前科,艾文失去了把日本军人赶出诊所的权利。   例如,去厨房泡一杯咖啡的时候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要是试图挣脱,一把手枪就会立马顶在他的腰部。其实伊藤浩司不会像那天晚上一样将他压在身下又摸又咬,仅仅是抱着他把脸埋进发间,闻着他的味道而已。腰间的枪口迫使艾文忍住给其两拳的冲动,只能僵直身体被他抱着,气氛诡异。   又例如,伊藤浩司有时会在诊所过夜,睡在现已空置的李苒房间。往往这样的夜晚,诊所周围都是便衣的日本士兵,以防国民党军统和共产党地下党将他们的大佐暗杀。夜里有起夜习惯的艾文在睁开眼的刹那,都会惊恐地发现身边睡着伊藤浩司。要是企图离开床,一把枪立马对准他。   直到十月下旬法租界爆发霍乱,艾文才得以摆脱这种折磨。虽说伊藤浩司一反常态,竟然允许他挂着红十字会袖章出入疫区,但进入工作状态的艾文无暇顾及其他。   霍乱的救治最基本的就是补充患者的电解质(注1)。频繁呕吐和排泄会导致人体脱水流失大量电解质,对病情较重的患者必须进行输液才能有效补充水和电解质。其次就是药品:阿托品可以止吐,对脱水严重导致肌肉痉挛的患者需要热敷、按摩并注射葡萄糖酸钙。   以上是艾文他们初期所能做的一切,因为每个患者的体质各异,多数人可以通过输液不断补充电解质使病情好转,但有些人可能根本熬不过脱水期。而度过不了这一阶段的患者,艾文他们是不能为其进行最后治疗的。   这段时期似乎是霍乱病毒在上海最为猖狂的时候,这个恶魔夺走了几百条生命,却又很快消声灭迹。   注1:电解质是体液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帮助人体调节神经和肌肉功能,保持身体酸碱平衡。事实上盐和糖含有人体主要的电解质成分,现在市面上的运动型饮料很多就是以一定比例的糖和盐混入水中组成的。至于糖和盐,还有水之间是几比几,妮卡我真的不知道,只记得某部医疗剧里有提到对付霍乱的输液制作过程,但好像也没说过比例是多少。 第十章 :武汉会战(5)下   1937年10月2日奋战在疫区的艾文得到了武汉沦陷的消息。瞬间,他感觉自己一下子被掏空了,但是很快又振作起来回到了他的“战场”上。他没有意识到,对于自己,其实伊藤浩司更了解他。   这个日本军官亲自把攻陷武汉的战报告诉艾文的时候,美国医生的脸色顿时煞白。正当他以为还能得到什么反应,艾文却只说了一句……   “我知道了。”便转身回到医院继续他的工作。   艾文没有察觉伊藤浩司当时的神情,这个日本人在他转身的刹那勾起嘴角,自信又似欢喜的眼神牢牢锁定他的背影,直到医生消失在院内。仿佛他早就料到艾文会把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疫情上,麻痹意识,无暇惦记那些中国军人。   在这个时刻,伊藤浩司的确认为自己已将艾文·亚伯控制在他的掌心,并为此兴奋不已……直到长沙会战之前,他都是这样认为的。   1937年11月16日一个震惊全中国的消息传遍上海……长沙城火烧三天三夜,然而那场骇人听闻的大火竟不是日军所为,却是因中方的“焦土抗战”而起。敌人尚未兵临城下,居然自乱阵脚。这个消息被日方拿来大做文章,广而告之,讽刺中方。   1939年1月9日犹太难民蜂拥抵沪,直至4月13日上海有德籍犹太人6500人。   1月23日傍晚,艾文与往日一样结束开诊,由于李苒不在,他急需人手,法兰克多次为他聘请护士,但艾文都不甚满意,一一回绝。   这天,向映岚突然兴冲冲地跑进他的诊所,这个中国姑娘要赶在开唱前来见艾文一面,所以说得很急。   “亚伯医生,你肯定猜不到我得到了什么好消息!”向映岚兴奋道,两边脸颊红扑扑的。   “好消息?什么好消息?”艾文一脸的困惑。   “你忘了当初你来上海的目的了?”   闻言,美国医生顿时目瞪口呆。他当然没有忘记,只是如今哪有给他寻亲的机会?更何况……   “映岚,你说的好消息难道是……”   “当然是关于你母亲的亲人!”向映岚自豪道。   “如果我没有记错,母亲以前的家在虹口区,现在那里已经成了日租界,你是怎么查到的?”没错,他对开战之前的事情还记忆犹新,母亲的老家已然成为日本人的地盘,基本上中国平民都对那里避之不及。这也是为什么他至今留在上海,却几乎打消了寻亲的念头。事实上,如果请求伊藤浩司的帮助,肯定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些消息,然而艾文又怎会去求他?   现今,那个日本军官竟然像理所当然似地抱着他入睡,要是艾文再有求于他,一定会受到更过分的对待。如果他再也没有机会离开上海,如果要等到战争结束才能见到陈雨辰,那么现在决不能让自己陷入更被动的状态。   “医生,你母亲的亲人现在非常安全,因为据我得到的消息,他们可能早在好几年前就举家迁往了重庆。”   “什么?重庆!”艾文当然知道重庆,那里才是中国现在的首都。只是谁又能明白当他听到“重庆”两字的时候是多么地喜出望外,不仅仅因为重庆可能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更因为那里还是陈雨辰的家。   “是的,不过我还需要确认消息是否属实。”   “映岚,虽然你还记得这件事让我感到十分感激,但是你不能再去虹口了,那里实在太危险!”艾文猜测法兰克根本不知道向映岚偷偷去虹口查了这些,要知道他的朋友铁定不会让他的未婚妻以身涉险。   是的,未婚妻,他们在去年圣诞节的时候终于订婚了。因为法兰克是个贵族,按照惯例他必须娶一个出身高贵的法兰西姑娘,所以当伊利亚德伯爵得知他的儿子要娶一个出身卑微,还是一个中国姑娘的时候怒不可赦、极力反对。   但无论怎样,他们两人的婚事终于有了定论。当然,艾文觉得这个订婚很可能是他的朋友自作主张,反正伊利亚德伯爵远在法国,等他意识到法兰克想先斩后奏,已是木已成舟。   “不用担心,我做事非常小心。”向映岚自信地保证道,“医生,我得去歌舞厅了。你知道的,如果以后跟法兰克成婚,我就不能再去那里了。”   “映岚,你不用为我做这么多。太危险了!”艾文极力阻止,他不想因为他的缘故让这个姑娘遇到危险。   “医生,您救过我的母亲,虽然她……但这个恩情我一直想报答。你放心,我会小心谨慎。”说着,她便裹紧身上的白色狐皮外套,急忙跑出诊所坐上歌舞厅的福特车扬长而去。 第十一章 :转折(1)上   1939年2月9日,傍晚   上海下起了瓢泼的冬雨。这里有时会连续十几天不下一滴雨,一旦有雨水滴落在地面,便是数天不停歇。湿气与寒气结合,使得体感温度更低。在上海的第二个冬季,艾文仍是有些不适应。   这时,法兰克的管家班吉·霍尔急急忙忙又慌张地跑进诊所。这位法国老管家虽然撑着黑色的雨伞,但依旧被大雨打湿了双肩和裤管。   他收起伞摘下帽子,连雨水都顾不上拭去就连忙对艾文道:“亚伯医生,糟糕了!向小姐被日本特高课带走两天了,到现在都没有被放出来。”   “你说什么?!”在听到“特高课”的瞬间,艾文觉得有一盆冰水从他的头顶灌下,寒意彻骨,“两天前被带走?为什么法兰克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我?”   “法兰克少爷不愿意告诉您,他认为您会……您会在情急之下去找那个日本军官。”   闻言,艾文立刻就明白霍尔管家是自作主张来找他的。   法兰克了解他,如要是被艾文得知,他的确会在第一时间去请求伊藤浩司。不过事实上当霍尔管家告诉他的时候,艾文想到的不是这些,而是向映岚为什么突然被特高课带走?深究其中可能的原因,他顿时浑身战栗。   “亚伯医生,我们实在无可奈何了,那些日本人根本不给法兰克少爷求情的机会,软硬皆施,更是托了所有可以动用的关系,可他们就是不愿意放人。”霍尔管家对自己未来出身低微的女主人一直感到非常不满,但现在人命关天,这些成见再也不算什么,“我违背法兰克少爷的意愿来找您,真的是因为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特高课是怎样的地方?那是有去无回,竖着进去被横着抬出来的地狱,能活着出来的中国人都是已然背叛了自己的祖国的。   “送我去日军基地……”   艾文认为必须做些什么,他甚至觉得中国姑娘被特高课带走正是自己的缘故。他那时就应该全力阻止向映岚,他真的后悔当初没有那么做。   待艾文换上大衣,霍尔管家马上为他撑起雨伞。正当两人就要走出诊所,法兰克竟然出现在了门口……他的朋友面色苍白,眼窝深陷带黑眼圈,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装束被陂陀的大雨冲毁,非常狼狈。   “你们要去哪里?”法兰克冷面霜眉,瞪起那双深凹的碧色眼眸,显得有些可怖,“班吉,你要带艾文去哪?”   “少……少爷……”霍尔管家收起雨伞毕恭毕敬地微微垂头。   “法兰克!现在没有时间让你思前想后,关键是要把映岚救出来。”艾文上前劝说他的朋友。   “怎么?让你去找那个日本人?”法兰克的声音沙哑又冰冷。   艾文知道他的朋友快椎心泣血了,然而为什么还要阻拦?   “法兰克,你清醒一点!难道你还有别的办法吗?她是你的未婚妻!”艾文抓起法兰克的衣领怒吼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也不能牺牲你啊!”这位法国贵族真的兵临崩溃了,却仍是在坚守自己的坚持。   “法兰克,我知道你也在为我考虑,可现在真的无法顾及所有。我去求伊藤浩司,结果必定是拿我与映岚交换,但这是不一样的我的朋友。日本人需要我为他们的士兵治疗,对于映岚,我们根本不知道她在特高课里正受到怎样的对待。”   法兰克忽然双手捂面依靠在门框上,他无奈悲伤等各种情绪终于蜂拥而出。朋友与未婚妻之间他一个都不愿意撇下,然而已经无计可施。如果可以,他真的想在不牺牲艾文的情况下救下映岚。   “法兰克,我们别无选择。”   艾文的话如同最后一根羽毛放在法兰克的天平上,这位法国贵族让开道,终是做出了选择。   当艾文与霍尔管家走过他的身边时,沙哑的声音轻轻道:“非常感谢,艾文……但我更感到抱歉。”   “不,法兰克……我想这件事,很可能与我脱不了干系。”语闭,他丢下他最好的朋友在霍尔管家的护送下坐上了黑色福特。   法兰克诧异地望着车子消失在雨夜中…… 第十二章 :转折(1)下   1939年2月9日,晚   艾文站在驻沪日军基地的大门前屹立不动,身旁的霍尔管家为他与自己打着伞。   大雨不见停歇的迹象,雨水冲走了仅有的余温,没有戴围巾和手套的艾文快要被冻僵了,索性那个进去通报的日本宪兵很快就奔了出来。   “亚伯医生,大佐有请。”这个宪兵是守卫之中唯一能听懂中文又会简单交谈的,虽然他说得非常不标准,但总比其他几个既不懂英语又不懂中文的好上太多。   霍尔管家想与艾文一起进去,却被宪兵拦下:“大佐只同意让医生进去。”   老管家闻言担忧地看着艾文,美国医生对他微笑道:“你放心,不会有危险。”   “大佐还说了,他会送医生回诊所,所以你请回吧!”宪兵原本不带感情的说话方式加上生硬的中文显得更加冷冰冰。   “我不会有事的,现在法兰克更需要你。”艾文宽慰他,其实自己心里也不知道结果到底会怎样。   霍尔管家犹豫了片刻,将黑色雨伞递给医生后道:“祝您好运。”   他冒雨小跑着返回了黑色福特,又透过车窗望了望艾文才把车开走。   原本一直焦急万分的艾文跟着宪兵走进一栋三层楼高的建筑后,忽然感到忐忑起来。这幢楼里大多是办事的文员,与外面的宪兵比起来要文质许多,几乎每个人都会向艾文投去好奇惊异的目光,但很快收起视线,揣着文件档案快步而过。   他深感自己走进了完全不属于他的地方,周围的气氛让他格格不入。   艾文跟着宪兵走上三楼,穿过条条走廊。期间,数台打字机的声音不绝于耳,直到快走到尽头的时候打字声才渐渐远离。   宪兵停在尽头的房间前,敲了敲黑棕色的房门。   「入れ。(进来。)」   得到长官的允许,宪兵才推门而入。   伊藤浩司在见到艾文的刹那便牵起笑容,并对宪兵挥了挥手,对方立刻退出他的办公室带上了门。   “医生,真是稀客,没想到您会主动来找我。”只穿了一件白衬衫,黄绿色军裤和军靴的日本军官走出堆满档案袋的办公桌,半坐在桌上欣喜道,“显然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我还是感到非常荣幸。”   伊藤浩司的办公室整洁宽敞又暖和,却只有一张办公桌,一个书柜,还有红木衣架,要不是地面铺着红棕色的地毯,这间办公室会显得异常空荡。   “我来是为了……”   艾文张口就要开门见山,却见伊藤浩司忽然竖起一根食指贴在嘴上。这个日本人走到衣架前取下自己的军官外套,然后径直踱到他的面前。地毯吸走了军靴特有的声音,只留一点与之撞击的闷响。   “把你的外套脱下来医生,它已经湿了一半。”他勾起嘴角歪着头对艾文道。   外面的雨势实在太大,等在基地前仅仅几分钟,便把他的大衣和裤管打湿了。即使还有霍尔管家为他撑伞,也没能抵挡全部的雨水。   艾文踌躇了一下,脱下外套。   伊藤浩司为他披上自己的军官外套,然而微笑道:“说吧医生,你找我有什么事?”   “两天前向映岚被你们的特高课带走了,我想拜托你把她放出来。”艾文严肃道。   “向映岚?”   “她是法兰克的未婚妻。”   “啊!伊利亚德先生的未婚妻,那个中国歌女。”伊藤浩司仿佛这才想起艾文说的是谁。   “是的,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些。”   “医生,特高课每天要抓来好几个人。通常情况下,我们陆军不会干涉他们的事,所以我的确不清楚。”   伊藤浩司的话让艾文将信将疑,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日本人到底知不知道的时候:“我想特高课肯定有什么误会。当初我来上海,是为了寻找母亲的亲人,她只是为了调查这些才会频繁出入虹口。她并不是你们要抓的人。”   “艾文·亚伯医生,我要再次提醒你,我是一名陆军大佐,特高课的事情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不过……”伊藤浩司忽然笑得意味深长,“如果你所说属实,那么你当初救的那位肯定愿意帮忙。”   “我当初救的……难道是……”   “就是歌舞厅的那位。”伊藤浩司笑意更盛,“当然,这是有条件的。他的条件,您应该非常清楚。”   艾文了然于心,这个日本军官提的条件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如果你们能救出向映岚,我答应跟你们走。”   “医生,你不要答应得这么快,因为加入我们只是那位大人的条件,我还有我的条件。”此刻,伊藤浩司的眼神就如同一只饥饿的鹰,正牢牢盯着他的猎物。   “……你的条件?”艾文紧张的浑身僵直,他先前稍有些回暖的身体好似又被丢进了冰冷的池子里。 第十三章 :转折(2)上   1939年2月9日,晚   “什么条件?”卷曲的黑发还有些潮湿,他漂亮的蓝眼睛因为紧张而目不转睛地盯着身前的日本军官。   伊藤浩司上前一步,贴着艾文俯身就要吻他。美国医生机灵地后退半步,挥拳朝他的脸颊招呼,然而被这个军人轻而易举地接下,牢牢擒住他的拳头。   “我的条件,医生,就是在这个时候不能排斥、不能反抗。”   闻言,艾文气得浑身战栗。难道最近举着枪威胁他就范的事还不够吗?   “伊藤大佐,请你不要欺人太甚!”   “艾文,只要你答应,我马上就去联系……放了那个中国歌女。”伊藤浩司邪邪一笑。他就是要看这个混血医生能为朋友的女人做到哪一步。   艾文怒不可赦,甚至没有发现这个日本军官已经对他直呼其名。但已经到了这一步,难道还要退缩?他只需忍下这些耻辱,也许便能救下一条生命。   “……好,我答应你。现在可以联系了吗?”艾文想把自己的手从伊藤浩司的控制中挣脱出来,可是这个日本军官不让他得逞。   “嗯……我得立刻确认你没有反悔,否则等我把她救出来,手上可就没有筹码了。”他说得理直气壮,就好像之前用枪逼迫对方让他抱着的事情都不存在一样。   艾文无可奈何地蹙眉。他现在有求于人,人要欺他也只能认命。不管怎样,向映岚是因为他被抓走的,比起被人侮辱,艾文更受不了有人因他而死。   伊藤浩司一个转身逼他坐在办公桌上。几堆文件晃了一晃,险些落在地面。他扣住艾文的后脑勺迫使他弯下腰来让他吻。这个日本人和陈雨辰完全不同,他知道如何挑逗另一方,只是艾文根本不愿意配合。   “你必须回应我艾文·亚伯,否则条件不算成立。像你现在的反应,我拿一把枪对着你也是一样的。”没错,他要吻他还不简单,但他不只是要吻他,更要他回应。控制这个医生会使他兴奋不已,如果能得到回应可能会让他欣喜若狂。   从刚才开始就没有舒展开的眉头皱得快成一个川字,艾文强忍怒火渐渐做出回应。   一个人单方面的吻是物理反应,而两个人的互吻将会发生化学反应。艾文合上他的蓝眼睛,在这个瞬间,他找到了一个能让自己接受的方法……吻他的人不是一个日本人,吻他的人是一个中国人,吻他的人不是自己厌恶的人,吻他的人是自己思念的人,吻他的人不叫伊藤浩司,吻他的人叫陈雨辰。   下一秒,一切都不一样了,伊藤浩司忽然发现艾文的回应是如此激烈,使他心醉神迷,感觉心脏快要炸了。他一直想得到他的回应,怎料得到回应的自己会这样兴奋。   他把艾文推倒在办公桌上,装得满满的文件袋纷纷落在地上,军官外套被压在医生的身下。伊藤浩司欺身而上,轻咬他的嘴唇,啃食他的舌尖,而艾文也会这样做。   此刻,那双半睁的蓝眼睛亦如旷野上的星辰一般吸引人,似乎现在对这个医生做什么都不会受到阻止,并且会与他同样呼吸急促沉浸在快感里。   伊藤浩司终于放过艾文的嘴唇,又去啃咬他的脖子。这个举动使得已经有些敏感的人更加舒服,他甚至屈起膝盖转过头面向窗户,露出白皙的颈部任由对方吸咬。   然而当艾文望见外面瓢泼的大雨不停地拍打着窗户,布满雨水的玻璃窗印入视线时,他陡然一怔,蓝眼睛的色泽瞬间暗淡下来。哗哗的雨声环绕在耳畔,再也听不见其他声响。   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伊藤浩司立马发现了身下人的异样,他放开艾文的脖子抬眼看去……这个医生的眼神空洞,身上的激情已然褪去。   不过让伊藤浩司真正感到恼火的是他居然正望着窗户出神!   他粗鲁地抓起黑色卷发,迫使艾文看着他:“你在想什么?艾文·亚伯。”   美国医生好像感觉不到头发被拉扯的痛感似的,盯着伊藤浩司很久、很久蓝眼睛才渐渐回神却是变得更加暗淡,只听他轻声道:“我接受了你的两个条件,伊藤浩司大佐。如果你以后还要用这样的方式侮辱我,或是要我做出回应,我都会如你所愿……只要你信守承诺。”   瞬间,伊藤浩司感到一股怒火从心底窜出,然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愤怒,为什么这样愤怒又感觉心脏正在被撕裂,它好像被捅了一刀又一刀,捅得血肉模糊、千疮百孔。   他猛然抬起上身,打开手边的抽屉掏出一把手枪拉开保险顶着艾文的脑门。然而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这样就能让这个人说出他想听的话吗?   想听的话?他到底想听到怎样的话?   伊藤浩司真的不知道,他只知道艾文·亚伯使他的心脏疼得痛不欲生。   然而当他看到默默盯着自己的美国医生时,忽然不想开枪了。他俯身一口咬住艾文的颈窝……狠狠地、深深地咬了下去,咬破他的皮肤,咬的他倒抽一口凉气。   他想在他的身上留下永久的印记,不会像吻痕一样渐渐消失的印记,而是一个会留驻在这副白皙肌肤上的痕迹。所以他咬得非常狠,疼的艾文想反抗,但又怕顶着下颚的枪会打穿他的脑袋。   “唔……”艾文双手紧紧抓着伊藤浩司的胳膊,想借此制止他继续咬。他就像一只被野兽咬住喉咙的猎物,动弹不得。   直到伊藤浩司能够真切的尝到血腥味,又用力舔吸掉之后才放开。   “田中会送你回去的医生。放心,我会信守承诺,一有结果就会通知你。”他看了看艾文颈部的牙印,顿时火气消了不少。   美国医生想用手附上已经肿起来的咬伤,但是疼得根本不能碰,索性低头一言不发。 第十四章 :转折(2)下   1939年2月12日,晨   被伊藤浩司咬破的颈窝,到了第三天才见消肿。艾文每天都要为伤口消毒,却还是避免不了留疤。是的,虽然没有痊愈甚至没有结痂,但身为医生的艾文·亚伯确信那里会留疤。咬伤的毒性是很大的,何况那个日本军官咬得挺深。   幸好人类的牙齿与食肉动物的不同,否则以这个要害位置他早已一命呜呼。伊藤浩司咬得这么狠也不至于咬破里面的大动脉,只是这皮肉之苦实在不好受,到现在还会化脓。   他再次为那里消毒贴上纱布,不由吐一口气。   三天了,还是没有向映岚的消息。   他不认为伊藤浩司会在这时出尔反尔,只是不明白特高课的人为什么要揪着一个平民姑娘不放,难道事情并不是他想象的这么简单?   要知道,他们宁愿错杀一百也不肯放错一个,可是现在有他们高层的人物介入就另当别论了,然而即使如此那个中国姑娘还是没有被马上释放,为什么?如果只是因为他的事情被误会错抓不该至今没有消息,但艾文实在想象不出还有其他原因。无论是军统还是地下党,或是反日分子,向映岚都不可能在名单上,这一点法兰克应该最清楚。   正当他要下楼,一边开始准备新一天的就诊,一边等待伊藤浩司的电话时,铃声忽然响起。   他迫不及待地接起听筒。   “医生,你可以带着你的法国朋友等在特高课的门口了,那个中国歌女很快就会被释放。”   这可能是艾文第一次觉得伊藤浩司的声音如此“亲切”,他太想得到这个好消息了:“非常感谢,大佐先生!”   “不必客气,我们是谈了条件的。”   这句话瞬间将艾文的喜悦浇灭了大半,这个日本人无论何时都想看到他难受:“再见,大佐先生。”   “待会见,医生。”   艾文挂上电话立刻又给洋馆打了一通。显然为了迎接上海的“白玫瑰”,诊所不得不歇业一天。   法兰克带着他驾车来到特高课前时,路上的行人逐渐增多。他们个个对这里避之不及,所以马路对面总是有很多路人,特高课的面前却是人烟稀少。   “早安,伊利亚德先生、亚伯医生。”伊藤浩司一如既然地勾起嘴角向两人问安,而站在他身后的田中副官只是对他们弯腰鞠躬便站在原地眼观地面、沉默不语,又开始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法兰克仅仅在五天里就变得憔悴消瘦,此刻因为终于得到了好消息而精神了许多。他对伊藤浩司的印象随着他对日军的了解越来越恶劣,不过,受过良好贵族教育的他依然秉持礼貌:“早安,大佐先生,非常感谢你的帮助。”   伊藤浩司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似的笑道:“您太客气了伊利亚德先生,我从不做没有回报的事情,您该感谢的是您身边的朋友。”   日本军官歪着头对艾文微笑,而美国医生淡淡地移开视线沉默不语。他的大衣和围巾遮住了贴着纱布的咬痕,但伊藤浩司的视线却能使那里火辣辣地疼。   法兰克顿时一怔。未婚妻马上就能回到他的身边当然欣喜,只是心中像被挖走一块,空落落的。他非常不喜欢这个日本人看着艾文的眼神,可是他无能为力,如果能够回到三天前,他还是会牺牲他最好的朋友去救向映岚……   然而他们为什么要受一个东洋人的摆布?只要映岚被释放,接下来就能放手去干,就能将艾文从日本人的手里解救出来。   这时,远处有两个日本宪兵一左一右拖着一个人从特高课里走了出来。   艾文和法兰克都紧张地朝那里望去。当他们就快要走到身前时,两人都倒抽一口气。   “……映岚?”法兰克一脸的难以置信。   而身旁的艾文浑身僵硬,目瞪口呆地盯着被两个宪兵拽住的人……   这个人还是上海的当红歌女向映岚吗? 第十五章 :转折(3)上   1939年2月12日,晨   此刻这个中国姑娘披头散发、蓬头垢面,艾文一眼就看出她的精神已经失常。向映岚的穿着肮脏破烂又单薄,脚上的鞋也不知去了哪里。日本人只给她披了一条毯子就拖了出来,像是他们给予的最大仁慈。   “我的上帝!映岚,我的映岚!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法兰克浑身颤抖,上前就想抱住他的未婚妻,然而向映岚忽然挣脱两个宪兵,绕过他躲在艾文的背后。   “嘻嘻……来抓我呀~来抓我呀~”她就像一个孩童在玩捉迷藏,咬着自己的手指对法兰克嘻嘻笑。   “上帝啊!她怎么了?她怎么了艾文?告诉我她到底怎么了?”法兰克不知所措,焦急地想把向映岚拽过来,但这个姑娘以为他在跟她玩,所以躲在艾文身后蹦跶得更厉害了。   美国医生震惊地盯着她,忽然抓住她的双手抬起来检查……两只手的指甲全部被拔掉了!十根指头血肉模糊,甚至还有冻疮,可她却不知道疼似的依然咬着它们。他拉开她的袖子,里面更是青一块紫一块,有被烙铁烧焦的皮肤,还有被鞭子抽打得皮开肉绽的血肉,手肘内侧布满的针孔因为没有及时消毒而溃烂。   她的手臂已是如此惨不忍睹,那她的身上又会是怎样的惨状?   艾文整个人都在摇晃。这个原本漂亮的中国姑娘被折磨成了一个破娃娃,她的精神更因为不堪忍受而失常。如果注射到她体内的是精神药物,那么她可能永远都会是这样疯疯癫癫的。   “嘻嘻!你会唱歌吗?不会我教你啊!”她笑眯眯地盯着艾文,眼神直勾勾的亦如所有精神病患者……   毛毛雨 下个不停 呵呵~   微微风 吹个不停   嘻嘻……微风细雨柳青青   哎哟哟 柳青青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   小亲亲不要你的银……哈哈……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哎哟哟 你的心……嘻嘻……哈哈!   ……   她的歌声原本是多么动人,她的歌声原本红遍整个上海滩,然而现在却让人心痛,让法兰克崩溃。   艾文缓缓转过头把目光移向伊藤浩司,那表情就如同在控诉……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日本军官冷着脸回望他,沉默不语。   “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法兰克突然疯狂地冲向伊藤浩司,然而那个日本人不为所动,倒是他身边的田中副官立马上前用枪指着法国人的脑门。   “法兰克!”艾文拼命抱住已经失控的朋友,“回去吧!我们现在就回去!她需要治疗,法兰克!”   他理解法兰克的愤怒与悲恸,他感同身受。可无论怎样,拿一副血肉之躯去迎击子弹如同以卵击石,必须阻止他的朋友做傻事,何况现在的向映岚急需治疗,更需要法兰克在身旁安抚。   伊藤浩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愤怒咆哮的法国人和拼命阻止他的艾文。身前的副官严阵以待,只等他一声令下,或是等着法兰克扑上来时直接放枪。   因为与德国结盟在即,英法对德步步退让,导致日本人最近在法租界越来越肆无忌惮,时常穿着军装就冲了进来,对外国人的顾忌也越来越少。他们现在根本不会在意打死一个法国贵族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越发嚣张。   “啊啊啊……!”   正在这时,中国姑娘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大声尖叫起来。艾文立刻回头望去,只见向映岚疯疯癫癫、来来回回对着身穿军装的日本宪兵们尖叫,疯狂的尖叫,吓得对面的路人纷纷驻足。 第十六章 :转折(3)下   “映岚!”向映岚猛然向路中央冲去,一辆挂着日本国旗的军用卡车正疾驰而来。艾文放开法兰克就想把那个姑娘拉回来,可是伊藤浩司的反应比他更快,上前从背后抱住他,顿时将他拽了过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下一瞬间向映岚就被卡车撞飞了出去。   “……”艾文愣在原地,瞪着倒在血泊中的破娃娃,亦如一朵凋零的白玫瑰落在血水中被鲜红色晕染。   “不……!”法兰克冲向他的未婚妻,坐在地上抱着她的头部,而她的后脑勺正在不停地往外淌血,“不不不……”   艾文突然动了起了,挣脱伊藤浩司的挟制跑了过去。   他俯身听她已然骤停的心跳,去碰触测不出脉搏的脖颈,但艾文像是没有看见那些鲜血,没有意识到这个姑娘已经当场死亡一样迅速让她的身体平躺,摆正多处骨折、骨裂的四肢,双手压在她的胸前进行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   法兰克在一旁崩溃地哭泣。从车上走下来的日本兵们围着他们有说有笑像在看一出戏,直到他们注意到有位长官在场时才收起笑容站得笔直。   艾文再也听不见周围的动静,他只是不断地施救,不断地按压向映岚的胸口,按到手麻却不自知,按到汗如雨下也不停。   “艾文,她死了。”伊藤浩司俯下身子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道。   然而医生充耳不闻,没有丝毫停顿的继续做着心肺复苏……每胸外按压30次就会抬起她的下颚进行人工呼吸。   他反复这个步骤不间断、不停歇,数分钟来一直如此。   “她死了!你听见没有?她死了!”伊藤浩司一把将他拽起来大吼道,从身后禁锢在怀里。   似乎是因为做了过长的心肺复苏,在被拉起来的刹那艾文感到天旋地转,耳鸣在脑海里咆哮,要不是有人抱着就会直接栽倒在地上。   他看了看抱着向映岚痛哭的法兰克,闭上眼睛,等到眩晕和耳鸣消失后,突然又冲上去推开他的朋友,右手拽紧拳头一下、一下、又一下,恨恨地敲击向映岚的胸口……这是让骤停的心脏再次跳动的最后手段。   事实上向映岚的心搏骤停早就超过了六分钟,即使能让她的心脏再次跳动,也会造成脑部和其他重要器官不可逆的损伤。然而艾文一心想把人救回来,就算手臂快使不上力,仍然在死命敲击……一下、一下、又一下。   “艾文……”法兰克终于回神发现他的朋友很不对劲。虽然他才是最不希望映岚死去的人,但他的理智告诉他向映岚已经回天乏术。   “你疯了!我说她死了!你听见了没有?她死了,死透了!就算你让她活过来也是个废人!”伊藤浩司再次把艾文拖起来对着他怒吼。   美国医生终于不动了,他的蓝眼睛注视着身前的日本人。   虽然正值冬季,但艾文却是汗流浃背,卷曲的黑发滴出汗水来。   他呆呆地看着把眉头皱成川字的伊藤浩司,这个日本军官的表情既恼怒,又带着对他的担忧。   艾文盯着他的眼神逐渐涣散,两条胳膊因筋疲力尽而颤抖,耳鸣变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引起了大地震般的轰鸣,头疼的仿佛要炸开!   “唔!”他双手抱住自己的头,痛苦不堪。   “艾文?”伊藤浩司立即扶住他,下一秒艾文便倒在他的怀里。 第十七章 :受制于人(1)上   1939年2月12日,晚   当艾文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这里不是法兰克的洋馆,也不是自己的诊所。   这间房间的布置更像他在美国的家,因此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美国。   “醒了?你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昏倒了,现在感觉如何?”伊藤浩司见他醒来便起身坐在床沿关心道,“要不要喝水?”   艾文在看见他的霎那就被打回现实:“这是哪里?”   “这里是我的公馆。”伊藤浩司一边为他倒水一边回答。   艾文感到有些意外,因为这个日本人无论是自己的办公室,还是自己住的地方都没有一丝丝“日本”的影子,甚至装潢和摆设已经完全西方化。   他突然想起伊藤浩司从小生活在上海的事情。这里可能并不是上海沦陷后才被日军征用的,而是这个日本军官原本的家。   事实上那些日本人对于自身的文化非常重视,在占领区的很多地方都能看到和风设施,然而伊藤浩司完全没有这个特质,这只能让艾文更加肯定他其实对自己的祖国没有多少感情。   “我想我已经好多了,可以自己回诊所。”艾文坐起身的刹那仍会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和耳鸣,但是很快就消失了。   伊藤浩司把水杯递给他后戏谑道:“医生,您是忘了我们的约定吗?您现在不能回去。”   “……可是她死了。”艾文拿着水杯瞪视杯子里的清水轻声道,“我请求你救她,可你们对她严刑拷打、施暴施虐,导致她精神失常,最后还是死在你们的车轮下。所以条件根本不成立!”   “你错了艾文·亚伯。我当初只答应你把她放出来,我言而有信遵守了诺言,她的确被放出来了不是吗?她出来的时候可还是活着的。”   “你们在她身上动用酷刑,甚至注射了药物!为什么?我跟你说过她只是为了帮我调查一些事情才会踏进你们的底盘,她不是你们要找的间谍或是特务,她是个平民!”艾文双手紧握着玻璃水杯,对坐在身前的人大声控诉。   “她不是平民艾文,她骗了你,她只是拿你当借口!”伊藤浩司紧蹙眉头怒目而视。他本无意告诉这个美国医生,但要让他看清事实待在自己的身边就必须告诉他真相。   “借口?不,不可能,她只是想帮助我,并且已经查到了一些眉目。”艾文连连摇头,根本不相信伊藤浩司说的话。   “你母亲的家人可能搬去了重庆,你以为这个消息她是从哪里得到的?”日本军官猛然扣住他的下巴逼迫艾文正视自己,“你应该猜到我早就调查过你,包括你当初来上海的目的。我的手上早就得到了你一直想知道的消息。我等你,等你主动来求我帮你调查。可你没有,你一心想要离开上海,似乎都忘了来这里的目的。”   艾文倔强地想要挣脱他的挟制,然而原本就敌不过这个军人,现在更因为身体虚弱而使不上力,最后只能瞪着那双蓝眼睛。   “她是共产党艾文,她被特高课故意放出去的一些消息吸引过来,其中一条就是关于你的。”   “关于我的消息根本微不足道,她设法得到了这个消息不能说明任何问题!”艾文恼羞成怒,心中更有一种悲伤正侵蚀着自己。 第十八章 :受制于人(1)下   “是的,你说的没错,但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她的身份。她是一个歌女,她在歌舞厅可以得到很多信息,然而那些消息是通过加密的无线电电报发送出去的,特高课故意让人发现那个频道,能够拦截破译的又怎会是平民?”   “不,我不信,我凭什么相信你?你们杀人如麻、惨无人道,你们早就有了屠城屠杀平民的前科。你现在拿这番话来骗我也只是为了让我放弃抵抗!”艾文不可抑制地想起陈雨辰在信中提到的内容,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回响“南京几十万人被屠杀”这句话……日军是刽子手。这个认知已经在他的心里根深蒂固,他又怎会相信一个刽子手的谎言!   伊藤浩司沉默良久,没有怒吼但冷面霜眉,周身的温度骤降至冰点:“我没有必要拿这些话来骗你,对于我来说诺言已经兑现,你就必须遵守条件。我可以强行把你带走,但我不喜欢这样,让猎物乖乖束手就擒才是我的作风,所以才选择让你认清现实。医生是个聪明人,你应该能明白我到底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艾文盯着他突然不说话了。   他的确是个聪明人,从理智上已经判断出了真伪,然而从情感上一时不能接受。法兰克肯定是不知情的,即使向映岚到死为止都是共产党身份,却无法得知她是什么时候加入的。事实上艾文并不认为从认识她起就是共产党,她是当红歌女,还有一个法国贵族为之倾倒而要娶她,如果像灰姑娘那样嫁入名门,她的下半辈子肯定幸福美满。然而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她突然选择了战斗,为什么?   “一个人的心是会随着他经历的事情发生改变的。在因为你们而引发的这场乱世中,其实她具备了很多人都想得到的明哲保身的条件,但她选择了战斗。”艾文早就该想到向映岚从来不是外表看上去的那样柔弱,当初被阻拦在法租界前,她毫不犹豫地翻过栅栏的那一刻就已经显露出了她的真性情。法兰克会爱上这样一个女孩一点都不为过。   “看来你已经想明白了医生。”伊藤浩司顿时喜笑颜开,“把这杯水喝了吧!”   艾文默然看着日本军官。他关心的是事情的原尾,而身前这个人只关心自己会不会听话……他果然应付不了这个日本人,他与他的想法总是南辕北辙。   艾文盯着手中的水杯,心里暗暗下了某个决定,然后捧起玻璃水杯把整杯水都喝了下去。   “很好医生,只要你一直这样配合,我保证护你周全,即使上前线亦会如此。明天我会让人把你的东西搬来这里。”伊藤浩司接过水杯,刚才的凌厉之气全都烟消云散。他倾身吻了艾文一下,美国医生立刻做出反应想要一拳揍回去,怎料自己原本虚弱的身体变得更加软绵无力。   “艾文,别忘了你答应的条件……不能排斥,不能反抗。”   伊藤浩司的声音听起来渐行渐远,艾文感到自己的意识在逐渐远离:“你……水里……”   “只是加了安眠药。”   强制进入睡眠状态的过程并不好受,何况艾文根本不想睡。药性并不是立即生效,而是慢慢地吞噬他的意识,所以当伊藤浩司把他压在床上亲吻的时候艾文还能够真切地感觉到。   日本军官拉开他的衣领便瞧见脖颈处的纱布,他沾沾自喜地掀开那里,果然发现进行过消毒的咬伤还没有愈合。   他钻进被褥从背后紧紧抱住即将沉入梦境的医生:“艾文·亚伯,你是我的玩物、我的猎物,你只要乖乖待在我的身边就好……”他吻着白皙的后颈,并将一条腿搁在艾文的两腿间,就这样束缚在自己的怀里入睡似乎使他的内心格外平静。 第十九章 :受制于人(2)上   1939年2月15日,晨   向映岚的葬礼按这里的习俗在死后三天举行。   这一天没有下雨,太阳被阴云遮蔽使得气温低迷。伊藤浩司命人把车停在稍微远离公墓的街角,没有太过靠近,因为来参加葬礼的人不少,很多还是上海有头有脸的人物。无论她是什么身份,她的死都与日本人撇不开关系,为了不让身旁的医生为难,他真的觉得自己已是仁至义尽考虑得相当周全。他不会与艾文一同进去,只让田中紧跟在后。那些人几乎都认得伊藤浩司,却没几个人记得田中秀一。   “医生,你最好打消趁机逃跑的念头,我的副官会看着你的。”   “……”艾文裹上自己的羊绒围巾,无言走下车。他这两天的脸色都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差,老老实实待在公馆里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每天晚上被伊藤浩司搂在怀里上下其手又吻又咬的时候也不会反抗。然而却使人越发不能安心,总觉得这个美国医生找准时机就会一溜烟没了踪影。   穿着一身黑色的艾文朝着对面的公墓走去,同样一身黑衣的田中秀一把帽檐压低遮住大半张脸紧跟在后。   向映岚还没有与法兰克结婚,因此葬礼是完全按照这里的习俗进行的,并且不能将遗体运回伊利亚德家族的墓地。   法兰克依旧把自己打理得干净得体,只是胡子邋遢双眼有些凹陷,显得苍老了许多。他对所有问来慰问的人们都是礼貌地握手,没有哭泣却胜似哭泣。直到艾文走到他的面前,这个法国贵族才有了不一样的反应:“……”他想对自己的好友说什么,然而在瞥见一旁的田中秀一时蹙了蹙眉,欲言又止。   艾文对这些来参加葬礼的人们都很陌生……除了严老板。当他见到这个中国商人的刹那,黯淡无光的蓝眼睛再次闪过光彩,转瞬即逝,因为身后的田中副官是不会让他接近法兰克以外的人的。   严老板一看见田中秀一便明白自己是接近不了那个美国医生了,转而对艾文礼貌地点头致敬。   葬礼即将结束的时候,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丝,雨势不大却非常密集,很快打湿了艾文的帽子和大衣。   “医生,快回车里去吧!”一直沉默不语的田中秀一建议道。   艾文望了望不远处的法兰克,无奈地向公墓外走去。   “艾文!”他的朋友突然快步上前叫住了他们,“你根本不用受他们摆布,跟我回洋馆。”   “对不起,伊利亚德先生。医生与我们是谈了条件的,他必须为我们大日本帝国效力!”田中秀一挡在沉默不语的艾文身前,其实他的声音不大,然而在这肃穆的公墓里依然成了瞩目焦点。   “条件?哈!映岚已经死在你们的车轮下,现在还要囚禁一个美国医生?真是天大的笑话!”法兰克大声地嘲讽田中副官,脸上的悲伤顿时化为愤怒。   “伊利亚德先生,您未婚妻的死纯属意外,我们大佐已经兑现了与医生的事先约定。如果您当时不意气用事,而是好好看住您的未婚妻事情也不会如此。所以她的死与我们无关,与医生当初谈好的条件更不相悖。”田中秀一不但否认了他们对向映岚所做的一切,还把责任全部推卸在了法兰克的身上。   法国贵族顿时怒发冲冠,冲上前去就想揍死那个日本人却被严老板及时制止。他早就发现田中副官的右手一直背在身后,断定那只手上正握着一把枪。   艾文依旧不发一语,他的脸上从来没有这样冷漠过,以至于法兰克都读不出此刻他在想些什么:“艾文?”   美国医生终于又把视线对上他最好的朋友,只是他原本漂亮的蓝眼睛暗淡无神,显得非常憔悴:“……”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了骚动。   几名黑衣人霸道地把人群拨开一条道,身着黑衣黑手套的伊藤浩司高傲自大地踱步而来,一个身形矮小的便衣宪兵吃力的为他打着伞,要小跑起来才能勉强跟上他们的大佐。   “医生,我们该回去了。”日本军官看都没看法兰克他们一眼,径直搂住艾文的肩膀,将黑色的雨伞一把夺了过来。   他原本是不想进来的,但是掐着表,计算着葬礼时间的伊藤浩司一秒都不愿多等,时间一到便带着潜伏在周围的几名宪兵冲了进来。虽然有田中秀一在艾文身旁,但要是那个法国人故意刁难并把人扣下,田中将会寡不敌众……不能出任何意外使得艾文·亚伯从他的身边逃走。   他们的出现引起周围的恐慌,一场葬礼瞬间变了样,然而几名当事人关心的却不是这些。 第二十章 :受制于人(2)下   法兰克在见到伊藤浩司的瞬间整个人都气得发抖:“这里不欢迎你们,大佐先生。”   “请节哀,伊利亚德先生。您放心我们这就离开。”他勾起嘴角,说完就要带艾文走。   “等等!你不能带走他,你们没有这个权利!”法兰克无法接受在失去了深爱的未婚妻之后,连自己最好的朋友也被人夺走。不管怎样,起码要让艾文恢复自由之身。   “伊利亚德先生,恐怕现在这个场合并不适合发生争执。如果您有什么异议,随时可以来找我。告辞!”   艾文在转身前的一瞬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法兰克和严老板,然后被伊藤浩司他们带走了。   原本仍想阻止的法兰克陡然一怔,站在原地伫立不前。   他了解他的朋友,艾文不愿意跟那些日本人走。如果映岚没有死,如果映岚没有疯,也许他还能心甘情愿些。然而结果却是映岚死了,他竟要“兑现承诺”。   法兰克狠狠地瞪着日本军官的背影沉默不语。他早就感觉到伊藤浩司对艾文有着不一样的执著,这个日本人甚至可以容忍红十字会偷运医护人员和医疗物资离开上海,居然无法忍受艾文离开他的身边……   伊藤浩司,如果你已经把艾文视作自己不可缺少的部分,不,你肯定已然把艾文当作了自己最重要的人。我会让你尝到失去生命中最珍贵之人的痛苦。   法兰克回头看向严老板,顿时微笑起来。   无论这个中国商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有一点是十分肯定的……严老板与中方的军队一直保持着联系。   “严老板,我想我不得不请您帮助我的朋友。”法兰克说得极小声,“艾文对中国人的恩情……我相信你们一直铭记在心。”   “当然,伊利亚德先生。您和亚伯医生在我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不断地伸出援手,现在医生受困,我当然不会视而不见。请您再耐心等待一段时间……”   闻言,法兰克凝视着向映岚的墓碑,紧紧拽着拳头,硬生生地把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忍了回去。   1939年5月日汪精卫(注1)和日军今井武夫在吴淞口日轮北光丸会谈。5月9日登岸,居土肥原公馆,与周佛海等会合,后迁居愚园路。自此汪伪“和平运动”中心移沪。   5月31日新四军第一支队第六团以“江抗”(江南抗日义勇军)名义东进镇江、苏州、淞沪地区,直逼上海。   7月日,汪精卫在沪发表声明,宣布“与蒋介石绝缘,进行和平救国运动,共同防共,亲日,中日提携”。9日晚又发表广播讲话称,“中国应与日本实现外交方针一致,军事方针一致,进而谋求经济合作,求得共存繁荣”。   月下旬上海德、奥犹太人达1.4万名,并有剧增趋势。   是月,在《德苏互不侵犯条约》签署了一星期后,德国于9月1日对波兰展开进攻,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式拉开帷幕。   9月4日晚,艾文坐在自己的营帐内读着英文版的《战争与和平》。由于伊藤浩司在淞沪时战绩显赫,日军在即将攻打长沙之际命令他的队伍迅速赶往前线,于是艾文只能跟着他一起出征。   ……然而无人知晓这正中他的下怀。   在离开上海赶往长沙的路上,他们时常会遇到共军队伍并与之交火。虽然共产党的武器远不如中华民国的正规军,但是他们清楚明白自己的实力,所以从不与日军正面冲突,而是迂回地打游击战。   交火之后必有伤亡,只有平野医生一人常常会力不从心,然而艾文竟然视若无睹,离开上海后至今没有出手为这些日本士兵疗伤过,总是像现在这样待在自己的小空间里静静地看着书。   ……我只答应了跟你们走,并没有答应为你们的士兵治疗。   这就是艾文不为所动的理由。   田中秀一自然对他这样的态度感到怒不可赦,反倒是伊藤浩司看上去相当的平静:没有恼怒,甚至没有强迫艾文治疗。只是一旦有了休息时间就会对他又亲又吻、又啃又咬,最后还要把他困在怀里才愿意睡去。   直到今晚,伊藤浩司忽然走进艾文的营帐自顾自地坐在椅子上,两个日本士兵抬着担架走进来,而躺在上面的伤员估计只有十三四岁。   注1:1921年汪精卫任广东省教育会长、广东政府顾问。1924年任中央宣传部长。后期思想明显退变,于抗日战争期间投靠日本,在南京成立伪国民政府,沦为汉奸。1944年在日本名古屋因“骨髓肿”病死。(此注解摘自百度) 第二十一章 :再次出逃(1)上   1939年9月4日,晚   他们把一个连军装都穿不合身,瘦到弱不禁风的矮小少年放在艾文的跟前。他的大腿中弹,然而这些日本士兵居然没有对他做过任何处理,甚至绷带也没有缠上,鲜血不断地从伤口往外涌,浸湿了军裤。   这孩子痛苦得直抽搐,面色苍白冷汗直冒,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正虚弱地说着艾文听不懂的话……   「母さん、母さん...(妈妈、妈妈……)」日本少年没有昏迷,以至于他疼得泪流满面。   艾文猛然起身把书丢在了折叠桌上:“你们在做什么?为什么不把他搬去平野医生那儿?”   两个士兵站在一旁,眼观地面无动于衷,而伊藤浩司悠悠地点上一支烟,吞吐一口之后才道:“艾文,我们是不会将他交给平野医生的,如果你不救他……那么他只能鲜血流干而亡。”   艾文顿时一怔,浑身不住地战栗。这个日本人为了逼他就范竟然想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一旦出手救他,你就不能再对我们的伤员视而不见,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伊藤浩司又吸了一口烟,对医生步步紧逼。   艾文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然后转而看向那个还在喃喃自语的少年……   「母さん、母さん...(妈妈、妈妈……)」   你是一名医生艾文,救人是你应该做的事。但是陈雨辰,如果在我面前的不是人类,只是披着人皮的魔鬼,我是否应该施救?   他们居然让一个只有十四来岁的少年穿上军装上战场,这样的魔鬼我到底该不该救?   艾文以为只要将自己与他们撇开就可以置身事外,然而有人却要把他拉进泥潭。   一瞬间,近来越来越频繁的头晕耳鸣又一阵袭来,只是这次去的很快。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盯着少年的伤口死死咬住压根。   “……我需要手术工具。”   伊藤浩司勾起嘴角踩灭了烟头,下一秒候在营帐外的田中秀一搬来了手术中需要的所有东西。   艾文的动作还是那样娴熟……消毒、切开、取出子弹、缝合血管。只是当他缝合伤口的时候视距再次出现了偏差,瞬间漏了一针,他稍作停顿又恢复原来的速度缝合。这小小的插曲发生得太快,因此伊藤浩司等人并有发现端倪。   “你们需要为他输血。”他站起身来脱掉染血的手套和衣套后说道。   “你放心,接下来交给平野医生就好。”伊藤浩司挥了挥手,命令他们把人抬下去。   田中秀一利落地收拾医疗废品后也退了出去。   当营帐里只剩下两人,日本军官又从背后抱住了艾文:“明天队伍会继续前行,你该早点休息。”他吸咬着医生的耳垂,在耳畔轻声道。   他们即将进入武汉占领区,一旦到达那里队伍就会稍作停留并休整,更不需要在野外露营。   艾文任他吸咬,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伊藤浩司把他的耳朵蹂躏得红肿不堪才放过:“我还有事,今天不能陪你睡了。”   在艾文听来这个日本人的心情非常好,然而他看不见身后的人,所以并不知道对方真正的神情。   伊藤浩司最后吻了吻艾文的黑色卷发才离开营帐。   在他离开的刹那美国医生像是再也坚持不住,一手撑在桌面,一手捂着头部冷汗淋漓、痛苦不堪。眼前的《战争与和平》一闪一晃,耳鸣在脑海中炸裂。   艾文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早就有了诸多猜疑,然而之前被困在伊藤浩司的公馆,后又跟着日军出征,不愿意请求日本人帮助的他只能默默地忍受一次次突入袭来的疼痛。   长沙……长沙……他必须在双方开战前逃往长沙……   疼痛渐渐消失,筋疲力尽的艾文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第二十二章 :再次出逃(1)下   1939年9月7日,晨   进入武汉后他们再次住上了有瓦遮头的屋子。这块区域的房子都是日军从中国平民手上抢来的,所以住在里面会让艾文有种回到“丹济仁堂”的错觉。   当他醒来的时候伊藤浩司早就不在了。起身呆坐在床上,一块冒着热气的白毛巾忽然捧到面前,他诧异地转头看去,却见一个瘦弱的少年正欢喜地对他微笑。   艾文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个军装穿在身上感觉会掉下来的少年,他在三天前为他做过手术。   “……谢谢。”艾文稍有些犹豫,还是接过毛巾擦了一把脸,“你应该卧床休息,才三天又失血过多,你要是不希望自己以后变成一个瘸子,最好不要走动。”   艾文下床用中文对他嘱咐道,然而这个少年似乎听不懂,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睁得大大满脸的不知所措。   “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先生。私は松本幸彦ともします。今日から、私があなたを世話をする。これは大佐のご命令です。(早安医生。我叫松本幸彦,是大佐命令我来照顾你的。)」   哗哗的日语袭来,艾文只勉强听懂了“早安”、“大佐”两个词。由于长期在这样的语言环境下,不可避免地渐渐学会一些简单的词汇,然而要听懂对话还差之千里。   艾文无奈地叹一口气,搬来一把椅子对日本少年道:“坐。”边说边用手势示意。   幸彦瞅了瞅椅子,立刻理解了美国医生的话,连连摇头。   「駄目です、駄目です先生。(不行,不行的医生。)」   直到艾文蹙起眉头用蓝眼睛瞪着他时,日本少年才一瘸一拐的乖乖坐下。   “待着别动。”他又做了一个手势,转身径直挤牙膏对着脸盆刷牙。艾文猜测这个少年可能比他原先估计得更小一些,他没有进入变声期,个子又矮小,在军队里居然会有这样单薄的身影实在是难以置信。然而当艾文想到他可能杀过人时,不禁皱眉。   他刷完牙、漱完口,擦去嘴上的泡沫后回身对少年道:“我大概能猜到你在这里的原因,不过我不需要人服侍照顾,所以请你出去吧!”他不停地指向房门,直到少年理解了他的意思。   松本幸彦急得跳起来,不顾腿上的伤痛拉着艾文的衣袖求情。   “我说了,我不需要。”美国医生不耐烦地拽着他两条胳膊,瞬间腾空抬起,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人“请”出了房间,并且不客气地把门关上。   「先生!先生!お願いいたします、私を残せてください!私は戻だくない!お願いいたします!(医生!医生!求您让我留下!我不想回去那里!求您了!)」   日本少年把门拍得阵阵响,然而艾文充耳不闻,在屋里换完衣服就坐在桌前看书。   松本幸彦不停地敲门,叫喊变成了哭喊。几个宪兵被他嚷的头疼,跑过来想把他拖走,但是当他们发现这里是艾文·亚伯的房间后瞬间打消了念头,全都离得远远的只当没听见。   ……美国医生是恶鬼。   这个传言已在军中人尽皆知,因为艾文·亚伯做手术从来不打麻药。   是的,艾文被迫为日本士兵治疗,却是一次都没有用过麻醉剂。比起忍受无麻醉手术的痛苦,这些日本士兵情愿多挨点疼、多流几滴血排队等着平野医生。   因为这个传言,艾文现在乐得清闲。   敲门声和哭喊声终于停止了,可是下一秒,门外却传来“咚咚咚”类似什么东西撞击地面的声音。一次又一次,非常规律。艾文感到有些疑惑,但依然没有起身去查看。   直到外面再没有声响,直到午饭时有人敲门来送饭他才打开房门,只是外面不仅有送饭的宪兵,还有一上午不见人影的伊藤浩司。   到了武汉,艾文又重新吃上了面包、黄油、鹅肝酱、鸡蛋火腿,虽然那面包干得难以下咽,但伊藤浩司命人准备一杯牛奶,然后把面包泡一泡再涂上黄油给他,晚餐甚至还能吃到牛排。   “你把松本赶走了?”把手肘撑在餐桌上,手抵在太阳穴的伊藤浩司看着艾文问道。   “谁?”美国医生明知故问。   “松本幸彦,我派来照顾你的人。”   “我不需要。”   “是吗?真可惜,他可不像我们,只是因为家里快揭不开锅,为了军饷才来参军。可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前线不要他就把他赶去了炊事班,怎料他连只鸡都不敢杀。”伊藤浩司勾着嘴角道。   艾文顿时蹙眉,无言继续吃着他的午餐。   “要是连你都不要他,那我只能让他上前线。一个连枪都举不起来的士兵只能成为敌人的靶子。”   这次,艾文终于愿意把目光投向伊藤浩司,蓝眼睛狠狠地瞪视:“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的手上没有沾过人血,甚至没有沾过牲畜的血。然而在战场上唯有一种人可以不沾上敌人的血……那就是死人。”   日本军官还是这样戏谑地盯着艾文答非所问,但是聪明的美国医生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房间在哪里?”   “我想这时候他应该在炊事班洗碗。”   “他的伤没有好,应该躺在床上休息!”艾文猛然站起身,恼羞成怒地吼道,怎料眼前的日本人竟是一副不置可否状。   “我可不懂这些,我只知道他的主治医生对他不管不顾。”   艾文一气之下把整杯温热的牛奶都往伊藤浩司的脸上泼去,然后头也不回地直冲炊事房。 第二十三章 :再次出逃(2)上   1939年9月7日,午   松本幸彦拖着装满清水的木桶,一瘸一拐把桶里的水洒了大半。炊事班的班长见状怒发冲冠,撩起大勺子就往少年的身上抽打,疼得他蜷缩在地上又不敢大声哭喊,可怜兮兮地忍受着一切。   烧大锅饭的铁勺子何其厉害,敲在骨头上疼得人浑身抽搐,可松本幸彦其它的没有,多的就是皮包骨头,所以每一下都打在他的痛处。要不是艾文突然出现制止了班长,这个日本少年还没上战场就得死在勺子下。   矮胖的班长看见捏住他手腕的人是那个比他高出许多的美国医生时,刚才的气焰瞬间都没了。仅仅瞅了一眼便不敢再看那双瞪着他的蓝眼睛,连忙跑回炊事房,就好像在躲恶鬼似的。   “站起来,跟我回去。”   松本幸彦在听到流利的中文后才敢把头抬起来,可这一抬把艾文吓了一跳,原本就被晒得有些黑黝黝的脸庞此刻更是惨不忍睹,眼泪鼻涕花了整张脸,额头中央不知怎么磕出一块血斑,而他腿上的伤口已经裂开,染红了肥大的军裤。   艾文掏出自己的手帕把少年的花猫脸擦拭干净,然后背上他便往自己的寝室走去。松本幸彦像是受宠若惊般地颤抖,瘦如柴火的两条手臂紧张地勾着医生的脖子,心中为不用上战场被迫杀人而舒一口气。   “狗娘养的小鬼子!推什么推!俺自己能走!”   一个东北腔突兀地从另一头传来,在充斥着日语的区域里,这个声音非常引人注意。艾文顿时驻足,震惊地盯视那个中国青年……   秦武?   穿着平民衣物的中国军人被几个日本宪兵一路扣押过来,当他们正要走过艾文的身前时,秦武也注意到了他。   “……医生!”艾文的样貌实在太特别,几乎每个人见过一次都能对他印象深刻。即使时隔两年之久,秦武照样一眼就认出了他。   然而美国医生只是无言看着,艾文比这个说话口无遮拦思维不拐弯的中国人要机警得多,他知道此时两人不能相认,否则很可能会害死秦武。   “医生、医生!是俺啊!秦……”尚未等他说完,日本宪兵连忙用一块布条把那张不安分的嘴给塞住,还不忘踹他一脚才将他拖往深处的临时关押所。   虽然艾文克制住了上前救秦武的愚蠢行为,但这意外的状况使得他不可抑止地颤栗,刹那间各种想法汇聚心头,他甚至觉得陈雨辰就在附近,可抓来的似乎只有秦武一人。   背在身后的松本幸彦敏锐地感觉到医生有些反常,他看了看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几人,黑色大眼睛滴溜溜地转,最后趴在艾文的背上沉默不语。   回到房间的时候伊藤浩司已经离开了。他把日本少年放在椅子上后,取来了医疗箱。腿部的伤口需要马上处理,艾文剪开他的裤子拆下绷带,对伤口进行消毒、拆线、止血、再消毒、缝合。整个过程不打麻醉,疼得瘦弱的身子痉挛,可他硬是没吭声。   “你的额头是怎么回事?”艾文替他包扎好后指了指额头问道。要说这地方是被人打的绝对是天方夜谭,因为一个外科医生一眼就能看出端倪……这个伤口更像是猛力磕出来的,而且不止一下,是好几下。   少年看到他的手势马上明白了医生的意思,却是连连摇头什么都不肯说。   然而观察伤势便能判断出来的艾文心中已经了然于心,他想起早晨把松本幸彦丢出门外时听到的“咚咚”声。联系他的伤口,那声音只会是因为少年跪在门前不停磕头所致。然而在美国长大的艾文当时怎会想到这些?   他无奈地叹一口气,用镊子夹起沾上碘伏的医用棉花为松本幸彦的额头消毒:“你不能杀人,你可能是这些人之中唯一干净的,唯一没有杀过中国人的日本士兵。如果在你这个年纪就要变成刽子手,那我真的不知道你的国家到底在对你们做些什么……”   盯着眼前听不懂自己在说些什么的少年,艾文突然意识到之前一直没想细想过的问题……这些人为什么会如此惨无人道却又不自知?   “也许你哪天能听懂我的话,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明白我今天说过的话。”艾文用英语说了一遍,又用中文说了一遍。   松本幸彦眨了眨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医生的蓝眼睛,虽然听不懂意思,竟也是忘了伤口消毒时传来的刺痛。   艾文不知道自己能庇护这个少年多久,因为一旦有机会逃出去他必然不会迟疑。他一直等着,等着自己越来越接近中方,越来越接近陈雨辰。当今天看到秦武的刹那,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第二十四章 :再次出逃(2)下   是日深夜。   伊藤浩司从来不许艾文接近关押俘虏的地方,即使进不去,医生也能猜到那不可见光的深处是怎样的地狱。当向映岚死在他的面前时,艾文再也不会单纯的相信日军的监牢只是所监牢而已。   秋夜凉爽微寒,他却只穿了一件衬衫便走出房外,解下领带的衣领依然扣得整整齐齐,因为颈部的疤痕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   松本幸彦被艾文了赶上了床,现在正睡得香甜,所以他失去了自己的床。   抬头望着悬挂在夜空中的满月,手里摩挲着从美国带来的浪琴手表。这是他父亲从瑞士买来的,可说是相当贵重,这只表跟着他经历了淞沪会战竟然奇迹般的完好无损。   艾文装作无所事事地欣赏着满月,实则正用余光观察周围……在夜里巡逻把手的日本宪兵不少,他们看似对站在走廊上的美国医生毫不在意,事实上谁都不敢怠慢对他的监视。   艾文想要救秦武就必须想方设法避开这么多双眼睛,他的头脑在疯狂运转,然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全被自己一一推翻。   正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走廊尽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艾文不禁蹙眉,转身便想推门返回自己的房间。   “艾文!”   那个日本军官及时叫住了他,无奈只能驻足转身:“很晚了大佐先生,我想休息了。”   “我猜你今天没床可睡了吧?”伊藤浩司十拿九稳的语气让艾文很是恼火,而被这个日本人言中更让他气愤。   “今晚睡我那间。”与其说他是在发出邀请,还不如说是一道命令。因为不这样做,美国医生是不会答应的。   艾文皱起眉头无可奈何地选择跟上伊藤浩司。   大佐和美国医生经常同房的事情在那些宪兵眼里早就习以为常,嘴上不说,心里怎么想的因人而异,但多数人对艾文的不满与日俱增却不只是因为这一点。他抗拒为他们治疗,一直倾向于中方的态度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然而如此这般还要留着他好吃好喝地供着。   艾文·亚伯是个美国人又怎样?还不是被他们的大佐当兔爷的份?   一个中国即将收入囊中,美国早晚也是他们大日本帝国的。   艾文没有想过那些日本士兵是怎样看待他的,因为他根本不在意那些人的看法,美国医生现在只为救出秦武而发愁。他趴在床上裸露着背脊,任由伊藤浩司在背上肆意妄为。这个日本军官对中午发生的事情只字未提,反而让艾文感到浑身紧张。他不会天真的认为与秦武发生的小插曲没有流进伊藤浩司的耳朵里,相反这个日本人肯定心知肚明。   上一次留在背脊上的印记还没有来得及消失,这次又被盖上数个新印记。值得庆幸的是伊藤浩司至今没有逼迫艾文做到最后一步,但是会变着法来羞辱他,在他身上发泄。只是此时艾文的身体更加紧绷,因为他不但意识到秦武被抓意味着陈雨辰的队伍可能就在附近,即使不是陈雨辰的队伍,也肯定有国民党军人在附近,更意识到秦武受到的拷问会非常残酷。   虽然在那个瞬间没有做出回应,但伊藤浩司可能还记得“歌舞厅”的几张面孔。如果他不及时救出秦武,结果凶多极少。   “唔!”耳朵突然被狠狠咬了一口使得艾文不得不转回自己的注意力。   “你又走神。”   伊藤浩司压在他的背后,又是黑灯瞎火的艾文根本看不见对方的神情,但听声音便知这个日本人现在对他非常不满。   “没有。”艾文知道伊藤浩司只是想让他难堪,想让他难堪的时候连思绪都不能逃避,否则会适得其反,虽然每一次这样的夜晚都想放空自己。   希望一切快些结束的艾文强迫自己回应伊藤浩司的吻,他又一次将这个人想象成另一个人。吻到口中的唾液分不清彼此,直到日本军官在他身上发泄完,逼得他全身抽搐为止。   伊藤浩司在这之后都会睡得很沉,而被他抱在怀里的艾文睁大了那双蓝眼睛,冷若冰霜的视线瞪着雪白无暇,被黑暗笼罩的墙壁目不转睛。 第二十五章 :再次出逃(3)上   1939年9月日,夜   艾文正用钢笔在《战争与和平》的中间一页画着平面草图。他凭着这几天的记忆,加上白天把整间院子逛上几遍后,对这里的布局和宪兵的巡逻轮换都有了大致的掌握。而在他这几日看的书里面画草图是最不容易让伊藤浩司起疑的地方。   岂料,这才刚开始边画边整理头绪,企图找出可能存在的出逃路线时,外面突然传来声声惊慌地大喊。   艾文霍然起身推开门,远处熊熊的火光把黑夜映衬为白昼,他震惊地望向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原本守在周围的宪兵全都跑去救火了,他顿时意识到自己的机会降临,却因为太过突兀毫无准备而不知下一步先干什么。   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松本幸彦一瘸一拐,拼命向他跑来。   「先生、早く!早く!(医生、医生,快!快!)」瘦弱的日本少年用力把他往屋里推,立即将房门关上。   “你干什么?”艾文以为松本幸彦是得到了伊藤浩司的命令,看着他,不许他离开这间屋子,然而这个少年忽然把手里紧紧拽着的一条染血的布条塞给了他。   「先生、これを見て。(医生,快看这个!快看!)」   艾文疑惑地看了看他,然后展开那块破布……有人竟然用鲜血在脏兮兮的布条上写了两行歪歪扭扭的汉字,但是笔者似乎没读过几天书,因此仅仅两行血字,却有数个错别字……   俺施计让小鬼子的粮仓起火,趁此机会快来救俺。陈小爷的队伍就在附近,速速救俺,咱们一起逃!   艾文读了三遍才彻底明白上面的意思。瞬间,他整个人像被加了马达一般,拖出床底下的牛皮箱子就想把自己的衣物往里塞,但突然又停下整理的动作,丢下箱子转而背上医疗箱准备出发。   “带我去找他!”艾文已经没时间细想松木幸彦是怎样和秦武联系上的,又是为什么要帮助他们通风报信。现在情况紧急,如果失去这次机会将很难再有下一次。他必须靠这个日本少年救出秦武,并且……并且……与陈雨辰汇合。   虽然语言不通,但看医生此时的神情和动作就能猜出他的意思。松本幸彦连连点头,带着艾文便往深处走去。   因为粮仓突然失火,导致那些日本宪兵手忙脚乱。偏偏此时伊藤大佐和田中副官都不在队里,群龙无首使得毫不相关,应该坚守在原地的宪兵们也纷纷跟去救火。没人再有心思顾及那个美国医生,艾文他们畅通无阻地来到了被单独关押的秦武的审讯室。   各种机缘巧合似的意外碰撞在一起,即使不懂计谋的艾文也能想明白这些巧合可不是什么巧合,而是有人设计的。但是,如果没有一个关键人物的帮助,火烧粮仓的计策根本无法实施。   艾文盯着日本少年一瘸一瘸的背影若有所思……   要是没有自己人放火,要是没有自己人通风报信说伊藤浩司和田中秀一不在这里,那么与队伍失去联络的秦武是不可能想出这个计谋的。然而松本幸彦为什么要这样全力帮助自己?这个孩子到底知不知道这些所作所为已让他成了一个“叛徒”?   潮湿的关押所传来一股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艾文不禁皱不皱没鼻子,跟着熟门熟路的松本幸彦一路来到了审讯室。   黑色铁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当里面的场景映入眼眸的刹那,艾文顿时驻足,一时无法挪动半步……   坐在电椅上耸拉着脑袋的秦武似是不省人事,乍一看他浑身又黑又脏,那些干涸的血迹因为长时间没有清洗而发黑,更有新的血水不断地从额头渗出,淋湿了发丝又从发尾滴落下来。他的四肢被分别锁在把手和椅腿上,手腕和脚踝被磨得皮开肉绽。   对此场景已经习以为常的松木幸彦敏捷地在一堆沾血的刑拘里找到了一串钥匙,然后立刻跑过去为秦武打开四个锁扣。 第二十六章 :再次出逃(3)中   艾文听到金属的摩擦声才回过神上前查看秦武的伤势。他悲惨的状况让艾文想起了向映岚,虽然他的指甲都在,但有几根手指被折断。事实上必须尽快对这几根手指进行复位,并用木板固定,否则会造成终身残废,然而此时留给他们的时间有限,艾文只能选择对他头部的伤口进行消毒包扎,最后从医疗箱内取出一个用麻布包裹住的薄荷荷包凑到他的鼻孔下方,这清凉醒脑的气味使得秦武悠悠转醒。   “医生……你果然来救俺了……”秦武的声音虚弱又沙哑,却仍是在看清艾文的瞬间露出了笑容。   “我们必须马上逃出去,等出去以后一定要告诉我……你和他是怎么串通的。”艾文用下颚指了指松本幸彦。   秦武这个少根筋的大汉哪里懂得看时间场合,刚恢复点精神便道:“哎哟,您可不知道当初俺可不待见这个小崽子哩。偷偷给俺送饭,可俺才不吃鬼子给的东西,就想把他哄走,哪晓得这个小崽子怕得都快尿出来了还是赶不走。后来他打手势,我也打手势,牛头不对马嘴的倒也搞明白了他是医生你派来的。”   艾文扛起浑身是伤的秦武感到哭笑不得,这个中国军人嫉恶如仇,但又对有恩于他的自己信任有加,连带松本幸彦也被他列入“好人”行列。秦武的思维太过单纯,谁帮助过他,他就对谁绝对信任。事实上在日军对他们的国人做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后,还能撇开出身和国籍去判断这些实属不易。换成艾文是秦武,他认为自己不可能做到这样客观,如果他是秦武,所有人日本人在他眼里都是仇人。   “少说两句,先逃出去再说。”艾文不打算向他解释日本少年是处于自愿,并非他派来的。   「早く!早く!(快!快!)」   艾文扛着伤兵实在走不快,带路的松本幸彦腿上有伤,努力使出最快的速度也不比他们快多少,但大家焦急的心是一样的,他们不知道大火什么时候就会被扑灭。   日本少年对这里的地形相当熟悉,尽往一些既阴暗又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带。当他们走过一面墙后,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大佐、あのアメリカの先生の姿が消えました。(大佐!那个美国医生不见了!)」   「なに?早く探せ!いや待て...取調室探しに行け。早く行け!(你说什么?给我把他找出来……不,等等!去审讯室,快!)」   艾文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一听到伊藤浩司的声音就浑身紧张,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赶了回来。   三人等他们跑开以后才继续移动。松本幸彦就像地头蛇一样,很多连其他日本宪兵都没有发现的小角落他也非常清楚,甚至还找到了一个狗洞,只是这个洞比一般的大出许多,显然是被他事先凿开过,为了不被人发现还用一口大缸遮掩住。   他们顺利逃出大院跑进了不远处的林子里,可说是神不知鬼不觉。   “陈雨辰他们在哪里?”艾文终于忍不住问秦武。   “俺不知道,但看到这么大的火,陈长官肯定会做出反应……”   “不许动!”   正当他们就着月光往林子深处走的时候,一只手电突然照在他们身上。艾文不得不放开秦武,三人都紧绷地站在原地举起双手。   “慢慢转过身来!”   仅仅听声音艾文就能猜到那人是谁,原以为这次终于可以逃走,却是要前功尽弃了吗?   手电直接照在眼睛上,晃得他不得不侧头避开光线直射,直到双眼渐渐习惯,对方把手电微微下移,艾文才终于才隐隐约约看出一张熟悉的脸……田中秀一。   这个副官似乎是只身一人发现了他们的行踪,但没有武器的艾文和两个伤员又岂能在这时轻举妄动,田中秀一一把手枪便让三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亚伯医生,请您自觉跟我回去,这样我们会对您今晚做的事情既往不咎。”他紧蹙双眉道,“如果你拒绝,我将当场击毙他们两个……一个俘虏,一个叛徒!”   艾文顿时浑身一怔,瞪着这个日本人却是屹立不动。他不傻,即使乖乖回去,等着秦武和松本幸彦的将是残忍的折磨,最后死亡。他不能让向映岚的事情重蹈覆辙。   “我不回去。”   “你说什么?”田中秀一难以置信地大声道。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个美国医生会直截了当地回绝,以为他会如同先前几次一样为别人牺牲自己的自由。   “我不回去,如果你要杀了他们,可以,那连我一起杀了吧!”   突然,田中秀一像是觉得艾文的话非常可笑似的大笑了好几声:“亚伯医生,别以为你身上还有那块免死金牌。告诉你,伊藤大佐不在这里,现在唯一还想保你不死的人只有他!我接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命令,有一个人命令我:如果你要逃走,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你。而另一个高层命令却是:如果你要逃走……杀无赦。” 第二十七章 :再次出逃(3)下   艾文震惊地瞪大了双眼,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只有田中秀一一个人,不见其他日本士兵,因为这个副官接了两道命令……伊藤浩司不想让他死,但有人得不到他的医疗帮助,又不想把他拱手让给中方,所以要他死。田中要杀他就不能让伊藤浩司知情,这才只身一人追了上来。   “医生,我不想杀您,只要您乖乖跟我回去,这一次全心全意为我们大日本帝国效力,我保证您将得到比现在更好的待遇。大日本帝国必胜!整个亚洲都会在我们的管理之下变得越来越繁荣!”   “呸!狗娘养的小鬼子……”秦武终于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冲上去就想揍人,却硬生生被艾文拦下。   “田中副官……”美国医生挡在秦武身前,另一边的松本幸彦机灵地拉住冲动的中国军人,“你错了,你们错了。日本不能赢下这场战争,你们必须输!你们是病毒,是深中名为‘帝国主义’病毒的人,你们的政府为了自己已将你们推入魔鬼的怀抱,还要让全世界人跟着一起发疯吗?不!绝不!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所以……你们必须输!”   艾文激动的发言让秦武怔在当场,让听不懂在说些什么的松本幸彦却为他的气势而战栗,更让举枪对着他的田中秀一怒火中烧。   “你……你!”   日军副官怒不可赦,把枪口对准他就要开枪。艾文不由地闭紧双眼,下一秒,枪声响彻天际,然而他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唯有连日来越来越频繁的耳鸣轰然作响。   有一瞬间,他只能听到脑海中的轰鸣声,似乎还听见了松本幸彦的惨叫声,直到一个身影突然将他牢牢拥抱在怀里,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死。   “艾文、艾文……”   那个人紧紧抱着他,像是要把他埋进身体里。艾文愣了半晌,越过对方的肩膀盯着倒在地上的田中秀一……他的太阳穴被子弹射穿,落在地上的手电把这个副官照得清清楚楚,他双目圆睁,死不瞑目,鲜血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   “陈……雨辰?”艾文缓缓抬手,回抱住对方的背脊,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是我!”陈雨辰又收拢了自己的手臂,借由西方人的习惯明目张胆地抱着他朝思暮想的艾文·亚伯,却又碍于周围的几个下属在场,只好借着黑夜偷偷吻了吻美国医生的发鬓。   艾文渐渐缓过神,拉开彼此的怀抱想要把身前的中国军人好好看清楚,但周围实在太暗,即使有月光也看不真切。   “上尉,我们必须马上走,鬼子听到枪响很快就会赶来。”   艾文几乎是立刻便听出说话的人是赵晗,而更令他吃惊的是,时隔两年,陈雨辰竟然已经成了上尉。   “走!”陈上尉牵起艾文就要往林子深处跑,不料被医生制止。   “等等,你们必须带这个孩子一起走。要不是他,我和秦武根本逃不出来。他已经成了日军的叛徒,不能看着他回去送死。”   “是啊、是啊,虽然他是个小日本,不过咱们不能忘了人家的恩情,你说是吧长官?”秦武连连附和。   艾文知道他想说的是“忘恩负义”,然而现在根本不是计较用词的时候。   陈雨辰借着月光看了看已经被吓破胆的松本幸彦,与赵晗面面相觑了一会便道:“好,带上他一起走。”   艾文闻言眉开眼笑,紧紧握住陈雨辰的手就想迈开步子,谁知突如其来地耳鸣和头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的猛烈。   “唔!”   “艾文?”   他抱住自己的头,又一次昏倒在地上。 第二十八章 :长沙会战(1)上   1939年9月10日,深夜   艾文觉得自己眼前的场景在不断地切换,有时会感到身处的地方一直在颠簸。他看到陈雨辰焦急的脸庞一晃而过,一眨眼的功夫,恍恍惚惚间又看见两年未见的弗里德里希医生那张放大的日耳曼脸。   再次闭上眼睛,四周顿时一片寂静无声,放眼望去看不到任何人事物,唯有白茫茫的柔光笼罩着他。艾文漫无目的地在白色空间里漫步,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正往哪里前行。直到眼前的风景不再是单一的白色,直到他望见一个人,那人却是他已经过世的母亲。   母亲还是与自己记忆中一样的美丽动人,她穿着白色绣花的旗袍显得非常高贵典雅。她对着艾文微笑,笑不露齿。然而没过多久那笑容却转为愁容,她的秀眉紧蹙,并抬起一只芊芊玉手对艾文做出了禁止继续前进的手势。   “你不该来这里我的孩子,你不该来这里……”   她的声音空灵,似一阵清风拂过耳畔,温柔地为他扫尽这两年来的一切动荡不安。   又是一次眨眼,下一秒眼前的场景又发生了质的变化。他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张并不怎么舒适柔软的床上,周围灯光昏暗,更有他熟悉的消毒水味弥漫在整个房间内。   愣愣地盯着天花板良久,艾文渐渐明白这里是一家医院的单人病房。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正被人紧紧地握着,所以吃力地转头看去……陈雨辰一张胡子拉碴的脸趴在床沿睡得正沉。   艾文瞬间感到有些时间倒错,曾几何时发生过同样情景,只是与那时候相比,两人的位置彻底倒了个个。   他借着台灯柔和的灯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好久不见的中国军人……似乎经历了多次大小战役,这个比自己小了三岁的大男孩在两年里成熟了许多。   “陈雨辰……”艾文出声呼唤,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非常,声音又哑又轻。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刹那他感到莫名地焦急,想要马上把陈雨辰唤醒的心情好似腹热肠荒。   “陈雨辰!”这一次,不但用力握住手里的另外一只手,更是使出浑身气力喊了出来,终于冲破因几日未进水而发干的咽喉。   趴在床沿的中国人猛然惊醒:“艾文……”他的双眼因为几日没有得到充足睡眠而充血,然而那黑色的眸子在瞧见苏醒的美国医生后骤然发亮。   “我去把弗里德里希医生叫来!”   “不不,不要去。”艾文虚弱无力,但还是拼命拉住陈雨辰,“等到早晨再去叫他,我想依我的病情不是打针吃药就能解决的,所以并不急于一时。”   陈雨辰闻言浑身一怔,立在原地再也挪不动。   “我想你们已经对我进行了全身光照射(注1),特别是……头部。”听着艾文冷静的话语,中国军人却是浑身战栗,“你知道的,我的母亲死于癌症,所以……”   “所以你也可能得了癌症,因为癌症是会遗传的。”陈雨辰突然转回身,那双黑色眸子满是受伤。   “是的,虽然光并不一定能够照射出癌细胞,但有时候没有照射出来并不代表里面没有……不过看你的反应,我想我的光片上的确显示存在异物。”   艾文异常冷静,但这恰恰触怒了陈雨辰:“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艾文,我好不容易把你夺回来,却在下一秒得知你可能得了癌症。我的心像是被戳了无数个窟窿,可你为什么能够这样镇定?”   “不,你错了,我没有,我一点都不镇定。我请求你等到早晨再把弗里德里希医生叫来,就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做好准备,让一个医生过来宣布病情可能使我崩溃。”艾文沙哑的声音显得异常痛苦。   陈雨辰忽然附身紧紧抱住了他:“艾文、艾文……”   “你要知道,也许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糟糕,也许在我脑袋里的是另外一样东西。虽然它至今存在于里面没有对我造成严重影响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但有出现过这样的病例。”   “另外一样东西?”   “是的,如果是那样,我想我的存活率会大大提升。等天亮以后,我需要与弗里德里希医生好好讨论。”   陈雨辰坐在床沿,盯着艾文良久才道:“……你……不是在骗我吧?”   “……不,没有,我保证。”他的确没有骗他,只是开颅手术本身就有巨大的风险。虽然医学上对脑部做了很多研究,但这个手术的成功率并不高,而且稍有偏差就会造成很多终生后遗症。然而他可能已经到了不得不动手术的地步。   “我想喝点水。”艾文把手肘撑在床上想起身,可是他现在的身子软绵无力,一只手还挂着水,幸好有陈雨辰的帮助才能坐起来。   已经晋升为上尉的中国青年递给他一杯水,艾文接过的时候差点打翻,陈雨辰及时扶住杯身才避免了将整杯水洒在被褥上。   “这里……是怎么了?”他用一只手牢牢抓住艾文拿着水杯的手,另一只手轻抚着白皙脖颈上显著的牙印。   美国医生急忙拉起病号服的衣领别过头道:“……没什么。”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诡异,陈雨辰一言不发却是突然夺过水杯道:“我喂你喝。”   艾文反应不及,原以为对方想用勺子喂他,怎料嘴唇瞬间被封住。   注1:中国最早引进的全套光仪器是在1917年,被安装在苏州的博习医院。光虽然比CT和核磁共振的运用范围更广,但对于脑部的分析能力不如CT,不过那个时代是没有CT和核磁共振的。 第二十九章 :长沙会战(1)下   陈雨辰口中的温水一点、一点往他的嘴里送,艾文被迫喝下,因为不这样做会把自己呛到。   然而如此回应显得多么暧昧,当喂水本身变成一个幌子,那借口就是一个深吻。嘴里的水早就下了肚,甚至有一部分由于来不及咽下竟从嘴角流了出来。陈雨辰舔过他干裂的嘴唇,轻咬舌尖的刹那,艾文感到一阵酥麻从背脊流窜而过,似乎药物的副作用也不能让他像现在这样失去所有抵抗力。   头晕目眩对于他而言早该习以为常,怎知此刻的自己就像掉进了海绵里一样陷在里面无法自拔,即使两年前的那个吻都不足以与现在相比。艾文目前的身体状况绝对属于非理想状态,然而如此便能使他浑身颤栗。伊藤浩司逼迫他回应的时候,虽然脑海里想的正是眼前这个人,但也从未有过像今天这样的反应。   “我当初不该这样自私,就该劝你回美国。其实在信中提到你可以选择留在上海,只是希望你能留下,因为只要你还留在这个国家,我就有机会再找到你。”陈雨辰紧紧抱着他,把嘴贴服在艾文的耳际,声音在颤抖,“你不会知道当我得知你被鬼子威胁成为他们的医生时的心情。我天真地以为一个美国人会非常安全,却低估了鬼子管用的卑劣手段。”   艾文轻抚他的后脑勺,轻声道:“你……全都知道了?”   “不,我想我是刚刚才了解了全部,在看到这个之后……”   他抚摸着脖颈的牙印,艾文又想躲开,但这一次被陈雨辰及时制止:“如果那时我在信中劝你回美国,你会回去吗?”   “不会。”一声毫不犹豫地回答。   陈雨辰不禁轻笑一声,贴着他的脖颈道:“我猜到你一定会这样回答。艾文·亚伯是个固执的美国医生,没有人能够劝得动已经下定决心的你。”他温柔地吻着他的肌肤,轻舔那块牙印,好像这样就能让这块印记消失一般。   当对方的呼吸在颈部流转,艾文顿感自己浑身的毛孔喷张、热血沸腾,仅仅只是这样便让自己的欲望节节攀升。   “陈雨辰……”   他唤他的名字,他又深深地吻住他。陈雨辰将艾文轻轻地放倒在病床上,穿着军装欺身而上,并且小心翼翼地不压到他挂水的那只手。   探进病号服里在光裸的背上一路滑行。这个举动使得美国医生不禁拱起背脊,全身火热,那双微睁的蓝眼睛好似沾上露水的蓝宝石一样迷惑心神。   “艾文……请你保证你的病会痊愈。”   陈雨辰虽然将整个身子都贴着他,但一直注意不把自己的重量施加在艾文身上。医生明白这是上尉在顾及他的身体,然而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快要将他逼疯。   “陈雨辰……”   艾文拽住他的领子往下拉,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即使只有接吻也好。   “求你保证……我不会失去你。”黑亮的双眸在柔光下熠熠生辉,却像是在无声地流泪,刺痛着艾文的心。   “……我保证。”   陈雨辰终于愿意将自己微微压在艾文身上,啃食他的舌尖时又不失温柔,温柔间又显露出强烈的占有欲,因为他连对方的齿列都不放过。   隔着衣服相亲总觉得不能满足,但却有不一样的感受,只是互相摩擦就足矣。艾文到最后觉得筋疲力尽,而陈雨辰因感官达到极致后出现短暂痉挛。   “我命令你必须活下来。”他侧躺在艾文身侧时命令道。   “……遵命,长官。”美国医生哑然失笑,很快因为疲惫再次沉睡。 第三十章 :长沙会战(2)上   1939年9月10日,晨   “你的意思是……可能是因为两年前的一次撞击,导致颅内出现血块?这简直天方夜谭,如要是片子上显示的不是肿瘤,你不可能活到现在。”德国医生克里斯蒂安·弗里德里希此时正站在艾文的病床前连连摇头,这位纯血的日耳曼人依然把自己一头的金发打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您说的没错,如是血块,那就表明我的脑内曾有过出血点,当时没有及时发现应该会导致我的死亡。”美国医生庆幸自己把陈雨辰赶出了病房,这些与自己的生死息息相关的事情他不想让他知道,“但并不是没有这样的病例,我的父亲就曾今遇到过一个。”   弗里德里希医生沉思良久后才道:“那就必须尽快动手术,我们不知道那个血块什么时候会造成颅内大出血。但你要知道,我对此并不乐观,在我看来癌症的可能性占了99%。”   艾文顿时沉默不语。德国医生说的没错,事实上如他所说的情况只有万分之一。撇开开颅手术的危险性不说,去除血块他有很大的几率痊愈,然而肿瘤即使被切除,复发的可能性非常高,第二次出现势必来势凶猛。   “不得不说亚伯医生,面对开颅手术还能毫不犹豫的,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要知道我在德国只做过两次,虽然非常幸运,手术都取得了成功,但是多少都带有后遗症,比如癫痫,或是在去除异物时触到了某个神经导致失明失聪等等。何况这里的医疗设备不如我们德国和你们的美国。”   “有开颅手术经验的医生并不多,弗里德里希医生。而我头痛耳鸣的症状越来越频繁,留给我考虑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孤注一掷。”艾文微微低头盯着自己的手,他坚决的话语让弗里德里希非常震惊。   “亚伯医生,我只能保证50%的成功率。您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决定动手术,不得不说这已经超出了‘勇敢’的范畴,一般人可做不到这一点。”   “我最好的朋友说我是个疯子。”艾文抬头对德国医生微笑道。   “哈哈哈……我认为您的朋友对您的评价真是对极了。”弗里德里希医生大笑道。   1939年9月14日,晨   这里是全长沙最好的医院,艾文的手术得到了中国政府的全额支持,并找来了最好的医疗团队。当然,有开颅手术经验的克里斯蒂安·弗里德里希是当仁不让的主刀。   时隔2年再一次见到张护士长,却要让她为自己剃头。   “真是可惜了这头特别的头发。”护士长不禁叹息道。她不仅喜欢保养自己的一头青丝,还会羡慕艾文有一头柔软黑亮的卷发,然而现在不得不亲手把它们剃掉。   因为是做开颅手术,艾文这头乌黑卷曲的头发理所当然要被剔除。陈雨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病床上的美国医生,看着一簇一簇黑亮的发丝从头皮脱落。趴在床沿的松本幸彦瞪着剃刀将艾文的头发剥下,那双杏仁般的大眼睛好像就快哭了,而当事人竟依然面带微笑。   “不用感伤,它们还会再长出来的。”   张护士长闻言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你真是一点都不懂女人心。”   艾文不明所以,微微抬头看了看陈雨辰,希望他能给自己答案。岂料上尉只是盯着他,似乎对护士长的话无动于衷,而站在他身旁的赵晗也是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   “哎哟喂!医生,你咋变和尚啦?”   这时,秦武的大嗓门突兀地闯入。他虽然精神抖擞,但因为十指全被折断,现如今都用木板固定住,绷带包扎好后把他的双臂都挂在胸前,显得特别滑稽。   艾文对他微微一笑,丝毫不计较对方这般无理:“手术需要,秦少尉。”   “这啥病动手术要剃头啊?”   “闭嘴!”陈雨辰低声一喝,对秦武怒目圆睁。   “哎,不是啊长官,俺只是关心医生啊,为啥要俺闭嘴?”   艾文无奈苦笑,而张护士长和赵晗纷纷叹气摇头,满脸地受不了状。   “算了、算了,您官大,俺不跟您横。俺其实是来问,听说前线又……”还未等他说完,赵晗突然把一块手帕塞进他的嘴里,“呜呜呜!”   可怜双手不能动弹的秦武只能冲他哼哼,急得他抬脚就想踹赵晗。他们两人现在的军衔相同,所以秦武对他毫无顾忌。   武汉会战以后,陈雨辰成了上尉,秦武更是连跳两级成了少尉。然而战功同样显赫的赵晗却不见升迁,只因他必须是陈雨辰的副官。   赵少尉一个闪身轻轻松松躲开了秦少尉的一脚,从背后拽住对方衣领就往外拖,动作一气呵成。看得艾文和松本幸彦目瞪口呆,陈雨辰和张护士长倒是一脸见惯不怪的神情。   “好了,医生。我也得出去干活了。”护士长为他清理了碎发后微笑道。   “非常感谢。”   张护士长温柔地向松本幸彦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日本少年依依不舍地看了看艾文,然而当他瞥见陈雨辰时猛然起身跟了出去。虽然这个上尉为人礼貌,但仍是让松本幸彦莫名紧张。特别是自己与医生呆得久一点,那面无表情的脸会使他浑身紧绷到窒息,只能落荒而逃。 第三十一章 :长沙会战(2)下   顷刻间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没了头发的艾文显得有些消瘦,而那双蓝眼睛变成了更令人瞩目的焦点。   “你要回前线了吗?”艾文一直很敏锐,秦武的半句话便让他猜到了一切。   陈雨辰无言走到他身前坐在床沿,牵起白皙的手贴在嘴唇上才道:“是的,鬼子已在湘北调集兵力,准备攻打长沙。上面认为鬼子已成为无补给部队,决心死守这里。”   “所以,长沙是你们现在最希望坚守住的地方。”艾文不懂打仗,但在前线待过三个月的他不会一无所知。现如今又一场恶战在即,他却要被推进手术室。   “我本不想让你知道,你马上就要做手术,需要安心接受手术。”陈雨辰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就好像稍一松开就会把这个医生弄丢了似的,“为了你,我也不会让鬼子接近长沙一步。”   “我只需要躺在手术台上,陈上尉。手术期间的我将一无所知,你不用担心。不过……真心希望你能平安。”艾文的蓝眼睛闪烁的期许是如此显著,以至于陈雨辰又忍不住吻了他。   “祝你手术成功,艾文·亚伯。”   “祝你凯旋而归,陈雨辰。”   吻了医生的额头,吻了医生的鼻尖,最后又一次吻住他的嘴唇,吸走对方的呼吸使得他只能攀附在自己身上。直到张护士长来敲门,艾文将被推进手术室,陈雨辰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这日,长沙会战(注1)打响,陈雨辰赶往前线,而艾文躺在手术室里长达十个小时。   是日,驻武汉日军出动6个师团、百余艘舰艇和战机向长沙方向入侵。第一次长沙会战开始。   9月17日松本幸彦如前两日一样双手撑着下巴,注视着头部缠着白色绷带昏睡不醒的艾文·亚伯医生。他除了吃饭上茅厕洗澡以外,几乎不离这间病房半步。他不知道为什么床上的人一直没有醒来,便天天守在旁边看着,好像这样就能把他唤醒似的。   “咋还没醒过来?”秦武的十指可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好的,所以只能赖在这里,天天缠着主治医生弗里德里希给他看手,想赶快回前线杀鬼子。可怜的德国医生一听到他的大嗓门就不知躲去了哪里。   松本幸彦一看见是秦武便眉开眼笑起来。在这里,只有这个大大咧咧的中国军人,温柔的张护士,一头金发的德国医生,还有躺在床上的亚伯医生会真心善待他。其他人如要是对他表现出冷漠那还算好的,更多的人在发现他是日本人后都会面露愤怒,甚至叫他“小鬼子”。即使不懂中文的他,渐渐也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   只有13岁的少年其实对战争似懂非懂。他生在日本关西,是个农民的孩子。但祖国突然让他的父亲放下锄头去打仗,从此再也没回来。直到父亲的军饷中断,母亲为了养活他两个弟妹不得不把她的大儿子松本幸彦送出去参军为止。   虽然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被迫去杀人,但明白这些中国人为什么这样厌恶他。所以他忍受着,忍受着那些刺痛心脏的目光。然而这个年纪背井离乡又被人唾弃,他的心早就伤痕累累,只希望亚伯医生能快些醒来。当那双蓝眼睛看着自己时候,总觉得那些眼神和话语再也不能伤害他。   “你就这么天天看着他呀?”秦武坐在床前,瞧了瞧毫无反应的美国医生。   松本幸彦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便自顾自地拿来一颗麻仁奶糖想递给这个中国军人。   “哎哟,小娃子真懂事,可俺的手不好使,你把它放俺嘴里呗!”由于双手被固定,秦武只能冲着日本少年张嘴要糖。   机灵的松本幸彦连忙把麻仁奶糖塞进他嘴里,然后就听到这个中国军人嘎嘣、嘎嘣把糖咬碎了吃。   “唔……”   躺在床上美国医生突然有了动静。   “嘿!不会是被俺吃糖的声音给吵醒了吧?早知道前两天就该给俺来一颗。”秦武和松本幸彦都兴奋地起身盯着躺在床上的美国人,“快快!去把那个金毛医生叫来,俺不能去,一去就躲俺。”   他用下巴连连示意日本少年。令人意外的是松本幸彦竟然看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忙跑了出去。   艾文渐渐苏醒,他对着秦武眨了眨眼,可是感觉看不清,所以又眨了眨。虽然能辨认出身前的人是谁,但眼前总是雾蒙蒙地看不真切。   注1:长沙会战从1939年9月~1944年月,前后一共打了四次,是抗战期间时间跨度最长的战役。 第三十二章 :长沙会战(3)上   1939年9月17日,下午   艾文检查完视力以后顿时沉默不语,而弗里德里希医生也是犹豫了片刻才道:“左眼0.3,右眼0.2……万幸的是你在昏睡期间没有发生癫痫,我几乎可以肯定这次开颅手术是我至今为止最为成功的一次,不过……目前看来视力大幅下降是唯一的遗憾。”   “但并没有失明,我可以认为这是我最大的幸运。”艾文微笑着看向弗里德里希,因为视力下降,他会不由自主地微微眯起蓝眼睛。   “不不,亚伯医生,您最大的幸运是长在您脑袋里的的确不是肿瘤,而是你在手术前说的血块。我在见到它的瞬间感到十分震惊!”   闻言,艾文自己都是一脸的难以置信,虽然他真心希望不是脑癌,但当那个万分之一的可能变成现实的刹那,仍会令他觉得太不可思议,甚至不禁笑出声来。   德国医生也摇头一笑:“您要知道亚伯医生,这真的是一个奇迹。”   “是的,您说的很对,但要不是因为您,我想我早晚还是会死。万分感谢!”   “我相信上帝一直有他的安排,亚伯医生。当我们决定为这个被战火燎原的国家做出一个医生的最大贡献时,他就没有想过要抛弃我们。”   艾文由衷地微笑。他并不是基督徒,却在这一时刻也感受到了冥冥之中的注定。   无论怎样,即使自己的眼睛在一闭一睁之间变成了重度近视,他还是要感叹……活着真好。   是日,苏联入侵波兰。那个欧洲小国的特殊地理位置致使他们又一次成为德国和苏联争抢的肥肉,然而那时的斯大林并没有意识到希特勒的真正野心……一旦波兰被瓜分,德国和苏联之间将再无障碍。   从长沙会战打响开始直至9月下旬,日军一直久攻不下,两军持续僵持。   9月2日日军一个师团受到中国守军和两个师的伏击,损失惨重。   同日,长沙县杨桥及长岳古道新桥被日军侵占。   在长沙中心的艾文是感受不到前线的焦灼的,甚至听不到任何炮火声。弗里德里希医生为他配来一副金边眼镜,致使他又能正常看清事物。   此刻,他坐在病床上正写着一封信……写给陈雨辰的信。由于手术留在脑袋上的刀疤很难长出头发,周围萌芽蹦出的新发还遮不住这块地方,所以显得很不好看。张护士长好心为艾文织了一顶墨蓝色的绒线帽让他戴着。而松本幸彦坐在病床旁的长桌前一笔一划,认真地练习汉字,这张桌子已然成了他的写字台。   有一天,日本少年突然跑来手舞足蹈,求艾文教他中文。美国医生自然是乐意的,但教书先生不会日语,学生不会英语这可如何是好?聪明的亚伯医生却找到了解决方案,那就是撇开母语,以孩童牙牙学语的方式教授松本幸彦认得汉字、习得对话。就像当初母亲教他的那样教会少年用中文思考,而不是用他的母语去诠释中文。   “哎哎,医生!医生!俺这手上的木条什么时候给拆呀?俺手痒想回去杀鬼子啊!”   “快了、快了!”   “别啊,您天天说快了、快了,可这都有半个月了,咋还没拆咧?”   弗里德里希医生快步从艾文的病房前匆匆而过,身后大嗓门的秦武紧跟不放。   艾文抬头瞧了瞧,对这每天都会发生的日常无奈一笑。也难怪那个中国军人会着急,源源不断地伤兵从前线被送来这里,然而身为军人的他却迟迟不能归队,即使是艾文都会忍不住上前去查看那些伤病,虽然每次都被张护士长大声喝了回去。   似乎是嫌他们太吵,松本幸彦起身就想关上房门,岂料一个医护兵打扮的高个小伙闯了进来,把他撞在了地上。 第三十三章 :长沙会战(3)下   “艾文!”年轻的医护兵欣喜地冲向美国医生,但在意识到自己撞倒了人后连忙弯腰去扶,“对不起。”   “……没……没关系。”日本少年一口生涩的中文结结巴巴道。   然而这一开口使得中国医护兵顿时蹙起眉头:“你……是哪里人?”   “我……我是日本人……”松本幸彦不知是因为语言不娴熟,还是因为紧张,导致声音都在颤抖。他很会察言观色,特别是在这里呆了半个月,对这些人的反应非常敏感。   果不其然,当这个医护兵在听到他是日本人后立马多云转阴,一脸憎恶,猛地把他的手甩开:“一个小鬼子怎么会在这里?你不会是鬼子派来的奸细吧?”   事实上,松本幸彦几乎没有听懂对方在说什么,但一声又一声的“鬼子”刺痛了他的神经。少年把头埋得低低的,眼观地面,死死咬着下唇一语不发。   “李苒。”   这时艾文下床走到他身旁,一只手放在松本幸彦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两下,却是对那个医护兵道:“好久不见。”   一年多未见,李苒的身高疯长,竟是只比艾文矮了半个头。非但如此,身形也没有以前那样单薄,健壮许多。脸上褪去了一些少年的稚气,显得成熟了不少,以至于艾文在一瞬间并没有认出他。   “看来你已经得到了一直梦寐以求的位置。”美国医生微笑道。   医护兵既是天使又是恶魔,他们在战场上穿梭救治伤兵,却也能持枪杀敌。所以他们的红十字臂章往往会成为敌人的首要目标。   李苒的梦想是当上外科医生,但是父亲死在日机的大轰炸下,家乡又被日军占领,他对他们的仇恨可想而知。   “是的!医护兵是我现在最想干的事情……能救人,能杀鬼子。”李苒看着艾文的眼神是一如既往地尊敬,“我是来送伤员的,听张护士长说你在这里,便忍不住过来探望。不过我得马上赶回前线。”   “快去吧!那里需要你。”   “嗯!这次我们非常有信心把鬼子赶出长沙境内!可是……你最好别跟这个小鬼子走太近,这帮鬼子狡猾得很。一场战斗结束,如是我方胜利,有时会对现场进行搜查。起初是想留几个活口抓回去盘问,怎料他们个个狡诈,要是离那些残兵太近,他们就会抱住我们的人同归于尽。艾文,别相信任何一个日本人,他们个个是恶鬼!”   李苒说完向他挥挥手,还不忘朝松本幸彦狠狠瞪了一眼才匆匆跑开。   艾文站在原地,低头望着日本少年沉默不语。对于日军切腹自尽,腰里绑上炸弹与中国士兵同归于尽等难以置信的行为他早有耳闻,然而他却不认同李苒的最后一句话……他不愿意认同。   没有人生来就是魔鬼,没有人。但是那些被魔鬼附体的日军已经没有了人性,他们的脑子里只有……大日本帝国。洗脑程度可说是无人能及,一个正常人在那口大染缸里也不再是干净的。   “松本,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没有杀过人,我相信你没有,然而你要在这里找到一席之地并不容易。我不知道这场战争的走向会如何,现在连欧洲也是动荡不断,似乎全世界都在慢慢陷入战乱,到处都在打仗。即使如此我也不希望你们会赢,不能赢,否则那将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想一想便会让我不寒而栗。因此,我只能为你做出:如果中国胜利的打算。”艾文蹲下身子注视日本少年的眼睛道,而松本幸彦怔怔地盯着他。   “如果中国胜利,这血海深仇将把你压垮。能够像秦武和张护士长那样客观的人实在少之又少,你要是知道当初在南京你们对那里的平民和守军都干了些什么,就能深刻明白我此刻所说的意思。你必须娴熟地运用中文,比这些中国人更娴熟。你已经不能回去了,只能在这里求得栖身之所。如果中国胜利,你需要隐姓埋名,抛弃原来的国籍,那是让自己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但请你记住,记住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要让世人和后人铭记……你们曾经犯下的错,你们要为之道歉忏悔,才能重新走向正确的路。”   日本少年凝视着他,即使有一大半没听懂,却仍是努力专注地听着。   艾文知道松本幸彦没有读过多少书,他甚至连自己的母语都写不出几个来。这兴许是幸运,让他处在几乎是一张白纸的情况下受到正确的引导。   “你们不能赢,中国必须胜!”   “中国……必须胜……”   “你和他们不一样,没有做过的事情就该大胆地反驳……我没有杀过人,我不是鬼子!”   “我们没有杀过人……我不是鬼子……”   “如果李苒他们再这样说你,你大可这样大声地说出来。你救了我,救了秦武,你从不曾想过要杀人,你和他们一样是个普通人。”   “我没有杀过人,我不曾想过要杀人。”   没有人生来是魔鬼,但如果魔鬼的思想是从小被灌输的,那么正确的想法和观念也需要有人说出来。就像艾文的母亲一样,使他时刻牢记自己特殊的血缘,两个不同的血液。 第三十四章 :长沙会战(4)上   1939年9月30日   正当战局微微向日军倾斜的时候,这一天,长沙外围日军攻势受挫。进犯上杉市、永安市的日军第13师团一部300余人被中方第25师击溃,三姐桥、福临铺、金井一线日军受困,加上后勤补给困难,日军处于不利态势。   10月1日日军第11集团军指挥官下令进犯长沙各路日军北撤。   10月2日中国军队下令全面反攻。   10月4日入侵长沙的日军全部撤出长沙地区。   10月6日德苏两国占领波兰全国领土,波兰战役结束。   10月7日日军全线退至新墙河以北,中日双方军队大致保持会战前对峙态势,长沙第一次会战结束。   这从长沙保卫战的战略意图来看,毋庸置疑是中方取得了胜利。   “艾文,我跟你说哦,这个生姜可是个好东西。你头上的手术刀疤不会长出头发,但是天天用生姜用力擦那块头皮是可以再生长的。”   长沙会战告一段落,日军撤退,这些保卫长沙的战士们也得到了喘息时间。李苒等着队伍一宣布解散就急忙跑回医院。此刻正手拿半个生姜,对已经被弗里德里希医生允许下床走动的艾文眉开眼笑道。   贴着艾文躲在他身后的松本幸彦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紧张兮兮地瞪着那个中国医护兵。   而护在他身前的美国医生不禁蹙了蹙眉,不置可否道:“……生姜?”   李苒是中药铺出身,对这些偏方也是有诸多了解的:“是啊、是啊!生姜!要不现在就试试吧!”说着,他上前就想把艾文的头掰过来,美国医生急忙扶住眼镜连连躲闪。   “不不,我想你可以把它放在桌上,有时间我会自己试一试。”   当陈雨辰顾不得一身疲惫赶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他的部下李苒和医生你追我躲,艾文身后的日本少年紧抓着他的衣角不放,乍一看就像老鹰捉小鸡。陈上尉的脸色骤然一黑,昂头挺胸冷冷地睨视毫无察觉的部下。   “……陈雨辰。”由于艾文是正对着房门,所以他立刻就发现了对方。   李苒一听,赶紧站直身子把生姜藏了起来:“长官好!”他一个立正敬礼,声音嘹亮,瞬间显出了军人的派头。   “出去!”然而长官的一张俊脸臭得跟什么似的,低声一喝使得房里的温度降至冰点。   李苒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陈上尉,只觉得如芒在背,单纯地以为是刚才的行为有失军人风范,故才对他这般呵斥。   “是!”既然长官都下令了,他也不能再赖在这里,只得转头对松本幸彦道,“喂!小鬼子,听到我们长官说的了吗?还不快跟我出去?”   “我不是小鬼子!”岂料日本少年狠狠瞪着他,竟是大声反驳道。   “哈,怎么不是了?你不是日本人吗?日本人全是鬼子!你就是鬼子!鬼子、鬼子!”   “我不是!我不是!我没有……没有杀过人,没有!我也不想到这里来啊……只想回家……可是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松本幸彦又气又急,满脸委屈竟是哭了出来,一个转身就往病房外跑去。   “松本!”艾文见状就要追出去,却被陈雨辰拦下,“你别拦我。”   “没事,秦武就在外头。”   闻言,医生不由舒一口气,转而瞪向李苒。小伙子被少年刚才的话说懵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我先出去了长官。”他突然夺门而出,像是追着松本幸彦而去。   “艾文……”盼着能与艾文独处的陈雨辰立马抱住了他,“想你……想你……”   贴在耳畔的低声咛喃亦如春风柳絮溜进耳朵里,使得他一阵酥麻:“恭喜……恭喜你们获得胜利……”   “我说过,不会让鬼子靠近这里一步。”上尉舔着他的耳蜗,又摘下眼镜亲吻他的眼睑。   虽然一个在前线,一个在大后方的医院,但两人的通信一直没有断过。陈雨辰对艾文的病情和术后遗留下来的视力骤降的情况都知之甚详。   “艾文,我想带你去个地方。”他又温柔地为他戴上眼镜,轻声道。   “什么地方?”   “你来到这里至今还没有逛过长沙城,今天就带你走一遍。”陈雨辰抓起艾文的手腕就往外走去。 第三十五章 :长沙会战(4)下   赵晗驱车送他们至一条热闹的街道前停下,他的长官便立刻对他道:“你可以回去了。”   陈雨辰与自己副官的关系依旧紧张,他似乎对赵晗膈应得很,艾文却不懂他为何要如此。从医生的角度来看,赵晗才是该感到委屈的一方,因为按照他的军衔和能力都不应区区当一个副官。   陈雨辰一道命令下达,不等赵少尉回应便打开车门跳下。艾文礼貌地对他致谢后才下了车。   这条街与上海的租界区大不相同,那一个个鳞次栉比的小吃摊青烟袅袅,只在摊子旁摆了两张四方桌和几把长椅。艾文目瞪口呆地四处打量,那些东西对于一个美国人而言个个新鲜,几乎都没有见过。   陈雨辰将盛了两个名叫“糖油粑粑”的盘子放在他身前的桌上。艾文盯着两个金黄色似是在外面还裹了一层糖的团子不知所措。   中国军队成功守下长沙的消息让这里的百姓欢呼雀跃。仍然穿着军装的陈上尉在买“糖油粑粑”的时候还得到了买一赠一的特别优待。说真的,艾文以为这个“少爷”出身的军官会带他下馆子或是去酒楼,不曾想到会是这样新奇的地方。   陈雨辰脱下白手套拽进口袋里,拿起筷子夹起一个来吹了吹凑到艾文的嘴前:“咬一小口,刚出锅的小心烫。”   美国医生对着糖油粑粑瞧了又瞧,最后还是谨慎地咬了一口。外面被一层糖油包裹,一咬开,里面的热度烫得吓人,油炸过的糯米裹上糖汁后非常可口。从未吃过这样的食物,艾文不禁眨了眨那双蓝眼睛,竟是说不出话来。   他舔了舔粘在嘴唇上的糖汁,但似乎没有舔干净。陈雨辰伸手为他擦去嘴角的残留,接下来令他意想不到是,这个上尉居然把沾了糖的手指放进自己的嘴里舔了个干净。   艾文见到他这样的举动不由浑身一怔,紧张地四处张望,生怕被人瞧见。   “你不能这样!”他蹙眉小声呵斥。   这要是一男一女,先前小小的动作不会引来特别地关注,但他们两个大男人可就不一样了。幸好并没有人注意。   “好。”陈雨辰乖乖答应,还把手肘搁在桌面,撑着脑袋装作天真无邪地盯着艾文。   在这个国家呆了两年的美国医生早就学会了使筷子,只是此刻被一旁的眼神盯得坐立难安,本该甜而不腻的糖油粑粑吃出个五味杂陈来。吃完后他学聪明了,径直掏出手帕把自己的嘴擦干净,不给身边人任何机会。   而陈雨辰像是嫌他近来太瘦似的,吃完糖油粑粑又买了一对“画糖人”。不过这对龙凤糖人实在太精致,艾文根本没舍得下口。   最后还不顾已经吃下两个糖油粑粑的他,又被领进了当地有名的餐馆“宏源饭庄”。可怕的是湖南菜几乎都是辣的,当初在上海,美国医生还能吃得惯,但如今眼前满满的一桌子菜实在让他受不了,除了酱板鸭等,剩下一见上面有红色辣椒的就被他直接略过。否则这一口下去,他只能大口、大口地喝茶。   由于这是一间包间,因此当菜都上齐后那些伙计就没再推门进来过。如此这般,坐在身旁的陈雨辰便对他吃尽了豆腐,搞得吃个饭像是在打攻防战似的。然而艾文从来都拒绝不了他,甚至会不由自主地惯着他。期初还会做些抵抗,可没过多久便弃械投降,并回抱住对方沉浸在亲吻中。 第三十六章 :长沙会战(5)上   1939年10月9日,晚   艾文不可能一直住在医院……   所以,当他明确表示会继续为中方的战地医护尽一份力的那一刻起,中国政府便为他准备好了落脚的地方。   他被安排在了一栋公馆,与克里斯蒂安·弗里德里希住在一起。而靠他的光环同样入住进来的松本幸彦在看到这栋宅子时瞠目结舌。   德国医生早就厌烦了一个人占着这栋大房子,对艾文和松本幸彦的到来自然是欢迎之至。他在家乡有一栋还算不错的房子,但和现在这栋比起来真的是天差地别。这也不能怪他会为房子太宽敞而有所不满,因为公馆内仅仅是卫生间和浴室就有不下四个,更别说是卧室了。独自一人住在空旷的屋子里,除了一些定期来打扫的勤务兵以外再而无第二个人。   由于艾文当时为逃出伊藤浩司的掌控,走得太过匆忙,只背上他从美国带来的医疗箱、一些钱财和证件,还有一块浪琴手表,因此手上再没有第二个箱子。   此时他坐在自己的单人床上,手里摸索着父亲给他的这块名表。虽然舍不得,但看来不得不把这块表典当,为的是换来几套还过得去的西装。   叹一口气,他将手表搁在床头柜上,转而去翻看医疗箱的夹层,不料那里本该在里面的一封信却不见了!   艾文感到难以置信,他又翻了翻才确信那封信已经不翼而飞。然而医疗箱里值钱的东西都在,唯独最隐蔽的一封信竟是不见了踪影,这让他不禁心生疑惑。   那是当初陈雨辰写给他的信,提到南京守军和平民被屠杀的信……   他确信在上海的时候它还在,只是后来住进伊藤浩司的公馆便再也没有拿出来过,难道……   想来想去,会拿走信的人只有伊藤大佐。   那封信很重要,不仅仅是因为上面提到的屠杀,更因为它对自己而言意义非凡。令艾文气愤的是,信竟然被那个日本军官偷走了!甚至已经被销毁!单凭信中的内容,那个日本人都不会将它保留。   艾文顿时气不打一处,却又无奈叹息……信不可能再回得来。   “医生……医生……”   这时,他突然听到门外传来松本幸彦似是非常委屈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艾文连忙起身拉开房门,却见眼前的日本少年光裸着身子,满身的肥皂泡沫,双手牢牢遮住关键部位瑟瑟发抖。   见状,美国医生急忙拿来一条毯子,不顾对方一身的泡沫便裹了上去。   “你怎么这样就跑出来?现在已经十月了,你这样可是会感冒的!”   “那个……水突然就出不来了……”松本幸彦一脸的委屈。   “坏了?”   日本少年连连点头。   “快去我隔壁那间。”   由于整个公馆只有他们三个人,所以弗里德里希医生占了三楼浴室旁边的卧房,而艾文和松本幸彦住进了二楼的两间,并且同样是靠近浴室的卧房。   他领着少年快步踱进隔壁的浴室,打开水龙头把浴缸放满后道:“快进去。”   松本幸彦乖巧地跨进浴缸,温热的浴水瞬间驱赶了寒冷,他舒服地把双眼眯起,好像一只猫。   艾文见到他这样的神情不由觉得有些好笑:“洗完了记得擦干。我去帮你找件浴袍。”说着他便带上浴室的门,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正当他拉开抽屉的时候,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艾文……”   他着实被吓了一跳,完全不知道陈雨辰在自己的房间里,甚至没有听到他的车驶进公馆的声音。   “等等……我得把浴袍拿给那个孩子……”艾文轻声道。   然而陈雨辰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吻住他就往床上带。医生意识到再不做些应对,以后自己在这件事上可就真的没有主动权了,但是一个吻又将他带进云端,顿时把送浴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松木幸彦在浴缸里泡到手指的皮肤都皱起也没见艾文把浴袍带来,索性爬出浴缸裹上先前那条毯子,光着脚浑身湿漉漉地往隔壁的卧房跑去。   可当他透过微启的房门,望见医生被上尉压在床上的时候瞬间吓了一跳。起初他以为是医生被欺负了,但上尉咬他的嘴巴,脱他的衣服和裤子都没有反抗,终于明白那似乎不是欺负。少年似懂非懂,僵在原地浑身颤抖。   他从未见过医生露出这样的神情……没有戴眼镜的蓝色眼眸居然比平日里还要漂亮。   松本幸彦不知所措,直到上尉抬起医生白皙的大腿,他再也待不住,踮起脚尖悄悄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三十七章 :长沙会战(5)下   1939年10月10日,晨   艾文醒来的时候感觉浑身都快散架,腰部酸楚非常,就好像自己已经七老八十。更可怕的是有一处地方全然麻木了,说不出的难受。   身为外科医生,他十分清楚男性与女性的不同,因此昨晚尽力引导陈雨辰,避免自己受伤。然而医学书上提到的感官位置实际上比理论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真的只是想减轻接受时伴随而来的痛苦,所以才会把这个外科知识告诉陈雨辰。想不到那感受超乎想象,让他忘乎所以。   由于当时太过放纵,致使今天得到了报应。全身酸痛软绵无力,想起床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将脸埋在他胸膛的陈雨辰用双臂牢牢禁锢住他的腰,就这样彼此坦诚抱着睡了一宿。不过艾文知道,他必须在对方醒来之前逃脱。一个男性在早晨出现生理反应是很正常的事情,尚未品尝禁果之前还好说,可一旦开了荤,那么在身边的自己必然会成为现成的发泄对象。   但是他才稍一挪动,这个中国军官便警觉地睁开双眼,那对黑色眸子在看见艾文的刹那露出无邪地微笑,下一秒就要凑上去吻他。美国医生如临大敌,奋起反抗。无奈“敌人”太狡猾,仗着比自己小了三岁,又是撒娇又是粘着他腻歪,最终又被吃干抹净了一遍。   坐在客厅餐桌前的四个人神情各异……   最年长的弗里德里希医生贴心地为他们做了培根煎蛋早餐。培根在这里实属稀罕食物,要不是有两位外籍医生在此,哪里会得到这样的食材。   昨晚察觉到有车驶进公馆,为陈雨辰开门的就是这位德国医生。他笃悠悠地喝了口咖啡,偷偷观察着另外三人:   亚伯医生低气压盘旋,微微蹙眉漫不经心地吃着早餐。虽然他拼命坐直了身子,但逃不过同为医生的弗里德里希的法眼。椅子很柔软,然而美国医生依旧如坐针毡,一旁的陈上尉显得神清气爽,他时不时担心地看向艾文·亚伯,却是完全掩饰不住显而易见的好心情,日本少年愁眉苦脸,那双杏仁大的眼睛浮肿得厉害,像是哭了一整夜。他埋首吃着早餐,一声不吭。   “陈上尉,我从住进这栋公馆起就没有见你踏进来过。亚伯医生一入住……你便出现了。”   德国医生此话一出,斜对座的美国医生忽然一怔,拿起手边的咖啡喝了一口后仍是沉默不语。   “公馆里住进了两名外籍医生,我们理因竭尽所能照顾你们。先前多有怠慢,从今往后如有什么需要都可以与我说。”   陈雨辰说得一本正经,反而让弗里德里希医生啼笑皆非。   “二楼的浴室……坏……坏了……”松本幸彦猛然把头从牛奶杯上抬起,起初还想大声地控诉,眼神像是在责备这个中国军官,但在对上那双冷然的黑眸时他不禁浑身颤抖,最后声若蚊蝇。   “……我会让赵晗尽快办妥。”   陈雨辰对待艾文与其他人时真的是天差地别。虽然他彬彬有礼,但不怒而威的气势压得松本幸彦快要喘不过气。   正在这时,赵少尉突然推门而入,疾步走上前对他的长官立正敬礼。只是今天的他显得有些焦虑慌乱。   “日机轰炸浏阳县城,损失惨重。”   一声通报使得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不已,甚至感到惶惶不安。   1939年10月上旬,日机连续七天对浏阳县城狂轰滥炸。   是月下旬,艾文终于拿到了梦寐以求的国籍红十字会的正式资格。省赈济会组织湘北战区“难民救济队”,分赴长沙、浏阳等县作战地区进行救济。而美国医生重返属于他的“前线”……救助难民。 第三十八章 :长沙会战(6)上   1940年5月10日,午   因攻打长沙失利,日军对华侵略从“速战速决”转为了长期作战,并分别攻打桂南、宜昌,却都没有达到他们的预期目的,战局持续僵持。而在地球另一边的欧洲,战火蔓延至法国的大门口。   艾文于一周后收到了法兰克的来信,信中的内容是他的好友替远在另一头的故乡担忧。   法国有英国的协助,还有那令法兰西人民引以为傲的马其诺防线(注1),因此法国政府对德的战斗胸有成竹。   然而法兰克并不这么认为。在见过了日军的装备,听闻了德国“闪电战”,现如今得知了这样的消息,使他忧心忡忡。法国贵族意识到这次战争与一战之时天差地别,如果说,一直想与德国正式结盟的日本有拿下亚洲的实力,那么德国呢?是不是相比日本有过之而无不及?   法兰克是一个走出国门见多识广的商人,他不认为骑着马拿着砍刀就能敌过德国坦克,何况他的祖国在一战后并没有迅速发展军事国防,只为预防再一次发生战争而建造了马其诺防线。那堵墙可否拦下德国人也许既是法国存亡的关键。   艾文垂头丧气地走出典当行。前些日子为换来几套西服,犹豫再三,最终把浪琴表典当了。虽然今天收到从美国银行转来的部分存款,但当他兴匆匆地想把表赎回来时,竟然被告知已经转卖的坏消息。   即使过了赎回期限,艾文也做好了用翻倍的价钱买回来的打算,不愿意看到那块表被人买走,然而还是晚了一步。事实上如果拜托陈雨辰,不但他的钱可以很快转到这里,甚至会为他解决一切经济困难,但是他不想这么做。   当艾文走出典当行的大门,突然被人猛地一撞,脚下微微踉跄。等他站稳后回头望去,那个人闪身消失在了拐角处。医生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生怕被小偷摸了钱夹,不料居然摸出一张本不该在这里的硬板卡片……白色花瓣,黄色花心,一朵似花似草的植物被粘在白色卡纸上做成了一枚书签。   艾文诧异万分,又向那人消失的地方张望了一下,最后决定把这枚书签收进口袋。反正他平日里喜爱看书,有一张漂亮的书签也不错。   虽然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不明不白地往他的口袋里放进一枚书签,但艾文不可能为它劳心费神。   1940年6月27日,晨   艾文趴在床上,醒来时发现陈雨辰正压在自己的后背,圈住他的腰肢睡得香甜……   他又害得他浑身酸楚。   这种事会上瘾,即使艾文在每次结束后都要下决心不能再有下一次,最后还是破戒。   越来越习惯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敏感,那种心悸的感受每每让他以为自己会昏死在床上。   早晨用餐时,李苒突然来访,他为艾文带来了法兰克的又一封信。向陈雨辰敬礼后,他径直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埋头喝着牛奶的松本幸彦身旁说道:“小幸彦,你别老是缠着艾文教你华文,他白天要去红十字会,晚上就让他多休息。哥哥我也可以教你啊!”   那次之后,李苒对日本少年的态度慢慢转变,近来更是使劲套近乎,可惜松本幸彦不领情,对他拒之千里。   “不要。”少年蹙眉连连摇头,放下未喝完的牛奶,将椅子往弗里德里希医生那里挪了挪,然后拿起杯子继续喝。这些日子以来,不用天天在外被太阳暴晒的松本幸彦比之前白皙了很多,只是个子依然没见长。   “我可是会点鬼……日语的,教你更方便,真的不考虑?”李苒凑过去问道。   日本少年顿时把眉头皱成川字,霍然起身跑上了楼。   “等等!我还没说完呢!”李苒全然忘记还有一位长官在场,喊着便追了过去。   然而这般大的动静竟没有引起艾文的注意。   美国医生一脸严肃地读着信……   1940年6月22日   亲爱的朋友: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已经离开上海正在返回巴黎的途中。   也许你会为此感到意外,但这是我近一个月来一直在考虑的事情。   ……法国投降了。   德国人绕过马其诺防线,从法国后方的比利时包抄过来。那道令我们引以为傲的防线只是形同虚设。   艾文,我门一味的依靠马其诺防线,只在面对德国边境的大门前铸造了铁壁,后门却是大敞,自以为德国人不会绕道而行。   当我得知法国投降的时候竟不知所措,心瞬间被掏空了。即使眼前存在着可怕的实力差距,我仍然无法理解为什么要选择投降。   波兰没有投降,中国没有投降,我的法国投降了。   在这一瞬间我无法抑制地思念映岚。我没有忘记她的死,甚至想过报仇,不,现在依然如此。在那之后,我想方设法调查到了当初她被日军带走的原因,直到最近才得知她隐藏在背后的另一个身份。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我的庇护她还要加入共产党,但我想现在明白了……   她从不是一个软弱的姑娘,她有她的倔强,那正是我深深爱上她的原因。   法国投降了,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到底该干些什么。一个我是无力的,无数个我所凝聚而成的力量是庞大的。   也许我不需要正面报复那些日本人,也许拆掉他们的同盟就等同拆掉了他们的脊梁骨。   又或许我只是想为自己的祖国竭尽所能……就像映岚一样。   上海被占领后从没有停止反抗,我坚信法国也是如此。   回去吧……回巴黎,那里还有我必须要做的事。   希望有朝一日还能与你相见。   你最忠实的朋友,   法兰克·伊利亚德   注1: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位于法国东方所设的防御工事,由钢筋混凝土建造而成,十分坚固。由于造价昂贵,所以仅防御法德边境,至于荷兰则由英法联军作后援。1940年5月德军诱使英法联军支援荷兰,再偷袭阿登高地,联合荷兰德军将联军围困在敦克尔克。而马奇诺防线也因为德军袭击其背部而失去作用。 第三十九章 :长沙会战(6)下   艾文收起手中的信,无声叹息。最好的朋友离开了中国,这让他不禁有些怅然若失。自来到这里,他得到了法兰克的诸多帮助。艾文一直认为他的法国朋友是个现实无义者,会为朋友和亲人竭尽所能,却不至于肝脑涂地。然而近几年来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都反应出这位商人拥有着一颗正义凛然的心。   事实上法国向德国投降后,依照如今日本与德国的关系,法兰克要是选择继续在上海发展,肯定会如日中天,他将得到其他外国人得不到的优待。但他却在法国大势已去的时候返回故土,不得不说他的这位朋友是令人钦佩的。   “……怎么了?”陈雨辰犹豫且关切地问道。   对座的弗里德里希医生也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法国投降,德国占领了法国……法兰克已经动身回国。”   “……”德国医生放下手中的咖啡,餐厅内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陈雨辰早在几天前便收到了一手消息,他对艾文只字未提,只因美国医生有一位法国朋友,而他不愿意看到他为此担忧。   久久沉默后弗里德里希医生才道:“我庆幸自己来到了这里,并得到了长期滞留的资格,亚伯医生。”   艾文诧异地望向他。   “也许你不会明白,当周围所有人都为元首的言论而疯狂,所有青壮年为加入国防军(注1)或是党卫队(注2)而引以为傲的时候,你的思想也会深陷在那场漩涡之中……无法自拔。元首有那样的能力,如果您懂得我们的语言,就会理解我此刻的意思……他能让你心甘情愿为他出战,并为此自豪。”   从德国对波兰发动进攻时起,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弗里德里希医生如此慷慨激昂地表达出自己的看法,之前他都避之不谈。   “《凡尔赛条约》(注3)害苦了我们,那些年所有人都吃不饱穿不暖,是元首的出现改变了一切。我此时置身事外,我能保持足够的清醒认清他的野心,但对大多数德国人而言,元首即是信仰。有时候你只能将自己完全拔出泥潭,才能做回真正的自己。”   德国医生站起身整了整衣物道:“抱歉,亚伯医生,陈上尉。我想先行前往红十字会。”   “好的,弗里德里希医生。”   艾文目送德国人消失在餐厅的大门后,却无法克制身体不住地颤抖。当一直以来的想法得到印证,竟然会如此震撼。他忽然想起了伊藤浩司,那个令他憎恶之极的日本人。   右手附上那块被领子遮得严严实实的牙印,不由联想……   如果你没有参军,是否会存有良知?   不,没有如果,因为你只是一颗随波逐流的棋子,深陷在那场漩涡里……   深呼吸,他放下了右手,然而被陈雨辰牢牢握住:“艾文?”   “我没事。”医生回以释然地微笑。   “艾文!艾文!”   这时,李苒突然兴奋地跑来,身后的松本幸彦拼命地想追上他,“你这书签哪来的?看着不像是买来的。”   “还我!还我!”日本少年一蹦一跳想夺回书签,无奈他实在太矮小,根本够不到把手臂举过头顶,这两年越窜越高的李苒,急得他快哭了。   这枚似花似草,不明所以,忽然被塞进口袋里的书签,因为艾文见少年喜欢所以赠予了他。   “算是意外所得。我连那是什么花都不知道。”   “这是三轮草开出的花,而三轮草是中医用来治疗咳嗽和慢性支气管炎的一味药。”   “三轮草?”艾文实在看不过去,起身从李苒的手上把书签拿了过来,递给松本幸彦,少年顿时眉开眼笑。   “是啊!对于中医而言它是药,但撇开药性不谈,三轮草还有其它的意思。”   “意思?我只听过花有花语,难道一棵草也有它代表的意义?”艾文顿觉有些好笑。   “那当然有啦!完全成熟的三轮草会吸附在走过它身边的路人的裤管上,然后跟随那个人前行播种,所以它的意义很明显……想念你,想时刻与你在一起。”   艾文微微一愣,身旁的陈雨辰蹙起眉头问道:“所以……送别人三轮草就是代表……”   “不不,长官!”李苒连忙站直身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在一位长官面前没规没矩,“其实没人会送三轮草的,我只是随便卖弄。反正在我看来它就是棵药材。”   “这个……在我的家乡也有,它们喜欢长在河边。所以……我可以继续留着它吗?医生。”少年仰头央求。   “当然。”艾文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美国医生并没有太在意三轮草书签,只是觉得整件事发生得太过突兀,匪夷所思。反倒是陈雨辰在见到这枚书签换了主人以后顿时舒心了不少。   注1:国防军是纳粹德国的正式军事力量的称呼。德国国防军包括国防军陆军、国防军海军和国防军空军。   注2:党卫队是德国纳粹党中用于执行治安勤务的编制之一,与纳粹党武装战斗执行部队的冲锋队并立的另一支纳粹党情报和监视、拷问行刑组织。   在这里不得不提到盖世太保:又称国家秘密警察,由党卫队控制,纳粹德国时期最臭名昭著的机构。它在成立之初是一个秘密警察组织,后加入大量党卫队人员,一起实施“最终解决方案”,屠杀无辜。   随着纳粹政权的需要盖世太保发展成为无所不在、无所不为的恐怖统治机构。纳粹通过盖世太保来实现对德国及被占领国家的控制。   注3:《凡尔赛条约》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战胜国(协约国)对战败国(同盟国)的和约,它的主要目的是惩罚和削弱德国。   (以上注解部分摘自百度)   PS:党卫队中的多数人并非正规军出身,甚至盖世太保里没有一个是军人出身,而战斗在前线的国防军都是正规军。不过从实权上来讲,一个国防军上尉的权利远远不如一个党卫队上尉,其他军衔以此类推,可见希特勒当时对党卫队多么的青睐。当然,在德国战败后,由于党卫队恶名昭彰,盟军基本上对他们是格杀勿论的。 第四十章 :长沙会战(7)上   1940年9月27日   日、德、意三国同盟条约在柏林签字,三国军事同盟开始。   法西斯国家的野心在不断地膨胀,他们的同盟预示着战火将进一步蔓延。   1941年6月22日德国违反《苏德互不侵犯条约》进攻苏联,东线战场开启,二战时期最惨烈的“苏德战争”爆发。   月13日美国总统罗斯福与英国首相丘吉尔签署了《大西洋宪章》。宣布两国不追求领土或其他方面的扩张,不承认法西斯通过侵略造成的领土变更。   美国终止了对日本出口石油等军用物资。《大西洋宪章》的签署和反对法西斯的明确态度,让艾文感到非常欣慰。不过,自从莫名收到第一枚三轮草书签至今,他又陆续收到了五次。每次都是那样的出其不意,甚至有时候仅仅只是翻开一份早晨送来的报纸,就会掉出来一枚。   即使当初艾文再怎么不在意,如今也觉得事情太过蹊跷。有一次,他试图跟上那个陌生的背影,但才跟出半条街便被对方甩了,医生完全追踪不了。然而这样的事他又怎会去劳烦军务繁忙的陈雨辰,所以把书签偷偷藏起来,对其他人只字未提。   9月1日日军在凌晨突破中国军队新墙河防线,分路向长沙进犯。第二次长沙会战开始。艾文跟随红十字会再一次踏进临时战地医院。松本幸彦坚持与他一起上前线,少年不懂医护,却是勤劳能干的孩子,所以成了后勤部不可或缺的帮手。   开战没多久,形式便对中方越来越不利,长沙各地区连连失守。   9月22日至24日中日双方军队在福临铺、金井一带激战三个昼夜。那三天,艾文感觉自己就像一台机器,没日没夜地的连续运作,身体几近崩溃,却仍会忍不住担心在前线奋战的陈雨辰。   9月27日虽然击退日军三次冲锋,但没能扭转整个战局。长沙失守。   9月29日驻扎在长沙县高塘磨盘洲日军,杀害群众21人,奸淫妇女多人。日军暴行激起当地群众愤恨,打死日军3人。   艾文以为他已经对日军的非人暴行习以为常,可是一次又一次,每一次占领都会出现规模大小不同的欺辱和屠杀时,他依然会激起浑身鸡皮疙瘩,甚至想从一个士兵的手上夺下一把枪,冲过去打死他们。   然而,正在他们准备继续向后撤退之时,一身灰尘血污的赵晗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美国……美国……”   大家都屏息静气,等着气喘吁吁地少尉说下去。艾文在听到自己故乡的名字后更是竖起耳朵,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美国空军架战机空袭长沙日军军事目标!我军将乘胜追击!”   一句话让全场炸开了锅。艾文愣在原地,不知道心中正泛起怎样的情绪,一时之间只有全身的毛孔喷张开来。   周围顿时欢呼一片。不能怪他们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从1937年开战以来,中国等同于孤军奋战。虽然苏联有派小股军队支援,美英法也对民国政府给予金钱上的帮助,但美国实际做出行动还是第一次。   艾文知道……这是因为《大西洋宪章》,更因为德国与日本结盟,并进一步扩大战事导致现在的局势。   美国空军的这次空袭投弹30余枚,炸了个日军猝不及防,他们霎时乱了阵脚,突围北退。   中方借机反攻,日军在10月7日全部撤至新墙河北岸。   10月10日中方夺回长沙,双方恢复会战前的军事态势。第二次长沙会战结束。   艾文他们所住的公馆在这次浩劫中幸免于难,可说是不幸中的万幸。这栋公馆还完好地屹立在原处,会令人感到不真实也是无可厚非。   “这栋房子的周围仿佛装了避雷针。”艾文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立刻打开窗户通风换气,开玩笑道。   “避雷针?”陈雨辰从背后抱住他,把下颚搁在医生的肩上,舒服地眯起眼睛。   “谁说不是呢?它的周围几乎没有一幢是完好的,不是围了一圈避雷针又是什么?”   上尉不禁噗嗤一笑,吻上对方的发鬓像是要将他揉进心里。   似乎再来几次都是一样,艾文觉得自己一旦被陈雨辰亲密地碰触就会如同浑身通了电似的。他转身主动吻住他,吻到呼吸紊乱,舌头都快发麻了才微微分开。   “我想洗个澡。”   在前线一个月,连好好洗个澡都成了奢侈,好不容易回到这里,怎么都得把一身的污垢洗洗干净。   “好。”   艾文真的是单纯地想要洗澡,但好像又成为陈雨辰趁要与他肌肤相亲的借口,拉着他便一同挤进浴室。 第四十一章 :长沙会战(7)下   1941年12月日,晨   坐在餐桌前的艾文精神不济,喝了几口咖啡才稍稍缓过劲来。即使再怎么习惯,对于承受方的负担也是减轻不了多少。   对坐的弗里德里希只需一眼便了然于心,放下刚拿起的报纸戏谑道:“亚伯医生,您最好注意节制,否则早上去工作,晚上又得不到充分休息,身体可是会垮的。”   闻言,艾文差点被嘴里的咖啡呛到,连忙拿过餐巾捂住嘴,保持礼仪。一旦陈雨辰不在,他有时就会受到这个德国人调侃。   坐在身旁的松本幸彦嘟着嘴一声不吭。每次看到医生疲累的样子,他就想去质问、谴责陈上尉,然而他没有那个胆量,只能偷偷生闷气。   德国医生微笑着重新拿起报纸,才一摊开,头版上赫然醒目的标题使他震惊在当场:“……亚伯医生,也许你该看看今天的报纸。”他犹豫了片刻,然后对窘迫的美国医生道,并把报纸递过去。   艾文诧异地接过报纸,低头便看到头版新闻,霎时大惊失色……   12月7日当地清晨时分,日军350余家飞机对美国珍珠港海军基地实施两波空袭,炸沉四艘战列舰和两艘驱逐舰,炸毁1架飞机,致使美军2400人阵亡丧生,另有1250人受伤。   美国国会以只有一票反对通过了对日本的宣战,美国总统罗斯福已于12月日(当地时间)签署了对日宣战书。   珍珠港……珍珠港……   艾文此时对祖国向日宣战的消息并没有做出太多反应,而是被珍珠港事件沾满了。不只是因为这起突如其来的袭击和伤亡人数,更因为他的另一个好友……约翰·霍斯顿。   “我的天……这不是真的……”   “医生?”   松本幸彦担忧地看着把报纸丢在桌上,用双手撑住额头的艾文却得不到回应。对面的弗里德里希医生也是蹙眉不语。于是他忍不住好奇,伸头去看那份报纸。已经识了不少字的少年,现在连说话都很难听出口音,所以要看懂这篇报道并不难,怎料这上面写的事情让他目瞪口呆。   艾文突然站起身,径直走到餐厅一隅的电话前拨通了一个电话:“……早上好女士,我是艾文·亚伯,您可否为我转接陈雨辰陈上尉?”   美国医生从未在陈雨辰忙于公务的时候找过他,即使当初在经济上遇到过困难,也没有打过一通电话,然而这一次他真的等不及了。想到清晨时床头响起的电话铃声,陈雨辰在那之后便匆匆离开,他知道,肯定是与这两件事密切相关。   “艾文?”在漫长的等待后,电话的另一头传来陈雨辰的声音。   然而他却在这时犹豫了,张口不知道要说什么。   “艾文……你是不是已经得知……”陈雨辰了解他,从没有打过电话给自己的艾文·亚伯突然急急忙忙找他,必然是有什么让他忧心又解决不了的事情。   “我想要你帮我查一个人,是我的另一位朋友……约翰·霍斯顿。他在珍珠港服役……”   闻言,电话另一头的人顿时沉默不语,良久才道:“艾文,报纸上刊登的伤亡人数还只是初步估计,美国那边要统计出具体数字还需要些时间。”   “我知道,我当然明白。你知道,我们的报纸会刊登死亡名单,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有看到‘约翰·霍斯顿’的名字……请一定要告诉我。”   “……我并不认为这样做,对你而言有任何好处。”陈雨辰太在乎他,导致一旦有事情牵扯到艾文,首先考虑的必定是他。如果名单里有那个名字,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不希望艾文伤心难过。   “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陈雨辰。无论生死,我只要一个确切的答案。”艾文坚定不移道。   “……好,我答应你。”   12月15日薛岳将军在国父(孙中山)纪念周会上宣读国民政府对日、德、意的宣战书,以及委员长(蒋介石)的《告全国将士书》。   1941年12月23日   日军再次强渡新墙河,向长沙进攻。第三次中日长沙会战开始。   12月24日日军攻占香港。   这一年,美国参战,太平洋战争(注1)爆发,战火似乎将要蔓延至每一个角落。艾文甚至觉得日本已经疯了,德国也已经疯了,他们正拉着其他国家一起加入战事。9月开始的列宁格勒战役(注2)似乎至今没有结束,德国处于多线作战,日本也进入多线作战。在不懂军事的艾文看来他们都已经失去了理智。然而胜利女神会支持哪一边他无从得知,这场战争到底何时才会结束他也无从得知,只希望这两个法西斯国家最终会为他们的野心付出代价。   注1:太平洋战争(1941年12月日—1945年月15日)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部分,主要以太平洋和周围国家为战场。由日本和美国等同盟国家交战,战争爆发自1941年的珍珠港事件开始,日本空袭美国太平洋基地,美国对日宣战后,与日本交战多年的中国也跟着宣战,纳粹德国和意大利王国也对美宣战,欧亚两大战场合一。直到1945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这场战争除了日美两国大型海上战斗外,同时也导致位于欧洲轴心国集团的灭亡、日后的冷战局势、原子弹的使用、反殖民浪潮和日本与中国政治发展,对亚洲与太平洋周边国家未来发展影响甚巨。   注2:列宁格勒战役,又称为列宁格勒保卫战,封锁列宁格勒(1941年9月日-1944年1月27日)。列宁格勒是伟大的十月革命的摇篮,是苏联的第二大城市,重要的海港和铁路、河运枢纽,也是苏联波罗的海舰队的重要基地。希特勒在制定“巴巴罗萨”计划时,一再强调要攻占“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发祥地”……列宁格勒,并狂妄地叫嚣一定要把这个城市"从地球上抹掉"。战争开始时希特勒妄图占领城市,但未能得逞,而后进行了长达900天的围困作战。   (以上注解摘自百度) 第四十二章 :长沙会战(8)   1942年1月2日,夜   第三次长沙会战的第十三天夜里,陈雨辰奉命带领一个连队前去长沙城西接应美军一个排的海军陆战队。   由于去年12月的珍珠港偷袭事件导致美国对日宣战,后我国也向日、德、意三国正式宣战,美国便成了中国最大的武装和物资支援国。   这次的任务既是接应美军的一支运输队。他们必须神不知鬼,在日军尚未察觉的情况下偷偷接应他们和一批武装。而派陈雨辰前去,自然是因为他是仅有的几个会英语的军官,另一个原因又是拜他的身世所赐……这个任务虽然艰巨不容小觑,但是绕开前线本身便是最大的安全条件。   他们隐在灌木丛下悄悄观察前方的道路,没有月光的夜晚全然掩去了他们的存在。   “他娘的,这手指被小鬼子弄断后就没灵活过。”秦武突然低声咒骂道。   他的十指在酷刑期间被折断,弗里德里希医生尽了最大努力为这双手进行治疗复健,最后仍是造成左手小指和右手无名指几乎不能动弹的结果,所以秦武在握枪时会感到极不协调。现如今又正直寒冬,更是让他的指骨隐隐作痛。   陈雨辰闻声转头瞪视过去,然而周围漆黑一片,没人能瞧见他此刻的神情,只有在他周身威严的气场顿时感染了整个连队。   “别说话!”赵晗眯起眼睛瞅了瞅身旁的秦武面露担忧,但现在任务在身,他还是低声呵斥。   已入1月,趴在地上纹丝不动的士兵们的确不好受,个个都快冻成冰棍,然而受过良好训练的他们岿然不动。   正在这时,秦武突然把耳朵贴附在地面倾听,片刻后道:“有车队过来了,听声音是我们的车队没错。”他仅仅听到从地面传来的发动机震动的频率,就能判断出远处的车辆是何种型号。   “准备接应,确保不要被鬼子发现。”陈雨辰立刻低声命令,所有人严阵以待。   不久,他们便听见卡车的发动机声由远至近,然后瞧见车前的两盏车灯明晃晃地照在地面向这里快速移动,最后非常准确地停在他们身前的大道中间。   陈雨辰和赵晗起身警惕地走上前,其余人依然一动不动地趴伏在原地。   从卡车上跳下几个中国军人和两个穿着美国军装的美国人。借着车灯他们可以清晰地看清彼此。其中一个脱下钢盔,露出一头褐发和一双深灰色的眼睛,相貌英俊却让人感觉放荡不羁,这个人竟是比他们的上尉还要高出一些。   “fsh.(闪光)”褐发的美国大兵突然道。   “thunder.(打雷)”陈雨辰马上回以接头暗号。   由于在这些西方人眼里中国人和日本人的长像差不多,更何况有一些已经叛变的中国人,所以出于谨慎,他们必须确认事先在电报中提到的暗号。   “太好了,看来很顺利。”这个美国人突然用不太标准的中文道,但似乎会说的词很少,因此在介绍自己的时候又用起母语,“John·Thurston,Second Lieutenant.(约翰·霍斯顿,陆战队少尉。)”   闻言,陈雨辰刚伸出去与之交握的右手顿时一怔:“Excuse me……What’s your name?(对不起……您的名字是?)”   “John·Thurston,难道我的名字有什么问题?”霍斯顿少尉中英参半道。   “不不,当然没有……我叫陈雨辰,第十九师团上尉。我想我们应该尽快出发。”由于太过震惊,陈雨辰竟是忘了说英语,幸好这位美军少尉能够听懂。   他会感到惊讶并不为过,因为这个名字不正是艾文拜托他调查的吗?虽然当时公布的死亡名单上的确没有“约翰·霍斯顿”的名字,但此人居然出现在这里怎会不令人吃惊?   “陈上尉,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最先接应这队美国大兵的排长走到陈雨辰身前敬礼道。交接的任务已经完成,他必须带上自己的队伍返回原地。   “好……”   他才开口,意外便发生了……一个拉开保险的手榴弹突然滚了过来!   “上尉!”身为副官的赵晗第一时间抱住陈雨辰就往一旁倒去。   岂料峰回路转,那枚手雷尚未来得及在他们身边爆炸,竟然被霍斯顿少尉灵敏地一脚踢出老远,径直掉在了远处的草丛里。   “Get down!”   “趴下!”   两种语言异口同声地大吼,瞬间,围在车队四周的士兵们全都趴了下去。   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和不远处凄惨的叫声同时传来。   “是鬼子!”秦武大吼一声就往赵晗的身侧跑去,“喂!你没事吧?上尉怎么样?”   霍斯顿少尉率先下令发起进攻,而等待命令的陈上尉的连队依然没有动作。   陈雨辰迅速起身,蹲伏下身子快速向草丛里自己的队伍奔去:“鬼子大约只有一个连!他们不知道我们另外派了一个连接应美国人。所有人听着,跟我绕后面去包抄他们!”   周围火拼的声响掩盖了他们的动向……当初与美军电报联络,他就预料到鬼子会拦截电报,所以电文上根本没有提到会派出一个连来交接,谎称只有一个排。鬼子在前线与我军对峙,当他们得知与美军的交接内容后,肯定会派出最少的人力来围剿。   果不其然,原本美国人一个排,我军二个排,根本不是鬼子一个连的对手,然而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太好。他的连队之所以在那时纹丝不动,便是打算来个出其不意,只是冲动的秦武差点坏了他的计划。   由于霍斯顿少尉出人意料地把手雷踢了回去,已是让日军有些乱了阵脚,陈雨辰的队伍又在这时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们背后,直接把鬼子打了个措手不及,胜负已然揭晓。不过,无论是他们还是美国人,都没有对日军手下留情,全部赶尽杀绝。   一场大战过后,陈雨辰与霍斯顿互相赞不绝口,上车继续前往目的。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两个拿着手电的身影忽然窜到路中央,强行拦下车队,差点就要从他们的身上碾过。   霍斯顿下车举枪就要开枪,但当他看清是一个戴着红十字臂章的东方少年和一个身穿中国军装的医护兵时立马收起枪。   “松本?”陈雨辰惊愕地跳下车。   “上尉!上尉!”松本幸彦一见到陈上尉便扑过去抓住他的衣袖,急得都快哭了。   陈雨辰这才看清少年和李苒都是蓬头垢面,一身污泥:“你们怎么了?怎么跑这里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没来由地七上不下。也许是因为松本一直粘在艾文身边,可此时却不见那个人的缘故。   “艾文被鬼子抓走了!”李苒扶住泣不成声的矮小少年道。   “你说什么?”陈雨辰闻言浑身一颤,感觉心脏猛然被紧紧捏住,痛不欲生。   “不止医生一个,我们一个班的人都被鬼子抓走了,只有我和他逃了出来。”李苒喘着粗气,但还算镇定。   “你们在说谁?”这时,霍斯顿少尉用蹩脚的中文问道。   “……艾文·亚伯……你的朋友……艾文·亚伯被日军抓走了。”陈雨辰觉得自己的心被人挖走,脑子里一片空白。   现在与开战初期全然不同。因为美国对日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艾文这身“美国”免死金牌早已不复存在,鬼子会对他们一样对待他。   而身旁的约翰·霍斯顿在听到“艾文·亚伯”这个名字的刹那目瞪口呆。 第四十三章 :长沙会战(9)上   1942年1月2日,夜   周围刺鼻的消毒水味中参杂了浓重的血腥气,后颈痛得像千斤灌顶。当艾文睁开双眼的瞬间却发现眼前模糊一片……他的眼镜不知去向。   双手被牢牢绑在身后,就这样侧躺在地上,他的头部仍有些犯晕。   “亚伯医生,真是好久不见。”   蹩脚的中文从他的上方传来,声音颇为熟悉。他闻声艰难地转过身子,眯起蓝眼睛瞧见一个身穿白大褂的日本军医正蹲在他的身前:“……平野医生?”   “您居然还记得我。”这个军医虽然微笑着,但此刻令人感到非常不适,“我以为在你们美国人眼中,我们长得都一样。要知道,只有像您这般长相与众不同的人才会令每个人牢牢记住。”他说着便撩了撩艾文乌黑卷曲的碎发,但立刻被美国医生躲开。   平野军医冷哼一声,起身走到一旁,艾文面前的视野豁然开朗。模模糊糊间他隐约看到了两边的柜子里堆满了熟悉的药品。白色基调的房间让他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那些医疗器具,陌生的是身前不远处的金属大水槽。它的长宽体积似乎能轻易容下一个成年人。   空气中的消毒水气味和医院一样重,然而如此这般竟掩盖不住股股血腥味。这让艾文感到非常不安,他不认为这里只是单纯的医院。   两个日本士兵走上前来,粗鲁地将他拎起,强制其坐在一把椅子上正对那个大水槽。   “亚伯医生,我想给您看些好东西。”平野医生两眼放光,显得兴奋异常,这反而使得艾文越发惶惶不安。   没过多久,又有两名士兵拖着一个上身赤裸,被鞭打得血肉模糊的青年进来了。   视力远不如前的艾文只能从那个人的青灰色军裤来判断出对方的身份……一个被俘虏的中国军人遭到严刑拷打后又被拖来这里,不得不让他心惊肉跳。   “你们要做什么?”   “您会感兴趣的亚伯医生,同为医学人员,您一定会感兴趣。”   平野医生的笑容越发让人感到诡异,心中那阵隐隐地不安越来越强烈。   他们把昏死过去的中国军人抬进水槽里,浇了一盆冷水。瞬间,那个俘虏一边咳嗽一边哆嗦着醒了过来。由于正值寒冬,这个房间又冷得出奇,上半身一丝不挂、伤痕累累的中国人冷得牙齿打颤,但当他瞅见眼前的日本士兵时,一口血痰吐在那人的脸上。   士兵怒目狰狞,一巴掌就扇了过去,把他的头“乓”地一声摔在水槽里。   艾文起身想阻止,却被左右两个日本兵压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您知道吗?亚伯医生。我们一直在研究怎样让我们的空军士兵在坠海后还能有求生的可能。大量的海水被吸入人体肺部会造成严重感染,这一点您应该非常清楚。”平野医生微笑道。   水槽前的两个士兵把不断挣扎的中国军人的四肢分别固定在水槽四角。   “狗娘养的小日本!我操你妈的!”即使手腕和脚腕被手铐锁住,他依然不停地挣扎咒骂,手腕的皮肉被手铐磨出血他都不在乎。   “这里没有海,平野医生!”艾文不可抑制地战栗,“海水里的盐分会造成人体肺部感染,但是这里没有海!你将要做的事情不会对你们的士兵有任何帮助!”   他已然猜到这个日本军医到底要干什么。   “没错,您说得对。我的确得不到海水做实验,却能用这里取之不尽的河水。虽然河水与海水不能相提并论,但我只是想要研究出其中的区别,亚伯医生……当人体的肺部受到不同水源感染后,肺叶会发生怎样地变化。”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金属插管走到被死死桎梏住的中国军人面前。   “不不!你不能这样做,不能!人类的肺部和鱼鳃不同!你不会得到任何成果,他会死的,会死的!”艾文急得跳脚,起身数次都被两个士兵牢牢压回去。   “不试一试又怎么会知道呢?”平野医生把插管从中国军人的嘴里慢慢插进气管。他感到痛苦万分、全身抽搐,而这个军医却兴奋不已。   “住手!住手……!”   “把他的嘴给我堵上。”   平野医生一声令下,两个士兵立刻把艾文的嘴塞住:“唔……!唔……!”然而美国医生不依不饶地想挣脱束缚阻止这一切。   一个漏斗被放在露在嘴外的插管口上,然后日本军医便往那里源源不断地灌水。那个中国人马上开始痉挛,翻白眼。起初他还会挣扎,会把冲入肺腔的水咳回来,但渐渐……反应越来越迟缓。   水被直接灌入肺部的痛苦是非人的。艾文却只能看着,看着他慢慢在痛苦中死去。当那个人彻底失去反应,美国医生仿佛受尽一个世纪的煎熬似地低头泣不成声。   “这个人死得太快,不用切开他的肺叶了,没什么用。”平野医生大失所望道。   他挥了挥手,亦如干苍蝇一般。两个士兵直接把尸体抬了出去,一刻都不耽搁。   艾文颓然坐在椅子上,感觉浑身气力都被抽空。他颤抖,不只是因为恐惧,更为这些人的惨无人道而气愤。   “亚伯医生,今天这次实验让我特别失望。”平野医生又踱到他的身前蹲下,抬起他的下巴道,“不过,今晚他们把您抓来的时候,我特别兴奋。您是位混血,我对您的身体构造一直充满了好奇。之前因为您是美国人,又有伊藤大佐的庇护,我动不得您。但现在,您失去了所有保护。如果当初您选择站在我们大日本帝国这边也不会有我今天的机会吧?”   闻言,艾文惊恐地瞪着他。   “也许您的身体能经受‘灌肺’很长时间。”日本军医说得极其认真。   难道只因他是混血,就会与其他人的身体构造有所不同吗?不,当然不可能。如此简单的道理,这个日本人会不知道?疯了!彻底疯了!为了做实验,这只禽兽什么都干得出。   士兵们突然架起艾文,把拼命挣扎的他拖拽进了水槽。 第四十四章 :长沙会战(9)下   “唔……!唔……!唔……!”   被堵住嘴的艾文惊慌失措,他恐惧,真的感到害怕,使出浑身气力想挣脱他们的束缚。当冰冷的金属水槽围绕着他时,仿佛自己正从一口棺材里往上看。   “亚伯医生,您放心,我可舍不得您马上死。”平野军医走到被固定在水槽中的艾文身前道,“您的蓝眼睛是多么的独一无二,世间仅有。如果您死了,它们可不再是这样令人心醉的蓝色。”   因为嘴巴被塞着,他只能狠狠瞪视这个丧心病狂的日本人,怎知对方像是见到了什么令其欣喜若狂的东西一样。   “就是它!就是这个颜色!不过这并不是我最想要的……”他戴上口罩和医用一次性手套,拿起一支针筒向里面注入一小瓶黄澄色的不明液体,最后挤出针筒内的空气,“原以为不会用到它了……啊,亚伯医生不知道这是什么吧?当初田中秀一那个小子对你起了歹念,一直想找机会往你体内打上这个。可惜,伊藤大佐早已对他有所防备,一点机会都没留。”   袖子被卷起,医用酒精擦过艾文的手肘内侧,但他的肌肉紧绷,使得日本军医很难进行注射。平野对一个士兵使了使眼色,那人立马朝艾文的腹部一击重拳,顿时疼得他好像五脏六腑都要从嘴里吐出来似的。   平野医生见机把液体注射进他的身体,悠悠说明道:“这只是经过了大量稀释后的大麻和……一些会使人肌肉暂时松弛的药剂。你不会上瘾,却会感到犹如飞天,并且四肢瘫软。”   “嗯……”   对方的话音空灵遥远,眼前天旋地转,全身使不上力,意识在现实与虚幻间徘徊游离。   日本军医将消毒过的插管缓缓插进他的气管时,艾文仍然会感到极度难受,他的眼角因痛苦难耐噙着泪珠。由于药物的作用,蓝色瞳孔变得涣散迷离……凝视这双眼睛的平野医生显得越来越兴奋,他想立即把这对蓝如宝石的眼珠挖出来,让此刻的色泽永远定格在那里。   不能着急,不能着急……他这样告诫自己。还需要更多的折磨才能使它们变成世间最漂亮璀璨的宝石。   当水从漏斗进入插管,流进肺部的刹那,艾文感觉自己正在缥缈和窒息间迷失。他的喉部发出痛苦地呻吟,然而无力的四肢和身体竟是连痉挛都做不到。泪水从眼角滚落,肺部在叫嚣着。   是不是会这样死去……   ……我……是不是快死了……   就连把水咳出喉咙都快做不到时候,周围似乎发生了很大地骚动。   只听到遥远的数声枪响,之后便再也没有人往他的肺里灌水,但积在里面的水也没办法自行排出。   伊藤浩司愤怒到双目充血,他打死了把他拦在门外的两个卫兵,又打死了实验室里的两个士兵,最后把剩下的子弹全部送给了平野医生……打成一个烂柿子。   直到枪管发出“咔咔”地声响,再也打不出一发子弹的时候,这才稍稍冷静下来。   “艾文!”他小心翼翼地拔出插管,部分河水逆流而出,但美国医生双眼紧闭,没有丝毫反应,“不不,艾文!”   伊藤浩司感到自己的心口疼得他浑身战栗。拍了拍艾文湿漉漉的脸颊,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艾文!你不能死、不能死!”   他突然打横抱起他,将他平躺着放在地上,双手放在艾文的胸前做起心肺复苏。   他是个军官,原本对这些急救措施不屑一顾,因为这是军医和卫生兵的职责,不是他伊藤浩司的。但当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再也移不开目光,就连那个人最擅长的领域也会想去涉足。   标准地按压动作,并捏住艾文的鼻子往他的嘴里吹气,然后继续按压。他到如今才知道,原来持续做心肺复苏是这样消耗体力。当初他竟然对那个中国歌女做了二十来分钟。   醒过来艾文·亚伯,我不准你死!我命令你给我回来!   他不想放弃,不能放弃,更不能停下动作。那时候他劝他放弃,然而此刻自己却做不到“放弃”两个字。因为一旦放弃,就将永远失去。   “艾文·亚伯!”   “咳咳……!”   美国医生突然有了动静,咳出大量的水来。伊藤浩司欣喜地拍着他的背,帮助艾文把水咳出肺部。然而没过多久他便开始浑身哆嗦,牙齿打颤。   日本军官见状连忙脱下外套牢牢裹住他,再次将艾文抱起踏过满地的尸体直冲屋外。   “给我放满热水!”   听到数声枪响的日本宪兵们早就围在门外,但当一个士兵告诉他们是伊藤大佐开的枪后便再也没人敢吭声。   几个宪兵匆忙跑进大澡堂放满热水,一刻都不敢耽搁。   “都给我出去!”   伊藤浩司抱着艾文一起跳进盛满热水的大池子。他亲吻他的额头,紧紧抱在怀里。直到美国医生渐渐不再颤抖,依然不愿意放手。   “咳咳……放开……我……”艾文虚弱的声音沙哑干涩,犹如拉风箱一般。由于药物的作用尚未退却,因此至始至终他都毫无抵抗能力。   日本军官闻言非但没有放开,反而抵住他的后脑勺深深吻了下去。   “唔……”   他啃咬他的嘴唇,舔舐他的舌头,却不是在掠夺他的呼吸,而是往他的嘴里呼气。那温热的气体虽然对他的肺部恢复没有多少帮助,但不禁感到舒服一些,体温也开始回升。   “你是我的,艾文·亚伯……你是我的……”   艾文感到阵阵眩晕,一时无法消化对方话中的含义。只是身上的温度似乎越来越高,这不是因为池子里的热水,更不是因为这个吻。   “嗯!”他忽然痛苦地呻吟出声,“不……别碰我……”   不对,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身体里如同有万千只蚂蚁在爬,被伊藤浩司碰触的皮肤在燃烧,体温正不断地攀升,身体不由自主地发生生理反应。   “艾文?”   那个药……那个药里面到底还有什么? 第四十五章 :长沙会战(10)   1942年1月3日,午夜   艾文想离开伊藤浩司的怀抱,然而他此时连抬起自己的手臂都会力不从心,更别说是挪动身子了。为他的身体状况担心着的日本军官,生怕怀里的人倒进池子里反而抱得更紧。只隔了两层完全湿透的衬衫,他能明显感觉到艾文越来越滚烫的体温和喷吐在耳际的炽热呼吸。他稍稍拉开彼此的距离,却瞧见眉头紧蹙,蓝眼睛氤氲似露水在里面流转的美国医生。   “……你怎么了?”   “药……平野往我的体内注射了某种药物……也许你知道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闻言,伊藤浩司猛然抓起他的手臂查看,果然发现右手肘的内侧有血点干涸的针孔。   “……我并不太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他的确不知道,虽然军队里的军医平日里拿俘虏做实验这一点他自然知晓,但从来只是睁一只一眼闭一只眼。要不是为了救艾文·亚伯,他连那间房间都不会踏进去,又怎会知道那些药物的具体成分,“不过,我能猜到你现在的状况是因为什么……”   艾文同样已经推测出致使他瘫软无力的药物里面还含有催情成分……对了,大麻。即使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可每个人的体质差异会造成不同程度的反应。   “我需要……冰水……不……这个季节,冷水就可以……你得把我丢进冷水里……”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体内的燥热感快将他逼疯。   “你知道我不可能这么做,你刚才还冷到浑身打颤,现在居然要我把你扔进冷水里?做不到!”伊藤浩司断然拒绝。   “你……你必须把我放进冷水里……那是唯一能解决的办法……”他很难受,难受极了,然而自己连打滚都做不到,又不愿意把现在难堪地感受告诉这个日本人。   “我不会这么做的艾文·亚伯,而且方法……也不是只有一个。”   伊藤浩司忽然把他托举上来,使得艾文的上半身躺在池子的岸边。由于他的腿部使不上力,因此就这样被对方挤进双腿间岔开,垂在水中。   “你完全可以把我丢进冷水里……没有必要这样做……”艾文就像一头待宰的羔羊,毫无反抗之力,心里怒火中烧,说起话来却是有气无力,唯一能做的就是瞪着他,“难道……你只是想乘人之危?”   “反正在你艾文·亚伯的眼里,我伊藤浩司不就是乘人之危的小人吗?”他欣赏着眼前因为白色衬衫完全被浸湿变成半透明,并且衣料完全贴附在身上的惊艳光景。完美的肌肉分布和身体曲线若隐若现,让他不禁喉间发紧。用手掀开衣领,当初留下的印记依然清晰可见,这使他的身心在刹那间得到某种满足,仿佛只要这个烙印在……艾文·亚伯就永远是他的。   “如果你又想侮辱我……令我难堪……那你成功了……”   那双眼睛因药物地作用呈现出动人心魄的蓝色,它们正用厌恶的眼神瞪视他,干涩抽气的声音像一把利剑刺进他的心脏,顿时将他拉回残酷的现实……我可以把你留在身边,而你的心永远在另一个人男人身上。   “你是可以接受男人的不是吗?你可以接受那个中国人,那为什么要反抗我?”   闻言,艾文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你的眼神是在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存在?’我早就查过那位陈上尉了,彻彻底底地。他的身家背景我可能比你更清楚。”他一边说着,一边像恶作剧一样刺激着艾文,被药物侵蚀的身体根本经不起丝毫撩拨,一点就然、浑身战栗,“他在那封信中写满了对我们的憎恶和对你的感情。而你,我的医生,你把那封信藏在既隐蔽又贴身的地方,可见它对你的重要性,所以我忍不住好奇去调查了那个人。”   不是好奇,并不是好奇,而是想杀了那个中国军人。当他发现艾文·亚伯视如珍宝地把那封信藏起来的时候,他就想过要除掉那个人。   “你……你要对他做什么?”艾文如此聪明,怎会读不懂伊藤浩司此刻的笑容。   然而这个日本军官笑而不语,竟是面带苦涩……   我没有下手,没用派人动手,有很多次机会,可是我都没有下杀令。因为我发现自己开始顾及你的心情,你的想法。如果我杀了那个中国人,你会变成怎样?   我,伊藤浩司,早就不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却在意你艾文·亚伯的想法。接下来要对你做的事又会让你更厌恶我几分。即使被你憎恨我也狠不下心把你丢进寒冷刺骨的水里。   “我不会对他做任何事……我保证。”   这出人意料地话让艾文愕然,他不明白这个日本人的神情为什么会骤然发生改变,甚至是他从未见过的。直到裤子猛地被扯开,伊藤浩司附身而下的时候他才回过神。   理智清明,身体居然背道而驰产生反应。在药效消失前,艾文没有办法拿回对自己的主动权,却能控制自己的心:“并不是因为我能接受同性,我不能接受你现在的行为或是以前对我地所为,只是因为我不爱你。你把我当成你专属的玩具,一直是如此。”   他虚弱的声音流进伊藤浩司的耳朵里,瞬间就好像有一盆冷水从头顶侵泄而下,心脏痛苦得犹如正在被撕裂。   艾文的话语里表达出了他对伊藤浩司的态度,更表达出了他对陈雨辰的态度……不是因为性别,只因为艾文·亚伯爱的是那个中国人,所以他不在乎对方是男是女。   可你又是否看懂我的真心?你没有看懂我的真心,而我也不会告诉你。告诉你,只会换来你的不信任,继续践踏那颗只为你跳动的心脏。   他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他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这个人。看着被自己爱抚到浑身泛红的艾文,心里却越来越苦涩。不断地舔舐留在颈部的牙印,似乎这里是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个慰藉。 第一章 :归属(1)   1942年1月3日,拂晓   伊藤浩司坐在车厢后座,搂着用毯子牢牢裹住昏睡不醒的艾文·亚伯。他的新副官……远藤慎也在前面驱车。   “大佐,我们不可能把医生直接送往敌方。”   远藤副官的长相很普通,普通到掩在人群里就再也找不到。如果只是匆匆一瞥,很难被人记住。往往这种人是最适合做间谍等隐秘工作的,而他虽说是伊藤大佐的新副官,实则一直在这位长官身边,甚至田中秀一还在的时候就在伊藤的队伍里。然而至今没有一个人记得他,除了伊藤浩司。   远藤慎也是跟着他一同入伍的,这件事只有刻意去查档案才会被人发现。   “把车开到两军没有发生交战的安全地带,等他醒来后我会让他自己走回去,你在暗中保护。”伊藤浩司又把艾文搂得更紧些。   “是!”远藤毕恭毕敬道。   为了保住这个美国医生的性命,他不得不将他送走,因此趁夜以职位之便把艾文偷偷带出他们的领地。这件事除了对他忠心耿耿的远藤慎也以外,其他人一概不知。   他可能将会失去继续庇护他的权力,必须深谋远虑,以防他的同僚又把艾文当作实验对象。   车停在两边灌木丛生的大道旁,即刻熄了火。接近清晨5点,天空依然不见亮光。远藤副官走出车外巡视后,车内便是寂静一片,唯有艾文均匀的呼吸规律地传来。   伊藤浩司就这样凝视着他的睡脸,一动不动,仿佛百看不厌。直到车外飘起小雪,天空泛出白肚,晨曦的光束照进车厢印在白皙的脸颊上,美国医生皱了下眉头,才悠悠转醒。   他不禁哆嗦了一下,虽然身上被裹得严严实实,但这是1月的早晨,寒气像是无孔不入一般穿过车板而来。   当艾文发现自己已经被送出日方阵营的时候感到疑惑不解:“你要带我去哪里?”   “带你回中方,不过……我只能送你到这,接下来的路需要你自己走。”怀里的人起身拉开彼此间的距离,伊藤浩司忽然发现周身的温度是如此低迷。   闻言,艾文震惊地看向那个日本人:“你说什么?”   “我说,你可以走了。”美国医生仍是一脸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似是在怀疑他是否又在玩花样,所以他假装戏谑道,“你再不走,我可要改主意了。”   这一次艾文没再犹豫,丢下身上的毯子推开车门迫不及待地往下跳。然而他此时的身体虚弱,一个腿软差点摔在地上,幸好双手及时撑住了车门框。   “艾文。”伊藤浩司拿着一件黑色大衣连忙跟了出来,“你得先把身上的衣服换下。”   他要把他带出来,只能为这个医生换上他们的制服,以便蒙混出关。即使伊藤浩司是上级军官,也不能随意带走一个在俘虏名单上的人。   艾文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身上穿的竟是日军的军官制服,他顾不上周围有多冷,赶忙解纽扣就想立即脱下来。   伊藤浩司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不由苦笑。   尽忠职守的远藤慎也站在一旁观察四周,下一秒,他犀利的眼睛发现对面的灌木丛内忽然出现不自然地反光……那光点极有可能是阳光照射在落雪上,而白雪将光反射到狙击步枪的狙击镜后而产生的。   他箭步上前就想推开他的长官和美国医生,怎料伊藤大佐的反应比他更快。   日本军官忽然上前抱住艾文,立马就是一个转身。下一瞬间,枪声响彻宁静的天际。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医生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对方压在了地上。枪声响起的刹那整个心都为之震颤。他仰躺在地上看到另一个日本军官将他们和自己掩在拉开的车门后,举枪向灌木丛开了两枪,似是在探查对面有多少敌人。当另一边也只射来三枪后,那个日本人顿时松一口气。   艾文呆愣良久,忽觉手上一阵湿热,不由抬手看向自己的右手……那里一片血红。   他没有受伤,他知道自己没有受伤,那受伤的只会是刚才保护他的伊藤浩司。艾文起身查看那个日本人,只见他咬着牙根冷汗直流,捂住自己的肩膀却是止不住鲜血继续往外流,甚至渗透了冬季的军服。   艾文跪在他身旁,下意识地去寻找医疗箱。幸运的是这个日本军官将他的医疗箱也带了出来,并放在车里前排的座椅下。他毫不犹豫地把箱子拽过来,并拿出剪子剪开枪伤处的衣料。   远藤慎也回头看了看,便又警惕地观察起对面地动静。而躺在地上的伊藤浩司盯着为他处理伤口的艾文·亚伯,不禁露出微笑。   “你笑什么?”艾文没好气地问,手上地动作却没停。   “我以为你不会救我……”   闻言,美国医生斜了他一眼,把碘伏倒在伤口上,拿起消毒后的手术刀对他道:“没有时间等麻醉剂起效,我现在就要切开取出子弹。”   “我不认为现在是动手术的好时机……你只要为我止血即可……”伊藤浩司的呼吸有些粗重,嘴部一张一合,遇到外面的冷气便化为清晰可见的白色。   “不行,狙击步枪的子弹不容小觑,即使给你绑上止血带效果也不会显著。等你回到自己的阵营血早就流干了。”艾文边说边切开伤口。   伊藤浩司顿时蹙眉,浑身颤抖了一下久久才道:“我知道你是个优秀的外科医生,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完成手术,不过……对面那些人可不会等。”   “伊藤大佐,虽然我不懂带兵打仗,但也是在前线呆了几年的战地医生。另一边如果人多,早就包围上来了不是吗?”   伊藤浩司不由笑出声,但这一笑立马扯动伤处,疼得只能收住笑意。他发现自己会爱上这个医生的理由实在太多……他的聪明,他的为人,他的个性,亦或是他出众的外貌还是过人的医术。种种、种种,都是使自己无法从对方身上移开目光的理由。   “Arvin·Abel(艾文·亚伯)?”   突然,掩在对面灌木丛的另一方竟然用英语叫出了艾文的名字。 第二章 :归属(2)上   1942年1月3日,拂晓前   约翰·霍斯顿趴伏在草丛里,端着他的狙击枪从狙击镜观察远处刚把车灯熄灭的黑色丰田车。身旁的陈雨辰只能望见一个不停移动的手电灯光。天空不见一丝光亮,没法看清对面的情况。   当他们得知艾文很可能被抓去谣传是鬼子实验基地的时候,陈雨辰感到整个人好似骤然掉进冰窟一样,心急如焚。他知道一刻都不能耽搁,否则……   然而现在只能静待时机……活捉一个日本军官,为的是顺利救出艾文·亚伯。   据他派出去的侦查兵线报,那辆日产军官车停在这条几乎无人问津的小道上后,就再也没有移动,原因不详。本是可以出动一支小队直接拿下他们,然而晨曦在即,一兵一卒都已部署,严阵以待。对于中方而言,比起丢失长沙城,失去一个排无足轻重。但是国际红十字会无缘无故少了一名医生当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们马上派出交涉人员,竟被日军以“无此人”为由断然否认,并拒之门外。   陈雨辰无心再等,他想偷偷前往救出艾文,而与他地想法不谋而合的美军少尉约翰·霍斯顿跟了上来,表示要救出自己的好友。   但是,没有上级命令和部署,即使两人是军官也无权命令自己队伍中的士兵跟着他们擅自行动。两人已然违反军规,又怎能拉上同伴一起触犯,故此偷偷前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陈雨辰焦急万分。   当天空终于破晓,却是飘起小雪来。远处,车门忽然被推开,跳下一个“日本军官”。距离太远,他只能通过衣着辨别大致身份。而一旁的霍斯顿少尉立刻摆正自己的狙击枪,透过狙击镜看去……那个先下车的“日本军官”正背对着他们,而另一个日本军官立刻跟了出来,正对那个人说着什么。   霍斯顿把枪瞄准背对他的“日本人”,他不准备打死他们,只须让一个军官失去抵抗能力,胁迫另外一个带他们进入日军阵营救出艾文。至于那个副官,直接射杀也无妨。当然,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进入敌方阵营后势必凶多吉少,可说就是在送死,然而他又怎能弃自己的朋友不顾?   约翰·霍斯顿虽然与谁都算相处融洽,但在他的心里,真正的朋友只有艾文·亚伯和在校时期与他争执不休的法兰克·伊利亚德。他自由散漫、放荡不羁,喜欢无拘无束,所以才会选择怡然自得的夏威夷。一个月前的偷袭事件彻底炸醒了这个美国人,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朋友也死在那群疯子手里。   天越来越亮,即使有飘雪也无法过多地干扰到霍斯顿。   ……瞄准那个人的肩部,他扣下扳机。   “等等!”陈雨辰突然低声阻止,却还是晚了一步。   刹那间,霍斯顿从狙击镜里看到另外一个军官似乎是发现了他存在,居然在瞬间护住原本被他瞄准的那个人。心中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但子弹一旦跑出枪口,又怎是他能阻止。   那个副官地反应也非常迅速,立即打开车门掩住他们三人,并向这里开了两枪。   而陈雨辰示威性的三枪全数打在对面的车门上。   “把枪给我。”身边的陈上尉忽然夺过他的狙击枪,借用狙击镜观察对面,不一会儿,他顿时浑身一怔,“……艾文。”   闻言,霍斯顿少尉难以置信地看向他,而后又把枪夺了回来……   只见原本被他瞄准的“目标”根本不懂得隐避为何物似的,好几次都把脑袋露出车门外,但也因此看清了他的脸。   “Arvin·Abel(艾文·亚伯)?”霍斯顿忍不住大声道。   对面只有三个人,一个被他击伤,还有一个躲在车门后,最后一个……竟然就是他们要救的艾文·亚伯。   当霍斯顿发现自己差点打中他的好友时惊愕不已,虽然艾文的黑发导致从背部很难区分是白人还是亚洲人,他与他也有数年未见,但仅仅只是那身日军的军服便误导了自己实在是愚蠢。陈上尉显然是发现不对才想阻止他的,只是为时已晚。要不是那个日本军官出人意料地护住艾文,他绝对无法原谅自己。   但是令霍斯顿想不明白的是艾文为什么会在这里,还穿着日军的制服。   美国医生利落地取出子弹,之后因为视力大不如前,又丢失了眼镜,缝合时比以前慢上很多。当他听见有人用英语喊他的时候不禁浑身一怔,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英语,而且是美式发音,那声音还无比熟悉,一颗心止不住地砰砰直跳,可他艾文·亚伯居然没有回应对面,继续缝合,最后为伊藤浩司包扎。   远藤副官听到草丛里突然有了动静,并在向这里移动的刹那,再次开了两枪。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紧张,实则早已手心冒汗。他知道大佐受伤,即使对面似乎只有两个人,但要对付他们也足矣。   陈雨辰和霍斯顿纷纷向左右两边滚去,躲开子弹掩在树后。   “艾文!”   刚为伊藤浩司绑上绷带的医生在听到陈雨辰的声音后再也无法装作无动于衷,真想起身就冲进那片灌木丛,然而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并对受伤的日本军官道:“拿我做人质。”   闻言,伊藤浩司霎时双目圆睁:“不,既然有人来救你,你直接走出去就好。对面不会朝你开枪,远藤也不会。”   “可你们十之八九逃不掉。”艾文蹙眉,神情极其认真,“你不要误会,我只是不想欠你的人情……刚才要不是你,我可能已经被自己人打死了。”   伊藤浩司靠坐在车尾部,面露苦笑,沉默不语。   “你放我走,我让他们放你们走……我们就算是两不相欠吧!伊藤大佐,如果下一次在各自的阵营再相见,不用手下留情,我们是对立的立场。”   艾文的话比一月的寒风更锋利,吹进耳朵里他仿佛心如刀割,然而还要装作无所谓,笑容苦涩无比:“好,两不相欠。”   可你不知,这一放手,我想……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吧…… 第三章 :归属(2)中   想到此,他又勾起嘴角,其中的无奈和苦闷只有自己明白。   伊藤浩司对远藤下了命令。这位副官微微一怔,但立刻从身后挟制艾文,手枪抵在医生的太阳穴慢慢走出车门地掩护。   “我可以直接放了艾文·亚伯,当然,条件就是让我们安然离开。”受伤的日本军官扶住自己的肩膀,即使脸色苍白,伤处传来火辣辣地剧痛也仍然站得笔直。   陈雨辰和霍斯顿举着枪警惕地踱出林子。当陈雨辰看清那个受伤的日本人,顿时眉头紧蹙……他认识这张脸。把艾文困在上海的罪魁祸首,他怎会不去调查?仅仅只是见过此人的照片,就不可能忘记这个日本人对艾文做过的事情。当事人对那段往事只字未提,陈雨辰自然不会逼迫他说出来,然而却是调查了个彻底。   “只要把艾文安然无恙地放过来,你们就可以走。”他把视线从伊藤浩司的身上移开,牢牢盯着他牵肠挂肚的艾文·亚伯。   可是美国医生全然没有被当作人质时该有的紧张感:眯起蓝眼睛,不住地打量站在他身边的约翰·霍斯顿,像是在努力确认此人是不是自己几年不见的朋友。陈雨辰敏锐地感觉到这起所谓的“挟持”根本不是那两个鬼子的意思。   他不禁有一个大胆地猜想……名叫“伊藤浩司”的大佐原本就想放了艾文。   这辆车莫名其妙地长时间停在此处,身为上级军官却只带着自己的副官滞留在两军交界处。显然不是什么掉以轻心、擅离职守,而是因为他偷偷把俘虏带出来,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所以,即使只为刚才那一枪,以艾文的性子也会毫不犹豫地帮助他们脱逃。   然而对军规不甚了解的美国医生自然不知道,就算他们放过这两个鬼子,等着那个军官的处罚绝对不会轻……死罪可逃,活罪难免。   那个副官轻轻推了推艾文的背示意他慢慢走过去,只是为了把戏演到底,他不得不把枪对准医生。当“人质”走到一半,远藤慎也一边仍是把枪对着艾文,一边后退扶住他的长官,想帮助对方坐进车里。   “艾文!”   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医生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雪下得更大了些,然而阳光越来越明媚,这奇异的光景使得周围一片亮堂堂。视力下降的艾文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正扶着自己肩膀的手,阳光照得雪花晶晶亮,也照射到那只手腕上,致使会让阳光反射的物体发出不一样的光芒。   ……伊藤浩司有戴手表的习惯吗?   艾文不禁这样想到。   等了半晌,那个日本人似乎并没有什么想说的,他便转回身继续向前走去。   这时,阳光毫无预兆地被阴云遮蔽,原本无风的大道上忽然刮起大风,雪骤然变大。   他不由瑟缩起身子……   「愛し……(我……爱……)」   一瞬间,艾文以为有人在他的耳际低声轻语,犹如被风吹拂而过,又很快被吹得消失不见。速度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分辨。猛然转身望去,只见伊藤浩司已经坐进车里,他的副官发动黑色丰田,扬长而去。   应该是听错了,刚才并没有人说话。   “艾文!”陈雨辰急忙跑到他的身前,关切地打量他。   “我没事。”医生回以温柔地微笑。   “嘿!好久不见,我的朋友。”美国少尉收起枪道。   “好久不见,约翰。难以置信居然在这里与你重逢。”艾文上前就想和自己的朋友拥抱,不料却被陈雨辰突然拽住。   “这里太冷,我们先回去。”说着便脱下自己的冬季军服外套,将它牢牢裹住艾文。   一旁的霍斯顿挑了挑眉,顿觉这个中国上尉对待艾文的举动像极了一个男人对待自己女人时的态度。不过他并未多想,而是掏出一瓶银色铝瓶递到他的朋友面前。   “我想你需要喝些酒取暖,虽然这并不是什么上好的威士忌。”   “非常感谢。”艾文接过酒瓶喝了一大口,身上立刻暖和不少。   1942年1月3日,晨   艾文突然回到中方的营地,使得松本幸彦激动的嚎啕大哭,李苒和张护士长他们也是高兴不已。但前线战火再起,陈雨辰不得不留下此时身体虚弱的艾文赶往战场。   “就这样把你救回来,我想……很多人都会对你是怎么回来的非常感兴趣。”霍斯顿坐在正对着火堆烤火,肩上披着毯子,喝着热乎的米汤的艾文对面说道。   “……因为其他人没能回来。”医生又喝了一口米汤,凝视火舌不停地舔着干柴。   “……”美国少尉看了看他的朋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要知道,我今天那一枪差点就打中了你。”   “我知道,但我不怪你,约翰。”   明明此刻心情最忧郁的是这个医生,然而他却向霍斯顿露出安慰的微笑。   “我也许该问你,那个日本人为什么要救你?不过仔细一想,对于现在的你而言这并不是首先要考虑的事情。”   “你想说什么?”艾文不由抬起头来看向他的朋友。   “该是考虑跟我回去,还是继续留在这里的时候了,艾文。”霍斯顿喝了口威士忌真正道。   “回去……”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回去,是的,没有,可是当他的朋友提到“回美国”的时候,艾文顿时茫然不知所措。   “当然,回去,回去为我们的美国而战。”   约翰·霍斯顿的神情是如此认真又坚定不移,那是艾文没有见过的。他的这位朋友似乎从来没有认真过,对任何人、任何事,他总是兴味索然,对艾文和法兰克已经是难得一见地关切。无拘无束的性格致使他非常喜欢独来独往。他聪明,非常聪明,但懒得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发挥到任何地方。   “那天……你都经历了什么约翰?要知道,我原以为你可能已经死了,直到死亡名单上根本没有出现你的名字时,我才安下心。”   闻言,霍斯顿少尉微微垂头,盯着自己的双手久久不发一语。 第四章 :归属(2)下   “你不会想要经历的,艾文。那天……我又一次擅离职守。在袭击发生之前,永远也想不到这会使我逃过一劫。我在当地的一间酒吧,喝得几乎伶仃大醉。没有人想到珍珠港会被袭击,没有人。那个早晨我的同伴还对着无线电唱歌呢!”   艾文静静地注视着他的朋友。   霍斯顿对着火光自嘲一笑,又喝了口威士忌才继续道:“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刻……当我终于清醒地认识到发生了什么,匆忙敢去现场时映入眼里的是一片火海。是的,火海,那是真正的‘火海’……在我眼前的整片海域都在熊熊燃烧。我们乘上小艇去救人,我拉住了一个,可是他满身黑色的石油,用力一拽他竟从我的手里滑落……留在手上的只有那层墨黑的皮肤……”   艾文不由微微一颤,裹紧身上的毯子,心如刀绞。他知道约翰并没有把所有看到的都说出来……由于轰炸导致石油泄漏,大量的石油包裹在他们的身上,一点火星便使得全身燃烧,他们只能跳进海里……约翰想要营救的海军士兵的身上并不只有石油,还有被烧得焦黑的皮肉。仅仅用力去抓住那只手臂,它们便从人体上脱落。   “他的眼睛瞪着我,他在向我求救,然而我只能看着他消失在火海中。”霍斯顿又喝了一口威士忌,视线牢牢锁住眼前的火堆,“跟我走吧艾文,我的队伍会从这里直接转入太平洋战区,你可以一同前往。”   有那么一瞬间,医生的确想一口答应他的朋友,但是他犹豫了。当脑海里浮现出陈雨辰的刹那,他顿时蹙眉沉默不语。   “你在犹豫什么艾文?难道你愿意义无反顾地救这些中国人,却不愿意帮自己人一把?”霍斯顿瞧见他的神情,忽然恼怒道。   “不不,约翰。我只是……只是……”   “……抱歉艾文,我想我没有顾虑到你的心情。你在这里呆了几年,必然会产生感情,即使选择继续留在这里也不为过。”美国少尉呼一口气,为自己刚才鲁莽的态度道歉。   “我需要时间,约翰……我需要考虑的时间。况且,如果要离开这里,我必须向国际红十字会提交调离申请……请你理解,我的朋友。”   “当然。我们不会马上离开,但等这次战役告一段落,无论中方是输是赢,我都会带队前往太平洋战区。”霍斯顿起身拍了拍艾文的肩膀道,“你需要好好休息,你的脸色非常难看。”   说完,他便留下医生独自对着火堆犹豫不决。   1942年1月4日起,日军各师团逐一受到中国军队的围剿,后援无继的日军损失惨重。   1月5日日军一个师团被中国军队围追堵截,在另一个师团的支援下终于在1月7日成功突围,撤退至牌楼铺。   1月9日因雨天道路泥泞,日军撤退速度缓慢,13日过汨罗江畔,14日退过新墙河,15日退回临湘、岳阳原占领区。   至此,第三次中日长沙会战结束。   1月16日艾文站在陈雨辰的办公室前踌躇不定。霍斯顿明天就会离开,然而他的调任申请表还在自己的西服口袋里,仍然没有下定决心。即使当初在淞沪会战开战时期都没有丝毫犹豫的艾文·亚伯,此刻竟是不知所措。他想调去太平洋战区,但又想留下,只因这里有他不想离开的人。无论如何,现在必须得到陈雨辰的帮助,他需要他为自己做出决定……不论是离开,还是留下,他只需要这个人的一句话。   再次深深吐出一口气,他抬手就要敲门……   “给我闭嘴,赵晗!”   陈雨辰的怒吼突然从里面传来,艾文硬生生地将手收了回去。   “上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算您再怎么喜欢亚伯医生,也不可能永远和他在一起。男人和男人那是断袖,是违背天理的!您再这样糊涂下去,我不得不把这件事告诉少将!”赵少尉一反常态地大声道,毫无退让。   艾文原以为这两人又如往常一样起了争执,怎料自己正是这场争吵的核心人物,顿时呆立在原地。   “就算你去说了又怎样?”那冰冷的声音隔着门都会令人感到寒意刺骨,艾文从没有听过陈雨辰用这样的口气与他说话,一时间有一种这是另外一个人的错觉,“无后为大?大哥和嫂子已有一子,即使没有我,陈家也不会绝后。”   “上尉!”   在门外的艾文往后退了一步。他终于意识到在这之前就该考虑的问题……两个男人,是否能走到最后?   在英国,同性恋是违法的,而如今的德国……更是把同性恋关进了集中营。虽然这里并未对同性恋做出法律上的明文规定,但在这个保守的古国,相信没有人能接受。   陈雨辰……他会因为他,选择与家人决裂吧……   艾文想到这里,猛然回身快步向外面走去。   “艾文!”   当他走出玄关来到门外的孙中山雕像前时,陈雨辰追了上来。   “艾文,你怎么来了又急着走?”他连忙拉住艾文的胳膊。刚才与赵晗对话时的那股冰冷全然消失不见,反倒是显得异常兴奋,好似遇上了什么好事。   “我……”艾文瞧见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神,那恋慕自己的眼神……再次犹豫了。   “没关系,那你先听我说。本来是想回公馆后再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不过既然你来了,我想现在告诉更好。”   艾文微微垂下头,然而此刻的陈雨辰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你一定想不到,我找到了你……”   “陈雨辰。”医生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上尉看见他如此严肃非常的神情,顿觉艾文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便沉默下来。   “……我要去太平洋战区了。”   瞬间,那原本兴高采烈的脸上再也看不见笑容,震惊地瞪视身前的美国医生。   “我决定去太平洋,红十字会的调任已经下来了,明天就出发。”   他撒谎了,可是这个谎言好像一把双刃剑,刺得陈雨辰没了知觉,刺得自己的心脏血肉模糊。 第五章 :归属(3)   1942年1月16日,午   陈雨辰目不转睛地盯着艾文,脸色刷白,整个表情都凝固了,一时间脑海中一片空白。   艾文看着他,竟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难道只因为他们都是男人就有错吗?难道爱着这个人的心还不足以一起跨过那道世俗的障碍?他想去太平洋战区,是的,他想去,但更想留在这里。   我后悔了陈雨辰,后悔刚才说过的话,我要收回。   “陈……”   “你是对的艾文。”医生张口就要反悔,却被陈雨辰突如其来地回答堵了回去,“你是对的,你该跟着美军去太平洋,你是一个美国人,该为自己的祖国竭尽全力。”   艾文忽然意识到,就算不是自己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陈雨辰给他的也将是同样坚定的答案。这个比自己小了三岁的男人,有时候比谁都成熟。他会客观地考虑,会从对方的角度考虑。他永远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即使你现在万般不舍,是不是也不会任性地将我留下?   “你可能一直在为这件事而犹豫不决,所以今天来了又走。你是在考虑该怎么对我说吗?艾文·亚伯。”陈雨辰露出一抹笑容,但显得十分僵硬。   艾文突然很想包住他,奈何现在的场合实在不合适:“也许……我还是应该选择留下……”   “不,艾文。你只要想着你是谁,你是什么人。如果抛开这里的一切,你自然明白该走哪条路。艾文·亚伯在淞沪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选择帮助我们,现在……你一样知道应当往哪里去。”   “陈雨辰,好像无论什么时候你都知道该怎样抉择。”艾文微笑着,他发现自己会爱上这个人也许正是因为他永远坚定不移的信念。   “……”然而中国军官却怔怔地看着他沉默不语,良久才道,“并不是这样……并不是……你不知道我此刻的心里是多么阴暗……我想把你绑起来关进一间只有我才知道的屋子里。没有人能看见你,只有我能看着你,不会再有人窥探你,让你无法离开我的身边。”   艾文震惊地瞪着他,并没有感到害怕,仅仅是因为陈雨辰对自己这般独占的感情而感到惊讶,甚至让他觉得离开这个人才是错的。   “艾文·亚伯,你是一名医生,一名美国医生,一名红十字会医生。美国需要你,所以该往哪里走,你一直都比我更清楚。即使再不舍,我也不能阻拦你的脚步,因为那是你必须去的地方。”   “陈雨辰……”   艾文想起当初刚加入战地医院时的那段日子,那一次就是这个人让他重新振作……   你是我的道标,陈雨辰,你是我的灯塔。如果之前还有迷茫和犹豫,那么此刻我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前方的道路。不是因为之前烦恼的那些,只因在这个时期我们各自该走的路。   “我想我已经没有任何迷茫了,陈雨辰。”   “我会去找你,我保证……等我们把鬼子赶回去,等你们把鬼子赶出太平洋,我一定会去找你……我们一定会赢。”   即使在南京沦陷的时候,陈雨辰的信中也没有丝毫放弃,坚定地认为中国一定会成功把日本人赶出去。而今,长沙三次保卫成功,美英联军也对日发起进攻。如此,胜利女神的天平是否已经在向他们倾斜,不得而知。中国人只需要知道他们不再是孤军奋战,便是最为鼓舞人心的。   “我们一定会赢。”艾文微笑着附和。   陈雨辰突然立正,对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代表所有的中国军人向你致敬……艾文·亚伯。”   美国医生几乎是热泪盈眶地举起手臂回礼……   为自己这几年的付出,为奋战在前线的中国军人,为他深爱的陈雨辰。   是日傍晚,艾文出人意料地提交了调任申请,使得驻长沙红十字会会长万分惊愕。   “我可以理解你想为祖国尽一份力的心情,不过明天就走……这实在是……”瑞士籍的会长显得非常为难。   “抱歉给您带来困扰,但我希望明天一早可以跟着霍斯顿少尉一同离开。”艾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坚定道。   “事实上,调任申请得到批准也需要一段时间……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么我只能自作主张同意你调去太平洋战区。”   “非常感谢您。”   艾文走出红十字会的大门时已是日落西山,他必须赶回去收拾行李,以便明日清晨可以跟着霍斯顿的队伍前往重庆,而后再离开。   当他整理行囊,再次翻出抽屉底下已经被遗忘的数枚三轮草书签时微微一愣,想了想,最终还是将它们放进了行李。   ……他仍然不知道这些书签是谁送的,为什么要送他三轮草书签。凭着那点好奇和探究的心,他决定还是留着它们。或许哪天会得到答案。   锁上牛皮箱,艾文刚把行李塞进床底下以后站起身,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压在床上。   “艾文……艾文……”   陈雨辰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完全没有发现。   “艾文,我真地想对你说‘不要走、不要走’,然而我明白必须放你离开。”他拦腰紧紧抱着他,贴着他的耳廓轻声说道,“我的心好痛,痛得快喘不过气了。我以为自己可以坚强地看着你离开,但看到你整理行李的时候我再也受不了了。”   “陈雨辰……”艾文反手轻轻抚弄他的发丝,示意对方让自己转过身,然后用双手捧住他英俊的脸庞,“我爱你,陈雨辰……我会等你,等你来找我。无论要等多久……一年、两年、十年……我会一直等下去。”   “艾文……”陈雨辰抓住他的右手,轻吻他的手掌,“我可能会少一只眼睛,我可能会少一只胳膊,即使最后少了腿,我也一定会来找你……只要我活着,就一定会来找你。”   “你会活着,我也会活着。”艾文肯定道。   陈雨辰深深地吻住美国医生,有些粗暴地脱下他的衣服。   这个夜晚,即使做到筋疲力尽,艾文也不忍心让陈雨辰停手。 第六章 :一封看不懂的信   1942年1月17日,晨   艾文提着行李向军用卡车踱去,步履有些蹒跚,但为了掩饰身上某一处的极度不适,硬是挺直了腰杆走路。   陈雨辰见状立马夺过他手中的牛皮箱道:“我来吧……”   医生微笑着把视线投向他,却见这个上尉一脸严肃,没有任何笑容。   霍斯顿和其他几位美国大兵正在与赵晗、秦武等几个中国军人道别。在第三次长沙保卫战时他们也参与了数次战斗,故此结下交情也是人之常情。   “到了那边,你可千万记得准时吃饭……不过,我想霍斯顿少尉在场的话,一定会提醒你。”说着,陈雨辰再次为他裹紧了围巾,生怕他冻着似的。   闻言,艾文不禁好笑道:“那我还是记得自我提醒的好。约翰可不像法兰克那么细心周到,一有空闲,指不定在哪个角落睡到昏天暗地。”   说到此,他的笑容更加深几分,然而身前的陈雨辰只是怔怔地盯着他,没有丝毫笑意。美国医生瞧见他这样的神情,顿时收住了笑脸,心中也不由苦闷起来。   “艾文!”   问声转头望去……弗里德里希医生、张护士长、松本幸彦,还有叫住他的李苒都来送行了。   视他如兄长的李苒上前就抱住艾文。原本瘦小的中国少年,如今已然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并且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青年。   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无声地祝愿彼此一切顺利、平安。   艾文拍了拍对方的背脊。当他将视线移向李苒身后的松本幸彦时,才发现这个日本少年把眼睛都哭肿了,此时仍然在抽泣。   弗里德里希医生是今天一早告诉他艾文即将离开的消息,这似乎对松本幸彦造成了很大地打击。   “医生……”他还是用尊称称呼艾文,从未直呼其名。   “抱歉松本,我不能带你去太平洋,留在这里会更安全。”他一如既往地轻抚少年的后脑勺,“你还记得我当初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吗?现在你已经融入这里……虽然在你的心里会有诸多无奈,但唯有这样才能使你得到平平安安的生活。”   松本幸彦比以前长高了些,却还是显得非常矮小,倒是皮肤越来越白皙。他的身上依旧不见长肉,反而越长越像个女孩。他与李苒近来的关系越来越熟络,也不如先前那样喜欢粘着艾文。这让医生感到非常欣慰,起码在他离开以后,有人会愿意继续照顾这个日本少年。   “我记得,一直都记得。”松本幸彦的中文已经全然听不出丝毫疙瘩,甚至比日语更擅长,“医生,我能单独跟您谈谈吗?就一会儿。”   艾文微微一愣,但马上颔首答应。少年牵着他的手快步走出人群,致使陈雨辰他们完全听不到这边的对话。   松本幸彦撒干泪水,不再哭泣,紧接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了艾文。   “这是……”纯白色的信封非常厚实,有些地方摸起来并不平整,似乎还装了信纸以外的东西。   艾文犹犹豫豫地打开空白信封,抽出里面厚厚的一叠信纸。展开仔细一看,上面全是用小楷写的日文,字体秀丽,但艾文全然看不懂。他直接翻看最后一页的落款,那里写着四个汉字……伊藤浩司。   “这是伊藤大佐写给您的信……”少年说的唯唯诺诺,生怕艾文生气似的。   “这封信从哪来的?”松本幸彦应该与日军断绝了联系,那么这封信他是怎么得到的?   “是大佐的新副官突然出现交给我的。”少年连忙解释道。   “松本,你不可以再跟他们有牵扯。”艾文语重心长道。   “我明白的医生……只是……希望您能收下它。”   美国医生又看了看信上的文字,无奈道:“可我完全看不懂……或许你能帮我翻译?”   他说着就要将信塞给对方,可是松本幸彦忽然紧紧闭上眼睛,后退一步连连摆手:“不不,医生,我不能看,我答应了远藤副官绝对不看里面的内容。”   “可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你让我找谁翻译?看不懂的东西放在身边没有任何意义。”   “对不起医生,我不能帮您看,您也不能找别人翻译。大佐说‘如果哪天你想知道里面的内容,自然会去弄清楚。你这么聪明,一定会自己去弄明白。’”   闻言,艾文不禁双眉紧蹙。伊藤浩司又在搞什么?如果他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为什么不用中文或是英文?不过……既然他不希望第三个人看到这封信,那就说明里面有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的内容。   对于隐私意识强烈的美国医生决定收下这封信。他把信纸折叠好放回信封,并没有去看里面用白色宣纸包裹好的东西。   “松本,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困难,我相信李苒和张护士长他们会愿意帮助你。如果哪天可以安顿下来,我会找机会联系你们。”艾文就像一位父亲一样抚摸着少年的头顶。   “嗯!”松本幸彦连连点头,眼眶里又有泪水在打转。少年忽然紧紧抱住艾文,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就像一个正在撒娇的孩子显得万般不舍。   艾文微笑着轻抚他的后脑勺,庆幸自己当初把这个孩子从泥潭中拉了出来。   “艾文!我们该出发了!”   这时,他的朋友霍斯顿突然对他喊道。   当艾文走回原地的时候,陈雨辰一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再见……陈雨辰。”   早晨美丽的数缕阳光拨开冬日的云雾,洒在他们的身上犹如镀上一层金箔。他的蓝眼睛隔着镜片,却依然漂亮迷人。   陈雨辰忽然抱住他,看着就好似西方人的礼仪,实则他的嘴唇正贴在美国医生的耳际轻声道:“我一定会去找你。”   “……嗯。”   艾文最终还是坐上了前往重庆的卡车。当车子发动的刹那,他又回头看向陈雨辰……   “立正……!敬礼!”   陈上尉嘹亮的声音划开清晨宁静的天际,全体士兵都对着他们敬礼。   ……那一天,那一幕,艾文永远也无法忘记。   他紧紧拽住双拳,一直望着陈雨辰,直到自己再也看不见那道身影为止。 第七章 :太平洋战争   1942年6月日,夏威夷   窗帘忽然被人拉开,南岛早晨刺眼的阳光径直照射在艾文的睡脸上。他立刻皱起眉头,猛然抬起手臂挡在眼睑前。   “亚伯医生,该起床了。”   耳边传来好听的女声,标准的美式发音使得艾文有些如梦似幻。闭着眼睛朦朦胧胧地回想了很久,才渐渐记起自己已经离开中国,此刻正身处四季如夏的夏威夷群岛,住在他的朋友约翰·霍斯顿的家中。   昨天结束的中途岛战役(注1)让艾文精疲力竭。自从来到太平洋战区,每场战斗都结束的非常快,一个月,甚至还有如同中途岛战役一样只需几天便决出胜负的。然而海上作战与陆地作战完全不同,艾文有时候需要登上不停摇晃的舰艇进行急救。   炮火在舰艇周围一颗颗地炸开,战机在头顶上盘旋。他必须摒弃这些干扰,忘记害怕,从而进行紧急手术。   艾文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却见一头红发碧眼的大美女单手支起下巴撑在床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面带动人的微笑。   “早上好,医生。”美女轻启她性感的朱唇道。   “……早上好,爱丽丝。”艾文微微蹙眉,不着痕迹地向后拉开彼此间的距离,并坐起身拿过床头柜上的眼镜戴上。   爱丽丝·菲尔德,他的护士长兼料理艾文日常起居的美国女人。虽然已经拒绝她多次好心的照料,但爱丽丝依旧不依不饶。秉持对女性保持礼让态度的美国医生,实在做不出将她赶出门外的事情。久而久之,便再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海风徐徐吹起白色半透明的纱窗帘,夏威夷的早晨非常舒适怡人。   “嘿!艾文,你的那位中国朋友又写信给你了,我感觉自己都快成为你的专属邮递员了。”霍斯顿手拿一封信,百般无奈地踱了进来,但在瞧见爱丽丝的刹那神情雨过天晴,双眼顿时一亮。   “早上好,霍斯顿少尉。”美丽的护士长礼貌地对他道。   “早上好,爱丽丝。”他的眼睛紧跟着这位红发女士,盯着她走过自己的身前,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厨房的门后。   “喜欢就去追。”艾文望着他的朋友,感到对方的表情十分有趣。   “可她喜欢的是你,我的朋友。”霍斯顿耸了耸肩,并不否认他对那位红发美女心生爱怜。   他不喜欢强取豪夺,更何况爱丽丝·菲尔德对艾文显而易见的爱慕之情路人皆知。人家心有所属,喜欢的偏偏又是自己的好友,怎能说追就追。   “不,约翰,你完全不用顾虑这些,我没有想过要和她在一起。如果你能得到爱丽丝的芳心,我就不必费心思拒绝她,又怕伤害到她。”艾文起身夺过霍斯顿手上的信,迫不及待地拆开。   “为什么?她可是个好姑娘。要知道,如果不是这场战争,你我早该结婚了。”霍斯顿一脸的难以置信,就好像艾文不接受爱丽丝·菲尔德是多么的愚蠢,可下一秒又恍然道,“除非……你的心里有人了。”   闻言,艾文看着信,但笑不语。   “好吧……你的脸已经说明了一切。我猜,她还是个中国姑娘。可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要是知道她的存在,我会是第一个反对你回来的人,艾文。”   “因为正是这个人坚定了我回来的信念,约翰。我们相信我们一定会取得胜利。”艾文没有告诉霍斯顿……他心中的那个人并非女性。   “胜利……当然,我从不认为我们会失败。”美国少尉自信且坚定道。   艾文小心翼翼地收起陈雨辰写给他的又一份信,然后微笑道:“放心大胆地去追求爱丽丝吧!我的朋友,她可是个好姑娘。”   霍斯顿听出艾文话中的戏谑之意,无奈一笑,摇了摇头便朝着厨房走去。   1942年6月2日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注2)打响,这是继莫斯科战役之后,欧洲东线战区又一次重大的转折点。苏军伤亡惨重,但同样受到重创的德军却没能拿下斯大林格勒。德国人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寒冷的气候……枪支被冻坏,身上的冬季军服完全抵御不了西伯利亚的寒风刺骨。而那些苏联人,枪支弹药不但紧缺,甚至只有队伍最前排的人才能得到步枪,后面的士兵只有子弹。他们低下身子弯下腰,紧跟着前面手拿步枪的士兵,一旦身前的人倒下,后排的人立马拾起步枪继续冲锋。就这样以此类推,前赴后继。   德国士兵的心里就是这样崩溃的……打不完,永远打不完的苏联人。打死一个,马上又会有人继续向他们扑来。   1942年月7日美军取得了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注3)的胜利,与同时期的斯大林格勒会战、阿拉曼战役一起,成为同盟国进入战略反攻阶段的开始。   1943年月27日库尔斯克会战(注4)结束,德军亦如中国人所说的“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在这次被苏军阻滞击溃后尽显衰竭态势。   注1:中途岛战役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重要战役,也是美国海军以少胜多的著名战役。中途岛战役于1942年6月4日展开,美国海军在此战役中成功击退日本海军对中途岛环礁的攻击,日军在海战中大败,使美军得到了太平洋战区的主动权,因此该战役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太平洋战争的转折点。   注2:斯大林格勒战役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纳粹德国对争夺苏联南部城市斯大林格勒而进行的战役,时间自1942年6月2日至1943年2月2日为止。斯大林格勒战役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东部战线的转折点,单从伤亡数字来看,该战役也是近代历史上最为血腥的战役,双方伤亡估计约200万人,参与该场战役的人数也比历史上的其他战役都来的多。   注3: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是盟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太平洋战区中,于1942年月7日和1943年2月9日期间在瓜达尔卡纳尔和周围的岛屿进行的战役。这是盟军战略计划的一部分,以保护美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之间的运输航线,也是盟军在太平洋反攻的开始。这是在科科达小径战役实施数个月后,盟军对日本实施的第2个主要攻势。   注4:库尔斯克会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苏德战场的决定性战役之一,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大的坦克会战,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大规模的一场对攻战役。库尔斯克会战也是德军最后一次对苏联发动的战略性大规模进攻,会战消灭了希特勒在政治上、军事上寄于厚望的德军主要集团,这场战役结束后,苏军战线中的弧形也消失了,形成了一道新的、更坚挺的战线。 第八章 :硫磺岛战役   1943年11月27日,中、美、英签订《开罗宣言》,于12月1日以新闻公报形式发表了对日作战宣言。   1944年5月27日,第四次长沙会战打响。自那以后,艾文鲜少再收到陈雨辰的来信。各自奋战在不同的战场,迎击的是同样的敌人。他替他担忧,却更想念他,越来越想念。时不时后悔当初选择离开陈雨辰,但很快又会记起自己是谁,各自的信念与坚守,深信胜利终将到来的那一天。   同年6月,美军成功登陆法国诺曼底(注1)的捷报传来。之后又因东线告急,欧洲占领区被盟军逐一收复,使得德军的败事尽显无疑。   是月,在太平洋战区的美军仅用三天又获得了马里亚纳海战(注2)的胜利。   然而当一切开始向盟军越来越有力的事态发展之时,长沙沦陷,衡阳保卫战失败的消息紧接而来。艾文得知中国长衡战役失败的时候,正想把一封信交给霍斯顿……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收到陈雨辰的信了。   霍斯顿少尉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艾文。   “他们应该已经撤至重庆,暂时不用太过担心。如今,日本人无法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中国人身上了不是吗?”   原本因为长沙沦陷的消息感到震惊担忧不已的医生,在听到霍斯顿的话后立马镇定下来。   没错,让敌人无法专注地对付一个,只要这边不断地取得胜利,拿下制海制空的优势,日军便不得不把兵力向这边转移,回来保卫他们原本的领土。   同年10月26日,美军莱特湾海战(注3)的胜利彻底切断了日本“南线”资源输送本土的命脉,在东南亚与中国、朝鲜、本土的联系被切断。   1945年2月19日,硫磺岛(注4)   美军在1944年2月占领马绍尔群岛后,日军加强了硫磺岛的军事力量,硫磺岛和小笠原诸岛成为防止美军空袭日本本土的最后一道防线。已经丧失了制海和制空权的日本,能否保住硫磺岛就变得万分重要。   为此,日军决心将硫磺岛建成坚固的要塞,防御工事多以地下坑道阵地为主,混凝土工事与天然岩洞有机结合,并有交通壕相互连接。   美军在抢滩登岛前对硫磺岛进行了地毯式轰炸,还有海面上的战舰在不断地炮轰。对于日本而言,硫磺岛是他们的咽喉之地,后方就是首都东京。那些日本士兵拼了命的死守,甚至在空袭期间藏在地下堡垒的一个个地洞里,即使得了疟疾,身上长蛆也能一动不动。   美军前赴后继抢滩登陆,起先几次被窝在地洞里的日军士兵暗伤,后无奈只得用喷火器对洞穴喷火、火烧要塞、投掷手雷,逼迫他们逃出洞穴。   此次血战使得美军数位新兵几度崩溃,然而那些日本士兵一个个赴死坚守,决不投降。有些人甚至在被美军逼到走投无路之时,拿岛上当地的村民……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儿童作为人质。   对平民从不动杀手的美国大兵们,只能想方设法在保住人质的情况下,当场击毙躲在妇孺儿童身后的日本士兵。有时,无可避免地会牺牲一两个美国大兵。   这让他们十分愤怒:拿自己的平民作为人质已经触犯了他们的逆鳞,还使得几个同伴在非火拼状态下牺牲,至此,没有人再会手下留情。   为了保护后方的医护队伍,美军特意留出一艘船改成临时战地医院,它既是艾文从硫磺岛战役开始至今滞留的地方。   是月3月26日,一个多月的浴血奋战过后,美军终于在今日将星条旗插在硫磺岛上。日军除了被俘的一千多名以外,其余两万多人全部阵亡。   霍斯顿领着几人在岛上仔细搜寻,以防有遗漏。   已是一片焦土寸草不生的硫磺岛上,美国少尉以为他们不可能在这片靠近浅滩的区域有所收获的时候,身旁焦黑的废墟里却忽然传来响动。   他立刻用手势命令部下们停步,然后小心谨慎,悄悄靠近。当他们围住那里,一位下士将烧成焦黑,发出焦臭气味的木板猛然掀开,所有人都把枪口齐齐对准那处。   怎料躲在里面的不是日本士兵,而是一个看似只有七岁大的日本男孩正紧紧抱住只有三四大的妹妹全身颤抖……他们满身淤泥和黑色焦土,衣着破烂不堪、骨瘦如柴。   哥哥拼命捂住妹妹的嘴巴,但仍是阻止不了她的抽泣声流进霍斯顿的耳朵里。那个小女孩在看到几个叔叔气势汹汹地拿枪对着他们的刹那,再也忍不住,径直嚎啕大哭起来。   “嘘嘘,没事了、没事了……我们不会伤害你们。你看!叔叔把枪收好了!”霍斯顿他们连忙收起枪。   他用英语哄着两个孩子,并缓缓走上前,双手摊开以示自己毫无威胁。   但是对于这两个孩子来讲,穿着军装全副武装的士兵们都是可怕的……无论是美国人,还是他们自己的军人。   哥哥更用力地收拢双臂,抱着他仅剩的亲人往后挪,双眼惊恐地瞪着霍斯顿。   美国少尉无奈地叹一口气,想了一想,掏出口袋里的半块巧克力,拆开锡箔纸包装,然后举到男孩面前。   “看!这是巧克力!给你们,全给你们。它是属于你们的了!”为了让他们放下警惕,霍斯顿还特意咬了一口,表示这块巧克力没有任何问题。   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的男孩只能瞪着双眼看了看这个美国人,又看了看那块巧克力。   良久,当霍斯顿的那条手臂举得有些发酸,男孩忽然起身从他的手中一把夺过巧克力,迫不及待地大口咬下。甜甜的,又带些苦味的深褐色食物在口中化开,他顿时眼睛一亮,立马将剩下的全都喂给妹妹吃。长时间没有吃上如此美味的甜食,甚至已经数日连稀薄的米粥都快吃不上的女孩瞬间破涕为笑,她和哥哥高兴地狼吞虎咽起来,吃得满嘴都是巧克力。   美国大兵们顿时松一口气,一个个也都笑起来。   霍斯顿终于能够接近两个孩子仔细观察他们的情况,当他发现这对兄妹身上都有大大小小不同程度的伤势时,不禁蹙眉。   “快去把亚伯医生带来!”   一位下士领命立刻匆匆跑开。   注1:诺曼底登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盟军在欧洲西线战场发起的一场大规模攻势,战役发生在1944年6月6日早6时30分。这次作战行动的代号“霸王行动”。这场战役在月19日渡过塞纳至马恩省河后结束。诺曼底战役是目前为止世界上最大的一次海上登陆作战,牵涉接近三百万士兵渡过英吉利海峡前往法国诺曼底。   注2:马里亚纳海战也被称为菲律宾海海战,是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太平洋战场日本帝国海军与美国海军之间在马里亚纳群岛附近的一次海战。是历史上最大的航空母舰决战。由于战斗中日军飞机被美军战斗机轻易击落,故被美国人戏称为「马里亚纳猎火鸡大赛」。   注3:莱特湾海战,是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太平洋战场上菲律宾莱特岛附近的一次海战。以两军投入战场的军舰总吨位而言,莱特湾海战堪称是历史上最大的海战,也是最后一次航母对战,彻底摧毁了日本的航母力量。   注4:硫磺岛是一座位于西太平洋小笠原群岛的火山岛,为日本的领土,行政区划隶属于东京都小笠原村。硫磺岛位于东京以南100千米,南距关岛1130千米,几乎是东京和塞班岛的中间。因为岛上覆盖着一层由于火山喷发造成的硫磺而得名。   (以上注解部分摘自百度) 第九章 :黎明前   1945年3月26日   没有穿着军装,一身白大褂的艾文让两个孩子心生好奇,将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英俊又漂亮的叔叔猛瞧。   艾文瞅见他们这样看着自己,不由微微一笑,一反往日一味地追求高效高质量的治疗,而是放慢速度,温柔地为男孩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进行消毒。   虽然几乎都是擦伤,但很多地方都出现轻微感染,这几日必须勤消毒,避免感染引起的破伤风等症状。   “很疼吗?”艾文见男孩时不时地皱眉、瑟缩一下,便用英文问道。   男孩看了看他,竟像是明白对方的意思似地连连摇头。即使消毒水碰到伤口疼得眼角噙泪,他也拼命忍着。哥哥坚强又倔强,不过只有三四岁大的妹妹可就忍不了了,医用酒精一触到她的伤口就哇哇大哭。艾文把她抱起来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毫不在意女孩身上有多脏,连哄带骗,耐心地为她处理伤口,而哥哥也跟着一起安慰妹妹。   霍斯顿不禁感到有些好笑,要知道艾文平日里对伤兵可不会这般“好心”:一是因为战争时期伤员源源不断,根本没有留给战地医生思前想后,顾忌伤员有多痛苦的时间,二是因为一旦犹豫,可能就会错过急救的最佳时机,甚至错过救回下一位重伤士兵的机会。   然而此刻艾文的心中无比沉重。一个多月,他几乎都待在“船”上没有下来,以为这座岛上早就没有平民,怎料当霍斯顿派人通知他赶来的时候,一路走来,除了那些日本士兵的尸体以外,居然还发现数个平民的尸体。   他不明白,为什么明知这里即将开战,还对平民置之不顾。他们把整座硫磺岛建成要塞的时间都有,难道没有转移平民的时间?等他见到两个孩子身上的衣着后,艾文这才意识到更多的问题……没有金钱可以让他们离开这里,甚至快没有食物继续填饱肚子。   他们种的稻米,他们捕来的鱼,全部给了军队,他们的父亲,她们的丈夫,他们的儿子全都上了战场,留下老弱妇孺无依无靠。   ……战争、战争,你是那些人的野心。   艾文抚着女孩的发顶,期盼、渴望这场战争再快些结束……再快些……   海风如同清扫大地一般呼呼吹过这片焦土,并不是太大,却足以扰乱艾文的听觉。   当伊藤浩司被美军押送而过的时候,他听见被风吹来的孩子的哭声。原本低垂着头,双手被绑在身后,只是跟随押送队伍走着的他,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投向远处被几个美国大兵围在中间的医生和两个孩子。   瞬间,那阴郁的双眼像是被一束光射进里面似的,骤然发亮……   即使他在崖上,他在崖下,伊藤浩司依旧一眼便认出了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艾文……艾文·亚伯……!”   比谁都安静,没有任何反抗的伊藤浩司忽然大声喊叫起来,使得押送他们的美国士兵顿时惊愕不已,连忙扑上去将他压在地上,用枪抵着他的后脑勺,并用英语命令这个日本人立即噤声。   “艾文!艾文……!”然而伊藤浩司疯了一般地大叫,全然不顾脑袋后面的枪口。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所以正在努力试着忘记你,我想我快成功了,应该……就快成功了,可为什么又要让我在这里见到你!   “艾文·亚伯……!”   他的脸被死死压在地上,依然阻止不了他继续大喊。   海风一直没有停歇,逆风下的声音根本传不到位于崖下的医生的耳朵里。   求你回头,求你看我一眼。   我伊藤浩司早就不屑于别人的关注,我只要你的关注……   艾文·亚伯……艾文·亚伯……艾文·亚伯……   一个士兵突然用枪柄朝他的后腰猛力一击,打得他一时间出不了声。   在崖下的男孩忽然抬头望向崖上的那群人,满脸疑惑,但还是拽了几下医生的白大褂。   艾文将视线投向身旁的小男孩问道:“怎么了?”   只见孩子抬手指着山崖上方,急切地要他看那一边。   艾文踌躇片刻,转头望去……   似乎是有一名俘虏在拼命反抗。从他们这里看去,只能瞧见数个正在制服俘虏的美国大兵的背影,视线被挡住的艾文根本看不见那个挣扎的日本人到底是谁,况且对于一个战地医生而言,这种事情司空见惯。   他微笑着转回头对男孩道:“没事的,这里的战斗已经结束,不会再有人来伤害你们。”   男孩凝视他漂亮的蓝眼睛,努力想听明白艾文说的话,良久,他突然重重地点头。   是日,硫磺岛成为美军直接轰炸日本本土的跳板,甚至在岛上建起了军事基地   同年5月2日,柏林被攻陷,苏联攻占国会大厦,本来打算一举生擒希特勒。但苏联红军没有发现希特勒本人,而是在一个弹坑中发现了一具被烧焦的尸体,这具尸体并没有被烧尽,通过牙医对希特勒牙齿形状的记忆确认是希特勒本人。   5月日,德国无条件投降,投降仪式在柏林举行。   7月26日,美国、英国和中国三国发表《波茨坦公告》(注1),敦促日本迅速无条件投降,但日本政府置之不理。   月6日,美国向日本广岛(注2)投掷了一颗代号为“小男孩”的原子弹。震撼全世界。   月9日,美军又出动炸机将代号为“胖子”的原子弹投到日本长崎市(注3)。   月15日,日本天皇向全国广播,接受波茨坦公告、实行无条件投降的诏书。   注1:波茨坦公告发表于1945年7月26日,全称《中美英三国促令日本投降之波茨坦公告》,简称《波茨坦公告》或《波茨坦宣言》。这篇公告的主要内容是声明三国在战胜纳粹德国后一起致力于战胜日本以及履行开罗宣言等对战后日本的处理方式的决定。   注2:广岛原子弹爆炸是一件震撼世界的战争事件。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日本政府拒绝执行《波茨坦公告》,美国政府为迫使日本尽快投降,彻底扭转战局,决定向日本投放原子弹。   注3:美国用原子弹轰炸广岛和长崎,也使日本人民遭受到军国主义者发动侵略战争带来的严重灾难。日本人民成为战争的受害者,同时也亲身体验了原子弹造成的无穷遗患。   (以上注解摘自百度)   PS:在这里说一下为什么当时美国没有将原子弹投掷到日本首都东京,原因之一:当时的广岛和长崎是日本的重工业基地,日本的大多数军工企业都集中在那,而且目标集中便于打击。原因之二:原子在环境气候符合的情况下,更有利于发挥原子弹爆炸的威力,如城市周围有高山,不利于原子弹的冲击波。 第十章 :家   1945年月20日,美国旧金山   艾文提着箱子摁响阔别已久的自家门铃。   当爱德华·亚伯出现在门口时,他不禁热泪盈眶,一把抱住了父亲。   八年,艾文与他的父亲在八年间只用信件联系,八年,他的父亲已是两鬓斑白。   八年前,爱德华只准许艾文在上海呆三个月,可曾想到那一去就是八年。然而在他收到唯一的儿子决定留在中国的信件后,却没有反对。孩子长大成人,既意味着该是自己选择人生道路的时候……亦如他当年也去过上海,亦如即使家里反对,艾文的母亲却执意要嫁给他。   可爱德华还是会想念儿子,盼着艾文早日回家。八年来,他全身心地投身于“亚伯”家代代相传的医院,借此来冲淡思念和当初刚失去妻子时的痛苦。直到双手再也拿不稳手术刀,腿部关节会因季节变化而疼痛开始,才放下伴随他半生的手术刀,并且离开了位于华盛顿的总院,回到老家旧金山的分院。   爱德华想知道艾文在那里都经历了什么。他的儿子在信中从不提太多,只为报平安。而当他看见消瘦许多戴上眼镜的艾文时,千言万语,什么都不用多问,仅仅一句“回来就好”。   “你的表弟皮埃尔当初也想去太平洋,被我和你的凯特姑妈拦下了。要知道你不在,唯一能管理起华盛顿总院的人就只有他一个。”爱德华坐在沙发里喝了几口咖啡道。   “皮埃尔比我更懂得经营。”艾文微笑。   皮埃尔·斯图尔特,爱德华的亲妹妹凯特·斯图尔特的儿子。虽然医术远不及艾文,但非常懂得经营。   “爱德华(注2),如果有从中国寄来的信,请一定告诉我。”原以为父亲仍住在华盛顿的家,所以那时在离开长沙之前,留给陈雨辰的是他在华盛顿的住址。   现今,爱德华的身体健康状况大不如前,艾文不可能再撇下他不顾。   生怕信件被留在华盛顿的艾文,在回到旧金山前写了一封地址变更的信,寄给远在中国的陈雨辰。   继去年长沙沦陷后,他便与陈雨辰失去了联系。寄往重庆的信全都石沉大海,鸟无音讯。艾文不知道对方发生了什么,心里的这块石头一直没有放下,只是战争让他无暇多想。   而今大战结束,回到平静生活中的艾文越来越焦虑。   “我正想,你这次必定会多带一个人回来,没想到你提着箱子就来见我了。还以为在外面八年,我的儿子光顾着救人,却忘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不过现在看来,是有那样一个人,只是你竟然把她留在了那里!”爱德华一脸的难以置信,要知道当年他可是毫不犹豫地就把过世的妻子从上海拐回来。   艾文笑得窘迫,不知该如何向父亲解释,只能尴尬的沉默不语。   1945年12月24日,平安夜   艾文仍然没有得到陈雨辰的消息,他甚至去拜托约翰·霍斯顿动用之前在军队里的一些关系去调查……   “阵亡名单上并没有他的名字,艾文。我想这是目前最好的消息。”   是的,最好的消息……然而这却让他不由地胡思乱想。赵晗可能已经把他们两的关系告诉了陈少将,那么,陈雨辰不是不想来找他,而是不能来找他。   艾文曾想过飞去重庆,但他实在放不下现在的爱德华。父亲的膝盖到了冬季更是疼得苦不堪言,连走路都是一瘸一拐。八年的空白期使得他对父亲心生极度的愧疚,因此说什么也不能再离开。   旧金山的冬天鲜有降雪,然而在平安夜的夜晚骤降大雪,造成路面和房屋都有一层不薄不厚的积雪。   皮埃尔和凯特姑妈从华盛顿赶来时还是下午,那时候并没有下雪。突如其来的大雪打乱了他们回程的计划。   “你们应该选择留下来,凯特。”爱德华对他的妹妹道。   “噢!我想是的,爱德华,我们不得不打扰你们一晚。”凯特又上前吻了吻他哥哥的脸颊。   正在这时,门铃忽然响起。所有人都不禁微微一愣,实在纳闷这个时间还会有人登门造访。   艾文率先回过神,急忙跑上前拉开大门……   皑皑白雪纷纷落在那个人的帽子和肩头,黑色的眸子在见到艾文·亚伯的瞬间骤然发亮。他径直将行李丢在地上,紧紧地抱住美国医生。   艾文双目圆睁,由于太过意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我来找你了,艾文·亚伯。”   那人在他的耳畔轻声低语,终于让艾文找回了神志:“……陈雨辰?”   在一旁的爱德华三人都惊讶万分,倒不是因为突然出现在门口的东方人,而是因为回抱住对方的艾文竟然在无声流泪。   ……这个平安夜,让他难以忘怀。   艾文无法向家人好好地介绍陈雨辰,仿佛整个人沉浸在梦境之中,感觉是如此的不真实。陈雨辰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毫无预兆。   由于家中意外地多出三位客人,显然不够他们一人一间,陈雨辰自然住进了二楼艾文的房间。   他们侧躺在床上,彼此就这样无言相对,好像永远都看不够,想把这几年的空白全部看会本似的。   “我想,明天需要与爱德华好好谈一谈关于你的事。”艾文第一个打破沉寂,抬手轻轻触摸陈雨辰的眼睛、鼻梁、嘴唇。   “嗯……”他抓住艾文的那只手,深深的吻住手心,“想你、想你、想你……”   陈雨辰忽然将他拉进自己的怀里,双手撩起衣摆伸进里面,拂过对方光滑的背脊,使得艾文一阵酥麻战栗。   “我不会再放你走了,如果能够重来,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他一边轻声诉说,一边吻着艾文的脖颈……那里依然可以隐隐地看到那块牙印。   “嗯!”   正当全身的欲望都被对方挑起的时候,陈雨辰却没了动静。艾文低头一看,这个人因为长途跋涉太过疲累,已然沉沉睡去。   医生无奈地叹一口气,微笑着抱住他,闭上了眼睛。 第十一章 :结局   1945日12月25日,旧金山   艾文认为自己终究骗不过爱德华的眼睛,陈雨辰要在这里住下,就必须告诉父亲两人的关系……即使会因此被赶出家门,他也不想欺瞒爱德华。更何况,虽然陈雨辰只字未提,但艾文大约能够猜到,为了来到这里,他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和牺牲。如果在爱德华面前都要掩饰两人的关系,实在是对他不公。   爱德华·亚伯在圣诞节当天收到如此震撼的消息,顿时脑中一片空白,目瞪口呆。他当然知道同性恋的存在,可当自己的儿子告诉他“我爱上一个男人”时,由于太过惊讶,整个人都摇晃起来。   “亚伯先生,我想与您单独谈谈。”陈雨辰忽然对爱德华道,一脸严肃。   艾文疑惑地看向身旁的中国人,总觉得现在这个情况有些不对劲,可一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爱德华良久才回过神,与陈雨辰一起进了书房,将艾文拦在门外。   美国医生怔怔地盯着房门紧闭的书房。忽然想起这违和的发展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里与中国不同。男性会先向爱慕的女性求婚,如果女方同意,接下来还需要与女方的父亲单独谈话,以得到女方一家之主的首肯。   当然,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已经抛开了这些规矩,但万变不离其宗,最后那一道程序总是如出一辙。   艾文无奈一笑,认为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着实让他浑身不自在,然而刚才的陈雨辰是那般严肃,他不忍心推门进去阻拦。   待陈雨辰再次走出来的时候,英俊的脸上面带微笑:“也许你应该进去看看他。”   闻言,艾文立刻跑进书房。原以为爱德华会非常生气,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他的父亲坐在书桌前,将几张照片小心翼翼地,一张、一张装进空白相簿中,显得尤为珍惜。   “爱德华?”   爱德华·亚伯闻声抬起头,他的双眼通红,竟是热泪盈眶。   “噢!艾文,你应该看看这些照片。”   艾文疑惑不解,走上前坐在父亲的对面,仔细查看相簿上的照片……   “这是……!”   起初,照片上的这些中国人他一个也不认识,直到艾文发现了比印象中更年轻的母亲,这才意识到他们全都是母亲的亲人。   “我想,他要得来这几张照片并不容易。曼天(注2)的家人早就与她断绝了关系。”   艾文完全不知道陈雨辰是怎样从母亲的家人手中得来这些照片的,简直不可思议。   “人的一生要找到真正爱着自己,你又爱着的那个人,这并非易事,我的孩子。如果刚才我还想过要反对,那么从此刻开始,我想我不会再反对。”   艾文望着他的父亲,不由会心一笑。   而这些照片,是陈雨辰送给他们的圣诞礼物,至今最好的圣诞礼物。   战争结束以后。   张护士长回到上海,嫁给了一名外科医生。   李苒在那之后选择退伍。因为日本投降,丹济仁堂的所有权顺利回到他的手中,并领着隐姓换名为“李文杰”的松本幸彦一同回到上海生活。   弗里德里希医生返回德国,现位于“西德(注3)”地区的家,继续他的医护工作。   陈雨辰的家人举家迁往台湾。对陈家感恩戴德、忠心耿耿的赵晗也一起搬去台湾定居,只是不知为何,他的身后总是跟着一个人……秦武。   法兰克·伊利亚德将他当初留于上海的资产全部转回了巴黎,一直维持单身状态。   约翰·霍斯顿在夏威夷定居,并与未婚妻爱丽丝决定择日成婚。   1946年10月14日,旧金山   艾文从书柜底层拿出尘封已久的一封信,将它放在书桌上。   为了能看懂这封信,只得偷偷学习日语。他不希望让任何人知道他突然学习这门语言的原因。秉持对隐私的尊重,又实在好奇里面的内容,艾文最终决定用最慢最笨拙的方法读懂上面的内容。   他打开信封,之前一直没有去查看的白色小包装映入眼帘。在读信之前,艾文拆开了上等的宣纸包装。然而里面的东西顷刻间散落在桌面上,使得艾文猝不及防。   当他看清眼前这些似曾相识的干草时,不禁浑身一震……这是三轮草。   他猛然拉开另一头的抽屉,把数枚三轮草书签与之对比……   有一瞬间,脑海里一阵嗡鸣,竟是震惊得无法自制。   良久,艾文展开信纸,并拿出纸笔进行翻译……   艾文·亚伯(注4)樣:   拝启   当你能够看懂这封信上的内容时,我应该已经死在太平洋前线,或者成为盟军的俘虏,受到军事审判了吧?如是成为俘虏,最终可能还是难逃一死……   那次将你救出实验室,我打死了平野军医和几个士兵,不仅如此,甚至偷偷放走了当时身为俘虏的你。这一条条、一件件,原本足以判处我死刑,然而山本(注5)将军却保下我一命。只是活罪难逃,最后被贬为少佐,并决定将我派去太平洋前线。   在临走前写下这封信,是因为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你。我对这场战争已然失去了信心,当美国参战的那一刻起,我悲观地认为我们必输无疑。   我的同僚们早就疯了,以为可以以一敌十,只有我,还留有一点点理智。   ……但我的良知早就不翼而飞。   你是否还记得当初我对你说过的话?我在上海长大,自然在那里结交了很多朋友,中国朋友。然而开战以后,我亲手打死了我最好的朋友。一把枪、一颗子弹,就这样“砰”地一声,结束了他的生命。   从那一刻起,感觉自己仅有的一点良知也消失殆尽。   我学会了不择手段只为往上爬。即使这个位置并非当初我想要,甚至对它不屑一顾,然而它却能让我活着,能让我的父亲好好活着。   艾文·亚伯,你突然闯进我的世界,仿佛一道灿烂的阳光照进我的生命。   你说的没错,我是一具行尸走肉,在遇到你之前,我的确是一具行尸走肉。绑着你,以为自己只是想要一个不容易腻味的玩具,还能让自己的心脏重新跳动。   然而,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视线再也离不开你。以为自己想要将你拉入这片泥潭,却发现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把你留在身边。   ……无论怎样逼迫,你始终没有放弃反抗。   在武汉时,我发现自己可能再也保护不了你。他们逼我,所有人都在逼我让你屈服,否则我将永远失去你。   所以,回到那个中国人身边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   我松开手,留出机会让你逃走,可当我发现你真的不见了的时候立马就后悔。没想到仅仅只是让你离开便让我痛苦万分,仿佛不能呼吸,仿佛自己的周围又回到一片黑暗。   忽然明白你对我是多么的重要。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甚至厌恶我。我又何曾喜欢过如今的自己?   但是比起被你厌恶,我更受不了失去你,因此我选择放你离开,再一次放你离开……   我爱你,艾文·亚伯。   写这封信,只是为了让你记住我,更为自己在这几年里所做的一切道歉、忏悔。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可能至今都无法再像一个人类那样活着。   我爱你,即使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敬具   昭和十七年(注6)一月十三日   伊藤浩司   读完信,艾文整个人都在不住地战栗。抬手,一不小心碰翻了水杯。   杯中水顷刻间打翻在信纸和书签上。他匆忙拿开伊藤浩司写的信,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幸好只沾到一个角,并没有化开太多的文字。只是有几枚书签没能幸免于难。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竟让他有了意外地发现……   原本白色的书签卡纸上,居然渐渐映出蓝色墨水的痕迹。   艾文诧异不已,拿起一张已经湿透的书签仔细查看,但是那些字全都花了,根本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他立刻拿起一旁没有沾到水的书签,慢慢拨开黏在一起的卡纸。   第一枚、第二枚、第三枚……   所有的书签里面都写满了字,然而却只有一个词,同一个人名……   Arvin·Abel……Arvin·Abel……Arvin·Abel……Arvin·Abel……Arvin·Abel……Arvin·Abel……   每一枚书签,每一枚,都用英文写上了“艾文·亚伯”的名字。满满的,每一枚都被写地满满的。   艾文震惊地看着它们,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然夺眶而出。   他知道自己对伊藤浩司没有那种感情,的确没有。只是受不了有人为他牺牲这么多……这么多……   你成功了伊藤浩司,你成功地让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即使我不爱你,也忘不了你曾经从我的生命中走过。   我希望你能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应有的代价。不希望你死,你应当活着来偿还。   艾文深吸一口气,不再流泪,默默地将信纸塞回信封,又把它放回原处封存。   “艾文!你得教我培根煎鸡蛋需要放多少盐!”   这时,陈雨辰突然夺门而入,愁眉不展地大声问道。   “不不!你不能进厨房,它会被你烧了的!”   闻言,艾文顿时大惊失色,赶忙起身向厨房跑去。 第零章 :伊藤浩司篇(1)   1937年9月19日,晚   审讯室里吊着一个上半身赤裸,被鞭打折磨到千疮百孔血肉模糊的中国士兵。他的双手被高高吊起,只能用脚尖勉强沾到地面。   能够接触到,但是一个恍神就会失去支点的酷刑比那些沾了辣椒水的鞭子更令人痛苦难受。   田中秀一喘着粗气,手上的鞭子就跟那个俘虏一样滴着血水,他已是筋疲力尽,然而这个中国人依然不肯开口说一个字。   坐在正对面的伊藤浩司悠悠地喝了口茶,衣冠整齐又整洁,白手套也是一尘不染。好似充斥在审讯室里的污浊和血腥气全然沾染不了他,亦如一个绝缘体,任何污秽都近不了身。   “大佐,他又昏死过去了,但还是一个字都不说。”田中秀一只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袖子卷起,他满身血污,汗流浃背。   “用放了盐的冷水把他浇醒。”伊藤浩司冷冷道。   “是!”   领命的田中秀一投了一个眼神给两个宪兵,他们立刻快步跑出去拿来两盆盐水,全数往这个中国人的身上浇去。   “唔嗯……”盐水从布满全身的伤口侵入,不仅强行将他惊醒,还疼得浑身抽搐。   伊藤浩司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勾起嘴角,但是阴郁的双眸里没有一丝笑意,只听他悠悠说道:“林浩,何必如此倔强?以我和你的交情,只要把你知道事情统统说出来,我不但可以放了你,还会好吃好喝地供着。”   闻言,名为林浩的中国人像是听到了什么非常有意思的话一样,大声笑了几声,只是被严刑拷打过的身体连笑都会牵起全身疼痛的神经。   他忽然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日本军官,一口血水吐在对方的脸上:“伊藤浩司,你他妈的不是人!是畜生!你在这里长大,在上海长大,就算你不帮我们,也不用真成了一个鬼子吧?这里有你的朋友,你的邻居、老师!然而你竟然愿意跟着他们把这里炸成废墟,侵略这里!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这是林浩这几天来第一次开口,却是对着自己从小的玩伴愤怒地大吼。   伊藤浩司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擦去脸上的血水。他低头看了看被血污沾染的白色手套,露出讽刺的笑容,眼神越发阴郁。他突然脱下手套把它们丢在一旁,拔枪上膛顶着中国人的额头。   “别不知好歹,林浩。看清楚现实吧!你们赢不了我们,早晚会投向。如果你现在就选择向我们低头,我保证你的后半生不愁吃穿。”   “呸!去你妈的!向你们小日本投向?见你的鬼去吧!有本事你就开枪啊!开枪崩了我啊!”   伊藤浩司眼神一沉,一抹阴狠闪过,他掏出一把匕首猛然刺进林浩的大腿,还不停地旋转刀柄。   “唔……!”中国人疼得冷汗直流、浑身痉挛,额角青筋暴起,硬是咬破嘴唇来抑制叫喊,“伊藤浩司!我诅咒你!你没心没肺、狼心狗肺,早晚要遭报应!你千万不要爱上谁,如果你爱上哪个人,那个人绝对不会爱上你。我诅咒你,我咒你爱的人永远都不会爱你!”   哼……   伊藤浩司冷冷一笑,举枪对准他最好的朋友,“砰”的一声,周围顿时寂静一片。   爱上谁?哼,可笑!我伊藤浩司早就舍弃了所有感情,这些东西只会对我造成不必要的干扰。就像现在这样。林浩,我能动手杀你,那么还有谁是我不能杀的?   他盯着被自己打穿脑袋的童年玩伴,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心里彻底消失了,但他无暇顾及那是什么。   正在这时,远藤慎也忽然推门而入。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远藤是伊藤的影子,行踪诡秘,几乎没有人能记得他的存在。   “大佐,我们在刚刚占领的地区发现一个中国军人和两个中方的医护人员。”   “这种事不用刻意来向我报告,直接杀了便是。”伊藤浩司冷冷道。   但是远藤忽然近身贴在他的耳边轻声道:“大佐,有个人……长得非常像当初在歌舞厅遇到的美国医生。他的外貌十分特别,我想我不会认错。”   “哦?”闻言,伊藤浩司不禁露出惊讶的神情,“带我去。”   “是!”   伊藤浩司整了整军帽,快步走出审讯室。不明所以的田中秀一也连忙赶上。   当他们到达那幢废屋前,它已然陷入一片火海之中,数个士兵正举着枪对准火墙另一边的两个人。   他立刻抬手示意他们放下枪。   原本想命令部下将火扑灭的伊藤浩司,不料在下一秒竟看到非常有趣的一幕,他不由驻足观望。虽然隔着火墙看的并不真切,但艾文·亚伯独特的外表和那双令人记忆犹新的蓝眼睛,足以让他断定那个医生正是他们要找的美国人。   艾文·亚伯似乎已经发现他们不准备开枪,所以马上站起身,压低身子捂住口鼻,把地上没有被火焰吞噬的水洼里的烂泥往自己和一个中国军官的身上快速涂抹,并将污迹斑斑的白大褂往烂泥里一滚,披在那个中国人的身上。最后背上对方猛地扑出火门外!   “大佐?”身旁的远藤慎也不明白长官为什么没有下任何指令,抬头看去,只见自从参军以来再也没有真正笑容的伊藤浩司,此刻,双眸居然发出不一样的光彩,微微勾起的嘴角是不同以往的,那是发自内心展现出来的笑脸。   发现露出如此神情的伊藤大佐后,远藤慎也不禁又隔着火墙,好奇地望向另一头的几个人,但是大火使得他全然看不清那边的状况。   “远藤,彻底查清楚那个美国医生的具体资料。”过了不久,日本军官忽然命令,声音里透着显而易见的兴奋。   “是!”   艾文·亚伯,你每次出现都会让我震惊不已。上次的“石灰”计谋,让我军遭受很大的损失。真希望能够再次遇到你。像你这样果敢、技术高超的外科医生,如果被我掌控在手心,又会露出怎样的神情和反应?真是令人期待。   被熊熊烈火吞噬的废屋顷刻间坍塌,彻底阻断了他们的视线。 第零章 :伊藤浩司篇(2)   1937年11月10日,晚   带领军队重新踏进上海的伊藤浩司,尚未来得及喝上一口茶,田中秀一突然走了进来。   “报告大佐!公共租界西区已清扫完毕,我们发现一栋中药铺几乎完好无损,在它附近的建筑也可以居住使用,我想那里可以暂时让我军落脚。”   淞沪地区已然成了他们的囊中物,那些因为撤退混乱而被滞留在这里的中国士兵虽然依旧在顽强抵抗,但是够不成实质性的威胁。中方大势已去,即使拿下上海的时间比预期的要长,也改变不了结果。   他起身戴上白手套,昂首阔步地踱出营帐外。   冷冷地扫过躺在中药铺里的数个士兵的尸体……他们的死对伊藤浩司来说毫无触动。   这里显然发生过交火:“给我里里外外仔细搜查。”   “是!”一支小队领命开始对整间中药铺进行搜查,以防还有中国军人躲在暗处。   而伊藤浩司在此时发现右手边的房间前躺着更多的尸体。他抬手做一个手势,士兵们立刻就往那里跑去,他和自己的副官紧跟在后。   这个房间发生过爆炸,但隐约能够辨认出原来是间炊事房。他环顾四周,很快就发现到地板上有一处奇怪的地方。   “大佐!除了这家伙,我军一个班被全灭!还发现两名中国军人的尸体!”一个宪兵跑到他的跟前,立正敬礼对他汇报道。   “带上来。”   “是!”   他们把一个失魂落魄的士兵带上前来,将两具中国军人的尸体径直丢在地上。   伊藤浩司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伸头瞧了瞧那两个被刺刀捅的千疮鼻孔的尸体,顿时抬起一边眉,但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你这家伙逃走了吧!”他把视线投向那个全身发抖的士兵身上。   仅仅只是这样一句话,便使得对方吓地尿了裤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请您饶了我吧大佐!求您饶了我!”   哼……   伊藤浩司把玩他的爱枪,看上去是如此的漫不经心,然而那双阴郁的眼眸里充满杀意。   “我军不需要逃兵!”   闻言,那个士兵拼命地大声求饶,跪在地上磕头,磕得地板砰砰响:“饶了我吧大佐!求求您饶了……”   然而伊藤浩司对逃兵的容忍度几乎为零,从始至终就没有想过要留活口,所以举枪瞄准,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周围顿时寂静一片。那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深红色的血液不停地从脑袋里往外涌。几个宪兵马上把它抬了出去。   “都给我退下!”伊藤浩司一声令下,所有士兵都整齐划一地跑出炊事房,“田中,你留下。”   “是!”   当房间里只留下自己和田中秀一的时候,他对副官使了个眼色,暗示田中注意那块被炸得破烂的碗柜压住的区域……因为爆炸而变形的一处地板。   显然在这下面另有一个空间,那两个中国军人没有选择逃跑,而是与我军一个班的人发生交火,很可能是为了保护藏在下面的人。可见,躲在里面是平民的可能性非常高。   他不喜欢对平民动杀手,只要他们不反抗,乖乖地离开这里,他自然会下令放走。   田中秀一使劲挪开那个碍事的碗柜,一脚踢开通往地下室的门:“下面的人给我出来。”他用中文大声命令道。   但是下面的人依然没有动静,似乎是以为田中在虚张声势。   “上来!我不想说第三遍,否则直接炸了这里!”   这一次,下方的人终于有了反应。当那个穿着白大褂,手臂上挂着红十字袖章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仿佛一道阳光照亮了整件屋子。那双令他难以忘怀的蓝眼睛紧张地盯着田中手握的手枪,而头部绑着绷带的美国人看上去有些憔悴。   “医生,好久不见!”他的心脏,到底有多久没有真正跳动过了?然而每次见到这个人都会感到某种喜悦,“把枪放下吧田中副官,艾文·亚伯医生可是我们重要的医生。”   田中秀一在听到“艾文·亚伯”的名字时非常震惊,立刻收起枪。   “……我不记得我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美国紧蹙眉头,显得很不愉快。   “医生,你似乎对你自己早已声名远播的事实毫无自觉。”全然无视了另一个中国少年的存在,伊藤浩司笑得非常友善,可盯着医生的眼睛就好像一只鹰,“先不说三个月前你救了谁,单单因为你的一个计策使我军在一场战斗中吃了一个猝不及防的大败仗,就值得让我们记住你了。”   “抱歉,我只是个医生不懂带兵打仗,又怎会让你们吃败仗?”   伊藤浩司已经感觉到这个美国人根本不愿意跟他对话,反而使得自己更想把这个人控制在手中,期待会见到怎样的神情。   “毒气弹,医生!你可还记得毒气弹?”   “……当然记得。”医生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仿佛用尽了全身气力。   伊藤浩司欣赏着他的反应,继续夸赞道:“你的‘石灰’可让我们死了不少人。”   “我并不是靠我一个人想出对付你们毒气弹的方法的。”   “没错,还有一个德国医生……克里斯蒂安·弗里德里希。”他微微勾起嘴角。   顿时,这个美国医生向他投来惊愕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对方的每一个感情变化都会让伊藤浩司越来越兴奋。   “医生,你不用感到震惊。我们的情报网可比那些中国人灵通得多。而且我们非常欣赏人才,比起一味无用的招兵买马,我们更重视吸纳人才。”   “是的亚伯医生,我们大日本帝国最重视像您这样的人!”一旁的田中秀一突然开口道,竟然忘了他只是个副官,“伊藤大佐一直是很严苛的长官,可他却对您赞不绝口。只要医生您愿意加入我们皇军的队伍,助我们早日统一大东亚,您必将得到无上荣宠,我们绝不会亏待您。”   伊藤浩司来不及呵斥他的副官越了规矩,就发现那个美国医生忽然全身摇晃,要不是身边的中国少年及时扶住了他,差点就倒在地上。   ……这个人的意外反应瞬间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第零章 :伊藤浩司篇(3)   “医生,你没事吧?”伊藤浩司立马走上前查看美国医生脑袋上的绷带,然后对田中命令道,“去叫军医过来。”   “是!”田中秀一连忙敬礼跑出了屋。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艾文·亚伯直勾勾地瞪着前方的地面,他的头部像是疼痛难忍一般,突然呻吟一声:“唔!”   “艾文!”在他身旁的中国少年担心道   “医生?”伊藤浩司立即扶住他,好奇地打量着美国人的神情。   对方的蓝眼睛流露出无尽的悲怆,不禁让他顺着对方的视线转头望去。   下一秒,艾文·亚伯猛然推开他们,快步向两具中国军人的尸体走去,跪坐在地板上。   他看见他哭了,没有发出抽泣声,只是哽咽流泪。   “艾文……”中国少年蹲下来用手搭着医生的肩膀以示安慰。   一直站在一旁的伊藤浩司没再说话,只是这样目不转睛地凝视那对蓝宝石眼睛不停地滴出水来。   忽然,艾文·亚伯不再哭泣,他伸手扯下两人胸前的胸章,把它们放进白大褂的衣兜里,然后缓缓站起身对着两具尸体敬了一个中国式的军礼。   中国少年再也忍不住了,哭得泪水和鼻涕直流,也跟着敬礼。   沉默不语的伊藤浩司没有阻止他们,仍是与刚才一样注视着美国医生……   要问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对艾文产生不一样的兴趣的,仔细想来,应该……就是在这个瞬间。他是一个美国人,即使身体里的确有一半中国人的血液,然而从小在美国长大的他,为什么能够做到如此?那是当时的伊藤浩司完全想不明白的。   他应该阻止,是的,应该阻止的不是吗?艾文·亚伯以行动表达出了他对中方的尊敬,同时,这样的举止仿佛是在讽刺身为日军军官的伊藤浩司。   但他却没有这么做:不是不能,而是不想。此刻的艾文·亚伯亦如一个发光体,牢牢吸引住伊藤浩司的目光。他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有着怎样的一颗心,导致自己无法出声打断他。   这是第一次,他对一个人这般好奇,迫切地想要了解。在这原本让他已然提不起任何兴致的世间,好像找到了一个非常不错的调剂品一样。   而当田中秀一带着平野医生走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情景。这个对大日本帝国一片狂热忠心的副官顿时蹙眉,显然是对艾文他们这样的举动感到非常气愤。   他忍不住说道:“医生,您可能对这些中国人心存同情,可要是当初他们配合我们统一大东亚这一伟大的理想,就不会……”   田中秀一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艾文·亚伯那双特别的蓝眼睛正瞪视他,蓝色的中心尽有烬火在熊熊燃烧。仿佛浑身都被禁锢住,要说的话如鲠在喉,但又因这艳丽的颜色而激动地战栗不止。身体甚至起了反应,就算是女人也没有让田中有过单单这样看着就会有如此刺激的感受。   “田中,带军医去上面找间干净的房间。这里太脏,我们不能让亚伯医生在这里处理伤口。”伊藤浩司走到艾文身前遮挡住副官的视线并对其命令道。他的声音如寒冰刺骨,那双阴郁的眼睛紧紧盯着田中,像是能刺穿他的心脏。   田中秀一此刻盯着美国医生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有那么一瞬间,直叫他想掏枪把这个人给毙了。   “……是!”   他们将两人带进了二楼的一间客房。平野医生对艾文·亚伯的头部伤口做了缝合,因为伤口在头部,所以进行的是无麻醉缝合。事实上缝合线一次次穿过头皮的痛苦是很难忍受的,然而这个美国医生非但一声不吭,而且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眼前的圆桌上,思绪不知飘去了哪里。   “您需要注意休息亚伯医生,不能让病情恶化。”平野医生用他蹩脚的中文说道。   “我知道。”美国医生淡淡道。   “那我先告辞了大佐。”平野倒也不介意对方不咸不淡的态度,为美国人缠上绷带后便微笑着对伊藤浩司道。   “辛苦您了平野医生。”他坐在艾文·亚伯的对面悠闲地喝着茶,眼睛一直盯着那个人,完全无视了杵在一旁的中国少年。   “医生,我想你肯定饿了,炊事班的人正在准备,应该马上就能品尝到。”他勾起嘴角道,“现在,我想我们应该再回到您是否愿意加入的这个话题上。”   闻言,美国医生终于把视线对准了他:“……我只是想带这个孩子回法租界,那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法租界……呵!   他当然已经听出来对方还算委婉的拒绝,要不是现在掌握着去留生杀大权的是他,这个美国医生应该会更加言辞尖刻地回绝。   不过,要让这个美国人乖乖听话,他可不能操之过急。   “你说的没错,医生。你应该待在法租界,我想那对于你,还是对于我们而言都是最好不过的。至于加入我们这件事,以后可以慢慢再找您谈。”他勾起嘴角悠悠道。   “大佐!”一旁的田中秀一焦急道。   “闭嘴!”他凶狠地斜眼瞪着自己的副官。   今天已经容忍田中很多次,差点就想举枪把他给毙了,但这个人毕竟是个军官,如果他无缘无故将其打死,上头可是会没完没了的,他可不想抽时间写那些报告。   “我明天会派人送您去法租界。”   “不需要麻烦你,明天一早我们自己会离开。不过,我是否可以把地下室里所剩不多的药品带走?”   “当然可以,您的合理要求我们一定满足。”伊藤微笑着站起身,心中不由感到有些好笑……   你的这些小心思,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了,反正也能做个顺水人情。   “那请您注意休息,医生。我还有要事在身,先失陪了。”语毕,伊藤浩司领着不情不愿的田中秀一走出了房间。   来日方长,艾文·亚伯。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第零章 :伊藤浩司篇(4)   1937年月15日,夜   伊藤浩司在上海长大,又在淞沪会战之时立下大功,因此他的驻沪驻军申请既是顺理成章,又在情理之中,毋庸置疑得到了许可。   原本打算继续行军,希望这场战争快些结束的他,却突然改变主意留驻上海,只因这里有一个想要留下来的理由。   不,并不是理由。   艾文·亚伯每一次因为他而流露出不一样的神情时,都会让伊藤浩司不禁感到……   原来自己的心脏还能够为某一件事、某一人为之触动,原来自己还是活着的。   所以他选择留在上海。   然而这天夜里,远藤慎也忽然冲进他的办公室焦急道:“大佐,那个医生想偷偷离开上海。”   自从美国医生发现诊所里安装了窃听器,并且愤怒地向他们大声斥责之后,伊藤浩司就撤走了诊所的监视。除了远藤慎也以外,他的确撤走了其他所有人。   伊藤浩司早就预料到艾文·亚伯会想尽办法离开上海与中国军队汇合。怎料,当这个意料之中的消息真的传进耳朵里的时候,他猛然站起身,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似乎各种感情都齐齐迸发,但是自己却只认得“愤怒”两个字。   他二话不说,拿上军帽便往门外快步踱去:“把田中叫来,你在暗中跟着。”   “是!”远藤慎也一个转身便没了踪影。   坐上车,伊藤浩司即刻命令士兵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关卡。他的脸冷若冰霜,坐在副驾驶座的田中秀一只敢从后视镜偷偷打量长官的神色,根本不敢出声多问一个字。   驱车的士兵一脚把油门踩到底。他很少见到伊藤大佐露出这样的神情,但每次见到总会有人倒霉,所以借他几个胆也不敢在这种时候有任何犹豫。   车子一路向关卡狂飙而去,不多时便超过前方的车队,径直停在哨兵站前。   当那个矮个子留着小胡子的少佐瞅见伊藤浩司从车上走下来的刹那,顿时浑身一哆嗦:“伊……伊藤大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混蛋!谁让你放行的?”田中秀一能在伊藤浩司身边呆这么久,自然是因为他很懂得察言观色,所以他抢在长官之前,一个巴掌甩在那个少佐脸上。   “这……冤枉啊大佐,这是法兰克·伊利亚德先生的商队,他已经提交了所有的同行许可。”   正在这时,话中的当事人法兰克快步向这里走来,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伊藤大佐!”法国贵族在看到伊藤浩司时显得非常吃惊,“大佐先生,不知道我的商队出了什么问题?我可以拿出所有许可,证明车队没有任何违规。”   闻言,日本军官嘲讽一笑:“伊利亚德先生,有些事情我可以当作不知道,但是您许诺过,会协助我们阻止艾文·亚伯离开上海,难道是想食言?”   “什么?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艾文在法租界的诊所呆的好好的,您现在说的是什么……”忽然,法兰克的话音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转头望向车队。   “看来您是不知道自己最好的朋友现在就在其中一辆车上。也是,您要是知道艾文·亚伯混在车队里想离开上海,也就不用我亲自出面了。”伊藤浩司勾起嘴角微微一笑,然而那双阴郁的眼眸里没有一丝笑意,“既然如此,我不得不将你扣为人质。”   “你要干什么?”法兰克大声呵斥道。   一个眼神,周围的士兵瞬间将法兰克他们团团围住。   伊藤浩司没有继续理会这个法国人,而是拿过一只扩音筒,用英语大声道:“艾文·亚伯!我知道你在其中一辆车上!我说过,除了回美国,你不可以离开上海一步!我没有开玩笑,可你却把我的话当玩笑!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愿意自己走下车,我将下令让整个车队离开上海!我给你10秒,要是你不下车,我们会彻底搜查所有车辆,并且当场击毙你的朋友……法兰克·伊利亚德!”   闻言,法兰克震惊地瞪着他。   伊藤浩司用的是英语,能听懂的自然只有这个法国贵族,以及……隐藏在车队里的医生。他要让那个美国人知道,没有他伊藤浩司的同意,想要离开上海根本不可能。   ……只有我能放你走,艾文·亚伯。   “1!”   “2!”   你会等我数到几呢?还是……为了能与中方的某个人重逢,情愿牺牲自己的朋友和一车队的人?   “3!”   “4!”   “5!”   “6!”   不!你一定会下车,因为你是艾文·亚伯。宁愿牺牲自己的自由换得所有人的性命,那才是艾文·亚伯。   “7!”   “!”   当“9”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一个人忽然从一辆卡车上跳下。他一身庄严的黑色牧师服,亦如上帝的使者降临凡间。穿过自动为他让路,站在道路两边的日本士兵,停在伊藤浩司的面前。   亦如朝圣者一般神圣不可侵犯的艾文·亚伯,顿时让他震惊不已,心中的怒火也跟着消去大半。   “既然我已经下车,就请你信守承诺,大佐先生。”医生摘下眼镜,不卑不亢道。   “当然,我是言而有信的人,医生。”伊藤浩司一声令下,车队立即被放行。   他发现他望着车队离开时依依不舍的眼神,然而这个美国人的双脚好似黏在原地,一动不动。   “伊利亚德先生,你和你的人可以回法租界了。”伊藤浩司勾起嘴角,挥手命令所有人放下枪。   “艾文,我们走吧!”法兰克瞪了他一眼,对美国医生道。   法国人拽着艾文·亚伯就要上车,但是被田中秀一拦了下来:“对不起先生,大佐说的是您和您的手下可以回去,但医生必须留下。”   “哈!为什么要让他留下?难道你们还有资格管一个法国人和一个美国人?”   “伊利亚德先生。”伊藤浩司笑着走到他们的身前说道,“你已经多次违反了我们的规定,我对你一再忍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请你不要踩着我的底线。我说了,你和你的人可以走了。您应该能听懂我的意思。”   法国人一脸的怒不可赦,却是对他无计可施。   “法兰克,你先走吧!”医生微笑着对他的朋友道,“我不会有事的。”   “艾文……”   “走吧!”   “……明天再去诊所跟你算今天出逃的账。”   “好的,没问题,我的朋友。”   “哼!”法国人冷哼一声,犹豫了一下才转身带人上车离开。 第零章 :伊藤浩司篇(5)   1937年月16日,凌晨   伊藤浩司坐在后座,翘着二郎腿,周身的气场冷到令人打颤。夏日夜风的去暑效果都不及他一身的寒气。   心中不知是怒火还是妒火,总之一股无名火在胸膛集结,致使车里的其他人都不敢多说一个字。   他能明显感觉到身边的医生有些坐立难安,即使这个美国人一直观望着窗外,但善于观察,对艾文·亚伯又观察得细致入微的伊藤浩司,不用看便能知道那个人浑身紧张。这不禁让心里的怒火消去几分。   抬手命令士兵将车停在河边,并把他和田中秀一支开。   伊藤浩司这一小小的恶作剧成功让艾文露出更为紧张的神色,甚至警惕地偷偷打量起车外的情况。   “医生,你好像总是学不乖,难道我身上的配枪在你眼里只是个摆设?”他说话的方式与平日一样,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上毫无笑容。   急切地想要让这个美国医生认清:谁才能给他自由,要去哪里谁说了算?   如此霸道的想法占据了伊藤浩司的脑海。   “……”艾文·亚伯沉默不语,好似已然镇静下来。   “医生,你不对你的出逃行为做一些解释吗?也许我会相信你。”   “不,大佐先生,我现在说什么都是狡辩,不是吗?”   美国医生不卑不亢地回答,使得伊藤浩司的怒火猛然升起:“哼!”   他一声冷哼表情骤变。突然就把对方脸朝下压在座椅上,瞬间将做过无数手术的双手禁锢在身后,单膝顶住医生的后腰,手枪抵在后脑勺。   “艾文·亚伯,别以为你是个美国人就可以踩我的底线。我说过你不能去中国人那一方你就是不能!”由于车厢里的空间狭小,他几乎把整个身子附在艾文的背上,嘴唇贴着耳廓恶狠狠道。   「大佐?!」发现车子出现剧烈晃动的田中秀一立马跑过来查看。   「退がれ!(退下!)」伊藤浩司一声大喝使得他的副官顿时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田中秀一借着手电的灯光已经看清了车里的情形,但是他无权干涉只能走开。事实上他对医生今天的行为感到极其不满,心里觉得让他受点教训也好,下一次就会乖乖听话了。只求他的长官别真的开了杀戒。   身下的美国人居然仍是不死心地想挣脱他的束缚。伊藤浩司用枪顶着他的后脑勺,拉开保险,使得这个医生顿时浑身僵硬。   “医生,你为什么就不能乖乖待在法租界呢?”他贴在他的耳畔轻声说道,气息喷吐进对方的耳朵里。   “我是个医生,我只是想去做我应该做的事。”   “你留在法租界也是一名医生,你留在我身边还是能做一名医生,我并没有剥夺你这个权利,我只是要你留在上海。”伊藤浩司的话语化作一根绳索想牢牢捆住这个人,然而身下的混血医生从来都是固执又执拗的。   “不,你错了。我不该只是待在这里,我身处的地方正在发生战争,是你们让这里战火弥漫,你却让我待在看似平静无波的地方自欺欺人。”   闻言,伊藤浩司非但没有感到气愤,甚至笑了两声道:“医生,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你决定留在这里,就该遵从我的要求。人不就该是这样吗?周围是怎样的环境,就要习惯、服从……随波逐流。这才是活下去的正确方式。”   “随波逐流?也许你说的对,因为这是为了活下去最轻松的方法。可是人是有意志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只想问,你现在所拥有的地位是你当初想要的吗?”   “……”他忽然沉默不语,仿佛被什么戳中了要害,良久才狠狠道,“医生!人生从来不是你想怎么走就能随心所欲的!如同现在,我正拿着一把枪指着你,你只能服从我接下来要做的所有事情,不是吗?”   他咬住美国医生的耳廓,啃咬舔舐,动作暧昧。成功引得身下人一阵战栗。   然而这个医生还想挣扎,他立马更使劲地将对方牢牢困在下方:“嘘……医生,你不希望把我的副官和士兵吸引过来吧?”   终于,艾文·亚伯不敢再动弹,任由他为所欲为。   伊藤浩司的动作开始变本加厉:舔咬、吸允他的耳垂,又转而向后颈侵袭。由于高领的牧师服阻碍了去路,他便粗鲁地扯开衣领一口咬上去,好似传说中的吸血鬼一样津津有味地吸咬着白皙的肌肤。   原本只是想让这个人难堪,让这个人明白自己的处境由不得他反抗。怎料一触即就好像烈火一般蔓延至全身,一发不可收拾。   艾文·亚伯的肌肤引诱着他的指尖流连忘返,贪婪地吸允、啃咬。动作越来越放肆的他将手枪转而抵着身下人的腰脊,并把左手手套咬牙一扯丢在一旁,绕到前方抚摸艾文的喉结。   伊藤浩司把艾文的后颈吸咬得青一块紫一块,抚摸喉结的左手攀到他的嘴边,两根手指撬开牙关伸了进去,手指擒住他柔嫩的舌尖刺激、挑逗,无法咽下的唾液自嘴角流下画出一条水渍。   用枪撩开对方的衣服下摆探进光裸的背脊,当他用被唾液沾湿的手指探向医生的胸前时,艾文·亚伯突然低声呵斥:“……放开!”   伊藤浩司哼笑一声,把整个身子压了上去。起初的意图早就变了质,对同为男人的身体起了反应虽然令他感到惊讶,但很快就把这些顾忌抛之脑后……   是男人又怎样?如果换一个人,他肯定会感到恶心。然而面对艾文·亚伯,即使做到最后,伊藤浩司认为自己也能毫不犹豫地埋进这个人的体内。   当他欺身而上,医生像是忍无可忍一般,突然向后一个肘击。猝不及防的伊藤浩司,腹部生生吃了一击。美国人趁机转身想再给他一拳,但是这次没能得逞,只需一个动作又将对方压在椅背上,枪口直指太阳穴。   医生举起双手不敢再动弹。他们两人都是气喘吁吁,一个因为前面的反抗,而另一个早在吻得忘我的时候呼吸就变得粗重。   听到动静的田中秀一再一次跑了过来,见到的既是这样一幕。   因为突然有了灯光,伊藤浩司这才看清被自己搅得衣着凌乱,脸颊因羞愤而微红的美国医生,他漂亮的蓝眼睛正狠狠地瞪着自己。   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这个混血医生美得倾倒众生。虽然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个与自己身形相差无几的男人有些怪异,但能形容此时的艾文·亚伯的再无第二词。   田中秀一目瞪口呆,他一开始以为这两个人起了争执,等到瞅见医生耳根处的斑驳印记一直延伸至他看不见的后颈时才猛然惊觉。   “开车!回法租界!”伊藤浩司忽然用中文命令道。他的眼睛始终牢牢锁定艾文,真不知他到底是在对属下下达命令,还是故意说给医生听的。   田中秀一坐在重新发动的军用绿皮轻卡里,从后视镜不住地窥视后座……   亚伯医生已经整好了自己的衣服,紧蹙眉头遥望窗外。而他的长官伊藤浩司的脸上由阴转晴,倒是显得心情很不错。 第零章 :伊藤浩司篇(6)   1939年2月7日,晚   伊藤浩司近来的心情是越发的好,就连对部下们露出的微笑都带上了几分真诚。   即使艾文·亚伯的诊所远不及基地和他的公馆安全,也不能阻止这个日本军官时不时往诊所跑。   抱着那个人闻着他身上的味道,抑或是抱着那个人入睡,会使得心里无比平静,每次都能够获得质量极高的睡眠。   医生会反抗,但没有关系,一把枪便乖乖地让他抱。久而久之,只要一得空,伊藤浩司就会去诊所找艾文·亚伯一同入睡,甚至会在夜深人静时分,轻手轻脚地爬上那个人的床。   然而他没有发现,当一个人只能用武器来逼迫另一个人就范的时候,便说明动用武力的一方已然输掉了自己的心……如果没有这把枪,艾文·亚伯永远不会听从伊藤浩司的命令。   权利,可以控制其他人的自由,亦如沦陷的上海,再也不是自己的主人,但是被留在这里的人们,他们的心又何时向侵略者低过头?   这天晚上,一个意想不到又在预料之中的名字越入他的视线范围。   此刻,伊藤浩司正看着一份共党名单,不由挑了挑眉。   特高课近来抓到了一个共产党,还是个有一定级别的地下联络员。这样的人,手上必然有一份人员名单,所以特高课对其进行严刑逼问,意图重创共党的地下党。铮铮铁骨的七尺男儿都受不了那帮人的折磨,更何况一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书生?   并不是所有人的心都是铁打的,如同林浩那般的硬骨头毕竟在少数。再者,他的朋友没有落到特高课的手里,自己又给了林浩一个痛快,所以比起那个共党已经好太多。   为了配合特高课捉拿共党,身为驻军长官的伊藤浩司自然也拿到了同样的名单。其中一个名字,让他仍不住嗤笑一声……向映岚。   对这个中国歌女的推测果然没错,她在某一方面实在与艾文·亚伯太相像。她甚至看上去更加的人畜无害,却一样有着一颗倔强的心。   前两天,远藤慎也便发现这个中国女人在附近出没,似乎是为了探查美国医生的事情,但只是欲盖弥彰罢了。   然而在这一时刻,伊藤浩司联想到的又是艾文……向映岚被抓的话,你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抑或是来求我放人?   他突然意识到这件事情会为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很可能将成为自己进一步控制艾文·亚伯的契机。   “田中,带人全力配合特高课的行动。”   “是!”他的副官领命敬礼,立马踱出门外。   伊藤浩司不禁勾起嘴角,竟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反映出那颗期待的心。   1939年2月9日,晚   上海从傍晚时分便下起了瓢泼大雨,到现在都不见停歇。但是伊藤浩司知道艾文·亚伯一定会来,远藤慎也给他的消息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当他如愿以偿地见到推门而入,肩头、大衣下摆和裤管都湿透的美国医生时,心中竟是责怪起那个法国管家来……就不能再等一天,等这场大雨停下后再去找他吗?   “医生,真是稀客,没想到您会主动来找我。” 伊藤浩司半坐在桌上,假装惊讶道,“显然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我还是感到非常荣幸。”   “我来是为了……”   医生想要开门见山,但他更关心穿着一身湿大衣的艾文。竖起一根食指贴在嘴上示意对方噤声,并走到衣架前取下自己的军官外套,然后径直踱到美国人的身前:“把你的外套脱下来医生,它已经湿了一半。”   艾文·亚伯迟疑了一下,最终选择脱去湿漉漉的外套。   伊藤浩司为他披上自己的军官外套,然后微笑道:“说吧医生,你找我有什么事?”   “两天前向映岚被你们的特高课带走了,我想拜托你把她放出来。”   “向映岚?”   “她是法兰克的未婚妻。”   “啊!伊利亚德先生的未婚妻,那个中国歌女。”伊藤浩司假装这才想起对方说的是谁。   “是的,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些。”   “医生,特高课每天要抓来好几个人。通常情况下,我们陆军不会干涉他们的事,所以我的确不清楚。”   美国医生显然有些将信将疑,但急于救人的他继续道:“我想特高课肯定有什么误会。当初我来上海,是为了寻找母亲的亲人,她只是为了调查这些才会频繁出入虹口。她并不是你们要抓的人。”   “艾文·亚伯医生,我要再次提醒你,我是一名陆军大佐,特高课的事情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不过……如果你所说属实,那么你当初救的那位肯定愿意帮忙。”   “我当初救的……难道是……”   “就是歌舞厅的那位。”伊藤浩司笑意更盛,“当然,这是有条件的。他的条件,您应该非常清楚。”   美国人微微低下头,而后坚定道:“如果你们能救出向映岚,我答应跟你们走。”   “医生,你不要答应得这么快,因为加入我们只是那位大人的条件,我还有我的条件。”此刻,伊藤浩司的眼神就如同一只饥饿的鹰,正牢牢盯着他的猎物。   “……你的条件?”美国医生紧张到浑身僵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什么条件?”   伊藤浩司上前一步,贴着艾文俯身就要吻他。美国医生机灵地后退半步,挥拳朝他的脸颊招呼,然而被他轻而易举地接下,牢牢擒住医生的拳头。   “我的条件,医生,就是在这个时候不能排斥、不能反抗。”   “伊藤大佐,请你不要欺人太甚!”那独特色泽的蓝眼睛的中心在燃烧,与那时一样美得令他移不开视线。   “艾文,只要你答应,我马上就去联系……放了那个中国歌女。”伊藤浩司邪邪一笑。   医生的怒火已然达到顶峰,却硬生生地忍住:“……好,我答应你。现在可以联系了吗?”   “嗯……我得立刻确认你没有反悔,否则等我把她救出来,手上可就没有筹码了。”他说得理直气壮,就好像之前用枪逼迫对方让他抱着的事情都不存在一样。   伊藤浩司一个转身逼迫对方坐在办公桌上。几堆文件晃了一晃,险些落在地面。他扣住艾文的后脑勺迫使对方弯下腰来让他吻,但是这个美国人根本不配合。   “你必须回应我艾文·亚伯,否则条件不算成立。像你现在的反应,我拿一把枪对着你也是一样的。”没错,他要吻他还不简单,但他不只是要吻他,更要他回应。控制这个医生会使他兴奋不已,如果能得到回应可能会让他欣喜若狂。   起初不愿意做出反应的医生不知为何忽然激烈地回吻,使他心醉神迷,感觉心脏快要炸了……一直想得到他的回应,怎料得到回应的自己会这样兴奋。   他把艾文推倒在办公桌上,装得满满的文件袋纷纷落在地上,军官外套被压在医生的身下。伊藤浩司欺身而上,轻咬他的嘴唇,啃食他的舌尖,而对方也会这样做。   此刻,那双半睁的蓝眼睛亦如旷野上的星辰一般吸引人,似乎现在对这个医生做什么都不会受到阻止,并且会与他同样呼吸急促沉浸在快感里。   伊藤浩司终于放过艾文的嘴唇,又去啃咬他的脖子。这个举动使得已经有些敏感的人更加舒服,他甚至屈起膝盖转过头面向窗户,露出白皙的颈部任由对方吸咬。   但是下一秒,艾文·亚伯突然没了反应。抬眼看去……这个医生的眼神空洞,身上的激情已然褪去。   他粗鲁地抓起黑色卷发,迫使医生看着他:“你在想什么?艾文·亚伯。”   美国医生好像感觉不到头发被拉扯的痛感似的,盯着伊藤浩司很久、很久蓝眼睛才渐渐回神却是变得更加暗淡,只听他轻声道:“我接受了你的两个条件,伊藤浩司大佐。如果你以后还要用这样的方式侮辱我,或是要我做出回应,我都会如你所愿……只要你信守承诺。”   瞬间,伊藤浩司感到一股怒火从心底窜出,然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愤怒,为什么这样愤怒又感觉心脏正在被撕裂,它好像被捅了一刀又一刀,捅得血肉模糊、千疮百孔。   他猛然抬起上身,打开手边的抽屉掏出一把手枪拉开保险顶着艾文的脑门。然而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这样就能让这个人说出他想听的话吗?   想听的话?他到底想听到怎样的话?   伊藤浩司真的不知道,他只知道艾文·亚伯使他的心脏疼得痛不欲生。   然而当他看到默默盯着自己的美国医生时,忽然不想开枪了。他俯身一口咬住艾文的颈窝……狠狠地、深深地咬了下去,咬破他的皮肤,咬的他倒抽一口凉气。   他想在他的身上留下永久的印记,不会像吻痕那样渐渐消失的印记,而是一个会留驻在这副白皙肌肤上的痕迹,所以他咬得非常狠。   “唔……”医生疼得轻声呻吟。   伊藤浩司直到自己能够真切的尝到血腥味,又用力舔吸掉之后才放开。   “田中会送你回去的医生。放心,我会信守承诺,一有结果就会通知你。”他看了看艾文颈部的牙印,顿时火气消了不少。   美国医生企图想用手附上已经肿起来的咬伤,但似乎因为太过疼痛而放弃。   他低下头,一言不发。 第零章 :伊藤浩司篇(7)   向映岚只是共产党中的一个小成员,她知道的事情少之又少,然而为了仅有的一些信息也倔强到不肯透露一星半点儿。特高课变着法儿地折磨她,一位当红歌女硬是被弄成了破娃娃。   伊藤浩司动用了自己的权利,更把艾文救过某位大人一事搬出来想尽快兑现承诺。即使如此,他们仍是拖着不愿意放人。他不担心别的,只担心那个中国女人会死在里面。这样会破坏他与艾文·亚伯之间的协定。   起初,事情的发展还算顺利,然而可曾想到这个女人已然疯癫,甚至往路中央冲去死在他们的车轮下。   他一心只想着救那个医生,但是美国人接下来的举动,使得原本被他遗忘的某样东西似乎渐渐开始复苏。   有很长一段时间,伊藤浩司只能怔怔地凝视医生的动作,移不开视线,也不想移开视线。艾文·亚伯对那个中国女人做了将近20分钟的心肺复苏。   他忽然想起林浩,毫无征兆和理由。以为自己早已将人性和良知扼杀,可是此情此景,不知为何,之前所做的一切仿佛顷刻间化作一只魔抓,猛然捏住他的心脏。一直被忽略的感受袭上心头让他痛苦万分。因此,伊藤浩司走上前,拽起艾文,试图阻止这个医生继续对死人施救。   “她死了!你听见没有?她死了!”   他对着他大吼,却分不清这话是想让对方认清事实,还是想让某种即将复苏的感情重新埋进深土里。   医生筋疲力尽、汗流浃背,要不是伊藤浩司及时扶住,这个美国人甚至就要一头栽倒在地上。   以为终于放弃的时候,艾文突然挣脱,竟是一下、一下、又一下砸着向映岚的胸口。每一次敲打,好似都砸在他的心口上,许多深埋在心底的感情被逐一敲了出来。   “你疯了!我说她死了!你听见了没有?她死了,死透了!就算你让她活过来也是个废人!”   看着这样的艾文·亚伯使他难受极了,必须告诉这个人真相,否则医生永远会以为向映岚是因他而死,会一直责备自己。   当艾文昏倒在他的怀里,不禁紧张的同时,还松了一口气。   伊藤浩司成功将这个人牢牢控制在身边:每天抱着艾文入睡,甚至逼迫他在自己的手中解放生理需求,并让艾文用手为他解决。   即使美国医生以“我只答应了跟你们走,并没有答应为你们的士兵治疗”为由拒绝救治他们的伤员,伊藤浩司也没有为此生一点气……只要这个人呆在自己身旁,比什么都重要。   然而他不在意,不等于其他人也不在意。   虽然那位大人不想动手杀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但是艾文如此不配合,还在军营里吃着军饷,实在不能继续容忍下去。   为了保住医生的性命,伊藤浩司不得不想出一计,迫使艾文就范……   松本幸彦,这个参军不久,手上未沾一滴人血的少年是最好的诱饵。他命令远藤慎也对其暗中放枪,然后让人拖进了艾文的帐篷。   果不其然,这位善良的医生出手救了松本幸彦。最后让这个少年成功留在艾文的身边也废了他不少功夫,甚至被泼了一身牛奶。   其实,为什么会选择松本幸彦,也许是因为知道少年与他们不一样,也许是……他不希望少年会变得跟他们一样。   但是艾文·亚伯何其固执,依然用他的方法来进行反抗,使得那些士兵根本不敢去找他治疗。   如此这般,伊藤浩司意识到自己就快要保护不了这个医生了。田中秀一这个家伙虽然对艾文心生歹念,但他是个真正的疯子,甚至不是一个忠臣。伊藤浩司早就发现他与高层有另外的联系,所以,如果哪天艾文在这个疯子面前严词拒绝,那么……他相信田中真的会开枪。   必须想一个能让医生安全离开,又不会被人发现是他故意放走的计策。   1937年9月7日,艾文·亚伯又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假装兜风,实则是去探查这栋宅子的地形。伊藤浩司怎会看不懂他的这些小心思,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他推门走进艾文的房间,环视一周,视线落在医疗箱上。它是医生最重视,更是贴身携带的箱子,如果要藏起什么重要的东西,这只医疗箱绝对是不二选择。   伊藤浩司打开它,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些药品、手术工具和各项证件,还有一块价值不菲的浪琴表。如果匆忙离开,医生可以凭借这块表换得不少钱财。这让伊藤浩司为他之后的生计问题松一口气。   下一秒,他发现箱子顶部似乎有夹层,不由自主地拆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里面居然放着一封信。伊藤浩司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打开了它……   他猜到艾文的心里一直藏着一个人,原以为会是一个女人,一个护士,怎料这封信却是出自一个中国军人之手……一个男人!   这个认知使得他的心中五味杂陈。   然而他没有时间犹豫,必须把艾文放走。为了保住这个医生的性命,必须……   但是这封信不能还给你了,艾文。   1937年9月日,伊藤浩司与田中秀一离开这栋宅子前去赴宴。按计划,远藤慎也在暗中监视医生的动向。   这天夜里粮仓突然起火,留在宅邸的宪兵们慌不择路。单纯的松本幸彦以为自己与那个中国战俘暗中勾结的事情没有人知道,果然领着艾文·亚伯偷偷溜进了审讯室。   伊藤浩司心知肚明,却是等到电话才赶了回来。   这时,一个士兵匆匆跑来对他道:“大佐!那个美国医生不见了!”   他自然知道艾文不见了,怎料,当一切如预料之中发生的那样,心中顿时又后悔了。他不想让那个医生离开自己的身边,真的不愿意。仿佛好不容易出现在面前的光亮突然消失不见,心脏痛苦地揪起。   本不该命令部下去搜查审讯室的伊藤浩司,居然不由自主地这样说道:“你说什么?给我把他找出来……不,等等!去审讯室,快!”   在失去的瞬间,他发现自己对艾文·亚伯的感情不知何时发生了改变。绑着这个人,以为自己只是想要一个有趣的玩具,其实只是自己想要把艾文绑在身边。不知不觉,医生成了他唯一在意的存在……   艾文·亚伯是伊藤浩司的一盏明灯,没有这个人使他痛不欲生。   然而当一直在暗中保护着美国医生的远藤慎也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伊藤浩司明白,艾文已经安全回到了中方。 第零章 :伊藤浩司篇(8)   1940年5月13日,晚   伊藤浩司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摩挲着一块手表。这是远藤慎也赶在艾文·亚伯将其赎回前从当铺买下的。是的,此刻握在他手中的浪琴手表,即是那位美国医生的。   “他没有发现你吧?”注视着这块手表亦如睹物思人,他就这样低声问道。   “……医生很敏锐,不过没能看清我的脸。即使看清了,也认不出我是谁。”远藤慎也笔直地站在正对面,毕恭毕敬道。   闻言,伊藤浩司不禁轻笑一声:“他不可能记得你,远藤。这点我对你非常有信心。”   “感谢您的信任,大佐!不过……您不准备告诉医生那枚书签的意义吗?我想,一个美国人肯定不知道三轮草的涵义。”   伊藤浩司忽然沉默不语,良久才道:“……不需要,你只管交于他。无论知道与否,我只想送给他罢了,仅此而已。”   远藤慎也不由抬起头看着他的长官……虽然伊藤浩司在参军之前并不是现在这般残酷无情,但对某一个人如此上心又执着,还是头一次。   ……或许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只有失去后才明白一个人对自己弥足珍贵。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爱到极致的时候会怎样:要么杀掉所爱之人的心上人,要么默默守护着他。   远藤以为如今的伊藤浩司必定会选择前者。怎料,当他查清那个名叫“陈雨辰”的中国人的所有底细后,为了顾及艾文·亚伯的心,并且不让其受到伤害,他竟然选择“不杀”。   ……这是万万想不到的。   医生的出现对伊藤浩司造成了巨大的影响。远藤不禁这样想到:如果不是这场战争,那么这个人又会是什么模样?   1942年1月2日,夜   伊藤浩司在得知艾文被送进平野的实验室后,顿时怒不可赦、百感交集。他疾步冲去,周身的低气压犹如极地风暴,导致很多宪兵根本不敢阻拦他。脸黑得亦如“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只要是懂得察言观色的,立马躲得远远的。   站在实验室门口的两个宪兵当然也感觉到了伊藤大佐的异样,但是他们必须把从不接近这里的长官恭敬地请回去。   “大佐,平野医生正在里面做非常重要的实验。请您回去稍等片刻。”   “让开!”伊藤浩司低声呵斥,便让两个看守浑身一颤。   但是事先受到平野军医命令的他们,为了不让自己沦为活体实验的对象,不得不选择拦住眼前这位“修罗”。   “对不起大佐!请您回吧……”   下一秒,令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忽然发生了,伊藤浩司冷着一张脸径直掏枪射击。两枪、两颗子弹,精准地分别打穿了两人的脑袋。   穿着军靴的腿猛力地把门一脚踹开……   当他看见躺在水槽中,双眼紧闭,一根金属管插在咽喉里的艾文时,伊藤浩司的双眼霎时充血。   他根本不在意杀了他们以后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后果,只知道这几个畜生正在慢慢杀死他的艾文。   又是两声枪响,两个士兵直接被他命中要害倒在血泊之中。   “……伊……伊藤大佐。”平野军医浑身战栗,倒退的脚步犹如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颤颤巍巍,完全使不上力,他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死神。   仿佛已然知道自己死期将至,竟是连求饶都做不到。   伊藤浩司果然没有给他任何时间,只是对待他不像其他人那般“仁慈”,一枪、一枪、再一枪,起初的数枪都没有打中要害,故意不让他立刻死去,一枪枪折磨致死。   从来没有尝到过这样的滋味,明明受到灌肺煎熬的不是他,心口却好像被揪着一样疼得无法呼吸。   当一颗心给了别人,它就不再只是为了自己而跳动。拼命做着心肺复苏,无论多久、无论多久都不会停下,直到这个人重新睁开眼睛。   ……这种感觉他真的不想再体验一次。   伊藤浩司什么都为艾文·亚伯考虑,即使这个医生醒来后便是狠心地拒绝他,却依然将其送走希望对方好好活着。   这天,靠着艾文返回军营的伊藤浩司和远藤慎也果然被特高课带走。尚未来得及受到进一步的质问,上面却直接下达了处理命令……   降级为少佐,派去太平洋前线。   不知道为什么山本将军居然会出面保他一命,事情实在太过蹊跷,然而又该去问谁?直到在前线的伊藤浩司收到一封久未谋面的父亲的来信……   浩司 启:   我依然后悔当初让你参军,即使顶着非议,也不该为图一时之安,做出妥协。   人们总以为身不由己,殊不知抛开一切便能走向自己想要的路,然而有多少人能做到不管不顾?   或许我早该放弃自己换取你的未来,如今救的便不光是你的命,还有你的心。   如果做出那样的选择,伊藤家必定会遭到身败名裂的下场。但是现在,我更希望拿整个家族换取你的人性。   活着,活着赎你的罪吧!孩子。   ……我想,我该是去见小夜子(注1)的时候了。   昭和十七年(注2)二月十日   伊藤隼人   躲在壕沟中,灰头土脸读完这封信的伊藤浩司,近数年来第一次流泪。怎知自己的父亲为了保他一命,居然刨腹自尽。   他应该已经学会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无动于衷才对。然而当自己遇到了艾文·亚伯,渐渐发现有个东西,原来一直都没有从心底消失,只是以为被自己扼杀了,其实它一直藏在底下。时间一久,便忘了,忘了它是什么叫什么……做得比谁都冷酷无情,竟是把自己都给骗了。   活下去,在枪林弹雨中活下去,在炮火横飞的地域里活下去。踏过尸体、尸块,不是为了胜利,是为了活下去。这场战争,胜利女神的天平已然向盟军倾斜。   以一顶百的疯狂行径,终将自食恶果。从侵略态势直至今日逐渐变为防守,似乎如今才能明白当初那些中国军人为何誓死不肯投向。那些以为战事还会有所转机的人们早就疯了!不想跟你们一起疯,我只想活着,活着才有机会再见到那个人。   注1:指伊藤浩司的母亲。   注2:指公历1942年。 第零章 :伊藤浩司篇(9)   1945年3月26日,硫磺岛   似乎,为了什么而活下去都快忘了,战斗,只是为了活下去。   盟友德国的败事已成定局,他们自己也不过是在垂死挣扎:为了后方的首都,决心拼完最后一个人,最后一枚子弹。   然而对于伊藤浩司而言,后方唯一让他牵挂的亲人已经不在,只想活着等到一切结束。但是……到底还要经过多少次战火,才能换来和平?   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人类的大脑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无暇再想起其它才对,可是当绝望袭上心头,眼前总会闪过那个人的脸。忽然之间,那些阴霾全都消失不见,前方的道路再次变得清晰可见。   “少佐……只剩我们三个了。美军已从上方包围这里……”远藤慎也通过瞭望口向外观察后说道。   他原本可以逃脱罪罚,只需将责任全数推到伊藤浩司的头上即可。然而身为伊藤家的分家,远藤对他的确忠心耿耿,即使在那个时候,也依然愿意一同上前线。   不过,眼前的形式已经刻不容缓。这间狭窄的地堡里面只剩下伊藤浩司、远藤慎也,以及一个失去无线电的通讯兵。   伊藤浩司必须马上做出决断,否则美国人会直接将汽油倒进他们的地堡里,放火烧了此处。是要选择同归于尽,还是投降保命?他当然会选后者。   “远藤,投降吧……”   这句话在远藤的意料之中,却在通讯兵的意料之外。   “少佐,我们不能投降!投降可耻!就算不能活着出去,我也甘为帝国粉身碎骨!如果……如果您认为没有继续战斗的必要,那么,我愿意送您最后一程(注1)。”只有二十出头的青年一腔对大日本帝国的忠诚,誓死不投降。   闻言,伊藤浩司不禁嗤笑一声,这个反应足以让青年气得跳脚,就好像自己最崇敬、崇尚的东西被羞辱了一番似的。   “您如果选择投降,我一定会开枪!”说着便拔枪对准自己的长官。   伊藤浩司冷眼看着他,尚未做出举措,一把匕首“嗖”的一声插进通讯兵的咽喉里。远藤慎也的动作太快,根本没法看清是什么时候出的刀,那个士兵已经倒在血泊中不停地抽搐。   远藤径直撕开破破烂烂,不知原来是衬衫还是汗衫,上面粘着黑土和烂泥的破布,但它是当下场中最白的了。   当白布被绑上木棍,从瞭望口伸出去的时候,感觉这一些终于要收尾了。   1945年3月31日,夏威夷   伊藤浩司和远藤慎也被押进了夏威夷的临时战俘关押所。由于他对自己的战争罪行,以及曾在中国领地犯下的罪孽供认不讳,所以他们此时被关押的监狱比起其他地方已经好上太多。虽然医药不足,每顿只给咬不动的干面包和水,卫生条件更是糟糕透顶,天天与蟑螂、老鼠共处一室,但这里的看守还算“友好”,起码没有发生虐待战俘的情况(注2)。   不过,伊藤浩司的右手几乎废了,起因便是那块浪琴手表……   那天,他竟意外望见了艾文。原以为对方还在中国,却突然映入眼眸。刹那间,仿佛全身毛孔都在喷张,一直压于心底的思念纷涌而出。那一刻他真的想跳下去抱紧那个人。   然而上天像是与他开了一个玩笑……让他能看见他,却不让艾文发现到自己的存在。   进入牢房前,他们的贴身物品全部被上缴。值点钱的东西肯定是回不来了,可对于伊藤浩司而言,其他的都不重要,唯独这块手表是万万不愿意给任何人的。   从投降到交代罪状,在美军眼里他无疑是最为配合的战俘……除了在悬崖那次突然发疯以外。   这一次,他更是将那个看守压在地上打,疯了一样要对方把手表还给他。不明白这个日本人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居然让几个人一起上才能把他勉强压制住。一个美国士兵抽出军用匕首,硬生生地刺穿了伊藤浩司的右手掌心,钉在桌上。   作为惩罚,他们只是粗略地为他做了包扎,连医生都没请,径直丢进牢笼。   被关在隔壁的远藤慎也焦急万分,求看守找个医生来,然而非但没有看见一个医生,甚至给他发臭的水和发霉的面包。   “少爷,一块表而已,我相信那位医生不会因此责怪您。现在,好不容易得来的待遇全都付之东流了。您不是一直想活下去吗?活着才有可能出去实现自己的愿望。少爷……少爷?您能听见我说话吗?少爷!”隔壁毫无反应,远藤焦急地想把头伸出铁栅栏,但这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少爷!少爷!”   “……别吵……吵得我耳边嗡嗡叫。”伊藤浩司横躺在地上,有气无力道。虽然做了包扎,但鲜血仍会绷带溢出。没有做过任何消毒处理,极有可能患上破伤风等其他感染疾病。要是就这样一直下去,恐怕他真的会死。可他不后悔,不后悔,因为没有之前的争取,此刻这块手表又怎会拽在他的左手里。   “你不懂……远藤,你不懂……它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闻言,远藤慎也无奈地叹一口气,却是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目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让看守带一个医生进来。   这天,如不是一个人的突然来访,或许伊藤浩司真的会死在战俘营里。   约翰·霍斯顿当时也在崖下,站在艾文的身旁。他才是第一个发现伊藤浩司的人,却选择对自己的朋友闭口不言。出于好奇,更出于当年因为这个日本人才避免自己误杀了艾文,所以他瞒着医生偷偷跑来了战俘营。   当霍斯顿发现他的情况,立即请来一位医生为其治疗……这位医生自然不会是艾文·亚伯。   “我还期望会是艾文……不过,还是非常感谢你。”伊藤浩司坦诚地道谢与之前的他天差地别。他此刻非常虚弱,打了麻醉剂的右手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我不能带他来这里,更不会告诉他你在这里。其中的原因你应该明白。”霍斯顿紧紧盯着那只血肉模糊的右手掌心,不禁蹙眉。   伊藤浩司勾起嘴角,笑得很无力。他当然明白这个美国少尉不会带艾文过来的原因:这里的情况已然严重违反了《关于战俘待遇的公约》,如要是被艾文·亚伯见到,相信他会直接将这里的状况告发出去,公布于众……即使他也是个美国人。   身为日军军官的他根本没有资格对这里的状况说三道四,因为当初在他们的军营里,战俘们连现在的待遇都得不到,甚至被送进实验室……无论是哪一国的俘虏,都是这样惨无人道地对待。   “少尉先生,虽然我不想在此厚颜无耻地继续向你要求些什么,但我的确有一件必须求您帮助的事。”现在的伊藤浩司仿佛卸下了所有的装备和武器,言语中再没有以前的影子。即使这可能是暂时放下身段的假象,也不能否认这是天壤之别的变化。   然而霍斯顿是个聪明人,立刻笑道:“看来你是想利用我对艾文的愧疚之心了?”   “是的少尉。否则当年那一枪会直接要了他的命。”   闻言,美国少尉耸了耸肩,竟是大声笑起来:“你要知道我只是区区一个少尉,能做的并不多。况且我对你们这些日本人没有一点好感,甚至……能亲手多杀一个是一个。要不是你为艾文档过我这一枪,早该死在这间笼子里了。”   伊藤浩司笑而不语,眼里闪过一丝狠厉,但很快消失不见:“少尉先生您放心,不会使您太过为难。我只是希望,当一切结束,请不要将我和远藤慎也遣送回国。我想得到美国公民的身份。”   “……你想留在这里?”霍斯顿诧异万分。   虽说战俘被送回国后会得到怎样的待遇极其难料,不过霍斯顿相信绝大多数战俘是想回到自己的故土的。这个日本人想留在美国自然有他的目的,只是这个目的很可能是……艾文?   “是的,我想留在美国。”   先不说这个日本人替艾文挨了一枪,要不是当年他把艾文偷偷带出来,自己与陈雨辰两个人能否营救成功都是个问题。   可是身为一个上级军官,为什么要出手救一个站在敌方阵营里的红十字会医生?   霍斯顿移动视线,看了看盯着右手的伊藤浩司。视线再次移动时,他发现了被对方紧紧握在左手里的一块手表。   “……这件事情我可以帮你争取,但是接下来的事……只能由你自己努力。”   “非常感谢,这就足够了少尉。”伊藤浩司牵起嘴角微微一笑。   握着手表的左手又收拢几分。 第零章 :陈雨辰、艾文、伊藤浩司(1)   1945年8月16日,重庆   自淞沪会战打响至今已整整八年。事实上,中国与日本的这场保卫和侵略的战斗足足打了14年,终于在日本无条件投降的这天落下帷幕。   陈雨辰的父亲在抗战结束后荣升为二星上将,他的大哥晋升为少将,而他自己更是一跃两级成了中校。如此殊荣,换成谁都会留在军队继续为党国效力,然而陈雨辰却毅然决然地选择退伍。   当初他是为了打鬼子才参的军,既然鬼子已经被赶回老家,那么现在自然是要离开的。   陈雨辰知道,虽然日本已经投降,但这里紧接着将会迎来另一场战斗。而他……不想参与,更不愿提着枪去打自己人。此刻,他真的很想立即拿起箱子去到海的另一头,去到他的艾文·亚伯身边。   从第四次长沙会战开始,他就与艾文失去了联络。当战争尚未结束的时候,陈雨辰无时无刻地想着那个美国医生,想着尽快跟他取得联系,可真等到一切安定下来,他又不急于联络了,想给他一个惊喜。忽然出现在艾文面前,他会不会激动地抱住自己落泪呢?   想到此,陈雨辰不禁露出一抹微笑。   “你还有脸笑?!”陈少将,哦不,该称呼他为陈上将才对。这位人到中年却依旧意气风发的男人正是陈雨辰的父亲。   此时上将被气得胸口剧烈地起伏,怒发冲冠。生气的理由并非是因为他的小儿子无故退伍,而是因为一个美国医生……艾文·亚伯。   “父亲,说什么我都要去美国。艾文在那里等着我。”陈雨辰被勒令跪在地上,他便跪在地上抬头挺胸,目不斜视,言辞坚定不移。   “艾文、艾文、艾文……他是个男的!他跟你一样,你们两个都是男人!”陈上将被气得七窍生烟,来回踱步。   宝贝的小儿子一踏进他来就对他说自己深深爱上了一个美国人,一个美国男人!这让他怎能不为之动怒?   “他是男人又怎样?我爱的是艾文,艾文·亚伯,无论男女。”陈雨辰无所畏惧,固执起来其实一点都不输与他深爱的那个人。   “好!你跟我横?那今天也不用再讲什么道理……”   上将的话还没说完,只听他的小儿子又道:“即使您今天打断我的腿,我爬也要爬去美国。”   曾几何时,准确的说就在八年前。陈雨辰与他的父亲说过类似的话,那次是为了上前线打鬼子,而这次……说什么都不能允!   “赵晗!把我的鞭子拿来!”陈上将的声音高亢,令人无法忽视。   杵在一边的赵晗闻言微微一怔,犹豫道:“……上将,这……”   “叫你去就去,我的命令都不听了吗?”   “……是。”赵晗对其行礼后快步走出了书房,可当他取出皮鞭时,故意从正在打扫的冯妈面前走过,然后才回到书房把鞭子交给上将。   “把他的上衣给我脱了!”   赵晗领命就要去脱从始至终都是泰然自若,面无表情的陈雨辰的上衣。   只听这时二少爷忽然道:“不用,我自己脱。”   赵晗的动作一滞,立即向后退了一步。直到陈雨辰将上衣褪去丢在一边,他再次犹豫了一下,然后出声提醒正背对他们的长官。   话音未落!陈上将举起鞭子转身就要抽打,谁知他的手忽然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中,怎么也挥不下去。因为印入眼帘的情景使人触目惊心……丑陋的疤痕布满他小儿子的整个背部,并延伸至后颈。   “老爷!你这干什么呀老爷!”   果不其然,冯妈在见到赵晗手上的皮鞭后立马跑去通知了夫人。这位已有四十好几的女性穿着深青色上好的刺绣旗袍,虽是上了年纪,但依然能看出当年姣好的容颜。   “辰辰是个懂事的孩子,他要做什么事一定有他的理由,老爷你干嘛动鞭子啊!”上将夫人见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跪在地上,而那块背脊更是让她的心都快碎了,“老爷,你没看见辰辰的背吗?都已经……都已经这样了……你怎么忍心?怎能忍心!”   夫人泪如雨下,抚着儿子烧伤的背脊,她的纤纤玉手不停地颤抖。   陈雨辰本是冷冰冰的脸顿时柔和下来,抬手附上母亲的手,无声安慰。   陈上将当然不忍心,可想想就来气:“懂事?你的儿子都要去美国跟一个男人厮守终生了!你还说他懂事?”   “这……这这……美国……男人?”陈夫人顿时一片混乱,良久才找到句中的重点。   “是的,男人!美国男人!”她的丈夫再次冲着她大声强调。   “就……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该拿鞭子打他呀!”陈夫人一心护着儿子,再如何震惊又难以接受,也不忍心看着丈夫拿鞭子抽自己的儿子,“要打他,你先打我。”   “你……!从小就护着他,看把这身倔脾气给惯的。行,我不管了,就当没这个儿子!”陈上将一气之下摔门而去。   赵晗无言看了看陈雨辰和夫人,无奈走了出去。   “快快,把衣服穿上。”母亲毕竟是母亲,再大的事也不能让孩子饿着冻着,即使儿子已经从婴孩长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男人亦是如此。   “妈……”穿回衣服站起身的陈雨辰却是一脸严肃,牵着母亲的手坐到沙发上,“妈,您是不是也不能接受我喜欢的人是个男人?因为这违背伦常,因为这是断袖……”   陈夫人瞧见自己的小儿子如此整个八经又认真,欲言又止,想了很久才道:“要说不吃惊当然是假,要我马上接受这个事实我也做不到。虽然你大哥和你嫂子早就为陈家添了孩子,可母亲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辰辰也能娶个好姑娘回来,替我和你父亲再添个孙子孙女什么的,那就更好了。”   陈雨辰默默地听着,他知道在这点上自己不能尽孝了,可如今要他娶个门当户对却素昧平生的姑娘这不是强人所难?他的心已经被艾文装得满满的,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第零章 :陈雨辰、艾文、伊藤浩司(2)   “不过……母亲也知道,一旦心里有了人,真心喜欢上了一个人,现在硬是让你娶一个回来,怕也是不会对人家好的。与其如此……倒不如和你爱的人在一起。只是……母亲希望你并非一时冲动,否则,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你去那么远的地方。”   陈雨辰闻言不禁微笑道:“妈,我与他相识相知八年,这八年来经历过多少波折和生离死别,依然没能让我们的心分开。您说,我这是一时冲动吗?”   陈夫人惊讶不已,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我爱他,母亲,深深的。我爱他不是一时冲动,这八年足以证明我对他的感情不会随着时间而冲淡。”   陈夫人不由会心一笑,她认为自己什么都不用再说了:“好,既然如此,那就去吧!你父亲那边我会想办法说通。有机会记得把他带回来让我们看看。我倒要瞧瞧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居然让你如此神魂颠倒。”   “只需一眼您就会喜欢上他的,一定会喜欢上他。艾文肯定能把您这些年为我挑选出来的媳妇儿候选全都比下去。”陈雨辰自信满满道。   “哟!这就夸起来了?人说女大不中留,早晚得嫁出去。可在我看来,男大才不中留,一心就想着去外面闯。你看看你,八年前说什么都要参军打日本人,八年后……这还没把家里的椅子坐暖和呢就急着要去美国。到底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   “有有有,我这就去美国把漂亮‘媳妇儿’给您带回来。”陈雨辰在艾文面前与平时截然不同,而事实上在对面自己的母亲时也是如此。   “好,我等着!”   此时此刻在海的另一头,艾文·亚伯不明所以地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已经成了别人口中的“媳妇儿”,浑然不知的他还在为陈雨辰担忧,牵肠挂肚。   1949年11月23日,旧金山   与其说11月的旧金山寒冷,倒不如说白天舒适,夜晚寒凉,昼夜温差可相差10摄氏度。   艾文坐在院长室的办公桌前,一边悠闲地喝着咖啡,一边翻阅着报纸。   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朴实的光面白金戒指,外面没有经过雕琢,实则里面却刻有一个名字……陈雨辰。   虽然两人不能结婚,在外面也要尽量掩饰彼此非同一般的关系,但一对样式极其普通的戒指足以。   战争结束并没有给这个国家带来朝气,反而笼罩着一层消极之色。大战留下的阴影极其深远,原以为只要等到和平到来,既能过上平静安稳的生活,可这场几乎偏及全世界的战争不但发人深省,更使人身心俱疲。人们生怕历史重蹈覆辙,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这一心理现象和表现在年轻人之中尤为突显。   此刻,艾文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正等着一个人。他不知道那人是谁,只知道对方当年在战争中受过伤,想完全治好便找上了艾文的表弟皮埃尔。   皮埃尔颇懂经营,但在医术上较为平庸。听到这位病人是在战争中受的伤,二话不说就把表哥艾文介绍给了他。   所以,艾文等的是从华盛顿远道而来的客人。   当护士长把人带来的时候,他礼貌地站起身,却在看清那张脸的刹那呆立在原地,惊愕万分。   “好久不见,亚伯医生,您可还认得我?”   时隔多年再见却恍若昨日。   伊藤浩司比以前消瘦一切,然而原本阴郁的眼神变得柔和许多。黑色大衣和格子围巾虽都是价格不菲的时下名牌,但显得极其低调,明眼人才能看出它们的价值。他不但拿到了美国国籍,更是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重整旗鼓。   艾文全然不明白这个日本男人是怎么做到的,殊不知在这背后竟有约翰·霍斯顿的很大功劳。种族歧视以及仇恨使得伊藤浩司在很多事情上都不能亲自出面,或是装成华人也好过说自己是个日侨。要不是霍斯顿,他相信自己在很长一段时期里都会非常难熬。   “伊藤大……哦不,伊藤浩司……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我今天来这里,是希望你能帮我看看这只右手,可否让它恢复如初?”   艾文怔怔地看着他,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心里更是五味杂陈,却是组织不出任何语言,最后只有一句:“请坐,我先看看你的手。”   伊藤浩司坐在美国医生的对面,隔着办公桌脱下黑皮手套,落落大方地将当初被俘虏时受伤的右手放在桌上。   艾文很快就发现这是穿透性伤口,有人用一把匕首径直刺穿了伊藤浩司的右手。然而,即使他能看出是什么造成了这么严重的破坏性伤口,也猜不到是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下发生的。   在他仔细查看的过程中,对面的日本人一直凝视着他,像是永远都看不腻似的。   艾文蹙了蹙眉,抬了一下眼镜才道:“我很抱歉,想要完全恢复是不可能的,这只手早就过了最佳治疗期,通过复健可以达到的效果也是微乎其微。所以……”   “没关系,能恢复多少是多少,只是希望它能尽到最大的作用。”   伊藤浩司微笑道,让艾文不由诧异……这还是那个伊藤大佐吗?不……如果不是那场战争,或许这才是他本该有的样子。   “这需要很大的毅力和长时间的坚持,要知道,即使付出这么多最终也未必有成果……”   “我当然明白,就像我对一个人付出再多,最终也换不来他的心一样。但我无论结果,只是想尽最大的努力待在他的身边就好。”伊藤浩司盯着自己的右手,说完,抬头才发现艾文正用震惊的眼神怔怔地看着他。   瞬间便明白到这个美国人看过并读懂了他写给他的那封信,心中顿时欣喜若狂。仅仅因为深爱的人看了他写的那封信而已,怎料自己竟会如此心潮澎湃。   ……这就足够了,艾文。只要知晓你从未忘记过我……这就足够了……   他几乎是在进门的刹那便发现到艾文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的戒指。   伊藤浩司知道他没有结婚,这枚戒指是为谁而戴可想而知。   “那……请麻烦你明天再过来进行一次对手部的X光照射,以便我在那之后对你做出一份个人治疗方案。”   “好,非常感谢您医生。”伊藤浩司与艾文握了握手,没有强留,而是径直起身告辞,“明天见,医生。”   “明天见。”   当他戴上帽子走出院长室的时候,正巧跟一个人擦肩而过,而那个东方人的左手上戴着与艾文·亚伯那枚一模一样的戒指。   陈雨辰正要抬手敲开艾文办公室的门,却猛然转身看向刚刚从自己身边走过的那个人,总觉得那身影他似乎曾经见过。   他犹豫片刻才敲响了房门,然后推门而入:“艾文,我找到了一家很不错的餐厅,今晚就去那里吧?”   艾文虽然医术超群,但不喜经营,所以皮埃尔和陈雨辰就成了亚伯医院的首要经营领导者。他本打算自立门户,可总觉得放任这样的艾文把旧金山的分院管理下去早晚得破产,索性和皮埃尔联合起来,将亚伯医院越做越大。   “好啊!”艾文会心一笑,换上外出的大衣走到陈雨辰的身边。   “……今天发生了什么吗?”他突然这样问道,使得艾文有些措手不及。   “等去了餐厅后……我会慢慢告诉你。”   “好。”为爱人裹了裹围巾,两人一同走出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