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犯罪人》作者:九尾叶 主角:陈坚X杨州。天生犯罪人和他的警察弟弟,骨科年上,佛系更新,如有不适及时弃文。 雷点:1、主角的名字,2、狗血文笔差,3、可能三观不正。 序 1876年,切萨雷·龙勃罗梭出版了著名的《天生犯罪人》。在他的理论中,最危险的犯罪人是生理和心理极为反常、犯罪基因隔世遗传的“天生犯罪人”,他们“生来就是做恶的”,“不仅是野蛮人的隔世遗传的复制品,而且是最残忍的食肉动物和害兽”。 2050年开始,人类进入了科技发展的又一个黄金时代,生物工程和人工智能相继取得重大进展。 2180年,美国科学家J.M.皮特公布了一项震惊世界的发现——他从五千名犯下杀人恶行的罪犯身上检测到相同的基因序列,强有力地印证了天生犯罪人理论的正确性。 2181至2186年,各国政府陆续强制其公民及新生儿接受犯罪人基因检测。统计数据表明,在全球70亿人口中,天生犯罪人基因的携带者约占万分之一。 2187年,联合国议会以225:195票通过了《关于保护和限制天生犯罪人基因携带者的法案》(史称《隔离法案》),并于同年开始建造天生犯罪人基地。 2189年,一号基地竣工。 截至2195年,七个犯罪人基地全部竣工,全世界犯罪基因的携带者被强制送往基 第一章 归来 杨州停下脚步,望着眼前气派的办公楼。两年不见,UNPO似乎没什么变化,玻璃门里面依旧是一片繁忙景象。机器人走来走去,全息投影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一切都井井有条。 他踌躇着,回头看了一眼停在不远处的飞艇。只要他想,他可以立即坐上它离开,就像两年前那样。可是——我们需要你,路易斯,这是事关全人类的大事。 杨州叹了口气,慢慢走向UNPO的大门。 门口站岗的机器人敏锐地发现有人接近,转头看了杨州一眼,迅速完成了扫描。 “编号UGPS221406098818,路易斯·杨,离职联合国警察,”机器人冷冰冰的说:“你已无权进入,擅闯联合国警察署将面临生命危险。” 杨州有点愤怒,但他很好地克制了,尽量礼貌地说:“警察署第四队队长杰弗里叫我来的。” “稍等。”机器人的瞳孔中央闪烁着红光,显然是在与什么人沟通。几秒钟后,光芒熄灭,机器人打开了门:“请进,队长在308号房间等您。” 杨州走进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他回忆起当初在这里工作的时光,脚步有些心不在焉。直到一个全息投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差点和那张梨形肥脸来个虚拟接吻。 “路易斯,好久不见!”弗莱德依旧那么热情,艰难地举起胖手冲杨州打招呼:“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的,我可真想你!” “你好,老弗莱德。”杨州回过神对他笑笑:“再说一次,该减肥了。” “你说得对,路易斯。”弗莱德哈哈大笑,毫无忧虑之色:“我的工资全用来换肝换肾,现在手头一美元都没有,是该减肥了。哦,待会从杰弗里办公室出来,记得到我这来坐坐,虽然我只能请你喝免费的速溶咖啡。” “没关系,我正怀念它的味道。”杨州一边和弗莱德叙旧,一边向三楼走去。 “嘿,这不是我的亚洲美人吗!”另一个全息投影出现在杨州身边,那是个金发的年轻人,正色迷迷地地望着他,还试图伸手揩油。 “安东尼奥,你的蛋蛋还好吗?”杨州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当年安东尼奥调戏刚进警察署的杨州,被揍得满地找牙的故事到现在还是UNPO的笑料。 在弗莱德的嘲笑声中,安东尼奥尴尬地消失了,临走之前恼羞成怒地说:“路易斯,你比机器人还冷酷无情!” 杨州对此类评价已经听得太多了,他若无其事地跟弗莱德继续闲聊:“警察署这两年怎么样?” “老样子,勾心斗角。”弗莱德耸耸肩:“自从你走后,白鸽派更嚣张了。” “可以想象。”308房间就在不远处,杨州对弗莱德挥了挥手:“我先进去了,待会见。” 联合国警察署第四队队长杰弗里是个高大的黑人,总是不苟言笑,忧虑重重的模样。看见杨州,他明显松了口气,罕见地献上一个拥抱:“路易斯,感谢你回来。” 杨州纠正他:“我没有‘回来’,我依旧不是你们中的一员。” “随你怎么说。”杰弗里妥协地一摊手。他示意杨州坐下,然后按动办公桌上的按钮——那是反监视反窃听系统的开关。 “路易斯,这次请你回来,是因为事态严重。我得到消息,天生犯罪人的一号基地,也就是建在你祖国西北部的那座城市,里面有人在进行基因实验。” “这是违反《隔离法案》的。”杨州惊讶地看了杰弗里一眼,表情也凝重起来:“情报准确吗?” “不确定。”杰弗里忧愁地说:“所以我才想派你去秘密侦查。目前庞德他们还不知道这个情报,如果证实天生犯罪人真地在进行基因实验——哦这群该死的笨蛋!我们还傻乎乎地替他们呼吁平等,我们输定了!耶稣啊!” 杰弗里说的“庞德他们”是警察署里的白鸽派,和杨州所支持——或被认为支持的玫瑰派是针锋相对的敌人。 自从2165年联合国大会通过决议,将其从一个徒有其名的组织变成有领土有议会的真正国家之后,联合国的政治环境一直非常混乱。 虽然政府官员和议员来自不同的国家,但他们在许多关键问题上和自身国家的倾向性立场并不常常一致。即使几个议员来自同一个国家,政治观点也经常五花八门。 在就机器人和克隆人的伦理问题长期达不成一致的背景下,2180年公布的一项科学发现——天生犯罪人基因序列加速了联合国政治派别的分化,俨然形成两派对峙之势。 某个政治评论员在接受采访时将两派戏称为白鸽与玫瑰,从此这个称呼就沿用下来。 简单来说,白鸽派支持克隆人,支持人与机器人结婚,支持《隔离法案》,类似于几个世纪前的“个人主义”,而玫瑰派反对克隆技术的滥用,反对人与机器人结婚,反对《隔离法案》,更接近于社会主义立场。 “怎么样,路易斯?”杰弗里焦躁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上面的工作我会疏通,你将作为司法部特派调查员,到一号犯罪人基地考察法治状况。司法部新任秘书长是我的老朋友,也是我们这一边的,证件和公文方面你放心,没人会怀疑你的身份。” 杨州陷入沉思,一时没有说话。 杰弗里着急起来:“路易斯,你在犹豫什么?你不是一直想去罪恶之城亲眼看看吗?你知道,我本来想派杰克过去,可是一号基地上个月发生了领导人变动,原来的总督死了,现在是个中国人掌权。你们是同胞,更容易取得信任。路易斯,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杨州似笑非笑:“关于这个新的总督,你们有什么情报?” 杰弗里蓦地支吾起来:“我们……有的也不多。” 杨州讽刺道:“所以还需要我帮你们收集是吗?”他不等杰弗里回答,又问:“如果他们真的在进行基因实验呢?” “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制止!”杰弗里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如果真的那样,收集证据,我们立刻转变立场。在组建党派争夺议席当中这将对我们非常有利。” 杨州扯了扯嘴角:“什么时候动身?” “事不宜迟,一定要赶在庞德那个蠢货发现真相之前处理好一切。” 杨州离开杰弗里的办公室,到17楼找弗莱德。弗莱德本人比全息投影更胖,像一块摊在椅子上的馅饼。 “路易斯,能麻烦你过来拥抱我一下吗?你知道本来应该我来做的,但我懒得动。” “你这样可不行。”杨州弯下腰拍了拍弗莱德的肩膀,算是一个拥抱。 弗莱德喊道:“爱丽丝,两杯咖啡,要警察署免费的那种。” 机器人端进来两杯咖啡,杨州抿了一口,评价道:“还是又苦又廉价的味道。” 弗莱德哈哈大笑:“我可真喜欢你路易斯!” “弗莱德,你曾经在一号基地待过两个月,”杨州问:“你认识他们新上任的总督吗?” “当然。陈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杨州觉得很奇怪,虽说联合国授权犯罪人基地自治,但是领导人的上任也必须经过联合政府的批准:“我没听说过这个人。” “他是弗拉基米尔的得力助手,在基地里威望很高,但为人低调。”弗莱德用蹩脚的中文发音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杨州跟着他念:“唱见?陈简?陈坚!” “是的是的!”弗莱德点点头:“那就是他的名字。” 杨州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弗拉基米尔怎么突然死了?” “你怀疑是陈干的?唔,如果真是他的话,我也不意外。” “所以说他很危险。” “危险,但也有趣。”弗莱德艰难地欠了欠身体,端起咖啡。“我不知道杰弗里跟你密谋了些什么,但是你要去一号基地?啊,我真想和你一起去,你和陈一定会相处得非常融洽的。” 杨州从他脸上发现一丝坏笑,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正色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杰弗里呷了一口咖啡,重重地倒回椅子上:“一个跟你截然相反的人。” 杨州离开UNPO,坐上飞艇向出镜口驶去。不远处就是联合政府办公大楼,门前的空地上站了一百多人,手举横幅,神情愤怒,正在抗议什么。杨州降下车窗,听见几声模糊的“kill them all”。又是一场司空见惯的反天生犯罪人游行。 这片空地总是很热闹,支持和反对《隔离法案》的公民轮番上演游行示威。今天的游行声势浩大,一定是又出了什么敏感事件。 杨州摇上车窗,拧开广播。 “……昨日纽约警方于艾玛公园发现了失踪多日的10岁女童菲利帕的尸体。菲利帕被歹徒强奸然后勒死,手法残忍。詹姆斯警长初步推断该凶手为一名出逃的天生犯罪人,表示将倾尽全力抓捕……” 背景音是女童母亲沙哑的哭喊,杨州叹息一声,按了暂停。 联合国形同虚设的边境出入口就在眼前,和两百年前高速公路上的ETC通道一样便捷。杨州完成扫描,立刻就踏入了美国的国土。 他回头望去,只见联合政府大楼沐浴着金色的阳光,尖顶是衔着橄榄枝的白鸽雕塑,脚下是愤怒攒动的人群。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第二章 哥哥 第二章 哥哥 杨州仔细地收拾行李。武器、通讯设备,这些是最重要的。虽说基地里还从没有出过伤害前来考察的政府官员的事,但谨慎些总是没错。 “又有任务?你不是辞职了吗?” 杨州回过头,看见母亲倚靠着门框,担忧地望着他。 他简短地“嗯”了一声。 “这次去哪呢?”作为一名五十五岁的混血女人,周芸保养得相当出色。杨州完美地继承了她琥珀色的眼睛,乌木般的头发,玫瑰色的嘴唇。长了这样一张多情风流的脸,却对追求者拒之千里,也不怪安东尼奥总讽刺他冷漠无情。 “去一号基地。”杨州说。 周芸惊诧地叫了一声,她捂住嘴,直愣愣地望着杨州。 “不用担心,”杨州安慰她:“基地里住的都不是真正的罪犯,反而是我以前的任务更危险。” 周芸脸色苍白,勉强笑了笑。她帮着杨州收拾东西,武器之类帮不上忙,但是衣物和生活用品还是收拾得整整齐齐。 周芸絮絮叨叨地说着中国西北部干燥的气候和基地里恶劣的环境,反复叮嘱杨州注意安全。虽然杨州每次出任务前都会被父母唠叨一番,但今天周芸唠叨得有些过分了,他打断道:“妈……” “州州……” 两人同时开口,杨州被她突然叫出的小名弄得尴尬无比:“您说。” 周芸讪笑着抿了抿唇。她把齐整的衬衫摊开重新叠了一遍,这才说:“妈妈有件事想拜托你。” 杨州从她神经质的重复动作和僵硬的声音中察觉了她的紧张。他柔声说:“妈,有什么事您说就行了,我去办。” 周芸的呼吸变得粗重,她竭力压抑着不断起伏的胸口,叠衣服的手有些颤抖。 “杨州,有件事妈妈一直没告诉过你。”周芸停顿了许久,久到勇气都快漏光,这才说:“遇见你爸爸之前我还结过一次婚。” 杨州微微张开嘴,有些困惑地望着周芸:“哦。”他没想到母亲会突然对他坦白这件事。三年前他曾在一次任务中无意翻阅到母亲的档案,知道她在移民美国之前还有过一次婚姻。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周芸既然隐瞒,杨州也就一直当做不知道。他只是奇怪为何母亲会在今天突然对他吐露心扉。 “你怎么……”周芸被杨州平淡的反应弄得愣住了。 “没有,我只是……”杨州挑了挑眉,佯装惊讶:“我只是在想,您怎么今天才告诉我。”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那次婚姻……很短暂。”周芸嘴唇哆嗦着,脸上闪过一丝羞愧。 杨州依然是“哦”了一声,不知道母亲的请求与失败的婚姻有什么关系。 周芸不安地绞着手,漂亮的眼眸泛着盈盈水光:“其实……” 如同一道闪电划过黑暗的天幕,杨州忽然之间醍醐灌顶。他回忆起周芸热衷于参加反《隔离法案》游行,以及每年三月份她莫名奇妙的忧郁,答案在唇边呼之欲出,最终却结巴了:“你有……我有……” 周芸撑着墙壁,好像站不稳似的,身体一个劲地往下滑。她的头垂得很低,视线在地板上打转,低声道:“你有一个哥哥。” “他是……” “他是天生犯罪人。” 杨州说不清心中的滋味,只能重重呼出一口气。 周芸坦白之后忽然放松下来,她挽着杨州的手臂,和他一起坐在柔软的床上,乞求道:“妈妈想拜托你帮忙找找哥哥,还有……哥哥的爸爸。” 杨州活了二十七年,人生中突然多了个素未谋面的哥哥,简直荒谬到不可思议。 据周芸说,这个哥哥是2188年出生的。 那一年周芸二十五岁,和初恋奉子成婚,在扬州过着甜蜜的日子。那一年一号犯罪人基地正在中国如火如荼地建设,周芸得到了一个可爱的宝宝。然而她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在产下新生儿的第二天,医生告诉他婴儿被检测出是天生犯罪人基因的携带者。更让她崩溃的是,她很快发现丈夫也是天生犯罪人,却对她隐瞒了这个事实。 突然间他那些迷人的男子气概都变成了暴力的征兆,低俗、可怕,让人胆战心惊。周芸一想到此后她将和两个潜在的杀人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就害怕得瑟瑟发抖。一个月后,她趁丈夫和孩子熟睡,从家中溜走了。她越走越远,离开扬州,离开中国,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度,遇见一个帅气的华裔,开始了新生活。 “程北冥”这个名字周芸只说了一次,后来都是用“他”替代。杨州猜测故事的许多细节并不完全是她讲的那样,人总是下意识地为自己做的错事辩解,周芸必定夸张了丈夫暴躁的性格。但他没有计较,只是问:“后来呢?” 后来周芸鼓足勇气联系了父母,这才知道就在她走后第三天,丈夫也带着婴儿离开了扬州,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们必然躲不了太久,因为一号基地于次年竣工,亚洲范围内的天生犯罪人都陆续被强制隔离。 杨州听完,留了几分钟让周芸平复情绪,这才问:“他们就在一号基地?” 周芸迟疑着:“我不确定。但是一号基地中国人最多,应该……可能性比较大。” “那个小孩,我的哥哥,”杨州说出“哥哥”两个字时,感觉非常奇怪,顿了顿才道:“他叫什么名字?” 周芸摇摇头,羞愧和后悔染红了她的脸:“我当时心情很差,每天都在跟他吵架,还没来得及给孩子取名字。” 杨州不像她一样沉迷于那些无意义的情绪,他专注于解决实际问题,想了想说:“有照片吗?” 周芸犹豫了片刻,打开手机上一个加密文件夹,然后递给了杨州,自己倒是别过头去不忍看。 照片中是一个胖乎乎的婴儿,戴着有两只“触角”的圆帽,正香甜地睡着。他眉毛稀疏,睫毛倒是又长又密,看起来很可爱。 然而这并不能帮到杨州。婴幼儿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要他在一号基地的两万多人中找出一个大变样的婴儿,无异于大海捞针。 “没有你丈夫……前夫的照片吗?” 年龄越大,人越会发觉自己年轻时的怯懦和无知。周芸叹了口气:“没有,当年全删了。” 杨州在心里盘算,要找人也不是没有快捷的方法,只要按年龄、国籍筛选,必定能大大缩小范围、节省功夫,但这意味着他必须借助当地的力量。 那个陈坚…… 杨州轻轻摇了摇头。他有重要的秘密任务,和那个人牵涉太多没有好处。 他诚恳地望着周芸,许诺道:“妈,我尽力而为。等我从基地回来,我会请杰弗里帮忙查查档案。当然那些档案可能不全,现在联合国对基地的管控没那么强了。” “谢谢你,谢谢你州州。”周芸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她伏在杨州肩头,泣不成声:“幸好我还有你这个好儿子……” 三天后,杨州启程了。开车去机场的路上他经过了自由岛——严格来说飞艇已经不算车了,但他习惯这么叫。 无数的飞艇围绕着端庄的自由女神穿梭,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然而这座三百多年前的雕塑在漩涡中心依旧大放威仪,女神手里的火炬异常醒目——当然,也不排除因为上面装了交通信号灯。 杨州绕过了这个环岛,到了自由女神像的背面。 自由女神像的背影不够迷人,堆叠的长袍显得她有点胖。一只修长的手若有若无地抚弄着衣裙的下摆,好像孩子在逗弄心爱的玩具。 壁炉里的木柴发出“噼啪”一声。 “陈先生,”机器人D3敲门:“方行来了。” 陈坚把自由女神像小心地放在桌子上:“哦。” 方行一进来就往陈坚旁边的壁炉跑,嘴里嚷着“冻死了”。 陈坚仰躺在宽大的沙发上,双手枕在脑后,眯着眼打量头顶上造型华丽的吊灯。 方行搓着手,看陈坚时眼里带笑:“急着叫我来干什么?” 陈坚仍旧摆着那种有些傲慢的姿势,只不过眼珠向左下方转了转,示意方行看摆在桌子上的文件。 方行扫了两眼,随意地说:“每年一次的例行司法检查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查查这个司法部条法司新上任的副司长。”陈坚缓缓地坐起来:“以前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方行觉得陈坚有些小题大做,但在关键时刻,确实需要谨慎,他点头:“好吧,我待会吩咐艾瑞克。” 陈坚重新拿起公文端详,嘴角逐渐浮起一丝戏谑的笑意:“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名字倒是挺好听的,希望人如其名啊。” 五个小时后,杨州和安德鲁乘坐的飞机降落在一号基地外的军用机场。那里驻扎着中国的一支部队,他们受联合国的委托维护一号基地的安全,同时抓捕出逃的天生犯罪人。 杨州一下飞机,就被扑面而来的寒风刮得缩了缩肩膀。安德鲁倒是非常镇定,因为他是个智能机器人,感受不到冷。 周上校接待了他们,非要请杨州吃饭。杨州不好拒绝同胞的热情,就同意了。 他们往部队食堂走,看见一号基地静静地矗立在不远处,高墙上闪烁着交错的激光。 杨州问:“逃出来的多吗,他们?” 周上校摇头:“我在这七年了,还没遇到过。听以前退役的老哥说,基地刚建成的时候,想逃跑的人挺多。后来装上了激光护栏,逃就是死,就没什么人尝试了。我听过一个最玄乎的,说二十年前有个人逃出来,皮肉烧得黑乎乎的,刚走到我们营地门口就死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生理上来说不太可能。”安德鲁忽然开口:“如果是真的,那说明这个人类有非常顽强的毅力。” 吃过饭后,周上校带着几个士兵把杨州和安德鲁送到基地大门前。大门有三道锁,需要指纹、密码和机械钥匙。在齿轮转动的咔嚓声中,周上校遗憾地说:“杨先生,我只能送你们到这了。” 因为天生犯罪人和联合政府数十年的斗争和社会上反《隔离法案》运动的影响,这些年基地争取到了相当程度的自治权。以前驻扎部队能随时进入基地维持秩序,现在未经授权不得干涉基地内部的管理。 “有危险随时给我发信号,用我之前告诉你的秘密频段。” 杨州和他握手:“谢谢您,上校。” 第三章 同住 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又在身后自动关上。 围墙的阴影里站了一个人,似乎等了很久了。他向杨州和安德鲁走过来,优雅地伸出一只手:“杨先生,欢迎来到乌托邦。” 阳光下他的金发熠熠生辉,但杨州看出那是染的,这是一个中国人。他的目光落在对方的下巴上,微微一笑:“你好,方先生。” 来这之前弗莱德告诉过杨州,陈坚的左膀右臂有两个:方行和艾瑞克。方行很好辨认,因为他下巴上纹了一把剑,从颌骨指向唇瓣中央。 “上车吧两位,陈先生正在等你们。” 天生犯罪人基地禁止售卖飞艇,所以他说的车,就只是车而已。 杨州和安德鲁坐上了一辆古董保时捷。方行观察着安德鲁敏捷的动作,赞叹道:“现在外面的机器人技术真发达。” “谢谢。”安德鲁安装过特定的语音系统,说话时带着得意的腔调:“我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智能人形机器人。” 方行发动了汽车,跟杨州闲聊:“杨先生一直在司法部供职吗?” “不是,原来是商务部的。” 方行用余光瞟了他一眼,开玩笑一般地嘲讽:“那杨先生算是被降职了?” 杨州淡淡一笑:“平级调动而已。” 窗外灰蒙蒙的景致给人一种萧条之感,除了偶尔出现的机器人和全息影像,这里就像两百多年前一个普通的小县城。当看到一个清洁工从远处的面包店出来,杨州难掩惊讶:“你们还有环卫工人?” “我们科技落后,严格来说,基地里是禁止发展科技的。哪怕是简单的智能机器人数量也不多,所以有些工作还需要人来做——这杨先生不知道吗?” 杨州平静地回应他的讽刺:“我记得法律并不禁止向基地出售机器人。” 方行哈哈大笑,下巴上的纹身使得他清秀的脸变得有几分冷漠:“那就拜托杨司长在议会里帮我们游说一番,减轻我们的税负。” 他说完,径直转移了话题,开始给杨州和安德鲁介绍一号基地的布局。基地的规划非常清晰,分为东西南北中五区。中区是政府、法院、学校、商场、娱乐场所、医院等公共设施聚集的区域,剩下四区都是居住区。大部分政府官员,包括总督陈坚都住在南区,一些社会名流——是的,基地里也有这类人,住在西区。 “到了。”半小时后,保时捷停在前院的草坪上,方行指着眼前的白色建筑说:“陈先生的府邸。” 那是一栋很华丽的欧式别墅,有高耸的尖顶和漂亮的罗马柱。杨州和安德鲁跟在方行身后,刚走到门前的回廊,一个像垃圾桶一样的机器人就从里面钻出来,用不紧不慢的电子音说:“方先生,这位就是杨司长吧?” “嗯。陈坚呢?” 杨州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直呼其名,看来这两人关系果然密切。 “陈先生在午睡。”机器人对杨州说:“您好杨司长,我叫D3。” 这个形状简单的机器人竟然装有非常智能的系统,让杨州暗中吃惊。“你好D3,”他指了指身后:“这是安德鲁。” “嗨。”安德鲁说:“你很像《星球大战》中的R2-D2。” “你很像C-3PO。” 两个机器人互相恭维完,D3把轮子转了一圈:“跟我进来吧。” 别墅里非常暖和,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墙上挂着几幅油画。杨州看到了壁炉里跳动的火苗,在心中下了第一个判断,房间的主人很老派。 D3说:“你们稍等,我——” 这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一行人都抬头望去,D3也转动着他的摄像头,问候道:“陈先生,你醒了。” 男人穿一件黑色的睡袍,腰间的带子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一片小麦色的精壮胸膛。他头发凌乱,左手拿着一支刚点燃的雪茄,脚步慵懒而从容,像一头吃跑喝足后闲适散步的猎豹。 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杨州身上。 这个穿着雪白衬衫和黑色西裤的年轻男人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鼻子挺翘得恰到好处,薄唇上凸起一颗饱满的唇珠,引得人蠢蠢欲动。 陈坚索性停下脚步,懒懒地倚着扶手抽起了雪茄,在烟雾中目不转睛地盯着杨州。 方行脸色微变。他刚要说话,却被杨州抢了先:“陈先生?” 陈坚微微一笑。 他忽然一改方才的懒散,快步走下楼,热情地对杨州伸出手:“杨司长,你好。” 扬州发现他其实非常英俊,高眉骨,深眼窝,侧脸的线条锋利如闪电。可惜这英俊里透着一股野性和傲慢,而那是最让他厌恶的。 “你好。”杨州客套地点了点头。他想松手,谁知陈坚却紧握着不放,还捏了捏他的指尖。 “真没想到司法部还有这么……年轻帅气的司长。”陈坚暧昧地眨了眨眼睛。 杨州用力抽回手:“过奖了。陈先生才是年轻有为。” “坐吧。”陈坚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他们坐到壁炉架附近的沙发上:“喝点什么?” “不用了。”杨州说:“我和安德鲁只是过来拜访一下,待会还要去联合政府公务宾馆办住宿登记。” 陈坚毫无形象地靠坐沙发上,双手抱胸,真诚地反对:“那怎么能行,那里条件太差,不能委屈杨先生。还有这个——叫安德鲁是吧,公务宾馆可没有适合你功率的充电插座。” 安德鲁:“我有太阳能电池板。” “冬天总有日照不足的时候吧?”陈坚半开玩笑地看着他。安德鲁把那个眼神放进图片库中比对,发觉里头有威胁的意味。 一直沉默的方行终于忍不住皱着眉头插嘴:“我记得公务宾馆有——”话音未落,接触到陈坚严厉的目光,他心头一跳,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陈坚殷勤地提议:“其实一听说司法部调查员要来,我就叫人把家里的空房间都收拾了一遍。要是二位不嫌弃,就赏脸在我这住一段时间吧。” 安德鲁看向杨州,在遵守杰弗里命令的前提下,他得服从这个已离职警察的安排。 杨州沉默了几秒,淡淡一笑:“那就叨扰陈先生了。” 陈坚托着下巴,懒洋洋地说:“我的荣幸。”他转头吩咐D3:“把杨先生安排在我对面的房间。” 杨州心中一紧,但表面不动声色。“安德鲁,能陪我去车里取行李吗?”他问。 “你疯了吧陈坚!”杨州和安德鲁一走,方行就骂:“你在城里乱搞就算了,这是联合政府的人,还是个警察!” “离职警察。”陈坚双手向下压了压:“你激动什么?我有分寸。” 方行深呼吸几次,冷静了些:“你是想把他放在身边盯着?这太冒险了,万一他真是来调查……” “那就要看谁先露出马脚了。”陈坚扬起一个期待而残酷的笑容,显然对于接下来的“游戏”兴致盎然。 方行重重地叹了口气,放弃了劝陈坚改变主意的念头。陈坚就是陈坚,一旦他作出决定,谁也说服不了。他犹豫着问:“真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才留他的?” 陈坚神色暧昧:“当然也有这个原因了。” “你……”方行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里,他难受地咳了两声。 陈坚抬起左手,发现雪茄已经停止燃烧,便扫兴地扔进了壁炉里。 一阵白烟徐徐飘出,房间里充满了浓烈的烟草醇香。 “暴殄天物啊。”方行埋怨。沉默了一会,他看向门口:“拿个行李这么半天?” “商量对策呢。”陈坚扯了扯嘴角:“这个杨州……挺有意思的。” 杨州把行李从保时捷的后备箱里取出来,示意安德鲁帮他拎其中一个。 安德鲁接过皮箱,却站在原地不动,低声说:“杨州,我觉得你答应陈坚的请求是错误的,这让我们不方便行动。” “行动?怎么行动?”杨州讽刺道:“你告诉我,你们的线人是谁?除了知道她是个女人,有个假名字叫做艾琳之外,你们还知道什么?” 安德鲁沉默了,他确实不知道更多。给杰弗里提供情报的线人非常神秘,不受UNPO的控制,做事也莫名其妙。有时她会主动汇报基地的各种情况,有时却对警察署的调查请求置之不理。 “安德鲁,动脑子想想。这里科技落后,经济不发达,而进行基因工程必须有相应设备,还需要一定的人力物力,一个人能干的成吗?” 安德鲁惊讶地挑起他的仿生眉毛:“不能。所以,背后是陈坚在推动?” “几乎可以肯定。”杨州望着不远处的别墅,兴奋使身体一阵发热,说话的口吻却很冷:“他想试探我,我还想试探他呢。” 安德鲁犹豫道:“我还是觉得太冒险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杨州拎起行李走向别墅,平淡地说:“放心,无论住在哪里都不妨碍你监视我,今天的事你也可以向杰弗里汇报。” “我不是来监视你的,”安德鲁说:“我是你的搭档。” 杨州“呵”了一声。这就是他反对人与机器人结婚的原因了,因为他们很无趣,只懂得服从命令。 安德鲁跟在杨州身后,在存储中搜索有关杨州的一切资料。 杰弗里的两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个不循规蹈矩的人。” “他身上有崇高的人性。” 安德鲁的芯片中存储着几十种关于人性的定义,没有哪一个能跟他在杨州身上看到的东西对应。他僵硬地转动着脑袋,好像在摇头叹息。 杨州看见方行迎面走来,低声吩咐:“待会帮我检查下房间有没有监听监视设备,再装一个信号干扰器。” “好的。” 第四章 交友 第四章 交友 方行并不是个擅于隐藏情绪的人,杨州一眼就看出他心情低落,甚至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一丝敌意。 “方先生要走了?” “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不能陪杨司长了,抱歉。”方行给杨州指示他家的方向:“从前面的街区右拐,有一栋蓝色的房子,我就住那里。如果杨先生有空,我很乐意招待您,我家有窖藏百年的红酒。” 杨州微笑着答应:“好的,一定拜访。” 他目送方行离开,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才回到别墅。 陈坚坐在一张铺着人工狼皮的椅子上,睡袍只遮住了重要部位,修长而结实的大腿裸露在温暖的空气中,时刻散发着荷尔蒙。他笑着招呼杨州:“嘿。” 杨州对他衣冠不整的样子视而不见,礼貌地点点头。 “我带杨司长看看房间吧。”陈坚打着哈欠站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冬天真适合睡觉啊。” “副司长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职位。”杨州说:“陈先生无需这样称呼我。” 陈坚一愣,眼睛慢慢眯了起来,盛着坏笑。他从善如流地改口:“好啊,亲爱的杨州。” 杨州面无表情地瞪着他,陈坚无辜地一摊手,好像他才是受了捉弄那个。 他揽着杨州要带他上楼,胳膊刚碰到肩胛骨,就被杨州格外刻意地躲开了。 陈坚笑了笑,垂下手臂。 “安德鲁,”他制止了机器人跟上来的动作:“你住在D3的房间。” 安德鲁说:“可是我想跟杨先生待在一起。” 杨州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示意安德鲁暂时服从安排。 陈坚瞧见了他的小动作,心中好笑,走了两步又回头吩咐:“对了安德鲁,我想你一定知道如何烹饪。我的厨师请假了,今天的晚餐就拜托你了。” “我是个高级智能机器人……”安德鲁露出一个不情愿的僵硬表情,最后点了点头:“好吧。” 陈坚十分满意,顺便教训D3:“看见没有,要多向安德鲁学习,你这个不会做饭的笨蛋。” D3抑扬顿挫地辩解:“陈先生,我想设计者没有给我装备活动机械臂不是我的错。” 旁观这一幕的杨州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陈坚把两个机器人赶走,侧过身子专注地打量杨州。“你的母亲一定非常美丽。”他刻意压低了嗓音。 这句搭讪的话实在是太老土,杨州已经很多年没听过了。“谢谢。”他说。 陈坚把杨州领到二楼尽头的房间,里面的陈设精致而华丽,床头有一盏老旧的马灯,窗户旁边站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麋鹿,中西风格混搭得恰到好处。 “不知道杨先生满意吗?” 杨州微微点头。他四下打量一番,调侃道:“陈先生似乎喜欢收集古董?如果不是头脑清醒,我还以为自己穿越了。” 陈坚不置可否,轻笑起来:“现实令人沮丧。” “等你收拾完,下楼喝一杯?”他比了个饮酒的动作:“我就不在这妨碍你了。” 杨州答应了。 陈坚走后,他快速地把房间搜查了一遍,除了在衣柜和北侧的墙壁上发现了几个空置的暗格外,房间里的家具都十分正常,看不到监听器和摄像头的影子。 杨州松了口气,随便把衣服塞进柜子里,这才慢悠悠地下楼。 陈坚正在倒酒,头也不抬地问:“白兰地?” “可以,谢谢。”杨州接过酒杯,和陈坚各拉了一张软椅,围坐在壁炉旁边。 两人沉默了一会,杨州说:“我明天要去法院看看。” “我陪杨先生去。”陈坚抿了一口酒,半闭着眼陶醉其中:“不愧是X.O。” 杨州往壁炉里扔了一块木柴,问:“为什么不用空调取暖。” 在他看来真火壁炉既不环保,还存在安全隐患,是早就被淘汰的历史遗留物。 “那怎么能一样呢,空调完全没感觉。”陈坚的眉毛斜向上挑,流露出一点讨人喜欢的痞气,“很多人跟我坐在壁炉旁聊天,然后就爱上我了。” “哈。”杨州短促地笑了一声,“陈先生放心,我是绝对不会爱上你的。” “啧,可真让我伤心。”陈坚无所谓地笑笑:“交个朋友总不介意吧?” 杨州没回答,只冲他举了举杯。 “杨先生这是答应了?”陈坚眼睛一亮:“或许我们应该相互了解一下。” 杨州仍旧淡然:“你想知道什么?” “嗯,先从你的政治立场开始吧。” “玫瑰派,满意吗?” 陈坚小幅度地嘟起下唇,那并不是个满意的表情,更像在说“与我何干”。他透过酒杯打量杨州,金黄色的液体让对面冷淡的脸变得有些柔和,陈坚问:“为什么,因为同情我们?我看你不像同情心泛滥的人。” 他说对了,杨州确实不是。大部分反对《隔离法案》的公民都是天生犯罪人的亲属和朋友,再过几十年,等这部分人全部去世,反对《隔离法案》还有什么理由呢? “原因很简单。”杨州语调平平,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因为这是人类文明的倒退。” 陈坚讶异地看着他,然后噗地笑了。他笑得太厉害,手中的白兰地差点晃洒了。 杨州安静地品自己的酒,脸上波澜不惊。 “我亲爱的杨州,”陈坚好像在看一个单纯的傻孩子,怜惜地说:“这不是人类文明的倒退,而恰恰是人的本性。” “洗耳恭听。”火炉旁实在很热,杨州摘下袖扣,把衬衫挽到手肘。 陈坚被他的动作迷住了,一时没有说话。杨州抬起头:“陈先生?” 这种充满欲望的眼神他太过熟悉,但也许是陈坚表露出非同寻常的坦荡,他没有往常那样强烈的恶心感。 陈坚收回视线,恢复成之前那种慵懒的样子:“说到哪了?对,人的本性。你知道隔离政策为什么能够通过吗?很简单,因为根植于人类内心的恐惧和懦弱。” 他说的没错。实验证明,天生犯罪人基因能够影响人体内几种激素的产生,使得携带者性|欲更强、更容易冲动、更偏好暴力带来的刺激。尽管经过量化计算,他们体内的相关激素水平仅比普通人高百分之四,但也足够让人们感到恐惧了。 杨州讽刺道:“我还以为陈先生要说什么新鲜的理论呢。” “那杨先生以为呢?” “恐惧不完全是坏事。”杨州说:“对自然的恐惧让人类的祖先联合起来,形成了社会和国家,对疾病和死亡的恐惧促进了医学的发展。恐惧也许会使人们作出错误的决定,但这只是暂时的。就像《隔离法案》终究会被废除一样。” 他是如此笃定从容,以至于尽管暗中嗤之以鼻,陈坚表面上还是作出认真聆听的样子:“依据呢?” “人有理性,社会有民主。” 陈坚差点没憋住,他别过头,脸上的肌肉不停抽动:“可惜了,这两种我都不相信。” 杨州一点也不意外。短短半天的相处,他已经大致摸清了陈坚的性格。傲慢自负,崇尚暴力与权威,贪图美色,热爱享乐。也不知道这样的人是怎么被弗拉基米尔看中的。 杨州淡淡地说:“你是个独裁者,当然不相信民主。” 陈坚一点也不恼,反而十分大度地笑起来:“不要说的这么难听嘛。我更喜欢‘开明专制’这种提法。” 杨州被他的无耻噎住,懒得再跟野蛮人讨论“民主”这种文明社会的产物,礼尚往来地套陈坚的话:“我也想了解一下陈先生。” 陈坚对他张开双臂,还向左偏了偏头,好像在等待一个拥抱:“欢迎提问。” 杨州选择性忽视了他的小动作,闲聊一般问:“弗拉基米尔怎么死的?” “脑血栓。摔倒在浴室里,过了两天才被人发现。可怜的老头。” 杨州小口啜着酒,他掀起眼皮看陈坚,似笑非笑。他知道很多人都喜欢他这副清冷混合着柔顺的样子。果然,陈坚的目光落在他的嘴唇上就移不开了。 “是你干的吗?”杨州冷不丁问。 陈坚眉头一跳:“我说不是你信吗?” 杨州死死地盯着他,想找出哪怕一丝愧疚和不自然,但陈坚除了并不真诚的遗憾之外,没有流露出多余的表情。 两人正僵持不下,这时一阵骨碌碌的声音由远及近,D3率先从厨房出来,嚷着:“陈,我们需要你评评理。” D3的轮子在摩擦力很大的地毯上前进缓慢,两秒之后就被安德鲁超过了。 杨州问:“怎么了安德鲁?” “我们对宫保鸡丁的做法产生了分歧。”安德鲁愤愤地说:“我有最权威的中华料理烹饪指南,D3却说这道菜里需要加入黄瓜丁。” D3控诉道:“这个外国机器人,不仅菜谱错误,还傲慢自大,不肯接受正确的知识。”他转向陈坚,字正腔圆地说:“陈先生,我需要升级语音系统,我现在很愤怒,我要表达愤怒。” 杨州和陈坚都笑了起来,安德鲁居然也跟着呵呵两声,D3气得用垃圾箱身体狠狠撞了他一下。 陈坚给自家机器人撑腰:“D3,你是对的,宫保鸡丁的确要加黄瓜。” 安德鲁看向杨州,希望他能支持自己,然而杨州只是耸了耸肩。 D3说要升级系统已经很久了,陈坚太懒,总是一拖再拖。现在家里多了个机器人,他当然不能让D3被比下去,立刻批准了D3的请求:“明天我和杨先生要去法院,你自己去找艾瑞克吧。” “太好了。”D3看了一眼安德鲁:“明天我也能阴阳怪气地说话了。” “你能做到这样吗?”安德鲁动动眉毛撇撇嘴,还用手拍了拍D3顶端的盖子,“小垃圾箱。” “你会后悔的,安德鲁。” 两个机器人吵闹着离开了。杨州靠在椅子上,低垂着眼睛,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让人想起夕阳下的一滴露珠。 陈坚温柔地引诱:“再来一杯?” 杨州捂住杯子,抬头对他一笑:“留着等我们成为朋友的时候再喝吧。” 注:攻受三观有较大冲突,角色观点均不代表作者本人观点。副cp可能是这对机器人了,是的,作者比较奇葩。 第五章 暗斗 安德鲁十分郁闷。作为一名在联合国警察署服役多年、经验丰富的高级智能机器人,才来一号基地不到两天,他就沦为了陈坚的厨子兼司机。 陈坚今天终于往身上多穿了几块布,人模狗样地坐在杨州身边,给他介绍窗外奇形怪状的建筑。有的像一朵巨大的食人花,花茎很细,花盘硕大,有的设计成老虎的形状,大门开在老虎的齿缝间。这里是基地的CBD,出自一位曾经在国际上享有盛名的建筑师之手,因为他“堕落”成天生犯罪人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所以杨州没听过这个名字。 安德鲁遵照陈坚的指示七拐八拐,最后终于把车开到了法院。 干涸的喷泉旁边矗立着一手执剑一手执天平的正义女神,背后是一栋三层矮楼。 “到了。”陈坚率先下车,玩世不恭地招呼:“你好啊忒弥斯。” 杨州和安德鲁跟在他身后,迈上了布满尘土的台阶。 法院冷冷清清,一进门就是立案处,那里摆了一张桌子,有五个人正围在一起玩21点。 “嗨,陈!”一个日本人最先注意到陈坚,用别扭的中文招呼他。其他几个也连忙放下扑克,热情地上前和他握手。 2218年,英语仍旧是世界上最通用的语言,但中文已经成了新的流行。尤其因为一号基地的地理位置,城里的居民几乎都会说汉语。 “这是联合政府司法部调查员杨先生。”陈坚给双方介绍:“这是我们法院的工作人员。” 杨州怀疑地四下打量,发现这栋楼里确实没有多余的人影了。两个法官,两个书记员,一个法警,就是一号基地全部的司法力量。 “忙得过来吗?”杨州下意识地问。说完他就后悔了,果然,俄罗斯法警很不给面子地嗤笑一声。 “我们这里没什么纠纷。”日本人说:“今年民事案子总共100件,刑事案件65件。” 这个数字让杨州暗中吃惊。他看了眼陈坚:“我需要全部刑事案件的卷宗。” 陈坚随手指了指那个日本人。日本人恭敬地把杨州带进档案室——虽然杨州很清楚那恭敬不是冲着自己,帮他把电子卷宗复制到安德鲁的存储器里。 等传完数据离开档案室,杨州发现陈坚已经顶替了日本人的位置,加入了21点的战局。他运气不赖,面前堆着面额不同的国际货币。 “好了?”陈坚对他招招手,语带亲昵:“来帮我摸张牌。” 在场的人几乎都不拿杨州这个联合政府官员当回事,只有那个俄罗斯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暧昧地笑笑。 杨州视若无睹,叫上安德鲁就往大门走。陈坚扔了牌追上去,木凳子被带倒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脆响。 背后响起一阵起哄和口哨声。 走到喷泉边,杨州被陈坚追上了。 “嘿。”陈坚的手刚搭上他的肩膀,就被杨州狠狠打落。 “你干什么?”陈坚皱眉看着手臂上的红痕,眼神有一瞬间变得非常凶狠,但他很快又笑起来:“你把车开走了我怎么回去?” 杨州微微一愣,他本来做好了大吵一架甚至大打出手的准备,没想到陈坚的反应堪称温和。这种感觉不太妙,就像警惕了半天,突然发现放的是哑炮一样憋屈。杨州干巴巴地讽刺:“总会有人送你。” “那怎么能一样呢,我喜欢和杨先生待在一起。” 杨州露出嫌恶的表情:“别恶心我了。” 陈坚没有辩解,他愉快地扬着唇角,欠身替杨州拉开车门。 安德鲁在旁边站着,迷惑地望着他们。从离开档案室起他的摄像头就一直对着杨州和陈坚,他们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可是无论怎么分析,他依然弄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人类的感情真是微妙无比。安德鲁下定决心,结束任务后要多学习这方面的知识。 “杨先生昨天睡得好吗?”回程的路上,陈坚乐此不疲地跟杨州搭话。 杨州往窗边挪了挪。多少次他面对着恐怖分子都没皱过眉头,没想到跟陈坚相处了两天心态就开始不稳。碍于对方的身份和自己的任务,他耐着性子回答:“挺好,谢谢。” “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 杨州敷衍地“嗯”一声,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白杨树发呆。有几缕发丝拂过他的睫毛,看得陈坚心痒,想撩起他的头发温柔地吻他。 车厢内安静了一会,陈坚突然问:“杨先生结婚了吗?” 这个问题其实不算太隐私,但是鉴于陈坚的性取向和他对自己表露出来的兴趣,杨州不假思索地撒谎了:“嗯,有三年了。” 陈坚遗憾地“哦”了一声,假模假式地叹口气。 就在杨州以为耳根终于清净的时候,他猛地凑过来,半真半假地诱惑:“介意婚外恋吗?” 一阵湿热的气息扑在脖子上,杨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扭头看了一眼这个神经病,嘴唇开合几次,最后抿成一道锋利的直线。 陈坚已经爱上捉弄杨州的滋味了,他轻快地扬起一边眉毛:“我没有原则的。” “安德鲁,”杨州不耐烦地吩咐:“开快点。” 接下来几天杨州都窝在房间里看卷宗。虽然这不是他的主要任务,但是一份报告总是免不了的。 如果陈坚没有撒谎的话,一年65个刑事案件,基地里的犯罪率低到惊人。杨州翻阅卷宗后发现,65个案件里竟然没有一例故意杀人案,跟他以前从联合政府了解到的官方数据相差巨大。两方总有一方在说谎,如果杨州手上的数据是真的,那就说明一号基地确实非常和睦团结。用方行的话说,这里就是乌托邦。 杨州隐隐察觉基地里正酝酿着什么风暴,或许是一场思潮,或许是一场运动,又或许两者兼有。 他想从陈坚身上打探点消息,可是陈坚的行踪突然变得神秘起来。尽管同在一片屋檐下,杨州几乎碰不上他,用餐时只剩他一个人坐在华丽的长餐桌旁。这个长餐桌还是他刚来那天陈坚让安德鲁从杂物间里拖出来的,吃饭的时候他和杨州各坐一端,配上精致的吊灯,无论聊什么都有种诡异的浪漫。当然一个人用餐的话,就变成了可悲的滑稽。 四天后杨州终于写完了调查报告的初稿。他预感杰弗里不会喜欢这份报告,但是也不打算修改了。恒温空调把房间营造得暖意融融,杨州疲惫地揉着太阳穴,想小睡一会,可似乎有哪里不对,总是无法彻底放松。忽然间,他想起了楼下客厅的壁炉。 路过餐厅时,杨州探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离开时还好端端地摆在桌子上的晚餐已经不见了。他喊住在别墅里忙碌地滑来滑去的机器人,问:“D3,陈坚呢?” “他刚用完晚餐,说要放松一下,让我不要打扰他。”D3现在已经能够熟练地运用各种语气了,他促狭地说:“嘿,杨先生,你刚才叫了他的名字。” 这对主人和机器人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杨州没回应,扭头叫安德鲁陪他出去散步。 一号基地位于沙漠腹地,最初的建造者在环境改造工程上显然没有用心,遇上大风天,总能吃一嘴沙子。好在今天无风,只是干冷。 他们沿着林荫道走了两百来米,把陈坚家的白色屋顶甩在身后。 杨州放慢脚步,严肃地问:“陈坚这几天去哪了?” “他就在家里。”安德鲁说:“一楼西北角有个不起眼的小房间,总是关着门,你注意到了吗?” 杨州在脑海中回忆别墅的布局,很快锁定了位置:“怎么了?” “他就在那,一待就是几个小时。而且我探测到,那间房子的实际面积比看起来大得多。”安德鲁烦恼地皱起眉:“我很想溜进去看看,但是D3总是跟着我。” “我会想办法。”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时不时停下来假装欣赏景色。杨州问:“还有其他的发现吗?他的电子产品之类?” 安德鲁的仿生皮肤有点老化,导致他本是一闪而过的尴尬表情在脸上停留了好几秒。 杨州心中产生了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安德鲁稍一犹豫,还是如实相告。昨天他通过家里的网络向陈坚的私人电脑装入一个木马程序,迅速地将里面的文件扫描了一遍。然而不论是硬盘还是云存储,几乎没什么东西。 杨州敏锐地发现了问题:“什么叫作几乎?” 安德鲁毕竟是机器人,没有人类的羞耻感,尴尬很快就过去了,他一板一眼地叙述:“只有几十部成人电影,和两天前通过留梦机导入的他自己的梦。” 杨州轻轻吸了口气,不安的感觉更强了:“跟我有关?” “是的,你是主角之一。不过那个梦没有什么实际内容,就是你们两个做|爱而已——”安德鲁话音一顿,他发现UNPO曾经的冷美人脸涨得通红,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于是识趣地闭上嘴。 杨州的喉咙被怒火烧得发干,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好半天才用粗哑的嗓音说:“他在玩我们,重要文件可能都在D3那里,你尝试入侵D3的系统。” 安德鲁点点头,又听杨州咬牙切齿地吼道:“那个帮我毁了!” 杨州和安德鲁散步的同时,陈坚从他的“秘密花园”里出来,小心地落了锁。 “陈,”D3赶忙汇报:“杨先生刚才问起你了。” 陈坚在家里从来不好好穿衣服,黑色背心配一条要掉不掉的沙滩裤。他手里正盘着两个文玩核桃,听见D3的话,唇边浮起一个耐人寻味的笑。 D3猜他应该很高兴,因为陈坚把核桃轻巧地抛向空中,表演了一番杂耍。 “这几天有什么发现吗?”陈坚来了一个漂亮的收尾,被摩挲得十分光滑的核桃挤压在一起,发出“咕叽”一声。 “没有什么特别的。”D3想了想:“我有一次撞见杨先生吃药。” “吃药?”陈坚很意外:“查过吗,什么药?” “如果检验没错的话,”D3说:“就是一种很普通的抑制性|欲的药。” 陈坚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个。他愣了好一会,然后胸膛震动,低沉地笑起来。 “真有意思。”他低头看了一眼下身,自言自语:“听你这么说,倒是更让我性|欲旺盛呢。” 第六章 艾琳 杨州和安德鲁散步回来,发现壁炉旁边的沙发上躺了个人,正是多日不见的陈坚。 “听说你找我?” 杨州一想起方才安德鲁告诉他的事情,就觉得愤怒又耻辱,恨不得把那张坏笑的脸揍成土豆泥。“没有,随口一问而已。”他冷冰冰地说。 “外面很冷吧。”陈坚的目光落在杨州泛红的鼻尖上,怜爱地说:“过来烤火啊。” 要不是因为任务,要不是因为手脚确实冻得发麻,杨州真不想和他多待一秒。但是暖烘烘的壁炉确实太有吸引力了。杨州拉了一把软椅坐下,跟陈坚隔着三四米。 “杨先生的报告写的如何了?”陈坚好像话里有话,“还需要再调查些什么吗?” “可能还要去监狱看看。”杨州真正的任务还没有头绪,他不能就这样离开基地,只能硬着头皮撒谎:“昨天我还接到商务部和民政部的委托,要求我做一个调研……” “没关系。”陈坚打断他:“杨先生想待多久都行,要我说,最好留一辈子啊。” 他口气很温柔,眼睛里漾着真真假假的笑意。 杨州扯了扯嘴角。他敢肯定陈坚一定知道了些什么。但他不仅不赶他走,反而游刃有余地与他调情,好像已经胜券在握,自信得让人恼怒。杨州承认自己当初对陈坚的判断过于草率了,这个人是他遇到过的最难缠的对手。 他无意识地用牙齿反复碾磨下唇,思索着接下来该如何打开局面。陈坚的防守牢不可破,或许应该换个思路,想办法查一查艾琳这个名字…… 陈坚懒懒地躺着,托着下巴打量杨州。美人如玉,这比喻很贴切。杨州就是一块上好的白玉,看似温润实则冰冷。陈坚倒是有心用肌肤暖一暖他,可惜这块玉有棱角、会伤人。 “你看我干什么?”杨州回过神,不悦地抖了抖肩膀,似乎想甩掉陈坚粘在他身上的视线。他讨厌陈坚盯着自己。尤其是知道他做那样的梦之后,面对着他,杨州总有一种自己没穿衣服的错觉。 偏偏陈坚这个毫无廉耻的人还兴致勃勃地跟他分享:“杨先生,我前天晚上做了个梦。” 杨州胃里一阵痉挛,没有说话。 “我梦到……” 暴躁的情绪不断攀升,在这一刻积累到顶点,杨州高声打断:“闭嘴!” 陈坚诧异地望着他,举手做投降状,委屈地求饶:“我只是想跟你说我梦见自己吃了二十只龙虾。抱歉,是我考虑不周,杨先生肯定不想听我说这些无聊的东西。” 杨州分明从他眼里看到了得逞的笑意。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不知怎么地,从遇见陈坚开始他似乎就没赢过一场战役。“我去睡觉了。”杨州站了起来,打算在陈坚的调查报告里多加一句“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晚安,杨州。”陈坚缓缓念出他的名字,像是一首诗的余韵。 夜深了,别墅里彻底安静下来,灯光一盏盏地熄灭。D3和安德鲁一前一后回到了他们的房间。 D3的座式充电器离地面有二十厘米,他跟往常一样,姿势滑稽地蹦了上去。有手有脚的安德鲁就比他优雅多了,他抠开后脖子上的仿生皮肤,把插头插进了接孔。 “晚安,安德鲁。” “晚安D3。” 他们相继进入了休眠模式。 嘀嗒嘀嗒,时针逐渐指向凌晨三点。在黑暗中,安德鲁猛然睁开眼睛。旁边的D3正在深度休眠,顶端的黄色指示灯频率很慢地闪烁着。安德鲁悄无声息地抬起手,按在了D3背后一个不起眼的数据接口上。 他几乎就要成功了。 “安德鲁,你在干什么?”黑暗中响起了D3愤怒的质问。 安德鲁仓促地缩回手。“没什么,我只是……”他在存储中飞快地检索,却没有找到任何合理的解释,只能尴尬地支吾起来。 “想入侵我的系统吗?”D3像玩滑板一样,蹦蹦跳跳地把座充挪远了些,嘲讽道:“用人类的话来说,下辈子吧。” “D3,别得意。”安德鲁一再被这个垃圾箱机器人挑衅,恶狠狠地说:“走着瞧。” 早上八点半,天色微蓝。杨州被生物钟唤醒,再无睡意,索性穿衣服下床。 别墅里静悄悄的,陈坚的卧室在斜对面,厚重的木门隔绝了一切声响。杨州悄悄拧了拧把手,发现门是开的。他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还是扭头去了隔壁的空房间。 杨州把二楼快速搜查一番,劳而无获。回房间的路上,他忽然瞥见走廊尽头有一扇半掩的矮门。 杨州的心跳声清晰地响在耳边。他贴着墙,像猫一样挪过去,轻轻地推开了它。 门后面是一段窄小的楼梯,杨州弯腰钻进去,小心翼翼地顺着台阶往下走。楼梯共有两层,在中间拐了个弯,最后通向一个空旷的阳台。阳台上摆了一张白色的圆桌,两把躺椅。 阳台西侧还有一扇门,紫红色,中间缀着一只黄铜圆环。 杨州连呼吸声都停了,他绕过圆桌,敏捷地来到那扇门前。刚摸上金属旋钮,忽然“咔”地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 杨州退后一步,下意识地伸手掏枪,却在看清里面的光景后愣住了。 “杨州?”陈坚睡眼朦胧地看着他,短短的发茬被压得东倒西歪,像被小孩子踩踏后的草坪,“你在这干什么?” 杨州越过他赤裸的肩头,看到一张凌乱的大床。这个阳台竟是和他的卧室相连的。一时间,失望、沮丧、恼怒,各种情绪把杨州的胸口塞满了。 “看日出吗?”陈坚揉了揉脸,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他取下门后挂着的大衣披上,然后揽着杨州的肩膀,推着他来到阳台。 杨州机械地迈着步子,不断地自问,是他的直觉错了吗? 新疆的冬天很冷。他们在露天的阳台上并肩站着,陈坚不时搓手,呵出一团白汽。 太阳从基地的高墙之后跳出来了,刹那间金色铺满了世界,那光芒是如此耀眼,毫无差别地笼罩着每一个人。 陈坚和杨州都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睛。 许久后,陈坚问:“壮观吗?” 杨州这时已经恢复了镇定,他点了点头。 陈坚语带向往:“如果没有那道墙的话,你会看到太阳从沙漠边缘升起,更壮观。还有日落的时候,也很美。不是有句诗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杨州心中一动。“你想出去吗?”他问。 “当然。” 杨州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怎么出去?” 陈坚笑了笑,没有上钩。他指着一个正向别墅走来的人影:“看,安娜回来了。” 安娜是个四十岁的漂亮法国女人,也是陈坚的厨师,她最大的特点就是爱说话。 杨州之前不认识她,下楼的时候听见家里叽叽喳喳的,还以为进了一窝鸟。 “早,杨先生。”D3礼貌地问候他。 “早,D3。” 这时安娜从餐厅出来,看见多了个陌生人,惊讶地瞪大眼睛,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长串:“哦,D3,这个漂亮男孩是谁?是陈的男朋友吗?一定是陈的男朋友吧!他之前可是从来不把他们领回家的。天哪,陈终于定下来了吗,这太好了!” “安娜,安娜!”D3连忙打断:“这是联合政府司法部特派调查员杨州先生。”他又给杨州介绍:“安娜是陈先生的厨师。之前她女儿生病,所以请了几天假。” “哦,杨先生,真抱歉!”安娜尴尬地欠了欠身。 “没关系。”杨州礼貌地问了一句:“您女儿痊愈了吧。” “哦,已经好了。艾琳身体一向很好,她出生的时候……” 艾琳!杰弗里的线人也叫艾琳! 杨州猛地抬起头,和不远处的安德鲁对视了一眼。 “别说了安娜,”D3叹了口气:“让杨先生去吃早餐吧。” “没关系,妈妈说起女儿来总是没完。”杨州大度地笑了笑:“其实我也有个女儿,她今年两岁了。” “天哪,我以为杨先生才二十出头,没想到都有女儿了!” “你也很年轻,”杨州套她的话:“艾琳才刚上学吧?” 安娜咯咯地笑起来:“艾琳都十五岁啦!” 杨州邀请安娜共进早餐,没一会就获得了不少信息。 其中最让他意外的,莫过于安娜和艾琳都不是犯罪基因携带者。 这其中有一个在基地流传甚广的爱情故事。安娜的丈夫是个中国人,他和安娜在社交媒体上相识,越聊越投缘,最终坠入爱河。为了能够相守,安娜毅然辞去工作来到基地定居,几年后又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根据《隔离法案》的规定,那些不愿与亲人分离的普通人可以申请留下来居住。三十年前一号基地刚建成时,也确实有不少人选择留下,但不到两三年,那批人几乎都离开了。而安娜从法国来到基地,一待就是十七年,一家人和和美美,是基地里人人称羡的一段佳话。 “聊什么呢,这么热闹。”陈坚走进餐厅,看见杨州正在和安娜说话,笑得格外温柔。他用力拉开椅子,发出一声闷响。 安娜兴奋地喊他:“陈,你快来看杨先生的女儿,真是漂亮极了。”她在杨州的手机上轻轻一点,墙壁上立刻投影出一张婴儿的照片。 “还是艾琳更漂亮。”杨州盯着安娜的手机壁纸,把女孩的相貌深深刻进脑海。 陈坚摸着下巴看了一会婴儿,又去端详杨州,意味深长地笑笑:“不太像啊。” 第七章 电影 说个不停的安娜总算离开了餐厅,陈坚揉着太阳穴,问杨州:“今天有什么打算?别说去监狱,那里真没什么好看的,只关着一个胖子,每天和三个狱警打麻将。” 监狱里唯一的犯人让杨州产生了好奇:“他犯了什么罪?” “你不是看卷宗了吗,过失致人死亡。他和一个倒霉鬼争论苏菲玛索和安妮海瑟薇谁更漂亮,吵不过推了人家一把,倒霉鬼撞在石头上死了。” 杨州失笑:“这是真的啊……” “是啊,全基地都知道。”陈坚漫不经心地搅着咖啡,盯着杨州指节分明的手,忽然问:“你怎么不戴婚戒?” 杨州云淡风轻地耸耸肩:“谁规定结了婚就一定要戴。” “不然怎么让别人打消挖墙脚的念头呢?”陈坚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明白无误地写着三个字:“就是我。” 杨州对他的调戏已经近乎麻木,泰然自若地读起报纸。 “如果我有伴侣,我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我的。做点标记,戒指或是别的什么。”陈坚落在杨州身上的视线有点飘忽,他难耐地舔了舔嘴唇。 杨州不屑地嗤笑一声,嘲讽道:“那不就跟小狗撒尿圈地盘差不多?” “你以为人和狗的差别有多大?”陈坚原样笑了回去,“所以我们是要讨论人性和动物性了?” 杨州嘴唇微张,最后低下头抖了抖虚拟报纸。 面前这个油嘴滑舌又风流成性的陈坚,和不久前在阳台看日出的似乎是两个人。杨州眺望高墙的时候,曾经和“那个陈坚”有过一瞬间仿若错觉的心意相通,以至于他对“现在的陈坚”,或者说,这才是正常的陈坚,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心软。 争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杨州手里的报纸是全球发行的《每日邮报》,真正的内容都在手机上,面前的纸张是幻影,为怀旧一族设计。 来到一号基地后,杨州就很少关注外面的新闻了,他匆匆扫了一眼,眉头越皱越深。 今天的头版头条,讲的是连环杀手K在纽约犯下的滔天大罪。短短一个月的时间,纽约共有四名女童遭奸杀,恶性程度震惊世界。 《每日邮报》平时算是政治上比较中立的媒体,然而在今天的报道中也连篇累牍地出现了“天生犯罪人”的字眼。杨州点了视频播放键,纽约警察局局长的身影出现在屏幕中。他正在向激愤的市民汇报案件最新进展,说警方已经锁定了嫌疑人,该男子为一名越狱的天生犯罪人,名叫詹姆斯·路德,目前警方正在实施抓捕,并保证今后不会再有女童遇害。 话没说完,警长毫无意外地被扔了一身西红柿和烂菜叶。 杨州关掉视频,神色焦灼。这次的案件过于恶劣,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会愤怒。但他最怕的还是迁怒。根本不用想,白鸽派一定会利用这次事件,推动对犯罪人基地加重税负,限制贸易。而玫瑰派好不容易草拟出来的放松基地管制的议案,又要付诸东流。 联合国当今的政治局势一定是千钧一发,难怪杰弗里这么久还没联系他。 杨州忍不住看了一眼悠闲喝咖啡的陈坚,以及拉着D3和安德鲁说得眉飞色舞的安娜,还有更多的人,法院里无聊打牌的法官,甚至路边的清洁工,这些携带犯罪基因却没有犯过罪的人,他们的生活将因联合国的政策调整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像一群被圈养的无力反抗的羊。 但他们毕竟不是真的羊。尤其是某些藏在羊群中的狼——杨州扫了一眼陈坚,是不会任人宰割的。他必须在事态恶化前弄清楚陈坚到底在谋划什么。 吃过午餐,陈坚又往一楼西北角那个神秘房间走,杨州喊住他,问:“我能进去看看吗?” 陈坚的错愕一闪而逝,他流里流气地笑起来:“当然可以,我在你面前没有秘密。” 对于在那间房子找到陈坚的什么把柄和机密,杨州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他想进去,纯粹是出于好奇。 他设想了多种可能,甚至包括房间里摆满了性|玩具这种很符合陈坚作风的情形,但是推开门之后,里面的景象让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整齐地排列着,几乎顶到天花板,架子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纸质书。中文、英文、法文、德文,新的、旧的、精装的、泛黄的不一而足。 在这个纸质书近乎绝迹的时代,陈坚的这些收藏可谓价值连城。 杨州在书架间穿梭,像走在迷宫里。片刻后他探出头来,欲言又止。 “你那什么表情。”陈坚双臂抱胸,不满地打趣:“又准备嘲笑我?” 杨州问:“你怎么会有这么多书。” “买的,收集了很多年。”陈坚拨弄着角落里一台老旧的唱片机,里面传出“嗞嗞”的杂音。“我没上过学。”他说。 杨州轻轻地“哦”了一声。 “一号基地建成的头几年,乱得不成样子,每天都有斗殴,隔三差五就会死人,学校根本没法教学。”陈坚顿了顿,杨州从他脸上看到无法掩饰的悲伤,“是我爸教我认字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空气中仅剩唱片机“嗞嗞”的响声。杨州正想关掉这噪音,它突然停止了,然后一阵醇厚悠扬的歌声飘了出来,在房间里回荡。 “Doris Day.” “喜欢吗?”陈坚问。 杨州耸耸肩。他走向房间里唯一的窗户,那里有两把沙发椅,金灿灿的阳光照进来,投下一方明亮的光斑。 小方桌上倒扣着一本《利维坦》,杨州拿起来翻了翻:“霍布斯,真是一点也不意外啊。” 陈坚低沉地笑起来。他在书架前徘徊,抽了几本书,戏谑道:“你要看什么,卢梭,洛克,富勒,还是德肖维茨?” 杨州忍不住牵了牵嘴角:“都不。”他随手抽了一本《西游记》,坐到椅子上翻阅起来。 陈坚绕到最后一排忙活了一阵,再出现时嘴里叼着一只高脚杯,手里拿着不知从哪变出来的葡萄酒,含糊地说:“来一杯?现在算是朋友了吧。” 杨州没有拒绝。 他们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个宁静的下午,各自看书晒太阳,偶尔碰一杯,直到D3敲门说晚餐准备好了,杨州才惊觉几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 “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吧。”陈坚把书房的门关上,微笑着提议:“中区那边很热闹,有个酒吧,许然每次都在那里开演唱会。旁边还有学校和游乐场……” 杨州本来想拒绝,听见“学校”两个字时又动了心。他闲聊似的问:“小学还是中学?” “小学中学大学都挨着,基地就这么点大。” 这时安娜摘了围裙,急匆匆地从厨房里出来,对两人说:“陈先生,杨先生,我先去接艾琳了。今天是他爸爸的生日,我们定了餐厅。” “不急的话,跟我们一起走。”杨州一顿,说:“我们待会要去看电影。” 陈坚默不作声地扫了他一眼。 “就不麻烦杨先生了。”安娜指着他俩,暧昧地眨眨眼:“约会愉快。” 吃过晚饭,安德鲁开车把杨州和陈坚送到影院门口。 影院西北边两百米,有一栋覆满蓝色玻璃的建筑物,一些学生模样的少男少女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杨州给安德鲁使了个眼色,安德鲁会意,轻轻点了点头。 陈坚盯着屏幕上眼花缭乱的名称,问:“看梦境电影吗?” “随便。”杨州说。 梦境电影是随着留梦机的发明而出现的一种新类型,和传统的剧本电影不同,它本质上就是一个被记录下来的未经修饰的梦。 按陈坚的话说,留梦机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几个世纪前,人们常常为梦境的流逝而遗憾不已,而现在,他们只需要在夜里戴上头盔,就能在天亮后反复重温那些睁眼即忘的梦。 留梦机使得造梦人这个职业应运而生。简单地说,造梦人就是擅长做梦的人。相比剧本电影,他们的梦毫无逻辑,光怪陆离,有时甚至莫名其妙,却更吸引观众。 这根源于人天生的窥探欲。按照许多心理学家的理论,梦反映了人内心的隐秘,而人们最大的爱好就是发现别人的秘密。因此越著名的造梦人,越无隐私可言。 杨州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他甚至从未用过留梦机。对于自己会梦到什么,他太清楚不过。 “这算是约会吗?”陈坚忽然问。 “我已经结婚了。”杨州徒劳地再次强调。 “晚上好,两位先生。”售票机器人彬彬有礼地问:“想看点什么?” “你选吧。”陈坚说:“限制级的就行。” 杨州语气重了些:“你有什么毛病?” “非限制级的梦境电影太少,父母会带孩子来看。小孩很吵,我不喜欢他们。”陈坚微妙地笑了笑:“这个解释杨先生满意吗?” 杨州在一堆稀奇古怪的名字里指了一个稍微正常的:“那就这个吧。” 没过多久他就后悔了。这部叫做《逃亡2218》的电影,一开始确实是在逃亡,男主角被高中同学追杀,中途被钉死在门框上,然后复活接着逃命,但反复几次之后,突然间画面一转,两个男人不知怎么就滚在一处,热烈地接起吻来。 杨州垂下眼睛试图躲避,然而赤裸纠缠的画面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脑海里,甜腻的呻吟在空荡的座位间回荡,一个劲地往耳朵里钻。 一只冰凉的手攫住了他,杨州浑身发冷,一阵阵反胃。他紧紧握着拳头,急促地呼吸着。五分钟后,这场激情戏愈演愈烈,零星的几名观众叫起好来,旁边的陈坚也满意地“嗯”了两声。 杨州开始颤栗,酸水止不住地往喉咙涌。耳畔的呻吟变成惨叫,脑海中的脸不知何时也发生了变化,他是那样扭曲、痛苦、丑陋而又熟悉…… 杨州再也无法忍耐,他猛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逃离了这个可怕的地方。一出影院大门他就吐了,吐的太厉害,眼中甚至涌出了生理性泪水。 冬日的寒风像刀子,接连不断地剐着他略显单薄的身影。杨州狼狈地撑着垃圾桶站起来,掏出手帕擦了擦脸,然后拍干净身上的灰尘。 他缓慢地深呼吸几次,又变回了优雅得体的司法部调查员。刚一转身,杨州就定住了。 陈坚站在两米开外的地方,静静地望着他。他身披一层猩红的灯光,像光临人间的恶魔。 杨州情不自禁地挺直脊背,语气平淡地说:“不看了么。” 陈坚用饮料瓶一下下地敲打掌心,许久后他把水扔给杨州,问道:“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杨州脸色苍白,他漱了漱口,镇定地说:“着凉了,有点不舒服。” “说谎。”陈坚傲慢地扯了扯嘴角,望着他的猎物放下狂言:“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第八章 改变 这次糟糕透顶的“约会”总算不是一无所获。虽然安德鲁没有突破性的进展,但至少摸清了艾琳所在的班级,平时的放学时间,关系较好的朋友。 根据安德鲁的反馈,艾琳在学校挺受欢迎,但是除了她母亲是陈坚的厨师之外,杨州看不出来任何她能接触到核心机密的渠道。而且因为安娜话唠的特点,陈坚肯定不可能告知她什么重要的事情。 所以“这个艾琳”和杰弗里的“线人艾琳”几乎不可能是同一个人,但抱着尝试的心态,杨州还是吩咐安德鲁继续调查。 几天后,纽约警方公布了连环杀手詹姆斯·路德已被抓获的消息,告慰生者的同时,也在全球范围内掀起了新一轮对犯罪防治的热议。 相比外面的轩然大波,一号基地的日子依旧平静。虽然也有天生犯罪人在网络上进行抗议,但他们的声音太微弱,很快就被掩盖了。 “总算抓住了。”安娜烤披萨的时候嘴里也闲不住,跟D3讨论起詹姆斯·路德犯下的罪孽,义愤填膺地说:“这种人死一千次也不够,D3你说是吗?” D3尴尬地支吾着:“这对于我来说是个敏感问题。” “杨先生您说是吗?”安娜又高声问坐在客厅里的杨州:“死刑就不应该废除。” 作为一个母亲,她对于此种犯罪格外感同身受。杨州不想与她争辩,起身道:“我去外面透透气。” 他走到空旷的街道上,戴上一只小巧的耳机,在伪装成手表的通讯器上快速地点了几下。 “嗨,路易斯。”杰弗里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疲倦:“一切顺利吗?” “不顺利。”杨州说:“听着,我需要更多的信息。关于艾琳你们还知道些什么?” “她很谨慎,我了解的也不多。只能从声音中听出她年纪不大——对了,她好像有个男朋友,有一次挂断前,我听见一个男孩叫她宝贝。” “没有了吗?” “没有了。”杰弗里叹息一声,换了个话题:“听说你住在陈坚那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基因实验是真的,他一定知情。” “我知道,但我还没有证据,也抓不住他的把柄。”杨州在寒风中缩了缩肩膀,无意识地微微一笑,“他常常十一点之后才起床,每天就闲在家里看书喝酒,如果不是韬光养晦,就是习性像猪了。” 常年愁眉苦脸的杰弗里被逗乐了:“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 杨州没有回答,向他打听起外面的局势来。他知道玫瑰派现在处境艰难,没想到杰弗里却挺乐观:“你别担心,我们现在虽然处于低谷,但是不久之后就能扳回一城。” 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扭转乾坤,想必杰弗里手中有什么制胜法门,杨州刚要追问,杰弗里忽然严肃地下了命令:“路易斯,你一定要看住一号基地和陈坚。现在局势非常微妙,不允许出任何差错。要是这个时候爆出他们在进行基因工程实验——无论是真是假,都会引起大范围的恐慌,这对于我们非常不利。” 他说“对我们不利”,而不是“对他们不利”。 杨州没吭声,杰弗里又说:“我相信你也察觉到了,路易斯。基地里,尤其是一号基地,这几年一直蔓延一种不好的思想,该怎么说呢……” 杨州冷笑一声:“你说他们想造反?” “哦,23世纪了,我们不用这种说法。那个词是什么……独立,对,他们想独立。” “不是一个意思吗。”杨州平淡地反问:“独立又怎么样?” “你疯了吗路易斯!天生犯罪人绝对不可以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简直是胡言乱语!”电波那头的杰弗里深深地皱起眉,在地图上一号基地的位置打了个鲜红的叉。“路易斯,你变了,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杰弗里有些后悔派杨州执行这趟任务,他焦虑不安地问:“是什么改变了你?” “我没变。”杨州往那栋白色小楼走,“是你之前不够了解我罢了。” “你根本就不明白,路易斯。基地完全不具备建立一个国家的条件,政法制度,经济基础,民主意识,都没有。甚至连那块领土都属于联合国。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动摇这个最基本的信念,但是,”杰弗里越说越暴躁,最后吼了起来,“你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们,该死!” 杨州挂了电话。 别墅门口的草坪上停着一辆蓝色的保时捷,他觉得有些眼熟,几秒后想起来这是方行的座驾。 “方行来了?”杨州脱下大衣,发现他平时的位置已经被占了。 “是的,他和陈先生在打游戏。”安德鲁接过杨州的外套,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被安娜支使着到厨房帮忙。 “哦天哪,牛肉也没了。安德鲁,快去超市买点牛肉和洋葱!” 杨州往鸡飞狗跳的厨房看了一眼,问:“陈坚有客人?” 安娜点点头:“是的,今天陈先生要举行晚宴。邀请了方先生,道格拉斯先生,黄先生,还有小艾瑞克。” 杨州吃了一惊。道格拉斯是基地警察局局长,负责武装力量,黄蒲元是财政局局长,负责经济,还有那个神秘的连弗莱德都没见过的艾瑞克,帮D3设计出智能系统的天才,这些人都是陈坚的心腹,而他居然在这个时候把他们邀请到家里,当真对自己一点也不提防? “我需要回避吗?”杨州半开玩笑地问。 安娜夸张地摆摆手:“开什么玩笑!陈先生特意吩咐过,您是最重要的一位客人。” 游戏室就在书房的旁边。门半掩着,杨州路过时,看到陈坚和方行亲密地靠在一起,正戴着VR眼镜操作游戏。 他们突然欢呼一声,然后碰了碰拳头。 杨州只停留了短暂的一瞬,却被陈坚看到了,他招了招手:“要一起玩吗?” 方行惊诧地扭过头,愉快的笑意一分分僵死在脸上。“杨先生居然还在这里?调查还没结束吗?”他的语气不算友好。 杨州早就发现了,方行并不擅长控制情绪,他对自己越排斥,越让杨州相信他们有阴谋。相比之下还是陈坚城府更深,也难怪他坐上了头把交椅。 杨州知道自己应该离开,可是不知什么力量推着他走进房间。“玩什么?”他问。 他们玩的是时下最流行的枪战游戏。杨州戴上VR眼镜和耳机,通过手机接入游戏,在好友列表里敲了一下陆昭。 陆昭在纽约警察局工作,杨州是两年前和他认识的。“好久没见你上来了,”陆昭发来消息:“忙什么呢?” “没忙什么。”杨州和他组完队,进入了陈坚选择的地图,一边走一边用文字闲聊:“你呢,连环杀手落网了,应该不那么忙了吧。” 陆昭的角色露出一个尴尬而无奈的苦笑。一枚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陆昭连忙躲闪,丢下一句:“回头再说。” 陈坚选的地图叫做废墟,到处都是破败的建筑,房屋之间空空荡荡,一点用作掩护的植物都没有。两队人马躲在角落里胡乱放枪,放完就跑,混淆视听。 绕了二十分钟圈子,杨州终于在瞄准镜里看到了方行的身影。他猫在灯柱后面,凝神观望了几秒,然后对陆昭比了个手势,示意我来搞定。 两声枪响几乎同时响起,方行倒下了,陆昭的影像也消失了,鲜血溅到了杨州的鞋子上。杨州心中一惊,急忙匍匐在地,举着望远镜环视一圈。然而视野里没有人影,只有几栋矮房子和一个灰色的仓库。 砰砰砰,子弹不断地从他身边呼啸而过,最后都插进了泥土里。枪林弹雨中杨州毫发无伤,好像有人在故意戏弄他似的。 他全速跑到仓库前,一脚踢开大门,熟练地换了一副弹匣。正趴在窗户边调整准星,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咔哒声。杨州来不及回头,下意识地朝斜后方开了一枪。 铁皮屋顶火星四溅。陈坚敏捷地跳下来,拿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 “不错嘛杨州。”声音从耳机内外传过来,混合成奇妙的低沉。 两个角色紧张地对峙着,脚下缓慢画着圈,密切注视着对方握枪的手。 僵持了两分钟,杨州忽然说:“你挤到我了。” “嗯?”陈坚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角色也随之一动,就在这一瞬间杨州扣动扳机,把面前帅气的投影打成了一片血雾。 陈坚骂了句脏话,愤怒地扔下手柄。他眉眼带霜,冷冰冰地注视着杨州:“你耍我?” 杨州微微一笑,虚伪又漂亮:“兵不厌诈。” 他琥珀色的瞳孔里有隐隐的得意,陈坚本来暴躁无比,突然间又觉得想笑。他的火气消了大半,嘴角的弧度也软化了,但还是记恨杨州的暗算,恶狠狠地要求再来一局。 “下次吧。”杨州瞟了一眼黑着脸的方行,“我还有报告要写。” 陈坚心有不甘,但也没有强求,只是很随意地叮嘱:“晚上记得下来吃饭,给你介绍几个人认识。” 感觉意外的并非只有杨州,方行“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大声质问:“为什么?” “大家交个朋友而已。杨州是玫瑰派人士,他对基地多了解一些,以后也好在议会和媒体中为我们说话。” 陈坚的这一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方行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厌恶地望着杨州:“我想大家并不想和联合政府的人交朋友。” 陈坚蹙着眉,他的表情没有多大变化,但是一股难以名状的威压在房间里蔓延开来。 “我不打扰你们了。”杨州对方行扯了扯嘴角,离开了房间。 里面传出模糊而激烈的争吵,爱管闲事的安娜探出头问:“发生什么事情了?我还是第一次见方先生和陈先生吵架。” “没什么,”杨州说:“打游戏罢了。” “你这是引狼入室!”房间里,方行一拳打在墙上:“你明明知道他赖着不走是为了调查我们,现在这是干什么?恨不得把我们的计划全部告诉他吗?” “一起吃顿饭不是多大的事,你反应过激了。”陈坚冷静地说:“招待联合政府官员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那是以前!”方行颌骨上的剑栩栩如生,它沾染了主人的愤怒,仿佛将要刺破皮肤。“难道你还想像以前一样讨好他们?我们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在破坏我们的计划陈坚!我问你,你在这待了快三十年,难道不想出去吗?你不想找你爸了吗!” 在听到“爸”那个字时,陈坚勃然大怒:“不用你提醒我!” 方行知道触到他的禁区了,倒吸一口气,仓促地收住话音。 陈坚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痛苦地揪着头发。空气变得沉重,挤得人胸口发疼,每一次呼吸都用尽全力。 片刻后陈坚平静下来,对方行说:“放心,我不会把计划透露给他的。我观察了很久,杨州是个很特别的人。他有自己的一套价值观和原则,对于认定的东西会非常顽固地争取,而且不肯受制于人。如果能拉拢他,将来说不定能帮到我们。你总在说计划,我问你,如果计划失败了怎么办?” 方行闷声说:“所以要等到万无一失那天再行动。” “这由不得你。”陈坚残忍地击破他的幻想:“永远没有万无一失的时候。我们必须准备好退路,就算不为自己,也为基地里的两万多人。我有预感,杨州会对我们很有帮助。” 方行不屑地“嘁”了一声,他在房间里踱步,背对着陈坚问:“你就这么肯定?该不会是爱上他了吧。” 陈坚愣了一下才反驳:“别瞎说。倒是你,以前联合政府的人过来,你都相处得很好,怎么偏偏就看不惯杨州。” 方行一时没有回答。他苦笑着抚摸左臂上的刀疤,那是他十岁时帮陈坚抢药留下的。陈坚的背上也有一道伤痕,是基地最可怕的一场混战中替他挡的。他们是过命的兄弟,但也仅仅是兄弟罢了。 这些年方行旁观他和一个个年轻漂亮的男孩纠缠,却从不嫉妒,他知道总有一天陈坚会明白他的心意,然后回到自己身边。他等了很久,直到那天杨州出现了,他忽然不安起来,因为他预感到,这次陈坚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许多话把喉咙摩擦得干涩发热,方行张了张嘴,硬邦邦地说:“可能是因为他总摆出一副清高的样子。” “毛病。”陈坚拍了拍他的肩:“你得改改。” 第九章 晚宴 杨州下楼时有两位客人已经到了。警察局局长道格拉斯是个身材魁梧的大个子,穿一件被撑得鼓囊囊的短袖衬衫,悠闲地坐在壁炉旁。当杨州看着他的时候,有种强烈的感觉,他不是力量的象征,他就是力量本身。 相比之下,旁边的财政局局长黄蒲元就文质彬彬得多。他是个中日混血,三十出头,相貌清秀,戴复古的金丝边眼镜,头发和西装都一丝不苟。 陈坚给双方做了介绍,方行的态度虽然还是不冷不热,但到底没有让杨州难堪。道格拉斯很随意地和杨州握了下手,扭头调侃陈坚:“原来是位美人,难怪你要让他住在家里。” 陈坚向下撇了撇嘴角,旋即又忍不住笑了,眼神很得意。杨州只当作没听见,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这几位客人。 方行就不用说了,他和陈坚关系密切,是基地里当之无愧的二把手。另外两人中,黄蒲元除了拥有一个漂亮的头衔之外没有多少实权,这很自然,因为基地的经济命脉几乎都被联合政府所掌控,各种商品的配额是固定的,他能做的非常有限。 至于道格拉斯,这个腮边覆着一层金色胡茬的大个子,却是个厉害人物。自古以来,便是谁拥有武力,谁就拥有权力。基地没有军队,警察是唯一的武装力量,道格拉斯的重要性可想而知。他曾经是弗拉基米尔的得力助手,现在又拥护陈坚,历经权力更迭而不倒,必然是个心有城府的聪明人。 靠在椅背上神游的陈坚忽然坐了起来,问:“艾瑞克还没到?这小家伙,每次都让人等。” “估计又在研究什么算法吧,我看他以后会跟机器人结婚。”道格拉斯声音洪亮,有点破坏壁炉前慵懒舒适的气氛。 杨州向门口望了一眼。艾瑞克,D3的设计者,低调又神秘的天才,他对这个人充满好奇。 “我们先开瓶酒醒着。”方行的目光在两个机器人之间徘徊,大概是不好意思支使安德鲁,便叫D3把陈坚那瓶窖藏百年的葡萄酒拿来。 “我没有手,先生。”D3一本正经地说:“而且那瓶酒已经被陈先生和杨先生喝掉了。” 杨州感到刀锋般的视线从他身上刮过,周围微妙地沉默了一瞬。 “方行,我家有一百五十年的好酒。”道格拉斯忽然说:“改天到我那里坐坐怎么样?” 他的中文发音很奇怪,但却能把方行的名字叫得字正腔圆,杨州忍不住瞟了他一眼,在道格拉斯脸上看到些许讨好的笑意。 方行客气地敷衍道:“好啊。” “艾瑞克来了!”D3忽然惊喜地喊了一声,朝门口奔去,小轮子转得飞快。 “嗨,D3。”首先传来的是一把略带沙哑的古怪声音,一只细痩的手亲昵地拍了拍D3的顶端。 一个少年走了进来,他有棕褐色的柔软头发,冰蓝色的眼睛,鼻翼两侧点缀着些许雀斑,腼腆地看着众人。 杨州难掩吃惊。他怎么也没想到,创造D3的计算机天才竟然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甚至还处于变声期。 “小艾瑞克,好久不见!”安娜从厨房出来,热情地拥抱少年。 艾瑞克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好,安娜阿姨。” 壁炉旁坐着的人都笑了起来,道格拉斯高声嚷着:“艾瑞克,这么害羞可不行!” 艾瑞克也不反驳,只是抿着嘴唇笑。他走到壁炉旁,刚要说话,陈坚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大手揉乱了他的头发。 “陈!”艾瑞克惊慌地大叫,挥舞着细痩的胳膊和陈坚抗争。 方行和道格拉斯哈哈大笑,火上浇油地把玩艾瑞克的脸蛋,黄蒲元弯着嘴角看热闹,轻飘飘地劝几句“你们放过艾瑞克吧”。 “我真讨厌你们!”艾瑞克捂着头退后好几步,气恼地瞪着眼前的人,他转了转眼珠,目光锁定了杨州,好奇地问:“陈,这是谁?” 陈坚没有刻意强调杨州联合政府官员的身份,只是简单地介绍:“这是杨先生。” 艾瑞克估计是为了报刚才的仇,故意作出一副大人的神态,抬着下巴打量杨州,暧昧地微微点头:“你男朋友吗?” 这次连杨州都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 “是啊,”陈坚逗他:“你有什么指教?” 艾瑞克小心翼翼地走到杨州旁边坐下,海一样的蓝眼睛望着他,严肃地绷着脸:“杨先生,你要小心他,陈是个恶魔。” 道格拉斯笑得太厉害,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杨州心疼可怜的艾瑞克,竭力憋着笑,点头道:“我知道了。” 方行打断了众人的笑闹:“艾瑞克,别当真,陈先生开玩笑的。” 他这话有些让人扫兴,杨州和他对视一眼,彼此凌厉的目光在空中过了几招,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嘿,艾瑞克,”粗线条的道格拉斯继续拿艾瑞克打趣:“你是不是想和机器人结婚?” “才不是!”艾瑞克面红耳赤地反驳,他忽然羞涩起来,左手不停地摩挲着椅背,不时像兔子一样竖起耳朵,警觉地扫视四周。陈坚看出不对,坏笑着问:“难道有喜欢的人了?” 艾瑞克顶不住他们的好奇,内心深处又想炫耀,几分钟后小声嘀咕:“我有女朋友的。” 房间里顿时炸了锅,就在大家纷纷追问的时候,安娜出现在客厅,高声道:“先生们,晚餐好了。” 艾瑞克吓了一跳,慌乱地从椅子上弹起,又惹来一阵善意的嘲笑。 一行人往餐厅走,杨州不自觉地落在后面。陈坚默契地放慢脚步,直到和他并排。 他半垂着眼帘,漆黑的眼瞳成了细细一线,像一湾神秘莫测的深潭。 “怎么样,有趣吗?”陈坚低声问。 “你说艾瑞克?” “我说我。” 杨州牵了牵嘴角,问起另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下午和方行吵架了?” 陈坚没回答,一直到走进餐厅,他拉开右手边的椅子示意杨州坐,然后借着侧身的姿势,附在他耳边说:“对啊,因为你吵架了。怎么,是不是要爱上我了?” 杨州往后躲闪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没有。” 晚宴进行的还算愉快,聊的也都是无关痛痒的闲话。大家对艾瑞克的小女朋友很感兴趣,拷问了一阵,艾瑞克脸红得像番茄,却怎么也不肯透露一星半点。 以陈坚为首的成年人快把腼腆的艾瑞克欺负哭了,杨州看不下去,瞪了他一眼:“差不多得了。” 陈坚果然就不问了,颇委屈地说:“好好好,听你的。” 席间又起了一阵笑声。杨州发现陈坚喜欢在一切小事上给他找难堪,好在他已经习惯了,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酒。 黄蒲元为人严谨,辩解道:“其实我们也是为艾瑞克好,他太单纯了,容易被骗,也容易受伤害。” “我都十六了!”艾瑞克不满地小声反驳。他感激地瞥了杨州一眼,对这个俊秀的年轻男人产生了好感,试探着问:“我以前没见过你,你是外面的人吗?” “是。”杨州问:“你还在上学吧?” “嗯,我上十年级了。” 艾瑞克到底是个孩子,杨州很快就套出了他的许多信息。说来也巧,艾瑞克的爸爸就是那个二十多年前在业内小有名气的建筑师,基地里许多造型奇特的大楼就出自他之手。艾瑞克的妈妈难产死亡后,爸爸一人把他抚养长大。他从三岁起就显露出在计算机方面惊人的天赋,但是一直没有系统学习过。后来意外认识了陈坚,陈坚给了他许多物质上的帮助,从“外面”的黑市偷偷买来许多书籍、软件和机器人供他研究,这才让他得以迅速成长。 艾瑞克的手机突然“叮咚”一声,他打开消息, 嘴角浮起甜蜜的笑意。 那种纯净的幸福感让杨州觉得有些刺眼。他怔怔地看了几秒,然后移开了视线。 过了一会,安娜和安德鲁走进餐厅,依次为客人们换上主菜。艾瑞克看见安德鲁,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一双眼亮得出奇。 “是你的机器人吗!”他问杨州。 安德鲁是杨州的搭档,但是解释起来麻烦,杨州就“嗯”了一声。 “我去看看!”艾瑞克放下刀叉,兴奋地追着安德鲁离开了。 杨州轻笑一声,把注意力又放回对面的方行和道格拉斯身上。长期被训练出来的敏锐很快让他发现了一丝不寻常。方行是左撇子,他和道格拉斯的胳膊肘一不小心就会打架,为了避免碰撞,大块头道格拉斯竭力缩着肩膀,笨拙地切着肉排,而方行却毫无察觉,自然而然地享受着他腾出来的空间。 他对方行忍耐至此,甚至有些卑躬屈膝的味道,而对陈坚的恭敬之下却隐藏着随意,实在让人不解。 杨州微微皱起眉头。方行是拿住了他什么把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万一陈坚跟方行闹掰,道格拉斯会站在哪一边? 杨州不禁忧虑地看了陈坚一眼,不期然和他幽深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好像他已等候多时,就为了杨州这一抬眸似的。 陈坚用口型问“怎么了”。 杨州神色犹豫,这时艾瑞克回来了,用变声期古怪的嗓音兴奋地说:“你的机器人好厉害!” 算了,杨州想,陈坚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想必也做好了枕戈待旦的准备。况且方行和他一起长大,应该不会背叛他。杨州对他摇摇头,转身去和艾瑞克说话了。 餐厅门口,D3和安德鲁一左一右地站着。D3的学习能力很强,对人类的一切行为都感兴趣,摄像头一直对着用餐的众人观察。 “D3,你在看什么?”安德鲁问。 自从互相入侵系统失败,他们两个便达成了和平协议,这段时间相处的还不错。 “安德鲁,你知道一个理论吗?”D3说:“如果一个人类喜欢另一个人类,就会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 “这个理论未经严谨证实过。”安德鲁虽是这么说,也扒着门框往里望去。 D3分析道:“按照这个理论,道格拉斯先生喜欢方先生,方先生喜欢陈先生,陈先生喜欢杨先生,杨先生喜欢……艾瑞克!天哪,为什么是艾瑞克,他还是个孩子啊!” “人类的感情比你了解的复杂得多,这个理论无法解释所有的感情。”安德鲁调侃道:“这么一惊一乍,真不像个机器人。” 晚宴进入了尾声,咖啡上桌了。 方行说起许然即将举行演唱会,问陈坚要不要一起去看。许然是这里炙手可热的明星,甚至在“外面”也挺有名气。因为基地娱乐活动很少,所以他的演唱会常常一票难求。 “每年看,都腻了。”陈坚懒洋洋地说。 “看来陈先生是不去了。”道格拉斯连忙接口:“我们负责安保,有免费的票,我跟方先生去怎么样?” 方行对他笑笑:“再说吧。” 陈坚忽然想起杨州是第一次来,也许会感兴趣,便问道:“你想去吗?” 没等杨州回答,道格拉斯的手机响了,众人安静下来,把这个话题告一段落。 “失踪?”道格拉斯被咖啡呛了一口,整张脸揪着,骂道:“派几个人去找不就完了吗!” 等他挂了电话,陈坚问:“出了什么事?” “有个女人报警,说她女儿失踪了。”道格拉斯用餐巾擦嘴,说:“广场上人来人往,估计是走散了。” 陈坚神色一凝,眉间竖起几条细纹。“多派点人找。”他吩咐道。 “不用担心。”方行说:“基地里已经七八年没出过恶性事件了。” “就是这样我才担心。”陈坚说。 第十章 棋子 那天晚上客人走后,杨州被闲来无事的陈坚拉着又喝了几杯酒,次日清早睁开眼睛时,还有些微醺。 他半梦半醒,本想接着睡,忽听走廊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关门声,杨州眨了眨眼睛,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他赤脚奔到门后,轻轻地搭上旋钮,稍微用力——然后耳边炸开了一声刺耳的“吱呀”。 杨州的太阳穴突突跳,在心中大骂这破烂古董门。 陈坚此时已经走到楼梯口,听到动静后扭头看了一眼,又折返回来。 杨州明显追得仓促,睡衣扣子还来不及系好,露出锁骨下一片光泽细腻的肌肤。他头发也蓬乱,有几绺不安分地翘着,毫无平时的冷肃之气,倒显出些顽皮。 这个时间晨光还很暗淡。陈坚在杨州面前停下脚步,一手扶着墙,对他笑了笑。他的笑容里有几分温柔,顷刻间拨开昏沉的雾。“早啊。”陈坚说。 杨州本是打算偷偷跟踪,没想到又一次被抓包。重复的失败弄得他有点火大,索性直截了当地质问:“从没见你起这么早过,有事?” 他以为自己又会被搪塞一些莫名其妙的借口,没想到陈坚隐去笑容,神色凝重地告诉他:“我去警察局看看,一晚上了莉莉还没找到。” 杨州一怔,下意识地问:“要我一起去吗?” “不用了,应该没什么大事,就是孩子的父母比较着急。”陈坚的目光落在杨州修长白皙的脖颈上,他忽然咳了一声,帮杨州收拢衣领,指尖若有若无地从他锁骨擦过,激得杨州颤了颤,“这里的冬天很冷,多穿点。” 陈坚说完就走了,留杨州在原地发了几秒呆。他愕然地发现对于陈坚的无礼,除了奇妙的不适之外,他竟然不感到恶心。 该怎么形容那种微妙的感觉呢?杨州低头看了看老旧的地毯。有一小撮羊毛脱落了,此刻正夹在他脚趾缝间,就像方才那样,有点痒,有点刺。 不管陈坚的话是真是假,杨州潜意识里已经信了,放弃了再跟上去的打算。被陈坚一提醒,他蓦然察觉到一点寒意,左右无事,便又躺回被窝去。 在警校的几年曾让杨州训练出严格的生物钟,然而来基地不过月余,他就不知不觉地滋生了懒骨。 躺了一会,回笼觉并没有光顾他,杨州便坐起来,打开手机刷新闻,看看“外面”的情况。《每日邮报》的头条又是詹姆斯·路德。美国不愧为最爱折腾的国家,其中一个党派昨日下午对媒体披露,他们将向国会提出议案,请求把詹姆斯·路德——这个恋童癖兼连环杀手放逐到火星。 放逐到其他星球的刑罚是近些年才被法学家提出的,还从来没有实施过,借着处罚罪大恶极的连环杀手之名,美国可能要当第一个吃螃蟹的国家。 政客总是口口声声地说人类的刑罚会越来越文明,但是痛快死亡和在陌生的星球自生自灭,到底那个更残忍,或许也没有唯一的答案。 杨州并不同情詹姆斯·路德,他悲悯的是更大、更虚无缥缈的东西。 突然,手机右上角一个星星状的图标闪烁起来,那是如今全球用户最多的社交软件Stars。 杨州点开消息,对面是陆昭,正无精打采地笑着,约他出来吃饭。 屏幕对面的脸十分憔悴,胡子像是几天没刮,眼球布满血丝,落拓得杨州差点没认出来。 “我现在不在纽约。”杨州说:“过段时间吧。你还好吗,一副几天没睡觉的样子。” “我确实几天没睡了。”陆昭急切而焦虑地说:“有个事要把我逼疯了,我想问问你该怎么办,你在哪里,要是不远的话我去找你……”陆昭话音一顿,忽然像见了鬼一样叫了一声,颤巍巍地问:“你在基地?” 杨州的名字后面有个闪烁的小红点,所有从基地接入的IP地址都会被特别标记,这是《隔离法案》的规定,防止天生犯罪人利用互联网的匿名性欺骗普通人,或是掀起什么风浪。 陆昭作为一个警察,吓成这样可说不过去。杨州奇怪地问:“我在一号基地,怎么了?” “一号基地!”陆昭脸色发白,他眼神中透出古怪的恐惧,哆嗦着嘴唇轻声问:“这两天有小女孩失踪吗?” 杨州只觉得屋外凛冽的寒意化成了一只尖锐的冰锥,从脚底一路钻上头顶。他吼了一句,字字森然:“你什么意思?” 陆昭竟然向后躲闪了一下,似乎怕杨州挥拳揍他。但他脸上的迷茫和焦虑很快被一种悲怆的坚定所替换,正色道:“杨州,詹姆斯·路德不是连环杀手K,我怀疑连环杀手K在一号基地,你先不要打断,听我说——”陆昭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语速:“我本来是纽约警局技术科的,负责监听监视那一块。当时案子越闹越大,警力又不够,我就被派去做走访调查工作。后来上头不知怎么就锁定了嫌疑人是詹姆斯·路德,我们立刻实施抓捕,过程非常顺利,简直就像有人把他放在那里等着我们来抓似的。回到原来的岗位后,我起了疑心,调了局长办公室的监听记录——这个新来的垃圾看我不顺眼,一直整我,所以我装了个监听器,想抓他的小辫子,当然这是题外话了——总之,我听见你们UNPO的副局长庞德和他谈话,这才知道詹姆斯·路德是他们临时从监狱拎出来的替死鬼,他们这么做是为了掩盖一个真相……” 陆昭一口气到了头,停下喘了一会,杨州替他说完:“为了掩盖,连环杀手K根本不是天生犯罪人的事实。” 陆昭露出一丝苦笑。“当时他们的计划,是明面上让詹姆斯·路德那个倒霉鬼背锅,反正他也是杀人犯,私下里派人追击真正的K。那个K反侦察能力极强,我怀疑以前可能是个军人,总之,过了两天,庞德和那个垃圾东西又谈了一次,说K逃到了一号基地附近,本来中国警方要提供协助,UNPO谢绝了,自己击毙了K。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就问了一个在UNPO工作的同学,让他帮我打听这件事。后来他告诉我,参与行动的那几个人什么也不肯说。” 杨州的手指紧紧地抠在床头柜上,“咔嚓”一声脆响,竟掰下一片木材来。 “这事一直让我不舒服。白鸽派企图瞒天过海,我不相信玫瑰派会一无所知。”陆昭眉头紧锁:“我总怀疑K躲进了一号基地。昨晚大着胆子入侵了联合国的系统,查到了最近获准进入一号基地的所有人的信息——不过没看到你,我觉得这个人,凯尔·格林,嫌疑很大。” 杨州轻轻一点,半空中出现一个投影,那人长得平淡无奇,若不是一道横贯额头的疤痕,丢进人群里不会被多看一眼。 “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疑心太重,走火入魔了。我的证据拿不出手,又怕贸然公布这个消息引火烧身。这事折磨了我好多天,早就想找你聊聊。”陆昭正暗自羞愧,见杨州好像失了魂,心中顿时涌起疯狂可怕的猜想:“你刚才……” “回头再说。”杨州一跃而起,掐断了聊天信号。他匆匆换上衣服,飞快地往楼梯跑。 杰弗里那天的话忽然回响在耳边,他明明是个忧虑重重的性格,那次却说“不久之后我们就能扳回一城”,哪里来的自信? 杨州越走心越凉,直至冻成一块寒冰,里面包裹着一团怒火。 玫瑰派最上层的人物必定从一开始就知道对手的诡计。他们为什么不拆穿?他们在等什么?等几个小女孩的鲜血将事件发酵,再来个惊天反转,装点他们光辉的胜利吗? K到底是混进来的,还是被送进来的? 虽然杨州从来没有信任过那群人,但这一次,却是彻底地摧毁了他仅有的期待。 一两条生命算什么,他又算什么?不过是看不见的棋盘上,微不足道的一颗棋子罢了。 杨州心中越是愤怒阵痛,表面越是平静。他从门口的衣架取下外套,就要离开别墅。这时安德鲁不知从哪蹿出来,拦在杨州面前,口吻严肃地问:“杨先生,你要去哪?” 杨州没功夫跟他解释,轻轻推了一把,谁知对方纹丝不动。 安德鲁似乎颇为难,说话没什么底气:“杨先生,我建议您留在家里……”杨州眼里闪过两道锐利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宝剑一样雪亮。安德鲁不是人类,不能感觉到害怕,不知为何却后退了一步。 杨州就那样定定地注视着他,很慢又很重地问:“你知道,是不是?” “我……”安德鲁的脸有些扭曲,那分明是愧疚,他低声道:“我也觉得这样不对,但我必须服从杰弗里先生的命令。他说如果告诉他们这个消息,我们就暴露了。” “我们早就暴露了!”杨州没再留情,狠狠一推:“闪开!” 安德鲁侧身让路,迷惑地望着他奔跑的背影,和在风中翻飞的一片白色衣角。 一号基地居住密度大,但怎么说也有五十多平方公里。因为平时治安良好,警力不多且非常集中。现在要分散下去找一个失踪的女孩,就有些吃力了。 陈坚隔着玻璃门,看了一眼那对焦虑的夫妇。母亲心里似乎有两股预感在角逐,一会觉得“莉莉肯定是被锁在玩具店了,很快就会回来”,因此还比较镇定,一会又想“这里的人本质都穷凶极恶,莉莉是不是遇害了”,便忍不住嚎啕大哭,两种状态不停切换。那位父亲没那么神经质,但也疲态尽显,在接待室里来回踱步。 陈坚叹了口气。这时道格拉斯走过来,递给他一支烟。道格拉斯早已褪去昨晚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神色凝重地听手机里传来的一个又一个让人沮丧的消息。 “失踪多久了?”陈坚问。 “昨天下午六点在广场走散,八点报警,到现在——”道格拉斯看了看表,语气越发焦躁:“十八个小时了。” “监控呢?” “我们这里……你知道的,监控本来就不多。广场那几个已经筛查好多遍了,只有一个拍到了莉莉,但是她一开始就处在监控范围的边缘,后来自己走了几步,离开了视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陈坚曾被杨州鄙弃为野蛮人,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冒犯。无数次,是野蛮人的直觉让他九死一生,化险为夷。而此刻,他颇为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压低声音说:“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警察局里空荡荡的,几乎所有的人都被派出去找莉莉,只剩几个女警察留下来安抚她的父母。 道格拉斯和陈坚对视一眼,用沉默表达了赞同。 正当陈坚决定亲自去找人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警局门口传来。 几秒后,他看见杨州衣冠不整地跑进门,衬衫的扣子系错了,左边比右边多出一截,脚上也没穿袜子,随便蹬了一双跟风衣毫不搭配的运动鞋。他从来都优雅得体,现在却不知为何手忙脚乱至此。 “你怎么来了?”陈坚问。 杨州的话已经涌到嘴边,瞥见高大的道格拉斯,又犹豫了一瞬。 来这的出租车上,他一如既往地运用理智,衡量自己即将作出的选择。而现在,风险已经清晰地摆在面前,杨州从容地扯了扯不对称的衣摆,淡淡地问:“陈坚,能借一步说话吗?” 第十一章 追踪 陈坚把杨州带进一个不起眼的小房间,杨州进门时看了一眼,发现写着“审讯室”三个字,觉得有几分讽刺。 他不等陈坚开口,率先说:“纽约的连环杀手K可能在基地。” 陈坚愣住了,好一会连睫毛都静止不动,然后他上下嘴唇一碰,似乎有话要说,最后改了主意,抿成一线,定定地注视着杨州。 杨州把凯尔·格林的照片投影给他看,快速地解释:“这个人叫凯尔·格林,四天前获准进入基地,很可能就是K,莉莉要是落到他手里就危险了。赶紧全城搜捕,遇见可疑的对象就要求出示居住证。这里有基因信息,扫描比对就知道是不是。快!” 陈坚接收了他发来的信息,转身就走,杨州警察的职业病发作,追问:“监控在哪?” 陈坚凌厉地看了他一眼,杨州一路心急火燎,直到这时才察觉到自己现在两边不是人的处境,他顿了顿,换了副温和的语气:“我能看看监控吗?” 陈坚没回答,匆匆离开了。过了一会,一个女警察推门进来,叫杨州跟她走。 路过接待室时,里面骤然发出一阵嘶哑的哭喊,原来是小女孩的母亲情绪崩溃了。那哭声像一把尖钩,狠狠扎在杨州心上,逼得他脚步凌乱。 到了影像档案室,他需要的视频已经被单独挑了出来,杨州立刻点击播放,全神贯注地盯着画面中的内容。 视频中只拍到莉莉的背影,她今年十岁,浅棕色的头发垂到肩膀,穿着可爱的蓬蓬裙。母女俩停在监控边缘的一家糖果店门口,莉莉拽着母亲的手撒娇,似乎是想买糖果吃。母亲探头一看,发现店里顾客很多,就想拉着她离开,莉莉不愿意,左右甩着肩膀,发起了小脾气。片刻后母亲无奈答应,摸了一把女儿的头,示意她站在原地,然后挤进了糖果店。母亲离开后,莉莉无所事事地左顾右盼,突然被右前方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看了两分钟后,便一步步地离开了监控范围。 杨州用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扭头问女警:“问过她母亲了吗?” 女警并不认识他,但陈坚走之前特意吩咐过,一切侦破进展都不必对他隐瞒,便知道这人身份不同寻常,而且杨州说话时自有一股从容笃定,奇迹般地安抚了她被莉莉的父母弄得格外焦躁抑郁的神经。女警深吸一口气,回答道:“她母亲说的跟监控里看到的差不多。她进店之前还特意叮嘱过莉莉不要走动,等着她出来——前后不过五六分钟,莉莉就不见了。” “莉莉很喜欢吃糖果吗?”杨州一顿:“我姓杨,怎么称呼您,警官?” “我叫藤井樱。”愁眉不展的女警察无意识地松了口气,说:“莉莉确实爱吃糖。她母亲之前犹豫着不给她买,也是因为莉莉已经蛀了一颗牙。” 杨州点点头,把视频倒回起始位置。这时监控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年轻的警察闯进来,惊慌地说:“樱子,你快过来,盖勒夫人晕倒了!” 藤井樱下意识地看了杨州一眼,隐含求助之意。杨州不动声色地别过视线,盯着监控视频若有所思。藤井樱便没有叫他,匆匆跟着同事走开了。 并非杨州铁石心肠,只是他本身的气质温和却疏远,不懂医术,也不会安慰人,干巴巴地说几句没用的废话,还不如早点找回莉莉来得实在。 杨州又看了一遍监控,“嚯”地站起身,决定去事发地看看。 他边走边打开Stars,联系了陆昭。陆昭好像一直在等着他,刚接通就问:“怎么样,你那边出事了?” 杨州没有功夫解释,问起关键问题:“当时你们追查K的时候,总不能一无所获吧,做过犯罪侧写了吗?” “做过,但是很模糊。只推算出他身高一米八零左右,体重在七十到八十公斤之间,有在部队或警察局服役的经历。这几条圈出来的范围太大,詹姆斯·路德也符合。” 杨州接过话:“但是在近期获准进入一号基地的人中,符合条件的只有凯尔·格林。” 陆昭知道一号基地肯定出事了,心直往下坠。虽然杨州没有指责他,但作为一个警察,想到因为自己的纠结和软弱,导致本可避免的悲剧再次发生,陆昭羞愤交加,几乎抬不起头。 “帮我查查凯尔·格林。”杨州没空伤春悲秋,几乎用上了命令的语气:“还有他从小到大交往过的女性,尽可能详细。” 陆昭答应了,挂断前提醒道:“你得快点了。K的杀人动机在变化,记得第一个遇害的女童菲利帕吗,她是被勒死的,许多特征表明K是出于报复,动作还算干脆。而后面……他好像找到了乐子,手法越来越残忍……法医说女孩们死前被虐待过,他好像是……慢慢把她们玩死了。” 杨州全身的血液以一种可怕的速度乱窜,他强自稳定心神,重重地说:“我知道了。” 警察局的大门开在正中间,监控室和接待室位于左右两端。杨州迎面碰上藤井樱,还没开口,女警察就非常默契地说:“盖勒夫人已经醒了。” 杨州松了口气:“好的,那我去广场看看。” 藤井樱叫他等等,闪身进了拐角的房间,没一会拎了个背包出来,里面装着证物袋、手铐、激光手枪、麻醉枪之类警用装备。 杨州抚摸着这些熟悉的东西,心中的希望又多了一分。他道了谢,转身离开。刚出大门,居然碰上了安德鲁。 “你来干什么?”杨州一看他就怒气膨胀,虽然知道怪罪一个机器人没道理,但是情绪上来了,理智也管不了。 安德鲁低声乞求:“杨先生,能让我跟你去吗?也许我能派上用场。” 杨州重重呼出一口气,一时没回答。他盯着脚下光可鉴人的地板,和自己愤怒的投影对视。不知怎么地,那影像的线条渐渐拉长、弯折又重新组合,最终变成了一个小男孩的形状。他战战兢兢地缩在床底,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 杨州再抬头时,已经平静下来,他对安德鲁说:“走吧。” 他们才走几步,一辆汽车突然冒冒失失地斜插进来,堪堪停在警局门口。从里面钻出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迈着外八字,口中哼着歌,路过时随口招呼安德鲁:“嘿,兄弟,有新闻吗——哇,机器人!厉害,我都没认出来!” 尽管莉莉失踪的事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但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滑稽样子还是让知情人看了格外恼火,杨州冷冷地问:“你是谁?” 中年人意外地扬起眉:“哦,你是新来的吧,我叫泰德·史密斯,《每日邮报》的驻扎记者。” “外面”的传媒公司,在一号基地派有常驻记者的,只有《每日邮报》一家。这位史密斯先生作为全球发行量最大的报纸的撰稿人,却非常不争气,一年到头,稿子只能发两三回。他写基地里平静安逸的生活,主编说没有卖点,他为天生犯罪人鸣不平,主编又说老生常谈。史密斯先生在基地里住了五六年,虽然依旧穷酸,心态倒是修炼得越来越好。他常年游荡在政府、商场、酒吧里,逢人便问:“有新闻吗?” 杨州急着去事发现场勘察,本来不想搭理这个怪人,听说他是《每日邮报》的,脚步一顿。恰巧这时警局里又飘出盖勒夫人悲恸的哭喊,杨州便指了指大门的方向,对史密斯说:“记者先生,进去看看吧,马上就会有大新闻,你的机会来了。但在事情结束之前,希望你守口如瓶。” 泰德一听那哭声就知道出事了。他收起嬉皮笑脸的样子,腰也挺直了:“好的,警官。” 安德鲁和杨州坐了一辆自动驾驶的出租车去中区广场。 杨州不急着去糖果店,而是先仰头打量周围摄像头的位置,叹息一声:“死角太多,藏身和逃脱都很容易。” 那家叫做Sweety的糖果店今天依旧客满,不时传出孩童无忧无虑的笑声。杨州让安德鲁进去侦查,自己则站在莉莉当时的位置,半蹲着朝右前方看去。 入目之处不过是一小块空地,远些,有几棵落光了叶子的白杨树,再远些,是一家咖啡厅。这一切都平淡无奇,莉莉到底在看什么? “杨先生,”安德鲁从糖果店里出来,打断了杨州的沉思,“店里的售货员对莉莉有印象,她经常来买糖果。但昨天太忙,没注意到莉莉站在门口。” 杨州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闻言极轻地叹了声气。他沿着莉莉视线的方向慢慢往前走,问安德鲁:“你觉得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会被什么吸引?” “很多,他们正是好奇的年纪。”安德鲁列举了不少事物。 杨州摇摇头:“也许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复杂。” 他们在一棵白杨树旁停下脚步。枯黄的草叶簇拥着灰白的树干,一派萧瑟之景。 “水泥地留不下脚印,广场人杂,其他生物特征也检测不出。”安德鲁说:“根本没有线索。” 这时一阵风吹过,枯草倒伏下来,莹莹绿光一闪而逝。 “你看见了吗?”杨州问。 安德鲁的摄像头正对着咖啡馆观察,没有注意脚边的动静,疑惑地问:“什么?” 杨州头一回让直觉支配了行动。他弯下腰,仔细地拨开草丛寻找,最后发现一片泛着绿光的晶体,还不如小拇指甲盖大。“什么东西?”他不敢擅动,叫安德鲁拿镊子来。 安德鲁弯下腰看了一眼,惊讶地说:“太阳雨!” 杨州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好像不是什么危险东西,就带上手套把它从泥土里抠出来。那小小的碎片感受到掌心的温度,倏然又变成了绯红色。凑近了,杨州闻到了一阵甜香,也看清了它的材质。这哪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晶体,不过是糖果的碎片而已! 杨州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瞳孔一缩。只听安德鲁说:“太阳雨是MZ公司几个月前推出的新品种棒棒糖,总共可以变六十种颜色,很受小朋友喜欢。刚才在Sweety,我听见顾客交谈,这种糖果还没有引进基地。” 说话间碎片已经变成了浅黄色,杨州连忙把它递给安德鲁。安德鲁作为UNPO的机器人警察,身体内部配置着一些小型的检验设备。他抠开肚脐上的皮肤,把碎片放进腹部的托盘里。一分钟后,他告诉杨州,糖果上残留着一种军用的新型麻醉剂。 凯尔·格林…… 安德鲁轻声道:“杨先生,你的推断是对的,吸引莉莉的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而是……这个太阳雨。” 在纽约,一个十岁的孩子大概不会被一支能变色的棒棒糖吸引。而在一号基地,这种拙劣的骗术竟然在几分钟之内就取得了成功。或许是路不拾遗的太平日子过久了,连家长都对危险放松了警惕。 杨州举目四望,咖啡厅、糖果店、电影院、广场中心的雕塑,光秃秃的白杨树,大声说笑的少男少女……这些平淡无奇的景和人,突然间都变得暗藏杀机。 “联系陈坚,”杨州觉得胸口压着块石头,飞快地说:“看看他们那边有什么进展,必须得缩小范围,不能再大海捞针了。” 他话音刚落,身后就响起一阵沉闷的刹车声。全基地只有陈坚那辆破铜烂铁会发出这种噪音。 杨州扭过头,果然看见他和方行迎面走来。 第十二章 打草 方行一看见杨州,就本能地皱眉头。不久前陈坚突然告诉几个心腹,拐走莉莉的是纽约的连环杀手K,现在杨州又出现在莉莉失踪之地,很难让人不产生联想。 好在关键时刻,所有人都分得清轻重缓急,方行也暂时抛开个人情绪,和他们交流起手头的线索来。 凯尔·格林进入基地的理由是探亲,陈坚派人找了他叔叔,结果老格林对这事一无所知,说这个二十年没联系过的侄子根本就没有登门造访。 杨州考虑事情面面俱到,立刻问:“会不会是在说谎包庇他?” 陈坚摇头:“我们跟他说了莉莉失踪的事,老头子吓坏了。他家有个五岁的小孙女,借他十个胆子也不可能窝藏K。他让我们搜查,我们也没客气,翻了个底朝天,但没找到人。” 杨州沉吟了一会,转向方行:“总得有个地方住,宾馆查过吗?” 他命令的语气让方行不快,方行故意不去看他,对陈坚说:“城里就三家宾馆,全部查过了,没有这个人。” 沉闷压抑的空气在方寸之间缓慢流转,杨州焦躁地退后一步,试图理清思绪。 凯尔·格林还能藏在哪里? 他在心里不断问自己这个问题,忽然听到陈坚说了两个字:“老楼。” 这一刻他们仿佛心意相通了。 一号基地建成至今已有三十年,初建时为图效率,工程非常粗糙,居民楼里供电供水系统频出故障。二十多年过去,人口负荷到达顶点,不论怎么将就,那些老楼都不能再满足需要,于是前任总督弗拉基米尔一上任,就组织人手重新建造居住区。 值得庆幸的是,最初的设计者考虑到人口增长问题,给一号基地留了大片空地,使得崭新的大楼得以平地而起。问题在于,原来的老楼被弃置不用,基地却没有足够多的炸药将之摧毁——联合政府不批准增加基地的炸药配额,因此那些被风沙磋磨多年的灰褐色建筑,依然有不少颤颤巍巍地立在残阳中。 这些废弃的旧小区无疑是藏身的好地方。杨州问:“还有多少老楼?” “东南西北中五区都有,数目还不少。”陈坚说:“只能分散排查,但我们警力又不够。” 即使基地里监控不多,抱着一个昏迷的女孩走久了,也难免会引人注意,因此凯尔·格林不会藏身于太远的楼群。但这个范围到底有多大呢? 安德鲁投影出一号基地的地图,杨州用指尖点了点他们所处的位置。肩上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杨州的动作迟疑起来。他以糖果店为中心,小心翼翼地画了个圆,又反复修改半径长短。他们都清楚,如果范围圈得过大,搜救花费的时间太长,莉莉的情况会越来越危险,同样,如果范围圈得过小,让凯尔·格林落在搜查范围之外,对莉莉更没好处。 杨州又一次修改划定的范围时,陈坚握住了他的手腕。他的掌心很凉,让人想起冻得发脆的钢铁。 “就这个吧,大点就大点。贴通缉令,号召全城的居民一起抓老鼠。” 杨州又看了眼地图,觉得这个范围应该足够框住K,便点点头。 谁知陈坚话音刚落,方行就反对道:“不行,贴通缉令会打草惊蛇。”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万一全城通缉惊动了K,让他急于摆脱莉莉,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陈坚不为所动,冷冷地说:“现在警力不够,排查很可能有疏漏,时间拖长了也不见得对莉莉有多好。” 他们僵持不下,不约而同地看向杨州,等着他的意见。杨州闭眼思考了片刻,然后果断道:“我同意陈坚。” 陈坚疲惫的脸上浮起一丝欣然的笑意。方行怒吼:“你们这是在冒险!拿莉莉的生命冒险!” 杨州无端被他扣了一个大罪名,花了半分钟才硬生生咽下火气,平静地分析道:“K不是一般的杀手,他在一个月内连续杀害了四名女童,可以说是顶风作案,最后还逃到基地——”杨州说到这里,感觉愤怒又从骨头缝里往外渗,便匆匆揭过:“总之,他是个狡猾且自负的人,心理素质极强,完全按照自己的节奏来,不大可能因为被通缉就杀害莉莉。正相反,他会把追捕当成一场游戏来跟我们周旋,所以莉莉暂时是安全的。” “我懂犯罪心理学。”方行赌气似的回了一句,又说:“万一他的行为模式突然改变呢?还是太冒险了。” “根本没有不冒险的方法。”陈坚知道他是怕侦查失误被民众追责,沉下脸命令道:“我现在去政府大楼发表公众讲话,你让艾瑞克在基地局域网里贴出通缉令。等志愿者到了警察局,让道格拉斯把他们分成不同组,每组安排一到两名携带基因检测器的警员,按照杨州刚才划的范围仔细搜,一只苍蝇都不要放过。” 杨州从他最后几个字里听出一丝阴狠。来基地一个多月,他对陈坚的印象始终是无所事事、爱耍流氓、深不可测,而这一刻,面对着对方凌厉而不容忤逆的气势,杨州一时竟怔住了,心跳快了两拍。 “你就……”陈坚看了扬州一眼,察觉到敌意,遂改口道:“随便吧,我也指挥不了你。” 杨州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我和安德鲁先回一趟警察局,把太阳雨的碎片送去检验,这是重要证据。然后我也跟着去搜查。” “先别跟着去,在警察局等我。”陈坚说完就招呼方行离开,没给杨州反对的机会。杨州恼恨地磨了磨牙,好像自己又棋差一着。 他们走后,安德鲁也拦了一辆出租车。杨州让他把速度设定为二十码,沿着糖果店所在的街道缓缓前行。 进出广场有三条主路,每条路又不断分岔,在杨州画出的圆里,从圆心走到圆周有太多种方式。凯尔·格林就像一只不起眼的老鼠,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他必须把他找出来。 十分钟后,出租车的电台传出一阵“嗞嗞”的电流声,然后响起了陈坚低沉的嗓音,路边的广告牌闪了几下,从超市打折信息变成了办公室的布景。 陈坚不知何时换上一身西装,他本来就身材高大,眉眼深邃,一旦严肃地板着脸,威严的气势便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 “各位居民,现在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通知。昨天下午,十岁的莉莉·盖勒在广场附近失踪……”陈坚披露了莉莉被人绑架的消息,但隐瞒了凯尔·格林是纽约的连环杀手K的事实。他语气沉痛但神情镇定,尺度拿捏得刚好,让居民们心生警惕,却不至于产生太大的恐慌。 四面八方的路人逐渐汇聚起来,他们朝着警察局的方向移动,形成一条浩荡的长河。 这一呼百应的阵仗让安德鲁感叹:“陈先生还真有领袖气质。” 他们回到警察局时,门前已经聚集了一百来号人,几个警察正在给志愿者分组,并讲解注意事项。 杨州站在最外围,目光渐次掠过汹涌的人潮,在悲痛中嗅到了一丝压抑的兴奋。 低声的议论在志愿者当中蔓延。 “是个外面的人!” “妈的,外面的人跑到我们这里兴风作浪!” “这个禽兽,如果让我抓到他……” “杨先生,”安德鲁突然问:“你说K会不会混入志愿者当中?” “有可能。” 安德鲁立刻着急起来:“那怎么办?” 杨州迟迟没有回答。 等他们好不容易穿过拥堵在门口的人群,安德鲁才听见杨州说:“我也不知道。” “杨先生!”藤井樱一看见杨州,就激动地跟他汇报:“您看见通缉令了吗!犯罪嫌疑人已经确定了!” 出外勤的警察早在两个小时之前就收到道格拉斯的信息了,而藤井樱一直留在警察局安抚莉莉的父母,所以直到发布通缉令时才知道嫌疑人叫做凯尔·格林。 “我看到了。”杨州让安德鲁把太阳雨的碎片交给她,简单地解释:“证据。凯尔·格林就是用这个洒了麻醉剂的糖果诱骗莉莉的。” “好的。”藤井樱问:“这上面有指纹吗?” 杨州一怔,轻轻抿了抿嘴角:“没有。” “那是怎么……”藤井樱好奇地问:“那是怎么确定嫌疑人的?” “意外发现的。”杨州说:“有个路人昨天晚上看到凯尔·格林抱着莉莉。今天遇到你的同事进行搜捕,就告诉了他。” 也许是他表现得太过从容,藤井樱没有追问。杨州暗中松了口气,快要崩断的心弦慢慢地往回弹。 他很清楚,现在大家的心思都系在失踪的女童身上,只要“权威”给他们一个嫌疑人,他们就会相信。然而等案件终结后,有心人必定会产生疑问,在没有指纹、脚印、监控、证人的情况下,凯尔·格林到底是如何被锁定为目标的? 杨州发觉自己无意中竟然模仿了白鸽派的做法,心中顿时百味杂陈。“莉莉的父母呢?”他问。 “盖勒夫人情绪过于激动,我们给她注射了镇定剂,现在正在昏睡。盖勒先生还在接待室,史密斯先生陪着他。” 杨州透过接待室的玻璃望去,只见盖勒先生双目无神地盯着空气,像是患了痴呆症。他佝偻的肩背如同一片不堪重负的贝壳,无法再多承受哪怕一根稻草的重量。旁边的史密斯先生面色沉痛,好几次扭头看他,想说点宽慰的话,然而始终开不了口。 也许是错觉,杨州发现盖勒先生多了些白发。 我还能做点什么?他不断问自己。 大门外突然爆发出一阵愤怒的声讨,还夹杂着几句口号,过了一会,嘈杂之声被寒风吹散,渐渐听不到了。 “第一批志愿者已经出发了。”安德鲁告诉杨州。 “多久了?”杨州问。 “刚走——”安德鲁略一停顿,明白杨州问的不是这个。他看了接待室一眼,压低声音道:“二十一个小时了。” 第十三章 惊蛇 屏幕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数百个监控视频,杨州盯得眼睛都酸了。他用指尖慢慢往下划,在标题为“编号0112,广场东侧玩具店,2.1—2.5”的视频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点击了播放。 天色已晚,房间里的一切都影影绰绰,屏幕灰白的背景光打在杨州脸上,无数行人从他眉眼之间穿过。 杨州疲倦地揉着太阳穴,将播放速度加快了一倍。 过了一会,监控室的门开了,一股寒意随风飘进来。 “怎么不开灯?”陈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把一个纸袋递给杨州,“吃点东西吧。” 杨州这一天水米未进,但不觉得饿,摇摇头说:“我不用了。” “吃。”陈坚不跟他废话,粗鲁地撕开包装纸,把汉堡递到他唇边。 热气扑面而来,唤起了杨州一点食欲,他无奈地看了陈坚一眼,接过来咬了一口。 “有什么发现吗?”陈坚双手背在身后,盯着监控视频,“电脑和人工都筛过一遍了,应该没有遗漏。莉莉只在糖果店旁边的监控里出现了七分二十秒。” 杨州翻监控也无非是碰运气罢了。他沮丧地摇头,又问:“外面呢?” “没有。”陈坚说:“老楼都成耗子窝了,人一进去就惊得乱窜。里面什么东西都有,还发现一具不知死了多少年的白骨,就是没看到活人的痕迹。” 杨州向窗外望了一眼。墨色已经侵染大地,天幕上零散地缀着几颗星。时间的流逝太过无情,莉莉失踪到现在多久了?他竟不敢再问。 陈坚送了饭就要走,顺手去开灯。 光明让绝望无所遁形,黑暗则能缓解焦虑。“别开。”杨州急忙制止:“太亮了看不清。” 陈坚觉得莫名其妙:“什么看不清?” 杨州瞟了一眼屏幕,随口搪塞:“影子。” 话音刚落,他整个人都定住了,刹那间只觉得后背一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影子!影子! 杨州匆忙退出当前视频,在一堆监控里忙乱地翻找。本来要走的陈坚又折返回来,问:“怎么了?” “糖果店北侧路口的监控呢!”杨州语速飞快,指尖不停地滑动,越着急越找不到。 陈坚拨开他的手指,很快发现了目标:“这个。” 杨州打开视频,把进度条直接拖到十八点零五分,然后点击了播放。那时太阳还在西边天幕上挂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沐浴着又白又脆的阳光,在地面投下浅灰色的影子。 陈坚很快明白过来。他和杨州一样,屏息凝神地盯着监控,用目光追逐着每个人脚下暗淡的形状。 到了六点十分,视频的右上角突然冒出一截影子。那人最初大概是蹲着的,位于摄像头之外,因为突然站起来,身高暴涨的影子便落进了监控范围。 影子的腿十分细长,上身却臃肿,好像抱着什么东西。 陈坚猛地按了暂停键。房间里安静了一秒,然后传出两个人轻轻的呼气声。 杨州选中右上角的区域,将监控局部放大。摄像头边缘处的影像天然地有些变形,但只要看一眼就能分辨,那影子不是一个人,他怀里抱着一个小孩。 “是莉莉吗?”杨州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应该是。”陈坚把影子放大又缩小,指着一处说:“你看这里,像是荷叶边的裙摆,还有这里,是她的手,这个圆形应该是……” “棒棒糖。”杨州在屏幕上点了点,让监控继续播放。那影子越来越远,几秒后就彻底消失在视频中。 “往南去了,走的F路。”杨州在手机上调出一号基地的地图,陈坚则把F路周边的监控全部找了出来。 凯尔·格林处心积虑,却终究百密一疏。他的影子在好几个监控里都曾闪现,让陈坚和杨州得以捕捉他行进的路线。 “到这就没有了。”陈坚往后看了几个监控,“应该就在附近。” 杨州把地图放大,发现距离凯尔·格林的影子一公里的地方,有一片老楼。 “彩云小区!” 两人同时站起来,陈坚抓起杨州丢在一旁的大衣扔给他。 走廊的灯光十分明亮,杨州不适应地闭了闭眼,听见有人问:“陈,杨,你们去哪,我能跟去吗?” 陈坚明显不悦地瞪着泰德·史密斯,眼看就要发火,杨州劝道:“带着吧,记者……以后用得着。” 三人上了车,杨州往旁边让了让,给微胖的史密斯腾出空间。“要集合全部警力吗?”他问。 “不用了,那样反而让人起疑,”陈坚说,“方行就在那一片,我让他先带人过去。” 彩云小区共有四十栋楼,在夜色中阴森森地矗立着,地上厚厚的落叶和垃圾被寒风搅出漩涡。他们到的时候,方行已经安排了数十个警察和志愿者排查,白色的手电光柱不时从眼前闪过。 杨州走向最近的一栋建筑。生锈的单元门甫一推开,陈旧腐败的气息就迎面扑来。他弯腰钻了进去,史密斯紧随其后,借着杨州的手电光拍了几张照片。 楼道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然后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飞快地蹭过脚踝,杨州厌恶地向左闪避,躲过一群惊慌失措的老鼠。 他呼吸着浑浊的空气,推开了101号房间的大门。 一个小时后,杨州和史密斯完成了三十间房屋的搜查,除了肩膀上粘着的蜘蛛网外,一无所获。 杨州抬头看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空,听见史密斯在耳边焦躁地喃喃:“十二点半了。” 又是新的一天,和生死未卜的莉莉。 “接着搜吗?”史密斯问。 这时小区大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好像突然之间来了很多人。“怎么回事?”陈坚从二单元钻出来,点了两个警察,叫他们过去探查情况。 没一会,那两个警察带回来二十几个居民,说是西边金盏小区的,被道格拉斯派过来支援。 陈坚点点头,让一个叫约翰的警察给他们分配任务。 分配完,志愿者们却不去执行任务,而是围着警察不断地询问侦破进展,言语间颇为担忧,有些人甚至悲观地嚷嚷“基地又要迎来混乱时代了”。 陈坚火了,朝着天空“砰”地开了一枪,四周顿时鸦雀无声,连风都不吹了。 “爱干干,不干滚,别他妈在这碍手碍脚的!” 半分钟后,人群中冒出几声不满的咕哝,然而终究没人反抗,默默地服从了原先的安排。 有两个男人向杨州的方向走来,正忧虑地小声交谈。 “这个恋童癖到底躲在哪,我侄女一家都不敢出门了。” “是啊。”另一个人的中文很生硬,磕磕巴巴地说:“警方这种地毯式搜索,效率太低了。” “陈坚当上总督以后,就只顾自己享乐,不再关心民众疾苦,否则怎么会出这种事?” “是啊。” 杨州和史密斯站在一棵杏树旁边,没开手电,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快走到他们面前时,先开口说话的人不小心绊到一块石头,惊呼一声摔倒在地。 杨州和后说话的人都去扶他,那人之前没看到杨州,突然发现多了一双手,吓得破了音:“谁!” 史密斯急忙打开手电,说:“这是杨警官。” 摔倒的人揉着膝盖爬起来,可能觉得刚才的表现有点丢脸,咧着嘴讪笑道:“谢谢警官,真不好意思。” 扶他的人也非常恭敬地弯下腰,讨好地叫了声警官。这人身上有一种很淡的奇怪味道,让人不悦。他头发很长,纠结成一团,脸色蜡黄,两颊瘦削,一看就是愁苦的面相。 杨州点点头,没说什么,那两人便朝旁边的四栋走去。杨州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突然脸色一变:“等等!” 两人回过头,茫然地看着他:“怎么了警官?” 杨州死死地盯住那个一脸愁容的瘦高个。在寂静中,有什么东西如同草尖上的露珠不断汇聚,最终不堪重负地落了下来。 “追!”杨州喊。 他和那个瘦削的男子同时动了。那人一改方才的笨拙,敏捷又冷静地朝着楼群深处跑。这变故来得太突然,大部分人,包括刚才摔倒的那位,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只有陈坚撑着灌木丛,轻盈地跃了出去。 杨州拼命追赶,丝毫不敢放松,无暇分神喊一句“他就是凯尔·格林。” 那人非常狡猾,而且对这里的地形熟悉,要不是杨州追得紧,差点就让他逃了。眼看还有三步之遥,陈坚也即将赶上,凯尔·格林突然掏出一把手枪,对着他扣动了扳机。 离得太近,杨州避无可避,也不打算避。他奔跑的速度不减,右后方却突然传来一股力量,把他推了个趔趄。 杨州听见“嗤”的一声,他堪堪站定,视野里腾起一簇明黄的火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不过在顷刻间,但很久以后,他还清楚地记得所有的细节。 他看见陈坚因为皮肤瞬间碳化的剧痛而有片刻的停顿,但他咬牙忍住了,甚至提高了奔跑的速度。在凯尔·格林开第二枪的时候,陈坚把着火的外套狠狠地砸到他脑袋上,趁对方慌乱的几秒钟,迅猛地把他扑倒在地。 基地的警察从四面八方奔过来,杨州的左肩被人撞了一下,接着右肩也被撞了一下。他不便挡路,就退到一旁。 突然聚集的手电光把这片杂草丛生的绿化带照得宛如白昼。警察围了一圈又一圈,陈坚完全被挡住了。过了一会,有什么东西从最里面一层层地往外传,这次杨州看清了,那是一张人皮面具。 看来抓对了,他松了口气。 “陈坚!”方行惊慌失措地跑过来,一路叫着陈坚的名字,“你没事吧?”他情绪如此激动,好像要哭了,在场的人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围得水泄不通的警察自动给他让开一条路。 至于么。杨州想着,越过许多手臂之间曲曲折折的窄缝,看到一张分外担忧的脸。 他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陈坚微弱的声音从人墙后面传出,听起来嗡嗡的。“死不了,”他说,“去找莉莉。” 凯尔·格林已经被戴上了手铐,方行踹了他一脚,问:“莉莉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对方被反剪着双手,虽然狼狈,但十分镇定。 陈坚被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站起来,左臂上两块鸽蛋大小的焦黑印记让他疼得直冒冷汗。他对方行说:“先把他带回局里。莉莉应该被转移到金盏小区了,你和杨州快去找。” 杨州模模糊糊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自主地往包围圈走了几步。 陈坚背靠一根树干,疼得闭上了眼睛,嘴里轻轻抽着气。不知是不是灯光原因,平时古铜色的皮肤突然变成了青灰色。 他受的是外伤,如他自己所说,死不了。但是因为头脑清醒,疼痛反而更加鲜明。 方行看他这个样子,赶忙叫手下把他送到医院去。剩下的人则被分成了两路,一路押解凯尔·格林,一路去金盏小区找莉莉。 他将杨州视若空气,杨州也没搭理他,带着史密斯率先离开。 这一找就是一晚上,直到天边升起启明星,藤井樱的一声尖叫打破了平静。 人群聚拢在那个布满灰尘的地下室入口,却都不敢踏进门。女警捂着嘴啜泣,男人们也面露不忍,摇头叹息。杨州的胸口被挤得发疼,他不得不微微张开嘴唇,以免自己窒息。 又闻到了,那种味道……凯尔·格林身上的,这间屋子里的……血液的腥气混合着糖果的香气,令人作呕。 杨州踏进了狭小昏暗的地下室。莉莉躺在正中间一块血迹斑斑的肮脏毛毯上,软嫩的脸蛋和纤细的脖颈被利刃划出交错的血痕,已经看不出本来的相貌。她的左臂姿势怪异地摆着,很明显已经骨折了。 杨州蹲下来,用冰凉的手指探了探她的鼻息,意外地触到一丝温热。他连忙脱下外套,盖住女孩单薄的身体,然后把她抱了起来。 十岁的莉莉,身材娇小,抱在手里像一片羽毛,纯洁、轻盈,即将飞向天堂,然而终究在最后一刻,被人拽回了这肮脏的人间。 第十四章 审讯 在警方看来,失踪后三十六个小时成功解救女童,速度已经很快了。但是对于莉莉来说,那却是人生中最漫长、最黑暗的一段时间。 本来性格活泼的小女孩醒来后变得疯癫自闭、极易受惊,除了父母之外,禁止任何人靠近,神志不清时连父母都不认。 经历了巨大的创伤后保住性命,但余生将永远被一团阴影笼罩,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所有曾见过莉莉伤痕累累衣不蔽体的惨状的人,几乎都会叹息着,从心底发出一个疑问。是就此死去更好,还是痛苦苟活更好? 大概没人敢把这个问题宣之于口,但泰德·史密斯问了。 彼时他刚从医院回来,和杨州坐在警察局大厅的椅子上,听着审讯室里气急败坏的吼声。 “当然是活着更好。”两个人同时回答。 杨州诧异地扭过头,看到陈坚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披一件大衣,里面穿着T恤,左臂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 杨州不自在地用牙齿抿了抿上唇,收回目光,对史密斯说:“活着才有希望。” “活着才能报仇。”陈坚在他旁边坐下。 杨州有点恼恨绷带的颜色,太白了,即使余光扫到,也觉得刺眼。 “你没事吧?”他干巴巴地问。 “挖掉两块肉,你说呢。”陈坚猛地一缩肩膀,嘴里“嘶”一声。 他演得夸张滑稽,语调轻浮,但杨州经历过那种痛,知道他受了不小的罪。 他动了动嘴唇,“谢谢”两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实在不习惯受人保护,想起当时的情况甚至有点薄怒,陈坚干什么要推开他?可是再怎么不情愿,发生的事情已经不可更改,陈坚确实帮他挡了两枪,杨州不想表现得像个白眼狼。 陈坚坐在一旁观察他纠结别扭的神色,不知为何特别想笑,连手臂也不疼了。“不用谢,”他贴着杨州的耳朵说:“以身相许就行。” 热气激得杨州汗毛直竖,他猛地向左偏了偏头,差点和史密斯来个贴面礼。 “杨先生,你没事吧?”史密斯问。 杨州摇摇头,道了声抱歉。 陈坚用左手揽着杨州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身边带,杨州刚要挣脱,瞟见绷带上一丝血红,便泄了力道。 “放心,”陈坚像兄弟那样揽着他,没有让杨州太过不适,“我不是那种挟恩图报的人。当时无论是谁我都会推开的。而且,你跑得太慢,挡着我道了。” 他最后一句话玩笑意味很明显,杨州听了却更不是滋味。他轻轻一拂,陈坚的手便从他肩膀滑落,好像一片枯叶。 “你……”他刚要说什么,审讯室里骂骂咧咧的声音停了,道格拉斯打开门,招呼陈坚过去。 “还不肯说吗?”陈坚打了个哈欠,站起身,“嘴还挺硬。” 等他离开,杨州问史密斯:“记者先生,你的报道写好了吗?” 史密斯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他的折叠电脑:“你想看看吗?” 史密斯的文章客观详实,报道了一号基地八年来第一起女童失踪案的始末,并对政府和警方的迅速反应、居民的大力支持给予了含蓄的表扬。 “稿子通过了吗?” “初审已经过了。”史密斯看着他的大肚腩,黯然地说:“就看主编的了。” “想要增加些爆点吗?”杨州说:“让主编无法拒绝,一定会把你的文章放在头版头条的那种。” 史密斯显然不太相信,敷衍地挑了挑眉毛。 “你听说过纽约的连环杀手K吧。”见史密斯点头,杨州一指审讯室:“詹姆斯·路德不是真正的K,凯尔·格林才是。” “真的?!”史密斯的音量引来不少人侧目。他张着嘴消化了一会这个消息,狐疑地看着杨州:“你怎么知道?有什么证据?” “你不用管我怎么知道的,写到文章里就行了。” 史密斯拒绝道:“凯尔·格林并没有承认,我不写毫无根据的东西。” “你真要错失这个大好机会?相信我,不出两天,就会有人揭露这个事实。”杨州劝道:“赶紧抢占先机吧。” 史密斯还是那句话:“我不能写毫无根据的东西。” “你不相信我吗?”杨州问。 史密斯想了想,说:“直觉相信,理智不相信。” 杨州定定地注视着这个几天没刮胡子,坐下时需要岔开腿给下垂的啤酒肚腾空间的男人,忽然笑了:“史密斯先生,你是个优秀的新闻人。”顿了顿,他补充:“难怪混得这么差。” 史密斯一愣,也畅快地笑起来:“是啊,不然怎么会被派来基地呢。” “不过杨先生也让人费解。”两人笑够了,史密斯说:“我一直以为你是新来的警察,没想到你是外面的人。杨先生来基地干什么?” 杨州没回答,史密斯以为他不愿透露,挥挥手表示“算了”。 殊不知杨州也在心里问自己这个问题。我来基地干什么? 是了,来调查基因工程,但到现在毫无进展。来收集陈坚的情报,也只窥见冰山一角。来帮母亲寻找前夫,更是不知从何下手。 任务没完成,他反而与布置任务的人单方面决裂了。今天中午杰弗里好几次联系他,杨州都置之不理。他知道杰弗里想让他干什么,不过是配合他们进行即将开展的扳倒白鸽派的战斗。 他看了一眼沉思的史密斯,忽然觉得这一切充满了不真实感。世界如同棋盘,局势风云变幻,有人精心布置、推波助澜,所谋者大。不论史密斯是否意识到,多年以后再回首,他会发现自己的文章为一个重大事件拉开了帷幕。 可惜杨州并不立在潮头,无法左右大浪的方向。他不过是个厌倦了政治斗争的小人物,对鸿篇巨制不感兴趣,只记得一个满身鲜血的叫做莉莉的女孩。 “哗啦”一声,陈坚满脸戾气地从审讯室出来,进了旁边的小房间。 他似乎取了什么东西,手中银光一闪,然后又回到审讯室,重重摔上门。 杨州直觉不好,想跟上去看看,手机突然响了,来电人显示为陆昭。 他走到警察局外面接电话,被二月初的寒风刮了个透骨凉。 “谢谢你,陆昭。”十分钟后,杨州挂断电话。回到警察局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听见审讯室里传出一声压抑的惨叫。 陈坚冷着脸走出来,把半截鲜血淋漓的手掌随手一扔。周围的警察发出短促的抽气声,很快又在他刀锋般的目光下恢复镇静,显然对他不耐烦就动手的脾气已经习惯了。 其实在弗拉基米尔执政时,陈坚才是警察局的一把手,只不过他嫌应付联合政府麻烦,便把道格拉斯推了出去。现在虽然当上了总督,余威尚在,没人敢质疑他的做法。即使有几个新进来的警察被这血腥的一幕震住,想想凯尔·格林对莉莉犯下的恶行,便也觉得他罪有应得。 所以当杨州吼出那句话时,警察局突然安静得近乎诡异,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扎向他。 杨州看了一眼地上的断掌,又看了一眼正慢条斯理擦拭窄刀的陈坚,气得又骂了一次:“你有病吧!” 他推开陈坚,走进了审讯室。 陈坚被他碰到伤处,皱了皱眉头,但最终没说什么。周围看热闹的人吃惊不已,隐晦地互相交换眼神,对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却公开让陈坚难堪的人充满了好奇。 站在角落的道格拉斯也看到了这一幕,心中除了惊骇,更有忧虑。他知道杨州的联合国警察身份,也知道杨州来基地肯定不是做什么狗屁司法调查,经方行提醒后,一直暗中防备着他。昨天听说陈坚帮杨州挡了枪,道格拉斯就觉得不妥,今天看他对杨州如此纵容,脑海中不由得敲响了警钟。 陈坚擦完刀,掀起眼皮扫了一眼偷偷八卦的众人,手指在刀刃上若有若无地抚摸,状似随意地问:“约翰,现场勘验报告写完了吗?” 人群顿时噤声,半分钟后就散得一干二净。道格拉斯慢吞吞走上前,似有话要说。 陈坚一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了,举起右手平平地一划,示意他打住:“别说了,我没爱上杨州。” 道格拉斯嘴唇一动,陈坚又说:“就算我爱上他了,也不会影响我们的计划。” 道格拉斯再一次试图说话,陈坚烦了:“没有万一。你怎么跟方行一模一样啊,干脆凑一对得了。” 道格拉斯半张着嘴,脸腾地红了。陈坚摆摆手,说:“我回去睡觉了,你们慢慢审。” 道格拉斯追上去,压低声音问:“他要是不承认自己是K呢?” “无所谓。”陈坚说:“等着吧,会有人帮你揭露的。” “那还审什么,莉莉的案子,现有证据足够定罪了。”眼看他要走,道格拉斯问:“你为什么砍他手?” “他说的话我不爱听。”陈坚顿了一会:“恶心。” 审讯室里,杨州和凯尔·格林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有机玻璃桌。 凯尔·格林阴狠地盯着他,右手潦草地裹着纱布,唯一剩下的大拇指在光滑的桌面弯折、伸展,似乎想做一个握拳的姿势。 “别白费力气了。”杨州问:“你是怎么获得基地通行证的?” 凯尔·格林不说话,只是凶神恶煞地望着他。 杨州也不恼,再问:“纽约的连环女童奸杀案是你干的吧?” 察觉杨州望向他的左手,凯尔·格林突然嗤笑一声,用粗哑的嗓子说:“怎么,还想再砍一只?天生犯罪人待的地方就是不一样,随便就能刑讯逼供。” 杨州语气平淡地换了个话题:“你很爱维多利亚吧。” 凯尔·格林的头发很长,凌乱地垂在眼前。他一脸不屑:“维多利亚是谁?” “你青梅竹马的恋人,秘密结婚的妻子,菲利帕的母亲。你还记得菲利帕吗?就是被你勒死的那个小女孩。维多利亚现在正伤心欲绝呢。” “跟我有什么关系?”凯尔·格林的喘息急促了些:“那婊子活该!” “你参军之后她可是等了你好几年,虽然最后嫁了人,但你不觉得这样说太无情了吗?”杨州的语气不重,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等?”凯尔·格林被他轻描淡写的样子刺激了,嘴里发出暗哑可怖的笑声:“这婊子早就跟别的男人勾搭上了,不然你以为她哪来那么大的孩子?” 杨州一扯嘴角。他厌恶又怜悯地望着对方:“那是你的孩子。” “胡说!”凯尔·格林猛地向杨州扑过来,腰腹间的锁链陡然拉直,将他困在椅子上。他牙齿咬得咯咯响,像一头绝望的野兽,从通红的眼睛里迸出不顾一切的杀意。 “哦,你不知道吗?难道维多利亚没告诉你?也对,像你这种占有欲强的变态,她躲还来不及呢。” 杨州那种局外人般的冷漠比所有警察的威逼利诱更让人发疯,凯尔·格林用一只半手掌在玻璃桌上重重地拍:“你在撒谎!你在撒谎!” “维多利亚一直以为是詹姆斯·路德杀害了她的宝贝女儿。”杨州冷冷地:“你说,她要是知道,菲利帕是被亲生父亲强奸杀害,会怎么样?” 审讯室里传出“咚咚”的重物撞击声,道格拉斯象征性地敲了两下就推开了:“杨先生,没事吧?” “没事。”杨州指了指正用脑袋撞玻璃桌的男人:“看着他点,有自杀自残倾向。” 道格拉斯叫来几个警察,把陷入疯狂的凯尔·格林带走。随后他斜了杨州一眼,意味深长地赞叹道:“我们怎么问都不说,UNPO的人果然厉害。” 杨州默然无语。虽然他的身份早就暴露了,但原先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现在终于走到了装不下去的地步。 “敢问杨先生来基地干什么?” 杨州微微一笑,眼角泛起柔和的纹路,如同春风过后湖面上的残波。平时清冷淡漠的一个人,突然间变得狡黠可亲,连道格拉斯都看得一怔,差点忘记自己的问题。 “我来度假啊。”杨州说。 第十五章 选择 D3的轮子转得飞快,骨碌碌的轻响在寂静的街道上连绵不绝地回荡。 “你慢点!”他不悦地看了一眼“身高腿长”的安德鲁:“求我帮忙还走那么快。” 安德鲁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抱起D3,说“也许你该让艾瑞克给你换个大点的轮子。” “你这是干什么?”D3象征性地扭了一下,“很费电吧。” “没关系。”安德鲁说:“今天阳光充足,有太阳能。” D3转动着摄像头,好奇地打量四周,说:“高处的视野真好。我也想要一个你这样的身体,可惜基地没有材料。” “你这样也很不错。小垃圾箱。” D3伸长右前方的轮子,在安德鲁肚皮上踢了一脚。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阵,D3忽然说:“我们的姿势有点暧昧。” “是你想多了。”安德鲁说:“作为机器人,不要总想着学习人类的感情。” “你懂什么?”D3气哼哼地指责:“安德鲁,虽然你是我见过的机器人里第二智能的,但却是最没情趣的。” 安德鲁一听自己排第二,连忙问:“第一智能的是谁?” D3得意洋洋地说:“当然是我了。” 下一秒,安德鲁把D3放回地面:“自己走吧,第一智能。” “混蛋!”D3忿忿地追赶他:“你还没告诉我你要找艾瑞克做什么呢!我警告你,不许伤害艾瑞克……” 艾瑞克住在一栋浅蓝色的城堡状建筑里,那是他父亲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作品。城堡不大,却处处透着精致,外墙的特制涂料在太阳下折射出细碎而朦胧的光,像包裹着梦境的糖衣。 D3在拱门前停下,发出一段电磁波。“D1,开门,我和安德鲁来找艾瑞克先生,跟他约好的。” 半分钟后,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D1没有实体吗?”安德鲁问。 “没有。他是艾瑞克创造的第一个人工智能。” “D3!安德鲁!”艾瑞克从房间里探出头,对他们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少年眼睛很亮,穿着宽大的睡衣,上面沾着几滴番茄酱。 “艾瑞克,你又不好好吃饭。”地上都是炸薯条的包装袋,D3小心翼翼地从垃圾当中穿过。他一指安德鲁,很嫌弃地说:“他非要见你。” “你好,安德鲁。”艾瑞克对这个智能机器人一直很感兴趣,热情地问:“找我什么事?” “艾瑞克先生,我想请您帮个忙。” 安德鲁说完,朝他鞠了一躬。这样的礼遇把艾瑞克吓坏了,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别这样。” D3也很意外:“你这是干什么?” 安德鲁注视着艾瑞克,好像在做什么至关重要的判断,过了一会才开口:“艾瑞克先生,我是UNPO的现役机器人警察,我想请求您……帮我断绝我和指令者之间的联系。” “哇,原来你是UNPO的!”D3在一旁故作惊讶。 “断绝联系。”艾瑞克对UNPO几个字不感兴趣,深褐色的睫毛一扫,好奇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他做错了。”安德鲁顿了顿,解释道:“不,应该说……我的设计者给我装备的价值观系统,还有我看到的一切,让我觉得他做错了。” 由机器人来评判指令者的对错似乎十分荒谬,但是艾瑞克十分专注地望着他,托着下巴听得很认真,清澈的蓝眼睛里甚至掠过一丝赞赏。 “你的设计者是谁?我可以加他Stars好友吗?” 安德鲁一愣,然后笑了:“他年龄很大,人也老派,不用社交软件。” “真可惜。”艾瑞克嘟着嘴:“我还想和他交流交流呢。” 这两天莉莉的事闹得全城皆知,艾瑞克也有所耳闻。虽然总被陈坚嘲笑懵懂无知,但艾瑞克并不是真的“呆瓜蠢货”。联系安德鲁方才的话,他隐约知道绑架案并非看起来那样单纯。 “我先看看吧。”艾瑞克揭开安德鲁的头颅替他检查,想了想说:“安德鲁,你不用觉得愧疚。陈坚说过,人类的错误不应该让机器人买单。” 他将安德鲁的“大脑”和手边的计算机相连,数据迅速传输,屏幕上闪过密密麻麻的代码。艾瑞克看了一会,神情严肃起来,颇为苦恼地说:“我没办法断绝你和这个……杰弗里的联系,强制切断的话,你的芯片会自毁。” 安德鲁沉默了,D3着急地问:“那怎么办?” “我想想。”艾瑞克在虚拟键盘上敲了敲,“咦”了一声:“杨州是你的二级指令者?” 杨州回到别墅,里面安静得不同寻常,既没有安娜爽朗的笑声,也没有D3在木地板上滑过的闷响。 他走了几步,看见陈坚躺在壁炉旁的摇椅上,头歪向一侧,右手垂落在地,正沉沉地睡着。 壁炉快熄灭了,只剩一块烧得通红的炭。杨州半蹲下来,扔了些木柴进去。“嘶”的一声,火舌陡然窜出,明黄的光焰在他的瞳孔中跳跃。 烤了一会,杨州觉得身上懒洋洋的,困意逐渐涌上来。他想上楼休息,余光瞥见陈坚豪放的睡姿,脚步一顿。犹豫了片刻之后,杨州弯下腰,试探性地握住了他的右手。他本想把它规规矩矩地放回陈坚身前,谁知没等他动作,掌心突然传来一股力量,反把他的手攥住了。 杨州有几分仓皇地抬头,见陈坚不知何时醒了,又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流氓样,促狭地笑:“偷牵我的手,嗯?” 杨州挣了一下,陈坚不放,反而借力坐起来,长腿点地,让摇椅停止晃动。 念在他有伤,杨州没再强行挣脱,但脸上明显写着不悦,嘴唇抿得又薄了些:“松开。” “急什么。”陈坚孩子气地摇了摇两人紧握的双手。他好像从中得到了乐趣,饶有兴致地重复了几次。 一阵奇异的感觉顺着指尖爬上来,杨州的耐心濒临耗尽,陈坚终于松开他,一指旁边铺着软垫的扶手椅:“我们聊聊。” 他虽然还是笑着的,眼神却很锐利。 杨州心中警惕,表面仍不动声色:“聊什么?” “莉莉失踪没多久,你就告诉我嫌疑人叫凯尔·格林,并且他才是真正的K。”陈坚开门见山:“你从哪知道的?” 拷问终于来了。 杨州解释道:“我有个朋友,在纽约警察局工作。他发现了一些疑点,然后通知了我。”他这话说得虽然含糊,却也是事实。 陈坚眉梢一跳,质问:“你的意思是,詹姆斯·路德马上就要被放逐到火星了,但是纽约警察局随便一个警察都知道他们抓错了人?” 陆昭这次帮了不小的忙,杨州不愿意把他监听局长的事透露出来,搪塞道:“他也是偶然得知的。凯尔·格林就是K这件事,很多人都被蒙在鼓里。” “是上回和你组队打游戏那个吧。”陈坚一撇嘴,酸溜溜地说:“这么维护他,真让人嫉妒啊。” 他话锋一转:“不过,进入基地需要审核,我很奇怪,凯尔·格林怎么一申请就通过了。还是说,有人故意放水?”陈坚盯着杨州,目光沉沉,压迫感骤然袭来:“玫瑰派真是好手段。” 他翻脸比翻书还快,杨州一时无言以对。凯尔·格林进入基地虽然不是他谋划的,但浓烈的耻辱感依旧通过“玫瑰派”三个字缠上他。 陈坚见他默认,发出一声冷笑:“基地的两万多居民,不对,全世界十万天生犯罪人,要是知道了真相,恐怕会对联合政府失望至极吧。” “这不正合你意吗?”杨州琥珀色的眼睛总是淡漠又迷人,哪怕里头盛满讽刺也引得陈坚目不转睛,“借玫瑰派打击白鸽派,然后再揭露玫瑰派的恶行,煽动基地的民众独立,最终脱离联合国的控制。” 无形的弓弦已经绷到极致,陈坚忽然轻笑一声,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紧张:“我可没这么说。”他在大衣里抠摸了半天,掏出一盒皱巴巴的现代香烟,嫌弃地“啧”了一声,问杨州:“草莓味的,要不要?” 杨州摇头,陈坚便自己点了一支。他舒服地靠着椅背,右脚搭在左腿上,坐姿不雅,语气还算认真:“就算我要做什么,也不会像玫瑰派一样手段龌龊,牺牲无辜的生命。” 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杨州并不信他。 陈坚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忽然斜斜地朝他看过来,唇间吐出一缕白色的烟雾,把英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眉眼氤氲其中。 “说起来,我最讨厌两类人。一是UNPO的警察,二是联合国的政客。” “是吗。”那一缕烟雾逐渐溃散,飘到杨州的鼻尖。他吸了一口,一股发自内心的愉悦让他笑了起来:“我两种都占了,怎么没发觉陈先生讨厌我呢。” “谁知道,我也奇怪。”陈坚一点也不窘,大大方方地说:“我一见你就特别喜欢。” 他们对视一眼,谁也没细究对方笑容里的意思,然后各自别过头。陈坚对着吊灯出神,杨州望着壁炉发呆,就像两个无所事事地聚在一起消磨时光的老友。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轻快的笑声。安娜、D3、安德鲁依次走了进来。 “安娜,”陈坚亲昵地埋怨:“怎么才来,我都要饿死了!” 他今天大概是真饿了,或者心情特别好,一直油嘴滑舌地逗安娜开心。 杨州看了一会热闹,决定上楼睡觉。走到楼梯旁,他停下脚步,看着亦步亦趋的安德鲁,小声问:“有事?” “杨先生,”安德鲁说:“我今天去找了艾瑞克。” 杨州不解地望着他。 “我请求他断绝我和杰弗里先生的联系,他做不到,但帮我调换了指令者的级别,您现在是我的一级指令者。” 这意味着今后安德鲁受杨州控制,只有在不违背他指令的情况下才会执行杰弗里的命令。作为一个机器人,安德鲁在接近于零的自由中,依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杨州神色复杂,许久才问:“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相信您。”安德鲁说完,分辨出杨州一闪而逝的诧异,急忙补充:“虽然您听了会觉得可笑……” “不可笑。”杨州对他伸出手:“很抱歉刚来基地的时候我对你有些成见,请你原谅。另外,谢谢你的信任。” 安德鲁和他握了一下,低声问:“莉莉……” 杨州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然后平淡、又不容置疑地说:“她会挺过来的。” 也许这就是他让人信服的原因了,安德鲁想。杨州身上有一股坚韧的劲头,他心怀希望、永不认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即使是徒劳的挣扎也带着让人心折的气势。 “我去休息了。”杨州揉了揉干涩的眼睛,转身上楼。 客厅里,D3兴奋地叫起来:“陈,《每日邮报》半个小时前推出了加急特刊,史密斯先生的文章是头条!” 陈坚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杨州的身影,根本没听见D3说话。傍晚的阳光浪漫又温柔,一块明亮的光斑笼罩着杨州,把他头顶的发丝、耳垂的轮廓和偏过头时纤长的睫毛都照得一清二楚。 隔着十米远,是幻觉还是千里眼?陈坚想了不到两秒,就愉快地接受了自己有千里眼的事实。 他嘴角噙着无意识的笑,目送杨州消失在视野里,这才问D3:“你刚才说什么?” D3把报纸投影给他看,陈坚扫了一眼,那表情不知是嫌弃还是赞许:“这胖子,总算争气了一回。” 第十六章 初吻 杨州两天没合眼,这一觉便睡得特别沉。不知过去多久,他听见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叩叩”的声音。 好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微弱而缥缈,不停地喊杨州、杨州、杨州。 杨州烦躁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他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些,但仍旧闭着眼睛。 “猪吗?”陈坚无奈地望着他,掏出手机拍了张照。杨州陷在蓬松的鸭绒被里,侧躺着,双臂弯曲放在胸前,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起来吃饭了。”陈坚戳了一下他的肩膀,发觉肌肉的弹性很好,忍不住又来了一次。 杨州口齿不清地说:“不吃,出去。” “快起来。”陈坚吓他:“不然我就亲你了。” 杨州背对着他,一动不动。陈坚等了两秒,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去。杨州半梦半醒间察觉到危险,条件反射地用胳膊肘一撞。陈坚早有防备,在半空截住了他,顺势一拽,把他扯成了平躺的姿势。 杨州睁开眼睛。他刚醒,意识还有些迟钝,一看清眼下的状况,就想推开陈坚坐起来,可惜被被对方抢先一步,用身体的重量压了回去。 “你干什么!”杨州剧烈挣扎起来。隔着一层薄薄的鸭绒被,他能感受到一具火热的男性躯体,这个认知简直让他窒息。 “亲你啊。”陈坚理所当然地说。他把杨州的双手一左一右压在耳侧,游刃有余地注视着他惊慌的猎物,眼看着杨州眼中渐次掠过错愕、羞恼、愤怒。“你听见我说话了吧,还故意不起来。”陈坚痞气地一笑,准确地捕捉到那两瓣粉色:“满足你。” 他只轻轻碰了一下就离开了,怕杨州咬他。事实证明他做得对,因为杨州整张脸都红透了——那是种愤怒到极致的红,绝不是因为害羞。 杨州不知从哪爆发一股力量,挣脱了陈坚的压制,眨眼间两人就在床上动起手来。 他们一个是警校毕业,受过正规的格斗训练,一个是野路子出生,从会走路起就开始打架,早就想找个由头跟对方练练,现在 终于得偿所愿。 床上空间有限,被子又纠缠着腿脚,一开始两人难分胜负。但陈坚下手有讲究,舍不得打杨州的脸,反而是杨州没有顾忌,专挑他的脆弱部位攻击,渐渐搞得陈坚有些被动。 还蹬鼻子上脸了,陈坚想,非得教训教训。 就这么稍一走神,左臂突然传来剧痛,他低呼一声,从床上滚了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杨州措手不及。他喘得很急,茫然地望着陈坚,这才发现自己竟忘了避开他的伤。 陈坚低着头坐在地毯上,右手按着伤处,白色的绷带渐渐浸出一丝血红。 杨州想说些什么,可是胸口堵得发疼,一个字也蹦不出。 陈坚很快站起来,杨州不知道他方才是不是在心中把自己千刀万剐了,反正此刻仍旧是笑嘻嘻的。“赶紧下去吃饭,”陈坚用食指隔空一点,正中他的心口,“这笔账我记下了。” 他转身往外走,咬牙切齿地低声说:“迟早干|死你。” 杨州洗了把脸,换了衣服,把凌乱的床铺收拾整齐,这才下楼。 安娜急着回家,D3和安德鲁不用吃饭,偌大的餐厅里只坐着陈坚。杨州在门口看了一会,发现他正无聊地用筷子拨弄饭粒,背影有几分寂寥。 一个在基地住了三十年的人,恐怕早已厌倦了复制粘贴的生活,渴望一些新鲜、一点刺激。或许这就是他总来招惹自己的原因。 杨州想起不久前的那个吻,干燥、柔软、带着草莓香气。曾经他仅仅看见亲昵的画面就会反胃,然而今天陈坚走后,他也不过用袖子擦了擦嘴唇而已。 这真是太奇怪了。 安德鲁为杨州端来晚餐,杨州指了指陈坚右手边的位置:“放那吧。” 平时他和陈坚各自坐在长餐桌的一端,相隔五米远。今天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改变了这个惯例。 陈坚饭吃了一半,米粒已经数了一千,视野里突然出现一双笔直修长的腿。他放下筷子,挑剔地看了杨州一眼,勉为其难地说:“接受你的道歉。” “我没道歉。”杨州拉开椅子坐下,不冷不热地说:“要道也是你道。” “想跟我接吻的人都能排到南极去了。”陈坚说:“你还不知足。” “不包括我。” 两人没有再开口,餐厅里非常安静。过了一会,安德鲁给陈坚端来一盘红褐色的豆腐状食物。D3跟进来,疑惑地问:“陈,你今天怎么不说话?” 在莉莉出事之前,每天的晚餐时间都会拖得很长,因为陈坚总是拉着杨州闲扯,今天的沉默实在反常。 陈坚声音闷闷地:“食不言寝不语不知道吗,小垃圾箱。” D3怒气冲冲:“不许叫我小垃圾箱!” “听见安德鲁这么叫你,很形象。”陈坚对安德鲁道了谢,接过盘子。 两个机器人立刻吵了起来,音量很高,被陈坚黑着脸赶走了,餐厅里又重归寂静。 “那个是什么?”杨州问完觉得自己语气太生硬,又补了一句:“有点像豆腐。” 陈坚知道他这是在隐晦地求和,就像刚才坐到他身边一样。他们的性子都骄傲,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难得。陈坚想想确实是自己逾距在先,就顺着台阶下,把盘子推过去一点:“尝尝。” 杨州夹了一块放进嘴里,那口感很奇怪,绝不是豆腐。这时陈坚说:“猪血。” 杨州瞪大眼睛,“呸”地吐了出来。 陈坚低头憋笑,嘴上还不饶他:“矫情。” 杨州夹了几片青菜囫囵咽下,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些。他看陈坚肩膀抖个不停,讪讪地说:“我不知道这个还能吃。” “中华料理博大精深,你不知道的多了。”陈坚嘴角挂着笑,一手懒懒地抵住额头,忽然问:“你是扬州人?听说扬州很漂亮。” “我母亲是。”陈坚目光灼灼,杨州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对“漂不漂亮”这个问题,也就含糊过去:“还行吧。” 吃完饭,陈坚去了书房,杨州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新闻。 史密斯的文章被数个媒体转发,在网络上掀起惊涛骇浪。文章并没有刻意耸人听闻,只说绑架莉莉的凶手在审讯中承认自己是连环杀手K,真实性待进一步求证。但即使是这样,凯尔·格林非犯罪基因携带者的身份依然引起了热议。亲玫瑰派的公众人物接连发表文章,质疑《隔离法案》的正当性,几个著名法学家和社会学家也站出来,力证环境对犯罪的影响远比基因更高。Stars的交流社区里,“删除红点,回归匿名”的帖子被顶到了最显眼的位置,舆论风向一边倒。 文章发布已有四个小时,纽约警察局依然未做出任何回应,白鸽派平时的领袖人物也缩成了鸵鸟,想必是真的黔驴技穷了。 换作以前,杨州一定会为玫瑰派的胜利而感到高兴,而现在,只剩置身事外的冷漠。 D3来到他身边,忧心忡忡地问:“杨先生,你说这次的事件可能促成《隔离法案》废除吗?” “说不好。”政治局势每一秒都在变动,今天玫瑰派占上风,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又爆出丑闻。 D3发出一声叹息。 “怎么,你想离开这里吗?”杨州问。 “对我来说里面和外面没有差别。但我知道陈先生很想离开。” “为什么?” “他想去找——”书房的门开了,D3扔下说了一半的话,很快跑远了。 看来这里还有忌讳。 “干什么呢?”陈坚在杨州身旁坐下,岔着腿,两人的膝盖若即若离地挨着。 “看新闻。”杨州把手机倒扣在沙发上,问:“凯尔·格林你打算怎么办?” 陈坚先是一愣,然后表情忽然变得微妙起来:“你不总说我专制吗?我打算民主一回,让基地的居民投票决定如何处理他。” 杨州摸不清他这话的真假,一时没做评论。 陈坚强调:“我说真的。” 杨州断然道:“不行。” “你在命令我吗,亲爱的杨州?”陈坚微微低下头,凑近那张混合着冷淡与艳丽的脸,在一厘米之外停下了,嗅了嗅杨州衣领里飘出的气味。 杨州的脖子又麻又痒,他忍着没有动,耐着性子说:“你知道那样做的后果。” 陈坚用哄骗的语气跟他商量:“要不你再让我亲一下,我就把他交给法院。” 杨州自动过滤了前半句,分析道:“如果凯尔·格林被证实就是K,美国十有八九会向联合国提出引渡。我劝你现阶段不要轻举妄动,关着他就行了。” “你这人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像块石头。”陈坚调了半天情,结果发现自己演的是独角戏,哀叹一声,软绵绵地躺倒在沙发上。 杨州犹豫了一会,问:“你换药了吗?” 陈坚的伪装瞬间就瓦解了,本来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的涣散目光变得炯炯有神,牢牢地锁定杨州,好像要在他身上燎起一把火来。 “怎么,心疼了?”他双手枕在脑后,一副“我就知道你口是心非”的得意模样。 杨州后悔自己的多嘴,“我回房间了。” 陈坚猛地弓起脊背坐起来,像一只大猫。“话说,之前那个不会是你的初吻吧?” 他本来只是开玩笑,没指望杨州回答,谁知却从对方垂落的发丝中瞥见了泛红的耳尖。 陈坚来不及分析那一瞬间心底掠过的万千种情绪,便冲动地握住了杨州的手腕。 杨州背对着他,没回头。 “我真的有点喜欢你。” 四周静了一秒,然后响起嗡嗡的蜂鸣,搅得人气血上涌、心潮难平。 “喜欢我的人都排到南极去了,”许久,杨州不冷不热地说:“你先领个号吧。” 第十七章 留下 史密斯的报道发表十个小时后,纽约警察局局长终于迫于舆论压力出面回应,沉痛表示将重启案件侦查程序,暂缓将詹姆斯·路德放逐火星。 这种含糊其辞的表态引起了民众不满,当天便有大批市民上街游行,要求将真正的凶手绳之以法。 基地里,呼吁自由之声也日渐高涨。陈坚又做了一次公众讲话,简述了莉莉绑架案的始末,反思了治安方面存在的问题,承诺政府将逐一改进。 虽然没有其他证据,但大多数人已经相信凯尔·格林就是K。纽约警方追捕了一个多月都没能抓获的连环杀手,基地警方却只用三十六个小时就将之拿下,两相对比,之前一些不满陈坚的居民也转变了态度。加上手臂上货真价实的枪伤,陈坚顺利化解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政治危机。 第二天,《纽约时报》的一则新闻引爆全世界。UNPO副局长庞德和纽约警察局局长私下勾兑的邮件不慎泄露,里面的内容涉及贪腐贿赂,以及用詹姆斯·路德替换凯尔·格林的计划等,举世震惊。 一天之内,大大小小的丑闻层出不穷,白鸽派的家底被掀了个干净。平时很活跃的白鸽派标杆人物,要么夹起尾巴做人,要么撇清关系表示自己不知情,有的甚至宣布“政治立场发生改变”,只剩两三个极端激进分子还在做困兽之斗。 第三天,纽约警察局局长被解职。 第四天,UNPO副局长庞德被解职,由第四队队长杰弗里暂时代任。 第五天,美国司法部正式向联合国提出引渡请求。 第六天,一号基地收到联合政府文件,要求其配合将凯尔·格林转移。 “你还真是料事如神啊。”陈坚把文件揉成一一团,这种新型纸张弹性极好,手上力道一松,便又伸展开来。他乐此不疲地捏紧又松开,问杨州:“像不像开花?” 他明显没把联合政府的命令当回事,杨州问:“你不打算把凯尔·格林交出去?” 陈坚漫不经心:“交啊,怎么不交。” 话音未落,外面就传来一声嘶哑模糊的哭喊。 “马上过年了,谁在我门前哭丧呢。”陈坚叫安德鲁去看看,安德鲁动了动耳朵,很快分辨出来:“是盖勒先生。” 陈坚不耐烦:“不去照顾莉莉,到我这哭什么。” D3解释:“前几天他一直在政府大楼门口静坐,要求严惩凯尔·格林。也许是听说美国提出了引渡,不想让凯尔格林在基地以外受审,所以才到这里来找您。” 十分钟后,方行急匆匆地推门进来,喊道:“陈坚,你还不过来!” 他的目光和杨州短暂接触,杨州明明白白地读到了“他怎么还没走”。 陈坚正悠闲地把玩手里的纸,把它捏成千奇百怪的形状,头也不抬地说:“你帮我打发了。” “那怎么行!”方行走过来,一手揪着陈坚的衣领,象征性地拽了拽,劝道:“你这样无动于衷,大家会寒心的。” 陈坚正在折天鹅,被他一打岔,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进行,烦躁地叹了一声。 这片地方住的大多是政府官员,因为盖勒先生哭得太凄惨,周围已经聚了一圈人,好言好语地安慰他。 然而盖勒先生好像一具没有感知的木偶,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不知是为了乞求还是因为耗光了力气,他如同烂泥一般跪在草坪上,嘴里不断重复着破碎的呼喊:“莉莉,我的莉莉!” 陈坚和方行还在僵持,杨州实在受不了那样痛彻心扉的哭声,劝道:“还是去看看吧。” 陈坚把文件扔进壁炉里,无奈地站起来:“好吧。” “等会,”杨州想了想,委婉地叮嘱:“积点口德。” 陈坚嘴角上扬,温柔地对他一笑:“知道了。” 方行深深地看了杨州一眼,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在掌心留下几个指甲印。 杨州在别墅里坐了一会,到底不放心,犹豫再三还是跟了出去。 草坪上围了十几个人,盖勒先生趴伏在地,陈坚蹲在他面前,搀着他的双臂,似乎在耐心劝说。 盖勒先生头发花白,双眼无神,嘴唇机械地蠕动着。尽管没有发出声音,杨州还是看出他在叫莉莉的名字。 他走到距人群三米远时,陈坚的暴躁情绪刚好到达顶点,怒吼一声:“别他妈哭了!” 杨州停下脚步。在场的人也都小吃一惊,苦笑着相互递眼色。其实他们也被盖勒先生的哭喊弄得心烦,但没人敢像陈坚这样说出来,因为谁也不愿被扣上“残忍冷血”的帽子。 盖勒先生被吼得清醒了些,暂停了哭泣,直勾勾地望着陈坚。 “莉莉还躺在医院里,你太太也病倒了。”陈坚缓和了脸色:“如果你再崩溃,谁来照顾莉莉?你知道她不让其他人接近。” “陈,”盖勒先生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哑着嗓子说:“我很痛,很痛,你能体会吗?” 陈坚面无表情、斩钉截铁地说:“不能。” 盖勒先生呆呆地张着嘴,干涸的眼眶里又涌出颤巍巍的清泪。 “感同身受是假的,没有人能够完全理解另一个人的痛苦。”陈坚手上使力,把盖勒先生硬从地上架起来,“你的家人需要你,再痛也得忍着。” 盖勒先生站不稳,大半个人都倚靠在陈坚身上。他哆嗦着嘴唇,却没能说出完整的句子。 “我十岁的时候,父亲离开了我。”陈坚微微侧过头,避开人群的注视。他顿了一会才说:“走之前,他答应我一定会回来,让我等他。于是那之后一整年,我每天都在城门口站到太阳落山。他到现在也没回来,但我已经不需要站在那里等他了。” 四下一片寂静,连肆虐的寒风都暂停了呼啸。除了知情的方行,在场的人都以为陈坚是被父母抛弃到基地的孤儿,突然听他说起往事,个个面露惊讶。方行眼圈泛红,退到人群最外围吸了吸鼻子。 陈坚的哀伤转瞬即逝,又恢复成近乎冷酷的镇定:“所以,其实人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念头就能撑下去。莉莉需要你,记住这个就够了。” 盖勒先生断断续续地说:“可是……可是……我真痛……” 陈坚作势一送,旁边两个人连忙上前,从他手中接过盖勒先生。“这就是宗教该发挥作用的时候了,去吧,去找你的上帝吧。”陈坚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叫他们送盖勒先生回去。盖勒先生没有反抗,也无力反抗,被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 围观的人跟陈坚打了个招呼,各回各家。方行站在原地,眼看他朝自己走来,忍不住露出微笑。然而陈坚一阵风似的刮过他,方行伸出去的手捞了个空。他扭过头,看见陈坚停在杨州面前。 原来他的终点,从来不是他。 “十字画错了。”杨州淡淡地斜了陈坚一眼。 陈坚理直气壮地反驳:“世界上那么多宗教,我总不能挨个钻研吧。” 他们并肩往别墅走,举止毫不亲密,甚至连手都没有碰到,但站在一起时,偏偏有一种外人难以融入的气氛。 可他不是外人,方行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悲哀地想,杨州才该是外人。 陈坚和杨州一前一后踏上门前的回廊,陈坚推开门,绅士地一欠身,示意杨州先进。 杨州停下脚步,忽然说:“你爸……”他酝酿了一路,语气变得迟疑而谨慎,却始终找不出最佳的表达方式。 陈坚轻佻地吹了声口哨。他转过身,暧昧地问:“心疼我啊?” 杨州偏头避开突然放大的英俊五官,极轻地吸了口气,说:“有点好奇。” “我瞎编的啊。”陈坚直起身,倚着门框笑得没心没肺,“你太好骗了吧。” 杨州的表情凝固了一秒,然后微微扬起眉头。他的桃花眼因为这个动作变得圆溜溜的,有几分不符年龄,却毫不违和的天真可爱。 很久以后陈坚知道那是他发怒的征兆,但当时沉浸在美色中,放松了警惕。直到杨州平静地从他身边经过,然后在他小腿上踹了一脚。 陈坚本来就站得不稳,冷不防受了这一下,十分狼狈地跌倒在地。 D3闻声而来,一惊一乍地说:“陈,门槛并不高呀!” “闭嘴。”陈坚拍拍裤子站起来,慢悠悠地往屋里走,亲昵地调笑:“脾气还挺大。” 杨州回到自己的房间,腕上手表震动的频率越来越快,几乎要把皮肤烫伤。 他戴上耳机,“喂”了一声。 那边显然没料到他会接听,沉默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说:“路易斯,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和我联系?” “你不清楚吗。” 他的冷漠让杰弗里瞬间心虚起来。 “我不清楚,哦,是那个吗……嗯,很抱歉没有提前告诉你凯尔·格林的事,但这是上面讨论的结果,我也只能执行。”杰弗里等了一会,杨州还是不吱声,他尴尬又气恼地说:“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不是吗?而且现在的局势对我们非常有利,这不是你想看到的吗?路易斯,何必这么固执,中国不是也有一句话,一将功成万骨枯——” 杨州冷笑一声:“去死吧。” 他准备切断通讯,那边的杰弗里着急地大叫起来:“等等路易斯!白鸽派已经知道基因实验的事了!” 杨州的手停在空中,杰弗里一口气说道:“现在白鸽派虽然人人喊打,但如果基因实验被证明属实,他们马上就能扭转局势!到那时,他们会打击报复,天生犯罪人的生存条件会更加恶劣,这难道是你所希望的吗?白鸽派现在丑闻缠身,内部分裂,但我们能拖住他们多久?等他们完成重整,必定会派人来基地调查,那时一切都晚了!” 杰弗里这个人喜欢危言耸听,杨州很清楚。但他的这番话却在杨州耳边萦绕不去。 在基地住了一段时间,他已经适应了这里恶劣的环境、落后的科技和闲适的生活。当初选择玫瑰派的立场,出发点不过是正义,而现在,却无法控制地夹带了私人感情。 基地的未来会怎么样? 伺机而动的白鸽派,道貌岸然的玫瑰派,野心勃勃的基地势力,最终谁会取得胜利? 杨州定了定心神,说:“我已经不是UNPO的人了,你无权指挥我。” 杰弗里还要说什么,杨州匆匆切断:“我知道该怎么做。” 有人敲门,杨州以为是陈坚在听墙角,警惕地去摸武器。 “杨先生,是我。” 听出是安德鲁的声音,杨州放松下来:“怎么了?” 安德鲁进屋关上门,开口就问他接下来的打算。杨州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是他的一级指令者。 安德鲁理智地分析,如今他们的身份已经暴露,陈坚的防备心又很重,调查举步维艰,或许离开才是明智的选择。 杨州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困境。对杰弗里来说,他是UNPO的叛徒,对陈坚来说,他是联合政府的走狗。谁都不信任他,他也不信任他们。 可是他不能就这么放弃。 杨州盯着角落里的麋鹿沉思,片刻后说:“留下吧。” 安德鲁没问原因,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第十八章 喜欢 杨州走进餐厅,意外地发现里面多了一个人,正坐在他往常的位置上。 他打了声招呼:“方先生来了。” 方行敷衍地点点头,很不客气地问:“杨先生的任务还没结束吗?” “没有。”杨州在他对面坐下。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打算再隐瞒,坦白道:“听说你们这里有人在进行基因实验,上面要我调查一下。” 方行脸色微变,陈坚却笑出了声,好像听到了什么绝世笑话一样。 “怎么可能,这是违反法律的,我们生活得好好的,谁会吃饱了撑的搞什么实验。” 装得可真像。杨州配合他,做出一个苦恼的表情,说:“我也没办法,这是上面交代的任务。” 方行的演技没有另外两位好,早就笑不出来了,面带忧虑地问:“那杨先生的调查有结果了吗?” “没什么进展。”杨州瞟了一眼陈坚,说:“所以还需要陈先生提供些帮助,我想你们也不希望看到有居民进行基因实验吧?这会对基地的处境造成非常不好的影响。” 他话说得很有技巧,把责任归于某个人,却闭口不提基地领导层,既维持了彼此之间和平的假象,又逼得陈坚不得不给他帮忙。不过这招也有风险,敌在明,我也在明,杨州落到了虎狼环伺的境地。 “那是当然。”陈坚笑容不减,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还是一贯地插科打诨:“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任您差遣。” 方行脸上像落了一层灰,连下巴上的宝剑都黯淡无光。他喉结滚动,咽下那些针锋相对的话,埋怨陈坚:“饭怎么还不好。” 今天安娜不在,安德鲁掌勺,按照陈坚的吩咐,煮了一锅拉面。端上桌后,三人也不再多话,埋头吃起来。 方行夹了一个荷包蛋,用不锈钢筷子划了个口,小心翼翼地把蛋白和蛋黄分离开,然后把蛋黄夹到陈坚碗里。 陈坚十分自然地把方行不吃的蛋黄解决掉,无奈地说:“你应该找人研究一种新型鸡蛋,只有蛋白没有蛋黄。” “这不是有你吗。”方行笑着,有意无意地瞥了杨州一眼。 杨州拧着眉,筷子尖把碗里的鸡蛋戳得面目全非,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却始终不曾消退。 他不吃猪血陈坚讽刺他矫情,方行连蛋黄都不吃,他怎么就不大惊小怪呢? 杨州把变得“泥泞”的蛋黄整个放进嘴里,嚼了两下,被噎得咳嗽起来。 “喂喂,”陈坚在一旁看笑话,幸灾乐祸地说:“又没人跟你抢,急什么。” 杨州喝了两口汤,艰难地咽下蛋黄,尴尬得两颊通红。 这事陈坚一直笑到晚餐结束,时不时就提醒杨州“吃慢点”,哪怕到后来杨州冷着脸瞪他,他依然乐此不疲。 晚饭后他们围着壁炉聊了会天——主要是陈坚和方行东拉西扯,杨州从头到尾都很沉默。眼看天色不早,陈坚催促道:“十点了,你还不走?” 方行磨蹭着不愿意离开,大有留宿的架势。陈坚知道他和杨州不对付,不耐烦当个和稀泥的,硬是把方行撵走了。 杨州觉得心里像是有条河,堵塞多时,终于冲破了障碍,舒缓地流动起来。果然情绪是相对的,方行厌恶他,他对方行也没有好感。 他和陈坚相对而坐,一时也没什么话聊。“我也去休息了。”杨州说。 “急什么。”陈坚说完,自顾自又是一通笑,含糊不清地说:“喝一杯。” 安德鲁拿来一瓶杜松子酒,陈坚满满倒了一杯,推到杨州面前。 杨州语气迟疑:“关于那个调查——” 陈坚打断他:“先不说这个。” 杨州暗中松了口气。其实他也不想聊什么基因实验,不想再三强调彼此对立的身份。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气氛如此宁静,他别扭了一晚上的情绪也消散了,正适合把酒言欢。 朋友,杨州咀嚼着这两个字,扫了陈坚一眼,他们算吗? “陈,” D3从客厅路过,把灯光调暗了些,说:“今天我遇到周先生了。” 陈坚喝了一大口酒,无所谓地“哦”了一声。 “他说你好久没去找他了。” “也才半年嘛。”陈坚晃了晃酒杯,突然一个激灵,惊叹道:“我都半年没做|爱了!” 他咂摸着这个新发现,转向杨州,一本正经地问:“杨州,你多久没做了?” 杨州浑身一僵,没有搭理他。 陈坚左手搭在旁边空椅子的靠背上,懒懒地枕着下巴:“说说呗。” 杨州坐姿很直,身上每一丝线条都好看,陈坚从他挺翘的鼻梁一路扫荡到裸露的脚踝,只觉得口干舌燥。蛰伏许久的欲望突然复苏并且来势汹汹,和第一天见到杨州时一样。 陈坚诱惑他:“你和我做吧,嗯?”他嗓音低沉,那个“嗯”甚至带了点性感的鼻音,要是以往那些情人,这会早就脱光了。 “没兴趣。”杨州被他看得不自在,他毕竟是偏内向的性格,又禁欲多年,调情手段比不上陈坚,只好转移话题:“凯尔·格林的情况怎么样?后天UNPO的人就到了。” 凯尔·格林这事有些棘手。 基地里很多居民都反对将凯尔·格林交出去,但联合政府的命令又不得不服从。前天盖勒先生在陈坚家门口哭闹,这两天又跑到警察局门口静坐,弄得道格拉斯十分头大。杨州担心愤怒的民众做出过激的举动,所以有此一问。 “闹绝食,给他输着葡萄糖呢。”陈坚标榜自己:“怎么样,人道吧。” 绝口不提他切掉凯尔·格林半截手掌的事。 “交接不会出乱子吧。”杨州怀疑地打量陈坚:“凯尔·格林关在哪里,安全吗?” 陈坚沉默了一会,答非所问:“你为什么总是站在少数人那边?你维护天生犯罪人而不是普通人,更关心连环杀手而不是受害者。为什么?”他目光犀利,如同一把尖刀,非要挖出杨州灵魂深处的秘密不可。 杨州缓缓垂下睫毛,盯着鞋尖出神。他知道陈坚不会明白,但还是徒劳地解释了一句:“我没有。” 陈坚觉得胸口一窒,那阵疼痛很轻微,但随之而来的酸软却让他不知所措。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说:“我开玩笑的,别当真。” 杨州略带意外地看他一眼。 “诶,你和我做吧?”陈坚把话题又绕了回去。他蹬掉拖鞋,长腿一伸,用粗糙的脚趾夹起杨州脚踝处一层皮肉,轻轻磨蹭起来。 杨州猛地向后一缩,动作像受惊的小鹿,神态却像被挑衅的幼狮。 陈坚这次看清了他耳朵充血的过程,不由笑了,得意地说:“怎么样,有感觉?” 对于眼下的情况,杨州罕见地有些无措。他从小待人温和,不擅长吵架,忍无可忍时会直接动手,比如当初安东尼奥调戏他,就被揍得差点断子绝孙。可是现在……陈坚和安东尼奥毕竟还是不一样的,杨州自己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同,只是觉得不能那样对他。 最后呈现在陈坚面前的就是这样一幕,杨州愤怒地瞪着他,眼神凌厉,充满杀气,说出来的话却突然让一切都变了味:“陈坚,你真的很烦。” 话音刚落,杨州也是一愣。他暗中懊悔,语气应该再重一些的,否则某人又要大做文章了。 果然,陈坚嬉皮笑脸地凑了上来:“我烦吗?我烦吗?是,我是挺烦的。” 他上半身趴在椅背上,因为重心前倾,椅子也跟着倒过去,两只蹬脚都悬空了。杨州有心把椅子踹翻,让他摔个狗吃屎,想了想还是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我去休息了。”不等陈坚再说什么,他起身离开。 杨州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陈坚收回目光,意犹未尽地叹了一声。他扫了一眼旁边当观众的两个机器人,很有兴致地问:“你们说他是不是也有点喜欢我?” D3前几天被问过相同的问题,因为回答得不好,陈坚威胁要把他销毁,这次学乖了,连忙道:“岂止是有点,杨先生非常喜欢您。” 安德鲁比他有骨气,反正陈坚不是他的指令者,无法把他送去销毁,实事求是地说:“我觉得没有。” “那是你不懂。”陈坚丢下这句,也上楼去了。 洗完澡,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卧室的天花板贴着星星状的荧光材料,发出朦胧幽暗的光。陈坚望着虚空,想起杨州之前那句“你真的很烦”,突然又笑出声来。 身体里的火苗一直没有熄灭,这会越烧越旺。他坐起来,伸手够电脑,打算重温一下自己的美梦。 他很少用留梦机,会记录下那个梦多少有些偶然因素。不过一切偶然中都夹杂着必然,那天他第一次见到杨州,惊艳的同时,也预感到他们今后会有许多牵扯。 陈坚急色地打开电脑,结果发现硬盘里空空如也,他珍贵的梦境不翼而飞了。 稍一思索,前因后果也猜了个大概。陈坚撇撇嘴,扔开电脑倒回床上。留梦机的记录不在了,他的欲火却并未熄灭。曾经的梦让人印象深刻,他轻易就回忆起了点点滴滴,还增添了许多想象。 那时陈坚对杨州的性格还不算了解,梦里杨州像藤蔓一样紧紧地缠着他,象牙白的皮肤上布满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仰着头,上半身弯成一道新月,肌肉勾勒出肋骨的形状,在中间延伸出一片迷人的凹陷…… 陈坚会吻他的额头,眼睛,鼻尖和嘴唇,杨州会发出时而低沉、时而高昂的呻吟,他纤细的脖颈上凸出一颗脆弱的喉结,陈坚会叼住它,咬碎它,然后一线血液蜿蜒地流淌下来,如同蚯蚓爬过的痕迹…… 陈坚的幻想越来越离谱,下半身倒是翘得很高。或许普通人排斥天生犯罪人是有道理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确实更“原始”。 陈坚的手早就开始忙活了,终于,在幻想中的杨州被他插|射的时候,现实中的他也到了顶点。 爽完了,陈坚懒洋洋地用纸巾擦拭身体,一阵迟来的空虚感却逐渐包围了他。 他突然意识到,哪怕他能在脑海里对杨州为所欲为,但那些都是假的。现在杨州正躺在距离他二十米的地方,不算远,他却看不见摸不着。杨州的睡姿是什么样的,平躺的、侧卧的还是蜷缩的?会磨牙、会说梦话吗?他一点也不知晓。 陈坚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弄得心烦,甚至涌出了亲眼去看看的念头。好在他还有理智,最终只是躺在床上唉声叹气。 话说回来,他为什么要关心杨州的睡姿是什么样的? 陈坚觉得后背一凉,也是在这个时刻,他猝然发现自己对杨州的感情,远远超过“有点喜欢你”。 他已经三十岁了,少年时打打杀杀,青年时争权夺势,有过几个情人,但一颗心系在谁身上的感觉却是头一次体会。那种即使对方冷若冰霜,也想去逗他笑,哪怕没有话说,也想在他耳边聒噪的冲动,真是新奇……尤其是对一个随时可能在背后捅他刀子的人。 陈坚想到这里,眼神一黯。 其实他和杨州在某些方面极为相似,都拥有坚决果断的性格,一旦认定某件事,那么谁也改变不了。方行和道格拉斯几次提醒他不要因为私人感情影响计划,陈坚都是一笑置之。他有自信,即使杨州已经把他们的图谋猜了个囫囵,却始终没有找到证据,这说明就算住在同一片屋檐下,他也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但谁也无法否认,若要躲避侦查,把杨州赶出基地是最保险的方法。现在杨州已经摊牌,这条路便彻底封死了。然而在那之前,当陈坚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感情用事时,他的天平是不是已经倾斜了呢? 陈坚这一晚上考虑了很多事情,等到窗外的天空由漆黑变成深蓝,他终于打了几个哈欠,闭上眼睛准备睡觉。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忽然响了,屏幕上闪烁着道格拉斯的名字。陈坚眉头一皱。 不远的房间里,杨州倒是睡得挺好,对陈坚一整晚的煎熬毫不知情。天蒙蒙亮时听见对面的木门吱呀地响,他条件反射地就醒了。 陈坚爱睡懒觉,除了莉莉出事那天早起过,平时都是十一点以后才起床。杨州担心基地里又出了问题,随便披了件衣服就拉开房门。 “怎么了?” “你醒了?” 两人一愣,又不约而同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出了点事,”陈坚略作停顿,低声解释:“凯尔·格林死了。” 第十九章 挟恩 凯尔.格林死了,乍一听让人意外,知道真相后又让人叹息。 陈坚和杨州到监狱的时候,关押凯尔·格林的12号房间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严阵以待的警察,盖勒先生坐在一滩凝固的血泊当中,全身溅满喷射的血迹,神态平和而安详。在他的脚边,躺着一团属于仇人的模糊血肉,正中间插了一把砍刀。 这场面太过血腥,然而警察们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一时竟没人敢动他。陈坚到了就骂:“都他妈站着干嘛,逮捕啊!” 盖勒先生站起来,非常配合地伸出双手。前几天他那副疯癫的模样已经完全不见了,现在就像一个平静的、毫无遗憾地迎接生命终点的老人。 人群渐渐散开,有几个胆大的警察开始清理凯尔·格林的尸体。杨州看到一只断腕,连着半截断掌。 “你跟我说他是安全的。” 陈坚道:“我也没料到会这样。昨天三个狱警有一个生病了,没请假擅自回了家。唯一的那个犯人突然肚子疼,说是阑尾炎,把他送到医院检查,又什么事没有。等他们回来,凯尔·格林已经死了。现在正在审那个犯人,我估计他当时是看见了提刀的盖勒,所以故意帮他引开狱警。” “就算有人帮忙引开警察,”杨州吐出的每个字都像冰碴,寒气森森,“但为什么把凯尔·格林关在监狱不关在拘留所?为什么对这样的重犯只派三个狱警看守?为什么隔间的门一撞就开?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疏忽和巧合……其实你很想凯尔·格林死在基地,好对居民有所交代吧?” 陈坚此刻真有把他撕碎的冲动。他逼近杨州,咬牙切齿地问:“你说我借刀杀人?” “我只是合理怀疑。” 陈坚重重地“嚇”了一声,拂袖而去。 杨州在原地站了一会,听见身后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扭头一看是史密斯,点了个头:“你跑得倒是挺快的。” 史密斯一边“咔嚓咔嚓”地拍照,一边说:“全城的居民都知道了,警察局门口站了一百多号人,都是来请愿的,呼吁不要判盖勒的刑。” 他想走进12号房间看看,杨州怕他破坏现场,连忙制止。史密斯绕着监狱转了一圈,又拍了些照片,然后把相机挂回脖子上,自言自语:“应该差不多了。” 他看见杨州还没离开,像是在等自己,连忙上前:“好久没见到杨先生了,其实对绑架案我一直有些疑惑,想和您聊聊。” 杨州大概知道他要问什么,指了指监狱大门,两人一起往外走。 “凯尔·格林为什么会出现在基地里?”史密斯迫不及待地问:“批文是谁给他的?白鸽派如果想用詹姆斯·路德当替死鬼,不动声色地把凯尔·格林除掉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记者的洞察力果真敏锐。杨州淡淡地说:“白鸽派一向讨厌天生犯罪人,放一个杀手进来也很正常。” 史密斯的肚腩随着步伐一颤一颤的,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杨先生,你的话表面上有道理,实际上说不通。白鸽派只是在政治立场上针对天生犯罪人,想压榨更多的税收,并不是真的跟他们有什么冤仇。把凯尔·格林送进基地,必然会暴露他们的计划,他们可没这么傻。” 他虽然说是让杨州帮忙解惑,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不是白鸽派,那还能是谁?杨州停下脚步,问:“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史密斯掷地有声地说:“真相。追求真相是我一直以来的原则。” “哪怕你所追求的真相不会让任何人受益,你也要义无反顾地披露吗?” 史密斯短暂地愣了愣神,很快就明白了杨州的意思。玫瑰派得势对基地居民来说是件好事,对普通人也没有伤害。前几天联合国议会通过的议案,极大地松动了原来的贸易限制政策,大量商品获准向基地流通。现在他们正在推进减免基地税负,九万天生犯罪人翘首以盼。如果史密斯在这时披露玫瑰派将凯尔·格林送进一号基地的秘密,那么基地的居民会失望,白鸽派会翻身,舆论风向又将来回摇摆,现在的成果都将烟消云散。 “可是……”史密斯犹豫不决:“我一直以为杨先生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原则能够妥协吗?” “也许我们两个坚持的原则不一样。” 两人正在这边打机锋,一个身穿警察制服的人溜了进来,她两手扶着帽沿,弓着身子,好像刚从什么危险的地方逃出来。 “藤井警官?”杨州试探着叫了一声。 “杨先生!”藤井樱一下站直了,惊喜道:“好些天没见您了。” 杨州对她笑了笑:“你这是在干什么?” “哦,”藤井樱讪讪地吐了下舌头,说:“陈先生发火了,我出来躲一躲。” “因为……”杨州扫了一眼12号房间,“这件事?” “是啊,”藤井樱说:“连道格拉斯先生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这么严重?”杨州心中微涩,迟疑片刻后抬脚就走,“那我去看看吧。” 史密斯小跑跟了几步,最后放弃了。 他想起杨州方才的话——哪怕你所追求的真相不会让任何人受益,你也要义无反顾地披露吗? 杨州到警察局时,里面非常安静,显然暴风雨已经过了。来往的警察行色匆匆,硬是一点响动也没发出来。陈坚很醒目地站在大厅里,周身散发着“别惹我”的气场,方圆五米无人敢靠近。看到有个不怕死的家伙上前找骂,大家十分惊诧,仔细一瞧,又露出了“原来是他”的耐人寻味的表情。 陈坚当然也瞧见杨州了,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非常刻意地别过头。杨州十分无奈,又有点想笑。他试着靠近了一些,离陈坚只有半米远,然后低声说:“抱歉。” 在陈坚心里肆虐的怒气忽然间化作一阵温柔的清风,吹得全身上下都酥软了。他叹了口气,扭过头看杨州,说:“你的怀疑也没有错。看守凯尔·格林是道格拉斯负责的,我当时提醒过他小心盖勒报仇。昨天一个狱警生病是巧合,亨利——就是那个为了苏菲·玛索坐牢的蠢货,也确实是故意帮盖勒引开狱警,但监狱离警察局不远,道格拉斯明明听见呼救,却放任他杀死凯尔·格林。”陈坚想起道格拉斯的说辞,神色复杂:“他没有考虑民意那些,只是觉得凯尔·格林该死。” “他的确该死,”杨州指了指路过的警察,他们手里正抬着装满尸块的黑色袋子,“但不应该是以这种方式。” 两人沉默了一会,陈坚问:“想去看看盖勒吗?” 杨州跟着他七拐八拐,来到一个上了几重锁的房间。透过房门中间的方玻璃,能看到端坐的盖勒先生。他依旧穿着血迹斑斑的衣服,神情无悲无喜,嘴唇不停颤动,竟然是在哼歌。 杨州几乎贴在了玻璃上,两手扒着门,那一瞬间他似乎回忆起什么往事,眼神变得缥缈而空洞,悲痛的阴云笼罩了年轻的脸庞。 “你那什么表情,”陈坚心中微微刺痛,揪着杨州的衣领把他从那扇门前拉开,说:“跟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顿悟成佛时一个样,就差写四个字,‘众生皆苦’了。” 杨州回过神来,似乎也被陈坚的比喻逗乐了,绽开一个很浅的笑容。 “行了,”陈坚颇冷酷地说:“你不可能救所有人,也没有义务救所有人。” 杨州没有反驳,只是遗憾道:“你那天跟他说的话,我以为他听进去了。” “道理谁不懂,我那些都是废话。”陈坚自嘲。 是啊,盖勒先生所遭受的煎熬和痛苦,他们都不能体会。也许对于他来说,宣泄痛苦的唯一方式,就是手刃凶手。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并将为此承担后果,仅此而已。 “陈,”之前被痛骂的道格拉斯依然保持着良好的风度,见陈坚火气消了,便凑上来问:“外面请愿的居民怎么办?” 陈坚揉着太阳穴,十分疲倦地说:“告诉他们已经把盖勒交给法院处理,判决时会考虑凯尔·格林的罪孽,让他们赶紧散了。不愿意离开的发点食物和水,爱干嘛干嘛。” 道格拉斯点点头,急忙去安抚民众。杨州见陈坚挂着黑眼圈,问道:“昨晚没睡吗?” “是啊,”陈坚张口就来:“你不跟我做,我难受得睡不着。” “无聊。”杨州很后悔,心想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关心他。 陈坚闷声笑了一会,轻轻一推杨州:“走吧,回家。” 凯尔·格林被莉莉父亲杀死的消息很快出现在《每日邮报》最醒目的版面上,震撼着无数人的神经。让杨州感到意外的是,某权威民意调查网站显示,超过百分之七十的投票者对盖勒先生的行为表示支持。尤其是几名纽约受害女童的家人,在镜头前流着眼泪说盖勒先生“做了他们一直想做的事”。 当初因为恐惧犯罪基因携带者的暴力倾向,《隔离法案》得以提出并通过。而现在,当残忍针对的是罪大恶极的女童杀手,突然又成了歌颂的对象,人活着,果然是难以避免双重标准的。 “对了,有件事跟你说。”陈坚左臂的纱布已经两天没换了,松松垮垮地挂在胳膊上,绷带不知怎么地纠缠出一个死结,他一边扯一边说:“按计划你的同事明天会到基地,但现在凯尔·格林死了,他们没兴趣看一堆碎肉,不打算过来了。” 杨州淡淡地“嗯”一声,这对他来说其实是个好消息。他来基地执行秘密任务,除了杰弗里,以前的同事都不知情。本来杨州还计划着避开他们,现在他们打道回府,正合他的心意。 陈坚这边死活解不开绷带,十分不耐烦。他低下头准备用牙咬,这时杨州坐过来,说:“我帮你吧。” 他们之间的距离突然变得非常近,近到陈坚能看清杨州头顶的发旋,闻到他身上柠檬味的沐浴露香气。 杨州弯着脖颈,耐心而专注地抠那个小疙瘩。他垂着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规律地扇动着,给人一种乖巧的错觉。一下、两下……陈坚默默地数着,到五十下时,杨州抬起头:“好——” 那个“了”字变成了一声受到惊吓的“唔”。陈坚突然凑近,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然后飞快退开,蜻蜓点水一般短暂。 杨州愣住了,那种诡异的触感逗留在唇瓣上,让他很想摸一摸,可惜现在手不是手脚不是脚,他做不出什么反应,只好神色复杂地望着陈坚。 “表示感谢的。”陈坚说。其实他刚才亲杨州的时候也很紧张,还暗中嘲笑自己可能连艾瑞克都不如。结果杨州没有条件反射地作出攻击,陈坚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心也放下了,很从容地笑了笑,仿佛他做的事情再正常不过。 “不要再这样了。”杨州终于开口,虽然眉头紧皱,但语气平淡,不像是动怒,“你知道我们不能这样。” “哦?我不知道啊。”陈坚故作严肃:“列举一个原因我听听。” 杨州吸了口气:“基因实验……” “什么玩意。”陈坚一脸嫌弃:“都跟你说了没有这个东西,就算有我也不知道。” 杨州对他装无辜的本领也是没脾气,想了想,说:“我不喜欢你。” “这有什么,日久生情嘛。”生怕杨州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陈坚还对他眨了眨眼睛,舌头弹了个响。 杨州起身坐回他的软椅,手指在扶手上敲出一串“嗒嗒”的声响,似乎还在找理由。 “所以说,除了你跟我是兄弟外,没什么不可能的。”陈坚扔掉绷带,掀开纱布,伤口处的皮肉已经长得差不多了,以后应该不用再换药了。 他指着左臂两个粉白色的椭圆形,新长出来的皮肤和周围的颜色格格不入:“你看,我还给你挡了两枪,你居然一点报答都没有。” “我没让你帮我挡,而且我记得你说过,”杨州引用他的原话:“我不是挟恩图报的人。” “我说过吗?”陈坚惊奇地挑了挑眉,为自己的高风亮节赞叹一声,然后又变成了厚颜无耻的无赖样,“说过也没关系,反正我是个出尔反尔的人。” 杨州警惕地望着他,如果他是兔子的话,这会耳朵一定竖得笔直。陈坚看他如临大敌的模样觉得有趣,故意慢吞吞地说:“你看我都帮你挡了两枪,那……” 杨州盯着他开合的嘴唇,已经下定决心如果陈坚又说些没谱的话,就搬到联合政府公务宾馆去,眼不见心不烦。 结果陈坚说:“那就一起去看演唱会吧。” 第二十章 幼稚 许然的演唱会开在腊月二十三,恰好是小年那天。 现如今全球经济人文高度一体化,各个国家、民族的节日都变成了世界人民的狂欢,而在一号基地里,春节更是有着特别的分量。 前不久的绑架案让整座城市笼罩着阴翳,现在凯尔·格林死了,不管这整件事引起的后续讨论有多漫长,在基地里,它带来的影响总算是告一段落。 人们的生活回归了正常,甚至过得更好——因为联合政府放松贸易管制,今年的年货又有了新选择。 安娜和安德鲁被陈坚派去采购,经过两个小时艰苦奋战,拎回一堆大包小包的食物。 安娜闲不住嘴,绘声绘色地给他们描述商场里人挤人的景象,眼角眉梢都是喜气。 杨州听得直笑。其实他对各种节日没有特别的感受,以前他在UNPO任职,春节不是值班就是在执行任务,过得十分平淡。这次在一号基地,被热闹的气氛包围,不知不觉沾染了一点年味。 “陈,”安娜把各种东西归置好,对他说:“我要放假啦,正月十六再来。” 陈坚苦着脸,脖子一歪倒在沙发靠垫上,要死不活地说:“唉,走这么久,你可让我怎么活啊。” 安娜发出爽朗清脆的笑声。她虽然四十多岁了,但仍然葆有法国女人的优雅和精致,哪怕是放声大笑,也让人觉得韵味十足。“陈,别总像个孩子一样!”她话中带着一点温柔的责备,叮嘱道:“照顾好杨先生啊。” “到底谁是你雇主。”陈坚一秒变嫌弃,挥挥手让她赶紧走。 “杨先生,让陈做东西给你吃,”安娜走之前还说个不停:“他厨艺很不错,就是太懒了。” 杨州狐疑地瞟了陈坚一眼。陈坚佯怒:“看什么看,你又不是我男朋友,我凭什么给你做。” 杨州不咸不淡地说:“没让你做,有安德鲁。” 安德鲁正在整理食品袋,听到自己的名字,连忙站起来。 他手里举着一个花朵形状的糖果,杨州看得一愣:“那个是……” “太阳雨。”安德鲁说:“MZ公司前几天获得联合政府商务部批准,往基地供应了很多,价格也比外面便宜,好多家长小孩都在排队购买。” 杨州和陈坚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了讽刺的笑意。 “今天安娜买了一些,”安德鲁拿了两支棒棒糖过来:“吃吗?” 太阳雨在安德鲁手里是绿色,杨州接过来,就变成了淡黄色,等他递给陈坚,又变成了靛蓝。 “挺有意思的,根据温度变化吗?”陈坚伸长手臂,把糖果往壁炉跟前凑,蓝玫瑰果然变成了红玫瑰,他惊喜地“啧”了一声:“难怪小孩子喜欢。” 杨州撕开包装纸把糖果含进嘴里,意外地发现口感十分清爽,并不过分甜,是一股说不出的果香味道。 另一边陈坚却是对变色这点产生了兴趣,满房间游荡,把太阳雨贴到冰箱上、玻璃上、木质餐桌上,看它变幻出各种美丽的颜色。 杨州旁观他上窜下跳了五分钟,问:“你不吃吗?” 陈坚终于结束了他的试验,施施然走了过来:“谁吃这个,幼稚死了。” 杨州动作一顿,盯着糖果骑虎难下,不知道该不该再舔一口。 陈坚看出他尴尬,偏偏还要火上浇油:“几岁了还喜欢吃糖。” “挺好吃的。”杨州是实话实说,但在这种气氛下却越描越黑,很像打肿脸充胖子。他索性把太阳雨咬碎,囫囵咽下。 陈坚憋笑憋得腹肌直抽,不得已捂着肚子坐下。他把手中的棒棒糖塞给杨州,很有强买强卖的架势:“这么喜欢啊,那我的也给你吧。” 他这一开口,笑声再也抑制不住,连绵不绝地在客厅里回荡,引得安德鲁和D3也来看热闹。 “陈先生怎么了?”D3看陈坚在那前仰后合,忧虑地问:“不会是吸入了太多一氧化二氮吧?” “疯了。”杨州言简意赅地说。 他表面上看起来镇静,其实脸很烫,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揪着沙发罩边缘的流苏。陈坚非常无耻,一边笑一边有意无意地往他身上倒,杨州难得气急败坏,用胳膊肘狠狠撞他:“别笑了!” 陈坚也是神奇,立刻就停下了神经病一般的笑声,收放自如得让人诧异。只不过他眼角还余几丝浅浅的纹路不曾散去,杨州望过去的时候,莫名觉得温柔。 其实有些事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意去明白。杨州有过很多追求者,他们向他示爱,或直白或委婉,却只换来一次又一次的拒绝。 杨州未尝就不期待爱情,但他知道自己有心魔。那魔鬼镇压了他的一切反抗,把他禁锢在狭小的世界里,不允许他伸出哪怕一只触角。 他一直在等,希望有一个特别的人出现,值得他拼尽全力再试一次。明明已经快要绝望,却突然冒出来一个陈坚,这个本该是敌人的不靠谱的家伙。 他会是那个人吗? 陈坚坦然地迎着杨州探究的目光,抓起被扔到一旁的糖果递给他:“逗你的,吃吧。” 杨州气还没消,正犹豫要不要接,不远处的D3忽然说:“方先生来了!” 杨州移开视线,不明显地皱了下眉头。 方行这几天总来蹭饭,陈坚也忍不住埋怨了一句:“怎么又来了,他家没粮了吗。”不过说归说,他和方行这么多年的交情,倒不至于因为一二斗米介怀。 D3的听力比他们好,几分钟后,陈坚和杨州才听到脚步声。 “陈坚!”方行推开门,对陈坚露出一个略显虚弱的微笑,随后目光扫过杨州,冷淡地补了一句:“杨先生。” 他的声音十分沙哑,加上脸色苍白,让在场的人立刻察觉到不对劲。 “感冒了?”陈坚说:“感冒了不在家休息,乱跑什么。” “想喝冰糖雪梨,”方行脱下大衣,说:“你给我煮呗。” 陈坚没好气:“你家没厨师啊?” 方行用拳头抵着嘴唇咳了几声,仿佛说话对他来说已经十分艰难:“那不一样,黄婶没你煮的好喝。” 他这阵子都是这样,频繁地往陈坚家跑,聊天时经常提起往事——那些杨州插不上嘴的,专属于他们的少年时代。 陈坚并不是个粗线条的人,方行的变化自然都看在眼里,但他从来没想过、也不可能想到方行的真正用意。他只是简单地认为方行的举动是在提醒自己,杨州不是他们这个阵营的,必须分清敌友、小心防备。 其实这也不怪陈坚,朋友做得太久,彼此过于熟悉,常常会忽视对方的眼神里是否还包含了别的东西。 “唉,真够烦的。”听着方行一个劲地闷声咳嗽,陈坚到底还是站了起来。其实他很少拒绝方行的请求,无论过去多少年,他都会记得方行的救命之恩。 “晚饭吃什么?一块弄算了。” 杨州自从方行进门后就沦为背景板,干坐着无聊,索性掏出手机刷新闻。他心不在焉地阅读,余光瞥见陈坚拿给他的糖果掉落在地,连忙弯腰拾起,这时听见陈坚不耐烦地说:“喂,问你呢。” 杨州一愣,第一反应是去看方行,没想到方行也是这个动作,两人的视线尴尬地在半空相遇。原来他们都以为陈坚在跟对方说话,因此都没有回答。 杨州还在错愕,方行已经回过神开始报菜名:“我想吃……” “没问你,你只能点一道菜。”因为是老朋友,陈坚说话的语气比较随便,没留意方行突然耷拉下去的唇角。 峰回路转之后的惊喜让杨州心底滋生了一股奇怪的情绪,他“呃”了一声,右手食指在太阳雨的塑料包装上抠了几下,最后说:“随便吧。” “什么屁话,说了跟没说一样。”陈坚这话也很不客气,但跟刚才那句比起来,好像多了些亲昵的意味。 他转身进厨房,安德鲁被叫去帮忙,D3则承担着“记录他伟岸身姿”的摄影任务。陈坚跟谁都能逗弄两句,即使旁边是两个机器人,厨房里也是欢声笑语不断,时不时就传出D3徒劳地抗议:“不许叫我小垃圾箱!” 相比之下,客厅里的气氛十分冷清。杨州和方行不远不近地围坐在熊熊燃烧的壁炉旁,各自盯着手机,谁也没有主动搭理对方。 杨州扫了一圈新闻,发现目前的政治局势尚算稳定,大体还在玫瑰派的控制之下,他们趁热打铁,一边推进组党,一边草拟所谓的《平等法案》。 即使现在玫瑰派占上风,《平等法案》要获得通过也十分困难,杨州并不看好。更何况还有基因实验这个随时可能爆发的矛盾存在。杰弗里曾告诉杨州如果基因实验属实,他们就会转变立场,杨州对此十分怀疑。政治需要的是争斗和角力,而不是人云亦云。当初玫瑰派的领军人物振臂一呼,号召大家团结在一起时,并不是因为同情天生犯罪人,只不过是对手反对什么,他们就要支持什么罢了。 因此杨州推测玫瑰派必然做了两手准备。一是通过推进《平等法案》,使天生犯罪人打消脱离联合国独立的想法,二是如果一号基地的领导层冥顽不灵,就先下手为强,来一场清洗。 可以预见,等两个月后白鸽派完成重组,必定会派人来一号基地调查,而一旦基因实验被坐实,玫瑰派也会派人来毁尸灭迹。 到那时,陈坚打算怎么办?一号基地的力量太微弱,对抗联合国就像螳臂当车,他不可能连这点判断都没有。这一刻,杨州倒是真希望他有什么秘密武器,否则一旦与联合政府决裂,一号基地四面楚歌,而陈坚,则是死路一条。 死,杨州想到这个字,心中一颤。 “你没事吧。”耳边传来一声并不真诚的询问。 杨州回过神,对方行扯了扯嘴角。 方行把他的忧虑不安尽收眼底,还以为是自己的小伎俩奏效了,嘴角微翘,浑身舒畅。遇到杨州后,他还是第一次这么高兴。 “冰糖雪梨好了。”安德鲁走过来,把手中的两个陶瓷碗放在旁边的小圆桌上。 方行心情好,也就没计较杨州居然也有一份。 碗里的东西卖相不错,味道闻起来也还行。杨州尝了一口,没觉得有多特别,就是普通的冰糖雪梨。 方行却是一副珍惜又满足的样子,勺子慢吞吞地在碗里搅动,好像舍不得喝。 “你们睡过了?”他冷不丁问。 杨州一口汤汁含在嘴里,被呛得咳了两声。他竭力忍住喉咙里的痒意,淡淡地说:“这跟方先生没什么关系吧?” 他没有正面回答,听起来就像是默认了。方行心里难受,动作也就粗暴起来,汤匙在碗底刮出钝响。 “没什么,只是想提醒杨先生,不要太当真。陈坚爱玩,你可能觉得他现在很喜欢你,但很快他就会腻,定不下来的。” 杨州应付这种针锋相对的局面比应付调情轻松多了,当即冷笑一声:“你怎么知道?” 方行也不再隐藏敌意,一字一顿地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杨州没有接话,沉默地喝完了冰糖雪梨,然后端着碗走进厨房。 陈坚正一边打哈欠一边咚咚地切黄瓜,安德鲁在洗菜,D3什么也干不了,就站在一边给陈坚播放音乐。 “你来干嘛?”看见杨州,陈坚一改没精打采的模样,手下的动作顿时快了起来。 杨州举了举手里的碗,走到水槽边。 家里的洗碗机电路烧坏了,一直没买新的,陈坚不忍心让美人干粗活,赶忙支使D3:“洗碗去。” D3无奈:“洗不了,先生。” 陈坚摇头叹息:“真是废物。” 杨州忍俊不禁:“别欺负D3了,我来洗。”他扫了一眼砧板,看到上面摆着切好的牛肉、西红柿、黄瓜、土豆、薄荷叶、芹菜、青笋、大葱,好奇道:“你做什么菜?” 陈坚扭头冲他一笑,露出一排白牙,显得傻气又青春:“你过来点我告诉你。” 他这招太老土,但杨州确实好奇,于是敷衍地向左挪了几厘米,抬了抬下巴,示意陈坚开口。 陈坚神神秘秘地缩着肩膀,滑稽地用菜刀挡住脸,压低声音说:“这道菜的名字,就叫‘随便’。” 杨州不知该摆什么表情好,最后瞪了陈坚一眼,把下午受到的嘲讽如数奉还:“幼稚。” 他们说说笑笑,谁也没注意到像木桩一样站在厨房门外的方行。 刚才喝下去的甘甜汁水忽然间化作苦涩的毒药,让人肝肠寸断。 确实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陈坚了,但他宁愿不要这了解。 第二十一章 生气 当天晚上,陈坚真就煮了一锅“随便”出来。安娜临走前买了很多菜,他每样拈一点,再加一斤排骨,炖成了五颜六色的大杂烩。 菜上桌后,连方行都犹豫了:“能吃吗?” “放心吧,没毒。”陈坚几乎是跌进椅子里,有气无力地说:“累死我了。” 等了一会,见杨州不为所动,陈坚干脆用筷子敲他的碗沿,语带委屈:“多吃点,都是为你做的,一点感激之情都没有。” 杨州的愧疚刚冒了个头,立刻就反应过来他是在胡说,反驳道:“我又没让你做。” 陈坚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声,末了十分忧伤地控诉:“翻脸不认人啊。” 杨州知道如果再多搭理他一句,他能接着演一个小时,索性转过头,眼不见为净。 他们这种随意又轻松的相处模式,让方行看得很不是滋味,连忙出声打断,话是对着陈坚说的:“明天来我家吃饭吧?” 谁料陈坚一口拒绝:“明天不行,我要看演唱会。” 方行本就一脸病容,这会脸色更加苍白了。他已经猜到真相,却不死心地问:“你不是说腻了吗?” “是啊。”陈坚比杨州高四五公分,视线向右斜扫,落在低头喝汤的人身上,语气说不出是嫌弃还是喜欢:“他没看过嘛。” 杨州没留神听他们说话,只是专心喝汤。碗里的蔬菜已经炖烂了,几片打卷的番茄皮漂浮在浓稠的汤汁上。卖相如此差,味道居然格外鲜美,让他小吃一惊。 “那明天我也去吧。”方行说:“好久没见许然了。” “我只有两张票啊。”方行最近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善变得很,陈坚不耐烦地用上了命令的口气:“感冒了还折腾,在家养着吧,别出去传染病原体。” 他这番严厉又藏着关心的训斥,让方行终于感到些许慰藉。他讷讷地应了两声,不再说话了。 杨州这时已经喝完一碗汤,先是默默回味了片刻,然后稍稍偏过头,拿余光瞄陈坚。 结果又撞上陈坚的视线。 次数多了,杨州也开始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时刻都在盯着自己。 “味道很好是吧?”陈坚抢先开口,一侧唇角高高扬起,简直得意到欠扁。 杨州也没否认,犹豫着问:“怎么做的?” “独家配方,不告诉你。”陈坚翘着二郎腿,故意吊他的胃口。 杨州耸耸肩,显然对他所谓的秘诀也不是太感兴趣。 眼看他们又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起来,方行生硬地扭转话题,问杨州是不是喜欢许然。 “不怎么喜欢。”杨州直视着他,抿了抿唇,好像难为情似的,漾出一个浅浅的笑:“陈坚非要带我去。” 他是真的漂亮,平时清冷得让人望而却步,一笑起来,却勾得人心神荡漾。 方行明知道他是故意刺激自己,这一刻却忽然心灰意冷,甚至忘记了反击。 吃完饭,他没有逗留太久,也没有提留宿的事,很快告辞离开。陈坚见他魂不守舍,起身送他出门。 今夜繁星满天,无风,却依然很冷,草坪下的泥土被冻得又硬又脆。 “你回去吧。”方行说。明明很想和陈坚待在一起,一开口却是这样的话。这份感情在心里压抑得太久,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以至于到了有勇气坦白的时刻,一时竟无法撼动那些盘根错节。 “送送你。” 两人沿着林荫道漫步,黑暗中只有零星的灯光指引方向。 “你最近怎么了?”陈坚问。 方行不答,陈坚想了想,猜测道:“西蒙教授那边出问题了?” “没有。”方行说:“实验一切正常,还在努力提高成功率。” 陈坚也就不说话了。夜色如墨,渐渐把他们染透,街道上只回荡着单调的脚步声。过了一会,方行忽然问:“陈坚,我们是兄弟吗?” 陈坚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回过神立刻道:“当然。” 方行说了句什么,因为声音太小,语速又快,陈坚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惊奇地挑了挑眉,大大咧咧地说:“别的?别的……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方行苦笑两声:“别这么说,我的命还是你爸救的呢。” 这段路不长,没一会就走到终点。方行还没来得及邀请他喝一杯,陈坚潇洒地一挥手:“我走了。” 方行下意识地喊:“等等!” 陈坚扭过头,漫天的星光霎时都落在他身上,熠熠生辉如同天神。方行好像又回到十六岁那年街头混战的夜晚,陈坚替他挡了一刀,满身血污,眼神却明亮。“我操,差点被劈成两半了……”他痛得直哆嗦,却还强撑着开玩笑。 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明明他们才该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两个人,为什么却越走越远呢? 方行心里堵的发慌,勉强笑了笑:“还是防着杨州。” “知道了。” 陈坚带着一身寒气推开家门,客厅里只剩两个机器人在窃窃私语。他脱下大衣,用手搓了搓通红的耳朵,问:“杨州呢?” “上楼休息了。”D3说。 陈坚自顾自倒了杯酒,喝得索然无味。别墅里太安静,他瞪着D3和安德鲁:“你们刚才说什么呢,怎么不说了?” 安德鲁还没来得及制止,D3已经倒豆子一样说了一堆:“我们在讨论为什么杨先生一听到你的脚步声就上楼去了。安德鲁坚持认为是巧合,我认为杨先生肯定在生你的气。” 陈坚一仰头喝完杯子里的酒,惊喜道:“原来他一直在等我?” 他这么一说,D3也迷惑了:“没有吧,先生。” “难道是吃醋了?”陈坚忽然笑得满面春风,留下一句“你们两个笨蛋”就着急地往楼上冲。 “我可不是笨蛋!”D3高声反驳:“我装有爱情百科全书!” “爱情百科全书?”一直没出声的安德鲁终于找到了鄙夷的机会:“那是什么东西?” D3傲慢地说:“高端资料库,你这种低级机器人当然是没有的。” 安德鲁重重地哼了一声:“也只有你这种每天无所事事的机器人才会研究这些无聊的东西。” D3的活动范围仅限于一号基地,当然比不上见多识广的安德鲁,他酸溜溜地问:“那你又做了什么?” 安德鲁端正了站姿,十分自豪地说:“我是警察,我维护正义与和平。” 这次换D3不屑:“陈先生说了,正义不过是块遮羞布而已。” “他说你就信?” “当然!他是我的指令者。”D3转动着小轮子追上安德鲁:“你去哪里?” “充电。”安德鲁说。 “哦,我也要充。”回到房间,D3对着他的座充开始表演例行跳跃,只不过今天角度没找对,跳了两次都没跳上去。正要尝试第三次,身体却忽然腾空,D3惊恐地大叫起来:“你干什么?” 安德鲁把它稳稳地放在座充上,顺手按下电源按钮,说:“你跳得我很烦。” “机器人才不会觉得烦。”D3把轮子收回身体里,继续跟他抬杠。 安德鲁说:“我以前也这么认为,直到遇见了你。” D3沉默了。安德鲁等了一会,诧异地问:“你生气了?”说完又否定自己:“不对,机器人不会生气。” D3的顶端仍旧亮着绿灯,并没有进入休眠模式,却对安德鲁置之不理。 安德鲁开始思考。D3说过,当初艾瑞克制造他时,问陈坚有什么要求,陈坚说能解闷就行,所以D3虽然形状简单,武力值约等于零,但思考模式和情绪感知却高度拟人。也许他真的会“生气”? 安德鲁从语音库中选择了“我没有错道歉也不过是让着你”的口气,说:“好吧,D3,你一点也不烦。” D3总算有了点反应,从音箱里发出一声微妙的冷哼。 安德鲁再接再厉,摆出虚心学习的姿态:“你的高端资料库,能和我数据共享吗?” “不可以!”D3气哼哼的。 安德鲁遗憾地“哦”一声。 “不过,”D3像是不好意思,飞快地说:“如果你跟我交换,讲讲你执行任务时的趣事,我勉强可以考虑一下。” 安德鲁很快就明白了,D3被困在这方狭小的天地里,一定也对外界非常向往——如果机器人也有向往的话。 “可我的任务都是机密啊。” 楼下,安德鲁挑挑拣拣,开始给D3讲故事,楼上,陈坚“咚咚”地敲门,一迭声问:“杨州,睡了吗?” 那么大的动静,谁还能睡得着。杨州拉开门,神色不耐:“有事?” “没事,就想看看你。”陈坚盯着杨州,果真特别仔细地从上到下看了一遍。 杨州板着脸,手搭在旋钮上,不自在地转了一下。 “看完了吧。”他正要关门,陈坚上前一步,笑嘻嘻地问:“你是不是吃醋了?” 杨州两片紧闭的薄唇微微张开,一个“没”字就要溜出来,又在最后关头止住了。说来说去,他哪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要问也该是问方行才对。 陈坚见他神色纠结,一下就心软了,收敛了玩笑的神色,解释道:“我和方行只是朋友,真的。” “跟我有什么关系。”杨州说。不知怎么地,明明是冷冰冰的回答,听起来却像在赌气。 陈坚低沉地笑起来,声音有一半闷在胸腔里,像退潮时的海浪。 他突然伸出右手,指尖擦过杨州的耳廓,抓在身后的门沿上。这个姿势非常亲密,杨州顿时落在他的半个怀抱里。 陈坚把左手插进裤兜,留下一个完全可以逃走的空当。然而杨州没有动,他只是有些僵硬地站着,微微抬起下巴,琥珀色的瞳仁在灯光下变得更淡了,仿佛可倒映万物。 陈坚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直到自己完全占据了他的视野,然后温柔地贴上了那两瓣唇。 杨州垂下乌黑的眼睫,脸上蒸腾起一层淡粉的雾。他不拒绝也不迎合,直到陈坚亲够了,和他鼻尖相抵,呼吸相闻。 这是个不够缠绵,却非常温情的吻,还缭绕着淡淡的红酒香气。 “你是不是已经喜欢我了?”陈坚收回撑着房门的手,亲昵地拨弄了一下他的发丝。 杨州涣散的视线逐渐聚集,焦点落在陈坚的脸上,有些茫然地喘息着:“没有。” 陈坚轻佻地用拇指擦了擦他泛着水光的殷红嘴唇:“那刚才是干什么?” 杨州偏头躲了一下,声音沙沙的:“表示感谢的。” 陈坚一愣:“什么?” “饭。”杨州说完,胡乱推开陈坚,闪身回了房间。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谁也看不出他其实慌里慌张。 门“砰”地关上了,陈坚一个激灵,赶忙去拧把手,结果自然是纹丝不动。他恼怒地捶了两下,随后忍不住笑了。 “跟谁学的啊都是。”陈坚嘀咕着,欢快地吹了声口哨,走回自己的房间。 第二十二章 自由 尽管失眠了半夜,第二天早上杨州还是按时起了床。安德鲁在做早餐,D3则跟《红楼梦》里的宝玉一样,是个“无事忙”,在别墅里转来转去地视察。 杨州走进厨房,安德鲁回头看了他一眼,惊讶道:“杨先生昨晚没睡好?” 杨州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淡淡一笑。 安德鲁探出头,见D3消失在二楼拐角,连忙凑近杨州低声说:“刚才杰弗里先生联系我,问我们的进展。” “哦,”杨州并不意外,“你怎么说?” 安德鲁当然是实话实说,告诉杰弗里他们没有进展,可惜杰弗里不相信,甚至怀疑安德鲁已经叛变了。 “他气死了吧。”杨州完全能想象出杰弗里暴跳如雷的样子,不冷不热地嘲讽。 安德鲁没有附和。他虽然选择杨州作为指令者,但也不是完全认同他的做法。和杨州不同,他的价值观系统使他对自己的警察身份有高度认同感,因此还是时刻忧心着任务。 “那我们现在有什么调查方向?” 杨州觉得有点困了,轻轻靠在墙上,沉思了片刻:“如果要进行实验,必须有人、有设备、有场地。这里土地有限,实验室可能建在地下。这样的话,搜索范围就变成了整个基地,我们两个目前做不到。至于人……没听说过基地里有生物学家,就算有,也肯定是隐姓埋名。” 这些安德鲁自己也思考过,此刻也只是叹了声气,又问:“那么,杨先生你是站在哪边的?” 杨州一时不明白:“什么意思?” “玫瑰派还是——陈先生!”一直望向厨房门外的安德鲁突然提高声调,打了声招呼:“今天真早。” 杨州背对着门,看不见身后的景象,倒是听见D3从楼梯旁的斜坡上“呲溜”滑下来的声响。 “陈先生居然没睡懒觉!”D3飞奔向客厅的窗户,“我去看看今天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升起了。” “找死啊。”陈坚趿拉着拖鞋,一路踢踢踏踏地下了楼,顺手从茶几上拈了一颗核桃,精准地砸在D3身上。 脚步声向厨房靠近,杨州的呼吸变得轻而急促,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最后被他放进了口袋。 陈坚停在厨房门口,歪着头欣赏杨州的背影。杨州只要离开卧室,总是打扮得十分齐整。他今天穿一件竖条纹的浅蓝衬衣,下摆收进铁灰色西裤里,整个人显得挺拔而利落。他虽然偏瘦,却并不单薄,是那种骨架上覆盖着匀称肌肉的劲瘦,陈坚最爱的那种。 他看够了,才慢吞吞地说:“你傻站着干什么?演木头人啊。” 杨州转过身,昨晚接吻时的艳色荡然无存,依然是平平淡淡的,像一池清水。“起这么早。”他说。 “起来陪你吃早餐。”陈坚露出一个贼兮兮的笑,“我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你说一个人吃早餐太寂寞,所以决定来陪陪你。” “不寂寞。”杨州说:“我一个人吃了两个月了。” “唉,”陈坚走上前,手掌按在杨州的肩膀上,顺着那个圆润的弧度若有若无地摸了两把,然后轻轻一拍,话却是对在场的安德鲁说的:“听听,这小可怜。” 杨州像前一晚一样,克制着颤栗的冲动。他焦躁地躲开那只手,斜眼觑陈坚:“你够了没有?” “够了够了。”陈坚连忙举双手投降。 他的精神头只在调戏杨州时维持了一会,早餐上桌后,就开始不住打哈欠。 杨州看他眼皮快要粘在一起,暗自发笑:“你回去睡吧。” 陈坚猛地一甩头让自己清醒,舀了一勺山药碎肉粥往嘴里送,含糊地说:“我不困,龙精虎猛着呢。” 吃完早餐,龙精虎猛的陈坚就扑倒在客厅的沙发上不动了。杨州叫安德鲁拿床毯子给他盖上,自己则走进书房消磨时间。 书房里只有一扇窗户,今天又是个阴天,采光不足,一排排书架密集地矗立在昏暗的房间,竟然显得有些阴森。 杨州开了灯,随便选了一本书,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翻阅起来。 陈坚的《利维坦》还倒扣在旁边的桌子上,这些天也没见多翻一页,杨州扫了一眼,心想果然是用来装腔作势的。 他今天抽到的小说名不见经传,翻了几十页就让人意兴阑珊。杨州折回去看封面,发现作者叫邹芸。他的目光落在那个“芸”字上,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杨州离开书房,穿过客厅,站在别墅前枯黄的草坪上,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刚接通,周芸惊喜又担忧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州州,你吓死我了!两个多月都不跟家里联系!” 在三年前的一次任务中,因为周芸突然对杨州发起紧急联络,杨州的位置被暴露,差点受伤。所以从那以后,一旦他出任务,父母从不主动联系他。这次杨州来一号基地,两个月音讯全无,周芸又是个爱胡思乱想的性格,着实受了不少折磨。 杨州无言以对,他和父母的关系并不亲昵,又不太会撒娇哄人,只好耐心地听周芸把他数落一通。 “这次任务怎么这么久?是不是很危险?”周芸问了一串问题:“什么时候结束,能回家过年吗?” “遇到点麻烦,所以任务暂时结束不了。不危险,不用担心。”杨州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今天都是小年了,春节回不去了。你和爸去旅游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 “什么二人世界,”周芸先是甜蜜地笑了一阵,然后话锋一转,“我就盼着你带个人回来,我们也可以过过四人世界。” 杨州绕着别墅不急不缓地散步,呵呵笑了两声,故意不搭腔。 “哎呀,你这个孩子。”周芸抱怨了几句也就罢了,电话那头的人换成了杨州的父亲。 杨州的父亲是纽约大学物理系教授,为人温和儒雅,杨州很大程度上继承了他内敛沉静的性格。两人都不擅于表达感情,彼此一板一眼地问候着,说些老生常谈的叮嘱。 几分钟后,手机又转回周芸手里。 杨州听到周芸走动的声音,过了一会,脚步声停了,背景音彻底安静下来。 “州州……” 周芸那一声婉转低回的叹息,让杨州也觉得难受起来。他知道母亲想问什么,可是无法给出答案。在帮母亲寻找前夫这件事上,他承认自己不够用心。刚来基地时和陈坚明争暗斗,还要应付他的骚扰,后来莉莉出事,再后来……他好像被基地这一锅温水煮熟了,潜意识里不愿让任何事破坏这平静舒适的假象。 “抱歉,妈。”杨州愧疚难当,安慰周芸:“我一定帮你找到他们。我可以拜托基地的总督帮忙,我和他……现在关系还可以。” 电话那头静了片刻,然后响起了压抑的啜泣声。杨州慌了手脚,连叫了好几声“妈”。 “别找了……别找了……杨州。找到了又怎么样?他们一定恨死我了。” 这两个月里,周芸既期待又害怕地等着杨州的消息,到后来,恐惧完全占据了上风。哪怕她不再是当初那个怯懦彷徨的女孩,她现在完全当得起“好妻子”、“好妈妈”的称赞,可是故人相见,她又能弥补什么呢?失去的时光已经无法再来。 杨州听见开门声,然后是他父亲轻言细语的询问和劝解,没一会,通讯信号就断了。 杨州在原地站了两分钟,余光瞥见不知哪户人家的一盏红灯笼,正在寒风中摇摆。一想到在这座萧瑟的小城里,可能有一个跟他血缘相似的哥哥,杨州突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触动。 他回到别墅,陈坚已经醒了,正盘腿坐在沙发上,睡眼惺忪地瞪着他。 “你去哪了?” “打个电话。”杨州说完又觉得不妥,硬邦邦地补了一句:“有问题吗。” 陈坚一下就笑了。他扔开半挂在身上的毛毯,赤着脚走到杨州面前。“没问题,就是醒来不见你,我心慌。” 陈坚并不比他高大多少,但杨州有种完全被他笼罩的错觉。他低下头绕过陈坚,说:“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哪能啊。我这么光明磊落的人。”陈坚捉住杨州的手腕,一点点舒展掌心,和他十指相扣。两人都是握枪的手,粗糙的老茧摩擦在一起,带来一阵奇妙又难以言喻的快感。 陈坚立刻就硬了。杨州站在他身侧,神色有一瞬间变得古怪,但他很快恢复如常,淡淡地问:“那实验室在哪?” 陈坚泄愤般地在他指缝间掐了一把,然后松开了交握的手。“该死的UNPO。”他不满地嘀咕。 气氛僵了两三秒,陈坚又笑了,戳了一下杨州的后脑勺,说:“晚上的演唱会别忘了啊。” 许然的演唱会开在一家叫作浪潮的音乐酒吧。酒吧造型奇特,出自艾瑞克的父亲之手,形状像一把插向天空的锯子。 演唱会八点开始,七点的时候,酒吧门外就挤满了没买到票的观众。杨州来基地这么久,第一次见到了万人空巷的场面。 许然不愧是大明星。 不过这个大明星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基地居民,他在外面生活了二十三年才被遣送到这里。当年他出生后,在国家科学院工作的父亲伪造了一份基因检测报告,把他天生犯罪人的身份隐瞒下来,连许然自己都不知道。 许父本来想让儿子平淡地过完一生,可惜注定不能如愿。许然热爱音乐,二十岁那年组了一支重金属乐队,一炮而红。走红的同时,因为恶劣的性格和暴躁的脾气,得罪的人也越来越多。他曾砸过记者的相机,公开批评乐队的鼓手技术差,谈论起圈中前辈也缺少敬意。许父眼看恃才傲物的儿子到处树敌,心急如焚。 终于,当初那份作假的基因检测报告不知落到了哪个敌人手里,被声势浩大地曝光出来。许然重新做了基因检测,结果出来后连家都不回,主动前往一号基地。到了基地,他依然我行我素,放弃了重金属,开始尝试朋克、爵士、民谣。因为同是被抛弃的劣等基因拥有者,基地的居民给了他无限的宽容,许然的音乐在这种环境中得到沉淀,竟然越来越成熟。 杨州以前就知道这个人,但没听过他几首歌。此刻看到人山人海的景象,不由得惊叹几句。 “有什么的,”陈坚却很不以为然,“基地就这么一个明星。”他打了个电话,没一会,一个年轻男孩从酒吧里挤出来,对两人招招手。 陈坚在基地还是有几分面子,杨州跟在他身后,拥挤的人群便自动给他们让出一条路。 那个年轻男孩被唤作小刘,听口气像是许然的助理,一路领着两人来到后台休息室。 许然在休息室吃水果,回头瞥了陈坚一眼,很不客气地说:“你他妈怎么又来了。” “管的着吗。”陈坚自顾自坐下,还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杨州坐。 “这谁。”许然指了指杨州。 杨州报了自己的名字,许然眼皮都没掀一下,显然对答案漠不关心。 跟媒体妖魔化的形象不同,他真人看起来非常普通,并没有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也没穿造型奇特的服饰。杨州盯着他看了一会,许然突然转过头,拣了只苹果扔给他。 杨州毫无防备,幸好旁边的人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陈坚咔嚓咬了一口,然后把苹果递到杨州唇边。杨州盯着那丝亮晶晶的水渍,皱了皱眉。 “我说,”陈坚把苹果转了个圈,“你的病真该治治了。” 有外人在场,杨州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不吃。” “必须吃。”陈坚不知道在生什么气,“不然我就嘴对嘴喂你了。” 杨州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很轻慢,仿佛在说“你试试”。 陈坚最爱干老虎嘴里拔牙的事,眉毛一扬就要动手,结果杨州不知怎么又改变了心意,低头咬了一小口。 陈坚一愣,整个人都酥了,一时间连句俏皮话都说不出来。 杨州没想那么多,他注意到许然站起来往外走,含糊地问:“他干什么去?” “排练吧,不用管他。”陈坚收回手,照着杨州牙齿的痕迹把苹果解决了。 “不管他你把我带到这来干什么?”杨州看他们两人挺熟悉,以为是来叙旧,结果双方竟然互不搭理。 “这里舒服啊,还有东西吃。待会从特别通道可以直接去VIP区,”陈坚折了一串葡萄给杨州,“不要客气。” 杨州十分无奈:“家里又不是没有。” 话音刚落,门被大力推开,许然去而复返,拉着一张臭脸瞪陈坚:“提醒你,别在这搞,否则我杀了你。” 陈坚十分挑衅地朝他一笑:“本来不想搞的,被你一说就想了。” 许然哼了一声摔上门,陈坚立刻往杨州身上贴,用黏糊糊的声音问:“搞不搞啊?” 他身上很热,像一团燃烧的火。杨州的良好教养在这一刻灰飞烟灭,气急败坏地推开陈坚,怒道:“搞你自己去吧。” 陈坚锲而不舍地凑过来,从背后圈住杨州,下巴枕在他的肩膀上,哀怨地说:“可是我比较想搞你。” “放开。”杨州扭了扭,试图挣脱。 陈坚不放,反而收紧了怀抱。杨州的身体一寸寸变得僵硬,陈坚察觉到了,试探着揉了揉他腰侧的肌肉。 “你再动一下,信不信我剁了你的手。”杨州盯着茶几上的水果刀,面无表情。 “信啊。”陈坚在他耳垂吻了一下,“不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说话的功夫,杨州已经朝水果刀扑过去,陈坚比他更快,一脚踢翻果盘,顺势把他压倒在柔软的沙发上。 两人的嘴唇若即若离地贴着,粗重的呼吸声响彻室内。陈坚静静地注视着杨州,眼神有点哀伤,“我很喜欢你,简单地谈个恋爱不好吗?杨州,你就是想的太多。” “是吗。”杨州冷笑一声,“那你告诉我,你们在进行什么实验,有什么计划?” “我不能告诉你。”这一次,陈坚没有再躲躲闪闪,直白地说:“因为你一定会阻止我。” 杨州的双手被他按着,本来一直在拼命反抗,听了这话却突然泄了力气。 他当然会阻止陈坚,因为他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在送死。 两人正僵持,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是小刘提醒他们演唱会马上开始。 陈坚松开手,说声“知道了”。杨州坐起来理了理衣服。 “走吧。”陈坚又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好像刚才的小插曲没发生过。 陈坚和杨州入场时,场馆里黑压压一片人头,几乎是座无虚席。 杨州找到位子坐下,赫然发现旁边的大个子有些眼熟,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一看,原来是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和他们打了个招呼,陈坚问:“就你自己?” “是啊。”道格拉斯苦笑,“我是那个,用汉语怎么说,孤家寡人?” “谁不是呢。”陈坚接了一句,声音近乎耳语,没有人听到。 杨州环顾左右,看见舞台旁配备着全息投影设备和信号发射器,不解地问:“那是干什么?” “网络直播。”陈坚说:“许然在基地外还有很多忠实粉丝,每次演唱会都线上直播,接入这个信号频段是要收钱的。” 道格拉斯半开玩笑地补充:“他的演唱会是我们这里的支柱产业之一。” 八点整,全场的灯光都汇聚在舞台正中央,许然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背着一把吉他出现在众人眼前。 场内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杨州离得近,能看到许然脸上没什么欣喜的表情,仿佛已经习以为常。 等大家欢呼得差不多了,许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演唱会正式开始。他在台上很少说话,不与观众互动,也不蹦蹦跳跳,先报歌名,然后就开始唱。 以前他唱重金属,激烈的鼓点和失真的电吉他掩盖了独特的音色。现在只有一把木吉他伴奏,那种略带沙哑的声音瞬间勾住了杨州的心神。 陈坚看他听得专注,有点后悔带他来演唱会了,酸溜溜地说:“你可别爱上他了啊,这家伙除了音乐之外一无是处。” 杨州仍旧盯着舞台,嘴角却轻轻一扬。 许然唱了几首歌,退到阴影中喝水。再回来时,他摆弄了一下话筒,随意地说:“下面这首歌献给爸爸。” 全场一片哗然。 四年前因为被曝光在基因检测报告上造假,许父被国家科学院除名,辗转流落到一所中学当生物老师。而他百般维护的儿子,甚至不与他当面告别就赶去基地,四年来从未在公众面前提起过父亲。这一点,让本就声名狼藉的许然倍受抨击。而此刻,他站在台上,无视观众席中的骚动,轻轻拨动了琴弦。 这首歌没有歌词,只有偶尔的哼唱伴随着清透的吉他声。 渐渐地,喧嚣止住了,隐隐的啜泣声却从四面八方升起。 杨州想起陈坚那个不知真假的“等了父亲一整年”的故事,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却见陈坚毫无动情的模样,平静得近乎超脱。 果然是编的,杨州想,这家伙嘴里就没几句真话。 许然演唱完这首歌,足足沉默了四五分钟。大家都翘首以盼他对父亲说点什么,但他一开口,却是:“下面改编了一首老歌。” 人群中传来失望的叹息,然而新的前奏一响,失望忽然化作兴奋的尖叫。整个场馆如同一锅沸水,直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声“嘘”蔓延全场,观众们才安静下来,屏息听许然演唱。 这是一首不够欢快,却充满深情和力量的歌曲,许然完美地演绎了每一丝细腻的感情。 “什么歌?”杨州并不觉得耳熟,“很有名吗?” “老歌,许然唱红了。”陈坚说:“他以前有个女朋友,经历跟歌词很契合。” 这时,全场忽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合唱,几乎每个人都在歇斯底里地呼喊。杨州望着陈坚,只见红的、蓝的、绿的光点交替打在他的脸上,却始终照不进那双幽深的眼睛。陈坚也在看他,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平淡的一眼,又好像蕴藏着千言万语。 在场馆轰鸣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杨州后知后觉地分辨出那句歌词。 他眼眶忽然一热,在心里轻轻哼唱起来。 一直到现在,才突然明白。我梦寐以求,是真爱和自由。 第二十三章 线索 最后一首歌唱完,许然对观众席鞠了一躬,然后干脆利落地离开了舞台。现场欢呼如潮,掌声雷动,陷入狂热的人群反复高喊安可。 杨州第一次看许然的演唱会,被这样的气氛感染,也难免兴致高涨、恋恋不舍。“会返场吗?”他问。 “怎么可能。”陈坚不爽,在心中骂了许然几句,说:“走吧,去楼下喝一杯,待会人多了,连站的位置都没有。” 随着他的起身,VIP区的观众也纷纷离席。往出口走的路上,又不断有离开的观众加入队列,通道很快就被堵塞了,四处拥挤不堪。 人多了就容易出事,一会这个踩了那个的脚,一会那个撞了这个的肩膀,抱怨声、道歉声不绝于耳。 杨州被挤得十分不舒服,扭过头想跟陈坚说等人少了再走,结果发现身后是一个齐耳短发的少女,陈坚早就不见踪影。他四下看了一圈,没找到人,只好混在队伍里缓慢挪动,同时掏出手机打算给陈坚打个电话。 然而按数字的手停在屏幕上,半天没有动。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既没有陈坚的号码,也没有他的Stars好友。因为绝大部分的时间两人都待在一栋房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竟然忘记了留联系方式。 杨州无奈,跟着大部队下到一楼。一楼果然人满为患,吧台的调酒师忙得不可开交,恨不得有六只手。杨州不过多看了两眼,身后就传来不耐烦的催促,然后他被推推搡搡地挤出了大门。离开酒吧后,人群逐渐四散,澎湃的洪水化作无数平缓的河流。之前聚集起的浓烈汗臭和香水味,也很快被呼啸的寒风刮走。杨州深吸一口气,这才觉得好受些。 许多人影从他身边掠过,不同肤色、少年或青年的面庞,每一张都是那么陌生。他找了一圈没看见陈坚,说不上多担忧,但却有点着急。突然之间,他好像明白了陈坚所谓的“醒来不见你,我心慌”。 杨州在原地站了片刻,正准备孤身回家,身后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的脚步声,不等他回头,手就被牵住了。 “送你的。” 杨州感觉有什么又细又软的东西被塞进他指缝间,接着,一只幼狮形状的氢气球擦过他的耳畔。 杨州瞪着这个卡通版的狮子,脑袋很大,身体很小,脖子周围竖起一圈放射状的毛,表情像在傻笑。 “你就去买这个了?”路过的人向他们投来好奇的视线,杨州连忙把气球的绳子塞回去,“我不要。” 陈坚戏谑的目光在杨州和狮子之间打转,“你不觉得很像你吗?” “比较像你才对吧。”陈坚双手背在身后,死活不回收礼物,杨州无奈,只好举着这个傻气的狮子,尴尬地往前走。 “嘿,你看那是不是艾瑞克?”陈坚赶上他,指了指十米外并肩而行的一对男女。 杨州看了一眼:“好像是。” 陈坚立刻大喊艾瑞克的名字。那两人回过头,男孩果然是艾瑞克。看清是陈坚,他慌乱地推了少女一把,少女躲进阴影里,转瞬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 惊鸿一瞥之间,杨州觉得少女的模样有些熟悉,好像在哪见过。 陈坚八卦地问:“你看清了没有?这小子藏得还挺严实。” “陈,你们也来看演唱会呀。”艾瑞克确认女朋友已经成功逃走,这才摸着鼻子走到两人面前。 陈坚用食指顶着他的脑袋,“你的小女朋友呢?也不带过来让我见见。” 艾瑞克满脸通红,嘻嘻笑着不回答。他盯着杨州手里的气球转移话题,“杨先生,你的小狮子真可爱。” 杨州把绳子递到他面前,一副急于摆脱的样子,“送你。” “我才不要。”安瑞克连退几步,蓝眼睛灵动地转来转去,“是陈坚买的吧,傻死了。” 陈坚要揍他,艾瑞克哈哈笑着跑远了,轻快得像只燕子。 回去的路上,陈坚还时刻记恨着“那个小兔崽子”,愤怒地表示要把他谈恋爱的事情告诉他父亲。杨州哭笑不得地劝他:“别跟孩子计较行不行。” 他们回到家,别墅里黑黢黢的,D3和安德鲁不知道去了哪里。陈坚摸索着开了灯,杨州则如释重负地松开手中的绳子。氢气球缓缓上升,狮子的脑袋先着陆,亲密地顶在天花板上,屁股则悬在空中,打着卷的尾巴一颤一颤的。 陈坚被这副景象逗乐了,仰着头笑了半天。笑完了,他去厨房找吃的,然后两手空空地出来,抱怨道:“要是安娜在就好了。” 杨州一惊,嚯然扭过头。 是了,他想起来了,那个面熟的少女,正是安娜的女儿艾琳! “怎么了?”陈坚是个格外敏锐的人,见杨州脸色倏变,顿时严肃起来。 杨州摇摇头,表情由震惊变为茫然,最后化作懊恼:“本来有件事想和你说,又忘了。” 他这话说得非常自然,微微蹙起的眉头还有几分可爱,导致陈坚明知他是搪塞,却不说破也不追究,只问:“吃面条吗?” 杨州敷衍地点点头,脑海中反复浮现的却是那个少女的身影。 艾琳,原来真的是“艾琳”! 当初得知安娜的女儿与杰弗里的线人同名时,杨州未尝没有怀疑过她。最终打消疑虑,一是因为她年纪小,二是认为她接触不到核心机密。现在看来,他推断错了,艾琳的消息来源根本不是安娜,而是艾瑞克。很可能是艾瑞克无意中提到了基因实验,被艾琳记下了,然后告诉了杰弗里。 难怪她的情报如此模糊! 杨州坐在壁炉边思考,无意识地一根接一根扔木柴。今晚的发现是个意外,但总算让停滞不前的调查有了突破口。接下来该怎么办?艾琳会知道陈坚的计划和实验室地址吗?知道了又怎么办,要告诉杰弗里吗? “差不多得了。”陈坚煮好面,见杨州还在往满满当当的壁炉塞木柴,连忙上前按住他的手,“你不热啊。” 杨州的目光定在他脸上,像是在分辨他姓甚名谁,几秒后唤了一声:“陈坚。” 陈坚懒洋洋地:“嗯?” 杨州盯着他唇边浅浅的胡茬、鼻尖上晶亮的细汗,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可他的名字像是魔咒,一叫出来,就让人忘记了其他。 陈坚被杨州莫名其妙地看了一会,先是错愕,然后眼角慢慢浮出细纹,他在杨州的掌心亲昵地刮了几下,“怎么了?突然发现你爱上我了?” 杨州勾唇一笑,很无奈,又有种心平气和的愉悦。 陈坚也不是真要他回答,潇洒地直起身,“快点,面软了就不好吃了。” 晚餐吃到一半,窗外的回廊传来一阵熟悉的响动,片刻后安德鲁推开门,绅士地把D3让了进来。 “你们回来啦?”D3的语气总是十分快乐,“我们也回来了!” “五十米外就听到你的声音了,小垃圾箱。” 已经过了这么久,D3对陈坚的嘲讽还是没有任何抵抗力,忿忿地反驳:“我不是小垃圾箱!” “别怪我啊,”陈坚还逗他,“要怪就怪安德鲁。” 这倒提醒D3了,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罪魁祸首,把前进速度调到最大,然后猛地撞了过去。 他的身高虽然只到安德鲁的膝盖,但冲击力不小,安德鲁踉跄了两步,扶着墙壁站稳,颇委屈地嘀咕:“本来就是……” 他们这边闹得鸡飞狗跳,挑起战争的陈坚却是笑得开心,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杨州不得不打圆场,问:“你们晚上去哪了?” “他说想去北区转转,我带他去了。”D3闷闷地补了一句:“我真善良。” 杨州和安德鲁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北区荒僻,居住率较低,陈坚最有可能把实验室建在那里,安德鲁分明是去侦查了。 不过他不急着跟安德鲁交换信息,垂下眼帘继续享用晚餐。实话说,陈坚的手艺还是不差的。 两个机器人今天走了很远的路,电量都濒临耗尽,D3抢在前头,加速冲进他们的小房间,然后“砰”地把门关上了。 安德鲁转了转门把,发现进不去,求助似的望向两个人类。 陈坚随手一指:“那边还有个插座”。 于是安德鲁就站在餐厅充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坚和杨州。在他看来,D3的学习能力很强,一定是因为经常观察人类,他也需要多观察。 结果陈坚瞪他:“你能不能闭上眼睛,看得我发毛。” 安德鲁不情不愿地合上眼,最后捕捉到的画面,是他的指令者用筷子拨弄着什么,神色迟疑而忐忑。 杨州的面已经吃完了,剩一个漂亮的荷包蛋起起伏伏。鬼使神差地,他学着方行的样子,用筷子挑破蛋白,小心翼翼地来一场分离手术。 “你也不吃蛋黄?”陈坚惊讶地看着他,全然忘记自己曾因为杨州被蛋黄噎到嘲笑了他一晚上。 杨州斟酌了一下,尽量表现得平淡:“不爱吃。” “挑食不好。”陈坚批评他。 杨州等了一会,陈坚没有别的动作。 碗里泾渭分明的黄白二色忽然变得刺眼无比,让人食欲全无。杨州为自己做出的事感到无地自容。为什么要和方行比?简直是作茧自缚。何况他又不爱陈坚。 刚想到这,视野里就出现了一双筷子,它在杨州碗里丢下一整块蛋白,然后把他的蛋黄一分为二,夹了一半离开。 “我说真的,”陈坚半开玩笑地教育他,“挑食不好,所以你还是吃点吧。” 杨州有些迷茫地望着他,牙齿咬住下唇又松开,最后“嗯”了一声。 头顶的灯光忽然变了,从暖黄到深蓝,整个餐厅像沉在海水中。 “怎么回事?”杨州抬头看了一眼。 “D3搞的,”陈坚说:“他心情不好就会把灯光变成蓝色。” 杨州对“D3心情不好”这件事大感惊奇,他还没问,就见旁边的安德鲁睁开眼睛拔下插头,朝那扇紧闭的房门走去。 陈坚望着安德鲁的背影大笑:“果然还是人多点好玩。” 第二天早上,杨州又被陈坚“陪吃早餐”了。吃完后陈坚照例去睡回笼觉,杨州和安德鲁出去散步,顺便把艾琳的事告诉他。 安德鲁听完也很意外,问:“那现在怎么办?要不要绕过艾琳,直接以艾瑞克为突破点?” “不行。”杨州说:“艾瑞克不信任我们,但信任艾琳。” 安德鲁迟疑道:“谁知道这个艾琳会不会帮我们……” 这也正是杨州的顾虑。艾琳并不受UNPO的控制,做事随心所欲,尤其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更让人不解,她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的情报透露给杰弗里? “我想见见她。”杨州问:“有办法吗?” 安德鲁想了想:“有。” 第二十四章 争执 第二十四章 争执 一号基地有个传统,每年腊月二十七,几所学校会联合起来组织新年活动。安德鲁所说的接近艾琳的机会,就在那一天。 杨州把日期记在心里,问安德鲁在北区的侦查有什么进展。 安德鲁摇摇头,下了跟杨州一样的结论:“实验室应该建在地下。” “实验室不好找,”杨州说:“先从艾琳入手吧。” 安德鲁应了声好。 他扭头看杨州一眼,片刻后又是一眼,分明还有话讲,却始终不开口。眼看别墅前的回廊里出现D3的身影,杨州停下脚步,叫安德鲁有话直说。 “我是想问您,”安德鲁慢吞吞地说:“如果一切进展顺利——我是说如果,艾琳帮我们找到了基因实验的证据,我们该怎么办?” 杨州沉默。安德鲁在这个一向理智而果断的人类眼中看出了闪躲。 “我昨天就想问,您是站在哪一边的?”安德鲁紧盯着杨州,试图从他的微表情中分析出答案,“玫瑰派?还是陈坚?” 如果杨州选择陈坚,安德鲁并不会意外。这段日子里,他早就观察到对方的动摇和改变。 杨州没让他猜,淡淡地给出答案:“谁都不信。” 谁都不信,言下之意,也不受命于任何人。 安德鲁对杨州的回答并不认同,他毕竟还是UNPO的警察,照他的思维模式,如果一号基地果真在进行基因实验,他们应该保存证据,交给联合国法院处理。 这时杨州露出一个促狭的笑,“怎么,后悔选我当指令者了?” 安德鲁瞪圆眼睛,大脑里的处理器遇到突发状况,一时无言以对。后悔倒不至于,毕竟杰弗里的做法他更不认同。只是杨州居然跟他开玩笑……安德鲁根本预料不到。 杨州被他的反应弄得颇不自在。笑意淡去,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朝前一勾,“走吧。” 天空是青灰色的,像一只鸭蛋壳。远远看去,陈坚家的白色屋顶落了一层黄沙,暗淡萧索,好像怀旧电影的场景。 D3站在草坪上晒太阳,看见他们回来,热情地邀请安德鲁同晒。 杨州看了安德鲁一眼,用口型说:“小心D3。” 虽然D3总是表现得单纯可爱,但是大智如愚这个词,用在机器人身上想必也行得通。 安德鲁点点头,朝着D3走过去。 杨州回到别墅,沙发上只剩一团软塌塌的毛毯,陈坚不见了。 他绕到楼梯背后,在一扇隐蔽的暗门上敲了敲。那是陈坚的收藏室,这阵子他常常泡在里边捣鼓几个世纪前的古董。没人应答,杨州推门一看,里面的旧音箱、老唱片、银器、灯具,甚至那个巨大的旋转木马全都是老样子,呆在黑暗里,沉默地记录着流逝的光阴。 杨州转身去西北角的书房。结果书房里也没有人,唯一的变化,就是桌子上的《利维坦》换成了《面纱》。 难道去了实验室? 杨州暗中懊悔,他和安德鲁走得不远,别墅一直在视线范围内,竟没注意到陈坚离开。 这时D3撞开门进来,杨州便问他陈坚去了哪里。 “不知道。”D3推断:“应该是找周先生吧。” 周先生。杨州差点脱口问出周先生是谁,但很快就想起自己曾听过这三个字。 “周先生是浪潮的服务生,”D3热心肠地补充:“如果您要找陈先生,可以去那里看看。” 杨州摇头,“我只是随便问问。” 他仍旧坐得优雅笔直,衬衫顶端的扣子开了一颗,只是这姿势过于端正了,好像一座僵硬的雕塑。 与此同时,在一栋位于地下三十米深的建筑里,陈坚和方行正在吵架。 他们所处的是个生物实验室,非常隐蔽,整个基地只有五个人知道位置。不远处的培养箱里正培育着一种细菌,那是他们的全部希望和秘密武器。 方行感冒未愈,声嘶力竭地质问陈坚为什么。头顶冷白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好像镀了一层霜。陈坚绕过金贵的离心机、培养箱,给方行倒了一杯水。你冷静点,他说。 方行接过杯子,和陈坚温热的指尖碰了一下,焦虑和怒气散了,都化作委屈。 “真的不联合其他六个基地吗?”方行摩挲着杯沿,“我们的力量太弱了。” 陈坚不为所动:“人多了心不齐。” 那一瞬间,方行几乎以为他在暗示眼下两人争执的局面,他忽地生出一股恼怒,把水杯重重一放,“都是被隔离的,要独立大家一起独立,我们有B75,怕什么?” 陈坚扯了扯嘴角,觉得这个一起长大的兄弟真是天真无比,“我问你,B75的感染成功率有多高?” 一年来,这个数字不断变化,但方行总是把最新数据记得很清楚,当即道:“百分之五十七。” “错,百分之零。” 方行不解地望着陈坚,于是陈坚问他,有在人身上做过实验吗? 百分之五十七是西蒙博士推算出的理论成功率,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在活人身上做过实验。 其实也简单,一号基地里还住着些普通人,方行早就明示暗示把他们骗来绑来。灌一杯混着细菌的水下去,不是难事。 可是陈坚不同意。方行不明缘由,对此一直不满。 陈坚在操作台旁边的椅子坐下来,掏出一根老式香烟,没点,只放在鼻尖嗅了嗅。他望了一眼培养箱,“方行,你觉得我们的计划有几成胜算?” 方行本来信心满满,被他问的也迟疑了,反问:“你觉得呢?” “两成。”陈坚说得爽快又平静,方行却叫了起来,“两成?!” 两成,几乎是注定失败。方行不相信,怎么可能?可他憋住了没有再问。陈坚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陈坚了,他刚才说话的神态和杨州多么像,带着置身事外的冷漠。 出于某种恶毒的报复心理,方行半开玩笑地说:“那我们必须尽快提高感染成功率了。我觉得,要不就用杨州来做实验吧。”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陈坚目光森然地望过来,空气中好像有一把尖刀,要把他活生生地剥皮剔骨。方行打了个寒颤。那些秘而不宣、在不见天日的地下疯长的感情,忽然间不顾一切地爆发出来。方行猛地一拍桌子,抖着声音骂:“你就护着他!” “不是我护着他,是你在说胡话。”对待方行,陈坚依然最大限度地忍耐,他控制着音量,“我们不能拿无辜的人做实验。” 陈坚手上沾过不少血,以方行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假装圣人。那么就是真慈悲了?方行绝不接受这个想法,冷笑一声:“你就是色令智昏!” 他完全忘记了他和陈坚原本在争论什么,只是逮着那个破绽,不顾一切地宣泄着扭曲的爱,和深深的嫉妒。 他骂杨州不要脸,故意色诱,骂陈坚不辨是非,迟早会坏了计划。 陈坚心里烧着一团火,那个名为救命之恩的盖子,已经快要罩不住了。他知道方行讨厌杨州,但没想到他居然会提出那样的建议,会说出这样的话。 陈坚猛地站起来,椅子翻到在地,发出“咚”的一声,犹如石破天惊。 方行话音卡在喉咙里,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 “实验正常进行。”陈坚盯着他,“如果计划失败了,我承担一切责任。” 方行小腿肚抽筋,全身的血液好像猝然结冰,他对着陈坚离去的背影大喊“你站住”,但陈坚没有回头。 天色已晚,从窗外照进来的光线不断西斜,影子越拖越长。 杨州正和UNPO的老同事弗莱德聊天,安德鲁走过来问他晚餐吃什么。 杨州叫他看着办,电话那头的弗莱德却操着别扭的中文问,陈坚还没回来吗。 弗莱德在一号基地待过,和陈坚混得不错。陈坚没有Stars账号,弗莱德平时联系不上他,听说杨州住在他家里,先拿两人打趣一番,然后表示想跟陈坚聊聊。 杨州一抬头瞥见窗边闪过的影子,说了句下次再聊便挂了。 陈坚推开门,脱下半湿的大衣。玄关不远就是衣帽架,他动作有些迟缓,费了好大劲才握住挂钩。 远远地,瞧不清他的表情,但杨州莫名觉得他很狼狈。“你摔跤了?”他问。 陈坚似乎是笑了一下。他向杨州走过来,步伐很慢,微微摇晃。 离得近了,杨州闻到了酒气。果然是去找周先生了。说不定,还被人泼了一身水。 陈坚站在杨州面前,短短的一段路似乎耗光了他的力气,他撑着沙发靠背,几乎是摔在了坐垫上。 杨州说不清心里的滋味,带着一点赌气,想要离他远点。然而不等他动作,陈坚一把抱住了他。 “你干什么?”杨州扯他的手臂,陈坚像八爪鱼一样赖着他,下巴伏在他肩窝里,轻轻蹭了蹭。 他看起来真的很颓丧。 杨州松开手,木头一样任他抱着。他脑海中回荡着刺耳的噪音,好像猫爪在黑板上拼命抓挠。陈坚并不知道他能这样紧紧地贴着杨州有多么荣幸,还得寸进尺地吻他的脖子。 杨州用力偏过头,心中一阵苦涩,“别人拒绝你,就到我这找安慰吗?” “什么?”陈坚虽然醉了,却不是理智尽失。他用泛着涟漪的黑眼珠望着杨州,突然笑了,一瞬间又神采飞扬起来。 “谁会拒绝我啊,”陈坚像个幼稚园唯一没得到小红花的孩子,气恼地说:“也就只有你了。” 是啊,也就只有他。他们互相算计,却又忍不住彼此靠近。陈坚也觉得奇怪,明明方行才是他的兄弟、战友,为什么潜意识里却觉得杨州让他安心? “你是不是换沐浴露了。”陈坚大着舌头在他耳边嘀咕,酒气和灼热的呼吸从领口一路向下奔袭。 杨州推他,陈坚一动不动。他气急了,抬手对准陈坚的后脑勺,准备把他劈晕。这时陈坚的脑袋却从他的肩膀滑落到胸口,短硬的发茬扎得锁骨又麻又痒。杨州低头一看,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第二十五章 恋爱 “陈先生睡着了?”D3左右扭动身体,却帮不上忙,只好望着杨州,等他拿主意。 杨州挣脱陈坚的怀抱,把他放平在沙发上,然后拽过毯子给他盖上。 D3有点惊讶:“就这样?” “不然呢?”杨州反问。他提了提衣领,低头一嗅,脸色并不愉快。 D3识趣地闭上嘴。他为主人抱不平,又不好明说,只好把客厅的灯光调成忧郁的紫色。 没一会,安德鲁从厨房出来,告诉杨州晚餐已经做好了,煎了鱼排。他看陈坚躺在沙发上,便问是否要把他抱上楼。 “不用管他。”杨州说。 于是吃饭的时候,D3把餐厅的灯光也调成了紫色,还附带闪烁不停的效果,好像鬼故事的场景。 杨州觉得好笑,他顺D3的心意,草草应付了晚饭,然后回到客厅,坐在沙发对面的紫檀圈椅上,无所事事地打量陈坚,以示关心。 陈坚正熟睡,呼吸轻而绵长,眉间有一条浅浅的细纹,仿佛在梦里受了委屈。 他长得英俊,浓密的眉毛斜挑向上,鼻子高挺却不翘,嘴唇的颜色比皮肤深一点,微微弯曲的弧度是整张脸最柔和的部分。 三十岁,其实还很年轻,但也是人生中一段漫长的时光。不知道十六七岁的陈坚是什么样子。杨州回忆着方行的只言片语,用无形的画笔在脑海里描摹,试图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形像。 应该眼睛很亮,衣服很脏,神态嚣张,浑身散发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匪气。 杨州想到这里,忽然笑了。 他俯身从矮几的盘子里抓了一把糖,虚握在拳头里轻轻摇晃,手中立刻发出如同小雨一般细碎的声响。那是MZ公司的新品,黄豆大小,口感清爽,吃完唇齿留香。自从杨州称赞过太阳雨,陈坚便自作主张地给他加了个嗜糖的喜好,这是特意吩咐安德鲁买的。 他从手心拈了一粒糖果,对准陈坚的鼻子扔过去。蓝色的小糖粒精准地砸到鼻尖,然后又被弹开,滚落在耳侧。杨州兴致盎然,又拈了一颗黄色,砸在他眉间的细纹上。 噼噼啪啪,陈坚咕哝着,迟钝地左右摆头,躲避他梦中的“雨”。 过了一分钟,他睫毛颤动,似要转醒。杨州没想到他酒醉时也如此警惕,连拖鞋都忘了穿,光脚踩在地毯上,几步蹿到楼梯旁。 陈坚感觉身体像灌了铅,他右手抓着沙发背,试了几次才坐起来。一时间,红黄蓝绿的糖粒纷纷从他脸上滑落,骨碌碌地滚到地毯上。 他眯着眼,捡起一颗糖看了几秒,然后扔进嘴里嚼了嚼。 杨州刚走到房间门口,就听到陈坚用粗沉的嗓音大声威胁:“杨州,你给老子等着!” 不过这一等实在是太久,酒醉加疲累,让陈坚一觉睡到次日中午十二点。 他洗了个澡,靠想象中和杨州翻云覆雨的场景解决了生理需求,然后精神抖擞地下到一楼,正赶上吃午饭。 杨州在读虚拟报纸,模样十分认真。 “喂,”陈坚曲起手指敲桌子,“你昨天晚上是不是砸我了?” 杨州漫不经心地扫他一眼,骄矜又无辜,“什么?” 陈坚抬起他的下巴,拇指摩挲着那个据说叫作美人沟的凹陷,“亲一下就放过你”。 杨州打开他的手腕,低头继续阅读,说:“那你还是别放过。” “你说的啊。”陈坚捏起他后颈上一层皮肉,像拎一只小动物,“以后可别哭着求我。” 杨州踹了他一脚,陈坚哈哈笑着躲开了。他害羞了,陈坚知道。 吃完午饭,陈坚钻进收藏室,杨州玩益智游戏,平淡得如同每一个昏昏欲睡的冬日下午。 半小时后,杨州正操纵着角色在迷宫中穿梭,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不远处似乎发生了爆炸。 “怎么回事?”他惊得手机都掉了,匆忙往收藏室跑,一路高喊陈坚的名字。 D3在他身后解释:“陈先生在炸爆米花。” 杨州没听见,火急火燎地推开厚重的木门,然后和脸上两道烟灰的陈坚撞了个正着。 “吃吗?”陈坚把热乎乎的爆米花捧到他面前。 “不吃。”杨州堪堪站定,颇有些狼狈地别开眼,话在嘴里滚了一圈,最后问:“是什么声音?” 陈坚指给他看,一个几百年前的老机器,黑漆漆的,中间凸起个大肚子,底下生着炭火,正匀速转动着。 “我研究了好久,今天终于成功了,你看它是这样的……”陈坚一边介绍一边自我吹嘘,一扭头发现杨州根本没在听,眉头揪着,冷冷地瞪他。 “怎么?你以为我死了?”陈坚的心也被揪了一下,他嬉皮笑脸地安慰:“放心,没睡到你我不会死的。” “谁担心,”杨州说:“你死不死跟我没有关系。” 他说着就要走,陈坚连忙把脏兮兮的手在裤腿蹭了两下,然后把他拉住了。 “我突然发现一个秘密。”陈坚搂着杨州的腰,慢慢地把整个身体贴过去。他在杨州脸颊亲了一下,然后附在他耳边,悄声说:“你喜欢我。” 杨州两片嘴唇一碰,又分开了。他没有否认,垂眸盯着脚下的阴影,那模样让人心生爱怜。 一阵莫名的冲动支配了陈坚,他推搡着杨州,把他按在一架旧钢琴上,激烈地吻了上来。他吮他、咬他,舌头顶进他的齿间,在温暖的口腔扫荡。 杨州闭着眼睛,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他太青涩了,舌头僵着,被陈坚一碰就直往后缩。 陈坚情动不已,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千万个念头在脑海中出生又寂灭,只剩一个声音反复念着杨州的名字。 杨州在发抖,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恐慌。他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在感受到陈坚下身逐渐勃发的事物后,更是一个用力推开了他。 陈坚粗重地喘息着,一手撑着墙站稳,欲求不满地望着杨州。 杨州直起身拍了拍衣服,局促的目光左看右看,最后锁定了那一堆白花花的东西:“我想吃爆米花。” 多么蹩脚又可爱的借口。陈坚“噗”地笑了。 于是他们坐下来吃爆米花,一人一捧,谁也没提方才目眩神迷的吻。 吃完了,陈坚给杨州展示他的收藏,绝版的黑胶唱片、游戏手办、某部电影的珍贵道具,每一样都值得说道半天。 后来他们又去游戏室,组队大杀四方,直到夜幕降临方才尽兴。 平心而论,陈坚是一个不错的队友、搭档,如果给他机会,他也能是个体贴的情人。 晚餐的时候,D3又使小手段,把餐厅的灯光调成了暧昧的昏黄。安德鲁对他的行为嗤之以鼻:“你在干什么?没有用的,杨先生不可能喜欢陈坚。” “你懂什么。”D3扒着门框往里看,“他们已经在恋爱了。” 名分这种东西,对在乎的人来说价值千金,对不在乎的人来说可有可无。杨州不挑明,陈坚也就不问,两人还像以前一样相处。 但有些地方毕竟还是不同了,起码在D3看来,杨州笑得更多了。有时候他们对视一眼,分明情意绵绵。 “明天带你去游园会吧。”陈坚说。 杨州不动声色,心中却紧张起来:“去干什么?我听说都是学生。” 难道知道他要去找艾琳? 陈坚折腾着碗里的青菜,随口道:“凑热闹嘛。” 杨州不回答,陈坚凝神看他一眼,笑道:“你不想去就算了。” 饭后他们喝了点酒,围坐在壁炉旁研究迷宫游戏,费了好一番功夫,终于让杨州的角色成功逃脱。 到了十一点,两人一起上楼休息,站在各自房间门口,陈坚挤眉弄眼地发出邀请:“要不要过来睡?” 杨州假装没听懂他的意思,淡淡道:“不了。”关门之际,他听见陈坚做作地叹息“长夜漫漫”,忍不住笑出了声。 “晚安。”他说。 杨州换了衣服去洗澡,浴室里水汽氤氲,他把额头抵在湿润的瓷砖上,想起接吻时陈坚勃发的欲望,笑容渐渐消失了。余光里,他瞥见自己腿间无精打采的软肉,伸出颤抖的手碰了一下,又很快弹开。 杨州感到胃里一阵痉挛,身体里好像住了一只虫子,蚕食心肺,以他为茧,等时候到了,就将破体而出。他皮肤上不断冒出冷汗,又迅速被温热的水流冲去,在冰与火之间来回煎熬。 当天晚上杨州睡得并不安稳。半夜突然惊醒,他看到一个黑影坐在床边,月光下,那人有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无数蜿蜒的血迹如同藤蔓一般爬满他的脸。 杨州吓得说不出话来,他想跑,可那人用冰冷的手死死抱着他的脚,沙哑的嗓音在房间里盘旋:“路易斯,你为什么不帮我报仇!为什么不帮我报仇!没有报仇,你怎么可以快乐!” 杨州踢他、踹他,那黑影不退反进,扭曲的五官几乎贴着他的脸,杨州终于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喊叫:“丹尼尔!” 黑影消失了,杨州猝然睁开眼睛。他急促地喘息着,喉结上下滚动,四肢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 眼前是熟悉的房间,昏暗中家具只有模糊的轮廓。那个黑影也许融进了柜子里,也许躲进了窗帘后,他无处不在。 可他不应该是丹尼尔,他不可能是丹尼尔。丹尼尔那么温柔,他总是说,路易斯,不要哭。 杨州把脑袋缩进被窝里,用冰凉的手摸了摸眼角。他没有哭,他做到了。 许久后,疯狂的心跳逐渐归于平缓,杨州深呼吸几次,像只破壳的小鸟一样,警惕地探出头。 窗外露出一线深蓝,天快亮了。腊月二十七,是游园会的日子。 第二十六章 D3 杨州自噩梦惊醒后就再也没有睡着。在他的注视下,天空的颜色一分分变浅,最后成了日出前的灰白。 他到浴室冲凉,洗去一身黏糊糊的汗水,然后在衣柜前纠结片刻,放弃了衬衫,选择了薄毛衣和牛仔裤。 这样穿着大概会显得年轻些,更方便混入学校。杨州换好衣服,和镜子里苍白的人影对视一眼,嘴角浮起苦笑。他忘了,其实年轻并不等于青春。 收拾妥当,他拉开套间的房门,却听到两声刺耳的“吱呀”。一抬头,看到打扮一新的陈坚从对面出来,杨州十分意外:“你起来了?” “是啊,”陈坚两手捏着茄克的领子,“哗”地一抖,“游园会嘛。” 他用玩味的目光上下打量杨州:“你今天穿的……” 杨州扯了扯毛衣下摆,下巴微微一扬:“怎么了?” “特别好看。”陈坚的目光粘在他身上,时而摇头时而点头,“我以为你不去游园会的……没想到……真该给你找套校服。” 杨州留他一个人神神叨叨,率先走下楼梯。 结果到了餐厅,又被D3大呼小叫地议论了一番。杨州这才知道学校的新年活动本来就不禁止外人进入,只不过要收门票罢了。 他十分后悔,立刻就想换回对他来说更舒适的衬衫,陈坚哪能让他如愿,拦着他不停地说好看,强行打消了杨州的念头。 杨州的毛衣来自周芸一次心血来潮的购物,他不喜欢,这还是第一次穿。毛衣是米白色,款式宽松,领子周围编织着一圈蓬松的仿生兔毛,把他半个下巴埋在其中。 陈坚叉开腿反坐在椅子上,肆无忌惮地对着毛绒绒的杨州打量。 他看起来就像青春电影里的男主角,清秀、干净、温和有礼,还有一段坎坷的身世,是全班女生暗恋的对象,深情却只给一个人。 可惜杨州不是在演电影,对自己的长相也并不在意,他只觉得兔毛扎人,难耐地扯了扯领口。 这个动作让陈坚心头一酥,他脚尖点地,上半身和椅背一起前倾,在杨州嘴角落下一个轻若鸿毛的吻。 “啊!”D3慌张地转身离开,没几步撞在安德鲁腿上,他叫了起来:“非礼勿视!” “非礼完了。”陈坚的椅子“咚”一声落回地面,他得意地扬起嘴角。 早餐过后,杨州想独自去游园会的计划算是彻底落空了。随行的不仅多了个狗皮膏药陈坚,连两个机器人都要跟去凑热闹。 活动在大学校园举办,早上十点开始,下午七点结束。他们开车抵达,在校门口遇到一个笨拙的机器人守卫,要求所有进入的人出示证件或者购买门票。 门票十元联合国币一张,陈坚掏出手机扫了一张五十块,豪迈地说不用找了。 今天虽然气温严寒,校园里却人声鼎沸。本已放假的学生纷纷返校,组织了各种各样的游戏、展览和表演,试图在新年之前挣点零花钱。有的人展示自制的手工艺品,有的用板材搭出一间复古咖啡屋,还有的组了支乐队,在路边演唱。 陈坚一眼相中远处正在招队员的真人枪战游戏,兴冲冲地拽着杨州要去参加。 杨州想找艾琳,又不好扫他的兴,正纠缠间,旁边的足球场忽然传出震天的欢呼,似乎是有人进球了。紧接着,一群男孩女孩激动地呐喊起来:“艾瑞克!艾瑞克!艾瑞克!” “我靠,真的假的。”好奇心过剩的陈坚立刻转身朝足球场走去,伸长脖子眺望人墙里的景象,嘴里念叨着“不可能吧”。 杨州趁机挣开他的手,低声道:“我去那边看看。”他给安德鲁使眼色,示意他看住D3,然后敏捷地退了几步,迅速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陈坚个子高,越过热情的啦啦队员,看到球场中一个高大的男生正激动地用拳头捶胸膛。他这才松了口气,扭头笑道:“原来这家伙也叫艾瑞克。” 身后早已没有杨州的身影。“他呢?”陈坚问两个机器人。 “杨先生说去那边看看。”安德鲁指了一个方向。 “才不是,”D3转动着摄像头,“他指反了。” 安德鲁嘲讽他:“你这么矮,看清楚了吗?” “你——” “好了,好了。”陈坚似笑非笑地扫了安德鲁一眼,弯下腰摸了摸D3的顶盖,像是个安慰。接着他从容而悠闲地朝安德鲁指的方向走去,丢下一句“你们两个自己玩吧”。 D3目送陈坚的背影离开,然后扭头瞪着安德鲁,把眼下的气氛认定为剑拔弩张。 “你刚在说谎。” “是你看错了。”安德鲁顿了顿,换了副相当温和的语气:“接下来去哪里?” D3两个圆溜溜的“眼睛”由外向内渐渐变成透亮的黑色,他盯着安德鲁,半晌,发出一声微妙的“哼”。 这时,一个在旁边徘徊许久的学生朝他们走来。他戴着黑框眼镜,紧张地搓着双手,好奇的目光围着安德鲁打转,最后鼓足勇气问:“嘿,你是机器人吗?” 安德鲁点点头,那男生激动得脸颊泛红,连呼“太厉害了”。 “你是外面的吧?我能摸一摸吗?” 安德鲁的身体由一种坚硬的新型合金制成,表面覆盖着一层柔软的仿生橡胶。那个黑头发的小子用颤抖的手摸了摸他的小臂,忽地大声说:“你想不想去看看基地里最智能的机器人?虽然外表粗糙,但智力绝对一流!是我的好朋友制造出来的。我的朋友叫艾瑞克,他真是个天才……” 男生面露崇拜之情,滔滔不绝地夸赞艾瑞克,安德鲁则很嫌弃地瞟了D3一眼——就在刚才,D3给他发了一段电磁波,安德鲁翻译过来,发现是一串得意又嚣张的笑声。 “走吧,我带你——”男生瞟了一眼D3,估计把他当成了低级的扫地机器人,于是直接掠过,“我带你去看看D4!” “什么?!” D3很生气,非常生气。安德鲁从他的轮子摩擦地面的声响中就能听出来。戴眼镜的男生却毫无察觉,兴冲冲地领着他们穿过抱着彩弹枪混战的学生,远远一挥手:“艾瑞克!” 艾瑞克被围在一群呆头呆脑的geek当中,依旧是那副腼腆的样子,抿着嘴唇笑。 在人群中间,依稀可以看见一个矮矮的机器人。他跟D3一样,都方方正正的,不同的是,他的脑袋和身体之间有脖子,还有金属做的灵活的四肢。 安德鲁和D3走上前来,艾瑞克看见他们,惊喜地打了个招呼。安德鲁的出现,自然又引起了一番围观和赞叹。D3不理会那些喧嚣,他注视着所谓的D4,很不高兴地说:“也不怎么样嘛。” “你就是D3?”D4也在打量他:“我比你先进多了。” D3本打算讥讽他一番,可是见对方有手有脚的,便转向艾瑞克:“艾瑞克,你不是说最喜欢我吗?” D3是艾瑞克手中第一个成形的智能机器人,曾倾注了他所有的智慧和心血,意义非同一般。可是三年过去了,艾瑞克总不能止步不前。D3学习能力强大,当初因为陈坚的特别要求,在情绪感知和表达方面极其拟人,一度让设计者艾瑞克也惊叹不已,但作为一个机器人,他有时——过于纤细敏感了。 所以在设计D4时,艾瑞克并没有复制D3的程序,而是选择了更中规中矩的方案。 “D3,”艾瑞克试图跟他讲道理,“我当然喜欢你啊。不过D4也很智能,你可以跟他交流交流……” “我不!”D3如果是个人类,这会一定气得脸都白了,“他为什么叫做D4?” D4摇晃着方脑袋:“艾瑞克说得没错,你真是个情绪化的机器人。” D3傲慢地说:“那是因为我比你像人!” “像人又怎么样。”D4冷静回击:“归根到底还不是机器。” D3不说话了。 艾瑞克到底还是偏心D3,焦急地挠了挠头想要安慰,可是D3旋转着他的小轮子,落寞地走开了。 另一边,安德鲁终于摆脱了好奇的学生们。艾瑞克新研制的机器人当然很吸引他,但在D3和D4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前者。 他通过两人共享的频段发送电磁波给D3,问他怎么了。D3不回应,安德鲁便小跑着追上他,蹲在他面前挡住去路。 “你干什么?”D3想绕过他,身体却被安德鲁握住了。他没有活动机械臂,左扭右扭挣脱不得,最后怒气冲冲地说:“安德鲁,你真讨厌!” 刚开始相处时,D3的许多行为都让安德鲁不明白,后来他才发现,只要把D3当作一个人类小孩看待,很多疑惑就迎刃而解。 安德鲁谨慎思考了十秒,然后安慰道:“别生气了,你是我见过的最独特的机器人。” D3沉默了一会,闷闷地说:“可是没有人喜欢我。” 怎么会?安德鲁告诉他,艾瑞克、陈坚、杨州都喜欢他。 “那不一样。” 安德鲁不明白有什么不一样,竭力想多举些例子,最后试探道:“我也喜欢你啊。” “你?”D3的音量陡然放大,很快又微弱下去,“你才不懂什么叫喜欢。” “那你教教我,”安德鲁笑着说:“我很愿意学习。” 当D3因为D4的出现闷闷不乐的时候,在校园的西南角,杨州终于找到了那个窈窕的背影。他观察了片刻,等少女的同伴离开,这才上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好,艾琳。” 艾琳扭过头,看见身后是个温柔帅气的男生,条件反射地有些脸红。她结巴着说你好,问杨州是谁,找她有什么事。 杨州盯着艾琳,她十五岁,有一头蜷曲的金色长发,和棕褐色的眼睛,活泼灵动,长相甜美。任谁也不会把她和杰弗里联系在一起。 杨州淡淡地一笑:“你好,我叫杨州,是UNPO的警察。” 艾琳的羞涩瞬间变成了恐惧,她明显地慌乱了,手指抚摸着胸前的发梢,用干涩而古怪的声音说:“UNPO?你找错人了吧?” 她眼珠四处乱转,似乎在找出逃的路线。杨州握住她的手臂,在她张口求救前打断了她:“艾琳,我来找你了解些情况,如果你不配合,那么我就只好告诉艾瑞克,你泄露了基因实验的消息。” 艾琳脸色煞白,强自镇定地吞了吞口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杰弗里绝对想不到,这个来无影去无踪、让他头疼的情报提供者,竟然只是一个未成年少女。一旦被捉住了真人,立刻就方寸大乱。 “你知道。”杨州笃定地说。 其实他不喜欢威胁孩子,但是非常时刻,也只得用非常手段。 艾琳在这个她误以为是学长的年轻男人眼中感受到了冷锐的、如同冰川一般的威压。她抖动着嘴唇,却只说出一连串的“我”。 杨州松开了艾琳的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长椅。艾琳僵硬地站在原地,迟迟挪不动脚。杨州看她一眼,突然笑了,温柔中略带一点怜悯。 “艾琳,不用害怕,也无需后悔。”他说:“你做的是对的。” 第二十七章 西蒙 穿着呢子短裙和过膝袜的艾琳温柔可爱,再加上一旁眉眼出众的杨州,引得路人频频回头。 可艾琳却是坐如针毡。她手心冒汗,虚张声势地率先诘问:“你想怎么样?” 杨州非常平和地重复了一遍,想了解基因实验的情况。 艾琳的视线在空中飘:“我不知道什么基因实验。” 杨州背靠在椅背上,以一种很悠闲放松的姿势盯着她。没一会,艾琳就汗毛直竖,好像自己是一只落入陷阱的小白兔,而这个年轻男人就是手持利刃的猎人。她有点崩溃了,眼中迸出泪花,语无伦次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基因实验是我编造的……” “别哭了,”杨州最不擅长安慰女孩,给她递了一张纸巾,“我理解你现在想要掩盖这一事实的心情。” 艾琳一愣,捂着脸拼命摇头:“不……” “住在犯罪人基地里的非犯罪人,”杨州说得很慢,“处境一定非常微妙吧。” 因为从小在这里长大,所以能亲身体会那些携带犯罪基因的人遭受的不公,可作为一个“普通人”,也会为指向同类的复仇而忧心。说到底,《隔离法案》只是普通人犯下的一个不大的错误,理智输给情感和本能,不应太过苛责。 可如果基地的实验是为了研制对付“外面”的基因武器呢?如果天生犯罪人在追求平等的道路上即将伤害无辜的普通人呢? 杨州不急不缓的几句话,一语道破艾琳纠结的处境。少女泪眼朦胧地望着他,肩膀不时抽动,幅度越来越小,渐渐平静下来。 杨州又给她递了一张纸巾,艾琳胡乱地擦了擦被冷风吹僵的脸,嘴角的弧度终于软化了。她对这个从容、理智、强大,又能偶尔流露出温柔的男人,产生了一点好感和信赖。 杨州鼓励性地对她一点头:“现在说说吧。” 艾琳与杰弗里的联系是在半年前开始建立的,当时白鸽派得势,玫瑰派的人对基地的实际情况并不清楚,在议会的辩论中常常处于下风,导致基地税负加重、贸易受限。艾琳从小生活其中,对此种不公深有体会。某天,当她的天才男朋友告诉她自己捕获了UNPO一个秘密通讯频段时,艾琳忽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玫瑰派能够更加全面、迅速地了解基地的大小事件,是不是就能在联合国议会中更好地为他们争取权益? 她通过那个秘密频段联系上了UNPO第四队队长杰弗里,摸索着开始了自己的情报工作。 艾琳太天真,还不懂政客的虚伪,只看到玫瑰派为弱者说话的漂亮姿态。她满腔热血,以为自己在为正义而战,深夜做梦都是女英雄的形象。 然而现实终究不尽如人意。一开始,杰弗里对这样一个送上门的线人求之不得,对艾琳也很客气,双方合作尚算愉快。但随着时间流逝,当杰弗里多次试图确定艾琳的身份,锁定她的位置,并想要给她分配任务后,艾琳越来越感到身不由己。 最让她沮丧的是,她提供的那些琐碎的信息,似乎并没有帮玫瑰派在政治斗争中取得多大的胜利,依旧是两虎相争,各有损伤。 正当艾琳决定单方面结束这项情报工作时,她听艾瑞克无意间提起,陈坚在组织基因实验。这个消息,对一心扑在计算机和人工智能上的艾瑞克来说过耳就忘,然而艾琳却敏锐地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 《隔离法案》严禁天生犯罪人基地进行基因实验,甚至不许他们发展生物科技,然而陈坚冒着葬送政治生涯的风险也要违反法律——这说明他在做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 结合近年来本地媒体对联合政府在态度上的微妙转变,艾琳隐隐预见了一场风暴的到来。 惊惶之下,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杰弗里,然而切断通讯的那一刻,她又开始后悔。微妙的身份、两难的处境、矛盾的心情,让艾琳每分每秒都饱受煎熬。 她做的是对是错? 艾琳心乱如麻,颠三倒四地也不知道自己在叙述什么。把能说的都说了,她略带希冀地望着杨州,像是溺水的人渴求近在眼前的陆地。 杨州不知何时坐直了身体,他沉默着,几缕发丝扫过眉眼,表情中有种说不上来的悲哀。 半晌,他说:“我们必须阻止陈坚。” 不等艾琳回答,他又意识到什么,把“我们”改成了“我”。 “你可以不相信UNPO,不相信杰弗里,但希望你相信我。”杨州转过身体,正面与艾琳对视,诚恳地请求道:“我需要你帮忙,再打听点具体的消息,最好能知道实验室的地址。” “可是……我也只能从艾瑞克那里旁敲侧击,”艾琳犹豫着,“他知道的也不多。有一次,我听他说过一个词,‘感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杨州眉头一跳。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模糊的猜测,但没有告诉艾琳。 “没关系,我也会想其他办法的。”杨州对她堪称柔和地笑笑,忽然问起八卦,“说说你和艾瑞克吧?” 艾琳的脸腾地红了。她和艾瑞克交往已经有一年,两人一直没把关系公开,一是怕增添不必要的麻烦——毕竟他们还小,二是源于一种心照不宣的偷情的快乐。 她羞涩地支吾着,又忍不住要与杨州分享幸福,讲几句,傻笑一会。 杨州并不是真的想要知道这些隐私,不过是为了转移艾琳的注意力,让她高兴起来而已。艾琳是个敏感的女孩,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一时百感交集,对杨州更加信任和仰慕。 杨州见她心情好转,叮嘱了几句就与她告辞,毕竟消失太久会让陈坚起疑。 刚想到陈坚,仿佛心有灵犀似的,手机里就收到几条信息。 跑哪去了?我在旁边的浪潮。结束了来找我。 杨州离开校园,往南走五百米,来到前几天看演唱会的酒吧。 没有表演的时候浪潮顾客不多,是个清净的好去处。杨州一进大门就看见了陈坚。他侧趴在桌子上,左脸贴着玻璃桌面,右手端着一杯淡黄色的酒,在眼前轻轻晃动,动作漫不经心,和一个无聊地数蚂蚁的小孩没什么两样。 杨州正要走过去,肩膀突然被路过的年轻男孩撞了一下。 “抱歉。” 那男孩声音不高,却很清亮,配上一张精致的小脸,任谁也讨厌不起来。杨州猜测他是附近的学生,摇摇头示意无妨。 谁知那男孩张口就喊:“陈坚!” 陈坚放下酒杯,扭头一看,撑着桌子想站起来,顿了顿,又懒懒地坐了回去。 他露出一个笑,不知是冲谁。 杨州稍一迟疑,就被身边的男孩抢了先。“这么久都不来!”他埋怨着,轻快地朝那个方向走过去。 杨州转身去吧台边选了个座位,要了一杯鸡尾酒。 “飞鸟黄昏。”经过一番眼花缭乱的动作,戴着骷髅耳钉的调酒师把一杯淡蓝色的鸡尾酒推给杨州,暧昧地对他眨了眨眼睛。 调酒师是个濒临消失的古老职业了,但在浪潮依旧十分受人欢迎。 杨州道了谢,仰头抿了一口,余光瞥见右前方似笑非笑的陈坚,和快要贴到他身上去的男孩。 “这是一首诗。”闲下来的调酒师跟他搭讪,“我叫伊恩。” 杨州不甚在意地“哦”了一声。 “这是我的诗。”另一个有些沧桑的声音插了进来,强调:“我的。” 杨州偏过头,看见一个约莫六十来岁的老人,他皮肤松弛,眼皮耷拉,整个人无精打采。 “老西蒙。”调酒师撇撇嘴,从背后的酒柜上拿了一瓶瓦伦丁啤酒扔给他。 被叫作西蒙的老头用牙齿咬开瓶盖,拎着啤酒坐到杨州对面,朝他笑了笑。 他一边喝酒,一边咕哝,表情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温柔可亲,看起来像精神病人。 杨州和他相安无事地坐了一会,老头冷不丁说:“别偷看了,去拆散他们吧。” 杨州皱着眉,疑惑地问:“什么?” “你不是在看他吗?”老头往身后一指,对着陈坚画了个圈:“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啊。” 杨州低下头,尴尬地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您中文说的真好。” “那当然。”老头十分自得。他露出一点怀念的神色,叹了口气,“我都在这三十年了。” 三十年,是基地最早的一批居民了。杨州附和着叹气,忽然心念一动。他中文说得这么好,会不会认识周芸的前夫?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但是基地的人口也不多,说不定…… 杨州试图跟老西蒙聊天,可惜对方一副醉生梦死的落拓模样,任他说什么,都不再理睬。 几米之外,陈坚握住了周坃的腰,制止了他坐到自己腿上的动作。 “怎么了?”周坃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撅着嘴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 “看到那个人了吗?”陈坚推开他站起来,“那是我男朋友,你这样,他会生气的。” 他走过来的时候,杨州还在锲而不舍地跟老西蒙搭话:“我有个……叔叔,跟他失散很多年了,也许您认识,他叫……” 听到有脚步声靠近,杨州话音一顿,扭头不冷不热地问:“说完了?” 陈坚没回答,只是用幽深的目光看了他一会,最后很无奈地笑了一下:“走吧,回家。” 杨州估计问这个老头也没有结果,遗憾地放弃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因为喝的急,一缕浅蓝色的液体顺着嘴角缓缓往下流。他抬手要擦,陈坚捉住他的手腕,俯下身帮他一点点吻干净了。 对面的老西蒙好像终于从神游中回到现实,爆发出促狭的大笑。更远些,刚才撞到他的男孩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们。杨州尴尬异常,想推开陈坚,又怕引得这人更出格的举动,只好一动不动地坐着。 陈坚抵着他的鼻尖,温热的呼吸扑到他半闭的眼睫上。片刻后,他攥着杨州的手把他拉起来,两人一起离开了酒吧。 那个老头在身后念酸诗。 黄昏中的飞鸟,翅膀落满碎光。它到谁的梦里去,衔着玫瑰,和遥远的爱情。 第二十八章 吃药 除夕前一天,陈坚又在家里举行了一次晚宴。这次来的人更多,除了核心权力层,还有政府里实际执行各项事务的一把手。 方行照旧是第一个到,他送陈坚一瓶珍藏的红酒,还与杨州客气地寒暄,跟几天之前判若两人。 陈坚接过那瓶酒,在手心中滚了一圈,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然后他抬头对方行笑了笑,说谢谢。 杨州不知道他们之前曾争吵过,只模糊地察觉到一丝古怪,细究起来,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因为他们言谈间还是十分熟稔,方行看着陈坚的时候,还是会不经意流露出缠绵的情意。 他听不见此刻陈坚和方行心中的叹息。 不一样了,那次争吵,虽然以杨州为导火索,但把他们之间长久的分歧完全地暴露出来,隔阂已经悄然产生。即使表面上再热络,彼此也心知肚明,他们再也回不到当初相依相伴的时候了。 方行实际上是个相当狠厉的人,陈坚了解他。自从两人跟了弗拉基米尔,他对自己的许多做法都颇有微词。只是他们关系好,且这些年陈坚一直压着他的性格,所以表现得不明显。但若是两人就这样渐行渐远,怕是他也有控制不住的一天。 陈坚心念电转,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起身道:“你们聊,我去厨房看看。”安娜不在,他得去帮安德鲁准备晚餐。 他离开后,客厅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最后方行先开口:“杨先生的调查有进展吗?”他跟杨州说话,话题总是离不开陈坚和基因实验。 “没有,”杨州想了想,“再过半个月还没有新情况,我就离开了。” 方行默不作声地松了口气,对杨州露出一个稍微带了点真心的笑,客套道:“我们这里条件艰苦,这两个多月委屈杨先生了。” 杨州拿不准该怎么回他这话,淡淡道:“还好。” 在旁边偷听的D3等了片刻,见他们又不说话了,连忙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厨房里的陈坚。 “半个月?”陈坚手中的菜刀在空中停顿了片刻,然后重重斩下,排骨断为两截飞了出去,被安德鲁捞住了。 他知道自己的天平又倾斜了。他本应为杨州离开的消息而感到高兴——至少感到轻松,然而实际上却只有隐隐的失落,和说不清的难受。 这段时间他们相处得不错,不过水到了,渠还没成。眼看只剩一步之遥,杨州却要走了。 我不会挽留他的,陈坚用仅剩的理智想,也不应该挽留。 “要我帮忙吗?”厨房的玻璃门被敲了两下,接着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 陈坚回头一看,心脏突然又被一种叫作宿命的东西填得饱满发胀。他摇摇头,柔声道:“不用,你坐着吧。” 杨州有点难为情地站在原地,余光往客厅瞟了一眼。 陈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杨州是不愿意与方行待着,所以逃到这里。他忽然十分想笑,嘴角还没扬起来,杨州好像看穿了他,着急地小声解释:“待会还有客人来,你去招待吧,我来帮忙。” “你招待不就行了,”陈坚对他眨了下眼睛,“你也是男主人之一嘛。” 杨州沉默了一会,然后实话实说:“不想去。” 他自觉语气平淡,也不知道陈坚是怎么听出撒娇的意思的,笑得十分耐人寻味。 “好吧,我去。”陈坚洗了手,“哗啦”一声推开门,用冰凉的手去捏杨州的耳朵,不出意外地挨了一巴掌。 当天的晚宴很热闹,基地政府各个部门的负责人都聚齐了。陈坚能一天到晚在家赋闲,没有大事不出面,很大程度上都靠这些人的尽职工作。 席间众人谈笑风生,宾主尽欢。陈坚确实是个优秀的领导者,他不仅慧眼识人,大胆放权,在跟下级交谈时,分寸也拿捏得刚刚好。杨州默默观察着,轻微地撇了下嘴角。 还说自己最讨厌政客,其实他权谋玩得也不赖。 “杨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忽然有人问。 问话的是坐在杨州右手边的女人,大家称呼她为曹姐,黄皮肤,四十来岁,身材富态,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 杨州想了想,说是律师。 之前陈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没有对众人介绍他的真实身份。不过在场的都十分精明,除了知情的道格拉斯和方行,其余的人心中也有自己的判断。 这个曹姐心思尤其活络,看出陈坚和杨州举止亲密,便打定主意和杨州套近乎。她不知道杨州是外面的人,在基地停留不久,只盘算着通过他让陈坚松口,来年给自己的部门多拨点经费。 基地的政治圈已经是难得的和睦了,但迫于财政紧、税负重,各部门还是会玩些无伤大雅的小花样。 杨州大概猜到曹姐的意图,不太热情地回应着他无意义的问话。出于礼貌,他反问了一句,您是哪个部门的。 “我是民政局的呀,专管结婚离婚那些事。杨先生你不知道,我们工作忙,条件也不好,办公室五年没修整了……” 曹姐见杨州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不免大大抱怨了一通。谁知杨州听完,极其温和地说了声:“这样啊。” 曹姐有些尴尬,但她很快化解了,开玩笑道:“你和陈先生也可以考虑结婚嘛!” 餐厅里骤然安静下来,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 杨州把酒杯放回餐桌,里面的液体许久都没停止摇晃。 寂静中,陈坚自如地笑了笑,戏谑道:“不急,我还没有求婚呢。” 席间立刻响起善意的起哄声,杨州沐浴着各式各样的目光,感觉神思恍惚,配合地扯了扯嘴角。 在一片喧嚣中,方行格格不入地垂着头,左手把餐桌布揪得发皱。 “你还好吗?”他旁边的道格拉斯问。 “哦,没事。”方行松开手,脸上堆出一个僵硬的假笑,好像也身处热闹当中。 陈坚当然不会给他们八卦的机会,很快说起另一个话题。众人也都识趣,不管心中多好奇,表面上还是配合陈坚,把这一页翻过了。 餐厅里又恢复了之前嗡嗡嗡的低响。 曹姐心情却很复杂。方才陈坚说话时,她一直留心观察杨州,看他表情微妙,谈不上喜悦,倒是迷惑更多,立刻就知道这两人的关系比她想象得要复杂。 正暗中后悔自己的莽撞,杨州突然转过头,嘴唇微张,似有话要说。 “怎么了杨先生?”曹姐到底不敢怠慢他,关切地凑近了。 杨州很明显在犹豫,过了一会,他才说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找人呀,这——”听他说完,曹姐眼珠一转,把“好说”咽了回去,故作为难地想了一会,才应承下来:“有点难度,等假期结束我去数据库查查。” “谢谢您。”杨州说。 民政局有权接触基地居民的户籍档案,让曹姐帮忙查询是否有程北冥这个人,无疑是最快捷的方法。但这样一来,相当于偷偷借了陈坚的面子,很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与他当初不与陈坚过多牵扯的想法背道而驰。 但现在算是朋友了,应该不至于计较这种小事吧。杨州瞄了陈坚一眼,因为心虚,笑容便很柔软,不自觉地带了一丝讨好。 陈坚手里的餐刀垂落在瓷盘上,向下划了一道,发出细微的噪音。他忍不住把腿往杨州的方向贴过去,桌布下谁也看不见,但他很熟悉杨州西裤的面料。杨州自然是躲开了,但陈坚不依不饶地凑过来,最后被踩了一脚。 晚餐结束后,大家又在客厅聊了一会,喝了些酒。后半夜,客人渐渐走光了,只剩方行和道格拉斯还在。方行醉了,半躺在沙发上,直勾勾地望着陈坚。杨州猜测他有话要说,于是借故先上楼。 他洗完澡,从暗格里取出一个白色的小瓶,刚刚拧开,就听见非常没有诚意的敲门声。 “你吃什么好东西呢?”陈坚的一只眼睛出现在半掩的门缝中,然后他推开门,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 杨州不着痕迹地药瓶捏在手心里,背到身后,问:“方行呢?” “走了,道格拉斯送他。”陈坚绕到他背后去夺药瓶,“我看看你吃什么药。” “跟你没有关系。”杨州推了他一把。两人争抢间,药瓶掉落在地,被陈坚一脚踩住了。 “你干什么!”杨州动了怒,一拳挥向他的脸。陈坚向右扭头,狼狈地避过这一击,顺便把药瓶踢远了,说:“我知道你在吃什么药。” 他的声音中带着残酷的冷意,好像电影里擅于读心的邪恶巫师。 杨州的拳头捏得死紧,琥珀色的眼珠定定地望着他。 “我说,”陈坚并不怵他,淡淡一笑,说出来的话却很难听,“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取这么个名字也就算了,还吃这种药……” 这番略带侮辱的挑衅,反而没有激起杨州什么愤怒的反应。 “请你出去。”他冷冷地说。 “这是我家,我想在哪就在哪。”陈坚的视线从他的眼睛慢慢往下滑,不怀好意地笑了:“你不会是这里有问题吧?” 他一边说话,一边闪电般出手,摸向杨州的下身。杨州瞳孔骤缩,可到底晚了一步,当他握住陈坚的手腕时,陈坚已经把那团软肉捏在了掌心里。 “你放开!”杨州厉声喊,同时用力地勒紧陈坚的手腕。 陈坚疼得“嘶”了一声,笑容没了,沉着脸威胁:“我劝你轻点,不然我一个不小心,把你的命根子掐断了怎么办。” 杨州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陈坚满意地“哼”了一声,隔着薄薄的睡裤,灵巧地描摹着那东西的形状。几分钟后,陈坚意外地发现它在自己手中硬了起来。 “能用啊。”他惊喜地一抬头,调侃道:“我还以为是个摆设呢。” 杨州眼里蒙着一层璀璨的水光,他震惊又无措,愤怒又茫然。钳制着陈坚手腕的右手不知何时扒上了旁边的床头柜,指节泛出可怖的青白。 “陈坚。”杨州竭力抑制着凌乱的呼吸,声音变得有些尖锐,“你放开!” “不放。” 陈坚的动作更快了,杨州的裤子迅速被打湿了一块,他再次剧烈挣扎起来,又在陈坚恶意的揉掐下发出吃痛的低呼。 他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只熟虾,冷汗和热汗交替,上半身极力后仰,脊背简直快要崩断。 陈坚搂着他的腰把他拽回来,重新抚慰着他的欲望,柔声问:“你怕什么?还是加入了什么邪恶的宗教?” 杨州难堪地闭上了眼睛,他拼命摇头,仿佛已经意识混乱,一边抵抗,一边循着本能靠向陈坚的怀抱。 陈坚扯下他的睡裤,握住那根挺翘的东西,专注地套弄起来。 正常吗?不正常吗?杨州渐渐分不清了。他感觉自己成了沸水中的气泡,起伏颠簸,完全无法反抗。一阵久违的、罪恶的快感,如同海啸一般,气势万钧地将他吞没了。 高潮的那几秒,杨州有一种灵魂出窍的错觉。他漂浮在空中,冷眼审视着那个行尸走肉的自己。他唾弃他、可也悲悯他。 陈坚把粘稠的液体尽数涂抹在杨州的睡裤上。这个举动让他心里产生了怪异的满足,相反欲望也更加膨胀。 但现在显然不是合适的时机。 杨州在他怀中挣扎,勉强依靠自己的力量站稳,他的睫毛又黑又亮,陈坚吻了一下,尝到一点咸湿的味道。 “不是挺好的吗。”陈坚笑着去摸他的脸,指尖的腥膻味让杨州抖了一下。他推开陈坚,快步走进浴室,把门反锁了。 水声响起之前,陈坚听见了干呕的声音。他垂下手臂,遗憾地叹了口气。 “我走了啊。”他捡起那瓶滚到角落的药,敲了敲浴室的门,“药没收了,以后也别吃了。” 第二十九章 独立 昏暗的室内阴森无比,杨州不敢入睡,害怕再次梦到那个遥远的冤魂。它有年轻英俊的皮囊和最狰狞的表情,它是丹尼尔,是蚕食他血脉和灵魂的魔鬼。 不久前那场可耻的欢愉还在心中缭绕不去,体内好像有两股力量在搏斗角逐,厮杀惨烈。占上风的当然是那个恶魔,可是另外一个微弱的声音,也在持续不停地反抗,它渴求有人相伴,希冀亲密关系。 该羞愧还是庆幸? 杨州在床上翻了个身。月光暗淡,夜晚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对面灰雾般的墙壁,看得久了,好像是一潭吃人的沼泽。 渐渐地,沼泽中冒出一团黑影,它扭动着,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揉捏提拉,逐渐演变成一个人的形状,从墙壁上剥落下来。 是它! 杨州的神经瞬间绷到极限,他滚动着喉结,在剧烈的心跳声中闭紧了眼睛。 这世上他只怕这一样东西。自从靠药物压制欲望后,杨州已经很久没有被它纠缠了。但是它活在心底,如影随形,一旦感知到他动情,便要跳出来,恶毒地把一切毁得面目全非。 周围的温度急剧降低,仿佛是某个冰冷的、来自地狱的东西在一步步靠近。它在哪里?是不是正站在床边,瞪着窟窿般的眼睛俯视自己? 杨州攥紧床单,绝望地发现这世界之大,却避无可避。他忽然生出孤掷一注的勇气,急促地喘息着,猛地睁开眼睛。 没有,什么都没有。 天花板上点缀着几颗暗淡的荧光星斗,墙壁平淡无奇,卧室仍旧像个幽暗的丛林,那黑影似乎从未出现过。 杨州断断续续地呼出一口气,打开了床头灯。他歇了一会,然后去角落的饮水机倒了杯温水。 寂静的夜里忽然响起了“咚咚”的叩门声。杨州分不清是不是幻觉,下意识地握紧水杯,警惕地盯着房门的方向。 “杨州,睡了吗?”是陈坚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中显得磁性而清晰。 杨州放下水杯,沉默了一会,不知该不该回应。深夜和陈坚共处一室,显然并不是明智的决定。可是……在经历了刚才那一幕之后,他也的确想要房间里多点活人的气息。 在犹豫中,杨州听见了轻微的、离去的脚步声。 “什么事?”他有些急切地开口。 陈坚愣了一下,确认里面真的有声音传出,回道:“就问问你。看你之前情况不太好。” 杨州迟疑了两秒,走过去拉开套间的房门。陈坚站在走廊中间,哈欠正打到一半,看见他后硬生生止住了,眼睛里憋出了一点晶亮的闪光。 他对杨州笑了笑:“想聊聊吗?” 深夜不睡……这人是愧疚还是担心?杨州被一种别扭的温暖包围着,淡淡地问:“聊什么?” 陈坚满不在乎地一耸肩:“你的病啊。” 杨州脸色一沉,声音也干涩:“我没病。” “没病吃什么药?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陈坚欺身靠近他,逼得杨州一掌推在他肩膀。他们之间仿佛有个无形的弹簧,几番伸缩之后终于固定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 有那么一瞬间,杨州真的想坦白一切,想告诉他那个绵延二十年的噩梦,他经受的所有痛苦和挣扎,可是这个念头一闪即逝,终于没能越过层层心墙。 毕竟,他又是他什么人呢? 杨州向来防备心很重,这一半源于当初做警察的职业习惯,另一半源于性格。来到基地之后,他联系父母朋友,从来都避着陈坚。但陈坚不也是这样吗?他看起来坦诚,重要的计划不还是瞒着他? 卧室床头灯微弱的光线蔓延到彼此的身上,他们交换了一个晦暗不明的眼神,陈坚突然怅惘地叹了口气:“今天除夕了。” 他拨开杨州的手臂,来到门口摆着的两张单人沙发旁,非常自然地坐了下来。 杨州怔了片刻,然后关上房门。 看他这架势,一时半会不会走。杨州莫名觉得心中一轻,连带着这个昏暗的房间都可亲了几分。 单人沙发十分窄小,陈坚岔着腿,不太舒服地扭动一番,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现代烟,对杨州摇了摇,“要吗?” 他知道杨州不抽烟,所以只是礼貌性地询问,没想到杨州竟然点了下头。 陈坚抖出两支烟,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在杨州惊愕的目光中,又掏出一个迷你烟灰缸。 杨州在他旁边坐下,两指夹着烟让陈坚点,没什么诚意地劝:“你该少抽点。” “没事。”陈坚说:“估计我也活不长。” 烟着了,杨州含进嘴里,陈坚按着他的肩膀不让他起身,然后叼着烟凑了过去。 一秒、两秒,微弱的红光一闪。 杨州垂着眼睫,面无表情的模样也有种冰冷的好看。陈坚不知怎么地,忽然朝他喷了一口烟雾。杨州抬眸瞪他,琉璃般的眼珠一转,好像壁画里的美人活了过来,顷刻间顾盼生辉。 陈坚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杨州条件反射地偏过头,温软细腻的触感瞬间便消失无踪。 两人沉默了一会,各自倚靠着沙发抽完了烟。 陈坚方才那句玩笑似的“估计我也活不久”,不断地在杨州脑海中回响,他心中不安,试探着问:“你真的想让一号基地独立?” “你是不是搞错了。”陈坚懒洋洋地瞥他一眼,笑道:“现在应该是我拷问你啊。”他歪向杨州,仔细地打量了一会,然后问他是不是加入了什么禁欲的邪恶宗教。 他的语气介于认真和玩笑之间,杨州听得胸口发闷,片刻后低声说没有。 陈坚了然地“嗯”了一声,又问:“你被强|奸过?” 他这话直白得让人心惊,杨州咬着下唇,眼神完全黯了。他左手在沙发上空抓,想要握住点什么寻找安全感,可惜沙发是皮革的,光滑得让人绝望。这时身旁传来一声叹息,然后他颤抖的指尖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包裹住了。 “是谁?”陈坚看杨州的反应,对这个猜测已经信了八九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头喷火的龙,偏偏还得顾念着对方的情绪苦苦压抑,“告诉我,老子一定把他剐了。” 杨州不说话,陈坚心疼之下,没处发泄的怒火便朝他倾泻而去,“不是身手不错很能打吗,怎么搞的……” 他整个人暴躁得像游戏里红血的boss,杨州先是茫然地看着他,然后无奈地笑了一下,“不是的。” 陈坚紧绷的肌肉终于有了放松的迹象,他凝视杨州片刻,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粗重的喘息,不依不饶地追问:“那是为什么?” 杨州喉结一动,舌头仿佛僵住了,半天只发出一句含糊的“别问了。” 陈坚没逼他。杨州能亲口说出来当然好,但是逃避痛苦是人的本能,他不能苛求杨州。反正他已经拜托艾瑞克帮忙调查了,不差这一时三刻。 “你呢?”杨州抽回手,把话题又绕回他身上,“真的想让基地独立?” “是啊。”陈坚的语气像在谈论晚餐,“不行?” “你……”杨州停顿了很久,“别这么做。” 对于他的反对,陈坚毫不意外:“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一号基地根本不具备成为一个国家的条件,杨州不相信陈坚会看不到这么简单的事实。基地没有自己的领土,没有军队、甚至没有完善的经济基础,怎么可能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 杨州看他不以为意的样子,不由得有些生气,“你以为独立是说句口号就能实现的?就算宣告独立,你们能支撑多久?联合国会制裁你们,没有国家愿意与你们建立外交关系,基地将会四面楚歌!就算你手里有什么先进的基因武器,优势又能保持多久?外面的科学家那么多,很快就能找到克制你们的方法,到那个时候——” 杨州觉得情绪有点收不住,别过头咳了两声。 陈坚用一种专注而温柔的目光望着他,嘴上却说:“你知道你为什么让人讨厌吗。” “我知道。”杨州扯了扯嘴角,“因为我总是对的。” “不是。”陈坚说:“因为你太理智了。” “理智不对吗。”杨州拧着眉,象牙色的皮肤在灯光下变成近乎透明的冷白,他眉眼含霜,冷漠中依稀藏着深情,蓦地让陈坚联想起神话故事里长居雪山的神祗。他高高在上、心怀慈悲、干净圣洁,陈坚却总有冲动,想把他拖下红尘打滚。 杨州见陈坚望着自己不说话,一时也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便又说起一号基地独立的问题。 “即使现在居民支持你,但等基地真的独立了,他们一定会后悔。工业、服务业、制造业,目前你们没有哪一个可以作为支撑独立国家的经济命脉,根本敌不过联合国的经济制裁。到时候超市、商店空空如也,连基本生活都不能保障,支持你的人绝对会转向联合国。他们会恨你、背叛你。就算——退一万步讲,你们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陆续得到少部分国家的承认,经济也慢慢发展起来,但是一个现代国家必然是民主国家,那么你这种统治……必然有一天会被推翻。” 陈坚听他说了一大段话,轻飘飘地回了一句:“那又怎么样?” “你这是在冒险!”杨州怒道:“而且带着基地两万多人一起!” 陈坚又掏出一支烟,用指尖碾碎了,拨弄着细细的烟丝,说:“法不责众,他们不会有事的。” 这一次的沉默漫长而难熬。 最终,杨州低声问:“那你呢?” “你不是都分析得很清楚了吗?”陈坚洒脱一笑,有几分悲壮的意味在里头。 杨州耳边一阵蜂鸣,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陈坚,第一次这么仔细、郑重地打量他。他从来不知道,那个身体里栖息着一个英雄主义的灵魂。 “你说理智是对的。”陈坚把烟祸害光了,只好甩打火机玩。他把它抛向空中,然后稳稳接住,说——“可还有很多东西都是对的。比如梦想、自由、平等,比如爱情。” 自由。这让杨州的一切辩解都显得苍白。 他徒劳地试着说服陈坚:“脱离联合国并不能换来自由,反而会让天生犯罪人处境更不利。你等一等,《隔离法案》终究会被废除的。” 陈坚发出一声嗤笑:“还要等多久?已经三十年了,我亲爱的杨州。” 杨州很久没被他这样嘲讽了。他尽力心平气和地劝:“现在玫瑰派正得势,再努力推动一把——” 陈坚不耐烦地打断他:“这样的局面以前没出现过吗?但每次都“差一点”,“差一点”!玫瑰派在想什么你以为我不清楚?” 两人都情绪激动,寸步不让地对峙着。杨州越说越急:“基地的生活质量好不容易才提高,你非要让大家回到以前那种物资匮乏的时代?” “你们对狗好一点,就想让他忘记自己原来也是人?” 那一刻杨州真要气疯了,猛地抽了他一耳光:“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夜晚好像一面镜子,被那石破天惊的一声震碎了。陈坚握紧拳头站起来,小山一样挡在杨州面前,杀气腾腾地望着他。 杨州微微弓起身,做好打架的准备,却听陈坚咬牙切齿地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舌尖的苦涩蔓延到眼眶里,这明明是很不符合常理的事,可杨州偏偏有这样的错觉。他极轻地吸了口气,觉得十分疲惫,“没什么意思。” 陈坚俯视他片刻,逐渐松开了拳头。灯光在背后追逐,黑暗在身前蔓延,斗篷一样把杨州拢住了。 “大过年的,就不该说这些。”陈坚笑了笑,也不知道在埋怨谁,语气格外温柔。 “喂,”他轻轻拍在杨州的手背上,“要不接个吻吧?” 第三十章 除夕 天快亮的时候,陈坚的困意上来了,还把懒劲传染给杨州,两人谁也没挪窝,就靠在沙发上打起了盹。 因为是除夕,安德鲁特意做了丰盛的早餐,结果直到十点都没人光顾。D3依旧骨碌碌地满屋跑,把所有他能控制的灯光和电器都弄得特别“节日”。别墅大门两边各有一块跟墙砖颜色接近的LED屏,平时不惹眼,一到过年就投影出红底黑字——变成了春联。 “安德鲁,傻站着干嘛。”D3吩咐:“去挂一下灯笼。” 这几年文化复兴主义盛行,许多濒临消失的春节习俗纷纷以崭新的方式回归。比如红灯笼,不再局限于以往扁圆的形状,而是出现了更多稀奇古怪的选择,颜色审美上也从正红变成了粉蓝当道。 不过陈坚是个老派的人,所以安德鲁拿着的仍旧是个普通的玻璃红灯笼。他爬上房顶,听从D3的指挥,不停地变换悬挂的位置,费了十分钟,总算听到D3一句“好了”。 安德鲁强烈怀疑D3是在捉弄他,为了让他更深刻地理解昨天教授的“恶作剧”的内涵。 “你是故意的吗?”他问。 “当然!”D3很得意,“安德鲁,你的学习能力真让我失望。” 安德鲁为自己流逝的电量抱不平:“我是个机器人警察,本来就不需要知道如何捉弄别人。” “你现在知道啦!”D3在原地蹦了一下。此刻他觉得非常快乐——虽然他一直怀疑自己能否体验到这些情绪。 安德鲁爬下梯子,对着门口的春联端详几秒,评价道:“这个字体不好。” “驳回你的意见。” 安德鲁活灵活现地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并不在意。然而转身进门的瞬间,他“看到”春联的字体发生了变化。 “D3,你真的很……”安德鲁运用了刚学会不久,对其内涵似懂非懂的那个词,“别扭。” “你才别扭,你这个什么都不懂的笨蛋,”D3听起来恼羞成怒,“快让开,你挡着我啦!” 安德鲁向左迈了一步,问起晚餐的事:“年夜饭需要提前准备吗?” “不用,”D3说:“今年陈先生会去方先生家里吃。” 这是个传统。陈坚和方行一起长大,情同手足,除夕夜都是一起过。去年在陈坚家吃年夜饭,今年就轮到方行家。 “那杨先生不就一个人了?”安德鲁为杨州抱不平。 “杨先生可以一起去啊。”D3说。 杨州并没有跟着一起去。他睡到中午才醒,那时窗外的阳光干净而明亮,陈坚已经离开了房间。 杨州洗了个澡,打开Stars和父母视频。周芸计划旅游过年,前两天刚抵达芬兰。她看起来气色很好,和丈夫手挽手走在白雪皑皑的大街上,青春活力得像个少女。 周芸叮嘱他照顾好自己,又兴致勃勃地说起这一路的见闻。杨州听得心不在焉,迫切地想找个机会告诉母亲寻人之事已经有了进展。他挺心虚,因为对这件事他一直不甚投入,毕竟对于母亲的前夫,多少还是有点抵触情绪。 等到他父亲去路边的饮料站点餐,杨州终于找到机会,告诉周芸他已经拜托基地民政局的人帮忙查档案,等他们初七上班后就会有结果。 正在兴头上的周芸突兀地收住话音,脸上悲喜交集,好像大梦初醒,还未能分清现实与过去。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排队的丈夫,压抑着激动之情,勉强露出一个笑,“谢谢你,儿子。” 杨州怕查询结果让她失望,便给她打预防针,承诺如果一号基地没有这个人,他会再想其他办法。 周芸胡乱答应着,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才回过神,一脸歉疚地对杨州说给他添麻烦了。 “不麻烦。” 周芸此刻情绪格外敏感,杨州平静的语气听在她耳朵里就成了不满,她连忙撇下前夫和那个不知所踪的孩子,殷殷关切道:“州州你怎么像是瘦了?是不是任务出问题了?那个新总督为难你了?”” “没有。”杨州安抚性地对母亲笑了笑,主动问起他们接下来的行程。 周芸没有接茬,她隔着屏幕打量对面年轻英俊的小儿子,无声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又愁眉苦脸的。” 乔治·杨端来两杯咖啡,揽着周芸坐到路上的长椅上。周芸晃了晃手机,通讯已经断了,她苦恼地说:“我在想州州。” “不是说任务很快就结束吗?别担心。” 周芸摇摇头:“我是在想,他为什么跟我们一点都不亲。这孩子哪都好,就是……跟谁都保持距离。” “每个孩子性格不同,你不要太强求了。”乔治劝了她几句,“我倒是记得他小时候很喜欢丹尼尔呢,是个小跟屁虫。” “丹尼尔啊……”遥远的过去显露出模糊而可怖的轮廓,周芸和丈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杨州挂掉电话后就下楼吃午餐了。一楼被仔细打扫过,壁炉里烧着火,墙上换了新的油画,整体布置得非常温馨。 “陈坚呢?”杨州在客厅里转了一圈,总觉得少了点东西。 “陈先生在书房。”D3见他四处打量,促狭地问:“杨先生是在找你的小狮子吗?” 杨州经他一提醒,这才恍然陈坚送他的那个狮子氢气球不见了。一周前他随手一扔,气球吸在天花板上,一直没有挪动过。晚上关了灯,小狮子看起来像个倒挂的人,连陈坚都被吓到过一次。 杨州每天上下楼时,偶尔会扫一眼这个傻乎乎的狮子,它看似微不足道,可如今不见了,竟然让他觉得不适应。 原来人总是在不知不觉间习惯某些事物。杨州猝然发现,他已经习惯了壁炉、习惯了这间别墅、习惯了基地……甚至习惯了陈坚。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慌乱不安。“我叫他吃午饭。”他朝书房走了两步,又改了主意,“你叫吧。” 中午安德鲁煮了意大利面,直到杨州吃完了,陈坚才姗姗来迟。 “陈先生在书房睡着了。”D3跟在他身后解释。 陈坚脸上有个巴掌印,当时天黑看不出,现在就有些明显的红肿了。杨州和他一对视,不知怎么地紧张起来,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嘴唇。 陈坚都忘了这回事,见杨州的目光定格在自己左脸,疑惑地抬手一摸,然后夸张地“嘶”了一声:“疼死了。” 杨州对自己的力道心中有数,但陈坚表演得好像受了什么酷刑似的,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略一思索,提议道:“要不你打回来?” “你故意的吧,”陈坚笑着翻了个白眼,“明知道我舍不得。” “那我拿个冰袋给你。” “不用,”陈坚拉开他旁边的椅子,捉住杨州放在餐桌上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又松开,“陪我吃饭吧。” 陈坚今天反常的话少,心事重重的样子。吃到一半,他问杨州晚上要不要去方行家吃年夜饭。 杨州不喜欢方行,也不喜欢他和陈坚相处时那种旁若无人的气氛,因此不假思索就拒绝了。 “那你就一个人了。”陈坚内心十分纠结,他想留下来陪杨州,但方行也是多年兄弟,何况他们之前的那场争吵已经让两人疏远,在这计划的关键时刻,万不能再离心离德。 “我也有人约。”杨州说。 陈坚“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眉毛一扬,很紧张地问:“谁?” 约杨州的人是史密斯。两人因莉莉之事相识,互留了联系方式,一来二去成了朋友。史密斯在基地没有亲人,家家户户团圆之时,他想起了“外来人口”杨州,便约他一起吃饭,互相有个陪伴。 面对陈坚的追问,杨州忽然起了点捉弄的心思,云淡风轻地说:“不告诉你。” 结果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整个下午陈坚寸步不离地黏着他,非要他说出“那个人”不可,弄得杨州烦不胜烦,两人差点又动起手来。 “你不许出去。”最后陈坚蛮横地下了命令。 “你凭什么管我?” “是不是上次浪潮那个调酒师?妈的,我就知道他不怀好意!”陈坚情绪暴躁,他其实不太清楚杨州都跟哪些人接触,只能胡乱推测。一开始猜“那个纽约警察局”的来了基地,后来又想到上次在酒吧跟杨州搭讪的人,顿时觉得无比肯定,扬言要给许然打电话,让他把那人炒鱿鱼。 杨州见他果真去摸手机,连忙扯住他的手腕,无奈道:“陈坚,你幼不幼稚。” 其实陈坚也后悔自己表现得太在意,他想如往常一样调笑,可那些话在嗓子眼被卡了一下,又重新落回肚子里。 本就是露水情缘,动真心已经很危险了,想要天长地久,那更是痴人说梦。 杨州不属于这座荒凉的城市,他只是一只不怀好意,而且迟早会飞走的鸟。陈坚应该做的,是保证在最后的日子里,不让杨州发现任何证据,然后他离开,自己则踏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荆棘之路。 可是……心底的一部分,总是不甘心。 “是史密斯。”杨州忽然说。 “什么?”陈坚仍旧绷着脸瞪他。 “史密斯约我吃饭。”杨州轻声道。 陈坚慢慢地眯起眼睛,嘴角一勾:“那你……是故意让我吃醋?” 杨州觉得两颊发烫,强自镇定地维持着冷漠:“你想多了。” 陈坚坏笑着往他身上贴,把杨州圈在胸膛和沙发之间,用手捏了捏他的耳朵。 彼此的呼吸拂在脸侧,像是夏日的热风,吹得人醺醺然。他们对视了片刻,目光迷离而温柔。 “杨州,”陈坚低低地叫他的名字,向来坚决果断的人头一次露出犹豫的神色,“要是……” 某种难以言说的感情像是小说里无色无味的毒,附在皮肤上,逐渐侵入心脉里。不知怎么地,杨州明白了他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 要是你不是你,我不是我就好了。 杨州率先别过头,推了陈坚一把:“赶紧走。” 陈坚呵呵笑,在他嘴唇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吃完早点回来。” “说给你自己吧。”杨州小声抱怨。 史密斯约的时间比较晚,陈坚走之后,杨州又看了一会书才动身。 陈坚留给他一辆蓝色古董车,其实杨州在警校的时候学过如何驾驶这种车,但安德鲁主动提出要送他,杨州知道他有话要说,便同意了。 “那家里只剩我一个了。”D3跟着他们走到草坪上,听起来低落极了,“安德鲁,你可以早点回来吗?” 安德鲁看了一眼杨州,在他的指令者脸上读到了调侃的笑意。他的情感处理系统确实不太先进,不知道为什么杨州会作出这种表情。 D3还仰望着他,等他的回答,安德鲁想了想,说:“好吧。” 第三十一章 新年 “杰弗里先生今天又联系我了。”在车上,安德鲁对杨州说。 “怪了,”杨州扯了扯嘴角,讽刺道:“他现在倒是懒得理我。” “可能是因为……” “不是要你回答啊安德鲁。”杨州觉得好笑,“在这方面你真应该跟D3学学。” 安德鲁精准地把方向盘转了九十度,一本正经地说:“我正在学。” “杰弗里又说什么吓唬人的话了?”杨州嘴上打趣,心中却隐隐忧虑。 安德鲁组织了一下今天杰弗里的讯息,言简意赅地说:“白鸽派内部动荡,即将迎来大换血,米歇尔和怀特可能会成为新的掌权者。” 米歇尔和怀特……这两个名字并不陌生。他们是白鸽派中的极端激进分子,时常出现在各大媒体的报道中,以言论惊悚著称。这两个人不止在政治上主张限制天生犯罪人的种种权利,甚至本身就非常仇视他们——因为某些私人原因。米歇尔和怀特控制白鸽派,一定又将掀起腥风血雨。 杨州目视着前方暗淡延伸的灰色路面,想叹气,又忍住了。虽然他从没奢望过白鸽派能被彻底打倒,但他们恢复的速度也委实过快了。时至今日,他已无法像当初一样隔岸观火,看他们两派狗咬狗。他身不由己地陷入了暴风雨来临前的混沌中,被巨大的漩涡撕扯着,往深处掉去。 杨州一敛四散的心神,问安德鲁:“你记得进基地之前,周上校所说的那个通讯频段吗?” 安德鲁当然记得,他可是个机器人。 “我把它告诉艾琳了,对——就是艾琳,”杨州说:“你注意接收信号,她可能会和我们联系。” 安德鲁点头表示明白,片刻后又问:“那……陈坚呢?” “陈坚?”杨州重复了一遍,垂着头把玩身前已经失去弹性的安全带,语气听着十分平淡,“他手里应该有点东西……想以此威胁联合国,让基地独立。” “是什么东西?”安德鲁忧心世界和平与安全,忙问:“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不太可能。很多武器的原材料都禁止向基地出售,就算黑市上买得到,数量肯定也不会多。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基因实验……我也很想知道。”杨州觉得脑子里乱的很,好几次想揪住那一闪而逝的念头,却始终不得其法,于是焦躁地在车门上拍了一巴掌,引得那老古董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副驾驶前放着一个早就不流行的招财猫摆件,笑容傻傻的,随着那一下颠簸,幅度更大地冲杨州挥手。 这表情有点像陈坚送他的小狮子……杨州看了一会,被压得喘不过气的心脏逐渐挣脱了束缚,仿佛被温水漫过,逐渐平静下来。 “白鸽派和玫瑰派互相博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谁也不能彻底摧毁谁。只要他们依然在争斗,那么局势就会始终维持某种平衡。”杨州竭力在一团乱麻中分出条理:“可是现在以陈坚为首的基地势力想要搅局,那平衡就一定会被打破,最后局势演变成什么样……我也预料不到。” “基地没有武装力量。”安德鲁说:“我不觉得他们有什么能够威胁到联合国的武器。这样看来,陈坚太冒失了。” “他有他的理由。”杨州脸上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像是惺惺相惜的理解,又夹杂着于心不忍的同情,“玫瑰派还在玩政治那一套,并不是真正为天生犯罪人争取权益,如果放任他们和白鸽派较劲,废除《隔离法案》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陈坚这是兵行险招,不管独立的要求最后能不能获得联合国的认可,至少引起了全世界的注意。” 安德鲁默默地听着,神情严肃。车窗外掠过一朵妖艳的食人花大楼,掠过枯爪似的白杨树,他思考了片刻,问杨州:“那我们该怎么办?” 不等杨州回答,安德鲁自己倒发现了问题——他一直在问杨州该怎么办。这是不正常的,因为大家普遍认为机器人更理智,思考能力更强。 “杰弗里怎么吩咐你的?他还不知道你修改了指令者等级吧。” 安德鲁沉默了几秒,然后实话实说——杰弗里命令他,如果陈坚真的在进行基因实验,那么销毁一切证据,然后制造一场“意外死亡”,他们会扶新势力上位。 “刺拉”一声,整个安全带被杨州拽了出来,猛烈地撞击在前挡风玻璃上,反弹几次后软绵绵地缩成一团。 安德鲁在安静的车厢里听见了他的指令者凌乱的心跳声。杨州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刚才那场破坏与他无关。他侧脸的线条依旧优美流畅,只是眉头和嘴角有些许凝滞,泄露出主人的惊惶。 天哪,他居然这么悲痛……安德鲁把摄像头转向正前方,不知该说点什么。要是D3在就好了,他想。 车窗没关严,不断地灌进冷风。那丝丝缕缕的寒意把杨州绕成了个茧,他盯着面前的招财猫,良久轻声道:“我必须阻止陈坚。” 安德鲁扭头一看,见他又恢复成往日的从容,便“嗯”了一声。 “他们进行的基因实验可能对普通人不利。”杨州一指不远处五颜六色的招牌,示意安德鲁目的地到了。他拉开车门,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灯光下泛着柔润的光,他用这漂亮的手将过长的发丝别到耳后,对安德鲁微微一笑,“而且……我不想让他死。” 他声音很低,字句混在叹息里,很快被北风吹散了。 大年三十,正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杨州走进和史密斯约好的中餐馆,被里面人声鼎沸的场景吓了一跳。 这家餐厅在基地一直很受欢迎,今天更是热闹非常。服务生把杨州引到定好的包厢,史密斯站起来和他握手:“杨先生,又有一阵没见了。” 史密斯瘦了一圈,现在低头时能看见鞋尖了,杨州半调侃地恭喜了他一番。 史密斯不好意思地摆手:“前阵子比较忙,不知不觉就瘦了。” “知道你忙,”杨州引用报纸上的形容,“知名撰稿人史密斯先生,在环境恶劣的一号基地长住六年,只为追求真实而有价值的新闻,是一个值得钦佩的记者。” 舆论和境遇都是十分微妙的东西。史密斯报道莉莉绑架案后,一举成名。当时全球的目光都聚集在一号基地,他凭借常年生活于此的种种优势,对绑架案做了一系列高质量的后续报道,不过月余,就从不入流的小记者摇身一变,成了地位稳固的新晋意见领袖。连他在基地闲云野鹤的日子,也被称颂为为了理想的艰苦付出,让人哭笑不得。 “杨先生,你就不要嘲讽我了。”史密斯夸张地把脑袋往墙上撞,杨州连忙拉住他,两人相视大笑。 史密斯已经点好了菜,不多不少,荤素得当。一些新培育的蔬菜品种也赫然出现在餐桌上,可见联合政府最近确实大方。 “这都是杨先生的功劳。”史密斯豪迈地一扬手,做了个前推的动作,好像把这场热闹当成礼物献给了他,“玫瑰派当政还是不错的。要不是你当初阻止我报道他们……唉,总之,谢谢你。” 杨州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功劳。时局每分每秒都在变化,当时最好的选择,也许却为日后的冲突埋下了祸根。他的力量太过微弱,即使如史密斯、如陈坚,也不过是在浪花中拼命挣扎的小人物。 不过今夜杨州不想谈这些。 “过春节,喝点吧。”史密斯十分默契地倒了两杯白酒,和杨州碰了杯,说:“新年快乐。” 他们只挑轻松愉快的话题聊,后来史密斯喝多了,滔滔不绝地夸赞起聪慧可爱的侄子,言谈间满是对兄弟幸福家庭的羡慕。饭后杨州费了好大劲才把他送回寒酸的住处,史密斯追在他身后,大着舌头问:“别走啊,有新闻吗?” 杨州无奈,许诺有新闻一定第一个告诉他,史密斯这才满意,倒在狭窄的硬床上睡着了。 相比餐厅的热闹,方行家的年夜饭就显得有些沉闷了。席间持续沉默超过两分钟,这沉默不再像以前那样让人舒服,空气中仿佛有个无形的计时器,嘀嗒嘀嗒地提醒着逐渐积累的尴尬。 “都跟你说了不要做那么多菜,浪费。”陈坚端起酒杯,意思性地举了举,然后一仰头喝干了。 “都是黄婶做的,我没出力。”方行没赶上和他碰杯,手在空中一顿,颇委屈地皱着眉,转而自饮。 房间里又安静了一会,陈坚再一次隐晦地看了眼时间,下定决心告辞:“那我先回去了?” 方行一愣,脱口而出:“不行!” 他嘴唇亮晶晶的,下巴上的宝剑像某种神秘可怖的图腾,隐隐有杀气。 陈坚喝了不少酒,虽没有醉,反应却慢了。他懒洋洋地撑着脑袋,似笑非笑地觑了方行一眼,“为什么不行?” 此时的气氛不能说不温柔,诱得人放下防备、敞开心扉。方行从桌上拈了根筷子,隔空戳着陈坚的鼻尖,一字一顿地埋怨:“重色轻友。” 陈坚也不否认,绵延的笑意从眼底漫出来。他一把攥住方行的筷子,轻轻拨开,真心实意地说:“如果你有喜欢的人,我也会完全支持你的。” “真的?”头顶的灯光太明亮,哪怕闭上眼睛也蛰得人眼眶发酸。方行追问:“你会支持我?” “当然。”陈坚从没有把方行当敌人,即使他们现在已经疏远许多。他摇晃着站起来,拍拍方行的肩,“你还有大把时间找真爱,我和杨州可没几天了。” 方行嘴角微微一翘:“他什么时候走?” 陈坚摇摇头。这个问题他逃避着不问,杨州也没主动坦白。 “我们什么时候发表独立声明?” “等着吧,白鸽派会有动作的。”陈坚打了个哈欠,从衣帽架取了大衣,摆手示意方行不用送。手伸进口袋里,忽然摸到一个尖细的硬物,他掏出来看了一眼,然后扔给方行,“今天收拾东西时D3看到的,你十岁的时候刻的巴别塔。” “你还留着啊……谢谢。”方行用指腹摩挲着粗糙的雕刻,心中忽然翻涌起一个疯狂的念头——他是我的,没人能把我们分开,我必须告诉他我爱他。 陈坚拉开房门,方行刚要张口喊他,陈坚却停下了脚步。方行紧紧握着他的小塔,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乱跳,用一种奇怪的声音问:“怎么了?” “你说……”陈坚迟疑了很久,内心的期许和躁动如同漫天闪烁的星星,在这无月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轻声问:“你说……如果我们胜利了,杨州会不会和我在一起?” “咔”的一声,方行把他的通天塔捏碎了。“你做梦吧?”他不再掩饰自己的尖酸刻薄,“他怎么可能留在这个破地方?” 陈坚虽然早就看得清楚,可心底一直藏着点小小幻想,如今被方行彻底打破了。 “说的也是。”他黯然地应了一声。 回去的路上,陈坚的心情并不好,看到自家别墅从里到外透着诡异的红光后,更觉头疼无比。 “D3,你搞什么呢!”陈坚气冲冲地推开门,被盈满视野的大红色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说是喜庆。” 那声音真好听。陈坚迟钝地转动脑袋,看到了壁炉边的杨州。头顶俗艳的红色灯光打在他身上,融合成一种清淡的粉色,宛如早春的一枝桃花,开得矜持。 杨州见他站着不说话,无意识地皱眉:“你不会又喝醉了吧。” “没,我酒量好着呢。”陈坚大步走到他身边,把人抱了个满怀,低头一嗅,仿佛真有花香。 杨州用胳膊肘撞他的胸口:“放开。” “不放。”陈坚得意地笑了,右手顺着他的脊背缓缓抚摸,“其实你很喜欢我,是吧。听说UNPO以前有个人摸了你一下,被你揍得差点断子绝孙。” 杨州不是那么蛮不讲理的人,安东尼奥落此下场是因为他求而不得,试图给杨州下药。不过他没解释,一本正经地恐吓:“你也想试试?” “那也得等我睡到了再说啊。”陈坚躺倒在沙发上,半真半假地说:“我技术很好的,你不抓紧时间,以后可没机会了。” 这句话突然刺痛了杨州,他冷下脸质问:“你还真上赶着送死?” “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陈坚轻飘飘地瞪了他一眼,复又嬉皮笑脸,“如果我们真的独立了,你就是外国人,申请公民资格很难的。跟我结婚倒是可以,不过我得考虑考虑……” “陈坚!”杨州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把人拽起来,“好好说话!” 陈坚的笑容不见了。他覆上杨州的手背,轻柔地掰开他的五指,动作慢条斯理,语气没精打采,“生什么气啊。我知道独立很难,但我不会死的。就算失败了……你们联合政府那么人道,不会判政治犯死刑的,最多就是两百年,还得好吃好喝地把我在监狱里供着。怎么看我都不吃亏啊。” 杨州觉得眼睛里有些痒,他抿紧嘴唇,不胜严寒似的瑟缩一下。“为什么?为什么你非做不可?” “如果我想在基地里混一辈子,平平淡淡地死去,一开始就不会跟着弗拉基米尔,也不会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有些错误需要被矫正,哪怕绝大部分人视而不见。而有的路一旦踏上了,就没有办法再回头了。”陈坚习惯插科打诨,这样正经地说心里话,他一贯讨厌,觉得自己仿佛变得软弱了。可是在杨州面前,软弱一次似乎也无妨。陈坚握住他的食指,放到唇边吻了一下,说:“不过我真的很感谢自己当初的选择,不然也不会遇见你。” 他的吻如同一根扎入指尖的针,让杨州体会到十指连心的痛楚。他用力甩开陈坚的手,胸口突兀地起伏着。 陈坚望着他,真诚、平静,还温柔地笑着,一点也不见平时油滑的样子。杨州却如鲠在喉,只想把这个骗子丢到海里去,让他永不见天日。 房间里一阵静默,配着塑料感十足的红光,像一部滑稽的电影场景。陈坚表白后也颇不自在,迁怒般地喊:“D3,滚出来!” “什么事?”D3不紧不慢地从小房间里出来,安德鲁别扭地迈着小碎步,像个仆从似的跟在他身后。 “把灯光换了。” “为什么?”D3不太乐意,“红色多吉利呀。” “辣眼睛。”陈坚没好气。 “你看,”安德鲁被捉弄了一整天,终于找到机会扬眉吐气:“我早就说了你的审美系统有问题。” “你闭嘴!”D3又变得气哼哼的。 十分钟后,两个机器人开始新一轮拌嘴,杨州心不在焉地盯着手机,陈坚则望着他出神。蓦地,窗外传来“嘭”的一声,无数璀璨的碎光在天空炸开,好像从银河中溅起的浪花,层层叠叠,逐渐铺满浓墨般的夜。 真漂亮,杨州想,基地里科技落后,烟火制作和全息投影倒让人眼前一亮。 “十二点了!”D3的扩音器里传出一阵欢呼。他扭转笨重的身体,艰难地看了安德鲁一眼:“新的一年,不和你吵了。” 杨州听到这句话,悄悄地望向陈坚。那些堵在心口的情绪,忽然化作轻盈的雾气,融进窗外绚烂的光影中,踪迹难寻。 不念过去,不想未来,就现在,已经弥足珍贵。 “新年快乐。”陈坚凑过来,十分随意地在杨州侧脸落下一个轻吻。 “嗯。” 第三十二章 书房 初二早上,杨州决定去北区走走。他仔细研究过一号基地的地图,认为实验室建在那里的可能性最高。虽然安德鲁已经侦查过,按理说不会有遗漏,但现在手头没有别的线索,沿着先前的推测调查,总好过原地不动。 用早餐的时候,他看见旁边的座位上有一副用过的碗筷,觉得颇新鲜,问安德鲁:“他起来了?” “是的,陈先生去书房了。”安德鲁说。 “这么早。”杨州微微皱了皱鼻子,嫌弃道:“最近倒装起文化人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和,安德鲁分辨出一丝属于情人间的亲昵。他觉得这样很危险,可又不能对指令者指手画脚,便老老实实地接了一句:“他最近确实经常去书房,懒觉都不睡了。” 杨州微微一笑,弧度尚未舒展开,又突然定格。安德鲁这句话让他觉得哪里不对,可一时又抓不住那种微妙的感觉,只得轻轻一甩头,将那模糊的预感暂时压下。 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好机会,陈坚在书房,他可以偷偷溜出别墅。用完早饭,安德鲁拖住D3,杨州按计划行事,不知怎么的,他走到玄关处又改了心意,折回去敲了敲书房的门。 没人应答,杨州踌躇片刻,用力一推。 一股冷气迎面袭来。房间里安静极了,只开了一盏不甚明亮的白光灯。杨州绕着书房走了一圈,半个人影都没看见。 可安德鲁是不会错的,他说陈坚进了书房,那么他就必定没有离开。 杨州心中一紧,莫名戒备起来,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拳头,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书籍,去寻找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暗淡的光线下整齐排列的书架端庄肃穆,仿佛血战后留下的一座座墓碑。 渐渐地,之前那种模糊的直觉突然变得具体,曾经被忽视的细节也变得鲜明,真相如同一只浮上水面的巨大海怪,越来越清晰地显露出来——安德鲁很早便说过这个房间的实际面积比看起来大些,但D3拦着他,不能一探究竟。杨州接手侦查,做了种种猜测后发现不过是书房,只把这当作陈坚又一次的戏耍和故弄玄虚。加上他在这里消磨过许多时光,潜意识中就忽略了其中会有古怪的可能性。 可如果重新审视的话——陈坚到底去了哪里?这个书房,又和什么地方相连? 杨州想起那天,他和安德鲁没见到陈坚离开别墅,陈坚却从家中神秘消失,他以为是自己的疏忽,并没放在心上,现在看来,他是不是通过书房,到了什么别的地方去? 杨州手臂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他心情复杂,懊恼之外,又感到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一定会有破绽的,他在书架间踱步,目光逡巡——会在哪里呢? 周遭的一切仿若杂质般缓慢沉淀,只剩下如水般的静谧。杨州想得入了神,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嚓”。他吓了一跳,警惕地循声望去,发现是一本古旧泛黄的书本剥落了封皮,蹦到嗓子眼的心脏这才缓缓下落。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书房的门后站了个人影! 昏暗中那个人的表情很冷,以至于杨州一眼看去时觉得陌生,匆忙中吐出一口粗重的喘息。 他猛地收紧拳头,迅速恢复了良好的仪态,质问道:“你从哪冒出来的?” 陈坚两手插在口袋里,痞痞地走过来,脸上挂起熟悉的笑,“我一直就在书房。” “我怎么没看见你。” 陈坚瞪大眼睛龇了龇牙,学着恐怖片的场景,扮了个滑稽的鬼脸,粗声粗气道:“因为……我一直跟在你身后啊。” 杨州微微张开嘴唇,待呼吸均匀了些,这才说:“我没听到你的脚步声。” “铺着这么厚的地毯呢。”陈坚为了证明自己,狠狠地跺了两脚,果然只传出闷响。 可他越是顾左右而言他,杨州越肯定他在说谎。他没再追问,随手抽了一本书,假装信了他的鬼话。 “刚才是不是被我吓到了,”陈坚按着他的肩膀,把人转过来,眉毛跟活了似的,上上下下地跳,说话间带着点感冒似的鼻音,“啊?” 杨州确实感到一丝难为情。他挣脱陈坚,走到窗边坐下,看似认真地阅读手中的德文小说。 陈坚忙不迭地跟上。他站在杨州正对面,越过他去拉窗帘,身体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像某个教堂的穹顶,把杨州笼罩住了。 杨州眼皮一跳,直觉这人又要耍流氓,果然,在倾泻而下的阳光中,陈坚低着头,意有所指地说:“如果能在书房做一次就好了。” 杨州听着他憧憬的语气,嘴角露出一点忍俊不禁的笑意。 “你还吃药吗?”陈坚垂下手臂,忽然问。 杨州不答,见他把手中的《利维坦》扔在桌子上,便说:“这么久了还是这本,你在书房都干什么?” “经典要多读嘛。”陈坚笑了笑,滴水不漏。 两人相顾无言地坐了一会,期间陈坚接到方行的电话,倏地站起身,在杨州期待的目光中,又慢悠悠地坐了回去。 就这样彼此心怀鬼胎地度过了一个下午。 当天深夜,杨州打算溜进书房一探究竟,犹豫再三还是作了罢。D3监控着别墅的一切动静,摸黑行事太过打草惊蛇。 况且,陈坚从不禁止他进入书房,一直跟他玩“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套,杨州也想知道,在这场博弈中,到底谁能更胜一筹。 他心事重重,辗转难眠。天快亮时做了个梦,先是梦见书房那一幕,陈坚揪着窗帘,低下头像是要吻他,后来场景变换,从尸横遍野的古战场到千疮百孔的自由女神像,最后定格在一个阴森的房间,墙皮剥落,空气中飘满消毒水的味道。房间角落里躺了个盖着白布的死人,杨州走过去揭开一角——然后蓦地惊醒了。 此时已近正午,杨州把手心的汗蹭在被子上,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手机里有一条加密信息,来自艾琳。他以为对方有了新发现,匆忙进行破译,最后发现她只是跟自己说新年快乐。 杨州默默叹了口气。虽然不至于绝望,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变得越来越紧张。 他回了艾琳的消息,坐在床上发了会呆,然后看了一圈世界新闻。 情况不妙,白鸽派的米歇尔和怀特开始高调出现在各种节目中,老生常谈地炮轰玫瑰派,言论一如既往地激进。虽然还没掀起大风浪,但硝烟已经开始弥漫。 那个书房,真得好好研究一下了……杨州心不在焉地穿衣服,不小心扣错了扣子,折腾了好一番才下楼。 餐厅里没人,他叫住D3,问:“陈坚呢?” “陈先生出门了。” 杨州没多问,三两口解决掉吐司,端着牛奶往书房走。他仔细留意着D3的举动,结果D3似乎一点也不介意,骨碌碌地跑去和安德鲁说话了。 是他的猜测错了,还是他们另有布置? 杨州无暇深思,推开厚重的木门,挽起袖子开始寻找机关。书房空间挺大,可见面积将近八十平米,搜查起来并不容易。 而就在他翻箱倒柜的时候,不远处的地下实验室里,陈坚正悠闲地喝着咖啡。 “你来了。”一个穿蓝色无菌服的人从低温室里出来,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正是杨州在酒吧里见过的那个落魄老酒鬼西蒙。不过他现在精神奕奕,与当初醉生梦死的形象简直天差万别。 “多花点心思在B75上吧西蒙博士。”陈坚给他递了杯纯净水,抱怨道:“你那玩意多少年了还没成功。” 西蒙一副倚老卖老的姿态,教训道:“年轻人,就是太心急。” 陈坚耸耸肩,来到培养箱前,通过显微镜观察里面细菌的分裂情况。 “过春节,不陪你的小美人吗。”西蒙在他身后打趣。 “小美人……”陈坚咀嚼着这三个字,嘴角一撇,好像跟谁赌气似的“哼”了一声。 正说着,不远处洁白光滑的墙壁上,蓦地凸起一扇门的形状,随后缝隙越开越大,方行从墙后面钻了出来。 “陈坚。”他语调轻快地叫陈坚的名字。 陈坚头也不回,举起手摇了摇,继续专注地盯着显微镜。 方行收回眷恋的目光,笑着跟西蒙博士打了个招呼。 “大过年的,怎么都来陪我这个老头了。”西蒙心中高兴,却还装作不情愿的样子。 都说年纪越大性格越像孩子,六十多岁的西蒙虽不算太老,但在这方面已经体现得很明显了。 方行说了几句好听的哄他,顺便问起实验进展。 西蒙的回答很敷衍,末了意味深长地对方行说,实验的结果还是保密为好。 方行被那双掩埋在密集的皱纹下的灰眼睛注视着,不由得心中一凛,好像已被完全看穿。 他喏喏地应了一声,正尴尬紧张,寂静的实验室里忽然响起了一阵欢快的电子音,方行得救似的一扭头,高声叫陈坚:“你的电话!” “谁啊。”陈坚说:“不是杨州不接。” 听到杨州两个字,方行不悦地皱了皱眉。他捞起手机一看,语气突然变得微妙:“曹晚青,她找你干什么?” 曹晚青是基地民政部门的一把手,办事能力马虎,钻营投机倒是一流。她原先就与弗拉基米尔有暧昧关系,弗拉基米尔死后便积极支持陈坚上位。陈坚不喜欢她,但不好过河拆桥,便让她在原先的位置上继续干着。 谁知曹晚青并不满足,几次三番在他面前哭穷。基地财政吃紧,还要暗中拨出经费供西蒙博士实验用,政府部门剩余的预算确实不多。可其他部门都无意见,只有曹晚青总是质疑账目报表,因此陈坚越来越不待见她。 此刻听说来电人是曹晚青,他烦躁地“啧”了一声,丢下一句“不管她”。 “还是接吧,”方行说:“万一有要紧事呢?” 陈坚能坐稳现在的位置,当然也不是意气用事的人。他揉了揉太阳穴,抱怨了一句“这个女人能有什么要紧事”,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 “曹姐,新年好啊。”陈坚懒懒地倚靠着墙壁,左手把喝光了的杯子放到咖啡机下,选择了意式浓缩那一档。 曹晚青说话的声调又急又尖,陈坚几乎都是自动过滤,“嗯嗯啊啊”地应付着。 直到耳边出现一个熟悉的名字,瞬间把游离的神智扯回,陈坚猝然直起身,如同一只准备捕食的猎豹,“你刚说杨州怎么了?” 第三十三章 兄弟(1) 曹晚青打这通电话是经过盘算的。那天晚宴过后,她就留了个心眼,把杨州拜托的事情记在了日程上。 现在个人信息管控严格,调户籍档案,对于没有权限的人来说难如登天,哪怕是UNPO的局长来了也是白搭,但对基地民政局的负责人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 曹晚青虽然有些拿不准杨州和陈坚之间微妙的关系,但权衡利弊之后还是十分愿意帮这个忙。而且她观察到,杨州不知是有意无意,先前并没有向陈坚提及此事,正好给了她邀功的机会。 她本打算节后上班打发一个员工查查档案,但初三去朋友家拜年正巧经过政府大楼,心念一动,便亲自跑了一趟。 没成想查询结果不尽如人意,基地的户籍库里并没有“程北冥”这个人。本来告知杨州后这事就算完了,但曹晚青这么精明的人,无风都能起浪,自然是要去陈坚面前搬弄一番的。 她先是寒暄几句,道了新年好,然后状似不经意地引出“上次杨先生拜托我的事情已经办了”。 曹晚青得意地发现,一提到杨州,陈坚的态度立刻不一样了。她把杨州托她找人之事很有技巧地讲述一番,好像付出了多大心血似的。 而电话那头,陈坚沉着脸,不耐烦地打断她的絮叨:“他要找谁?” “哦,一个叫程北冥的男人,大概五十多岁,《逍遥游》里北冥有鱼的北冥……” “你说谁?!” 陈坚失控的吼声把西蒙博士和方行都吓住了。他脸色阴沉得可怕,眼神中又带着近乎绝望的热切,粗声道:“你再说一遍?你刚才是不是说了程北冥!” 方行和西蒙对视一眼,均吃惊得张大了嘴。 电话那头的曹晚青更是迷惑又恐惧,完全不知道自己触了什么逆鳞,磕磕巴巴地说:“是……是……我查了档案,没有这个人……” 陈坚把手机砸在地板上,脸上没有多少表情,浑身的肌肉却绷得像钢铁。在砰然巨响中,他扫了西蒙一眼,然而那似乎只是个无意义的动作,因为他并没有真正在“看”,他整个人已经不是自己了。 “出了什么事?”方行忙问:“怎么会提到你爸的名字?” 陈坚转头盯着他,有那么几秒,好像在等眼神聚焦,然后他豁然转身,朝着墙上的暗门冲过去。 “陈坚,你要干什么?”方行上前拉他,被陈坚一把甩开。西蒙连声高喊他的名字,这才让他脚步一顿。 “杨州在打听我爸。”陈坚话音微颤,眼中好似烧着两团火,“我爸肯定还活着,他让杨州来找我。” “孩子,”西蒙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叹息,只是眉目中流露出一丝怜悯:“仔细想想,你父亲要是托杨州来找你,你们第一次见面不就该认出来了?杨州找人查他,说明他根本不认识你爸啊。” “不,”陈坚固执地抗拒着,伸手去推墙上的暗门,喃喃道:“我要找他问清楚。” “那也不能从这个门走!”方行着急地喊了一句。 陈坚好像大梦方醒,理智稍微恢复了些,转头奔向实验室的正门。方行担心他,跟西蒙博士打了个手势,匆忙跟上。 “去吧,去吧……”老头坐下来,似是回忆起什么往事,不胜唏嘘地摇了摇头。 陈坚回到家时,杨州已经从书房出来了。他忙碌了一个上午,搜索了墙壁和地板,除了一身灰尘之外并无所获。 他倒不气馁,只是觉得疲倦,遂窝在壁炉旁的沙发上,在脑海中构建书房的布局,打算换个角度来思考。D3走过来,关切地询问了他的身体情况,然后让安德鲁给他倒了一杯气泡酒。 杨州道了谢,刚抿了一口,就见D3转向门口,说:“陈先生回来了。” 他的声调一开始很雀跃,尾音却结束得仓促。随着别墅大门“哗啦”一声响,D3当机立断地滚动着他的小轮子,向自己的房间赶去,好像急着躲避什么灾祸似的。 安德鲁现在对情绪的感知也比以前灵敏了不少,他犹豫地看杨州一眼,追着D3去了。 杨州只觉得两个机器人表现得莫名其妙,暗中抱怨D3把安德鲁带得神神叨叨。 这时陈坚的身影一闪,从立柜后绕了出来,在那一瞬间,杨州察觉到什么,几乎是源自动物的本能,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做出了迎敌的姿态。 那种眼神……他第一次从陈坚身上看见,冰锥似的目光扎向他,冷漠而且不信任。 还有方行……杨州瞥了一眼面露忧色地跟在陈坚身后的人,默默计算着一对二成功的可能性。 虽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两方在客厅巨大的水晶吊灯下狭路相逢,不等杨州开口,陈坚劈头盖脸就问:“程北冥是你什么人?” 杨州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自己拜托曹姐的事,看来是有结果了,还传到了陈坚耳朵里。他刚想开口解释,忽然又觉得不对。陈坚的反应太奇怪了,那种激动又害怕的神情,像是快要溺死的人望向一根浮草。难道他认识程北冥? 杨州短暂的沉默如同火星,引燃了陈坚苦苦压抑的情绪。他一把揪住杨州的衣领,凑近他的脸,吼道:“说!” 耳边好像擦过一道惊雷,杨州一震,握住他的手腕用力撕扯,嘴上叱道:“你干什么!” 陈坚充耳不闻,仍是那么近距离地注视着他,斜挑的眉毛如同两把交叉的利剑,破风而来,“我让你说!” 杨州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必须有个人先冷静下来,他余光扫过看热闹的方行,吞了吞唾沫,尽量平心静气地解释:“他是我母亲的前夫。” 空气中传来“嗡”的一声,仿佛是时间之神拨了琴弦,让这一秒变得无限漫长。 陈坚仍揪着杨州的衣领,杨州仍握着他的手腕,而一旁的方行,在极度惊骇之下发出了可怕的抽气声。 他不是当事人,所以能最快地参透真相,而另外两个人,分明还在状况外——陈坚身体微晃,随即又站稳了,极轻极慢地问:“你说什么?” 杨州急促地喘息着,陈坚反常的举动让他害怕,某种可怖的预感如同一片兜头罩下的阴影,他却仍试图抵抗:“你呢……你是他,程北冥……你跟他什么关系?” 阳光照进来,彼此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杨州望着陈坚,他的眼珠黑而清澈,如同一潭泛不起涟漪的井水。刹那间,杨州感到一种失重般的心悸,他垂下眼睫,小幅度地偏了偏头,抓着陈坚的手用了点力,仿佛是央求。 求他说?还是求他不要说? 陈坚一开口,干涩又艰难:“他是我父亲。” 他是我父亲。轻飘飘的五个字,却犹如一记重锤,砸在彼此身上,压得骨肉支离破碎。 室内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壁炉的火焰跳跃着,被看不见的手轻轻一点,就此定格。 直到方行忍无可忍地惊叫一声:“你们是兄弟?” 那火焰烧到了彼此身上,陈坚和杨州同时松手,仓促地各退了一步。 “我不信。”陈坚把指节捏的咯咯作响,蹦出来的每个字都被咬得伤痕累累,“你到底是谁?怎么知道我爸的名字?” 杨州耳边“轰隆隆”地响个不停,那噪音像是几个世纪前的绿皮火车在轨道上摩擦,从鼓膜一直刺到心里去。 “我……我母亲叫周芸,十八岁以前叫周蕴,她……”杨州舔了舔泛白的嘴唇,轻吸一口气,勉强摆脱语无伦次,“她有个前夫,叫程北冥,是犯罪人基因携带者,听说我要来一号基地,就拜托我帮忙找他。” 随着他的叙述,陈坚的脸色越来越差,英俊的五官变得有些狰狞,在听到“程北冥”三个字时,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我没骗你。”杨州觉得很渴,喉咙像要冒烟了,他干巴巴地解释:“我不知道你爸有没有提起过她,但如果你有照片的话……我和我母亲……你母亲……长的很像。” 他遇上陈坚的视线,尾音渐渐低了下去。 陈坚冷漠地望着他,片刻后,质问道:“所以,你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杨州被他阴阳怪气的语调刺痛,一团浆糊似的脑袋稍微清醒了些。 “你什么意思?”他问出这句话时,突然想起周芸那些夹杂着羞愧和懊悔的剖白,整个人如坠冰窖。 “她居然还活着,真让我意外。”陈坚扯出一个讽刺的笑,“我以为她这种抛弃家庭的人,很快就会遭天谴呢。” 周芸没有遭天谴,她遇到了另一个爱她的男人,还生下了一个帅气的儿子,认他乡作故乡,一样生活得很幸福。 可年轻时犯下的错误终究不会放过她,正如她自己预料的那样,三十年过去,当初被抛弃的婴儿长大成人,对她的怨恨也成了三尺之冰。 陈坚的话让杨州不适,可他并没有什么底气去指责,最终只是涩声道:“她是你妈。” 陈坚“哐”地一脚踢在沙发的实木扶手上,锐痛非但没能让他冷静下来,反而让心中咆哮的狮子更加发狂。那狮子拼命拍打着快要散架的牢笼,想要冲出来放肆破坏。 也许整个世界都疯了,也许这只是一场梦,陈坚恍恍惚惚地想,这怎么可能呢,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荒谬了。 他的目光扫过杨州,想起他说的“和母亲长得像”,忍不住一阵锥心的痛。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还是他们的母亲…… 难以遏制的暴怒从心底升起,可血液已冻成了冰块,两股力量剧烈地碰撞,把胸口挤得发疼。 从没有哪一次的沉默像今天一样,仿佛能撕裂一切。 一旁围观的方行心情十分跌宕,他迟疑着,刚开口说了个“你们”,另外两人便一同望过来,沉重的压迫感使他闭上了嘴巴。 “所以,那个女人抛下我和我爸,又找了一个人结婚,生下了你。”陈坚语调毫无起伏,甚至露出一个笑,“当我和我爸四处逃窜的时候,她在度蜜月。当我和人打架抢食物的时候,你被父母呵护着送去读一年级。” 不,不是这样的。 杨州眼前隔着一层雾,但陈坚讥诮的、憎恶的、不信任的目光,依然直直地扎进心窝里。他说不出反驳的话,脑海中的噪音愈演愈烈,像一把尖刀在颅骨内刮擦。 陈坚盯着他,忽然冷笑一声,转身朝大门走去。 方行匆忙跟上,室内重又恢复了沉甸甸的宁静。杨州在原地站了一会,迈着僵硬的腿脚走到沙发边上,提线木偶一般跌坐进去。 第三十四章 兄弟(2) 远远的,隔着门缝偷窥的两个机器人对视一眼,对眼下的局面罕见地束手无策。 安德鲁给D3发电磁波:“怎么办?” “我不知道。”D3试着想了个答案,“先给杨先生一杯热可可吧。” 今天发生的事情,对两个机器人来说不过是个巧合,安德鲁甚至算出了事件的概率——虽然极低,但也是可能的。 他们到底是理解不了对于当事人来说,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过了一会,安德鲁按照D3的建议,给杨州端来一杯热可可。他的指令者看起来还算镇定,除了脸色苍白一点,气息紊乱一点之外,没有表露出过分激动的情绪。他甚至还跟安德鲁说了声谢谢。 安德鲁不知该走还是留,于是退到一边,一动不动地垂手站着。 杨州喝了几口热饮,突然问他今天的日期。安德鲁回答了,杨州极轻地“嗯”一声,片刻后,又追问:“真的吗?” 安德鲁捕捉到他的微表情,迟疑了一秒才回答:“真的。” 如果我是人类的话,他想,刚才那一刻一定叫做于心不忍。 杨州一动不动地坐着,两个小时之后,窗外阳光慢慢西斜,一寸寸地挪到他的脚背上。他看了眼手表,突然站起来,“我先上楼了。” “或许我们应该搬出去。”安德鲁脱口而出,自以为想出了一个合理的解决办法。 杨州扭头望向书房那扇厚重的红木门,神色厌厌,最终没有回答。 虽然已经立了春,外面仍旧很冷,气温长期保持在零下。太阳已渐落山,从远处的沙漠吹来一阵寒风,无声地宣告夜晚的来临。 “你别跟着我了。”陈坚停下漫无目的的疾行,转身对方行说。他浑身的戾气已经收敛,眉宇间刻着难以掩饰的倦怠。 方行跟了他一路,对下午发生的事情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但每每想到杨州和陈坚竟然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心中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叹。 这真是命定的机缘,连老天爷都在帮他!陈坚总说他们是兄弟,现在看来,他和杨州才应该被这个词分开! “去我家吧,外面这么冷。” 陈坚心烦意乱,连说话都嫌浪费力气,耐着性子说:“我想一个人待着。” “不行。”方行罕见地在他面前强硬,“你这样我不放心。” 陈坚很深地皱了下眉,鼻子里发出烦躁的哼声,然后转向方行家的方向,迈开脚步。 他走得很快,内心的焦躁一览无遗。方行体贴地没有开口,默默跟在他身后。 进了家门,温暖的气息迎面扑来,陈坚的脸色柔和了一点,紧绷的肩膀也终于有了放松的迹象。 “你住那间吧。”方行指着采光和视野最好的客房,“以前你落在这的衣服也都还在。” 陈坚根本无暇注意他话里的细节,点点头进了客房,“咔哒”一声反锁了房门。 “你想聊聊吗——”方行尴尬地站在空荡荡的客厅,感到一阵挫败。 卧室里,陈坚拉紧窗帘,躺在柔软的床铺上,把手臂挡在眼前。这是个防御的姿势,可惜并不能缓解他一丝一毫的痛苦。 之前发生的那一幕幕,杨州说的那些话,好像慢镜头一样,在脑海里循环播放。 杨州怎么会是“那个女人”的儿子?那个生下他却抛弃他的人,一个不合格的母亲和妻子。 周芸……这个名字和程北冥一样,已经十分遥远了。在小的时候,陈坚也曾像那些矫情又愚蠢的孩子一样,扒着父亲的膝盖问“为什么我没有妈妈”。程北冥——那时候已经改叫陈北民了,总是笃定地告诉他,妈妈只是暂时离开,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陈坚一开始心怀向往,他还趁父亲熟睡,偷偷打开他手表里珍藏的照片看过那个叫做周芸的女人。在他模糊的概念里,那应该算作漂亮。 等再大一点,长到九岁多,陈坚已经不再相信父亲的谎言了。基地的孩子都成熟的早,既天真又恶毒。有一天一群孩子骂他“婊|子生的”,他气疯了,不要命似的冲上去和对方打架,揍得他们满头是血,自己则断了两根肋骨。 从那以后,陈北民就不再提周芸这个名字了。年复一年的等待也消磨了他的信心,他的性格变得古怪而沉默。但他对儿子依然无微不至,他炖排骨汤给陈坚喝,哄他“吃血补血,吃肉补肉”,还向他许诺:“妈妈不回来没关系,爸爸不会离开你的。” 尽管一年后陈北民也食言了,但陈坚心里从未停止过对他的期盼。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每天下午站在城门口等父亲,一直到太阳下山。后来西蒙博士告诉他“等你爸爸回来,一定不希望看见你这个样子”,陈坚这才放弃徒劳的等待。此后他像一株失去庇护的幼苗,在狂风暴雨中迅速成长起来。 后来的一天他仔细收起父亲的所有东西,放进了一个秘密的箱子里。当握住父亲的手表时,他没有再打开看一眼。就在那天他决定要恨那个女人,他甚至不许自己记住她的名字和相貌,他要纯粹地恨她,咒骂她,祈祷她万事不如意。 或许是他怨念太深,命运忍不住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十几年后,陈北民没有回来,却来了个杨州,他漂亮又拒人千里,陈坚第一次见面就被他吸引,他们互相算计又互相靠近,曾经一起抓捕连环杀手,也一同看日出日落,那些无形中酝酿出的旖旎、暧昧,还没来得及烧成一把燎原的火,如今都荡然无存。 陈坚不愿相信他对“那个女人”的儿子动了心。他麻木地想,或许杨州从某个途径得知了程北冥这个名字,故意设局支开自己。他已经发现了书房的秘密,也许是为了寻找机关…… 他要回去!他要戳破他的伎俩,看他露出沮丧又不服输的倔强表情。一定是这样的,他不断告诉自己,这才是真相。 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餐厅里的方行匆忙跑出来,温声道:“正要叫你吃饭呢。” “不吃了。”陈坚嗓子有些哑,闷头往玄关处走。 “你去哪?”方行不顾满手的水,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冷静点陈坚!现在事态比之前还复杂,我们要好好商量一下。” “回家。”陈坚的暴躁情绪上来了,几次挣脱不开,便粗鲁地扯开方行的手,大步朝门口走去。没一会他又停下,扭头对方行扯了扯嘴角,声音低沉,“我没事,别担心。” 方行望着他的背影,牙关紧咬,一拳捶在桌子上。 屋外夜幕已经降临,三两颗星点缀着墨蓝色的天幕。这段路不远,陈坚越走越慢,最后他站在回廊上,盯着门口散发着红光的对联,迟迟不愿再进一步。 家里愁眉苦脸的两个机器人早就感知到他的存在,D3沉不住气,跑出来问:“陈先生,你怎么不进来呀。” 陈坚觉得心中一酸。他在D3的顶盖上温柔地拍了拍,露出一个真心的、稍纵即逝的笑容。到最后,也许只有机器人才是永远忠实、值得托付的。 “他呢?”他问。 “杨先生上楼去了,晚餐也不吃。” 听到不用打照面,陈坚轻轻呼了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错觉。 他走进客厅,安德鲁迎上来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或许是因为下午发生的事,他对陈坚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陈坚谢绝了两个机器人的好意,绕到楼梯背后,推开了收藏室的门。 这里搁置着许多属于过去的东西,连空气中都有股陈腐的味道。他走到房间最深的角落里,拨开堆叠的昂贵丝绸和老式衣帽,看到了一个久违的金属保险箱。 陈坚摩挲着冰凉的箱体,在回忆汹涌而来之前,快速地输入了密码,并覆上了指纹。 “嗒”的一声,箱盖从正中裂开,缓慢缩进了两边的凹槽里,露出箱底的光景——一部老式手机、一只手表、一条织了一半的围巾、一张身份证。 这么多年过去,陈坚不再是午夜梦回时哭着叫爸爸的小孩,记忆中父亲的相貌也已经模糊。可当他捡起那张身份证,看到年轻的陈北民冲他微笑时,终是眼眶一酸,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呼。 他的手一个劲发抖,身份证跌回箱子里,撞到旁边的手表上。 陈坚直觉自己应该就此离开,可他着了魔一般,一把攥住了那只手表。 三十年前那种仿怀表式的手表很流行,表上有个可以掀开的透明盖子。平时透过表盖看时间,打开后在盖子内侧有一层极薄的液晶屏,可以显示存储在芯片中的照片和文字。 手表是陈北民的宝贝,因为是一个特别的人送的礼物。他曾把陈坚抱在膝上,温柔地望着里面的照片,自欺欺人地说她会回来的。 多年以后,陈坚又摸到了那个小小的按钮。他心乱如麻,脑海中嘈杂的声音汇成了一条决堤的河流——别,别开! 陈坚用力一按,生锈的手表发出老迈而刺耳的声响,表盖迟钝地弹开了,露出一张久远的照片。尽管图像已经暗淡,但女子秀丽的轮廓依然隐约可见。 陈坚盯着那个和杨州五六分像的女人,一颗心坠向无底深渊。 他泡沫般的希望终于破灭了。 第三十五章 僵局 房间里没开灯,入目一片昏沉。杨州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纷乱的思绪如同暗涌,最终被压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之下。 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冷静,可以心平气和地回想发生的一切了。或许现在应该关心程北冥为何改名换姓,他最后又去了那里,目前是生是死……这些问题。 可杨州无法思考。他脑海中总是闪过陈坚憎恶的眼神,心脏像被剜了一刀又一刀。 当母亲口中那个远在天边的哥哥,忽然和过去近三个月朝夕相处的对象合为一体,从面目模糊的血亲变成若即若离的恋人,除了荒谬,杨州找不出第二个词来形容。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陈坚。也许安德鲁说得对,他们应该搬出去,可是——局势越来越紧张,实验室的线索近在眼前,如果就这么放弃,等到陈坚进行他悲壮又愚蠢的计划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杨州思绪飘忽,突然又想,陈坚真就这么恨周芸吗?他也会那么恨自己吗? 该死,他就不能理智点! 寂静中手机“嗡”地震动了一下,杨州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发现是安德鲁发来的消息,只有六个字:“陈先生回来了。” 他连忙丢开手机,走到套间门口的沙发旁,屏息凝神地听外面的动静。 很久之后,走廊里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节奏缓慢而沉闷,在离杨州不远的地方停留了两三秒,紧接着门轴转动,陈坚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几米外,杨州轻轻叹了口气,分不出是庆幸还是失落。 这天他整夜未眠。其实这段时间他的睡眠一直不太好,自从陈坚拿走了他最后的药,性|欲得不到抑制,噩梦便如影随形。有一天他感到十分绝望,不愿再忍耐,便放任自己落入罪恶的深渊。事后他羞愧、痛苦又忐忑,迷迷糊糊地一觉醒来,竟然发现丹尼尔没有打扰他的睡眠。 那时柔和的阳光洒在床上,杨州像个身染沉疴的病人,突然模糊地感到一丝好转的希望。 他暗中感谢陈坚,如果不是他拿走了自己的药——虽然方式无礼又蛮横,他可能永远不会钻出自己的蜗牛壳。 只是杨州没想到,零星的好运背后,接踵而来的却是一个残酷的打击。 兄弟。光是想到这两个字,他就一阵颤栗。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并没有碰面。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两人都十分默契地避开了任何遇见彼此的机会。有时候杨州来到餐厅,能看见一副用过的碗筷,汤匙的瓷柄甚至仍在空中打转——是被某个匆忙起身的人用衣袖刮到的。有时候陈坚从书房出来,会看见壁炉架上有半杯红酒,是杨州刚刚搁下的。 别墅里到处都是彼此的痕迹和气息,但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如同夸父逐日,看似很近,实则很远。 陈坚对周芸的怨恨,让杨州失去了对峙和质问的底气。他忍耐着、等待着,在失眠的折磨中,渐渐生出了恼恨。 又是一个日光暗淡的清晨。早上九点半,杨州在餐厅坐下,安德鲁为他端来一杯咖啡。旁边的椅子被拉开一截,孤零零地杵着。杨州扫了一眼,内心浮现出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他们不能再这样逃避下去了。 “陈坚又在书房?”他问。 “是的。”安德鲁回答。 杨州胡乱地搅着咖啡,浅棕色的漩涡中好像藏着神秘的洞察一切的眼睛。他默然片刻,忽然站起来,往书房走去。 “陈坚,你在里面吗?”杨州敲了敲褐色的木门。 里面好一会都无人应答,他正要推开,忽然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干什么?” 杨州的手在半空顿了顿,然后轻轻地落下来,抚上光滑的门板。几秒后,他说:“我们谈谈。” 又是一段沉默。接着门开了,带出一股阴森森的风。陈坚出现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他下巴上长出一圈青青的胡茬,眼球上布满血丝,看起来凶恶又狼狈,像是误入陷阱的狮子瞪着设局的猎人。 “你想谈什么?”陈坚问。 杨州一时竟无法回答。他只知道他们必须解决眼下的局面,可到底该怎么做,自己也没有计划。他犹豫着,视线开始慢慢往下滑。 陈坚离他很近,自然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他知道杨州在思考,他思考的时候总喜欢盯着脚下某个固定的点,等抬起头来时,就会提出一个个睿智、犀利又合情合理的观点。 可陈坚不想看到这些。他甚至为自己还能注意到这些细节而感到可悲。这几天他一边把杨州当作“那个女人”罪恶的结果来恨着,想要离他远远的,一边又忍不住想见他,想要回到曾经那种恋人未满的状态。他无数次怀疑,也许自己真的疯了。 “我们……”杨州斟酌了一会,刚开了个头,就被陈坚打断,“坐下说吧。” 杨州眉头微微一扬,最后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们走到壁炉边,有一会都站着不动。后来杨州先挑了一张沙发坐下,陈坚这才选了离他最远的一个位置。 他们好像两个谈判的生意人,彼此正襟危坐,一脸凝重。但陈坚没有和他打架,没有口出恶言,杨州觉得已经是个良好的开端了。 “我母亲……”他刚说了这三个字,就看见陈坚皱起眉头,紧闭的嘴唇蠕动着,似乎不爽到了极点。杨州略一停顿,接着说:“其实一直很牵挂你们。” “如果你就是想说这个,”陈坚不耐烦地打断他,一拳砸在沙发扶手上,“那我们没什么可聊的。” 杨州朝他的方向探过身体,直直注视着他的眼睛,神色恳切,“我知道你恨她抛弃了你,她确实犯了大错,可是当时她年轻,遇到大事慌了神也是可能……” 陈坚发出两声冷漠的讥笑,杨州蓦地闭上嘴,不想再说下去了。 可陈坚不放过他,就那样好整以暇地坐着,咄咄逼人地质问:“慌了神?一慌就慌三十年?我问你,在我吃不饱穿不暖跟人打架斗殴的时候,她在干什么,你又享受着什么样的生活?” 杨州的心跳变得沉而缓,他发了会怔,低声问:“所以,你也恨我,是吗。” 是啊,陈坚想,他当然恨他。他是一桩罪恶诞下的果实,夺走了自己也许有机会享受的家庭温暖,他被教养得温文尔雅,衬得自己粗俗无礼。 可陈坚明明那么恨他,当他望着杨州白玉般的脸,和略带茫然的雾蒙蒙的双眼,却怎么也说不出一个是字。 这样的犹豫让陈坚对自己产生了厌恶,最终他以一声不屑的冷哼作为回答。 杨州动了动僵硬的胳膊,换了个坐姿。他轻轻呼了一口气,感觉整个身体的热度都随之散去,一颗心变得冰凉。 “所以,因为你发现我们是……”杨州喉结滚动,艰难地说出那两个字,“兄弟,我们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是吗。” 陈坚暴躁地揪着沙发垫上的短绒毛,不知不觉弄秃了一大片。他舔了舔下唇,舌尖触到了粗糙的干皮,忽然一阵没来由的心酸。 “我们从来就不是朋友。”他平静地说。 杨州琥珀色的眼睛望着他,清澈剔透,却又看不出情绪。过了一会,他移开视线,垂下头不说话。 从陈坚的角度,能看见他衬衫笔挺的翻领,和从中延伸出的一截嫩而白的后颈。 那一瞬间陈坚竟想咬住那块肉,像狮子叼着死去的猎物,在草原的落日中悠闲漫步。 是的,这一定是因为恨,而不是别的什么。 客厅里的气氛古怪而沉闷,安德鲁恰到好处地出现,给他们各端来一杯饮料。 杨州摆摆手示意不用,起身往楼梯走。陈坚扭头看他的背影,嘴唇微张,最终没有说话。 安德鲁悄悄退下。一回到他和D3的小房间,D3立刻迎上来问:“看起来怎么样?” 安德鲁十分深沉地叹了口气,说:“就我的观察,他们现在处于一种寻找新的相处模式的状态。” “这我当然知道了,其他的呢?他们是不是还喜欢对方?” “D3,你在说什么!”安德鲁惊讶地弯下腰,仔仔细细地对着D3瞧,好像他是个人,也有表情似的,“他们是兄弟啊。” “又不是同父同母的。”D3后退了一步,飞快地说,“你别离我这么近。” 安德鲁连忙直起身,他盯着墙上的挂毯看了两秒,然后又偷偷瞟了D3一眼。 “历史上还有不少喜欢亲兄弟的呢,何况陈先生和杨先生又不是从小一起长大。”D3的音调突然上扬,“你偷看我干什么?” “我只是好奇。”安德鲁做了个摊手的动作,“为什么你总想撮合他们。” “因为陈先生真的很喜欢杨先生。他很孤独,我希望他有个人陪。” “可是杨先生总会离开这。”安德鲁闷闷地说。 “你也会吗?” “我……”安德鲁停顿了一下,“我也会的。” D3气恼地“哼”了一声,语气很冲:“走吧,这里没有基因实验,赶紧滚回UNPO去。” “我会的,只要——”安德鲁说到一半突然卡壳,一动不动地呆站着。 “喂,你怎么了?”D3撞了他一下,担忧地问:“死机了?” 两秒后,安德鲁眨了眨眼睛,难以置信道:“我刚收到杨先生的信息,他现在就要离开这里。” 杨州带来一号基地的东西不多,加上当警察时总要做好随时应战的准备,所以三两下就收好了行李。 这可能是他人生中做过的最草率的决定,当听到陈坚说“我们从来就不是朋友”时,他蓦地抛开了理智,决心让感性的那部分支配自己的行为。 说到底,他已经从UNPO辞职了,就算杰弗里把他骗来执行任务又怎么样?他甩手不干也不会被处分。再说,天生犯罪人的独立运动跟他有什么关系?成功或失败并不会影响他。陈坚要送死就让他去吧! 杨州检查了一遍行李,正要合上皮箱的盖子,忽然“砰”的一声,卧室的门被猛烈地撞开了。 陈坚黑着脸进来,一眼看到他脚下的皮箱,语气不善:“你要去哪?” “跟你没关系。”也许是因为决定离开,杨州不再克制自己的情绪,他就像一把越磨越亮的宝刀,铿地一声出鞘,肃然地立在陈坚面前。 “谁让你走了?”陈坚听到耳畔有“哗哗”的声响,那是血液在急速奔流。他一步步走到杨州面前,心中慌得像烧了一把火,又热又麻。 他的理智告诉他杨州离开了是好事,可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我没让你走你就不能走!” “凭什么?”杨州寸步不让地和他对视,“要我把房租算给你吗?” 陈坚猛地踢翻了旁边的行李箱,里面的衣物散落一地。 杨州吓了一跳,怒道:“陈坚,你是不是疯了?” 陈坚红着眼睛,更大声地吼:“她欠我的,你必须赔给我!” 空气中仿佛陡然掀起一个大浪,冲刷着两座静默的岛屿。 杨州眼皮一跳,惊讶地望着陈坚。片刻后他平静下来,揉了揉发酸的鼻子,说:“你想让我怎么赔你?你是三十岁,不是三岁,理智点好吧。” 陈坚忽然激动地捧住他的脸,掌心的粗茧摩擦着他柔软的皮肤。他力气很大,把杨州的嘴唇都挤得变了形。杨州脑海中一片空白,紧接着又响起了那种刺耳的噪声,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喊:“陈坚!” 陈坚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就那么注视着杨州,看他憔悴的黑眼圈,还有变得色泽暗淡的嘴唇。 他想吻他,想滋养这朵即将凋谢的玫瑰,他的感情如此强烈,已经无法再自欺欺人。可是他什么也不能做。这个人是他的弟弟,他憎恨的对象,他本该…… 陈坚用力地咬着后槽牙,直到太阳穴隐隐作痛,然后甩开手,转身离开了房间。 良久,杨州蹲下来收拾散落的衣物,一件件叠整齐,又放进了衣柜里。 是啊,不必急着走。他无法补偿陈坚母爱,但也许可以制止他蚍蜉撼树的悲剧。 毕竟,他是他的哥哥。哪怕这个称呼一开始承载着抵触,后来装了些期待,最后全部变成了苦涩。 当天晚上,两人终于坐在了同一张餐桌前。等待上餐的那几分钟格外难熬,陈坚冷着脸,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桌子,飘忽的视线偶尔掠过杨州,轻得像一片羽毛。 而杨州僵硬地坐着,假装专注地阅读手里的报纸。近来联合国政坛硝烟味愈重,而就在今天,确实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新闻——白鸽派大洗牌后开始正式发动反击。如杨州所料,他们仍抓着连环杀手K不放,公开向玫瑰派发起质疑,质问凯尔·格林为何会出现在一号基地。 玫瑰派当初制定计划时料到这一点,因此应对得还算从容。他们调出凯尔格林进入基地的电子签证,上面显示批准人是UNPO的局长。UNPO的局长是个老头,所有人都知道他政治中立,因此尽管这签名背后另有猫腻,白鸽派却暂时给不出实际的证据。 表面上双方在互相打口水仗,甚至玫瑰派依然全面处于上风,但杨州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个开始,白鸽派在试水,重新积累自己的支持者,为最终的致命一击做准备。 基因实验的消息莫非真的被他们掌握了?他们都知道什么,会不会有了确凿的证据?陈坚为什么不担心,难道他不看新闻,还是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杨州不动声色地望向陈坚,没想到和他故作不经意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一时间两人表情都不自然,杨州不知怎么地,忽然扯了扯嘴角。谁知这又惹得陈坚不痛快,眉头一皱,凶恶道:“谁让你笑了!” 杨州一愣,忽然想起厨娘安娜对陈坚的评价,一时深有同感。他微微一笑,这次弧度更柔和:“陈坚,你真要这样吗。” 陈坚抬高下巴,视线转向另一侧,摆明了无视他。 杨州没有与他计较,心平气和地吃完了晚餐。饭后陈坚率先离去,浅色的影子拖得长长的,缠绵地投在桌面上,有好一会都逗留在杨州的视野里。 杨州磨蹭了半晌才走,等他离开餐厅,陈坚已经坐在客厅里品酒了。杨州望向通往二楼的楼梯,又看一眼暖烘烘的壁炉,犹豫了片刻。 在他们的相处中,以前总是陈坚主动。无论杨州是否回应,他都乐此不疲地做一些无聊的举动。然而现在他们之间产生了更加亲密的血缘联系,他却退缩了。 杨州不确定自己是该走过去,还是留他一个人清净。他隐约知道他们应该做回陌生人——鉴于之前发生的种种,可他还是选择走进客厅。 正如陈坚恨他,却又不让他离开基地,也许在怨恨和一半的血缘之上,还有某种东西,它高于一切,让人难以抗拒。 第三十六章 往事 第三十六章 往事 陈坚对杨州的到来没什么特别的表示,连眼皮都没掀一下。他杯子空了,左手在旁边的茶几上乱拍,摸索剩下半瓶白兰地。 杨州把酒瓶挪到另一侧,小声说:“别喝了。” 陈坚抬头看他,过了几秒,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 杨州在长沙发的另一端坐下,两手搭在膝盖上,指尖不自然地蜷缩着。他盯着墙上不知所云的抽象派油画,突然说:“可以跟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吗?” 陈坚烂泥一般瘫倒在沙发靠背上,闻言诧异地扬了扬眉,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冷淡道:“没什么好说的。” 杨州微微偏过头,用余光观察陈坚的脸色,谨慎地问:“那你……爸爸呢?” “谁准你提他的!”陈坚登时就怒了,肩背从沙发上弹起,好像一只攻击中的野兽。他盯着杨州,目光凌厉,戾气满满。 “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杨州温和地说。 陈坚满脸讥诮地接过话头:“然后告诉那个女人让她安心是吗。” “不是。”杨州直挺挺地坐着,十指收紧捏着膝盖,像个局促的小学生。也许是暖黄的灯光太过温柔,他鬼使神差地说:“因为很多方行讲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所以,如果你能告诉我的话……” 陈坚没喝多少酒,这会却觉得醉了。他感觉左胸口一阵酥麻又一阵锐痛,舌头打结,试了几次才说出话:“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你不也藏着很多秘密吗?” 杨州无法反驳。 陈坚也不知在生什么气,语调古怪,颇嘲讽地说:“我们有加深了解的必要吗?之前都互不过问,现在发现我们是兄弟,就想知道了?” 他这话说得残酷,却也真实。以前再怎么暧昧,他们始终把对方当作需要防备的对象,因此并不过问来历和隐私——而现在,从天而降的血缘关系砸得人发懵,让杨州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想要离陈坚的过去更近一点。 也许是因为他只言片语间拼凑出的那个小陈坚的形象,让杨州感到一丝丝的心疼。 可说到底,这都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陈坚不愿提起,杨州也不会强求。 他们枯坐了半晌,头顶的灯光愈发暗淡,好像屋顶是透明的,让夜色逐渐漫了进来。 不用说又是D3搞的鬼。 黑暗中彼此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陈坚变成一团深褐色的阴影。杨州看了他一眼,决定上楼去,不再讨嫌。 就在他要起身时,陈坚忽然开口,语气淡淡的:“我爸……要不是那天看到照片,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他年轻时很帅,但因为不爱笑,看着有点阴沉。他做饭很好吃,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手艺,会做木工,会用古老的手法制作干花,”陈坚想起箱子里的半截围巾,很轻地笑了一下,“还会织毛衣。” 杨州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把衬衫塞进牛仔裤里,对着木料敲敲打打的年轻男人的形象。他不知道陈北民长什么模样,便用陈坚的脸替代了。他看到那个男人抹掉额上的细汗,小心地刮掉木头渣,然后倚着新做的椅子点燃一根烟。 不知怎么地,杨州觉得心口很烫。 陈坚的眼神变得幽远,他沉浸在回忆里,低声继续:“我小时候很调皮,经常和人打架,我爸又管不住我,只能不停地给我收拾烂摊子,一年到头家里都是上门要医药费的家长。有一次,我不小心揍了当时一个帮派大佬的儿子,那群走狗找上门来,非要断我一只手。明明是那个傻逼先欺负我,但他们仗势欺人,不讲道理。对方人多,我当时都怕了,结果我爸……我本来一直觉得他挺窝囊,那次却疯了似的,拿着刀要和他们拼命。” 陈坚停顿了片刻,喉咙里传出含糊的“咕噜”一声,似是哽咽。 杨州咬了咬嘴唇,轻声问:“后来呢?” 陈坚攥紧拳头,他尝试着深呼吸,可那口气断断续续的,好像被巨大的悲痛阻隔着,半天提不上来。“我们寡不敌众,我爸被他们砍掉两根小拇指,耽误了些时间,一直没能接回去。”陈坚顿了顿,冷酷道:“后来我投靠了他们的敌对帮派,七年后把他们搞垮了,砍掉了那个男人两只手。” 血腥而混乱的过去,就这样被他三言两语地带过。杨州心里不是滋味,却也深知安慰无用,只得沉默。 陈坚没有酒喝,焦躁地敲了敲玻璃杯。 杨州心情复杂地回味着,突然觉得断了两根手指的细节似乎在哪听过。 在哪里呢…… 他拨弄着腕上伪装成手表的通讯器,突然瞪大了眼睛——是的,进入基地之前,周上校说过的那个故事!二十年前,有个男人成功从基地逃了出来,但烧伤严重,刚走到营地门口就死了。当时杨州心中触动,多问了几句,周上校说那人只有八指,拳头里握着一片毡布…… 杨州心惊肉跳,某种模糊而可怕的预感,再一次降临在他身上。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生怕惊扰什么鬼神似的,低声问:“那你爸现在……” 陈坚用力搓了搓脸,叹息从指缝间溜了出来。“你还记得V-SARS爆发的时候吗,那是——” “二一九九年。”杨州接过话,心脏忽然开始狂跳。 二一九九年,世纪之交,人类长期滥用抗生素的后果终于爆发,超级细菌不断出现。那一年一种急性传染病席卷全球,因为症状与当年的SARS很像,遂被命名为V-SARS。 这种可怕的传染病使世界人口减少了千分之一,若非科学家们及时研制出药物,这个数字也许会更可怕。 “当时我十岁,不知怎么就被传染了。”陈坚回忆起当年命悬一线的日子,觉得有些胸闷,咳了两声,“那时候已经死了好多人,但治疗药剂才刚刚被研制出来。全世界都需要药剂,生产效率满足不了,最后由联合国卫生组织出面调停分配。我们这种基因下贱的人,理所当然地被遗忘了。” 一丝阴冷的风迎面吹来,仿佛什么孤魂野鬼从身体穿过,杨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想开口打断陈坚,让他不要再说,可陈坚已然忘记今夕何夕,自顾自道:“当时基地有很多人感染了V-SARS,但除了几个有钱有势的可以从外面拿到药,其他人一旦感染了只有等死。” “我连着七天发高烧,神志不清。我爸到处求人,可是怎么也拿不到药。后来我真的快不行了,他很绝望,听说外面驻扎部队有药剂,就决定去求他们帮忙。走之前他跟我说,让我等他回来,”陈坚吸了吸鼻子,“所以我就一直等着。” 杨州心脏一阵绞痛,他猛地抓起桌上的酒瓶,仰头往嘴里灌。喝得太急,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流。他连忙用左手去抹,生怕喉咙里的哽咽被陈坚听到,便捂住嘴,在大拇指上咬了一口。 他曾经听过的那个像是杜撰的故事,终于在今天得以完整。二十年前,一个男人翻越基地高耸的围墙,忍着剧痛爬到营地前,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停止了呼吸。一个士兵掰开他紧握的右手,看见一块边缘烧焦的毡布,歪歪扭扭地写着:“救救我儿子。” 二十年后,这个故事已成为半真半假的传说,没有人知道基地里还有个苦苦等待父亲的孩子。 寂静的房间里,杨州急促而凌乱的呼吸清晰可闻。陈坚看了他一眼,昏暗中看不清杨州的表情,但直觉出了什么事。他弯下腰在茶几上敲了敲,不耐烦地说:“你至于吗。” 杨州不愿他发现端倪,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陈坚却没那么好糊弄,忽然沉声道:“D3,开灯。” 突如其来的光明把杨州的狼狈完全暴露了。他眼圈泛红,领口湿了一片,在陈坚锐利的目光下,竟然不自在地躲闪起来。 陈坚三两步走到他面前,右手掐住他的脖子,眼睛危险地眯了眯,“你是不是还瞒着我什么?” 杨州撑着沙发想坐起来,又被陈坚按了回去。这样受制于人的姿势让他恼火,但此刻他不忍在陈坚伤口上撒盐,竭力保持温和:“你放开我。” 陈坚手上的力道反而更重,逼问:“你是不是知道我爸在哪?” 杨州呼吸困难,下意识地往陈坚小腹踹了一脚。陈坚松开他,后退一步。他盯着杨州,眼神里的热切让人难以承受。 杨州站起来,抿了抿嘴唇。那一刻他脑海中掠过许多个念头,仿若飓风过境,最后什么都没剩下。 “他死了。”杨州机械地脱口而出:“二十年前就死了。刚走到营地门口就死了。” 他连说三个“死”字,房间里温度骤降,陷入了让人窒息的静默。 陈坚木然地望着他,仿佛灵魂出窍一般,整个人僵住了。几秒后,他右腿一软,身体向一侧倒去。 杨州“你”字还没出口,陈坚已经撑住旁边的壁炉架,堪堪稳住身形。他眼神失去焦距,脸上无波无澜。 许久后,陈坚举起双手,似乎想抱住剧痛的脑袋,最终却无力地垂落下来。 “你就不能放过我。”他说。 杨州别开头,猛地眨了眨眼睛,睫毛变得湿润而黑亮。 如果有可能,他也不愿意接二连三地给陈坚带来坏消息。他本来应该隐瞒的,为什么又说了真话呢? 陈坚转身离开,他走得很慢、很稳。一路上有什么东西像水一样从身体里流走,到了楼梯边上,他再也撑不住,弯腰趴在扶手上不动了,像一棵被拦腰截断的树。 杨州远远地站着,隐约听见几声呜咽,如同窗缝里漏进的风。他后悔了,低声喊陈坚的名字,想告诉他自己在说谎,可是舌尖不听使唤,怎么也发不出流畅的音节。 杨州焦急地朝他走过去,在两三米外停住了,手臂抬起又放下,不知所措。 没等他作出安慰,陈坚突然直起身,脚步沉沉地踏上台阶,很快消失在他的视线中。有那么一瞬间,杨州瞥到他眼角一点晶亮的水渍。 夜深了,墨蓝色的天幕上云聚了又散,风把星星吹走,只剩一弯光芒暗淡的弦月,勾起无数离愁。 卧室里烟雾缭绕,偶尔有红星一闪。陈坚夹着香烟出神,直到指尖刺痛,这才把烟头掐灭了。 窗外的月亮,和陈北民离开那天多像。细细的一线,孤零零地挂着,似乎立刻就要消融于无尽的暗夜中。 陈坚伸手摸烟,发现烟盒空了,心烦意乱地站起来,在窗边踱步。 他的父亲死了,死在了二十年前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这些年支撑他渡过难关,闯过险境的信念,如今终于崩塌了。 其实陈坚又何尝不明白?二十年杳无音信,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是他不甘心,住在他心里的那个小孩子,倔强地咬着牙,只要有一线希望,就愿意自欺欺人地等下去。多年后他手握权势,分明可以托人打听父亲的下落,却什么都没有做。因为他太害怕,他害怕坏消息,他宁愿永远心怀希望地等待着未知,在想象中,有一天陈北民会推开大门,面带微笑地走进来,他也许双鬓花白,腰背佝偻,但依然是他敬爱的父亲。 可这些美好的幻想顷刻间都烟消云散。杨州告诉他,他的父亲死了。 杨州。陈坚想到这个名字,忍不住朝墙上砸了一拳。他一定是上天派来折磨他的,狗屁恋人,狗屁兄弟,分明是一剂让人生不如死的毒药。 窗外起了风,与卧室相连的小阳台上,几盆花被吹倒了,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陈坚一个激灵,忽然叫了一声“爸”。 他环视四周,整个房间像一座牢笼,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陈坚浑浑噩噩,只想逃。他拉开房门,几乎同一时间,对面的门开了,杨州走了出来,静静地望着他。 陈坚脚步一顿,昏暗中看不清表情,但他浑身散发着阴郁之气。 “你没事吧。”面目模糊的杨州靠近了些,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告诉你的。” 陈坚的呼吸急促起来,吞咽声清晰可闻。过了一会,他问:“你从哪知道的?” “进基地之前,听驻扎在外面的军人说的。”杨州回忆起当日的景象,暗恨自己多嘴问了几句,“我当时不知道那是你爸。过去太久了,连他们都说不清真假。” 陈坚不语,杨州心中酸涩,欲言又止了几次,终于问:“你想知道具体……” “不想。”陈坚扶了一下墙,厉声打断。 两人沉默了一会,陈坚抽多了烟,喉咙又干又痒,忍不住咳嗽起来。杨州回自己房间端来一杯温水,陈坚冷冷地盯着他,直到杨州举得手酸,这才端过来喝了。 “你怎么不睡。”陈坚把杯子还给他,粗声粗气地问。 杨州摩挲着玻璃杯,那上面还残留着陈坚掌心的余温,他用力攥紧了,说:“我担心你。” 陈坚好像被小奶猫肉乎乎的爪子挠了一下,一颗心酥软得不像话。 他知道杨州没有说谎,哪怕现在一片漆黑,他也能描摹出杨州的表情,他的眼睛,一定像风吹麦田一样温柔。 陈坚为自己隐隐的欣喜而感到可耻,冷哼一声,“别装兄友弟恭了。” “我没装。我知道你很难接受我们这种关系……我也一样。”杨州猛地喘了口气,肩膀有些僵硬地耸着,“你爸的事,我很抱歉,但如果你能接受我……我也可以成为你的亲人。” 陈坚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后脑勺抵在冰冷的墙壁上,用力撞了几下。 杨州从未这样对人坦露心迹,陈坚的沉默让他难堪,他等了一会,留下一句“你没事的话我先睡了”,扭头就往自己的房间走。 陈坚突然一把拽住他的手腕,迅疾地凑上来,从背后把杨州抱得严严实实。 杨州依然本能地排斥亲密接触,刚挣扎了两下,陈坚的嘴唇贴上他的耳朵,他立刻僵住,不敢动弹。 黑暗中,温热的身体紧紧依靠在一起,心跳绝望而热烈。 “我爸死了。”陈坚声音沙沙的,每说一个字都带出颤抖的吐息,“我早该明白的,但总是不愿意相信。现在他死了,我不再需要亲人了。” 他们好像被困在一个黑暗而粘稠的梦里,深思游离,如同婴儿一样互相依偎。过了一会,陈坚突然惊醒,他松开杨州,失态地往墙壁上砸了一拳,带着对自己的憎恶与恼怒,快步走开。 第三十七章 分道 初七政府开门,陈坚按惯例要露个面,因此一大早就走了。 杨州得了空,盘算着去书房把先前锁定的几个可疑地方搜一搜。他吃完早餐,习惯性地看了会新闻,对着白鸽派那几个名字直皱眉头。 安德鲁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站在他旁边收拾盘子。杨州一眼看出他的忧虑,低声问:“他那边又有什么消息?” “他”指的是杰弗里。 “他很着急。”安德鲁神色凝重地说:“老局长可能要离任了。” 杨州收起虚拟报纸,沉着脸咬了咬嘴唇。政治中立的老局长一走,必然引发新一轮的人事变动。联合国部队规模小,UNPO的局长一般身兼两职,既指挥警察力量,又领导军队力量。因此无论玫瑰派还是白鸽派夺取了这个位置,必然对议会中的政治形势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暂代副局长之职、准备参与竞争的杰弗里自然不希望出什么岔子。 杨州虽然已经对玫瑰派失望,却也知道情势的紧迫性。白鸽派若真的掌握了基因实验的消息,恐怕过不了多久,便会打出这张王牌了。 嘀嗒嘀嗒,耳边好像有个炸弹在倒计时,发出清晰的死亡之音。面对这样一滩浑水,杨州深切地体会到力不从心。 “艾琳想跟你见一面。”安德鲁突然说。 杨州神思不属,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如今他已没什么人可以指望,只愿艾琳能带来好消息。 安德鲁收拾好餐桌,仍逗留着不走,杨州用眼神询问他是否还有事,安德鲁却问:“你和陈先生怎么样了?” 杨州一愣。他想起那天晚上久违的拥抱,陈坚梦呓一般的咕哝,忽然觉得格外不真实。简直像一场梦,日光一照,就变成泡沫蒸发了。 “能怎么样。”杨州说。 安德鲁等了一会,又问:“你还想救他吗?” 这话问得让杨州不舒服,他心烦意乱,语气重了点:“这是我的事。” 安德鲁不闪不避,一本正经地说:“陈坚在进行某种危险的实验,我担心你被情感影响,作出不理智的抉择。那样可能会伤害许多无辜的人类。” 杨州闻言微微一笑,神色自若地站起来,用餐巾擦了擦手。“我本来就不是个好人,是非观很淡薄。后悔选我当指令者了吗?” 安德鲁呆呆地站了几秒,摇头道:“我知道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杨州看他一眼,表情似有触动,最终没有回应,转身朝书房去了。 基地政府大楼里,到处都是喧闹的人声。年还没过完,每个人都懒洋洋的,工作提不起劲,茶话会倒是开得勤。 陈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刻意扫大家的兴。发表完讲话,他打算去办公室看看,半路上接到秘书发的消息,说曹晚青在等他,陈坚顿时一个头变作两个大,脚下一拐弯,随便选了个小门离开了。 基地政府的办公区共有三栋大楼,相隔不远。陈坚来的次数不多,一时兴起逛了逛,不知怎么地走到一片僻静的小花园。 虽然已经立了春,万物却依旧萧条,花园里一派灰扑扑的景象,没什么好看。陈坚准备原路返回,忽然听到有脚步声,探头一望,竟然是方行和一个女人走了过来。 那个女人看着面生,相貌普通,中等身材,像政府里最底层的公务员,和方行倒是熟悉,一边说话,一边频频点头。 陈坚心里还没什么成形的想法,身体已经下意识地闪到一排无精打采的灌木之后。 那两人站定了,距离陈坚有些远,听不清谈话的内容。看起来方行吩咐了什么事,女人一脸恭敬地答应了。 后来女人先离开,剩方行一个人站在仿古的凉亭里发呆。 陈坚从灌木后出来,脚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声,方行警惕地回过头,看见是他,嘴角慌乱地一抽,脸上血色全无。他手指揪着裤缝,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来,似欣喜又似害怕,“你怎么在这。” “出来走走,”陈坚语气平和,甚至还戏谑地一笑,“躲曹晚青。” “哈。”方行的肩膀小幅度地滑落,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埋怨道:“过年这几天,也不到我家坐坐。” “忙。”陈坚含糊地说。 方行心脏扑通跳,他找不到话讲,便偏过头打量陈坚。陈坚好像瘦了,五官的线条更锋利,阴着脸不说话时,有种慑人的气势。 方行当然知道这些天他在忙什么,刻意没有打扰他,只盼着他将杨州恨之入骨,认清他们之间绝无可能,然后过一段时间,就能意识到自己的不可替代。 “他呢?你和他,如何了?”方行问。 “谁?”陈坚盯着不远处一棵干枯的树,树枝上仍缀着一两片叶子,经历了整个寒冬,犹自恋恋不舍,不愿离开枝头。 “杨州。”方行很不屑地说出这个名字,以显示自己坚定地站在他那一边。 陈坚却不吱声了。方行等了一会,心中咯噔一下,不安地问:“怎么,你还没赶他走吗?”他激动起来,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愤怒的红,“你不恨他吗?他是周芸的儿子!要是陈叔叔知道了——” 陈坚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霎时天地之间的寒气仿佛都聚在一起,兜头罩住方行。方行汗毛直竖,磕巴了一下,底气不足道:“退一万步说,他是你弟弟,你想乱伦?” 陈坚并不回答,仍旧盯着那棵树。他近来越来越爱沉默,消沉冷肃得如同基地外寸草不生的荒漠。 一只麻雀飞来了,轻盈地落在枝头,而随着这一颤动,坚持了一整个冬天的枯叶最终飘落。 陈坚想起了不久前那个情绪失控、意乱情迷的晚上。杨州说了些胡话,他也说了些胡话。后来两人分开,杨州在卧室辗转反侧,他则下到一楼,在储藏室待到天明。 当时他坐在地上,抱着半空的箱子发呆。几经颠沛流离,陈北民的旧物所剩无几。实际上他们父子相伴的时光,也并不长。就算陈坚记事早,能有的回忆也不过五六年。这些年桩桩件件的旧事,他在脑海中重温了无数遍,鲜活得好像陈北民昨天才离开。 但如今再追忆,脑海中的场景蓦地变成了泛黄的老照片,不言不语地提醒他,二十年究竟是一段怎样漫长的光阴。 他知道陈北民不会再回来了。 整个晚上,陈坚盯着父亲身份证上的笑脸出神,一旦眼眶潮湿,便把手中的卡片倒扣下来,等待片刻后,又重新拿起。 他为自己对杨州的那些龌龊心思感到羞愧和罪恶,好像背叛了父亲。 而照片上的人温和地笑着,仿佛并不介意。陈坚深知他的宽厚,哪怕对“那个女人”,他也从未口出恶言。 但他无法原谅自己。 麻雀振翅飞走了,方行百爪挠心一般难受,无数的情绪沸腾又冷却,最后只剩凄凉之感萦绕不绝。 “陈坚,你看看你变成什么样子了。”方行紧握双拳,痛心疾首的语气:“你可别破坏我们的计划。” 陈坚冷笑一声,云淡风轻道:“这话该我说吧。” 他看似平淡的一眼扫过,方行的心跳却骤然加速,他张开嘴,接连吐出几个含糊的音节,这才勉强镇定下来,虚张声势地质问:“你什么意思?” 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了,陈坚本就心烦,无意中又撞到之前那出,倦怠之感更胜。他看了方行一眼,只觉两人之间隔着山海,再也没有当初亲密的感觉。但毕竟这么多年的交情,他没有点破方才之事,言简意赅地说:“只是提醒你一下。” “你看见了?”方行突然露出一个讥诮的笑,阴沉的脸上竟然显出几分艳丽,“你以为我在干什么?我是在帮你做正确的事!” 这些天的遭遇,把陈坚的情绪折腾得像一根拉伸多次的橡皮筋,很难再有什么波动了。他点点头,说出心中猜测:“你联系了其他基地,是不是?” “是!”方行被他不痛不痒的语气激怒,下颌的宝剑锋利逼人,“本来就该这样!而且如果用活人做实验,我们早就成功了!就是他来了之后,你才变得跟个女人一样心慈手软!” 陈坚静静地注视着失态的方行,甚至还有闲暇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跟他无关,我爸从小就告诉我,不论以多么高尚的借口,都不能伤害无辜的人。” 方行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注视着这个陌生的陈坚——到底是他变了,还是自己从未明白过他?一种摧枯拉巧的冲动从四肢百骸汇聚到心口,方行怪笑一声,“冠冕堂皇的话你当然会说!反正肮脏的事都让我来做!” “是吗?”陈坚仍旧平静,“我从来没有让你杀弗拉基米尔。我说过我能控制住他。” “我还不是为你好?”方行红着眼睛,嘴角的肌肉有些扭曲,“留着他后患无穷!” “呵。”陈坚忍不住笑了几声,他眼神中有悲悯,不知是对方行,还是对自己。“你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又安了多少私心?一直以来,你用自己的标尺衡量是非,从没有真正考虑过我的想法。反正你只管做,人情和罪孽都让我背。杨州到现在还认为弗拉基米尔是我杀的——” “杨州!”方行本来混混沌沌,听到那个名字,眼神中突然流露出疯狂之色,“哈,别装了,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他!难道弗拉基米尔不是你杀的吗?” 陈坚用力吸了口气,冰冷干燥的气体在肺叶穿梭,冻得胸膛发麻。片刻后,他从容地点点头:“是我。” 方行痛苦地闭上眼睛,脑子里狂乱得像要爆炸。他不知道他们怎么就落到了这步田地,可是身在迷雾之中,根本辨不清东西南北,本打算先冷静一下,可陈坚的背影像一根刺扎在心上,方行口不择言地喊:“那你是不是还怨我当年为你好,拼死抢药救你?” 陈坚脚步一顿,头也不回道:“没有,在这件事上,我永远感激你。” 可是往日的情谊,还经得起多少磋磨,却是谁都说不准了。 到了中午,天气忽然由阴转晴,白晃晃的阳光打进来,照得杨州半张脸柔润而明亮。他手里拿着刚从墙上取下来的风景画,一寸寸地小心检查。 片刻后,他失望地把油画挂回原处,视线在书房环视一圈,最后落回自己空荡荡的手里。 墙是实心的,几个可疑的地方都排查过了,没有机关或暗门。杨州找不到证据,按理说应该打消疑虑,但他偏偏有种古怪的直觉,认为书房一定能通到实验室去。 难道机关在书本里?杨州盯着近万册密密麻麻的藏书,无力之感油然而生,想起杰弗里那边的坏消息,又难以控制地焦虑起来。 到底在哪里呢……一定是某个陈坚经常接触的地方或物品,同时又非常地普通,普通到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杨州闭上眼睛,在脑海中还原陈坚突然消失那天书房的布置——他在警校时受过相关的记忆力训练,做起来倒也不费劲。 只是今天心浮气躁,回忆像不规则的碎片,杂乱无章,许久才拼凑出一个边角。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忽然听到D3跟陈坚问好的声音,神思一动,便又功亏一篑。 杨州无声地叹了口气,决定晚点再来。 已经是中午了,太阳升得老高,光芒刺眼,靠窗的小圆桌上映着一方亮斑,泛黄的书页轻薄而透明,仿佛一触即碎的枯叶。 杨州走过去拉好窗帘,不经意瞥了一眼堆在桌子上的书,有《呼啸山庄》、《局外人》、《诗经》和《利维坦》。 杨州的指尖在空中游移片刻,轻轻地落在了那本陈坚从来没有看完的《利维坦》上。几秒后,他浑身一震,神色复杂地盯着这本不新不旧的书。 杨州突然发现,他从来不知道这本书摆在书架的哪个位置。它似乎一直放在桌子上,或者被陈坚拿在手里。不,也有过例外,陈坚突然在家里消失那次……桌子上是一本《面纱》! 杨州拿起《利维坦》,仿佛举着唯一的火种,兴奋而又谨慎。他扭头打量数十排高大的书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如果猜测得没错,这本书里装了微型信号发射器,而书架的某个地方则藏着接收器,两相契合,便能开启某个机关。 可到底在哪里呢?陈坚并没有蠢到把书籍分门别类地编号,方便他按图索骥。如此看来,只能从头到脚仔细检查。 他正苦恼这项浩大的工程如何才能做到悄无声息,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杨州手一抖,《利维坦》的封面被撕开一个小口。 敲门的是安德鲁,表面叫杨州吃午饭,实则是提醒他陈坚回来了,不要在书房待太久,免得让人起疑。 杨州应了一声,把《利维坦》原样放回桌子上。他离开书房,进了一楼的盥洗室,足足洗了十分钟的手,这才进餐厅。 本以为能避开陈坚,结果还是遇上了。 陈坚一手支着太阳穴,深深地皱着眉,听见脚步声也没抬头。他这几天心情都非常糟糕,最糟糕的一点,是他自以为调节得还不错。此刻坐在餐桌前,回想起今天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忽然后知后觉地感到愤怒和痛心。 方行有不为他所知的心腹,陈坚当然也有。一个小时前,秘书截获了方行和七号基地的贝尔纳通讯的密电,他告诉陈坚,方行和对方共商独立之事,还透露了一号基地正在进行某种极有威胁的基因实验。 陈坚没想到一切发生得这么快。上次争吵过后,他就预料到总有一天他和方行之间的分歧会达到难以回旋的地步,但却没料到会出现在如此关键的时刻。 这下,他再没可能全身而退了。 陈坚心事重重,余光瞥见一双方格图案的灰色拖鞋,盯了一会,视线上移,落到杨州莹白的耳垂上。 杨州吃相很斯文,不疾不徐地,一点恼人的声音也没有。感受到旁边的注视,他舔了舔唇缝,喉结一动,觉得有些不自在。 这两天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相处得还算平静。杨州本无意打破微妙的局面,可陈坚盯着他,他捏筷子的手都不知往哪里放,只好转过头问:“不吃?” 陈坚面前的饭菜几乎没动,已经不冒热气了。杨州询问的语气不咸不淡,克制着多余的关心,陈坚把盘子推远了些,算是回答了他的话。 杨州随便扒拉了两口,也放下筷子。 安德鲁进来收拾餐具,恰好听见他的指令者把刚刚获知的重要情报透露出去:“UNPO的局长要退休了。” 陈坚懈怠地靠着椅背,闻言微微一挑眉。 “基地就算不出问题,都会被拿来大做文章。”杨州看他神色淡淡,不以为意的样子,又补了一句,“你别轻举妄动。” 陈坚正考虑如何补救方行自以为是的破坏,听他这么说,心里忽然泛起苦味。他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冷淡道:“杨警官,你的立场真是微妙啊。” 杨州默默忍受着他的阴阳怪气。他背着光,五官浸在阴影里,下巴尖上一点白,像一瓣玉兰。 这副温顺的模样,让陈坚说不出什么刻薄话来。他心里有条河,所有的出口都被杨州堵死了,水位越涨越高,不知何时就要溃堤千里。 两人沉默了一会,杨州的手机突然震动,他点开小窗扫了一眼,立刻紧紧地攥住了,指节泛出青白。 陈坚眼神一暗,野兽般的直觉让他猜到了什么,一瞬间恨意滔天,只想顺着数据流追踪到那个女人面前,然后,然后…… 然后又怎么样呢?陈坚眼眶发热,狠狠咬着后槽牙,却无法像从前那样,想象出羞辱和咒骂那个女人的场景。 毕竟那是杨州的母亲,他再恨,对着有几分熟悉的脸,也很难发出恶毒的诅咒。 杨州不愿在陈坚伤口上撒盐,悄悄退出了餐厅。他一边上楼,一边打开Stars,看到周芸给他发了些游玩的照片。照片里周芸戴着现下流行的毛绒绒的卷檐帽,穿着米色的大衣,站在被积雪压弯的树枝下,甜蜜地微笑着。 杨州机械地滑动着照片,眼前忽然浮现出陈北民伤痕累累的背影。那一刻,某种灰色的,被他竭力压抑的不满情绪,终于不顾一切地露出了头。 他不愿承认,但他确实怨恨周芸。 为什么?为什么她抛弃丈夫孩子之后依然可以毫无负担地享受幸福,现在却连累自己被陈坚恨着?三十年,周芸从来没有执着地寻找过前夫和孩子。她没有忘记他们,杨州知道,可若非此次他来一号基地执行任务,周芸也许一辈子都躲在蜗牛壳里,直到弥留之际才告诉杨州他有个哥哥。 她太懦弱了。这三十年,她一直幸福而懦弱地生活着。她给小儿子取名杨州以纪念故乡,每年参加反《隔离法案》游行以平息心头的愧疚,却从来不曾直面当初的罪过。 现在她想要补救,可惜故人已逝,阴阳两隔,当初的孩子,也不再认这个母亲了。 杨州没有回复周芸的消息,刚回到房间,周芸便按捺不住地发起了通讯。 她发照片本也是试探,实际是想知道前夫和儿子的下落。因为杨州告诉她初七有结果,她一整天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眼看到晚上了,杨州还没有动静,终于忍不住打了个电话来。 杨州跟母亲干巴巴地寒暄了两句。他平时跟父母也不亲昵,周芸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叮嘱他执行任务注意安全,便绕到了寻人一事上。她精神紧张,也就顾不上照顾小儿子的情绪,直截了当地问:“州州,上次你帮妈妈查的人,程北冥,有消息了吗?” 鬼使神差地,杨州竟想起那天晚上漆黑的走廊,陈坚贴着他的耳朵说,他不再需要亲人了。手机变得滚烫,杨州拿远了些,镇定地说:“一号基地没有这个人。” 那头蓦地安静了,几秒后,传出一声颤抖而悠长的叹息。 “好,”周芸的语气很奇怪,一半失落,一半轻松,她讷讷道:“好的,没事了。” 杨州轻飘飘地许诺:“等任务结束,我再帮您找。” 周芸魂不守舍地“哦哦”两声,又开始关心杨州,语调生硬:“任务什么时候结束?” “快了。”杨州在心里默念,等找到实验室,毁了基因武器,一切就风平浪静了。 第三十八章 实验 接下来几天,陈坚又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偶然几次照面,他都行色匆匆,神情严肃,敏锐如杨州,立刻觉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猜测陈坚的计划出了问题。 不过杨州也没有急着求证,他得趁着陈坚不在,尽快找出实验室的下落。 书房里的排查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为了找出那个不起眼的位置,杨州用上了十二分的注意力。他动作很轻,虽然觉得陈坚不至于变态到在自己家里装监控,但还是要小心以免引起D3的注意。 终于,在持续数天的搜索后,杨州在一排书架的最底层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圆形印记。它是如此普通,看起来就像是木材上的节子,而杨州摸上去,感受到一点轻微的凸起。 他忍不住激动起来,连忙调整了一下呼吸和姿势,把怀中的《利维坦》小心地塞进了空隙里——结果什么也没发生。 杨州等了一会,仍是没动静。他站起来,蹙着眉举目四望,书房还是老样子,肃穆阴沉,空气中萦绕着古籍特有的气味。 连日来的功夫,莫非又是一场空?杨州难以置信地绕着书房巡视,脚步沉沉,心里的焦躁一浪强过一浪。 不应该这样,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强自冷静下来,仔细回想所有关于书房的细节,半晌仍没有线索,只得颓然地放弃了。 又是一个障眼法,陈坚一定是觉得戏耍他很有趣吧。杨州想起陈坚,先是不甘心,后是不服输,渐渐地,又被其他澎湃的情绪席卷了。 这些天陈坚应该很不好过。他不再像最初那样调戏杨州,也不像刚得知两人是兄弟时那样夹枪带棒。偶尔目光落在杨州身上,疏离而克制,像小鸟在树枝间跳跃,只一瞬,便飞走了。 其实杨州也暗中盘算着离开的日子。他待不下去了,只希望快点终结陈坚的计划,然后把这里的一切都抛诸脑后。离开这,他便没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兄弟,也没有一个似是而非的恋人。 密密麻麻的藏书让人望而生畏。杨州叹了口气,决定还是从北区入手。他缓步离开,关门时不死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厚重的木门即将合拢,那一刹那,杨州突然发现了什么,用力撑开门缝,探头朝里望去。 片刻后,他眨了眨眼睛,重新钻进书房,往房间西北方的角落走去。 那处的地毯有些不平,微不足道的一点起伏,却让杨州发现了。他半跪在地,谨慎地掀开厚重的地毯,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乱跳起来。 地毯下是一块翘起的地板,杨州手指插进缝隙里,稍一用力,将整块木板掀开——一阵阴森的风迎面吹来,露出的狭窄洞口里,一级级粗糙凿刻的台阶延伸至无边的黑暗中。 杨州下意识地向左避了避。几秒后他恢复镇定,俯下身观察起来。眼前的密道很窄,勉强只够一人通行,墙壁两侧贴着感光材料制成的条形灯,此刻接触到阳光,便启动了微弱的照明。台阶是石刻的,没几步便向右转弯,通向看不见的地方。 杨州性格沉稳,面对着这个几经曲折才找到的密道,他没有贸然出手,观察许久之后,把活板门重新合拢,铺平地毯,将《利维坦》放回远处,然后从容地离开了书房。 路过客厅时听见两个机器人说话,安德鲁恰好问起陈坚的去向,杨州脚步便是一顿。 D3说得振振有词:“大概去酒吧找周先生了,他很喜欢周先生的。” 一听就是胡说八道,陈坚在这个当口不可能还有风月的心情。杨州不以为意地笑笑,结果D3居然滔滔不绝地谈起了这个话题,说起陈坚和周坃以前的感情如何如何好。 他渐渐听不下去了,低头给艾琳发了个消息,快步离开别墅。 D3在情感方面的拟人程度简直登峰造极,感知到杨州离开,便不再说话。他的确是故意让杨州难过,用点小伎俩为自己的指令者报仇。至于奏不奏效,D3才不管那么多。 中央广场的一家咖啡厅里,艾琳坐在靠窗的座位,频频透过蓝色的玻璃朝外望去。 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杨州却还没有出现,她心里愈发不安,两手捧着咖啡杯,不知所措地在掌心中旋转。 又焦灼地等了几分钟,她的肩膀忽然被人轻轻一拍,艾琳转过头,如释重负地舒展眉头,“你终于来了。” “抱歉,有点事耽搁了。”杨州落座后,在桌面上的自动点餐区为艾琳重新点了一杯拿铁,自己则要了一杯蓝山。 “我不喝了,”艾琳凑近杨州,胸脯贴在桌沿上,紧张地把手掩在唇边,压低声音道:“我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 少女脸色发白,两颊透出些红血丝,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眼神兴奋又恐惧,很明显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不急,”杨州从机器人手里取下两杯咖啡,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这才对艾琳点点头,“说吧。” 艾琳被他的镇定感染,沉吟着组织了一下语言,这才说:“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基因实验了。他们在研究一种可以将普通人变成犯罪人的东西。” 艾琳说到最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直勾勾地望着杨州:“你会阻止他们的对吧?” 对所谓的重大消息严阵以待的杨州,一时间竟愣住了。随即,巨大的荒谬之感在脑海中炸开。 就这样?这样的一种药物,也称得上威胁吗? 因为犯罪人基因受到歧视,所以打算让所有人都具有这个基因,从而希望消除差别天下大同?如果陈坚真这么打算,那简直太幼稚了。这不可能奏效——杨州刚冒出这个念头,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艾琳把压得自己喘不过气的重大情报说了出去,却依然焦虑不已,神经质地绞着手指,问:“杨先生你打算怎么办?要告诉杰弗里先生吗?” “别!”杨州几乎是下意识地制止了。 他骤然的严厉让艾琳瑟缩了一下,瞪圆了眼睛,像只受惊的小白兔。杨州见状,连忙缓和表情,轻声问这消息从哪里来的。 “艾瑞克啊。”艾琳嘴唇动了动,仿佛在嚼空气,看得出她心中十分纠结,有爱恋,也有气恼,“他真傻。” 其实艾瑞克对陈坚的计划也只知一二,但他心思单纯,对人工智能之外的东西浑不在意,艾琳多次套话,并引导他向陈坚打听,逐渐拼凑出真相的轮廓。一得知所谓秘密实验的目的,艾琳就敏锐地察觉到不妙,她委婉地劝说艾瑞克,想让他阻止陈坚,但艾瑞克既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兴趣。毕竟他本就是天生犯罪人,体会不到艾琳的忧虑和恐惧。艾琳虽然不满又着急,却也不能责怪他。此刻面对杨州——这个她认为很可靠的男人,艾琳的不安终于彻底地流露出来。她气息不稳,越说越快,杨州注意到她的变化,一时有些走神,暗中惊叹陈坚算计人心之准。 他原先就觉得奇怪,以一号基地薄弱的财力,加上联合国对材料供应的限制,他们不可能制造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而小规模的武器,又无法对联合国形成压力。 现在看来,一号基地根本就是在跟全世界的非犯罪基因携带者作对。乍一听艾琳的消息,杨州不觉得基因实验是个威胁,可那是因为他心底里根本不认为某个基因会对一个人的行为产生巨大的影响。可是,作为全世界人口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普通人,有几个跟他想法相同?连在一号基地出生长大的艾琳都本能地对犯罪人基因感到害怕,遑论其他一直活在偏见中的大众? 未知和恐惧,陈坚抓住了人类这致命弱点,意图以此为凭,让基地独立。可他这举动太危险,一旦基因实验公之于众,势必招来联合国激烈的制裁。在尚不清楚事实真相时,杨州就判断出基地无法和联合国抗衡,而现在,他终于明白陈坚计划中的凶险。 难怪他说自己无法回头。 杨州看向窗外——春节还剩个尾巴,中央广场上热闹不减,小孩子互相追逐着影子跑来跑去,路过的每个人都面容平静,知足而安详。 陈坚为什么就不能像他们一样呢?哪怕被困在这个荒凉的地方,也能平凡而幸福地生活。 杨州的手心渐渐渗出冷汗。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打断了不停询问怎么办的艾琳,问:“他们的实验,目前成功过吗?” 艾琳摇头,显然艾瑞克所知的情报也十分有限,陈坚知道他单纯,不会透露具体的消息。 “基因改造……突变……”杨州拿不准该用什么词,索性含糊带过,“这个过程中,会发生伤亡吗?”比起普通人突然变成犯罪基因携带者,杨州更关心的其实是这个问题。 艾琳依旧摇头。她今天带来的情报已经足够震惊,显然是做到了极限,杨州也没有强求太多,真诚地表示了感谢。 临走前,他再三叮嘱艾琳,不可将这个情报再透露给任何人,尤其是杰弗里。艾琳虽然比同龄的女孩成熟,到底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见杨州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镇定模样,且他本身就是UNPO的人,顿时觉得有了依靠,捂住嘴连连点头。 杨州心中掠过一丝愧疚。他这么说,其实大半出于私心。正如他告诉安德鲁的,他不想让陈坚死。可一旦杰弗里得知这个消息,按他的风格——一切的威胁都应无声地掐灭在摇篮中,陈坚很可能在计划发动之前就出意外。 杨州不想看到那样的结果。 艾琳走后,他独自坐了一会。尽管信誓旦旦地跟女孩保证能够解决问题,实际上杨州毫无头绪。 他取过餐巾擦手,突然想起了什么,捏着餐巾的一角发起了呆。片刻后,杨州手指翻飞,折出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天鹅。这是跟陈坚学的,他在杨州面前显摆过几次,杨州就默默地记下了。 苦中作乐。杨州把天鹅摆在桌面正中间,微微一笑,然后离开了咖啡厅。 走到广场西边的大路上,隐约听到不远处的酒吧里传出音乐声。杨州扭过头,浪潮两个字格外扎眼。 他犹豫着,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往那个张扬的招牌走去。快到门口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陈坚脚步一顿,显然也是发现了杨州。 杨州不动声色地往酒吧内望去,没看到周坃,倒是瞥见了一面之缘的酒鬼西蒙。 陈坚没有对他视而不见,但态度却十分冷淡,虽然只比杨州高了几厘米,目光却充满威压:“你在附近干什么?” “随便逛逛。”杨州好脾气地回答。两人沉默了一会,杨州在忽轻忽重的心跳中,低声问:“你呢?” 陈坚是来见西蒙博士的,自然不会告诉杨州。他上下扫视着对方,喉结微动,好像沙漠中的人看一杯有毒的水。最终他什么都没说,擦着杨州的肩膀走远了。 那轻微而短暂的触碰,火花一般,电得陈坚一个激灵。 杨州也在发愣。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头也不回地往路口走。路过酒吧时,忽然没来由地心口一痛。 陈坚去停车场取了车,开了一百米,从后视镜里看见杨州在路口等出租,犹豫再三,狠狠地捶了一把方向盘,又原路折返。 好像圈禁了一枝玫瑰,不愿让他离开自己的后花园,也不想被他的刺弄伤。可世间哪有两全的办法。 杨州听力很好,早就听到陈坚老迈的古董车独一无二的噪音。但他没有回头,一直盯着前方空荡荡的街道,装作很专注的样子。 陈坚不耐烦地按了一下喇叭。 隔着深褐色的玻璃,杨州看不清里面的光景。反倒是陈坚,察觉了他小心翼翼的惊喜。车窗外好像一片末日的荒野,死寂沉闷,唯有他眼角的弧度,生动如许。 其实上一辈人犯下的错,跟杨州并没有什么关系。当陈坚在心中为他开脱的时候,也清楚地意识到,他终究无法纯粹地恨他。 第三十九章 烫伤 停手吧。 自从知道基因实验的真相后,杨州就抓住一切机会劝说陈坚。这几天陈坚的态度有所缓和,虽然还是冷淡而疏远的,但那股浓烈的恨意却收敛了许多,让杨州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他平时并不是个话多的人,但为了让陈坚认清局势停止计划,在餐桌上、客厅里,几乎不成体统地缠着他。 杨州的分析一针见血,陈坚又何尝不明白。一直以来他都选择性失明,靠想象着计划成功的场景来麻痹自己,却故意忽略其中的艰难险阻。而如今,杨州撕破了美好的假象,逼着他认清血淋淋的事实。 水滴石穿。从杨州洞悉一号基地独立的意图并提出反对开始,陈坚不知不觉间已经心生动摇,到现在,甚至萌生了一丝退意。 这个念头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却也足够让陈坚惊恐了。 都怪杨州。这个人,永远理智得让他暴躁,恨不得折断他的手脚,封住他的嘴巴,让他只能在自己脚下哭泣求饶。 “别做无用功了。”陈坚冷冷地打断。 杨州嘴唇微张,看起来还准备说点什么,闻言略带失望地抿了抿。 陈坚克制着不去看他,骨髓里却仿佛爬满了蚂蚁,弄得他坐立不安,目光飘忽。视线飘到杨州身上,求而不得的麻痒瞬间便止住了,心中那个失控旋转的方向盘,也立刻安定下来。 真是悲哀啊。陈坚自嘲着,下巴微抬,一副冷酷而睥睨的神情,眼睛却盯着杨州锁骨处的阴影,被吸住一般无法移开。 一时无言,安德鲁给两人送来饮料。杨州看着自己面前造型别致的杯子,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他端起来喝了一口,杯中水骤然沸腾,把舌尖烫得生痛。他连忙放下水杯,狼狈地捂住嘴,“嘶嘶”抽气。 安德鲁扭头一看,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气呼呼地喊了一声“D3”。 D3最近一直在给杨州找麻烦,房间里时不时就停电停水,洗澡到一半,浑身泡沫地站在花洒下面的尴尬事已经发生了好几次。杨州一直默默忍受,陈坚自然无从得知,要不是这次撞见,他还蒙在鼓里。 看杨州吃痛,陈坚下意识地站起来,顿了顿又坐回去,目光转到远远偷窥的D3身上,凶恶道:“你找死啊?” D3困惑不解,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的中央处理器堪比人类的大脑,这会却遇到了难题——他明明是在帮陈坚出气,陈坚居然还骂他。D3也不高兴了,身体表面逐渐变得透明,散发出幽幽蓝光,他原地旋转一百八十度,用后背对着陈坚。 陈坚知道D3“闹情绪”,但此刻也顾不上哄他,朝杨州那边探了探身子,问:“怎么样?” 他想表现出“我就是随便问问”的不耐烦,可语气没控制好,最终变成货真价实的关切。 杨州喝水之前有所提防,只是浅浅抿了一口,因此烫伤并不严重。可是陈坚这么一问,他突然又觉得很痛了。 杨州的迟疑让陈坚坐不住了,他“噌”地站起来,三两步走到杨州面前,粗声说:“我看看。” 经历了半个月的回避、疏远,突如其来的靠近让两人俱是一怔。 陈坚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微微弯下腰作出观察的姿态。灯光洒在他肩上,线衫的绒毛清晰可见,好像迷你的水草,在空中舞动跳跃着。他身上有种柠檬香气,夹杂着淡淡烟草味,把杨州完全包围了。 暗淡多日,几乎快要凉透的暧昧火星,终于寻到了机会,顽强地闪烁起来。 杨州觉得尴尬、不适、又危险。他不动声色地缩了缩脖子,轻声道:“没事了。” 陈坚着了魔一般,不愿放过这近距离的相处机会,抬手捏住他下巴,不容置疑道:“张嘴看看。” 手指下柔软细腻的肌肤触感太过鲜明,陈坚动了动大拇指,力道忽轻忽重,显然心里也不太平。 杨州想躲,这样的亲密让他生理上略微不适,可陈坚久违的关心,又让他鼻端发酸,动弹不得。 他微微张开嘴,吐出一截殷红的舌尖,宛如熟透的草莓。 陈坚心脏重重一跳,手上的力道顿时加大,在杨州下巴上留下了几个青白的指印。杨州蓦然察觉到了什么,连忙缩回舌头,欲盖弥彰地舔了舔嘴唇。 陈坚将急促的呼吸堵在胸口,声音干巴巴的,“有水泡,涂点药吧。” “不用了。”杨州扯了扯嘴角,试图化解尴尬,“小问题。” 陈坚松开手,浸在阴影里的五官微妙的一动,露出一个晦涩难言的表情。他不置可否,回到方才的位置坐下了。 客厅里气氛沉闷,宛如风雨欲来,雷电还未撕裂乌云时的天空。壁上的老式挂钟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每一秒都惊心动魄。 “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许久后,陈坚忽然开口。 杨州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说:“话很少,不爱交际。学生时代被叫书呆子,其实骨子里很浪漫。” 陈坚似听非听,没有任何反应。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钟表的声音锤炼着神经。杨州没来由地慌张起来,找话说:“你呢,上次说到感染了V-SARS,后来……” 陈坚揉了揉太阳穴,仿佛这样就能把往事从记忆深处拽出来。 纷乱的场景闹哄哄地闪过,最终被他轻描淡写地概括:“方行救了我。” 方行是个被父母遗弃的孤儿,住在福利院里。五岁的时候和陈坚打了一架,从此成为朋友。陈北民知道后,把方行从肮脏黑暗的福利院领养回来,让他和陈坚做伴。 几年后陈坚感染了V-SARS,陈北民离开基地为他找药,却一直没有回来。陈坚的病情愈发恶化,方行着急却无能为力,某天在街上寻觅时,意外撞见几个人在交接针剂。那些人是城中某个帮派的打手,方行和陈坚整日在街上厮混,一眼就辨认出来。完全出于直觉,方行立刻认定他们手中拿的就是V-SARS的解药。他一路尾随,对方显然深知城中局势,不敢大张旗鼓,数人分散开,只由两个人护送着,往西区赶去。路过一片荒僻花园,方行斜刺里冲出去,和拿药的男人撞了个满怀。 那时他才十岁出头,虽然基地混乱又黑暗,但大家对小孩子到底少了些防备。趁男人扶他,方行从他怀中抢了药,借着对地形的熟悉,撒腿狂奔。 现在想来,当年他没有被两个成年男人抓住,实在是侥幸。 陈坚打了针,病情得到控制,逐渐康复。与此同时,那个帮派大佬的儿子——没比陈坚大几岁,因为未能得到及时治疗而去世了。据说他父亲分外震怒,下令全城搜捕抢药的男孩,要他给自己的儿子陪葬。 陈北民不在,陈坚和方行相依为命,终日惶惶不安。结果就在对方放下狠话之际,帮派内部发生动荡,不久后势力更迭,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我偷偷去了那个小孩的葬礼。”其实死去的少年比陈坚年龄大,但因为他永远停留在十五岁,所以回顾往事时,陈坚还是叫他孩子。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叹息在水面上晕出颤动的波纹。“他没干过什么坏事——或者还没来得及干,可是因为我用了他的药,所以他死了。” 杨州听他说完,久久不能回过神。方行和陈坚之间的羁绊如此深,让他这个半路冒出来、还被他恨着的兄弟显得那么可笑。 “你不用觉得愧疚,”杨州定了定心,驱散那丝苦涩的嫉妒,安慰道:“只能怪当时的社会形势,不怪你们。” 陈坚嗤笑一声:“我从来没觉得愧疚。” 是的,他不愧疚。正如他不会矫情地对方行说你不该救我,不该让我背负伤害另一条生命的罪孽。陈坚一直都知道,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活着才能等到父亲回来,活着才有机会改变这混乱的时代。 可即便他不愧疚,过去发生的一切依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无形中他往肩上压了更重的担子,竭力活出两个人,或者更多人的期待。即使现在基地的生活一片祥和,但早年间所经历的不公、歧视、死亡,依然时刻提醒着他,永远不要沉溺于假象。 “所以,”陈坚望向杨州,眼中翻滚着一片黑色的海,“你还要阻止我吗?” 杨州有一瞬间失血般地晕眩,仿佛一股飓风穿胸而过,将心脏撕成碎片。陈坚的言外之意他明白,可是他迎着他的目光,握紧拳头,低声道:“我要。” 陈坚愣愣地,嘴角嘲讽的弧度僵在脸上。心里浮沉翻涌的情绪里,居然夹杂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 他知道杨州跟自己一样强硬执拗,一旦认定了某个目标,就绝不会回头。当初留下他,除了割舍不断的情愫外,更是冥冥中察觉,也许他能为局势带来转机。 “何必?”陈坚抬高下巴,眼皮掀起一道窄缝,“你不用为她赎罪。” 杨州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是谁。每当提到周芸,周遭的空气总是冷三分。放在几天前,杨州一定偏过头不说话,今天却没有退缩。 “跟她无关,我没有把你的下落告诉她。”杨州的舌尖已经红肿,说话时声音含混,好像受了委屈,要哭不哭的,“是我不想看你冒险。” 陈坚盯着他看了两秒,猝然别过头,幅度之大,让颈椎发出一声闷响。空气中仿佛有细细的电流窜起,一路追着他,蜿蜒地钻到心脏里。之前替杨州检查烫伤时,用尽全力才压下去的念头,如同蹦入油锅的火星,瞬间势不可挡。 想吻他。 杨州抚弄着裤子上不存在的褶皱,指尖微微发着颤。他终于说出了心里话,那些正义的、冠冕堂皇的借口,跟陈坚的安危比起来,全都无足轻重。 他确实是很喜欢他的,在知道他们是兄弟之前。 窗外吹进一阵干燥而凛冽的风,在沉闷得近乎凝固的房间扫荡。杨州把已经变凉的水喝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客厅。 陈坚对着手机看新闻,全然不知所云。在漂浮的方块字中间,掠过一片深色的影子。他发了会怔,然后扔下手机,冲着仍背对着他的D3说:“过来。” D3身上依然散发着幽幽蓝光,他慢吞吞地转过身,慢吞吞地来到沙发旁,停顿了几秒,又后退一步。 陈坚伸手按住他顶端的盖子,屈指弹了一下,“你一个机器人气性还挺大。” D3的音箱里传出不好意思的笑声,身上的蓝光逐渐消失了。 算起来,他已经陪了陈坚整整三年。第一次见面,陈坚就很喜欢这个聪明体贴,又略带傻气的机器人,一直把他当作半个亲人看待,时不时还会让着他。 “我是在帮你。”D3得意地说。 “我知道,”陈坚严肃地绷着脸,“不过以后不许刁难杨州了。” “为什么?”D3立刻变得不忿:“我听见你说恨他。” 陈坚抚摸D3头顶的动作顿住,过了一会才开口:“我恨的不是他。再说,恨一个人太累了,真不如忘了。” D3的两颗圆眼睛由浅变深,闷闷道:“可是……” “你不懂。”陈坚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叹了口气,拍了拍D3,“我去睡了。” D3一边思考陈坚的话,一边走回自己的房间,转轮动力不足,发出的声音都与平时不一样。安德鲁正在充电,察觉有异,便睁开了眼睛。 D3有气无力地跳了两下,没跳上自己的充电板,安德鲁俯身把他抱上去,D3难得安静一回,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你怎么了?”安德鲁问。 D3沉默了一会,沮丧地说:“我刚才发现,无论我多么了解人类的大脑,他们永远不会把我当作同类。” “我们本来就只是人类的创造物。”安德鲁皱了皱眉,“你为什么整天想这些奇怪的问题。” “我不像你,整天想着怎么陷害陈先生。”D3冷冷道。 安德鲁没有正面回答:“我是一名警察,我有我的职责。” D3最讨厌他动不动就提出警察的使命,不满道:“你什么时候离开基地?” “听杨先生安排。”安德鲁略一停顿,“如果我离开了,你会想念我吗?” 说完这句话,安德鲁急忙启动了木马扫描软件,检查自己的系统是否收到了攻击。 怎么会问这个呢? D3安静了好几秒,连散热器都停止了工作,随即他高声道:“才不会,你这么蠢。” “如果将来我走了,我们或许可以建立一个秘密的数据传输通道,方便交流。”安德鲁一本正经地说:“毕竟目前高级智能机器人的数量不多。” D3不理他,安德鲁沉思片刻,分析自己应该处于一种叫做“难堪”的情境,正要收回提议,便听见D3矜持地“哼”了一声。 第四十章 结盟 暮色四合,方行一手插在口袋里,沿着灰白色的林荫道慢慢往前走。 心里装着事,脚下没留神,等反应过来,已经站在通往陈坚家的路口了。他驻足望向远方白色的屋顶,来过无数次了,却还是头一回站在这个位置欣赏。平时不曾留意,但换个角度看了一会,竟然觉得那栋房子有些陌生。也许就像他和陈坚的关系,相识太久,以致对彼此的了解还停留在多年前,反而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方行暗暗咬牙,他不甘心。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认定陈坚色令智昏,变得瞻前顾后,胆小怯懦。如今自己所做的一切,才是真正坚持初衷。都是从那个混乱的时代过来的孩子,方行想要改变现状的渴望,并不比陈坚弱。 他对着白色的别墅看了好一会,然后坚决地转过身,拐上另一条岔路。 门铃响的时候,道格拉斯刚刚健完身洗过澡,腰上围着一条浴巾,深褐色的皮肤光滑油亮,水珠沿着肌肉的线条缓缓滑落。 他嘴里哼着歌,然后智能识别系统报出了方行的名字,霎时惊得他手足无措。一时想着冲进房间换衣服,一时又怕方行等急了离开,犹豫了几秒,手忙脚乱地紧了紧浴巾,跑过去开了门。 “方行,”道格拉斯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诙谐道,“现在来拜年是不是晚了点?” 他右手伸得很长,撑在房门上沿,肱二头肌高高隆起,暗中希望方行能多看两眼。 然而方行面色凝重,对裸着上半身的道格拉斯毫无兴趣,低声问:“能进去说吗?” “当然。”道格拉斯侧过身把他让进来,略带失落地垂手跟着,“你先坐,我换个衣服。” 道格拉斯进了卧室,方行坐在客厅里沉思,再三斟酌接下来的说辞。 一直以来方行都看不透道格拉斯这个人,他被陈坚提拔起来,手握基地仅有的武装力量,政治立场却很微妙。按理说他应对陈坚鞍前马后,可事实又并非如此。方行清楚这些年他也培养了不少自己的势力,即使陈坚在警察局里余威尚在,但显然比不了作为一把手的道格拉斯。 方行曾经和陈坚说起过这个问题,两人也提防着道格拉斯。但道格拉斯分寸拿捏得很好,忠于职守,进退有度,一直没有表露出更大的野心,让方行既迷惑又欣慰。 现如今,贸然来争取道格拉斯的支持,方行心里其实很没底,害怕自己引狼入室。但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冒险一试。他回忆起有关道格拉斯的种种,突然发现他倒是经常对自己表露亲近之意,心中的把握顿时多了几分。 “喝点水。”道格拉斯匆匆换了衣服,给方行倒了一杯饮料,蜂蜜柚子味。 方行喝了一口,眉头舒展,对道格拉斯的印象又好了些。 “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找你商量。”开门见山完了,方行却没有立刻往下说,手指搭在沙发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 道格拉斯耐心地等着,许久后方行从沉思中回过神,咳了一声,正色道:“现在城里的形势你也清楚……我们的计划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但是有个不稳定因素在——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道格拉斯隐隐猜到方行今天来拜访的意图,心中的鼓越敲越急,表面上还维持着镇定,问:“杨州不是没发现什么吗?” 方行发出一声不屑地冷哼,倒也实话实说:“我不放心。” “不管怎么说,”方行将话题从杨州身上扯开,五官有一瞬扭曲,“陈坚现在的表现让我很失望。妇人之仁,不堪大任——”他直视着道格拉斯,眼看着高大的男人突然紧张得喉结滚动,稍一愣,露出一个安慰的笑来。 “我会帮你。”道格拉斯的热切到底还是流露了出来,“你想怎么做?” 这意料之外的答复让方行愣住了。本来准备好的长篇大论遇上道格拉斯坚决而迅速的表态,倒有些抬不起头来。 下一刻,方行起了疑心,注视着道格拉斯的目光多了些警惕,“为什么帮我?你都不考虑一下?” 道格拉斯尴尬地张了张嘴,两道浓密的眉毛一跳:“你说呢?” 方行仰头盯着他,灯光打在脸上,好像一层流动的蜂蜜。道格拉斯和他对视,坦诚而清澈,这情景仿佛一对知己在交心。 方行感到一种微妙的怪异,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细节,连忙在记忆中搜索。很快,他想起不久前因为看守凯尔·格林失职,道格拉斯被陈坚当众责骂之事,顿时恍然。 道格拉斯也算是基地有头有脸的人物,被那样训斥,表面不说,心中肯定记恨着陈坚吧。 方行想通了,微微一点头,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道格拉斯知道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苦笑着没再开口。 “我已经联系了七号基地的贝尔纳。”方行随即说起了他的计划,条理清楚,环环相扣,显然不是一朝一夕间成就的。 道格拉斯正襟危坐,认真地听着,时而点点头。 “如果真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就释放B75,我们总会赢的。”方行越说越动容,胸口淤积的空气都变得灼热,随着尾音喷薄而出。 道格拉斯爱怜而专注地望着他,大脑却还冷静,问:“陈坚一直都不同意释放B75吧?” 方行脸色一变,语气颇有些强词夺理:“不是一直,是最近。” 道格拉斯心中无奈,也不与他争辩,沉吟片刻又问:“B75的感染成功率有多高?过程中会发生伤亡吗?” “谁知道。”方行摆弄着大衣上的纽扣,漫不经心地倒在沙发上,“有又如何?也该让他们吃点苦头了。” “还有一个问题。”道格拉斯飞快进入角色,帮方行出谋划策,“西蒙博士不配合怎么办?他一直都只听陈坚的,据说和陈坚的父亲以前认识。” “嗯……”这个问题只让方行烦躁了一秒,接着就露出一个漂亮而残忍的笑,嘲讽道:“你拿把枪顶着他,看他配不配合。” 也许真是出于那个邪恶的基因,道格拉斯竟觉得此刻的方行危险而又迷人。 “不早了,”方行一口气喝干了水,抹抹嘴站起来,“我先回家了。需要你配合的地方到时候会告诉你。”他向道格拉斯伸出手,“合作愉快。” 道格拉斯隐蔽地在裤缝蹭了下掌心,和方行交握,笑道:“你看,我们很谈得来的,也许以后应该多接触。” 方行不置可否,回以客套的微笑。道格拉斯把他送到玄关处,方行忽然郑重地叮嘱:“还有件事——我不想伤害陈坚。” 这才是他的真实想法,暂时架空陈坚的权力,逼他宣告独立,等事成之后,陈坚恢复理智,就会意识到他才是对的,两人又能像以前一样亲密无间。 “我明白。”道格拉斯垂下眼帘,“毕竟你们那么多年的感情。” 在方行的计划里,一旦基地独立,道格拉斯很可能野心膨胀觊觎最高权力,因此必须得到妥善处理。 他当然不会把这个想法告诉对方,可是看着眼前男人略带受伤的表情,还是鬼使神差地心软了一下。 “我们也是认识很多年的朋友啊。”方行掩饰着心虚,苍白无力地安慰了他两句,很快告辞离开。 道格拉斯目送他消失在夜色中,正要关门,脸上忽然传来轻微的湿意。他诧异地伸出手去,有什么东西轻若无物,落到掌心即化为水滴。 下雪了。迟来一整个冬天的雪花,终于踏着尊贵而慵懒的步伐,纷纷扬扬地降临人间。 不远处的别墅里,陈坚和杨州站在各自卧室的窗前,静静地看雪。 放眼望去,入目皆是雪白,而在这纯洁唯美的景象下,万物蛰伏,即将破土而出。 第四十一章 游行 三月十八日早上八点半,七号基地毫无征兆地爆发了十年来最大规模的游行。上万居民涌上街头,或游行或静坐,抗议多年来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要求废除《隔离法案》。 这次游行声势浩大,却井然有序,很明显经过了严密的组织。 七号基地的政府大楼前,数百居民排列成整齐的方阵,在他们头顶上,漂浮着巨大的全息投影,只写着两个单词:equality、freedom。 《每日邮报》是第一个报道此事的媒体,几分钟后,他们的文章被同行疯狂转载,全网尽知。 彼时一号基地正是下午,行色匆匆的路人停下了脚步,乱跑的小孩子被召唤到父母的怀抱圈着,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手机,关注这场震撼全球的群众运动。 这次的事件比年前连环杀手K在一号基地落网更牵动人心,不计其数的人各怀心事,目光紧紧地黏着七号基地,焦急地等待事态的发展。 杨州也是其中一员。这个消息对于他来说称得上震惊。来基地后他一直提防着陈坚,以为一号基地会有大动作,没想到竟然是平时默默无闻的七号基地先做了出头鸟。不止是他,看联合政府手忙脚乱的程度,估计UNPO在事件发生之前也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手腕上的通讯器开始发烫,杰弗里第十二次向杨州发起通信,被他悄悄拒绝了。 客厅里落针可闻,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之感。杨州微微偏过头,看到陈坚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手指滑动着,也在一目十行地浏览新闻。 到现在为止,游行已经持续两个小时,而七号基地和联合政府都尚未作出表态,唯有基地警察局启动了紧急预案,出动了部分警力维持秩序。 “你知道这件事?”杨州开口问,试图在死水中搅出一点波纹。 不怪他多想,七号基地毫无征兆地爆发游行,且又在如此微妙的时间点,怀疑到陈坚身上也十分合理。更何况,事件刚报道出来时,杨州留意过他的表情,虽然一脸凝重,却没有他想象得那样惊讶,反而困扰更多,好像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似的。 陈坚收起虚拟报纸,眼珠朝杨州的方向一转,没什么特别的情绪,略微耷拉的眼皮倒是显出几分倦怠。“不知道。”他说。 这话并不完全准确,其实陈坚是有预感的。前些天他的人截获并干扰了方行与贝尔纳的通讯,不知是不是贝尔纳察觉出不对,擅自把和方行约好的独立日提前了一个月。 太仓促了。对两个基地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方行现在一定也气得跳脚。陈坚想到这里,竟然感到一阵无耻的快意。 一直以来他费尽心力,为的就是将实验控制在自己手中,仅在一号基地实施,可惜方行盲目自大,在许多事情上开始自作主张,于是原定的计划成了脱缰的野马,再也回不了头。后院起火并不是恰当的词,可陈坚此刻也想不出来什么了。 他并不是万能的,实际上他的力量相当渺小。比如现在,除了干等消息之外,他能做的并不比杨州多。看似风光的总督,在更大的权势下,如同蚂蚁般微不足道。 之前杨州描绘的那些困难和牺牲,虽然还未降临,却已经显出了张牙舞爪的影子。如果贝尔纳操作不当,那他的下场,估计就是自己的前车之鉴。 陈坚弯下腰,伸手去够茶几上的烟盒。啪嗒一声,他点起火,引得杨州偏了偏头,幅度很小,像一滴露水掉落在草尖上。 几分钟后,《每日邮报》突然发了新推送,话筒状的光标闪个不停。两人各自点开查看,发现是联合国发布的官方声明,读完后,他们对视一眼,表情都不轻松。 联合政府在声明中对七号基地的游行表示理解和高度重视,承诺将于二十五天后召开联合国议会临时全体会议,讨论废除《隔离法案》的相关问题。同时要求七号基地总督贝尔纳尽快疏散居民,恢复生产生活秩序。 与此同时,玫瑰派和白鸽派也都在网络上为己方造势。此次的突发事件明显对玫瑰派有利,但白鸽派依然在不屈不挠地搅浑水,将数十年来天生犯罪人的恶行进行了详细列举。 二十五天后的议会投票,《隔离法案》到底能否废除,立刻成了网络热议的话题,不少门户网站开启了民意调查,仿佛在举办一场盛事。 而奇怪的是,七号基地的政府自游行爆发后一直未发出任何声音。 “你打算怎么办?”杨州把手表上的信号接收器关了,低声问陈坚。 陈坚将烟头按进烟灰缸里,缓慢地转着圈,“你告诉我啊。” “不要乱来。”杨州说:“说不定这次《隔离法案》就能废除了,你等一等。” 陈坚嘴角一牵:“杨先生这么天真啊。”他抬起头,对上杨州狼狈而担忧的脸,忽然间又觉得自己过分了,便收起阴阳怪气,平静道:“每次开会都讨论《隔离法案》,没有一次废除成功的。玫瑰派的一部分议员嘴上挂着平等自由,投票时又暗中支持《隔离法案》,这种把戏骗不了我。” 杨州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心脏一时坠得发酸,胡乱地刷着新闻下的评论,没再开口。 过了一会,陈坚上楼去,杨州离开别墅,沿着不断分岔的道路走了一会,到了一片僻静的树林边,打开了手表上的信号接收器。 杰弗里顾不上骂他玩失踪,接通后立刻问:“一号基地情况怎么样?” “你好,杰弗里。”杨州平静地招呼。 “该死,路易斯!别跟我来那一套!”杰弗里十分着急,每个字都像疾射的炮弹,“你告诉我,贝尔纳跟陈坚联系过吗?这次游行和陈坚有没有关系?” “他说没有。” “该死,你还问他?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杰弗里暴跳如雷,“基因实验呢?查出什么了?” 杨州在良心与真相之间挣扎了两秒,而这短暂的沉默被杰弗里捕捉到了。他倒吸一口凉气,连说了几句“妈的”,“真的在做实验?实验内容是什么?不不,不需要知道了,你等着,我派一支小队来支援你,躲开白鸽派,秘密毁了他们的成果就好,这个陈坚有点棘手,我得仔细想想如何处理……” “没有基因实验。”杨州忽然打断他,“就算有,我也没找到证据。” “什么?”杰弗里早就对他起疑,此刻也不掩饰自己的愤怒与不满,“那你他妈的这几个月在干什么?” “我无能。” 杰弗里被杨州波澜不惊的语调气得肺疼,抄起手边的冰咖啡狠狠灌了几大口。 “我劝你还是多关注七号基地吧,说不定他们才是有大动作的那个。”杨州准备切断通信,想了想,又问:“这次临时会议,有望废除《隔离法案》吗?” 冰凉的饮料暂时压住了杰弗里的怒火,他耐着性子解释:“这次游行对我们而言还是比较有利,但必须把事态控制在这一步,不能再恶化,其他基地也不能出任何负面新闻。保持这个状态下去的话,还是有可能废除《隔离法案》的。” “我不相信。”杨州说:“你们都是一群胆小鬼,害怕承担责任,害怕短短的一段基因序列,害怕高于普通人百分之四的暴行率。如果将来天生犯罪人之中又出现了恐怖的杀人犯,推动废除《隔离法案》的人一定会被迫承担政治责任。你们都不想毁了自己的前途。” 对面许久都没有说话,最后传出一声叹息,“路易斯,你啊。” “你当年选择玫瑰派,内心应该还是有一丝为天生犯罪人鸣不平的想法吧?”杨州用脚尖拨弄着枯草,心中满是厌倦和悲伤,最后一句轻得像阳光下的水蒸气,“还是我一直都看错你了?” 他切断通讯信号,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沿着整齐排列的白杨树慢慢往回走。 即将落山的夕阳温柔地笼罩着这片干冷而荒凉的土地,给它披上梦幻的外衣。天际的晚霞左一缕右一缕,断断续续,像由一支墨汁半干的毛笔挥洒而成。杨州平时没来过这片区域,此刻面对着这番浓郁而壮阔的景色,心中一轻,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来。 冬天的傍晚,大部分居民都躲在屋子里,路上只有杨州一个人。他走走停停,快到最后一个路口时,忽然在拐角遇到了方行。 他们两个有些日子没见过了,上一次还是陈坚和杨州刚得知彼此是兄弟那天。 一照面,两人俱是一愣。杨州的视线移到方行身后,又落回他脸上,笑了笑,“方先生,真巧。” 方行眉头微皱,点点头,“杨先生在附近做什么?” “逛逛。”杨州说:“方先生呢?” “我也是。”方行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目光望着他,嘴上闲谈似的问:“杨先生这阵子和陈坚处的怎么样?他没为难你吧?你别怪他,他从小就被母亲扔下,难免记恨阿姨。那天吼你,也是情绪失控,拜托你理解下他,千万别放在心上。” 杨州再看天,晚霞更艳了,可刚才的闲适之感却消失无踪,无形中又有大网当空罩下,要将猎物紧紧困住。 “我没放在心上。”杨州说:“方先生多虑了。” 方行的笑容带了点由衷的愉悦:“不过你们这事也确实稀奇,这样的概率,说出去简直吓死人。” 杨州“呵呵”两声。 “你放心,等过段时间陈坚接受了,他会和你好好相处的。小时候我们总在一起玩,我知道他会是个好哥哥。” “多谢。”杨州太阳穴突突跳,温润的肌肤绷紧了,显出如同金属一般的质感来。他嘴角一扬,露出一个完美的假笑,“方先生大冷天去找道格拉斯先生,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商量吧?需不需要我给陈坚带个话?” 方行瞪着眼睛,牙关咬紧了,两腮各一道狭长的凹陷,整张脸变得阴沉凌厉。他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杨州,“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随便走走而已。” 杨州耸耸肩,优雅地一颔首:“那方先生早点回家吧,有空我们坐下来聊。” 路不长,杨州却走得很累,到了别墅跟前,甚至产生了逃离的冲动。和方行针锋相对的快意随着血液的冷却很快消散,唯余苦涩不断反刍。 这栋房子见证了太多故事。他和陈坚第一次见面是在这里,然后“叮”的一声,疾驰的列车遇上了岔路口,匆忙中暂停,再下一刻,他答应在这里住下,于是列车微微调转方向,驶向了越来越不可预料的地方。 现在回想,还觉得不可思议。 杨州推开门,温暖而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壁炉里木柴燃烧的气味令人安心。他换下鞋,挂好大衣,去盥洗室里洗了把脸,出来后就发现自己多了个小尾巴。 他走,对方也走,他停,对方也停。这么折腾了一会,杨州转过身,无奈地望向四四方方的机器人,“D3,怎么了?” 虽然在过去的两天里D3没有给他找麻烦,杨州还是不放心,提防着小机器人又搞出什么新花样。在厨房里忙碌的安德鲁听见动静,也连忙探出头,密切地监视着他们。 “对不起。陈先生让我给你道歉。” D3别别扭扭地说着话,那模样让杨州想象出一个扁着嘴的小孩,正忐忑不安地晃动身体。他心中一暖,温和地笑笑:“没关系,我都明白。” “真的吗?”D3的身体发出炫目的红光,持续了两秒才消失,这是他表示快乐的一种方式。“为了体现我的诚意,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他放下豪言。 杨州忍俊不禁,逗他:“你是哆啦A梦还是阿拉丁神灯?” “机会只有一次哦!我们这里没有基因实验,除此以外的愿望我都可以帮你实现!”D3找到了新的乐趣,一个劲地缠着杨州,要他提要求。 杨州没拆穿他,对于“来之不易”的机会,他有很多想问的,最后心念一动,出口的却是:“陈坚小时候什么样?” “嗯?”D3还有点不乐意:“这个太简单了!” 很快,在杨州面前出现了一个透明的蓝色光屏,随后,一张老照片逐渐加载出来。 “这是陈先生七岁时的照片。”D3说。 杨州先看见一张肉乎乎的脸,那时陈坚婴儿肥还明显,轮廓圆润可爱,软糯得像个灌了水的气球。他穿着背带裤,双手放在身后,头发短短地竖着,下巴微抬,薄唇紧抿,眉宇间七分神气,三分不耐。最漂亮的还是他那双眼睛,乌黑剔透,浓密的睫毛半垂着,不情愿照相又忍不住得意的模样,全从眼神里流露出来。 杨州忍不住放缓了呼吸。他伸出右手,轻轻地点在全息投影上,摸了摸小陈坚的脸。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微笑,可正下楼的陈坚看见了。青年身形挺拔,眼神温柔,在孩子的鼻尖刮了一下,刹那间仿佛时光倒流,记忆错乱,那天使般的触碰落在了他的脸上。陈坚一怔,眷恋地一扬手,只捞了个空。 他胸口饱胀,心脏毫无章法地蹦跳着。为了掩饰激烈的心跳声,不得不高声道:“D3,把那傻|逼玩意给我收了!” “杨先生说挺可爱的呀。”D3嘟囔着。 照片消失了,杨州才发现陈坚撞见了这一幕,顿时手脚僵硬,不敢回头。谁知陈坚经过他身侧时,突然狠狠地戳了一下他的鼻子,“傻站着干嘛!” 杨州太紧张了,竟被戳得晃了晃。飘忽的视线中,陈坚的背影扭曲变形,格外滑稽,杨州却鼻子发酸,眼眶湿润。 半血缘的兄弟也好,恋人未满的暧昧对象也好,他始终是他。 第四十二章 演讲 联合政府的官方声明发布后,七号基地的游行并没有中断。整座城市好像一只发酵中的白面馒头,情绪被烘烤着,一点点膨胀。 UNPO的局长办公室里,头发花白的沃克先生忧虑地抽着雪茄,他年纪大了,一举一动都迟缓沉重,但站着面前的两个人却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欠着身子。 “这个贝尔纳,”沃克先生陷在宽大的转椅里,浑浊的眼睛眯了眯,“还不疏散居民,真想搞独立?”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杰弗里和托马斯对视一眼,谁也不敢回答。 “独立是不可能的,”沃克先生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两位副局长,语气忽然变得严厉,“我懒得管你们那些明争暗斗,但这件事,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止。” 太阳落山了,月亮升起来了,七号基地的街道却依然堵得水泄不通。随着时间流逝,情绪厚积薄发,居民们变得激动,控诉联合政府的声音越来越大,游行的队伍中开始有人扔东西、骂脏话,警察急着维持秩序,难免又发生一些冲撞,好在没有大的伤亡。 哄哄闹闹地过了一晚上,第二天日出之时,有部分居民打着哈欠散去,但大多数仍坚守原地,抖擞精神开始新一轮“战斗”。 十点左右,阳光渐渐刺眼起来,正在政府门口大声谩骂的居民,忽然发现头顶写着“equality&freedom”的全息投影被一块更大的光屏挡住了,接着,一个熟悉的长着络腮胡的男人形象出现在空中。 七号基地的总督贝尔纳,沉默了二十六个小时之后,终于面向全体居民发表了公众讲话。 贝尔纳是个优秀的演说家,手中讲稿经过精心措辞,慷慨激昂,极具煽动性。他细数《隔离法案》之恶,抗议天生犯罪人多年来遭受的不公待遇,讲到动情处,甚至数度哽咽,引得整个基地哀声遍野。 在获得了居民的共情之后,早有准备的贝尔纳振臂一呼,提出了“独立”的主张。 独立! 当他喊出这个单词时,无数居民已经陷入狂热,他们附和着、跳跃着,满头大汗,两颊通红,眼睛瞪得极大,好像感染了什么可怖的传染病。“独立”的口号,就这样一遍遍地在人群中嘶吼着,雷鸣般的回音惊飞鸟雀,经久不息。 许多年后,这一壮观的场景仍引得无数人惊叹。 而在遥远的网络另一头,陈坚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片刻后指尖一动,关掉了窗口。 贝尔纳的演讲不止说给七号基地的居民,它在全网直播,更重要的是向联合国表明态度。 不得不说,贝尔纳准备得很充分,这一刻,连陈坚都感到一丝触动。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陈坚很清楚,演讲再怎么震撼人心,也仅仅是个导火索,接下来和联合政府的互相博弈,才是决定天生犯罪人命运的时刻。 既然方行和贝尔纳勾兑过,那么这把火,可能很快就会烧到一号基地来。 他思考着接下来的应对计划,像一个在迷雾中摸索的旅人,不知前路通向何方,只觉步履维艰、心烦意乱。 杨州坐在不远处,陈坚扫了一眼,见他半垂着眼,仍在专注地观看贝尔纳的讲话,不知怎么地心里别扭,冷冷道:“感动了?别是要哭了吧。” 杨州抬起头,并无动容之色。他嘴唇碰了碰,想回应陈坚的讽刺,最后还是放弃了争口舌之快,问了更关心的问题:“七号基地也在进行基因实验?” “我怎么知道。”陈坚说。 他话音短促,不耐烦的意味很重,杨州却读出了心虚和不安的味道。 “你和贝尔纳计划好的?” 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坚盯了他一会,突然露出一个轻佻的笑:“你还是不说话的时候比较顺眼。” 杨州好像被一根鱼刺卡了喉咙,果然就不说话了。他隐晦地朝书房看了几眼,决心尽快找机会探一探那条密道。 贝尔纳激情的演讲发表后不到一个小时,联合国议会就召开了新闻发布会,会上议长强烈谴责了贝尔纳的行为,认为他故意制造游行,操控民意,试图脱离联合国统治,严重违反了《联合国国家安全法》的规定。此外,联合政府十分强硬地摆明了态度,若贝尔纳二十四小时内还不出面澄清并道歉,联合国军队将进入七号基地维持治安,并逮捕相关人员。 连一向反对《隔离法案》的玫瑰派,也在第一时间表示,坚决反对国家分裂,但将一如既往地为天生犯罪人平权。 而七号基地仿佛并未受到这些“谴责”、“表态”的影响。民众们热情高涨,所有的人都在为初生的国家出谋划策,该设立哪种政治经济制度,如何发展文化教育,路上遇到谁都能谈两句,一时间,仿佛每个人都是专家。联合政府的恐吓丝毫没有吓到一万多名居民,他们深知法不责众,今日之独立事件无论是一场闹剧还是一座丰碑,惩罚永远不会落在他们头上。多年后,他们依然可以自豪地跟子孙讲起,自己曾参与过一场伟大的运动。 总督贝尔纳,以及其他几个政府官员又出面讲话了,号召居民团结起来,勇敢应对联合政府接下来的制裁,捍卫自己的家园。 七号基地就像一锅沸水,许久不曾停止翻腾。网络上,依旧是处处论战,看热闹的和忧国忧民的随处可见。许多大型网站上都挂出了倒计时,联合国最后通碟里给出的二十四个小时,正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形势对玫瑰派大不利,他们的立场现在变得微妙而艰难。要按以往,杰弗里早就联系杨州了,但也不知是不是前一天被他气昏了,这一次竟然放了杨州清净。 倒是杨州按捺不住,想要跟他打听些情况。他知道玫瑰派是不可能放任基地独立的,虽然名义上说全世界的人都是联合国的公民,但如今民族国家依然是人类存在的主要方式,联合国真正具有完全统治权的,只有七个基地和被所有国家遗弃的公民——天生犯罪人。如果各基地纷纷独立,联合国就将变成一个空架子,政客们又将从哪里攫取利益? 杨州发起了三次通讯,都被杰弗里拒绝了。他心中愈发不安,生怕基因实验已被UNPO掌握,接下来就会向一号基地发难。 陈坚倒是怡然自得,除了偶尔避着他打几个电话,其余时间都窝在壁炉旁烤火,不知是真的放松,还是故作姿态。杨州没法溜进书房,干坐着着急,想问他,又开不了口。 距离联合政府给贝尔纳规定的最后期限只剩下八个小时了。 在此期间,其他几个基地被演讲所煽动,陆陆续续爆发了小规模的独立游行,一号基地也不例外。但这些游行明显由群众自发组织,没坚持多久就散了,陈坚方行都没露面,暂时明哲保身。 大家都在等待,等待着那个可能改写历史的时刻。 房间里太沉默,好像一座坟墓。D3晃悠悠地来到客厅,试图跟陈坚说话。陈坚在剪雪茄,爱搭不理的,D3就跑到杨州面前,让他帮忙查看自己“后背”上的一块凹陷。 “撞到哪了吧。”杨州好脾气地按了按,“你身体表面的合金材质不够硬。” D3立刻委屈巴巴地抱怨起来,说明天要去找艾瑞克修复,还求杨州答应让安德鲁陪他去,以免见到某些“讨厌的家伙”,自己一个人打不过。 杨州知道他说的是D4,忍不住笑了笑。 “没出息。”连陈坚都骂了一句。 D3立刻就要发脾气,这时安德鲁喊他,让他到外面草坪晒太阳。D3高声叫着“等等我”,慌忙转过身体,愉快地跟去了。 经他这么一闹,客厅里沉闷之气消散大半,杨州脸上带着笑,突然对上陈坚的目光,嘴角一僵,接着弧度就消失了。 陈坚点了雪茄,却搁在手边任它燃烧。空气中充盈着烟草的醇香,两人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说:“你走吧。” “什么?”杨州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然后很快就明白过来。他脊背突然弯曲,好像葡萄藤被抽掉了支架,霎时就软了,但又竭尽全力支撑着。 之前他要走,陈坚让他留下,现在他想要留下,陈坚却让他走。 “为什么?”杨州问。 “没有为什么,你的任务早该结束了,还赖在这干嘛?”陈坚颇冷漠地说着,眼睛盯着地毯上奇形怪状的花纹。 “你要动手了?”杨州立刻明白,难以置信地问:“你跟贝尔纳真是一伙的?” 陈坚短促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露出一个苦笑。 “我不能走,”杨州喉咙发紧,颈侧绷出动脉的形状,像个倔强的半大孩子,“我任务还没完成。” “你觉得这个理由能让我留下你?”陈坚扭头看他,嗤笑到底没发出来,“至少编个像样的吧。” 杨州搭在膝盖上的手轻轻揪着裤子,许久后,他轻声道:“我是你弟弟。” 这件事,本来一直被双方忽视和回避,杨州突然提起,实在让陈坚措手不及。他急着想要说点什么,否认也好,咒骂也好,可一股庞大的无力感粘住了他的嘴唇,让他吐不出字来。 他心里涌出许多冲动,又恨又绝望地瞪着杨州。杨州也毫不回避地望向他,几缕发丝垂落下来,在浅色的瞳孔跟前摇晃。他看起来淡漠而清新,像一棵野茶树。 陈坚炙热而沉重的呼吸渐渐平复了,他拿起燃到尽头的雪茄,猛地一磕,一截烟灰整齐地掉落下来。杨州听见他恶狠狠地说:“那你可别后悔。” 第四十三章 平民 七号基地的高墙外,联合国的精英部队逐渐集结。原先受委托驻扎在此的墨西哥军人让出了自己的营地,却放弃了难得的假期,临时扎了帐篷,在一旁观战。 和平太久了,一丁点火星味也能激起他们的血气。 联合国这次的行动由路德上校指挥,他是个身材魁梧的黑人,表面上政治中立,但看他盛气凌人地朝基地里喊话的阵势,应当是不太待见天生犯罪人的。 七号基地的情势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面对着联合国的军队,总督贝尔纳却摆出了强硬的对抗姿态。 城里通讯已经瘫痪,联合国切断了商品供给,七号基地靠着以往的库存,和少量本地的工业企业,维持着居民生活和社会运转。 二十四个小时已过,路德上校魁梧的身影出现在路旁的广告牌上、居民们的手机里,声色俱厉地发出责难和威胁。 而迎接他的只有不间断的唾弃和咒骂声。城里为数不多的警力已经组织起来,手持武器,挡在了城门口。 三月二十二日,七号基地的大门被墨西哥军人打开,路德上校握着一支老式火药枪,向天空扣动扳机,打响了这场战争的第一枪。在场的摄影师拍下了这一幕,照片在网络上疯传,全球居民兴奋围观,仿若参与一场盛大的庆典。 庆幸在这样的狂热中,还有不少理性的声音。史密斯作为《每日邮报》如今的主笔之一,借用洛克《政府论》里的抵抗权理论,将七号基地的独立宣告描述为“无奈之举”,认为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以《隔离法案》为首的一系列法律对天生犯罪人的歧视。 “一个人口稀少、工业落后、科技不发达的地区,要建成独立的国家是十分困难的,七号基地这样做,是为了表明一种决心……” 虽然史密斯在情感上理解七号基地,但到底不敢公开支持独立,只能通过些文字技巧,使歧视问题再一次放大呈现在公众眼前。 此外,白鸽派的笔杆子们也没闲着,抨击天生犯罪人的同时,更着重强调了国家的统一和完整。虽然平时总爱压榨天生犯罪人,但他们显然也不想失去这些“坏人”。 史密斯的文章流传甚广,影响颇大,杨州看完,给他去了条信息表示赞赏。史密斯正和人在社交软件上打口水仗,百忙之中回了杨州一个苦笑。 杨州这天起晚了,洗完澡下楼,隐隐听见书房里有人说话,似乎火气还不小。 他没胃口吃早餐,问安德鲁要了一杯咖啡,眼光往书房一飘,“方行来了?” “一大早就来了。”安德鲁顿了顿,又汇报起全世界都关注的新闻,“据说七号基地快顶不住了。” 这是必然的,七号基地没有正规军人,只有警察加上临时武装起来的居民,能撑四天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杨州眼神一黯,问:“伤亡怎么样?” “联合国伤亡不多,但是七号基地战斗力受损严重。” 书房里传来愈演愈烈的争吵,听不清字句,怒火倒是从门缝里跳出。杨州的思绪被打断,他“噢”了一声,没有再开口。 不一会,方行黑着脸从书房出来,太阳穴上血管直鼓动,下巴上的宝剑黯淡无光。看见杨州,他甚至连礼貌的点头都不屑为,怨恨地一瞪眼,从玄关的衣帽架上拽过大衣,摔门而出。 “方行好像是想支援七号基地,来找陈坚要什么东西。”安德鲁凑近扬州,根据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小声分析。 杨州心中一跳,那股震动不知怎么竟传到手上,引得杯子里的咖啡荡了一荡。 基因实验的真相,他还瞒着安德鲁,此刻听他如此说,心中顿时涌起不好的预感。 安德鲁见他面色有异,正要细问,杨州却抢先开口:“你最近能不能想办法把D3引开?” 安德鲁思考了几秒,点头答应,“他总说要去找艾瑞克做例行维护,让我和他一起去。” 杨州“嗯”一声,让他到时配合自己行事。安德鲁问:“你要干什么?” “验证一件事。”杨州只是含糊地说。 安德鲁还要说什么,杨州摆摆手,往书房走去。他推开门,看见陈坚站在书房唯一的窗户前吹冷风,卡其色的窗帘飘扬着,轻轻拂了一下他线条凌厉的侧脸。 杨州安静地站了一会,说:“我已经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实验了。” 陈坚仍盯着窗外不看他,只是眉头一皱。 “方行是不是想动用‘那个东西’?”杨州慢慢走到他身侧,隔着半米远,感觉呼吸都能吹动他的发梢,不自觉地把声音放得更轻,“你同意了?” 他像个差点暴露的小贼,把可表征自己存在的一切无限地收缩,可胸腔里的心脏却不甘,一声比一声更响地跳动着,偏要引起谁的注意。 “陈坚。”杨州哀求似的低声说:“别做傻事。” 陈坚低下头,目光向左一转,在杨州的棉布格子拖鞋上停留了一瞬。 那是他买的拖鞋,踩着他家的地毯。 他蓦地心中一热,扭头看向杨州,认真地、平和地、还带着一点藏不住的爱与怨。 杨州也望着他,茫然而执着,不知自己想要什么答案。对视片刻后,陈坚忽然一指窗外,嘴角泛起一点弧度,“迎春花开了。” 杨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十米外有一片嫩黄色的云在微风中摇曳,果然是迎春花。那些小小的花朵亲热地挨挤着,给萧瑟的土地添了第一抹亮色。 像是刺破黑暗的光明和希望。 三月二十七日下午,七号基地的城门即将失守。路德上校命令士兵们做最后的冲锋,嘴里还骂骂咧咧:“妈的,还真难啃,他们到底从哪里囤了这么多先进军火?” 旁边几个墨西哥军人听见了,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退到角落里。七号基地的武器装备自然是通过驻扎部队买的,多年来这种灰色交易一直存在双方之间,军队长官和基地权力层的关系十分微妙,互惠互利,却又上不了台面。 眼看七号基地的守军节节败退,原先驻扎于此的墨西哥军人都流露出同情之色。正在心中唏嘘,突然看到冲在最前面的联合国士兵停下了脚步,而后蜂拥而来的同伴始料不及,一个撞一个,顿时阵型大乱。 “怎么回事?”路德上校怒斥。 “长官!”一个哨兵从人堆里挤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敬了个军礼,“平民!平民!” “你他妈的在说什么!”路德上校一巴掌推开他,快步走上前。 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很快恢复了井然有序的阵型,自动为他让开一条路。 路德上校走到城门前,只见先前跟他们对战的警察和民兵早已经退得一干二净,站在城门前的,是一排排手无寸铁的居民。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唯有眼睛里漫出深深的憎恨,好像一群诡异的傀儡。 再向前一步,即是屠杀。 路德上校惊骇地望着这一幕,半晌,喃喃地骂了几句脏话,放下了手中的枪。 根据国际战争法的规定,作战双方不得故意伤害平民。七号基地的领导者利用这一规定,将受损严重的武装力量全部撤回,只留居民以血肉之躯守卫城门。 “他妈的,他妈的。”路德上校命令士兵原地待命,退回营地向沃克将军发起通讯。 《每日邮报》的摄影师走上前,拍下了这震撼人心的一幕。 全球已经七八十年没起过硝烟了,这次战争本就引人关注,而七号基地出人意料的举动更是往热锅里加了一勺油。 谁也没想到这个闹着玩似的“独立”竟然真的难倒了联合国,谁也没想到七号基地的居民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捍卫这个新生的国家。 临时召集的联合国议会上,各位代表对局面大发议论,唇枪舌战,却没人敢说出“强攻”一词。最终得出的结论并不新鲜,不外乎经济制裁、持续骚扰,打消耗战那一套。 贝尔纳算准了这些“文明人”不敢公然违抗战争法,冒险做出让平民守城的决定,而七号基地竟然真的以此为倚仗,扼住了联合国部队势如破竹的攻势。 接下来几天战事陷入了僵持,虽然联合国士兵时不时放烟雾弹、闪光弹、刺激性气体来骚扰,但未造成很大杀伤,七号基地的居民此时皆流淌着为国奉献的热血,轮流替换着守在城门前,一时竟让联合国部队无法前进一步。 各大媒体争相报道此事进展,网络上每天都有新的评论文章,有人唱赞歌,有人唱挽歌。很多公民看了报道,便认为七号基地目前占据着优势,尤其是其他几个基地的居民,一边嘲讽着联合国,一边试探着喊出了“独立”的声音。 一号基地这几日的游行也越来越频繁,陈坚盯着手机里秘书发过来的消息,微微叹了口气。 “你要出门?”杨州见他穿戴整齐,心想终于有机会去探探书房的密道,谁知陈坚看了他一眼,说:“你跟我一起去。” 他语气平和,杨州习惯了冷言冷语,一时竟有些不适应,迟疑了一下才讷讷拒绝:“你要干什么?我……不太方便吧。” “现在知道划清界限了?”陈坚淡淡地讽刺一句,又解释,“去看看热闹。” 陈坚开车,走的是一条小路。 路上,杨州问:“贝尔纳用平民挡子弹,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吗?” 这个办法其实异常凶险,在人权被高度重视的今天,非心狠果决之人不可能想到。若非七号基地刚刚独立,居民们兴奋劲还没过,必然难以实施成功。天时地利,加上一位擅于操纵人心的领导者,这才让七号基地的螳臂,堪堪当车。 陈坚懒懒地打了一把方向盘,说:“不是。” 杨州一愣,忽然觉得恐慌,喉咙里似乎有个跳板,有一句话上上下下地翻着跟斗,却怎么也弹不出来。 陈坚猜出他心中所想,脸上染了一层薄怒,“你认为是我告诉他的?” 杨州没吱声,方才的一瞬间,他心中的确掠过了这个念头,但被自己竭力压住了。他怕听到陈坚的回答,正要岔开话题,却听对方用不屑的语气说“不是我”。 杨州绷着的弦霎时松了,不动声色地长出一口气。 “方行想出来的。”陈坚拐了个弯,打算从政府大楼的后门绕进去。游行群众的呐喊声隐隐传进车厢里,他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停下,恰好能看见远处拥挤的人潮。 杨州见他没有下车的意思,便也坐着不动。 “你觉得七号基地还能撑多久?”陈坚忽然问。 “嗯?”杨州尾音一扬,带着点疑惑,顿了顿又恢复平静,“我还以为你对他们很有信心。” 陈坚“呵”了两声,左手拨弄着车门上的按钮。窗玻璃升升降降的,明亮的阳光也随之闪个不停。“按你的经验,联合国忍到什么时候会开始不要脸?” 明知不是时候,杨州还是因为他的形容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来。“说不好,一周,半个月,都有可能。” 两人均沉默了,凝重的气氛蔓延开来,好像零度时缓慢结冰的湖面,逐渐铺满狭小的空间。 “会死人吧?”杨州语气平平地问。 半晌,陈坚“嗯”了一声。 第四十四章 失败 四月一日是愚人节,一年一度的整蛊狂欢。网络上假消息铺天盖地,恶作剧无孔不入,一不小心就会着了道。大家嘻嘻哈哈,不论是整人的还是被整的,都过得十分精彩。 当然这奢侈的快乐只存在于绝大多数公民身上,七号基地的战况依然胶着,刺鼻的气味萦绕着整座城市,联合国部队无法向前推进,路德上校的脾气越来越坏。 愚人节那天,到处流传着联合国鸣金收兵,放七号基地独立的新闻,说得有板有眼,不少人信以为真,直到联合政府新闻发言人出面澄清才作罢。 营地里,路德上校阴沉着脸,烦躁地浏览着网络上的议论,越看越觉得憋闷,狠狠地在桌子上拍了一掌。 “上校,您的电话。”他的贴身卫兵敬了个礼,指了指通讯台。 路德上校大步走上前,戴上耳机“喂”了一声,那边不知说了什么,他的神色变得异常恭敬。“你们都出去,”他挥手驱散了在场的全部士兵。 如此又过了几日,七号基地负隅顽抗的悲壮开始引起越来越多的同情,虽然支持他们独立的依然是少数,但反对《隔离法案》的比例却逐渐上升。 这天一号基地的居民又自发组织了游行,规模不小,交通都堵塞了。陈坚接到电话,匆匆出门。杨州见时机难得,给安德鲁使了个眼色,叫他把D3也弄出去。 D3好哄,没一会两个机器人就高高兴兴地出门,说是要去找艾瑞克。别墅里很快安静下来,只剩壁炉里的木柴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杨州又等了一会才走进书房,谨慎地反锁了门。他循着之前找到的机关启动了角落的活板门,缩着手脚钻了进去。 密道很窄,仅容一人通行,空气不太流通,多年来遗留的味道混杂发酵,闻起来像腐烂的落叶。条形荧光灯的照明范围也有限,勉强能让人看清粗糙不平的石阶。杨州浑身戒备,贴着水泥墙小心翼翼地前行,边走边估算大致的方位。在这样狭窄逼仄的环境里,时间轻易地失去了意义,他走了许久,脚下始终是坑坑洼洼的台阶,心中便焦躁起来,甚至开始产生错觉,仿佛这条路漫长得没有尽头…… 杨州摇了摇头,提醒自己集中精神。他抬起手腕看表,发现才过去了一刻钟,稍微松了口气。在昏暗中又走了一阵,密道终于到了尽头——那是一扇不起眼的小门。 杨州上前握住弧形的门把手,金属的凉意让人清醒。门没反锁,他稍一用力就拉开一条缝——明晃晃的白光透进来,让习惯黑暗的眼睛条件反射地闭了闭。 杨州连忙伸手挡在眉骨上方,眯起眼睛打量门内的光景——里面确实是个实验室,摆着些他不认识的仪器,冷白的灯光幽幽地照着,宁静却又瘆人。 他观察了一会,没看到人影,便推开暗门走了进去。 这个实验室面积颇大,还连通着几扇房门紧闭的小间,杨州试着转了转旋钮,打不开,只得作罢,回头研究那些奇形怪状的仪器——有的能猜出用途,有的则一头雾水。 杨州挨个看过,没什么线索,无奈地敲了敲手中的液氮瓶子,直起身来四下张望,视线一扫,在房间西南角停了片刻。 那里摆着一张木桌,上面放着长方体状的金属箱子,旁边还支了一台显微镜。杨州好奇,走近一看,金属箱右下角有一块小小的铜牌,刻着“B75”的字样。 某种蛰伏的东西刹那间觉醒,电流一般蹿过脊椎,让杨州打了个激灵。他连忙凑到显微镜前,笨手笨脚地调整焦距,观察箱子里的情况。 这应该是个恒温的细菌培养箱,里面凌乱地摆着几个空荡的培养基,好像一副忘了收的棋盘。 培养出来的东西去哪了? 杨州上半身趴在桌子上,眯着一只眼专注地盯着显微镜,手上转动着镜头,一点也没察觉身后有人走近。 他鼻尖闻到一股怪异却熟悉的气味,下意识地皱着鼻子吸了两口,刚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下一秒,眼前的景象忽地模糊成大片斑驳的色块,全身的力气蒸发干净,手脚软得像面条,站不住也攀不住。杨州心中一慌,意识涣散得更快了,他甚至来不及转过身,整个人就忽然坠了下去,如同一场气势汹汹的急雨。 最后那个瞬间,他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那人的胡茬擦过他的脖子,身上缭绕着淡淡烟草香气。 “我的上帝,他竟然找到这里来了。”西蒙博士一来实验室就遇见这样一幕,简直心有余悸,“幸好我们把B75转移了。” “转移也不是为了防他。”陈坚把杨州拦腰抱起,怀里的人昏睡着,略长的黑发欲说还休地遮住眉眼,看起来温和无害,还乖顺异常。他忍不住把手臂收得更紧了,仿佛能补偿这段时间的生疏和欲望似的。 “但是他已经发现了。我猜他很反对你的计划吧,”西蒙博士好像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挤眉弄眼地笑着,“你打算怎么处理他?” 陈坚低头望着怀里的人,目光中透着压抑的狂热和让人颤抖的兴奋。太久没有亲近,这样实实在在的重量和体温让他觉得仿若梦中。他就那么傻站了一会,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低声道:“关起来。” 西蒙博士坏笑着要打趣,这时他看到陈坚的表情,阴郁又热切,好像对一件东西喜爱到了极致,克制不住想要毁掉一般,吓得瞪大眼睛,眼角的皱纹都抚平了。 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终于也遇到了那个让他爱又让他痛的心上人。老西蒙像所有父亲那样,感到欣慰、惶恐、担忧和自怜。他看一眼正值青年的陈坚,又看了一眼自己干瘪的双手,在心中默默叹息,面上却浮起调侃的笑,“看来你真的很喜欢他。” 他不知道两人是兄弟,对陈坚那样复杂而浓烈的感情自然觉得诧异。陈坚没有回应,手上用力,抱小孩似的把杨州往上耸了耸,对西蒙博士说:“你最近小心点方行。” “我知道。”老西蒙摇头晃脑地表示不解,“方行也算我看着长大的,可我真是不明白他,一个人怎么能既心狠又天真呢?倒是七号基地那个贝尔纳让人刮目相看,居然能撑这么久……” 老西蒙回过头,陈坚早消失在七拐八拐的地下迷宫里了。他胸腔里那声叹息,终是发了出来,“真是的……又剩下我一个了。” 他没有想到,就在他夸奖贝尔纳的同时,七号基地城门口对峙的形势正在被打破。 “听明白了吗?”路德上校在临时调来的士兵面前踱步,“还有什么问题?” “长官,”片刻的沉默后,个子最矮的士兵犹豫地开了口,“我想问……” 路德上校显然对他吞吞吐吐的做派十分看不过去,一瞪眼,“说!” “如果让我们扮成基地里的平民,那么联合国部队进攻的时候,我们会不会被误伤……”士兵说完,忍不住缩了缩肩膀,似乎为自己的胆小感到羞耻。 “战争总有伤亡!不论你是站在平民堆里还是站在战友身边,子弹都不长眼。”路德上校黑着脸训斥,“机灵点就行了约翰!死不了的!你作为军人的血气去哪了?为国而战竟然让你这么害怕?” “我……我……”约翰感觉同伴们鄙视的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更是面红耳赤,连忙立正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去吧!”路德上校一挥手,“计划是绝对保密的,明白吗?” 十五个人悄无声息地走出了营帐,正逢路德上校的贴身卫兵理查为他端来午饭。 “长官,”理查低声问,“要不要告诉第一线冲锋的兄弟们,做个样子冲散平民就行了,别真打……” “当然不行。做个样子能吓到那群蠢货?”路德上校喝着现磨咖啡,面目表情地讲述着不久后会见报的“新闻”:“七号基地派出一支武装小队,伪装成平民发起偷袭,我方英勇反击,将其全部击毙。当然,在这场混战中,我们的兄弟也有部分阵亡,他们为国而战,精神永存,联合政府不会忘记这些勇士们。” 若不看路德上校的表情,这番说辞还真是震撼人心,催人泪下。理查吞了吞口水,虽然早就知道计划内容,可此刻依然觉得手脚冰凉,干巴巴地说:“这……” 路德上校淡淡地瞥他一眼:“你永远也学不会闭嘴是吗?难道想去冒充平民?” 理查脸色苍白,连忙举手发誓:“我能!我能!长官!” 四月十日,联合国军队对七号基地的骚扰愈加频繁。各式各样的非杀伤型炮弹不断在守城的平民中间炸开,方圆百米内浓烟弥漫,气味难闻。犹太裔姑娘贝丝站在最前排,尽管早有准备地用湿巾捂住口鼻,却依然被刺激得双眼通红,不停流泪。 周围都是咒骂声,哭喊声,咳嗽声,白烟包围着队列,连近在咫尺的人都看不清面孔。贝丝不顾肺部要炸开的痛,一遍遍告诫大家坚守阵地,不要后退。 她是今天守城小队的首领,满怀着捍卫新生国家的热情,率领了一批少男少女,勇敢地直面全副武装的联合国士兵。 这个从容坚毅的姑娘几天前可不是这样的。最初她站在城门口时连腿都是软的,怯懦蛰伏在热血之下,时不时噬咬着纤细的神经。好在她很快发现战争不如想象得那样激荡和可怕,反而有些无聊和枯燥,于是胆子越来越大,从躲在最后一排的小姑娘,变成了站在第一排的女英雄。 看吧,联合国军队甚至连毒气弹或麻痹性气体都不敢用,只要坚持下去,他们一定会退兵的。 我们会赢! 贝丝怀着这样的信念,胡乱擦了擦不受控制的泪水。 这一波狂轰乱炸渐渐停止了,联合国似乎又一次用实际行动演绎了“徒劳无功”的意思。 贝丝打了几个喷嚏,用手帕抹了抹鼻子,问旁边的男孩:“迈克,你还好吧?” 这时硝烟渐渐散去,身边人的面目显露出个大概。那是个高个子男人,身姿笔挺,虽然也被烟雾弹弄得狼狈,但眼神坚定而清明,让贝丝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他跟我们不一样。 “嘿,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贝丝攥紧了手帕,“迈克呢?他不是站在我身边的吗?” 贝丝说完,连声叫迈克的名字。很快,队列的后半段传来迈克嘶哑的回应,贝丝稍微放了点心,转过头打算继续盘问身旁的陌生人。 “你——”贝丝刚刚舒展的眉头猛地一皱,她气急败坏的吼声被突如其来的枪响打断了,“你在干什么!” 身边的男人不知何时掏出了一把微型激光手枪,正对着二十米外的联合国部队开火! 这声音几乎在同一时间得到了响应。七号基地的阵营里突然涌现了数个手持武器的人,配合着从不同方向向联合国发起攻击。 “不!不!”贝丝试图拽住身边人的胳膊,然而被无情地甩开了,她歇斯底里地尖叫,“你在干什么!我们不能这样!你们!停手!” 七号基地守城的平民开始慌乱了,他们不知所措地望向那几个不断射击的人,焦急地问:“怎么回事?不是不许我们用武器吗?是总督派你们来的?” 然而留给他们茫然的时间只有短短几秒钟。七号基地这几个警察的枪法似乎格外不好,联合国部队猝不及防被偷袭,但并没有人阵亡,他们很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愤怒地咒骂着,发起了猛烈的反击,宣泄着这些天来进退不得的憋屈。 霎时,枪声就像暴雨落在湖面上,密集地响了起来,甚至形成了某种和谐的韵律。 发生了什么? 贝丝愣愣地站着,一颗子弹自她耳畔飞过,从身后很近的地方传出一声闷响。她没来由地发起了抖,僵硬地扭转脖子,只见她的朋友伊恩还站在原地,但脑袋仅剩下一半,像被摔烂的西瓜。疯狂涌出的鲜血混合着脑浆,淹没了他惊讶挑起的眉毛。两秒后,尚且温热的伊恩重重倒下,飞溅的鲜血染红了贝丝的鞋面。 贝丝环顾四周,所见皆是血红,她看见残肢断臂,看见先前发起攻击的男人被打成了筛子,血花四溅如同喷泉,她看见同伴们惊恐而扭曲的脸,他们狼狈逃窜,眼睛和嘴巴都惊人地大张着,像是在尖叫。是的,他们应当是在尖叫,可是贝丝听不见任何声音,她抱住头跪了下去,完全不知自己和其他人的神情一模一样…… 四月十日,七号基地的独立行动失败了。几十年来全球唯一一场战争,结束得仓促又壮烈。据报道,总督贝尔纳派一支小队伪装成平民掩护攻击,另派人刺杀路德上校,但最终被路德上校识破计谋,成功击溃。在作战中,联合国士兵皆未向平民开火,但有少数误伤,联合国方面亦有伤亡。联合政府新闻发言人对此表示哀悼,希望天生犯罪人基地用合法方式表达意见,不要让战争重现人间。 而七号基地总督贝尔纳及相关人等,因涉嫌破坏联合国统一与安全罪被逮捕,正移交UNPO进行审讯。 七号基地这场载入史册的独立运动,共持续了二十三天。 第四十五章 囚禁 将醒未醒之时,是一个人最放松的时候,杨州感觉到压在意识之上的巨石逐渐缩小,越来越轻,直至变成一粒微尘。这个过程如同温水一般让他舒服,尽管只持续了短短的两秒钟。 他睁开眼,头顶是镶嵌着椭圆小灯的天花板,冷白的灯光如同冰锥一样刺下来。杨州想要揉一揉眼睛,谁知右手腕仿佛平白多了一倍的骨肉,沉沉地坠着,一时竟提不起,同时耳边传来奇怪的金属撞击的闷响。 他用了点力气,把右手举到眼前,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一圈银色的镣铐,和牵连着它一直没入墙壁里的铁链。镣铐有三厘米宽,五毫米厚,铁链的环扣更是个个拇指粗细,红褐色的铁锈宛如陈年血迹。 杨州一看就知道凭自己的力气无法挣开,索性不做徒劳的尝试。他撑着身体靠坐起来,有好一会对着空气发呆,茫然得仿佛灵魂还在路上没有赶到。 这个房间很狭小,大约十二平米,一眼可以望到头。房间内一张床,一个大衣柜,一把折叠椅,离床不远处还有扇半开的小门,根据瞥见的光景,应当是盥洗室和厕所。 歇了一会,杨州下了床,试探着走了几步。锁着他的铁链不长不短,仅够他在床铺附近活动,离大门,甚至那个布满灰尘的衣柜始终有一步之遥。 杨州不甘心,竭力想摸门把手,锁链绷直了,在手腕上勒出一圈红印子。他拔河似的不肯放松,好像在跟谁较劲,片刻后狠狠地一甩手,拳头砸在空气里。 “陈坚!” 愤怒的喊声在蜿蜒的地下通道里转了几转,像一粒石子落在湖面上,很快消弭。 杨州一边喊他一边检查身上的东西,发现自己伪装成手表的通讯器不见了,手机和衣服上缝的小型信号发射器也不知所踪,又愤怒又无奈。他还不知道在自己昏睡的这几个小时里,外面的局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想起昏迷前看到的B75,心中忧虑难安。 在翻涌的情绪中杨州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许过了一个小时,又或许只有十分钟,外面终于传来一阵迟钝的脚步声。 他不自觉地绷紧了肌肉,紧紧地盯着暗黄色大门上那块方形玻璃,摆出了严阵以待的架势——然后看见了一张出人意料的脸。 杨州用了两秒才想起来这人是谁。 “你醒了?”杨州惊讶的表情让西蒙博士十分受用,他推开门走进来,狡猾的笑意在松弛的脸皮上波纹一样荡漾开。 “是你?”杨州记得这个人,他们曾在酒吧里搭过几句话,当时这个老头给他留下了疯癫酒鬼的印象,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相遇。 眼前的人目光清明,精神矍铄,穿着蓝色大褂,和记忆里完全是两个模样。杨州一言不发地打量着老西蒙,很快想通了其中关节,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原来是你!是你在主持实验?” 西蒙博士也在观察杨州,带着上了年纪的人特有的慈祥和悲悯。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赞许道:“杨先生可真聪明。” “还年轻、美丽,”西蒙博士调皮地捂了捂嘴,“别误会我用这个词的意思……难怪陈坚这么为你着迷。” 杨州脑子里乱麻麻的,听见陈坚的名字,好像从纠缠的思绪里揪出了线头,问:“陈坚呢?他想干什么?把我关在这里什么意思?” “别急啊。”西蒙博士仍旧不紧不慢的,“你们年轻人就是缺乏耐心。不过这股冲劲也真让人羡慕……”他小声嘀咕了些什么,又安慰杨州,“他会来看你的。” 杨州晃了晃右手,锁链在淡青色的瓷砖地板上拖得哗啦作响,“我要出去,你能帮我解开吗?” “不能。不然他把你关起来干什么?”西蒙博士被自己的话逗乐了,笑个不停。 杨州深呼吸几次,暗中告诉自己不要急。他在床沿坐下,问:“B75是什么东西?” “一种人工改造过的细菌。” 杨州见老西蒙并不遮掩,而且谈起研究时神态正经了不少,便抓住机会追问不休。 他是真的着急,担忧都流露在眼神里,好像凝成了实体,有了某种神奇的力量,视线所到之处,连灰尘都停止了舞动。 “就是这样。”西蒙博士波澜不惊地总结,“这种细菌数个世纪来都生活在人的肠胃中。我们对它进行了基因改造,在原有DNA中嵌入了犯罪人基因序列,还从癌细胞中提取了极高活性的端粒酶——你知道癌细胞有什么特点吗?” 他像在提问学生。杨州润了润喉咙,声音还是干涩:“无限分裂。” 西蒙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嘴角皱纹很多,微微一点弧度都被无限放大。杨州觉得刺眼,冷冷地问:“你们怎么确定B75能够把犯罪人基因序列整合到普通人的DNA中?自然状态下,这种突变的几率近乎为零。” “首先是数量,B75能够无限分裂,感染成功的几率自然会增加,不过更重要的——你知道土壤农杆菌吗?很久以前科学家就发现它能够在自然状态下感染双子叶植物和裸子植物,总而言之,农杆菌给了我很大帮助和启发。” 杨州动了动嘴唇,放弃了追问那些他不懂的科研细节,厉声道:“为什么要研究这个东西?你知道它会给人类带来灾难。” 西蒙博士并不气恼,淡淡回一句:“你说呢?” 杨州沉默了。 过了一会,老西蒙看了看表,问杨州要不要吃点东西。 杨州摇头,说要见陈坚。 “已经晚上七点了,我还是给你送个便当吧。”老西蒙站起身,把折叠椅拖到杨州够不到的角落里,好像突然想起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一般,轻描淡写道:“你还不知道吧,七号基地独立失败,贝尔纳被捕了。” 杨州惊得坐不住,难以置信地问:“这么快?” 老西蒙苦笑一声,并不对他细说,摆摆手离开了房间。 七号基地城门口发生的惨烈战争,以及随之而来的贝尔纳被逮捕的消息,仿佛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其他几个基地独立的热潮。残肢断臂的照片触目惊心,螳臂当车的悲壮让人绝望,一时间所有的天生犯罪人齐齐哑了嗓子,如同刚刚得知这世上没有圣诞老人的孩子,在残忍的真实面前,暂时将自己封闭,拒绝听,拒绝相信。 道格拉斯半躺在宽大的皮质沙发里,眼前的全息投影正在播放贝尔纳被捕的新闻,视频里贝尔纳昂首挺胸,虽然戴着手铐,但气度非凡,频频冲摄像机微笑点头。 视频循环了三遍,然后被道格拉斯关闭了。他不怎么喜欢贝尔纳,但此刻也难免心有戚戚。一直以来道格拉斯都觉得方行把希望寄托在这个络腮胡身上不靠谱,但陈坚的计划同样很难成功,所以在方行找他合作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方行的一边。这不是由理智作出的选择,但道格拉斯并不后悔。甚至,在看到七号基地与联合国部队形成对峙之势时,他也生出了些不切实际的希望,还和方行开了红酒庆祝。 那天晚上真是美好。然而一切结束得太快了,兵败如山倒,一点没错。也不知道方行这时候有多伤心。 道格拉斯正想到这,门铃突然响了,智能系统报出了方行的名字。 被坏消息压得喘不过气的心脏忽然砰砰地跳了起来,他矫健地一跃而起,冲过去拉开了门。 “我们完了。”方行目光空洞,木偶一般地走进客厅,跌坐在沙发里捂住脸。 道格拉斯给他倒了一杯热饮,不发一言地坐在旁边。 过了一会,方行沙哑着嗓子说:“贝尔纳根本没有派人伪装成平民发起攻击,是被联合国算计了。” 道格拉斯“嗯”一声。 方行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忽然重重地在茶几上拍了一巴掌,红着眼睛道:“都怪陈坚!他把B75藏起来了,不然分一半给贝尔纳,我们不会输!” 道格拉斯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忙问:“贝尔纳知道B75的存在?” 方行嗫嚅着,气势稍减,但仍很倔强,“我跟他提过。” “这怎么行,他要是告诉了UNPO——”道格拉斯顿了顿,把不自觉提高的音调稍作控制,“我们不就暴露了吗?” “怕什么?”方行今天受够了所有人这种软弱的态度,不屑地冷笑,“本来B75就是用来威胁联合国的,迟早要曝光。” 道格拉斯犹豫道:“可是,我今天在政府大楼遇到他,感觉他似乎想放弃计划。” 道格拉斯还没说完,方行就急切地打断:“不可能,他不会放弃的!” “也许吧。”道格拉斯扯了扯嘴角,眼神暗淡,“毕竟你比我了解他。” 这句话如同一支刺中心窝的利箭,让方行忽然惧怕起来。“如果他要放弃的话,只可能是因为——”他不知道在说服谁,一个劲地喃喃,“我不会让他放弃的,再说现在贝尔纳被逮捕了,想回头也来不及了。” 陈坚并不知道有人在猜他的心思。七号基地独立的失败影响了一号基地的游行,队伍突然涣散,有人崩溃大哭,有人诅咒路德上校,乱得不成样子,害他忙了半天。 晚上八点,陈坚心力交瘁地回到别墅,惦记着昏睡的杨州,想叫安德鲁煮点东西带下去,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一把枪顶住了脑袋。 “安德鲁,你干什么!”D3惊叫,“快放下枪!” “杨先生呢?”安德鲁瞪着陈坚,咔哒一声子弹上膛,“你把他怎么样了?” “安德鲁!”D3顶端的一块金属掀开了,升上来一挺机枪,他对安德鲁发出最后警告,“停止你的危险行为!” 陈坚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很快恢复了镇定。他记不清杨州昏迷前是不是有些小动作,但并不怎么怕,淡淡一笑,“他给你发消息了?” 安德鲁严肃道:“我要告诉杰弗里先生,你扣押联合国的公务人员。” “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陈坚说:“不许报告UNPO,否则我就杀了他。” “你——”安德鲁从陈坚脸上看不出情绪波动,他到底是个机器人,被这理论上的可能性限制了行动。他愤怒地望着对方,程序飞速运转,半分钟后,却只发出苍白的质问:“你不是说你喜欢他吗?” “是啊。”陈坚的语气随意又坦荡,“那就看你相不相信,敢不敢赌了。” 安德鲁和他对视片刻,终是败下阵来。他放下枪,留给陈坚一个恶狠狠的威胁表情,然后冲出了别墅。 “吓死我了。”D3的音调夸张地起伏着。他朝大门看了一眼,问:“安德鲁会去哪呢?” “管不了了。”陈坚把D3头顶的机枪按回去,调侃道:“别一天心心念念的,人家不稀罕跟你玩。” D3不满地哼了两声,跟着陈坚走进厨房,“杨先生怎么样?” “我还没见到。”陈坚挽起袖子准备做饭,忽然无缘无故地笑了笑,“估计在生气吧。” 第四十六章 罪人 陈坚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盛在保温饭盒里,端着它钻进了衣柜背后的暗门。书房通向实验室的密道建造时间最久远,路线最曲折,已经好久不用了,陈坚没料到杨州会发现。其实从他卧室里走,五六分钟就能赶到复杂的地下迷宫。 他熟门熟路地拐了几个弯,路过实验室大厅时,正看到穿着无菌服的西蒙博士从3号房间里出来。他停下来打了个招呼,“又在搞你那个没希望的实验吗?” 西蒙博士听说七号基地独立失败的消息后,自己倒没怎么失望——因为他的人生几乎都是被不如意写就的,他只担忧陈坚,怕他一蹶不振,也怕他冲动行事,一整个下午提心吊胆,此刻见他还有心情调侃自己,暗中松了口气,自嘲道:“是啊,我觉得快要成功了。” “十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陈坚苦笑着补了一刀,打了个手势就往关押杨州的79房间走。 西蒙博士问他手里拿的什么,听他说是晚饭,扯着嘶哑的嗓子说自己已经送过了。 “是吗,谢谢。”陈坚撇了撇一边嘴角,“我还以为他不食周粟呢。” 到了79号房间门口,陈坚没急着进去,透过玻璃窗先看了一眼。杨州正坐在床上发呆,头微微垂着,双手抱着膝盖,一副拒绝与人沟通的模样。银色的镣铐滑下来,卡在他小臂中间,冰冷的金属光泽衬着象牙白的皮肤,宛如一件精致绝美的装饰品。然而连接着镣铐的红褐色锁链,却狰狞丑陋,象征着血和暴力,把霜雪般晶莹的美禁锢在这布满灰尘的暗淡角落里。 陈坚感到身体和心理都澎湃着久违的、可耻的冲动。他咳了一声,仿佛镇压那些欲望似的,然后伸手推开门。 杨州抬头,很戒备地望着他。陈坚看见落在地上裹了一层灰的便当,笑着嘀咕:“还真是不食周粟。” 他从靠墙的大木柜里拿出一张新的折叠小桌,拆了包装撑开支架摆在杨州面前,然后把保温饭盒放上去,说:“我煮了面,吃点吧。” 从他出现起杨州就冷着脸,视线钉在他身上, 随着他的举动像风筝线一样拉长收短。 “快点啊,待会不好吃了。”陈坚挨着床坐下,依然是那副寻常语气。 “陈坚,你什么意思?”杨州扫了一眼热乎乎的面条,几缕白汽趁机钻进眼睛里,一阵湿热。 “请你吃饭的意思。” “我问你这个是什么意思!”杨州右手一挥,伴随着叮铃哐啷的闷响,镣铐几乎戳到陈坚鼻子。 “这个啊。”陈坚捏住了银色的手铐,温柔地摩挲着,粗糙的指腹时而掠过杨州腕骨处泛红的皮肤。杨州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些气急败坏地抽回手。 “你想用我当人质是不可能成功的,UNPO不会在乎我的死活。”杨州闻到一阵薄荷的清香,忍不住看了一眼保温饭盒。 “我没想用你当人质。”陈坚把筷子塞到他手里,“谁要你那么聪明,居然找到了B75。我没办法,总不能让你破坏计划。” “你还想着独立?没看到贝尔纳的下场?”不知名的怒气争先恐后地从每个毛孔里往外钻,杨州把筷子丢在桌上,“你真是冥顽不灵。” “或许吧。”陈坚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他知道自己在说谎。他早已心生退意,虽然这念头被严厉打压,像老鼠一般在脑海里东躲西藏,但真实存在着。 可是他不能。他骑虎难下,没有退出游戏的权利。童年时生死一线的阴影,多年来自欺欺人的执念,筑成一道难以跨越的心坎。更何况贝尔纳现在被UNPO所控制,一号基地想要独善其身,几乎是痴人说梦。 “怎么不吃,”陈坚搅了搅已经变软的面条,瞟了一眼锁着杨州的铁链,神色戏谑,“还是手抬不起来?要不要我喂你?” “你给我解开!”杨州被戳到痛处,一把揪住陈坚的衣领,“你没有权利这么做!” “这是我的地盘,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陈坚平静地与他对峙,周身的空气仿佛凝滞了,雷霆万钧地压下来。 杨州忽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手上的力道顿时加大,“不对,B75不在培养箱里,你放哪去了?” 陈坚眉头微皱,眉毛如同两柄斜插的长剑,愈发显得英俊而邪恶。 “你用掉了?”他的沉默仿佛坐实了最可怕的猜测。杨州脸色煞白,颤抖从指尖蔓延到肩膀,揪着陈坚衣领的手倏然垂落。 他脑子里浑浑噩噩,只重复着一句话,这竟然是真的,B75已经投放了! 天哪,他都做了些什么? 全怪他,在他同情天生犯罪人的时候,却忘了这世上支持《隔离法案》的许多人不过是出于偏见,他们善良而懦弱,并非罪大恶极之徒,不应该为此付出生命代价!全怪他为了一点私情没有及时将基因实验的真相报告给UNPO,他将背负沉重的罪孽,成为历史的罪人! “为什么!”杨州流逝的力气似乎被愤怒填补了,他扑向陈坚,一拳砸在他脸上,“你就不能用合法方式斗争吗?” 床上支的小桌子翻了,饭盒倒扣在床铺上,黏糊糊的汤汁和软塌塌的面条沾湿一大片。陈坚猝不及防挨了一下,火气“噌”地上来了,下意识地回了一拳。不消几秒,两人便不要命似的在一片狼藉中互殴起来。 这次不是玩笑,谁也没让着谁。杨州嘴角裂了,一缕细细的鲜血顺着下巴往下流。他被铁链锁着,行动不便,却凭着一股磅礴得把理智都吹开的怒气,不顾自己受多大的伤,非要让陈坚吃些苦头。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陈坚眼圈乌青,一手掐着杨州的脖子咆哮,“你还不是一样?” “你们在干什么!”五分钟后,西蒙博士听见响动匆匆赶来,费了好大劲才分开他们。两个人喘着粗气,衣衫不整,眼球通红,时刻准备扑上去继续拼命。 “你先出去!”西蒙博士推陈坚的胸膛,陈坚不动,他罕见地动怒,“你是不是想把我气死了,好让我到你父亲面前告你的状!” 陈坚听西蒙博士提到他爸,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好像突然从野兽化为人形,戾气散了大半。 西蒙博士推着他进了另一间房子,没好气地叮嘱:“你就先待在这反省吧。” 陈坚用舌头在左腮顶来顶去,西蒙还以为他不服气,刚要摆出长辈的身份训斥他,就见陈坚“呸”地吐出一颗带血的牙。 西蒙哭笑不得,踮脚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久没见能让你这么狼狈的人了。” 安顿好了陈坚,西蒙博士又急忙赶回79号房。杨州已经冷静下来,看见他进来还点了下头。他左眼的毛细血管破了,眼白凝结着一滩小小的血块,嘴角的伤口也连绵不断地渗出小血珠。 西蒙要拿医药箱给他,杨州说不用,反而问他B75感染过程中死亡率有多高。他的声音有气无力,衬得脸上的伤更加触目惊心。西蒙把脏兮兮黏糊糊的床单和被子扯下来,和杨州一起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 “你疼不疼啊?”他忍不住关切。 杨州好像如梦初醒一般,抬手摸了摸嘴角,说:“没事。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B75感染后的死亡率具体有多高我也不知道。”西蒙说,“我们没有拿人做过实验,所以不清楚。” “但很快就会知道了吧。报复总是快乐的,不是吗?普通人死得越多,你们就越高兴。”杨州冷笑,“不过你们太天真了,真以为全世界的科学家都克制不了一个B75吗?不到一年,你们还是会输得一败涂地。” 西蒙的眉毛瞬间抬得老高,又自由落体似的坠了下去,疑惑中带着不悦,“你在说什么?陈坚把B75藏起来了,我都不知道在哪。何况,他从来没想过真的用这玩意,我们只是用它来威慑联合国,为基地争取利益,就像以前各个国家造核弹一样。你……你真是一点都不了解他啊!” 西蒙越说越气,愤愤地站起来,仿佛和杨州坐在同一张床上都无法忍受似的。 杨州怔了一会,动作僵硬地抬起头,他看着西蒙,好像余烬里迸出一点火星,在眼底不自在地闪烁着。 “杨先生,你——” “嘭嘭”,79号房间的门被敲响,打断了西蒙的话,顶着熊猫眼的陈坚出现在玻璃方框里。 西蒙博士还生闷气,音调降不下来,回头不耐烦道:“你来干什么,不是让你反省吗?” “反省完了。”陈坚从容地走进来,瞟了杨州一眼,语气平和,“我想和他谈谈。” 西蒙上上下下打量他半天,陈坚笔挺地站着,神情高傲又倔强。西蒙最终妥协了,他把折叠椅拖出来,摆在离杨州五米远的地方,拍拍椅背,叹了口气,“就坐这里说,你们不许再靠近了。” 陈坚谢了他,拜托他再找一套被褥来。 他走后,房间里变得静悄悄的。陈坚和杨州不远不近地对峙着,沉默如同一张泛黄的薄脆纸张,谁也不愿第一个撕碎它。 最终还是杨州先开口,他欲言又止几次,没有再提B75,而是问:“你之前说,我也是这样,是什么意思?” 他略微充血的眼睛像兔子一样红通通的,看起来有些可怜。陈坚伤口痛,心里痒,恶劣地笑了笑,“你自己知道。” 杨州面露迷茫,他以为陈坚又跟他幼稚地置气,并不当一回事。这时陈坚却说:“我问你,你为什么害怕亲密接触?” “我……”杨州本能地要否认,触到陈坚戏谑的、仿佛看穿一切的目光,又把“没有”两个字咽了回去。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吗?”陈坚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手里把玩着手机,“别忘了一号基地有艾瑞克这个世界一流的黑客。” 杨州开始后悔方才的随口一问,他焦躁起来,心跳忽急忽缓,故作不感兴趣,“跟我有什么关系,请你出去,我想一个人待着。” 陈坚感觉到一阵灰暗的快意。“急什么。”他注视着自己的囚犯,不紧不慢地开口,“艾瑞克告诉我一些有趣的事实。你从警校毕业的时候,第一志向是纽约警察局。在UNPO服役的几年里,你曾三次提出协助纽约警察局办案的申请,还有你之前那个姓陆的朋友,他也是纽约警察局的吧?我没看出他有什么品质会让你这个有点自闭的人主动去结交——除了他在纽约警察局工作这一身份。” 这个房间太简陋了,什么屏障都没有,杨州僵硬地坐着,找不到任何可以隐藏的地方。他紧握的拳头,惊慌的表情,一定全落在陈坚眼里了。 “后来我叫艾瑞克查了纽约警察局一些见不得光的老档案,这才发现二十年前,有一起跟连环杀手K类似的儿童奸杀案,不过当时死去的孩子不多,加上时间过去太久,几乎没人记得了。” “最妙的是,他们当时也抓错了罪犯。”陈坚在手机屏幕上点了点,空中突然出现一张照片的投影,那是个二十岁出头的男孩,金发蓝眼,笑容灿烂。他好整以暇地观察杨州的反应,“这个人,丹尼尔·巴顿,你的堂哥。” 杨州像被火焰烫到一般,发出一声沉闷的尖叫,他急促地喘息着,将额头抵在身侧惨白的墙壁上,竭力维持镇静:“你想怎么样?” 陈坚注视着他,仿佛注视一只将死的天鹅。他关掉了照片,声音残忍而温柔,“我想听你说。” 没什么可说的……杨州突然觉得冷极了,丹尼尔仿佛从照片中走下来,用冰凉的白骨状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干涩地咳了两声,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要喝水。” “丹尼尔是你远房姑姑的儿子,比你大十五岁,”陈坚一顿,微弱地“哼”了一声,“你从小就特别崇拜他,是吧?” 第四十七章 心魔 “丹尼尔长得很帅气,”陈坚放大了照片,语带赞赏,“看来你们家人基因都不错。” 杨州背对着他,肩膀轻轻发着抖。他面前是白得刺眼的墙壁,每呼吸一次,就像呵进了一团冰雪。 “可惜不到22岁就死了,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陈坚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脑海内化作尖锐的悲鸣,狠狠地撕裂陈旧的伤疤——“你在场吧?” 杨州一开口,干裂的嘴唇渗出一丝殷红来,他好像突然发作的精神病人,猛烈摇头,“你别说了……” 然而那些鲜血、哭喊、丑陋的肉体交缠,已经抖落时间的灰尘,纤毫毕现地浮现在眼前。昏暗冰冷的房间里,四个男人围着一个浑身赤裸的青年施暴,窗外的倾盆大雨稀释了痛苦的呻吟,一个被绑在角落里的小孩木然地观望着…… 二十七岁的杨州重新目睹一切,他伸手去救,拳头砸在坚硬的墙壁上,却打不破那些缥缈的幻影。暴行愈演愈烈,伤痕累累的青年从楼顶跳下,金发被风扬起,滑过雨后清新的彩虹——杨州一头撞在墙上,牙齿把嘴唇咬破了,泄露出低低的呜咽。 二十年前,二十年后,他始终无能为力,这就是他最大的心魔。 陈坚顾不得遵守西蒙博士设下的界线,急忙冲过去揪住杨州的衣领,从背后把他抱住了。杨州剧烈地挣扎,在他的幻觉里,面前是一扇窗户,他要跳下去,拉住丹尼尔。 “你清醒点!”陈坚在他耳边大吼。 杨州涣散的目光总算有了一个落点,在一片雾蒙蒙的视野中,陈坚的脸和丹尼尔的脸奇妙地融合了——他们长得并不相似,这一刻,却涌出了相同的温柔。 丹尼尔说,路易斯,不要哭。 陈坚说,你清醒点。 “抱歉。”杨州停止了疯狂摆动的双手,深吸一口气,“抱歉。” 他已经恢复镇定,陈坚没理由再抱着他,恋恋不舍地松开了。他看见杨州嘴角凝了个小小的血块,像红宝石,忍不住去摸,又在一厘米之外停住了。两人对视一眼,陈坚撇开手,漫不经心的问:“怎么,可以说了?” 杨州半垂着眼,仍是无语。陈坚从艾瑞克那里获得的案件报告只有寥寥几笔,但当初参与抓捕丹尼尔的几个警察在此案过后皆被解职,再加上少数几篇新闻报道,也够他拼凑出大概的真相。 “丹尼尔是被人陷害的,对吧。当时死了三个小孩,纽约警察局破案的压力很大。第三个犯罪现场发现了他的基因信息,所以纽约警察局开始追捕他。” 杨州的眼睫猛烈颤动,呼吸轻不可闻。陈坚自顾自地说着故事,竟与真相相差不离。杨州想叫他住嘴,可是身体寒冷又虚弱,陈年伤口涌出新鲜血液,生气仿佛也随之逝去。他在现实与幻影之间来回挣扎,浑浑噩噩,无意识地朝身旁温热的躯体靠近,贪求那一线生机。 陈坚动作僵硬地揽住他,手掌从左肩滑到右肩,好半天终于把杨州圈在怀里,做得像是不经意,其实步步为营。 杨州没察觉眼下亲密的姿势,他沉浸在往事里,嘴唇发白,直勾勾地望着虚空。忽地肩头一痛,他听见陈坚问,丹尼尔是个怎样的人。 “他……”杨州沉默了一会,眼底泛出水光,“他是个好人。” 丹尼尔是个好人。这句话听起来空泛且虚伪,但杨州并没有说谎。在他的记忆里,丹尼尔值得世间所有美好的形容。他正直、善良、阳光,是杨州见过的最纯洁的人。 杨州五岁时第一次见丹尼尔,那年丹尼尔来他家里消夏。初见时他就极喜欢这个哥哥。丹尼尔长得漂亮,蓝眼睛像海一样,说话又温和,一整个暑假陪着杨州玩乐,甚至比杨州的父母更有耐心。 杨州喜欢听他讲故事,尽管丹尼尔说的很多事情他根本不懂。有时他会问周芸,“妈妈,丹尼尔说他考上了警校,警校是什么?” 周芸告诉他,警校就是培养警察的地方,警察就是打坏人的人。 杨州懵懂地点头,过几天又问乔治,“爸爸,丹尼尔说维护正义是他的梦想,正义是什么,梦想又是什么?” 乔治想了一会,说正义就是每个人都得到自己应得,梦想就是一个人很想很想做的事情。他反问杨州,他的梦想是什么。 杨州皱眉想了两秒,这时丹尼尔在门外喊他,他便说“那就和丹尼尔一样吧”,然后就跟着丹尼尔一起去游乐场了。 夏天即将结束,丹尼尔的警校也要开学了。杨州满眼泪花地送他到车站,央求他:“你每年都到我家消夏好不好。” 丹尼尔蹲下来拥抱他,温柔地亲吻他的额头,“你不哭,我就答应你。” 杨州连忙吸鼻子,胡乱擦眼泪,用清澈的眼睛望着他。 丹尼尔遵守诺言,以后每逢节假日,都会来杨州家里小住几天。杨州每次都望眼欲穿地守在门口,一看见丹尼尔就雀跃地跑过去,然后被丹尼尔一把抱起,高高举过头顶。 昏昏欲睡的午后,丹尼尔在树荫下支两张躺椅,给杨州讲他在学校里都学了什么技巧,试了哪种手枪,研究了哪个案子,经历了哪些趣事。 他讲的故事都是温暖而光明的,尽管历经曲折,正义终将战胜邪恶,冤屈得以洗刷,作恶者必遭惩罚。杨州托着下巴听得专心,他总是不满足,要丹尼尔不停地讲下去。 “好了,睡吧。”要是丹尼尔讲得累了,便会将手掌覆在杨州眼皮上轻轻揉按,没一会,杨州便在草木清香中昏昏睡去。 现在想来,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遥远得像是幻梦。 杨州七岁那年暑假,丹尼尔如约赶来和他小聚。一切和往常一样,杨州沉迷在丹尼尔的故事织成的幻梦里,小小的心脏中激荡着豪情。 那段时间纽约接连有儿童失踪,周芸和乔治将他看得紧,不许他一个人活动。杨州年龄还小,新闻听不懂,并不觉得害怕,只是嫌闷在家里无趣。 好不容易等来了丹尼尔,他便像得了救星一样,一天到晚叫丹尼尔带自己出去玩。 丹尼尔虽然知道最近闹得人心惶惶的儿童奸杀案,但耐不住杨州央求,加上他已在警校待了两年,各种考试皆是优秀,内心难免有些自负。周芸和乔治向来对他放心,叮嘱几句也就随他们去了。 那天下午,杨州牵着丹尼尔的手,舔着冰淇淋含糊地问:“丹尼尔,那个人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们?” 丹尼尔脚步一顿,他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看了看身后,忽地一把抱起杨州,跑了起来。他一跑,身后的大块头立刻追上,丹尼尔并不慌乱,一头扎进人潮拥挤的商场——从此他们开始了为期两天的逃亡。 一开始丹尼尔以为那人是冲着杨州来,他这些天对奸杀案做了些研究,在心中已经对嫌疑人做了犯罪侧写,和纽约警察局的判断差不多——是个受过相关的反侦察训练,狡猾且残忍的人。 丹尼尔虽然不能确定跟踪他们的就是嫌疑犯,但直觉那人有古怪,带着杨州摆脱了追踪之后,就想赶紧回家。然而他很快察觉到不寻常,一路上,似乎不止一人在跟踪他们,甩掉一个还有一个! 丹尼尔额上渗出汗,杨州被紧张的气氛感染,乖巧地扒着他的肩膀,问怎么了。 “没事,别怕。”丹尼尔骤然加速,往不远处人来人往的车站跑去。杨州在他怀里一颠一颠的,他面朝后,看见十几个人利箭一般从人群里射出来,把他们当成了靶心。 “别让他跑了!”其中一个人喊着。 杨州害怕了,胡乱揪着丹尼尔的头发。丹尼尔扔掉两人的手机,一路横冲直撞,赶在最后半分钟冲上了通往新奥尔良的磁悬浮列车。 他们中途下了车,换了私人驾驶的飞行器,一路东躲西藏,最后在德克萨斯州一个小镇找了间旅馆休息。 丹尼尔还不满二十二岁,不眠不休地逃了两天,终于有机会喘口气,迟来的惊恐和慌乱潮水一般淹没了他。 “我不该逃的,”他颓丧地坐在床边,“一开始我以为那个高个子是要抓你,我昏了头了……” 杨州不明就里,问丹尼尔:“他们是什么人?” 丹尼尔从包里拿出饼干给他吃,说:“是警察。” “那就是好人。”杨州故作老成地点点头,眉宇间却流露出天真的疑惑,“那他们为什么会抓你?” “我不知道,”丹尼尔呼吸急促,自言自语,“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怎么会抓我……不,我不应该跑的,我应该向他们问清楚……” 杨州懵懂,把逃亡当作冒险。这两天虽然过得艰难,一路上却也刺激,他哼着歌坐在一边玩手指,兴致勃勃地问丹尼尔接下来去哪里。 “我刚才听大厅的机器人说,飓风马上要过境了,未来二十四个小时不让出门。”杨州不知丹尼尔的忧虑,还为自己可以亲眼见见飓风而高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飓风呢!” 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呼啸声越来越大,风暴果然来了。 丹尼尔蹲下来,两手捏着杨州的肩,严肃道:“路易斯,等风暴结束,我们就去镇上的警察署,我要问个清楚。” 杨州不太高兴地撅着嘴,“不跑了吗?他们抓不到我们呀。” 丹尼尔正要开口,门铃响了,电子显示屏里出现一个端着食物的机器人。 外面乌云蔽日,房间里昏暗无光。丹尼尔拉开窗户,呼啸的狂风携着雨点砸进来,劈头盖脸地浇湿了他。 “丹尼尔,不开门吗?”杨州眼巴巴地望着屏幕上的食物,“我好饿。” 丹尼尔关紧窗户,脸色苍白。他一把抱起杨州,把他塞到衣柜里,叮嘱道:“别出声,我不叫你千万不要出来。” 门铃声响个不停。丹尼尔搓了搓手,快步走上前。杨州缩在衣柜里,透过狭窄的缝隙,看见丹尼尔从机器人手中接过餐盘。下一秒,丹尼尔忽然一个踉跄,他惊叫一声,被人扑倒在地,手中的餐盘滚了老远。 杨州瞪圆了眼睛,他捂住自己的嘴巴,在逼仄的衣柜里惊慌地喘气。 “按住他!总算抓住了,还真他妈能跑!”另外三个男人接连推开机器人闯了进来,嘴里骂骂咧咧的。 丹尼尔被他们铐住双手,他在地板上疯狂扭动,如同一条离了水的鱼,“你们干什么!” 第一个冲进来的男人踹了他一脚,“那个小孩呢?已经被你杀了?” “什么小孩!”丹尼尔被他们锁在床头的雕花柱上,他焦急地喊,“你们搞错了!” “还他妈嘴硬!”一个棕发、浓眉的大个子打了他两个耳光,转头对同伴说,“长成这样还真能哄人,要不是第三起案子留下了他的指纹和精液,谁能怀疑到他头上。” 他似乎是这几个人里面的头儿,其他人都应和着他,询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飓风过境,路全封了。”棕发男人说:“我已经给舅舅发了消息,天晴了再押着他回纽约。” “我没杀人!”丹尼尔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从几人的对话中明白了大概,奋力挣扎起来,嘶声道,“你们一定是弄错了!杰奎琳的案发现场怎么会有我的指纹!” “还装?你怎么知道她叫杰奎琳?” 名叫罗伯特的棕发男人捏着丹尼尔的下巴,猛地向右甩去,丹尼尔的额头撞在坚硬的木板上,立刻肿了起来。 “我看新闻!”丹尼尔带着哭腔解释,“我是警校生,我研究过——” 杨州躲在衣柜里瑟瑟发抖,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谁?”一个警察谨慎地端起了枪,他“砰”地拉开衣柜门,与惊恐的杨州打了个照面。 “没事了,孩子。”他伸手欲抱,杨州推开他,纵身跳下来。他顾不得摔疼的腿,爬起来就朝丹尼尔的方向跑去,持枪的男人一把拽住他的连帽衫,让他前进不得。 “丹尼尔!”杨州哭着打他的手,“他不是坏人,你们放开他呀!” “斯德哥尔摩了?”两个警察凑在一起小声嘀咕,审视地打量杨州。 其中一个向他发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这个人怎么把你骗来的?” 抱着杨州的男人放下枪,掀开杨州的衣服检查他身上是否有伤痕,杨州拼命地挥手蹬脚,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束缚。 “他是我弟弟!”丹尼尔大喊,“我带他出来玩的,你们想干什么?” “你连弟弟都不放过!”罗伯特抓着丹尼尔的头发往墙上撞了几下,杨州吓得呜呜直哭,嘴里含含糊糊地叫着丹尼尔的名字。 “技术组的人对比过基因库了,就是你——丹尼尔·巴顿,还想狡辩?”棕发男人俯下身,凶恶地与丹尼尔对视。一缕鲜血顺着丹尼尔的额头缓缓往下流,流过剔透湛蓝的眼睛,掠过饱满粉嫩的嘴唇,汇聚在下巴尖上,无声地滴落在地毯里。罗伯特杀气腾腾地瞪了丹尼尔半晌,忽然喉结一动。 “你这是诬陷!”丹尼尔因为疼痛而抽着气,他断断续续地说,“死了三个小孩了,你们急着找个替死鬼……” 他的话被涌出的血卡在嗓子眼里。 “丹尼尔是好人,他是我的哥哥!”杨州绝望地拽着旁边警察的衣袖,他已经泪流满面,“你们不要打他……” “冷静点吧,罗伯特。”其中一个警察劝住了棕发男人,捡起之前摔到地上的食物,“不知道飓风什么时候过,先吃点东西。” 四个警察在客厅坐下吃快餐。他们禁止杨州靠近丹尼尔,问了他许多莫名其妙的问题,还告诉他丹尼尔是个坏人,带他到这里是想做坏事。 杨州语无伦次,他解释不清,哭得直打嗝。丹尼尔有气无力地喊他,安抚地对他笑,让他不要哭。 “不要哭。没事的,路易斯。” 这是丹尼尔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回忆像是个泥沼,杨州费力挣扎着,拖泥带水地从那里狂奔而出。他抬头看着天花板,竭力忍住眼眶中的湿热。 陈坚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好像抱着当初那个无助的孩子。他捻着杨州耳边的一缕发丝,循循善诱地问,“然后呢?” 杨州目光一凝,在陈坚脸上停留片刻。他向后微微仰头,好像悬崖勒马,正谨慎地后撤。 “档案里记载的很简略,”陈坚说,“只说那四个警察被解职是因为侮辱虐待嫌疑犯。”他略一停顿,在杨州骤然收缩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我真是个坏人,陈坚心里想着,嘴上却说:“他们强|奸了他,是吗?” 杨州别开脸,视线惊慌地四处乱扫,房间里的陈设好像湖面的倒影,随着水波扭曲荡漾。 二十年前那个小男孩,也是这样泪眼朦胧地见证一场暴行。 窗外风声可怖,如同千万个幽灵一齐痛哭,整栋建筑物甚至轻微地摇晃起来。罗伯特把手中的扑克扔在桌上,骂了句晦气——困在狭小的房间里打四个小时牌,谁都会感到厌倦。 他的视线再一次飘向被铐在床头的丹尼尔,一个灰头土脸、形容狼狈,却难掩美丽的罪犯。 “你们接着玩。”罗伯特突然站起来,朝丹尼尔走过去。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年轻漂亮的罪犯,用鞋尖在丹尼尔身上踩,从锁骨到肚脐,然后狠狠地碾住下体。 丹尼尔的尖叫像一把利刃,刺破密集的风雨声,又戛然而止——罗伯特将枕巾卷成一团,堵住了他的嘴。 “丹尼尔!”杨州眼睛红肿,他已经流不出眼泪,稚嫩的童星变得沙哑,“求求你不要打他!” 他的右手被绳子拴在桌脚上,和丹尼尔遥遥相望。几个警察已经认定他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不许他靠近“那个魔头”。 罗伯特嘴里说着下流话,那时的杨州甚至不懂是什么意思。其他三个警察站起来,神色微妙地互相看了几眼,个子最矮的年轻警察清了清嗓子,略带讨好地喊了罗伯特一声。 “这样不太好吧?”他被对方傲慢的目光一扫,说话有些磕巴,“毕竟他还没定罪——” “怎么,你觉得他是无辜的?”罗伯特狠狠踹了丹尼尔一脚,“指纹、毛发、精|液都在现场!他对儿童做了那些禽兽不如的事,你还维护他?” 其他几个警察不做声了。丹尼尔脸上的血渍被泪水冲成了淡粉色,好像春风吹开孱弱的桃花。他疯狂地挣扎着,脊背紧贴着墙壁,双腿在空中乱蹬,如同退无可退的困兽。 罗伯特被他一脚踢在脑袋上,向后跌坐在地,咬牙切齿地喊,“来个人帮忙!” 人群陆陆续续地包围了丹尼尔,他的衬衫在粗暴的撕扯下变成了布条,袒露出骨肉匀称的身体。踢出去的脚被握住,然后用力分开。 杨州茫然而惊恐地望着这一切。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本能地感到恶心。他听到夹杂在污言秽语之间微弱的“唔唔”声,那是丹尼尔的哭喊,它们从枕巾的缝隙里钻出来,绝望地蔓延到房间的每个角落。 “帮我按着他!” “嘿,这小子还怪有劲的!” “解开他的手铐……没事,那样才有意思……跑不了,我们这么多人呢!” “伯纳德,来试试!你个死脑筋,男人比女人爽多了!” …… 杨州不哭不闹,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看不见丹尼尔,那些丑陋的肉体把他围住了,他也忘记了时间,不知道这场令人作呕的暴行持续了多久。 在他的记忆中,一道明亮的阳光毫无征兆地照进房间——杨州瞳孔骤缩,这才发现飓风离境,雨过天晴。 半死不活的丹尼尔被套上明显宽大的衣裤,由两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前行。罗伯特脸上写满轻飘飘的同情,他试图牵杨州的手,被尖叫着躲开了。 几人来到走廊尽头的电梯前,气若游丝的丹尼尔忽然挣脱了钳制,朝几步之外的落地窗扑过去——他一头撞碎了玻璃,从七楼坠下,那声响日日夜夜,在杨州耳边响个不休。 丹尼尔并没有回头,可杨州却常常梦见他血肉模糊的样子,由此诞出心魔。从此后他心中有两个丹尼尔,一个温柔善良,眉眼弯弯,一个则青面獠牙如厉鬼,纠缠着他要他报仇。 第四十八章 不认 宣布罪犯伏诛后不到一个月,纽约又发生了一起儿童奸杀案。局长无奈之下向UNPO求助,几经波折终于抓获了真正的罪犯。那人是个因滥用职权被开除的警察,在街边拉手风琴卖唱,据他供述,丹尼尔常来听他演唱,偶尔还请他吃饭,一来二去两人就熟悉了。后来他接连犯下恶行,警方调查得越来越深入,他惊慌之下,便产生了嫁祸之心。他请丹尼尔喝酒,灌醉丹尼尔之后采集了他的体液和指纹——从此将丹尼尔推下深渊。 真正的罪犯落网后,追捕丹尼尔的四名警察悄无声息地从纽约警察局的名册中消失了,他们的档案成了机密,没人知道他们后来去了哪里。杨州的姑姑在纽约警察局大哭大闹,为自己突然变成尸体的儿子讨说法,说法没讨到,她却一度被关进精神病院。媒体对此事一致沉默,只有几个小报有寥寥数篇文章。多年后杨州调查这起案子,才知道罗伯特喜欢男人,行为放荡,在局里一向横行霸道。他是当时纽约警察局局长的外甥,家族在政界势力颇大,而他本人在警校的毕业考核中并不及格,却被舅舅安排了工作。 当年丹尼尔死后,杨州经历了长达一个月的失语,最后由父母带去看了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是个戴复古金丝眼镜的女人,名叫嘉玛。她五官圆润,神态可亲,说话也和气,杨州很喜欢她。当他磕磕绊绊地开口,用手势和贫乏的语言向嘉玛描述房间里发生的一切时,温柔的心理医生忽然泪如泉涌。 杨州经历了几周治疗,能够重新开口说话了。周芸和乔治十分高兴,以为他已经从创伤中恢复——甚至连杨州自己都这样想。只有嘉玛不放心,担忧地对杨州说以后要继续保持联系。 但杨州再也没去找过她。 进入青春期,同龄人相继性觉醒后,蛰伏的恶魔终于显露出咆哮的本相。当同学们偷偷地观摩情色影片时,杨州只觉得恶心想吐。性|爱本应该是美妙的——如果在恰当的时间,向两情相悦的伴侣敞开大门的话。可杨州尚在懵懂时便见证了它最丑陋的样子,与尖叫、痛苦、暴力相伴随,从此对它避之不及。童年时的阴影是如此巨大而深远,不知不觉间,杨州不仅排斥身体上的亲密接触,甚至惧怕形成心理上的亲密关系。 与之相伴而生的,是逐渐膨胀的仇恨和内疚,无数个夜里,五官扭曲的丹尼尔掐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喷出寒气,喊,“报仇!帮我报仇!” 杨州难以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他茫然地张着嘴喘气,冷汗打湿了额发,好像从回忆的冰湖中死里逃生。 陈坚默不作声地将怀抱收紧了。他用粗砺的指腹拨开杨州的湿发,在细腻光洁的额头若有若无地摩挲。 杨州脖子向后一仰躲开他的指尖,神色漠然,“你说的没错,我们的确是一样的。我申请调去纽约警察局,我和陆昭做朋友——就是为了报仇。” “那怎么没报?”陈坚低下头看他,眼神幽深而怜悯,他眉毛一皱,“怎么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杨州空茫茫地瞪了他一会,喉结一滚,轻声道:“没有成佛。” 他没有成佛,至今仍在受地狱之苦。 陈坚忽然想起几个月前的一天——盖勒先生杀害凯尔·格林后被捕,坐在审讯室里,神情平静,嘴里哼着歌。当时杨州透过玻璃看他,那种微妙的表情,分明是含着羡慕的。他是不是在想,如果将当初作恶的四个人全部杀掉,他也能获得内心的平静? 杨州是有过机会的。 几年前他通过陆昭的帮助,获得了当初那四个警察的档案,并追踪出他们如今的身份和住址。 他潜伏在罗伯特家附近——那男人已经变成一个老头,腰背佝偻,步履蹒跚,而他却正是年轻矫健的时候。他可以轻易地报仇,可是事到临头,他却迷茫了,该如何报仇?杀了他吗? 他恨这个男人,毫无疑问。他不仅毁了丹尼尔,也毁了他的人生。唯有一件不确定的事——杀了他,心魔就会消失吗? 杨州在罗伯特家的庭院周围焦躁地徘徊,迟迟下不去手。 直到一天傍晚,他被什么东西打中了左膝。 “嘿!”一个满头卷发的男孩走上前,得意洋洋地背着手,一把小石子在拳头里晃得叮咚作响。“你为什么总在我家周围?我从窗户里观察你好几天了。”男孩有着肉嘟嘟的脸,眉眼和杨州恨之入骨的人有几分相似。 “我来找罗伯特,”杨州问,“他是你爷爷吗?” 男孩点点头,天真地和盘托出,“爷爷买菜去了,他要给我煮浓汤。” “你要不要到房子里坐一会?”男孩摊开手给杨州展示成果,语气雀跃,“你看我刚才捡的!” 杨州长久地注视着那些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漂亮石头,肺叶好像被挤瘪了,窒息带来针刺般的疼痛。他垂在身侧的手握了几次,始终未能攥成拳头。 “我走了,”他说,“你快回家吧,外面不安全,有坏人。” “我才不怕呢!”隔着老远都能听见男孩神气的喊声,“我爷爷是警察!” 几个月后,杨州因为任务的关系又来到那座城市,他故地重游,结果却发现罗伯特一家已经人去楼空。跟周围邻里一打听,他们搬迁的时间正是罗伯特的孙子遇见他的第三天。 其实只要用心打探,再找出他们的行踪也不难。但当杨州站在荒草丛生的花园前,他忽然感到十分倦怠。 他察觉自己是如此渺小和软弱,即使一辈子追寻,也无法求得内心真正的平静。往事并不如烟,他将和心中的魔鬼永远纠缠,被内疚吞噬,孤独至死。 “喂。”陈坚见他发呆,伸手在他嘴角的伤口一按。杨州条件反射地挥了挥拳头,半空中硬生生地止住了,落在陈坚眼里十分好笑。 杨州眨了眨眼睛,逼退那一阵湿意。他这时才算完全恢复理智,对两人亲密的姿势十分介怀,连忙坐直身体,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陈坚的手臂。 “干嘛,”陈坚不悦,“翻脸不认人了?刚才明明是你往我怀里钻的。” 他这话说得冷冰冰,还带着点恼怒,好像杨州真的做了什么背信弃义的事一般。杨州闻言一愣,竟然真的不动了,局促而警惕地盯着他,就差竖起两只兔耳朵。 陈坚看人很准,他知道杨州吃软不吃硬,可这么轻易地就拿捏住了,还是让他心中诧异,继而涌上一阵强烈的冲动,恨不得将他捧在手心里,献上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 “那个丹尼尔,”陈坚斜着眼瞟他,阴阳怪气道,“把他吹的这么好,你是不是特别喜欢他?” 杨州显露出困惑的神色,他认真地打量着陈坚,试图弄清楚这话的意思,很短的一瞬间,他仿佛猜到了什么,正在自我否定,却见陈坚嘴角噙着一抹微妙的笑意,冲他轻轻一点头。 “你——”杨州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一巴掌打在他胸膛,“他是我哥哥,我那时候才七岁——陈坚你是不是有病?”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总算像个活人,跟片刻前的颓靡相比,简直是生机勃勃。 陈坚暗中松了口气。他露出一个轻浮而漫不经心的笑,以此掩饰激烈跳动的心脏,“那么激动干什么,不喜欢就好。从今往后他不是你哥哥了,我才是你哥哥。” 杨州整个人定住了,下意识问:“你不是……不认吗?” 轻飘飘的几个字,让气氛瞬间变得古怪。陈坚笑容一僵,那一瞬间他眼前闪过无数过往的碎片——程北冥的脸,被欺侮的场景,咬牙切齿地憎恨着周芸的那个自己……每一幅画面都在他心头扎上一刀。陈坚默默地忍受着,极短暂或极满长的时间后,他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 杨州后悔自己失言。他不知如何化解尴尬,又不敢与陈坚对视,只得偏过头望着雪白的墙壁。 “你该让丹尼尔离开你了。”陈坚忽然恢复了一本正经,“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何必再折磨自己。你看作恶的人都能问心无愧、含饴弄孙,你是受害者,反而过得这么艰难。” 杨州仰着头,睁着孩童一般无辜的眼睛,真诚地向陈坚寻求答案,声音低沉如同呓语,“是啊,为什么呢?” 陈坚心中大恸,几乎淌下泪来。两人对视良久,陈坚说:“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公平的世界。” 这答案彼此心知肚明,戳不戳破,它就在那里。 “不过我也没有资格看不起你为了报仇所做的一切,”陈坚松开怀抱站起来,他环视着这间屋子,想起当初雄心勃勃的计划,怅然道,“因为我们都一样。” 他们都一样,是不肯放过自己的人。 二十年前,陈坚生死一线,病好后却没了父亲。成长的路上他见证了无故的杀戮、对弱者的歧视,发誓要改变这一切。到如今基地的情况已大为好转,绝大多数人安于现状,他却不愿做被温水煮死的青蛙。二十年前,杨州缩在角落里哭泣,看着丹尼尔死在面前,从此戴上沉沉枷锁,为了正义奔波。只可惜正义缥缈,过刚易折,当坚持变偏执,利剑便会转而砍伤自己。 房间里一阵沉默。杨州将衬衫领口摇摇欲坠的扣子拽了下来。先前的打斗让棉麻质地的衬衫皱成一团,他捏着下摆抻了抻。 “我先走了,西蒙博士会给你送被子和伤药。”陈坚艰难地移开目光,他怀疑杨州是故意的,总是用一些看似天真的细节撩拨他。 “你接下来到底什么打算?”杨州忽然问。 “不知道,”陈坚用牙齿咬了咬下唇,罕见地露出迟疑,“真的不知道。” 局势已经不在他的掌控之中,如今山雨欲来,他能做的也不过是静观其变。 “不要打开B75。” 陈坚不置可否,他避开杨州希冀又忐忑的视线,往门口走去。 “我还有个问题!”杨州追了两步,锁链拖在木床上,发出沉闷的“呲呲”声。 “什么?” 杨州欲言又止,似乎有些难为情。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波光流转,宛如一汪刚消融的春水。 “你愿意做我哥哥了吗?” 陈坚驻足回望,只觉心潮澎湃,耳畔轰鸣,大浪几乎将他击倒。 “如果我想要的更多呢?” 他没等杨州回答就推门而出,越走越快,最后甚至踉跄地小跑起来。 第四十九章 温柔 地下没有阳光,分不清白天黑夜。杨州被困在狭窄的房间里,与外界完全隔绝,全靠西蒙送餐的次数来计算时间。 一转眼两天过去了。在漫长而单调的独处中,他难以自控地胡思乱想。他想起丹尼尔,想起B75,想起七号基地的失败,时而忧惧时而痛苦,无处发泄的情绪全都累积成暴躁,只差一点火星就能引燃。 房间里静极了。 杨州走进盥洗室,从水管里接了一捧冷水泼在脸上。嘴角的伤口隐隐刺痛,他抬起头,透过湿淋淋的眼睫,看到镜子里一个狼狈的、无精打采的人影。红褐色的铁链自他手腕垂下,一直拖到地上,隐入暗处,如同一条盘旋的大蛇。 杨州忽然感到一阵尖锐的愤怒,他一拳砸在镜面上,碎片飞溅,人影也随之龟裂。 西蒙听见响动,急匆匆地过来查看,身上还穿着无菌服。他拿出医药箱要给杨州涂药,杨州绷着脸拒绝,眉眼森然。 “那你自己处理,”西蒙在他的气势下不自觉地退了一步,“我先走了。” “别,”杨州慌里慌张地叫住他,在西蒙博士惊讶的眼神里感到一丝心虚。他下巴微微一点,试图用平缓的语气显示自己的从容,“你跟我说会话吧。” 再一个人待下去,他会忍不住想陈坚离开时说的那句“如果我想要的更多”,他会被形形色色的念头逼疯。 西蒙又去搬那把折叠椅。杨州的目光追随着他,无意间瞥见衣柜最下层放着一只布满灰尘的保险箱。箱子很小,杨州一眼认出是最普通的密码锁款式。 西蒙毫无察觉,“砰”地关上衣柜门。他拎着椅子,目光在杨州身上逗留了一会,最后选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坐下了。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杨州急切地发问。 “不太好。”西蒙说。 杨州焦灼地等着下文,西蒙却故作不知,坦荡而无辜地望着他。 杨州无奈,只好放轻声音重新问了一遍。 西蒙叹了口气,“UNPO一直在审讯贝尔纳,目前还没有披露什么消息。但是贝尔纳知道B75的存在,我猜他一定会出卖我们。” 杨州气血上涌,喉间忽然一阵腥甜,他吞了口唾沫,问,“那怎么办?” “对我来说没什么所谓。”西蒙挑了挑眉,苍老的神态骤然出现,并迅速蔓延到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道皱纹。“我在这里待了三十年了,换个环境也不错。听说联合国监狱伙食挺好。” “可……”一个名字在杨州心口跳动,无声但激烈地撞击着胸腔。 西蒙忽然间又变得洞察人心了,他轻轻“啊”一声,略带遗憾地说,“不过年轻人就不一样了,下半辈子还长着呢,烂在监狱里可惜了,可惜了。” “没有办法了吗?”杨州激动道,“UNPO……可以贿赂他们,反正他们只想要钱!” 西蒙面露诧异地仔细打量杨州,片刻后微微一笑,“真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啊。”他站起来,竭力挺直佝偻的脊背,冷白的灯光镀了他一身,一瞬间竟产生了庄严的错觉。 “我回去工作了。” “你有办法的!是不是!”杨州冲过去拉他,紧紧地握着那双枯槁的手,“你说陈坚把B75转移了,可你还是每天泡在实验室里,你在做什么?” “做一个很普通的实验,但如果成功了,有可能改变现在的一切。” “什么实验?”杨州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紧握着西蒙的手不放,“什么时候能成功?” 西蒙闷声大笑,笑得直咳嗽,可杨州知道那并不是因为高兴。 “我每天到实验室都觉得——就是今天了。可一眨眼,十年就过去了。” 在平均寿命八十五岁的今天,西蒙其实并不算太老。但不知什么东西磋磨了他的热情,他很久以前就把自己活成了一潭死水。直到此刻,杨州才在他眼中看见了一丝波澜。他怔了片刻,回过神还想再问,西蒙已经离开了。 杨州心神不宁地在房间里徘徊。他可活动的范围很小,铁链在地板上拖行,发出低缓迟钝的闷响。他不愿去想,可那个名字偏偏在耳边鼓噪。 陈坚!陈坚!陈坚怎么办? 他到底没能阻止这一切。他总是太晚,太晚发现基因实验的真相,太晚察觉两个基地的结盟,然后事态几乎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控制…… 杨州还能回忆起以前劝说陈坚的那些话,可即使揪着他的衣领大吼“我早就告诉过你”又有什么用呢? 不知过了多久,79号房间的大门倏然开启,生锈的合页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声响,打断了锁链沉缓的低吟。 “你怎么了?”陈坚略带不自然地看了杨州一眼,目光落在他血迹斑斑的右手上,“西蒙博士说——” 他打开医药箱,从里面依次拿出镊子、纱布、医用酒精,整齐地在床上摆了一排,然后扭过头,沉默地望着杨州。 杨州不知在别扭什么,站在原地不肯动。他好像一个习惯寒冷的人,期待而畏惧地望着一簇火苗。两人僵持了片刻,陈坚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杨州难以察觉地咬了咬下唇,迈着沉重的脚步,慢吞吞地挪到他面前。 陈坚拍拍床垫示意他坐下,抓起他的右手端详。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却嵌着不少细碎的玻璃渣,在灯光下璀璨地闪耀着。陈坚深吸一口气,拿起了镊子。 他的手很稳,动作行云流水。整个过程中两人都没有说话,杨州低下头,入目是陈坚小麦色的皮肤、微微隆起的眉头和不长却浓密的睫毛。他换气的频率很低,呼吸轻而急促,严肃得让这点小伤显得滑稽。 “你当年的基因检测是不是搞错了。”陈坚握着他的手转了一圈,确认碎片已经全部清理完,松了口气便开起了玩笑,“这么暴力,比我更像犯罪基因携带者。” 杨州沉默,他觉得自己被一滩融化的奶油包裹住了,连挣扎都软绵绵的。 陈坚用棉球蘸了点酒精,低声哄:“有点疼。” 杨州受过更严重的伤,这根本不算什么。可陈坚说话时,他无意识地皱了一下眉头,好像突然怕疼了似的。 陈坚细致地擦干净伤口的血污,给杨州的右手缠了一层纱布。两个人都低着头,发丝若即若离地挨蹭着。 陈坚总是这样,如果他想对谁好,一言一行都极尽温柔。他太周到、太体贴,甚至让对方为没遇见他之前习以为常的痛苦经历而感到委屈。杨州就做不到,他对于感情恐惧又期待,不会耍什么技巧,如果真的爱上一个人,只会直白而笨拙地捧上那颗跳动的心脏。 “好了。”陈坚抬起头,两人同时僵住,彼此放大的五官清晰地呈现在视野里。 距离太近了,鼻尖几乎撞在一起,对方瞳孔里只看得见自己的倒影。 一刹那的迟疑过后,陈坚吻了上去。本只是蜻蜓点水一般的触碰,可杨州几乎本能的逃避激怒了他,他双手撑在床上,倾着身子追逐那两瓣淡粉。 杨州慌不择路地退,直到脊背抵上了墙壁。陈坚不紧不慢地追着他,像一头从容猎食的狮子。 “我那天说的话你考虑了吗?”他把杨州圈在臂弯里,轻声问。 杨州紧张地抠着指甲,故作不知,“哪句?” 陈坚越凑越近,固执地要一个答案,“我不相信之前的那些你都忘了。你还喜欢我吗?” 杨州的睫毛剧烈地一颤,他暗中用力,后脑勺撞上墙壁,无法再退了。“我从没说过我喜欢你,”他吃力地解释,“我们是兄弟……” 陈坚突然火冒三丈,“谁他妈稀罕做你的兄弟!” 他蛮横地吻了上去,捉住杨州反应迟钝的两只手按在头顶,用尽全力在他唇齿间舔弄吮吸。 杨州先是惊诧地瞪圆了眼,又无措地将目光转向地面。陈坚灼热的呼吸像夏天的风,吹得他懒洋洋、暖烘烘。可在口腔中肆虐的舌头又霸道得要命,让杨州忍不住颤栗起来。 叮当叮当,锁链随着两人的动作发出轻微的撞击声,杨州沉浸在让人失神的两重体验里,直到有什么硬热的东西抵在他腹部,才突然醒悟过来,激烈地挣扎。 陈坚恶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不满地松开了手。杨州嘴唇亮晶晶的,眼中还泛着迷蒙的水光。他抱着双臂,跪直了身体,作势要站起来,明显是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陈坚并不避讳自己的欲望,他看了一眼支起的帐篷,又看了一眼如临大敌的杨州,忽然笑了,“我不强迫你。” 趁杨州发怔,他又吻了他一下,舔了舔他嘴角浅褐色的痂。 “不过我的时间也不多了。贝尔纳要是交代了,UNPO很快会派人过来。B75一旦曝光,我们就只能和联合政府为敌。你以前说得对,我是没什么胜算。”陈坚握紧了拳头,眼中的悲哀一闪而逝,他玩世不恭地笑,“我一旦进了监狱,我们可就很难再见面了。所以你得给我一个准话,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嗯?不然以后我跟狱友吹嘘起来,我好不容易爱上一个人,结果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他愈发眉飞色舞,像个没正形的花花公子。杨州胸口堵得死死的,喘不上气,“你别说了!” 他本想厉声制止他,可说出口的话沙哑而微弱,是在央求。杨州颓然地跌坐下去,不知是开解他还是安慰自己,“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 陈坚扯了扯嘴角。 沉默如同一把架在脖子上的利刃,一寸寸地切入皮肉。杨州转移话题,问:“安德鲁呢?” “不知道跑哪去了。”陈坚语调轻快,“他对你还挺忠心,那天居然拿枪顶着我。” 杨州没心情接茬,又问:“方行呢?” 陈坚笑容一凝。这几天方行到处找B75,两人的关系已经濒临决裂。但他没有告诉杨州,淡淡道:“你问他干什么?” 杨州并不知道一号基地落到如今的处境大半因为方行擅自与贝尔纳勾兑。他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竟然惹得陈坚不快,心里像被针扎了,生气地闭口不言。 过了一会,西蒙敲门进来,手里端着几个饭盒。他四下看了看,没地方放,便塞给陈坚。陈坚叫住他,让他坐一会。 “我忙着呢。”西蒙摆摆手,干脆地离开了。 “这家餐厅挺好的,”陈坚看了眼饭盒上的商标,替杨州拆了筷子,“你吃点吧,这两天瘦了一圈了。” 杨州没反应。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大门的方向,过了一会才开口:“西蒙博士什么来历?” 对这个问题陈坚并不意外。“想知道?”他顽劣地笑了,凑到杨州耳边吹气,“你求我我就告诉你。” 第五十章 曝光 杨州当然没迎合陈坚无理的要求。他睁着那样一双清凌凌的眼睛,不用他开口陈坚就先投降了,反倒还得求他吃东西。 杨州急着知道西蒙的来历,可惜缠着厚纱布的右手不灵活,总也夹不住东西。陈坚翘着二郎腿旁观,坏笑道,“要不要我喂你?” 杨州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勉强扒了几口饭就放下筷子。 “喝点汤。”陈坚掀开汤碗的盖子,杨州不情不愿接过去,抿了一小口,然后望着陈坚不肯动了。 陈坚微微一笑。近一个月来他少有打心底高兴的时候,如今预见了自己的结局,反而有种破罐子破摔的豁达,什么血缘兄弟,什么家国天下,都不及和爱人在最后的时光耳斯鬓磨。 杨州没有这样的觉悟。他下意识的逃避着,不愿去理清那些纷乱的感情,唯一清晰的念头,就是不能让陈坚进监狱。 “西蒙博士。”杨州提醒了一句。陈坚置若罔闻,对着他手里的汤碗挑眉示意,杨州拗不过他,气呼呼地端起碗,一口气喝干了。 陈坚暗中憋笑。他扯了一张纸巾递过去,杨州伸手来接,谁知道陈坚虚晃一下,直接按在他的唇上,轻柔地将水渍擦拭干净。杨州手足无措,陈坚赶在他说出扫兴的话之前,悠悠开口:“西蒙博士,三十年前是个生物学家,研究方向是基因科技,当然那时候他只是个小研究员,没什么名气。” “你查不到他,西蒙也不是他原来的名字。”陈坚停顿了一会,忽然问,“你知道天生犯罪人基因序列是谁发现的吗?” 这个问题七岁小孩都知道,杨州虽觉莫名其妙,还是照实回答:“J.M.皮特啊。” “J.M.皮特!”没等陈坚开口,房间外就传来西蒙咬牙切齿的低吼,他不知是偷听还是恰好路过,嘶声骂道,“J.M.皮特!小偷!无耻之徒!” 杨州诧异而困惑地看了陈坚一眼,陈坚耸耸肩,“他说得没错。” 西蒙又哭又笑,他喉咙里像是有痰,叫骂声含糊不清,在寂静的地下实验室回荡,好一会才消停。 “J.M.皮特是西蒙的同事,也是他曾经的好朋友。天生犯罪人基因序列是西蒙发现的,他的论文都写好了,但是总有不好的预感,担心这项发现会引起歧视,所以迟迟没发表。有一天他闲着没事做了下基因检测,发现自己居然也是犯罪基因携带者,整个人精神有点崩溃。这些事情他全部告诉了皮特,并且把自己的论文交给皮特保管,一个人躲到深山老林散心。没想到几个月后回来,他的朋友窃取了他的成果,成了本世纪最著名的科学家。” 人生的际遇和厄运永远出乎意料,西蒙被自己的研究成果送到荒凉的一号基地,一待就是三十年。刚来的时候他怎么也想不通,一度患上抑郁症,以为是自己作了恶,上帝要惩罚他。好几年后他认识了程北冥,程北冥告诉他,也许上帝只是跟你开了个玩笑。西蒙大哭一场,自此改名换姓,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陈坚三言两语说完西蒙的经历,房间里落针可闻。杨州心里像郁结着一团乌云,他轻轻地舒了口气,忽然觉得外界的一些流言都得到了解释。 J.M.皮特在论文发表的头些年几乎被捧上神坛,但此后再无相关的研究成果问世。有少数研究者曾质疑他论文中的部分内容和实验数据的真实性,但他一概不予回应。不久后,抨击过他的学者陆续爆出学术丑闻,很快在圈子里销声匿迹。如今,天生犯罪人基因序列已经被大量的研究证明,J.M.皮特的地位难以动摇,没有人会记得一个叫做西蒙的老头。 “可我看西蒙现在还是很忙。”杨州小心翼翼地套话,“他在做什么实验?除了B75之外。” “抑制剂。”到了这个地步陈坚也不打算再瞒他什么,“现有研究已经证明,犯罪人基因的转录过程无法被阻断。所以西蒙想研究一种抑制剂,能够抵消那些非正常激素对神经系统的影响。” 杨州本来对西蒙的实验满怀希望,此刻突然被人浇了一盆冰水,呼吸都是凉的。 抑制剂这个思路并不新奇,基因序列发现之初就有科学家提出。只是经过数年研究,没有人合成有效的抑制剂,这条路就成了死路。 “也许西蒙会成功呢?”杨州竭力在语气中体现坚定,“毕竟是他发现了天生犯罪人基因,他有第一手数据,还有这么多年的试错经验。” 陈坚没接话。显然他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甚至小幅度地皱了皱眉,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厌恶。 “你会用吗?”杨州好像察觉了什么,冷不丁问,“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有这种抑制剂,你会用吗?” 陈坚没回答,右手把玩着大衣上一枚磨砂质地的纽扣。杨州难得倔强,他望着陈坚,一定要他给个答案。 在他的注视下陈坚心烦意乱,反问,“如果是你,你会用吗?” 杨州顿时语塞。他明白陈坚的想法,在他看来针对天生犯罪人的歧视毫无道理、违背人性,而抑制剂并不是真正的平等,它依然建立在歧视的基础上。以陈坚那种骄傲的性格,必然无法接受。 “B75才是我的希望。”陈坚说。虽然这个希望犹如风中残烛,但他更不愿委身于什么抑制剂。 两人沉默了一会,杨州换了个话题:“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去?”他随手扯了扯袖口的线头,噼里啪啦一阵响,缝线竟然全部崩开了。 两人俱是一愣,陈坚先反应过来,不厚道地哈哈大笑。杨州不自然地抽了抽嘴角,泄愤般地拽断了长长的白线。 方才沉闷的气氛就此终结,陈坚默默欣赏杨州的窘态,近乎贪恋地将他每一丝表情刻在心里。 也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他没给杨州拿换洗衣物,杨州爱干净,这两天估计过得很不愉快。 “忙忘了,明天我给你拿点东西下来。”陈坚愧疚地问,“你需要什么?” 杨州眼睛一亮,不假思索地说要手机和手表,陈坚假意思考了两秒,然后一口回绝。 “不过我可以补偿你一点别的。”他显示自己的宽宏大量。 陈坚慢慢凑近。他五官格外立体,不笑的时候自有一股威严,杨州见他神情肃穆,不免紧张起来,谁料陈坚闪电般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调笑道:“你一个人睡觉害怕吗?我可以陪你。” “陈坚!”杨州也不知自己的怒火从何而来。是气他关键时刻还一副游戏人生的态度,抑或只是虚张声势,掩饰自己骤然激烈的心跳。他皱眉望着陈坚,片刻后嘴唇轻轻颤抖起来,声音轻不可闻,“你不要这样。” “看来是拒绝了。”陈坚遗憾地叹声气,粗糙的手掌在杨州鬓角轻轻蹭了一下,“那我走了,晚安。” 他离开的背影有几分落寞,杨州几乎要喊住他了。 这天晚上杨州辗转反侧,迷迷糊糊间又梦见了丹尼尔。不再是满身血污的魔鬼,而是那个充满热情、永远年轻的男孩。杨州向他求救,问他自己该怎么办,可丹尼尔只是微笑,最后跟他挥手告别。 杨州从梦中惊醒,眼前似乎还残留着丹尼尔的幻影。他洗了把脸,可再也睡不着,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有坏事要发生。 同一时间,纽约正是艳阳高照的天气。 人们心情舒畅地在大街上游荡,准备度过一个快活的周六下午。骚动不知是从哪开始的,也许是某个坐在长椅上无聊地逛社交网站的人,总之惊讶的喊声瘟疫一般席卷了整座城市,继而蔓延到全世界。 引起惊涛骇浪的是UNPO官方网站发布的一封案件调查报告。 报告称,经过三天的预审,七号基地原总督贝尔纳已承认自己犯下了分裂国家的罪行,但是否认命令士兵伪装成平民进行攻击。此外,他向UNPO坦白此次独立事件是经一号基地的领导层怂恿发动的,且一号基地在进行某项极具威胁的基因实验,计划名称为B75。报告最后附上了贝尔纳与行政司长方行的通讯密电作为证据。 这条爆炸性的消息在几分钟之内就获得了数十亿点击量。UNPO大楼前挤满了惶惶不安的人群,他们声色俱厉地要求联合政府立刻对一号基地进行制裁,并销毁基因武器,保护普通人的生命安全。此外,中法英美日等国也第一时间发起问责,指出联合国在处理天生犯罪人问题上的轻率和疏忽是导致基因实验的重要原因。 恐慌的情绪洪水一般蔓延着。这次事件引发的后果让联合国难以招架。推送发出三小时后,身兼UNPO局长和联合国部队上将两职的沃克先生亲自召开了新闻发布会。 头发花白的沃克先生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据说有意竞选下一任联合国议会议长。他身上有老派贵族遗风,在民众中声望颇高,一露面就吸引了长枪短炮,会场里激烈的争执声暂时低了下去。 沃克先生诚恳地鞠了一躬。他面容沉静,不紧不慢地说:“大家先不要紧张,基因实验还没有被证实,我们只是根据信息公开法进行相关披露。贝尔纳的话也不一定可信,也许只是为了减刑而杜撰。不论如何,联合政府已经向一号基地发出最高级别的行政命令,要求他们对所谓的B75计划做出回应,UNPO也会派出一个十人的小组前往一号基地进行调查。我们不会允许任何天生犯罪人进行基因实验,这一点请大家放心。” 在后续的采访中,沃克先生游刃有余地应对了许多犀利的提问。说来说去,就是一句话,事件还需调查。 新闻发布会在全网直播,沃克先生胸有成竹的样子一定程度上安抚了惊慌的民众。然而各种毫无根据的猜测和阴谋论依然在网络上疯传着,白鸽派的米歇尔、怀特等频频发声,对一号基地的攻击尤为尖锐。而平时活跃的玫瑰派领袖,个个夹起尾巴做人,一声不吭。 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玫瑰派倒霉了。 UNPO的副局长办公室里,杰弗里气得两眼发红,他将办公桌上的文件扫了一地,暴跳如雷地对着通讯器吼:“路易斯呢!为什么我联系不上他!” “杨先生被扣押了,”安德鲁平静地说,“我正准备找人去救他。” “所以B75计划是真的了?”杰弗里在房间里暴躁地踱步,“真的像传言那样能造成大规模伤亡?” “这个我不清楚,很多事情杨先生并没有告诉我。”安德鲁这几天游荡在外,仅靠太阳能支撑着运转,他思考了很久陈坚的威胁,最后决定赌一把概率。 “秘密进行基因实验,扣押联合政府公务人员,我保证让这个陈坚把牢底坐穿。”杰弗里恨恨地骂了一句,话锋一转,“路易斯情况不明,你不要轻举妄动。现在我们正和白鸽派争夺调查组的名额,沃克先生的意思,如果基因武器果真存在,也必须低调处理,避免引起恐慌。” 安德鲁不解:“那为什么案件报告会被公开?” “还不是白鸽派那几个人搞的把戏,他们偷偷用官方账号发布,消息一旦放出去就覆水难收,这一手真绝。”正说着,智能系统报告门外有人接近,杰弗里心中一紧,飞快道,“白鸽派想把事情闹大,我看那个陈坚也不简单。你现在的任务是找到基因武器,然后想办法毁掉。” “不救杨先生吗?” “时间紧急,”杰弗里停顿了一秒,在心中为这个曾经的部下草草祈祷,“B75比较重要。” “我不知道B75在哪里,但我也许能找到杨先生,我打算先救他。” 杰弗里被安德鲁的忤逆气得太阳穴突突跳,然而没等他开口,耳机里就只剩忙音了。 另一边,安德鲁切断通讯,对旁边急得咬指甲的女孩说:“怎么救杨先生?” 女孩沉吟半晌,表决心似的狠狠跺了一脚,拽着安德鲁狂奔起来。她有一头漂亮而柔顺的金发,然而眼睛里却泛着点点泪光:“我们只能去找艾瑞克帮忙了。” 第五十一章 讨厌 天刚蒙蒙亮时,艾瑞克被D4叫醒了。他披了件外套,迷迷糊糊地去开门。 “艾琳?安德鲁?”门口的智能系统识别出两人的身份,艾瑞克将他们放进来,惊奇道,“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艾琳扑上来拥抱他,下巴枕着他的肩膀,急切地在他耳边低语:“杨先生可能有危险,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艾瑞克脸红得像火烧云,过了几秒才明白艾琳的话,狐疑地问:“杨先生有什么危险?不对,你怎么会认识杨先生?” “先不说这个。”安德鲁打断他们,简单地解释了几天前他收到杨州的求救信号以及被陈坚威胁的始末,“你知道陈坚会把他关在哪吗?” “我……”艾瑞克迟疑地看着他们,“我想我知道。可是他为什么会把杨先生关起来?” “天哪,艾瑞克,”艾琳漂亮的眸子里涌出眼泪,“出大事了,你看看新闻吧。” 艾瑞克把他们带进客厅,叫D4接入《每日邮报》的网站。蓝幽幽的光屏在昏暗的客厅徐徐展开,好像一幕阴森的电影。艾瑞克匆匆浏览头条文章,几秒后捂住嘴低呼一声。 “怎么会这样?”他才十六岁,一下就慌了神,“难道又要打仗了?” 和许多居民一样,艾瑞克也曾沉浸在自欺欺人的幻想里,希望有朝一日一号基地能获得主权,成为一个平等自由的国家。可发生在七号基地的惨剧浇灭了他天真的期待,四溅的鲜血、飞舞的残肢,被镜头记录下来的战争场景让抗议者的喉咙变得嘶哑,基地声势浩大的游行戛然而止,如同一场闹剧,空留下狼藉而荒芜的舞台。 如今的局势下,独立的计划本应该暂时搁置,再有野心的领导者也会选择蛰伏,陈坚是这么做的,可惜被贝尔纳拖下了水。 “噢,这个可恶的贝尔纳!”艾瑞克气得砸桌子,“我们该怎么办啊!” 安德鲁面对两个惊慌失措的孩子,不得不扮演起大人的角色,他劝艾瑞克:“陈坚扣押联合政府公务人员,只会罪加一等,把杨先生救出来也是为他好。” 艾瑞克犹豫不定,他一向敬畏陈坚,可安德鲁的恐吓也让他胆战心惊。“我不觉得他会伤害杨先生……”艾瑞克嗫嚅着,“他们不是很亲密吗?” “陈坚是个城府很深的人,艾瑞克,你不应该太过相信他。而且,你不是也很喜欢杨先生吗?”安德鲁耐心地劝诱。 “我……” 艾瑞克惊慌地抠着左手大拇指,始终下不了决心。艾琳拽着他的衣襟,楚楚可怜地望着他,提了个折中的建议,“要不你带我们去看看杨先生,看看就好,安德鲁只是想确认他的安全。” 艾瑞克无措地挠了挠头发,他脑子里乱成一团,心里没个成形的想法,最终被两人说动了,“那好吧,只是看看。我也不敢肯定我能找到。” 他带着安德鲁和艾琳进入书房,叮嘱他们放轻脚步,以免打扰睡在旁边卧室的父亲。 当立柜背后的暗门打开时,艾琳惊讶得合不拢嘴,安德鲁也“噢”了一声。走了几步,艾瑞克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身警惕地推了安德鲁一把,“我突然想起来,你是UNPO的人,你不可以跟来!” “我的一级指令者是杨先生,艾瑞克,这还是你帮我修改的呢。我现在只想确保杨先生的安全,地下的秘密我不会报告给上级。你要是不放心,出来以后可以抹掉我的‘记忆’。” 机器人的脸上是格外逼真的诚恳表情,艾瑞克看了他几秒,一撇嘴妥协了。 三人在曲折狭窄的通道里穿梭。这个地下迷宫似的建筑有很多房间,安德鲁悄悄地在模拟大脑中勾画建筑的轮廓,艾琳则好奇地抚摸水泥墙壁上粗糙的纹路,问:“艾瑞克,这是你爸爸设计的吗?太厉害了。” 情绪低落的艾瑞克总算有了点笑容,自豪地嗯了一声,介绍道,“迷宫有五个出入口,除了我们刚才走的,还有两个在陈先生家里,一个在方先生家里,最后一个在外面。” 他们遇上很多岔道,向左向右全要靠艾瑞克判断,男孩理智地推理:“这一片有很多空房间,离陈先生家最近,可能性比较大。” 他们走走停停,每经过一间房子便推开门查看。如艾瑞克所说,这里确实人迹罕至,只有经年的灰尘在地板上铺了薄薄一层。 “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找了半小时,安德鲁忽然说,“我听见有其他脚步声。” 艾琳和艾瑞克连忙侧耳细听,什么也没听到,于是一脸疑惑地望着安德鲁。 “我的红外线感应器……” 安德鲁还没说完,一个熟悉的声音就从前方某处传来,“安德鲁,是你吗?” “在那里!”安德鲁一指79号房间,小跑过去推开门,“杨先生,你没事吧?” “你怎么找来的?”杨州难掩激动,这时门再一次被推开,艾琳和艾瑞克相继走进来,他惊讶了一瞬,很快了然,“原来是你们。” 艾瑞克局促地站在门口,艾琳快步走上前,看清杨州身上的伤,眼泪便开始打转,“天哪,他打你了吗?” “我没事。谢谢你艾琳。”杨州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偏头对艾瑞克示意,“也谢谢你。” “不,不用。”艾瑞克躲避着杨州的目光,急急忙忙地呼唤艾琳和安德鲁,叫他们离开,“好了,看完了,我们走吧。” 艾琳不赞同地望着他,“艾瑞克,我们要把杨先生救走,你也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了……” 艾瑞克急得要跳起来,“可是陈坚会生气的!我本来都不应该带你们来!说好只是来看看,你们不守信用!” “艾瑞克。”艾琳走回他身边,与他十指相扣,低声劝解。 “我不管!”也不知道艾琳说了什么,艾瑞克拼命摇头,神态忽然戒备起来,他逼问艾琳,“你们到底怎么认识的?” 杨州知道艾瑞克虽然单纯天真,却也并非不讲道理,于是实话实说,“艾琳告诉UNPO的一个警官这里可能在进行基因实验,于是他派我过来调查。” “什么?”艾瑞克难以置信地望着艾琳,无意识地退了一步。他蓝色的眼睛好像阳光下落满碎光的海面,忽然磅礴地翻腾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陈先生对你们一家人都很好,你为什么要害他?”他越说越愤怒,“你为什么要骗我?” “不,艾瑞克,你听我说!”艾琳前进一步,艾瑞克便后退一步,她只好站定了,带着哭腔解释,“我害怕陈先生的实验会伤害无辜,我告诉UNPO也只是想制止这一切……我现在也很后悔,请你不要怪我……是贝尔纳,是贝尔纳提供了证据害得现在全世界都知道,应该怪他才对……” “出什么事了?”杨州眉头一跳,问安德鲁。 “UNPO公布了案件调查报告,贝尔纳在预审中交代一号基地在进行名为B75的基因实验,还提供了和方行的密电作为证据,”安德鲁的停顿似乎别有意味,“不过,你许多天前就已经知道B75的存在了吧?” 杨州沉默。另一边艾瑞克忽然神经质般地大笑起来,他脸上湿淋淋的,语气毫无起伏,“你心里根本就瞧不起天生犯罪人,你和外面的人一样,觉得自己比我们高级。感染上犯罪人基因让你觉得很可怕吧?” 艾琳百口莫辩,她胡乱做着没人懂的手势,最后崩溃地捂住脸痛哭,“艾瑞克,你知道我不是这样想的……” “你现在如愿了,”艾瑞克掏出手机,在屏幕上用力戳了几下,“看看吧,让我们全部去死吧!” 幽蓝的光笼罩了艾琳,Stars的网页被投影出来。那是个激进的反天生犯罪人分子的发言,他提议往一号基地投颗氢弹,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在这个帖子下方,支持的人数已经超过五千。 “艾瑞克,这不会成真的,”杨州朝他走了两步,“政客不是疯子。” 然而艾瑞克根本听不进去,他的目光依次扫过眼前的三个人,满怀敌意和戒备,好像一头孤独的蓝鲸。艾琳还要再解释,艾瑞克哽咽着吼了一句“你们不懂”,扭头冲出了房间。 艾琳呆呆地站着,下唇被咬出一道血痕。她茫然而踌躇地看向杨州,杨州扯了扯嘴角,用口型说“去吧”,艾琳便追了上去。 他们离开后,杨州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安德鲁无法共情,他抠开肚皮,探出一截锋利的激光切割刀,对杨州说:“我帮你解开这个。” 杨州避开他,指了指衣柜,“那里有个保险箱,先把那个拿来。” 安德鲁依言取出保险箱,用四秒的时间破解了六位密码。打开箱子时两人如临大敌,结果里面只有几个快要腐烂的木头玩偶,以及一套生锈的雕刻刀具。箱子里的味道并不愉快,杨州屏住呼吸,用指尖碰了碰木头小熊,玩偶随之四分五裂。这似乎只是陈北民的一点遗物,杨州不忍再看,匆匆拨弄了几下,正要合上盖子,却被一枚形状怪异的刻刀吸引了注意。 挑出来细看,那竟是一把造型独特的褐色钥匙。钥匙质感粗糙,光泽暗淡,显然并不常用。杨州不动声色地端详了几秒,然后把它装进了暗兜里。 “你跟杰弗里通过电话吗?”他问。 “通过,杰弗里先生说让我们毁掉基因武器,UNPO的调查小组很快就要到了。”安德鲁将锁住杨州的铁链切断,重物坠地的声响好像一声闷雷。“这个怎么办?”他指着箍在杨州手腕上的镣铐。激光会烧伤皮肉,因此他没有贸然行动。 “回头再说,我们先离开这。” “你知道B75在哪里吗?刚才那枚钥匙是不……”安德鲁边说边拉开门,下一秒,机器人的身体被强大的电流贯穿,他剧烈地一抖,然后便静止不动了。 “道格拉斯?”杨州脊背发凉,他看到安德鲁被一只肌肉虬结的手臂推开,直直地摔倒在地,露出了另一个熟悉的人影,“方行?” “我说这些天怎么没见你,原来是藏在这了。”方行死死地盯着杨州,他几天没睡觉,两颗眼珠遍布红血丝,宛如地狱之火。 杨州嗅到危险,不做声地后退,却被道格拉斯钳住了胳膊。道格拉斯力气很大,杨州一时挣扎不开,这时方行冲上来,几乎是脸贴着脸朝他吼,“B75在哪?” 盛怒之下他的五官邪恶地扭曲着,下颌的宝剑纹身一路暴涨,似乎要将他的脸分为两半。杨州眨眨眼驱散错觉,他看着方行,发现他们确实从未认识过。 “B75……”杨州一顿,方行眉梢微扬,眼神中多了一丝痛苦的期待。杨州趁他愣神,额头狠狠向前一撞。方行吃痛地惊叫一声,后退了两步才站稳。 道格拉斯用力一拧,将杨州的双臂紧紧地束在身后。杨州疼得直冒冷汗,雪白的牙齿咬紧了毫无血色的嘴唇。 “杨州,你知道吗,”方行放下捂着额头的手,捏住杨州的下巴,“我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讨厌你。” 杨州感到脖颈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艰难地移转视线,看见道格拉斯将一只针管扎了进去。 第五十二章 还你 接到方行的电话时,陈坚已经在办公室里枯坐了五个小时。一开始他盘算着如何应对UNPO的调查员,后来思绪就飘远了,在一片漫无边际的虚空中游荡,那里什么也没有,却舒适得让人留恋。 他的秘书兼心腹敲门进来,告诉他审计科的赵一文正在复查这几年政府的账目,确保到时候不会露出马脚。他劝陈坚回去睡一觉,陈坚点头应下,这时手机响了,他接起来,不知对方说了什么,忽地脸色一变,眉间皱出一条凶狠的竖纹来。 秘书暗叫不好,悄无声息地退了几步,关门时依稀听见陈坚说,好,我一个人过来,你不要动他。 杨州坐在地上,背靠一件冰冷的金属柜。他的双手被粗糙的绳子捆在身后,尽管这完全没必要——鉴于道格拉斯注射的特殊药剂,他全身肌肉松弛,使不出什么力气。 方行又打了他一拳,头顶的灯光碎成了千万片,旋转不停,汇成一个明亮的漩涡。杨州囫囵咽下一口血沫,方行半蹲下来,揪起他的头发,冷漠地审视他。 或许因为发泄了一场,他的表情不再那么扭曲可怖,有闲心跟杨州搭话了:“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点吗?” 杨州的脸肿了,上面有几个巴掌印。一绺湿发贴在耳际,殷红的血珠顺着发丝滑落。他咳了两声,皱眉忍耐着那股腥甜,这才吃力地偏过脑袋,对方行说:“我知道。因为陈坚喜欢我,而你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他都不——” 他话还没有说完,方行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你闭嘴!”他来回将杨州的脑袋往金属柜上撞,杨州呼吸困难,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目光冰凉如水,满含嘲讽。 道格拉斯冲过来解救,一番纠缠后方行总算松了手,杨州软绵绵地靠着柜子,好像已经没气了。 “你这是做什么?你的目标是B75,我们还要用他来威胁陈坚呢。”道格拉斯把方行拉到一边,给他倒了杯水,方行阴沉着脸不说话。 他们所在的是一个明亮而空旷的大厅,陈设简单,位于几条通道的交叉口。三人心情各异地等待着,方行怨恨的目光偶尔掠过杨州,又厌恶地移开。过了一会,当他忍耐不住要再给陈坚打电话时,远处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陈坚心急火燎地赶来,一再告诫自己要保持冷静。他第一眼就看见杨州——他背对着他,无精打采地坐在地上,双腿蜷曲,右肩抵着金属立柜,好像一堆摇摇欲坠的积木,下一秒就会全部坍塌。 无可名状的怒火在陈坚心里燃烧,他艰难地移开目光,深吸一口气,转头问方行,“你想干什么?” 方行早已从椅子上站起来,迎着他走了几步。两人在大厅中间对峙。 “UNPO的调查组马上就要到了,B75呢?现在就是用B75的绝佳机会,你在等什么?”方行注意到陈坚紧握的拳头,不苟言笑的神情,心里有点打鼓。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陈坚,好像一堆红星闪烁的火药,离爆炸只差一丁点。他语气缓和下来,事实上面对陈坚他的姿态向来不太强硬,“没有其他办法了,我们必须独立。放出B75,外面可以乱好一阵子,我相信至少要半年科学家才能找到克制的办法。我们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发展经济和……” “谁会跟着你?”陈坚冷冰冰地打断方行激动的陈述,这计划让他想笑,但他从余光里瞥见杨州的背影,心口刺痛,语气骤然尖刻起来,“七号基地的战争死了多少人?我想你不知道吧。我不会让一号基地发生这种惨剧。” 方行被他问倒,脸上泛起一层潮红。他嗓音沙哑,说话时好像敲击一面松弛的鼓,“自由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陈坚没有回答,他眯起眼睛打量方行,目光陌生而复杂。方行和他对视着,喘息越来越急促。凭什么?凭什么他也能瞧不起自己?凭什么他也这样高高在上?他们明明是一类人! 他全身的肌肤都在烧,不知哪里来的火,烤得他痛入骨髓。方行连退几步,在杨州身边停下,然后一把扯住他的头发。 杨州抬起头来,脸上的红肿和伤口展露无遗。陈坚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第一次感觉到如此强烈的杀意在心口堆积。 “你要干什么?”他厉声问。 方行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他从后腰掏出一把枪,“咔”一声上膛,顶在杨州的太阳穴上。 陈坚脸色大变,他极缓慢地向前走了一步,垂在身侧的手重复着向下按压的动作,不知是在克制自己,还是安抚方行。“放下枪。”他低声说。 疯狂而扭曲的快感电流一般在方行身体里乱窜,冲散了所有的自我厌恶,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快和充盈,越来越放肆地大笑起来,“怎么,怕了?” 杨州是醒着的,和近乎精神错乱的方行不一样,虽然性命系在别人的枪口下,他的神色倒还镇静。他对上陈坚的视线,轻轻扯了扯嘴角,像在给他打招呼。 陈坚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宛如一座雕塑。一旁的道格拉斯对他举起了枪,“陈先生,现在可以商量了吗?B75在哪?” “陈坚,”杨州声音微弱,“不要告诉他。” “你闭嘴!”方行举着枪,示威似地一顶,杨州的脑袋随之轻轻地撞在金属柜上。 “你放开他!”陈坚猛地打了个哆嗦,着急地怒吼一声,又连忙压低声音求饶,“别伤害他。” 他上半身微微前倾,高大的身形变得佝偻,如同一只垂死的虾。他完全慌乱了,眼里只看得见杨州,以及决定生死的那把枪,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你别伤害他”,并不知道自己看起来卑微又可怜。 他的低姿态让方行嫉妒又憎恶,笑容收敛,恶毒地宣告:“我偏不!” 杨州怔怔地望着陈坚,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力气流失殆尽,他语无伦次地喊,“陈坚你干什么?你不是恨我吗?我是周芸的儿子,我抢了你本来应该拥有的一切,我死了你也不会伤心的!” “是啊!你应该恨他!”报复的快感没能维持太久,方行表情扭曲,眉头紧蹙,嘴唇却在笑,他大声附和,“你应该恨他!” “我不恨你。”陈坚紧盯着因为方行激烈的动作而在杨州耳际来回滑动的枪口,在没意识到的时候就说出了口,“我爱你。” 房间里静了一瞬,然后响起了方行尖锐而空洞的笑声。“你爱他?陈坚,你这种人也懂爱吗!”他握着枪的手松了又紧,指尖偶尔碰到扳机,几米远的陈坚看在眼里,心脏几乎迸出胸腔。 他怕方行激动之下真的杀了杨州,勉强镇定下来,扯了扯嘴角,“方行,有话好好说,我可以告诉你B75在哪,你先放了杨州。” “你先交出B75。”道格拉斯看了一眼神思恍惚的方行,站出来充当谈判人,“只要你交出B75,我们不会杀他。” “不!”方行突然回过神来,他厉声打断道格拉斯,涣散的目光逐渐凝聚出一股阴狠,“我今天就要杀了他!” “他没有得罪你。”陈坚紧盯着方行手里的枪,小心翼翼地措辞,“你明知道现在不是独立的时候,你杀了他只会给自己招来麻烦。调查组马上就来了,大家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这个时候你——”他冷漠地瞥了眼道格拉斯,“你们,还要跟我窝里斗?” 陈坚孤身前来,却并非手无寸铁。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激怒方行,杨州的处境太危险,他没有把握救下他,他不敢冒险。 “我就是想让他死,不止他,”方行语气平平,嘴角挂着让人胆寒的微笑,“还有外面那些高高在上,基因优越的人。” 陈坚一愣,嗓音微沉,“他们是无辜的。” “也许吧。但是他——”方行揪着杨州前额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满意地看到陈坚眉头微皱,却只能压抑愤怒的模样,“一点也不无辜!” “你知道他为什么该死吗?就因为你啊。因为你爱他!怎么就是他?”方行仿佛被什么诡异的东西控制住了,嘴角咧成一个僵硬的月牙,失控的神秘力量在他身体内翻搅,磅礴地倾泻下来,他耳边只剩轰鸣声,“你为什么不爱我!我救过你的命!你欠我的!” 陈坚惊愕得说不出话来,甚至忘记了呼吸。这一刻他的目光终于完完全全地定格在方行身上,他眼里再也没有其他人,如此专注、仔细、严肃地凝望着他,平生第一次。 方行不能自已地大吼大叫,遇上他的视线,忽然喉头一梗。 房间里静极了。这番话带来的震惊难以形容,然而只有陈坚一个人毫无准备。道格拉斯吸了吸鼻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突如其来的激烈爆发耗尽了在方行内心激荡的情绪,他略有些萎靡,手足无措之下,又拿枪顶了顶杨州,试图宣告自己的控制权。 杨州不声不响地坐着,心头涌上许多复杂难言的滋味。他同情方行,可一丝莫名的不安也缠绕了他,他不禁悄悄地、胆怯地望了陈坚一眼。 陈坚张了张嘴,又抿住了。过了一会,他喉结一沉,开口道,“我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 “你当然不知道,”方行讥讽地说,急着把先前脆弱的自己武装起来,“你根本就不知道爱是什么。把B75给我,不然我杀了他。” “不能陈坚!”杨州看他真有放弃的意思,连忙出声制止。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被方行一把摁了回去,“你再说一个字我就开枪了。” 杨州噤了声,哀求地望着陈坚,微微摇头。 陈坚徒劳地叩击着口袋里的枪,沉吟不语。来之前他没料到道格拉斯会帮助方行,如今的局面,对他大为不利。 杨州还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弥漫着一层水光,破口的嘴唇殷红如玫瑰。陈坚心慌得要命,却对他笑了笑。 他一动作,道格拉斯立刻紧张地向他走了两步,见陈坚也掏出一把枪,他森然开口,“陈先生,我劝你考虑清楚。” 陈坚拿的是把微型激光枪,扳机处是个红色的按钮。他来回抚弄着冰冷的枪身,忽然转向方行,目光如炬,“你救过我的命,我从来没忘。你说我欠你的,也没错。你放了他,我现在把命还给你,我们两清了。” 方行的脸庞褪去血色,他的手在颤抖,枪口在杨州耳际戳刺,仿佛下一秒就会走火。 “其实现在看,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倦怠的气息从陈坚身上散发出来,他垂下眼帘,不再看任何人,将枪口对准太阳穴,“我爸回不来了,我计划了好多年的事业转眼就泡汤,这一次的危机还不知道能不能应付的过去,如果被UNPO抓了,还不如死了好。” “陈坚你疯了!”杨州感觉冷极了,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又变成细针扎进身体,“你——”他说不下去,只呵出一团团潮湿的白汽。 “你为了他宁可死?”方行的声音轻而古怪,他自顾自地笑起来,“还是你以为我会心软?” 陈坚没回答,他的手指摸到了红色的按钮,只要轻轻一按,整个脑袋就会变成一团血雾。 那一瞬间好像有一整个世纪那么漫长。 “陈坚你看着我!”杨州终于找回了自己沙哑的声音,不管不顾地大喊起来,“你别冲——” “砰”地一声,好像惊雷炸在耳边。杨州眼前发白,视野里的一切不断压扁又拉长,明晃晃的光斑闪得他头晕恶心。他的肩膀痉挛似的抖个不停,无形的硬块卡在喉咙里,堵得他喘不过气。 另外三个人同时扭头朝声源处望去,只见西蒙博士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裤子上还沾着灰,显然刚才摔了一跤。他手里拿着一杆半透明的长枪,毫不犹豫地朝方行扣动了扳机。 杨州感觉有一具沉重的身体倒了下来,压在他肩上。他僵硬地转过头,和双眼圆睁的方行对视了好几秒,忽然大口地喘息起来。 “你干什么!”道格拉斯双目通红,转身朝西蒙博士射击,陈坚冲过去推了他一下,子弹打偏,在西蒙身侧的墙壁留下了一个焦黑的窟窿,徐徐冒着白烟。 杨州的冷汗打湿了衣服,他回过神来,连忙说,“是麻醉枪!他没事!” 道格拉斯凶神恶煞的表情缓和了些,他仍举枪对着西蒙,偏头查看了方行一眼,确认他还活着,喉间发出一声略带哽咽的叹息。 “给你三十秒,”陈坚说,“带着他走。” 道格拉斯看看他,又看看西蒙,最终放下枪,抱起不能动弹的方行离开了。 陈坚半跪下来帮杨州解手腕上的麻绳,他们离得很近,呼吸交缠,一个比一个急促,却没人说话。陈坚一时解不开,变得暴躁无比,手上愈加没有章法。西蒙翻出一把剪刀递给他,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杨州的手腕早已磨破,麻绳被染得血淋淋的。陈坚剪开绳子,对着他的伤处看了许久,然后蜻蜓点水一般碰了碰。 他抬起头,在彼此的眼睛里都看到了恐惧。 药效还没过,杨州麻木的四肢还不能动弹。陈坚捏着他的肩膀,将他从上到下仔细检查一遍,然后失态地将他拥在怀里,臂弯越收越紧,恨不能合二为一。 杨州的下巴搁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两人静了片刻,他迟疑地开口,“你真的不恨我吗?” 陈坚低沉而短促地笑了一声,很无奈的样子,“你还要我说多少次。” 隔着单薄的布料,杨州能感受到那枚钥匙的形状,它好像一块烙铁印在皮肤上。 如果我毁了你的希望呢? 他最终没有问出口。 第五十三章 愿意 陈坚解开杨州的镣铐,给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处上药。杨州向后仰着头,好让他擦拭锁骨处的破口。西蒙博士朝他们的方向走了两步,似乎找陈坚有事,看清两人的姿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撇嘴走开了。杨州察觉不妥,不好意思地挣了一下,“我自己来吧。” “别动。”陈坚低着头,发丝在他下巴尖温柔地磨蹭。杨州觉得有点痒,无意识地牵了牵嘴角。他向左望去,斜前方的通道逐渐隐没到阴影中,好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明暗相接的拐角处,有一扇若隐若现的窄门。杨州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几秒。 先前方行提到B75的时候,陈坚往那个方向瞟了一眼,尽管转瞬即逝,但这个本能的、下意识地动作,却被杨州注意到了。 那扇门里有什么呢? 仿佛呼应他的疑惑似的,那枚古怪的钥匙越来越烫,硬邦邦地抵着他的大腿,硌得人难以忍受。 “调查组什么时候到?”杨州不太自然地问。 “明天下午。”陈坚抬起头,顺手帮他整理一下衣领,“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杨州微怔,猫儿一样圆睁着眼睛,不解地望着他。陈坚失笑,同时鼻子发酸,“你别这么看着我。” 杨州更疑惑了,眉心微蹙,盯着陈坚许久不眨眼。他性格就是如此,对太多事情漠不关心,可一旦计较起来,又执拗得要命。 “你这么看我我总想欺负你。”陈坚半开玩笑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杨州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陈坚咳了一声,“之前把你关在这里,是怕你把B75的事情报告给UNPO那几个老狐狸——别这么看我,我知道你会的。现在横竖是躲不过去了,你留在基地我担心方行对你不利,而且调查组马上到了,我也顾不上你,所以——” “我的事情我自己决定。”杨州生硬地打断他,语气神态都很冲,一副被冒犯的模样。 “那随你吧。”陈坚呼了口气,说不出是失落还是高兴,无奈道,“地下凉,先回家再说。” 杨州攒了半天的力气,哆哆嗦嗦地站起来,陈坚心疼不已,扶着他的手臂,作势要抱他。 “别!”杨州逃避洪水猛兽一样,不停摇头。陈坚诧异地看他一眼,又了然地笑,“那我背你。” “不,”杨州视线游移,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在骚扰他,他神色仓皇,想了一会才说,“要不这样,你先回去,我在这休息一会。我饿了,你煮点东西给我吃。” 无论是撒娇还是乞求,他都太不擅长了。说到最后一句,内疚感沉沉地攫住了他,他不敢看陈坚,低下头像个等待宣判的囚犯。 陈坚张了张口,好半天才温柔地“嗯”了一声。 他扶着杨州在椅子上坐好,脱下大衣盖在他身上,杨州局促地推拒了两下,也就沉默地接受了。 “你歇会,我给你弄点东西吃。”陈坚因为这一个小小的任务而高兴起来,此刻他无需思考晦暗的明天,好像做一顿饭就是人生的全部意义。 杨州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忽又反悔,匆忙喊出他的名字。陈坚扭过头,笑问怎么了。 杨州犹豫了一会,话到了嘴边又改口,“之前,如果西蒙没及时赶到,你会开枪吗?” 陈坚短暂地错愕之后,轻快地“嗨”了一声,“我那是吓唬方行,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他不会真让我死的。” 这是谎话,他拿枪指着自己时,其实已经不抱希望,有一瞬间甚至产生了幻觉,好像阴冷的死神在他耳边吹气。但这没必要让杨州知道。 杨州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会,不知信了没有,只是说:“以后不要这样了。” 陈坚心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温情,他耳边响起一阵喃喃细语,那腔调格外熟悉,不久前才从他自己的口中说出,挟裹着一腔孤勇,绕过千山万水又重回耳畔——我爱你。 “你管的着吗,”他挑衅地扬了扬眉,没能憋住笑,“我愿意。” 79号房间里,安德鲁手臂内侧的三个指示灯渐次亮起,五秒钟后,他猛地睁开眼睛。机器人不会茫然,重启后肚皮上的传感器第一时间传来持续而规律的重压,安德鲁将脖子折成九十度,一眼“看”到在他身上跳得正欢的D3。 “啊,你醒了!”D3停了下来,站在安德鲁的肚子上,转动着两颗圆溜溜的眼睛,惊喜地说。 “你在干什么?”安德鲁双手抱住D3,把他从自己身上拎下去,“杨先生呢?” “杨先生很安全。”D3哼哼唧唧地表示不满,“你都不对我道谢吗?看我为了让你重启费了多少电。” “我有短路保护系统。电流过大自动断电,四小时又会自动重启,”安德鲁说,“而且——我的重启按钮不在肚子上。” D3安静了一会,怒道,“那我怎么知道!” 安德鲁擦了擦肚皮上乱七八糟的轮子印,思考了两秒,老老实实地说了谢谢。 在别墅里发生的事情他可还记得,真不明白D3怎么能表现得毫无芥蒂。可能自己还是不够像人吧,安德鲁得出结论。 “B75计划,你知道吗?”他问。 “我只是个机器人,我怎么可能知道!”D3理直气壮。 “陈坚会被逮捕的。” D3发出一段尖锐的噪音,恼怒道,“别瞎说,除了贝尔纳的胡言乱语,又没有其他证据!” 安德鲁知道他与陈坚亲密,不再争辩,只说想去看看杨州。 D3默不作声地跟在安德鲁身后,偶尔出声提示路线,像一只低落的小狗。 快到目的地时,几墙之隔忽然传出西蒙愤怒的质问,“年轻人,你在干什么?” 安德鲁脚步一顿,立刻狂奔起来。 明亮而冷清的大厅里,站着西蒙和杨州。 今天的抑制剂实验又失败了,西蒙担忧调查组将陈坚逮捕,想找他商量应对计划,却意外撞见杨州从堆放废弃仪器的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六支密封的玻璃试管。 “这是什么?你在哪里找到的?”西蒙暗淡浑浊的眼睛倏然瞪大,他惊诧地望着杨州手里的东西——那是真正的、最后的B75,他们的秘密武器,他五年的心血,“放下它!” 杨州掌心里渗出细密的冷汗,试管几乎要从手中滑落,他用尽全力攥紧了,扭头朝实验室的方向跑去。 “站住!”西蒙一瘸一拐地要追,这时安德鲁横插进来,仿生皮肤下两条钢铁胳膊抓住了他。西蒙愤怒地推搡着机器人,胡乱地用拳头打他,却始终无法前进分毫。他气急攻心,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你给我让开!” 杨州剧烈地喘息着,一头扎进昏暗而逼仄的通道。他还没完全从麻醉中恢复,肌肉绵软无力,跑得跌跌撞撞,只能紧靠着坚硬粗糙的水泥壁,防止自己摔倒。 大厅里,西蒙拼命反抗安德鲁的钳制,他太瘦弱了,在高大的安德鲁面前如同一棵中空的枯树。 “发生了什么?”D3姗姗来迟,“安德鲁,放开西蒙博士!” “D3,”西蒙胸口抽痛,眼前一阵阵发黑,嘶声吼道,“快去追!杨州拿走了B75!” D3赶到实验室时,杨州已经拧开了液氮的盖子。缕缕白汽从罐子里蹿出来,氤氲一片,仿佛神话里缥缈的蓬莱仙境,将他的脸隐在其中。 下一秒,他毫不迟疑地将六支试管丢了进去。 “咔嚓”,玻璃的碎裂声清脆而短暂,对于一个传言中可怕的基因武器来说,这个结局显得太过平淡,太过不真实,甚至让杨州自己都感到一丝恍惚。 二十五度恒温下存活的B75,浸没在零下一百九十六度的液氮里,刹那间就失去了活性。 D3迟来一步,B75已经被毁。他远远地站着,智能系统竟无法处理眼前的局面,只得厉声道,“杨先生!” 杨州偏过头,眉毛上挂着一层白霜。看见D3,他惊讶得瑟缩了一下,发白的嘴唇微微蠕动,目光躲闪,好像被当场抓住的小偷。 我这么可怕吗?D3反而糊涂了。但很快,他就发现杨州的目光并不是落在他身上。D3慢腾腾地转过笨重的身体,低低地“啊”了一声。陈坚不知什么时候到的,手里捧着一只陶瓷汤碗,面无表情地望着杨州。 他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好像被谁施了定身术,若再添些灰尘和污渍,就和博物馆里那些眉眼刀刻的雕塑别无二致。 “陈先生,”D3不知所措,只好先告状,“刚才他——” “啪”,陈坚手一松,汤碗四分五裂,滚烫的淡黄色液体洒了一地。 D3适时地噤了声。陈坚踩过湿答答的热汤,几步来到杨州面前,伸手就往尚未完全汽化的液氮瓶里捞。 “陈坚,”杨州拖住他的手腕,合上液氮盖子,低声说,“已经没有了。” 陈坚奋力甩开他,自己则向后趔趄了一步。他的眼神失去焦距,空茫茫的目光望着杨州,望着房间里的一切,脸上浮现出痛苦又迷惑的表情,如同多年前那个懵懂的孩子,不明白世界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陈坚,”杨州试探着唤他的名字,“你听我说……” 陈坚充耳不闻,他抬起右手捂住脸,片刻后从指缝间传出一声冷漠的怪笑。 我只是在做我认为正确的事,他也明白。杨州一遍遍默念,可是心口的钝痛愈演愈烈,膨胀成一把利剑,把他整个人穿透。 陈坚抹了把脸,转身往外走。他又一次踏过那块湿淋淋脏兮兮的地板,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他一定恨死我了。杨州浑浑噩噩地想。 第五十四章 抢购 D3追着陈坚离开了,偌大的实验室里只剩下杨州一个人。前些天他顺着书房的暗门一路摸索到这里,发现了B75存在的证据,如今又在这里将B75摧毁,不知是巧合,还是注定的轮回。 他迷茫地站了一会,抹掉眉毛上的冰渣,揉了揉冻得发红的鼻尖,顺着原路往回走。经过那片被踩得脏兮兮的地板时,他停下脚步,蹲下身捡起瓷碗碎片,丢进了垃圾桶。 西蒙还待在岔道口的大厅,他犯了哮喘,呼吸困难,双眼翻白,脸涨得紫红,正到处摸索吸入器,并断断续续地喝令试图帮忙的安德鲁滚开。 杨州赶来时,西蒙的情况已经不妙。幸好安德鲁及时找到西蒙与他搏斗时滚落墙角的吸入器,他递给杨州,由杨州小跑着送到西蒙手里。 西蒙狠狠吸了几口药,症状逐渐缓解,呼吸重新变得沉重而绵长。 他休息了一会,放下吸入器,半睁着浑浊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杨州。“你毁了它?”西蒙问。 杨州没说话,西蒙凝视他几秒,某个瞬间目光忽然变得锐利而雪亮,如同闪电,但很快又暗淡下去,重新被棕褐色的灰尘覆盖。他“呵”了一声,自顾自地摇头感叹,“昨天陈坚还说要把它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去,担心被方行找到,没想到却是你领先一步。” 杨州知道自己有多侥幸。库房里有大量一模一样的箱子盒子,都上着锁,还横七竖八地堆叠着弗拉基米尔时代的文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匹配到保险箱里的钥匙,大半归功于运气。 “我不得不这样做,它很危险。”杨州说。 西蒙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杨州心底涌出一股无法平息的冲动,它们由委屈驱赶着,急切地寻找突破口。仿佛为了弥补没能在陈坚面前解释原委的懊恼,他急切而含混地说:“B75能让普通人变成天生犯罪人,而且感染过程还会带来不可预测的死伤,这种危险的东西,如果落在偏激的人手里——比如方行,会给世界带来多少灾难。不仅对普通人,对你们也是,政府必定会严厉制裁,以后天生犯罪人的生活条件只会更差……” 杨州停了下来,急促地喘息了几声。他有种错觉,每一个字,无论他说得多么用力、多么严肃,总是轻飘飘的,像棉花糖那样一戳就瘪,根本站不住脚。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所做的一切明明都有正当的理由,怎么会觉得心虚呢? 是因为他用卑劣的手段支开陈坚找到了B75,还是因为潜意识里根本不信陈坚能够自控,害怕总有一天他会打开B75的密封塞,成为万众唾弃的罪人?也许二者兼有。 “生活条件好与差又有什么大不了,”西蒙讥诮地望着杨州,“囚犯的待遇再好,依然是囚犯。杨先生,你不是天生犯罪人,你不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尤其是那些曾经自由过,后来被关在这里的人——比如我。” “但你也不理解我!西蒙博士。”杨州近乎无礼地打断,他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脸上浮现愠怒的神色,但依然保持着良好的休养,只是稍微抬高了声音,“你不明白,我憎恨一切违反基本规则的暴力。” 西蒙不以为然,只当是杨州恼羞成怒之下的强词夺理。可当他与杨州对视时,竟体会到一丝难以言说的悲伤,让他失去了争吵的欲望。 西蒙无声地叹了口气,“那么,你要怎么告诉陈坚?B75是他的希望,他不像你,他不相信规则,他只相信自己手中的力量。” 多么奇怪,二十年前,陈坚生死一线,被人追杀,还失去了父亲,另一个地方,杨州面对暴行却无能为力,失去了丹尼尔。他们经历了相似的不公与欺凌,多年后却选择了截然相反的道路。又或者,看似不同,其实殊途同归。 杨州喉结滚动,尝到一丝苦涩的味道。他迟疑了很久,久到西蒙眼神涣散,仿佛已经进入另一个时空,他才低声问,“那他会原谅我吗?” “什么?”西蒙回过神,把吸入器仔细地装进上衣口袋里,沉思了一会,“谁知道呢,也许他会理解吧。” 但理解不等于原谅,理智与情感,从来不是一个东西。 “那你呢?”杨州不愿再想下去,问西蒙,“我毁了你的心血,你恨我吗?” “我?”西蒙嘴角浮起苦笑,他脸上所有松弛的皱纹同时改变形状,“这算不了什么。我经历的挫折太多,早就习惯了。而且——你知道,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和材料,我还能重新研制出B75。只不过,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了。” “如果调查组带走陈坚,还有那个傻孩子方行,重新扶一批人做傀儡,我的实验得不到资助,很快就无法进行。所以你大可放心,世界上很难再有B75了。” “陈坚不会有事的。”杨州自欺欺人地说。他忽然想起西蒙还在做另一个实验,心里燃起一点期待,“抑制剂呢?” “那个啊,”西蒙打了个哈欠,“我已经不抱希望了。” 大厅里安静得落针可闻。片刻后,西蒙疲态具显,一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昏昏欲睡。杨州问他要不要回家休息,他摇摇头,倦怠地说你们走吧。 杨州和安德鲁刚走几步,西蒙忽然又开口,他还是保持着佝偻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小声咕哝,“我真想离开这个鬼地方。我还想再见琳达一面。三十年了,她一定也老了。上帝啊,我总是忘记,她已经不是我的琳达了。” 他们等了一会,见西蒙不再说话,便悄悄离开了。地下迷宫很复杂,两人在里面困了不短的时间。杨州路过许多空置的房间,它们静静地蛰伏在暗处,等待着有朝一日派上用场——那是陈坚最初的野心与抱负,却只能藏在地下,不见天日。 杨州和安德鲁最终找到了一个陌生的出口,从密道里出来,肩上都落了一层土。 这是个巨大而空旷的房间,数根粗壮的水泥柱拔地而起,地上满是灰尘与垃圾。 “是个废弃仓库。”安德鲁查看了一圈,“这里是北区,我们当初的猜测是对的。” 杨州没说话,魂不守舍地点点头。 他们离开仓库,穿过一片荒芜的居民小区,枯黄的野草长到人的膝盖,风吹过便一齐倒伏下来,露出几只惊慌逃窜的老鼠。 走到大路上,安德鲁叫来一辆无人驾驶出租车,坐上之后问杨州:“现在去哪里?” 沉默许久的杨州终于沙沙地开了口,“先去市中心吧。” 车辆行驶到靠近中区的主干道时,两旁忽然涌出大量的居民,他们从西面八方赶来,如同倾巢出动的蚂蚁,个个焦虑不安,有的步行,有的钻进汽车,街道瞬间变得拥挤不堪。 “怎么回事?”杨州皱眉。 安德鲁在网络上稍一搜索,很快找到了一则新闻,说:“二十分钟之前,全球最大的百货公司S&H宣布停止对一号基地供应商品,其他几个公司也做了相同表态。这应该是在抢购。” 这些商业巨擘,同时也是政治较量中的关键力量。贝尔纳的证词已经引起了大范围恐慌,他们却还要雪上加霜,最终目的,依然是从一号基地榨取更多利益。 “联合政府不管吗?”杨州问。 “发了一条谴责令。”安德鲁念出公告的内容,那种不痛不痒的用词和语气分明就是在纵容。这不是个好兆头,说明联合国内部还未达成一致态度。 “那是安娜吗?”杨州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堵的水泄不通的车流中灵活的穿梭。他降下玻璃,喊了一声,“安娜!” “杨先生!”安娜转了一圈才看见他,小跑过来,一惊一乍的招呼,“好久不见!你脸上怎么回事,受伤了吗?” 杨州避而不答,问她,“你年后怎么没来陈坚家里?” 安娜“唉”了一声,笑着解释:“过年的时候艾琳的爸爸生病了,我一直在照顾他。” “痊愈了吗?” 安娜点点头,如释重负的表情转瞬即逝,立刻又成了愁容,“不过艾琳又病了,老天,真是不让我喘口气。先前她回到家,哭得眼睛都肿了,发烧得厉害。我现在就是要去给她买药呢,再晚就抢光了。杨先生,你看新闻了吗,他们真是太可恶了。” 杨州感到内疚。艾琳生病,一部分原因也在他身上。他安慰了安娜几句,许诺有空就去探望艾琳。 “好啊,”安娜虽然忧虑,但天性乐观,笑道,“你还没见过她吧,我们艾琳可是大美人!” 两人又说了一会,安娜便与杨州告别,匆匆加入抢购大军。 “去艾瑞克那里吧,”杨州升上车窗,对安德鲁说,“我跟他谈谈。” “那陈坚呢,”安德鲁问,“今晚回他家吗?” 杨州一愣,空洞的视线落在灰扑扑的树上,半晌才说,“住宾馆吧,他大概不想见我。” 安德鲁点头应下,又提醒他选择住处时要避开调查组成员,尤其是白鸽派的那几个,因为“杰弗里先生派我们来是执行秘密任务,不能让他们撞见。” 杰弗里是在为自己的政治前途考虑,如果上司和对手知道他早就获得了B75的情报却按下不表,私自派人前来调查,必定会受到处分。 可惜杨州并不关心他的前途,他只关心调查组都有哪些人。 “杰弗里先生尽力周旋了。”安德鲁说,“最后派出的调查员里,有三个玫瑰派,四个白鸽派,三个中立派。” 杨州还想问具体的人员身份,前方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喧嚣的人群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人们相互推挤着退到一旁,车辆也向两边分流,硬生生地在堵得寸步难行的街道让出一条通路来。 不少居民挤在他们的出租车旁,个个缩着脖子,畏惧又憎恨地望着那一队人。 杨州拉开窗户,寂静的街道上回荡着枯燥而规律的“咚咚”声,重重敲击着每个人的神经。 他顺着旁边居民的目光,看到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正护送着走在中间的十来个人,他们有男有女,全都身着UNPO的制服。一行人镇静从容、却又气势汹汹,看前进的方向,是要到政府办公区去。 “调查组提前到了。”安德鲁惊讶地喊。 杨州眯起眼睛,目光依次扫过十个调查员,只见打头的警察人高马大,下巴倨傲的抬着,目中无人的神态有几分熟悉。 “那个是——”他迟疑地问,将头探出车窗,想要看得仔细些。 “调查组组长,安东尼奥·斯坦森,杨先生,你应该认识他。” 杨州猛地攥紧了拳头,突出的指骨几乎要刺穿单薄的皮肤。他流露出明显的烦躁,呼吸突然加重,“是他?” 第五十五章 威胁 安东尼奥和杨州的渊源由来已久。两人同年进入UNPO,也曾经在几个危险任务中协同作战,按理说当不成朋友,至少也该是个熟人。 可惜他们的相处并不愉快。安东尼奥举止轻浮,素来喜欢勾三搭四,乍见杨州就眼前一亮,渴望与他春宵一度,“换换口味”。他没什么耐心,起初甜言蜜语地哄骗,见杨州不为所动,就动了歪心思,手段越来越下作。杨州本就对性|爱之事有阴影,顾念同事之谊尽量避让,结果安东尼奥反而得寸进尺,还试图给他下药。杨州忍无可忍揍了他一顿,打斗中不小心踢到他下体,安东尼奥捂着命根子哀嚎的场景被巡逻的机器人拍下,迅速传遍UNPO,成了当年最经典的笑话。 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杨州已经离职,而安东尼奥却混得如鱼得水。没多少人还记得当年的丑闻,就算记得,也不会不识相地在他面前提起,毕竟安东尼奥已经是UNPO的老资格警员,又是白鸽派著名的活动家。 说起来,安东尼奥几年前刚入UNPO时分明是个中立派,还有严重的无政府主义倾向,似乎是在与杨州决裂后,发现杨州被玫瑰派的杰弗里收入麾下,这才转投白鸽派。但不论初衷为何,这些年他确实给杰弗里和玫瑰派制造了许多麻烦。 派安东尼奥到一号基地调查B75计划,是白鸽派努力争取来的。尽管他品行不端,优秀的工作能力却是有目共睹。特有的审讯技巧让安东尼奥在UNPO大受重用,无论多顽固的嫌疑人,他都能套出话来,甚至让对方承认毫无证据的指控,这就是白鸽派的王牌。 “我要跟杰弗里说话。”杨州一秒也等不下去,要求安德鲁联络杰弗里。 一分钟后,密闭的车厢里出现了一个半身投影。 “路易斯,真高兴看到你还活着。”杰弗里舒展眉心,罕见地露出笑容。 “听着,”杨州没空跟他寒暄,语速极快地说,“B75在我手上,它是一种基因编辑细菌,有极大的概率让接触到它的普通人变为犯罪人,同时感染过程还会发生大量死伤。你必须保证陈坚的安全,保证他不受任何指控,否则我就打开B75,让它扩散到全世界。” 画面里,杰弗里的嘴巴越张越大。等杨州说完,他鼓着眼睛,不可思议地问,“路易斯,你在说什么?你在威胁我吗?” 杨州十分冷静,点头道:“是的,我在威胁你。” “你跟陈坚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帮他?”杰弗里的五官依然僵硬地扭曲着,“你知道我没有办法救他,调查组也有白鸽派的人。” “那么去找沃克先生!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他。” 杰弗里缓缓地摇头,视线牢牢定在杨州身上,那场景说不出的怪异。他沉声道:“我不会自寻死路。沃克先生最近已经很青睐那些白鸽派的蠢货了,我不会让他对我们更加不满。并且——”杰弗里嘴角浮起一丝略带悲悯的嘲讽笑意,“安德鲁已经告诉我,你毁掉了B75,我这里有他传来的视频证据,你的威胁根本不是威胁。” 杨州脑子里嗡地一声,被背叛的无措和痛苦让他呼吸一滞。他扭过头,冷漠地瞥了安德鲁一眼。 “杨先生,”安德鲁表情不变,不卑不亢地解释,“中国有句古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更何况是个危险的武器。这样做是为了您的安全,请您相信我。” “我不需要你为我考虑!”杨州突然失态,高声斥责。 “路易斯,冷静,冷静。”杰弗里在他面前扬了扬手,“不管怎么说,你的任务圆满完成了。我要感谢你,路易斯。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拯救了许多无辜的人类。你和安德鲁可以启程回来了。” “至于陈坚,”杰弗里略一停顿,似乎在思考如何把话说得不那么残忍,“你摧毁了B75,最直接的物证已经不见了。即使安东尼奥将他逮捕,也还有转机。到了法庭上,只有贝尔纳的证人证言,缺乏其他证据补充,法官有可能判无罪的。当然——除非他自己承认,你知道法官多喜欢这类证词。” “联合国何时有过公正的法官?”杨州冷笑,“全都是政客操纵下的木偶。” “我正尝试着安慰你,路易斯。”杰弗里又露出困惑的表情,他实在不明白,短短几个月时间,性格冷淡如杨州,怎么就关心起这个新上任总督的生死来。 “其实你们巴不得他进监狱吧?”杨州说,“因为他不听你们的话。” 杰弗里没有回答。贝尔纳的审讯视频流出后,玫瑰派开过一次秘密会议。巴顿先生提出的核心计划,就是以尽可能少的损失度过这次危机。白鸽派只要找不到基因武器,玫瑰派就不可能被打倒。如果能借敌人之手,顺便除掉一号基地那几个不听话的愣头青,更是一举两得。 是的,玫瑰派的上层很不喜欢陈坚,这人狂妄自大,对大人物缺乏应有的尊敬,也不配合玫瑰派的行动。要知道,没有玫瑰派在联合政府及联合议会里为他们周旋,天生犯罪人哪有如今的自治权?B75计划被白鸽派曝光后,其他几个基地的领导人担心殃及自身,更是第一时间向玫瑰派示好,送钱送物,央求他们不要退却。 “毁掉B75并不是为了完成你给我的任务,是我自己的选择,”杨州抬手一挥,杰弗里的投影碎成了一片荧光,他漠然道,“我曾经很敬佩你,那是我这辈子错的最离谱的一件事。” 杰弗里还想说些什么,杨州摔上车门离开了。 他没头没脑地往前走,偶尔和行色匆匆的居民撞在一起,恍惚地道声抱歉。商场门口排了一条长龙,等待入内的居民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忧虑地交头接耳。空气中飘浮着汗味、香水味、花香味,这一切普通而且熟悉,和初春时节的纽约没有什么两样。 人们总是高歌生活在别处,事实上,到了别处才发现,生活的本质是一样的。而生存其中的每一个人,每个蝇营狗苟的个体,相同之处远远超过自以为是的特质。 可即便如此,即便有99.99%的相似,人类却依然揪住那0.01%不放,于是有了隔离、歧视、对抗与暴力。这似乎不是谁的错,又似乎是每个人的错。 不知走了多久,杨州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雕塑,这才发现自己到了中央广场。广场空荡荡的,靠近路灯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背影单薄,是还未抽条的少年人的身姿。 “艾瑞克,”杨州走近了,看见少年哭得通红的眼睛,轻声问,“怎么没回家?” 艾瑞克捂着脸掩饰自己的狼狈,鼻音浓重地说:“没什么。” 杨州在他身边坐下,艾瑞克的眼泪流进嘴里,他吞了几次唾沫,终于无法继续伪装坚强,一头扑进杨州怀里,揪着他的衣领呜咽起来,断断续续地说他和艾琳分手了。 杨州手足无措,又不能推开他,只得保持僵硬的姿势,任由他抱着。少年人的悲伤真实而鲜活,他第一次被爱所伤,滚烫的眼泪源源不断,很快沾湿杨州胸口的布料,把他的心越煮越软。 杨州忽然想起自己的十六岁。那时他被一个聪慧又美丽的女生告白,惊慌失措,欣喜又忐忑,嘴里支支吾吾不成语句。那女生很大胆,加上两人平时有些往来,交情不浅,只当他默许了,当时就凑上来吻他。那一刻杨州的欣喜灰飞烟灭,恐惧紧紧地缠住了他,他近乎本能地躲开了,女生的嘴唇最终蹭过他的脸颊。两人对视了几秒钟,杨州落荒而逃。那一天他将自己锁在卧室里,死死地攥着拳头,不让眼泪流下来。那一天他终于认命,接受了自己无法与任何人形成亲密关系的事实,于是决定不爱上任何人。 十几年过去,他看着痛哭的艾瑞克,好像看到了当初无助的自己。 “杨先生,我该怎么办?”艾瑞克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地擦眼泪,“我好难受。” “去找艾琳吧。”杨州握住他的双臂,把艾瑞克推开了些,端详着他满是泪渍的脸,轻声说,“她不是故意骗你的,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她很喜欢你,我看得出来。” 艾瑞克鼻翼两侧的雀斑失去了平时的活泼,他嘟着嘴唇不肯答应,觉得这种举动等同于示弱。杨州想了想,告诉他艾琳发烧了。艾瑞克立刻瞪大眼睛跳起来,连声问严重吗。 “你去看看不是更放心吗。” 粗重的喘息声泄露出少年的担忧和不甘,艾瑞克纠结了好一会,终于下定决心,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快去吧,”杨州微笑着推了他一把。 “你呢?”艾瑞克见杨州似乎也有事要办,忍不住询问他的目的地。 “去政府大楼,”杨州说,“调查组到了,我去打听一下。” “啊,”艾瑞克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中,全然忘记了还有这回事,此刻不免紧张起来,“那怎么办?陈先生和方先生,他们会被逮捕吗?” 不远处的政府大楼里,两方人马已经相遇。安东尼奥站在队伍中间,众星拱月一般。他草草扫过前来迎接的一行人,自动过滤掉那些虾兵蟹将,目光定格在陈坚身上——这个年轻的、神秘的、行事果断的总督。 “陈先生,久仰了。”安东尼奥操着别扭的中文,大步走上前和陈坚握手,笑容灿烂,目光冰冷,如同猛兽看待自己的猎物。 陈坚从容地抖了抖手腕,礼貌地点头,“彼此彼此。” 安东尼奥愣了一下,不无得意地问,“你知道我?” 陈坚扯了扯嘴角,杨州的影子瞬间就从脑海中消失了。在幻觉中他也躲着自己,永远捉不住。 “听过您的传说。” 陈坚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但安东尼奥并不在意。此刻他浑身血液都在沸腾,期待着将这个狮子般的男人击溃,来一场伟大的胜利。 第五十六章 不眠 政府大楼门前的岗哨站着几个军人,持枪立正,身姿挺拔,取代了保安的位置。 楼里的气氛同样紧张,陈坚、方行、道格拉斯、黄蒲元等人均被单独隔离,每人由一个联合国警察守着,说是调查,其实就是审讯。 杨州不敢贸然上前,在栅栏外远远望着一号楼的玻璃门。阳光往楼内延伸了几米,照亮了门口的方块地板,再往前,光线忽地被吞噬,只留下一片影影绰绰的昏暗,偶有黑影一闪而过。 这场景好像预示着什么,向来不迷信的杨州,手心里渐渐渗出了汗。UNPO的手段他再清楚不过,如今审讯要全程录音录像,暴力逼供自然不敢,但威胁引诱,设计圈套,却是被默许、甚至被鼓励的。被询问的人即使有再强大的心理素质,在接连几天不眠不休的审问中,也很有可能出现差错。有时一个表情、一句被激怒时脱口而出的话,都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杨州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脑海里嗡嗡响,竟拿不出一个有用的主意。 “杨先生。”有人在背后喊他,是千百次试验后,调试得恰到好处的智能机器人的声音。 杨州心里一阵厌恶,盯着远处那个长方形的黑洞,没有回头。这几个月的相伴,安德鲁越来越“像人”,杨州不知不觉间,也把他当成 了战友。正因如此,安德鲁破坏他的计划时,他才出离愤怒。 满以为可以毁掉一件危险的武器,同时挽救一号基地的局势,最终却因为忘记防备安德鲁而功亏一篑。杨州知道跟人工智能计较很荒唐,可人就是如此,投入的情感越多,箭头转向自己时便伤得越深。 一瞬间他想起了陈坚,整个人如坠冰窖。 “对不起。”安德鲁道歉,“B75一毁我就通知了杰弗里先生,我不知道你想跟他做交易。” 他说得也许是实情,毕竟安德鲁有自己的价值观系统,还曾因为不认同杰弗里的做法央求艾瑞克更改了指令者。 但杨州觉得疲惫极了,根本没有心情去怪罪或责备。他盯着那扇区隔开光明与黑暗的门,不受控制地想象在里面发生的一切,以及随之而来的后果。 “杨先生,请你相信我……” 安德鲁还在辩解,杨州心烦意乱地打断了他。站岗的士兵中有人注意到他们,彼此交换了个眼色,就朝他们走过来。 安德鲁连忙去扯杨州的衣袖,说现在不适合露面。杨州脑子里一团乱麻,想不出办法,理不清头绪,索性跟着走了。 不远处是中央广场,空地上有几个孩子在玩耍。杨州找了个椅子坐下,安德鲁很识趣,没有跟上来。 他的位置正对一家糖果店,就是当初莉莉母亲买太阳雨的地方。现在里面人声鼎沸,家长们为了给孩子抢些糖果,吵得不可开交。 一个挂着相机的中年男子从店里挤出来,擦完额上的汗,又扯开领口扇风。他疾走了两步,一抬头看见杨州,面露惊喜,“杨先生!你还在城里?我前几天给你打了好多电话,总是无人应答。” 杨州稍微打起点精神,对他笑笑,“史密斯先生,好久不见,你这是干什么?” “写稿子。”史密斯快步走到杨州身边坐下,问他这阵子怎么失踪了。“我以为你走了,《每日邮报》的主编刚才给我打电话,也劝我赶紧离开。”他指着涌动的人潮,“本来我不以为然,可你看这阵势,十天半个月后说不定要饿死在这里。” “不会,”这点杨州还是很笃定,“政府和议会不是傻子。” “话虽这么说。”史密斯叹口气,跟杨州打听起B75来,“我看见调查组的人封锁了政府办公楼,这回事情严重了。你是司法部的,有没有内幕消息?” 杨州那个身份是假的,他摇摇头,“这归UNPO管。” “我心里不愿意相信,可贝尔纳提供的证据太有说服力了,刚才在店里听见几个居民议论,他们对陈坚很不满,觉得这一切都是他引起的,想让他赶紧下台……” 一阵尖锐的怒意骤然升起,杨州连忙吸了口气,把那句“愚民”吞进肚子里,淡淡道,“很正常。” 他微妙的厌恶表情没能逃过记者敏锐的眼睛,史密斯了然而宽容地一笑,低头看着大理石地砖说,“确实很正常。无论游行的时候自由的口号喊得多大声,一旦基本的生活质量得不到保障,人们就只想维持现状了。” 杨州看了一眼糖果店,没有说话。 头顶的灯全打开了,办公室里亮得刺眼。透过窗帘的缝隙,能看见一线墨蓝色的天空——夜幕降临了。 安东尼奥把变凉的咖啡推到一边,沉沉地吐了口气。坐在对面的男人表情依然平静,甚至关切地笑了笑,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会。 安东尼奥嗅到了挑衅的味道。该死,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同时告诫自己冷静。 “暂时不说B75,”安东尼奥打算从另一个方面下手,“我的同事核查了一号基地前几年的政府财务报告,发现预决算有好几处对不上的地方,被人故意做平了。陈先生,这么大笔钱——”他比了个手势,表明数额巨大,“你们用在哪了?” “有这种事?”陈坚惊讶地挑起眉梢,“斯坦森先生——噢,或者按您的要求,叫您安东尼奥,我才上任十个月,前几年的账目问题,怎么能算到我头上呢。” 安东尼奥手握成拳,在桌上猛地一敲,是个警告。“你们民政部门的曹晚青女士告诉我,”他眯起眼睛,“你和方行跟着弗拉基米尔很久了,权力大的很,前些年财务全是你们在控制。而且,弗拉基米尔死得也很蹊跷,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陈坚垂下眼,掩去数个小时精神紧张带来的疲惫,“那个女人就爱胡说八道。” 安东尼奥从来没遇到这么难缠的犯人,他的耐心濒临耗尽,一拍桌子站起来,阴森森地威胁道:“很好,陈坚,继续狡辩,我发誓一定把你弄进监狱!” “注意言辞,警官。”陈坚指了指斜前方的摄像头,“我们在录像呢。” 安东尼奥摔上办公室的门,随手点了一个白鸽派的同事,“你去接着问!” 他在走廊来回踱步,旁边几个下属大气都不敢出,三个玫瑰派的警员——安东尼奥分派给他们的任务是询问大楼里的一般公务人员,此刻工作已经结束了,没获得什么有用的消息,于是过来看安东尼奥的热闹,同时偷偷向杰弗里汇报进展。 名叫朗恩的警察和安东尼奥关系不错,走上前拍拍他的肩,递给他一支香烟。安东尼奥三两口吸完,大声问:“怎么样?其他人的审讯有结果吗?” 他这话不知是问谁,颐指气使的高傲毫不遮掩。玫瑰派的三个当然不会搭理,中立派不满他高高在上的态度,也装作没听见。安东尼奥等了两秒,重重一哼。其实他也不需要这些蠢货回答,所有重要人物的审讯他都安排给了白鸽派。 果然,朗恩很配合地凑到他耳边汇报,“方行那里没进展,他好像受了什么刺激,精神不正常,一句话都不说,完全无法感知外界。道格拉斯没吐出什么重要的线索,但是明显心虚,再撑几个小时或许就松口了。黄蒲元一问三不知,应该是真的局外人,但他手下那个审计科长,我觉得可以再试试。” 安东尼奥点点头,暴躁的情绪稍微缓解。 一个小时后,审问陈坚的同事一无所获地走了出来,又把他的火药桶点燃了。 “他妈的,”安东尼奥咬牙切齿地骂,“要不是那群鼓吹人权的垃圾游说议会,害得测谎仪结果不能作为单一定罪证据,他早就进监狱了!” 这是个漫长的夜晚。中区的商铺渐次打烊,百货、药品、化妆品,所有货物的库存在一天内被扫荡一空。店家们既高兴,又担忧。人潮逐渐褪去,随着最后一扇门落锁,整座城市陷入了沉睡。杨州还缩在那个长椅上,乍暖还寒的天气里他冻得手脚冰凉,又睡不着,只好睁眼看天上的星星。 半夜时安德鲁走过来,说给他定间宾馆。虽然他的手机、信用卡、钱包都在陈坚那里,但安德鲁随身备了些现金,足够用了。 杨州拒绝了他的好意。 两百米外的政府大楼,有几个窗口还亮着灯,显然审讯正彻夜不息地进行。这是场艰难的较量,杨州无法参与,他坐在这里,也许是自我惩罚,也许是单方的陪伴,寄希望于某种神灵,能保佑陈坚挺过这一关。 他真的想不出办法了,杰弗里不愿意帮忙,也帮不上忙。他联系不上沃克先生这种大人物,即使联系上了,手头又没有可用的筹码。 杨州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无数个声音或尖叫或低语,没有片刻安宁。有时一恍神,他又想起陈坚从实验室离开的背影,毫无征兆地打个寒颤,然后开始神经质地抠指甲。 漆黑的天空渐渐变了颜色,越来越浅、越来越通透,杨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一束金灿灿的阳光迷了他的眼睛,他仰起头,才发现新的光明的一天来临了。 他想起刚来基地不久,和陈坚同看日出的那天,忽然眼眶湿润,同时毫无缘由地相信,事情会有转机。 第57章 成功 从世界各地蜂拥而来的记者们包围了政府办公区,摄像机对准被两个士兵守卫的大楼入口,同步传输着高清影像。 当镜头捕捉到安东尼奥·斯坦森的身影时,记者们立刻伸长脖子,此起彼伏的招呼、询问、叫喊响了起来。 安东尼奥推开玻璃门,在无数摄影机的“攻击”下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他臭着脸,第一次在面对媒体时失去了伪装出来的风度,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无可奉告!” 记者们可不买账,犀利的问题接连不断地抛出,每句话都离不开B75。 哪壶不开提哪壶。安东尼奥气得肺疼,一心想让这些蠢货滚开。他发火的样子挺唬人,但记者们仗着人多势众,寂静了一瞬之后,反弹似的加倍喧闹起来。他们质问武器是否存在,是否处于UNPO的控制之下,会不会危及普通人的安全。 安东尼奥感到极度挫败,他低声骂了几句,一扭头又扎进大楼深处。 “警探先生!”记者们一齐大喊。 安东尼奥吩咐士兵把门关紧,厌恶地往身后扫了一眼,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意外瞥见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那人与他四目相接,也是一愣,立刻就要从人群中挤出去,安东尼奥一推士兵,急道:“把那个人带过来。” 杨州被两个军人“请”进了办公楼,玻璃门缓缓合拢,他们一直往深处去,身后的喧嚣越来越远。 安东尼奥站在政务大厅里,双手抱胸,热情地对他笑了笑,“路易斯,好久不见。” 杨州并无惊喜之情,点了点头。 “你怎么会在一号基地?”安东尼奥一边问,一边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他。杨州的衣服皱巴巴的,身上还有些未痊愈的伤,一看就很落魄,跟如今被捧得飘飘然的安东尼奥比起来,犹如云泥。 “来度假。”杨州说。 安东尼奥当然不信,他微微眯起眼睛,落在杨州身上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骗我?” 那轻佻的神态、粘腻的语气,分明就是在调情。杨州感到一阵恶心,没有理他。 安东尼奥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摆出一副不计前嫌的宽容姿态。两人许久不见,杨州虽然狼狈,那张冷淡而漂亮的脸还是和从前一样,轻而易举地就勾起他的欲火。 “我突然想起来,”安东尼奥喉结一滚,暂时压下欲望,警察长期训练出的洞察力让他发现了不对劲,“去年你来过UNPO,是不是找杰弗里?” “闲着没事你不可能来一号基地这个鬼地方,所以,是杰弗里把你派来的?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这里进行基因实验,却隐瞒不报,派你——这个离职的警察,来调查?” “你想太多了,”杨州知道陈坚就在这栋大楼的某个房间里,心中焦虑难安,加重语气道,“我说了只是来度假。” “噢亲爱的,跟我就别来那一套了。”安东尼奥笑得愈发灿烂,这两天审讯的郁闷减轻不少,他想揽杨州的肩膀,被杨州厌恶地避开了,一摊手说,“来了半年多了吧,怎么样,对B75的调查有结果了吗?有什么要和我交接的?你知道,要是你配合,杰弗里的小动作我可以考虑不举报。” “你不是很厉害吗?”杨州嘲讽地瞥他一眼,朝前走去,“怎么,碰到硬骨头了?” 安东尼奥从他语气里嗅到一丝担忧,只当是杨州如今不如意,变相地朝他示好,忙跟上去,有几分炫耀地说,“一号基地这几个人确实顽固,但落到我手里,还不是时间问题?现在只是死撑罢了。我已经向局里打了报告,让上头多派几个人来,在城里走访可疑的实验基地,也申请了对陈坚、方行住宅的搜查令。” 杨州脚步一顿,声音蓦地尖锐:“你搜住宅有什么用?” “政府财务那么大的窟窿,陈坚既然不承认用于基因实验,那么肯定是贪污了。我总有办法把他送进监狱。”安东尼奥端详着杨州隐忍愤怒的表情,心中蠢蠢欲动,嘴角一点点扬起,“噢,路易斯,别这么生气,你知道这一次白鸽派赢定了,不管B75能不能坐实,新的税收法案都会通过。但你们也不算亏,正好搭了顺风车,玫瑰派讨厌一号基地这几个人,我早就看出来了,这次顺手帮忙料理了,告诉巴顿和杰弗里——不用谢。” “我能去看看吗?”杨州的指甲掐进手心里,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像个凑热闹的同事,“也许我能帮上忙。” 安东尼奥傲慢地觑他一眼,“如果你要帮忙,应该交出调查结果。我总会查到真相的,你不说只是浪费彼此的时间。” 杨州一怔,视线向左偏转,好似羞愧得不敢见人,轻声说,“我只知道B75这个代号,其他什么也没查出来。” 安东尼奥心口和裤裆同时鼓胀,在陈坚那里栽的跟头,让他迫切地想在不清楚真相的杨州面前展示权威。“好吧,我带你看看,但只能看一眼,”他倨傲地笑了笑,“离开UNPO之后你都干了些什么?侦查能力退化得厉害。” 杨州跟着他进了电梯,到了四楼,眼前一片灯火通明,嘈杂的声音洪水般灌进耳朵,忙碌的调查组成员全部聚集于此。 安东尼奥大步走到朗恩身后,越过他的肩膀看屏幕上的监控视频。一个与杨州共事过的玫瑰派警员看见他们,很诧异地打了个招呼。 监控里,高清画质清晰地显露出陈坚的疲惫。他已是强弩之末,全靠一点意念支撑着,脸色发灰。杨州没戴耳机,不知对面的警员说了什么,陈坚痛苦地皱着眉头,太阳穴旁的血管突突直跳。杨州的心跳和着同样的频率,盯着屏幕不敢眨眼睛,生怕陈坚突然掀了桌子。 然而陈坚竟然一一忍耐下来。 “你们不让他吃饭喝水?”杨州一口气松了又紧,他盯着陈坚干裂的嘴唇,“这是虐待!” 安东尼奥好像发觉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他摘下耳机,告诉朗恩让那个警员休息,然后转向杨州,似笑非笑地说:“给了,他不吃不喝,能怪谁?” 水里饭里下了东西,自然是不能碰的。杨州关心则乱,也不想再伪装下去,扫了一眼视频中房间的布局和光线照射的角度,大概确定了方位,转身就走。 安东尼奥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在杨州犹豫时甚至出声提醒,“左转”,“下楼”。 “你和他很熟悉?”安东尼奥问他。 杨州不答,脚步越来越急。 陈坚被软禁在一个狭窄的会议室里,门口站着一个军人。杨州三两步走上前,伸手就去拉门把,细微的电流蹿过指尖,痛得他低呼一声。 “太着急了,路易斯。”安东尼奥一扬手示意士兵退开,将食指按在指纹采集器上,绿灯一闪,门开了。 杨州喉头一梗,忽然间胆怯得不敢推门。安东尼奥撑住即将合拢的缝隙,笑眯眯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杨州站在门口不动。房间里,陈坚半闭着眼,右手揉着眉心,沉沉地吐息。听见响动他也不抬头,用沉默表达藐视。 “陈先生,给你带来一位朋友。”安东尼奥高声说。 陈坚看过来的一瞬间,杨州忽然生出强烈的逃跑冲动。可他晚了一步,安东尼奥截住去路,手搭在杨州肩膀上,强行将他扭转过去,直面陈坚。 陈坚憔悴了许多,唇边一圈新长的胡茬更添落魄。他用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盯住杨州,诧异的神色转瞬即逝。 他们隔着数米远,明明相对而视,却仿佛身处两个重叠的平行宇宙,目光并未真正交汇,而是消散在虚空里。 几秒后,陈坚垂下支着额头的右手,轻轻伸了个懒腰,波澜不惊地说:“不认识。” “是吗,”安东尼奥露出浮夸的惊讶表情,“路易斯可是很关心你呢。要不让你们单独谈谈?” 陈坚脱力地靠在椅背上,半阖着眼,摆明了不再理会。安东尼奥还想撩拨几句,杨州一把推开他,率先走了。 安东尼奥撇撇嘴,手上一松,房门缓缓合拢。这时,本来闭目养神的陈坚突然睁开眼睛,目光穿过狭窄的缝隙,望向那个远去的背影。杨州似有所感,脚步慢了下来。他小幅度地拧着脖子,余光中出现了陈坚模糊的身影,那影子越拉越细,最后被完全吞噬。 “有意思。”安东尼奥咂了咂嘴,兴奋地喃喃自语,示意手下将杨州放行。 为了避开记者,杨州从政府大楼一个不起眼的偏门离开。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他忽然仰起头,对着苍白的天空,用力眨了眨眼睛。 “杨先生!”安德鲁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迈着精确而机械的步伐,急切地呼唤他的名字。 杨州咳了几声,红着眼睛快走几步,只当没听见。 安德鲁不得已,压着嗓音喊:“是西蒙找你!” 杨州跟着他来到北区一栋矮楼,斑驳的墙面爬满蜘蛛网,半人高的枯草中掺杂着绿色的嫩叶,荒凉中透着一线生机。这栋楼已经废弃了,但二层的一个阳台里还飘荡着晾晒的衣服,是西蒙的住处。 杨州推开坏掉的单元门,叮嘱安德鲁在原地等待,一弯腰钻了进去。 楼梯比想象中干净,一根细绳拴着摇摇晃晃的灯泡,发出暗淡的光。杨州站在206门前,忽然没来由地一阵激动。 西蒙似乎一直在等他,没等他按铃就拉开门,嘴里嚷着“我成功了”! “什么?”杨州冥冥中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可又不敢相信,追问,“什么成功了?” 西蒙松弛的皮肤泛着潮红,像一颗搁置太久的苹果。他哆嗦着攥住杨州的双手,浑浊的眼球向外鼓着,近乎癫狂地仰天大笑,“抑制剂啊!” 窗外呼啦啦一阵响,三五只燕子受了惊吓,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真的?”杨州跟着西蒙走进简陋的小屋,整个人恍恍惚惚,觉得一切都不真实。脑海里一个理智的声音说这是件大事,值得好好谋划,可他像飘在云端,根本静不下心来思考。 在他身旁,西蒙取了一瓶威士忌,仰头猛灌,酒液和着眼泪,汩汩往下流。 第58章 故事 “抑制剂在哪,我想看看。”杨州率先冷静下来,谨慎的性格促使他寻求证据。 “在实验室。它必须保存在八到十度,PH6.5的低氧环境里才不会失活。”西蒙抹了一把唇边的酒渍,鼻子一皱,埋怨道,“你就不能让我高兴一会?” 他眼里闪着光,衰老的皮囊焕发出蓬勃的生机和活力,仿佛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学者,从漫长的沉睡中悄悄苏醒了。 在基地三十年,西蒙经历了从不认命到认命,再到不认命的过程。得到陈坚资助后,他满怀希望,立刻着手进行合成抑制剂的研究。研究进行了十年,耗费了他大量心血。无数个清晨西蒙从梦中醒来,看一眼窗外荒芜的景致,告诉自己“今天就是那天”,然后经历千篇一律的心碎。 后来他心灰意冷,按陈坚的要求研制B75,以为B75能带领基地摆脱联合国的控制,可命运再一次作弄了他们,让他们意识到自己螳臂当车的可笑。 今天早上,西蒙走进实验室,打算做个告别。陈坚方行等一干人已经被软禁调查两天半,他知道大势已去,坦然接受了将要老死在一号基地的事实。就在西蒙眷恋地翻阅多年研究成果时,无意中发现了先前犯的一个错误。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个突破口,纠正错误后重新试了几次,竟然为实验找到了最合适的催化剂及反应条件。 看到激素水平下降那一刻,西蒙被巨大的狂喜冲昏了,呆立许久,才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 精心培育多年的希望种子,终于在最后一刻发芽了。 “走吧,我带你看看。”西蒙披上一件大衣,招呼杨州出门,举手投足之间,竟显得神气。 两人从北区的废弃仓库进入地下迷宫,来到合成抑制剂的实验室。这间屋子和当初放置B75培养箱的房间相邻,里面还有个无菌小隔间。 西蒙指着萃取瓶里缓缓滴落的绿色液体,给杨州简单讲解:“外面的科学家已经发现,天生犯罪人基因表达后会使人体内某些激素水平略高于普通人,从而使人冲动易怒,无论采取突触前抑制还是突触后抑制都不能让它恢复正常。其实他们都搞错了,犯罪人基因不是让人体内原有的神经递质,比如肾上腺素增高,而是表达出一种与肾上腺素看起来相似,实际不同的东西。一直以来科学家们都弄错了实验对象……” 杨州弯着腰,好奇而敬畏地观察瓶子里碧绿的液体,西蒙的话断断续续地飘进他的耳朵里,他只听见一句“我已经给自己注射了一针”。 看得久了,那丁点翠绿的液体逐渐蔓延至整个视野,如同广阔的大海,将杨州包裹其中。他失神片刻,蓦地站直了,指尖痉挛似的微颤,眼神热切,像一团通红的炭火,“我们得救陈坚。” “当然。”西蒙停下激昂的陈述,嘴角耷拉,愁苦地叹了口气,“可是怎么救?” 杨州想了几秒,说:“编一个故事。” 日头逐渐西斜,夕阳光线穿过窗户,给昏暗逼仄的房间涂上橙红色。 西蒙有点被绕晕了,晃了晃脑袋,迟疑地说:“所以,故事的精简版本就是——B75是抑制剂实验的代号,不是什么危险的武器,十年来一直由弗拉基米尔资助我进行研究。” 杨州点点头。如今事情有了转机,他几乎是立刻恢复工作状态,沉着而缜密地布置着一切。 “我们需要造势,像白鸽派公布贝尔纳的审讯报告一样,让UNPO措手不及。” 杨州问西蒙认不认识史密斯,然后借他的手机打了个电话,一开口就说,“史密斯先生,有新闻了。” 二十分钟后,史密斯满头大汗地冲进了西蒙家里,气还没喘匀就急着问是什么新闻。 杨州拿出凳子让他坐下,指着西蒙问他,你们是老相识了吧。 “当然,我们是酒友。”史密斯潦草地跟西蒙打了个招呼,“是有B75的消息了吗?” “是,不过在这之前,我想请你重新认识一下西蒙博士。”杨州十分郑重地说。 西蒙配合着挺了挺胸膛,对史密斯点头微笑。“博士”两个字让史密斯诧异,他扭过头,仔细打量眼前的老头,见他双目炯炯,丝毫没有平时落魄酒鬼的模样,便意识到这里头有玄机。 西蒙清了清嗓子,重新做了自我介绍,对他讲起了三十年前的往事。时间宝贵,秒针每跳一下,陈坚、方行、道格拉斯的处境便危险一分,因此西蒙三言两语,简单说了他如何发现天生犯罪人基因,如何被J.M.皮特窃取成果,又如何沦落到一号基地的遭遇。 史密斯先是目瞪口呆,听到后来,被这荒诞的经历所打动,竟偏过头抹眼泪。文人总是敏感些,本来西蒙已经能够淡然回首,被他感染,也有几分哽咽。 杨州静静地站在一旁,等两人消化了情绪,便说:“现在让西蒙告诉你B75的真相吧。” 史密斯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它真的存在?” “是的,史密斯。”西蒙说,“但B75只是一个代号。十年前我找到弗拉基米尔,请求他给予资助,让我能够进行一项困难的实验,实验高度保密,设备、材料、资金都由他亲自负责。就在今天,实验终于成功了,我研究出了抑制剂。” 史密斯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张口要问,西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只好忍耐着疑问和震惊,继续听下去。 渐渐地,他不再急着发问,神色由震惊转为凝重,在西蒙停下叙述之后,史密斯挠了挠头发,怀疑的目光掠过西蒙和杨州,欲言又止几次,才问:“这就是真相?” 杨州和西蒙点头,史密斯却不信,直勾勾地盯着两人,“西蒙博士的身份应该是真的,可关于B75的事,还有漏洞,你们隐瞒了些东西。” 西蒙泄气地叹了一声,不再说话。杨州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也不辩解,从容地告诉史密斯:“所以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史密斯背着手,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几个来回之后,他说:“可这是欺骗,人们需要知道真相。” 杨州反问他,如果真相带来的只有猜忌和伤害,还那么重要吗? 史密斯迟疑不语,他站到窗前,一手撑着玻璃,额头抵在手背上。 “史密斯先生,我请求您。”杨州忽然动容,情绪由激烈变得沉郁,“还记得莉莉的案子吗?我现在非常需要您再被我说服一次。抑制剂是个大发现,它可能推动《隔离法案》的废除。” 史密斯扭过头,看见一老一少哀求地望着他,眼神专注而灼热,好像溺水的人看着一根稻草。 是的,他就是一根稻草,力量微薄,可也有自己的重量。 “我有两个条件。”史密斯咬咬牙说,“第一,我要知道真相,第二,若干年后,这些秘密应该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向公众披露。” 西蒙并不完全信任史密斯,犹豫着给杨州递了个眼色,杨州却没看他,干脆地答应了,把有关B75的事实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史密斯。 “其实你们是为了救人吧?”史密斯指了指政府办公区的方向,“废除《隔离法案》只是说说而已。” “只要天生犯罪人定期注射抑制剂,体内的激素水平和神经结构就和普通人一模一样。”西蒙说,“这样还要把我们关起来,那就太过分了。” 史密斯忧虑地摇摇头,依然不抱太大希望,《隔离法案》的存废争论了多年,玫瑰派一直没有赢过。虽然抑制剂看起来是个绝妙的机会,但翻云覆雨的手并不长在他们几个小人物身上。 三人围坐在一起,又商量了一个小时,史密斯飞快地写好了文章的草稿,问西蒙当年的事情有没有证人。 西蒙当初有两个研究生助手,J.M.皮特将论文发表后,怕真相败露,对他们各种打压,现在两人已经不在科学界了,但跟西蒙还有联系,可以作证。此外西蒙当年的研究资料和原始数据,由他的妻子琳达一直保管着。 “太好了!”史密斯狠狠一拍大腿,写了几个字之后,忽然诧异地看了西蒙一眼,“你还有妻子?从没听你提过。” “我为她写过很多诗,”西蒙沉浸在往事里,眨了眨眼睛,神色怅惘,“她已经再婚了。” 又商量了一些细节,史密斯和杨州便先行一步。他们在昏暗低矮的楼道里并肩而行,杨州忽然开口,问史密斯是否知道刀笔吏这个词。 “听过。”史密斯明白他的意思,扯了扯嘴角,“可我怀疑自己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杨州微微一笑,不知是真的自信还是自欺欺人,“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理性总不会一直走失。” 天色将晚,在政府大楼门前等了一天的记者们一肚子火气,又不愿空手而归,三五成群地挤在一处抱怨。 西蒙特意刮了胡子,换了一件最干净的衣服来找安东尼奥,可他块头不够,怎么也无法突破记者们用身体筑城的堤坝。 “让一让!”他扯开嗓子喊,“我知道B75的消息,我来自首!” 议论声刹那间消失,黑压压的脑袋同时扭过来,各式目光聚焦在这个陌生的老头身上。下一秒,好像发令枪响,记者们争先恐后地朝西蒙发起冲锋。第一个赶到的记者手持一个纤长的麦克风,一句“你是谁”还没问完,被身后蜂拥而至的同行连撞几下,麦克风差点戳到西蒙脸上。 是的,就是要这样的阵势。西蒙从容不迫地站定,挥手示意记者们不要拥挤,他嘴一张,在场的人都屏住呼吸。 “怎么了?”不远处,安东尼奥接了门口守卫的消息,从四楼的窗户朝外望去,“那人是谁?” 更远一点,窝在二十平米的单身公寓里,史密斯最后一次检查文章的错别字,然后点击了发送。 第59章 操盘 《每日邮报》对西蒙的专访文章发表后,J.M.皮特一夜之间摔下神坛,“犯罪基因之父”的名号摇摇欲坠。这篇报道仿佛将黑布撕开一个口子,让那些因为质疑皮特而被打压的学者见到了阳光。他们纷纷站出来诉说自己的遭遇,谴责J.M.皮特的狭小气量和不过关的学术水平。 铺天盖地的批评和谩骂声中,迷茫的公众第一次知道,他们备受景仰的科学家,其实是个让人唾弃的剽窃者。 与此同时,西蒙的曝光度大涨,几乎每个新闻网站的头条,都挂着他慈祥微笑的照片。有记者联系他的前妻和助手,想求证是否真是他发现了犯罪人基因,有的为他的境遇唏嘘感慨,呼吁关注《隔离法案》,更多的人,尤其是震惊的科学界和焦虑的政客,急于求证抑制剂的真实性。 安东尼奥接到上头的命令,发了一大通脾气,却无可奈何,只得暂停对陈坚等人的调查,转而审讯起西蒙来。 形势急转,杰弗里通过安德鲁联系上杨州,质问他抑制剂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之前从未向自己报告过。 “实验昨天才成功,”杨州没有多做解释,“如果能争取到沃克先生的支持,这将是个废除《隔离法案》的好机会。” 西蒙在“自首”之前就向媒体公布了许多细节,史密斯的文章几乎是同一时间发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精心安排的好戏,但杰弗里听着杨州不痛不痒的语气,忽然有了一个惊人的推论,“是你在操盘?” “谈不上。”杨州问杰弗里,两个月前召开的联合国议会临时大会,因为七号基地的独立而被迫中断,如今是否能够重启。 “我不知道……”那头,杰弗里犹豫地支吾起来,如同先前每一次,一旦真的有了能够彻底废除《隔离法案》的机会,玫瑰派成员总是在最后关头退却。他们嘴上鼓吹平等,内心却惧怕天生犯罪人中发生大规模暴力犯罪,担忧自己的政治前途因此受影响。因为一旦出事,公众追究起来,曾经的推动者必将被问责,甚至引咎辞职。 谁愿意担这个风险呢?何况是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做个样子,高高在上地从他们那里攫取利益不是最好吗? “杰弗里,”杨州的声音轻缓,却好像在耳边撞钟,“这大半年来发生了许多事,连环杀手K,各个基地的独立游行,七号基地的战争,还有现在的B75和抑制剂,一件接一件,像弹簧一样已经压到极致,马上就要反弹。《隔离法案》是文明的倒退,民众也许犯了错,但错了三十年,理性应当回归了。” 两人只连接着语音,看不见表情。过了一会,耳机里传出一声叹息,杰弗里说:“路易斯,我突然想起你刚进UNPO的时候了,一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 他突然的伤怀让气氛变得微妙,杨州却丝毫不受感染,继续冷酷地分析局势,像个生意人。 “之前你们总担心废除《隔离法案》后,就无法控制天生犯罪人。但现在有了抑制剂,可以通过抑制剂牵制他们。” 杰弗里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杨州煽风点火:“废除《隔离法案》是历史的必然,如果玫瑰派在关键时刻推一把,将来会获得巨大的政|治和经济利益。” “我需要跟议会里的同伴商量一下。”杰弗里明显动摇了,“可是怎么争取沃克先生的支持?现在白鸽派占着上风。” “局势一天一个样,”杨州哼了一声,含着淡淡的讥讽,“他不是要竞选议长吗?我听说最近他身体出了问题,支持率一直在掉。倒是那个德国的候选人,年纪轻,思想又开放,各个媒体都预测他是黑马。沃克先生如果想赢,只有改变以前模糊的态度,站到玫瑰派这边,等《隔离法案》废除后,几个基地的选票自然会投给他。” “而且以后选举法肯定会改,”杰弗里接过话头,陷入对未来的美好构想中,音调不自觉地拔高了,“天生犯罪人不再相当于五分之四个公民,而是和普通人同票同权,这样就多出来不少选票,如果不出大问题,以后每一次普选,他们都会投给玫瑰派。” 杨州一点也不激动,始终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漠然,他打断杰弗里,直截了当地说自己有条件。 听到他说要保住几个人,杰弗里很不高兴,认为他要的太多。然而杨州有恃无恐地告诉他,世上只有西蒙知道抑制剂的配制方法,而西蒙只听他的调遣。 杰弗里涨红了脸,被杨州步步紧逼的滋味不好受,他为这种颠倒的地位和受制于人的困境感到憋屈,暴躁地踹翻了椅子,却只能硬生生忍住火气,粗声说了句再联系。 杨州切断通讯。他抬起头,看到西蒙家里残缺不全的吊灯。它本是一丛玫瑰的形状,如今掉的掉,坏的坏,只剩几个灯泡还闪烁着。杨州盯了一会,忽然长长地出了口气。 安东尼奥·斯坦森自从来到一号基地,就没有一件事顺心。审讯几个年轻人吃了瘪,面对六十几岁的老头子依然讨不了好。 任他在这头吼声震天,西蒙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说几句话,一追问关键问题就装疯卖傻。 “沃克先生的电话。”安东尼奥出来透气,朗恩递给他一个微型耳机,因为两人关系好,他也没退开,好奇地站在一旁围观。 安东尼奥十分恭敬地问候了沃克先生,那边不知说了什么,他脸色骤变,好几次愤怒地张口,却只能百般不情愿地把质问咽回去,憋曲得额角青筋直跳。 眼看对方要挂断,安东尼奥没忍住,语无伦次地发出哀求:“可是……这个西蒙有问题……B75肯定不是抑制剂……是的,我有证据,虽然不是确凿的证据,但是……给我一点时间……” “斯坦森先生,服从命令。” 通讯断了,安东尼奥发了一会怔,跺着脚,骂了一串脏话。朗恩连忙安抚他,问出了什么事。 安东尼奥挥开他的手,在过道里暴躁地走来走去,喘着粗气,像一头愤怒的公牛。 “他让我们全部撤走,把老头带到纽约。联合政府将在那里组织科学家重复他的实验。该死!沃克先生一定是被玫瑰派收买了,竟然任凭那些假新闻到处传播,让大家以为B75计划就是抑制剂实验!” “可抑制剂实验也是违反《隔离法案》的,”朗恩不解。 “你懂什么,抑制剂的成功可能直接导致《隔离法案》的废除!”安东尼奥忿忿地望向窗外,这次任务受挫激发了他偏执的性格,他知道陈坚就是有罪,西蒙就是在说谎,再有几天时间,他一定能找出确凿的证据,可偏偏在关键时候冒出一个老头,扬言配制出了抑制剂…… “玫瑰派那几个已经放陈坚他们离开了。”一个中立派同事路过,幸灾乐祸地看了安东尼奥一眼。 “跟我汇报了吗!”安东尼奥怒气冲冲地往大门外跑,身后传来一句轻飘飘的嘲讽,“沃克先生下的命令。” 快到大门口的岗亭时,安东尼奥遇见了一个熟人,他匆匆刹住脚步,嘴角抽动着,“路易斯,又见面了。” 杨州“嗯”了一声。短短两天,他们之间好像又掉了个,现在灰头土脸的成了安东尼奥。不过安东尼奥并不自知,调整着呼吸,挤出一个笑,“又来探望朋友?” 杨州确实是按耐不住,过来打听情况的。沃克先生虽然答应他放人,但调查组这边一直没有动静,他怕安东尼奥违逆命令,特意过来看看。 “你和陈坚到底什么关系?”安东尼奥神秘地扬着嘴角,隔着铁栅栏上下打量他,用一种轻松而恶毒的语气说,“那天你走后,我在他面前提了你几句,他忽然就生气了。” 杨州“哗”一声推开铁门,嘴唇抿成一线,像在克制什么激烈的情感。 “那个西蒙,你认识?”安东尼奥低下头,好像一头嗅猎物的猛兽,“还有史密斯那篇文章,分明是提前写好的,真是可疑。” “老头带我去了他的实验室,在北区一栋破楼里。仪器很少,连常见的无菌室都没有,明显就是才布置出来的。我看他对那里也不熟,根本就是没去过几次。” “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杨州冷淡地望着他,丝毫不感兴趣。 “别装了,路易斯。之前我总觉得云里雾里,现在见了你,突然全部想通了。”安东尼奥将手搭在杨州的肩膀上,手掌下温润而富有弹性的肌肤让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你在包庇谁?” 杨州忍着恶心,偏过头看安东尼奥那只丑陋的大手,它沿着肩胛骨,顺着柔韧的腰线往下滑。 “我对沃克先生很失望。不管怎么样,我会按照线索继续调查下去,将真相曝光。”安东尼奥凑得更近了,一股浓烈的体味将杨州包围,“或许,你可以帮帮我?不然,你费尽心血保住的人,恐怕还是得进监狱。” 杨州闭了闭眼睛。他在心里发誓,如果安东尼奥再动一下,他就将他的手踩在地上,然后生生折断每一根指节。 还没来得及将暴虐的想象付诸实践,安东尼奥忽然惨叫一声,整个身体弓成了虾米,而他缩在身前的右手,小拇指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耷拉着。 “拿开你的脏手。”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说。 杨州心里重重一跳,盯着脚尖不敢抬头。 安东尼奥面孔扭曲,那一阵尖锐的疼痛已经过去了,但他丢了面子,怒火攻心,凶狠的目光依次从陈坚和杨州身上刮过,“很好,你们两个串通一气,瞒天过海,等着吧,我会报复的!” 安东尼奥低声咒骂着返回了政府大楼。杨州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一会,耳边听不到任何响动,呼吸声、脚步声都没有了,他才轻轻扭过头。 陈坚并没有离开,在几米外平静地迎着他的视线。他眉头微蹙,看起来有点生气,但更多的像是一种亲昵的埋怨,似乎等杨州抬头等得不耐烦。 杨州心口和喉咙都很热,他不敢妄自猜测,惊慌之下,一句“你还好吗”都说得磕磕绊绊。 “还好,大概需要睡一觉。”陈坚说。接连的审讯让他声音嘶哑,当他看着杨州时,无形的目光变得沉甸甸的,好像负担着极大的力道。 “哦,”杨州手足无措,很重地点了点头,顿了顿,又“嗯”一声。 陈坚似乎也无话可说了,神经绷了这几天,他已经精疲力竭,此刻困倦如潮水般涌上来,他强行忍住一个哈欠,指了指家的方向,“那我走了。” 杨州说了个好字,陈坚又看他一眼,便转身走了。 过了好一会,陈坚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杨州才后知后觉地想,他是在等他一起走吗? 第60章 尾声(1) 杨州和安德鲁在一号基地找了间民营宾馆住下,开始了焦虑不安的等待。 西蒙博士被调查组带走了,一行人离开那天,全城的居民都出来目送。浪潮的调酒师挤在人群里,吃惊地望着那个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店里的老顾客。即使看过报道,他还是难以相信如今西蒙成了大人物,肩上负担着天生犯罪人的命运。 一定要成功啊!无数渴盼的目光落在西蒙身上,居民们交握双手,虔诚祈祷。 陈坚没赶上送行,他一回家就倒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好几次挣扎着掀开眼皮,迷迷糊糊看见D3站在床前,浑身笼罩着一层幽幽蓝光,好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陈坚就拍拍它头顶,然后翻身睡去。 “唉。”D3叹了口气。已经过去整整两天了,陈坚的生命体征都稳定,他沮丧多半是因为没有人陪他说话。 这时,门口的监控系统识别了一个正在靠近的熟悉人影,D3溜出房间,顺着楼梯旁的滑道飞快地冲下去,在门口把安德鲁截住了,不满道,“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陈先生。”安德鲁说,“他身体好些了吗?” “跟你有什么关系,”D3气呼呼的,自从安德鲁帮助杨州毁了B75,他就决定再也不理他了,可是一个人待着实在无趣,D3忍不住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质问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杨先生担心他,让我过来打听一下,”安德鲁不解地皱了皱眉,发硬的仿生橡胶好一会才反弹回去,“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亲自来。” “哼,你这么蠢,当然不明白了。”D3半嘲讽、半得意地说。 安德鲁见他不欢迎自己,确认陈坚平安之后,就与D3告别:“那我走了。” “不许走!”他刚迈开步子,D3的态度又变了,旋转着笨重的身体,有几分蛮横地命令,“陪我晒太阳。” 今天阳光充足,晴空万里,是一周来难得的好天气,确实适合补充太阳能。安德鲁略一思考,回到宾馆也是无所事事,索性就多留了一会。 “两天了,不知道西蒙博士的实验有没有成功复制。”他们晒着太阳,话题还是离不开基地的局势。 “他研究了很多年,应该没问题。”D3说。 “杨先生也帮了忙,”安德鲁说,“为了让UNPO释放陈坚他们几个,他费了很多心思。” B75被毁那天D3也在场,可他毕竟不是人,即使能理解,也体会不到陈坚痛心的感觉。此刻只好“哼”一声表明立场。 “如果按照陈坚的计划,你应该也能算出来,失败的几率是89%,一号基地的结局就和七号基地一样。”安德鲁语气忽然一变,他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好像怀着深厚的感情,“杨先生很果断,我敬佩他。” 他只是坦承自己的看法,未必是在帮杨州说话,D3计算出来的数值其实和安德鲁相差无几,但他牢记着自己站在哪边,嘲讽道:“你的算法是三十年前的吧?” “D3,”安德鲁确信自己处于“生气”的状态,“不要骄傲自大,D4比你先进多了。” 这下可踩着猫尾巴了,D3气得大叫,接连用坚硬的身体去撞安德鲁的小腿。安德鲁退了几步,D3还紧追不舍,安德鲁只好将他拎起来。D3在空中胡乱蹬着轮子,骂道,“安德鲁,我恨死你了!” “D3,你不讲道理。”安德鲁拿咿呀大叫的D3没办法,僵持半晌只好放他下来。D3一落地就旋风般冲进别墅,像一只急着把自己埋起来的鸵鸟。他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嘟嘟囔囔地埋怨艾瑞克不给他设计手脚,害他打架都吃亏。 楼梯上响起断断续续的脚步声,陈坚终于从沉睡中转醒,他揉着眼睛,走几步,倚着栏杆休息一会。好不容易下了楼,他拐进厨房接了一杯凉水,左手扶着冰箱,一仰头喝光了。 “刚才有人来过?”他问。 “是安德鲁,”D3咬牙切齿地说,同时察觉陈坚有点失落。 但陈坚没有再说什么,走进盥洗室掬水洗脸。D3亦步亦趋地跟着他,陈坚觉得好笑,“你来干什么?” “我觉得你需要陪伴。” 水龙头哗哗的,陈坚没有听见他的回答。 D3觉得他的指令者变了,可一时又分辨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同。他默不作声地扫描陈坚的全身数据,结果显示一切正常。 洗完脸,陈坚在客厅沙发上坐好,随手从茶几上拿起一袋面包。保质期已经过了,他耸耸肩,拆开了包装纸,问D3:“纽约那边什么消息?” “官方机构都没有发声,”D3说,“不过网络上有人披露,联合国将召开临时会议,专门讨论抑制剂的问题。” 陈坚撕了一片面包叼在嘴里,摸索着打开手机,默不作声地浏览新闻。D3蹲在他脚边,两只豆子似的眼睛四处乱转。 时间不知被谁绊住了脚步,粘稠迟滞,每分每秒都漫长得让人煎熬。 又过了两天,全世界二十名权威生物学家组成的科学小组终于对外宣布,经过验证,西蒙博士研发的抑制剂被确认是真实有效的,只要每半年注射一次,天生犯罪人体内的激素就能维持正常水平。 杨州通过杰弗里得知了这个消息,立刻告诉了史密斯,因此那边消息一公布,《每日邮报》的新闻紧跟着就来了。 关键时刻,每个环节都马虎不得,史密斯这几天总共只睡了四个小时,其他时间都在日以继夜地写文章,在社交媒体上和激进白鸽派吵架。 在纽约,西蒙出席了一场新闻发布会,明确表示放弃抑制剂相关的一切知识产权,希望各大制药公司能够尽快投入生产。 UNPO的局长、联合国议会议长候选人沃克先生在发布会最后露面,对西蒙的研究成果表示感谢,并对施行三十二年的《隔离法案》进行了严厉质疑和沉痛反思。 一时间,废除《隔离法案》成为大势所趋,议长之位的另一个有力竞争者菲利克斯也在社交媒体上表达了对《隔离法案》的反感。尽管还有一些反天生犯罪人团体揪着贝尔纳的证词不放,在联合政府门口静坐示威,但一股庞大的力量扼住了历史的喉咙,几朵跳跃的浪花,并没有止住潮水的去势。 抑制剂被确认有效的次日,联合国议会宣布召开临时会议,各个国家、政府间组织、非政府组织的代表齐聚纽约,唯一的议题,便是《隔离法案》。 在经过八个小时不对外公开的激烈讨论后,联合国议会进行了最终表决,以225:195票废除了《隔离法案》,并通过决议,重新起草一部管理天生犯罪人的法律,暂时称为《平等法案》。 在震天的欢呼中,只有极少数人注意到,这个投票比例和三十二年前一模一样。 一号基地的白色别墅里,D3第六次从楼梯上滑下来。他很无聊,陈坚虽然摆脱监禁了,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默,若他不制造点声音,家里简直像个鬼屋。 “陈先生,”D3联网扫描到大新闻,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惊呼道,“利兹公司造出了第一批抑制剂!” 陈坚淡淡地“嗯”了一声,懒洋洋地从沙发上坐起来。 “一共五百支,联合政府说先分配给一号基地,由国家财政承担费用。” 陈坚又不说话了,D3不解:“你不高兴吗?《隔离法案》废除了,我们成功了呀!” “成功了吗?”陈坚反问,“废除《隔离法案》就是平等吗?” “那要看如何定义平等……”D3的核心处理器飞快运算着,但很快就从陈坚的表情中明白这个问题不需要他回答。 “陈先生,以后我们到哪里住呢?”D3兴致勃勃,“我查了世界上十大宜居城市——” “我没有报名。”陈坚说。 第一批抑制剂只有五百支,想要注射的居民需要在政府网站上报名,通过计算机随机抽取。虽然政府保证每个天生犯罪人都能获得抑制剂,只是时间先后而已,但大家显然都想成为第一批离开的人。可以想见,不出两月,一号基地就会变成一座空城。 但陈坚会留下来。不是因为对从小生长的地方有多么深厚的感情,推平那堵高墙早就是他的梦想。而是因为,摆在他面前的不是平等,而是施舍。 他不接受施舍。 D3不理解他,一个人缩在角落里闷闷不乐。其实对于一个机器人来说,住在哪里区别不大,但D3喜欢热闹,而一号基地,只会越来越冷清。 “杨先生,”好在没一会,D3又有了新发现,“我看见杨先生了!” 大门口的摄像头与D3相连通,清晰地捕捉到五十米外的挺拔身影。D3骨碌碌地向前走了几米,突然记起自己的立场,连忙停止前进。 陈坚往窗户看了一眼,除了嫩绿的草坪什么也没有。 “他停下了。”D3实时汇报,几秒后,语气变得迷惑,“他又回去了。” 他弄不明白杨州的徘徊,转头想问他的指令者,却被陈坚伸手捂住两颗溜圆的眼睛,轻轻推了一把,“多管闲事。” “你还喜欢他吗?”D3后退了一点,逃离陈坚的魔掌,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这不重要。”陈坚沉默了一会,答非所问。 第61章 尾声(2) 第一批抑制剂由联合国三十名军人送到一号基地,交给当地驻扎部队。周上校受命负责抑制剂的注射及居民放行等事项。 这天街道上空荡荡的,几乎所有的居民都聚集在城门口,翘首以盼铁门打开的那一刻。 杨州从宾馆退房,在大厅里遇见一个老妇人,正靠着窗户打瞌睡。杨州盯了她一会,老妇人忽然睁开眼,对他笑笑,神态安详。 她不会离开,杨州知道,她会老死在这片土地上。 “要去陈坚家里一趟吗?”安德鲁问。 杨州点点头。他带来的行李还放在那里,总不能丢下不管。有那么一瞬间,他为自己落了东西而感到庆幸。仿佛这是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可以遮掩阴暗处蠢蠢欲动的念头。 安德鲁叫了一辆自动驾驶的出租车,一路上无人开口,气氛压抑而沉闷。当陈坚家的白色屋顶进入视野时,安德鲁敏锐地检测到杨州呼吸紊乱、心跳加速。 下车后,他们穿过草坪,来到别墅门口。短短的一截路,杨州走得不紧不慢,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实际上神经绷得像一根濒临断裂的琴弦。 推门时,他无意识地屏住呼吸,等了两秒,才探头朝里望。 “杨先生,”D3走上前,热情地和他打了个招呼,对安德鲁则是一声冷哼。 杨州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不见陈坚的影子,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勉强对D3扯了扯嘴角,说来取东西。 “你——”D3看了安德鲁一眼,“们,要走了吗?” “是的。”安德鲁问,“陈先生呢?” “在卧室里。” 正在上楼的杨州听见这句,脚步放得更轻了。他不确定陈坚是否故意避而不见,但静悄悄离去,也许是最好的告别。 他胡乱收拾着行李,想赶紧离开,可动作不知怎么越来越慢,最后竟生出了拖延之意。这房间他已经住了很久,当初瞧着别扭的摆设——古朴的马灯、重工刺绣的窗帘,栩栩如生的麋鹿,不知不觉间竟已习惯,甚至让他留恋。又或许,留恋的根本不是这些物品,而是一段时光。 对面的卧室里,陈坚醒着。他面前摆着一只旧手机,一张电子卡,一只手表,都是囚禁杨州那日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如今手机正在振动,屏幕上浮起一个女人的照片,面庞丰润,站在雪地里幸福微笑。 这几天周芸已经打了许多电话,陈坚一概视而不见,此时听着门外杨州收拾东西的细微响动,鬼使神差地点击了语音接听。 “州州,什么时候回来呀?”那头急切又嗔怒,“我和你爸担心死了!” 她的声音好陌生,不像陈坚小时候想象得那般温柔醇厚,也不像故事里的反派那样嘶哑难听。是的,她本就是个普通人,不值得他爱,也不值得他恨。 陈坚忽然眼眶潮湿,他吸了吸鼻子,咬紧牙根不说话。 “喂?” 周芸逐渐察觉不对劲,还没来得及发问,陈坚匆匆一划,用颤抖的手指切断了通讯。 另一间卧室里,杨州终于收好了行李。他拎着箱子,在房间中央安静地站了片刻,然后郑重地、缓缓地关上了门。路过陈坚的房间时,他脚步一顿,最终没有上前敲门。 从二楼下来,客厅里空荡荡的,隐约听到D3和安德鲁在屋外的草坪上说话。杨州朝别墅大门走去,高背沙发后面猝不及防地站出来一个人,他吓了一跳,错愕和惊喜随之流露无遗。 “要走了?”陈坚穿着宽松的家居服,一手插在口袋里,好像送别一个相识多年的老友,态度随便,却又饱含情谊。 杨州捏紧手提箱的柄,点了下头。 陈坚下巴微抬,示意他看茶几上,“你还有些东西。” 杨州走到他身侧,抓起手机和电子卡,潦草地塞进箱子里。 茶几上摆着一个水晶果盘,里面还盛着不少糖果,大概是春节时置办的年货,主人太忙,一直忘了撤。 杨州的目光落在太阳雨上,那种会变色的糖果,一下子勾起了许多回忆。 陈坚见他神色有异,也低头去看,脸上露出怅惘的表情。两人静默片刻,陈坚弯腰拿起一支扁圆的棒棒糖,托在掌心里递给杨州,玩笑道,“留着做个纪念吧。” 在他的体温下,太阳雨迅速变成了鲜红色,红得透亮,好像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杨州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他手冷些,糖果就逐渐褪成了玫红色。 他们紧挨在一处,盯着这个小小的玩意看了好一会,杨州忽然抬起头,对陈坚笑了笑,陈坚也默契地弯起嘴角。这一刻如此温馨,就像杨州初来不久,他们彼此吸引、暗暗交锋的时候。那时谁也不是谁的兄弟,谁也没有伤害谁。 在这微妙而暧昧的气氛接近尾声,将要演变成尴尬时,陈坚抓住了它的一点余韵,对杨州发出邀请:“吃个饭再走?” 这顿饭还是由陈坚掌勺。尽管自动烹饪机摆在家里,他还是更喜欢自己动手,机器做的饭,总觉得少了些味道。 杨州跟着他走进厨房,帮忙洗菜递刀具,配合得十分默契。 “安娜呢?”杨州问。 陈坚专注地切菜,过了一会才说:“她丈夫抽签中了,一家人准备回法国定居,今天就走。” 那你呢?就留在这个荒凉的地方过一辈子吗?这些问题在唇边盘亘,杨州喉结滚动,终是没有问出口。 做了几个简单的家常菜后,陈坚拉开冰箱,找出一袋拉面。保鲜袋上歪歪扭扭地用马克笔写着几个字,杨州定睛一看,竟是“生日快乐”。 “你生日?”他吃了一惊。 陈坚点了点头:“安娜昨天送来的。” “我不知道,”杨州嗫嚅着,心里很不好受,“没什么礼物送你。” “不用客气。”陈坚说。 话题就此终结,直到饭菜上桌,那种疏离感还萦绕不散。 两人闷头吃了一阵,杨州食不知味,找了个新话题:“西蒙博士不回来了吗?” “嗯,”陈坚说,“他急着见琳达。” “琳达不是再婚了吗?” “是啊。”陈坚好像猜到他在想什么,对他微微一笑表示理解。 琳达和西蒙是大学同学,结婚五年后,因为《隔离法案》的实施,西蒙要被遣送到一号基地。琳达不愿意离开家乡,西蒙也不忍她受苦,将自己的研究资料托付给她后,两人离了婚。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再相见,也不知是什么光景。 这个故事让杨州心里发堵,在他看来,如果两个人真的相爱,应当能够共患难。但毕竟不是当事人,不知冷暖,所以不好妄下判断。 “今天来的时候,我看见安东尼奥了。”杨州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忧虑起来,“他还留在城里,想找出B75的证据。你那天不该激怒他,他报复心很强。” “怎么,你觉得我做错了?”陈坚脚一蹬,椅子往后退了一截,声音刺耳。他毫无征兆地动了怒,“我不动手,你要忍到什么时候?” “我当然会——” “也对,是我多管闲事。”陈坚没等他说完又忽然变脸,一把将筷子拍在桌上,扭开头对着左侧的墙壁,胸膛微微起伏,似在压抑怒火。 “我不是那个意思。”杨州好声好气地解释。 过了一会,陈坚恢复平静,捡起筷子继续吃饭,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两人均是食不知味,只盯着碗里的饭菜戳来戳去。陈坚将长寿面吸溜到嘴里,安娜吹嘘的美味,如今也是味同嚼蜡。 真是一个糟糕的生日。他刚闪过这个念头,就听杨州说,我还是走吧。 别墅外的草坪上,D3和安德鲁正在告别。 “你还会来一号基地吗?”D3控制着语气,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渴盼。 “不知道,”安德鲁老老实实地说,“我擅自让艾瑞克修改了指令者等级,这一趟任务还见证了许多秘密,可能会被销毁。” “那怎么办!”D3着急,“那你不要回去了!” “我的系统里潜伏着木马病毒,他们一样能将我摧毁,”安德鲁说,“而且我是个警察,要回去复命。” “我知道,警察警察警察,烦死了!” D3在原地转了几圈,执着地为他想办法,“我们去找艾瑞克,艾瑞克一定可以帮你。” 安德鲁罕见地咧出一个微笑,轻声说:“谢谢你,D3,你是一个好朋友,我会想念你的。” D3突然沉默,好像被按了关机键。 安德鲁搞不清状况,迟疑地劝:“我们之前建立的数据通道还能用,加密方式也没变,还可以联系。” 这并没有安慰到D3,他还是呆呆地站着,过了好一会,才忧伤地说:“可我不想你离开。” “虽然,”他换了一种强装轻快的语调,“虽然你呆板无趣,情商又低,还讨人厌,但是……以后城里就没有我的同类了。” 安德鲁想起了D4,但他明智地决定不在此刻提起。 这时,杨州推开别墅大门,拎着箱子朝他们走来。安德鲁知道时候到了,他半蹲下来,张开双臂将D3抱住,“再见了,D3。” D3没有回答,安静得异乎寻常。他跟在杨州和安德鲁身后走了好长一段路,直到他们上了出租车,这才蔫头耷脑地回家。 陈坚躺在沙发上,右手捏着个剥了一半的橘子,正望着窗外发呆,连D3靠近都没察觉。 “已经走了。”D3闷闷地说。 陈坚回过神,接着剥橘子。他很仔细地撕掉橘瓣上的白色筋络,不时还递到唇边吹一吹。 D3也不说话,两个人好像在比谁更能沉得住气。十几分钟后,素来话唠的机器人投降了。 “你为什么不让杨先生留下呢?”D3很哀怨,“据我观察,他还喜欢你的概率有百分之八十四。” 陈坚不由得笑了:“这么精确?” “是呀,”D3很自豪,声称是通过杨州的微表情、语气、心跳呼吸等来推算的。 陈坚心不在焉地随口夸,那你真厉害。 “陈先生,我不明白。《隔离法案》被废除了,天生犯罪人可以在世界上自由迁徙,这不是你一直想看到的吗?” “虽然注射抑制剂的要求出于普通人对天生犯罪人的防备和害怕心理,从某种程度上看,这种区别对待也是不合理的,可是,平等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啊。” 陈坚终于放过了被剥得光溜溜的橘子,转过头认真听他说话。 “我认为,西蒙博士和杨先生为我们争取到如今这个局面,已经很不容易了。”D3前所未有地严肃,“人类历史上,平民与贵族平权,女性平权,非异性恋者平权,都耗费了漫长的时间,经历了好几代人的奋斗。我知道你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天生犯罪人获得真正的平等,但是人们思想的转变,往往并不能立刻完成。” 这番话在陈坚心里引起了不小的波动,但他掩饰得很好,在D3头顶上敲了一记,“还教育起我来了。” “快去追杨先生吧!”D3终于坦白了最终目的。 “追什么追,”陈坚看了一眼时间,“他们应该已经上飞机了。” “那可不一定,今天城门口堵的全是人。” 陈坚撑着沙发坐起来,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了,显然还下不了决心。 “快去呀!”D3在旁边碎碎念,“你不去,以后他会爱上别人的!” “也不用太担心伦理问题,我保证不告诉别人你们是兄弟。” 见陈坚还犹豫,D3抑扬顿挫地念起古诗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呀。”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两情若是长久时,必须在朝朝暮暮。” “闭嘴吧你。”陈坚一跃而起,哭笑不得地拍了D3一巴掌。他快步走到玄关旁的衣帽架,取了一件大衣披上。 “把安德鲁也带回来吧!”D3在身后雀跃地喊。 第62章 尾声(3) 一号基地被架着激光网的高墙围住,只有一扇厚重的金属门作为出入口。因为大门常年封闭、外面又有驻扎部队守着,平时居民们很少到这片区域来。 今天却不一样,几乎全城的人都聚在这里,里三层外三层,守着自己的位置不动摇,任你说多少句让一让,都不肯挪地方。 安德鲁和杨州下了出租车,逐渐接近壮观的人墙。杨州心神不定,在他第六次回头的时候,安德鲁说:“其实你不用和我一起回去。你已经离职了,不必向杰弗里先生复命。” “我知道,”杨州自嘲,“可是不回去,留在这里干什么?” 安德鲁摇摇头,“我只是看出你舍不得。” 杨州的确舍不得。可他舍不得的并非是城里的一草一木,而是一段难以忘怀的时光,和与之共度光阴的人。 如今又剩下什么呢?陈坚给他一颗糖做纪念。他不恨他,却用疏离的态度表达厌倦。曾经的暧昧情愫,好像一场醒来即忘的大梦。是了,这大半年确实是一场梦,梦里惊心动魄,有魔力加持,给真实的杨州裹了一层美妙的面纱。现在梦醒了,王子变青蛙,灰姑娘也要打回原形,更遑论他。陈坚看破不说破,给彼此留了面子,他该识趣地走了。 可杨州又想起,先前吃饭时陈坚突如其来的怒火。他不知该怎样解读,但心里确实跳跃着微弱的不甘。 就这样结束吗? 丹尼尔早已经走了,留他一个人困在荒井里。数年来他拼命攀爬,却始终逃不脱黑暗的牢笼。渐渐地杨州绝望了,安静地躺在井底等死,直到有一天,一个人伸出手来,执着地要救他出苦海。他是从天而降的希望,是黑暗尽头的一线光,杨州太渴望,太在乎,反而把他推远了。 他想到这里,心口忽然一阵绞痛。 “过不去,怎么办?”安德鲁问,打断了杨州恍惚的神思。 道路被完全堵塞了,看热闹的居民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没人愿意行方便,每前进一步都无比艰难。 杨州四下转了转,从人群的缝隙瞥见了军装的影子,忽然想起周上校,便叫安德鲁联系他。 没一会,一个军人从重重包围里挤出来,冲杨州敬了个礼,示意跟他走。 杨州的动作慢了几拍,军人走了两步又停下,扭头疑惑地盯着他:“真是杨先生吗?” “是,是。”杨州盯着他的肩章,机械地迈着步子,木偶一般。一张张喜悦、期待的笑脸从他身边掠过,杨州忽然出现幻觉,好像看到一个萧索的背影,在荒芜的空城里孤单地游荡,一圈又一圈。 几分钟后,他们已经能看见巨大的城门了。一个魁梧的男人上前迎接,大半年不见,他还是那么热情,笑容洋溢地和杨州握手,“杨先生,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杨州忍着身体不适和他寒暄,“听说你负责一号基地的疏散工作?” “可不是嘛,”周上校转过头,朝右边“喏”了一声。 在杨州右手边不远的地方,五百名被抽中的居民整齐地排成三队,个个身体前倾,伸着脖子张望,好像一片被风吹弯的水稻。 “这也挺好的,《隔离法案》废除以后,我们大部队也要开拔了,就留一个排的士兵在这。”周上校拍了拍杨州的肩膀,“倒是你,待了这么久,终于舍得走了?” 杨州勉强扯了扯嘴角。 周上校爽朗大笑:“走了好,以后也不用再来这鬼地方了!” 好像有人冷不丁在耳边敲响一面锣,那声响震得杨州头晕目眩。他不禁回头望去,来时路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居民封死了。 就这么结束吗?他再一次问自己。 “你们的飞机已经在等着了,”周上校见杨州脸色苍白,关切道,“杨先生不舒服吗?” “没有。”杨州喉咙发干,他蓦地后退一步,神态坚决,“我先不走了。” 周上校觉得奇怪:“为什么?” 杨州摇头不语,安德鲁难得体贴一回,解释道:“杨先生还有些事要处理。” “需要我帮忙吗?”周上校的话音骤然压低,与此同时,在场的几千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好像中了什么魔咒。 “怎么了?”杨州哑声问。 周上校领着他们走了几步,抬手一指,杨州远远望去,看到队伍的最前方,一个男人已经完成了抑制剂注射,正一步步朝巨大的、棕黑色的铁门走去。 大门前守着两个军人,一左一右站着。看到男人走近,他们便伸手抠住门上的凹槽,用力一拉——随着“咯吱咯吱”的闷响,沉重的铁门裂开一条缝隙,如同幕布般缓缓收起,将外面的天地显露出来。 男人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汗水将后背洇湿一大片。他捏着拳头,一点点接近那个长方形的缺口,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吃力。 很快,他停下了。在他面前有一条深深的沟壑,是沉重的铁门经年累月的重压形成的。男人吞了吞口水,回头看了一眼,在无数同胞热切的目光中,缓缓地、僵硬地抬起脚,越过了那条伤疤,踩上了另一片土地。 一步,又一步。他终于完全站在了外面。这时他转过身来,对着门内围观的居民高举双手,大喊一声:“啊——” 他的声音很快被排山倒海的尖叫和欢呼淹没了。上万居民跳着闹着,相识不相识的都抱作一团,有的失声痛哭,有的手舞足蹈。现场乱了套,每个人都嘶声呐喊,奔跑呼号,好像集体犯了癔症。 杨州被撞得东倒西歪,他拨开贴上来的男女老少,艰难地往回走。手机震个不停,他掏出来看了一眼,周芸的照片好像一支扎进心口的冰箭,让他清醒又疼痛。 他接起来,这边太吵,模模糊糊听到一句,飞机几点到。 “妈,我先不回去了。”杨州顿了顿,那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地清醒,甚至能感受到灵魂中灰色的部分在微微摆动,他很轻很轻地说,“我有罪,我爱上了我的哥哥。” 没等周芸反应,杨州切断通讯,把手机扔进口袋里。 他踉踉跄跄地走了一阵,人太多了,根本辨不清东南西北。好不容易瞥见几个熟悉的路牌,杨州刚松一口气,身后忽然有人撞了他一下,他手里拎着箱子,一时没站稳向前扑去,幸好被人扶了一把,没有摔倒。 “谢谢,”杨州抬起头,猝然对上陈坚棱角分明的脸,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他们被人推来搡去,好像一片在大海上颠簸的小舟,又是千真万确。 “陈坚?”杨州狐疑地望着他,欣喜之情一点点蔓延,“你怎么来了?” “散步。”陈坚不自然地咳了两声,“你怎么还没走?” “我,我迷路了。”杨州紧张之下,撒了一个漏洞百出的谎。 陈坚看着他,眼里闪着碎光,如同夏日午后的湖面,明亮而热烈。他没有拆穿这个拙劣的谎,反而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那我领着你走吧。” 杨州想说点什么,又怕一开口打碎这幻影,只能怔怔地望着他。 居民的兴奋劲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不少人甚至掏出礼花来庆祝,陈坚和杨州直愣愣地杵着,在狂喜的人群中是异类,很快就有女孩要拉他们一起跳舞。 陈坚摸到杨州的手,用力一拽,杨州一个趔趄,连忙小跑跟上。他们逆着人流左冲右突,好像在玩一个刺激的追捕游戏,等逃到僻静处,彼此对视,忍不住笑出声来。 谁也没想着松开手,就这样握着。杨州鼓起勇气,说他有些话想说。 “说呗。”陈坚的小拇指在杨州手背上蹭,眼里盛着点坏,一副洞悉一切,但偏要欺负他的样子。 杨州一开口,却是严肃得有些凝重了。他说,对不起。 陈坚没料到他说这个,笑容一凝。杨州直视着他,眼里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什么都藏不住。 陈坚又笑起来,“别的呢?” 杨州想了想,说:“生日快乐。” 陈坚很不满意地扁着嘴,微微低下头,热气呵在杨州的鼻尖,“没了?” 杨州被他逼急了,脸上泛起一层淡粉色,他支支吾吾,面对周芸时破釜沉舟的勇气在陈坚面前全蒸发了。 他有那么多不同的模样,只有这一种最让陈坚心软。“算了,”陈坚在他唇边落下一个亲吻,“以后机会还很多。” 两人牵着手慢慢往前走,并不刻意亲昵,但是彼此心里都很安宁。 “回家吗?”杨州问。 陈坚笑看他一眼,“嗯,回家。” (正文完。) 番外一 第一批居民已经离开了,后续的抑制剂生产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这几天城里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中央广场上,有人用全息投影制造了一场绚丽的表演,流光溢彩彻夜不息。陈坚和杨州没有假装清高避开这些活动,有空也去凑凑热闹。 趁着人还没走光,大明星许然宣布要办一场告别演唱会,算是为在一号基地生活这几年做一个了断。尽管准备仓促,观众反响却很火爆,现场票数量有限,甚至需要人工购买。 杨州喜欢听许然唱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这天一大早就要起床排队,陈坚搂着他的腰,迷迷糊糊地说再睡一会。 他腿间硬热的东西顶着杨州,杨州哪里还睡得着,悄悄往床沿挪了几厘米,又被陈坚一把捞了回来。 “干嘛呀,”陈坚半睁着眼睛,鼻音很重地抱怨,“不让做还不让抱了?” 杨州背对着他,恨不能蜷缩成一只虾米。他耳朵发烫,微弱地反驳:“没不让,不是你说慢慢来吗?” 陈坚半梦半醒,“嗯”了一声,凑到杨州的肩窝里陶醉地嗅了嗅,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敢情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我反悔了,”陈坚精神奕奕地睁开眼,扳过杨州的肩膀,猛地压到他身上,“还是一步到位比较好。” 杨州的呼吸急促起来,紧张得眼睛也不敢眨。陈坚顺着他的腰往上摸,手底下柔韧的肌肤越来越烫,逐渐变得结实而僵硬。 他的变化陈坚都看在眼里,放肆的右手暂时停止前进,指尖若有若无地拨弄他的乳|头。 杨州感到陌生又熟悉的欲望来势汹汹地在下腹聚集,与此相伴的还有根深蒂固的恐惧和恶心。 陈坚俯视着他,眼里燃烧着情欲的火,可他凝望的力度,又真实地让杨州感到关切。 “行吗?”他问,嗓音粗哑。 杨州憋红了脸,额头上一层薄汗,亮晶晶的,“大白天的……”他小声抗议。 “白天怎么了?”陈坚流氓地挺了挺腰,“我不要脸,就喜欢白日宣淫。” 杨州耳边“轰”一声响,眼皮垂了下来,睫毛不自在地颤动。他仿佛身处一个蒸笼里,热气熏得他意识不清,快要晕倒了。 这一刻迟早都要来,杨州知道,这是一个必须跨过的坎,不为陈坚,为他自己。 他吞了吞唾沫,竭力放松身体,情急之下竟然结巴了,“那,那那那就……” 陈坚得逞了,俯下身温柔地吻他,辗转吮吸,津津有味,好像在吃一颗糖果。杨州抬手圈住他的脖子,生涩而认真地回应他。 陈坚眼角浮起笑意,他耐心十足,追着杨州的舌头缠绵,有进有退,誓要教会这个单纯的学生。 两人正亲得入迷,杨州的手机忽然响了。他分神看了一眼,动作立刻僵住。 “怎么了?”陈坚稍微支起身子,不满地掰过他的头,又要吻下去。杨州却不配合了,他伸手抵住陈坚胸膛,推着他坐起来,说:“我爸的电话,我得接一下。” “那我怎么办,”陈坚拽着他的手腕,英俊的五官皱着,像个要哭不哭,观察着家长的脸色决定是否大闹的孩子,“我疼。” 杨州忍不住笑了,笑完又觉得不好意思,恨不能用手捂住脸。 手机还在不屈不挠地响,杨州知道这通电话为何而来。自从几天前他跟周芸说了些吓人的话,周芸便数次联系他,杨州心乱如麻没有理会,但一直逃避也不是办法。更何况现在是素来与他交流甚少的父亲亲自过问,他不能再随意搪塞。 陈坚见杨州忽然间心事重重,知道是要紧事,便松开他的手,但嘴上仍浮夸地哀叹一声。 杨州回过神,觉得过意不去,飞快地在陈坚唇上印了一下。 “还疼!”陈坚才不懂见好就收,大马金刀地坐着,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裤裆中间隆起的小帐篷。 杨州的耳朵红透了,他暗暗咬嘴唇,想了几秒之后,伸出手在陈坚的鼓包上轻轻摸了一把,然后立刻缩回去,抓起手机逃出卧室,急得连鞋都顾不上穿。 直到他的身影不见了,卧室门“砰”一声响,陈坚才回过味来。他往床上一倒,拿了个枕头盖住脸,手往裤子里摸去,笑骂,“要了命了,这是救火还是生火啊。” 杨州几步跑进他原来的卧室,小心地把门关好。电话接通那一刻,心脏还激烈地跳动着。 “路易斯,”空中浮现一个男人的全息投影,他戴着眼镜,两鬓有些泛白,表情罕见地严厉,“你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这几天你母亲总是哭?” 杨州和父母从小就不甚亲密,他的家庭氛围如同一杯温水,永远无法像某些同学那样,和父母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乔治·杨的性格内敛,杨州小时候就与他不亲,当了警察之后工作忙,有时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话。这回他父亲主动找他,看来情况确实严重。 杨州倒不后悔他对周芸说的那番话,但是现在想来,也许方式可以稍微柔和一点。 “爸,”他说,“我能先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态度诚恳,乔治的脸色缓和了些,“怎么,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杨州看着眼前儒雅的男人,那个问题又一次从心底浮了上来:“你为什么会爱她?” “她?”乔治疑惑地皱了皱眉,明白杨州所指之后,不快地瞪了他一眼,“路易斯,她是你妈妈,注意你的态度。” 杨州微微低下头表示歉意,但他执着地等着,想要一个答案。 父子俩脾性其实很像,杨州较真,于是乔治也严肃起来。 “这,怎么说呢,爱情怎么讲得出原因……当时我在读博士,她是学校咖啡厅的女招待,”乔治陷入回忆,嘴角浮起甜蜜的笑意,“她漂亮又体贴,我对她一见钟情。我笨嘴拙舌,不知道怎么表达喜欢,只好每天去咖啡厅里点一杯抹茶拿铁,希望她能记住我……” 杨州在心中叹息,“你了解母亲吗?”他问。 “当然。” 杨州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残忍,可他别无选择,“我想告诉您一些事情,她来美国之前的经历。” 他说起周芸前一次婚姻,它怎样开始和结束,说起出任务之前,周芸寻找前夫和孩子的请求。 乔治当然是惊讶的,杨州讲完后,他好一会都默不作声,最后问:“找到了吗?那个男人和孩子?” 杨州看到了他眼中的忐忑,一瞬间,他忽然为乔治感到心酸。 “那个男人,很多年前就去世了,”杨州手心冒汗,他心中有股力量,逼着自己说出来,“那个孩子找到了,我和他,现在,我们在一起。” 乔治轻轻地呼了口气,肩膀逐渐放松。他低下头考虑了几秒,在激烈的斗争中做出了选择,“那么,把他认回来吧,这么多年,我想你母亲一定很想念他。” “不,您没明白我的意思,我和他……在一起,杨州口干舌燥地补充,“像您和母亲一样。” 乔治推了推眼镜,惊愕地望着他:“你说什么?路易斯,你不要跟我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 “你你你,”乔治惊怒交加,他本就不善言辞,接连的打击更是让他头痛异常,连责骂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愤怒地一挥拳,将通讯切断,“胡闹!你怎么能这样做?” 影像化成无数光点,消散在空中,把杨州的脸染得蓝莹莹的。 说不难过是假的,杨州默默地站了一会,重新打起精神,回到主卧去。 陈坚已经洗完澡,自己动手解决了生理问题,正裸着上半身吹头发。 听见开门的响动,他扭过头,到嘴边的调戏变成了担忧的询问,“出事了?” 杨州摇摇头,为了让他宽慰,还扯了扯嘴角。 陈坚看出他是强装笑脸,心里涌起不少猜测,“你家里是不是知道我的存在了。” 杨州的家人……周芸……周芸……每次想起这个名字,陈坚依然心痛难当。 杨州不愿他沾染这件事,简单说了一句,“我会处理。” 陈坚点点头,收下杨州的好心,“别硬撑。” “好。” 两人沉默了一会,气氛略有点压抑。陈坚想了想,弯腰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两张设计精美的卡片,献宝似的在杨州面前一晃。 杨州认出是演唱会门票,眼睛一亮,惊喜地抓在手里,问陈坚从哪来的,按理说这会早就售空了。 “卖我这张老脸呗,让许然留了两张,”陈坚打了个哈欠,在他旁边坐下,懒洋洋地伸手圈住杨州的腰,“为这个你不知道我受了他多少气。” 明知他是夸张卖弄,一种细微而温暖的东西依然在杨州心口颤动,好像一滴水晕开去,是真心实意的欢喜。 “据说这卡里还有什么隐藏福利。”陈坚两指夹着薄薄的门票,迎着光翻转观察,杨州也凑过去,眯起眼睛仔细瞧。 初夏热烈的阳光落满他们的肩膀,两人翻来覆去地摆弄门票,不时交换几句意见,杨州偶尔一扭头,白晃晃的光线灌满视野,五彩斑斓的背景急剧虚化褪去,只剩陈坚还在,连胡茬都根根分明。突然间他有种分不清今夕何夕的恍惚,仿佛和陈坚已经共度了几十年光阴。 “找到了,”陈坚忽然叫道,一脸嫌弃,“这什么破玩意。” 原来门票里的隐藏福利是一张薄如蝉翼,却质地坚硬的贴纸,印制着许然一些未公开的写真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谁要这个,”陈坚随手一扔,杨州觉得可惜,连“诶”了几声制止。 “干嘛?”陈坚很危险地眯了眯眼睛,“你要留着?” 杨州感觉自己正面对着一只炸毛的大型猫科动物,连忙表示他对许然没兴趣:“不是,垃圾桶在那边,你不要乱扔。” “是吗?”陈坚按着杨州的后脑勺,在他嘴唇上用力嘬了一口,“还挺识相。” 其实挺好哄的,杨州在心里暗笑。他已经能想象出今后漫长岁月中的琐碎日常,但很奇怪,并不觉得乏味或恐慌。 也许只因为,他是对的那个人。 番外二 两天后,乔治再一次联系了杨州。他看起来极为憔悴,两鬓灰白、皱纹堆叠,苍老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在他身上显了形。 “您身体还好吗?”杨州问。他觉得很对不起父亲,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乔治其实是最无辜的一个。他性格内向,淡泊名利,多年来醉心学术,不闻尘世纷扰,如今却要被迫面对妻子的烂摊子。 “不要紧,”乔治严肃地盯着他,“我问你,你上次说的话,是认真的?” 伴随着他的问话,还传来隐隐的啜泣声,杨州便知道,虽然周芸没露面,但也在一旁听。 他轻吸一口气,说了个“是”。 乔治登时怒目:“你就不能——” “别怪他了,”周芸忽然凄厉地哭喊起来,“是我的错,是我作孽,都是报应啊——” 乔治连忙起身去安慰她,镜头偏转,杨州终于看到了母亲的样子——满脸是泪,双眼红肿,披头散发如同女鬼。 他心中不好受,解释道,“妈,不是这样的,一开始谁也不知道陈坚是我哥哥,我们在一起不是为了报复你。” 周芸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神情有些痴呆,直直地望了杨州好一会,才颤声问:“陈坚……是他的名字吗?” 杨州点了点头。 乔治见妻子精神不好,便接过话头:“路易斯,你和……他的事,我暂时不管,是这样,你母亲想见他一面,你能不能安排一下。” 周芸好像一个冻僵的人,脸庞上的薄冰逐渐融化,露出可怜的哀求神情来,“杨州……求你了”,她说。 杨州背了个大包袱。这一整天他都神思恍惚,数次看着陈坚欲言又止,到嘴边的请求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做不到,做不到这样理直气壮、堂而皇之地要求陈坚放下前嫌,但听着周芸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同样做不到无动于衷。 晚上陈坚冲完澡出来,看到杨州还站在卧室的一角发呆,好像被罚面壁的小学生。 “怎么了你,”他揽着杨州的肩,在他嘴角亲了一下,“一整天都无精打采的,不会是气我没陪你打游戏吧。” “没有,”杨州忽然起了个念头,也就是一刹那的愣神之后,他攀住陈坚的肩膀,主动去追逐那两片离开的嘴唇。 陈坚微微瞪大眼睛,惊诧之后,很快就笑了。如此罕见的投怀送抱,他当然不会拒绝,当即搂住杨州的腰,加深了这个吻。 他让杨州占据主动权,看他都学会了哪些花样。杨州干巴巴地亲了一阵,然后试探着舔了舔他的唇缝,陈坚等他舔得湿漉漉的,才坏笑着张开嘴。 杨州垂着眼睫,耳尖泛红。他是被周芸托的事逼急了,才会想起这一招。可当陈坚滚烫的掌心隔着衣服揉了他一把之后,杨州便立刻后悔自己的莽撞了。 他骑虎难下,注意力不集中,难免吻得磕磕绊绊。但陈坚依然被他撩得浑身燥热,拽着杨州就往床上倒去。 “等——” 慌乱之中,杨州近乎本能地抵抗,这让陈坚清醒了些,他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太过粗暴,连忙松开手,比了个投降的姿势。 陈坚在床沿坐下,胸膛还在剧烈起伏。杨州站在他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鼓起来的裤裆,神色变换不定。 陈坚觉得胸腔里那颗心似乎在被无数小猫抓挠,他欲求不满,但没有怪罪杨州,反而开玩笑地安慰:“以后不给吃别撩啊。” 杨州静了片刻,忽然在他面前蹲下来,右膝点地,身体前倾,伸出手去解他的裤子。 陈坚低下头,鼻尖闻到杨州发丝间的淡淡香气,眼神越发幽暗。杨州指节分明的手在他的小腹抠来摸去,因为紧张迟迟不能拉下那层布料,陈坚难耐地弓起脊背,喉咙里咕咚一声。 “别弄了,”他蓦地将杨州扯起来,按在自己大腿上。 杨州连忙扶住他的肩膀,仓促间两人对视一眼,陈坚读到了一丝感激和歉意。 “到底出什么事了,”陈坚的嗓子还因为情欲而沙哑,“为什么要讨好我。” 杨州露出讶异的表情,眼神里竟有些天真的疑惑,他犹豫着低声问:“你不喜欢?” 陈坚怎么会不喜欢,杨州在他面前半跪下来那一刻,他激动得差点失去理智。可他看得分明,杨州做这个是不情愿的,在性|事上,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演员。 杨州很尴尬,陈坚还硬着,他不敢坐实了,只能微微支起身子,撑得辛苦。 “是不是你家里的事?”陈坚问,他很不希望猜测成真,但潜意识里知道没有别的事情会让对方如此反常。 杨州又觉得愧疚了。他从陈坚腿上下来,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 “没事的,说吧,”陈坚尽力用上温和的语气。 “我母亲,”杨州顿了一会,“她想见你一面。” 陈坚一愣,马上别开头去,目光有些闪躲。听到这个消息,他第一时间的感受,竟然不是曾经咬牙切齿的憎恨,而是一阵恍惚的、做梦般的不真实感,随之而来的才是敌意和抗拒。 但他不会责怪杨州,他知道杨州夹在中间有多艰难。 “我……”陈坚的手指抓皱了床单,他站起来,一直走到窗户边去,仿佛开阔的视野能给他带来平静,“我不知道,我还没准备好见她。” “那,我转告她吧。”杨州讷讷地说。虽然他知道要求陈坚放下仇恨是很自私的想法,但内心的确怀着微弱的盼望,希望陈坚能接受周芸,重归于好。这个念头也许归因于一些捉摸不透的直觉,让他觉得陈坚还渴望着母爱。 “我不想见她,”陈坚背对着杨州,看不到情绪起伏,“但是她想见我的话,我也阻止不了。” 杨州一时没弄明白他的意思,正琢磨着,陈坚忽然转过身,面朝着他说:“刚好我也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逆着光,他的脸覆盖了一层阴影,杨州心中一跳,“什么事?” “方行生病了,我想去看看他。”陈坚朝他走过来,阴影逐渐淡去,杨州松了口气,发现凝重只是他的错觉。 他“哦”了一声,问方行的病严重吗,要不要一起去。 陈坚促狭地一笑:“你去不合适吧。” 方行在地下实验室里做出疯狂举动后,紧跟着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杨州忙得团团转,都把那一茬忘了,此时被陈坚提醒,才意识到自己去探病真的不妥。 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说:“你要去就去,不用告诉我。” 陈坚笑而不语,右手捉住杨州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左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很帅气地歪了歪头,“跳个舞吗?” 两人拥在一起,踏着舒缓的舞步在房间里慢慢摇。杨州放松下来,在这惬意的时刻,他忽然明白了陈坚为什么要将探望方行之事报备给他,而且偏偏选在这时候——既是表达对他的珍视,也帮他减轻周芸的托付带来的愧疚感。 杨州心中一热,为他的体贴感到些许不自在。 他想得入神,脚下踏错一步,差点踩到陈坚,只好停下动作。两人视线相遇,空气突然变得旖旎而稀薄,一簇火苗无缘无故地烧了起来,烧得人心中焦渴。 陈坚缓缓凑上来,用气声问:“接着做之前的事?”然后不等杨州反应,就堵住了他的嘴唇。 …… …… 躺了一会,杨州爬起来要冲澡,陈坚说,“急什么,待会一起去。” 杨州还记着先前的捉弄,打开陈坚的手不理他。陈坚趴在床上,懒洋洋地往前爬了一截,抱着杨州的腰,问:“生气了?” 杨州背对着他,乌黑的睫毛半垂着,有种别样的沉静和韵味。他抿了抿嘴,想起方才的一幕幕,顿时口干舌燥、心跳加速,完全说不出话。 陈坚料定他没生气,手一撑坐起来,凑到杨州面前一看,果然是故作冷淡的害羞模样。 他笑了两声,抚摸着杨州腰上的指痕,神秘地眨眨眼,“以后哥哥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