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青[罪案 强强] 作者:无射 文案 一句话版: 这是一个(双重身份)连环杀手与(好基友)FBI一同追捕(其他倒霉的)连环杀人犯(同时相爱相杀又相奸)的故事。 文青版: 他以欲望为陷阱,以鲜血为诱饵,以外貌为伪装,猎杀在黑暗中捕食的狼。 他是位列FBI通缉榜的连环杀手,他以牙还牙、我行我素、任意妄为。 他为自己取了个代号:杀青 观众喜闻乐见版:美剧风,强强,HE 搜索关键字:主角:杀青,李毕青,林青筑,里奥 ┃ 配角:罗布,茉莉 ┃ 其它:美剧风,强强 楔子 他以欲望为陷阱,以鲜血为诱饵,以外貌为伪装,猎杀在黑暗中捕食的狼。 作为一个把连环杀人犯当作下手目标的连环杀人犯,FBI对他不知是该爱还是该恨:“至少有一点我们谁也办不到:他干警察该干的活,却没领政府半分薪水,而且从不失手——我们能不能雇佣他?” “得了吧,他这么干是出于兴趣,而非正义。他与其他变态没什么两样:杀人,并乐在其中。总有一天,我会将他逮捕归案!” 他毫不在乎人们的争论、媒体的评价。他以牙还牙、我行我素、任意妄为。 他为自己取了个代号: 杀青。 第一卷 夜魔 第1章 都是夜行人 洛意瞥了一眼车载收音机的蓝光屏幕,现在是深夜12点45分。 州际公路在远光灯的照射下,沉寂而无尽地向前延伸,两旁是黑黝黝的荒野,偶尔飘过一两团树丛的影子。如果不是路面的白线从眼角向后飞掠,他几乎有种车子正静止不动的错觉。 太安静了,安静得令人不太舒服。他伸手转了一下收音机的按钮——没有任何声响,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坏掉的。 就在他打算自力更生哼首歌的时候,挡风玻璃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猛踩下的刹车片尖锐地嘶叫起来,洛意的身体在驾驶座上用力弹跳了一下。方向盘打得太急,离心力让他感觉像要天翻地覆,但好在车子最终还是停稳了。 那个差点酿成一场灾难的家伙在车灯中看得分明,是个人高马大的黑兄弟,穿着带兜帽的长袖T恤,上面印着乱七八糟的图案,乍一看像抽象派油画,仔细瞧才发现是一群缺胳膊少腿的骷髅。但洛意觉得跟他下身那条金属链饰搭配得惨不忍睹的牛仔裤比,T恤还算是比较正常的了。 那人两三步蹦过来,弯腰把脸贴在车窗外,曲起指节敲了敲。 洛意谨慎地把玻璃摇下一只手掌的宽度,惊魂未定地指责道:“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如果想自杀的话,麻烦换一辆撞,我的车大修过三次,再来一次就要直接进废车场了!” 那人在兜帽的阴影下咧出一口明晃晃的牙:“我要不站在路中央,你的雪弗兰准呼啦一下过去,就跟前面几辆车一样。” 那是因为你站在没有灯光的夜路旁,就像一颗掉进可乐瓶的黑巧克力豆。洛意在肚子里吐槽,但良好的修养还是令他和颜悦色地问了句:“需要帮助吗?” “当然,全世界还有比我更需要帮助的人吗——我被一伙喝得烂醉的混蛋踹下车,他们酒精中毒的大脑认为这只是个玩笑,见鬼,他们把我的车开走了!明天我大概得去某个池塘或是两棵树中间找它!我上一辆车就是这么报废掉的!这群婊子养的……” 洛意皱了皱眉,希望车窗能添加个粗口屏蔽功能。显然,跟他的混蛋朋友们比,这个开始骂骂咧咧地问候别人女性亲属的家伙也高尚不到哪里去。 他很想踩下油门一走了之,不幸的是这个意图尚未实施就被察觉了。 “嗨嗨,伙计,别这样!这鬼地方一个小时才过去两辆车,我可不想在荒郊野外走上一整晚……搭我一段路怎么样?只要看到加油站或是汽车旅馆什么的我就下车。”那人恳求道。 洛意透过车窗,看见他魁梧的个头与棉质T恤下隆起的肌肉线条,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打开了车锁。 “感谢撒旦!”那人拉开车门,一跃而上,蹿到副驾驶座上,右手伸过来,“奎恩。” 洛意伸手,跟他满手骷髅、毒蛇形状的戒指轻碰了一下,“李。” “中国人?韩国人?”奎恩侧过头打量他:二十三、四岁,或者上下浮动一点,五官端正挺秀,黑发剪得很利落,穿着中规中矩的休闲装,看上去干净柔软得像个刚出校门的高中生。 “中国人。”洛意点头浅笑了一下,带着一丝东方民族特有的温和与内敛。 噢,爸爸妈妈的乖宝贝,遵纪守法好公民!奎恩嘲讽地龇了龇牙。 车子重新发动,时速渐渐提升到80英里,超过了州际公路的最高限速。 他巴不得快点飙到一处有人的地方,然后把我赶下去。奎恩玩味而得意地想,他紧张了,因为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嘿,他怕我! 心底涌起一股阴沉的兴奋,奎恩在短暂的沉默后开口:“一个人开夜车,很无聊吧?” “没办法,工作第一嘛。”洛意回答。 “像你这么想的人可不多,最近这条路上的车辆是越来越少了,因为出了那码子事——”奎恩做了个割喉的夸张动作,朝他吐出舌头,“咔!你知道这事儿吗?” 洛意咬了一下嘴唇,看起来有点不安,“媒体上有报道,”他像怕惊动什么似的小声说,“他们管他叫‘夜路杀手’。” “‘夜路杀手’,这外号太矬了,我和朋友们都叫他‘夜魔’。那可是个酷毙了的家伙——伪装成需要帮助的行人,在深夜的公路边拦车。然后第二天,人们就会发现一个好心的倒霉蛋被倒吊在公路旁边的树上,手腕割出两道口子,肚子被开了膛,内脏挂了满身……”奎恩的声音越发低沉,身体倾斜过来,似乎想要更好地观察旁边年轻男人的反应——他直视着前方的道路,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波动,但吞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这是紧张、焦虑或恐惧的表现。 奎恩满意地笑了,继续这个感兴趣的话题:“已经有四个人被献祭了,而警察连他的一根头发都没摸到——他是个神出鬼没的天才!” “献祭……什么意思?”洛意有些勉强地问,同时眼角瞟了一下身边的黑大个:他的T恤下都是一块块隆起的肌肉,胳膊几乎有自己两倍粗,脖子上有条纹身,一大半隐入衣领,露出的部分看上去像是某种邪恶生物。 奎恩看得出来,他的临时旅伴并不怎么喜欢这个话题,但还是搭了腔,或许是一贯的礼貌使然,又或许是为氛围与心理压力所迫。 后者使他更加兴致盎然地解释起来:“他把人的脚踝捆住,倒吊在树枝上,然后放血、掏下水,就像处理羔羊一样,最后在尸体正下方的地面画倒五芒星,中间写上受害者的名字——这是黑弥撒中一个向恶魔献祭的仪式。” 洛意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开车上,却又忍不住反驳:“报纸上可没得写这么详细,这听起来像本拙劣的宗教小说里的内容。” 奎恩笑了起来:“噢,报纸当然没登细节,他们又不是当事人。” 洛意猛地踩下刹车,轮胎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垂死般的呻吟。奎恩没有系安全带,他的脑袋撞到了前方车顶,嗷地叫了一声:“见鬼!你干什么?!” “前面有辆车出了故障,”洛意转头说,“你没看见那对招手的男女吗?” 抛锚在路边的是一辆黑色的新款沃尔沃,驾驶者是个三十多岁的金发男人,一身看上去价值不匪的深灰色西装,手里拎个公文包,像商业大厦高层里那些优雅自信、风度翩翩的白领精英。 “我叫奥尔登。”他朝下车的洛意感激地伸出手,接着介绍身边的年轻女孩,“这是杰西卡,我们在三个小时前认识的。她本来想搭我的车去拉马尔镇,结果被一同耽搁在这里了。” “什么问题,”洛意比划了一下他的车,“能修好吗?” 奥尔登摇头,“我怀疑油表出了问题,一路上它总显示有足够的油量,害我错过了两个加油站。” “离下个加油站还有呃……大概半个多小时的路程,或许我可以试着把它拖过去?” 显然奥尔登并不愿把新买的车丢在路边等天亮再来处理,他接受了这个建议,并且非常绅士地询问女伴的意见。 杰西卡咬着口香糖耸了耸肩:“我无所谓,反正搭谁的车都一样。”她是个长相俏丽的女孩,披着一头诱人的棕色卷发,皮肤有些干燥,眼圈下泛着粉底遮掩不住的青黑色阴影,仿佛总是处于睡眠不足的颓惫中。 洛意从后备厢里找了条钢丝拖车带绳,把两辆车扣好,重新上路。 后座上多了两个人,原先那种孤零零的感觉淡去了,至少奎恩不再继续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话题,洛意慢悠悠地开着车,心情也好转了不少。 一路上三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无关紧要的东西,女孩在后座上不停揉眼睛打呵欠,歪歪扭扭地靠在旁边的男士身上。 洛意注意到奥尔登往车门方向挪了挪。他似乎有点排斥与那女孩的身体接触,尽管她的胸部丰满圆润得像一对水蜜桃。 半睡半醒的女孩似乎对他的避让不满意,又挨过去一点儿,几乎趴到了他的大腿上。 洛意看到了奥尔登的表情:尴尬、无奈,以及隐隐的一丝生理性厌恶。 他忍不住想笑,却在后视镜里蓦然撞上了对方的视线,那双湛蓝色的眼睛漂亮得像没有阴翳的晴空。 他看见我在看他,他知道我在怀疑什么。洛意迅速移开目光,嘴角勾出一点淡薄的、暧昧的笑意。 四十分钟后,他们到达了一个很小的加油站。 穿工作服的小伙子从睡梦中被叫醒,脸色不太好看地过来帮他们把油箱灌满,一边嘀咕着:“你们打算开通宵吗……” “当然不,我累得要死,倒下就能睡着。”洛意揉着酸痛的肩膀,“这儿有汽车旅馆吗?我想歇几个小时。” 小伙子收了钱,无精打采地一指前方不远处,“就在路对面,有家彩虹旅馆。”说着甩下他们回房间去了。 洛意转身问:“你们呢?” “我不走夜路。”奎恩抢先说。 奥尔登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自己加满油的车,杰西卡已经挪到沃尔沃的后车座上,顺理成章地呼呼大睡起来。他轻叹口气,“算了,我也去,天亮再出发。总要把这姑娘安顿一下。” 于是彩虹旅馆的大厅柜台前多了四个夜半来客,老板娘穿着睡衣出来办理登记手续,嘴里咕哝:“一伙儿的?两个房间够了吧,都是双床位的。” “不,要四间。”洛意说,“我们呃……不太熟,是刚遇上的。” “就剩两间了,其他的还没翻修完!”老板娘停下笔,睡意未消地瞪他。“这个女孩,”她用笔尖点了一下晃晃悠悠的杰西卡,狐疑地问:“该不会是被你们诱拐的吧?” “哦不,当然不是!她只是犯困。”奥尔登忙不迭地扒开杰西卡挂在他身上的手臂,试图把她摇醒。 “我觉得她像嗑了药。”老板娘冷淡地说。 杰西卡甩了几下卷曲的长发,似乎有点清醒过来,烦躁地尖声道:“我没嗑药!我只是喝了点酒……一点点而已!哪条法律规定21岁以上的成年人不许喝酒?”她用涂了漆黑指甲油的纤细手掌在柜台上拍了一下,忽然咯咯地笑起来:“你这有酒卖吗——”她向前探出身子,刻意眨了眨颜色浓重的睫毛,“那种加了料的?” 奥尔登按着眉心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伸手把脚步虚浮的姑娘拽回来,“两间就两间吧,她一间,我们三个挤一挤。” 杰西卡挽住他的胳膊,唱歌似的叫起来:“我们一间,他们一间,喔喔,我们做爱,他们搅基……” 洛意刚从旁边的自动贩售机里买了罐果汁,噗的一口喷在地板上,用力咳起来。 奥尔登异常尴尬地一把抓起柜台上的钥匙,拉扯着边笑边唱的女孩直奔房间,“好了安静点杰西卡,乖女孩,嘘,安静……闭嘴吧……我说闭嘴!” 奎恩望着他们的背影,做出个非常遗憾的表情:“我想跟她一间,她一定辣得要命,能把你的灵魂都吸出来……” 洛意装作没听见,拿了钥匙去开房门。 房间很小,勉强塞进两张单人床、衣柜、小圆桌与一对沙发椅,墙上贴着色泽暗淡的壁纸,但好在被褥还算整洁干净。 奎恩跟在后面进了门,庞大的身躯令原本就窄小的空间越发紧迫,有种透不过气的压抑感。 洛意坐在靠外的那张床上,生理上已经疲倦得不行,恨不得把每根筋骨都拆开摊平在床单上,不省人事地睡上几个小时。但房间里的另一个存在却叫他的神经怎么也放松不下来。 奎恩似乎热衷于给别人带来不舒服感,对方越显得焦虑,他的心情就越愉快。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哼着诡异刺耳的曲调,一边把自己脱得只剩条内裤,露出一身黝黑隆起的强健肌肉。 天,这家伙从头到脚都是纹身,简直就像被涂鸦俱乐部糟蹋过的铁塔。洛意郁闷地想,或许我该回车里去睡…… 就在他准备起身的时候,门被轻敲了几声。他走过去拧开把手,看见奥尔登站在门外,朝他从容地笑了笑,“可以进来吗。” 奎恩一脸的不可思议:“你把那妞丢在房间里?你个傻逼、怪胎……靠,你是玻璃吗?”他砰的一声砸进床褥里,气呼呼地扯过被单,“妈的我真想宰了你!” “别理他,他只是嫉妒。”洛意歪了下脑袋示意门口的男人进来,“床不太大,凑合一下吧。” 第2章 倒吊狼 似睡非睡间,洛意觉得小腿有点痒,似乎有人用脚在上面磨蹭。 这种汽车旅馆的单人床挤两个人相当勉强,他闭着眼往床沿挪了挪,给对方腾出更大的空间。 几分钟后,私处被握住的刺激让他彻底惊醒过来。 “嘘……”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从他双腿间抽出来,滑过腰身,手指从敞开的衣扣间钻进去,拧住了胸口的突起,仿佛那是个阻止对方挣扎的开关。男人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语:“别把另一个家伙吵醒。” “奥尔登……”洛意掰掉堵在口鼻上的手掌,压低了嗓音,“你想干嘛……把手拿出去!” 奥尔登无声地笑起来,洛意能感觉到他的咽喉贴在自己后颈上的轻微震动。 “你觉得呢?”他开始慢慢转动指尖,玩弄那粒小小的乳头。听见急促的抽气声,他满意地含住对方的耳垂吮吸,“我们是同类,我以为你知道。” 洛意呼吸困难地说:“我猜到了,可没想过跟你干这事……或许你可以随便找什么人上床,但别把我算在内。” “你害羞起来真可爱,我的中国宝贝儿,我喜欢你们这种保守的传统……把这当作是一次恋爱的开始怎么样?”不知是不是因为声线压得极低的缘故,奥尔登的语调比起之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显得斯文有礼,仿佛黑暗中的某种特质给了他一股剥离了规矩与束缚的野性。 湿暖的舌尖在颈窝里游走的触感令洛意战栗起来,他艰难地把对方推开一点距离:“就算是恋爱,我也不希望它从廉价旅馆的单人床上开始,更何况房间里还有个旁观者。” “那家伙睡死了,呼噜打得比雷还响。只要不弄出太大动静,估计他是不会醒的,除非你喜欢在高潮时大喊大叫,”奥尔登动作轻巧地解开他的裤子,“不过我想你不是这种风格的,嗯?” 洛意抓住了他的手:“你确定他睡着了吗,打呼噜不是伪装?” 奥尔登愣了一下,笑起来,“伪装?这想法可真古怪。” 洛意睁大眼睛,朝邻床的方向望了一眼,昏暗中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将嘴唇凑近奥尔登耳边,声音微弱而严肃地说:“我怀疑他是个危险份子,比如说……那个‘夜路杀手’。” 奥尔登紧贴着他的身体轻颤了一下,失声道:“什么?”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莫名其妙,但是……他独自游荡在夜路上,说是被喝醉的朋友踹下车,可身上一点酒味也没有;他一直跟我说凶杀案的细节,而那些从未出现在媒体上;他非常关注别人对这事的反应,得意于他们的不安与恐惧,就好像在炫耀战绩似的……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奥尔登把手从洛意的裤子里缩回来,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邻近床位,那里勾勒出一团晦暗起伏的轮廓,混合着粗重的鼻息声,在寂静的房间中仿佛被无限放大——如果洛意的猜测是对的,那他们这是在干嘛,与狼共舞?跟杀人魔同室?噢,见鬼! “这些都不能成为证据,或许他只是个‘杀手狂热粉丝’,或是喜欢臆想的神经病……”奥尔登不太确定这句话是在安慰洛意还是自己。 “那我们就来找证据。”洛意拉好裤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从小圆桌上摸了只打火机。他不敢开灯,就在那一点微弱火焰的照明下,翻查起奎恩搭在沙发椅上的外衣裤。 在掏裤袋时,他的手指触碰到一个硬邦邦的、表面平坦的东西,把它抽了出来。 “是个记事本。”他轻声说,把打火机塞到奥尔登手里,开始一页页翻看。 记事本是硬皮的,比巴掌大不了多少,里面用钢笔和碳素铅笔涂满了潦草的字迹,以及乱七八糟的线条,还有不少涂改过的痕迹。它的主人一定非常看重它,经常翻翻写写,以至于纸页的边缘都有点卷角。 “……她一边跌跌撞撞地跑,一边哭着喊救命,不断回头看。她害怕极了,像只被狼追赶的小羊羔,等着被绑上双脚拖回去。她尖叫的声音让人热血沸腾……”奥尔登把头凑过来,皱着眉念道,“如果是小说的话,文笔真差。这是什么?”他指着文字下面一块歪歪斜斜的几何图案。 洛意仔细辨认了一下,“是个倒置的五芒星?”他的指尖沿着纸页中间一颗颗水珠形状的墨点往上移动,直到纸页的最上端——因为先关注到文字,上角黑糊糊的涂鸦被他们忽视了——几根转折生硬的线条,大概是表示树枝,吊着一团长长的阴影……是尸体!那些墨点代表从它身上滴下来的鲜血! 洛意手一抖,几乎把这个血腥邪恶的展板甩出去! 奥尔登丢下打火机,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到自己怀里紧紧抱住。“冷静点……别出声,我们悄悄出去。” 洛意深深吸了口气,“要报警吗?” “为了一本破记事本?我们会被警察嘲笑的,这可不是什么有力证据,虽然确实邪门。听我说,先离开这里,你拿好东西把车开到旅馆门口,我去叫醒杰西卡,我们现在就走。” “……好吧,”洛意说,“我听你的。” 奥尔登离开前把车钥匙塞进他手里,在黑暗中吻了吻他的嘴唇:“动作快一点,宝贝儿。” 倒腾了两次,洛意把沃尔沃和雪弗兰从旅馆后面的小停车场弄到路边,看见奥尔登独自一人从门口快步出来。 “杰西卡呢?” “一直敲门都没有动静,后来我绕到窗户外面看,窗帘开着,她根本就不在房间。我想她大概……去找地方喝几杯了。”奥尔登耸耸肩,一丝被掩饰的表情从他脸上闪过,洛意眼尖地解读出其中隐藏的细微情绪:一种无法认同的厌恶感。 “你没有义务对一个瘾君子负责。”洛意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既然这样就别管她了,我们走。” “像私奔那样?”奥尔登抓住他的手指,眼神热烈得犹如暗夜中乍然亮起的烟火。 洛意盯着他的眼睛,然后慢慢笑起来:“是的,私奔。” 两辆黑色的车子在空无一人的夜路上竞速似的飞驰,至少飙到了100哩,如同追逐着某种被点燃的激情,两旁荒原上的树林、河流、果园,以及一两个擦肩而过的小镇,都被他们毫不留恋地抛到了身后。 沃尔沃忽然减速,它的主人从驾驶座摇下的车窗里朝洛意眨了眨眼睛,在呼掠的夜风中大声说:“够远了吧?” 洛意想了想,“呃,应该够了。”他们刚才已分秒不停地开了一个多小时,离那个恶魔沉睡的旅馆至少百哩以外。 奥尔登紧紧盯着他的眼中几乎要燃起火花,某种被欲望催促的急迫在他面上涌动如潮。他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偏离了州际公路,从路基边平缓的草坡斜插下去,在及膝高的茅草荒原中轧出一条新道。 洛意愣了一下,调转车头,跟着开辟者进入了避离文明的荒野。两条草茎倒伏的白道贴近而平行,一直延伸到荒野深处,才伴随刹车声结束。 奥尔登下了车,走过来拉开雪弗兰的车门,将头插进驾驶座里给了他的新欢一个血脉贲张的长吻。在双方不得不换气的间隙,他在洛意耳边喘息着征询:“在这里?” 洛意面色潮红地犹豫:“这么偏僻……” “所以没人打扰,你可以尽情地叫。”奥尔登左手托着他的后脑勺,右手揽腰将他从驾驶座里带出。两人一边拉拉扯扯,一边纠缠拥吻着,沿着车身边上滚了一圈,挪到车头引擎盖上。 将洛意压在冷硬的金属板上,奥尔登迫不及待地撕扯他的衬衫扣子,拉开长裤上该死的皮带。夏夜的微风在荒原上仍带着潮湿的凉意,身下青年的嫣红乳头在双重刺激下挺立起来,奥尔登埋首在他胸口,用唇舌继续逗弄着它们,一只手捉住对方半遮半掩在衣料中的性器,与自己的握在一起摩擦,耳中听到对方抑制不住的破碎呻吟,就像深夜的幽蓝湖面上支离散落的月影,荡漾成一幅冷艳而魅惑的油画。 那一瞬间,他几乎有种想要放弃的冲动。 但很快的,从心底深处翻涌而上的浓烈欲望完全吞没了那一丝孱弱的动摇,他的另一只手悄悄地移动,如草丛中一条隐匿的毒蛇,无声吐出的红信是针尖上的一点幽光,朝对方羔羊一般毫无防备的脖颈上咬去! 在针尖砭肤的前一刻,一只白皙而极其有力的手骤然攥住他的手腕,像卡住毒蛇七寸猛地一拧,在电光石火之间,反手刺进了始作俑者的身体! 震惊的神色凝固在奥尔登脸上,他瞪大双眼,嘴唇徒然张合着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感觉一股难以形容的酸麻感,从针尖下的皮肤向四肢百骸扩散开来,飞快延伸向心脏。相反,另一股寒彻骨髓的恐惧感则从心脏冲出,与之互相撞击后,炸成了铺天盖地的剧烈疼痛! 他瞠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秀面容——几缕乌发粘腻在濡湿的额际,粉润的嘴唇十分诱人地微微肿胀着,红晕未褪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激情的余韵,而那双眼睛——他从未见过如此漆黑冷漠的眼睛,仿佛星光湮灭的宇宙,寂然地照不进丝毫光线。那片冰冷的黑暗沉沉压下来,庞大而令人窒息,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护住头脸,却骇然发现,大脑早已丧失了对躯体的指挥权。 ——他很清楚,这是石房蛤毒素的功效,从以毒膝沟藻为食的阿拉斯加石房蛤体内提取出的这种毒素,是他从未失手的倚仗,如今却反过来吞噬了自身。 更令他恐惧的是,为了享受猎物垂死时的痛苦挣扎,他特地稀释了这种毒素,让它只起到麻痹肌肉的效果,而避免阻断神经传导——也就是说,与曾经落入他手中的猎物一样,他也将清晰地享受到那一段逐渐死亡的旅程:痛楚、惊恐、绝望、崩溃…… 他僵硬的身躯如枯木砸在荒草上。那个有着死神般漆黑眼睛的青年,悠闲地蹲在他身畔,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根爬满青苔的枯木,语调中透着愉快的嘲讽:“放心,这么偏僻的地方,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可以度过最后的温馨时光,不是吗,我的连环杀人犯先生。或许,我该叫你警方档案中的代号——夜路杀手?” 奥尔登即将停摆的大脑中划过一个突如其来的猜测,随即化成疯狂而尖锐的断定——他终于知道今夜致命艳遇的对象是谁!曾好几次在报纸上看到过对方的报道,他只是幸灾乐祸地嘲笑那些栽在对方手中的同类——人们总是认为,自己拥有的幸运要比别人多。如今,同样的命运降临在他身上,他终于尝到了狂妄轻敌的苦果。 “杀青”! 这个把连环杀人犯当做下手目标的连环杀人犯,目前为止被警方曝光的血案已有七件,而他,“俄勒冈夜魔”,势必成为对方的第八件战利品。 每个连环杀手都有自己的作案方式,那是他们身份的标记。杀青的标记,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他们杀人的方式来炮制他们自身…… “在我们国家的风俗里,八是个吉利的数字。”洛意微笑地对奥尔登说,“为此我奖励你可以挑选一棵漂亮的树作为坟墓——你觉得左边那棵山毛榉怎么样?” 奥尔登已无法扭动僵直的脖颈,呆滞的目光绝望地投向浓墨一般的苍穹,那上面夜云密布,一颗星子也没有。 不远处稀疏的乔木林中传出一阵老鸹的凄厉尖啸,酷似那些曾经被他开膛破腹的猎物濒死前的哀鸣。 两个小时后,一辆黑色雪弗兰轧着荒野深处的长草,斜斜地冲上州际公路的路基。在天亮之前,它或许会被丢弃在某一片幽深的湖底,但现在,它还未完成使命。 黑暗的夜空逐渐从天际开始褪色成朦胧的靛蓝,由深至浅,在胶着的变幻中孕育着一个新的清晨。雪弗兰的车载收音机莫名地又恢复了正常,就跟它坏掉时一样突然,在舒缓怀旧的音律中,约翰列侬在低沉沙哑地吟唱。 一小张信手涂鸦的素描纸被风刮出车窗,折翼蝴蝶似的在半空中翻飞。碳素铅笔的寥寥线条,在上面勾勒出一洼血泊,以及血泊上方一匹拖散着肠肚、倒吊在树枝上的狼。 第3章 沉睡的羔羊 “你们翻来覆去地问了不下十次了!”奎恩依旧穿着他的骷髅T恤,坐在警局审问室的椅子上不耐烦地咆哮。“难道我说的不是英语?还是说,你们这个条子的耳朵一个个都有问题?” 金属桌对面的那个中年警察脸色相当难看,但还是忍住了没有发火,把桌面上那张模拟画像再次推到他面前:“你确认没有任何误差?” “拜托!我看他脸的时间加起总共不超过半小时,而现在都已经过去快两天了!黄种人的长相看起来都差不多,我已经尽力回忆了,你们还想怎么样?!”奎恩火冒三丈地把桌面擂得咚咚响。 半个屁股随意坐在桌边的另一名年轻警察俯下身去,一把揪起他的衣领,盯着他的眼睛厉喝:“别这么嚣张,小子,那本笔记本上的内容,还在等你好好解释呢……打算干什么,你这个拙劣的模仿者?打算接班成为夜魔二世吗?” 奎恩眼底浮起了恐慌,声音不由得低弱了不少,仍然嘴硬道:“如果想想就是犯罪,那么全美国的人都得进监狱——谁不想把国家金库搬进自己口袋里去?” 年轻警察冷哼,猛地一搡,将他推回座位。 关于那个亚裔青年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细节的盘问,第十一次降临在这个色厉内荏的黑大个头上,奎恩觉得自己就快被逼疯了。 监视墙外面,两个身穿深色西装的男子一边关注着房间内的审问情况,一边交谈。 “他给出的模拟画像,跟加油站员工、旅店老板娘口述的差不多,而另一个叫杰西卡的姑娘,因为吸毒过量,还在医院里昏迷着。” “又是一张面貌不同的模拟画像。我们抽屉里有几张了,罗布?每一次犯案,即使有目击者,给出的描述和画像都不同,难道他能改变五官长相吗?” 罗布眨了眨绿色细长的眼睛,忽然故意压低了声线,神秘兮兮地说:“听说,中国人有种古老的武功,能随意改变外貌甚至性别,即使老头子也能在片刻间变成小女孩,叫什么,哦,‘易容术’……” 他的同伴用墨蓝色的深邃双眸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被光怪陆离的功夫片洗脑变白痴了吗?这种荒谬的传说也信!我们也学过化妆术,再怎么打扮,只能从身高、发型、服装、气质上动动手脚,在光线不足的地方蒙混一个不太熟的人还勉强可行,怎么可能像整容一样,连五官的基本形状位置都改变?” “好啦,里奥?劳伦斯,我再次确定了你的脑袋跟幽默感绝缘。”罗布讪笑一声,显然刚才也只是开个玩笑,缓和凝重的气氛。“忘了你的外祖母也是中国人,怎么样,对这个四分之一的同胞有什么新发现?” “他是个左撇子。”里奥把一张透明证物袋的照片递给他,袋里有一小张素描纸,黑色炭笔在纸上勾勒出栩栩如生的涂鸦。“刚找到的证物,怀疑是‘杀青’的亲笔,已经做了笔迹鉴定,传真给BAU(行为调查支援科)那边补充犯罪心理侧写。” 罗布接过来,仔细观察纸上那匹被开膛破肚、倒吊在树枝上的狼,弹了一下舌头说:“画得不错,挺有功底的嘛……他打算从这一次开始增加一个新标记吗?那我们可要好好感谢一下倒霉的夜魔先生,他为我们掌握更多的缉捕线索做出了巨大贡献——回头我会交代停尸房,把他的肚皮缝得端正一点儿。” 里奥对这位全然不靠谱的新搭档很无语,不由深深怀念了一下退休的老伙计肯尼思——尽管他总是心慈手软、视咖啡如命,但总比这个贫嘴滑舌、活泼过头的小子好多了。 “我现在有种小时候放风筝的感觉了,”罗布把照片还给里奥,遗憾地耸耸肩,“风筝在天上飞啊飞,我们在地面追啊追,怎么也追不着。” “我们会抓到他!就像之前那些狡猾的人渣,最后一个个都被绳之以法。”里奥沉下了脸,黑发下的墨蓝眼睛仿佛暗流涌动的深海,酝酿着一场袭天卷浪的风暴。 罗布最怕看到他这种与全世界的罪恶不同戴天的神情,这让他那与某个以扮酷著称的电影明星肖似的英俊五官染上了严峻刻薄的阴翳。 难怪他到现在还找不到女朋友……不厚道的搭档在肚子吐槽,估计没有那个女人想嫁给美国宪法的拟人版,不论封面包装得有多精美。 听说纽约分部有个叫“伊芙”的女性技术人员曾经对他深怀好感,后来也黯然结束了单恋。据小道消息称,原因是他曾跟一个像艺术品一样漂亮的嫌疑犯有点不清不楚,虽说他对此矢口否认,两人也没走到一起……问题是,那个嫌疑犯是男的!罗布见过那个金发男孩的照片,居然被隐形情敌伊芙做成海报贴在家里——可见漂亮到何种惨绝人寰的地步。(注:有关此麻烦体质的金发帅哥跟他家黑客男友的故事详见《蜘蛛》。) 这家伙真是弯的?直到坐上了车,罗布仍在肚子里嘀咕,眼神闪烁地看着里奥:这个混血帅哥正倚在座椅靠背上沉思,光洁的前额、挺拔的鼻梁与优美的唇线连成了流畅的侧影,糅杂了白种人的深刻硬朗与东方人的细腻肤质,当睫毛低低垂落在那双墨蓝色眼睛上时,甚至还能散发出几分忧郁动人的气息…… 好吧,他确实有男女通吃的本钱。自己搁在街头人群中也算小帅哥一枚,可跟他站在一起一对比……悲剧的是,出于工作原因,他们经常整天都要站在一起。 当罗布那颗不时脱线的脑袋,还沉浸在对自身外貌各种嫌弃的沮丧中时,他们的车已经开进了FBI位于俄勒冈州波特兰市办公大楼的地下停车场。 走进办公室时,里奥和罗布听见有几个同事正在议论着新出炉的血案。“杀青”的第八个作品秀贴得满墙都是,照片上金发男人惨死后的模样估计连他的亲生母亲都认不出来。 “觉得残忍吗?”一个浅金色卷发的美艳女探员对新入门的学弟说,后者看着照片的嘴唇直发抖,眼中满是义愤的怒火,“建议你去瞧瞧‘夜路杀手’的作品,那才是原创。我个人认为,这种死法跟他很相配,《旧约》中说得对,‘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缇娅,你的论调很危险。”里奥走到角落的咖啡机前面,在难喝的拿铁和更难喝的玛奇雅朵之间选择了前者,倒了一杯啜饮,“无论犯罪用多么美好的动机包装自己,依然是犯罪。毫无疑问,‘夜路杀手’是个渣,但只有法律才能往他的血管里推毒药,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这个权利。” “得了吧,里奥。我知道你恨‘杀青’,恨一切罪犯。但罪犯与罪犯是不同的,说难听点,多几个像‘杀青’这样的杀手,我们国家的治安也许会好很多。”缇娅毫不退让地反驳。 旁边一个矮个子戴眼镜的女孩怯怯地加入议论:“至少有一点我们谁也办不到:他干警察该干的活,却没领政府半分薪水,而且从不失手——我们能不能雇佣他?” 里奥用手指按住了额角,“醒醒吧,姑娘们!我知道把这家伙的模拟画像排在一起,能组成男士选美大赛亚洲区的前三名,但别忘了,他是个杀手!他这么干是出于兴趣,而非正义。他与其他变态没什么两样:杀人,并乐在其中。有一天当他发现找不到既定的猎物时,他会无法控制杀戮的欲望,而朝无辜民众下手的,我可以百分百肯定!杀人这种事,只要开了个头,就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动着你,逼着你一步一步走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好了,茶话会时间结束了,干各自的活儿去!缇娅,注意你的探员身份和立场。司丽娜,你能不能再天真傻气一点?里奥,你是华盛顿总部派来的刑事调查员,我管不了你,但在我的地盘上,就得按我的规矩办事。”被他们戏称为“蛇头”的地区办公室主管沙曼?金斯拍了两下手走过来,两腮与颌下修剪工整的灰白短须在他说话时不断跳动,的确很像眼镜蛇发怒时摇晃的膨胀头颈。 罗布见状立即找借口开溜:“我去罪证鉴定科那边瞧瞧有什么新发现。” 被抢了台词的里奥只好去跑腿:“我再去一趟警局的停尸房,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线索。”他把剩下大半杯的咖啡直接扔进垃圾桶,转身就走。 “真遗憾。”缇娅朝他的背影撅了撅鲜红饱满的双唇,用“蛇头”听不见的声音嘀咕了一句,“要不是死板正直得像本教科书,他会是我中意的菜——我讨厌教科书。” 在里奥把“夜路杀手”的尸体从头发丝到脚趾缝重新检查了三遍,连一点有用的凶手DNA都没有提取到的时候,他的手机在口袋里蹦跶起来。 刚一接通,姐姐茉莉那绵里藏针的声音直戳他的耳膜:“我的、亲爱的、弟弟,别告诉我你忘了去机场接我的男朋友。飞机十点半降落,你能不能告诉我现在是几点?” “我当然没忘。现在离接机的时间还有——”里奥抬腕看了看,尴尬地答:“50分钟之前……” “他在这儿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茉莉在另一片大陆上用咬牙切齿的力度警告他,“如果一个小时之内你还没见到他,我就把之前你跟那个嫌疑犯的绯闻告诉妈妈,很快你就会接到无数个不分昼夜的电话,哭哭啼啼催你立刻去结婚!” 里奥觉得后背上一凉,寒栗尽出。他再一次竭尽全力地试图澄清自己的性取向:“那件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但被姐姐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现在,去停车场,拿出你的车钥匙,马上出发!” 里奥再度败在他的姐姐手里,只得与尸检员打了个招呼,开车离开警局,直奔波特兰国际机场。一路上他在不停想象,究竟要多么身强体壮、思维迟钝、自尊心微薄的男人,才能配得上茉莉那狠辣的嘴、要命的腿和彪悍的心? 结果在候机大厅看到那个坐在椅子上抱着纸板打瞌睡的亚裔青年时,他不禁吸了口凉气。也许东方人看起来岁数大多比实际偏小,但这个男人也实在太年轻了,甚至只能叫做“男孩”。里奥目测他最多不超过二十二岁——而茉莉已经三十二岁了! 好吧,姐弟恋也不是不可以,问题是,男孩染成栗色的柔顺短发下那张秀气的脸蛋、清瘦的身躯、全无戒备心的睡态,以及怀中那张用中文写着“里奥?劳伦斯,快来接我”的纸板究竟是什么情况? 在异国他乡、人来人往的机场,他如同一只天真的小绵羊窝在座椅上,背后垫着旅行包睡得人事不省,甚至连一个胡子拉渣、表情猥琐的中年白人擦肩而过时,顺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都不知道。 里奥苦恼地皱起了眉,他必须接受眼前的现实——这个像嵌着芒果的牛奶布丁一样娇嫩嫩、软绵绵,任谁都能咬上一口的男孩儿,就是茉莉的新男友。 他走过去,抓住对方的肩膀使劲摇了摇,冲着一双迷离的棕褐色眼睛和微张的嘴唇用汉语问道:“李毕青?” 男孩如梦初醒地点了一下头,反问:“基努?里维斯?” 里奥无声地叹口气,尽量不去联想往疑犯脸上泼冷水让人彻底清醒的一贯做法,抽出了他紧攥在手中的纸板,“我是里奥?劳伦斯,茉莉的弟弟。” “哦,里奥,你好。”李毕青一脸困意地嘟囔,“我好困,时差没倒过来……” 里奥只好一手提着旅行袋,另一手把这个走路直打晃的男孩牵出候机厅,塞进车里。刚沾到后座皮垫,他就舒服地挪了几下,飞快地睡着了。 回到临时租下的公寓,他不得不把这个无论如何也叫不醒的家伙抱进电梯,路上招来好几道饱含深意的暧昧眼神,连隔壁那个总爱找他搭讪的女大学生见到他们,都难以置信地拉下脸,而后“碰”的一声扣上房门。 虽然目前并不打算跟任何女人发展情侣关系,但如此功利性的态度仍让里奥觉得既冤枉又无奈。 把茉莉的小男友扔到床上后,他立刻离开公寓,准备回去继续工作。也许今晚依旧会加班到很迟,他在办公大楼里有一间小小的休息室,窝在沙发上足够睡一觉了。 凶案现场还需要进一步勘查,以确保没有遗漏任何蛛丝马迹;补完后的犯罪心理侧写已经拿到,负责这个连环杀人案的探员们又开了两次会;关于嫌犯车辆、牌照的追查和沿途摄像头的调取还在进行中……里奥忙得连饭都不能按时吃,更无暇顾及公寓里多出来的一个人。准确的说,他压根就给忘了,如果当初他带进公寓里的不是个人而是块蛋糕,这会儿绝对已经发霉长了绿毛。 等他终于想起茉莉的小男友时,已经是之后的第五天了。 公寓的冰箱里除了啤酒什么都没有,那家伙没有钥匙不好出门,就算出了门,语言不通,不认识路,又生了一张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清秀脸蛋,再加上天然呆的气场……里奥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放任不管的话,这块软糯的布丁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在大街小巷溜达,迟早会被某些饥饿的、变态的、不怀好意的混混一口吃掉! 一想到后果和随之而来的茉莉的愤怒嘴脸,里奥决定暂时放下手中的工作,赶紧回公寓去瞧瞧。 第4章 缚兽之链 里奥进门时,公寓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李毕青!”他从客厅一路叫到卧室、厨房,并没有找到茉莉小男友的身影。但出于职业敏感性,他发现公寓中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灰尘沉积的地板变干净了、天花板角落的蜘蛛网不见了、丢在卫生间的脏衣服洗干净了晾在阳台上、厨房里残留着淡淡的油烟味……除了那个寄居的华裔男孩,他不认为还有什么人会潜进他的公寓帮忙做家务。 问题是,那家伙跑哪儿去了? 他回到玄关,正打算出门去找,铜把手咔哒一响,门向内推开,穿着一身休闲服的李毕青拎着一大袋超市食品出现在门口。 里奥跟他面对面站着,这才发现对方比他印象中要高一些,大约5英尺10英寸(1.78米),身材很匀称,稍有些单薄,可能是因为东方人体型天生就比白种人纤细。李毕青在看到他的瞬间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温和腼腆的笑容,“里奥,什么时候回来的,饭吃了没有?” 有人戏称中国人见面第一句肯定是问饭吃了没有,看来是真的。里奥不禁笑了笑,后退几步让开了路,“进来吧。你哪儿来的钥匙?” 李毕青边把食品袋拎进厨房,边说:“我看美剧里,你们的备用钥匙一般都放在门外踏垫下,就去找了找,果然藏在一块松动的地砖下面。对此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这么普遍的做法,就不怕被小偷发现吗?” 里奥耸耸肩,“中国有句老话,防君子不防小人。好人不会去你家门口抠钥匙,如果有贼存心要偷你家,就算上一排锁也不管用。再说,很多人家里都装了报警系统,他们只是懒得到处藏钥匙,要不就是经常忘记带。” 李毕青嗤的一笑,将食物和调料一样样从袋子里取出,“美国人的粗枝大叶,和他们的不会做算术一样出名。” “给我们留点面子吧,中国男孩。”里奥双臂抱胸,背靠着料理台,饶有兴致地看他洗胡萝卜切西红柿。在此之前,他仅见过对方一面,话也只说过两句,如今聊起天来,却是出乎意料的轻松自然,“你是怎么买到这些东西的?听茉莉说,你不懂英文?” “一些简单的词汇还是会说的,比如超市、哪儿、买。街上的人们都很热情,进了超市,导购员会帮助我,最重要的是,我有美钞,而且认得上面的阿拉伯数字。”他很认真地解释。 里奥再次笑了。他发现这十分钟内笑的次数,比过去五天加起来都多。这个看起来天真迷糊的男孩,其实也不是真的那么天真迷糊,甚至还有点不动声色的幽默。或许我们能处得来,他想,比起被他狠揍过的茉莉的前两任男友,这个明显要可爱得多。 “你会做饭?中国料理?” 李毕青点头,下刀如飞,薄绿玉般的西芹一片片倒下去,“会一点儿家常菜。今天打算做鱼香茄子煲、糖醋排骨、西芹炒鱿鱼、番茄蛋花汤——你会用筷子吗?” “我可以用筷子夹黄豆,小时候外祖母教的。” “看出来了,你有一部分中国血统。看来混血儿的确多是帅哥靓女,相信以后我和茉莉的孩子也会很漂亮。” 里奥听他说起茉莉,便多问了一句:“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具体时间还没定。我要上语言学校、考证书、找一份正式工作,你姐姐说以后想回美国生活。” 里奥看着他边切肉边说话时平静而专注的脸色,发现自己很难从中看出内心情绪,或许是东方人含蓄内敛的民族传统,导致了他察言观色的功夫在对方身上有所失效。不过,愿意千里迢迢远离家乡,来到美国跟茉莉共同生活,除了“相爱”,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呢? 他那个聪明、漂亮、独立,但眼光老是有问题的姐姐,这回终于找到个看上去比较靠谱的男人了。里奥欣慰地想。 晚餐时,三菜一汤的家常菜很好吃,至少比唐人街餐馆里味道走样的中国菜要好吃得多。两人联手把一小锅米饭和菜、汤消灭得一干二净,完了李毕青很自觉地收拢了碗筷去洗。里奥忍不住问他:“跟茉莉在一起的时候,家务事都是你做吗?” 李毕青点头,“我们家乡那边,一贯都是男人做家务的。” “女人呢?” “逛街、血拼、打麻将。” 里奥由衷地感叹:“可以想象,茉莉的婚后生活有多幸福。” 晚餐后,里奥难得没有回办公室加班,而是坐在卧室的书桌旁,仔细浏览笔记本电脑里巨量的案件信息,试图将一块块支离破碎的证据通过筛选与关联,像拼图一样拼凑成型,完成对“杀青”的塑形。 三张不同容貌的模拟画像的复印件,贴在书桌后面的墙壁上,他睡前最后一眼是它们,醒来时的第一眼还是它们。它们每夜每夜地在他梦中嬉笑、说话、游荡,将捕猎的经过一遍又一遍地重演。在梦中,他仿佛学徒一般跟随着那个面目模糊的影子,揣测每一个表情,观察每一个动作,那些血肉飞溅的一刀刀,逼真得就像从他自己手中划出,常常令他冷汗涔涔地惊醒。 每一个案子都是这样……他怎么能放任这些冷血残忍的凶手、这些漠视生命的恶棍逍遥法外?所经手的案件,只有在凶手被击毙或逮捕归案后的那一段时间里,他才能得到真正安宁的睡眠。“别强迫自己追着凶手进入黑暗,这样你才会觉得生活美好阳光灿烂。”老肯尼思经常拍着他的肩膀这么说。他尝试过这个善意的建议,但怎么也办不到。 黑暗笼罩着凶手,冷酷地庇护着他们,如果不身入黑暗,又怎能驱散迷雾,显露鲜血背后的真相? 里奥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满是无法摧折的坚硬。 过了三个多小时,或许更久一些,他觉得头脑开始混沌起来,需要一杯提神的饮料。租来的公寓里虽然有一台老式咖啡机,但他挤不出煮的时间,只好喝袋装速溶的,虽然甜腻,但总比公家提供的免费咖啡要稍好一些。 合上笔记本电脑,他用手掌使劲搓了搓脸,起身走出卧室。墙上的挂钟显示目前已是深夜一点,客厅圆桌上的台灯竟还亮着,一个蜷缩的人影陷在沙发的阴影里。这让里奥职业性地紧张了一下,条件反射地去摸别在后腰的手枪,随后才反应过来,现在公寓里已经多了一个房客了。 “还没睡吗?”里奥打着招呼走过去。 李毕青穿着天蓝上衣、米白长裤的家居服,赤着脚、曲起双腿窝在沙发里,一本打开的厚笔记本垫在膝盖上,右手拿着一支铅笔,抬起眼睛看他时,笔杆末梢的橡皮头还咬在嘴里。“没……写点东西。”他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孩子气,连忙抽出笔杆,夹进翻开的那张页面,随手合上本子。 里奥走到厨房给自己泡了杯速溶咖啡,又把头探出来问他:“要咖啡吗?” “不用,谢谢,我泡了红茶。” “中式红茶?” “正山小种桐木关,要不要试试?” “也好。咖啡最近似乎对我没什么效果了。” 李毕青俯过身,攀着沙发扶手探到圆桌边泡茶,似乎连脚都懒得伸下来。灯光勾勒出单薄衣料下凹凸起伏的背线,从纤细的后颈、劲瘦的腰肢、到挺翘的臀部,绵延成一条浑然天成的美好曲线。 里奥觉得他这样子很像一只趴在沙发上伸懒腰的猫。或许很多女人能把这个姿势摆得更加妩媚诱人,但放在他身上,却透着一股随性慵懒的惬意,令人联想起冬夜燃烧的壁炉、阳光晒过之后的松软枕头、午后的薄荷茶与蓝莓曲奇……诸如此类的东西,那是一种充满家庭味道的温馨与和暖。 或许,茉莉爱上的,就是这种感觉吧,里奥想。 当他端着红茶杯子坐在沙发的另一端时,发现茶几上放着几本书。他随手翻了翻,书是中文版的,绝大多数字都不认识,但封面却非常眼熟,仔细端详后他相信自己读过它们的英文版。“……《床前的低语声》、《碎蛹》《死蝶》《末翼》三部曲?Roy?Lee的代表作,原来你是悬疑侦探小说爱好者。知道吗,我相当喜欢这个家伙,他不只是个畅销书作者,更是个无师自通的犯罪心理学家,这几部作品和《希区柯克全集》、《沉默的羔羊》、《人骨拼图》,都在上头推荐的办公室读物之中。” “办公室读物?你们上头真是重口味。”李毕青睁大了眼睛看他。 里奥笑了笑,没有多作解释,转而问道:“有一点我一直没弄明白,或许你能给出正确的理解——在《床前的低语声》里,真正的凶手究竟是双胞胎中的哥哥,还是弟弟的双重人格?” 李毕青不假思索地回答:“都不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双重人格,所谓的哥哥也是他编造出来的。把糖倒进邻居车子的油箱、吊死他们家的狗、用高尔夫球击杀男邻居、肢解女邻居并把头颅埋在窗台下让她看着小女儿被强暴的场景……一切事情都是他自己干的。一开始他就有预谋地塑造出双胞胎的假象,一个人完美地扮演着两个角色,让人们以为他们是同居的兄弟,甚至为此篡改了医院出生记录。邻居从窗外看到他们兄弟同桌用餐,其实只能看见其中一个人的正面,另一个背影是度身定做的充气人偶。凶案曝光后,他又伪造了哥哥的畏罪潜逃,最后骗过了陪审团,顺利逃脱法律的制裁。” “可是到最后哥哥真的出现了,又是怎么回事?” “听说过一句老话吗:疑心生暗鬼。有些虚无飘渺的东西如果你坚信它的存在,也许有天它就会成真,因为你会想方设法地让它成真。用谎言创造出的双胞胎兄长欺骗了别人,最后也催眠了自己,在他心里生出了鬼——一个每天半夜站在床边絮絮低语、炫耀所犯罪行的哥哥的幽灵。” 里奥思索着,认同地点头,“他利用高明的骗术逃过了法律的制裁,却逃不过内心的暗鬼,一个开始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人,离疯狂就不远了。” “疯狂,也就代表着自我毁灭。”李毕青补充了一句。 “被你这么一说,我终于可以不用再纠结那家伙居然没被绳之以法。”里奥吐了口气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恨电影与小说中凶手逃之夭夭、警察无能为力的桥段,典型的误导公众!” 李毕青笑:“感觉三观碎了一地,是吧?偏偏观众爱吃这一套,因为人人心底都藏着一只被道德与法律束缚的野兽。如何在人性与兽性间寻找平衡,是贯穿每个人一生的课题。” 那么“杀青”呢,是什么砍断了他心中道德与法律的锁链,释放出那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托赖于如今影视中层出不穷的美式英雄,什么蜘蛛侠蝙蝠侠绿箭侠,不少人认为“杀青”的杀人动机是被扭曲了的正义感,使他热衷于扮演“社会警察”的角色,以连环杀手为固定目标,因而社会危害性也比普通杀人犯小得多。但里奥对此嗤之以鼻。 他更倾向于,“杀青”的犯罪动机来自于心理受创后的应激反应——这家伙曾是暴力与凶杀的受害者,这或许源自幼年时期,选择连环杀人犯作为下手目标,实际上是一种复仇心理。这种心理在早期还能有的放矢,但随着时间延续,每一次杀戮带给他的心理满足逐渐叠加,他很快就会勒不住那头越发野性难驯的猛兽,最后在鲜血与杀戮中彻底疯狂! 疯狂就代表着自我毁灭,但他绝不能等到那个时候才抓住他,民众会因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或许我该沿着时间轴往前回溯,行为科学分析组推定“杀青”年龄在二十到二十八岁之间,我得从二十多年前各州发生的连环血案查起……里奥陷入了沉思。 等到他回过神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装满热茶的瓷壶早已冷透。他起身抡了抡僵硬的肩头,发现李毕青还垂着头窝在沙发里,忍不住毫无立场地催促:“不去睡吗?快三点了,经常熬夜对身体不好。” 对方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回应。 里奥仔细一看,他居然就这么双臂抱膝蜷缩着睡着了,灯下泛着光泽的栗色发丝垂落下来,轻柔地覆盖住眼睛,鼻息悠长而安静。 胎儿般的睡眠姿势,是内心缺乏安全感的标志之一。里奥想起不知哪个心理学家说的话,心底某处角落忽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柔软。他弯腰抱起李毕青,像对待一个熟睡的孩子般打横抱着,让对方的头舒服地枕在他的臂弯,走进客卧,轻轻地将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毫无戒心的东方男孩睡得十分深沉,里奥坐在床边看了看他,眼底掠过一抹羡慕的微光。回到自己的卧室,他也疲倦地躺到了床上,许多天来第一次没有在睡前再看几眼墙壁上的模拟画像,直接熄灯准备入眠。 辗转半个小时后,里奥猛地掀开被子,光着脚大步走到卫生间,从药柜里摸出一瓶没有贴标签的白色小药瓶,迟疑片刻,从中抖出两粒椭圆药丸塞进嘴里咽下,然后又重新回到床上。 借助药物的作用,毫无烦扰、全然黑暗的睡眠终于降临在他身上,他慢慢地睡着了。 第5章 偏离 第二天,里奥睡过了头,醒来时桌面闹钟的时针已指向十一点。这对于即使出外勤,也从不给自己偷懒机会的他来说,是相当罕见的事。作为连环凶杀案调查小组的负责人,他的日常行动无需向谁打卡报备,但他总是严格自律,像是头脑中被一根绷紧的皮筋约束着,不允许自己偏离正轨哪怕一英尺距离。 但今天那根皮筋似乎有些松弛,他意识到了,并把原因归罪给药物。之前好不容易戒掉,再吃就不太好了,也许我该抽个空子问问医生,换一种药试试,他想。 迅速洗漱完毕,随手抄起一件外套正准备出门,身后一个声音叫住了他:“吃个饭再去,来得及吗?” 里奥转身,只见李毕青系着围裙,手中还拎着一把锅铲,显然刚从厨房里出来,朝他感激地笑了笑:“昨晚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了,是你把我弄进卧室去的吧,谢谢。” “举手之劳。”里奥回答,“我要上班了。” “我知道,但总归是要吃饭的,办公室提供免费午餐吗?” “不,街角有披萨店和汉堡店,可以叫外卖。” 李毕青露出一抹内心受伤的神色:“他们的披萨和汉堡这么好吃?比我做的饭还好吃?” 里奥明知道对方开玩笑的成分居多,却还是出言安慰:“跟你做的饭比,管那些东西叫食物简直就是犯罪。” “欢迎弃暗投明。”李毕青张开双臂做邀请状,忽然脸色一变:“——啊,糟了!火还没关!” 里奥望着他飞窜进厨房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这个东方男孩乍看上去天真稚嫩,接触后才发现思维清晰、谈吐不凡,应该是个有深度的人,却又总在小事上犯迷糊,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大巧若拙?不过,跟这样的人相处起来,倒是挺愉快。 反正也不赶时间,他这么想着,跟着走进厨房。 餐桌上已经摆好两菜一汤:香菇溜肉片、松子桂花鱼和竹荪煲鸡,李毕青正往盘子里盛豆豉鲮鱼油麦菜,一面不好意思地对他说:“火关迟了,青菜不够脆。” 里奥闻着香味只觉手指发痒。给双方各盛了一碗面上撒了黑芝麻的米饭后,他先舀了勺澄黄色的鸡汤一尝,由衷地感叹:“如果你打算开餐馆,我会经常带同事去光顾。” “多谢捧场,虽然我的计划中并没有这一项。”李毕青夹了一筷油麦菜审视,挑剔地皱了皱眉,“说到工作,我还不知道你具体在什么部门,只听茉莉说过,你是联邦警察?” 里奥点头,“FBI刑事调查部。去年刚调到华盛顿总部,目前在负责一个案子,所以在各州之间流窜。”说到最后一个词时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也许你知道,跨州的重大刑事案件基本都归我们管。” “这我听说过,比如‘绿河’连环凶杀案,还有连环杀人犯的标尺——著名的泰德?邦迪。不过我发现有一点很有意思,FBI在刑事方面打击的目标大多是绑架案、抢劫案和连环杀人案,对象都是些知名度较高的亡命之徒,而不是规模庞大的有组织的犯罪集团。这其中有什么窍门吗?” 里奥放下筷子,习惯性地用手指托着下颌,颇为意外地看他:“我不知道你有这么敏锐的观察力——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比起盘根错节的犯罪集团,单打独斗的家伙更容易追捕,这样我们对外公布数据时就会有很可观的破案率,同时,那些‘犯罪明星’能给我们带来社会名声上巨大的轰动效应——刚入行时,我曾经就此问题请教过顶头上司,他就是这么回答的。” 李毕青对这个答案显然有点囧:“原来是柿子捡软的捏……那么现在你们追捕的‘犯罪明星’又是谁呢——别说,让我猜猜……”他盯着餐盘雪白的边缘失神片刻,然后抬起头,相当确定地说:“连环杀手杀手?” 这是互联网上对于“杀青”的称呼,以连环杀手为目标的杀手。里奥不禁开始佩服他的判断力,点头道:“猜对了,那家伙确实是我们现阶段的目标之一,而且是最重要的那个。”望着东方男孩充满兴趣的闪亮眼神,里奥怀疑对方的悬疑侦探情结被严重触发了,不过他们有保密规定,而且现在的确不是谈论话题的时间。 “我该上班了。”里奥起身拿起椅背上的黑色外套,“没事的话你可以在周围逛逛,等我有空的时候,会帮你联系一所语言学校。” 李毕青谢过他,又问:“晚上你回来吃饭吗?” “不一定,可能会加班,不用等我吃饭。” “好吧。”李毕青嘟囔,“其实只有自己一个人吃的话,很没有做饭动力的,随便弄碗面就解决了。” 看着他情绪低落的样子,里奥忽然觉得有些遗憾,不由得补充了一句:“如果没有加班,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你有手机吗?” 李毕青的脸上又有了高兴的影子,“今天我要去买新的手机和卡。” “弄好后把号码发给我。”里奥从口袋里摸出便笺和钢笔,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后,撕下纸页往桌面一贴,转身离去。 李毕青伸出两根修长的指头,夹住那张便笺纸轻轻一扯,朝他的背影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在收到那条内容为“我是毕青,这是我的新手机号,有空可以打给我,我闲得无聊”的短信时,里奥正忙着询问新的目击证人,试图从对方前言不搭后语的描述中判断这家伙是不是在拿FBI开涮,因而也就没空去回复。 等到他狠狠恐吓过那个无聊的混蛋,并将之拘留在地方警局蹲冷地板,顺道把凶案现场又重新勘察了一遍后,天色已经黑透了。 坐在黑色雪弗兰SUV中啃着罗布买来的快餐店汉堡,里奥联系了一家由私人企业开设经营的语言培训班,对方向他保证一定对学生照顾周全,以确保学生语言程度达标后顺利进修大学课程,还免费辅导各所大学的入学申请。 虽然茉莉的意思是在回国前把男友托付给他照顾,但里奥考虑到自己的职业危险性,再加上近期居无定所,万一又要跨州行动,实在不方便把李毕青带在身边。最可取的方法就是在这里替他申请一所语言学校,让他边就读边等待茉莉,至于那套租来的公寓,刚好留给他安顿下来。 一个人在语言不通的异国生活确实困难,但接触几天后里奥也发现了,李毕青虽然看着有些天然呆,实际上自理能力还是挺强的,或许他很快就能适应这里的生活。打定主意的里奥拨打了李毕青的新号码,准备告诉他自己今晚加班,顺道把语言学校地址和联系人的相关信息发给他。 接连打了三次,听到的都是“已关机”的提示音,里奥觉得有点不对劲。翻出对方几个小时前发来信息认真看了看,他终于发现了疑点:既然告诉他“有空可以打给我,我闲得无聊”,怎么会在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让新买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他可不相信一个不懂英文的人会拼命玩英文版的手机游戏玩到电池耗光。 又拨打了一次,仍是关机状态,里奥心底的不安感觉越发浓厚。但他目前所在地离租住的公寓至少两个小时车程,除了开远路奔回去确认对方安全之外,还有其他更便捷的方法。 他迅速拨通了一个号码,言简意赅地问:“司丽娜,我是里奥。你还在办公室吗……我要你帮个忙,查一查这个手机号码的所在地。”他飞快报出一串号码,稍作停顿又说:“是的,关机状态,我要具体地点。” 坐在犯罪司法信息服务科的办公桌前,一脸雀斑的矮个子女孩托了托黑框眼镜,运指如飞地在键盘上敲打,一边细声细气地回答:“……是的,我在查,但愿那部手机没拔掉电池……定位到了,在本市西南区,我把具体地点发到你手机地图上。” 里奥挂断电话后迅速打开地图,一个清晰的红点在上面闪烁。红点标识的那条街道,离他租住的公寓足有一个多小时的步行路程,更见鬼的是,那是本市出了名的同性恋区!作为一个公开为同性恋颁发结婚证、甚至连市长本身就是出柜同志的城市,这方面的政策自然是相当宽松,同性恋游行与嘉年华每年举办,街道上拥吻的同性恋人随处可见,路人们也极少投以歧视性眼光——但这不代表着,他能平心静气地看着自己姐姐的男朋友在同性恋区晃荡!不论是自愿的慕名而去,还是因为语言不通被人拐带——想到外貌上给人的感觉,后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想象李毕青顶着小清新的发型、俊俏的脸蛋、白皙的皮肤,一脸天真茫然走在街道上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块又甜又软会走路的布丁,不用勺子剜一口嗷呜吃掉,就对不起自己的嘴巴似的——里奥无比懊恼地捶了一下方向盘! 在后车座上十分享受地啃着双层巨无霸的罗布吓了一跳,紧接着感觉车子猛地发动,打了个横飘出去,惯性将面包间的肉饼抛上了天,在车顶棚上拍出了一块油乎乎的印迹,随后直接落下来。“——见鬼!”罗布手忙脚乱地擦拭着衬衫上沾染的油渍,愤然叫起来,“你在突然发动前能不能先跟我打个招呼,让我有时间把自己固定在地球上?” “抱歉伙计。”他的搭档毫无诚意地说,“我有点事要赶回市区,如果你介意,可以随便在哪里下车。” “我他妈的才不在这种鸟不拉屎的野地下车!”罗布气鼓鼓地说,“如果你又突然想到什么有关‘杀青’的蛛丝马迹,不用卖关子,现在就可以明说了!” 里奥犹豫了一下,说:“不,和案件无关,只是一点私事要处理……我在市中心停一下,你自便。” “行,明天我要放一天假。”罗布悻悻然提要求。 “批准。”里奥很干脆地回答。 感谢上帝,没有无休止的加班、没有大帅哥里奥的一天!终于可以摆脱壁花的命运,去酒吧泡个辣妹了,罗布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连车窗外乌漆抹黑的风景也格外明媚起来。 在市区一条遍布酒吧的街道卸掉了罗布,里奥继续驱车飞驰,地图上闪烁的红点愈发逼近,最后随着一声急刹,雪弗兰SUV停在一座路灯昏暗的公园出入口。 里奥跳下车,望着柏油小路两侧幽深的林木和绵延起伏的草坪,有种不知从何下手的感觉——司丽娜传来的GPS定位不能精准到确定立足之地,如果要彻底搜查眼前这座公园,至少要动用几十名警力,理由是什么,因为一个FBI怀疑姐姐的男友搅基?见鬼,他会登上明天报纸头条的。 正当里奥疲倦地捏着眉心,开始考虑要不要以绑架案为由通知当地警方(报失踪的话,时间完全没达到标准),从小路的深处浮现出一个蹒跚的人影,揉着后脑勺慢慢走向公园出入口。 里奥眯起眼睛盯着他越走越近,那张熟悉的脸上果然是意料中的一片天真茫然之色——李毕青快撞到他身上了,才发现前面有人挡路,抬起头如梦初醒地看他:“……里奥?好巧,原来你也在这里。” 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拍醒的联邦探员,深吸着夜半的凉气,压制住满心无名火,咬牙切齿地盘问:“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李毕青左右环视一番,“某个公园?波特兰遍地都是公园,我也不知道这是其中哪个。怎么来的……我记得中午出门买了手机和新卡,刚好售货员也是中国人,就好心地帮我发了个短信,然后我打算在附近随便走走……” 里奥阴沉着脸:“随便走走,就走了近两个小时的路程?” 李毕青仿佛没听清他的诘问,自顾自地往下说:“没走多久,一个大个子白人从后面冲过来,撞了我一下,把钱包抢走了。我就边叫抢劫边追他,追到一条巷子里,被埋伏的两个人偷袭了,估计是他的同伙。你看,到现在脑袋上肿的包还没退。”他很委屈地把后脑勺伸过来给里奥摸。 里奥皱着眉摸了摸,栗子色的柔软发丝下面,微微鼓起的肿块带着热意,手指一触碰就能感觉到那股火辣辣的疼痛似的。“太危险了,你干嘛自己追劫匪?不会打911吗!” 李毕青郁闷地说:“事发突然,忘了。等记起报警,手机也被抢走了。” “然后呢,他们有没有伤害你?” “晕过去的期间不知道,醒来后发现在一个公园里……虽然不太听得懂,但那三个人好像是说要跟我玩玩。” 里奥脸色铁青。他自然清楚这些街头混混口中的“玩玩”是什么意思……用力磨着后槽牙,他从齿缝中挤出狰狞扭曲的声音:“这些该死的人渣!” 尽管职业惯性催促他去了解之后发生的事,譬如施暴过程、受害者是怎么逃出来的、对于歹徒的外貌特征有什么印象……但里奥牙关紧咬,竟是一个字也不想多问了。他一把拉起李毕青的手就走,语调冷硬地说:“上车!” 坐在温暖舒适的车厢里,李毕青轻轻扭了扭酸痛的脖子,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脸色极其难看的驾驶员,舒服地吁了口气,而后慢悠悠地继续刚才的话题:“刚才说到哪儿了……哦,他们说要跟我玩玩。大概觉得我很好欺负吧,居然连手脚都不绑,于是我撩阴腿踹翻了一个,拔腿就跑,幸好这是个原生态公园,可以利用障碍物各种兜圈子。路上还碰到一对打野战的老爷们儿,估计他们担心被人看见,没再追来,我就把这仨变态给甩掉了。”说到最后一句,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得意。 里奥猛一踩刹车! 身体剧震的同时,一只手扼住了李毕青的咽喉,将他粗暴地压在车门上,后脑勺硌到车窗玻璃,冰凉坚硬的感觉令他不禁打了个激灵。一双怒火燃烧的墨蓝眼睛,此时正如暴风雨前夕波翻浪涌的海面,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孔因为过于强烈的愤怒而扭曲,散发出判若两人的凌厉与危险气息。 李毕青愕然瞪大了眼睛,翕动的嘴唇吐出无声的两个字:……里奥? 里奥异常尖锐而冰冷的声音逼近他:“你觉得这很有趣,是吗?一个点缀平淡生活的插曲,一段事后可供谈笑的经历?我真该让你看看那些被绑架、强奸、性虐、分尸的现场照片!你知道我上次接手的案子里,那个十七岁的男孩死得有多惨吗?他也是被三个人绑架,捆在密林里的树干上,被轮奸,整整折磨了两天,最后被杀死弃尸,当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从胸口到阴囊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连骨盆都看得见!水银从开了个洞的头骨里慢慢灌进去,你能想象他临死时遭受的那种痛苦吗?如果今天你的运气差了那么一点点,你以为我会看到一具怎样的尸体?你这个白痴!” 李毕青彻底愣住了。 对方一通发泄后,用力甩开他的脖颈,急促地喘着气,胸膛在黑色西装下余怒未消地起伏。 李毕青望着里奥,忽然伸出手,轻轻理了理他凌乱不堪的额发,低声说:“我知道,我今天的运气很好——好运气不是每次都会有的。我保证,再也不会这么冒险了,以后别说钱包被抢,就是老婆被抢,我也不追。” 里奥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扭动着脸上的肌肉,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正常的表情,“要是茉莉被抢,你必须追,否则我揍死你!” “好吧,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李毕青扯平了衣领上的皱褶,用浓重的鼻音服软似的说:“可不可以回家吃饭了,我又累又饿。” “半夜三更,回去还要再开火,算了,找家餐馆随便吃点吧。”里奥叹口气,放弃了对这个不知人心险恶的家伙做进一步思想教育的念头。 原定的计划要全盘推翻了,他过于高估对方的生活自理能力,如果把这家伙一个人丢在这座城市里,恐怕要不了几天就会在警方的受害者名单里看见他的名字。到那时候,别说茉莉饶不了他,就连他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 夜风从车窗外卷入,里奥转头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李毕青。在不断流逝而过的灯光碎片中,他微抿的嘴唇与低垂的睫毛藏有一种惊人的秀气——这个男孩歪着头靠在椅背上,已经恬然地睡着了。 心底那种柔软的感觉再度弥漫开来,里奥减缓车速停在路旁,脱下西装外套披在他身上,随后很自然地曲起手指,抚了一下他光滑洁净的脸颊。 这只是个下意识的动作,仿佛心中怜惜之情满溢,必须借由这一个轻微的触碰逸散而出,连做出这个动作的男人本身,都没有意识到这么对待另一个同性——对方甚至是他未来的姐夫——有什么不妥。 车子静谧地停了一会儿,又平稳流畅地发动,逐渐融入街灯下来来往往的车流。 (夜魔?完) 呼,引子终于完了,接着要进入正式剧情(案情?) 嘿嘿,都没猜出来~答案公布,是《兄弟连》。 两个兵之间的台词段子相当有爱: “嗯,这味儿不错。” “这东西是橘黄色的,意大利面不应该是这颜色。” “这不是意大利面,是加番茄酱的军队面条。” “没人强迫你吃。” “噢,得了,作为意大利后裔,应该知道管这东西叫意大利面是犯罪。” “你不吃给我吃。” “噢,我要吃,我在吃。” 第二卷 蔷薇刑 第6章 死亡邂逅 一辆黑色雪弗兰Suburban全尺寸越野车停在宽阔的柏油路旁。 李毕青拎着个运动款的斜挎包下了车,茫然望着眼前的茂密树林与碧绿草坡,“……这又是哪个公园?” 里奥甩上车门走到他身边,“波特兰州立大学,整个校区就是个开放式公园,我给你联系的语言培训班就设在校区内。这里离我们租住的公寓只有半小时车程,公交车穿校区而过,上学很方便。” 语言学校派来迎接新生的人员早已等候在校门口,是个四十岁左右的褐发白人男子,有着一副运动健将般的体魄,个头相当魁梧。他跟里奥交谈了两句后,很热情地抓住李毕青的手上下摇撼,用滑腔跑调的汉语不断嘘寒问暖,把人类语言所能体现出的欢迎程度表达到了极致。 李毕青客套几句后努力抽回手,转头犹豫地看了里奥一眼。 里奥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韦恩先生负责领你进去,下午我会来接你。明天开始就搭公车上学,行吗?” “好。”李毕青低声说,在里奥转身时扯住他的袖子,很快又松了手,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活像个刚被父母丢到寄宿学校的忐忑不安的小男孩儿。 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依赖之意,令里奥心中生出一丝莫名的愉悦,把声线放得更加柔和:“去吧,放松点,做你自己就好。” 李毕青朝他展开一个清亮的笑容,仿佛朗夜破开层云的月光。 站在一旁的韦恩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一幕,在雪弗兰SUV开走后,对李毕青理解地笑了笑:“你有个很不错的男朋友。” 李毕青尴尬地解释:“不,他是我女朋友的弟弟。” 韦恩更加尴尬,一路上不住地道歉。 当天的课程结束后,李毕青谢绝了韦恩送他到大门口的提议,独自在校区内闲逛。他并不想这么早就打电话给里奥,而波特兰州立大学的校区又毗邻森林公园,风景优美得令人沉醉。 他斜跨着包,踩着点缀落叶的松软草坪信步缓行,阳光穿透橡树与赤桦的嫩绿树梢,在身上泼洒点点光斑,夏日微风捎来若隐若现的花香……是蔷薇的香味,李毕青深深吸了口气后断定。玫瑰、月季、蔷薇,虽同属一科却品种繁多,气味也各有细微差别。无数蔷薇科植物的花瓣,在阳光下蒸腾出的馥郁气息混合起来,向风中远远传播出去,就是这一种香味。 “玫瑰之城”的别称果然名副其实,他边走边想。 “嗨!”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清晰的招呼。李毕青并未回头,校区里人来人往,不管那个声音在叫谁,反正不会是叫他。 一个人影紧走几步,从他身后插上来,挡在前方。这下李毕青没法再视若无睹,停下脚步打量了一番拦路者。 这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孩,一身休闲打扮,看起来像个在校大学生。他有着一头漂亮卷曲的深色短发,肤色微黑,带着明显的拉美裔血统,眉毛和眼睛形状细长,嘴唇很薄,两颊有些瘦削因而显得颧骨略高,唯有鼻梁端正挺拔,无可挑剔。不算出色的五官,但在他薄薄的唇角向上扬起微笑时,却别有一种野性洒脱的魅力扑面而来。 “嗨,我是雷哲。”他语调轻快地自我介绍,“雷哲?唐恩。” 李毕青面对这个主动搭讪的陌生人,有点勉强地回应了一声:“嗨。” 对方紧接着说了几句,语速很快,李毕青听得不太清楚,便摊了摊手,表示语言不通。 雷哲有些吃惊,随后遗憾地耸耸肩,“新来的?IELP的学生?” 这句李毕青倒是听懂了,IELP是州立大学附属的密集英语课程,跟他就读的语言培训班性质差不多,就点了点头。 意识到双方难以沟通,雷哲隐藏起眼底的失望之色,朝他友善地点头道别。 就在此时,李毕青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接通,手机另一头传来里奥的声音:“下课了吗,我在校门口。” “嗯,我在校区里闲逛,这就走出来,稍等一会儿。”他挂断通话,心情愉快地同眼前只知姓名的陌生人道别。极短时间内从平淡到含笑的神情变化,像是在幽静湖面上突然绽出一丛惊艳的睡莲,让雷哲有点始料未及,准备离开的脚步又迟疑起来。 李毕青没空搭理他,朝校门方向快步走去。 十几分钟后,他见到了那辆庞大彪悍的雪弗兰Suburban。 今天温度很高,接近傍晚还没有降下来,里奥脱去西装外套搭在臂弯,扯掉了领带,只穿一件做工精致的白色衬衫,笔挺熨帖的黑色西裤衬得双腿格外修长。他戴着墨镜静静倚靠在车身上,脚踝随意地交叉着,无需任何语言与动作,就足已夺人眼目。 附近传来几声轻微的咔嚓声,像是按动快门的轻响,长椅边上三四个女生簇拥在一起,端着手机朝这边嬉笑着窃窃私语。 “她们大概觉得你很像某位明星,但又不好意思过来确认。你再多站一会儿,准会有女生过来搭讪。”李毕青对里奥说。 里奥正色道:“不取得当事人同意的拍摄,涉嫌侵犯他人隐私权。” 李毕青在满头黑线的同时,暗自向里奥未来的另一半深表敬意:这个男人不解风情得就像一部美国宪法,能真正喜爱他的人,八成是法学研究的狂热爱好者。 在拉开车门的那一刻,李毕青无意间回眸,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瞥见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似乎曾经在哪儿见过,细想来却又毫无印象,就在他决定把这感觉弃之不顾时,一个名字蓦然跳入他的脑海:雷哲?唐恩。 那个在树林里向他搭讪的拉美裔学生。 大概也下了课准备回家,正好走到校门口吧,他这么想着,很快将那一次萍水相逢抛诸脑后。 翌日,李毕青特地起个大早,搭乘免费公交车前往州立大学,顺道熟悉一下路线。第三天早上,当他坐在公交车上欣赏窗外风景时,一个刚上车的年轻人在扫视过车厢后眼前一亮,走到他的座位旁说:“嗨,还记得我吗?” 李毕青抬头看清他,礼貌地笑了一下:“雷哲?唐恩。” 拉美裔男孩翘起薄唇微笑,黑眼睛在细而浓的眉毛下弯起来,“我知道你的英文不是很好,”他放慢语速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一台掌上翻译机,将微型话筒递到李毕青面前:“不过有这玩意儿,应该就能交流了吧。” 这家伙还真是……热情好客,李毕青不禁失笑道:“你干嘛非要跟我交流呢?”翻译机中传出醇厚动听的男声,毫无人工合成的迹象,看来还是一台高档货。 “我看你顺眼。”雷哲回答,对翻译的效果相当满意,“我一直想找个language partner,互相学习对方的语言。” “好吧,也许你会成为我在美国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如果我们合得来的话。” “不试试怎么知道?” 公交车到站了,雷哲将翻译机塞进李毕青手中:“留着这个,我想会对你有用的。”说完很干脆地转身离开,跳下车门扬长而去。 李毕青拿着翻译机下了车,对方的身影已在林荫中远去。自信、利落、乐于表现自我,有些特立独行,他对这个拉美裔男孩的性格下了初步判断,蛮有趣的一个人,或许真能跟他合得来。 之后的来往就顺理成章了,李毕青总能在偌大的校区中偶遇雷哲,有时他是一个人,有时身边围绕着一群朋友。只要碰到,雷哲总会走过来与他交谈,时间长短与周围的人数成反比。不到一周时间,两个年轻人就开始混熟了,有时他们也会抛开掌上翻译机,连比带划的用肢体语言交流,直到鸡同鸭讲的两个人最后不得不狂笑着放弃为止。 “想尽快掌握一门外语,你得多开口说,别害羞,我发誓绝不嘲笑你的语法和发音。你也可以教我中文啊,说不定再过几个月,我们就能毫无障碍地交流了。”雷哲鼓励他,准备把language partner的作用发挥到十足。 几天的强化训练后,雷哲不得不承认,李毕青是他见过的最聪明、最勤奋、最有悟性的学生——他的口语能力一日千里,且记忆力惊人,一个单词听过两三遍就能牢记并运用,这种进步速度足以让绝大多数语言学校的学员羞愧到撞墙。 这段时间内,李毕青几乎逛遍了州立大学的整个校区,有时也涉足相邻的波特兰森林公园——说是公园,不如说是面积五千公顷的野生森林,顶多只能在外围逛逛,想要走透,短期内是不可能的了。 有一次韦恩见他徒步前往森林公园,好心地指着某个方向:“往那边走半个多小时,有一块长满槭树的小空地,你最好不要接近那里。” “为什么?”李毕青不解地问。 韦恩神色严肃地解释:“五个月前,那里发现过一具被谋杀的尸体,受害者是州立大学的一个学生。这件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警方调查了很久,到现在还没有破案。校园里恐慌了一阵子,如今大家似乎都已经淡忘了。虽然现场已经清理干净,但我建议你,还是不要随便接近的好。” 李毕青点点头,态度很诚恳:“我知道了,多谢。” 韦恩满意地笑了笑,“你是受欢迎的,永远都是,我没见比你更可爱的留学生。” 李毕青不好意思地微垂着头,耳朵竟然红了。 “容易害羞的中国男孩,真是太可爱了!我得走了,不然怕会忍不住咬你一口。”韦恩大笑着,十分开心地走掉了。 ……这是调戏吗?应该算是吧,不过这些美国佬,似乎什么话都能说出口,怎么直白怎么来,李毕青觉得自己应该入乡随俗,适应他们的说话方式。 “这是调戏!你可以告他性骚扰。”一个人影从高大的橡树后面转出来,沉着脸说。 “算了,他只是开玩笑而已。”李毕青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问他的新朋友:“还没到你放学的时间吧?” 雷哲说:“今天的社团活动临时取消了。走,我陪你到处逛逛。” 两人并肩在林地里漫无目的地闲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走近一处树丛掩映的偏僻建筑物时,李毕青突然停下脚步,用力嗅了几下空气,“……你闻到了吗?” “什么?” “奇怪的味道,我没法形容……”他从包里摸出掌上翻译机,用汉语接着说:“一种古怪的腥味,被蔷薇花香混合压抑着,闻着令人作呕……” 雷哲左右嗅了嗅,皱起眉说:“好像是有那么股怪味……” 他好奇地拉起李毕青朝散发气味的地方走去。两人趟着脚下长草,拨开垂挂的枝叶,绕过一面爬满美国地锦的赭石色围墙,赫然看见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一具赤身裸体的尸首,面朝下趴在大片血泊中,伤痕累累的蜡白身躯上,洒满了零零碎碎的东西,定睛看去,分明是沾着血的花瓣。乌紫的血迹已经在尸身上干涸,却掩不住浑身遍布的伤口,它们以一种野蛮惨烈的方式被凶器撕开——一截截新折断的树枝,或是肮脏的枯柴,横七竖八地插在皮肉间,乍一看仿佛是从人体中长出的寄生物。 李毕青猛地扭过头,一手撑着身后的树干,一手紧紧捂住嘴巴。 雷哲手足无措地抓着他的胳膊,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好一会儿后才尖锐地叫起来:“手机!手机给我,打911!”他慌忙地满身乱摸,却一时找不到手机放在哪儿,情急之下搜起了李毕青的口袋,抖出手机按下了号码。 语无伦次地报完警,两人相携飞跑着逃离了现场。 十多分钟后,刺耳的警鸣响彻波特兰州立大学的宁静校园,为逐渐阴沉的天色增添了几许冷肃。铅云在天空重重叠叠地垂坠,伴随着一道闷雷,夏日午后的阵雨终于瓢泼而下。 第7章 胡桃树下的战争 波特兰市警局的审问室里,两个淋成落汤鸡的青年正抱着胳膊缩在椅子上。 一名中年女警拿来干燥的毛毯为他们裹上,又端上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可怜的小家伙们,全身都湿透了,又吓个半死。”她用饱含怜悯的口吻对同事轻声说,“对他们耐心一点,特里维。” “耐心一向是我的专长。”膀大腰圆的黑人警长回答她,“阿曼达,把他们分开,我要分别询问。” 女警上前,和气地将拉美裔男孩带去另一个房间——他的头发因为被雨淋湿,变成了接近乌黑的颜色,更加卷曲地贴在额头上,末梢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透出一股青涩而狂放的性感,那是一种十分引动女人母性情怀的气质,使得中年女警看他的眼神越发爱怜。 “好了,”特里维拉开桌子对面的座椅坐下来,对剩下的亚裔男孩说,“说吧,把你当时怎么找到案发现场,以及看到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们。别漏过任何一个细节,也别擅自编造,作为第一发现人,你的证词对破案至关重要。” 他的态度公事公办,却并不严厉,李毕青啜饮一口热咖啡,慢慢用英语讲述起来。但其中很多不常用的单词,他发音困难,也无法按语法将它们组织成句,越是急于表达,越是磕磕巴巴,说了几句之后,就开始夹杂着汉语,到了最后,用的全都是汉语了。 特里维皱起眉,又询问了几句,确定对方是真的语言不通,而非装模作样后,他起身走出审问室大声问:“谭在哪儿?叫他过来帮忙翻译!” 一名中年华裔警察放下资料盒走过来说:“长官,我只会说广东话。” “反正都是中国话,你去跟他沟通。”特里维侧身让他进门。谭警官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不料对方却为难地叹口气:“你们还是说英语吧,至少我还能明白一部分,说粤语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见鬼,广东不是中国的吗?”黑人警长恼火地嘟囔,“你们国家究竟有多少种语言!” “大概129种吧。”李毕青认真地回答。 特里维瞪着这个不像是在开玩笑的东方男孩,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还是我来问吧。”审问室的门被推开,两名身穿深色西装的白人男子走进来,在特里维发作之前,掏出证件在他眼前晃了晃:“FBI,刑事调查部,里奥?劳伦斯,这是我的搭档罗布里?赛门。” “这是州内案件,我们完全有能力自行解决,有必要惊动联邦调查局吗。”特里维有点不满。 “的确目前还不在我们管辖的范围内,不过,或许我们可以提供一些帮助。”黑发墨蓝色眼睛的联邦探员面无表情地对他说,顺手拉开椅子坐下来,后一句话换成了流利的汉语:“比如说,更好的沟通方式。” “好吧,”特里维耸耸肩,“由你们来询问他,但我要一份翻译后的文字记录。” “没问题。”里奥转头注视裹着毯子的华裔男孩,眼中满是抚慰之色:“毕青,没事吧,有没有受到惊吓?” “还好,当时有点受刺激,现在已经好多了。”李毕青双手紧抱咖啡杯,手指在说话时互相绞着,低声说:“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我是说,用这么残忍的方式杀一个人……” “别想那么多,就当这是一部电影,把记忆中的画面回放一遍就好,有些地方想不起来,或者不愿意说出口也没关系。”里奥柔声说。 李毕青摇摇头,“没事,我没那么脆弱。”然后他从遇到韦恩开始,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当然,关于“调戏”的那部分玩笑被完全省略掉了。 里奥边听边做笔录,特里维还不放心,叫人拿了一台录音机过来录音。罗布无所事事地坐在旁边,非常不爽地看着黑人市警的这一举动。 李毕青说完后,长长地吁了口气,把杯子里剩下的咖啡一口气喝光。 里奥把笔录递给特里维,“你看看吧,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我要把他带走。” 特里维接过本子仔细浏览了一遍,刚好阿曼达从隔壁房间过来,也送来一份笔录,两边对比后,发现证词完全吻合,双方的表述没有任何出入。 “这两个孩子只是倒霉地发现了凶杀现场,这起案件应该跟他们没什么关系。”阿曼达在特里维耳畔低声说。 特里维心里也有同感,只是两个FBI肆意插手他职责内的案件,令他有些不满,不过,看在对方帮了忙的份上,他也就不再计较了。收好两份笔录,他对里奥的态度客气了许多,甚至扯出一点礼节上的笑容:“多谢帮忙,他们两个可以走了,但不要离开本市,随时等候我们的询查。” “当然。”里奥应道,朝李毕青点头,示意他起身跟自己走。 “多问一句,有必要把他们带到你们那边去吗?”阿曼达忍不住开口。 “不,没这个必要。”里奥说,看了一眼好心的女警,“我只是想送他回家。” 女警露出了诧异之色。 “也顺便送送雷哲吧。”李毕青请求道。 “好。”联邦探员伸手拉起垂在他腰间的毛毯的一角,帮他擦拭湿漉漉的头发,动作轻柔,神情专注。 停在警局门口的黑色雪弗兰SUV在夜色中呼啸而去。特里维若有所悟地对阿曼达说:“你明白了吗?” 阿曼达没反应过来:“什么?” “反正我是看明白了:那小子是他的人。” 说完,特里维转身回办公室,只留下阿曼达独自站在走廊上,琢磨着这句一语双关、很有歧义的话。 “我见过你,在州立大学校门口,那时你开车来接毕青,你们很熟?”坐在后车厢的雷哲忍不住向驾驶座上的联邦探员发问。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他入校才一周多,你们很熟?”里奥的目光掠过车内后视镜,审视般瞥了他一眼。 李毕青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忙打圆场替他们相互介绍:“雷哲,我在学校里新认识的朋友;里奥,我女友的弟弟。” 罗布插嘴叫道:“什么?里奥的姐姐?说的是茉莉吗,你是那位……该怎么形容呢,去年我见过她一面,实在是印象深刻,呃……女王陛下的男朋友?真难以想象,原来茉莉喜欢的是这种类型。”他弹着舌头哂笑起来,露出一脸戏谑的敬佩。 “如果你对茉莉的择偶眼光有意见,下次尽可以当她的面提,或者,我帮你转达?”里奥凉凉地顶他一句,同时给了李毕青一个“这家伙是白痴不用理他”的眼神。 “不不,我一点意见也没有!”罗布立刻改口,迅速把话题转移到一周天气上。 除了对里奥的那句问话,雷哲一路上都在沉默,当其余三人说话时,不动声色地用眼睛余光观察他们。车子停在某个住宅区前面,雷哲对李毕青说了句“明天见”,就匆匆下车走了。 回到租住的公寓楼下,里奥吩咐罗布“明早八点来接我”,然后带着李毕青走进电梯。罗布从车窗内探出脑袋,疑惑地望着他们的背影:“住在一起?什么情况……” 在淋浴间痛快地冲了个澡,把自己弄干爽后,李毕青穿着家居服走进客厅。里奥正坐在沙发上翻看一本名为《Heartsick》的悬疑侦探小说,见他走出来,放下书递了个纸袋给他:“刚送来的黑橄榄蘑菇披萨,或许会合你的口味。” 李毕青打开纸袋,抽出一片披萨咬了口,“还不错。”他在沙发上盘腿坐下来,抱着纸袋边啃边问:“这件案子,你们FBI会插手吗?” “一般情况下不会,除非市警向我们求助,或者侦查过程中发现另有隐情,比如凶手连续杀人,那时案件性质就不一样了。” 李毕青若有所思,片刻后又问:“你觉得这桩凶杀案是怎么回事,情杀?仇杀?还是一时激愤……” “这些是警察的责任,你不用考虑那么多,注意自身安全。”里奥打断了他的话,显然不希望他去趟这趟浑水,“要不我帮你换一所语言学校?” “不用了,我不会受这事儿影响的。”李毕青吃完最后一片披萨,丢下纸袋伸个懒腰走向卧室,“真是一波三折的一天……11点了,我要去刷牙睡觉,明天还要上课。” “晚安。”同居的联邦探员说,随后也走进自己的房间。在卫生间里洗了个冷水澡后,他披着一身湿漉漉的水珠站在盥洗台前,打开墙壁上的柜子,习惯性地摸出一个白色小药瓶,拇指顶开瓶盖就往掌心倒。 药瓶是空的。 里奥怔了一下,这才想起来,昨晚已经吃掉了最后两粒药片,本打算今天下班去买,但因为突发的校园凶杀案而耽搁了。 ……算了,再戒一次吧,反正长期吃也不好。他第N次下定决心,把空药瓶扔进垃圾桶。 当他躺上床时,“杀青”的模拟画像们正在墙壁上深深注视他。里奥侧过身,头枕着手臂,对三张长相各异的俊秀面孔无奈地说:“欢迎继续来我梦里骚扰,老伙计。” 凶杀案发生后的州立大学校园,明显多了几份不同往常的紧张与不安,无数与此相关的话题与流言在学生间飞快传递。人们似乎在一夜之间,又记起五个月前森林公园里那一场找不出凶手的谋杀,有些人把它们联系起来,有意无意地营造出一种恐慌气氛,以满足他们的猎奇心理,甚至以两个凶案现场都发现玫瑰花瓣为由,替凶手起了个绰号:“玫瑰杀戮者”。 作为凶案现场第一发现人的雷哲,自然也受到了许多学生的关注,不论他走到哪里,都被人包围着,向他打听有关凶案的一切细节。其实李毕青也同样受人关注,但由于是新面孔又有语言障碍,走在校区里指指点点的目光与闲话也就比他少得多。 案发后第三天的午休时,在树林里一棵高大的黑胡桃木下,李毕青看到雷哲被四五个男学生簇拥着,占据了一圈供人休憩的长椅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从坐的位置上看,拉美裔男孩俨然是这个小团体的核心人物。 “嗨,毕青!”眼尖的雷哲发现了新朋友,起身朝他招手:“过来,到这儿来!” 李毕青本不想加入这样的聚会,碍于朋友的面子,只好走过去。 “听说是你们一同发现的吧?那具尸体……”一个鼻梁上满是雀斑的红发男孩立刻向他刨根问底,眼中闪动着猎奇的热光。 李毕青十分不情愿参与这种无聊的八卦,便装出一副语言不通的模样,莫名其妙地耸耸肩,同时将略带谴责的眼神投向始作俑者。 “他听得懂,只是不太爱说。”雷哲对新朋友的烦扰似乎抱着一种恶作剧的心态,朝他挑眉笑了笑,好像在说:我被烦得不行,你也休想轻松。 红发男孩见他不搭话,也就失了兴趣,转而向另一个人高马大的黑人青年打探:“昆汀,听说你昨天偷看了验尸报告?怎么样,那家伙的死因是什么?” “是的,就在我爸的办公室里。”昆汀用卖弄的口吻说,“知道吗,那个倒霉鬼死得相当凄惨,几乎被放了一半的血。这还不算什么,他身上插着十一根树枝,胸口、肚子、后腰、大腿,到处都有,最可怜的是屁眼里那根,肠子都捅穿了……法医最后的结论是,他是活生生被人用树枝捅死的,也就是说,这完完全全是一场虐杀,最后他死于内脏破裂导致的失血过多。” 周围一片哗然咋舌,昆汀得意洋洋地龇着一口大白牙,仿佛很享受这种众人瞩目的感觉。 “你说他那个一本正经的老爸要是知道这事儿,会不会狠狠收拾他一顿?”雷哲在李毕青耳边低声问。 “如果是特里维警官的话,很有可能。”李毕青回答。 这下轮到雷哲惊讶了:“你知道?” “看看他的样子吧,活脱脱是个年少轻浮版的特里维。” 雷哲大笑,“确实很像!而且‘年少轻浮’这个词也用得相当到位,看来你的英语水平大有长进!” 正说笑间,走过来另一伙在校生,为首的是个金发碧眼的白人青年,相貌堪称英俊,却带着满脸恶意挑衅之色,大喇喇地站在雷哲跟前,居高临下地对长椅上的小团体说:“你们怎么还敢坐在这儿聊天,不是该害怕地躲在卧室,钻进被窝里瑟瑟发抖吗?难道不知道,前几天死的那个,还有五个月前死的,都是像你们这样的印第安野狗、黑鬼、黄种猪?要不了多久,就该轮到你们了!” “克莱德,你这条乱吠的疯狗,死一百次都不够的纳粹分子,该下地狱的种族主义人渣!滚回去跟你妈乱搞以保持血统纯正吧!”红发男孩率先气势汹汹地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金发碧眼的青年冷笑着,恶毒而刻薄地回击:“你的屁眼又痒了,想找根树枝插一插吗,科林?要不要让玫瑰杀手来满足你一下?哦,你大概还不知道吧,那两个短命鬼都是死基佬,这可真是替天行道,把你们这些肮脏垃圾清理干净,连全球空气污染指数都会降低的!” 像是被“Homo”这个带侮辱性的称呼彻底激怒,科林咆哮一声,握紧拳头猛扑向他。 克莱德不甘示弱地回击,两伙人顿时叫骂着扭打成一团,迅速升级的暴力场面一片混乱。 李毕青往后退了几步,想脱离这个由种族主义与逆向种族主义、同性恋者与反同性恋者交锋而形成的战圈,这码子烂事儿本来就与他无关,何必瞎凑热闹。可惜天不遂人愿,黄皮肤使他成为对方团体痛下辣手的目标之一,混乱中拳头向他脸上砸来,他连忙侧身躲过,随即一个撩阴腿狠狠踹在对方小腹。不幸中招的白人青年弯腰捂着要害部位连声惨叫,眼泪鼻涕都迸了出来。 “——保安来了!”不知谁吼了一嗓子,心生忌惮的两拨人纷纷脱战作鸟兽散。临走时,克莱德极为不甘地朝科林做了个割喉的威胁动作:“等着吧,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科林冲他鄙夷地竖起中指。 雷哲一手拉起李毕青,一手拖住科林,在几名吹着警哨的保安冲过来之前顺利逃离现场。三个人狂奔出千码外,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科林双手叉腰,俯身边喘边说:“妈的总、总有一天,我要把这条疯狗打、打到脑袋开花……” “好了,别生气了,跟那种人不值得。”雷哲安慰他。 “他威胁我,你听到了吗,他竟敢威胁要杀我!妈的,我要找人轮了他!”科林愤怒地涨红了脸,连发梢都在激动地颤抖,开始酝酿他的报复计划:“假冒女生的名义约他出去,然后我们操了他,拍下裸照和视频上传网络,怎么样,干不干?” 雷哲想打醒他似的,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理智点吧科林,你找个自愿的家伙爱怎么操怎么操都没关系,操一个被迫的就犯法了,你想为这个人渣蹲监狱吗?再说,别扯上我,我对男人硬不起来。” 科林挨了他一巴掌,似乎有些泄气,恨恨地说:“我绝不会就这么放过他的……走着瞧!”他往地面啐了一口,气呼呼地走掉了。 雷哲朝他的背影无声地叹口气,转头向李毕青致歉:“对不起,差点连累到你,这些家伙总是这么冲动,尤其是科林。” 刚才打得最凶的那个明明就是你吧。李毕青暗自吐槽,嘴里却客套说:“没事,我又没受伤,一场意外而已。” 雷哲听了更加愧疚:“我们被抓顶多警告处分一下,要是你被抓到就惨了,很可能会被逐出校区……我再也不会故意要把你拉进圈子里来了,别恨我。” 李毕青宽容地笑起来,“说什么哪,一点儿小事,何必放在心上,婆婆妈妈的。” 雷哲用力抿了抿嘴唇,一时没忍住激荡的情绪,很突兀地拥抱了他一下,手掌在他背心欣慰地拍了拍,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真是无妄之灾。”想起刚经历的一场混战,李毕青觉得自己就是被殃及的池鱼,幸亏那一拳没砸中他的脸,否则晚上顶个乌青眼圈回公寓,真不知该怎么向联邦警察解释。 第8章 玫瑰杀戮者 黑胡桃树下的群体斗殴事件,最后因涉事者一个都没抓到而不了了之,当然,被校园凶杀案弄得焦头烂额的州立大学校方也没空去管这么一桩不大不小的违规。 现在学生们关注的焦点已经不在雷哲身上,而是昆汀——这位市局警长的儿子不辞辛苦地充当着非官方新闻发言人,把利用身份之便刺探到的案件侦查过程的细节,向周围的人一点一点发布出去。 “警方有足够的证据,怀疑这起凶杀案与五个月前森林公园的那一宗有很大关联,凶手可能是同一个人。” “森林公园凶杀案现场发现的散乱玫瑰花束,与这宗凶杀案现场发现的玫瑰花瓣,都是凶手故意留下的标记——你们知道,很多连环杀人犯都喜欢在杀人现场或受害者身上留下独属的标记,比如‘暗夜跟踪者’理查德?拉米雷兹的倒五芒星。” “连环?是的,目前为止发现的受害者只有两名,按警方的衡量标准,‘玫瑰杀戮者’还不能算一个合格的连环杀手,但只要还没抓住他,他一定会再度出手,等受害者达到三名以上,他就可以光荣升级了。” “他的下手目标?根据专家做的犯罪侧写,凶手目前为止是以有色人种和同性恋者作为下手目标,杀人方式体现出憎恶与泄愤的心理倾向,因此他很有可能是一名极端的种族主义者和反同性恋者。” “说到这个,”听众中的一个男生忽然打岔,“克莱德和科林昨天不是又干了一架吗?他们俩分别镶进凶手和受害者的框里倒是很合适,说不定能拍成一部恨极生爱的虐恋电影,如今就流行这个。” 众人为这个刻薄的嘲讽哄笑不已。 只有雷哲皱起眉,对李毕青嘀咕:“在拉丁风俗里,有预兆意味的话不能乱说,会招来厄运的。” 李毕青低声说:“我们国家也有类似的说法——一语成谶。”最后一个词他是用汉语说的,雷哲看了他一眼,似乎隐隐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 事实证明,这不仅仅是个不祥的预感,就在凶杀案发生后的第十四天,又一宗校园谋杀震惊了整个波特兰市。 这次的凶案现场第一发现人,是一个喜爱晨练的女生,当她在校区与森林公园之间的湖畔晨跑时,被靠近岸边的水面上漂浮的尸体吓得直接晕了过去。警方接到报警,将泡了一夜的尸体打捞上来,经过身份辨认,发现又是州立大学的一名在校学生。 市警局的验尸间里,法医道格从冷冻柜里拖出一个裹尸袋,放在验尸台上,拉开袋子的拉链,露出内中一具红发男性青年的尸体,一枚小标签固定在他的大脚趾上,上面用黑色墨水写着死者的名字以及出生日期:“科林?米拉维奇,1993.5.1”。 “可怜的孩子,他才刚刚过完20岁生日。”女警阿曼达眼眶泛红。 房间里站着两名胸口佩戴FBI徽章的联邦探员,有着一头浅金色漂亮卷发的女探员缇娅对脸色阴沉的特里维警长说:“第三个受害者——我们有理由相信,继夜魔之后,俄勒冈州又出了一名连环杀手。” 特里维警长神色有些憔悴,似乎在这半个月内苍老了好几岁。他注视着那张稚气犹存的毫无血色的脸,叹了口气:“我认识这孩子,他是我儿子昆汀的同班同学,他们是要好的朋友……道格,说说你的发现吧。” 戴着眼镜的中年法医点头说:“跟上一具尸体一样,死于内脏破裂导致的失血过多。胸部、腹部、后腰、臀部、大腿都被锐器刺伤,伤口呈不规则状,为死前造成,其中伤口最深的是肛门,被一根直径3英寸、长1.2英尺、一头削尖的树枝刺入,穿透肠子直达胃部。与上具尸体不同的是,死者的咽喉里也被插了粗树枝,舌头和食道都撕裂了。现场发现的玫瑰花瓣,经初步鉴定,与上一宗凶杀案现场发现的是同一品种。” “有没有嫌疑对象?”缇娅问特里维。 “有一个,也是州立大学的在校生,叫克莱德。案发前,不止一名目击者看见他与科林起了严重冲突,还公开威胁科林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他有案底吗?” “飙车、酒驾、斗殴,但没有记录在案。此外根据学生与老师的反映,他经常发表一些偏激的种族主义和反同言论。” “很好,种族主义、性取向歧视,再加上一个撒谎成性,他就有资格去竞选国会议员了!”缇娅辛辣地讽刺,“为什么还不逮捕他?” 黑人警长犹豫了一下,说:“他是布兰迪家族的长子,布兰迪财团的第一继承人。他的父亲是参议院议员,之前的那些违法行为,就是在布兰迪议员的干涉下被抹去案底的。” “所以市警就退缩了,是吗?因为嫌疑犯父亲的企业往州政府的税收账号里充了大笔美金?”缇娅轻蔑地抬起下巴,“你们不敢干的,就让FBI来干。”她转头吩咐助手:“逮捕他!别忘了宣读他的权利。” 克莱德?布兰迪的被捕引发了社会舆论的汹涌大潮,各家电视台、报纸纷纷把这当做头条新闻播放与刊登。出身中产阶级的受害者,与亿万富翁家族的嫌疑犯之间明显的强弱势对比,很快使舆论风向全然倒向一边,关于富二代官二代为非作歹理应严惩、警方绝不能屈服于权贵的言论喧嚣日上。 无论年轻的嫌疑犯如何表明自身的无辜、抨击警方的渎职,在这一股舆论浪潮中都显得那么软弱无力,甚至严重影响到布兰迪议员的声誉与议会中的地位。案件仍在审理中,但媒体已经抢先给克莱德?布兰迪定了罪,称他为“校园连环杀手”、“玫瑰杀戮者”。 在租来的公寓里,李毕青放下手中的报纸,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喝着红茶的联邦探员——后者最近似乎对正山小种喝上了瘾。 “想说什么?”里奥问。 李毕青踌躇再三,小声说:“我觉得……克莱德可能不是凶手。” “为什么?你有证据吗?”里奥放下茶杯。 “没有,但是……” “也就是说,凭的是直觉咯?”里奥笑起来,“法庭不会接受哪一项证据的来源叫做‘直觉’的,男孩儿。” 李毕青有点泄气地把报纸丢到一边,“我会找出证据的。” “我不允许你插手凶杀案的事,李毕青!”里奥警告他。 “凭什么?我不是未成年人,你也不是我的家长。说起来,”华裔男孩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作为姐夫的我,反而应该算是你的半个家长吧?” “凭我是警察。”里奥不为所动地回答,“如果你非要趟混水,我就停了你的课,把你锁在公寓里!” “好吧,你赢了。”李毕青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我保证不多管闲事。” “但愿你的保证有效。”里奥说,“否则我就通知茉莉——你知道她昨天又打电话来,了解你是否适应这儿的生活。几乎每隔两三天就一个电话,我从没见过她这样关心一个人,如果你敢让她伤心,我就往你的心脏塞一个枪子儿进去——我是认真的。” “——虽然可行度不高,但心态确实是认真的。”李毕青服软道,“我发誓保证有效。” “好孩子。”年长好几岁的未来妻弟用长辈的口吻对他说。 在联邦探员以为这件事就此告结后,一个熟悉的号码打通了他的手机,那时他正与罗布以及FBI俄勒冈分部的几名同事,在位于波特兰市区日本园子的一家日式料理店里用餐。 “你在哪儿,我有要紧事找你面谈。”李毕青在手机里说。 里奥报出地址后问:“什么事这么紧要,需要我去找你吗?” “等我一会儿。”对方匆匆说完挂断了通话。 二十分钟后,华裔男孩的身影出现在日式料理店里,罗布看见他,很高兴地招手:“嗨,毕青,这里!里奥刚才用中国话接手机时我就猜到是你,过来跟我们一起吃——侍应,加个座位!” 在新加的榻榻米垫子上坐下来,华裔男孩平复了一下奔波后的气息,向罗布逐一介绍过去的探员很有礼貌地打着招呼:“你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什么事,要单独谈谈吗?”里奥问。 “不,没必要避开大家。”李毕青从包里摸出两个透明的小塑料袋,放在餐桌上。塑料袋里装着一些枯败的花朵与残瓣。 “这是什么?”里奥说,“看起来像玫瑰花。” “不是玫瑰,是蔷薇。” 罗布插嘴:“有区别吗,反正都一样。” “不,不一样,这是Rosa multiflora。”李毕青用植物学名认真地解释,“它与玫瑰同属蔷薇科,但的确是不同的品种。” “然后?”坐在他正对面的犯罪心理学专家,满头银发的克雷蒙特博士很有耐心地等他接着说下去。 “它们分别来自两个凶杀案现场,这一袋,”他指了指装着一朵枯花的塑料袋,“在我首先发现的凶案现场的草丛里捡到;而这一袋,”他指向另一袋残瓣,“是我从科林尸体发现处附近的湖面上打捞的。”他停顿了一下,在里奥脸色作变前迅速说:“我不知道森林公园那起凶杀案现场发现的是不是这种花,但我可以肯定,后两宗案子的重要证物,警方在定义上有偏差。” “我还是不明白,”罗布一脸不解,“凶杀留下的是玫瑰还是蔷薇又有什么关系?对侦破而言无关紧要吧,况且嫌疑犯已经被抓获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英语不是很好……”李毕青斟酌着词句:“这是一种,呃,就像文学上不同物象营造出不同意境……这可以看出凶手不同的心理投影……简单的说——可能这么说不太合适,但我想不出更合适的了——玫瑰代表纯阴性,蔷薇代表阳性中偏阴性,如果用人来比喻的话,玫瑰是美女,蔷薇则是美少年。” 克雷蒙特博士深邃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眯起来,仿佛在一瞬间被什么东西触动了敏感的神经…… “哈,怎么说可真玄乎,但好像算不上什么客观理论?”罗布不以为然地笑起来,“这很有趣,男孩,继续玩侦破游戏吧。” 李毕青露出沮丧的神情,他也知道,这种理解太过牵强,而且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实在不算什么有力证据,可以证明凶手作案时不仅仅怀着憎恶之情。 “不,他的说法,让我忽然产生了一些灵感……等等,我得抓住它们!”克雷蒙特博士喃喃道,“凶手的心理投影……”他突然拍案而起:“我得回一趟罪证鉴定科!” “做什么?”罗布冲着他急匆匆离开的背影问。 “为凶器再做一次光谱分析!”克雷蒙特博士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 与缇娅等几名探员面面相觑了一番,罗布莫名其妙地说:“不管他了,我们吃饭。里奥——” 他的搭档腾地起身,一把拉起华裔男孩:“你们慢慢吃,我们有点事先走一步!” 几乎是连拖带拽地被带回车里,里奥怒容满面地逼问:“你想干什么!李毕青,我想我已经警告过你——” “是的,我曾保证过,但是食言了,那样不对。”华裔男孩诚恳地承认着错误,“可我不能就这么袖手旁观。科林是我认识的人,虽然还达不到朋友的高度,但我们交谈过,我还记得当时他脸上鲜活的表情、说话时眼中的光彩,然后他就突然变成了一具千疮百孔的、冷冰冰的尸体——我得做点什么,里奥,虽然我清楚自己微薄的力量做不了什么——但我总得做点什么!里奥,你能明白这种感受吗?”他睁大了棕褐色的眼睛,用一种几乎是哀告的眼神看着联邦探员,“如果你能明白,就能理解我这几天以来夜不能眠的痛楚……” 里奥愣住了。在这番话中他感受到一种直指灵魂深处的悲凉之意,尤其是最后一句,令他也同病相怜似的痛楚起来。 他慢慢松开手,神情有些黯然,“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这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他苦笑了一下,“这点跟我一样。” 李毕青松了口气,再次保证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的人身安全,我保证会有分寸,一定不让自己身陷险境。” “你的保证信用度已经大打折扣,我不会再轻易相信了。”黑发的联邦探员不为所动地说,“如你所愿,克雷蒙特博士已经去重新检查凶器,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你的话打动,也不确定他会查出什么疑点来,但你的危险行动到此为止——我不想囚禁你,但如果再有下一次,我就以妨碍执法的罪名,把你铐在警局里,我发誓!” 李毕青从冷硬坚决的语调中听出,这绝不只是恐吓,里奥是言出必行。面对来自国家执法人员的强大压力,他只好服从地点了点头,“好吧,我不会再插手。” 第9章 邪恶独白 “知道我在凶器上发现什么了吗?”克雷蒙特博士大步走进办公室,劈头就问正在讨论案情的缇娅和里奥。老头子笑眯眯地等待有人来惊讶地请教,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回应后,只得悻悻然地接着说:“好吧,我知道你们都相信布兰迪家族的那个纨绔子弟就是真凶,但你们错了!” 他从文件夹里取出几页资料,“看吧,这是我给所有凶器做过光谱分析后,在插入肛门的那根树枝上发现的,被血迹掩盖的精斑,很难发现,可能是被大量血液冲淡了。虽然数量很少,但能证明,那个孩子在死前遭遇过性侵,也许是死后——我指的是第二名死者,科林身上没有,而第一个时间太久远,已经很难查出来了。” 这下缇娅真正惊讶了,无法置信地翻看着资料:“这不可能,一个对同性恋者充满厌恶与憎恨感的人,是不会与同性性交的……除非两个案子凶手不同,但从作案手法等细节上看,又确实是同一个人……” “所以说,这是个很大的疑点。于是我尝试从被破坏的精斑中提取DNA,这很困难,最后用磁珠法终于成功了一次,经过对比确定,小布兰迪不是真凶。”克雷蒙特博士对女探员肯定地说:“缇娅,这回你抓错人了。” 缇娅紧握着检查报告单,腿一软坐到了办公椅上。 “不是克莱德?布兰迪,又会是谁?”里奥皱着眉自言自语,脑海中掠过李毕青踌躇再三后的那句话:“我觉得……克莱德可能不是凶手。” “现在我终于可以感受到凶手的真实情绪了。凶手是个同性恋者,或者是潜在的同性恋者,但又因为某种心理原因,无法进行正常的性行为,只有同性的鲜血与尸体才能让他产生强烈的性亢奋,所以他选择了虐杀,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克雷蒙特博士转而对里奥说,“我不得不佩服那个亚裔男孩的直觉,正是他的蔷薇敲响了我的灵感,请代我个人向他致谢。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再跟他聊聊,不知他是否愿意。” “我想他会很乐意的,博士。”里奥心情复杂地回答。 “还有个问题我还在思考,为什么科林身上没有性侵的痕迹?我最好再检查仔细一点……”克雷蒙特博士喃喃地说着,又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办公室。 晚上,里奥回到公寓,看见李毕青曲着双腿蜷在沙发上,膝盖上垫着厚笔记本正飞快书写着什么——他似乎很喜欢用这个姿势写东西。听到里奥回来,他抬起头打了个招呼,又把头埋了下去。 看到对方有些无精打采的模样,里奥开始反省自己之前是不是对这个男孩太严厉了,尤其是在语气上。他很清楚经常面对亡命之徒的自己,在说话时不自觉流露出的那种过于冷酷凌厉的压迫感,那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普通男孩所能承受的。连茉莉都会批评他:“里奥,如果你跟未来的女朋友也用这种腔调说话,你就不会有女朋友了!” 他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得罪未来的女朋友——至少目前不在乎,但眼前这个干净柔和的男孩,他不想让他感到难受。 里奥在沙发另一头坐下,迟疑着,最后开口说:“抱歉,为我昨天对你的态度。” “我接受你的道歉。”李毕青闷闷地回答,“可我还是不能插手,对吗?” “是的。”在对方起身回房间之前,里奥又补充了一句:“但你可以插嘴。” “……什么?”李毕青停下动作看他。 “克雷蒙特博士说,想跟你聊聊,我想是有关案情方面。” 华裔男孩绽开了一个惊喜的笑容:“真的?里奥,这是你的补偿吗?谢谢……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了,还给你。” 里奥失笑:“不必还了。明天下课后,想跟我去参观一下FBI的办公大楼吗?” 像是不知该怎么表达万分喜悦的心情,李毕青光着脚从沙发上猛扑过去,在他胸口用力捶了一拳:“太棒了,我早就想去见识一下了!” 里奥在他扑过来时,条件反射地想一腿踢过去,随即硬生生收住了力道,“这是袭警!”他装模作样地板下脸。 “你抓我呀!”李毕青伸出手腕,得意洋洋地反击,“怎么判刑,警官?” 里奥忍不住笑了,“罚一小时社会公益服务时间——地点,厨房。” “是,警官!”李毕青跳起来穿拖鞋,朝厨房跑去。 次日下午放学后,里奥果然守诺地开车来校区门口,把李毕青带到俄州FBI办事处。走在人来人往却井然有序的办公大楼里,华裔男孩虽然循规蹈矩,仍抑制不住好奇的心情,四下顾盼,眼中闪着饶有兴趣的亮光。 进入里奥的办公室后,李毕青还没看清楚那些五花八门、贴了满满一墙壁的照片,就被联邦探员迅速拉过一块幕布盖住了。 “那些是什么照片?”他好奇地问。 “与我手上案子有关的。”里奥含糊地回答。 “杀青的案子?” “嗯。”里奥皱了皱眉,显然不想让他涉及这个话题。好在这时,满头银发的克雷蒙特博士推开门,迈着他那不逊于年轻人的矫健步伐走进来,朝李毕青伸出手:“你真来了,男孩,里奥有没有代我表达谢意?” 李毕青与他握着手,十分恭敬地说:“我可没做什么值得您感谢的事,博士。作为犯罪心理学方面的顶尖专家,您可是我们这种只有兴趣而没有知识的业余人士仰望的存在。” “不错,恭维话说得很动听。”克雷蒙特博士爽朗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坐,我们好好聊聊。” 李毕青有些拘谨地在沙发上坐下,里奥借口出去拿饮料,想留给他们单独谈话的空间,却被老人叫住:“里奥,麻烦你拿咖啡进来时,把你的搭档和缇娅也带来,我们一起聊聊。” 于是,三名刑事调查部的探员、一位德高望重的犯罪心理学专家和一个还在语言学校就读的年轻华裔男孩,就这么在FBI分部的办公室里,展开了对校园连环杀人案的侦破至关重要的一次谈话——当然,这次谈话的价值要到凶手落网才能真正体现出来。 把相关案情信息简明扼要地对李毕青介绍一番后,克雷蒙特博士笑眯眯地问:“好了,男孩,我看你一直在沉思。谈谈你的想法,最直接最强烈的念头,就像脑中炸开的第一朵烟花,抓住那瞬间的灿烂光芒——那就是灵感。爱因斯坦告诉我们,它比99%的汗水更重要。” 李毕青迟疑再三,小声说:“我怕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会误导你们的正确判断……” “不不不,”克雷蒙特博士伸出一根食指来回摆动,“别高估自己对别人的影响,我们有足够的判断力,你说的一切只是个人看法,连参考都算不上。” “好吧,虽然听起来有些尴尬,但这么说我就放心多了。”李毕青从包里掏出一台掌上翻译机,虽然他的英语水平比之前进步了许多,但要说出某些专业术语和比较冷僻复杂的单词还少不了它。 他深吸口气,飞速捋好思路,语速平稳地开始说:“现在,我就是那个校园连环杀手——” 这句连“假如”都省略掉的开场白,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口吻,让里奥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克雷蒙特博士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里,却开始闪烁起微光。 “在了解我的真实性格之前,有必要回顾一下我的童年:我有70%的可能性遭受过心理虐待,40%的可能性遭受过身体虐待和性虐待,我的父母有一半概率有精神病史和犯罪记录。我拥有一个控制欲很强的母亲,她会严惩我的错误,比如尿床、逃学之类,用巴掌和皮带教训我,把我关进黑暗的地下室。这直接导致了我从小对女性充满恐惧感,无法与异性正常交流,更不可能产生爱慕之心。我的父亲缺失,或是酗酒、脾气暴躁,对我漠不关心,当我频繁受到邻家男孩的性骚扰时,他非但没有帮助我,反而打骂嘲笑我是个娘炮,怂恿我用暴力给对方一点颜色看,否则就算不上是个男人——尽管那时我只有八九岁。 之后不论我如何搬家,上述的情况始终没有好转,于是我开始产生一种性逆反、性错乱心理,我反感女性,虽然我对男性身体有冲动,但也同时感到来自他们力量上的威胁,正常的性行为让我产生无法控制这种力量的恐惧感,于是我开始从受伤的血肉与尸体中寻找快感——开始可能是一只麻雀、流浪猫狗,我故意把它们弄伤,用树枝戳穿它们,最后切掉它们的脑袋。我的父母发现后并不在意,认为这只是男孩子的一种游戏。 在学校里我和同学无法好好相处,他们觉得我很怪异。这种情况可能到了七八年级之后,会得到很大的改善,因为我发现了,人不能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得与别人交流。当我试着戴上一个开朗、热情、自信的面具时,人们明显会对我友善很多,甚至会有些女孩与男孩向我示好表白。我试着与其中一个交往,但很糟糕的是,我仍旧无法与他们正常地发生性关系。 我开始尝试各种出格的方式,捆绑、SM,但还是不够,远远不够,怎么也达不到高潮的空虚感令人抓狂!终于有一天,我跨出了决定性的一步——我袭击了约会的男孩,用树枝捅伤他,从伤口涌出的鲜血与他的痛苦哀嚎,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我继续伤害他、折磨他,就像幼年时对待那些无力反抗的小动物。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候和他性交,这让我感到了控制一切的安全与满足,我在散发微热的尸体里射精,最后将一根削尖的长树枝刺穿我进入他的地方,作为这场完美性爱的谢幕……” 磷火似的幽光在华裔男孩的眼底簇动,映射出满脸阴沉的兴奋。冥冥中幕后凶手的阴魂降临,支配了他的身躯,从每一个眼神、每一丝冷笑、每一句低语中,弥漫出黑暗、疯狂与邪恶的气息,笼罩了整个房间。 多年职业习惯被这股气息深深压迫,令缇娅不知不觉探手到腰后摸她的枪柄,冷汗打湿了她的内衣。 站在沙发旁边的罗布无意识地后退两步,手掌按在坚硬的胡桃木桌面上,桌面下方,是一个隐藏的红色警报按钮。 里奥保持架腿而坐的放松姿势,目不交睫地直视着发言者,雕塑般面无表情,如果这时有谁触碰到他的肩膀,会发现他已全身肌肉紧绷,如蓄势待发的弓弦。 只有克雷蒙特博士,悠闲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咖啡,不紧不慢地啜饮。 邪恶的独白仍在继续:“第一次尝到高潮的滋味后,我既兴奋又惶恐,担心警方在某一天破门而入。但几个月过去了,那一刻始终没有到来。我终于放下心,在欲望的催促下决定再干一次,然后撒上事先准备的蔷薇花瓣——这灵感来源于上一次约会时我带去的花束,那个娘娘腔非要我送花。结果我发现,这主意真不错,尸体上沾血的蔷薇,多么适合作为谢幕后的欢呼和掌声,不是吗?” 男孩的眼波斜斜地瞟过来,仿佛洞视着房间里的每一个人,冷酷、残忍,却充满魅惑,那是一种来自黑暗灵魂的令人颤栗的美感,宛若阴森腐朽的墓碑旁怒放的血色蔷薇。 在里奥腾身站起的瞬间,克雷蒙特博士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拉回沙发上。 “相当不错……可以说,你在犯罪心理学方面的天赋远远超乎我的预料。”银发老人微笑着鼓起掌,“我本来想把自己那份,关于这宗连环杀人案的犯罪心理研究报告给你看,但如今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我们的观点,相同的部分超过70%。当然,我的可能更严谨些,但你的却充满了更大胆的想象,只有年轻人的活力才能创造这样的杰作。” “里奥,你给我带来了一个好苗子。”他高兴又欣慰地拍了拍黑发探员的肩膀,转头问李毕青:“孩子,完成学业后,如果你对这方面还有兴趣,我可以为你写一份推荐信,让你和我一起工作,怎么样?” “求之不得。”李毕青腼腆地笑了一下。在完成发言后的几秒内,他仿佛一下子从那种浑然忘我的状态中脱离而出。在那栗色柔顺的头发、白皙光洁的皮肤与清秀温和的五官中,黑暗气息潮水般迅速退去,不见丝毫痕迹,简直与方才判若两人。应承博士的同时,他甚至还偷看了一眼里奥,露出一抹“我可没插手,是你们主动邀请”的调皮神情来。 里奥神色复杂地望着他,脑中一堆念头乱七八糟地跑来跑去,活像交通信号灯全部坏掉的拥挤街道。这个与他同居一寓的华裔男孩、茉莉的小男朋友,从见到的第一面起,在他印象中始终是一副软嫩迷糊的模样。对方实在太过年轻,导致自己与他相处时,不自觉就带上了资深者与上位者的俯视心态,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与其说是妻弟帮助未来的姐夫,不如说是长兄保护天真的幼弟。 而直到今天里奥才发现,原来这个男孩身上还有如此睿智犀利的一面,这种巨大的落差,让他一时间觉得无所适从……用指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里奥决定暂时搁置所有的想法,等整理出流畅的思路再说,然后一口气灌下了整杯冷掉的咖啡。 “你刚才……吓了我一跳,我差点就拔枪了。”罗布对李毕青低声嘟囔。 “抱歉,我总是这样,一进入状态就有点控制不住。”后者很有些难为情地说。 “还有两个问题,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克雷蒙特博士的话语解救了他的羞赧情绪,“第一,科林身上为什么没有性侵的痕迹?” 李毕青想了想,说:“因为他本就不是凶手既定的目标。我个人更倾向于,在第二起校园谋杀引起轩然大波后,凶手不安了,从流言中,他敏锐地嗅出了某种可供利用的舆论导向,于是他决定选择一个合适的下手对象,来达到嫁祸他人的目的。” “被嫁祸的人,就是克莱德?布兰迪,而他精心选择的对象,则是与克莱德在大庭广众下发生过激烈冲突的科林。”缇娅恍然大悟地说。 李毕青点点头。 “第二个问题,你认为克莱德?布兰迪适合在什么时候释放?” 这次李毕青回答得十分干脆:“要是我做主的话,过几天就会释放他。如果一直扣押着,凶手在这段时间内就不会再度出手,等到三年两载后最终判决,倒霉的克莱德被汹涌的舆论压向一辈子也服不完的漫长刑期,然后凶手就可以换个州、换个身份,再度出山了。 如果以证据不足为由释放克莱德,让凶手感到紧张,为了进一步嫁祸给他,凶手很有可能会在短期内再次出手,我估计下一个目标与科林类似,都是与克莱德有过严重冲突的人。警方可以通过暗中监控这些人,在凶手第四次出手的时候抓住他——当然,这个办法也是各有利弊的,好处是证据确凿、铁板钉钉,凶手就算找到再出色的律师为他辩护也没用;坏处是,一旦警方没能保护住目标人群,有可能导致无辜者的伤亡。” 他很无奈地一摊手:“我就只能想到这一步了,最后怎么处理,还得警方自己看着办。” 克雷蒙特博士点头说:“多谢你的看法。今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吧,真是一次愉快的下午茶时间。”他放下咖啡杯,起身走到办公室门口,回头又交代了一句:“里奥,把这孩子送回家,然后我们要开个会。” 第10章 悬崖边的抉择 “你要马上释放克莱德?布兰迪?”FBI俄州办公大楼的会议室内,女探员缇娅提高了声线,美艳的脸上写满了不认同。 “既然他是无辜的,我们总不能一直扣押着他。”里奥双臂架上金属台面上,冷静地回答。 “但是,正如毕青所说,如果释放他,凶手在短期内很可能再次出手。” “那就保护好目标人群。我们可以把分散的目标集中到某一点,这样就可以增强保护力度,确保目标的人身安全。” “怎么集中?” “比如,我可以给克莱德一个暗示,是校区中某个与他素来不合的人举报了他。那个纨绔子弟的报复心很强,被释放后一定会找那人出气,造成极强烈的冲突,把凶手的视线完全吸引到他一个人身上。” “你这是……要拿一个无辜的公民作为诱饵,来引凶手上钩!”缇娅不可思议地看着里奥,仿佛这一刻才真正认识他,“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做的严重后果?一旦我们的保护网出现漏洞——哪怕只是针尖大的一点点,都有可能带给他生命危险!” “那就彻彻底底地保护好他!在他身上放置最先进的信号发射器和监听器,24小时严密监控,抓捕时使用橡皮子弹,总之,用尽我们能想到的一切办法!”里奥有些烦躁地用手指耙了一下头发,“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错过了这次,那个校园连环杀手很有可能从我们眼皮底下逃之夭夭,蛰伏一段时间后再度出手,到那时受害者可就远远不止一人了!” “我当然知道这是个好机会,但不代表着一定要利用这个机会!我们还有其他办法可以抓住那个人渣,不一定非得以某个无辜者的人身安全做赌注!”缇娅气势汹汹地咆哮起来,转头朝罗布喝道:“为什么还不使用你的表决权?我们二比一,让里奥的提议见鬼去吧!” “呃,其实,”罗布踌躇着说,“我觉得里奥的方法可行性还是挺高的……” “——你们这一对儿狼狈为奸的家伙!”缇娅愤怒地擂了一下桌面,发出砰然闷响。“里奥,我没想到原来你是这种人!我原以为你正直死板得像本教科书,如今看来,你完全就是个不择手段的混蛋!混蛋!” 里奥用一双平静到冷漠的墨蓝色眼睛看着她,慢慢说:“我的确是不择手段,只要能达成那个唯一的目的——把一切罪犯绳之以法。如果你能给出更有建设性的意见,而不是在这里咆哮的话,我会考虑是否改变决定,现在,你说吧。” 缇娅仿佛被异物噎住喉咙,顿时没有了声响。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在场最年长的探员:“博士……” 满头银发的老人从资料间抬起头,扶了扶鼻尖上的镜片:“我早说过了,我是技术人员,只提供技术方面的参考意见,行动决断还是你们来拿。要不,你们投票决定?” “不必了!”缇娅悻悻地说,“我放弃反对,但保留在将来向总部举报与弹劾的权利。” “我同意。”里奥断然道。 出了波特兰市警察局的拘留室,里奥感觉二世祖的咆哮声还在他耳边回荡。他径直走向黑色雪弗兰SUV,点火发动车子。罗布在副驾驶座上挪动了几下,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一定要用那个孩子吗……我的意思是说,市警那边一定会极力反对的。” 里奥说:“我本来也不希望是他,牵扯到警方家属会很麻烦。但刚才你也看到了,只不过稍微一点暗示,克莱德就把愤怒的矛头指向昆汀,连怀疑的过程都完全省略,直接上升到断定了,可见他们之间早就矛盾重重、充满敌视。现在就算我想转移目标,那个偏激的纨绔子弟也不会相信。” 罗布深深叹了口气,“我真不敢想象,特里维警长知道后的反应,听说他十分宠爱这个独生子,尤其是前几年他老婆出去度假,回来就变成了一张离婚协议书之后。” “那就别让他知道,既然事情已成定局。”里奥戴着墨镜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波动,“回去调动特勤队,我需要至少十个人,两个呆在监控车里,三个跟踪保护,24小时轮班。在明天克莱德?布兰迪被释放之前,GPS信号发射器和监听器必须安装到位,给我盯死昆汀,不能出半点差错。” “我这就回去安排。”罗布点头。 克莱德?布兰迪的释放在当地媒体上又掀起一轮波澜,关于警方是否徇私枉法、议员之子是否真正无辜的辩论在报纸上随处可见,电视台更是争相播放小布兰迪在保镖的护卫下,从警局门口走出来,被无数记者集体轰炸的片段。 “我说了人不是我杀的。”金发碧眼的富二代重见天日时,仍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但这并不妨碍我向玫瑰杀手致敬:嗨,干得好,伙计!come on!”他肆无忌惮地朝摄影机镜头比出射击的手势。 酒吧与大街橱窗的电视屏幕旁,驻足的观众发出一阵愤怒的嘘声。 就在克莱德被释放的第二天,州立大学的校区内又发生了一起学生斗殴事件,市警儿子与议员儿子带着各自的亲友团开了仗,双方势均力敌,要不是保安及时赶到,至少有一方会被打得头破血流。 这回校方不能再视若无睹了。为了避免刚发生过凶杀案的校园人心动荡,领头的两个学生被记过处分后,停课三天,叫家长各自带回去进行思想教育。 第四天,昆汀在下午放学后,与朋友相约一起到附近的酒吧找乐子换心情。包括雷哲在内的六七个大学生喝得酩酊大醉,其中一个从包厢一路吐到了大厅。雷哲最先阵亡,边嚷嚷着要回家,边晕头转向往落地玻璃窗上撞,同伴只好叫了辆出租车,把满嘴胡话的他塞进车里,并告诉司机他家的地址。 在迷离的灯光与扭动的辣妹中又疯狂了一个多小时,昆汀接到一个电话,然后脚步虚浮地朝夜店门外走去。“什么事,昆汀?”一名尚算清醒的同伴在他身后叫。黑人男孩手指在半空中摇了摇,回答了一句什么,声音被夜店劲爆的电子音乐彻底吞没。 “他大概想去外面吐一场,”另一个半醉的男生说,“没事,我们继续……” “目标离开酒吧,上了一辆车,往州立大学方向去。”一辆体型庞大的面包车里,紧盯着显示器屏幕的FBI探员戴着耳麦说,“离开前他接了个电话,可是周围噪音太大,监听器里听不清楚。” “盯紧他。”耳麦里传来里奥的声音,“影子,保持一定距离,但别跟丢,随时报告。” “是,长官。”频道里另外几个声音同时回答。 夜半时分,出租车在大学校区门口停下来,昆汀钻出车门,打了个嗝,酒劲在凉爽的夜风中消褪了许多。他走了大约二十分钟,穿过一大片空旷的草坪,进入了一座灯光熄灭的体育馆。 “目标进入C10区。” “跟进。警惕突发情况,做好战斗准备。” “收到。” 进入运动员休息区,黑人青年在墙壁上摸索着找到电灯开关,发现照明系统似乎出了问题。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利用微型电筒四下里照了照。房间深处传出一个轻微的声响:“嗨。”显然有人在打招呼,示意他过去。 监听器将一段对话送到外勤车的监控设备中:“我以为你早回去了。发生什么事,这么急着叫我出来?”啪一声脆响,紧接着是黑人男孩抱怨的声音,“见鬼,这地方连灯都不亮,蚊子又多得要命!” “别管蚊子,很快它们就再也不会烦你了。听着,我们有个更好的乐子,比去夜店喝酒泡妞有趣得多。”这是一个男性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年轻,里奥觉得有点儿耳熟,但完全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你想说什么?” “知道吗,我今天假冒拉拉队队长的名义,给克莱德留了小纸条。没错,就是那个金发波霸,我敢打赌克莱德做梦都想憋死在一对G级肉弹间。” “我预感有好戏看了,然后呢?” “然后他在约好的时间来到体育馆,准备赴一场欲死欲仙的约会——你听到更衣室里的捶门声了吗,我猜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哈!你把他锁在更衣室里了?伙计,你可真是个天才!我早就想找机会狠狠收拾这混蛋一顿了!” “现在这个机会来了——你没告诉其他人吧?” “当然没有,你在电话里不是说要保密吗。” “好极了。来吧,让我们遮住脸,头套就在长椅上的背包里。” 接着是脚步移动的声音,黑人男孩正走向墙边的长椅,弯腰去拉背包上的拉链—— 尖锐的预警划过脑海,里奥刹那间绷紧心弦,在猛冲过去的同时对着微型耳麦喝道:“行动!马上!” 跟踪隐藏在衣柜和门后的三名便衣探员扑了出来,举着手枪大声叫:“Freeze!Don’t move!FBI!” 就在探员们准备行动的一瞬间,昆汀身后的人影也做出了个令他猝不及防的动作,用结实的左臂从背后骤然勒住他的咽喉。右手上紧握的凶器在手电筒的探照光中赫然显形——那是一根削制过的、棒球棍粗细的树枝,坚硬锐利的尖端泛着死气沉沉的蜡白色。 橡皮子弹从枪膛呼啸而出,虽然光线黯淡,但近距离射击使得至少有四五颗子弹同时命中了行凶者的非要害部位。四肢仿佛被几根铁棍狠狠敲打,剧痛伴随着行动力丧失,让中弹者瞬间瘫痪,栽倒在地发出了一阵痛楚的呜咽。 里奥反剪他的双手压制住他,铐上钢制手铐,迅速结束这场酝酿了五天的战斗。 在手电筒的白光中,联邦探员们看清了他的脸。 “是你……雷哲?唐恩,”里奥字字清晰地吐出他的名字,墨蓝色的眼中寒光凛冽,“校园连环杀人案的真正凶手。” 尽管被凌乱卷曲的乌发遮盖,拉美裔男孩细长的眉眼仍从发丝间顽强地露了出来,他在持续的疼痛中朝联邦探员扯开一抹桀骜不驯的笑容,毫不示弱地回应道:“晚上好,里奥,你们来早了半个小时。” “那可真是遗憾,我一向很有时间观念。”里奥冷冷说,吩咐手下:“给他读米兰达宣言,然后带上车。”走过几乎吓傻了的黑人青年身边时,他又加了一句:“把他送回市警局还给特里维警官,告诉他,FBI感谢他的帮助。” “……放我出去!我有幽闭恐惧症……”一名探员打开休息区里间反锁的更衣室,捶门哭喊的金发青年连滚带爬地冲出,“该死的,我非杀光你们这群杂种猪……” 里奥一把揪住他的前襟提起来,“小子,设想一下: FBI没有设伏,昆汀被虐杀在校体育馆休息室里,当人们打开门发现惨不忍睹的尸体时,你刚刚从满地鲜血中醒来……这一幕是不是很刺激?” 克莱德猛地打了个寒噤,仿佛这才意识到:就在几分钟之前,他与平生最大的危险擦肩而过,这个致命的圈套足以把他送上死刑注射台! “如果这个教训还不能让你学会低调,下一次记得让布兰迪议员为你请个好律师。”里奥轻蔑地松开二世祖的衣领,转身走出房间。 波特兰市警察局。 “……你这个该死的、混蛋!”极度的愤怒扭曲了黑人警长脸上的肌肉,不计后果地朝里奥一拳挥来。 里奥眼疾手快地攥住了他的手腕,随即冲上来两名FBI探员,将失去理智开始拔枪的警长紧紧压制住。特里维奋力挣扎着,怒不可遏地咆哮:“你竟然敢、竟然敢拿我的儿子当诱饵,把他丢在变态杀手的屠刀下!你这个婊子养的,我他妈的要宰了你!” 里奥目光微垂,盯着对方锃亮的警用皮靴,靴头反射出天花板上日光灯苍白的光线,仿佛一块惨恻的梦境碎片。面对同僚的怒叱,他英俊而严肃的脸上毫不动容,语调平静地说:“很抱歉事前没跟你打招呼,但这是抓住凶手的最佳机会,我不能就这么放过,同样作为执法者,我想你应该能理解。而且我已经做了保护措施,以保证你儿子的人身安全,他只是受到点惊吓,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去你妈的保护措施!”特里维咬牙切齿,“那是我儿子,我绝不允许他受到一星半点的生命威胁!换做是你,你会让自己的家人站在悬崖边上吗?” “如果这么做,能挽救更多无辜民众的生命——是的。”里奥不假思索地回答。 “You son of bitch!”黑人警官爆发出一声刻骨的咒骂。在他挣扎着再度扑过来之前,被一群市警连拉带扯着劝离了房间。 罗布望着他的背影,一贯油滑散漫的神情此刻显得有些忧虑。“我想,如果你的说法方式能委婉一些,或许他的反应不至于这么激烈。”他低声对搭档说,“我们都知道,你没有更好的选择——我们必须释放克莱德?布兰迪,迟几天早几天都一样。而他与昆汀之间的冲突无可避免,不在今天,也会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昆汀本来就有很大可能性成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你只不过利用了这个既定的事实,抓住了凶手,并且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了那个男孩。从客观、理性的角度看,你一点也没有错。但是里奥,要知道很多人——应该说是绝大多数的人,都不可能永远客观理性地看待问题,尤其是关系到对自已而言非常重要的东西。” 当你找到那样东西时,再面临同一道选择题,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不假思索地给出肯定的回答了。罗布在心里补充了一句,然后满怀安慰地拍了拍搭档的肩膀。 里奥看了他一眼,眼底闪过困惑的微光,很快消失在深沉的墨蓝色海面下。“我要去审讯室撬开那家伙的嘴,你来吗?”他例行公事地问搭档。 “我以为可以先开瓶香槟庆祝一下,再好好休息一个晚上——”罗布郁闷地说,“为了奖励我们又抓到了一名连环杀人犯。” “你知道根据总部的估算,目前全美境内活跃着多少名连环杀手吗?” “多少?”罗布问。 “大约300个。”里奥回答,“你觉得在我们休息的时候,又有多少个受害者正在发出绝望的呼救?” “好吧好吧,我们不用休息,换个锂电池就够了。”罗布垂头丧气地举起双手,再次败倒在黑发探员的正义光环下。 第11章 纸上花香 年轻的嫌疑犯比里奥意料中的还要油盐不进。他和罗布已经轮流审了他整整一天,在饥饿、困倦与强大的心理攻势下,拉美裔男孩的脸色开始灰暗,精神逐渐憔悴,嘴巴却依然强硬得像戈壁滩上的砾石。 “我不认罪。”雷哲的双手被铐在桌面的一根金属栏杆上,歪斜着身体,神态自若地翘起了二郎腿,“你们不必白费口舌了,叫政府给我派个律师。” “你被我们逮在行凶现场,证据确凿,就算请个先知来当律师也帮不了你!我劝你还是识相点,别妄想着脱罪了。主动交代罪行,争取减刑,如果认罪态度好,说不定还能少判几年。”罗布再一次威逼利诱。 “证据确凿?”雷哲用嘲弄的语气反问,“你们的抓捕行动,只能证明我企图对昆汀造成人身伤害,而且是未遂,他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啊,顶多加个非法囚禁他人两小时。” 罗布一拍桌面:“第二起凶杀案,从受害人体内检验出的精经过DNA比对,与你的完全吻合!只要这一项证据,就足够判你一级谋杀!” “只能证明他在被人杀害之前跟我做过爱,那可是双方自愿的,而且我确定他已经年满16岁,这不算强奸吧?” “在你背包里发现的凶器和蔷薇花瓣,都是铁证,足以证明你是这三起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这确实能证明我是玫瑰杀手的崇拜者,准备模仿他的作案手段,企图对昆汀不利——但也仅仅处于谋划和尚未造成人身伤害的阶段。”雷哲挑衅似的说道:“按照美国法律,故意伤害未遂和非法囚禁加起来,你们能判我几年?8年?10年?也许只要交上几十万美元就可以获得保释,不是吗?”他把手肘支在金属桌面上,双手抱拳撑住下巴,朝联邦探员扯出一抹充满恶意的哂笑。 罗布脸色铁青,磨了磨牙根,猛地推开椅子,起身离开审讯室。 他的搭档正端着咖啡杯站在监视墙外面,罗布抢过半杯咖啡灌了一大口后抱怨:“这家伙完全就是——像你说的那句中国俗话——死猪不怕开水烫!” 他气急败坏的神情并没有影响到里奥,黑发探员微微冷笑了一下,“没用的。不论他再怎么抵赖,只要启动正式审讯程序把那些证据送上法庭,三项一级谋杀外加一项谋杀未遂和非法监禁,手段凶残、影响恶劣,他百分百要上死刑台。再怎么不肯认罪,也不过是拖延审判时间而已。” “我知道,只不过这小子的态度太嚣张跋扈,实在让人生气,如果规定允许,我真想狠狠揍他一顿——即使规定不允许,我也很想这么干!”罗布气呼呼地说,“我敢肯定,他会像之前不少死刑犯一样,以人权为借口玩弄与利用法律程序,在法庭上与控方各种扯皮,反复上诉浪费纳税人的钱,甚至呼吁州长或总统行政干预宣布减刑、大赦或暂停执行死刑,最后可能拖上七八年甚至十年才能正式定罪——说不定拖到那个时候,俄勒冈州已经正式废除死刑制度了。一想到这些,我就恨不得往这混蛋脑袋里直接塞一个枪子儿进去,一了百了!” “这就是法律——你可以不满意,但必须要遵守。”里奥总结,然后拿回自己的杯子,把剩下的咖啡喝光,“当然,如果他肯配合认罪,审判过程会简易得多。但他显然打算好好折腾一番:既然结果一样都要上死刑台,何必要遂我们的意呢?不如竭尽全力搅他个鸡犬不宁。这家伙八成是这种想法。” 面对这种无赖的手段,罗布只得无奈,赌气说:“至少我还能在两件事上出口恶气,24小时内不给他任何吃的,以及把房间里的冷气调到10摄氏度!” 里奥忍不住露出笑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次我完全支持你。” 两个小时后,一个探员从审讯室里出来,对正在吃外卖晚餐的里奥与罗布说:“那家伙冻得不行了,说如果能满足他的条件,会考虑认罪。” 罗布放下啃了一半的汉堡,起身问:“什么条件?” “他要见一个人,叫李毕青。” 正在用纸巾揩手指的里奥沉下了脸:“你去转告他两个字:没门!” “等等!”罗布叫住他,回头对搭档说:“只是见一面,没关系吧?他被铐着,这里可是警局,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里奥反问他:“我记得你有个正在读高中的弟弟叫西维尔,你会让他去见一个连环杀人犯吗?” 罗布被他问得噎住了,讪讪地说:“至少我会问问他本人的意愿,而不是粗暴地替他做任何决定。” 里奥沉默片刻,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 “是的,我想见他!你们在市警局吗?我马上就来!”手机另一端传来华裔男孩紧张急切的声音。 里奥挂断通话,迁怒似的瞪了搭档一眼。 罗布朝他调侃地撇了撇嘴角:“伙计,你现在的样子就像只护雏的母鸡。毕青是个成年人了,他完全有能力和权利为自己的任何行为做决定。我想没有哪个二十一岁青年喜欢有个比他大八岁的老爸吧?” “……这不关你的事!”里奥语气生硬地回答。 “只是一个善意的提醒,”罗布耸耸肩,“如果你想跟他发展更进一步关系的话,这种心态可不好。” 什么叫“发展更进一步关系”!里奥正想诘问,罗布已经很识趣地脚底抹油了。 半个小时后,华裔男孩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市警局,一看见里奥就奔过来:“雷哲、雷哲就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天,你们真的没抓错人吗?”他紧紧抓住里奥的胳膊,用一种渴望被否定的难过神情望着联邦探员。 “记得你的建议吗?我们监控了昆汀,在袭击现场抓住了他。”里奥直截了当地回答。 李毕青的神情顿时阴暗下来,有些失魂落魄地咬了咬嘴唇:“是的,其实我早就在潜意识中对他起了疑心,只是自己不愿承认而已……毕竟,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所以我觉得还是不见的好。” “不,我想见他一面。”李毕青坚持道,“不论怎样,我们到目前为止还是朋友。” 里奥凝视了他几秒钟,而后默许地转身走向审讯室。 李毕青跟在他身后,走进审讯室的门。铐在金属桌栏杆上的雷哲在见到他的第一眼,从倦怠的眼底乍然放出一道亮光,翘起冻青了的薄薄的嘴角,仿佛初次见面时一般朝他洒然一笑:“嗨!” “嗨。”李毕青在桌子对面的金属椅上坐下来,一脸忧郁地打量他,“你看上去气色很糟……你很冷吗?” “又冷又饿。不过看到你,我觉得好多了。”雷哲歪着头,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眼神看着他,忽然转头对站在一旁的联邦探员再度提出要求:“我要跟他单独谈话。” “不行!”里奥断然拒绝,“别得寸进尺!” “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你们继续把冷气调到最低吧!”雷哲冷冷道。 罗布把里奥扯到门外,低声说:“我觉得,这家伙现在就像个不堪重负的恶棍去周末的教堂找神父忏悔一样,急需一个倾诉的对象。如果毕青就是那个可以解除他心理防备的人,他会在这时候把罪行吐露得一干二净,就像从广口罐子往外倒巧克力豆。我们干嘛不试一试?” “他用残忍的手段杀过三个人!”里奥皱着眉,严厉地盯着自己的搭档,“而你竟然要我同意,让毕青跟这种心理变态的疯子单独待在一个房间里?你以为我也疯了吗,拿他的生命安全去赌一个杀手完全有可能食言的认罪机会?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话,那么这家伙认不认罪我都无所谓!” 罗布无可奈何地松开了手,“好吧,你无坚不摧的固执赢了,又一次。” “我想跟他单独谈谈。”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拜托,给我半小时就好,不,二十分钟!” 里奥看着不知何时走到门外的李毕青。华裔男孩目光坚决地直视他,那张清秀柔和的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我已经决定要这么做,即使你强烈反对,我也绝不退步”。在黑发探员保持沉默时,他接着说:“我会很安全,如果你们还不放心,可以在他脚上再加个铐。不过我觉得没这个必要,雷哲只是想找人谈一谈,但不希望对象是警察。” 里奥又沉默了片刻,勉强开口道:“就二十分钟——如果他说了什么让你感觉不舒服的话,最好提前出来。知道吗,我曾经见过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一个刚入狱的犯人,惹毛了隔壁牢房的邻居,被那个擅长玩弄人心的变态弄得精神崩溃,当晚就在牢房里自杀了——双方仅仅是交谈了一个多小时而已。” 李毕青点点头:“我会注意的,你放心。” 为了杜绝警察的监视和窃听,雷哲要求把谈话地点放在特里维警长的办公室——没有哪个警察敢在警长办公室里安装窃听器。而且为了避免和里奥见面时忍不住再一拳挥上对方的脸,黑人警长今天故意出了外勤,自然也就不知情地让出了办公室的使用权。 办公室厚重的木门紧紧关闭。里奥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倚靠着门边墙壁,看似一动不动,手指却在裤兜里微微动弹,像是在敲打着某种暗藏焦虑的节奏。他不时抬头看看对面墙壁上方的时钟,在离最后时限还有一分钟时,终于忍不住走到办公室门前,伸手搭上门把。 木门无声无息地朝内拉开,李毕青又重新回到他的视线中。里奥仔细端详他脸上如常的神色,不放心地问:“他对你说了什么?” 华裔男孩慢慢展开一个淡然到几乎透明的笑容,轻声说:“一些私事,我想他不希望其他人知道。” 罗布也上前问:“他同意认罪吗?” “是的,但要等到明天,他说他累坏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罗布舒了口气,说:“我们已经陪他耗了一天,不在乎再多等一个晚上。”他吩咐身后的一名市警:“给他点吃喝,关进牢房,加强看守。明天我们会和检控官一起过来。” “是,长官!”这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小伙子恭敬地大声应道。 开车把一脸倦容的李毕青送回公寓,一股浓重的疲惫也淹没了里奥。 “真的不想对我说什么吗?”他最后一次询问对方,依然得到了温和而坚定的拒绝:“我没事,里奥,身边的人发生了这种事,任谁都会情绪低落一阵子吧。我只是觉得有点累,想好好睡一觉。” “好吧,你好好休息,”联邦探员用一种罕见的温柔口吻对他说,“明天就不用去上课了,我替你请个假。” “晚安。”李毕青朝他笑了笑,走进自己的卧室,反手关上房门。他走到盥洗台前,打开水龙头,撩起冷水就往脸上泼,随后将脸整个儿埋进了水里。 隔着漾动的水波,雷哲阴冷的声音仍在他的耳膜中回荡,卷曲的深色头发下,是一双野兽攫取猎物时充满杀戮欲望的细长双眼,它们如蛇信一般在他肌肤上一寸寸舔过:“毕青,我亲爱的新朋友,知道吗,我原本设定的目标不是科林……而是你!你才是那个,让我想用树枝一根一根地刺入骨肉,聆听迷人的哀嚎与呻吟,欣赏鲜血在皮肤上绘出美丽花纹的人……我想操着你温热、顺从的尸体,直到满足地射出来……” 在即将窒息之前,李毕青猛地抬头离开水面,额边湿发在半空中甩出一串飞溅的水珠。镜子中映出一张水痕逶迤、急促喘息的脸,他久久地盯着它,直到淌下的水滴彻底模糊了双眼。 次日一大早,市警局传来一个糟糕的消息:雷哲?唐恩,这个波特兰州立大学连环杀人案的最大嫌疑犯,竟然从警局牢房逃之夭夭。 他越狱的办法出奇简单,却十分奏效。凌晨那班岗的值勤警察是阿曼达,他不知用什么法子打动了好心的中年女警——很可能是利用了她对他不自觉生出的怜惜之心。阿曼达曾经有个差不多大的儿子,显然这个充满魅力的卷发男孩激发了她夭折的母爱,让她强烈感觉自己有抚育与保护他的必要——他说服她打开牢门走进去,然后袭击了她,把她打晕在地,夺走了钥匙,进入更衣室偷了一套警服,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混出去了。 里奥一接到电话,就驱车直奔市警局,不多久罗布也急匆匆地赶来。铸下大错的女警已经清醒,在同事的安慰下愧疚地哭泣。 “把同情的眼泪留在他的死刑现场吧,现在是行动的时候!”里奥毫不留情地说,“去调动附近街道的交通监控摄像头,看看能不能拍到什么;马上搜查他的家,寻找一切可能暴露他行踪的蛛丝马迹;去查问他在市内的所有亲属,看看他们能不能提供可能躲藏的地点;让交巡警配合在市区各个出口的公路上设岗盘查……” 迅速发布的命令被各司其职的市警与探员们一一执行,里奥本人则与罗布一起,带队赶往雷哲独居的住处寻找线索。那是一栋位于城郊的两层小楼,被刷成洁净的米白色,庭院里种植着一大片野蔷薇,深红浅粉的花瓣在阳光下吐出馥郁的甜香。 警察们几乎将这栋小楼翻了个底朝天,在雷哲的卧室中找到不少“杀戮纪念品”,包括吸饱了血已呈黑红色的尖锐木桩、纪念版的打火机等等,甚至还有受害者的部分躯体,其中时间最久远的是一枚白骨戒指,它用人体第七节脊椎骨制成,内圈刻着名字缩写,也许是某个受害者的姓名——由此看来,森林公园里的那宗虐杀案,很可能并非这个连环杀人犯的处女作,在警察未曾发现的阴暗角落,尸体已腐烂、白骨渐枯朽,冤魂仍在徘徊恸哭。 在一个隐藏的抽屉里,里奥找到了一个小金属扣盒,铜质边缘摩得光亮,可见经常被它的主人打开。他掀开盒盖,里面静静躺着一叠照片。 里奥取出照片,拿在手上轻飘飘的一叠,共有七张,男孩们年轻而俊美的脸在照片上青春洋溢。里奥屏住呼吸,一张一张往下看,到第五张时,他认出来,是殒命森林公园的那个男孩;第六张,则是之前在校区偏僻处被发现死亡的男大学生;第七张—— 那是一片点缀落叶的松软草坪,阳光穿透橡树与赤桦的嫩绿树梢,在身上泼洒点点光斑,照片中的亚裔男孩微仰头,仿佛在凝视枝头新生的一片绿叶,嘴角噙着慵懒而恬淡的微笑。他的发丝被轻拂的风撩动,这缕清风甚至透出纸面,捎来一股夏日蔷薇的芳香。 男孩熟悉的面容令里奥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他的心脏被这股森寒冻结,变成一坨寂灭了生机的冰块,连同每一条奔流的血管瞬间冰封——他觉得自己从内到外都凉透了。 毕青……毕青!他在心中不断呼喊,僵硬的嘴唇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直到罗布在身后叫了他一声,如同打破了禁锢时间的魔法,将他从定格的画面中推出,那声呐喊才猛地冲破喉咙—— “——毕青!” 罗布愣住了,他从未在冷静自持的搭档脸上看到过如此狂烈的神情,那是一种极致的愤怒,与深深的恐惧。 “你说什么?”他不由得颤声问。 里奥一边往外疾冲,一边掏手机拨号,铁青的脸色与颤抖的手指都让罗布意识到,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或者正在发生!他连忙奔跑着跟上去,在车子飞驰出去的前一秒拉开门跃上副驾驶座。 “到底怎么回事?”他再次追问。 黑发探员的目光直视前方挡风玻璃,绷紧了肌肉的侧脸如箭在弦。“是毕青!他原定的下手目标不是科林,是毕青!” “什么?”罗布大吃一惊,“你是说雷哲……天,他刚刚逃出警局!” “我们都以为他会躲起来,或是隐藏身份、改名换姓逃离波特兰市,甚至逃到其他州去。却忽略了一点——”里奥低沉醇厚的声音此刻干涩如砂纸,“像他这种桀骜不驯的杀人犯,在绝境中选择的往往不是逃亡,而是不顾一切地再次出手,作为对警方最有力、最赤裸裸的回击!” “而他这时对下手目标的选择,必然无视了各种利益,只为满足心中最真实热切的欲望!”罗布终于明白了里奥的恐惧所在,脸色苍白地说:“上帝啊,保佑我们赶在他之前……”后面半句,他终究没能说出口。 “我打不通毕青的手机,”里奥把自己的手机丢过去,“你给司丽娜打电话,告诉她号码叫她再查一次!” 罗布手忙脚乱地拨打着电话。里奥脚下油门越踩越深,黑色雪弗兰Suburban如咆哮的猛兽在街道上横冲直撞,朝波特兰市区呼啸而去。 第12章 血腥蔷薇 十分钟后,司丽娜那边传来不好的消息:追踪不到手机所在位置,可能是因为手机完全损坏,或电池被拔出。 坏消息让罗布脸色凝重,但里奥却出乎他的意料,并没有露出挫败或沉痛的神情,这让他感觉他的搭档就像一根被拉伸到极致紧绷的弓弦、一块被加热到极限温度的岩石,不到最后一丝拉力施加或一桶冰水泼下,就会一直保持着这种临界点的MAX状态——这令他很是担心,当最后一刻降临时,他会不会因负荷过度而猛地四分五裂。 租住的公寓里空无一人,里奥和罗布从17楼电梯直下,分秒必争地直奔波特兰州立大学。 今天在语言培训班里授课的教师正好是韦恩,被里奥劈头盖脸的一问,弄得有些紧张:“毕青?是,是的,他今天有来上课,虽说迟了一点,但昨天请过假,我还以为他今天不会来了……现在?我不知道……各位,有没人知道你们的同学李毕青上哪儿去了?”他转头问课堂上唧唧咕咕说着话的十几名学生。 片刻后一个华裔男生懒洋洋地举起了手:“之前我看到他接了个电话,然后就拎着包出去了。” “什么时候?”里奥追问。 “大概……一个多小时前吧,不记得了。” “听到他通电话说什么了吗?” “嗨,我怎么知道?难道我看起来像是那种整天打探别人隐私的人吗?”那个男生不满地叫嚷。 “难道你不是吗,八卦男?”他的同桌乘机攻讦。 课堂里又乱哄哄笑成一团。 里奥拔腿就走,连一句客套话都没留给韦恩,剩下大个子白人在他身后尴尬地摇了摇手指:“……不用谢。” “现在怎么办?”罗布追在里奥身后问。 里奥强迫自己跳痛的大脑冷静下来,理清那些纷乱如麻的思绪,“假设,给毕青打电话的正是雷哲,他会怎么说?尤其是在他杀人嫌疑犯的身份已经曝光之后?毕青不是个做事没轻没重的人,他必须有个非常有力的借口,才能把他引出去,而不是立即报警。” “呃,‘其实我是无辜的,凶手另有其人’之类之类的?”罗布努力思索着说,“不,案子证据确凿,毕青自己也很清楚,他不会相信这套说辞。那么会是什么……难道是伪装自杀前的一段真心告白打动了他,令他不顾危险地去见他最后一面?” “狗屎,你这是什么推测!”里奥难得爆了粗口。 “这很有可能,不是吗?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那个拉美小子对毕青有意思。” “废话,所以他才把他当做下手目标!” “不不,我指的不仅仅是那种变态的欲望,而是某种隐藏的……情愫?或许在他看来,毕青是他所选定的目标中,最与众不同的那一个……”罗布用尽量不刺激里奥的说法表达自己的观点。 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刺激到了黑发的搭档,后者像对待穷凶极恶的犯人一样恶狠狠地瞪着他,几乎是咬牙切齿:“怎么个与众不同法?把尸体布置得更精致一些吗!该死,你要是再这么口不择言,我会狠狠揍你一顿,我发誓!” “是我的错!”罗布立刻举手做投降状,“我们回到正题,他会把毕青引去哪儿?” 里奥咬着牙沉默了,他们的行动陷入了举步维艰的僵局。 嗨,里奥,猜猜我去哪儿了?一身家居服的华裔男孩光着脚丫,盘腿坐在沙发上,抱着厚笔记本,右手铅笔的末端俏皮地咬在嘴里。噢,别露出这么为难的神色,好吧,降低难度,我会给你提示的…… 里奥闭起双眼,任由那个虚幻的人影在脑海中笑语,如同眼前所见一般真实。你会给我什么样的提示,在哪儿,毕青? 他猛地睁眼,回身朝教室内奔去,冲到李毕青的座位旁,上下检查他的课桌椅,韦恩好不容易整顿好的课堂又变成了一盘散沙。 找到了!他的手指在抽屉里的一处笔迹上停滞,那里用黑色水笔写着一行英文:“大黑胡桃树。” 里奥一阵风似的再次冲出教室。完全被无视了的韦恩无语地望着他的背影,表情讪讪:“……再次不用谢。” 西海岸原本盛产黑胡桃树,由于数十年来大量砍伐,数量已经锐减到需要保护的程度。州立大学里有一些,其中最大的一棵就在校园东侧,邻近森林公园的地方。 两个身穿深色西装的男人在校区里急奔,一路上相当惹人注目,不断引来“嘿,我见过这两个家伙,就在凶案现场的警戒带旁边,他们是FBI!”“难道我们学校又要发生什么倒霉事了吗?”诸如此类的窃窃私语。 十几分钟后,里奥与罗布气喘吁吁地横穿整个校区,找到那棵高大的黑胡桃树,不出意外树下已经空荡荡的没有人了。这是个中转站,他们一定在这里说过话,里奥心里非常清楚,他只是希望毕青出于谨慎,能继续留下一些线索。他绕着树四下转悠,仔细寻找。 “嗨,我找到了!”罗布的鞋底踩到草丛中一块硬物,捡起来看是一部摔散了架的崭新手机,后盖和电池就落在机身的附近。他蹲在地上,抬头看了看茂密的枝叶,推测道:“他应该是把手机塞在枝杈间,而后掉下来的……可能是雷哲开始用强硬的手段,控制他的对外通讯,他一边引开对方注意力,一边把手机偷偷藏在上面。” “很合理。”里奥说着,把手机拼装起来,尝试开机。幸好,黑莓相当耐摔,他在手机里快速浏览一番,找到了一段时间标示为1小时25分前的录音。这段录音只有短短的90秒,里奥不假思索地按下播放键。 “……听着,我并不想伤害你,只想和你好好谈谈。” “你可以说了。” “在这里?不,我不想被任何人打扰,让我们去一个安静、优美的地方。” “雷哲,我不想跟你去任何地方,而且接到你的电话后我本来想报警的,要不是你威胁说一旦报了警,就把那个昏迷的女生从教学楼的顶层扔下去!” “那只是个玩笑,放心,我不会这么做的,当然,我也绝对不会伤害你,我发誓。我只是脑子里很乱,无数念头像钢刀一样在里面搅动,让我痛苦不堪……除了找你,我想不出还能找谁寻求帮助,而不让自己彻底疯掉!” “你可以找警察。” “不!不……是,是的,我会自首的,在我们谈完话之后——毕青,拜托,给我个倾诉的机会,别把最后一扇门也关上,求你了!” 片刻的沉默。 “去哪儿?” “就去那里,之前你不是说想找人一起去看看,却一直没能成行,今天我陪你去,走吧。” 录音到此戛然而止。 罗布提着一口气,焦急地问:“那里是哪里?该死,最关键的一句没出来!” “我已经知道了。他曾几次叫我陪他一起去,但不巧总碰到我忙碌的时候……”里奥随手将手机放进口袋,马不停蹄地赶往停车处,“是国际玫瑰检验园!” 由于不是周末,位于波特兰市西南区的国际玫瑰检验园游客稀少,漫山遍野的花田沐浴在万里碧空的晴光下,数不胜数的花朵蒸腾出的馥郁香气,熏得人有些昏昏欲醉。 玫瑰、月季、蔷薇,管它什么科什么属,对此刻的里奥而言不过是绊脚的植被、碍眼的遮蔽物,他与罗布在山冈、谷地、树林间跋涉寻觅,增援队伍正在赶来的路上。 当他们路过一处隐蔽的山坳时,嗅到空气中一股隐隐的腥味,被无处不在的花香裹挟着,向四面八方氤氲开来……“血腥味!”罗布像只被人掐住脖子的猫头鹰,尖锐地叫起来。里奥浑身一颤,用手臂破开棘刺密布的蔷薇花墙强行挤进去,浑然不觉脸上脖子上划出的道道血痕。 就在一大丛茂密的多花蔷薇深处,面朝下倒伏着一具血肉模糊的赤裸人体,浑身上下被十几根新鲜折断的蔷薇茎条洞穿,血泊从他身下涟漪般向外扩散,花枝下肥沃的土壤贪婪地汲取着鲜血,将那一片地面染成了阴晦不祥的暗褐色。 里奥脚下打了个趔趄,朝前方的灌木丛中栽倒,幸亏罗布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却在下一秒被他用力推开。此刻他已全然看不清路、忘记了搭档,甚至无暇去顾及什么犯罪现场保护规定——让所有东西都他妈的见鬼去吧!他要马上知道,那是不是毕青! 他不顾一切地扑到那具尸体旁边,猛地将他翻了过去—— 不是他的男孩! 谢天谢地,那不是他的男孩…… “是雷哲!他竟然死了?!”罗布两三步冲过来说,“这种死法……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杀青’的手法!尸体还有余温,估计刚死半个多小时,‘杀青’可能还没走远,我们要赶快通知特勤队搜捕!” “毕青应该还在这附近……快找到他!”里奥恍若未闻,抬起赤红的眼睛逼视罗布,有那么一瞬间,后者以为那是一双身陷绝境仍拼死抵抗的困兽的眼睛! 棕发绿眼的联邦探员似乎一下子领悟过来:此时此刻在他的搭档心中,追捕“杀青”的渴望已经远远比不上丢失的那个男孩。如果找不到毕青,或者更糟糕,找到的是他的尸体,里奥那根已经抻紧到临界点的神经,准会“崩”的一声,彻底断掉!到时事态会演变成什么样,罗布也不敢肯定,现在他只能与里奥一起,以雷哲的死亡地为中心点,向四周辐射状搜索。 几分钟后,在不远处的树丛后面,他们终于看到了倒在树下的一个人影。 “毕青!毕青!”里奥冲过去,跪俯在他身旁,颤抖的手指搭上他的颈动脉:温热、跳动着!他的男孩还活着,只是陷入了昏迷状态。里奥小心翼翼地扶起他的上半身,抱在怀里,朝由远而近奔跑过来的警察们厉声喊:“叫救护车!快,救护车!” 俄勒冈卫生科学大学附属医院,一名戴眼镜的外科大夫拉开病房的门走出来,等候在走廊的里奥和罗布立刻迎上前:“医生,他怎么样了?” 中年白人医生对这名由FBI送来的患者显然也很上心,翻看着报告单回答:“他的意识已经恢复了,但伴有头疼、恶心、眩晕、畏光及乏力等症状,怀疑是脑震荡,这块地方——”他指了指自己的枕骨示意,“受过钝器打击。” “严重吗?要怎么治疗?” “幸运的是,核磁共振扫描后没有发现其他颅脑损伤,比如颅内血肿什么的,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我给了他一针镇痛剂,再留院观察两三天,没有不良反应就可以出院了,近期注意适当卧床休息,避免脑力和体力劳动。” “可以进去看看他吗?”里奥问。 医生点点头,在他进门时又补充了一句:“对了,他有近事遗忘的临床症状,对受伤当时情况及受伤经过不能回忆,如果要盘问什么,最好再过一段时间——我不希望我的患者在你们FBI手上绕了一圈后病情加重,谢谢。” 里奥向他道谢后走进病房,华裔男孩正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从雪白被单上方露出一团温暖柔和的栗色头发。镇痛剂起了作用,他暂时屏蔽了头痛与眩晕,筋疲力尽地睡着了。里奥搬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又探身过去掖了掖被角。 然后他静静地、专注地看着他,像一座纹丝不动的守护者雕像,许久之后,起身离开了病房。 “嗨,我亲爱的男孩,你觉得好些了吗?”披着浅金色长卷发的美艳女探员抱着一大束百合走进病房,俯身在患者右边脸颊印上一个香吻。 “没事了,医生说明天就可以出院。”李毕青局促地笑了笑,似乎下意识地想摸一摸走运的右脸,又觉得不好意思。 “真可爱!如果我改变了挑男人的口味,那可都是你的错。”缇娅饶有兴致地看着华裔男孩羞赧的模样,似乎在调戏中找到了某种乐趣,“里奥那混蛋这两天有没有来探望你?” “有来过一两次。”李毕青说,又立刻替对方解释:“我知道他工作很忙。” “别这么轻易原谅他,亲爱的,给你个忠告:对待一面不开窍的鼓,就得用重槌敲。”缇娜朝他眨了眨眼睛,“相信姐的判断,他就是那种类型的男人——某方面已经迟钝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呃……”李毕青莫名其妙地想了半天,忽然意识到:“你,还有罗布——他也说过类似奇怪的话,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其实里奥和我只是——” “——我知道、知道,”缇娅笑眯眯地截口道,“局势没有明朗之前,说这些为时尚早。”在对方进一步解释前,她很利落地伸直手掌:“放心,这个话题我会就此打住。” 她解开挎在肩上的女式坤包,翻弄了一下,掏出一本书递给病床上的患者:“这是在雷哲?唐恩家中发现的。他的遗物一部分被收进罪证科,一部分被寄给了亲属,这本书的扉页上写着‘赠与Betring?Lee’的遗言,按正常程序应该要转交给你,但被里奥扣了下来,要不是我无意中在他办公桌里发现,估计它已经进了粉碎机和垃圾车——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那个混蛋最擅长的就是固执己见和无视别人的感受?” 李毕青接过那本书,封面上诡异冰冷的“心魔” 两个字后面,暗金色的金属质感被利刃割开,露出半张冷艳而森然的脸。 《Heartsick》,那是里奥曾经在公寓的沙发上看的一本悬疑惊悚小说,他想看它的中文版,但这里买不到。他记得自己曾经对雷哲提过一次,当时拉美裔男孩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随口说:“我有个在台湾的朋友,回头问问他能不能寄一本过来。” 没想的是,雷哲竟然还记得这件小事。 更没想到的是,直到他死后,这本姗姗来迟的书,才带着某种姗姗来迟的含义,被送到自己面前。 李毕青神色复杂地用掌心摩挲着光滑的封面,片刻之后,声音低沉而由衷地对女探员说:“谢谢你,缇娅。” 像是感受到对方不可名状的情绪,缇娅很体贴地道了别,临走前在他左脸上也印了个吻。 李毕青坐在病床上,安静地翻着书,手指在纸页间轻轻滑过,仿佛在触碰心尖上的那一丝颤动……直至翻到最后一页,他才怔住,从两页间拈出书签般夹在其中的东西——那是一小枝枯槁的深红色蔷薇,脱尽水分的脆薄花瓣上,还残留着生前娇嫩丰润的余韵。 在书页下方的空白处,有一幅用铅笔手绘的素描,线条简单,却栩栩如生:两扇关闭的大门,紧紧缠绕着无数带刺的藤蔓,如同被一张密实的网封住,无法开启。在大门中央,那些长满尖刺的藤条上,捆缚着一个赤裸的男人,血迹在他身上开出了凄艳的红色蔷薇。 耳边传来轻微而熟悉的脚步声,李毕青抚摩着素描下方的文字,头也不抬地问:“你认得这两行字吗,写的是什么?” “那是拉丁文。”黑发的联邦探员站在病床边,低声回答:“‘我心中住着一只恶魔,请化作带刺的蔷薇藤蔓,永远束缚它。’” 李毕青抬头看他,眼眶中倏地涌出摇摇欲坠的泪光,“这是他给我的书!是他对我的恳求!天哪,如果我能早一点……早一点……”他哽咽着,似乎已语不成声。 里奥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眼神温柔而冷酷:“我想告诉你一个真实的案例。FBI曾经追捕过一个连环杀人犯,他的最大爱好,就是把受害者的肋骨做成风铃,悬挂在屋檐下,整整二十七串风铃。当我们沿着线索即将抓到他时,他忽然失踪了,不久后给我们寄来一封信,说在捕猎中遇上了真命天女,他们结婚了。为了那个深爱的女孩,他愿意金盆洗手,放下屠刀。结果你猜怎样?” “他在你们的通缉令上永远消失了?”李毕青带着浓重的鼻音问。 “不,一年半之后,他又重出江湖,刚找到新的下手目标,就被我们逮住了。搜查他位于沙漠边缘的小屋时,我看到了屋檐、走廊上那一串串令人心惊肉跳的风铃——那时风铃的数量增加到了二十八串,你知道,最后那一串,是谁的肋骨?” 李毕青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天,是他的妻子?那个他深爱的女人?” 里奥没有否认,接着沉声说:“连环杀人犯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用什么手段、杀了多少人,而在于他们的目的就是杀人本身。他们是精神变态者,不理会别人的痛苦感受,不为自己的犯罪自责,对面临的惩罚毫无反应,在他们的心理构成中没有内疚,只有永无止境的欲望。 偶尔,非常特殊的情况下,他们仿佛觉得自己获得了拯救和净化,产生了为善的念头,但那只是假象——道德与法律,当这两条控制内心兽性的铁链被他们亲手斩断,那头咆哮的噬人猛兽,无论多少条带刺荆棘也无法束缚,哪怕是以所谓的‘爱’的名义!” “不要心存愧疚,毕青,这不是你能够办到的事,只有上帝才能拯救他的灵魂。”里奥将手重重按在华裔男孩的肩膀上,“记住,他们是连环杀人犯,从双手沾满第一个受害者的鲜血开始,就已经没有退路可走。” “是的……”李毕青垂下眼睑,喃喃地说:“从双手沾满第一个受害者的鲜血开始,就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他抬头望向里奥,唇角浮起极淡的一丝笑意:“我已经不需要这本书了,随便你怎么处理。” “我会烧掉它,作为恶魔的陪葬品,可以吗?”里奥问。 李毕青点头,揉碎了掌心里那一枝枯萎的蔷薇。 (蔷薇刑完) 下个Part预告: 新的城市,毫无头绪的连环凶杀案,里奥身陷绝境险些丧命,杀青以杀手身份正式登场。 敬请期待~ 笼三卷 宛若深蓝 第13章 开局 夕阳余晖透过轻薄的窗纱洒进来,为落地窗前的一张深色大理石桌笼罩上黯淡的橘红光晕。桌面中央放着一方国际象棋的棋盘,黑白对垒,界限分明。国王、皇后、城堡、骑士、教士和小兵各司其职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寂静而肃穆地等待战局开启。 棋盘是黑白相间的水晶,制作得十分精致,相比之下棋子却有些粗糙,白棋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灰垩色,细看之下还有一道道不规则的细纹;黑棋则更接近浓稠的深褐色,仿佛就是在白底上刷了一层劣质的铁锈。 从左侧沙发的阴影中伸出一只黑色的手,拇指内侧长着一块厚茧,骨节粗壮的手指拈起白棋小兵,向前挺进两格——白兵,E4。 仿佛舞台的帷幕被一举掀起,开局! 右侧沙发里也伸出一只白色的手,手背凸出狰狞的烧伤疤痕,一直延伸到袖口内,指甲开裂的手指尖推动黑棋小兵前进一格——黑兵,C6。 白兵D4。黑兵D5。两兵正面相撄。 白马跳到C3。 D5黑兵斜行一步,将首出的E4白兵一口吃下。 灰白色的小兵被操控它命运的手紧紧捏在掌心,阴影中传出一个沉闷的男人声音:“Game Start!” 伊利诺伊州,芝加哥。 一架机身喷有FBI标志的小型飞机降落在奥黑尔国际机场。舱门一打开,尚未走下舷梯,八月高温便挟着热浪扑面而来。 “我恨所有季节分明,冬夏最高温差超过70℃的城市!”罗布一边用手帕擦着脖子上渗出的汗滴,一边使劲向同事抱怨着,“是的,包括芝加哥,她的气温就跟酒吧里妓女的脸一样变化无常。” 站在舱门口的机组乘务员笑眯眯地回答:“你这么说,这座友好的城市会哭泣的。其实二者也可以永远笑脸迎人——只要你口袋里有足够的美金。好了,欢迎来到世界的屠猪场、巨肩之城!” 里奥接着走出舱门,因为气温实在太高,估计至少38℃,他没有穿那套制服似的深色西装,只是用一件简洁的白衬衫搭配烟灰色便装西裤,连领带都没有系。 一身短袖休闲装的李毕青尾随他下了舷梯,机场水泥地反射的雪亮阳光令他不太舒服地迷起了眼,随即一顶遮阳帽扣在了他的头上。黑发的联邦探员与前来接机的芝加哥分部同僚握了手,简单寒暄两句后,便为自己也架了一副遮光墨镜。“能不能先送我们去准备好的住所?” “没问题,长官。”拥有巧克力色皮肤、高鼻梁和厚嘴唇,明显混杂了白种血统的年轻黑人探员麦恩说,“住所安排在市中心,是一栋漂亮的两层别墅,坐落在风景优美的密歇根湖畔,希望您会满意。” 里奥点点头,又问:“附近有大学吗,带语言学校的那种?” 麦恩对这个问题有些意外,看了看坐在他身边略显青稚的华裔男孩后,了然地回答:“最近的是西北大学芝加哥校区,校区就在市区中,生活非常方便,还提供晚校和周末深造班。” “能为我办理一份语言学校的入学申请吗,学生资料我明天给你。” “是,长官,给我两天时间就能办好。” 作为FBI标准配备之一的黑色雪弗兰Suburban开进幽静的住宅区,停在一栋树木掩映的雪青色两层房子前。这是一栋风格鲜明的美式公寓,始建于1898年,历史悠久却焕然如新。房子很大,共有七间卧室、四个卫生间、一个客厅、书房、厨房和餐厅,主卧里还包括了更衣室和私人浴室,站在二楼就可以俯瞰附近的公园和碧波荡漾的密歇根湖。带壁炉的会客厅、优雅的开放式楼梯、明亮的阳光家庭室和经典怀旧风格的家具漂亮到令人咋舌,地下室还有个储藏着不少红酒的酒窖,庭院里种植着怒放的向日葵和青翠的美国红枫。 罗布吹了一声赞叹的口哨,“这可是我享受过的最高待遇——前言收回,我爱芝加哥!” “这栋别墅曾经属于菲尔林家族,”麦恩边带领他们走进花园般宽敞的庭院,边介绍说,“后来被政府没收。” “菲尔林?是那个以贩卖军火发家,最后祖孙三代的脑壳里都被镶嵌了好几颗马格努姆子弹的菲尔林?” “就是那个菲尔林。不过你们放心,这里已经被清理得很干净了。”麦恩安慰道。 棕发绿眼的联邦探员看了看里奥和李毕青——两人神色平静,似乎完全没有入住凶宅的心理阴影,他只好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就知道天上不会白白掉馅饼。” 把简单的行李包放进各自挑选的卧室,里奥对李毕青说:“你先留在这里,我和罗布要去分部大楼,如果晚上加班,我会给你打电话。” “这里发生什么重大刑事案件了吗?”华裔男孩好奇地问,“又是连环杀人案?” 里奥皱了皱眉,十分不想让他涉及自己的工作。 罗布却毫无顾忌地回答:“半个月内,死了三个,都是警察。” 里奥干咳了一下,沉声说:“我们该出发了。” 罗布耸耸肩,对李毕青丢了个“这家伙就是这么固执,你懂得”的眼神,随他一起离开房间。 空荡荡的房子顿时只剩一人,李毕青悠闲地逛完庭院和整栋房子,从包里掏出一张芝加哥市区地图,窝在柔软舒适的沙发上开始寻找附近的超市。 FBI芝加哥分部。 一名五十岁左右、拥有标志性长脸和犹太大鼻子的男性探员热情地伸出手,与里奥和罗布分别对握后,自我介绍:“我是阿尔弗莱德?伯格曼,Chess连环凶杀案专案组的组长。” “里奥?劳伦斯,总部刑事调查员,这是我的搭档罗布里?赛门。” “欢迎,希望能在破案过程中得到你们的帮助。” “详细谈谈案子吧。”里奥和罗布在专用办公室的待客沙发上坐下来。 阿尔弗莱德取出一个资料盒打开,将一叠现场照片、验尸报告等资料放在他们面前的玻璃茶几上。“第一个案子发生在南密歇根大街,一名交警在盘查一辆超速的福特汽车时,被驾驶者一刀抹喉,当场身亡。从调出的交通监控录像上看,这名戴鸭舌帽的男子似乎很懂得利用探头死角,半点儿脸面都没被拍到。警方原本以为只是一宗恶性治安案件,没想到仅在次日,警局门口又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一名刚走出大门准备去吃午饭的警官,被近距离一枪击中心脏,凶手趁场面混乱时从容逃走,没有留下丝毫线索,市警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向FBI求助。我们重新检查前一个案子的现场遗留物后,发现了一度被忽略的这个东西。” 他将证物袋举到里奥面前,透明的塑料袋里装着一枚国际象棋的白棋,一个小兵。 里奥接过来,在手中仔细翻看。 “在第二名受害者莱文警官的上衣口袋里,也发现了一枚国际象棋,是黑棋的小兵。这让我们产生了两件凶杀案有密切联系,凶手可能是同一个人的推测。一周后,又发生了第三起,死者是个狱警,他在汤姆森监狱的哨塔上值勤时,被人远距离一枪爆头,随后从一封寄给他的匿名信中也发现了一个黑棋小兵。”阿尔弗莱德又递过来两个证物袋,“根据法医的验尸报告,两枪都是正中要害,用的是马格努姆9MM手枪弹和巴雷特M33型狙击弹;刀伤则是一下切断气管、声带和颈动脉,从而推测凶手是个中老手,拥有丰富的杀人经验,怀疑有黑帮背景。” 里奥伸手吩咐罗布:“手套。”戴上一副薄薄的白色橡胶手套后,他取出棋子对着光线专注地观察片刻,然后问犹太裔探员:“鉴定过棋子的成分吗?” 阿尔弗莱德愣了一下,说:“没有,只做过指纹提取,没有收获——看起来像是象牙制品?” “不,”里奥摇头,“我怀疑是骨头,人类的。” 阿尔弗莱德脸色微变,立刻说:“我这就去拿去法医科做鉴定!”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在他走后,罗布对里奥感叹,“我们这回要面对的,不仅是个有战利品收集癖的变态,同时还是个职业级的杀人专家。” 里奥没有反驳他的预感,而是脸色凝重地起身:“走,我们去凶案现场看看。麦恩,你可以带路吗?” “是,长官。”黑人小伙子十分积极地回应。 就在里奥忙碌地奔波于各个凶案现场之间时,三天后的第四桩凶杀案震惊了风城芝加哥。药品强制管理局(即美国禁毒署)芝加哥分局的办公室主管被杀死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凶器是办公桌面笔筒里的一支派克钢笔,它被精准地斜插入颈部大动脉后拔出,喷出的鲜血飞溅到两米外的墙壁上。在死者身旁的地板上,一个白棋骑士被端端正正地摆放在血泊中。 一时间,连环杀人案轰动了芝城各大电视媒体与报纸,记者们成群结队涌向警局和FBI办事大楼,以“国际象棋杀手——谁是下一个死棋”、“棋盘杀人魔幽灵重现人间”、“64格棋盘,64条生命——进行时:4”等等大标题为噱头的新闻漫天乱飞,市民人心惶惶。而那些思维诡异、兴趣扭曲的“连环杀人犯崇拜者”(竟然还为数不少,甚至在网上创立粉丝论坛,现实中组建粉丝俱乐部),则为一个黑暗新偶像的崛起而欢欣鼓舞。 专案组的探员与FBI总部派来的刑事调查员,更是受到无数记者的热切关注,以至于里奥走出市警局时,不得不顶着一张戴墨镜的扑克脸和冷冰冰的四个字“无可奉告”,奋力排开人群钻进车里。黑色雪弗兰SUV在闪个不停的镁光灯下绝尘而去,坐在车后厢的罗布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太他妈的凶残了,我宁可同时追捕一打杀人犯,也不想面对这些无孔不入的记者!” “对付一群嗅到丝毫肉腥味就绝不撒口的苍蝇,你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锅盖紧。”里奥边开车边说。 “见鬼,我都几天没有私人时间了,昨天好不容易预订了Spiaggia餐厅的晚餐,屁股还没坐热呢,不知从哪儿钻出个记者就两眼放光地扑过来!”罗布一肚子愤懑地抱怨,“妈的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他的搭档戏谑道:“今晚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车里啃快餐吧!” “你怎么不啃快餐?”罗布不服地反问。 “我多开5分钟路程,就能吃到美味的中国菜,而且是在温馨舒适、不被打扰的家庭餐厅里,干嘛要啃快餐?” 罗布瞪大了眼睛:“什么……你居然不告诉我,那个中国男孩烧得一手好菜?里奥,你这个自私的家伙,小心死后下地狱!” 里奥笑了起来:“那么我会拉上你的——贪食也是一宗大罪,不是吗。” “Fuck You!”绿眼睛的探员笑骂。 “这辈子你都别想了。”黑发探员一本正经地说。 当晚的菜谱是菠萝咕咾虾、韭苔小炒肉、清蒸鲑鱼和平桥豆腐羹,因为多个人,又加了一盘广受欢迎的宫保鸡丁,佐餐饮料是从酒窖中取出的一瓶法国波尔多赤霞珠干红葡萄酒。 罗布吃得狼吞虎咽,形象极为不雅,好几次险些咬到舌头,并在饭桌旁下了除加班外每顿晚餐必回公寓吃的坚定决心。酒足饭饱后,他捧着一杯正山小种瘫软在沙发上,如同一条撑过头的蟒蛇懒洋洋不想动弹,望着厨房里忙着收拾残局的身影,发出了满足的呻吟:“里奥,我一定要找个中国老婆。” 某方面极为迟钝的黑发探员对他话中的暗喻之意毫无所察,回答道:“哦,或许你可以问问毕青有没有合适的妹子介绍给你认识,但给你个忠告,最好别在他的家乡找。” “为什么?” “因为到那时候,在厨房里忙碌的人就会是你了。” 第14章 黑白游戏 FBI芝加哥分部的一间会议室里,投影机刚刚结束对凶案现场与证物资料的播放,幽暗的房间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灯光亮起,Chess连环凶杀案专案组组长阿尔弗莱德,用略带艰涩的语调破开凝重的空气:“我们所掌握的线索,实在少得可怜,甚至不足以给BAU(行为调查支援科)提供充分的信息。” 罗布接着开口:“如果深夜街道上的瞬间袭击,和监狱墙头那天外飞来似的一枪还能说是无迹可寻,那么禁毒署办公室里发生的凶案竟然没有任何目击者和监控录像,真可以算得上是匪夷所思了。” “没有目击证人,没有影像资料,没有任何会暴露身份的遗留物,没有一点可供我们追踪的蛛丝马迹,凶手事前筹划缜密,手法干脆利落,效率之高就像一台杀人机器……”年轻的黑人探员麦恩越说越沮丧,音量也渐小,直至喑然无声。 “别这么没精打采,伙计们,不能未战就先言败!”里奥用指节敲了敲桌面,提高声量鼓舞士气,“这世界上没有天衣无缝的谋杀,只要是人为,就必然有破绽。要知道,有时破案的关键仅在于一根看似微不足道的发丝上。再去仔细调查一遍,现场、证物、凶器、车辆、探头、可能的目击者,哪怕是路旁石缝里的半个烟蒂——总之一切想得到和想不到的地方,都要彻底翻查!行为科学分析师那边,敦促他们给出侧写,哪怕只是模模糊糊的轮廓也好。” 阿尔弗莱德打起精神,边收拾资料边说:“我带几个人再去一趟现场,麦恩,你去罪证鉴定科,看看有什么新发现。里奥,BAU那边就拜托你们了。” 直到半夜十二点,里奥和罗布才一身汗水地回到湖畔别墅。两人累得连晚饭都不想吃,互道晚安后,潦草地冲个冷水澡就回各自房间休息。 里奥在床上辗转了半个多小时,依旧难以入眠。乘坐他的行李箱从波特兰千里迢迢同行而来的“杀青”的模拟画像,此时一如既往地贴在桌后的墙壁上,一翻身就映入眼帘。窗外洒进的水银月光中,三张外貌各异的俊俏面容静谧而邪魅,如同潜踞于黑暗密林中的诡兽,饱含深意地盯着他,仿佛随时会在纸上开口说话。 杀青,为什么每次你都比我们快一步,找到并杀死那些连环杀人犯?因为你们是同一类人,就能在茫茫人海中嗅到对方身上的血腥味吗?还是说,追踪猎物是你作为狩猎者的本能?里奥无声地问。 墙上的模拟画像以静默作答。 此刻里奥已睡意全消,起身打算去厨房冰箱里找一罐啤酒。路过李毕青的房间时,发现门缝下透出了柔白的灯光。已经凌晨一点,还没睡?似乎他经常熬夜……里奥不赞同地皱了皱眉,轻敲了两下房门。 房门没有反锁,他推开门走进去时,房间主人似乎没料到还有凌晨访客,愕然转头望向他。 正对门是一面空旷的墙壁,原本雪白的石灰墙面已被形状各异的纸片占领,密密麻麻印满了文字,仔细看去,都是从各份报纸上剪下来的,红色与蓝色的油性马克笔在那上面留下圈圈点点和道道横线。 里奥觉得这场面很有些眼熟。他立刻反应过来:在FBI刑事犯罪科办公室里,也有这么一面墙或大黑板,贴满了与凶案相关的所有照片和文字资料。 华裔男孩正拿着油性笔在剪报上做着标记,看到他进来,露出猝不及防的表情,隐隐带着点慌乱,“……里奥,你还没睡?” “这话应该我问你,明天不用上课吗?”里奥走近贴满剪报的墙壁——上面全是各家媒体对芝加哥四起连环杀人案的种种报道,不难看出,收集者对此有着极为浓厚的兴趣。显然,这家伙的悬疑侦探癖又犯了,他无奈地想,转而用严肃的口吻告诫道:“我说过,别插手警察的事,那不是你的责任。离我的案子远点儿,毕青!” 李毕青不甘心地反驳:“为什么?我又没有干扰到你们破案。这的确不是我的责任,但却是我的兴趣所在,你不能毫无道理地剥夺它!再说,你不是同意过,我可以‘插嘴’的吗?” “我是同意过,但那是在你被一个连环杀人犯当做下手目标之前!你不是也向我保证过,不让自己身涉险境吗?结果怎么样?要不是‘杀青’黄雀在后,及时出手杀了雷哲,蔷薇花丛里血流满地的尸体就会是你!当你明知对方是杀人犯还昏头昏脑地跟他走时,是否想过这种愚蠢、逞强行为的严重后果?”里奥的眼中逐渐浮现怒意,如同墨蓝海面上跳跃的点点火光,又仿佛荡漾着一种更深层次的阴郁与矛盾,“你这么我行我素的时候,难道就没有考虑过身边的人将要承受多大的担忧?万一有什么不测,你想让我——我的姐姐茉莉伤心欲绝吗?” 李毕青微垂着头,半晌后低声说:“抱歉,我又食言了……但是,我不可能什么都不做,里奥,你明白这种感受,当某种渴望驱动着你去做什么事时,你的思维、你的情绪,甚至你的血液都在发出急切的催促——做它!做它!你无法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除非你已心如死灰!” 里奥沉默了,闷声说:“我后悔答应茉莉照顾你了。你知道我的工作有多凶险,如果这种照顾要以威胁到你的生命为代价,或许我该让你离开。” “你错了,即使我曾面临危险,也不是因为你。就算没有认识你,我也可能会遇上雷哲,或者是另外一个心怀鬼胎的家伙——说实话,以前我没少碰到这类人,他们似乎总把我当做软柿子,时刻都想捏一把,难道我的脸上就写着‘很好欺负’四个字吗?”李毕青抬头看他,神色显得有些迷惘,软绵绵地叹了口气,这使他看起来越发像一个煮熟后滚了糖的糯米团子,纯良无害,老少皆宜。 里奥想要远离他的念头再次崩溃了。 无论如何,放任这家伙不管的后果恐怕只会更严重,至少现在,他还能尽量保护他,如果让他独自一人流落街头,遇到危险又能向谁求助呢? “如果我的个人兴趣真给你带来了那么大的困扰,我会选择离开,再找一所语言学校,然后把大学课程读完。倘若那时克雷蒙特博士还肯给我写推荐信,我会接受他的好意与帮助,跟他一起工作。”李毕青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他的最后一句话击中了里奥的软肋。 不!我一点也不想跟你成为同事,即使不在同个部门!联邦探员挫败地揉了揉眉心,叹口气说:“好吧,你赢了。我不会再阻拦你的兴趣,只要它不干涉到我的工作——记住,只能‘插嘴’,不能插手!” “没问题!”华裔男孩转眼间就脸色放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书桌旁边。 里奥这才发现,桌面上摆着一副国际象棋,木雕的黑白棋子在各自岗位上严守待命。 “报纸上那些新闻我研究了好几天,有些想法一直想跟你聊聊,可你总在忙。”李毕青兴致勃勃地将他按在椅子上,开始发布独家研究报告,第一句话就让里奥很是吃惊:“我觉得,凶手不是一个人!” “……说清楚些。” “四宗凶杀案,四个国际象棋棋子,我发现了一个规律,死于枪杀的两宗,现场留下的是黑棋,而死于割喉刺颈的,留下的则是白棋——这其中有什么含义吗?为什么凶手会采用两种截然不同的杀人方式?要知道对于连环杀手而言,下手方式一般相对固定,这和他们刻意留下的图案与文字一样,都是自我肯定的标志和自身能力的炫耀品。一个赤手空拳的人或许会因为追求更强大的力量而弃刀用枪,而一个能熟练使用枪械的人,又为什么要放着趁手的武器不用,而选择难度更大的钢笔作为凶器呢?” 李毕青一口气说到这里,才补充了一下新鲜空气。见里奥盯着面前的棋盘陷入深思,他紧接着说:“联想到国际象棋的对抗性,我不禁产生了这样的猜测:凶手会不会是两个人,一个执黑棋,一个执白棋,相互比赛用各自擅长的方式来杀人,而下手目标,也是两人事先约定好范围与限制。” 经验丰富的联邦探员立刻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接着说,关于目标的范围与限制,我想这跟留下的棋子有关,是吗?三个小兵,一个骑士。” “是的,这正是我想继续说的,”李毕青从棋盘上一个一个地拈出这些棋子,齐齐摆在他面前,“三个小兵——交警、市警、狱警,一个骑士——禁毒署办公室主管,棋子对应它们分别代表的阶层,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这不是普通的连环凶杀,而是白方与黑方之间的游戏;是冷兵器与热兵器的较劲;是两个杀手以城市为棋盘、人命为棋子的博弈!” 里奥深深地皱起眉。尽管还处于推测或者说想象的层面,但如果李毕青的结论正确,FBI这回遇上的无疑是最难对付的那种凶手:有专业的杀戮知识、丰富的杀戮经验、犀利的杀戮手段,还有一颗全然无视生命、冷硬如坚冰的心。那些酗酒嗑药或是童年扭曲了的普通杀人犯与他们之间的差距,简直就像野猫与孟加拉虎一样,虽同为猫科动物,攻击性与危险度上却有着天壤之别。最麻烦的是,在数量上还得乘以二。 站在他座椅旁边的华裔男孩还在滔滔不绝地继续阐述个人观点:“此外在每宗凶杀案的间隔时间上,我觉得也有不少微妙的地方,第二宗发生在第一宗的次日,第三宗发生在第二宗后第八天,之后再三天是第四宗——1、8、3,这三个数字只是偶然吗,还是有什么我们尚未发现的联系与规律?只可惜我手上的一线资料太少了!”他用极其遗憾与渴望的目光注视着黑发的联邦探员,俯身双手紧握他的肩膀,“我需要现场勘察、验尸报告、证物分析,需要保密档案中公众无法得知的细节,而不是电视报纸上充满臆测和夸夸其谈的新闻噱头!” 他靠得太近了,几乎鼻息相闻,让里奥心生一种个人空间被入侵的违和感。他并不习惯这种感觉,也完全可以向后挪一挪椅子,或是不动声色地将对方推开,但不知为何,他并没有这么做。肩膀上被掌心熨帖着的肌肤一阵阵发散热意,这股灼热感如同电流传递直抵胸膛,令他的胸口抽搐般揪紧起来,又仿佛有一只柔软而尖锐的小爪子,在心脏上挠痒似的轻轻搔刮着……他的喉结不由自主地滑动了几下,只觉口干舌燥,像喉咙里忽然燃烧起一簇簇饥渴的小火苗。 偏偏这个近在咫尺的男孩还在火上浇油——他抓住他的肩膀摇了摇,用一种类似于幼弟向长兄恳求买一个棒球手套的语气说:“里奥,你在听吗?我是说,你能办得到,对吧?带我去你们的办公大楼阅览一下案件相关资料,就像上次在波特兰一样,我发誓不会给你惹麻烦,相反,我会带给你意想不到的收获……” 里奥终于忍不住挪动椅子,让自己的肩膀从他掌中滑开,在两个人的体温不再接触的瞬间,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努力平复胸口异样的感觉,以至于一时间忘记了答复。 “里奥?”李毕青疑惑地问。 “……给我一份侧写,交给行为科学分析专家,如果能获得他们的认同……好吧,我会带你去。”联邦探员再三思考后回答。 “啊哈!”李毕青惊喜地笑起来,“没问题!我这就整理一份给你——”说着就手忙脚乱地去取纸笔。 “等一下!”里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不是现在,你必须先睡饱八个小时,明天你有的是时间写。” 他坚决的语调令对方强忍急切地耸了耸肩:“好吧,我去睡觉。明天没上课,我一写好就拿去给你。” 里奥这才松了手,说:“上床,关灯。然后我才走。” 最后一丝侥幸心理被他击破,李毕青不得不服从地关掉大灯爬上床,钻进被窝里,只留一盏昏黄的床头小灯。“晚安,里奥。”他迟疑了一下,又说:“你最近是不是睡眠不太好?” 一丝触动在眼神中闪过,里奥若无其事地问:“怎么?” “长黑眼圈了。你这阵子真是忙得够呛。”李毕青同情地看着他,“不管怎样,身体是最要紧的,好好睡一觉吧,别给自己太多压力。” 里奥微微点头,伸手为他关上床头灯,“晚安,男孩。” “好像你就比我大多少似的,我可是你姐夫……”他听见对方在被窝里小声嘀咕了一句,想笑,却笑不出来。 转身离开房间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柔的晚安:“睡个好觉,里奥,做个好梦。”他的脚步一滞,随后反手关上房门。 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奥十分确定,以他目前的精神状态,即使上床闭眼酝酿到天亮也无法入睡。困倦至极时也许会打个短短三五小时的盹儿,但很快就会从种种焦虑、紧张、无休无止的噩梦中惊醒——两年前,他以为已经摆脱这些该死的症状了,但没有,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睡眠只持续了一年多,如今他又不得不从撕掉标签的药瓶里,掏出无数次下决心要戒断的药片。可即使是这样,药效也在不断减弱中,他却忙得连再度拜访私人医生的时间都没有。 等这个案子结束后,必须休几天假,去见见医生,他对自己下了命令,然后打开盥洗台上方的柜子,从白色药瓶里抖出两粒药片直接咽下,犹豫了一下,又倒出两粒,一口吞下。 躺到床上后,昏昏沉沉的困意开始降临。在新一天忙碌的工作之前,他将有足足八小时无梦的沉睡,勒令自己紧绷的神经获得足够的休息时间,无论是目前正在追捕的凶手,还是念念不忘的“杀青”,亦或是年久的冤魂的哭泣,都无法再潜入他的大脑。 一觉睡醒之后,他还是那个精神抖擞、雷厉风行的FBI探员,果敢、正直、惩奸除恶的执法者精英。 第15章 来自地狱 芝加哥FBI办公大楼地下负二层。 剧烈而沉闷的枪声不断响起,在封闭式的空间中久久回荡。人形靶不断从暗处弹出,并迅速移动,密集的枪声中,每一张靶出现不到三秒钟,就会在圆环中央被打出一个小小的黑洞,啪地向后栽倒。 遮蔽物后方突然同时弹出五张人形靶,以不同的速度与轨迹向前移动,但枪手此时刚好空匣,只剩枪膛中的最后一颗子弹,在那电光石火之间,他单手拇指一按弹匣卡笋退出空匣,左手从腰间抽出新匣向上插入手枪,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只用了0.5秒!随即五下点射,似乎是根本来不及瞄准的信手而发,却正中靶心,五张移动靶几乎是同时应声而倒。 枪声戛然而止,一个电子合成的女声随之报出结果:“移动显隐靶训练结束。类型:反劫持人质射击训练。场地:1。难度:A级。命中靶数:三十八。命中率:100%。平均反应时间:1.39秒。综合评分:A+。” 里奥全身绷紧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放下手枪,摘下隔音耳套。身边一米多高的柱形金属台上,微型电脑提醒他是否保存这次训练成绩,并提示本次成绩已刷新排行榜上的最佳记录。里奥无所谓地在触摸屏上点了“取消”,收好枪转身离开。 “嗨!” 身后一个男人声音叫唤道。这声音异常雄浑亢朗,仿佛是在胸腔中撞击了千百次后才冲破喉咙而出,带着立体音箱似的轰鸣混响。 这么有个人特点的音色,真是……该死的熟悉!里奥恍若未闻地朝出口走,有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嗨嗨!我确定你已经听到了,我的、漂亮的、烈性小马驹~”那个声音阴魂不撒地附在他身后说。 里奥不得不停下脚步,面如寒霜地转过身,冷冷看着眼前这个光头彪形大汉——6英尺5英寸(1.96米)身高,225磅(102公斤)体重,彷如铁塔一般岿然矗立,浑身隆起的肌肉蕴藏着可怕的打击力与爆发力。但比这巨大力量更可怕的,是全然为毙敌而生的徒手格斗技术,那双每秒踢出4腿、一下能踢断直径2.7英寸铁柱的钢腿,曾经在世界顶级的黑市拳赛中踢爆了157颗坚硬的颅骨。 安东尼?奎罗特,美籍巴西裔,出身西伯利亚训练营,绰号“死亡战车”,曾在以“无规则、无限制”著称的黑市格斗比赛中整整八年立于不败之地,战绩199战198胜,其中157场击毙对手。唯一也是最后的一次败北,令他付出了双臂、锁骨、三根肋骨骨折和重度脑震荡的惨重代价。当时奄奄一息的他,被黑市老板认为已经毫无榨取的价值,差点就给杀了,幸亏被几名联邦警察无意中救下,才侥幸捡了条命,并被送入最好的医院治疗。警方希望以他为突破口来斩断黑市拳赛组织这张大网,可惜作为参赛拳手,即使是拳王,他了解的内情也不算多,最后只捣毁了大网外部的一圈网结而已。顽强地存活并恢复了大部分体能的安东尼,依靠之前与司法部的协议,以他仍然远超常人的力量与丰富精湛的技术,成为了FBI纽约分部的徒手格斗术教官。 三年前尚未调入总部的里奥,正是在纽约分部的格斗训练场上,被这位黑拳教官折磨得七晕八素。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很没光彩的事,要知道所有跟他交过手的探员,甚至是训练有素的特警,无一不被收拾得妥妥帖帖,关键是,这家伙是个gay,而且一直对里奥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性趣”。 在某次训练课的咸猪手后,他得意洋洋地对里奥说:“很不爽吗?真可惜,为了完成规定的格斗术训练课程,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打败我。二、像个娘们一样哭着去找头儿投诉我性骚扰。你选哪一个?” 这次职场性骚扰事件的结果,是愤怒的学员胫骨骨裂,而肆无忌惮的教官仅仅脸颊被踢青了一块而已。 如今这家伙又出现在FBI芝加哥分部的地下训练场上,虽然八成只是个偶遇,里奥却在看到他的第一眼,重新又燃起把那颗锃亮光头一脚踢爆的冲动。 安东尼用饱含挑逗意味的视线,从黑发探员充满混血风情的英俊面容,到紧身短袖T恤下的结实胸膛和匀称腰身,再到宽松的军警裤依然无法掩盖的紧翘臀部与修长双腿,十分“用力”地扫描了一遍,舌尖慢慢舔过上唇:“三年不见,你变成熟了里奥,也越来越火辣……来吧,让我瞧瞧除了看起来更美味之外,你有没有其他长进?”他朝里奥勾了勾粗大的食指,摆出一副“放马过来”的挑衅姿势。 里奥面无表情地说:“真遗憾,你已经不是我的教官,而我也没有为芝加哥分部的格斗训练课程提供真人演示教材的义务。”说完他干脆利落地扭头就走,就在转身的一瞬间,右腿一记扫踢,带着猎猎风声直扑安东尼的太阳穴。 “——出其不意,这招用得不错!”安东尼边说边朝后仰头,轻易避过了迅猛的一脚。 里奥一击未中,惯性带动身体飞旋一圈后紧接着一个右腿侧踢,毒蛇般咬向对方的左肋——这一腿要是踢实,即使是安东尼这样的壮汉也得断掉一两根肋骨。他不得不双腕封架,在肋前一挡,随即屈膝向后下腰,避过里奥再次旋身后的左腿扫踢。就在他拧身回来准备反击时,对方接二连三的鞭腿携疾电奔雷之势席卷而来,以不容喘息的速度逼得安东尼再次向前弯腰躲闪,最后仰倒地面一个鲤鱼打挺,才避开最后一记切向下盘的扫踢。这一连串的攻击与防守,前后只有短短5秒钟,里奥却已经踢出了五腿,攻击范围从头部、肋间到腿部,全都笼罩在他狂风暴雨般的腿技之下。 “好!”安东尼大喝一声,收缩强壮的腹肌猛地弹起身体,而里奥为了俯身卷扫他的下盘,撑在地上的两只手还没来得及收回。他极为老辣地抓住了这半秒钟不到的间隙,一记右拳命中对方的下颚。拳背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抖,里奥却感觉到颌骨上传来一股裂开般的剧痛,趔趄两步,本能地鼻腔一酸,泪花几乎夺眶而出。 黑拳教官的反击却远不止这一拳,他跃起身体,从头到脚在空中横成一条直线,飞速旋转了360度,庞大身躯带起巨大动能,一条长腿铁斧般呼啸着朝里奥的脸上砍来!难以想象像安东尼这样的大块头,竟能完美使用如此精妙的腿法——旋子转体腾空踢,再次击中了里奥的左侧下颚。 一口血沫喷出,里奥的脸被踢偏到一边,嘴里涌出浓重的铁锈味,脚下踉踉跄跄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腰抵上射击训练场边的柱形金属台。 安东尼抢身而上,如飞檐走壁般跃起,左脚踏住他的胸口,右脚尖一勾他的下颌,借力向后空翻一周,稳稳落在地板上。 这一脚只是轻轻一勾,没有对里奥造成更进一步的伤害,但其中的威胁意味已经满溢。毫无疑问,刻意放水的光头大汉如果尽力踢实这一脚,以他560公斤的深蹲力量,对手不立即毙命,也至少是个重度脑震荡。 “比以前多坚持了9秒。”安东尼的手指在里奥脸颊刮下一缕鲜血,送到唇边用舌尖一舔,充满侵略性的眼神混杂着暴力宣泄的快感,无比热切地在黑发探员身上游移,“别沮丧,我漂亮的小烈马,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成绩了。要知道,当年号称‘绞肉机’的雅各布,在我腿上53秒就嗝屁了,即使是‘怪物’霍根,也只坚持了15分42秒。” 里奥手背用力一抹唇角血迹,冷漠地回答:“那可真逊,要知道你在‘魔王’埃兰手上可是坚持了18分54秒才落败的,不是吗。” 光头大汉顿时沉下了脸。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落败的那场格斗,是他永远的耻辱与疮疤。伤愈后他曾热望着回到格斗场上与埃兰再度一决雌雄,可那个擅长利用对方微小失误而制胜的黑拳“魔王”,竟也在两年后栽倒在自己的微小失误上,被绰号‘战虎’的亚历克斯?陈扫下擂台。 或许这就是黑市拳手的宿命——用艰苦卓绝的训练把自己锻造成一台杀人机器,不断踢爆别人的脑袋,用生命做赌注赢取巨大的财富,然后等待某一天——或许就是胜利后的第二天,与曾经的手下败将一样,变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趁他失神的短暂瞬间,里奥甩下他转身就走,却被一条钢铁浇铸般的坚硬胳膊从背后勒住了喉咙。 那条胳膊并没有使劲,里奥也没有做无谓的挣扎,任由后背贴上另一具魁梧强壮的雄性躯体,火热的鼻息喷洒在他后脑勺的发丝间。 “199,这是有记录的正式比赛场数,但它们只占我全部比赛的三分之一。你知道,在我当拳手的八年间赚了多少钱吗……一亿六千万美金,存在我的瑞士银行账户里。而你一年的薪水是多少?7万?8万?扣完税也就差不多这个数吧。怎么样,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我把三分之一——不,一半的存款分给你。”安东尼的舌头在他汗津津的后颈上,充满色情意味地慢慢舔过,雄浑低沉的声音在他的耳膜中回荡,“想想看,八千万美元,你尽可以奢侈地挥霍,生活得像个阿联酋王子……” 里奥知道他的“提议”是什么。但耶稣在上,即使对方将一亿六千万全部砸在他面前,把地板砸出个金光闪闪的大坑来,他也对这个该死的“提议”毫无兴趣,甚至想一想都觉得反感。这并不是针对安东尼的性取向,而是针对这个人——他不能忍受这种亵渎尊严的感情交易,即使他将来的另一半不是异性而是同性,也绝不会是这种满手血腥的屠夫! 手肘在后者的肋间猛地一顶,里奥挣脱了不怎么牢固的桎梏,回头撂下冰冷的一句回复:“带着你的一亿六千万下地狱去吧!” “下地狱吗?”安东尼的眼神霎时变得森寒而深沉,仿佛又回到了西伯利亚那片寒风呼啸的永冻冰层,那个极端血腥残酷的魔鬼训练营。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青年,从入营第一天起就面临着生死一线的绝境,作为训练营的产品,限期考核不达标的就直接被销毁。他们徒手与同伴格斗、与狼群、灰熊等猛兽搏杀、与手持武器的教官对打,在严峻苛刻的高压下,经历怎样地狱般的磨练,不断搏斗,不断重伤,不断死去。只有不到三分一的人能从那个训练营里走出来,而这些人,无一不是最冷酷凶猛的嗜血野兽、最精密效率的杀人机器。 “用不着了,我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安东尼漠然低语,目送里奥的背影消失在地下层的电梯里。 冲了个冷水澡,换了一套西装制服后,里奥激荡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 曾经在黑拳教官的刺激下,他的确对徒手格斗术狠下了一番工夫训练。但没过多久,他就清醒地意识到,不论是格斗术还是安东尼,都不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前者顶多可以增强体能和搏击技巧,而后者更是风过不留痕的存在,犯不着为此耗费时间,干好本职工作才是关键所在。 摸着黝黑光滑的格洛克18,9mm口径、17发容弹量、携带轻便手感良好性能稳定火力强劲,自动模式时每分钟1200发的射速堪比冲锋枪水准……一股熟悉至极的亲切感涌上指间,“好姑娘,你比什么都可靠。”黑发探员说着,把配枪插入肋下枪套。 回到楼上的办公室,推开门看清沙发上坐的人时,里奥怔了一下,习惯性地皱了皱眉问:“你怎么在这里?” 李毕青从国际象棋的棋盘上收回手,冲他笑了笑:“我的侧写完成了,拿过来给你。” 里奥转眼去看正跟他对战的艾米丽:“你很闲?” “不不,我只是过来送咖啡……”负责勤务的黑人女孩手忙脚乱地起身,有着大眼睛与尖下巴的俏丽脸蛋上满是不安,鱼儿般从他身边的门缝里溜了出去。 “你是怎么上来的?”里奥追问。 “在楼下碰到了罗布。”华裔男孩有点郁闷地说:“咱能不用审犯人的语气吗,我都开始紧张了……” 里奥心底一软,下意识地缓和了语气,“抱歉,职业习惯。”他走到沙发边上,端起尚有余温的咖啡杯喝了一口,似乎在掩饰脸上掠过的一丝不自在的神情,然后从李毕青手中接过一张薄薄的纸页。“我这就送去刑事调查分析办公室,你在这里等一下……需要点心饮料自己去茶水间拿,别跟那姑娘套近乎。” “为什么?”李毕青眨着天真迷茫的眼睛问。 “她是个双性恋,而且总跟前任纠缠不清。我想你不会希望有个人高马大、脾气火爆的女警情敌,昨天她还冲进我们办公室大闹了一通。” 李毕青缩了缩脖子,立刻表态道:“我跟那姑娘只是递咖啡和拿咖啡的关系,其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那就好。”里奥微一点头,拿着他的犯罪心理侧写走出办公室。 李毕青吁了口气,重新坐回沙发,开始左右开弓下起茶几上那盘残局。 罗布从办公桌后面的私人卫生间里走出来,甩着手上的水珠,朝李毕青露出一副万分同情的神色:“我有没有提醒过你,那家伙有着强烈的控制欲,尤其是对他特别看重的人?” 李毕青琢磨着他话中“特别看重的人”这几个字的实际分量,片刻后再次天真迷茫地回答:“有吗?我只是觉得他很有保护家人的意识,当然,我是他未来的姐夫嘛。” 一拳打到又白又软的棉花上,憋闷感让罗布几乎要吐血,无力地说:“好吧,我错了,不该多管闲事。” 华裔男孩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又问:“你会下国际象棋吗?” “呃,会一些。” “好极了,来下一盘吧!”李毕青把他拉到沙发上,兴致勃勃地重新摆好棋子。 “我的棋艺很烂的,恐怕要不了几步就被将军了。”罗布显得有点难为情。 “没关系,反正只是玩玩儿——”李毕青突然消声,紧接着说:“几步?几步……是啊,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1、8、3,原来是这个意思!”他嘴里咕哝着谁也听不懂的词句,一把抓住了罗布的胳膊:“刑事调查分析办公室在哪儿?我要找里奥!” “在八楼。”罗布看他迫切的样子,忍不住起身道:“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吗?我陪你去。” 在即将握住办公室门把时,李毕青蓦地又迟疑了,慢慢缩回手,“不行,太模糊了,确定率不超过五成,还得再分析,再等等……”他自言自语地念叨,眼神直勾勾盯着茶几上那盘按兵不动的棋局。 “等什么?”罗布不解地问。 “等下一步棋子,一个,或者两个……”李毕青喃喃道。 罗布看着黑白对垒的棋盘,证物袋里染血的棋子就在他眼前晃动,带着受害者们扩散的瞳孔中死不瞑目的惊恐……他忽然灵窍顿开地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就像在点与点的连线中寻找规律,点的数目越多,线条就越完善,规律也就越清晰。可那些点不仅仅是棋子、是数据,而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李毕青是想要等待下一个、或者两个受害者出现,这样才能将这副图描绘到足以揭露规律、接近真相的程度——这的确是理性而冷静的分析判断,简直理性到了绝对、冷静到了冷酷! 他惊讶地望向面前这个年轻的华裔男孩,试图从对方秀气的五官与斯文的举止中,找寻与这句令人悚然的冰冷话语相通的气息,但他失败了,对方陷入沉思的脸一如既往地温和柔软着,没有丝毫阴影,仿佛正在推演一道无关生活的数学题,那样平淡而纯良。 就在这一瞬间,仿佛有一丝令人不舒服的感觉,飞蛾触角般纤细如尘,就那么微颤而过,等他想要抓住,脑中那一线残影却又全然消失无踪,不留半点波痕。那是什么,错觉吗?古怪、模糊,又短暂得令人茫然。 罗布眨了眨绿眼睛上方浓而卷的睫毛,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他肯定是昨晚在夜店里High过头了,直到今天还有些精神恍惚。光是手上的案子就已经够烦的了,干嘛还要给自己找麻烦呢?他迅速撇开这一点不快,问:“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有关凶手?” “还不确定。只是一点猜测……”这时手机在口袋中响起,李毕青掏出手机来接听了两句,而后给了罗布一个灿烂的笑脸:“里奥叫我过去,估计有戏。” 罗布怔了一下,像是被他乍放的笑容冲击到,越发肯定刚才的错觉是宿醉后遗症,有点愧疚地挠了挠头发,“哦,当然,连克雷蒙特博士都称赞过你在这方面的天赋,更何况是肯森那个只在BAU培训过一期的半吊子。走吧,我带你上去。” 第16章 深蓝之战 刑事调查分析办公室内,肯森毫无隐瞒地展示出所掌握的一线资料,与李毕青陷入热烈讨论,连带着对磕磕巴巴的中国口音英语表示了极大的宽容。期间他多次邀请对方参与案情分析,最后还依依不舍地要走了手机号码。两人握手告别时,罗布不由看了一眼里奥,果然在搭档的脸上发现了隐藏的骄傲与烦恼。 “当初我发现西维尔交的第一个女朋友是个超级辣妹时,也差不多是这种心态。”他感同身受地拍着里奥的肩膀,“又乐见,又担忧,很矛盾是吧。好在我没有恋弟情结,两下半就调整过来了,这对你可能有点困难,伙计。” 里奥沉下脸推开他的手,“我也没有!我只是不希望他掺和进来,明白吗?他只是个普通学生,读读书、玩玩PDA,或者交个女朋友去餐厅喝喝下午茶,这才是属于他的生活,而不是像我们一样,追在某个变态杀人犯后面,一路看着血肉模糊、子弹横飞的场面,最后收获一堆悲痛、绝望、仇恨、诅咒等等负面情绪!这是我们的战场,我不想把他拉进来!” 罗布不以为然地说:“他又不是个没有思想的布娃娃,任由你拉来推去。你觉得这是战场,或许对他来说却是个发挥天赋与才华的舞台。如果打着‘为你好’的借口就可以随意干涉与规划别人的人生道路,那是一己之私,里奥,将来你会后悔的!” 里奥脸色阴郁,没有吭声。 “我知道其实你心里头明白着呢,就是放不下。好啦,固执不是坏事,可要是到了偏执的程度,你就该去找心理医生了。”罗布开玩笑地摸出手机,“我认识一个很出色的医生,对各种心理疾病和心理障碍都深有研究,还兼做恋爱感情指导,需要留他的电话号码吗?” “去你的!”里奥擂了他一拳,忍不住笑了。 这次谈话之后,里奥给李毕青弄了个临时出入牌,以实习生的身份可以出入FBI分部办公大楼,当然,权限不高,一部分楼层属于保密区无法涉足。即使这样,华裔男孩仍高兴得无以复加,被他闪亮的感激目光深切注视的联邦探员,竟觉得脸皮有些发红发热。 语言学校的课程被安排到了上午和晚上,中午吃过饭后,李毕青理所当然地搭上里奥的顺风车,整个下午混在刑事调查分析科给肯森打下手——后者简直是如获至宝,走到哪儿都携带着新来的助手,一脸荡漾的笑让里奥很有种把他拖去地下格斗训练场“切磋”一番的冲动。 就在禁毒署办公室凶杀案发生后的第十一天,第五名受害者躺在了市法院大门外的台阶上。那是一名准备运送囚犯的执行法警,在众多法警的同行下,被人在两百米外枪击,第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胸部,在他向后栽倒时,又有两颗子弹射入腹部,当场死亡。他的上衣口袋里,跟那个死在警局门口的市警一样,有一枚黑棋小兵,也不知道凶手是什么时候、怎么放进去的。 警方还来不及喘口气,次日又出现了第六名受害者——一位值夜班的骑巡警,摩托车被突然飞来的铁链绊倒,他还没来得及从地面爬起,就被扭断了颈椎。凶手力量之大,使得他头颅整个向后扭转180度,耷拉在后背上,就跟恐怖片里的场景似的。现场也留下了一枚棋子,白色小兵。 一时间群情汹涌,凶手手段之狠辣、态度之嚣张,尤其是极具针对性的下手目标,引发了整个执法者系统的愤怒。媒体的质疑批判与来自系统内部高层的问责督促,化作沉甸甸的压力,压在专案组的身上,连里奥也接到了来自FBI总部的电话,命令他必须尽快帮助市警擒凶,遏制事态进一步扩大。 为此里奥已经三天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吃过一餐舒心饭,连一贯吊儿郎当、油嘴滑舌的罗布,脸上也添了不少凝重之色。可恶的是,可供追查的痕迹依然稀少得可怜,从法警身上取出的5.56mm北约制式步枪弹用途很广,除了军用外,还广泛运用于各种小口径运动步枪,作为运动会的射击比赛用弹,因此无法查出凶手使用的枪支型号。骑巡警被害现场的隐蔽处发现了残留的大半个脚印,从纹路上看是一双大路货的普通军靴,脚印补完后根据×6.876的公式,测算出凶手身高大约在6英尺2英寸(1.88米),根据脚印深度对比,推测体重200磅(91公斤)左右。 倒是李毕青那边,有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推测。里奥接到他打来的电话时,正独自开着黑色雪弗兰Suburban,飞驰在前往汤姆森监狱的路上。因为警方在监狱附近搜索时,发现了一处疑似射击点的地方。 监狱外墙的双层电网高4.5米,哨塔则高达八九米,而使用巴雷特M33型狙击弹的不是巴雷特M82就是M107,有效射程在1850米,最大不超过2100米,在这个范围内,根据弹道和俯仰角,寻找一个足够高度、100%视野的射击点,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顶多就是耗费时间,一个一个可疑点搜索排除过去。搜查的警察在紧邻监狱的密西西比河对岸八百多米外,一棵十二米高的大树上发现了攀爬刮擦的痕迹,怀疑凶手就是藏身在这棵树的树梢上开的枪。 里奥把着方向盘,接通蓝牙耳机,听见李毕青在手机中对他说:“1、8、3、11、1,知道是什么吗?” “每起凶杀案间隔的时间。”里奥熟稔地回答。 “同时也是吃子的间隔步数。” “吃子?” “对。第一枚被吃的白兵离开局几步先不说,第二枚被吃的黑兵离之前的白兵是一步,八步后黑兵被吃,三步后白马被吃,又十一步黑兵,一步后白兵。” “这么说,两个凶手是根据对弈的吃子,来选择杀人的时间与目标?” “完全正确。而且,我怀疑这不是一局普通的对弈,于是让人编了个程序,把吃子情况代入国际象棋的棋谱大全,果然找到了最为吻合的一局——是那场著名的深蓝之战!” “什么之战?”里奥对国际象棋并不热衷,不解地问。 李毕青解释道:“是1997年5月11日,国际象棋顶级大师卡斯帕罗夫,对抗IMB超级电脑‘深蓝’的第六局。在这关键性的一局中,具有强大计算能力的电脑战胜了人脑的智慧,令卡斯帕罗夫彻底败北。两个凶手选择了这一场历史性的棋局,作为对抗的平台,可谓是含义深刻,我们可以引申一下:人脑与电脑之战,天然与人工之战——冷兵器与热兵器之战,白刃格斗与机械火力之战!发现相通点了吗?” 里奥立刻抓住了关键:“所以枪击案留下的是黑棋,因为白棋吃掉了它,执白棋的凶手执着于用热兵器显示他杀人的手段与能力,而执黑棋的凶手则热衷于在吃子后用冷兵器杀人。这两个人观念不同,所以互相较劲。‘这不是普通的连环凶杀,而是白方与黑方之间的游戏;是冷兵器与热兵器的较劲;是两个杀手以城市为棋盘、人命为棋子的博弈!’我现在终于明白你的意思了!” “就是这个意思。现在的问题是,棋局还未终结,根据那一战的棋谱,后面还有三个吃子,分别是白骑士、黑皇后和白城堡,如果凶手没有擅改棋局的话,下一个被吃的白骑士,是白兵后的第四步,时间上算起来,就在今天!” 里奥猛地踩下刹车,在刹车片尖锐的啸叫与险些打横的车身中,他咬牙说:“今天!第七个受害者!会是谁?” “很遗憾,这个我推测不出。”手机另一头传来李毕青低落的声音。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里奥安慰道,“不用考虑如何阻止,抓捕凶手的事就交给我们,你只要继续分析、推测就好。” “嗯。”华裔男孩用软糯的鼻音应了一声,又接了句:“里奥……小心点。” “放心,我会的。”感受到对方话语中的关切之意,联邦探员柔声回答,然后挂断了通话,重新发动车子。 继续行驶几分钟后,车身后方突然传出“轰”的一声响,里奥随即感觉车身抖动着向右倾斜,几乎把不住方向盘。 爆胎了,这种乡下的碎石路真是见鬼。他在心底暗骂一句,脚下反复轻踩踏板,收油减挡将汽车缓慢停到路边,开门下车查看情况。 果然是右侧后轮爆胎,他弯下腰检查轮胎,在看清那些扎进橡胶的三角形铁锥时,心头凛然一跳:这不是意外事故!一股危机感油然而生,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的手指已插进外衣,一按快拔枪套的弹闸,摸出枪柄——但仍迟了一步,脚踝仿佛被一双钢钳紧紧夹住,猛地向后拖拽,重心失衡下身体整个向下扑倒! 在倒地的瞬间,里奥的脑中顿时出现了下一秒后的场景:一柄利器,将从他背后袭来,刀刃斜向上,避开肋骨直接刺进他的肺叶,他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出口,顷刻倒毙在车旁! 死神的镰刀削来,杀气砭肤刺骨,他背部的肌肤几乎感觉到了那冰冷的刀风,电击般的颤栗感从脚下直冲脊椎。在生死一线间,他曲起左前臂撑住近在鼻端的碎石路面,同时用尽全力绞紧大腿,双脚像两股扭在一起的电线挣脱了钳制,猛地翻过身来,视线还来不及调整焦距,右手就朝约摸是人影的方向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一道灰白冷光掠过他眼前,在格洛克18坚硬的聚甲醛外壳上磕出一声闷响,将手枪挑飞出去。里奥握住因巨大震荡力而疼痛欲碎的右手腕,接连翻身滚出了两三米外。 他挡住了袭击者的致命一刀,但也付出了失去武器的惨重代价。本来脚踝上还插有一把备用的XR9袖珍手枪,可惜在遭袭的那一刻就被拔走了。 不过他也借机看清了袭击者的模样,虽然对方戴着头罩,只能看到一双放着冷光的细小眼睛,眼中透出的杀意毒蛇般令人不寒而栗,但可以清楚的看出这是个白种大汉,身高和体重目测起来,就跟凶案现场那个脚印得出的数据差不多——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留下白棋的杀手! 原来今天被选定的第七个受害者,就是自己!在对方举刀扑过来的同时,仰躺的里奥双手撑地,双脚猛踹向对方胫骨。他的深蹲力量达到350公斤,任谁被这一腿踢中都不会好受,甚至会直接骨折。但里奥这一腿结结实实踹在对方小腿肌肉上时,却感觉仿佛踢到铁板上,反震力令他脚掌痛到发麻。 蒙面凶手趁机一刀划过他的小腿,在脚踝拉出一道血口,若不是里奥缩得快,恐怕韧带已被这一刀削断。 这是个格斗高手!里奥忍痛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右腿猛力扫踢对方持刀的手腕,却被及时抬臂轻易避过。对方在他落腿的瞬间抢身跨步上前,寒光凛冽的刀刃直刺他右侧腰部的肾脏位置。这一刀速度实在太快,且正抓住他腿势将尽之时,里奥避无可避,只得极力旋身扭转腰部肌肉,在后背上硬生生挨了一刀,西装被锋利的刀刃一划而破,涌出的鲜血瞬间染黑了深色布料。 接连两下中刀,虽然伤口不深,并没有伤到要害,但不断的失血与剧烈的疼痛仍严重降低了他的速度与体力,里奥心下更是悚然:对方的身手,即使与格斗专家安东尼比起来,也不遑多让。这已不是他能正面对抗的层次! 眼见刀光再次镝割空气疾掠而来,一股绝望从心底直冲而上,如凿开的冰层窟窿下喷出的高压水柱,几乎冻结了里奥的大脑。他的求生本能却在这一刻断然出击,将之间倒地时暗暗扣在掌心的一把碎石子,朝对方劈头盖脸地打出去! 蒙面凶手下意识地举起双臂挡住头脸,里奥趁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将腿部肌肉像弹簧般压缩后猛弹出去,眨眼间窜出三四米远,飞身扑向路旁草丛中的那把格洛克18。在对方冲过来的同时,他以一秒的微弱优势抢先握住了枪柄。扳机保险无需另启,他的手指迅速扣下扳机,一翻身就是三下点射。 在里奥抢到手枪的刹那间,蒙面凶手就判断出大势已去,原以为可以一刀毙命的轻松突袭,却被这个看起来像小白脸的联邦探员生生拖成了难啃的硬骨头。他当机立断,在枪声响起之前侧跃出去,翻滚进路旁一人多高的玉米田。 这条碎石路离乡下小镇汤姆森已经不远,虽然僻静无人,路边仍有不少被翻垦过的良田,夏天的玉米已经抽穗,绿油油的青纱帐笼罩住大片田野,一眼望不到头。蒙面凶手的身影几下拱动,很快消失在一片翠幕中,里奥紧接着射出的几颗子弹,只掀起了一波叶翻杆折的气浪。 燥热的寂静重新降临了这条乡村小路,里奥在枪口泛出的硝烟味中深深地吸着气,鼓噪的心脏剧烈拍打胸腔的声音被他慢慢咽了下去,后背与小腿上的布料已被鲜血与汗水彻底浸透。 一阵失血后的眩晕像飞旋的秃鹰群降临大脑,他脱下西装外套,撕开袖管绕着腰身紧扎两圈,勒住后背的伤口,又在脚踝的伤口上也绑了一圈,起身吃力地换上后备胎,然后回到车内驾驶座,点火发动车子。 他目前的位置离芝加哥市区足有230公里,回头就医是不可能了,只能继续往前开,去往汤姆森监狱所在的小镇——但愿那个人口不到600的偏僻镇子上有一家能为他缝合伤口的诊所。 20分钟后,黑色雪弗兰Suburban停在汤姆森小镇main街的一座平房前面,里奥望了一眼招牌上醒目的红十字标志,拖着疲软的脚步走进玻璃门,满身血迹地站在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面前,在对方大惊失色前掏出证件:“FBI,我需要你的帮助……” 第17章 死神破窗而来 夜色擦黑时,一辆雪弗兰Suburban驶进了FBI芝加哥分部大楼的地下停车场。里奥熄了火拔出钥匙,摸了摸后腰包扎完好、但仍火辣辣作痛的伤口,打开门慢慢跨下车。 两处刀伤被汤姆森小镇的私人诊所医生缝合齐整,手臂上被碎石刺入、擦伤的地方也处理过,随着400㏄同型血的输入,体力又回到他干渴的身躯里。从头到脚换了一套崭新洁净的服装,除了伤口不时传来无法令人忽视的疼痛之外,他觉得自己已经好多了。 “生理期来了吗,我漂亮的小烈马,你浑身上下一股子血腥味。”一个雄浑低沉的声音在他背后骤然响起。 里奥心情恶劣地转过身,对这个光头彪形大汉冷冷地说道:“你最好祈祷能在FBI干一辈子,否则总有一天我会把枪管塞进你嘴里!” 安东尼嘴角勾起一抹下流的轻笑,一语双关地回答:“我不介意你把‘枪’塞进我嘴里,实际上,我也很希望对你这么干。” 里奥觉得刚缝合好的伤口又绽裂似的疼痛起来。他一言不发地拔腿就走,跟这个家伙多说一个字,都是正中他的下怀。 安东尼却三两步抢上前,拦住他的去路,“嗨,别这么冷淡嘛,我不过是关心你。受伤了?很新鲜的血味儿,”他陶醉似的深吸口气后评价:“味道真不错。” 里奥觉得这混蛋比他之前抓到的所有杀人犯加起来还要变态和暴力,偏偏对方目前的身份是同僚,更可恶的是,自己打不过他。 想起今天碰到的另一个格斗高手,里奥的心情更加恶劣,阴沉着脸说:“没错,我是受伤了,差点栽在一个玩‘疯狗’的杀人犯手上。顺便说一句,那家伙的格斗风格跟你是一路的,连眼睛的颜色都是一样的浅黄,该不会就是你套了个头套来袭击我吧?” 安东尼愣了一下,“‘疯狗’战术突击刀?格斗风格跟我一路?浅黄色虹膜?见鬼,你让我想起一个该死的家伙——我恨不得将他的脑袋像西瓜一样踢爆,把里面白的红的脑浆涂满墙壁和天花板!还有什么?他的整条右手臂上都是烧伤的疤痕吗?” 里奥吃惊地瞪大了墨蓝色眼睛,“烧伤疤痕!他的右手背上的确有一大块烧伤疤痕,形状有点像蝙蝠,胳膊上有没有我看不到……难道,你真的知道这个人?” 安东尼的嘴里叽里咕噜冒出了一连串咒骂,夹杂着葡萄牙语与俄语,即使里奥听不懂那些单词,也能从语调中感受到一股刻骨的仇视与愤恨。等到这个光头大汉青筋毕露地骂了个痛快之后,终于改回英语:“‘魔王’埃兰!我拿脑袋担保一定是那个该死的下三滥!两年前他被‘战虎’扫下黑拳擂台,受了不轻的伤,生怕仇家乘机找上门,也不知道躲到什么鬼地方去,打那以后就消失不见踪影。老子不甘心,很是下力气找过几回,最后听说逃到了西伯利亚,要不是恨透了那里冷得要死的鬼天气,老子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婊子养的贱货!Mother fucker!” 里奥在鼓膜中自动过滤了那些不堪入耳的粗口,神情严肃地对安东尼说:“走,去我办公室,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安东尼再次愣住了,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你——邀请我去你办公室?真是天下红雨……莫非你愿意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叫你的‘提议’见鬼去吧!你这个精虫上脑的混账东西!”里奥终于忍不住骂道,“我要和你谈正事,关于这宗连环杀人案的,你他妈的给我正经点!” 安东尼被他骂得不怒反笑,“没问题,我会告诉你所有你感兴趣的,作为报酬,你得告诉我今天穿的内裤的款式和颜色。” 里奥忍无可忍地猛一拳砸上他毫无防备的胃部,在对方疼得闷哼一声后,转身走进电梯。 萨维?埃兰,36岁,美籍以色列裔,出身西伯利亚训练营,曾经的黑市拳王,绰号“魔王”,目前被列为芝加哥Chess连环杀人案的头号嫌疑犯。 联邦通缉令发出后,罗布不觉舒了口气,对依旧眉头紧锁的里奥说:“放松点,伙计,至少我们已经有嫌疑犯了。” “如果抓不到,他永远就只是个嫌疑犯。”黑发探员不满足地回答,“还有另一个呢!” “只要抓住他,另一个也跑不了,他们不是一对好基友吗。”罗布随手拿走了他刚买来的热咖啡,呼噜噜地喝了一大口,“咖啡因对伤口不好,你还是喝果汁去吧。” 办公室的门被一下推开,李毕青冲进来劈头就问:“你受伤了?严重吗?伤在哪儿?伤口处理好了吗?怎么还不回去休息!” “嗨嗨,男孩,慢一点,给你的问题排个号好吗?”里奥嘴边难得挂起一抹促狭的笑容,冲淡了脸上习惯性的严峻沉稳,这使他看起来显得更加年轻与俊美了。 李毕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极少这样急躁不安,今天破了例。走到里奥身边,他轻轻摸了摸对方腰后包扎的绷带,“嘶”地抽了口冷气,仿佛这一道大口子是划拉在自己背上,“疼吗?” “还好。”里奥觉得被他触摸过的地方,温暖的热意隔着厚绷带仍能渗透进来,简直比吗啡的止痛效果还要好。 “伤好之前你得多休息,少干活。” “我知道,放心吧。” “晚上我煲黑鱼花生米汤给你喝,中医说那个会促进伤口愈合。” “噢,中医……能不能不放奇怪的树皮草根进去?”里奥作出一脸为难的神色,眼中却闪动着愉快的晴光。 “放心,味道很好的,我以前给茉莉做过,她很喜欢。”李毕青信誓旦旦地回答。 里奥目光一敛,忽然沉默了。片刻后很客气地说:“谢谢。” 李毕青似乎觉得他的情绪有点不对劲,又想不出究竟是哪儿不对劲,只好讷讷地回答了一句:“不用谢……” 罗布扭头不想再看这两个笨蛋,露出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 这时专案组组长阿尔弗莱德走进来,用充满关心与慰问的语气对里奥说:“还好吗?没想到这两个该死的混蛋竟然盯上了你。” “一点皮肉伤,没什么问题。”里奥平静地笑了笑。 “我担心的是,他们一击不成,还有后手。”阿尔弗莱德忧心忡忡地说,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一个总部的刑事调查员在他负责的案子中出什么三长两短,“你需要加强人身保护措施,里奥,我要加派人手,24小时待在你身边。” “不,谢谢,我不需要保镖。”里奥拒绝道,“我的人身安全还没有稀薄到这种地步,再说,还有罗布呢。” 绿眼睛的搭档立刻表态:“我们会一起行动,直到案子结束。” “可是,两个人还是少了点不是吗?”阿尔弗莱德努力说服他们,“要不再加一个吧,刚好有个毛遂自荐想加入这次行动的,我们分部的徒手格斗术教官安东尼?奎罗特,拳脚没得说,听说玩起战术刀和枪械也不赖。” 里奥脸色一沉,“麻烦你传句话给他:‘你妈的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罗布咋了一下舌头,朝阿尔弗莱德挤挤眼睛:“噢,看来有人深深地得罪过我们的大帅哥!我跟他相处一年了,还没见他对谁这么怨气冲天。” 年长而和蔼的犹太裔探员此时很有些尴尬,解释道:“我听说你和安东尼以前在纽约分部共事过,还以为……”看着里奥越发阴沉的脸色,他立刻撇开这个话题:“不管他了,让麦恩跟着你们吧,这小伙子挺聪明上进的,让他跟你们学点东西也好。” 里奥对那个混血的年轻黑人探员印象还不错,便勉为其难地同意了。见墙壁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十点,他拍了拍李毕青的胳膊催促道:“你该回去了。”又转头对阿尔弗莱德说:“能不能麻烦你叫人送他一程?” “没问题。” 李毕青问:“那你和罗布呢?” “我们暂时不回那栋公寓住。”里奥言简意赅地回答。 李毕青立刻明白了那份没说出口的顾忌:一般来说,连环杀人犯对自己精心选定的目标不会那么轻易就放弃,尤其是像埃兰这样自傲于身手的专业级杀手,今天的袭击不成,很可能还有下一次,里奥是怕会危及到他的人身安全。 他不由得紧紧握住黑发探员的手背,鹿一般清圆温润的眼睛里,噙满了深切的担忧:“里奥……你不会有事的,对吧?” 后者朝他绽放出一抹明朗温柔的笑容:“当然,我会加倍小心的。” “你发誓!”华裔男孩眼神惶惑而热切地盯着他,“你向我,还有茉莉发誓,你会保护好自己,不要再受伤!” 他的眼神让里奥从心灵深处感到了一股真切的疼痛,若不是还有两个人在场,这一刻他只想把这个男孩紧紧抱在怀中,在他耳边一万遍地抚慰,而现在,他只能用最合情合理的微笑、最自然而然的语气说:“是的,我发誓,向你以及我的姐姐茉莉。” 明知道这只是自我安慰,李毕青仍觉得安心不少,仿佛对方的话语中有种特殊的魔力,让他不由自主地相信他、支持他。“好吧,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有需要打电话给我,我会24小时开机。” 里奥无声地点点头,反手握住他的掌心。 “真希望我女儿的嬉皮士男友能有这孩子一半的能干和懂事。里奥该为拥有这样的亲戚而感到庆幸……”阿尔弗莱德低声感叹。 “我想里奥不这么认为……”罗布用更低的声音感叹。 此后几天,李毕青都没有在分部大楼以外的地方见过里奥和罗布。两个联邦探员仿佛算好了似的,避开了可能与他产生交错的时间与路线。这使得他完全提不起做晚餐的劲头,每天晚上一个人随便煮点面条应付肚子,等到中午再把煲好的药膳带进里奥的办公室,然后看着他把保温罐吃到底朝天,引得罗布再度眼巴巴地在一旁干嚎:“我要娶个会做菜的中国老婆!” 可惜温馨的午休时间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通紧急外线打断了。里奥挂断电话,起身对罗布说:“南区一名警察接到民众举报,说是曾在恩格尔伍德区附近见过通缉令照片上的人,开着一辆水银色陆虎极光,往东南方向去。走,我们去和目击者谈谈。” 罗布立刻和他走出办公室,麦恩也闻声跟来,三人坐上黑色雪弗兰Suburban,从地下停车场疾驰而出。 很快的,他们离开了芝加哥市中心,进入以街头暴力与黑帮械斗著称的南部地区。穿过恩格尔伍德的破败街区时,路旁叫嚷、打斗的一群黑人小伙子正在酷热的夏日午后发泄着旺盛的愤怒,门廊边往胳膊上扎针头的一个小姑娘开始涕泪横流地放声大笑。雪弗兰紧闭的车厢与暗色的车窗贴膜并不能将这一地区的凶杀、吸毒和早孕等社会问题隔绝在外,它们伴随着底层贫困嘈杂的生活无处不在。 一颗从街角飞来的篮球砸在车前挡风玻璃上,砰的一声弹跳开,麦恩似乎早有思想准备,仍稳定地握着方向盘,厚嘴唇阴郁地绷紧,如同一把把守着伤感、愤慨与失望的铁锁。 倒是坐在副驾驶座的罗布杯弓蛇影地吓了一跳,险些拔出手枪,在看清是个恶作剧后他恼火地嘟囔道:“见鬼的黑人区——”意识到身旁驾驶员的肤色,他猝然住口后忙不迭地解释:“嗨伙计,我对家族墓地发誓这绝对不是种族歧视,只是觉得这一带的治安问题实在……” “我知道。”年轻的黑人探员硬邦邦地回答,“我就是出生在这里,要不是十年前一次黑帮械斗时流弹打断了我母亲的左脚,也许现在我还是那些街头混混中的一员。” 罗布沉默片刻,低声说:“我很遗憾……同时也很钦佩你的奋斗。” 麦恩攥紧方向盘,掀动了一下唇角,似乎想说些什么,但那句话永远没有了出口的机会—— “砰!”一声脆响,驾驶座旁的车窗玻璃骤然碎裂成中空的网状。沿着这条无形的直线,在他的左侧太阳穴上,出现了一个手指粗细的焦黑圆孔,而狙击弹穿透头骨从另一侧冲出时,炸开一块拳头大的空洞。碎骨、脑浆与血肉混杂着四下飞溅,麦恩的身躯明显地弹震了一下,向右栽倒在罗布身上。 罗布发出了嗷的一声惊呼,上半身撞上车门。黑人探员倒下时带到了方向盘,雪弗兰Suburban车头一拐,呼啸着冲进路旁建筑物,撞飞了铁栅门,一头插进废旧仓库的水泥砖墙内,在墙体崩塌的轰然巨响中扬起漫天灰尘。 “——刹车!”被巨大惯性抛起,里奥在砸向前座的前一秒喊道。 罗布的头撞在硬物上,眼前一阵发黑,里奥的叫声仿佛闪电划破夜幕而来,在他脑中轰鸣。他趴向驾驶座,竭尽全力抱起麦恩歪斜的小腿,挪动着往下一压,堪堪踩住了刹车。 雪弗兰庞大的车身震动得几乎要天翻地覆,在撞飞了无数废铜烂铁后,像一头重伤的野兽,喘气冒烟地扎进堆放在仓库深处的集装木箱里。 从极动到极静的过程,短暂得犹如世界末日来临的瞬间,毁天灭地的爆炸与冲击波后,是暗无天日、尘埃落定的死寂。 在这片死寂中,短短数秒的昏迷就像极夜一样漫长。 第18章 魔王与骑兵 当里奥的意识重新萌动时,朦胧中听到了罗布的呻吟。 “……你还好吗?”他艰难地问。 “……不太好,我想,”前排传来气若游丝的回答,声音干涩得像岩石在沙砾中摩擦,“我中弹了……那一枪穿透了麦恩,子弹卡在我的肩胛骨里,我脸上身上全是他的血肉……婊子养的,他们竟然杀了他!他前一秒还在跟我说话,现在却只剩下三分二个脑袋!这些婊子,狗娘养的,该下地狱的人渣!我要打爆他们的头!哦,Fuck,Fuck……”罗布歇斯底里地重复着最后一个词。 “冷静点,罗布!冷静点……”里奥低喝一声,对罗布,也是对自己。他竭尽全力不在此刻去触及脑中冒出的念头:麦恩是因他而死!要不是他因为长时间驾车而扯痛伤口,麦恩也不会跟他交换位置。这一枪射杀的本该是他,而不是那个从贫民窟走出、正怀揣梦想迈向人生目标的黑人男孩!这个念头被他用力压制、碾碎,眼下的时间太过宝贵,一秒都不能浪费在愧疚上! “你还能动吗,罗布?” “除了左边胳膊和肩膀以外,其他应该没问题……但车门被卡死了。” 里奥强忍大脑中的眩晕感,推开后侧车门下了车,从地上捡根铁条敲碎了右前车窗玻璃,把压在麦恩尸体下方的罗布拉出来。他的左肩血如泉涌地耷拉着,左上半身全是被喷到的血肉沫子,脸上被飞溅的碎骨片割出好几道口子。 “打电话请求支援!这个仓库应该有后门,你马上从后门出去,找个隐蔽的地方再止血!”里奥拔出格洛克18,以车身为掩体,枪口指向仓库墙上被撞出的大洞。那里明亮的光线忽然被阴影遮住了一块斜角,显然有人正藏身墙后。 “我们一起走!”罗布捂着眉骨上血流不止的伤口说。 里奥瞥见洞口人影手上的枪械后,不假思索地开了枪,对方立刻探进枪管一顿扫射,火舌毫不吝惜地倾吐着子弹,打得雪弗兰Suburban的钢铁车身砰砰直响、满是凹坑。里奥低头将全身藏到车后,低声道:“我掩护你!快点走!”趁着对方一梭子弹打完,他探出半张脸举枪对射,子弹打在水泥墙面上火花迸射,那个人影立刻缩回墙后。“走!”他朝仍犹豫不决的罗布厉喝。 罗布一咬牙,抽出身上所有的备用弹匣放在里奥脚边,随后猫着腰消失在一堆集装箱的缝隙中。 一匣子弹很快打光,里奥拇指一按弹匣卡笋,左手眨眼间更换上新弹匣,右手射速没有丝毫停滞。又打光一匣后,他估摸着罗布应该已经出了仓库,便不再用盲目射击做火力掩护,回身藏到车后装弹,将仅剩的两个备用弹匣插在腰间,然后屏息倾听着四周的动静。 汗水打湿他的额发,渗满后背,濡湿了绷带,伤口处刀割般疼痛着,不知道是因为盐分的浸泡,还是被粗暴的动作再次撕裂。里奥背靠车身蹲着,无声地喘着气,绷紧神经聆听细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边在心中估算着方向与距离…… 十几秒后,他从黑色作战服腰侧的小包里摸出一颗微型手雷。这是颗进攻性手雷,杀伤半径只有5米左右,爆炸时也不产生金属弹片,主要靠冲击波伤人。他用虎口压着保险片,拔掉拉环,然后松开保险片,在心中默数三下后才用力掷出——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一消失,里奥就从车身后弹起,弯着腰钻进仓库深处,极为敏捷地穿梭于乱七八糟的杂物中,朝阴暗角落一处锈迹斑驳的铁门跑去。 罗布在绞断门锁和栓门的铁链后给他留了条缝,屋外的阳光从缝隙间射入一线明媚,仿佛一条通往安全与自由的狭长阶梯。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朝近在眼前的铁门伸出手指—— 身后一道劲风袭来,里奥凛然一惊,连忙侧身闪过。被推倒的铁架随即砸下,轰响中顶死了即将拉开的仓库后门。 有伏击!但愿罗布之前已经跑掉了……里奥脑中瞬间划过这个念头。 漫天飞舞的尘埃中浮现出一道人影,迅猛如虎的腿法直扑他的太阳穴,力道恐怖到足以踢裂坚硬的颅骨。里奥瞬间做出了正确反应,向后仰身躲避这一击,却不可避免地牵动伤口,尖锐的疼痛使他的身体动作产生了一个微小的停顿。 这个细微的破绽对袭击者而言,却是个运用自如的机会,腿势不停地旋身一记鞭踢,狠狠踹在里奥后背的伤口上。 剧痛从里奥的喉咙里逼出一声变了调的闷叫,向前趔趄着几乎摔倒。袭击者不给他丝毫缓气的时间,紧接着一拳挥向他的颌骨。钻心的痛楚如同在血液里灌满钢针直刺大脑,里奥喷出血水和一颗断牙的同时,耳蜗中似乎听见了骨头的碎裂声。下一拳击中他的上腹部,他全身肌肉一阵痉挛,胃袋仿佛被拳头砸烂洞穿,整个身躯因剧痛引发的神经反射而绷成弓形,石像般僵硬了那么一瞬,而后沉重地扑倒在地。 疾风骤雨般的拳脚降临在里奥的身上,他的思维已经被疼痛彻底吞没,只能本能地双手抱头将身体紧紧蜷成一团,护住要害部位,用尽量小的受力面积来对抗压倒一切的暴力。 袭击者终于停手歇了口气,知道疼痛已经填满了对方的神经系统,短时间内他无法再起身反击。抬起右腿踩住里奥伤口迸裂流血的后腰,充满恶意地用力一碾,享受着脚下身体的剧烈颤抖和干呕,他伸手扯掉了头套,兴奋地怪笑一声:“哈,很疼吧?疼就叫啊!这么憋着多没意思。你不是对我下了通缉令吗?我就在这儿,来抓我,给我上手铐呀,来呀!” “操,差点被炸聋了!该死的条子!”另一个黑人大汉用掌心捣着左耳,脚步有点蹒跚地走过来,浑身上下尤其背面全是一道道伤口——看起来吓人,实际上伤得并不太严重,血流得也不算多。他在微型手雷爆炸时非常及时且专业地选择了一个最安全的姿势,保护住了自己的脑袋与胸腹等关键部位。背后众多的伤口主要是因为七零八碎的废铁被冲击波炸开,扎进皮肉,有些碎屑甚至钻进身体深处,即使动手术也很难尽数取出。 这个三十来岁、身材高大健硕的黑人骂骂咧咧地把左手伸向肩膀后面,忍痛倒吸着气,拔出一枚连血带肉的螺丝钉,甩手丢在地上,右手M468卡宾枪的枪管顶上联邦探员的后脑:“因为你,老子后半辈子都坐不了民航了!作为回报,送你一颗6.8×43㎜枪弹,不用谢!” “这么干太便宜他了!”埃兰一拳敲歪他的枪管,“而且,现在是我的时间——刚才那一枪你没打中,不是吗,骑兵。” 被称为“骑兵”的黑人大汉愤怒地叫起来:“我打中了!谁知道之前他们会忽然交换了座位!” “反正你没有再次确定目标,这可不是我的错。别忘了游戏规则,一击不中,就得换人。”埃兰说。 骑兵磨着后槽牙,极为不甘心地啐了一口唾沫,最终还是收回了枪管,“好吧,现在他是你的,魔王。让我瞧点有趣的,别两三拳就把人打死了,虽说你最擅长那个。” 埃兰把军靴抬高一些,又猛地踩下去,在联邦探员的痛苦抽搐中狂笑:“没问题,这回我会想个非常、非常有趣的主意,才能配得上这么生猛的猎物!不过现在,我们得先离开,听到了吗,几个街区外警车的嚎叫声,我可不想被FBI的突击队堵在这个破仓库里。” “把他弄回去。”骑兵一枪托砸在里奥的后颈。埃兰俯身拎起昏迷过去的黑发探员,像扛麻袋一样轻松甩到肩上,两人从雪弗兰撞出的那个墙上大洞离开了仍弥漫着硝烟、灰尘与血腥味的阴暗空间。 将近20分钟后,十二辆警车扯着凄厉的鸣笛声呼啸而来,身穿城市作战服与防弹衣,手持冲锋枪的FBI突击队员纷纷跳下车,如临大敌地包围了这座寂静的废旧仓库。 在警方围起的禁行区后,一辆普通的黑色福特汽车缓速开过,停在百米外一处旧楼边。驾驶座上的男人穿着一套深灰色连帽运动衣,略显肥大的帽子扣住了脑袋和上半张脸,令他的眉目陷入晦昧不明的阴影中。 他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八声铃响后对方接通,他压低声音说:“蓝星狼蛛,我素未谋面的老朋友,你又有生意上门了……我需要一个人的准确定位,芝加哥南部,恩格尔伍德区,一间挂着‘雷阿诺废旧钢铁回收处理工厂’牌子的旧仓库,他应该是被两个男人劫持,交通工具可能是一辆水银色陆虎极光,时间大约是20分钟前……哦,别来这套!我知道你两年前在帮DHS(美国国土安全部)升级‘国土安全网’时动了手脚,全国各大城市公共地区的成百上千万个监控探头都在你的‘蛛网’中,不是吗……别说什么你已经毁掉它了,你想让我相信一个世界排名前三的超级黑客,会不在他经手的程序上留后门吗?这是急件,是的,非常急,把你手上所有的单子都往后挪,我管它们是哪条道上的,统统得先给我让路……好了,开个价吧,你说多少就多少……行!明天之内会打进你的账户。但我要你拿出最快的速度,等你的回话。”他挂断通话,把手机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握紧方向盘开始焦急而又耐心的等待。 五六分钟后,手机再度响起,他在听到一串地址的同时发动车子,顷刻消失在颓圮的街道与骚动的人流中。被追踪者的位置正在移动,但没关系,这是国家机器控制下的公共场所,监视的眼睛无处不在。 (注:有关黑客蓝星与他家麻烦体质金发帅哥的故事,详见《蜘蛛》。) 恍惚的意识开始凝聚时,里奥感觉自己像从凝固的水泥浆中被硬生生撬出来,眩晕与反胃牢牢盘踞大脑,伤口各处传来的疼痛又咬住了他的神经,清晰地提醒着他目前身为俘虏的处境。 他发现自己侧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被伞兵绳五花大绑,用的是军队的手法,从肩膀、手臂、胸部到髋部都被绳结捆得严严实实,别在背后的双手指尖无法相互触碰,绝无徒手挣脱的可能。粗糙的绳索甚至从他胯下勒过,在身后箍出了臀大肌的饱满形状,一旦稍作挣扎,私处就能体会到被粗绳摩擦的痛楚。 该死的捕绳术!里奥在心底咒骂了一声,保持着昏迷不动的姿势,微微抬起眼皮窥视面前的两个彪形大汉。 骑兵坐在一张没有靠背的椅子上,正拿一把MOD的三叉戟折刀割开长袖T恤,露出肌肉贲张却千疮百孔的黝黑身躯,咬着牙用刀尖剔除嵌入血肉的异物。每一块碎铁片被挑出肌肉,掉在地板上时都发出一声轻响,这个黑人大汉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只是不停地抽着冷气。 斜上方的角度,让里奥很清楚地看见,在他肌肉鼓起的双臂上有两处纹身,左上臂是一柄长着两只翅膀的利剑,羽翼尖端向上拢起,托举着一颗没有下颌的骷髅头,剑尖下方是一面斜缀闪电的盾牌。右上臂则纹着一条飘带,中间是一行血字:“Rangers Lead The Way”。 ——这家伙很可能是“游骑兵”的退役兵!作为仅次于三角洲与陆军特种部队的精锐,难怪有这么专业的狙杀能力,看来这次栽得不算冤,里奥在心底苦笑。 “你看起来就像一块满是洞眼的瑞士奶酪。”埃兰抱着双臂靠在墙边取笑道。 骑兵处理完能够得着的伤口,抖腕一甩,三叉戟折刀带着锯齿的刀锋射穿空气,贴着他的脸侧扎进墙壁。“有空说废话,不如来帮我挑刺。” 埃兰面不改色地拔出刀,走到他背后,用锐利的刀尖一块块地挑出扎进肌肉层的碎铁片。 骑兵这下不再强忍,龇牙咧嘴地开骂:“能不能有点准头?操,真当这是切奶酪啊!你小子他妈故意的吧,报复我上次捏断你长歪的骨头重新接上?嘶——Fuck you,魔王!” “如果谩骂止痛法有效的话,我不介意你多耗费些口水。”埃兰幸灾乐祸地在他后背下着刀。 “王八蛋,我要把‘轻50’的枪管插进你的屁眼!”骑兵嘶哑着嗓子威胁,搁在对方刀下的身躯却一动也不敢动。 埃兰毫不客气地反驳:“留着你心爱的巴雷特M82A1自慰吧,别忘了给枪管戴个安全套,你这个枪械狂!” (注:“轻50”是巴雷特M82狙击枪在美军内的昵称) 回应他的,是骑兵更加粗鲁下流的诮骂。 十几分钟后,肉眼能看到的铁片都已清理干净,剩下一些太深或太碎的,即使动手术也很难彻底清除,就像骑兵自己说的,以后他只要一进机场的安检门,报警器准会呜哩哇啦响个不停,就算他用退役兵的身份加以掩饰,也免不了次次被审查,这对于案底在身的骑兵来说,算是跟民航飞机彻底拜拜了。 埃兰同情地拍了拍骑兵的肩膀,力道大得令他闷哼一声,“到顶楼去,我帮你上点止血粉,把大伤口缝合一下,顺便打一针TIG(人破伤风免疫球蛋白)。” “这个条子怎么办?”骑兵朝倒在地板上的里奥下巴一抬。 埃兰冷笑道:“被我一顿好揍,要是普通人早就挂了,他是受过训的,也只剩下半条命,就丢这里没事。” 出于战场上磨练出的谨慎,骑兵起身,用伞兵绳在里奥双腿上又捆了几圈,把脚踝折到身后,吊在离手腕30公分的地方,然后拎起地上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从里奥身上搜出的武器装备,手机类的通讯设备早已被砸烂——和埃兰一起离开了房间。 房门沉重地关闭之后,里奥睁开了眼睛。现在是个难得的机会,他必须赶在那两人回来之前,挣脱束缚,逃离这栋建筑物。 艰难地挪动着四肢,他努力用手指去够裤腿——为防止鞋后跟藏武器,脚上的“勇士”作战靴已经被骑兵脱掉了。庆幸的是,自从遇袭后他就不再穿束手束脚的西装,而换成了一套黑鹰公司出品的黑色CQB作战服。他在作战裤的裤腿边沿,缝进一片打磨过的黑曜石,其锋利程度是合金钢刀的10倍,且无法被金属探测仪器发现。 指尖离裤腿越来越近,他感觉后背的伤口像一块揉皱踩烂的破抹布,这会儿又被用力拧紧,痛得眼前发黑,冷汗涔涔。“忍住,里奥,忍住,你能办到……”他喃喃地对自己说,拼力向后弓起,右手手指扣进裤腿猛地一扯,捏住了那一枚救命的刀片。 绷紧的身躯倏地一松,像卸下千钧重担,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淌下的汗水在水泥地板上印出一个清晰的人形。 太痛了!撕裂的伤口,还有断裂的骨骼。脸上绝对是骨折,左下肋疼痛难忍,可能断了一两根肋骨,但愿不要扎进内脏引起大出血,要是向外刺穿了体表更糟,胸腔负压一旦消失,肺部萎陷,所有内脏都会移位。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被扯碎的玩偶,再用粗劣的线七拼八凑地缝合起来,只要稍一用力,就有四分五裂的危险。 但他不能坐以待毙。 即使因行动过度而重伤不治,他也绝不允许自己屈辱地死在敌人脚下。 黑曜石刀片努力切割着坚韧的九芯伞兵绳,里奥墨蓝色的眼睛因剧痛而黯淡,却又从极深处闪耀着永不能被熄灭的微光。 后背上的紧缚感忽然松懈了一分,他知道有一段绳子已被割断。喘息着积聚微薄的体力,他用稍微能够活动的右手开始切割另一节。 对体能极限的压榨一直持续了近二十分钟,等到彻底摆脱束缚,他已经累得连手指尖都不愿动弹一下。受伤的身体叫嚣着需要休息,但意志却顽强地反抗着它,里奥不断地深呼吸,像拳击台上被击倒的选手一样痛苦地数着秒,在第10秒降临前,他用双手撑着地面,慢慢地站起身。 用手掌轻触左肋,发现骨折的情况不算太严重,里奥松了口气,从墙角捡起自己的作战靴穿上,上前拉开了厚实的木门,脚步蹒跚地走出这个水泥涂抹、简劣空旷的房间。 第19章 凶杀城堡 过道阴暗、逼仄而漫长,头顶是一排老式灯泡,两侧墙壁贴着花纹肮脏的壁纸,造型全然相同的房门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扇,都上了锁无法开启,锈蚀的把手比看上去要坚固得多。这是什么鬼地方,简直就像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低级旅馆……里奥扶着潮湿发霉的墙壁向前走,试图寻找下行的楼梯,他不知道目前身在几楼,但从“魔王”埃兰的话中,至少能得知这一层并不是顶楼。 右侧某一扇房门的把手似乎有些松动,里奥用力摇晃了几下,打开了这道门,里面是一个空旷而古怪的房间,墙壁、地板包括天花板的颜色都是全然的灰白,踩进去时,他发现脚底往下陷,原来四壁都装置着软垫,就像精神病院里的小白屋,用来防止病人在发狂时撞墙自残。看来这是一间防止被囚禁者自杀的囚禁室。 他退出这个房间,继续前行,又有一些房门被陆续打开,里面的设施与用途令人触目惊心——硫酸池、解剖台、石灰井、挂满刑具的刑房、煤气室、焚化室……这他妈的究竟是什么鬼地方?建造和使用这栋建筑物的人根本就是个以折磨与虐杀为乐的变态!里奥看着这些透着阴森血腥与恐怖意味的房间,头皮发麻的同时,胸中燃起一团愤怒的烈焰:如果这里真的沾满了受害者的鲜血,他一定要把始作俑者绳之以法,扔进监狱或死刑室! 地板并不平整,有时像上坡,有时又像下坡,过道不断地拐弯,仿佛在一个首尾相连的梅比斯环里跋涉,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不停流失的体力与伤口的疼痛让里奥的脚步越来越沉重,酸痛麻木的脚掌几乎无法抬起。他把后背靠在一扇门边的墙壁稍作休息,后肘不知道碰到什么突出物,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仿佛生了锈的钟摆。 他的耳朵听到了某种沉闷的、隆隆的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那是什么?一个黑沉沉的、直径超过一米的金属球,庞大得几乎塞满了走廊,如同奔跑在滚球道上的巨型保龄球,朝他轰隆隆滚来! ——见鬼,这场景就像一部年代古老的低成本恐怖片!但事实摆在眼前,即使他把自己贴在墙壁上,也逃脱不了被碾过后肚皮紧贴脊背的下场! 里奥疯狂摇晃着两侧的房门,希望其中任何一扇能有丝毫松动,无望后他转身拔腿狂奔,边跑边拽路过的每一道门——他记得前一扇能打开的房门离这里不远,但身后逐渐逼近的轰响提醒着他一个残酷的现实——无论如何,他也来不及跑回那里! 绝望的恐惧像尖刀剜搅着他的大脑,在他以为在劫难逃时,从头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抓住我的手——快!” 求生本能催促着他,毫不犹豫地跃起,抓住了那只从天花板伸下来的援手。 一双戴着露指战术手套、强健有力的手牢牢攥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向通风管道内拉升。里奥十分配合地用两条前臂架住管道口的金属板,奋力向上攀援,在对方的帮助下把吊在半空的身体迅速拉进了方形通风管。 硕大的铁球从他脚下滚过,金属球面在靴底橡胶上擦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里奥趴在气味难闻的通风管道里大口喘气,绝路逢生的颤栗感从心底泛起,在肾上腺素的驱动下传遍全身,令他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放松点,已经没事了。”耳边一个声音说到。 里奥定神去看这个紧要关头救了他一命的男人——就跟他面对面,趴在同一根通风管道里,黑发、黑眼、黄种人,看起来很年轻,不超过二十八岁,容貌十分英俊却缺乏特色,看到时惊艳,过后又印象模糊,就像从时装杂志封面上复印下来的一样。一口流畅的英语略带牛津口音,他的语言老师八成来自英格兰南部。 这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与那双漆黑眼睛对视时,他不禁想起深冷处理后的战刀,黑色涂层掩盖住刀刃的反光,令人忽略了它那致命的锋利,仿佛野兽的尖爪藏在光滑的皮毛下。他裸露在外的肌肤感到一种被侵削的凛然。 仿佛灵光突现,又仿佛醍醐灌顶,里奥在这一刻忽然就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他翕动了一下干燥起皮的嘴唇,一个名字,准确的说是一个代号,从脑海深处豁然而生—— “‘杀青’!你就是杀青!” 男人盯着他,距离近到鼻息相闻,嘴角慢慢挑起一丝邪气十足的笑意:“你好,里奥,锲而不舍的追捕者。” 里奥无声地张了张嘴。整整一年的追捕,他有太多的疑惑、愤怒与感慨,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倘若抓到他后该如何审问的细节,此时此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这个突如其来,而又近在咫尺的相遇,把他的思维搅成了一盆无数碎块混杂的沙拉,被酱料黏糊糊地裹在一起,手中不见了刀叉,不知该从哪一块下口。 最后是杀青先开了口:“来吧,跟着我,我们从通风管道离开。这里到处都是机关,有些已经年久失灵,有些还能触发运作,总控制室在顶层的卧室里,我想你不会喜欢单身匹马去挑战那两个职业级的杀人狂。” 他开始用鞋底蹭着内壁往后退。里奥怔忡片刻后,终于找回了语言能力,在许多纠缠不清的疑问中,抽出当前形势下最为关键的:“这里是什么地方?” “Holmes的恐怖城堡——听说过吗?” “福尔摩斯?” “不,不是那位著名的大侦探。是H?H?Holmes。” 他这么一说,里奥立刻反应过来:亨利?霍华德?霍尔莫斯,美国犯罪史上的第一个连环杀人犯,也是第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的连环杀手。无愧于“施痛医生”的外号,他利用谋杀骗取保险金、抢占产业,累积起巨大财富,然后建造了一座酒店式大楼“The World’s Fair Hotel”,等着受害者自投罗网。其中一百多个房间各有千秋,刚才他已经见识过了部分血腥设施与用途。这一座遍布机关的凶杀城堡在霍尔莫斯事发逃亡前,被他亲手焚毁,警方从废墟中发掘出两百多具尸骸,简直就是一座燃烧的地狱。 在关押期间,这个杀人无算的医生还写书申辩无罪,他的崇拜者们在废墟上重建了酒店,并称之为“Holmes的恐怖城堡”,作为旅游景点对外开放,但很快又被一场来自受害者家属的怒火夷为平地。霍尔莫斯上了死刑台,杀手的幽灵却仍在烧焦的废墟、在人们心灵的黑暗面徘徊,酒店被第二次重建,不少猎奇者、狂热者来到这里参观、膜拜,直到政府下令将之彻底封闭。 一个世纪过后,这栋凶杀城堡的复制品已经是密歇根湖畔僻无人烟的荒城,没想到又成了两个连环杀人犯的栖身之所。 “糟糕透顶的地方……”里奥边跟着杀青在通风管道内爬行,一边喃喃道。 “可不是,就跟一头肥蜘蛛一样,只会坐等猎物上门,不分老弱病残照单全收,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杀青说。 果然,警察和杀人犯的思路绝对不会在一条道上!里奥咬着牙确定,又痛又累的身体连怒气都调动不起来了。“为什么要救我?”他阴郁地问,“我以为我们该是死对头。” “我们的确是死对头,而我此行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救人。”杀青轻笑一声。 ——当然,是为了杀人。里奥在心底默默地补完后半句。 “作为附赠品的探员先生,我不要求你报答救命之恩,只麻烦你一件事:别妨碍我的工作。”杀青的动作忽一停顿,侧过脸,语气冰冷地说:“不然我就袖手旁观他们把白骑士放在你的尸体上。” 他的侧脸无比俊秀,也无比冷淡,看得里奥心脏直抽搐,说不清那是一种痛恨还是遗憾,亦或两者兼而有之,他甚至在这一刻萌生了把这个已入歧途的家伙拉回正轨的念头。“你说‘工作’?这不是你的工作,也不是你的责任,杀青,是我的。”他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痛恨他们,但你正在变成他们,相信我,你不会想在照镜子时,看见一个想亲手扼杀的自己。” “你想劝我弃暗投明,重回法律的怀抱吗,长官?可惜她自顾不暇,一大堆政客、贪官、奸商、黑帮早已把她糟蹋得像个艾滋病晚期的妓女,她根本就顾不上那些影响力微薄的杀人犯。要知道杀人犯们再怎么努力,也只能一个一个杀,而政客们只要动动嘴皮子,那可是足以屠城灭国的大功绩呢。”杀青嗤嗤地笑起来,带着浓厚的讽刺。 他这是在混淆主题,偷换概念,里奥心道。 “再说,我可帮你们省了不少纳税人的钱。你看,政府每年花在死刑犯身上的美金足有一个亿,监狱里每个囚犯每年的消费高达三万,人民用血汗供养着这些早就该下地狱的渣滓,司法流程冗长得像裹脚布,法律条款上的漏洞多得犹如漫天星斗——作为执法者,你不觉得无奈和羞愧吗,不感谢我替你们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所有浪费和麻烦吗?实际上,我觉得我还是不够强悍,毕竟个人力量有限,只能尽我所能,逮住一个解决一个。”杀青沉痛地说,末了发出了一声悲天悯人的叹息。 里奥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一个人能把自己的理念贯彻实施到这种地步,也算得上是了不起了,尽管在他看来这完全就是偏激的谬论。不过,他能感觉得出,这些剖白中,刻意伪装的成分远远大过于真实,就像杀青的脸一样,你根本不知道哪张面容是真,哪张是假。这个男人将他的灵魂深藏在迥异而多变的面具下,他的心绪比泥鳅还滑不留手,使得就连对付过无数犯罪分子、深谙心理战术的里奥也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用不着跟他辩论,直接抓住他就好,有些人生道理,当他独自面壁许多年后自然就想通了,里奥恨铁不成钢地想。 “好啦,别再试图劝我改邪归正了,联邦探员,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你可以继续追捕我,我也可以继续逃脱追捕,咱们各凭本事。”杀青边爬边不以为意地说。 “我会抓到你!”里奥坚定地回答,“即使不在今天——总有一天,我会抓到你,让你去你该待的地方。” “联邦监狱吗?那可真是个好地方。”杀青哂笑,“或许某一天我会心血来潮进去旅游一番,但不是因为被你抓到,而是我自己想进去。”他忽然停住爬行的动作,从口袋里掏出螺丝刀,拧开身下的一块金属板,然后从洞口轻松跃下。 里奥也随着他把腿伸出洞口。在跳下来时,已经撕裂得不像话的伤口再次受到了冲击,他双手撑地半晌爬不起来,浑身一阵冷似一阵地打起寒战,汗水从额际滚滚而下。 杀青扶了一下他的后背,摸到满手的鲜血,皱了皱眉说:“你失血太多了,用不了多久就会休克。” 里奥在他探向自己的衣服拉链时,警惕地抓住了对方的手,“干什么?”他虚弱而凌厉地问。 “还能干什么,帮你处理一下伤口。”杀青的语气听起来有些隐怒与焦躁,“放心,你现在鼻青脸肿得像个猪头,但凡审美观正常的人看了都不会有任何遐想!还是说,这其实是一种欲拒还迎的手段,你在心里期待着什么呢,探员?” 里奥被他话中的暗指气得握紧拳头——他只是职业性地防备着任何人过于亲密的接触,对方却产生了如此不堪的联想。当杀青用与内容全然不匹配的典雅口音说出这一番恶毒的讽刺时,他顿时有种辛苦培植了一年的盆栽好不容易开花后才发现把猪笼草误当成风信子的恼羞成怒。 “……You son of bitch!”黑发蓝眼的探员忍不住爆了粗口。 杀青无所谓地耸肩,一把扯开他的衣襟拉链,扒掉浸透鲜血的作战服,掀开里面的弹力背心。一道被蹂躏到惨不忍睹的巨大伤口出现在探员的后腰,尚未融化的缝线成了帮凶,把皮肉撕扯得血肉模糊、不成形状。“见鬼……”杀青喃喃道,迅速拉开自身深灰色运动衣的拉链,从内侧暗袋里掏出速效止血粉,洒在伤口上,再贴上代替缝线的弹性橡皮胶布,利用胶布的收缩力把两侧的皮肉黏合在一起。 伤口算是勉强合拢了,杀青查看他肿胀青紫的左肋,用手指轻轻按压,“第9、10肋骨闭合性骨折,我现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固定,但只要不再撞击它,问题不大。”说着又捧起他的脸颊仔细查看颌骨移位和异常动度的情况,“怀疑是上颌骨低位骨折,你得做个CT扫描,如果移位得比较厉害,可能需要手术切开复位,恢复咬合关系,并在颧牙槽嵴和梨状孔边缘用接骨板进行固定。” “听起来有点严重。”里奥被他托着颌骨,含混不清地说。 “你需要及早治疗。”杀青放开手,指了指前方拐角:“那儿有下行的楼梯。这里是二楼,下到一楼后,你按照这条路线走,很快就会找到大门。”他从暗袋里抽出一支黑色水笔,拉过里奥的手,在掌心画了一幅简易路线图,点明了其中需要避开的机关,“大门反锁了,从外面难以破解,由内开启却容易得多。” “你知道这座大楼的内部结构?”里奥问。 “有迹可循的东西,只要摸准了门路,没什么是查不到的,这就是网络时代的好处。”杀青最后摸出一部手机,揣进里奥的外衣口袋:“出去后你有两个选择,一、走上50分钟到一个小时路程,回到文明社会——鉴于你的受伤情况,我不建议你这么做。二、找个隐蔽处等一小时后,这部手机就会自动开机,然后你可以使用它联系你的组织,让他们派人来接你。” “为什么要一个小时……这是你计划好的作案时间?”里奥一怔,眼中精光乍亮,强忍着颌骨骨折带来的吞咽困难与语言障碍,极力想要说服对方:“见鬼,你打算独自一人,对付两个专业杀手?你知道他们的底细吗?他们一个是曾经的黑市格斗冠军,一个是退役游骑兵,你觉得你能胜过他们联手?这不可能,放弃吧,杀青,把这事交给我们处理,我发誓,那两个人渣一定会得到相应的惩罚——” “嘘。”杀青用右手食指贴上了他的嘴唇,灰黑色战术手套的顶端露出一点莹白的指尖,“别再浪费体力、折磨伤口。我希望你能自己走,里奥,而不是被我打晕了丢出去。” “该死,你真是顽固得令人恼火!” “彼此彼此。”杀青在他面前缓缓抬起手刀,“你有三秒钟考虑时间。” 里奥一咬牙,拖着疲痛的躯体转身走向楼梯。 此刻他的头脑异常清醒:以他目前糟糕的身体状况,根本无力阻拦杀青,也无法对抗魔王和骑兵,唯一也是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联系上警方,让他们派出特警队与突击队前来围剿。 杀青注视着里奥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眼神复杂闪动,脸上却是一片缺乏生机的淡漠。指尖摸了摸充满弹性、光滑柔软的面皮,这是一道完美的保护层,将他与情绪流露的危险隔离开来。 连环杀人犯是他的敌人,警方和FBI也是他的敌人,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时候,多余的情绪只能徒增负担。 他站在原地等了几分钟,估计里奥已经走出大门,便顺着楼梯下到一楼,动作迅捷地朝配电房摸去。这栋废弃已久的大楼没有电力公司的线路,应该是靠发动机供电,只要切断照明,室内自然光匮乏,幽暗将为他的行动提供最好的掩护。 黄昏笼罩着密歇根湖畔的荒凉城堡,夜色即将降临。 第20章 临时统一阵线 杀青静静地隐藏在黑暗中。 在他看来,黑暗是可靠的盟友,当然,有时它也会倒戈相向,变成危险的助力,这取决于你是否有足够强大的能力。正如他一直认为世界上的人只分为两种——捕猎者和猎物,两者的界限并不那么水火分明,因为你可能一辈子都是猎物,但很难永远成为捕猎者。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世界就像一枚被抛在空中疯狂转动的巨大硬币,正面与背面只是相对于朝上朝下而言。 现在,他就在黑暗中盘算着,接下来自己将站在朝上还是朝下的那一面。 发现照明系统出问题后,他的猎物一定会下来配电房,检查发电机出了什么故障,一个,或者两个——他希望只有一个,鉴于骑兵有伤在身,魔王的可能性更大些。他必须在另一人起疑心前,尽快解决掉那个前任黑市拳王。 他并没有等待多久,大约七八分钟后,配电房的铁门被打开,照进一道柱形白光,左右扫视了一圈后,埃兰走进来。他一手拿手电筒,一手握着爱刀“疯狗”,腰间别一把FN57,步伐饱含戒备与蓄势待发。 仔细查看房间内并无异样后,埃兰走到发电机旁,半蹲下身检查,发现有根螺旋电缆断了,看上去像是被啮齿动物光顾过。“该死的耗子!”他边骂边去找一根新电缆。 这期间,杀青一直纹丝不动地藏身黑暗,看着他逐渐放下警惕心,为了更换电缆,把“疯狗”插进腿侧口袋。 直到灯光乍亮的瞬间,从幽暗到强光突如其来的刺激,让埃兰眯了一下眼睛——杀青就在这一刻出手了! 一道灰白色的闪电,无声地撕裂空气,只在视网膜留下一抹笔直纤细的残影,那样的阴狠、决绝,仿佛毒蛇致命的一咬。 这一咬差点就命中了埃兰的要害——若不是从地狱般的西伯利亚训练营中淬炼出的,对危险杀机的极度敏感和本能反应,使他在即将被死神指尖触摸时扭动了一下身体,他早已带着后背前胸对穿的血洞下了真正的地狱。 结果他的胳膊代替心脏,挨了这一下。 棱形利刃刺穿了他的左上臂,三面血槽在放血的同时导入空气,拔出时并没有像普通刀子一样被收缩的肌肉吸住,轻松得如同从黄油中抽出筷子。 鲜血涌出宛如喷泉。埃兰嗷地叫了一声,拔出腿侧“疯狗”,在下一击降临时格住了对方手中的锋刃。 火花迸射,两把世界顶尖的战刀被巨大的互作用力撞飞,埃兰也乘机看清了袭击者的模样。“三棱军刺!”他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朝面前黑发黑眼的男人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中国人!我最恨中国人!” 杀青见他像头发怒的犀牛冲了过来,声势夺人,一击强劲的高扫踢铁斧般劈向他的太阳穴,带着惊人的速度与力道。 没有人能挨了这一腿后还健康无恙地活着,脑部严重受损而死是必然的下场。杀青不得不避其锋芒,在对方紧逼而来的一击又一击的扫踢中左躲右闪。 黑市格斗的技巧其实很单调,腿法占了90%以上,顶级拳手的必杀技几乎是清一色的腿技,能在绝大部分的角度与位势发动致命进攻,极少近身打斗。但就是这些扫踢、侧踢、腾空踢,越直接越威力非凡,只要挨实一下,绝对是骨折筋断,甚至颅脑出血。 而杀青的搏斗风格更接近于小巧擒拿,通过近身攻击人体关节、穴道和要害部位,使对方身体产生剧痛而丧失战斗力——毕竟人种体型的弱势摆在那里,你不能指望相差20公斤的两个人能像两辆坦克一样互撞,比谁的肉体更强硬有力。 体型与力量上的不对等,导致技巧被压制到了最微薄的分量。 “魔王”的称号并非浪得虚名,埃兰的抗打击能力几乎强悍到非人的地步,拼着挨上三下,只求能击中对方一下。而杀青的心里却十分清楚,以他的体质,只要被对方击中一次要害,就足以丢掉半条命。 对方可以犯错,可以露破绽,他却不能松懈分毫。 这是一场他经历过的最艰辛的打斗。 在对方尝到反侧关节、分筋错骨、点穴截脉的滋味而痛苦嚎叫时,他也因体力不支而挨了好几击扫踢,造成大量软组织挫伤,手臂、小腿骨裂,险些折断了一整排肋骨。 冷汗浸透了后背,把深灰色衣料染成黑色,他的呼吸逐渐表浅,耳中听见心脏砰砰急跳的声音,眼前泛黑,头晕欲呕。他知道这是剧烈运动过度后,短时虚脱的症状。 而对面那个铁塔般壮实的白种大汉,却在痛不欲生的惨叫声中,依旧如同不肯报废的老式火车头一样,疯狂暴烈地扑过来。 冷静的意识告诉他要闪避,乏力的身体却严重拖了后腿,杀青喘息着勉强侧身,突然见一团烈烈燃烧的火焰,足有篮球大小,带着风声划过半空,砸向埃兰的胸腹间。 烈焰带来对痛楚的恐惧,从整条右臂的烧伤疤痕上炸裂开来,瞬间席卷了埃兰的大脑——火!焚烧!剧痛!死亡!火舌卷住他,吞没他,地狱裂开一条深渊,他挣扎着坠落,投入沸腾的岩浆…… 如果他的心理医生在场,会告诉他此刻的幻觉其实是一种创伤后应激性心理障碍,但很可惜,他再也没有拜访心理医生的机会了。 一道黑色身影,在空中横成一条直线,飞速旋转了360度,长腿呼啸着朝埃兰脸上砍来——一个完美的旋子转体腾空踢!血沫混杂着断齿喷出,埃兰踉踉跄跄后退,背部撞上搁满杂物的沉重铁架。 黑影抢身而上,如飞檐走壁般跃起,左脚踏住他的胸口,右脚靴尖狠狠踢击他的下颌。在喷吐的血水与清晰的骨折声中,那个黑影借力向后空翻一周,落地时脚步不稳,趔趄着摔在地上。 埃兰被这两记连环重踢掀翻在地。 杀青见缝插针,提身跃起,曲臂一个尖锐的肘击,携着全身重量砸进了他的太阳穴。 被他压在身下的埃兰急剧抽搐着,从鼻腔、嘴角与耳孔中,汩汩流出暗红色的血,“安、东……”他从喉咙中艰难地挤出两个音节,浅黄色的眼睛中满是无法置信的绝望,然后那狰狞而绝望的眼神就这样凝固在脸上。 杀青的神经依然紧绷,面对这样一个怪物般的对手,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双手抱紧对方的脑袋,发力往后一拧。咔嚓一声脆响,埃兰的头颅扭转到一个正常情况下绝不可能到达的位置——面朝自己的后背,颈椎已被彻底折断。 这一幕场景看起来很眼熟……摔倒在地的联邦探员震撼地想起,那位值夜班的骑巡警,也是这么被扭断了颈椎…… 擅长踢爆别人脑袋、拧断别人脖子的“魔王”埃兰,终于也被人踢爆了脑袋、拧断了脖子。 这就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吗? 里奥怔怔地看着杀青。这个以杀掉连环杀手为己任的连环杀手,正坐在死亡的猎物身上,慢慢平复喘息、恢复体力。 片刻后他站起身,拾回一柄染血的56式三棱军刺,收入袖中。然后走到里奥面前,伸手搀扶他起来,“虽然你不听劝,擅自跑回来的行为让我很不高兴,但是,谢谢……你也救了我一次,我们扯平了。” “你杀了他。”里奥说,阴沉的语调仿佛叙述着一个令人心寒的事实。 杀青对他笑了笑:“是我们。你看,事实就是这样,你是执法者,杀人无罪,而我少了一件制服,杀人就有罪了。法律就是这么个婊子,穿上衣服一副嘴脸,脱掉衣服又是另一副嘴脸,谁把她当女神,谁就是傻X。” 里奥嘴唇紧抿,脸色阴冷得像要滴水成冰。 铃声忽然在死人口袋里响起来,杀青弯腰摸出埃兰的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按下接听键。当他开口时,完完全全就是埃兰的声线,带着明显的希伯来口音:“……没事,电缆断了。不是已经修好了吗,真他妈的磨叽,这点小事也要问……欠操的人是你,骑兵,等着老子上去踢爆你的屁股!” 他用力按下挂断键,转头望向里奥惊诧后若有所思的眼神,叹口气说:“我想现在再叫你离开也没可能了。那么,一起上去操他?” 里奥踌躇了一下,沉声道:“他必须接受公众的审判,为所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他要忏悔,要赎罪,而不是毫无痛苦地死在一颗子弹下。” “啊,说得真动听。总而言之就是叫我不要杀他,好让你给他戴手铐,然后遛狗一样牵上法庭,是吧?”杀青嘲弄地撇了撇嘴角,“你真以为一个亡命之徒会乖乖地束手就擒?” “如果他意识到走投无路而投降,我不准你下杀手。” “如果他负隅顽抗呢?”杀青挑衅似的问。 里奥面无表情地回答:“击毙他。” “好极了,我想我们可以达成一个临时的统一阵线,”杀青微笑着说,“也就是说,我暂时是安全的,不用担心你用枪管戳着我的后背叫‘Freeze’,对吧?” “在我抓到骑兵之前,是的。”联邦探员谨慎地承诺。 杀青从埃兰腰间拔出那把FN57,拉开枪膛看了看后递给他:“拿着,比公家发的格洛克好用,不论威力、穿透力还是容弹量,子弹还是军用版的,能穿过警用标准防弹衣。对了,知道黑帮管这玩意儿叫什么吗?”他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丝哂笑:“——‘警察杀手’。” 黑发探员握住枪柄,冷冷道:“当然,我有两名同事就是死在这种枪下。” 在他森冷的眼神中,杀青笑意一敛,回到埃兰的尸体边一刀切下他的右手拇指,然后转身走出配电房。 里奥默然走在他后方三米外,一路上两人再没有交谈半句。 他们摸上顶楼,来到一扇紧闭的全金属大门外,门边有一块指纹密码锁的按键区。杀青从暗袋中掏出一些荧光粉撒在键盘上,用紫外线笔一照,六个沾染了皮肤残留物的按键清晰可见,再插入袖珍型解码器,几秒钟就解决掉了。他把埃兰的断指按在扫描屏上,大门向两边滑开。 两人同时退到门两侧隐蔽起来,觑视里面宽阔的大厅。杀青从肋下拔出一把伯莱塔M9,左手握枪,右手掌心朝下呈碗状盖在头顶上方,看了里奥一眼。 SWAT手语,“掩护我”。里奥了然地朝他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依托着各种遮蔽物悄无声息地探进房间。 他们全神戒备地搜索了整个房间,却没有找到骑兵。在飘着白纱帘的窗前,大理石桌面上放置着一盘下过半的国际象棋,黑白鏖战已尽尾声。原本在F5上的白骑士被黑兵吃掉,那枚色泽灰白的人骨棋子,如今正阴险地站在棋盘中线旁边,仿佛期待着本回合比拼中最终获胜的那只手,将它送到目标的尸体上饱餐一顿鲜血。 里奥嫌恶地盯着那枚棋子,像看一只在厨房料理台上抖动触须的蟑螂。之前的两次,他如此接近这名象征死亡的白骨骑士,以至于如今看到它,仍会产生死里逃生的紧迫感——这种情绪令他不满地皱起眉头。 有人在他肩膀上轻轻握了一下,带着宽慰与鼓励的意味。里奥转头望向杀青那张俊逸而虚假的面容,第一次从他漆黑的眼中发现了一丝柔和的暖意,尽管转瞬即逝像个幻觉。 里奥忽然有种感觉,他认识这个追捕了整整一年的连环杀手——是的,他认识他,不是从模拟画像、心理侧写上,不是在辗转焦虑的梦中,也不是在办公室满满一墙的照片与文字里。他曾出现在他的生活,或许就是买午餐时排在前面的人;或许是某条繁华街道不慎刮擦时笑着致歉的人;或许是晨练跑步时越过身旁搭讪几句的人…… 他想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甚至曾有过某种程度上接触,但他此刻却完全没有头绪。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即视感”,人有时根本不需要真实的记忆,大脑内部自然会制造出一种熟悉的感觉,让你觉得似曾相识旧日重现,让一对素未谋面的男女觉得前世鸳盟今生再续。 杀青,我们究竟在哪儿见过…… 他陷入片刻间的恍惚,直到被耳边低沉的声音唤醒:“醒来,里奥,你不能在这发呆,我们得快点找到骑兵。” 里奥遽然惊醒,一股惭愧涌上心头,他竟在这种紧要关头开了小差。为了掩饰不自在的神情,他转头从桌子下方的袋子里找出自己被缴获的装备,一一放回身上。“你觉得他是逃走了吗?”他随口问。 “之前的通话我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他应该不会发现。”杀青迟疑了一下,显然也不能百分百确定。他想了想说:“还有一个可能,他下楼去检查俘虏。很快他就发现房间空了,我想他会很生气,会打魔王的手机,当然地狱没有移动通讯公司——”他看了一眼黑发探员,眼中明白写着:我们已经失去先机。 就在这时,灯光陡然熄灭了。 突如其来的黑暗,仿佛连呼吸与心跳声都依稀可闻。两人条件反射地分别藏身到最近的遮蔽物后面,紧握的手枪子弹上膛。 “他关掉了发电机?”里奥压低声音问。 “不,我想只是关掉了照明设备。”杀青说,“他对老巢了如指掌,可能还有夜视仪。现在我们不仅要对付一个躲在暗处放冷枪的地头蛇,还有迷宫般复杂的地形,以及一堆古老的杀人机关。真是好运。”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他看到埃兰的断指后一定会猜到。我们下去。”里奥说。 “两眼一抹黑地下去?见鬼。” “你也可以打开微型手电筒照明,等我离你足够远以后。” “噢,探员,你比我印象中阴险得多,想拿我当炮灰吸引敌人火力,然后坐收渔人之利吗?” “要是那样,今天就真成我的幸运日了。” “Fuck you!” “如果你连性别都是假的话,我会考虑是否接受。”里奥不假思索地说完,自己怔了一下,脸上莫名有些发热。还好,黑暗掩盖了一切痕迹。 “……臭流氓!”骂他的居然是个女人的声音,年轻、娇嫩、嗲声嗲气。 里奥几乎要笑出来:杀青模仿各种人声的天赋实在是太强大了。 短短几十秒交谈,消除了不少骤盲的不适与紧张,两人不约而同地闭上嘴,凭着来时对整个房间的印象,慢慢朝门外摸去。 第21章 血吻 等到视网膜逐渐适应了幽暗的环境,借着窗外照进的淡淡月光,各种物体的轮廓开始浮现在他们眼前。 这感觉真糟糕,好像自己变成了猎物,时刻戒备着猎人从黑暗中射出的冷箭,里奥警惕且不快地想。他想杀青大概也是这种感觉——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原本都是捕猎者。 在走下三楼楼梯时,里奥不小心踢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大概是那两个杀人嫌疑犯丢的空饮料罐之类,发出一声哐啷的轻响。 该死!脑海闪过这个念头的瞬间,他就把身体蜷成一团,从楼梯上翻滚下去。后腰的伤口磕在台阶疼得要死,但他仍觉得庆幸,因为一连串子弹随即打在声响处,伴着回荡在密闭空间里的巨响,火舌闪耀在幽暗中十分刺目。 后面的杀青随即朝火光处扣动扳机,接连打出五发点射。 枪声与火光倏忽消失了。里奥爬进楼梯角落一座人体雕像后面,猜测着骑兵有没有中弹。从刚才的枪声中,他听出对方用的应该是H&K公司的MP5,大火力、高射速、高精度、装弹迅速,完全可以对手枪进行火力压制,是一把非常适合CQB(室内近距离战斗)的冲锋枪。作为一个退役兵,骑兵对枪械方面的使用的确是得心应手,根据不同的射击需求,算起来他前后至少更换过五把枪:手枪、狙击步枪、普通步枪、卡宾枪和冲锋枪,果然是个枪械狂。 没有重物倒地的声音,里奥猜测骑兵还活着,可能受了点伤,否则早就对杀青进行火力扫射。而他错过反击的这几秒钟,足够杀青移开位置了。 硝烟味的空气仿佛被胶水凝固,双方都躲在暗中窥伺、算计,如同丛林中急需掠食的猛兽,寻找着最合适的出手机会。 里奥尽量轻而慢地调整着呼吸,手指摸到CQB作战服腰间的小包——左侧小包里的微型进攻性手雷已经用掉了,右侧包里还有个圆筒状的硬物。他立刻想起,那是个闪光弹。作为战术性辅助工具,警察解救人质时经常会用到它,之前在换装时他在身上放了个备用。 微光夜视仪……好极了,但愿对方买不起三代高级货(注:一、二代夜视仪没有强光保护功能)。里奥拉开保险拉环,压着簧片,用汉语高喝一声:“闭眼!”随即将闪光弹从地板上滚出去。 这声叫喊立刻招来了一连串火力,子弹射在雕像和墙壁上噗噗作响,木屑与砖粉四下飞溅,里奥极力缩在雕像后面,把头埋进臂弯闭紧双眼。 2.5秒后,一团亮白强光笼罩了整个房间,仿佛炸开一朵吞噬黑暗的蘑菇云,一切有形之物都在茫茫白光中消融,化作虚无。 走廊某处传来几声响动,像是慌乱中什么东西掉到地上,里奥猜测是骑兵掀掉了夜视仪。在强光消失后,他从弹痕累累的雕像后翻滚出来,又找了另一处隐蔽物,随之而来的弹雨将整个楼梯角落轰了个稀烂。 盲目扫射。看来骑兵已经被闪瞎了眼,一段时间内都无法恢复视力了。 一颗手枪子弹从斜上方射下来,十分刁钻地在MP5枪壳上击出火花,震飞了骑兵手上的冲锋枪。第二颗子弹随即击中他的右腿,蓬出一团血雾。 “够了,杀青!”里奥用汉语叫道,朝倒地呻吟的骑兵冲过去,迅速掏出一副碳化钢手铐,将他的右手从肩膀上方往后折,左手压在背部,斜铐在一起。 杀青撑着楼梯扶手一跃而下,伯莱塔M9的枪管直指骑兵脑门:“他死有余辜!” “他被捕了!”里奥手枪指向杀青,沉声道:“别冲动,别做傻事,杀青,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杀青纹丝不动地举着枪,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许久后,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似乎下了个什么决定,然后缓缓垂下手臂,低声说:“好吧,现在他是你的了。” 里奥依然警惕地盯着他。 杀青朝他的枪口冷笑一声:“你可以开枪,以后就用不着再追我了。放心,没有哪条法律会起诉你过河拆桥。” 里奥尝到了一阵心虚的滋味,犹豫了一下,“我不能眼睁睁看你逃走,跟我回去自首吧,我会为你的立功行为作证。法官那边,我保证说服他酌情减免刑期。” 顶着乌黑冰冷的枪口,杀青慢慢向他走近,“要么放下,要么开枪。” 平静而淡然的语气,令里奥不自觉后退半步,扳机上的食指微微扣下,“别逼我,杀青,我不想杀你。” “是吗,那么你觉得我应该后半辈子都蹲在监狱里,穿粗劣的号衣、吃糟糕的伙食、跟一群牛鬼蛇神抢上下铺、马桶和淋浴喷头,还要时不时地为保卫菊花而战——你认为我必须得过这种生活,是吗?” 不,这并不是我的本意!里奥看着眼前的青年,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矛盾的痛苦。此时此刻的杀青目光理性平和,举手投足之间既协调又优雅,看起来是那么端正、挺拔,仿佛天生该站在温暖的阳光下,享受自由、快乐之类美好的东西,而不是跟那些肮脏浑浊的社会阴暗面扯上关系——为什么他偏偏是一个连环杀人犯?人生有这么多道路可供选择,为什么非要走上一条没有未来的歧途? “……一个人,总得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我们都一样,没有人可以为所欲为。”黑发的联邦探员轻声说,“设立监狱的目的不是为了摧毁某些人的生活,而是为了代替断掉的锁链,去束缚他心里的野兽,直至它被彻底慑服。” “每个人心里都有野兽,探员,你也有。”杀青伸出一根食指,点在他的心脏位置。 “是的,但跟你不同的是,我会始终用法律与道德的铁链,将它紧紧锁在牢笼中。” “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探员,事情总是在变,而且往往会超出你的控制范围……” 杀青的指尖顺着作战服的前襟缓缓下划,越过腹部,滑下腰间……这举动十分唐突失礼,里奥下意识地想要挥开他的手,但某种古怪而粘稠的气氛却黏着四肢,使他犹如一只被裹进松脂里的虫子,喘不过气,无力挣扎…… 指尖停在他的大腿,杀青说:“你中弹了,这里。” 里奥恍如梦醒,低头一看,左腿上果然有一处流血的枪眼,奇怪的是,他竟不觉得怎么疼。或许是因为他浑身上下都在疼,疼得太厉害,这一点伤也就不算什么了。 杀青撕开破洞的黑色衣料,掏出微型手电筒一照,一个圆孔状枪伤赫然出现在眼前。 里奥说:“是跳弹,入肉不深,没事。” “但伤口总要及时处理。”杀青把微型手电筒递给他,“拿着这个。我要把弹头弄出来。” “用刀尖挖?” “我只有三棱军刺,你也知道,钢材里掺了砷,接触过的伤口很难愈合。我有更好的办法。”杀青说着,手指顺着大腿肌肉走向轻轻推压,灵巧而暗合某种规律,接着在里奥的闷哼声中一挤,弹尾微微钻出血肉。他试着用指尖去夹,但滑开了,于是做了一个令里奥始料未及的动作。 这事发生得太快,里奥甚至来不及反应过来——杀青把脸埋进他的腿根,用牙齿轻轻咬住弹尾,快速抽了出来。他抬起脸时,染血变形的子弹还衔在唇间。黑发下他的脸在手电光线中白得发亮,唇上的血迹又红得触目惊心,一双漆黑眼睛自下而上望过来时,里奥倒吸口冷气,屏住了呼吸。 子弹“叮”的落在水泥地面,很轻的一声脆响,里奥却仿佛被它再次击中,像一面镜子,从中心点向四面八方绽开裂纹,铿然破碎。 他睁着眼睛,大脑一片空白,空白中央是汹涌的虹彩、悸动的芬芳。他甚至没有看到,杀青的脸在缓缓接近,然后,他吻了他。 不知道是谁先触碰到谁,腥咸的血味蔓延开来,火热得像要烫伤舌尖,甜美得令人心酸叹息。 这是不对的……里奥模模糊糊地想,但他现在没法停下来。 而他接吻的对象似乎也压根不想停下,并用手掌托着他的脸颊边沿,为了稳固断骨,或是更轻柔地深入。 他们互相品尝着对方的味道,交换着彼此的气息,有种血肉灵魂融为一体的震撼与契合,那感觉既兴奋又安详。 在他们脚边的地板上,骑兵双手背铐,流着血喘息,睁眼瞎的感觉令他抓狂,但没人在乎他的痛楚,世界一片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听见另外两个人的低语,用他完全听不懂的异国语言。 “……你给我吃了什么?”里奥捂住咽喉,一个圆滚滚的小东西刚刚从那里滑了下去。 “一颗让你暂时休息一下的胶囊。我不想看到你左右为难。”杀青微微一笑,唇角还带着殷红的血色,“更重要的是,如果在你眼前逃走,我觉得你最后还是会开枪。” “正确的判断。”里奥觉得眼皮开始酸涩,沉沉地往下坠。他努力睁开眼皮,脸上并没有被算计的恼火,“这个你也算到了吗?”他吃力地抬起手腕。 杀青讶然睁大了眼睛:一副钢制手铐,把自己的左手腕与对方的右手腕牢牢扣在一起。里奥!他是什么时候办到的? “很遗憾,钥匙在战斗中遗失了,这里乌漆抹黑、一片狼藉,估计你得等天亮才有可能找到。另外,你给我的那部手机已经自动开机了,在你专心帮我取弹头的时候,我把手放在背后拨打了办公室专线,一个只有我才知道的号码,他们会追查手机信号,即使加密也能破解。最多一个小时,大批警察就会朝这里赶来,你跑不掉了……”里奥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垂下了头。 杀青怔怔看他,苦笑。他以为自己留有后手,可终究还是被这个FBI摆了一道。 “……你以为我不会砍断你的手腕?”他厉声威胁昏睡的黑发探员。显然,对方不会有任何回应。 其实里奥完全可以不告诉他关于手机的事,等到呼啸而来的警车包围了整栋大楼,说不定那时他还拖着对方的身体在幽暗的走廊中爬来爬去寻找钥匙呢。这么一想,杀青忽然又微笑了。 他低头,吻了吻对方湿漉漉的、满是灰尘与火药味的头发,轻声说:“再见,年轻勇敢的狮子。” 然后,他咬牙猛一用力,向后拗脱了左手的拇指关节,发出“啪”的一声断裂似的脆响。强忍钻心的疼痛,他从钢铐中抽出手来,再把脱臼的拇指关节掰回去。 拔出手枪指向地板上骑兵的后脑勺,想了想,他又收回了枪。他不想趁里奥失去知觉时这么干。 很干脆地转身离开,杀青的身影顷刻间沉入黑暗。 里奥被不断的叫声唤醒,睁开眼皮,朦胧视线在一张熟悉的脸上完成了对焦。“罗布……”他声音嘶哑地说,“你的脸色难看得像彻夜狂欢后的宿醉。” “我他妈的是一刻都没睡!”棕发绿眼的探员几乎连五官都扭曲了,恼怒的语气中藏着掩不住的关切,“很高兴你还没死,而且看上去离盖国旗还有很长一段日子。” “你们抓到他了吗?” “噢,是的。一死一伤,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的本事,里奥。” 前句话让里奥心头一跳,随后他反应过来,罗布指的是魔王埃兰与骑兵。“……杀青呢?”他犹豫而急切地追问。 “杀青?他出现了?你跟他交过手?”罗布吃惊地反问。 里奥抬起右手腕,这才发现手铐的另一头空荡荡地垂着。罗布瞪大了眼睛:“天,你抓到他了,把他跟自己铐在一起?然后他又逃了?是他打晕你的吗?你看到他长什么样了吗?” “……一言难尽。”里奥回答。 “走吧,我们回去再说。”罗布想搀扶他站起来。大概因为纱布吊着半边胳膊的模样很惨烈,旁边一名FBI见状立刻接手了他的工作。 骑兵的双手依旧痛苦地斜铐在背后,被两个警察左右挟持着,拖着受伤的右腿走出大楼。里奥回头望去,这栋荒凉阴森的建筑物仿佛幽灵残留的意识,在夜色中张牙舞爪。大门口外墙的奠基石上刻着两行哥特体文字,在车灯的照射中隐约可见。他一字字读出来。 “我不能不杀人,像诗人灵感一来,就不能不吟唱。” 这是凶杀城堡原主人的人生信条,一个精神分裂的连环杀手的胜利宣言。 “真该死……”里奥喃喃道。 “可不是,这些连环杀人犯都是死不足惜的变态!”罗布表示赞同,同时憎恨地瞥了一眼即将押解上车的骑兵,“一想到死在那两个人渣手里的警察,想到麦恩,我就恨不得一枪轰烂他的脑袋!” 他话音未落,骑兵的脑袋突然就爆了,像个微波炉里炸开的鸡蛋,红的血和白的脑浆喷了旁边的警察一头一脸。 接着一声低沉的枪响姗姗而来。 “狙击手!”有人尖叫起来,警察们纷纷寻找最近的隐蔽物。一队FBI突击队迅速闪进阴影,朝目测的狙击点跑去。 罗布奋力把里奥拖上车,按在后车座的下方,一副生怕他冲锋陷阵的模样,“你是伤员,不许逞英雄!” 里奥任由搭档搬运,对这个结局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从发现杀青逃脱的那一刻起,他就预测到了骑兵的下场,如今,忧患成真。 那个男人,是个连环杀人犯,我行我素、任意妄为。他早该牢记这一点,而不是等到血淋淋的真相再一次泼洒在眼前,才后悔当时没有当机立断地扣下扳机。 至于那个莫名其妙的吻……那果然是个错误,是肾上腺素分泌过度的后遗症,就像人们在面临死亡时常会做出的失去理智的举动——他必须彻底忘掉它。 不过现在,他已经很累了,累得对全世界都提不起精神。他需要一份死一般的睡眠——没有血、没有梦的睡眠。 第22章 床边访客 里奥从昏迷中醒来,医院雪白的天花板在视线中逐渐成形。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皮,发现脖子以上无法动弹,用挂着点滴的手一摸,脸部被纱布包裹得像个木乃伊。伤口各处的疼痛感已减轻了许多,身体轻飘飘的似乎躺在云端。 李毕青推开病房的门走进来,惊喜地说:“里奥,你醒了!”他两三步跨到病床边,轻轻捉住里奥的手拿来下,“别碰脸,你刚刚动完手术,固定了折断的上颌骨。医生交代,如果还疼得厉害,可以自己调节一下镇痛泵。” 里奥翕动了一下嘴唇,李毕青在他开口前阻止了他:“这几天最好不要说话,有什么需要,可以写在纸上。”他从旁边床头柜上取来纸笔,用手托着本子,把笔放在里奥指间。 “我没事,别担心。”里奥潦草地写道。 李毕青怔了一下,“比起我,你该关心的是自己。”他努力掩盖着脸上的担忧,“你不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我站在手术室的玻璃墙外,看医生们把你缝来缝去就像补一口破掉的麻袋,那时候我真是——”他哽咽着没有说下去,眼中满是难过与心痛。 里奥默默地看他,忽然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襟,缓缓拉下来,将额头抵在对方的额头上。温暖的体温与熟悉的气息传递过来,李毕青仿佛听见他那没有说出口的话语:“放心,我现在好多了,而且很快就会彻底好起来。”他离开他一些,然后顽皮地眨了眨眼睛,像个精力旺盛的小男孩一样,后者知道这个意思是“我可比你想象中强壮得多。” “好吧,我知道你明天就会好起来,氪星人。”李毕青被他逗笑了,从桌面拿过来一个带吸管的水杯,慢慢地喂他喝下去。 “我没事了,这里有护士照顾,你回去上课。”里奥写道。 李毕青摇头:“你得住院一阵子,我要留在这里,看看有什么能帮忙。” 里奥还想写点什么表示反对,他未来的姐夫施展了一个大招:“你要不同意我就把你受伤的事告诉茉莉。”这句话足以将他满血秒杀,何况现在他只剩半截血条,不得不停笔投降。 “好极了。现在我去问问医生,看你能吃点什么,你已经超过一天没有吃东西了。”李毕青说着,把水杯放回桌面,拎起保温壶走出病房。 房间里重新陷入一片寂静的洁白,里奥花十分钟回想了一番案情,然后无聊地瞅着天花板发呆。闲下来的时间真是难熬!他无声地叹口气,开始考虑要不要按铃叫护士拿一本《体育世界》之类的杂志过来。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敲两声,进来一个他十二分不愿意看见的身影。那人径直走到他床边,拖了张椅子反着坐下来,居高临下地端详他,脸上的表情应该是叫“同情与安慰”,但里奥怀疑那其实是戴着万圣节面具的“幸灾乐祸”。 “……还好,没毁容,仍然是个美人。”光头彪形大汉看了一会儿,语气轻佻地鉴定。 滚你妈的。里奥在喉咙里说。 “还不能说话吗?虽然也说不出什么好话,但我还是怀念你的嗓音,”安东尼把两条胳膊架在椅背,下巴好整以暇地搁在前臂上,“特别是那句‘Go to hell’,尾音的卷舌很迷人。” 里奥猛地伸手去拔右手背上的吊瓶针头,似乎想弹起身再给他一拳,安东尼这才吓一跳,连忙按住他的胳膊:“好吧好吧,玩笑到此为止。我来除了看望你,还想问问,那个杂碎是怎么死的,临死前有没有说什么?” 黑发探员知道他指的是格斗场上的宿敌,“魔王”埃兰,他差点就死在他手上。哦,他们都来自西伯利亚训练营,说不定在那里就已经结下了大梁子,看样子这股仇恨到死都消不了。 说起来,还是得感谢地下训练室的那次交手,安东尼击败他的那两个连环腿技令他印象深刻,尽管其中戏弄的成分远远大过于传授。但无可否认,如果不是这两下,即使埃兰一时失神,他也很难扳倒他。 想到这里,里奥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了句:“死于你的成名技,而且临死前他认出来了。” 安东尼如同毒瘾发作的人猛吸了一口白粉,露出了心醉神迷的满足神色。他闭着眼睛享受着间接胜利的快感,半晌后才睁开眼,语调中多了几分难得的正经:“谢谢,里奥,我欠你个人情。” 里奥十分不习惯地扭了扭脖子,写道:“我是不会回答‘you are welcome’的,实际上,你表达谢意的最好方式就是离我远一点。” 安东尼一脸受到伤害的黯然之色,“你深深地伤了我的心,里奥。” 里奥不为所动地回答:“得了吧,不用任何鉴谎技巧我都能看出你这句话假得要死。” 对方顿时收敛悲情,挫败地耸了耸肩,嘴角又挂上轻佻的笑意,“真是刀枪不入啊,里奥,难以想象你的另一半得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与你无关。出去的时候记得带上门,谢谢。” 安东尼只好起身,走出几步后,又回到床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大约10公分长的小折刀,丢在他的薄被上,“探病礼物。”说完走出了病房。 里奥一眼就认出,这是俗称瑞士军刀的VICTORINOX袖珍刀,看款式应该是“猎手”,刀柄上印着独有的雄鹿头标志,是一把专业级的狩猎探险刀。在手上把玩了一番,他发现隐蔽处刻有制造者的姓名缩写字母,看来还是专门订做的精品。他相当喜欢这把小刀,因而就没打算矫情地还回去,当然要是真还回去,天知道安东尼会因为颜面扫地而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 当罗布推门进来的时候,里奥还在无聊地拨弄它,把木锯、改锥、曲齿小镰刀之类的配件拔出来又压回去。 “哈,我知道你醒了肯定觉得无聊,所以特地过来爆猛料。”棕发绿眼的探员得意洋洋地坐在床边椅子上。 “‘猛料’指的是某主管误把性爱视频传到办公网上之类的八卦吗?那就不必了,我知道你的品味。”他的搭档毫不客气地吐槽。 “不不,这回不一样,跟那个被杀青爆了头的家伙有关。” 这句话中有一个单词让里奥的心跳紊乱了一拍,在他怔忡的时候罗布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那家伙叫马汀?塞利,曾经在‘游骑兵’待了两年,退役后发现老婆寂寞难耐红杏出墙,跟一个常来社区巡逻的警察搞上了,他闷不吭声回到家时,那对偷情的男女正在他的婚床上滚被单呢。他当场就发作了,抢了警察的佩枪,最后造成一死一重伤,为此蹲了十二年大牢——要不是最后判决是‘激情杀人’,他恐怕到死都别想走出号子。” “难怪他下手的目标都是警察,因为妻子的不忠而迁怒整个执法系统。” “八成是。他性格孤僻粗暴,唯一的好友就是萨维?埃兰,两人是在网上国际象棋游戏室里认识的。正好这个‘魔王’也不是善茬,退出黑市格斗赛后,他仍对踢爆别人脑袋的感觉念念不忘,只可惜这项兴趣爱好见不得光,于是两人一拍即合,玩了这么一盘该死的杀人游戏。”罗布的脸色逐渐阴沉,眼中闪动着厌憎与愤恨的幽光,看来麦恩近在咫尺的死亡留给他的阴影仍在,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难以消除。 对此里奥并不想劝导他。在他们办案的过程中,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心理关坎,他们得学会自己克服、越过障碍,总依赖别人的开导并不是个好办法。好在,时间就像一条永不停歇的溪流,能冲刷掉大部分杂质,也包括心灵上的。 “总之,这个案子终于结束了!”罗布感叹道,“我现在开始觉得,杀青是个奉行‘恶有恶报’的独行侠,你看,他把两个人渣送进地狱的同时还把一名警察拉了回来——别否认,我看过现场勘查报告了,除非你们俩联手,否则不可能搞定那两个疯子。” 里奥沉默片刻后,写道:“我现在最头疼的是结案报告,真是相当的难写。” “可以理解,”罗布感同身受地说,“就是那种‘不能完全照实写,又不能不照实写’的类型,你得把握个度。不过,我想这个难不倒你,说不定将来抓到杀青后,你这份结案报告还能作为减刑的证据呢。” 里奥再次沉默了,带着密云不雨的天空一般阴郁的气息。 罗布安慰地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过一切都得等你伤好了以后再说。” “……我想休个假。”里奥忽然道。 “休假?好极了!我们多久没有休年假了?”罗布兴奋几乎要扭动几下,跳个街舞什么的,“自从跟你搭档后,每天除了工作、工作,还是工作,我都快得抑郁症了!干脆趁这个机会休假吧,三个月……不,半年,养伤时间不算,怎么样?” 里奥无奈地看着高兴忘形的搭档,“最多两个月,包括养伤。” 罗布惨叫起来:“我恨杀青!他那时怎么不松手让你跌回地狱去!”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想拉着我的手。(双关俚语,亦指XX关系,嗯,你们懂得~)” “什么?这是真的??” “……耍你的。” “噢,里奥!我记得你以前没有这么恶趣味!” “现在我被迫躺在医院病床上——尽管我觉得直接穿上外衣回家也没什么问题——这里很无聊,你总得让我有点消遣。” “我不是你的消遣!” “当然,数独和填字游戏之类的才是,你比那些简单太多了。 罗布气鼓鼓地走掉了。 下楼时他碰到了提着保温壶回来的李毕青。 “嗨,罗布,干嘛这种脸色?”华裔男孩问。 “没什么。”绿眼睛的探员打量着他说,“倒是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看你上楼不太利索。” 华裔男孩下意识地拉扯了一下长袖的袖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之前在楼梯口摔了一跤,从台阶上滚下去了……他们没把地板上的清洁剂拖干净。” “需要找大夫看看吗,反正很方便。”罗布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医生介绍栏。 “没事,过几天就好了,不过是一些淤青而已。” “这下我们有三个伤员了,”罗布晃了晃吊着绷带的胳膊跟他告别,边走边不死心地嘟囔:“或许我可以跟里奥说说,把假期再延长一些?” 李毕青回到病房时,发现黑发探员的心情似乎好转不少,这会儿正倚靠在一团软被上看《芝加哥论坛报》。“我在楼下碰到罗布了,他看起来有点生气……你俩吵架了?”他问。 里奥想笑一下,但牵动伤口使得这个轻微的动作变得有些艰难,“没事,我们经常吵嘴,回过头他就忘了。” “看来他挺好相处,不是吗?满可爱的。”李毕青愉快地说。 里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可爱?我听他也这么形容过你……这个词不好随便用,说来他最近一到饭点就来找你,你们之间,该不会……” 华裔男孩顿时恼怒地红了脸:“开什么玩笑,里奥!你知道我不是……那个……gay。”他有点羞于启齿似的,小声说。 里奥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烦闷,一团浮絮般塞在胸口。他深吸口气,极力甩脱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决定有必要换个话题,“我打算休个假,大概两个月,你怎么打算?” 李毕青孩子气地睁大了双眼:“休假?太棒了!我们去哪儿?海滩?野营?旅游?” “你的语言课不想上了吗?” “想,但我更想度假。再说,不是有你在吗,你可以当我的临时语言老师。” 看着对方那充满期待的闪闪发亮的眼神,就像努力捕捉到狐狸后渴望获得奖励的梗犬一样乖巧而热切,里奥觉得自己怎么也无法狠下心来拒绝,只好点头。 李毕青高兴了一阵子后,很快平静下来,打开保温壶拿出勺子:“这之前你得先把伤养好,医生交代这几天只能吃稀软的东西,别用力咀嚼。需要我喂你吗?” 里奥立刻接过保温壶和勺子。他实在很不习惯别人把他当伤员,一个个小心翼翼嘘寒问暖,实际上,他打算待个三两天就出院。案子虽然了结了,但扫尾工作依然很多,他必须把那份该死的、令人头痛的报告打出来……尤其是关于杀青的部分,他不能写他对自己下药,这在将来的法庭上会被当做袭警的证据,但又必须为他的逃脱编写一个合理的过程,还不能让责任落在自己头上……真是该死的令人头痛! 抬头看了一眼安安静静等待他吃完饭的李毕青,里奥突然生出了个诡异的念头:要是那个肆无忌惮的混蛋有他的男孩一半的理智与低调就好了…… “他的”男孩。里奥没有意识到,自己再次在称呼前使用了这个特定的代词。 现在,他只想在这个男孩的陪伴下度过之后的时光,即使只有两个月的安宁与悠闲——然后重新投入枪林弹雨的战场。 (宛若深蓝?完) 下个单元主要发展感情戏,大家绷紧的神经可以休息一下了. 第四卷 使的房间 第23章 蓝与紫 一个月后。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 里奥与李毕青拉着行李箱走出候机大厅,坐上一辆停在机场门口待客的出租车。 “曼哈顿东86街103号公寓。”一身便服的联邦探员对出租车司机说,“另外,能不能把音乐关小点?” 满头扎着细辫子的黑人司机恍若未闻,一边开着车,一边跟着收音机里的嘈杂音乐扭动身体,脖子上一大堆挂饰叮当直响,像个自得其乐的饶舌歌手。在一小段短暂的间奏时,他终于有空把嘴匀出来,回答了乘客一句:“关小点?你以为这是班得瑞吗?我说伙计,你的音乐素养有待提高,别光把精力花在挑选品牌上,”他从车内后视镜里斜了一眼,朝对方那一身跟他明显不在一个档次上的衣服不屑地撇着厚嘴唇,“光鲜亮丽不重要,重要的是灵魂,知道吗,灵魂!只有Hip-Hop才能释放它,让它自由,就像Tyler The Creator,听听这段——” 他扭着屁股大声说唱,十指啪啪啪地敲打方向盘。一辆相邻车道的SUV从后方超车,擦肩而过时那个司机把脸探出车窗愤怒地骂了一句:“你占我半边车道了,白痴!” “那个……什么The Creator,是什么?造物主吗?”并排坐在后座的华裔青年小声问。 联邦探员想了想,回答:“或许是某个邪教教主?管他的,信仰这块不归我们管,除非他们也搞出什么自焚事件来。” 黑人司机用一副“你们这些不懂音乐的人简直无可救药”的表情看他们。 下车时,里奥照价付了车费,然后用力拍了拍驾驶座的车门,“嗨,音乐人,买瓶空气清新剂好好清理一下车里的气味。下次如果你再在车里抽大麻,或者看见乘客抽大麻而不报警,我就把你的名字和车牌号码交给警察。” 黑人司机恼羞成怒的咒骂声,在看到白底蓝字的证件和上面的金鹰徽章时瞬间卡住。“——是我的错!长官,我保证以后绝不再犯,真的,我发誓,对上帝,哦不,对我女朋友肚子里的孩子发誓!别抓我,不然她一定会给我可爱的小姑娘——也许是淘气小子——再找个新老爸!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会将大麻啦K粉啦,连同怎么拼写的都彻底忘掉!”连连道歉保证后,出租车嗖地冲了出去,逃进繁华闹市的车流里。 李毕青在一旁笑弯了腰,“……我总觉得这些老黑都自带一种无厘头的喜剧感,跟他们根本没法正经说话,这算什么,民族特质吗?” “民族特质?或许吧,就跟中国人擅长精打细算一样。”里奥笑着弹了一下他的鸭舌帽,“别在他们面前说,当心挨揍。” 他们说笑着走进一栋两层加阁楼的公寓。里奥掏出钥匙打开门,空气中充斥着久无人烟的浊闷和阴冷感。他们随即打开所有的门窗,拉开窗帘,等到空气流通后,感觉好了许多。 透过大片大片的落地玻璃窗,夏日阳光热烈地洒进来,给白色调为主的整个公寓鎏上一层通透与明媚。李毕青打量着这座公寓的内部,形状奇巧的沙发、桌椅、橱柜,与花纹古朴的羊绒地毯、随处可见的精美小摆设、以及墙上充满异国情调的原木挂饰为它增光添彩。在号称“世界的十字路口”的繁华都市纽约,在寸土寸金的曼哈顿区,它泰然自若地占据着一席之地,并散发出居家与艺术融为一体的独特气息。 “太棒了!”李毕青赞叹,“这是你的家吗,里奥?” “不,是我父母的家。”对方认真地回答,“我父母在欧洲度假,现在这里没人,我们可以借住一阵子。” 李毕青不可思议地问:“父母家不就是自己家么,干嘛分这么清楚?我要是跟父母说,‘你们家我借住一阵子’,肯定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里奥迟疑一下,最后耸耸肩:“文化差异,解释不了。” “好吧,那就不解释。”华裔男孩理解地说。 里奥笑起来:“不过,有两间卧房,他们说始终留给我跟茉莉,一直保持着我们高中时期的模样,想参观一下吗?” “当然!”李毕青兴致勃勃地拉起他的手,“带路,让我看看你们的青春遗迹。” 里奥微微一怔,手背上那种光滑温暖的触感,舒适得令人迷恋。他下意识地反手握住,把那只略为纤瘦的手紧拢在掌心,像跋涉的旅人捉住一只追逐已久的小鹿,饥渴地想将它撕咬吞吃,却又愧对它美丽的皮毛与充满灵性的眼睛。这种矛盾复杂的心理,古怪得让他难以理解,更难以接受。 像握着一把从火中取出的香甜锥栗,他疼痛而不舍地抽出了手,快走几步,打开一扇关闭的房门。 李毕青好奇地四下张望:这是一个典型的青春期男孩的卧室,窗帘、床单和家具都偏向清爽的蓝色,墙壁与天花板上贴着各式海报,有关体育和军事,当然,男孩们总是对这些着迷。书桌上有一盏造型奇异的台灯,乍一看像是微缩的异形骨架,利刺横生,蝎状的长尾邪恶而充满黑暗的美感,猩红的微光在眼窝里闪动。“这是什么?”他摸了摸金属灯座上尖锐的勾爪,发现那似乎真是某种生物的骨头。 “是猫骨头。17岁时,有天我从马路上捡到一具被汽车撞死的猫尸,忽然有了灵感,去掉皮肉取出整具骨架,漂白处理后重新组装,加上灯泡、电线和金属底座,就成了这么个东西。”里奥自嘲地笑了笑,仿佛觉得这个手工制品实在有些粗糙,远没有当年觉得那么酷。 “你太有才了,里奥。这造型活像恐怖片里的怪物,你晚上开着它不会做噩梦吗?”华裔男孩一脸钦佩地说。 “不会。我的胆子大概要比常人大一些,我想,或许这就是我选择了这份职业的原因之一吧。说真的,我很不希望你接受克雷蒙特博士的推荐,整天接触那些阴暗面的东西,鲜血、尸体、谋杀、变态的欲望……要不了多久,负面情绪会侵蚀你的精神,就像从战场下来的士兵,无法摆脱大脑中的枪炮声,把周围的普通民众当成敌军而做出伤人之举——我所知道的刑事部的同事们,几乎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心理方面的问题。” “那你们怎么办?” “找心理医生,公费医疗,上面会定期对我们进行心理检查和精神测试。” “通不过检查和测试的呢,怎么办?” “有点麻烦,可能会停职,让你好好调整状态,直到心理医生开具证明,才能重回岗位。” 李毕青感慨道:“看来每一行有每一行的难处啊,威风八面的FBI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里奥笑了笑,又问:“想看看茉莉的房间吗?” “别告诉我她的十八岁房间里堆满了低胸短裙和粉红色小熊,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他未来的姐夫说。 “看来你比我想象中更了解她,”里奥沿着过道继续走,然后打开另一扇门,“你可以自己证实。” 房间是一种很深的紫色调,接近黑色。所有的家具都设计得简洁利落、棱角分明,没有蕾丝边,没有蝴蝶结,没有任何华而不实的花俏东西,每个物件都恰到好处地安置在它该待的地方,极富效率。整个空间透着一股精练、大气而不失矜贵的后现代风格,想到它的主人是一位青春期少女,实在令人有些难以置信。 李毕青吐了口气,“果然,茉莉的房间就该是这样。”他说这句话时,仿佛正透过眼前十几年深紫的时光,凝视那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眼底流淌着一抹了然与包容的柔光。 这一抹柔光,让里奥为茉莉感到欣慰的同时,也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痛楚。 他攥紧了拳头,指尖掐入掌心。你究竟在想什么,里奥!他严厉地警告自己,那是茉莉的未婚夫!不,哪怕他不是,你也不能对一个同性产生这种荒谬的错觉!见鬼,是擅自增加药量的副作用吗,他觉得自己大脑的某个角落正在分崩离析,如同逐渐干燥的沙堡,原本坚固的城墙在风中一点一点坍塌、流泻,最终化作漫天被吹散的沙尘…… “……里奥,里奥!” 里奥蓦地回过神。 “里奥,你还好吧?”另一个人关切地说,“你几分钟一动不动,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害我担心出了什么事!” 里奥深呼吸着,“没事,只是忽然想到什么,一时失神。” “想到什么?” “……忘了。” 李毕青愕然,然后笑起来,“你大概是累过头了。别管那些伤脑筋的事了,我们现在在休假,休假,知道吗,好好休息,放松放松——你可以选择睡觉、听音乐、玩电脑,或者陪我去超市买日用品和食材。” 里奥想了想,说:“我选最后一个。你需要一辆车帮你运东西,我想你要买的一定是你搬不动的分量。” “可不是,这真像一座孤城,漂亮得要死却没有一丝烟火气,我从没见过这么空荡荡的冰箱,不把它装满我就觉得难受。还好你之前拜托邻居太太帮忙做卫生,不然我今天还得彻彻底底打扫一次……”华裔男孩絮絮念叨着,走到玄关穿鞋。里奥跟在他身后,听他叽里咕噜地计划购物以外的事项,觉得这种生活既陌生又温馨,像一首清柔悦耳、百听不厌的轻音乐。 他爱轻音乐。 晚上,他们窝在沙发上等待NBA直播,茶几上摆着一堆零食和啤酒。广告无聊得让里奥直打呵欠,随手扯过半份《纽约时报》看起来。李毕青在吃力地看其中一张,长篇大论的英文还是叫他有些望而生畏,他很快把目光投向豆腐块一样的广告版。 “……度假胜地?湖边木屋?背靠森林,大湖环绕,享受泛舟、垂钓、打猎,享受幽静生活和丰富的……丰富的啥?”华裔男孩抬头问。 里奥把脸凑过去看了一眼,“anion,负离子。” “哦。”男孩继续读,“不论热衷于健康养生、家庭式休闲还是野营探险,都是您的最佳选择……新泽西州西北部,靠近基塔廷尼山脉,离纽约很近,怎么样,有兴趣吗?”他眨着兴致盎然的眼睛问另一人,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去吧去吧,我想去! 里奥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栗色头发,微笑着说:“行,那就去吧。” “好极了!”男孩欢呼着跳下沙发,连NBA也顾不上看了,“你去打电话预约,我去收拾东西!” “现在是晚上,打电话也要等明天。”里奥把他拉回来,摁进沙发里,“乖乖看电视,回头早点睡,明天再打电话收拾东西,我们有的是时间。” “也是,还有一个月,时间长着呢。”李毕青有些不好意思,“而且你的伤还没痊愈,要注意休养,算了,还是不去了。” 里奥板起脸说:“什么‘休养’,你想把我绑在床上吗?得了吧,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那几根骨头早就长好了,一点问题都没有。” “胡说,哪有那么快,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那是一般人,我是非一般。再说,多呼吸点负离子不是有益健康吗?” “……好吧,你的负离子赢了。不过还是要注意,别活动过度,特别是伤口和骨折的地方。” “我会小心的。哦,比赛开始了,”里奥朝电视抬了抬下巴,“猜猜谁会赢,‘火箭’,还是‘雷霆’?” “要开赌吗?我押‘火箭’,赌注是什么?” “我押‘雷霆’,赌注是替对方洗一周衣服。” “包括内裤和袜子?” “包括。” “OK,赌了!” 一个半小时后,里奥惨叫起来:“‘雷霆’!你们太不争气了!” “哈,107比100,你输了!替我洗一周衣服,包括内裤和袜子,别想赖账。”李毕青得意洋洋地宣布。 “我是伤员,请求特殊照顾,就洗一天吧……要不,三天,三天行不行?” “请求驳回。现在想起自己是伤员啦,刚才不是还说‘一点问题都没有’吗?一周就是一周。” 里奥把脸埋在沙发垫子里呜呜叫,“上帝啊,我最讨厌洗衣服……” “要不改成洗碗一周也行。” “——还是洗衣服吧,至少还有洗衣机。” “内裤和袜子必须手洗!” “为什么!它们不都是衣服吗?这是种族歧视!” “没有为什么。你要是不爽,明天可以继续跟我赌,把下一周的衣服也押上。” “……算了,明天还是换个赌注好了。” “哈哈。” 看完球赛,消灭了一桌子啤酒和零食,两人揉着饱胀的肚子回房睡觉。 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看着李毕青走向茉莉的房间,里奥极力抑制心底泛出的酸涩感,微笑着说:“晚安。” “晚安。”对方转过身,轻声回答。过道的昏黄灯光笼罩着他,在刘海的阴影下,长而直的睫毛覆盖着他的眼睛,像一片雾气朦胧的湖面,深藏着不可知的情绪流动。有那么一瞬间,里奥以为他会走近两步,拥抱自己,或是更进一步的什么——在那迷雾的罅隙中,他似乎窥见了某种眼熟的东西。它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一个刻意封存的记忆片段从脑海深处跃然而上。 ——黑发下他的脸在手电光线中白得发亮,唇上的血迹又红得触目惊心,一双漆黑眼睛自下而上望过来,眼神中盛满了温情与欲望。 ——他的脸在缓缓接近。不知道是谁先触碰到谁,腥咸的血味蔓延开来,火热得像要烫伤舌尖,甜美得令人心酸叹息。 ——他吻了他。 ——他们一身血与汗,连头发丝都充满硝烟味,在满是弹孔的墙壁前面接吻,震撼而契合,兴奋又安详。 就在这一瞬间,眼前的男孩令他想起一个连环杀人犯,一个他整整追捕了一年、决心要绳之以法、却在抓住后放了水的连环杀人犯。 杀青。 对方就在这一刻转身,目光消失,魔法破除,错觉转瞬即逝。 里奥站在房间门口怔忡,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羞惭:他竟然饥渴到这种地步!刚才要不是李毕青及时转身,他的理智很可能会全然烧毁,不计后果地把对方压在墙壁上亲吻!一想到随之而来的麻烦——对方茫然后无法置信的表情、自己毫无信服力的解释、之后两人该如何相处、茉莉的震惊和怒火……一想到这些,里奥就头疼得像要炸掉。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一切还来不及发生。 万幸中的不幸是,如果他再不解决自身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这一切总有一天会发生。 他忽然想起罗布。刚搭档不久时,有一次罗布在夜店喝醉了酒,他试图把他拖进车子里,那混蛋揪着他的衣襟醉醺醺地问:“里奥,呃,你是……直的,还是弯的?” “弯你妹!”当时他毫不客气地一拳揍上罗布的胃,让对方稀里哗啦吐了一地。 如今这句话又回荡在他耳边,“里奥,你是直的,还是弯的?”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再理直气壮地回答。 还有比这更悲剧的吗,作为妻弟,他对未来的姐夫单方面产生了超乎正常关系的感觉……不,或许还有更悲剧的,作为警察,他跟一个连环杀手已经产生了超乎正常关系的接触…… 里奥不知道这两样,哪一样更灰暗、更绝望些。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去找个心理医生,当然,绝对不能是公家免费提供的那个。 第24章 湖中藻 翌日,李毕青迫不及待地出门去采购野营用品,里奥在预约好报纸上那栋湖边木屋后,拨打了他的内科医生的手机号码。 “里奥?”对方惊喜地叫起来,“我们多久没联系了?等等,我叫人帮我替一下门诊……好了,说吧,有什么事?” 黑发探员因为斟酌用词而迟疑了两三秒。 对方立刻敏锐地感觉到了:“麻烦事?你的……老毛病?” “嗯,又发作了。现在吃药已经不太管用了。” “什么药?” “以前你开的药。” “你不是戒掉了吗?而且我嘱咐过你,下次再用药,不管是什么都要先询问过我!” “……我以为没事了。” “你以为!见鬼,我才是医生!” “抱歉,怀亚特。” 医生明显地叹了口气:“补救比道歉管用,里奥。告诉我,这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量多少。” “大概快一年了吧,按你以前开的剂量。但是从上个月开始,药效越来越弱,只好吃双倍。” “耶稣!”怀亚特发出了一声悲鸣似的呻吟,“盐酸舍曲林和盐酸丁螺环酮也就算了,阿普唑仑会成瘾的,我说了不能长期吃,你他妈的还擅自加了一倍药量!” “……其实我也想停药,或许你可以帮我换种替代品。” “那个也不能说停就停,要慢慢减量,不然你会疯掉的!”怀亚特深吸口气,试图放缓语调,作为医生,情绪比无动于衷的患者更激动,简直是一种悲哀。这家伙最棘手的地方不在于病情,而是他的态度,但他又不能不管他。“听我说,里奥,这回你要彻彻底底听我的,否则后果比你想象中的要严重得多。” “明白了,你说吧。”手机另一头依旧是一副置身事外的语气。 怀亚特无奈地交代:“你现在一次是4片对吧,每周减少一片,最后一片时减为二分一、四分一、八分一,发现什么异常反应再打给我。我给你开佐匹克隆作为替换品,等前药完全停服了再用,要严格按我开的剂量!” “知道了,等会我过去取药。” “里奥——”怀亚特语重心长地劝说,“药物只能起到辅助治疗的作用,关键在于你自身。我知道你心里有个结,一个累积多年、非常沉重的结,它压迫你的神经、侵蚀你的精神,让你逐步滑入黑暗深渊。你想依靠药物解脱,副作用就是成瘾,为了断瘾,再接受另一种成瘾药——这是个恶性循环!里奥,你还这么年轻,不能就这样一直下去,你得想办法彻底解开这个结,就像中国的一句谚语,‘心病还须心药医’!” 手机那头一片沉默。许久后,传来联邦探员低沉的回答:“我不知道怎么解开它。结局早已铸成,人死不能复生。你用不着为我这么操心,医生,这是我该得的。” 怀亚特攥紧了手机。他不甘心地想再说点什么,却又发现无话可说。认识五年,里奥从不肯对他坦白那段过往,他只能从只言片语中去暗自揣度。踌躇再三后,他给了对方最后一个忠告:“比起我,里奥,你更需要一名专业的、经验丰富的心理咨询师。” 意料之外的是,对方没有一口回绝,虽说有些难以启齿,但至少态度真诚:“……是的,我想是,你有好的推荐对象吗?” “有,他是个非常睿智、耐心的老人,爽朗又宽容,会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我会先打电话给他,安排一下,然后把他的号码给你,你可以预约面谈,也可以打电话。” 里奥取出纸笔,抄下电话号码,把纸条塞进口袋。挂断通话后,他想了想,又摸出纸条,默默记下那串数字,然后用打火机点燃了它。 现在他还没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去拨打这个电话,但会将号码牢记于心,就像高空作业者腰间系的那条安全绳,心理安慰要远大过于实际使用次数。 至于另外一个烦恼,与之相比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反正一直以来,他就对交女朋友之类的事情并不热衷,宁可把时间灌注在工作上,以至于早有性取向方面的流言。 想起罗布某次一边上网一边对他说过的话:“……你看,里奥,这上面说,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潜在的同性恋倾向,不同的是,有人不到1%,有人则是100%。”当时他还对所谓的专家研究嗤之以鼻,如今看来,似乎还真有些道理。 自己的同性恋倾向是多少?他严肃地思索着,从记忆的垃圾桶里翻出不堪的一幕:一伙恐怖分子劫持了一架从纽约开往马尔代夫的航班,向联邦政府敲诈了两千万美金后,把机组乘务人员和一名旅客扣为人质,打算降落在泰国机场,却被FBI和国际刑警联手追捕,最后不得不在野外跳伞,被及时赶到的警方截获,最后全员落网。那名不幸被劫匪头目看上的旅客——一个热情奔放、神经大条、毫无节操的金发帅哥,在安全落地后为了表达强烈的兴奋与感激之情,居然当着在场所有FBI和国际刑警的面,把他扑倒在草地上强吻……流言就是从那时开始疯长起来的,尤其是对方曾以连环杀人嫌疑犯的敏感身份被他私下卧底调查过,虽说那些案子出于种种因素最终被上面敲定为意外事故,不许他再插手,但流言已经传得没边儿了! 现在回想起第一次被同性强吻的时候,他光顾着震惊了,竟没有恶心反胃之类的表现,那可真是个不幸的预兆……如果真有那方面的倾向,大概20%吧——该死的杰森! 说到吻,他又无法不联想到杀青……那时并没有人强迫他,虽说他觉得当时神志有些不太清醒,或者是因为刚经历过生死存亡的惊险,肾上腺素的大量分泌带动了难以自控的情欲——也许杀青那时的情况也跟他差不多——但毫无疑问,跟另一个男人吻得如痴如醉那种事儿,他是完全自愿的。这算是多少倾向?60%?70%? ……算了,顺其自然,最坏的结果就是跟茉莉的婚姻和家庭保持距离,然后弯掉。弯掉就弯掉吧,里奥认命地想。 门口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李毕青拖着硕大的购物袋回来,里奥起身接了把手。在想通之后再次面对这个华裔男孩时,他似乎坦然了许多。 他的确对他很有那方面的意思,但并不确定究竟是出于怜惜、欣赏与保护欲,还是真正的爱情。至于肉体上的吸引——对男人而言,这一点永远不会是非卿不可。里奥自认为不是像安东尼那样的下半身动物,他愿意为爱情而忠诚于肉体,但前提是,他得确认那份爱情是真正属于自己,而不是从别人那里窃取来的赃物。 如果李毕青爱的是茉莉,他宁可永远失去他,也不愿意伤害自己的姐姐。 除非李毕青也对他……不,那可能性低到几乎为零,他不愿在空想中浪费时间,就让一切保持原状吧,直到茉莉回来接手为止。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发?”另一个人充满期待地问他。 “明天。”里奥微笑着回答。 新泽西州,西北部。 尽管早已在心里各种想象过,在看到碧波荡漾的大湖边,那一栋原木搭建的漂亮小屋时,李毕青仍然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惊叹。湖畔一条木栈道,少女濯足般伸进水中,边缘系着两条带桨的白色小木舟,草坪在木屋背后舒缓地铺展开来,融入一片青翠欲滴的森林,再绵延向蓊郁苍茫的基塔廷尼山脉。 “……太赞了!”他忍不住咋舌。 “当然,‘花园之州’的别名不是白叫的。”东道主愉快地说,把两人的行李安顿在原生态的、泛着松香味的木屋里。 “真期待接下来的日子!我们现在安排干嘛,森林野营、登山探险,还是打猎?”华裔男孩兴致勃勃地建议:“打猎吧!我还从没在野外打过猎。听说在美国猎熊是合法的,或许我们能猎到一头黑熊呢。” “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男孩,”里奥说,“首先你需要申请狩猎许可证,购买非自动枪支,在规定地区、规定日期、规定时间段,只能猎杀你申请的某种非保护类动物——一只鹿,或者一头熊什么的,数量上也有限制,获得批准后才能行动。对了,现在是9月,本州的黑熊狩猎期12月才开始。你顶多只能打只野兔野鸽子什么的。” “……好吧,”男孩有些失望地说,“那我先钓鱼好了——该不会连钓鱼也需要许可证吧?” “是的,需要申请钓鱼执照,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办好了。”联邦探员在男孩面露喜色之前补充说明:“不过你得事先研读一下这本《新泽西州钓鱼须知》,违反的话会被罚款和记入个人档案:不得使用电动卷线钓竿;钓竿最长不得超过4.8米;丝线最长不得超过19米;一根钓竿最多只能安两只鱼钩;钓钩上不得有倒刺;不准用蚯蚓、蜻蜓、鱼虾等小动物作饵;脱鱼时不得撕裂鱼唇;过小的与怀孕的雌鱼要放回湖里……哦,关于小鱼的尺寸标准,根据不同的品种有不同的规定,有的按长度,有的按重量,有的按腰围……” “——停!打住!”李毕青悲愤地说:“老子不钓了!游泳,游泳总可以了吧,这个也要许可证吗?” “那倒不用。” 李毕青立刻进屋换了条深蓝色泳裤,跳下湖之前对里奥忿然道:“我要投诉这家旅游公司,还有报纸,妈的根本就是虚假广告!” 里奥手撑木栈道上的栏杆,无语地看着湖面上溅起的一大片水花。 不过话说回来,他没有想到李毕青的纤瘦只是假象,在保守的休闲衣裤下,竟藏有一副好身材——不是块垒分明的那种,但肌肉结实、比例协调,看得出来受过精心的锻炼。像这般青春逼人的年纪,每一寸肌理都能散发出鲜活的气息,更何况腰腹的线条那样充满弹性地收拢着,性感到令人屏息。 至少里奥是一直屏住了呼吸,直到清凉的水滴从男孩跃下去的湖面溅起,洒在脸上,才让他找回正常呼吸的频率。 居然看同性的裸体出了神,看来是彻底弯掉了……黑发探员苦笑。 几十米外的湖面上,李毕青冒出头,向后抹了一把淌水的头发,朝他挥了挥手:“很舒服!可惜你还不能下水,别忘了医生交代过骨折愈合前不能做剧烈运动,你还是老老实实坐那里钓鱼吧——别忘了带根卷尺量一量鱼的腰围!” 对于最后一句轻嘲,里奥宽容地笑了笑,他能理解对方憧憬受挫后郁闷的心情,估计要在这座大湖里猛游几圈后才能稍微消消气。不过他看起来水性不错,就让他随意游吧,没什么可担心的。 李毕青一个猛子又扎进了湖里,估计潜得深了,几十秒没有冒头。 里奥坐在木栈道上,打开渔具盒,开始组装鱼线与吊钩。等他安好假苍蝇鱼饵,才蓦然发现,在视野可及的范围内,李毕青始终没有冒头,而时间已经过去……差不多3分钟了! 他丢下鱼竿猛地站起身,飞快地扫视一圈湖面,放声叫道:“毕青——李毕青!” 没有任何回应。微波粼粼的平静湖面丝毫动静也没有。 ——他溺水了!这个念头尖刀一般刺进里奥的大脑,他不假思索地纵身跳进湖中,朝李毕青最后一次冒头的地方奋力游去。 即使光线明亮,湖水依然幽深,带着混沌的绿意,尤其潜下去后能见度更低,只能看见滑掠过身边的鱼群影子,与湖底枯木等杂物的轮廓。里奥心急如焚地四下寻觅李毕青的身影,每一秒都像重锤在他心脏敲击,他几乎可以听见指针的嗒嗒声刮过耳膜,不断催促着:快点!快!快!! 终于,他看到了对方的身影——赤裸的躯体飘在湖中,随着水流荡漾,带着一种脱离世俗般的美好与宁静……死一般的宁静!里奥用尽全力划着水冲过去,手臂从腋下穿过勒住他的胸口,蹬着腿就往上方带。 一股力道纠缠着他怀中的男孩,阻拦他带他回到人间,仿佛被冷笑的死神伸出一根手指头勾住。里奥焦急地回头,发现一圈黑乎乎的什么东西缠住了李毕青的脚踝。他用力扯了两下,没有扯动,急中生智忽然想起安东尼送给他的那把瑞士军刀,之前被他随手揣在口袋里。他连忙打开“猎手”的锯齿镰刀,狠狠切割起那团像是水藻的东西。 幸好它虽然柔韧,却不坚硬,几乎是应刀而断。里奥一把挟起李毕青,飞快地冲上了湖面,向岸边游去。 拖着另一个人的身躯上岸,他没有浪费丝毫时间在惊慌失措与煽情的呼唤上,而是冷静地单腿屈膝跪地,将对方腹部紧紧顶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使劲压他的后背。肺部与胃里的水控了些出来,但对方似乎没有了呼吸,里奥一把将他掀翻在地,托着下颚捏住鼻子往嘴里吹气,同时有节奏地按压胸部。 人工呼吸持续了半分多钟,李毕青从气管里发出嘶的一声长响,猛地喷出了几口水,痛苦地侧过身,不断咳着。 等到他咳喘平息、呼吸通畅后,里奥才骤然一松,腿一软坐在泥地上。直到现在,冷汗才从他全身的毛孔里涌出,被攥成一团的皱巴巴的心脏感觉到了慢慢舒展开来的疼痛。 “差点被你吓死……”他呻吟似的吐了口气,抬起华裔男孩的脑袋枕在自己小腿上。 “……我还以为死定了,”李毕青惊魂未定地说,“被湖里水藻缠住了脚踝,怎么也扯不开。”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右脚,几缕残留的凶手还绕在脚脖子上。他嫌恶地去扯那些东西,入手时却停顿了一下,在指间搓了搓,又拿到眼前端详:“手感不对,不像是水藻啊……” 里奥也从他手中挑起一些细看,金褐色的丝状物,凌乱而湿漉漉地纠结着,的确不像水藻,倒像是…… “——头发!”两人异口同声地叫起来。 没错!这样的颜色、质感和长度,十有八九是人类的头发! 湖底有一具人类尸体! 从头发色泽上看还很新鲜,可能死去没多久,不知道是意外溺亡,还是……谋杀。里奥与李毕青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底清晰地看到决定—— 回到湖底,一探究竟。 第25章 火种 看清半埋在湖底淤泥里的尸体后,里奥回到木屋里立刻拨打了当地警方的电话——那是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双手被绳索反绑,腰间捆了一圈负重跑步用的铅袋,被水泡得惨白肿胀的脸上,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死不瞑目地圆睁着。 李毕青一直抱膝坐在木栈道上,把脸埋进臂弯里。里奥知道他现在心里有多难受,没有人在看到那么幼小的孩子被谋杀的尸体后还能无动于衷。 由于地点偏僻,新泽西州警的警车在一个多小时后赶来,为首的一个叫伊登的白人警官在核查过里奥的证件后,态度亲切中带着恭敬,向他询问了发现尸体的经过。例行公事的记录很快完成,小女孩的尸体被打捞上来,装进袋中放进警车,一部分警察留下来继续勘察现场,另一些人准备把尸体带回去给法医。 李毕青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看起来已经恢复平静。他走到伊登身边,后者正和里奥低声交谈着。他对州警说:“我建议警方好好搜查一下整个湖底。” “你的意思是……”伊登有点琢磨不透这个华裔男孩跟FBI的关系,但显然现在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 “我想,有可能——虽然我打心眼里不愿发生这种事——但还是请你们彻底搜查湖底,”李毕青连连转折,最终还是吐出一句:“我怀疑这样的尸体不止一具。” 伊登的脸色都变了:“你是说……这是个连环凶杀案?”他工作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高速路上巡逻,根本没见过这种阵势,如果这个男孩的猜测不是杞人忧天……见鬼,新泽西州已经有整整七年没有发生过连环凶杀的恶性事件,为什么这次偏偏出在他任上?这类案件媒体关注率高,上头催得紧,凶手又格外狡猾凶残,办案警察要承担相当大的压力,对于一贯只想巡巡公路混混日子的伊登而言,完全是件苦差事。 你有什么证据?伊登很想这么反驳,但那个像电影明星一样英俊的FBI刑事组长似乎对这男孩的判断力相当信任。黑发探员皱起眉说:“或许你们该设一个更大些的戒严范围,先疏散游客。如果真是连环凶杀,我会接手调查这个案子。” 正在发愁的州警巴不得把烫手山芋丢出去,立刻答应道:“好,我马上增派人手搜索湖底,但这座湖太大,我也不能保证没有疏漏。” “尽你所能。”探员说。 这至少需要两三天时间,湖边木屋恐怕没法住了,即便可以无视警戒带,两人也不愿意在一群忙忙碌碌的州警、县警的注目礼下度假。 “怎么办?”李毕青问。 里奥说:“先回纽约,或者找一个附近的小镇住下。” 李毕青选择了后者,虽然纽约离此不远。湖底小小冤魂的头发缠住的不仅仅是他的脚,直到现在,他仍感觉脚踝上透着阵阵寒意,仿佛一只冰冷潮湿的小手仍紧握着它。 他不禁打了个激灵。夜间的山区凉风沁骨,里奥脱下外衣披在他肩上,“天已经黑了,先在木屋住一晚,明天再走。” 入夜,警察们留下明黄色的现场警戒带和几名值勤人员后纷纷离开,等天亮后再来。 李毕青坐在窗台边望着湖面发呆,里奥走到他身边说:“抱歉,计划好的度假恐怕要泡汤了。” “这又不是你的错。”男孩低声说,“而且你救了我一命,我还没谢过你。” “我们之间需要这么客气吗,何况中国古话说,大恩不言谢。” “说的也是。”李毕青笑了笑,“但那句话一般还有后文:‘自当以身相许’。” 里奥愣了几秒钟,才基本理解了成语的含义,顿时觉得有点呼吸不畅,“……是什么意思?”他用力掸开挠过心头的那只小爪子,不动声色地问。 李毕青歪着脑袋看他,联邦探员俊美而又严肃的脸上那种一本正经的气质,就像钻石展柜上的玻璃罩子,让人很有一锤敲碎的冲动。 玩笑开到这里差不多了,再往下就有点过头了,他提醒自己。但一股人力所无法抗拒的力量推动车轮,朝设定好的轨道外一点点偏离……他的手指仿佛拥有了独立意识,朝黑发探员轻巧地勾了勾,示意再靠近一些,然后在对方走近两步后,手指勾住衬衫上的第二个纽扣,将他的上半身慢慢往下拉。 里奥任由这根手指牵引与支配着自己的身体,脑中无数话音嗡嗡响成一片,却一个字也听不清……简直就跟着了魔一样!他在心底惶然地想,既欢欣又痛苦,这真是个魔鬼设立的考题,只为考验一个凡人的自控力和克制欲望的极限在哪里…… 近到无法再近,以至于能清晰地看见自己在对方瞳孔中的投影,感觉到对方嘴唇上极细软的汗毛的轻微颤动……这是个玩笑吗?又似乎已经不是玩笑的程度了,那个连说出gay这个单词都显得不自在的中国男孩,以他温和、内敛的性格,不太可能会开这种过头的玩笑……还是说,这其实是个试探?是个意有所指的暗示?里奥心乱如麻地猜测,但现在他根本无法正常思考,支离破碎的理智离他越来越远,唯有欲念情动无限清晰。 就在堤坝崩溃的前一秒,洪峰改道而去——男孩的嘴唇擦颊而过,另一只手从他发间拈下一只短翅细长腿的虫子:一只死掉的水黾,或是别的什么虫子。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之前一刻浓稠而暧昧的幻境荡然无存。 “你头发上有只虫子。”李毕青认真地说,两根指头捏着虫尸,表情单纯得令里奥吐血。 “……不用管它!你刚才想说什么?” “什么?我忘了……哦,那个成语,意思是这个身体现在是你的了,煎炸炒煮炖随你便。” 里奥沉默了一下。 “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男孩,让我想起三年前接手的一个连环杀人烹尸案,我抓到那个变态食人魔时,他正在往骨头汤里撒胡椒粉。”他露出一副不堪回首的神色。 李毕青用拳头堵住了嘴,“抱歉……” “为一句玩笑?犯不着。” “不,为待会儿的晚餐……我刚好熬了一锅骨头汤,也撒了胡椒粉。” “天……”联邦探员手指按着额角叹气,“你可真是个天才,李毕青。” “要不,我重新煮一锅鱼汤?” “用这湖里的鱼?不,谢谢,我不愿去联想是什么喂肥了它们。” “那就只有微波热狗了。” “今天车上没吃完的午餐吗?好吧,我宁可啃那个。” 差点失控的场面就这么被拉了回来,两人又恢复到轻松愉快的气氛中,之前的那股冲动的激情,像颗被浇灭的火种埋入灰烬。 还好,还有转寰的余地,一个男人庆幸而又遗憾地想。 还好,没有偏离轨道太远,另一个男人同样庆幸而又遗憾地想。 次日上午,从州警那里传来消息,已经确认死者的身份,九岁的蕾妮?杜尔,来自附近一个名叫“水峡镇”的地方。里奥和李毕青决定先驱车前往那座小镇,至于是否还有其他的受害者,在整个湖底被翻过一遍之后,伊登会打电话告诉他们情况。 当他们到达水峡镇的一栋普通民居前,当地县警已经控制了现场,准备带走一名中年妇女。她体态臃肿、神情冷漠呆滞,金褐色的头发剪得太短,显得寡淡无味,或许十几年前曾美貌过,但生活抽干了丰韵,只留给她一身痴肥。 里奥出示证件后,与一名瘦高个的县警交谈起来。 “她叫贝莱丽,是死者的母亲——遗传学意义上的。”县警嫌厌地瞥了那女人一眼。 “怎么说?” “她压根就不配当个母亲,虐待孩子,打骂他们,不给他们吃饱穿暖,更恶毒的是,她把刚出生六个月的儿子淹死在自家浴缸里,在两年多之前。” “没被判刑?”联邦探员追问,怒意开始在眼中凝聚。 “多名医生都诊断她患有精神分裂症,无法承担法律责任,于是被一所精神病院收治。今年5月那家医院说她的病情已经好转到不影响日常生活的程度,就把她放了出来。她一回来,就向镇里的教堂要回了两个女儿的监护权。之前那两个可怜的孩子都是柏亦思神父在照顾——要是一直由神父照顾就好了,大的那个也不至于陈尸湖底,那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县警同情地叹着气。 “你们现在怀疑是贝莱丽杀了蕾妮?” “这对她而言毫无困难,不是吗,只不过把浴缸换大了一点。”县警冷冷地说,“更妙的是她还有挡箭牌,‘精神分裂症’,多好的护身符!只要换家医院再疗养个三五年,又可以出来继续祸害最后一个女儿了。” 李毕青站在里奥身后,不知该用什么样表情面对听到的这些话。一个母亲!究竟要冷酷到何种地步,才能把六个月大的亲生儿子溺死在浴缸里?她的心是由毒蛇的牙、蝎子的尾刺和地狱的火焰做成的吗?他宁可相信她是真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贝莱丽挪动着僵硬的脚步走向警车,没有人关心她的死活,她看上去也不关心身边的一切。 里奥脸色沉郁地走向这栋破败的房子。门廊下台阶侧面的阴影里藏着一个小小的身躯,那是个蜷缩起来的五、六岁左右的小姑娘,穿着一条脏兮兮的白裙子,两名县警正蹲在地上轻声细语地安抚她。但她抱着膝盖一声不吭,一动也不动。 这大概是小的那个女儿,里奥怜悯地想,可怜的孩子,姐姐和弟弟都死了,母亲是凶手,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就像个永远醒不过来的恐怖噩梦。他忍不住朝她走近。 小女孩忽然抬起脸,仿佛感应到什么似的,直直望向他。 那张脸孔——里奥猛地后退了一步! 女孩拥有一头茂密的、海藻似的浅金色长发,虽然乱蓬蓬的疏于打理,但依然打着可爱的细小卷儿,蓝色眼睛清澈得就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她是个漂亮的小天使。 像被一道闪电劈中,里奥的脸在极度震惊与无法置信中凝固,他又趔趄地退了两步。 李毕青发现异样,上前握住了他的胳膊,“里奥?”他看着黑发探员额头滚下的冷汗,感觉他浑身肌肉都在颤抖,不禁急问:“发生了什么事?里奥,你的脸色很难看……”简直就像见了鬼一样。后半句他不敢说出口。 “……黛碧,出来好吗?别怕,我们会保护你的,黛碧?”蹲着的女警温柔地叫着小女孩的名字。 里奥的脸色越发青白,血色尽褪,如同濒临死亡的癌症患者,与生命的联系只剩将咽未咽的那口气。 “走吧,我们先回车里。”李毕青焦急担忧,又摸不着头绪,只能抓紧他的胳膊往车子那边带。里奥任由他拖拽,仿佛灵魂已经飘散到了另一个世界。 李毕青把他塞进后座,觉得自己在塞一具行尸走肉,“里奥!”他是真怕了,一巴掌狠狠甩在对方脸上:“醒醒!” 里奥的半边脸颊立刻肿了起来,但这也成功地唤醒了他的神志,活物的感觉又回到了他眼中。 李毕青一出手就后悔了:他的上颌骨刚动过手术不久,自己怎么能打他的脸?胸、腿、屁股,随便什么地方都好,就是不该打脸,真是一时情急昏了头。 “你还好吗,里奥?”他紧张地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人有点不舒服。”里奥回答,毫无底气的声音像飘在空中的雪沫。 “生病了?我们这就去医院!” “不!现在好多了,我只想躺一下……” 李毕青犹豫了一下,看黑发探员一脸疲倦至极的模样,决定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先找一家旅馆休息。 就在街道尽头,有一家不大的旅馆,门口霓虹招牌上写着“绿季旅馆”。李毕青顾不得挑剔环境,直接把车停在院中,拉着里奥直奔大堂。“开个房间!”他急冲冲地对柜台后面瘦弱的中年女人说。 “一间,还是两间?”女人抬起涂着浓重睫毛膏和眼线的脸打量他们。 “随便!”李毕青不耐烦地答。 “到底是一间!还是两间!”女人瞪着他们,猩红的嘴唇不满地撇下来。 “一间!” 里奥的状态很糟,他得照顾他。 “两张单人床,还是一张双人床?”女人继续问。 一股无名火涌起,李毕青一巴掌拍在柜台,把插着旅店介绍彩页的塑料盒子直接拍成了碎片:“你他妈有完没完?快点给我钥匙!” 被吓到的女人慌忙打开抽屉,抓出一把钥匙,飞快地递过去。李毕青抢过钥匙,从口袋中摸出一叠钞票丢在柜台,然后拉着里奥走上楼梯。 女人下意识地想要报警,拿起话筒后,忽然发现那叠钞票比她预估得要厚得多。仔细数了数,她满意地放下话筒,开始在住客登记卡上熟练地填写:“杰克?史密斯、汤姆?威尔森,家庭住址……” 第26章 漩涡 里奥把自己丢进旅馆房间的沙发椅。他盯着面前桌上的玻璃杯,杯壁模模糊糊地映出一张脸,它已经不像刚才那么铁青了,反而开始泛起红晕——那是一种神经质的潮红,伴随着涔涔滚落的冷汗。 他的心剧烈跳动着,正在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淬满了紧张、忧虑与恐惧的毒素,它们灌入肺部,伴随血液全面入侵他的身体。他觉得心慌气短、口干舌燥,握住一个倒扣的杯子翻过来,另一只手伸向装满水的大玻璃瓶。他的手指颤抖得厉害,甚至连玻璃水瓶的把手都握不住,清水抖抖索索地洒了一桌。 李毕青立刻接过水瓶,倒满一杯清水递给他,看着他把水一口气灌进喉咙,忧心忡忡地说:“我想你需要去医院,里奥,你看起来很糟糕……” “不用,我知道自己什么情况。”联邦探员不容商榷地回绝,手指紧捏玻璃杯,用的是想要掐死它的力道。 “也许你不喜欢去医院,没关系,很多人都不喜欢,要不我去请个大夫过来?”男孩不放心地劝。 里奥拔高了声线,异常尖锐地叫道:“我说了不需要!” “可是——” 里奥猛地摔碎了手中的玻璃杯!紧接着手臂一扫,把满桌杯瓶甩在地板上,碎片飞溅,一片狼藉。他起身一脚踹飞了木头圆桌,正正砸中床头柜,在砰然巨响中怒不可遏地咆哮:“我说了‘No’!你听不到吗?No、No、No!我他妈的不想见任何一个他妈的医生,吃一堆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药片!这身体是我的,我他妈的才是主人,用不着别人教我怎么控制它!” 他的情绪完全失控了!这一刻他已不再是那个沉着自律、举重若轻的FBI,李毕青无法想象,该要有多大的心理压力,才能让这个男人像钢筋一样强硬坚韧的精神弯折着成这副模样! 再这样下去他会歇斯底里,必须尽快找到个安抚与舒缓精神的办法,但在此之前,必须先关掉暴烈情绪的开关。李毕青尝试着靠近,把手按在联邦探员的肩头,顺着上臂轻轻滑动,“里奥,放松点,呼吸,深深的……” 他的声音与动作都很温柔,带着催眠般的诱导意味,这样的效果本该很好,但他却一时忘了最忌讳的一点——对于里奥这样严格受训过的探员,他不该在一触即发的状态下,从后方接近他! 他的手从里奥肩头抚摸下来的同时,后者条件反射地拧住他的手腕旋身,曲起的膝盖猛击向脆弱的小腹! 李毕青觉得自己可以避开这一击,尽管它快如闪电、来势汹汹。但是,在那瞬间他迟疑了一下,然后任由这一记沉重的膝击砸中小腹。剧痛以此为中心点,电网一样放射至全身,他尝到内脏被重锤敲成碎片的痛苦。发出一声惨呼后,他将自己向后摔在地板上,蜷成一团呻吟起来。 里奥僵在那里,看着他,似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打了他?对毫无反抗能力的李毕青动用了全部的力道?这是他的男孩,他一直都试图保护他,舍不得他受到一点儿伤害,甚至在他的安危与最热爱的工作起冲突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他是那么的……怜惜着他……天哪!他这是疯了吗?! 黑发探员的嘴唇颤抖起来,他慢慢蹲下身,向地板上的男孩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时退怯,然后再次伸手,又缩回去——他到现在还是不能相信,对李毕青下手的人是自己,这让他对自我的控制能力产生了怀疑,而他从来就不是这么不自信的人。冷静、自信、锐利,以及对周围事物的强烈控制欲是他的特质,每个人总有那么点深入骨髓的特质——然而这一刻,它开始绽裂。 “毕青……”他喃喃地、痛苦地唤道,想再说点道歉的话,但最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华裔男孩撑过最初那阵剧痛,开始缓过气来。他翻过身,摇摇晃晃地尝试站起来,联邦探员忍不住扶住了他。 “没事,现在没那么痛了,”李毕青朝他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我不该不打招呼地碰你,忘了你职业的自卫反应……” 直到现在,他仍然没有生他的气,只是怪自己。 他从未生过他的气,相反,每次总是自己冲他发火,责备他、限制他、威胁他。 他总是默默地关心他,为他做饭、守在医院照顾他、帮了他工作上的大忙,而他却忙得连他受伤时都只去医院看过一两次。 他柔和、干净、可爱、宽容、睿智、才华横溢……配得上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词,而自己,只是个虚有其表的偏执狂,一个瘾君子,一个有问题的神经病或者精神病! “别露出一脸的沉痛内疚自责,这真不是你的错……嗨,探员,你在我印象中可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要知道我相当喜欢你这张脸,可这种表情会让我产生负罪感的。”男孩半开玩笑地说。 他说喜欢他——即使是这样不堪的自己,他仍微笑着说喜欢。 里奥觉得身体里面的那些东西——管它叫感情、精神,或者灵魂什么的都无所谓——能够主宰他大脑的那些东西,在这个男孩的微笑里轰然崩坍,然后再以另一种全然陌生的方式重新组合起来。 他仍是里奥,却是与以前隐然不同的里奥。 ——爱上李毕青的里奥。 他不顾一切地抱紧眼前这个男孩,恨不得把自己燃烧成一堆火焰,只为在冰天雪地的夜晚为他提供温暖——假如他需要他这么做的话! 男孩不知道自己完成了一项壮举,他轻描淡写地征服了另一个强悍的男人,一头勇猛凌厉的狮子,尽管是在他焦虑与抑郁发作,心理防备最弱的时候。 他只感觉到从拥抱中传来的热度与坚决,那是他处心积虑想要得到,到真正得到的时候,却开始心虚不安的东西——他得到了黑发探员毫无保留的信任。 我才是个虚有其表的欺骗者……男孩在心中默默地唾弃,但是,从他一开始选择这条路时,就断绝了自己回头的机会。 他必须按照既定的目标走下去,无法回头、不能拐弯,告诫自己不许迷恋沿途的风景,一步一步走下去。 他把双手搂在黑发探员宽厚结实的后背,也抱住了他,和着对方的心跳呼吸着,许久后轻声说道:“去床上躺一下好吗,躺着也许会舒服些。” 探员仍由他把自己带到房间深处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刺痛麻木的手脚接触到柔软的被面,又有些熏熏然地将醉。李毕青用掌心抚上他汗津津的前额,“你想再喝点水吗,还是别的什么?” 里奥沉默着,挣扎着,权衡着是否要理睬身体对药物的渴望,如果它得到满足,他会很快恢复冷静和理智,并且维持好一阵子。如果不管,天知道它还会把他的大脑搅成一锅什么东西,他不能在清醒后再看见他爱的男孩躺在地板上呻吟,绝对不能! 他自暴自弃地闭上眼,“……在我的旅行包里,最里面的暗袋,有三个药瓶,帮我拿过来。” “马上!”李毕青跑出去,旅行包还在车里。几分钟后他回来,拎着他们的行李,从中翻找出三个没有贴标签的白色小药瓶。他举到里奥面前问:“是这个吗?” 里奥点头。对方立刻倒了杯水,眼看着他打开药瓶,吞了足足半个手掌的药片下去。 “这些是什么药,要服这么大的量?”李毕青忍不住问。 里奥习惯性地皱起眉,看起来是一副不愿回答、又不屑说谎的模样。 华裔男孩觉得事情有点严重,锲而不舍地追问:“你不肯说也没用,我拿药瓶去医院里一问就知道了。” “……盐酸舍曲林,盐酸丁螺环酮,还有,阿普唑仑。”探员用极低的声音答。 李毕青思索了一会儿,觉得这些药名有点耳熟。这毕竟不是他的专业范畴,但只要是与生和死相关的东西,他每方面都会涉猎一些……最后一个单词激活了他的记忆力,他惊讶而又恍然地叫道:“这些是治疗神经官能症的药,焦虑症、抑郁症,或者其他精神障碍什么的……” “——或者全部。”黑发探员的拳头在身侧紧握,绝望地说。 他看上去难过得像要把自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销毁,在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李毕青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不仅是为了安抚里奥,也为了扑灭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它像黑雾钻出心底的隐秘之门弥漫开来,烈焰般燃烧在周围,把他们两人困在孤岛无处可逃。 他紧紧抓住里奥的手,把两只拳头摁在自己心口,仿佛那是一个将自身情绪传递给对方的仪式——那么多复杂的情绪,连他自己都很难一样一样掰开来解释清楚,但是最中心、也是最强烈的那一种,他用行动做了进一步说明—— 他俯下头,吻了他。 轻易地撬开冰凉而湿润的嘴唇,他把舌头探进去,在对方震愕的眼神中,深深地吻着他。 他又偏离了轨道……该死的轨道,但有什么办法呢?他所经过的风景是这样美好,美好得诱人沦落,值得他像浮士德一样向魔鬼的交易毁约,说出丢掉性命的那一句:“多美啊,请停留一下!” 里奥的手轻易挣脱了对方失力的束缚,慢慢爬上男孩颈后柔软的栗发,托着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他似乎已经反应过来,又仿佛是在梦游,带着一种对整个世界丝毫不关心的专注。 他只想淹死在这个吻里——他期待了这么久,也逃避了这么久,在失控与自制的钢丝上艰难保持着平衡,终于可以不再强迫自己,压抑自己。 至于这个吻意味着什么,是过了头的抚慰疗法,还是刚开始的醒悟尝试,此刻他已不想去思考。 ——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正在接吻。至少这一刻,他们彼此拥有着对方。 药力开始涌上来,里奥努力想抓住自己开始逐渐模糊的神志,再多享受片刻的天堂,但一波三折的疲倦神经再也禁不起他的折腾,他无法抗拒地沉入黑暗——但直到最后一刻,他仍紧紧抓着他的男孩的手腕。 除非对方决意挣脱,否则他绝不松手。 里奥醒来时,觉得大脑刚从水中被打捞起来,昏沉沉地还没沥干。他抬起右臂搁在前额,才发现掌中还攥着另一个人的手腕。愣了几秒钟,他才意识到之前发生了什么事——那仿佛是一场想入非非的梦境。他一下子翻过身,看见李毕青就躺在旁边,散乱的刘海下睫毛紧锁,睡得很熟。 男孩侧着身半趴着,右手尽量伸长,似乎想让他握得更舒服些,从后背平整的布料上看,他在睡中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为了不惊醒浅眠的另一个人。 里奥长久地凝视他,然后低下头,用脸颊触碰对方柔软的栗色发丝,一股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充盈着他,从每个毛孔里漫溢而出,使他产生了即使这一刻世界毁灭也无所谓的荒谬念头。 华裔男孩惊醒过来,在看清近在咫尺的面孔后有些发怔,“你醒了……”他起身坐在被面上,尴尬地扒了扒乱发,“抱歉,我稀里糊涂地也睡着了……” 里奥看着他手腕上被攥出来的一圈红痕,一时不知道拿什么话当开场白——关于之前的那个……吻,那意味着什么?他要主动提到它吗,还是等对方先开口解释……也许那只是个存在于臆想而非现实中的幻觉?当时他的大脑正处在搭错线的状态,显然不能成为可靠有力的证人……但那的确是个吻,对吧?他魂不守舍地回想着,得到对方肯定答复的渴望越发强烈。 “那是个吻,对吗?”里奥用沙哑的声音问,同时为自己糟糕透顶的说话方式感到羞愧——为什么他就不能委婉、有技巧些,免得令双方都更加尴尬? 李毕青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被面上的细小花纹,期期艾艾地回答:“我不知道……也许是吧……当时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你看起来……看起来显得很难过,我想做点什么,能让你感觉好受一些……我知道那很荒唐,让你感觉——”他噎了口气,像是被迫吞下一颗极苦的药丸,“让你感觉恶心了是吗……” “你总是用这种方法来安慰病患吗,我是说,不管对方是谁?”里奥脸色黯淡下来。 男孩茫然地摇头:“实际上,我从未这么做过,你可以觉得我那时脑袋进水了……天,我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他手足无措地说道:“我很抱歉!非常非常抱歉!忘掉那事儿,行吗?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拜托!” 忘掉?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这就是李毕青给他的答复,一个饱含同情的安慰…… 好吧,他会忘掉,为了茉莉,也为了两个人以后还能正常相处——他还能怎么做呢?逼迫对方承认连自己都无法置信的感情?还是完全无视对方的意愿,一厢情愿的表白,然后把原本和谐的关系搅得乱七八糟?他不敢想象如果茉莉知道了这码子事,从大洋彼岸冲回来向他要个说法时,自己该拿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 忘掉……也好,就当开了个过头的玩笑,让一切回到原点,这是最理智的处理方法……把翻涌的情绪深深压进岩层,里奥在脸上挂起一个恶作剧似的哂笑:“你这是想贿赂一名警察替你遮掩罪行吗,那可得付出点代价才行,男孩。” 对方听到这番话后,紧张的神情明显放松下来,“这个……不算罪行吧?” “是吗,那你应该也不介意我对茉莉顺口提一句,就说她的弟弟和她的未婚夫互相做了人工呼吸?” “——不!”男孩发出一声哀号,“你不能告诉她!想想吧,要是让她知道我差点溺死在湖里,而你嗑药磕得神志不清,结果会怎样?” 里奥想象了一下茉莉那时的脸色,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好吧,就按你说的,这事儿我们彻底烂在肚子里——但从今天开始,接下来两个星期的衣服都是你洗。” 李毕青一口答应:“成交!就这么说定了!” 里奥掀开被子,看着自己身上皱巴巴的外衣,“我睡了多久?” “五个,或者六个小时吧,外面天开始黑了。” “难怪我觉得胃都饿穿了,出去吃点东西吗,今天好像才吃了一顿。” “是半顿,”李毕青纠正道,“路上快餐店买的汉堡我只吃了半个,那玩意儿实在太难吃了。” “或许我们可以在镇上找到一家口味还不错的餐馆。” “晚餐后去县警局散个步?我总觉得那个母亲身上还有疑点,蕾妮很可能不是她杀的。” “为什么?” “她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像这类型的疯子杀人会直接拿菜刀砍,而不是给受害者的双手绑上一个结实的交叉结,再细心地把腰间铅袋上的商标刮掉。” 联邦探员回忆了一下那具尸体,恍然道:“你就是根据这个,猜测凶手不止犯下这一宗案子?” “那女孩嘴和鼻腔里没有淤泥浮藻,是死后被扔进湖中央的,至少在弃尸方面,他是个老手。” 两人边谈论案情边换了件外衣,然后一同走出房间。 路过大厅时,柜台后面那个化浓妆的女人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他们。“他看起来比中午那会儿好多了,”她朝里奥努了努嘴,试探性地问李毕青,“我还以为他生了什么重病。” “不,他只是需要好好睡一觉。”华裔男孩回答。 女人觉得他此刻温和得与拍柜台咆哮时判若两人。不过可以理解,欲求不满的年轻人总是比较情绪化,看来她给对了房间钥匙。“我们旅馆的king size bed相当不错,对吧?”她自得地说道,“你们可以多住一阵子。” 里奥和李毕青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挪开了眼神,脸上有些发热:忘了房间里只有一张双人床——今晚该怎么过?如果现在要求再开个房间,会不会显得欲盖弥彰? 李毕青犹豫片刻,对柜台后面的女人说:“呃,还是换成两个单人间比较好。” 对方朝他们戏谑地撇了撇嘴角,丢下一句:“你们觉得还有这个必要吗?”随后继续埋头整理她的账目去了。 第27章 记忆的鬼魂 在县警局的审讯室里,里奥和李毕青见到了那名被当地报纸称为“恶魔母亲”的中年妇女。她的双手被铐在金属桌上,依然是一副沉浸在自我世界中,对一切漠不关心的麻木模样,对另外两个男人的问话也全无反应。 “你们不用白费力气了,”旁边一名县警说,“她不会开口的。当初杀了小儿子后,也是这副德行,她知道只要什么都不说,就什么事都没有。” 李毕青仔细地观察她,从头发丝到脚尖,一点蛛丝马迹也不放过。他发现她的手上都是旧伤,右手食指曾经断了一节,蒙住伤口的外皮如今已经长好,看起来像一截光秃秃的树枝。其他手指上也有不少撕裂后又愈合起来的参差不齐的伤口。 “贝莱丽,你的手是怎么回事?”他轻声问。 当然,没有任何回应,像在对空气说话。 里奥把目光移向肥胖的县警,后者耸肩:“谁知道,疯子很容易把自己弄伤。” 李毕青重新翻看她的档案,目光停顿在陈年旧纸中的几行文字上。他把档案往里奥面前推了推,手指点着那里问:“这是个强奸案吗?发生在四年前。这里提到对方除了强奸还把她弄得遍体鳞伤,咬断了她一节手指。” 里奥浏览了一遍,点头说:“应该是那次事件造成的。因为她精神方面有问题,无法提供清晰的证据,最后犯人没有抓到,这案子一直没有结。” 李毕青眯起眼睛思考片刻,忽然问县警:“两年零九个月之前,她溺死小儿子时,那孩子是六个月大,对吧?” “对,不到七个月。” “……这样推算起来,她怀上这个孩子的时间,刚好跟强奸案发生的时间吻合,你们没有怀疑过,这个孩子的生父很可能就是那个施暴者吗?” 县警惊诧地瞪大了眼:“什么?哦不,当时没人注意这些,她丈夫和她离婚后离开本地,偶尔会回来看望一下女儿,她的第二个女儿就是在离婚后生下来的,我们以为小儿子也是……” “你们从来没有在意过她,不是吗,警察、邻居、义工,包括她的亲属。因为她是个精神病患者,一个脱离社会的疯子,一个多余的人。”华裔男孩冷淡地说,“她甚至没法开口为自己辩解,这省了你们很多麻烦,不是吗?” 县警看起来有些尴尬,又有些隐怒,要不是看在FBI的份上,他一定要让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子尝尝乱说话的后果。 里奥意外地看了李毕青一眼。他从未见他如此尖锐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华裔男孩待人总是温和而谦逊,连笑容都含蓄得像隔着一层用民族文化的花纹装饰过的磨砂玻璃——但没关系,这样更真实。不论他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话,都显得那么可爱,联邦探员不可救药地想。 李毕青转头对里奥说:“如果贝莱丽的小儿子真是强奸犯的孩子,让我们来推测一下:她很可能知道他的生父是谁,但还是生下他,随着孩子渐渐长大,她从他的脸上越发清晰地看到了施暴者的影子。这个发现深深刺激着她本就不太正常的神经,照顾他的每一秒,都是一种痛苦折磨,阴影与压力逐渐累积,直到有一天,某件事情触发了她脑中‘暴烈情绪的开关’——我猜是她给那孩子洗澡时,他咬了她的手指。六个多月的婴儿差不多开始长乳牙,涨痒的感觉让他什么都咬,但就是这一咬,切断了她努力维系的脆弱表象,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关于那场血肉模糊的强奸的记忆吞没了她,导致她的精神彻底崩溃,本能地想让伤害消失——于是她溺死了那个无辜的孩子。或许直到今天,她仍以为自己当时是在奋力反抗着强奸犯的缩影,而对此毫无愧疚之心。” 里奥陷入沉思,然后点头道:“很合理的推测。” “所以,”县警接口说,“她还是个杀死亲生儿子的疯子,对吧?” 李毕青没有反驳。 “今天就到这里吧。”里奥起身对县警说,“你们可以先拘留她,这案子疑点不少,我们还会继续查。” 县警不以为意地耸肩:“我们也在等搜索队的结果,如果没有发现其他尸体,这案子也不必麻烦到FBI,我们可以自己解决。” “当然。”里奥用例行公事的口吻说。 走出审讯室之前,李毕青回头看了一眼金属椅上的女人,她灰蓝色的眼睛像一片荒芜的荆棘地,伤痕累累的手指却微微抽动起来,像在编织某种神经质的节奏。他停下脚步端详,忽然开口道:“可以解开手铐吗?” “什么?”县警皱眉,“这不符合规定!” “就一下,几秒钟,我想看看她的潜意识指挥着身体,到底想干嘛。” 里奥盯着县警,严厉的目光仿佛在说“照他说的做”。后者似乎无法承受他目光中的强势与威压,妥协地掏出钥匙,上前打开手铐,另一只手警惕地按在枪柄上。 即使摘掉手铐,贝莱丽也没有任何反应,但不受束缚的手指可以更自如地做出她脑中的动作——它们按照某种规律一左一右地缠绕着,机械而耐心。李毕青走到她身边,认真看了许久后蓦然发现:“她这是在编发辫!” 他比划了一下她的手的位置,大概是一个十岁左右小孩子的高度,“……她这是在给蕾妮梳头发,她不知道她的女儿已经死了,尽管有人告诉过她,但这个信息无法进入她的大脑。她给记忆中的女儿编辫子,我想现在在她的眼中,蕾妮就站在她面前。” 县警看着贝莱丽手下的虚空,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关于鬼魂之类的话题,总是令人毛骨悚然,尽管谁也不曾亲眼见过。 “她用她唯一能做到的方式爱着她的女儿,”李毕青问他:“你现在还认为她是杀害蕾妮的凶手吗?” 县警移开眼神,冷哼道:“谁知道呢,或许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杀掉了蕾妮,就像当初淹死那个六个月大的婴儿一样。精神病人发作起来可是六亲不认的。” 李毕青二话不说走出了审讯室。 他们离开警局,开车回到旅馆。一路上男孩一言不发。进入房间后,联邦探员在他面前站定,姿势与神情中透出十分的认真:“说吧,之前你没说完的话,我要听,我在听。” 李毕青沉默片刻,低声问:“为什么?如果一个人的身体上生病,或者断了手、瞎了眼,人们会同情他,帮助他,而精神上生病,就只能遭到排斥与抛弃?我不明白,里奥。人们会一遍遍洗手或者确认管道煤气是否关好,会反反复复去想一件事情以至失眠,会因为失恋、解职、落选而抑郁抓狂……其实所有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心理问题、情绪障碍,区别不过在于程度轻重,”他有些激动地抓住了黑发探员的胳膊,“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对精神类疾病更多一些理解和包容?” 里奥觉得手臂上被握住的地方几乎灼痛起来,“我知道你的用意……谢谢,毕青,其实那些对我而言还没有糟糕到你所想象的那种地步,焦虑症、抑郁症之类,你知道的,那很难熬,但并非无法忍受。” “我并不是想窥探你的隐私,里奥,我只是担心,很担心。”华裔男孩抬起清亮的棕褐色眼睛看他,神情中满是担忧与恳求:“我想知道是什么导致了那些,想知道在你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也许你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也许我就算知道也帮不上任何忙——但我就是没法视若无睹。” “你不用管这些,这是我自己的问题。”里奥面无表情地回答。 “可是我很难受,”李毕青松手后退一步,黯然地坐在床沿,“只要一想到你当时的眼神,我就觉得透不过气……我甚至怀疑当时你手上如果握着枪,会不会对准太阳穴扣动扳机……事情不应该是这样!”他拳头紧握,攥得指节泛白,“里奥,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警察,你勇敢、正直、有原则,你仇恨并蔑视邪恶,对善良却心软得一塌糊涂,当你奔跑着追捕罪犯时,简直就像一个发光的天体……你不该承受那些阴影与压力,无论它们来自什么,我相信,那都不是你的错!” 仿佛极寒之地的坚冰绽开了裂纹,破封的情绪蔓延而出,里奥缺乏血色的嘴唇颤抖起来。他向前一步,搂住了男孩的脑袋,贴在自己的胸腹间——那个部位,如果是野兽的话,应当是最脆弱也最防备森严的要害,但如今它已为他彻底敞开。“……不,那是我的错!毕青,我没有你描述的那么好,远远没有……我背叛了自己的信仰,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尽管没有人知道,但我知道,我可以欺骗所有人,却无法欺骗自己……也无法欺骗你……” “犯罪?不,里奥,我不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惩奸除恶?是的,那是我的职业,也是我的信仰,我始终相信这个世界上如果少一些坏人,就会多一些好人,但我从没想到会有那么一天,我的所作所为也会被划入坏人的行列……” “里奥!”李毕青抱住了开始哽咽的联邦探员,忽然有些心慌——他从未见他失态到几乎要哭泣的程度,即使病症发作的时候,他仍然恪守着最后一道尊严的防线。“好了,我们不谈这个,换个话题好吗……” “不,我知道我不能永远逃避它,总有一天,我要说出来,对某个人,或者是上帝。”黑发探员从怀中捧起男孩的脸,明明是低头凝视的角度,后者却感觉他是在寻求地仰望,眼中闪烁着决然的水光。“你相信这世界上有复活的鬼魂吗?某个人死了,但多年后,她又一次站在你面前,一样的脸,一样的声音,甚至,一样的名字……” “不,我知道我不能永远逃避它,总有一天,我要说出来,对某个人,或者是上帝。”黑发探员从怀中捧起男孩的脸,明明是低头凝视的角度,后者却感觉他是在寻求地仰望,眼中闪烁着决然的水光。“你相信这世界上有复活的鬼魂吗?某个人死了,但多年后,她又一次站在你面前,一样的脸,一样的声音,甚至,一样的名字……” 李毕青摇头:“我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只信我亲眼所见。” “但我看见了。她就在我面前,穿着白裙子,海藻一样浓密卷曲的长发,还有那双浅蓝色的眼睛,所有的都吻合,可她早就死了!在五年前,是我亲手开的枪!鲜血染红了她的裙子,临死前她的手臂还伸向我,张着嘴,仿佛正喊出最后一声‘救命’……” “你说的‘她’……是那个小女孩?贝莱丽五岁的女儿,黛碧?” “就是这个名字!黛碧,我死都不会忘记这个名字!”里奥眼神恍惚,仿佛把焦距投向了另一个未知的空间,那里存放着所有痛苦不堪的记忆,“五年前,我追捕的连环杀人犯抓住了她,把她当做人质挡在自己身前,我知道那种情况下不能开枪,那不符合规定,但是……他是个残忍的变态!一个穷凶极恶的魔鬼!如果让他挟持她逃走,他会强暴她、折磨她,把她的尸体剁成小块装在盒子里寄给警察,他才不管她是五岁还是五十岁!于是我开了枪,在命中率不到一半的情况下……她一直在他胸前哭喊挣扎,子弹穿透她的颈动脉,狠狠碾碎了我的侥幸心理!那一刻我像疯了一样,把弹匣里所有子弹都射进那个逃犯的身体……” “那不是你的错!里奥!”李毕青紧紧抓住他放在自己脸上的双手,泪水盈满眼眶,“那只是个意外,那种情况下你只能开枪,否则对她而言,下场会更悲惨……” 黑发探员痛苦地摇头:“不,问题的根源不在这儿,后面发生的事,才是最糟糕的……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抹去佩枪上的指纹,塞进逃犯手里,然后伪造了整个现场,使一切看起来就像他抢走我的枪杀了她,然后被我击毙。布置这一切时我冷静得像个恶魔!我知道警方会相信我的话,法医也不会认真检查,因为我是执法者的一员,先入为主的观念会让他们站在我这一边。直到现在,我想起当时的自己,都会愤怒与恐惧得发抖——” 仿佛无法承受罪恶感的重量,他的身躯顺着床沿无力地滑落,把脸埋在男孩的大腿,声音含糊得就像一场噩梦中的呓语:“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了逃避法律的制裁与道义的谴责吗?我不想为一个无意的失误而自毁前程,我相信自己的人生价值还远远没有体现,所以拼了命地去铲除邪恶、维护正义……我披着光鲜亮丽的执法者的外皮,内中却是一个乌黑腐烂的罪犯的灵魂!就算我能欺骗全世界,也骗不了冤死的鬼魂,所以她每一夜、每一夜出现在我的梦中,一遍遍重演着那个可怕的时刻,然后用僵冷的蓝眼睛指责与控诉我的罪恶——”探员终于语不成声,发出一个长长的、伤兽悲鸣似的呜咽。 李毕青俯身拥抱他,用所能尽到的最大力度,脸颊贴在他的脑后,栗发与黑发融为一体,宛如两只交颈的天鹅。他知道这种时候,所有安慰的语言都显得黯然失色,唯有直接热烈的身体接触,才能令对方感受到被需要与被挽留。他的手用力抚摸着探员宽阔的后背,一下又一下,直到对方渐渐平息了激动的情绪,才在他耳边轻声道:“里奥,我能看见你的灵魂,它很美,非常美……” 联邦探员紧紧抓着他的腰,浑身的肌肉仿佛都揪成一团,“……这又是个饱含同情的安慰吗?”他在他怀中艰涩地吐字。 “不,你不需要任何同情,里奥,你比任何人都坚强和美好。”男孩搂住他的脑袋,把下巴搁在那头凌乱的黑发上,“你做出了完全正确的选择,如果那时被挟持的人是我,我宁可被你一枪送上天堂,也不愿意经历过极度痛苦后,带着对一个变态的刻骨仇恨支离破碎地堕入地狱!至于后面的事情,那是本能,里奥。所有动物都本能地趋利避害,让情况朝尽量好的一面发展,就算人类也不例外。理性地看,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即使你把自己送上审判台也于事无补,反而是一种极大的浪费,想想看,里奥,之后的五年,你抓捕了多少凶犯,挽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如果当时你自首了,被解职,或是进了监狱,那么这些年被你救下的人,他们全都要死!”李毕青的语气清透而冷静,带着一锤定音的绝然,敲中了里奥的软肋:他无法容忍无辜者的死亡,一贯以来总是如此。 “比起监狱,我待在这里,对别人的帮助会更大些——你是这样认为的吗?”里奥抬起脸,绝处逢生似的看他。 “毫无疑问。”男孩托住他的后脑勺,诚挚地直视他的双眼,“人们需要你,里奥,很多人,包括今天那位可怜的母亲,以及她五岁大的小女儿。她们需要你抓到真正的凶手,让游荡在湖底的幽魂得到安息。” “我会抓到他。”黑发探员坚定地说。 “我会帮你。”李毕青说,“至于黛碧,别想那么多,那只是个巧合,如果你现在还无法面对她,我可以单独出面。虽然她还小,但说不定能从她嘴里问出点什么与凶手有关的蛛丝马迹。” 里奥沉默片刻,似乎用极大的勇气下了决心:“不,我可以面对她。我必须面对她。” 李毕青仿佛真正松了口气,微笑起来:“那么,明天一起去吧,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边。” 里奥慢慢站起身,感觉冰冷的指尖有了回暖的温度,让他舍不得把手从华裔男孩的身上挪开。“今晚——就睡在我身边行吗?”他鬼使神差地问,同时发现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暧昧与尴尬,就好像一只狼向另一只征求夜里挤在一起取暖。 “好。”李毕青自然而然地回答。 第28章 梦境 他会利用消防通道,下到停车场,里奥对自己说。 黑发探员的脚步正奔逐在下行的楼梯,手中举着枪,他勒令自己必须拦住他,救回那个小女孩。 在空旷荒废的地下停车场,里奥果然看见了那个身穿墨绿色皮夹克的背影,哭闹的女孩儿被他扛在背上。“站住!放开她,否则我就开枪!”探员大喝。 对方停下脚步,在转身的瞬间把女孩扯下来挡在自己胸前,枪口顶住了她的小脑袋,“开枪吧,看看是你的子弹快,还是她的脑浆喷出来快!”强壮的棕发男人有恃无恐。 局势陷入僵持状态。联邦探员投鼠忌器迟迟不敢扣动扳机,挟持了挡箭牌的逃犯谨慎后退,离身后一辆车门敞开的SUV只剩几米之遥。 “救命……妈妈……救救我……”小女孩拼命挣扎着,哭喊声在水泥墙壁间凄厉地回荡。 “嘘,甜心,你的嗓门太大了。我喜欢乖一点儿、安静一点儿的孩子,连哭都是抽抽噎噎的,那真是可爱。”棕发男人贴在她耳边呢喃,声音低柔而残忍,深陷在眉骨下的眼睛闪动着狂热的幽光,仿佛冒着沸腾浆泡的阴森沼泽。 “放开她,塔铎,让她走,我们之间还有商量的余地。”探员说。 “不~不~不。”逃犯拒绝的语调像在哼唱一首令人恼火的歌,“我才不会放弃捉到手的猎物呢,你看,多漂亮的小鹿啊,他一定非常、非常地美味,不是吗?” “他”?黑发探员一怔后,遽然发现被凶犯扣在身前、脑袋上顶着枪管的身影——那分明就是李毕青! 华裔男孩一双清亮的眼睛看他,神色一如既往的温润平静,“开枪,里奥。”他说,“我宁可被你一枪送上天堂,也不愿意经历过极度痛苦后,带着对一个变态的刻骨仇恨支离破碎地堕入地狱。” “……不!”里奥尖厉地叫起来,“放开他!放开他!你这狗娘养的,你敢碰他一根汗毛,我会把你抽筋剥皮、碎尸万段!” “是吗,那就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决心,探员。快点开枪,然后你就可以想把我怎样就怎样了。”挟持者伸出暗红的舌尖,慢慢舔舐男孩光洁的脖颈,毒蛇般的眼神死死盯着他,“你知道你一定会射中他的,不是吗。就是这里,颈动脉,颈静脉,还有其他的一堆血管,他的血会像泼墨一样喷出去,洒在脏污的水泥地上。他会死得很痛苦,眼睁睁看着自己血流殆尽……” “住嘴!你他妈的给我闭嘴!”如同一头被豺群围攻的雄狮,里奥暴烈地咆哮起来,不仅因为受伤,更因为它的伴侣与孩子正身陷险境。他双手举着枪,食指在扳机上发出疯狂的扣动申请,渴求得到大脑的批准。但他不能!是的,他知道这一枪的后果,他一定会射中人质的脖颈,必然如此,毫无悬念,一次又一次! “啊哈,这回你不敢开枪了!为什么?哦哦,我明白了!”凶犯得意洋洋地宣布,“你爱上了这头小鹿,也想尝尝他的美妙滋味。但是很可惜,他落在我手里了,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现在就把他变成尸体,要么等我把他的尸体碎块寄给你——放心,我会选个能配得上他的贵重礼品盒,再扎一条美丽的缎带。” 黑发探员把牙龈咬出了血,如果眼中的怒火能化为实质,对方早已尸骨无存——但他无法扣动扳机,尽管全身肌肉都绷紧了叫嚣着这一枪,渴望得快要绷断! 他不能,不能亲手杀死他爱的男孩!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一个变态凌虐杀害!像被放在地狱的黑色火焰上炙烤,正面是绝望的痛楚,反面是痛楚的绝望,在这一刻他甚至萌生了往自己太阳穴上扣动扳机的逃避念头—— 一个胸膛贴上他的后背,两条手臂从身后伸过来,稳稳托住了他持枪的手腕,温暖的热度与似曾相识的气息笼罩了他。耳畔响起一个清朗的男声,年轻、强劲、锋利,略带英式口音,像一把绘着典雅花纹的刀子,轻易地切开了凝固的空气:“开枪,里奥。” “不!”黑发探员断然拒绝,随后才反应过来:“这个声音……是你——杀青!” “开枪。这一次你不会失手,因为我在你身后。”连环杀手说,“借助我的力量吧,里奥,让我们一起,终结这个该死的循环——” 枪声响起的瞬间,里奥从梦中惊醒。 昏暗的光线中,周围的摆设提醒他,这里是水峡镇的一家旅馆,他正躺在贵宾套房宽大的床上,经历了一场惊惧而清晰的梦境,真实得就像刚刚发生。 后背上传来另一具身躯的热度,里奥挪开腰间的一条胳膊轻转过来,发现李毕青侧身挨着他的背,睡得正熟。华裔男孩穿着贴身的短袖T恤和短裤,热得踢掉了薄薄的空调被,手臂却搂着他的腰身,像过冬的猫一样蜷在他赤裸的背后汲取温暖。 直到现在里奥才意识到,几个小时前他向对方提了个多么荒唐奇怪的要求——更奇怪的是,居然也获得了同意。 他看着男孩宁静的睡颜,想起刚才的那个梦。梦中的小女孩变成了李毕青,这个他能理解:原以为当时的情况已经是最糟的了,现在发现还有更糟的,那就是被挟持的人是他的男孩!如果那是现实,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开枪——或者对谁开枪!悬崖上的抉择吗……听起来像是特里维警官的诅咒,里奥苦笑。 但他无法理解的是,杀青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场梦境中?是的,杀青是他梦中的常客,但仅限于与他相关的案子,而且都是以凶手的身份,供他追逐参观揣摩。可为什么这一回杀青会如此诡异地出现,活像一部串了台的电视剧,从前一集中的反派BOSS,摇身一变成了后一集的正派臂助? 里奥匪夷所思地回想着梦中的情景:杀青以一种亲密无间的姿态站在他身后,前胸贴后背,手臂叠手臂,而自己却丝毫没有危机感——难道,在潜意识中,他认为杀青是值得信赖的人?见鬼!这感觉活像那些鬼扯的警匪片(为数还真不少),强悍的警察与厉害的匪徒惺惺相惜什么的……真该死!他们是你死我活的对手!站在黑白相反的对立面,注定了不能同生共存,有什么好惜的!难道他是看多了垃圾片被洗脑了吗?还是因为,那个九死一生后的吻…… ——灼热感从嘴唇上烧了起来,里奥本能地用舌尖舔了一下嘴唇,想要浇熄那一簇火苗,但事与愿违,燃烧的感觉蔓延到舌尖和齿列,带着令人战栗的刺麻的快感。顷刻间,另一个男人的气息充满了他的口腔,灵活的舌头、精湛的技巧,以及鲜血与激情的味道,混着汗水与硝烟的体味充斥鼻端……光是回忆那种感觉都足以令他血脉贲张,此刻里奥不得不承认了那句话:“对男人而言,暴力与性往往是一对孪生兄弟。” 于此同时,旁边的男孩翻了一下身,把手搁在他的小腹上。 里奥发现自己勃起了,又胀又硬,像根发烫的铁棒。 于此同时,旁边的男孩翻了一下身,把手搁在他的小腹上。 里奥发现自己勃起了,又胀又硬,像根发烫的铁棒。 同时他痛苦地意识到,他就是个即将倒毙在湖边的焦渴的人,活命的水近在咫尺,但他却不能畅饮。 他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克制力,才把李毕青的手从要害部位上方拿开。 对方仿佛在沉睡中也感觉到外界的打扰,又翻了个身,然后不再动弹。 这一下把联邦探员逼得几乎要发狂——华裔男孩从侧躺变成了俯趴,T恤下摆从腰间滑落,露出一小截光滑的皮肤,脊骨尾端凹陷成一道性感的浅坑,一直延伸向蓝色内裤下。单薄的布料勾勒出浑圆挺翘的臀部线条,连同一双白皙修长、肌肉结实的大腿,像筵席上丰盛的佳肴般一览无余地摆放在眼前,散发出浓郁的诱惑邀请——他简直就是一个活色生香的春梦。 里奥绝望地把手伸进内裤,闭上眼,想象是李毕青的手握住了它。它在男孩的手中上下套弄,在他嘴里反复吞吐,在他臀间来回进出……对方在他的猛烈撞击下前后晃动着身体,发出隐忍的细碎呻吟,因为越发强烈的快感而全身颤抖,最后在高潮来临时啜泣着叫他的名字……想象中的那副场景令黑发探员很快就射了出来!仿佛在大脑中炸开无数灿白的烟火,累积已久的精液一波波吐出,带着抽空力气的致命快感,打湿了半条内裤。 在宣泄后的余韵里喘息着,里奥把脸转向床外,不愿再看身边的李毕青——那会让他沉浸在罪恶感中:这个男孩对他信任到可以同睡一张床,而他却把他当成意淫对象,在性幻想中将他干到哭泣求饶。 空气中隐约飘荡着腥膻味儿,宛如一件极力隐藏却终于被戳穿的心事。黑发探员无法忍受地翻身下床,打开淋浴间的花洒,将汗湿的身体与黏糊糊的内裤一同冲洗干净。他把仍然发烫的皮肤贴在冰凉的瓷砖上,似乎这样就能导热似的让体内翻腾的欲火引出去。冷水冲刷了近半小时后,他觉得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便擦干身体走回房间。 床上的男孩还未睡醒,只是又换了个姿势,占据了另一个人之前躺的地方。里奥看见他越发裸露的腰身与优美舒展的四肢,悲哀地发现还是低估了自己蓬勃的欲望——他胯下的东西又有了抬头的迹象,在尚未得到餍足的不满之中蠢蠢欲动。 黑发探员飞快地穿好衣物,仿佛这样就可以给欲望也套上一层道德的束身衣,然后走到阳台去抽烟。他平时几乎不吸烟,甚至对点燃的烟草味有些反感,但现在,他需要这种不舒服的辛辣感来镇压一阵阵发紧的咽喉。 ……或许我该去找个人,一夜情什么的,他想,生理需要太久没解决果然会影响个人情绪,连带理智也被削弱到不堪一击——想想吧,如果让李毕青发现自己对着他的身体自慰,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会不会恶寒而怜悯地说:“里奥,用休假的时间去交个女朋友吧——或者男朋友?” 想到这一幕,里奥就觉得无比郁闷:为什么,他好不容易爱上的人,会是自己未来的姐夫?但是,“未来的”……未来有很多变数,不是吗……他神思飘荡地想,随即就唾弃起自己的阴暗与无耻,竟连亲姐姐的幸福都想篡夺! 算了吧。他很好,但终究不是你的,里奥,算了吧……他告诫自己,任由幽蓝色的烟雾从指间弥漫开来,将妄念彻底麻醉。 天际开始泛白,这个偏僻小镇的漫长夜晚终于要过去了。里奥听见房间里传来一些动静。他在满满当当的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走到床边微笑着说:“睡醒了吗,男孩?早安。” 第29章 兔子的挽歌 早餐后,里奥和李毕青决定要去一趟镇上的教堂。 根据县警提供的信息,在贝莱丽回来之前,两个女儿都被收养在教堂内设的福利院,由一位叫柏亦思的神父负责照顾。现在贝莱丽被当做嫌疑犯拘留,小女儿黛碧仍由神父接手抚养。 “柏亦思神父?你熟悉他吗?”联邦探员问那名县警。 “是的,他在这个小镇的教堂服务了快二十年。”对方回答,“我从没见过比他更虔诚的神职人员,生活简朴、与人为善。在他眼中每个孩子都是天使,因此对福利院的繁琐事务乐此不疲。” “听上去像个圣徒。”华裔男孩小声评论。 联邦探员耸耸肩:“我不否认有真正的圣徒存在,但这年头,恶棍与圣徒的比例就像你游泳的那座湖和我手上的这杯咖啡。” “哪有这么夸张。”李毕青笑道,“我们不妨去拜访一下神父,顺道和黛碧聊聊——你可以吗,里奥?” 黑发探员点头,神色平静。 小镇唯一的天主教堂坐落在郊外,邻近森林,古老而幽静。 他们找到柏亦思神父时,这个四十岁左右的灰发男人正半跪在地板,专心地听一个三四岁的黑人小男孩磕磕巴巴地描述自己的画。 “这是什么……鲸鱼?不错,它看起来有点瘦,你想给它喂点吃的吗……小鱼?是的,它吃那些……你也想吃?没问题,我会交代爱玛修女,今晚我们就吃煎小鱼好吗……” 里奥走上前道:“神父——” “请等一下。”神父头也不抬地回答,继续对孩子轻声细语,直到他心满意足地抱着画本离开,而后才起身对里奥说:“抱歉,如果不让孩子们把想说的说完,他们会很失落的……您找我有什么事?” 联邦探员和同伴打量着这位神父:他的脸型稍长,额头宽阔,灰蓝色的眼睛既深邃又澄澈,身躯有些清瘦,在旧而洁净的黑色长袍下宛如一杆挺拔的劲竹,看起来是个值得尊敬的长者。 里奥出示了证件,“我们来这是为了蕾妮的案子,听说她的妹妹被教堂的福利院收养了?” 柏亦思神父露出一点不赞同的神色,“黛碧只是个五岁的孩子,我想帮不上FBI什么忙。”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探员反问,“你是担心那个孩子吗,我保证我们会尽量采取温和的方法,不会刺激到她。” 柏亦思神父踌躇片刻,不太情愿地答应了,“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她的房间。”他转头边走边说,“你们问话的时候,可以让我也留在房间里吗?我怕这孩子认生。” “没问题。”探员说。 里奥和李毕青见到黛碧时,她正坐在小床边的地毯上,摆弄一台老旧的收录机。收录机是粉红兔子的形状,两个耳朵尖被磨得掉了漆,有一边还裂了道口子,看起来像是某个女孩多年的玩具和藏品。 李毕青感觉到里奥在看见她的瞬间,浑身肌肉都僵硬了。他不动声色地把手掌搁在对方腰侧,鼓励似的抚摸了一下。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边。 里奥知道这个动作的含义,开始紧张与焦虑的神经奇迹般地舒缓了下来。他在离小女孩儿三米远的地方停住,犹豫一下,又往前迈了一步。李毕青越过他,走到小女孩儿面前蹲下来,用温柔而轻快的语调问:“嗨,黛碧,你在玩什么?” 小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完全没有答话的兴趣,又低头摆弄起收录机上的按键。 收录机没有声音。 “兔子真可爱,不过我想它是肚子饿了,没力气唱歌。”李毕青对她说。 黛碧停下动作,再次抬头看他。“她,不是它。”她用了一个重音来纠正,然后问:“她喜欢吃什么?胡萝卜吗?” “不,我想她喜欢吃电池。”李毕青朝里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拿电池,接着从裤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可以套在手上玩说话游戏的布偶,一只毛茸茸的大尾巴浣熊。这是他在来教堂的路上,从玩具店里买来准备哄小孩子用的。“另外她还觉得很孤单,需要一个伙伴,在你睡觉时还能陪她玩,你觉得这只浣熊怎么样,他是个很棒的男孩儿哦!” 黛碧从他手中接过那只蓝色浣熊,问粉红兔子:“你喜欢他吗,蕾妮?” 李毕青讶然道:“蕾妮?这不是你姐姐的名字吗?” “她说喜欢,但不能跟他玩。”黛碧自顾自地说着,丢掉了浣熊布偶,把粉红兔子收录机抱进怀里,“妈妈会揍她的。” 李毕青琢磨着稚气的话语中透露的信息,小心翼翼地问:“妈妈经常揍蕾妮吗?” “是的,揍她,用巴掌,有时用树枝。” “为什么?” “妈妈说她很坏,是个坏女孩。” “你觉得呢?你也认为蕾妮是坏女孩吗?” “我不知道。”黛碧想了想,说:“蕾妮会大声凶我,用手打我脑袋,有时会给我买糖,还有甜甜圈,一半好一半坏吧。” “她买糖和甜甜圈的钱是哪儿来的,妈妈给的吗?” “不知道,妈妈不给我们钱。”黛碧似乎觉得有些无趣,说完后就不肯再开口。 看来她不愿意提到母亲,得再找个切入点,李毕青想。他指了指兔子收录机的长耳朵:“你说她是蕾妮?她是你的姐姐吗?” 黛碧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好像觉得这个问题真傻,“她是兔子。”小女孩细声细气地说,“但蕾妮在兔子里唱歌。” “蕾妮……在兔子里唱歌?什么意思?”李毕青追问。 “她喜欢那首歌,她经常哼哼。”黛碧说。 李毕青想来想去,也没弄清这句语焉不详的话,便又转了话题问道:“蕾妮有什么朋友吗?除了你和妈妈,她还经常跟谁在一起?” 黛碧抬头看了看站在房间角落的柏亦思神父。 “哦,我知道,神父收养了你们两年多,除了神父呢?” “不知道。”小女孩没精打采地说,用指甲抠着录音机的按键,发出咔吱咔吱的微弱噪音。 一直很安静的柏亦思神父走上前,说:“抱歉,我想你已经问得够多了,这可怜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她只记得妈妈和姐姐打她。我相信时间能冲刷走不好的记忆,但前提是不要老有人在她面前提起往事。” 这时里奥走进房间,带来几粒电池。李毕青接过来递给黛碧:“你想给兔子喂点吃的吗?” 小女孩点头。 他把电池装进旧收录机,然后按下播放键。 微型磁带转动起来,发出嘶嘶轻响,像是受伤的时光碎片的呻吟,然后一段音乐飘了出来,由缓慢而强烈的鼓点伴奏着,乍听起来有点像教堂音乐,低沉飘渺的女中音,带着唱诗般的虔诚,圣洁而灵异。但李毕青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多听一会儿后,他赫然发现,曲调中充满了不可名状的阴郁感。不,不仅仅是阴郁,那是黑暗、肃穆、压抑、恐惧,是一道诡秘的创伤、一声哀悼的低吟、一种灵魂的震颤,仿佛一个苍白的长发鬼魂游荡在墓碑丛中,滴落冰冷的眼泪,吟唱刺痛人心的丧歌…… “You lie,silent there before me(静静地,你躺在我面前) Your tears,they mean nothing to me(你的眼泪,对我毫无意义) The wind,howling at the window(风,在窗外咆哮) The love,you never gave,I give to you,Really don’t deserve it(爱,你从未给过我,而我给了你,的确不值得) but now,there’s nothing you can do(但现在,你什么也做不了) So sleep in your only memory(所以睡吧,在你仅有的回忆里) And weep,my dearest mother(哭泣吧,我最亲爱的母亲) Here’s a lullaby to close your eyes,goodbye(这是使你闭眼的催眠曲,永别了) It was always you that I despised(一直以来我都蔑视你) I don’t feel enough for you cry,on my(我还不至于伤心到为你流泪) Here’s a lullaby to close your eyes,goodbye,goodbye……(这是使你闭眼的催眠曲,永别,永别……)” 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个九岁女孩该听的歌。 李毕青像被针刺到一般,猛地按下了停止键。 “……蕾妮喜欢的,就是这首歌吗?”他问黛碧。 小女孩儿点点头。 “这首歌……听起来很邪恶,”柏亦思神父深深地皱着眉,“尤其是那句‘永别’,像是鬼魂的低吟。” 李毕青打开收录机舱门,取出那一小片磁带,对神父说:“我想借这张磁带,过几天还,可以吗?” 神父回答:“只要它的主人同意。” 李毕青转头问小女孩儿:“我想听蕾妮唱歌,可以借给我吗?” 黛碧用一双洋娃娃般浅蓝色的大眼睛盯着他,“蕾妮不喜欢被人听见,妈妈知道了会揍她。” “我躲起来偷偷听,保证不被别人知道,妈妈也不会知道。” “……你保证?” “是的,”李毕青把面无表情的里奥拉过来,给她看别在西装内侧的徽章,“以警察的名义。” “好吧,要相信警察,大人们都这么说。”黛碧低下头,把手伸进浣熊布偶里,开始摆弄她的新玩具。 “打扰了,抱歉。”李毕青对柏亦思神父点头示意,两人礼貌地道了别。 直到走出教堂,李毕青才感觉黑发探员紧绷的身躯一点点松弛下来。他关切地握住了对方的胳膊,“你还好吗,里奥?” “还好,比我想象中要容易一些。”里奥勉强笑了笑,“我尽量不去看她的脸。” 李毕青抱住他,安慰地拍了拍后背,“慢慢的会好起来,直到你彻底释怀。” 里奥回以一个更紧密的拥抱,把脸埋进华裔男孩耳畔的发丝,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的体味——那是最有效的镇静剂,也是深具诱惑的迷幻药。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铃声煞风景地响起来。 里奥拖延了至少半分钟,才松开手,掏出手机接听。很快他结束了通话,对李毕青说:“是伊登。搜索队那边传来消息,湖底除了四具陈年骸骨之外,并没有其他新鲜尸体。那四个人的身上和附近的淤泥里没有任何可疑之物,他们怀疑是意外溺水而亡。” “也就是说,像蕾妮这样的受害者只有一名?”李毕青敛眉沉思,喃喃道,“不对呀,这不符合我的推测……” 里奥斟酌了一下,尽量选择不会打击到他的说辞:“也许,凶手目前为止就只杀了蕾妮一人?也不排除他还有其他目标,但还没来得及下手……” 李毕青思索着,没有搭话。 里奥一边懊恼自己不能把话说得更动听些,一边把他拉进车里,“不管怎样,线索看起来完全断了。尽管我们相信贝莱丽并没有杀她的女儿,但拿不出真凭实据,法庭是不会取信的,我们只能继续努力,希望能找到一些关于凶手的蛛丝马迹。” “……我想好好听一听这张磁带。”李毕青坐在车里,沉默许久,忽然开口。 “没问题,等会儿路过电子产品店,我去买一台收录机。”探员说。 回到旅馆,李毕青把磁带塞进新买的收录机内,按下播放键,阴郁诡秘的歌声再一次飘荡在房间里。 里奥用笔记本在网络上搜索了一下,很快找到了这首歌的信息。 “歌名叫《Room of Angel》,是一款恐怖游戏的插曲,看歌词应该是表达了一个被母亲遗弃的孩子,在面对逝世的母亲时复杂的心情。一方面,她对母亲一直忽视、排斥、遗弃她而感到憎恨;另一方面,她又深深地爱着她,即使她认为母亲从未爱过自己。她为母亲献上一首催眠曲送她离世,但同时,不会为她流一滴眼泪。” 李毕青沉吟道:“实际上,死的不是母亲,而是女儿……蕾妮生前爱听这首歌,很可能是从中找到了感情的共鸣。遗憾的事,这个早熟的女孩对贝莱丽那种爱恨交加的复杂感情,那位精神有问题的母亲恐怕永远都无法察觉。” 里奥没有说话,这话题令他心情沉重。 反复吟唱的歌曲已近尾声,两人仿佛陷入了它所营造的幽境,直到歌曲放完,只剩磁带嘶嘶的空转声,他们依然沉默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五六分钟吧,就在李毕青起身准备关掉收录机时,音响里突然传出一些微弱而古怪的声响…… 李毕青一怔。 “——这是什么声音?” 里奥把耳朵贴过去仔细聆听,“……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还有……钟声?” 李毕青点头,“听起来不像普通的钟声,是老式的、很大的那种,类似寺庙的铜钟?” “……是教堂的钟声!刚才我留意了一下,那座天主教堂有一座很高的钟楼,顶端是凉亭式的,吊着一口金属报时钟,目测过去,大概有一米多高吧,这应该是钟锤敲击大钟的声音。”里奥说。 “也就是说,后面的这一段其实是录音?地点就在教堂。是蕾妮录的吗?为什么?” “现在还不清楚,再听听。” 接着又是一段寂静。 两人耐心地听着,直到沙沙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伴随着生锈的门轴运转的吱呀声,脚步声开始出现混响。他们几乎可以想象出那副画面:蕾妮身穿福利院统一发放的黑色长裙,怀抱粉红兔子形状的收录机,幽灵般飘过教堂的中庭、走廊,打开一扇鲜少开启的门扉,走进一处狭窄的、有回音的空间——那或许是一条通往地窖的楼梯。她有点好奇,有点紧张,也有点害怕,手指紧握着兔子,无意中按下了录音键…… 然后又是一大段沉寂。 突然,一阵强烈的脚步声蓦地踏破了这片寂静,仿佛蒙尘之镜被失手打落,摔个粉碎——匆忙的奔跑声、急促的喘息声,异常清晰而忠实地被记录在转动的磁带中,擂鼓一般敲打了听者的心弦。 蕾妮,是什么吓到了她,让她突然惊慌失措地奔跑?还是说,她窥视到了什么令她恐惧不已的秘密? 两人竖着耳朵极为仔细地谛听,但一切声响戛然而止,播放键自动跳了上来,磁带播完了。 里奥与李毕青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中盛满了疑惑不解与探究到底的决心。 “……看来,我们有必要再去一趟教堂。” “可就这么直接去的话,恐怕探不出什么情况。除非申请法庭搜查令,但我想如果怀疑对象是本镇唯一一所以虔诚保守著称的天主教堂,那东西恐怕不好搞。” “你知道有一个成语吗,叫‘暗度陈仓’。”华裔男孩说。 联邦探员慢慢笑起来:“听起来不太合规矩啊,男孩,不过你一贯是这种风格。” 李毕青笑着反问:“那你呢?” “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但是你,给我老实留在旅馆里。” “想撇下我单独行动吗,没门!” “我也可以把你铐在床栏上。” “得了吧,又来这招!”李毕青不满地说,“一座教堂而已,又不是龙潭虎穴,能有什么危险?你得让我跟着,不然……” “不然怎样?”黑发探员危险地眯起眼睛。 “不然我会觉得非常、非常无聊,说不定会打电话招一群脱衣舞娘来房间里开个派对什么的……噢,别以为我不敢做,如果被茉莉知道了,我会告诉她,其实我是想去教堂洗涤一下心灵,可是她的弟弟坚决不肯,于是我只好堕落了。”男孩狡黠地说。 “……好吧,你赢了。但你得跟紧我,一切听指挥。”里奥无奈地妥协。 胜利者开心地叫起来:“是,长官!” 第30章 凝固的天使 他们选在夜半时分潜入教堂。 夜色中的建筑群越发显得冥漠幽深,仿佛失去阳光的照射后就沉入了另一个世界。里奥和李毕青站在钟楼下的庭院中,试图利用磁带中这一段的时间长度与蕾妮的走路速度,推测那扇被她无意间打开的、通往秘境的门究竟在哪里。 他们找了大约半个小时,终于把怀疑指向走廊深处,一扇花纹与壁饰极为相似的门。门看起来古旧,没有把手,但上了锁,锁孔是老式的灯泡形。里奥用力推撞,门锁纹丝不动,活像一个墨守成规的老顽固。 “你带消音器了吗?”李毕青低声问。 联邦探员点头,“带了,不过门板很结实,可能要开好几枪,恐怕会惊动其他人。而且如果里面查不出什么,我们会打草惊蛇。” “那怎么办,去找人配把万能钥匙?” “不用那么麻烦。”里奥说,“我们去找正品——我认为在柏亦思神父的房间里就能找到它,他毕竟是这座教堂的负责人,有什么黑幕很难瞒过他,你觉得呢?” 李毕青哂笑,“你就是不相信他是个圣徒,对吧。” “世上没有纯粹的光明,包括人心。”黑发探员沉声道,随即朝早已探明的神父寝室的方向走去。 ……他仍然在自责。多年的心理阴影,不可能在一夕之间冰消瓦解。华裔男孩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跟在他身后。 他们悄无声息地摸进房间时,柏亦思神父正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睡觉。而这间不超过50平米的寝室,除了床、衣柜、书桌等必要家具外一无所有,简陋得令人难以置信。 李毕青不知道对方睡得有多熟,不敢擅自走动,里奥则有备而来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塑料袋,拆开包装,抽出一条白色手绢,捂住了神父的口鼻。 大约30秒后,他松开手,谨慎地将湿漉漉的手绢装回袋中封好,转头对李毕青说:“异氟烷,术前麻醉药。他会昏迷几个小时,现在我们可以随意行动了。” 整个房间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并没有发现与门锁对应的钥匙。李毕青从书桌抽屉里的《圣经》下面,发现了一本账本,是教堂的各项收支出入登记。里面关于收到的每笔公众捐款、教会拨款,支出的教堂和福利院日常开销,甚至孩子们的伙食费等等,都记载得一清二楚。他翻到最后一页,发现了两个捐款项目,由教堂分别寄往儿童救助会和美国红十字会,数额并不大,大多只有几百美元,最高不过两千,但源源不断,几乎每隔一两个月就有一笔。 “你看这个——”李毕青指着账本最末尾的一栏对里奥说,“这一项是神父自己的每月花销。看上个月,只有区区163美元,又被黑笔划掉,改为142。然后当月寄往儿童救助会的捐款也改动了,增加了21元。如果这份账单是真实的,一个人从微薄得连贫民窟消费水平都赶不上的个人花销中,还能尽量挤出一部分拿去做慈善,你觉得这说明了什么?” 黑发探员毫不动容:“说明他要么是个万里挑一的圣徒,要么是个功力深厚的伪君子。” 李毕青翻着账本,想了想说:“我觉得这不是伪装,柏亦思神父是真心热爱着孩子们,你没瞧见他看那个抱着画板的黑人小孩的眼神吗,就好像那孩子背后长着一对毛茸茸的小翅膀。” 里奥没法反驳这一点,但即使这样,他仍觉得这位无可指摘的神父表里不一。出于严格的工作要求,他一贯凭证据说话,但这一次,他选择听从自己的直觉,就像李毕青在推理案情时的做法一样。“……我给总部打个电话,让他们查一查那些慈善捐款,如果是真的,儿童救助会和美国红十字会都会留下记录。”他说着,拨打了信息服务科的值班电话。 十几分钟后,调查结果传来,这些捐款全都是真实的。 “看来我们得把怀疑的目光从柏亦思神父身上暂时移开,寻找另一个更可疑的对象,这座教堂里的神职人员可不少,不是吗。”李毕青说。 里奥只得默认。 他们努力把房间里的一切恢复原状,希望神父醒来时不会发现任何异样。离开之前,李毕青走到床边,朝昏迷的神父安慰地画了个十字,“抱歉打扰你,Father,祝你有个好梦——”他停顿了一下,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伸出手,解开了柏亦思神父睡衣领口的纽扣,在里奥不悦地皱眉中,从衣内拉出一条银色项链,项链末端吊着一枚灰扑扑的老式钥匙。 “……天,那把钥匙在这儿!”华裔男孩失声道。 里奥立刻上前端详了一番,“这就是开那扇门的钥匙,”他肯定地说,“走吧,我们去看看门后究竟有什么。” 系在神父脖子上的钥匙,让他们顺利地打开了走廊深处的那扇密门,门后果然是一条狭窄的、封闭式的楼梯,一直向下延伸,似乎通往教堂的地下。 走完回音荡漾的楼梯,迎接他们的是个十分宽阔的大厅,天花板做成了像布道大厅那样的圆形拱顶,绘满了与宗教相关的壁画,天堂啊伊甸园啊什么的。两个人对宗教都没有什么深刻研究,只能认出上帝和一干忘记了名字的圣徒们,还有漫天飞的光屁股小天使。 在大厅的中央,还树立着十几个玻璃柱子,视线穿过透明的屏障,可以毫无阻碍地看清里面的雕像,都是十二三岁以下的小孩子模样,肤色有白有黑有棕,统统在背后展开鸽子般雪白的羽翅,摆出壁画上天使们的优美姿态。 ——这些天使雕像制作得实在是太精致了!比杜莎夫人蜡像馆里的还要栩栩如生,每一根头发的色泽、每一寸皮肤的质地都那么逼真,简直就像活生生的人被陡然凝固的时光冻结在了玻璃罩子中。 “……蕾妮就是被这些雕像吓到了吗?确实酷似静止不动的真人。”李毕青一个个参观过去,咋舌道,“这些都是柏亦思神父的作品?他可真是个堪比米开朗基罗的艺术家……你看这翅膀是怎么黏上去的,用天鹅羽毛吗?” 里奥聚精会神地看其中一个,几乎把脸贴在了玻璃上。片刻后,他满脸阴霾沉积,变得比飓风海啸即将来临的海面更加可怕,“这些——”他的声线异常干涩与刺耳,像坚硬的钻头划过玻璃,“这些是雕像吗?!我觉得他们更像是——” 他从齿缝中挤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单词:“尸体!” 李毕青震惊地问:“什么?!” 黑发探员踉跄后退几步,“没错!这些都是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非常高明的处理手法!要不是因为以前某个案子中拜访过一位专门研究尸体保存技术的专家,听他讲述了一些相关知识,我也会把这些尸体当成蜡像!” “上帝啊……”华裔男孩喃喃道,“这是个尸体陈列厅,就在教堂底下!”他把头求助似的转向探员,“这正常吗,里奥?我是听说过,欧洲有些天主教堂或是修道会,曾经建立地下墓穴存放防腐处理过的干尸,认为这是对死者的一种敬意,可是,这种风俗好像已经废除好久了,对吧?” 里奥点头道:“已经取消一个世纪了,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看到。这些尸体看起来完好无缺,像是制成没多久……”一个恐怖的念头突然钻进大脑,这使得他俊美的脸庞几乎扭曲了,他艰难地说道:“如果这些孩子的尸体,并非在自然死亡后才被制作成标本……” 李毕青从眼中放出一道凄厉的光。他看上去马上就要呕吐出来,随即用拳头堵住了嘴,“天哪……天哪……”他语无伦次地呻吟起来。 “如果真是这样,”联邦探员惊怒交加,“那个所谓的神父,根本就是一个变态至极的连环杀人犯!” 两个人深深呼吸着,仿佛这地下大厅忽然间变得氧气稀薄,那些玻璃罩子似乎连他们也一起套了进去。 “……他应该,有个制作间之类的。”李毕青环顾四周,果然发现了另一道门。 门并没有上锁,他们拧开门把走进去。里面空间依然庞大,却放满了各种物件:整整齐齐的药品架,宽敞的金属桌,摆放着各种试管、玻璃瓶、酒精灯的操作台……墙壁上还有一排不明用途的巨型陶瓷管。 “酒精、水杨酸、甘油、锌盐……”李毕青浏览着药瓶上贴的标签,“这些是干嘛用的?福尔马林……”他恍然道:“他用这些药物来自制防腐剂!” 联邦探员费力打开了一根陶瓷管的外壳,看清里面的东西后倒吸了口冷气!那是一具六七岁左右的孩童尸体,两手交握放在胸前摆出一副祈祷的姿势,眉目宛然仿佛陷入沉睡。“酒精的味道……他利用这种管道和酒精来进行干燥处理,使尸体脱水变干,最终木乃伊化!” “可是,那些孩子们看起来不像干尸啊……” “我记得那位尸体保存专家曾经介绍过,甘油能防止尸体过度干燥,水杨酸抑制真菌生长,还有锌盐,锌盐使尸体硬化,所以那些尸体能像雕像一般立在真空玻璃柜里……” “……我真心希望神父也只是个擅长防腐技术的尸体保存专家。”李毕青无法忍受地将视线从幼小的尸体上挪开。他的眼中有一种深沉而压抑的怒火在燃烧。 黑发探员重新盖好管道,沉声说:“我们需要进一步取证,调查这些孩子的身份。如果他们都是柏亦思神父在任的这二十多年间被教堂福利院收养过的,死因应该不难查……” “神父怎么办,要逮捕他吗?” “不,现在我们要先离开这里,把钥匙还回原位,先不要打草惊蛇。我需要足够的证据,能够证明那些孩子在躺上这张金属桌前还是活的,否则就只能以亵渎尸体罪起诉他。”里奥强忍怒火说道。 华裔男孩看起来很有些不甘心,但也只得同意。 就在他们打算离开制作间时,门从外面被打开了。 “先生们,不经允许擅闯他人房间、偷取物品,可不是件合理合法的事,对吧?”身披黑袍的神父站在门外,脸上露出一种在布道时受到无礼之徒打扰般的不悦神情。 “前提是那个人不是被警方调查的杀人嫌疑犯!”联邦探员从肋下抽出手枪,冷冷道, “我很奇怪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早有警觉,没有吸入异氟烷吗?” “异氟烷?”柏亦思神父反而有些讶然,“你的意思是说,之前你们潜入我的寝室,对我下了麻醉药?难怪我醒来时发现脖子上的钥匙不见了……很遗憾没让你们如愿,我天生对麻醉类药物的敏感性很低,你们要是想让我多昏迷一阵子,恐怕得用正常剂量的好几倍才行。” 这又是个精神麻木、毫无负罪感的变态!里奥愤怒地想,他在犯罪现场被逮个正着,满屋子都是受害者的尸体,他竟然没有丝毫动容,好像这只不过是一件私人藏品被陌生人窥看了似的小事!“既然你主动出现,那么事情就简单多了,”探员用枪口示意他:“双手举过头顶,慢慢转身,趴在墙上。你被捕了,柏亦思神父,罪名是涉嫌蓄意谋杀和亵渎尸体。” 神父睁大了灰蓝色的眼睛,脸上满是无辜者被冤枉时的吃惊与不解,以及自我辩解的焦急:“蓄意谋杀?不不不,杀人可是十诫中的大罪,主说‘不可杀人’,‘凡杀人的,没有永生存在他里面’,我们必须遵守主的诫命!” “那这些孩子的尸体你又怎么解释?难道你要告诉我们这些都是石膏做的小天使雕像吗?!” “不,他们不是雕像,是睡着的天使。”神父的情绪很快平静下来,“他们的灵魂暂时离开了凡人肉体,升到父神所在的天国,我只能尽量完整地保存这些肉体,直到灵魂回来的那一天。” “……你打算拿这种神棍口气去糊弄法庭和陪审团吗?好极了,但愿那时你能多收获几个宗教脑残粉!” “不,我没有说谎。‘说谎言的嘴,为耶和华所憎恶;行事诚实的,为他所喜悦。’”神父朝一脸怒意与厌恶的探员诚恳地说道,“听我说,孩子,我知道在你们看来,这么做有些不近人情,也不符合当前的律法,但是我必须这么做,这是我的使命——从二十年前,我得到了那个‘启示’开始。” “启示?”一直冷眼旁观的李毕青开口问,“你能说得更详细点吗,神父。” “当然可以。二十年前,我还是个浅薄无知的年轻人,一心想要侍奉主,聆听主的旨意,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直到那一天,我游学到意大利西西里岛,在巴勒莫嘉布遣会修士的地下墓穴里,见到了一位沉睡中的天使……”神父注视着玻璃柜中的小尸体,目光热烈而憧憬,仿佛步入了回忆的圣堂,“她的灵魂已经离开凡间整整七十多年,肉体却始终保持着死前的模样,头发、睫毛卷曲而富有光泽,皮肤光滑、嘴唇鲜润,就像一片刚被采撷来下的新鲜花瓣。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愚昧的头颅,像一只迷途的羔羊突然找到了回圈的路,在那一刻我才灵智顿开,渴求已久的主的声音,终于降临了我的大脑!主对我说:‘凡守护天使之身,胜过守护他自身血肉的,是从善里出来,必得上帝的喜悦。’ 这是一个启示!我简直无法想象,自己会如此幸运地成为了接受者,一个被选定的人!我顿悟了人生的意义:我活在这个世上,就是为了承担这个责任,尽我所能地守护这些小天使的肉身……” 望着沉浸于精神世界而口若悬河的神父,里奥与李毕青不由地交换了个“这是什么情况”的眼神。 “于是我开始循着遗迹寻找前一任守护者,一个叫‘阿尔佛雷德?撒拉菲亚’的医生,只有他完整地掌握了整个技术的核心。你能想象吗,他在近一百年前的落后技术下,创造出这样的奇迹!这一定是主赐予的智慧!我花费了整整一年时间,终于在他的亲属手中,找到了那本笔记本,记载着完美的防腐技术……” “阿尔佛雷德?撒拉菲亚?”李毕青小声问,“这位简直被神父推崇成了先知的医生又是谁?” 里奥反问:“听说过‘西西里睡美人’吗?” “……啊,是巴勒莫地下墓穴的那个两岁小女孩?我在网上看过图片,那确实是尸体保存史上的奇迹。”李毕青恍然道,“不过我更奇怪的是,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游客前去观瞻,怎么只有这位柏亦思神父得到了‘上帝的启示’?” 黑发探员想了想,用一句电视剧台词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他:“You talk to God,you’re religious;God talks to you,you’re psychotic。”(你和上帝说话,你是信仰者;上帝和你说话,你是精神病。) 看着依旧旁若无人滔滔不绝的神父,华裔男孩几乎要笑场,“但看起来,他是个虔诚、无害的精神病患者,不是吗?我还是觉得,他不会杀人,那些孩子可能是死后才被防腐处理的。” 里奥皱起眉头,不认同地反驳:“一所小福利院,二十年间,十三个自然或意外死亡?如今的儿童死亡率有这么高吗?” “这倒也是,莫非,凶手另有其人?” “也不排除神父本身就是个伪装人格的精神病。” “好吧,让我们试试能不能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 两人停止耳语时,神父已经低头合手,站在他的小天使们的面前喃喃祷告,他的精神已经进入到一个凡人遥不可及的、神圣空灵的境界中去了。 里奥决定单刀直入把他拖回来。“这些孩子们是怎么死的,神父?为了凑足天国唱诗班,你把他们活生生制成了干尸吗?” 柏亦思神父停下祷告,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中没有愤怒,只有对一个愚昧世人的宽容与怜悯。“杀人是不对的,孩子,而你满脑子都是与杀人相关的念头,那很危险。”他向玻璃柜子称颂般伸出双手:“死亡总是以你想象不到的方式降临,疾病、各种意外,可你没必要抗拒它,这些都是主的安排。主要召回他的仆人,于是他们就离开肉身,回到天国。就是这样。” 李毕青对里奥嘀咕:“补充一下,他是个虔诚、无害,而且天真的精神病患者。他根本就不会去怀疑和调查孩子们的死因,因为他认为所有事情都是上帝的安排。” 探员无奈地吐了口气,思索片刻后又问神父:“孩子们的日常生活,是谁在照顾?” “修女们,教堂里的姐妹轮班照顾他们。” “今天轮到谁?” “是爱玛。哦,你们今天见过她,记得吗,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他这么一说,两人顿时想起来,当时神父正在和一个黑人小男孩讨论他画的瘦鲸鱼,后来他被赶来的一名身材丰满的修女哄走了。“你想吃小鱼,马特?好的我今晚就做煎小鱼。”她说。 仿佛丝弦被指尖轻轻拨动,那名年轻修女临走前瞥了他们一眼的那一幕,从被忽略的记忆中抽取出来——那个眼神,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好奇与探察,它在他们身上停留了超过两秒的时间,远超过人们对陌生人的正常一瞥。如今回想起来,在里奥出示过FBI证件后,那双暗绿色的眼睛里极力抑制的情绪——分明是一种无处躲藏的惊慌! “那位叫爱玛的修女,现在在哪儿?”里奥追问。 “这个时候?大概在巡夜吧,看看孩子们有没有尿床、做噩梦,或者身体不舒服什么的。”神父回答。 里奥一把捉住柏亦思神父的手腕,动作粗暴地拉到楼梯边,迅速将一副钢铐穿过栏杆,将他两只手腕扣在一起。“抱歉,神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这些孩子不是你杀的。在没洗脱杀人嫌疑之前,麻烦你在这里待一阵子,会有警察来找你的。” 神父扯动手腕上的链子,发出金属敲击的脆响,他烦恼地说:“你这样,我没法祷告了。” “哦,你可以试试趴在楼梯扶手上,”联邦探员不以为然地说,“反正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心灵,不是吗?” 如同拨云见日,神父露出了欢喜的笑容,“你说的对!用心灵和诚实敬拜主,主才悦纳。祷告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只要用敬畏、感恩的态度向天父诉说。”他努力让自己扒拉住栏杆,双手合握,开始字正腔圆地背诵起了祷告词。 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两个离开的不速之客,为什么要找爱玛修女——比起祷告,这些事一点也不重要,不是吗。 第31章 轮回 儿童福利院位于教堂东侧的一栋两层小楼里。里奥和李碧青走进一楼楼道时,看见穿着黑裙的修女丰腴的身影,正轻手轻脚地从其中一间寝室里出来。 在抬头发现他们的那一刻,她的圆脸上掠过一抹震惊与惶然之色,强自镇定地说:“先生们,你们是怎么进来的?这个时间段教堂不对外开放,请你们马上离开,否则我就要报警了!” “爱玛修女?”里奥一脸严肃地问。 “是……”修女不自觉地回答。 里奥掏出证件在她面前一晃,“FBI。有一件连环凶杀案,我们需要你配合调查,关于这间福利院里的孩子——” 他话没说完,爱玛如同被陷阱的尖刺扎到的野兽,倏地窜起来,慌不择路地顶开身后的房门闪进去,迅速关门上锁。 房内传来玻璃碎裂与硬物落地声。 里奥立刻用力猛撞两下房门,没有撞开,随即用套了消音器的格洛克,在门锁边沿连开两枪。 门被一脚踹开,屋里已杳无一人,一扇玻璃窗连同木条窗棱被砸得粉碎,看来这位身材健壮的修女刚刚破窗而逃。 李碧青伸手一摸窗边儿童床上的被单,急道:“还有余温,她带走了这个孩子!” “快追!”联邦探员跟着跳出窗子。 他们追着不远处模糊的影子跑过整个后园,修女凭借对环境的极其熟稔逐渐拉大了追逃双方的距离。随着陡然响起的汽车发动机声,一辆灰色佳美碾过中庭广场,冲开关闭的铁栅大门,轰鸣着向教堂外驰去。 里奥和李毕青飞奔出大门,立刻发动停在墙外的雪弗兰,争分夺秒地追去。 显然这辆政府配备的SUV的动能,要远超一辆使用了七八年快要退役的老式小轿车,不到十分钟他们就追上了它,看见它正慌里慌张地朝镇外小路逃窜——这条小路从森林的边缘地带穿过,通往相邻的郡县。 里奥边开车,边给州警伊登打电话,让对方通知县警,组织人员围捕。当他挂断通话时,那辆灰色佳美已进入手枪射程之内。 “帮我把着方向盘!”他对副驾驶座上的李毕青说,然后把头和胳膊整个伸出车窗,举枪瞄准前车的后轮胎。 他开了三枪,有两枪命中目标,瞬间瘪掉的轮胎让汽车垂死挣扎了几十米,而后冲出路基,歪歪扭扭地停在了稀疏的林木间。 联邦探员推开车门跳下来,举着枪喊:“下车!慢慢打开车门,一个人下来!” 片刻的沉默后,爱玛打开驾驶座的门下了车,但不是一个人。她结实的左臂从一个孩子的腋下穿过,把她勒在胸前,右手握着一柄裁纸刀,锋利的刀刃顶住小人质的脖颈。那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白色棉睡裙,浅金色的长卷发乱蓬蓬地像一大丛海藻,在突然的钳制下惊慌害怕地挣扎哭喊。 ——黛碧! 里奥举枪的手臂僵在夜风中。 眼前的这一幕……是时光倒流回到了五年前,还是含恨的冤魂终于重现人间?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脸上肌肉僵硬得像一座拙劣的雕塑,为了控制不自由主颤抖起来的唇角,他死死咬紧牙关,绷直的下颌线条冷硬如金属。 “放下枪!不然我杀了她!”爱玛紧张地盯着他,暗绿色的眼睛里迸射出惊恐与凶暴交织的光,“别以为这只是个威胁,你知道我说到做到!丢掉枪,后退,后退!” 里奥知道,按常规自己必须表示出一些软化的姿态,来暂时缓和凶犯失控的情绪,避免刺激对方不顾一切地下杀手,但他动不了——他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的思维在头颅中飞旋,但躯体却僵硬如石,仿佛有一道闸门将它们之间的神经联系彻底切断! 他以为在坦白一切过往的阴暗后,终于可以走出那个迷宫般循环反复的噩梦,重新呼吸新鲜的空气——但没有!他仍身处噩梦,之前的如释重负只是一个可笑的愚弄。他听到塔铎的嘲笑声,疯狂而得意洋洋地回荡:“开枪啊!让我们再玩一次这游戏,就像之前~之前~之前的无数次那样,射穿她的脖子,让血柱漂亮地喷出来……快点开枪,我都等不及了!” ——不!醒来!里奥,快点醒来!他的灵魂在被禁锢的躯壳里呐喊,但除了他自己,谁也听不到…… 面对联邦探员毫不妥协的枪口,爱玛眼中的惊恐仿佛过了那个极限的点,开始被涌出的狠厉与狂烈取代。她将刀刃向下压了压,一缕鲜血出现在女孩细白的脖颈,新孵出的幼蛇般蜿蜒游动。 “Sister,放松点,其实你并不想这么做,对吧。”仿佛清风徐来,一个声音柔和地说道,“看看小黛碧,她多可爱,我敢打赌她是福利院里最懂事的孩子,她会自己吃饭、穿衣,乖乖的不惹麻烦,临睡前还会亲你的脸颊,用甜甜的声音说‘晚安’,你还记得吗?” 似乎被华裔男孩的话语勾起想象,爱玛修女的眼神不知不觉缓和下来,压在女孩颈上的刀刃微微松动了,“我不想杀她,你们别逼我……放下枪、放下枪!” 李毕青一手抱住里奥的腰身,一手握着他的手腕,慢慢地、轻柔地压下来,让枪口垂向地面,“里奥,听我说,松开手指,把枪交给我……里奥,相信我。” 联邦探员没有做出反抗的动作。他的精神闸门已经关闭,但并没有彻底封死,这个男孩是唯一的通风口。 李毕青拿到了枪,弯腰将它放在泥地上。“好了,你看,我们很有诚意地想跟你聊聊,先放开那个可怜的孩子好吗?” “不!”修女生硬地拒绝道,“我不会放开她,除非你们把车给我,然后彻底离开我的视线。” “没必要那么激烈的反应,Sister,我们只是调查一下案子,询问个证人……” “别骗我——”爱玛尖锐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们已经知道了!我一看你们的眼睛,就知道你们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我不会束手就擒,我知道被抓到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那又为什么要那样做呢?你是受人尊敬的神职者,我相信当你在上帝面前发下誓言时,心中一定充满了光明与博爱,就像柏亦思神父一样,不是吗。”李毕青用难过而同情的神色望向她。 他的眼神刺痛了她。而他说出的那个名字,仿佛烙铁在她心头烫过,她疼痛得浑身震颤了一下。“上帝!全能仁爱的上帝!是的,我曾经打心眼里发誓,要终生虔诚地侍奉主,为主奉献全部身心,在我还是个十二岁小姑娘的时候。而我也这么做了十几年!”仿佛檑木在她胸膛滚过,爱玛低沉的声音带着无法忍受的钝痛,“我已经二十九了,至今还是个处女!你们一个个都尝过男欢女爱的滋味,我却必须终生守贞。‘你嫁给了上帝’,有人这么对我说,但我不明白,如果上帝真是我丈夫,他怎么从来就没操过我?” 李毕青望着这个在欲望与信仰中痛苦挣扎的修女,眼底闪过一丝真正的怜悯。 生物的天性与本能一旦被束缚,就像压在石板下的草一样,想要找条缝挤出来,如果连缝隙都被堵死,总有一天它会爆发出强大而畸形的力量,把石板硬生生顶裂——这就是欲望的力量。 “你可以选择脱下修女服,爱玛,回到真正适合你的生活中去。上帝不会因为你结婚生子就觉得自己带了顶绿帽子。” “太迟了!”修女满脸绝望之色,“如果有人能早一些对我这么说……在我杀了一个人之前……在我爱上柏亦思神父之前……” 这个可能性在李毕青意料之中,“神父,他知道吗?”他问。 “不,我一直掩藏着,因为不想被他厌恶疏远。”她凄然地冷笑了一下,“就算知道了又怎样,他的身心全部奉献给了上帝,没有丝毫碎屑可以分与旁人。” “所以你只能用另一种方式爱他。神父深信那个‘启示’,并把自己的信念付诸行动,关于地下室的一切你应该都知道吧?” “是的,许多年前我就已经知道了。我为他打下手,帮他清理留下的痕迹,”爱玛梦呓般喃喃,“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感觉到,除了上帝之外,我是最接近他的人……” “这就像一个只属于你们的秘密,对吗?你享受这种感觉。”李毕青冷静地分析道:“可能刚开始的一两个孩子确实死于疾病或意外,但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风平浪静,你开始觉得空虚、焦躁、不满,祈祷上帝早点再回收掉一个仆人,可这个期待迟迟没有实现。终于有一天,你再也无法抑制欲望的驱使,为了延续你与神父之间独特的关系,开始人为制造一起又一起的死亡……你觉得愧疚过吗,哪怕只有一次?” “也许吧,但我一点也不后悔。”修女很干脆地坦白了,或许是在寻求他人的认同,“当你下定决心可以为一个人做任何事时,就算杀人也不是那么难以下手,有时反而是种快感——我不知道跟做爱的快感比起来,哪个更强烈些,我无从比较,你能告诉我吗?” 显然,这已不是正常意义上的爱。某种力量支配了爱玛,使她在石板下无数次的扭曲生长后,终于找到了突破点——杀戮。杀戮的欲望令她彻底脱柙而出。 李毕青摇头道:“不,我也无从比较……还有一点我无法理解,你为什么单单将蕾妮沉尸湖底?” “因为她存在只会玷污神父的信仰。打架、偷窃、撒谎成性,一身恶习,完全不像其他的孩子那样,”爱玛冷酷地回答,“她不配成为神父的天使。”她低头看了看胸前不停哭闹踢打的小女孩,烦躁地皱起眉头,“而你呢,你再长大一点,也会变成你姐姐那样吗,黛碧?” “——她不会,她是个好孩子。”仿佛从深沉的梦魇中挣扎着醒来,黑发探员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尽管显得有些嘶哑与艰涩,“放她走,爱玛,只要你放了她,我绝不会开枪,车也留给你,怎么样?” 修女在黑色头巾下露出一个漠然地哂笑,“不。现在我不想跑了,就算躲过你这一关,你以为我会天真地以为,被一群警车和直升机追着还能逃出生天吗?” “至少你能挽救一条生命,你从未这么做过,对吧?试试看,我发誓这比摧毁一条生命更能让你感觉愉快。”里奥小心地诱导着她。 “我的感觉不重要了,愉快,还是糟糕,我已经不在乎。”爱玛的脸上浮现一种反常的、懒洋洋的平静,仿佛冰天雪地中的人忽然感觉燥热,即使脱光衣服也无法降温,那是即将冻死的征兆。“我会一辈子蹲在监狱里,即使允许探监,知道真相后的神父也不会愿意再见我一面——这样的结局对我而言还有什么意义?” “既然如此,我干嘛不送给神父一个最后的礼物呢?”她低头亲了亲黛碧发顶的旋涡,低声说:“把我的心情传递给他,小天使。”然后她抬起手腕,朝着小女孩天鹅般细白的脖颈用力刺下—— ————————————进入正文的分割性——————————— 联邦探员敏锐地捕捉到修女脸上反常的无谓之色,职业锤炼出的危机感在他脑中敲响了警钟。他条件反射地把手伸向后腰,握住了备用手枪的枪柄。在爱玛低头亲吻黛碧的金发时,他拔出了枪,瞄准对方。 刀刃在车灯中反射出亮光,他知道必须当机立断,但人质哭泣的脸强烈冲击着他的神经,阻碍肢体接收理智的指令,那一瞬间,眼前的画面与血淋淋的记忆重合,紧张、焦虑和恐惧感汹涌而来。就像一个重症肌无力患者,他甚至感觉不到手指的存在,更无法驱动它扣下扳机……他滞殆了要命的一秒钟! 刀刃即将落下时,爱玛陡然发出一声尖叫。 谁也没料到,她怀中的小姑娘因为意识到哭闹无效而气急,拿出了平时对付母亲与姐姐的绝招——她低头咬住挟持者的手臂,细小而尖锐的乳牙狠狠嵌入血肉,抢食幼狼似的死不撒口。 被突如其来的疼痛猛抽了一鞭,爱玛立刻用力拉扯小袭击者,本能地想要抢回自己的胳膊。 李毕青松开手指,让枪落地——没人发现他什么时候拾起了搁在地面上的那把手枪——这个小小的意外打消了他出手的念头,他在转瞬间做了另一个决定。 他闪到联邦探员的侧后方,右手稳稳托着对方轻颤的手肘,左手握住了僵硬的肩膀肌肉。如同一名耐心指导初学者的射击教练,他的胸膛温热而有力地贴紧对方的后背,在耳畔低声下令:“开枪,里奥!” 黑发探员混乱茫然的瞳孔猛一收缩,梦境中的声音在他脑中炸响—— 开枪,里奥。 开枪。这一次你不会失手,因为我在你身后。 那个连环杀手说,借助我的力量吧,里奥,让我们一起,终结这个该死的循环。 这声音如同一股巨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精神上的闸门,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动了他的手指—— 修女的右臂上蓬出一团血花,她惨叫着捂住伤口,被冲击力向后推倒在地。桡骨与尺骨被子弹打得粉碎,使得手臂呈现出一种扭曲诡异的弯度,剧痛填满神经,她把身体紧紧蜷成一团大声地呻吟,仿佛这样就能减轻肉体上的痛楚。 里奥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武器,灼热的火药味还在鼻端萦绕。即使火光喷吐、枪声响起,他仍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如此轻易地开了这一枪! 那些长久困扰着他的精神噩梦、难以穿越的心理障碍,裹挟撕扯着他的情绪漩涡,仿佛同时被这颗子弹击了个粉碎! 他曾以为要摆脱那些东西会是个极为漫长、痛苦的过程——实际上他对此已近乎绝望,所以用一种自暴自弃的态度吞下越来越多的药片,用繁忙高强度的工作强迫自己没时间去思考。 直到此时此刻,这一颗子弹扭转了整整五年时光,终于将曾经偏离的弹道成功地拉了回来! 这一次,他没有失手——之后,也绝不会再失手。 摔落在地面上的黛碧有些发懵。她看着满身血迹的修女,惊恐交加地跑开,但周围浓重的黑暗又阻拦了她的脚步。深夜的林野一片漆黑,唯有车灯照亮一小块光明之地,她望着逆光中黑发男人高大的身影,忽然想起来:他是警察。 要相信警察,大人们总是这样说。她伸出幼小的手臂,急切地想要得到一个温暖安全的庇护所,跌跌撞撞地朝他跑去。 里奥丢下枪,膝盖跪在落满枯叶的泥地上,紧紧抱住了扑过来的小女孩儿,把脸埋进对方蓬乱的浅金色长卷发中。 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泪流满面。 “……对不起,对不起……”黑发探员用哽咽的声音反反复复地说着,仿佛要将累积了五年的内疚、自责与愧歉倾泻而出,“黛碧,对不起……” 小女孩儿并不能理解他话中深意,只是乖巧地搂住他的脖子,用学会的礼仪用语回答:“That's all right。” “她已经原谅你了。”李毕青在他身旁轻声说,“里奥,你相信轮回吗?” “……轮回?” “是的。五年前,一个生命死去,另一个生命诞生。现在,她用同样的容貌、同样的处境又回到你的面前,而你,给了她一个全新的结局——她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你,你以自己的努力获得了她的原谅。” 里奥惊异地抬头,端详着小女孩儿的脸,怀疑而又隐含期待地问:“是这样吗,黛碧?” 小女孩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她想起老师教过她,得到别人的帮助后应该道谢,于是细声细气地说了声:“谢谢。” 联邦探员再一次拥抱了她,含泪说道:“不,黛碧,是我该感谢你……” 呼啸的警笛声由远而近,大批州警县警赶到,接管了现场。控制嫌犯、安抚人质、拍照取证……所有善后工作井井有条地进行。 里奥离开人群,走到一个稍微远些的幽暗角落。他需要些时间来冷静心情、梳理思绪。 之前发生的一切,在他脑中电影胶片似的卷过,很快的,他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你会用枪?”他问身边的男孩。 华裔男孩笑了笑,“怎么会,我们国家可不允许私人持枪。不过,野战射击俱乐部什么的倒是有参加过。” “你刚才扶着我的胳膊的姿势很专业。”探员墨蓝色的眼睛探究地盯着他。 “那是因为你的胳膊抖得就像个从没拿过枪的人,相比之下,还是我比较有经验。”李毕青神色自若地吐槽。 里奥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他想起那个与现实惊人吻合的梦境,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向对方提起。他要怎么表达?问他“你的话语和动作怎么跟我梦中的杀人嫌疑犯那么相似”吗?不,这简直太莫名其妙了,他还没有神经病到这种地步,拿一个荒诞不经的梦来怀疑对方。 尽管他隐约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这只是一些游丝浮絮般的闪念,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仿佛在这个温和而干净的男孩身后,藏着一个模模糊糊的、无法触碰到的黑影…… 见鬼!他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他深爱着这个男孩——这一点他非常确定,而这些毫无真凭实据的疑窦,活像是对爱情的亵渎。 当他决定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疑惑抛诸脑后时,口袋中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里奥接通后,没说几句就挂断了,遗憾地对李毕青说:“抱歉,我的休假又要泡汤了。” “怎么?” “总部紧急通知,叫我马上回华盛顿D.C.。” 李毕青担忧地问:“大半夜的,这么急?发生什么事了吗?” “电话里没有细说,只是叫我和罗布先回去。”里奥不太放心地看着另一个人,“这一趟我可能不太方便带上你,你可以换个地方继续度假,或者回纽约,我把公寓的钥匙给你……你怎么打算?” “……太突然了,我还没想好。”男孩老老实实地回答。 “好吧,我们先回旅馆,扫尾工作就交给这些州警县警。” 李毕青跟着他走了几步,又问:“爱玛修女的谋杀罪没跑了,柏亦思神父呢?他会被判刑吗?” “难说,涉及到宗教事务,处理起来会有点麻烦,而且他的行为有旧例可循——百年前,还有不少信教者以自身干尸被摆放在教堂的地下墓穴里为荣呢。”探员耸了耸肩,“如果教会介入这个案子的话,神父可能会脱罪吧——也只是可能。不过这个地方他肯定是待不下去了,说不定会解除职位丢到哪个教会陵园里去守墓。” “那样也好,我觉得神父会喜欢这个新工作的。”李毕青说。 黑发探员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说出了口:“比起这个,我更关心另一件事……那家伙这次居然没有插手!有点奇怪,要知道这一年来,我们追捕的连环杀人犯,十个有八个都被他捷足先登,搞得上头都怀疑我们内部是不是有他的内线了。没想到,这次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不得不说,爱玛修女很幸运,还能活着上法庭。” “——你说的是,杀青?” “就是那个肆意妄为的家伙。整整消停一个月了,没有他兴风作浪的消息,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说不定他也在度假,”李毕青哂笑着,带着微微的嘲弄,“跟女朋友一起。他总得享受享受正常人的生活。” “——也许是跟男朋友。”黑发探员鬼使神差地补充了一句。 “什么?你是说他……”另一个人吃惊道。 “不不,”探员立刻改口,“我只是开个玩笑。” 李毕青看了他一眼,复杂难解的神色一闪而过。 回到水峡镇的旅馆后,天色已经微亮。两人都没什么睡意,随便吃了点面包咖啡当早餐。 刚用完早餐,李毕青兜里的手机也响了。他掏出来一看来电显示,有些不好意思地朝里奥笑了笑,“我出去接个电话。” “茉莉的电话?噢,你不用每次都背着我接,”他女朋友的弟弟努力打起精神,打趣道,“我不会偷听你们的私房话和电话性爱过程。” 男孩飞快地逃出去时,里奥眼尖地看见他的脸红了。 他微笑着,一口喝干杯底已经冷掉的苦咖啡。 对方不久后回来,脸上带着急切兴奋之色,看起来相当开心:“知道吗里奥,茉莉要回来了,就在下个月!” “下个月?”里奥有些愕然,“不是说年底才回来吗?” “工作进行得比预计中顺利,她准备给自己放个假,回来待半个一个月的。” “哦,很好啊,”里奥半是高兴半是遗憾地说,心情复杂得如同一杯掺和了十七八种调料的鸡尾酒,乱糟糟不知是什么味道。“你们可以好好聚一聚了。” “她说打算跟我商量一下订婚的事宜。”李毕青不动声色地关注他,仿佛正透过脸上的细微表情,剖析对方心底的真实情绪,“订婚啊!在我们国家,那意味着离结婚的日子不远了——你们这边也是这样吗?” “……哦,应该是吧。”里奥魂不守舍地回答。 李毕青笑了起来,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快感追问:“那么,这边订婚需要伴郎吗?我希望你下个月工作不太忙。” 里奥在心底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极力摆出“乐意之至”的表情,“看情况吧,如果我那时有空的话。” 他起身回到房间,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对李毕青打了个招呼:“我刚才订了机票,要去赶飞机,你可以自己回纽约吗?” “没问题,放心去吧。”华裔男孩朝他愉快的挥手,“一路顺风——哦不,你是坐飞机,一路逆风!” 联邦探员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 剩下李毕青一个人,在窗台眺望他远去的背影。“下个月吗……”他喃喃自语,“那可真要抓紧时间了。” (天使的房间?完) 第五卷 月神岛 第32章 绝处逢生的广告单 夏尼尔裹着一件杏黄色的名牌薄款旧风衣,走在凉风渐起的幽暗街巷里。他现在饿得要死,同时想喝点冰冻啤酒之类的饮料提神,但兜里只剩下几个硬币。 上个月他刚从雷克斯岛监狱里出来。十一年的刑期,按规定服满三分之二就可以出狱,所以实际上只蹲了七年零四个月——对此他丝毫不感觉有什么合算的,七年多的时间,足可以使许多东西灰飞烟灭,比如说积累的财富、帮派中的地位,以及那些曾经爱他爱得要死要活的漂亮妞儿们。 回想起那些血肉飞溅的厮杀——那是一段被称为“红蓝战争”的动荡时期,纽约的两大帮派瘸帮与血帮为抢夺地盘陷入了疯狂的混战。帮派大佬不但对外开火,派内联盟中的各股势力也冲突不休,其他一些小帮派则浑水摸鱼,从鏖战的两条白鲨嘴边争抢漏下的食物残渣。 这种大环境下,每个帮派成员体内的血液都像石油一样被点燃起来,夏尼尔也不例外。他所率领的血帮某堂口,与一个瘸帮分支大打出手,事件的导火索是对方一个成员朝他的女朋友之一吹口哨,叫了声“嗨,bitch”,随即被他亲手捅了十一刀,于是个人恩怨很快就升级成为帮派斗殴。 其实这码子事儿很常见,帮派分子们基本把敲诈勒索、贩卖禁药和打架斗殴当成一日三餐。偏偏当时撞上FBI和SWAT特警队联手打压黑帮势力,急需几个反面典型来杀鸡儆猴,夏尼尔非常倒霉地中选,成为标靶之一。两边拿钱的双重线人向警方出卖了他的行踪,他被FBI逮个正着。 为了脱罪,他花了数额惊人的费用聘请一位金牌律师,官司打了整整三年,末了却被告知,控告方是联邦政府,他除了认罪以外别无出路——联邦政府永远是对的,哪怕你是因为当时打酱油路过被误捕,只要上了法庭,就必须认罪,这是事关政府面子的原则问题。当然,至于认什么罪、判几年,你可以跟检控官和法官讨价还价,拿其他狐朋狗党做交易换刑期,也可以往正义女神雕像的秤盘里塞黄金,好使审判的天平歪向你这一边——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总之,为了这场官司,夏尼尔花了大半积蓄,终于说服法院门口的正义女神像,把四十年的刑期缩短为十一年。官司期间,他在拘留中心待了三年,终审后又在雷克斯岛监狱继续把剩下的刑期蹲完,最后两袖清风地出狱了。 刚出狱的夏尼尔还抱着东山再起的念头,但事实证明,灾难与横财一样,总是接二连三地到来——他最心爱的二流歌手女友卷了剩下的几百万美金,跟黑人保镖跑路去墨西哥双宿双栖;所率领的堂口被血帮其他势力吞并,当他刚出狱试图联系老部下时,险些被新老大绑起来扔下羊头湾;他向过去的朋友求助,可许多人的通讯方式已经失效,能找到的一些人混得也不比他强多少,顶多只能援助几张小面额钞票,而出人头地的那几个连他的面都不肯见。 时隔七年,整个世界都已物是人非。可监狱生活单调得模糊了时间概念,令他感觉一夜之间众叛亲离。 他愤怒、嫉恨、怨天尤人,进而挣扎、沮丧、筋疲力尽,物质条件的急剧匮乏和生活水平的迅速下降终于把他的关注点拉回到最原始也最实际的几项上——吃饱、穿暖、有地方住。这一切都需要钱,而他目前一无所有的,就是钱。 钱啊钱!不需要的时候堆在保险箱里像一叠叠草纸,真正需要时又真他妈的难赚!随便先找一份工作?加油站、快餐厅……不,他丢不起这个脸,过惯了由人服侍的生活,再回过头去服侍别人,他宁可杀了自己! 他走到街角的一台自动贩售机前,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将口袋里仅剩的几枚硬币丢进去,换来一小罐咖啡。他十分珍惜地啜饮着曾经嗤之以鼻的罐装咖啡,茫然地盘算着未来的出路。 贩售机的玻璃柜面模糊地映出他的身影,精悍的高个儿、金褐色短发、狭长幽深的墨绿色眼睛。从前打扮得衣冠楚楚时是个相当有魅力的帅哥,如今落魄且不修边幅,魅力就打了折扣,但看上去仍在水准以上,只是一脸的苦大仇深,使得高耸的鼻梁与紧抿的薄唇透出一股子薄命相。 如果不想饿死街头,就必须接受现实,夏尼尔。他对玻璃上映出的自己无声地发誓,哪怕是去偷去抢,也得想办法弄到第一笔钱,然后重头开始,再一次爬上该属于你的位置! 仿佛上帝听到了他内心的呐喊,大发善心地将一扇窗户开到了他面前——他忽然发现了自动贩售机后面墙壁上贴的一张广告单子,白底黑字很清楚地写着,某个环境保护机构招聘一批志愿者,前往异地参与“有一定风险性”的野生动物保护活动,为期三个月,期间包吃包住包路费,待遇优渥得令人不敢相信。 夏尼尔不是初出校门急于找工作的小年轻,他十分知道社会的污浊与人心险恶,抱着质疑的心态仔细地阅读了这份广告,推敲着词句中可能存在的陷阱,很快就找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广告中对于招聘者没有任何学历、资历与身体素质方面的要求,唯独强调了要具有“献身环保事业的精神”。怎么个“献身”法?该不会去与世隔绝的原始森林里当野人吧,夏尼尔自嘲地冷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目前的生活状态还不如野人——至少他们不愁吃喝。 目光在薪酬上停留了许久,他把数字3末尾的四个零数来又数去,最终下定了决心——再苦再累反正只有三个月,至于“有一定风险性”,见鬼,这世上还有比监狱澡堂更危险的地方吗?他前后打了十几场架,在瓷砖与铁管上无情地砸破了七八个脑袋,才基本杜绝了对他屁股的觊觎——虽然只限于行为上的震慑,猥琐的视奸总是无处不在,但他已经修炼得百毒不侵,懒得去搭理那些无法造成实质伤害的眼神了。 撕下广告单,他丢掉空咖啡罐子,按图索骥地前往招聘地址。 一个小时后,他找到了一栋半新不旧的四层大楼,从结了污渍的狭窄楼梯走上二层,进入一间宽敞的招待室。立刻有工作人员上前询问,并派发了几张表格让他去认真填写。 在“亲属”与“联系地址”两栏,夏尼尔想了想,如实填写了“无”,然后将表格交上去。他被领到另一个大房间继续等待,被告知审查结果不久就会出来,他们会当场决定是否聘用他。 这个房间里还有大约四、五十号人,都在百无聊赖地等待结果。夏尼尔扫视四周:穿着肥大橄榄球衫和脏球鞋的黑人、西装革履却面色憔悴的中年蓝领、头发花白努力拿线帽遮掩的瘦弱老人,还有些明显看出来出身贫民区、在街头上混过的小年轻……他忽然觉得有些奇怪,这个环保机构为什么要把招聘广告的单子贴在落后街区那些毫不起眼的角落,难道他们不想聘请到更高端一些的人士吗? 也许其中有什么猫腻,比如薪酬有水分,实际拿到得要比许诺的少得多;或者某些安全或卫生措施没有达到政府标准因而不敢大张旗鼓,夏尼尔暗想。但他并没有打算就此离开,实际上,他已经走投无路。 等待的时间长了,人群不免开始烦躁起来,这时有工作人员送来餐点:面包、披萨、三明治和咖啡、果汁,品种丰富、数量充足,足够人们大肆哄抢。 夏尼尔也毫不客气地拿走了自己吃不完的分量,狠狠饱餐一顿后,懒洋洋地想抽根烟。他不抱希望地对工作人员提出这个要求,不料对方很客气地兑现了,房间里每个想抽烟的人都领到了一小盒烟草,尽管是杂牌,仍令所有人精神振奋。 吃饱喝足后,他有心思仔细打量这些人,无聊地猜测其中可能成为自己临时同事的家伙。片刻后,他的目光在房间角落的一个人影上停住了。 ——那是个衣着花俏的亚裔青年,大约二十三、四岁,看起来像中国人,或者日本人,正翘着腿斜倚在沙发椅上,旁若无人地把玩着一副扑克牌。明亮的日光灯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正对着夏尼尔,浓长的睫毛与尖俏的下颌仿佛出自画家的工笔,满怀怜爱地描绘出精致姣好的线条。 夏尼尔眼底一亮,很有兴趣地打量他,希望能捕捉到对方把正脸转过来的瞬间。 不久后他如愿以偿,青年似乎感觉到注视的目光,转过脸瞥过来一个查探的眼神。 夏尼尔看清他后,礼仪式地点头示意,而后把脸别开。对方的容貌堪称俊美,但又没有美到令人惊艳的地步,廉价而糟糕的衣着与染成金黄的头发为美的程度又降了分——夏尼尔一直认为,对于黄种人而言,最适合的发色还是黑发,太浅的发色搭配不够白皙的皮肤简直就是一场品味的败仗。 这个亚裔青年看起来就像一只羽毛颜色搭配得花里胡哨的鸟儿,这让夏尼尔很有一种把他抓过来重新粉刷一遍的冲动——如果这是八年前,他一定会这么做,但如今他已没有调教那些漂亮的男孩女孩的闲情和闲钱,实际上,他自己也正在被世态炎凉的社会粉刷与调教着。 这时,工作人员再次走进房间,将写着号码的胸牌发放给部分等待中的人,一共发放了二十四个胸牌,其他没发到的人则被客气地请出去。 看着人数骤减的房间,夏尼尔知道包括自己在内剩下的二十四个人,应该就是通过初步审查的过关者。奇怪的是,那些相较起来还算有点体面的人反而多被淘汰了,剩下都是流浪汉似的灰头土脸的货色。 接下来的个人面试,留下来的人被轮流叫到隔壁小房间去单独谈话,一律都是有去无回,人们难免有些紧张,开始低声攀谈起来。夏尼尔自觉跟这些层次的家伙没什么可说的,宁可站在咖啡机前一个劲儿的续杯。 附近的沙发椅上,亚裔青年仍在玩弄着手中裸女图案的扑克牌,夏尼尔在遗憾他毫无气质的坐姿的同时,又真心实意地承认,在这群档次底下、十分荼毒审美的人中,他算是稀罕的养眼存在。 他考虑了一下,决定过去跟对方互相认识——如果能进一步发展某种关系,也勉强称得上一次艳遇。 “嗨,需要咖啡吗?”他走到沙发椅旁,递过去一个装满的干净杯子,用轻松友好的语调打着招呼。 青年抬头看他,不客气地接过杯子,没有道谢,只是扯着嘴角笑了笑。 夏尼尔却在这一笑中,全身过电似的,从互相触碰到的指头尖开始刺麻起来。 那些廉价的衣服、拙劣的品味、乱七八糟的搭配,包括他最讨厌的染色头发(甚至在发根处还新生出了一点儿黑色,噢,令人反胃的两截儿)……一切的不协调都被淡化掉了,尽管这只是一抹假模假样的、敷衍似的笑意! 他忽然很有兴趣深入了解一下对方,从身份,以及肉体上。 “我叫夏尼尔,”他朝对方热情地伸出手,“或许在将来的三个月,我们会成为同事和搭档,互相认识一下怎么样?” 青年无所谓地跟他握了手,“洛意。” 夏尼尔顺势在他旁边坐下来,像之前无数次搭讪帅哥靓女一样,把手臂自然地搁在他身后的椅背上,“他们的招聘广告吸引了你,对吗,关于环境保护,说真的,我也觉得人类对地球太过索需无度,肆意砍伐森林、捕猎野生动物……” “——不,我对环境保护之类的一点兴趣也没有。”洛意打断了他的即兴发挥。 夏尼尔把尴尬藏得很好,转而笑问:“那你对什么感兴趣?说不定我们还有共同爱好……” “钱。”亚裔青年十分干脆地回答,“我只对钱有兴趣。”他用苛刻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搭讪者的外表,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我知道你想干嘛,你想跟我上床?没问题,一次两百,包夜五百,用道具另算。我已经有阵子不做这生意了,不过,看在你是个帅哥的份上,我会考虑要不要接你的单子。” 他竟然,是个男妓……夏尼尔震惊到一时失语。毫无羞耻公开谈价的性工作者,他也不是没接触过,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档口碰上一个。之前关于调教与艳遇的念头稀里哗啦泡了汤,对方是个公共巴士类型的存在,完全犯不着他去费心清洗发动机和重新上漆,这令他生出了一股明月照沟渠的恼火——这股恼火或许还出自另一个原因:他现在根本付不起嫖资,别说包夜,一次都不够。 他几乎是立刻翻了脸,起身甩下一句话:“抱歉,我还没混到需要靠买春解决需求的地步!” 对方似乎并不介意受到了职业歧视,吱吱作响地喝完了杯中的咖啡后,递还给他:“劳驾,再帮我倒一杯呗。” 第33章 丛林之岛 个人面试出乎意料地简单,问了几个诸如“是否有亲友在本地”、“封闭式培训期间个人物品寄给谁”之类的问题,夏尼尔一概回答没有,随后签署了一份附带保密协议的合约,就被通知正式录取了,从当天开始就进入培训期。 他被带到一个类似宿舍的房间,里面有衣柜和六张单人床,半数已经有主,占据靠窗位置的那名亚裔青年正是刚认识的洛意。因为之前的交谈不欢而散,夏尼尔并没有过去打招呼,洛意也似乎不打算跟他勾搭上,翘着二郎腿自顾自躺在床上玩牌。 其他人陆续进来,把床位都填满了,也不知道二十四人最终录取了多少个。 解决了吃饭问题,现在又有一张谈不上舒适却足够洁净的床供他休息,夏尼尔暂时感到了满足,一沾枕头就睡死过去,要不是后半夜被一阵惨叫声惊醒,他准会一觉睡到大天亮。 ——那是对面床位的一个拉美裔,扯着嗓子嚎得涕泪交加,拿脑袋在铁床架上撞得砰砰响,把房间内所有人都吵醒了。立刻有两名工作人员闻声而来,将他搀扶出去。 ……这家伙八成犯了毒瘾,被扫地出门。大家默不作声地想,事不关己地倒头继续睡。 不料二十分钟之后,拉美裔又熏熏然地回来了,飘到自己的床位上,喉咙里发出叽里咕噜地快乐呻吟,心满意足地要升仙。 邻床的老黑忍不住好奇地问:“嗨,伙计,他们让你过瘾了?” 拉美裔嘻嘻笑着,精神还有些恍惚。 另外两个也大呼小叫起来,“居然还有这种好事?”“卧槽,早知道刚才就管他们要加料的,普通烟抽起来真没劲!”“要什么条件,还是说限量供应?” 拉美裔摇头晃脑,飘飘然地答:“公司福利,每天只限一次……我拿的是K粉。” 其余几人更加激动,吱吱喳喳闹腾起来,心急的老黑立刻就要去领,还真让他叫进来一名工作人员,放了五根卷烟在桌面上。 老黑迫不及待地点火深吸一口,得寸进尺地抱怨:“大麻而已,你们就没有更高档一些的货色吗?” 工作人员笑了笑,留下一句话后走出房间:“公司福利是与业绩挂钩的,你干得越好,自然待遇也越高。” 众人听了很是欢欣鼓舞,纷纷起身领烟,夏尼尔也闷不吭声地拿了一根。 大家抽完自己的份,发现桌面上还剩一根。老黑拈在指间,扫视一圈房间问:“谁没拿?”他望向窗边床位的亚裔青年:“你不要?不要就给我。” 洛意不以为意地说:“随便你。” 老黑叼了烟正要点,夏尼尔起身一把抽出来,凑到嘴边的半截烟上点燃了,递给洛意,“得了吧,这年头没人不飞叶子。”他盯着他,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哂笑,“你真是混社会的吗?” 洛意看着他不说话,直到夏尼尔几乎想要扭头避开他的眼神,而后伸手接过那根烟,吞云吐雾地吸起来。 夏尼尔可以肯定在这方面他完全是个雏儿——不过才吸了两三口,10秒钟后他就开始神情迷茫,慢慢闭上了眼,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不停地转动。 各种古怪诡异、天马行空的片段交织起来,充斥着他的大脑,仿佛里面煮开了一锅大杂烩。杂乱无章的画面,伴随花白的眩晕感在他眼前飞旋,思维跃进、灵感涌现,像占卜者在冥想中被卷入了另一个世界。他全身无力地松弛着,感觉脊椎与性感带一阵阵发麻发烫。他发冷且干渴,迷糊缓慢而又清醒神速。当意识开始致幻时,他梦游般睁开眼,朝房间里的男人们无法自抑地酣笑起来。 夏尼尔被这笑容冲击得神魂飘荡。 被蛊惑的不止他一个,老黑弯腰握住了洛意的膝盖,顺着大腿往上摸。 夏尼尔猛地打掉了那只手,朝暴怒的黑人大汉逼近一步:“想打架吗?!”他冷酷而又蛮横地宣战。 老黑跟他针锋相对地峙立片刻,似乎从对方身上闻到了一股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的味道,气势渐弱,冷哼一声回到自己的床位。 夏尼尔鹫视众人,后者们纷纷避开眼神接触,是示弱的迹象。于是他直接坐在亚裔青年的床上,无声地宣告了所有权。 洛意侧身捉住他的裤管,仍在神游天外地笑着。夏尼尔低头凝视他的脸,浓长睫毛在白皙肤色上划出两道纤影,黑白分明地轻颤,煽动着天真而妖娆的诱惑。 一时间,夏尼尔有些看不透这个青年:一方面不知羞耻地出卖皮肉,而另一个方面又鲜见地洁身自好着。秽乱与坦荡,这两种不协调的特质在他身上自然地交融,令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被一个男妓吸引……这可真是个新鲜的体验,夏尼尔自嘲地撇了撇嘴角。他颇有兴趣跟洛意鬼混一场,但不是这种意识不清的状态下,更不需要旁观者。 半小时后,药效逐渐褪去,洛意抱着被混乱与兴奋洗劫过的脑袋,低低地呻吟道:“该死……下次谁再叫我抽大麻,我就把烟点着塞进他屁眼里去!” 夏尼尔失笑,“第一次是难受点,以后你会爽得飞上天——就像干那事儿一样,不是吗。” “干多了也就那么回事。”洛意咕哝了一声,似乎在表达不屑。 夏尼尔笑着揉了揉他的一头乱发,觉得这家伙实在直率得可爱。 第二天上午,所有录取者被击中起来(夏尼尔大致数了数,总共十八个),很有效率地送上大巴,运到机场,然后上了一架机身上没有任何标志的小型客机。 飞机舷窗的盖板被固定住了,无法拉开,众人七嘴八舌地询问目的地,乘务员只是笑着摇摇头,提醒他们别忘了保密协议。 夏尼尔冷眼旁观,心底的疑窦越来越深,不禁低声问坐在身旁的洛意:“你不觉得……有些不对劲吗?” “关于什么?”洛意打着呵欠,懒洋洋地反问。 “所有的,广告、面试、high过头的福利、莫名其妙的保密协议、鬼鬼祟祟的飞机……”夏尼尔一口气说完,异常严肃地再次寻求认同:“你真不感觉蹊跷吗?既然他们有钱到买得起私人飞机,干嘛要雇我们这种人呢?” 洛意斜着眼看他,“什么叫‘我们这种人’?我可没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见鬼,你能不能再迟钝些?” 亚裔青年见他有些气急败坏,笑着勾住了他的脖子,嘴唇贴着他耳廓呢喃:“管那么多干嘛呢,人生嘛,不就是这么稀里哗啦就过去了。这世界到处都是王八蛋,只有钱是实打实的好东西,想想看,三万美金呢,为了这些绿纸片我连屁股都能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这一刻夏尼尔真觉得他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蛋。 可偏偏这混蛋就入了他的眼,连呵出的气流都得搔他心痒难耐。他抓住对方的手,按在自己的裤裆上,让他感受里面迅速坚硬膨胀的部分。“摸摸这个,你这婊子,”夏尼尔呼吸急促地说,“等拿到钱后,他能把你干到哭。” 洛意隔着布料漫不经心地挠了几下,“我会期待的。”他兴趣缺缺地抽回了手。 夏尼尔泄愤般歪过头,在他脖子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别闹!”洛意缩起肩膀,笑着拍打他的脑袋,“怎么跟狗似的乱咬人。” 何止是咬,要不是众目睽睽,他这会儿能把这混蛋从头到脚拆开来吃干净,即便是霸王硬上弓——他才不信对方能打得过他。 时间在意淫中飞快过去,几个小时后,飞机降落下来。他们走下舷梯,发现身处一个有些简陋的小型机场。 夏尼尔在舱门口逗留了几秒,试图眺望远处,只看见一大片蔓延不断的绿色丛林。风中混杂着一股腥咸的味道,空气湿度很大,他怀疑这里可能是沿海地带,或是海中的一座岛屿。 “欢迎来到月神岛。”乘务员用甜美的笑容向他们道别,“你们将在这里渡过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光。” 众人茫然又新奇地上了一辆皮卡,在丛林间开辟出的土路上颠簸了半个多小时,最后来到一座四面围着栅栏的基地。 基地由三栋方方正正、军营似的建筑物,以及中间一个十分宽阔的广场组成,周围环绕着低矮灌木点缀的空地,更远一些就是蓊郁的密林了。 广场上三五成群地站着些人,跟自己这一车合起来,大约有近四十个,看来公司不仅从纽约一处招揽求职者。看到人数这么多,夏尼尔又有些宽心,觉得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看什么呢。”他拍了拍东张西望的洛意的肩膀,提醒道:“在给我们分配住处了。” 一架外观豪华的直升机在小型机场降落,银灰色机身上喷绘着长裙飘逸、身材曼妙的阿尔忒弥斯女神像,下方是一个弯月形的LOGO,镶嵌着“月神俱乐部”的拉丁文。 舱门滑开,一前一后走出两个白种男人。前者五十来岁,身材矮胖,大约是油脂过于旺盛的原因有些谢顶,棕红色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地缭绕在耳朵上方。他率先跳下机舱,然后回头看同伴,姿势隐隐透着一丝紧张与畏惧。 后者是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高健挺拔的身躯,将一套名贵西服撑出了最贴合设计者心意的形状。就像那些自矜于身份与气质的成熟绅士,他梳着整齐而光滑的背头,漆黑的发色与瞳色,与略带欧亚混血儿特征的五官相得益彰,是一种倨傲而疏离的英俊。 “你的动作有点僵硬啊,埃德曼,”他走到年长者身边,用居高临下的口吻说,“是关节炎的缘故吗。” 埃德曼有点惴然地提了提肩背,尽量使自己的动作显得更自然,干笑道:“可不是,老胳膊老腿,不太管用了。”他转头望向机场入口方向,几辆车子正迅速而轻巧地接近,最后停在他们前方十几米处。 一名西装革履的白种男人下了车,被迷彩装束的保镖们簇拥着,走上前来。“嗨,老朋友,可有阵子没见了,你还好吗?”他拥抱了埃德曼,然后朝旁边派头十足的青年绅士热情地伸出手:“欢迎加入俱乐部,加西亚?扬先生,我是会长秘书奥利弗?格林。我们尽量向会员提供最优质的服务,如果有什么地方不尽人意,请一定要对我说。” 加西亚与他触碰了两秒钟后收回手,似笑非笑地说:“谢谢,先生,我可以先提个小小的意见吗——你们的审查制度太严格了,要不是埃德曼愿意引荐,我恐怕连你们的门都摸不到。” 奥利弗无奈地笑了笑,“抱歉,俱乐部规定如此,所有想要入会的新人,必须要有老会员的引荐,并非针对您,扬先生。您也知道,我们只是个小圈子、非主流社团,世道艰辛,生存不易呀!” 加西亚表示宽容地微微颔首,转而说道:“接下来怎么安排?” “我想埃德曼应该对您介绍过大概了,”奥利弗边做出邀请的手势,边与他一同走向车子,“这一期的正式活动从后天开始,届时会介绍相关细则并发放配备,期间我们将尽量满足客人的各种需要——您知道我们这儿的夜莺相当出色吗?” 加西亚知道“夜莺”是俱乐部内的暗语,指的是那些被悉心调教过、专供客人玩弄的性奴,不论男女都是尤物,但他的兴趣显然不在那上面。“后天?好吧,我会耐心等待,这之前可以顺便在岛上游览一番吗?” “当然,不过仅限这一座。” “这一座?” “月神岛其实是两座毗邻的双子星岛,我们所在的这座稍小一些。”奥利弗说着,随手指了指东南方向,“那边还有一座稍大的作为活动场,后天才对会员开放。” 加西亚眺望他所指的方向,茂密的丛林挡住了视线,并不能看到比树梢和蓝天更多的东西。 这儿是浩瀚的太平洋上星罗棋布的三万多个岛屿其中的两个,他在扑面的腥腻海风中眯起了眼,短短几秒的出神后,俯身坐上车。 埃德曼在车门外犹豫起来,有点磕巴地说:“要不,我就直接回去了?你们也知道我现在腿脚不好,玩不动了……” 奥利弗笑道:“哦,我亲爱的老伙计,别这么低落,你仍然壮得像头老虎,咬死一两头鹿什么的根本不成问题。再说,就算不想参加活动也没关系,你可以留在会所,想怎么玩怎么玩……难道你不想念漂亮的桃乐茜吗?她可是对你念念不忘呢。” 埃德曼仍然一副磨磨蹭蹭不愿上车的模样。 “上车,埃德曼。”加西亚挑起浓黑的眉毛,露出一丝不悦之色。埃德曼对他隐怀忌惮,压制住满心不情愿,坐到他旁边的车位上。 奥利弗和保镖也上了各自的豪车,鱼贯驶出小型机场。 加西亚用指节一敲按钮,驾驶座与后车厢之间升起隔屏,将司机挡在金属板外。 埃德曼越发坐立不安,汗水从稀疏的发间滚下。加西亚转过脸看他,直到他掏出手绢频频擦汗,才似笑非笑地说:“害怕什么,想想看是谁在背后给你撑腰?” 埃德曼擦汗的手顿住了。他忽然不自觉地挺直了滚圆的腰杆,仿佛背后正倚靠着一座不可撼动的神像。他清了清嗓子,用怎么努力也改不掉的黏糊糊的南部口音说:“我绝对不参加这次活动。” “当然。” “——你们答应过不翻旧账,之前的一笔勾销。” “是的。” “——还要保证我的人身安全。” “只要你别自作主张。” 埃德曼松了口气,不再流汗,把手绢塞回口袋,瘫软在真皮靠背上,嘟囔道:“真倒霉……” “你该觉得庆幸,”加西亚冷淡地回答,“还有将功赎罪的机会。” 埃德曼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黑色的玛莎拉蒂总裁轿车平稳地滑行在宽阔的道路上,沿着缓坡向山丘顶端驶去,月神俱乐部那占地庞大、华丽如城堡的会所,正矗立在丛林之岛的制高点等待着他们。 第34章 伪装者 月神俱乐部会所庭院内的广阔草坪上,矗立着二十多栋装饰奢华的两层别墅,供前来参加活动的会员暂住。实际上它们很少住满过,一般来说,俱乐部会将每期活动的会员数控制在十二到十五人之间,以确保活动质量。 加西亚随意挑选了其中一栋,立刻有女佣人上前为他打理房间,摆上新鲜的花果。晚餐可以叫人单独送进房间,或者前往会所大厅享用自助餐,他选择了前者,并将所有佣人都打发出去。 用完餐休息半个多小时后,门铃响了起来。他起身开门,一个身穿酒红色长裙的女人翩然走进来,金发碧眼,胸部耸起一对丰满的半球,裙摆开着高叉,雪白修长的大腿若隐若现,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无懈可击的美女。“嗨,我叫艾蜜莉,”她的声音清脆而娇俏,“想不想出来玩玩呢,桥牌、台球、轮盘……还有酒吧和露天游泳池,晚上的娱乐活动丰富着呢,我们找个感兴趣的怎么样?” 加西亚避开她主动挽上来的手臂,冷淡地说,“不,不需要,我今天飞机坐得有点累,想好好休息一下。” 金发美女被推开的手顺势滑到他的后腰,沿着脊椎轻抚,脸上的笑容越发甜美:“那就让我帮你做个按摩,舒缓一下疲劳吧,不论中式还是泰式,我都很拿手哦。” 加西亚反手捉住她的腕子一抖。艾蜜莉觉得一股力道带动着身躯,探戈舞步般不由自主地旋转了大半圈,裙摆在脚踝上荡漾出层层叠叠的红浪——然后她发现自己面向打开的房门,后背上轻轻一推,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门廊下。 她转身望向重又关闭的房门,一脸媚笑还没来得及收拢,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嫌弃了。“奖金泡汤了……”她嘟囔了一声,踩着高跟鞋悻悻然走了。 清静了不到十五分钟,门铃又响了。 加西亚将脱了一半的西装外套甩在沙发上,走过去开门——这回是个年轻俊俏、唇红齿白的男孩,最多不过十八岁,朝他迷人地微笑着。加西亚在心底无奈地叹口气,皱眉露出一抹傲慢的挑剔之色:“行了,告诉你们的负责人,如果都是这种水准的话,今晚就别来打扰我了!” 他砰的关上房门,门铃下方亮起了“谢绝打扰”的红灯。 男孩瞪着红灯看了几秒,遗憾地吹了声口哨——他极少遇到这么英俊的客人,实际上在门打开的瞬间,他甚至违背职业道德地生出了庆幸感。可惜对方眼高于顶,除了天使谁也看不上。好吧,你照着镜子自慰就行了,找什么床伴呢!他腹诽着走掉了。 加西亚估摸着不会再有“夜莺”来打扰,走进足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的浴室,用冷水痛快地洗了把脸。 细小的水流从皮肤上滑落,齐整的背头也不太服帖了,挣出几缕黑色发丝,湿漉漉地垂在前额。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七分熟悉、三分陌生。 有色隐形眼镜、新发型、恰到好处的化妆技巧、精心设计的性格与语言风格、毫无破绽的身份背景……这些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就像他对埃德曼说的,想想是谁在背后给你撑腰——是联邦政府,还有什么资源不能为你所用? 难处在于他自身——如何完美地伪装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身份,而不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一周前。 里奥在休假期被匆匆忙忙地召回总部,顶头上司高迪在组内会议上抛出了个炸弹——一卷意外截获的电影胶片,几名身经百战的资深探员看得险些吐一地。 这段视频从角度看,应该是由四部摄像机同时拍摄后剪辑而成,按专业眼光制作得有点粗糙,但其中内容却令人震惊:一群身穿红色衣服的人,各个人种、男女老少都有,从一排类似地下室的窖口互相推挤着涌出,在野外空地上夺命狂奔,子弹不断射在脚边的地上,泥块飞溅。在他们身后,二十多条体型硕大的猛犬狂吠追逐着,将即将逃入密林的人逐个扑倒,咬住手脚一一拖回空地中央。惊恐万状的人群尖叫、挣扎着,企图从凶猛的兽口下逃生,但训练有素的猛犬像猫捉老鼠一样肆意玩弄着他们,不断撕咬着他们的四肢和非要害处。这些人的凄惨的嚎叫与绝望的哀求取悦了围观的几名持枪猎手,他们咬着烟谈笑风生,仿佛在欣赏舞台上精彩的表演,对每头猛犬的表现评头论足。 心满意足后,他们乱枪将这些奄奄一息的人射得千疮百孔。接下来的场面更加惨不忍睹——猛犬们一拥而上,将尸体吃得只剩一堆血肉糊模的骨头残渣,放大的特写镜头叫人作呕。整个过程足足持续了近一个小时! 他们原以为那是特效制作,但经技术员检验分析,原声记录的可能性非常大。如果这些惨绝人寰的场面真的发生过,并非在地狱,而是人间!有人将之拍摄并制作成小电影,准备走私到国外,吸引那些嗜好扭曲的重口味看客重金购买,借此大赚一笔。 从部分受害者说的俚语上看,很有可能是美国人。探员们被震撼且激怒了——这样的暴行,竟然发生在本国公民身上,是单纯的变态虐杀,还是对政府、政权的挑衅? 议论的声浪中,里奥沉默地盯着屏幕,觉得事情不仅仅是虐杀小电影这么简单,但又没有上升到政治高度的明显证据……这些受害者是什么身份?怎么被囚禁的?凶手是什么人?有没有幕后操纵者?案发地点在哪里?一大堆问题纷至沓来,将巨大的愤怒压进心底——比起那些于事无补的情绪,他更需要冷静的思维与敏锐的发现。 “一、胶片是在什么地方截获的,涉嫌者能否提供相关线索。二、截出受害者的外貌,调查有没有相关的失踪人口记录。三、从他们使用的犬只品种和枪械型号入手,看看能不能从中查出点什么。”里奥望向坐在首座的黑皮肤老人,言简意赅地提出三点建议。 高迪赞许地在桌面上点了点指尖,“很有效的提议。实际上,三个月前我们就拿到了这卷胶片,抽调部分探员组成专案组开始调查。我本想叫上你,里奥,但你手上的案子已经够多了,移交给谁都不太合适……总之,我们已经有了一些眉目,也有了怀疑对象,但是——” 他略一停顿,继续说道:“这个人的身份比较特殊,他的父亲是英国亚弗尔公爵。虽然07年英国大面积取消世袭贵族和爵位时,亚弗尔公爵也位列其中,他的长子已经不能沿袭公爵头衔,但七百多年的传统力量比我们想象中要强大的多,公爵长子在雄厚财富的支撑下,许多方面依然享有特权,这导致我们的调查举步维艰,尤其是牵扯到两国外交和国际舆论……” “难道就这么撒手不管,任由我国公民被肆意屠戮吗?”一名探员愤慨地说。 高迪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冷静,“当然不,我们可不是软弱可欺的阿富汗或者瞻前顾后的中国,别说他只是个平民身份的公爵之子,就算是公爵本人,对别国人怎么胡作非为我们不管,但只要是美国公民,一个都不许他染指!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确凿的证据,只要证据到手,就逮捕他。” “确凿……要确凿到什么程度?”另一名探员不以为然地问,心想有必要这么谨慎吗,咱们最擅长的不就是突袭抓人和制造证据? “让英国方面哑口无言的程度。”高迪说。 众人沉默了。 黑人老头子再次抛出了炸弹,“我需要个卧底。为防泄露不能是专案组的那批人——我想在你们中间挑选一个。” 下首的五名探员不禁互相对视,一时没有吭声,包括里奥。 高迪有些意外地瞥了爱将一眼,他以为他会是第一个自动请缨的,就像之前无数次那样。 ……出什么事了?他用眼神问。 黑发探员目光忧虑,神色复杂。可以单独谈谈吗?他无声地反问。 收到信息后,高迪点点头,“里奥,跟我出来一下,其他人先散会吧。”他们走到隔壁房间,“说吧,有什么事不好开口的。”老头子异常和蔼地说。 里奥欲言又止,最后下定决心似的,从笔记本里取出一页纸,递给他:“看吧,都在这份报告里。” 高迪接过来,仔仔细细看完,神情中带着微妙的惊讶、欣慰与不赞同,浑然天成地糅合在一起,最后形成了一抹奇异的微笑。“——然后呢?” “然后?”里奥不解地揣度着他的真实意思,“然后就是等待局里的处分吧。”他黯然道,“毕竟是一个严重的误杀人质事件,而且还伪造证据隐瞒了五年……也许会解职,或者更糟……” “如果我是你,既然隐瞒了这么久,就干脆隐瞒到底,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 “我曾经这么打算过,可我的良心不允许,黛碧也不同意,唯有这么做,才能让她的灵魂彻底安息。” 高迪微笑着叹了口气,将报告纸叠起来放进口袋,“尊重你的意愿,这份报告我会送上去。不过解职什么的,你也别太期待,局里现在精英奇缺,大佬们不会白白放你去过悠闲日子,顶多就是降职或者给点处分意思意思——哦,不,别露出这种‘这不公平’的眼神,里奥,人和人或许在生存权利上平等,但在生存价值上,你不能指望局里会看重一个五岁小女孩的性命,超过一个精心培养出的骨干探员。” 他拍了拍里奥的肩膀,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反驳,用过来人的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你还太年轻,孩子,在这社会上多打磨些年,有些东西自然就看透了。” 里奥在他手掌下怔怔地站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即将离开前,高迪又回头道:“要是心里觉得不好过,就接了这个任务。想想视频里那些人,不知道还有多少无辜者将步他们的后尘。我们救不了已死之人,至少能为活着的人尽一份心力,不是吗。” “如果你们还肯信任我的话——这个任务,我接了。”黑发探员毅然道。 “当然,你对职业的忠诚毋庸置疑。”他的顶头上司说,“不过在此之前,你需要进行一个特别培训。” “培训什么?” “怎么当一个有钱人。” “那不是很简单么,给我一个一亿美金的银行账号就好了——或者,十亿美金?我不介意的。” 高迪笑起来,“哦,没那么简单,小伙子,你缺的不仅是钱,还有一种气质——那种挥金如土、视民众为草芥的上位者气质。” “可以形容一下吗?” “呃,诸如‘漫不经心的傲慢’、‘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之类的?可惜我不是其中的一份子。不过,局里请来了一位礼仪专家与一位心理学老师,来专门为你做这方面的培训。” 里奥无奈地耸肩,“听上去就觉得有够无聊。总之,就是要让自己相信地球是围绕着我转的。” “一点不错。”高迪对他的领悟力很满意,“另外,我们还会安排个联络人给你,他会帮助你打入对方小团体内部……”他们边低声交谈着,边走出房间。 加西亚,不,应该说是卧底中的联邦探员里奥,现在已经顺利地进入了月神俱乐部,但离他的预期目标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他必须接近俱乐部创始人及领导者小亚弗尔,并得到足以给他定罪的证据,揭露这座丛林之岛上所发生的事情真相。 为此他做了充足的准备,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个意外出现的家伙,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将局面搅得一发不可收拾。 第35章 夜莺与公爵 月神岛,南岛基地,一个四面坚墙的大房间内。 当几名身穿迷彩服的大汉走进来,给每个人发放运动衣款式的统一制服,并告诉他们,后天就开始工作时,众人都不免有些意外。 “这么快就上岗,不是说封闭式培训期吗?”有人问。 男人嘲弄地瞥了他一眼,“这儿,就是封闭式。培训期?你还有一天两夜的时间,可以给自己多培训培训。” 阴阳怪气地说完,他留下两个大箱子,和同伴一齐走出去。铁门在这些孔武有力的男人身后砰然关闭。 一名黑人青年追上前,摇撼了几下铁门。“上锁了!”他叫道,“妈的他们不能就这么把我们锁起来,这是非法监禁!” “——封闭式。小子,你会拼这个单词吗?”颌下留着短须的一名白人朝他翻了个白眼,语气不善地说,“哦,我忘了,黑鬼没空上学,他们只热衷于在街头争抢破球和扭屁股。” 黑人青年暴怒地冲上前,一拳就朝他脸上挥来:“操你妈的乱吠什么?!” 对方不甘示弱地跟他扭打成一团。一些热血好事的人开始加入战圈,自发地按肤色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边是白色,另一边是黑色和棕色。更多的人则是围观喝彩、火上浇油。 “无聊。”洛意说,同时打开纸箱子,摸出两块三明治和一瓶纯净水。 夏尼尔坐在他身边,也开始争分夺秒地吃起来,“一群精力旺盛的傻逼,”他不屑地评论,“打赢了又怎么样,有奖金吗?”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嘛。”洛意对干硬的牛肉没兴趣,便抽出来丢到夏尼尔的手上,然后从对方的三明治中揪出鸡腿肉,塞进自己的面包里,最后精辟地总结了一句:“把猫狗关在一个笼子,总是要打架分出胜负的——它们天生就是死对头。” 昔日的黑帮头目宽容地默许了亚裔青年的打劫行为,嫌弃地啃起那片强化牛肉,同时冷笑道:“要是有人给钱,我一个人能把他们全揍趴下。” 他没有如愿以偿地接收到亚裔青年的崇拜眼神,倒是吸引了附近一个死命往嘴里塞食物的瘦弱男孩。那是个小个子白人,一头乱七八糟的棕红发,鼻梁上满是褐色雀斑,看起来最多不过二十岁。“真的吗,伙计,你有这么强?不是吹牛吧。”他眼睛发光地凑过来问,“我叫泽勒,你叫什么名字?” 夏尼尔迁怒地瞪了他一眼,寒声道:“跟你说话了吗?滚!” 由鲜血与人命堆砌出来的黑暗气息立刻吓到了那个可怜的男孩,他像被针扎一样跳起来,躲开好几米远。 在人群终于意识到吃比斗气重要,围上来哄抢食物之前,洛意又摸了一瓶水藏在身上,见状对夏尼尔说:“没事吓唬弱鸡干什么,闲的话去跟老黑干架,他刚才想乘乱摸我屁股。” 夏尼尔知道他口中的老黑是有专指的,就是昨晚同宿舍的那个,想起对方曾经摸过他的大腿,如今又全然无视自己的威胁,顿时怒火中烧,恶毒的眼神扫描过人群,盯住了蹲在墙边啃三明治的黑大个:“……他要敢再动手动脚,我就做掉他!” “当心把自己又整回监狱里去。我是无所谓啦,反正捡肥皂的又不是我。”洛意吃饱喝足,用小指尖惬意地挖了挖耳朵,一脸吊儿郎当的表情让夏尼尔很想揍他,更想将他摁在淋浴喷头下狠操一顿。 带着某种危险的情绪,他将头慢慢倾向洛意,在对方耳畔压低了嗓音:“总有一天把你操到屁股开花,等着吧,婊子。” 亚裔青年嗤嗤地笑起来,回击道:“我等着,小狼狗。” 混乱的集体晚餐过后,公司似乎想起了补偿,那几个迷彩男又开门进来,派发起硬通货来。之前尝过甜头的人群顿时情绪高涨,仿佛所有纷争与抱怨都在缭绕的轻烟中得到了消弭,一部分人甚至不满足于叶子和K粉,纷纷向冰和白粉伸出手去。 夏尼尔指间夹了一根大麻烟,递给洛意:“再试试?这回保证爽。” 后者心有余悸地弹开了他的手指,“滚你妈的蛋吧,你真想让我把烟点着塞你屁眼里去?” “好吧,你就继续假纯好了,干了玛利亚的义人约瑟。”夏尼尔哂笑着收回手。 洛意瞥了一眼乌烟瘴气的人群,问他:“不去拿高级货?” “我没那么傻。”夏尼尔把玩着指间的烟卷,“你知不知道,我手中曾经过去多少硬通货?我对这些玩意儿熟着呢——抽点软的就算了,要是沾上那些硬的,一辈子就玩儿完了。”他用打火机点燃,深吸一口,闭上眼睛,飘飘然的神情在幽蓝烟雾中显得透明而虚幻。 洛意看着这个沉浸在快感中的男人,深琥珀色的眼睛里冷漠得没有一点儿情绪,而后拿着派发的橘红色制服走向自己的床位。 片刻后,夏尼尔跟上来,躺在他下铺的床上咕哝:“我恨橘红色,它让我想起雷克斯岛监狱的号衣……” 洛意没有搭理他,睁眼盯着天花板上肮脏的纹路,默默地想着:后天……后天。 次日,北岛,月神俱乐部会所。 大厅内的沙发椅上,姿态各异地坐着十一个男人。加西亚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果然没有见到埃德曼的身影,看来那胖子被警方吓得不轻,龟缩在别墅内,死活不敢再跟俱乐部有多一分的牵连了。 会长秘书奥利弗站在房间中央,笑吟吟地说完客套话,终于开始进入正题:“本期的俱乐部活动将在明晨八点正式开启,所有准备工作已就绪,就等着在座的绅士们大展身手了。按照惯例,每人长短枪各一支,牌子型号任选;子弹500发;特制军刀两把;高倍望远镜一架;越野吉普车一辆;司机兼保镖一名。 在此我再啰嗦地重复一遍规则:在活动期间的围猎场内,每位会员可以自由猎杀橘红色人兽,但每日猎杀数量不得超过三只;每晚20点到早8点是禁猎时间;南岛营地包括周围的空地是安全区,不得在安全区内猎杀人兽,但允许在通往安全区的小道上伏击……” 奥利弗例行公事地将规则宣读了一番,在座的会员们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迫切等待明天的到来,最后,在询问是否还有人放弃参加本期活动时,没有一个人举手。虽然这里的夜莺堪称极品,而且夜莺们为了得到俱乐部设立的“保护野生动物奖”的大额奖金,纷纷使出浑身解数来纠缠客人,试图使对方“乐不思猎”,但几乎所有会员都是酒色狩猎两不误。 ——只有一个例外。奥利弗下场时,隐蔽地打量了一番新会员:昨晚收到夜莺负责人的汇报后,他不禁有些怀疑对方英俊的外表下是不是藏着萎靡的机能;还是说,这个暗地里掌控着全球近半市场的军火头子,眼光真的高到了非凡地步,连那些千里挑一的尤物都看不上? 有点麻烦呐,他苦恼地想,如果是后者的话,这可是俱乐部成立以来从未有过的事,传出去简直有损声誉——谁知道加西亚会不会在圈子里一脸鄙薄地说:月神的夜莺?哦,那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庸脂俗粉……天,要是传到极要面子的小亚弗尔公爵耳朵里……说不定会将他丢进满是鲨鱼的环岛泄湖里以示惩罚! 奥利弗暗自打了个冷战,决定把这件事及时报备一下,以后就算出了什么漏子,责任也不会完全落在他头上。 当天夜里,里奥刚洗完澡,门铃就响了。 他迅速整理一下头脸的伪装,系好白色长浴衣的腰带,走过去开门。 当天夜里,里奥刚洗完澡,门铃就响了。 他迅速整理一下头脸的伪装,系好白色长浴衣的腰带,走过去开门。 门外是两名穿着黑色西装的壮汉,用恭敬的态度说:“扬先生,抱歉打扰到您的休息,小亚弗尔公爵想请你过去喝杯茶,请务必赏光。” 小亚弗尔?里奥没有料到,当他还在想法设法,盘算着如何接近这位被褫夺了继承权的公爵之子时,对方就主动送上门来了。 这是个事半功倍的开端,还是不祥的预兆?他思索了两秒钟,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从所掌握的资料中得知,小亚弗尔较少在俱乐部活动中露面,组织事务一般交代给秘书奥利弗处理,比起真枪实弹的狩猎,他似乎对沙龙之类充满闲情逸趣且不用劳动躯体的活动更感兴趣。 而那些上流社会的沙龙对于里奥而言,仿佛是另一个宇宙空间里的东西,他既尝不出某一瓶葡萄酒的产地和月份,也记不清每一匹名种赛马的祖先是谁——你不能指望不到一个星期的强化培训,就能把一个平民包装成真正的贵族,他顶多只能算个高仿品,还是不敢拆开外壳的那种。 如今有这么一个机会从天而降,即使觉得莫名其妙与危机隐伏,里奥也决定要抓住。 “十分荣幸,”他端出招牌表情——一种看似平易近人、却充满了倨傲与距离感的似笑非笑(这个微表情,当初他对着镜子练了不下百次,才在礼仪老师那里勉强过关),对两名保镖说道,“能否先让我换一下衣服?” 十五分钟后,里奥在保镖的引领下,出现在会所最内部,那栋外形酷似欧洲城堡的建筑物中。进入一扇花纹繁丽的黑胡桃木门,眼前是一间装饰奢华的会客室,宽敞的空间里只有两名女佣在动作轻盈地泡着茶。 不,不止这两个,露台上还有一个人,背影被层层白色纱帘阻隔,只能隐约看到一些轮廓,很容易令人忽略,但敏锐的职业性令里奥迅速发现了他。 女佣们泡完茶,行了个屈膝礼,安静地退下,木门无声地关闭,会客室顿时成为一间寂静的艺术品展览馆。 里奥没有欣赏那些难得一见的珍品的心情。短暂的思索后,他凭直觉选择了一个出发点,走过去掀开纱帘,十分随意似的,跟那人并排站在露台栏杆前。“房间里有很多了不起的收藏,您喜欢那些艺术品是吗,公爵?” “是的,不过我更喜欢人们看到那些艺术品时的眼神。”另一个男人用优雅的英式口音说,用语规范到近乎拿腔拿调。 里奥立刻对他有了个初步的概括:沉浸在被漫长家族史熏陶出的优越感中不可自拔的贵族遗少。这一点从他的打扮上也能看出来,用一条缎带束在脑后的齐肩卷发,领口袖口满是花边的丝质白衬衫、以宝石为纽扣的蓝底银纹修身马甲,充满古雅的巴洛克风情,活脱脱像是从中世纪油画中走出来。 容貌俊俏雅致,肤色是少见天日的苍白,眼珠却黑黝黝地如同两口深井,目光闪动间,仿佛月色下的井沿,荡漾着一层遗世自矜的浮光——这个以精雕细琢的姿势倚在栏杆上的年轻男人,就是小亚弗尔,他此行的标的。 “可以理解。”里奥微微颔首道,“我也有不少收藏,不过与公爵不同的是,它们并非越古老越有价值,反而更新换代得相当快。实际上,我也更喜欢人们看它们时的眼神,尤其是当我将它们顶在他们脑门上的时候。” 小亚弗尔有点意外地看他,似乎吃惊于话语中赤裸裸的暴力成分,尽管他知道对方的身份——一个颇有家世渊源的军火头子,但看他的外表,又完全不像是屠夫的类型。 倒是里奥先笑起来,“我说得太粗俗了?抱歉,公爵阁下。” “不,这么说很有意思。”小亚弗尔说,“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有趣,扬先生,我想我们或许能成为朋友,你可以叫我利斯塔。” 里奥并不认为仅凭一面之缘就能和小亚弗尔交上朋友,这更像是一种社会层面上的认可——对方认可了他的身份,并赋予他与自己直接对话的权利。当然,用的是亚瑟王对待圆桌骑士的态度。圆桌,并不代表着平起平坐,是一种恩赐般的宽容。 不过里奥并不在乎这些,他只需要打蛇随棍上,显得自信而随性即可,“那么你也可以直接叫我加西亚。” 小亚弗尔眼中掠过欣赏之色,朝他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我的朋友。” “我也一样。”里奥礼节性地与他握了握,感觉到一股潮湿的冰凉,仿佛冷血动物带着鳞片的皮肤。 他不喜欢这个阴柔华丽的男人,不论是从公家任务,还是私人感受上。但眼下他得藏起这种情绪,并摆出一副深怀好感的模样。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明天的活动,你会参加吗?”里奥问。 小亚弗尔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你知道猎狐吗?” “捕猎狐狸?” “是的,一项历史悠久的活动。我们带着亲自驯养的马儿和合手的猎枪,去享受清新的乡村空气、悠闲的庄园生活、为民除害的荣誉感,以及与容貌姣好的乡下姑娘的露水情缘,这是贵族们的爱好之一。不过,比起亲自操刀把自己弄得全身都是血腥味与火药味,我更喜欢看着。惊慌失措、疲于奔命的猎物;游刃有余、步步紧逼的猎手,一切都像戏剧一样在丛林舞台上演,多么有趣!唯一不同的是,普通舞台上,倒下的角色到了幕后又能复活,等待下一次上场,继续千篇一律的台词;而在这个真实的舞台——” 小亚弗尔居高临下地向远方丛林伸出双臂,音乐家一般做出指挥的手势:“每个生命只有一次,每句台词绝不重复,谁也不知道下一刻死神的红花将投掷在哪个人身上——这种全然未知的精彩,难道不比任何一场戏剧都更动人心魄吗?”他沉醉地闭上眼睛,仿佛在谛聆着某种听不见的乐曲,混杂于林涛与海风中四散传扬——那是即将上演的,一场生命绝响。 操你妈的动人心魄!里奥在心底怒斥,那不是狐狸,是活生生的、跟你毫无二致的人!还是说你自觉已经高贵到脱离人类的范畴了?!这一刻,他有种把身边这个人渣从高台上扔下去的冲动,但想到任务,他咬牙忍住了,带着仰慕的微笑说出令自己作呕的话语:“虽然我对舞台戏剧之类的东西没有太大兴趣,但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想象力足以化腐朽为神奇,这个点子实在是太精彩了!比起那些凶猛有余智商不足的野兽,人兽才是最富趣味与挑战性的狩猎对象,我已经迫不及待想体验一下你的创意了!” 公爵之子如同一头被摸到顺毛的猫,露出慵懒的惬意之色。“你充满活力,加西亚,但不太注意劳逸结合,”他意有所指地说,“你不觉得夜莺是一种叫声动听的可爱鸟儿吗?” 里奥遗憾地耸肩,“我知道这么说可能会得罪人,但我这人不太擅长说谎——那些鸟儿空有一身漂亮翎毛,却毫无气质与内涵,实在很难以令我动心。” “气质与内涵?”小亚弗尔偏过头看他,“你想要什么样的气质内涵?”月色下他的侧脸郁丽慑人,散发出鸦片般陈腐的甜香,从典雅到情色只隔一线,变换之快令里奥措手不及,“像我这样的?” “就、像您这样的……”他磕磕巴巴地重复。 带着一种刺激的征服感,小亚弗尔笑了,他不介意再多个裤下之臣,尤其这个年轻而强健的军火头子是他喜欢的长相类型。 他悠然自得地走近两步,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抽出胸口衣袋内叠成花式的手绢,慢慢地、挑逗味十足地塞进另一个男人的领口,贴近对方脸侧,声音低柔地说:“如果你能猎到一只最狡猾美丽的狐狸,把它献给我,我会给你奖赏的……期待我的奖赏吧,那会令你心荡神驰。” 直到回到自己的别墅房间,里奥才一洗脸上的神魂颠倒,换上清醒而厌恶的表情。他无法忍受地从衣领中揪出那条喷着香水的丝绸手绢,弃置脏东西似的丢进了垃圾桶,想了想,担心被收拾卫生的佣人捡去后节外生枝,又从桶里拎出来,扔进壁柜某个抽屉深处。 他原以为小亚弗尔是个草菅人命的人渣,如今看来,还要再加上一个修饰词:草菅人命的淫乱人渣。天知道这家伙为什么会对自己感兴趣,回想起他看他的那种眼神,透着淫秽而邪恶的欲望,仿佛一只边交尾边将配偶生吞活剥的母蜘蛛,从每一个毛孔往外喷射出蛊惑的毒液。 ——真见鬼,局里提供的情报上,为什么没写明他有勾引男会员的爱好?里奥恼火地想,那样我一定叫化妆师帮我设计个丑造型。 想到自己为了完成任务,还得送上门去让人勾引,更无法忍受的是,还不能强硬拒绝以免对方翻脸……里奥简直憋闷得要吐血。 真希望这个该死的任务及早结束!他又洗了个澡,将沾染到的香水味冲刷得一干二净,而后吃了一粒药片躺上床,一边等待睡意来临,一边默默地想着:明天……明天。 遵照医嘱减半再减半的药量并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不给力,或许是黛碧的鬼魂平静离开不再纠缠他的缘故,他慢慢地睡着了。 他梦到了他的男孩与手捧花束的茉莉并肩站在白色的婚礼上。贺词卡片上的每个字都伸出爪子,紧紧抓住他,使他无法转身逃开,持续被痛苦煎熬。 他还梦到了全身浴血、面目模糊的杀青。当他举着枪,将企图逃脱的对方扑倒在地时,却赫然发现他们在尸横遍野的战场赤裸拥抱。 杀青的目光寒冷,身体却火热。他的一部分在他体内,而他的军刺也在他体内。 追着我。他听见他说,一直追着我,直到地狱…… 里奥猝然惊醒。 窗外晨光熹微,阿尔忒弥斯女神的狩猎日已经到来。 第36章 狩猎日 “起床!所有人,马上起床!穿上工作服!” 叫喝声骤然响起时,许多人从床铺上惊跳而起,还有部分人翻身把脸埋进被子,装作没听见。 几名穿迷彩服的大汉不耐烦地用警棍敲着金属床架,铁门在他们身后大开着,“快点,从今天开始,你们要去工作!谁磨磨蹭蹭,待会儿有你好看!” 许多人嘴里叽里咕噜抱怨着公司监工的恶劣态度,但之后的一句话令他们立刻行动起来:“早餐都摆在广场上了,迟到的人没得吃可别怪我们!” 几分钟后,人们蜂拥冲进营房前方的广场,从纸箱里哄抢一包热狗或三明治,以及两小瓶仅供润喉的清水。 迷彩大汉盯着他们狼吞虎咽地吃光自己的份额,绝大多数人因为只能吃到六七成饱而抱怨不已,胆敢上前讨要更多的统统被几棍子敲了回去。 为首的迷彩男抬腕看了看表,用洪亮的声音说:“现在是七点四十五分,你们还有十五分钟的休整时间,八点之前,你们必须离开营地,进入丛林。” “进丛林干什么?”有人问,“到底让我们做什么工作?” 迷彩男厌烦的眼神掠过人群,“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活下来就可以了。” “……活下来?什么意思?”人们纷纷交头接耳。 迷彩男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宣布:“20点在营地发放晚餐,错过的人没饭吃。你们工作服的口袋里有个指南针,迷路了就一直往南走。如果我是你们,天黑前一定要赶回营地,否则你们将体会到夜晚的丛林,我保证那要比白天恐怖得多。” “你们只管两顿饭?那午餐呢?”先前那人又不满地喊起来。 迷彩男恶狠狠地瞪着他:“丛林里有的是吃的,有本事自己弄,没本事就饿一顿吧!我得事先警告你们,不要轻易下水,环岛浅海里多的是鲨鱼,虎鲨,牛头鲨、大白鲨,随便哪一条都会要了你们的小命,如果不想变成鲨鱼粪的话,最好老老实实待在岛上。” 他又抬腕看表,迫不及待地叫道:“时间到了,快点出发!跑!跑!” 人群窃窃私语着,没有一个动弹的。环绕在营地外的丛林树木森森、幽深蓊郁,显得异常险恶,没有人愿意放弃安全的庇护所,到不见天日的密林中去。 迷彩男似乎早有预料,冷笑着朝同伴使了个眼色。营房侧面几扇小门上的电子锁打开,金属门板撞上墙壁的哐啷声中,二十只体型硕大的猛犬冲出樊笼,龇牙流涎,狂哮着朝广场冲去。 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直到腥风扑面而来,才有人尖叫着:“跑啊!快跑!”纷纷朝营地外拔足狂奔。 营地外是一片植被稀疏的空地,人群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屁股后面追着一条条凶猛狂吠的恶犬。所幸的是,训练有素的猛犬们似乎并不打算真正袭击,只把他们统统赶进丛林,就摇头摆尾地回来领赏。 “干得好,小伙子们。”迷彩大汉把一桶桶生鲜带血的骨肉丢给它们。 夏尼尔拉着洛意,使出了吃奶的劲没命地奔跑,直到深入丛林,才被密密层层的植被与松软湿滑的地面拖慢速度。 估摸着猛犬没有再追上来,他停下脚步,扶着树干喘气,“……妈的,这些王八蛋究竟想干什么?居然放狗咬我们!把我们逼进丛林,有什么阴谋?!” “谁知道呢。”洛意顺口答道,打量着四周:一人多高的草叶与灌木占领了地面,夹杂着无数攀援植物,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不知名的乔木挺拔地刺向天空,在两米高处才伸展开枝叶,争夺着宝贵的阳光。他们正站在一棵大樟树下,脚底是浮出地面的蜿蜒树根。 “你不觉得这一切既诡异又眼熟吗?想想那些电影,《死刑犯》、还有忘记名字的那一部……就是把一群人丢在荒岛上让他们互相厮杀,最终只有唯一获胜的那个人才能活着离开,无数隐藏式摄像机在暗中拍摄,把我们的生死搏斗做成真人秀节目传上网络,赚取上千万的点击率与巨额广告收入。哦见鬼!我才不想成为一伙没人性的傻逼的摇钱树……”夏尼尔激动地对洛意说个不停,却看见后者忽然凝固的表情。 “——别动。”亚裔青年低声说,“千万别动。” 夏尼尔不明所以地僵立着,一股不祥的预兆涌上心头。怎么?他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洛意用极其缓慢的速度接近他,猝然向他的右肩上方伸手,抓住什么东西朝树干上猛地一甩。这个动作在电光石火之间就完成了,夏尼尔甚至没看清他的手臂,只感觉耳边呼的掠过一股风声。 等他的手再次出现在他视线中,掌中攥着一条翠绿的细长蛇尾,被抖散脊柱骨的绿蛇软绵绵地耷拉着,仍在不甘心地抽动。 夏尼尔冒出了一身冷汗:“蛇!有毒的?” “鞭蛇,虽然杀伤力比不上眼镜蛇,不过咬一口也够你受的。”洛意说着,丢开那条尚在抽搐的蛇。“小心,这座岛屿丛林里到处是危险生物,蝎子、毒蛇,还有传播登革热的白纹伊蚊。” 夏尼尔有些紧张地四下环视,填满视野的只有一片绿色,墨绿、苍绿、碧绿、嫩绿,间杂着斑驳的灰褐色,层层涌动的潮水一般。刹那间他有种被绿色植物活活吞吃掉的恐惧感。 他不禁望向身边的同伴。不知从何时起,亚裔青年身上那股吊儿郎当、轻浮庸俗的气息逐渐消失,仿佛被这危机四伏的丛林吸收了似的。虽然那头染得枯黄的金发,与囚衣似的橘红色工作服仍严重拉低了他的品位,但那双宛如猫科动物般的深琥珀色瞳孔,却潜伏着沉静而锋锐的精光,令曾经的黑帮头目感觉难以直视。 真见鬼……就跟恶魔附身了似的……夏尼尔有点茫然地想,心中说不出的不自在,有种看着一只羽毛娇艳的宠物鹦鹉,瞬间进化成锋喙利爪的巨型鹰隼的诡异感。 “……接下来你怎么打算?”他犹豫地问道,同时发现一只从污泥与腐叶下钻出的甲壳虫子妄图爬上他的脚背,他立刻跳起来把它踩成了一团黄绿色的泥浆。“反正我是不打算待在这鬼林子里了!我要回到道路上去——从营地跑出来那会儿,我就该往那几条平坦的林间道路上去,而不是慌不择路地冲进这片满是毒物的该死的林子!” “道路?那种三米宽刚好能开一辆车的路吗?”洛意扯了扯嘴角,看起来有点像讽刺,“不,我一点也不想靠近它。” 夏尼尔烦躁而又恼火地说:“我最后问你一遍,是跟我一起回路上去,还是一个人留在这鬼林子里?” “我选择后者。”洛意毫不犹豫地回答。 夏尼尔瞪着他,心中怒火更旺,咬牙道:“你可别后悔!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 洛意不以为意地转身就走。 夏尼尔只觉一股恶气直冲头顶,一把揪住他后肩上的衣料往回拖。不料对方反手抓住他的手腕,一拧一掀,轻轻松松就将他压在树干上。粗糙的树皮磨得他后背生疼,却比不上对方身手带给他的震撼感:他以为自己算是很能打架的了,连他的泰拳老师都夸他很有天赋,如今竟然被一个男妓捏着颈动脉压在树干上,而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他真是太大意了!这样的身手,怎么可能是个男妓! “你究竟是什么人?”夏尼尔懊恼而阴沉地问,同时心底还生出一丝莫名的失望:他原以为在这种恶劣情况下看,对方除了依靠他无路可走,他甚至已经打定主意,一走出这片鬼林子就把他操到心满意足……如今看来,这根本就是个妄想。 “你不需要知道。”洛意冷淡地说,同时松开手,“好了,我们也该分道扬镳了。” 夏尼尔心乱如麻地看着他,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最终选择转身离去。 从口袋里掏出指南针,他辨别了一下方向,朝印象中道路的位置走去。十几分钟小心翼翼地跋涉后,他从枝叶的缝隙间看见了那条夯实的土路,正要钻出树丛,陡然听见一阵汽车发动机的轰鸣。 他的视线从叶缝间探出,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正惊慌失措地狂奔在路上——是老黑! 枪声随即一前一后地响起,老黑奔跑的身躯像被一个无形的沙袋击中,向前扑倒在土路上,从手臂与大腿上蓬起两大团血雾。他痉挛着身体,发出凄厉的叫喊,两辆敞篷越野车由后方驶来,停在数米开外。 两辆车上分别下来两个男人,一个身穿猎装拿着带瞄准器的狩猎步枪,另一个穿迷彩服,看起来像是司机兼保镖。 穿猎装的两个男人似乎相识,笑着打起了招呼。 “嗨,迪伦,你慢了一步,这猎物是我打到的。” “是吗,怎么感觉明明是我的子弹更快一些呢?而且我打到的是腿,要不他还能抱着胳膊继续跑。威廉,你得愿赌服输。” “哦不,迪伦,该承认事实的是你。” “——得了,我们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浪费时间。既然不能确定猎物归属,干脆就按老规矩吧。”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金币,手指一弹,金币泠泠作响地飞上半空后落下来,被他的双掌压住,“脸,还是字?” “……脸。”对方说。 “那我猜字。”他摊开手掌,金币文字那面朝上,安静地躺在皮肤上。他忍不住笑了,“不好意思,迪伦,我赢了。” 对方遗憾地说:“好吧,他归你了。反正猎物有的是。” 威廉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向老黑走去,“真幸运。第一个猎物就打到了我想要的品种。你知道吗,加上这个黑色雄兽的头盖骨,我就能凑足一套烟灰缸了……” 老黑惊恐而绝望地看着他手中锋利的刀刃,拖着伤腿挣扎着起身想要继续跑,却被对方一脚踹在伤处,发出了不似人声的惨叫。他又一次扑倒在地面,飞扬的尘土簌簌地落在脸上,透过迷蒙的黄色,他蓦地看见了路旁枝叶中的一张脸孔。 希望被微弱的星火点燃,像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他瞪大眼睛,翕动嘴唇,朝窥视者无声呐喊——救命!救救我! 夏尼尔震惊地看着这一幕,消化着从两个男人对话中得到的信息……之前的不祥预感变成了现实,而且比他想象中更糟!不是什么电视节目、真人秀,而是狩猎——把活生生的人当成猎物的,活人狩猎! 如同揭开飘荡在沼泽上方的雾气,之前他怀疑过的一切不合理的地方都有了解释。那个所谓的公司招募了一批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用优渥的待遇引诱,用免费的毒品控制,为的就是把他们投放到这座丛林之岛上,让另外一些人像打猎野兽一样,把他们一个一个变成尸体! ……真是见他妈的鬼了,我居然会碰到这种莫名其妙的破事!夏尼尔惊惶、愤怒而又横然地想,妈的,想把老子当猎物……找机会抢到一把枪,还不知道谁猎谁呢! 他深深呼吸了几口气,缓慢而悄无声息地向后退。至于倒霉的老黑,他压根就没打算给予一丝一毫的援助,别说对方曾经得罪过他,即使是个熟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是先保住自己性命要紧。 老黑盯着他逐渐远离的脸,微弱的希望火光被一盆冰水彻底浇熄,又从余烬中开出疯狂而恶毒的恨意。他在刀刃下垂死挣扎地撑起半边身体,指着树丛尖叫:“——那儿!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操你妈!夏尼尔狠狠咒骂了一句,转身拔足狂奔。 子弹带着气浪从他身边擦过,一阵枝翻叶涌,生死存亡的时刻,他顾不得什么毒蛇蝎子,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快跑! 茂密的地面植被阻碍着他的脚步,他毫不怜惜自己撞青的小腿与割伤的脚踝,豁出全部力气往来时的方向逃窜。崎岖的地形让他摔了好几跤,他满脸血痕地起身,连滚带爬继续跑…… 一截突出的树根再次绊倒了他,摔倒时他的脑袋撞在树干上,眼前一阵阵发昏。等视线终于清晰起来,他看见上方一张倒过来的熟悉的脸——从没有哪一刻,他觉得这张脸像天使一样圣洁可爱。 “……你之前就知道了,对不对?”他气喘吁吁地伸手抓了对方的裤管,“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混进来有什么目的,你肯定事先有周全的计划,对吗……那么,算我一个,我发誓绝对不会坏你的事,带着我你不会吃亏,我会是个不错的助手……怎么样?” 洛意盯着他血污中一双墨绿的眼睛,仿佛有股野兽般强烈的求生欲望,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尖锐闪动其中……或许暂时用得上他,他想,伸手将对方拉起来。 掏出早餐剩下的一小瓶清水,他帮助夏尼尔把伤口稍微清洁了一下。 “这鬼地方又湿又热,”夏尼尔咬牙忍着疼,边擦汗边抱怨。 “这里是太平洋中间的一座海岛,温度至少28℃,湿度超过90%,这种情况下剧烈运动半个小时就会脱水。”洛意淡淡地说道。 “——那你还用清水给我洗伤口?”夏尼尔讶然看他,“我们要是脱水了怎么办?” 洛意微微一笑,“放心吧,总能找到点能喝的水,至少撑几天不成问题。” “几天?天黑前你不打算回营地了?” “不,虽然那里有床有晚餐,但你不担心他们为了更彻底地控制,半夜往你血管里推白粉吗?那样即使所有人都发现了真相,也不敢逃跑,只能浑浑噩噩地等死。” 夏尼尔不禁打了个寒噤,决定死也不回去。“接下来做什么?”他问。 “我需要储存一些水、食物,趁太阳没下山前建一个临时庇护所,然后做些简易的武器和陷阱,争取先搞掉一个落单的,把他的枪抢过来。”亚裔青年说。 夏尼尔的眼中渐渐泛出了光彩,那是沉寂已久的亡命之徒对血腥味与战斗刺激感的深刻怀念,“搞掉那些想要猎杀我们的人?好极了,让那些养尊处优的垃圾们瞧瞧,谁才是真正的猎物!” 第37章 陷阱 “把你的刀给我。”洛意朝夏尼尔伸出手。 “什么刀?”后者装傻充愣。 洛意的手迅速探进他的衣襟下摆,从裤腰带内侧抽出一把长约十五公分的水果刀,“早上我看见你从老黑的枕头下偷了这个。” 夏尼尔郁闷地看着秘密武器离他而去,这令他的安全感大幅度降低。 亚裔青年安慰他道:“用完会还你。如果我们能搞掉一个猎手,刀和枪都有。”夏尼尔想了想,也就释然了。 洛意用刀尖撬开了配发给他们的指南针,不出意外地在里面发现了一枚微型信号发射器。 “该死,他们就是用这玩意儿定位每个人,把坐标提供给猎手的!”夏尼尔立刻掏出自己的指南针,狠狠扔了出去。“可是没有指南针,如果迷路了怎么办?”冲动过后,他又有点懊悔,为什么忘记把信号发射器撬掉后继续用呢? “是连在一起的,撬掉它指南针也就不能用了。”洛意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解释说,“放心,这座岛不算太大,辨清方向就不会迷路。” 他们正在密林中艰难跋涉。 一路上洛意的许多举动令人费解,但夏尼尔是聪明人,一看就大概明白了其中诀窍。譬如,把青竹子压弯下来,削掉尖端,套上空的塑料水瓶,用攀援植物的外皮捻成的绳索把竹梢绑在低处,让瓶口朝上,过几个小时,沥出的竹汁就会装满瓶子。譬如,用削尖的小竹管插入芭蕉树干,下方挖个浅坑,铺上大芭蕉叶,竹管上再覆盖一张叶子,过几个小时,从树心滴出的水就会攒在蕉叶上。 他们用诸如此类的方法找到了不少可以饮用的淡水——虽然大多有些怪味,但用来解渴是足够了。 食物方面,只要动动脑筋也不难取得。丛林里灌木众多,有些结着浆果,洛意会仔细辨认,摘下无毒的果实食用。 “我想吃海鲜,吃肉。”夏尼尔龇牙咧嘴地咬着酸涩的浆果,“把这些酸果子留给松鼠吧!” “我们往背风的海滩方向走,那里可能有不少吃的。”洛意在前方开路,时不时提醒他注意脚下被攀援植物遮蔽的岩床裂缝——如果掉下去,就再也爬不上来了。 密林终于在一道断崖边沿展现出稀疏的迹象,但石壁很陡峭,直上直下,与下方地面的落差大约有十四、五米。洛意前后观察了一番,说:“两边没路了,我们必须从这里下去。” 夏尼尔脸色发白:“你是在开玩笑吗?徒手攀爬这种90度的岩壁?一个失手就摔成肉饼了!” 洛意指着生长在断崖边沿的一棵好几个人才能合抱的苍劲大树:“你看这棵大菩提树,为了得到更多的养分,它发达的根须部分沿着岩壁一直往下生长,这些根蔓足够坚韧,我们可以抓着它们爬下去。但要小心,因为这些根须,岩石变得很松脆,别踩滑了。” 说着,不等夏尼尔回应,他就弯腰抓住一根较粗的根蔓,谨慎地向下攀爬。 夏尼尔探出脑袋又看了一眼足有四层楼高的断崖,觉得一阵阵头晕,“……我不行,我有恐高症……” “那你就留在上面吧,”洛意边爬边说,“别忘了他们不仅有车,还有猎犬。” 夏尼尔思来想去,牙一咬心一横,学着他的样子抓住垂直的根蔓,慢慢往下蹭。 洛意在每个岩石松散的地方都出言提醒,并指点他如何运用腿部的力量,而不是只靠臂力,那样的话爬到一半就会因为筋疲力竭而掉下去。 花了近半个小时,他们终于安全降落地面。夏尼尔累得趴在藤蔓网上喘气,觉得四肢肌肉酸痛得像要炸裂开来。他转头望向洛意,见对方还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越发觉得这个亚裔男人深不可测。 休息了十分钟,他们继续上路。 丛林已经越来越稀疏,棕榈、露兜树和不时可见的龙舌兰代替了原有的乔木,长满荒草的缓坡让他们走起来轻松了许多。风中传来越发腥咸的味道,从枝叶间隐约可见前方是一片洁白宽阔的沙滩…… “椰子!快看,椰子!”夏尼尔指着前方高耸的椰子树快乐地叫起来。 “你知道土著人管椰汁叫什么吗——‘生命之水’。”洛意一边说,一边手脚并用地爬上高高的椰子树,拧断一颗颗青椰子扔下来,“躲开点,这玩意儿要是掉在脑袋上,你就可以直接海葬了。” 夏尼尔立刻退后好几米,抬头眯着眼看洛意抱着树干慢慢滑下来。落地后,他罕见地露出一抹痛苦的神情。 “怎么了?”夏尼尔走上前问,“是不是哪里受了伤?” 洛意蹲在沙地上,眼泪在眶里打转,“没事……妈的,椰子树真不是给大老爷们爬的。” 夏尼尔愣了半晌,方才领悟过来,同情地望向他的裤裆:“要不要我帮你揉一下?” “滚开。”洛意噙着泪光骂道。 夏尼尔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搂着他的肩膀忍笑安慰道:“别难过,那里是全天下男人的死穴,连超人也不例外——要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要拿条红内裤天天罩着?” 洛意嗤之以鼻地踹了他一脚,“去剖椰子!” 两人饱餐了一顿椰肉和椰汁,还捣腾出一些椰子油,涂在裸露的皮肤上避免晒伤和炎症。 “我还是想吃海鲜和肉。”躺在树冠阴影下乘凉的夏尼尔说。 接着他挨了毫不留情的几脚,“趁天还没黑,起来帮我搭住处,不然晚上你跟蛇虫鼠蚁一起睡在地面上。” 夏尼尔不得不爬起来,跟他一起砍竹子、剔棕榈叶。他们在海滩边上离地一米左右的粗壮枝杈间架起床板,编织藤蔓固定,再铺上光滑的芭蕉叶,又搭了个“人”字形的棕榈叶屋顶避免淋雨,一直忙活到夜幕降临,才堪堪完成。 洛意还有余力,想去弄点吃的,夏尼尔已经累瘫了,死活不肯动弹。 变幻莫测的海洋天气,将一大片积雨云送到岛屿上空,雨水几乎是立刻倾泻下来。洛意只好放弃了生火以及觅食的打算,用芭蕉叶迅速做了个雨水收集器,然后缩进了小树屋里。 棕榈叶的挡雨功能并不完美,仍有不少雨水渗透缝隙滴落下来,打湿的衣服粘在皮肤上,一阵阵发冷。 “把湿衣服脱了吧,不然更冷。”夏尼尔说着脱掉了长袖长裤,黑暗中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几分兴奋的轻颤。 洛意犹豫一下,也脱掉了外套,卷成一团垫在头下。 两人在窄小的空间内不可避免地肌肤相触。夏尼尔侧身躺着,将胳膊挪过来,状似不经意地搁在另一个男人的腰间。在他企图更进一步接触对方时,耳畔传来充满警告意味的低沉声音:“管好你的龌龊念头,否则我就把你丢进海里喂鲨鱼!” 夏尼尔抖了一下,缩回胳膊,随即又不死心地伸过去,“我知道你跟我是同类。”他一语双关地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整天跟死神过不去,说难听点,有今天没明天的,有什么比及时享乐更重要?别这么拘谨,宝贝儿,”他用整个手掌隔着内裤覆盖住对方胯下柔软饱满的一团,很有技巧地抚摩着,感觉它开始有了抬头的迹象。他心中暗喜,继续甜言蜜语地引诱:“我保证会让你爽到……不想我插进去也没关系,我可以先帮你舔……” 在他准备探进那片轻薄的布料时,一只手紧紧攥住蠢蠢欲动的手腕,将它反折向他身后,力道大得惊人。腕关节在握力下咯咯作响、剧痛欲碎,夏尼尔声音变调地怪叫起来:“——放、放手!我知道了,知道了,快放手!” 洛意放开手,另一个男人立刻抱着手腕往外缩了缩,愤愤然咕哝:“至于吗,多大点事儿……妈的可真疼……” “你要是敢再碰我,我就把你手脚关节都拗断,然后丢下海。”亚裔青年说,翻个身把后背对着他。 夏尼尔毫不怀疑藏在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中的坚决意味——如果自己继续不知死活地撩拨他,今晚鲨鱼的食谱上将会多一道美味宵夜。 这个认识令他终于在某个方面死了心:对方不是那种可以任人摆布的弱者。 其实他早就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但总是忍不住被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某种气息吸引。 他说不清“某种气息”究竟是什么,只好放任大脑天马行空地胡乱联想,少年时期偶然读过的一首诗歌突然跃出记忆,是关于热爱开着红花的荆棘,宁愿万刺穿身,也要流着血泪放声歌唱的鸟儿的故事…… 有够蠢的。夏尼尔在黑暗中无声地冷笑,如果真喜欢那朵花,为什么不摘走它,然后烧光所有的荆棘。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钻出树屋,吃掉两个椰子,又用小刀劈开树枝顶端后削尖,做了个有四个尖刺的简易鱼叉,然后花了半小多时,在沙滩附近岸礁的海水坑洞里叉了两条脸庞大的花斑拟鳞魨。 夏尼尔用随身带的打火机点了一堆干枯枝叶,把鱼烤熟,边吃边说:“我认得这种鱼,以前我把它们当热带观赏鱼养在大鱼缸里时,从没想过要这样吃掉它。” “再漂亮的鱼,只要没毒,就是拿来吃的。”洛意不以为然地说。 他们填饱了肚子,估摸时间已过七点,便将积满雨水的塑料瓶带在身上,重新爬上断崖,沿着原路返回丛林。昨天一路上设置的取水点,足够他们解渴。 洛意有个计划,他对夏尼尔说:“估计经过昨天的惨烈教训,已经没有几个人敢走大路了,为了猎杀人兽,那些猎手势必要离开车辆,进入荒野地带。我要你穿着这套骚包的工作服,到道路附近去晃悠,帮我吸引一个猎手过来,然后立刻逃进丛林。按我标示的路线逃离,把他们引到我设好的陷阱里。” “——为什么是我当诱饵?”夏尼尔立刻抗议道。 “因为你的战斗力不如我。”另一个男人冷酷地说。 夏尼尔悲愤地闭上了嘴。 他们找了个合适的地点制作陷阱——其实也不需要卖力挖坑什么的,只要善加利用那些树木就行了。沿着设计好的逃亡路线,洛意做了几个侧面打击陷阱:把削尖的树枝用藤皮绳索绑成网格状,隐蔽平放着两角固定好,做上伪装;藤绳从网格中间穿过,一头固定死,另一头隐蔽地绕在大树树干上,系上重物;然后在藤绳固定点与网格间系一个活的藤扣。一旦有大型猎物误踩,牵动藤绳,网格上两排尖锐树枝从两侧猛地叉出,足可以在人身上扎出几个小臂粗的血洞。为了保险起见,他又用同样方法做了两个从上方与下方打击的,确保捕猎的成功率。 这时大约是上午十点多,夏尼尔从路边的树丛里探出头,战战兢兢地走了十几分钟,听到汽车引擎声在飞速靠近。 操,鼻子跟狗一样灵!他担心自己暴露在步枪射程内,立刻钻进了林子。 越野车停在路边,跳下两个持枪的男人,一边尾随追逐他,一边射击。 夏尼尔在茂盛植被间拐来拐去,糟糕的地形严重拖累了他的速度,好几次险些摔跤,他甚至可以闻到擦过头皮的火药味。 他一边朝陷阱区奔逃,一边咒骂着身后两个枪手,以及逼他参与实施这个馊主意的洛意。要是老子中了弹,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他恶狠狠地发着誓,终于看见了那棵作为标志的银毛树,便装作不慎摔倒,踉跄着跳过那道隐藏的陷阱,滚到另一棵大树后面。 紧追不放的猎手果然跟了上去。跑在前方的是穿迷彩服的保镖,大概是从未想到过,居然会被手无寸铁、累饿交加的人兽反击,他毫无戒心地踩中了藤绳,两排尖锐树枝从左右两方呼的一声砸过来。 千钧一发之刻,这名保镖发挥了过硬的战斗能力,抱枪矮身一个前滚翻,惊险地避了过去。惯性带动他向前翻滚了几米,然后正正压在了紧随其后的第二道陷阱上。 致命尖刺从天而降,洞穿了血肉之躯,将他牢牢扎在地面上。 这一切发生在三秒钟之内,后面那名穿猎装的猎手仍瞠目结舌地呆立着,似乎完全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柄水果刀从他颈后探出,轻轻松松地割断了他的颈动脉和气管。他捂着不断喷出血沫的、咯咯作响的咽喉,不可置信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沉重地向后倒在地面上时,他眼中只剩下穿透树冠的模糊光斑,惊兽似的不停跳跃,他甚至连袭击者都没有看清,就停止了呼吸。 “一个。”洛意在衣袖上抹去刀刃上的鲜血,淡淡地说。 夏尼尔从树后走出来,神色复杂地看着洛意,“你是……职业杀手吗?”他问。 洛意想了想,摇头道:“我不靠这个赚钱。”他将抹干净的水果刀丢给对方,“用完了,还你。”然后他弯腰扒下死去的猎手的装备和衣服,脱掉自己身上的橘红色工作服,跟对方做了交换。 现在他有了一支带瞄准镜的温切斯特狩猎步枪、一支柯尔特半自动手枪,一把德国开山刀和一把匕首。摘下尸体头上的牛仔帽给自己戴上,他轻巧地吹了声口哨,“走吧,我们去找第二个。” 夏尼尔拔掉钉死保镖的尖木棍,看着几个拳头大的洞和血迹斑斑的迷彩服,郁闷地说:“我不想穿这件。” “那就找车钥匙,他们的越野车上应该有备用服装。” 夏尼尔动作熟练地扒掉保镖的迷彩服,随便挖个坑埋了,再用枯枝败叶遮盖住尸体。在这样的湿度和温度下,微生物会迅速繁殖,要不了几天尸体就会腐烂得看不清面目。 他把车钥匙揣进兜里,准备去接收他们的越野车,回头看见洛意正在割断藤绳,毁掉其他还未触发的陷阱。“犯得着这么麻烦吗,谁踩上算谁倒霉。”他说,“说不定还能再钉死一个猎手。” “也有可能是无辜者。”洛意说。 “管他的——”夏尼尔突然消了声,歪着脑袋又一次打量起面前的亚裔青年,眼中闪着玩味的光芒,“哦,你不是职业杀手。职业杀手可没有这种毫无用处的,呃,该怎么说——好心?良善?天,我真不相信,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身上居然还有这种东西……我说,你是警察吗?” “不。”洛意矢口否认。 但看起来夏尼尔已经认定了这一点,哂笑着摇摇头走掉了。 他从越野车上又找到一套迷彩服,换掉了身上脏兮兮的橘红色套装。当洛意回到车上时,他已经开始听着收音机里的摇滚音乐,狼吞虎咽地啃着鸡肉汉堡了。 正常食物的香气刺激着洛意的嗅觉,“还有吗?”他问。 夏尼尔摇头,“只剩包装纸,还有一个估计在那个保镖的胃里。”他想了想,从两片面包间抽出那块温热流油、香味扑鼻的鸡腿肉,十分心痛地塞进洛意嘴里。 “……谢谢。”洛意含着他的手指,口齿不清地说。 在这一瞬间,夏尼尔感到自己已经放弃的“某方面企图”又死灰复燃了。 妈的,这家伙是个警察呢!是他过去以及将来的死对头!昔日的黑帮头目懊恼地提醒自己:想想那个买通线人、设下圈套抓住你的FBI!想想你在监狱里吃的这么多年的苦头!想想你出狱后人财两空的境地!你怎么能对一个卧底的警察动心! 在这一刻,他心底油然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愤怒,对自己,对旁边坐着的那个男人——对整个不像样的世界! 真想用一颗氢弹把整座岛轰上天……他阴暗地想着,发动了越野车。 第38章 临时性交易 瞄准镜里,橘红色的身影清晰可——那是个身材瘦弱的红发男孩,最多不过二十岁,正倚靠着一丛芭蕉树,龇牙咧嘴地啃食一根尚未熟透的野芭蕉,丝毫没有发现自己进入了猎手的射程内。 里奥放下双筒猎枪,对开车的保镖吩咐道:“走吧。” 保镖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开口问:“扬先生,一路上您已经放过三只人兽了,从昨天开始,您一枪都没放,难道您不喜欢这种狩猎活动吗?” 里奥警告性地瞥了他一眼,用一种隐然不悦的傲慢口吻回答:“有个成语,叫‘宁缺毋滥’,明白意思吗?我答应小亚弗尔公爵,要为他带回一只最美丽狡猾的狐狸,难道你要我拿这种瘦巴巴的小老鼠去充数?闭上你的嘴吧,我不喜欢话多的人。” 保镖立刻噤声,规规矩矩地开着车,同时在肚子里编排起这名年轻英俊的客人与私生活靡乱的小公爵之间的绯闻。 里奥看着路旁的丛林景色飞快后退,一颗心陷入焦急与左右为难中:他绝不可能枪杀这些无辜者,但又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而小亚弗尔那边,也需要进一步接近的契机……他应该怎么做,才能两全其美地完成这个任务? 一声枪响打断了他的沉思。 ——附近有人正在猎杀人兽!里奥攥紧拳头,指甲掐入皮肉,用意志力压制着胸口翻涌的强烈不忍与愤怒。他不能,不能因为一时冲动而出手,这会毁了全盘计划!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就罢了,一旦惊动小亚弗尔,这里的所有人兽势必被灭口,而将来还会有无数的受害者,继续丧命在这种惨无人道的狩猎游戏中! 无论如何,他必须忍住! 又一声枪响,声源很近,应该就在路旁的这片丛林中。 “——停车!”里奥忍无可忍地对保镖说。 后者以为他终于正儿八经地开始狩猎,而不是坐着车环岛兜风了,满怀兴奋地熄了火,拎着枪支跳下车。 里奥抓着猎枪,拨开茂密的枝叶进入路边密林。实际上,他还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做。理智上他知道视若无睹是最好的处理方法,但他是个人,不是机器,无法像电脑那样按照固定的程序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人死在面前,而自己却用诸多借口为冷酷无情洗白,掩盖见死不救的事实——他的良心不允许他这么做! ……先看看什么情况,再见机行事吧,他对自己说。 夏尼尔从第三名死去猎手的身上搜出几匣备用子弹,挑了两把合手的枪支,然后将其他武器和衣物挖坑埋了,尸体塞进一段巨大的腐朽枯木底下,腐泥烂叶中的蚂蚁、蜣螂等昆虫被惊动,四下逃窜,但很快它们就会回来,享受一顿长久的美餐。 干这些事情时,他愉快地哼着八年前的流行歌曲,鲜血与新死的余热令他重温了久违的兴奋。 洛意表情冷淡地旁观。说实话,他并不喜欢这个男人身上的气息,从骨子里透出一股豺狼般六亲不认的阴鹫与毒辣,而那些偶尔透露出来的、看似活泼风趣的表情与话语,只不过是些无伤大体的点缀,仿佛豺狼洞穴里生长出的几枝小野花。 现在他驯良得像只养熟了的狼犬,那是因为在这种事态与环境中,自己比他强大。等到他觉得拥有足够强大力量可以抗衡或超越时,就会本能地伸出尖牙利爪。洛意十分肯定他只是在利用自己摆脱困境——不过自己也一样在利用他帮忙狩猎,两人扯平了。 正在毁尸灭迹的时候,洛意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以及枯枝落叶被踩到的悉索声响……有人来了!夏尼尔也惊觉起来,回身与他交换了个眼神。两人立刻闪到最近的一棵大树后面。 繁茂的枝叶遮蔽了视线,只能从脚步声中判断出,正在向他们靠近的是两个人。墨绿色的丛林作战靴与迷彩裤脚暴露了对方的身份——俱乐部配备的保镖,另一个应该是猎手。 动手吗?夏尼尔目视洛意。 等他们再走近一点。洛意比了个手势。 他们耐心地等待对方进入必杀范围,在即将出手前,听见了那两个人的对话:“应该就在这附近,我好像闻到了血腥味……看,枯木下伸出一条腿,人兽的尸体在那儿!”这是一个声线粗重、略带俄罗斯口音的男人声音。 夏尼尔握紧手中上膛的步枪,食指搭上了扳机,枪管从枝杈间缓缓伸出去。 “已经死了……迟来一步。算了,走吧。”另一个低沉而醇厚的男人声音说道。 这个声音令洛意眉峰一剔,目光如云散月出般乍然浓烈起来。在夏尼尔弯曲食指的同时,他伸出一根指头,精确地插入扳机后面的空隙里,阻止了他的射击动作。 蓄势待发的夏尼尔吃了一惊,立刻转头看他,见他朝自己摇了摇头。 为什么?他做着口型问。 洛意没有回答,只是把他的手指从扳机上拨开,态度坚决,不容商榷。 夏尼尔朝天翻了个白眼。有什么办法呢,这个男人一贯心思深沉、自有主张,说是两人联手,但一句要紧的话都没向他透露过。或许是因为对方根本就不信任他……这个认识令他觉得有点心灵受伤。 他悻悻然抽回枪管,动作稍微大了一点儿,晃动了几片树叶。 “——谁?躲在树后面的,出来!”带俄罗斯口音的男人喝道,“快点,否则我就开枪了!” 先机顿失。夏尼尔怨怼地剜了洛意一眼,将头上的迷彩帽拉低一些,拎着枪从树后走出来,“自己人,别这么紧张,小心走火。” 那名保镖看清他的打扮,松了气,垂下枪口说:“兄弟,怎么就你一个,你的客人呢?” 必须跟指派给他们保护的会员寸步不离,这是俱乐部定下的死规矩。他这么一问,洛意也只好走出来,“什么事?”他微低着头,将眉目隐藏在帽檐的阴影下。 “不,没什么,只是担心他忘了规矩,把客人单独撇下。”保镖有些尴尬地解释,同时狐疑地打量着夏尼尔,“我瞧你面生得很,新来的?最近没听说招新人啊……”他皱着眉思索,越发惊疑不定,仔细端详洛意:“你是……不对!这期参加活动的十一位客人,他们的长相我全都记得,其中根本没有黄种人!你不是会员——” 在他举枪欲射的瞬间,一颗子弹抢先半步终结了他的性命,在眉心钻出一个淌血的黑洞。 是洛意抽出了别在后腰的手枪。惊人的拔枪速度令他后发制人。 站在保镖身后的里奥与他枪口相对。 如此近的距离,双筒猎枪的霰弹威力要比手枪大得多,他甚至可以一枪伤及两人。但里奥并没有开枪的念头,他已经猜到这两个鱼目混珠者的身份——他们很可能是被当成猎物的受害者、所谓的“人兽”,是他的营救目标。 在这种不明敌友的情况下,如果他不主动表明身份,势必会造成致命误会以及不必要的伤亡。按照职业规定,他慢慢举起一只手,说:“别冲动,我是警察。” “哈?”夏尼尔发出了一声怪叫,讶然道:“警察?又一个卧底的?”他随即转而问身边的男人:“你们是同事吗?” “同事?”里奥敏锐的眼神剖析着亚裔青年藏在阴影中的面目,眉头习惯性地微皱起来,“我没见过你,你是哪个部门的?” 洛意缓缓抬起脸,明亮而锋锐的深琥珀色眼睛盯着他,嘴角挑起一抹轻哂浅笑:“你好,里奥,又见面了。” 里奥的身躯触电般颤动了一下。他惊异而又警惕地审视面前的男人,似乎要将对方天衣无缝的伪装连同一身人皮一齐剥掉,几秒钟的沉默后,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名字:“……杀青!” “真是不好意思,又跟你撞case了。”华裔青年毫无诚意地说,“虽然不指望你会同意,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尊重一下对方,就像拳击赛前两个选手得相互鞠个躬:你看,这事儿咱俩之间总要有一个退出,我希望是你,行吗?” “——没门。”联邦探员硬邦邦地回绝。 “好吧,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你这个顽固派。”杀青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只好把你绑起来,等我搞定了这里所有的事,再放你自由。给你个忠告,探员,不要反抗得太厉害。虽然我还从没有对目标以外的人出手过,但他不一样——”他朝身边金褐色头发的男人扬了扬下巴,“他是黑帮出身的亡命徒,杀起人来眼都不眨一下——是吧,我的小狼狗?”后半句他状似亲昵地对夏尼尔说。 夏尼尔一边不怀好意地鹫视着黑发探员,一边在心底琢磨洛意的真实身份与莫名其妙转变的态度。说实话,对于这个身份他并不很吃惊——监狱里很无聊,看报纸是重要消遣之一,“杀青”可是新闻媒体的宠儿,赫赫有名的连环杀手。年轻男性、亚裔、擅长伪装、身手一流、专挑连环杀人犯下手……还有比身旁这个青年更吻合的吗? 真正令他不解的是洛意——不,应该说是杀青——突然生动起来的态度。他对待自己就像座凛然难犯的雕像,动不动就要打要杀的,为什么一见到这个警察,就鲜灵灵地卸了甲、化了冰?真是见鬼了,杀手和警察,他们不是天生的死对头,一碰面就该血流成河的吗!可眼下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气氛,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用一个假惺惺的受宠若惊的眼神,回击了杀青充满利用味道的亲昵口吻,然后满怀杀意地对里奥说:“探员?FBI?还是别的什么,反正都是警察——我讨厌警察。 “直接杀了多好,干嘛要留着自找麻烦呢?”他向身边的男人抱怨。 杀青朝他冰冷地微笑了一下,夏尼尔陡然觉得寒风刺骨,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肩膀,只得将不满强行压了下去。 “抱歉,我并不打算束手就擒。”里奥阴着脸说,手指仍然扣在扳机,脚下缓慢地后退着。这个金褐色头发的男人是杀青的同伙吗,他们看上去不像是一类人……这并不是说杀青在他的心目中有多正直——他追捕了一年的华裔青年确实是个无可辩驳的杀人罪犯。但是,跟这个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蔑视人命、残暴血腥气息的凶徒——他们,怎么能发展出这么亲密的关系?!该死,杀青这是脑子进水了吗?难道他看不出来,这家伙压根就是条夹着尾巴的蝎子、毒蛇、豺狼,而他居然暧昧地叫他“我的小狼狗”?哦,见你妈的大头鬼! 一股油然而生的愤怒与失望在黑发探员心底翻腾,这令他几乎不顾一切地朝夏尼尔扣下扳机——但他不能这么做,那两个人离得太近了,霰弹的杀伤范围太大,而且夏尼尔只是口头威胁,并未真正下手——他倒希望对方有点实际行动了,这样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反击。 “你没有话语权,里奥,现在我们二对一。”杀青耸了耸肩,说:“你可以朝我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人开枪,然后被另一个人击倒,这样两败俱伤,受伤或者死掉两个人。余下的一人很难单独行动,说不定会放弃,独自逃走。然后猎手继续捕杀人兽为乐,幕后黑手继续逍遥法外——好吧,这就是你希望的结局吗?如果你觉得是,就开枪。” 里奥苦恼地皱着眉头——杀青,他总是那么振振有词,把歪理说得天花乱坠,偏偏又令人难以辩驳,完全是一种剑走偏锋的犀利。 实际上,他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之道。他与杀青争执不下,不论是哪一方胜出,都是惨胜,对于他们的共同目标月神俱乐部而言,都是件幸事。既然如此,他们干嘛不能试着合作一次呢——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杀青从闪烁的目光中看出了黑发探员态度的软化,十分乐见地加了把柴火:“除了两败俱伤,或许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咱俩各行其事,谁也别碍着谁。我猜你的任务是卧底找证据,把幕后组织者绳之以法,我呢,打算把这些手上人命累累的捕猎者们全部干掉,你看,我们一点矛盾也没有——你不觉得这些人渣统统都该下地狱吗?” “他们的确该死,但你没有资格当执行者。”里奥坚持道。 “为什么,因为我少了一个小本本和一套黑西装?得了吧,里奥,咱们又绕回去了,车轱辘话说得多腻味。”杀青不耐烦地说,“我们来讨论点实际的——你是要现在跟我杠上,还是我们一起跟那个杀人取乐的变态BOSS杠上?” “我们不可能一起。”里奥神情冷静而郁沈,“想想国际象棋的那桩案子吧,你在一堆警察的眼皮底下把嫌疑犯爆了头,让我怎么相信你不会坏我的事?” 杀青笑了起来,带着一丝促狭与孩子气的得意,“噢,还在记恨那件事,我不知道原来你是这么小心眼的男人……不过你放心,这回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实话跟你说了吧,我知道幕后组织者是谁,也知道你的来意,你尽可以继续收集证据,而我保证不对你的目标下手,这样行吗?” 局里一定有他的眼线!里奥恨恨然地想。虽然他不得不承认,杀青的这番话对他很有诱惑力,也是破解眼下这个僵持局面的最好方法,但他仍然觉得不甘心,为什么主动权会落在对方手上?这不符合他的行事风格,他一向习惯于掌控局势。 “你还在犹豫什么呢,里奥?你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法了。”杀青微笑着做了个倾听的姿势:“听——枪声。在你墨守成规的时候,又一条人命悲~~~惨地消失了。” 里奥对他刻意颤抖拖长的语调中的戏谑成分恨得牙痒,最终还是做了决定:“就像你说的,井水不犯河水,但这不是合作,只是个交易。”说出这个词时,一个计划忽然在心中朦朦胧胧地现了形,他发现自己找到了一个接近小亚弗尔的契机…… 计划的轮廓越发清晰可辨,里奥郁结的眉头舒展开来,对面前的连环杀人犯杀手说:“如果我是你,行动就尽量快一些,要不了天黑,俱乐部就会发现会员的失踪,到时他们会将整个岛耙个底朝天,你们两个插翅难逃。” “这个不用你操心。”杀青泰然自若地回答。 “还有最后一件事,”里奥丢下手中的双筒猎枪,“麻烦你往我左上臂开一枪——别打断骨头就行了。” 杀青怔了一下,不甚明了地笑了笑:“放心,我不会乘机送你一口盖国旗的棺材。”说着他很干脆地举起手枪,仿佛信手而发,毫不瞄准,子弹出膛。 里奥右手捂住左臂闷哼一声,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涌出,“谢谢,还有……好自为之。”他说着,转身就走。 “——里奥!”杀青突然开口叫住他的背影,在对方停下脚步时,又踌躇了一下,最后说道:“抱歉。” ……我也是。里奥在心底回答,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们之间的临时性交易注定不可能诚信,总有一方要成为背信者——或许是双方。但现在,谁也不愿意抖露底牌,拆穿假象。 “就这样让他走了?”夏尼尔无法苟同地质问杀青,同时对两人之间的诡谲关系越发迷惑与不爽,“我们干嘛不直接把他跟其他猎手一样干掉,反正没人知道,FBI也不会找我们的麻烦。留着他,万一他完成了卧底任务,顺手把我们也一锅端了怎么办?我不相信你会这么信任他……我说——你俩该不会有一腿吧?” 杀青嗤地笑了一声,“我当然不信任他,同样的,他也不信任我。接下里就看谁的动作更快了,是我们先搞定那些猎手,还是他先搞定幕后组织者。” “可是那条子说得对,不到天黑他们就会发现有人失踪,尸体也不难找到。” “所以我们得加快动作,在他们害怕地缩回住处之前,多搞掉几个。” “之后呢?他们肯定会漫山遍野搜捕我们,这座岛可不算太大。” “我自有主意。”杀青说,“你可以选择退出,现在还来得及。” 夏尼尔叹气道:“我现在还有路可退吗?是回去继续当随时丧命的人兽,还是扎个竹筏玩太平洋漂流?我宁可跟着你——你可是大名鼎鼎的‘杀青’,总不会轻易把自己的性命搭在这座破岛上。” “随便你。但有一个要求:别自作主张坏我的事,否则——”杀青保留了后半句,威胁意味溢于言表。 “放心吧,反正我打不过你。”夏尼尔没精打采地说。 “走吧。” “……最后我还想问一句。” 杀青不豫地挑眉。 “你们俩——真的没有一腿吗?” 第39章 尔虞我诈 里奥往受伤的胳膊上扎了一条绷带,开车来到南岛西北部的码头,跳上一艘俱乐部会员专用的小型游艇,片刻后就回到了北岛的会所。 他没有回别墅,而是满面寒霜地直奔会所深处的城堡。在入口处理所当然地被保镖拦住,他也不跟这些喽啰们废话,指名要见小亚弗尔公爵。 会长秘书奥利弗闻讯匆匆赶来,见他半身血迹,吓了一大跳,连忙询问原因。 可惜这位家世雄厚的军火头子压根没打算跟他详谈,依旧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坚持要见小公爵。奥利弗无奈,只得打电话请示,随后亲自将他领上去。 小亚弗尔仍在会客室接见了他。与上次不同的是,他罩着一件带蕾丝花边的白色丝质长睡袍,神态慵懒,似乎还没有从午后的小憩中清醒过来,尽管现在已近傍晚时分。乍然见到血迹斑斑的里奥,他愕然而又嫌弃地挑起了细长的眉梢,“……这是怎么回事,我亲爱的加西亚,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里奥用一脸冰冷隐怒的神情看他,“公爵,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的秘书曾向我们许诺过,俱乐部安排的所有活动都是有安全保障的——我想每个会员每期缴纳的五十万活动经费,不仅仅是用来找乐子吧?” 奥利弗插嘴道:“当然,我们一直把会员的人身安全放在首位……” “闭嘴。”里奥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保镖的尸体?他的脑袋里被人塞了颗点四五的子弹!要不是我跑得快,中弹的就不只是胳膊了!” “这不可能!”奥利弗失控地尖叫起来,暗含惊惶与恐惧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小亚弗尔,焦急地解释:“保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他们会引导客人如何正确狩猎,也会提示客人是否避开他人的猎杀范围。我们从来没有发生过误伤事件!” 里奥冷笑着,将手中的鲜血用力涂抹在他脸上脖子上,后者被逼得连连后退,“这么说,这些血都是你的幻觉了?这些,还有这些,全都是,嗯?嗯?” 奥利弗左躲右闪,狼狈得几乎要哭出来。 两人有失体面的模样让公爵之子看不下去,不得不解围道:“加西亚,我的朋友,你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得赶紧治疗一下……奥利弗!你还杵在这干嘛?还不快点去叫医疗小组,你这个没用的白痴!” 奥利弗在他的呵斥下连滚带爬地出门去。剩下小亚弗尔与里奥两人,前者既有心缓和气氛,展现自己亲切优雅的关怀之意,又实在嫌对方身上血腥扑鼻,在“走过去安慰”与“站在原地安慰”之间犹豫不决;而后者余怒未消,一屁股坐在手工定做的昂贵沙发上,任由血迹到处污染。 最终,小亚弗尔还是屈尊降贵地向前挪了两步,坐在他对面的软椅上,用前所未有的、近乎讨好的口吻说:“让我们来弄清楚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的意思是,其他会员或保镖向你们开的枪吗?” “从装扮上看,应该是会员和保镖,但容貌很陌生。”里奥沉着脸说,“这一期参加活动的会员,除了闭门不出的埃德曼,我所见到的一共是十人,是不是还有其他会员参与?” “不,”小亚弗尔立刻否认,“这一期活动,我们只限定了十二人的名额。其他会员并没有来到月神岛。” “那就奇怪了,袭击我的不是持枪的猎手,难道是持枪的人兽吗?”里奥讥诮道。 小亚弗尔正对他得寸进尺的傲慢态度感到恼火,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脸色丕变。“人兽……”他皱起精心描画过的浓细眉毛,“我叫奥利弗去查一下,把这次所有人兽的照片资料送过来,你看看袭击者是否在其中。” 说话间,奥利弗带着医疗小组敲门进来。医生为里奥清洗消毒了胳膊,仔细诊断后告知他们子弹只是划过皮肉,造成一条十公分左右的伤口,打完麻药内外缝合了两层后,再扎上绷带,就没有什么大碍了。 医疗小组诊治完伤患,开了些消炎药后离开,奥利弗则被打发去拿人兽的相关资料,会客室又重新安静下来。因为从上到下都被收拾干净了,小亚弗尔不介意坐到伤患身边的沙发椅上,一边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对方裸露的上半身,眼神在结实健美的胸膛与块垒分明的腹肌上流连不去。 里奥因此产生了一种被黏糊糊、湿答答的舌头来回舔舐的错觉,厌恶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无法忍受地闭上眼睛,向后倚在椅背上,作出一副失血过多的样子。 “你看起来有点累,需要休息,”小亚弗尔凑近他低柔地说,手指抚上他的胸腹,长而尖的指甲若有若无地在乳头附近挠拨着,“你可以去里面那个房间,床很大,很舒服……” ……妈的,为了这个该死的任务我得忍到什么时候!里奥极力压制着跳起来把对方暴打一顿的冲动,强忍恶心盘算怎样才能不撕破脸皮地逃过一劫。 可惜一点皮肉伤并不能阻止小亚弗尔把这个新“朋友”拖上床去的决心。他此时性趣大起,胸口半敞的睡袍内乳头已经收缩挺立,在衣襟上饥渴地摩擦着,同时用光裸的膝盖在对方的胯下磨蹭。“……我的勇士,我的暴君,”在对即将到来的淫荡把戏的渴求中,他贴在里奥耳畔,扭动着腰肢颤抖地呻吟起来,“你要把我绑成屈辱的形状,逼我舔你的脚趾头吗……来鞭笞我,刺穿我,吞噬我……快来,快!” 里奥一阵反胃,差点儿吐出来。 就在他忍无可忍准备掀翻这个令人作呕的家伙时,电话在桌面上铃声大作。 响亮而持续的铃声极大地破坏了公爵之子的好心情,他勃然大怒地跳起来,抄起话筒暴骂道:“奥利弗,你死定了!如果三秒钟内你不给我个比岛屿沉没更重要的理由,就等着被我大卸八块丢进海里喂鲨鱼吧!” 电话另一头不知说了些什么,小亚弗尔神色霍然大变,失声叫道:“这不可能!失踪了四个?你说失去联系是什么意思!不,我不想听任何解释!我要你调集人手,马上找到他们,一个不少!”他一手拿着话筒,另一只手烦躁地揪扯自己的齐肩长发,声调尖锐而神经质,类似某种夜枭的厉鸣,“听着,你知道这些俱乐部会员都是什么身份,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让你、你们所有人都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他砰的一声摔下话筒。 “该死的,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这群白痴!蠢货!一无是处的畜生!”小亚弗尔怒不可遏地叫嚷着,把桌面上除了电话以外的所有东西都砸到地毯上,然后开始扫荡其他藏品。他边摔东西发泄,边像个青春期男孩一样嚎啕大哭:“我要被他们害惨了……” 他的哭声有种发自内心的凄烈与委屈,仿佛真成了无辜的受害者一般,令里奥觉得有些讽刺与好笑。 但这是个好机会,里奥起身走过去,忍着浓郁的香水味,伸手握住满面泪痕的男人的肩膀(他知道这时更好的做法是拥抱,但他实在做不到),安慰道:“放松点,利斯塔,或许事情还没到那么糟糕的地步……我建议赶紧先让剩下的会员撤回来,把人兽全部收拢回营地,等弄清什么情况再说。” 小亚弗尔迅速停止了抽噎,用手绢掖了掖脸颊与眼角(并小心地避开了黑色眼线部分),刚才那场暴怒与痛哭像夏日午后的雷阵雨一样来得急也去得快,他很快又恢复了翩翩贵公子的风采。 “我要封岛。”他神情僵硬地说,“除了一些贴身保镖,集合全部人手搜索南岛,一定要找到失踪的会员,哪怕是尸体。” 敲门声响起,一名保镖拿着一叠资料走进来。小亚弗尔示意他把照片平铺在桌面上,对里奥说:“这些是参加本期活动的人兽,总共四十五人,打叉的是已确认死亡的。你看看,袭击你的人在不在这里面?” 里奥在密密麻麻的照片中,一眼就看见了杀青的那张——他染着枯黄的金发、穿着花哨俗气的衬衫,一脸轻浮,看上去活像个站街的流莺——越是这样,越呈现出一种表里不一的矛盾的美感,如同一柄深深插在顽石中的利剑,令他很想敲碎外壳的各种伪装,剥出内里真实的本体。 他的指尖从一众照片上滑过,在夺走他眼目的那一张上逗留。 “是这个黄种人?”小亚弗尔问。 里奥点头,手指继续移动,最后停留在一个金褐色头发、暗绿色眼睛的白种男人脸上:“还有他,两人是同伙。” 小亚弗尔拈起那两张照片,甩在保镖身上,“多洗几张,发下去,叫所有人认清楚。找到他们,把尸体带回来给我!” “尸体?”里奥冷哼一声,“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他们必须活着站在我面前,”他抚摸了一下左臂伤口上的绷带,眼中闪动着阴冷刻毒的幽光,“我要让他们好好品尝一下,这颗子弹的代价!” 小亚弗尔迷恋地望着他的表情,强势男人身上那种冷酷、狠辣而悍然的气质总是令他百看不厌。他觉得这个军火头子比之前任何一个床伴都更合他的心意——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把他搞到手,所以就显得格外弥足可贵。 “就照你说的办,亲爱的,”公爵之子矫揉缱绻地说,“天快黑了,留下来跟我共进晚餐怎么样?” “第五个。”夏尼尔把猎手的尸体推下草叶掩盖的岩床缝隙,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远处传来一阵犬吠,以及直升机螺旋桨在空中旋转的呼啸声。 杀青对夏尼尔说:“要走了。” “我正玩得上瘾呢。”后者遗憾地回答,“不过没办法,看样子他们准备把整个岛耙个底朝天,估计我们就算躲进地洞里,也会被筛出来——你说过你有办法,到该拿出来瞧瞧的时候了。” 杀青点头道:“跟我来。” 他们小心避开搜索队伍,沿着岸礁跋涉,最后来到岛屿的最北端。站在峭壁上看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尖出去的小岬角,黄白色的沙滩和丛生的珊瑚礁延伸向海水。他们的目光越过一片波涛滚滚的洋面,落在大约1.5英里外的另一座岛屿上。 或许在很久以前,那座岛与他们脚下的这座是连在一起的,地壳变动在它们之间割裂开一条狭窄的海峡,由于深浅不一,形成了两侧浅蓝中间蔚蓝的、彩条般的美丽颜色。 “……你该不会,想从这里游过去吧?”夏尼尔脸色铁青地指着脚下,海水中露出一道道竖立的鱼鳍——这条海峡简直是鲨鱼的乐园,它们在珊瑚礁与浅滩中成群结队地游弋觅食。 “我们得从这儿游过去,上那座岛。”杀青说。 夏尼尔绝然反对:“不!不不!那可是鲨鱼!虎鲨、牛头鲨、大白鲨,管他哪一种都是海中杀器,咔嚓几口就能要了我的命!我才不陪着你发疯!” 杀青一边朝峭壁下攀爬,一边说:“来不来随便你。提醒你一下,趁现在潮水还没有转向,是横渡海峡的最好时机,过会儿你要是后悔了再跟上来,就准备跟飞速上涨的激流搏斗吧。” 夏尼尔脸上的肌肉几乎扭曲了。他从藏身的岩石后面探出头,眺望了一下人影隐约的荒野,直升机与犬吠声、叫喊声不断逼近;又胆寒地望了一眼旗帜鲜明的海上霸主们,顿时觉得前狼后虎,人生总他妈的充满了让你生不如死的选择。 眼见杀青已经溜下石壁,正在沙滩的礁石间挑拣一根合适的浮木,夏尼尔咬了咬后槽牙,决定还是再相信他一次,手脚并用地爬下去,学着他的样子也拿了根巴掌宽的浮木。 “走吧,跟紧我。”杀青走向沙滩边沿,海水荡漾着极浅的蓝色,浮光掠影投射在他的小腿上。 夏尼尔紧随其后。走了几步,他指着不到十米外的海面,哭丧着脸说:“鲨鱼……” 杀青无奈地叹了口气,“别掉头逃跑,那会让它觉得你是一道柔弱的美餐。站着别动,等它游过去,然后尽快离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塑料瓶丢给他,里面盛满浑浊的液体:“拿着,如果它靠得太近,就往身上洒这个。” “是什么?” “一种藤蔓植物的根茎。”杀青回答,“今天早晨我在沙滩上采集的,就是你误以为是野生番薯的那些。那是毛鱼藤,根茎含有一种叫‘鱼藤酮’的毒素,对鱼虫有很强的触杀与胃毒作用,能让它们浑身麻痹、缓慢死亡。” “——那么,它也能毒死鲨鱼了?”夏尼尔满怀希望地问。 “如果你有一个游泳池的药量,再把鲨鱼丢进去的话,有可能。” 夏尼尔悲哀地看着手上的小瓶子。 “不过,鲨鱼的嗅觉非常敏锐,闻到后也许会把你当做有毒的食物,就不会轻易攻击。” “‘也许’、‘轻易’。”夏尼尔苦笑着握紧手中的长浮木,喃喃道:“天哪,这是我这辈子干过的最疯狂的事儿……妈的我真想操死你,杀青!” 另一个男人在齐腰深的海水里快步前进,然后灵巧地泅游起来。“人生总免不了冒险,伙计,”他用冷静而又隐含兴奋的语气说,“多试几次,你会喜欢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 “我是喜欢那种感觉——但不喜欢鲨鱼!”后者边游边抱怨,同时万分警惕着周围的一切鳍状物体。 一个小时后,他们疲惫地登上另一座岛屿,四肢完好,心力交瘁。 深沉的夜色已经笼罩了整片海洋,两人悄然穿过沙滩,躲在一处潮湿的海蚀洞里,边吃椰子,边放松紧张过后的肌肉与精神。 为了减轻负担,他们抛弃所有枪支武器,只携带一把匕首。 夏尼尔用刀尖撬开一大颗太平洋牡蛎的硬壳,把滑腻鲜甜的部分囫囵卷进肚子,得寸进尺地感叹:“要是加点柠檬就好了——新鲜的德州黄柠檬,切瓣挤三五滴汁液,清新的果酸味可以中和生蚝的海腥气……” 杀青吮吸着指间的牡蛎汁水,对享乐主义者的呓语充耳不闻。 见对方不搭理,夏尼尔只好转了话锋:“这座是什么岛?我看上面有灯光,又毗邻月神岛……莫非,是公司人员和那些猎手们住的地方?” “不是什么公司,是一个俱乐部,专为满足那些穷奢极欲的富豪的变态嗜好而设立。月神岛其实是两座双子星岛,我们之前所在的是东南方的那座,这一座是北岛,月神俱乐部的会所就建在这座岛上。” “会所?”夏尼尔眼底精光一亮,“也就是说,有食物,有武器,还有飞机了?” 杀青点头道:“这座岛的建设度应该比我们之前待的荒岛高得多,但也更加戒备森严。到现在,俱乐部已经发现有五个猎手被干掉了,为确保安全,他们一定会召回其他会员,用飞机送走。” “我们可以找机会打劫他们的飞机!”夏尼尔兴奋地说,他已经迫不及待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杀青慢慢咬着牡蛎,说道:“可行的主意。不过,在此之前,我要把参与狩猎活动的所有会员全干掉。” “有人悬赏吗?每个脑袋可以换多少钱?”夏尼尔颇有兴趣地问。 杀青摇头:“没有悬赏,而且得干得隐秘,要是被这些人的家族发现,后患无穷。” “——那你干嘛要自讨麻烦?”夏尼尔无法理解地瞪他,“这些清理人渣的事情不是警察的责任吗,跟你有什么关系!” 杀青沉默着,没有回答,他的脸隐没在岩壁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听我说,伙计,我一直都为你感到惋惜。依照你的身手,如果当个职业杀手,挤上福布斯排行榜都没问题,干嘛要傻乎乎地当个社会警察呢?所谓英雄不过是弱者的意淫,他们没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就巴望着被人拯救——像这样的弱者,还不如死掉算了,不值得你为他们耗费一丝一毫的精力,就像达尔文说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夏尼尔语重心长地劝说道,“你该知道我们跟他们比,有本质上的区别:我们不会让任何一种力量控制自己,我们从骨子里桀骜不驯、反抗秩序,没人能够束缚我们,我们按自己的规则游戏人生——我们是强者,天生就该是站在上层的人!” 他激动地抓住了杀青的胳膊,暗绿色的眼睛在篝火照射中闪动着野兽般的幽光,“一起来吧,杀青,你和我,向这个世界夺取我们想要的任何东西!虽然现在我失去了财富与权势,但只要动一动脑筋和手段,那些东西就会滚滚而来。我很快就要弄到一大笔启动资金了——” “——你什么都不懂。”杀青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夏尼尔噎了一下,尴尬而又恼怒地眯起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你什么都不懂。”另一个男人平静地说道,转开了脸,拒绝再与他交谈。 有那么一瞬间,夏尼尔感觉心脏被掠过的某种情绪刺痛——一种他非常熟悉的情绪——那是被怒火催生而出的恶意。 以前碰到这种情况时是怎么应对的呢?他阴沉地回想,当他发现自己被蔑视、被嘲讽、被欺骗,或是被背叛的时候……很简单,把那个蔑视、嘲讽、欺骗、背叛他的人变成一具尸体——死人不会再惹他生气。 他下手干脆,事后也从不后悔,不管对方是谁。或许其中一些人与他曾有过这样那样的感情,但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他对自己的热爱,这种热爱像动物本能一样充斥着他的每个细胞,一旦感觉受到威胁,就会向自身以外的任何事物放出毒素与尖刺。 我不想对他这么做……他望着在黑暗中静默的另一个男人,在心底说,我从未像这样,对自身以外的人动用这么多感情,希望你能珍惜这一点,别让事态发展到那个地步,杀青。 第40章 暗流涌动 今夜的会所异乎寻常地安静着,各种夜间娱乐活动临时取消。五名猎手失踪的消息虽然被俱乐部刻意封锁,但其他会员们也略有耳闻,向奥利弗追问无果后,人心惶惶地躲在各自的别墅里,不少人计划着明天就搭乘专机离开。 艾蜜莉穿着一条紫色鱼尾长裙,荷叶花边勾勒出饱满的胸部与纤细的腰身,在行走间款款摆动。或许是多涂了些打底霜的缘故,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美丽的碧蓝色眼睛恓然不安地闪动着,但因为化了烟熏妆,看得并不分明。 走在身旁的男人,手掌自然而然地搭上她的腰身,带着调笑之色在她耳畔私语了几句。 她咬了咬鲜红的嘴唇,努力将僵硬的脚步调整得更自然些。 然后他们走进一座别墅的院子,来到门廊前。门外是两名孔武有力的保镖,戴着对讲机的耳麦,身藏武器,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除了大门,别墅的其他出口与落地窗外都安排了保镖轮班值岗,以确保会员的人身安全。 站在左边的那名白人保镖似乎对艾蜜莉颇为熟稔,跟她打了个招呼:“嗨,艾蜜,塞斯纳先生点了你?今晚有奖金拿了。” 艾蜜莉朝他扯了扯嘴角,做出点笑意。 另一名黑人保镖望着她身旁那个染着金发的亚裔青年,问:“新来的夜莺?怎么,也点了他吗?” 艾蜜莉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转头答道:“是的,他叫洛意。塞斯纳先生……想玩双飞。” 白人保镖笑起来,“两男一女的双飞?哦,看起来你今晚会比较辛苦啊,可怜的小艾蜜。” “你不觉得我比她更辛苦吗?”洛意耸耸肩,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她只要跟男人睡就好了,而我男人女人都得睡。” 这下连黑人保镖都露出了一丝讪笑,“听说塞斯纳先生这方面玩得很疯,希望上帝保佑你,明早别被我们抬着出去。” 新来的夜莺听了有点紧张,想了想后对两名保镖说:“哥们儿,能拜托你们件事吗——如果我撑不到天亮就晕过去,麻烦你们抬的时候不要拆穿我。” 白人保镖笑嘻嘻地盯着艾蜜莉,“那要看我们的美女肯不肯替你求情了。”黑人保镖则打量了他一番,意有所指地回答:“我一贯对知恩图报的人非常宽容。” “当然,有恩必报是美德嘛。”洛意朝他抛了个媚眼,揽着艾蜜莉的细腰走向大门。 “等一下——”黑人保镖叫道,“规定还是不能漏的。” 两名保镖上前,例行公事地搜身。洛意无所谓地伸开双臂,任由另一个男人上下其手,在对方摸进臀缝时吃吃笑着扭开来,“那里可藏不了枪~~” “我看刚好能塞进一把‘枪’。”黑人保镖在他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进去吧,宝贝儿们。” 别墅内,威廉正坐在沙发上,用砂纸打磨他新做的烟灰缸,不时对着光看它的边缘是否已磨平整。 见到一对俊男美女走进房间,他搁下新作,朝夜莺们勾了勾手指:“买一送一?这算什么,意外的惊喜吗。” 艾蜜莉妖娆地坐到了他的大腿上。洛意则从旁边搂住他的脖子,轻笑道:“或者可以说是俱乐部的补偿,您知道,今晚所有的额外消费都是半价,分量则是两倍。”他附在威廉耳边低喃:“我给你准备的分量也是两倍。” 一根钢针随即扎进威廉的脖子,针筒里的透明药水瞬间被推进血管里。 威廉连一声叫喊也来不及发出,便瘫软在沙发上。 艾蜜莉从他身上惊慌失措地跳起来,捂着嘴抑制险些冲出口的尖叫。 “谢谢你的配合,美女,还有镇静剂。”亚裔青年微笑着对她说,“现在你自由了。” 艾蜜莉下意识地转身就跑,一记手刀劈在她的延髓部位,她立刻失去了意识。“好好睡一觉吧,接下来的场面少女不宜。” 茶几上摆着的八个象牙色烟灰缸,质地相同、形态类似,上面绘制着精美的花纹,显然制作者想把它们设计成一个系列。其中最后一个还只是半成品,杀青把碗状的头盖骨托在掌心凝视片刻,低声说:“安息吧,老黑。” 然后他开始翻找威廉的工具箱,从里面拖出一柄锋利的手锯。 埃德曼开着越野车,急匆匆地奔向岛内机场。 他没有叫上俱乐部配给他的司机,也没有惊动任何人,借故支开别墅门口的保镖后,偷偷摸摸地出了门。 自打FBI找上门的那天起,他就一直活在战战兢兢的恐惧与不安中。所谓“将功赎罪”的交易并没有令他安心多少,且不论事后这些FBI会不会过河拆桥,只要一想到自己带了个卧底警察打入俱乐部内部,一旦被公爵知道是个什么下场,他就觉得在月神岛的每一秒钟都是痛苦的煎熬——他甚至在这两天掉了一大把本就稀疏的头发,连桃乐茜那青春稚嫩的十三岁胴体都无法使他硬起来。 所以几个小时前,他打电话通知自家的私人飞机,今天之内必须赶到月神岛。他也知道北岛机场守卫森严,外来飞机未经允许不得降落,所以必须亲自出面去机场进行协调。 只要离开月神岛就没事了……他紧张而怨愤地想着,什么失踪,狗屎,分明是条子在拿他们这些会员开刀了,要是再不跑路,谁知道下一刀会不会落在他头上! 后轮陡然一震,像是陷进了坑里,怎么加踩油门都无法前进。见鬼,难道夜黑看不清路,不小心开出路基了? 眼看前方离机场不远,埃德曼骂骂咧咧地甩门下车,准备走过去。 一只手从背后揪住了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猛地往车门上一砸。大概是觉得太没分量不趁手,袭击者改而扼住他的后颈,又继续砸了三四下。 埃德曼眼前一片漆黑中有光亮闪烁,耳内嗡嗡作响,鲜血从口鼻间淌下。撞击来得太快,震荡的大脑还来不及产生任何想法,他就像个装满谷糠的肥大麻袋一样栽倒在地面。 等到意识终于有些清醒,他发现自己躺在荒草中,一个狰狞的阴影投射在眼前。强忍眩晕努力分辨了许久,他才看出那是一个男人,正蹲在他的头后方,将一柄锋利的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 “没用的肥猪,才敲几下,就晕了这么长时间!”夏尼尔抱怨着,用刀面拍了拍埃德曼的脸颊,臃肿松弛的皮肉在刀下抖动,他立刻感到一阵恶心,把匕首在旁边草叶上蹭了蹭。 在到达俱乐部会所的外围后,他和杀青就分道扬镳了。杀青坚持要去找剩下的几个猎手的麻烦,而他打算去岛上机场侦查一番,看看有没有安全离开的机会。 “如果弄到一架飞机,我先走,留你在这破岛上慢慢玩杀人游戏好了!”夏尼尔对华裔青年的坚持己见十分不满,威胁道,“就算你能把剩下的六个人都干掉又怎样,这岛上至少有一个步兵营人数的武装力量,你打不过他们,等到被俱乐部抓住,你会死得非常难看!”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杀青冷漠地说。 夏尼尔气得想抽他耳光。 他们的临时同盟只能到此为止了,他可不想把性命搭在这个疯狂的连环杀手身上。尽管觉得有些可惜,但他也清醒地认识到,对方是河豚肉的类型,虽说滋味鲜美无比,可要是没处理清楚,吃一口就得中毒暴毙。 拼死吃河豚,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想到杀青,他的心情就越发糟糕,一秒时间都不想浪费在眼前的老胖子身上。 “你也是会员之一,对吧,这么急着去机场干嘛?打算连夜跑路?有飞机来接你吗?”他用十分不耐烦的口吻追问,态度恶劣到让埃德曼觉得对方随时都会一刀抹断自己的脖子。 埃德曼浑身颤抖,恐惧令他没有余力去仔细思考,只能顺着自己的直觉猜测袭击者的身份:天哪,一个卧底还不够吗,这家伙的态度比之前那个更加嚣张跋扈、蛮不讲理!他立刻磕磕巴巴地为自己辩解:“不不,我没想甩掉你们先跑,只是想未雨绸缪准备一下……协议,对,那个司法部协议,我们是签字盖了指纹的,对吧?你们不能违背证人保护制度——” 夏尼尔听着他无语伦次的话语,眼底精光渐起——他似乎无意间撞破了联邦政府的什么小动作,看来这个死胖子,就是为里奥的卧底牵线搭桥的人。 ……里奥?劳伦斯!没有感觉敏锐的杀青在身旁,夏尼尔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释放对某个人的刻毒仇恨——七年零四个月前,在纽约皇后区,他的一个手下被警察买通,将他骗到他们布控好的现场,一举成擒。当时,就是这个黑头发墨蓝色眼睛的年轻FBI,将他摁倒在肮脏的泥地上,用手铐结束了他的自由生涯! 在拘留中心愤怒而憋屈的等待中,他收集着背叛者与警方交易的内幕。可笑的是,他的那个手下杀人、贩毒、绑架、勒索一样都没少干,结果就因为供出并帮助警方抓到他,被纳入所谓的证人保护计划,在联邦政府撑开的保护伞下改名换姓,堂而皇之地继续逍遥;而他,却因为同样的罪名差点蹲了四十年大牢! 这就是所谓的司法公正吗?他对着牢房墙上贴的剪报无声地问。初出茅庐的黑发探员因此一战成名,受到官方的嘉奖和舆论的好评,黑白照片上那张年轻的脸庞英俊而正直,堪当执法人员的形象代言人,只有夏尼尔自己知道,这个FBI为了设计抓捕他,是如何无孔不入、不择手段! 他在监狱里不见天日,而对方却步步高升,短短几年间爬上了FBI总部,以至于当他出狱后一心复仇时,却找不到对方的踪影。 然而人生总是充满让你意想不到的戏剧性——出狱的前任黑帮头目,与逮捕他的FBI探员,竟然在一座海上荒岛狭路相逢。不同的是,前者当场就认了出来,迫于形势不得不藏匿起仇恨;而后者,对所抓捕过的无数罪犯中并不特别的一个,显然已经忘到了九霄云外。 现在,他终于得到了一个报复的机会。 意识到这点的夏尼尔愉快地笑起来,满脸阴沉的兴奋令埃德曼打了个寒噤。 夏尼尔从埃德曼的口袋里摸出手机,塞进他手里:“拨通俱乐部负责人的电话,快点!” 埃德曼迟疑道:“小亚弗尔公爵?我没法联系到他……” 刀刃随即在他的胸侧开了个血口。“你要我帮你先剔出一根肋骨来吗?带着骨膜和鲜肉的?”另一个男人阴恻恻地问。 他痛得嗷嗷叫,同时被那双暗绿色眼睛泛出的凶残冷光吓得几乎尿裤子,“奥利弗!我可以联系到会长秘书奥利弗,他会转达给公爵!” “很好,”夏尼尔朝他冷笑,“那你他妈的还不快点拨号?” 里奥吃着鹅肝酱煎鲜贝,额际青筋隐跳,同时很想将手中的叉子狠狠插进另一个男人的腿。 餐桌对面的小亚弗尔上半身正襟危坐,恪守着贵族式的用餐礼仪,下半身却在看不见的地方群魔乱舞——一只脚攀到了他的大腿上,另一只脚的脚尖泥鳅般直往他胯下钻。 干脆直接打晕他得了!里奥忍无可忍地想,他手上肯定有整个俱乐部的会员资料、场地规划、人手安排等等信息,不在秘密保险箱,就在私人电脑里,如果打晕这个人渣,把卧室书房翻个遍,能不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就在他考虑这个临时起意的计划的可行性时,放在书桌上的手机铃声响了。 小亚弗尔不甘不愿地抽回脚尖,用餐巾优雅地按了按嘴角,说:“抱歉,失陪一下。”起身走到书房去接电话。 “奥利弗,我没警告过你不要在用餐时间打扰我吗……” 第一句斥责之后话音渐小,里奥并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索性趁机结束这顿食不下咽的晚餐,去盥洗室洗手漱口。 “……对方是什么人?不知道?你这个白痴,把他的通话转给我!”小亚弗尔说着,关上了书房的隔音门。 几秒钟后,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传入他的耳膜,“你好,公爵阁下,我想你的秘书应该跟你汇报过了,关于我们之间的交易——” 小亚弗尔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我从不跟陌生人在电话里做交易。要么报上你的身份姓名,跟我的人当面谈,要么就挂断。” 对方哂笑一声,“不愧是贵族,连说起话来都气势十足,只是不知道这股气势放在联邦监狱里是不是还一样管用?” 小亚弗尔挑起细而浓的眉梢,黑色眼睛眯成了一条幽深阴冷的罅隙,“把话说清楚,否则,别让我找到你……” “不,别对我抱有敌意,公爵,我可是本着互利互惠的友好目的跟你接触的。难道你不知道,你已经被FBI盯上了吗?关于这里的一切,俱乐部、会所、月神岛,以及违反了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法律的……活人狩猎。” 对方刻意停顿后吐出的最后两个单词,令小亚弗尔的脸上阴霾笼罩。他深吸口气,沉声道:“接着说。” “他们一直在暗中调查,只是缺少确凿的证据,所以派出一名卧底探员,潜入月神岛。想像一下吧,你手下形形色色职位的几百上千号人,其中有一个,如同披着伪装的毒蛇,一直在黑暗中窥视着、算计着你,等待一击必杀的机会……” 通过电波,对方的声线低沉,略微沙哑,又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意味,仿佛某种飘渺而灵异的预言,在白茫茫的迷雾间浮动着,引诱着听见的人去探索背后的真相…… “——是谁?”小亚弗尔不由自主地问,觉得一阵口干舌燥。 “一亿美金,打到我的瑞士银行账户上。”对方说,“你看,我的要价很合理,对你而言,花一笔不算伤筋动骨的钱,来买一个性命攸关的消息,非常合算不是吗?” 小亚弗尔冷笑一声:“我的确不缺钱,但也有没散财给骗子的爱好,除非你向我当面证明消息的准确性,否则免谈。” “喔噢~~公爵阁下,你以为我是第一天出道的愣头青吗?要是咱俩碰了面,别说拿不到钱,恐怕我连皮都要扒下来送给你吧。你看,咱们都是精通此道的人,知道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信誉。即使撇开这个不谈,看看交易告吹后哪一方的损失最大,就知道谁是交易成功的最大受益者,对吧。我不是非得在你这里赚区区一亿美金,而你如果少了我这份关键、及时的情报……无所谓,反正将来我是不会去联邦监狱探望你的。 对了,顺道提个醒,如果抓到了这个卧底,你就可以把会员的意外死亡算在他头上了,‘卧底警察滥用职权,杀死嫌犯’——这样对死者的家族也算是有交代了吧。” 对方的最后一句话正正敲中小亚弗尔的软肋,他在这一刻作出了决定:“成交。你马上就会收到这一笔钱。” 五分钟后,夏尼尔收到了手机银行发来的转账信息,确认一亿美金已经到账。他得意地拨通小亚弗尔的电话,笑道:“多谢惠顾,公爵阁下。给你两个名字:加西亚?扬和里奥?劳伦斯,我想依你的关系和手段,很快就会在华盛顿特区FBI刑事调查部的人事档案中找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好了,祝你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也祝你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我的新朋友。”对方语声阴柔地说道,“我也顺道给你提个醒,你用的是埃德曼的手机,对吧,那么你一定还在月神岛上。刚才我已经下令关闭了两座岛的机场,除非我亲自出面,否则一架飞机也不会停在上面。抓到那个卧底后,我会有足够的时间,一寸、一寸地皮翻过去,一点、一点地找到你——” 夏尼尔傻眼了。 第41章 亡命之徒 里奥走出盥洗室,发现小亚弗尔还在书房里接听那个电话。他望着紧闭的房门,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戏码就头皮发麻——他宁可面对一打持枪的恶徒,也不想跟这位放荡的公爵之子玩什么变态的SM。 或许可以试试用药。他这次来月神岛卧底,随身带了两瓶特制的葡萄酒,一瓶可以让人喝几口之后就昏迷,醒后记忆模糊,仿佛大醉一场;而另一瓶含有诱供专用的吐真剂,除非受过精神方面的特别训练,普通人很难摆脱药物的控制。 先趁机溜掉,明天拎两瓶酒来当做赔礼,这样应该挺合情合理。里奥主意已定,手刚搭上会客室的门把,却听见身后响起小亚弗尔的声音:“抱歉亲爱的,让你久等了——怎么,你想不辞而别吗,这可不太礼貌啊我的朋友。” 里奥不得不转身说:“我以为你有正事要处理,就不打扰了,明天再来赔罪。” “你不就是我的正事吗。”小亚弗尔像第一次见面似的端详他,脸上似笑非笑。他在沙发椅上坐下来,用指尖点了点小圆桌,示意对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从桌子下层摸出一副扑克牌:“来陪我玩会儿牌怎么样,黑杰克。” 里奥有些意外。他并不认为小亚弗尔蓄意留他下来就是为了陪他打牌,想想那些无处不在的性骚扰吧——难道这又是对方玩的一个情趣花样?无论如何他不能生硬地拒绝,只好坐下来,边洗牌边说:“玩黑杰克?噢,公爵,听说你是把好手,曾经赢过一个庄园呢,这回想从我这儿赢走什么?要是给不起,我可要逃跑了。” 小亚弗尔慢悠悠地给他发了两张牌,说道:“放心吧,我想要的东西,你肯定给得起——而且你还在我的地盘上呢,能跑到哪儿去?” 里奥勉强笑了笑,做出一副专心致志算牌的样子。 说实话,对方的牌运要比他好得多,可惜今晚不在状态,总有点心神不宁的感觉,以至于输多赢少。有两次他的眼角余光忍不住瞟向壁钟,仿佛正等待着什么——微不可察的动作,却没有逃过训练有素的联邦探员的敏锐感知,在心底暗暗生出了一丝疑窦。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小亚弗尔的手机又一次响了,他立刻拿起了手机:“抱歉,接个电话马上回来。”说着走进书房。 里奥心底的那一丝疑窦变成了不祥的预感。在书房门关闭的同时,他掏出手机拨打埃德曼的电话,在听到语音提示“无法接通”时,他立刻意识到事情有变——他曾经叮嘱过埃德曼,手机必须保持24小时畅通,如果发生什么意外,必须立刻通知他。眼下打过去,既不是“通话中”,也不是“关机”,且岛上信号充足,这种情况应该是在已连上基站的情况下突然掉电,基站默认手机依然是开机状态,却搜索不到该手机信号,所以提示“无法接通”。 这是在一个短时间范围内的,如果基站长时间搜不到手机信号,也会将用户状态设为“关机”——这一点很重要,说明埃德曼的手机在正常状态下被突然断电、或者人为损坏,就在不久之前。再联想到刚才小亚弗尔的两个神秘通话和隐隐蹊跷的态度,里奥当即反应过来:埃德曼那边十有八九是暴露了! 他当机立断地扯下纱帘,用果盘上的小刀裁出缺口,用力撕成条状,结成一条十七八米长的绳索,一头系在露台的栏杆根部,另一头抛下半空,发现仍到不了底。但他已经没有续补的时间,双手抓紧绳索,脚底蹬着外墙迅速下滑。绳索用尽,离地面还有大约三四米高度,里奥松手跳了下去,落地的同时团身翻滚卸去冲击力。 起身时,几个身穿迷彩服的保镖正好巡逻过来,里奥立刻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尘,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做遍寻不到打火机状。保镖们过来盘问时,认出了他的脸,其中一个掏出打火机为他点上,殷勤地问他还有什么需要。 里奥借机提出,夜间娱乐取消十分无聊,想到会所附近的海滩逛逛(那段泻湖被俱乐部围了挡鲨网,是海泳的好去处)。保镖为难地重申了会员今晚不能离开会所的禁令,建议他多找几个夜莺,或者去露天游泳池。里奥十分不满:“我可没有在人来人往的游泳池裸泳的习惯!”他用烟头敲着对方胸襟上的编号牌,颐指气使道:“开车载我去溜达一圈,给你一万块;否则明天我向公爵提一句你就准备卷铺盖走人。还有你们——敢多嘴多舌,也跟他一起滚蛋。” 在这两个选项中做决定并非难事,更何况关于小公爵各种讨好新欢的绯闻几乎传遍会所内部,这位扬先生被保镖们私底下一致评为“最不能得罪的客人”榜首。同样的,如果谁能得到他哪怕只言片语的青睐,必然前途光明、升职有望。 于是那个得到讨好BOSS情人的机会、还额外发了笔小财的保镖,便在同伴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下,屁颠屁颠地跑去开了辆越野车过来。 门口守卫见开车的是自己人,又是从内部出去,并未检查就直接放行。 书房中,小亚弗尔从情报贩子的口中得到了他想要核实的信息,一股遭受背叛的愤怒与自作多情的屈辱化作岩浆,几乎将他全身都烧融了。里奥?劳伦斯!我要把他的肠子拖出来钓鲨鱼,让他生不如死!小亚弗尔咬牙切齿地想,毫不犹豫地按下桌面的警报按钮。 三十秒后,一群持枪保镖冲进会客室,彻底搜索了空荡荡的房间,赫然发现目标已经消失不见。 “……他是从这里逃走的!”一个保镖叫道。 小亚弗尔冲到露台边缘向下一看,绑在栏杆上的自制绳索垂下五楼,在夜风中晃晃悠悠地摆动着,仿佛在嘲笑某人的反应迟钝。 狠狠一掌拍在栏杆上,小亚弗尔在手掌的震痛中失态地咆哮:“抓住他!搜遍整个会所,把他带到我面前!” 与此同时,一辆越野车趁夜色驶出会所。 里奥在保镖肩头的微型对讲机刚刚传出话音时,就伸手从后方握住对方的脖颈,拇指和中指同时用力按压两侧颈动脉窦。猝不及防下,对方几乎是立刻昏迷,里奥右手接管方向盘,左手探过去打开车门,将他从飞驰的车上踹下去,然后爬到了驾驶座上。 杀青哼着家乡小曲儿,站在莲蓬头下冲刷身上的血迹,淋浴间的地板一片猩红,流动的旋律般朝下水道口涌去。血衣丢在角落里,已经不能穿了,但好在威廉的身材跟他差不多,他可以在他的衣橱里任意挑选。 还有一个意外的惊喜:他在洗发露旁边找到了大半瓶速效染发剂,将一头枯黄稻草似的短发又染回了黑色。实际上,虽然换过许多种发色,他还是最喜欢黑发,自然、低调、隐蔽性强,而且很衬他的肤色——一种非常健康的浅麦色,这才是他的真实肤色,而不是之前用肌肤漂白霜修饰过的白皙。虽然那玩意儿含对苯二酚和汞,长期使用对身体有害,但为了接近感知敏锐的联邦探员,他不得不做万全的准备,包括用硅胶做的小片仿真皮肤贴掩藏身上的疤痕。 外貌、谈吐、举止、性格,一切可以对外表现出来的部分,他都自信可以伪装得万无一失,但那些深藏在内心的部分,被称为“感情”的东西,却很难完全接受理智的控制。譬如现在,杀青望着镜子里黑发的男人,有了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被另一个黑发男人的身影重叠,感受到对方熟悉的气息,与身体的热度…… 窗外噪杂的声响打碎了他的幻境,他不悦地拨开百叶窗的叶片朝外窥视,看见一队队荷枪实弹的保镖正跳下卡车,分批搜索着周围的别墅,眼见就要到达他所在的这栋。 这意外变故搅乱了他原先的计划,看来不可能在天亮前解决掉其他漏网之鱼了,甚至连安全离开会所的难度都增加了不少。杀青不满地啧了一声,赤身裸体地走到别墅的后门边上,用指节敲了敲门板,模仿威廉的声音叫道:“嗨,外面那两个,进来一下!” 两名守卫后门的保镖闻声推门而入,兜头便挨了一记斩喉,对方几招缠背卷压、蹬抱转锁,不到十秒钟就将他们打晕在地。杀青剥了其中一人的迷彩服穿上,装备好枪支弹药,拉了拉圆边迷彩帽的帽檐,走出别墅,混进了一支搜索队伍的队尾。 没过多久,上头的命令传达下来:“目标加西亚?扬,十分钟前在一名保镖的协助下,驾驶越野车离开会所。立刻搜索全岛,尽量活捉目标,对方激烈反抗或执意逃脱的情况下,允许击毙。” 杀青随众攀上一辆卡车。在窄小密集的空间里,虽然他已经极力掩藏自身存在感,但仍被旁边的保镖发觉:“你不是——”他一个肘击强迫对方吞掉了后半句,然后从拐弯减速的卡车跃下,翻滚中躲避着尾随而至的子弹,倏忽间在路旁漆黑茂密的树丛消踪匿迹。 夏尼尔在意识到自己因一时疏忽与复仇心切干了件蠢事时,迁怒地摔碎了埃德曼的手机,并将血流满面的老胖子割了喉。 他爬上附近的小山丘眺望灯火通明的机场,看见那上面果然已经清空,最后一架飞走的直升机在墨空中只留下一点儿隐约的声响。 “草泥马!个婊子养的……”夏尼尔不断爆着粗口,有些万念俱灰地蹲在了地上。 现在该怎么办?身在太平洋中央的一座孤岛,周围是鲨群环绕的茫茫海域,没有飞机、没有船,难道真要扎个木筏去漂洋过海?想到自己刚敲诈来、还来不及享用的一亿美金,那个娘娘腔公爵为此打算翻遍整座岛抓他,万一落到对方手上,怕不会被削成一亿片肉卷拿去涮火锅!夏尼尔痛苦地双手抱头,觉得这鬼地方比外号“坟墓”的雷克斯岛监狱更令人绝望…… 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又想到了杀青。那个十分强悍、同时也十分谨慎的连环杀手,他相信他一定是做了充分准备才潜入月神岛的,不论成败与否,那家伙一定有办法离开…… 必须找到他,现在只有跟在杀青身边,才是安全系数最高的选择!夏尼尔下定决心后,又开始发愁:那家伙还猫在会所里玩杀人游戏吗,自己要怎么混进去呢……算了,先开着那个死胖子的车,混到会所附近观察一下,看看什么情况再说。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迷彩服,觉得这一套保镖装束应该能瞒天过海,便溜下土丘,跳上埃德曼的越野车,朝会所方向驶去。 才开到半山腰,便见一辆辆满载战斗力的卡车迎面而来,吓得夏尼尔立刻冲出路基,躲进林中。怎么回事,杀青暴露了?还是……该死的FBI逃走了?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夏尼尔都很不乐见,尤其是后者——那个娘娘腔公爵是吃屎长大的白痴吗?身边那么多保镖,居然连一个受伤的警察都搞不定,简直浪费他通风报信的力气! 气呼呼地思考了片刻,他决定远远尾随这群搜索者,看看能不能从中捞到什么好处——浑水摸鱼一贯是他的强项。 夜色笼罩下的月神岛,用苍茫的荒野、蓊郁的丛林、崎岖的岩崖与礁石密布的海滩,掩盖了三个亡命者的行踪,也隐藏了黑暗中的致命危险,待到惊觉,往往已是回天乏术。 被追杀的联邦探员、计划赶不上变化的连环杀手,与一心想逃命的前任黑帮头目,也许会在这座孤岛上再次狭路相逢,除了上帝,没有人知道他们未来的命运。 第42章 狭路相逢 被几百名武装分子追杀,这可真是个新鲜的体验……里奥在离开设卡拦截的道路后弃了车,一边逃亡在黑夜的荒野中,一边苦中作乐地想,估计是之前当了太多次的追捕者,为了公平起见,上帝打算让他也尝一尝被捕猎的滋味。 想到功败垂成的卧底任务,他觉得十分不甘心,同时认为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只要他还活着,就还有成功的机会,前提是他得在瞬息万变的局势与一闪而过的际遇中抓住它。 但目前,他得先找到个藏身地,躲过对方的追杀,同时安全度过这个夜晚。由于夜间搜捕的困难,对方应该不会大面积地深入荒野,但明天天亮后,很可能展开拉网式搜查,他必须找到一个既隐蔽又方便逃脱的地方。 夜间的丛林是恐怖的存在,但他想去海滩方向,就必须穿越这片丛林。当然,也可以选择走荒草坡,但那里没有遮蔽物,就不能使用手电筒,而脚下随时出现的、草丛覆盖的岩床裂缝简直就是饿兽张开的大口,只进不出。里奥摸了摸腰间的手枪(与手电筒一样,都是从被踹下车的保镖身上顺的),决定还是冒险进入丛林。 遮天蔽日的丛林里没有任何自然光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奥只能依靠一把白光手电筒,在满是危险杀手的炼狱里穿行。饥渴带菌的蚊虫围绕着他嘤嘤嗡嗡;盘绕起来的毒蛇藏在枯枝下;带钩长刺的植物永远试图给接近者留下伤口;由于前天夜里下过的大雨,脚下的泥土与腐叶搅和成一层厚厚的烂泥,跋涉其中十分耗费体力,可以说是举步维艰;更艰险的是,脚下蕨类植物密布的地面不知什么时候就突然变成断崖,有两次要不是他及时抓住藤蔓,险些一脚踩空摔成肉酱。 四周漆黑而寂静,但寂静只是相对而言,黑暗中充满了各种鸣虫与蛙类的声响,悉悉索索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越发令身处其中的人觉得孤立无援,油然生出对未知的恐惧。里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这片丛林的——这绝对是他最不堪忍受的经历之一,使得他一秒钟都不想去回忆过程。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汗水淋漓、疲惫不堪,迫切需要水分、食物和足够的休息时间。当他在手电筒越发黯淡的光线中看见前方隐约的海滩时,觉得自己连步子都迈不动了。 然而这时,头顶传来直升飞机螺旋桨呼啸的声音,灿白耀眼的探照灯如一柄柄利剑刺进荒野——他们追过来了! 里奥立刻关闭了手电筒,在满是半人高荒草的缓坡上匍匐前进,锯齿状的草叶边缘在他裸露出的脸颊、脖颈、手腕上划出道道血痕,痛痒难耐,但他必须忍耐。 在关掉手电筒的前一刻,他飞快扫视过四周,附近没有什么高大的遮蔽物,唯有四点钟方向的一大片沙滩,在靠近岩壁的那面有一处三角形的狭长洞口,隐藏在散落四处的砺石之间。 那似乎是个海蚀洞,是海水不断冲击,将岸礁冲出一条中空的暗巷而形成。他向记忆中的洞口方向爬去,借着淡淡的月光,绕过散落的被海水冲刷得滚圆的大小岩石。当他摸到潮湿的岩壁,淌着深及膝盖的海水进入海蚀洞时,一串白光堪堪从身后扫过。直升机驾驶员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又环绕飞行了几圈后,调转机身离开了这个区域。 里奥松了口气,一脚深一脚浅地向洞穴深处摸去。四周岩壁滑不留手,海水泡在脚踝,划伤的伤口针扎般刺痛着,他咬着牙慢慢向前摸索。因为不知道直升机飞走了没有,他不敢打开电池即将用尽的手电筒,一切只能凭感觉和经验。脚下地势时高时低,低洼处海水积到胸部,要凫水前行,高处露出大块大块的礁岩,需要在岩缝间攀爬。 海蚀洞漆黑、潮湿而漫长,有一种永远也走不完的感觉,但里奥知道,这是海浪用千磨万击的坚劲在礁岩上打穿的一条近乎直线的便捷通道,它的另一端一定通往岛屿的边缘。 他现在已经精疲力竭,很想在某一块高出水面的岩石上躺下来睡一觉,但又知道这样太冒险,因为如果遇上涨潮,海水可能将整个洞穴彻底吞没。 就在理智与本能争夺身体控制权的时候,里奥听见了哗哗的水声……很轻微,像是双脚在水流中走动的声音,来自对面,不到五米的地方……洞里还有其他人!他立刻侧身,双手撑着身后的岩石向上一跃,贴在岩壁的凹陷处,右手下意识地摸上枪柄,又收了回来,攥成拳头——在这种狭窄黑暗的空间里,根本不可能用枪,子弹打在岩壁上会反射回来伤到自己。 他只能尽量积蓄着力量,祈祷对方人数不多,可以让他依仗地势,一个一个搞定。 涉水声更近了,仿佛就在眼前,里奥从半米多高的岩石上跳下来,猛地将对方扑倒在水流中。 ——这是个强健有力的男人,他的第一反应告诉他。当两人凶狠扭打着,在湿滑的岩石间肉搏时,他苦恼地发现,形容词里还要再加上“擅长打斗”这一项。 对方非常擅长小空间内的近身搏斗,一双手臂如灵蛇般绞缠点切,每一招都袭往他的关节和要害处,叫他吃了不少暗亏。但里奥也发现了对方的弱项——他的腰部与腿部力量相对不足,大概是体型略为纤瘦的缘故,因而使用更多的技巧来弥补力道上的欠缺。 于是里奥翻转过来,用自己深度锻炼过的腿部肌肉压制住对方的胳膊与肩膀,一手锁住他的双腿,一手握拳直击对方小腹,果然听见吃痛的闷哼。同时对方不甘示弱地一肘顶在他的腰眼,令他同样尝到内脏欲裂的剧痛。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两人同时意识到,再打下去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约而同地去摸腰间手枪——如果将对方顶在岩石上开枪,就能很大程度地避开子弹的反射误伤。 两人互相明白意图,在缠斗中的拔枪动作就显得异常艰难,里奥好不容易挣脱对方的擒拿手,往腰后枪套一掏——一团柔软、饱满、沉甸甸的东西被他抓个正着,作为男人来说,这形状与手感可以说是如臂如股一样烂熟,可他却足足怔了两秒——不是他反应迟钝,而是压根就没往那方面去想。 “唔……操你妈!”对方痛不欲生似的呜咽起来,同时提膝狠撞他的胯下。 这是两败俱伤的节奏吗?里奥心惊肉跳地立马撒手朝旁边闪开,黑暗中一头碰上岩壁,眼冒金星的同时咒骂了一声:“Fuck you!” 对方忽然停止动作,半惊半疑地叫了声:“里奥?” 联邦探员的身体顿时僵住,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名字:“……杀青!” “见鬼!怎么是你?” “这也是我想问的!” “妈的你也不早出声,害我白挨了好几拳。” “吃亏的是我吧,肾都快被打裂了。你干嘛不早点出声,哦,是声线频道太多,不知道该选哪一台吗?”里奥忍不住讽刺了一句。 “好吧,谁叫我们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狭路相逢。但我没想到,你会用这么下流的招数,可真刷新了我对你的印象值——还是说,这其实是种习惯成自然的性骚扰,连打斗时都忍不住要摸一把?”杀青的语调戏谑满满。 想起方才错手抓了对方的私处,确实很有些下流的意味,里奥不禁有点脸红,好在黑暗掩盖了尴尬。他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道:“你不是在南岛吗,怎么过来的?” “游过来的,从海峡。” “……真是疯狂,那边全都是鲨鱼!” “可不是,回头想想还有些后怕。” “你连杀人都不怕,还会怕鲨鱼?”里奥嗤了一声,“你已经干掉了五个会员,怎么,连退回北岛的剩余几个都不放过?” “——是六个。”杀青纠正道,“我刚刚在会所里又宰掉了一个。要不是你带动了一批轰轰烈烈的追捕队伍,剩下的五个也跑不掉。” 里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推到岩壁上:“埃德曼是你杀的吗?一个五十多岁、半谢顶的胖子。” 杀青用力掰开他的手腕:“他有把别人的头盖骨制作成烟灰缸的爱好吗?如果没有,我杀的就是更年轻些的瘦子。” 里奥沉默片刻,寒声道:“你为什么非得把自己弄成一个冷血的屠夫?杀掉活生生的人类对你而言,就这么无动于衷,还是充满快感?你他妈的到底是精神病还是心理变态?还是说真以为自己是正义使者孤胆英雄?我现在觉得比起联邦监狱,精神病院的小白屋是更适合你待的地方!” 他的语气尖锐而严厉,杀青却从中听出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因而并没有生气,反觉得这是一种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所能表现出的难能可贵的关心——尽管方式有些扭曲。他一点也不认为自己应该去监狱或者精神病院。 或许我会去地狱,但也是在死了以后,管他呢,他漠不关心地想。 于是他十分认真地回答联邦探员:“我个人认为自己既没有精神病,也不变态,我只是做我认为该做的事——人们都想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区别在于他们有没有这份实力。当然,你也一样,你觉得抓住我是你该做的,如果你的实力能超过我——恭喜你,想让我待小黑屋就小黑屋,想让我待小白屋就小白屋,我不会抱怨的。” 里奥挫败地咬着牙,同时很想把这个连环杀手的脑袋放在岩石上狠敲,看看能不能把搭错的那部分神经线再重新接回来。 他现在深刻地感受到,他跟杀青之间的这条路——关于道德、法律、秩序方面——完全是条死路,无论如何也无法沟通,如果想要跟他单独相处一段时间,而不生出狠揍他的念头,就必须先撇开这个方向。 ——除此之外,他好像还挺正常,不,应该说是挺出色的。黑发探员遗憾地想。 虽说人无完人、各有缺陷,对方却缺在自己所坚守的原则上,且毫无悔改之意,他们之间的矛盾可是说是毫无转圜的余地,这令里奥在遗憾之余,又生出深深的失望。 这种遗憾与失望,一年多来在他心底越积越深,甚至转变成某种莫名的难受,每次见识到对方完美的手法与精湛的布局,这种难受的感觉就越发清晰。就好像在博物馆里见到的一尊汝窑开片瓷瓶,上面密布着令他看着难受的裂纹,而裂纹又偏偏是这种瓷器艺术价值的体现之处。他没法欣赏这东西,宁可要一个浑然全色的瓶子——尽管那样就丧失了风格与品位,但更符合他的审美观。 面前的连环杀手就像那个瓷瓶,精彩完全体现在了他无法接受的地方。里奥暗叹口气,将跑远了的思维拉回来,“那你就等着被捕的那天吧,我相信那不会太久。”他冷冷地说。 “可现在我们是在同一条漏水的船上,对吧。”杀青毫无压力地提议,“我认为我们先得想着怎么同舟共济,至于怎么过河拆桥,那至少是明天天亮之后的事了——我觉得泡在冷水里很不舒服,想生堆火把衣服烤干,你呢?” 被他一提醒,里奥觉得湿淋淋的衣服裹在身上,的确十分难受,体温也在迅速流失。如果有火、有饮水和食物……他体内疲倦过头的每个细胞都在为这个设想欢呼。 “在这里生火,不会被他们发现吗?”他调动起理智里最坚韧的部分,打压着身体的渴求。 “应该不会,这条海蚀洞太长,另一端通往悬崖下的海面,我们只要找一个合适的凹陷处,再垒起小块石头把来路的狭窄处稍微堵一下,光线就不会透出去了。我记得再往前一小段,就有个合适的生火地点……”杀青边说边转身,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幸好身后的里奥手快拉住了他。 “多谢。我的手电筒没电了。”杀手说。 “我的还有些,就是刚才打斗时掉了,我得找找。”探员说。 “算了吧,这里乌漆抹黑的,就算找到估计也摔坏了。”杀青顺势握住了另一个男人的手,摸索着石壁慢慢向前走,“跟着我。之前登陆这个岛时,我曾在洞中留下足够的柴火,还有一些食物,准备作为藏身处之一,看来现在要派上用场了。” 被他握住的男人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那温热的触感紧贴在皮肤上,即使黑暗也无法抹去。是不是应该甩掉对方的手?里奥默默地想,但那样又显得太刻意了……见鬼,他干嘛要纠结这些无聊的细节啊,再说,他们俩比这个更深入的接触都有过了——虽说那是个莫名其妙的产物,但总归是个吻。 一个来得全无预兆的、激情火热的、带着血腥味却又该死的美好的……吻。 而且他经过一次次的事后回忆,很确定是对方先主动的。 这代表了什么?身为通缉榜上的连环杀人犯,杀青对他——一个追捕他的联邦警察,有那个方面的意思吗?这太不可思议了!里奥匪夷所思地想,即使不谈什么性格融洽、精神共鸣之类活像八点档恋爱肥皂剧的理由;即使只是最直接原始的肉体吸引,也来得太过突然——他们面对面只见过一次而已,况且他见的还不是对方的真实容貌——这种吸引究竟从何而来? 这种吸引,究竟是杀青的单方面,还是自己也不知不觉做出了回应……里奥不禁有些茫然了。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他和杀青,警察和杀手——是死对头,他们可以相互鄙夷、相互仇视、相互追杀,甚至相互欣赏——但就是不能相互吸引,如同必须保持一定距离的宇宙星系,一旦相互吸引,迅速燃烧,然后在剧烈的爆炸中共同化为黑洞,灰飞烟灭。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而对方,也不是他想共度余生的那个人。 他所爱的那个男孩,干净、柔和、睿智而善良,像一泓涤荡心灵的碧泉,而非烧融万物的岩浆。 他爱的是李毕青。 尽管那是他未来的姐夫,而他宁可孤独终老,也绝不会夺姊所爱。 尽管那个男孩从来包括今后都不属于他,而他却将自己的爱与信任毫无保留地交到了对方的手上。 ——尽管这样,他依然深爱他。 杀青突然停下脚步,心不在焉的里奥没及时刹住车,脸颊撞上了他的后脑勺。疼痛让他猛醒过来,意识到现在不是关心这些精神层面的时候。 他们迫切需要解决的是物质层面上的问题。 “到了。”走在前面的男人说,“从右手边的岩石上去,小心别弄湿我的棕榈纤维和椰绒,我就靠那些生火了。”他松开里奥的手,开始攀爬岩石。 感觉对方的体温离他而去,里奥在如释重负的同时,却又感觉到微乎其微的怅然若失。他迅速甩掉这一丝令他不快的错觉,手指抠住湿滑的岩缝跟着爬上去。 第43章 黑暗中 刀刃刮擦燧石,溅出的火星落在一团椰绒上,橘黄色小火苗摇曳着点亮起来,再挪进撕成纤维状的棕榈树干里,小心地添枝加叶,很快就燃成一堆足以取暖的篝火。 夜晚的海蚀洞又湿又冷,虽说没到冷得受不了的程度,但湿漉漉的衣服裹在身上十分不舒服,杀青和里奥各自脱了外套,串在几根树枝上烤。 虽说火光不甚明亮,只能看个轮廓,但双方只穿一条内裤咫尺相对的架势,还是令里奥觉得有点别扭——如果对方是个陌生人也就罢了,偏偏是他一直以来追捕的杀青。 联邦警察和连环杀人犯一起光着膀子烤火,这要是被局里知道,大概可以评为FBI年度笑话之一了吧……黑发探员无奈地想。 杀青倒没表现出什么不自在,用匕首砍开一个椰子丢过去,“这里只剩椰子,还有几个牡蛎、海胆,能吃吗?” “没问题,我不挑食。”里奥说着,一口气喝光了椰汁,用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割开带刺的海胆,挖出里面一小团黄色的卵塞进嘴里。整个海胆能吃的部分只有这么一点儿,其他的都得丢弃;牡蛎虽然个头挺大,也只有寥寥数个。不过他也不指望像在高级餐馆吃海鲜大餐那样丰盛,能勉强充饥就行了。 囫囵解决了晚餐,两人穿上烤得半干的衣服,各自找了个相对平坦的角落,窝在铺好的大芭蕉叶上。虽然身体极其疲惫,精神却依旧紧绷着,不知道是没有例行服药(尽管药量正在逐步减少),还是两米之外躺着一个连环杀手的缘故,里奥发现自己完全没有睡意,只能强制自己闭上眼,思维却在头颅里天马行空似的肆意奔腾。 他闭着眼一动不动,另一个男人却仿佛感应到他亢奋的精神似的,半晌后忽然开口问:“睡不着?” “嗯。” “因为我的缘故?放心,我不会趁你睡着时捅刀子的。” 里奥听出他语调中的调侃味道,哂笑一声道:“别高估了自己。倒是你,小心入睡后被我扣了手铐。” “噢,我一点儿都不担心那个,别说你身上压根没带手铐,就算有,我也会像上次那样逃脱的。” “说起来,上次你是怎么溜掉的?手铐明明是完好的……见鬼,你把自己的指骨掰断了?”里奥一个翻身,望向他陷在昏暗火光中的轮廓。 “脱臼而已。”杀青满不在乎地回答。 里奥冷声道:“有句话你听过吗:一个人如果能对自己残忍,就能对别人更残忍。难怪你能毫不犹豫地把那些猎物开膛破肚。” 杀青沉默片刻,语气里带着一丝凉薄的嘲弄与失望的恼火:“那你觉得我当时怎么做才算正常,砍断你的手腕吗?反正在你看来,我就是个变态杀手对吧,跟那些以强奸虐杀毁尸为乐的连环杀人犯没有任何区别!” “——不,我并没有这么认为。”联邦探员立刻否认。他下意识地感觉到,对方话中深藏的某些含义来自真实的情绪,这对于惯于伪装的杀青而言,就好像极为坚硬的琥珀偶然裂开一道罅隙,渗透出一点点柔软流动的松脂——虽然只是极细微的一丝,很快它就会因接触空气而凝固,成为坚硬外壳的一部分,把那条罅隙重新堵住,但他却见证了这个转瞬即逝的过程,并从中窥出了些许琥珀深处的隐秘:杀青是因为不想伤害他,才选择伤害自己吗?他究竟有多在乎一个警察对自己的看法……还是仅仅因为,那个警察是他? 这突如其来的领悟带给里奥的不仅是一堆纷杂混乱的念头,还有脱口而出的话语:“你跟他们不一样!即使我坚持要将你逮捕归案,也从没把你跟那些人混为一谈!” “不一样?”杀手诮笑起来,“你指的是罪名和刑期吗?” “不,是这里,”探员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始终觉得,在你心底被隐藏与压抑着的那些东西,那些驱动你去杀人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不会是为了满足自私丑陋的欲望。” 杀青长久地沉默了,而后语声艰涩地说:“干那种事是有快感的,而且一次比一次强烈,即使刚开始你并不这么认为,甚至感到恶心与厌恶……但不论是什么,最后都会上瘾,就像嗑药一样。” “我了解嗑药上瘾的感觉,”里奥低声道,“我正在努力戒断中。只要你也有这样的愿望与决心。” 这一回杀青毫不犹豫地反驳:“世上许多事不是光靠愿望与决心就能达成的,你是天真的理想主义者吗,探员?” “但你至少得尝试一下。” “我一直在尝试,用我自己的方式……我不指望你会理解,也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什么‘偏激扭曲的正义感、证明自我的高智商犯罪’之类的鬼话,电视报纸上随他们争论去吧,我只做认为该做的事。”杀青的语速渐快,是想要结束这个话题的节奏。随后他生硬地对联邦探员说:“你想跟我继续这场徒劳无功的争论,还是抓紧时间睡一觉?再过五个小时就要涨潮了,这个洞穴会被海水淹没。” “你睡吧,我看着时间,四个小时后我会叫醒你。”里奥也不想坚持这种陷入僵局的谈话,便随他转移了话题。 “你不睡吗?” “……睡不着。” “为什么?少了一个晚安吻?” “你不睡?” “睡不着。” “为什么?少了个晚安吻?” “……不,少了副手铐。” 杀青哧地一笑,“好吧,我保证不在你睡觉时偷袭,不过要是你过来偷袭我,我倒是很欢迎。” 里奥很无语地转开脸,这家伙跟他说话时总喜欢玩暧昧,是本身德性如此,还是拿自己的反应取乐?包括那个吻……其实那是个趣味低劣的恶作剧吧?他沉下声道:“七点十分,我叫你。” “好。”杀青说,然后就没有了动静。 五分钟后,里奥听见他绵长而有规律的呼吸声,显然已经入睡。对于长期睡眠不良的人而言,这种快速入睡技能相当拉仇恨值,里奥难免有些羡慕嫉妒恨:一个杀人犯居然能睡得像婴儿一样香甜坦然,除非他对所作所为没有丝毫负罪感,或者说,他的心已经冷酷麻木到不受死亡的触动。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却仍令他抱存一线幻想,始终没有放弃想让他改邪归正的希望……里奥忽然怀疑自己离失去理智也不远了。 他在乱纷纷的思绪中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不时看看表,四个小时后起身叫醒了杀青。 休息点所在岩石下方的海水已经有了上涨的迹象,他们得抓紧时间离开。照原路返回时,里奥很幸运地捡回了打斗中遗失的手电筒,它还能亮,比临时做的火把好用多了,这为他们节约了部分预计时间。 就在他们看见前方洞口的亮光时,一阵嘈杂不清的声响从外面传来。 两人立刻匍匐着从石缝间向外窥探,发现海滩上一队队迷彩裤管来来往往,从这个角度看出去,下垂的卡宾枪管与牵在绳上的德国黑背清晰可见。 “该死,他们正好搜查到这。不知道能不能找机会溜出去。”杀青回头倾听了一下潮声,皱眉道,“最多半小时,这个洞就灌满水了。” 里奥冒险向前挪了几步,仔细观察海滩后方荒坡上的动静,脸色凝重,“上面人数不少,天色又大亮,光靠两把泡了水的手枪,我们不可能正面对抗,只能等……等等,他们坐下来了,好像准备在坡上休息,吃个早餐什么的。” 杀青也爬过去看了看,“他们的位置太正好了,居高临下对着空旷的沙滩,百分百视野,我们只要一露头就会成为集火目标,真见鬼!” 里奥又反复观察了几遍,心里计算着可能的逃脱路线,最后不得不失望地承认,除了继续待在洞里以外无计可施,一冒头就是靶子。实际上,对方现在还没发现这个海蚀洞,已经是他们最大的幸运了。 “好吧,到选择死法的时候了。”杀青说,“探员,你是想被子弹打死,还是被海水淹死?” 他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仿佛只是问“你要喝茶还是咖啡”似的平静,这让里奥阴沉的心情也舒展了不少,耸了耸肩回答:“就痛苦程度而言,可能前者会轻一些,但我宁可喂鱼,也不想让尸体落在小亚弗尔手上。” 杀青点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可以想象那小子变态到了什么程度。好吧,我们回头,到洞里去。” 里奥挑起眉看着他又握住了自己的手,“……可以麻烦你先死一步吗?我不希望万一我们的尸体被人发现时缠在一起拉都拉不开,会被当成殉情者的。” “啊,我一点都不介意。”另一个男人说着,握紧他的手向水位迅速上涨的海蚀洞内走去。 很快他们就站不住脚跟,只能逆着潮水向往里游。“说吧,你的B计划。”里奥边扣着石壁固定自己不被水流冲走,边理所当然地询问杀青。 “你就这么确定还有B?” “我追了你一年多,晚上梦见你的次数超过天数。都说狡兔三窟,你可比兔子狡猾多了。” “能令探员对我日思夜想、了解至深,真是荣幸之至。这么说来咱俩死在一块也算是完成你的心愿,你看,你终于抓住我了!”杀青笑着晃了晃他们握在一起的手,“遗憾的是,确实有B,但不是计划,只是个冒险。昨天我观察过这个洞穴,我们之前休息的地方是两块大岩石交架形成的天然空间,似乎比涨潮后的海平面要高一些……但我不确定具体数据多少,也不确定水位最高时上面能不能挤得下两个人。” “但那是我们目前唯一的机会了,对吗。”里奥说,“那就去试试运气吧。” 水面离洞顶越来越近,有些路段他们不得不潜水过去,然后把鼻子贴着石壁换口气。 前方一段格外狭窄,之前他们是手脚并用爬过来的,如今整个泡在水里,也不知道一口气能不能潜过去。杀青犹豫了一下,松开手,郑重地握了握里奥的肩膀:“我知道你的水性比我好,如果我捱不到换气点,麻烦你拉一把,要是实在过不去就算了,该放手时就放手吧。” 里奥看着黑暗中他模糊不清的面容,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杀青在他沉默时深吸口气,扎进水里。 这段甬道似乎比印象中还要长,里奥一直憋到肺叶刺痛,手指才在某处水面与洞顶石壁间摸到一点缝隙。他如蒙大赦般抬起鼻子长吸口气,叫道:“杀青,这里!” 前后水面没有任何动静,里奥心弦一紧,立刻潜下去。 电池耗尽的手电筒忽闪了一下,发出最后的微光后寿终正寝,里奥籍着那一线光亮看清了杀青的身影,他似乎已经无法抑制呼吸的本能,徒劳地用手掌捂住口鼻,一串串气泡从指缝间升起。 他马上就要溺水了。 里奥脚底一蹬滑过去,一手掰开他的手掌,一手托住他的后颈,含着他的嘴唇将空气吹送进去。 对方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搂住了他的腰身,从他嘴里索取着空气,一直到他们的半个头终于露出水面,脑袋顶在坚硬的石壁上。 救急措施到了这会儿显然已经变了味,他们在肺部疼痛与胸闷气短中狂热地接吻,没有人的大脑还能思考,所有理智与理性都在这个吻面前不值一提,耳中只听见双方的心跳与某种不明所以的轰鸣声,那是焚身以火的渴望在体内发出的叫嚣。 当水流淹没双眼、肺叶不堪重负而不得不分开嘴唇时,他们疲倦而又亢奋地仰起脸喘着气,仿佛死后新生。 第44章 上还是下的问题 咸涩的海水刺激得眼睛生疼,杀青抹了一把脸,喘息未定地说:“虽然很想继续,但我们得往前走了。” 的确,海潮已经涨到洞顶,里奥甚至来不及回应一声,匆匆吸满一口气,又沉进水底。 所幸离之前的休息点已经不远,几分钟后,他们摸到了那块巨大而多缝的岩石,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潮水追逐着他们,在脚下步步高升,直到肩膀碰上了坚硬的石棱,水面才堪堪涨到了最高点,停止了对最后的生存空间的吞噬。 这是一个狭小的避难所,高度大约1.5米,面积最多只有5平,地面(准确地说应该是石面)摸上去呈不规则的长方形,两侧还算平坦,中间一条长长的凹痕,应该是岩层的天然裂缝。 在这个类似洞中洞的地方,他们根本直不起身,脚下逼近荡漾的水面,头顶是两块大岩石交架的顶端,只能坐着,或者干脆躺下来,任由湿漉漉的岩面打湿衣物。可喜可贺他们还能继续用肺呼吸,而不用向上帝祈祷临时进化出鳃来。麻烦的是,他们没有手电筒,没有火,有的只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与亘古不变的潮湿阴冷,无休止的黑暗与寂静足以令普通人精神崩溃,而他们得在这种环境中至少待十二个小时。 杀青摸索完四周,叹了口气:“不到10立方米的空间,存氧量不足以支撑到退潮……于是第三种死法是缺氧窒息吗?”他不甘心地又仔细摸索起来,最后趴在头顶的岩石上高兴地叫:“淡水!这上面渗下来的全是淡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另一个男人话接得有些勉强。 “上方的岩石有裂缝啊,为数还不少!雨水透过这些裂缝慢慢渗下来,因为这里高于海拔,没有被咸水污染。现在我们有两个好消息了,可以收集些饮用水,以及有微弱但足够救命的空气补充。” “哦。” 这下即使目不能视,杀青也听出了里奥的心不在焉,他坐下来,感觉黑发探员就在一米之外。“你生气了?因为……刚才那个吻?” 对方沉默片刻,回答:“不是生气,是……说不清,很复杂的情绪。算了,刚才那种情形,生死一线间的,可能彼此头脑都不太清醒。忘了那码子事吧。” “我觉得自己清醒得很。”杀青声音尖锐地说,“刚才,以及之前在凶杀城堡的那一次。探员,你准备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才敢承认你对我也有那方面的感觉?” “那方面——哪方面?”里奥被他的语调惹出了真火,毫不客气地讽刺道,“肉欲吗?噢,如你所见,我是弯的,看起来你也是,那又怎样?我在肾上腺素飙升的时候,跟一个长相身材都不错的年轻同性挨挨蹭蹭,要不起点反应我都不正常!你去过夜店吧?在那种想解决一下生理需求的时候,跟另一个人看对了眼,请他喝了杯啤酒然后两人挤进厕所格间里痛快打一炮,回到家睡一觉后连对方的长相都记不起来——你说的感觉是指这方面吗?” 在他看来,刚才的吻算是一夜情,不,比那更不如,算是厕所里打野炮的性质?杀青气得手指发痒。他一下一下地用力捏着指节,努力浇熄丛生的怒火,用前所未有、异常诚挚的语气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觉得我们是才见过两面的陌生人吗?不,里奥,一年多之前,在你刚刚接手我的案子的时候,我就开始关注你了。” “那可真是我的荣幸,超级连环杀手是我的微博粉丝。” “闭嘴!别用这种阴阳怪调的口气……好吧,你先听我说完可以吗?”杀青做了个深呼吸,认为接下来的表述至关重要,很大一部分影响到对方能否被他打动,所以他把声线放得尽量柔和,像给一柄锋利的刀子套上毛茸茸的皮草刀鞘,恨不得在上面再系几个甜美的蝴蝶结。“一开始我只是想看看,这个打算抓住我的FBI是不是又一个白痴——显然不是,你很强,身手不凡,很有魄力和行动力,更难能可贵的是拥有洞察事物本质的敏锐直觉。说实话,你介入后我的工作难度提升了不少,每次结束后我总得反反复复地清理现场,以免留下任何暴露身份的蛛丝马迹。当然有时我也故意留下一点儿无伤大雅的线索,为的是让你干劲十足地继续追下去。” “——比如那张涂鸦,倒吊狼的那张?” “没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习惯甚至享受你的追逐,是你让我对细节的追求日臻完善,让我觉得无聊的日子也有热血沸腾的时刻。你知道吗,有时那种棋逢对手的感觉——你得拿出全部的注意力,否则就会被对方击败,想方设法要争到上风,同时又忍不住为对方的精彩表现而击节赞叹——那种感觉比做爱还爽!你没有这样的感觉吗?” “不,我还没有自虐到想跟死对头做爱。”里奥冷冷道,“于是,你对我产生‘那方面’感觉的原因,就是某种……混杂着征服欲、表现欲,以及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欲望?你把这当成是种游戏,类似挑战过关BOSS的额外奖励是吧?” 杀青挫败地耙了耙潮湿的额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语言水平比自我评估值略有偏差,该怎么表达,才能让对方理解,这是种比惺惺相惜更进一步的,像天体引力一样相互牵引的感觉呢?即使他们注定要当一辈子的死对头,也是爱恨纠葛、至死不忘的那种。 显然对面的联邦探员并没有回应他的热情,也许是比他更擅长隐藏自己的感情——杀青更愿意承认后者,因为那让他欣慰自己不是一厢情愿。“我以为你会理解的,”他小声嘟囔,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要不你干嘛迟迟不交女朋友或者男朋友?你记得爱慕者约你吃饭,结果没坐多久你就收到关于我行踪的报告,然后甩下一句‘抱歉’就跑了,为此扼杀了多少次还没来得及开始的恋情?对你而言,我比约会对象更重要,为了我你可以把自己的业余生活弄得一团糟,以至于没有一个姑娘敢嫁给你,不是吗?” 里奥回忆起那些漂亮的好姑娘含泪的目光,和每一次擦肩而过的拥有正常婚姻家庭的机会,顿时很想一拳砸在对面那个连环杀手脸上。 你以为这他妈是谁害的!居然还好意思当他的面提起!里奥想要咆哮怒斥的冲动忍无可忍,随即被对方语出惊人的一句话给噎了回去:“你看,我暗恋了你一整年,探员,你总得做出点回应吧?” “暗恋”这个耸人听闻的词出自杀青口中,令他一口老血梗在喉咙,差点没喷出来。 “……去你妹的暗恋!”他脱力地骂道,“你他妈玩儿我呢?打不过就搞语言攻击,纯粹为了恶心我吧?太没品了!” “打不过?操,我让着你呢!我是想找机会跟你说清楚,要不直接先奸后杀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里奥跳起来,忍着脑袋撞石头的疼痛一脚踢过去。 杀青听声辨位,一把扣住他的脚踝,将他掀翻在地里奥另一只脚踹向他的小腿,两人摔在5平米不到的岩石上用拳头、肘尖和膝盖互殴,滚来滚去没两下就扑通落进了水里。 冷不防呛了水的两人各自爬回岩石上痛苦地咳,杀手率先举起白旗:“不打了,地方太小展不开手脚……” 探员也没有跟他拼命的决心,“那就闭紧你的嘴,别拿我取乐!” 黑暗中,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许久,直到寂然无声像两团沉重的铁块压迫着他们的耳膜,因为极静而出现了嗡嗡的幻听声,才忍不住出言打破这一片死寂—— “你——” “我——” 两人又同时闭了嘴。 杀青无声地叹口气,低声说:“不是拿你取乐,里奥,你明明知道的。” 里奥沉默着,最后回答:“那又怎样呢,杀青,你也明明知道我们之间不可能,一点可能都没有。” “我以为你至少有胆量尝试一下,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可能?” “没必要。我对你没那种感觉。” “撒谎!刚才接吻时顶在我大腿上的那根是黄瓜吗?” “……生理反应而已。而且我已经心有所属了。” 杀青停顿了一下,冷笑起来:“哦,我知道,你未来的姐夫嘛。你喜欢那种调调的,软绵绵、白嫩嫩,永远一副天真无害的模样,活像只宠物兔子。” 里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皱了眉,语气顿时冷淡下来:“他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别擅自评价,否则就再来打一场!” 杀青不屑地道:“为了只兔子打架?得了,我一点动力都没有。而且他还不是你的,看得到吃不到,自找虐受!好吧,你尽可以把你的白莲花放在心底,反正我也没指望跟你心心相印,这难度比你抓到我还高。实际上,我完全了解你是什么风格的——即使今天你跟我上了床,明天逮到机会照样会把我扔监狱里去。” “我完全同意后半句,至于前半句,假设永远是假设。”里奥回答。 “那就让我们来试试,把假设变成现实怎么样?”杀青说着,在黑暗中精确地摸到了里奥的脸,然后毫不犹豫地吻下去。 “……Fuck you!”里奥挣扎反抗,从嘴角挤出一句咒骂。 “来啊,我期待着呢!”杀青的膝盖顶进他的双腿间,摩擦着胯下,“咱们俩一直想分出个胜负,不管从哪个方面,对吧?来操我啊,只要你打得过我,不然就等着被我操吧!” 怒火烧得里奥胸口发烫、血脉沸腾。他咬向杀青紧压着他的嘴唇,被对方逃脱,叩击的齿关发出瘆人的脆响,随后一个头槌砸中对方的鼻梁,顿时感觉热液带着血腥味喷洒在脸上。 杀青鼻腔又酸又痛,险些飙泪,飞快地用袖子抹了把鼻血,不甘示弱地一拳击在里奥胃部,趁他痛得弯腰时又在后颈上劈了个手刀,接着开始扯他的裤子。 里奥头晕目眩地摔在岩面,扫堂腿带着折筋断骨的力道猛攻对方的胫骨,杀青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脑勺磕在石壁上,痛地哼出了声,几秒后又扑了上来。 黑暗中的两人完全依靠直觉在窄小的空间里扭打,衣服被撕得七零八落,因为什么都看不见,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露点走光。里奥感到对方的脑袋挨近他的腰部,条件反射地想要抬膝去撞,却在倒抽一口冷气后,硬生生僵在那里—— 隔着薄薄的内裤,他的性器落入一个柔软、湿热的天堂,被舔弄吮吸吞吐,快感直截了当地切入神经,却又因隔靴搔痒而吊得人难受。“操……杀青你疯了!”里奥声音嘶哑地叫道,如突其来的快感让他全身肌肉僵硬。 对方趁机一把扯下他的内裤,含着内中部分口齿不清地说:“别动,不然我可咬了!”说着威胁性地在冠状沟处用牙尖磨了磨。 里奥的身体一阵颤抖,指尖抠过石缝,攥紧成拳。“操,操……”他不停地吸着气,无法抑制地在对方口中硬起来——想想吧,他是杀青!一个强悍凶猛到令整个执法界头疼的连环杀手,如今却以臣服的姿势半跪在面前为他口交——那可是杀青! 一种强烈的欲望油然而生,那是雄性的侵略本能对另一个强壮个体的征服欲。骨子里的暴力因子决定了这男人之间的性事更像一场对抗性的竞技赛,双方都想通过压制对方的身体和心理来宣告自己的主导权。显然里奥已经不在乎跟另一个男人会发展出怎样不合常理的关系,他现在只想把这个欠操的东西狠操一顿,然后对他说:看吧,我们之间到底谁是更强的那个! 他揪着杀青的头发,从胯下拉开,然后将他压在身下,开始剥除对方身上所剩不多的衣物。当他扯去内裤,将勃起的坚硬性器对准对方的臀缝时,杀青猛醒似的翻身压住了他。 “我可从没打算在下面!”他的声音因欲望的焚烧而低沉暗哑,却依然性感动听,“探员,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里奥抓着他的肩膀,试图将他再翻过去,“我也一样!难道你觉得我会是下面的那个?” “……可我们之间必须有一个在下面。” “不用说肯定是你,你主动勾引我的。” “但那并不表示我是承受方,实际上,我很愿意教你怎么跟男人快活,这方面你是个雏儿,对吧。” “不用你教我也会!”联邦探员恼羞成怒地低喝,“你妈的到底要不要做?” 连环杀手争锋相对道:“当然要!但我绝、对不在下面!” 他们一丝不挂、下身胀痛地在黑暗中凶狠对视,谁也看不清谁脸上的表情,但显然,如果不解决这个关键性问题,谁也做不成。 第45章 洞中魔法 里奥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耐性与自制力的比拼。他不是处男,但也从没过像这样光着屁股挺着“枪”却仍要争夺控制权的经历——跟他上床的姑娘们不会像眼前的这个杀手一样想要入侵他的身体。 ……或许我跟他连sex都不合适,里奥郁闷地想。他非常清楚杀青的强势性格,这样的人不会允许被他人入侵,不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就好像你可以轻易将刀子插入奶油蛋糕,却几乎不可能插进钢板一样。 他又不想也不可能强奸对方,看来除了放弃别无他法。 就在他放开对方的肩膀,打算去下面洗个冷水浴,或者自己撸一把的时候,杀青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想临阵脱逃吗?”他嗓音沙哑,带着淡淡的无奈与倦意,“好吧,你赢了,探员……来操我吧。” 里奥因为意想不到而怔了怔。 “你是认真的吗?”他狐疑地确认,得到了对方饱含恼火的回答:“你妈的难道还要我像女人一样张开大腿叫‘快来’吗?!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里奥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但现在不是剖析它们的时候,他低下头,吻住了杀青的嘴唇。 这个吻依然火热激情,却多了一些缠绵缱绻的味道,两个人彼此紧紧搂抱,抚摸着对方的后背与腰身,感受着另一具身躯传递过来的源源不断的热意。 “如果你不想继续,可以随时叫停……”里奥舔着杀青的耳廓,含混地说。 杀青一口咬上他的锁骨:“我从不半途而废。” 里奥将他翻过去后背朝上,在性器上涂了些唾液,一点一点地、缓慢而坚决地顶进他的后穴。 非常紧,也非常涩,他的龟头磨得生疼,而身下的人显然比他疼得更厉害。他能感觉到杀青紧绷着每一块肌肉,从咬合的牙关里漏出忍痛的闷哼。 他甚至在无法自制地颤抖,如同搭在拉满的硬弓上的箭尾,是一种蓄力而隐忍的弧度。 这恐惧似的颤抖令里奥心生怜惜,他停住进入的动作,不断亲吻杀青的后颈与肩胛,然后听见了对方口中极为微弱的低喃:“里奥。里奥。里奥……” 他在不停叫着入侵者的名字,每一声都像刀切般棱角分明,并没有什么深情款款的韵味,配合着肢体的每一下轻颤,仿佛发病者无意识的呓语。 里奥忽然明白了对方的颤抖,那不是恐惧,是一种克制—— 杀青在极力克制自己,不要条件反射地去反击入侵者,把对方的喉管从脖子里扯出来。如果此时他心中的野兽正在咆哮挣扎,那么“里奥”这个名字就是锁链,他用这一条一条的锁链束缚它,如同封印一般桎梏着自己的攻击本能。 他强迫自己蛰伏所有的尖牙利爪,只因身上的男人是世上唯一令他心甘情愿这么做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的里奥,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好像脚下坚硬的岩石突然变得绵软,不堪重荷地将他陷下去、陷下去,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下沉的过程,却奇怪地没有生出对没顶之灾的任何恐慌、恼怒与反抗,仿佛回归一般自然而然,就这么沉醉其中地陷下去,直至彻底被温暖的黑暗拥抱…… 他轻柔地退出,将身下的男人翻过来,再次亲吻他的嘴唇。“是我,宝贝儿,是我……放松点,接纳我,把我当成是你的一部分……拥有我。” 这句话似乎发挥出了奇妙的魔力,杀青在黑暗中睁开双眼。他看不见另一个男人,却能感觉对方的气味、体温、呼吸和情绪——一种温柔而深沉的情绪,浓郁地包裹着他,让他觉得身在其中无比安详,每一根紧张的神经都在它的熨帖下舒展开来,渴望接受它的邀请。 “里奥……”他喟叹道,抬起一条腿圈住对方腰身,“进来。” 黑发探员涂了更多唾液作为润滑,然后进入了他。通道已经不像之前那么紧窄、干涩和充满抗拒,杀青尽最大努力放松了自己,接纳他成为自己的一部分。那种深入对方肉体与心灵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好诱人,里奥在生理与心理双重快感的冲击下,发出了一声带着颤音的低吟。 他整个儿埋入他体内,停留了一会儿等待对方适应,接下来的动作——所有深深浅浅的抽插、狂野激烈的撞击——仿佛已经不再受思维控制了。他就像夏末的暴风骤雨一般,要把积攒许久的欲念彻底宣泄出来,只有身下这个男人可以如此契合地承受他,即使什么都不做、一声都不吭,依然能将他的快感层层累积,推向顶峰。 最后,他在极度的快感中射精,急促喘息着趴在杀青身上,感受着全身被掏空后的心满意足。 真是……完美。里奥带着痉挛似的余韵叹息,抱紧了身下的男人。 杀青手指插入他湿漉漉的头发,从颈后往下摸。里奥背上汗湿的结实肌肉仿佛涂了橄榄油,充满弹性的温润感让他忍不住用掌心的薄茧来回抚摩。 “……我有没有弄伤你?”里奥退出时,用手指轻触穴口,觉得它有些红肿,但好像没有撕裂,淌出的精液中也没有血腥味。 “我可没那么容易受伤。”杀青说。 里奥顺着阴囊摸到前面,发现他的性器半软不硬地竖着,一副欲求不满的模样。显然他并不是那种仅仅靠直肠抽插就能射精的纯零,刚才的性爱即使有快感,也不足以到高潮的程度。 里奥顿感愧疚,为自己忽略了对方的需求。他用自己沾满精液的手握住另一个男人的性器,有技巧地套弄撸动。 杀青眯起眼睛,对联邦探员的服务发出满意的鼻音,片刻后开始喘息,间或一两声低低的呻吟,直到最后的高潮袭来,弓起身体射在了对方胸口。 里奥俯身再次拥抱他。此刻的他们,暂时抛弃了所有的分歧与敌对,在逐渐平复的气息中一次又一次接吻,仿佛要将对方的味道彻底融入自身,合二为一。 “谢谢。”里奥与他耳鬓厮磨时呢喃。 “为什么,因为我肯做出让步?”杀青懒洋洋地轻笑一声,“那是有条件的,探员,下次你得在下面。” 里奥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我可以试一下。” “——什么?”这下轮到杀青诧异了,说归说,他并不指望像里奥这么固执的家伙会轻易改变观念。 “我是说……如果你能为我做到这个地步,我想我也能。”黑发探员低声说,似乎有些赧然。 杀青猛地翻身,给了他一个几近窒息的热吻,然后在换气的间隙喘息道:“……虽然很想现在就‘下次’,但这里不是个好地方,而且我们也需要保存些体力,应对外面那些破事儿。我会记着你说的,下次,对吗?嗯,下次。” 里奥在他孩子气的反复确认中忍不住笑了,“你想洗个澡吗?我们浑身都是那个味道。” 杀青搂着他就地一滚,两人一同落进岩石下方的海水里。 他们边嬉闹边洗涮干净后,捡回各自的衣服——已经变成几团皱巴巴的湿布了,但是没办法,只能套回身上聊胜于无。 重新躺回岩石上,阴冷的湿气直钻肌肤,两人却感觉比之前烤着小火堆还要舒适,因为他们可以姿势亲昵地抱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取暖。 里奥把脑袋枕在杀青胸口,听着一下一下稳定的心跳声,久违的困意如深冬之夜一般迅速降临,甚至连一句“晚安”都来不及说出口,意识就被抛入无梦的深渊。 听着他的呼吸趋向深长,杀青凝视着黑暗中不可见的对手与情人,低头在他的黑发上落下一个轻吻,“晚安,我的狮子。” 当他们再次走出海蚀洞时,已经是夜间大约20点。海滩附近已不见搜查队伍的踪影,荒坡上黑黝黝的植物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杀青仔细聆听了一下四周,低声说:“没什么动静,他们应该已经离开了。” “几百号人,一个白天的时间足以把这座小岛翻个底朝天。也许他们以为我们逃到更大一些的南岛上?”里奥说。 杀青点头道:“很有可能。如果是这样,北岛人手锐减,守卫力量不足,或许可以让我们钻个空子。” “你的意思是,潜回到会所去?” “是的。小亚弗尔肯定不会离开会所,为了确保自身安全,他会将留在北岛的保镖大部分集中在自己的城堡里,相应的别墅区守卫就少多了。” “别墅区?你还在打剩余会员的主意?得了吧,杀青,小亚弗尔没那么白痴,从昨晚会所出事到现在差不多二十四个小时,他老早就把那些幸存者塞进飞机运走了。” “也许吧,他是不傻,但足够任性和疯癫。如果他把捕杀我们看得比那些会员的性命更重要,说不定会担心我们乔装混上飞机逃离,所以不肯撤销禁飞令。如果是这样,那些会员可能也在他的城堡里,要不要赌一把?” “——你想一网打尽?就靠我们两个?噢,杀青,你比小亚弗尔更疯狂!” “可你就喜欢我的疯狂,不是吗,要不你干嘛不去追别的杀手呢?”杀青笑的有些得意,“怎么样,让我们再来合作一把,来个城堡冒险之旅。” “你是我见过的最胆大妄为、最不安分的杀手!”里奥话锋一转,“但既然我们已经陷入绝境,不妨就按你的风格试试,说不定真能绝处逢生。” “不止如此,我保证你能狠狠地踢小亚弗尔的屁股——听说他对你相当有意思,你为了伟大的联邦调查局献身了吗?”杀青戏谑地看他,眼底闪动着对另一个人的杀意。 里奥警觉道:“别插手我的目标,杀青!小亚弗尔是我的工作,你知道我对工作有多看重,如果你想横插一杠——别怪我没提醒你!” 杀青吹了一声讽刺的口哨,“听听这威胁的口吻,果然是拔屌无情,警界精英。” 里奥像被鱼刺卡了喉咙一样噎住了。 他忽然觉得,那个黑暗的海蚀洞其实是个被巫师施了魔法的禁地,人在里面就跟中了咒似的理智全失,满脑袋都是粉红泡泡,看恶魔都像天使一样可爱;一旦走出来,BIU,幻术破灭,对方就瞬间露出原本的峥嵘面目了。 十二个小时前,他犯下了人生中最大的错误……疲惫地用指尖掐着眉心,里奥挫败地叹了口气,“听着,杀青——” “哦?我好像听见之前有人叫我‘宝贝儿’来着。” 里奥用手掌捂住了脸,“……宝贝儿,咱别闹了行不?” “没问题。”杀青愉快地笑起来,“那个变态小公爵归你处置,其他猎手如果还没离开就留给我。” “不行,我不会坐视你杀人而不管。” “那你就背过身去。” “杀青!这是我的原则!” “不在下面也是我的原则。” “……”联邦探员恼怒地咒骂了一声:“你妹!” “好啦,关于月神岛,我们可以暂时搁置争议、共同开发嘛,以后总能找到解决办法的。”连环杀手说。 里奥无语地看着他爬上荒草坡准备再度穿越丛林,很想掉头就走,跟他彻底分道扬镳。 可惜这个意图在实施之前就被另一个男人察觉了。“啊呀。”他扶着树干哀叹。 “又怎么了?”探员警惕地问。 “屁股痛,走不动,亲爱的扶我一把呗。”杀手柔弱地回答。 “……” 里奥第N次对自己发誓,一定要把这个装模作样的混蛋丢进联邦监狱去! 第46章 各怀鬼胎 里奥和杀青离开荒野,接近山顶会所时,天还没有亮。他们潜伏在草丛中观察片刻,发现会所围墙周围守卫果然大为松懈,几乎每二十分钟才一班流动岗,人数也减少了许多。看来小亚弗尔在北岛搜不到他们,理所当然地判断他们逃去了南岛,把人手都抽调过去,再用巡逻舰往两岛间的海峡一堵,是一副瓮中捉鳖的架势。 会所围墙高度近四米,但这阻碍不了训练有素的探员和杀手。里奥站在墙根,双臂一垫,杀青踩着他的掌心跃身而起,脚尖蹬着墙壁,眨眼间就蹿上墙头。他脱去身上衣服裹着双臂,在带棘刺的铁丝网中轧出一条通道,朝下方的里奥伸出手:“来。” 两人翻越围墙,落在枞树点缀的园艺草坪上。 “我要先去一趟之前住的别墅。”里奥低声道,“我有些东西藏在那里。” “邦德的秘密武器吗?”杀青轻笑,“那就先去别墅区吧,顺便可以确定一下剩余的会员在不在那里。” 里奥瞪了他一眼,做了个“我会盯着你”的手势。 他们轻车熟路地走近别墅区,一路上绕开稀稀拉拉的守卫,进入里奥之前住过的别墅。 “——等等!”走进主卧时,杀青忽然拉住里奥的胳膊,用极微弱的声音提醒,“房间里有人。” 别墅里没有开灯,一片幽暗和寂静,但里奥凝神谛听,还真听见了细微的动静——那是人熟睡时的鼻息,似乎来自深处那张大床……杀青悄无声息地摸过去,一把扼住床上人影的咽喉,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口鼻。 熟睡者从梦中惊醒。猝不及防的偷袭令他错愕了短短一两秒,但他以异乎常人的速度反应过来,死死抓住咽喉上的手,同时从枕头下抽出一柄锋利的匕首猛刺过去。 杀青不得不松开捂住他口鼻的手,攥住持凶器的手腕一拧,将刃尖压向对方的胸口。 两只手臂的角力中,刀刃一寸一寸往床上那人的胸口移动,就在即将刺入血肉时,里奥冲上前分别抓住他们的手腕扯开,以标准的警方擒拿动作,三两下就将床上那人面朝下压制住,扭着双臂别在腰后,对杀青低喝:“去拿条领带过来!” 杀青哼了一声,起身去衣柜里扒拉领带。 被压在被单上几乎喘不过气的男人闻声叫起来:“……放手!是我、是我!” 杀青一怔:“——夏尼尔?” 里奥松了手,金发绿眼的男人从床上一跃而起,怒视他的眼中满是狠毒的恶意,被阴暗的光线掩没。 他果然还活着!那个白痴、废物、娘娘腔!夏尼尔在心底怒不可遏地咒骂着小亚弗尔,嘴里却一派惊讶地问:“杀青,里奥,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这话应该我问你,”杀青说,“我以为你之前就混上哪架飞机逃走了,怎么会在这儿?” “机场清空了,现在上面一架飞机都没有,我不想被他们逮回人兽营地,也不想在见鬼的丛林里过夜,就想到空着的会员别墅。有句话叫‘灯下黑’,不是吗?”夏尼尔翘着二郎腿坐在床沿。 “你还真是适应力强,不管在哪儿都能混得好好的。”杀青撇了撇嘴角。 “虽然听起来有那么点讽刺的味道,不过我还是愿意把这句当成夸赞。你呢,干掉所有目标了没有?还是说被这个警察用看不见的手铐给栓住了?”夏尼尔不怀好意地反击。 里奥挑起眉峰:“如果这是挑拨离间,那可真够拙劣的。夏尼尔?塞维利亚,我认出你来了,纽约血帮布鲁克林堂口的头目——哦,是前任的。怎么,出狱了?在里面被狱友照顾得不错吧。” 夏尼尔从“照顾”这个词里听出了无限轻蔑与嘲弄,新仇旧恨顿时炸满胸腔,恨不得把那张电影明星一样英俊的脸揍得红花盛开,再丢给一堆黑人手下轮上一百遍。但现在还不是算总账的时候,他不怕跟这个FBI单打独斗,真正顾虑的是杀青——到现在他也没弄清楚这两个杀手与警察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说是死对头又觉得暧昧,说是狗男男又似乎不太对盘——如果发生冲突,杀青会站在谁那边? 这一点至关重要,哪怕他只是袖手旁观也好,夏尼尔憋屈地想,好歹我跟他也有过一段生死交情,我们还在一张(树)床上睡过觉呢! 他对我都没有像对那个条子一样好脸色! “长官,我现在已经是遵纪守法的良民了,说来这可都要感谢你,用了整整七年零四个月时间让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昔日的黑帮头目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那你今后就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吧,小心别再被我逮回监狱去。”联邦探员漫不经心地说,“对了,埃德曼的手机还能用吗?” 早摔散架了——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夏尼尔意识到钓鱼执法的卑鄙,硬生生把喉咙口的字眼吞回去,做不解状道:“埃德曼?谁?什么手机?” 里奥将信将疑地瞥了他一眼,不再搭理他。 他走下楼进入餐厅,从酒柜里取出两瓶勃艮第红酒,用藏在暗格里的特殊针管分别抽取了两管液体,而后藏进袖管里。 当他回到卧室时,看见杀青口中的“小狼狗”(他才不信什么洗心革面的鬼话,那个讨人嫌的黑帮分子绝对是条狡毒的豺狼)正绕着他的讨好对象摇尾巴,这让里奥很有一股将对方扔回监狱再蹲个八百年的冲动。 “……分开还不到五分钟,我就开始想你了。”那个不要脸的家伙说,与杀青之间的距离近得令他火大,“我真怀念我们一起行动时的配合默契。之前的约定还有效,对吧,我当你的好助手,而你离开这个破岛的时候带上我……” 杀青歪着头看他,似乎在斟酌如何回答。 里奥静静站在门边看着,也在等待他的答复。 端详片刻后,杀青终于开口:“最后一次。” 夏尼尔目光乍亮。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再脱离我擅自行动,那就各走各路;如果你碍到我——”他危险地停顿了一下,声音锋利如刀:“看在前两天的份上,我会帮你入土为安。” 夏尼尔悚然而又舒了口气地保证:“用我父亲、祖父和曾祖父的名义发誓!” 杀青像安抚大型犬一样拍了拍他的脸颊,后者激动得几乎要舔他的掌心。 黑发探员冷眼旁观,脸色阴沉而峻切。然后他走进来,一把揪住夏尼尔的衣领拖开,在对方发飙之前寒声道:“想来调查局喝茶吗?” 夏尼尔牙根紧咬,几乎要当场拔出枪来。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要换衣服——‘如果你不介意’的意思是:我很介意——你干嘛不识相点滚出去?” 联邦探员用的是审问重案犯的严厉语气,因业务熟练而威压十足,顿时勾起了夏尼尔的不堪回忆。曾深受其害的前科犯铁青着脸,忿然甩门而去。 杀青耸耸肩,脱掉身上腌菜一样烂糟糟的迷彩服,打开衣柜甄选合适的新衣,“其实我想先洗个澡,身上都是海盐味……”他咕哝着,冷不防被另一个男人从背后抱住。 里奥紧贴着他光裸的后背,把脸埋进他颈后发间深嗅了口气,“我跟你说过,别跟那家伙走太近,他是个人渣。” 杀青反问:“这个断定,是出于警官的经验,还是炮友的嫉妒?” 里奥知道不仅仅是前者,但他被后者“炮友”的定义刺痛了胸口,皱眉道:“炮友?你就是这么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 杀青冷淡地回答:“那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就像在厕所的格间里痛快打一炮,回家一觉睡醒连对方的长相都记不起来。” 里奥深深地叹了口气,握着他的肩膀扳过身来,“别跟我赌气,杀青,你知道实际情况不是这样……哦,不,有一点差不多,我确实连你的真实长相都不知道。”幽暗中他盯着近在鼻端的杀青的脸,按捺许久的好奇一发不可收拾:“这张脸是真的吗?还是凶杀城堡里见到的那张?还是那三张模拟画像其中的一张?还是我从未见过的某一张?杀青,你对我隐藏了太多太多,整个人都像藏在迷雾后面——然而你还希望我对你坦诚相待,你不觉得这么做有点过分吗?” “过分吗?比起你一直以来打算对我做的?难道我非要蹲进监狱,才能得到你的真情实意和宽恕后的怜悯?”杀青冷笑道,“得了吧,你对我隐藏的部分并不必我少,我们双方各有保留,因为我们谁都不敢相信对方。既然如此,干嘛不痛快承认,你对我不过是玩玩而已呢?除了对手和炮友,你能再想个词概括我们之间的关系吗?比如,情人?上帝啊,那你打算把你亲爱的、可爱的、惹人怜爱的准姐夫放在什么位置?” 里奥怔忡了。 他没有想过李毕青。从涨潮时重回海蚀洞,一直到现在,他一次也没想到过他的男孩。 ——他本来就不属于你,完全是你一厢情愿的暗恋。杀青尖刻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下个月他就和你的姐姐订婚了,你打算怎么做呢,抢新郎吗?还是躲在小屋子里暗自神伤?噢,里奥,你可真是个悲剧。 里奥攥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他知道这些话并非出自杀青之口,是永不能实现的秘望对自己发出的嘲笑回音。 从来没有那一刻像现在这样,令他觉得自己简直渣透了——他爱李毕青,好吧,这不是错,可转头又跟另一个人纠缠不清;他不可能爱杀青,这也不是错,但他却强人所难地上了他,在对方明确表示自己无法接受的情况下。 就是因为自己的首鼠两端,所以才造成现在这种无言以对的局面……他面无表情地后退几步,跌坐在床沿,弯腰用手掌撑住了前额,感觉大脑一片混乱,太阳穴隐隐作痛。 “……对不起。”他低声说,对李毕青,以及杀青。他厌恶只能致歉的自己,却又找不到更好的字眼——其他任何说辞都像是在推卸责任。 杀青走上前,轻轻拨开他的双手,托着下颌抬起他茫然的脸:“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我要你忘记那个不属于你的人,全心全意地看着我——就算立场对立,就算不能像正常情侣一样相处,你的视线也只能放在我身上,像追逐月桂女神的阿波罗,永远追逐我。”他宣誓般说完这段话,低头吻上了里奥的嘴唇。 里奥麻木地接受着这个吻,觉得自己像棵被白蚁蛀到芯里去的树干,岌岌可危地倾斜了……理智警告他,必须马上结束和杀青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但在那个黑暗的海蚀洞中,在彼此气息交融肌肤相亲之后,在他喘息着驰骋在对方身上之后——他怎么还能理直气壮地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你真是个魔鬼,地狱才是适合你待的地方。”联邦探员喃喃道。 连环杀手在他耳畔轻笑,“你舍得把我关进去吗,我冷酷的大天使长?” “……我会的,即使为此痛苦不安,我仍然会这么做。” “能让你为我痛苦,被关进去好像也挺值得,不是吗?”杀青再度亲吻了他,这次得到了对方的回应——尽管缠绵中带着些无可奈何的自弃意味,但杀手已经十分满足。 当他们换好衣服走出卧室,坐在客厅沙发上抽烟的夏尼尔已经等到不耐烦。 “你们把衣柜里所有衣服都试穿一遍了吗?”他没好声气地说,“还是在我刚睡过的床上打了个快炮?”在这两个男人锁在一个房间里足足换了十分钟衣服后,他要是还天真地以为他们之间什么不正常关系都没有,那他的脑袋才不正常了! 妈的,被我摸两下就翻了脸喊打喊杀,转头就跟个条子搞上了!夏尼尔嫉恨交加地想,果然是个欠操的货,早知道在他第一次飞叶子昏了头的时候,就该当着其他人的面上了他……等等,也许是他上了这个条子?依他的脾气和身手来看,这个可能性更大……也许这个条子死硬派的外表下,有一颗渴望被蹂躏调教的心? 金褐色头发的男人用一种古怪的、混杂了匪夷所思与幸灾乐祸的眼神,重新打量了一番黑发探员,忽然觉得对方好像比之前看起来要顺眼一些——制服总是更容易激起调教欲,他尝过警服、军装,还没试过FBI的黑西装呢。 夏尼尔在恶趣味中独享自己的龌龊念头,杀青则上前一把掐了他的烟头,警告道:“别把守卫引进来。” “我们总不能一直黑灯瞎火地待在别墅里吧,你有什么好主意能让我们顺利离开?”夏尼尔期待地看他。之前这个杀手的计划性与行动力令他印象深刻。 “有,我们去城堡,抓住小亚弗尔,逼他送我们上飞机。”杀青说。 夏尼尔吓了一跳,“你想杀了我吗?这是什么破主意!我们至少得干掉一百多号全副武装的保镖才能接近他,你以为自己是蝙蝠侠吗?” “那就换个方案,找个令他足够重视的诱饵,把他引出来。” “——这个条子!小亚弗尔恨不得把他剥皮抽筋!”夏尼尔狂热地建议。 里奥沉下脸看他:“你怎么知道小亚弗尔恨我?” “呃……你看,昨晚开始会所就乱成一团,我偷偷跟在搜索队后面听到的,小亚弗尔下令要搜遍全岛抓到你,死活不论——要不是深仇大恨,他干嘛弄得这么轰轰烈烈?不少保镖都在猜测原因,说你肯定不止在床上把他惹毛了这么简单。” 里奥根本不相信他的话,面如寒霜地扑上来,手臂卡着他的脖子将他摁倒在沙发上,另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膊反方向扭转了180度。“说,是不是你告的密?埃德曼那边,也是你搞的鬼!” 夏尼尔一边痛得抽气,一边挣扎着反击:“操你妈的!想打架吗?来啊谁怕谁!老子早就想狠狠揍你了……妈的大冬天扒了外套让我吹冷气,不让上洗手间逼我尿裤子,尼玛还有什么阴招没使出来?今天老子一并和你算总账——” 里奥一拳砸中他的下颚,让他瞬间消了声,冷笑道:“谁叫你自以为了不起,进了审讯室态度还那么嚣张跋扈!你以为女探员的屁股是那么好摸的?” 夏尼尔捂着脸,半天才找回变了调的声音,“里奥?劳伦斯!我跟你之间不死不休,你等着!” 里奥还想揍他,不料被杀青握住了手腕。“如果真是他告的密,那留着他还有用。” “什么用?” “——再告一次。” 第47章 终极标靶 当奥利弗再次接到那个消息贩子打来的电话时,第一反应是后悔没有立刻换掉手机号码,即使那会给他的工作带来不少麻烦。但是比起被敲诈了一大笔美金的小公爵的迁怒,这麻烦简直微不足道。 他迫切希望那家伙和警方卧底在漫山遍野的搜捕中落网——即使只是其中一个,也能让怒火熊熊的小公爵消消气,他的日子也会好过些。但事与愿违,这会儿他不得不按下通话,看看对方又打算怎样趁火打劫。 “我有一个对你们十分有利的消息。”对方开门见山地说,“你们还没抓到那个卧底,对吧,而且我敢肯定,即使你们搜遍两座岛,也摸不到他的一根头发。” 奥利弗沉声道:“这回你是想把他的坐标卖给我们吗?” “你真是个机灵小秘书——不过这事你做不了主,我要和公爵通话。” “然后再让你敲诈一亿美金?不,门都没有!说实话,我才不在乎什么时候抓到他,反正他已经是瓮中之鳖,迟早要落网的。对我来说,公爵的心情要比一个早死晚死总归要死的卧底重要多了,你明白吗?” 对方发出了低低的笑声,“完全明白。不过,如果我说这次的交易是完全免费的呢?” 奥利弗犹豫了一下,“免费?还是说,你有其他的条件?” “你是个一点即通的人,既然如此,那就麻烦你替我向公爵大人表达充分的歉意与善意——对于我上次有些急躁粗鲁的交易手法,要知道平时我不是这个风格的,我做的大多是回头客的生意。为此我会免费提供他的位置给你们,将来如果公爵大人需要什么重要情报,我还会免费赠送一次,不,两次。你看怎么样?” 奥利弗想了想,觉得这个消息应该会让小公爵的心情稍微好转些,便答应道:“我会替你传达,至于是否接受你的通话请求,就要看公爵的意思了。” 小亚弗尔在接到报告后斟酌了片刻,怒火并没有完全烧毁他的理智:那个贪婪的情报贩子因为顾忌他的报复,一心想修复关系,顺道增加一个固定客户,所以才提出免费赠送,这种送上门来的便宜没理由不要。更何况,对方还在他的岛上,只要他不肯放行,即使事后出尔反尔,对方也无可奈何。 拿定主意后,他接通了和对方的通话,用一副“愚蠢的人啊,本公爵就宽宏大量原谅你一次”的施恩口吻说:“你做出了一个明智的选择,当我的朋友要比当我的敌人轻松得多。说罢,那个该死的卧底在哪儿?为什么我搜遍两座岛都找不到?” “您的手下搜过本岛的海蚀洞吗,西部海滩上的那个?”对方没有用卖关子去挑战他的耐心,直截了当地问。这一点让小亚弗尔对他的感观和相信度微微提升了一些。 “当然,那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但我的手下反复搜了两三遍,也没有什么发现。” “他们是在退潮时进去的吧,那时他已经不在里面了。” “你是在开玩笑吗,我的预备役朋友?难道你觉得有人能在涨潮的十二小时内泡在灌满海水的洞里?” “公爵,我建议您招聘一个精通地质学的手下,或者把您的秘书送去再学一门地理专业——那个洞中有一处地方高于涨潮时的海平面,而且还与外界空气流通——这一点没有人告诉过您吗?这可是您的岛,不该有任何地方处于您的控制范围之外。” 小亚弗尔捂着话筒咒骂了一声,然后松开手道:“现在他在哪儿?如果能抓到他,那么你之前对我的冒犯就一笔勾销。” “这正是我期盼的,公爵阁下。半个小时前那个卧底的条子进了海蚀洞,估计是你们多次搜查无果后,他觉得那地方暂时安全了,就打算在里面躲一阵子等待后援接应。” 小亚弗尔挂断了通话。因为对这个匿名情报贩子的不信任,他留了个心眼,没有召回正在南岛的搜查队伍,而是立刻召集会所内近百名保镖前往本岛西侧的海蚀洞,并打算亲自带队。 我要看到他被擒那一刻惊惶、绝望的脸,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张脸连同他的自尊心一起踩进沙子里!我要把那片漂亮的沙滩作为处刑地,让他痛不欲生地体验过我的所有手段,最后用尸体的碎块来钓鲨鱼。像打算参加重要晚宴般,小亚弗尔对着全身镜理好长发,掸了掸袖口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俊俏的脸上浮现出一个阴恻而兴奋的笑容。接着他往手腕与脖颈上喷了一点儿香水,迫不及待地走出房间。 躲在无人别墅的百叶窗后,杀青看着车队开出会所庭院,转头说了句:“干得不错,夏尼尔。” “当然,撒谎的最高境界就是九句真、一句假,其实我只有一处地方骗了他——‘半个小时前’。”夏尼尔得意地回答。 “看来以后我对你说的话都要斟酌再三,指不定其中哪一句就是谎言。”杀青淡淡道。 夏尼尔有点尴尬地辩解:“你不一样,杀青,我不会欺骗你,我发誓。” 里奥听了在一旁冷笑,“一个骗子的誓言,哈。” 要不了多久,你也会认为我是个骗子……杀青默默地想。 他们又等了二十分钟,确定车队不会再回头了,便溜出别墅,在僻静处放倒了三名男佣人,换上他们的衣服,潜进小亚弗尔居住的城堡。 城堡因为主人的离开并带走了大部分守卫,而显得疏于防范,尤其是之前两个夜里的紧张待命,保镖们早已疲惫不堪。这会儿小亚弗尔一走,就好像搬走了上空厚重的低气压云层,保镖们立刻精神松懈下来,打盹的打盹,用餐的用餐,甚至还有几个溜去找相好的夜莺宣泄压力。 按照计划,夏尼尔在外接应,以防止小亚弗尔比预计时间提前回来。杀青与里奥则打扮成佣人,一个推着清洁车,一个手捧插满鲜花的花瓶,低头行走,一路上并未遇到什么怀疑,相当轻松地混进了城堡。走到五楼过道时,一名女佣正好迎面走来,跟他们打了个照面。同为佣人,彼此之间自然要熟悉得多,那女佣看清他们的容貌后,愣愣地说:“你们——” “——嘘,甜心,别出声。”里奥急中生智地一手捂住她的嘴,另一手搂紧她的腰身,顶开了附近一间储藏室的门,把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女佣人拉进去。 在房门关闭之前,巡逻的保镖听见了他的后半句:“好容易公爵不在,我们得抓紧时间……” 保镖耸耸肩,不乏嫉妒地丢下一句:“奸夫淫妇。”随即与抱着大花瓶的杀青擦肩而过。 直到他走下楼梯,杀青才将指间一枝末端削尖的玫瑰花茎重新插回瓶里。 他在储藏室的门上轻敲两下,里奥闪身出来,低声说:“我把她打晕了,绑在里面。” 杀青点头,两人迅速来到公爵专用的会客室,身影消失在关闭的门内。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搜遍了书房与卧室,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小亚弗尔是个多疑的人,他应该有个保险箱之类的,用来储存重要物品,而不是全都交给秘书处理。”里奥说。 他们为了那个可能存在的保险箱又忙活了半个多小时,仍然一无所获。 “看来只能从小亚弗尔口中挖出证据来了。”杀青边说,边饶有兴趣地把玩着房间主人的藏品之一——一柄斯巴达时期的弯刃短剑,“我认为越有钱的人越怕死,你觉得呢?” “这不合规定。”联邦探员一口否决,“我有其他办法对付他。” 这时,杀青口袋里的手机无声地振动起来,电话是夏尼尔打来的:“他们提前回来了!妈的,小亚弗尔一发现上当,就带着大部分手下直接搭运输直升机回来了。我得先走一步,你也赶紧撤!” 杀青挂断通话,对里奥说:“小亚弗尔回来了,已经进入会所,估计他已经猜到了这是调虎离山计,我们要么马上走,要么就再也走不了了。” 里奥毫不犹豫地回答:“已经到这份上了,不能功亏一篑!你先走,我留下来,未必没有最后的机会。” “你简直比我还疯狂!一击不中,就该全身而退,寻找等待下一个时机——你的教官没教过你吗?”杀青有些不满。 “当然有,但我也知道,这次一旦退走,就不会再有机会了!之后要完成这个任务,局里必须换一个人,而且在打草惊蛇后想要再接近小亚弗尔就更难了。”里奥神情凝重地说,“想想营地里那些无辜的受害者吧,估计存活的还有半数,那可是二十条活生生的人命!如果我放弃了这次任务,他们肯定会被灭口!” 杀青知道无论如何也劝不动这个正直又固执的FBI,但仍不死心地说:“我才不会留下来陪你送死!我要去搜索那些残留的猎手,一个一个宰掉他们——你不想阻止我吗?” 里奥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像面对一个别扭赌气的青春期男孩,“你知道我会反对并尽一切可能阻止你……但不是现在,比起那几个满手血腥的会员,扳倒小亚弗尔解救受害者才是我的首要任务。抱歉,这回我不会追着你跑了,你走吧。” 杀青欲言又止,最终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随你便。”他丢下这句话,旋即离开房间。 里奥注视着他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忽然想起上司高迪的话:“人和人或许在生存权利上平等,但在生存价值上,你不能指望局里会看重一个五岁小女孩的性命,超过一个精心培养出的骨干探员。” 之前他一直对此嗤之以鼻,但现在,他想他稍微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了。 走吧,杀青,犯不着冒生命危险陪我,他对已经离开的男人无声地说道,你的性命比那五个以狩猎同类为乐的人渣要重要得多。 他再次审视起身处的房间,寻找合适的藏身点。 几分钟后,蜂拥而入的保镖们搜遍了每层楼每个房间的每个角落,尤其是公爵的书房和卧室,更是连最窄小的柜子都不放过。 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入侵者,但却找到了一些可疑的脚印与东西被翻动的痕迹。 小亚弗尔脸色白里透青,却出乎众人意料地没有发飙,几天来连续喷发的怒火也有间歇的时刻,接二连三的打击令他心力交瘁。他掏出小瓷瓶装的嗅盐不断吸气,觉得自己快要负荷不住晕过去了。 “……你们,都先出去,在过道外面等着。”他像个被失恋打击到心灰意冷的小姑娘一样,有气无力地说。 等保镖全部退出后,他进入卧室,反锁上门,迫切地检查起他的秘密保险箱——不会有人想到,暗门的开关藏在古董留声机的喇叭里,箱体由数道机关和多重密码层层把守,没有本人的指纹、虹膜与DNA认证无法开启,强制打开只会引爆,拉着窃取者一起陪葬。 确定没有任何遗失,小亚弗尔松了口气,物归原处后,浑身脱力地跌进松软的大床里。几天来的忧心焦虑与彻夜劳顿,让他一贯养尊处优的身体颇有些吃不消,想要稍微躺几分钟,缓过这股劲儿来。 他疲惫地翻了个身,宽松袖子下的雪白手腕垂在床沿。 一个人影从垂落的床罩下探出头,将手中的注射器刺进他的手腕,塑料管内的药液迅速进入静脉,针尖在床头灯下反射出一点凄冷的光。 小亚弗尔从猝不及防的袭击中惊醒,但特别调制的大脑神经阻断剂立刻发挥了作用。硫喷妥钠削弱了大脑的活性,使他的意识很快陷入极度放松的茫茫然状态,思维混乱、反应迟钝,判断力和自控力严重下降。 里奥钻出床底,他的双臂一直在颤抖,肌肉酸痛得几乎连注射器都拿不住。之前保镖们检查房间时,他自知无处躲藏,便躲进法式高脚铜床的床底,手握两柄匕首斜斜插进床架,双脚顶在床尾铁杆,仅凭着臂力与腿力,把自己悬贴在床板下整整二十分钟。他咬着牙汗流浃背时,搜查的枪管不止一次从他后背下方扫过,当其中一个保镖撩起床罩,向黑黝黝的床底瞥视时,他的汗水差点就滴在那人鼻尖前。直到听见小亚弗尔躺到床上没有了动静,他才敢松开石膏般僵硬的手脚。 望着床上梦游般神情恍惚的小亚弗尔,他知道最佳机会来了,只要提问者谨慎而有技巧地诱导,被吐真剂控制的人根本没法撒谎,药效驱动着他,不由自主地吐出心中深藏的秘密。 他花了十分钟,把目标变成了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乖宝宝,又用了更长一些的时间,通过重重认证,找到了小亚弗尔的秘密保险箱。 这时,会客室的门被打开,奥利弗走进来,犹豫片刻,轻敲了两下卧室的门——整个会所,也只有身为机要秘书的他,敢在这时候打扰小亚弗尔。 “……你还好吗,公爵大人?” “你的脸色不太好看,我叫了医生过来,让他们给你调理一下吧?” “要不然,我让佣人把晚餐送进来?” 没有任何回应,连一声叱骂都没有。奥利弗面露狐疑之色——小公爵睡着了,听不见?可他睡觉一贯警觉,从不会睡得这么沉…… 有麻烦了,里奥眉头紧锁。吐真剂不是万能的魔药,他不可能操纵此刻的小亚弗尔回答出一句语调正常、吐字清晰的话,如果奥利弗发觉情况不对,领着大队保镖破门而入,他根本无法抵抗。 奥利弗在门外踌躇了几秒钟,掏出手机拨打小亚弗尔的号码。 手机铃声在床上男人的口袋里响起来,小亚弗尔神情躁乱,手臂无意识地在身上乱抓,显然已经被打破了诱供的节奏,里奥很庆幸自己提前问出了想要知道的一切。 但更大的麻烦迫在眉睫——不论是拒接,还是一言不发,都会引发奥利弗的强烈怀疑,从而带人将他堵在房间里——他还没来得及打开那个保险箱呢! 铃声催命魔音般响个不停,听在里奥耳中无比刺耳,他在焦急中无可奈何。 近乎绝望之时,窗户被人从外打开,一个人影掀开纱帘跳下窗台,冲到床边翻出了小亚弗尔的手机,按下了通话键。 “看来是我平时太宠信你了,奥利弗,让你胆大妄为到连我的命令都敢违抗——我没吩咐你们在外面等着吗?从我卧室的门前滚开,否则我就把你愚蠢的手指和脚掌剁下来喂鲨鱼!” 公爵之子那标志性的、阴柔优雅而又装腔作势的声音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怒火,奥利弗完全无法承受其中的杀伤力,“非常抱歉……”他忙不迭道歉着,落荒而逃。 挂断通话,那人将手机上下抛弄着,用一副“看吧,我又救了你一次”的得意姿态看着里奥。 杀青……这家伙竟然又跑回来了?里奥朝他皱眉道:“多谢,虽然我并不赞同你这种盲目冒险的做法。万一你在爬墙的时候被人看见了呢?一支微冲就能把你射成筛子!” “你就不能换个更有人情味的说法吗?比如:‘宝贝儿,你是回来帮我的吗,这太让我感动了’,或者‘为了救我,你居然放弃了自己的任务,我真是爱死你了’之类的?实在不行,一个爱你在心口难开的热吻也可以啊!”杀青用一种情人间调笑的口吻说道。 里奥板着脸埋头捣鼓保险箱,以此掩饰他砰砰乱跳的心脏。即使他们已经发生过更加亲密的接触,他仍然无法适应和一个连环杀手的打情骂俏——边上还有个稀里糊涂的旁观者呢。 杀青郁闷地耸耸肩:“你太假正经了,里奥,明明做爱的时候热情狂野得像头猛兽……” 里奥恨不得拔下手套把他的嘴堵上。他憋着股气取出一口小巧的手提箱,输入密码打开后,一个银色的电脑硬盘安静地躺在黑色内垫上。按照小亚弗尔招供的,里面存有整个俱乐部的会员资料、场地规划、人手安排、资金运作、活动设计、人兽名单等等信息,除了月神岛,他们还有两个真人狩猎的活动基地,一个在西伯利亚的原始森林,一个在东南亚的偏僻山区。 接上书房中的电脑核实信息后,将这块沾满目标指纹的电脑硬盘小心地包进防水塑料袋中,里奥知道小亚弗尔这下是没得跑了,就算他老爹是英国公爵也没用,铺天盖地的国际舆论浪潮足以将他彻底淹没。 “成了!”他欣喜地望向杀青。对方朝他伸出恭喜的双臂。 里奥心情激荡地拥抱他,用力拍着他的后背,“太好了……还来得及,我们能救下几十个人!” “这里有我的功劳,对吧?”连环杀手邀功似的问。 “当然!你功不可没!” “那么,奖励个吻怎么样?” 里奥二话不说,揽过他的脑袋亲吻,一直将他逼退到墙角,然后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扶住他的脸颊,更深入地探索他的口腔。被固定着无法动弹的杀青搂住了对方的腰身,掌心隔着布料来回抚摩。 两人吻得如痴如醉、浑然忘我,更忘记了床上还有个药效渐退的嫌疑犯。 “哼……”小亚弗尔用对不准焦距的眼睛瞪着两个紧抱着吻成一团的男人,发出模糊的鼻音。 里奥暂时退出忙碌的唇舌,转身捡起地板上还剩半管药水的注射器,干脆利落地扎进打扰者的身体。 “嘿,剂量太大他会变成白痴的,”连环杀手喘息着笑起来,“这不符合规定。” “他本来就是个白痴。”联邦探员不以为意地回答,“反正我已经完成任务了,让规定见鬼去吧!”他不满地揽回还有余力取笑他的男人,再度吻下去。 至于联系局里申请后援之类的事……等几分钟再说吧,反正地球也不会因为他沉浸私情的几分钟而毁灭掉,管他呢。 脑补小剧场,送给各位等更的亲全是福利。 小剧场:杀青裴明昊恋爱吐槽实录 杀青:我是杀青,真名林青筑青,是个连环杀手杀手。身份是FBI警探里奥的男盆友和他的冒名姐夫。 裴明昊:我是裴明昊,真名&@#+@,是个回不了家的外星寄生体,身份是澳娱公司的副总经理和总裁何老板的情人(单方面的)。 杀青:我男盆友是FBI警探,一只敏捷的非洲猎豹。 裴明昊:我男盆友是商人,一只狡猾的深海大王章鱼。 杀青:我男盆友他不太幽默,有点古板。同行都叫他“美国宪法” 裴明昊:我男盆友他令人发指,狡猾的章鱼,该死的软体动物@#%$^@*&%$@! 杀青:当他知道了他有了姐夫很高兴。 裴明昊:当他知道他有了大舅子也很高兴。 杀青:我有点害怕他知道我就是毕青的时候会怎样。 裴明昊:我很想知道他知道“我”曾从二十六层跳下来后的样子。 杀青:我男盆友就像是随时出鞘的利剑,思维缜密,行动敏捷,无论哪点都好,就是有点别扭,不主动,不过技术还不错,讨厌的是他老想着他的小姐夫,那块吃不到的肉,早知道当初就不装摆成那样了,没想到他好那口。o(︶︿︶)o唉裴明昊:我男盆友就像是吞人无形的白鲨,思维敏捷,反应灵敏,是人类中少有的能感受到我本体神经脉冲的一类。但是就是占有欲和控制欲太强,当初我就是栽在他手上,我就应该直接把他的身体抢过来。╭(╯^╰)╮杀青:我的男盆友长得像黑客帝国的男主,棱角分明帅呆了。 裴明昊:我的男盆友长得丑爆了,虽然他是人类审美中极品的那一类,但是我只喜欢他的神经脉冲。 杀青:他一直不知道他是弯的,但现在确定了。 裴明昊:他一直男女通吃,但遇上我以后就弯了。 杀青:我想和他单独呆一会总是很困难,他总是想趁机把我拷起来然后送进联邦监狱吃号饭。 裴明昊:我不想和他呆一会总是很困难,他昨天才买通军方又毁掉了一架飞船,并且总是想把我送到他床上吃香蕉。 杀青:我每次都给他留些抓捕我的线索,以免他太过失落。 裴明昊:我每次都送他一记眼刀,希望他能直接断气。 杀青:他是个工作狂,总部就是他的家,案子就是他的情人。但是好在一听到关于我的案件就会十分振奋。 裴明昊:他是个控制狂,床上就是他家,我就是他的情人。每次他安抚我的时候,我都想把那盆该死的仙人掌甩到他脸上。 杀青:我从一年前就开始观察他了。看他苦恼的表情我第一次觉得棒极了,那很有趣。 裴明昊:我从见到他就开始倒霉了。看到他惨白的脸色我有了第一次神经的触动,那很美。 杀青:当我和他在荷姆斯的机关城堡里合作的时候,是我对他的第一次挑逗。 裴明昊:当我和他在飞机上用枪指着我逼我签字时,是他对我的第一次挑衅。 杀青:他曾经失手杀死了人质,为此我好不容易才让他打开心结摆脱那个鬼魂的困扰,并获得了他的信任与依靠。 裴明昊:他曾经被信任的人背叛,为此我好不容易才从他的“Till they tell the truth”游戏下逃生,并流失了大量本体能量,补充了七八罐糖。 杀青:他身体素质很强,被打成猪头也会快就恢复了。 裴明昊:他神经很坚韧,被我恶毒嘲讽亦会趁机反击。 杀青:当第一次以杀青身份见面时,他震惊得不得了! 裴明昊:当他知道我不是人类时,他居然以为我是吸血鬼! 杀青:当他怀疑我的毕青身份,我不得不用吻来告诉他我不是小白兔! 裴明昊:当他直到我不能沾酒的时候,我不得不用脉冲攻击来告诉他滚开! 杀青:当我有了临时跟班,他居然吃醋了! 裴明昊:当我有了一群临时跟班,他的醋意要倒灌整个太平洋了! 杀青:为了不伤害他,我掰断了自己的指骨。 裴明昊:为了不伤害他,我让他去看沙漠日落。 杀青:我曾用他的小姐夫刺激他,打算看看“毕青”在他心中的分量,最好能让他放弃。 裴明昊:我曾用本体很可怕吓他,打算让他看看黑洞是什么样子的,最好能让他一辈子都不敢接受我。 杀青:他心中饲养着一只野兽,总有一天会出笼。 裴明昊:他心隐藏着一只章鱼,总有一天会撑死。 杀青:我想,我爱他! 裴明昊:我想:我也是! 何远飞and里奥:真的吗?(各自飞扑)o(≧v≦)o~~好棒。 第48章 走火入魔 他们一直吻到透不过气来,才艰难地将彼此从胶着的状态中分开一点儿。 杀青将下巴搁在里奥的肩窝里,喘息道:“理智提醒我该走了,在你职业感回升到正常高度往我脖子上也扎一针之前——你还有一枚注射器藏在袖子里,对吧?” 联邦探员抱着连环杀手的后颈,对方重新染回乌黑的发丝,与光滑漂亮的浅麦色肌肤仿佛有种魔力,令他的手指深陷其间不可自拔。“你怕被我逮住送进监狱里去吗,那就彻底收手吧。” “如果我现在收手,就不会蹲牢子?” “会,但自首可以换取减刑。”里奥在他眉心落下一吻,温柔而坚定地说道:“然后,我等你出来。” 杀青的肩膀在他手掌下抖动起来,伴随着失控的低沉笑声,随即变成一阵大笑。他抬起脸,让对方清晰地看见自己充满嘲弄的表情,却将深深的失望隐藏心底,“探员,你该荣获联邦政府颁发的杰出执法人员奖章,以表彰你在这种情况下,依然坚持尽忠职守。” “我知道这对你而言难以接受,但是——” “——但是我不想作为这枚奖章所代表的战绩之一,为你的履历增光添彩。”杀青推开里奥,步步后退,直到大腿顶上敞开的窗户,“看来我们的合作要到此为止了——顺道提醒你一下:剩下的五名会员还没有离开会所,因为小亚弗尔的疯癫和多疑已经膨胀到不计后果的地步了,他怀疑除了你之外,那些人中间还有警方卧底。他软禁并藏匿了他们,我们要不要来场比赛,看看他们是先被你找到,还是先被我宰掉?” 尾音未落,杀青向后一倒,身影瞬间翻下五楼窗户。 “该死的!”里奥咒骂了一声,冲上前抓着窗框向下望去,只见对方抠着外墙的石缝游移迁跃,如壁虎般灵活地消失在视野中。 黑发探员立刻脱去外套,掏出一柄小刀,毫不犹豫地划开右臂内侧一处新愈的小伤口,刀尖从中挑出一枚指尖大小沾血的信号发射器——只有藏在体内,才能最大程度上避免被搜身发现的危险。 两分钟后,FBI派出的代号为“禁猎区”的特别行动小组,在数百公里外的一座太平洋岛屿上,接收到一段GPS卫星信号,经解密确定来自卧底探员所持有的信号发射器。 “目标南纬8度33分、西经161度10分。突击队,行动!”负责后援的探员一声令下,三架AV-8B鹞式战斗机、两架满载百余名武装士兵的CH-47F重型运输直升机,以及一艘向海军基地借调来的伯克级驱逐舰旋即向目标地启航。 杀青翻出会所围墙,迅速蹿进附近的树丛中时,听见草木深处传出“咻、咻”的两声招呼。他立刻拔枪相对,看见夏尼尔探出半个脑袋低声叫:“嗨,是我,是我!” “你还没走?”他还以为这个见风使舵的家伙早就躲到什么犄角旮旯,或者干脆藏身在机场或码头附近伺机而逃了。 “那也得让我找到交通工具啊。”夏尼尔左右看了看,暗喜道:“那个条子呢?被抓了?挂了?” 杀青瞪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夏尼尔很识趣地说:“反正就是分开了,对吧。那我们也赶紧撤吧,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这两座岛要倒大霉了。” 杀青下意识地触摸突起的裤袋,踌躇了一下。 “还在犹豫什么?”夏尼尔催促,“你看,你也差不多玩过瘾了,而我的钱也——呃,钱、钱以后还可以再赚,现在是保命要紧啊兄弟!” “还有五个人,没从我的名单上删除。” 夏尼尔做出了祈祷的手势,一脸圣洁诚恳地望着他:“请给那五只迷途的羔羊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看在我们在天上的父的份上!” 杀青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上,“别做出这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表情,完全不适合你!”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只装饰奢华的紫色手机(那是小亚弗尔的,之前他用它骗过奥利弗后,就顺手放进了口袋里),露出了遗憾的眼神:“我本来想安排一个跟他们的罪行最相称的结局……” “——太麻烦了,把这累人的活计交给上帝怎么样?”夏尼尔小声建议。 “可惜时间不允许。这就像在漂亮的图纸上落下一个污点,我对工作成绩的自评从来没低过A,如今因为这个失误,要被拉到B了。”杀手扼腕叹息。 “——及格就行了。”夏尼尔无力地安慰。 “你知道我的行事风格,‘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要不是万不得已,我实在不愿意对这五个人渣破例。” “——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了!” 杀青无奈地耸肩,用小亚弗尔的手机拨通了与奥利弗的通话。 二十多分钟后,三架鹞式战斗机率先到达月神岛上空,北岛机场地面指挥中心在雷达扫描到异常飞行物后下了驱逐警告,结果被两颗小牛导弹直接轰上了天。 剧烈的爆炸声撼动了整座小岛,会所守卫们从建筑物内蜂拥而出,惊慌地望向机场方向。 里奥趁机离开小亚弗尔的卧室,溜进书房联系上后援中心——作为俱乐部最高领导人的私人座机,他相信没有人敢对这部电话进行监控或动手脚。 “嗨,老伙计,你还好吗?”他的搭档罗布在电波的另一头说,“祝贺你顺利完成任务!我们还有两架‘支奴干’的特战士兵和一艘驱逐舰随后就到,你只要安全地等到我们看见你就行……等等,有情况,战斗机飞行员那边传来的,南边那座岛的小机场上,有一架飞行器正在起飞……是逃跑的标的吗?” “不,小亚弗尔还在我的控制内。”里奥看了一眼紧闭的卧室房门,这次任务的终极标的还魂不守舍地躺在床上——那些注射的药剂要不了他的命,但经历一段时间的神志不清、眩晕呕吐等副作用是难免的了。 “那就奇怪了,我派一架鹞过去看看,你等等……是月神俱乐部的直升机!估计是对方的高层人员准备逃离,我让战斗机去迫降——” 罗布话音刚落,从远处的天空中传来一声闷雷似的轰响。里奥搁下话筒冲到露台,只见剧烈燃烧的余光正从东南方向的天际坠落。 ——是俱乐部的直升机?里奥皱起眉,回房操起话筒就问:“你们把它打下来了?” “不,飞行员根本就没动手!”罗布急忙解释,“它自己莫名其妙就爆炸了,还险些波及到我们的飞机!” 里奥沉默了几秒钟,最后说:“仔细查证一下直升机上的人员,我怀疑……” “什么?” “没什么,现在下定论还太早。” “里奥,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事瞒着我?”他的嗅觉敏锐的搭档狐疑道,“告诉我你的当前位置,我马上派人去接应你。” “不急,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风暴的中心眼反而风平浪静”。我要留在这里守株待兔,抓住一个最了解内情的人证。”里奥说完,挂断了通话。 杀青和夏尼尔站在密林边缘,望向东南方向的天空,那里刚刚绽放出一朵轰然巨响的白日烟火,倏尔又归于平静。 “亏你想得出来……”夏尼尔喃喃道,“模仿娘娘腔公爵的口音,叫他的秘书把那五个会员送上飞机,然后引爆炸药。我还以为你真打算放过他们……”他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神色淡漠的男人,心底生出一丝寒意,“你从没想过要手下留情,是吗?” “对于认定的目标——是的,”杀青沉声说,“我不会手下留情。” 夏尼尔像看怪物一样端详他,末了认清事实似的耸耸肩,“好吧,我能指望一个连环杀手杀手有多心慈手软?你唯一遗憾的大概就是没有按计划中的死法炮制他们。其实这种事我还是挺乐见的:被一个通缉犯在眼皮子底下,把一群杀人犯兼污点证人弄死,条子们要是知道了准会气疯掉。” 杀青想象了一下里奥得知消息后的表情,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如果,他再得寸进尺,把罪魁祸首也一起干掉,对方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反正这本来就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斩断爪牙,最后枭首。至于当初答应里奥的互不干涉,甚至暂时合作—— 抱歉,又欺骗了你。他对脑海中的黑发探员微笑着说,到那时,我想你一定会非常、非常生气,那么,尽全力来抓我吧! “好吧,现在也该透露一下你的撤离方案了,你打算怎么离开?”夏尼尔按捺着迫切的心情问。 杀青不以为意地回答:“担心这个做什么?你完全可以回到南岛,换上一套橘红色人兽制服,然后安安心心等着警方的营救——你现在不已经是守法良民了吗?” ——在我拿卧底警察的情报向小亚弗尔敲诈了一亿之后?那些条子非把我重新丢进监狱不可!夏尼尔生出了一股心虚的恼火,急道:“噢,我才不想被拉进局子里录口供,从监狱里出来后我看见警察就反射性头疼!至于你,不会打算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对他们说‘我是杀青,你们得让我坐头等舱’吧?” 杀青嗤地一笑,说:“好吧,既然你坚持的话,我可以带你离开——但现在还不行。” “什么?”夏尼尔难以忍受地叫起来,“上帝啊,月神俱乐部已经被你玩得像个半死不活连衣服都穿不动的妓女了,你他妈还想干什么!”他崩溃似的猛扑上来,企图用手掐住杀青的脖子,摆出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同时怒气冲冲地叫道:“你妈的这是在耍弄我吗?听着,我才不管你像个强迫症患者一样非要多么完美地完成什么见鬼的计划,反正我要马上离开这鬼地方!马上!” 杀青被他扼制着就地滚了两圈,边将他青筋毕露的手臂扯离脖颈,边说:“你只有两条路走,要么离开我,自寻出路;要么跟着我,服从安排。你自己看着办。” 夏尼尔险些哭出来。他不顾一切地用拳脚攻击杀青,恶狠狠道:“老子要宰了你这个混蛋!” 杀青几招轻松将他摆平,手指扣着他的咽喉、膝盖顶着他的小腹,戏谑道:“想反咬一口吗,我的小狼狗?” 夏尼尔气喘吁吁地躺在草地上,双手抱住了杀青的胳膊,用一种几近哀求的口吻说:“走吧,我主,我王,现在就走……我给你一千万,绿票子。” (有些词汇,一旦翻译过来就有点跑味儿了,比如夏尼尔这句“My lord.My king”。可是有读者反映不喜欢夹杂英文,只好直译了,请自由地体会语境……) “老子不差钱,”杀青用黑帮口味的俚语回答,“就当用这一千万买个爽。” “等离了这鬼地方你想怎么爽就怎么爽!”夏尼尔掏出了前所未有的诚意死命往他身上塞,“没人会嫌钱多,对吧?两千万,不,三千万,只要你带我安全回到陆地,我把一半儿的灵魂当给你都行!” “我要那脏兮兮的玩意儿干嘛?”杀青松手起身,脚尖踢了踢对方的屁股,“我要小亚弗尔的命。” 夏尼尔痛苦地把手臂搁在了眼睛上,默默自我安慰:就当杀人灭口吧,省得把我出卖卧底敲诈他的事向条子抖落出来……妈的,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跟这疯狂杀手搭讪,这哪是艳遇啊,整个一杯具…… 杀青弯下腰,揪着他的衣领拎起来,“别浪费时间,如果你还想顺利离开的话。听到之前的两声爆炸了吗,北岛机场方向,警方的围捕已经开始,估计要不了多久,空降兵就要到了。” “他们肯定首先抓捕头儿,你打算怎么从一群全副武装的军队手里抢食?”夏尼尔绝望地问。 杀青思考片刻,说:“抓个人质,怎么样?你觉得除了小亚弗尔,和那十一个死鬼猎手之外,还有谁是这个案子里最了解内幕的重要人证?” “……贴身小秘书?”夏尼尔说。 杀青打了个响指,“就是他。我们扣住奥利弗,作为向警方提条件的筹码。然后你出面跟他们交涉,我在暗中找个空隙,解决掉正主。” 夏尼尔垂死挣扎道:“就算你不解决掉小亚弗尔,警方也会这么干的。” “不,出于政治利益的最大化,他们不会判他死刑。”杀青冷冷道,“他们只会制造舆论,大肆鼓吹破案如何英明神速,如何挽救本国公民性命于危难,在刷够声望值之后,以不允许判处死刑为条件,将小亚弗尔引渡回国——于是双方皆大欢喜,又不伤害两国邦交。” 夏尼尔皱眉道:“不判死刑?连我都觉得说不过去……” “想想那两个制造机场爆炸案的伊斯兰教恐怖分子吧!美国同意将他们引渡回国的条件之一就是不允许判处死刑,对方国家不接受,结果那两个倒霉鬼到现在还关在联邦监狱里,不提审也不宣判,就这么没名没分地用牢饭养到死。还有日本籍的那个食人魔,引渡回国后不但没有坐牢,还出书宣扬他的食人经历——”杀青冷笑一声,“你觉得亚弗尔公爵会让他的长子一辈子蹲在监狱里吗?” 夏尼尔无言以对。 “所以我早说过,法律就是个婊子,尽管从头到脚裹着严严实实的长袍——她还是个婊子。”杀青低头看着双手掌心,不可见的粘稠的鲜血正在那上面缓缓流动,他握紧手指,仿佛握紧一柄漆黑利刃,任凭它将自己也割得皮开肉绽。 “——我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没有人能够阻止。”他用刀锋一样冷硬的声音说。 在这一刻,夏尼尔觉得只要与他一起就无所畏惧。 直到过了好几秒,他才从这种被蛊惑似的错觉中挣脱出来,出了身冷汗地骂自己:走火入魔! 第49章 局中局 书桌上的座机响个不停,里奥看着来电显示中的手机号码,很有耐心地一直不接听。 他认得这个号码,是奥利弗。 接二连三的爆炸肯定搅得这位机要秘书心神不定,缩在房间不出门的公爵阁下又令他担心不已,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不顾之前遭受的叱骂破门而入,试图将疯癫任性的小主人强制带离岛屿。 里奥就在等待这一刻。 十几分钟后敲门声响起。没人应答后,对方很快发现房门并没有反锁,便拧动门把。 在他的一条胳膊刚刚探进门缝时,里奥就眼疾手快地擒拿住它,三下五除二把人拽进来,反剪双臂摁倒在地。 ——竟然不是奥利弗,只是个普通保镖打扮的年轻男人。 “你是谁?来干什么!”联邦探员警戒而严厉地逼问,同时加大了手中的力道。 男人痛得叫出声,毫不抵抗地坦白:“艾伦!我叫艾伦!是奥利弗叫我来的……他说如果公爵的房里还有其他人,就替他转达几句话。” “说!” “他说一看如今这副情形,就知道月神俱乐部已经彻底完蛋了。他愿意自首,也愿意出庭作证,但担心人身安全没有保障。他认为你是能说得上话的人,所以要求跟你面对面谈。” “那你就让他上来。” “不,他说他死也不敢往公爵面前钻,如果你觉得他这个证人还有用,就出会所来,去他的藏身地见面。” 里奥迟疑了一下。他看着地板上紧张得汗水直冒、一脸惊慌的青年,又望了望小亚弗尔卧室紧闭的门板,心念数转后说:“在有人接手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你去给奥利弗打电话,如果真有诚意,就单独来这里见我,否则就当我没听见。告诉他,他是绝对跑不掉了,如果落在其他人手上,我是不会承认他有自首情节的。” 艾伦汗如雨下地按要求打了这个电话,放下话筒时他快急哭了:“奥利弗……什么也没说,挂了……” “那就麻烦你在这里待一阵子吧。”里奥说着,用领带把他的双手双脚捆扎紧实,堵上嘴,丢进了宽敞的更衣室里。 “妈的,那该死的条子居然不上当!”夏尼尔气呼呼地用鞋底踩着奥利弗的后脑勺,拿他的脸去磨蹭地板泄愤。 “早说了,这一手调虎离山我们之前刚玩过,他怎么可能会上当。”杀青淡淡地说,“你以为他的智商跟你一个水平?” “杀青!你到底是站哪边儿的!你是个杀手,不是志愿协警!”黑帮分子很不爽地抱怨。 连环杀手耸耸肩,不作回答。 “那现在怎么办?总不能直接冲进去干掉小亚弗尔,太棘手了……不,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杀青沉默地盘算着,片刻后承认:“确实很棘手。” ——那就算了吧!夏尼尔即将吐出这句话时,听见了远处天空中隐隐传来的螺旋桨的呼啸声。他扯下奥利弗腰际的望远镜,走到空旷处仔细一望,不禁咒骂道:“该死!警方的大部队来了!重型运输直升机……看上去像支奴干,两架……妈的至少能装百把号人!”他立刻转头问杀青:“看到没有?这下彻底没戏唱了!赶紧走人吧,迟了想走都走不了啦!” 杀青仍然沉默。夏尼尔暗绿色的眼珠转了转,弯腰从腿侧抽出匕首,猛地刺进奥利弗的脖颈,动作快得不过一眨眼间。被捆绑的男人连一声呼叫都来不及发出,伤口连续喷溅出几股混着白沫的血泉,洒了自身满头满脸。 “——你想干嘛?”杀青剔起眉瞪他。虽然作为俱乐部管理者之一的奥利弗罪责难逃,但性命并不在他的名单上,这会儿被夏尼尔突然干掉,他虽不想出手阻止,却也觉得多此一举。 夏尼尔满不在乎地在尸体衣服上抹干净刀刃,送回鞘内,“替你打扫战场啊,反正他也该死。” “你是想切断利用奥利弗这条路,以为这样就能逼我放弃?”杀青尖锐地问。 夏尼尔皮笑肉不笑地看他,算是默认。 杀青深吸口气,抑制住将眼前这个男人收拾掉的冲动——他并不厌恶对方的动机,甚至相信这么做除了自保之外还有那么些维护他人身安全的意味,但对这种无视本人意愿、擅自替他做决定的行为深恶痛绝——说实话,要不是念着这点儿善意的动机,他早已忍不住对这个昔日的黑帮头目下手。 似乎感觉到他的隐怒,金褐色头发的男人后退了两步,正色道:“我是为了你好,杀青,我知道像你这样的杀手,就像在悬崖间走钢丝一样坚持着某种病态似的习惯。我不管你认为这是原则也好信念也罢,实际上就是种玩儿命的强迫症——要知道对于一个人而言,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比自己的生命更要紧,我绝不会为了你的等级A去卖命,也不想看你死在自己的偏执上,你明白吗?” 杀青盯着他,眼神像冷却的溶液般慢慢沉淀下来,变成子夜一样异常幽深莫测的浓黑。他似乎在思考他的话,但夏尼尔感觉,这并不是动摇,而是一种死灰般冰冷而全无哀伤之意的追悼。 他在回顾过去、审视内心——夏尼尔突然产生了奇怪的联想,仿佛在这个男人背后浓厚的阴影中,一扇透着寒气的秘门被掀开了条微小的缝隙,随即又更为沉重地阖上。 杀青只失神了短短几秒。很快自信而决绝的神采又回到了他的眼中,“是很棘手,但我还是要去。”他淡淡地说,“而你,夏尼尔,你可以走了,我会把离开的方法告诉你。” “什么——为什么?”夏尼尔大为意外与不解。他还以为这个疯狂杀手会继续指使他上刀山下火海,即使跳飞机也要拉着他垫底呢。 “因为我不想再看到你这张狡猾又愚蠢的脸,以及各种下流的眼神!”杀青不耐烦地说,“就当是干了几天活给你的报酬吧,拿了以后就立刻从我面前消失。” 夏尼尔被“愚蠢”、“下流”几个形容词冲击得自尊大损,他为自己在对方心中如此不堪的形象而恼怒和沮丧,以至于一时间没有感觉到如愿以偿的狂喜。“我走了,你呢?”他下意识地问。 “我的事不用你管。”杀青挑起眉:“要不要听?不要拉倒。” “——要!当然要!” “记得那个海蚀洞吗,现在是退潮时间,从那个洞一直走到尽头,然后跳下去,沿着崖壁往下潜大约三米。在石缝中有个防水包,里面是一部便携式卫星电话,拨打通讯簿里的第一个号码,告诉对方你的具体位置,半小时内会有一架水上飞机前来接应你。” 夏尼尔默记下这些讯息,想了想后问:“接头暗号是什么?我想,按你的性格,肯定会留一手,对吧?” 这家伙其实也不算太蠢,杀青瞥了他一眼,答道:“‘敏捷的棕毛狐狸跃过那只警犬’——对驾驶员这么说就行了。” “明白了。”夏尼尔说。他转身要走,犹豫片刻,又回过身:“我能不能……抱你一下?我是说,咱们好歹也当了三天并肩作战的战友,临别来个拥抱很正常吧——”他望着另一个男人深海般沉静的脸色,立刻改口道:“没事,我只是随口说说,别介意……” “——过来。”杀青说着,黑色手套内的指头向他招了招。 夏尼尔顿时大脑一片空白,就这么虚飘飘地走过去,然后得到了个礼节性的拥抱。杀青的手在他后背轻轻拍了两下,他鬼迷心窍地全然忘记了对方远超自己的战斗力,扭过脸试图去亲吻对方。 杀青面不改色地直接用手掌捣住了他的口鼻,另一只手从他衣襟内扯出一条金属链子。 那是一条吊着金属牌子的银灰色短链,有点类似士兵的狗牌,不同的是,两英寸见方的牌子上没刻姓名,外围勾勒着形状诡异的花纹,中央是凹陷进去的暗红色圆坑,宛如鲜血滴在镜面,边缘溅出太阳般放射状的轮廓。 他记得这个图案。在他们俩脱去外套睡在临时搭建的小树屋的第二天早上,他在夏尼尔赤裸结实的胸口看到一片黑色刺青,那是丛丛火焰里的一个恶魔颅骨,幽深的眼窝中就镶嵌着这个图案。 “这个给我,作为相识一场的纪念品。”杀青说。 “不行——”夏尼尔条件反射地想要拒绝,话说一半却缩了回去。“相识一场的纪念品”,这几个字出现在杀青一贯冷漠的话语中,如岩石间钻出的细小花茎般带着隐晦的温情,而后变成一缕欢欣在他心底悄然而生。 他知道自己没法拒绝——他总是没法拒绝,不论对方是来硬的还是软的——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连环杀手拥有比他更加强大的力量。 “……拿着吧,”夏尼尔低声说,“纪念品还是收进抽屉比较好,我不希望它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谢了。”杀青把金属链挂在自己脖子上,吊坠牌收进衣襟内。 夏尼尔想象着自己余温未褪的贴身挂饰沾染上对方的体温,觉得胸口抽搐全身发烫。他深吸口气,语调生硬地说了句“后会有期”,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杀青也干脆利落地离开,没有把丝毫目光留给对方的背影。 这是个意外的收获,他用手指隔着衣料触碰了一下胸口新增的坚硬物件,默默地想,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能派上用场。为此,他愿意放夏尼尔一条生路,就当是购买它的价格。 两架CH-47F重型运输直升机满载着荷枪实弹的特种士兵,降落在月神岛机场。警方的军事行动如海潮般迅猛与高效,群龙无首的岛内武装分子几乎没怎么抵抗就丢下武器投降,小规模的对战也在半小时内全数扫清。南岛营地内的“人兽”被救出时还剩二十七名,多数身负轻重不一的伤。俱乐部的守卫和保镖,以及雇佣工等被分别关押在营地与会所大堂,以待之后运上船一一审核身份。 当看见同僚们熟悉的面孔走进房间,里奥垂下持枪的手臂,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连日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了真正的放松。 罗布迫不及待地冲过来用力拥抱他,拍打他的后背又笑又叫,“干得好帅哥,这真是太棒了!才花几天时间,就搞定了月神俱乐部,抓住‘公爵之子’,解救了大部分受害者——我得说,你还真是出人意料地能干!这回局子里肯定会狠狠嘉奖你的!” 里奥忍着左臂伤口被硬生生勒紧的疼痛,笑道:“这些话留到任务彻底完成之后再说吧。” “现在不就尘埃落定了嘛。”罗布不以为然地回答,“我们已经控制了南北两座岛,等到驱逐舰一到,就把俘虏们打包运回国。至于终极BOSS,”他用手指不屑地比划了一下房间深处,“那个像药嗑过头了一样瘫在床上的小白脸,你觉得他还能再翻起什么水花?” “叫人用担架把他送上直升机,专门派个小队看管。”他的行事严谨的搭档吩咐。 “没问题。” 一名探员从小亚弗尔的卧室里走出来,脸色凝重地说:“‘公爵之子’的身体状况可能出了点问题……他中度昏迷了。” 里奥脸色一沉:“之前我观察过他的体征还很正常,处于精神类药物代谢的恢复期,为什么会忽然昏迷?” 那名探员的神情有些尴尬,不自觉躲避他咄咄的目光,“我们准备控制他的时候,他突然从枕头底下掏出武器激烈反抗,我的搭档抢夺手枪时不慎敲击到他的头部……他是个刚工作两年的年轻人,行事还不是很,呃,稳妥……昆!你他妈自己来向组长解释!” 里奥用手掌重重抹了把脸,压制住瞬间涌起的烦躁,面色冷肃地看着眼前惴惴不安的年轻人,在对方露出“完蛋,死定了”的惨痛表情后,沉声问:“有随行军医吗?” “……有、有!现在应该在给受害者们处理伤势,我马上去叫!”难以置信自己逃过一劫的年轻探员忙不迭地道。 “算了,军医人手不多,受害者就够他们忙活的了。小亚弗尔有个私人医疗队伍,我接触过那几个医生,身份应该还是比较单纯的,去把他们带过来。”里奥想了想,又说:“留一个小队在这里,严密监控现场局面,不允许再出一点差错!” 片刻之后,三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与几名护士推着药品车,在士兵的押送下匆匆赶来,让现场探员逐一验明身份后,立刻对昏迷的小亚弗尔进行身体检查。为首的白发老者询问过里奥之前使用的吐真剂主要成分,发现部分需要的药品没有准备,便派一名护士回药房去取。 不久后那名戴口罩的男护士端着药品托盘回来,按医嘱将配比好的药水注射进输液管。 里奥站在房间门口与罗布交谈,不时关注着医生与病患的动静,一股危机感不知为何忽然在他心头萦绕,仿佛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似的……审视的目光从医生身上一个个扫过,而后转到护士们身上——明明之前都逐一核实过身份,也在公民信息数据库中找到了容貌吻合的照片,这种说不出的疏漏感究竟从哪里来? 他的视线最后停留在一名男护士的背影上,对方正弯下腰,将针筒内的药液推进输液管——只有他是唯一一个离开众人视线好几分钟的人,回来后又戴着医用口罩,由于先入为主的观念所有人都没有起疑心,但里奥忽然意识到,在这无人知晓的几分钟内,他完全有可能被人移花接木调了包! 而有动机与能力这么干的人——是杀青! 里奥在反应过来的一瞬间拔枪指向那名男护士,厉喝:“阻止他!快!阻止他!” 病床附近听到命令的探员们条件反射地扑向目标,试图抢夺注射剂并将对方制服。 但药液已经更快一步地被推进患者体内。尽管仍在昏迷中,药剂作用下的身躯依旧做出了应激反应——小亚弗尔的身体剧烈抽搐起来,背部肌肉痉挛导致向后挺仰,将他拉抻成一副诡异的弯弓似的模样。 “角弓反张!”一名医生叫道,“强直性惊厥,5%副醛肌注!” 在其他医护人员慌忙翻着药篮时,那名男护士已经撂倒了近身围攻他的三四名探员,迅速向窗口靠近。 “堵住窗户!”里奥早有防备似的下令,“别和他比身手,围住他!”又转头对冲过来的特种士兵喝道:“士兵,不准用实弹,使用防暴武器!” 抗惊厥的镇静剂已经注射,但抽搐仍未停止,在全身一阵扭曲弹跳之后,小亚弗尔的动作骤然停止,直挺挺地抻在床上。一种鲜艳的红色从他苍白的肌肤内隐隐透出,嘴唇更是殷红得宛如涂了血。 “脉搏消失,呼吸停止,400ws电击!”一名医生叫道。 另一名医生掰开他的嘴唇闻了闻,皱眉道:“苦杏仁味……”他拉上口罩,俯身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捡起地板上的针管,谨慎地装进密封袋,递给旁边的护士:“查查是不是氰化钾——小心残留物,用大量水和漂白粉浸泡24小时以上。” 房间的另一头,被联邦探员与特种士兵团团包围的男护士,转头望向床上由他亲手制造的一场死亡,语气轻松得像谈论天气:“是氰化钾。不用浪费电了,他已身处地狱。” 里奥沉痛地闭了闭眼,从齿缝里研磨出恨然而挫败的一句:“——杀青!” 男护士扯下口罩与手术帽(被叫破身份后,这微小的动作令探员们如临大敌地攥紧枪柄),露出一张令里奥百感交集的俊美面孔。 “——他就是杀青?!”罗布吃惊又兴奋地叫起来,“居然、居然在这里抓到他……他为什么会在月神岛上……噢该死的,里奥!我就觉得你有什么瞒着我,竟然是这么紧要的事,你把我这个搭档放在什么地位……等等,你早知道他在这儿?这是你为了抓他设的局吗?” “不,这是他出尔反尔、自作自受的下场!”里奥脸色阴沉地说,“要不是他终究控制不住杀戮的欲望,就不会这么奋不顾身地落网!” “‘奋不顾身’?这是什么形容词,听上去像是惋惜的味道。”罗布小声咕哝,“反正我们逮住了连环杀手杀手,他可是个不亚于‘公爵之子’的大鳄……哦不,我觉得就技术含量而言,他可比通缉榜上的绝大部分家伙高多了!总之这是打中老鹰砸死狐狸的好事儿——你干嘛一脸信用卡被人疯狂盗刷的表情?”棕发绿眼的探员不解地问搭档。 里奥磨了磨后槽牙,没有搭理他的口气欠揍的搭档,墨蓝色眼睛冷冷地逼视着肆无忌惮的猎物:“要继续负隅顽抗吗?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看看。” 杀青毫无动容之色,仿佛任何情绪都无法传达到那张装饰品般优美的面皮上。他歪着头,用一种过分无谓的、自信到令人恼火的姿态打量周围剑拔弩张的男人们,缓缓举起了手。 因他的鼎鼎大名而神经紧绷的联邦探员们屏住呼吸,等待他的绝地反击。 “——我投降。”杀青说。 第50章 冰山一角 直到用合金手铐将杀青的双腕锁在背后,罗布仍不敢相信他们终于抓住了这名神出鬼没的连环杀手杀手,觉得脑袋有点晕乎乎的。“嗨,活计,”他哥俩好似的将手臂搭在杀青肩膀上,感慨颇深地说:“你知道追捕你的这一年多我瘦了快十磅吗?还有里奥,他至少有六次约会是因为你而搅黄的,幸好你今天落网了,否则还不知道这家伙要为你偏执多久。” “我很荣幸能成为你的健身教练,以及——”杀青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满面阴霾的黑发探员,“他和未来老婆之间的第三者。为此我能不能要求把手铐弄松一点?手腕勒得疼。” “给他加个脚镣。”里奥冷冷地道,“我不希望他有第二次机会掰脱指骨逃走。” “哈!你这是公报私仇里奥,”罗布开玩笑地说,“别太苛待我们的超级杀手,你知道局里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吗,叫‘特别编外探员’。” 里奥露出了“真荒唐,简直不可理喻”的表情。 “而且我还有不少疑惑迫不及待地等待他的解答呢,”罗布拍了拍杀青的肩膀,十分诚恳地说:“说真的,之前的案子中许多地方都让我想不通,透露一些如何?比如说,你是怎么做到四张模拟画像没有一张容貌是相同的?你戴了面具吗?还是说,传说中古老东方的易容术是真实的存在?”他好奇地用手指在对方脸颊上戳来戳去,试图破解这个困扰了他许久的谜题。 然后他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叫起来:“嘿,这儿有个伤口——居然一滴血都没出!”他指着杀青下颚侧面一道不到两厘米长的细小伤口——那应该是之前与几名探员和士兵缠斗时,不知不觉间被刀刃划破的。伤口绽裂如细线,却奇异的没有任何血迹,用指尖拨弄时隐隐可以看到内中的肉色。 “……是高仿真面具?太逼真了,要不是这么近距离根本看不出来,皮肤色泽、毛孔、小斑点,连皮下隐约可见的毛细血管都栩栩如生!”罗布几乎把鼻子贴到了杀青脸上,“氯乙烯树脂做的?这是哪家高科技公司的手笔?简直堪比《碟中谍4》!” 杀青向后微仰头拉开两人距离,“限量版非卖品,眼观手勿动。” 到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里奥按捺着心底怒意走上前,把脑袋开始秀逗的搭档揪开来,对落网的连环杀手说:“是时候揭开面具,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了,杀青!” “我十分不建议这么做。”对方面无表情地说,“就算要揭开,也别由你来动手,里奥,我是说真的。” “抱歉你的建议没被采纳,我认为我是最有资格这么做的人。”黑发探员沉声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杀青,你对我隐瞒了太多,整个人都像藏在迷雾后面’——这层迷雾,我必须亲手揭开,不论后面的东西有多么不堪入目,都是我一直以来追求的真相。” 杀青沉默了几秒,直到他的手指伸过来,忽然低声说道:“让其他人先出去!如果你一定要坚持,那么我只有一个请求——让其他人先出去。” 里奥的手指停顿在半空。“请求”,这是杀青第一次,用这么低姿态的字眼与语气对他说话。 对于一个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杀手而言,将他竭力隐藏的真实容貌暴露于人前,大概是一件比衣不蔽体更难以忍受的事,里奥心想。 或许,还有更深一层的意味?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坦诚相对(这种说法令里奥无法自制地想起那个黑暗中的海蚀洞,但他立刻像扑灭危险的火苗般碾碎了不合时宜的遐想),杀青不希望有第三个人在场,而他……他也一样。 “你们先出去等我。”里奥对房间内的其他人说,探员们不明所以地互相对视,听命离开房间。 “罗布。” “我?我就不用了吧,”罗布干笑道,“咱们可是形影不离的搭——”在里奥凌厉的眼风中,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吞回最后一个音节,边走边说:“好吧,二人世界,是你们的了。” 门被砰然关闭,空旷的房间里只有面对面的两个人,气氛却粘稠而凝固,像裹着密不透风的一大团黏土,沉甸甸地往下坠着。 “你会后悔的,”杀青说,“为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里奥的目光毫不闪避地直视他,“该后悔的是你,为之前所犯的所有罪行。”他伸手,从发际线开始,一点一点地剥开薄如蝉翼的面具边缘。 直到隐藏在面具之后的容貌在他眼中彻底现了行,他仍然维持着屏息凝视的状态,仿佛全然忘记了呼吸—— 这是一张纯正的亚裔血统的脸,有着乌黑的瞳仁、浅麦色的皮肤与挺拔端正的五官,单从轮廓上说是一种线条柔和的俊秀,但锋芒毕露的眼神与眉宇间的疏冷锐气,却将那股先天的柔和打磨成一柄野性十足的利刃,仿佛随时准备着出鞘伤人。 ——这的确该是杀青的脸。里奥释然而又有些恍惚地想,可为什么,总觉得这么眼熟……如果肤色再白皙些、表情再温和些、眼神再柔软些…… 他猛地后退了一步! 这分明是李毕青的脸! 他在始料未及的震撼与极大的恐慌中僵硬了好几秒,忽然又想通了其中的窍门,一种被悍然冒犯的强烈愤怒席卷全身—— “这是你戴的第二张面具?用的是他的长相!”里奥咬着牙厉声道,“你怎么能用他的脸!你明明知道他多么单纯善良,跟你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却故意冒用他的脸来杀人,存心要将他拖进腥风血雨中!杀青,你比我想象中更加心胸狭隘、手段恶毒!” “他,单纯善良;我,狭隘恶毒。”杀青的嘴角抿出两条晦暗扭曲的纹路,“说得太好了,探员,请继续。” 里奥脸色铁青地想要撕去这张刺痛他的面孔,不停抠挖的指尖在对方额际留下道道血痕,但无论他如何用力也找不到面具的边缘,耳廓、下颌,他四下摸索,这张面具就像长在对方脸上一样牢不可破…… 细长蜿蜒的血流从杀青的额角淌下,拐过他目不交睫的眼睛继续滑落,酷似眼角的一道猩红泪痕。杀青慢慢笑起来,讥诮、冷隽,恶意十足,“这不是面具,这就是我的脸,否则怎么能保证跟你朝夕相对而不被发觉呢——让你失望了,探员,对此我深表遗憾。” 里奥怔怔看他,仿佛在消化话中深意。一个可怕的猜测从他的心底浮现,但他像要把寒冬的暴风骤雪拒之门外一样,拒绝接受这个越发明朗的事实。他异常强烈地想把事态的走向导回正途,压制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这是巧合!”他疾声厉色地说,比起反驳对方,更像说服自己,“世上这么多人,总有些长相相似……也许你和他有着不为人知的血缘关系……” “别自欺欺人了,探员。”杀青残酷地戳破他的愿望,“如果我跟他是两个人,就不会知道我们讨论的第一本书是《床前的低语声》、为你做的第一道菜是鱼香茄子煲、第一次被你骂得狗血淋头是因为三个傻逼抢劫犯、第一次同床共枕是在度假中的小镇旅馆、第一次接吻是因为你发病后神志不清——噢,溺水后的人工呼吸算不算?” 他每说一句,里奥的脸色就苍白一分,说到最后一句,几乎是惨无人色。 “这不可能……”黑发探员竭力镇定着天翻地覆的情绪,嘴唇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他揪住对方的衣襟,狠狠推到墙上,“你跟他,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他是茉莉的男朋友,三个月前刚来美国,我查过护照,各种证件,都是真实的……李毕青,他不可能是杀青!” 另一个男人忍着双肩撞击墙壁的疼痛,露出讽刺的笑容,漆黑眼睛像星光湮灭的夜空,照不进一点儿光线。他用一种仿佛朋友间调侃的语调,说出了一句令里奥彻底绝望的话语:“亲爱的,有没有人提醒过你,守时是一种好习惯,尤其是要去机场接人的时候?” 里奥如遇雷殛。 他终于意识到,事情从一开始,在他们相遇之前,就出了岔子,如同一列开错轨道的火车,一路朝着断头路奔驰,而他却始终不自知…… 无数记忆碎片从脑海深处翻卷上来,从最开端的那一片开始,争先恐后地拼凑在一起,一副蓄谋已久、盘根错节的巨大拼图因此渐渐成型…… (“我的、亲爱的、弟弟,别告诉我你忘了去机场接我的男朋友。飞机十点半降落,你能不能告诉我现在是几点?” “我当然没忘。现在离接机的时间还有——”他抬腕看了看,尴尬地答:“50分钟之前……”) ——他到达机场时,比预定时间整整晚了一小时零五十分,这段时间足够杀青将真正的李毕青调包,而后扮成对方的模样,在候机厅里装睡等待自己。 “出现在我面前的李毕青,根本不是真正的李毕青……”黑发探员喃喃道。 “不错,那家伙一下飞机,就稀里糊涂地被我带走了。哦,对了,那时我名叫里奥?劳伦斯,300美元一本的探员证虽说骗不过专业眼光,忽悠个外行人绰绰有余。等到他意识到不对劲,已经走进我为他准备的住所了。放心,有人专门负责照顾他,饿不死的。” “然后你再回过头来,伪装成他的模样,来欺骗我。” “其实也不需要怎么伪装,他的长相本就跟我有三分相似,而证件照往往又失真得厉害,我只要染个头发、掩盖一下肤色、调整一下气质,很容易就能变成一个你素未谋面的人,对不对?” “……跟茉莉的通话呢?你可以模仿他的口音,但两人之间的私密事你又怎么知道?” “哇唔,这个确实比较有挑战性。你姐姐可不是个好糊弄的角色,为此我每次通话都提心吊胆,生怕哪里露了破绽。”杀青戏剧性地做出一副苦恼的表情,“所以只能尽量长话短说,或者弄出点小意外中断通话,好歹撑到了现在。这得感谢真正的李毕青,一剂迷幻药就让他把诸如双方最喜欢的体位之类的隐私倒得一干二净;当然,最应该感谢的是你,有了你的配合汇报,即使茉莉再怎么生出疑心,也绝不会怀疑跟她的弟弟在一起的那个人不是她的男朋友,顶多就是觉得对陌生环境的不适应让他发生了些变化而已。” 里奥咬牙问:“茉莉的男友,真正的李毕青,现在还活着吗?” “你不该问这个问题,我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人,你知道的。”杀青有点委屈地看他。 里奥强忍着当面给这个男人一拳的强烈欲望。他还有许多疑问与不解,迫切想要弄明白。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埋伏在我身边,对你有什么好处?情报吗?的确,你挂着我给你的证件自由进出FBI办公大楼,弄到了不少有关连环杀手的情报吧,那些不对公众公开的细节能帮助你更快一步地找到并杀死他们,是吗?” “这只是附带的福利,不靠你们,我也能找到并宰掉他们,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杀青不以为意地说。 里奥寒声道:“那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总得有个作案动机吧!” “作案动机?噢,别说的这么难听,一开始我不过是想找个契机接近你而已。”杀青微笑着看他。这微笑仿佛是从极夜的冰冷冻土中生出的向阳植物,带着一股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的热烈,让里奥后背一阵发冷。“里奥?劳伦斯,比任何警察追我的时间都长、也比任何警察都更靠近我、甚至好几次擦肩而过的联邦探员,我对你真的是非常、非常感兴趣……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正直勇敢、坚不可摧。要知道,太阳还有黑子呢,从你的阴暗面里挖点诸如玩忽职守啦、假公济私啦、中饱私囊啦之类的污点应该不难吧?但我没想到的是,你居然连私生活都检点得不像话——你完全就是台工作机器!妈的还是不带停检时间的那种!” 杀青说到这,居然带了点愤愤不平的意味,“妈的就算你真是本美国宪法,老子也要把你变成小黄漫!像你这种正义强迫症患者、控制狂、不帮助弱者会死星人,最合乎你择偶标准的应该是那种温和又冷静、善良又不圣母、单纯又不失智慧、生活上又能照顾你工作上又能帮助你的白莲花类型吧?OK,我就给你一朵白莲花,看,这么轻易就把你给掰弯了!”他不怀好意地耸耸肩:“情不自禁地爱上未来的姐夫,一边沉溺快感、一边自我厌弃地对着熟睡的李毕青打手枪的感觉如何,探员?” 里奥从煞白的脸色中逼出一股羞耻与愤怒的潮红,忍无可忍地将他的后背与脑勺往墙面上砸,再把整个人掼在地上,“你他妈就是这样拿我取乐对吧!一边装出不经意的清纯模样诱惑我,一边看着我的痛苦纠结无法自拔而幸灾乐祸,你他妈的这么干到底能得到什么?!” 被束缚的双手双脚根本没法保持平衡,只能任由对方的暴力对待,后脑的疼痛与眩晕令杀青忍不住剧烈干呕。等到难受的劲头过去,他艰难地坐起身,冷笑着说:“得到什么?满足感啊。没错,我一向在工作中找到满足感,但我又不是你,工作只是人生的一部分,我的生活中不能只有血肉模糊的死人,总得找点乐子和消遣吧?当我百无聊赖的时候,BIU~~你从天而降,落在我面前,不想点与众不同的玩法,岂不是辜负了上天的精心安排? 而你,里奥?劳伦斯,你简直就是个杰作!在精神上,你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情不自禁又极力克制的模样不知道有多狼狈;肉体上,你也没能逃过我的吸引——你以为我干嘛要在一个又湿冷又黑暗的鬼地方跟你做爱?那样你就看不见我揭掉面具的脸和曾经见过的身体。为什么明知道岛上危机重重还要耗费体力?因为我找不到更好的时机,因为茉莉下个月就要回来,比计划中整整提前了三个月,李毕青的虚假身份到那时必然保不住!要是我有足够的时间,我不会让你这样仅为了一次与杀青的露水姻缘而对李毕青心生愧疚,我会让你同时深爱上两个人而摇摆不定、痛苦不堪、愧疚到要发狂!哦,让你在上面操我也是为了增强这种愧疚感,我觉得效果还不错,你觉得呢?” 回答他的是黑发探员冰雹一般砸下的拳脚。 里奥拼尽全力地、发狂似的殴打他,拳拳到肉的感觉令他那颗被对方的毒液灌注后剧痛、变形、膨胀的心不至于在这一刻炸得四分五裂。 就像个癌症晚期吸食白粉的人,为了抓住片刻的远离疼痛的欣快感而不遗余力。他无暇顾及什么职业规定、什么嫌犯人权,他只知道,如果不这么做,他就要活活痛死了。 地板上的男人没办法反抗他的拳脚,只能蜷紧身体尽量护住要害,然后在疼痛与疼痛之间,断断续续地吐字:“你这副样子可真难看,探员,逊毙了……你腰间的手枪是摆设吗?还是说,你还对我余情未了?噢,看在你这么深情款款的份上,我应该让你多上几次的……” 他的疯狂挑衅彻底点燃了另一个男人的怒火,足以在这一瞬间将理智烧得片甲不留。 里奥从枪套里拔出手枪,拉开保险,要不是被人从后方揽住胳膊死死拖住,恐怕子弹早已出膛。 “别开枪!冷静点!里奥!里奥!”听到动静冲进房间的罗布边阻止他边厉喝,“这一枪下去,你的职业生涯就彻底毁了!” “——我已经毁了!”里奥用更大的声量咆哮回去,“你没看出来吗?我已经被这个婊子养的彻底毁了!”他丢下枪,抱住罗布,崩溃似的嚎啕大哭。 这是罗布第一次听见他的哭声,悲恸而惨烈,像一头被整个族群抛弃的伤兽,在愤怒、怨恨与绝望之中哀嚎。 好奇心泛滥的他遣开众人独自听了壁角,虽然前因后果还不完全清楚,但杀青和李毕青是同一个人这一点他是明白了。在匪夷所思的感慨与怨愤中,他无法理解地低头望向蜷缩在地板上的男人—— 杀青在笑,即使遍体鳞伤也不能阻止他的笑声,低沉的、哽咽的笑声。 这世界真是疯了……罗布茫然地想。但是,警察和杀手,执法者和杀人犯——这个结果对两种截然对立的身份而言,也不算太出人意料,不是吗…… 只是那个眼神平静温和、微笑干净柔软的男孩,那个会因为他无心的一句“咸了点”而偷偷把菜全部倒掉重新再炒过的男孩,那个一脸专注地帮助肯森做着犯罪心理侧写而总是放弃休息时间的男孩……他不相信那个男孩只是个全然虚假的伪装。 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淡薄的影子,他也觉得那样的李毕青,真正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过。 至少他是这么衷心希望的——不仅是为了里奥,也是为了黑暗中那一点始终存在着的、微弱却不熄的光亮。 夏尼尔在通往海面的洞口等了半个小时,直到他确定杀青真的不会尾随而来,直到求生欲望像钟槌一样狠狠擂着他的心脏。他终于放弃了那一点渺茫的希望,跳进波浪,潜下崖壁,找到防水包里的那部卫星电话,拨打了接应的号码。 对方让他向正南方向游出一英里,水上飞机会在那里等他。夏尼尔用防水包里的指南针校准方向,劈波斩浪地游了近一个小时,终于见到了那架停在海面上的飞机,筋疲力尽地爬上去。 飞行员是个头发卷曲、看起来带着中东血统的中年男人,见他爬进舱内喘够了气后就催着起飞,忍不住问:“之前雇我的那个黄种人呢?他说还剩一半钱在完事后给。” 夏尼尔冷冷地说:“他来不了。他付你多少钱,我照给,快点起飞!” 男人不知是出于职业道德,还是对那一半数目可观的钞票的恋恋不舍,犹豫道:“要不,我们再等等?” “等个屁!”夏尼尔骤然暴怒起来,“万一被岛上的战斗机发现,谁都走不了!”他从腿侧猛地拔出匕首,顶在对方的腰眼上:“要么得到一刀,要么得到一万块,你自己选!” 男人二话不说,立刻拉动操纵杆。 飞机滑行一段距离后逐渐升空,夏尼尔收回匕首,从舷窗俯瞰湛蓝如巨大天幕的太平洋,以及双子星般点缀其上的绿色岛屿,喃喃地念了一句忘了词的祷告,吻了吻拳头上弯曲的食指。 后会有期,杀青,但愿还有再见面的一天。他默默地想,然后抬起头眺望远处天际绵厚的云层。 他知道他很快就会回到那座帝国之城,回到昔日显赫过的位置——带着大笔的钱、仇人的血、膨胀的欲望、狠毒的手段,以及一颗曾有过短短几日的温软、而后彻底冷硬成石的心。 (月神岛?完) 送上小剧场:牛仔与蝎子 日落,黄昏,西部沙漠,带着精疲力尽的马,用今天最后一个子在廉价酒吧来一杯廉价的劣质白兰地。 这是穷困并有着四分之一混血牛仔里奥。劳伦斯一天的生活。他用打马刺来回在酒吧的木质地板上来回摩擦,以此来抚平今天一无所获的暴躁的心。 “…牛仔的生活越来越困难了…”酒吧角落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牛仔对另一个白净的年轻人说。 “……正直善良在这大西北是行不通的,前几天连蒙大拿州都拉上铁丝了(注1),恐怕再过几年整个美国就用不上牛仔了……”说话的青年是一个亚洲人,在这美国本土,能坐在酒吧与老辈交谈,恐怕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或是他们的亲戚。青年长相是东方人特有的绵柔,但眼神却像Bald Eagle(注2)一样慑人。 “柜台上那不就是例子吗?他已经赊了三天的账了!”中年牛仔说,用枪套撇了撇喝闷酒的里奥。 “哦,干!”里奥使劲将杯子撴在桌子上,发出激烈的撞击声。然后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了酒吧。 “……干得好,老仑特,这是赏你的。”看到牛仔的离开,青年在昏暗的酒吧里将帽檐压低,并将一个硬币丢给老牛仔,自己则深深的陷在柔软的沙发里看着牛仔快马而去的身影和扬起的灰尘露出满意的微笑,成功激怒他了。 “Dragonborn, for your blessing we pray!龙裔,我们为你的祝福而祈祷!”青年淡淡地说唱,相似说给自己,也想是给别人,“Similar finally pities!同类终于相惜!““峡谷巨川、天高地阔,粗犷正直、精力充沛的牛仔们无畏地前行。” “他们滚滚烟尘中策马扬鞭,纵横驰骋、跨越大草原,夜晚篝火旁,牛仔们吟唱的抑郁忧伤的旋律弥散在天边。” 离开酒吧的里奥终于恢复了平静,他的老搭档罗布(原谅我把你变成了马)已经累了。他唱起了牛仔的诗歌,诉说牛仔的过往。篝火燃起,里奥决定在这里大荒原上简单的过夜——牛仔居无定所! “明天去接几个悬赏吧,罗布,我们已经揭不开锅了,没钱我就要变成第一个饿死的牛仔了。”他摸了摸罗布的毛发,并在它身边坐下,看着篝火出神。黑夜就这麽吞噬着他,只有仙人掌发出共舞的邀请。 第二天一早,他就来到最近的小镇。布告栏前,并没有几号人物,最近他们安静的过分! “该死,真要饿死了!”里奥掏出他的柯尔特双鹰顿时哀嚎,“连子弹也不够了!” “让让,新讣告,蝎子出动了,他们要尼罗河的处女——一条叫做海蓝之心的尼罗河宝石项链的主意!提供线索,或者保驾护航都能得到报酬,尼罗河社布告,牛仔们干起来吧!”老警长皮特挥舞着皮鞭,并最终指向了里奥。 “这不是神枪手里奥吗?快去吧小子,他们后天出发!”老皮特凑过来咬耳朵,“无线提供新鲜的琴酒和白兰地,抓到一个蝎子200美金,恩?”然后又大声的对着周围的人群说,“上帝保佑,打倒那帮节肢动物!” 被警长的情绪煽动,里奥决定试试运气。五年前他可是远近闻名的神枪手,而现在不过是个落魄人! “我会去的。”他正正牛仔帽道谢。 “哦,这些子弹给你。”老警长将自己腰上的子弹卸下递给里奥,用眼神暗示里奥,“上次欠你的小伙子,去那可得衣冠整洁点!” “感谢!”里奥高兴极了,免费的子弹,他感觉又回到了当初成为神枪手的风采年龄,他跨上马,两只雄鹰也随着他的动作高昂的长啸,然后大步消失在人群中。 “罗布,我觉得我年轻了十岁,不再迷茫了,我要把拿去臭虫的巢穴打的稀巴烂,把他们带到烈日下游行示众!”里奥哈哈大笑,罗布也跟着打了个呼哨,应和主人。 十天后,里奥打马跟在缓慢行驶的列车后面,预计今天蝎子就来劫车,他的保持警惕。 他在这个悬赏中认识的新朋友打马凑过来,“里奥,听说你能一枪打中70米外的杯子。”这个青年就是酒吧中的青年,没想到他也是牛仔,一个亚洲牛仔,呵! “怎么可能的事,十里外的仙人掌还行!”里奥谦虚道。 “你了解蝎子吗,他们有剧毒,最擅长出现在别人意料不到的地方!”青年很健谈,一路上给里奥科普了各种知识,于是他们很快打成了一片,两个年轻的小伙子。 “蝎子来袭,准备作战!”右后侧的人突然喊道,两人立马绷紧了神经,果然山谷两旁占满了不知名的大汉们。 “他们占领了有利地形,保护车子要紧,别被冲散!”雇主大声喊叫,声音带着颤抖。 很快车子在包围中停下,无法前进,里奥等二十个牛仔面对面与蝎子们僵持。 “我们人不够,怎么办?”另一个牛仔低声对同伴说道。 “洛伊,你去对付那边那个!”里奥对青年说,指着马车前面的人较稀薄的地方,那是一个敌人缺口,“从那边撕开一个口子冲出去。你带车冲出去,偏离原定路线也行!” “好的!看看洛伊。斯考布莱恩的神勇吧!”洛伊回答,带着一个爽朗的微笑,为自己的勃朗宁左轮上膛! “赶走恶徒!”冲锋的号角打响,几十个牛仔有序的按照原定的计划向敌人射击,互相完美配合,很快在敌人中间咬开一个缺口冲了出去,车子飞奔起来,敌人再无法阻挡他们的脚步。跑出很远后,所有人都在胜利的欢呼! “我提议找个地方躲起来,我知道附近有个山洞。他们绝对会认为我们为了安全连夜赶路,我们反而不,明天再启程与他们打个过肩,躲过他们!”洛伊提议到,“不能生火而已!” 很显然漂亮精致的面孔使他很受欢迎,计划也赢得了众人的赞同——马需要休息! 于是众人都在洛伊的带领下来到了山洞。 “等下,我先去看看。”看着黑黢黢的山洞,疑心病的里奥抢先掏出手枪,警惕的迈入山洞,并将一些石块踢到里面试探。 “呼!”见洞中没有声响,里奥放心了,招呼众人进来,“都进来吧!” 收拾妥当后,众人都歇下,一两个人值班守夜。 “来点龙舌兰?”洛伊将酒壶递到牛仔面前并示意他喝一点。 “沙漠好,却难以让人生存。”洛伊说。 “这有什么难以生存的?” “它随时会吞噬你,在你不知道的时候,这很可怕!”青年黑色的瞳孔中仿佛藏着最瑰丽的宝藏,透出勾人的光芒。 里奥也在肾上腺强烈分泌和龙舌兰的暴烈下迷糊起来。 遥远中他听到洛伊在唱歌。”Dragonborn, Dragonborn, by hishonor is sworn,To keep evil forever at bay! And the fiercest foes rout when theyhear triumph's shout,Dragonborn, for your blessing wepray! Hearken now, sons of snow, to anage, long agoAnd the tale, boldly told, of the one! Who was kin to both wyrm, and theraces of man,With a power to rival the sun! And the voice, he did wield, on thatglorious field,When great Tamriel shuddered withwar!龙裔,龙裔,以他的荣耀起誓,将邪恶永远的放逐! 那些残暴的敌人将被光荣的吼声震碎,龙裔,我们为你的祝福而祈祷! 倾听,诺德之子,在上古之时,关于他的伟大传说! 那位拥有着龙人血统的英雄,有着可以匹敌太阳的力量! 在荣耀的战场上,他挥舞着吼声,当Tamriel大陆在战争中支离破碎! 强大的龙语,如同利刃一般刺透敌人,当龙裔发出咆哮! 卷轴,曾经预言,寒冬中出现的黑翼,当兄弟开始互相残杀!” 青年温柔的歌声回响在山洞里显得十分空旷,明明是血与火的歌却是那么安详。 “里奥,里奥,里奥!”睡梦中有人叫他,是洛伊。 “!”突然睁开眼,洞中一片昏黄火把四起。 “什么?”眼前已经不是牛仔打扮得洛伊吓了他一跳,四周都是刚熟悉的面孔们也都不再是牛仔打扮,雇主被捆绑在地上,财务洗掠一空,美丽的宝石项链正呆在落伊脖子上,反着火烛的光神秘幽深。 “我可爱的狮子,你掉到陷阱里了!”他听到洛伊轻柔温暖的声音。 “我们是蝎子,擅长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洛伊说,“我是头领,scorpion,斯考布莱恩!”青年说,并带着土匪式的笑容!“我看上你了,我的LEO。” “碰!”一道血液炸开,一颗子弹飞入的里奥的锁骨,剧痛瞬间侵蚀了他的意识,那个男孩仿佛熟悉而又温暖,但却站在离他十亿光年远的地方! “斯考布莱恩,致命毒蝎,他怎么没想到呢!”愤怒的狮子发出暴怒嘶吼展开獠牙准备反击。他拔出手枪,用没受伤的手指着洛伊,却迟迟无法扣下扳机。 “里奥,里奥,里奥,死奥利奥,快醒醒,我们有新案子了,关于杀青的,快点啊!”罗布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里奥猛地炸醒! “蝎子!”迷茫中枪战的声音越来越远。 “啥?不是鞋子,是杀青!”罗布大叫,拉住他就往外走! “哦…我在做梦?”里奥从办公桌上爬起来,刚才那是什么? 里奥使劲摇头,想把刚才的梦境一扫而空,让新任务占据脑海。 “蝎子吗,杀青,你还真是一只致命的蝎子啊!”里奥苦笑。 大概在梦境中就被你埋下了名为爱和追逐的剧毒,让我永世不得挣脱吧! 注1:牛仔因为铁丝网运动,马无法在四处奔跑而逐渐衰落。 注2:白头海雕,刻在美国国徽上,象征战争与和平。 高三党以后就没时间回复写小剧场长评,这边再次修改,大家就当是前传看吧!!!! 第六卷 狱龙 第51章 白楼迎新会 “我觉得他的情况不太好……我们是不是该请个医生过来?”伊莲的目光从显示器上移开,踌躇着问同事海顿。她是一个温柔文静的法裔金发美人,纯蓝的眼睛毫无杂色,这会儿正蕴含着隐忧。 她感觉在场的同事们已经不约而同地达成了某种共识,这也许是来自上头的暗示,或者是私下里的协议,但这么做是违法的,而且毫无人道主义精神——他们不能这样对一名刚抓到的嫌疑犯的遍体鳞伤视若无睹,好像那些青肿、破口、血迹以及疑似骨折的伤势全然不存在似的。 即使是死刑犯,在执行前也能享有生存权,一点伤风感冒狱方都会出动医生治疗,更何况在法院判决生效之前,他还仅是个涉嫌者!凭什么不肯让他就医?伊莲闷闷不乐地想。 “我觉得你别管这事儿比较好。”海顿简单潦草地回答。他看起来很想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但心仪的女孩用坚持与恳求的目光看他,令他很快就败下阵来,把她拉到自己的办公桌格间里低声说:“他可不是普通的嫌疑犯,你知道他是谁吗?” “是的,我知道。”伊莲被紧张兮兮的气氛熏染,也压低了嗓音,“负责案子的家伙只说他涉嫌至少十二起故意杀人,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就是挂在联邦通缉榜上的那个连环杀手杀手——‘杀青’!” “那你就该知道是谁抓到了他。” “我听说了,是总部刑事犯罪科的组长里奥?劳伦斯,更神奇的是,他是在破获另一个大案时,顺道抓住了他。” “很好,伊莲,我知道你是个聪明姑娘,现在请你告诉我,如果你是局里的头儿,对一名连立两次大功的骨干探员,是打算立为典范加以褒奖,还是因为一时失手揍了嫌疑犯之类鸡毛蒜皮的小违规而处罚他?” 伊莲露出了若有所悟的神色。 海顿大着胆子拍了拍她的腰肢,安慰道:“这下你明白为什么大家都缄口不提了吧,万一这事被传扬出去——没有人想得罪未来的办公室主管。高迪快退休了,而里奥是他最钟爱的干将,在离任报告里附加的推荐书,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伊莲点头说:“我明白……但总得叫个医生来看看,万一他死在谈话室里呢?” 海顿立刻反驳:“他可是杀青,哪有那么容易就死掉!你知道他干掉过多少穷凶极恶的连环杀人犯吗?‘食尸鬼’、‘公园道屠夫’、‘俄勒冈夜魔’、‘玫瑰杀戮者’,还有一对儿专业级的警察杀手……” “嗨,等等——”伊莲叫停如数家珍的同事,有点吃惊地说:“难道你也是他的,呃,粉丝?” 海顿瞥了一眼左右,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太好了,共事这么久,除了工作以外,我们终于有一个共同话题了。”伊莲开心地说道。 海顿心下一动:这意味着什么?他得到了一个难能可贵的机会?“如果可以的话,明天中午我们找时间聊聊,顺道共进午餐?”他小心翼翼地问。得到对方的许可后,他兴奋得站起来原地转了两圈,很想抱着显示器亲吻一下画面中的疑犯杀手,哦,如果这能帮助他交上女友,他甚至愿意冒着得罪未来上司的风险,偷偷摸摸地叫个医生过来。 迦勒和另一名探员在墙壁前面发愁。按规矩,他们得给嫌疑犯照相、打指模,但以前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他们没法让一个伤得站不起来的嫌疑犯拿着自己的姓名牌靠墙站好,就算叫两个人搀着他,也测不准身高。 而且对方的脸上、身上全是血迹,他们没接到有关清洗之类的通知,万一那些血都是证据呢?但打指模必须用蓝色油墨而非血手印,这也是规定。 ——有没有人能明确地告诉他们,这个明显得直接送进急诊室、而不是把血随意蹭在地板和墙壁上弄得FBI办公室像凶案现场的嫌疑犯,他们该拿他怎么办? 正在犹豫不决时,救星终于到了,推门进来一名棕发绿眼的探员,从胸口铭牌看,级别比他们要高。“长官……”迦勒为难地看他。 后来者摆摆手,示意他们先出去,然后上前几步,在墙边蹲下来。 “嗨,罗布。”靠墙坐在地板上的嫌疑犯若无其事地打了个招呼。 罗布无声地叹了口气,“我要怎么称呼你,毕青,还是杀青?” “杀青吧。李毕青另有其人,我该把冒用的名字还给他了。” 罗布沉默片刻,说:“我们能在桌椅上好好谈谈吗,别做出这副奄奄一息的模样戏弄那些菜鸟,我知道你的伤比看起来轻得多,里奥是下了重手,但没下杀手。” 杀青笑了一声,起身走到桌边坐下,动作虽然轻而慢,却并不艰难。“真遗憾,即使这样,你们也不肯送我去医院,可见联邦政府并不像自己宣传的那样重视人权。” “我们不能冒着被你逃脱的风险,你知道,对整个司法界而言你都算是个重量级人物。”罗布说着,将打印着米兰达警示的纸张和笔推到他面前,“平时我们会想方设法诱使疑犯放弃沉默权,在律师不在场的情况下套出需要的证据。但我不想像对待其他人那样,对你使计兜圈子。建议你别在这上面签字,等到律师来再开口,以及尽量不要使用政府指派的律师。” “那还真有点麻烦,我可没有私人律师,而且也不打算为某个律师的新别墅贡献装修费,既然有免费的,干嘛不用呢?不过,还是得谢谢你的提醒。”杀青不以为意地回答。 罗布顿时有种好心当做驴肝肺的恼火。对于面前这个青年,他始终抱有几分朋友间的情分,即使现在知道了对方的真实身份,之前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仍清晰如昨,令他无法像里奥那样毅然决然地将昔日情感一刀两断——也许正因为他不是当事人,付出的不够多,痛得也就没那么深。 想到里奥一回到局里交接完任务,就告假而走,把后续部分都甩手丢给他,至今都没露面,罗布的神色不禁黯淡下来,恼恨而又矛盾地掷出一句:“随你便,反正定罪量刑是百分百跑不掉了,没有任何一个律师能为你做赢无罪辩护——你该庆幸起诉你的是联邦政府,联邦没有死刑。” 杀青无所谓地耸肩,“我从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尤其是那些唯利是图的律师。至于联邦政府,确实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强劲的对手……唔,即使我打不赢它,狠狠膈应它一下,总能办得到吧?” 罗布气得一推桌面站起来,觉得自己现在很能理解里奥的心情——这家伙简直就是一把没有柄的利刃,谁握谁割手,跟温和文雅的李毕青的形象,完全判若两人。 他恨得牙痒,很想扭头就走,再也不管这混蛋的任何事,同时却悲哀地发现,即使这样,心底那股情分的余温依旧没有散尽。最终他还是忍不住提醒一句:“记得向律师仔细咨询有关辩诉交易的内容。”随后才拉开门走出去。 之前的两名探员还等在门外,罗布吩咐:“叫几个医护人员过来,给他治疗一下,清洗换装,其他按程序走。” “今晚就送进MCC(联邦拘留中心),还是等明天早上?”迦勒事无巨细地请示。面对传说级别的超级杀手,他刚才其实紧张到有些手抖,一直抓着照相机才能缓和这种情绪。 罗布无奈地看了一眼这个菜鸟新人,决定在年度建议中加上一项“对新招聘的工作人员需进一步加强业务培训,尤其是心理承受力方面”。 “不送去MCC,难道送去你家过夜吗?”他板着脸反问。 对方一脸羞愧之色,“抱、抱歉长官……我现在就去叫医生。” 这是一栋坐落于纽约市区的20层高楼,米白色的墙面与菱形外观令它夹杂在无数高楼大厦间显得毫不起眼。只有仔细看那一排排略小的窗户,与褐色玻璃内侧透出的密密麻麻的钢铁栅栏,才能感觉到这是个关押了数千人的特殊场所——联邦大都会拘留中心。 它的官方缩写名称是MCC,但囚犯们一般形象地称呼为“白楼”。作为华盛顿重要的联邦拘留所之一,这里关押的几乎全是未审待决犯,以方便在附近的联邦法院提审。 夜里十一点半,押运车驶入MCC的宽敞前庭,镣铐加身的两个嫌疑犯被数名FBI探员押解着下了车,交接给拘留中心的狱警。 “嗨,金。”一名狱警边在单子上签字,边笑问:“今天的最后一票了吧,什么货色?” 小个子韩裔探员朝其中一个留着披肩发络腮胡、体格强壮的西班牙裔抬了抬下巴:“‘第五街’成员,涉嫌贩毒、绑架、敲诈勒索。” 西班牙裔闻声扭头,朝他们桀骜地龇牙一笑。 人渣。狱警在肚子里鉴定道,又用水笔指了指站远点儿的另一名嫌犯:“那个呢?” 那是个亚裔青年,体态修长挺拔、略显清瘦,面目隐在夜色与背光的阴影中看不分明,只见额头贴着医用纱布,露出衣外的手腕与脚踝上绷带缠绕,似乎伤得不轻,却依旧带着双重镣铐,被两名探员紧紧挟持者,一副生怕他挣断铁链飞走的慎重模样。 “这我就不清楚了。”金耸耸肩,“那家伙由专人看管,相关档案A级保密,估计上头还不想太快公开他的身份。你知道,媒体总是无孔不入,它们能拿来当枪使,自然也能调转枪头崩你一下。” “那倒是,我们也受够了那些围堵在监狱门口吵吵闹闹的记者和各种人权组织。”狱警感同身受地说,把签好的单子还给他。 立刻有一小队待命的狱警上前,将新到的两名嫌疑犯押解进去。 入狱手续按部就班,就像流水线上的冰冻鱼,填完一堆表格后进入一个白色房间,狱警用例行公事的口吻说:“脱衣服,脱光。” 西班牙裔干脆利落地扒光了全身,转头看正在脱衣的亚裔青年,炫耀而挑衅似的抖了抖健美教练般壮硕的胸肌和臂肌,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 亚裔青年没有搭理他,默默换上拘留中心准备的内裤与咖啡色连体囚衣,将中间的一排纽扣一粒粒系上。 西班牙裔将他的沉默与回避解读为惧怕,越发得意洋洋。 一名狱警将他们换下的衣物与所有携带品当面装进硬纸箱,亚裔青年忽然开口道:“抱歉,长官,我能不能带上那条护身符?” “什么?” 他指了指箱子里一条吊着金属牌的银灰短链,“这个,是由我信仰的宗教的大师亲自开光,很重要的护身符。” 头发花白的老狱警拎起金属链端详片刻,从诡异的花纹与图案中看不出什么端倪,疑道:“我见过戴十字架、戴五芒星,还有戴小佛像,这是什么宗教的?” 亚裔青年微微一笑,用汉语说:“密宗噶举派。” 他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音节绕口得像外星语言,老狱警翻了翻眼白,直到对方言简意赅地总结:“佛教的某个分支”,才露出明了的表情。 按规定,囚犯包括未决犯是允许佩戴宗教饰品的,曾经也有脾气不好的狱警把犯人的宗教饰品踩坏,结果被犯人的律师抓住把柄,联合宗教组织以“妨碍信仰自由罪”将监狱告上法庭,弄得狱方十分被动狼狈,此后在宗教信仰方面更是小心处理,连伊斯兰教犯人的礼拜毯都是公家提供的。 老狱警没发现这条短链与小牌子有什么危险隐患,便随手还给他,还颇为人性化地说了句:“佛祖保佑你。” “也保佑你。”亚裔青年彬彬有礼地回答,目光文雅、神态平和,仿佛人畜无害。 纸箱用胶带封口,贴上纸张,准备寄到疑犯家中。西班牙裔报出了一串地址,亚裔青年却摇了摇头。 “家庭住址?”老狱警问。 “没有。” “那就填亲戚朋友的。” 亚裔青年想了想,提笔写了个地址:纽约曼哈顿区东86街103号公寓,里奥?劳伦斯收。 想象一下,当黑发探员收到监狱寄出的包裹,打开后发现自己的贴身衣服与物品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忍不住顽皮而玩味地笑起来。 另一名嫌疑犯看见他的笑容,目光中多了几分含义猥琐的幸灾乐祸,用西班牙语嘀咕了一句:“你的屁股会被操爆的,小白脸。” “闭嘴,跟我们走。”等在旁边的狱警给他们重新上了手铐。 早已熄灯的白楼第七层忽然灯光亮起,几名狱警簇拥着两个新来的犯人走进牢房区,进入一个标号为7R的大房间。这是个五百平米左右的大囚室,30张铁架床排成三排,厕所、浴室、饭桌、分菜间以及放杂物的铁皮柜全在一个空间里,床位共有60个,流动性很强,一般用来临时过渡以及人数爆满时节约空间。眼下几乎所有床位都被占满,只有角落里一个上铺和一个下铺空着,它们的前任住户下午刚被转监。 一名膀大腰圆的黑人狱警指了指空出来的铁架子床,对新犯人说:“就是那儿了,你们的床位。” 西班牙裔环视床架林立的房间,不禁抱怨:“这比我想象中挤多了。” 另一名年轻的白人狱警接口:“7S更挤,120人一间,你要去那边吗?” “不,就这儿吧。如果有空出来的双人间,别忘了通知我。”他一边抱着发放的衣物走向床位,一边头也不回地说。当发现那个亚裔青年准备爬上床架时,他瞪着眼睛气势汹汹地叫起来:“嗨,滚来下,你这黄皮猴子!上铺是我的!” 白人狱警诮笑着对同事说:“这家伙还以为自己是来度假的。” 后者一脸不怀好意地答:“他的室友们会教他认清现实的。” 话音刚落,早被灯光与声响吵醒而一直不动声色观察的犯人们,仿佛得到了某种默许,纷纷嬉笑着从各自躺的床位上跳下来,将两名新来者团团围住。 一个像铁塔般高壮的黑人手里捏着包香烟,淫笑着对西班牙裔说:“今晚跟我睡,这个给你。” 立刻有好几只不同肤色的手,拿着罐头、邮册之类的硬通货,热情万分地往新来者鼻子底下塞:“跟我睡,跟我睡!”“这个值钱,拿着这个!”“谁都别跟老子抢!他的屁股是我的!” 在这一哄而上的阵势中,西班牙裔脸色发白,踉跄地后退两步,随即又被身后几只手抓住。他一脸惊吓地猛回头,见六七个装沐浴露和护肤霜的瓶子在眼前摇晃:“我有这个,不疼的!”“放心,这种很润滑。” “——走开!别惹我!都给我滚开!”西班牙裔大叫着挥舞胳膊,试图排众而出,却被人群紧紧困在原地。 互相推推搡搡之间,许多犯人叫着“排队、按顺序”,抢着挤在前面。不知是谁吼了一嗓子:“ID、ID!”于是乱哄哄的人群按ID卡号逐渐排成两条长队,举着手里的小礼物兴奋地怪叫。打头的两个黑大汉争吵起来:“我排前面!我第一个!”“我先来,你去洗澡!” 西班牙裔颤抖着嘴唇,面如土色,把求助的迫切眼神投向门口站着的狱警,却发现连执法者们都一脸笑嘻嘻地抱着胳膊,摆明了看热闹,顿时满心绝望。直到那两个黑人达成“一起上”的协议,脱去囚衣露出筋肉纠结的上半身,他终于精神崩溃,捂着脸跪在地板上嚎哭,语无伦次地大叫求饶。 在他面前排队等待的犯人们乐不可支,轰然大笑。 而在另一边,围着亚裔青年的十几个犯人面面相觑。各种淫言秽语的攻势下,这个长相俊秀的东方人面无表情地挺立着,仿佛一个字也听不懂似的。闹得最凶的一个拉美裔向同伙抱怨:“我早说过,用不着跟华人浪费口舌,他们不是蛇头就是偷渡客,十个有九个语言不通。” “听不懂难道还看不懂吗?”他的同伙反驳,同时伸手去捏新来者的屁股——尽管穿着奇丑无比的囚衣,依然遮盖不住对方优美匀称的身材,尤其是从背、腰到双腿曲线流畅,宽松布料下紧翘的臀部性感至极。 他的手指尚未来得及触及布料,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扼住手腕,一扭一震,顿时发出了骨折似的惨叫。亚裔青年拧住他的手腕,歪着头打量他,似乎欣赏够了他的冷汗与扭曲的表情后,才松开手指,任由他弓身抱手,像只烫熟的大虾在地板上痛得跳来跳去。 拉美裔举着鲔鱼罐头愣在那里,亚裔青年轻松地抽走了那盒罐头,随后朝围堵的犯人们伸出一只手:“礼物我收下,其他就免了,大家不用这么客气。” 回过神后的拉美裔恼羞成怒地骂道:“操,搞什么鬼!”随即扑上来抢那盒罐头。 下一秒钟,他猛地向后摔出两米多远。围观的众人只感觉那个青年的左手与肩膀似乎摆了一下,连具体动作都没看清楚,就见脑勺着地的拉美裔蜷起身子嗷嗷叫起来。 新犯人从目瞪口呆的围观者手中一一抽走那些香烟、面条盒、邮册……直到两只手拿不下了,才笑微微地点了下头,很有礼貌地说:“谢了,伙计们。” “……功夫!”呆愣的人群中的一个黑人似乎忽然醒悟过来,用变了调的声音叫道:“真正的中国功夫!” 众犯人潮水线似的哗地后退了几步,纷纷用难以置信的神情盯着这个身上带伤的俊秀青年,仿佛他是从那些光怪陆离的东方功夫电影里,活生生跳出来的男主角。 察觉到情况不对劲的狱警们手按警棍走过来,“好啦,差不多就行了。真是的,每个新人来都要玩一遍,也不嫌腻味。” “哈,你不觉得他们吓个半死、跪地求饶的模样,不论看多少遍都那么搞笑吗?”脱成半裸的那个黑大汉得意洋洋地甩着衣摆,“这一招真是百试百灵!” “这不是有个例外的?”中年黑人狱警笑着,用警棍的尖儿轻戳了一下亚裔青年的胳膊,“干得好中国小子,给这些捣蛋鬼一点颜色瞧瞧。” 年轻的白人狱警则弯腰拎起一脸鼻涕眼泪的西班牙裔,语带嘲弄地道:“欢迎参加‘白楼迎新会’,我们的住户够不够热情?” 西班牙裔愣在那里,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的可怕场面,不过是一场因犯人们的百无聊赖与狱警的推波助澜而催生出的恶作剧。 但这看似一个恶劣玩笑的背后,却仍隐藏着某种监狱式的、对强者与弱者的检测与判定,正如一群鬣狗在追扑打闹中轻咬彼此的脖颈,不仅是为游戏取乐,更是为了在同类残杀相食时,能更快地撕裂对方的咽喉。 “现在我可以睡上铺了吗。”亚裔青年俯视他,问句中毫无征询的意味,而后抱着一堆战利品爬上床架。 “好啦,娱乐时间到此为止,全都去睡觉。谁再瞎胡闹,拉去‘坐后’!”狱警用棍子敲了敲床架警告,随后锁上铁门,坚硬的靴底踏着地板的声音逐渐远去。 黑暗重新降临了这一间人满为患的大囚室。新来的西班牙裔心神不安地躺在自己的床位上,当他发现寂静中仍漂浮着不少叽里咕噜的低语,仔细听去,分明是西班牙语和英语交织的下流话,仿佛夜色中蠢蠢欲动的野兽爪牙时,越发惶恐地缩成一团。 只是他忘了一件事——在这座监狱丛林中,一旦你散发出猎物的气味,掠食者就会源源不断地出现。 亚裔青年将礼物堆在靠墙的床角,和衣而睡。邻床上铺,一张明显带有日耳曼特征的脸探过来,褐发蓝眼,五官深邃端正,削得极短的头发透出几分野性与粗犷。“嗨,”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声打了个招呼,“我叫阿莱西奥,意大利人,你叫什么?” 毫无回音的静默。 在他以为对方不愿搭理,悻悻然准备倒头去睡时,亚裔青年的声音清风细雨般从床栏杆间渗透过来:“……洛意?李。” 第52章 画中画 拨打了五次都没人接听后,罗布准备暂时放弃联络他的搭档,在最后一刻,电话居然接通了。他听到在巨大嘈杂、音乐刺耳的背景声中,一个听起来不太清醒的声音问:“罗布?找我有事?” 当然有事!多得我都快抓狂了!罗布强忍咆哮的冲动,提高音量说:“里奥,你在哪儿?我想我们得见个面。” “哪儿……我不知道,某个酒吧吧,或者夜店?”另一端的声音在DJ音乐的潮水中若浮若沉,仿佛一叶脱离了主人驾驭的独木舟,“嗨女孩,你知道这是哪儿?” “……都说你喝太多了啦……谁要再和我干一杯……帅哥,她太扫兴了,我陪你喝……”女声模模糊糊地飘过来,似乎还不止一个。 罗布沉着脸,青筋在额角跳起来:“——里奥!你他妈到底在什么鬼地方!” “不知道……有点眼熟……紫色蝶形灯……我记得你也在这里……”对方语无伦次地回答。 罗布知道他在哪儿了。作为夜店爱好者,绿眼睛的探员曾不止一次“夜行女妖”里HIGH过头,然后被寻找他的搭档拖回车里。有一次他喝得烂醉,揪着里奥的衣襟不停追问:“你是直的还是弯的?不交女朋友,也不交男朋友……你是自恋狂吗?”结果被恼火的搭档一拳揍在胃部,吐得连皮鞋都臭了。 ——相反的,现在得他去把他的搭档捞回来了。 罗布轻车熟路地找到哪家藏在幽暗巷子里的夜店,奋力拨开大厅里疯狂舞动的人群,在迷离闪烁的灯光中四处寻找,终于在一个半敞开式的包厢里找到了黑发探员。 他显然已经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向后仰靠在沙发背上,平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黑发垂落下来,有些凌乱地洒在光洁的前额上。西装外套丢在扶手,他的白衬衫从领口向下开了至少四个纽扣,大半个胸膛都暴露在外——相对于纯粹的白种人,他的毛孔太细腻,体毛也少,以至于突显出的光滑皮肤与结实肌肉,在冷光灯下看起来仿佛是用浅色大理石雕刻而成,引诱着观者的目光沿着那些健美的线条继续往下,探索隐藏在衣物中的其余部分。 这会儿正有两三只涂着不同颜色指甲油的手在他的胸膛上游移,浓妆艳抹的女性热情高涨地挂在他身上,齐臀短裙在他的大腿间研磨。 要是往常,罗布会好好欣赏一番这副难得一见的奇景,不过今天他完全没这个兴致,直截了当地走上前:“好了姑娘们,该把他还给我了。 其中一个戴着大圆耳环、颈上纹身的金发女孩,带着好事被打断的暴躁神情抬头瞪他:“带着你拙劣的手段走开,小子,他是我们的!你想挨我的兄弟们的拳头吗?” 罗布从西装外套的内侧口袋摸出证件,金色徽章晃了一下后迅速收起,快得令人根本看不清字眼,“禁毒署。你们要跟我回去做个尿检吗?” 那三个女孩脸色一变,拎起各自的包悻然逃走——在这种地方,没几个人没尝过迷幻剂之类软毒品的滋味,搞不好她们的手提包里就有现成的货。 罗布没理会她们,上前摇了摇眼神迷离的黑发搭档,发现他醉得有些神志不清了,无奈之下只得半扶半拖地将他弄出夜店,塞进车里,开到位于曼哈顿东86街的公寓,用对方口袋里掏出的钥匙开了门,颇为吃力地将他扛进房间,泄愤似的丢在浴缸里。然后操起花洒,将水流量开到最大,朝那个酒气熏天的家伙劈头盖脸地淋去。 在冷水刺激下,黑发探员似乎顿时清醒了不少,双手捂脸冷静片刻,而后将湿漉漉的头发向后一抹,脚步虚浮地试图起身走出浴缸。 罗布一把扶住他的胳膊,语气中交织着担心与不满:“里奥!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多了一项酗酒的爱好?” “那好像不是你的专利吧。”对方表情冷淡地回答。 罗布噎了一口气,转而又道:“这可不是我认识的里奥?劳伦斯!他绝不会抛下手里的任务,一个人跑去夜店买醉,因为他比谁都热爱着这份工作!” “所以我请年休假了。”里奥不为所动地甩开了他的手,“从我踏进调查局到现在,整整八年,没有请过一次年休假,之前唯一的一次带伤假也夭折了——我就不能完整地休一次假吗?” 罗布无言以对。看着他边走边脱掉湿透的衣物,一路随意甩在地板上,最后赤裸裸地走到卧室,从衣柜里取出休闲服套上。即使百分百确定自己是个异性恋,绿眼睛的探员仍忍不住别过脸去,仿佛另一个男人的完美裸体是炫目的阳光,看久了会灼伤视网膜。 “可你不能就这么丢下不管,无论是这个案子,还是……他。”罗布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们之间矛盾重重、问题严重,也知道他欺骗和利用了你——不,是我们,我也一块儿上了当,被他伪装出的人格耍得团团转。这确实令人十分愤怒、痛恨,以及有种深深的耻辱感。可我总觉得,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虽然我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为某种只可意会的感觉选择最恰当的描述,“你记得我们曾经查过的文物走私案吗?那幅价值连城的中国古画?从外表看,它完完全全是另一幅画,不论我们是用碳14、红外线,还是用别的什么检测方式,都查不出什么蹊跷,当时我一度以为我们彻底搞错了,它根本就不是那幅古画。直到你从中国请来一位裱糊大师,将它表面的一层宣纸慢慢撕开,露出下面真实的面目,我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画中画’。那么多先进的仪器都无能为力,而只有凭借浸淫此道多年的经验与感悟、凭借最古老而睿智的技术,才能将那层薄如蝉翼的假象揭开……” “你想说明什么?”他的搭档反问。 “也许这个比喻并不恰当,但我依然觉得——杀青就像那幅画中画。”罗布停顿了一下,说:“不论下面隐藏的究竟是什么,真容绝不是表面上的那一张。” “那又怎样?他不是名画,我也没有责任和义务去探究丑恶的表象下面是是否还有更丑恶的真相。抓住他,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里奥弯腰坐在床边,手肘撑着膝盖,两手抱着太阳穴,大脑深处传出绞痛感令他几乎无法思考。 “我不相信你会轻易放弃,追逐黑暗背后的真相是你近乎本能的执着。”罗布不死心地劝道,“就算遇到再大的挫折,你也不会垮塌,更不会借酗酒逃避,你不是这种人!” 黑发探员从手掌中抬起头看他,墨蓝色虹膜周围的血丝,与眼眶下幽深的青色阴影,将一股心力交瘁的疲惫难以掩饰地渗透出来,“——你知道我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吗?”他忽然转了话题。 罗布怔了一下,“昨晚?” “三天前。从抓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法入睡了,一分钟也睡不着。”里奥事不关己一般漠然说道,“你知道一个人如果完全不睡觉,能活几天?” “天!”罗布变了脸色,半蹲下来用力抓住他的胳膊:“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在吃药吗……对不起,我无意窥探你的隐私,但我确实知道你在吃一些精神类的药品,虽然你对谁也不说。这没什么,干我们这行的,或多或少都有点那方面的问题……是药物失效,还是副作用?” 里奥缓缓摇头,“药物的副作用是很大,但我正在戒,而且马上就要成功了,问题不是出在药上……你还不明白吗,罗布?之前,我从未真正爱上过谁,找个合适的姑娘,约会、结婚,生几个孩子,平平淡淡,安安稳稳——我以为所谓的感情就是这样了。我以为自己足够冷静、足够理性,对那些爱得死去活来的小年轻们热血冲脑的激情嗤之以鼻,直到遇上李毕青,我才意识到,有些东西来临时,完全不受理智左右,你的理性就像雪崩中的登山者被彻底吞没。我心甘情愿葬身于大自然的宏伟壮美,可转头过却发现,这居然是一场人工引发的灾难,旁边隐蔽处还架设着几台摄像机,只为了拍摄我那些犹豫、惊恐、绝望、沉醉等等神情,并以之取乐——你能明白我这时的心情吗,罗布?” “——我明白。”绿眼睛探员握紧了他的双手,极力将掌心的热度传递给对方,“我知道你爱李毕青,直到现在,你仍不肯把他和杀青当成同一个人,你甚至认为是杀青的出现导致了李毕青的消亡,是杀青谋杀了他。” 里奥铁青着脸色,半晌后才用疲倦至极的声音说道:“是的,这是一场没有尸体、没有证据、无法追查的谋杀,只有我自己知道,他把一个什么样的男孩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抹去……我恨他,罗布,我从未这样纯粹出于个人情感地恨过谁。哪怕再凶残的罪犯,也只得到了探员里奥的义愤,而他——如果是想让我用恨意记住一辈子的话,那么他已经如愿以偿了!” 罗布沉默了,这一刻他忽然想起里奥的眼神。当黑发探员凝视墙上贴的杀青的模拟画像时,那种仿佛在沉思深处跳跃着细微火光的眼神——不论那火光是来自不同立场的叹服、欣赏或惺惺相惜,总之,它是明亮而热烈的,而且持续了整整一年。“……只有恨吗?”他鬼使神差地问。 这句话如同一把打开记忆牢笼的钥匙,无数画面碎片逃生般蜂拥而出,涨得脑仁突突地跳疼,里奥用手指紧紧压住太阳穴,想把它们重新锁回去。但他还是迟了一步,一部分过于深刻与强烈的碎片已经溜了出来——绝境时从通风管道伸下来的手。 衔着弹头的染血的嘴唇。 满是弹痕的墙壁前血腥味的吻。 黑暗洞穴里的鼻息相闻。 势均力敌的打斗时的疼痛。 说暗恋他时的认真与理直气壮。 半跪在他身前的臣服姿态与毫不犹豫的口交。 进入体内时那无法自控的颤抖——因为毫无安全感的背后式、极力压制的攻击本能、抵触排斥着外力入侵却又强迫自己敞开身体接纳的强烈矛盾而产生的颤抖——即使把所有温情都归为伪装,也无法将之一笔勾销的真心流露的颤抖。 像是要将这些画面使劲揉碎,里奥双手痛苦地抓着一头黑发,呻吟似的吐出:“是的……只有恨。” 罗布猛地起身,走到餐厅,从玻璃装饰柜里随便抽出一瓶威士忌,拧开瓶盖塞进他手里:“既然这样,那你就喝吧,也许只有酩酊大醉,你才能好好睡上一觉。如果你不想再见到他,后续工作就全部交给我。明天检察官会和公派律师、当事人进行庭前辩诉交易,尽量让他在法庭上直接认罪。” “他不会认罪的。”里奥茫茫然地盯着手中的酒瓶说道,“他认为那些都是应该做的事,也不会向任何外来压力低头。” “那么司法机构就要打一场相当麻烦的持久战了。局里也要做好准备,收集充分证据提供给检方,届时作为长期追踪并亲手逮捕他的探员,你的戏份绝对少不了。”罗布说,“其实我希望杀青能主动认罪换取减刑,这样对谁都好,省得官司打到最后还是被判个终身监禁,这辈子就永不见天日了。他得学会服软和审时度势,就像你曾说过的那句中国谚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不会的。他宁可毫不自惜地折断,也绝不违心地弯曲,除非那种弯曲,也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里奥在心底说,随即将一整瓶威士忌灌进了喉咙。 看着床上终于昏睡过去的黑发探员,罗布长叹口气,帮他盖上被子,然后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公寓。 上午7点半,是白楼的早餐时间,7R单元有独立的分菜间与用餐区,因此犯人们不必到本层的公共餐厅去挤——话说回来,其实囚室内设的餐桌也是相当拥挤的。 阿莱西奥端着装早餐(今天是燕麦片、鲜奶、蛋糕和苹果)的不锈钢餐盘,扫了一圈用餐区,很快发现了新来的华裔青年。他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埋头吃着燕麦粥,一副独来独往的模样。那张小方桌只有他一个人,显然因为昨晚迎新会上显露出足够的震慑力,使得其他犯人只敢用各种含义不同的目光打量他,却没有一个敢上前搭讪——那两个拉美裔的例子还活生生摆在房间里呢,一个手腕肿得像个转基因萝卜;另一个因为头晕欲呕,疑似轻微脑震荡被送去医疗室观察了。 这个剔着短短的褐色发茬的年轻男人迟疑了不到一秒钟,决定迎难而上,走过去坐到新来者的对面,带着轻微的意大利口音说:“嗨,李。” 杀青抬起眼睛看他,“什么事?” 阿莱西奥有点尴尬地停顿了一下,“……你是第一次吗?呃,我的意思是,进来这里……”见鬼,这个见面语真是糟糕透顶,他用勺子搅着餐盘格子里的牛奶燕麦,对自己十分失望。 “嗯。”对方和颜悦色地回答,并没有露出被冒犯的神色,“在此之前,我对监狱的全部印象仅仅来源于电影和小说,所以看到这个时还有点吃惊,”他用勺子戳了戳那块涂抹了奶油的蛋糕——虽然外观欠佳,但它的确是块货真价实的蛋糕,“没想到监狱里的福利还挺好的。” 有了个容易衍生的话题,阿莱西奥的语气就自然多了,“因为是联邦拘留所,这里关押的大多是未决犯,从法律意义上说,我们只是嫌疑者而不是犯人。而且大多数人的官司都在进行中,律师时不时进进出出,重大案件的审理进展经常见诸报端,如果发生什么虐待事件,被捅出去就是不折不扣的丑闻,有些人甚至可以利用这一点向狱方要挟交易,换取赔款和减刑申请。所以这里的待遇还不错,CO们态度也比较好,偶尔一两个坏脾气的也不敢做得太过分;当然,‘住客’们也不怎么敢耍横,因为还未宣判,一旦因为犯规被纳入判刑考量,很有可能加重判决。” “也就是说,这是个和谐的高档社区,住客文明,保安称职,”杀青用指尖在苹果的光滑表皮上画了个圈,“至少表面上如此。” 阿莱西奥笑了起来,“是的,这里是个小苹果,外面(他用大拇指挑了挑栅栏密布的窗户)是个大苹果,不管内部怎样,表面上都得是光鲜亮丽的。哦,幸好你触犯的是联邦法律,州立监狱的待遇可比这差多了,CO一个个都是打手和流氓。而就算都是联邦监狱,好坏差别也很大,就说纽约吧,既有号称全美五大豪华监狱之一的奥斯提威尔监狱,我们管它叫‘山上’,也有臭名昭著的雷克斯岛——你知道我们管那个足足分了十个区的大监狱岛叫什么吗?” “什么?” “‘坟墓’。” 杀青停止啃苹果,歪着头看他:“你知道得这么清楚?不是第一次了吧?” 阿莱西奥忙回答:“不,我是一进宫,是我的哥哥关在雷克斯岛,他们不肯把同案犯关在一所监狱里。” “同案犯?果然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们干了什么,一起抢劫银行?” “不……家族事业而已。”意大利青年有点赧然地笑了笑,见对方已经差不多吃完早餐,起身说道:“我带你四处参观一下吧,从现在到晚上10点熄灯前,都是自由活动时间,就是下午4点和晚上9点的点名时间必须待在牢房里。这里有自助烤吧和洗衣间、影像室、运动房、图书室,可以随意使用。公用电话是免费的,但输入ID号后小心被监听。顶楼还有游泳池和篮球馆,不过不是每天都开放。” “——听起来像是度假中心。” “实际上,除了人均面积太小、不能随意外出,以及办不完的繁琐手续之外,确实挺像。联邦政府每天要在我们每个人身上花销90多美元,这可比一般工薪阶层的日薪高多了。” 正在谈笑间,两名狱警走进用餐区,左右巡视一番,在他们的桌旁站定。 “有什么问题吗,尹恩、马库斯,我们可没犯规。”阿莱西奥对本单元的负责狱警说。 杀青认出来,他们是昨晚押送他进来的狱警其中的两个,马库斯是一名膀大腰圆的中年黑人;伊恩是个纯种白人,稍长的金色卷发压在帽檐底下,似乎有点太年轻了,但至始至终挂在脸上的、带着嘲讽意味的些微冷笑,令他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要成熟老练得多。 “不关你的事,阿莱西奥。”马库斯说,转头朝杀青抬了抬下巴:“3145-107,跟我们走。” “做什么?”杀青问。 “换衣服。”黑人狱警例行公事地回答。 第53章 网内外 在昨天那个换囚衣的房间,杀青换上一套由狱方提供、做工普通的深色西装,办理了一系列手续,而后被四名狱警挟持着,穿过一条阴冷漫长的地下通道。 这条通道有六百多米长,从联邦拘留中心(MCC)的地底,一直延伸向邻近的纽约南区联邦法院的地下室,专供押送嫌疑犯上庭使用。 不知是接到上头的禁口令,还是懒得跟疑犯搭腔,一路上狱警们脸色冷肃、一言不发,只有硬底皮靴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杀青也没有发问,沉默地被带入法院地下室,关进一间三面是墙的囚室里,透过唯有的一面铁栏网向外观望。 铁网外的走道上偶尔能瞥见几双腿脚的影子,但都一晃而过。杀青摸了摸镣铐摘除后仍隐隐作痛的手腕,背靠着墙壁暗忖:照正常程序,今天应该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开庭……接下来是什么,会见审前服务官?还是跟政府指派的律师碰面?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由远而近,就在几秒钟后,一个身影猛地压在囚室的铁栏上,投下的阴影仿佛一只扑食的鹰,意图瞬间攫取它的猎物。 杀青抬起眼睛望向对方。 那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白种男人,大约三十六七岁,长相普通,没有什么令人印象特别深刻的地方,但也说不出五官有什么缺陷,总之,泛善可陈。他灰褐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鬓角与下颌刮得干干净净,合着剪裁合身的名牌西装与脚下锃亮的皮鞋,就像某一类社会精英人士的代言人——收入不菲,但毫无个性,不过是装饰豪华的办公室内芸芸白领中的一员。 此时这个男人却仿佛失态般,十指紧紧扣住栏网,脸色苍白中泛着一抹剧烈运动(或是情绪激动)的红晕,用努力压低而不乏威严的声音,急切地说道:“——听我说!我花了相当的代价才进来这里,而拥有的时间又十分有限。我会尽快说完,请务必认真聆听——” 一种用权威与悬念去压制、令人不得不屏息以待的语气。但放在被投入牢笼、孤立无助的囚犯身上,却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弱势的后者会不知不觉地听从。 ……有点意思的家伙。杀青往前走了两步,更清晰地看见铁丝网后面那双深陷的细长的灰色眼睛。 “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想要什么,”对方继续快速说道,“或许你觉得眼下已经寸步难行、束手无策,他们剥夺了你的人身自由,你所有的权利,甚至下半辈子的生活目标——但是,”他刻意加重了这个转折词,“在此之前,你还有一个选择机会,可以帮助你避免面临那种绝望局面的机会——就在这里、就是现在!” 他憋着一口气说到这,短暂停顿了一下,仿佛要对方集中所有注意力去谛听后面的福音:“听我说,你必须推掉那个政府指派的免费律师,那个资质平庸混吃等死的白痴,然后告诉他们,你选择我——坎宁·冈萨雷斯,作为你的私人律师。”他从网格里塞进一小张卷起来的纸卡,“这是我的名片,接住它,杀青先生。” 最后一个词像个干脆利落的休止符划开空气,令杀青的眼底掠过一丝幽光。在FBI刻意封闭消息的情况下,连狱方都对他的真实身份全然无知,而这个自称律师的男人却准确地叫破他的身份,不得不说,还挺有一手。 “我不想问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律师先生,”杀青像只从黑暗中踱出的花豹,脚步轻捷地逼近他,“但你刚才说,知道我想要什么。说吧,告诉我我想要什么?” 对方即使隔着网栏,依旧不由自主地后仰了一下,随即更紧地抓住了铁丝网,直视杀青的眼中几乎放出一种夹杂着战栗与兴奋的热光。“无罪释放!是的,我相信我能做到,这个案子独树一帜,简直就是个传奇,一旦曝光势必在社会上掀起轩然大波!舆论会刮起铺天盖地的风暴——压折桅杆,或者鼓动风帆,就看你怎么驾驭风向,只有我能帮你在暴风雨中掌舵!想象一下,当陪审团被折服,法官敲下法槌宣判无罪,你神采飞扬地走出大门的那一刻吧,闪耀的镁光灯、蜂拥的记者、尖叫的人群会直接将你推向城市英雄的宝座!我们的民众需要一个斩除邪恶、无所不能的英雄形象,即使他自身亦是从黑暗中来!” 杀青慢慢歪过脑袋,仿佛为了更好地从网格间审视这一番充满煽动性的语言,似笑非笑地弯了弯嘴角:“——错误。但是,你很有趣,胸怀大志,野心勃勃……你想利用我,利用这个案子,一夜成名。你的眼睛里写着因为不甘现状,而极力想往上攀爬的决心,为此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可以接受。” “我喜欢有动力的人。”杀青总结道,伸出两根手指,夹走了对方手中的名片。 “谢谢!”对方喜不自胜地说道,“但很遗憾我现在不能跟你多说,我得走了……” “你是该走了,我听见了法警的脚步声。” 坎宁像只受惊的猞猁从网栏上一跃而起,以超越了所属年龄段的矫健身手,迅速消失在杀青的视线中。 半分钟后,一名腰佩武器的法警带着个穿西装的青年出现在铁栏前。 当这个神色倦怠、眼袋下还挂着前一天晚上狂欢痕迹的年轻律师开始例行公事地自我介绍,并准备向他的当事人宣读一份联邦政府起诉书时,杀青十分无礼地打断了他的话,“公设律师?哦不,我改主意了,决定还是把国家福利让给那些更有需要的人吧。不好意思,浪费了你宝贵的时间和精力,不过反正你也只是走过场应付一下,使审判程序合法化而已,所以也不算太浪费,对吧,律师先生?” 年轻律师本就失调的脸色越发铁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后,丢下一句咬牙切齿的“上帝保佑你!”随即甩手走了。 法警看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杀青慢悠悠地说:“你看,在我的律师到来之前,我什么也不会说,也不能上庭,所以你们是现在就把我送回MCC,还是打名片上的这个电话?”他将一张卷起来的名片伸出网格。 法警接过来,犹豫了一下,似乎不太敢擅自处理这个突发事件,打算先向上头汇报一番。“我们需要核实一下对方的身份。”他说,然后拿着名片匆匆离开。 即使只作为摆设品,律师这个角色总是少不了的,不过是蠢一点和聪明一点的区别而已。坎宁·冈萨雷斯……希望你有足够的智商,不要搞砸这场好戏,或者为它锦上添花。杀青无声地说道,离开那面铁栏网,重新退回到墙边的阴影中。 很快,那名法警回来传达了某位法官的意见,因为临时更换律师,一些资料需要重新准备,当天的上庭被延期了,被告须押回MCC等候通知。 四名狱警为杀青重新扣上手铐,照原路返回。 更换完囚服后又回到7R单元,杀青赫然发现,自己的床位被一个黑胖子占据了。“我才离开——”他抬头看了看挂钟,对身边的狱警哂笑,“不到一个小时,大都市生活果然是快节奏。” 押解他的狱警显然也有些莫名其妙,这时伊恩走过来说道:“你该感到庆幸,给你换房间了,双人标间,带豪华马桶和写字桌,或许你觉得还少一个按摩浴缸?”年轻的金发狱警脸上一如既往挂着讥诮的浅笑,仿佛不夹枪带棒就不会说话了似的。“好了,去拿你的东西跟我走吧,‘上头有人’先生。” 杀青耸耸肩,走到床边把自己的衣物扔进纸箱里。 “你不能一走了之,把我留在这里!”跟他一同进来的那个西班牙裔突然冲过来大叫,“这不公平!凭什么你可以去双人间,我却要待在这个臭烘烘挤满人渣的鬼地方?!这不公平!”他转而朝狱警咆哮:“得给我也换个房间,否则我就联系律师,控告你们受贿、违章、虐待犯人!” 伊恩脸上的诮笑变成了一道冰冷的刀锋,凌空剜过他的皮肤,眼神中残酷的恶意令西班牙裔无法抑制地后退了一步。 “有钱请律师,很好。”他说,声音轻细得像条毒蛇,“我想你需要一些实打实的证据,来让你的律师可以写进指控书里,不是吗。”他的目光扫视过房间中袖手旁观的疑犯们,在为首的两名黑人大汉脸上略一停顿,似乎下达了个看不见的指令,接着转头离开。 杀青抱着纸箱跟在他身后,在走出房间之前,听见人群悉悉索索移动着脚步,以及那两名拥有铁塔般身型的黑人大汉浑厚的鼻音:“我刚才听见了什么?臭烘烘、满是人渣?嗯?” 不过,他没有半点同情心可以施舍给即将倒大霉的西班牙裔。因为他始终认为,一个人可以不聪明,但得学会看清时势;可以嚣张跋扈,但前提是得有嚣张跋扈的本钱。 乘坐电梯向上到达9楼,伊恩领着杀青走过环绕的过道,停在一排格子似的囚室前,打开其中一扇厚实的铁门。“新公寓,新室友。不过我想你们已经相互认识过了。”他将目光投向囚室内坐在床边的男人,嘲谑道:“如愿以偿了吗,Mafia?美中不足的是,这小子是块硬骨头,小心崩了你的牙。” 他用警棍的末端顶在杀青背上往内一推,哐当一声关上了铁门。 “……嗨,又见面了,李。”褐发蓝眼的意大利青年起身,带着些微忐忑的神情,向他打了个招呼。 杀青盯着他伸过来的右手看了看,面无表情地问:“这是要我行吻手礼吗,阿莱西奥?否则你会把我丢进巨型绞肉机里?” 后者收回手,有点尴尬地蹭了蹭眉毛,“别这么说,李,”他温和地解释,“那都是陈年往事啦,现在我们可没那么血腥暴力,一般只是用枪而已。” 杀青吐了口气,把手中的纸箱扔到床位上,“我真不习惯,你用这么无害的表情,说着这么耸人听闻的话语。” 阿莱西奥坦率而清爽地微笑着,活像个拥有正常职业、正直守法的好公民,“如果吓到你了,很抱歉那不是我的本意。对了,初次上庭感觉如何?” “虎头蛇尾。”杀青一脸无聊地回答,“我想我得在这里比预期的多待一阵子了。” “呃,虽说这样的问题在监狱里是种忌讳,你完全可以不回答——”阿莱西奥迟疑了一下,仍旧忍不住问道:“他们指控你犯了什么事?” 杀青瞥了他一眼,似乎在刺探问题背后的阴谋,但对方目光清澈、神态友好,看不出丝毫阴谋的影子,于是含糊地回答:“杀人。” “天,一点也看不出来!”意大利人感叹,“我还以为是逃税、走私,或者别的什么更……柔弱一点的罪行。那是一起意外对吗,或者是防卫过当……我能理解,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总有那么些不长眼睛的家伙,看你没有满身肌肉或是满口冒粗就以为你软弱可欺,给这种人点教训是应该的。不过是一时失手,别因此感到自责,你没有错。” 杀青回想了一下那些血肉模糊、死得奇形怪状的连环杀手的尸体,点头道:“你说的对,我也这么认为。” 当里奥裹着睡袍出来签收快递包裹时,严重睡眠不足与宿醉导致的头痛还在他的颅骨内盘旋,以至于拆箱子的手都有些颤抖。 他确定自己近期并没有购买什么需要邮寄的东西。或许是一份礼物,为了从来被他遗忘的生日、纪念日,或是别的什么重要节日?他用手掌抹了一把昏沉沉的脸之后坐下来,粗鲁地将箱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倒在沙发上。 一套折好的男士外衣裤,一小叠零钱,黑莓手机,金属打火机……都是些七零八碎的东西,似乎是某个男人的全部穿戴与随身物品……见鬼,居然还有条穿过的内裤! 这是个无聊的恶作剧吗?就在里奥打算把所有东西连同小箱子一起扫进垃圾桶时,其中一个物件牢牢粘住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张便条,上面用黑色水笔潦草地涂画着几行字,该死的、眼熟的字迹—— “亲,他们叫我报家庭住址,但我没那玩意儿。在纽约我只知道一个地址,并且曾在那里睡过两个晚上,我别无他法,只好把东西寄过来。请代为保管,直至我来取回。 你忠实的 密友与死敌” 里奥如同被毒蝎蛰到手指般,猛地甩开便条跳起来。 ——这个该死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的混蛋!恶棍!无耻之徒!去你妈的“亲”!去你妈的“睡过两个晚上”!去你妈的“忠实密友”! 太恶毒了这用意,简直像生化毒气一样令人作呕!里奥暴怒地大口喘着气,几乎听见胸口因为过度起伏而寸寸崩裂的声响。 那条刺眼的、蓝白条纹的内裤横陈在沙发坐垫上,活像一张赤裸裸嘲弄的笑脸!该死的杀青,他究竟想羞辱他到什么地步!连蹲了监狱也不肯消停! 难道他还没把他关进去吗?里奥头昏脑胀地一把扯过纸箱,上面清晰地打印着寄件方地址,没错,是联邦拘留中心——那个混蛋就算死到临头,也要给他最后一击!上帝啊,他觉得头痛得快要裂开,仿佛一柄钢锯在脑浆里来回拉扯,如果将它用力撞在玻璃茶几上,就能彻底解决那些遗留问题,将那个混蛋在他脑海中的痕迹尽数消抹掉——是的,他愿意磕个头破血流! 他用双手紧紧抱着脑袋,腰身弯成了一个心力交瘁的角度,将脸深深埋在膝盖上。 过了很久,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中,里奥无可奈何地、垂死挣扎地呻吟起来:“去你妈的……杀青……” 第54章 鳄鱼与花豹 “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阿莱西奥躺在床上,笔直地抬起一条腿,宽松的咖啡色裤管从脚踝掉下半截,露出跟腱处的一道陈年疤痕。他用赤脚顶了顶上方的床板,“你醒了,但不想起床,打算懒洋洋地在床上窝到下午,对吗。” 他的新上铺用同样慵懒的语调回答:“我很久没有睡到自然醒了……再说,在这里我们除了吃和睡还能做什么?去跟GAY们抢健身器材吗?” 阿莱西奥笑起来,“或许你想去影像室看电影?今天他们放的是《壮志凌云》。” “哦得了吧,他们是不是觉得放部爱国主义洗脑片就能起到消毒水的效果?让我们在心灵的震撼中反思人生从而发誓洗心革面,出去后做做社区义工、去医院护理癌症病人,或者去人手奇缺的监狱当个狱警什么的?”杀青的声音漫不经心地从床板缝隙间渗下来。 阿莱西奥简直要忍不住大笑了——睡在上铺的家伙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有趣,尖刻的嘴巴跟俊秀的外貌完全成反比。他清了清喉咙说:“那你就继续赖着吧。对了,下午4点点过名后,八楼有个固定牌局,我想带你去瞧瞧。”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个看清形势的好时机。”意大利人进一步解释道,“白楼的形势,你知道——‘住客’与‘住客’之间,‘住客’与看守之间,以及看守与看守之间。” 杀青想了想,说:“我不认为固定牌局会欢迎新人。” “是的,但是,”阿莱西奥耸耸肩:“其中一个家伙上周转监进了‘坟墓’,他们三缺一好几天,都有些抓狂了。” “好吧,你是‘老人’,你说了算。”杀青翻了个身,准备睡个回笼觉,一串沉闷的脚步声逼近他们的囚室。 镶着一小方厚玻璃的铁门被敲了几下,狱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3145-107,有访客,现在跟我去会面室。” 杀青走出牢房前,听见阿莱西奥在身后嘀咕:“他们为什么总是喊你的编号?你又不是机器人。” 出现在会面室的人并不出乎杀青的意料,但对方分秒必争的行动力仍令他微微点了点头。 西装革履的男人热情地迎上前,握住他的手使劲摇了摇,“很高兴我们彼此给了对方一个宝贵的机会。我要再正式地自我介绍一次:坎宁·冈萨雷斯,奈柯特律师事务所的首席律师,具有十三年从业经验。我会全程负责并最终打赢你的官司,相信我——”他左右看了看,谨慎地贴近新客户耳边:“杀青先生。” “李,在这里你可以这么叫我。”杀青说着,坐在会客桌前,“说吧,你的策略,我想你该不会仅凭一腔热情,就跑来这里告诉我过不久我就可以风光出狱了,对吧。” 坎宁在他对面坐下,整了整领带结,沉声说:“为了赢得这场无罪辩护,我打算——” 杀青忽然伸出一根食指,直直地竖在对方脸前。 坎宁一愣:“……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只剩最后一次机会了。”杀青收回那根食指,与相邻的拇指一起托起了右腮,“我们国家有句老话,‘事不过三’。在法院地下室,你画了个虚假的大饼,而现在是第二次。如果你还不肯对我坦诚布公,当我是个法律白痴的话,咱俩目前为止仍然十分脆弱的合作关系就要告终了。” 坎宁的眼神有些闪烁,但依然保持了如常的神态和风度,“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李先生,对这个案子,我是诚心实意的……” “诚心实意地无罪辩护,但胜率只有,唔,我算算——0.001%,这还是在你发挥极为出色的状况下。”杀青哂笑,“不,我并不是在质疑你的能力,而是对自己的境况有着清晰的认识。我想作为律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联邦政府提起公诉的刑事案件,99%的被告都在开庭前通过辩诉交易认罪,换取能够接受的刑期,庭审只是个形式而已,而那1%死活不肯认罪的,输了一审后,二审的胜诉率仅千分之一,不是吗?” 坎宁在椅面上挪动了一下,似乎有些坐如针毡,但他却无法打断这些言辞犀利的分析。 “简而言之,跟政府打官司,你是只能输、必须输、毫无悬念的输——因为对方是联邦政府。哦,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政府怎么可能丢面子、输官司?那么,我为什么要接受你的提议,就因为不论输赢,你都能借这个案子知名度暴增、谈话费可以从每小时100美元涨到800美元,这种单方面的好处?” 坎宁被杀青幽深的眼神紧盯着,额角渗出了星点冷汗,“不,我想你有点误会,实际上……”他语无伦次地辩解,但那些只言片语就跟脸色一样苍白。片刻的尴尬后,他放弃似的叹了口气,“好吧,你说对了,这不是双赢——至少不是等量的。但我会竭尽全力为你辩护,使这个案子能最大限度地减少刑期,这点我可以对上帝发誓。” 杀青在嘴角带起一点笑的影子,拿起他带来的热咖啡杯子啜饮一口,用一种安抚犯错的小孩子的语气说道:“你应该早点坦白。不过现在还不算太迟。” 身经百战的律师如今已经意识到,对面的青年不是自己曾经接触过的任何一种类型:他不沮丧、不愤怒、不恐惧、不盲从、不狂妄、不躁动,那些所有面临终身监禁的罪犯该有的情绪,在他身上几乎不存在。 他觉得自己完全猜不透对方的想法,这个青年的脑袋像一口不可测的深潭,神情则是波澜不惊的水面。 ——这是个真正内心强大、无所畏惧的人,比那些连环杀手还要危险一百倍。坎宁的脑中闪过这句话,但他发现自己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在后背皮肤的战栗中,尝到了肾上腺素飙升的刺激感觉。 这才是你想要的案子,大案子!而不是夫妻出轨、子女争产、孀居老太婆状告宠物美容中心把她的爱犬洗脱了毛之类狗屁倒灶的一堆破事!坎宁难以抑制地握紧了拳头,挡在嘴唇前面。他作势咳嗽了两声,努力平息激动的情绪,用尽量冷静的语调说:“那么,你是想要在出庭前安排一次辩诉交易?我可以在检察官和法官那边做做工作……” “不,你弄错了。”杀青平静地回答,“我不认罪。” 坎宁疑惑道:“可你刚才明明——” “是的,我知道这个官司不可能打赢,但我不认罪。” 坎宁琢磨着对方话中深意,试探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利用民众对这个案子的关注度,获取最大程度的利益?是的,这是另一种可选择的做法,掀起舆论高潮向政府施压,但是,我不确定这么做的后果,是政府方面的退步,还是变本加厉的怒火……但我喜欢这个选项,这是我的风格!”灰眼睛的律师兴致昂扬地捶了一下桌面,“这会是一场恶斗,但是,我闻到了令人无比兴奋的味道!我已经迫不及待想操控之后的局面了!” 杀青对他的个人理解不置可否,十指指尖相触抵着下颌:“去吧,我的斗牛犬……在此之前,我会提供给你一件精良的装备:去第十六街街角的旧货回收店,找店长要一把钥匙,然后从地铁三号入口下去,打开139号储物箱,那东西就在里面。” 坎宁打量着他滴水不漏的神情,忍不住好奇问:“是什么?” “一部刚完成的手稿。” “手稿?是小说?还是与案件有关的个人自传?需要我帮忙联系出版社吗?书名是什么,是否以真名发表?”坎宁连连追问,仿佛嗅到了丝丝缕缕血腥味的猎犬,正磨牙霍霍地等待出击。 杀青朝他微微一笑:“封面上写着我的笔名,你看了自然明白该怎么做。” FBI纽约分部大楼。 “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罗布放下电话听筒,喃喃自语,“当时他是怎么说的,‘我可没有私人律师,而且也不打算为某个律师的新别墅贡献装修费,既然有免费的,干嘛不用呢?’现在忽然临场更换律师?这不像他的风格,” “——你觉得这是什么信号?策划?阴谋?”他皱起眉头,拿起桌面最上方的档案快速翻看,头也不回地问身后正在查找资料的探员助理。 “我觉得这两个词是一码事。” “不,不一样——等等!这声音……”罗布惊愕地转身,他的墨蓝色眼睛的搭档正站在门口朝他微笑点头。 “里奥!”罗布失声叫起来,因为喜出望外而打起了小磕巴:“你不是正在、休假中、我以为你会多……” “现在是休假的时候吗。”里奥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件深灰色毛呢长风衣套在他的黑色西装外,剪裁优美的衣料下摆随着他的脚步利落地拂动。 “好极了,你复活了!”罗布一把抱住他,掌心在他后背欣慰地拍打。 里奥也拍了拍他,“我又不是耶稣。只是需要一些足够的睡眠。” “看来你昨晚睡得不错。”罗布后退一步,朝他挤了挤眼睛,“威士忌的功效?下次我要买一箱送去你的公寓吗?” 里奥耸耸肩不予作答,转了话锋道:“你刚才在说什么,私人律师……他的?” 罗布心知肚明这个“他”是谁,点头递过来一页资料,“坎宁·冈萨雷斯,他在第一次上庭前的十分钟内聘请的律师。看看这家伙的简历吧,商业机密盗窃案、巡警受贿案、超市抢劫案……从刑事案件到鸡毛蒜皮,他涉猎广泛、赢多输少。你知道上个月他帮一个婚外情的丈夫分走了80%的财产吗,因为那名妻子在帮他们的儿子洗澡时,不小心让孩子的脑门磕在浴缸边缘,被他扭曲成‘虐待行为’,为了不被剥夺抚养权,那个可怜的女人自愿放弃了30%的应得财产……哦,这家伙是条鳄鱼!冷血、自利、诡计多端,而且胃口好得很。” “但纽约律师协会并没有吊销他的执照,说明他也许不那么光明正大,但并未触犯法律。”一旁的探员助理插嘴说。 罗布没有搭理他,认真地问里奥:“悬崖边缘,灰色地带,为了个人目的在法律与道德间的罅隙上走钢丝……这形容让你想起了谁?” 黑发蓝眼的探员不觉皱起眉。 “我现在知道杀青为什么要指定他了——除去职业不提,他就像是他的弱化版。”罗布盖棺定论。 里奥盯着手中的资料,沉声道:“我觉得他更像他的枪,或三棱刺。他总是随身携带着武器,即使被剥光了丢进监狱,他也能利用身边的一切资源,给自己找到另一把称手的。” “坎宁不会看不出自己被人当枪使,但他仍然心甘情愿,这说明他们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某种……危险的,协议。”罗布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绿色的眼睛,“里奥,你觉得我们是不是……现在就把消息公布出去,让民众们知道我们逮到了他,那个连环杀手杀手,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中?说实话,我们也隐瞒不了几天,这年头媒体无孔不入。” “我知道。”里奥说,“但我们还需要多收集些呈堂证供、传唤证人,如果太早公布消息,势必会受到舆论和社会上某些团体的影响——你知道死于那些连环杀手刀下的受害者的亲属们对他心怀感激,甚至在网络上自发组成了个粉丝团,叫什么‘黑暗天使审判团’吗?” “噢,这名字真烂。”罗布扶着额叹息,“他们干嘛不叫‘复仇者联盟’?” 里奥无奈地用纸页敲了一下罗布的脑袋,“探员,注意职业道德!” “好吧,收回。” “我们需要一点时间。准确的说,玛崔尼检察官需要一点时间,好让她在法庭上表现得更精彩、更令人印象深刻。” “为了她任期将满的升迁机会,我明白。” “保持、封锁。”资深探员对他的搭档说,“然后去调查一下那个律师,看他都知道些什么,但别被他发现。” 后者了然地一捶掌心,“基于律师委托人保密协议,律师不能泄露客户的信息,即使是犯罪行为。所以为了辩护成功,杀青对他所说的,或许要比我们知道的多得多……这事儿交给我,保证办得不露痕迹,放心,联邦探员最擅长这个。”罗布半开玩笑道。 他斗志高昂地拢了拢衣领,走到房门口,又转头问道:“你呢,里奥,今天有什么行程?” 里奥想了想,“去跟检察官谈谈,让她不用花太多心思在挑选出庭服装上?” 罗布为他的双关语笑着摇摇头,“除此之外呢?” 里奥思考着。 “我给你个建议……或许你该去MCC,跟他见一面。” 里奥看了他一眼,深深皱起了眉。“那是无用功,他什么也不会说的。” “我不是为了案情,而是为了你。不管怎样,在作为被告与证人对薄公堂之前,你们之间总得做个了断吧。冷静的、理性的、无牵无挂的了断。这样对大家都好。” 里奥沉默了。 罗布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接着说,“我不希望你天天晚上喝个烂醉才能睡着,这样你戒了药瘾之后又要开始戒酒瘾了。” 里奥脸上肌肉紧绷着,冷硬地回答:“我不想当着一堆狱警和嫌疑犯的面揍他。” “那就别揍他,好好说话。” “不可能!我现在一想到他的脸,就想拔枪。” 罗布无声地叹了口气,“如果你这么恨他,就更该去看看,会很解气的——你知道一个受了重伤、行动不便、自保能力严重降低的漂亮(他重音强调了这个词)小伙子,一旦进了监狱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吗?别说他能以一敌百,生活不是功夫片。” “他活该。人总要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里奥冷冰冰地说。 “是的,那代价可以是监禁、上注射台,但不该是受到身心与人格上的侮辱。”罗布边说边盯着黑发探员的脸,试图探寻某些微表情,但还是失败了,遗憾地耸肩:“随便你。祝你今夜好眠。”说完,他走出了办公室。 里奥失神地望着自动关闭的房门,仿佛脚下陷入一片举步维艰的泥潭。他很想甩脱它上岸,但柔软粘稠的泥淖紧裹双足,产生了一种温热的、紧致的、诱惑的吸力……他奋力拔出一条腿,结果却使得另一条腿陷得更深…… 他猛一甩头,用手掌狠狠搓着脸,直到脸皮发麻发痛,才从危险的幻觉中挣脱出来。 抱歉,我不会接受你的建议。里奥对已经离开的罗布说,从亲手撕下那张虚假面具的一刻起,我的爱情与李毕青一起死去,留下的,只是一对你死我活的仇敌而已。 联邦大都会拘留中心(MCC)。 访客将手伸入读写器,手背上肉眼不可见的印章,在紫外线下泛出荧光,显示着本人的警戒级别与进入时间。“验证通过。”电子合成声响起,厚重的铁门缓缓开启。 “管理程序。”监狱长詹森朝来访者递送了一个“请予以理解”的抱歉神色,“后面还有两道门。”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访客理解地点头,“谨慎是好事,尤其是在这里。”说着,他把胸口别的徽章摘下来,放进西装内袋里:“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詹森笑着答,“谨慎是好事不是吗,劳伦斯高级探员。” “里奥,你可以这么叫我。”黑发蓝眼的男人注视前方惨白幽长的甬道,仿佛目光可以穿透重重障壁,直抵最深处。 “请在会面室稍等片刻,我这就叫人去传唤。”监狱长说。 似乎就在一秒之间,里奥忽然改变了心意,脱口道:“不用刻意安排,你能带我参观一下囚室吗?” “得事先提出申请并通过。但是,”监狱长瞥了他一眼,慢慢咧开肥厚的嘴唇,“程序是死的,人是活的。” “说的好,詹森。”里奥拍了拍他满是肉的肩膀,“哪一间?” “那个编号小子?哦是的,我看看,”詹森翻了翻文件夹,“刚来时在7R,翌日转到了9S,A区13号。” 里奥脚步一顿,“第二天就换囚室?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不太好的事?” “日常汇报上没有什么异常。但是,如果你指的是……‘那种’事。”詹森夸张地压了压嘴角,做出一副“我很遗憾但鞭长莫及你应该能理解”的表情,“我们会尽全力去避免,可毕竟一个房间里塞着几十上百号男人,你知道的,没有性生活、荷尔蒙分泌旺盛,总有些手脚不干不净的混蛋企图占便宜——尤其是针对新人。” “所以给他换了房间,作为……亡羊补牢?”里奥面无表情地看他。 詹森不由自主地躲开了他的眼神,对联邦探员突然转冷的语调有些恼火与不解。没人愿意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指责失职,即使那人是个FBI高级探员。 抱歉,但你把他逮进来扔给我们时,并没有指定要给个单间吧?他很想这么反问,但还是理智地忍住了。 好在联邦探员的眼神很快从他脸上移开,继续迈动脚步,似乎并不打算就刚才的话题进行深入探究。 他们搭乘电梯,很快到达9楼,来到A区13号牢房,但铁门大开着,里面空荡荡的。 詹森朝附近巡逻的狱警招招手,板着脸问后者:“里面的人呢?” 狱警瞄了一眼大厅里走来走去的犯人们,迟疑道:“现在是活动时间,大概……在哪个活动区吧?” “我不需要‘大概’。联系监控室,一分钟内告诉我,那个新来的中国小子在哪儿。”监狱长说。 狱警立刻操起对讲机联系,片刻后回答他们:“在8楼中央区休息室。” 詹森转头示意里奥,两人再次搭乘电梯下到8楼,穿过在狱警的监视下遛弯、打电话、聊天唱歌的犯人们,进入一间相对比较安静的休息室。 眼前的情景出乎意外——至少是完全出乎了黑发探员的意外。 休息室沙发旁的一张方桌边上,围坐着四个外形各异的男人:头发灰白的鹰钩鼻老人,穿着一身式样老旧的笔挺军装;理着光头、左眼因伤疤而变了形的亚裔壮汉;斯斯文文、苍白瘦弱的眼镜青年,以及穿着囚服、绷带还未完全拆除的……杀青。 见鬼,如果他没看错的话,桌面上那整齐垒成一排排的小方块儿是……中国麻将? “二筒!”军装老者丢出一张牌,慢悠悠吐出个雪茄烟圈。 “胡了!单吊二筒!”坐在他对家的光头壮汉哈哈笑着去抓牌。 “慢着,”杀青伸出一根手指,摁住了那张二筒,“上家拦胡。” “——操!新人懂不懂规矩?鬼爷的牌也敢拦?”光头“砰”的一巴掌拍在桌面,操着一口夹杂着福清腔的普通话大骂。 “牌场无兄弟。坏了规矩小心手气衰。”杀青不急不缓地抛出一句。 光头面色狰狞,连脑后的血管都涨红了,旁边那个异常瘦的眼镜青年轻轻摸了摸他的手背,声音细颤颤的半死不活:“鬼爷,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光头像被毒蛇信子舔到般缩回手,颇有些忌惮地瞟了对方一眼。 背对大门的沙发上,坐着两名端着饮料杯的狱警,其中一人拿杯身在同事手上一磕,得意地笑道:“看,我赢了,早告诉你要押西位。” 另一个懊恼地耸耸肩,讽刺道:“小心新人不认账……别忘了之前的卢卡斯,那家伙不但不缴费,还想去监狱长那儿告你索贿。” “所以我给他好好上了一课,课题叫《嗨小子你得认清监狱的生存法则否则就等着被爆菊吧》。”他的同事意有所指地捅了捅腰间的警棍。 休息室门外,里奥转头看监狱长那张涨得通红的老脸,神色冷漠:“能不能向我介绍一下,赌桌上的其他三位人士,以及他们和你的手下们的关系?” 詹森恼羞成怒地喘着气,肥胖的身躯几乎要抖动起来,从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似的呼哧声,但他还没有盛怒到理智尽失的程度,咬着牙说一个个指认道:“那个老人,刘,金三角坤沙贩毒集团师长;光头,陈,纽约华人帮派鬼影帮老大;戴眼镜的,甘,香港大圈有名的杀手——能跟他们一桌打牌,看来我们这位新人来头也不小吧?”他迁怒地瞪了一眼杀青,转而对里奥语气不佳地说:“好了探员,我把你的秘密小子还给你,一个小时,够不够?” 里奥嘴角的肌肉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硬邦邦地回答:“不必了!”随即毫不客气地拂袖而去。 两名参赌押注的狱警不经意转头,看见站在门外的庞大身躯,脸色不由一白。他们的上司则怒气冲冲地喝道:“你们两个来我的办公室,马上!其他人,离开回各自的房间!” 里奥大步流星地走出过道,拳头愤怒地攥成一团。我就知道,来这一趟是个巨大的、愚蠢的错误!他在心底对自己咆哮,我那时一定是疯了,才会以为像杀青这种专家级别的罪犯会在监狱里吃亏!那家伙如鱼得水,滋润得像一头奔向丛林的花豹,比起来自己在种种矛盾挣扎后终于下的决心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我绝对不会再管那个混蛋的死活!里奥暗自发誓,并且决定回去以后,随便找个由头把罗布狠狠削一顿。 第55章 庭上风云 罗布叼着街边买的热狗,腋下夹着一杯热咖啡,抖开当天的《每日新闻》。 头条标题携着加粗加大黑体字冲击他的视网膜,登时咖啡杯掉落脚边,溅了他一裤腿。“……该死的!”他呸地吐掉热狗,抓着报纸跑向不远处的办公大楼。 冲进办公室时,他看见里奥正坐在桌前看着电脑屏幕,眉间拧出几条深深的纹路。“看来你已经知道了,”罗布郁闷地说,“这就是所谓的‘事情总会朝着糟糕的方向发展’吗?就算这些长着狗鼻子的记者抢先一步——妈的他们总是抢先一步——但能不能不要取这种看起来就充满阴谋论的标题?‘连环杀手终结者秘密落网,FBI拒绝公开内幕,庭审遥遥无期’……还有后面的案情介绍,写得活像一个系列的暴力色情小说……什么叫‘他试图在汽车引擎盖上强奸并杀害他,扭打中被自己的毒素针剂刺中脖子’,好像这婊子亲眼见到一样!” 他气呼呼地把报纸甩到桌面:“快告诉我这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你有应对方案。否则我就去找这个叫‘拉丽’的女记者,随便安个罪名把她铐起来!” “你反应过激了,罗布。”黑发探员的神情已经冷静下来,“新闻媒体不关心真相,他们只想要收视率和发行量。” “可他们至少不要这么主观臆断,你看看字里行间的意思,分明是要把我们逮捕的嫌疑犯塑造成一个所向披靡的惩戒天使、黑暗英雄,这是误导公众!那么我们出生入死算什么?总是在事后姗姗来迟的笨蛋警察和傲慢的政府执法机构狗腿子?他们不能这样作践我们的付出,在上个月一名外勤探员刚刚殉职之后!” 里奥沉默了片刻,回答:“别太在乎他人的看法,既然你选择了这个职业。我现在就打电话给玛崔尼检察官,让她跟法官沟通一下,尽快定下庭审时间。” 像在沸油里投下第一瓢水,媒体们整个炸了锅。短短几个小时,报纸、电视台的记者们蜂拥而至,潮水般一浪又一浪地冲刷着FBI办公大楼、检察官办公室和联邦拘留中心,罗布怀疑要是他们没有早几分钟离开,会被啃得只剩几根带血的骨头。 在雪佛兰座驾上他们分别接了无数个电话,全是麻烦与不如意。 “这不是个意外。”罗布挂断通话后说,“我刚从一个朋友那里打听到,昨天坎宁又去了MCC,带着个女人,八成是那个叫拉丽的女记者。听说他们合作密切,那女人就像只趴在狼背上的短腿狈,再加上一个唯利是图的报社老板,如果他们拿到了杀青的独家采访权,其他家媒体绝对会因为眼红而兴风作浪的!” 里奥带着蓝牙耳机,边开车边说:“相信我,我得到的消息比你更糟。信息技术部门那边传来的,他们找不到杀青的真实姓名与相关档案,都是一堆化名和假证件。只要是社会人,总会有成长轨迹——出生医院、学校、工作单位、银行账户之类——但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DNA与指纹也没有记录。” “听起来像个隐形人,或是死而复活的幽灵……”罗布抖了抖背上的鸡皮疙瘩。 “他当然有真名,只是我们还没找到。”里奥肯定地说,“也许是哪份尘封的档案里,某个被虚报为死亡的名字;也许是被某个秘密组织刻意掩藏。他身上疑点重重,他的身手、信息网、资金来源……一切都还是谜团。” “所以你不希望这么早开庭审理,把案情暴露在公众目光下。”罗布说。 “很遗憾,我们失去了先机。我原以为杀青不会这么——” “高调?” “和急功近利。我以为按他的性格,他会安安静静地入狱,然后找个机会或制造机会成功越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继续他热爱的杀手事业——那是他的人生目标不是吗。可现在呢,他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赤裸裸地晒在光天化日下,对杀手而言这种做法既愚蠢又自绝生路。”里奥说。 罗布犹豫了一下:“或许……他认为有把握无罪释放,从此以后打算金盆洗手?” “那不可能。”里奥面无表情地目视着前方车辆,“我能感受到他体内不断沸腾的欲望……他根本停不了手,只有一件事能彻底阻止他——死亡。” 罗布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可我总觉得,也许他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疯狂……” “你说什么?”里奥挑起眉。 “不,没什么。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回家避风头,并且假装人不在家。”里奥说,“法院决定明天开庭审理这桩案子,接下来的24小时是检察官的痛苦时间,我们不过是证人名单上等待传唤的两员,犯不着自找苦吃。” “其实你这么说,是因为比起连环杀手,你更怕面对新闻记者咄咄逼人的嘴脸吧?”罗布取笑道,“我记得上次芝加哥的国际象棋连环凶杀案,他们把你挤在角落里逼问细节,当时你的眼神烦不胜烦又煞气腾腾,好像恨不得拿电击枪把他们全部放倒。” “实际上,如果我手上有电击枪,我会的。那些该死的新闻报道不知道给凶手透露了多少信息,他们根据我们的反应调整战略,幸亏最终还是被击毙了。” “现在想起来,我仍然觉得那可真是个奇迹——我说里奥,你真的凭借一己之力,打倒了那两个凶徒,在伤势那么严重的情况下?”罗布狐疑地问。 里奥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下,然后冷淡地说:“我不想回忆当时的情况。” “好吧。”罗布耸耸肩,“每个人都有秘密,也许在你衬衫下真有一件绣着S的蓝色紧身衣。” 坎宁走进法院的一间办公室。检察官凡娜·玛崔尼坐在高大沉重的方桌后面的靠背椅上,她是个年轻的白种女郎,穿着一身深色套裙,黑发剪得很短,显得既干练又不失女人味。 见到坎宁时,检察官女士露出了个看起来颇为善意的微笑,朝他点了点头。 哦,又是这种表情:“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坎宁心想,可惜这次不同以往。 “我直截了当地说。”凡娜在他坐下后开口,“如果杀青能签下认罪书,并在并在法庭上向检方认罪,如实交代作案经过,我建议法官判他30年。” 坎宁立刻职业性地反驳:“太长了。这跟终生监禁有什么区别,你知道在狱犯人的平均寿命是多少岁吗?” 凡娜不急不慢地放了放线,“如果他的认罪态度良好,当庭向受害者表示忏悔,25年。” “受害者?指的是那些命案累累的连环杀手吗?噢,如果我这么向他转达,他会发飙的,搞不好会对媒体胡说八道。”坎宁做出忧愁的神色,十分诚恳地对女检察官说:“他是个死硬派,但不是反社会人格的杀手,实际上,我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于正义感和同情心……” 凡娜几乎要朝天花板翻白眼。出于对某个律师的了解程度(之前的一些案子她跟对方也没少合作),她决定速战速决:“20年,服满三分之二刑期——别再讨价还价,我不会退步的。” 坎宁听她斩钉截铁的语气,估计这大概是对方的底限了。 凡娜见对方不再吭声,缓和了脸色说:“那就这么决定了。坎宁律师,带你的委托人过来签认罪书。教教他怎么在法庭上说话,如果他愚蠢地当庭触怒法官,就别怪我不守承诺了。” 坎宁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倒是想让他来签认罪书,实际上我已经强烈建议过好几遍,但他就是死活不肯认罪。” 凡娜的脸色顿时一黑:“不肯认罪——那么我们刚才是在干什么?你足足浪费了我五分钟!”她恼火地起身离去,临走前对坎宁语气不善地丢下一句:“明天早上法庭见!” 坎宁耸耸肩:“你知道我多不愿得罪你,但是……好吧,明天法庭见。” 于此同时,上了证人名单的两位FBI探员正在其中一个的公寓里,窝在沙发上一边吃送餐的披萨,一边看电视。 屏幕上,一个神色憔悴的中年妇女正对着话筒涕泪交加,哭诉她那被连环杀手残忍杀害的儿子是如何善良优秀。当记者询问她对“连环杀手杀手”被捕有什么看法时,她不假思索地叫起来:“他们不能这么做!他给我的儿子报了仇……他有什么错?他杀的都是人渣,那些杂种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罗布嚼着披萨片说:“看吧,多么煽情……催人泪下,夺人眼球,这就是媒体想要的效果。” 里奥拿起遥控器,换了一台。 仍然是新闻类节目,这回是街上的随机采访,问题有两个:“你觉得那些被杀青杀死的连环杀人犯是否有人权?”“你觉得杀青有罪吗?”前一个问题有八成被采访者都给出了肯定答案,但后一个问题,“有罪”与“无罪”的回答基本是对半开,还有部分民众表示“虽然触犯法律,但没有对社会造成伤害,甚至起到一定的净化作用。” 里奥又换了一台。这回终于不再是新闻了,而是一部热播的电视剧:《绿箭侠》。屏幕上,英俊帅气、身材迷人的男主角正用弓箭指着干坏事的家伙们(他总能找到那么多干坏事的家伙),冷冷地说:“——你辜负了这座城市!” 一箭射出。 正中心口。 恶人得到恶报,主角飘然离去。 然后主角的律师女友各种帮忙,女友的警察父亲各种放水。 “我们的社会这是怎么了……”里奥喃喃道。 罗布吞掉了最后一口披萨:“个人英雄主义永不落伍。你知道,总得有人打败坏人,人们觉得警察不够酷,所以蜘蛛侠蝙蝠侠闪亮登场。” “——可他不是什么侠!他这么干纯粹是为了满足私欲!”里奥愤怒地回答。 “那么你得让法官、陪审团和民众相信这一点,在明天的法庭上。”罗布勾住搭档的肩膀说,“相信我,除了检察官之外,只有你能做到。” 里奥沉默许久,说:“我得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里奥并没有一早就到法院。开庭一段时间后,他才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走到后排观众席,坐在罗布身边。从这里越过前面众人的肩膀,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被告席上穿藏青色西装的身影。 仿佛察觉到身后的目光,杀青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又转回去,快得像惊鸿一瞥。 里奥并没有看清他的表情,只发现他身上的绷带全都拆除了——他知道自己下手有多重,杀青的伤一时半会根本好不了。 他完全可以缠着绷带上庭,以换取陪审团的怜悯,顺道指控执法者的滥用职权,他干嘛不这么做呢?里奥神色漠然地想。 场内气氛紧肃,辩方律师与检察官偶尔交汇的眼神中火光四射,显然已经毫不客气地交锋过。 罗布凑到里奥耳边,压低声音解说:“刚才被告已经承认自己是杀青,并承认杀了十二个人,目前检方论点是蓄意谋杀,辩方论点是正义杀害。” 坎宁起身,要求向法官与陪审团出示证物A——一大叠死状恐怖、惨不忍睹的尸体照片,那些连环杀手们的得意作品。 “反对。这是另外一些案件的资料,与本案无关。”检察官凡娜立刻开口。 “这是了解被告作案动机的重要证物,我认为与本案关系重大。”坎宁争锋相对。 法官林登驳回了检方的反对,照片被送到陪审团手上,十二名陪审团成员纷纷露出震惊、激愤、难过与同情的神色。 坎宁走到陪审团面前,开始声情并茂地声讨这些连环杀手的残忍、反社会与泯灭人性,接着传讯一名受害者亲属为证人,询问对方失去亲人的感受。 凡娜再次反对:“辩方律师试图以个人感情影响陪审团的判断。” 这回她的反对得到了采纳,满头白发、面容严肃的黑人老法官警告辩方律师:“不许打感情牌。” 坎宁表示接受。证人回到观众席,但陪审团的态度已隐隐有些倾斜。 凡娜见势,抓住杀青的杀人手段大做文章,表示这些手段与连环杀手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一样血腥、残忍、毫无人性。 显然这是事实,坎宁无言以对,避开正面回应,宣称被告是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深受《旧约》熏陶,信奉“以眼还眼”。这些杀人手段对他而言,就像一种宗教戒条,而非出自本意。这论点勉强立得住脚,但有些牵强附会,缺乏信服力。 罗布对双方的唇枪舌剑相当感兴趣,里奥却失神了,仿佛思维被遗留在另一个空间。直到检察官叫到他的名字,他才如梦初醒地走上证人席。 “告诉法庭你的名字,工作?”检察官问。 “里奥·劳伦斯,服务于联邦调查局刑事犯罪科。” “在过去的一年中,你奉命追捕连环杀手杀手,也就是杀青,是吗?” “是。” “他频繁犯案,为什么你们花了整整十五个月的时间,才抓捕到他?” 里奥不由自主地看了被告席一眼。杀青正凝视着他,一双黑眼睛仿佛午夜的海面,波澜不惊而又幽暗深沉。里奥强迫自己不要移开目光,看着对方一字一字说道:“因为他足够聪明,谋划缜密、下手果决,几乎不留痕迹。” 罗布在观众席中琢磨着这几个词——它们看起来像褒义词,但放在目前这个地方、这个时候,似乎只会起到反效果。 凡娜嘴角微微挑起,继续问:“比起你追捕过的其他杀手,他更狡猾,擅长逃脱,手段也更老辣,对吗?” “是。” “最后一个问题:作为最了解被告的执法者,你认为除了他自己所认定的连环杀人嫌犯之外,他是不是绝对不会伤害其他人?” 罗布不觉挺直了腰身,将头向前探去。这问题是个刁钻的陷阱,没有人能对别人的行为做绝对保证,但里奥一旦给出否定的回答,就证明在最了解杀青的一线执法者眼中,他有着滥杀无辜的可能性。 里奥意识到,检察官将辩论方向转到“社会危害性”,在这个方面,他有着不容忽视的发言权与权威性。 他迟疑了一秒,在杀青不动声色的神情中,慢慢吐出了几个字:“我不能做这样的保证。” 凡娜追问:“也就是说,你认为他有可能——即使曾经从未有过,将来也有可能向无辜者下手?” “……是。”里奥沉重地回答。他知道,他已向陪审团投下一枚很有分量的砝码,将他们判断的天平向检方倾斜。 杀青在这一瞬间闭起双眼,再度睁开时,涌动的情绪已被他完美镇压。 “我问完了。”女检察官回到座位,转身时朝辩方律师投出嘲弄的一瞥。 坎宁在之前凡娜观察他时,刻意露出点儿苦思对策的神色,这时却胸有成竹地站起来,走到里奥面前,语气轻松地问道:“请问,FBI刑事犯罪科的办公室里,有办公室读物吗?局方推荐,并且公费购买的那种?” “反对!”检察官叫道,“辩方律师在浪费所有人的时间。” “我所有的问题都紧扣主题,不会无的放矢。”坎宁反驳。 “那你最好马上进入主题。”林登法官再次警告。 “请证人回答我的问题。” “有。” 坎宁向法官提请出示证物B,那是一摞书本,看封面像是小说,“这是悬疑侦探小说家Roy·Lee的作品,《床前的低语声》和《碎蛹》、《死蝶》、《末翼》三部曲,它们也在你们的办公室读物中,对吗?” “是。”里奥不明所以地回答。他不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跟今天庭审的案件有什么关系? 陪审员成员也相互传递着不解的眼色。 “之所以推荐这些读物,是因为与你们的本职工作有关,并且其中的推理方式、侦查手段等对你们了解罪犯的心理与丰富侦查知识有所帮助,对吗?” “是的。”里奥承认。当然与本职工作有关,要不上头干嘛不往书柜里放《花花公子》呢,至于有没有帮助,这是见仁见智的看法。 坎宁露出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浅笑,“那么,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FBI一边在追捕杀青的同时,一边将他所着的作品作为辅助教材,用以提高探员的刑侦水平?” 法庭里鸦雀无声,人们似乎正在耗费脑筋,理解这句话中传递出的惊人信息——几秒钟后,观众席哗然了!陪审团开始交头接耳,女检察官瞪圆了双眼,忘记阖上她涂着肤色口红的嘴唇。连一直表情淡定的法官,也面色惊讶,片刻之后,他才记得敲响法槌:“肃静!” 里奥怔怔地反问坎宁:“……抱歉,你说——什么?” “申请出示证物C和D。”坎宁深吸了口气。为了这一刻,他已经极度兴奋与期待了几天,演练了无数遍,以至于到现在还不能平息内心的激动。正如他打开地铁储物柜,从里面的包里取出那一本手稿时,震惊得几乎要昏过去。他迫不及待地回去找杀青求证,接着忘乎所以地大喊大叫,差点抱起对方原地转圈,被狱警狠狠警告了一番。 “证物C是一部刚完结不久的小说手稿,是由杀青亲手交给我的,作者是Roy·Lee。没错,这是他的笔名。证物D是手稿笔迹与出版社之前保存的Roy·Lee手书笔迹的对比鉴定,证实双方确实为同一人。” 接过法警传递来的证物,法官与陪审团的神情仿佛逐渐由虚空落到实地,无法置信,但又不得不信。 “新小说的书名叫《生死棋》,是以两个月前的芝加哥国际象棋连环杀人案为原型的悬疑侦探故事,其内情之详实、细节之逼真,令人不得不怀疑,杀青在这个现实案件中,是否也参与其中并扮演着一个重要角色。” “劳伦斯探员,”坎宁再度转向神情木然的里奥,“我有个问题一直无法理解,在那个案子中,你和同事罗布里·赛门被两名连环杀手袭击,你掩护同事逃出去,自己被俘虏、拷打、囚禁在机关密布的‘Holmes的恐怖城堡’。在当时那种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的情况下,你究竟是如何逃出生天,打倒并击毙两名专业搏击手、退役特种兵凶徒的?你能对法官、陪审团夸口,完全凭借的是一己之力吗?” 里奥一声不吭。他的脑子轰隆隆地响着,像一节因为脱轨而急速翻滚的火车,即将在悬崖下摔得粉身碎骨。他茫然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当时的另一个当事人就坐在下方,与他面对面,不过几米距离,他却无法正视他,用愤怒的目光谴责他——我放过了你,唯一的一次!为了保护你,我在递交给上级的报告中,对你的出现只字未提!而你,竟然将这些内情告诉了律师,成为在法庭上攻击我的武器! “——别忘了你手按《圣经》时的宣誓!”坎宁提高声调喝道。 “……不,我不能。”里奥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那么,那个人是谁?那个帮助你击败凶徒、救了你的性命,同时也拯救了执法部门其他无数潜在受害者的人,究竟是谁?”坎宁声色俱厉地逼问。 里奥痛苦而绝望地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你可以不正面回答。请你读一读文中划线的这一段——”说着,坎宁将纸页塞到他面前。 白纸黑字在眼中模糊地晃动着,像光影斑驳的记忆碎片,像鲜血与痛楚拼凑起来的叹息。里奥声音干涩地读道:“‘好极了,我想我们可以达成一个临时的统一阵线,’连环杀手杀手微笑着说,‘也就是说,我暂时是安全的,不用担心你用枪管戳着我的后背叫‘Freeze’,对吧?’ ‘在我抓到骑兵之前,是的。’联邦探员谨慎地承诺。” 坎宁问:“这一段,是忠实再现了当时的情景吗?” “是。”里奥机械似的回答。 “作为FBI高级探员,你和杀青的联手合作,是个人行为,还是局里授意的?” 不,这跟调查局无关,你们想拉我下水,别想再攀扯局里!里奥飞快地回答:“与调查局无关,这完全是我个人的行为!” 他答得太快,也太坚决了,以至于落在有心人眼中,变成了一种不言而喻的欲盖弥彰。坎宁朝陪审团传递了一个“看吧,黑幕无处不在”的眼神,感慨地、总结式地说了一句:“我们有理由相信,劳伦斯探员与杀青先生达成了某种共同追捕连环杀手的口头协议,基于前者的身份,我不能猜测授意者来自哪个方面。但显然,被告当了真,认为自己是类似‘编外探员’之类的存在,抱着正义感、同情心,与为执法部门服务的积极心态,才导致了一系列案件的发生。” 里奥像头被逼到绝境的狮子,用异常尖锐与阴沉的目光,扫过坎宁得意洋洋的站姿,落在杀青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从自己走进法庭,直到现在,杀青都没有开过口,说过一个字,但他用一种蓄谋已久的、出其不意的、悍然压制的巨大力量,掌控了全局。 检察官强忍着惊慌失措的眼神猛地站起身,对法官说:“检方申请休庭48小时!” 黑人老法官沉声说:“同意休庭。”随着一声法槌,观众席上的媒体记者们几乎是一哄而散,用最快的速度朝自家的阵地奔去。 坎宁难掩欣喜地走过来拥抱杀青,在他耳边说:“难以置信……我们会赢的,我相信!” “赢的人,只有你一个而已。”杀青低喃。 坎宁把这当成了一种新奇的夸奖,越发笑得灿烂。 从证人席上走下来时,里奥几乎被桌角绊倒。罗布冲过去扶住了他。 “……罗布。” 罗布听见黑发搭档轻声叫他的名字。 “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这是个无耻的陷阱,蓄意的阴谋,根本防不胜防……”他试图尽全力安慰他,并从未有哪一刻,像眼下这样憎恨着杀青的冷酷无情。 “罗布,”里奥用一种异常冷静,冷静到如死灰一般的语气说,“我不想失去我的职业,除此以外,我已一无所有。” 第56章 两败俱伤 里奥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挤出记者包围圈,又是怎么回到办公大楼的,外界那些嘈杂语声仿佛来自无数频道错乱的收音机,不明其意,无关紧要。当他反锁上办公室的门,把一切关心与窥探排斥在外时,感觉整个世界突然一片寂静。 他如雕像般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纹丝不动,直到内线电话急促地响起。 铃响许久,他终于按下通话键。 顶头上司高迪的声音从电话中传出——这位快退休的老FBI说话一贯慢条斯理,如今却透着股无法抑制的焦躁:“你在搞什么鬼,里奥?” “我很抱歉。”里奥低声回答。 “用不着道歉,你不擅长这个。我要你解释清楚,为什么会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这么被动,以至于事态全面失控?你让我觉得法庭证人席上的是另外一个人!”高迪异常严厉地追问。 “……我很抱歉。”里奥沉默了几秒后,重复道,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高迪发了火:“要不是情况紧急,我真想当面把你狠削一顿!我动用了媒体界里‘我们的人’,会尽可能拖延时间,把不利的风头压一压。至于你,我给你12小时,不管用什么办法,我要那个律师亲口向记者承认提供了伪证。里奥,这是你唯一一次解决麻烦的机会,我希望你能明白自己捅的这个篓子有多大!” “我明白。”里奥说,“还有一个更简单的解决办法:我辞职,去坐牢。” 高迪仿佛噎了一口气,随即咆哮起来:“你自己干的蠢事,自己去擦屁股,别指望手一甩就把烂摊子丢给别人!你想去监狱里养老?那政府花在你身上的精力呢?经费呢?谁来买单?你们这些兔崽子,太年轻!太天真!你以为这事要是闹大了,光凭你一个人就能扛得住?” 他深呼吸着,努力平复情绪,恨铁不成钢地说:“现在、马上、去想办法!行动起来!别他妈自暴自弃了,记住你只有12个小时!” 对方“砰”的一声挂断通话,里奥拿着话筒发怔。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老高迪仍然护着他,极力想要保住他,这让他眼眶有些发热。 其实他并非束手无策,正如高迪所说,那个律师就是很好的突破口。人人都有弱点,只要使用些不太光明的手段,扼住对方的要害,即便不能立刻解决,也能使事态朝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 他只是感到心灰意冷。 对杀青,对自身复杂矛盾的感情,对两人间纠缠不清的恩怨与羁绊。 他们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相互拯救又相互伤害,没有人可以单方面去结束这种畸形的关系。里奥尝试了,在法庭上他试图摒弃私人感情,把杀青当成一个陌生人、一名罪犯,换来的是一个刀光剑影的陷阱,以及更加势同水火的抗斗。 “你认为他有可能——即使曾经从未有过,将来也有可能向无辜者下手?” “……是。”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吐出这个字眼时,杀青一瞬间痛苦的眼神。 那眼神仿佛一只苍白的手捏住他的心脏,向堕落的深渊一路拖去。那一瞬间他以为听见了自身灵魂深处的悲鸣。 他知道杀青的痛苦所在,那是一种对某人、对自己的极度失望——因为把那个人放在与众不同的位置上、因为在心灵层面上信任了那个人,以为在这个操蛋的世界上,总有一个人会理解与相信自己。 他明明知道,却在直觉与理性中选择了后者,在杀青的软肋上深深刺了一刀。这一刀,刺穿的是他们精神中水乳交融的那个部分,结果两败俱伤。 痛吗,是的,但必须习惯,里奥告诫自己,因为以后还会更痛。如果这份痛楚是对口是心非的惩罚,那他就必须全盘承受。 铃声再次响起,这回来自于他的手机。 里奥木然地看了看手机,“茉莉”的名字在屏幕上闪动。 茉莉!李毕青!他几乎忘记了这一茬……在逮捕杀青之后,因为对方的非暴力不合作态度,拒绝回答案情相关内容,再加上伤势严重,不得不先行收监,以至于他还没有问出李毕青被软禁的地点。 他该怎么面对全然被蒙在鼓里的茉莉? 手掌用力抹了把脸,里奥无奈地接通对话。当得知他的姐姐将坐后天的航班回纽约时,他就像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天执行的囚犯,明知在劫难逃仍感到庆幸。 至少,得把李毕青救出来。自己犯的罪,自己承担后果,他已经失去了一个爱人,怎么能让茉莉也承受同样的痛苦。里奥长长地出了口气,似乎终于找到了行动目标,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罗布在紧闭的办公室门外徘徊,既担心,又不敢随意敲门打扰里面那个精神状态堪忧的男人。就在左右为难时,门忽然打开,他的搭档迈出来,脸色平静、步伐坚定,与平常并无两样。 “罗布,我去一趟MCC,你去停车场外帮我引开记者。” “……里奥?” “什么事?” 罗布端详他的脸,并未发现异常,不由迟疑了一下,“你……还好吧?” “我很好。”里奥简短地回答,顺手在他胳膊上一拍,擦肩而过。 “是吗,平静过头的海面反而是暴风雨的前兆。”罗布嘀咕着连忙赶上去,“你要去MCC?见杀青?等等,你把枪寄在我这儿,冲动是魔鬼啊兄弟……” 里奥再次来到联邦拘留中心。监狱长不在,负责接待的狱警对他十分客气,二话不说就准备了一间条件最好的会面室。 会面室不大,有架床,虽然是过时的钢丝床,但床褥被单看起来干净整洁。边上开了个假窗户,用绿树草坪的贴纸伪造出并不存在的庭院风光。房间另一头是简易沙发,配有一张放着杂志和塑料假花的小茶几,墙上贴着碎花的壁纸,一切看起来都像在简陋中刻意营造温馨的气氛。这是一间所谓的“夫妻房”,供犯人的配偶在探监时使用,在这里可以享受隐私权,因而供不应求。只要肯多花点钱,有些不欲为人所知的隐秘会面,也会被安排在这里。 按规定,探视时间是一个小时,狱警在离开时关上隔音门,直到时间结束才会过来敲门。 当里奥走进房间时,双手双脚被铐住的杀青正静静地坐在床沿。 听到响动后他慢慢抬起脸,朝走进来的男人挑起一抹哂笑:“这真令人意外,探员,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主动来找我了——除非我挖个洞从这儿逃出去。” 里奥板着脸,拎过来一张靠背椅,在他对面坐下。 “李毕青在哪儿?”他单刀直入地问。 “不先问问我在这里过得如何么,我以为你至少会来看看我,哪怕只是一次。” “你曾说过有人看管,如果知道你入狱,他们是否会伤害他?” “我记得你的公寓里有几套我写的书,没扔掉吧?抱歉没有提前告诉你我的另一个身份,因为作为一个低调的作者,面对粉丝时总有些害羞,你知道的。” 里奥磨了磨后槽牙,充耳不闻地继续追问:“你是个自认为有原则的杀手,要在李毕青身上破例吗?被囚禁、被利用,他是个无辜者,为什么要承受这一切?” “你上次打得太狠了,我的骨折到现在都没好,”杀青用戴着镣铐的手指了指左肋和膝盖,“这儿,还有这儿,韧带也裂了一根。我现在下蹲还有些困难,估计就算痊愈,也不能完全恢复以前的身手了。” 完全不在一个维度上的对话,如同分别来自于两个星球。里奥按捺着将对方再次暴揍一顿的冲动,沉声说:“告诉我李毕青在哪儿!你针对的是我,犯不着牵扯不相干的人,想提什么条件就痛痛快快地说,别像个小姑娘似的夹缠不清!” “对了,你收到我寄去的随身物品了吧,帮我保管好,别一气之下扔了,尤其是那部手机……” 里奥起身,一拳挥向他的鼻梁。杀青举起铐住的手腕一挡,两人一同向后翻到在床垫上。杀青用掌心紧握住里奥的拳头,看着咫尺间怒火燃烧的墨蓝色眼睛,忽然微微一笑:“茉莉要回来了,对吗?” 里奥不答,急促地呼吸着。 “找不到李毕青,你就没法向她交代。我反正已经是身陷囹圄,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而你呢?你想失去唯一的姐姐,从此跟她形同陌路吗?” “——废话少说,提你的条件吧!还想减几年刑?”里奥下定决心,一出MCC就去找坎宁,即使用再卑劣的手段,也要迫使对方临阵倒戈。至于杀青,这回真要在监狱蹲一辈子了! 杀青收敛了笑意,蹙起眉尖看他,露出一点孩子气的委屈:“你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减刑?” “不为减刑,难道是为了上电椅?我倒是希望联邦法律为你破个例!” “这真令人伤心……”杀青喃喃说,“你想我死,而我却想跟你做爱。” 里奥的表情顿时僵硬了:“你——他妈的——在说什么?”他惊怒交加之下爆了粗口。 “没错,Fucking,你自己不是也说出口了。说真的,我现在很想操你,监狱里总是充斥着欲求不满的味道……我们上次约好的,‘下次你在下面’,还记得吧?”杀青用一副坦荡荡的表情望着他。 里奥面色铁青,从齿缝里挤出的声音冰冷得像把刀子:“你这是想激怒我,然后死在我手上吗!如果是,那你还真找对路了——你以为像上次那样的欺骗、戏弄与羞辱,还能在我身上再来一次?” “我只是想在你身上来一次。” 里奥忍无可忍地殴打他。杀青的双手双脚被镣铐束缚着,无法有效还击与抵挡,只能尽量不让拳头落在要害部位。直到里奥用双手扼住他的喉咙,而他看清了对方眼底难以遏制的杀意时,不得不做出了个投降的手势。 “咳咳……”他好不容易掰开里奥的手,呛咳半晌,才发出了艰涩的声音:“这不是戏弄,也不是羞辱……是威胁,或者说是交易,在你的贞操(他低低地嗤笑了一声)和李毕青的性命中选择一项,我的正义感爆棚的探员,你会选择哪个?” “——你真是疯了。”里奥冷冷地说,“一个疯狂、执拗、自大、变态的神经病杀手。” “你可以在定义里再加一项:手里握着你姐夫的小命。” 里奥咬着牙,气喘吁吁。他不能杀他,虽然很想,但他不能不计后果……想想茉莉吧,他不能亲手毁掉她一生的幸福……这个恶毒的混蛋、反社会的变态,即使他将所有的咒骂像垃圾一样倾倒在对方头上,也不能改变一个事实:如果杀青不想说,就没有人能逼他说。 “你看,这个决定一点都不难下,反正你上次也已经做好心理建设了。只要你让我操一次,我就把亲爱的姐夫还给你——你知道我会欺骗,但不会食言。”杀青说。 里奥深深地吸着气,感到一种对方的不可理喻带来的眩晕,因这眩晕,他觉得自己也有点神志不清了:“先把地址告诉我。” “用你坟墓里的祖父母发誓。” “好吧,我发誓,跟你上床,如你所愿,可以了吗!”里奥不耐烦地说,“现在告诉我李毕青在哪儿!” 杀青凑到他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随后将舌尖伸进他的耳洞。 里奥打了个激灵,失声道:“不可能。” “事实如此。”杀青似笑非笑地说,“就在你们的某座安全屋里。我给他弄了个污点证人的假身份,让两个冒充特工的家伙24小时看守,整整三个月,你们竟然压根儿就没有发现。” “是哪一块出了问题?” “现在不是关心体制漏洞的时候,亲爱的,”杀青将铐住的双手举到他面前,“帮忙开个锁呗,我比较喜欢用两只手掐着你的腰。” “是吗,我也一样。”里奥说着,猛地一脚将他踹下了床。 杀青的脑袋撞到硬地板,眼前一阵阵发黑。等他恢复知觉,发现自己背朝上被压在半人高的假窗台上,双腿被分开到脚镣长度的极限,戴着手铐的双臂无助地伸向前方,手腕顶在无法打开的窗户上。 “你发过誓的里奥!”他叫起来,“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你说的对,我做不出言而无信的事,所以打算兑现誓言:‘跟你上床,如你所愿’,不正是这样么?”里奥冷淡地说道,三两下把对方的囚裤扯到脚踝,同时拉开自己的裤链。 他只把西装裤头褪下来一点儿,掏出半软不硬的性器,快速撸了几下。说实话他根本没想过,还会跟杀青有什么肉体上的牵扯,尤其在这种铁笼子似的鬼地方,但既然这是对方自找的,他也没必要手下留情。 没有任何润滑的后穴干涩难进,他用手指粗暴地帮了忙。当他整根顶进去,抽出来,又顶进去后,感觉一股热流滋润了彼此……是杀青的血。 杀青发出了一声痛楚的闷哼。他在心里懊恼,因为和里奥独处时,掌控情绪、步步紧逼的滋味太过美好,使他一时疏忽了对方语言上的漏洞,被轻易翻了盘。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形势比人强——要是没有这两个碍事的镣铐,里奥未必能占到上风。 “我不喜欢背入式……更痛恨在窗台上……”他吸着冷气,断断续续地说。 里奥没有理睬。他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节奏,杀青的身体所产生的吸引力,远比他认为的大得多。他本以为自己兴趣缺缺,但在进入以后,发现性器已经硬得发痛。 那是一种许久没有被满足的疼痛,不用猛烈的抽插与狂暴的撞击就无法纾解。他用双手紧紧掐住对方柔韧的腰身,大力撞击着赤裸翘起的臀部,在淫靡至极的啪啪声中仔细倾听对方的呻吟——来自杀青的、细小忍痛的呻吟,这令他的神经越发兴奋,有一种驾驭与施虐的快感。 杀青被迫摇晃着身体,镣铐下的两只手用力绞缠在一起,指节攥得泛白。为了缓解绵延不绝的痛楚,他竭力试图放松肌肉,却徒然无功,只得任由疼痛的浪头一波波拍打而来,咬着牙忍受。 里奥很清楚,这是强暴,但他依然继续。对方是自作自受——他用这个借口说服自己,同时感觉体内黑暗的一部分,正从正直自律的表象下面,缓慢而狰狞地爬出来。 这股黑暗一直都在,它只是潜伏得很深,但依然从眼眶闪着红光的猫骨台灯、从桀骜不驯粗口连篇的少年时代、从执着到近乎偏执的信念、从精心计算冷静布置的伪造现场中,黑雾般缓缓地渗透出来。 你以为我是哪种人?他很想冷笑着问杀青,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哪种人!或许这才是我精神抑郁、嗑药上瘾的根源所在——我总是试图驱散这片黑暗的浓雾,却没有意识到,它跟我的灵魂息息相关。 它就是一部分的我。 “操……离开窗台……见鬼,我说了别在窗台上!”仿佛陷入一场无法挣脱的梦魇,杀青声音暗哑地嘶叫着,双手用力拉扯着铐链,在腕间勒住了深深的红痕。 “闭嘴。”里奥焦躁地说,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后脑勺。 第57章 不可触碰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无数混响在耳边回荡,幽灵似的发出尖啸。它们在他脑中狂飞乱舞,伸出锐爪撕扯脑浆。他被冲击、被摇荡,被身后巨大的黑影压制,动弹不得,软弱无力,除了尖叫与哭泣什么也做不了。 他哭泣着,尖叫着,被浸泡在疼痛与恐惧的毒液中,而疼痛与恐惧永无止境。 他的侧脸因为手掌与台面的挤压变了形,只有一双惊恐而茫然的眼睛藏在乱发的缝隙里,因为不停地晃动而焦距涣散。 眼前疯狂跳跃着光影的碎片,黝黑草坪从窗外铺展开来,延伸向远处怪物似的树丛,最后一同溶入更加幽深的黑暗之中。 女人的头颅在草坪上盯着他,披散着蛛网般的长黑发,睁着浑圆的直勾勾的眼睛,仿佛一朵新出土的蘑菇。 她盯着他。所有的狞笑、恶欲与暴行,所有的哀求、哭喊与痛苦,她都死死盯着。只是盯着。 别这么看我!不要看……他求她、骂她,呼唤她,但没有任何回应。 她猩红的嘴唇扭曲地大张着。 他听到她的哀嚎。无论过去多少年,他总能听见她的哀嚎,整日整夜地在这个庭院里、在这栋房子上空回荡…… 里奥在杀青开始干呕和痉挛时发现了不对劲。掌心下的黑发被大量汗水彻底打湿,囚衣后背也因湿透变成了深色,使趴在窗台上的男人看起来仿佛一具刚从水里打捞出的浮尸。 里奥犹豫了一下,松开手。对方痉挛的肌肉将他绞得更紧,他忍住越发强烈的快感,撩开湿发查看身下人的脸。 痉挛很快停止了,杀青的脸惨白如蜡像,透着股生机尽褪的死气沉沉,双眼没有丝毫光彩,如同一对棕褐色的石头珠子,失神的目光定格在另一个空间,眼眶里满是生理性泪水。 不安与慌悚卷上里奥的后颈,仿佛一股带着寒气的劲风,驱散了心底那片冷酷、恶意的黑雾。他觉得自己刚从一场扭曲的梦境中惊醒,梦中的他完全不像他,又分明就是他。 鲜血从交合的地方一滴一滴落下,他像被什么凄热的东西烫到,猛地抽回深埋在对方体内的部分。 “……杀青?”里奥低沉沙哑地唤了一声,将身下无力的躯体翻过来。 他抚摸着杀青湿漉漉的前额。那双形状俊秀却黯淡无光的眼睛大张着,就像岩浆彻底冷却后凝结成的灰色岩层,铺陈在无人的荒原上。这令里奥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整个身心都因为这恐惧而颤抖,喉咙紧涩到几乎发不出声音。一股无法言喻的冲动促使他俯下身,试图亲吻对方眼眶中的泪水。 然后岩层陡然破裂了。 仿佛有种炽烈、锋锐、不可摧折的力量撞破了岩层,从灰烬的下面猛地爆发出来。 里奥没来得及看清这道眼神,但在枪林弹雨中磨砺多年的警觉拽痛了他的神经,使他在这瞬间将上半身向后一仰。 攻击落了空。它本该沿着精准的弧线,刺进另一个男人的颈动脉,拔出时带着喷射状的血流。 细小却致命。实际上,它不过是一截磨利的塑料牙刷柄,但在杀戮渗入本能的双手中,任何物体都是致命武器。即使那双手镣铐重重。 一击不中,第二击紧随而至。里奥猝不及防,但长期训练形成的条件反射拯救了他,他一把抓住杀青腕间的手铐链,将它死死压在对方胸前。 “杀青——”他一声低喝。对方僵硬失魂的肢体,与杀气腾腾的眼神诡异地搭配着,令他感觉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被憎恨吞噬的嗜血鬼魂。 杀青如梦初醒般一震。 他慢慢眨了几下眼,似乎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男人,像是失望,又像是庆幸地抿了抿嘴角。“……是你。”他懒洋洋地说,带着大病未愈似的疲惫与厌恼,“怎么,还要继续吗,那就他妈的离窗台远点,到床上去。” 里奥在咫尺间看着他,神情复杂至极。沉默半晌后,他抓着手铐链子拉向自己,然后用力地拥抱了杀青。 “这架势可真蠢,假装温情脉脉什么的,”杀青语气嘲弄,“两个男人光着屁股不就是互相操的吗?” 里奥把他抱得更紧。“你恨的不是我,想杀的也不是我。没错,你对我所有的欺骗、戏弄与逼迫,践踏我对‘李毕青’的感情,无论出自什么原因,都不是恨。” “你可真有自信,帅哥。”杀青回答,“实际上,我几乎把你弄得身败名裂——或许就在明天新报纸出炉后,那可比死更令你难受。我是故意的,你很清楚,否则也不会气得发疯,跑来强暴我。” “我承认对你非常恼火、心怀恨意,不仅是因为立场对立,更因为我琢磨不透你,而你却看透了我。”黑发探员苦涩地说,“我揭开了你脸上的面具,却怎么触碰不到真实的内心。虽然我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是……是的,我总是对你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在你一次又一次地打破它们之后。” “那你最好别再对我抱有幻想,因为我还会再打破它。” “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恨你?” 杀青歪着头想了想,微笑道:“因为如你所言,我是个疯狂、执拗、自大、变态的神经病杀手。” 里奥再次沉默了。 长而无声地叹了口气后,他伸手替杀青拉上了裤子。“你的肛门括约肌撕裂了,最好及时去医务室止血。” “来自强奸犯的建议,非常感谢。”杀青说。 “其实你完全可以不这么夹枪带棒地说话,在我看穿了这一点之后,你已经没法再激怒我了。”里奥整理了一下衣服,从外到内都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自持,“的确,今天在法庭上你给我找了个大麻烦,但我能解决。很遗憾你还得继续蹲监狱——也许要蹲一辈子——不过放心,我会经常来探望你的。你知道吗,就在刚才,我忽然想明白了: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人,相互间的关系纠缠不清、与众不同,不能以常理看待,如果你我就是其中一员,那就接受现实,无需反抗。” “探视时间结束,我得离开了。”黑发探员走到门口,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望向杀青,目光异乎寻常的柔软,似乎担心会伤害到什么,却又不得不关注。“窗台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他问,“我感觉那是一个噩梦——噩梦总是很难走出的,我也曾经历过噩梦,是你把我拉了出来。现在,轮到我拉你一把了。” 杀青腕间的手铐发出一声微响。这一刻他的目光冰冷而黑暗,宛如任何光线都无法照亮的海底,埋葬着无数隐秘的死亡的残骸。在他的眼神中,里奥感到一种没顶的窒息,但很快发现这是个错觉,对方只是漫不经心地耸耸肩:“发生过什么?一个执法者强暴我,就在刚才。需要报警吗,长官?” “……我知道刚才的行为是个错误,但我不想为此道歉。”里奥说完,抿紧嘴唇,打开门走出了房间。 杀青站在原地,目不交睫地看着里奥离开。直到狱警进来,招呼他回去自己的牢房,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指间的小武器塞回到袖子里。 阿莱西奥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伸直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顶着上铺的床板。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翻身而起,迎向回来的室友。 “你看起来气色真糟,生病了吗?”他一边关切地问,一边用眼神示意押送的狱警快点关上门滚蛋。 “有点累,想睡觉。”杀青敷衍地回答,踩着床架的脚踏往上爬。 目光触到他的身后,阿莱西奥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忽然伸手扯住他的囚衣下摆。 杀青回头,不耐烦地看他。 森冷转瞬即逝,褐发蓝眼的意大利男人依旧是一副温和清爽的模样,仿佛涉世未深的青年。“裤子后面全是血,”他一脸担忧,“你是不是受伤了?” “没事,你不用管。” “可你受伤流血了,我得叫人过来送你去医务室。” 杀青掰开他的手:“说了没事!我不想去医务室,你让我好好睡一觉,行吗?” “当然……”阿莱西奥有点尴尬地钻回到自己床上,片刻后又探出头来:“我这儿有消炎药片,还有止血的药膏、纱布,你需要吗?” 刚合上眼的杀青无奈地叹口气:“给我吧。” 阿莱西奥立刻跳下床,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捧医疗用品,堆在上铺床沿:“要是够不着,我可以帮你上药。” “不必了,我自己来。”杀青倦怠地趴在床垫上。床沿露出室友有点沮丧的半张脸,他暗叹口气,撑起半个身体探过去安抚道:“抱歉,阿莱西奥,我今天心情不太好。” “因为刚才的会面?他们折腾你了?为了案情?呃,我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从报纸上,说实话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你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连环杀手杀手’。”阿莱西奥感慨地说,“你看起来是那么……斯文,秀气。” “你看起来也不像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黑手党。这世界本来就表里不一。”杀青说,“我是被折腾得够呛,但不是因为案情。” “那是为什么?”阿莱西奥的目光落在他俯卧的胸口。从衣襟的缝隙中,滑出一条吊着金属牌子的银灰色短链,有点类似士兵的狗牌,不同的是,两英寸见方的牌子上没刻姓名,外围勾勒着形状诡异的花纹,中央是凹陷进去的暗红色圆坑,宛如鲜血滴在镜面,边缘溅出太阳般放射状的轮廓。“因为某些陈年恩怨,比如,帮派间的?” 杀青立刻伸手握住在月神岛从夏尼尔身上得到的金属链牌,塞回衣内,不以为意地答:“不,我不混帮派。” 阿莱西奥露出一副“就算你否认我也心知肚明”的神色,说:“放心吧,虽然纽约黑手党和血帮之间曾经有过一段不愉快,但那已经是陈年旧事了。老沃根死了那么多年,不会再有人跟他的养子们过不去。” “老沃根的养子们?” “不是吗,作为血帮最强势的创立者之一,老家伙生平最遗憾的就是没有留下后代,所以从一大票养子中寻找心理平衡。据说他曾经定制了七块血牌,分给最青睐的几个养子,难道这不是其中的一块?” “听起来很牛逼的样子,可惜我从没觉得这鬼牌子有什么用处。” “时代更迭嘛,不合时宜的东西总会被淘汰,或许二十年前还有人会认得且畏忌这牌子,但现在……只能供在黑帮博物馆里了,如果有这个馆的话。” “这么说,就算我一直戴着也没关系了?毕竟是家族传承,我也不想随便就丢了。” “应该是,毕竟那个时代的大佬们死的死,隐退的隐退,就算还有几个活动的,也老得快入土了……哦对了,有一个还关在‘坟墓’呢,三十几项重罪,八百多年刑期,估计连骨头都得烂在监狱里。或许你听说他的名字,拉法尔·斯托克,也是老沃根的养子之一。” “‘坟墓’?你是说雷克斯岛监狱?”杀青眼底掠过微不可察的幽光。 “就是那个岛,上面有十座警戒度不一的监狱,其中五座是重刑犯监狱。顺道说一句,我那倒霉的老哥就关在其中一座。” “你也说了,那些是陈年旧事,你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怎么这么清楚内情?” 阿莱西奥露出了带着一丝羞赧的笑意:“就像你说的,家族传承嘛。”他边说,边旋着消炎药膏的盖子,细心地在膏管封口处扎了个小洞,“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其实这种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就跟被捅几刀差不多,十五岁那年我差点把枪管塞进自己嘴里,但后来我想明白了,为一帮该下地狱的混蛋而惩罚自己,那可真是蠢毙了。” “……后来那些人呢?” 阿莱西奥耸耸肩:“绞肉机真的很好用。”他拉起裤管,让杀青看脚后跟处的那道深长的旧伤疤,“我一直没把这伤疤消掉,就是为了提醒自己:如果你被某人伤害,很简单,做掉他。” 杀青眨了眨眼睛,活像个被难题困扰的好学生:“可我不想做掉他。” 阿莱西奥很想顺势摸一摸他长而直的黑睫毛,但还是忍住了,“那就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杀青点头:“说的对——会有那么一天的。” 里奥走出MCC大楼后,看见罗布正坐在车里等他。绿眼睛的探员一照面就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没一怒之下把他掐死吧,那你的工作可就真保不住了!” “放心,他还活着。不过,”里奥停顿了一下,“估计得难受一阵子。” 罗布拍了拍他的肩膀:“别露出这种愧疚的眼神,那是他自找的。对了,趁你去教训那小坏蛋的时候,我把坎宁三十六年的人生轨迹挖了个遍,找到了个不错的突破口。他有个漂亮老婆和两个女儿,还有一个福利院里领养的儿子,实际上,这个名义上的养子是他的小情妇所生,而这名情妇,是他老婆的外甥女——是不是很挑战伦理道德?人生真是狗血如戏。你说他的模特老婆和有钱老丈人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拿大巴掌狠狠扇他,然后把离婚协议书甩在他脸上?” 里奥点头道:“作为过错方,他不但会失去子女的监护权,付一大笔赡养费,还要被追究法律责任,如果他跟妻子的外甥女通奸时,那女孩还没成年,他死定了。” “跟妻离子散比起来,‘因一时疏忽失察而提供了错误证据’的罪名导致的后果可要轻微多了。”罗布一踩油门,愉快地吹了声口哨,“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去敲打他一番,这头自私自利、诡计多端的老鳄鱼!” 两个小时后,他们在坎宁·冈萨雷斯的办公室里,看着桌对面那个坐立不安、面如土色的律师,频频擦拭着额际滚落的汗珠,有种强势翻盘的快感。 坎宁再三挣扎后,最终挫败地双手抱头,把精心打理的发型揪得乱七八糟:“好吧,你们赢了,但我们得签个协议……”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响起。坎宁暴躁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按下通话键。几秒钟后,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凝固了,紧接着,露出一副匪夷所思、却又正中下怀的神色。挂断通话后,他朝对面的两名FBI探员讥诮地一笑:“我想,你们已经犯不着跟我较劲了,大鱼落网,还需要为难我这只小虾米吗?” “什么意思?”罗布问。 “意思是,你们最关心的案子,最棘手的嫌疑犯——杀青先生,刚才同意认罪,与联邦政府进行辩诉交易了。”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回到车里,罗布难以置信地问里奥,“杀青那个顽固分子居然肯认罪?里奥,你之前对他干了什么,用圣水净化他的心灵了?” 里奥不自觉地皱眉:“这完全不像他的风格,除非……他又有什么新的布局和计划。总之,我觉得不对劲。” “我也是。”罗布说,“但要认罪他就得把一切都交代清楚,至少我们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 “他所谓的‘真实身份’,你信吗,反正我是不信。”里奥哂笑,方向盘一转,朝FBI办公大楼驶去,“你去通知之前调查杀青身份的相关人员,把已有的资料全都移交给我。” “你要亲自调查?那这个案子……” “交给你扫尾,反正他已经认罪了不是吗。” “反正他已经认罪了,你干嘛还要这么较真?二十多年来的资料,海底捞针似的,够你不吃不睡忙上几个月的,这可没什么太大意义。”尽管对搭档的固执深有体会,罗布仍不死心地劝到。 里奥沉默片刻,低沉地说:“因为我想知道,窗台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换地图,臭名昭著的雷克斯岛监狱…杀青游走在几个势力之间,努力接近他的终极标靶。 第58章 “坟墓” “连环杀手杀手”突来的认罪在社会舆论上掀起了大波,不止新闻媒体,公众也分帮结派,在论坛与推特上吵得不可开交,争锋的焦点已经从“以暴制暴是否有罪”转移到“为何在庭审占优势的情况下认罪”,关于联邦政府与中情局暗箱操作的阴谋论喧嚣日上。里奥和罗布所在的办公楼外永远挤满了热情高涨的记者群。由于杀青粉丝团的包围与抗议,拘留中心简直像座潮水冲刷下的堡垒,以至于差点出动了防暴警察和直升机。 办公室内,罗布边刷网络新闻,边发着牢骚:“……刑讯逼供?扯淡,他又不是被关在关塔那摩……‘不可告人的交易内幕’?那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里奥,这些记者太他妈能瞎掰了,居然还有的说你跟杀青——” 里奥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哦,看错了,不好意思,那是篇‘斜杠粉’写的幻想文。” “斜杠粉?”里奥不解地问。 罗布偷眼看了一下里奥,觉得他神情平静目光平和,像是已经彻底摆脱了之前的痛苦纠结,应该不用刻意去避讳某些话题了。“呃,就是争执于LK还是KL的粉丝,一大票呢,主要是年轻女性。” “我还是不太明白。” “就是你们俩,那个……谁攻谁受的问题。” 里奥震撼地看着他,对方连连摆手表示问题不是出在他这边。 “都怪那本该死的《生死棋》,坎宁把它的部分片段高价卖给了网站,网络上立马就轰动了,你不知道有多少家出版商在争抢它的初版权,连带催生出了一整个同人圈子。对了,顺道说一句,Roy·Lee之前出版的小说都卖断货了,据说现在正再版加印呢。” “……疯狂的世界。”里奥屏着呼吸,觉得快被自己憋死了。居然有那么多人因为一本小说就臆想起执法者和嫌疑犯的关系?该死的,杀青不会把一些不该写的东西也写进去了吧?譬如用嘴衔子弹,甚至之后的……他不可避免地绝望地想,这下FBI的声誉真要毁于一旦了! “可不是,以前流行的是粉丝给连环杀手写情书和求婚,现在改成建网站和拉CP了。”罗布耸肩,不无讽刺地说,“时代在进步嘛。” 里奥用手掌托住前额,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没事,”绿眼睛搭档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是一些腐女的意淫而已,不会影响到你的工作和生活,而且我也会守口如瓶。不过说真的,我也挺好奇——你俩究竟谁攻谁受?” 这下里奥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用手边的报纸卷用力敲了一下罗布的脑袋:“突击队那边怎么样,救出李毕青了吗?” “刚传来的消息,已经成功营救并送往医院进行全身检查,除了精神还有点恍惚,似乎没有什么大碍。遗憾的是,负责看守的人早就望风而逃,没有抓住,否则多少也能盘问出一些杀青的底细。” 里奥一脸意料之中的神色:“就算抓住也问不出什么实质性东西,他一贯谋定后动。” “所以我才惊讶于他毫无预兆的认罪。”罗布说,“我听说检察官玛崔尼今天上午跟他达成了辩诉交易——他要在庭审中认罪并忏悔,向局里坦白真实身份、协从同伙和资金来源,并向记者与公众承认小说里的情节只是文学创作而非事实,以此换取17年刑期。” “17年。”里奥沉声说,目光落在报纸头条杀青的照片上。 “其实也没那么长,服满三分之二刑期就可以申请监外执行……”罗布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连忙转了话锋说:“你知道他的家乡在凤凰城,真名叫埃尔维斯·李吗?他的父母——” 罗布突然消了声,因为对面黑发探员的脸上正赤裸裸地写着“相信你就输了”的嘲弄表情。“好吧,我知道你不会放弃亲自调查的念头。”他耸耸肩说,“你这个强迫症患者,偏执狂。” 里奥笑了笑,正待接话,短信声忽然响了起来。他掏出来一看屏幕上的文字,脸色忽然起了微妙的变化,腾地起身,捞起搭在椅背上的黑色呢大衣:“我从一份20年前的档案里找到点线索,这就出发飞往犹他州。罗布,有个任务要交给你。” “任务?保证完成!”罗布吊儿郎当地敬了个两指军礼。 “去机场接一名叫茉莉·劳伦斯的女性,她乘坐的航班这会儿刚刚降落。” “茉莉·劳伦斯……”罗布眨了眨眼睛,忽然如梦初醒地惨叫起来:“茉莉!不不不,你不能把这种出生入死的活儿丢给我去做!你叫我怎么去跟她解释,说你害得真姐夫被软禁现在躺在医院,又把假姐夫弄上床接着丢进监狱?天哪,我真不敢想象那时茉莉的表情!听着,里奥,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毕竟她是你姐姐,再怎么生气也不会真把你怎么样,我就不同了……里奥!里奥!” 他的黑发搭档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出办公室,顺手把门一甩,几乎是落荒而逃。 “你要走了吗?”MCC的牢房里,阿莱西奥问杀青,后者正坐在床沿等待狱警过来提人。“听说你认罪了,这个我不吃惊,我吃惊的是,你居然指定要去雷克斯岛监狱服刑,并作为辩诉交易的条件之一?” 杀青没有回答,也并不奇怪这个意大利青年是怎么知道的——他看起来就像一个从不缺手段的体面人,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我没跟你说过,那个岛绰号‘坟墓’吗?”阿莱西奥一屁股坐到他身边,用一种诚恳劝解的语气说,“听我说,大仓可不是拘留中心,我们都知道重刑犯监狱是什么样的鬼地方,但相信我,‘坟墓’比你所能想象的所有监狱加起来更糟糕!” 杀青把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拨开,漫不经心地答:“我知道。” “那你还——”阿莱西奥蓦地收了声。这段时间他已经开始了解朝夕相处的室友,知道对方看似平常的身躯下潜伏着怎样一股爆发力十足的坚韧与锐利。这种人如果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即使上帝也无法阻止。 “好吧,”阿莱西奥叹口气说,“如果你执意这么做的话,我想请你帮我个忙。”他把手伸进囚衣内,从贴身小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放进杀青的掌心:“请帮我把这枚戒指交给我的哥哥,他叫蒂莫西·贝拉尔迪,就在雷克斯岛监狱的第五区。” 杀青翻看那枚戒指,戒面上雕刻着双头蝮蛇缠绕百合花的图案,大得几乎不像个戒指。“我想这不只是戒指这么简单,而且你有的是办法把它寄到雷克斯岛去。” 阿莱西奥说:“是的,但我只信任你。实际上,它不仅是一枚戒指,还是家族印章,意大利贝拉尔迪家族,我想你应该听说过。” “噢,教父的印章。”杀青调侃,“你们真的还保留着往密信上盖戳的老习惯吗?” 阿莱西奥有点赧然地笑了笑:“也是家族传承的信物,其实我们私底下管它叫‘诅咒之戒’。它的上上任主人是我的伯父,死于暗杀;上一任是我的堂兄德里克,后来他在游轮上因为触电意外身亡了,我的一个表兄文森特也想得到它,结果那个倒霉蛋因为电梯故障从十几层楼摔得粉身碎骨……” “你信这个?”杀青反问。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信不信,我都不想接受它,但我的哥哥显然不这么想。”阿莱西奥耸耸肩,“我猜要是再不把这戒指交给他,搞不好哪一天我也会死于意外。” “你们兄弟感情不好?” “不,很好——只要不涉及关键利益。” 杀青考虑片刻,说:“好吧,我帮你这个忙,就当感谢你这段时间以来的照顾。但我不认识你哥哥。” “你一见到他就能认出来,我保证。”阿莱西奥微笑着说。 这时,押送的狱警走过来,用警棍敲了敲铁门,提醒出发的时间到了。杀青将那枚戒指放进内衣口袋,起身走向门口。阿莱西奥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腕,在对方甩开之前,附在他耳畔说:“小心……每一个人。” 杀青微微点头,走出被狱警打开的牢门。 穿过走廊时,他看见一张熟面孔——他的麻将搭子之一,香港大圈帮的职业杀手,甘。戴眼镜的亚裔青年在他们面前站定,看起来苍白瘦弱,毫无攻击性,却令狱警们仿佛遇见一条毒蛇似的瞬间戒备起来。 “别紧张,我只是想过来感慨一下。”他用细颤颤的声音说,“他一走,我们又三缺一了。” 擦肩而过时,甘凑到杀青耳边,轻而细地吐出了一句话:“看在你牌风好的份上,送你个临别礼物——坟墓第六区洗衣房的地砖底下,好好找吧。” 等到狱警上前阻止时,他已经如游蛇般滑走了。 杀青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嘴角。 转狱的押运车载着唯一一名乘客,在夜色深沉时离开了纽约联邦拘留中心。 站在MCC七楼窗口边的阿莱西奥,目送着押运车被夜色吞没,向旁边伸出一只手。手机从狱警口袋被递到他掌中,褐发的意大利青年拨通一组号码,随后只说了三个字:“他来了。” 荒凉的海岸线在晨雾中隐现。离海岸线两公里外的孤岛,只有一条拱形长桥与陆地相连,仿佛一团突兀的、从健康肢体上赘生出的恶性肿瘤。岛上密布着许多低矮的建筑物,岛沿还停泊着一艘早已不能移动的大型驳船,另外加盖的五层白色船身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窗户——所有这些建筑只有一个功能:监狱。 高墙电网层层环绕下的雷克斯岛监狱分为十个区域,迷宫般曲折嵌套,却又各自伫立,与世隔绝。 这里是被整个世界唾弃与遗忘的角落。 每个犯人来到这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由于关押犯人数量太多,浴室分早中晚三波轮流使用,当两名狱警押着一个新人走进第五区的浴室时,偌大的空间立刻就骚动起来。 押送的狱警赛门几乎是用同情的目光看了一眼新来的囚犯:在这种男性荷尔蒙饱胀到几近爆炸的地方,这张太过俊秀的脸蛋对众人而言简直就是地狱里的狂欢,对他自己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悲剧。 会进这座监狱的都不是省油的灯,赛门心下明白,眼里却看不过去似的,用警棍威慑性地敲了两下水管:“老老实实洗你们的澡!今天谁都别想干出什么烂事!” 他和另一名叫乔的狱警相当尽职地看着新人在一屋子视奸般的下流目光中洗完澡——毕竟是第一天,弄出什么暴力事件,他们也不好向上头交代——然后将新人带往医务室,进行自杀倾向心理测验。 剩下满室赤裸的男人在欲求不满中百爪挠心,各怀鬼胎。 一个至少250磅重的黑胖子边享受着两人的擦背服务,边吩咐另一名心腹:“我要那个新来的小子今晚住进我那间,告诉拉里,我愿意付正常价码的两倍。” “我出三倍。”浴室另一头的人群里,一名身材异常魁梧的黑人带着挑衅的神情说道。他从光秃的头顶到脚踝满是纹身,仿佛一座被涂鸦族彻底光顾过的铁塔。 “狼棍,我要把你的皮一寸一寸割下来,缝成窗帘和马桶垫……”黑胖子眯起几乎看不见的细小眼睛,阴森森地说。 “你也只能干这些娘么兮兮的活计了,马尔沃。”对方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自从上次老二差点被新人咬断,你还能硬得起来吗?还是说,你已经在自家屁股后面开了个新阵地?” 要换做平时,争锋相对的两拨人早就挥拳相向,打个头破血流了。但今天,气氛更加古怪和压抑,双方都不甘却有意地控制着自己,仿佛气压异常低的海面,密云不雨中正酝酿着一场席天卷地的巨大风暴。 “……等着瞧,狼棍,等着瞧。”马尔沃闷声说,眼里闪动着野兽般暴戾的凶光。 狼棍哈哈笑着,手指不自觉地抽动,似乎正握着什么血淋淋的武器:“等着瞧,死胖子。” 负责安排囚室的拉里陷入左右为难的苦恼,马尔沃与狼棍,两边他谁也不想得罪。虽然他们是囚犯而他是狱警,但他还有父母家人住在纽约,不论是得罪瘸帮老大还是血帮老大,都会给家人的安全带来毁灭性打击——即使是入了狱的老大。 这可真是件要命的差事,拉里不无怨恨地想,新人每天都有,他们干嘛非得看上同一个!而且还都是志在必得!就在他头疼万分的时候,赛门拿着两杯咖啡晃过来,把其中一杯放在他桌上。“干嘛盯着安排表发愁?你可是守着个肥差。” 拉里用力叹口气,对同事兼好友说:“你要能帮我解决这问题,两边一千两百五十块好处费都给你。” 赛门颇有兴趣地听完后,露出一副“这么点事就把你难倒”的戏谑之色:“这还不简单?给那个新人一间单人牢房不就得了。” “可这样不是两边都得罪?” “听我说完,1317号囚室不是刚空出来,把他安排进去。” 拉里的眼睛亮了起来:如果说第五区还有谁能跟马尔沃和狼棍抗衡,无疑就是住在1316号单人囚室的那位了。“可是,‘教父’不好这一口……” 赛门恨铁不成钢地用搅拌勺戳了一下拉里的脑门:“有什么关系!只要放个风声给马尔沃和狼棍,让他们以为是‘教父’的意思就行了。” 拉里恍然大悟地开始往安排表里填名字,刚写了个“埃尔维斯”,又担心地抬头问:“原来住在1317的佩奇是怎么死的,你不会忘了吧?如今一声招呼不打地送进一个新人,会不会激怒‘教父’?” 赛门指着电脑屏幕上新人的照片——即使站在标尺前举着个姓名牌,这个名叫“埃尔维斯·李”的青年依旧俊美得与整座监狱格格不入,“你觉得‘教父’会把他当成一份诚意的礼物,还是敌意的挑衅?” 拉里看了照片一眼,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最后点头承认:“作为异性恋,我还是得公平地说一句,他比岛上绝大多数的女性狱警和护士都养眼。就算没性趣,放在旁边看看也不错。” “这就得了。”塞门喝完了一杯咖啡,起身说:“我还得继续执勤,顺道给那些不长记性的混球一些颜色看看——得罪不起大的,难道还收拾不了小的?妈的这几天总觉得气氛不对劲,像是有什么坏事要发生……” “别乌鸦嘴了。”拉里说,“还有比人渣腐烂在‘坟墓’里更坏的事吗?” 第59章 钢丝上行走 杀青抱着监狱统一发放的个人物品走进1317号囚室。与MCC不同,这里的牢房门是毫无隐私可言的铁栅栏,唯一的好处就是被安排在单人囚室,不用再去抢上下铺了。 狭长走道对面的囚室里,两名白人囚犯隔着栅栏死命吹口哨,其中一个留山羊胡的家伙甚至直接褪下裤头自慰,一边朝他污言秽语。 杀青毫不理睬,打量起他的新居。 牢房内空间逼仄,右边是一架铺着天蓝色床单的单人床,不锈钢制的盥洗台、马桶、固定在墙上的长条桌面占据了剩下的大部分空间。镜子整个儿嵌在墙壁里,即使打破也很难抠下碎片来。 成分不明的污渍在墙上到处可见,仿佛尸体皮肤上斑驳的脓疮。杀青凑近端详其中一块最显眼的暗褐色的污痕,确定那是一团不算陈旧的血渍,也许在几天前它还是很新鲜的血液。照着这个思路,旁边那块灰白泛黄的污渍很有可能就是某个人的脑浆。 他移开视线,开始在牢房里四处翻找起来。几乎每个犯人都会有点小小的私藏品,有时走得太急就忘了带走,当然,他们无论是出狱还是死了都不会再需要它们。他希望能找到一些看似不起眼、关键时刻却能派上用场的小东西。 两本色情杂志、几张邮票、一只劣质打火机,甚至还有小半包受潮的香烟。但这些都毫无用处,他又找到一支没有笔帽的钢笔,悄悄塞进袜子里。 在床脚与墙壁的夹缝里,他扒拉出了一些肢体的碎屑——人类的肢体——指头的一小截末端,以及一小片血肉模糊的头皮,带着一撮卷曲毛发。由于冬天气温低,它们还没来得及彻底腐化。 如果这些是上任房客的遗物,显然他在通往地狱的班车上度过了一段相当痛苦的旅程,而且负责清理现场的狱警也真够敷衍的,杀青想着,面不改色地将那些碎屑丢进马桶冲走。 然后他将床上的被子抖开,钻进去。 对面那个山羊胡叫得更欢了,精液喷到了过道地板上,立刻有狱警走过去呵斥,把他拖出来逼着弄干净地板——用他自己的舌头。 周围看到这一幕的囚犯们尖叫怪笑,仿佛群体欣赏一场喜剧表演——监狱生活枯燥乏味,人们总得想方设法给自己找点乐子。 下午放风时,狱警赛门看见马尔沃的两个手下溜进了1317号囚室。 他很清楚那个黑胖子的恶习:喜欢折磨新人。不止是殴打与强奸那么简单,马尔沃享受着新人从紧张、愤怒、抵抗到恐惧、崩溃、求饶,直至屈辱麻木地接受的整个过程,最后将他们像玩坏的布偶似的丢进垃圾箱里。 一般来说,收过好处的狱警们会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他别玩得太高调。但这次赛门犹豫了一下,想着要不要上前给新人解个围。这才第一天呢,这些急不可耐的混蛋!年轻狱警阴郁地想。 这时,同事乔的声音拉住了他即将上前的脚步。 “来帮个手,赛门。”乔说。 “什么事?” “一个不知死活的人渣,我们要狠狠收拾他一顿。”乔告诉赛门,一名犯人乘隙袭击了新来的女护士,虽然没有得手,但把她吓得够呛,旁边的狱警立刻冲上前阻止,被他扔了一身粪便。“护士哭哭啼啼地跑啦,真可惜,这里好容易有个年轻的妞儿……”乔遗憾又恼火地说,“艾力克提议用‘袋子’。” “袋子”指的是狱警们套上挖了两个洞的袋子遮住头脸,将某个囚犯围起来暴打一顿,这样即使将囚犯打个半死,他们也没法联络律师指认、控告施暴者。 赛门就这么心不在焉地被同事拉走了。 于是,他没看到也没料到的一幕紧接着发生了——那两个膀大腰圆、常年混街头的黑帮打手,鼻青脸肿、血沫飞溅地被揍出了1317号囚室。 其中一个在地板上滚了两圈后,撞上了一双穿着高档运动鞋的长腿。对方毫不客气地一脚踩上他的指骨。他闷哼一声,目露凶光地将另一只手上握的铁钎朝对方狠狠刺去。而下一个瞬间,那根生锈的铁钎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将他的前臂牢牢钉在地板,仿佛大头针洞穿了虫子标本!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等到抬头看清对方的脸,惨叫变成了恐惧至极的哀求:“饶了我,‘教父’……” “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这么称呼我,孩子。”褐发蓝眼的男人语调冷淡地说,带着一种属于掌权者的强硬与漫不经心的优雅,“告诉马尔沃,他得给我个交代。” 马尔沃的另一名手下连滚带爬地走了,剩下那个倒霉鬼在地板与铁钎间哀嚎。热衷看好戏的囚犯们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巡逻的狱警也远远地溜达开来,似乎根本就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褐发男人的目光沿着地板上的血迹一路延伸进1317号囚室,微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迈步走进去。他走路的姿势挺拔庄重,像是从小受过良好教育的上流人士,橙红色囚衣与运动鞋在身上穿出了西装革履的味道。 杀青果然在第一眼就认出了他:蒂莫西·贝拉尔迪。他的容貌跟阿莱西奥有八九分相似,尤其是阴天海面一般灰蓝的瞳色,就像从颜料盘的同一格里调出来似的。若不是看起来更年长成熟、更具上位者的压迫气息,他们俩简直就是一对双胞胎兄弟。 蒂莫西在杀青面前站定,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仿佛在品味这个新人的成色。几秒钟后他倨傲而不失礼仪地一笑:“身手不错,但是想在这里活出个人样,光凭身手远远不够,你很快就会知道。” 杀青像只被掠食者入侵地盘的幼兽,摆出一副深怀戒备、随时准备反击的姿态。落在蒂莫西眼中,正是那种“有些棘手、但费点力气就能搞定”的难度——不会强大到令他产生威胁感,也不会软弱到提不起兴趣,正中他下怀的那种难度。 “听着,我不想得罪任何人,只想安静地待着。” 他听见新人凌厉而又谨慎地说,笑得意味深长:“那可不容易,尤其是对你而言……在这里,你得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队,以及别站错队。”说完,他转身走出囚室。 马尔沃的手下还躺在地上呻吟,血水打湿了半身囚衣。蒂莫西眉头微皱,仿佛在看地板上一块花纹难看的装饰,淡淡地说:“我饶你一命。下次来找他麻烦时,别再蹭到我的裤腿。” 围观的犯人望向1317号囚室的眼神顿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原以为“教父”是为了彰显对这小子的保护权才出的手,如今看来,完全只是因为地板上的倒霉鬼没长眼睛。也就是说,这个新人孤立无援、毫无势力,更要命的是,生了一副惹人垂涎的模样——简直就是一份提前到来的圣诞大餐。 如果马尔沃因为忌惮“教父”的警告而不敢轻举妄动,说不定能让我拔个头筹……不少人蠢蠢欲动地想。 晚餐的时候,这种暗流涌动的躁欲更是累积到了极限。当杀青端着一盘没有牛肉的炖土豆和熏鱼三明治走向用餐区,一名犯人趁他从身边经过时,突然伸脚绊了他。 他打了个趔趄,随即被好几条胳膊拉住。 “放手!”他喝道,用力挣扎,像被无数藤蔓缠住的徒步者。 “怎么,刚才扶了你一把,不应该道个谢吗!”一个金棕色短发、个子瘦高的犯人得意洋洋地凑过来,一口口水吐进他的餐盘里,“看来你对我们这儿的欢迎宴不太满意啊,给你补充点蛋白质怎样?” “拜托,罗勒,你的口水里哪有什么蛋白质,明明就是HIV,你干吗不在舌头上也戴个套?”另一个犯人装模做样地抱怨。 “操!” 罗勒笑骂,“不知道中国佬讲究的是什么吗,含蓄、含蓄,谁像你,叫床声连隔壁区都能听到。” 杀青肘尖捣上身后犯人的肋骨,趁机挣脱拉扯,转身就走。 “想去哪里?你的晚餐还没吃完呢。” 罗勒拽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在他臀部掐了一把,“乖乖坐好,小婊子。” 杀青安静地垂着眼睑。如果有人能看见他纤长睫毛下的一双黑眼睛,会发现里面沉静的目光突然变得像刀刃一样冰冷锋利。 他端起餐盘,温顺的样子让在场的所有犯人呼吸兴奋,然后把不锈钢盘子——连同里面的垃圾食物狠狠砸在罗勒的脸上! 罗勒发出了一声惨叫,他不由自主地半弯下腰,用手捂住了脸,鲜血混着黄油从指缝中涌出来。他痛苦地咳了几声,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 犯人们一惊之后躁动起来,有几个饿虎似的扑向了杀青。他迅速将身子侧开,一拳打中了某个攻击者的鼻梁,顿时鲜血飞溅。 一声尖锐的警哨划过。 赛门跟另外两名狱警同时冲过来:“马上住手,否则关禁闭!” 这招对犯人们很管用,没人愿意在一间连床带马桶只有三平米的小黑屋里待上十天半个月,没有放风,没有任何消遣,没人说话,孤独和幽闭会让人发疯。 那几个犯人在警棍砸下来前松开手,忿忿地退回到人群中。 赛门看了看惹事小团体的头领,他的鼻梁骨歪斜了,满脸是血,疼得龇牙咧嘴。 “狗娘养的,他弄断了我的鼻子,还有一颗牙!”罗勒含糊不清地叫道。 “你该庆幸断的不是老二。”赛门诮笑,“这可以给你个教训,知道不是所有男人都能强上的。” 狱警队长艾力克看在钞票的份上,领罗勒前往医务室,同时吩咐赛门:“这个新来的小子也是个刺儿头,得磨一磨野性子。” 赛门迟疑了一下,说:“埃尔维斯,做为打人的惩罚,晚餐后你得把这一层的走道全部拖干净,工具到威尔森那里去领。” 艾力克边走边翻了个白眼:这惩罚简直轻微得离谱。但看在今天赛门帮忙一起“套袋子”的份上,他也就默许了。 杀青沉静地看了赛门一眼,语调很有礼貌,甚至还带了点感激:“是,长官。” 他离开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修长挺拔,从背、臀到双腿的曲线流畅而完美,走路姿势优雅协调,却又散发出禁欲主义般清冷的气息。 “瞧他妈的那副正经八百的样子,让人想操他!”一个犯人低声说。 立刻有人附和:“干不干?” “干吗不,这家伙欠操。” “至少今天罗勒别想占先,他那一下可真有力。”有人压着嗓子笑起来。 过道里的灯管散发出惨白的光,映在灰蒙蒙的地板和油漆剥落的铁栏上,冰冷而惨恻。 清洁剂与水桶歪在脚边,杀青被几个体型壮硕的黑人七手八脚地压在地板上。一个犯人把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另一个压着他的后颈,还有两个紧紧抓着他的双腿好让它们分得更开些,并坚决制止了任何可能造成威胁的反抗动作,顺利地把裤子脱到膝盖。他们对这一套戏码已经很熟练了。 “这家伙真是极品!瞧瞧这屁股!还有腰身的线条!”一个犯人兴奋地直喘气,粗糙的手掌摸上对方浑圆翘起的臀部,迫不及待地把手指捅进去,“见鬼,真他妈的紧!” 另一个往杀青的小腹上踹了一脚,“放松点,婊子!” 杀青猛烈地咳起来,光洁的脊背像一叶风浪中的小舟无助地起伏,越发激起施暴者的欲火。 “你是白痴吗基尼格,你把他弄得更紧了!操,就这么进去准要脱层皮。” 按着后颈的手因为走神略有松懈,杀青猛然挣开钳制,飞快抓住旁边的清洁剂,拧开瓶盖,朝身后男人的脸上泼去。 “我的眼睛——”那人捂着眼睛发出一声哀号。 “真是匹悍马!伙计们,给他点厉害瞧瞧!” 几个人一拥而上,其中一个犯人拎着扫帚柄比画了一下,“这个怎么样?” “好主意!” 杀青发出了一声落网野兽似的哀鸣,疯狂挣扎起来,一条金属链坠从囚衣领口里滑落出来。 “——等等!”过道的阴暗处忽然传出男人的声音,带着共鸣般浑厚的鼻音,辨识度很高。 狼棍铁塔般黝黑的身躯从幽暗中走出,粗犷刚硬的五官暴露在灯光下,光头与脖颈上满是纹身。刚才他一直在暗处观察与欣赏着暴力行为的发生,要不是那枚意外的链坠,他打算等手下把猎物的爪牙磨折得差不多了,再亲自出马。 拿扫帚的那家伙因为欲血沸腾,停手慢了一拍,被自家老大整个拎起直接甩在墙壁上。狼棍蹲下身,粗大的手指捏住了杀青脖子上的金属链坠,仔细端详后,沉声问:“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杀青怒视他,眼神倔强而激烈,“去你妈的!”他说。 狼棍笑了:“在我面前逞强,你担不起后果,小东西。”他逼近半步,将高高隆起的裤裆在对方脸上磨蹭,隔着厚布料,依然能看出里面的器官尺寸惊人如同刑具,“我敢保证,你不希望尝到被‘炮管’强上的滋味。” 新人如他所料地白了脸色,嘴角依旧倔强地抿着,睫毛却微颤着泄露出内心的恐惧。狼棍满意地用拇指揉搓他的脸:“说实话,我就考虑放过你。” “……家传的。”对方最终妥协了似的,低声回答。 “说谎,你姓李!”狼棍用“炮管”威胁地抽打了一下他的脸。 “那是我母亲的姓氏,在我不到两岁时她就离开我父亲了,他姓塞维利亚,”新人强行抑制怒火似的咬紧了牙,“据说这是他留给我的纪念物。” “塞维利亚……”狼棍眯起了眼睛,“是肖恩·塞维利亚吗?我记得他只有一个儿子,跟他长得很像。” 杀青立刻回答:“那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他叫夏尼尔。” “没想到,肖恩竟把这东西给了私生子。”狼棍思索了一下,起身的同时把杀青也拉了起来,看着他迅速穿上囚裤,“你父亲是血帮的人,你也是。在这座监狱里,我可以罩着你,但是某一天,我需要你拿出这条链牌以及相关的所有东西时,如果你敢说半个‘不’字,我会让你生不如死,听见了吗?” 杀青别过脸,一半抗拒,一半忌惮。 狼棍下身贴紧他,将他顶在墙上。 “知道了!”杀青不甘不愿地说。 “好孩子。”狼棍嗅着他身上的气味,忍不住伸出舌头,极为色情地在他脸上舔了一口,“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想把你压在床上狠狠操,但是……我一般不对本帮成员下手,你可得站定立场,别把我惹‘火’。” “好了,”他转头对手下们说,“这是你们的新兄弟,如果你们学不会尊重他,我就来教教你们。” 在场的几个犯人纷纷表示老大的决定英明无比,自己绝对认真执行,顺道热情邀请新出炉的兄弟一同享用私藏的香烟与大麻。 “可我还要拖地板。”杀青一脸无辜地说。 “——放着我们来!”刚才踹过他一脚的基尼格立刻拾起拖把,其他三人赶紧去收拾打翻的水桶和清洁剂。 狼棍揽住杀青的腰身上下抚摩,用性骚扰的方式给了他一个忠告:“小心那个叫马尔沃的死胖子,他的变态程度和身上的脂肪含量一样高,别忘了瘸帮可是我们血帮的死对头。” “‘教父’呢?”杀青问,“他就住我隔壁。” “他比较低调,但势力庞大,手段狠辣,尤其痛恨背叛者。你住的那间囚室之前是佩奇的,他曾是蒂莫西的心腹,后来蒂莫西发现他在公司账目上作假,就……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其中的细节。” 我已经把细节的残留物冲进马桶了,杀青默默地说。 第60章 游刃有余 狱警赛门在通往图书馆的路上遇见了杀青。他没想到这个新人能毫发无损地度过在雷克斯岛监狱的第一天,昨晚在过道里发生的事他略有耳闻,半夜点名时还特地跑去1317号囚室看,发现新人在床上酣睡得像个婴儿。 迎面相遇时他犹豫了一下,目光不自觉地躲闪,却又忍不住出声叫道:“埃尔维斯。” “什么事,长官?”杀青停下脚步,彬彬有礼地问。他记得赛门,这名年轻白人狱警外貌普通,长着一张大众脸,是这里的看守中难得态度比较和蔼的一个。 “关于昨晚的打扫,我没想到会发生那种事……” 杀青微笑起来:“那跟你没关系,长官,而且我也没事。” 赛门凝视新犯人的微笑,那笑容温和而纯粹,毫无阴翳,如同这会儿晒在他们身上的冬晨阳光,并不因监狱而染上丝毫污秽,令他有些移不开眼睛。他的大脑仿佛停摆了,里面充满暖洋洋的空白,直到对方露出“有什么问题吗”的疑问神色,思维才恢复运转。 “我知道新人的日子不好过,尤其是马尔沃和狼棍都对你……给你个小小的建议,呃,当然,只是个人建议……算了,当我没说过好了。”他越说越磕巴,最后打算一走了之。 “等等,长官。”杀青叫住他,孩子气似的朝他眨了眨一只眼睛,“我想知道那个建议,请告诉我。” 这一刻赛门怀疑自己是不是心律失常了。他一边暗骂自己的不镇定,活像个没度过青春期的毛头小子,一边飞快地说道:“像你这样的新人想要在这里立足,最好的办法就是投靠一方足够强的势力,比起狼棍和马尔沃,宁可选择‘教父’,这就是为什么我把你安排在1317室的原因,至少他不会对你的——”他在喉咙里咽下“屁股”这个词,“垂涎三尺。” “单人囚室,原来是你帮的忙。”杀青用一种真诚到令人脸红的语气说,“谢谢,长官。” 这声道谢令赛门冲动得想要说什么,但话未出口又缩了回去。杀青朝他点点头,礼貌地退走了。 赛门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直到艾力克走过来,对他说:“你不能这样,赛门。” “什么?”他茫然地问。 “对犯人。你可以揍他们、收他们的钱,甚至有需求时把他们当女人用一用,但不能来真的。”狱警队长严肃地说,“那就违背了职业道德。” “我不是同性恋……”年轻狱警尴尬地试图解释。 “这里的人有一大半原本都不是同性恋。”艾力克一脸“好自为之”的表情,拍拍他的肩膀后走了。 赛门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地吐出了后半句:“我也没想把他当女人。” 图书馆里,杀青的手指在一排排书脊上划过,停顿在其中一本上。另一只手从他脸侧擦过,不疾不徐地抽走了这本书,动作优雅而利落。 杀青转头看清来人,“‘教父’?” 蒂莫西站在他身后,下颌干净,褐色短发梳得一丝不乱,仿佛身处的不是监狱而是街头咖啡馆。“你觉得有资格这么称呼我吗,新人?在你昨晚投靠了血帮之后?”他用修长的手指在书皮上轻轻摩挲,气定神闲地说,“说真的我有些遗憾,还以为你能坚持得再久一些。” “‘坚持’在这里毫无意义,先生,我不想被撞得头破血流后才明白这个道理。”杀青说。 蒂莫西灰蓝色的眼瞳阴沉下来:“你够聪明,会自保,身手也不错,就是目光太短浅。告诉我,既然选择狼棍,为什么要住进1317室?没人跟你说过那是谁的地盘吗?” 杀青露出一丝警戒的神色,斟酌过后回答:“那不是我能决定的。而且……看起来我似乎不太受邻居的欢迎。” “你这是在指责我昨天没有帮一手?” “不,你完全没这个义务,我也没这个奢望。就像人总得有个自知之明,有时你得知道主导权在谁手上。” 蒂莫西笑了,他确定对方不是有意奉承,但言辞里透出的敬畏之意令他颇为享受。的确,在得知杀青投靠血帮之后,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虽说并没有决定要把这个新人收入麾下,只是那么一点临时起意的小念头,但对方起码得有个眼力劲儿,看清谁才是第五区的真正掌权者,主动来恳求他。他可以考验、接受对方,也可以拒绝、羞辱对方——一切选择权必须在他手上。 这会儿新人的态度让他的不快消退了一些,但他并没打算就此原谅:“既然你已经站了队,就好好站下去吧。你可以继续住在1317,或许那间囚室里的幽灵会告诉你,得罪不该得罪的人的下场。” 蒂莫西说完,手指一松,任由书本啪的掉落地面,转身离去。 杀青弯腰拾起那本书,看着封面上字迹显眼的“变态心理学”,微微一笑,将它插回书架里去。 犹他州,盐湖城。 里奥一下飞机,就从机场直奔盐湖城统一警察局。警长贾斯亭霍尤心怀意外地接待了这位单枪匹马的联邦探员,得知对方要调查20年前本地发生的一起连环绑架凶杀案,便花了近两个小时,从一大堆陈旧档案里找出了他想要的那份。 “就是这个。当初是我亲手办的案,印象很深。”霍尤警长把档案递给里奥,“凶手叫克里斯·苏克,被我们逮住时已经绑架了八名孩童,性虐并杀害了其中五名,另外三名被解救。苏克在庭审三年后被判处死刑。据我们调查,他有个十二岁的儿子也参与其中,但检方认为他只是个受暴力胁迫、无刑事责任能力的未成年人,所以直接释放了。” “有没有受害者们的照片和身份信息?”里奥问。 “有,都在档案里,需要我帮你找吗?” “不用,谢谢,我可以自己来。” 霍尤警长客气地告辞,里奥坐在档案室的桌边,开始仔细翻阅那份老旧泛黄的档案。他看完五名儿童惨不忍睹的被害现场,把另外三名被解救者的照片抽出来,并排放在桌面上,都是些长相端正的男孩,其中有一名是亚裔。 里奥从包里取出一张相片,那是在杀青现下照片的基础上,虚拟合成出的七八岁左右的容貌,信息服务科的同事用电脑技术帮了忙。他将合成照片与桌面上的照片详细比对,试图寻找两张脸之间的相似点。 许久后,里奥收回目光。他仍无法肯定两张照片是否是同一个人——他们都是很清秀的亚裔男孩,但杀青那张的五官似乎更立体、更漂亮些。 “还有清楚当年内情的当事人吗,比如,那些被解救出的孩童,现在也应该有二十多岁了吧。”里奥走出档案室,又去找了霍尤警长。 对方皱起眉:“有是有,但你知道,20年前民风有多保守,一个被强奸过的男孩会面临怎样的流言与歧视,即使他是无辜的受害者。我记得结案后没多久,那三个受害者家庭都搬离了本城。” 里奥沉默片刻,霍尤忽然说道:“对了,克里斯·苏克的儿子,小苏克也知道内情。懂事后他对当年的罪案深感愧疚,十几年来一直在福利院免费做义工,用以补偿当初父子俩对无辜者的伤害,或许你可以问问他。” 里奥二话不说,立刻驱车赶往霍尤所说的那家福利院,找到了才三十二岁就老态丛生的小苏克。说起当年的事,他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深愧疚:“打那以后,我没有一个晚上能睡个安稳觉,那些孩子痛苦的脸和哀求的眼睛一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觉得就算我干一辈子的善事,也不能弥补当初对他们和他们的家庭造成的伤害。我只能一刻不停地干活,让自己永远处于无法思考的疲劳中——法律没有惩罚我,但我要惩罚我自己。” “那时你也只是个孩子。你最大的错就是拥有那样一个父亲,而那并不是你能选择的。”里奥说着,递给他一张照片,“你还记得他们的样子吗,那三个被警方解救的孩子,或者还有更多不在档案里的?你能否辨认这张照片上的人是不是当年的受害者之一?” “我记得所有的孩子,十几年来他们的脸就刻在我的脑子里。”小苏克沉痛地回答,接过那张照片,端详了一下,“不,他不是当年的受害者。” “你能确定吗?” “是的,我确定。”小苏克肯定地说。 线索就此断了,里奥在遗憾的同时,又感到深深的庆幸——他不用承受那么大的伤害与痛苦,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但是,又是什么造就了他扭曲的信念、坚定不移的行动力与超凡的身手?他是否有一段比之更为黑暗的过往? 黑发探员不愿意去深想,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去想。 “还有哪些你觉得重要、但被警方漏掉的细节吗?”临走前,里奥出于职业谨慎又问了一遍。 “应该没有了,我所知道的当时都告诉警察了。”小苏克说。 在里奥走出十几米外后,对方突然在背后叫起来:“等等,探员,等等!”他快步跑过来,“有个细节,我不记得有没有跟警察说过,当时我还年幼,没觉得怎样,现在回想起来,有点不正常。我的父亲有个神秘的笔友,他称对方为‘我的心灵导师’,那人经常跟他通信。在警方介入调查绑架案后,有天我看见父亲把那一叠信纸全部丢进火里烧掉了。其实还有一封最新寄来的信,我刚从邮箱里取出来,正准备给他,可我觉得他也会烧掉,这太可惜了,都是些质量很好、有香味的信纸,于是我就把它藏在储物箱里。现在我还住着当年的老房子,那封信如果没被虫蛀掉的话,应该还在阁楼的储物箱内。” “可以麻烦你去找来给我吗,或许是很重要的线索。”里奥说。 小苏克同意了。半个小时后他开车回来,将那张尘封的信交给里奥,它甚至还没有拆封。 里奥戴上橡胶手套,小心翼翼地拆开它,里面有些句段吸引了他的注意:“……你可以先练胆子,练手,但要知道,如果只把狩猎的目标锁定在幼兽上,那可有些无趣了,要知道好的猎手一般都是连窝端……你听过母鹿的悲鸣么?如果你在她面前处决她的孩子,她会掉下珍珠一般漂亮的眼泪,那副场景真是凄美到令人心碎——我的心都要因为兴奋过度而碎掉了,还能有什么快感比这更强烈呢……” 他咬牙看完这些含义深刻的字眼,又重新检查了一下信封,邮戳显示它是从洛杉矶奥兰治县的某个邮局寄出的。信纸末尾的署名是“Enjoyer”,但这肯定是个化名。 “谢谢,你说不定帮了我的大忙。”面对这个终身被负罪感折磨的男人,里奥诚恳地说。他不知道对方失去颜色的人生会不会因此而稍微明亮一点,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再次马不停蹄地赶往洛杉矶,追逐这封信背后的身影与真相。 ——他总是为了别人、为了法律与正义而追逐真相,但这一次不仅是为了杀青,也是为了他自己。 雷克斯岛监狱。 “喂,李!”一个声音粗鲁地叫道。杀青从操场边的长椅上抬起头,看见一名陌生的狱警站在两米外,手里警棍指着他:“跟我过来。” “什么事,长官?” “你的心理评估报告出来了,跟我去医务室签字确认一下。” 杀青起身,跟随他穿过放风的操场与迂回的走廊,进入一个类似更衣室的房间。“这里不是医务室,长官。”他说。 “等一下,我去倒杯咖啡。”狱警说着,走出去,反手锁上了门。 杀青双手插在裤兜里环视四周,七八个身影从衣柜后面闪现出来,为首的一个黑人体型异常肥胖,下巴上的赘肉几乎遮住了脖子,正是瘸帮老大马尔沃。 “你以为找到个好靠山,万事大吉了?”马尔沃笑得阴鸷,饱含下流意味的目光舔舐着杀青,仿佛要穿透衣物,一直舔进血肉里,“告诉我,狼棍是怎么操你的?他的‘凶器’可祸害过不少人,其中有一个直接死在床上,血把整张床单都染红了。你的小身段能受得起吗,美人儿?” “这与你无关,马尔沃,识相的就离我远点。”杀青毫不客气地说。 马尔沃的笑容消失在下撇的嘴角,这一刻他看起来仿佛一头凶兽,饥渴难耐地想要撕碎什么:“嘴很硬,新人,这让我更加期待接下来的事,你会怎样哭着舔我的脚趾头,求我给你个痛快……” “这里没有监控探头。”杀青扫了一眼天花板,打断了马尔沃的话。 “所以你别指望有人会看见——狱警,还是你的新主人,他们只会看到你赤裸的、血肉模糊的尸体。” 马尔沃的手下们目露凶光地围过来,宛如一群饥饿残忍的野狼围住一只落单的绵羊。 “没人会看见——这正是我需要的。”杀青微笑,将两只手从裤兜里抽了出来。 “听说了吗,马尔沃和他的那群跟班吃了大苦头。”基尼格一边往嘴里塞汉堡,一边眉飞色舞地描述他耳闻的场面,“狱警打开更衣室的门时,看见他们鼻青脸肿地晕在地板上,浑身上下被扒个精光,像香肠一样被捆成一串。据说狱警割绳子时,马尔沃嘴里还叼着手下的老二呢,他们是在搞什么淫乱派对吗?这下死胖子什么老脸都丢光了,整个监狱又多了一年的笑料,哈哈哈!” 狼棍狐疑地瞥了杀青一眼,后者正坐在他身边,安安分分地吃着晚餐,活像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 “是你干的?”他不太肯定地问。 杀青无辜地挑眉:“一挑九,你确定?而且我那时在医务室签字呢。” 狼棍也觉得可能性不大,耸耸肩说:“不管是谁,总之瘸帮这回脸丢大了,用来洗刷屈辱的最好东西就是鲜血,恐怕战争要提前了。” “什么战争?” “红蓝之战。也许就在周四感恩节,因为那时警力薄弱,也许更早一点……我们得做好开战的准备。基尼格,通知我们的人备好武器。至于你,埃尔,这可是你学习怎么成长为一名合格帮派人的好机会,至少干掉对方两个人,作为你的投名状,怎么样?” “没问题。”杀青说,咽下最后一口蔬菜汤。 “现在最大的变数就是你的意大利邻居。”狼棍说,“上一次开战他虽然明面上不插手,暗地指使手下为马尔沃提供便利,估计对方承诺给他不少好处,以至于我们陷入被动境地。这次我们得抢先拉拢他,就算不能成为援军,也得让他彻底保持中立。埃尔,我要你盯紧他,如果瘸帮那边跟他有什么私下接触,你得第一时间通知我。” 杀青想了想,说:“也许我能做到更多。” “小心点,他可比马尔沃难对付多了。”狼棍搭上他的肩膀,大拇指趁机摩挲着他的颈窝,半是警告,半是调谑,“而且他‘直’得很,可不会因为你的脸蛋就对你怜香惜玉。” “我会让他知道我有的不止是脸蛋。”杀青满不在乎地回答。 狼棍低低地笑起来:“我很期待你的本事,也包括床上的……你确定晚上不跟我来一炮吗,我技术高超,保证会让你爽上天。” “不了,谢谢。”他的新手下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把你的炮管留着对付外人吧。” 第61章 盟友与访客 利用晚餐后短暂的透气时间,杀青走到了1316号囚室的门口。 蒂莫西正倚坐在床架边,跟地板上的两个白人大汉玩扑克牌。“你挡到光线了,滚开。”他头也不抬地说。 “我来找你谈些事,”杀青说,“单独地。” 蒂莫西抬起深晦的灰蓝眼瞳,审视了他几秒钟。“你最好别浪费我的时间,新人。”他说着,示意另外两个人出去。 杀青走进来,后腰靠着钉在墙上的长条桌沿,双手插在裤兜,在他面前站定。“刚才我看见马尔沃的手下从你的房间出来,是为了即将发生的战争?” “你倒是直截了当。”蒂莫西左手捏着扑克牌,右手指尖在牌面上一张张滑过,似乎正准备挑选出即将被抛弃的那张,脸上的神情喜怒莫测,“狼棍派你来当说客?看来他还真是信任你,或者说是……宠爱?现在整个区的人都知道他有了个新宠,恨不得每分钟都栓在裤腰上。” “我和他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杀青平静地回答。 “不管是不是,对此我都毫无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你是怎么办到的,一个人放倒了对方九个——别试图否认,”蒂莫西竖起一根食指,眼神如手术刀般剖割骨肉,将藏在对方体内的秘密血淋淋地拖出来,“有人看见你被狱警带进那个房间,后来单独离开。别忘了这里可是监狱,眼睛无处不在。我好奇的是,既然你能轻松搞定马尔沃那一伙,为什么要委身狼棍?你混进血帮,究竟有什么企图?” 杀青盯着他,嘴角慢慢挑起一丝浅笑:“真不愧是‘教父’,什么都瞒不过你。实际上,我今天来找你,为的并不是什么愚蠢的红蓝之战——谁在乎两拨黑鬼的输赢?” 这话倒是说进了蒂莫西的心里:谁在乎两拨黑鬼的输赢?他追求的只有自己的利益,实打实的利益,一贯如此。 “那你在图什么?” “利益,我可是个实用主义者。”杀青俯下身,从领口里抽出一条链子,将末端吊着的方形金属牌递到他面前,“你认得这玩意儿,不是吗。” “……老沃根的血牌?”蒂莫西眯起了眼睛,“我以为它们早就跟随那个可笑的老头子一起入土了。听说他给七个养子一人一条,就跟栓狗的狗链似的,他要他们从身到心都成为附属品——顺便说一句,他就是被其中一个养子割断了喉咙,就像成语说的什么,‘养虎为患’。” “这是外界人的看法。实际上,这玩意儿不止是狗链,还是钥匙。” “钥匙?” “开启血腥帝国的钥匙。老沃根一辈子老谋深算,却连个有血缘关系的后代都没有,他是有心要在七个养子中挑选出继承人,在他死后继续统领血帮。他给七个养子各自布置任务,规定了完成的时间,想要挑出其中的佼佼者,这个幸运儿就是拉法尔·斯托克。但他并不是最后的胜利者,因为他和其他五个兄弟都遵守游戏规则,只有一个家伙无视规则、破坏秩序,割断了养父兼老板的喉咙,最后得到了那个位置。直到现在,胜利者与他的家族仍牢牢占据着西海岸,跟他比起来,狼棍不过是血帮众多分支中一个不入流的小头目。法拉尔被追杀得躲进监狱,宁可蹲一辈子大牢也不想落在他手上。而我,我是从老沃根另一名养子肖恩·塞维利亚的儿子,夏尼尔的手上得到了这块血牌。” 蒂莫西耐着性子听他说完血帮秘史,语带讽刺地说:“利益呢?我好像没有从一大段废话中听见这个字眼。” “就在牌子上,但不是我这一块。你知道篡位者在杀死老沃根后,一直在苦苦寻找他的秘密金库吗?即使算上通货膨胀,也有足足五亿美金。想想吧,断子绝孙的老沃根会把这笔钱留给谁?” 蒂莫西的眼睛乍然亮起来,仿佛在阴霾的海面上投射下一道炽热的阳光:“拉法尔·斯托克?难道,遗产与他那块血牌有关?他自己不知道吗?” “我想是的,老沃根死得太突然,根本没来得及告诉他。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投靠血帮,我会借此机会接近拉法尔,将两块血牌掉个包,再仔细研究关于遗产的秘密。遗憾的是,我原以为拉法尔在第五区,但这几天我没有打听到关于他的丝毫消息,我想只有狼棍知道他在哪儿。” “五亿美金。你就这么大方地告诉我,这令我不得不怀疑你的真实用心。埃尔维斯,你又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蒂莫西起身,脸上浮现出优雅而危险的笑容,将空着的那只手悄然探向身后。 “一个席位。” “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杀青耸耸肩,“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独吞不下这笔钱。如果我不想后半辈子都活在血帮的追杀下,就必须给自己找个足够强大、足够可靠的后台。那就是你,‘教父’先生。” “我们的席位很宝贵,不能浪费在一个没有贡献值,也证明不了忠诚度的外人身上。而且你还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介绍人。”蒂莫西说。 杀青微笑:“噢,刚巧这些我都有。如果拿到这笔钱,我只要五分之一,其他全归帮派,够不够贡献值?至于介绍人,他叫阿莱西奥。阿莱西奥·贝拉尔迪。” 有那么一瞬间,蒂莫西的眼中闪过的幽光令人不寒而栗,但它很快就消失无踪,仿佛那一秒的森冷只是个错觉。“我的亲弟弟,你跟他是什么关系?”他轻声说,声线中压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隐怒。 “我们是朋友,比普通朋友更亲密的那种——‘密友’。”杀青用一种“你知道有些事情不能端上台面说”的语气回答,“在MCC时我们住同一间。” “那你就应该知道,在他两边膝盖上有一道旧伤疤。” “你是指两边脚踝上吗?” “那是他十八岁那年,在一次街头斗殴中留下的。” “我想应该更早一些,十五岁,而且也不是街头斗殴那么简单。他遭受了巨大的折磨,以至于精神一度几近崩溃,但我很庆幸他熬过来了,并将那些伤害他的人丢进了绞肉机。他对我说,他一直没把这伤疤消掉,就是为了提醒自己:如果你被某人伤害,很简单,做掉他。他办到了。他比看起来的要坚强得多,不是吗?”杀青依旧微笑,但在那令人目眩的笑容背后,一股充满爱怜的悲伤缓缓释放出来,这股情绪隐忍而又浓郁,多到仿佛整个躯体都盛放不下,不得不满溢而出。 蒂莫西紧绷着身体,如同一座面无表情的雕塑,片刻后他开口道:“我没想到他连这段往事都告诉你。他看着虽然温和,却从不与任何人交心,也许在我们还小的时候,他什么事都会告诉我,但现在……”他没有再说下去。短短几秒钟后,他的神色又恢复如初,显得严厉而倨傲,之前的温情如同一阵清风吹过湖面后荡起的涟漪,短暂而一无所存。 “我可以腾个位置给你,不是边缘打杂跑腿的那种,而是真正的家族一份子。但要等到你上交那五分之四的贡献值后,这个承诺才会正式生效。”蒂莫西淡淡地说,“现在,告诉我,你打算怎么让狼棍说出拉法尔的下落?” 杀青伸出右手,指尖在对方手中那排扑克牌的背面弹奏般滑过。他轻巧地从中抽出一张,用两根指头夹着,正是最大的鬼牌:“那还得借助你的力量,‘教父’。” 蒂莫西一把拽住对方脖颈下的金属链牌,拉近自己。两人鼻息相闻,近得似乎能嗅到彼此灵魂深处散发出的腥甜气味。他熟悉这种味道——那是对金钱与权势的极度渴望,不管包裹在哪张皮囊之下,它们的本质都是相同的。“你知道我最痛恨什么行径?欺骗,背叛。如果我发现你骗了我,还有阿莱西奥,”黑手党党魁在杀青耳畔低语,轻柔如情侣间的呢喃,“你会死得非常缓慢、非常痛苦,我保证。” “你搞定他了?你是说,不是‘袖手旁观’,而是‘结盟’?”狼棍难以置信地提高了音量,“你是怎么办到的?” “准确地说,是‘不稳定的临时结盟’。我跟‘教父’好好谈了一番,让他明白,比起马尔沃,我们能让他得到更大的利益。为此我自作主张地许诺,不论瘸帮给他什么好处,我们都能多给一成——这点没问题吧,boss?”杀青看着狼棍,征询的眼神里露出一点儿忐忑。 狼棍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当然。如果打赢这场战争,我们声威大涨,收获的好处可不止这些。实际上我也曾派人跟蒂莫西谈过,但他总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我很想知道,你是用什么打动了他?” 杀青耸耸肩:“个人魅力?我想是。” 狼棍咧开厚嘴唇,笑出一排白森森的牙:“也许我不该再让你和他接触了,宝贝儿,我现在很担心那个意大利佬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直’。” 杀青无所谓地回答:“我也不想跟他面对面说话时,还要时刻警惕他别在后腰上的那把锯齿刀。相关事宜他会亲自跟你谈,我猜除了我们说好的条件,他还会索要额外的好处,如果太过分,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这个不用你操心。”狼棍说,“我会把意大利佬拉上船,然后踢爆死胖子的屁股。” 午后的放风时间,犯人们在操场上打球、聊天、玩健身器械,或者懒洋洋地晒太阳。 杀青和狼棍的手下们在玩跳棋。他已经跟这群人混得很熟,逼着对手使用车轮战,然后不留情面地赢走了两包烟、一盒巧克力豆和一把自制的小刀。 狱警赛门走过来说:“埃尔维斯,有人探监,跟我来。” 已经过了集体探监的时间,杀青猜测又是这个好说话的狱警给他开了后门,回给对方一个感激的微笑:“谢谢,长官。” 赛门朝他点头示意,带着他穿越操场,进入开放式探监室。 访客很有些出乎杀青的意外。他原以为是律师坎宁。虽然已经认罪判刑,但坎宁仍在负责一些相关的法律文件,以及非常不务正业地充当他与出版社、媒体大众之间的对话窗口。 但今天来探监的却不是坎宁。 来人是个精悍的高个儿,打理得宜的金褐色短发下,一双墨绿色眼睛狭长幽深,鼻梁高得有些刻薄,嘴唇又薄得有些凌厉,但总体看来,依旧是个风度翩翩、富有魅力的男人。 “——哟,夏尼尔。”杀青双手抱胸,往椅背上一靠,似笑非笑地招呼。 夏尼尔在真正看到杀青的瞬间,打了个生理性的激灵。那段在孤岛上疲于奔命,又被这个疯狂杀手戏弄驱策的经历,在他记忆中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后来与那些长相俊俏的亚裔小情人们(没错,他就是故意挑容貌相似的)上床时,时不时会臆想到一柄利刃从下方悄无声息地割断了他的喉管,从而惊出一身冷汗。 你是自虐狂吗?当然不!夏尼尔对自己说,当时你没有钱,没有权势,不得不受制于人,但现在不同了,时移世易,你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成功人士,而他却成了阶下之囚。你干嘛不能干自己想干的任何事呢? 这么想着,他的脸上浮现出虚伪的、居高临下的笑容,每根头发丝都向外散发出优越感:“好久不见了,杀青。在‘坟墓’里住得还习惯吗?哦,或许刚开始挺困难,每个监狱都有个共同点,爱欺负新人,毕竟这里随手抓一把都是杀人犯、毒贩、黑帮分子,身为连环杀手杀手也不是那么出挑,对吧?” 杀青神色自若地回答:“的确不太习惯。但比起在这里苦逼地蹲了七年零四个月出去后众叛亲离、穷困潦倒的过气淘汰者而言,我觉得我还算是活得挺滋润的。” 嘴炮依旧犀利,对此夏尼尔恨得牙根痒痒。他往前倾斜了身体,从肢体到语言都向对方传递出威胁的信息:“今时不同往日了,杀青,我现在有的是钱,正用仇人的血清洗曾经弄脏的靴子——那个叛徒告密者是第一个,他已经死得连他妈都认不出来。紧接着将是那些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的小人,还有那些窃取了我的地位与权势的无耻小偷……” “你尽可以杀人如麻,跟我有什么关系。”杀青慵懒地抻着腰,几乎要把双脚架到桌面他的鼻子底下,“在我眼中,你永远都是那只虚张声势、倒霉透顶的小狼狗。” 夏尼尔倒噎了一口气。他忍无可忍地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襟:“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揪着过去那点破事不放!我已经不是那个连嫖资都付不起的失败者,我重振旗鼓了!你不能还用这种态度对待我!” “有什么问题?”站在门边的赛门手按警棍,戒备地走过来。 杀青抬手阻止了他:“没事,长官,他只是有点歇斯底里症,特别是在不堪回首的环境里。” “松手,否则会面到此结束。”赛门警告似的瞟了一眼来访者,转身走开。 夏尼尔悲愤地松开手,嘀咕道:“这狱警是新来的,要是这里的老人,绝不敢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得了吧,我的小狼狗。”杀青十指交叉,手背托着下颌,笑得性感而危险,“说吧,你到底来做什么,叼回飞盘后找我要奖励的骨头饼干吗?” 夏尼尔差不多已经放弃他衣锦荣归的原计划了,无可奈何地说:“我想要回我的项链。” 杀青修长的手指按在锁骨中间,沿着胸口的布料慢慢下滑:“你指的是这个,你送给我的‘纪念品’?” 对方重音强调的最后一个词,令夏尼尔心虚得脸上微热。他当然不想干这么丢脸的事,但想到那块血牌里隐藏的巨大利益(他要是早点知道就好了)——即使他对杀青依然存有某种混合了畏忌与欲望的感情(真可悲,他想),那也无法跟这利益抗衡。他下定决心,不要脸地说:“没错,我现在反悔了,想要回来。” 杀青不禁噗的一声笑了,夏尼尔从未见他笑得如此肆意,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开心了。“哦,哦,你可真是个极品,夏尼尔。”他笑着弯起中指和拇指弹了弹对方的眉心,像在并不严厉地呵斥一只咬了主人的小狗:“我不会还给你的,有本事自己抢吧——要不你就再进来一次,怎么样?” 夏尼尔铁青着脸,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除此之外我就没有其他办法?几个小时前我刚从洛杉矶飞过来,你猜我在那边机场看到了谁?没错,你的FBI姘头,孤身一人,行色匆匆。你觉得如果有个枪口在暗处指向他,会有第六感帮他躲开那颗不知何时射出的子弹吗?” 洛杉矶?杀青心底一根隐秘之弦被拨动,发出一声尘封已久的酸涩轻响。他不动声色地回答:“因为当初他把你送进监狱,你要报一箭之仇?很好,把我这份也一并报了吧。但别指望我会感谢你,我还等着举报这个消息立功减刑呢,然后你也可以快乐地进来跟我做狱友了。” 夏尼尔觉得再待下去也是自取其辱,悻悻然地转身走人。他不会就此放弃,反正杀青关在监狱,他有的是时间与手段,拿回那块属于他的血牌。 “他有点神经兮兮。”赛门走过来,准备送杀青回监区。虽然他听不见两人的对话内容,但对访客说话的神态印象深刻。 “的确,但挺解闷的,不是吗。”杀青哂笑着回答。 在他身边,年轻狱警刻意放慢了脚步,冬日暖阳从走廊另一头的铁门外斜斜地照进来,他们就这样并肩而行,一步步踩在阳光的格子里。这样也挺好的,挺好的,赛门想,有些事情,就让它来得再慢一点吧。 第62章 蓝色通缉令 里奥从奥兰治县的一家邮局里走出来,虽然对这结果早有心理准备,但仍掩不住失望的神色。毕竟时隔二十年,当年的邮局经办、邮差、街头邮箱、监控录像等相关证据都已无从查验,信纸的厂家与销售商也早已物是人非,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封信拍完照传给总部,希望行为分析科的同事能从笔迹中给出一些疑犯侧写。 街面布置的感恩节装饰品,并不能为当日阴霾的天气带来一丝暖意,零星落叶被风卷起,濒死蝴蝶般扑打着长风衣的衣摆。里奥忽然有种被暗中窥视的危机感,像一根尖锐的钢针顶着后背,如影随形,不怀好意。他职业性地警惕起来,环顾四周:不是拐角处那群叽叽喳喳偷拍的女高中生,也不是街边停着的那辆大众里边打电话边偷瞄他的家庭主妇……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快速扫描,像一台精密运作的仪器,突然转头望向侧后方的一栋高楼。就在他回头的那一刻,针刺般的危机感陡然消失,之前的异样仿佛是精神压力太大下产生的错觉。 但里奥知道这不是错觉——的确有那么一瞬间,他成了某道视线盯上的猎物。这种感觉在他八年的职业生涯里并不陌生,毕竟他曾将那么多的恐怖分子、变态杀人犯送进监狱,如果那些暴徒仇恨的目光和报复的念头形成实质,他早已千疮百孔。 手机铃声在这时候响起来,他一边按下通话键,一边快步走向自己的汽车。 “嗨,里奥,你还在奥兰治?我这里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意外的消息,你希望我先说哪个?”他的搭档在北美大陆的另一头说。 “按逻辑顺序说。” “啊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信封和信纸上没有指纹,显然对方很谨慎,仅靠笔迹,行为分析科那边只给出了模糊的侧写,那并不能帮助我们缩小多少侦查范围。” “有多模糊?” “年龄18到50岁之间,右撇子,性格自信狡猾,意志坚定,喜欢加剧冲突——像这样。” 里奥微叹口气:“我希望另一个意外是惊喜。” “我不敢保证,但听上去有点古怪。昨晚我和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在酒吧喝酒——” “你还有空喝酒?知不知道这几天我一觉都不超过6小时?” “噢,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眼红,只是我跟他旧日交情不错……他是个常驻欧洲的国际刑警。”罗布心虚地说,“昨晚我跟他边喝边聊,不知怎么就扯到‘连环杀手杀手’身上,你知道就算判了刑,这个案件热度依然没有消退。维喝得有点醉醺醺的,跟我说起几年前一个‘蓝色通缉令’(注1)的事,说他办案时认识个线人,专门给富豪、暴君、武装政权之流牵线搭桥,找一些专业人员替他们解决各方面麻烦……” “雇佣兵组织与客户的中间人?”里奥言简意赅地概括。 “没错。那家伙油滑得很,典型的‘两头靠’,维有次跟他一起吃饭,电视屏幕上正播放‘连环杀手杀手落网’的新闻——那是首播,那人看着电视上杀青的照片,失声说了一句‘他不是——’,接着似乎意识到失言,就不再多说。维当时猜测他之前就认识杀青,但疑犯已经归案,就没放在心上,昨晚要不是刚好谈到这个话题,也根本不会提起。” 国际刑警、蓝色通缉令……里奥意识到局里在调查杀青身份的时候遗漏了什么——或许他根本就不是记录在档的美国公民;或许他拥有多重国籍;或许这些国籍全都不是真实的:他游走在各个政权间的罅隙里,对国家法律不屑一顾,有着一套自己的生存规则与行事方式,仿佛处于整个世界的另一个位面——他是个(或者曾是个)真正的自由职业者,一个国际雇佣兵!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出色的身手、惊人的伪装能力、惯用的三棱军刺与部队式的格斗风格,以及对各种专业技能的精通。唯独无法解释的是,两年前,也就是他为自己取下“杀青”这个代号,并开始有计划地狩猎连环杀手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忽然脱离唯利是图的雇佣兵组织,走上另一条同样血腥、但毫无利益可言的杀戮之道? 里奥久久地沉默着,以至于罗布以为信号出了问题,一直呼叫没有回应后挂断了通话。 回到酒店房间,里奥拨打了手机联络簿里的一个号码:“凯利蓝,是我,有件事麻烦你。我知道你在ICPO(即国际刑警组织)里有关系,能不能帮我查一下,两年前,国际哪些雇佣兵组织发生过变故……较大变故,至少影响到核心人员变动,对,两年前,也包括私营军事公司和承包商……谢了,回头资料传我邮箱。” 想了想,他觉得最好双管齐下,又拨通了罗布的手机,吩咐他从老同学那里套出关于那个线人的身份信息。 “这恐怕不太容易。”罗布有些为难,“你看,我们都爱护自己的线人,就像钓鱼者爱护鱼饵一样。” “没错,但我们是钓友,鱼饵有时也是可以互相借用的。告诉他,如果咬钩的是他要的鱼,我会让给他。” “好吧,我尽力。” 纽约,雷克斯岛监狱。 除了午餐和晚餐的食谱上多了罐头火鸡肉和南瓜泥之外,“坟墓”里没有一点过节的气氛。或许是狱警们觉得让这些无药可救的亡命徒学会“感恩”是一件非常滑稽的事,队长艾力克在点名训话时说:“你们唯一该感激的是联邦政府取消了死刑,以至于纳税人的血汗钱还得用来供养你们这群社会的毒虫。感恩节快乐,渣滓们,现在,滚回你们臭烘烘的窝里去吧!” 就在他转头的时候,狼棍朝身边几个手下使了个眼色。那几人立刻疾步冲上前,朝着各自选定的目标扑去,从袖口中滑出的自制刀具迅速捅进对方腹部,拔出、再捅,一下一下凶狠异常,场中顿时哀嚎响起、血光飞溅。 如同一桶鲜血泼进大海,受到刺激的鲨鱼们一下子兴奋起来。囚犯们纷纷开始起哄,发出狼一样的嗥叫,摇晃铁门发出此起彼伏的金属撞击声。更多的人接收到战争号角的呼唤,仿佛狭路相逢的兽群,奋不顾身地抽出藏在身上的“武器”,向着敌对帮派的成员与任何看不顺眼的家伙扑去。 “干得好!上啊兄弟们,做掉他!” “割断他的喉咙!把他的肠子从肚子里扯出来!” “血!血!血!” 甚至有人引吭高歌:“战争来来去去,我的战士们永存!”注2 在场的狱警包括队长艾力克脸色乍变。由于节假日人手不足,他们的值守力量比平时要薄弱,而这样大规模的暴力械斗显然不是几个狱警腰间的警棍或辣椒水能摆平的。艾力克一边用肩上的通讯器呼叫支援,一边指挥其他狱警迅速退回值班室,并拉响了警笛。 所有的囚犯似乎都被空气中的血腥味浸染,已经陷入某种癫狂的状态,兴奋的狂叫声与凄厉的痛呼声交织成潮水,与警笛、戒严广播声一起席卷了一切,仿佛整个监区都悬挂在地狱上空摇摇欲坠。 在这杀戮的狂欢盛宴中,杀青的脚步向斜后方轻巧地移动,无声无息地闪进了1316囚室。 蒂莫西正悠闲地坐在床沿看书,仿佛隔绝了几米之外的血腥战场,自成一界。战火已经从过道蔓延到囚室内,但没有任何一个犯人敢踏足他的领地。“不去投身战场吗,你也是血帮一员吧?”他用一种调侃的语气说,视线并未离开书页。 “真正的战争不在那里,”杀青意味深长地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在这儿。可惜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会明白。” “看起来你两种都很擅长。”蒂莫西说着,指尖探进书皮的夹层,拨出一团纸条,弹给他:“这是你要的地址。” 杀青展开一看:“第六区?” “拉法尔·斯托克果然不在这座监狱,看来你无法接近他了。” “但他仍在这座岛上,不是吗?” 蒂莫西嗤笑了一声:“你想打什么主意,转监到第六区?那可相当有难度,除非你把自己弄到精神分裂——那是关押精神病犯人的专区。” 杀青垂下眼睑思索,旋即微笑起来:“不错的建议,我会考虑。另外,听你的语气,似乎对我面临的麻烦颇为乐见啊,你忘了我们现在已经是盟友了么?” 蒂莫西起身,一步步向他逼近,直至对方的身躯被灯光投射下来的自己的阴影覆盖。“听着,小东西,是你在请求我的庇佑。如果不是牵扯到阿莱西奥,我完全可以捏住你的喉咙直到你断气,再自己去找那块牌子,这样我得到的就不止是五分之四了。或许你以为你可以在那些业余的、下九流的连环杀手群里称王称霸,但在这里,你什么都不是!”他快意地冷笑,“明白了吗,连环杀手杀手?” 显然对方查过他的底细,很可能也联系过阿莱西奥。但杀青并不担心这一点,因为他所说的关于阿莱西奥的一切,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事实;而另外的百分之一,也就是“密友”的那部分,他知道阿莱西奥在心底隐隐希望它变成事实——他一贯对其他人的个人情绪洞若观火,并善加利用。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那枚象征家族传承的重要戒指,阿莱西奥为什么没有向他的兄长提及?还是说,权力话题真是这对兄弟之间不能触及的禁忌?杀青心里念头纷转,面上却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浅笑:“明白,‘教父’大人。” 蒂莫西微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对方会愿意低头受教。但这样更好,一个识时务的投机分子总比一个不识时务的危险分子好对付得多,他像奖励又像威胁似的,掸了掸对方胸口并不存在的灰尘,说:“那就去取回我应得的东西,以及,别让我的弟弟伤心。否则,你也就不再需要这颗心了。” 加州,洛杉矶地区奥兰治县。 里奥在酒店附近的一家快餐店里,一边解决晚餐,一边等待罗布或者凯利蓝那边的回话。这家店的牛肉干酪汉堡口味相当不错,但他心不在焉,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掉了,招手示意服务员来买单。 那种被暗中窥视的感觉又出现了。不仅仅是窥视,尖锐的恶意与杀机像一条无形的弹道,几乎要将他的身体洞穿。里奥猛地起身,于此同时,女招待带着精心设计过的甜美微笑站到了他身侧:“28.5元,谢谢。” 里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50面额的,塞给对方后匆匆离位。女招待手握钞票,一脸遗憾地凝视黑发帅哥的背影:比起21块5的小费,她更希望对方能把电话号码写在纸巾上。 里奥追到店外,街道上车辆往来穿梭,人们三五成群地走过,夜色笼罩着华灯初上的城镇,那一点危机感仿佛又被茫茫人海吞没。 究竟是谁?还是自己精神紧张、反应过度?里奥也不禁有些迷惑了。 在他看不见的暗处,一支枪口缓缓缩了回去。在女招待无意中挡住目标时,它的主人知道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不过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可以继续等待。 手机铃声响起,里奥避到一处墙角,接通对话。 是凯利蓝,他从ICPO那边弄到一些内部资料。实际上,国际雇佣兵组织形形色色多如牛毛,有黑有白,有个人组织、有国家政府暗中操控,还有些披着保安公司的外皮在战乱地区浑水摸鱼。但真正具有规模、实力强悍的也不过十几个,因为多数为精英,核心成员相对固定。按照里奥的要求,筛除那些由美国政府控制的(为数还不少),两年前,发生过重大变故的雇佣兵组织是“上帝武装联”,因为强掳儿童与少年受训被国际刑警严厉打击,第四任首领希特死亡,继任的女首领罗娜希珊带着主要成员隐蔽起来,从此销声匿迹。但警方怀疑该组织仍在不少国家地区秘密犯案。 “不,不是这个。”里奥不假思索地说道,“还有吗?” 凯利蓝犹豫了一下,“也许还有一个,我不太肯定,相关资料太少了……‘北极狐’,或许有人听过它的名字,但对它的具体信息却一无所知。一个相当神秘离奇的组织,成立于1984年,成员仅有34名,无论如何旧去新增,固定只有34名,大部分时候受雇于私人,有时也执行一些违反国际法的任务,绑架、暗杀,对政权首脑的斩首行动之类。据说——”他强调了这个词,“两年前在一次极端危险的行动中严重受创,部分成员战亡与脱离。” “部分成员,可以再准确一些吗?比如他们的姓名或代号?” “噢,亲爱的老朋友,就算你答应把我之前欠的人情全部结清,我也办不到这一点。”凯利蓝语调夸张地说,仿佛想象着里奥英俊的脸上露出失望之色的样子,他嘿嘿笑起来。“据说——”他再一次强调了这个词,“‘北极狐’里曾有个亚裔成员,但现在如何,只有上帝知道。”说完,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里奥握着手机,仔细咀嚼着这个信息里的每一个字眼,形状优美的双眉习惯性皱起。这个神出鬼没的雇佣兵组织,传言中的亚裔成员会是杀青吗?里奥无法确定。如果是,他在脱离组织后,为什么成为连环杀手杀手,这是否跟他幼年时期的某段经历有关?关于杀青的过去依旧迷雾重重,但里奥觉得,他正隐约从浓雾中窥见真相的只鳞半爪——他不知道,在揭开覆盖其上的重重伪装之后,将面对一个怎样鲜血淋漓或者溃烂狰狞的真相,但他相信,如果不揭开它、治愈它,它将永远沉沦黑暗,直至被扭曲失控的欲望深渊彻底吞没。 注1:蓝色通缉令:国际刑警组织发布的七色通缉令之一。即“国际情报参照通缉令”,要求得到国际罪犯的所在地、身份、犯罪经过等有关情报。 注2:“战争来来去去,我的战士们永存!”:“Wars come and go,but my soldier stay eternal.”著名涉黑说唱歌手Tupac的名言。 第63章 灰色地带 因为群体暴力斗殴,导致犯人七死二十五伤,雷克斯岛监狱第五区进入了一级戒严状态。大规模搜查违禁物品后,狱长下令将全部犯人锁进各自的牢房,取消放风、洗澡,没有食物,只提供极少量饮用水,持续72小时,以示惩戒。 忍饥挨饿的日子十分难熬,犯人们从开始的骂骂咧咧,到后面一声不吭节省口水,私底下用昂贵的代价向有藏货的狱友换取一点点果腹之物。 相比起来,受伤的犯人在医务室的待遇还好一些,虽然医务人员人手不足、态度懈怠,但至少还能吃上饱饭。八名重伤患在监护区留治,其余十几名伤势较轻的,处理完伤口、开了药,就被狱警押送回牢房。 狱医法莫正在处理一道肋侧的锐器伤,它从左腹环过腰身一直延伸到后背,长而鲜血淋漓,看起来相当严重,但其实只是较浅的皮外伤,甚至不用缝针,只要用消炎纱布和绷带包扎就够了。法莫潦草地包扎完伤口,正待转头朝守卫说声“这个可以送回去了”,手心里蓦地被塞进一团皱巴巴的钞票。 “拜托,让我在医务室休息一天吧,回去连口饭都吃不上。”杀青低声说,黑发下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饱含恳求,面容因失血苍白而显得越发温良,“可以吗,您的账号在这周末前会多出500块。” 法莫瞟了一眼钞票面值,不动声色地弹进外衣口袋里,对守卫说:“这个伤势严重,需要留治。” 杀青朝他投了个感激的眼神,一脸虚弱地躺回病床上。 晚餐过后,法莫例行公事地来给重伤患做检查。走到杀青床边时,他俯身在对方耳畔说:“小子,你知道在监狱里忽悠医生的下场吗?” “当然,你们是白衣天使,谁会蠢到去得罪天使呢。”杀青微笑着回答,“周末前一定会到账的。另外,如果我说每个月都能到账,咱俩是否能详谈一番?但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点,对吧。” 法莫思考了几秒钟,很快就做出决定——狱警们广撒网多捕鱼,有的是机会赚外快,但狱医的油水却没那么丰厚,这可是个不错的机会。“他需要到里间做个过敏皮试,”他对值岗守卫说,在一名守卫懒洋洋地打算陪同时,又补充了一句:“没事的,我自己能搞定。” 守卫巴不得清闲,趁机走到过道上去抽烟。 法莫带着杀青走进里间,反锁上门,开口刚吐出个“你”字,就被一个手刀劈在颈侧,瞬间晕厥过去。 “抱歉医生,虽然你是天使,但我不是基督教徒。”袭击者毫无诚意地说,弯腰从白大褂里搜出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 “蓝星狼蛛,我的老朋友,最近生意好吗?” “还行。听说你在雷克斯岛度长假,我还以为你要修身养性了。”一个清冷的年轻男人的声音从彼端传来。语声异常清晰,却比常人少了感情波动,似乎经过某种技术处理。 “相信我,这里可不是什么能‘修身养性’的地方。时间有限,不闲聊了,帮我查个人,”杀青翻了翻狱医的胸牌,“米歇尔·法莫,第五区狱医,我需要他的一些不可告人的把柄。” “简单,人人都有把柄。要多大?” “能逼他偷偷修改监狱医疗档案,把我转入精神病区那么大。” 对方失笑:“那可不算大。我相信基于你为了打这通电话所干的事,他会很乐意把你绑在束缚床上。” “我想也是。” 说话间,代号“蓝星狼蛛”的顶尖黑客已经获取到全部信息,言简意赅地告诉了杀青。 “谢了,可以赊账吗,等我假期结束后再付?” “这次不收钱,你可以用一个建议来交换——我知道你是个玩弄人心的高手。” “‘玩弄’可不是个褒义词,你可以说‘洞察’或者‘利用’。如果是这方面的建议,你问吧。” “怎么让一个……”黑客罕见地迟疑了一下,“一个天性喜新厌旧的人学会专情?” 杀青无声地笑了:“天性?亲爱的,这可不好改。我只能说,要么让‘旧人’做个每天刷新的百变娇娃;要么就让他永远没有接触‘新人’的机会。” “我会考虑的。”对方说完,结束了通话。 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面朝下趴着,双手僵硬地搭在桌沿,血泊浸透了案上的书页以及压在桌面的那张脸孔,再从弯曲的手腕处粘稠地往下滴落,像一条似断非断的红蛇。 里奥走到书桌前,查看男人血肉模糊的脖颈。气管、食道与颈动脉被利刃割断,断口处没有多余的皮瓣,显然是一刀致命,凶手手法娴熟、干脆利落。他伸手摸了摸尸身,体温犹存,死神刚刚收割走这条性命。 几个小时前,罗布打来电话,不负所望地从老同学那儿打探到那名线人的居住地址。黑发探员立刻乘机飞往旧金山,按图索骥进入这栋城郊的旧公寓,最后在空荡荡的书房内看到这一幕。 有人抢先一步,在他赶来求证之前杀人灭口。 房间内一片死寂,但里奥能感觉到,那个人仍在这栋房子里,用杀机暗伏的目光鸷视着他。 “——我知道你就在这儿。”里奥环顾四周,扬声说道,“我知道你一路都在跟踪我,从奥兰治到旧金山。因为我正在调查的事情,触动了你的神经,让你产生某种威胁感是吗?但开诚布公地说,我并非针对你,相反的,我们完全可以坐下来谈谈。如果能用什么我有的东西,来换取你的一些情报,我认为我们彼此不妨考虑一下,‘北极狐’。” 周围毫无动静,他像是对着空气说话。 房门悄然向内开启,老旧门轴发出呻吟似的微响,里奥望向门口,条件反射地伸手探向肋下。手指尚未摸到枪套,他感觉一条森冷的弹道瞄准了他的后脑勺,被变声器扭曲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举起手,探员,别做任何多余动作,你我都是专业的。” 里奥缓慢地举起双手,“我们谈谈,可以吗?” “我们没话可谈。”对方冷冷道。 “别这么满怀警惕,我并没有任何恶意,你们的案子不归FBI管——如果有案子的话。但我怀疑国际刑警那边要忙活的危害性更大的案子多得是,只要你们没做得像‘上帝武装联’那么出格,顶多就是个立档备案。” “那种垃圾。”对方不屑地嗤了一声。 “当然,他们不能跟你们相提并论。我知道‘北极狐’一向行踪诡秘、深藏不露,人员稀少但实力莫测,要不是出了两年前的那档子事,你们可能还活跃在国际舞台上。”里奥字斟句酌地说。如果他推测正确,这将是对方唯一有所求的地方,也是他唯一的交易筹码。 果然,对方问:“两年前那件事,你知道多少?” “目前为止,毫无所知。但你知道政府的力量不是任何一个人或组织可以媲美的,尤其是情报方面,如果你想查出那件事的来龙去脉、细枝末节,我认为我和我所处的机构能做得比你们这些幸存者更好。” 短时间的沉默后,传来一声扳机半扣、保险开启的响动,在寂静空间里显得轻微而惊心动魄。“建议不赖,但很遗憾,我不认为你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是因为杀青?”里奥趁热打铁追问,“因为我将你的昔日同伴送进了监狱。你在奥兰治差点朝我放黑枪,就是这个原因吧?” 对方发出了一声冷笑:“你的运气不错,但不会永远那么好。” 默认第二项的前提,就是先肯定第一项。这是我终于能确认的、关于杀青过往的一部分真相,里奥深吸口气,用前所未有的诚恳语气说:“知道吗,你为杀青而对我动了杀机,我竟还觉得高兴,因为这说明还是有人真正关心他、牵挂他,他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孤独。” 对方似乎被这句意想不到的话噎了口气,“你是个神经病吗?”他讽刺道,“是你逮捕了他,把他丢进那种鬼地方,回过头来又说这种话,就好像你对他——” “——没错。”黑发探员平静地打断了对方的话。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内心,向其他人、向自己,亲口承认这一份不容于世的情愫,“我对杀青抱持的感情,远远超过了对手、陌生人、朋友甚至一般意义上的情侣,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激情’、‘爱恋’之类的,都太肤浅偏颇。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完整的个体,但当你有一天遇到某个人,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就不是完整的,因为矛盾挣扎而痛苦、因为残缺不全而渴求,于是你就会发现他的尖锐和脆弱、你的迟钝和坚硬,就这么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就好像你们天生就该是浑然一体的——如果哪天你有了这种感觉,就能理解我这些话的意思了。” “……我觉得你就是个神经病。”对方怔了好几秒后,忍不住又问:“那么他对你呢?” “这就是我一直以来逃避、否认,甚至刻意去歪曲、去伤害的地方。说实话,我并不清楚,”黑发探员自嘲地笑了笑,“因为他惯于深藏不露,正如‘北极狐’一样,我无法确定他的嬉笑戏谑下隐藏着怎样的真实情感。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从未恨过我。” “即使你把他丢进监狱?” “是的。” 对方再次沉默了,片刻后开了口,语气怪异得连变声器也无法掩饰:“你俩之间的这点破事我管不着,但这似乎能解释为什么他拒绝了我们的援手,坚持留在监狱……他自有主张,一贯如此。” 他肆无忌惮地在联邦探员面前透露犯罪企图,但在这种情境下,却奇妙地没有引起后者的反弹。“没错,他一贯自有主张、我行我素。”里奥无奈地轻叹口气,“他从小就是这样吗?” 对方轻笑一声:“这就开始套情报了?如果你想知道关于他的过去,就拿两年前的那件事来交易吧,查出那次任务中,究竟是谁联合雇主、中间人和目标,使我们陷入四面埋伏的绝境;查出我们的队长究竟死在谁手里。” 里奥立刻回答:“没问题,但你得先下个订金,别担心我不守信用,你的冷枪可一直在暗中瞄着我呢,不是吗。” 对方思考了一下,“我可以先给你个地址,能查到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他报出了一串地址,正是在离奥兰治县不远的洛杉矶。“我们就是在那儿遇上他的,当时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却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用我们队长的话说,‘他天生就是个战士’。” 手机在里奥的口袋中响起,他慢慢放下一只手,摸出手机掐断铃声,又握着手机慢慢举起来,以示自己全然没有动武的意图——即使对话了这么久,背后的枪口依然戒备十足地瞄准着他。 “成交。给我个称呼与联系方式如何?” “你可以叫我‘方阵’,联系方式就不必了。”对方冷淡地说,“等你有所收获,我自然会找上你。最后顺道问一句,你打算让他在监狱里待多久?” 里奥不假思索地回答:“法律规定多久就多久。” “呵!这就是你所谓的感情?” “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 “……区别得这么清楚,不怕精神分裂掉么?”对方嘲讽道,“你他妈的就是个神经病。” 里奥听见身后极轻微的动静,仿佛远方的潮水趁着夜色退去,他知道‘方阵’已经悄然离开。 放下酸麻的手臂,他回拨了那个被掐掉的电话:“罗布。刚才有特殊情况,不方便接……嗯,我找到那个线人了,不过,他已经死了。” “什么?死了?”罗布失声叫起来,“怎么死的?完蛋了完蛋了,我要被维骂死!你知道虽然他总是嫌那家伙口是心非、墙头草,还是个前科累累的混蛋,但毕竟是个经营多年的情报点,不能这么说没就没了!” “告诉他我很抱歉,愿意做出补偿。我这里有一段凶手的视频,如果他需要的话我就发过去。” “凶手的视频?你怎么弄到的?” “个人小技巧。”里奥说。 在刚才掐断铃声,握着手机重新举起手时,他偷偷按下了摄像快捷键,摄像头从指缝间对准了背后的持枪者,录制下一段五十秒长度的视频。 正如他自己所言,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跟“方阵”的交易是一回事;有人被杀,身为执法者必须追缉凶犯又是另一回事。这是一种既利己又不违背原则的变通,而在不久之前,里奥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杀青带来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似乎比他意识到的更多,这个世界不再非黑即白,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堕落还是进化,亦或许是对隐藏在灵魂另一面的能力的激发,但他知道自己已今非昔比。 雷克斯岛的第六区依然是个监狱,如果非要说跟第五区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整个监区因为动静两极分化的精神病犯人,而显得更加癫狂与死寂。 杀青逼着狱医法莫弄了个不轻不重的精神病名目,在戒严后的次日就转入第六区。当狱警赛门走进第六区的活动大厅时,见到他正坐在一群精神病患者中间看动画片《猫和老鼠》。 赛门沉着脸走过去,对他说:“埃尔维斯,我们聊聊?” “他是个精神病人,我觉得你们很难聊得起来。”旁边一个护工笑着说。 赛门瞪了他一眼:“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护工耸耸肩,无趣地走开了。 赛门一把握住杀青的手腕,将他拉进附近的一个空房间。“这是怎么回事?我看过你之前的医疗报告,并没有精神类疾病,现在却忽然多了个应激性精神障碍,笔迹还很新,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内情?有人想陷害你?” 如果是其他狱警,杀青有的是办法应付,但这个年轻狱警一直以来都对他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善意与关切,他不太想糊弄对方。“这是你职责范围以外的事,长官,干嘛要给自己惹麻烦呢?” “别这么说!”赛门皱眉道,“如果真的有人想折磨你,我不可能袖手旁观。虽然我只是个普通狱警,但这种事一旦捅上去,就算是监狱长也得顾及颜面,不会坐视规章制度被破坏得太离谱。” 杀青被他一厢情愿的热心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你看,咱俩萍水相逢,没有半点交情,自然也不必产生什么瓜葛,你当你的狱警,我做我的囚犯,这样彼此不是都轻松吗?说实话,我不相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关心,你这么做,只会让我更加怀疑你的动机。” 赛门愣住了。一种混合着惨痛、激动与悲伤的复杂神色涌上了他那张并不出众的脸,他翕动了一下嘴唇,用极低的声音喃喃:“这世上确实没有无缘无故的关心,而你对我而言,也并不仅仅是个囚犯……还记得‘公园道屠夫’吗,那个变态人渣杀害了八名夜跑的少年男女,还将他们分尸,其中一名受害者就是我的双胞胎妹妹……她叫纱利雅,长得不像我,比我好看多了,有一头漂亮的金发,她一直都是我的骄傲,可警方叫我们去认尸时,我几乎认不出她来……”年轻狱警咬着牙,仿佛强忍着从喉咙口爬出的哽咽声,“从那以后,我和我父母唯一的心愿,就是亲眼看着那个残忍的魔鬼上电椅,可警方没能抓住他,受害者一个接一个地增加,直到……直到你逮住了他,让他像我那可怜的妹妹一样四分五裂!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知道当时我的感受吗,就好像审判天使从《圣经》里活生生地走出来!我哭着感谢上帝的仁爱与公正,感谢祂将使徒下凡到人间,直到现在,我依然没有忘记当时的心情。” “所以请不要说我们萍水相逢、毫无瓜葛,看在纱利雅的份上,让我做我能做到的任何事吧,杀青。”赛门用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渗出来。 杀青抬起手,犹豫着要不要放在对方肩膀上,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来自受害者家属的感激,不知为何有点尴尬,总觉得有些东西太过坦率和清澈,不适合自己去触碰。他想了想,说:“我能说出一大堆安慰的话,诸如‘她在天堂里也不希望看到家人哭泣’、‘过去的已经过去,人总要向前看’之类,但我现在不想说,因为那些都是废话。我那么做,并非要为某个人报仇,而是这就是我想干的事,而我又有这份能力。赛门,对你而言,我的行为是无心之举,你犯不着因此感恩戴德。” 狱警擦去眼泪,沉默而固执地摇了摇头。 杀青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如果你非要这么想,那现在就别打扰我,让我安静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这就是对我的报答。” “……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赛门问。 “很难说,也许我很快又会回到第五区。” “也许那时你会需要我的帮助——一个人总会有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即使对方的力量是那么微不足道。”赛门坚持道,“到那个时候,请务必要来找我。” “如果到那个时候的话。”杀青只得口头上接受。 赛门点头,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这是个新的变数,得将它也纳入通盘考虑中,杀青默默地想。 第64章 黑暗过往 他光着脚冲下门廊的台阶时,身后的建筑物已经不能称之为房子了,它熊熊燃烧、热浪蒸腾,仿佛一团巨大的焰火在黑夜中凄烈地绽放。 他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汗湿的刘海糊在前额,身上还穿着充当睡衣的旧短袖短裤,狼狈得像只刚从水塘里挣扎着爬上来的小狗。他不知道方向,也没有目的地,只是狂奔,直至一头撞上一个正准备上车的男人,被反弹出去,摔倒在水泥地面。 “小鬼,没长眼睛吗?跑这么快找死啊!”那人粗鲁地骂道。 “算了,一个孩子而已。”旁边的另一个男人说。跟块头魁梧的同伴比起来,这个亚麻发色、五官刚毅的男人语调要平和得多,甚至上前把他扶起,随后看见他裸露在外的细瘦的胳膊上,那些新旧交错的淤青和伤痕。“受伤了?需要送你去医院吗?”出于人道主义,男人随口问。 他缩回手臂,试图将它藏在背后,黑眼睛满怀警惕地盯着对方,“不用。”似乎担心被人追赶,他有些张皇地回首望了望,又转头说:“能不能给我一双鞋?” 男人将视线移向他脏污的光脚,上面一些新鲜的划痕正渗着血:“我没有多余的鞋,但可以给你点钱,自己去买。” 他犹豫一下,接过那张钞票,发现身上没有口袋,只好揉在掌心里。“谢谢。”他低声说,似乎耻于受人恩惠却又不得不向现实低头,“我会还你钱的。” 男人十分轻微地笑了笑:“行,如果我们还能碰见的话。” 他点点头,拔腿就跑。之前被撞到的彪形大汉不快地嘟囔:“古怪的小鬼。是碰瓷吗?” “别计较了,方阵。”浅色头发的男人说,“你没看见他身上棍子和皮带抽打的伤痕,还有些烟头烫疤,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可怜的小东西。” 被叫做“方阵”的黑人大汉耸耸肩:“那句话怎么说的,‘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老子十二岁时就把螺丝刀捅进我那变态老爹的肚子了,懦弱者活该被践踏。” 他们上了车,开了不过几百米,就看见路边那栋正在燃烧的房子,它已经快烧成废墟了,一对中年男女似乎是房子的主人,正站在院门口大呼小叫,激动地咒骂。 “……我早跟你说过不要收养他!他妈的就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男主人冲着披头散发的妻子咆哮。 女人不甘示弱地推了丈夫一把:“现在说这种话有个屁用!你干嘛不把他锁好?” 减速开过的越野车内,亚麻色头发的男人朝同伴露出一个戏谑的眼色:“看来我刚刚资助的小家伙勇气可嘉,不是吗。” 消防车的鸣笛声远远传来,方阵望着火光里争吵不休的夫妻,哼了一声说:“好吧,我承认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但他依然是个细胳膊细腿瘦的要死的可怜虫,我在十五岁时足有他两个那么大。” “你还是没意识到,对一个男人来说,肌肉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他的同伴说,“我喜欢那孩子的眼神,怎么说呢……像头野生的狼崽子。” “得了吧队长,去年你把‘快客’收进来时也这么说过。”方阵不以为然地龇了龇牙,“我们又不是动物救难中心。” 里奥从路边的一栋两层公寓里走出来。按照方阵给的地址,他又连夜赶回洛杉矶,找到了这处民宅。 里面住着一家五口和两条狗,男主人是个会计师,女主人是家庭主妇,身家清白,没有前科,是七年前搬进来的。他们只知道搬来时房子刚盖好没多久,至于之前什么情况一无所知。 里奥又接连拜访了附近的几户,最后从一个老妇人口中得知,那栋房子在大概十一二年前被一场大火烧毁,原来住的一对夫妻卖掉地皮搬走,开发商重建了房屋,又卖给新客户。 “我还记得他们姓……劳根,没错。劳根先生是个警察,为人比较严厉,但也不至于难以相处,他们夫妇没有孩子,就从福利院收养了一个女孩,后来那小姑娘病死了,他们难过了一阵子,又收养了个男孩。”老妇人絮絮叨叨地回忆,“那是个挺漂亮的亚裔男孩,怕生,不爱说话,劳根先生说他有点儿自闭。” 里奥从口袋里掏出合成照片,给她看上面七八岁大的亚裔男孩:“请仔细辨认一下,这是那个孩子吗?” 老妇人眯眼看了许久:“有点像,但要更年长一点,十三四岁的模样,气色也没这么好。” 十三四岁……里奥沉思片刻,又问:“那场大火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劳根先生说是电路问题。但我明明记得那天晚上他们两夫妻在院子里咒骂,说是收养的那个男孩烧了他们的房子。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那孩子,劳根先生说他离家出走了,他们找了一阵子,后来也不了了之。” “最后再打扰一下,您知道那孩子是他们从哪所福利院收养来的吗?” 老妇人摇头不知。 里奥只好谢过她,上车后用卫星地图调出附近所有的福利院,一共三家,他决定从最近的一家查起。 方阵说他们就是在这里遇到十五岁的杀青,如果劳根家收养的亚裔男孩就是年幼的杀青,那他为什么要纵火烧毁养父母的房子,之前又是怎么被收容在福利院里的?里奥边开车,边默默想着。 为人严厉的警察养父、遮遮掩掩的失火原因、火灾后莫名失踪的养子……在看似琐碎庞杂的信息量里,隐藏着关键性的词句,如同最重要的那几块拼图,筛选它们,找出之间的联系,最终拼凑出事实的真相,正是身为调查局探员的本职工作之一。 不,去他的本职工作,借口而已!他这样不辞辛劳地奔波,根本与工作无关,完全是私心作祟——他只是不满足于走近杀青,想要更进一步地走进。他是如此迫切地想要探访他的过去,了解他的内心,他想知道那些虚假狡黠的面具是如何一层层地覆盖对方的真实面孔,硬生生将一个柔软单纯的孩子,扭曲成满手血腥、杀戮成性的连环杀手。 之后呢?他不止一次问自己,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自己究竟想要得到什么?为此他迷惘过、矛盾过、愤怒过,也痛苦过,但如今已不再备受煎熬。是的,杀青的过去他无法介入,但未来的生活,他希望能参与其中——他花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想通这一点,拘留所探监室里的强暴事件不是决定因素,却是种种感情累积到临界点的一次爆发。 直到如今,他对杀青依然是爱恨交加:身为“里奥”的那个部分不可遏制地被吸引,沉沦于爱欲;而身为“探员”的那个部分却从未罔顾职责,始终深怀戒备。 或许方阵说对了,我他妈就是个神经病。里奥自嘲地笑了笑,后视镜里映出一张略显阴郁的英俊面容——阴郁,却并不犹豫,他一旦下定决心,就绝不回头。 第二次碰到那个亚麻色头发的男人时,他正在一家黑酒吧里,用半根敲破的啤酒瓶脖子,戳伤了一个酒鬼混混的眼睛。后者趁着醉意把他压在幽暗的包厢沙发上,在拉扯衣裤时中了招,捂着眼睛惨叫起来。 旁边两个混混同伙立刻凶狠地向他扑来。他灵活地从对方腋下钻出去,朝酒吧后门奔逃,在男士洗手间门口,再度撞进方阵怀里。 这次黑人大汉没有开口骂他,两拳就把追上来的混混揍昏在湿漉漉的地板上。 方阵拎着他的脖子,像拎只小猫崽一样,走回到自己的包厢。 队长和快客在沙发上玩色子,极光捣鼓了一杯深水炸弹,逼着雪原灌下去。看见方阵带了个侍应生打扮的俊秀少年进来,一干人顿时露出意外之色。 倒是队长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微笑着说:“你是来还钱的吗?” 众目睽睽下,他尴尬地蹭了蹭脚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零钞,放在茶几上。“我只有这些,剩下的等发了薪水再还你。” 极光吊儿郎当地揽上他的肩膀,耳环鼻环唇环在荧光灯下闪闪发亮,晃得他有点眼晕,“哟,小家伙挺漂亮,来陪哥喝几杯,剩下的钱我替你还。” “抱歉,我不陪酒。” “那陪睡吗?” 他在哄然大笑中变了脸色,挥拳朝对方脸上砸去。对方漫不经心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仿佛捕手轻易兜住一个缓慢飞行的棒球。但这只是声东击西,他曲起的膝盖随即猛撞向对方胯下,极光用另一只手挡住了攻势,嬉笑道:“狡猾的——”话还没说完,头脸被一杯酒水泼了个正着。 原来他在右手攻击的同时,左手已偷偷握住茶几上的酒杯,一心三用,虚实相间,倒让极光因为轻敌丢了面子。 众人发出了一阵不屑的嘘声。 极光用袖子擦去脸上酒水,看着神色如常,眼底却寒光毕露。队长起身走过来说:“自己掉以轻心,就别迁怒他人。”极光悻悻然地扭头走开,队长又问他:“小纵火犯,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是去警局自首,还是报案说你被养父虐待?” 他抿了抿嘴唇,用一种远超实际年龄的成熟与冷漠口吻回答:“有用吗,我的养父就是个警察。至于自首,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为什么要自首?点火前没在他们的饮料里放安眠药,我已经很克制了。” 队长笑了,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好家伙,天生就是个战士。一颗冷静、坚定、不为外物所动的心,这比任何力量与技巧更难得,因为后者可以练习,而前者却是天赋。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来我的团队?我能给予你所缺少的力量与技巧,只要五年,不,三年,我就能把你打造成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 他歪着头想了想——这个动作依稀流露出一点稚气的影子,但很快消亡在幽黑的眼神中——谨慎地开口问道:“这些力量与技巧,可以帮助我追踪藏身黑暗的邪恶,杀死我所憎恨的任何人吗?” 众人再一次大笑起来。“当然,我们是职业人士。”快客插嘴。 “杀人专家。”雪原冷冰冰地补充。 “出手不凡,身怀绝技,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极光得意洋洋地起R&B来。 “——我们是‘北极狐’。”队长说。 在查访第二家福利院时,里奥顺利地找到了知晓内情的人,那是个五十岁出头的管理员,思路清晰,口齿伶俐。“就是这个孩子,Roy·Lin,中文名叫林青筑,于1997年被送进我院,当时是九岁。我对他印象很深。”他拿着合成照片,跟陈年档案比对完,肯定地说。 “九岁?那他有被人收养吗?”里奥问。 “刚来时他的精神状态不太好,听说之前因为家人全部遇害,在儿童医院精神科治疗了一年多,待到稍微稳定,就被送来我们这里。他是个漂亮又聪明的孩子,但因为精神问题,令不少领养家庭望而却步。你看,这里有具体记录:十岁时有个家庭领养了他,但不到三个月就送回来,原因是他总是在半夜发狂尖叫,把房间里的东西全部砸烂在窗台上……之后的几年他辗转于数个领养家庭,却都待不长久,最后一次是2002年,十四岁,他被劳根夫妻收养,这回待得最久,将近一年。后来听说劳根家失火,这孩子离家出走了,从此不知所踪,我们尝试去寻找过,但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里奥触摸着泛黄的档案纸,指尖神经质地微微抽搐,上面记录的不过是简洁的寥寥数语,一股压抑、灰暗,甚至痛楚绝望的感觉却从字里行间扑面而来——一次次被赋予期待,又一次次被伤害与抛弃,这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而言,是件何其残忍的事!那些自诩慈善的领养家庭,就没有人能给他比正常孩子多一点的耐心与爱心吗?还有那场蹊跷的火灾,如果真如劳根夫妻当夜所说,是他纵的火,那么他究竟在这个家庭里经历了什么,才愤怒到恨不得将整个世界都付之一炬? “你们进行定期家访吗?” “是的,我们都按规定办。” “包括他在劳根家的那一年?”黑发探员脸色严峻地问。 对方迟疑了一下,说:“劳根先生是名市局警察,应该不至于知法犯法,我们也就没去得那么勤,而且那孩子难得能在一个家庭待那么久……” 里奥尖利地反问:“也就是说,如果劳根夫妻真有虐待领养儿童之类的行为,你们也不会及时发现,甚至睁只眼闭只眼,为甩掉了一个烫手山芋而暗中庆幸?” 对方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地回答:“没、没这回事,如果真有这种事,我们肯定是要接回孩子,再怎么样,孩子是无辜的!” “但愿如此。”里奥语调冰冷地说,“我会继续调查,那孩子是不是被虐待,以及劳根家之前领养的那个女孩究竟是怎么死的,希望到时你们也能继续配合。” “当然,我们一定会尽力配合调查!”对方忙不迭地保证。 黑发探员并不是说说而已,他再次驱车赶往劳根家所在的社区,挨家挨户地询问知情者,从当年的邻居们口中得到不少零碎的线索,结合起来看,劳根夫妻虐待养子养女的可能性在八成以上。随后,他又赶往洛杉矶市警局,调查史蒂夫·劳根,但对方已在三年前退休,同妻子一起出了国。 短期内无法取得当事者的口供,里奥只好先将注意力转向福利院那名管理人员所说的,洛意·林被送进来前的家人遇害事件。 警局的档案室因曾经管道爆裂泡过水,一部分只有纸质版的陈年档案全毁了,其中也包括二十年前的刑事案件卷宗。里奥不得不逐一拜访当年在岗的警察们——他们有些调离了本市,有些退了休。他花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一名当事警察。 那名退休警察已头发花白、腿脚不便,坐在轮椅上,但回忆起那宗至今没有告破的恶性案件,仍是一脸的沉痛与悲愤。“凶手早有预谋,且极其残忍。”他咬牙说道,仿佛暌违了二十年的往事再次逼近眼前,带着令人作呕的血淋淋的气味,“先是有计划地接近被害者家庭,取得对方信任,私底下做出寄威胁物品、杀害宠物之类的行为恐吓对方,明面上却装作支持保护的姿态,直到当天骤然发难,先用棒球棍重击男主人林的颅脑致其死亡,接着杀害、肢解了女主人李,并对其做出奸尸行为,最后强暴了他们不满八岁的儿子。要不是附近街道的一辆车遭窃,车身警报意外响起,使得凶手受惊后匆忙离去,那个孩子也不可能幸免于难。” “当时看到那副情景,我发誓要将凶手绳之以法!可是,可是我们却没能抓住他……这是我们警方的无能!”老人激动得连两腮松弛的肌肉都抖动起来,“从作案手法上看,我怀疑凶手并不是第一次犯案,大胆、老道、有规律可循,他肯定还干过类似的事情——他是个连环杀人犯!我把怀疑写进报告,却没有引起上头的重视……当时正值市长换届改选,他们不想把事情闹复杂,不想本市因为‘出了连环杀手’这种流言弄得人心惶惶……这个案子一直悬在那里,没有苦主来追问进展,最后被扫进陈年档案堆里……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案子,没有忘记过幸存者,这么多年过去,那个孩子当时的眼神始终像根利刺一样扎在我心底,只要一想到,我就愧疚不已,不止一次地后悔当初没有坚持自己的立场……” 老警察的忏悔并没有传入黑发探员耳中。 此刻里奥的大脑已被披露出的案情细节轰然占据了。他赫然发现这些细节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他一定是在哪里见过它们!在哪里?在哪里…… 他蓦然起身,冲出了住宅,全速奔向街道。书店,书店!这附近哪里有书店?他抓住路过的行人,发疯似的追问,直到有人指向街道尽头的拐角。他气喘吁吁地冲进那家书店,在畅销书的区域找到那本由Roy·Lee所著、精装再版的《床前的低语声》,匆匆丢下一张钞票,跑出书店。 在街角树下,他急切地扯开塑料包装膜,哗啦啦地翻到其中某一页:“……她哭泣着,尖叫着,被浸泡在疼痛与恐惧的毒液中,而疼痛与恐惧永无止境。 她的侧脸因为手掌与台面挤压变了形,只有一双惊恐而茫然的眼睛藏在乱发的缝隙里,因为不停地晃动而焦距涣散。 眼前疯狂跳跃着光影的碎片,黝黑草坪从窗外铺展开来,延伸向远处怪物似的树丛,最后一同溶入更加幽深的黑暗之中。 母亲的头颅在草坪上盯着她,披散着蛛网般的长黑发,睁着浑圆的直勾勾的眼睛,仿佛一朵新出土的蘑菇。 她盯着她。所有的狞笑、恶欲与暴行,所有的哀求、哭喊与痛苦,她都死死盯着。只是盯着。 别这么看我!不要看……她求她、骂她,呼唤她,但没有任何回应。 母亲猩红的嘴唇扭曲地大张着。 她听到她的哀嚎。无论过去多少年,她总能听见她的哀嚎,整日整夜地在这个庭院里、在这栋房子上空回荡……” 里奥终于明白了一切。 在这个悬疑故事中,被害家庭有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儿;而在现实案件中,被害家庭有个同样天真可爱的小儿子。 这个孩子在一个人类所能尽到的一切残忍与恶毒中幸存下来,没有人伸张正义,没有人为恶行负责,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宽慰死去的灵魂。这个孩子孤零零地生存着,一次次被虚情假意地接受与抛弃,直至彻底绝望,直至从绝望中挣出一条渴求强大的道路,直至在这条血腥扭曲的道路上决绝前行、百折不回。 最后他成为了连环杀手杀手,代号“杀青”。 他也跟自己一样分裂着,一部分是个偏激固执的复仇者,杀人不眨眼;另一部分却与人无害地寄居在文字中。 他将人生的噩梦藏在所著的书里,在潜意识中隐秘的期待着有人能发现它,擒捕并摧毁它。但他失望了。 他的伤痛全世界都能看见,但没有人理睬,没有人当真。他摆在亮处的那一面声名显赫,黑暗中的灵魂却比任何人都要孤独。 这就是杀青的过去——你满意了吗,里奥?他惘然地问自己,书本从指间跌落。 杀青从噩梦中惊醒,像只遇袭的野兽般一跃而起。 汗水湿透了他的后背,他心神未定地喘着气……为什么会梦到那些刻意遗忘的过往?他熟知心理学的那一套把戏,催眠也好,暗示也罢,只要能将黑暗回忆封存在脑海最深处。 但如今,它又像头狰狞丑陋、死心不改的怪物,在他的大脑中爬行,他能听见那些恶毒的撕扯与咀嚼声,试图毁灭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类的东西。 他用手掌紧紧压住前额,似乎这样就能将那头怪物打回封印里去。 许久以后,他长长地吐了口气。 弯腰从枕下摸出三枚金属钥匙,这是他在熄灯前,从值班护士的抽屉里偷来的,可以用来打开自己囚室的门、病区走道的一扇铁门,以及拉法尔·斯托克所在的牢房的门。 凌晨四点半,人们睡意最沉的时刻,他决定现在就行动。 第65章 百计千心 拉法尔从一个被巨大眼睛盯视的噩梦中惊醒过来,发现噩梦变成了现实:一片黑影压迫在他头顶上方,冰冷的尖锐物顶在颈部,仿佛下一秒就要割断气管。他把惊呼声咽回喉咙,试图去触碰床边的医护呼叫按钮,那是监狱第六区给半身瘫痪的自己特别配置的。 尖锐物下一秒就扎进那只挪动的手背,将它钉在床单上。“嘘,”黑影捂着他的嘴,“配合点,斯托克先生。只要你肯配合,我保证留你一命。” 拉法尔痛得冷汗直流,但仍不失冷静地点头,表现出曾经身为黑帮分子的敏锐判断力。从那团黑影中,他嗅到一种极度危险的气息,锋利如刀,浓烈得仿佛要滴出血——他熟悉这种黑暗气息,知道这时最好的反应就是乖乖听话。 黑影松开了手。拉法尔用力喘了两口气,试探地问:“你是雷珀派来的?我都进了这里,他还不肯放过我?” 黑影冷冷道:“放心,你们几个养兄弟之间的争权夺势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拉法尔松了口气:“那你是……” “找你打探一个人的消息。” “谁?” “Enjoyer。” “享乐者?不,我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拉法尔说。 “耐心想想,仔细回忆一下。”黑影说,“这只是一个笔名,一个代号,或许他从不在你面前这么自称,但你们那么熟悉,你一定知道他的兴趣癖好、知道他干过的那些不能见光的事,也许偶尔那么一两次,你见过他在信纸末尾的署名……” 被对方循循善诱的语气点拨,一个名字从拉法尔的脑海中赫然跳出。“说出来,那个名字。”黑影命令道,“你只有一秒钟时间,判断它和你的性命比起来孰轻孰重。” 拉法尔立刻做出了选择:“海登·科尔滕!” 黑影无声地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仿佛将某种剧烈而狂暴的力量压抑到极致,一旦释放,必将轰然爆发、摧毁一切。 拉法尔感觉喉咙一阵抽紧,莫名的恐惧感远远超过了手掌被洞穿的疼痛,胸口甚至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 半晌后,黑影沉声问:“你知道怎么找到他?” 拉法尔摇头:“我和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了,以前我们也只是泛泛之交——”眉心忽然被一根冰凉的指头点住,他立刻噤了声。 “我知道的,比你自以为的要多得多。”黑影说,“你们曾经是一对情人。他在西海岸犯下的那几桩案子,之所以没有被警方逮到,一方面是出于他自己的狡猾老辣,另一方面也因为你一直用手中的权势庇佑着他,不是吗?” 拉法尔怔住,无言以对。 “他利用你,直到你在血帮领袖的角逐中失败,随即像摆脱一团人形垃圾一样、毫不犹豫地甩掉你,甚至向雷珀出卖你换取一大笔好处,你才落得如此下场,不是吗?” “你对他虽然余情未了,但恨意更深,未尝不想找到他,亲手将复仇的子弹填进那颗邪恶自私的心脏,只是没有实现的能力,不是吗?” “现在机会来了。提供线索给我,所有与他有关的线索,你会发现我的能力超乎你的想象,而我给你的报酬则是——他将在临死前听到你的名字,你想不想知道那一刻他的神情?” 仿佛被黑夜中恶魔的絮语所蛊惑,拉法尔眯起了眼,一线异样的光芒从皱纹丛生的眼角渐渐泛起,“那神情一定很美……”他喃喃说,带着刻骨的回忆与恶毒的快意,最后竟上气不接下气地笑起来,“哦,我真想亲眼看看!” 黑影早有准备地将藏在枕下的哮喘喷雾剂塞进他嘴里,淡淡地说:“你会知道的。” 在这个隐身黑暗、始终未曾露面的男人离开之后,拉法尔咬着牙拔出钉在手背上的那支钢笔,如夜林中的猫头鹰一般,发出了既像笑又像哭的颤音。 雷克斯岛监狱第五区,1317号囚室在短暂的空置后,又迎回了原主。狱警锁上门后迅速离去,杀青刚把个人物品放上床,就听见门外轻健的脚步声。 “让我动用力气把你从第六区再弄回来,你最好跟我说已经搞定了拉法尔·斯托克的那块血牌。”蒂莫西肩膀倚着铁栅,漫不经心的姿势中蕴含威胁意味,半侧着脸对他说。 杀青朝他微微一笑:“今天我会最后一个去洗衣房。” 傍晚,卫生清理时间快要结束时,杀青抱着一篮脏衣服来到洗衣房,果然见里面已被清空。蒂莫西正坐在长椅上,悠闲地拈着一本书。 “我以为你会更有耐心些,‘教父’,至少等我解开那块牌子上的密码。”杀青说。 蒂莫西放下书,起身道:“你只要拿到牌子就够了,其他我自然会解决。”他优雅地向前伸出一只手臂,仿佛王座上的君主满意于臣民的进献,恩赐他们亲吻他指尖的殊荣。“拿过来吧,之前答应的五分之一不会少你的。” 杀青却笑吟吟地摇了摇头:“我怎么有种预感,一旦你拿到了牌子,我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呢?我知道依你的手段,至少有一百种办法能让我悄无声息地死在监狱里,我可不能冒这种风险。” 蒂莫西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眉峰扬起,那是他发怒的前兆:“如果你现在不给我,我保证你连今天的晚餐都见不到。” “五分之一,一亿美金,那可是笔巨款,值得像我这种亡命之徒为此奋力一搏。”就在对方脸色彻底阴沉之前,杀青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硕大的戒指,游戏似的上下抛甩,“果然还是真金白银比较有诱惑力,比起来这玩意儿就太文艺了,就算熔掉也值不了几个钱。” 在看清那枚戒指后,蒂莫西脸色乍然一变,失声道:“它怎么会在你手里?是阿莱西奥?该死的,他竟然连‘印章’都给了你?!蠢货!贱胚子!你们这两个——”他闭了闭眼睛,又迅速睁开,似乎在一瞬间按捺住了满腔怒火,杀意却无法抑制地从铁青的面色中渗出。 “把戒指给我!”他一字一字说。 “没问题,”杀青十分爽快地答应,“作为交换,那块牌子可以在我这里多留几天,对吧?” 蒂莫西没有回答,灰蓝的眼睛里一片森冷。 杀青知道对方这算是勉强同意了,手指一弹,将戒指抛过去,笑着说:“别生气,教父,从另一个方面看,这对你而言是件好事。你看,你的弟弟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在意这枚‘印章’,所以委托我把它交还给你,他说只要不涉及关键利益,你们的兄弟感情就可以一直好下去。而对我来说,这也是件好事,说明阿莱西奥对我的在意程度,比我想象的更深,以至于放心把这么重要的物品交到我手上。总而言之,”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听起来有股得意洋洋的味道,“你得到了‘权杖’,我得到了‘真心’,两全其美不是吗?你不会真想杀了我,让你的好弟弟伤心至死吧?” 蒂莫西一把接住戒指,面无表情地鸷视他,最后硬邦邦地吐出一个词:“恬不知耻!” 杀青无赖地摊了摊手:“可你弟弟爱我。” 教父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痛起来。他将戒指戴到右手大拇指上,妥协似的冷哼一声:“给你一周时间,解开那块牌子上的密码,告诉我老沃根的秘密金库所在。” “遵命,陛下。”杀青像演舞台剧一样曲臂鞠了个躬。 蒂莫西余怒未消地走了,守在门外的两个手下跟随他一起离开。洗衣房短时间内只剩下杀青一人。 “看在你牌风好的份上,送你个临别礼物——坟墓第五区洗衣房的地砖底下,好好找吧。” 回想起甘的耳语,杀青微微一笑,视线扫过整个房间:职业杀手的礼物,会是什么呢……匕首?枪?还是更与众不同的? 晚餐时,杀青在固定的位置没有见到狼棍的身影,另一个角落里黑胖子马尔沃也不知所踪。基尼格告诉他,因为前几天的斗殴事件闹得太大,狱方为了警告两方帮派,把狼棍和马尔沃拉去关小黑屋,没十天半个月回不来。 “拿人手短,他们还算给了老大面子,要是按规定,至少得关两三个月。”基尼格吊着一条受伤的胳膊说,“不过无所谓,关哪儿不是关呢。一想到我们暴揍了瘸子们一顿,狠狠出了口恶气,老子就爽得很!不知道下次战争是什么时候,日子真是无聊啊……” 杀青的目光从他身上撇开,掠过其他犯人们——日复一日的囚禁、不见天日的无望,为这些人的脸统一渲染上黯淡颓废的色彩,唯有血腥味能稍微刺激一下他们麻木的神经,就像一群圈养在垃圾场里的老鼠,为了一点食物残渣自相残杀,即使吃饱了还是要自相残杀,因为除了厮杀,他们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杀青一推面前的不锈钢餐盘,起身离开餐厅,走向过道尽头的固定电话。刷过ID卡,他拨打了律师坎宁的手机,无视对方殷勤的问候(他很清楚对方在自己的案子里名利双收),直截了当地说:“为了得到我的具体信息,夏尼尔跟你接触过,对吧?告诉他,让小狼狗叼着飞盘过来领赏吧,我准备好骨头饼干了。” 放下听筒后,他转身,正对上走廊拐角处出现的身影——是赛门,似乎已经站在那里看了他一会儿了,正犹豫着要不要走过来,是若无其事地打个招呼,还是说点什么表达一下激动的心情。 看到年轻狱警欲言又止的样子,杀青几乎放弃了自己计划中的一个部分——但那只是瞬间的动摇,他的眼神很快就冷却下来,主动朝赛门走过去:“晚上好,长官。” “你可以直接叫我赛门。”对方轻声说。 “好吧,赛门,”杀青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赛门的眼睛亮了起来,使得那张其貌不扬的脸庞泛出了鲜活的光彩:“什、什么?请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杀青带着一种异常冷隽的神色,凑到对方耳边低语,日光灯惨恻的光线下,他的脸颊苍白如尸衣。 一周后。 蒂莫西在放风的操场上拦住了杀青:“时间到,你破译密码了吗?如果做不到,就把牌子给我。” “晚上到我房间来。”杀青丢下一句,擦身而过。 晚上九点钟,全体犯人在走道黄线上齐齐站成一排,接受点名,结束后犯人们回到各自囚室,铁门上锁,走道熄灯。蒂莫西向斜后方退几步,进入隔壁囚室,点名狱警却像没看见似的,一声不吭地锁上门。 熄了灯的囚室被幽暗笼罩,只能勉强看清坐在床沿的人影轮廓。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环境,蒂莫西上前道:“说吧,别再玩什么花样……” “我没解开密码。”杀青打断他的话,“按照约定,血牌给你,你可以自己研究,但我的五分之一不能少。” 蒂莫西在心里冷笑一声,朝他伸出手。 杀青起身摘下脖颈上的金属链子,递过去。就在对方手指牢牢攥住牌子的瞬间,他猛地用力一扯,随即曲膝撞向对方小腹。 猝不及防之下,蒂莫西被他撞个正着,发出一声痛楚的闷哼。但身为黑帮头目,他也在搏斗术上下过不少功夫,忍着痛挥拳反击。 手腕被扼住的瞬间,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下巴和胸口砰地砸在床架,耳膜嗡嗡作响。好几秒钟后他才清醒过来,发现双腕和脚踝已被鞋带捆在背后,动弹不得。 ……就这么结束了?他的各种搏斗技巧还没来得及用出来! 带着一种对整个世界的不真实感,蒂莫西茫茫然趴在地板上,心情简直无法言喻。原来对方之前在他面前表现出的种种忌惮、紧张、戒备,竟都只是伪装?就像一头刻意收敛爪牙、屏息潜行的野兽,只有在扑向猎物的那一刻才锋芒毕露! 杀青一屁股坐在他后腰,他指间扒下金属链,重新挂回脖子上。“别沮丧,教父,比起拳头这种低端产品,我知道你更擅长用枪。”他拍了蒂莫西他的肩膀,戏谑地说道。 “……你想做什么,独吞那笔钱?”蒂莫西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咬牙问,“想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帮派?知道黑手党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吗,你这蠢货?” “当然,意味着即使是我也不愿轻易去得罪的某个庞然大物。”杀青不以为意地回答,“但我不能让你跟个监视探头一样盯着我,那会破坏我的计划。”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蒂莫西拎上床,用被子将他从头到脚盖严实。做这些时他的动作轻巧温柔,甚至还细心地掖了掖被角,仿佛在用实际行动向对方证明:你看,我还是很尊重你的高贵身份的。 蒂莫西在他波澜壮阔的人生中第一次产生了无力的挫败感,“你死定了,埃尔维斯!”他语声低沉地说,“我会倾尽全力追杀你,将你挫骨扬灰,就算阿莱西奥也不能阻止……” “理性点,教父,这么做并不能给你和你的帮派带来任何实际利益,为了出口气,跟一个亡命之徒杠上,不值得。”杀青依旧用那副冷静到令人抓狂的腔调说道,“哦,顺道说一句,别再把五亿美金放心上了,那什么秘密金库压根就是子虚乌有,全是我编造后流传出去的。事实就像你说的,七块血牌是老沃根给养子们打造的狗链子,用来彰显自己的控制权。” 蒂莫西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他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但包裹在棉被下听不分明,杀青用胶带封住了他的嘴,起身走到牢门边。 等待片刻后,脚步声由远而近,铁门被打开,赛门探进半个身子,有些紧张地问:“怎么样,准备好了吗?” 杀青点头,朝床铺抬了抬下巴,“看得出来吗?” 赛门用手电筒照了照,依稀看到半个后脑勺,点头说:“应该不会发现。” 凌晨一点还有一次点名,但狱警一般不会进到囚室里,只会隔着铁栅用手电筒照一照,只要看到人在床上就行了。至于1316那间,杀青就用几个枕头塞在被子里应付一下,今天的值班狱警是蒂莫西的关系户,根本不会进入他的房间查探。 这样他至少有十个小时可以活动,顺利的话完全来得及。 赛门带着杀青走出监区,在暗处取出一套狱警制服让他换上。用赛门的ID卡,他们很快就离开了第五区,坐上停在路旁的狱警专用车,朝雷克斯岛西部行驶。 夜幕中的“第十区”并不幽暗,加盖了五层楼的巨大驳船宛如一头远古海兽,气势磅礴地盘踞在岸边。不时扫过的探照灯在它雪白的外壳上反射出刺眼亮光,也将停驻的车辆与走下车的两名狱警照得纤毫毕现。 杀青手拉帽檐往下压了压。赛门用手背遮挡眼前的强光,朝对方做了个内部手势,探照灯立刻移开了。 他们走上码头。即使靠近水边,这里也到处都是铁丝电网,雷克斯岛仿佛一座严防死守的关隘,杜绝一切入侵及逃脱的可能性。 “只有驳船外侧甲板的栏杆上没有安装电网,因为船体是个封闭空间,囚犯们不可能上到甲板上。”赛门掏出另一张颜色不同的ID卡,“这张卡可以在第十区通行,是上周我去那边替班时办的临时卡,还没有注销掉,可以用它打开通往甲板的铁门。” 杀青说:“跟我一起走吧,你知道等到明天事情败露,一层层查下来你势必脱不了干系。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被判刑。” 赛门摇头:“我没法像你那样亡命天涯,我没那种能耐,迟早要被捕,甚至被杀。我宁可老实待在这里,等待法律的裁决。” 杀青沉默片刻,说:“我这是在害你,在利用你,只要你大叫一声,或者按下警报器,就能阻止这一切,挽救自己的命运。你要考虑清楚,赛门,这对你太不公平……你已经为我做到这个份上,现在即使你再将我送回第五区,我也不会对你有任何不满。” “要说不公平,这整个操蛋的社会对纱利雅、对我们一家的伤害才是真正的不公平!”赛门断然回答,“从头到尾都是我主动要求帮助你,现在要我摆出一副被利用的无辜者姿态,请原谅我做不到。杀青,我是你的从犯,我自愿并且乐意做你的从犯,即使被判刑,我也觉得有必要这么做。这是我的意愿,即使是你,也不能强迫我违背自身意愿吧?”最后,他半开玩笑似的说道。 杀青轻叹口气,用力地拥抱了他一下,“好吧,我欠你的。” “你不欠任何人,是他们欠了你。”赛门将卡塞进他手里,“走吧,杀青,我的车不能在这外面停留太久,会被怀疑的,接下来的路,你自己走。” 杀青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向驳船。 他会顺利上到甲板,翻越栏杆,跃入海中,悄然无声地从雷克斯岛越狱。在不远处的水下,有一艘民用微型潜艇,正在急切地等待他,这次它不会再像月神岛的水上飞机一样提前逃逸了,因为潜艇主人为了血牌里的“五亿美金”,连灵魂都能毫不犹豫地卖给恶魔,更何况只是区区一个法律婊。 第五区,监区1317囚室。 蒂莫西听见铁门再度开启的声音,用被绑住的双脚奋力踢着棉被。盖在脸上的被角被掀开,他看见狱警赛门的脸。 “唔唔……”帮我解开!他扭动着脖子说。 鞋带绑得非常紧,徒手难以解开。“稍等一下。”赛门说,在囚室里四处翻找。很快他找到了一柄自制刀具,那是狼棍的手下在玩跳棋时输掉的,在“战争”前夕他曾见杀青携带过。 赛门拿起那把小刀,走到床边弯下腰。 蒂莫西把绑住的双手双脚迎向对方,忽然觉得后心一凉。这凉意如冰锥般从胸腔迅速扩散向全身,随后剧痛感才姗姗来迟。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赛门用全部力气压制着蒂莫西,阻止对方的垂死挣扎,直到挣扎的力度逐渐减弱,才瘫软般沿着床边滑落下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巨大的压力下像要四分五裂,紧张与恐惧充斥着大脑,耳边只能听见血液汩汩流动和对方濒死的沉重呼吸声……那声音像钢锯一样在耳膜中来回拖曳,他用力捂住双耳,颤抖得如同身处冰天雪地。 许久以后,声音消失了。赛门撑着发软的身躯爬上床查看。曾经叱咤风云的党魁已经咽气,在一座监狱的阴暗牢房里,在即将刑满出狱时悄然死去。而直到死前那一刻,他的双眼依旧无法接受地大睁着,仿佛仍在向未知的幕后黑手投射出愤怒质问的目光。 赛门的情绪已经基本平复。他从蒂莫西的大拇指上摘下戒指,将凶器留在尸身,扯过棉被重新盖好,脱掉薄薄的橡胶手套,连同戒指一起塞进口袋里,关闭铁门走出监区。在空无一人的值班室里,他从抽屉里拿出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事情办成了,他死了……我用的是杀青的刀,上面有他的指纹,即使没有,也有人能证明那刀是他赢来的……我不知道杀青哪儿去了,熄灯后我就没见过他……你先放人,我才能把戒指给你……你先把我父母放了,否则我就把戒指扔进海里,你他妈的听清楚了没?!” 他失控地咆哮着,把手机狠狠摔在地板上,然后脱力地蹲下来,双手捂脸,在黑暗中低声啜泣。 在纽约联邦拘留中心的一扇落地窗前,阿莱西奥轻蔑地冷哼一声,对电话另一端传来的软弱威胁不屑一顾。他知道只要把那对老夫妇捏在掌心,赛门就绝对不敢反抗,既然可以为此恩将仇报,也自然会将蒂莫西的性命与那枚戒指一并乖乖奉上。 永别了,老哥,如果是在普通家庭,我也希望能和你做好兄弟,可惜……阿莱西奥遗憾地耸了耸肩。至于杀青,势必将背负这个黑锅,迎接来自贝拉尔迪家族的复仇枪火。 ——押送的狱警走过来,用警棍敲了敲铁门,提醒出发的时间到了。杀青将那枚戒指放进内衣口袋,起身走向门口。阿莱西奥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腕,在对方甩开之前,附在他耳畔说:“小心……每一个人。” “我早就提醒过你,小心每一个人——”阿莱西奥的眼神似有一瞬间的黯淡,但立刻又被勃勃的野心装填完满。他推开窗户,深吸了一口严冬的寒气,喟叹般地吐出当时没说出的后半句话:“尤其是我呀。” 第七卷 杀青 第66章 复仇者 接到上司高迪的电话时,里奥正在洛杉矶市统一警局的物证存放室里,跟密密麻麻的抽屉和七零八碎的小物件打交道。虽然档案室泡水丢失了不少陈年卷宗,但悬案的相关物证应该还保留着,他试图从中寻找任何有用的蛛丝马迹。 在一个标注着“13/4/1996林氏夫妻遇害案”的抽屉里,他发现了一张泛黄的便条,上面的钢笔墨水已经有些晕散了,但字迹还算清晰。掏出从小苏克那里得来的信一比对,发现两边“Y”字母的尾巴都习惯性地打着尖削的卷,里奥怀疑这是同一个人的笔迹。如果真是同一人,那么苏克的那位“心灵导师”Enjoyer,十有八九就是导致杀青家破人亡的凶手。 光靠手中这点零碎的线索,想从茫茫人海中找出“Enjoyer”,显然是个艰辛浩大的工程,但里奥下定决心,无论有多困难,都要把这个逍遥法外二十年的魔鬼缉拿归案。这是他能为监狱里的杀青做的、最真心诚意的一件事。 手机铃声就在这时响起。 “不论你在哪里做什么,马上回来。”高迪直截了当地说。 “出了什么事?” “‘连环杀手杀手’从雷克斯岛越狱。” 纽约拉瓜地机场。 罗布眼尖地在人流中看见了里奥的身影,立刻迎上去给了他一个大拥抱:“嗨伙计,你终于回来了!知不知道你闻风而逃之后,我遭受了多大的精神折磨!茉莉没找到你,差点拆了我家大门,我都想多给自己买一份人身保险了!” “茉莉在哪儿?”里奥问。这些天他在外面也接到了茉莉打来的电话,但都以“执行任务中”为借口,支支吾吾几声就挂掉,估计他姐姐的怒火已经积攒到一个相当可观的程度了吧。 “之前她陪着未婚夫在医院里待了一周,那男孩恢复得不错。后来茉莉见你短时内没有回来的意思,就打算跟……李毕青,”罗布别扭地吐出这个名字,“出去度假散心几天,好像是去拉斯维加斯了,昨天刚走。” 里奥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他现在已经能从心理上把真正的李毕青,和杀青之前扮演的“姐夫”角色完全区别开来,因而反倒显得比罗布更泰然。“度假?她可从没跟前几任男友去过,搞不好她一时兴起,两人就在拉斯维加斯直接结婚了。” “相当有可能。”罗布笑起来。 他们离开机场大厅,坐上黑色的雪佛兰SUV,驶向市区。 途中,开车的罗布不时瞥向副驾驶座上的搭档,后者看起来缺乏休息,脸色有点憔悴,但精神状态比之前借酒浇愁的时候要好得多,墨蓝色眼睛陷在浓郁的眉毛下,目光湛然,宛如平静而深邃的海面。 被风霜、阅历和诸般情感酝酿过,这个男人比以前更有味道了,罗布感慨且不无嫉妒地想。 “如果你现在才发现爱上我,也不算太迟。”黑发探员发现了搭档的偷窥,调侃道,“我还没有未婚夫。” 罗布险些被口水呛到,咳了两声:“你的调情技能什么时候点上去了?两年前你要能这么知情识趣,可怜的伊芙也不至于被全分部的人同情。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劝她的吗,‘死心吧女孩,别尝试和机械战警谈恋爱’。” 里奥不禁失笑:“在你们眼中,我有那么糟糕?” “哦不,你是精英,可就是太精英了,只适合当同事,不适合当情侣。你脑子里的每根弦都跟执法、追凶、破案之类的字眼系在一起,光谈公事不讲私情,知道这给周围的人带来多大的压力吗?”罗布话锋一转,“不过现在这种感觉淡了不少,你似乎变得更……更有人情味了。”他又瞄了里奥一眼,放肆地取笑道:“或者是情人味?这是某人的功劳?” 里奥目光微微一黯:“他越狱了?” 这个所谓的“他”,罗布心知肚明:“是的,今早狱方点名的时候才发现不见踪影,在他囚室里的床上躺着隔壁犯人的尸体,手脚被缚,身中一刀,有犯人指认,那把自制刀是他的。更糟的是,死者名叫蒂莫西·贝拉尔迪。” 里奥皱起了眉:“是‘那个’贝拉尔迪?” “没错,就是‘那个’贝拉尔迪。”罗布忍不住叹气,“这下‘地下世界’又要掀起一片腥风血雨了。你说杀青招惹谁不好,偏偏是那个臭名昭著的黑手党家族!” “天知道是谁招惹谁。”里奥显得有些不快,“这事有蹊跷,他就算再厌恶对方,也不至于在自己的囚室里下手,还把凶器留在现场,这根本不是他的风格。有人在陷害他,罗布。” “也许吧,但越狱这事儿总不是陷害。”罗布说,“说真的我一点也不意外,我早就觉得,这家伙迟早要从监狱里溜掉,高墙电网根本关不住他。” 里奥依旧敏锐地抓住了要害:“关键是,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间地点?如果杀青想越狱,在MCC机会更多,为什么要主动提出去戒备森严的雷克斯岛服刑,再从那里越狱?那里究竟有什么让他这么感兴趣?是人、物品,还是什么事件线索……” “谁知道,这家伙心思深着呢。关于他越狱的消息,上头还严密封锁着,我简直不敢想象,在杀青案件上刚刚有些平息迹象的社会舆论,要是被这消息一刺激,还要掀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罗布说。 “所以高迪打电话叫我们尽快把他抓回来。顺道说一句,‘尽快’的意思是‘如果不能在几天内把这事搞定,你们今年的圣诞假就不要休了’。” “可是离圣诞只剩不到两周了!”罗布郁闷地说,“鱼入海鸟入林叫我们怎么找,难道抓杀青这种事也能一回生二回熟吗!” “总之,先去雷克斯岛监狱调查一下吧。” 在雷克斯岛监狱调查到的种种线索中,最让里奥和罗布在意的就是狱警赛门的脱岗失联。 从昨夜九点开始,第五区部分监区的监控探头被关闭,直到今晨七点交接班的狱警发现,才重新启动探头。这一部分区域刚好覆盖了1317囚室附近,以及通往监区外的过道,没有任何录像可查。 好在岛上道路边的监控探头记录下了赛门和另外一名穿狱警制服的男子身影,他们开车从第五区往西,到达第十区,在驳船码头下车。那名男子刷ID卡进入驳船,赛门则开车回到第五区。 男子压低了帽檐,监控录像里无法看清他的面目,但第十区的门禁记录显示,那张属于赛门的临时ID卡一路畅通无阻地穿过驳船监狱第一层,最后打开了通往甲板的铁门。显然这就是杀青的越狱之路。 “这是我见过的最轻松愉快的越狱方式了。那个叫赛门的狱警知法犯法,宁可自己坐牢也要帮助杀青离开,他这是被洗脑了吗……喔噢,你瞧!”罗布指着屏幕招呼里奥,“一个深情款~款~~的拥抱!我敢打赌小狱警一定爱他爱得死去活来。这才入狱不到一个月呢,我们的黑暗英雄又收获了一枚脑残粉!” “闭上你的嘴,罗布里!”黑发探员沉着脸说。 罗布立马收敛嬉皮笑脸,换上一副认真正经的神色:“我觉得我们应该从赛门入手,就算失踪,找他可比找杀青容易得多。” 对于联邦探员而言,找到一名有固定住所和身份记录的公民,的确是件容易的事。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就在某条僻静的街巷里,发现了赛门的尸体。 从落地位置上看,他是从一旁十二层的高楼掉下来,尸身摔得惨不忍睹。楼顶平台毫无挣扎搏斗痕迹,帽子、围巾和鞋子整齐地摆放在栏杆边,一张大意是“我一时糊涂,知法犯法,再也没脸面对家庭和社会”的遗书被压在下面,看上去是无可争议的跳楼自杀。 但经验丰富的里奥和罗布从中嗅出了设局与谋杀的味道。 赛门的尸体被警方抬走,交给法医去检验,且不论自杀他杀,这条追查杀青的线索到此中断了。 就在里奥和罗布以为又要打一场攻坚战和持久战的时候,两天后的傍晚时分,一通911报警电话,披露出一件正在发生的刑事犯罪,因其恶劣性质与血腥手法而受到FBI的关注,信息辗转落到两人手中。 因为孩子们的强烈要求,雷蒙德一家提前一周多就开始布置圣诞树了。雷蒙德先生负责把一棵五六米高的枞树运进别墅大厅,竖立在壁炉旁边,孩子们欢呼雀跃地往上面缠绕着彩带、铃铛和闪闪发亮的小星星。雷蒙德太太烤好了一炉纸杯蛋糕,笑吟吟地招呼孩子们洗手吃点心。 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 雷蒙德有些意外。如果有访客,保安会在庭院外的铁栅大门处登记,然后由管家将来客身份告知主人,经他点头同意,客人才能在佣人的带领下进入别墅。 可这会儿他没有收到任何禀报,别墅的门就被人敲响了。是上次那名软磨硬缠要给他写专题的小报记者偷溜进来,还是哪个不懂规矩的新佣人?在他按呼叫器通知保安之前,活泼的六岁小女儿已经跳起来,跑过去打开了门。 一个年轻的亚裔男人站在门外,穿着时尚整洁的连帽休闲外套。看到开门的金发小女孩,他伸出左手拉下帽子,俊美的脸上露出彬彬有礼的微笑:“晚上好,小姑娘。” “晚上好,先生。”小女孩笑着说,“你是来找我爸爸的么?” “你爸爸叫欧文·雷蒙德?” “没错。” “那就是了。”男人迈步进来,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闭。他随手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硕大的彩虹棒棒糖,递给小女孩:“圣诞礼物。”小女孩欢呼一声,接过糖果,回头朝父亲甜蜜而狡黠地笑:“我可以吃它对吧,爸爸?这可是圣诞礼物!” 雷蒙德看着这个素不相识、莫名其妙的访客,皱起眉头,语调严厉:“你是谁?怎么进来的?请马上出去,否则我叫保安了。” 来客似乎对男主人的不悦与排斥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说:“至于你,海登·科尔滕,这是我给你的圣诞礼物。”他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显现出来,手中握着一把长柄消防斧,宽而锋利的斧刃在枝形吊灯的照耀下幽光反射。 雷蒙德面容铁青,仿佛一瞬间失去了血色,脚下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叫那个名字,你认错人了!滚出去,不然我就不客气了!雪莉!”他转头朝因过度惊惶而愣住的妻子喝道:“带孩子们躲到后面去!按警报器!” “你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二十年确实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但还不至于长到让你老年痴呆,不是吗。”不速之客说。他语声平静,然而这股异乎寻常的平静,却是由刻骨的仇恨与极度的森冷凝结而成,仿佛已然化为实质,从他躯体的每一寸无孔不入地渗透出来。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斧柄末端提在手里,斧刃随着脚步刮擦在大理石地板上,拖行中发出“吭啷”、“吭啷”的声声脆响……像从地狱传来的丧钟声。 女人的尖叫、孩童的哭喊在周围炸响,但他恍若未闻,只是一步步走向目标:“知道吗,你总是出现在我的噩梦中,一直持续了许多年……那些年我根本没法真正睡着,因为只要一闭眼,我就看见母亲的头颅在窗台外面盯着我,听见她从未停歇的哀嚎声……我还记得你当初对我做的一切,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吗,就好像整个世界就是一座地狱,除了疼痛、疼痛、疼痛,一无所有。” 雷蒙德面无人色地后退,似乎被一股巨大无形的压力逼迫,不得不极力收缩自己的生存空间。你是……他张了张嘴,做着口型却发不出声音。 “我说这些,并不是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反应,震惊、愧疚、后悔还是死性不改,这些对我都毫无意义。”访客歪着头笑了笑,那笑容充满血腥而残忍的期待,饥渴难耐地想要撕碎什么,“我只是想让你恐惧,因为据说恐惧,会令人感到更加疼痛。” 雷蒙德,不,应该说是海登·科尔滕的后背撞上壁炉旁的柜子,手指抓住抽屉把手,试图撑起发软的身躯。 杀青突然挥动斧柄,速度快得只看到一道残影。斧背砸中海登的手腕,顿时发出骨折的闷响,惨叫声中一把手枪滑落下来,掉在地板上。紧接着又一下重击,他的另一只腕骨也在皮肉中粉碎,海登栽倒在地,持续凄厉地惨叫着,软垂的双手徒然地缩进怀中。 为了更好地看清他的痛苦,袭击者在他面前蹲下,仔细端详着扭曲的五官、滚落的冷汗、发抖的身躯,仿佛在欣赏一场心仪已久的歌剧。 “放过我吧……我已经改邪归正……”海登痛到几近昏厥,断断续续地哀求,“我遇到雪莉,才发现自己从前多么可怕与恶心,过着野兽般的日子……我不想再被那种欲望驱使,我想为了她,变成一个正常的人……我想当个好父亲,爱我的三个孩子,不再伤害任何人……求你别杀我,别让我的孩子们这么小就没有了父亲,家破人亡……” 杀青爆发出一阵狂烈的大笑:“你求我不要让你家破人亡?在你毁了那么多个家庭,杀了那么多个孩子以后,你说你想要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多么美妙的改邪归正!”他拄着斧柄,笑得前仰后合,“这个词真是太好用了!不论你之前做过多么残酷恶毒、泯灭人性的罪行,忽然有一天你想改邪归正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然后前尘旧事就一笔勾销了?你摇身一变成了女人和孩子的保护者,啊,多么深沉的亲情、多么伟大的父爱,谁要是不被感动,简直是铁石心肠——你是不是指望我这么想?” “去上帝面前哀求吧。”他笑声一收,站起身冷漠地宣布,“不论祂是否宽恕你,不论你是否宽恕自己——我绝不宽恕!”说着,他用斧背砸断了海登的两只脚踝,弯腰拎起衣领,将对方拖向客厅的窗台。 雪莉浑身颤抖地蜷在墙角,死死搂着她的三个孩子,报警按钮已经按下,庭院里却毫无动静,那么多佣人和保安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没有任何回应。她泪流满面,强忍着不哭出声音,掏出手机抖抖索索地拨号,嘴里不停念叨着:“911、911……” 漫长的几秒等待音后,电话接通了,她听见接线员的声音,仿佛在灭顶的洪水中抱住一根浮木,失声痛哭…… 丈夫的惨叫声从客厅传来,刺痛了她的耳膜,六岁的小女儿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叫着“爸爸!爸爸!”从她怀中冲了出去。 她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珍妮弗!不,珍妮弗——” 珍妮弗赤脚站在客厅尽头的地板上,精致的小裙子和凌乱的金发让她看起来像个不小心掉进泥土里的洋娃娃。她漂亮的浅绿色眼睛圆睁着,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台上发生的一切—— 她看着斧头挥舞,看着鲜血飞溅,看着活生生的父亲变成一个个血肉模糊的碎块,看着鲜红的血溅了客人叔叔满身满脸,而那个叔叔刚才还微笑着给了她一根彩虹棒棒糖……她梦游般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杀青丢下斧头,双手捧起海登的头颅——那是唯一没有被砍碎的东西,然后他从窗台跳下,落在草坪,将头颅端端正正地摆放在草叶上,让它死不瞑目的双眼凝视着窗台。他轻轻地吁了口气,指尖蘸着溅上脸颊的、带着余温的血,将头颅的嘴唇涂抹成猩红色。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对头颅轻声说,然后转头,望向面无表情盯着这一切的小女孩,露出了一个血腥而静谧的微笑:“抱歉,孩子,这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圣诞前夕。” 作者有话要说:  俺之前从未正面描写过杀青的杀人过程,不论是给奥尔登开膛破腹,还是锯下威廉的头骨做成烟灰缸,都是一笔带过,以至于大家没有一个直观的感受。这是唯一与必须的一次详细描写,现在你们感受到了么~~~愉快地摊手不管怎样,俺都是个身心健康的大好青年。 第67章 最后的杀手(上) 那个魔鬼,他看不清它的面目。记忆中它是个巨大恐怖的黑影,压迫在身体上,寄居在灵魂中,无法抵抗、难以消除,在它的笼罩下一切都是痛苦而扭曲的。它曾经强大到令他战栗与绝望,而眼下,他突然看清了它的真面目—— 不过是一块块死去的臭肉而已。跟他曾经解决掉的那些连环杀人犯没什么两样,甚至更加弱小、更加不堪一击。 现在,它和它所占据的回忆再也不能伤害到我了,杀青想,真可笑,年幼的我居然会因为这种三流货色,在夜晚发狂尖叫了那么多年。 踩着窗台上的血肉,他回到客厅,捡起地板上那把血迹斑斑的长柄斧头。 珍妮弗仿佛终于从梦游中醒来。小姑娘惊恐地大哭着,朝母亲的藏身之地跑去。 杀青并没有袭击她,或是这栋房子里的其他人。他始终目标明确,只有海登·科尔滕一个而已。 他提着斧头,从容地走向客厅入口,握住了黄铜雕花的门把手。 里奥和罗布乘坐的直升飞机降落在庭院宽阔的草坪上。警车已经包围了那栋富丽堂皇的别墅,无数武装警察荷枪实弹,尖锐的鸣笛声此起彼伏。 例行喊话没有回应后,突击队准备强行进入别墅。里奥在一群严阵以待的警察中找到现场负责人,问:“疑犯还在里面吗?” “应该是。我们接到报警十分钟内就赶到现场,包围了这栋独立建筑物,我敢保证此后没有人能从里面出来而不经过我们的视线。”警长说。 里奥说:“让我跟突击队一起进去。” “这太危险,疑犯持有杀伤性武器……”在看到对方不容商榷的神情后,警长妥协道:“至少你得穿上头盔和防弹衣。” “不用。”里奥大步流星地走近别墅,在一干全副武装的突击队员讶然的目光中,伸手握住了黄铜雕花的门把手。 大门并没有被反锁,他轻易就打开了它,走进去。 空气中血腥味浓郁得令人窒息,里奥脸色凝重地皱起了眉:根据报案人描述的疑犯外貌,他几乎可以肯定就是杀青无疑。但在来时的飞机上他粗略查过房子的男主人,欧文·雷蒙德,一个成功富有的商人,没有前科,家庭美满,怎么看也不在“逍遥法外的连环杀人犯”的范畴之内,杀青为什么会对他下手? 几十名警察从里奥身后涌进空无一人的房间,许多人不禁用手背挡住了口鼻。 “……上帝啊,看窗台上!”一名警察失声叫起来。 肉块、内脏、碎骨像水管爆裂一样喷洒在窗台上,附近的墙面、地板甚至天花板都被泼成暗红色,散发出的腥臭味如毒气熏蒸着整个房间。 有个年轻警察忍不住呕吐起来。 里奥慢慢走向窗台,站在血泊边缘之外,望向半开的窗扇。在外面正对着窗户的幽暗草坪上,一颗人头睁开双眼死死盯着窗台,扭曲大张的猩红嘴唇在嚎叫中被彻底定格。 “Enjoyer……”里奥喃喃道,完全明白了凶手的杀人动机。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是一场执着与谋划了二十年、连上帝也无法阻挡的血腥复仇。 这就是“连环杀手杀手”的终极标靶。 “果然是那家伙的一贯风格,包括每次都能在警察赶来前逃之夭夭。”罗布走到里奥身旁,神色复杂地说,“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抓住他,扔进监狱,再一次。”黑发探员面无表情地回答。 罗布无声地叹了口气。在他内心深处,曾有那么一丝阴晦的期望——杀青在越狱之后,出于对自由的珍惜,就此金盆洗手,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但现实无情地拍了他一个巴掌,用鲜血和尸体告诉他什么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安慰地拍了拍搭档的肩膀:“然后彻底忘记他吧,你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里奥沉默着,墨蓝色的眼睛因为诸多情绪的碰撞与沉淀,越发显得幽深难测。“你有没有看过他的一本小说,《床前的低语声》?”他忽然开口问。 罗布不解地怔了一下,“没有,等我想去看的时候,他的一系列小说都从办公室读物里紧急撤下来了。” “你可以去看看。”里奥说,然后转身离开了凶案现场。 莲蓬头流下的热水冲刷着血迹,淋浴间的地板上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杀青赤脚站在血水中,红与白对比鲜明。 “你的浴巾和睡衣。”夏尼尔抱着胳膊倚靠在浴室门口,肩膀上搭着布料,神态里有一种微妙的、下贱的色情味道。 杀青伸手关掉水龙头,匀称修长的身躯在白雾氤氲中若隐若现。他用手掌将湿漉漉的刘海抹向脑后,淡淡地说:“你该学会先敲门。” “抱歉,补上。”夏尼尔毫无诚意地用指节在门板上叩了两下,“是你出来拿,还是我拿进去?” 杀青拉开玻璃门,泰然自若地走出来,从他肩上扯过浴巾,擦拭身上的水珠。夏尼尔目光贪婪地上下打量,最后停留在他胸口的金属链坠上。 “这就是拉法尔·斯托克的那块血牌?”他用暗哑的嗓音问,同时试探性地把手伸向对方胸口。 杀青毫不客气地拨开他的手腕:“它现在已经不属于你了。” “可至少有一大半属于我!”夏尼尔暗绿狭长的眼中掠过一抹阴冷的幽光,“你答应过四六开,不会反悔吧?” “放心,我可不像你那么反复无常,出尔反尔。”杀青说着,穿上崭新的蓝色CK内裤,将睡袍带子在腰间系好。 夏尼尔生性多疑,即使听他这么说了,心底仍不安定,但他知道现在这个话题只能到此为止,在他们的交易完全达成之前,惹怒对方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我让人去Per Se餐厅打包了法国菜,趁热一起吃?”他用一副温情脉脉的口吻说。 “你自己吃吧,我没胃口。” “……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我以为在顺利干掉一个你想干掉的人之后,就算不兴奋,也该感到轻松愉快吧?还是说,我们的‘连环杀手杀手’先生,竟然有向每个被杀猎物表示哀悼的爱好?” 杀青在擦肩而过时,一把扼住了夏尼尔的咽喉:“闭嘴,除非你想我现在就干掉你!”他不耐烦的神情中透着森冷尖锐,仿佛有什么残暴的凶兽,正在那张俊秀皮囊下面躁动不安,即将破体而出。这令后者感觉头皮发麻、心脏悸动,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尖舔舐发干的嘴唇——多么危险,却又多么诱人!如果能把这样的男人压在身下……夏尼尔无法自持地遐想,在这一刻居然鬼使神差地觉得美金的吸引力也没那么大了。 如果我自愿放弃应得的一小部分——比如几百万什么的——他会不会同意跟我来个一夜情?夏尼尔因为窒息涨红了脸,在肺部的刺痛中费力喘气,手指却从对方半敞的睡袍衣襟探进去。 杀青对这个用生命诠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家伙,不知是该唾弃还是觉得好笑,松手放开,任由对方捂着喉咙不停呛咳。 “别打我的主意,小狼狗。”他戏弄般把夏尼尔的头发揉成个乱鸡窝,“我对你没性趣。” 夏尼尔好容易平复喘息,不甘心地问:“那你对谁有性趣,那个FBI吗?” 杀青十分干脆地承认:“没错,我只对他有性趣。” “他抓了你、把你丢进监狱,现在还跟条张牙舞爪的猎犬一样在后面撵着你——即使这样你还对他有性趣?” “不行吗?”杀青反问,“这两者间有矛盾吗?” “……我又忘了,你是个把危险当乐趣的疯狂杀手。”夏尼尔挫败地说,“对你而言,越有挑战性的人和事就越有吸引力,那个条子始终没有被你折服,就算肉体‘弯’掉,骨子里仍是又正又直,所以你才更感兴趣,对吧。” “怎么理解是你的事。但我最后警告你一次,别妨碍我的计划,否则——”杀青露出一个血腥味十足的冷笑,拍了拍他的脸颊,转身走向卧室。 夏尼尔打了个寒噤,朝他的背影恼火地叫道:“放心!我会去雷克斯岛附近等你的电话,现在就去!而你最好也别忘了我该得的那笔钱,否则——” 杀青砰的一声甩上房门,把他的后半句威胁堵在喉咙里。 “有人接应他。”里奥指着屏幕对罗布说,上面播放着街道监控探头拍到的场景,“你看这辆路虎出现和离开的时间,与案发时间基本吻合,当时他应该就在车上。” 可惜车窗贴了深色的防爆膜,他们看不清车内情况,只能勉强看清车牌号码。 “调查这辆车。”里奥吩咐纽约分部的技术人员,“我要知道车主是谁,以及它现在在哪儿。” 利用国土安全部的监控系统追踪那辆车时,他们遇到了些困难,半途中它换了车牌,还狡猾地变更路线,他们几次都跟丢了它,但最后还是找回来了。 里奥看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车主照片与相关信息,月神岛上的那段记忆立刻跳入脑海:“夏尼尔·塞维利亚……是他,难怪。” “是谁?”罗布好奇地问。 “一条阴险的豺狼。原黑帮分子,八年前被我送进监狱后一直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我在月神岛上卧底那次,就是他把我的身份出卖给小亚弗尔,害我险些搞砸了任务。” “他怎么跟杀青搅到了一块?” “他一直对他有企图。”里奥说得简单笼统,罗布却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不屑与恼怒,顿时反应过来:好吧,一个阴险的情敌,难怪像里奥这样沉稳自持的家伙也会露出这种眼神。 “难怪他为杀青甘冒风险。”罗布感慨。 “色迷心窍。”里奥冷冷道。 说话间,信息服务科的技术人员已经追踪到车子的目前所在,它正从曼哈顿地区沿某条公路向东行驶,看样子是要从拉瓜地机场离开纽约。 “我们出发,逮住他们!”里奥一把抓起披在椅背上的外衣,斗志十足地快步走出房间。 罗布连忙追上去,“我觉得有点不太对劲,里奥,如果真是杀青,这一次也太顺利了……” “你说的没错,这可能是个圈套,但也可能是希望我们把它当圈套,然后在我们犹豫不决的时候,机会就这样溜走了——还记得我教过你什么?” “如果第十一次出击才能抓住凶犯,那么前十次的失误都是必要的。” “很好小伙子,你很快就能独当一面了。”里奥说,撑着舱门跃上待命的直升飞机。 罗布紧接着钻进去:“想甩掉我吗?门都没有!咱俩可是黄金搭档。” 第68章 最后的杀手(中) 直升机螺旋桨的呼啸声中,机载探照灯的炽白光柱从高空射下,来回扫荡。随后而来的七八辆警车顶灯闪烁、警笛长鸣,疾驰在深夜公路上。 “它在那儿。”直升机驾驶员说,探照灯光柱咬住了一辆飞驰的黑色路虎。它在东出市区的马路上开得横冲直撞、霸气十足,似乎全然视市警与FBI的联手追缉如无物。 里奥眯起眼睛看了几秒,确定这就是他们在监控录像中发现的那辆车。但他不能确定车上的人是谁,因为前后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这辆车从交通监控视线里消失过三次,最长的一次是12分钟,也就是说,即使杀青从案发现场离开时乘坐的是这辆车,他也有充足的空档逃脱。 显然罗布也抱有类似的想法。“我猜那小子早溜了,说不定这会儿正和‘阴险的豺狼’在某栋秘密别墅共进烛光宵夜,而我们还饥肠辘辘地追着一辆自动驾驶汽车跑。”他一脸郁卒地吐槽。 他所描述的画面,无中生有地在里奥脑中展开,其中“共进”、“烛光”之类的细节一闪而过,令黑发探员异常不爽,有种将嘴欠搭档从机舱门口踹下去的冲动。 “开枪,逼停它!”他对微型对讲机说。 在直升机和警车的双重夹攻下,那辆路虎疯狂地又冲出几公里,最终被逼出路基,在河沿熄了火。全副武装的突击队包围上去,几十柄枪口对准了车门。 车门缓缓开启,一双高举的手率先伸出,随即从驾驶座下来一个年轻男人。 亚裔、黑发,眉清目秀,面孔陌生。 罗布有点疑惑地上下打量,觉得身材颇为相似,于是朝里奥使了一个“你说他是不是又戴了个新面具”的询问眼神。 里奥没搭理,他知道这人不是杀青。说不出具体原因,但他自信如果对方真是杀青,即使换一百张新面具,他也能立刻认出来——如今他对杀青的感应,已远远超越视觉器官的限制,进入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境界。 路虎车上并没有第二个人,年轻亚裔男子在枪口包围下,流露出极力掩饰的紧张与恐慌之色,不等他开口说一个字,两名特警扑上来将他死死摁在前引擎盖上,反剪双手锁上手铐。 “这家伙只是个炮灰。”罗布遗憾地用掌心拍了拍额头。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旋律古老耳熟到令人五雷轰顶:“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个越狱犯,他活泼又聪明,他调皮又伶俐。嗨,穷追不舍的探员,快来接电话!” “——以及传声筒。”里奥面无表情地说,走上前从俘虏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飞快地按下通话键,结束了得意洋洋的歌声。 “亲爱的,还没吃晚饭吧?我也没吃宵夜。”杀青语调轻快。 里奥无视对方的挑衅,直截了当说:“Enjoyer死了,你大仇得报,但无论是打算金盆洗手还是继续兴风作浪,都不需要摆出这样一副阵势,你究竟想做什么?” “做什么?”杀青哂笑一声,“还用说吗,像我这种‘疯狂、执拗、自大、变态的神经病杀手’,当然是要竭尽所能地报复社会了。”不等里奥回答,他紧接着说:“现在,上飞机,飞高点,朝北边看,我要放烟花了。” 里奥皱眉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向直升飞机。罗布一头雾水地跟上去。 直升机飞到百米高空,里奥用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夜色中灯光点点的城市,心底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短暂的平静后,市区边缘突然爆出一团巨大的亮光,轰鸣声姗姗来迟,罗布错愕地张大了嘴:“那是……爆炸!操,哪儿炸了?” 他的叫声传进话筒,杀青吃吃地笑起来:“一座丑陋的囚牢、腐臭的坟墓。放心,里面十个有七个是人渣,还有三个是变态,活着纯粹是浪费社会资源。你看,我又为联邦政府节省了一大~~笔开支。” 里奥的脸笼上了一层骇人的阴霾:“雷克斯岛!你炸了雷克斯岛监狱!” “准确地说,是罪孽深重的第五区。”这还得多亏了甘的那份临别礼物。他本以为蹲大牢杀手的赠礼顶多就是匕首、手枪一类,谁能想到,第五区洗衣房的地砖下面,竟藏着一坨面团似的C4塑胶炸药,以及一个拆开的引爆装置?逃出监狱之前,他顺手把接线装上;二十分钟前,夏尼尔的微型潜艇抵达雷克斯岛附近的水底,手持遥控引爆器,只待他一声令下。 “……你是真疯了。”里奥缺氧般深吸了口气,紧闭双眼,再度睁开时眼底一片森寒。意料之中,不是吗,自己早就预言过了—— “他与其他变态没什么两样:杀人,并乐在其中。有一天当他发现找不到既定的猎物时,他会无法控制杀戮的欲望,而朝无辜民众下手的,我可以百分百肯定!杀人这种事,只要开了个头,就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动着你,逼着你一步一步走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而这一天,终于不可逆转地到来了。 “我以为你追着我的过去调查了这么久,早该知道了。变态杀手总有个黑暗童年的么,电视上不都这么演?你看,咱俩的恩怨情仇也该做个了结了。这朵烟火,就是我寄给你的战书,你我之间必须分出胜负,失败者将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杀青!”里奥一声厉喝,像沉痛的呐喊,也像愤怒的警告。 对方只是报以几声隐约的轻笑:“来吧,里奥,来战吧!为了让这场战斗更有趣味,我会给你一点提示,以便你能更快找到我。 提示是——‘一个人的圣诞节’。快点来,宝贝儿,不然我等得太无聊,又要开始放烟花了。” 手机里传来嘟嘟的挂断音,里奥面色铁青。 罗布张口结舌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他这到底要干嘛……我们现在怎么办?” “他想跟我做个了结。”里奥漠然地说,“我会逮捕他,或者……击毙他。” 罗布愣住了。 “他用手机打的那通电话。我们的人在桥边上找到了摔碎的手机,就在那里。”罗布用手一指不远处的跨河大桥,自嘲地笑了笑:“难怪对我们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他只需要一部普通望远镜。” 里奥望着桥体上方嶙峋的钢铁支架,喃喃自语:“一个人的圣诞节……” 罗布有些莫名,仍接话道:“可不是,明晚就是平安夜了。今年圣诞节又要跟罪案和警车一起过。” 天际逐渐泛起曙光,云层却越发阴冷低垂,片刻后,里奥感觉脸上点点冰凉湿意。他抬头一看,开始下雪了。 脑中仿佛有一道灵光闪过,他迅速抓住了它,那是一段不经意间的对话—— 那时杀青还是“李毕青”,他父母的空荡公寓刚刚有了些人气,他们枕着同一个沙发靠背边喝啤酒边漫无目的地翻看电视节目…… 纽约冬天下雪吗?看着肥皂剧里的雪景,李毕青随口问。 下,每年圣诞前后都会下,有时更早些。里奥说。 那时茉莉应该就回来了,我们可以一起过节。李毕青说。 里奥沉默两秒,淡淡一笑:说不准,我是24小时待命,一个电话就得走。你知道去年圣诞节我是怎么过的吗,有几个白痴学生喝醉了酒,打算搞个节日杀人比赛,打电话到FBI办公室请我给他们的比赛规则提点专业意见。当时我和组员冒着大雪,在市郊一座废弃的游乐场搜寻了大半夜,终于把那些傻逼一个个找了出来。你看,我的工作有时比你想象的乏味得多,对吧。 李毕青把身子一歪,脑袋枕到他的大腿上。今年圣诞节要是再有这种傻逼,我就帮你去收拾他们,完了再一起回来过节。男孩喝着啤酒,笑眯眯地说,你们圣诞节就和我们春节一样,总归是要和家人一起过的。 “……一个人的圣诞节。”里奥长长地吐了口气,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疲惫。他用指尖揉了揉干涩的眼皮,转头对罗布说:“我知道他在哪儿了。” “哪儿?” “暂时不能告诉你,他要求我一个人去。” “就你一个?开什么玩笑,那我们是要在壁炉旁一边吃烤火鸡一边等孤胆英雄的捷报吗!”绿眼睛的探员拔高声线以示强烈反对。 “如果他发现警方试图围捕,一定会在大部人马到来前逃之夭夭,然后再搞出几朵像刚才那样的烟花。你知道他有多固执己见。”里奥淡淡地说。 罗布哑火了,小声嘀咕一句:“就跟某人有的一拼。” “所以就这么定了,我会戴上卫星定位仪,你们全程监控,注意在我发出信号前,务必保持两公里以上的距离。” 小雪下得稀稀疏疏,大部分还未落地就融化了,空气越发湿冷。 里奥独自开车来到市郊一座因经营不善而关闭的大型游乐场。他把车停在生锈的铁门外,空着双手走进去。游乐场的地面青砖碎裂、杂草丛生,褪漆的旋转木马和断头的小丑雕塑在阴沉天色下恶狠狠地瞪着他,再远一点是骨架般枯槁的摩天轮。 他在死寂的广场上站了片刻,又四下里走了几趟。不知哪处依稀传来几声动静,但又像是风声,他警觉地环视周围,并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身影。 难道自己误解了杀青的提示?里奥停下脚步,仔细思索,突然瞳孔一缩,手指下意识地探向西装内侧的枪套。 “圣诞快乐,亲爱的。”身后响起男子的声音,年轻、锋锐、优雅,像一柄绘着精美花纹的利刃。 里奥握紧枪柄,慢慢转身,望向来人:“杀青。” 杀青没有戴面具,用的也是原本的声线,双手插在宽松的裤兜里,穿着浅灰色连帽衫,看起来就像个悠然闲逛的大学生。“很高兴你没有让条子们全都跟来,”他说,“这样就只剩一个电灯泡了。” 电灯泡?他在说谁?里奥一怔,顺着杀青的视线,把目光投向侧后方。 七八米高的半空中,一艘破破烂烂的海盗船门栓忽然脱落,一个人影从里面滚落下来,又被身上缚着的绳索吊住,悬挂在空中。他的双臂被麻绳捆在身后,嘴上封着胶带,一边唔唔叫着,一边拼命挣扎双腿乱踢。 ——罗布!里奥几乎失声叫出来。不是吩咐他待在后方等待信号吗,为什么要违抗命令偷偷尾随!显然这么干触了杀青的霉头,他刚才听到的轻微动静,应该就是罗布被杀青制服后捆绑起来的声音。 “放他下来!”里奥沉声说,“我们俩之间的事与他无关,让他走吧。” “然后等他再拉一大波人马过来?我没这么喜欢自找麻烦。” “杀青!他是罗布!我以为你们就算不是朋友,也至少有些交情吧,你对他就真下得了手?” 杀青冷笑:“我跟你不止有交情,还有交欢呢,你又什么时候对我手下留情过!” 里奥仿佛被噎了口气,停顿了一下:“我们之间的那些……那些——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我也这么认为。”杀青微一点头,脸上神情喜怒莫测,犹如绝对平静的水面,令人完全无法揣度出其中的情绪。“消遣就只能是消遣,一旦你玩过头认了真,倒霉事儿就一件接一件地来。认识你的这一年多,我简直把半辈子的伤都受完啦,还被你丢进监狱——” “那是你自己想要进去的!你把整个社会舆论和执法部门弄得鸡飞狗跳,害我差点丢了工作,不就是为了利用雷克斯岛监狱里的知情者,找到Enjoyer的下落吗?”里奥咬牙说。 杀青耸耸肩:“问题是,我只想进去度几天假,而你却想让我当永久性居民。你看,咱俩从意识形态到行为习惯都是天敌,既然矛盾永远无法调和,那就消灭好了。说真的,里奥,撇开其他因素,单纯就肉体而言,我对你还是相当有性趣的,但是很遗憾……我对除你以外的其他事情,还有更大的兴趣。” “比如说杀人?”里奥尖刻地反问。 杀青抿着嘴歪了歪脑袋,显得俊雅又无害:“答对了,你很聪明,里奥,但这世界上的聪明人不止你一个。我想我还可以找到其他有能力、有身手、聪明出色的人作为替代品,为我的业余生活增光添彩。” 看着对面黑发探员的目光一寸一寸黯淡下来,直至最终化作冰冷绝望的灰烬,杀青像个破坏欲被彻底满足的孩子一般,愉快地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会扑过来揍我,就像以前那样。” 里奥冰雕般沉默许久,最后说:“我已经不想再碰你一下了,哪怕是拳头。” 杀青无所谓地哼了一声,“那就用其他武器来决个胜负吧!但首先,我得把电灯泡收拾掉。” 杀青的手指在裤兜里微微动弹的瞬间,一种对极度危险的预警刀刃般插进里奥的神经。他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拔出手枪,同时凛然地发现,对方的枪口比自己更早一步抬起。 ——哪怕只早零点几秒,也是致命的优势! 他以直觉判断枪口的方向,仿佛看见子弹轨道在空气中割出一道裂痕,发现子弹的终点并不是自己,而是侧后方吊在半空的罗布! 直到枪声响起,他才意识过来,刚才的一切并不只是脑中的想象,它就这么毫不犹豫地、冷酷至极地发生了! 在眼角余光扫到罗布左胸蓬出的血花时,里奥的脑中一片尖锐的空白。他的食指如同一个独立思考的战士,在大脑下达指令之前,抢先一步扣下了扳机。 杀青向后踉跄了两步,低头看前胸,浅灰的布料被涌出的鲜血迅速浸染,呈现出异常深晦无望的黑褐色。他眨了眨眼睛,脸上是一种疼到极处的茫然,又抬头看了看里奥——里奥的目光并不在他身上,而是冲向罗布,抬手一枪打断绳索,接住了落下的搭档的身躯。 他在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笑,枪从手中掉落。 “罗布!”里奥一边用手掌紧紧摁住搭档血流如注的伤口,一边撕开他脸上的胶带,“振作点,伙计,我已经发信号呼叫支援,你死不了的!” 罗布双手挣脱绳索,大口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别、别开枪!里奥,他不是……”他胡乱撕扯着前襟,直至纽扣迸脱,把藏在衣服下的秘密暴露在里奥眼前,“他用的是空包弹,还在我胸口贴了一袋血浆!” 里奥僵住了。他混乱地收回双手,看着满手暗红的血迹,耳畔充斥着崩塌般的轰鸣声。 “他又在耍你!我不知道这混蛋到底想干嘛,但是你……”罗布缓过气,扶着里奥站起身,“你就这么直接开了枪?” 里奥不假思索地答:“我没——”然后他的神色瞬间凝固了。 他开了一枪! 也许对他那只训练有素、将战斗变为本能的右手而言,反击的对象是个极度危险、正在杀人的犯罪分子。 也许那时,对罗布生命安全的牵挂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 也许目睹了对方之前的所作所为、又历经刚才一番对话后,他对翻云覆雨玩弄人心、视人命如草芥的杀青已经彻底绝望。 也许在彻底绝望的那一刻,他曾经生出过击毙对方的念头。 但是……当这个念头噩梦般成为现实以后,他感到了一种巨大的空洞与惶恐,就好像自身从肉体到精神都开始分崩离析,就好像整个世界轰然倒塌不复存在…… 他开了枪……朝杀青?杀青?! 像是被一股无法形容的作用力支配,里奥猛地转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向地面上那个灰色的身影。他跪坐在地上,托起杀青的上半身,一只手堵住胸口血洞,另一只手颤抖地伸向颈动脉—— 微弱的博动,细若游丝的鼻息,杀青还活着! 里奥望着陷入休克、血色尽失的杀青。对方的嘴角还留着一丝浅笑的残影,像是得偿所愿的欣慰与释然,又像是功亏一篑的自嘲与无奈。 这缕笑影如同世间最锋利的武器,里奥被粉身碎骨的疼痛击中,将脸深深埋进对方的颈窝。他想痛哭、想咆哮、想毁灭一切——包括自身,包括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无数沸腾的、翻搅的、痛苦不堪的思绪,最终浓缩成为一个紧紧的拥抱。 上空传来直升机螺旋桨呼啸的声音,两公里外待命的支援部队很快到来。罗布走过来,安抚地拍了拍里奥的肩膀。 里奥抬头,脸色是罗布从未见过的凌厉与涩重。他抱起昏迷的杀青,三步并作两步冲向直升机,朝驾驶员吼道:“去最近的医院,快!快!” 直升机迅速升空,罗布后脚差点被甩下去,连忙扒拉着舱门坐稳。他的目光从昏迷不醒的杀青,移到魂不守舍的里奥身上,最后叹了口气,说:“别自责。这要换做是其他匪徒,这么近的距离你连心脏都打不中,早不知道死几百回了。你对他根本下不了杀手,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作死,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里奥恍若未闻,只是注视着怀中的人,染血的手指轻轻摩挲他的唇角,将那一抹奇异的笑影抚平。 你想对我说什么,杀青?我知道在那些虚假的面具后面,在你最真实的意愿里,有很多事想告诉我,有很多话想对我说……说吧,我会握着你的手仔细倾听、在心中永远铭记,让它们变成属于你我的共同秘密,所以……求你了,活下来吧,杀青! 第69章 最后的杀手(下) 罗布从瞌睡中惊醒时,手术室门口的红灯仍然亮着。他拿手掌当毛巾用力搓了几下脸,转头看身边的搭档。 黑发探员坐在走廊长椅上,目光注视着对面的白墙,仿佛正在沉思。罗布发现他从坐下来到现在,姿势完全没有变过。 他略为犹豫,还是开口说:“胃都饿穿了,我去买点吃的。” 里奥微一点头。 罗布有些迫不及待地起身走了——虽说他一贯是活跃气氛的好手,但眼下这气氛令他心底发毛,完全没有去活跃的意愿。 在他离开后不久,手术室门口的绿灯亮起,几名医护人员摘了口罩,疲惫不堪地走出来。里奥立刻弹起来,迎上去问:“他怎么样?” 为首的中年医生回答:“手术过程很顺利,子弹击穿左肺上叶造成胸部贯通伤,但没有伤及心脏。” “能康复吗?” “人体肺功能的代偿能力很强,伤愈后对身体影响应该不会太大,但需要三个月以上的术后恢复期。” 里奥感觉胸口痉挛了几个小时的肌肉一下子舒展开来,干涩地吐了口气。 医生看他青白的脸回魂似的透出了点血色,又安慰地加了句:“放心吧,以后顶多就是不能负重跑20公里,或者去参加自由搏击比赛什么的。日常工作生活还是没问题的。” 对杀青而言,“日常工作”可比自由搏击赛强度大多了,身手多少会受影响吧?像他这样崇尚力量的人,一定觉得难以接受……心酸遗憾的同时,里奥内心深处又生出了一丝不合时宜的庆幸:或许他也因此会更爱惜自己的性命,把那套悬崖上走钢丝的恶劣爱好收敛收敛,从此彻底金盆洗手。 仍处在麻醉状态的伤患被推出来,里奥摁下脑中纷乱的念头,跟随医护人员前往加护病房。 按医生说的,他会在24小时内清醒。但24小时过去,48小时过去,72小时过去,杀青依旧没有醒。 里奥眉头紧缩地询问主治医生,但对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强调手术本身是成功的,而且从检查报告看,各项生理指标并没有什么异常。 “那他为什么一直昏迷?是治疗手段出了问题?”里奥追问,语气很冲。 主治医生因为他的失礼皱了皱眉,但并不愿意跟一名看上去像是三天没睡的执法人员起冲突。倒是身旁的年轻助手干脆利落地顶回去:“治疗手段当然重要,但病人自身的求生意志更重要。如果是他自己不愿意醒,生理机制被潜意识支配,也有可能造成木僵或心因性昏迷。” 不愿意清醒?失去求生意志?他这是在说杀青?里奥露出一脸荒谬的神色,朝年轻医生冷笑:“他就算被枪口指着,也能徒手干翻一打人,你是说这样的人没有求生意志,小子?” 对方就像大冬天被迫吞了口冰块,猛地缩了一下脖子。主治医生连忙出来打了个圆场,带着助手尴尬地走了。 里奥脸色不善地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在床沿坐下,伸手拂去落在杀青脸颊上的细小纤维。亚裔青年安静地闭着双眼,睫毛在眼眶下方投射出黑而浓的阴影,仿佛纹丝不动的蝶翼,越发衬得脸颊消瘦、嘴唇苍白。里奥的手在他脸颊上方停滞了一下,然后从前额到鼻梁、再到下颌,一路抚摸下来,沉声说:“你被人瞧不起了,杀青,起来踢他屁股。” “快起来。如果你想继续越狱,现在就是最佳时机——这里只有一个饿着肚子困得要死的探员,他完全不是你的对手。” “你的空包弹把罗布砸出了一大块淤青,他抱怨你为什么不给他再穿件防弹衣。” “你的炸药也装错地方了,不是说要炸监狱第五区吗,怎么只炸了入岛大桥?你知道拿到人员伤亡报告时我的表情有多蠢,竟然被菜鸟罗布给嘲笑了。” “还有夏尼尔,那条狡猾的豺狼差点被抓,可惜最后还是逃了。但我们发布了全国通缉令,估计他下半辈子都要过颠沛流离的倒霉日子。” “……” 寂静的病房里,只有一个男人断断续续的声音,似乎要把认识一年多以来没来得及说的话,在这几小时内一气说完。 手机响个不停,但里奥没有接听。 病房的门被推开,两名便衣探员走进来,告诉里奥他们是来换班监视的,局里叫他立刻回去。 里奥坐在床边不搭理,觉得对他们没话可说——他现在只对病床上昏迷的杀青有说话欲望,对其他人连声带都懒得震动。直到其中一名探员忍无可忍地拨通了上司的电话,高迪的叫声裹着怒火从手机里迸出:“里奥!你他妈居然不接电话?给我马上滚回来!马上!上头还等着你的汇报!” “啪”的一声,似乎是对方摔了听筒。里奥捏着手机,定定地出神片刻,转头对那两个探员说:“如果他醒了,请第一时间通知我。”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 第二天,不知道是医院里的哪个人走漏了消息,媒体们蜂拥而至,警方紧急调派人手,将杀青所在的病房区武装隔离。但媒体人依旧无所不用其极地试图打入内部,好制造“连环杀手杀手越狱后再次犯案,被FBI追捕重伤昏迷”之类足够吸睛、足够劲爆的新闻标题。杀青为数不少的粉丝团也获得了消息,把医院包围个水泄不通。甚至有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妞儿,穿着一袭低胸婚纱,连踢带打地试图冲进警戒线,一边狂热地尖叫:“滚开!你们这些暴徒!屠夫!别耽误我的婚礼!杀青,你的新娘在这里!让我进去——” 当天夜里,FBI出动了特别行动队,对杀青进行秘密转移,用直升飞机运送到警方内部医院。 以上一切罗布绘声绘色地向里奥转述,但他的搭档完全不给面子,连一丝多余的目光都没给他。办公桌上叠放着好几盒档案文件,里奥在处理这段时间以来堆积的公务,把手头上的任务一项项扫尾。他几乎是没日没夜、废寝忘食地干活——虽说他一直以来都是个工作狂,但从没像这样超负荷到违背人性的地步,把罗布看得心惊肉跳。他努力劝说里奥不要这么自虐,以身体为重,但对方只是简单至极地回复了两个字:“——走开。” 罗布无计可施,看着里奥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一并燃烧了做施法材料的疯狂魔法师。最后他昏头昏脑地出了个烂招,对里奥说:“医院那边打电话过来说,杀青好像有了点反应……” 里奥把手里的东西一摔,冲出门去。 结果他差点在医院走廊里揍了罗布。医生一脸凝重地告诉他们,患者已经昏迷17天,意识活动丧失,但皮质下中枢仍可维持自主呼吸和心跳,如果再持续超过一个月,恐怕就要进入植物状态了。 “这可真奇怪。”那名医生说,“从我们对他大脑多次检查的结果来看,并没有发现任何颅脑伤或病变,按理说他早就该醒了。他的瞳孔对光线有反应,有无目的的眼球跟踪运动和睡眠觉醒周期,在营养液的输入下,生命体征也算平稳,我想他的昏迷……或许是心因性的。” 这个词里奥在上一家医院的医生嘴里听过,立刻反击道:“放屁!” 医生噎了一下,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向两名几乎打起来的探员解释:“这是一种强烈精神创伤导致的反应性精神疾病。你们可以这么理解,病人的潜意识出于隔离伤害、自我保护等等原因,将自己的精神世界封闭,不愿意与外界沟通,于是在生理上表现为拒绝清醒。这种情况下,药物疗效甚微,我建议你们可以尝试使用暗示疗法。” 里奥反复思索医生的话,问:“怎么做?” “可以找一些对病人有重要意义的人或物,包括某种气味、声音等,用语言动作和环境模拟对病人进行良性刺激,或许可以唤醒。” “我们可以在他床边放电影,《电锯惊魂》、《十二宫》什么的24小时滚动播出,”罗布小声对里奥说,“还是去牢里提几个犯人来个现场演绎版?” 里奥余怒未消地瞪了他一眼,走进病房,反手锁上门。 他再一次坐在床边,凝视杀青沉睡中越发消瘦的脸。 “真的是你自己不愿醒来吗,杀青。”他轻声说,“为什么,因为我?因为童年经历的阴影?还是因为你口中的‘这个操蛋的世界’?这个世界让你失望到这种地步,让你不屑一顾到连眼皮都不想睁一下?” 没有任何回答。 但里奥总觉得,并没有这么简单。真相藏在杀青内心的最深处,而他一直在对方暧昧不清的言行与模棱两可的态度里寻找着,如同在恒河沙粒中摸索黄金。他知道杀青擅长伪装、擅长演戏、擅长颠倒黑白口是心非,但隐隐中他有种直觉,杀青在某个地方——令人忽视的微不足道的地方——为他留着一丝门缝,那是通往他精神世界的微小罅隙,就像那本《床前的低语声》一样。 我会找到那条罅隙,推开那扇门。里奥无声地对杀青说。这回你不会再失望了,我会找到藏在门后的你,然后带你出来。 他起身离开病房,没有去办公室,直接回到曼哈顿区的公寓。 在他们一起窝过的、仿佛还残留着对方体温的沙发上,里奥闭上双眼,静静地回忆。回忆他与杀青之间的一切——从他第一次听到这个代号开始,他们之间的每一句话语、每一个眼神、每一次交手,每一点心领神会的默契、每一场爱恨交织的对决…… 仿佛极长极长的电影胶片从眼前缓缓拉过,每一帧画面都拭去蒙尘,在记忆里熠熠生辉。原来他在他的脑海与内心深处錾下这么深刻的烙印,以至于连飞闪而过的画面细节,都令他的身体无法负荷地颤抖。 ——他究竟要有多迟钝,才花了这么多时间、这么多代价,来确定对方对自己的重要性?才能发现所谓“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是一句多么荒唐可笑的自欺欺人? ——如果他真的爱他,就有跟全世界为敌的勇气。因为对方的每一丝痛苦,都会鲜血淋漓地折射在自己心上。 ——他怎么忍心把他丢进阴暗腐臭的囚牢,亲手摧毁“自由”这个人类与生俱来的权利? 里奥睁眼,泪水从他那双深邃的墨蓝色眼睛里滚落,沿着眉梢流进鬓角。 仿佛心灵感应,杀青的一句话从无数记忆中浮现出来,在一场终于令他后悔万分的强暴之前:“对了,你收到我寄去的随身物品了吧,帮我保管好,别一气之下扔了,尤其是那部手机……” 尤其是那部手机。 是的,这就是那条罅隙。 而自己当时是怎么回应的? ——他起身,一拳挥向他的鼻梁。 里奥痛苦地蜷起身,两手紧紧按住自己的脑袋。许久后,他平定了喘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进卧室,从一个最底层的抽屉里,取出了那部杀青邮寄给他的黑莓手机。 由于长久闲置,它的电池电量已经耗尽。里奥插上充电器,开机,在它的短信、邮箱和文件管理里仔细浏览。 很快,他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一段十几分钟的录音,孤零零地躺在音频文件夹里。他像是被火焰灼痛一样缩了一下拇指,随即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播放键。 “里奥·劳伦斯。” 是杀青的声音。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接着换成了中文:“我希望听到这份录音的人是你,而不是翻垃圾箱的流浪汉,或者二手手机翻新店的小弟。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愿望,或许你一怒之下真的会丢掉这部手机——从某方面而言,里奥,我对你心思的揣度一直以来都很失败。” 低微地笑了声,仿佛是个自嘲。 “现在我在想,我要给你留这段录音的动机是什么。你知道我做事从来都计划周详,即使心血来潮,也要先谋定后动,但这一次,我真不清楚是什么动机,驱使我这么做。但我猜测,当你听到这段留言,我应该已经不在人间。” 里奥硬生生地打了个冷战,在遍体生寒中握紧了手机。 “呵呵,让你吓一跳了吗,我只是想尝试一下这个烂大街的恶俗句式,实际上,我很有可能临阵反悔,把你干掉,然后继续逍遥法外。你觉得迷惑是吗,没错,我已经提前把咱俩之间的最终对决写进计划书里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在想,这一年多来我为什么总是逗弄你、挑衅你,让你的目光和子弹一直盯着我。在月神双岛我说过,这是个相当有趣的消遣,用以打发我工作以外的娱乐时间,对吧?一开始的确是这样,我在你身上找到了乐子,同时,我也在考察你。就像在一屋子乱七八糟的武器中,精心挑选一把得心应手、威力强大的,在一堆警察和探员中,我选中了你。 我觉得你该对此感到荣幸,你认为呢?尤其当你一脸严肃地告诉我‘一个人,总得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我们都一样,没有人可以为所欲为’时,我知道我找对人了。 知道吗,有句话你说得太他妈准了,你对我说:‘我知道你痛恨他们,但你正在变成他们,相信我,你不会想在照镜子时,看见一个想亲手扼杀的自己。’是的,从头到尾我都清楚这一点,所以每次我照镜子,看到的都是一个想亲手扼杀的连环杀人犯。从第一个人在我手中咽气开始,我就已经跟他们没什么两样了,一样的满手血腥,一样的冷酷残忍。但我从未后悔过。有时我想,当我死了以后,八成会跟那些死在我手上的连环杀人犯们在地狱里重逢——当然,我不介意将他们再杀一遍,反正也没有更邪恶的地方可以去了。 杀的人越多,我就越无所谓,因为结局早已注定。在找到Enjoyer报仇雪恨之前,我会这么一路腥风血雨地杀下去。如果我能把Enjoyer送进地狱,那么,下一个也就轮到我自己了。”声音再次停顿片刻,忽然变得轻柔俏皮:“亲爱的探员,知道我为什么给自己取 ‘杀青’这个代号吗?” 里奥怔住。杀青……杀……青?他悚然一惊。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只有用汉语读它,才能领会其中真意—— 我解决了那么多连环杀手,而最后一个要解决的连环杀手,就是我自己。” 异常平静的声音。从平静中透出了一股心如死灰的冷酷——对自己的性命弃如敝履的冷酷! 他终于明白杀青的强大与不稳定源自于哪里,里奥想。杀青毫不畏惧死亡,甚至渴求死亡。他在一刀一刀杀死敌人的同时,也一刀一刀杀死自己灵魂中温暖与光明的部分,然后用血腥与冷酷,淡然面对给自己内定好的死亡结局。 ——至始至终,他都走在自毁的道路上。 而自己,就是被他选中的行刑者。 他总是不分场合地各种挑衅、激怒,故意把自己弄得火冒三丈,对他恨得咬牙切齿,正是因为他希望“杀青”黑暗的人生,可以终结在一个善良、勇敢、正直、光明的执法者手中。这是他残留在心底的,对这个世界最后一丝美好的愿望。 里奥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难以形容的哽咽呻吟。 而声音在停顿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继续响起,似乎带了点缥缈的困惑:“至于你,里奥,你的用处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变味了呢……我也不清楚,但这不是个好现象,它会令我变得软弱、低效率,甚至有时会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我居然还能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杀青冷笑一声,“多么天真!对吧。明知道是水火不容的天敌,还一次次不死心地试探,想方设法地让你对我念念不忘,最终结果就是像两颗强行运转到同一轨道的天体,彼此撞击,相互摧毁。 没必要,里奥,没必要相互摧毁。只要毁灭我一个就够了。 留下你,继续发光发热,替我看着这个世界。 这个他妈的,操蛋的世界。” 房间里寂静一片,录音播放结束了。 里奥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似乎意识还投射在另一个空间——在那里,一个精于算计而最后把命都算给了他的连环杀手,正坐在沙发上,拿着一部手机,一边录音,一边在嘴角扬起淡淡的微笑。 许久后,里奥仿佛从窒息中挣脱,长长地吸了口气,然后在书桌前坐下来,抽出纸笔,毫不犹豫地在第一行中央写下一个长单词。 第70章 暴君茉莉 杀青昏迷不醒的第20天。 FBI“连环杀手杀手”专案组开了一场会,作为地区办公室主管的高迪也出席了,会议主要议题是讨论杀青的处置问题。 医院那边提供了检查报告,虽然通篇是“不排除、几率”之类的惯用词汇,但意思大家都看明白了——主治医生认为,照这个情况持续下去,杀青会进入长期的植物状态。 当然,他们可以把他一直放在医院里,但每天的病房费、医药费、营养费、人工护理费……加起来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两三个月还能承受,两三年呢?二三十年呢?这简直就是个无底洞。偏偏按规定,他是在执法过程中被打伤,联邦政府就得养着他。况且他是举目无亲,一个可以担任监管责任的家人都没有。更麻烦的是,医院里总归人多嘴杂,他们还要时刻提防着兴风作浪的媒体和群魔乱舞的粉丝,里面要是出一两个精神病,趁隙把他杀了或劫了……好吧,警方轮班值岗又得耗费宝贵的人力和财力。 想到财政主管那张拉得长长的、阴沉沉的脸,高迪忍不住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叹气道:“给我个建设性意见,孩子们。” “把他安置在精神病院怎么样,附近就有一座不错的。”一名探员建议,得到了另外两个人的赞同。 里奥神色冷淡,慢慢转动手中的钢笔,按兵不动地沉默着。 罗布注意到搭档的脸色,从面无表情中读出了某种深层含义,于是吊儿郎当地笑起来:“关小白屋?好主意,别理那些人权组织的抨击啦抗议啦,他们看什么都不顺眼。我们只要搞定一百多家媒体和数以万计的杀青粉丝团就好了……呃,据网上不完全统计,加起来大概有25万个IP?推特还在持续涨粉,论坛也开了不下十个。希望那家精神病院足够隐蔽和坚固,医护人员的口风也足够紧。” “照你这么说,我们除了把他丢回监狱,别无他法了?”那名探员反驳。 “我可没这么说。”罗布油滑地耸了耸肩,把顶头上司的口吻学得惟妙惟肖:“恪守规定!照章办事!伙计们,如果你们不想被投诉吃官司的话!” 对方悻悻然地哼了一声。 里奥默默地写了两行字,将纸条递给坐在左手位的上司。高迪眉毛一挑,接过来看。纸条上用硬朗的字迹写着:“秘密转移到私人住所,由我全程监控,等待舆论平息。” 高迪反复咀嚼了几遍,觉得字里行间透出的潜信息很值得琢磨。他隐含深意地看了一眼手下爱将,把纸条掐在掌心,说:“再议吧,散会。” 杀青昏迷不醒的第23天。 在警方内部的某所医院,加护病房区里一名病人悄然转移了,连同监控的便衣警察也消失无踪。嗅觉比猎犬还敏锐的新闻媒体这次终于扑了个空,等他们混进医院时,早已是人去床空。 于此同时,在曼哈顿区某栋公寓的客房内,多了一名昏迷不醒的亚裔青年。他对外界全无反应,当然也不会知道自己手腕上多了一圈带GPS定位功能的黑色金属环。腕环约有5公分宽、3公分厚,两点绿光在环面上规律性闪烁。环中内置感应器与麻醉药剂,佩戴者如果试图暴力拆除或离开规定范围,10秒后针剂直接注入体内,使佩戴者陷入至少12小时的昏睡。同时,特殊警报在FBI信息处理中心响起,附带卫星定位,以便警方尽快将其抓获。 “限制、定位,双重保险。”三天前被高迪叫到办公室详谈时,里奥给出了这个提议,“万一他某天忽然清醒,我们也能在第一时间获悉,并采取相应对策。” “提议不错,但我想知道你真实的想法。”高迪摸着脑门上花白的短发,似笑非笑地说。 里奥沉默了几秒。 高迪温和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在他身上花了太多心思,这会给你带来很大麻烦。” “我知道。但我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我有责任、也有必要亲自监控,为自己收拾残局。”里奥垂下眼睑回答。 “但你没有时间。” “我有。我花了20天时间,把手头上的所有任务都完成了,回头报告和材料会送过来。” ……所有的?20天?高迪讶然地挑眉。里奥的工作量他很清楚,即使手上案子全部完结,只是事务性的扫尾工作,也不是短短半个多月能清理完毕的。他抬头又打量了一番里奥,终于明白对方最近一副筋疲力尽、脸色憔悴的透支状态究竟是怎么来的了。 “但还有新的工作任务。”高迪不动声色地说。 “新工作,恐怕我不是适合的人选。”里奥从文件包里抽出一张手写的报告,轻轻放在上司的桌面上,白纸黑字异常显眼,“我有迫不得已、并且十分充分的理由。” 罗布风风火火地冲进里奥的办公室,连门都没敲,劈头就问:“里奥,你这个混蛋!我听说你向上头递交了辞职书?” 里奥停住整理桌面的动作,反问:“你听谁说的。” “墙有耳朵,这你不用管,回答我的问题!” 里奥拿起几页报告递给他:“这是复印件。” 罗布飞快地扫视完,松了口气:“原来是停职申请,你在上次心理检查和精神测试中没过关吗?我怎么不知道。还有怀亚特医生开具的证明……天,他把你的长期药物成瘾写进去了!” “我让他写的。”里奥笑了笑,“否则怎么能通过呢?” “……这下你要多个瘾君子的外号了。”罗布痛心疾首地说,“你知道这对前途打击有多大?这次高迪退休,你还想不想晋升了!” 里奥无所谓地耸耸肩。 高迪当时也这么劝过他,但他回答:“我累了,九年没有休过一个整假,想借这个机会自我调节一下。你看,就算在停职期间,我还得帮你看着杀青,我得申请补贴。” 上司白了他一眼,“补贴没有!你非要接管那小子,就自己掏钱养着。报告我会按正常程序提交,但你给我记住:第一,停职时间最多不超过一年;第二,如果那小子真的醒了,就得继续走司法程序,让他去该去的地方。明白了吗?” 里奥点头表示接受。 杀青昏迷不醒的第25天。 里奥回到了位于曼哈顿东86街的公寓。 没有案子、没有呼叫、没有各种赶行程的会议,绷紧的神经猛地松懈下来,令他感到十分不习惯。 但他一刻也没闲着。每天给床上昏迷的男人做流质食品、用鼻饲管喂食、输营养液、处理便溺、清洗用具、翻身按摩、洗澡换衣,剩下的时间就陪着他说话,一整天忙忙碌碌。 晚上,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 里奥小心地抬起杀青的后脑勺,让他枕在自己肩膀上,那只手就顺势搭在他的胸口。胸口原本结实的肌肉因为长时间卧床变得有些绵软,里奥心疼地摸了又摸。 黑暗中,他低头嗅着杀青头上清新的柠檬洗发水的气味,无时无刻不希望对方在下一秒钟睁开眼睛。这一个月来,希望与失望仿佛两柄锯子在他心头交错切割,但他相信自己有足够坚韧的神经,以及足够温柔的耐心。因为对方是杀青。 “停职只是权宜之计。”他认真地对无动于衷的杀青解释,“我做了两手打算,如果一年内你没有清醒,我就会辞职照顾你一辈子。如果你醒了……不不,别在我脑子里露出那种哂笑,我不会再让你进监狱……我会想个完美的解决办法。” “别笑,你不相信我?算了,总有证明的那一天。” 里奥怀抱着杀青,宛如溺水的人终于脚踏实地,放松与困意轻柔地卷来。“可以来个晚安吻吗?”他低声问。 几秒钟后,他低下头,含住杀青冰凉柔软的嘴唇,慢慢地舔吻、吮吸,然后轻易撬开沉睡的齿关,去搅动那条安静的舌头。 即使是毫无回应的吻,也令他恋恋不舍,久久不愿离开对方的唇舌。 片刻后,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一个湿吻落在杀青的锁骨上,声音黯哑地问:“可以来一炮吗?” “好吧,别踹我,我知道这是趁人之危。” 他重新吻了吻杀青前额的发丝,轻声说:“晚安,宝贝儿。” 杀青昏迷不醒的第40天。 里奥正在料理台边拿刀跟胡萝卜搏斗,公寓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身影逆着光、踩着高跟鞋走进来。 她穿着一套修身的纯白色女式便西,越发显得腰细腿长,交叉的前襟下隐约露出黑色抹胸。一头浅白金色长直发,在头顶用自身发缕绕圈固定,绑成一条笔直顺滑的长马尾。她五官深刻郁丽,是标准的白种人长相,全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妆点,却无处不透着自信、精练、性感的成熟女人风韵,像秋天澄亮的阳光一样夺人耳目。 里奥手里的刀掉在料理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女人径直地走到他面前,嘴角挑起一抹明媚的浅笑:“哈喽,小帅哥,你想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里奥脚下微退半步,干巴巴地打了个招呼:“……茉莉。” “我想,你欠我、很多、很多个、解释。”茉莉随手抓起料理台上的刀,看也不看地用力一剁。胡萝卜咔嚓一声,脆生生断成两截。每说一个词,她的手就上下挥舞一次,一句话说完,萝卜块就成了萝卜丁。 里奥再次退了半步,脸上表情堪称精彩,如果被局里同僚们看见,估计会惊掉一地下巴。杀青,不止是你有童年阴影,黑发探员黯然地想。 “你是坦白从宽,还是要我刑讯逼供?”茉莉问。 里奥立刻举起双手:“我需要一长段时间、一个耐心的听众,以及一个宽松的说话氛围。” “好吧,”茉莉丢了刀,耸耸肩,“你会有个宽松氛围的。我们去沙发那边,但之前你得先去泡茶,还有,把我喜欢的吉普赛靠垫拿过来!” 里奥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把茉莉叫他去接机之后的所有事情一一说明。其中难以启齿的部分(为数还不少),就避重就轻地糊弄过去;还有些事,他是打死也不敢说的。 茉莉架着一条腿,手指托下巴笑微微地听着,全程没有开口插嘴或打断。等到里奥全部说完,她放下茶杯,起身走到里奥跟前,居高临下地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 “这一巴掌,是为爸妈打的。你知道他们有多么希望你能结婚生子,组建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而你现在告诉我,你他妈是个弯的!” 里奥抹了把嘴角的血丝,别过脸不敢看姐姐的怒容,心底满是对父母的愧疚。 茉莉在他另一侧脸上又甩了一耳光:“这一巴掌,是为那个被你射了一枪的人打的。就算你弯了,也得跟直的一样,好好对待爱你的人,而不是他妈的往他心口塞子弹!没错你是探员,但首先你是个男人!” 里奥用手掌捂着脸,发出低沉颤抖的笑声:“你说的对,茉莉,从小到大,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心甘情愿地挨你的揍。” 茉莉轻叹了口气,揽过他的脑袋,把一头乌黑发丝揉得七零八落,“好了,我们之间的账算过了。现在,带我去看看那个把你老二掰弯了的小妖精。” 里奥条件反射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看归看,你不要动他!” 茉莉风姿万千地一笑:“你放心,你姐我已经有姐夫了。” 卧室中,茉莉附身盯着昏迷的杀青,细细端详。片刻后她挫败地叹了口气:“我很想苛刻地挑三拣四一番,但实际上,他看起来无可挑剔。唯一的问题是,你的睡美人什么时候能醒?” “不知道,但我不会放弃。”里奥说。 “如果他到死也不醒,不是要拖累你一辈子?”茉莉这么说着,脸色倏地阴沉下来。 里奥警惕地朝前几步,摆出一副随时准备把暴走的姐姐掀翻的架势。 “不过,他要是真死了,我的弟弟大概也会伤心致死吧?”茉莉又缓缓松开眉间皱纹,朝里奥挑衅地一瞥,“听说他是个黑暗执法者,身手还不错?你们俩要是对打,谁能赢?” “唔,一半对一半吧。但要是死磕,赢的大概是他。”里奥诚实地回答。 茉莉哈哈大笑,伸手在杀青的脸蛋上捏了一把:“好极了,我这个蠢货弟弟的后半辈子,就留给你来收拾吧!反正我玩了他快三十年,也差不多玩腻了,就赏给你了。但在这之前,我们之间的账也得好好算算——” 话音未落,她用力地甩了杀青一记耳光。 里奥猝不及防地错愕了半秒,扑过去要跟他姐姐干架。 茉莉不以为意地任由弟弟拿出雷霆手段,将她压制在地板上,面带快意地说:“这一巴掌,是为李毕青打的。就算那家伙又天真又没用,那也是我看中的男人,我不许任何一个人打他的主意!” 临走的时候,她心情颇佳地拍了拍里奥的胸肌:“你试过很多方法,都没法把他唤醒?” 里奥点头。 “——操过了吗?难道你没听人说过,性爱是一剂猛药?” 里奥无言以对。 回到房间后,他打了一盆温水,心疼地擦拭杀青红肿的左脸颊,同时很想咒骂茉莉一句。“婊子”太低俗,“操你妈”自己也要中枪,最后他想来想去,用中文骂了声:“臭婆娘!” 紧接着,他看见杀青的睫毛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非常微弱的颤动,就像是破茧幼蝶第一次翕动翅膀。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过度渴望而产生了错觉。 但下一刻,他知道了这不是错觉——杀青右手真的动弹起来,像从石化的魔法中苏醒,他微微弯曲了一下指尖。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期盼已久的姐姐终于出场了~ ps:记得“天使的房间”单元中,里奥和李毕青在公寓里,关于探员负面情绪和精神问题的讨论吗,精神状态测试不过关要停职,嗯,那个伏笔就用在这里。   第71章 Till the end of the line(大结局)   杀青花了一个多小时睁开双眼,又用了大半天时间才慢慢找回语言功能。血管里仿佛灌满泥浆,肌肉像浸饱水的海绵,他昏迷得太久,在生理机能上造成了一定损伤,连抬起手臂这个轻微的动作都显得异常吃力。   里奥从未见他如此虚弱,甚至虚弱到无助的地步。在他的印象中,杀青一直以来都是强大、坚硬而锋锐的,即使偶尔露出一点柔软诱惑的姿态,那也是一种半真半假的试探与戏弄。   面对利剑般的杀青,里奥可以针锋相对,可如今这样全无防备与反击能力的柔弱,倒叫他有点无所适从了。   他握着对方温顺的手,张了张口,最后并没有叫那个血腥味十足的代号——“杀青”,而是叫了本名:“Roy。”   没有回应。他又用中文叫了一声:“林青筑?”   许久后,对方做了个口型:水。   里奥从床头柜上拿来一杯温水,将吸管轻轻塞入他唇齿中。   喝了半杯水,杀青将逐渐聚焦的视线投向里奥,似乎在回忆着失去意识前的一幕,然后轻声问:“我昏迷了多久?”   “40天零8小时23分。”里奥立刻回答。   杀青全神贯注地凝视里奥,连眉头的一点微动也不放过,片刻后用笃定的语气说:“你找到那段录音了。”   里奥默然点头。   杀青慢慢眨了眨眼睛,一种戏谑微嘲的笑意又回到了他的嘴角:“然后终于爱上我了吗?”   “不,”里奥说,“我早就爱上你了。或许刚开始只是吸引,后来变成了执念,再后来变成纠缠不清,再后来……等我回过神,发现已经泥足深陷,拔不出来了。”   杀青因为这坦诚的表白怔了一下,笑意中少了点戏虐,多了些得意:“你是我所见过的最难俘虏的对象,我都几乎要放弃了。”他用指尖搔了搔对方的掌心,“所以到最后还是我赢了,嗯?”   里奥对他不着调的说话方式早已习惯,并不计较地回答:“知道吗,对于我而言,爱情在人生里占的比例太少了。我一直都认为,男人的心要放在更加广阔的地方,比如责任、事业、社会价值等等,即使我找个可爱的姑娘结了婚,也只是做好身为丈夫的本分,然后把更多的时间精力花在工作上。”   黑发探员捏住杀青在他掌心作怪的手指,自嘲地地说:“工作的第三年,我差点结了婚。订婚戒指都买了,前女友却再也不能忍受我半夜三更出警、忘记初见纪念日、订好的晚餐却爽约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把戒指扔在我身上说‘你去跟工作结婚吧’,然后我就再没有好好谈过恋爱。”   “哦,悲惨的工作狂。”杀青幸灾乐祸地感叹,“看吧,除了我,没有人能忍受你。”   “你也一样。除了我,没有人能把你这个自寻死路的混蛋拉回来。而我差点就失手了——”里奥低头吻了他一下,“我很庆幸。”   “所以,你最后的决定是?”   “是的,你赢了。你比工作重要,比责任重要,比我的生命重要。”   “比茉莉和你的父母呢?”   “一样重要。”   杀青笑起来:“难怪你老是被姑娘们甩……这时不应该甜言蜜语地说,为了我你愿意抛弃家人、践踏生命、毁灭世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吗?”   里奥也笑起来:“嗨,你是个成年人了,又不是沉迷言情小说的小姑娘。一个连人性都不具备的人,有什么资格谈爱情?”   “所以这也是我爱你的原因之一?”杀青笑着揽住他的脖子。他们接了个十分绵长、温情脉脉的吻。   许久后,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杀青说:“原因之二,就是这个,你总能让我欲火沸腾。”   里奥咬着他的耳垂,“你只是沸腾吗,我都要汽化了……但现在还不行,你才刚醒,伤口也没好……”   “我又不是没受过伤。你上次伤得更重,还不是一下把‘魔王’踹翻了?”   “那只是一下,宝贝儿,我们需要‘很多下’,我不想你做到一半晕过去。”   杀青无奈地咬了他一口泄愤,说:“好吧,你去帮我煮碗粥。”   为了伤患的清淡饮食,里奥拾起了荒废已久的厨艺——虽然原本也不过是初级水平,但煎个蛋、拌个沙拉、煮点罗宋汤什么还是会的。   洗完碗,他回到卧室,发现杀青并没有按他的要求乖乖躺在床上养伤。他走上楼,来到健身室,前杀手果然在里面,混汗如雨地揍一个沙包。   “你就不能好好休息吗?”里奥恼火地说,“医生说你至少要休养三个月,而现在才56天!”   “得了吧,再躺下去我都要发霉了,我的伤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你的肺破了个洞!流了把一整件白衬衫染成红衬衫的血量!胸前的刀口还没完全愈合!”   “哦,我听说女人生孩子流的血更多,大多数也要挨一刀,可她们才坐30天的月子。”杀青停下击打,摘了拳套走向他,哂笑道:“你觉得我还不如女人吗?”   里奥被他的强词夺理弄得很无奈,叹气说:“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杀青走过来,抱着他的脖子,猫一样蹭了蹭他的耳朵。   汗津津的头发,充满清醇的荷尔蒙气息,呼出的热气吹拂在里奥耳边,他忍不住打个激灵,顺势就搂住对方的后背。手掌下的肌肉线条比之前淡薄了一些,带着大病初愈的清瘦。难怪他急着锻炼身体、恢复体能,估计是想尽快重回巅峰吧,里奥想,心痛之余,对自己之前的那一枪更加懊悔。   “你就只打算摸一摸?”杀青贴着他的耳郭呢喃。   里奥不动声色地微退,让自己的裤裆离对方小腹远一点儿,沉声说:“是的,病号。”   “我想洗澡。”杀青说。   “我去帮你放水。”里奥借机想要抽身。   “可我体力不支,走不动。”杀青拽着他的手腕不放,把全身重量压在对方身上,柔弱地说,“亲爱的抱我过去呗。”   前杀手恰逢其时的“柔弱”,令黑发探员顿时有种似曾相识的怵然感。但他没法拒绝,弯腰抄起对方的腿弯打横抱起,向浴室走去。   脱去全身衣物,走进按摩浴池,杀青朝池边衣冠楚楚的男人伸出手:“下来帮我搓背吧。”   里奥有些勉强地笑笑,转身就走。   杀青五指一勾,抓住他的脚踝,一把拖了过来。   按摩浴池里溅起巨大的水花,里奥湿淋淋地从池底爬起来,用手掌抹去满脸的热水。因为湿透而紧贴的布料,在他下身勾勒出膨胀高耸的轮廓。   杀青大笑:“探员,你这么忍耐,是指望联邦政府给你颁发禁欲勋章吗?”   “——你死定了!”里奥火气腾腾地扑上去。   两个男人在池水里扭打起来,但很快动作就全变了味。探员把杀手压在池沿热吻,而后者则迫不及待地撕扯着对方的衣服。   里奥从杀青的嘴唇、下颌、喉结一路吻到锁骨,留下一串吮吸的红痕。光滑而充满弹性的肌肤引诱他的唇舌沉迷其间,又令他像空腹的野兽般饥渴万分,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发出欲求不满的叫嚣。当吻到胸口时,他忽然停滞了,怔怔地盯着那道刚刚愈合的疤痕——新生的肉是一种气血不足的粉色,缝针痕迹清晰可见。他把额头痛苦地抵在疤痕上方,想象那颗子弹是怎样贯穿这具美好的身躯,再在后背开出一个残破的血洞……   杀青仿佛洞悉了里奥的想法一样,双手捧住他的脸,让他离开自己的胸口,然后用前额抵住了对方的额头。“听我说,里奥,别再因为那一枪耿耿于怀了。没错,枪是你开的,可逼你扣动扳机的却是我。我总是在设计你,从头到尾,恶习难改,因为我知道你对我下不了死手,每一次,我都利用你的不忍心来戏弄你,我对这种恶劣的游戏上了瘾……”   “你最后差点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了,”里奥声音黯哑地说,“有那么好玩吗?!”   杀青低低地笑起来:“如果对象是你,真是百玩不腻。即使我算计失误,真死在你手里……那样的结局也不错。”   “疯子!”里奥不太严厉地斥责,然后正色说:“不准再有什么疯狂的念头,你得给我好好活着!”   “当然,死了可就享受不到这一切了。”杀青用下身磨蹭着对方的相同部位,感受到彼此血脉贲张的欲望,在水下一触即发。   这个举动如同火星迸进燃料堆,引发了天翻地覆的连锁反应,两个人狂热地相互舔吻、抚摩,恨不得把对方揉搓进自己身体里。杀青气喘吁吁地握住对方的性器,与自己的挨在一起摩擦,快感从小腹向上升腾,占领了整个身躯。   但这还远远不够。他的手指从里奥宽阔结实的后背一直向下,侵犯尾椎下方诱人的沟壑。   “想干嘛?”里奥惩罚似的咬了一口他的乳珠。   “想干你。”杀青赤裸裸地回答,指尖在对方的囊袋与后穴之间打着圈,“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下次让我在上面。”   “哦,那就下次。”里奥喘着气答。   “——去你妈的,你敢忽悠我?”杀青一翻身,将双方体位倒了个个儿,“那就别怪我和奸变强奸。”   里奥仿佛被噎了口气,眼神沉沉地弥漫起一层雾。“好吧,你在上面。”他顺从地说。   杀青却僵硬了一下,抱着他不动了:“不,这不是报复……监狱的那次,我其实并没有怪你……好吧,有时想起来,我还是会火冒三丈……”   里奥用吻封住了他的嘴:“我知道。谁上谁下,其实没那么重要不是吗?重要的是,在这一份感情中,我们两个是完全对等的,不论是身体,还是需求、情感,都不存在上下,只有结合。”   “你说的对,是我想多了。”杀青温柔地抬起他的一条腿,“那么,你准备好接受我了么?”   “是的,来吧。”里奥说。   借助沐浴乳液的润滑,杀青不太艰难地进入了渴求之地。他能感觉身下男人身躯的紧张与本能的抵制,但对方不论是动作还是神情上,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抗拒,而是尽量放松肌肉,容纳他的入侵。   ——他的表现比我第一次时好得多了,杀青有些惭愧地想。   里奥努力吸着气,濡湿的黑色碎发在额前微晃,更衬托出一种无懈可击的俊美与性感,墨蓝色眼睛因为欲望的沉淀而开始失神,块垒分明的腹肌因为喘息而急促地起伏……此时在这位一贯严峻自律的探员身上呈现出的风情,是任何人事物都无法比拟的奇景,给杀青的视觉和心理上带来极大的双重刺激,让他的欲望彻底失控——   杀青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力度和节奏,只是迫切地希望进入到对方身体的最深处,然后一次重过一次地不断顶弄、冲刺……每次从对方火热紧致的甬道里抽出,都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空旷,必须用更加猛烈的插入,才能进一步地填满……快感就在这不断的空虚与满足中一潮潮涌来,将他的身躯托起,一直攀向无法言喻的顶峰。   里奥在欲望的驱使下喘息,快感强烈时会低低地呻吟几声,但这快感更多的来自于心理而非生理,因为对方是杀青而被潜意识放大。直到杀青握住他胀硬的性器,随着自己的节奏撸动,同时隔着肠道撞击到男人快感之源的前列腺,他终于被这快感的雷电击中,眼前闪现一片片白光,从喉咙深处发出难以自抑的低吼。   杀青极尽全力地冲撞了几下,在他体内射了出来。而他的性器也在杀青手上一波波释放,吐出的白浊沾染了紧贴的肌肤,像某种来自灵魂深处的介质,将双方毫无间隙地维系在一起。   两人紧紧拥抱,仿佛整个世界从感官之外湮没,最终只剩彼此。   片刻后喘息逐渐平定,杀青颇有些懊恼地开了口,带着浓浓的鼻音:“好吧,我的确是伤没好,体力不支。”   里奥沙哑地轻笑一声:“但爆发力惊人,就像草原上的猎豹一样。”   杀青出人意料地微红了脸:“你是在嘲笑我持久力不足吗?休息十分钟,我们再来一次!”   “不不,已经很够呛了。”里奥抱着他,向下方滑入温暖的水中。   心口相贴,砰然的心跳逐渐融合成一个频率,他们保持着连在一起的姿势,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满意足。被撕扯掉的衬衫西裤在身旁的水面上荡漾,仿佛黑白相间的莲花,从生死与爱恨中涅槃。   “——对不起。”里奥忽然轻声说。   “为什么?”杀青问。   “为所有的事……”   杀青沉默几秒,然后郑重地说:“谢谢你。”   “为什么?”   “为所有的事。”   他们不约而同地微笑起来。   一个月后。   杀青的伤势已经痊愈,体能也基本恢复到受伤之前的水平。他拉着里奥对打了几场。探员不露痕迹的放水令他恼火,但他不得不承认,因为一些不可逆的暗伤,他的身手最多只剩下鼎盛时期的八成。   “别生气,宝贝儿,”里奥安慰他,“就算是八成,你也能赤手空拳干翻十个持枪匪徒。”   “原本是一打的!”杀青十分不爽地抠着手腕上的金属环,“把这碍事的玩意儿摘了,它影响我的灵敏度。”   “抱歉,我办不到,如果你想10秒后挨一针麻醉药,然后被警车运回雷克斯岛。”里奥制止了他孩子气的行为。   “你——还有你那个狼狈为奸的上司高迪——想用这鬼东西绑我一辈子吗?做梦!”   “我还在想两全其美的办法。”   “想到了吗?”   “有点眉目,所以我要回一趟局里。”   杀青挑起眉梢,狐疑地审视他:“你不是停职一年?这才不到三个月。工作瘾又犯了?”   “你呢?杀人瘾也犯了?昨晚我看你盯着电视里报道的连环凶杀案,如果眼神和意念有实质,那个凶手恐怕已经被剥皮剔骨了!”   杀青耸肩:“所以啊,你得好好看着我,否则哪天我心底的野兽又蠢蠢欲动,破柙而出了。到时候,别以为这破东西锁得了我。”他威胁地晃了晃手腕。   里奥握住他的手腕,凑过去吻他的嘴唇,“我会牢牢看着你,直到再也睁不开眼睛。”   因为晨起时互相发泄过一番,彼此都很餍足,于是这个长久的热吻并没有因量变而引起质变。里奥最后还是起身回了趟局里。   这一次他整整离开了三天。杀青窝在他的公寓里,半步也没有踏出去,一来出了500米腕环会报警,二来他坚信里奥一定会回来。   里奥回来时,显得有些疲惫,更多的是兴奋。他急冲冲地问杀青:“你手上有个资料网?里面有多少个连环杀手的相关信息?”   杀青颇有些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嘴里却毫不遮掩地回答:“35个。除了已经做掉的12个,还有23个待做。”   “好极了,把他们给我。”   “白给?没门。”   “不白给。我来帮你申请一个‘污点顾问’名额。”   “那是什么鬼?我只知道有污点证人。如果是辩诉交易,我已经做过了,可法官坚持认为不把我丢进监狱关个十几年,整个联邦就要血流成河了。”杀青冷笑。   “不一样,比那个要特殊的多。”里奥转了话题问:“你知道罗纳德塔克曼吗?”   杀青思索了一下,“那个‘越狱狂人’?”   “没错,在25年内成功越狱28次,没有哪座戒备森严的监狱能镇压这个天才的越狱者。单单用于抓捕、审判和关押他的费用总数就高达1200多万,刑期也从最初的3年加到78年,可他依然一次次越狱,一次次被抓,再一次次越狱。最后局里忍无可忍,在2010年,由监狱安全保障办公室出面,和他签订了一份交易。”里奥一口气说道。   杀青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交易的内容是?”   “聘用他担任FBI反越狱计划的顾问。如果他同意合作,局里将负责向大法官申请,将他的刑期减免一半,并可以假释在狱外服刑!”   “嗬,真有创意。”杀青哂笑着点评,“于是你从中得到了灵感?”   里奥耸耸肩:“法律不也有类似规定吗,一个案子如果难以裁决,而之前本州有类似的已判决案例,那就援引旧例。我们可以从这里入手,以23个连环杀手的资料为筹码,争取一个‘反连环凶杀计划’的顾问名额。我想如果今年的连环凶杀案破案率飙升,社会舆论会很乐意歌功颂德,而新上任的局长也会满意于他的赫赫政绩,与之相比,一个黑暗执法者也并不是那么具有威胁性,不是吗?更何况,只要加入保护计划,就可以由政府出手漂白身份,新闻媒体也抓不住把柄。”   “很多事情本身就是一场交易,就看你有没有被交易的价值。”末了,黑发探员充满感叹地总结了一句。   杀青看着他半晌,说:“探员,你堕落了。”   “不,我只是升华了。就像中国一句古话说的什么:‘和光同尘’。”里奥严肃地回答。   杀青笑得前仰后合。“好吧,唯一的遗憾就是,我不能再写小说了,会暴露身份。”   “是的,但你可以写给我一个人看,我是你最忠实的粉丝,记得吗。”   杀青揽着他的脖子吻他:“这是你爱的作者大大给忠实粉丝的奖励。”   里奥搂住杀青劲韧的腰身,推倒在铺着织毯的飘窗上——那里一片明亮,阳光透过薄纱照进来,驱散了往昔的黑暗与阴影。正如他们,曾经彼此伤害,如今彼此治愈,未来相互陪伴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END—   作者有话要说:  打下“完结”时,作者因为两年来的痛苦与快乐,拖延与坚持,几乎要内牛满面   所幸的是,因为有大家的鼓励,终于坚持到胜利的这一天!   里奥与杀青是我最写得最久、也最有感情的一对,感谢他们陪伴我渡过两年时光,感谢读者们的爱,赋予了他们更丰满出彩的灵光。   最后,我想说,番外应该是会有的,但更新时间。。真的不固定。   爱你们,鞠躬退场。   番外一 特别编外探员   Ep 1 结局之前   杀青醒来后的第46天。   罗布接到里奥的电话,说自己正在一楼大厅里,喜出望外地从办公室里飞奔下来,在众目睽睽下给了昔日搭档一个热烈的拥抱。   “嗨,你终于露面了!我还以为你要当一辈子的家庭煮夫呢!”绿眼睛的探员欢快地说,“那家伙怎么样了?”   “恢复得还不错。最近一直在做体能复建,我总担心他操之过急,医生要他卧床修养三个月,但他总是不听医嘱。”里奥语气中微带着无奈。   罗布意料之中地笑起来,“得了吧,他连最高法院的判决都不会听,更何况是医嘱。”他挠了挠头发,想起一件要紧事,收敛了笑容:“告诉你一个坏消息,高迪知道他已经醒了。这两天上头在开会,商量对他的后续处置。高迪好像倾向于把杀青丢回雷克斯岛监狱,这样他的精英手下——也就是你,亲爱的工作狂先生,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回到岗位上继续卖苦力了。”   里奥平静地点了点头,示意已经知晓这件事。“所以我这阵子一直在头疼,想找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找到了吗?”   “暂时还没有。”   罗布遗憾地耸耸肩,实际上,他对杀青的感觉是既关心又闹心。当初在废弃游乐场两相对决的人如果是他,估计是那一枪是下不了手的;可要是让他跟杀青相亲相爱滚上床,想想都要起鸡皮疙瘩,哪怕他是个弯的也没门。总之他觉得这小子是末路毒花、黑暗天使之类的存在,或许只有里奥这种训诫技能满值的执法狂才能压制得了。而自己嘛,保持一定距离继续关注他们就好了。   “去办公室坐坐,顺道跟高迪沟通一下?”罗布建议。   里奥正有此意,和他一起走向电梯。   电梯门打开,走出一名穿灰色西装的FBI探员,与里奥正面对上,笑着打了个招呼:“嗨,里奥·劳伦斯,好久不见。”   “肖恩·博斯威尔,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时,你跟我说要执行一项卧底任务。”里奥与他握了握手,“祝贺顺利完成。”   金发蓝眼、长相端正的年轻探员苦笑了一下:“算是完成了吧,但也算功亏一篑。我的标的——罗纳德·塔克曼,那个越狱狂人,你知道吧?”   罗布插嘴:“那可是个名人!15年间成功越狱28次,逼的联邦政府不得不对外承认,监狱系统存在巨大的管理漏洞,狠狠丢了把脸。”   “因为局里启动了‘反越狱计划’,监狱安全保障办公室提出个‘污点顾问制度’,尝试把罗纳德吸纳进来,所以我跟他当了半个多月的同牢房室友。其实那家伙也没那么疯狂,反而相当聪明,这回岛城监狱的狱长栽在我们手里了,罪名是指使谋杀和贪污受贿。”   “看来你们俩配合得挺愉快。”罗布调侃,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里奥,“你的罪犯搭档也是个帅哥吗?”   肖恩有点把不准这个嬉皮笑脸的同事的言下之意,愣了一下才回答:“不,但看起来挺顺眼。遗憾地是,他成不了这个计划的受益者——昨天我载着他从监狱回局里报道时,那家伙居然从我的车里逃走了。你能想象吗,他居然在‘联邦调查局顾问’和‘监狱逃犯’中选择了后者!他还给我留了张字条,上面写着‘对于我而言,自由并不是最终目的。我热爱着不断从牢狱逃脱的那一瞬间,那一瞬间的愉悦与成就感,就是我生命的意义’——这个疯子!”金发探员此刻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哭笑不得,又带了点恨铁不成钢的恼怒与无奈。   罗布忍不住大笑起来:“天哪,听上去就像点了越狱专精的杀青!”   里奥心头一震,目光乍然亮起来。   “中午有空吗,能否一起用个餐?我想跟你单独聊聊。”他对肖恩说。   路过的两名女探员恰巧听见这一句,一脸震惊地望向他们:听起来……像是个约会邀请不是吗?   “我早就听说他是弯的,现在可以证实了。”左边的红发女探员边走边叹气,“这年头为什么帅哥十个有七个都是弯的!”   “不是还有剩下的三个吗。”她的朋友安慰。   “剩下三个是双。”红发女探员绝望地回答,“自从上周最高法院裁定同性婚姻合法,我男朋友就跟我坦白出柜,说他爱男人比爱女人多,你知道我当时的感受吗?就好像我在跟无数陌生男人共用一根按摩棒,还他妈是人渣牌的!”   “噢,亲爱的!”右边的棕发女探员心疼地搂住她的肩膀,“别管那个人渣了……其实你可以考虑一下我,我绝对只爱女人不爱男人,比他靠谱多了。”   让我们把跑偏的镜头移回电梯前。肖恩听到里奥的邀请,也有些惊讶,但他掩藏了疑惑的神色,点头说:“没问题,下班后我打电话给你。”然后礼貌地走开了。   罗布难能可贵地敏锐了一把,问里奥:“你想帮杀青漂白身份?”   里奥和他一起进了电梯,看着红色楼层数字不断跳跃,反问道:“你认为还有更好的办法,可以避免让他进监狱吗?”   “可是……那小子桀骜不驯,又全然无视法律,会同意投身曾经是死对头的FBI,当个污点顾问吗?”罗布迟疑地问。   里奥深深叹了口气:“我现在头疼的事情变成这一件了。无论如何,我先去找高迪,讨论一下事情的可行性,看看我们能不能弄个‘反连环凶杀计划’——毕竟有案例在前,我们可以援引旧例,也算师出有名。”   罗布小声嘀咕了一句:“可那个旧例最后还是失败了。”   “所以我不能失败。”里奥沉声说,“不论是为了杀青,还是我自己。”   杀青醒来后的第49天。   里奥在离开三天后,一脸疲倦地回到公寓,但疲倦中又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之色。   杀青正悠闲地窝在沙发上,手里抱着个厚笔记本,继续写新小说《生死棋》的后半部分——虽然书商那边顶着调查局的压力,还在挣扎要不要出版,但网络上连载部分的点击率已经飙升到一个疯狂的数字,催更帖子如果纸质化,估计能把整个自由女神像裱糊起来。   出于个人喜好,他不爱用电脑打字,右手写累了,就换左手继续写。两只手的字迹截然不同,但看起来都相当美观。   里奥从后方俯身圈住他的肩膀,在头顶发丝上吻了一下:“注意休息,作者大人,别管那些催更贴了。”   杀青仰头跟他接了个绵密的长吻,“你知道断更两个月,读者的怨念有多可怕吗?”   里奥专注地接完吻,才想起正题,斟酌着找了一个尽量容易被对方接受的切入点:“你知道,根据局里的粗略统计,全美目前大约活跃着300多名连环杀手,如果我们能抓住他们,能给你提供未来几十本小说的素材。”   “我们?”杀青举起手晃了晃,金属腕环上的两个绿灯有规律地闪烁着,“不包括我。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呢,探员,我可是FBI的俘虏。说起来,现在我不在监狱里,应该是你的功劳,对吧?”   里奥默认了,接着说:“如果有机会摆脱俘虏和罪犯的身份,愿意尝试一下吗?”   杀青笑起来,笑容里微带嘲弄意味:“等等,让我猜一下,你们这是准备……招安?”他合上笔记本,起身走向开放式餐厅,洗完手从水槽里拎出一大块泡过的内脏,放在料理台的砧板上。   里奥跟过去,扫了一眼那块颜色暗红、充满光泽感的内脏,立刻判断是某种动物的肝部,令他莫名地联想起那些被开膛破腹的受害者——天,他从没想过这东西能出现在晚餐的餐盘上!   杀青拿起切肉刀,在指间旋了个刀花,轻松将它切成一片片厚度相同的薄片,铺在盘子里,看起来像种柔软而邪恶的艺术品。里奥挫败地用手掌抹了把脸,走到他身旁说:“宝贝儿,我知道你不愿意,但——”   “但我如果不接受,就得回监狱去。”杀青接口,“看来我必须二选一,联邦政府的鹰犬——还是编外的;或者联邦政府的罪犯——这个倒是编制内。这道选择题可真够操蛋的,你觉得呢?”   里奥无言以对。他了解杀青,欣赏他,佩服他,痛惜他,毫无疑问也深爱他,但现在,他不得不再次把对方套进他最不屑的法理道德的框架,逼他做出违背自身意愿的选择——一切,都只为了想和他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或许杀青永远不能明白他的苦心,或许会再次用抗拒与敌意武装自己,他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   ……见鬼!去他妈的心理准备!他甚至没法想象,杀青再一次朝他冷笑以对的模样,他没法接受在得到一件无价之宝以后,又血淋淋地失去它!   是的,他用尽全力地想和杀青在一起,但他又有什么资格,逼一个人格健全的人,放弃自己的信仰与意愿——即使是以爱情的名义?   里奥在内心异常痛苦地挣扎着,表现在外的,却是面无表情的沉默。   杀青从容利落地腌制、爆炒、调味、勾芡,几分钟后一盘绛褐色的南煎肝出了锅,油汪汪地散发着一种独特而浓郁的香味。他用筷子夹起一片,吹了吹,递到里奥嘴边:“吃吗?很嫩的。”   尽管生理性反胃,里奥还是毫不犹豫地张口咬住,迅速咀嚼几下后咽下去。   “什么味道?”杀青问。   “……我没尝出来。”黑发探员一脸严肃地回答。   杀青歪着头打量他,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哂笑的影子。笑影越来越盛,最后爆发成一阵极为放肆的笑声,带着一股得意洋洋的调谑。   他用力拥抱里奥,说:“亲爱的探员,你猜猜,我愿意为你牺牲自己的意愿到什么程度?”   里奥看不见他的脸,一动不动地回答:“百分之……四十?不……百分之三十?”   “你就这么低估自己对我的重要性?”杀青笑着说,“正确答案是,不存在任何牺牲。曾经,我的意愿是以牙还牙地宰了那些人渣——尤其是Enjoyer——单枪匹马,我行我素,不需要任何人认同与支持。而现在,我的意愿还是宰了那些人渣——和你一起?噢,这真是个好主意,亲爱的,为此我可以稍微忍受一下工作的方式,尽量采用不那么血腥暴力的。”   里奥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甚至忘了响应对方的拥抱:“你是说……你是说?”这个回答远远超过他的心理预期,以至于一时磕磕巴巴几乎说不出话来。   “是的,我心中那头猛兽,愿意被你用带刺的蔷薇藤蔓束缚,让你成为我的缚兽之链。但是有一点不容更改——他们必须死。不论是毒死在注射台上,还是烂死在监狱里,总之,他们一旦落网,就永不能再重见天日。否则,我还会重操旧业,用我自己的方式,替无能的FBI和联邦政府,挖掉这些腐烂的脓疮。”   里奥心中的震惊退去后,涌起一股巨大的狂喜。他紧紧拥抱怀中无与伦比的爱人——同时也将是未来可以交付性命的搭档,发出哽咽般的叹息:“Roy……”   他们水乳交融地拥抱,直至那盘可怜的美食变得冰凉难以入口。   “现在先让我先来喂饱我们的胃,再深入探讨一下具体操作流程,怎么样?”杀青建议。   里奥的手臂从他的后背滑到了腰身,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含糊地说:“两者之间你漏了最重要的一项——需要被喂饱的,可不仅仅是胃,你觉得呢。”   *注:关于越狱专家罗德曼与卧底探员肖恩的故事,有兴趣的亲可以看我的短篇小说《越狱专家》,刊登于《最推理》杂志2014年第5期。      Ep 2 甜蜜的一天   AM:08:00:00   闹钟响起。十几秒钟后,一条白皙健实的手臂伸到床头柜,摁掉了铃声。   手臂收回来,继续搭着怀中人浅麦色的后背,自然而然地停留在那片光滑裸露的肌肤,上下抚摸了片刻。   趴在柔软床垫里的杀青睁开了眼睛,从里奥的角度看过去,能清晰地目测出他睫毛的长度。这一刻的连环杀手杀手是异常慵懒与迷离的,如同猛兽短暂地退化成一只柔软无害的猫咪。   里奥简直爱死了这一刻。因为他知道,全世界能享受到此刻的人,只有他一个。“宝贝儿……”他吻着对方的耳廓,把耳垂含在齿间轻轻研磨,“我们该起床了,今天可是你正式报道的第一天。”   “可我觉得时间还早,你们不是9点上班吗。”杀青懒洋洋地回答,挪动了一下。被单从他身上滑落下来,露出结实劲痩的腰身和浑圆紧翘的臀部,上面还残留着前一夜激情的余韵。   看着那些斑斓的吻痕、指痕,甚至还有几处被指甲划破的伤口,以及不小心咬太重的齿印,里奥既尴尬懊恼,又忍不住遐想回味。   他的表情让杀青吃吃地笑起来,顺手把他那边的被单也掀了,让两具年轻健美的身躯暴露在洒进飘窗的晨光之下。显然,因为肤色白皙,混血探员身上的激情痕迹比他的情人还要明显。   里奥一翻身,把杀青压在身下。“嗨,你恼羞成怒了。”后者说。“不,你说的对,时间还早。”前者回答。   晨勃坚硬地顶着对方的腿根,里奥轻柔地摩挲昨夜进入的地方,尝试用手指再度光复失地。如果现实允许的话,他希望自己的刀剑能永远占领这座令人销魂的城池——干脆陷落在里面不必再出来好了。   杀青纵容地抚摸他的后背,同样享受着被撩拨起的欲望。在彼此精力旺盛的肉体里燃烧起来的,除了本能,更有爱意,因而越发显得饥渴难耐。无论多少次结合,这种欲望都无法平息,如同食髓知味,贪婪而永不满足。   里奥揽着他的一边膝弯抬起,将自己一寸寸送入情人体内,同时握住对方勃发的欲望。   杀青急促地喘息着,说:“做一道计算题,亲爱的。5分钟刷牙洗脸换衣服,5分钟早餐,25分钟路程,你还剩下多少分钟?”   “美国人讨厌做计算题,”里奥一下进入到底,争分夺秒地律动起来,“但很守时。放心,时间不足的话,我们还可以在强度和效率上弥补。”   AM:08:58:30   黑发探员推开门,走进人来人往的办公大厅。随后进来的是个容貌俊秀的亚裔青年,穿着一身低调的墨蓝色西装。他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环视一圈,四周立即安静下来。人们在驻足打量、目光交汇和窃窃私语中传递着同一个信息:   快看!这就是传说中/屌爆了/上了法庭还能反咬我们一口/新书我一直在催更/早就说我们该雇他/上头居然同意了/局里连这种危险分子都招揽有多昏头/看起来不像危险分子啊/听说跟劳伦斯探员关系暧昧/听说是他一力担保/天哪跟男神一起工作人家好激动——的杀青!   里奥走在前面,脸上的严峻之色隔绝了不少窥探的目光,带着泰然自若的杀青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外墙是半透明的毛玻璃,里面的一举一动依稀能看清,因而还是有不少目光假借路过,偷偷摸摸地往里面瞟几眼。   没过多久,罗布激动地推门进来,笑嘻嘻地跟杀青打了个招呼:“哈喽,特别编外探员!”   杀青也哂笑着回了一句:“哈喽,信息处理中心探员。”   罗布被他噎了口气。调去文职部门并不是他的本意,但他最近迷恋上的一个妞儿坚决不接受男友从事充满危险的外勤工作,而他又想和她发展更进一步的关系,只好在权衡利弊后申请调去信息处理中心。   “嗨,新丁,你现在已经叫‘洛意?林’了,进了局子就要遵守规章制度。”他刻意用一副资深者和前辈的语气说,企图挽回一点威信,“你知道咱们这里有个规矩,新来的要负责送咖啡吗?”   杀青无所谓地耸耸肩,走到咖啡机那里拿了两个纸杯,分别打了一杯拿铁和一杯玛琪雅朵,回来递给罗布:“你先选。”   罗布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反击,倒被他的顺从弄得十分惊疑,伸手在两个杯子之间游移不定:“你……没动什么手脚吧?”   “不敢喝就归我们了,自己去倒。”杀青不以为意地撤回手,拿了其中一杯放在里奥的手里。   罗布立刻冲过去,抢走了里奥手中的杯子,刚说了句“这杯归我”,热咖啡突然泄了他一裤子,连皮鞋上都溅湿了。他被烫得嗷一声叫起来,丢了杯子去扯裤管。咖啡杯在地板上滚了几圈,整个杯底赫然消失,只剩一个两头空的卷筒。   里奥皱起眉,批评新顾问说:“别欺负罗布!”   杀青耸肩,“烫不伤的,我掺了不少凉水。”他走到罗布身边,像挠猫咪一样挠了挠对方的下巴:“听着,我到这里是来捕猎连环杀手,可不是来送咖啡的。”   罗布眼泪汪汪地抹着咖啡渍,一边在心底骂自己嘴欠和自作孽,一边认命地说:“好吧,我只是有点小嫉妒——现在我的搭档归你了,别客气,拿去用吧!”   杀青失笑:“放心,我一定全方位使用。”   里奥不能容忍地沉下了脸:“这里是办公室!我在办公室只谈公事!罗布,滚回你的工作间;洛意,过来看你提供的23名连环杀手信息,我们要从中先挑一个下手。”   PM:12:15:23   一袋快餐放在里奥的办公桌上。“如果你不想花时间去楼下餐厅用餐,至少也得吃个汉堡垫垫肚子。”杀青脸色不善地说。   里奥从正在撰写的行动计划上抬头看他,安抚地笑了笑,神情一下子变得柔和。他起身洗了个手,打开杀青送来的快餐袋,拿出里面的牛肉欧芹干酪汉堡和橙汁,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下午我们召集相关探员开个会,把行动布置下去,明天就可以出发了。”他拈起桌面上的一个彩色图钉,走向墙面上巨大的国家地图,钉在其中一座城市附近。   杀青在自己的培根汉堡里抹上刺山果酱,挑剔地咬了一口,“开会什么的,别指望我会发言。另外,猪队友不如没队友,我不介意单干。”   “你得学会团队协作,洛意,个人英雄主义在这里不受欢迎。”   “我干嘛要受他们欢迎?”杀青不屑地哼了一声。   里奥无奈地叹口气。他知道要想让杀青成为一名真正的FBI搭档,磨合之路还很漫长。   PM:19:45:10   里奥的白衬衫外围着围裙,在厨房水槽旁洗碗。   吃过杀青亲手料理的晚餐后,暖洋洋的饱足感令他心情愉快,但也带来了一定的后遗症——中午的办公室快餐变得异常难吃了,以后他还得花更多的自制力去忍受。   他的情人兼搭档正窝在沙发上,泡了一壶香气扑鼻的正山小种,抱着个笔记本电脑,看起来像在浏览网页,一边看,一边偶尔嗤笑几声。   “在看什么呢?”里奥洗完碗,脱了围裙走过来。他紧贴着杀青坐下,一手搂住对方腰肢,一手拿起矮几上的茶杯啜饮。   “——你知道什么叫训诫吗?”对方提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里奥条件反射地背起教科书:“训诫是一种较轻的强制措施,指法院对妨害民事诉讼行为情节较轻的人,予以批评教育,并责令其改正,不得再犯。”   “错,训诫是我用小牛皮鞭抽你的蛋蛋和屁股。”杀青忍着笑,把电脑屏幕挪过去给他看。   里奥迅速扫了一遍网页上的文字,手指僵硬地捏着杯耳,错愕地睁大了眼:“这是……什么鬼东西!”   “网上姑娘们写的同人文,她们的幻想还真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你看,我粗略地统计了一下,我上你的有四成,你上我的有三成,你我互相上的有两成。哦,剩下的一成,是所谓的鬼畜、训诫、性虐、调教文——你知道我会用警用手铐把你的双手双脚拷在餐桌上,喂你的屁股喝红酒,然后一边把自己的棍子插进去搅动一边说‘你看,你下面的小嘴有多饥渴’吗?”   里奥一口红茶全部喷在了地毯上。   他咳了个半死,风度尽失地叫道:“这他妈的是什么鬼!”   “我觉得创意挺不错的,今晚我们可以试一下。”杀青说。   里奥立刻啪的一下扣上电脑屏幕,黑着脸说:“不准再看网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你小说里的两个男主角之间关系就不能单纯点吗?干嘛要招惹那些疯狂的……”他想起罗布曾经科普过的名词,“斜杆粉?这些年轻姑娘也真是的,不好好去谈恋爱,整天意淫什么!”   “两个男主之间很单纯啊,连个吻都没有。而且你看,意淫这种东西,法律又控制不了,她们就在自己圈子里自娱自乐,也没侵犯到别人的权利,对吧?”杀青摆出一副宽容的姿态。   里奥依然恼怒:“她们侵犯了我的权利——为什么不是我把你铐在餐桌上?”   杀青大笑:“看来我们今晚要打一架,用胜负来决定灌醉谁的屁股。”   PM:23:06:34   罗布和一个外号叫“BLUE”的探员正在信息处理中心的机房里值夜班。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边喝饮料,边打着哈欠。   “今天整个局里的话题都集中在‘特别编外探员’身上,”BLUE十分八卦地说,“听说他跟劳伦斯高级探员有一腿,这是真的吗?”   罗布白了他一眼:“你干嘛不去问当事人?”   对方缩了缩脖子,“得了吧,我一看劳伦斯探员那张脸就说不出话——从头发丝到下巴都写着‘我是精英、冰山、工作狂,公事公办,没事滚蛋’好吗?我凑过去问这个是想找抽吗?”   罗布被他又痞又贱的语气逗乐了,不慎将饮料打翻在操作台上。   “天哪天哪,看你干的好事!”另一名探员惊叫,跳起来直接用袖子狂擦,“我早告诉过你,这里规定不许带饮料进来喝,你还这么不小心!”   罗布连连道歉,跟他一起手忙脚乱地收拾。无意中,不知是谁触碰到了一个按钮,沙沙的几声电讯杂音过后,清晰的语声从扩音器里响起来。   很明显是两个男人的声音,喘息、呻吟、低吼……低沉醇厚与清澈明朗两条声线交织在一起,又因陷入欲火而各有各的嘶哑性感,仿佛两件截然不同而完美契合的乐器。其中夹杂着无比露骨的调情,听得两个单身汉血脉贲张,几乎要喷鼻血。   BLUE用手捂住鼻子,震惊道:“你开了什么玩意儿?!”   “不是你开的吗?”罗布反驳,同时越听越觉得这两个声音相当耳熟。   BLUE惊慌的眼神在操作台上无数按钮间移动,嘴里念念有词,最后终于想起来,叫道:“是这个!这是新款监控定位脚环的窃听功能,旧的腕环没有,我看看,编号006,是……洛意?林,地点在……嗷!”   他最后一声完全变了调,原来是罗布在他腰间赘肉上狠狠掐了一把,随即迅速关闭那个惹祸的按钮。   “闭嘴!”罗布恶狠狠地威胁他,“这是高度机密,如果你敢泄露出去,头儿那里饶不了你!”   BLUE揉着腰间痛处,疑惑而茫然地说:“什么机密……我怎么不知道?还有,其中一人是那个‘特别编外探员’对吧,另一个男人是谁?”   罗布严厉地说:“跟你无关的事不要多问,想被内部调查吗?”   BLUE连连摇头。   “好极了,让我们忘了这码子破事吧,就当深夜电台串错频道。”罗布在他胳膊上警告地拍了拍,同时心想:我得立刻给里奥打个电话,叫他赶紧申请个权限,把监听功能给禁了。这要是天天听他俩的床戏,谁受得了!   ——不,不是立刻,这两个挺能折腾,估计还得搞好一阵子。   ——真没想到,里奥居然是下面的那个!   BLUE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感觉自己的大脑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一时有点转不过弯。许久以后,罗布去上厕所,他才猛地醒悟过来:另一个男人……那不是劳伦斯探员的声音吗?!   ——原来他们真有一腿!   ——真没想到,他居然是下面的那个!   (特别编外探员完)   预告番外二:教父的爱与罚 第73章 番外 死亡倒计时(一)   黑发探员拈起桌面上的图钉,走向墙面上巨大的国家地图,钉在其中一座城市附近。“凤凰城,‘绞刑架杀手’。十点钟我们召集相关探员开个会,把行动布置下去,明天就可以出发了。”   杀青随手抓了把带彩色塑料头的图钉,把它们当飞镖,一个一个往地图上扔:“开会之类的,别指望我会发言。另外,猪队友不如没队友,我不介意单干。”   “你得学会团队协作,洛意,个人英雄主义在这里不受欢迎。”   “我干嘛要受他们欢迎?”杀青不屑地哼了一声。   里奥无奈地叹口气。他知道要想让杀青成为一名真正的FBI搭档,磨合之路还很漫长。   敲门声响起,负责后勤服务的简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包裹:“洛意·林的快递,刚收到的。”   杀青正要伸手接,里奥抢先取走,在手里掂了掂,里面似乎是个轻飘飘的文件袋。他问简:“扫描过了吗?”   “是,未发现内容物有异常。”   在简出去后,里奥皱眉对杀青说:“这不太对劲。你才刚刚进入总部,谁会给你寄快递,连具体部门都填得分毫不差?”   “也许是我的真爱粉?”杀青语调轻巧,抽走那份包裹时,顺道在里奥胳膊上敲了敲,“亲爱的搭档,你简直像只警惕性十足的军用杜宾,剪了耳朵的那种。”他撕开包裹,取出空荡荡的牛皮纸袋,从中倒出一枚微型U盘。   里奥让人拿来笔记本电脑,将U盘插进去读取。   一个视频文件自动跳出,开始播放。   最开始的画面被满屏飘落的缤纷碎片占满,乍看像庆典上礼炮喷出的彩纸。但很快他们发现,那是从几架低空盘旋的直升机上洒落的各色花瓣,纷纷扬扬几乎覆盖了整条街道。   轮胎碾过雨中湿漉漉的路面,黑色轿车缓行而过,一辆接一辆,令人生出无穷无尽的错觉,车顶上一律装饰着雪白花环。车内坐满了人,而明显被肃清过的道路两侧,林立着至少数百名身穿黑西装、打着红色雨伞的男人,沉默地簇拥车流朝同一个方向前进。   显然这是一支声势浩大的送葬队伍,不论是抛洒花瓣的直升机、上百辆送葬车队还是黑压压的人群上方绽开的血色伞花,都从肃穆悲痛中透出了一股高高在上、强势而冷酷的意味。   “……这是蒂莫西·贝拉尔迪的葬礼!”里奥盯着屏幕,沉声说,“我记得,就在你越狱后的第三天。”   杀青耸耸肩:“我背黑锅后的第三天。”   “我知道。但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你——你的房间、你的床、你的匕首、你的指纹;甚至有狱警指证,看到当晚蒂莫西进了你的囚室。法庭上的情况你也见到了,超过三分一的陪审团成员认为是你杀了他。”里奥说。   “那么你认为呢?”杀青噙着一抹邪气的笑意反问。   里奥正色答:“我认为如果是你干的,你会承认;你说你背了黑锅,所以凶手另有其人——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感受,并不能作为取证依据。在这个案子里,目前我还没找到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你无罪。”   “果然是标准的探员式回答,公私分明。”杀青一敛笑容,眼神与语气同时冷下来:“然而比起谁给我寄的这段视频、用意是什么,我更想知道,赛门是怎么从十二层楼顶掉下去的。”   里奥短暂地沉默了几秒,说:“警方的调查结论是自杀,这是当地治安案件,我们并没有插手的权利。”   杀青讽刺一笑:“你们,可不包括我。”   里奥警告他:“你现在也是我们的一员!”   杀青别过脸去不理睬,继续看屏幕。   镜头画面已经跟随着车队,到达市内一家殡仪馆,棺材被几十只手举在头顶,小心安放在一辆精心打造的黑金色巨型马车上。门外的乐队正在演奏电影《教父》的主题曲,四周高墙上悬挂着印有蒂莫西半身照的海报,标语上写着:“你征服了纽约,现在你将征服天堂。”   杀青把嘴角撇来撇去,最终吐出一句:“……这帮黑手党还真会玩。”   “按理我得说一声‘尊重亡者’,但从这个葬礼中我没看出一点值得尊重的地方,有的只是挑衅与威慑。”里奥说,“他们给你寄视频的用意很明显——‘西西里的复仇’。近期你最好得小心点儿,虽然论单打独斗,他们没有一个是你的对手,但有句古话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多谢忠告。”杀青起身走到墙面地图前,拔下那颗“凤凰城”上方的图钉,手指向东横越整个大陆,将这枚图钉牢牢摁在了“纽约”。   “我改变主意了,下一个目标是纽约的‘暗巷幽灵’。”他转身,双手抄在裤兜,背靠地图。那枚图钉在他的脸颊边入墙三分,仿佛一个无声而坚定的迎战宣告。   里奥虽然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但仍立刻反对:“既然你说公私分明,于私你该避其锋芒,别自己撞上枪口去;于公我们对‘绞刑架杀手’掌握的信息更充分,抓捕成功率也更高。”   “说的不错,但你忘了一点,冷静期。‘绞刑架杀手’最后一次作案是在上周,按照他之前的作案间隔推测,会有两到八周的冷静期。而‘暗巷幽灵’沉寂了近三个月,算起来,就像毒瘾即将发作,他也该蠢蠢欲动了。我估摸着下个受害者就出现在这几天,那个可怜、无辜、漂亮的金发女孩,被殴打得不成人形,绝望地躺在某条肮脏的暗巷里。那时她甚至乞求死亡降临,因为这样就能摆脱凶手带来的无穷折磨与痛楚——你忍心不去救她吗?”杀青语声低沉,一脸悲天悯人地看着面前的探员。   里奥知道杀青在耍心眼,但对方用了一种他最无法拒绝的表达方式——现在那个女孩悲惨的尸体就横陈在他脑海中,根本没法视而不见。   “至于我的人身安全,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再怎么退步,也不会在阴沟里翻船。”   里奥正想再说些什么,杀青用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我现在是你的顾问,没错,但我至始至终都是个战士,你叫我面对死亡威胁时,选择退缩?”   “……好吧,你赢了。”里奥走上前,指尖按住他脸侧的那颗图钉,将它更深地压进墙体里去,“我们先去纽约,解决那个变态。”   杀青转头望向电脑屏幕,在私人墓园举行的豪华葬礼已尽尾声,画面正停留在一柄斜插在墓碑前的匕首上,旁边用子弹拼出了血腥味十足的一行字:Welcome death。   “——是两个变态。”他轻声说。   四月份的纽约还带着点春末的寒意,尤其阴雨绵绵的夜里,更是湿冷。杀青将夹克的兜帽翻上来,走下飞机舷梯。里奥撑开一把黑伞,不多时风衣的下摆已经被微雨打湿。他们朝机场外一处僻静路旁等待的FBI专用车走去。   由于天气缘故,飞机误点了一个多小时,司机大概等累了,趴在方向盘上睡觉,从闭合的驾驶座车窗望进去,正好可以看到扣着帽子的后脑勺。   里奥走上前叩了叩车窗,司机睡得很沉,并没有听见。于是他拉开后车门,准备坐进去叫醒他。   杀青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别动!慢慢松手……后退,退……”   里奥立刻警觉,小心翼翼地松开车门把手向后退。退到五十米开外,杀青从路边拣了块石头,掂掂重量,然后朝车子扔去。拳头大小的石块精准地从敞开的车门飞入,砸在车厢底部。   在火光与巨响轰然炸起的同时,杀青拉着里奥扑倒在地。   尘埃落定后,他们起身发现整辆车被炸得面目全非,成了一个燃烧的铁架空壳。“车底盘被装了重力感应炸弹。”里奥一抹脸上灰尘,神色凝重,“你是怎么发现司机已经死了?”   “复古英伦风格的蓝西装能搭嘻哈铆钉棒球帽吗?”杀青反问。   “我是穿不出去,但也不能就此认定别人不会这么混搭。”里奥说。   “但对一个连领带与袋巾的颜色花纹都与外套搭配协调的男人而言,他的穿衣品味足以将那顶棒球帽驱逐出境。显然帽子不是他的,而且帽舌朝着车门,说明有人从门外给他扣上,目的是什么,我只想到了掩盖脑袋上的弹孔——”杀青耸耸肩,“职业反应嘛。你没发现他露在衣袖外的肤色也不太正常?”   里奥望着仍在熊熊燃烧的车身,叹道:“我们该先叫拆弹专家,这样或许他还能留个全尸。”   杀青不以为然地说:“是炸成焦炭还是埋在土里被虫吃鼠咬,你以为他现在还会在乎吗?更何况,他腕上的‘皇家橡树’限量版发行稀少,并非他这种身份的人可以买到,而拥有其中一块的纽约富商去年报警说名表珠宝失窃,至今仍未找回。如果你关注报纸新闻的话,那上面有表的照片,以及警方的初步调查结果,怀疑是本地盗窃团伙所为。”   里奥将他话中线索串联起来,迅速举一反三:“本地盗窃团伙经常通过‘合伙人’向黑手党头目们提供热门货,他通过这种渠道得到这块表,说明与黑手党或销赃者关系匪浅——他是被对方收买的叛徒!”   “反正你们也往黑手党内部塞卧底,双方扯平了。”杀青微嘲,“假设这个刺杀任务他也有份,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在最后关头退缩,甚至打算反水,激怒了对方,被灭口在车上。对方顺道布置成陷阱,用来送恨之入骨的我上西天。至于你,宝贝儿,你只是个倒霉的附带品,不要太失望。”   里奥表情有些不快:“你刚刚死里逃生,还在说风凉话?看看这群黑手党恶迹斑斑的杀人档案吧,炸弹、冷枪、酒精喷灯、冰锥、绞绳……不知道还有多少层出不穷的暗杀手段等待着我们,你得对自己的性命上点心,首先从态度上开始。”   杀青被他念叨得够呛,手指揉了揉眉心,“好吧老爸,我们赶紧报个警,让他们开辆防弹警车来护送,怎么样?”   里奥无奈地瞪了他一眼,掏出手机。   一个短信恰好在这时发过来,他点开看,来自未知号码,内容只有一组孤零零的数字:23,52,37。   “什么意思……”里奥思索道,“时间?”   杀青凑过去看了一眼:“应该是。从刚才开车门到现在,大约是8分钟。”   “是倒计时。他们在为计划中的死亡倒计!”里奥咬牙说。   “——我的死亡。”杀青面不改色地补充。   一股抑制不住的愤怒从黑发探员的眼中涌现,仿佛暗潮冲出深海,在洋面上掀起激浪。“没人可以预定你的死亡,”他寒声说,“他们得为这种自以为是的愚蠢付出代价。” 第74章 番外 死亡倒计时(二)   当地警方接手了爆炸现场,里奥最后还是谢绝对方派警车护送的好意,和杀青打了辆出租车。此时已是半夜十二点多,他们决定先去里奥父母位于曼哈顿东86街的公寓借宿一晚,次日再去FBI分部大楼。   进门时,杀青有意无意地感慨一句:“和去年没什么变化,真是令人怀念。”   里奥说:“我倒觉得变化很大,尤其是我的卧室,多了一箱某人邮寄来的衣服和杂物——为什么我还要替你洗穿过的内裤?”   “你也可以不洗,留着时不时品味一下我的气息?”   “我又没有恋物癖!”里奥把他拽过来,惩罚似的深吻,“想要切身感受,随时都可以。”   “先干正事。”杀青笑着推开没完没了的情人,从冰箱里翻出之前藏的红茶,浓浓地沏了一壶。   两人在馥郁的茶香中,翻看血肉模糊的现场照片与杀青之前关于“暗巷幽灵”的调查资料。   “这家伙只挑年轻女性下手,暗巷不是案发地,而是弃尸地。受害者们拥有一些共同点:金发、身材丰满、穿细高跟鞋。她们死前受过长时间的折磨与强暴,部分死后被二次侵犯,衣服被割裂,尸体摆成古怪的姿势——这样,还有这样。”杀青用笔梢点了点其中几张照片,“这些带有仪式化的意味,细节可能来源于凶手的长期幻想。对凶手而言,杀人这个结果不是最重要的,他享受的是受害者的痛苦与恐惧。”   里奥把眉心拧成峻厉的一团,用记号笔划出资料中的一句话:   精心设计谋杀剧本,严格挑选受害者,杀人过程仪式化,具备接近、引诱、迷惑等整套策略,全程表现出控制力——判定为“享受型杀手”(霍尔姆斯&伯格分类体系)与“愤怒激发型杀手”(凯普尔分类体系)。   “你对凶手的定义跟BAU的侧写师不谋而合。他们提供的报告里,也指出该凶手对作案准备的重视和对杀人过程的享受,他甚至会有个专为折磨与谋杀而打造的工具箱。他很警觉,会抹掉现场证据、藏尸与远距离弃尸,狩猎圈和生活圈会在两个相隔较远的区域,过着表面安分守己、暗中嗜虐杀戮的双重生活,这也增加了警方破案的难度。”   杀青点头说:“即使在我看来,也算是挺难捕捉的杀手类型。”   “所以,就这样了?”里奥摊手朝他挑了挑眉,“你想让我相信,你对此掌握的信息,和BAU的侧写师一样多?”   杀青失笑:“难道你认为全国的连环杀手都已经装在我的裤袋里了吗?”   “不是所有,但被你圈定的这13个,绝不止是纸上谈兵的剪影而已,对吧。”里奥笃定地说。   杀青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我知道你想干嘛,但你必须放弃,不许故态复萌私下出手,更不许再弄出满城腥风血雨!”里奥意有所指地瞥了眼他的脚踝,“要珍惜你对我的承诺。”   杀青用杯底在脚踝的金属定位环上一敲,在铿然脆响中翻了个白眼:“不许!不许!喔哦,你的语气就像个疑神疑鬼的控制狂丈夫。”   “那就告诉我更多,那些在资料中被隐瞒掉的关键部分,你离‘暗巷幽灵’究竟近到了什么程度?”里奥逼问。   杀青把空茶杯往他怀里一丢,起身朝里奥的卧室走去:“我知道他藏得了谋杀工具箱、死亡纪念品,却藏不了那股肆意宣泄的变态欲望。为了体验更强烈的刺激感,他参与过本地警方组织的搜索队。”   “你是说,我们会在警局的志愿者名单里,看见凶手的名字?”里奥腾地起身,“那我们还等什么?”   “等天亮,市警局档案处的管理人员上班。你以为所有警察都像你一样?”杀青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告诉我,那条内裤在哪里,你枕头底下吗?”   纽约布鲁克林区,一家名为“river cafe”的意大利餐馆门口,停着一辆空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艾弗森在两名保镖的监视下走进房间,摘下帽子,在沙发前毕恭毕敬地站定。   真皮豪华沙发上,坐着个年约五旬、西装革履的男人,深棕色头发打理得油光锃亮,体态有些发福。但那只突兀锋利的鹰钩鼻,与充满蔑视意味的眯缝的眼睛,却如同一把快刀,破开了臃肿笨拙的假象,显露出骨子里属于发号施令者的某些特质。   “你确定他们住进了那栋公寓?”家族的二老板乔伊·博蓝诺开口问,声线沙哑,带着浓重的西西里口音。   “确定,曼哈顿东86街103号公寓。”艾弗森又重复了一遍地址,紧张地捏起了手中的帽子,“我还在街角蹲守了半个小时,屋里一直亮着灯,他们没出来,应该不是幌子。”   乔伊用手杖在他鞋头前方一敲:“我不需要有人替我做判断!”   “对不起,二老板。”艾弗森立刻鞠躬道歉。   乔伊挥了挥杖尖,示意他退出去。   站在乔伊身后的华金上前,替他点燃雪茄。这个三十多岁的古巴人原本是个销赃专家,负责在盗窃团伙与黑手党之间牵头。经过两年多的观察考验,乔伊对他的机灵劲和忠诚度都相当满意,今年开始考虑把他吸纳进来,从“合伙人”擢升为家族的正式成员。实际上,除了一个象征性的入会仪式,他们已经把他当成自己人了。   “多派些人过去,我要那栋房子里一个活口都没有。” 乔伊吐了口烟圈,语气轻飘得好像在说“我要今晚的餐桌上多一盘烤鸡。”   华金立刻答:“我这就去安排。”   “他——什么时候出来?”乔伊又问。   华金对这个“他”特指谁心知肚明,回答道:“明天早上,纽约南区联邦法院会做出最终判决,他将被无罪释放。”   “难怪定了24小时的期限。”乔伊冷笑一声,从鼻孔里喷出烟雾,“24小时内,如果我没有解决掉那个凶手,阿莱西奥出狱后就可以打着为兄长复仇的旗号,稳稳坐定家族首脑的位置。”   “然而谁是‘教父’,并不是靠一枚老戒指说了算。新资本时代,有些不合时宜的传统该废除了。”华金说。   乔伊满意地点点头,“跟着我一起干,没有人敢招惹你。如果扬涅洛不识时务,一门心思要跟着阿莱西奥,那么家族里‘参事’的位置就要考虑一下留给谁了。”   华金一脸感激地告退。   乔伊把脸转向半敞的窗户,隔河相望的曼哈顿区在夜色中灯火辉煌。   一群黑衣人在夜色的掩映下,悄无声息地撬开门锁,侵入了曼哈顿东86街的一栋两层公寓。他们十分老练地控制了出入口,同时踹开卧室的门,手持冲锋枪朝床上疯狂扫射。火舌喷吐间,弹壳下冰雹似的铿铿啷啷砸在实木地板上。   一通扫射过后,卧室内羽毛棉絮漫空飞舞。其中一名行凶者上前,用枪口拨开狼藉的被单,赫然发现下面只有两个千疮百孔的大枕头。   “这屋里没人。”他的同伙从门外探进来说。   “撤。”领队者当机立断地下令。   他们迅速离开公寓,搭乘各自的车子四散而逃。附近听见枪声的居民在第一时间报了警,几分钟后,警车拖着嘹厉的鸣笛声呼啸而至。   里奥开着一辆黑色雪佛兰SUV,行驶在前往市警局的路上。   手机震动着响起,坐在副驾驶座的杀青把手伸进他的上衣口袋里。   “未知号码的短信,20,15,24。”杀青查看了下当前时间,凌晨三点四十五分,“时间吻合……我猜你父母的公寓要倒霉了。”   “这群婊子养的!”里奥心痛地爆了句粗口。   “你的坚持救了咱俩的命,工作狂先生。于是倒计时还要继续,直到两方中的任何一方死亡为止。”   “或者你搭最近的一班飞机回华盛顿D.C,那里远离黑手党的地盘,他们鞭长莫及。”   杀青哂笑:“不要为毫无可能性的建议浪费口水好吗,探员。”   里奥面无表情地注视前方,不再说话。   不久后他们走进市警局,在一番扯皮、等待、例行公事的手续之后,已经是清晨6点,档案室负责人员从家里匆匆赶来,在一堆文件袋里找出他们需要的名单,然后一脸苦大仇深地去喝咖啡。   FBI纽约分部的几名探员也赶到了警局,里奥将警方前后三次组织搜查队的志愿者名单递给信息服务科的探员泰瑞,对他说:“编个程序,囊括这些名单里的所有人,包括他们的身高、体重、外貌特点;工作、住址、成长履历、业余活动范围……然后我要用排除法筛选嫌疑人。”   泰瑞接过名单,调出相关电子档案,开始运指如飞地编程。一个小时后,他说:“搞定了,长官,总共是268人。”   “很好。”里奥转头对杀青说,“洛意,你的时间。”   “我的秀。”杀青调侃地勾了勾嘴角,“为了有更多时间设计谋杀剧本,他从事高自由度职业,上班固定且请假不易的排除。   “他的生活圈会远离狩猎圈,把四个抛尸地点连起来画个圆,住址在半径20公里同心圆范围内的排除。   “愤怒激发型杀手一般在完全性成熟后作案,年龄小于30岁的排除。   “他很聪明,虽然可能不太合群,但不论是学业还是服役表现都会比较优秀,文化程度低下的排除。   “他擅于展示自己的魅力,用以引诱、迷惑受害者,降低对方戒心。所以会有个不错的身材、水准以上的长相,太胖太丑的排除。   “好了,告诉我名单里还剩多少人?”   泰瑞怔怔地答:“七个。”   他把这七个人的详细资料打印下来,杀青接过,往里奥胸口一拍:“出发去搜捕吧,美国队长。别忘了在地下室、阁楼、车库之类的地方多费点神,那是‘暗巷幽灵’储藏谋杀工具箱、受害者残肢和死亡纪念品的秘密基地。”   “你不去?”里奥问。   杀青弯曲十指,朝他做了个当下小女生自拍最爱的兽爪状:“我怕自己一个没忍住,把他像受害者一样炮制了——不,有一点不太一样,我会折磨、分尸,但不会强奸。”   他手势呆萌,语气却认真而森冷,全无开玩笑的成分,以至于附近警员纷纷投来惊诧的目光。   里奥用手掌使劲抹了把脸,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声调回了句:“你他妈就待在我的视线内!否则就准备脚踝上挨一针,在禁闭室里睡足十二小时!”   杀青反驳道:“你以为把我关在警局禁闭室里,就能躲过西西里的复仇枪火?”   “不管怎样,都比你一个人孤军深入去跟他们做了结的好!你敢发誓你刚才没有起这样的念头?”   “你以为我摆平不了他们,就得把人身安全托付给警方?得了吧,就连你们FBI的安全屋都满是漏洞!”   “不是‘你们FBI’,是‘我们’,‘我们’!我得强调多少次?”   泰瑞夹在两位剑拔弩张的同事之间,举起两条圆滚滚的胳膊:“你们能不能出了警局再吵架,这样让我觉得有点……丢脸……”   “闭嘴!”两人同时转头吼他。   然后里奥从裤袋里摸出手铐,在杀青面前威胁似的晃了晃,攥着手腕将他拽出了警局。   FBI与市警局联手,同时派出两支队伍,从早晨8点一直忙活到中午12点,排除了七名嫌疑人中的四个,剩下三个待搜查的,住址离市区最远。   里奥在路边快餐店买了两份套餐,回到车里啃他的牛肉欧芹干酪汉堡。杀青给自己的培根汉堡抹上刺山果酱,挑剔地咬了一口,“剩下的三个,你排好先后顺序了吗?”   里奥点头。   “按照影视剧的一般规律,真凶总是最后的那个,所以我们能不能直接跳过前两个,节约点时间?”杀青吐槽。   里奥失笑,咽下口中橙汁,问:“我有个小疑惑,你离‘暗巷幽灵’只有一份名单的距离,这对你而言并非难事,为什么他还能活到现在?”   “本来我打算在去月神岛之前干掉他,但他运气好,当时我网购的金色假发和细高跟鞋还在路上。”杀青煞有介事地解释。   里奥忍俊不禁地摇摇头,随即敛了笑,正色说:“宝贝儿,你得控制住自己。”   “我知道。”杀青不以为意地回答。   “为了缚兽之链。”   杀青沉默片刻,用鼻子嗯了一声。   里奥发动SUV,带领几辆警车,朝名单里下一个的嫌疑人住处飞驰而去。   “我以为你们都是家族的得力干将。”乔伊脸色阴沉,手杖一下一下敲打脚边的地面,“但接连两次的失手,让我不得不重新评估你们对家族的重要性。”   站在他面前的一干手下低着头,不敢抗辩。   “要知道,我的宽容有限度。还有12小时,这是他的倒计时,也是你们的。”乔伊说。   其中一个忍不住壮胆问:“他现在被一群条子包围着,我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能不能多给些时间?”   乔伊杖尖上移,点在他的胸口:“你在拖时间,对不对?拖到明天早上,阿莱西奥被释放,你就万事大吉了。”   对方变了脸色,冷汗渗出:“我对您的忠诚毋庸置疑,老板!”   “那就用行动来证明。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我只要他的命,记住,12小时。”   看着手下鱼贯走出房间,乔伊拄着手杖闭眼静立了一会儿,提起书桌上的电话听筒:“华金,你过来一趟。”   下午2点半,雨后阳光晒得街道上的水渍蒸发殆尽,温度回升后终于有了几分春天的暖意。   杀青脱去夹克,无所事事地坐在车里,一边听歌,一边等待里奥和突击队员从嫌疑人住处出来。留守在外的除了他,还有其余四名地方警员。   街道的另一侧,行道树后面是一排颇有些年头的老式大厦,多数房间做了低廉的出租屋和不入流的小旅馆。   在某栋大厦二楼其中一扇不起眼的窗户后面,皱巴巴的窗帘被撩开一条缝隙,罗巴QR2-F狙击步枪的迷彩枪管从中探出,瞄准镜内的十字准星锁定了车窗内亚裔青年的脑袋。   狙击手娴熟地微调了一下准星位置,停止咀嚼口香糖,手套内的食指搭上扳机。   子弹蓄势待发,手机却突然在他口袋中无声震动起来。   食指不甘愿地停滞住,离开了扳机。他从口袋中摸出手机,低头一看。   几秒钟后,他的视线重新回到瞄准镜里,将准星往右侧偏了偏,然后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杀青从不相信特异功能,但他相信神经预警,那是从战场上无数鲜血与危机中锤炼出的极度敏锐的直觉,而对他来说,战场无处不在。这股直觉促使他在午后令人昏昏欲睡的暖阳中,猛地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压低身体滚了出去。   紧随其后的子弹击碎了后座车窗,玻璃屑蓬然四溅。   警员们纷纷冲下车,以车身为掩护,将枪口对准对面大厦密密麻麻的窗口。   狙击枪管早已从窗帘缝中缩回,狙击手利落地拆开枪械,将零件藏进清洁车,吹着口哨推车离开客房。   等到闻声而来的突击队冲过马路,包围了这栋大厦,逐层搜查,那名狙击手早已逃之夭夭。   “所以住在这儿的家伙也不是‘暗巷幽灵’?那就下一个吧。”杀青指间捏着名单,朝里奥抖了抖。   黑发探员满面寒霜,严声说:“别不当一回事,洛意!他们连狙击手都派上了,刚才你要是反应慢一点,会是什么样的下场?看来你不能再跟我们行动了,我先把你送回分部大楼,你就在办公室里待着,哪儿也别去,直到我回来为止。”   “如果你担心,那就赶紧抓住‘暗巷幽灵’,留点时间给我去解决这码子破事。”杀青说。   里奥二话不说,就把他往另一辆警车里塞。   “等等!”杀青叫道,走到SUV旁边,查看散落在后车厢里的玻璃碎屑,又抬头看了看路对面的大厦窗户。“如果这一枪真想要我的命,那家伙的狙击课肯定不及格。他瞄准的是后车窗……”   “你想说狙击手对你手下留情?为什么,你长得帅?”里奥余怒未消。   “显而易见的事就不用说了。”杀青笑道,“来吧,先逮住那只暗巷里的老鼠,然后我会去踢爆意大利人的屁股。”   “你这是拿自己的性命在悬崖上走钢丝!”里奥掏出手机,给他看新收到的短信:8,21,30。   “我一贯是这个风格,你不知道吗?”杀青反问。 第75章 番外 死亡倒计时(三)   事实证明,影视剧的普遍规律并不适用于现实生活,而里奥他们的运气也没有差到底。下午6点左右,在位于纽约东南方皇后区与拿骚县交界处的一处私人住宅中,警方逮捕了绰号为“暗巷幽灵”的连环杀人嫌疑犯安吉洛·沃尔克。他现年35岁,职业是机修工,身材匀称、容貌端正,拥有正常的家庭——一个金发、丰满、爱穿细高跟鞋的妻子,和同样一头金发的女儿。   看到他的妻子后,里奥明白了他的幻想来源——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极力控制自己不向妻女出手,转向袭击那些与妻子具有部分相同特征的陌生女人们。至于这股欲望什么时候会彻底失控,这就难以估计了。   警方在他家中发现一间修建在地窖里的密室,从里面搜出了受害者的衣物、残肢、随身物品,以及一个插满手锯、切肉刀、剪子、改锥、剃刀等工具的皮箱,这些金属工具看起来阴森而残忍,附着怎么也擦不干净的铁锈般的陈旧血迹。直到警方将安吉洛套上头套押入警车,他的妻子依然不肯相信,自己那遵纪守法、聪明可爱的丈夫,竟会是个以强奸、折磨与杀戮他人为乐的恶魔。   杀青蹲在地板上端详安吉洛的工具箱,看着负责取证的警员将它打包后搬上车。“真想在他自己身上也一样一样试过去……”里奥听见他的新搭档喃喃,将手搭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记住,你跟他不同。”黑发探员柔声说,“你们——完全不同。”   杀青抬起头看他,脸上的神情既像哭,又像笑。   这表情令黑发探员心如刀割。尽管此刻还有外人在场,里奥还是想不顾一切地拥抱亲吻面前的男人,但对方没给他这个时间。   杀青很快就把这种复杂莫测的情绪抛到九霄云外,起身朝车子走去:“好了,我把作业交了,接下来是私人娱乐时间。”   里奥追上前:“跟我回华盛顿D.C。”   “门儿都没有。”杀青说。   “如果你想扛着一挺枪或揣着一支三棱刺杀进黑手党总部,我也想对你说这句话,”里奥固执地说,“门儿都没有!”   晚上10点半,纽约大都会联邦拘留中心(MCC),阿莱西奥·贝拉尔迪迎来了他羁押期间的最后一位访客。   “好久不见,阿莱西奥。”来访的亚裔青年说。   褐发蓝眼的意大利青年在会面桌旁坐下。他的头发稍微长了些,依旧带着那一副坦率清爽、涉世未深的表情,微笑着说:“好久不见,李,我真想念你。”   “你想念的方式可让人有些吃不消。”杀青说着,抬腕看了看表,“又来了。1,27,14,对吗?”   阿莱西奥点头:“对。”   “无论是威胁还是警告,这些短信都毫无意义。你可以不必发。”   “不,至少它能提醒你,我,阿莱西奥,你曾经的室友,很快就要离开这座白楼,回到外面那个外表光鲜、内里腐烂的大苹果中。”   杀青注视他,片刻后说:“本来我想问你,‘你真以为是我杀了蒂莫西吗’,但刚才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这句话完全没必要问。你对他毫无缅怀之情,甚至一点也不想询问我这个曾与蒂莫西最后共处过的人。他死在谁手中,对你而言毫无意义——不,还是有点意义的,这样你就可以借复仇之名,清洗那些挡路者。”   阿莱西奥语气越发温和:“怎么会呢,他是我大哥,失去他令我悲痛不已,我会用一生去缅怀他。”   杀青讥诮地一笑:“我见过不少口是心非的人,你是其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如果我问你狱警赛门是怎么死的,你大概也会回答说‘谁?谁是赛门?他怎么了?’”   “谁是赛门?他怎么了?”阿莱西奥带着七分惊讶三分不解问。   杀青再次笑了,“好吧,那我们就无话可说了。再见,阿莱西奥,虽然我半点也不想再见你,但我们总会有再见的一天。”   “我以为你会在这里,跟我一起待到12点。”阿莱西奥说,“你不觉得对你而言,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不,对我而言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坐在敌人咽气的尸体上。”杀青说着,起身离开了会面室。   阿莱西奥在他身后轻声叹息:“再见,李。”   夜风料峭,杀青将双手抄在夹克的衣兜里,独自一人走出拘留中心大楼。里奥把车停在大门外等他,杀青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座。   “有什么想法?”里奥问。   “蒂莫西十有八九是他雇人杀的。我和赛门离开牢房时,蒂莫西被捆在床上,牢门也锁上了,直到天亮后狱警点名发现尸体。期间赛门返回监区,蒂莫西最有可能接触的人只有一个……”杀青露出有些怅然的神色,“所以赛门最后被灭了口。我只是遗憾,像赛门那样干净的人,为什么要因为他,让自己的双手沾上血腥。”   “因为他虽然干净,却不够坚强。当一个人的底线一退再退,就会退到人性之外。”里奥感慨道。   杀青默默想起那个其貌不扬、带着悲痛与感激在他面前捂脸大哭的年轻狱警,低声说:“我会为他报仇,但不会用他最痛恨与被逼无奈的方式。”   里奥目光欣慰。   “有件事,我想该到告诉你的时候了。”黑发探员说。   杀青顿时警觉起来:“你对我隐瞒了什么?”   “这个行动原本与你无关,所以我也没打算告诉你,但经历了这么险象环生的24小时,我认为它有必要提前发动,所以刚才跟总部和纽约分部的相关负责人交涉过,最后他们通过了我的提议。”   杀青越发警惕地看他:“听起来有股阴谋的味道,如果算计的对象是我,我发誓会狠狠操你。”   “不不,别误会。”里奥立刻自澄清白,“这是替你解决这个麻烦的最佳方式。在此之前,我们先去见一个人。”   说着,他发动车子,驶向路灯下清清冷冷的街道,半小多时后,拐进一条幽暗的巷子中。   里奥停车熄火,静静地等待。   一条被路灯拉得极长的身影从车后方浮现出来,仿佛一个来自黑夜中的幽灵。   此刻时间,是半夜11点55分。   里奥的手机亮起,一条最新短信在屏幕上滚动:0,4,59。   杀青不动声色地将手缩进袖中,握住那柄从不离身的三棱军刺。   里奥却轻按住了他的手腕:“认识一下吧,真正的‘幽灵’。他潜伏在黑暗的心脏里,将自己也染成黑色,只等待着一声令下、毙敌要害。他在FBI中的代号,叫‘特工A’。”   “FBI和纽约警方20日在纽约及周围地区展开大规模围剿行动,共出动超过800名联邦探员与警察,逮捕127名黑手党犯罪嫌疑人,包括多名家族高级成员。这些人被控毒品交易、谋杀、抢劫、纵火、敲诈等多项罪名。司法部长霍尔德称黑手党为‘国家最危险的罪犯群体之一’。‘今天的抓捕,标志着我们在打击犯罪团伙非法活动方面迈出重要一步。’他说,‘这是FBI迄今为止针对有组织犯罪网络的最大规模单日行动。’”   “贝拉尔迪家族几乎所有高层落网,包括‘二老板’乔伊·博蓝诺以及‘参事’ 扬涅洛。最富戏剧性的是,该家族已故‘教父’蒂莫西的胞弟阿莱西奥刚被联邦法院宣判无罪释放,不到两天就再次被逮捕,这回等待他的,将是公诉方更为严厉的指控。”   “据悉,本此围剿行动中一位代号为‘特工A’的FBI探员功不可没。他化名‘华金·艾波利托’,以‘销赃专家’的身份,成功渗透入贝拉尔迪家族内部,获得了二把手乔伊·博蓝诺的信赖与器重。在长达两年的卧底期间,他多次参加黑手党高层举行的‘秘密峰会’,利用微型窃听装置,录下每一场会议内容和多达数百次的秘密谈话。这些长达2700小时的录音,将成为指控该组织犯罪的有力证据。”   杀青合上当日的《纽约时报》。   化名“华金”的FBI探员路易斯在他对面喝着咖啡,面容安详,如释重负。“乔伊以为我是他的人,阿莱西奥也以为我是他的人,但我谁的人都不是,”矮个子中年古巴人笑眯眯地说,“我是特工A。”   杀青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片刻后才问:“狙击手射偏的那一枪,是因为你?”   “没错,”路易斯痛快地承认,“还有在闯入东86街103号公寓之前,我就确认过你们已经离开。抱歉弄坏了你父母的房子,劳伦斯探员,但我想你可以就此向政府要求补偿。”   “我会的。”里奥说,“我还会要求在我父母回来前,把房间完全恢复原样。”   “最后,我想对你说声‘谢谢’,劳伦斯探员。你在我的忍耐力到达极限前,提议结束这个令人发疯的卧底任务。我很庆幸,在那个大染缸中坚守住了底线。”路易斯把最后一口咖啡喝完,放下杯子,离开办公室。   里奥转头看向杀青,后者在他第一个字出口前,就立刻喝止:“打住!一个字都不用说,别想对我搞你们最擅长的政治洗脑那一套。”   黑发探员无奈地笑,“我只是想问你,在去凤凰城的飞机起飞前,要不要一起去外面吃顿晚饭?”   杀青一怔,也笑起来:“行,去吃意大利菜吧。” 第76章 番外 不可抗力(一)   番外 不可抗力   入夜时分,里奥的白衬衫外围着围裙,在厨房水槽旁洗碗。   吃过杀青亲手料理的晚餐后,暖洋洋的饱足感令他心情愉快,但也带来了一定的后遗症——中午的办公室快餐变得异常难吃了,以后他还得花更多的自制力去忍受。   他的情人兼搭档正窝在沙发上,泡了一壶香气扑鼻的正山小种,抱着个笔记本电脑,看起来像在浏览网页,一边看,一边偶尔嗤笑几声。   “在看什么呢?”里奥洗完碗,脱了围裙走过来。他紧贴着杀青坐下,一手搂住对方腰肢,一手拿起矮几上的茶杯啜饮。   “你知道什么叫训诫吗?”对方提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里奥条件反射地背起教科书:“训诫是一种较轻的强制措施,指法院对妨害民事诉讼行为情节较轻的人,予以批评教育,并责令其改正,不得再犯。”   “错,训诫是我用小牛皮鞭抽你的屁股。”杀青忍着笑,把电脑屏幕挪过去给他看。   里奥迅速扫了一遍网页上的文字,手指僵硬地捏着杯耳,错愕地睁大了眼:“这是……什么鬼东西!”   “网上姑娘们写的同人文,她们的幻想还真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你看,我粗略地统计了一下,我上你的有四成,你上我的有三成,你我互相上的有两成。哦,剩下的一成,是所谓的鬼畜、训诫、性虐、调教文——你知道我会用警用手铐把你铐在餐桌上,喂你的屁股喝红酒,然后一边搅动一边说‘看,你下面的小嘴有多饥渴’吗?”   里奥一口红茶全部喷在了地毯上。   他咳了个半死,风度尽失地叫道:“这他妈的是什么鬼!”   “我觉得创意挺不错的,今晚我们可以试一下。”杀青说。   里奥立刻啪的一下扣上电脑屏幕,黑着脸说:“不准再看网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你小说里的两个男主角之间关系就不能单纯点吗?干嘛要招惹那些疯狂的……”他想起罗布曾经科普过的名词,“斜杆粉?这些年轻姑娘也真是的,不好好去谈恋爱,整天意淫什么!”   “我的小说两个男主之间很单纯啊,连个吻都没有。而且你看,意淫这种东西,法律又控制不了,她们就在自己圈子里自娱自乐,也没侵犯到别人的权利,对吧?”杀青摆出一副宽容的姿态。   里奥依然恼怒:“她们侵犯了我的权利——为什么不是我把你铐在餐桌上?”   杀青大笑:“看来我们今晚要打一架,用胜负来决定灌醉谁的屁股。”   凌晨一点。   罗布和探员布鲁斯正在信息处理中心的机房里值夜班。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边喝饮料,边打着哈欠。   “我听说‘特别编外探员’去了一趟纽约,不到24小时就逮了个连环杀手。”布鲁斯十分八卦地说,“我还听说,那边的黑手党不知怎么惹毛了劳伦斯探员,被一锅端了。”   “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两个人加在一起,威力堪比洲际导弹。”罗布答。   布鲁斯压低了嗓音,带着点贼兮兮的表情:“我还还听说,这两个人有一腿,是真的吗?”   罗布斜了他一眼:“你干嘛不去问当事人?”   对方缩了缩脖子,“得了吧,我一看劳伦斯探员那张脸就说不出话——从头发丝到下巴都写着‘我是精英、冰山、工作狂,有事公办、没事滚蛋’,我凑过去问这个是想找抽吗?”   罗布被他又痞又贱的语气逗乐了,不慎将饮料打翻在操作台上。   “天哪天哪,看你干的好事!”另一名探员惊叫,跳起来直接用袖子狂擦,“我早告诉过你,这里规定不许带饮料进来喝,你还这么不小心!”   罗布连连道歉,跟他一起手忙脚乱地收拾。   就在这时,电脑屏幕上跳出了个新窗口,刺耳的警报声伴随着不断闪烁的红光响起。   “警报?什么警报……”布鲁斯的目光在屏幕与操作台上的按键间游移,嘴里念念有词,顷刻后想起来,叫道:“是这个!新款监控定位脚环,当下限制范围为总部大楼为中心半径2公里内,佩戴者已逼近边缘。我看看,脚环编号006,是……洛意林!地点在……”   罗布立刻抓起手机拨打快捷号码:“里奥,你养的猫要跑了!”   里奥开车飞驰在市区街道,同时拨打杀青的手机号码。车载智能系统屏幕上发亮的红点提醒着他,对方很快就要越过警戒线,离开定位器限定的范围。   夜风从敞开的车窗呼呼灌入,吹散了他身上的最后一丝酒气。   杀青这混蛋……就知道今晚的餐后红酒不安好心,可自己依然着了他的道,里奥既懊恼又回味地磨了磨牙。   可他为什么会突然不告而别,还带着警报满街跑?   里奥知道杀青无比痛恨那个脚环,屡次试图摘除它,都被自己阻止了。   如果真有什么事,就不能说出来,两人一起解决问题吗。还是说他对丧失自由的现状已无法忍受,所以不计后果地想要逃离桎梏?   里奥摇摇头,他很清楚杀青是个怎样的人:对于一个惯于谋定后动、计研心算的人而言,任何草率或冲动的行为,都意味着背后蕴藏更深层次的狡局。   丢下无人接听的手机,他再次提高了车速,此刻屏幕上的红点终于停止移动,稳稳地固定在离限制区域边缘不到两百米处。   里奥一个急刹,钻出车子。面前是街道尽头的一家名为“告死天使”的夜店,霓虹闪烁、人流进出,看上去规模还挺大。每次大门打开,混杂着DJ音乐、嬉笑、嘈吵的声浪,就像水坝开闸似的从里面汹涌而出。   定位显示,杀青就在里面。里奥皱了皱眉,往看门人手里塞了张钞票后,从狭窄的门口走进去。里面的大厅塞满了寻欢作乐的红男绿女,喝酒吸烟、聊天调情、蹦迪自嗨……绚彩迷离的灯光游走于人们忽明忽暗的面目间,高台上三点式女郎的胴体缠在钢管上,蛇一般妖娆扭动。   里奥环顾寻找,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道了不少歉、拒接了更多邀请后,终于在吧台角落里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杀青穿着一身清爽的短袖T恤和牛仔裤,活像个刚出校门、青春鲜嫩的大学生,面带轻快的笑意,正与一个长发披肩、穿低胸紧身裙的辣妹碰杯。   杀青看见里奥走过来,对吧台后的酒保说:“再给我一杯威士忌。”酒保倒完酒,伸手示意先付钱,他朝身旁的黑发探员抬了抬下巴:“他买单。”   “你朋友?”肤色略深的长发辣妹娇笑着问杀青,涂着银色甲油的手指在酒杯上缓慢摩挲,带着微妙的暗示,“长得真帅——你也是,但你们是不同的类型。”   “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优利卡,他还是个单身汉。”杀青含笑说。   “不,我可不是这种人,看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优利卡伸手一揽杀青的臂弯,“去我房间喝?我的私藏可比这吧台上的好多了。”   “等一下。”里奥说着,把杀青从她热情的胳膊里拽出来,拉到角落里:“你在搞什么鬼?快越界了,跟我回去!”   “快,也就是还没有嘛。”杀青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优利卡是我前些日子在车站认识的,挺可爱的不是吗。她是这个酒吧的股东之一,邀请我喝几杯,没触犯什么联邦法律吧?”   里奥沉下脸:“那么你已经喝过了,可以走了吗?”   杀青似笑非笑:“探员,你是真这么不解风情,还是装傻充愣?你没看出来,她对我有意思?”   黑发探员硬邦邦地答:“她可以对你有意思,但你不行。你已经有主了。”   杀青噗地笑出声来。   “好吧,我也不想被个醋罐子捉奸在床。放心,我对她没那个意思,实际上,这是一个荒废已久的联络点,但这两天突然有了信号。”   “什么意思?”   杀青凑到里奥耳畔,小声地说了一个名字。   里奥眉头一皱:“是他?他现在挂在国际刑警的通缉名单上,罗布的朋友,那个叫‘维’的刑警,因为线人死在他手上,至今还在咬牙切齿。”   “所以我得接触一下,看看有什么内情。”   “我也去。”里奥立刻说。   杀青摇头:“那就见不到他了。亲爱的探员,你的黑西装和小本本简直鬼神辟易。给我点私人时间,解决一点私人问题,怎么样?”   里奥恼怒而又无奈地瞪了他一眼,见他态度坚决,只好退一步:“给你一个小时。我就在酒吧外的车里等着,有事打我手机。”   “是,老爸。顺道帮我买瓶酒,家里的存货今晚用得差不多了。”杀青一脸揶揄地朝他摇了摇手指,回到优利卡身边,一同从吧台后方的楼梯走上去。   他们穿过楼道,进入尽头的一个房间。   房门反锁后,优利卡一把揪下长假发,甩了甩利落的寸头,用男女莫辨的中性嗓音抱怨:“闷死人了!其他家伙可没你这么麻烦,还拖了条不好惹的尾巴……算了,跟我来。”   “其他人,来了几个?”杀青问。   优利卡面上笑意早已消弭无踪。男性化的发型与成熟冷艳的妆容,衬着桀骜而荒漠的神色,使她此刻看上去就像集雌雄特征于一体的远古神祗的雕像。   “我只是接引人,没有回答问题的义务。”她生硬地说,走到房间最深处的墙壁前,扳动机关,现出一部秘密电梯。   杀青走进去,在仅有两个的按钮中,选择了向下的那个。电梯关闭之前,他对优利卡警告式地挑了挑眉:“别惹那条尾巴,小心被勒死。”   电梯下行,很快就停了下来。梯门刚刚开启的瞬间,寒光从一竖缝隙间极速射入,直切他的门面。杀青从容地把头歪向一边,利刃擦耳而过,“夺”的一声钉在后壁上。   “哟,竟然不是雪原!”幽暗的空间里,一个声音遗憾地叫起来,“不过也不是方阵——你也没赢!”   “那又怎样。”另一个声音说着,悉悉索索地掏出了什么东西,“拿去!你这家伙从来十赌九输,今天倒是走狗屎运,啐。”   第三个声音笑嘻嘻道:“愿赌服输。”   “你怎么猜中的?”率先开口的那人问。   暗处浮现出一个身影,吊儿郎当地试图去勾杀青的肩膀:“心电感应嘛。”   杀青抢步上前,摆脱了对方的勾搭,提起裤腿示意他看脚踝上的金属环。   极光吹了声口哨:“喔哦,小狗项圈,我早有准备。”他用变魔术般的炫技手法,从掌心里抽出一枚两指宽的外置芯片,紧贴在金属环上,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在待命的窗口内输入一串复杂的指令。金属脚环上的两点绿光规律性地交替闪烁了几下,忽然变成了长亮。“我伪造了一个假的电磁信号,可以暂时屏蔽外界,不用担心被监听,也不会产生坐标上的移动。”   “但是?”杀青早有预料地问。   极光有点尴尬地挠了挠自己的唇环:“只有一到两个小时的有效期,因为他们采用游动的加密方式,每隔一段时间自动生成一个新密码,我需要时间破解。”   “也就是说,你搞不定。”杀青毫不客气地总结。   “我搞得定!只是需要时间,两天……不,一天!”极光叫道。   “我只有一个小时。”杀青说,走到另外两个人身边,击掌打了个招呼,“快客,沃夫。”   对方握住他的手掌,顺势在他背上拍了拍:“嗨,洛意。”   “这阵子没少在电视报纸上看见你,你还真能闹腾。”快客说。   “虽然现在是监外服刑,但搞不好哪天FBI过河拆桥,又把你丢回监狱去,小心点。”沃夫说。   杀青点头:“我知道。”   极光从后面扑上来,如愿以偿搭到了他的肩膀:“我得说,手法酷毙了,连环杀手杀手。”   杀青淡淡一笑,没有回应。   四人顺着通道向地下室的更深处走去,抵达一个被许多堆放的木箱占据了大半空间的圆厅里。还有八个人比他们更早一些到达,或站或坐,自得其乐地等待着。看到他们进来,众人又是一阵骚动,整个大厅里充满了粗鲁而肆意的寒暄,其中不少是以常人难以接受的暴力方式。   “你们说,方阵突然发出的这个集合令,究竟会有多少人响应?”快客把玩着手中的飞刀,说,“毕竟自从两年前队长……九名队员阵亡,七名脱离,‘北极狐’基本算是名存实亡,剩下半数人马,成不了大气候了。”   沃夫无声地叹口气,瞥了杀青一眼:“说真的,你会响应,我还挺意外的。毕竟你是七个脱离者中,走得最早也最坚定的一个。”   杀青看着脚边的大型木箱,目光幽深,一言不发。   极光伸手使劲揉他的头发:“小鬼!好容易养得顺眼了点,队长一走,又成了这副死德性!”   说话间,雪原孤身一人走进大厅,冷冰冰地环视四周,然后走到角落里站定。   “方阵作为召集者,居然到现在还没来?”极光不满地嘀咕。   场内十三个人又等了半小时,开始不耐烦地骚动起来,而方阵依然没有出现。   就在群情鼎沸之时,门口忽然传来一把宏朗的声音:“方阵暂时来不了。”   阔别许久的声音,听着异常熟悉,也异常震撼,令人如遇雷殛。   众人无不第一时间转头,带着惊诧之色望向声源处——   队长!   竟然是队长!   “所以我替他来了。”队长说着,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杀青愕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对方——瘦高身材、亚麻色短发、五官平凡而刚毅,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确确实实是与他共处了十年的队长。   队长一眼就看到了他,在他面前驻足,温和地微笑了一下,眼角已有掩不住的皱纹。杀青感到鼻腔酸楚、喉头梗塞,胸口仿佛有股暗火在烧灼,令他呼吸困难,“……我以为你死了。”他干涩地说。   “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甚至包括我自己。”队长回答,“我花了整整五个月时间,接受自己还活着但双腿瘫痪的事实,又花了十九个月时间复建,终于赢来了一个奇迹。”   队员们从震惊中回神,纷纷围过来,其中一些人激动地问东问西,而另一些人则怀着类似于近乡情怯的复杂心情,默默注视。   唯有雪原依然站在原地不动,冷眼旁观,在一片寒暄中乘隙抛出一句:“当时我也在场,我不相信有人能在那样的爆炸中生还,且看起来毫发无伤——你真的是队长吗?”他语声阴寒,就像往滚油中泼了一盆冰水,炸出了刺耳的锐响与呛人的烟雾。   队长却不以为忤地笑了笑,“要证明我是我吗?估计没有任何一个机构能开具。”他想了想,又说:“也许这些能证明。”   然后他开始一颗一颗地解开衬衫纽扣,露出瘦削而不失矫健的身躯,累累疤痕在那上面新旧交错地铺陈着,有一种残损而悍然的美感。“这个,”他指着左臂上的一个凹凸不平的旧弹孔,“子弹是你亲手挖出来的,临时找不到药,用火药消的毒,记得吧,水虎鱼?”   被点名的小个子队员使劲点了点头。   “这里。”队长又指向肋下一道狰狞的刀疤。另一名队员闷闷地插嘴:“这是我干的,那天喝高了……我真是个混蛋,队长……”   “还有这——”队长把手别到背后,却被离他最近的杀青一把握住。杀青瞟了眼雪原,在令人屏息以待的沉默中,用力抱紧了队长。   众人欢呼着簇拥上来,将队长抱得像棵挂满了硕大菠萝蜜的树干。   快客低声对雪原说:“连洛意都认为没问题,我说哥们儿,你是不是谨慎过头了?”   雪原面无表情地移开了冰棱似的目光。   “是的,伙计们,我回来了!”队长展开双臂,尽可能多地拢住他的队员,一贯沉稳的语调中藏着抑制不住的激奋,“——‘北极狐’回来了!”   里奥抬腕看了看表,已经过去一小时零五分,而杀青仍未出现,手机也没有响。他啧了一声,打开门下车,忽然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黑发探员猛然拔枪,拧身指向车身后方:“什么人!出来!”   一个黑黝黝的人影慢慢冒出头,半张脸血肉模糊。里奥盯着对方完好的另半张脸看了几秒钟,确定不认识,枪口毫不松懈地指着他:“你是谁?”   黑人大汉似乎对自己足以毁容的伤势并不在乎,扯开了一个龇牙咧嘴的冷笑:“哈喽,探员。”   里奥皱起眉,蓦然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   “别一脸困惑的模样,神经病探员,忘记我们曾经的交易了?”   “方阵!”里奥顿时反应过来,反唇相讥,“看来你最近运气不太好,需要我请你喝一杯吗?”   方阵大大咧咧地回答:“镇痛加消毒,我以为你得请一瓶。”   里奥抓住副驾驶座上的酒瓶,朝他扔去。方阵手一抄接住,拧开瓶盖就往嘴里咕嘟咕嘟灌了大半瓶,痛快地打了个嗝。他把剩下的酒液往头脸伤口上浇,紧咬住刀割火燎般的疼痛,强笑道:“酒不错。”   “我以为你在里面。你用信号引他过来的,不是吗?”里奥问。   “信号并不是针对他,是队里通用的集结令。但里面出了点意外,我不方便进去了,所以干脆来找你。”方阵擦着脸,语焉不详地说。   “找我做什么,问当年那事的调查进展?”   “一部分。”方阵答,“更重要的是,我听说洛意在你手里。”   “他不在我手里,”里奥冷声说,“他在我身边。”   方阵耸耸肩:“反正意思差不多。有件于他于我都至关重要的事情……可我还是迟了一步,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响应。”   “如果这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违反了联邦法律,哪怕他出来,你也别想见他。”探员说。   “是吗?”方阵指了指,杀青的身影出现在夜店门口,正朝他们所在的车子走来,“干嘛不听听他本人的意见呢。”   里奥沉着脸警告道:“你最好别给我任何一点逮捕你的理由。”   “放心,我归国际刑警管,他们追得比狗还勤呢。”方阵讽刺道,随后朝拉开车门的杀青打了个招呼:“嗨,小鬼,亲眼看到死而复生的奇迹,感觉如何?”   杀青看到他那半个血葫芦似的脑袋,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一屁股坐进副驾驶座:“像一部满是漏洞、最终不得不用灵异来圆场的悬疑片。”   里奥不明白他话中之意,但这毫不妨碍他嗅出了阴谋诡计的味道。他摆摆枪口,示意方阵坐到后车座去,“走吧,回公寓再细说。” 第77章 番外 不可抗力(二)   回到租住的公寓,方阵一边往头上裹绷带,一边饶有兴致地看杀青怎么应付里奥审犯人似的一连串逼问。   “前天,我收到了一个召集令,发布者是方阵。”   “电话?邮件?我怎么不知道?”   “用的是‘北极狐’的内部暗号,全球范围内都能看到。”杀青伸出一根手指,朝里奥摇了摇,“别问方式,我不会说的。”   “好吧,于是你就伪装成泡妞,去了那家夜店,那是你们的联络地点。”   “之一。而且这次之后就会被弃用。”   “有多少名‘北极狐’成员去了?”   “幸存者中的大部分。”   里奥把审视的目光转向黑人大汉:“你说召集者是方阵,可他为什么血淋淋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也想问他为什么没有到场,最后出现的竟然是……队长。”   杀青歪过头打量昔日战友:“你似乎对此并不吃惊?我想你欠我们一个解释,方阵。”   方阵摸了摸包扎好的伤口,“这事得从国际刑警挂了我的通缉令说起——妈的不过是一个骑墙的混蛋线人,宰就宰了,犯得着这么斤斤计较吗!”他凶狠地怒视着黑发探员:“我知道是你告的密,知道内情的只有你,背信弃义的政府鹰犬、狗腿子!”   里奥冷笑:“这跟我们之间的交易毫无关系。难道你要一个执法人员对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凶杀视而不见?”   方阵咆哮:“狗屎的毫无关系!分明是借刀杀人!老子要是出了事,你他妈还完成个屁交易!”   里奥说:“如果你入狱,或者被击毙,我会去你的监牢或墓碑前,告诉你我所调查到的一切。放心,我是个守信的人。”   方阵一口老血梗在喉头,恨恼交加地望向杀青,后者朝他耸耸肩,一脸“他就是这种风格,谈交易之前你最好多了解了解”的无奈表情。   “既然你还活着,这件事先放一放,继续说正题如何。”里奥催促。   方阵深呼吸了五六下,才压下心头怒火,悻悻地说:“反正就是他们追,我逃,最后一次事态危急,被队长出手救了。那时我真相信他是队长,在爆炸中万幸生还。然后他叫我出面召集所有队员,包括脱离者,说要重组‘北极狐’。”   “你怎么发现不对劲的?”杀青问。   方阵反问:“你又是怎么发现的?我跟他朝夕相处近一个月,而你不过跟他接触了短短几分钟。”   “他伪装得像极了,可以说几乎一模一样。但百密总有一疏——他不该脱衣服。没错,身上的每一道疤都是原本的形状、在它该在的位置,其他队员们也因此而深信不疑,但他人生最后的那段时光是和我一起度过的。只有我知道,在爆炸之前,他为了顶住落下的闸门,让我有逃生的机会,而被铁架戳伤。如果他是真的队长,那么现在肩胛骨位置该有一个三角形的伤疤。”杀青试图用平淡无波的语调,掩饰自己低落的情绪,然而这次却并不那么完美。   方阵很清楚他对队长亦师亦父的感情,因而也能理解他即使没有入彀,仍为此心神震荡、五味杂陈。   “我嗅到了巨大阴谋的味道。”里奥说,“有人千方百计、不惜花费,也要伪造出一个死而复生的‘北极狐’队长,召集全体队员,想要做什么?这些人可是顶尖的国际雇佣兵,战斗力和破坏力一样惊人。”   杀青起身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玻璃杯在指间捏了一圈,他的情绪也彻底冷静下来,接口道:“他需要集‘北极狐’之力,去办一件极其困难而又极其重要的事。这件事成效期不会太长,以方阵察觉不对劲的时间做比对,不会超过一个月,否则有露馅的危险。到今天为止,除了我和方阵,共有12名队员到场,我不知道是否还有后来者,但就我当时的观察,其他人都对这个‘队长’深信不疑,除了雪原……可他后来也接受了。”   “雪原也没有察觉?”方阵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他是团队里敏锐度与你不相上下的。”   “按照他的性格,如果发现不对劲,一定会独自离开,但他并没有走。只能说,他在三分怀疑、七分相信中选择了后者。”杀青把酒杯撂在桌面,回到沙发边上,“我们暂时不能指望雪原。目前能解决这件事的,只有我、你,以及他。”他指了指沙发另一端的黑发探员。   “他?”方阵朝里奥斜了一眼,面上余怒未消,“他巴不得‘北极狐’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好顺理成章地把我们全丢进监狱里去!”   里奥摇头:“不,你错了。想到你所谓‘惊天动地的大事’会对民众造成多么惨痛的伤害,我更希望能把危机铲除于未然。至于‘北极狐’成员要不要去监狱,法律说了算。”   杀青哂笑起来:“不不,你也错了,是本事说了算。我敢打赌,他们进不了监狱,监狱也关不住他们。”   里奥恨铁不成钢地瞪他:“别忘了你现在是FBI顾问,注意说话立场!”   杀青两手一摊,毫无诚意地答:“抱歉。咱们可不可以言归正传,说说你对当年‘北极狐’覆灭的内幕,查到了些什么?虽然时隔两年,我总觉得与当下这件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里奥说:“方阵曾经说过,有人联合雇主、中间人和目标,使‘北极狐’陷入四面埋伏的绝境。没错,那个任务本身就是陷阱:从残暴的反政府武装控制下的塞拉利昂东南部地区,救出被扣为人质的跨国矿业公司高层,同时夺取一批单颗重量超过100克拉、FL(完美无瑕)级、总估价6亿英镑的蓝钻。委托方是矿业公司董事会、中间人是有着‘血腥掮客’之称的IX安全保障公司,并且这家公司与当地政府军关系密切,一切看上去都合情合理。但实际上,矿业公司、IX和反政府武装根本就是一伙儿的,蓝钻只是诱饵,而人质们则是肉体炸弹。我通过一些内部关系,去跟IX当年的一个高级主管套话,他亲口承认,这个出自IX公司高层的计划,被称为‘极地猎狐’,为的就是引出并打击雇佣兵组织中极为锋锐与神秘的‘北极狐’,清除该组织的首领‘队长’。”   “打击……清除队长……”杀青凝眉沉思。   “我觉得,这只是当年事件的一部分真相,还有更深的内幕隐藏其中,但我需要更多时间与资源才能继续调查。”里奥说。   方阵咬牙切齿:“反正这三方都是我们的仇人,一个也跑不了!反政府武装的头儿已经挂了;那家矿业公司被我们搅得焦头烂额,丢了好几个钻石矿的开采权,濒临破产;接着就该轮到罪魁祸首IX了!”   里奥恍然:“去年这拨反政府武装因为绑架联合国维和部队士兵,犯了众怒,领导人森克被捕,上了联塞特别法庭,未等宣判就离奇死在了监狱里。联合国对外宣称是中风……原来是你们暗中下的手?”   方阵朝他龇牙,露出一个血腥味十足的狞笑。   “这次的假队长,会不会也跟IX公司有关?”杀青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需要分两拨走:我继续留在冒牌货身边,看他召集队员究竟要做什么;方阵没有响应这次的集合令,难保对方不起疑心,干脆就在外围接应。”   里奥等了一小会儿,发现没有下文,朝他意有所指地挑了挑眉:我呢?   杀青笑:“回去继续上你的班,探员。哦,别忘了把我的脚环禁制解开。”   “这不可能。”里奥一口拒绝,“我不会放任一个戴着定位器的监外服刑人员脱离监控范围。”   “那就把监控范围扩大到直径一千、不,一万公里?”杀青一本正经道。   “你怎么不说扩大到一光年呢?”里奥板着脸,“我会向局里申请一台微型控制器佩戴在身上,然后无论你干什么,都休想离我一公里以外。”   群龙有首的“北极狐”很快又进行了第二次聚头,含队长在内共有17名成员参加,其中也包括了杀青与另外三名脱离者——当年他们因队长而离开,如今也因队长而回归。   “我们要干票大的,来作为‘北极狐’重新启动的基金。”队长的宣告获得了所有队员的热烈响应。作为职业雇佣兵,热爱战争是他们的心声、唯利是图是他们的本性,“谁付钱就为谁卖命”是他们共同遵守的准则。   不少成员共享了他们的任务资源,但都因需求人数太少、报酬不够丰厚等原因被一一否决,最后队长提供了一项境内任务。   “根纳季·朱可夫,五十七岁,俄罗斯裔美籍。”队长点了点投影屏幕上头发花白、鼻梁奇高、戴无框眼镜的老人。照片上的人看起来像个渊博而固执的老学究,正一脸不耐烦地瞪着镜头。“他是乔治华盛顿大学的教授,两年前与美国SRC战略资源公司合作研究一种能显著提高内存芯片性能的新技术,近期取得重大突破。下周五,他将携带基于这项技术制造出的原型产品,从华盛顿D.C.前往俄亥俄州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   “于是我们要保护好这位老爷子,以防他在开会前被人干掉?”极光上下抛刷着一把骰子,嬉皮笑脸地插嘴。   “不,我们要在开会前,把他干掉。”队长说。   “等等,我没听错吧。”沃夫性急地叫起来,“谁不知道SRC公司有军方背景啊!你是说,在汤姆大叔的地盘上,干掉一个跟美国军方合作的科学家?这个任务不难完成,但难的是不论成功与否,我们都会成为这个庞然大国的眼中钉。我们最好想清楚,报酬和后果孰轻孰重。”   队长伸出手掌,在空中压了一下,周围交头接耳的声音戛然而止,“有点耐心伙计们,听我说完。实际上,这家伙不仅是科研专家,还是个隐藏颇深的科技间谍,试图利用国际学术会议将这项技术泄露给俄方。因此SRC公司雇佣我们,在这之前干掉他。”   “军方为什么不自己动手?”沃夫问。   “根纳季在他的研究领域享有盛誉,他们没打算公开他的真实身份,以免造成不良影响。甚至,SRC公司明面上还要派一队不明真相的安防人员去保护他,在我们得手后,再把黑锅甩给俄方,说是俄方雇人刺杀美国科学家,以此操纵国际舆论。”   极光一把勾住沃夫的脖子,笑嘻嘻地把他的脑袋往下压:“这不是很正常嘛,咱们可没少帮政府干黑活脏活,塞拉利昂、伊拉克、美国——哪个都一样。”   “每人25万美金,先付10万定金,事成后打余款。怎么样,干不干?”队长问。   队员们纷纷表态:“干!”“给钱就干!”“一周25万,为什么不干?”   队长把目光移向不做声的雪原和杀青。前者站在角落里专注地擦着爱枪,是默许的信号,后者则慵懒地倚坐在靠背椅上,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根纳季·朱可夫教授对外称将搭乘周四的航班。实际上,他在一群受过专业军事训练的安防人员的严密保护下,于周三坐专列前往俄亥俄州。   窗外飞驰而过的荒野山林已经沉入黑暗,3号车厢内依然灯光如昼,穿着制服裙、容貌姣好的女乘务员推着餐车往来,空气中浮动着各种美食的浓郁香味。   “您要的牡蛎牛排。”一位个头高挑、浓妆艳抹的女乘务员恭敬地将盘子放在老人面前的餐桌上。   新煎的牛排冒着热气,根纳季低头深深一吸,愉快地吁了口气,切下一块放进嘴里。在车厢两端与前后的餐桌边,数十名身穿黑色作战服的安防人员戒守待命。   1号车厢的过道上,两名戴蓝帽的男乘务员一前一后走着,脚步贴得很近。   杀青伸手压了压帽檐,低声抱怨:“这事与你无关,干嘛要跟上车来!”   里奥在他身后答:“你离我的限制距离是一公里,列车目前时速180公里,我不上车,难道开架直升机跟着?再说,没有我在铁路管理局里的朋友帮忙,你能这么轻松地混上车?”   杀青无言以对,最后只好说:“你别插手。别忘了咱们的目标不是间谍教授、不是冒牌队长,而是隐藏在幕后的那只黑手。”   “在实现目标的同时,我希望能避免无辜民众的伤亡。”里奥说。   “了不起的正义!”杀青哂笑,“但战争来临时,正义是第一个牺牲品。”他走到车厢尽头,骤然发难,撂倒并打晕了两名守在驾驶室门外的安防人员,抬头看了看接近墙面顶部的紧急制动阀,然后抬腕在秒表飞快地倒数中默默等待。   列车前方三公里外,一辆军用悍马停在矮坡上。两个身穿迷彩作战服、脸上涂满油彩的大汉从车里跳下来,其中一人手里提着架俄制RPG-29单兵火箭筒。   沃夫将火箭筒抗在肩头,瞄准了不远处的铁轨。身边的快客低头看表,在秒表飞快地倒数中轻声计时:“……5、4、3、2、1,发射!”   破甲弹应声飞出,带着强光与巨响,直接将那段铁轨轰出了方圆数十米的大坑,铁块石头漫空溅射。   快客吹了声口哨:“真粗暴,铁路管理局要哭了。”   沃夫哈哈一笑:“咱们现在是俄罗斯雇佣军,战斗民族嘛,就要这么简单粗暴。”   与此同时,杀青断然拉下紧急制动阀。旁边的压力表指针迅速下降,降至零公斤后,他松开手。列车因惯性滑行了两公里多,在距离断轨三、四百米处,彻底停了下来。   车厢里顿时骚动起来。   杀青拧开驾驶室的门,对发懵的专列司机说了句“如果我是你就马上离开,越远越好”,同时拍下开启全车门的按钮。   几辆悍马越野车从铁轨两侧的荒野里冲出,直逼路基下方,十余名迷彩裹身的佣兵端着机枪,从开启的车门攀上去。   双方在眨眼间就交了火,车厢里枪声密集、子弹横飞,夹杂着女乘务员的惊声尖叫。   杀青从驾驶室往外走,里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目光严厉。   “这是军方的授意,北极狐不接,也有另一伙雇佣兵接手。”杀青说,“他们曾经是我的队友。”   “我知道。但我不希望你再和枪林弹雨迎面对上。”黑发探员十分坚持。   杀青想了想,笑道:“好吧,那我们就先静观其变。反正这些前黑水保安们根本不是北极狐的对手。”   根纳季在列车骤停时就被一众安防人员护在中间。训练有素的保安们一边呼叫支援一边开枪反击,发现袭击者身手非凡且火力凶猛,光是一挺“迷你岗”速射机枪,六根枪管飞旋,每分钟6000发子弹的射速顷刻间就将整个车厢轰得面目全非。保安们只得全力掩护根纳季向列车外转移,想要夺取一辆越野车后逃走。   事发时在餐桌边服务的那名女乘务员吓得魂不附体,满脸的妆都扭曲了,蜷缩着死死抱住根纳季大腿不放。保安们拽了两下没拽开,根纳季虽然慌乱,但出于男性自尊也不好硬把她踹开,只好要求保安也带上她。   不断有人中弹,在鲜血喷溅中倒地。袭击者势如雷霆的进攻下,保安们非死即伤,仅存的六七名护着根纳季冲到越野车旁,将他推上去。   队长率“北极狐”成员跳下列车继续追杀,只剩极光面露狡黠之色留在车厢,从方才根纳季坐的餐椅下面,拖出一口金属密码箱。   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插上电源,开机。“电子新技术,显著提高内存芯片性能?能卖不少钱吧。”极光摘下硕大的耳环,将其中一头插入USB口,准备拷贝资料。   随着无数研究理论、设计图纸、模拟演示在屏幕上一一呈现,极光吃惊地瞪大眼睛,一贯挂在脸上的吊儿郎当之色也消失了。   “这是什么?”他喃喃道,“新型直升机、战斗机载电子战系统——‘预言者’?利用数字射频存储器技术实现多波束天线阵列,干扰和对抗敌军任何防御系统,包括‘爱国者’防空导弹系统……雷达情报收集功能,能有效识别他国来源的电磁辐射。内置的数据库应对不同类型的电子设施,可以迅速确定目标类型,实施有效侦察和干扰……这他妈哪里是什么内存芯片技术,分明是军方机密战斗系统!动了这个,我们会被超级大国全球通缉围剿!操,操,上当了!”   他猛地拔出拷贝了一半的耳环U盘,随手揣进衣袋,跳下车厢朝队长奔去。 第78章 番外 不可抗力(三)   悍马军用吉普打火、启动,在夺夺有声的弹击中倒车,眼见就要疾驰突围。被保安簇拥着坐在后车座上的根纳季,极度紧绷的神经一松,正要说话,却感觉口腔中黏黏糊糊,满是液体。   他嘴唇一张,黑红色带沫的污血,夹杂着看不出形状的人体组织碎屑,源源不断地涌出,迅速将衣襟染红了一大片。胸腹间剧痛袭来,根纳季痛得想要嚎叫,却只能从破损的喉管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双臂在空中无助地抓挠。   身旁的保安变了脸色,立刻查看根纳季的伤势。然而他身上并没有任何外伤。   根纳季最后痛苦地痉挛了几下,霍然垂首不动。保安伸指在他颈间一摸,皱眉说:“他死了。死因应该是中毒。”   另一名保安惊诧道:“中毒?”根纳季所有的饮食用度、接触的人事物都在他们的控防内,究竟是什么时候被下的毒?   “牡蛎牛排。”一直被忽略在角落里的女乘务员说,用手梳理了一下凌乱的鬓发。近看时她脸上的妆容掩不住风霜阅历,已是近四十岁的中年成熟女性。在保安调转枪口前,她从容地从衣领内抽出一张印着特殊标识的ID卡:“克莱拉·米切尔,SRC战略资源公司外联部主管。”   SRC公司?也就是说,他们的雇主,自己杀了要求保护的对象?后车座上的几名保安还在愕然,驾驶员透过挡风玻璃,看见几十米外袭击者肩上扛的单兵火箭筒,顿时面如土色:俄产RPG-29!美军在伊拉克没少吃这玩意儿的亏,能打穿一般的主战坦克,更何况只是区区一辆悍马,即使全力加速,也逃不过粉身碎骨!   对方应该是雇佣兵,目标是根纳季,他们这些安防人员不过是尽忠职守,反抗必然要死,投降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当机立断刹车,举起双手钻出驾驶室,高声喊:“根纳季死了!我们投降!”   寂静旷野中他的声音传得很远,沃夫虽然听见,却不屑一顾地啐了声:“去死!”他正要发射,耳机里传来杀青的声音:“等等沃夫,情况有变。”   “……好吧,一发破甲弹几百美金呢,能省一个是一个。”沃夫扭了扭脖颈,把火箭筒从肌肉纠结的肩膀卸下,轻松拎在手里。   极光一路跑到同伴身边,语气急促:“之前的情报有误!根纳季参与研发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内存芯片技术,而是机载电子战系统!我们碰了军方的A级机密!”   “情报不是SRC公司提供的?他们不是跟军方有关系?搞什么鬼!”快客叫道。   队员们纷纷望向队长。而另一方,根纳季的尸体也被保安们抬出来,放在地面上。队长看了一眼正款款走下车、整理衣物皱褶的女乘务员,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克莱拉顶着十几支枪口,神色自若地走过来,说:“你们好,北极狐,我是SRC战略资源公司外联部主管米切尔。很抱歉插手了你们的任务,并非信任不过你们的能力,而是公司要求我必须全程跟踪、监督任务进展,由此给你们带来的不便,我感到非常抱歉。”   快客不阴不阳地说:“多此一举!迟一秒你就要跟那辆车一起被轰上天,你们公司抚恤金多不多?”   克莱拉毫无恼色:“至少够我的家人挥霍一辈子。”   “根纳季电脑里的资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用错误信息骗我们?”极光寒声问。   克莱拉笑了笑,歉意中带着不与计较的倨傲:“现在再追究谁来为错误信息负责,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不是吗。根纳季是新型电子战系统的研发人之一,但同时也是异国间谍,他必须得死,而且名义上不能死在我方手里,这一点你们做得很好。然而你们也触碰到了绝不能触碰的东西,甚至产生了据为己有的贪念——别试图否认,根纳季的电脑里安装了监控程序,一旦那些资料被无授权人员阅读和拷贝,就会向终端发出警报。我想这会儿,军方的增援部队马上就要到达这里了。”   Fuck!一时得意,马失前蹄,竟忘了先关闭监控程序……极光暗自懊恼。   “你是雇主,我们按约完成任务,并没有差错。你们得对此负责,并给出个妥善的解决方法。”队长沉声说。   克莱拉环视一圈在场的十六名国际顶尖雇佣兵,“雪原”、“沃夫”、“快客”、“极光”、“水虎鱼”、“达里乌斯”……每一个人都各怀所长,每一个代号都是业内传奇,然而他们以“队长”为核心组成的团队“北极狐”,才是真正的强力武器。   可惜阵亡了九人,又脱离了几个,克莱拉遗憾地想。不过没关系,只要保留住大部分主力队员,再吸纳新血重新培训,一个升级版的“北极狐”将会更加强悍地崛起。   “方法只有一个,而且互惠互利。”克莱拉微笑着朝队长伸出右手,“欢迎加入SRC战略资源公司,你们将获得前所未有的资源与保障。佣兵小队单打独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今只有加入战争服务公司,按照现代商业模式建立管理体制,对外承揽业务,才能创造更大的利益。”   在队员们各自的踌躇与盘计中,队长深思许久,终于伸出右手,迎向对方。   克莱拉的微笑扩大成满意的甜笑,随即被一串鲜血泼溅出猩红的颜色——   漆黑的锋刃从颈间毫不留情地割过,奇快的一刀,霎时切断了食道与气管,死亡瞬息而至。   克莱拉甚至没能从死亡的惊变中晃过神来,笑容还凝固在脸上——雪原从队长背后幽灵般侧身出现,指间刀锋血尤在滴。队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话语与生存的权利一并被剥夺,几秒钟后,他如同一棵被雷电击倒的树木,颓然倒地。   “——雪原!”有人惊怒交加地咆哮起来。   雪原只是冷冷地甩了一下血滴,把军用折刀插回腰间。   “他不是队长。”队员们身佩通讯器的耳机里,杀青的声音冷静清晰,带着不容怀疑的笃定,“在爆炸发生前,队长肩胛部位被铁条戳穿,即使痊愈也会留下一个三角形的伤口,然而他身上并没有,这件事只有我知道。我们所有人都希望队长还活着,但希望并不总是现实,我们得接受现实。”   “你所谓的现实,有证据吗?除了你空口所说的这个?”水虎鱼极力压制住愤怒与质疑,眼眶泛红。   “想想吧伙计们,从‘队长’死而复生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情,环环相扣,都是为了把我们引入这个必须仰人鼻息才能解脱的困境。这是个陷阱,从召集令发出之前,诡雷就已布下,是谁牵引着我们,一个雷一个雷地踩下去?谁是真正的召集者?谁接的任务?谁定的作战计划?谁答应的解决方法?你们想,如果真是队长,刚才会不征询过大家的意见,迫不及待、独断专行地同意接受他人的掌控?队长是这么软弱、鲁莽的人吗?”   杀青的一番诘问,让所有队员都陷入沉默。   “或许你们还不知道,两年前设局袭击我们的IX安全保障公司,正是SRC战略资源公司旗下数十个子公司的其中一个——这个情报来源于FBI,绝对真实可靠。”杀青调侃地瞥了一眼身边的黑发探员。后者还了他个警告式的眼神。   “那么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就可以推测出来了:两年前,IX公司就试图吸纳‘北极狐’,或许他们还私下接触过队长,但队长断然拒绝了。于是他们认为,只要除去队长这个障碍,再打压打压当时风头最盛的‘北极狐’,就能让我们陷入群龙无首、不得不攀附他人的境地。可是再精心的筹划,也赶不上瞬息万变的局势,就在那次袭击过后,IX公司遭到南非多国的驱逐,自顾不暇,也就更顾不上完成‘极地猎狐’计划。而两年后,这份几乎沉底的计划,又被母公司SRC中的某个人重新拎出水面,所以才有了这个冒牌的‘队长’,以及之后的一连串阴谋。”   SRC公司中的某个人?队员们纷纷将充满敌意与杀机的目光,投向面色发白、死命擦着脸上血迹的克莱拉。   “更重要的是,冒牌货身上的其他旧伤与队长完全吻合,这说明什么?”杀青停顿了一下,将声线凝成了锐利的刀刃:“说明在我们十七个人中间,有一个为虎作伥的背叛者!”   背叛者!是谁?队员们心中一凛,手指握紧枪柄。   就在这时,天际传来螺旋桨呼啸的声音——军方的增援部队果然来了!   雪原破天荒地主动开口说了句:“先解决眼前,其他事再说。”   像憋着口恶气似的,沃夫提起堪称强火杀器的“迷你岗”速射机枪,朝克莱拉与她身后那不可见的庞大公司的阴影,大喝一声:“下地狱去吧!”   当军方的直升机、车辆与作战部队赶到时,荒原上只留下炸裂的铁轨、空荡的列车、遍地的尸体与凌乱不堪的战斗痕迹。“北极狐”,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劲捷而来,倏忽而去,再度成为雇佣兵世界的传说。   已远驰十余公里的越野车上,“北极狐”的幸存者们抱着枪,搭着队友的肩膀,在猎猎夜风中默默前行。   极光再一次想起离开之前与杀青的对话。   “回来吧,小鬼,我可以帮你摘掉那该死的镣铐。”极光用难得正经的语气说,“你脚踝上的破玩意儿,我已经找到破解密码的方法了。”   杀青长久地沉默了。在他身边,黑发探员的手机在口袋里响起来。   里奥走开几步接听,随即转回来,对杀青说:“又出了新案子。”   “新的连环杀手?”   “不……是的,但比那更棘手,是个模仿者。”   “模仿谁?”   “——模仿你。”   杀青眉梢一挑,嘴角边噙着嘲弄,以及混杂了憎恶与怜悯的冰冷笑意,低声重复了一遍:“模仿我。”   “抱歉,极光,要让你失望了。”他对通讯器另一头的昔日同伴说,“我很感激在‘北极狐’的那十年,让我学会了许多东西,成长为一名真正的战士。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承担的命运,就算你想停滞不前,也会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拉着你,朝你想去的方向奔跑。   “我已经和那股力量绞缠在一起,不可能再分开。   “那么,再见了,我的朋友们。”   他扯掉耳机,用鞋底碾得粉碎,转头对里奥说:“走,我们回去。”   公寓里,方阵刚给自己更换了条新绷带,房门就被敲响了。   他戒备地拔出手枪,走过去从猫眼里看了看,把枪插回后腰,打开门锁和链栓。   杀青与里奥走了进来。   “任务完成了?”方阵问,“什么情况,其他人呢?”   杀青轻飘飘地回答:“完成了,目标死亡,队友们无一伤亡。哦不,队长又死了。”   他强调了那个“又”字,似笑非笑地盯着方阵:“你知道破绽在哪儿吗?”   “什么破绽?”方阵莫名其妙地问。   “你说你跟‘队长’朝夕相处了近一个月。既然他是个时刻担心被人拆穿的冒牌货,又怎么可能跟一个对原主异常熟悉、随时可能拆穿他的人共处那么久?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知道内情,成了他现在的同伙。我想,SRC公司在用整容手术伪造假队长之前,第一个联系上的‘北极狐’成员就是你吧。你有求于他们摆脱国际刑警的追捕,而他们也利用你召集其他队员,互惠互利不是吗。他们还答应了你什么条件?钱?销案?重建‘北极狐’后,让你掌权?”   方阵以迅雷之势,伸手去拔后腰的枪。然而里奥更快一步,一枪击中了他的膝盖。   他的右腿猛地折跪下来,失去准头的子弹洞穿了门板。   里奥上前一脚踢飞了他的手枪。   方阵像头负隅顽抗的野兽,咆哮着挥拳搏斗。如果他没受伤,如果对手只有里奥一人,即使他不能轻易取胜,也能轻易逃走。遗憾的是,旁边还有个杀青。   他们合力将他打趴在地板上。   里奥摁住方阵,将他的一只手从肩膀上向后折,另一手压在腰背,用合金手铐斜铐住,以免对方撬开锁孔或掰断指骨脱逃。   杀青蹲下来,看着方阵露在染血绷带外的半张脸,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我没告诉其他队员,但他们总有一天会知道,希望那时,他们能像我一样克制。对了,你晚上睡觉时,会不会梦见队长?”   方阵不甘而绝望地龇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而一串浑浊的喉音。   里奥摸出手机,拨打了前任搭档的电话:“罗布,送你个礼物。打电话给你那个叫‘维’的国际刑警朋友,问他要不要杀害他线人的凶手。”   十几分钟后,警方破门而入,押走了一瘸一拐的方阵。   罗布也赶了过来,呱啦呱啦地朝里奥表示感谢:“太棒了,你真的逮住了他!你不知道维因为那个倒霉的线人,朝我唠叨抱怨了多少次,还说以后谁也别想再找他借鱼饵……”   里奥恨不得拿个汉堡或者三明治什么的,堵上他的嘴。杀青笑眯眯地拍了拍罗布的肩膀:“我们连夜赶回来,还没来得及吃晚饭,请一顿大餐怎么样?”   罗布盘算了一下他口中“大餐”的档次,以及钱包里钞票的数量,咬牙点头:“走吧!”   他们三人结伴下楼,上了黑色雪佛兰Suburban,依稀又回到了昔日跨越各州、共同破案的日子。   罗布开着车,里奥坐在后车座,杀青则懒洋洋地枕在他大腿上。西班牙男歌手安立奎的《英雄》从车载收音机里,冷峻而深情地飘荡出来:   “……如果看到我哭泣,你会哭吗,今夜可否拯救我的灵魂。   你永远是我的,还是会说谎,逃离我、躲避我,   我已深陷其中,我已失去理智,我什么都不在乎……   宝贝,我会成为你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