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 作者:香小陌 文案 当孟小北察觉到他喜欢上一个人,他已经喜欢很久了。有那个人在的地方,便是故乡。 真实原型,年差“竹马”甜文,家长里短絮絮叨叨流水账式回忆。 七十年代,改革开放,新时期,奋斗,漂泊,暗恋,情有独钟,幸福人生。 伪父子禁忌,制服,不伦之恋,表面微虐本质很甜蜜,1V1,HE大团圆结局。 一家人,一个动荡年代,一段刻骨铭心。 P.S.:制服系列里若干熟人会在本文里打个酱油哦。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你对自由的向往 天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无牵挂 穿过幽暗的岁月 也曾感到彷徨 当你低头的瞬间 才发觉脚下的路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 如此的清澈高远 盛开着永不凋零 蓝莲花…… -- 许巍《蓝莲花》 内容标签:强强 高干 制服情缘 不伦之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小北,孟建民,贺少棠 ┃ 其它:父子,制服,禁忌,香小陌出品 编辑评价: 孟小北出生在陕西岐山一座大山沟里,父母都是“老三届”,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下乡来到深山里的兵工厂,孟小北和他的双胞胎弟弟就在这艰苦的环境下长大。 直到某天,他偷听到父母由于家境困难,准备将他送回北京跟着奶奶,便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没想到遇到了奉命来找他的贺少棠,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人…… 文章以文革后改革开放初为背景,讲述了一个动荡年代的奋斗、漂泊、暗恋、幸福人生的故事, 在家长里短中展现浓浓深情。 作者文笔老练,文风朴实,语言也十分有陕西地方特色, 让人能体会到浓浓的地域感和时代感。人物有真实原型,也让整个故事更加贴近生活。 第一章孟小北 孟小北出生在陕西岐山西面,一座大山沟里。他出生那天傍晚,晚霞染红黄土千锤百炼凝塑出的山梁,村里老陕家的娃赶着羊群归来,大秦腔调子凄厉而高亢,厂区机器轰隆运转不息,天边迸出一道绚烂的红绸色。 他妈妈当天还在值班,在厂门口电话室里接完最后一通电话,拿听筒的手觉得沉重,腹痛,在电话里喃喃地说:“哎哟,这是,要固应出来了。” 电话那头是县城的人,扬着调子喊:“喂,你说什么?你是负责人吗?……这是上面指示,马上要来人到你们厂里,检查工作,关乎上面的大学生指标,你把你们厂的负责人给我找来……” “唉,你等一下。” 马宝纯给转了分机,扔下听筒,挣扎着站起来,还自己撑了几步走到院子里,扶着大树,第一声是喊:“科长,刚上面儿的电话,找咱副厂长的,怕有啥事儿,你帮我盯着。” 她第二声才喊:“谁抬我一下!” “我得去卫生室。” “我可能是……要生了。” 马宝纯让几个同事抬着,没有车,就抬个简易担架,蒙了毯子,着急着火地往厂区医院里送。一伙人架着,在厂院林荫大道上疯跑,沿路无数人侧目,都喊,快跑啊,别把孩子闷着,别耽误了。 他爸爸叫孟建民。那天晚班还没下,这人在厂房里被人一溜跑嚷着叫出去,说孟建民你老婆马上就要生了! 孟建民都没来得及换工服,扔开沾满机油的手套,一路追着前面那一伙人,跑在厂区里。 那天偏巧还有附近部队一名排长带人到厂里办完事正要回去,也加入抬担架的队伍。 担架上开始淌红。 “不行了快出来了!” “唉马师傅您再坚持会儿啊,没到呢!” “娃!……娃儿!……” 孟建民永远忘不了他第一眼瞧见亲儿子的情形。同事胡乱嚷了几声娃儿,一团模模糊糊的肉团子从行军担架上直接掉了下来!孟建民眼瞧着“嘭”一声,初生婴孩尚未发出哭声,不声不响的,竟然摔在地上。 “老孟,孩、孩子!” “你家娃已经出来了!' 夏天,马宝纯穿的那种大号孕妇裙,下摆敞口,方便穿脱,没想到太方便了,直接把孩子漏了下去。一群爷们儿手忙脚乱,大呼小叫,都没见过这阵仗,都吓着了。就那个穿军装的排长不怕血,厉声指挥道:“这位师傅,你娃……你快把你娃给拾起来啊!!!” 孟建民恍悟,把掉地上的孩子捡起来,像捧珍宝一样双手捧着。 “连着呢,当心点儿!” “还、好像还有一个?!” “快兜起来,兜住了,别再漏了!” 众人惊恐发现,隐约又有一颗小脑袋往外固应。几人抬担架飞奔进医院,孟建民紧跟着后面,手捧着脐带另一头连的孩子。他跑得一口气几乎把心脏从胸腔子里拔出来,生疼生疼,透着极度喜悦,那情形他终生难忘…… 一对双胞胎生在这么一个夏天的傍晚,都是儿子。 马宝纯年轻,头胎,身体健康结实,母子皆平安。孟建民临当爹了,啥都不知道准备,还是靠医院护士与工会大妈们的好心,给裹襁褓、拿衣服、找吃的。 那时家里就两口人,都没有第三口,两口子双职工,各自岗位奋战到娃出生前最后一刻。后来同事说起这事儿,都乐这家人,说孟建民可真有福气,也有运气,啥都没耽误,还抱上俩大胖儿子。老孟你两口子真叫个劳动模范,年底评先进,俺们都投你票,厂里要是不评你两口子先进,都对不起你家老大从娘胎里掉出来,头点地,在地上那一磕! 当然,磕在地上的那孩子,当时还没有长记性,不知道有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孟马两家父母亲戚全部远在北京,过不来,只有两口子与一对儿子,相依为命。 孟建民和马宝纯都是“老三届”学生。当年那一拨初高中毕了业的学生,正赶上文革,全面打倒反动派走资派,国家号召学生造反闹革命,上山下乡,全国大串联。六六、六七、六八届的学生积压三年,生生被文革耽误了。这些学生临近毕业,无学可上,整日在社会上晃荡、闹事儿。后来国家包办分配,部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去东北新疆建设兵团,另有部分去到大西北大西南,支援三线建设。孟建民那时初中毕业,没有机会念高中,十八岁时与许多同龄青年男女一道,扛行李,坐火车,背井离乡,去了山沟里的岐山兵工厂。 当时的背景,内有政治动乱,外有中苏决裂核武的威胁,依中央精神在西北秦岭山区的山沟沟里,搞起这么三座兵工厂。一个军用齿轮厂,一个军用汽车厂,还有一个是枪炮厂。三个厂子呈瓜蔓式布局,彼此沿着一条大河,像一根藤儿上的三根丝瓜连络在山坳间。孟建民是在汽车制造厂做技术工人。“好人好马上三线”,“备战备荒为人民”。这批身体单薄、脸蛋子上尚挂着懵懂青涩表情的男女学生青年,十八九岁、不满二十岁的青春年华,就这样被禁锢在深山腹地之中。 这些兵工厂在地图上根本不存在,十多年里隐秘不为人知,力求一旦爆发侵略战争,军队都进不来,核武器都打不着他们。 当然,鸟都不拉屎炮弹都打不进的地方,人一旦进来,轻易就甭想再出去,就憋在山里。一座兵工厂,数千名全国大城市奔赴来的青年,汇聚一地,连带附近的家属宿舍大院、医院、合作社,就是一座封闭的小社会。 生不在此,死走不了。 孟建民年轻时实打实是个帅小伙子,浓眉大眼,家属大院里人称瘦版“赵丹”。 他来的时候才十九,离开亲人八年,如今自己娃都有了。这批知识青年即便吃黄土喝西北风,人总要长大,都到了婚育年龄,又憋着出不去,于是内部交流发展,繁衍生息。孟建民就在厂里找的对象,同路从北京过来的一名女青年,名叫马宝纯的。 马家姑娘相貌一般。俩人站一起,男的英俊女的平庸,乍一看都不像一对儿。 周围偶尔有人会说闲话,姓马的人家家里是回民,回汉不婚,孟建民你怎么偏找个回回。 可这帮年轻人,都多大岁数了,能上哪儿找去?那年代,那旮瘩大点儿的地方,还管什么回汉婚不婚呢,只要是个女的就成。山沟条件极其艰苦,粮食副食基本生活用品都要每月大卡车从外面往山里运。年轻人一个个儿饿得颧骨凸出,眼球外暴,脱了衣服肋条起伏。缺肉吃的时候,哪顾得上猪肉还是牛肉,只要不是人肉,抢着吃,抢不着的偷着吃,谁不抢谁就饿着。 孟建民考虑过。他觉着俩人都是北京过去的,老家在一地方,有共同语言。 结婚时,两口子就在家属大院合作社里,请人给捏一张黑白小照。工会送了脸盆暖壶和牡丹花图案的床单。仪式简单,厂内技术骨干先进分子孟建民送给老婆一本“红宝书”,说“祝你革命到底”,马宝纯接过小红书,照例回答一句“毛主席万岁”。 孩儿他妈还没出院时,在医院里喂奶,俩儿子抱不过来,喂了这个那个哭,喂完那个这个又饿起来了,奶都不够吃。 孕期缺乏营养,又怀的双胞,俩儿子生下来都有些羸弱。哥哥甚至比弟弟还要瘦小。 大的那个因为脑袋点过地,从胎里滑出先给土地爷磕了个响头,脑门儿留了一道疤。医院里又没暖箱,条件奇差,厂领导过来说情,给喂了高级乳粉和营养液最终喂出了院。 给娃起名字时,孟建民一胳膊肘抱起一个,把俩儿子抱怀里看着,想了想,说:“这个腿稍微长些的,是弟弟,叫孟小京。” “这个半路掉出来的,腿脚贼快,性格活泛,脑门磕过,命还挺大!……就叫孟小北吧。” 他抬起左胳膊,亲了孟小北,亲在红通通的额头…… 孟建民是老孟家唯一的儿子。 他初中念的八十中,是班里尖子生,班长。朝阳区两所重点校,男“八十”,女“朝阳”,是当时特好的学校。倘若没有十年浩劫,他初中毕业应当留校,顺理成章念完高中,能考上首都很好的大学。 八年离乡,与世隔绝,孟建民这时还惦记着,有朝一日他还能回去,下半生携带妻儿家小重归故土。 当年主持西北三线建设的是林彪。林彪都成反动派了,早就从天上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灰飞烟灭,山沟里这些制造厂却还存在,荒山中如同被朝代更迭湮没遗忘的遗迹,一段历史的见证。厂房生产日以继夜,机器声隆隆,此间人心浮躁,度日如年。他们这批人什么时候才能回家、能上学,这辈子能重新来过? 孟建民做梦都想回北京,因此为一对宝贝儿子起名“北京”。 …… 第二章皮孩子 孟小北这皮实孩子,在兵工厂家属大院内一直长到五六岁,从小额头带煞,疤痕醒目,像从正中豁出一道天眼。 这娃从娘胎里就特会“钻营”,明明他是那个个头稍小的,会钻,竟然钻成了哥哥。用他亲妈的话说,老大好动,精,贼精贼精的,从小蔫儿有坏主意。 别人家养一个孩子,奶水尚且可能不够吃,孟家一下子养俩,别说奶不够,什么都不够,全靠厂里工会同事接济。 牛奶凭票领,限量供应,谁家有新生孩子才给奶票。奶粉更是难得一见的高级珍贵东西,有钱都没处买。物资物品极度匮乏的年代,什么都限量,而且国家的政策风向标忽地一转,从“人多力量大”一转眼就变成鼓励少生,厂里还开始给独生子女发每月两元钱的营养补助。 孟家就因为一不小心生出俩儿子,不是独生,结果就没营养补助了! 越是缺口粮,越不给优惠政策,还没处讲理去。 那年恰好有一批城市青年支援大三线,厂里新来十几个学生,被当成宝贵人才加以优待处理,每人给打一针胎盘球蛋白。 外面运来的“特供”给学生的胎盘球蛋白。剩下几只针剂拆装了没用完,卫生室一个大夫跟马宝纯私下很熟,悄悄给开个后门,说,“你家两个娃,不好养活吧!哪个娃身体弱长不壮的,傍晚下班你悄悄领来,我给他打一针。” 马宝纯问:“这什么蛋白,好使吗?” 那大夫眼一翻:“这就是你不懂吧,新来的年轻人才给打呢。这是给国宝打的针,咱们刚刚赠送国外那对儿大熊猫,听说出境前每只熊猫给扎三针,增强免疫力,打完就不得病!” 马宝纯:“哪能那么管用?” 大夫那语气特在行,特牛:“你给孩子试试就知道管不管用。” 马宝纯还真当回事,转脸摸家去领孩子去了。她从床上一手扯一个,瞅瞅孟小北,又看看孟小京,愈发觉着哪个孩子都瘦弱,都是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肉,都疼得紧,俩孩子都需要国宝熊猫的待遇! 她拎着俩都去了,人家一看说不成,剩下那几针都给别的“后门”了,你家就趁一针,多了哪有啊,你又不是领导子女!那一小瓶针剂,珍贵得跟液体黄金似的。 马宝纯跟人好说歹说,然而只有一针。 就一针给哪个打? 当天恰好这工夫,马宝纯临时让他们科长叫出去干个活儿,临走丢下一句:“算了,拉倒……给那个矮的、小的打。” 她走得急,大夫其实没听得太确实,到底是给哪个娃。 或者是当妈的哪个都舍不下,故意没讲清楚,从心底不愿分出孰轻孰重。 最后是大夫抱过娃儿,那一针戳进孟小京胳膊上,因为孟小京是“小的”那个,是弟弟。 打完针,孟小京照例咧嘴哇哇哭了半晌,孟小北在一旁坐着看,也不吭声。 大夫拿棉花球给孩子揉:“不哭……来不哭了……打高级蛋白针喽。” “就这一针,当弟弟的多美,瞧瞧,就给你,不给他!” 卫生室另一个大妈搭茬,故意逗孟小北:“弟弟打针,你没的打,乐意不?你乐意不?……不高兴了吧?!” 一群上岁数的大妈,就是闲得无聊,嘴欠,不停地逗,以为孩子听不懂,可以随意编排。 孟小北坐凳子在一旁盯着,突然问:“这个针特好吗?” 大妈说:“可不是特好么,新来的学员和领导子女才给打,一般人都捞不上,没那个资格!” 孟小北嘴一撇,眼皮下闪过明显的落寞和不悦,别过脸去,不吭声了。 孟小北当年没打上这针宝贵的胎盘球蛋白。 在后来若干年间,他一直惦记这事,耿耿于怀,这针是给大熊猫打的,他妈妈偏心,给弟弟打了,没给他。 后来他也确实爱生病,隔三差五闹个小病痛,生病难过时就更加记仇。孟小京上臂留下一块针疤,他自己胳膊上没有,疤痕嵌在他的脑门上、在心里。 …… 从小吃东西要抢,穿的恨不得劈两半。 一条绒布新裤子小哥俩儿轮着穿,这个穿上另一个恨不能就光屁股了。孟小北再时不时把裤子尿脏,就哥俩都没得穿。 他别看那时年纪小,话都说不利索几句,可有心眼儿了。他从外面玩回来,该把新买的裤子换给弟弟穿,他不乐意,又必须得换,咬着下嘴唇跟他妈较牛劲,在最不高兴处,突然下身一湿,直接把裤子给尿了…… 尿脏了洗掉,孟小京就也穿不着新裤子,不能出去玩儿。 孟小京蹲在床上,委委屈屈地盯着小哥哥:“哥……哥、尿、尿了。” 孟小北挨了他妈妈几句凶话,也无所谓,斜斜地一瞥弟弟:“我就尿,我的裤子。” 孟小京含恨一咧嘴,正是要哭未哭的小可怜样儿:“呜……” 孟小北嘴角浮出笑意,一字一字地调戏:“小——哭——包——” “不许哭啦。” “再哭哥挠你了!” 孟小北扑上床,捏光屁股的孟小京,捏得床上一阵吱哇。 小孩的心眼子是天生的。 孟小京乖巧文静,孟小北淘气野性。 孟小京爱哭,孟小北从来就不哭咧吧,打小就不会哭。山沟里可玩儿的新鲜物件不多,童年乏味,孟小北那几年的乐趣,就是闲着没事欺负欺负哭包小弟。 这哥俩是家属大院出了名儿的双胞胎,没人不认识。 然而两个长得并不像,孟小京双眼皮大眼睛,睫毛卷曲修长,像极了帅气的爸爸,整个儿一个幼嫩版的小号赵丹。孟小北呢?孟小北天生一双小眼,薄薄的单眼皮,眼角微微下耷,看人的时候,那小眯眼儿眼神竟然酷酷的,有几分早熟,小男人的模样。 那年代的传统审美观念,是流行五官深刻双眼皮大眼睛的正直男女,日韩风刮过来那是十五二十年之后。孟小北长得赶超在潮流前列,生太早了!他已经习惯周围人说他长相不漂亮、不好看。 周围人一瞅就知道,都说,“你们家老大真可惜了的,眼睛太小了。” 马宝纯倒是无所谓,大大咧咧一乐:“老大长得像我,我们家就我最不好看呗!这娃长歪了,还是像他爸好。” 孟小北打小性格活跃,身体却又极瘦,又爱折腾,又爱闹病。他从未满周岁起开始大病小病,别的孩子隔三差五去医务室打防疫针,就孟小北不用打,因为他把所有儿科传染病挨排儿得了个遍,从荨麻疹到水痘,从水痘到腮腺炎猩红热,就这样还能活蹦乱跳一路长大,已是百毒不侵,身体自带免疫功能。 他夏天跟大院里一帮孩子去游泳池泡澡,一脱衣服,两手并拢身侧,直上直下往池子里一蹦,故意溅后面人一脸一身,得逞后哈哈哈地乐。大人瞧见了都说,“孟师傅家那猴孩子又来了,瘦得真像个猴儿!” 孟小北小时吐奶,长大还挑食。一桌好几样吃食,难得数出一个他乐意吃的。 马宝纯给他夹菜,孟小北下巴将将能抵在桌子上,赶忙把碗抱在自己怀里,“不吃韭菜。” “面皮儿里有香菜,不吃。” “圆白菜炒肉……不好吃。” 马宝纯是急脾气:“唉这猴孩子,香菜不吃圆白菜不吃,大肉也不吃,你还吃什么?你饿着啊?!” 当妈是伺候不起了,什么年月行情,连她个正宗回回都改吃大肉了,隔三差五去厂里食堂转悠,跟熟人大师傅偷偷要猪下水回来做杂碎汤。现在这孩子起什么哄? 孟小北拿薄薄的眼皮一扫,作势呕了一口:“饺子馅儿,圆白菜配胡萝卜……恶心死我,饿着也不吃。” 孟小北对胡萝卜“过敏”,皆因为他小时在兵工厂幼儿园里备受老师残害。煮蛋没有,苹果没有,穷山沟里就趁一车一车的胡萝卜。幼儿园孩子每日午饭后没吃饱,每人发一根大胡萝卜,还是白水煮出来的胡萝卜,不吃不行,强逼着完成任务必须吃掉。打那之后,他一闻胡萝卜味儿就想吐! 人家孟小京这时就显示出情商优越性,老实听话,饭桌上给啥吃啥,把孟小北不吃的胡萝卜圆白菜饺子全扒拉吃了。饥荒年代这种孩子才能活得下去,倘是孟小北这样的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早就直接饿死了。 孟小北就盯着那一大碗酸汤羊肉饺子,每月只有一天的晚饭最开心,因为月末领钱这天他妈妈会包羊肉饺子。他爱吃羊肉,鲜美带膻的羊肉浸泡在酸辣浓汤里,一口喝下去余香满嘴,回味无穷,可美了。 “别都吃了,也给你弟一半。” 马宝纯把饺子分到俩孩子碗里。 羊肉很贵又难买到,多了没有。 可是弟弟都吃了圆白菜,吃了胡萝卜,连香菜都吃了,熊猫蛋白针都打了,为什么还要分我唯一爱吃的羊肉饺子? 孟小北吃着自个儿碗里,还眼巴巴盯着他弟碗里,吃都吃不踏实,眼睛都盯疼了,小爷最爱的酸汤羊肉呦…… 孟小北在羊肉饺子上跟弟弟结下梁子,晚上吃香瓜的时候,就从对方身上连本带利讨回来。 他爹从工会领了半个小香瓜回家,咔咔一切,切出薄薄的五片,一人一片,还富余一块,随口说:“谁先吃完不够,就再多吃一片瓜。” 当爹的话音刚落,屁股还没沾椅子,孟小京那边儿没来得及拿起瓜,一家人就瞅见孟小北一人扑到桌边,吭哧吭哧吃起来,西北风卷走云彩的速度干掉自己那一片香瓜,迅速又抢过一块,眼底都闪出一丝小小得意。 弟弟慢了一步,自然没捞到优惠。一家子随即算是开了眼,全家都吃完了,就剩孟小北。孟小北这猴孩子,接下来,捧着那块黄澄澄泛着金光的瓜,也不急也不燥,慢条斯理儿,一小口、一小口,在他弟弟面前抿这块瓜,把弟弟馋坏了…… 晚上两口子私下聊天,马宝纯说:“你今天瞅见了吧,孟小北这孩子,多有心计,他就故意的,这孩子怎么这么逗啊!” 孟建民也说:“他就故意等他弟弟把瓜吃完了,咱大家都没的吃了,所有人瞅他一人儿吃。” 马宝纯:“瞧刚才给他得意的那小样儿,就跟啃一块金子似的。” 孟建民:“这孩子从小就那心眼儿,还特别霸道,不让着人。” 马宝纯:“霸又没霸到点子上,挑三拣四,啥都不吃,瞅他弟长多高,他才多高?” 孟建民叹口气:“唉,当初没想到有俩……” 马宝纯:“俩不好?” 孟建民想得很多,说,“好是好,都是心头肉,可是养不起。” 马宝纯还在琢磨她家老大这个心性,总结道:“咱家这老大,爱犯小心眼儿,简直又贼又傻。” 当妈的是刀子嘴快,豆腐心软,说孟小北“又贼又霸又傻”,也是说这猴孩子从小就心思敏感,早熟,心里自有一套主意,打娘胎里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不好养活。 当爹的临睡前忽然说了一句:“送回北京让我妈给带吧。” 马宝纯一听,直接从被窝里翻出来,眼睛瞪得直:“不成!不送走,我舍不得……我养一个也是养,俩也是养,我不把孩子送走。” 童年时的孟小北不仅难养,也是那个顶着黑刺头每天在家属大院里疯跑浑身是汗、晒成黄褐色、整个人瘦得像一根江米条儿在全大院都出了名的猴皮孩子。他穿一身旧运动服,一双别家孩子淘汰掉的尺码不合的球鞋,跑起来身形格外欢脱、矫健,用邻居大妈话说,这娃啥时候看不是翻在墙头就是挂在树上,就没个老老实实站地上的时候! 他活跃,他好动,他爱诈唬,他遮遮蝎蝎很能给他爹妈整事儿。 农历大年,厂里放五天假,工会举办春节联欢会,还组织男女职工去部队慰问官兵、表演节目。 难得的全厂歇班休假,张灯结彩,扭秧歌鼓,大联欢。 孟小北跟他弟弟一人穿了一身新衣服,下边儿套大棉裤。孟小北是孩子头,带弟弟和一群小傻孩子在大院里疯跑。数九寒冬为他冻出一道鼻涕,也舍不得用新衣服的袖口抹鼻涕,就一直吸溜着,脸蛋显出两坨兴奋的红。 刚在家属院电影院里看完电影,一伙孩子意犹未尽,孟小北自封“小兵张嘎”,歪戴一顶旧军帽,指挥冲锋,其他人跟他后面打鬼子。 孟小北从小在同龄人中间就有一股子领袖气质。他说话算话,有威望,而且他特别会玩儿,特别能耐。小孩其实都心智都单纯,没心计,谁会带大伙玩儿,大伙就服谁! 过年大人提着东西在远近一片家属区内走亲访友,孩子们就胡天胡地。孟小北带小伙伴们躲在单元门洞里,拿玩具水枪往路过的人身上喷水,他们这楼来一个客人,就喷湿一个。 孟小北隐蔽门后,压低声音:“鬼子来了!领头那个就是胖翻译!瞄准那个胖翻译!” 哗啦啦,又一个过路的遭殃。 后来,孟小北说:“不过瘾,不这么玩儿了。” 他的忠实喽罗,邻居家一个小胖子问:“嘎子哥,那咱们玩儿什么?” 孟小北说:“我那天瞅见邹大大用白颜色在墙上刷大字,你们学我的。” 他带小胖子从合作社后门溜进去,偷了工会主席邹师傅刷标语用的白漆。于是那天从单元楼下路过的人全忒么倒霉了,滋水枪里竟然掺了白漆,路人气得又打不得骂不得,指着孟小北,“回头告诉你爸爸,让你爸爸收拾你”! 孟小北哈哈哈地乐,一抹鼻子,薄薄的眼皮下透着聪明得意。 晚上家家户户出来放炮仗。那时没有花哩胡哨的高级花炮,只有小鞭儿。孟小北才不跟别人那么土,点一挂,噼啪响。他指挥一群小伙伴,把小鞭儿插到一楼某户人家窗台摆的一溜冻柿子里,露个捻子出来,然后一个一个点了…… 嘭!!! 啪—— 柿子炸得果肉四溅,如愿以偿地溅到窗玻璃上,红彤彤一大片。一群孩子捧腹狂笑,开心,童年里压抑的乐趣得到释放。 孟小北兴奋高喊:“炸掉鬼子炮楼了!” 邻居大婶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大骂:“炮楼你个瓜怂!这饿滴柿子啊!饿还留着吃呢!” 孟小北遥遥地喊:“柿子您冻着老不吃,饿替您点了,还听个响呢。” 大婶怒吼:“孟小北!!!!!!!!” 当晚他们单元楼里传出孟小北杀猪般的嚎叫。 当年英俊潇洒一表人才的瘦版赵丹让这熊孩子给逼得,快变成“泼夫”了,拎着笤帚疙瘩,满楼道追着揍孟小北…… 孟建民喝道:“站住,过来。” 孟建民即便发怒瞪眼,仍是个很帅的爸爸,完全不够威严凌厉。孟小北根本就不惧怕他爸。 “你给我站住!” “你站不站住?!” 孟小北歪套着大棉裤,捂着屁股,撒欢似的跑出去,不走大路,偏要爬他们大院后墙的铁栅栏门。棉裤臃肿,耐不住这皮孩子手脚十分利索,真爬上去了,撅着腚挂在上面。 孟建民一看急了:“唉,你给我下来!摔着你!” “摔”字话音刚落,孟小北果然大头朝下,折过去,摔到门那头了…… 孟建民扔下笤帚,三步并两步爬上大铁门,跳下去,着急着慌把他的娃抱起来。这年冬天刚好下了一层厚雪,雪刚化,门那边儿就是个堆满雪泥的泥塘,是软的,皮孩子结结实实摔到烂泥塘里! 孟小北糊了一脸泥,被爹活逮了,还傻开心着,爸爸难得陪他玩儿一回呢。 “爬什么门你?!” “本来就傻贼傻贼的,脑袋越摔越傻了吧?” “不走正路的臭孩子,怎么就喜欢走歪门邪道唉……” 孟小北满身泥,头发炸着,活像只刺猬,哼唧:“哎呦,爸,疼……疼啦!” 孟建民笑骂:“疼死你的屁股,你爸还得赔人家柿子!” 孟小北低声道:“爸。” 孟建民:“嗯?知道错了?” 孟小北小声咕哝:“反正好玩儿的就都是错的。” 孟建民笑着呵斥:“就你最能耐了,你还会用鞭炮炸出柿子酱!” “你爹小时候都没你这么熊,你爹只敢偷偷挖人家几颗菜、偷个柿子,你比我行!” 孟建民用自己衣服袖子给孟小北擦脸、擦鼻涕,气得捏娃的脸、捏冻红的小耳朵,最后又忍不住亲了亲儿子印有水痘痕迹的鼻子…… 把孩子送走? 当爹的就能舍得? 即便他自己回不去,儿子是他的希望。 眼里不是皴红的脸蛋、吸溜的鼻涕,看进眼底的,分明是当年那拳头大的小脑袋、脐带带血的肉团子,亲手捧着,养这么大了呢。 …… 孟小北咧嘴嘿嘿一乐,眼皮不在单双,眼底有神。 他爸亲了他鼻尖痘印,他眼底都闪出绿光,眼神儿就跟山里的狼崽子似的。 被邻居大妈大婶说得多了,他有时暗自懊恼没他弟弟长得漂亮讨喜、惹人怜爱。为啥自个儿长得不像帅爹,为啥自己长得像妈妈,却也没见妈妈多疼他几分呢。 过年穿新衣,有羊肉饺子和水果糖吃,难得被爸爸追打、父子亲密接触,另外还有一件喜事,他奶奶要来看望他们了。 第三章贺少棠 娃他奶奶当初在孙子刚出生时,带东西来看过一趟,这是第二回来岐山。 远道从北京过来,要倒好几趟车,相当辛苦。绿皮火车坐一宿,先到西安,换一趟火车到宝鸡。下来后在汽车站排大队,排几个小时等到一趟车,坐长途汽车到岐山。兵工厂大山沟子距离岐山县城尚有十几里地。天色晚了,奶奶没追上长途车,好说歹说求了个当地农民,塞给对方两包白糖,坐农民赶的大车进山。 老太太头发已是花白,艰辛的岁月让皱纹爬满眼角,板车上摞两件大号行李。就一个儿子,两个孙子,这也就是为了来看儿子孙子,不然谁受这罪。 关中多山,道路崎岖。 赶车的农民笑道,“大娘你不知道嘞,俺们这儿,山高石头多,出门上下坡,路无五里平,走死人和马嘞!” 孟奶奶说:“俺知道你这地方,俺上回来的时候,你这路修得还不如现在这个。” 车头晃动昏黄的灯火,在山道上幽幽前行,山里时不时传出一声瘆人的狼嚎! 附近山坳里除了三座制造厂,还驻扎一处守卫部队,厂区就是军队附属并支援建设的。山间密林常有兽类出没,白天野猪觅食,夜晚狼群结伴。 除了狼,还有人出没。 前头不远处密林子里,山梁梁上,黑暗中潜伏两三枚人影。 “班长,来人了。” “赶大车的,车上有啥,看清了么?” “看不清,看起来摞着的东西可不少。” “少棠,敲不敲啊?” 几个穿草绿军装的人,压低声音伏在山梁上说话,列队阵型都是八路打伏击战三点夹击的阵势。领头的歪带军帽,皮带松松地扎着,嘴角一笑就上翘,黑暗中露出一口白牙,轻吐烟圈儿,山中隐隐有红星一点…… “瞎说什么,敲谁,怎么敲?!” 说话的人叫贺少棠,侧卧伏在草丛里,姿态纹丝不动,说话时眼睛的波纹似乎都不会晃动,很压得住威风。 贺少棠叮嘱道:“别乱来啊,那都老百姓,乡里乡亲的,查哨就好好说话,问路就老实回答。咱几个就是,借口酒喝……” 另一个小兵吐了草棍,挤兑他:“四哥,连长前天没收您一瓶珍藏的西凤,这仇您还惦记呐?差点儿没把连部给端了,真吓人!” “连长是把那瓶西凤给眯了,他自己留着喝了!”贺少棠把军帽往草丛里一藏,冷笑道:“老子今儿喝不着这一口,还就不回连里报道了,看他们能怎么着。” 骡子沿路抛洒稀稀拉拉的粪蛋,大车缓缓而来。 贺少棠从土坡梁上起身,还没站起来,在草丛里就“哎呦”了一声。 旁人低声问:“班长您又咋滴啦?” 贺少棠也压低声道:“饿日……饿滴娘。” 他腿麻了。 贺少棠不是性情暴躁戾气重的人,天性豁亮爽快,即便张嘴骂娘,话音里亦带一丝略婉转的戏腔。他骂了一句,自个儿倒先乐了,以僵硬的俯卧撑姿势撑在那儿,活动一截小腿,嘶嘶啦啦地又哼了几声,总算把冲锋的架势活动开了。 他们这边几个人正要冲下去,设卡“检查”过往可疑车辆,不曾想还没拉起冲锋号,对面那座土坡也有动静儿! 山路对面,一群同样穿旧军裤的小青年跑下来,高嚷着,站住,站住,拦住骡车。 形势突转。骡子惊着了,车上的人吃惊混乱,几乎掀下车去。 几名青年黑夜里眼睛放射出绿光,也是奔着车上载的东西! 孟奶奶大喊:“你们赶剩么这是?!” “你们哪来的!” “你们败动俺的包袱!!!” 贺少棠遥遥地瞅见,一摔军帽:“饿勒了操,八路想打个牙祭,碰上土匪了!” “兄弟们,上。” 贺少棠朝脑后轻轻一挥手,身形矫健,跳下山梁…… 当时那个年月,缺吃少穿的野山沟子里,这种事相当常见,是现在人难以想象。 说到底,是饿的,穷的。 当地的农民、老百姓,习惯了面朝黄土头顶青天的日子,一碗高粱饭两个硬馍馍顶一天,反而不怕。真吃不了这份苦罪的,都是从大城市进到穷山沟里的人,是那群知识青年与城市混混。跑到老乡村子里偷鸡摸狗、惹是生非,那简直是常事。当然憋不住火了四处“偷人”的也有。再就是不同派别的人互相掐架、抢粮食抢水…… 几个剃着乱七八糟发型的小青年,跟孟奶奶抢起包裹。 有人踹了车夫几脚,把人踹倒地上。 一个发型中分的小青年,十分凶狠:“你放手,你放不放,不放老子砍你信不信啊!” 孟奶奶就不放,大哭,扯着包裹坐地不起,那包里有给她儿子的烟酒、给孙子的油炒面和点心糖果…… 黑暗中一片混乱,就这时,山梁林子里掷出一声低哑的狼嗥! 嗷—— 下边儿的人吓一激灵,齐刷刷地抬头。 嗷——呜—— 野狼奔放地嗥叫,回荡夜空,啸声悠长,竟还带着独特的尾音,往上转的。隐约听起来不止一只,而且绝对是公狼。 车夫吓得屁滚尿流,狼,有狼群,这时候都顾不上土匪了,转身就往回跑。 小青年也害怕,都不是真土匪,是饿成了匪类。城里人哪斗过狼,进退不得,又舍不得撒开到嘴肥肉。 黑灯瞎火给这伙人吓得,没仔细听,这野狼怎么嗥起来有一股子大秦腔的土渣味道,带着华丽的转音?! 狼是不会唱戏的。 狼啸与人声骡子嘶鸣声混成一团,黑暗中一点红星闪过。贺少棠大步冲出林地,眼神肃穆,动作干脆利索,平举手中的枪,直指领头抢东西的青年! 周围霎时安静,狼叫也没了。 贺少棠严肃起来黑眉白面,只有那一双眼,在暗夜里冒的也是绿光。 “别动。” “放下东西。” “哪个再敢动一下,老子毙——了他!” 分头青年扯嗓子叫嚣了一句:“你忒么谁啊?” 贺少棠答:“老子忒么解放军。” 贺少棠声音不大,带着半夜惺忪的慵懒,枪管子可不含糊,直指某人胸口。 小分头青年也就十八九岁,可不是善茬,眼底流露不忿:“多管闲事!你哪个部队的,叫什么名儿?” 贺少棠毫不含糊:“这方圆一百里,几座山头都是我们的人,你说老子哪个部队的。” 小青年问:“你报个名儿我听听。” 贺少棠嘴角一歪:“你去连部打听打听,贺四是谁。” 小青年抿着嘴,手指狠狠一点贺少棠:你小子给我等着。 几个青年腰里别了砍刀,然而瞧见当兵的手里有枪,立马就怂蛋了。 再说,几个一瞅就是附近部队的大兵,地头蛇。当兵的惹不起,真要擦枪走火了,荒山野岭打死你是白死,没人给你讲说法。 领头的青年一抹鼻子,使眼色,撤。 可是不能白来一趟,这人临走突然从孟奶奶手里狠命一抢! 撕扯之间一声脆响,一瓶东西摔在土石路上,哗啦啦,碎掉了。浓郁的白酒香气瞬间充斥浓重夜色,酒气打鼻子的鲜香、浓烈! 酒打了。 贺少棠这一瞧,差点儿就把枪扔了,拍着大腿嚎叫起来。 酒,老子的酒!!! 哎呦饿日你个亲娘嘞!…… 老太太“啊”得一声,这心疼得,那是家里爷俩最爱的牛栏山二锅头。酒都是花钱凭票才买得到,过年在合作社排两小时队排到一瓶。儿子的烟和酒、孙子的饼干糖果,那都是老太太千里迢迢的一份心。山高路远,就背这两瓶酒,都快到家门口了功亏一篑,竟然打碎一瓶! 老太太这气得,眼神发狠,突然抄起一个家伙,转身就砸。 “你打碎俺东西了,俺揍死你的!!!” 要说孟家奶奶,可不是一般怯生生的家庭妇女,那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女人。年轻时就跟娃他爷爷闯关东,去东北黑土地上跑买卖、挖金矿,山东大嫚儿的泼辣脾气,这时当着两伙人,抄棍子就打起来了。 小青年一哄而散,被打得抱头逃窜。 老太太直追:“你们败跑!” “你败想跑!!!” “你瞅俺抽死你们八瓣子的!!!” 贺少棠又惊又乐,这老太太敢走夜路哪用他罩?这老太太比他几个爷们儿都生猛。 孟奶奶恨不得追出一里地,一鞋底子砸到逃跑的小青年腚上,这才善罢甘休。最后还是贺少棠兜着腰把老太太拽回来的。 “快回来呗,大娘您别追了。” “您千万别叫,您再叫唤几声,把真狼都给招来了!” 贺少棠咧嘴乐的时候嘴角上翘,眼底闪出笑模样…… 车夫跑没影了,就是附近山沟的村民,怕武斗,躲回家了。 这天夜里,最后是贺少棠赶大车,把孟家老太送进山沟,一直送到兵工厂宿舍区。 身边几个弟兄悄悄说:“班长,你给人家赶车?” 贺少棠把枪扛在肩后,无奈道:“不然怎么办啊,让老太太自己赶车啊,我还真不放心,她管不住骡子。” 弟兄说:“你赶车,我们咋办?车上坐不下咱这么多人!” 贺少棠冷笑:“你们自己两条腿回去,五公里越野!” 饿日你个五公里啊,底下人一通哀嚎。 他班里的小兵,叫小斌的,悄悄取笑道:“班长,您这是借酒来的?” 贺少棠:“都不许提啊。” 小斌笑:“哈哈哈,少棠,你那杆鸟枪还真好使,没打着兔子,吓跑一群瓜怂。” 贺少棠狠踹了小斌的屁股,算是告别,让喽罗们赶紧滚回山梁上的哨所去。 暗夜寂静无声,只有一溜蹄子声音清脆。山路上燃着的烟头像一点萤火缓缓划过,黑暗中唯一的暖光。 孟奶奶感激小兵蛋子喝退土匪,问了贺少棠的名字和部队。 孟奶奶问:“小同志,你几岁了?” 贺少棠歪戴军帽,吆喝着骡子:“十九,快二十了。” 孟奶奶说:“呦,看着可真不像十九唉,比俺儿子小十岁不止。” 贺少棠笑得可亲:“我都当兵两年了。” 他心里仍可惜那瓶打碎的酒,一闻就知是上好的窖藏白酒,滋味热辣,这个馋呦。这会儿都走出五里地了,满鼻子仍然荡漾鲜辣的酒香,恨不得撅腚趴地上舔那块黄土地。 贺少棠表面不动声色,闲聊:“大娘,去看孩子。” 孟奶奶:“是啊,看儿子和孙子,俺有两个大孙子,还是双胞胎!” 贺少棠:“您家真有福。” 孟奶奶说起娃儿滔滔不绝,足足说了一路。 “俺就这一个儿子,这是给他带的羊剪绒帽子和棉大衣,怕山里冷。” “这是家里存的两匹缎子布,从青岛一直存到北京。” “这是给孙子的果丹皮,小孩都爱吃果丹皮,山里没的吃。” “这是盒装的干酱油,你们这山里就连酱油都抹油的!” …… 贺少棠就这么默默听了一路,半晌回了一句:“老太太,对你儿子是真疼,让人羡慕。” 孟奶奶说:“可不是么,家里四个闺女,就这一个儿子,离得太远,见都见不着。” 老太太在身后抹了抹眼角。 贺少棠笑笑,抽烟,不再说话。 孟奶奶忽然想起来:“包里还有一瓶二锅头呢,打碎一瓶,还有一瓶给俺儿子。” 贺少棠一咬嘴唇,差点儿把舌头咬下来,疼着了! 他盘桓一路,心里发软,觉着这家老太太真好,老太太不容易啊…… 长夜寂寞,贺少棠扯开喉咙唱起《五哥放羊》调,吓跑豺狼虎豹。 “正月格里正月正,正月那个十五挂上红灯。 红灯那个挂在哎大来门外,单那个等我五那个哥他上工来。 哎哟哎哎哟哎,哎来哎咳哟! 单那个等我五那个哥他上工来! …… 九月格里秋风凉,五哥那个放羊没有衣裳。 小妹妹我有件哎小来袄袄。 改来一改领那个口,你里边儿穿上!” …… 贺少棠这一嗓子,嚎的是黄土高原的寂寞与苍凉。 孟奶奶特体恤,很灵犀地问:“小伙子,唱姑娘呐?有对象的抹油?” 贺少棠仰脖笑了,声音爽朗:“哪有对象,没有呢,就我一个。” 那一年的贺少棠,也才不满二十岁,驻岐山某部队机械师团森林哨所的一个班长,日夜驻扎在这条野山沟里,露宿风餐,扛枪巡哨,野惯了的,十足一个兵痞。 贺少棠当晚与孟家老太太分别时,特意多问一句,您儿子家住哪片宿舍区,这儿我都熟。 他转脸爬到围墙外面,清楚瞅见孟奶奶进了哪个楼。 贺少棠咬着烟,一笑。 他还惦记老太太行李里那一瓶白酒两斤腊肉三包油炒面呢,嘴里都淡出个鸟来! 第四章家庭战争 再说孟小北那猴孩子,着实过了一个愉快的新年。 有北京的阔气亲戚带东西过来看望,在大院里是令人羡慕的新鲜事。许多青年人的父母,工作辛苦或者年纪大了,七八年都不及来一趟,偶尔寄个邮包就算不错。 祖孙三代齐聚一堂,极幸福美满。孟小北那几天都吃得撑了,他妈妈做的胡萝卜炒腊肉,他吃特多,破天荒觉着就连胡萝卜都变得肥美。他奶奶还带俩孙子到岐山县城,找裁缝给一人做一套涤卡料子的新衣服。 奶奶念叨过,半道在山里碰上劫货物的,让你奶奶一鞋底子给抽走了。有个解放军同志心眼儿特好,亲自赶骡子送咱进来的…… 夜里,一大家子五口人,挤在仅有的一间屋里。宿舍区是一片红砖楼房,走暖气的,屋里暖烘烘洋溢家的气氛。 孟小北睡觉一贯不老实,一横胳膊肘就打着孟小京。 孟小京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捏住他哥的肘窝,挪开,然后掖好自己的被角,睡得可斯文了。 过一会孟小北又是一记飞踢腿,横在床伴身上! 孟小京扒耳朵低声问:“孟小北,你做什么梦呢?你做梦能不做第五套广播体操吗!” 孟小北闭着眼,睡意朦胧地乐:“做梦跟你抢肉吃呢……呔!哪里跑!把腊肉给你小北爷爷搁下!” 孟小北那晚从被窝钻出来,裹着棉袄,下身穿大毛裤,肚子吃得舒服,膀胱憋得尿急,得得瑟瑟的,没去找尿盆,鬼使神差也不知怎的,可能是热的,踩着床铺就上了旁边的窗台,从三层窗户开出一道小缝儿。 偏巧也是同一天晚上,有人就摸到他家楼下。 天作机缘,有些人注定就要相识。 倘若那晚孟小北没去窗口撒尿。 倘若前晚儿孟奶奶没显摆腊肉白酒。 如果当初那一群小青年没去劫那个道! 某部队一个排的战士,开着大卡车,帮厂里工人拉木头。搞军工的厂子,厂里跟部队领导私下很熟,经常从队伍里调用不要钱的壮丁出入使唤。 贺少棠从驾驶位上跳下卡车,丢下一句:“排长,你们先走。” 排长也不含糊:“你给我回来,干啥去?” 贺少棠说:“抽根烟。” 排长简直太了解这人:“你给我坐车上抽。” 贺少棠嘴角一卷,笑得浑不买账:“饿去茅房抽烟拉屎,饿给你坐车上拉?” 排长一挥手:“赶紧滚。” 贺少棠正了正腰间皮带,笑着走人,走路姿势透着一股子“浪”劲儿。车里坐的他们班小斌,探出头来调戏:“棠棠,是约好了的吧!是去家属大院见你那相好的吧!” 贺少棠回头一指小斌,眼神威慑:“就你知道?!” 小斌笑嘻嘻的:“你悠着点儿!别憋不住火了滚到玉米地里!别犯生活作风的错误!” 贺少棠咬着嘴角,不屑地回道:“老子能犯错误?” 排长老郑,是他们老大。几人结拜兄弟相称,少棠排行老四。 贺少棠轻车熟路,一路摸到孟家楼下。 他仰脸一瞧,遥遥都能瞅见三楼窗口上吊的那一袋香喷喷的腊肉,没准还有二锅头。他就是属狼的,他鼻子能闻见香味儿! 贺少棠是侦查兵出身,干这活儿最拿手。演习他能偷摸到红方指挥部把电台和遥控器顺走了让红方指挥官全体抓瞎,老子顺你一袋腊肉不是白玩儿? 而且老子不白拿你家东西。贺少棠从裤兜里摸出两张纸票子,轻抿在唇间,蹬墙借力,走! 冬天,穿得厚实,但贺四身手相当利索。轻手轻脚攀上一楼窗台,扒上二楼,双手抓牢,腰部一使力,大猫一样,挂在三楼窗沿儿上,一丁点声响都没发出。 他眼前闪过孟奶奶那双慈祥的眼、一路絮絮叨叨关切的神情……他下意识又摸到胸口,掏出一张油票。这虽说算是“强买”,说出去不太地道,可绝不是“偷”,怎么着也算是“义取”。 他就这一迟疑,窗户吱呀开出一道细缝! 窗内有人。 孟小北睡得眯瞪,小眯眼半睁,肚皮贴窗,从毛裤里掏出一条小鸡鸡! 哗—— 哎呦。 饿日! 贺少棠被一股涓细水流浇上军装胸口,手没抓牢,几乎后仰折下去,幸亏摸爬滚打经验丰富,挂在三楼与二楼之间。 孟小北尿完,还拎着小鸡儿颠了几下,熟练地控干,就差没哼一句小曲儿。他然后把小宝贝塞回毛裤,后仰卧倒滚回被窝,神志不觉。他半夜憋足实了,一大泡童子尿,一滴没少,全让窗户下边儿那位爷给接住了。冬天军装里面是毛衣毛裤,这一下子全透,冷飕飕的…… “谁啊?!” 孟建民听见儿子开窗的动静,探出头,警醒地问了一句,仔细把腊肉挪回屋里,关上窗。 那晚,一头老狼算是折在小狼崽子手里。贺少棠落地就地一滚,浑身骚漉漉的,又不敢骂娘。 关键是,老子的钱和油票! 老子钱和油票夹窗户上了,掉他们家屋里了,拿不回来了!!! …… 孟小北第二天早上起来,睡得浑身舒坦,完全没印象昨晚儿一泡尿是朝窗外撒的,而且尿人一身。 他跟他弟可又有的掐,这几天没干别的,就抢桃酥和果丹皮了,抢得咬牙切齿,两个斗气的包子。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才知荣辱。甭怪孩子不懂事,怪只怪长这么大头一回吃着高级桃酥、油炒面、带豆沙馅的山东呛面大馒头。有一回抢得急了,孟小北夺了孟小京的糖,孟小京虽然个儿高腿长,掐架不够凶猛,远不是泼悍的孟小北的对手。哥儿俩在家门口蹲着,互相瞪眼,孟小京委屈,上去吭哧一口! 这一口,弟弟把哥哥后肩膀上咬掉一小块肉。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孟小京长得白净,好歹比小白兔强悍两分。 孟小北的后膀子,隔着棉袄愣都破皮出血。他怒吼:“孟小京,你咬我,你属狗的!” 孟小京也不示弱:“孟小北,你、你抢我糖糖,你属狼的!” 被咬了,孟小北倒也没回咬。 然而,中午的时候,他趁大人没注意,往孟小京喝牛奶的玻璃瓶里,调进去半杯墙灰水,蔫儿使坏…… 牛奶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厂里给老职工的特供,还是有小孩的人家才发给奶票。每户每天只给一张票,换言之,只供你家养一个孩子。你家俩?那对不住了,您自个儿想办法。 因此对于孟小北,他儿时那几年的艰辛回忆,就是跟弟弟轮着抢着喝牛奶,哪天是他弟弟喝,他就没的喝,就馋着。 孟小北整个一下午都魂不守舍,上河边玩雪中途就回来了,扒门瞧他弟弟。 孟小京把那瓶兑了墙灰的奶喝了吗? 喝了吧。 真喝了? 弟不会喝拉肚子吧? 这瓜蛋别喝啊,今儿晚肯定拉肚子了,这弟弟一准儿是蠢死的…… 孟小北骨子里不是个阴险的坏小子,干了坏事儿自己先愧疚,心里念叨。 在他眼里,他弟弟孟小京就是个又软又苶的白面团子,说话细声细气,做事黏黏糊糊。他可以逗弟弟,可以罩着弟弟,可以每天带弟出去疯跑疯玩儿。抢食归抢食,抢来的更香,他并不讨厌孟小京。 晌晚他妈妈做饭,递孟小北一个洗菜那种铝盆,让他去合作社买西红柿。 孟小北特意去窗台上看,果然他弟把奶瓶喝空了,一滴都没剩下。 这傻白兔,就没喝出墙皮味儿吗? 孟小北出门,才拐出楼把角,不偏不倚瞅见他们院里几个孩子,在追打孟小京! 孟小京势单力孤,被追得抱头跑,猛地前扑一摔,裤子都摔破了,两枚手掌嫩皮绽破,迸出鲜血。 孟小北拎着铝盆:“你们干什么?!” 那几个孩子嚷着:“孟小京耍赖皮!” “我们不跟他玩儿了!” “他输了他赖我们的洋画!” 一个孩子用手里的弹球掷出去打到孟小京,孟小京“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孟小北抄起盆上去,二话没说,一铝盆扣了那孩子的头…… 孟小京就是个能哭的,最后一招就是满地打滚哭,震天动地。他们大院后身有一堆烧出来准备盖房的红砖,被孩子们垒成城池。后面的剧情,就是孟小京坐在红砖城墙上,边哭边围观他哥替他打架! 孟小北几下下去,愣把铝盆打凹进去了…… “不许欺负我弟!” “再敢来,再来?你们再来?!……看我揍你们的!” 孟小北吼着,薄薄的眼皮下露出两道煞白的光,很凶。 旁的孩子都被这气势吓住,孟家哥俩打架的路数太不一样。孟小北转身去寻觅红砖头,吃你小北爷爷一砖头。待他再回过身的时候,一群孩子吓都被他吓跑了,谁敢接他砖头啊! “孟小京,甭哭了,人都跑了。” 孟小北眼皮一翻,一摆头,老大的派头。 他拉过小哭包的手,笑嘻嘻地把盆扣他弟脑袋上,一道买西红柿去了。合作社大婶下班,西红柿撮堆儿卖,三分钱,买了满满一盆! “哥,沉死了,我端不动了。” “端不动也得拿回去,三分钱呢,不能浪费。” “哎呦,胳膊,我胳膊……” “累死了,累得我想撒尿怎么办!……” 小哥俩四只手端着一铝盆西红柿,一步一歪往家蹭。 孟小京:“漏了漏了!哎呀,西红柿掉啦!” 孟小北:“坏了,咱妈的铝盆漏一大洞。” 孟小京:“你刚才把盆打漏啦。” 孟小北:“糟糕,这盆可贵了!咱妈上回拿省下来粮票跟人家换的,两斤面粉才换到这个盆。” 孟小京:“哥哥怎么办?咱妈打人可疼了。” 孟小北:“你别告诉咱妈,就说西红柿太沉了,盆沉得漏了个洞,记住了吗?” 孟小京眼里还带着泪:“哈哈,西红柿怎么能把盆弄出洞,哈哈哈!” 俩人一路笑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个在前面端,一个追在屁股后面捡漏儿……孟小北一直认为,他弟只要不跟他争夺父母亲有限的精力与关爱,就是个很可爱的弟弟。 当晚,孟小北也如意料中的被他妈妈罚站,站在卫生间门口,脚边搁着那个漏掉的盆。他挨打罚站家常便饭,后背抵着墙,左腿扎马步,右腿搂上来架在左膝上,双手合十,做弥陀打坐状,自得其乐。他弟扒门缝瞧他,哈哈哈地乐。 童年原本单纯无忧,色泽如天空般纯净。孟小北那时也喜欢爬到后山上,用草叶吹哨子,追着邻村的羊群起哄吆喝,夕阳下帮村里小哥赶羊,或者仰面朝天躺在山梁上,数云间的大雁,心随着雁儿在空中自由翱翔,直到晚霞把最后一束阳光融没,西沟就是他的家园…… 孟小北当时并不知晓,这个家庭关乎他哥俩命运前途的争论正悄然发生。 说到底,岐山这大山沟里,无法满足年轻人眼界与求知欲望,是个把少年熬成中年、把中年熬成老朽熬到死看不到生气的地方。制造厂受军方支援,不缺基建资金,他们这大片大片的厂房和宿舍区,都是白墙红砖的楼房,在六十年代就电力热力充足,冬天烧暖气、洗热水澡。可是就有一样,进来了,就很难再调出去。当初服从分配报效国家的社会主义大生产崇高理想神圣使命,逐渐被流年岁月催磨掉,人心浮动。回城,是每个华发早生的中年男女心底难以磨灭的渴望,日夜的念想。 他们这地儿不缺钱,不缺粮食,即便三年自然灾害,军队附属大院的人也不会饿肚子,可是有钱都买不到东西。山沟里缺副食,缺蔬菜水果;食堂整个儿冬天是胡萝卜烧土豆、咸菜疙瘩炒肉末,这两个菜能连吃三个月。山沟里更缺失的是人口的流动和活跃,大城市的激荡与魅力,流年苍白、枯燥。谁家从北京、上海来了亲戚,是全院的大事儿,家家都羡慕得前来“观礼”。他们自己人想要出去,坐长途车进岐山县城要一个多小时。逢年过节打个牙祭,坐好几小时车去到宝鸡,才吃上一顿饭馆。 大人挪不了窝,孩子走不走? 孟建民从来没这么严肃,一家之主要有主心骨、能扛住事。他媳妇也从未如此泼悍,母狮子护崽儿的架势,快让人认不出。 孟建民说:“两个养不起,让我妈挑一个带走。” 马宝纯说:“带走哪个?你能让你妈带走哪个你舍得?” 孟建民说:“憋山沟里,把我儿子都给耽误了!” 马宝纯说:“什么叫耽误?这么小不在爹妈身边儿,让爷爷奶奶带他就能好?!” 孟建民:“我爸我妈带怎么不行?没你带的好?再说我爸工资也高,不差钱,我再给他们钱!” 马宝纯:“我没那个意思,我没说咱妈带不好,跟亲妈不一样……” 孟建民争辩得急了,说了一句:“亲妈你能怎么样?你每天传达室值班早八点到晚六点,要不然倒班就晚六点到凌晨四点,怎么都是十个小时班,你就能有时间管他俩?!” 就这一句戳到难受处,马宝纯盘腿坐在床上,表情无助,又不甘心,咬唇的牙都在抖,突然呜呜呜抹眼泪哭了。 “我、我对不起我儿子了。” “我没带好孩子,孩子性格不好,都是我错。” “孟小京咬了孟小北一口,肉都咬下来了,就为了抢个桃酥!” “然后孟小北就往他弟奶瓶里倒东西了,我看出来了我都舍不得说孩子。孩子吃口奶容易么,不就是想吃吃不着么!” 马宝纯哭得稀里哗啦。亲妈身上掉下来的肉,跟当爹的只打个种总归有本质不同。 她哭着说:“咱们都是熬过三年自然灾害过来的,我不怕饿,不能让我儿子饿着。” “孩子喜欢吃肉,肉都给他们吃。咱家孟小北最爱吃羊肉,每回买回来的羊肉不是给他吃了?你看我吃过吗?!” “去年我妈大老远过来看我,问我吃怎么样,我都不敢告诉她怕她骂我!我平常就去食堂管人家要点儿炼大油剩下的油渣,油渣炒豆角,我一个回回,我去捡人家剩的大油渣子吃!” …… 马宝纯哭出来,心里舒坦多了,末了放弃了:“送走吧,让妈带走一个,给我留一个。” 当天也是赶上娃他奶奶带俩孙子去隔壁大院工会主席邹师傅家,给人家送礼,谝个家常。邹师傅家做了一大笼热腾腾的黄馍馍,孟小北奉命跑腿,给他爹妈晚饭送馍馍回来。 他一步一颠,手里拎着刚出锅滚烫的馍馍,不停呵气,左手倒右手,右手再倒左手,冬日里冒着香喷喷的白气,站到门外。 爹妈憋了两年的话终于倒出来,可没想到,偏巧不巧,被老大听见。 马宝纯踌躇难定:“你想送走哪个?” 孟建民:“两个反正一边儿大,快该上小学了,走哪个都成。” 马宝纯:“老二乖,听话,好弄。老大心眼多,有脾气。” “老二什么都吃,不挑。老大忒挑食,什么菜都不爱吃,就爱吃炒蒜苗和羊肉,从小吐奶就瘦,长大了乐意喝奶了,又没得喝,太难养……” 孟建民听出话音,权衡良久,艰难地说:“让老大走吧。” “老二留咱俩身边儿,好带。” “孟小北这孩子兴趣活泛,骨子里就是不安分、不认命的那种人,窝在沟里可惜了。让人带走,爱带哪去就带哪去,去哪都比留在老子身边强。” 孟小北听话听岔了,没听全,只听到最后那几句,“老二留身边,好带,让老大走吧。” “爱带哪去就带哪去,去哪都比留在老子身边强。” 孟小北默默站在门外,窄窄的眼皮下透出微光,愣神,不太愿意相信。 馍馍隔着塑料袋像粘在他手上,快把他手心烫起泡了他都没反应,面无表情。 他亲爹亲妈正在盘算如何甩掉老大这个累赘,然后把老二留下。 他不听话,他小心眼儿,他爱争抢爱打架,不讨人喜欢,昨晚还把家里铝盆砸漏被罚站了,上个月打碎楼下邻居两扇窗户,再上个月跳河沟磕掉两颗牙冻发烧了,再上个月…… 他生出来就长得不好看,脑门上有一道疤,没有他弟白嫩漂亮。 弟像家养孩子,他像小野孩子,爸妈不要他了,要把他甩给别人,再也吃不到羊肉饺子了。 …… 那天晚上,小崽子咬着嘴唇扭头离开了家,一路低着头,气呼呼的。孟小北再次没走正道,爬大铁门溜出家属大院,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浓不见五指的夜幕中。 人小,脾气可真大,他离家跑了! 第五章猎狼崽 孟小北是小屁孩一个,心性就针别儿大小,容不下二两饺子,就眼前一亩三分地、他的洋画弹球棉裤裆子!他想不到长远,他不懂人生这条岔路口可能就关乎他一辈子的前途,他那时不可能明白他爸爸艰难地说出“让老大走吧”、这背后是包含对两个孩子多么复杂的爱与抉择。每人心里都藏着委屈、无奈,只是忍而不发,压抑许多年。 屋里,孟建民坐在那,缓缓弯下腰,脸埋在手里。他是那个承载一家人责任的父亲。 “我就是不甘心,我自己耽误了,我不想让我儿子一辈子窝在山里,我不愿意让他们还当工人。” “孟小北回北京能念上好学校,他在咱沟里能念个屁,咱沟里有八十、朝阳吗?!” “厂里大学生指标,这么多年,我年年先进,年年劳模,干到死也没一次能轮上我。都被什么人把名额拿走了,还不清楚吗?我日他爹!!!” 孟建民是文化人儿,人前人后难得爆出一句小气话、粗话。什么时候说起来,都说孟师傅人帅,脾气好,在厂里极有人缘,跟领导上下关系都铁,又是建厂后第一批从北京过来的青年,资历老有威望。然而厂里历年输送工农兵学员,送进北大清华,这种好事一向轮不到普通工人,甭想,早都被那些想要回城的高干子弟依靠裙带关系把指标占满。 日谁爹也没用,输就输在拼爹。 马宝纯抹干净通红的眼眶,苦笑一声:“你有牢骚,我这么些年容易么我?我愿意窝在山里?你有初中文凭,我连初中都没毕业就大串联了,上学就彻底荒废了。我抱怨过?” “我也就是长得不好看么。咱大院里原来那个赵三红,白,漂亮,人家就拿到回城指标了,怎么拿到的,多明白啊!” 孟建民抬起头说:“别胡说八道,咱们这样人,是干出那种事的?咱们就不是那种人。” 马宝纯说:“我知道你也不是那种人,永远做不出来。” 忍了一会儿,马宝纯发酸地问了一句:“你这么想离开,你当上大学生回去了,我怎么办?” 孟建民:“……” 马宝纯说:“孟建民你要不是窝在这山沟里出不去,如果在北京,你能看得上我你能跟我结婚?!” “孟建民你自个儿走吧,我们娘仨过日子。” 孟建民被堵得愣了,半晌叹一口气:“你这人,想什么呢……” “你是怕我回去了不要你啊。” “不会,甭瞎想。” “一家人,无论发生什么,永远都在一块儿。” 两口子吵完抱头哭了一场,回头该干嘛还干嘛,日子还要继续熬。 再说孟小北这小子跑了,这一路就跑远了。夜里没长途车,他竟然就沿着山路,一路往县城方向跑,走走停停。 这也就是孟小北,换成厂里别的孩子,都胆子小,前怕狼后怕狗,绝不敢深夜走山路。只有孟小北能干出这种幺蛾子。他想一路走到岐山县城,然后找辆车坐,他觉着自个儿腰扎牛皮带的小八路一个,你小北爷爷能干着呢,重要着呢。 他走了半道,才发觉没多穿件衣服,半夜山里冷得贼死,把他伸出来的两手快冻成小冰镏子,红皴皴的,牙齿打战。孩子毕竟是孩子,玩儿离家出走的闹剧都没经验。没带衣服,没带钱和粮票,他的洋画弹球小人书果丹皮这些珍贵家当一样都没带,手里就拎一袋子黄馍馍! 那夜,孟小北是找到一处没人的仓库,在仓库门洞里蜷缩着过夜,吃掉半袋馍馍。他脑顶上方有巨大的外置空调机,轰隆隆地响,给他拼命吹着热蒸汽。他没喊人,也没哭,咬着嘴唇强作坚强,没事人一样睡到第二天太阳晒屁股,继续出走。 孟小北从小是个能吃苦玩儿命的,骨子里很犟,目标执着,而且能对人发狠。头发埋着沙土,手肿成胡萝卜,俩脚丫子冻得像冰坨,他愣是走出很远,走在密林子里,心中描摹他的宏伟远大的闯荡计划。直到太阳再一次往山梁边缘坠下去,直到林间慢慢朦胧变暗,灰黑色的枝桠扭结着割裂头顶的光亮,直到他终于迷了路! 再往前走,是山沟里传说中的狼王谷。 大人们常吓唬小孩,狼王谷里有一头白额白围脖青色皮毛的狼王,带领一群狼崽,专门叼七岁以内小孩回去剥皮吃肉。 孟小北心里突然瘆得慌,回头望一眼密林深处,加快脚步,眼神闪烁。 据说母狼在冬天产下一窝小崽,找不到过冬口粮养不活小狼,头狼就做主将弱小的狼崽咬死,让强壮的狼崽吃掉,优胜略汰。孟小北觉着他自个儿就是那只被淘汰掉的崽子,这会儿就有狼要吃他了! 最先是侧后方林子里一声异动,孟小北吓一激灵,突然撒腿疯跑起来! 他这一跑,一石激起林间无数隐秘,暗夜里追踪的无数条腿全部飞奔起来! 孟小北一逃窜起来,先前积攒起的无畏的勇气瞬间崩溃。他上天入地连滚带爬,眼角分明瞥见林子里一道青灰色似狼似大狗的身影箭一般朝他后脑袭来。与此同时,一道低沉的狼啸撞入耳鼓,一声伴一声,从山梁上、树顶上,此起彼伏,铺天盖地! 左边? 右边? 几条灰色的狼似乎被林子里更大的动物吓到,踌躇不前,焦躁地转圈。 嗷呜—— 更加刚猛的一声嗥叫撕破浓稠的夜色,让最凶残的捕猎者吓破肝胆。头狼凶恶地扭头对嗥,想放弃,又不甘。 就这时,孟小北奔跑中脚下拌蒜,绳索突然收紧。他没防备,两只脚踝被倒提着,瞬间大头朝下被吊起半空,啊!!!! 中阴招了。 孟小北怎么能认命?他不会服软。 他抡起手中最后的武器,狠命掷向林子里的凶兽! “哎呦……饿……” 孟小北视线是倒着的,东西是从下往上走个斜线掷出。馍馍又凉又硬,冻成个冰坨,精准打击目标。 头狼扑空,再想扑孟小北,也踏上套索,一并吊了起来,四爪蹬天仓皇地嗥叫。 林间伸出一杆铁灰色的枪管,终于喷火了。 单枪斗群狼,这是一场迂回的智斗,也是拼胆量。 狼群失去头领,枪响处一哄而散。 那颗子弹射进树丛,也没打中哪只狼,失准了? 孟小北倒吊着,两手可怜地垂下,大脑充血,模糊之间只看到高大的军绿色身影从林子里钻出来,军大衣,野战靴,缓缓溜达过来,身形倒映在他瞳膜上。那人两手用个很潇洒的姿势,把一杆修长的枪横架在后脖颈子上,嘴角轻耸。 枪管另一头挑着半袋东西,可不就是冻成坨的硬馍馍! 老林子间两只套索,捕获一大一小两头没有心肝的狼崽子。 贺少棠掀开雷锋帽,揉了揉嘴唇下巴处,哼道:“还挺疼的,要是砸我眼睛上就给老子毁容了!” 孟小北倒吊着不舒服,呜呜挣扎着想下来。 贺少棠说:“我救你,你小子拿原子弹扔我?不讲义气的。” 孟小北嘴硬着:“我想喂狼呢。” 贺少棠:“你刚才喂着狼了吗?” 孟小北:“狼都被你打跑了,我就喂你呗!放、放……我……下……来……” “你……你个瓜货。” 贺少棠打量孟小北,噗得乐了,露出一口整齐白牙,黑夜里很亮。骂孩子“瓜货”的话音都发软,透着几分另眼相看。 这也就是贺少棠,脾气不吝跟熊孩子耍贫嘴。 这也就是孟小北,完全不认生,逮谁呛谁,爷还是有脾气的呢。 孟小北心里琢磨的是,来我们兵工厂做汇报演出的解放军,打枪都百发百中,你这个人是我见过枪法最差劲的解放军叔叔!你又没打着狼,你牛个屁啊?! …… 贺少棠在山上已经转悠一整天,就是前来捉拿孟小北。前一天夜里,在距离工厂十里地的哨所里,贺班长就接到上级电话命令。郑排在电话里跟这人说,咱们汽车制造厂丢一小男孩,大人把整个厂区翻遍没有,都快急疯了,怕可别跑出山沟去!领导让跟各处都说一下,你们在山口上盯着,见到小孩就拿下,绑了回来! 贺少棠说:“厂里丢孩子,能跑到我这儿来,他就神了,隔着多少里路呢。” 排长说:“老四,别犯懒骨头,滚出去巡哨去。” 贺少棠咬烟一乐:“放心,没有拐孩子的。” 排长骂道:“日你娘的废话,没拐孩子的,可是山里有狼和野猪!” 贺少棠冷不丁问了一句:“谁家孩子?姓什么叫什么?” 排长说:“说起来你应该知道,就是汽车厂三区一车间孟建民他们家的,你以前都见过。” 贺少棠正歪在床上,拍腿大笑:“哈哈,我知道,他们家那对双胞胎。” 排长也乐:“可不是么,就那年直接从娘胎里滑掉地上那娃,你那时候小,手慢又手笨,愣没捞住。” “我又没接生过孩子我懂怎么捞吗!”贺少棠嘴角一耸,正色道,“成,我知道了。” “我认识那孩子。” “我去给他们找。” 贺少棠从木板炕上一骨碌翻下床,裹上军大衣,戴了雷锋帽,扛上他的枪,压进子弹。这人连夜进山,夹着彻骨的寒气,饿了用凉水泡硬锅盔吃,足足找了一夜又一天…… 怕孩子倒挂着不舒服,贺少棠顺手将人提起来,头朝上拎在眼前,捏了捏脸,故作威严:“小子,你大名儿叫孟小北。” 孟小北声音闷闷的,透着小男子汉的倔强:“哦,你是怎么知道?” 贺少棠嘲笑道:“谁不知道你啊?整个汽车厂家属大院出了名儿的。” 孟小北脚还栓着,耸耸肩,那是小爷们儿爬树翻墙打架炸柿子炸出的名气。 贺少棠撩开他头发:“你出生落地那天,还没送到医院就从娘胎里漏出来,脑门上磕一疤,对吧?” 孟小北一摆头躲开:“别看,我丑着呢,吓哭你。” 贺少棠逗他:“还怕人看?” 孟小北犟犟的:“就不随便给别人看。” 贺少棠冷笑:“小样儿的,你怎么不怕扒开裤子提着小鸟从你们家三楼往下撒尿啊你?!” 孟小北心想……啊? 贺少棠问:“嗳我说,第二天早上你们家没发现从天上掉财了,屋里没找见钱和油票粮票吗?!” 贺少棠一耸鼻子,这会儿用力闻闻,仿佛还能闻见自己棉服上那一层骚哄哄的味道,狼崽子的一泡狼尿水! “叫叔叔。” “你叫不叫?” “不叫是吧……不叫老子弹你小鸡儿。” 贺少棠作势去扒孟小北的棉裤,往手指上呵气,弹他的小软物。孟小北固呦着身子嚎叫,嚎得不远处吊的那头狼都跟他呼应着一起哀嚎。 他这才服软了,老大不乐意地哼一声:“叔叔。” 贺少棠笑了,嚼一嘴老烟叶子,解开绳索。 孟小北身子失重,四仰掉进解放军叔叔怀里,对方浓重的鼻息与胸间一股暖烘烘热气,伴有烟草味儿,扑上他的脸。 贺少棠玩笑归玩笑,知道这地不能久留。他把小子裹在棉大衣里,一胳膊搂紧,提枪,迅速攀上丛林小道。 孟小北抓牢对方里面的军装,布料很厚,体温很热。他手因为受冻再骤然回暖,舒服得发痒发疼。 贺少棠薅着他,轻松跃上土坡,沿“之”字形山路贴着悬崖斜着走,仿佛这条道已经走过千百遍,路途了然于胸,双眼能撕开浓夜的遮挡,清晰辨认前路,一会儿就上了山梁。 贺少棠在高处吹个哨子,不一会儿,四处亮起荧荧几点蓝光,是军用冷光手电的信号。 他招呼手下人:“孩子找着了,都回了。” 头戴羊剪绒帽身裹军大衣的小兵,从林子里钻出来,肩上扣着伪装,一个个冻得鼻头发红,嚷着,班长,找到啦,那娃找回来啦,咱赶紧回去还能睡个后半夜呢,困死牛了! 贺少棠想起个事,搁下孟小北,转身蹲下,抬起长枪,瞄向山谷。 孟小北屏气,顺着枪管往下一看,隐约仍能瞅见倒吊的那头硕大的狼,距离很远,青白色的毛在暗夜里发出漂亮的光泽。 贺少棠蹲踞式瞄了几秒钟,面容平静,睫毛一动不动,扣下扳机。 黑夜里一声脆响。 子弹到处,食指粗细的绳索崩断,白狼重重摔在地上,就地一滚,抖了抖颈上硬毛,一对眼绿幽幽盯着山梁,报以一声嗥叫。 贺少棠迅即还以更加剽悍的一声狼嗥,龇出一口白牙。 野狼通灵性,似乎听懂了,于是不再恋战,向强者做出一个前腿恭踞的臣服姿态,转身消失林中无影无踪…… “走了。” 贺少棠薅起孟小北的棉袄后脖领。 孟小北这时候还扭着脖子,一眨不眨,眼珠子都瞪圆瞪疼了!他眼里不再是方才的桀骜不逊,惊讶之中暴露几分兴奋。那是男孩骨子里对年长的、身手强悍的男人的钦佩与仰视。 少棠嘴角笑出弧度,也有男人的得意:“老子枪打怎么样?” 孟小北那一对小眯眼一斜:“别的解放军叔叔打靶子,都是朝那个圆固隆冬的靶子上打。你要是来我们厂做汇报演习,你肯定是往立靶子的那根木头杆子上瞄,对吧?这样显得比别的叔叔枪法都厉害,是吧?!” 贺少棠:“……” 噗——哈哈哈。 身后的小斌直接乐出了声,接口道:“大侄子你还真说对了,这就是他!” 第六章狗肉锅 贺少棠巡山回营,顺利猎回小狼,扛着枪,嘴里吹着哨子,五哥放羊调。 这人在电话里跟领导说:“人带回来了,没伤没疼好着呢,明儿一早给厂里送回去。” 他们连长说:“你现在给我送回来。” 贺少棠说:“现在都半夜了,我回去一趟这宿就甭睡了。” 郑排在那边抢过听筒,压低声音吼:“你小子他妈长本事了,还跟领导打哈哈、讲条件的?有你说话的?” 贺少棠在电话里带些微耍赖的鼻音:“我又立功了——你给我记上。” 排长骂:“给你记个狗屁!!!赶紧开车把孩子送回来人家家长就放心了!” 贺少棠根本就不怵,臭贫道:“这娃好玩儿,我还留着逗逗,我这鸟都不拉屎的鬼地方,难得热闹,带一宿我再原样送回去。” 贫完了,又补充一句正经的:“这孩子既然从家里跑出来,心里肯定有事儿,着急送回去他不还得跑啊?我劝劝。” 连长在电话那头骂娘,排长接连长的话茬一起狂骂祖宗八代,可是都拿姓贺的没治。 贺少棠在整个儿机械师团的兵里面,就他最特殊,就他最能耐,这一点,上下都知晓其中门道。 老郑骂:“这个熊蛋,你瞅着,再过几年就该骑老子头上了。” 连长说:“不用过几年了,给北京退回去,就说不要他了。” 排长说:“要退您跟营长打报告退,我们兄弟,我不能说。” 连长说:“你兄弟你倒是管得住啊?就说咱这庙太小,塞不下这尊菩萨,管不了!” 老郑摇头:“他从小就这性子,大事儿反正也没耽误过,生活小节么……算了,他就那样儿了!” 贺少棠是个难弄的刺头,这么个“个色”人物,能戳在兵营里,必然有他独到的地方。他是个军人,出去办正事儿、执行任务,他们机械师加强连侦察排的哨兵个顶个儿都身怀绝技,身体素质绝佳,能千里独行在深山老林里一杆枪斗狼斗野猪斗黑熊,都是神枪。单打独斗本事不行的,干不了这活儿,吃不了这苦。贺少棠刚入伍时,在新兵营就是尖子,甘南五十公里拉练,过山谷爬沼泽地,他替蓝军抢头一个爬到终点插上了旗子。后来若干次森林抢险,都冲在头里,每一回却都能从火场或者洪水沟里活着回来。用他们连长的话说,越是那个最不要命的,越是命硬…… 寻孩子在林里钻一整天,少棠确实又饿又累,嘴里叫酒,想喝一口。 他们哨所掩在半山沟树林中,砖石垒成的坚固小屋,能挡住豺狼野熊的冲击。屋顶偏矮,几个大男人进去,立时显得狭小局促,宽厚的肩膀充满空间,人挨人。孟小北在一群糙汉子中间,一抬胳膊肘就捅到他少棠叔叔的后胯,对方一转身热气立时扑他满脸,这屋子既拥挤又有种说不出来的火热亲近。 贺少棠的眉眼在灯下漆黑如墨,拎着钢叉子添煤,火苗的光辉映在脸上。一个班的战士聚拢在屋里烤火,老陕的习惯,蹲着围住火炉,用大瓷碗打热水喝。 孟小北被捉回来,自知“在劫难逃”,已经有心理准备打持久战,蹲在墙角,警惕地瞪着对方,像一只炸毛刺猬。 孟小北说:“我不回家,你别想把我遣送回去。” 少棠问:“真不回家?” 孟小北执拗地说:“我就不回,既然出来了,就没想走回头路。” 少棠淡淡一笑:“你不回就不回,随便你!” 孟小北:“……” 少棠面无表情:“你愿意去哪儿,山高水远的,明一早我送你一程;或者干脆就留这儿跟老子住,白天进深山放哨打狼,喝凉水啃锅盔,晚上睡哨所吃面片汤,你再也不用回家了,你回家干什么?!” 孟小北皱眉,嘴巴撅起来:“我……我……” 再也不用回家了? 跟爸妈小京不在一起了?……家属大院都住惯了呢。 小爷还没带铺盖卷呢,我那个“宝箱”里边儿还有军帽、吸铁石、洋蜡和小人书呢。 你北爷爷还有一群喽罗兵等我回去打鬼子呢。 孟小北慢慢低下骄傲的头…… 贺少棠表情很酷,很冷:“饿了?想吃馍?麦子在后山地里,石磨和水磨在屋后,锅在床底下,盆在架子上,你眼前这个是火炉子——你先去后山割麦子吧。” 孟小北彻底缩墙角了…… 贺少棠斜眼瞟到沮丧的小狼崽,嘴角悄然浮出笑意,笑得也很坏。 大冬天的,地里哪有麦子啊。 小样儿的,你有几根刺,捋不平你? 班里战士们觉着新鲜,照例拎过孟小北又逗弄一番,把孟小北当年怎么从娘肚子里漏出来磕出一道天眼的惊险过程又讲一遍,整个儿西沟兵工厂都闻名了。 孟小北耷拉着眼,盘腿坐在炕上,就差再打个莲花指了。他表情也酷酷的:“你们别老说我以前的事。” 他们班的大姚,姚广利问:“为啥不能说你啊?” 孟小北:“那都是我小时候事了,爷现在都长大了!” 广利说:“小人儿,你多大了啊。” 孟小北声音压得粗粗的:“我都男子汉了!……我那时还小么,没有经验,一不留神儿我没钻好,就掉地下了么!” 一个班的战士蹲地上哈哈大笑,热水喷了一地。 贺少棠眼神一眯,眼角都笑出皱纹:“这事儿没人有经验。” 孟小北:“下回就不磕地上了。” 贺少棠乐:“你就没下回了!广利,当初你怎么钻的?” 广利:“别问。” 贺少棠专逗老实人:“甭不好意思,给我们谝一谝。” 广利低头掰手指,粗声道:“饿哪知道!回头问问俺妈!” 孟小北终于绷不住,不装蒜了,也跟着乐出来,暴露出又霸又怂的本性。贺少棠这时才烧出一大盆热姜水,为孟小北胃里灌一半,另一半泡脚,蹲下来给孩子揉脚丫。白脸唱完,该唱红脸了,硬招使完再来柔情攻势,这才叫做攻心战…… 孟小北让这人搓着,浑身立刻就热了,汗珠洇湿棉袄,鼻尖上一滴热汗,吧嗒,滴到少棠鼻子上。 他坐在床上,低头看,贺少棠正好一抬头,擦汗,继续给他搓脚丫,怕他在山里冻坏。 少棠不耍贫嘴埋头干活儿的时候,视线安静,嘴角沉默…… 部队战士吃得简单,艰苦,一个大铝盆里是满满一盆馒头和锅盔,粮食管够,另一铝盆是胡萝卜烧土豆,就油泼辣子。 贺少棠瞧出来了,问:“孟小北,不爱吃萝卜?” 孟小北一撇嘴,表示出对一切萝卜土豆块根类蔬菜的深恶痛绝:“……叔叔,你这就没羊肉吗?” 贺少棠说:“羊肉?没有。” “我们几个不放羊,我们‘放狼’。狼倒是不少,后山上有的是。你吃狼肉吗?” 孟小北毫不客气:“你会做狼肉?你逮来我就吃。” 少棠哼了一句:“我算看出来了,你小子就是狼。” 一伙人用馒头蘸辣子吃,贺少棠直接拿勺子舀,大口大口嚼辣椒,满嘴冒红油。 就这工夫,又有人从外面回来,是他们班战士小斌。 小斌呆呆站在门边,帽子都撇丢了,怀里抱着一动不动了无生气的一条大狼狗,神情极其悲伤沮丧。 少棠从地上缓缓站起来:“小斌,怎么了?” 小斌声音里带着哭腔:“少棠……二宝死了!” 一屋人都站起来,“二宝”是他们班养的放哨的狗。 小斌年轻,圆圆脸,哭起来泪花在眼眶子里打转:“我刚才去找,从河沟那个潭子里捞出来的,已经没气儿了,呜呜呜……” 少棠:“它怎么能掉那个水潭里了?” 小斌:“水里有鱼么,可能想捞鱼吃。” 少棠:“这吃货,不会自己游上来?” 小斌抹抹眼泪:“水忒冷了,都结薄冰了,可能冻抽筋了缠鱼线上了没爬上来呗!……呜呜呜……” 这狗是他们班的宝贝儿,当孩子养的,每回从队里领了肉回来,都把边边脑脑省下来给狗吃。贺少棠每回上山巡哨都带狗开路,他是他们班公认的“大宝”,他的狗因此得名“二宝”。 小斌那小孩儿坐火炉边得瑟了几滴马尿,焐暖和了,问:“少棠,这狗咋办,咱把它葬了吧。” 贺少棠抱着去世的二宝抚摸片刻,蹲坐半晌无言,侧脸线条冷峻沉默,突然说:“葬了可惜。” “拿锅炖了吧。” 贺少棠咂吧咂吧嘴。 他这一句话,一屋人都炸毛了,你要把咱的狗给炖了,吃了?! 小斌把狗死命搂在怀里,摸着仿佛还有一丝体温:“贺少棠你他妈才是个吃货!!!” “这是咱们这两年一口一口喂大的、养的狗!……不是野狗!” “你忒么也下得去嘴!!!” 贺少棠一摆头,示意:“孩子不吃萝卜土豆,缺肉吃。” 小斌难以置信地瞪着贺少棠:“那娃谁啊?又不是咱们养的,可是狗咱养的!” 少棠淡淡地说:“二宝已经死了,又活不过来。” 小斌:“活不过来我把它埋了,咱也不能把它吃了啊!” 小斌广利这帮人有时候确实看不懂贺少棠这号人,这是个什么人啊? 你说贺少棠不喜欢狗?他喜欢,他疼二宝简直就跟疼自己下的小崽儿一样,白天出门带着,夜晚睡觉抱着,同桌吃,同床睡,风里来火里去,当真是出生入死的战友一样。狗见了他就欢快地扑进怀里,摇尾巴,舔他脸。 贺少棠表情有一丝玩世不恭,笑话小斌:“你看你哭的,婆婆妈妈的。” 小斌说:“我就婆妈了怎么着!” 少棠嘲笑道:“你林黛玉啊你?还动不动就‘葬了’,立个坟头,再撒把花儿?” “狗活着,老子疼它。” “狗都挂了,归为尘土之前,让它最后再孝敬咱一回,我一辈子都惦记它的好。” 小斌:“……” 小斌气得骂了一句:“贺少棠你这种人就是,心忒冷,没有人性!” 那天晚上,他们真的把狗炖了,大铝盆架炉子上,一锅喷香扑鼻的狗肉火锅。 小斌一开始坚决不进屋,在外面站着,不看。其他人原本也伤感,可是架不住那飘香十里的浓郁肉香,悲伤啊难过的全都成了过眼云烟,在一锅肉面前全部抛弃了节操…… 小斌后来恨不能一边吃一边哭鼻子,骂姓贺的是王八蛋。 贺少棠不屑:“吃都堵不住你们骂我。” 小斌咬牙切齿恨恨地说:“姓贺的,饿日你娘,下回我们扒皮吃了你!” 贺少棠豪爽地一拍腿,全不在乎:“我这皮糙肉厚的,有人好我这一口吗?好我你就吃我啊!” 少棠把锅盔掰碎,泡在一大碗热固嘟嘟的肉汤里,舀一满勺辣子。孟小北吃得很香,满满一碗狗肉泡馍他全吃了,还要第二碗。他浑身每个毛孔都被由内而外的热气吁得舒畅,舒服得不行,平时哪吃过这么鲜的野味,肉汤上都漂着一层鲜亮诱人的红油! 少棠跟小孩说:“你想吃一顿正经的涮肉锅,得坐大半天车去西安吃,别地儿没有,你吃不到。” 孟小北嘴里塞满东西,用力点头认同:“嗯!” 山沟里熬年份,那些风花雪月凄凄惨惨戚戚的心思都收起来,那些玩意儿,帮不了你在动荡年月过真实的日子。这属于一个特定年代,但非换个场合,再过几年,贺少棠恐怕就不会这么干。 吃着半晌,孟小北突然问了一句:“刚才在林子里,你为什么不把那头白狼打死、把那头狼炖了吃掉?” 贺少棠看着小北的眼睛:“打死一头狼,狼群会寻着我们这些人的气味脚印,围攻咱们的哨所,所以轻易不打,井水不犯河水,互相留条活路。” 孟小北惊异,似懂非懂。 少棠那时说:“狼也是有家的,有一大家子妻儿老小,你不小心打死一头狼,一大家子狼悲愤欲绝找你报仇雪恨!你把狼爸打死,狼妈跟你玩儿命。你要是把狼崽子打死了,狼爸狼妈一块儿找咱玩儿命死磕你信不信?是个爹妈都疼自己下的崽,都一样的。” 孟小北那天觉着自己听懂了,默默地不再说话…… 当兵的从床下“宝物箱”里拿出偷藏的米酒,自己用大米闷出的酒酿。 少棠喝下半碗热米酒,拿筷子蘸酒喂孟小北。 孟小北一嘬筷子:“甜的?好吃。” 少棠又给他蘸,眼里露笑:“跟我好一口儿。” 狼崽子贪婪地直接把碗端起来了…… 孟小北后来许多年回忆起来,贺少棠炖的那锅狗肉汤是他动乱年代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那味道许多年都还留在舌尖,萦绕在心里。他记得那条闭眼安息的忠诚的狗,记着某个人。 那夜林间石头房子里,人声喧嚷,玻璃窗弥漫白气,灯火暖心。 贺少棠跟连长打报告说人困马乏要睡觉,待到酒足饭饱,一伙人却来了精神,在炕上歪着打牌,热闹。天高皇帝远,首长不在跟前,他姓贺的就是这片后山的头儿,整条山谷里的狼都听他的使唤,更别说人了。 贺少棠出牌甩牌,孟小北靠他大腿上,兴致勃勃地看。 贺少棠指挥他:“狼崽子过来给我抓牌。” 姚广利说:“这小子手是壮。” 小斌说:“小北你这臭孩子,小猫和主都给俺们抓走了?!” “大猫也在你那?!” 小斌爬着过去抢:“小北你别把大小猫都给那个混蛋!饿告诉你,那厮就不是个好人!!!” 贺少棠嚣张仰天大笑,伸手揉弄孟小北的头发,当真是喜欢上这小子。 孟小北不由自主地,跟他少棠叔叔混成了一拨。贺少棠指哪他打哪,靠在对方胸前帮忙出牌。两人狼狈为奸,一路手壮,赢了一圈儿人的烟,被一屋人戳着骂…… 孟小北后来就睡贺少棠床上,挤一个被窝,身上再盖一层军大衣,带着对方身上的味道。 贺少棠脱了外衣,穿军绿色紧身背心,大短裤,四仰姿势躺在床上。 孟小北睡觉也一贯四仰八叉,睡得极其自由散漫。俩人睡姿就对上了,都支棱着,互相碍手碍脚。孟小北拱,贺少棠挪,孟小北再拱,贺少棠没处可挪,开始以大欺小往回拱!孟小北被逼回墙角,一翻身,毫不客气,直接趴对方身上,四肢贴合,继续睡! 贺少棠哼哼:“唉你……你特舒服吧?……” 孟小北鼻子吹泡:“呼——呼——” 贺少棠一骗腿,把人踢下去。部队的标准床,很窄,将将睡下一个瘦人。孟小北寻着热乎气儿侧攀上身,手一伸,冷不丁地,就伸到对方松松垮垮的大短裤。一片硬朗的肌肉之间,就一块软乎地儿,正好攥住。 贺少棠眯眼哼道:“裤裆里摸什么呢?” 孟小北伸错了,吐吐舌头,赶忙缩回来。 贺少棠半睡半醒,哼出戏腔:“掏着老子的鸟巢了。” 孟小北:“鸟巢是什么?” 贺少棠:“有鸟有蛋不是个巢么。” 小斌从上铺甩下来一句:“他那里边儿长几颗蛋,小北快帮我们摸一摸!” 孟小北接口道:“我什么都没摸到呢。” “我就没瞅见有蛋,我好像掏到鸟毛了!” 孟小北直言不讳向班众们汇报。 噗——哈哈哈! 黑暗里一屋人轰然大笑,小斌几乎直接滚到下铺。男人的那种笑,带着猥琐的玩笑意味,十分疯狂…… 姚广利再老实的都绷不住了,捶床说:“估摸他那窝里就没孵出过蛋来。” 小斌说:“小北不用摸了,他压根儿就没长那个,因为他不需要!” 贺少棠也笑,骂道:“谁忒么说我没长!” “都别给我造谣啊!” “孟小北小祖宗!要不然您再帮我仔细验验,回头别给我出去瞎说啊!” 一屋人睡意全无,你一句我一句地穷逗,或低哑或粗犷的笑声此起彼伏。 孟小北咯咯咯地乐,这一宿愉快极了。他那时还小,很多成年汉子之间带颜色的笑话,他其实听不懂,却被气氛感染,止不住笑出来。 他平时跟自家人在一起,都很少有机会睡爸妈怀里。一屋摆两张床,他从小与弟弟挤一小床,背靠背各睡各的,自幼习惯独立,即便没到上小学年纪,似乎已经忘了沉溺于父母怀抱的滋味儿。 贺少棠笑得胸膛起伏,床板微微震颤,黑暗中侧脸英俊,牙很白,睫毛扑簌修长。这人背心里裹有一层微薄肌肉,胸口宽阔温热。孟小北不知不觉盯这人很久,自个儿也不知道瞄什么呢,直至视线随睡意尽情模糊…… 凌晨,孟小北尿炕。 狗肉汤和一大碗米酒喝得,端的后劲儿十足,没憋住,尿意如奔腾泉涌,涌湿一床,把被窝里的人生生尿醒! 贺少棠穿着背心裤衩从床上蹦下来,咆哮。 全屋人惊动,捶床大笑,孟小北你真熊,这回把二宝的仇谁谁的仇都帮我们报了。 小斌从上铺挂下来,指着某人:“贺少棠你个欠日的!你也有今天!!!” 第七章座上客 孟小北直睡到太阳斜照进窗缝,灰尘在阳光里欢畅起舞。 他尿湿一半床,自己挤在干地儿里睡了,至于另外那位爷怎么睡的就不得而知,他也管不着了。 屋里人早都起了,各自上岗,出门巡山后院砍柴。炉子上盛着一碗温热的稀饭,辣子咸菜。 孟小北在哨所不远那个水潭处找见他少棠叔叔。山岭上融化的泉水交汇,水体冰冷,小潭极其清澈,倒映一高一矮两枚人影。鱼儿在水中浅睡,突然被惊动散开,像在一块巨大透明的水晶里游弋,如山中幻境。 孟小北看着贺少棠在潭水边来回走了几趟,布置起简易的钓竿、鱼饵,抛线钓鱼。 背着其他人的视线,贺少棠在水潭边、二宝溺死的地方,用大大小小的圆石头块,垒出一个高高的坟头。孟小北瞅见少棠把一串红绳哨子压在最下面一块石头底下,压得牢牢的。他记得那是昨晚少棠出去扒狗皮时,从二宝脖子上取下的。 贺少棠在潭边蹲着,一动不动,静默很久。 孟小北发觉这人说话时与沉默时判若两人,完全两幅面孔。脸倒映在静谧的潭中,不起一丝波纹。 …… 贺少棠手指掐熄烟蒂,起身,扎好军装皮带,潇洒一摆头:“走了,我开卡车送你回厂。” 孟小北酝酿一早上了,说话中气十足,眼神坚定:“少棠叔叔,我能不回家吗?” 贺少棠一挑眉:“昨晚不是跟我挺乖的咱都说好了?不回家你能去哪。” 孟小北蔫儿有大主意:“我就是不想回家,没意思!我想待在这儿!” 少棠一乐:“这儿就有意思了?” 孟小北用力点头,眼仁乌黑眼含期盼:“热闹,有好吃的!有狗肉火锅!还一块儿打牌,咱俩人搭档简直无敌了,打牌还能赢他们的东西,昨晚我特开心!” 贺少棠笑着骂:“你还上瘾了?!你喊我叔也没用,我没地方给你每天弄条狗来吃,明儿你再想吃,老子真就得上山给你打狼了!” 孟小北调开眼神,咬嘴唇,望着晶莹的湖面,半晌说出真实的心酸话。 “家里我是哥哥,我其实就早出生那么两分钟么!分什么大的小的啊,凭什么啊!早知道我当初就应该晚点儿钻出来,那我就是弟弟了!” “我爸我妈偏疼我弟。” “他们都说我长得不像我爸,说我不好看……孟小京就是比我漂亮,大院里人都这么说……” “他们要把我送走,送别处去甩给别人,以后可能都回不来家!为什么是我,凭什么要我挪窝滚蛋、给别人腾地方?我怎么就不好了?!” 孟小北把一梭子枪话全倒出来,跟爹妈都不好意思说的,小男子汉也有尊严。 贺少棠蹲下,与小北头碰着头,低声说话。俩人用小棍在地上写写画画,聊心事,仿佛已经认识很久,一夜同被窝、睡个简陋的大尿炕,竟都能睡出感情。 少棠认真地说:“小子,不是你不好,你爹你妈恰恰是为你好。” 孟小北那时不懂事:“……怎么就为我好了?” 少棠问:“送哪去你知道么?” 小北:“……可能去北京吧。” 少棠:“北京还不好?” 小北倔脾气地嘟囔:“有什么好,又不是家。” 脾气再野的孩子,说到底也还是恋家,一听说要离开家了,心里没找没落的。 贺少棠摇头,话里有话:“哪是你的家?你真知道哪才是你家?!” “傻小子,当初老子一没留神没接住你,磕地上真把小脑瓜磕傻了。” “你爹妈那是真心疼你,才想让你落个好,让你走出这条西沟。想办法让你回城,明白吗?” “……” 贺少棠深深看着小孩,一字一句地讲道理。有些话孟小北这个年纪终归永远是想不到的,父母亲做出这样的决定,多么揪心和左右为难!留哪个,走哪个,将来两个孩子能发展成什么样子,谁说得准? 留下的这个,被耽误了可怎么办,将来会不会恨上父母和哥哥? 送走的那个,远离爹妈不学好不走正道被人带歪了又怎么办?将来会不会后悔当初所做的抉择,会不会后悔当初没有咬牙吃苦说什么也要亲手把俩儿子拉扯成人?!把孩子生下来永远是最容易的,把孩子养育成人将来能有好的前途出路才永远是每个为人父母的担忧牵挂。 “养条狗三五年都能养出深感情,何况养个儿子。” “你爸妈肯定舍不得你,你跑出来两天两夜,他们不得急疯了?麻利儿地,赶紧滚回去。” “你爸你妈回不去,才想办法把你送回北京,熬着都不容易,也是一番苦心,将来你就明晰了。” 贺少棠说话时声音沉稳,眼底却又若微带笑,有某种说服人心的力量,说不清道不明的。或许因为这人只比孟小北大十余岁,能一起疯玩儿胡闹,能一个被窝里掐着拱着睡觉,却又能讲出道理,没有平日里长辈的刻板威严,完全没“代沟”,反而能让猴孩子听进心里去。 孟小北这时其实已经有悔意,离家出走结果还没跑掉被活逮这档子事极其幼稚丢脸,回家指不定挨骂,又要全厂闻名。他心里更加抵触,死要面子,知道错了但轻易不能低头认错。他什么人,他能认错? 孟小北噘嘴在地上画小人,心里蔫有主意,突然问:“少棠叔叔,你去过北京?” 贺少棠不屑道:“嗬,住得年头久了。” 孟小北又问:“那北京好?” 少棠嘴角一耸:“首都能不好么,首都比哪都好。合作社能买着桃酥鸡蛋糕萨其马,凭票能买稻香村的自来红月饼!有动物园,香山,中山公园和劳动人民文化宫,有美术馆展览馆,还有全聚德和老莫!你去了就知道,跟咱们西沟比,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忒么在沟里。” 孟小北一双八字小眼闪光,一句戳到重点:“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去?你为什么偏留在这儿呢!” 少棠:“……” 贺少棠回避未答,突然站起来抓住孟小北脖领子,抱起来一抛,再一接,故意把小子在空中大头朝下转一百八十度才端端正正摆在地上。孟小北脸色憋红,心口兴奋地跳。 少棠捏一把他的脸,正色道:“谁说你长得不好看?将来脸长开了就俊了。” 小北说:“我脑门磕花了。” 贺少棠大笑:“脸上有疤那叫有男子汉气质!你小子长大了帅着呢!” 你小子帅着呢,有男子汉的气质。 孟小北直到后来,还时常忆起当初少棠跟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气、眼底每一丝耐寻味的表情。贺少棠是个匀称的瘦长脸,黑眉俊目,下巴瘦削有棱角,眼睛有神。在初通人事的孟小北眼里,那才叫做男子汉气质…… **** 孟小北被解放牌大卡车送回家,胳膊腿齐全平安无事,家属大院里又是一阵风动。 他自个儿知道有错,那些天格外老实,消停,傍晚楼下小伙伴喊他出去打仗,他从窗口摇摇头打手语说不去。晚饭桌上一家人吃饭,他埋头啃馍馍不吭声,还是他妈妈主动给他夹菜,夹了一筷子又一筷子他爱吃的蒜苗炒肉…… 马宝纯一顿饭就没怎么吃,不错眼盯着他。他后来被亲妈盯得浑身别扭,说“我吃好了”,揣了半块馍出屋,临走眼角瞥见他妈妈眼睛红了,低头擦眼泪。孟小北离家出走回来,孟建民和马宝纯约莫知晓了缘由,什么都没敢说,也没骂孩子,怕刺激大了,下回这熊孩子还跑。孟小北这小子自从断了奶卸了尿布围子那一天起,两条腿利索会跑了,他想干什么干不成的?这小子气性大了,根本管不住。 倒是他奶奶是有脾气的,急得拿鞋底子抽炕头,“你说你个熊孩子,你跑剩么跑!你跑个剩么啊急死你爸你妈啊?!” 晚上破天荒的,他妈妈把他抱到大床上,搂在被窝里睡觉,轻轻拍着。 孟建民仰卧望着黑黑的天花板,自言自语:“急死你爹了……多亏隔壁院部队的人帮找着孩子,改天做个锦旗给人送去。” 孟小北夹在爹妈中间,反而别扭;孟小京跟奶奶挤小床,也有不爽。 大床上气氛非同寻常,他们家就没这么睡过。孟小北都伸不开腿脚,偷眼左右看看,既不敢拱他爹,又不敢挤他妈。不知怎的,他突然怀念起在小兵营房里那一夜,整个人儿狗趴在某人身上,挤得逍遥自在,尿得酣畅淋漓,果然不是自家人更能放开手脚。 往常在一个屋不方便办事儿,孟建民与媳妇还扒枕头说个悄悄话,被窝里搞个动作。这回孟小北夹中间,连枕边话都省了,各自无聊尴尬,鼾声渐起。孟小北朦胧间回味那夜鸟巢鸟蛋的笑料,他爸妈怎么从来就没这么逗乐呢? 大年过了,奶奶临走时抱俩大孙子,承诺来年过来时给小北小京带好吃的桃酥萨其马。 孟小北回来又照例病了一场,裹在被窝里感冒发烧,嘴里吃啥都没味儿,遥遥惦记十里地之外某人床下藏的大罐子自酿米酒…… 过几天病好,孟小北带一群喽啰打仗,翻铁栏杆楼梯从二楼直接掉下去,手腿都磕破皮,挂了红滚回来。他爹妈才终于松一口气:那臭孩子又回来了,终于正常了,果然就是咱家孩子,没有半道让人给换了!…… 俩双胞胎挑一个接去北京的事,大人们三缄其口,暂时搁置不敢提了。孟建民对某些事上心了,知恩感怀,后来还真找人做了一面锦旗,送到连部,可惜扑了空,只见了他们连长,没见着正主。 随后的一天,家属大院来了客人。 两个穿军装的瘦高男人,齐步并肩进了大院门,领口腰带系得整齐,军绿胶鞋把水泥路都踩得砰砰响,听步点儿就不是一般人。 孟小北正蹲墙根跟一群猴孩子玩儿呢,猛回头,一眼瞧见,腾得站起来,弹球掉在地上。 军帽下一双黝黑发亮的眼,冲他快速一眨,潇洒地一摆头。 孟小北飞似的就窜过去,脑袋里像被人吹哨子揪着赶着…… 贺少棠说话嘴角卷出笑意:“带路,去你家。” 孟小北快速蹦着说:“五单元三层301!” 少棠说:“我知道。” 孟小北疯跑着一路抢在前头,带路去了。 身后有孩子喊:“孟小北你不玩儿了?!” 小北头也不回:“不玩儿了!” 邻居孩子喊:“你的弹球!” 孟小北欢悦的声音回荡进单元门洞:“都给你们了!!!” 孟建民两口子是没想到,解放军亲人竟然亲自上门,主动家访,还提着东西。兵工厂职工见着部队里的人,原本就有敬畏之心,一家人措手不及,甚至有几分诚惶诚恐。 马宝纯反而一眼就认出来:“你们两位看着这么眼熟?!” “你们俩不就是……我生孩子那时候,抬担架把我从厂门口抬医院的那俩兵吗!” 排长豪爽地哈哈一乐:“可不就俺们几个熟脸么,整天往厂里拉木头进进出出的!所以说,这就是缘分么!” 排长回身介绍:“这俺兄弟,比俺小十岁,我们一班长少棠。” “当初就是我们俩眼瞅着孟小北那孩子出生落地的。这孩子上天入地无论怎么跑,反正跑不出这方圆十里地,总能让咱们给逮回来。” 少棠一点头,军帽下军容端庄,颇能唬人,客客气气道:“那时候我还小,还不是兵呢。” “我们来看看小北就走。” “嫂子您不用忙了,甭做饭了么!” 贺少棠年纪轻,在大兵里算长得俊的,常年在野外历练脸膛小臂都晒成润泽的古铜色,但五官醒目鼻梁英挺,那张脸颇为讨喜,一进家属大院就属于男女老幼通杀型。这人正派起来颇为谦和礼貌,迅速博得外人心理好感。 排长与少棠被孟家人好说歹说留下吃臊子面,谝家常。 孟小北那天一直躲在门框边,眼神溜来溜去,偷听他爸跟少棠说话。 少棠表面上正襟危坐,夹菜,吃酒。这人吃饭时把正装的宽牛皮武装带解了,搁在一边,再回头,武装带就不见了,系到伪八路孟小北的腰上…… 只待孟建民一转身,少棠也迅速回头,悄悄跟孟小北打个眼色:大侄子,还记着老子呢? 孟小北乐,也打眼色。 贺少棠不正经起来立刻换一张脸,眼角眯出纹路,笑得很坏:回头再收拾你! 孟小北鼓着嘴:少棠叔叔你快来收拾我啊,你来啊来啊! 孟建民坐回来:“贺班长啊……” 贺少棠迅速扭回来,笑得单纯无害:“啊?” 孟建民说:“我把这瓶酒开了,我妈上回过来探亲,大老远从北京背过来的,你们尝尝,正宗的牛栏山二锅头。” 贺少棠心想,兜来转去的,爷都认识这瓶好酒了!如同八百里又见亲人啊! 所以说,该谁的就是谁的,不用争不用抢。 孟小北也挤上桌:“我也要喝!” 孟建民严肃道:“瞎闹,小孩家家的,不许喝酒。” 孟小北:“我拿筷子蘸一个!” 孟建民板起俊脸:“你跟谁学的?!” 贺少棠半握拳凑在嘴边,重重咳了一声。 这人从桌下轻轻拧一把孟小北大腿,孟小北识相地麻溜滚了,心里透着有小秘密的得意劲儿…… 几个男人都好喝一口,一杯一杯地干,一斤二锅头喝得一滴都不剩,还意犹未尽。孟建民文质彬彬略带斯文的书生气,排长性格直爽大嗓门,贺少棠礼貌客气却又不扭捏鸡怂,双方互相脾气还挺投缘,胃口大开,一顿饭几乎吃掉孟家平日里半月份额的挂面和臊子。 酒足饭饱,贺少棠去单元门外抽一根饭后烟。火红的晚霞洒进门洞,地上一条修长好看的影子。 少棠警醒,瞥见黑影一闪,突然回头,一把薅住猴孩子的脖领:“小子别跑!” 孟小北哈哈哈笑着,借机一条大腿攀上少棠叔叔的腰,让对方顺势给他调转一百八十度,在身上耍了一个够才放下来。 少棠从军装裤兜里摸出一把铜弹壳:“给你带的。” 俩人在门边蹲着,悄摸开小会。孟小北跟对方学怎么拿空弹壳打弹球。 贺少棠从身后攥着他的肩膀和手腕,手把手地教:“弹壳摆对方向,弹头后屁股沉搭在食指关节窝里,大拇指用上力弹击,两米以内百发百中!” “老子赢烟和黄馍馍都这么赢的。” 孟小北鸡贼地问:“小斌叔叔肯定玩儿不过你吧?你俩谁赢?” 贺少棠轻蔑笑道:“那小狗日的,啥都玩儿不过我,每回都输,所以特别恨我!” 俩人私下聊起来,顿时又像同辈两个人,笑得眉来眼去如同两个使坏的孩子,包藏着只属于他俩的小小机密。贺少棠酒意微醺,脸色发红,板寸从发根处洇出闪亮的汗珠。他的军帽帽檐朝后歪戴在孟小北头上…… 排长后来从孟家出来,腆着肚子,脸色酿出酒红:“这顿吃得怪不好意思的,让人家孟师傅破费了,咱的规矩就不该吃老百姓的饭!” 贺少棠扯开衬衫领口扣子,皮带松开一格,终于松快了。他嘴角轻耸:“不会占他便宜,饭钱我都提前上缴了,还一桶花生油的油票呢。” 排长:“什么油票?!” “……” “你攀人家阳台?” “姓贺的,你那天不是跟老子说你去蹲茅房抽烟吗?!!!” …… 贺少棠当初就是这样逐步“打入”孟建民家的内部,说起来,他与孟家,真说不好谁是谁扯不断的几十年的缘分。 第八章 凤酒猴烟 那回吃饭只是开始,一回生二回就熟了,再往后来,贺班长逐渐成为孟建民家中常客。 贺少棠每半月出山一趟,开大卡车拉木柴回部队,再拉半车干粮压缩饼干蔬菜咸菜各种给养回哨所。他每趟回村,哪怕只有一小时闲工夫开个小差儿,也会溜到隔壁家属大院,找孟建民喝口小酒。 孟小北也就有机会跟去兵营开开眼界,时不时顺一袋压缩饼干、两盒高级猪肝罐头回来,跟小伙伴们臭显摆,这是别人买都买不来的。 贺少棠从山里出来,晒得黝黑如炭,脸侧挂几道树枝子划拉出的血痕,歪戴军帽。卡车路过大院门口,这人从车窗探出来,用力按几声喇叭,早等在厂门口的孟小北从传达室奔出来,蹿上卡车副驾位…… 贺少棠穿紧身背心,肩膀上搭一套换洗衣服,拎个盆,捏着肥皂,身后拖一只跟屁虫。 孟小北抱着少棠的后腰,像个赖吧唧的大虫子,不好好走路。 少棠闪开:“别抱我,好几天没洗澡,身上臭的。” 小北说:“臭吗?我辨别一下……嗯,你一身的狼尿味儿。” 少棠哼道:“狼尿?都是你上回尿的吧!” 孟小北脱得光溜,趿拉着少棠的大号拖鞋,啪啪地踩水,少棠宠着小孩,光脚进澡堂子。孟小北在一群高大健壮的裸身大兵之间钻来钻去,满头泡沫乱蹭,然后被贺少棠拎起来,坐在对方后脖颈子上冲澡,坐得高高的。 有年纪大的战友开玩笑:“谁啊这是,整天带着,你儿子啊?” 贺少棠表情很跩:“可不是我儿子么。” 战友逗乐说:“少棠,你小子毛儿长全了吗,你能有这么大一儿子了!” 贺少棠回身一眯眼:“小北,告儿他们,是不是我儿子?” 孟小北关键时候特会来事儿,突然从身后抱住贺少棠,亲亲热热往后腰上一靠,对周围人酷酷地小眼一眯,意味不言自明。 大家伙眼冒羡慕嫉妒:“这也就是孟师傅家忒衬儿子了,白饶给你一个。” 营房澡堂水声哗哗,白气缭绕之间全是湿漉漉人影,在孟小北眼里就是一群当兵的大白屁股,没任何区别,他只能辨认出少棠的屁股。少棠平日野在山里,脖颈手臂小腿都晒得黝黑粗糙,唯独中段是白的,暴露原本肤色。臀部常年不见光,也没人碰,尤其白皙细腻。孟小北忍不住就上手摸:“你大腿和小腿都不像一个人的!” 少棠头发湿漉漉的,眼睫毛上映一圈很好看的水雾:“摸什么?别乱摸啊,摸你一手毛!” 孟小北:“你腿上这么多毛?” 少棠很有范儿的笑:“是爷们儿都这么多毛。” 孟小北低头寻觅自己的爷们儿气概,啥也没找到,他身上光溜溜的,还没发育呢。 从后面看过去,一团雾气之中,少棠丰满结实的白屁股着实醒目、耀眼,色差太明显,看起来甚至有些滑稽,令人印象深刻。 四周喧嚷,没外人听见,孟小北突然叫了一声:“棠棠!” 贺少棠猛一回头:“叫我什么呢?” 孟小北:“哈哈……棠棠。” 贺少棠也不生气,眯眼威慑,声音却是软的:“老子惯坏你了……没大没小。” 孟小北是真被惯坏了:“就你有大有小啊?” 少棠一脚撩过去,水花四溅!孟小北不躲反扑,用新学的招式回报他的武功师父,抱大腿,别小腿!俩人光着身子扭成一团,打闹上手了,浑身是水湿漉漉地碰撞在一起,肌肉带着水花,拍击出声音…… 洗得浑身干净,少棠有时会带小北在兵营外四处转转,带他爬上大院后身那座五十多米高的水塔,迈过两百多级极陡峭的旋转的铁梯,爬到最高处,眺望整个西沟,漫山遍野是红艳艳的杜鹃花…… 贺少棠就很少带孟家老二出来,说到底是脾气性子没对胃,那孩子秀气认生,扭扭捏捏。 孟小京就不好意思让除了他亲爸之外的男人带出去洗澡,不会跟着某人钻到营房仓库里顺饼干罐头,更不会抽风似的爬两百级台阶去水塔顶上喝西北风。长得太白净漂亮,小鼻子小嘴,反而令人生分,拿筷子蘸酒喂都怕把这娃给呛坏了,还能逗什么? 弟弟眼里的“抽风”,在孟小北心目中就是“浪漫”,山沟里独有的浪漫情怀,全在那夕阳下的水塔顶上,外人不懂。 孟小北心里也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小气”。他享受少棠对他的另眼相看与照顾疼爱,不乐意瞧见别的人跟少棠比他和对方更铁。孩子那时年纪不大,然而心理早熟,情感上已经拥有某种排他性的独占心理。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实心思极其敏感尖锐,孟小北就是这样的男孩。 他最爱在孟小京面前臭炫:“猪肝罐头,叫哥,我分你一半!” 孟小京眼巴巴的,细声细气地叫:“好——哥哥——” 孟小北得意,沐浴在对方天真艳羡的目光中,分他弟一半罐头肉,临了还要补充一句:“少棠叔叔给我拿的,他跟我铁哥们儿,人特帅。” 然而,转天少棠来家,孟小北偷偷留心听着,听他少棠叔叔跟孟小京都说什么话了。他还细心地瞄,偷看少棠有没有也送孟小京各种压缩饼干、罐头和铜子弹头!少棠把好东西经由他的手再转交全家,这意味着少棠只有跟他孟小北是“上线”与“下线”关系,单线联系接头,跟别人说不着的!孟小北可在意这些了…… 在院里其他孩子面前,他孟小北是孩子王,别的孩子都跟他疯浑,学他怎么玩儿。 可是在少棠面前,孟小北就一忠实的狗腿。他那些小花招,就连说话的口气,都跟他少棠叔叔学的。那是男孩骨子里赋予对方的天真的信任与亲近。 小斌跟孟小北“挑唆”过:“我告诉你吧,别把姓贺的当好人,贺少棠那人坏起来厉害起来,在我们连队都出了名的,他可厉害了!” 孟小北每回听别人这么说,立刻就板起脸,一句话:“少棠最好了,你们几个干嘛老编排他?小斌叔叔你打不过他吧,你嫉妒吧?” 小斌说:“那是你没见过。” 孟小北说:“我成天见着他。” 贺少棠常来孟家,一方面是喜欢小北,二人忘年之交,二也是因为与孟建民聊得来,十分投缘。 少棠帅,孟建民其实相貌更英俊,仪表堂堂,眉目气质正直,令人有天然的好感。 男人之间熟了,经常端一碗面片汤蹲在单元楼门口旱地里,傍晚吹着小风,迎着夕阳,青花瓷大海碗里漂一层香浓的辣子,谝几句闲话,天南海北啥都聊。 孟建民把筷子摆在碗边,问:“听你说话口音,你不是他们正宗老陕吧。” 贺少棠说:“我是本地人,我老家绥德。” 孟建民不信:“那你能知道正义路市委、玉泉路那边儿的军区大院,我们国棉一厂二厂三厂宿舍区?你还去老的东安戏楼听过俞振飞谭富英唱戏?你还吃过东兴楼全聚德?!” 贺少棠沉默片刻:“我爸在北京机关里做事,小时候住过好些年……后来我一人回来了。” 孟建民说:“你一人来西沟当兵,不留北京,不觉着苦?” 贺少棠喝光一碗辣子汤:“你不也一人儿来的么,媳妇娶着了儿子都两个了,不也熬过来了,来日方长。” 孟建民像个贴心大哥:“来日方长,谁家小姑娘能配上你?你看上咱厂里哪个,悄悄知会我,让你嫂子帮你去说。” 贺少棠一笑,心意领了,但这事不劳旁人费心。 他要真看上哪个,还用别人牵线?他不是那种磨叽软怂的人,而是真没瞧上哪个女的。 贺少棠谈别的都爽快,就一点,从不主动提自己家人。孟建民是敏感谨慎性格,对方不愿意提,孟建民就很君子地也不追问。 孟建民思念远方亲人,贺少棠更是赤条条来去孤身一人,在沟里原本无亲无故。两人都离家在外,父母不在身边,夕阳落下一地金光,拽出两个男人蹲坐着的瘦长身影,颇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落寞与相惜。男人之间能看对眼,讲缘分,讲气场。有时就是一个眼神、几句话,而并不在身份地位,赏识的是彼此脾气性子。孟建民端详少棠,对方侧面鼻梁嘴唇线条安静俊朗,年轻又稳重,说话有分寸对事有看法,心里愈发对此人生出几分欣赏与亲近感。 贺少棠皱眉:“你特想调回北京?” 孟建民眼神落寞,沮丧:“没机会,我又没有路子,大学生名额每年都轮不到我,我都三十多岁老人儿了……” 贺少棠笑了:“你也不老!你正当年。” 孟建民苦笑:“真的快老了,这辈子都没机会念个书,再回学校我这张老脸都赶不上趟,我儿子都快上学了!我爸妈年纪也大了,我一个当儿子的不能孝敬……” 贺少棠眯眼想了一会儿:“你年限资历都够,以前又是八十的高材生,家里成分不错,没理由不放你回城。这回下来的名额……我帮你打听打听。” 贺少棠只说“帮忙打听打听”,孟建民心里并未当回事,一个小兵,小班长,能打听出来厂里工农兵大学生名额这种每年争得血雨腥风抢得头破血流的敏感大事? 没过那么俩月,风言风语也就来了。 整座兵工厂连成片的家属区,就是一座封闭的发酵的小社会。平时他们自己称呼1号、2号、3号家属大院,随着几年间临潼陆续掘出重大考古发现,大伙开玩笑说,我们这也好比秦始皇陵兵马俑的1号2号3号坑,咱们就是守卫坚固神圣的西北兵工基地的兵马俑!常年外面人进不来里面人出不去,俺们这些人都快活活熬成一群出土的泥像了。哪号坑里有个鸡毛蒜皮芝麻小事,都能变成街坊之间家长里短八卦的大事,能量都在内耗。 贺少棠时常出入大院,时间长了有人指点,“你们瞧见了没,那个当兵的老往孟师傅家跑。” “你们不知道,那个年轻班长就不是一般人。” “他是北京来的。” “他家里是干部,高干子弟。” 也有人反驳:“鬼扯,他是高干他能跑咱这西沟里当兵吃苦?他脑壳傻啊?!” “咱厂里原来分下来几个高干,早把工农兵学员名额抢占了、早就回北京上海了!谁留在这儿吃黄土、喝西北风?!” “没准他家老子是黑五类吧。” “狗屁!‘地富反坏右’出来的连兵都甭想当上,根本过不了军队政审,全都下放甘肃青海农场劳改去了!” …… 马宝纯后来打开贺少棠拎来家的东西,一看就觉着不对,晚上枕边悄悄跟孟建民开会,贺班长是干什么的? 孟建民说,还能干什么的,不是沟子里查哨护林守卫制造厂生产建设的某个连队的兵么。 马宝纯说,他哪弄来的两瓶西凤老酒送给你?说是还你一个人情,这么阔气! 西凤酒多难买,他们厂工会的人走后门,还是去宝鸡酒厂门口排队才抢到两瓶,花钱都很不好买。 马宝纯分析道,先不提他跟你铁到这份上送你酒,首先他得搞的到!还有,你看出少棠抽什么烟? 孟建民脑子里一琢磨,嗯,确实好烟。 马宝纯跟她男人咬耳朵,年轻轻一班长,他每天抽半包“金丝猴”!咱们厂副厂长过年才揣一包显摆,平时合作社里根本买不着么! 孟建民是厚道人,摇头说,你管人家里干什么的!别跟门口那群老娘们儿似的议论这些。 马宝纯心里有盘算,建民,你别是真傍上一高干红二代吧?跟你和小北关系还挺铁的,你们爷俩真有本事。 孟建民皱眉一挥手,你真操心,睡觉吧你!!! 当然,家属院里大妈大婶闲话八卦,还有另一原因,贺班长长得帅气,那简直就是,他们大院里来过的身条最顺溜相貌最俊的兵! 当地流行俗话,“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就是说米脂的姑娘漂亮水灵,脸蛋红润,那是娶媳妇的风水宝地;绥德的汉子有黄土高原坚韧宽厚剽悍大气的风骨,浓眉大眼相貌英俊,有男人阳刚味道,姑娘们稀罕。 米脂史有貂蝉,绥德据说出了个吕布。 贺少棠就是典型绥德出产的俊朗汉子,刺短黑发,后颈和手臂皮肤晒成铜色,偶尔撩起军绿背心,小腹结实,腰间一抹微白。有当兵汉子的英挺粗犷,细端详双眼又温润有神,唇型非常漂亮,唇边总带一丝笑意,确实讨喜。 这倘若拍电影,贺少棠一准儿是演双枪李向阳的那种,八路的干活。要是演样板戏,就是威风八面的杨子荣了。 那年头当兵的都是家庭出身好的子弟,算是令人羡慕的正派出路,衣食无忧。大院里有几户有闺女的蠢蠢欲动,迅速就盯上贺少棠。贺班长结婚了吗?才二十岁在部队那种环境,肯定还没来得及结!这人说对象了吗?定过哪家小姑娘没有?这人家里到底什么背景? 贺少棠平日风里来雨里去,满头黄土,顺着脸颊两侧往下流汗,也不捯饬,背心裹着一身好肌肉,一条稀松平常的军裤…… 他若不是好那一口烟酒,他也不会露相。 烟酒这类东西,沾过上档次的、抽惯了好的,就忍不了沟里合作社卖的筒装两毛钱一筒六十根的平价烟,和劣质散装白酒。某个年月能喝得起西凤、抽得起平猴烟的,八成有官路子或者野路子,很有钱,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所谓“平猴烟”,就是平装不带过滤嘴的金丝猴香烟,烟盒上印一只秦岭珍稀动物川金丝猴,四毛八分钱一盒,许多当兵的一星期的饭钱,还有价无市。 贺少棠兜里的小猴子烟盒替他暴露了马脚。 第九章嫌隙 酒香不怕巷子深,肉香最怕狗惦记着。衣领袖口里浑身上下荡漾着猴烟和西凤酒香气的贺少棠,盯上他的人,可还不止兵工厂宿舍大院里一群职工家属。 这天少棠从西沟军营大铁门里出来,开大卡车进山,车上拉着山区几处哨所下月的给养。 卡车刚转出村口驶过一片玉米地,拦路几个蓝灰衣服的身影,拦住他们的车。 贺少棠猛一刹车,探出头:“嗳我说,你怎么不去部队大院门口拦啊?!” 领头的青年捋着一头乱发,浑不正经咧嘴一乐:“你们营部大院,我还真不敢。” 少棠在车窗沿上磕一下烟灰,一摆头:“别碍事,我忙着呢。” 小青年扒着车窗,笑眯眯一拍肩膀:“少棠——哥们儿找你叙旧,好几趟都找不见你,给你们连里打电话老说你不在……干嘛啊老躲我。” 少棠:“没工夫躲你。” 小青年打着一口京腔,看起来跟贺少棠年纪一般大,也是瘦长的俊脸,带几分邪气的帅。下身穿一条皱皱巴巴喇叭筒裤子,特别“抖”。倘若赶上前几年,敢穿这种裤子上街得瑟,都得被抓起来斗成资产阶级反动派。 “少棠,哥想你了。” “我没想你。” “少棠,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心没肝啊,这么绝情啊!” “段红宇,你有毛病吧?” …… 贺少棠让这麻烦的家伙纠缠着,俩人蹲在路边,吃着公路上扬起的阵阵黄土,凑头抽了两根烟。 段公子抽的是家里从北京寄过来的“大中华”,比“平猴”更高档的烟,六毛钱一盒。 段红宇巴巴讨好似的,凑过来甜声哄道:“少棠,你不会还因为上回我朋友在山里劫道的事,别扭着?生我气啦?” 少棠面无表情,冷眼道:“还真是你朋友?我都看出来了,除了你还有谁这么怂?” 段红宇半笑不笑:“不给我面子?” 少棠说:“我那天巡哨执勤。” 段红宇讪笑道:“我一听他们说姓贺的,哎呦,撞咱哥们儿枪口上了,这不是打我脸么!喏,那几个人我都带来了,给你赔个不是,成不成嘛?” 贺少棠笑了:“……别扯淡,我忙着呢该走了。” 段红宇突然揽住脖子,亲亲热热地把人按住,鼻息炙热:“你忙个屁,陪我解闷。” 少棠咬着烟:“解你大爷!” 贺少棠心想老子是什么人,我陪你“解闷”你架子够大的。 段红宇这名模样周正却痞气的青年,与贺少棠算是老相识,严格算来,俩人还是从玉泉路某军区大院一道混出来的发小,穿开裆裤时就认识,都是部队出来的根正苗红的子弟。少棠早两年先来的陕西,后脚段家公子也被发配至此,在汽车制造厂三区某车间做工。 段红宇说起来就一肚子牢骚,漂亮的眼睛挣出委屈与怨恨:“我这日子过容易么,少棠你得体谅我,你们当兵的部队里不缺吃不缺用,我呢?!” “这忒么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我一年没吃上一顿扒鸡和烤鸭了,老子都快疯了!我们也是馋的,咱们当初是什么人,凭什么在这山沟里吃苦受罪?我生下来就没过过苦日子!” “老子就是不甘心,凭什么。” “你段大爷过不舒坦这个日子……别人都他妈甭想过舒坦了!” 贺少棠原本懒得搭理闲事,这也就是跟孟家奶奶有关他才窝在心里。如今他与孟家人走得亲近了,心理天平逐渐往一头倾斜,感情亲疏自然不同,岂是段红宇之流能揣摩的? 少棠说:“以后别干那出格的事,都是村里老百姓,厂里家属,天灾人祸谁家过得容易?干嘛欺负人家。” 段红宇委屈地瞪圆俊眼:“我欺负谁了?就村里那帮农民,他们才富呢!有地有粮食还有猪马牛羊,他们缺吃少穿了吗,国家分配下来给知识青年的钱和口粮,你敢说没让村里人刮走一大半?咱们幸亏还在厂里!” “咱哥们儿当年拎着棍子出街,整片玉泉路几条大街都是咱们地盘,那是什么阵势,受过这鸟气?想当年,咱们去市委大院跟那群怂蛋打架……” 少棠打断:“猴年马月的烂事,说那些干什么。” 段红宇:“咱哥俩出名儿,都是在北京市公安局挂了号的,有案底的,我不提你就装不认识我?” 段红宇端详着贺少棠平静的脸,撅嘴道:“少棠,你是当兵当的吧,披一张军皮你就正二八经了,眼里没我们这些人。” “你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不招人疼了。” 段红宇眼睛发红,不爽。 贺少棠垂下眼,乌黑的眼睫轻微抖动,被戳到心口。现在当然与以前不一样,人大了,成熟了懂得分辨是非曲直。再说,当兵几年在部队里受得约束与磨砺,打磨性子,逐渐在他脸庞眼角处刻上凝重与沉稳的力道,说话也变和气了。他看起来都比段红宇要大上三岁,实际比对方还小几个月呢。 当时四九城内军车横行,红卫兵造反派四处抄家武斗,社会秩序一片混乱,许多应届中学生小小年纪无处可去,就在城里晃荡,滋事,浪荡青春。国家解决这些人的出路,遣送大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和去东北新疆建设兵团。在农村劳动的知青更加清苦。相比之下,当兵与进大工厂已经是相当好的出路,这在当年都要有路子的,讲究出身,红五类子弟才能通过部队或者兵工厂的政审。 贺少棠与段红宇这一代军区大院出来的混子,当年都张狂过、浪过。后来一个个的命运全部被卷入时代洪流的漩涡,成为整个动乱年代不甘命运捉弄却又无法挣脱禁锢的不和谐因子。在厂里游手好闲,到附近村子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惹村民向厂领导投诉抗议,这种事段红宇一伙人可没少干。 贺少棠年纪渐长,性情慢慢沉稳下来,于是逐渐跟段红宇起了隔膜,不屑再与那一路人混。少棠被军装包裹住的骨子里的狂与傲气,比段少爷又高出一个档次,不动声色的“威”,三棱刀也早就换成步枪了。用段红宇嫉恨的话来讲,“我是小流氓,你姓贺的现在是穿制服的流氓!” 少棠心里装着别的盘算,试探着问:“红宇,我听说上面派给你们厂里明年的大学生名额,有你?你申请了?” 段红宇眼神懒洋洋的:“可算快熬出头滚回家了。” 少棠挑眉:“还真有你?你弄到指标了?” 段红宇忽然高兴了,话音腻歪,热脸蛋几乎贴上去:“舍不得我?想跟我一起回去?” 贺少棠躲开对方的嘻皮笑脸,心事重重:“你跟人家没出路的工人抢大学生指标干什么,你明明可以走关系进部队当兵。” 段红宇:“我才不当兵,我比不了你,我吃不了那个苦。” 贺少棠:“你这猪脑子能念书?” 段红宇不屑道:“我也念不了书,可是工农兵学员能回城!” “老子忒么就是为了回北京!” “进了大学混出来将来就有好出路,出来就是机关干部!我跟这帮农民在山沟里混日子?!” 贺少棠眼神黯淡下去,心里一沉,就为这名额,他都给北京打了好几通电话。他沉默半晌说:“红宇,要不然,你别争了,放弃行不行?或者明年你再走,把你那个名额让出来。” 段红宇诧异:“你什么意思?” 贺少棠:“你才多大,没家没口的,你急什么呢?” 段红宇:“废话。” 贺少棠正经道:“段红宇,不是我找你别扭,你们厂论资排辈根本轮不到你,那些干了八年十年的老职工早就该调回去。说正格的,你怎么拿到指标的?!” 段红宇扭头盯着这人,发怒道:“姓贺的,你今天哪根筋拧巴了啊?!” 这天这一场谈话,两人没谈拢,不欢而散。 少棠站起来,烦躁地用鞋底捻灭烟头。 段红宇嘟囔着骂贺少棠胳膊肘往外拐,不向着发小兄弟,竟然替哪个外人说话。 贺少棠戳到实质,段红宇年轻轻一个祸害,混子,在厂里整天招猫逗狗不干正经事这种人怎么可能走常规分到指标,倚仗背景暗箱操作是明摆着的。 少棠是真把孟建民的心事当成个事,去打听了,才知道指标还未全厂公示早就内部瓜分,对号入座,一个指标一个人。段红宇这小兔崽子可算捞着了。那时候的好出路,要么路子硬当兵,要么走关系拿到大学生指标。像孟建民两口子这样没有背景和道行的,就窝在山沟里老死吧,你永远也回不去了! 贺少棠发动卡车,扬起灰尘,段红宇吃着土在车窗外喊了一句:“少棠,你是不是在厂里有哪个相好了?” “你这么上心,是给你哪个相好的小傍家儿跑指标呢吧!你想带谁回北京?!” 贺少棠不耐烦地答:“我没相好。” 段红宇眼里暴露委屈与火气,甚至射出几分隐晦的妒意:“少棠,说出来给哥见识见识,你跟谁能这么铁?是男的女的?!” 相好你大爷的,还男的女的?贺少棠心想。 他那时并不明白段少爷为何如此急赤白脸,时不时纠缠他一回,涎皮赖脸。 少棠横了一眼:“你以为我不知道,找你村儿里的小惠儿滚玉米地去。” 段红宇立即问:“你是吃醋了吧?” 段少爷是个狂傲的,贺少棠其实骨子里也狂傲,只是这几年气焰有所收敛,极少炸毛发火。他一踩油门,回了一句,“滚蛋。” 段红宇盯着车窗里的侧脸,难以置信却又心有不甘,眼神像是剜在贺少棠脸上。 卡车前轮“轰”得一声发动,给这人喂了一脸黄土渣子。 …… 就为孟建民这件事,少棠有一阵子烦心。他也有年轻人的冲动与毛躁,欲速则不达,当心底埋藏的美好愿望没办法实现,他没有能力兑现孟建民的希冀,没帮上忙,难免沮丧失落,嗟叹命不厚待,甚至觉得有些对不住对方。 他毕竟才二十岁一个青年,吃过一些苦,却并未经历太多大风大浪人生挫折。在某一类阶层的人生概念哲学里,人这辈子,就不会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大不了总能走关系疏通达到目的。他们没落到过走投无路诉冤无门的绝境,没有失去过信念希望,不了解真正人间苍生的疾苦与磨难。 少棠再去家属大院,带孟小北玩儿,都没进孟家门。 还是孟建民在阳台上瞧见,远远地喊:“少棠——” 孟建民大步走出来,仍是一脸温柔暖心的笑:“出山了?怎么不来家里坐?” 少棠难得腼腆,不好意思道:“待一会儿就走。” 孟建民:“你嫂子做擀面皮了。” 少棠:“再吃你家的我就不像话了么。” 孟建民心情反而极好,像个做大哥的,拽过这人手臂,甚至有些上赶着:“你小子早就不像话了,吃一顿也吃,十顿也是吃,跟我你还假客气!” 贺少棠让这一顿擀面皮撑得,又喝下几杯小酒,最终憋着没敢把残酷的实情告诉对方。他怕瞧见孟建民眼眶里骤然失望失去光彩的神情。 环顾孟家四壁,四口人拥挤一室,家具简朴,唯一引人侧目的是墙上满满的一溜一级技工证书、厂里历年颁发的奖状、工会的表彰。家里大床靠墙位置摞了好几层书,都是各种选集、苏俄小说、算术、电机工程自学教材……贺少棠自己没念过几年书,年轻时是个混的,但是钦佩会读书的人,对孟建民这类有文气儿一个书生,又长得英俊一表人才,他心里有天然的好感,希望对方能捞个好。 所谓爱屋及乌,到底是因为喜欢孟小北而欣赏孟建民,还是因为仰慕孟建民而更加待见孟小北,少棠那时自个儿也没想清楚。 吃人的嘴短。改天,少棠趁着一次开车去宝鸡办事的机会,悄悄把孟小北捎上带到城里玩儿去了。宝鸡市内部队招待所的几个炊事员,跟他们连队的人很熟,给他们做涮羊肉锅,还有烤羊腿。 孟小北牛哄哄坐在副驾驶位上,特别得瑟:“爷也能开大卡车了!” 小屁孩,叫嚣出那个“爷”字时,语态神情着实可笑。孟小北就连脑顶上几根头发都是不安分地立着的,端的个性十足。 少棠说:“想开,回头我教你。” 孟小北好动,贺少棠转头提醒,“安全带系上。” 他手伸过去给小北系安全带,孟小北手欠,眼瞅着少棠脑袋挨过去,立即上手揉乱对方头发。 贺少棠低声骂:“不知死活。” 孟小北:“给你揉成鸟巢。” 贺少棠笑喷,提醒道:“这个不叫鸟巢,别随便说这个……当你爸面儿不许提老子的糗事,明白吗?” 孟小北小大人似的,黑眼珠精豆子,特跩地一点头:“饿明——白!” 孟小北低头说:“安全带太松了,兜不住我。” 贺少棠:“你还太小。” 孟小北有了主意,趁对方不注意猛一往下出溜,钻出安全带束缚,爬上少棠的大腿,动作比猴还利索! 贺少棠把住方向盘,皱眉低声呵斥:“别闹。” “小狗日的,不要命呢。” “开着车呢……” 贺少棠骂归骂,牙缝咬着烟,动作麻溜熟练地轻踩刹车,调整姿势,转过方向盘,再一脚油门继续。 他怕小子从他大腿上掉下去,单手解下安全带,绕过身前,把孟小北和自己摞着绑在一起,扣好搭扣。 孟小北一起扶着方向盘,威风凛凛,目视前方道路尽头,男子汉的雄心得到极大满足。 而对于少棠,这也是一种极大满足,是一个男人被人依靠与深深依恋彰显自身重要性时的心理荣耀与满足。所以是个男人都喜欢后代,不仅只是血缘纽带,而是怀里抱着个小子,顿时觉着自己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被个小人儿倾慕着、需要着…… 孟小北在腿上固呦一下:“哎呦,有点儿挤了。” 贺少棠:“嫌挤赶紧滚下去。” 孟小北抚摸自己圆滚滚的肚皮:“我刚才吃烤羊肉吃太多了,你们部队的饭馆简直太好吃了!少棠你看,我肚子都吹起来了!” 贺少棠笑。 孟小北惊呼:“你也吃多了,肚子不要顶我后背!少棠,你现在也养这么肥,洗澡的时候我看见你肉一颤一颤的!” 贺少棠骂:“胡说,澡堂子里你看的那是我吗!那是姚广利那厮,肥膘一颤一颤的。” 孟小北坏笑:“哈哈……都是大白肚子么,而且你屁股比肚子还要白!白花花晃瞎我了!我没认清楚。” 其实他认的真真儿的,少棠身材偏瘦匀称,腰部精健,屁股很翘,怎么能分不清楚? 俩人从那时起就是这样的相处,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挤兑嫌弃,乐此而不疲。 卡车颠簸在乡间土路上,沿路黄土漫天,山花遍野,两人眼角视线飞向沿途田野里美妙的风景…… 就是这次从宝鸡回西沟的路上,发生了一次意想不到的风波。 第十章武斗 那天回西沟路上,正好路过隔壁枣林公社的集市,贺少棠也是心情绝好,心血来潮,带小北赶个集。 附近这个镇子,从五十年代起,就成为西沟农村方圆十几里最大的农贸集市,每月十五固定开市,汇集当地各种农副土产与小商品,衣食用度都有。后来的集体化人民公社制剥夺了自留地束缚了自由买卖,农民手中没有结余农产品,这个集市名存实亡,辉煌不见。 附近村子农民仍然依着二十多年来的习惯,每到十五,就到河边土坎子上溜达,走亲访友,十里八乡亲人一排排蹲坐在岸边高地上,吹吹凉风,谝个家常,手里端一只厚瓷大碗。 当然,也有农民提着手编篮子,谁家多做了几个锅盔馍馍,悄悄与人交换半斤辣子。还有人开始倒卖粮票,蹬个小三轮车,拉一车塑料盆碗家庭用品,厂里职工用富余的粮票去换东西。 少棠用兜里一张皱巴巴的粮票,就给孟小北换来两个黄馍馍、一大把烘干蜜枣和一袋脆辣子。孟小北衣兜都揣不下了,吃得两个腮帮子噎得像只猴子。贺少棠生嚼脆辣椒,嘴唇是鲜艳的红色。 其实当天,贺少棠就发觉村头田埂上气氛有些不对,很多老乡聚在一处,蹲着,后腰别一把家伙,闷头开小会儿,偶尔爆出骂娘声,阵势不寻常。天空现出阴霾的一角,厚实的云层从山巅翻滚着涌向西沟方向,渭河水浪花涌动。 少棠有预感像是要出事儿。他警醒地把孟小北抱起来猴在他肩膀上,背着走。 少棠说:“咱回去了。” 孟小北捏他耳朵:“再玩儿一会,回家没意思!少棠叔叔,咱们去上回你带我去的防空洞玩儿!” 贺少棠拐进村,去公社支书家看看。他把孟小北放在门口石磨盘上,叮嘱,“不许给老子乱跑,我找负责人说几句话,马上就回来啊。” 临分别还习惯性地用手撩一下这小子的脸,真待见。 村户间土路上跑出一群绵羊,咩咩乱叫,一群剽悍的当地人头系羊肚白头巾,穿着坎肩赤着胳膊,黑布鞋趟出一路尘土。 贺少棠问路上的人:“怎么了,你们要干什么去?” 有人嚷道:“杀到他们厂门口堵那小子去!” “不能让那狗日的跑了!” 有人飞跑回来报讯;“我刚才看见姓段那小子出大门了,他出来了,俺们堵那个小王八蛋去!!!” “那小子扔了烂摊子,还想走?!他吃饱喝足玩儿够了,把咱们村闺女的肚子玩儿大了,他想颠儿回北京?他想得美!不砸断他两条腿!!!” 贺少棠眼瞅着一群乡民气势汹汹从眼前涌过,忙跟公社的头儿说:“有话就谈,你们这么多人去堵厂门口,何必闹大呢,这是犯纪律的。” 公社支书怒道:“跟厂里那群混蛋没的谈!” 有人站定,回过头盯着他:“……你也是他们厂的?” “这个人也是北京过来的那帮人,他们都一伙的!” “这帮狗日的吃俺们种出的粮食、喝俺们渭河的水,还祸害俺们村里的人!” …… 贺少棠一听就约莫明白怎么一回事,段红宇这浑小子又惹大祸了,走哪都搂不住自己裤腰带,这没出息的。 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傻的,瞅情形不对,冷冷地闭了嘴,沉默掉头就走。 他走了两步,一转过墙角,迅速跑起来,飞奔村口! 他一口气从羊群中挤过去,冲过大槐树,找到村头的石磨盘,呆住了…… 少棠焦急地左右看去,满眼是嘈杂流动的人群,提着镰刀的凶悍的村民。羊群受惊四散混乱,黄狗疯狂吠叫。村头汉子们聚集,这就是纠集起来准备去武斗。 孟小北呢? “小北?” 少棠不敢炸刺儿,压低喉咙喊:“小北?!” 小北?!!!! 村头离制造厂不远,越过河滩,走过几片农田,就是他们汽车制造厂厂门口,有保卫科的人站岗。 那时候随身没有电话,一通手机就能解决的问题,他憋一口气跑出去二里地! 贺少棠不是害怕,不是想逃跑避风头躲那些人,他那天是真急了,心口发慌。 他心里一小半是担心这些激动的村民,去找那个作死的段红宇算账,另一多半是揪心孟小北——他把人家的孩子给弄丢了! 他想着孟小北那个腿脚溜索的不省心的小混球,是不是一看人多害怕,自个儿跑回厂了? 那小子是不是已经撇下他自己回家了? 少棠跑到厂门口,保卫科工人听见风声,已经在门口跟一群村民吵起来,黑压压的两伙人,持家伙对峙! 少棠在人群里没找见孟小北,急得脸色通红,热得衬衫领子都扯开了,胸口是一片淋漓的汗。他愣了两秒钟,掉头就往回跑…… 贺少棠逆着手持砍刀的大拨人流,又跑回去了。 纠集着准备打斗的剽悍村民,眼底喷着戾气,手里捏大刀片,还有几个人开着两辆大拖拉机,轰隆隆地碾过土路。 厂里听到风声,大批工人也持械涌出来,在厂门口设障。两群人冲突起来,有一个出手,前面的人就收不住,后面的人涌上去,冲击大门…… 贺少棠脸色发白,漆黑的眉拧成一个结,一只大手抓过一名村民:“看见孟小北了吗?” “瞅见一个这么高的小男孩吗?!” 回答他的是一面明晃晃的镰刀。 镰刀兜头盖脸,弯曲的刃口斜着照他耳朵劈下来! 贺少棠猛撤身躲开,耳朵差点儿没了。镰刀不认人,而少棠没穿军装,那套行头与村民们一看就不一样。他那天穿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军绿色长裤,看起来就是下乡城市青年的打扮! 贺少棠躲开第二下之后,眼睛都没眨,眼底瞬间爆出殷红。他一拳搂出去,狠狠砸在对方眉眼鼻梁上,一拳就见血。 “北北!!!!!!!!” 他喊出这声“北北”时,胸口狠狠戳了一下,突然就难受。 好像是头一回这么喊小北,急都急死了。 攒动的人头像秋雨天渭河水暗黑色的波涛。混战的人群中,少棠眼睛爆红,嘶吼,脖子吼出粗重的青筋…… 厂领导电话紧急求助,附近部队的官兵接到报讯,卡车载着大批当兵的驶来,持枪阻止武斗。 这件事在某个特定年月,就像臊子面漂一层油辣子,属于家常便饭。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那几年,各地发生过许多起大规模武斗。造反派高干子弟机关工人各帮各派之间持械持枪斗殴,最后出动部队镇压,死过不少人。后来局势逐渐平息,动乱渐消,然而人心浮躁,暴戾的种子仍然深深植根于经历过打砸批斗混乱年代的这群人的骨血里,让人们暴躁而易冲动。天高皇帝远的西北大山沟,就是无法无规。 这事导火索是姓段的高干青年去村里消遣惹出风流债。那女孩可也不是无亲无故的,同村同姓,整个村两百来户都是一大家子,满腔怨气,来找正主讨一个说法。 当然,这事绝不仅是因为一桩不入流的风流事,归根结底是当时农村集体公社大生产、无条件调配粮食物资支援三线建设,瓜分了农民利益。大批城市青年涌入乡村,观念冲突,矛盾迟早爆发,像急流淤积在西沟最狭窄处的河道口,需要发泄的渠道。 那么孟小北呢? 他又怎会撇下少棠自己回家。 孟小北那天也没跑远。他少棠叔叔进村找人,他一人儿闲不住,不甘寂寞用小眼皮四处寻么,就被一手摇炉子烧打银器的老汉吸引了。 小北活泼好动,求知欲旺盛,同龄孩子里本就属于见识多的,颇有耐心蹲着看老汉做手艺。 他从怀里掏出几枚铜弹壳,从中挑出最完整没有缺损的一枚,递给老汉:“爷爷,您帮我在上面打个小孔,再吊个红绳。” 老汉:“你打那个孔干啥?” 孟小北:“我要挂在脖子上。” 老汉:“不给你打,麻烦死了。” 孟小北手捏着兜里的东西盘桓良久,递过去:“我拿蜜枣跟您换手艺,行不行嘛!您就给我打一个就给我打一个打一个嘛!爷爷——” 老汉哈哈笑了,架不住这执着又耍赖的猴孩子。 孟小北把铜弹壳打了孔穿红线挂脖子上,末了又想出个主意,用树棍在地上划出让他心动依赖的一个字,说:“您帮我把这个字儿刻弹头上。” 他这时候还沉浸在欢畅的心情里,想着回头怎么跟少棠得瑟炫耀…… 少棠沿途跑了不知几个来回,沿着河沟寻找,怕孟小北被人打了,又怕那小子不慎失足滑到河里。 白衬衫遍布尘土与血迹,几乎看不出本色儿。 他踹翻无数人,打出一条路,惨白的脸露出情绪暗涌的潮红,心里甚至已经有不好的设想……倘若今天把那小狼崽子弄丢了,弄没了,这不是他的崽子这是人家孟建民的儿子!回头怎么跟孟建民交待,拿什么赔?! 贺少棠是个倔脾气的。以他的性子,他当时就没有想到先跑回厂去,找到孟建民,告诉建民你儿子走丢了,咱们人多力量大,再借个大喇叭,咱一起去找。在他这种人心里,没有人多力量大大伙替他分担压力责任这种念头,今天要是找不回孩子,他就永远不用去见孟建民了,直接磕死。 他就一趟一趟地跑,一趟一趟地找…… 他跑在河滩上,忽然想起什么,顿住,又掉转头往支流处的山坳里跑,一路踩着水和泥。 少棠跑进山窝,那是掩在牛棚柴火堆后面的防空洞口。 牛棚里静静趴着几头老黄牛,若无其事地反刍,翻起硕大的牛眼瞟他。 木桩铁钩子上,一点黄铜色熟悉的光泽划过眼角瞳膜,随风轻盈晃动。 贺少棠心思精细,小心翼翼踱过去,摘下那东西。 很普通的一挂红色线绳,绳子末端系着一枚打了孔的铜弹壳,做工精妙。 少棠吃惊地左右张望,再低头仔细查看那只弹头,发现上面竟然有字。 他心口像猛地被人戳到柔软处,眼球蓦然就一湿,也是刚才跑太急了,担心恐惧之际骤然松一口气,情绪就从眼里涌出来。 这臭小子…… 怎么就这么……就这么……唉。 这地儿就是枣林镇人民公社的防空洞。冷战时期毛主席大手一挥,下的命令,全国深挖洞、广积粮,各乡各县尤其是有战略意义的山川河道附近,都挖有防空洞,抵御可能的外部侵略。兵工厂周围每个村子都挖了防空洞,从来没经历过轰炸平时就荒废着,堆积发霉的杂物…… 防空洞内阴冷,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贺少棠锅着腰,摸着凹凸不平的石壁,溜边儿走,黑暗中听的都是此起彼伏的喘息,也说不清是谁的喘息。 他拨开打火机。 一抹昏黄摇曳的光芒,照亮人心。 “小北……” 孟小北那精豆子,缩成个湿漉漉的猴子,也贴边儿缩在墙角,精明谨慎地四处张望,等待营救。 “少棠!我在这儿!” 孟小北脸上霍然开朗,露出天真激动的笑容,特务接头似的也低声叫道。 “小狗日的……快滚过来!!!” 贺少棠脱口骂人,也顾不上这话其实把孟小北亲爹骂了。 孟小北扑进怀里,猴样儿地三下两下爬到少棠身前,两腿摽住。黑暗中打火机火光一闪,晃过他眼前的是少棠被汗水浸湿洇得透透的脸,一双浓墨色焦急的眼,嘴唇都泡湿发白了! 少棠抱起孟小北,那时气得,这臭小子,怎么这么让人想抽一顿,又这么招人疼呢…… 俩人试图原路出洞返回,洞口突然嘈杂,有人跟着跳进来。 “那娃好像是厂里人的,逮住他!” “刚才想逮他还咬我们,给饿腰上生生咬掉一块肉,还跑!” 孟小北瞪大眼睛,这时候反而不害怕,也不知怎的,有少棠在,他心跳得厉害,却并不觉得恐惧。他被贺少棠反身夹在腋下,护住。少棠是赤手空拳! 有些人打红了眼,不分青红皂白,扑上来想打,还没机会近身,被少棠抬起一脚踹飞一个。 砍刀和镰刀压上头顶,贺少棠躲,肩膀撞到石土夯的洞壁。 孟小北惊呼:“啊!!!” 根本看不清楚,他只觉得眼前白光一晃,分明是镰刀刃向着他脑门子切来。孟小北脑袋瓜是拜过土地爷开过天眼的,那一霎他感觉当头要被劈开,脑瓜瓤要绽开了变西瓜瓤子了…… 镰刀没劈到他的脑瓜,他悬空着被人顺到身后。 噗—— 孟小北听见怀中抱住的人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声音似乎都带汗,热气蒸腾。 黏稠的液体喷溅到他脸上,带着腥气。 他抬起头,微亮处看见少棠为他扛着的后膀子拔出个刃来。 贺少棠反手一踢就令对方脱手,反抓住镰刀把子,然后就是凶狠的一剁,照肩膀令对方失去武力值的位置劈,手下也不留情…… 孟小北微张着嘴,吃惊得一声都没吭出来。 那是他平生头一回见识少棠与人打架动真格的。少棠就那么一只手薅着他后脖领子,像拎狼崽子似的拎着他,另手拎的是刀,一双眼黑白分明,眼带血丝,暴露出极度的愤怒和凶悍,像一头护小崽儿的公狼。 “棠棠。” 他轻轻叫了一声。他想确认身边这个人。 第十一章决裂 孟小北打小是极冷静和临危不乱的狗肺狼性,即便这种情势,既没哭咧吧也没闹,被少棠薅着衣领拖着走。 贺少棠可能是听见孟小北喊他那声,几镰刀下去砍跑两三人,也未恋战,反身就往洞深处跑。 少棠拿砍刀打架砍人的时候,下手是真狠,一刀下去,孟小北觉着对面那人的胳膊快保不住了…… 孟小北可算喘口气:“少棠,饿娘啊,吓死我了。” 贺少棠粗声道:“你吓死我了!!!” 孟小北:“前面出不去!” 少棠:“出得去。” 孟小北:“都没有路了么!” 少棠:“我走到哪,脚底下哪儿就是路!你跟着走!” 少棠脾气明显不顺,口气粗暴。 防空洞越往里越阴湿,空气稀薄,后面的人不敢追了,怕迷路困在里面。 黑暗和紧张让孟小北愈发辨不清方向,只能跟着对方跑。贺少棠挑的都是看起来根本走不通的窄道,恨不得从只有一尺宽的墙缝间挤进去。孟小北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巨大的裂缝吸进去,与少棠一起被万劫不覆的黑洞吞噬…… 挤过缝隙,一股鲜润的河风夹带玉米地的清新气息扑入鼻孔,头顶一束亮光撕破黑暗,眼前霍然开朗! 贺少棠从小在部队大院混出来的,见多识广,知晓这类防空洞的门道,知道窄道上台阶、小洞套大洞的原理。少棠从后面托起孟小北的屁股,手脚并用,从一处陡峭的地方爬上去,出去就是河滩。 两人连滚带爬跑上河滩,不用互相打招呼,双双一屁股坐在遍布尖利石子的滩上,筋疲力竭…… 孟小北岔气儿了,捂着肚子“哎呦”。 贺少棠浑身松懈下去,眼神都散了,四仰躺在石头堆上,也不嫌硌,胸膛喘出粗烈的气息,半天没说出话。 还是孟小北先爬起来,滚到身边,惊呼:“少棠,你衣服上全是血!” 贺少棠冷冷地说:“别乱碰。” 孟小北倒是不怵血迹:“你怎么了?” 贺少棠猛一翻身起来,脸上还挂着两道血痕,衣服领口咧着,盘腿坐在石头堆上运气:“狗日的,你跑什么跑跑得山沟旮旯里老子找不见你你知道老子来回跑多少趟找你你的脑袋就是一张锅盔里面没长瓤子吗?!!!” 孟小北愕然,被吼得愣住:“……我没跑啊,是我没找见你。” 少棠怒道:“你废话!老子让你在原地儿等我不许走,你他妈听我话了吗?你在石头磨盘那儿等我了吗!!!” 孟小北一晃头:“我……玩儿去了么……” 少棠黑眉白脸,发飙了:“你就知道玩儿,野惯了你了!脑子里就缺根弦儿从来就没让人省心过、就没听话过!老子来来回回跑多少趟找你个小狗日的?我们班的兵要是都像你这样,每回该集合出任务了一转眼你妈的就找不见影了,老子还混不混了?!” 贺少棠刚才是真吓坏了。人群混战中看到许多人被砍、跌倒在地、头破血流,看见段红宇那混球被一群村民拎大刀追砍,从村东头追到村西头,他脑里闪过孟小北瘦小的身躯,天真猴皮的眼……完全不敢想,吓坏了。 这会儿找着人,可消停了,可以算后账了,贺少棠冷酷地一起身,扭头就走。 他这一吼,骂街,觉着自己肩膀后面的伤口,都吼得开裂了,往外洇血,嘶嘶的疼…… 孟小北赶忙狗腿地跟上,低着头,不知所措。 贺少棠闷头也不看人,低声道:“别他妈跟着我,丢了我还得对你负责任。” 孟小北愣住,神情骤然失落,平生头一回见少棠发这么大脾气,不是像往常带着宠溺的口气用粗话喊他,而是骂人。 少棠眼底闪过一丝难见的暴躁,压抑的怒气还没消呢。本来也不是斯文人,实在装不出斯文,一路甩开膀子在前头走,后肩膀挂着一道吓人的伤口。 孟小北垂头跟了片刻,突然站住,不走了。 贺少棠回过头:“走啊!” 孟小北薄薄的眼皮斜睨着,倔脾气也上来了:“不走。” 少棠:“赶紧跟我回家。” 孟小北:“你凭什么吼我?干嘛生气啊?我怎么了?” 少棠反问:“我还不能生你气了?” 孟小北噘嘴,眼底突然洇出一片湿漉,说不出的沮丧与难过滋味儿。他亲爹亲妈整天呲他不听话,他从来没难受过,顽皮地听着权当耳旁风。他心里有自己最信任最依赖的人,他对少棠强烈的依赖使他从家庭中逐渐移情,平日也懒得再跟他弟争宠吃醋,也少见再给爹妈惹事,而是把旺盛精力大部分发泄在与少棠闯荡在这片野山沟里。少棠叔叔就好比是他的感情依托,是男孩安放在内心的“偶像”。 所以少棠骂他,他就受不了,伤害了自尊。 我这么崇拜你,脑子里装的不是馍馍瓤子都是你,你凭什么还骂我嫌弃我? 老狼与小狼都是急赤白脸,互相凶巴巴瞪着,都不说话。 少棠是硬气的,孟小北更有脾气。 半晌,还是贺少棠先叹口气,眼底软化出水样:“真怕了你了,你那股子劲儿上来,是不是又得离家出走?” 孟小北粗声道:“你不跟我好了?” 少棠眼底已经笑出来,极力绷着脸,揶揄道:“你赶紧从我这儿出走到你亲爹那儿去,滚回家去!” 孟小北咬着嘴角:“哼……我就不滚。” 少棠无可奈何,歪头笑道:“还赖上我了,烦死你个小狗日的。” 说话间,少棠摸到衬衫胸口口袋,摸出那个小玩意儿,慢慢拎起在空中。 黄铜色弹头,裹着橘红的霞光,在两人瞳膜上都划出印迹,点亮心底隐埋的热度…… 贺少棠冷笑:“傻小子,还在那上面刻个‘棠’!你傻不傻啊?” 孟小北迅速接过,挂到脖子上,心里踏实了,知道少棠还是惯着他的,回嘴道:“不行啊?” 少棠嘴一撇,笑:“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老子的人,你跟我有多铁。” 贺少棠嘴角缓缓弯出弧度,嘴上不愿意当场承认,那种被一个男孩深深敬仰崇拜时,内心激发出的得意,任谁也无法自持,掩饰不住。他可不是个圣人君子,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大孩子,只是岁月艰难逼人早熟。许多人十六七岁进工厂正式上班,二十岁就是成年人,已经没人再拿他当孩子,只有小北,跟他“哥俩好”,又崇拜他,又喜欢他,又依恋他,又时不时需要他护着…… 少棠拉过小北的胳膊,牢牢攥住手腕,踩着河滩上的石头,往家的方向走去。 孟小北一路唠叨婆妈,喳喳呼呼的,哎呀棠棠你肩膀上全是血。 哎呦你都不包一下么。 你血都顺着胳膊流下来了!都流到我手腕上了! …… 少年天真,那时亲密无间。 再说当天村民与兵工厂工人持械武斗,当场受伤不少人,厂门口一片狼藉,两排绿化树都被砍秃了枝子。 段红宇那坏小子,平生头一遭落魄到被一群农民手持镰刀铁锹追砍,一路跑进田垄,跌进玉米地一片泥塘里,被一群人围殴。玉米地倒伐了一大片…… 孟建民其实当天也从车间里跑出来,手里倒提一根棍子。 孟建民这种人,根本不会打架。他一个技术工人,一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他是出来找他宝贝儿子的!他忽而想起孟小北跟着贺班长进城了,约莫晌晚就该回转,到这时候还不回来,该不是半道被发疯的村民给劫了,打了…… 贺少棠带孩子往回奔。与此同时,孟建民提棍子一路往外找,心都要凉了,两手心冒冷汗,为这皮孩子简直操碎了心。 厂门口路障拥堵,有人砍石头,有人用拖拉机撞击大铁门。 孟建民捡起块儿石头狠狠砸回去,用木棍子开路,也是平生头一回,手上沾了别人的血……他一双眼也慢慢洇出血性的殷红色,被年景逼得,正派人都快要被岁月撕绞着灵魂逼成个土匪。 小北一眼瞅见,中气十足地叫道:“爸爸!!!” 孟建民在人群中听见那声音,如同听到天使召唤,眼眶里放射光芒,一把扑过去,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 孟小北被他爸搂得太紧,他爸爸下巴胡茬戳他脸疼,极不习惯,挣脱出来,大声道:“爸爸别担心我。” 孟建民眼眶里有泪,吼:“你说我能不担心吗!” 孟小北一副不畏天地的口吻:“有少棠叔叔保护我,没事么。” 孟建民一抬头,少棠身上那件衬衫遍布尘土脚印血迹已然看不出本色。少棠脸上的汗水把黄土黏在脸膛上,简直像一尊泥塑的人儿…… 贺少棠沉默地望着他父子俩,也说不出一句热乎的话,心里大约也是松一口气,完璧归赵,护着个娃,责任多么重大啊。 偏巧就在这时,段红宇被领头的村民架到厂门口,谈判对峙,讨论他们村那个姑娘,该怎么办。 段红宇也是一脸血,虎落平阳仍然跩得二五八万的气焰,说,老子负什么责?老子又没强奸她,当初就是个你情我愿! 村民说,你现在搞出人命来了,你拍拍屁股想走人?你们城里出来的干部子弟就这狗尿性的,告诉你,没那么便宜的事! 段红宇浑不吝的,脖子一梗,那你们想怎么样? 村民说,要么你娶了她,要么赔五百块钱出来。 段红宇自然坚决不答应。他一个部队高干子弟,山沟里憋坏了玩玩儿罢了,怎么会是真心,断然不会娶一个没文化没前途的村姑,要钱更是一分都没有,还想讹本少爷? 贺少棠把孩子交付小北亲爹手上,膀子疼着呢,正要扭头回去,被眼尖的村民瞄见。 人群里有人喊道:“别让他走了!” “那个人跟姓段的就是一伙的!” “他们都是从北京军区过来的,也老往咱们村里跑,都是一群祸害!” 孟建民心下莫名怔忡,看向少棠。 贺少棠别过脸去,紧咬嘴唇,胸中愤慨。他都懊恼后悔刚才发无名火骂了小北,这时候其实最想掐死的是段红宇,祸水源头就是姓段的,连累老子被人追砍。 段红宇被人按住,破罐破摔,带着哭腔吼道:“贺少棠你个不讲义气的!你刚才眼瞧着我快被人砍死了你装没看见我,老子他妈的落难了你甩手不管?!你当老子是路上的猫三狗四吗你还是我哥们儿吗!” 少棠反问:“你干出来那种事,你跟村里人解释,我怎么管你?” 场面突变,忽而变成这二人反目。 段红宇嚷道:“我干出来的事儿还不都是因为你!要不是因为小惠跟你勾搭我怎么会上那个女的!……贺少棠你要负责任!” 少棠气得:“……我没勾搭过,我负你个鸟责任!” 你的鸟惹出来的事,让我负责任? 男人撒起泼来尤胜女人,少棠都快被这泼妇一般胡搅蛮缠的段红宇气蒙了。 这回可好,村民们开始揪着贺少棠要钱,甚至有人起哄说,他不娶你娶啊,反正你俩是一路的! 孟建民喃喃低声问了一句:“少棠……” 贺少棠在人群声浪中只当没听见,面子上也很难堪,想抽段红宇。 孟建民这时心里仍替人着想,很是贴心:“少棠,那些村民胡闹,没你的事你赶紧躲了,别跟那些人纠缠,我带你从厂子后门走。” 村民上前拦,围堵,七嘴八舌地喊:“不许走,就是不许走!” “你们他娘的一个个都领到回城指标年底就走了,我们找谁算这笔帐去?” “段红宇你个小兔崽子,走了就再不会回这山沟,你不是已经搞到你们厂工农兵大学生指标了吗!” “你们两个年底就要回城了!!!” …… 就那一句,四周霎时安静下来。 孟建民:“……” 贺少棠:“……” 所有人都听见了,都明白了,孟建民也恍然明白了什么,满脸的诧异,震动,随后迅速陷入最深重的失落,整个人表情凝固,尴尬,整张脸上的光芒与山头天边的红霞一起骤然消失,眼前一片天空都晦暗失色。 段红宇跟孟建民他们同是一个厂区,都知晓底细。 喏大一间兵工厂统共也就两三个指标,段红宇占着了先,他们厂区的名额就没了,就意味着他孟建民这一整年日日夜夜的念想又落了空,等明年吧,熬到白头。 孟建民转向少棠,质疑的表情分明就是在探寻:少棠,你早知道情况了?你不早知会我,还让我等什么?我像个大傻子似的,我是不是特傻? 少棠:“……” 孟小北那时完全不明白他爸为什么在那两个所谓的“干部子弟”面前痛苦失望,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悲哀绝望。 孟小北仰头轻声叫:“爸?……” 孟建民捏着儿子的手,痛心不可自拔,眼神极为落寞,“走,跟爸回家。” 少棠:“……” 孟建民那时看都没看少棠一眼,根本没那个心思再照顾旁人,调转身就走。 贺少棠也变了脸色,试图拉住这人,想安慰几句。他想说建民你别着急、你别难过、你明年还有机会!!! 他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手腕上还滴着血,没拉住,竟眼睁睁看着孟建民从他面前漠然走掉了…… 这次武斗风波最终被部队官兵前来镇压平息,双方都有重伤挂彩。 也是因为这一回,贺少棠事后与段红宇闹翻,几乎彻底与段少爷决裂,掰了。楚河汉界,道不同谋不合干脆不相往来。勒不住自己裤腰带的男人,干出来的事忒丢人,以后别告诉别人你认识我。 少棠后来整整三个月没在家属大院露面,没去孟家。夏秋暴雨涨水,天灾横行的季节,据说他们全营官兵集结,进山执行任务。贺少棠所在连队是他们营攻坚的主力,肩扛负重给养全副武装进山。在哨所逍遥自在遛狗放狼的好日子结束了,一出去就是几个月,没见人影回来…… 孟建民偶尔问起:“小北,你……你少棠叔叔最近没来带你玩儿?” 孟小北也一肚子哀怨气呢,坐在单元门口小板凳上望天,一夜间就成熟沉默了许多,手里捏着那枚铜弹头。 马宝纯嫌弃那爷俩,那劲儿上来了就跟女人生理期似的,劝慰道:“算了,都别惦记内谁了,人家是什么身份?。” “我看少棠那人脾气性格真挺不错的,又疼小北。可惜了,说到底跟咱们就不是一路人,不是一种家庭出身!” “他早晚要回北京,可能年底就跟姓段那小子一起走,你们这俩土老冒的快别成天眼巴巴惦记人家,饭都吃不下了!” “你爷俩跟人家交往,咱们确实也没吃亏,可是……也别让外人闲话说咱们上赶着,去巴结人家。” 小北妈说出一句人心里的大实话,人家都不理你了,不上咱家来了,难不成你还跑去求人家来? 家属大院里热爱八卦的大妈大婶们都传开了,贺班长家里是北京的干部,什么劳动局的局长,挺大一个官儿。贺少棠从小在玉泉路军区大院混出来的,据说还有个舅舅更加了不得,总参的姓贺的大头目,说白了就是军方“特务”头子。总之一句话,贺少棠是根正苗红的一名高干子弟。 第十二章泄洪 据说后来,段红宇还是赔了些钱给那姑娘,才算了结。武斗风波的余韵逐渐淡漠,繁重的生活重担岁月的艰辛迅速碾平人们记忆中带有血沫的波澜。转眼秋收时节,一个车队的解放牌大卡车拉着许多官兵回村了。 孟小北是在窗口听见楼下大妈围一圈儿谝,说隔壁部队小兵都回来了,看见军车开过厂门口。 孟小北转身从窗口跑开,一脚踢开他们家纱门就跑出去了,踢得“咚”的一声。 “咱家门框早晚让你给踢碎了。”孟建民在身后喊:“唉你干嘛去?你妈饭都做好了吃饭了!” 孟小北奔下楼,头也不回。 马宝纯从厨房抬眼皮瞧了一眼,哼道:“少棠回来了吧。” “别拦着。” “让他去吧,脾气拧着呢,你拦不住。” 还是当妈的最了解儿子心思。马宝纯摇摇头,表情耐人寻味…… 灰土绿色的大卡车和军牌吉普在街边停了一溜,当兵的往下卸运装备和各种帐篷麻袋。 孟小北沿着街跑,眼前晃过一辆一辆车,一队一队的兵,寻找他的少棠。 大卡车结实的磨盘大的轮胎上,糊满一层胶泥。军车下半身车帮上全是泥浆,几乎看不出本色,路途多艰。 孟小北瞧见一个熟脸,麻利儿叫道:“小斌叔叔,少棠呢?” 小斌从车厢里钻出头来,一看是小北,嗓子哑得都喊不出话,拿手拼命指:车后边儿,后边儿。 孟小北转过车尾,一头撞进一个瘦高挑儿的怀里,把对方扑个踉跄。他拔出头来继续跑,都跑出去两步,蓦地愣住,迅速转回头! 他几乎都没认出来! 贺少棠也转过脸,冷哼了一句:“找谁呢?” 孟小北傻张着嘴,愣愣得。 少棠没戴军帽,头发长了,板寸几乎变成两寸头,眼眶布满浓重血丝,整个人黑瘦了一圈,精瘦精瘦得,脖颈上皮都缩起来了。 孟小北笑了,喊了一句:“棠棠!!!” “哎呦喂……” 少棠被孟小北扑得趔趄了一下,后背撞在卡车后厢盖子上,呼吸粗重,低低地哼了一句,“干嘛啊这是……” 孟小北笑得特开心:“哈哈哈哈哈哈!……” 少棠说:“傻乐什么啊,你个小狗日滴……” 少棠可能是真累了,这回叫小北“小狗日滴”与往常很不一样,声音都沙哑了,带着疲惫,发起腻歪。 孟小北咧开嘴,没心没肺说了一句:“棠棠,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呢!我爸我妈还说你再也不来我们家吃饭了,说你肯定已经回北京了,不跟我们玩儿了!” 贺少棠愣了一下,这小子没心没肺这么痛快把自己爹妈出卖了。 这人眼底就迟疑约莫有一秒钟,被男孩天真单纯又强烈的喜欢和依赖打动,踌躇转瞬即逝,笑容迅速堆满嘴角,恢复痞痞的一丝笑意:“瞎说,我是谁啊,我干嘛不找你玩儿?” 孟小北:“哈哈哈哈……我就说嘛……哈哈哈!” 少棠低声问:“这么想我啊。” 孟小北:“想得我脑仁儿都疼了!” 少棠又关心道:“最近没生病吧?身体好吗?” 孟小北吊儿郎当的:“大夫说了,我水痘腮腺炎猩红热都得过了,终生免疫,我都没病可得了!每天这日子真无聊啊,唉!我数了数,我下回只能得小儿麻痹了啊!” 少棠大笑,狠命掐他嘴巴:“胡说八道吧你,没见过这么丧吧自己的!” 融冰化雪,消除芥蒂,有时就需要一句暖心的话,一个毫无心计的单纯笑容。 孟小北在大人们面前,仍然守规矩地喊“少棠叔叔”,然而到私底下就没了矜持,就是“棠棠”长“棠棠”短地耍赖,没大没小。或者在他心里,从一开始,少棠就不像个大人长辈,既不算大人,也不是小孩,与所有其他人都不能归为一类。少棠自成一派,在孟小北心里当仁不让,占据特殊位置。 仨月不见,贺少棠发觉小北窜个儿了,一晃似乎就长宽了,眼睛狭长,眼珠精明黑亮,手脚捏着都更有力气。 孟小北三下两下猴似的就爬到卡车车厢上,从身后搂住少棠的脖子,想骑上去。 少棠躲:“我脏着呢。” “别搂我,老子都忒么十天没洗澡了!都臭了!” 少棠的军装领口里全是黄土,脱下来,抖一抖竟然就是一地土渣子。军营绿的背心里是一层精健肌肉,摸起来硬瓷实的,晒成铜褐色。小北离对方很近,也没闻到少棠所说的馊臭馊臭味,闻着就是汗水混合干涸的泥土,就是少棠这人身上的味道。 这人也没工夫跟孩子瞎谝,揉揉小北的头:“我马上还得走,我们连的人去水库那边儿有任务。” “最近连天暴雨,哪条河都涨水,水库也满了,可能要放水泄洪。” 少棠用心叮嘱道:“小北,你这回给我听话,最近不许去河边溜达,回家跟你爸爸说,让他千万别去河边游泳钓鱼!明白吗?” 少棠临走还不放心,捏捏小北的脸,带殷红血丝的眼里全是关切,目送小北走过马路、进了大院门,从车窗里遥遥对小北挥手…… 当晚连队出发前,贺少棠还特意来了一趟家属大院,在楼下跟居委会传达室的人匆匆说了几句,都没有时间上楼,从楼下喊孟建民。 贺少棠行色匆匆,喘着气,摘下军帽在大腿上磕一磕黄土渣。 少棠冲楼上喊,“建民,我就来跟你们家人说一声,水库那边马上要开闸放水,泄洪!” 孟建民从楼上往楼下喊:“是吗,这么严重?” 少棠喊:“你们厂里明儿一早肯定要发通知了,你留心一下,千万别往河滩上去,水涨得可快了!” 孟建民忙说:“我明白了!你在外面自个儿一人当心啊!” 少棠黝黑的脸膛映着大院里的灯火,挥一挥军帽,马不停蹄:“那我走了!……你管着孟小北,别让他胡跑!” “放学就让孟小北回家,哪都不许去!” 他心里只惦记叮嘱孟小北的安危,提了两次,却都没提孟小京,或许因为知道小京老实,不用操心? 贺少棠刚跑出没几步,呼哧呼哧地又跑回来,从兜里摸出大半包金丝猴:“你接好了啊。” 孟建民喊:“你干嘛啊,我不要你的!” 少棠喊:“水里泡着,回头都有哈喇味儿了,不好抽了!” 少棠从地上拾起一块圆石头子儿,包在烟盒里,后撤两步,嘴角忽然就笑了。 两人隔空打手势,少棠让孟建民站开一步,孟建民赶忙侧身躲到阳台一角。 贺少棠瞄准了,遥遥地一掷。烟盒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孟建民伸手一接,抛的和接的都眼明手快,动作矫健。 …… 随后那几天,横贯西沟连缀几座兵工厂的这条河,翻滚着汹涌的黄土色浪花,就涨起水来。 秦岭夏秋多雨,内涝,整个山沟谷底一片汪洋。大片小麦地和玉米地尚未及收割就被洪水吞没。中游两个小型水库蓄水量已满,一旦漫库,会对厂区造成灭顶之灾,危急情形下只能开闸放水,牺牲下游乡村公社的大片农田菜地。 厂里工会组织人在厂区周围值勤、放哨,提醒附近乡民不要靠近河边,不要下水。 水暂时褪去,河滩上放眼望去,跃动着无数条几十斤的大鱼! 有人就趁着这一会儿工夫,被那些鱼诱惑着,跳下土坡去捡鱼。 孟建民与几个工人站在河堤上拼命地吼,不要跳下去,快回来!水要涨回来了! 山谷里水声轰鸣,湍流受峭壁挤压,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在狭窄的河道内争先恐后,一泻千里。洪水卷来时,岸边人声呼号,众人七手八脚,抛出浮木绳索打捞在河滩上挣扎的人影。孟建民的工作裤卷到膝盖处,鞋子跑丢,两条小腿糊满泥巴…… 孟小北每天傍晚都站在传达室门口,等他爸爸。 说是等他爸,每回都问,今天看见少棠叔叔了吗…… 而贺少棠这拨人,当天已经从水库方向下来,在下游救灾。 枣林公社的农田被淹大半,旱田变成水田,乡民欲哭无泪。少棠他们蹚在一片汪洋中,疏通淤泥,抢收玉米。 有个农民蹲在自家已经变成池塘的田边,抽着烟斗,眼神直愣愣的,认出少棠。 少棠朝那人喊:“别在水里泡着,有蚂蟥。” 那汉子说:“上回跟厂里人打架……我拿镰刀砍过你。” 少棠面无表情,脸上是一层焦黑的泥,扶着那汉子上去,然后赤脚返回泥田里捞乡民们被水冲走的家伙事儿…… 他还出车往返县城和西沟之间好几趟,运送物资设备,忙翻了,几天几夜都没正经睡个觉。累了就跟小斌换班,自己窝在卡车后厢内、木板集装箱之间,眯瞪俩小时,眼眶深深凹陷。 他们连队连续奋战几天几夜,被其他连的战士替换下来,原本是要集结回营,休息整编。 就这时候,不远处轰隆一声巨响! “哗”的一阵,那是土石方坍塌泻入河道的轰鸣! 少棠回头一看,惊吼:“都退后!……卡车!!!” 临时用巨石麻袋垒起的防洪墙,禁不住洪水长久冲刷,下面的土石被水掏空,发生垮塌。就是他们刚下来的那辆车,停在墙边,直接被冲入滔滔河水! 小斌倒吸一口凉气:“饿日他个亲娘呦!这要是咱们刚才还没来得及下车,就一起卷到水里喂大鱼了!” 少棠怔了一下,突然说:“车里还有咱们从城里运来的东西。” “你们待这别动。” 少棠迅速扔下一句。 这人转身飞奔,跳下河堤,眼底一片漆黑,神情焦急。 “嗳!”小斌追在后面大叫:“少棠你回来!” 他们班战士一路追着,少棠你小子不要命了吗! 孟建民他们这边也听到信儿,“出什么事儿了?” 有老乡嚷,“水里有个兵!那边水里有个小兵!!!” 孟建民扒着防洪墙张望,脸上现出震惊,淌着泥,飞跑…… 大卡车被卷入洪流,卡在一处狭窄的河道拐弯处,半边沉在水底,另一半露出水面以上,像一头被困江中的铁兽。副驾一侧车门已经被水卷得不知去向。 贺少棠身上还穿着简陋的漂浮救生衣,腰上绑一条大粗绳子。 他水性很好。然后水流得急,这已经不是水性好不好的问题! 他攀着墙,小心翼翼地下潜,身子突然往下一坠,岸上所有人惊呼! 激流中有一处漩涡,贺少棠从漩涡一侧挣扎着冒出水面,喝了几口黄汤,执着地就往卡车方向摸去。 岸上的人都说,这小兵疯了不要命了,卡车里有黄金吗,还是什么要命金贵的核武器啊?! 说到底,这也就是当年贺少棠还年轻,年轻得甚至对生命的脆弱渺小还缺乏认知与敬畏,也没太多牵挂,骨子里有一种骄傲,对命运的洪流不愿屈服。 但非再晚几年,再过十年,他自个儿恐怕都不敢再来这么一趟,或许内心牵挂就多了…… 他扒住已经敞开亮儿没有门的一侧,从卡车里面倒腾出一箱东西。 车里有他们刚刚从县城运来的许多物资。少棠也不知怎的,别的不抢捞,那天就只跟那一箱东西较上劲了。水流很急,他在狰狞的波涛里费力地拖着,几次都要沉下去。 贺少棠也是个拧种,烈性子。他想做的事情,他绝对不撒手。 岸上,孟建民跟一群人帮忙拽绳子。 孟小北跑进人群,孟建民一见儿子,急得手就松了,吼道,“快回去!” 孟小北也吼:“少棠怎么这么不听话!他说不许我胡跑,他自己跳到水里?!” 那天堤岸边就是这么一个搞笑阵势,少棠在水中与浪涛肉搏,岸上一串人排队拉着他。后面人扯着前面人,最前面的小斌蹬着墙,队伍转成一条长龙。 孟小北跟他爹从后面死命抱住小斌的腰,怕把这人也扯进水里。 孟小北手指都攥红了,脸憋得通红,喊着“少棠快爬上来!!!” 孟建民一脸泥汤子,急得牢骚:“少棠这人怎么也这么死拧死拧的脾气,人重要还是东西重要,他傻乎乎的啊算不过这笔账么?!” 小斌说:“那箱子里是奶粉和麦乳精,县城里发给我们连队的营养品!” 孟建民道:“他少吃一罐又没事,让水把他卷走人可就没了!” 小斌吼道:“我也说他,就这尿性,就这死驴脾气!他说他那份奶粉和麦乳精,还要拿给你们家孟小北呢!!!饿都想日了他呦,这个疯子!!!” 孟建民怔住,麻绳快要嵌进通红的手指…… 贺少棠一脚踩上河滩淤泥,立住了,军装外套都被水卷走,白衬衫前扣扯开,露出半边胸膛,脖颈上青筋因为用力过猛而暴凸,像肌肉上狰狞的蛟龙。 这人自己知道能爬上来、没有大碍,人当时还在水里泡着,眼皮撩上岸边的孟家父子,嘴角竟暴露一丝笑意,很跩的那种笑。 少棠斜搭着那箱奶粉,奋力扛到肩上,头就只能歪向一侧,尽力稳住平衡。他顽强地拽住绳索,慢慢地,一步一蹚泥,走上了河滩。 孟建民是挺感性的人,那时隔着滔滔渭河水,远远地看着那个人,也不知怎的,眼眶里的泪水“哗”得就流了下来。 而孟小北是从来不流泪的,不爱哭鼻子,只觉得眼前模模糊糊。某种完全陌生的湿漉漉的东西坠着他,从他的眼眶流入喉咙,再坠入心间…… 或者,小北是尚未到达知觉感悟的年纪。 有他哭的时候,只是时候未到。 渭河几条大的支流,水量丰富,泥沙淤结,沉重的泥沙能迅速吞噬掉进河里的几吨重的生铁大家伙。 又是一声骇人的轰鸣,刚才那辆陷在河道中的卡车,被洪水冲刷得彻底分崩离析,车头、车帮与轮胎四散分解,荡着黄褐色的雄浑的波涛,沿着这一代人苦难岁月的洪川,顺江而下…… 第十三章探病 发水的河畔匆匆一别,又是数日没机会见着面。 少棠他们部队当日集结回营,休息两天之后约莫又去附近蔡家坡等地的镇甸帮忙抢收、救灾,部队士兵守卫的大门每天进进出出满载官兵的大卡车,尘土飞扬。 孟家父子皆沉默数日,各自怀揣一肚子心事。 孟建民是回想起前一回在厂门口与持砍刀的农民对峙的情形。他当日心情极为糟糕,受到打击,撇下贺少棠掉头就走了,相当的不尽人情,没有礼貌。现在想想有些后悔对不住对方,没有对少棠更加上心。当时甚至没机会察看对方身上,这会儿才回忆起贺少棠当时衬衫上满都是血迹,后膀子好像被人砍了一刀。 孟建民再有修养一个书生君子,也终归有人性的弱点,多年来情绪郁结,多愁善感。他自认是有才有貌具有大好前途的一名青年,这么多年就窝在穷乡僻壤,虚度掉十年青春,郁郁而不得志。面对贺、段那两名背景深厚的干部子弟,面对巨大的难以跨越的身份上的鸿沟,有那么一刹那,孟建民心理无法找到平衡,也有恨意…… 这都俩仨月过去,才惦记起这一茬儿,人家毕竟救过自己儿子!孟建民本质是个厚道人,又优柔寡断,思前想后开始放不下,这时真想给自己一嘴巴,少棠整天风里来水里去,也不知道后背的伤好了没有? 大院里的孩子王孟小北同样心情寡淡,心不在焉,打鬼子“敢死队”都集体闲散萧条了。 一群孩子围着他们的首领。跟小北关系最铁的那个小胖子,名叫申大伟,说:“小北,你说那天那个解放军,怎么这——么帅啊!帅毙了!我们在楼上都看见怎么回事了!” 孟小北坐在红砖墙上,一条腿蜷起,另一条腿潇洒地垂下来晃荡着:“你没见过帅的吧。” 申大伟这活宝逗乐,跟大伙绘声绘色描述那天人群甩成一条长龙,怎么把贺班长从泥水里拽出来,又学少棠怎么从洪流漩涡里歪脖扛着箱子游出来。 孟小北说:“申大伟你瞅你,我少棠叔叔是你这熊样吗。” 申大伟下巴双层肉一颤:“我不像解放军吗?!” 孟小北眼一横:“再粘两撇小胡子,你像座山雕。” 申大伟:“孟小北!你狗日滴!” 孟小北:“少棠是龙出水,你要是掉河里,就是肥猪出水了,没人捞得动你,我可不去捞你。” 申大伟:“孟小北你、你、你!!!” 孟小北小窄眯眼儿一眯缝,嘿嘿一乐:“小爷也不用捞你,你就是吹了气儿的大浮标,肯定能自己在漩涡里漂起来。” 用院里大妈们的话说,孟小北在外人面前就是一张小贱嘴,一副小欠样儿,这娃可糟心了。 孟小北才不在乎院里大妈大爷的待见不待见他,他还懒得招呼外人呢,也从不讨好大妈们,不拍马屁不爱来事儿。 他身上穿的衬衫是少棠摞给他们家的旧衣服。那时各家小孩都穿由大人衣服改小的旧物,极少买得起新的,也买不到好料子。部队军装的料子就是最上档次的。少棠的浅绿色长袖衬衫洗旧了,下摆被划拉个大豁口,补都补不上,就攒给孟小北。马宝纯给剪掉缺口、收肩膀、改短,正好孟小北能穿。 孟小北心里特咨儿,每天都穿这件浅绿衬衫,因为好像家里只有这件衣服所有人默认是完完全全只属于老大的!不用跟弟弟争着抢着调换着穿。孟小京那个瓜货,根本瞧不懂军装的帅气和档次! 孟小京小小年纪,已经起了臭美的心思,本来就长得漂亮,眼睫毛长,每天在洗手间偷偷抹马宝纯的蛤蜊油护肤脂,散发一脖子浓浓的劣质油脂香气。 孟小北就没这心思,正好相反,疯起来脸都懒得洗,护肤脂是什么东西? 马宝纯教育哥俩每天早起睡前要刷牙,孟小北懒,两遍俭省成一遍,早起刷。 马宝纯说:“你晚上睡觉前也得刷啊!” 孟小北说:“晚上睡觉又不见人,早起要见老师和小伙伴,嘴巴臭才刷呢。” 马宝纯哭笑不得:“这傻贼傻贼的孩子,你睡前才更要刷,保护你的牙啊!” 孟小北迅速龇出一口整齐白净的牙,给他妈妈看,狡辩道:“啧,咱家哪个的牙最白最好看?!” …… 几天后,穿军装的贺班长终于来访。 贺少棠是从他们隔壁医院出来,拎着一塑料袋药,另只手拎着给孟家带的东西。 孟建民一开门,看是少棠,怔怔得,都有点儿说不出话。 少棠更黑更瘦了,脸庞下巴都现出瘦削的棱角,双眼微凹有神。这人衬衫风纪扣总是少扣一个,露出锁骨,孟建民甚至能从少棠凸出的锁骨形状判断,天灾人祸的年景,他们部队真不把小兵当人使,都当成牲口。 少棠也不用客套:“你们家小北呢?” 孟建民说:“大院后面跟一群孩子玩儿呢,可能去煤堆玩儿了,要不要叫他回来?” 少棠:“哦……算了不用了,找你就行。” 贺少棠爽快地一递手:“给你们家小北带的。” 孟建民其实已经知道带的什么,由衷地说:“千万别,少棠,好东西你自个儿留着,不用给那孩子。” 俩人在门口推推让让,掰扯了半天。贺少棠说这就特意给你们家孩子带的,孟建民说那熊孩子他都不配吃这么高级的东西!你不用这么疼他! 贺少棠眼底黑黑的,显出真心:“孟小北正长身体呢,他不是爱喝牛奶么,平时喝不着,这奶粉和麦乳精你们合作社没卖的。” 孟建民说:“那你自己不用补了?你拿回去吧。” 少棠突然严肃,淡淡说了一句:“建民我说实话,我小时候没少吃这些东西,我又不缺嘴。” 孟建民:“……” 少棠转瞬又轻松笑道:“再说我都老大不小的了,我个儿都不往上窜了,我现在再补钙也忑么不赶趟了啊!” “给小北补吧,瞧他那小矬个儿!” “还他妈整天在大院里给一群孩子当头儿呢,傻了吧唧的,这院一群秃小子里面就、他、最、矮!” 少棠笑声爽朗,转身一挥手,声音仍然回荡在楼道里,人已经奔下楼走没影了…… 孟小北错过少棠来访,回家就急了,跟他爸吼了。 孟小北说:“少棠叔叔来咱家,爸你不去喊我?” 孟建民瞧着他:“你爸我还去煤堆那头喊你去?” 孟小北:“少棠叔叔是找你来的还是找我的?” 孟建民:“他是你爸还是我是你爸?” 孟小北嘴里咕哝:“那就不一样么……” 孟小北然后跑到部队去要求探营。传达室站岗小兵都认识这小子。这要是大人来,一准儿不许乱入,一看是这孩子,通融通融,登记名字,就让他进去了。 孟小北熟门熟路,一溜小跑直奔连队宿舍,有人就在楼道里喊,“棠棠,快滚起来,你儿子都来看你了!” 贺少棠窝在被窝里,看书呢,脸色略微发红。 孟小北打小可没少得病,折腾习惯了。他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少棠生病了! 大人病起来比小孩邪乎,尤其平日里身体结实健壮的,病来如山倒。少棠之前还走着去孟家送东西,回来就歇菜趴窝了,浑身发热。 少棠睡的下铺。孟小北倒也不客气,哧溜钻上床,猴在少棠床铺的蚊帐里面,像坐轿子似的,隔着被子一屁股坐对方大腿上,好像那条大腿就是给他的腚准备的。 少棠说:“爷传染你啊。” 孟小北说:“我有免疫力,我金刚不坏身。” 少棠笑,掰过孟小北的脸:“让老子瞅瞅你满脸的免疫力。” 小北一双眼睛笑起来,直接就眯得没有了,两腮笑出两溜特别逗的褶子。贺少棠下意识地,数这小子鼻子上有几颗水痘疤痕。 贺少棠难得病一回,胸膛枕上去发软,声音也轻,喉音略哑。 抗洪奋战数天,铁汉也撑不住这么折腾,生生累病了。两条腿在麦田泥水里淌走,泡烂一块,涂了药膏,用纱布包着。 同屋战友取笑:“啧啧,饿说贺黛玉,半天都没下床了吧,瞧这病怏怏的,连咳带喘的呦!” 睡上铺的小斌也跟着嘲笑:“小手帕一捏,大鼻涕擤着,刚才孟小北没来的时候,我都听见这狗日的在被窝里娇喘来着!这会儿他儿子来看他了,他又装成老子了!” 贺少棠一拳捶向上铺床板:“滚吧。” 孟小北从兜里掏出他皱巴巴的手绢,递过去,大声道:“棠棠,我要听你娇喘。” 全屋哄笑。 贺少棠拿脚一拱,笑骂:“喘你二大爷!” 孟小北颇有求知欲与研究精神,在桌上倒腾那些药丸。 少棠从被窝伸出头,低声道:“嗳别乱吃。” “小北臭孩子,快给我吐出来,老子的丸药你也吃。” 少棠把大药丸子从孟小北嘴里抢回来,自己捏成两瓣嚼吧嚼吧吞了,吃完中药满嘴呼出的都是微苦微香的味道。 楼道里一串雄赳赳的脚步声。 门口床位的兵低声道:“嗳,排长来了!” 一个班的兵迅速拉桌搬凳,围坐在桌旁,打开书本装模作样,这是晚间业余的政治学习时间。 孟小北精明的小眼一转,少棠已经掀开被窝。俩人心有灵犀,无需语言交流,孟小北迅速钻入被窝,把头蒙住…… 排长穿军绿色胶鞋的一双脚在少棠床前转悠了好一圈儿,隔着蚊帐往里寻么。 小北捂得都快要窒息了!心内腹诽,那厮怎的还不走! 排长缓缓低下头,瞄着贺少棠,冷笑:“还藏?” “老子看你俩还藏?!” “小混蛋,滚出来!” 排长猛一掀蚊帐帘,从被窝里张牙舞爪滚出一头狼崽子…… 第十四章剖心 再后来,那年农历年年尾,政治环境日渐宽松,改革的前哨吹来东风。那年春节,是厂里职工与部队官兵一起,在大操场上搭台子开联欢会。 贺少棠他们队伍出个列队散打、对练擒拿的节目。少棠上台表演,还站第一排正中间,拳打得漂亮,人也长得精神帅气。这人每回飞起来空中飞踢、然后重重摔到地上,台下皆一片惊呼。孟小北一哆嗦,就好像摔的是自己身上,都疼着了,下意识揉揉自己膝盖。他然后又看到少棠动作矫健从地上蹿起来,那眼神可酷了。 厂里几名老职工在台上和着伴奏唱秦腔段子,台下官民群众拼命拍巴掌,一片叫好。 工会组织象棋比赛,孟建民拿了全厂第二名,决赛唯一输给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棋迷。别的二三十岁的人,全部下不过孟建民,三两分钟就被将死。人家都说,还是孟师傅脑子好使,本来就特聪明,又好钻研书本,当年就是个好学生。 …… 当晚,少棠是在孟家过的大年夜。 用孟建民的话说,少棠,你在西沟里没有家,我这一家四口,好歹还像个家的样子,以后都来我家过年吧。 你年纪比我小十余岁,就当我是你大哥吧。 这是孟建民当时说的。 俩男人把小桌搭到床上,对桌喝酒,那晚都有点儿喝高了,说了许多“胡话”。 孟建民越喝脸越红,贺少棠是越喝越热,狂出汗,先脱了军装,而后又脱掉毛衣,最后就剩一件敞口的衬衫在身上。 孟建民是心里琢磨少棠会不会介意自个儿一个平民老百姓上赶着巴结人家高干家庭的子弟;贺少棠是心里琢磨建民会不会介意自个儿一个所谓的高干子弟整天往人家里跑进跑出还带高级东西原本身份有异对方会不会哪天就隔膜疏远他了。 孟建民是歉疚这些日子连累少棠为孟小北那猴孩子操不少心,还受伤遭罪;贺少棠是惭愧那天村里出事他还对孟小北发脾气,还吼那小子,自己偶尔脾气不好,如今比以前已经顺溜多了。 少棠劝慰道:“你别太着急那件事,中央政策近期可能要变,可能要恢复考试。” 孟建民说:“即便现在再送一批学生进大学,我们这拨老的也不赶趟了,谁还管我们?” 贺少棠:“你老了吗?” 孟建民:“你们部队征兵还有年龄限制,我现在念大学都超龄了!” 孟小京低头抠手指,咬手指。这孩子从小这毛病,把自己十个手指甲边缘啃烂。说白了这就是从小嘴亏,饿的。 孟小北则用手指蘸酒,在桌上画小人儿。 孟建民用筷子点着小北:“以后我就指望你们哥俩有出息了。” 少棠说:“小北这孩子性格活泛,喜欢学新知识,脑子灵,而且爱好一件事就特别投入,肯钻研。他以后肯定有出息。” 孟建民说:“少棠,你对我们家孩子的好,大哥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别说我不记恩情。” 少棠道:“这话不用说出来。” 孟建民那晚是有点儿醉了,眼圈发红:“得说!咱得把这话都说明白喽。” “小北,你喝的那袋奶粉,那是你少棠叔叔在发着大水的渭河里,给你顶在头上抢出来的!你得记着!” “孟小北,认少棠当你干爹吧,你小子以后长大了知恩图报。” 孟建民一字一句,带着酒气。 那个片刻桌上的人都安静了,没想到孟建民会这样说。 孟建民都没跟他媳妇打商量,马宝纯一愣,也不好表示反对,感到十分意外。 少棠也有一丝震动和不适应,两手往裤子上狠命抹了抹,脸因酒意而发红:“可别,我没这资格。” 孟建民:“你没这资格谁有资格?这孩子认不认你?” 少棠语塞,看着身边的小北,忽然有奇怪异样的感觉。平时经常跟部队战友面前发骚,说“这是我儿子”,可是,跟小北俩人闷头瞎逗乐的时候、山上赶羊唱歌追跑的时候,自己真把孟小北当“儿子”了吗……怎么有一种身份瞬间错位的异样感? 孟小北当时还歪在少棠怀里瞎揉呢,当时就反问:“为什么要叫爹啊?” 孟建民特严肃:“以后不许再没大没小,正经点儿,叫干爹。” 孟小北口齿敏捷:“爸爸您是我爸爸,少棠他是少棠,就不是一个人,怎么就都变成我爸爸了?!” 孟建民脱口而出:“因为他比谁都对你更好!” 孟小北:“……” 孟建民指着他家老大——后来若干年里反复提及的一句话:“孟小北,你记着你少棠干爹的恩,当初是他在洪水里拿脑袋顶着你那袋奶粉,被水卷走了都不撒手!咱说句心里话,换成你亲爸我,对你也就能做到这样儿了。” “你吃进嘴里,还得记在心里,这是拿命换来的。” …… 一屋人沉默半晌,个个面红带喘,浓烈的酒意在桌边涌动,心情都过分冲动了。孟小北低声道:“好了嘛……干爹。” 孟建民说:“给你干爹敬个酒。” 孟小北倒了一杯白的,贺少棠接了,顿了一下,这杯被逼着不喝都不行了,一饮而尽。 孟建民放心地点头,又提醒少棠:“以后啊你们连队里小兵再笑话你,你就直截了当跟大家伙说,这就是你儿子!” “家里孩子两个,有时忙不过来。小北以后有个冷暖,麻烦你费个心,帮我多照应着他,就当是你亲生亲养的。” 贺少棠眼底愕然,震动,表面平静,内心暗起波澜,半晌都说不出话。无形中跟眼前这孩子就有了辈分上的界限隔膜,心口又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肩膀上这责任可大了! 而孟小北,以那时年纪,他不会对这些称谓有太多概念与内涵上的理解。在他眼里,管少棠叫什么不过是给这人换一张皮,扒了那层皮,这人不还是少棠啊?小爷闻味儿都闻得出哪个是他。 等到若干年后,等到将来某一天,当他认识到“干爹”这称呼给两人带来的身份辈份上、家庭亲缘上难以逾越的鸿沟,恐怕已经晚了。 …… 少棠离开后,晚上被窝里谈心时,马宝纯赶忙就问丈夫:“你今天怎么想的啊?” 孟建民说:“我就这么想的。” 马宝纯:“少棠人家才多大年纪,比你小十岁都多,也太小了,他能给孟小北当爹?当个干哥哥还差不多,顶多叫一声‘小叔叔’,你都给弄乱了吧。” 孟建民:“你是妇人之见。看人不在年纪大小,彼此谈得来,又对咱儿子真心实意好,我看就他最合适。” 马宝纯:“人家少棠家里什么成分?他将来肯定是要回北京,就不会在这山沟里留一辈子!” 孟建民在黑暗中笃定道:“就是因为他肯定要回北京,他家里有背景,小北正好也跟着一起出去,这个爹一定要认。” 马宝纯蓦然惊诧:“……你原来是这么想的?” 孟建民目光平静,仰望天花板上一丝微亮的反光,仿佛黑暗中最后一丝代表着希冀的光明:“我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算是让时代给废掉了,我不能让我儿子也毁了。” “我儿子聪明,脑子活泛,从小又能吃苦又能拼命又敢出去闯,他缺什么?他就缺个背景,缺个‘靠’,缺一个出去的机会!跟人拼亲爹他是没指望了,永远也拼不上……将来走到社会上,就拼干爹吧!” 马宝纯语塞,在黑暗中凝视:“你是这么琢磨贺班长的?你这是,这样,好像咱们合伙算计人家似的……” 孟建民冷冷地说:“我算计他了吗?” 那天在渭河边上流的两行泪,也绝非虚情假意。 “我会看人,不会看走眼。”孟建民露出一丝表情,那时真是千般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少棠这个人真的不错,外表好像什么都不吝的,骨子里纯良有心……别人我反正够不上,我就巴结这个了……不为我自个儿,我是为我儿子的将来。” …… 第十五章天堂 这年的春天渭河水风调雨顺,西沟里一片欣欣向荣。 孟家哥俩都上小学一年级了,就在他们岐山兵工厂的附属小学。浑浑噩噩从幼儿园就混入小学,孟小北心里也没多余想法,照样每天吃饱混黑,大院里胡玩儿,然后每晚被他妈妈用笤帚疙瘩驱赶着,回家去写积压的作业。 他正式拜过的干爹少棠,每次回营部只要有空就来家里小坐,瞅一眼孟小北在干什么,俨然已是自家人的感觉。 像是被一根绳牵着,心里莫名就有了牵挂——人家能白喊你一声“爹”啊? 孟小北自从上学的第一天就显露出来,并不是一块念书的好料,丝毫也没遗传他亲爹的书生头脑,他就看不下去个书。 他亲爹在车间里加班,妈妈在厂电话室接电话,都忙,管不住他,于是他干爹过来检查作业。 贺少棠刚一进屋,孟小北用眼角瞥见,迅速用算术课本压住作业本。 贺少棠眯眼威慑:“干什么呢?” 孟小北:“我写作业呢。” 贺少棠:“抬起来我看看。” 孟小北开始三十六计耍赖大法:“哎呦我还没有写完呢我写完你再看你快出去出去!” 贺少棠:“哼,等你折腾完我再来查你这一晚上就荒废了!” 孟小北倒打一耙:“你打断我解题思路了!我算术题都解不出来了!” 贺少棠笑骂:“瓜怂……解不出来,哼,每次算个题就跟便秘似的,你一小时解出几道题?!” 贺少棠突然出手,手段敏捷刁钻,直捅小崽子的胳肢窝!小北嗷呜一声发出狼叫,手就松开了,被抢过作业本。 这小子的作业本上,题目没写出一道半,大半张纸画得都是各种小人儿! 连同算术课本上,每页记得全不是笔记,上课听讲全部都在画小人儿! 贺少棠瞠目结舌,却又饶有兴味,一页一页翻看,眯起眼琢磨:“你这画得都谁啊!” 孟小北小秘密暴露,开始给贺少棠一一讲解,透出深厚兴趣与得意。 “这个画我们语文老师,戴大眼镜,我们班主任,每次上课喝水,一抬头嘴唇上挂一片茶叶!” “这是教数学的那个男老师,特讨厌,每回我忙着画画他非叫我起来回答问题,说我名字好念,他就记着我了!” “这是我同桌申大伟,小胖子,我们俩是我们班开心果哈哈!” “这个……嗯……嘿嘿!” 语文课本后面的扉页空白处,画得是贺少棠,笔迹比其他画作都更正式,显然颇下了一番功夫和笔力。少棠穿军装军帽,衬衫领子还特意画成敞开着,眉眼神情颇具正主本人的神韵。 话说孟小北,那时的年纪,就已隐约显露出某些过人天赋,只是大人们就没在意。班里猴孩子都往课本上画小画儿,怎么看得出谁画得好、画得惟妙惟肖?这能算正经出息?! 贺少棠再仔细翻课本内页,孟小北突然捂住,“不给看了嘛!” “棠棠——” “棠棠!!!” “爹!!!!!” 贺少棠压低嗓门一吼:“你喊我太爷爷也没用!” 少棠赫然发现,某一页的留白处,这猴孩子画了个美女,隐约是没穿衣服的,还画出女人两坨胸部。 孟小北脸红了,小眯眼偷看他干爹的表情。 贺少棠咳了一嗓子:“跟谁学的?” 孟小北低声道:“我看别人这么画的。” 贺少棠:“嗯……” 那时候俩人几乎是脱口而出。 孟小北说:“棠棠,你别告诉我爸。” 少棠说:“小北,别让你爸看见这个,小心他揍你。” 孟小北知道,他干爹还是疼他,惯着他,肯定替他保守这个下流猥琐的小秘密。 孟小北难得露出腼腆,低声说:“少棠你是好人……” 贺少棠表情玩味,瞄这小子:小兔崽子年纪不大,懂得还真不少,忒早熟了,已经懂得画女人胸部了,真可以的啊…… 可惜这崽子还太小。 但非再大几岁,再过几年,等你长大了,老子都可以跟你探讨探讨,男欢女爱这方面的事情。 贺少棠轻耸嘴角,甩掉这些乱七八糟念头。 孟小北一年级第一个学期,数学就考过六十二分! 孟小京在隔壁班,考了八十五分。俩小子特意被老师分到不同班级。当然,全校都知道家属大院这俩大宝贝儿是双胞胎,一进校门所有老师都来围观凑热闹,最后品头论足一句,“啧啧,奇怪,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啊!” 从来没有老师同学错认过这对双胞,因为小北和小京从相貌到身高再到性情、甚至说话的语气神态都完全不同。甚至于,两兄弟在学校也不常一起玩儿,各有各的密友圈子,放学回家都不走一路。孟小京跟几个比较干净的男孩女孩玩儿,孟小北手下就是那个毛裤永远提不上去挂在屁股上的小胖子申大伟,以及一群学习都很不好的猴孩子! 老师让考试卷拿回家签字。 孟小北猴精的,转身找他干爹签字去了! 回来让老师一看,老师问,你爹姓孟,这姓贺的是谁啊? 孟小北垂着眼皮,撒谎眼睛都不眨:“是我妈呗。” 老师也不傻,转脸就去隔壁班问孟小京。孟小京说,我妈姓马,他们回民十个有九个都姓马。 孟小北被老师拎去教室后门罚站,灰溜溜揣着试卷回家。 亲爹一看这试卷成绩,这晚上又没消停,在屋里走来走去。 孟建民一晚上念叨,“你爸当年是八十中的!北京市最好的中学!我数学从来没下过九十八分,你是我儿子吗孟小北?!” 孟小北像个勤奋的啮齿动物,啃着笔头,爷的美术课和手工劳技课成绩可优秀了呢。 有些人,天生他的脑瓜和注意力就不在念书上,骂也没用。只是当时那个时代环境与家长觉悟辖制住了孟建民的思路,孩子除了努力念书将来国家分配你一个称心如意工作岗位,不然你还能干嘛,还能有别的出路? 山沟里也出不去,离县城还要坐俩小时车,因此所有适龄儿童全部送入家属大院附属小学,没有选择。山里条件艰苦,学校教师都算是支边支教支援三线的特殊人员,依靠照顾政策从城市调进来的。孟建民内心坚定认为,这西沟是绝对不能让儿子再待下去,他必须拿这个大主意了…… 这年夏天,趁学校放假,孟建民特意带他家孟小京去了一趟北京,探亲,见爷爷奶奶家里亲戚。 孟建民这就是做了大致决定,带老二去北京,见见世面,认认家门,没带老大回去。因为再过不久,学校联系好手续办好,老大就要送至北京常住了。 这一年,也就是一九七六年,人民的思想和生活都发生巨变。震惊中外的唐山大地震以及革命领袖相继去世,令这个国家迅速陷入震动,即将历经天翻地覆变革,曙光黎明就在前方…… 孟建民去北京探亲期间,小北几乎每天都跟他干爹混在一处。那是他在西沟最后的一段快乐时光。 亲爹不在,贺少棠这个“小爹”,不由自主地,从内心底就生出强烈责任感,对孟小北比以往更宠溺三分,实行包养政策,恨不得走到哪都把这小崽子夹在咯吱窝下,可亲热了。 兵营里,贺少棠在前面走路,宽腰带扎得利索帅气,勤务兵小北在后面屁颠颠儿地小跑追随,为贺司令提脸盆水壶。少棠垂着眼皮,仍是三分成熟三分狂傲的痞子德行,逢人便淡淡丢下一句,“这我的儿”,语气里都透着自豪与意气风发。 少棠用他的各种副食票,从部队供销社给小北买好吃的。买了鸡蛋糕,还有一瓶芝麻酱。 鸡蛋糕七毛一一斤,是许多一家四口一星期的饭钱。这也就是小北认了个不差钱的高干干爹,才有钱喂他吃蛋糕。 芝麻酱一般是按家里人头凭票领的,半年每人二两,平时马宝纯都不舍得拿出来给孩子吃。孟小北这回可捞着了,管够,一下子吃大半瓶,少棠给他捋脖子,说“瞧你这点儿出息!你别再噎着、噎死了!” 小北也有机会再次造访森林里的哨所。 迎接他们的是哨所里一群嗷嗷的凶猛的“恶狼”,小斌他们突然从屋里扑上来,用棉被蒙住少棠的头,摁在床上蹂躏……这是他们班一贯对待进山者的“礼遇”。在山里憋得浑身长绿毛的一群人,看谁从营里吃饱喝足了回来,都要疯狂发泄一通生活的枯燥闲闷。少棠被棉被捂了,手脚动弹不得,挨了好几记闷拳。当然,隔着棉被也打不疼,战友之间闹着玩儿的。 孟小北可向着少棠了,扒着小斌肩膀骑上去怒吼:“不许动我干爹!” 小斌不服气地说:“哎呦喂喊得这叫一个亲,他生的你吗!” 旁人一同起哄:“棠棠,你不是每天晚上射到被窝里,射墙上啊?啥时候整出这么大一个宝贝儿子!你日得出儿子吗!” 人缝里姚广利插一句嘴:“他也就日得动小斌。” 小斌分辨道:“瞎扯!明明都是饿日他!” 一群爷们儿动作粗鲁豪放,说话就是“日”来“日”去,连带孟小北一起捂进被窝。眼前黑压压一片,耳畔是闷闷的欢闹声,孟小北几乎喘不过气,黑暗中似乎看到少棠的一双眼,一丝微亮。少棠鼻翼间气息热烘烘的,直喷在他脸上……俩人一起惨遭蹂躏。 林间山清水秀,别有洞天。林场工人艰苦作业,开荒,参天巨树轰然倒下,浓绿色枝桠间闪烁一缕金色阳光,照耀山沟里不为人知的幽境。 少棠带小北在那个水潭边洗澡。 林子里没外人,更不会有女人,远近作业的工人或是哨兵皆是一群粗鲁的糙汉子。两人脱得精光,不必有所顾忌。 潭边还立着忠犬二宝的石头碑衣冠冢,四周野草苔藓丛生。 二十一岁的贺少棠,那时极年轻,身材瘦削修长,又有一层结实肌肉,赤裸身体蹲在潭边,影子静静地浮在水上,四周白雾缭绕,影影绰绰。 孟小北夏天晒成一只深褐色猴子,后背淡淡一层细微体毛在阳光下晒成金色,像金丝猴。他仔细地扒着看:“干爹,你肩膀上留了一道疤。” 少棠说:“吓人吧。” 小北说:“从后面绕到前面,差点儿砍着你脖子,那天流好多血。” 贺少棠不在意,淡淡地:“没事儿。” 少棠把毛巾往后一甩:“儿子,给你爹搓搓背。” 孟小北就乖乖地给他干爹搓背。他干脆站起来,一只光脚丫子踩在潭边石头上,拉开个惯使力的弓步,一下又一下,十分卖力。少棠静静抽烟,半眯眼享受着…… 水声缓缓流淌,眼前一面纯净的水晶,水晶底下鱼儿徘徊,天空碧蓝如镜,上下辉映,美得如梦如幻。 在孟小北心里,这是他记忆中的天堂,他与少棠似乎最亲密的一段时光。 孟小北搓得汗都出来了:“哎呦累死爷了,你舒服了没?” 少棠一笑:“舒服,真孝顺。” 贺少棠这人表面温和,骨子里也是烈性。这人身上最柔和的地方,就是脸上眉眼间几道线条,安静的时候温存而美好,确是个美男子。但人千万不可貌相,不能把狼当成个兔子,不然下回一准儿吃这人的亏。 少棠嘴角附近有一颗很小的黑痦子,凑近才看得见。 孟小北摸着那颗痣:“你用自己的舌头能舔到这颗痣吗?” 少棠说能,然后伸出舌头舔给他看! 孟小北:“小斌叔叔说你这是美人痣!” 少棠略带痞气一乐,嘴唇翘起来,很好看:“哼,老子是美人儿么?美人儿有我这么壮皮这么糙,吓死他大爷了。” 孟小北也慢慢长开了,小耷眼,瓜子脸,细瘦身材,已有后来帅气大人样儿的雏形。 俩人光屁股并排坐潭边,撩水洗。小北这时已经意识到自己身体与少棠有些不同。他没有抖动的喉结,他也不长胡须毛发。他还没发育呢,离青春期还颇有几年,没太多那方面概念。 少棠勾勾手,搂过小北肩膀,开始聊父子间的悄悄话:“嗳,你们班那个穿裙子的小女孩,就跟你一个幼儿园出来现在一个班的,她跟你关系特好吧?” 孟小北一耸肩:“还成吧。” 少棠:“生瓜蛋子,跟干爹说实话。” 小北:“是实话啊,关系还成啊。” 少棠:“我去学校门口接过你三回,你回回跟那女生一路出来的。” 小北特小大人儿似的,叹了一口气:“咳,她我们班班长,学习特好,我问她功课呗。” 少棠笑:“嗯,这样挺好。” 小北:“好什么啊?上回她数学作业有一道题愣给做错了,结果我也跟着错了。老师在课堂上问,你们俩谁抄谁的,肯定是孟小北抄刘晓洋的!” “我日他的!”孟小北也跟某人学会说粗话,尚未弄懂“日”是什么涵义,日起来口型很酷,“老师都没调查研究,怎么就那么笃定是我抄她的啊?!……虽然确实是我抄她的。” 贺少棠意有所指地坏笑:“那女孩还穿一条的确良带褶子的裙子,看来家里条件不错……你小子可以的啊!” 孟小北都听出来了,横眉立目怒道:“你瞎说,我没有!” 孟小北反唇相讥:“干爹,你和我们厂民兵连文艺宣传队那个女的!” 贺少棠:“小孩儿,甭瞎扯。” 孟小北:“谁是小孩儿?你以为我不知道?那女的叫小耿,对吧?” 贺少棠脸上表情消失,斜眯眼问:“谁告诉你的?” 孟小北笑得也很坏:“大伙都这么说,小斌叔叔也这么说。” 贺少棠严肃起来,正色道:“没有那回事……我可没干段红宇干出来的那种事,被人戳脊梁骨。” 贺少棠这样年轻帅气一个兵,又正赶上军装子弟兵最受人民群众爱戴尊崇的特殊年代,他身边怎可能没有姑娘,要说完全没有,那是扯淡,或者这人身体有难言之隐。 文艺宣传队常去部队慰问演出,一来二去的,那个叫小耿的漂亮姑娘,对贺班长颇有那么点儿意思。至于具体到什么程度,究竟有没有偷摸滚过玉米地,干过“那件事”,孟小北后来反复研究多方求证,始终无法确定。 据说后来,小耿约贺班长晚上出去幽会,贺少棠跟他们班战士上山巡哨打狼,一个星期未归,失约。 再有一回,小耿约这人去看电影,正好从宝鸡过来一个戏班子,在村里演皮影,少棠风风火火带小北上枣林公社看皮影戏去了,再次失约。 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人家姑娘一怒之下甩人,说厂里追求我的人多着呢,你耍我玩儿呢? 贺少棠也无所谓,根本就没太上心,说到底就是不够喜欢。再者说,追他的人也多着呢,他在乎? 那天少棠和小北上岸,擦身,就一条毛巾,轮换着擦。 孟小北抬眼看他干爹,觉着少棠身上长得特威武,有男子汉气概,哪哪都有一卦似的,走起路来胯下还有东西一晃一晃。用小斌的话讲,姓贺的走起路来那劲儿都浪着嘞!可骚了! 他低头找,怎么好像自己就没那么威风? 怎么就“浪”不起来那个劲儿呢。 少棠瞟他一眼,冷笑道:“别找了,没有。” 孟小北:“谁说没有。” 少棠:“没长齐呢。” 孟小北:“我几岁长齐?” 少棠轻笑,几分暧昧:“等你该娶媳妇时候就齐全了!小孩儿,你才多大,要不然叫‘小’鸡儿呢,小公鸡一只!” 孟小北回嘴:“那你是老公鸡?” 少棠怒中带笑,眼睛弯弯的:“我老?” “你敢说我老?” “我这是正当年!……老子龙精虎猛的,我老?!” 俩人正逗贫着,旁边树林子里有呼哧呼哧还带喘息的动作,像是什么大动物,不止一个声音,此起彼伏,还不止一只! 贺少棠猛然警醒,军装还没来得及穿,迅速将毛巾围在胯上,一手从军裤兜里掏出一把折叠刀,另只手把小北扯到身后,压低身形,护小崽儿的架势。 “野猪。” 少棠用口型知会小北。 少棠拎刀,小心翼翼摸过去,小北光着屁股毛手毛脚跟在后面,打了鸡血般激动。 灌木丛被扒开,里面的动作赫然见光,竟是两个男人! 在场四人八只眼睛相对,面面相觑,皆一脸惊讶。 黝黑肤色,粗糙的脸膛和发型,看起来不是他们部队里的人,就是附近林场干活儿的两个工人。两个个头差不多、身材结实的男人,裤子都褪到膝盖处,站在树坑里,前后叠摞,亲密纠缠在一起,汗湿气喘,用力冲撞着对方…… 少棠变了脸色,皱眉,面无表情走开,回手一掌捂住孟小北的眼睛。 孟小北还扒开手想看,其实当时根本没看明白,哪里是连着的,那俩人到底干什么呢。 他懂个屁啊?他确实不懂这操屁股的事。 少棠还没怎么着,他也没兴趣偷窥这种玉米地、树坷垃里的风流事。另外那俩人特紧张,极为害怕,手忙脚乱提裤子。 贺少棠回头冷冷瞟了一眼:“干什么呢。” 对方无言以对,半晌反驳道:“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贺少棠猛然转身,眉头皱起:“我们怎么了?” 对方说:“你看什么?你们俩不也光着屁股么。” 贺少棠脸色蓦地变了,眉间涌起怒容……有些话可不能乱说。这种事情,说出去是严重生活作风问题,肯定丢掉饭碗,甚至可能以“流氓罪”被抓起来判刑坐牢。 第十六章唐山 林地里几句龃龉,少棠差点儿跟那俩人打起来,也是脾气有点儿冲,手里又有刀。他是觉得对方说话没谱,信口开河,你躲深山里爱怎么操怎么操,谁管你操到穿肠破肚屁股开花,但是你不能这么说我干儿子,我儿子还小呢,干净着呢。 后来,是那俩男人之中声音比较细弱的一个,捂着裤裆,跟少棠求情:“你、你千万别告诉别人,你就当啥也没看见,成吗?” 另一个身材粗壮些的男人,眼神略凶狠,搂过身边人护住,好像生怕他相好被人抢了似的。 少棠莫名发窘,老子又没打算横刀夺爱,你那么狠瞪我干嘛? 那俩人随后穿上裤子慌里慌张跑掉了…… 父子二人也穿上衣服裤子,包裹严实,一路闷头回哨所。临进屋门,少棠突然停下脚步,叮嘱道:“小北,今天没事儿啊!回头别跟别人提这个,别跟你爸说……别让你爸误会我把你带坏了。” 孟小北问:“那两个男的干什么玩儿呢?” 少棠眼含不屑:“呵……两头野猪发情了,凑一堆儿拱大腚呢。” 孟小北就爱刨根问底:“野猪和圈里的猪我还都见过,我怎么没看见猪那样拱啊?” 少棠:“嗯……” 孟小北:“猪屁股那么肥,吃饱趴圈里粗喘,怎么拱得动啊!” 少棠“噗”的一声,都乐了,心情一下子好转:“算了,猪是拱不动,老子也没本事给你现找两头猪拱给你看!” 在孟小北的回忆里,少棠那个年纪,对那样的事,就是那样看法,神情间略带冷漠鄙夷,认为两个男人干那事儿,终归是没羞没臊见不得人的。在那个特定年代,远没到三十年后全民皆腐就地搅基的时代,这就是普通正常人的观念。没有向领导和公安通风报信举报那两个流氓犯,就够善良厚道了。 几名战友围着火炉子烧开水,吃饭,木桌上小收音机放着新闻,传出严肃而沉重的女声。 党中央国务院发布消息,今日凌晨三点四十二分,我国河北省唐山市发生八级强烈地震,目前震区房屋人员损失惨重。北京天津地区震感强烈,房屋大量倒塌,具体死伤人数不详…… 贺少棠蹲在火炉前,霍然放下大碗,怔住。 这人猛地站起身,脑子里是极突兀的一片茫然。 所有人仰脸看向少棠,小斌问:“怎么啦?你要干什么嘛?” 贺少棠倒吸一口气,脸色突然焦急发白,拎起外套大步冲出哨所。 “小北他爸现在还在北京呢!!!” …… 少棠他们部队就专门搞兵工与防范森林河流自然灾害,有些见识,一听就知道出大事了,开车带着小北赶回厂里,然后回营部报道,随时待命。 当天中午,唐山发生毁灭性地震的消息已然通过电台、厂里大喇叭通报和群众奔走相告口口相传,传遍汽车制造厂整个儿几大片家属宿舍区。厂房当天下午停工,许多工人涌入工会和厂领导办公室,家属大院门口黑压压一片人,大伙全都急了! 岐山山沟里风调雨顺,离北京远着呢,这些人为什么急?因为许多人的家都在北京,是从北京来的。 父母、兄弟姐妹、亲人,他们的家,全部都在北京。 那夜,西沟无眠,万家灯火不灭。 当时通讯条件极不发达,震区打不进电话。官方消息又极模糊隐晦,没有即时播报具体死伤数字,然而一切蛛丝马迹边角的信息都透露出来,这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唐山夷为平地,而且波及北京。 当晚,就有几百名工人携家带口,堵在彻夜亮灯的厂领导办公室门口,集体请假,要求回北京。 当初从北京过来岐山开荒建厂的青年,一共八百多人,都已人到中年。 领导说:“不能乱,我们不能乱,你们现在都要请假,工程、产量还上不上了?” 职工们说:“我们还顾得上开工,还尼玛有心思管这月效益产量?!老子的家都没了!” 厂领导试图劝导,咱们耐心等北京那边儿的消息,中央不会不管,部队正在救灾,国家不会不管你们这些人的家庭。 在厂里干了十多年的老人儿,几名辈分最老的职工,悲愤地吼,“国家就是从来没管过我们这些人的家庭!” “咱们窝在这沟里这么多年,唯一念想就是北京那个家,家在哪儿呢家震成什么样了,爹妈是被埋了还是活着,好歹得回去看上一眼!!!” 群情激烈,愤慨,要求回京,也是多年压抑郁结的一股民怨,在地震大灾面前发泄得淋漓尽致。 这么些年,一拨一拨的知识青年拿到指标或者走了后门,回城了。 更多更多的人,留在这里回不去,看不到回家的希望。当年响应号召奔赴三线报效国家的一腔热血,青年的理想与意气,抵不过艰苦岁月,捱不过风霜与流年。当变革的洪流闯出一道缺口,谁甘心落于人后?谁愿意沉底做历史漩涡的牺牲品?…… 那一回是岐山兵工厂历史上,第一次濒临工人暴动的边缘。 全厂青壮职工聚集在操场空地上,堵在厂长办公室门前,等待北京的来电,等来的却是唐山人间地狱殒命几十万的消息。 隔壁部队大院的官兵再一次出动,少棠他们连队的人扛着枪,在空场四周警戒,维持秩序,劝诫威慑涌动爆发的人群。 有人冲撞士兵,想要冲击办公室小院的大门。 有大兵拿枪扛着人群,吼“不要再挤了,再挤开枪了”。 少棠心里惦念孟建民安危,频频回头张望人群中的孟小北。 这事就这么寸,孟建民几年没有回过北京,偏偏在这么个季节去探亲,就赶上百年一遇的大地震。少棠捏着枪,皮肉攥着那冰凉的枪管子,手心频出冷汗。孟建民这个人,就是时运不济命运多舛,这人怎么走到哪都捞不着个好? 建民还把孟小京也带去北京玩儿了,那爷俩真出事可怎么办? 孟家老太太还在北京,家里五六口人,八里庄的楼塌了吗?人都平安吗? 孟建民要是真回不来,有个好歹,他老婆在这儿可怎么办?!小北可得有多难过啊! …… 男人嘴上不爱婆婆妈妈,少棠自个儿在心里已经来回想了许多种可能性,甚至发觉孟建民这人一向敏感细腻、忧郁多愁,怎么偏巧不巧这之前几个月把小北托付给他照应?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孟小北和他妈妈也站在人群里,焦急却又无助,完全茫然地站在那里等待消息。全厂就那么几部能往外打的电话。山沟闭塞到如此程度,归根结底,现在谁都不知道北京到底震成什么样子,有多么严重。 部队的营长不得已,亲自上主席台安抚群众,说根据军委领导的指示,北京只是受地震波及,损失不大,房屋倒塌不多,不会太大伤亡。可是到这份儿上,没亲眼见到,电视也不直播,谁都不相信,认为是阻挠工人回京救灾的托辞。 后来混乱中,领导在台上一眼瞅见了孟小北,瞅见马宝纯。 厂长眼眶因疲惫深陷,喉咙沙哑,拿着高音喇叭,遥遥指向马宝纯娘俩。 “这样,今天已经30号了,咱们就再等一天!” “咱们等回北京探亲的那几位工友回来!” “咱们三区一车间的老职工,孟建民,这个人大伙都知道吧,都认识吧?孟建民在厂里这么多年了,大伙都信得过吧?” “他老婆和一个儿子还在这沟里,他肯定是要回来是吧?他不可能不回来!” 所有人不约而同回过头,看向马宝纯娘俩的反应。 厂长声嘶力竭在喇叭里喊:“孟建民请探亲假就请到31号,咱们大伙就看他到那天能不能回来?他要是按时回来了,就说明他们家没事!倘若他们家人都没事,那北京城就全没事!” “要是到那天,孟建民没有回来,我、我、我做主,向省里打报告准大家请假!” …… 这时候还能有谁比马宝纯更担忧孟建民的安危,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像定在那里,被戳到心口,说不出话。 人群里有人怒问:“你们这就是拖延时间,那要是孟建民他回不来了呢!谁知道孟建民怎么样了有没有被埋……咱们就在这儿傻等吗?!!!” 人群霎时寂静。 大伙心里其实都这么想,但是一般人说不出口。 “是啊,孟师傅能回来吗……” 孟小北漆黑的眉眼虎虎生风,窄眼皮下射出两道倔强目光,本来就野惯了的,突然爆发粗口:“我日你亲爹!!!贼尼玛的,我爸怎么就回不来了,我爸一定会回来!!!!!” 少年一声狼吼,当时就把周围一群大老爷们儿吼得都不出声了,竟然客观上为厂领导解了围,暴动危机暂缓。 贺少棠越过人丛缝,遥遥地盯着他的小北那时神情模样。 他又够不到摸不着。 十分的心疼…… 当晚,贺少棠抽个空去家属大院,敲开孟家的门。 小北妈双眼泛红,明显流过泪。 贺少棠简单劝慰几句:“嫂子您别太挂心,我往北京打过电话,问了。北京城西面那一大片,复兴门玉泉路那边儿,解放后新盖起来的这拨楼房都扛住了,都没塌!我估摸着你们国棉二厂三厂那边儿的楼房,也不会塌,你们放心。” 马宝纯关心地问:“那你家呢?你家人都平安没事?” 少棠点头:“我家里都平安,军区过来的消息说,北京没有死什么人。部队消息都可靠。” 马宝纯放了半个心,客气招呼这人进屋说话。少棠很守规矩地没进对方家门,站在门口,因为孟建民不在家,人家家中等于“孤儿寡母”的状态,他避嫌。 少棠说完顿了一会儿,低声道:“你俩早点儿歇吧,我门口抽根烟就走了,晚上还要值班。” 月光在门洞内洒下一片银白色的乡愁,每人心头都有家乡的点点星光。 贺少棠蹲在单元门口,一动不动,静静地吸烟,咀嚼滋味。 孟小北下楼找人,慢慢地,从身后抱住少棠的肩膀,紧紧搂着。他把脸埋到他干爹的肩窝里,整个人趴在对方后背上,赖赖地趴着,恨不得将全身重量都托付在这个人身上。 少棠攥住小北的手腕,用力握一握,男子汉之间无声的慰藉。 孟小北特别无畏,也不会掉泪,因为他始终坚定认为,他爸和他弟丁点儿屁事都不会有,明儿就坐火车回来了。 哭什么,都男人了,哭有个屁用啊? 他却看到他的少棠眼圈突然泛红,睫毛在月光下闪烁水纹,唇上那颗小痣随嘴唇轻微地扇动,像是真动了感情,暴露最细微的情绪。 少棠用力抹了一把脸,也有些不好意思,对孟小北笑笑:“我是我们家最大的,我没哥哥,我还真把你爸当我大哥了。” …… 第十七章夹道欢迎 第二天,七月三十一号,孟建民终究还是回来了,而且是平平安安,什么事儿都没有,令所有人意外地惊喜。 再说孟建民这趟回来,他自个儿都没想到,他受到厂里前所未有的礼遇。 他带小京一下火车,站台上接站的人群里,遥遥竟瞅见有人举着白纸黑字的大号牌子寻人,上面写着他名字! 他们厂厂长在厂里大操场上安抚那群静坐的职工,走不开,他们厂副厂长亲自来火车站迎接孟师傅回厂! 副厂长白衬衫都洇着汗,几缕头发疲惫地搂在大脑瓢上,模样有几分滑稽,见着他竟然眼眶都湿润了,紧紧握住他的手:“建民啊,你可回来啦!我们全厂人都热切盼着你回来啊!!!” 孟建民有点儿摸不到头脑:“你们怎么了?盼我干嘛啊?” 副厂长摇头哀叹,苦笑:“老孟你要再不回来,我们半个厂子的职工都准备开大卡车拉着物资千里迢迢去北京救灾了!” 孟建民一普通工人,建厂第一批老职工,在这地儿干了十多年的,以前从来没坐过厂长专车呢,可享受到特殊待遇了。他坐小车进厂门时,全厂职工接到消息,许多人走出厂房在两旁夹道欢迎——可算有一个从地震灾区回来的大活人了!那感觉,就好比他们岐山兵工厂当年敲锣打鼓挂大红花迎接土产液压精确切割机进厂的盛况,就只差没有扭腰鼓唱大秦腔了。 当天,孟建民被厂长请上台,给全厂职工讲话,告诉大家地震北京的真实情形。 台下黑压压一片人,指指点点,许多人兴奋地如同看见自家亲人,孟师傅胜似亲人呐。 “孟师傅跟他们家老二都没事嘛,没有被埋!” “孟建民他父母都在那边,他还有四个妹妹,一大家子人呢,他既然能按时回厂,就说明他一大家子都平安无恙,要不然他肯定绊在那边就回不来!北京的楼房都没塌!” 孟建民讲了很多,汇报那日凌晨状况、他在北京的见闻,让大家伙放心,不用抄家伙暴动闹去北京了。 “城里怪乱的,各家都忙着自救,政府发放帐篷物资呢,你们回去干嘛?添乱么,城里也盛不下咱们这么多人都涌进去!” 孟建民开句玩笑。 有人问:“这会儿城里那些人到底都住在哪?能回家住吗?还是都睡大马路上啊?!能有吃有穿吗,夜里受冻吗?那是我们爹妈,我们还是心里挂着啊!” 孟建民喉咙忽然哽住,顿了片刻,平静地说:“基本都回家睡觉了,房子都没有塌掉,我这一路上一个死人都没见到。” 动荡的人心逐渐平复。经此一役,孟师傅在厂内又出一回名儿,作为建厂元老级职工,工友之间威望又高了一截。 孟建民回来后就先给少棠挂个电话,知道对方一定担心他。 少棠那天办完公事,都没去食堂吃饭,饿着肚子一路小跑跑进家属大院,屁颠颠儿去吃他嫂子做的饭。 少棠制服敞着穿,胳肢窝下夹着东西,在院子里偷偷塞给孟建民。 孟建民一看:“又是西凤,你哪弄来的!” 少棠笑得天真:“搞来的呗。” 孟小北背着手走过来:“爸您可回来了——您没回来那天,我干爹就为您,都哭了!” 贺少棠脸色顿时窘迫:“胡说,谁哭了?!” 孟小北哈哈大笑,随后就被他干爹一把擒住,夹到腋下。少棠有点儿不好意思,抱着孟小北一路跑进楼道,在没人处伸到小北裤腰里捏他小鸡儿,捏得孟小北哎呦哎呦。 哥俩彻夜长谈,喝掉一瓶白酒…… 两个男人盘腿坐在床上,孟建民怀里搂着小京,贺少棠怀里捏固着小北,那感觉就好像俩儿子一人有一个爹。小孩表露感情相对直白,说不出三句话,立刻就看出哪个跟哪个更亲、更黏糊。 孟建民说,那晚凌晨地震,他们全家人都晃醒了。全楼居民从楼里跑出来。 他们国棉二厂三厂宿舍区,是纺织部下属国营大企业的家属宿舍,专门为安置当时大批进京棉纺厂职工的,属于北京五十年代建成的最高档先进的一批楼房,有水有气。坡顶红砖的仿民国式洋楼房,建筑相当结实,房子震悠了,但是没塌! 后半夜正睡得熟,尤其又是夏天,很多人是光脊梁穿小裤衩惊恐万状地跑出来的。女孩子们光着跑出来,一看房子没塌,又跑回去,穿上衣服再跑出来。孟建民穿的背心内裤,安抚好爹妈和他几个妹妹,后来又冒险跑回楼去,抱下几大床棉被…… 地震第二日,余震小震不断,广播里又不断传来唐山的坏消息,到处都传唐山死了几十万人。北京人民也陷在恐惧之中,都不敢回家睡觉,所有人都睡在楼前的空地上。每家划出四米见方一块范围,铺上被褥,一家人挤睡在一处,互为依靠。 孟小京这倒霉孩子,头一回来北京玩儿,就遭了罪。那几天还生痱子了,买不着痱子粉,夜里睡露天地铺又生了感冒,冷热交加,鼻涕眼泪横流。再说帐篷,哪那么容易搞到?震后开始的一个星期,根本就没有人来发放帐篷,全部都是自救。二厂合作社都被饥肠辘辘的灾民把铁栅栏门卸掉,将粮油米面一抢而空。 孟建民想给厂里打长途电话拖延归期,他家老太太思想觉悟高,逼着他赶紧回,“你不是厂里劳动模范么!” 他的大妹妹与大妹夫将他送至火车站,不舍而别。去北京站那一路上,看到的都是卷着铺盖流连大街的灾民、受损的摇摇欲坠的平房、往来呼啸的军车。 孟建民喝酒喝得脸庞眼眶皆红,眼里有一丝水光。 “少棠,你说,我能跟大伙照实说吗。” “我也不忍心,那是我们的爹妈啊!” “谁心里能不挂着,我能告诉他们咱们爹妈那么大岁数了这些天都睡在大街上啊……” 少棠拍拍孟建民肩膀。他看得出,孟建民这人内心柔软,有一股子忧国忧民悲天悯人的书生气质。 孟小北听着他爸的诉说,看孟小京两个指头捏着卫生纸擤鼻涕的小傻样,愈发同情起他弟弟。他这些日子跟干爹混在一处,小树林里的兵营哨所别有洞天,日子不要太逍遥自在,爽得心中都有愧。 贺少棠关心地问:“你母亲身体还好?老两口自己在北京行吗?” 孟建民笑说:“我妈年轻时候就特能干,一个人养出五个孩子操持一大家子,能不利索吗。我妈还总提起你,问少棠呢,少棠怎么不来北京来我呢!” 孟小北嘎巴嘎巴啃着羊拐骨,腾出嘴巴来说:“奶奶肯定不是这么说的。奶奶肯定说的是,勺烫捏,勺烫咋也不来碑景看俺咧!” 孟小北就这天赋。孟小京被逗得嘎嘎嘎地乐,贺少棠也乐,很宠溺地揉揉小北的头发:“你儿子这回可牛逼了,一个人儿震住全厂。” 孟建民说:“我妈念叨跟你有缘,特喜欢你,还说下回认你当干儿子。” 贺少棠表情很认真:“好。” 孟建民:“我说老太太了,人家有家,人家家里什么情况,干部家庭,你哪里够资格给人当干妈。 ” “怎么不够资格。”贺少棠低头抿干一盅白酒,“我都没妈了。” 孟建民愣神:“……这样啊。” “喝酒吧。” “以后就一家人。” 那晚少棠破天荒地睡在孟家。 这人一开始还不太好意思,他一个年轻的单身男人,对方家里有嫂子,不方便。 后来酒意上头,脸也红通通烧起来,盛情难却,就穿着背心长裤睡了。 这回是马宝纯搂着孟小京睡小床,孟建民贺少棠睡大床,中间夹一个孟小北。 孟小北像一条大虫子,在被窝里拱来拱去,可美了。少棠与孟建民酒逢知己,彻夜难眠,一直断断续续天南海北聊着。孟小北抬眼看左边,又瞅右边,左手是亲爹,右手是干爹,你小北爷爷这日子过得多么的舒坦! 他不敢闹他爸,但是就敢闹少棠,专拣最宠他的那个欺负和腻歪。他一条腿摽对方身上,用没毛的小腿与有毛的大粗腿互相斗架,后来搂着少棠的腰睡着了,哈喇子黏黏糊糊蹭对方一胸口! 半夜里,少棠起夜。 啤酒白酒都喝了许多,有点儿高了,上头,但又没到醉的程度,最是醺醺然的美妙感觉。少棠摇摇晃晃起身,绕开嫂子睡的小床时还很不好意思,尽力侧身,手扶着桌,腰部后仰,细腰小心翼翼蹭过去的。 黑灯瞎火,孟小北从身后扑过来。 少棠压低声音:“别闹,老子撒尿。” 孟小北也悄悄的:“我也撒尿。” 关着门,俩人在厕所里,少棠随意地解裤腰带,脸烫得红热红热的,笑着一摆头:“你先。” 孟小北拉下短裤:“小爷给你滋个远的。” 少棠:“咱俩谁远?” 孟小北挑衅:“比比看啊。” 贺少棠是带着醉意,笑出来的模样眼睛都含水:“泥壶小嘴儿,没有半寸长,还跟我比。” 厕所是个白瓷蹲坑,俩人还真的比了,各自退后一尺抵着门,拉开内裤裤裆! 少棠低呼:“饿日啊,混蛋孟小北!你都弄外边儿了!……” 孟小北:“呵呵呵呵……嘿嘿嘿……哈哈哈哈!” 小黑屋里一阵鸡飞狗跳,少棠醉醺醺的,站都快站不稳,自己裤腰没来得及提上,手忙脚乱给干儿子闯的祸收拾擦地,怕他大哥嫂子知道他俩偷摸干这种猥琐事儿。 少棠一弯腰,军裤松松垮垮挂在胯上,露出半个结实的屁股。 和以前看见时感觉已不一样。灯下,挺白,还半遮半露。 …… 孟小北精神世界里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他爸决定送他去北京,离开西沟这个地方。 他爸跟他安抚谈心,小北低头想了片刻,头一句话是问,“那我干爹还留在沟里,以后我见不着他了?” 亲父母毕竟是亲的,哪怕不在一个地方生活,仍有一条血缘纽带牵连着,一辈子挣不脱拧不断。然后少棠与他并不沾亲,孟小北头一个念头就是,以后不在一起玩儿了,就要生分了吧?过三年五载,还记得他孟小北是谁?! 他也没问他弟孟小京是不是一起去北京,没问小胖子申大伟去不去,更不问他们班学习最好长得漂亮还老借给他作业抄的刘晓洋去不去!以后都没作业抄了! 孟建民轻捏老大的耳朵,笑容复杂:“你就惦记你干爹,脑子里都快没有你亲爹妈了!” 孟小北辩解:“我哪有!你和妈能常来北京看我,他得在厂里找个阿姨结婚吧,就跟你当初一样,然后就不来找我玩儿了。” 孟建民瞅了小北一眼:“你懂得还不少……少棠可能也回去。” “他家本来就在北京,他要调回北京军区的部队。” 孟小北那晚伏在小书桌上,在作业本上专心画小人儿,发展他的业余兴趣爱好。也不知怎的,心里被一股气血涌着,脑海里就涌现那天在水潭边小树林里看到的两个人,就画了下来。 少年时代的脑构造与记忆世界是奇妙的,总有一些东西,令人印象极其深刻,挥之不去。拿孟小北来说,他童年记忆中最好吃的一顿饭是深山哨所里一顿狗肉火锅,他最快乐的少年时光是和少棠一起在水潭洗澡、山上唱歌放羊,他记忆里最受震动且隐秘不可宣扬的场面,就是在树林里看到两个男人光屁股贴在一起。 他的年纪还没有明确的性意识,无论异性或是同性亲密行为他都不理解,纯粹只是忘不掉那个场面,深深的奇妙的刺激,又不敢对别人说。换句话说,那俩男的到底干嘛玩儿呢,玩儿得很爽吗,他就没弄懂!即便没懂,那场面大约是怎么干的,他清楚地记下来了! 对干爹他也没好意思说,在纸上乱涂乱画两个男人的裸体,脑里胡思乱想两头野猪如何拱大腚呢?然后又赶紧将那张纸撕得粉碎,丢茅坑眼儿里冲掉了。 那个裸男的下半截画的,太像那天晚上,从身后瞅见的他干爹的好屁股。 灯下。 好像很白。 好就好在,半遮半露。 …… 第十八章山丹丹 孟小北心里有了小九九,他小干爹那边儿也没过消停日子。 贺少棠决定调回北京,也不完全因为他干儿子孟小北,没听说过老子追随儿子走的。 他小舅贺诚打过好几趟长途电话,在电话里找他谈人生理想,谈出路前程。贺诚那个人,既开明又精明,很会揣摩年轻人的心,具体也不知怎么威逼利诱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总之少棠最后屈服了。 他这年纪,站在人生岔路口上,他早晚要挪窝,也不能在西沟混吃混黑一辈子。就连孟建民都知道给儿子寻出路找个奔头,少棠自己也懂人事。 少棠临回北京前一个月,村头玉米地旁边,再次遇见他的老熟人段红宇。 段红宇仍梳一头朝天刺着的不服帖的黑发,帅气的一张脸,透着洗脱不掉的浑赖稚气,邪帅邪帅的劲儿。 少棠皱眉一瞧,红宇单手撑一只拐,挺帅一个少爷,不幸一条腿瘸掉了! 这人终归因为去年夏天那一场工农武斗,被一群村民用大砍刀把腿砍伤,当时送到县城医院治腿。小地方手术条件有限,耽误了,从此走路不太利索。厂里职工背地都说,活该,闹腾呗,报应!这回成一只瘸腿公鸡,三条腿就他妈剩两条腿了,看这厮还能怎么祸害! 段红宇歪着脖冷笑:“少棠,咱哥们儿好久没见。” 少棠点点头,递过一颗烟,对方落魄,心里也怪不落忍,毕竟从小看大的。 段红宇费力跩了几步,走上跟前:“哥们儿都听说啦,你也要回北京,调到你小舅舅那儿当官?咱俩前后脚一起走啊,终归还要一条路!” 少棠不置可否。他舅跟他谈过,是念军校进总参,还是去军区基层,还没个准谱。 段红宇笑容里夹杂一丝苦意、不忿、不甘心:“贺少棠,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你可真忍心!” “你这人心最硬了!” “眼瞧着我折一条腿,你不管我,混蛋。” “那天我都看见了,你护着个孩子跑了,那孩子忑么是你亲爹啊,他是你祖宗啊,你跟抱祖宗牌位似的死抱着那小子?!” 段红宇心里计较的甚至都不是自己折一条腿,他反正回北京照样是海淀军区小霸王,他怕过谁? 他在乎的是他出事那天,被一群人拿大刀片子追砍,他眼瞅少棠从他身边不远处杀开一条血路,却不是飞身英雄救“美”来搭救他这个倒霉蛋,是奋不顾身救别人去了! 少棠口气带嘲:“真对不住啊,那天……真没想到你能受这么重的伤。” 段红宇一撇嘴:“哼,你不是没想到,你是没长那心。” 少棠揶揄对方:“你丫不是很能打么,你不是海淀大院以一敌六么!” 段红宇垂头丧气:“虎落平阳被几条狗追!” 贺少棠由衷说了一句:“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该长长心了!以后别混闹了,去部队历练历练。” 段红宇挖苦道:“你都被人民军队折磨历练成这副德性,我还是拉倒吧。” 也是离别伤感,就好像鸟将离巢,对西沟这蛮荒地方竟也生出一丝惆怅,对故旧之交也生出怜悯。贺少棠迎着夕阳,橘红色霞光在半边脸镀上金色光彩,脸庞线条蓦然柔和,挺好看的,比三年前刚穿上军装时,更显成熟稳重,很有男人味儿。段红宇盯着这人看了许久,眉眼流气之间突然柔软:“少棠……我问你句话,你可要老实说,甭来假招的再骗我。” 少棠:“嗯?” 段红宇说:“咱俩从小一个院长大,当年在皇城根脚下一起打过架,砸过车,砍过人,现在年纪大了,才生分了。我一直对你不错,没欺负过你,是吧?” 少棠冷笑:“我一男的,你也没法儿‘祸害’我,你能欺负我什么?” 段红宇:“我跟人打听了,你在厂里认了个干儿子,你跟一车间那个叫孟建民的工人,你们俩处得特别铁,老在一处喝酒。” 少棠眯眼:“你想说啥?” 段红宇:“你怎么就……跟那个姓孟的,关系到那份上了?!你还睡他们家!拿人家儿子都当你儿子养了!” 少棠:“我怎么了?” 段红宇简直流露出几分不依不饶的怨妇气:“难不成那秃小子是你俩生出来的啊,是你儿子啊?孟建民长得确实挺帅,我们兵工厂论长相最英俊的一男的,你是不是跟孟建民他妈的有一腿啊?!!!” 少棠:“……” 少棠极其莫名,黑眉拧成疙瘩,半晌骂出一句粗话:“你个狗日的,滚蛋!别跟我扯淡!” 段红宇这么多年琢磨的心事,就他自己知道。他是越琢磨越瞎,彻底想岔了,思路歪掉了。 瘦版“赵丹”浓眉大眼的多么帅啊!想当年也就是没有校花厂花这类流行称谓,倘若有,孟建民这号人绝对是岐山兵工厂的“厂草”! 或者说,就连段公子一个外人都瞧出有些事情不对劲,少棠自己当时都毫无知觉。你贺少棠与孟家人无血缘又不是故旧,都不是一个社会阶层,门不当户不对,你凭什么跟姓孟的混那么铁,这是什么感情?! 段红宇脸色潮红,俊脸与少棠贴得很近,彼此呼吸对方鼻息。段红宇问:“少棠,我就是想‘祸害’你呢?” 这人往前一靠,体重就摞上来!贺少棠反应敏捷腿脚也利索,迅速后撤躲开! 腿脚不灵的是段少爷,一扑扑了个空,甩开拐杖想抱人。段红宇难得认真一回,盯住少棠唇上那颗小痦子,是动了真情,说出口的当真是一篇真心话,粗喘着瞄准少棠嘴边的痣亲下去! 这一口没吃着香肉,没亲到,撞下巴颏上了,撞出“嘭”的一声,特响!俩人都疼得“嗷”一声,这人然后一头栽到一堆玉米秸秆上,极其狼狈。 贺少棠捂着下巴,疼,又搓火,真是一肚子冤气,倒霉催的,真想下脚踹人。 “段红宇你不是有毛病吧,你腿坏了脑袋也让人砍漏了吧!” 段红宇陷在秸秆堆里出不来,遮遮蝎蝎嚷道:“哎呦,少棠你拉我出来!我不就日过一个女的么,我还告诉你真心话,少棠,我对女的没真心,我也没跟过男的,我真心就对你一人儿,我对你可是守身如玉啊我!” 少棠上去踹了一脚,骂:“我操你守身如玉个鬼,说出来恶心全西沟的人。” 段红宇赔笑嚷道:“你跑什么你,你他妈还是男人吗!我不就是想亲你一口吗有什么了不起,我又打不过你、又不会强奸你!” 贺少棠笑着骂的,带着鄙夷:“日你老娘!” 段红宇笑得很无赖,偏又有那么一丝多年求而不得的心酸苦闷:“你日我妈干嘛啊,她都五十多了皱皮老脸的,你还是日我吧!” 少棠:“……” 段红宇声音软了,表情沮丧:“少棠……唉……” 少棠歪着头,斜睨对方,一字一句地说:“段红宇我说实话,老子对那种事没兴趣,对日你的屁股也不来兴趣,你找别人吧。” “以后滚我远点儿啊。” 贺少棠手指夹着烟,扭头走人,把对方留坑里了。 段红宇那时总结出一句话:“姓贺的你丫别跟我装!不是我不正常,是你也不正常了!” 这人盯着贺少棠的背影,目光之中也有几分变态的执着深情——坏小子也可以是情种。 段家少爷心想,姓贺的你就是扭捏作态嘛,磨磨叽叽不给咱一个爽快。老子回北京了,你也要回北京,咱俩来日方长! …… 少棠匆匆跑回军营,在水房里洗一把脸,抹掉下巴上沾染到的对方的气息。 他倒也没过分大惊小怪。被段红宇舔一口下巴,无非就像玉米地里踩了一脚羊粪,踩就踩了,鞋底刷干净,下回躲着那厮走路。 某种意义上,段红宇这一出性骚扰的小插曲,也是对少棠的“启蒙”,让他清楚了解,自个儿身边原来真有那种人,段红宇喜欢男的,同性恋,还说喜欢他!少棠偶尔忍不住扪心自问,老子与孟建民清清白白,这是怎么地了?有人说闲话? 孟家大哥长得再英俊,能帅到让咱对一个爷们儿产生想法?沟里虽然憋得上火,还不至于如此饥不择食。 或者自己做得太出圈,太离谱,对人家太好了,太上赶着了。从小到大二十年了,咱这样关心过一个人、疼过人吗?可为什么就对孟家父子那么放不下呢,怎么这么喜欢呢…… 少棠有那么三五天没去干儿子家陪玩儿和检查暑期作业,他的小狼崽子又出状况了。 孟建民在小北课本里发现一张字条留言,赶忙电话通知少棠,这小混球又跑了! 孟小北留的字条里写道: “爸爸妈妈:我去后山上看我的羊群和太阳。你两个不用咋咋呼呼来找我,不用担心,我会回来的!” 他的羊群和太阳?孟建民说,这孩子又出什么幺蛾子? 贺少棠看过字条,那一笔长虫似的赖字儿,果然是他很熊的干儿子写出来的。 …… 那天,少棠在后山山梁梁那一大片金黄的草杆丛里,找到孟小北,就他知道的秘密地点。 山上草木间,点缀鲜艳的山丹丹花,像一片一片红绸。 山梁上的少年,懒洋洋躺在大石头上,额头发帘被风吹起,手臂黝黑,晒着太阳,恣意又逍遥。孟小北眼神跃过云彩,眺望天的尽头,山沟外的未知,他即将要去的地方,向往属于他的自由与开阔人生…… 那时的孟小北,身材纤瘦,骨骼硬朗,浑身的个性都抿在嘴角处。 半人高的草丛,贺少棠用一根小棍撩着草,晃着身形,慢慢走过去,一身白衬衫,军绿长裤。遥望山间那个眉目倔强身材细瘦却又极有韧劲的少年小北,突然明白心中牵挂放不下的,究竟是谁。 少棠没问孟小北为什么来这儿。 小北也不用问少棠怎么能找到这儿来,早就心有灵犀。 少棠一把将干儿子拽起来,一拍屁股蛋,赶马驹子似的:“驾!走了!想玩儿什么,说,老子陪你一天。” …… “赶羊!” “唱歌!” “我要打猎!我想猎一头活的野猪!” …… 大男孩与小男孩,疯跑着,双双冲进深幽幽的草丛,彻底抛掉压在肩头心间的惆怅,高声吆喝着,打着哨子。 少棠说,热,老子把衣服扒了。 小北说,老子也扒了。 两人脱得精光,各自剩一条小裤衩,舒服爽快地大笑,然后把衣服用木棍挑着挂在一棵树上,豪气干云。 少棠身材很好,肥瘦相宜,肩膀宽阔,腰部柔韧,双腿又显修长,飞奔在山梁上,肩头脊背颜色与褐色山脊融为一体,极和谐完美。孟小北印象特清楚,那时糙爷们儿穿的裤头,大都是浅蓝色宽松的三角裤,并不性感修身,没有后来那些时髦弹力紧身性感子弹头款式。然而穿别人身上囊揣样儿的一条破裤头,穿在少棠胯上,就能显出那个前凸后翘的线条,前面鼓,后面翘,男人雄风一览无余,就是一头褐色的漂亮的狼,跑在山间,皮毛与肌肉华丽抖动…… 孟小北盯着看了好久。他的小干爹,就是这岐山西沟里、黄土高原上,最帅最有魅力一个爷们儿。 少年时代的印象是神奇而深刻的,一生不可磨灭。一直到后来,孟小北一直坚定认为,没人能超越他心目中的少棠。 少棠教给小北在山上“踩点儿”,辨认大型动物的脚印粪便。 少棠说:“树皮蹭过,这个高度,这就是一头成年野猪!” 小北问:“怎么就不是牛呢?” 少棠说:“瓜蛋,这山上陡,林子密,牛爬不上来,再说家养的牛在圈里有吃有喝吃饱就睡,它爬上来干什么!野猪找不着粮食饿疯了才到处钻。” 贺少棠是用食堂大锅炼出来的羊油渣子,钓野猪上钩。这油渣多么好的东西,炼成焦黄干脆,那年代最好吃的零食,可香了。 小北问:“干爹,这林子里……有老虎么?咱能碰上么?” 少棠:“你觉着能有么?” 小北说:“我们老师上课讲的,秦岭有华南虎!” 少棠伸手捏他脸,笑道:“你们老师照本宣科,讲的十年前老黄历了!我在沟里混好多年,一只老虎都没见着过!六十年代大跃进大生产,开荒种地,就被消灭差不多了。” 两人都极有耐心,在野猪常走的小径上埋伏,潜藏在一株大树上,足足等了两个多钟头,直到傍晚。小北猫着腰,极力模仿他干爹埋伏时的姿势。少棠在树杈间侧伏,一动都不动,目光沉静…… 少棠双眼突然漆黑,眯细,用利落的手势告诉小北:野猪来了! 他们还真逮到一头体沉且彪悍的野猪。 野猪踏中套索诱饵,瞬间竭力挣扎,一声嘶鸣,声音竟相当尖利!孟小北紧张得一手扯住绳索,一手抱住树杈,胡乱喊着,少棠,少棠!怎么办啊,救命啊,爷要被扯下去啦,啊啊啊救命! 少棠手拎一条带锁喉钢圈的套索,就那样纵身一跳,从树上跳下去! 少棠一跳就吸引住野猪注意力。他压低身形,侧身持刀护身,一手持套索,慢慢迂回行进,消耗野猪体力。野猪喷着粗重鼻息,左右奔突,疯狂撞树,孟小北在树上与野猪一起扯嗓子嚎叫。少棠一脚蹬着树干借力,奋力用钢圈抽打,锁住凶悍野猪的脖颈,勒住鬃毛!…… 小北嚷:“干爹,你内裤都快刮掉了!” 少棠脸颊淌汗,几乎光腚,像深山老林子里的野人、老猎手,跟树上的人勾勾手:“抓着了!” 贺少棠屁股可能比较香。那猪方才几次发动攻击,都是照着这人屁股啃上去,吭哧吭哧啃咬,被少棠躲开,裤头差点儿扯没! 野猪两只小眼睛憋得血红血红,发出近乎绝望凄厉的嗥叫。 树林里窸窸窣窣,两头小猪仔拱出来,朝它们的猪妈扑过去,惊恐地钻来钻去,哀鸣。 少棠与孟小北并排蹲在树杈子上,这一看就看定住了,都不说话…… 猪之将亡,其鸣也哀。孟小北那时听着,心里都怪不落忍,刚才还想着炖一锅喷香的红烧猪肉。 孟小北嘴里叼个草棍,突然说:“这野猪是头母猪,还带俩小崽儿呢。” 少棠点头:“野猪都是母的带崽儿,公的只管生不管养。” 孟小北说:“那咱要是把这头母猪宰了,小猪就没妈妈了,也怪可怜的。” 少棠说:“你可以把小崽儿也宰了,烤小乳猪更好吃!” 孟小北一听就皱眉,用心权衡情感与个人利益,半晌道:“干爹,咱把这猪放了吧,别杀了。” 少棠嘴角一歪:“你的红烧野猪肉、烟熏猪蹄不要了?” 孟小北特别爷们儿的一甩头,小眯眼儿很酷:“算了算了,别诱惑我,我不吃它们啦!” 少棠笑了,噗得吐出草棍。 俩人仍然任何严肃话题都未提及,那天却又好像,把什么心事都说出来了,心都倒了出来。 母野猪被松开,骤然获得释放,如获新生,脖颈上还带着血痕。它凶悍地又撞了几下大树干,撞得树上俩人抱一起晃了又晃,相当惊险!母猪未敢恋战,用鼻子亲昵拱它的小崽儿,带着一对双胞小猪崽,迅速逃走,钻进树林,头也不回…… 折腾一天,野猪肉一口也没吃到,饿着肚子。两个人赤条条的,就站在那道山梁上,望着半山的羊群,迎着即将坠落的夕阳,扯开喉咙,放声唱歌,十里八乡的羊和鸟都给唱跑了! 天边红霞镶着灿烂的金边,把少棠和小北的脸和胸膛映成赤红色,心也是红扑扑跳动着的。 小北跟着学,一起唱,山丹丹儿滴那个开——花——呦——红——艳——艳—— 他干爹的内裤后屁股,被野猪獠牙刮破一个大洞。 孟小北哈哈大笑:“干爹,穿屁帘子了!这回可是开裆裤!” 贺少棠满不在乎,一挑眉:“你没穿过开裆?” 孟小北痞痞地翘起嘴角:“爷早就过了穿开裆裤的年纪!你又活抽回去了,来让我摸摸!” 孟小北没大没小,伸手摸进那个洞,摸到对方屁股缝,揉了一把。 少棠:“嗳……别闹!” 小北:“哈哈哈哈!!!” 屁股上都是肌肉,手感不硬不软,相当饱满圆润。 贺少棠一把薅住他,反守为攻,凶狠地勒住他脖子,手臂像铁箍,牢牢箍住! 俩人打打闹闹,互相掐。小北脖子被擒,喘不上气儿,脸憋通红,撅着腚固呦……俩人胸膛撞在一起,小北胸前还挂着铜弹壳项坠。完全就是下意识的,少棠凑过嘴来,在小北憋红了的带疤的额头上,重重亲了一口。 很动感情,很宠。 孟小北靠在对方身侧,呼吸身体里暖烘烘的汗味儿。天边红霞收尽最后一缕艳光,心口残留光明与暖意。 眼前这个人,仿佛就是他记忆中岐山西沟的全部,少年时代独属于他的那一份美好,故乡的味道。 第十九章人口就是生产力 十年浩劫结束之期,国家拨乱反正,百废待兴,改革开放前奏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吹到这片历经苦难的黄土地。 孟小北踏上去往北京的火车,他爸妈亲自送他至宝鸡火车站。这一趟,他是跟他干爹一起走的,肩上扛着二人全部行李家当,以及一大堆带给北京亲戚的西沟土特产。 孟小北行李很沉,里面还有马宝纯特意给他织的三条毛裤,考量着他将来的身材,织了小中大三种尺寸,儿子小学穿一条,初中长高了穿下一条,高中再长高就穿第三条。一片苦心,只是孟小北那时狼心狗肺的也未必体谅。 孟建民那时是多么信任贺少棠,满腔的信赖与希冀,全部交付到少棠手中,把儿子交给对方带。 这也就是在当年,家里人口多,男孩子都实行放养,四五岁打酱油,七八岁上街混,十五六岁就都送走当兵或者参加工作去了,时代使然。 孟建民拉着少棠的胳膊,在站台角落里抽了一根交心的烟。 孟建民说:“我妈我爸年纪大,老人带孙子,容易过分宠,把孩子宠得带歪了,你帮我管教那臭小子!” 少棠点头:“我知道。” 孟建民又说:“那小子性子野!他不听话,你就拿皮带抽,你抽他我绝对没二话。你也是他爹!” 少棠笑道:“这没的说,他听我话。” 孟建民还说:“老人毕竟年纪大了,有的事情可能弄不动了,麻烦你多帮着……” 少棠很正经地点头:“你放心,我都明白。” 孟小北蹲行李包上,斜眼偷听,心里默默地想:谁宠我宠得带歪了?这世上还能有第二个人比我小干爹更宠我? 宝鸡火车站是大站,极为拥挤,人流熙攘,有人拉出红色大横幅,“欢送西沟子弟兵进京”什么的。 岐山一个团的官兵调往驻京某部队,小北这次是跟着一车皮大兵,蹭个座位一起上京。 七十年代末期,物资仍然匮乏,棉被都是紧俏物资,家里一人一被,人走到哪,铺盖卷都要背着。更何况孟小北的被子是他奶奶从北京带来的缎子被面,都不是普通人用的线绨被面。缎被是一般人家结婚才买的高级货,一床被子值十几二十块钱呢。 他干爹取笑他:“被子扛好,别半道丢了,这床被子还要盖到你结婚娶媳妇。” 小北那时眉眼间已显露出酷劲儿,小大人样儿:“我娶媳妇还早着,我不着急。” 少棠:“过几年就该猴急了。” 小北:“干爹,我看你挺猴急的,你那条棉被那么破,要不然把我这个好的换给你,你娶媳妇用?!” 贺少棠咬着烟一笑,口气更加的跩:“我真用不着!老子赤条条一毛儿都没有,你看着吧,也有姑娘上赶着乐意跟我好!” 小北坏笑着问:“干爹,你那个文艺宣传队的小耿阿姨,怎么样了啊,没跟你一起回北京啊,那可怎么办?” 旁边小斌接茬儿,拿手狠狠一指,表情充满嫉妒恨:“孟小北你土鳖了吧,什么文艺宣传队啊,我告诉你吧,那小子在北京还有人呢!部队文工团的,漂亮着呢!” 孟小北心里琢磨了,少棠竟然还有呢,部队文工团的…… 老式绿皮大火车,在铁道上轰隆隆地启动,拉着响亮的汽笛,冒出滚滚黑烟。 座位是面对面的六人一小桌,孟小北霸住桌子,一路啃着少棠给他带的好吃的面包和饼干,充满对新生活的向往。 再说他们这一拨人回来北京以后,稍事安顿,开始解决最根本的衣食住行问题。 毕竟,对于孟家人来说,家里猛地多出一个能跑会闹要吃饭的大孙子出来! 贺少棠先期将孩子送到,然后回部队报道去了,跑各种手续、关系,辗转就是若干天。等他假日再去到孟家,一踏进这家门,发现小北竟然还没安置好——这孩子没地儿住了! 少棠提着烟酒,一进孟家大门就惊着了,孟家不大的两间屋里,满满堂堂站了有不下十一二口子人! 贺少棠一身白衬衫和军裤,初见面收敛含蓄,向各人点头问好,很端庄稳重。 厨房油烟呛口,过道人来人往,里屋窗口挂一大串山东大蒜头。 孟建民的大妹妹,家里管事儿的“大拿”,嗓门最大的,回头一看是他,问:“这就是那个,那个,小北这就是你那个叫‘干爹’的叔叔?……嗳,他不是要跟你一块儿来咱妈家里住吧?!” 少棠一听赶忙撇清:“我不住您这儿……我住部队宿舍。” 这等于是孟小北的大姑。 小北他亲爹有四个妹妹,因此孟小北还有二姑、三姑和小姑! 少棠往屋里这仔细一寻么,心想,真可以的,孟家当真人口兴旺,孩子真不老少的。五六十年代革命领袖一挥手,人口与生产建设一起实行大跃进,那时候讲究人多就是生产力啊,要求多生,鼓励多生,生孩子你可是为咱国家做贡献呢。孟家老太太在十年间,一口气不间断生了五个,基本上是两年造出一孩子。 结果咱国家的生产力没能实现跃进,人口基数呈几何极数飚飞起来了,这户平民大家庭就是典型的缩影。 再说孟家情况,孟小北他大姑二姑已经嫁出去,成了家,原本都不会在娘家住。三姑已经谈了对象,快领证了很快就要卷铺盖去跟婆家住。只有小姑年轻尚无着落。 就这天,恰好,孟小北四个姑姑全在这儿! 大姑带外孙女过来看姥姥,小女孩乖巧可人疼,算是小北的表妹。 二姑带外孙子坐在小屋炕上,生闷气呢,跟老公吵架,跑回娘家住了! 孟奶奶拎着擀面杖,在厨房砧板上用力和面,也生着气:“建霞俺告诉你,你给俺赶紧自己家去!别在俺这住,俺这没你住的地方!” 二姑坐炕上懒懒地不挪动:“我不回去,回去就打,我都懒得跟他打,懒得理他。” 孟奶奶:“懒得理他你也嫁了!儿子都生了,整天打个剩么?!” 二姑:“烦他,正经的什么事儿都不干,整天出去瞎跑,回家就嫌我不干活儿。” 孟奶奶:“你俩回家互相嫌去,别碍俺和你爸爸的事。” 二姑嚷道:“我说妈,你还是不是我妈?我是不是你亲闺女啊?!” 孟奶奶是老派思想,而且说话直爽泼辣:“俺都把恁嫁出去了!嫁出去的闺女恁就是汪家的人恁还回来赶剩么?打架恁去他们家撒泼,甭回娘家来撒给恁妈妈看!” 三姑在二厂合作社理发店里烫了个时髦头,进门来。 刚开放初期女青年最时髦的卷发,照着那时的大众情人龚雪的头发烫的。 孟奶奶抬头一看三姑娘,很烈的口气:“你咋也回来了?你回来赶剩么?!” 三姑是个好脾气,长得细皮嫩肉体态圆润:“我……刚去合作社烫个头么。” 孟奶奶嗓门贼大: “恁烫得这是个剩么!不三不四的!” 三姑一看形势不好,坐了两分钟溜了,去隔壁楼找她对象玩耍去了。 过一会儿,又一个男人闷着头摸进门来,叼着烟,趿拉着黑色“片儿鞋”,说话腔调一看就是南城胡同出来的北京土着,可不就是他们家二姑爷。 二姑爷:“建霞……跟我回家去。” 二姑:“你谁啊,甭来我家,我不回。” 二姑爷:“不回你行,你就待这儿吧挺好,你把儿子给我。” 二姑:“你会给儿子弄吃还是弄喝啊?你出去野去啊!” 两口子当场开吵,你来我往。大姑于是帮着妹妹数落妹夫再帮妹夫教育妹妹两边和个稀泥。孟奶奶拎擀面杖赶二闺女和姑爷:“家里还有客人呢,这像个剩么事!都给俺回家吵去!” …… 这天,好一阵的鸡飞狗跳。 贺少棠算是开了眼界,在孟家戳了一个钟头,连口水都没喝上,坐都没有地方坐。 他们孟家就四姑娘是个说话温柔弱气的,身体不太好,坐在床角,伸头看了少棠半天,悄没声响给少棠搬了个凳子…… 这期间,孟小北一直在大屋坐着,挤在他爷爷写字台仅有的一小块空地儿上,自娱自乐地画画,描那套《水浒传》小人书。穷人家孩子不挑剔生存土壤,他对眼前的人事也无所谓。 孟小北的铺盖卷堆在墙角。他就坐在那个大铺盖卷上,晚上才铺开睡,白天卷起来不然没地儿搁。 小北跟他干爹打眼色,薄薄的眼皮下,神情依然顽皮乐天。 少棠在屋门口怔怔地看着那小子埋头画画,心里突然又不落忍的,揪得怪难受,心疼这小子了。 孟小北头一句就忙问:“你调到昌平郊区部队了?” 少棠悄悄耳语,嘴巴对儿子耳朵吹热气:“我们不去昌平,就在城里,新建一个支队。” “那太好了。”孟小北口气淡淡的,心里都乐开花了,他就最关心这个,才不关心自己睡床睡地还是睡天花板呢。 少棠站在小北身后,捏捏瘦肩膀。小北问:“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少棠用口型说:西凤。 孟小北大喜,也用口型说:我喜欢。 少棠说:“给你爷爷带的,不是给你的。” 孟小北说:“我爷爷爱喝山东大曲,不稀罕你的西凤,就我稀罕,怎么办?” 少棠很亲昵地在孟小北后腰上掐了一把,给小北裤兜里悄悄塞了一把奶糖,怕被那么多亲戚给分了这小子吃不着了。 要说小北爷爷奶奶住这套房子,在当时五十年代刚搬进来时,可是北京最好的国营企业家属宿舍区。红砖坡顶,三层楼房,走双气儿,比城里胡同大杂院条件好得多。 红庙以东、慈云寺八里庄这一大片,就是当时国棉一厂二厂三厂宿舍区。五十年代为了配合首都工业建设,从上海和青岛民国时期最先进的外资纺织公司调大批职工进京,为安置这些人,建起这大片的房子。这房子,从当时年代看,已经算高档,然而以现在的眼光,两间屋挤得转不开磨,而且那房子没有客厅! 贺少棠暗暗用眼拨算着人头数,人口就是制造矛盾的生产力。孟建民失算了,原本以为北京条件能比西沟好,然而首先住房都成了问题! 孟奶奶是个泼辣能干的劳动妇女,在这一个钟头里,与大闺女聊着天,拎锅铲骂着二闺女二姑爷,还顺手炒出几个菜,蒸了一锅小枣发糕,煮出一盆香喷喷的面卤。 贺少棠是座上客,孟奶奶对少棠印象特好,特别亲,桌上不停招呼:“勺烫啊,吃这个,鸡蛋炒蛤蜊!” 又给大宝贝儿夹菜:“碑碑——吃菜!” 孟小北嘴里塞满:“嗯,奶奶我不叫碑碑。” 一桌子青岛风味家常菜,打卤面里还搁了泡发的蛏子,特别鲜。这是孟奶奶山东老家亲戚给寄来的海货,二厂合作社里不卖这些。 孟小北吃饭都不老实。他表妹是乖乖做凳子上,孟小北这个给人当哥的,是猴在椅子上,他蹲着吃! 奶奶一咂嘴:“你咋坐没坐相?坐好了!” 孟小北耷拉着小眼皮,蹲着端起面碗:“这样吃舒服。” 奶奶说:“你的胃窝着,你能吃得下?” 孟小北说:“不窝着我就吃不舒坦了!” 奶奶摇头:“跟哪个学得!没规矩!” 孟小北从饭碗沿儿上飞起一道眼色,瞄向他干爹:还能是跟哪个学的。 贺少棠也埋头扒面条,不好意思说。他平时经常端一个大海碗,碗里摞两个馍馍,猫腰蹲在哨所门口吃。 二姑边吃边说:“我听我哥说了,咱家小北就是特皮,昨晚上楼下玩儿,把哪个地漏的大铁门给撬开掀开了。那铁门打我出生的时候就在那儿,孟小北头一天来就把那玩意儿给撬开!” “这才来几天,全楼孩子全都认识他了,每天傍晚楼下一群男孩等他,问孟小北什么时候下来带他们玩儿?!” “晚上睡觉还特不老实,睡中间他往两边儿乱蹬,睡边上他直接滚地下,还老挤我!” 姑姑们七嘴八舌,孟奶奶不爱听了,回了一句:“嫌挤?嫌挤你回你自个儿家睡去,你们家不是两口子一张床么!俺大孙子来了没地儿睡你说咋办?谁让你偏要来?!” 二姑于是低头不说话了。 孟奶奶心眼儿里还是最疼她儿子和孙子,儿子不在跟前,眼前让她有念想的就是小北,嘴上数落孩子,其实心里可宝贝着,最是刀子嘴豆腐心。孟建民等于才是他们孟家一颗独苗,孟小北可是长房长孙!至于闺女,都是给别人家养的! 那天吃完饭,少棠跟孟奶奶说下楼抽根烟,然后给小北打个小眼色…… 俩人并排走着,到楼下没人的地方蹲着亲热聊天,像是多年养成的默契。 孟小北一路跟少棠讲家里的一摊乐事,绘声绘色,活灵活现。 少棠问:“你们家那两间房,七八口人,你们晚上怎么睡的?” 孟小北说:“挤着睡呗!我爷爷奶奶睡大屋那床,我跟我二姑三姑小姑还有二姑那孩子睡小屋床。” 五个人挤一床? 少棠皱眉,想笑却又觉着不可思议…… 当事人反而不以为然,孟小北一摆头:“这算什么啊,谁家都这样!干爹我告诉你,你知道咱们原来西沟的申大伟吧,那个小胖子!” 少棠点头,知道,那是孟小北的发小、好哥们儿,跟小北前后脚也被家长送回北京了。 小北幸灾乐祸地描绘:“还好我们家人都比较苗条,申大伟才可怜呢,他们家都是大胖子,他妈妈和姑姑一个赛一个的胖!他说他夜里起来撒尿,回去之后一看,床上就没他地方了,一坨一坨肉,连墙角都占满了,他还要把他姑姑们全都喊醒了,重新排队,重新挤进去睡!他们一床的人挤着连翻身都翻不过来,哈哈哈哈简直笑死我了!……” 当时城市里普通老百姓,家里住楼房的,五六口人睡一屋其实常事,艰苦已成生活美德。也就是贺少棠自家是共产党的土豪高干,自己在家没这么睡过,因此觉着无法忍受。 少棠给小北出主意:“你去大屋跟你爷爷奶奶床上睡。” 孟小北一拍大腿,悲愤道:“我奶睡觉打呼噜!!!” “我就跟她睡过两宿,后来实在受不了了,又滚回小屋了!要是能有人跟她过去睡,早过去了,不然为什么都挤另一个屋呢!” “我爷爷这么多年,这日子可怎么过的啊苍天啊!” “就我奶奶那个宏亮,那个震撼,都能赶上干爹你、小斌叔叔、还有广利叔叔你们仨人儿的呼噜!……不对,赶上你们全班所有人加一起的音量!” 孟小北从小有表演天赋,表情极为夸张,边说边拍着大腿狂笑,心酸苦意之中却又自带乐观豁达的天性,尤擅苦中作乐。 孟小北由衷地说:“干爹,我其实就想跟你睡。” “跟你睡最舒服了。” 少棠:“跟我为什么舒服?” 孟小北声音突然清亮,难得撒一小娇:“你让我随便踹、自由地滚来滚去么——你腿上毛多,毛茸茸的,蹭脚心特暖和么!” 少棠心情蓦地发软,忒喜欢这小坏样儿。 他伸手揉一把小北的刺儿头,说:“你要是住得不舒服,我给你找个房子住……我有房子。” 孟小北认了个有背景的干爹,他干爹竟然有空房! 第二十章哼哈二将 后来又过了俩星期,贺少棠再来孟家,军装裤兜里揣一把穿了绳的钥匙,直接挂孟小北脖子上,把孟小北铺盖卷扛走。 那时的人心单纯善良,没有什么拐孩子的,互相非常信任。孟小北搬到离奶奶家只隔两站地的红庙一处楼房里。 少棠说,这是他的房。 七八十年代计划经济,房子全部来自于国家分配,按一个人的工龄、年龄和结婚状况分房,年轻未婚的一般都没房。要么就是家里老辈人留下的房产,没有其他途径。 小北问:“干爹,你要结婚啦?部队分你房子了?” 少棠解释:“没有,我妈留给我的。” 房子也是那种天花板很高的五十年代老楼房,屋里简洁干净,一个大衣柜,一张书桌,一张床。 在后来数年里,直到他三姑出嫁、孟小北搬回奶奶家住,在这之前,他就一直住在这里。每天早上坐三站电车去上学,放学回奶奶家吃饭写作业,晚上再回少棠的房子睡觉。后来更方便了,少棠给他弄了一辆自行车。28车太高,坐上去脚丫子都够不到脚蹬子,就骑个26女车,每天飞车抄小路近道去上学,十分钟就到。 就为了孟小北能有一处睡觉的窝,贺少棠是特意去了一趟总参大院,找他舅舅谈话,把屋子钥匙硬要过来。 贺诚坐桌子对面,说:“你住你们部队大院就行,为什么非要管老子要红庙房子的钥匙?” 少棠说:“我有用,我给我大侄子住。” 贺诚十分精明,而且有职业病:“你大侄子是谁?我怎么不知道我外甥有侄子,他资料照片拿给我看看,这个人我认识吗?” 少棠皱眉:“您搞政审呢?我侄子就是我儿子。” 贺诚:“……” 任是贺诚再缜密精明的脑子,一时半会儿也没弄清这里面的亲缘关系,这究竟是哪一号? 贺诚头个反应就是:“少棠,你还没处对象呢吧?你在岐山山沟里有人了?……你要是有对象了,对方政治背景可靠,你不用瞒着,老子现在就能给你做主,直接给你开一封介绍信。” 少棠甩了甩头,也烦,皱眉否认,怎么是个人都把这事往歪处想了!怎么都觉得孟小北那小子是他跟沟里哪个小相好的日出来的?!我们爷俩有这么像么。 贺诚捏着烟蒂在烟灰缸里画:“少棠,是这样……那屋我安排了我的人住,经常进进出出,你弄个孩子进去不方便。” 少棠:“怎么不方便,你还把两间屋都给我占了?我儿子就需要一张床。” 贺诚:“不方便,很重要的人。” 少棠沉下脸,跟他舅丝毫不客气:“这房子算谁的?是不是我妈留给我的?我去西沟没几年,我现在回来了,房我还留着结婚娶媳妇。您怎么个意思,这房现在易主了还是充公国家机关了?” 贺诚立即举双手放弃,老子又不是要财迷你一套房子,拿走拿走! 少棠拿到钥匙,扭头就走。 贺诚摇头,让你妈惯得你没样了! 少棠一耸肩,嘴角浮出一丝耍赖的小表情,唇上的小黑痣清晰。这种表情孟小北都没见过,贺少棠也只在自家长辈面前这副德性。说到底,再大岁数的人,在长辈面前也要暴露孩子气,偶尔耍个熊脾气。 临走,贺诚别有深意问了一句:“那孩子,是对你这么重要的人?” 少棠点头:“嗯。” 相处得太深,真就当自己亲人似的。 贺诚:“这么宠着?” 少棠:“是,我喜欢。不过也让我给惯得,快没样儿了!” 少棠那套房子也是两间屋,孟小北住大屋,小屋先后住过好几位二三十岁年轻叔叔,长得都差不多的寻常脸,打扮也是普通机关办事员的灰蓝制服,来去匆匆,对小北态度温柔和蔼,然而从不细聊或者表露身份。这些叔叔经常出差,常年不在家就将屋门紧锁。孟小北有时好奇,偷偷试图撬门,竟然没撬开,又想爬窗户从他这屋爬到隔壁,结果窗户也紧闭反锁拨不开,最终只得作罢。 这还是少有的那么两回,咱小北爷爷想干个什么坏事,竟然没干成、失败了! 当然,后来他长大后从他干爹口中隐晦得知那些叔叔的真实身份,据说都是一群从来不穿军装的军人,从事隐秘战线,他干爹的舅舅手下的一群“特工叔叔”——也难怪自个儿当初傻了吧唧去撬人家的门,没有得手! 此是后话。 **** 再说孟小北在北京念书的事儿。他虽然移民帝都,户口却移不过来。一个户籍制度,那年代卡死多少英雄好汉的前途出路,孟建民一家四口亦是如此,当初从北京大拨分配到岐山兵工厂,户口随之全部迁到陕西。孟小北来北京念书,属于插班借读生。 他二年级插班到八里庄小学,家里每年为他缴纳八十元借读费,其中给学校五十,给区教育局三十。 一开始是八十,后年逐年猛涨,到八十年代就已经几百块了。 当时许多知青将孩子送回北京上海读书,学校就是控制外地借读生源。八十元不是小钱,孟建民在西沟那边儿每年节衣缩食给老大攒借读费学费生活费,再汇款过来。少棠得知后,说,咱俩一人出一半儿。 小北爷爷奶奶一听不干了,这哪行呢,这我们家长房长孙,我们有抚养责任,再怎么说不能让你一个外人掏学费。 少棠跟孟奶奶说:“您把我当外人,那我以后不来看您了!我一个外人我多不好意思进您家门。” 孟奶奶可待见潇洒帅气的少棠了,着急地说:“你在部队里攒个津贴不容易的!留着娶媳妇买冰箱缝纫机大衣柜吧你!” 少棠笑得露出白牙:“媳妇在哪,还忑么没见影儿呢,我每天吃住在队里,根本就没花钱地方,不给小北我就花到别地儿了!” “孟建民是他亲爹,我是他干爹。我不能白让他喊我一声爹。” “再说,小北以后有出息了,发达了,让他以后再孝敬我、都还给我,想忘了我这茬儿都不成。” 少棠当时这么说的。 贺少棠所在的团调进北京,没下到军区野战部队里,而是重新整编组建起几个警卫连队,担任市内重要保卫任务。他们中队训练宿舍大院就在呼家楼,平时负责附近市委机关的保卫警卫任务。贺诚说,这样你离得近,老子盯着你。 即便离得近,当兵的也不能见天请假回家看孩子。孟小北基本一个月能见他干爹一面,少棠有时会抽空回来一个下午,陪他玩儿,了解最近思想动向,或者回来睡一个晚上。 孟小北进了学校。他一个外地来的借读生,不用他干爹罩,照样混得如鱼得水。 他自从踏进学校大门第一天起,从来就不是成绩优秀的学生。然而,他也不怵上学。 那时的孟小北,已然初具未来帅哥雏形,削尖瓜子脸,胳膊腿细而不弱,瘦而不柴,显出硬朗阳刚的轮廓,一双细长的眼眯起来时,您还别说,与那些传统审美标准中浓眉大眼男孩相比,别有一番吸引力。因此,操着一嘴陕西风情普通话的孟小北一进校门,就是他们年级颇引人注目的男生。 他在操场上跟同班同学踢过一场球,校门口互相借钱买过几次冰壶,立刻就和男生都混熟了,玩儿成一片。男生都是傻玩儿的年龄,没什么地域小团体概念,谁有意思就待见谁。孟小北在同学间一向人缘很好。 “孟小北,把你脖子上项链摘了!像个什么样子!……” 他们班班主任,一名四十岁的口齿严厉的中年妇女。 孟小北低头隔着衣服摸到硬硬的弹壳:“这不是项链。” 班主任说:“拿红绳拴着不是项链是什么?学校校规不允许带首饰。” 孟小北眼珠一转,说:“这是我护身符,庙里求来的开光的……我戴了能保我好运。” 他的护身的铜弹壳常年套在衣服里面,贴着皮肉,脖子上还歪套着红领巾,红领巾从来就没戴正过! 这条红领巾,是戴了扒,扒了再重戴!每回犯错误被老师处分,处罚就是扒掉红领巾,黑名单挂上小黑板示众,写一千字检查,教室门口罚站……小学校里七十二套中国式教育方式,孟小北当年通吃,这套路他门儿清! 以班主任的话说,孟小北这孩子,他一定是有多动症! “孟小北,你在桌子下面搞什么呢?” “孟小北,你跟后面的孙媛媛开什么小会儿呢,聊什么呢?” “孟小北,吴伟丽的辫子是不是你给系到椅子上的?!” “你课桌里掉的稀里哗啦一地,都是什么玩意儿!!!” …… 要说老师对插班借读生完全没有心理上的歧视与不待见,也不可能。 “从外地过来的学生,怎么就跟本地的不一样,性子这么野马?” “你父母都不在北京,对吧?父母不在就没人管你了,就都推给我们学校管,这像什么话嘛。” “一个孩子家庭教育怎么样,看你学校表现,我们老师就都知道了!你看人家孙媛媛,她爸爸是知识分子,是北师大教授!孟小北,你爸爸是干什么的,要不然你来告诉大家?!” 孟小北不说话,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裤腰,表情有五分倔强,五分的不在乎。 “咱们班孟小北,看看这数学考试成绩!……拜这两位转学插班来的同学所赐,咱们班这回平均分在全年级又是倒数!有这两名学生,考试分数就跟那个秤砣一样,把全班分数都拽下来了!” 老师这些话,都是在讲堂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儿说出来,完全不顾及男孩的自尊。 那个年代,甚至直到现在,学校里,课堂上,许多时候,在老师眼里,未成年学生似乎就没有脸面尊严需要维护,可以随意刻薄嘲讽与评断家庭隐私。 “你说我就完了,你说我爸干什么?我爸怎么了?!” 孟小北脸上嘻皮笑脸神色突然消失,看着老师。 班主任正在气头上,被熊孩子气得更年期都提前犯了:“我说错了吗!全班就你最出格!” 每次挨批,孟小北都是酷酷地把脸转向窗外,望着蓝天白云下的大操场,无声的抵制,心思仿佛在另个世界…… 班主任简直头疼死,让孟小北坐前面的位子,他转过头跟后面人神聊,在全班面前表演;让他坐后面,他玩儿前面女生的小辫,还跟全班同学混得都很铁,上课各种逗乐,尤其招女生喜欢。 最后不得已,孟小北被老师把课桌挪到讲台右边,跟所有同学分开,前后左右都够不着,他的专座! 同时受到此待遇的还有他发小申大伟,坐到讲台左边。俩小祸害在老师身边一左一右,被全班同学戏称咱们二年级一班的“哼哈二将”。 班主任转过头去,在黑板上写板书。 孟小北逮着机会,视线绕过讲台,用口型指挥:申大伟!胶水给我! 一只足球从操场上飞来,正好从打开的窗子飞进教室! 孟小北眼明手快,跳起来麻利儿接球,老师转身惊呼!只见孟小北直接抛起球抬脚一踢,再从窗口踢了出去,溅起操场上一片叫好,“多谢楼上了啊!” 班主任瞪他:“你打报告了吗!” 底下的同学却都用欢欣钦佩的目光瞄孟小北后脑勺,特喜欢这个会惹老师炸毛的小子。 班主任伸手拿讲义:“嗳……我的讲义……怎么拿不起来了?” “谁把我的讲义粘在讲台上了?!” “……” “孟小北!!!!!!!” “明天把你父母叫来,家长不来你明天就甭上课了!” 班主任怒了。 孟小北实话实说:“我爸我妈都在陕西呢,来不了么。” 班主任拿教鞭指着他:“那就叫你爷爷奶奶来,你们家谁能管得了你,到底谁能对你负责任?!” 放学回奶奶家时,孟小北蔫蔫儿地没提请家长的事,他怕他奶奶又拿笤帚揍他。 晚上回到红庙的房子,某人回来了! 孟小北拿脖子上挂的钥匙开门,只转了半圈门就开了,他心情一下子激动,蹿着进屋,什么郁闷烦心事儿都先抛一边,进屋扔下书包,猛地蹿到他干爹怀里…… “干爹!!!……唔……少棠……” 俩人每回见面,都有种久别重逢的迫切与激动,抱在一起的时候,跟以前天天搂着那感觉就不一样了,终于见到亲人。孟小北觉得少棠就连制服外套的料子都如此好闻,毛呢子的厚重味道,还带着少棠身上的味儿,鼻子埋在里面,闻不够。分明就是旧日快乐时光的味道…… 而且,孟小北一直在慢慢长大。 男孩子窜得很快,天天见不觉得,两个月不见,就看出来。 贺少棠把怀里的脑袋揪出来瞅了瞅:“臭小子,发型变样了?还留小分头了你。” “你又窜个儿了?刚来的时候坐无轨电车还不用买票……现在都顶到我胸口了。” 孟小北眼皮一翻,笑得很帅。时代在慢慢开放,以前是千篇一律的老土的知青头,或者板寸,小分头那是汉奸的发型。孟小北已经留起个四六开分头,用头发帘遮住脑门上的疤,一双单薄有神的小眼,越长越酷,照后来的话讲,越来越有他们学校“少女杀手”的范儿。 他干爹拎回来一个保温桶,桶里竟然是冰激凌,已经化掉一半,全是汤。 少棠说:“特意从我们队里给你拿的,北冰洋的,快吃,再不吃真的化没了!” 俩人拿一个勺子,头凑着头喝冰激凌汤,也是一种简单祥和的快乐。 孟小北没跟他爷爷奶奶三姑小姑提请家长的事儿,说到底还是感情不够亲。 即便外表再装得不在乎,男孩终究是有自尊的,孟小北也有。在学校挨批,连带着他爸跟他一起丢人,他不服。“爸爸”这二字,在少年人内心具有极特殊地位,容不得鄙夷奚落,让他伤心。孟小北现下正处在男孩情绪很别扭的一个成长期,心理越别扭,越要与学校的行为规范倒行忤逆。 晚上,少棠趴着进被窝,一手扶腰,挺了一会儿,勾勾手:“儿子,腰疼,帮我揉揉。” 孟小北马屁颠颠儿的,赶忙骑到少棠大腿上,给揉肩捶屁股,表情十分狗腿,一看就不怀好意。 少棠把裤腰往下扥扥,露出一段后腰,肌肉精健。孟小北把干爹的紧身背心撩起来,从脊椎凹窝开始揉捏,捏到尾骨,没什么技术手法,手没大劲儿,反而让他干爹挺享受挺舒坦。 孟小北小心翼翼试探:“干爹……舒服吧?” 少棠眯眼:“嗯……” 孟小北:“我特好吧,跟您特亲吧?” 少棠嘴角勾勒出满足的笑:“那是,好儿子。” 孟小北:“您也是我爸爸,您英明神武,西沟第一好汉!” 少棠:“……呵呵。” 孟小北:“爸爸您好,首长好!!!” 少棠这时候侧过脸,俊眼一眯,冷哼道:“你有话说。” 孟小北嘿嘿一乐:“爸您发威都这么帅!” 少棠:“撅屁股你要拉什么屎?赶紧的!” 孟小北飞快地说:“爸您明天去学校给我开个家长会吧我们班主任请您去她办公室喝个茶,跟她聊聊天儿。” 第二十一章黑社会 话说也就是之后的礼拜一,班主任说“孟小北你家长不来你周一就甭上课”的这天,他们八里庄小学学生可算见世面了。 当日上午已经上完两节课,课间操时间,全校师生正在大操场上准备做广播体操,两名带大队长袖标的高年级学长在台前升国旗,喇叭里滋滋啦啦开始播放熟悉的进行曲旋律。 孟小北因为被停课,做操都没资格做,戳在乒乓球台子旁边罚站呢,书包挎在半边肩膀上,一边罚站还一边跟对面站排头的女同学打小眼色。 他们学校大门外传来一阵特别打耳的摩托引擎声,一个神龙摆尾,轮胎在校门口划出一道潇洒的弧线形辙印,扬起一片尘土。 全校男女生眼睛都不看主席台了,全部头部向左转,盯着校门! 开车来的,可不就是孟小北同学从家里请来的“家长”。 少棠现在是他们连里某警卫分队的队长,这是特意请假来的。他们支队长说“你怎么老请假,龟儿子有个屁毛重要事情”,少棠说“我儿子被请家长了就是最重要的事儿”! 这年各省大街上最常跑的“军车”,不是吉普、路虎那么高档的越野车型,而是军绿色三轮“挎斗”,一车最多坐仨人,开起来突突突的,特嚣张,这也是一种“越野”。少棠就开他们中队的挎斗来的。 全校众目睽睽一下,贺少棠昂首挺胸迈着标准军人步姿进了他们学校,冲孟小北一摆头,小子,跟上。 学生和老师都远远地惊诧地瞄这个人,都没见过这样的,为什么呢?全赖少棠那天穿那身衣服。 他没有穿制服,上身是一件烟黑色翻毛领子的皮夹克,下身水洗布长裤,军靴,精干利落的短板寸头,两鬓削出头皮的青色。 从七六年往后,蓝灰绿老三色逐渐被各色花布取代,已经有时髦人穿碎花连衣裙,百褶裙,甚至呢子大衣。但是这人穿的是皮夹克,皮夹克啊! 假翻毛的立领,一身酷帅黑色。少棠走路步伐庄重有派,面无表情,双眼有神。 孟小北这皮孩子,如同耗子见猫,背着书包屁颠颠儿跟在身后,在学校里从来没这么乖巧,一看就是儿子见爹的鸡怂样,错不了。 操场上瞬间寂静,全校鸦雀无声,视线随一身黑衣的贺少棠缓缓移动,只余主席台上的五星红旗在风中招展…… 偏巧这时,国歌声响了。 全校戴红领巾的同学敬起少先队礼。 少棠立刻顿住步伐。 他只打了个微小磕绊,一见展开的国旗,那是条件反射一般,特别逗,“啪”得后脚跟一磕,军姿拔得笔直,也顾不上没穿军装,手就抬起来,面对国旗敬了个标准军礼。 刚才跩得二五八万的架势就不见了,敬礼时极严肃,脸都绷着,多年习惯。 孟小北跟在身后,假模假式的,啪,也敬个军礼。 威武雄壮的国歌声渐弱,尾声,全校无数双眼看着,全是好奇和敬畏。 “那是孟小北的家长?他爸爸?!他们家不是陕西山沟里来的吗……” “那人是部队当兵的吗?” “你见过部队有穿皮夹克的?这是黑社会吗!” …… 贺少棠穿这身,在当时是广东香港那边趸过来的贴牌水货,最时髦的高干二代青年装束,可屌了。 混乱年代,即便在帝都,大城市,也常有三五成伙结成帮派的城市流氓、街头混混,高干子弟与社会青年都有。所以孟小北他们班老师都惊着了,头一个反应是,这是广东黑社会来的么? 少棠严肃起来,眼神很正经,气场压人,对老师淡淡一点头:“我是孟小北的父亲,您找我?” 那天,孟小北在办公室门外贴墙站着,少棠在办公室内与老师长谈。 班主任纳闷:“孟小北他爸不是在陕西吗?您、您昨儿刚从陕西过来的?” 少棠说:“我儿子停课不能进教室了,我能不来么。” 不是只有孟小北会长大,他干爹也早不是西沟里那个跟他疯玩儿的大孩子。少棠二十多岁年纪,部队里历练出来的,眉眼之间成熟冷峻,气场自成一派。谈心?训话?政治学习?受教育?部队混出来的最不怕这一套。 班主任说,孟小北这孩子,转学插班进来的,是吧,我们老师也知道他可能跟不上进度,然而现在就不是功课进度问题,我认为这孩子根本就不适应这学校的氛围! 少棠说,不适应咱就慢慢帮他适应,成年人新到一个环境里,他也不能立即适应对不对?当年那么多知识青年从城市到乡村、再从乡村到城市,一夜之间生活环境巨变不适应的人多了,关键是学校引导! 班主任说,我引导,我引导了啊,他也得听我的啊! 少棠又说,您得好好跟他说!您不能大事小事没事上课就拎他起来后门罚站,老让他在班上念检查,他写检查写习惯了他一提笔就不会写别的了,作文为什么分儿低啊,写作文都像我们部队里写检查似的嘛!我们家北北不是个坏孩子,他就是自由好动,他有他的天赋特长。进了学校,应该是引导发挥他的优势特长,而不应该刻意强化夸大他缺点不足伤害孩子脸面自尊! 少棠是情感上护犊子,嘴上就夸张了,他年轻时在部队也没少挨训挨罚,全队面前被连长拿脚踹飞、做两百个俯卧撑、在大雨里跑圈跑到吐了,他都挨过。部队里战士受训挨骂,其实也没脸面自尊可言。 但是他心里孟小北不一样。他这做爹的,这还是头一回知道,他儿子在学校受人排挤与歧视! 孟建民当初怎么跟他说的,咱把亲生儿子托付给你,山高水远,你得帮咱罩着! 贺少棠一条手臂搭在桌子上,另只手攥成拳头、关节粗大,眼底有不平和威慑。 “刘梅老师,我就是想问问,我们家北北进校一年多了,老子这当爹的每年给学校赞助八十块借读费,不对,去年收我八十,今年涨到九十了。可是这学期开学学校订做的校服,为什么没有发给北北?” 班主任:“……还要另交钱。” 少棠毫不迟疑当场掏出钱夹子:“交多少我给,您也不用让孩子管爷爷奶奶要,我现在就交你。别人家孩子有的,我儿子也要有,他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班主任:“……我们也没有拿他不一样。” 少棠又说:“还有,他在这念了一年了,不是新来的,学校为什么不允许他在食堂打饭?他爷爷奶奶岁数大了伺候不动,他在学校吃饭方便,为什么不能给他行一个方便?“ 班主任:“食堂有规定名额,他来晚了。” 少棠:“名额需要买吗?您给我说个数。” 班主任:“……不用。” 贺少棠神情凝重,又说:“我听说您在班上讲北北他爸爸的事了。我来这趟也是想把实情告诉您,北北他爸也算有文化的工人。他爸当年是咱八里庄小学最好一批学生,考上八十中的!他爸人很聪明,很优秀,只是被文革耽误了才没机会考大学,不然他当不上教授?咱们学校现在每年能有几个考上八十中?……我们家北北不比任何人家的孩子差。” “原来是这样,我了解了。”班主任话锋一转:“可是,闹了半天你不是他爸?你是哪位?” 少棠说:“我就是他爸。” 班主任:“孟小北到底有几个爸啊?” 少棠嗓门略抬:“我也是他爸爸,不信您现在到楼道里问问孟小北,他是不是得管我叫爹!” 这就是在部队里训人和被训练出来的,贺少棠如今大小是个官,成天不是跟领导开会挨训、写思想汇报业务报告,就是收拾自己手下的兵,说话一套一套的,教训人的口才绝不会被别人比下去。 “还有,刘老师,我这个当爹的,把孩子交给学校,就是信任你们。他犯了错,您可以说他可以教育他,教育不成您告诉我,我回家收拾他,但是您不能动教鞭、动棍子,不能把我儿子给打了!” 班主任这时才变了脸色:“我、我……” 少棠说到这,不知怎的也情绪激动:“我儿子,我还没打过呢。要揍也是我揍,轮不着别人动他!他后背上抽得好几道红印,是教鞭吗?!” 班主任踌躇着说:“出印子了?我那天就是敲打他几下,我没使劲……这个是无心的,这真的不是……” 少棠眼眶发红:“北北是个孩子,还未成年呢,不懂事。他要是成年了、懂事了,他来你们这儿念小学三年级啊?!” 少棠是昨晚上回家,吃饭,聊天,然后这小子去洗澡,竟然躲着他,眼神略微闪烁,好像害羞了。 贺少棠纳闷,这小兔崽子啥时候跟老子羞涩过?这是长大了转性了么? 他悄悄开门缝偷窥,赫然发现小北后背上有好几道长条状的红色伤痕,尤其孟小北是个疤痕体,又血小板低似的,磕过就留下醒目骇人的紫红色血印…… 少棠当时就急了,搓火,说你在学校被同学欺负了?被人打了?在这皇城根脚下老子的地盘我眼皮底下能让你被人欺负着那我贺少棠可以去磕死了!他问了半天,才把前因后果全部弄清,因此今天就开着挎斗风风火火地来学校了。 他在老师面前,管那小子叫“我们家北北”,透着某种具有强烈心理占有欲的宠溺。在外人面前,他极端的护崽,小北是他的人,只能孟建民和他两个人动,外人还真没有那个资格。 当面都不这么亲热地叫,当面一般直呼三字大名,或者喊“小狗日的”,很嫌弃的。 可惜孟小北当时在办公室门外拿脚尖画画,没听见那几声“北北”…… 要说孟小北这班主任,并非恶人,就是人到中年,嘴巴毒,脾气急,四十岁正是凭资历拼职称拼待遇的年纪,学生成绩与道德表现关乎老师的排名奖金各种荣誉,工作压力太大了。她出了这道教室门被教育局学校各级领导的规章制度升学指标摧残折磨,每月就那点儿死工资,还要跟熊孩子们置气,脾气能不变臭么。好在这班主任也是从教多年久经沙场的一名女汉子,才能斗得过孟小北。 再说,孟小北这种学生,怎么能不管,全班同学都猴子学他样儿,再不管就要上房揭瓦,走出去危害社会。 老师那天是被贺少棠这身行头和说话气场给唬住,立刻变成委婉的语气,连声道歉,还说要带孟小北去医院瞧伤。那年代能穿得起皮夹克和带衬里的高帮军靴,八成就是海淀哪个军区大院出来的,没想到孟小北这孩子是有背景的…… 少棠咳了几声,也对老师缓和了:“瞧伤就不必了,我不是来讹您的,我就是希望,刘老师您能给我们家北北一个机会,换一种眼光来看待他。” 少棠有句没好意思说的心里话:这小子我越看越顺眼,怎么老师您就不待见他,您要是个伯乐能像我这么待见他欣赏他,多好的事儿啊! 少棠聊起来:“我们家北北画画儿代表学校去区里参赛了?” “他这也算给您班上争荣誉吧!” 班主任点头:“是是,争荣誉了。确实,小北这孩子画画是极有天赋的……” 少棠说:“我听说他周末经常来学校加班画黑板报,您班上黑板报也是他画的吧?” 班主任笑了:“是他画的!写作业要催,画黑板报从来不用催,他就喜欢干那个,还专门有个豆腐块让他写打油诗……” 当天,少棠从学校出来,就直接回部队,没时间闲晃。 这人临走,指着孟小北,眼神威慑:“臭小子,滚过来。” “老子告诉你,我跟你们班主任都谈好和平协议了,校服给你订了,下学期午饭钱也给你交了,老师以后不会为难你,但是!……” “但是你小子要是再敢为难你爹,下回再不遵守课堂纪律、让老师请我去学校说的说的,你看老子回家找你说的说的。” 孟小北低头哼哼:“哦,知道了啦——” 少棠:“今儿晚上回家怎么罚?” 孟小北撅着嘴巴:“哦,一百个仰卧起坐,一百个俯卧撑哎呦俯卧撑我做不起来改五十个下蹲成吗!还有……给您揉腰捶腿一百年不变!” 少棠:“还有下回么?” 孟小北彻底老实,迅速摇头:“没有下回了,谢谢干爹。” 少棠气得:“叫亲爹!” 孟小北乐出来:“亲爹,好——小——爹——少棠你最好了!” 少棠自嘲地骂:“饿勒个操的,我也头一回被老师请谈话,我汗都下来了!夹克里边儿都沤了,老子为你跑来跑去得瞎折腾,我容易么我!” 少棠觉着自个儿也是贱,那臭孩子一句腻腻歪歪的“好小爹”,怎么就喊得他浑身这么舒坦,上赶着去给那孩子掏钱卖命呢? …… 此一役算是孟小北小学时代的转折点。 “爸爸”在学校里露面了,而且是个相当威武拉风的爸爸,对于一个外地进京的少年太重要了,关乎孩子脸面尊严,同学的眼光,以及周边环境各种待遇。这对孟小北,是从心理上的“正畸”。 当天下课放学时,他们班同学议论纷纷,那个是孟小北的爸爸,你们看见了吗,他爸可真帅!孟小北他爸其实比他长得帅多了!那件黑皮外套真时髦啊以前都没见人穿过!…… 别的同学不了解,只有申大伟那个胖子是岐山西沟一起出来的,门儿清。 小胖子搂着孟小北肩膀,俩人亲亲热热一道回家。申大伟由衷地赞:“你干爹,对你真够哥们儿,真讲义气。” 孟小北说:“当然了,我是他什么人啊。” 申大伟拍着他说:“你干爹今天简直酷毙了,秒杀全校!你没看咱班主任当时那个吃惊表情、眼镜都掉地上了哈哈哈!” 孟小北眼底露出不为人察觉的小表情,心里暖洋洋的,从心底里,彻头彻尾的,感激并深深崇拜着。 那时也还不流行“男神”之类肉麻词汇,然而在孟小北心里,少棠就是他的“男神”。对少棠的那种感情,愈加深刻,别人根本无法与之相比,直到彻底离不开…… 过后,少棠又细心弥补起他这次现身学校的后果。过年时候他从他小舅家里顺走一卷高档挂历,纸质精美,手感沉甸甸,挂在家里特上档次。他转手交给孟小北,叮嘱“送你们班主任。” 第二年又送了两瓶果珍,后年是咖啡…… 小北爷爷奶奶都没想到要给老师送礼,老一辈没有去学校念书的社会经验,完全疏忽了。贺少棠打小在部队里耳濡目染,很懂“上级下级”之间这一套人情世故。从这以后,每年都提醒孟小北,给他们老师送挂历和礼物。 再之后那年正好赶上他们学校几十周年校庆,举行活动,升国旗。那次是少棠带着手下两个兵,穿上笔挺军装扎起武装带,来为小学校办了一个正式的升国旗仪式。 职业军人,简直就像把天安门广场国旗班给请来了,短短五分钟升旗亮相,把区领导都给震了,学校、班主任都很长脸,因这件事很是感激…… 少棠自个儿从来不屑这种拍上级马屁的事儿,这就是为了他干儿子在学校里能混得开。他有心思,各方面想得周全,所谓恩威并用,削一巴掌再赏甜枣,他要让小北身边人都知道,这孩子是有“靠”的,家里有人护着,不是没人疼惜的野孩子。 第二十二章 独守空房 然而,孟小北这位酷帅狂拽的穿军装的爸爸,几年间在学校露面帮儿子争气长脸,是有数的几次,不常来的。平时期末给孟小北开家长会的,都是他三姑。少棠那几年逐渐忙起来,也到了这样的资历和岁数,对上对下都要负责,训练和警卫任务都很重,回家次数越来越少,不在家的间隔……越来越长。 那时的孟小北,日子不是以天来计算,而是以月。对一个人感情和依赖深了,对彼此都是一种精神折磨和负担,只是当事人还没警觉。 每月或双月少棠轮换休假回家的那天,就是过节。除了农历新年,其他的中秋端午重阳这些时令节日孟小北都没概念,他干爹在家,才是节日。其他日子过得,内心仿佛就是个浪荡。每个漫长的等待周期,以少棠终于回家陪他为终点,又以少棠一早离开为下一个循环等待的痛苦的起始点。 孟小北晚上在灯下画画,已经画完一套《水浒》,开始临摹《红楼梦》的工笔白描版小人书,而且别出心裁把红楼十二钗毁成肥胖呆萌卡通版,自娱自乐。画画他惯用铅笔和钢笔。 他把少棠屋里的半导体拆了,所有零件铺开按顺序码一整张桌子,欣赏自己制造的壮观的作品,然后在一大张白纸上,把每个零件细致编号再画下来,画出一整张零件组装示意图!这是最令他愉快的业余爱好,能一下午时间里一动不动在桌前,痴迷而专注。 夏天晚上热得睡不着,长夜寂寞,一个人隔着蚊帐,看窗外明亮的月…… 偶尔实在忍不住,脾气各种不爽,他开始学会往少棠他们队里打电话,催返家!这时就已初具怨夫气质。 打三五次电话,能有一次找着正主就算不错了! 有一回晚上,打到他们大院传达室。当时少棠正从小兵宿舍里出来,脸色不好,军装外套扣子咧吧着,武装带拎在手里时刻准备削人。少棠大步迈进来,接过听筒时还跟站岗小兵吼:“又是谁啊?!天没塌北京没又地震了没鸟大个事儿甭喊我!” 站岗的不敢跟这人炸毛,小声回到:“他说是你儿子,俺以为……这比鸟大个事儿呢。” 孟小北:“干爹。” 少棠:“哦,你啊……有什么事,说。学校又交钱?” 孟小北:“今儿都月末了,不回来找我玩儿啊。” 少棠偏巧那天就窝着一肚子火,刚才就在营房里跟人嚷了一通:“玩儿?老子忒么哪有工夫玩儿啊,明儿做报告后天上级检查工作大后天汇报演习!” 孟小北问:“那你今天晚上做什么呢?” 少棠粗声道:“今儿晚上监督那群小王八蛋整理内务,洗被子,刷胶鞋!” 孟小北口气也犟,冷哼了一句:“你怎么不回来监督我内务?” 少棠:“你还用我监督?” 孟小北:“那,你不管我啦?” 少棠:“我管你管得还少啊?” 孟小北低声道:“你是我小爹。” 少棠回了一句:“我又不是你亲爹!现在不是在西沟里整天闲着我陪你养狼放狼,我这忙着呢小爷爷!” 孟小北一下子语塞,抱着听筒,心口就被狠狠戳了一下,不知所措…… 合作社电话窗口的老大爷敲了一下窗棱:“同学,打完没有,后边儿有人排队。” 孟小北眨着窄窄的眼皮,面无表情,攥着听筒不放,较劲不说话。 老大爷又敲一下:“嗳,小同学,市话一分钟三分钱啊,你打个愣神,愣过去六分钱了!” 大爷直接给他把电话摁掉了,替他省钱,结果把电话那头少棠吼的最后一句话也给按了,孟小北就没听见。 人都是在成长的,性情脾性都在变化,三月不见,彼此说话都要生疏。再者说,两人又缺乏日常交流便利,在电话里犟嘴,看不见对方眼神表情,说话很容易误会。 少棠最后那句话吼的是:老子在北京哪都没去过,每回休假回家就是陪你!好儿子你让我松口气,攒了一袋子好吃的,都是留给你的…… 孟小北觉着他小爹没以前好玩儿和可爱了,怎么人年纪大了就烦了、就不愿意理他了,慢慢就生出嫌隙与“代沟”。 贺少棠也觉得孟小北没以前那么好糊弄,小大人儿,心眼多,要求高,这是提前进入青春期了吗,时不时给老子犯个熊脾气,动不动你还耍不高兴了?! 孟小北在学校,继续他的全年级叱咤风云的混小子学生时代。 那时的他,习惯穿一身深蓝色绒衣运动服,胳膊腿侧面带两道竖杠的,方便跑跳,也禁脏。每个课间操集合之前,他就坐在操场边双杠上,一条腿垂下来轻晃悠,小眼皮酷酷的,斜眼看人。 他们班女生喊:“一起跳大绳吧!” 孟小北嘴角缓缓弯起,跳下双杠,伸手招呼左右人马。 跳大绳通常是申大伟和另一个跳不动的胖子负责摇绳,孟小北一马当先,是他们班头炮,身子瘦,动作灵活,蹿得比猴都快,跳绳可帅了,身后跟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 放学不爱回家,回家了干爹也不在,孟小北有时就爬到操场一角的攀登架上,坐在最顶上,书包挂在一旁,遥遥望向天边红霞,回忆在西沟的逍遥日子。 那个攀登架很高,也没防护,很多学生不敢爬。 申大伟拎着书包找他一起回家:“孟小北,你下来。” 孟小北朝下一挥手:“你上来。” 申大伟腆着肚子在下边喊:“瘦猴子,有种你给我下来!” 孟小北潇洒地坐在攀登架顶端:“死胖子,有种你给爷爷爬上来!” 孟小北在班里,除了申大伟,又结交了一个男孩,上下课间操一起走路,一起踢过几场球,就莫名其妙好上了,成为形影不离的“三剑客”。在后来的许多年间,他们三个都是掰不开的铁打的好兄弟,最要好的朋友,一路成长,一路经历挫折,享受烈火青春。 那男生名叫祁亮,长得瘦高个儿白白净净,漂亮的三七开小分头,像个姑娘,让孟小北一看就觉得特眼熟,究竟像谁呢? 这哥们儿性格可不像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灯。 祁亮在放学路上与孟小北勾肩搭背,说话恨不能贴着脸:“喂,小北,听说你有个双胞胎弟,跟你长得像吗?” 孟小北一耸肩:“不像,我觉得你跟他挺像的。” 祁亮咯咯地笑:“真逗,是我弟还是你弟啊?” 祁亮又跟他咬耳朵:“孟小北,我只见过你三姑来给你开家长会,还见过一次你爸爸,怎么没见你妈?” 孟小北:“我妈不在北京……那个也不是我亲爸。” 祁亮:“呦,来的是你后爸吧?你爸你妈不住一起啊,他俩是不是离了啊?哎呦喂,你说现在班里同学家长也都流行离婚了!让我数数有几对儿……” 孟小北不爽了:“你去死啊,你爸你妈才离了呢。” 祁亮笑嘻嘻的:“是啊,我爸我妈去年就离了!我妈在厂里另外找了一男朋友,让我爸发现了,打架就打离了呗,然后我爸又给我找一阿姨。” 孟小北:“……” 祁亮说:“所以我现在有两个家,有四个家长能给我来开家长会,我们家牛掰吧?” 申大伟在一旁认真评价道:“亮亮,你一点儿不像孟小北他弟,你比孟小京可贱多了!” 上体育课,班里一群同学排队跳箱。他们小学体育课各种幺蛾子,冬季长跑还算是好的,申大伟最怕考双杠,祁亮最怕跳箱。 孟小北弹跳力很好,腿长,关键是他贼胆大!快速助跑,双手一撑,飞似的就过去了,多么轻松潇洒。 申大伟紧随其后,助跑,圆圆肥肥地滚向跳箱,像一头大熊猫。臂力不够,没撑住,跃过去就直接大头朝下,“吃”进垫子。 祁亮从男生排最末蹭到女生队最末,磨磨唧唧不敢跳。体育老师离得远,没看清,喊:“队尾那个女生,就剩你了,你怎么还不跳?!” 全班狂笑起哄,“队尾那个女生,说你呢哈哈哈哈!!!” 祁亮小跑着冲向跳箱,压根没有胆量起跳,“咚”得一声撞在木头箱子上,快磕晕了,作为伤员逃掉了测验,放学是让孟小北和申大伟抬回去的…… 孟小北因为测验成绩好,让班主任选中代表他们班参加校运动会,报名沙坑跳远和4X50米接力。 祁亮腿上假模假式裹一个运动员用的弹力护膝,和申大伟一左一右簇拥孟小北,拍肩道:“孟小北,这回运动会,就看哥儿们你的了,争气啊!” 祁亮说:“哎呦我这腿,都磕残废了!我都残两天了,每天你们俩接我上下学,我到现在都没见着我亲爸亲妈的面儿呢!” 父母离了婚的孩子,很多都这样,没人管,两家四个大人,谁都不上心懒得管。祁亮爸爸有钱,只管每月甩出人民币给学费生活费。祁亮就连晚饭都是在邻居家包个“小饭桌”,每月给邻居阿姨交六块钱饭费! 祁亮自嘲道:“你看吧,我四个家长,没一个管我的。真好,我就没人管。” 孟小北说:“我三个家长,一样的,也没人管我。” 祁亮说:“我妈跟她男朋友开个小店,根本不回家睡觉,也不回来给我做饭。” 孟小北垂下眼皮想了想,哼道:“我干爹就从来没给我做过饭。没准儿哪天也给我领个小妈回来,我就卷铺盖滚蛋了!” 男孩不愿在哥们儿朋友面前跌份,只能用这种满不在乎的、嘲弄的口气,发泄内心孤独和沮丧。 这天晚上,孟小北回到红庙的家,一进门,发现饭桌旁的凳子上,摆一只鞋盒。 他打开一瞄,一双崭新的白色球鞋,比同学穿的一般球鞋都高级,鞋底有不一样的复杂花纹,增加摩擦力,鞋面还带两道红色斜杠。 孟小北心头突然惊喜,迅速地回头。 他上礼拜打电话,跟他干爹说过,他准备参加学校运动会,要比赛呢,问少棠能不能来学校看运动会…… 洗手间门口是摞在地上的作训服,脏成灰绿色,一看就是野外拉练去了。洗手间里哗啦哗啦不停地流水。 孟小北心情越是激动,越是轻手轻脚,两只脚都有些发飘,悄悄拉开门缝,低声道:“干爹。” 里面的人裸着上身,灰土色的迷彩裤半脱半挂在胯上,整个儿把脑袋埋在水龙头下,拿凉水洗头洗脸,黑发长至一寸。 少棠抬起胳膊,肋下肌肉随着动作轻微颤动,冷水顺着脖颈胸膛描画出一道一道漂亮的纹路,流进外裤,流到内裤上。身材保持很好,一点儿没变样。 少棠闷哼了一声,睫毛挂水花:“回来了?” 孟小北跑去端起新鞋又看了看,爱不释手,心里臭美得意,忍不住又跑回来贴门缝看:“干爹,嗯……你给我买的鞋?” 少棠用力一抹脸上的水,下巴甩掉水花:“你看那号码,别人能穿么?” 这人平时随意,裤子就那么挂在后屁股上,显露出后脊至腰窝一道阳刚的曲线。水把裤子打湿,肚脐往下是成型生长的毛发,生得很有秩序,一直蔓延至内裤遮盖住的密林深处,仿佛那里藏着一个发旋儿。外裤遮不住的地方,露出鼓囊囊的裤裆。 孟小北盯着他干爹湿漉漉的饱满的地方看了一会儿,其实也没感觉。他还没有发育,那地儿没长大,所以也就对别的男人的大小没有互作比较的兴致概念。 少棠又用毛巾擦洗身上,小北问:“你怎么拿凉水?不去澡堂子?” 少棠抬眼道:“你上回哪天洗的?你要是想现在去澡堂,我带你一起去?” 小北顿了一下,摇头:“哦,不用了……” 摇完头,孟小北迅速又后悔了。 他干爹竟然也没坚持,似乎很无所谓。 俩人好久都没在一起洗过澡,即便都在家,也不会一同挤到厕所里洗漱。仿佛就是人大了,成熟了,就都变得矜持、害臊、生疏了!在西沟兵营里脱得精光抱在一起扭打笑闹的年月,以往的那种亲近感,再也没有重现。 贺少棠可能察觉到孟小北的小心眼,擦干净身体出来以后,突然从背后,一把抱住小北,把人亲亲热热搂在怀里。 孟小北没提防,身后一个成年人的重量泰山压顶般压得他透不过气,两条黝黑铁壁箍住胸口,带着体温和肥皂清香。 少棠揉着他说:“怎么了,不爱说话了?” 小北:“啊?” 少棠:“小样儿的,还不高兴了?还生你老子气了?” 小北粗声掩饰道:“我才没有,我生你什么气?!” 少棠胡乱揉他的头发,声音沙哑:“敢说没有?有没有?有没有你有没有……” 孟小北是真不好意思了,好像猛然被人戳破薄薄一层面皮,还嘴硬着:“就没有!我就没有!” 少棠安抚道:“我最近是真忙,没时间回来管你,心里可老挂着你,别生干爹的气,成么?” 小北一听就软化:“哦……” “唔……” “哎呦!……” “啊啊啊我有痒痒肉!!!” “你捏我我也捏你啊!” 孟小北粗声吼道,掉头凶猛地反攻,贺少棠见招拆招,一招一招地教给他擒拿,猛地擒住他的手腕! 俩人从客厅打进卧室,又从卧室打回厨房。少棠被凶猛的小狼狗追掐得大笑着从床上滚过去,钻过蚊帐,从另一头跳下床。孟小北狼一样爬过床追打,把蚊帐从杆子上扯下来了,俩人滚成一坨蚕蛹,一阵鸡飞狗跳…… 只需要那么一瞬间,仿佛又回到几年前刚认识时的稚气。 少棠脸上突然绽放笑容,笑出一口白牙。 那笑容无比熟悉,孟小北心口一下子热了,这人还是他的棠棠,平日的冷淡粗鲁、在部队里跟领导吼跟小兵吼的那副很操蛋的臭脸,都是装给别人看的,他俩之间,就不是“别人”。 第二十三章同睡鸳帐 晚上夜宵是正宗岐山臊子面,孟小北已经很久没吃过合他口味的。二厂合作社旁边开了一家特别小的臊子面门脸,他只吃过一次,那不是臊子,吃起来简直就像泔水泡面。 他干爹打着赤膊,穿一条军绿色大裤衩,夏天闷热的夜晚,迎着窗外点点星光,手持两把菜刀剁臊子,剁得潇洒而酣畅!剁好的肉臊子与豆腐丁黄花菜丁胡萝卜丁豇豆丁一起在油里煸炒,最后又用热油烫出一大碗喷香的辣子。 明亮的月光打在这人胸口,孟小北小声道:“干爹,你身上好像变白了。” 少棠嘴里咬着烟,说话含混:“哦……是么……不用整天野在外边儿,办公室里捂得。” 孟小北视线顺着对方后脊梁那道曲线,慢慢往腰部下移,从小就爱看,觉着真好看……猛地就想脱口而出:你屁股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白啊? 没好意思说出口。 年纪长了,有些隐约尚不成型的意识,怎么好像……害臊了?不像小时候人事不通那样,啥都往外瞎胡搂。 孟小北垂下眼,溜出厨房,过一会儿,忍不住又溜回来。他来来去去溜达好几趟,像个痴心的小二傻子,在厨房外看少棠横刀立马站在灶前,颠一口热锅。 俩人对桌,埋头吃面,狼吞虎咽,满嘴淌红油,在对方面前完全不必注意吃相。孟小北没洗手就抓烤白薯吃,也不用担心他奶奶或者谁在桌上敲他的手,嫌他没规矩。 少棠问:“最近你们班主任,可很久都没请我喝茶了。” 孟小北“嗯”了一声。 少棠:“我都有点儿想你们班主任了,你没什么事儿吧?” 孟小北嚼着东西说:“我们班主任没想您,我没事儿。” 少棠挑眉:“你是真表现好了,还是你班主任害怕了不敢请我,去请你爷爷奶奶了?!” 孟小北口气里有撒娇意味,委屈道:“我真表现好了——不信你去问我们同学啊!” 孟小北是个小爷们儿的粗裂嗓子,并不娇嫩,偶尔哼哼唧唧撒赖的时候,具有极鲜明的反差感,那声线挺招人疼的。 少棠爽快道:“成,那我下回放假带你去一趟琉璃厂,我知道你小子喜欢什么,咱来专业的。” 孟小北声音腻歪:“呵呵,小爹真好。” 少棠眯细一双俊眼,威慑道:“你以后别老叫小爹小爹的,让人听见笑话我,听着怎么这么别扭?旧社会管二房才叫‘小妈’,你看我长得像你们家二房吗?想得美,你爸可占我大便宜了!” 孟小北一口辣子呛鼻子里,边咳边乐。 很奇怪的,他脑子里竟就浮现少棠穿着京剧戏台上女主角穿的大红色喜服,头戴凤冠,俯首做媳妇状。然而少棠绝对汉子气质的一张脸,健美的身材,配那身凤冠霞帔实在太惊悚了!孟小北自己被自己呛得脸都红了,喘不过气又想乐,眼珠死死盯在对方脸上…… 隔壁屋的不知名的叔叔又“出差”了,那晚家里就他俩人,挤在一张床上睡。 好久都没这么挤着睡,床上顿显狭窄局促,说到底,是两人肩膀都比以前宽了,身材厚实了。夏天蚊子多,少棠在床角点上蚊香,睡了一会儿忍无可忍,俩人爬起来一道打蚊子! 床是罩着蚊帐的。 少棠直跪在床中间,双眼有神,往头顶寻么:“孟小北这就是你蚊帐没掖好吧,这蚊帐里他妈的有一只大蚊子,出都出不去,专咬咱俩!” 孟小北:“怎么不咬我啊?” 少棠手伸到大腿根儿后面的部位挠,皱眉:“老子后边儿肉嫩,血香。” 少棠全身只着内裤,孟小北也是内裤,两条赤条条精干的身形,在蚊帐里扑腾,追打那只狡猾的大蚊子,最后还是少棠一掌把蚊子扇晕掉落下来,痛快地碾死。 小北说:“我看看……我看看……” 少棠扭头一指:“看什么?两个大红包。” 内裤边沿掀开,浑圆的臀部下面、大腿根儿部位,现出两颗小指甲盖大小的包。孟小北深深看了一眼,噗嗤一乐:“干爹,你竟然还像以前那么白啊!” 少棠哼道:“平时又晒不着那,可不白么,我小时候更白。” 小北口气痞痞的:“被蚊子吃一口,腚上就跟开出两朵桃花儿似的,干爹你还挺好看的。” 孟小北学他奶奶的胶东话。奶奶管屁股叫腚,洗屁股就叫做洗腚。 少棠露出浅笑,骂道:“滚蛋,还学会调戏你老子了。” “别人桃花都开在脸上、眼睛里,老子的桃花他娘的开在屁股上!……饿日他的!……” 孟小北觉着少棠骂人的腔调都特有味道,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感觉,或许就是那么一刻,砰然心动,勾起童年许多美好回忆。 睡下后,孟小北习惯性一拱,腿搭到他干爹大腿上。皮肤接触的一刹那浑身像起电似的,突然发毛、发痒,身上就不自在了。他蔫儿不唧地又缩回去。他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手脚忽然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太久没一起睡,以前不是这样的。 少棠闭着眼哼道:“起静电了吧?” 孟小北说:“你腿上毛太多,你就是发电机。” 少棠笑声沉沉的,是这个年纪男人具有的年轻、强壮和性感:“呵呵……” 孟小贝撇嘴:“你腿毛都把我脚趾头缠住了,弄我痒痒睡不着了。” 黑暗中少棠笑得暧昧:“还有毛更多的地方呢,你想不想摸。” 孟小北:“……” 贺少棠:“……” 少棠说完蓦地也住嘴了,盯着天花板,然后是长达几分钟的沉默。 屋里静得能听见彼此乱撞的心跳,略微尴尬。 这晚后来,俩人谁也没再说话,互相转过脸,背对背睡了。 男人心本来就糙,闹得困了,倒也没纠结多一会儿,孟小北悄悄思考哪里毛更多,少棠胳肢窝底下吧?最后俩人都呼噜呼噜睡着了。 少棠发觉自己玩笑开过了。这种太浪的话,他能跟小斌说,能跟姚广利说,但好像已经不适合跟干儿子躺一个床上这样。为什么不适合,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可以用男人之间的下流黄话跟他那群战友小兵互相损着玩儿,睡一个大通铺,压在彼此身上拧着掐着,可是对孟小北,那毕竟是他儿子辈。 而且有些事很怪,只要在孟家人面前,少棠就是孟小北干爹,说话处事,举手投足,都是个雄赳赳的爹样儿;然而只要俩人独处,在红庙房子里睡,立刻就睡成了平辈儿,怎么处着怎么觉着暖心,想要再掰回父子的界限隔阂,反而让少棠心里别扭、难受、不是滋味……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后来得空,贺少棠说话算话,还真带孟小北去过一趟琉璃厂。这是北京城里特别有名的书画文玩一条街,民国时候就形成气候,受文革打击凋落十年,如今逐渐恢复往日规模。 青砖胡同古色古香,携着淡雅清风。头顶瓦檐缝隙处生出一丛丛狗尾草,到处透出老北平时光缓缓流逝的味道。 一家小店挨一家小店,古旧的红漆木门框,低矮的平房,光线昏暗的店内有卖各种传统的纸笔墨砚,印泥,镇尺,笔架。少棠指引干儿子逛了名店“荣宝斋”,孟小北俩眼放出绿光,一头钻店里,就舍不得出来…… 少棠其实对这些不感兴趣,就为他儿子,难得一天休假,就泡在琉璃厂西街这条胡同里了。 他在店里掏出一根烟,店主立马抬眼皮说:“这位先生您瞧好喽,我这店里可全是纸,贵着呢!” 少棠攥着打火机出去了,蹲在店外墙根底下,抽烟,等着,一等就是仨小时…… 文化人儿用的器具纸张,普通老百姓都不会想到来买,而且很不便宜。 孟小北拎着一大兜子回来,图画纸、画笔颜料、调色盘、画板……少棠还特意叮嘱:“回你奶奶家的时候,别跟他们说这些东西多少钱,记住没有?” 小北问:“为什么不能说?” 少棠望着街道上的车流,两人并肩而行。少棠说:“工人一个月工资才四十多块钱,你这一趟十几块钱就画画儿给画掉了。” “说了不好,尽量别说。” “老子对你怎么样,你小子将来心里有数就行。” 两人并肩在路上走,一气儿走几站地也不觉得累,心情畅快。孟小北这时仍比他干爹矮一大块。少棠走路时习惯搂着小北,手臂并不搭小北的肩膀,而是将手掌轻抚着小北的后脑瓢,两枚手指完全下意识地揉搓孟小北后颈处那两块小窝,边走边捏固着。 …… 要说孟小北在红庙少棠的房子里住这几年,他几乎每天都回他奶奶家吃饭,和自家人关系也还亲近。 他四个姑姑,血缘使然,还是很疼这个远离父母孤身在京的大侄子,不能说不疼爱他。 他大姑婆家是知识分子家庭,从研究学会里拿钱,那时候工资算高的,比普通工人挣得多一倍,不差钱。大姑时不时给孟小北买吃、买穿。从鞋厂排大队排到一双鞋,他大姑没给自己闺女买,把那双鞋买给小北了,知道男孩子穿鞋特别费。 他二姑,婆家是南城贫民窟的胡同串子,没钱,也弄不来时髦好东西。二姑知道小北最爱羊肉,周末经常回娘家手里拎一兜子羊头肉或者羊杂碎,给大侄子做杂碎泡馍汤。买不起上好的羊腿肉,羊杂也是一番心意。 他三姑,每天被孟奶奶催着逼着给孟小北辅导数学。他三姑正好是一名会计,算术没问题,小学数学不就开个四步方程式么。 他三姑结婚不到一年,很快就有了儿子。新生孩子公家给补助奶票,一天一瓶奶。他三姑在娘家坐月子,奶水富余,有时会把那瓶牛奶留给孟小北。 每天早上,他小姑被孟奶奶分配任务,去合作社领那瓶新鲜的牛奶。 牛奶原本是留到傍晚孟小北放学回来喝,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小姑时不时往红庙的房子跑,非要去给孟小北送牛奶。 他奶奶不让去,说“你骑车跑来跑去,你累不累!” 小姑平时病病歪歪,就干这事可不嫌累,早上骑着孟家老爷子那辆旧自行车,就去了。 一大早,贺少棠匆匆忙忙从家里出来,胳肢窝底下夹着军帽,一路走一路系着制服外套扣子。刚出单元门,小北他小姑骑着车就来了,一骗腿正好下车。这人有时再早来一会儿,就把少棠直接堵在被窝里,夏天穿个内裤都不好意思钻出来见人,极其尴尬。他其实不愿让这小姑过来,可又不能说不准来。 俩人其实很不熟,少棠客气一点头,他小姑笑笑,把牛奶递上。 少棠说:“一瓶牛奶,还麻烦你送来送去的。” 孟小北小姑名叫孟建菊,腼腆笑道:“不麻烦,为我侄子么。” 少棠说:“骑车好几站地怪累的,你不是还上班吗?我给北北买麦乳精了,他喝那个就成,这小子嘴已经养得够刁了!甭惯着他!” 少棠说话有那个招人的劲儿。 小姑瞟一眼少棠,小声说:“你对我们家小北真好。” 小姑孟建菊,双眼皮大眼睛,论相貌极像她大哥建民,只是身体弱气,性格柔软,没脾气,就连在家说话都没听过这人大声,公认的孟家五个儿女唯一一个性格温柔的。 她是六十年代初最艰苦困难时期出生的那一代人,与少棠年纪差不大,然而家庭条件远比不上部队大院出来的干部子弟。三年自然灾害那时,连牛奶鸡蛋都没的吃,孟建民带着他大妹每天出去到邻居家里挖菜根——偷不着菜,就偷菜根,把人家菜园子连根都铲平了。家里五个孩子,没有肉吃,常用大油炼出的油渣炒菜。就因为赶上饥荒年代,一出生就严重营养不良,发育不好,小姑是他们家身体最瘦弱一个。 少棠戴上军帽,挥一下手,急匆匆回部队了。 他转身走掉时,孟家小姑站在楼门口,盯着少棠背影,看了很久才进去。 周末,又是四个闺女齐聚孟奶奶家,就孟小北不在。 二姑在饭桌上问:“嗳?孟小北呢?周末不回您这儿?” 大姑说:“说是让内谁带出去玩儿,去城里琉璃厂了还是磁器口了,我也不知道!” 饭桌上众人沉默片刻,大姑嘴快嗓门大,又说:“咱们家孟小北现在,可跟一般孩子不一样了。你们没看昨晚上他回来,穿那身时髦衣服,他已经穿上带金属扣子的小夹克了!这都是内谁给他的。” 三姑也说:“可不是么,他们同学亮亮和申大伟都说,咱们家小北在学校可时髦、可招女生了。他戴的那个八角形的花格呢帽子,北京市场上都没见着有卖。他们老师下课都过来特新鲜地问,你这帽子跟哪个商店买的!都是内谁不知道从哪倒腾过来的,部队里当官的真是有钱。” 大家话里话外提的“内谁”,偏不点出来名字。不用点名,也都知道说的哪个。 又一阵沉默,二姑发话了:“妈,咱们家孟小北老这样,可不像回事。” 孟奶奶问:“咋不像回事?” 二姑说:“可不是么,他老住在内谁人家家里,这叫怎么回事?” “他刚来那会儿,咱家是没地方,在人家那儿借住。” “现在咱们家就剩建菊在这儿,完完全全有地方住了!孟小北也不回来了?就在外面住成习惯了、不回家了!” 大姑闷声道:“他愿意这么住,让他住着呗,又不妨碍。” 二姑反驳道:“这好歹是咱们家人,可别回头变成人家家的人了,这简直太逗了!” 只有小姑一个柔声柔气地说:“他在那住着也挺好,内谁也不常回去,屋里还摆好多画画的东西,小北需要什么反正我给送过去呗……又不麻烦……真的不麻烦……” 每人心里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和盘算。 孟奶奶眼里有犹疑和闪烁,嘴上仍然说:“咋就能成人家家的人了,他还姓孟不是?他还是俺孙子不是?他还管俺叫奶奶不是?还是俺家人。” 老太太是极喜欢少棠的。这人倘若真是小北的亲叔叔亲舅舅,就放心了,可惜少棠不姓孟,终归要隔着一层。 二姑说:“你看孟小北现在是跟咱们家人亲,还是跟内谁更亲?” “小男孩,这个年纪,没心没肺,正是长心的时候,培养感情的时候。” “他亲爸亲妈本来就不在这儿,时间长了他快连亲爹是谁都给忘了。” “您看他现在跟谁关系最亲了呢?反正如果是我,我肯定不会把我们家宝贝儿子送给外人养,都说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妈,您养了半天,可别最后成了给别人养一儿子!” “您赶紧做主,让咱家孟小北搬回来住!” 第二十四章岐山的变故 小北他奶奶偶尔跟孙子提过,要不然你搬回来住,家里有空地方了,大宝贝儿,跟奶奶也亲亲! 孟小北当然老不乐意了,又不能说不跟奶奶亲。奶奶家统共就两间屋,他住小屋,就是跟小姑睡,小爷都多大一个爷们儿了,还跟小姑睡一张床上,什么事儿啊? 孟奶奶说:“这有什么的?那是你姑!别人家孩子多的,不都是这么挤着睡?” 孟小北垂下眼皮:“……我不习惯跟女的睡。” 孟奶奶说:“不然你跟俺睡?” 孟小北:“您不是女的啊!!” 孟奶奶一咂舌:“俺都是老太太了,俺就不算女的!” 孟小北仰面重重倒在床上,扭来扭去,歇斯底里地嚷:“哎呦您快饶了我吧,您睡觉就跟要拆房子似的,楼都震塌了!唐山又地震了!” 孟奶奶笑骂:“胡说!抽你!……不然跟你爷爷睡?” 孟小北哈哈大乐:“您快饶了我小姑吧!还是您跟爷爷睡吧,我爷爷反正耳朵已经背了。” 孟奶奶从床上拾起笤帚疙瘩,孟小北飞快地弹起来,捂着腚逃跑…… 学校一年一度校际运动会,全天停课,大操场上各班学生搬小板凳坐好,组成整齐的方阵,运动员们穿背心短裤,后背上贴着号码。 他们班的女生齐声喊着号子:“孟小北加油!!!!!” 孟小北穿白色跨栏背心,小短裤,细瘦身形在背心里都晃晃荡荡的,两条手臂却很有力。他压后身体,急速出发,快步助跑,然后就起跳了!小学生的年纪,他的跨步腾空说实话毫无技术含量,但就是比别人蹿得快,滞空时间长,爆发力强,整个人是荡出去的。 管丈量的体育老师都没防备,发觉坐太近了,往后一躲,直接从小马扎上仰过去。 孟小北噗嗤一声吃到沙坑里,吃一嘴土。 那一蹿竟蹿了三米五,他拿了跳远年级第一名。 孟小北从沙坑里爬出来,半边身子裹着一层沙土。他嘴角掩住小得意,半笑不笑,一双细眼酷酷的,已经有一股子大家风范。 越是不笑、不爱贱兮兮的男孩,越招人待见。 祁亮不参加项目,他是拉拉队里唯一一男的。祁亮带一群女生喊口号:“孟小北好样的!” 全体女生跟着喊:“孟小北好样的!” 祁亮:“孟小北再来一个!” 女生齐喊:“孟小北再来一个!” 祁亮:“孟小北我爱你!!!!!” 女生:“……” 班里女孩这回不跟着喊了,那时候也还没有那么豪放呢。方阵里一阵噗噗嗤嗤的窃笑,然后是几句低语,几枚红脸,最后哈哈哈一阵哄笑。 后来的4X50接力,孟小北是他们班第三棒。小学的破操场呈不规则的奇怪的鸡蛋圆型,孟小北是跑弯道那个,离心力让他失去平衡,接棒一瞬间他几乎扑飞出去,把棒子歪歪扭扭递进同伴手中,然后重重摔倒。他们班接力后来拿了第二名。 每个班方阵后面,还稀稀拉拉坐着各班家长阵容。有给孩子拎鞋的,有端茶送水擦汗的,有讨好老师找班主任拉关系的。 孟小北把球鞋脱掉,鞋带系一起,鞋潇洒地挂在肩上,光脚走回他的座位。 他放眼扫向家长席,心里掩不住失望……其实他知道家里没人来观摩校运动会。 他三姑本来是要来的,说“我帮你加油打气去”,孟小北说“可别,你去干嘛,同学都是爸妈去。” 他们班孙媛媛从爸爸那儿拿了两盒饮料,还专门跑到孟小北跟前,红着脸说:“孟小北,你渴么?给你一盒。” 孟小北很男人地说:“我不用,你们女生留着喝吧。” 祁亮在后面“啧啧”得啧了半天。 孟小北回头瞪他:“你啧什么啊,舌头抽筋啊?” 祁亮嬉皮赖脸从身后搂着他:“你别不要啊,你不喝给我喝啊,我帮你喊半天我好渴啊——” 孟小北挣脱:“唔……去死去死……不要摸我……” 祁亮嘴贱;“我们家长都来了,你那个干爸,特帅的那个,怎么没来看你跑接力啊?” 孟小北埋头给球鞋重新穿鞋带,脸色垮下来:“他忙着呢,他是解放军……你以为哪个都像你那个后爸整天那么闲,搬个马扎在大街上下棋嗑瓜子儿。” 最近市里开个会议,他干爹的中队执行警卫任务,营地封闭不能随意进出,已经好久了,电话都没打来一个。孟小北心里非常之不爽,神情落寞,但是也没办法。 干爹的电话没等到,亲爹电话却到了。 再说岐山那边儿,自从老大来北京借读,孟建民还是记挂着老大,时常打电话过来问,基本每周一个电话,即使大部分时间都逮不着那猴孩子。孟建民也给儿子写信,一手俊秀的钢笔字,洋洋洒洒几大篇纸,颇为认真和絮叨。孟小北一般回复给他爸半页纸,另半张纸画个可爱小人儿逗他爸乐!让他做思想品德报告和学习汇报,还不如杀了他呢。 孟建民再打电话过来,十分着急,谈得还是他家老二孟小京的事。 孟小京病了。 两个孩子成长道路上多有坎坷,到处皆是命运铺设的阴险叵测的拐角。老大去北京不久,孟小京有一回在学校课间操下楼的时候,突然一条腿打磕绊,怎么也动不了,然后直挺挺从楼梯上滚下去…… 身上倒没摔坏什么,可是孟小京腿出问题了,右腿关节经常性的卡住,每天在路上走着走着,一条腿就无法弯曲,发病时很疼。厂里医院一群大夫根本就束手无策,诊断不出病源。 孟建民也带老二去过西安的大医院,后来不得已暑期带儿子来了北京,治病。 少棠得知孟建民回京,这回不用他干儿子嚷嚷催返,特意请假回来。 他知道孟建民带二儿子回来,一定是大事。 孟家小屋里,孟小京靠在床上,大热天的,竟然捂着一层薄毛裤。 孟小京个子一直都比孟小北高那么一寸,胳膊腿也细瘦,越长越发俊秀的一个男生。据说去西安看病时,他爸爸蹬三轮车拉着他在大街上,竟都被人拦住,问,“你家孩子多大了,我是电视台导演,你们家长愿意让孩子拍广告吗?” 那时候人心偏保守,不懂除了铁饭碗之外还有其他谋生路子,孟建民都没听说过:“拍什么广告?” 那导演说:“儿童护肤霜的广告,你们家儿子皮肤真细腻,眼睛尤其漂亮,这就是男版秀兰邓波儿啊!我们电视台跟西影厂准备合拍个电影,可能还需要扮演男二号小朋友的演员,让你儿子去试试镜头?” 孟建民心里正烦呢,皱眉道:“孩子腿都走不了道了,正要看病去。我也知道秀兰邓波儿是美国一个童星,可是她能帮我儿子治腿?” “西影”就是西安电影制片厂。 这样一个后来人看起来绝好的甚至可以改变人生的机会,当时就被这当爹的生生错过了。 孟家再次乱成一团,亲戚邻里进进出出,看望陕西来的病号,孟家的宝贝二孙子。 邻居大妈伸着头使劲地瞄,末了不忘说一句:“这是你们家那个双胞胎里边儿的弟弟?!哎呦,这可长得不像啊!” “老二比老大长得好看,老二长得像他爸和他爷爷,没错!” 邻居大妈很笃定地说了一句其实很没意义的废话,谁都有眼睛会看。 孟小北叼着糖棍从楼梯扶手上滑下来,裤子沾着土,眼神扮酷,装没听见大妈们议论…… 少棠也再次来到孟家,站在门口望着孟小京那样子。 孟小京没有老大那么活跃逗乐,从小细腻乖巧,又爱臭美,洗澡用香皂,洗完知道抹护肤霜,身上毛衣永远干干净净,如今也不啃手了,十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洁。十分秀气漂亮一个男孩子,大好的青春年华,腿竟然要瘸了…… 人大了就多了心思,不像小时候只知道傻玩儿。孟小京在北京奶奶家,兄弟俩隔年再见,感觉就已生疏,互相说不到三句半。人不同,命也不同,难免各有心结。 少棠瞧见孟小京从床上挪下来,想去上厕所。小京左腿正常弯曲,右腿梗直着,扶着桌子,一蹦一挪,嘴角自然抿着的时候就像受了极大委屈,像要哭却又过了哭的年龄,那表情十分可人疼。 少棠下意识去扶,看这小子走得实在吃力,干脆就给打横抱起来,抱去厕所。 孟小北踮脚从厨房柜橱上面摸江米条,手法熟练,这时一回头…… 孟小北嘴里叼着江米条,双手插兜,垂着眼,蹑手蹑脚走到厕所门外,扒门缝看那俩干什么呢。 少棠说话的声音,“自己能尿吗?” “我扶着你?” “你对准了啊,别弄外边儿。” “……还是弄外边儿了,算了你别管了,我给你擦吧。” 门开了,孟小北一闪,迅速躲开,掉过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嘴巴已经撅起来了。 少棠出来,仍然是打横抱着孟小京,把人抱回床去了。俩小子的三姑小姑都在,三姑生完孩子又胖又喘,小姑瘦骨伶仃自己走路都打晃悠,只能少棠帮忙抱。 小姑虽然自己抱不动,还扶着腰一路跟在少棠后面,从屋里转出来,跟了一圈又转回屋:“孟小京没事儿吧……快谢谢你叔叔……少棠你坐下歇会儿来……” 等贺少棠再回洗手间,收拾被孟小京弄脏的坐式马桶,发现孟小北戳在厕所里,一只手拎着抹布,在水盆里晃荡,也不像是在干活儿收拾,耷拉着一张长脸。 少棠心里想事呢,问:“小北让开,我收拾那个马桶。” 孟小北不吭声,抹布在水盆里撩来撩去,故意捣乱。 少棠办事是个急爆脾气,眉头就皱起来:“嗳你干嘛呢?……要不然你擦?” 孟小北哼道:“我为什么要擦。” 少棠也不满孟小北这几天的吊儿郎当没心没肺:“那是你亲弟弟,他腿都那样了,你怎么不能帮着擦?” 孟小北:“……我,我也没说不帮擦!” 少棠一教训他,孟小北突然就难受了,心里不知道怎么的,盯着洗脸盆的那双眼,好像突然就被水花溅湿了,整个人肺里有一股气顶着,又不爽又委屈,整张脸表情都不对劲,憋闷得想挠墙。 孟小北那时候不知道,他其实就是嫉妒了。 或者说,少年人心中这种嫉妒,与日后关乎情爱的嫉妒都不完全相同。用他老妈的形容,孟小北打小就又贼又霸,这种贼性与霸道随着年龄增长,愈发体现为感情上强烈的索取与独占欲。每每令他心理不平衡的是,身边总要出现一两个人,与他争夺他最在乎的那个人的关注与宠溺。 说到底,是心理潜意识里仍残存几分自卑——野孩子又碰到咱家帅帅的小王子了! 这个每次在家庭中让他感到被边缘化危机的人,就是他弟孟小京。先是瓜分亲爸亲妈的疼爱,现在自个儿都快没爸没妈了,干爹怎么也开始疼孟小京了?孟小京不来北京,干爹也不回家,不搭理他;孟小京只要一回来,全家人都围着转。 干爹都从来没有那样横抱过他。 这到底是谁干爹? 亲爹可以分享——生下来时已经没选择余地。 干爹就是他一个人的,小爹就疼咱一人儿,别人甭想分走一半。 孟小北就是这个心思。 贺少棠把厕所门一关,俩人独处小黑屋。少棠揉了揉孟小北的头,低声道:“又怎么啦?” 孟小北低着头,若无其事:“没怎么。” 少棠扯一下小北的耳垂。 孟小北不乐意地说:“别扯了,从小扯我,都扯成弥勒佛耳朵了。” 少棠说:“分开有两年多了,跟你弟都生分了,刚才都没说几句话。” 孟小北:“……不知道说什么。” 少棠说:“他腿病得挺严重的,你看你爸急得鬓角头发都白了,刚才又出去打电话托关系找医生,你别犯犟,你那个表情,你给我喜兴点儿!” 孟小北勉强地一弯嘴角,呵呵,哼。 少棠皱眉,哄道:“能不能给老子笑得好看点儿!” 孟小北咧嘴:“嘿、嘿、嘿!!!我好看吗?!” 少棠被气得笑了,捏小北的脸,声音放软下来:“臭孩子,你爸爸来了,好歹也给我争口气,你是我带的儿子,给我长长脸,行不?别让你爸觉着我没把儿子教好……” 贺少棠那时也发觉了,孟小北霸道与小心眼儿的毛病,隔三差五就发作一回,而且很奇怪,他在外人面前原本绝对不这样。孟小北在学校里,很大方爽快的脾气,朋友多,混得开,而且男女通吃,跟男同学女同学都挺铁瓷的。他们同学亮亮和申大伟每回来家玩儿,都说孟小北对哥们儿特别大方,讲义气,有好吃的零食带学校大家一起吃,恨不得衣服球鞋都跟祁亮混着穿(不跟申大伟混着是因为体型实在差太远没法救济对方)。 孟小北只在少棠面前耍小心眼,犯脾气,闹各种小别扭,又计较又小气又婆妈。而且随着年龄增长,简直越来越别扭! 少棠那时也没弄明白,这臭小子脑子里到底在琢磨些什么,心里好像有个没解开的结。 第二十五章流氓条件 饭后,少棠与孟建民互相用眼神一示意。二人默默到小屋关起门,说几句男人之间悄悄话。 两年多不见,孟建民眉眼间平添忧愁沧桑,明显心思重了,也老了。少棠了解,孟家老大一向性情内向沉稳坚韧,然而沉重的家庭负担已在这人眉头压出深锁的纹路,表情郁结、愤懑。 孟建民向少棠讲述实情:“医生诊断说,可能右腿膝盖那里长了个软骨瘤。你说,软骨瘤子怎么就能厉害到走不了路了呢……” 一听“瘤”字,人都有条件反射,少棠立即就问:“良性的?” 孟建民神思也迟疑:“应该是吧。” 少棠劝道:“你们人已经来北京,路子就宽了,我明天去帮你问个熟人大夫,看能不能动手术。” 孟建民眉头凝重:“医生说手术风险太大。孟小京正好在长身体阶段,他身高还没完全长开,万一膝盖打开以后没做好,误碰了生长线那根神经,他将来两条腿就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你明白吗?就是他那条右腿就不长了,那不就,真瘸了吗……” 孟建民说到这,不自觉的,喉咙深哽了一下,真是难过心疼这漂亮又听话的儿子。 少棠一直说,“我帮你问301医院,部队的医院,有骨科方面的专家,专门给首长看病的。就一个软骨瘤,肯定能给他治!” “还有,你们要是去看病,需要车,提前跟我打招呼,我给你弄辆车来。” 孟建民看了少棠一眼,眼里有多年积攒的信任和感激,为难道:“我是真不好意思再麻烦你。” 少棠说:“怎么叫麻烦?见外了么。” 孟建民垂下眼,也有中年男人的自尊:“已经拖累你了,照顾一个孟小北,现在还照顾我们一大家子,你说我将来亏欠不亏欠你?” 说到感慨处,孟建民手掌攥着膝盖,关节都捏得发白,心里隐痛:“少棠,你不知道,我们家老二这腿,疼了快两年。从孟小北一来北京,老二身体就不对劲,上学期期末考都耽误了。学校照顾他仍然给他保留位置,如果再不行,就要休学……” 少棠惊讶:“你一开始都没告诉我?” 孟建民道:“告诉你不就等于我们家人都知道了?我不愿让老人担心,隔着一千里地,徒增担忧又够不着。” 少棠:“当初就该早来北京治,别给耽误了!” 孟建民:“来北京哪有那么容易?说起来我都后悔,当初倘若把老大留在西沟,老大总之我看在哪念这个书都一样,念不出个出息来,把孟小京送来北京上学,就好了!这孩子可能就是因为当初我把他哥送走,他心里不舒服,心情不好,憋闷的,就闷出病来!” 少棠:“……” 少棠猛然听见这话,不太对他胃口:“……大哥,你这话怎么说的。” 孟建民心里堵着,就把心里话全倒出来。他完全没注意少棠脸色的迅速变化:“孟小北那孩子,来北京他是真专心念书的?当初是想让他出来开阔眼界长长见识,眼界开了玩儿心更野。他成绩有老二的一半好?老二敢考90分他就敢给我考个45。” 少棠:“……他也不是每科都那样,他也有成绩好的。” 孟建民:“这会儿倘若把孟小北扔西沟里,他自己独立惯了我也不操心,孟小京能长期在北京养病。” 少棠立刻皱眉:“孟小北一个人在西沟也不行,谁照顾他?他才多大一孩子啊。” 孟建民:“可惜老二现在学籍和医疗都在那边儿,我也不敢把两个孩子都丢给我父母。” “孟小京养病也不妨碍小北在这儿念书!……”少棠话锋一转,“我说建民,你能别这么急吗?!” 人的感情偏倚就是这般微妙,是哪个养出来的孩子,哪个就一定更疼,是真心的疼,有时甚至悖逆了血缘。孟建民这个当爹的,初始也未必就对两个同时降生的双胞胎儿子有远近亲疏分别,然而时间长了,一个在身边每天瞧着,一个不在身边山高水远,一个长相俊性格好乖巧听话,另一个从来在爸妈面前就没一张干净喜兴的好脸色……这感情的一碗水还能端得没有波澜?那样,人心就不是肉长的了。 孟建民现在话里话外的,就是“我们家老二”如何如何。 贺少棠如今跟别人讲话,都是很自豪的“我们家北北”! 孟建民满脑子想的就是老二的病。说到底,当初做决定把老大送出来,没让老二出来,就隐隐对其中一个孩子怀有亏欠之意。孟建民这人又心特重,优柔寡断,思前想后,内心纠结折磨,如今矛盾爆发出来,愈发好像老大占了老二的机会与好命! 然而有些话听到少棠耳朵里,怎么就那么不是滋味?! 你们家孟小京是宝贝,孟小北就不是宝贝了?你们不宝贝他……我可还拿那小子当个大宝贝儿呢,我在北京养得挺好一儿子。 说到底,少棠的心理天平也在慢慢失衡,有了亲疏分别,尽管他自己不会承认。 两个儿子,两个爹。 那天少棠也试图转移话题,他还关心孟建民另外一件大事。 少棠说:“上面重新恢复高考,你已经错过了一年,今年真不能再耽误,不然就真晚了!” 孟建民坐在床边,两手互攥,脸色凝重:“老二这样状况,我也没心思复习考试……我本来参考书都买了,可是我离不开我儿子。” 少棠说:“明年参考的人更多,你还要跟应届高中孩子竞争!” 孟建民两眼发直:“是,我都三十好几岁了,我还要跟十几岁孩子竞争,我真没用。” 少棠:“……再拖到明年,你可能真就超龄了,就失去再参加高考的资格。” 孟建民那时眼神突然一恸,仿佛陷入最深刻的悲哀与辛酸,时代的动荡命运的乖戾以及贫贱人家沉重的负担仿佛就在那一刹那压垮了这个内敛坚强的男人。他把脸深深埋进双手,眼眶通红,喉咙哽咽,却又极不情愿在旁人面前表露自身的脆弱与绝望。 孟建民情绪低落地说:“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家都赶上这些事?” “别人家都好好的,不是我这个人经不住事儿、撑不住,可是看着别人家孩子能跑能跳每天骑着自行车从家属大院出去上学,我特别难受。” “你说要是孟小北腿上得这么个病,我都不说什么,我就认了,算我当爹的没教育好孩子!老大从小就淘,从二层楼梯掉下去两条腿磕得全是疤,一点儿事都没有这么多年也没摔坏过!而且孟小北从小大病小病不断,孟小京印象里没有病过,一病就是大病。怎么就偏偏是老二呢?孟小京那么老实一孩子,他招谁惹谁了啊他腿怎么就不好了?!……” 少棠:“……” 怎么偏偏是孟小京? 难道应该是北北? 少棠怔怔望着眼前的孟建民,想反驳都说不出口,干脆抿着嘴不出声,知道对方是需要发泄。他也想发泄! 少棠那天越听越不是滋味,后来找个借口走出去,回避孟建民。 他到隔壁屋探头,偷猫瞧一眼他的北北,确认这小子是在拿小木条和胶水钉子自己打造微型仿真玩具车自娱自乐呢!熊孩子忘性大,刚才的小别扭过去了,很好,很快乐。 孟小北用眼角瞥见门边人影,斜眼瞄他干爹,唇边暴露招牌式的坏笑,举起实木车模对他摇一摇,很嘚瑟。 少棠淡淡一笑,没说话,伸手给干儿子竖个大拇指:你牛,手真巧。 孟小北用口型说:劳动课作业,我多牛逼,明天震了他们! 两人在孟家屋檐下眉来眼去,互相逗了半天。他俩之间心情好与不好、别扭与不别扭时,其实都不用说什么话。用老话讲,孟小北那熊孩子一撅屁股,老子都知道这混球要拉什么屎! 可能就从那天开始,少棠再跟孟建民说话,两人之间似乎也起了一层复杂微妙的隔膜。隔膜并非因为他俩这些年攒下的哥们儿情谊不够铁,而是两个做父亲的,面对两个儿子的问题上,产生出种种矛盾与情绪不一致。 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好像俩人一人身边摽着一个儿子,孟小北就是他儿子,孟小京才是孟建民的种。孟建民越偏向小京,少棠这心里越无法抑制地心疼小北,想让孟小北落着个好,不想让小北将来因为任何无法预见到的原因而在这个家庭里吃亏。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这种情感上深刻至逐渐发生扭曲的眷恋。他这么喜欢的孩子,他不能忍孟小北在家里学校里受一丁点儿委屈。 孟小北方才吃醋耍脾气,嫌他抱孟小京了。北北从小缺爱,敏感,少棠也明白了。 他这时其实最担心孟建民与孟家人突然一拍大腿、一变主意,再把那哥俩掉一个个儿,把孟小北给换回西沟去! 他这做干爹的,地位尴尬就尴尬在此。平时哄孩子陪孩子的人是他,真到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贺少棠赫然发觉,他对孟小北的来去前程,甚至没有做选择与拍板儿的权利。 当一个人心里有了不能为外人道的盘算——对于两个爹皆是如此——有些感情就在慢慢地发酵变质。 就为了老孟参加高考这事,少棠私下帮这人跑了几趟关系,到他熟悉或不熟悉的各个衙门关口咨询相关手续。 孟建民的问题,说到底,是耽误太久了。77年国家开始恢复高考,接纳往年历届学生,这其中仍有年龄上的限制,此外还需要工作单位地方劳动部门各种证明材料,说白了也要盖无数枚公章,疏通领导,跑关系,才能拿到当时一张宝贵的“准考证”。 这期间,还有孟家人不知道的一些事。少棠去人事局帮孟建民跑腿,想走个后门,结果就碰上他一位老熟人。 少棠与那位领导约好时间去,结果一推门,屋里办公桌后坐的是段红宇。 段公子,如今可不比当日在岐山西沟里无亲无故倒霉落魄的怂蛋样儿。这厮返回帝都,可是蛟龙归海如鱼得水,名牌大学里混着文凭,一身帅气皮衣,香港弄来的喇叭筒牛仔裤,头发烫成后来《摇滚青年》里陶金的时髦发型。 段红宇仰在办公椅里,那条完好健康的腿翘在办公桌上,另只脚在地上:“少棠,等你呢。” 贺少棠一瞧见这人,心里骂:我日。 少棠不动声色,进屋随手关门。 段红宇笑问:“来找我叔办事?我都听说了你要办什么。” 这衙门口里某位局长,是段红宇的表叔。 段红宇满脸笑出花花褶子,笑出某种阴险的意味:“少棠,真难为你了。我查过那位的资料,孟建民,他已经过三十五了,他超龄了,根本办不下高考证来,你想帮他走个后门?!” 少棠面无表情:“你叔呢?” 段红宇冷笑:“没我叔叔这一号,今天这间办公室,就我一个人儿!” 两人不用往回倒腾,心知肚明彼此心里琢磨什么,也不用扭扭捏捏再装。少棠伸手解开制服外套最上两粒扣子,松开领口的禁锢,一步跨坐到段红宇对面的椅子,一条手臂搭在桌前,定定看着这人,也很有派。 对峙拔河般的眼神与表情,足足对视五分钟。 少棠手上打了一枚响指,眼神深邃而威慑。 段红宇扛不住,噗得乐出来,唌着脸说:“少棠,别这么瞪我嘛。我知道你跟姓孟的那男的也没什么,以前是我瞎吃醋,误会你。” 少棠哼了一声。 确实不关孟建民的事儿,老子是怕我干儿子再被发配回西沟了我得想方设法把我儿子他亲爸举家全部弄到北京这样孟小北才能一直都留在这个城市!少棠心里就是琢磨这个。 段红宇:“明说吧,我专门来等你,我特想帮你这个忙,可我这人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少棠冷眼斜睨这人:“你说。” 段红宇骚气一笑:“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就是喜欢你。你乐意跟我好,这后门我帮定了!包我身上,我想办法把你那个大哥调北京来。” 少棠“操”了一句:“你这是开出流氓条件?” 段红宇嘿嘿一笑:“也不算耍流氓吧,我这是光明正大求爱!” 少棠回味道:“我告诉你段红宇,我活二十多年,虽然我也不敢说自己什么名门正派清清白白正人君子,咱不来那假招的,可是老子这辈子就没想过要拿我的屁股跟谁做这种交易,我真丢不起这张脸。” “别,别!”段红宇连忙摆手,“那咱换一种说法,请你换位思考一下,你这么想,我用我的屁股跟你交换帮你这忙成不成?!” 少棠:“……我操。” “操,我忒么也太贱了。”段红宇自己轻抽自己一嘴巴,自嘲道,“姓贺的,是我要帮你的忙,我卖屁股?!” 那天段公子如此这般,愣是把贺少棠都给逗乐了,简直烦得忍无可忍!这就是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他膈应人! 贺少棠笑骂:“你熊的。你丢得起脸,也丢得起你的腚。” 他胸膛振出一阵嘲笑,手利落一指窗外:“你爸部队里,一水儿的寸头黑大兵,你挨个儿找人操去!” 段红宇突然变脸,正色道:“我段红宇,就不是那种见一个爱一个朝三暮四的人!我喜欢上一人,就一直喜欢,我都喜欢好几年了。” 贺少棠同样正色回道:“我也一样,我也不是那种见一个就能爱上一个扒开裤裆随便日日完了穿裤子走人还能当没事儿人的。我喜欢上一人,我一心一意,我就是一门心思就为他……” 一门心思。 就为…… 后半句,少棠没说下去,心里莫名一动,像被肉眼看不见的一枚小针刺到心房里最软一块软肉,却又失落惆怅,心里湿漉漉的,莫名的没着没落。 就为谁啊?我喜欢谁了啊? 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吗?也活了快二十五了,好像人生缺少某些很重要的东西,这些年都忙什么了…… 当天少棠还是扭头走人了,当然没有赏脸日了段少爷这个骚货。 临走,段红宇还在身后喊了一句,口吻意味深长:“贺少棠,你自个儿从来都没好好照过镜子,你眼神特别水,嘴唇也长得好,嘴边儿上那颗痣特勾人!” “你丫就是一妖精,挖个坑祸害我又不管埋!……” “喂,姓贺的你给老子回来!!!” 段红宇眼里的贺妖精系上领口,整理军容,头也不回很屌地走人,出门时丢下一句:“成,我还这就回家仔细照镜子去,瞅瞅我有多么英俊潇洒富有男人魅力!你小子可以麻利儿滚了,别在我眼前出现。” 少棠嘴上说的轻松鄙夷,心里仍然坠着石头,孟建民的重要事儿一件都办不下来,他的宝贝儿子孟小北,前途命运就依然堪忧。 第二十六章情感觉悟 之后一天,少棠在部队宿舍大院,拎着饭盆吃完饭回来,碰见小斌。 小斌说:“嗳,你儿子下午给你打电话来着,我忘了跟你说。” 少棠顿住脚:“他说什么?” 小斌说:“他……他好像说要走,我也没听明白,他也没跟我说清楚,然后他就把电话挂了。” 少棠眉头突然就拧起来,本来脑子里就一堆烂事,事儿赶事儿得,额头上一排青春痘都爆起来了:“他要走?!走哪去啊?” 小斌摊手:“我哪知道?那是你儿子,又不是我儿子。” 少棠:“他下午打的电话,你现在才告诉我?” 小斌莫名委屈:“你下午出去办事了刚刚才回来,你跟我吼什么嘛?” “嗳这人……现在可算是要当官了,脾气他娘的越来越狗熊了。” 小斌冲着少棠的背影,隔空踹了“狗熊”一脚。 少棠脑子里闪过前几天孟建民提过的某些事,着急了。他搁下饭盆,转头就走,急匆匆往家里奔,军帽没摘制服外套都没来得及换…… 少棠开着他单位的“挎斗”回来的,跑上楼去,摸钥匙开门。 门锁“喀拉”一声,钥匙几乎让他拧在里面。 隔壁无名租客又不在,客厅里冷清清空荡荡,而且还黑着灯,只有孟小北屋里小灯亮着。 贺少棠一手插兜,面无表情,大跨步走进房间。 孟小北就站在桌边,台灯前,整理画纸和桌上乱七八糟东西。床上,地上,摊着两大包东西,红蓝白条的编织袋,一般人赶火车用的。少年骨骼清瘦却又硬朗,两道眉漆黑,眼睛眯细,嘴角淡定地抿着,似乎早已习惯寂寞,在一间空房子里独立生活。 少棠心里咯噔一下子,张口问:“你上哪去?” 孟小北扭头看着他:“走啊。” 少棠嗓门都高了:“你走哪儿去啊,什么时候说要走的?你爸要把你送回岐山?你们一家人跟我商量这事儿了吗,我同意了吗?!” 孟小北愣住:“……” 少棠大步走过来,抓住孟小北肩膀,就那么捏着,自己两颗肺顶得生疼。他都已经想到拽着孟小北去找孟建民谈判了,这孩子的事到底谁说了算? 孟小北眼珠跟黑豆似的,歪头用试探的眼光瞄他:“干爹,怎么了你。” 少棠:“……” 孟小北噗嗤一声乐了,眼角有笑褶:“什么啊,我回岐山干什么?我明天去夏令营,我正收拾行李呢,干爹你搞什么啊!” 少棠:“……” 俩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这次轮到贺少棠极其尴尬,两手迅速收回,插兜握成拳,咳了两声,掩饰晕头转向的情绪。他最近单位任务重,家里烦心事也多,又惦记这闹心的孟小北,又跟孟建民打起各自的小算盘,这日子都过糊涂了! 孟小北说:“我俩月以前就跟您说了,干爹,我们学校组织夏令营,我因为画画在区里得奖就选上了,明儿一早就走。” 少棠不好意思地一笑:“哦……我都给忘这茬了。” 孟小北背过身收拾东西,冷冷地道:“因为你两个月没回家了,你能不忘么。” 少棠:“……” 少棠赶紧蹲下身,跪到地上:“我给你收拾。” 小北:“不用。” 少棠:“干爹帮你收拾!” 小北:“就——不——用!你不会收我的东西,你收拾不好。” 孟小北也略矫情,有爷们儿脾气呢。 “我不会收拾?老子当兵的,每个礼拜两趟负重五公里每月一次野外急行军拉练我们整天整理内务就是练怎么最快速度打出一个最小最轻最利索的行李老子学打包收拾东西的时候你小子还没从娘胎里钻出来呢!起开起开,我给你收!” 少棠那晚也犯贱一回,撸开袖子爬到地上非要帮忙。 俩人拉拉扯扯,似乎都在掩饰心情上的某种失落与尴尬,拉扯迅速变成你掐我逗,你挠我躲,你推我搡!俩人都笑了,孟小北掐不过他干爹,迅速就被推倒在地,哈哈哈笑了一会儿,心情蓦地爽朗了……他的少棠最好了。 少棠把背包带拿出来,教孟小北解放军叔叔都是怎样捆被褥。这人叠被子手法熟练,一双宽厚手掌把孟小北的被子捋得平平的,叠出四方角,把零七八碎东西小背心小裤衩换洗衣物全部裹在里面,背包带奋力捆上。 孟小北哀嚎:“你别打太专业了,我回来的时候怎么办啊?” “回来路上肯定全散架了,回来谁帮我打被褥啊!” “干爹,我说,我能把您也捆吧捆吧塞褥子里带上吗!” 贺少棠埋头干活儿,鬓角洇出汗:“能。” 孟小北:“……哦。” 孟小北笑容凝在嘴角,眼神直勾勾盯着他小干爹。少棠跪在地上,身体大部分前倾,卖力认真,衬衫后身不慎从裤腰里拽出来,一弯腰再一抬、再一弯腰,隐约就露出精干的后腰。军裤紧紧绷在臀上,大腿健壮,真帅。 其实刚才,他干爹的挎斗刚开到楼下,他隔着窗户缝就听见了,激动得腾得站起来扒窗上瞧,然后迅速收起桌上的零碎画纸,板起脸,装出啥事也没发生满不在乎的表情,装作不想对方呢…… 少棠打完行李,想了想,心情上觉着还不够补偿,又问:“你去几天?” 孟小北无奈道:“六天啊,两个月前就跟您说过。” 少棠掖好裤腰,急匆匆道:“夏令营是在八大处山里是吧,吃饭肯定不行。你等会儿,我去队里给你拿好吃的,上回攒的,忘了带回来。” 那天晚上,孟小北就非要跟他干爹一起回部队大院。贺少棠让他坐进三轮挎斗的那个“斗”里面。平时三个兵开一辆挎斗,那个小车厢一般是排长连长坐的。 夜晚的京城,那时还没有丰富的夜生活,东郊尤其荒凉,大街上车流稀少,人们到点下班就回家,晚上出来闲晃的都是流氓混混!家属区内家家户户亮起温暖的灯光,饭菜飘香。 孟小北双手抓着前杠,晚风在耳边呼啸,吹乱他的头发,吹得他眯细眼睛,眼角不断瞟向身边那个让他打小就仰慕崇拜的威武俊朗的男人!少棠穿着笔挺军装,威风酷飒骑着摩托,双手把持住,也是眯细双眼,嘴唇紧闭,侧面线条俊朗如雕塑……对于孟小北,“贺少棠”这三个字,对他已是某种斩不断的情结,是一个时代的少年情怀。 他们宿舍人都不在,正好都去图书室看书和上文化课去了。少棠把宿舍里他床下抽屉里的好东西都掏出来,包给孟小北。 “巧克力,压缩饼干,这个顶饿。” “芝麻烧饼,我们食堂那位回民大师傅的特色手艺,跟你二姑从牛街买的一样好。” 孟小北嚷道:“我靠,也太多了,干爹,我都吃不了了!……我又不是真去西沟了不回来么。” 贺少棠这时踩着他的下铺爬到上铺,猫腰在小斌床上一阵翻:“我告儿你吧,你小斌叔叔还藏了好东西呢……我都给他翻出来!……” 孟小北顿时就乐了,感觉他小干爹突然就又活回去了!军官的仪表威严全无,仍是西沟里那个疯起来完全不注重个人形象的大男孩。 少棠给他满屋子翻吃的那副着急神情,让孟小北神思恍然,眼前浮现的就是数年前岐山西沟渭河水畔用头顶着一箱奶粉、对他笑着的那个少棠。 少棠翻床的时候,从小斌床褥子下面漏出来一本色彩鲜艳的杂志,让孟小北眼前一亮,赶紧拿起来。 孟小北:“大众……电影?封面这个女的还挺好看。” 贺少棠一把抢过来:“我们屋的,你别看。” 孟小北:“嗳我为什么不能看?我要看!你们屋谁买的画报啊?” 少棠话音忽然就不好意思了:“我买的……看着玩儿的。” 孟小北:“啧啧……看女的。” 少棠反问:“老子不看女的要不然我看你啊?” 《大众电影》在社会上刮来改革开放后一缕浪漫的春风。那上面每一期封面女郎,汇聚着一个时代男人心目中向往的梦中情人。少棠随手买一本杂志,他们一屋的男人疯传着看,每晚被窝里宿舍夜谈就是龚雪张瑜斯琴高娃朱明瑛,都是因为之前若干年被憋坏了,如今可放开了,一群如狼似虎的大小伙子,心思都开始活络。 两人从楼门出来,路灯在部队大院的石子甬路上照出父子俩一双身影。孟小北细细的眼皮底下闪烁心思:“干爹,有对象了吧。” 少棠低头哼道:“以前的都吹了,现在没有,就没找着一个顺眼能看的。” 七八十年代提倡晚婚晚育,部队里很难认识女的,有人想给少棠介绍,他懒得去见,心思寥寥,又忙。 少棠埋头吸了一口烟,突然问:“你现在用的带卡通图案的笔袋,浅蓝色那个……不是你自个儿买的吧。” 孟小北:“同学送的。” 少棠思维敏捷精准:“是坐你旁边那个叫孙媛媛的女生吧,她爸据说是大学教授那个。” 孟小北:“你怎么知道?申大伟告诉你的?” 少棠心想,操,老子好歹是你爹,没白多活这十三四岁,我看还看不出来? 少棠冷笑:“人家花钱送你你就真收了?能随便收吗?” 孟小北歪着头,口气里暴露少年人这方面的得意:“女生就愿意送给我。” 少棠:“……” 贺少棠说:“你真可以的,当年我还是上初中以后才开的窍,孟建民估计更晚。你小子已经青出于蓝,上小学就勾搭女生。” 从小就是个花花小爷。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挤兑,表面上说的全是女孩子的事儿,彼此都刻意回避剖露真实情绪,然而内心底下,有些细微复杂的情感难以抑制地在涌动,在惆怅,似乎拼命想要探究对方情感深处的隐私,心痒,都想“挖”出些什么,想要从侧面证明自己才是对方心目中最重要的唯一的那个人,我对你这么好我才值得。那种感觉让孟小北心跳加速,心里特恣儿,也让贺少棠莫名的震动,想不明白…… 回来路上没有再骑单位的挎斗,俩人走了两站地,永远也不嫌路远,一路走一路在便道上踢石头子。 少棠教给孟小北用内脚背将石头子踢出一道弧线,就像踢弧线球一样。俩人跑着,迈着大步,人行道上一大一小两个快乐的疯子…… 孟小北在厕所洗澡,用水盆兑上温水擦身。 他穿个裤头,小黑屋里反正不会有人看见,忍不住对着镜子撅起屁股用力扭了几下,带着节奏感,笑出一脸浪褶子,浑身毛孔都涨溢出说不出的兴奋愉悦。小毛巾往肩膀一搭,甩来甩去。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心情随着某人而动。 孟小北顺手拿起他干爹的一瓶洗发水,好像是少棠广东来的朋友送的,比划当做麦克风状,扯开喉咙开始唱。 他在厕所里狂扭,自娱自乐,厕所外面有一个人走来走去,极力忍住一把拉开门瞅一眼的冲动! 孟小北擦洗完,穿个蓝色小内裤从厕所里冲出来,高唱:“啊啊啊!!!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灿灿照大地——” 贺少棠忍不住乐:“小子忒么唱什么呢,这么美?!” 孟小北:“啊啊啊啊!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向着被窝勇敢前进前进!!!” 孟小北鱼跃扑向大床,舒舒服服扎进被窝。少棠笑着也跟着扑了上去,压住他儿子,完全就是被这小子快乐的情绪所感染,洗脱了烦心事,完全就是下意识的,发自本心,扒开孟小北的内裤,照着颤动的屁股蛋,吭,咬了一口。 …… 孟小北捂着屁股:“嗳!……哎呦!” 少棠:“嗯……” 孟小北腚上一疼,屁股肉上异样的感觉顺着脊椎骨往后脑神经处窜上去,两条腿都抖了一下。那也不能说是拥有性意识后才有的那种快感,年纪还没到,而是两颗心连着,身体上自然而然生发出的亲密感。 孟小北猛然回头! 屁股上一圈清晰牙印。 他一回头,少棠也突然掉转身去,眼睛漆黑含水,一言不发,挠着头发走出去了…… 那晚是贺少棠这人头一回生出某方面的觉悟。 跟干儿子太亲热,弄得他自己都有点儿害臊,莫名其妙心虚。 他破天荒的,戳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照了半天,照他自己眼睛,嘴唇,还有嘴巴上那颗小痦子。小斌和队里其他人也拿那颗痦子说事,嘲笑他脸上长了一颗“美人痣”。 是特帅吗?……少棠正了正衬衫领子,前后左右端详自己的鬓角下巴。 段红宇那小子说我是什么? 妖精。 饿日他的,有长成老子这副模样,如此端庄英武有阳刚味儿的妖精吗。 第二十七章各怀心思 孟建民和老二在北京父母家中盘桓数日,孟小北拎着包颠颠儿地去夏令营了,根本也没留在家里陪他爸和他弟。 孟小北打小独立,不粘父母,嘴巴不甜又不会来事儿,越是需要他长脸的时候,他越拧巴着不给劲!因此自从那个时期开始,他与家人之间关系就是那样儿,说淡漠也不淡漠毕竟亲爹亲妈亲弟弟,可说亲近,也从来没有多么亲近,仿佛就是一家人,两种生活,两条路。 人与人之间缘分很难讲,感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就是个“缘”字。相比家人,孟小北跟祁亮申大伟都更加亲密,更别说跟他小干爹了。 孟小京住奶奶家,奶奶家住在二层。这年纪的男孩最皮,闲不住,每天他还下楼到处溜,也想找同龄孩子玩儿。 他有一回独自一人出去,下楼梯,刚下到一半,走到楼梯中间位置,突然梗了一下子,腿又卡住了。 下楼梯时右腿吃力之后再弯曲的那个过程,对健康人来说如此简单平常一个动作,他无法完成。腿弯曲之后,它直不回来了!那根骨刺状的软骨瘤约莫是横卡在髌骨某处,一动就疼。 孟小京就僵在楼道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想喊人,又性格害羞,不愿意让楼上楼下所有邻居都跑出来围观他变成瘸子。 他扒着楼梯扶手,想蹦着走,可是往下蹦容易,往上蹦就难了,他一下子就摔在楼梯上,坐在那里。 楼上有两个男孩飞快跑下楼,从他身边走过,莫名无知地回头看他:“嗳,孟小京?你怎么啦?” 孟小京很要面子,迅速地摇头:“没有。” 那两个男孩面面相觑,打了个摊手耸肩的手势,跑下去了。 孟小京眼眶迅速洇满泪水。 他爸找不着人了,出门才发现!他爸和几个姑姑七手八脚把孟小京抱着弄回屋,孟小京坐到床上,腿还是直不回去,只能弯着,于是照例哭了一场,一双漂亮眼睛都哭成肿眼泡的大金鱼。 孟建民眼眶也红了,心疼宝贝儿子。 对于孟家人来说,给孟小京治腿,当务之急一是找医生,二是筹钱! 孟小北夏令营也回来了,扛着大包,脸颊上挂着湿润晶莹的汗水,旧衬衫里肩膀手臂骨感结实。 大人们聚齐在奶奶家,孟小北进门视线迅速掠过一群人,一声含含糊糊赖了吧唧的“爷爷奶奶爸爸姑姑好”,随后迅速就找他干爹单独开小会儿去了。 少棠一看他就乐:“这行李你打的?背包带都忒么缠成一团了。” 孟小北委屈地嚷:“我靠,我打得这就算不错了!都是你带出来的徒弟,我早上追学校那辆车,在山上一路跑一路往外掉东西!全车人在上面看我,都笑话我!……哼!” 孟小北最后重重“哼”那一声,难得带着傲娇音,这就是下意识跟少棠撒娇,寻求关注。 少棠摸摸他干儿子,每次都是脑瓢脸蛋头发一把抓,带着粗糙的手劲儿,亲昵胡噜一把。 孟小北从兜里掏出东西献宝:“干爹,我在山上挖的,给你的。” 好几块橘红色带黄白条纹的漂亮石头,比玛瑙成色差些,又比一般石头好看多了,类似寿山石雨花石。 少棠垂眼笑道:“自己留着。” 孟小北:“给你的,我在山上找好久呢,统共也没挖到几块好看的。” 少棠“嗯”了一声,也没说啥,把石头踹军裤裤兜里。 孟小北说:“我褥子里还有一兜子核桃,特大,特好吃!回头你掏出来吃!” 少棠皱眉:“哪弄的?” 孟小北:“树上摘的!” 少棠笑骂:“我操,你这样就不像话了,让人逮着你!” 孟小北嘿嘿嘿得意一笑,就是这么的不像话。 这天孟家召开内帏家庭会议,少棠心事重重,悄声提醒一句:“你不瞧瞧你弟?回头你爸又嫌你不长心。” 孟小北低声道:“哦……去瞧去瞧。” 少棠感慨:“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不懂事,说你就没得过小儿麻痹?结果你倒是没得,你弟差不多快得这病了。” 少棠觉着他儿子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但他的北北极其有福,从小微伤小痛不断,翻墙爬树骑马打仗浑身遍布男子汉的伤疤,然而从没大病,活蹦乱跳长这么大了。 孟小北忙问:“孟小京腿真的会瘸?不能治好吗?” 少棠说:“我托人打听一个医生,其实是咱们宝鸡一位名医,专门开刀诊断各种脑瘤垂体瘤肌肉瘤,就是极为难请难弄,有钱都不一定请得动。” 孟家几个亲儿子闺女开会商量事儿,少棠也在席,围了一桌,仿佛他就是孟奶奶的亲儿子。 孟建民这些天带孟小京去看积水潭和301的骨科专家,说孟小京平时缺乏锻炼,骨骼柔软尚未发育好,这个软骨瘤位置奇怪,横置在关节韧带之间,不建议手术,只能静养。 孟建民表情凝重:“动手术,专家说先让家长签同意书,动坏了不负责任。可是不动手术,他越来越不能走,我怕他腿就一直那样……” 贺少棠说:“咱们宝鸡那边儿,原来其实有一位特有名的医生,‘神刀张’。” 孟建民不解,当地人都听说过,传得特神,其实有那么神吗?都是小县城里瞎传的“气功高人”。 少棠说:“我也觉得未必有那么神,但是可以试试。” 孟奶奶是急脾气:“那你上回怎么不说咧?!” 少棠忙解释:“这人难请么,轻易我不敢提……” 孟奶奶问:“怎么个难请?普通人找他他不给看?” 少棠说:“年轻时就传特神,给主席看过病,文革期间打成大骗子反动派,下放农场好多年,好像平反了,但是跑回陕西坚决不肯回北京……所以很难请。” 给中央领导给主席看过病的,这能是一般人?!一大家子仿佛都像看到了神医妙手回春拯救水火的希望。凡人小民看待中央领导、高级干部,那感觉就是完全两个世界的人,平日不可能有交集,深刻的鸿沟不可逾越。 如今唯一可能的交集就是眼前某人,全部希望就寄托在小北这万能的干爹身上。 孟奶奶抓着少棠的胳膊,攥住:“少棠,那你能不能帮俺们说说,把这人给请到啊?” 少棠:“……” 孟奶奶:“俺老太太跟你说实话,俺们这样家庭哪认识那样的人,咱高攀不起么。你认识不?能不能帮帮建民啊?!” 孟建民沉默不语,拉不下脸来求,老太太都替他求了。 少棠那时也闷头沉默挺久,语气有明显迟疑,也是被众所期盼,压力很大:“嗯……我尽力。” 孟奶奶又问:“要多少钱?” 少棠说:“钱不是问题,这个您甭操心。” 贺少棠说钱不是问题,那是因为钱对他这种人从来不是问题,然而对这一大家子人,对于从小就养双胞胎还是一家子分开两地的孟建民来说,就是个大问题! 孟建民是有正式工作单位有编制资历的老工人,平时一家子看病关系都在岐山当地。然而单位报销终究管不齐疑难杂症重症大病在京求医,误工费差旅费专家费拍片费诊疗费手术费营养费,外带给这口那口带的土特产和红包,什么不要钱呢? 孟奶奶说把积攒的养老钱都掏出来,给孙子看病。 孟小北大姑说,养老钱您留着,咱们几家分摊,每家出五十,这不正好能凑出两百吗。 几个闺女面面相觑,随后是长时间沉默。 大姑合计确实不合适,又改口道:“建菊咱家最小,刚参加工作,手里根本也没存款,她就算了。” “老三你刚生孩子,正需要各种花销,要不然你也算了,你别出钱了。” 桌上就大姐嗓门大,主意来得飞快,也没顾及别人脸色。大姑说:“我出一百,建霞你也出一百吧,剩下的咱妈出。” 二姑:“……” 二姑嗓门不输大姐:“怎么就……就咱两家出钱了?” 大姑:“咱妈也出钱啊。” 二姑:“是,那是咱妈的亲孙子,她的钱,包括她这房子,将来本来就留给她俩孙子的,又不会给外人留着。” 大姑反问:“这不也是你亲侄子啊?从山沟里出来看病怪不容易的。” 二姑哼了一句:“也是,孙子是孙子,外孙子就不是孙子。也对啊,外孙子本来就不是孙子。” 言外之意,我们自己家养孩子不用钱啊。 眼瞧着就要吵起来了。 除了小姑未嫁,其余三家都有了孩子。女人这只要一当妈,也不能说是变得自私小气了,而是为了自己亲生骨肉与自身小家庭的利益,顾虑考量就多,谁家孩子吃穿上学念书看病不需要钱呢,中午在学校吃饭每月三块钱没了,换一套新校服五块钱又没了,花钱如水,谁应该替谁养孩子? 孟建民表情难堪:“都别说了,我这当大哥的,没孝敬咱妈,没照顾好几个妹妹……我回来一趟真不是管妹妹们要钱的。” “我也想好了,实在不行,就只能让孟小北回去,钱就省出来一些。” 少棠突然插嘴:“建民!” 孟建民一摆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听我说。” 少棠打断对方,脸色非常不对付,粗声道:“我也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先听我说!” 孟小北如果不用借读,每年能给家里省出不少生活费,杂七杂八各种费用。当时小学的学费书本费并不算高,普通人家都负担得起,然而养一个孩子是在山沟里养,还是在帝都大城市里养,生活条件差异可就大了。在沟里上学,孟小北可以每天午饭就带一个馍馍,穿大人淘汰的打补丁的旧裤子,没人笑话,大家都那样;然而在北京,你要交钱在学校入伙吧,你要给孩子买新衣服,要赶上一个城市的生活水平。 学校课内课外业余生活丰富,劳技课要交材料费,音乐课要交乐器费,每年春游、新年联欢会和学校运动会还要集体凑班费,羊毛全部出在小羊羔们的家长身上!山沟里的学校就没这么多幺蛾子。 平时下了课男同学们一起踢球,渴了买个冷饮,兜里没零用钱在哥们儿之间没面子。过生日互相送个卡片,同学之间请客来家里玩儿……各种花钱的名目,小学生也有“社交”费用。 说到底就一个钱字。 这是孟小北的亲爹和干爹。 贺少棠在部队里吼人吼习惯了,关键时刻特有气势和威严,眼神镇住一屋的人。屋内鸦雀无声。 少棠说话干脆利落,军装下面胸膛剧烈起伏。 “我就讲三点哈。” “第一,孟小京这腿咱们肯定要治,不能因为咱们家里舍不得花钱就不治了,耽误了他。” “第二,‘神刀张’我想尽办法请到这人,我保证办到!……钱再说,哪怕先写张欠条跟人家赊账。” “第三,孟小北不能再回西沟,孩子已经都出来了,你们现在让他再回去,不管是因为他弟的病还是因为他自己,让孩子以后怎么想?对他心理上多伤啊,将来抬不起头来!” 孟奶奶也急了:“哥俩心连心呢,咋能为了帮一个就不管另一个了,把另一个再送回去哪成?俺就不依。” 孟建民心里正郁闷:“他俩连什么心?您没听见,他弟在那屋床上腿疼的要命,孟小北刚才在那屋还唱歌呢!” 少棠语塞,气得瞪孟建民,眼白都瞪出来,把烟蒂嚼了。 大人搞不定,为难一个孩子吗?少棠突然脱口而出:“不用商量了,小北的学费书本费借读费和生活费我全掏。” 全家人默然,看着这人。 少棠面无表情,迎上众人目光,心里也难受:“您一家子先想办法凑看病钱……小北的生活以后我管。” …… 这事怪就怪在,最后也不知怎么吵出来的结果,话赶话的,就变成了少棠自己每年掏一百五十块钱——孟小北念书生活的全部费用。 说出来的话,也不能随便收回。 他也没想收回。 他每年攒下的工资津贴,都没钱泡妞谈女朋友,就忒么养着小狗日的孟小北了!对北北是怎么好都觉着不够,总是心疼这小子。养干儿子这事简直就像个“套”,从一开始莫名掉进来了,当少棠发觉自己在这个感情圈套里中箭之时,他已经陷进去太深,泥腿拔不出来,只能心甘情愿付出更多。 贫贱人家百事哀。 二姑小声嘀咕了一句:“也是,少棠你们家有钱,手脚也大方,不稀罕这一百一百的。” 贺少棠这人的脾气,是压着火,他当场差点儿就拍桌子说,孟小北这孩子以后全归我,你们别跟我抢,我从来没有嫌弃他累赘。 然而他冷静下去仔细回味,自个儿也没资格说厉害的话。你是谁,你是不差钱,可你不是孟小北亲爹你有什么资格挑剔这家人对孟小北不够宠爱或者不够公平?究竟怎样才算公平? 孟建民毕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做父亲的亲情抉择、两个孩子之间艰难的搞平衡、上有老下有小的重担以及强烈心理挫败感,是少棠一个二十多岁年轻人体会不到的。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一个外人恐怕永远抵不过小北的至亲,而付出也不是为了怎样的回报,感情到了这份上,收都收不回来…… ****** 这场家庭内部的纠结,大人们关着屋门吵,以为孩子听不见听不懂。 孟小北在那屋,几句话一凑,就全明白了。 这些年,他在自家人面前从不发表意见,长辈面前好像就一浑不吝猴孩子,正经事儿屁都不懂、也不上心,你们随意决定我的命运,我去哪都无所谓! 其实,自从当年离家出走一鸣惊人,他什么时候不上心? 孟小北一边听大人说话一边埋头画画,笔尖不由自主地,画的是他的少棠。 他其实什么都懂。 每年花着他爸爸奶奶干爹的借读费生活费,是他从小欠这些人的感情债,金钱债,欠太多,还不起,所以也不敢提。 现在他弟也很需要钱,怎么办呢? 孟小北是能说我就霸着这位置就不管孟小京死活,还是说我发扬高风亮节兄弟友爱情操我滚回西沟去把孟小京换回来吧! 所以他从来都不说,心里明白,有时也自卑和怨天尤人,又极度渴望身边人的疼宠。那时少年人的感情,敏感又脆弱,他就像一条渴望阳光雨露的藤蔓,拼命攀附到他最信赖的那个人身上。 他一笔一划在纸上画某个妙人儿,仔细描绘制服衣领脖颈处的阴影。画到动心兴奋处,嘴角翘起来,乐呵呵的,甩掉一脑门子烦心事。 孟小京这时候靠在床上,玩儿孟小北的笔袋,摆弄香水味的橘子苹果橡皮。 孟小北咬着鼻头:“你喜欢啊?那个笔袋给你吧。” 孟小京抿嘴乐了:“嗯……谢谢哥。” 孟小京又瞟孟小北挂在大衣柜门上的那身纯白色镶金绶带仿军装制服,他都没见过,心里也羡慕失落。 孟小北略带得意地显摆:“这我们学校鼓乐队的制服。” 孟小京:“我能穿吗?” 孟小北:“你穿着玩儿呗。” 孟小京又皱眉:“我个儿比你高,你的衣服我穿不下,裤腿太短了。” 孟小北皱着鼻子:“我靠!我借你衣服穿你还埋汰我个儿矮!!!” 孟小京于是欢天喜地把外衣外裤扒掉,哥俩在床上鼓捣衣服。孟小京穿上鼓乐队的白色制服,对着大衣柜镜子走来走去,有模有样,秀气挺拔。还别说,很像祁亮那小子在学校的骚包风格。 孟小北眯眼瞄了一会儿:“你快脱下来吧!快把制服还给我!!” 孟小北那小心眼儿,顿时发觉小京京还是比自己长得好看,穿上白制服更漂亮了,可不能让干爹瞅见穿鼓乐队军装制服的帅哥孟小京,不然自己这歪瓜小枣的又该没爹疼啦! 哥俩一人穿着上装,一人穿着裤子,床上嘻嘻哈哈闹了一会儿。孟小北压着孟小京揉搓,发泄,互相瞎闹,心里都有惆怅,又抵不过骨肉情深、情感上的本能。 曾经也是打打闹闹两小无猜的亲哥俩,因为特殊年代各种外力原因,就好像变成两家人,各认着一个爸爸。孟小京不能质问亲哥哥,凭什么你能来北京我留在岐山,我哪一点不如你?孟小北也不能欺负他弟弟——你既然已经留山沟里,你就永远都别回来了,省得一个大麻烦。 第二十八章生辰祭日 贺少棠那天一手插裤兜,低头从孟家大门往外走,甩开大步子简直像要逃跑,面色阴沉,气场就很不爽。这人临走还掏了几张人民币,塞到孟奶奶的缝纫机小抽屉里。 孟小北在门口一溜小跑,赶忙追上,低声喊了一句:“干爹,那个……” 少棠猛地回头,面无表情:“干什么?” 孟小北说:“哦……就是,我过几天,就下个礼拜天,我想请亮亮和申大伟来家里玩儿。” 少棠问:“哪个家?” 孟小北说:“红庙那个家。” 少棠说:“以后那俩小兔崽子再来咱家,你不用跟我请示,想来就来。” 少棠扭头就要走,神情已经很不耐。他发火的时候黑眉拧着,白眼球暴血丝,鼻翼微微扇动,要么吼人骂娘要么干脆就不说话,那模样挺吓人的,只是他自己还不觉着。 孟小北又喊住:“嗳!干爹,你能不能……” 孟小北轻声说:“我那天请他俩吃冰激凌,袋凌,合作社有卖的。” 少棠顺手从裤兜里掏钱夹,掏钱成了习惯:“你还有零花钱吗?” 孟小北眼里突然暴露深刻的失望,很没意思地说:“有了,我平时都攒够了。” 孟建民也追出来,撵上少棠,还特意将人跩到家属楼侧面没人的角落,避开孟小北,避开邻居诧异的视线。 孟建民眼神颓落而疲惫:“少棠,刚才我妈还有我几个妹妹说那些话,你不用放心上,那些事你不用管了。” 少棠沉着脸:“你放心,该我帮忙的,我一定帮到底。” 孟建民说:“大哥说真的,什么是该你帮的?” 少棠回道:“你这不是还当我大哥呢么。” 孟建民话里有话,略悲哀地说:“我要不是为我儿子,我就跟你‘绝交’了!” 少棠心想,我忒么要不是为我儿子,为了北北,我…… 然而这话他没说出来。男人之间不该计较,就别再给双方心里都添堵了。 少棠刚才是心情烦闷,很多事情瞧不上,有那么一瞬间也冲动,暴躁,懒得再跟这家人掰扯废话。然而一见孟建民那双磨难深重的眼,立刻就软化了。 说到底,贺少棠这人心极软。他心软且容易被感情摇摆左右的弱点,他身边人都瞧出来了,连孟小北都看得出小干爹其实最好说话、最惯孩子。孟家饭桌上,孟奶奶那样急迫地攥着他的胳膊求他,少棠断然无法回绝老太太一片殷切的恳求。他更不忍辜负孟建民一双布满血丝仍带着希望的眼。 双方两年多未见,这次再见孟建民,少棠发觉建民这做父亲的,明显老了,额头褶皱眼眶深陷,整个人被岁月催磨得苍老了一层,头发茬都白了许多,远不复年轻时英俊潇洒。谁还记得当年家属大院有个酷似赵丹的大帅哥? 少棠伸手搂着孟建民肩膀用力捏了捏,手心捏到一把辛酸的骨头。 所以说,孩子真不能多生,少棠心里默想。 最好就不要日出个孩子,太令人牵肠挂肚。感情亲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想起来都让人心肝肺堵得慌。 …… 孟小北那一个星期再次陷入不高兴的状态,看谁都别扭。他这种状态,在某一年龄阶段已经成为解不开的死循环。 他放学后不想回家,先跟哥们儿操场上打了一个多小时乒乓球,穿个跨栏背心,满头流汗。 祁亮给那俩人计分:“申大伟你丫球技太臭了,输了,赶紧下去吧!” 申大伟呼哧带喘捡球,都结巴了:“嗳呀妈啊,我、我吨位大我累啊!我跑着接几个球我、我、我消耗掉多少能量呢,孟小北他才耗多少?!” 孟小北一言不发,小眯眼斜瞄他哥们儿,顺手又是一记凶狠的抽杀,眼神都射出狠辣情绪,连抽带扣! 申大伟扑过去接那个刁钻的抽球,直接咧吧着扑到祁亮怀里…… 玩到筋疲力尽,仨哥们儿结伴回家,祁亮亲热搂着孟小北:“那天我买个小蛋糕去你家?” 孟小北:“不用。” 祁亮说:“我爸认识人,能买到那种带馅儿的圆蛋糕。我再拿几盒桃汁,你过生日嘛!这么重要的日子,咱哥们儿这么义气的人!” 申大伟:“你说的这大款,是你亲爸还是那个后爸?” 祁亮:“你废话,当然我亲爸!你当我那么贱,管谁都叫‘我爸’呐?亲爸后爸区别大了!” 孟小北冷冷地说:“亲爸后爸有多大区别?都差不多!” 祁亮:“啊?” 孟小北皱紧眉头,烦躁地说:“算了算了,那天不想让你们来我家了,你们都不用来了。” 祁亮:“……怎么了你孟小北?” 一个班同学基本都是同岁,班里隔三差五有同学过生日。要好的同学之间,有的在家里请客,还流行互相送贺卡,幼稚又温馨的对折式小卡片,图案简单清新。 暑期校鼓乐队训练,孙媛媛趁休息时悄悄塞给孟小北带信封的卡片:“生日快乐。” 孟小北淡淡地说:“哦……我还没到日子呢。” 孙媛媛:“我提前送你不好么。” 孟小北:“谢谢你啊。” 孙媛媛说:“过几天肯定好多人送你贺卡。” 孟小北嘴角微微一耸,逗贫:“别人送的我都不稀得收!” 孙媛媛挺开心的,腼腆一笑,又把数学练习册借给孟小北抄。女孩小学发育快,个子高,心理成熟早。他们班同学已经到了课间课余闲得没事就讨论男生女生话题的年纪,越是年纪尚小的孩子,越不忌表露内心单纯真实的情感。班里同学都传小纸条八卦,说孙媛媛喜欢孟小北,咱们班学习最好的女生也喜欢男生了。 操场上踢完球,哥儿几个坐在双杠上看女生跳皮筋,交头接耳聊女生。 祁亮说:“你说咱们班王琳和孙媛媛谁长得最好看?” 孟小北思考了几秒钟,实话实说:“我觉得还是孙媛媛好看。” 申大伟哼道:“是你喜欢她吧?” 孟小北斜眼挑衅道:“是你们俩都喜欢她吧?!” 申大伟醋意发作瞪了孟小北一眼。祁亮耳语道:“小北,你亲过女生吗?” 孟小北一摆头:“没有,我亲她们干什么。” 祁亮笑嘻嘻地说:“我亲过一个,幼儿园的时候!” 祁亮在双杠上搂着孟小北,“我教你怎么亲,就这么亲”……孟小北“哎呦”了两声,奋力试图躲开亮亮糊上来的嘴巴,差点儿后仰摔下去。 申大伟嚷:“我靠,你连他都亲了,真恶心!什么感觉?” 祁亮一抹浅粉色挺秀气的嘴唇:“感觉啊?哼,感觉就是孟小北中午吃猪肉大葱馅儿饺子了!” 孟小北心想,爷用猪肉大葱熏死你个臭流氓亮亮! 他被亮亮闹着玩儿亲一下嘴角,没别的感觉,眼前、脑海里,晃动得却分明是另一个人的嘴唇。 这么些天,他跟孙媛媛一起写作业,跟女生嘻嘻哈哈瞎逗,跟哥们儿打球,发泄着浪费着他体内徘徊过剩的无穷的精力……全部的时间里,无限的空间里,他头脑里事实上真正惦记着的,就只有一个人。那位爷嘴唇长得最好,比亮亮英俊得多,如今想象那两片嘴唇简直像桃花瓣一样,啃他屁股时嘴是软的,下巴胡茬却又粗糙剌人,有男子气概,蹭得他起电。 嘴角还有一枚很可爱的小痣,让这人一下子年轻数岁。 少年人的心思,懵懂却又极专注痴心。孟小北那时根本还不太清楚意识到,“喜欢”二字究竟什么意思,就已经深深依恋上一个人。 他的喜欢非常之单纯,没有利益考量,没有肉体欲望上的奢求,他也不懂那些个。每次看到对方,对桌吃个饭,搂着肩膀说说话,晚上抱住那位的腰睡觉,就特幸福,就有人疼了。 每次悄悄盯着那位爷的脸、背影,那种全身心每个毛孔生发出的情感上的饥渴、盼望,无法形容。 他喜欢他小爹。 ****** 再说孟建民带孟小京从外面回来,回到家也是一脸感慨,眼眶发红,见着他们家老大,头一句话就是:“你干爹真是个好人,以后好好报答人家吧!” 孟小北心不在焉地:“哦,你们又一起出去了?” 孟小北坐到床上,难得关心弟弟:“孟小京你腿还疼吗?” 孟小京这回没穿毛裤,裤管卷上来露出一双细乎的白腿:“这两天没疼,我也不是每天都挝不过来不能走。” 哥俩并排坐,孟小北瞅着对方的腿,再看自己腿,特有阅历地总结出一句:“孟小京,你知道为啥你腿疼我就没事?” “我告儿你啊,你就是从小在家里捂的!油渣发白——缺炼!” 孟小京一翻白眼,嫌弃:“你腿真黑,你膝盖都磕烂了,我可不想练成你那个样。” 孟建民一人坐那半晌,自言自语又说一遍:“少棠人真是不错,麻烦他这么一趟,我真太过意不去了,我就没想到!” 孟建民那时在家里看到孟小北参加区里比赛获得的奖状,摸着大衣柜里挂的纯白色帅气肩章制服,心里慢慢也明白了,老大这样的孩子,还是应该来北京,见了世面,来对了。西沟的小破学校,有兴趣班绘画比赛?有穿制服的鼓乐队? 孟建民说:“咳,早知道原来是那样,我都不让孟小北认这个干爹。” 孟小北猛地抬头,冷眼问:“为什么啊?!” 他这时仍然耿耿于怀,存着小气心眼。他干爹哪都好,就是偶尔脾气不爽冷脸发火一句话把人甩到千里之外,不可近身,而且每年都不给他过生日,没有生日礼物,从来都没有。去年他奶奶给他过十岁生日在家做菜请客,他干爹根本就没露面,推脱工作忙,没来。这人忙起来,心里就没干儿子。 孟建民起身到厨房,跟他家老太太聊今天出门的一场事故。少棠带他爷俩去托关系请名医,不仅事情利落办成,临走还白赚一场家庭狗血闹剧,让孟建民感慨! 这怎么一回事儿呢。话说少棠毕竟部队大院子弟,又在驻京部队任职,常年于市委机关大院站岗值班,颇认识一些人,这几天为孟小京跑了好几趟。少棠从玉泉路大院开出一辆军牌吉普,带孟建民孟小京造访西城区某部委家属大院。 孟建民当时根本不知晓内情,少棠只说去求一个头头脑脑的办事,一定能办成!少棠一路沉默不语,神色凝重严峻,握方向盘的手指间夹着烟……孟建民私下以为少棠是烦他不待见他呢,更不好意思开口说话。 部委大院门禁森严,红砖楼房里进出往来的人都穿蓝灰色的干部中山装。孟建民和他儿子都没进过这种地儿。 他们去见的某位王姓干部,家中窗明几净,客厅一面墙是书架,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型干部。王干部戴一副加粗黑框大眼镜,看贺少棠的眼神别有一番特别滋味,竟盯着看了很久。 少棠一身军服正装,端庄正式,很有风度,那天坐在沙发里双手交握,垂着眼谈事。 少棠诚恳地说,我们自己也跑过、问过,张院长那个人,脾气比较怪,平常不接触生人,我人微言轻,年纪轻关系不够深,我大哥又是一普通老百姓,不可能像那些达官贵人有钱人家,花几千块钱去请个名医,所以只能麻烦您,帮忙去说一声。 王干部边听边点头,小棠啊,咳,咳,我、我这也是,不好去说啊,毕竟也两年多没见了。当初他离开北京的时候,放话说再给谁谁瞧病,就把自己脖子拧下来、切了、一了百了! 少棠噗得笑了,说,您放心吧“神刀张”这种人比谁都爱命惜命他才舍不得切自己,他家是不是还有一位传人? 王干部说,传人?他大儿子死在农场了,他还有个小儿子,才三四岁,好像是叫张文喜,扣在北京做人质呢! 少棠挑眉,小孩,人质? 王干部一抬眼镜,说可不是的吗!张文喜那小孩是被送进部队一个实验室做研究,其实就是扣住了不让回陕西,就怕他家老子偷跑出国、投奔日本人。军队里面乱七八糟的事儿谁说得清! 少棠对军方那一套机密不感兴趣,盯牢眼前人就说,王部长,我早知道您与张院长的交情,劳改农场里熬过三年自然灾害那不是一般人的交情,那么多人活活饿死了您两位活着回来。您别跟我打马虎眼哄我,我早都知道! 王干部扶眼镜尴尬,唉,别提…… 少棠很会说话,至情至理。他说,您两位爷当年一个台上被批斗,一个圈里扒粪喂猪,我知道您也很不容易。您悄悄塞给他几个馒头,他惦记您这份患难人情。别的人说什么都没有用,就您开口说一句最有用。所以我这就求到您了,到底行不行呢?! 王干部低声道,其实,你为什么不去求你小舅啊,他管这事儿。 少棠冷哼一声,张院长恨死我小舅了,最恨他了,我小舅这人做事招人恨。但是您不一样,你对那个人有恩。 少棠在茶几上摆弄两颗烟,说,我十年没开口求过您任何事,任何的事,没连累过您,我今天来了,话搁在这里,您量力而行,这忙您能不能帮? 就是因了这句话,王干部沉默,眼底流露不忍,最终点头答应,好,小棠,我去说,我帮你们介绍,我一定尽力。 孟建民向孟奶奶一句一句转述,聊着。 孟小北就站在一旁怔怔地听,很多事情他这个年纪听不懂,却深深被吸引。从别人口里转述的少棠,与他平日熟悉的那个人,又不太一样的感觉。 少棠办完正事,极其郑重的道谢,也没废话,从沙发里起身就走,王干部在后面喊都喊不住人。 孟建民在一旁听了一个来回,心里都琢磨诧异,贺少棠与对方谈话时那种神情口气,礼数完备,讲话直白,骨子里却又生疏淡漠,距离咫尺仿佛相隔千里,目光交汇却又耐人寻味,绝不像一般关系! 王干部的太太是一位端庄客套的女干部,热情地沏茶,又拎过菜篮子,要出门买菜。少棠尊敬地称呼对方一声“阿姨”。就这声阿姨,孟建民在一旁突然就恍悟了! 少棠拦着他“阿姨”不让对方出去,官太太摆着手回避,不打扰他们谈话。那阿姨是个善良厚道人,那天拎菜篮子下楼之后,才发现只带篮子没带钱包,又不好意思再上楼,就拎着菜篮在楼下小花园里绕圈,足足绕了八圈儿。 那爷俩就在家中卧室里谈。 卧室门半掩,孟建民带儿子坐在客厅,一字不漏全听见了,听得胸中感慨,却又一句都插不上嘴,又不好意思先走。 十年浩劫,都是过去那段动荡岁月的悲剧。 贺少棠不姓贺,原名王少棠,他母亲给起的很好听一个名字。 屋里的人名叫王景晟,五十多岁的人,声音颤抖:“小棠,来了不说几句家常话就走,你是不是特别记恨我。” 少棠平静解释:“没有,真的没有,您多想了,都过去了。” 王景晟说:“过去了吗?过去了你那时为什么离开北京,一个人跑到山沟里那么多年,拒绝和我联系……我心疼你,我心疼你,真的,我其实一直……我很后悔,我……” 少棠很正经地说:“是我那时年轻,不懂事儿,我活该去西沟里历练几年,这不也混出头了……我当兵很多年了,这些年我过得很好,没吃什么苦。” 王景晟悲哀地说:“我、我其实一直很、很、很惦记你妈妈……” 这个五十多岁男人,竟然是从这句话开始哭了!哭得声泪俱下!也许就是平时压抑伪装太久了,完全没有机会表露最真实的情感,一朝解禁爆发,以致喉咙哽咽,哆哆嗦嗦边喘边说! 少棠反而从始至终冷静,站起身,然后再缓缓坐下:“您说您也是的,您跟我妈都分开这么多年,不算一家人,您在我面前哭个什么呢?您别这样儿。” 就没见过老子跟儿子面前哭哭咧咧的,这叫一个什么事儿! 王干部既是心理挣扎,又感到委屈得不到理解,人年纪大了,反倒愈发像个小孩,呜呜呜的,把眼镜摘下来狂抹眼泪:“我就是想哭嘛,你让我哭一会儿!” “你妈妈去世的时候我不敢哭我怕犯错误我没有机会哭,我没有为她开个追悼会办个墓地,我一直憋在心里我太难受了!我其实、我其实,我真的是爱她的……一直都是……呜呜呜呜呜……” 少棠一动不动看着面前人:“你爱她啊。” 王景晟哽咽道:“你相信我,我是被迫、被迫。” 少棠面无表情,抿着嘴角地:“被迫跟她离婚了,没能陪着她走下去。” 王景晟哭诉:“我就是被逼无奈,我是被逼上梁山!但是我绝对没说过你妈妈的坏话,一句都没有!……我承认我没本事、没骨气、我懦弱……我、我对不起她……呜呜呜……” 少棠听到这沉默良久,有一丝悲凉:“你还爱她啊。” 王景晟说:“我忘不掉她,心里放不下。小棠,没想到你今天来找我。” 少棠声音沉沉的,反问道:“爱也还是离开了,在我妈最艰难绝望的时候划清界限了,还爱?您说,到底什么是爱?” 一句话,王景晟哽咽失声,呜呜地哭!面对少棠,弯下提前老迈的腰,或者这腰杆就从来没挺直过。 孟建民吃惊,也从未见过一个在外面万人之上呼风唤雨干大事情的高级干部,私底下面对家人哭成那个涕泗横流懦弱不堪的怂样子,令人无法直视。 他也是这时才明白,他欠少棠多大一个人情。 十年没有求过任何事。少棠得是有多么不愿意踏进这家门,多么麻烦,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干儿子孟小北那兄弟俩的破事儿。 王景晟不住口地向少棠道歉,试图忏悔。 少棠摆手,没有吵架,没大吼大叫,眼眶里也堆满湿润的水汽,最终就两句话:您真没有对不起我妈妈,你们俩是和平分手,没有怨恨,轮不到我这个小辈对当年几百万人都经历过、遭受过的劫难说三道四,我也没那个资格,我真没有记恨你们。 作为小辈,我没资格。可是作为跟您一样一个男人,我已经成年了,我懂男人是个什么角色。我就是觉着,您这个人,有时候特别的不男人。你是个男的,是个丈夫,你怎么会在那样的情况下离开你爱的那个人?爱是什么啊,就是你在做人最艰苦绝望眼前已经没有路哪怕你只能跪着往前爬的时候,你仍然攥着她的手,不放开,为了那个人走出一条路来。我以为这是爱。 不是我轻视了你,我如果是你,我绝对不会撒手。 …… 王景晟流泪半晌最后说,下个礼拜天,是你妈妈那个的日子,十多年了,我想祭拜一下,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少棠无言以答,沉默良久:“甭哭了,想去您还是改天自己去吧。” 王景晟不甘心,又恳求:“小棠,你朋友的事我一定帮助你们。你也答应我一个条件,以后经常过来看看我。” 少棠沉默不语,约莫是被迫答应了亲情交换条件。 孟建民爷俩这时候还在客厅傻坐,愣愣地听墙根儿呢。 孟小京好不容易听懂一句话,抬头说:“爸,下个礼拜天,是我跟我哥生日。” 孟建民:“……嗯。” 孟小北靠在门边,静静听他爸跟他奶奶学这些话,听不懂的自动过滤,脸上也没表情,摸到胸口挂的铜弹头。 他突然特想见他小爹,想抱抱安慰可能伤心了的小爹,很想念很想念对方。 第二十九章生日快乐 之后那个礼拜天,一大早,孟小北出现在部队驻地大院门口。 他穿他干爹给他弄来的一件烟色夹克衫,最时髦一身衣服,手插兜规规矩矩的,徘徊门前。那神情,手里就只差捧一束玫瑰花了。这也就是当年孟小北没那个觉悟,傻乎乎的也不懂,不然拎一束狗尾巴草也成啊。 他昨晚在奶奶家睡的,一大早就暗自心情激动,忙忙叨叨,比他奶奶起还早。一人在洗手间对镜子捯饬得挺帅,还借用了他弟弟的香喷喷的雪花膏! 他抹完闻了闻手心:“噗!恶香恶香的,真难闻,我闻起来像孟小京了吧。” 在门口溜了一会儿,孟小北就热得不行,耍帅穿太多了,里面背心湿透,只能把夹克拎在手里,头发都湿漉漉的,透着狼狈的热情。 这天少棠他们小队轮休放假。哨兵往队里挂了电话,电话里某人说,“让那小子进来。” 本来是个休假日,贺少棠这个当头的,在训练场上训他的兵呢,一个都没放假,一个也甭想走! 少棠和他手下的兵,个个身穿军绿色短背心,作训服迷彩裤,浑身在操场上滚出沙土,脸上脖子上都是一层黏腻汗湿的黄土。少棠亲身上阵,跟小兵对练散打的摔打动作,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往地上狠摔!孟小北远远看着,脚底下大地在颤动。 他们驻京内卫部队,每年招收志愿兵是有要求的,要能打禁打,说白了是要具有给领导充当保镖的挡枪实战能力,散打与拳击是必练项目,每回从训练场下来都得轻伤几个。 少棠吼人时,脖子上青筋暴露,眼神严酷。 “腰太软了!大腿抬起来!每天踢沙袋三百下就踢成这样!” “是你踢沙袋,还是沙袋踢你啊?!” “再软固塌塌的兵怂样儿,都给老子滚去操场,跑五个一万米!!!” 少棠对着沙袋给小战士示范,侧踢制敌,军靴在沙袋上扫起一片尘土。然后是一对一实战演练,几下凶悍的腿法就将小兵踢飞到三米外垫子上,仿佛用一身的力气、用骨骼肌肉间剧烈的疼痛发泄内心的情绪…… 孟小北张嘴瞧着,心想怪不得小斌叔叔说少棠越来越像个当官的,脾气真凶啊。 少棠可能小时候刚进部队那时,也整天被他们排长、连长训得狗血淋头,如今有一种千年媳妇熬成婆的成就感,婆婆转过脸来收拾手底下一群小的,这叫一个发狠。 少棠训练时候脾气大,但也确实能打,打得那帮年轻小兵喘着粗气,直不起腰,不服气真不行。有个倒霉蛋一抬腿,作训服裤裆撕开一大口子,惹得队伍哄笑。少棠一声吼,大伙立刻不敢乐了,埋头扁着嘴抖动肩膀…… 足足打了一个多小时,少棠喊“回宿舍整理内务”收兵回营扭头就走,身后一群小兵七七八八瘫到地上。 少棠其实早就看见他儿子。 孟小北难得的乖,懂事了,没有大呼小叫穷吆喝,一人坐在场边,安静地着迷地看。 贺少棠慢慢走过去,衬衫搭在肩上,背心湿了个透,裤子大腿处都是湿的,裤裆处紧裹在胯上。 孟小北站起身,他干爹眼神直勾勾地正看着他。 少棠在靠近孟小北的一瞬间眼神突然就软了! 眼底像荡漾着水光。 少棠伸开手臂轻而易举捉住干儿子,顺势往怀里一带,手掌捧住小北的头,像捧个大宝贝,湿漉漉的嘴唇凑上去,轻碰脑门。 孟小北:“干爹!” 少棠声音低沉,难得来一招温存浪漫,捉住小圆耳朵哈着气,“儿子,生日快乐啊。” 孟小北:“……” 孟小北内心乱抖,声音可没抖,十分淡定:“谢谢干爹。” 少棠给他一个淡淡的笑:“谢什么?是你过生日。” 孟小北两手在兜里攥成拳头,眼角都笑出一片花褶子,挺开心的,觉着起一大早,今天可真没白来,赚了。 这是他印象里,这么些年,他干爹平生头一回跟他说“生日快乐”,以前竟就从来没说过这句话,每次生日就找各种借口不出现。 倘若不是被孟家一摊破事逼得,少棠绝对不会主动上门求他亲爸爸,十年不愿意来往。憋闷在心中许多年的怨念,一旦曝露坦白出来,晾晒在阳光底下,回头再想一想,十多年都过去了,干儿子都长这么大了!自己这个当年傻愣头青给别人当儿子的,如今是给别人当爹的,要衬得起这个爹字! 少棠不认同他亲生父亲对待感情亲情的方式态度,瞧不起,也正因为如此,他对孟小北好,拼命想做一个好爹,多多少少是有那么几分含有怨念的强迫症心理,甚至有时矫枉过正了。很缺爱的,不是只有北北一个人,即使少棠不喊不叫不磨人,破碎的情感从来都藏到心里。 少棠搓了搓双手,不好意思地说:“我这几天……特忙,也没来得及给你准备礼物。” 孟小北特男人地一摆头:“不用。” 少棠哄孩子似的:“今天我放假,陪你出去玩儿半天,就当礼物了!” 这是孟小北最想要的生日礼物。 两人也没再婆婆妈妈,各自心里都揣着心事,但都绝口不提,只谈开心快乐的事儿。 少棠在水房里冲掉汗水,换上一身干净衬衫,走出大院门,叼着烟,仰头是一片湛蓝明净的天空,心也静下来。 爹帅气,干儿子也很帅。 孟小北这两年吃得好,吃饭尤其能吃干粮,一顿饭两大碗他奶奶手擀的粗面条,长成瘦高个儿。 披着夹克,小分头一梳,少棠瞄着孟小北:“可以,跟我年轻时候有一拼。” 孟小北抿嘴一乐:“我帅吧?” 少棠点头:“嗯,很给你老子长脸。” 少棠说孟小北特给他长脸争气,是因为学校里最近两件好事。头一件,他们学校正在努力争取区一级重点示范学校称号,美术课搞活动,让每个学生回家设计一份校徽图案,交上来评奖。 一开始,这只是学校一项课余活动,搞个名目,重在参与。大部分学生没那个天赋头脑,有的人干脆把任务拿回家布置给爹妈,由家长完成作业,交上来的五花八门。全校高年级所有同学的作品,大队辅导员看后评价:啧啧,就你们一班那个叫孟小北的学生! 孟小北把他们八里庄小学地名儿绘成个圆形图章式样,旁边一头很萌的卡通狮子,戴红领巾,爪子举火炬,还背个双肩书包。 校长和主任都看了,老师讨论产生分歧。 最后是校长拍板做了决定,与其花钱去外面请个美院老师画校徽,还不如用咱学生自己画的。孟小北这位同学,画得就很好嘛,很可爱的嘛!符合学校蓬勃向上青春活泼的气质,最关键这是咱们自己学生创造出来的校徽,去参加区里展览咱也能显摆,看他们别的学校有这么有才的学生吗! 孟小北在学校大出一回风头。 学校教学楼正门上方,挂起这枚小狮子校徽,据说孟小北毕业以后还一直挂了十年才被换掉。 他们班主任十分激动,课堂上点名表扬孟小北,给她这个班主任长面子。 学校还给孟小北发奖了,当时发的是一张奖状,一只双层文具盒,一套高级水彩笔! 第二件小牛逼的事儿,孟小北步入高年级时,成为他们学校鼓乐队指挥。 各校都开始组建鼓乐队这种妆点学校门面提高学生士气的新鲜玩意儿,统一定做红礼帽、白制服。孟小北几个哥们儿都在队中,申大伟站前排吹号,祁亮后排打小鼓。小鼓阵容基本全女生,只有两三个汉子。亮亮因为长得美白嫩,被混进女生阵容。 孟小北在队里学手势最快,特别机灵,应变力强,而且站在高台上,他压得住气场,于是被选为指挥。 帽带勒住下巴,胸前金黄色的麦穗闪耀少年骄傲的光彩,双目细长炯炯有神,戴一双雪白手套,单手举着长杆指挥旗,小北爷爷可有范儿了!或许是童年时代饱受耳濡目染,孟小北穿制服拔军姿有种军人气质,特酷,别的同学爸爸不是解放军的,当真模仿不来。 俩人的高度差,少棠一条胳膊架起来,将将好能摸着儿子的脑顶走路。 他就这么搂着,俩人一路走,坐电车进了城。 少棠问:“去动物园?” 孟小北说:“学校春游刚去过。” 少棠想了想说:“坐107去北海公园吧,想去吗?新开的电动飞船,你还没坐过!” 中山公园和北海公园新开的旋转木马和电动飞船,全北京市就没几个孩子玩儿过呢。这就是过生日才有的待遇,就好比自然灾害时期只有过生日才能赏个鸡蛋吃,这是最早的“奢侈”。 北海公园的下午,暖风吹皱湖面一层波光,很美,很静。整个公园静悄悄的,七十年代末年北京城里大部分都是平民土着,又穷又保守,公园没有几个游人。 一大一小两个嘚嘚瑟瑟的身影,开心走在湖畔,笑声荡漾。 少棠掏钱去买票,心里想着儿子的好处,一气儿买两张:“去吧,坐那个转圈的飞机。” 孟小北说:“你跟我一起啊。” 少棠:“我就买了两张,你自己坐,能坐两回。” 孟小北:“我一人儿没劲!” 少棠说:“咱俩一起,就只能坐一回了,我真没有那么多钱!这月饭钱都没了!” 孟小北嘴角微微一抿,眼底闪光:“我就坐一趟就够了……我跟你一起。” 贺少棠那天还真上去了,结果挤不进去那个12岁以下儿童才能坐的座位! 管理员大叔特热心帮忙调座位,一上午没开张呢,整个电动游艺区就两三个出手阔气的游人。 少棠人高马大,长手长脚的,这一下就显出成年男人的三围尺寸。孟小北皱眉:“干爹,以前没觉得你腿这么长,而且屁股这么大!” 一个飞船里坐俩小孩,座位是连着的,少棠挤进去,孟小北就几乎没地儿了。 孟小北一屁股坐下去,少棠“哎呦”一声,在他脑后低声道:“坐着老子了。” 孟小北尽力往前拱:“没有啊,我坐你哪了?” 少棠半笑不笑哼道:“不知道我大么?” 少棠的前裆顶住孟小北后腰,顶住柔软的屁股缝儿,紧贴着,这姿势确实太“亲子”了,蹭得他某个部位有点儿要起物理反应……他下意识地左顾右盼找人,心虚:“可别让熟人瞧见,老子坐这么幼稚的飞船!” 管理员大叔笑着一挥手,飞船起飞,越升越高,开始快速旋转,带起凛冽的风声和强烈的眩晕感。 孟小北在上面喝着风大喊:“啊——” 两人皆双手扶把,手攥到一起,紧搂着:“啊啊啊啊!!!!!!!” 小孩不怕晕,贺少棠下来就晕了,转得他头疼,下楼梯两脚拌蒜,笑着骂:“我操以后真不能坐这玩意儿,我晕一切的飞行器!……老子也就为了陪你、让你高兴!” 孟小北撒娇,从背后抱着他小干爹的腰,推着走,脸贴着少棠后背乱蹭。少棠被推着走,笑,非常之快乐。 玩儿累了,孟小北说:“干爹,特别渴。” 两人在通往琼华岛的石拱桥旁的小卖部买水。 少棠说:“来一碗茶,一杯啤酒。” 孟小北喝茶完全不够解渴,那时就已显出日后的狼性,直接说:“我也要一杯啤的。” 少棠难以置信:“你小子能喝下一整杯吗?!” 那时啤酒不论瓶卖,都是散装,一杯一杯零打,两毛钱一大杯,浮一层雪白浓郁的泡沫。 夏天喝啤酒,令人舒坦的无上的美味,而且确实解渴。孟小北端着那杯啤酒,仰着而尽,咕咚,咕咚,咕咚,一口气,就一口气,他全喝了,浑身毛孔爽得发涨!周围大人都盯着看他,这小子真是个人物。 傍晚走出公园门,两人脸上分明都意犹未尽,少棠停住脚步,突然问:“你吃过老莫吗?” 孟小北说:“没吃过。但我听亮亮说过,特贵,他爸请人吃饭都在那里。” 少棠一摆头:“走,我带你去吃。” 孟小北嚷道:“干爹,你这月饭钱真的没了!” 少棠目视前方,一笑:“没了就没了,花光了算……花钱难得买个开心,今儿我宝贝儿子过生日么。” 孟小北不知道,去年他过生日少棠没露面。少棠那一天是自己一个人坐在老莫里吃饭。 这顿生日晚餐,孟小北记忆犹新,京城世家高干子弟时常出入的老莫,他也有幸吃过了。服务生穿红色绒面制服,大厅金碧辉煌,一口罐焖牛肉下去,孟小北不住咂嘴,太好吃了——一口肉两毛钱就抹油啦! 少棠整顿饭就是给干儿子讲解,这个刀叉,是怎么用。 沙拉碟和正餐碟,怎么摆。 正餐之前,先来一道他们家最特色的奶油蘑菇汤。 奶酪鱼排,配白葡萄酒。罐焖牛肉,配红酒。 少棠吃起来挺讲究,别看平时经常是流里流气的机车装、皮夹克,兵痞打扮,餐桌上举手投足都让孟小北觉着特有贵族范儿,用餐布擦嘴姿态优雅。 少棠笑说:“我妈教给我的。” 老城区的大街上,不断掠过骑自行车的人群,蹬三轮的老大爷车里载着烧糖的铁罐,上面插满糖人儿。 闷热的夏,在傍晚透出些许凉意,小风一吹,吹得那瓶红酒上头。 俩人坐在老莫餐厅门外的石头台阶上,少棠脸色被酒气醺得通红,一直咧着嘴傻乐。 小北靠少棠肩膀上,处得像好哥们儿。少棠声音沙哑发烫:“对不起啊,小北。” 孟小北摇摇头:“什么啊……没事儿!” 少棠垂下眼睫,不好意思地笑了:“以前一直没给你过生日,你一人儿在北京、你爸你妈都不在,我都没管你。” 孟小北:“原来你记着我生日啊?” 少棠:“这日子能忘得掉吗。” 孟小北:“哦。” 贺少棠是主动提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爸妈很早离婚了,我妈是十多年前这天去世的,我在北京待得不好,还跟人打架差点儿进局子,然后我就去西沟了,再然后,怎么就碰上你了呢?……还记得我第一回去你们家吃饭吗,呵呵,我当时就想,这算什么狗屁缘分,你怎么就偏偏每年都今天过生日,你每年生日的时候我都挺难受,不想看见你,烦死你个小狗日的,你还老缠着我!……” 孟小北赶紧说:“那以后我换一天过生日呗,我真的无所谓哪天!” 少棠笑道:“我妈长挺漂亮的,是音乐学院教授,比龚雪好看。” 孟小北张大嘴巴:“真的啊。” 少棠用力点头,眼底流露出孩子气:“从法国留学回来的,那时候中国第一批归国音乐教育家,特别有才,漂亮。” 孟小北说:“反正肯定比我妈妈好看吧?” 少棠脑子里一溜达他嫂子的模样,忍住笑,谦虚道:“确实比你妈妈长得……俊一些。” 孟小北:“你长得像你妈妈么?” 少棠:“像啊。” 孟小北口气活像个流氓:“那我可知道了,你妈肯定就是个大、大、大、大美人儿啊!” 少棠噗得乐了,喷出口水:“哈哈哈哈。” 少棠是把身边这个人,完全当成个大人来交流。孟小北才是他身边最亲近以至能无所顾忌敞开怀抱的人。孟小北单纯,又讲义气,又强烈崇拜他依恋他。对北北倾诉心事是最坦然,没有丝毫避讳顾虑,两人无话不谈。或者说,对身边不离不弃的人逐渐发展到逾越辈分规矩、不断索取、侵占,想要更多的宠爱和陪伴,这是每个心底存有脆弱和稚气之人的病灶,最后的避世之所。孟小北是这样,少棠何尝不是? 晚风吹过,心是热烘烘的,怀里人也是滚烫滚烫的。孟小北搂着他小爹的膝盖,自己也不知在说什么,也是男孩开始慢慢沉默害羞的年纪,更没什么阅历没经历过人生挫折。他有的,就是一颗赤子之心。 孟小北拍拍少棠:“其实没事儿,我哥们儿亮亮,你知道吧,他父母也离婚了,现在有两个家,四个爹妈!他爸爸还是大款,谁都没时间管他,他整天拿这事儿跟我们炫,还挺美!他不在乎,因为他有我们啊!” “你看我吧,我就等于跟没爸没妈似的,我爸我妈反正疼孟小京比疼我多一点儿,嘿嘿嘿,我也不在乎,因为我有你啊。” “所以,你也别……别……嗯,我就是想说,你还有我呗。你爸爸不要你了,我要你啊!我打包全都要,最喜欢小爹!” 孟小北表情极单纯而真诚,一腔真心。 少棠:“……” 少棠眼里一下子就流出眼泪,然后乐了,特不好意思地使劲抹一把脸。夜晚的街灯勾勒出一张脸的轮廓,十分英俊,小黑痦子上有闪光的印迹。 俩人抱着,并肩而坐,完全就是潜意识的喜爱,感情到了深处,彼此依赖,那时月色正浓,晚风正好。 少棠嘴里有酒气,眼中有泪花,脑壳还被电动飞船转得眩晕想吐。 孟小北对眼前人是又待见又崇拜,头一回看他的棠棠真的哭了。 一贯爽朗坚强的男人,偶尔流露脆弱,哭一鼻子,特别招人疼。 少棠喷着粗重炙热的喘息,凑近孟小北,猛然一下,嘴唇罩上他的脸! 少棠吻了他的眉头。 吻他鼻子。 最后,吻了孟小北的嘴。 少棠侧过头,错开鼻梁,持续不断地亲,索取,仿佛十分的需要小北,需要怀中人的慰藉。这人胸膛滚烫,脖颈被酒意渲染出一片性感的殷红色!那是一种具有强烈暧昧暗示的肤色,令孟小北惊异,头晕。少棠两只大手很有劲儿,丰满湿润的嘴唇反反复复磨过孟小北下半张脸,用力地吸吮……然后又突然放轻动作,可能怕弄疼,温柔地用上嘴唇乱蹭,简直像蹭小狗。 粗糙的胡茬剌着孟小北的上嘴唇,还有酒气、眼泪和鼻涕!强烈的冲击和情感上的刺激带动他整个身体发抖,眩晕,同样压抑着一股满足和渴望。 孟小北肩膀和胸膛已经硬朗,个子不矮了,是个少年人健康结实的骨形轮廓,具有一些明显的性别特征。走在大街上,绝不会被错认成姑娘,或者被当作个人事不通的小屁孩。他深刻地意识到、感觉到少棠在揉他的嘴巴,四片嘴唇相缠。他根本不懂接吻是怎么回事,也无所谓两人正在干什么,只要是对的人,干什么其实都好! 他没有任何经验技巧,也不需要。嘴唇强烈地吸允和被吸允着,交换口水与深刻的喜欢。他抓住少棠衣领,因为好奇和享受,使劲拽住对方脖子,拽到自己面前来狠命地亲!他那丁点儿微不足道的力量,立刻就被一个成年男人纵情发泄时强悍的力道所碾压,少棠几乎像要一口把他吞下去…… 肺里迅速就没气儿了,嘴里充斥酒气,以及少棠身上特有的味道。眼前天地失色,就是一个棠棠。 第三十章长相思 那个生日,孟小北终身难忘。 美好而沉醉的夜晚,是他第一次、也是印象里后来几年中,两人唯一一次过分亲密的接触,转瞬即逝,回味无穷。那种唇舌间真实的暖意,融进骨血,足够在记忆中徘徊流淌若干年,即便他当初很遗憾地不懂如何接吻,蠢到连舌头都没用上,单纯地,就用两片嘴唇嘬小爹,嘬了好半天。后来回想,简直像还在吃奶…… 少棠吻完,什么都没说,没有倾诉,没有任何解释。 他自己也快倒不上气儿,因为激动和混乱,松开手,别过脸去,垂头喘息许久,怔怔地垂手坐着,陷入情绪…… 孟小北抿着嘴,不舍得擦掉对方的口水,就也陪他干爹傻坐。 两个被酒精和隐秘的若有若无的感情所迷醉的傻瓜,坐在展览路大街马路牙子上,中途还遇到戴红箍的联防队员。联防队的人远远瞅见他俩,就不对劲,以为是一对小情侣,当街抱一起做出严重有伤道德风化的事儿。那几人赶紧跑过来,结果一看,一大一小,俩男的。 少棠穿的便装。 联防队员追问:“你干什么的?你哪个单位?这孩子是你的吗?” 少棠两眼发呆,舌头略微迟钝,嘴角还挂一丝口水:“我的。” 联防队的半信半疑,又问:“我们怎么刚才,明明瞅见,你抱着亲这孩子来着?……亲嘴儿呢吧?!” 少棠:“……” 少棠眼底像有两汪深邃的漩涡,还带着水汽、浓重的酒意,这时抬头,突然就醒了一大半。 只愣了一秒钟,少棠面无表情,直直看着对方:“没有。” 联防队的俩人眨巴眨巴眼,也不太自信,自言自语道:“我刚才……好像……好像看着是……” 少棠蓦然板起脸,面不改色:“你们看错了,我是他爸,这我儿子,我抱抱他。” 联防队员:“哦——抱抱。” 孟小北不惧人,在一旁理直气壮大声道:“他是我爸爸!” “我爸爸就是,刚才在老莫喝多了!” “他是解放军!” 少棠眼神发直但是脑子醒了,那时候脑壳里“轰”得一声,浑身血管里的酒精都从毛孔里蒸出来……他绷住劲低头就摸裤兜,伸了几次手愣没找着裤兜在哪。孟小北帮他掏,军官证掏出来亮了。孟小北还摸出少棠的手帕,给他干爹擦净嘴边的口水。 少棠低声像是安慰小北:“没事儿啊,别怕。” 两人又坐了很久,直到少棠重新站起来,擦干眼眶,揽着孟小北的肩,慢慢走回去…… 当晚不知道是怎么到家的,衣服没脱,脸都没有洗,就双双倒在床上,酣睡。可能因为疲惫,或者潜意识里彼此间刻意的回避。 睡到半夜,孟小北胳膊下的人动了。他睁眼,少棠已经起身,背对着他,黑暗中,坐在床沿沉默。 少棠在回忆,像倒带一样,慢慢往前倒腾这一整天发生的事,酸的,甜的…… 孟小北轻声的:“干爹。” 少棠:“嗯。” 孟小北:“怎么了?” 少棠淡淡地说:“没怎么,没事儿。我挺好的你别担心!你赶紧睡,我起个夜。” 少棠说了一句“我挺好的别担心”。 少棠出去起个夜就没回来。孟小北悄悄扒开门看,发现他干爹坐在客厅桌旁,也没有沙发,就睡在两张拼起来的餐桌凳上,后仰靠墙,眼神发直,直到天明。 少棠的眼神,有些茫然,又似乎是醒悟。 亲上了就是亲上了,那小狗日的嘴角的温度和身上特有的味道仿佛都徜徉在鼻息间,没啥可否认的,就是喜欢。少棠捧着他的大宝贝儿的脸,重重亲下去的时候,没有丝毫携带肉欲的猥亵的意味,但绝对真心实意,当成个宝。什么事儿都考虑应该不应该做然后再做,就少了那份真心。 凌晨时分,朦朦胧胧间,孟小北感觉到他干爹回来屋里,站在他身后,给他盖毛巾被,大手掌罩在他头上,摸他后脑勺…… 有些事情,禁不得细想,不能往深了挖。无论在于孟小北当时的年龄,还是在于两人之间板上钉钉的两辈人的关系。 对少棠来说,孟小北并非他亲生,本来也没血缘。 然而北北也不是大街上随处偶遇生发感情的陌生人。孟小北并非无亲无故,他身后是孟家一大家子。 贺少棠不是那种唧唧歪歪经不住事儿不敢承担的男人,但他不二不傻,懂得分寸。有些事情上,他甚至比旁人设想的都更沉得住气。 …… 这件事之后一段时间,孟小北生活周遭发生了很大变化。 少棠托关系帮孟建民联系上陕西的张神医。那张姓神医原本就是宝鸡岐山当地人,据说文革后平反冤情释放回京,随后又返回家乡,就在宝鸡当地小县城里开了一家小医院,平日行事怪癖低调,轻易不露相,不为生人看疑难杂症,尤其回避京城来的权贵,就怕被政治牵连。 少棠亲爸当年在牛棚里给的两个馒头,几句体恤,真的管用。动荡之年,不重钱,重义,最看重患难之交。 孟建民攥着少棠的胳膊,那时真是掏心掏肺地感激、信任。 孟建民说:“我俩儿子都欠你一笔这么大的人情债,大哥也不跟你说太多婆婆妈妈的感谢的话,不来虚的。我这俩儿子,将来一定都好好孝敬你,孟小京也认你当干爹孝敬!” 少棠也不知怎的,立刻就回绝了:“可别,孟小京不用认我。我有小北一个儿子足矣。” 在少棠心里,孟小北也是唯一一块小软肉。付出的咱收不回来。再来一个?老子坚决不上这个“套”! 之后孟建民带孟小京又返回西沟,频繁赴宝鸡找“神刀张”瞧病。据说,张神医并未执刀给孟小京开腿,孟小京的腿后来也确实治好了,逐渐恢复功能。至于具体到底怎么治的,孟小北当时不太清楚,他对他弟也就没上过心,没心肝儿的,待到后来很久才了解,此为后话。 孟小京回陕西了,孟小北顺理成章继续留北京上学,没人威胁他地位,没人跟他争爷爷奶奶的宠,少棠就放心了。 另一件重要的事,就在几个月之后,贺少棠决定离开北京。 孟小北也说不清他那时是怎么想的,他干爹跟他提及这事的时候,他是个什么反应。 一片茫然,安静,脑海里变得空荡荡的。 他任何反应那时也都不重要了,少棠当真决定的事儿,干儿子也不可能违逆,管不了。 少棠是开着挎斗带干儿子去了趟二厂附近的红领巾公园,湖边石头上坐着。少棠搂住孟小北肩膀,父子间的亲热,用力捏了捏,碰碰脑门,那时候说,干爹要去军校进修,两年就回来,中间还能时不时回来看你! 少棠眼神深邃,带有威慑力,臭小子,你在家给我听你爷爷奶奶的话!甭以为老子不在跟前,你就没大人管了,就撒癔症就玩儿野了,老子没说不管你了! 孟小北低头抠手,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少棠说:“我肯定还回来。” 孟小北微微撅起嘴巴:“你不会不要我了吧?” 少棠斩钉截铁地说:“你是我儿子,我舍得不要你?我老了还等着你孝敬呢,到时候你甭想赖。” 孟小北神情倔强:“我肯定会想你。” 少棠半晌说道,“可能过几年你长大了,有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有各种朋友了,就不惦记你干爹了。假如等过些年,你还傻了吧唧地惦记我……” 贺诚在总参升官,特情处一把手,一直想把亲外甥弄到身边,给一份条件优厚富有前途的位置。是少棠自己不愿意去,就不愿凭关系瞎搞,而且还在小舅眼皮底下上班,每天进出总参大院?以他当时的从军资历年限,他也就是在特殊年代,如果不念军校当官,他就该退出现役,不进则退。他眼前也没别的路了。 少棠某年秋天离开,一身戎装,带着全部行李,去河北某军事学院报到。他自幼受舅父熏陶,仍然怀抱军人的一腔热血和理想,想要学有所成,想要做一番事业,这是他命定的归宿。同去的还有从岐山一起出来的两名战友,部队推荐的立过功的年轻军官,去军校镀金。 因为少棠的离开,也是因着孟家住房宽松了,生活条件逐渐好转,孟小北终又搬回他爷爷奶奶家,从此一直住奶奶家。 他跟小姑一屋。小姑睡大床,屋里门后还有一张木板小床,是孟小北的地盘,以床帷子相隔。床很窄,简陋,本就一米半宽。他还靠墙堆砌起好几层,乱七八糟的书本、图画纸、铅笔钢笔蜡笔,墙上贴的全是各个阶段的成品或草稿,像个垃圾山。 一年半以后,孟小北小学也顺利毕业。毕业时有市区级比赛获奖的加分,以及学校和区教育局推荐,他毕业考分数不够,出乎家里意料进了当时朝阳区的区重点,朝阳一中。 他们班主任自从某一回印象改观,后来一直对孟小北不错,毕业时亲自写推荐信,很仗义。 他们班主任信里写,教书这么多年,头一回碰到一个学生让我纠正了以前保守的、教条的认知,考试成绩并不是唯一重要,这个学生课外很有天赋才华。孟小北绘画得了几个少儿比赛奖项,是学校鼓乐队指挥,率领鼓乐队在区少年宫参赛。除此之外,还是每年他们班新年联欢会主力干将,负责组织各种五花八门的游戏和节目。他不唱歌跳舞那么俗气,他和申大伟两个人说相声,自编自导,一个逗哏一个捧哏,代表班里在全校表演,说陕西话的相声! 当然,重点中学的借读费赞助费更高,他干爹给他从外地寄学费。 祁亮则是由大款爸爸掏出一笔赞助费,花钱买分数,一同进了朝阳一中,继续同班。申大伟没考上重点,在八里庄念普通中学,三人仍是铁打的哥们儿。 孟小北初中表现依旧耀眼,校园里,操场上,各种活动中,都是他们年级引人注目的活跃男孩,学习成绩也依然晃荡于中游偏下。 区重点学校,各色人物都有,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孟小北从初一开始结交各路朋友,学校里参加了一个美术兴趣小组,一个文艺社团,还在校广播站做节目主持人,放学则出入台球厅、游戏厅、录像厅…… 他跟亮亮申大伟一起,录像厅熬夜看通宵小电影,周末有时不回家,在祁亮的大款爸爸房子里过夜。 他开始偷偷学抽烟,而且学得很快,手势很酷,嘴角轻咬烟蒂的口型好像从小跟谁学过,自幼饱受熏陶。 同班很多男生都抽,一开始全是好奇,后来抽上瘾了,又能吸引女同学,觉得这是街头时髦青年的“份儿”。 兜里随时揣半包烟,周末该换洗衣服赶紧掏出来藏床褥下面,不能被他奶奶发现。他奶奶拿笤帚疙瘩揍人可狠了! 他们哥们儿之间平时都谈论女生,也都交往过几个女孩。 初中男生交女朋友,也不算是真的谈恋爱。那时候已经不叫“谈对象”,他们的说法,就是“泡妞儿”,闲着也是闲着,泡着玩儿呗,身旁有妞是拔份儿,身旁没有妞是跌份! 泡妞,其实就是上学路上在早点铺一起吃碗炒肝包子,放学一起写作业,周末逛街压马路,买一根雪人两人分吃,一起去录像厅看地下走私过来的港台言情禁片,生活相当的纯洁朴实! 孟小北不是远近中学里那种特野的坏小子,那些坏学生都要遣送工读学校的。他痞,但是不坏不野,做事保留底限分寸。 从初二开始,孟小北报了美院附中的业余班,学素描。钱也是干爹寄给他的,少棠提醒他去拜个老师。 初三,重点学校功课开始加码,学习紧张,平时各种思想动员,老师学生压力都大,烟抽得更多,压岁钱都买烟抽了。陪女孩逛街打游戏的时间都没了,正好,女孩最麻烦了。 这些年间,他和他干爹一直都有联系。 少棠原本说进修两年就回来,这一走,就是四年有余,四年没有机会再见。据说是进修两年之后因专业特长,调去驻内蒙东北交界处某森林边防大队,担任两年教官,升了职位。 打电话不方便,那时流行写信,结交笔友,孟小北的笔友就是他的棠棠。他基本每月一封信,坚持四年。对别人,他绝对没有过如此专注和长性!少棠也给他回信。这人不是啰嗦话唠的人,闲时篇幅略长,忙时就潦草几句话,谈部队里学习和任务。倘若是别人,少棠连一个字儿都懒得写! 孟小北有一回提到迷上集邮,他干爹开始给他寻么好看的邮票。八分钱的平信,少棠有时贴几毛钱的邮票,贴满信封的背面。后来有一回因为邮票太漂亮,信寄丢了被人偷了。 孟小北把少棠的信压在枕边一摞书下面,夜晚开床头小灯,假装看书,一遍一遍地重读少棠的字。 有时拿画纸画少棠,相隔时间久了,越画越抽象,可能是太想念,把这个人简直越画越帅,不像现实中的真人…… 干爹也常给他寄东西。别人家都是从北京给外地亲戚寄好东西,他们俩是反过来。他干爹寄过奶粉、咖啡、长毛绒的雷锋帽、军大衣、胶鞋、漂亮的胸章纪念章,还有农村当年的新棒子面儿棒渣。从河北寄河北特产,苹果鸭梨什么的;从内蒙就寄内蒙特产,肉干奶粉羊毛手套。 孟奶奶也给少棠寄过糖和糕点,寄过一次之后,孟小北他小姑得知地址,开始揽下寄东西的任务。 孟小北在床头画画,心不在焉,眼角瞥见他小姑靠着床头织围巾呢。 孟小北问:“小姑,您给谁织的?” 小姑说:“给我自己。” 孟小北嘴角一耸:“蓝色的,我看我戴着合适,织完给我戴吧?” 小姑闷头不言语。 没过几天,孟小北就看见他小姑准备打个包袱去邮局。他悄悄在他小姑包裹上戳个眼儿,偷看了,蓝色的围巾,寄到内蒙部队的地址。 孟小北当时掂着这个包裹,心里挣扎好一会儿,做残酷的思想斗争。是把这条围巾藏起来呢,还是使坏干脆拿剪子剪个大洞呢…… 有时寂寞孤独,有时多愁善感,有时又自怨自艾,患得患失。青春期懵懂躁动的男孩,就是孟小北。 初中三年级的孟小北,这时已经是大男孩模样,个子在班里中等,肩膀宽了,大腿小腿都比以前健壮,不再是瘦骨伶仃一个猴子。 孟小北平时穿一件白色圆领文化衫,罩个外套,不爱捯饬,简单潇洒。他头发一直留成四六开分头,香港电影里流行起来的。他头发软,在阳光下呈浅棕色,下嘴唇兜上来一吹气,发帘就会很帅地从眼前飞起来,露出脑门上浅色伤疤。 他是瘦瘦的瓜子脸,一双眼细长。 性格也比以前“酷”了。进入青春发育期,声音开始变粗沉沙哑,话明显变少,可能因为身边能交心的人也不多。 班里女同学对孟小北评价:五官单拆开,怎么看都不能算英俊,但是很有味道,越看越……嗯……就是典型的“第二眼帅哥”。 第一学期期末考试,考完倒数第二门,孟小北骑车出校门,轻松的表情已经是准备放羊了。 祁亮骑车跟出来:“小北,语文考得不错吧,咱们萧老师的得意门生!” 孟小北嘴角一歪:“呵,得意你个鬼了。” 祁亮问:“咱上哪儿玩?” 孟小北一双细长的单眼皮在阳光下一眯:“东大桥,游戏厅!” 一群女生也骑车出来,祁亮勾勾手:“嗳,孙媛媛!这儿,这儿!” 孙媛媛也长成大姑娘样儿,依然漂亮,学习很好。 孟小北嘴角翘着,逗女生:“都快考完了,还回家复习啊你?” 孙媛媛:“最后一科外语了。” 孟小北揶揄道:“你外语不是全班第一么?你还用复习?” 孙媛媛笑着反驳:“你外语不是全班倒数最末三名之一么,你还不赶快回家复习?!” 孟小北单手扶把,一脚撑地,大笑:“我复习不复习反正是倒数,我还复习个鬼啊白耽误我半天玩儿!” “走,去游戏厅吗?” 孙媛媛垂眼,心里挣扎,想和“坏男孩”出去玩儿,又担心自己排名成绩,这就是优秀女生的成长的烦恼! 孟小北很绅士地接过孙媛媛的书包,背肩膀上。他自己书包夹后座上。 祁亮起哄:“媛媛,你要对孟小北丫的有信心!有你经常在身边教育他,鞭策他,他明天考试肯定超常发挥啊他!” 自行车便道上车铃声清脆,男女生有说有笑,孟小北一手扶肩上的书包,单手扶车把,背影潇洒。 孟小北和祁亮还一路互相嫌弃着,“滚蛋啊,别惹我,考试期间老子烦着呢!……” 几人结伴进了东大桥一家游戏厅。 游戏厅老板特意把店开在学校附近,学校方面最厌恶这些地方,但是学生们喜欢。消费群体主要就是学生党。 孟小北掏钱要给孙媛媛买币,说:“你是女的,出来不用你们女生花钱。” 这方面,他有北方男人的大男子主义,并不在于孙媛媛跟他有任何特殊关系,对班里哪个女生他都很讲男人风度。 祁亮挡了:“今天我请。” 孟小北冷哼道:“土大款啊,你亲爸又回来认你了?” 祁亮扭脸嚷道:“我请客你还废这么多话?孟小北你这贱嘴!” 孟小北小眼一眯:“我贱嘴怎么着,有人喜欢!” 祁亮跟孙媛媛咬耳朵:“媛媛你千万别喜欢丫孟小北,你看你什么糟糕的眼光!……” 孙媛媛捂嘴笑,脸有些红。她从来没说过自己喜欢孟小北,可是谁看不出来? 游艺厅里一排老式机器,有几种当年最原始的战斗类驾驶类游戏,屏幕粗糙,手动拉杆操作。仨人每人一台机器,孟小北先教孙媛媛玩儿,然后自己玩儿。孙媛媛不太会打,主要是来陪男孩的。 孙媛媛拿出一本讲星座的书,低头研究。女孩子开始疯狂研究星座,这就是做恋爱梦呢。 孙媛媛问:“孟小北,你八月五号生日吧,你是狮子座吧。” 孟小北眼睛盯着游戏机屏幕,心不在焉:“嗯,怎么了?” 孙媛媛:“哦……嗯……” 祁亮搭茬:“孙媛媛你什么星座啊?” 孙媛媛:“我是双鱼。” 祁亮饶有兴趣:“嗳,你查出什么了?狮子座和双鱼座配吗?” 孙媛媛眼露沮丧:“你瞎说什么啊。” 孟小北紧盯屏幕的眼闪了一下,心里莫名一动,埋藏青春回忆寂寞情怀的柔软的地方,被戳到了。 孟小北拿过那本星座书:“这个算的准吗?” 祁亮也凑过来看,仨人一起乱翻。 祁亮大声道:“我靠,我是白羊!孟小北你是狮子!咱俩竟然是最和谐夫妻星座啊啊啊好动人啊!!!” 好动人?孟小北抖一地鸡皮疙瘩,冷嘲道:“没错儿,我是夫你是妻,狮子吃了你个咩咩叫的小白羊!” 孟小北不动声色,迅速翻到他要找的那一页,某个星座。 十二月某日生日的,射手座。 性格特征…… B型血特点…… 恋爱运势…… 婚姻最佳配对…… 他心里微澜涌动,手心出汗,一股酸酸甜甜的暖意,蓦地涌上心口。 狮子座X射手座,他和他是绝配。 第三十一章重聚首 他们在游艺厅里玩儿到天黑,快七点钟,好女生该回家了。 游戏厅里人挺多,有很多考完试的学生和社会青年。仨人从位子上刚站起来,没走几步,身后突然有小青年吹口哨,就是男生遇见漂亮女生,那种带有调戏意味的不正经的口哨。 孙媛媛心虚回头,发现好多人抬头盯着她的背脸。 她莫名地也回头,再往下一看,惊呼,然后迅速用书包挡住自己裤子后面! 口哨声更响,有人窃笑几声,孟小北也回头,冷冷地看了一眼。 孟小北问:“你怎么了?” 孙媛媛面红耳赤,本来就没太见过校外这种社会场面,又在自己喜欢的同班男生面前,今天丢人可丢大了,都快哭了! 孙媛媛小声说:“没事儿,我,我去下洗手间。” 孟小北和祁亮互相对视一眼,没说话,都明白。 孟小北横了后面的人一眼:“笑什么啊?没见过女的啊?” 小青年调笑:“妞儿挺漂亮啊!” 孙媛媛用书包捂着后面,跑向洗手间。孟小北和祁亮在门口等。 其实班里男生都知道女孩裤子“脏了”的秘密,私下还经常开玩笑,你看今天哪个哪个女生课间出去的时候,从书包里偷偷摸出一个白色小包包……你看今天下午咱们班体育课,一个排的女生都请假逃避长跑!为什么我们男生不能请这个“例假”呢多么不公平啊!!! 亮亮有一回体育课长跑一千米,过终点线后跌进孟小北怀里,呼哧得快要死了,哀嚎“哎呦我可算知道她们女生失血过多快晕倒了是什么滋味儿”。这句话成为男生间经典笑话,后来每次长跑大伙都起哄说,“祁亮你还不请假你失血快晕倒了!” 这年纪的男孩,青春,躁动,大胆,而且什么都懂。 孟小北和祁亮一左一右,护着女孩出来。孟小北把棉服外套脱了,递给孙媛媛:“你把这个围你腰上,不就没人看见了吗。” 身后又有人吹口哨,小子,很够爷们儿啊。 大冷天的,孟小北里面就一件薄毛衣,没有外套穿,在冷风中脸和手都冻红了。孙媛媛虽然沮丧满脸通红,还是在后面深深看了孟小北好几眼,很是感动感激。 孟小北这样男孩招女孩子,确实有道理的。 当晚两人一起把女生送回家,结果第二天,孟小北英语考试当真超常发挥,选择题ABCD一路连蒙带猜,正式考试首次考到80分以上,简直尼玛是个奇迹! 祁亮搂着孟小北哥们儿之间开小会:“孟小北,孙媛媛这女孩真不错哎。” 孟小北:“呵。” 祁亮嘲笑道:“最重要的是,她竟然能看上你!嗳妈,就当是支援咱们大西北边远山区三线建设,重点扶贫了!” 孟小北笑骂:“你丫给我滚。” 祁亮问:“你喜欢她么?说真心的。” 孟小北沉默不答,看着远处一排用干枯的枝桠拥抱天空的树木。 祁亮嚷道:“你不会不喜欢她吧,你眼光也太高了!人家学习比你好,人家她爸是教授!” 孟小北嘴角一耸,低头笑了,怪不好意思的。那笑容难得流露一丝青春期男孩的小羞涩,简直不像孟小北这种人的笑! 孟小北正色道:“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不是她。” “另外一个。” …… 就因为孟小北一句不清不楚的“坦白”,祁亮放寒假那一个月就没消停!两家本来住得就近,整天凑一起胡吃胡混,亮亮没事儿就掐着孟小北的脖子拼命摇晃,逼供。小北爷爷!您口里说的身份神秘、沉鱼落雁、美貌如天仙的“另外一个人”,她究竟是哪位啊!你快告诉我快告诉我,是不是好哥们儿啊! 孟小北就不说,坚决不漏口风。 他和亮亮非常要好,无话不谈,只有一件压抑最深的事不说,只属于他和他的亲密无间。 放假就是年轻人每日出门闲逛胡混的好日子,穿上厚外套,迎着北方冬季的寒风,孟小北和祁亮申大伟走在大街上。孟小北穿的深褐色皮夹克,翻毛遮耳帽子,手拢在袖子里,心里在想,小爹在东北很冷吧,少棠现在什么样子了…… 快过年了,二厂合作社附近,很多小贩摆摊。有卖年画的,有卖鞭炮的,还有卖港台明星贴画海报的。几人蹲在地上翻捡感兴趣的东西,男孩普遍迷成龙元彪、郑少秋万梓良,买海报挂在家里。家家户户屋里墙上都贴一堆明星海报,土潮土潮的。 小贩帮他们找:“这都是港台那边儿来的,港台的卖的好,林青霞林凤娇,成龙万梓良……还有欧美的!” 孟小北心不在焉地翻,翻到某一张,金发红唇胸部性感呼之欲出的欧美女郎,视线牢牢地定住,单把那一张抽出来。 申大伟瞄过来:“这谁啊?” 小贩很牛气地介绍:“这个是麦当娜,欧美的,可红了。” 祁亮说:“我知——道,那个特性感的女明星么,孟小北你喜欢她?!” “你喜欢这种、这种胸大的女的?……孟小北你这人真色!!!” 祁亮做出很嫌恶的表情。 孟小北掏八毛钱买了这张很俗很艳的麦当娜海报。 几人到亮亮家玩儿。 祁亮他爸是个“倒儿爷”,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后,中国第一批下海发了财的个体户,土大款。他爸什么都倒,飞鸽自行车,黑白电视机,日本舶来的水货照相机,木头家具,摩托车配件……他爸家里也是琳琅满目,各种新鲜玩意儿,比国营厂子挣死工资的人有钱多了,这种家庭被直白地称为“万元户”。 祁亮从床下翻出他爸倒腾的一箱货,都是书。 申大伟:“我靠,这都是什么书啊,都没见过!” 祁亮:“反正不是语文课本练习册,比练习册大白本儿好看。” 孟小北:“书店都没有卖的吧!……《少女的心》?……《烈焰焚情》?……《丛林野战一百零八个日夜》?!” “我操!” “……” 几个小混球发现了宝贝。 于是那天,几个人躲在祁亮卧室里整整一下午,着迷地翻看那一堆乱七八糟的“少女的心”和“烈焰焚情”。 这是最早一批言情类书籍,从港台流过来,在广东进行盗版翻印,封面或色情或暴力,再流通至各大城市的音像店、录像厅、地下书摊。这都是禁书。 几个人各看各的,一开始还边看边聊,探讨一些男女关系深奥问题,后来渐渐都不说话了。看得入迷,感官大受刺激,都有些过度投入、意识麻木了! 孟小北从书堆里翻出一本,名字到底叫什么,他后来都记不清,好像是《赤裸男神》。 他刚翻了几页,就明白了。 他太紧张了,翻书页的手指都出汗,在页边距上留下湿漉漉的手印。他屏住气,悄悄把《男神》套在一本《少女的心》里面,怕被俩哥们儿瞧见,可是又放不下手,抵御不住文字的强烈诱惑。 没有影像和声音,也没插图,单纯又直白的文字,看在孟小北眼里,仿佛在眼底映出一副激烈热血的画面,那是两个男人,神一样俊美强壮的男人,纠缠在一起。孟小北想象着,混乱着,浑身的血先往脑子里涌,然后往下半身涌,那地方都快要勃起了…… 孟小北看个黄书都能想歪,能把自己看得裤裆里竖小红旗。 那是因为,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已经无数次想歪。这早已不是他情感和性意识上的启蒙。 幸亏冬天穿了毛裤,外面罩一层厚的料子裤,他硬了,另外两人也没瞧出来。或者那俩二傻子也正看得如痴如醉、正在与涨涨落落的裤裆做着艰苦卓绝的斗争! 算起来,他的感情生发于十年前,逐年积累、几何级数叠加,越来越强烈,炙热,而且开始焦虑。 他身体上的悸动以及某些意识苗头,萌动在十一岁生日夜,有人吻他的嘴,抱他。那个怀抱温暖而强壮,真挚却又具有雄性荷尔蒙的致命吸引力,他太喜欢了。当年幼稚,不清不楚,现在他长大了。 只可惜,少棠离开太早,走得太快。孟小北根本还没来得及弄清楚,两个同性之间彼此强烈吸引和依恋,这样的感情究竟怎么一回事。 即便到现在,他从理论上也没弄太清楚,两个男人怎样才能真真正正地在一起,结合。但他长大了成熟了,他在感情上能很清楚地意识到,他跟祁亮申大伟他们已经不太一样,他打心眼里喜欢上一个男人,无论应该不应该,就是特别特别喜欢。 可惜,他那时也没来得及学会表达,不懂表白。还没有成熟到有能力有胆色主动出击,甩开膀子求爱,把他对那个人单纯强烈的感情、用最大胆外露的方式表达出来!少棠就这么走了,一走四年不归。这四年让孟小北慢慢地懂了,暗暗地喜欢,深沉地等待。心智已迈出很远的步子,人还站在原地,等他的棠棠。 …… 农历新年,二厂老宿舍区一片过年的喜庆祥和气氛,单元门口贴起一幅春联,红纸在北国寒风中瑟瑟抖动。孟家老太太在窗户上贴了她自己剪的窗花,挂一大串红艳艳的辣椒。灶上蒸着胶东特色小枣饽饽。孟小北喜欢玩儿,就用木头模子帮他奶奶压饽饽,然后拿个小刀在上面雕花儿。 孟奶奶一声吼:“你这给我造的是剩么啊,败瞎玩儿了!” 孟小北说:“我给您雕个最好看的馒头。” 孟奶奶:“本来是个鱼,你给它雕成个剩么?还捏出两只耳朵一个鼻子,那是个猪么?” 孟小北:“不是耳朵,那两个是角!” “这是麒麟,神兽。” “奶奶我这是艺术品,您都不懂……” 他奶奶让他出门买一捆山东大葱,包饺子用。孟小北披上棉猴,揣上零钱和尼龙兜,一路缩头往二厂合作社方向走。他走路轻微驼背,摇摇晃晃,走路姿势痞帅痞帅。 合作社的菜场,人很多,孟小北在一排菜摊前挑顺眼的大葱。公家的菜不新鲜,他溜到私人摊子前。 他前面一个大婶刚买完,他耳朵尖听见了,两毛钱一大捆。他过去问:“大葱怎么卖。” 卖菜的眼皮都没抬:“三毛一捆。” 孟小北哼了一声,说话也很冲:“刚才那大妈买两毛一捆,你卖我就三毛一捆?你看我长得像傻缺么?!” 卖菜的理直气壮:“谁告诉你两毛?” 孟小北回头一指:“那大妈就住我们楼隔壁单元,是我三姑他老公的二舅妈,你要不要我把她叫回来问问一捆多少钱啊?” 卖菜的不吭声了,丢给他一捆大葱。 孟小北三姑的老公好像就没有二舅舅,反正他也不知道有没有,瞎扯。 他正付钱,身边又几个家属院大妈大婶从人流中挤过来买菜,边买边聊:“孟大妈家那个亲戚回来了,你瞅见了吗?” 孟小北这时头脑仍迟钝着。 大妈看见孟小北:“孟小北,你快家去,你们家那个当兵的小叔叔,是有这么个人吧?好像回来探亲了!” 孟小北猛然惊醒,抬头看着大妈。 大妈用手一戳:“愣什么呢小子?” 孟小北倒喘了一口气,扭头就跑! 大妈在身后喊:“你的大葱!” 孟小北一个急刹车,笑着跑回来,拎起一捆大葱,飞奔着跑出菜场。 两毛钱的一捆大葱,那真是结结实实很大的一捆,目测有他两条胳膊扎起来那般粗长。抱着不方便,他就把大葱扛在肩上跑!跑太野了,麻绳竟然半道绷开,大葱滚了一地! 孟小北满地捡大葱,路过的人都乐他。 他弯腰下去时大脑充血,眼里突然就充起水雾,眼眶潮漉漉的,心里特激动…… 奶奶家楼下单元门口,围着一圈儿邻居,热闹地寒暄,围着部队回来探亲的人。 正中站的男人,一身华丽笔挺的暗绿色毛料大衣,是军官制服。大檐帽下是一双被冷风吹红的耳朵。 孟小北抱一堆大葱,怔怔地,远远地看着。 那个人,两手都提着拜年的红纸包装的烟酒礼物,背对着他,话音爽朗。都不用看正脸,只看背脸孟小北就认得出来,制服大衣包裹着一副宽肩长腿的好身板,比若干年前更显稳健威风,穿帅气的黑皮鞋。 他从侧后方看过去,只看帽檐遮不住的耳廓位置特有的弯曲弧度,耳垂的形状,都能辨认出,这是他小爹。他都魔怔了! 邻家大妈大爷热情寒暄:“少棠,回来啦!当兵辛苦吧!” 少棠的声音:“不苦,您看我现在怎么样?” 大妈笑道:“现在比以前看着更好了!有对象了没?你娶媳妇了没呢?” 少棠大大方方道:“没呢,回来娶!” 大妈指着后面:“你家小北!” 少棠回过头,大檐帽下双眼含水,笑着。 孟小北低喊一句:“干爹。” 第三十二章隔膜 贺少棠回来北京了,就在这年的大年三十中午,提着年货上门,给孟家人一个惊喜感动。 家中,孟奶奶激动得,人老愈发念旧情,眼里闪泪花,大巴掌用力拍着少棠的后背:“勺烫啊,你说你,早几天就回来了,咋今天才来看俺咧?!” 少棠说:“我本来还考虑,年三十来叨扰,不太合适,我是不是应该初二再来?” 孟奶奶:“你想啥时候,随时都来么!” 少棠开玩笑:“按你们山东人习俗,不是说初二回娘家吗?您这儿不是我娘家么,您说我是不是该初二来!” 孟奶奶高兴:“你是俺儿子,这就是你家你不是回娘家!俺瞅不见孟建民,瞅见你就跟瞅见他似的!” 少棠被老太太的巴掌都拍疼了,笑,站得笔直端正,裹着军大衣的身躯像一杆威武的枪。眉目之间,比若干年前在西沟风流时添了几分成熟稳重,黑眼珠的神采深邃幽长,下巴刮得干净,一层淡淡青色。 四年多,年纪长了,官也升了。 孟奶奶拽过宝贝孙子显摆:“你瞅你干儿子,长这么高了都,比俺可高多啦!” 两人周围站得满是人,完全没有悄悄话的空间,孟小北垂着眼,什么都不说。 少棠说:“都十五了,再长就比我高了。” 孟奶奶说:“俺们家碑碑可棒了,上重点学校!在学校还是文艺宣传队的骨干,还是广播站主持人什么的呢!” 孟小北耳朵根有点儿红,埋怨道:“奶——奶!我们那个不叫文艺宣传队……我们叫社团……” 少棠注视干儿子,眼中带笑:“我都知道,他平时老给我写信,有什么好事儿都在信里跟我嘚瑟。” 孟奶奶高兴,就话特多,因为耳朵渐渐背了,嗓门愈发洪亮:“碑碑,瞅你干爹这个肩章!这个军装!多帅气!多俊啊!” “碑碑你说是不是!” “你说你干爹俊不俊?!” 周围人毫无察觉,全家高声寒暄。唯独孟小北沉默,低头紧抿嘴角,憋着不说话……尼玛的,简直太俊了,眼都闪瞎了。 大年三十,依山东人风俗,最重视亲情传统,应该是儿子与父母住在一起过年。孟家三个女儿都成家了,陪公婆过年呢,儿子又不在,少棠在酒桌上自然而然替代了孟建民的位置,坐在孟小北爷爷身边,陪老爷子喝酒。 少棠举杯站起来,说,“我替我大哥敬咱爸咱妈一杯酒。” “再来一杯,这杯敬全家!” 少棠是从那边儿带来好酒,“蒙古王”,还有内蒙特产山羊奶酪,奶茶粉,两件特高档的羊绒衫,大号给孟家老爷子,小号给孟小北。 暖气烧得很热,少棠脱下军服,一屋子荡漾暖意。孟小北就坐干爹下首,闷头吃菜,话极少,问一句答一句。 反倒是他干爹稳得住,席间聊这些年在内蒙当兵的经历,大兴安岭老林子里执行任务各种趣事。吃饭这工夫不断有串门拜年的亲戚邻居,每进来一拨人,少棠一定是各方瞩目焦点,恨不得要将前前后后经历对每人都讲一遍,大碗大碗喝酒,神情明亮爽快。 孟小北坐得太近,不方便抬头看,只用眼角余光,偷瞥少棠的鬓角、耳朵、衣领,甚至暗暗凝视对方胸膛缓慢起伏的节奏…… 可能是分开时间太久了,这四年,又是孟小北生理和心理产生质的飞跃的发育时期,很多感觉,完全就不一样了。 最不一样处就在于,他自己性情也变了,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厚皮赖脸没羞没臊,缠着他干爹亲亲抱抱、胡搅蛮缠。男孩长大,都会经历这一段,青春发育变声期,在家中沉默寡言,脸皮变薄了,死要面子了,有自尊了,开始莫名其妙的害羞了!很多腻歪的话他不能说,因为根本讲不出口。 孟小北那时一双细长帅气的少男小单眼皮里,瞧见了自个儿稀罕的人,装的就是两汪子羞涩的甜蜜…… 孟奶奶饭桌上一直拉着少棠胳膊,喜欢得不行,凑头问:“勺烫啊,这回回来,不走啦?” 少棠说:“调回北京,西山那边儿的森林消防部队,应该几年内都不会动了。” 孟奶奶笑眯眯的,很八卦:“干儿子你岁数也不小了,你都三十啦!” 少棠忙更正:“没有呢,我才二十九。” 孟奶奶很较真:“俺们那里算虚岁,你就是三十了!你有对象了没?” 少棠垂眼一笑:“部队里,上哪找对象?” 孟奶奶赶忙接上这句:“这么俊的大小伙子,赶紧娶个漂亮媳妇吧!这回来俺们家,是来娶媳妇的不!” 孟小北一抬头:“……?!” 孟奶奶话里有话:“你刚才在楼底下可说了,俺都听见了,你说‘回来娶’!” 少棠很稳,没有表情,哄着老太太:“您放心吧……我不着急。” 孟奶奶实心诚意的:“告诉你吧,娶俺们山东的小嫚儿,最好了!漂亮,家务活能干,而且——最能生孩子!” 孟小北一口摩奇鲜桃汁“噗”得喷了出来。 他顺手捞起衣服前襟一抹嘴,没错儿,绝对能生,奶奶您就生了五个。 孟小北小姑脸皮最薄,简直比孟小北更墨迹害臊,从小到大就是个软弱性子。她坐得很远,在桌子对面,半晌突然问了一句,“上回给你织那围巾,合适吗?” 少棠顿了一下,客气点头:“合适。” 小姑问:“怎么没戴啊……” 少棠淡淡地道:“我们那边风沙大,那么好的毛线,都戴糟践了,我收着呢。” 孟小北悄眉耷眼听着,心里庆幸他干爹没戴小姑送的围巾回来招摇,又不爽他干爹竟然还把围巾“收着”呢!……自己呢?干爹不知把他“收”到哪里了,见面甚至都没抱他一下。 一顿饭就吃了两个半小时,连吃带聊,没有孟小北插嘴单独开小会儿的机会…… 饭后,少棠又陪老爷子老太太打麻将,这是孟家人每回家庭聚会例行的娱乐活动。 孟小北的小表弟,三姑的孩子,从隔壁楼跑来叫:“北哥,走咱出去玩儿。” 孟小北俩手揣兜,在走廊里溜达,心不在焉:“你自己去呗。” 表弟无辜地嚷:“你不出去玩儿!那我们怎么玩儿啊?” 家里表弟表妹都已习惯唯孟小北马首是瞻,北哥是家里孩子王啊,北哥不带我们出去玩儿,我们自己不会玩儿啊! 孟小北:“……我看他们打麻将。” 表弟极度诧异,北哥什么时候喜欢看咱姥姥姥爷打麻将了?大人的裹脚布式的娱乐,多么无聊! 孟家老爷子和老太太玩儿麻将都极专注。老爷子平常不爱说话,但是脑子很灵,老谋深算,手指一摸就摸到每张牌是什么,都不用看。跟小辈玩儿,一路就赢。他们不来大钱,就用一分一分的钢镚。平和一分钱,坐庄翻倍,自摸再翻倍,明杠加一分,暗杠再加一分。 小姑低头看牌,嘟囔道:“爸又开始发威了,连和三把了。” 孟奶奶抱怨:“恁这个老家伙,恁怎么老赢?!” 孟小北在旁边插嘴;“奶奶跟爷爷撒娇呢,爷爷还不赶快把钱还给我奶奶!” 众人大笑,少棠笑着抬眼看他儿子。 孟小北心思哪在他奶奶输的钱上?他一门心思悄悄地就瞟他喜欢的人,少棠一举一动,怎么样都特帅。 少棠作势搓了搓手,说:“不行了,我干爸手太壮!再输没零钱了,我搓搓手气。” 少棠一拍身旁的床:“大宝贝儿,过来,帮我转转运……” 少棠话音未落,孟小北不用他干爹说第二句,一大步跨进去,蹭到身边,心里特美,少棠喊他“大宝贝儿”呢! 他坐在少棠身边,那伙人麻将打的是什么都看混乱了。大腿有意无意在桌下蹭到干爹的腿,少棠也没躲开。两人大腿都结实粗壮,都是男人的尺寸,膝头硬朗。成熟男人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热力,气场,无形的难以言喻的性感……一切的一切,令孟小北着迷。 青春青涩的年华,最单纯的初恋,其实就是一种心灵感觉,已经不论为什么喜欢。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能搅得人心动心醉,满脑子填的都是对方音容笑貌,仿佛这个人就是唯一。 后来他小姑不打了,坐久了腰疼,说“小北你陪你爷爷奶奶吧,你来玩儿你爷爷就舍不得赢你钱”。 孟小北坐少棠上首,他奶奶坐少棠的下家。 少棠掏钱,说:“别用你自己零花钱,我给你。输了算干爹的,赢了是你的。” 少棠丢出一张,“三筒。” 孟小北眼一亮,伸手一推:“碰。” 他奶奶眼尖手快,啪得抢走:“俺吃。” 孟小北嚷道:“嗳,我,我,那张是我的!” 他奶奶理直气壮地说:“俺在你前边儿,俺先吃了!” 孟小北争辩:“可是我都亮牌了,你们都看见我亮牌了!” 孟小北吃个闷亏,眼角求助似的瞟向少棠,咬牙切齿,特不甘心,就好像少棠是他的,少棠出的牌也必须喂给他的。 老爷子慢悠悠地一推牌:“恁俩甭争了,俺都和了。” 孟小北泄了气,仰面倒在床上露出肚皮,大叫:“我靠,不活了!我爷爷太厉害了!!!……” 少棠也是下意识的,仿佛久远年代的亲昵在刹那间像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两人的神经,伸手过去在孟小北小腹上一捏,毫不客气,挠他痒痒肉。 孟小北痒得一机灵,少棠手指触到他肚子那里,位置太靠腰下、太敏感了!他起电一样弹起来,一手捉住少棠手腕。两人粗声笑着逗了两下,孟小北在床上蜷成一只大虾米挣扎乱滚,伸开胳膊腿已经是很占地方一个小伙子了,还满床地闹,笑容化开到嘴角。 这是见面之后干爹第一回摸他,极短暂的亲昵。 当晚又陪老爷子老太太看每年雷打不动的春节联欢晚会,下楼在大院里看放炮仗,时间耽搁得晚了。 孟小北像他干爹的一个影子,心怀不可告人的秘密,眼神就盯在对方背后,几乎一步不离跟着上楼下楼,可是,也没说出什么话…… 少棠一回头,拍拍他肩,问:“怎么不爱说话了?” 孟小北低着头,一抿嘴:“我有吗。” 少棠问:“变声了?” 孟小北清了清嗓子,想让自己听起来清脆可人一些,然而发出的声音低沉,略沙哑,正是变声后的十五岁男孩。亮亮也十五了,那厮整天跟个小画眉鸟似的哇啦哇啦,亮亮怎么就没变声? 孟小北还算性格大方的,不扭捏。许多经历变声期的男孩,羞怯得变成哑巴不敢讲话。 少棠跟儿子讲内蒙和东三省的奇闻异事:“冬天,就现在,有多冷你知道么。手上沾了水,戴上我的棉手套,后来回营地发现,手套摘不下来,里边儿都忒么结上冰了。把我手和手套冻成一坨,手指头差点儿就交代了。” “在野地里解手,我射出去的时候,还是水;落到地上,就能砸出个响儿来,就已经变成一串小冰镏子!” 孟小北噗得笑出来:“真的假的?干爹你就吹吧!” 少棠俊眼一眯,吐一口烟圈儿,眼角眯出很好看的纹路:“真的,绝对不蒙你。一泡尿时间太长,都能结晶出一条抛物线,把那玩意儿给冻上。” 孟小北终于无法矜持,两人在黑洞洞的楼道里、昏暗的灯下,笑成一团。 孟小北灵光一动,忽然就想起多年前某件事,说:“那要是像咱俩当年在西沟,比谁射得远,你比我远,我射得距离近么!那我的就冻不上,你喷那么老远,有两米没有,滞空时间长,尿个三分钟你能不结冰吗!把你那、那……那玩意儿给冻上了吧?” 他说到某个词,打了个大磕绊,顿时觉着自己简直蠢得要死了! 脸要红啦,舌头都捋不直啦,孟小北你的主持人口才呢,你讲个话至于在棠棠面前结巴吗! 他自己也笑得不行,笑自己蠢。男人之间粗粗沉沉的猥琐的笑,充斥楼道,充溢心间。几句玩笑,一个黄色笑话,仿佛迅速就冲淡四年无奈又漫长的隔膜…… 当晚听完零点钟声,看完放炮,熬得太晚了,孟奶奶非要留少棠在家过夜。 孟小北其实特想说,干爹和我在小床上睡,成吗? 然而少棠一瞅小屋里两张床那阵势,立刻回绝,眼神就没得商量,沉声道:“不了,不方便,干妈我走了。” 孟奶奶急切想要留人,换着睡,睡得开! 少棠或许就是为避嫌,避开儿子他小姑某种若有若无的探寻目光,迅速恢复一脸正派端庄表情,拾起军帽:“我回去了,我改天再来。” 孟小北略失望,其实也松一大口气。 今天一整天都太突然,他完全没准备,他严重发挥失常了! 也是太想念对方。 或者是有些懊丧,失落,感觉少棠对自己明显不如儿时亲热,冷冷淡淡的。少棠如今是个大军官,如今才真像个做爹的气势,双方之间存在遥远的深刻的距离感。少棠没有再用手指捏他后颈的小窝窝,也不亲他脑门了…… 少棠戴上军帽,临出门,往小北床上瞄了一眼,瞄到墙上艳丽夺目的海报。 大檐帽下一双眼眯到最细,睫毛闪动,少棠皱眉:“贴的谁?” 孟小北:“嗯……明星,你不认识。” 少棠:“麦当娜吧?你喜欢这个?” 孟小北低头摸鼻子:“……” 少棠愣了一会儿,盯着那张麦当娜的大头特写,金发,烈焰红唇,做出撅嘴挑逗表情,穿个胸罩似的衣服,露出丰满乳沟,很骚。 少棠眼底表情一闪而过。 孟小北觉着小爹可能还是看出了明堂,就是没说。 少棠前脚刚走,孟奶奶那大大咧咧的暴脾气,开始一句一句数落小闺女:“你说建菊你这个人,你也是的!勺烫人家没回来的时候,你整天巴巴惦记着!” “人家今天回来了吧,你话都不会说,真不会来事儿,屁都不放一个?!” 小姑说话声音就直接比她亲妈低两个八度,蚊子声儿,大眼忧郁,可能因为自然灾害年代生下来就没吃饱过,就是全家最柔最弱一个,摆在家里都没有存在感!人和人脾气性格不一样,孟奶奶是个暴烈的,孟家其他闺女都是泼悍的,只有老大孟建民和小闺女孟建菊,性格紧随小北的爷爷,内向,心重,不爱言语。 内向的人,偏偏就喜欢性情外向大方、爽快健谈、有外在魅力的男子,所以小姑暗恋少棠。少棠都小三十了,孟小北小姑也老大不小,再拖下去真是老姑娘了,把孟奶奶快愁死了。这闺女三脚踹不出个屁来,可别砸俺手里! 那晚孟小北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半宿睡不着觉。 关键是他隔壁床的小姑也睡不着,弄得他心虚不敢乱喘。 窗外路灯将光芒斜打在墙上,隐约看得到麦当娜撅起的性感嘴唇。孟小北在黑暗中,也撅起嘴,隔空跟麦当娜玩儿了个飞吻,手指摸到红唇一角的那枚小痦子,极性感撩人。 他脑海里回味着另外一张英俊的脸,双眼含水,唇形性感。唇角一模一样的位置,也有颗美人痣。 昏暗的灯光隔着床帷,在墙上打出孟小北的投影,影子里暗藏着起伏和悸动。他敞开大腿,摸到男孩青涩又敏感的地方,脖颈向后仰去,在被窝里安抚躁动渴望的身体。他从枕头底下到处摸卫生纸,手指飞快律动,两眼发直盯着墙上的画。炙热的暖流最终从身体里涌出来,快感如电流激荡着小腹、胸口,夹杂着一股心酸的畅快。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第三十三章天使之吻 孟小北没等太久,他干爹很快初二又上他家来了。 初二是孟家闺女回门的日子,四女齐聚,陪二老过年。孟奶奶一大早在厨房操持,做虾炖鱼,贴玉米饽饽,小北爷爷在屋里坐着剥豆。 孟小北破天荒在洗手间捯饬了半个小时,刷牙竟然刷十分钟,然后对着镜子看自己牙白不白、帅不帅,牙床子都刷出血了!他换上一件新的果绿色毛衣,他干爹有一年寄给他的短款皮夹克,新球鞋,倍儿精神。 他干爹跟二姑父一道拎着酒进来的。两个汉子显得挺热络,都没看孟小北。二姑父直说“少棠你可回来了,咱兄弟之间多少年没见面啊,当初刚见面的时候我还跟我们家孟建霞整天吵架,可让你看笑话了哈!” 少棠笑问:“那现在,您跟二姐不吵了?” 二姑父是个糙脾气,没什么文化:“吵什么啊?孩子都七岁了,吵完还能离啊?我跟她离了她还能找谁去,所以离不了了。既然也不能离,咱老爷们儿不干那瞎耽误工夫浪费精力的事儿!” 少棠年轻几岁,反而特有经验似的教育对方:“二哥我告诉你,找媳妇得眼毒,真不能找脾气臭不给你好好过这个日子的。” 二姑父说:“真对!” 少棠笑道:“还得特爱你的,得听话,顺服,不听爷们儿话的咱不能要。” 孟小北被冷落一旁,扛着半箱北冰洋汽水上楼,偷听那两个言语间充满大男子主义狗熊气概的男人,在那里交流娶媳妇经…… 特爱你?还要听话?顺服? 干爹,自从回北京,踏进这家门槛,你正眼看过我吗。 我就特别爱你。 我从小就最听你话,最崇拜最服气的人是你。 你仔细看过我一眼了吗? 孟家三个姑爷,轮番跟少棠敬酒劝酒,这一顿饭喝掉好几瓶二锅头和蒙古王,全部喝得面红耳赤,鬓角洇汗。 少棠这几年部队当官,酒量尤其见涨,以一战三,整杯整杯地干白酒。 少棠说:“练出来了,没任务的时候,三天两头陪领导喝酒,喝酒就是任务。” 席间,少棠作风派头稳重,也很健谈,与若干年前情形很不一样,尤其与孟家几个姑爷聊得火热。以前少棠来孟家,见生人不爱瞎谝,尚有年轻后生的那种青涩和“愣”。这次完全不同,少棠跟孟家大姑爷聊老三届知识青年建设兵团,互相热烈交流兴安岭北大荒的奇闻趣事;又跟二姑爷谝北京南城的市井生活老城改造以及牛街各色回民小吃老字号饭店,谈起吃津津乐道;最后跟三姑爷探讨他们国营洗衣机厂面临改革各种协调改制老职工的困惑抱怨与牢骚……一顿饭,满杯的酒盅一杯接一杯,就没停过,嘴也没闲。每进来一位亲戚邻居,少棠都很有礼貌风度地站起啦招呼、敬酒,那架势游刃有余,不愧是部队里营长级别的一个官儿了。 孟小北埋头嘬他的啤酒,表面沉默寡言,心里胡思乱想脑袋都快炸了。哼,酒量长了,是不是再也不会像我十一岁生日那年,喝高了发酒疯,在大街上抱我、亲我…… 这些年间,孟小北经过自身领悟及周遭耳濡目染,明白接吻这回事。他们学校初中部已经有男女生早恋萌芽,两个人互相喜欢上,校园外找个没人的旮旯,偷偷拥抱接吻,这就是情侣间表达爱慕的方式。 孟小北不止一次暗自回味当年情形,少棠就那样紧抱着他,像一时冲动,又更像多年积攒的感情在那瞬间流露爆发,嘴唇热烈地罩住他的,蹭他,吸吮他。他常在被窝里偷偷回忆,自己亲自己手背过过瘾,想象自己的手就是少棠的脸,嘴唇凑上去蹭,可是自己的爪子哪有少棠的脸十分之一的迷人好看? 太久远了,少棠看起来都忘了,他吻过他。 …… 过年一家人吃过团圆饭,照例是大人凑一桌打牌,孩子出去玩儿。 贺少棠从孟家走廊过道走过去,顺手拎过大衣,淡淡看一眼孟小北,意思就是想跟干儿子叙叙旧。 孟小北突然又开始紧张,以往嬉皮笑脸的小贱样儿全不见了,低头抿着嘴,窄窄的帅帅的小眼皮下有一丝期盼,又浑不好意思的。处于青春暗恋年龄的大男孩,脸皮嫩薄,偏偏又肝火旺盛。他把湿漉漉的冒汗的手在裤子后面擦了擦,然后捏捏自己耳垂。 少棠说:“小北,平时都去周围哪玩儿,带干爹出去逛逛。” “现在你是正宗‘小北京’,以前干爹带你玩儿,我回来一看各处模样都变了,修了好多新的商店饭馆,现在该你带我逛。” 孟小北在二厂大院门口打个电话,把祁亮申大伟都叫出来。他紧张,潜意识里需要多几个人帮哥们儿壮壮贼胆,在学校里泡妞也流行三五成群结伙呢! 当年八里庄小学“三剑客”,一出来露脸,都是走路摇摇晃晃拽得二五八万的大男孩模样。 申大伟已经不是小胖子,是个又高又壮的大胖子,背后看过去像一扇门板,足有两个孟小北那样宽阔,笑起来又坏又憨。 祁亮最不认生,而且嘴甜,屁颠颠儿就凑上来:“呦,少棠叔叔!叔叔您好我们都可想念您了!” 祁亮穿一身时髦的乳白色棒针毛衣,灯芯绒长裤。少棠顺手搂过亮亮,夹在臂弯里捏捏,就是长辈见到小辈男孩的那种豪爽和亲热,“小子,你爸生意发达了,现在做什么买卖?你越长越帅了啊。” 祁亮笑嘻嘻的:“哪有嘛,一般般帅!我爸最近开始倒电视机了,孟小北他爷爷在单位没抽到电视机票,他们家那台黑白电视,就从我爸的门市部买的,日本原装进口的,‘脱鞋吧’东芝,还不用票!” 孟小北斜眼,嗤之以鼻:小贱样儿的你。 亮亮很白,眉眼俊秀,家里又有钱有派。照当年标准,此种长相肤色,就是奔着“小唐国强”的感觉长起来的,奶油型小帅哥。倘若按照现在标准,祁亮整个儿就是一“白富美”啊! 少棠嘴一耸,笑:“比老子当年帅多了。” 祁亮是马屁精:“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您帅,孟小北老跟我们提起您,讲您在部队里多么有本事,又升官了!” 少棠问:“学校里有女孩追吧?” 祁亮谦虚道:“一般一般,孟小北在我们年级也有女生追。” 少棠一回头,眼底富含深意,看孟小北。孟小北斜眯着眼瞪亮亮:“追我的没有追他的多。追我的女生顶多一个班(部队里的班),追他的女生我们年级有一个排!” 祁亮很嘚瑟地乐,最骚包了。 孟小北一直在后面运气,简直忍无可忍,后来终于瞄准在路口过马路的时机,手从后面一扥,把亮亮揪过来,自己顶上去,成功地塞进干爹和祁亮之间。 少棠一身帅气的军绿色呢子大衣,后摆在寒风中抖动,步伐稳健潇洒。 少棠却也没有再伸手搂住孟小北。孟小北也不好意思伸手,或者厚脸皮直接开口要求干爹你快像以前那样,捏我的后脖小窝吧,小窝都想你了…… 那种极其熟悉却又开始变陌生的关系,很别扭,让孟小北莫名彷徨,无措,很失望,又求而不得。两人或许就是曾经太熟悉了,认识太久,互相从小看大,一直通信汇报彼此一点一滴。骤然重聚,思念里回忆中的感觉好像没有了,和印象里喜欢的那个人又不太一样,有巨大的心理落差,叙旧都不知从何年何月说起。 几个人坐112路电车,也没什么目的地,一路往城里方向去。 申大伟悄声问:“小北,咱们带你干爹上哪玩儿?” 孟小北:“你说哪好玩儿?” 申大伟:“去录像厅呗!” 孟小北:“……都是小黄片,让我干爹看见不好。” 申大伟:“游戏厅?” 孟小北:“真老土,你们俩就没别地儿可去了?” 祁亮一撇嘴:“啐,咱们仨人一起,去过上档次的地方么?别地儿小爷还真不太熟。” 一行人在他们朝阳一中学校门口转了转,后来还真去了那家最常去的游艺厅。大过年的,游艺厅里仍旧人满为患,全是小青年和中学生。那时的大众娱乐生活形态相当贫乏,卡拉OK与网吧尚未兴起,除了公园和游戏厅,就没别地儿可去。 昏暗的乌烟瘴气的游艺厅里,一大排游艺机。贺少棠这年纪,就嫌这些东西太幼稚,于是掏钱买币,说,“你们玩儿你们的。” 孟小北这时突然壮起胆子开口:“要不然,咱们去打台球!” 少棠抬眉:“你还会打台球?” 祁亮说:“叔叔您没见过吧,孟小北台球打可好了,他可牛逼了!” 少棠半笑不笑,用眼神说话:臭儿子,平时就常来这种地方瞎混吧? 孟小北小眼一闪,抿嘴不说话:你打不打? 少棠哼了一声,冷笑道:“走,让老子见识见识,你有多牛逼。” 游艺厅里面有个套间,就是台球厅。老板与几名小青年正在打球,大冬天穿黑色跨栏背心,吆三喝四,一看就是半不正经的社会人,室内充斥香烟的雾气。 孟小北轻车熟路向老板点了一张空桌,一块钱一小时,不限台上人数。 孟小北一摆头,帅眯眼儿一抖,发出挑战:“干爹,我就想跟你打。” 也是受场内气氛感染,少棠语气略带往日一丝嚣张:“跟我打,你可别怕输!老子不让着你啊。” 孟小北也很拽:“我不用您让着我。” 贺少棠当场甩掉军大衣,摘军帽,又卸掉里面的军装外套,松了松肩膀。这人刚踏进门,里面的人一看是当兵的都愣了一下,都往这边看他,觉着新鲜,威武。少棠捋了捋头发,熟练地挑杆,孟小北码球。 孟小北先开第一杆,一杆乱打就先蒙进一个球! 少棠含着烟,眯眼道:“你可以啊。” 孟小北咬着下嘴唇,神情镇定自若,还假模假式擦擦球杆顶部的灰尘,颇有大将风度,一看就是混迹台球厅的常客、老手! 孟小北俯下身去,瞄准目标红球,架杆的手轻抖,眼角余光,模糊之处,晃动着思念的记忆里那个挺拔俊逸的身躯…… 他这一杆下去,手心就打滑了。 杆头位置蹭偏,白球旋转角度也跟着走偏,很容易很正的一个球,竟就没打进去。 轮到少棠,这人找了找角度,弯腰下去,睫毛扑簌,出手。力道竟然大了,球剧烈碰撞台面犄角,眼瞅着就应该进,结果愣是从洞口又弹出来了!少棠皱眉,低声一句“我操”。 那天特别的逗,两人都发挥失常了,莫名其妙的,一个接一个地打不进! 孟小北不服,心里急躁,转身扒掉夹克衫和毛衣,抻开肩膀,一脸虎虎生气的较劲的表情。 祁亮嚷:“别紧张啊,小北!” 孟小北咬着牙嘟囔:“我今天状态不好!” 少棠也脱毛衣了,脱到就剩一件浅绿衬衫,纽扣扯松至胸口处。 少棠脸色发红,可能也是酒意上头,眼里饱含水汽:“我今天可能是让那瓶‘蒙古王’整的,让你几个姑父轮流灌我,量有点儿超了。我手滑!” “我不喝酒绝对没问题,真的。” 少棠特意对小北强调这一原因。 至于为啥打个球都失常了,个中原因,只有俩人心里清楚。 少棠打一个距离稍远的球,半个身子俯趴在台球桌上,一条腿架起来,军裤绷紧,现出结实丰满的臀部大腿线条。孟小北就站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神思恍惚,又有一丝小甜蜜,视线顺着少棠敞开的衣领探进胸口处…… 两人活动开,逐渐进入状态,周围已经有人围上来看,支招,叫好。祁亮是唯恐天下不乱:“少棠叔叔你们俩谁输谁赢啊,赌个什么的!” 祁亮说:“孟小北你要是输了,墙角倒立拿大顶五分钟!” 孟小北反驳道:“五分钟?!要死了。” 申大伟说:“叔叔您要是输给小北,可就是输给我们仨,您输我们什么?” 少棠打了个响指,干脆地说:“问我儿子想要啥,要什么我给什么!” 昏暗的屋中,孟小北眼底闪动一丝光芒,含而不露,心里有句话,就差脱口而出:我要是赢了,干爹……你就…… 他嘴唇蠕动一下,没说出口。 少棠说话大方爽快:“想要什么,回头我买给你。” 孟小北深深看对方一眼,大胆地说:“我已经想好了,等我赢了再告诉你!……你到时候别跟我玩儿赖的啊。” 少棠瞪他一眼,一字一句反问:“我跟你玩儿赖?!” 两人你来我往,十分专注较真儿,有时为一个球位置动了没动犯规没犯规掰扯半天,谁也没有谦让谁。 孟小北局中打出一杆特漂亮的滑杆球,把一个高难度路线的彩球打进了袋。台球厅很屌的老板都吐了烟,给他叫了两声好,少棠也笑了,用球杆轻拍干儿子的屁股。 少棠在部队里打球年头久,最终技高一筹。最后一局是眯起眼每抽一口烟,就下腰打出一个球,动作干脆利落,哗啦哗啦把台面全部清干净,没给孟小北再嘚瑟的机会。 孟小北后来就静静坐在一旁,凝视少棠在球桌上发威。 他其实不在乎输赢,心里苦笑,赢了也不敢把愿望当众说出口,少棠估计也不会满足他,赢不赢无所谓,只要看见小爹就开心,幸福。少棠打球的各种姿势,透着无与伦比的酷帅,潇洒。 孟小北虽然输了,出了台球厅,少棠还是给三个小坏蛋每人买了双棒雪糕吃。孟小北本来是认罚的,不赖账,非要在门口打个倒立,少棠大笑着一把搂住他,笑说“跟我你还较这个劲”…… 再次路过他们学校,也不知谁先提起的,“少棠叔叔您不知道,孟小北现在在学校里可风光了,全校都认识他,他是我们学校名人儿!” 少棠突然很感兴趣,眼底有一丝期盼的亮光:“怎么出名?” 祁亮申大伟立刻来了精神,抢着描述表白,孟小北反倒不好意思,低着头皱眉“什么啊”、“别夸张”,其实心里特美。 祁亮:“您想看吗?可惜放假学校关门,不让进。” 少棠:“翻墙能进么?” 祁亮:“……” 小北:“?!!” 几个坏小子都没想到,小狼遇到经验丰富的老狼!绝对是贺少棠率先提议,而且兴致勃勃,大铁门锁着?咱们翻墙吧。 那天傍晚,他们从学校大操场某个角落处翻墙进去。 申大伟实在太胖,本来少棠要扛他上去,后来放弃了,怕他进去以后翻不出来憋在里头,更麻烦了。 校园安静而优美,他们一路溜过操场,穿过教学楼,摸到办公楼。 区重点的好学校,校园里有标准化四百米跑道,篮球场,各种完备体育设施,教学楼和大礼堂装修都上档次。少棠用眼看着,不由自主摸摸小北后脑瓢:“不错,真争气。” 教学楼二层走廊里,他们找到想看的东西。少棠都惊讶了,完全没想到,毕竟闲时书信里干涩的交流远比不上亲眼所见的感染力。他缓步走上前,整条走廊寂静无声,只听到他缓慢有力的脚步。墙两侧顺序挂着一幅幅玻璃镶起的画作,有水粉水彩,有铅笔素描,还有钢笔肖像画和速写……这是学校学生自己的画展,一共四位同学的作品,孟小北是其中之一,大部分铅笔和钢笔画都出自他手。 少棠沿着整条走廊走了一遍,看得很慢,在每个标记他儿子名字的画作面前驻足。 看完一遍没过瘾,这人回过头又慢慢走了一遍,生怕看漏,神情极其专注…… 少棠背身看画,孟小北在背后看少棠,心口情绪涌动,那种滋味儿无法表达,就是希望自己喜欢的那个人,也能喜欢他。 有一幅画,少棠一看就乐了,笑完神情又突然严肃庄重,站远开来,凝视欣赏很久。 那画是钢笔山水速写,笔力大气洒脱,密林深处,山涧流水,深潭宁静迷人,潭中树影人影青葱,隐约还有一尊裸着背部的人形,蹲坐在潭边,线条略潦草抽象,水中有朦胧英俊的倒影…… 少棠没说话,看了很久,喉结微微抖动。 孟小北也没说话,也不必说什么。画里的一切,就是记忆中的流年,最美好的时光。 这幅画他其实画了许多版本,凝聚他成长发育各个时期的感情结晶,而且一幅比一幅更为清晰露骨,交织着鲜明的欲望和感情。交予老师展览的这张,是最含蓄的,只画出记忆中背部至腰窝的俊美线条,没有把屁股和这里那里画出来。学校相对保守,绝不可能展出他偷画的那些裸体小黄画儿…… 看完画展,画手与画中主角都还没说什么,祁亮那小子又咋咋呼呼的,拽少棠上三楼参观学校广播站的小屋,每周五中午是学生电台时段,有孟小北主持的采访和点歌。 后来翻墙又出去,几人敞着大衣,心情热烈,徜徉在这个城市的街头,耳畔是呼啸的北风,脸被刺得通红,心却是滚烫的,带着对真情的渴望。 少棠脸上酒意褪去,眼底含水,唇角掩饰不住地往上翘,像是从心底突然放下了某种沉重的情绪,特欣慰,特高兴,又很喜欢,嘴角的小黑痦子愈发明显,勾得孟小北很想亲亲这人。 祁亮申大伟那俩人再絮絮叨叨地聊着什么,这两人已经都听不见。 少棠走着走着,展开制服大衣。 这人当时是披着大衣,没穿上袖子,一撩开,一下子就把身边的孟小北也裹进来,搂住了。 暖洋洋的气息,从后心洇到胸口,孟小北低着头,简直不会呼吸了,细细的眼皮下,映着街灯,映着少棠的影子。孟小北这时已经不算矮了,一米七冒头,比他干爹也就低半头。少棠也是高兴,侧过下巴,一手撩开小北的头发帘,确认似的看清干儿子的脸,看清脑门上很有年代感的疤痕,捧起脸重重亲了一大口。 …… 这一口亲在脑门上,嘴唇柔软,悄无声息带入体温。 这一吻下去,什么隔膜仿佛都没有了,都融化掉了。 少棠亲完大宝贝儿的额头,立即放开人,撩开大步继续走路,把其余人甩在身后。 可是来不及了,已经被另两个小坏蛋真真地瞧见了! 祁亮和申大伟立刻炸窝了! 那俩人一路不怀好意地吹口哨:“哎呦孟小北你多大了啊,还让别人亲你!!!” “孟小北你这种人就长不大吧,跟干爹还整天撒娇让你干爹罩着你,真不害臊!回头我就告诉咱们班女生,你让别人亲了,哼,啧、啧、啧……” 贺少棠没事人一样,走在路上表情无比淡定,坦然,不搭理后面那几个熊孩子扯淡。 孟小北酷着表情,小眼一翻:“你们俩嫉妒了吧?!” “回家都没人亲你吧?你也让你爸亲你啊!” 他嘴上耍酷,插在裤兜里的一双手,冒出腻腻的汗。他在裤兜位置悄摸扯自己裤裆,都受不了了,幸福得都快晕了,满眼飞起小天使的感觉。 祁亮就是羡慕泛酸,眼里流露小小的失落:“我爸又给我换小妈了,五年给我换了三个‘阿姨’,我回家就发现,咦,怎么又冒出来一个新的女人!……我都是我爸前、前、前任的原配夫人生的孩子了,以后他还记得我是哪个啊?!我怎么就没有这么疼我的干爹……” 孟小北一把搂过亮亮,揉乱对方一头卷毛以示安慰,一阵嘻嘻哈哈笑闹,以掩饰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肝儿…… 下午在台球厅里,孟小北当时偷偷许了个小心愿。 干爹,我要是能赢你,你就……你就亲我一下吧。 我要的不多,一点点就够。 我想念你。 第三十四章老豆腐 少棠这次调回北京,调入驻京武警某支队任职。凭借以往在陕西山沟的背景和专业特长,他也算老资历并且具备丛林实战经验的兵种,于是在北京西山附近森林消防支队内,当上个队长,手下负责三百多名新兵的训练和各项任务。 他如今工作单位,就离孟奶奶家远了去了。孟小北住在八里庄,北京城东三环外,而少棠他们支队驻地,靠近西山大片的森林公园,部队营房就在海淀军院一带,香山颐和园附近,双方就是个大对角遥相望的距离。 孟小北自从他干爹回来,他这一套不安分的心肝儿,早就飞到香山那头去了,见天儿的魂不守舍。 他这时恰好也处于学年的关键时期,正值初三第一学期末的寒假,夏天就要中考了,他也没时间。 寒假里每天上午到学校上补习班,下午在家一边儿瞄电视剧《西游记》,一边儿写练习册,字迹龙飞凤舞,屁股如坐针毡,惦记城西头的某个人。 孙猴子甩出一记金箍棒,“呔!你这妖怪!快现出原形!!!” 孟小北跟着自言自语,“呔!棠棠,你这妖精,别装了,快给我现出原形……” 两人有时打电话,孟小北那时是别扭期强迫症,只有见不着人的时候,说话才大胆露骨:“干爹,你以后每天给我打一个电话!” 少棠在电话那头吸溜吸溜的,声音很响,不避讳儿子,显然今日部队食堂午饭吃的面条。少棠嚼着饭说:“我闲得啊,打那么勤干什么?跟你说什么?” 孟小北:“你现在不是当领导了?你不是有办公室了吗?你屋里有电话啊!” 少棠:“我屋里电话是办正事儿的,再说你奶奶家没电话,不方便。” 孟小北:“我不嫌下楼麻烦么!那我以后每天给你打,你必须得接。” 少棠笑骂:“你们烦死我了!就安这么一个破电话,三天两头有牛鬼蛇神找我,回头我就把电话线扯了。” 孟小北:“……有谁找你?……谁啊,到底是哪个?!” 少棠喷了一口面汤:“祖宗!你省省吧。” 少棠突然提醒了一句:“平时也多给你爸打打电话。” 孟小北哼道:“你不就是我爸么。” “那不一样……”少棠特实在地说,“你不给我打没关系,我没计较。你多关心关心你爸你妈,你弟弟,可别回头都忘了有你这号人。” 这话细琢磨就有意思,少棠好像是说,你不给我打我反正也不会忘了有你这人。 孟小北故作满不在乎:“有没有我这号人,我以后还能再回西沟?我就在这儿了,我也就这样了。” 言外之意,我就赖上你了。 耍赖儿子配心软的小爹。 男孩子容易犯中二病犯浑出轨瞎胡闹的年纪,孟小北倒是没太跑歪乱来,他心里存着一个情感寄托,少棠就是戳在他心里那一根正直的标杆,他在亲情上最重要的慰藉、依赖,所以他永远不会跑太偏,心思随着少棠转。 倘若少棠将来有那么一天,不让他围着转了呢? 孟小北没想过那么多,想象不出那样的情形。 寒假里有一回,孟小北还真去了西山大院找少棠。 公共汽车不好坐,需要倒好几趟车,孟小北正是胆大张扬的年纪,也不嫌累,愣是骑着那辆破旧的26自行车,顶着严冬降临京城的西伯利亚冷空气,从八里庄一路骑到海淀。 那时是真不怕吃苦,见一趟喜欢的人,这大老远的路,快赶上红军两万五。孟小北一路喝着西北风,最后用围巾把自己脑袋包起来,包得像陕北赶羊的老汉。他按照地址指引,路上还好几次停下来问人打听。 骑到一半路,车链子还忒么掉了! 他又停下来修车,摘下手套,手冻得通红,狠命给自己哈气。他跑到路边副食店借了一个改锥一把扳手,自己把大套卸下来,链子重新装上。虽然辛苦,心里美得屁颠屁颠儿的。 贺队长当天下午刚结束考核科目的训练,还穿着消防兵的迷彩裤和绿色胶鞋,看到干儿子都有些吃惊--不是不惦记,是忙得顾不上。 少棠皱眉问:“你自己骑自行车来的?” 孟小北嘴角一弯:“嗯。” 少棠:“你骑了多久啊?!” 孟小北浑不在意的:“还成,俩小时。路上修车耽误我半小时,不然我早就到了!” 孟小北也希望自己在对方面前,能像个成熟些的男人,什么都能罩,也不会给干爹添麻烦。 少棠看一眼他的手,从兜里掏出手帕,拽过干儿子的手,仔细擦了老半天,又带他进大院里洗手。孟小北一手黢黑的机油,少棠拉着他的手腕一路走…… 西山环境优美,即便酷寒严冬,茂盛的针叶林仍掩映出一山的苍翠生机,绿树蓝天。 这里部队条件又上一个档次,下级小兵营房都是宽敞的三十多平米大开间,不再是上下铺,全部是整齐排列的单人小床。小战士见着贺队进来,全体起立“啪”得打立正,准备听训。孟小北从少棠肩膀后面探出个小脸,冲小兵哥抛眼色。 孟小北一进少棠的单间办公室,立刻原形毕露,迅速扑倒在床上,两腿一劈撅着屁股,赖了吧唧的,双眼眯出得意的皱纹。 少棠皱眉,但没呵斥,反手赶紧关上门,允许干儿子关起门在屋里胡闹。 孟小北把叠好的豆腐块揉乱,埋头满足地吸一口枕头间某人的气息。 孟小北问:“当大官了,晚上一个人睡,不嫌无聊啊?” 少棠道:“终于听不见别人打呼噜,无聊得我爽着呢。” 孟小北:“你这人是不是……只要跟别人在一起,你就特别烦?” 少棠:“……也不是,我一个人待惯了。” 孟小北这回没有在床褥底下搜到《大众电影》之类的附有女人艳照的杂志,心中欢喜。然而他在少棠办公桌上发现一个邮包,里面是一杆带高档礼盒包装的金笔,还有一款男式手表。 “这么好的钢笔,谁送你的?”孟小北头一反应就是,“女的吧?” 他已经知道他小爹没有妈了,与父亲关系不睦,生活里还有谁关心着给寄东西? 少棠哼了一声:“什么女的。内个谁,你见过,原来西沟你爸他们厂里,段红宇。” 孟小北顿时兴致勃勃:“就是那个在西沟搞出人命来,被人把腿砍瘸了的那个,哈哈哈哈!” 少棠眯眼瞅他:“你还知道‘搞出人命来’。” 孟小北嘴角一撇:“我多大了?我什么不知道。那个段红宇,还给你寄东西啊……” 少棠不耐烦一挥手:“赶紧拿走,要不是留这杆好钢笔给你画画儿用,我就跟邮递员拒收,说我们院查无此人,就没有我这号人。” 少棠身边肯定还是有不少人的,只是孟小北那时傻二小子,不知道。 少棠提到纠缠他的“牛鬼蛇神”,举个例子,就包括他熟人段红宇。离京多年,贺少棠都已经快把这人给忘了。他刚一调回,玉泉路大院的老邻居就知道信儿,说贺老总他家的外甥回北京部队了。随后,段红宇电话就追杀到西山。 可别以为段少爷仍然难忘旧情跑来求爱的,这人是来示威炫耀和摆阔的。段红宇在电话里扬着调子,笑道:“少棠——五年没见,你不一样了吧,哥们儿咱可也混得不一样了,想象得出来不?” “老子现在,不在部委里干了,我出来单干,我公司在香港那边儿注册办事处了!嗳内蒙风沙大吧少棠,吹不吹你啊?” 少棠冷笑:“吹,脸上皮吹厚了一层,刀枪不入。” 段红宇说:“老子现在,开的是四个轱辘的车!少棠,你是不是还开你们部队那个三个轮子的屁股后头冒着黑烟的‘突突突’呐?” “老子现在,每年去两趟香港,不干别的,就为了尝尝海鲜,去趟澳门,就为赌个钱。” “而且我现在,非日本原装进口的不用,我最近玩儿表,日本‘精工’的!少棠,你戴什么表啊?” 少棠说:“嗳,段红宇,你后门上是不是都镶上金刚钻了?金的最耐操。” 段红宇总结道:“贺少棠,你还真别怪我当年没给你机会,你现在特后悔吧?” 少棠咬着烟,电话里点头道:“还真忒么有点儿后悔,当初我把你给日了,就凭您自带嫁妆贴到我们贺家,我今天早就发了。” 段红宇暧昧地低声调戏:“嗳你还真别说,我前面那玩意儿,还真镶了几粒金子,你想不想哪天试试?” 少棠甩上电话之前,也上糙话嘲讽道:“就您那镶金刚钻的屁股,你找跟金条最配你了,人肉棒真的不般配你!滚吧!” 别说段少爷看不懂,当年玉泉路大院出来的这一批高干子弟,到八十年代中后期,已经有许多人凭借自身背景下海经商、做外贸、利用各种渠道积累财富。进部队当兵已经不再时髦,有本事的红贵子弟纷纷摇身一变成为官僚资本的操办经手人,走在先贵后富道路的最前列。像贺少棠这样仍然踏踏实实在部队里做事、不惦记发横财的,已经很少,他是个异类。 孟小北手腕子戴上了高级手表,干爹送的他心里高兴,从床上窜下来,挂到少棠背上,从后面猛地勒住少棠脖子!他现在胳膊劲儿也挺大,是男人了,二头肌鼓鼓的,小前臂都绷出青筋! 少棠被勒得后仰,随即发力一挣,腰上一使力就把孟小北整个人的重量生扳过来,把人背起来。 孟小北像个四仰八叉大赖虫子趴在少棠背上:“哎呦——” 少棠低声道:“别瞎闹。” 孟小北凑耳小声说:“怎么了?以前就能闹。” 少棠:“以前是以前。楼道里有人看见了,你放开。” 少棠把人放下来,系紧领口,正了正军装外套,下巴刮得很干净。孟小北蓦地小失落,低声抱怨:“干爹,你比以前‘正二八经’了。” 少棠眼底发黑,深深看了小北一眼:“对你我才正经。” 孟小北略失望:“我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他裤兜里还藏着为他干爹编的一副彩绳手链,心想,少棠再对他这么冷淡,他就不送给这厮了!暗恋中人的小心思就是这样,一会儿特别暖,一会儿又好像被人扔冰池子里迅速就凉了,患得患失,疑神疑鬼,多愁善感。 少棠说:“你跟别人有半点儿一样?别人是我宝贝儿子么?” 别人是我的“宝”啊,还是“儿子”?少棠心想。 少棠也确实只在孟小北面前端庄正经,也不能说彼此关系生疏了,或者放不开手脚,绝不是。当情感心态上将一个人摆在极重要的位置,这就是一种看重和尊重。因此他可以对段红宇说很糙很荤的话,毫无忌讳,他对小北从不那样乱来。说白了段红宇在他眼里,就跟一根器官没多大区别,孟小北不一样,孟小北是从小养大的“小棉袄”,宝贝着呢。 但凡是男人,大抵都能把心一剖两半,一半极浪荡下流,另一半就是美好与纯真的保留地。 北北就属于那块永远都弥漫着醇厚泥土芳香的保留地。 那天下午,少棠也以权谋私一回,将他们营尖子士兵叫出来操练,做个二十分钟简短的汇报表演。小兵们也兴致高昂,队长家的大侄子来参观,小的们给露两手啊,长脸啊! 孟小北是真开眼了,看少棠带手下的兵演练高空绳降和快速越野攀爬。少棠拉着绳索从七层楼顶上跃出,高空熟练地控制平衡,两腿绞着绳索几秒钟荡到地面;从一楼沿阳台和管道徒手攀爬,身形像豹一样,跃上二楼阳台,双手拽住三层栏杆,一条腿悠上去,又上了三楼,竟然靠两双手一分钟内上了七楼……孟小北都看呆了。 富有军人阳刚气质、身手矫健强悍的男人,对孟小北这年龄的男孩,最具有吸引力。这才是少棠引以为傲的部队里的生活,这也是孟小北心里引以为傲的那个人。 他们部队大头路过,拍了拍手:“少棠,真可以,体力真不像快三十的!” 少棠低头摘掉手套,在干儿子面前,当场就跟领导呛上了:“我有三十了吗?您看我像么?!” 大头赶忙摆手:“……没有,绝对没有!你跟他们十八九的小孩能有什么区别嘛!” 楼道里没人的地方,孟小北从背后抱住小爹:“干爹,你跟十八九岁还是有区别的!” 少棠低声呵斥:“别闹,吃我豆腐啊?” 孟小北偏就闹,仗着受宠狼性发作,伸手袭胸,捏了一把少棠左胸肌肉:“吃你的老豆腐!” 少棠眼里突然射出愠怒光芒,威胁道:“你还嫌我老了?” 孟小北吊儿郎当地笑:“你大腿粗了么,腰都比以前粗了!” 少棠低声问:“显胖了?” 孟小北认真评价道:“也没有胖,胸口上好像变厚了。” 少棠拎着毛巾脸盆去水房擦身,孟小北也要跟去,少棠说你别去,都是小兵。孟小北说我为嘛不能去?少棠故意损他,“都是一群光屁股的兵,你去看什么?你就爱看这个吧?” 孟小北赖在后面,不爽地喷了一句:“我爱看哪个你知道吗?!” …… 偏巧也在这天下午,孟小北事先没料到的,部队宿舍里来一女的,说要找贺少棠。 孟小北以前从来没跟他干爹身边女人打过交道,这是头一回,所以不太习惯。贺少棠这一回北京,确实被人盯上,莺莺燕燕就全扑上来了。 孟小北正站办公室门口等他干爹,手里举一保温杯,少棠刚从小卖部给他打的冰激凌,正吃着呢。 女的打扮时髦,五官相当漂亮,穿华达呢带翻毛领子大衣,涂正红色唇膏,一看眉眼间化妆的精致度,就像个经常上台的演员。这人拎一袋东西,眼角斜飞,随手一递:“嗳,你给我拿着。” 孟小北被人当站岗的勤务兵了,嘴里叼着冰激凌勺,把东西接了:“您是哪位啊?” 女的跟孟小北大眼瞪小眼:“你们怎么不认识我呢?我前几天刚来过啊,我找贺少棠啊!他今天不会又不在队里吧?” 另一个小兵路过,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看热闹表情,点头哈腰笑道:“呦,嫂子,又来找我们队长?” 嫂子? 哦……孟小北心里抽了一下,耳畔都能听见“哐当”的一声,仿佛心被人扒拉掉地上了。他脸上极镇定,勺还叼在嘴边,歪头不动声色瞅着。 女的问:“贺少棠在吗?” “呃……”小兵脸不变色心不跳:“好像不在啊,我刚才看见队长开车出去啦!” 孟小北毫不体恤地拿勺一指:“他就在楼道那头的水房里。” 女的拔脚就去。 孟小北怔然看着对方,突然说:“嗳,你别过去,都是一群光屁股的男的,你爱看那个啊?” 女的顿时变脸,不高兴了:“嗳你这个小兵怎么说话呐?嗳你这人……” 俩人在楼道里几乎犟起嘴来。 旁边有人慢慢围上来看,呦这今天怎么了,头儿的办公室门外有俩货掐起来了? 刚才路过的那个小兵,在对面跟孟小北使劲打眼色:大侄子你咋这不开眼呢!队长嘱咐我们编瞎话来着怎么就你说实话触他霉头呢!我嘲她一句“嫂子”她可不是我们真嫂子啊! 孟小北心里突然就冷飕飕的,茫然,极其的失望。 少棠的很多事情,他其实都不知道。 倘若对方不坦白,他连个屁都不知道,像个小傻子剃头挑子一头热。 他一手伸进兜里,攥着那副手链。他昨天盘腿坐床上编了一下午的,自个儿总之织不出毛巾围脖,就编手链送干爹。一道道一股股丝线彩绳,方寸间缠绕的是心意。 孟小北咬着嘴角,别过脸望着窗外,小男人也是有自尊的,编手链是送心爱的人,如果没意思了,就再也不送对方。 孟小北这天其实是误会了,接下来的事更出乎他意料。 第三十五章旧相好 “吵什么呢?!” 楼道里沉沉的一嗓子,有做领导的威严气势,顿时就喝退一群七嘴八舌看热闹的人。 小战士们一看正主来了,纷纷缩回各自寝室,猫在门口偷看。 少棠先前已经躲了一回,这回是被孟小北“出卖”了。孟小北也是有点儿臭脾气,说出来的话与心里想的永远都是反着来,就是少年人强烈的逆反心态。 少棠手里还拎着毛巾脸盆,跨栏背心撩到胸肋处,皮肤因冬天擦冷水而微微发红,身上湿哒哒的滴着水,很好看。少棠面孔冷峻,也没什么惊诧表情:“陈晓鸥,找我?” 陈晓鸥立刻住嘴,方才白眼红唇呲得孟小北时的凌厉神态全不见了,面部线条迅速重新搭配组合揉出小鸟依人的笑脸,轻声道:“少棠,我都来两趟了,我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我们再谈谈好吗……” 少棠睫毛扑簌,眼睛不看人:“别谈了,有什么可谈?以前该说都说了。” 陈晓鸥挽住少棠胳膊,神色诚恳,以前咱俩肯定是有误会,五年前这时候,你为什么非要跟我分手?当初分得不清不楚,我就是不甘心我想问明白…… 孟小北把勺吐了,抿着嘴角,呆怔:五年前。 这陈晓鸥是谁呢?孟小北后来找机会很快就扒拉明白了。当年小斌叔叔在火车上跟他八卦,少棠这花心大萝卜在北京还有人,有个部队文工团里的特漂亮的女的,是他多年的老相好。 贺少棠这般模样人物英武周正的干部子弟,从小玉泉路军区大院混出来的,帅气,开朗,又家境富裕吃喝不愁,身边怎可能没有女的?打小十几岁,就断断续续好过一些,然而没有一个达到谈婚论嫁地步,皆无疾而终。女人对他普遍的评价就是,人大方,性格好,但是就是对你没有那份心,不动真情也不负责,时间长了没法相处!这种男人,对哥们儿对兄弟对战友,甚至对干儿子,都比对女人上心一百倍。 那二人在屋里谈,孟小北在外面听门缝,楼道左右寝室里还冒着好几颗不省心的脑袋。 少棠其实就没说几句话,态度很坚决也很拽,猴年马月的破事儿咱俩相好过,可是我也没义务下半辈子把你包下来,分了就是分了。 陈晓鸥坐桌子对面,神情恳切:“少棠,你一走五年,也不回来,你也心挺狠的。” 少棠说:“……我是心狠,可真不是冲你。” 陈晓鸥也是憋气,说话就不客气了:“贺少棠,我还就不明白了,我问你有别人吗,你说没有。可我想跟你和好咱俩继续处着,你又看不上我,我哪点儿配不上了呢?我这些年在我们团里,也是大校待遇了我混得比别人逊吗!” 少棠用手势打住对方:“别,是我混得逊,还真包不起一‘大校’。” 陈晓鸥抿嘴愤懑了一会儿,忍不住也挑剔:“你说你这人也是的,非要去念那个军校,非要跑到内蒙那种别人绝对都不去的蛮荒地方,每月津贴能有一百块么?回来以后别人都两毛四了,都从部队里走关系出去开公司挣大——钱了啊,你还在这地儿憋着,真是的……” 这种话一出口,少棠脸立即冷下来,直直看着对方。 女人真不能犯二,因为男人最听不得这种话,最不待见。 陈晓鸥伸手握住少棠搭在桌上的手。 少棠迅速抽回手,磕了磕香烟烟灰,坦白道:“对你真没感觉了,不想谈。” 陈晓鸥:“那你现在对谁有感觉?” 少棠:“有也不告诉你,没你的事儿。” 陈晓鸥一愣,突然变色道:“那我五年青春损失费怎么算?你走的时候我二十六,现在我都三十一了,你说甩我就甩我?!” 孟小北在门外低头掰指头算,三十一了?比干爹还大两岁呢,就算少棠要找结婚对象,这阿姨也嫌太老了吧? 少棠咬着烟蒂,原本不想道破,让对方逼得:“你这五年在你们团里闲着了?你为谁守身如玉了是怎么的?” 陈晓鸥结舌:“我……我……” 沉默半晌,陈晓鸥低声道:“我是跟冯的儿子处过一阵,也分手了么……你因为这个生气?少棠,我真心喜欢的人是你啊。” 少棠连忙摆手,语带嘲讽:“我真没有生气,你看咱俩人儿早都分了,也不能因为你费劲巴拉没把自己弄进冯家,转过脸来再找我接盘,我忒么还就非得帮人接着?世上没有这个道理。” 少棠今天也憋着气,个中原因他无法明言,他知道孟小北那熊孩子肯定在门外听呢,一筐糟心的事儿! 他心里也搓火,不爽,嘴巴就愈发损了。男女之间,没感情了就形同路人,连藕断丝连都没有必要。他真不是对谁都能交心动情,不是拿谁都当作“亲人”。 陈文艺兵其实就是一段无关痛痒的小插曲,陈年旧事。部队文工团里,有的是这样女人,十几岁参军从地方选拔到北京来。在那种地方,倘若不意图上进拼了命地往上爬,就只能一辈子在团里做个三流晚会歌手下基层慰问演出吃苦受累,谁不懂进退?攀首长,嫁高干,这是最令人艳羡两条出路。少棠这样的部队子弟,年轻时近水楼台都与文工团女兵厮混过,也属正常,随年龄增长,志趣不再相投,如今简直相看两厌。 陈文艺兵抹眼泪了,说贺少棠你这人真绝情,当初就没有对我用真心吧!我那时候多么年轻,我大好青春耽误在你手里,什么好都没捞着,我亏不亏啊,我今天就是不甘心! 孟小北在外面听着,耸肩:干爹,你活该了吧,女人真麻烦啊…… 陈文艺兵哭了一会儿又说,五年前我就没弄明白,你这人怎么这么“个色”,你和别的男人怎么就不一样啊?贺少棠你是不是哪里不太正常? 孟小北愣神:“?” 少棠这时站起身,过来拉开办公室门,夹烟的手指做了个“请”的动作:“差不多够了,您请走人吧。” 陈文艺兵气得攥着大衣衣襟:“我凭什么走人?” 少棠半笑不笑的:“要不然我还请您吃顿晚饭,我们大院食堂?” 孟小北侧身贴在门外:噗!…… 陈文艺兵脸面上挂不住,突然变色:“贺少棠,你,你,这事还没算完呢,你别怪我说出实话来!……我觉得你这个人就是哪处有问题,我交往过的男人你是独一份儿,你、你、你是不是男人那里,生理上,心理上,有那方面毛病啊?” 少棠微微皱眉,一手搭在门框上:“……” 左右隔壁无数颗脑袋都探出来:“?!!!” 陈女士激动得语无伦次,普通话还带明显某地口音,尖锐而泼辣。越是相貌美艳的女人,撒起泼来是真泼,况且这种泼妇斗架场面,在她们文工团机关大院就不鲜见。平日里被人群追捧惯了,恃色而骄,她受不了一个男人对她鄙夷冷漠到弃之如同敝履,她无法相信,这里面绝对有原因。陈晓鸥瞪圆漂亮的眼睛,高声道:“贺少棠,我还就纳闷了,平时你看起来,也是一个高大威猛的爷们儿,我和你认识这多年,这么多年了!我就没有过一次见你‘激动’过、对我有过那方面正常的感情!” “你说你对我没有感觉了?” “所以你一直都对我没感觉?” “你确实对我没有感觉贺少棠,你那方面是不是不行啊?你就有过感觉吗!” “你也别怪我找别的男人,别的男人他们‘正常’啊,你正常吗,你就是店里卖的那绣花枕头,摆在柜台里你特别好看,可是只能外表看看,不禁用,怪不得以前莫名其妙毫无道理向我提出分手,这不是我的错,明明是你自己有病!当初我想见面你就搪塞,我一提结婚你就拖拉,我一进你就退,我想要‘那什么’你那天竟然跑了!你是不是那里就‘不行’的啊,你这不是耍我么!” …… 办公室门是开着的,估摸着全楼道上到领导下到小兵蛋子所有人耳朵都是支棱着的,所有寝室鸦雀无声,都猫着听八卦呢。 孟小北连伤心嫉妒难过吃醋都忘了,用手捂着半边脸,肩膀剧烈抖动,特别想乐。干爹那么牛逼一人,竟然也有今天!半大男孩对一切与那方面沾边的隐秘都强烈好奇,孟小北默默脑补出七八幕余下的情节,这阿姨难不成被小爹一脚踹下床提裤子走人了…… 他从兜里掏出一颗烟,叼在嘴里,怕他干爹瞧见赶忙又收回去,猫腰蹲在楼道里,埋头乐了老半天,一肚子心结沮丧都喷掉了…… 隔壁屋的小兵哀嚎:“咱们队长多猛一纯爷们儿,竟然有人说他‘不行’,这绝对不是真的!……” 陈文艺兵一边倒退着往楼道里走,一边说个不停。 少棠始终手搭门框,嘴角微扯着瞅着对方,也并没有面红耳赤难堪,那表情仿佛对方才有病呢。 只有那方面真不正常的男人,才会感到羞辱,难堪,自卑,性格扭曲变态,生怕被人戳破生理上存在的残缺和萎靡。少棠自个儿没问题,因此他脸不红心不碎脊背也没弯,无痛无痒,这远不是他的“要害”。 孟小北在一旁都忍不住,小声道:“阿姨您别扯,我干爹好着呢,没有毛病。” 陈晓鸥白了孟小北一眼:“他应该去医院瞧病!” 孟小北低声道:“他有对象。” 陈晓鸥一愣:“他有什么对象?” 孟小北垂下眼小声道:“……反正就是我们家人。” 陈晓鸥反问:“……你谁啊?” 少棠下意识伸出手,迅速把孟小北拽到身后,捏了下小脖窝把人推屋里去了,怕儿子被误伤。 少棠拿眼神往楼道里一扫,逼退无数视线,迅速压住场面,这时准备彻底关门送客了。他忽然想起什么,认真道:“陈晓鸥,你也别瞎闹了,我给你介绍一位更好的,算是我补偿你。” 少棠转身从桌上邮包里捏出一张雪白名片,顺手一递:“姓段,他爹是军区大头,有家有业有背景有公司。最关键是,他对谁都特别‘有感觉’。” “这人绝对养得起你,前面那玩意儿上挂着金子,后门儿还镶着金刚钻,特上档次。我觉得你和他相当般配,郎财女貌,我是真心实意。名片你收好,算我介绍你们俩认识,你随时去联系他,这样成吗?” “对不住,咱俩今天两清,以后别再来了。” 少棠倒真不记仇,就这性格,说话时眉眼间带一丝笑,真诚地奉上名片。 孟小北扒在门后挡着半边脸。他分明辨出他干爹眼底有那么一丝揶揄和坏笑,就没安正经心,真挺哏的。 陈文艺兵心下狐疑,眼角瞥见那张名片银光闪闪还嵌着绣线飘出香水味道,上面有“XX公司董事长”、“香港XX办事处”字样。她愣了片刻,没说话,竟默默地将名片收了。 左右隔壁屋一众小兵崽子,并不认识段公子是哪位,然而只听前面戴金后面镶钻那句,全体笑晕过去……下回训练课再见着他们队长,简直不忍心直视…… 机关大院里这种八卦传得最快,贺少棠这回又出风头了,这事明天就得在他们领导中间成为一大笑料。 待陈文艺兵踩着高跟鞋一路吧嗒吧嗒彻底离开楼道,少棠回屋关门,这才松下一张脸,甩嘴骂了一句:“饿勒个操。” 孟小北安安静静坐在少棠床上,两手攥着,心里乱七八糟想法都有,肩膀隐隐抖动:“干爹,你的前对象啊?” 少棠“嗯”了一声,自嘲道:“让人喷了一脸。” 孟小北酸酸地说:“本来嘛,谁让你谈这种对象,好可怕啊!” 少棠斜睨着他:“你说我应该谈什么样的?” 孟小北忽然心情大好,嘲他小爹:“要找特别爱你的,要听话,顺服,不听爷们儿话的咱就不能要么!尤其不能找脾气特臭,特闹腾,不给你好好过日子的!” 少棠咬着嘴唇,眯眼威胁:“……上房揭瓦了,你损我呢?” 孟小北甩着头发帘乐:“哈哈哈哈,我没有我不敢!” 少棠眼底一闪,不屑道:“应该找你们班孙媛媛那样女生的吧?乖,温顺,学习好,还特听话,多好啊?” 孟小北:“……” 少棠莫名说这么一句,说完自己都愣了。什么时候变得从喉咙里往外泛酸,以前不是这种人。 两人在屋内各自沉默。女人是男人之间永恒话题,然而到了孟小北和他干爹这里,就变成个别扭的禁忌话题。少棠年纪不小了,以后早晚要谈对象成家吧,还能拖多久?孟小北那时想。 孟小北单眼皮下眼神闪烁,低声问:“干爹,你现在还有女朋友吗?” 少棠干脆地摇头:“没有。” 孟小北:“五年都没交过?” 少棠也相当坦白:“在内蒙那两年也相过一个,部队领导给撮合介绍的。” 孟小北好奇:“哦……然后怎么着?” 少棠实话实说:“见过两回,然后通信呗。后来她觉着我没劲、太闷了,我也不想就为了结婚结给别人看,就瞎凑合、把自己下半辈子交代了,就吹了。” 太闷了?所以说什么锅配什么盖,孟小北都觉着不可思议,会有人觉着那个跟他在山梁上唱歌打猎放羊在水潭里笑闹洗澡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又英俊又潇洒又威武又性感有男人味儿的小爹太闷了、太无聊。 少棠和孟小北并排坐床边,给干儿子演示他们队里小兵的负重武装背包带怎么打怎么用,在孟小北后背和腰上打成结,勒得孟小北嗷嗷得。少棠从后面勒住小北,勒得他喘不过气,俩人又你掐我闹抱着揉了半天。随便干点儿什么,都能耗掉个把小时,不嫌烦。 少棠不隐瞒历史,他不是没有尝试交往女人,年纪大了,时常也思虑、彷徨,将来的路怎么走。男人都会想要成家,有个知冷知热贴心的人终身陪伴。 少棠侧面的线条平静柔和,像是给自己过往的罗曼史做陈词总结:“好几年了,确实彻底没有感觉,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变成这样。” 少棠喉头微微抖动,也说得艰难。 孟小北低头听着,手心攥着那一缕五彩丝线,表面淡不经心,内心已是千帆浩荡、万马奔腾。 屋里很静,关着门,少棠低声说:“和女的在一起,时间长了没话可谈,就没有那种……想要把一个女人搁在自己身边一辈子、跟她结婚、住到一栋房子里、整天必须要瞅着对方、还必须要爱她、把她当成一家人一起生活互相依靠这辈子就是她了的感觉……我就没有过。” “我可能就是‘有病’吧。” 要面对那个人,最终承认自己“有病”,真的需要勇气。不是每个人都敢迈出那一步。 往前走,路不通;回头看,就是万丈悬崖…… 少棠当时顾虑的很多事情,孟小北尚半懂不懂,心不在焉,仍处在痴爱的年龄,少年不识愁滋味。他才十五,十年之内不会有人对他催婚。结婚、立业、成家,这些事距离他太遥远,他愁什么? 孟小北眯起单眼皮,坏笑,瞄少棠下半身某处:有病了? 少棠蓦地沉下脸:你看什么? 孟小北:你真有病? 少棠嘴唇抿成一条线:你想干嘛?! 孟小北噗得笑出声,猛地抱住少棠的腰,使坏:“没感觉了?真没感觉了?哪儿没感觉了我帮你瞧病……” 少棠被这狼崽子一扑,半仰着被压倒床上,恨不得伸脚踹人:“滚蛋啊!……你小子少跟我乱来!” 孟小北一条大腿压到他下身软处,硌得他浑身毛孔猛然张开。血液像翻起一股热浪,猛蹿着往下半身流淌。 小北胸膛也厚了,肩膀宽阔,嗓音低沉,就是男人的气息和分量。 刚才被女的当面挤兑都脸不变色心不跳,这会儿被孟小北抱腰乱闹,少棠仰在床上脸膛红了,也笑,踹人…… 从部队大院门口出来,少棠用手指捏着小北的手腕,摩挲跳动的脉搏,拉着手走。 这天傍晚回家,就是少棠骑车带孟小北,骑回八里庄。 这趟可比孟小北来得那趟更累,因为是两个大男人,一辆车! 好在这次是顺风,少棠狠命蹬了一会儿,还是累快不行了,开始嘟囔:“饿操……你个小子……真的长分量了,以前我骑车带你,你绝对没这么沉!” 孟小北侧身坐在后座,两手环抱少棠的腰坚决不浪费机会,回喊:“废话我都多大了!” 少棠抱怨道:“太胖了,赶紧回去减肥!” 孟小北喊冤:“我胖?!我还长个儿了呢!” 少棠又吼:“你怎么这么笨把这辆车骑出来?这是一辆女车,车座太矮我腿伸不开。” 孟小北也吼:“这不是当初你给我买的车吗!” 少棠再吼:“你那时候不是腿短吗!你应该把你爷爷那辆28男车骑出来,这傻小子!” “早知道我把队里的车开出来!” 俩人一路互相吼着嫌弃着,其实嘴上都带笑。少棠一边喝风一边说话,后来骑得胃疼,捂着胃下来,彻底认怂了,也顾不上当爹的威严和面子:“不行了儿子,你骑上去带我。” 少棠捂着胃咬牙皱眉,挺难受的样儿。孟小北给手上狠命哈气,伸到少棠大衣里面,给对方揉揉小胃。 结果后半段路程,就是孟小北骑车带他的少棠,最终历尽艰苦连滚带爬地弄回家,车胎都被两人压扁。 孟小北骑车时一低头,发觉自己腰间空空,很不舒服,哼道:“干爹,你抓紧了,别掉下去。” 少棠说:“我还能蔫儿不唧掉下去?” 孟小北带些许撒赖口气:“你抱着我的腰么!……我的腰,你抱一下,你、你、你抓住我这样骑得稳!” 少棠笑着,抱住了他,侧脸毫不客气贴上他后背。孟小北一下子就来了精神,浑身上下都特别有劲儿,乐呵呵地把小爹蹬回家,内心就好像小男人往家带回个大媳妇。 第三十六章少男怀春 生活简单,条件艰苦,然而那时的人心,单纯而快乐。 当晚,在老太太家吃了一顿家常手擀面,少棠还跟小北的三姑父喝了几盅小酒。孟奶奶特待见,笑眯眯地说:“勺烫恁又来啦,喜欢吃俺做的面条恁才来到吧!” 少棠没拿自己当外人,趿拉着拖鞋在走道溜达,大声应道:“对!爱吃!” 饭后,偏巧三姑夫就说,带孟小北去二厂合作社洗澡,少棠你去不去? 少棠说不去了,回部队里洗,不要钱的。 孟奶奶从抽屉里掏出一张粉色小票票,非要塞给少棠:“俺这有澡票,俺这也不要钱!” 孟小北在一旁很贼地看着,内心无言地呐喊:奶奶真贴心,奶奶我爱死您了。 少棠不好意思地笑道:“我都没带换洗的内啥。” 孟奶奶是真没把少棠当外人,是当儿子看待,于是从大衣柜里拎出一条蓝色内裤,塞过来:“这是建民上回落在家里的,你就穿他的!” 孟小北趁所有人没注意,悄悄地,把他爸那条内裤掉包了。 男士内裤款式花色都很老土,各人的裤衩总之长得都差不多。 少棠肩上搭着毛巾,孟小北捏两块香皂。二厂合作社的公共大澡堂子,里面人山人海,湿润炙热的水蒸汽一股脑扑到脸上,很热。孟小北一进更衣室,已经浑身开始发烫…… 脱衣服时,孟小北一直低头,只用眼角在周围模糊混乱的人流中乱瞟。 一群各形各状的身躯,或肥白或黑黢,都是二厂家属宿舍区附近的居家普通男人,满眼是一坨一坨毫无美感可言的赘肉。孟小北深深看了一眼,他喜欢的少棠,就是一群“光猪”之间竖起一尊裸体雕像……太好看了。 他三姑夫腆着肚子打趣道:“你看你干爹,身材多棒!看当兵的这八块腹肌!你再看我这一块儿半!” 少棠冷笑道:“每天一百个引体,一百个俯卧撑,跑个一万米,再做完四套技术专项,绝对能有八块腹肌。” 三姑夫对少棠说:“小北现在长得也不错。” 言下之意,咱大侄子发育了,小男子汉了! 孟小北撒娇别扭地哼了一句“你们别——看”,贼不好意思的,害羞,差点儿要用两手捂住男子汉发育得很好的小鸟鸟。 都是男人,洗惯公共澡堂的年月,很多事情就是,心思不纯,淫者见淫。对于已经起了那份心思的人,瞧见小腹上几缕毛发,就联想到伟岸的男性器官,看到了裸体,直接都能联想到扑倒做爱!孟小北就处在这么一个浑身毛孔憋闷得快要炸了的年纪和状态,一腔热血冲动。 澡堂是个大通间,左右各三排喷头,中间没格挡,视线一览无余。 孟小北眼前一片白雾,少棠挺直着腰站在他前方,头上打着泡沫。少棠后脊锥一线像刻有一道浅浅凹槽,从后颈至腰间,划出腰背部很好的线条,而且,屁股仍如初见时那样,很白! 孟小北也顶一头泡沫,直勾勾从背后凝视他喜欢的人。少棠屁股长得很妙,因为常年艰苦训练两瓣肌肉练得结实饱满,臀缝处勾勒出一道完美曲线,尾端还细微分叉,肌肉随着动作微微颤动。前面就长得更好,浓密黝黑的毛发在肚脐下生长开来,包裹着粗硕雄健的下体。 没有年轻时那么吊儿郎当的“浪”了,添了几分成熟男人的吸引力。 孟小北以前是真不懂,看见白屁股像桃子,看见生殖器就是一根晃来晃去的黄瓜,成年的爸爸叔叔们每人都挂着一条“顶花带毛”的大黄瓜。如今,他什么都懂了,知道那些意味着什么,有了强烈的性意识,男人生理上的亲近欲望。 他十一岁被初吻,十三岁第一次因为梦见小爹夜里睡觉溜趟,十四岁学会自亵。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人,经常没事就瞎捉摸,少棠几岁初吻,更早还是更晚? 少棠第一回夜里跑马早上晨勃是多大呢? 少棠平时……也用手瞎撸吗? 小爹年少轻狂时,在西沟里,到底有没跟女的滚过玉米地? 学校里,他们一伙男生并排站在小便池边解手,互相开玩笑,比大小,看谁憋尿时能威武地勃起。 孟小北都不稀罕跟那些毛没长齐的衰人比,他跟心里的人暗暗比较,随后认为,还是少棠彰显男性魅力的部位更耐看。 夜里偷摸的,他也偶尔自慰,不经常做,太累,但是想干爹的时候忍不住就会做……做完更加空虚和想念。 少棠洗个澡也不闲着,跑来跑去好几趟。 这人给小北三姑夫搓背,顺手还替他们家邻居一老大爷也把背给搓了,动作麻利儿。 旁边一个喷头坏了不出水,好几个人顶着满脸泡沫乱嚷嚷。少棠拎着毛巾过去帮忙,踩个小凳够上去,拧那个生锈的金属花洒头。因为拧得费力,肩膀上臂的肌肉隆起来,背部蝴蝶骨微微抖动。 少棠干这些事儿都是光着屁股的,溜着大鸟晃来晃去,并不嫌别扭害臊。在部队里经常整个一个露天院子里一百来号兵接着冷水洗澡,在野地里什么都能干,反而是孟小北在旁边看着,胡思乱想,脑补少棠干脆挂在花洒龙头的那根水管上,凌空发力,做几个引体! 少棠一回头:“小北,你要搓背吗?” 孟小北两手不知在干嘛,胡乱应道:“哦……不用了。” 少棠看见孟小北抓着一只香皂在身上乱蹭,又问:“不用干爹帮你在后背上打肥皂?” 孟小北狠命摇头:“不用!” 他每回说完“不用”,迅速就会后悔,简直想抽自己……这就是这年龄的陷入暗恋的中二病男孩。 孟小北脑仁抽筋,手指一滑,香皂“噗”得从手心里崩走,竟然还弹到少棠腰上,然后掉地上了! 孟小北抿着嘴角,觉着自己蠢得冒泡,赶快顺着下水道流掉算了!俩人皆默不作声,同时弯腰去捡那个香皂,脑顶“砰”得抵在一起。孟小北一抬眼,少棠胯下红润漂亮的东西在他瞳膜上晃动。 他眼球猛地热了。 他当时就硬了,下身不安分的小鸟,红通通地竖了。 孟小北猛地转过身…… 他也不知道那短短的几分钟怎么熬过去的。 他脸像火烧,体温升高,满面通红,害臊极了,蠢得想自杀算了。 周围人多,白雾腾腾,水声很响,应该没有人注意。他用毛巾捂着,手忙脚乱,勃起的小家伙摁也摁不回去,而且越弄越胀得大,桀骜不驯地将毛巾顶起。手摸上去,鸟都是热的,带着单纯的滚烫的欲望,在手心里攥着舒服极了。 他没有忍住,无法控制疯狂混乱的思维和躁动的身体,无法抑制受尽压抑的青春冲动!他在毛巾下面轻轻捋动自己的身体,手指不太熟练地揉搓那地儿的敏感带,最后飞快地捻动神经最敏锐的地方,茎头凸起部位,想射,快要疯了…… 孟小北眼前模糊。 心脏跳太快,大脑过度缺氧。 他脑仁里突然一疼,太阳穴剧痛,呼吸困难……毛巾……毛巾掉到地上了……哦…… “小北?” “小北你怎么了?” “嗳?!” …… 澡堂人满为患,过度拥挤,室内封闭缺氧。冬天,国棉二厂厂房最不缺火电,洗澡水烧得实在太烫了,温度过高,蒸汽斥鼻。 再有就是,那时候人不太注意养生之道,饭后大脑缺血,本不宜立即洗热水澡。 总之,那天在澡堂子里,孟小北直接晕倒了。 堂堂一个小爷们儿,跟电视里演得似的,他真的晕了、休克了! 他直接往前一扑,稀里糊涂栽他干爹怀里。 少棠身上裹着滑溜溜的泡沫,孟小北像一只打滑的大泥鳅,抱着他干爹从对方身上缓缓一出溜,趴到地上…… 那天简直是孟小北有生之年最倒霉、最丢脸的时刻。 在家属大院大澡堂里,很多熟人邻居都认识他的! 强烈的缺氧性窒息状态下,他仅存的意识让他能感觉出自己身体骤然腾空,被一双强壮有力的胳膊横着抱了起来。 他听得见他干爹喊他名字,喊他好几声,声音焦急。 眩晕状态下他仿佛置身另一个空间里,裸身的少棠打横抱着赤条条的他自己,抱失去知觉的人相当费力,穿过拥挤的人群,大步奔跑。他贴着少棠的胸膛,周围有呼喊声,有不断流淌的水声…… 睫毛缝隙中突然打进两束亮光,眼前一晃,新鲜的氧气打进他鼻孔,他一下子就清醒了,看见东西了。刚才就是瞬间缺血缺氧,全身上下的血都涌进下半身海绵体了。 少棠站他面前,弯下腰,一双大手捧着他的脸:“小北?” 孟小北呆呆的:“啊?” 少棠用掌腹蹭他脸,蹭他太阳穴,眼珠漆黑,望着他:“没事了?” 孟小北:“……” “怎么回事儿啊小北?”少棠身后是三姑夫大大咧咧的喊,“你小子真够可以的!你怎么能体质这么弱,洗着洗着你还能洗晕啦?!” 他们在更衣室里,孟小北这时赶忙低头看下身。与此同时,少棠顺手拽过一条毛巾,也不知谁的毛巾,迅速替他围上。 有个大叔问:“你们家孩子怎么了?” 少棠面无表情回了一句:“晚饭吃太撑了。” 孟小北心虚又害臊。他与少棠对视,他觉着少棠瞅他的那种眼神,分明就是全看出来了。 那东西有味道的,即便是在更衣室密布蒸汽的状态下,他都能闻到自己身上充斥着年轻男性荷尔蒙气息的精液的气味。他刚才肯定射了,指不定喷哪个身上了…… 少棠神情关切,很宠地拍拍他的脸:“小子,今天别再洗了啊,快穿好衣服……别再晾着给别人看了。” 少棠后来又进去冲了一遍水再出来。 穿衣服时,少棠拎起那条小裤衩,穿到大腿根就有点儿套不上去! 少棠低头皱了皱眉,仔细分辨那条奇怪的内裤,没说话,奋力撑开,勉强套到胯上。小裤衩实在太瘦,腰围臀围都瘦,整个儿小一号,屁股上绷的紧缩缩的,大腿根处勒着,前裆勾勒出性感张扬的大鸟形状。 干爹瞪了孟小北一眼。 孟小北低头捂着半边脸,简直糗死了,糗到极致又很想笑,很想找个下水道钻进去…… 当然,那晚回去之后,少棠只对老太太说孟小北饭后缺氧在澡堂里洗晕了,其余的啥都没提,爷儿俩的小默契。 少棠临走,在单元楼下抽了根烟,就是在等人。 孟小北披上外套追下楼,身上还带着清新的潮气,以及纵欲之后双腿留滞的强劲的疲惫。他双手插兜,攥紧拳头,当真是鼓足勇气,慢慢从后面走过去。 月下,少棠后腰挺拔,双腿修长,身后一片雪白的月光都仿佛随着那人影荡漾出微波。 少棠回过头。 孟小北扯动嘴角,让自己笑得很帅:“干爹。” 第三十七章秘密暴露 两人并排蹲在孟家楼下墙根儿底下,接着月光,吹着冷风。脑顶是他们家小屋窗户。隔壁家二层窗外还养着鸽子,从鸽子笼里不断漏出拉拉杂杂的粪便和鸟毛,一地人间烟火气息。 少棠大大方方道:“小北,你真长大了。” 孟小北点头:“唔。” 少棠用腿在孟小北腿上一蹭:“毛也不少啊。” 孟小北立时就乐了,反嘲道:“没你毛多。” 少棠逗他:“往我身上一倒,再一蹭固,嗳妈啊,我低头一瞅,咱俩差点就缠一块儿解不开了!” 孟小北哈哈大笑,挠着头发,心里欢喜,方才的丢脸尴尬一下子释然。多么喜欢这个人啊,每一句话都顺耳动听。 他转过脸望着少棠,认真问出心中所想:“干爹,这次回来,你以后还走吗还离开北京吗?” 少棠拿开烟认真解释:“其实原本没想这时候回来!上面布置任务组建新队伍,提拔年轻干部。我调回北京也考虑要不要夏天再过来瞧你。你要中考,我真怕影响你考试,不值当的,你学习重要!” 孟小北说:“你不会影响我。你不在我特想你……那样才影响我。” 少棠特正经地叮嘱:“以后开学可千万别大老远地骑车过去找我,傻了吧唧耽误学习,听见没?” 孟小北回了一句:“只要你过来找我,我就不去找你。” 少棠皱眉:“这么犟?” 孟小北道:“除了这个都听你的。” 孟小北心里一直别扭一个问题,他没张口问,少棠主动说出来。 少棠眼底漆黑一片,倒映月光和树影,眼神平静:“小北,对不起啊,你不怨干爹吧。” 孟小北:“……” 两人各自陷入长时间沉默,北风呼呼地吹,吹散一地烟灰。 少棠说:“我一走就是四年多,一眨眼你长这么大了,变化太多很多事情都不一样,刚见你时候我连你声音都认不出。” “我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没尽心尽力照顾你。前几天刚刚给你爸打过电话,我都不好意思跟他说,我现在连你究竟有多高了、穿几号鞋、每顿饭吃几两粮食、你学校班主任和同学都是谁、你平常都玩儿些什么……我都不知道,都没法交代!” 孟小北说:“我一米七四,41号鞋。” “我爸也不知道我有多高,我也没问孟小京有多高了,爱咋样咋样。” 孟小北像大人似的,平静淡漠,口吻里分明有一丝怨气和作出来的满不在乎。 这话题又是令人不痛快的禁忌话题,少棠忙说:“你别这样,中考完你爸肯定带孟小京来北京,或者叫你回西沟探亲,你当着你爸面儿千万别这么犯犟,你爸爸好不容易把孟小京的腿治好了!” 孟小北垂下眼皮不说话。 少棠不赞同,说:“你爸还是疼你,不然当初供你来北京、把你弟留在山沟里?别伤你爸心,别跟他不好了。” 孟小北更加不说话,一提这种话题就浑身带刺,仿佛从内心深处撑起一道自闭的围墙。他用发帘挡住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据说,喜欢用头发帘挡住眼神装酷的青春期男孩,要么内心阴暗猥琐,要么就是骨子里极度自卑、敏感。孟小北就属于后者。 少棠又说:“你身上穿的衣服,也早不是当初我给你买的那些,我给你买的都小了、都扔了吧。” 孟小北赶忙说:“也没有……你还每年给我寄钱呢!我没埋怨过你!” 少棠摇头:“你亲爸也给你寄钱了。钱真不算什么,我告诉你,钱连个屁都不是。” “当初上军校进修,也是为将来部队里能升职,为事业前途考虑,走了以后我……我觉着自己太自私了,就放你一人在北京。你亲爸也不在,你就等于是我唯一的责任,结果我也跑了!我真怕你学不好学坏了,这事儿怨我。” 孟小北在脑袋里扒拉扒拉,心想自己除了偶尔夜里在被窝里手活儿,好像也没干其他坏事吧? 少棠眼光一闪,突然抓住孟小北左手,捏住食指中指摩挲几下,冷不丁地问:“臭儿子,你开始抽烟了吧?” 孟小北:“……啊?” 少棠冷笑:“别他妈跟我装。” 孟小北迅速低头抓头发,把一脑袋软毛抓乱。 少棠嘲笑道:“老子也抽十几年烟了,一闻你身上这股子哈喇味儿,就知道你干什么好事了!” 孟小北没皮没脸地咧嘴乐道:“好干爹,你别告儿我爷爷奶奶。” 少棠又叮嘱:“别抽太多,对你身体不好。还有,别买你们二厂合作社卖的一桶几十根的廉价哈喇烟,要抽就抽质量最好的。” 俩人凑头聊些家常知心话,孟小北是鼓足勇气,大胆地把头靠到他干爹肩膀一侧,一条胳膊搂住少棠的腰。靠上去的一瞬间,抱着自己喜欢的人,跟抱别的人抱女生绝对不一样,眼前一片模糊,心都发抖,心酸的甜蜜。他也不明说,不表白,干脆就仗着是小辈装疯卖傻,趁机摸摸抱抱。只要对方不拒绝,他随时得寸进尺。 少棠皱眉嫌弃他一句“你多大了”,却没甩开他腻腻歪歪的胳膊。少棠的手搭上孟小北,指纹轻轻摩挲小北暴露出青筋的强壮小臂,摸岁月流年的痕迹。刚才发现小北在澡堂子里竟然“那样”了,少棠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两分尴尬,八分悸动。这种事偏偏又不能戳破,儿子面皮薄,小爹还心疼呢。 两人就这么抱着,少棠侧过头亲了一口孟小北的头发,亲得大方干脆。心口最柔软一块地方,蓦地化开了,暖得一塌糊涂…… 孟小北突然从裤兜里掏出彩链:“我给你编的,你戴吗?” 少棠一看就皱眉:“戴这玩意儿?女孩戴的。” 少棠嘴上这么说,手里已经把东西接过来。 孟小北忙说:“男生也戴,我们班每个人都戴!” 少棠解释:“我们整天训练出任务在山上爬在泥里滚,真不方便,出汗肯定给你弄脏了么!” 孟小北低声道:“反正我就给你一个人编的。” 少棠嘴上嫌弃,麻利儿地就把手链戴自己左腕上,仿佛理所当然这东西就是给他造的!他仔细系紧绳结,塞到毛衣里面袖筒里,不让外人瞧见。队里好几个二十岁小兵都戴红绳彩绳,就是家里小相好的给编的。有人疼的男人才戴这个,谁心里不明白?谁是傻子?其实都在拼谁在对方面前更能装傻。 有些话没办法说出口,说得太露骨说坦透了,或许以后再也不能牵手并肩、再不能这样无所顾忌拥抱着。即便再喜欢一个人,不能丧失分寸底线。 后来俩人都冻得受不了,天冷,晚上风太大,洗完澡会感冒的。临走,少棠气急败坏说:“孟小北,去把你爸内裤拿来换给我,我这穿得,勒我大腿根儿太难受了!” 孟小北盯着少棠,关系更近一步,说话胆子也越来越大:“我就想让你穿我的,你不准穿我爸的!” 少棠哭笑不得,一挥手:“你裤衩太小了,我那地儿勒得不舒服。” 孟小北噗得乐了,调戏了一句:“干爹,你那玩意儿那么大啊?” 少棠回骂:“你小子又不是没见过!鸟大,巢小,盛不下我!快滚上去,给我拿你爸爸的。” 黑漆漆的楼道内爆出一阵男人的下流猥琐笑声。孟小北被这人逗得有一股子冲动,特想抱住少棠耍赖,求抚摸性感的大号鸟巢…… 孟小北撅着嘴把他爸的内裤拎下来,老不乐意的。 孟小北让少棠到他卧室屋里去换,少棠眼里闪烁了一下,拒绝上楼,非要在楼下换。老式居民楼单元门里都有个进深的门洞,摆放自行车。门洞里黑黢黢的,少棠就靠在那后面,迅速麻利儿脱掉外裤秋裤,把内裤换了。这人介意上楼,却不介意在外面野地里被人看光,估摸也是这些年当兵的风里来雨里去养成的习惯,都是糙汉。 孟小北把带着少棠体温和气息的那条内裤,都悄悄珍藏了,铺在他每晚睡觉的枕头底下。 他从那时也隐约看出来,少棠最不爱迈进他住的那间屋,似乎有意要躲开回避某些人。大人之间其实和孩子一样,有些事情不愿明说,不伤害对方脸面,然而内心计较,行动上刻意回避。 ****** 这个寒假因为少棠重新进入孟小北的生活,显得格外甜蜜短暂,一晃就开学了。 孟小北平时再吊儿郎当,毕竟初三最后一学期,且重点校全年级学习备战气氛紧张浓厚。他每天六点多骑车出家门,从七点开始早自习,一天八节课,加班加点一直念到晚自习天黑才能回家。他们年级组长,女的,整天一副急赤白脸张牙舞爪恨铁不成钢的剽悍模样,一看就是升学指标压力太大,要和隔壁的市重点八十中拼升学率,患上了过度焦虑症。孟小北每天就是做不完的大白本练习册和各区模拟考试卷。朝阳区学校整体水平烂,老师就给他们做西城和海淀的卷子,结果考出来这一个稀里哗啦,很多题都没见过!于是全班挨骂,全体补课…… 在学校里都没时间泡妞,广播站主持人和各项社团的工作也暂停了,孟小北更没闲工夫再跑到海淀去泡他小干爹。 虽然不能经常见面,孟小北仍然挺开心,期待不高,一点点温暖就能让他倍感幸福。他干爹按约定打电话到他们家属楼楼下,孟小北有时去祁亮家做功课,也用亮亮家电话打给少棠。 电话里,干爹声音难得温柔,或者可能是孟小北暗恋中人产生错觉。少棠对他许诺,“好好考试,考上好学校,我暑假带你出去玩儿。” 在学校中午午休时,孟小北疲倦地趴课桌上发呆,有时手痒,就在练习册背面空白处画少棠。 有一回上午第四节下课,孟小北和祁亮一马当先冲出教室,手里拎着饭盒,往食堂快步竞走。他们班教语文的萧老师,端着一摞卷子路过,老远就冲他笑眯眯的:“小北,这回作文写得不错啊。” 孟小北双眼细长,嘴角轻耸:“是吗,谢谢萧老师!” 祁亮贴着孟小北走,低头不说话。 萧老师瞅了二人一眼,转身一撩头发帘,微微扭着胯,步履潇洒,进楼了。 祁亮盯着那位老师背影,哼了一句:“咱们年级老师里边儿,萧逸就最喜欢你吧,老看他冲你乐。” 孟小北:“他喜欢我?我看他挺待见你的,没事儿老找你谈话。” 祁亮极少见的流露出不爽:“我才不爱找他谈话,你没看见,他找我去他办公室我从来都不进去!” 孟小北一耸肩,怎么了你。 祁亮皱眉,又唠叨一句:“小北,以后他找你去办公室谈话,你也千万别去啊!” 孟小北那时没理解亮亮的牢骚是何用意,婆婆妈妈的。他心想,咱语文成绩这么好,语数外物化政治历史地理唯一提得起来的一科就是语文,萧逸没事撑得找我谈话干什么? 祁亮还要唠叨,孟小北迫不及待迈进食堂:“今儿吃啥,快给爷看看!” 孟小北有轻微近视,两百度,又不戴眼镜,每次都让亮亮给他看菜牌。 祁亮眯起眼看:“排那个队,银芽凤脯!” 孟小北哼道:“噗,不就是绿豆芽炒鸡片儿么,就你爱吃鸡,我排我的焦溜丸子去。” 祁亮喷他:“孟小北你丫档案里写的回民呢,真不要脸!” 他们班另外还有一位回民女同学,与孟小北这号人天壤之别,可讲究了,在食堂打饭都要求大师傅换掉盛过焦溜丸子的勺子,单拿把新勺给她盛牛肉土豆。 孟小北打了满满一饭盒焦溜丸子和蒜苗炒肉丝,从那女同学面前堂而皇之地走过去,迎着对方鄙夷的目光。 他一贯就这种招人膈应的浑不吝的调子。 越是这种派头的半大男孩,在学校里,偏偏越是惹人注意…… 萧逸,男的,他们班语文老师,并非班主任,比班主任权力还大些,是他们年级的教学副组长。这人只有三十多岁,能在重点学校教初三毕业班,又是教研骨干,可见能力相当不错,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年轻教师。 这人头一回进来上课,在黑板上介绍名字,用俊秀的字体写出来,萧逸,字澜烟。全班同学当时哄然大笑!一个男老师,取如此冷艳高雅的一对名和字,说好听点儿是教语文的文学青年,具有文艺小清新气质;说搞笑的,这个字忒琼瑶了,这就是琼瑶民国剧男主角的调调么!后来大家上起课来,发觉这位萧老师讲课水平不赖,脾气亦温柔和气,对哪个学生都很关心,极少见对学生斥骂发火,于是渐渐地都觉得萧老师为人不错。 他们初中部学生画展,就是萧逸牵头搞的,特意选入孟小北的画,极是欣赏。 孟小北参加的文艺社团,排练小话剧,也是请萧老师做课外辅导员。别的老师都烦给自己额外揽事儿,又不拿兼职费课外活动费,就这位萧老师与众不同,最喜欢参加活动跟学生交朋友。 唯独只有祁亮特讨厌萧逸,在楼道里走路见着都立刻九十度转弯躲着对方走。孟小北也没弄明白祁亮为何如此反感姓萧的。 第二天上午两节语文课,孟小北每回上课就一个姿势,把课本撑起来,埋下头,用课本和头发帘挡住前方视线,自己在下面偷摸干别的。课文他都懂了,他懒得听,也不爱记笔记,反正笔记落下了下课再抄孙媛媛的呗。 他在下面画他的速写人像,凭记忆和想象,描画某个人,童年印象中西沟树林里的小秘密。 他整整半节课,就没抬起过头。 经验丰富的老师只要站上讲台,其实哪个学生在下面搞什么呢,一眼扫过去,门儿清。 萧老师讲着讲着,突然搁下讲义,从讲台上一步迈下来,径直就朝孟小北这方向走过来! 孙媛媛警醒,先瞧见了,着急地咳嗽了两声。 祁亮从侧后方伸脚踹孟小北椅子腿。 萧逸边走边沉声问道:“祁亮你做什么呢?” 祁亮吓得迅速用课本捂住脸。 孟小北这时猛然抬头,慌忙把手里见不得人的画纸塞进课桌…… 萧逸走到离孟小北两尺远处,透过厚玻璃镜片深深看他一眼,扭头又回讲台了。 这是明知孟小北位子下面有鬼,竟然没抄他课桌,给他留足了面子。 下课铃响,上交练习册,孟小北跟祁亮并肩出门,往楼道洗手间走。 孟小北走了几步,突然站住:“我操!……坏了。” 祁亮:“你又——怎么啦?” 孟小北:“刚才我把练习册交上去了!” 祁亮:“啊。” 孟小北一脸崩溃和暴躁,原地转了个圈,用脚踹墙,粗声吼道:“我上课画的那张画儿!……我把画儿夹在练习册里面了我靠我靠啊!!!” 祁亮纳闷儿:“……你都画什么了啊?” 孟小北一整天惴惴不安,魂不守舍,吓坏了,简直快要绝望了,想跳学校主楼了。 他干出一件堪称奇耻大辱的蠢事,真是活该遭了报应!他画了不该画的东西,自己捅曝了最隐私的感情。 他那时心里并没有太多关于“同性恋”的禁忌和知识,然而凭直觉也知道,他暗恋小爹这种事情,是不能被身边人察觉的,被发现是很丢人的。那是他与他之间分享的秘密。 夹在练习册里误交上去的东西,是他上课走思忍不住偷画的小黄画儿,画的岐山西沟山里哨所旁,水潭边小树林里……他画了两个男人赤条条抱在一起。他想象着他干爹和他一起的亲密,少棠从后面抱住他,少棠亲吻他,宠着他…… 傍晚上完晚自习,他做贼心虚路过语文教研组办公室,屋里还亮着小灯。 他心想这回完蛋了,明天要请家长了,要全校大会上点名出糗了,要被树立早恋违纪典型了。 门开了,孟小北的呼吸停在嗓子眼儿,一下子泄了气,低头转身就走,表情步伐像是准备奔赴刑场。萧老师探出头,喊了他一声:“孟小北!……你进来谈谈。” 第三十八章检查身体 这也是孟小北头一回,被语文老师单独请进办公室,谈了半个多小时。萧逸办公桌一侧摆一把红泥小茶壶,古色古香,还挺讲究风雅。这人还给孟小北斟了一杯茶。请他喝茶?! 这天完全出乎孟小北意料,姓萧的没批评他,压根儿没提那幅下流小黄画儿的事,装没看见。 孟小北坐在椅子里,就一直低头揉发帘,捋自己T恤下摆,咬着嘴唇,挺害臊的。 萧逸戴一副粗框方形大眼镜,问东问西,打听了许多废话:“孟小北,我听说你是从陕西迁移过来,在咱们学校借读?” 孟小北:“嗯。” 萧逸:“你父母如今还在岐山工作?近期不能回来?平时都无法照顾你学业衣食生活起居吗?” 孟小北:“估摸着回不来吧,也管不到我。” 萧逸:“你在北京家中,与你的爷爷奶奶一起住?” 孟小北:“哦。” 萧逸眼光深邃,像兄长般带着温存和气:“父母不能照顾你,平时生活上也比较孤单寂寞吧?祁亮家中父母离异,也是这样缺乏亲情的关怀照顾,难怪你们两个感情最好、形影不离。” 孟小北摸鼻子:“……” 萧老师说话斯文,挺酸的,和孟小北耳频就不太合拍。他鼻子和耳朵眼儿一起痒痒,老想打喷嚏喷对方一张俊脸。 他于是端起小泥茶杯喝茶,结果那口茶还特别苦。他喝得“噗”一口喷出一半,呛着了,猛咳嗽。他平常都接水管子里的自来水! 孟小北拿汗衫擦嘴角,狼狈。 萧逸都乐了,笑道:“你不要紧张!” 孟小北窘迫:“我没,我也没紧张……嗳妈,您这茶简直忒难喝了!” 萧逸是真笑了:“六安茶!” 萧逸突然探过身,眼里也有一丝诡秘和嘲笑:“这件事就算了,不用害怕,不要哆嗦,你都吓了整整一下午了、吓坏了么?” 孟小北撅着嘴,心里感激,脸上羞愧,不能明说。 萧逸拍拍他胳膊:“小北,以后倘若生活上有什么事,有什么样情绪,需要找个人聊聊,尽管来找我。我很愿意帮助你……” 孟小北下意识往后一撤,从头发帘后面瞄这位萧老师,胳膊上皮组织有点儿嫌肉麻了。他还真不习惯跟一般人身体接触。 当然,萧老师还说,以后上课不许再画画了!这次不批评你,小惩戒一下。这人然后从书架最里层找出几本书,有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诗集》,托马斯曼《魂断威尼斯》,好像还有三岛由纪夫《假面的告白》什么的,一并摞给孟小北,让他回去读完,写读后感交上来,再来办公室谈心! 孟小北抱着一摞书,往后仰过去一脸痛苦,嗳呀妈啊读后感!!还不如让你北爷爷罚站兼写三千字检查呢,写检查咱拿手读名着写读后感咱真心不擅长啊! 再后来一个星期,恰逢他们初三临毕业的学生,去附近医院体检。 这体检是教育局规定的,全年级学生必须参加,检查常规各项,身高体重视力,外表有无残疾,还要查身体发育状况,数据录入毕业档案。 女生一拨,往楼道这头走。男生一拨,往楼道另一侧走。 男生于是开始坏笑着窃窃私语,“为什么把咱们班女生和咱们分开了,她们究竟要去检查什么项目啊?!” 祁亮在队伍里说:“内谁,你跟着去看看,不就知道她们查什么了!” 另个男生说:“我长这样,我混不进去。祁亮你能混进女生队伍,你帮我们去瞧瞧?” 祁亮说:“去死,滚蛋啊!” 男生们被集体带进一间大屋子,里面坐着三名男大夫。很快,他们就知道要查什么。 大夫让他们脱衣服! 裤子也要脱,每人必须脱到只剩内裤。 一群男生窃窃私语,然后炸毛,最后集体哄笑。我操,为什么要我们脱裤子啊,这是要干什么,洗刷宰猪吗? 几名大夫冷冰冰坐那,面无表情地喝茶,眼皮都不抬,也不给予解释。这种场合,学生没有任何人权与个人隐私可言,让你脱就脱哪那么多废话? 祁亮低声跟哥们儿说悄悄话:“你看检查表里有这栏,‘发育状况’!她们女生肯定也在查这项。” 孟小北冷嘲:“查就查呗,爷还怕查?就你怕查吧?” 祁亮瞪他:“我?我才不怕呢!” 俩人互相挤兑,交头接耳。一排男生都脱光了,穿着性感的三角小裤头,一个个尴尬害臊地用手臂遮挡隐私处,被大夫点名交表,挨个儿审查…… 检查发育状况,女生是测量胸围臀围数据,男生就是检查第二性征,以及外生殖器发育水平。孟小北排在队里等待被宰,身后的门悄悄拨开了,他转头一看,萧逸竟然进来了。 祁亮斜眼看到,立即满脸嫌恶:“这人怎么又来了?他又不用检查身体!” 孟小北说:“他是年级副组长,他带队。” 孟小北与萧老师目光碰到一起。他别过脸,胳膊下意识挡住下身,有种说不出的不安全感。他甚至感觉到对方视线一直流连在他腰上。 孟小北已经发育得很好,肩膀硬朗,大腿挺拔,下腹三角区域覆上一层浅黑色的绒绒的毛发。 萧逸喉头抖动,一眨不眨盯着孟小北的后脊梁、翘起的臀部、年轻健康的身体,并没有上前,也没有走近,只远远地规规矩矩站着,看了一会儿。这人后来到走廊里坐下,垂下头,深深叹一口气…… 很快轮到孟小北。他被要求躺在床上,男大夫耷拉着一张没表情的苦瓜脸,斜眼瞟他的喉结,他上唇细小的胡渣,他的胸口,最后拉开内裤,阅过包藏在裤裆深处的处男器官,在检查表上龙飞凤舞划出一个大字:优。 从医院出来,回校这一路上祁亮一直忿忿不平,不依不饶:孟小北,凭什么你是“优”?! 孟小北得意洋洋一舔嘴唇:“我身体发育得好呗!” 祁亮怒道:“凭什么我就是‘优-’啊?那个倒霉的减号是怎么个意思,瞧不起人吗!” 孟小北煞有介事地搬过亮亮的脸,坏笑着:“过来,让爷欣赏一下这小俊脸。” “你看你都不长胡子,我看你连‘优-’都不配!” 祁亮指着自己下巴颏怒叫:“我长胡子了!我明明就有胡子……你看,你看!” 孟小北哈哈大笑:“你那个不叫胡子,你身上那些都是胎毛。自打娘胎里出来,你就没换过毛儿!” 祁亮快吐血了,一路掐着孟小北后脖子,狠命摇晃。 孟小北双手插兜,甩开大步,一副酷帅狂拽的渣男表情,大笑道,“亮亮,当我媳妇吧,你北爷把你收房了!” …… 生活中某些不太和谐的音符,不正常的蛛丝马迹,当时被孟小北粗糙地忽略掉了,就没放在心上。他心上摆的就是他小干爹。 某一回晚自习之后,萧逸曾经又请他到办公室“喝茶”。 老师叫他去,孟小北不好拒绝不去,尤其萧老师知晓他猥琐的小秘密,却没向班主任和年级组长告发他,从某种意义上讲,对他挺仗义的。这样的老师算是很不错,有人情味儿。 姓萧的这家伙,极其嘴碎唠叨,磨磨唧唧的,唠得孟小北头晕。每次无非就是打听他的学习、家庭和日常生活起居,事无巨细,恨不得问他中午在食堂打几两饭、最爱吃什么菜、腰围尺寸、穿多少号的旅游鞋!萧逸又问他学素描和钢笔画的历史,很热心地想为他介绍一位美院知名教授,收他做关门弟子,好好栽培他。 改天就把教授联系好,约定暑期拜会的时间地点,对孟小北是真正上心了。 萧逸问:“小北,你有……那种比较要好的女同学吗?女朋友?” 孟小北赶忙摇头,“没有”。教导主任开大会严厉讲过不许早恋,他本来也没有。暗恋干爹就是政治路线错误,再搞女朋友违反校规,他就犯双重生活作风错误了。 萧逸脸上笑容化开,两手交叠相握,点点头,沉默打量,眼里像看尽时光慢慢流淌,也挺多愁。 孟小北觉着萧老师这人有点儿怪。他以前从未见过这类男人,他不懂。相比之下,还是看贺少棠那类富有阳刚气息的穿军装的汉子,来得更舒服顺眼。 期中摸底考过后,还剩最后半学期冲刺。他们班主任每天早自习做一轮中考士气动员,他们年级教研组长在大会上做总动员,宣传动员年级前五十名优秀生报考本校高中。 年级组长许诺,期中考试排前五十名的,只要你们第一志愿报考本校!无论你们中考考多少分,考成怎么样,即便考砸了,咱们学校都一定录取你们!你们不要总想着报四中,报八十,市重点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考上,中考考场总有发挥失常! 年级组长在台上端着话筒,声嘶力竭,气势如虹,只要你们第一志愿报本校,你中考超过咱们校录取分数线一分,学校奖励你五十元!每超一分,就奖励五十!!!!! 祁亮喃喃感叹:“咱们年级组长,这是要疯的节奏啊。” 孟小北笑说:“她疯她的,反正跟咱俩也没关系!咱俩不是前五十名,而且,你觉着咱俩能考出比咱学校录取分数线还高么。” 祁亮忽然说:“孟小北,你在年级里总分不低呢,你有加分的,这次排名还没有算上加分!” 孟小北不以为意:“加分能加出几分?” 祁亮惊呼:“你在市级比赛里得过奖,至少给你加六分吧?我操,你还少数民族加六分呢!” 孟小北眉开眼笑,眼角笑出坏坏的皱纹。 祁亮捶胸顿足,撒着娇地骂:“我靠我靠我靠,这尼玛的狗屁中考政策,太不公平了!你丫吃猪肉比谁吃得都欢,你连猪头猪蹄猪尾巴猪下水我不吃的你都吃,你个假回民,跟我们大汉民族有半毛钱区别啊我勒个大操!” 再说孟小北初三下学期摸底考的成绩,即便加上优惠的十二分,满打满算,他仍然考不上重点,妄想留校都有困难。区重点的高中,考分也挺高的。也就在这关键当口,萧逸向孟小北提出帮他争取名额,欣赏他的才华,希望他能留本校。 孟小北都受宠若惊了,这种莫名受照顾的待遇他很别扭。 期中模考过后这天傍晚,少棠抽空跑来孟家坐坐,其实就是关心小北最近怎样了,怎么不电话骚扰你老子了? 孟奶奶在厨房擀着面条,把少棠当自家人聊天:“勺烫俺跟你说啊,碑碑马上就要填那个志愿了,报考高中的志愿!” “俺跟他爷爷也不懂这些,勺烫你帮着碑碑看看,败叫他自个儿瞎填,你给他填!” 少棠对儿子的事儿绝对认真,拿过全北京市学校名单对照着看,市重点就甭瞎惦记了,报了也是浪费一栏机会。朝阳区重点是有数的几所,离家最近就是朝阳一中。少棠探头对屋里的人下结论:“小北,我做主,就报你们学校了!努力争取留校。” 孟小北埋头做卷子,兴致不高,低声道:“干嘛非要报我们学校?” 少棠挑眉:“你们学校不好?我上回进去看,挺好啊!” 孟小北垂着眼轻声嘟囔:“也就那样儿,我没那么想留校。” 少棠反问:“本校生录取分还有优惠,不然你觉着你能考哪里?” 孟奶奶心急地说:“就留校!上回他们那个教语文的萧老师,开完家长会还说,喜欢他、很看重他!要帮咱家碑碑争取一个名额!” 孟小北顿时皱起眉,低头倔不吭声,尤其不想在他干爹面前提这事。萧老师给他的一些书,他悄悄看过,读后感实在写不出来,心里乱了。 少棠那天也看出来,他家小北情绪不对头,表情烦躁,点火就炸毛似的,极少见的看到干爹来了也不事亲热。 少棠坐大屋沙发上看电视,瞅见孟小北从洗手间出来,赶紧拍拍身边位置,眼神示意:大宝贝儿! 孟小北现在真是大人样儿,在屋里走来走去,长胳膊长腿,挺碍事的一个人。 孟小北坐到少棠身边,少棠搂住捏捏肩,讨好似的:“怎么了?” 孟小北心不在焉:“没怎么。” 少棠问:“学习忙,累得?” 孟小北垂下眼皮,内心踌躇斗争了很久,还是没有对干爹说出口。 他现在这年纪,什么事情都喜欢憋着,不说,心思和身体上却愈发敏感,即便两人亲密相对而坐,都让他浑身不自在。面对他小干爹,他是身心渴望想要亲近、因紧张花痴而不自在,然而跟其他某些人在一起……他是烦不胜烦避之唯恐不及的不自在。 少棠宠溺地拍他大腿一下,他裤裆里就发痒,小鸟一抽一抽地想动,特别蠢。 萧老师有一回,也有意无意用手指碰他大腿。他特不自在,隔着裤子浮出一层鸡皮疙瘩,从心底强烈抵触对方。 少棠大老远斜穿半个北京城,来一趟八里庄,就是来看孟小北的,即便他嘴上也不明说,他心里还能惦记谁?说到底,他也怕哪天儿子与他不亲了,生分了。 晚饭吃打卤面,大包子,孟小北饭量很大,身材又瘦又贼能吃,一人干掉五个大包子,还有一大碗面条,吃多少都不长肉。 山东主妇做饭实诚,一个包子顶南方人的四个,厚皮大馅儿,大肉丁肥瘦相间,馅儿里各种好东西都看得见。 少棠吃着包子,不时抬眼看孟小北:“真是半大小子,吃死你老子!我快养不起了。” 孟小北用力嚼着,咕哝道:“这就养不起了?嫌我吃太多啦?” 少棠冷笑一声:“你可劲儿吃,你身高分量比你爹还差得远。” 孟小北从薄薄的眼皮下瞄他小爹:“你怎么吃这么少,你才吃两个包子?嫌奶奶做饭不好吃啦?” 少棠自嘲:“岁数大了,我都小三十了,还能那么吃?你当我也十五?” 孟小北低声道:“我就当你也十五啊。” 少棠:“……” 就为儿子这句话,少棠这顿饭很要强地又多吃了一个大包子! 如今真比不得当年,吃多了撑得他胃直难受,在走廊上来回溜达。少棠亦是平生第一回,在他家北北面前,体会到“岁月不饶人”这句极虐心的话。他都快三十岁了,再过几年,真没有孟小北身强体壮,收拾不动那臭小子了。 孟奶奶嘴唇上挂一片菜叶,耳背,没听见饭桌上那俩人别别扭扭叨叨什么呢…… 那晚临走前,孟奶奶突然悄眉耷眼把少棠拽到厨房,挺神秘的样儿,低声道:“勺烫,俺还跟你说一件碑碑的事。” 少棠点头:“您说。” 他以为又是报考啊交钱的破事,钱他没二话。 孟奶奶说:“上回他学校里检查身体,他老师后来跟俺们家长提过,说男孩子啊,那个身上要动个小手术。” 少棠没太听明白:“什么手术?小北身体哪查出不好?” 孟奶奶忙摆手:“抹油——他抹油不好!老师是说,他男孩子啊,发育很快,他下身那里,可能应该割那个包皮!” 少棠一口水憋在喉咙里差点儿呛到:“……” 孟奶奶把干儿子就当亲儿子,对亲儿子说亲孙子的事儿,有个嘛不好意思呢!孟奶奶表情特认真正经,拽住少棠胳膊,讲得头头是道:“俺们农村那边儿,村里也这规矩,大孙子生出来一岁以内,就都上卫生所里给割了!结果他爸爸不懂,小北小时候他爸爸忘了给他割嘛!” 少棠抿着嘴角,半握拳头捂在嘴边,低头做严肃思考状:“哦,是这事儿啊。” 孟奶奶说:“可不是嘛,就这事,你说我一个老太太,我怕小北他跟我耍不好意思,所以俺说这事你帮他办了不就行了!” 少棠:“我帮他办?” 孟奶奶一指屋里:“暑假有空,你带他上朝阳医院,去给他瞧瞧呗!” 少棠咳了一声:“这个一定要、要弄吗?” 孟奶奶瞪着眼睛反问:“难道你小时候没弄?” 这问题太隐私,少棠是真撑不住了,男人其实真会害臊的!老太太用那种理所当然的丰富表情瞪他,直接把他瞪个大红脸。 孟奶奶说:“俺们家建民三个月大的时候,俺都带他去二厂卫生所把那个割了!俺告诉你,男人都要割的,碑碑以后结婚娶了媳妇,不好弄,不幸福的,你还不懂,可讲究了!” 少棠窘得,都乐出来,老太太真疼她大孙子…… 孟奶奶自个儿也乐了,豪爽地拍少棠一巴掌:“干脆你爷俩一起去医院给它割了!” 少棠低头摸鼻梁,讪笑道:“嗯,嗯……我知道了。” 他刚想进屋跟孟小北悄悄讨论,割不割包皮的严肃问题,突然停住脚步,脑子里一动,又转回来:“干妈,小北他哪个老师,跟您说这个?” 孟奶奶:“就他班上那个老师。” 少棠纳罕:“他班主任不是个女的么?跟男孩说这个?” 孟奶奶摆手:“不是那个女的班主任,是个男的,就是他们年级里管事儿的,还说要推荐碑碑留校的那个!” 少棠心思精细,一回味,突然就拧起眉头,沉声道:“那个老师……给他班里每个男生检查这个?” 孟奶奶也说不清:“不是的吧……是他们体检,大夫查的吧?” 少棠:“小北他自个儿怎么说的?” 孟奶奶:“我就问了一句,他不愿意说!他跟我害臊嘛!” 少棠是从这时起心生狐疑和计较,说白了还是在乎孟小北。半大男孩如此隐私的事情,学校里一个老师,管得着吗?比他这个当干爹的管得还细,都管到北北下半身幸福不幸福了?小北的幸福关他鸟事?! 他当成宝贝似的捧着养大的北北,长没长那层皮,说实在的他自己都没有仔细看过,是被别人看了,还是摸过了? 细水长流式的感情,已经好像左手握右手一般平淡无波,有时就需要一些外部刺激。就好像静谧的小水潭里,突然跌进来一条大马哈鱼,池中之物感受到外物异种入侵的某种危机感,一下子打碎原有平静。 少棠这心里,突然间就不对付,浑身骨头缝渍出来一股子不爽,男人特有的那种“不爽”。 第三十九章 风流韵事 少棠后来并没有私下拷问孟小北这件事。 儿子心情莫名烦躁,一准儿是心里憋着有事。孟小北想要找他倾诉的时候,自然会主动开口,半大小伙子,已经有隐私空间。再者说,他知道小北很快要参加中考,这么重要的考试。 少棠有一回在孟家,趁那小子没注意,翻了孟小北的书包。 他明着不问,然而暗地里忍不住想要知道北北的一切。他也糟心,心里总惦记着,都没心思上班干活儿了。 在部队做教官练出来的那一套,他手快,眼也毒,能从他队里小兵的被褥套子里搜出烟和各种违禁品。正常手段不能用,就来偷摸快准狠的。他趁屋里没人的两分钟,三下五除二把孟小北书包、大衣柜、写字台上摞的书本,还有床头,快速查了一遍…… 小北床头有他以前写的信,还有画儿,这些都不重要。少棠手指快速捻过书包里一堆书本,随即就在孟小北的语文练习册里,摸出一张字条。 一笔十分俊秀的钢笔字,看不出是男是女,但绝对不是孟小北自己写的。是一首极酸极肉麻的、透着浓浓自恋味道的诗,其间措辞咬文嚼字,孟小北平时跟谁都不会那样说话。 少棠眉头拧紧,捏着这张字条,面无表情,牙齿慢慢咬住下唇……这信是哪个写给北北的? 再说孟小北迈出家门,仍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每天早出晚归,夹着书包骑自行车上下学,有时跟祁亮一起,有时就自己一人儿。他这年纪的男孩,心里自有一套主意,触及到情感隐私的事情,不愿意对家长嚼舌,他觉着小北爷爷自己能罩得住。 傍晚下晚自习,轮到他们小组值日,擦黑板扫地。 他们班在教学楼二层,孟小北像骑马一样骑在窗台上,半条腿挂在外面,擦窗户。 萧逸从楼下路过,仰起脸用饱含期待的目光望着他。 孟小北也斜眼瞄对方,心想:你看什么啊? 萧逸似乎含着深厚的感情,还冲他挥挥手,“挺危险的,你快坐进去!” 孟小北这挂在外面的一条腿,顿时就起鸡皮疙瘩了,赶紧就把腿收回来。 做完扫除他拎着书包匆匆回家,独自经过楼道。亮亮不是他一个组的,所以今天他放学落单儿了。 他刚转过楼道,身后低低的一声唤:“小北,等等我。” 孟小北心里咯噔一下,回头。 萧逸那天竟穿一件中式长衫,显得清雅俊逸,一副眼镜透着浓厚书卷气,活脱脱一个民国世家书生模样,笑得甚至有些腼腆:“你要回家吗?” 孟小北也不太抬头,快速应道:“嗯。” 萧逸柔声道:“昨天课堂模拟的那份西城的卷子,你做错好几道题呦!” 孟小北:“哦。” 萧逸:“来我办公室,我给你讲讲,好吗?” 对方每一句话,都带有极温柔的尾音。孟小北以前就没听过男人这么说话,他身边熟人,少棠,祁亮,人漂亮,说话却都很糙,整天就是操来操去的荤话。只有这位萧老师,整个人温柔得能挤出水儿,就不像个正常男人。当然,以孟小北当时知识阅历,他也分析不清萧老师究竟哪里不对劲,症结病根在哪,但他真消受不起! 孟小北一贯是爱搭不理的酷表情,低声道:“我该回家写卷子了。” 萧逸说:“我帮你讲讲今天卷子。” 孟小北回绝:“我还回家吃饭呢。” 萧逸简直是在恳求:“晚上我请你吃饭,好不好呢?” 孟小北:“……” 孟小北事后回忆,他坚决不能承认自己是因为对方要请他吃饭,才进了那间办公室! 就为一顿饭,差点儿出事,说出去你北爷爷简直太丢人了! 两人屋里谈过什么外人不得而知,萧逸约莫说了许多心情和家事。他与父母不睦,他三十多岁至今未婚,孤身一人在京,工作压力很大,精神愁郁,身体又时常抱恙,偶尔能和喜欢的学生说几句话,就是感情上某种寄托……总之那天晚上,办公楼静悄悄,屋内只有他们俩,萧老师说话间忍不住,实在太喜欢,伸手逗孩子似的捏了孟小北的脸,眼神宠溺。 孟小北愣了片刻,突然说:“老师我走了。” 他刚要起身,萧逸一下子握住他手,紧紧攥住不松开,声音颤抖:“小北……” 孟小北这回真傻了。 孟小北算他们年级最引人注目的男生之一,瘦高个子,肩宽腿长,而且因为有那么点儿小小的文艺天赋艺术才华,举手投足之间,确有股子少年人的自由潇洒。他课余经常背个墨绿色画夹,在校园繁花簇拥的角落支起画架,画写生。一画至少两个小时,神态安静神情专注,身后时常站一排男生女生看他。有大胆的女生坐到孟小北面前,孟小北就大大方方地给女孩画速写肖像。 女生都说,男孩子做自己感兴趣的事,那一副默默专注用心、一丝不苟、不说话的样子,最吸引人……萧逸也悄悄端详过孟小北画画,真心的欣赏。 孟小北平时不刻意捯饬,但是他挺时髦,他时髦得自己都不察觉。冬天他穿皮夹克,灰色卡其布长裤,香港来的款式。夏天是套头文化衫,彩色格子大短裤,T恤后身经常是他自己涂鸦的抽象派,带着斑斓的颜料墨点。他们班好多同学从家里带白T恤请他画,他画风自成一派。 孟小北其实特招人,“祸害”人而不自知。帅气不流于表面,是骨子里的小魅力。 孟小北想抽手:“萧老师你干嘛啊?!” 萧逸猛然起身,也像压抑了太久,难以抑制内心强烈渴望和情欲,那瞬间失控了,突然抱住孟小北,身体都因激动而发抖。 特定时代风气保守,人群受传统观念禁锢,对某些事情别说不能接受,连提都没有人提,讳莫如深,就仿佛这一类人群他们不存在。这些都决定着像萧逸这样的人,长期压抑性格抑郁分裂,在校园里社会上也是为人师表仪表堂堂,内心真实的欲望掩藏在晦涩的小角落,羞怯地窥视身边的人,悄悄地喜欢,默默地爱慕,感情取向注定见不得光,得不到社会认同……这样的人很可怜。 身体上热度骤然接触,胸膛和下体相贴,孟小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夏天本来穿得就薄,他大短裤遮掩不住身体剧烈起伏。他腿上汗毛敏感,蹭到陌生人他浑身都难受! 对方好像是用手罩上来,摸到了他哪里。 孟小北突然就火了,猛推开对方。 他也有脾气的,粗声道:“我不愿意这样!你别抱我!” 他甩开对方的手,劲儿很大,打篮球的动作抬手一掌,几乎打飞老师的眼镜。 萧逸眼镜被扇掉,耷拉在鼻梁上,突然也尴尬,手足无措,脑门都出汗了,眼底也有一丝求不得的惶恐和悲凉:“小北,小北你别害怕,我只是抱一下,也没有怎样!” 萧逸眼眶骤然湿润,眼神没有焦点,沮丧地低声道歉:“对不起啊小北,刚才冲动了,一个人待久了寂寞,都不懂得应该含蓄,你不要怕我……对不起!” 孟小北那天抓起书包,大步冲出办公室,闷着头一路走出教学楼,整个人脑子都乱了,嗡嗡地发出阵阵回声。 他已经懂得太多了“出格”了,因此才吃惊,别扭,不能接受。他整天脑子里意淫他干爹,可他都还没乱摸过干爹这处那处,当真没那么熊的胆子。 当时的年代没有那样开放,无论学校还是学生,都缺乏对这方面的防范与教育,没有人给孟小北打过预防针提这种事。更没人教他遭遇性骚扰如何应对,是应该告家长,还是告学校,难不成要报警吗?没有网络,电视里更不会讲,他压根就没有这些概念。 孟小北表面镇定,面无表情虎着脸跑出学校。在学校门口碰巧还撞上孙媛媛和一个高年级男生单独走路神情暧昧,孟小北视对方如无物根本没心思琢磨。他自行车都没拿,走了好几站地,在大街上吹风。他当时很混乱,特别紧张后怕。他喜欢小爹,这原本就是压在心底许多年一个秘密;现在他的老师摸他抱他,又成了第二件压迫在他心里不敢对旁人说的秘密…… 孟小北第二天发烧,没去学校上课。 其实也没屁大点儿事,就是低烧浑身无力,孟小北从小三天两头闹鼻炎感冒,咳嗽低烧。然而初三下半学期多么关键,还有从医院打着点滴去上课的。孟小北在被窝里蒙着头,把自己裹成一条大虫子,耍赖就不想去学校,他奶奶揍都揍不起来。 他有足够理由担心害怕,他有丢人的“把柄”握在姓萧的手里,更何况对方在年级里大权在握、分分钟决定他能否拿到留校名额。而且萧逸毕竟是老师,在孟小北一个学生心里,有那年代根深蒂固的思维模式,老师就是令人敬畏的德高望重的长辈;学校里老师说出一句话,那就是给学生下一道圣旨,你必须遵从照办。因此,孟小北抗拒,却又不敢轻易冒犯和逾越,甚至搞不清楚到底是对方的问题,还是自己做错了事…… 他才一天没上课,班主任打电话过来询问,复习冲刺阶段,怎么能随便缺课? 傍晚,祁亮下学后也巴巴地跑来探望孟小北。 孟小北立马从被窝里钻出来,脸上还带着不正常的潮红,套上背心大裤衩,就跟祁亮跑下楼去。他奶奶一笤帚疙瘩砸在纱门上,追出去吼,“你早上不去上课你!亮亮一来你就出去瞎跑?!” 祁亮搂着孟小北,俩人坐到家属楼后面一个高台子上,并排坐着说话。孟小北管亮亮借根烟抽。 祁亮说:“我靠,我还以为你病得快挂了呢!我看你生龙活虎的,比我都精神。” 孟小北夹烟的手摸摸自己脑门:“低烧,我都不用试表,肯定三十七度五。” 祁亮:“你怎么啦,学太累了上火了?” 孟小北耷拉着脸:“心里烦。” 两人沐浴着夕阳抽烟,多年的好兄弟,铁哥们儿。孟小北咬自己嘴唇咬了半晌:“亮亮,你上回说萧老师那个人讨厌,他跟你说过什么吗?” 祁亮斜眼看他:“问这个干嘛?” 孟小北:“随便问问。” 祁亮:“他又叫你去他办公室了?” 孟小北:“……” 祁亮:“你还真去了?你傻逼啊,我不是告诉你别去!” 孟小北没好气地嚷道:“操,我怎么知道。” 俩人小心翼翼对视一眼,再迅速调开视线,祁亮低声问:“他跟你说什么了?他是不是……” 孟小北才反应过来,反问道:“我靠,他是不是也摸过你啊?” “他摸你来着?”祁亮矢口否认,“没有,他才没摸我,我也不会那么蠢啊!我就是看出他不像正常人。” 孟小北怒道:“你丫怎么不早提醒我!” 祁亮嚷着:“我怎么知道会这样?我没好意思告诉你,他竟然对你也做那种事!我靠、我靠、我靠!!!” 祁亮愤愤地把半截烟碾碎。憋了很久的话说出口,俩哥们仿佛一下子卸下心防,也不憋屈也没有忌讳了,一对难兄难弟,抱成一团狂吐苦水。 两人那时都不太懂,却又压抑不住心理好奇。祁亮悄悄问:“孟小北,你说他是不是变态啊?” 孟小北:“这种,就叫变态?” 祁亮点头:“我爸跟他朋友喝酒聊天,我听他们说过,这种人就是心理变态,流氓罪,就应该抓监狱里,别放出来祸害!小北,你告诉你干爹,让你干爹找人揍他!” 孟小北若有所思:“你说,他是不是喜欢咱俩?” 祁亮噗得一声,喷出一口口水:“咱俩都是男的!他有病啊,他喜欢男的?!” 孟小北:“……喜欢男的,就是有病啊?” 祁亮也陷入沉思:“是啊,难不成他真的喜欢咱俩?那他可够倒霉的,我没喜欢他,你喜欢他吗?” 孟小北迅速摇头,小爷若干年前就有心上人了。 孟小北狠命摇晃祁亮脖子:“搞了半天原来萧老师喜欢你的,你不理他,结果他跑来调戏我,亮亮你个祸害!” 祁亮坚决不承认:“你别瞎说,绝对不可能的!” 过了一会儿,祁亮陷入思考,喃喃道:“孟小北,你说……男人能喜欢男人吗。” 孟小北不看对方的眼,望着夕阳下房和树的影子:“如果,就是喜欢上了呢?真心喜欢一个人,还管他是男是女啊?女的就一定好?” 祁亮瞅着孟小北:“嗳你觉着这可能吗?咱俩整天就泡一块儿,你觉着你能喜欢我么?” 孟小北忍不住乐了:“哪种喜欢?爷最近想纳个小妾,小美人儿,爱上我了没?” “噗!”祁亮眯起眼:“就凭你?孟小北等你将来也混成大款,再跪地匍匐着求着我宠幸你吧!!!” “呸!”孟小北不屑道:“等老子将来混成大款,我想宠幸的人……可就轮不到你了。” 祁亮刨根问底:“咱俩去年暑假那会儿,你经常睡我们家,咱俩睡一个床,你那时候有什么感觉?” 孟小北斜睨对方:“感觉啊?你睡觉撒呓挣,就跟打摆子似的,哼哼唧唧的可烦人了,我可不爱跟你睡。” 祁亮自尊心受挫,骂道:“胡说八道!你忒么睡觉流哈喇子,最恶心了,把我枕头都弄湿了!” 一场关于同性爱的启蒙式的严肃讨论,最终演变成俩哥们儿你掐我挠,互相贬损与嘲笑,嘻嘻哈哈瞎闹,任何实质性结论也没讨论出来。 第四十章咖啡馆的幽会 事情表面风平浪静,这种隐私只要当事人孟小北不叫嚷不打小报告,就永远掩藏在角落不会曝光。 学年末各种杂事堆上来,除了升学考试压力,还要填各种表格,开总结会,加测体育,照毕业单人照和合影……学期末尾过得飞快,一晃眼就是中考。 考试前夕,少棠特意打电话过来,但孟小北竟然拒绝他干爹来学校接送他。 孟小北说:“干爹你千万别来,你来了我看见你我就瞎紧张,我更发挥失常了。” 少棠当时声音就沉下来,蓦地产生失望,电话里问:“你为什么看见我就失常?……老子怎么你了?” 孟小北口气里有撒娇成分,带着浓重鼻音:“哎呀你就别问了!你别来——” 这回感到失落的人,是少棠。孟小北最近好像突然开始不黏他。以前小北上赶着老缠着他、跟他蹭来蹭去,惹他腻歪。如今人大了,心也大了,周围朋友多,果然,心里就不是只有干爹一个人。 人在各个年龄阶段,生活感触不一样,十几岁少男少女,正是青春韶龄,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结交各种朋友,没有太多责任感和思想负担。而少棠快三十岁了,这年纪的男人,是想要有个伴儿了,正是开始思前想后、多愁善虑、生活里时常感到空虚寂寞的时候,说不渴望有个贴心亲密的伴侣,那是假的……少棠闲暇在队里,训练结束后就是一个人看书,听音乐,跑步,在健身房练器械,或者坐在他们宿舍楼楼顶上,吹着小风,看看风景,回忆很多事情,想起大宝贝儿当年各种笑料,嘴角都忍不住浮出笑。 有一回睡前查寝,几个小兵凑头在屋里说悄悄话,窃笑。 少棠站在门口,慢慢就走过去:“干什么呢?” 小兵吓一跳,抬头一看是队长,手忙脚乱把东西往身后藏。 少棠用威慑的眼神逼对方把货交出来,拿到手里一瞧,一张黑白小照。少棠一笑:“可以啊,挺俊的,你对象?” 小兵不好意思地挠头,脸上乐出两块红皴:“嘿嘿,是我对象,我们村儿的。” 少棠问:“家里帮你定的?” 小兵说:“不是,我们俩从小就处得特好,一直就好着!我退伍以后就回去结婚!” 有个胆肥不怕死的小战士问了一句:“队长,您还没有新对象呐?上回那位彻底甩干净了吧?” 少棠哼出一丝冷笑:“你说呢?” 小兵嘿嘿一乐:“您这么好条件,多少大姑娘扑上来!” 少棠把照片递还,突然变脸,粗声呵斥道:“都忒么赶紧熄灯睡觉!都不准瞎想了!” “是!不瞎想了!”战士们得令,纷纷爬上各自床铺,钻被窝卧倒,摸着黑在被窝里继续想念心上人。 小战士剃着很短的板寸,眉眼尚带青涩,唇边长出绒绒的小胡须,才十九岁,真年轻啊。少棠熄灯离开,一个人走在笔直昏暗的楼道里,皮鞋踏出的脚步声敲打心上,脚下晃动挺拔孤单的影子,突然间就不是滋味……他也曾年轻过,曾经也挥霍掉一段激扬放荡的青春。回过头看,这多年来一直忠心耿耿陪伴在自己身旁那个孩子,也已经快长大成人,也像他当年一般帅气张扬无畏的模样。 有些事情,不进则退。往前一步,太艰难,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走。可往后退一步,他又不愿意退,付出越多,越舍不得撒开手,不甘心。孟小北就是他的心魔。 …… 中考最后一天,少棠还是请假过去了。校园里打考试铃,他遥遥注视孟小北斜挎个书包,买了一包饼干边走边吃,大大咧咧地晃进校园,表情轻松自若。 两小时之后,打散场铃,学生们呼噜呼噜从教学楼里涌出来,欢快地飞奔离开考场。 孟小北是跟孙媛媛一起出来的,边走边举着算草纸凑头对答案。孟小北估摸着发挥得不错,与女同学有说有笑,眼角眯出洋洋得意的纹路,孙媛媛还娇嗔地捶了他一下…… 少棠就静静坐在车里,一条手臂搭在窗外,在车门上磕掉烟灰,睫毛遮掩下的眼神略微凌厉、深邃,陷入沉默。 他开着队里一辆吉普出来的,车就停在校门对面,副驾位上还有他给小北带的一包吃的,饼干面包火腿肠和饮料。少棠眼珠一动不动,如同演习时长时间的埋伏盯梢,眼底燃着暗火,带有血丝,盯着他干儿子骑上车,带个女生出校。 那天是考完最后一门,娃儿们终于熬过半年被数不尽的书本做不完的考卷堆砌起来的复习模拟冲刺,班里有同学直接把练习册从三楼天女散花般抛了出去,地下散落着笔迹凌乱的答题纸算草纸,一伙人随后攥着零钱涌向学校小卖部几乎将柜台搬空。快乐躁动又自由浪漫的初中生涯最终以学生们胜利狂欢大逃亡的形式结束了。 教室里,孟小北抽风得把自己T恤扒了,和祁亮两个人站到教室桌子上。孟小北突然按住亮亮,一骗腿,骑到对方胯上,一拍亮亮的屁股,像个潇洒的牛仔骑马挥舞着T恤狂笑。祁亮挣扎着踹他,“孟小北你个驴蛋竟敢骑我!!!” 俩人互相掐着一起从桌子上摔了下去,孟小北光着脊梁在教室里被几个男生围追堵截…… 孟小北随后与七八个男女同学一起,骑车去附近的团结湖公园。 他车后座上带着孙媛媛,祁亮带另外一个女生。一群大孩子,一路笑闹,痛快地撒着野地玩儿,狂欢。 仿佛就是压抑的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终于解脱了,烦心事全部暂且抛诸脑后,孟小北也需要一场发泄。更何况他本来就显得没心没肺,外人面前可以将心情掩饰得很好。他们一群人在团结湖公园里疯狂地赛车,比谁带着女生骑得最快。孟小北双手撒开把骑,完全靠胯骨和屁股的力量控制车子的方向,孙媛媛抱着他的腰吓得尖叫,俩人差点儿连人带车骑到湖里…… 一排脸上洋溢青春洒脱的少年,每人嘴上叼个冰壶,无忧无虑在公园里游荡,直到天黑。远远看过去,那就是一排早晨九点钟的初升的太阳,年轻,明亮,耀眼。岁月多么美好。 孟小北不认识他干爹开出来的那辆军绿色吉普。他一路骑到公园,后来骑回家,竟都完全没意识到,他小爹一直在跟踪他。 少棠在后面匀速行驶,开得很慢,看得专注,凝视人流车流中孟小北的背影……他那天也不知怎的,好像着了魔,远远看着那群孩子玩耍,却没上前。这倘若十年前在西沟里,他一早就上去了,一群傻孩子会玩儿吗,老子带你们、手把手教你们怎么玩儿! 可是这回,他没过去,默默看了一下午,不打扰小北。 上去以后说什么?让孟小北跟同学介绍说,这是我爸爸?爸爸陪我们玩儿?…… 少棠认得孙媛媛,从八里庄小学就与孟小北同班的女同学,学习特优秀,家里还是大学教授。 贺少棠这人性子里也有很闷很要自尊的那一面,尤其在孟小北面前。同学间交往这种事,他不会去质问孟小北,也没必要,孩子大了,由不得爹。两个人如果互相心里惦记对方,不用逼迫着说出来,不干涉对方人际圈子。 事情转折就在中考完后那几天。少棠从二厂家属大院出来,恰巧路过男孩打球的一个露天小篮球场。 祁亮满脑袋汗,在场边喝水,远远就看见少棠。 两人心里都藏着事。贺少棠脚步未停,不想说话,微微一点头,祁亮喊了一声“叔叔好”,目送少棠从眼前大步而走。 祁亮咬着嘴角,忍了又忍,实在是个憋不住话的漏嘴葫芦,突然站起来:“少棠叔叔。” “……我有个事儿跟你说。” 祁亮眼里有迟疑闪烁,说话吞吞吐吐:“我、我跟您讲一件孟小北的事儿,他不敢跟您说……可是……我怕他将来在学校里吃亏!” 少棠停住脚,他的北北吃亏了? …… 他脸色一点一点沉下去,燃着的烟蒂生生戳进自己手掌心,用指力攥灭,捏得粉碎,孟小北怎么了?! …… 其实孟小北只需要对他干爹坦个白,几句话,就能化解很多问题,他偏不说。他就是这种男孩,外表极自在潇洒,内心却还保留一份很传统的纯良羞涩,有事儿掖着藏着,羞于表达。他也摸不清他小爹内心真实想法,男人与男人之间究竟应是什么关系,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也一直担心录取名额,怕最后连本校都考不上,他就只能滚回八里庄念个三类校了。 他不好意思说实话,有个大嘴巴的人替他说了。 考完试两天之后,他去学校交接社团工作,找同学踢球,期间故意避开萧老师,躲着对方走。 萧逸这人也很有意思,被拒绝一回,并未记仇为难孟小北、或是在升学路上设置关卡给孩子穿小鞋儿。萧逸表面沉默不言语,在学校教研组里处理毕业班各项收尾工作,同时还被上面抽调参与中考阅卷。朝阳区几十位语文老师集中在附近某一所学校里,吃住都在里面,进行封闭式判卷。 孟小北作为本校文体特长生,额外优惠三十分破格留校的那份批条,就夹在年级组长办公室的文件里,没有被人砍掉名额。在萧逸那点儿心思里,他仍真心希望孟小北能留校。也正是他在年级里力主将有限几个机动名额,留给孟小北一个…… 结束封闭阅卷后,萧老师回学校开会,在他自己办公桌抽屉夹缝里,发现一张神秘字条。 字条上像是孟小北的字迹。他整天批改练习册判卷子,认得大部分学生笔迹。 第二天,一个周五的下午,团结湖公园,萧老师怀着激动心情,迈着轻快步子,独自往公园赴约。 因为是工作日,公园里人不太多。夏日炎热,碧绿的湖水中荡着两三条鸭子船,岸边柳枝拂动,芳草萋萋,确是个谈情说爱的好时节。 萧逸无法形容他接到那张字条时,是何种激动勾火的心情,像着了魔。他这天还特意打扮了,酷热濡湿的天气,穿一身民国时期燕园书生常穿的青灰色缎面长袍,黑色白底布鞋,身段颇具文人的俊逸气质,合该配他的很有小言男主风范的名字澜烟。 他也不嫌热,步履轻快潇洒,兴冲冲找到坐落于公园一角的咖啡厅。 咖啡厅在八十年代中后期,是城里很高级的去处。一般人都在大街上买一毛钱一根的巧克力冰棍,两毛钱的北冰洋双棒,四毛钱一大杯喝得肚圆的散装啤酒,有几人会特意跑到这种地方附庸风雅、斥资奢侈,喝一块五毛钱一杯的高级咖啡呢? 店里一人儿没有,桌上铺着雪白桌布,点缀红玫瑰。萧逸还纳闷,孟小北那男孩,竟知道这种高端雅致上档次的地方。这一般是做买卖的款爷或者有钱高干子弟光顾的地儿。 萧逸选一处靠窗带高靠背沙发椅的小桌,独自呆坐。他点了一杯咖啡,膝头上摊开一本萧红诗选,桌上还摆着一只保温壶,里面有煲好的雪梨糖水。他做菜煲汤手艺相当不错,可惜无人赏光。 就这时候,咖啡厅里又进来一位。 一个穿无袖紧身背心的男子,留酷短黑发,戴金边墨镜,拎个帆布提包,进了店,径直走到与萧老师斜对面的桌子,坐下了。 萧逸诧异地抬头,因为这男的相貌太打眼。 这人宽肩长腿,腰杆挺直,浑身浅褐色皮肤,露出来的两条手臂紧实有力。并非那种肌肉特别发达的粗苯大块头,然而敞开大腿坐在桌边举手投足间的气势,就不似一般人,像当兵的,又像那种很有背景来头的社会青年。整个咖啡厅里气压瞬间打着旋儿地低沉下去,空荡荡的房间顿显狭窄局促,气氛压抑。 那男的对服务员说:“那桌点的什么?我也点那个。” 萧逸低头嘬咖啡,脸色顿时彷徨。 他抬头,对方也抬眼仔细瞄他。墨镜后面那张脸,面无表情,嘴角紧阖。 萧逸调开视线,对方仍目不转睛,上下打量,墨镜后面是毫不掩饰的凌厉压迫式的视线,透过幽黑的镜片,仿佛两道带电的强光,射在他脸上。 萧老师最终先招架不住,实在受不了了,起身快步走向店后身的洗手间,几乎落荒而逃。 他扣上洗手间门,长吁一口气,撩开长衫前襟,想解个手。 这回邪了,不太结实的门锁直接被人从外面拨弄开了! 墨镜男子亦大步直闯洗手间。屋子很小,将将容下两个人,墙边只有一个白瓷小便器。来人面容冷峻,只有嘴角处暴露出一颗精致的黑痣,让整张面孔流露一丝丝儿柔和,一张阴郁黑脸掩不住五官的英俊。 来咖啡厅赴约与萧老师见面的人,当然就是贺少棠,还能有谁? 少棠将墨镜摘下,挂到领口,眼神冰冷,整个人如同极力压抑着下一秒就要喷发的一座冰火山。他挡住洗手间门口,一条胳膊撑墙,将对方圈住,干脆一言不发,就盯萧逸。 萧老师是“那种人”,这时想当然就误会了,慌忙掩住裤裆,他以为少棠是打算在公共厕所小黑屋里“那个”他! 萧逸问:“你……想干什么?” 少棠冷冷的:“你说呢?” 萧逸严肃地低声道:“你找错人了,我不是那种……在外面随便乱来的。” 少棠不由得冷笑:“那您是哪种,喜欢在哪乱来,说出来给老子听听?咱俩今天来野的还是来浪的,就在这儿还是找间大澡堂子,还是去你家,你想怎么玩儿?” 贺少棠跩起来,就是这么多年从部队大院混出来的一个兵痞,他说话的口吻可以让自己很痞,很浪。萧逸哪交往过这种粗鲁型的?他紧张正色道:“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种,不行!你让开,放我出去,不然我喊人了!” 少棠嘴角一抿,眼眶亦慢慢发红,压抑着深刻的愠怒:“你喜欢哪类型,半大的不懂事的男孩子,学生?……嗯?萧老师?!” 萧逸蓦然变色,吃惊:“……” 少棠眼神凌厉,咬着牙缓缓道:“您是一位老师对吗,手底下都是一群尚未成年身心都还没成熟的孩子。仗着手里捏的那一丁点儿权力把柄,欺负孩子胆小害怕不敢把那些事儿说出来,所以就拿学生下手,是吗?” “萧老师,您有种今天来欺负我。” “你也就敢动我儿子。” “你敢动我吗?” 少棠一字一句,背心下是起伏的健壮的胸膛,撑墙的胳膊蕴藏力道,指关节都攥得发白。那样子可绝对不是在对萧老师“求欢”,是想打人。他真的怒了。 第四十一章落花流水 不能怪少棠忍无可忍,这次终于对一个陌生人发泄发飙。 他也压抑着憋了很久,心里埋藏着沉重的感情这么多年隐忍不发。他一直认为,自己与小北之间存在的朦朦胧胧的情愫,就是最单纯不含任何杂质及欲望的感情。他绝不是因为男人那种猥琐的肉体欲望才想要亲近孟小北,他甚至至今没想过要碰他儿子,或者将来一定要发展成怎么样。他喜欢小北,最单纯的拥有和豢养照顾。或者说,他即便有成年男人无法克制的生理欲念,也极力压抑着,忍着。他绝不愿承认偶尔夜深人静孤独寂寞的时候,被酒精渲染撩拨的时候,他对他儿子的身体也会有一瞬间的燥热和蠢蠢欲动…… 而萧逸这个人的存在,就是对少棠心理上一个极大刺激,是对他隐秘情感的一种公然挑衅,侵犯的不仅是小北,侵犯的也是他。无论从一个为人父亲的心态,还是一个男人尊严的角度,他都无法容忍对方所为。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今天知道真相,他绝对饶不了这人! 他无法形容当祁亮那小子对他吞吞吐吐描述那事儿时,他心里的感觉,胸口滋生出那种暴戾的想要砍人的愤怒。他当时原地转圈儿走来走去,一脚踹翻一辆自行车!脚上有功夫的,把自行车差点儿踢散架了。 祁亮跟他说,孟小北在学校被一个男老师“欺负”了,小北一直不敢跟家长说。 少棠心里搓火,办事却并非没有章法。他来这一趟有准备的,考虑细致周全。特意挑选一处僻静地方,准备了字条,而且他带祁亮一起来的,远远地让祁亮辨认清楚了人,这才下手找萧老师的茬儿。 少棠随身拎一个军绿色帆布包,里面装着木头棍子和几把刀具,有长有短。 他都准备好了,这是往日出门与人干架的装备。对方是一个他也收拾,对方倘若来三五个一群流氓,他今天照样一锅灭了。 萧老师可没有武装。萧逸就一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完全没思想准备,根本不是少棠对手。 少棠那天冷着脸,架着对方半边身子架出咖啡厅,转到公园一处僻静角落。两个男人面对面,直白了当进行谈判。 萧逸扶住眼镜,维持镇定:“你是……孟小北的家人。” 少棠说:“我是他爸。” 萧逸说:“小北告诉我,他父母亲不在身边?” 少棠冷哼道:“他父母不在身边所以你觉着他好欺负,你容易下手?一个年级一百多个男生,你单挑我们家北北下黑手,你还真会挑人。” 萧逸红着眼睛说:“不是,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少棠一脚踩住一块假山石,冷冷看着对方:“你解释,你是怎样。” 萧逸用手抹了一下脸,现出哀伤:“对不起,不是你想的那么龌龊……我……我……我确实很喜欢小北,我没有坏心。” 少棠脸都青了:“你说你‘喜欢’他——你喜欢他就是坏心。” “我儿子,是让你随随便便‘喜欢’的人?你问我同意了吗?!” 萧逸突然也怒了,眼眶骤然通红,斯文秀气的一张脸露出燥郁和狰狞,低吼道:“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 “我不就是喜欢了一个学生吗!” “我喜欢一个男学生,你以为我愿意自己变成这副模样!我控制不住,我就是控制不住,我就是稀罕孟小北这孩子,我又没有害过他!分数不够他的留校推荐还是由我力保的!我就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事情!” 少棠愤怒地道:“你保他留校?你安的能是正经心老子今天磕死在这儿!” 两个男人都憋一肚子怨气,脸红脖子粗的。贺少棠掰着手指讲理:“你说你没伤天害理?那我问你,姓萧的,你好歹是孟小北的老师,对于他来说你就是他长辈,你是学校权威,小北他还是学生!你对他,你以上压下用你的身份强迫他你这就是彻头彻尾的不道德,这就好比在我们部队里一个营长、支队长拿自己的军衔身份去强逼一个二等兵跟他干、干那种……你这他妈还算是个爷们儿干出来的事儿吗!” 萧逸说我也没强迫他。 少棠心里一凉:“难不成孟小北他自愿的?他自愿跟你好?!” 萧逸低头无话可说:“我……是我追求他……” 少棠说,“在你办公室里,你对他做什么了?” “你都对我儿子干什么了,你有种说明白。” 萧逸面色沮丧,说不出话。少棠粗着嗓子质问,黑眉白面,这时是真控制不住,拳头关节快攥出血,眼底漆黑,抬手就是重重一掌。 祁亮那小子蛰蛰蝎蝎的,而且添油加醋,把事儿往严重了说。 少棠那时当真以为孟小北被怎么样了,至少也是被这流氓脱了裤子,猥亵过了……他真怕他儿子吃亏,受到无法挽回的心理生理伤害。男人的尊严和感情在那瞬间被深深刺痛,难受极了,心都浸凉了。 萧老师合该栽到少棠手里,他就不知道孟小北有这么厉害一个爹。 眼镜瞬间就被一巴掌扇飞,打到树上去了!他踉跄着退后,又挨一拳,几步跌倒,然后“扑通”一声仰面栽进莲花池子,甭提多么狼狈。 少棠是一身火没处发泄,围着那方寸大的池子转了好几圈儿。对方实在太不禁打,他这两掌打在棉花上陷进去的感觉,都不好意思再招呼第三掌了! 萧逸呛好几口水,狼狈地扒住岸边,竟然就哭了,把脸埋在两条胳膊里,呜呜地哭起来。 少棠无奈,蹲在岸边说:“我还没有真的揍你,你哭什么啊?” 萧逸也顾不上一身帅气的缎面长袍揉成一团,哭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也是个三十多岁从未结过婚独身生活许多年的男人,也有抑郁的疯狂情绪,身处这样的年代,饱受传统观念的不容与社会上各类异样眼光,各种嫌恶、羞辱和践踏,遭遇得也多了。 少棠伸手想拉这人上来:“我拽你,你赶紧滚上来!” 萧逸一个大男人,竟还撒起小性子,难得哭一个淋漓痛快,泡在水里就不上来! 少棠简直哭笑不得:“你跟老子撒什么泼?你忒么到底上不上来?” 萧逸红着鼻子哭道:“是你把我打下来的!” 少棠抹一把脸,真是没辙:“操,你不嫌丢人,老子还嫌腻歪呢。” 少棠摽住这人胳膊,双手托住肋骨,把个满池子撒泼哭闹的死沉死沉的家伙,好哄好劝生拖硬拽着拖了上来。两人都和了一身泥汤…… 结果这一天,事情最终演变成咖啡馆里的座谈会。 少棠把那痛哭流涕的落汤鸡似的萧老师架了回来,在咖啡厅小角落里,对面而坐。服务员诧异地远远地看他们。他俩人也顾不上那么多,衣服都湿了,形容狼狈。 少棠掏钱买单,点了两杯热饮,请对方喝东西。 给人当爹的做到这份儿上,少棠自认他对姓萧的仁至义尽。替他家小北出头,发泄一场揍完了人,还要负责扫尾善后,请流氓老师喝茶? 而且他中途还出来一趟,爬上旁边那棵树,把姓萧的眼镜给够下来…… 萧逸抹干净脸,平静下来,重新戴好眼镜。 两人对坐半晌无言。 萧逸说:“小北真是你儿子?” 少棠说:“干儿子。他亲爹在陕西,我在北京照顾他,这孩子归我管,你以后别再打他主意。” 萧逸还敢再打孟小北主意?断然是不敢了,简直怕死了。这人深深点头,神情略悲哀:“小北……是个很优秀的男孩,确实很好。” 少棠冷哼:“我也知道我儿子很好。他再好不是你的,轮不到你惦记。这件事到此为止,只要你别再找我儿子麻烦,别碰他。” 萧逸把脸埋进手里,叹口气:“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这种人,我是个同性恋。” 少棠:“……” 萧逸正常口气与人交谈,那样子并不像个变态。相反,这人性情温柔声音清雅,脸也白净,甚至好像不长胡子,一看就是斯文书生,外表颇容易令人信任和产生好感。身份隐秘被迫曝光,又或许压抑太久,萧逸彻底对眼前人坦白:“没错儿,我就是他们说的‘那种人’,流氓,变态,就因为我喜欢男人。” 少棠眼底光芒一闪,嘴唇嗫嚅,直直地看着对方,没说话。 萧逸略带哽咽:“我跟你发誓我没有欺负小北,我只是控制不住抱了他。我这样的人,我不愿意结婚,又没有伴侣,过了三十岁眼瞅着就要孤家寡人过下半辈子。我就不算是个正常人,走到哪里都被人瞧不起……” “我是真心喜欢小北,我对别的男孩子,从来、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感觉,你不可能理解……他很、很特别……我没想要玷污他,我是真心想、想等他长大,等他上了大学再,再尝试交往……” 少棠对萧老师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能深刻地理解。 你还想等孟小北长大? 他长大了难不成能跟你走?你排队了么就直接塞一脚插进来。你苦?有人永远比你更辛苦。 …… 贺少棠与萧逸老师倾谈很久,两人慢慢都陷入一种忧郁的奇怪的情绪,拔不出来。很多话不能挑明,然而同是天涯边缘沦落人。姓萧的那些话,刺到他心结,他也难受,前面的路就是一片刀山火海。越是疼小北,越舍不得,泥足深陷。 少棠问:“你这样,有多久了。” 萧逸说:“喜欢男人?我可能,从年轻时就这样,十几岁就是。我不可能娶妻生子,完全不可能和女人在一起,你无法理解像我这种人吧?” 少棠:“……” 少棠又问:“你就不想着正经踏实找个对象?……你找别人不碍老子的事,我没准备告发你,只要你别招我们家小北。” 萧逸苦笑道:“哪有那么容易找,你以为我不希望找个伴侣?” “他们正常的情侣在公园里谈对象,花前月下,正大光明,我们不行。我们这些人,只能在男厕所,澡堂子,公园犄角旮旯最阴暗肮脏的角落,所有见不得光的地方,偷着交往……” “这种事说出去,我要丢饭碗,谁敢明着找呢?我父母从小培养我,不容易的,他们现在已经与我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还说要把我送精神病院。我在师范大学念到硕士我是全校优等生,毕业了才分配到区重点,我三十多岁混到个教研副组长我也不容易!……我没有想招惹我的学生,我就是,情不自禁……” 少棠听见最后一句,迅速收起同情:“以后你再敢情不自禁,我真忒么想捏死你。” 少棠威胁完,压低声音问:“你真的……没碰小北?” 萧逸垂眼小声说:“我摸他手了,抱了,算碰吗?” 少棠一条胳膊横搭在沙发背上,直勾勾盯着对方:“你下回再摸他手,我剁你手。” “你碰哪,我剁你哪。” “你要是敢动我儿子‘那里’,我阉了你。你信么?” 少棠说话不用大吼大叫,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眼底有一种压迫人的气场,脸上没多余的凶恶表情。萧逸真的相信贺少棠能拿刀剁了他。 ****** 这边厢二人在咖啡座里谈判,另一头,那个不消停的亮亮,屁股抹油似的坐不住,又回去找孟小北。二厂家属院的篮球场上,祁亮用他自个儿的大红T恤蒙住头,从衣服里露出一双贼贼的眼:“小北……” 孟小北:“干嘛?” 祁亮:“唔……” 孟小北:“你用衣服蒙着头干嘛?你是准备上轿子嫁人吗?真骚。” 祁亮扒掉T恤,掩住嘴,跟孟小北悄悄咬耳朵:“小北,我把那事儿告诉你干爹了。” 孟小北皱眉:“什么事?” “你告诉我干爹干什么啊?” “谁让你乱说的!!” 祁亮眨巴大眼睛:“我忍不住么,而且我也没瞎说啊,我怕你在学校吃亏。” 孟小北怒道:“我会吃亏吗?我有那么笨吗?!” 祁亮反问:“你还不笨啊?” 孟小北烦心道:“亮亮你能不这么事儿妈么!你就是个大事儿包子,怎么哪都有你这一号啊!” 祁亮小声嘀咕:“你干爹很够义气,替你出头呢,他找萧逸谈判去了。” 孟小北大惊:“啊?” 祁亮:“他们就约在团结湖公园,你干爹挺在乎你的,都带着家伙去了。” 孟小北:“……啊?!” 祁亮眼里透着不可告人的小兴奋:“你说他们俩不会打起来吧?你干爹揍萧老师,武力值差距太明显了,那简直白玩儿啊!” 孟小北:“……我靠我靠!!!” 孟小北甩开大步跑回楼道里拿车,骑上他爷爷的自行车,直奔团结湖公园,心里想着他小爹怎么样了,难不成真的找姓萧的掐起来了?! 祁亮兴冲冲地骑车跟着,也去了,总之哪都少不了他这个事儿篓子。 当天,少棠原本已与萧老师达成谅解,萧逸保证不再勾搭小北、在学校里不找麻烦,少棠则承诺不追究不告发。两人边聊边吃东西,还把那一罐冰糖梨水分着吃了。 这事原本就要这么算了,如果孟小北那熊孩子不在这时突然跑来。 孟小北一脚迈进咖啡屋:“干爹。” 少棠正要起身,回头:“小北?” 萧逸也吃惊,调开视线,坐在沙发里,头发仍然湿漉漉的打着缕儿,长衫前襟敞开自然晾干呢,透着狼狈。 孟小北胸膛不断起伏,喘着气息,站在两人桌前。祁亮那小子没敢进来,扒在门口听他们谈话。 少棠低声道:“谁让你来的?” 孟小北问:“你们说我什么呢?” 少棠淡若清风道:“我和你萧老师谈事,已经谈完,都解决了,该走了。” 孟小北眼珠漆黑,神情透着少年人的倔强:“你不用帮我谈,我自己的事情,我自个儿能处理。” 少棠没好气地反问:“你自己打算怎么处理?” 萧逸被迫不情不愿地开口:“小北,老师向你道个歉吧,对不起啊。” 孟小北抿着嘴角,当着那二人的面,很正经地道:“萧老师,我就是来告诉您一声,我对您没那个意思,我也不喜欢跟你那样,以后您不用再考虑我了……当然,您也别再打亮亮的主意了,他都告儿我了,他也没有喜欢你!” 也是当着这父子二人,被逼得,感情和尊严严重受挫,萧逸那天有一瞬间爆发愤慨,也有些赌气,破罐破摔的情绪。 萧逸说:“小北,老师冲动了,是我犯痴犯傻,可是你没有事情瞒着你的父亲么?” 孟小北眨着黑豆似的眼睛:“我瞒什么了?” 萧逸说:“你那一次夹在练习册里交上来的东西,你给我画的是什么?” 孟小北结舌:“我,我哪有给你画啊?” 萧逸从萧红诗选里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四方块画纸,一看就是特意留存着。他将画纸摊开来,干脆捅个底儿掉,摆到少棠眼前! 赤裸裸的隐秘的令人眼红心跳的东西,男人的健美身躯,强暴似的贴合的动作,跃然纸上。 孟小北方才理直气壮的气焰瞬时就灭掉了,脸红耳赤,咬着下唇,心想我靠我靠!小爷又完蛋了磕死算了。 少棠:“……” 萧逸也有不服,倘若不是这幅小黄画,他不会“上钩”,他莫名做了一回冤大头,好像被这孩子给耍了。他打量少棠脸色:“这是你家小北在学校里画的,你看呢?” 贺少棠出乎萧逸意料的,没吭声,竟然也没有吃惊意外表情。 这人淡定的,蛋都没晃一下似的。 少棠嘴角一抿,拍拍身旁位置:“小北,坐爸这儿。” 少棠拿起这张画,重新叠成小纸包,塞到孟小北裤兜里,一拍儿子大腿,低声叮嘱:“以后别在学校画这些东西,让人看见惹麻烦。” 孟小北绷着脸点头,他死也不会再画那个。 少棠面无表情,正色对萧逸说:“萧老师,我儿子随意画了一幅画,不小心让您看到,他以后不会再画,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学校里任何人。我不想小北将来在学校念书遭人白眼儿,有不必要的麻烦,你看成吗?” 萧逸垂下眼,不吭声。 少棠:“萧老师,你答应我?” 萧逸:“……” 少棠突然从腰间摸出一支钢笔模样的小金属棒,示意对方,冷冷地道:“我给你录了音,你方才说过所有的话。” 萧逸吃惊,缓缓睁大眼睛,说不出话。 孟小北扭头瞪着他干爹,眼里充斥感激,也像在云里雾里。以前是没有机会,没派上过用场,因此贺少棠这些个手段,就连孟小北都没见过。 第四十二章烈火青春 萧逸是万没想到,贺少棠有备而来,对他使了个阴招。 而且他确实没经验,少棠比他在社会上混得多,更何况是部队里出来的,还有个做特工头子的小舅。录音笔是少棠从总参大院他小舅秘书手里硬要过来的,前后都算计好了。 孟小北同样吃惊,刚才狼狈透了,这时简直想很不要脸地滚到少棠怀里,小爹你就是我亲爹…… 少棠重新戴上墨镜,松了松背心领口,搂过孟小北肩膀,手掌轻轻摩挲着。 “萧老师,小北毕竟还是孩子,希望您放他一马。” “小北有他的小毛病,可是说一千道一万,他是小孩不懂事,以后长大不会那样,但您不是小孩了!我不希望我儿子在学校里遭遇任何意外任何麻烦,他将来还要在社会上做人。您能明白我意思吗,萧老师?” 少棠话说得有礼有节,客气,但没有让步余地。 “画儿我们拿走了,你说过的那些话,我录下来了。” “小北将来倘若还留在你们朝阳一中,他高中三年屁事儿没有顺利毕业,我就把录音销毁,咱们就当啥事儿没发生过。” “孟小北是我的人,我在北京罩着一天,谁甭想欺负到我们家小北。” “我儿子如果不好了,在学校里受一丁点儿委屈!”少棠双眼直盯着发呆的萧逸,一字一句,语带威慑,“他倘若受丁点儿委屈,咱们就谁都甭混了,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少棠说完,拎包抬屁股走人,心里知道威胁到这程度已经够了,肯定不会再有下回,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他搂着孟小北,手指捏住小北后颈的小窝窝,攥住脖子,像是对周围人明明白白昭示,他对他儿子毋庸置疑的所有权和保护的权利。 孟小北被捏出来,垂着头像个被当场擒获的现行犯。他从某人手劲儿就能感觉到,他干爹不是在对他温存、不是宠幸他的小脖窝,这就是想要发泄捏人了。 少棠沉着脸大步走在公园里,突然停住脚,回头,发现后面还跟一尾巴呢。 少棠微微一点头:“亮亮,今儿麻烦你了。” 祁亮忙摆手:“哦,不麻烦不麻烦。” 少棠用眼神示意:你可以走人了。 祁亮很没眼力价,站着不动,还等着八卦孟小北那张小黄图呢,他都没仔细看过。 少棠嘴角微耸,面无表情道:“亮亮,你从哪来的回哪去,这儿没你事了。” 祁亮悄悄对孟小北一吐舌头,迅速圆润地滚了…… 少棠并未带儿子立即离开公园,那天下午在团结湖水上租了一条鸭子船,两人踩着大鸭子离开码头,在湖面缓缓推波破浪,眼前湖光山色荡漾,郁闷心情随着水波纹慢慢荡开去。 孟小北害臊,不好意思说话,男孩都有自尊。 少棠伸开膀子搂住儿子,捏着肩,突然一把将孟小北抱进怀里,抱得紧紧的,憋了一肚子的怨望一身的力气,这时候一股脑撒在孟小北身上!他有力的胳膊夹紧,把儿子脖子卡在怀中。孟小北“啊”得叫出一声,迅速涨红脸,呼吸急促,粗喘着,瞪着黑豆似的小眼睛。 少棠脑门压住孟小北,低声一句一句质问:“不告诉我?瞒着?” 孟小北低头:“嗯。” 少棠真是又气又窘又想笑,狠命勒着孟小北的脖子揉乱头发,“你傻不傻啊,你说你傻不傻……” 他不用问他儿子画的什么,他一眼就看出来,健壮的肌肉裸合的身躯抖动出的是这些年隐忍未发的欲望,压抑在两人心里最真实的渴望。萧老师说过的许多话言犹在耳,深刻刺痛他的心,让他难过极了。他是个父亲!他也多么想让他的大宝贝儿将来能像社会上普通正常人那样,光明正大,一表人才,一生幸福美满。哪个做爹的,会想要亲手毁了自己孩子,会想让儿子将来就蹲在男厕所、澡堂子、社会犄角旮旯最阴暗最肮脏的角落,去尝试那种永远见不得光的“感情”? 两人鼻息互相纠缠,压抑得快要窒息,什么都没有表露,彼此深重纠结的眼光却好像什么都说出来。 少棠用狠辣的眼神盯着孟小北,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打量了两三遍。 孟小北被盯得浑身都毛了,干爹尤其盯住他腰以下裤裆位置,审视许久。 孟小北耷拉着眼求饶:“哎呦你别看了嘛——” 少棠眼神很凶:“怕我看?那你让别人看?!” 孟小北咧嘴苦笑:“你眼神太可怕了,看得我小鸟都飞了,蛋都被你看化了!” 俩人“噗”得同时乐出来。 少棠真有这冲动把小北裤子扒开好好捋捋,扔到湖里洗涮干净。他气得狠命揉搓孟小北的头发,捏脸,把小北一张瘦长脸挤成大包子仍不解气,最后眼对眼低声道:“你知道么,亮亮刚跟我说的时候,我以为你让姓萧那个流氓怎么着了,我以为,你被那个人给……就为了你,我杀人的心都有了。” 小北:“……” 有句大实话少棠没说出口,见面一看姓萧的就是个0号,谢天谢地…… 少棠盯着孟小北的眼,嗓音粗哑:“要是有人真敢‘动’你,我就敢‘动’他。别逼你干爹将来有一天拿刀出去砍人,你明白吗?” 后来他仍不放心,让孟小北把兜里那张小黄图拿出来,撕成碎片,撒到湖水里去……同样的错不犯第二次,人不能在同一件事上吃两次亏。 很快,两周以后,孟奶奶一个电话特高兴地把少棠叫家去:北北被学校录取了,高中还念朝阳一中。 家里人自然是特别高兴,老太太与几个姑姑围一桌吃饭,给大侄子庆祝,都没想到孟小北高中还能上区重点,这借读费赞助费终究没有白交。 少棠在饭桌上问了一句:“亮亮考上哪了?” 孟小北说:“丫哪也没考上,但是他高中还在这学校念,而且肯定还跟我同班。” 孟奶奶不解地问:“同班这事儿,凭你两个都能决定?” 孟小北“啐”了一句:“他想上哪个班还不是由他挑,他肯定愿意赖着我呗。” 他们学校新建起一间独栋的图书馆兼教学演示厅,装潢相当阔气高档,祁亮他爸捐钱了,这就是一大笔可观的“赞助费”,足够让祁亮在这学校再混三年。 孟奶奶自豪她大孙子:“还是咱家碑碑厉害!咱家没钱,就没有给过学校多余的钱,碑碑还是能念这个学校不是!” 孟奶奶转脸又问少棠:“景景上哪个学校你知道不?” 少棠说:“肯定还在他们西沟,他们厂就一所中学,没的选。” 孟奶奶夹菜没有说话,内心却有深切的攀比心理,俺的碑碑总之比景景念书好、有出息,这样俺就放心了,碑碑绝不能比另一个混得差了。 少棠白了孟小北一眼,心里也不是滋味,哼道:“你们那位年级组长帮你争取的名额吧?没有他帮你说话你考分能留校么?” 孟小北埋头喝小米粥,嘬嘬嘬。 少棠问:“他还帮你找了一个美院老师,你还真的跟他去?!” 孟小北瞅了他干爹一眼,也委屈,低声道:“那我……我当时也不知道那样么……难不成我拒绝说我不要他帮忙?!” 少棠盯着孟小北:“他还在你们学校继续教书?他不准备调走?” 孟小北看出他干爹找茬泄火呢,这是要发脾气啊,于是低头喝粥,心虚不敢吭声。少棠牙齿“嘎嘣”一声,把木头筷子锉掉一层木坯子,把舌头还给戳了!他冷着脸,那滋味就好像他家大宝贝儿被人做了交易,用后来的术语,明明就是被人“潜规则”了,还忒么挺得意! 孟家其他人当时都没听明白,这爷俩在别扭什么。 那事只有少棠小北两人心里清楚。少棠生一肚子怨气,记仇,人年纪大了,怎么好像心眼儿愈发小了? 暑期,炎热的八月,大宝贝儿度过十六岁生日。 少棠很仗义,也很让孟小北有面子,开车带着小北祁亮申大伟三人,去到远郊区密云附近一处疗养院,“度假”,说白了就是去玩儿。 车子开上盘山路,转过巍峨的群山峻岭,驶入这处世外桃源。这间疗养院的世面,就连祁亮这半个富二代都没见过,这等于是军区首长老干部每年避暑疗养的俱乐部,毗邻密云水库,掩映在碧绿的山谷中,背山靠水,漫山夏花盛开,美极了。 这地方不卖门票,一般人不会知晓门牌号码。少棠从玉泉路大院开出一辆军牌吉普,载着几个孩子。进大铁门时,向站岗武警出示特殊证件,登记车牌。 俱乐部内设施一应俱全,小剧场、电影院、游泳池、医疗所、宾馆,宾馆阳台望下去就是一处滨水码头。 仨孩子拎着各自行李,跟在少棠屁股后头。少棠每到夏天短袖衬衫裹身,左腕就露出彩绳手链,十分醒目。 孟小北溜到他小爹身旁,拍马屁道:“谢谢干爹带我们出来玩儿。” 少棠沉沉地“哼”了一嗓子。 孟小北不好意思地笑:“你不生我气了?” 少棠嘴角微耸:“儿子再混蛋,不也是我儿子么。” 孟小北咧嘴乐:“干爹再生气,那不还是我小爹么!没事儿生什么气,怪不值得的。” 少棠走路时腰腿姿态一看就是当兵的,一身硬汉阳刚气质,只有左腕几道丝线,是这人身上唯一一处阴柔。男孩子编出来的手链,不是值钱玩意儿,却透着别样心思。 孟小北不怕死地说:“这地方真美啊,早知道叫上咱们班孙媛媛一起,是吧,亮亮?” 少棠扭脸盯住他,眼神射出冷光,孟小北扛着行李撒丫子跑到前面…… 孟小北先前也问过少棠,很明事理:“干爹,你别给我过生日了,我以后每年过八月六号,或者八月八号,这两个日子还吉利生财!” 少棠说:“就正日子这天最好。” 孟小北“小棉袄”说:“那我陪你去看你妈妈。” 少棠说:“我这天不去。” 少棠很平和地解释:“我爸他老人家,现在也总在这天去……人年纪大了,挺不容易的,我也不能非要拦着不让他去祭拜,但我也不想碰见他,所以我就躲了,我干脆就换一天去。” “今天就是你的生日,以后每年都给老子高高兴兴的!” 他们在俱乐部餐厅内用饭,这里的装修服务摆盘,与城里高级饭馆相比,也并不显档次品味。少棠对小北说:“尝尝这羊肉,不膻,特供给老干部的,就这村里自产。这帮人自己种菜,外面都买不着这些。” 孟小北说:“我就爱吃膻的,没膻味儿能是羊肉吗?” 少棠:“哼,你是狼。” 孟小北眯眼一乐:“是肉我就爱吃。” 四人围一桌吃涮羊肉。传统的大铜炉火锅,夏天满室白气蒸腾,吃得几人汗流浃背。半大小子饭量如牛,更何况还有申大伟这个大胖子,孟小北是瘦子比胖子吃得还多。几个大小伙子足足扫荡了一个餐车。一个双层架子的送餐小铝车停在他们桌旁,他们一盘接一盘地拿过来涮吃,食物全部扫空,吃得痛快畅快…… 少棠从湖畔小码头弄了一条小船,从熟人那里借的,铁皮带有遮阳顶篷,是最老式简陋的“游艇”,船帮上以红漆书写“青年号”。 船开离岸边,自由自在漂荡在湖上。 几人在船上都撒野了,都光着脊梁,穿大裤衩子,赤脚。 祁亮一脱上衣,细瘦还有些微鸡胸后遗症的小身板露出来,孟小北大笑:“小白鸡!!!” 祁亮粗野地骂道:“滚你鸡巴蛋。” 孟小北说:“亮亮你就是一个女人!你投错胎了!” 祁亮低头看自己的身体,两手扯住自个儿胸口处两粒小红点,故意揪了揪:“靠,我又没长那两个玩意儿,我哪像女人啦?!” 申大伟脱了衣服一身肥膘,身形伟岸富态,尤其那个肚子,打小就有老板相儿。 申大伟在甲板上迈步一走,孟小北嚷:“嗳妈,你丫太沉了,船都上下晃了!” 申大伟走到靠左侧船舷捡缆绳,另外仨人稀里呼噜不约而同一齐滚向右侧,船体剧烈左右摇晃!少棠大笑:“不行啊大伟子,下回挪地方你得提前说,我们仨蹲在另一边儿当秤砣帮你把船掰回来,不然咱们船要翻啊!” 少棠敞着双腿,两肘后撑,悠闲坐在船头甲板,远眺湖光山色,墨镜下目光幽深沉静。 少棠是几人中肤色最深一个,前胸后背都晒成漂亮的黄铜色,阳光下光泽动人,与湖面金鳞波光混为一色。 孟小北不害臊地从身后搂住少棠脖子,大家一起玩闹,不用避嫌,可以堂而皇之占小爹皮肉上的便宜。 少棠身上肌肉结实,却又不过分威猛骇人,肚脐至大短裤裤腰之间,有一片性感毛发,微微打旋儿深入到裤裆深处。 孟小北自己也长全乎了,在他小爹面前自豪地袒露胸膛小腹。两人并排敞腿坐着,带汗毛的小腿若有若无撩蹭。 孟小北也不知道脑子怎么想的,抽风了,也伸手去捏少棠胸口暗粉色的乳头,捏住了还一扯! 少棠拿手挡,眼神一凛:臭小子你够了!!!…… 孟小北捏完了崩溃般大笑,滚倒在甲板上,笑得滚来滚去,屁股被干爹狠踹了两脚。 少棠脱掉大短裤,只穿贴身内裤,钻过栏杆,身体贴着船舷下到水里。 少棠临下去时叮嘱船上那仨孩子:“我下去游一会儿,你们仨人在上面,不许下来啊!” 孟小北说:“我也下去游。” 少棠:“这是水库!!!” 祁亮申大伟肯定是不敢下,但孟小北敢。从小在西沟那条渭河支流里泡大的野孩子,在学校里上游泳课他也是很能游的,轻轻松松划个一千米没有问题。 少棠没留神,一转脸再看船上,就剩俩人了!孟小北像一条光溜的鱼,一个猛子扎进水,大头朝下,扑通一声,水上涌出一丛雪白泡沫,水花将人吞没得无影无踪。 少棠:“嗳你!!!……” 孟小北扎进水里,足足有好几秒钟,半天没有浮上来,水面陷入平静。 亮亮和申大伟在船上喊:“孟小北,干嘛呢,快出来啊!!!” 少棠:“……” 少棠:“小北!!!” 少棠脸色突然一变,急了,也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朝孟小北下去的方向潜游过去,想去捞人! 从少棠这角度看不清,吓坏了!事实上,祁亮他们蹲在船舷边,阳光穿透一层浅绿色幽深的水体,能隐约看到孟小北四肢轻轻划动,推拒着水流,以半蹲姿势悬浮在水中,一缕柔软的发丝漂到水面。 少棠潜水游向孟小北,大睁着眼寻觅,在水中看到他的北北,向他张开双臂。 孟小北在水中也睁着眼,两人身体漂荡在如梦如幻的淡绿色浅水层中,头顶的阳光洒下点点金光。 孟小北是笑着的,眉眼间每一丝表情都如此开心、畅快,嘴角翘起。他身体舒展,两条光滑修长的腿放纵似的顺水漂着,发丝自由自在地帅气地浮起来,露出额头。 水中的少年,飘逸动人。 少棠向小北游过来,在距离一尺的地方骤然停住,两人咫尺之间,互相就那样深深看着。 流光仿佛在耳畔匆匆溜走,四周寂静无声,胸口微微起伏振颤,似乎听得到彼此有力的心跳。 少棠也笑了。水下明明浑浊,孟小北却认为自己好像看到少棠嘴角的小痦子微微颤抖。少棠内裤贴体,在水下透出皮肉颜色,孟小北觉着干爹那条小裤衩下一秒就要被水流卷走啦。 孟小北手臂划水,少棠向他缓缓靠近,两人指间轻轻黏上,互相捏住手指…… 那一刻,多么希望全世界就只剩他们两个;那一眼,仿佛就注定了永恒。 第四十三章同床共枕 少棠拉住儿子手腕,两人一起冒出水面。 眼前金光遍野,水面浩瀚无边,瞳膜上晃动一片淋漓波光。两人大口大口呼吸,再转过头互相怔怔看着,睫毛上沾满水,眼神皆水雾迷离,仿佛被迫从幻想又拉回到现实。 水面的风吹乱发丝,两人什么也没说,又在水库里畅游了二十分钟,互相追逐,用脚打起水花互撩。 孟小北在水里爆发力很强,瞬间速度很快,追上去抓少棠的脚…… 晚上照例又在老干部餐厅吃特供晚餐,这回吃的有机牛肉煎出的牛排,绿色大棚里出产的芦笋和丝瓜,咬一口甜润多汁。连祁亮都赞,说没吃过这样新鲜好吃的蔬菜,果然他爸爸再有钱终究就是个老百姓、土大款,比不得真正的达官权贵。 少棠吃着菜,偶然说:“为小北过生日才来这儿,不然我也不爱来。” 孟小北悄悄望对方一眼,低声道:“干爹你真好。” 几人一起举起啤酒杯子:“孟小北生日快乐!!!!!” 当晚恰逢周末,往来的人多,疗养院的军人俱乐部举办舞会。 文革之后各方面解禁,政治社会氛围宽松,八十年代北京上流社会人群里,最流行这种追赶港澳台西方时髦步调的红酒舞会。 少棠带着仨孩子也去了,每人端一杯饮料,坐在俱乐部吧台旁,看那些穿西装和连衣裙的时髦男女跳舞。这也是圈里一种交际方式,拉拢人脉和谈事等等一切都在舞池里吧台旁搞定。 少棠在正式场合一贯的白衬衫,军服正装长裤,皮鞋。裤线笔直,英俊挺拔。 他身后孟小北是文化衫大短裤配一双趿拉板儿,晃着就进去了! 不时有长辈熟人过来与少棠打招呼,介绍各个家族适龄年轻人互相认识。少棠很快就被拎去和一女的跳了两支舞。 不一会儿,穿格子西装裤的帅哥祁亮竟然也被请走,让某个军干部的闺女瞧上,去陪人家跳舞。 孟小北踩着吧台凳蹬腿,抠手指,有点儿坐不住了,斜眼瞅着舞池里他干爹,再低头瞅自己脚上一双拖鞋,真不爽…… 祁亮跳一会儿跑回来了。孟小北问跳得爽吗。祁亮说,那女孩一身香港劣质香水味道,军二代的品味真土啊,跳交际舞用手掐着我肩膀,难受死了。 一曲终了,少棠低头和那女舞伴匆匆说了几句客套话,点头表示歉意,然后脱身,抬眼寻觅。 少棠拉过人,低声道;“走,带你换身衣服。” 孟小北沮丧地嘟囔:“我没有带西裤过来!” 少棠放眼一扫,眼很毒,将吧台里那名服务生领班拎走了。 那服务生也郁闷坏了,在房间里不停地恳求:“我不能穿短裤拖鞋上班,我们领导得开除我!” 少棠态度蛮横不讲理,指着那人说:“你赶紧脱,甭废话,我儿子要穿你的衣服!你在后边儿歇一小时别出去忙活了,回头我对你们领导负责。” 少棠搂着他家大宝贝儿再次步入舞厅,孟小北穿的是服务生的白衬衫,黑西裤,小皮鞋,打个精致的领结。年轻就是最大资本,孟小北年轻,身材是个瘦高条儿,西裤绷在臀部大腿上,勾勒出帅气的线条。 少棠捏着小北脖窝,凑头笑道:“看中哪个小姑娘了,去跟人跳舞去!” 孟小北耸肩自嘲道:“哪个也没看中,我忒么就不会跳舞,我就别在这么多人面前露怯了!” 少棠拉住他手腕,简直是生拉硬拽把人拖下舞池!少棠眼里是那种含水的情致:“我教你跳……” 孟小北发觉少棠这晚透着格外兴奋,搂他后腰攥他手腕的动作,都有些狂野。后来每年的这个日子,他生日这天,少棠都与平常不太一样。仿佛感情上需要某种宣泄,失落的亲情蜕变重生,小爹也渴望身边人最亲密的陪伴慰藉。 音乐重新响起,这回是一曲曲风激烈节奏鲜明的探戈。 探戈,最早就是南美民间流行的男女之间热辣调情的舞蹈。少棠一手揽住儿子的腰,耐心指挥,你手这样摆,你脚那样摆,步子是这样这样的走,两人跳起猫步。 孟小北完全不会跳探戈,他平时哪是这种时尚、高雅、装逼的人啊! 他被少棠拖着拽着来回摆弄,跟着音乐,一会儿是往左,一会儿往右,头都晕了,然后就是在下面不停踩到少棠的鞋。 周围许多人投来目光,视线交错到他俩脸上。舞池里人家都是一男一女,就少棠孟小北俩男的拉着手跳,且表情严肃,深情款款,十分认真。 少棠仍然比小北高几公分,视线基本持平,都是宽肩长腿的身材,腰部灵活,能蹦能跳。少棠在舞池里旁若无人,不管那一套,拉着孟小北转圈,把周围闲杂人等全部挤走,因为孟小北开始不要脸地踩别人脚了! 孟小北被拖得几乎一路小跑,“噗”得乐了,在严肃激昂的乐曲声中笑场。少棠也笑,眉眼间带几分畅快酒意。 探戈据说原本就是情人之间秘密偷情的舞蹈,因此男舞者腰间携带短刀,左顾右盼,像是时刻提防着被人发现暴露。少棠收敛笑容,神情庄重严肃,脸上线条如雕塑。在旁人眼里,这不过就是当爹的教儿子怎么跳舞,教给儿子一项将来走向社会的社交技能。旁人也想不到歪的邪的。 音乐激荡渐进高潮,舞池畔围观人群掌声连连。两人深深凝视,少棠肩膀抖开,动作大开大阖,往前一送,再一探,上半身压上来,鼻息炙热。孟小北心有灵犀也很配合,借力后仰来个下腰,一条腿夹到少棠两腿之间。大腿和大腿就磨蹭到一处,薄薄的军裤下肌肉滚烫结实。 有人吹口哨了…… 曲终舞毕,少棠满足地一拍孟小北屁股:“不错,跳得挺好!” 孟小北还搂着他干爹脖子,舍不得松手。他觉着自己一步都没跳对,四只脚腕快缠一坨了,但是俩人开心极了。他小爹在舞场上帅毙了,真是个妖精。 少棠在疗养院宾馆订到两间标准间,带儿子们上楼。楼道内红毯铺地,灯光温暖。 少棠拿着门卡站在门口:“怎么睡?你们几个随便。” 祁亮谦让道:“叔叔您说怎么睡,我们就怎么睡。” 少棠很大方:“你们随意,我就是那张卉儿,我跟谁搭都成。” 申大伟用眼神示意孟小北:“咱仨玩儿通宵?打牌?” 孟小北低头摸鼻子不言语。 少棠耸肩,看孟小北,用眼神道:你们打牌吧,放暑假老子不管,随便折腾。 祁亮坏笑了一句:“算了,我看孟小北还是想跟少棠叔叔您睡一屋,我们不闹他了,走吧走吧睡觉!” 标准间很小,并排两张洁净的单人床,有电视和卫生间。 少棠略显疲惫地坐进沙发,让儿子收拾行李。 孟小北在洗手间刷牙,照镜子龇牙看牙白不白、有没有塞菜叶子。他端详镜中的脸,嗳,发觉咱小北爷爷最近好像越长越帅,帅得要飞起来嘞! 少棠在看中央台晚间新闻,孟小北过去就给调成某台的文艺节目。电视里一阵欢声笑语,掩盖掉房中异样的悸动。 孟小北晃过去,也不客气或者害臊,没坐进沙发,一屁股坐干爹大腿上。 少棠两腿分开的,被这一坐,赶紧并拢,怕把这小子漏下去,大宝贝儿现在挺沉的。 孟小北垂着眼,也不明说,不矫情废话。北爷就这么坐了,仿佛理所当然,小爹大腿这位置就是我的! 孟小北左腕也系了手链,透着恋爱中人的甜蜜劲儿。 少棠多余问了一句:“这谁送的?” 孟小北白他一眼:“没人送我,我自己编的。” 两人手链颜色相近,一看就是一对儿。 孟小北拽过少棠的手,两人较了较手劲儿。少棠指关节肿胀,手指粗粝。孟小北论腕力还是掰不过他老子,迅速认输。 孟小北把少棠手掌摊开:“给你看看手相。” 少棠:“会看么?” 孟小北噗地笑道:“我们班女生整天拉着班里每个男生看手相,学也学会了。” 孟小北说:“事业线很直……生命线很长……爱情线……” 少棠:“怎么着?: 孟小北叫道:“爱情线找不着了,不清晰啊!” 孟小北说:“你婚姻线直接就没有!” 少棠扥过小北的手,皱眉:“你爱情线呢?……你怎么长两条爱情线?” 孟小北抽回手,搪塞:“没有,哪有两条!” 少棠冷笑:“臭小子,别装,老子也懂,我队里那帮小兵,整天他妈的也研究这个。” “你爱情线从中间分叉了,分出两条来。” “你心能分成八瓣儿,分给八个人吧!” 少棠嘲他。 孟小北顿时不好意思了,撒赖道:“我没有!怎么能分叉了,这个根本就不准么!!” “我心里就一个人,就没分过叉。” 孟小北倔强地低声说。 两个人在一起,东拉西扯,顾左右言它,然而心里琢磨的、惦记的,永远都是一个事。感情就像两人周遭平滑的空气,淡淡的鼻息,寂静无声却又无处不在。 夜深,白天也玩儿得累,隔壁祁亮申大伟聊天的声音渐渐隐去,那俩孩子也睡了。 孟小北和他干爹一人一张床,各自钻被窝。 天花板一角吊着空调,发出嗡嗡风声。 孟小北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侧身望着他小爹。少棠睡觉习惯仰躺,两条手臂搭在小腹上,睡姿都透着军人的端庄风范,专门练过的。 孟小北哼道:“干爹……” 少棠闭着眼:“嗯。” 孟小北:“你睡得像毛主席纪念堂里躺的那位似的。” 少棠半睡半醒嗓音沉沉的:“哼……别招我啊……” 孟小北又说:“干爹,我有点儿冷。” 少棠这时才睁眼:“空调开太大了?我关小?” 孟小北翻身下床,一声不吭过到少棠床上,钻进对方被窝。不用邀请,也不等获批。 毛毯和床单都带着少棠的体温,和对方的皮肤一样温暖,那热度令人身心瞬间几欲融化。单人床顿显局促,两人几乎肉贴肉。少棠也没拒绝,黑暗中四目对视,床板好像在抖,因为心跳剧烈,过分不安。 孟小北想要干嘛? 他其实也没有想“干”什么。他当真不存在那种特别龌龊、淫荡的心思,也未经过周密计划。男人越是对待自己喜欢的人,面对真爱,任何浪荡的猥亵的想法都收敛起来了,就是一心一意想要和眼前这个人在一起,同床共枕,哪怕一整夜什么都不做,心里是甜的。就是圆一个念想,就为对得起这份痴心…… 两人不是第一次同床,五岁那年,五岁,他两个就睡一个被窝了。 十年,他没再喜欢过第二个人。 少棠在黑暗中叹了一口气,“咳……” 一口气,叹尽这些年的纠缠与悲欢。 少棠然后伸开一条胳膊,让孟小北凑近枕他肩膀上,把儿子搂到怀里,搂着。 这样的姿势,本身就已超出父子之情,心早就越界了。 贺少棠这个人,这些年即便内心再苦闷,嘴上不说,从来不对孟小北婆婆妈妈。有些话,点破了徒增尴尬,说出来是纠结烦恼,训斥小北是让儿子伤心,推开怀里的人……那简直如同割自己的肉! 少棠忽然想起一个事儿:“前几天我还去医院帮你咨询了那个。” 孟小北:“我哪个了?” 少棠说:“男科。” 孟小北瞪大眼:“我、我有什么毛病?” 少棠笑道:“你没毛病,你其实长得挺好!你奶奶瞎操心,非逼着我带你去医院做那个什么手术!” 少棠一句“长得挺好”,孟小北摸着黑都能看出脸色瞬间爆红,皱眉嚷道:“哎呦奶奶这人怎么这样啊!这种事儿她也乱说!她太过分了!!!……” 少棠胸腔轻轻振颤,也乐:“所以我去问医生要材料么,跟你奶奶好说歹说,咱家大宝贝儿其实不用做那个,长得好着呢,尺寸还特别符合发育标准!没事儿瞎动刀,回头再给割坏了,多重要的地儿万一割坏了咱找谁赔!” 孟小北粗着声音哼哼耍赖一翻身把脸埋进枕头,又窘又羞愧,无法见人——他奶奶竟然和全家人讨论他要不要割包皮!他都十六岁一个爷们儿了!神经病啊! 少棠用大手揉他一脑袋毛:“你奶奶也是疼你,担心你一辈子幸福!怕你以后那什么不好用!” 孟小北在枕头里揉出齉齉的鼻音,满床打滚:“嗯嗯嗯……唔唔唔……烦死你们这些大人了真烦!你们以后不许再说了!!!……” 少棠笑声沉沉的:“呵呵,我们这些大人多关心你。” 孟小北不服,反唇相讥:“那你小时候有没有割过那个?有没有?” 少棠用胳膊挡住脸,笑而不答。 孟小北低声质问:“到底弄过没有?你还全乎吗?你那玩意儿还是原装的吗?!” “操……”少棠低声骂道:“我原装的,好着呢。” 孟小北还欲挑衅,少棠翻身将人摁进枕头里挖坑埋了,抱着孟小北笑了半天。少棠忍不住凑近,哑声道:“生日快乐。” 孟小北眼眶一热,真的快要哭了。 原来一个人特别激动甜蜜身心满足的时候,是会哭的,眼里某处穴道脆弱到决堤,湿漉漉的。 孟小北抱着少棠的腰,黑暗中凝视完美侧脸,嘴唇凑上去,忍不住,亲了对方耳垂。 亲上去的一刹那,仿佛带电,两个人身上都抖了,头脑混乱而眩晕,喘不上气,非常喜欢,却又非常难过。 少棠猛地往右侧撤出一大块,与孟小北分开身体。 他真的受不了。 但凡生理正常的男人,与自己喜欢的人同床,裸着上身,大腿相贴,都受不了,下半身像腾起一把火,憋闷难受。 孟小北手指下移,随后就被少棠猛地捏住! 少棠攥住他,阻止他的力道将他捏得很疼,捏住他手骨不让他摸到那地儿! 近在咫尺,他甚至能看到他干爹睫毛扑簌,眼底漆黑一片,喉结处剧烈的吞咽颤抖。 黑暗中两人胳膊较劲,大腿角力,简直像在打架。两人都处于欲火焚身的冲动纠结情绪,孟小北脑子烧了,短路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那时在干什么,到底想要干出什么来!他总之年纪小,他可以仗着自己是“儿子”而胡搞胡来。 但是少棠不行。 两人其实都硬了,不用拿眼看,彼此都感觉得到下半身炽热滚烫,腿上毛都烧起来,剌剌杂杂互相撩拨着。孟小贝力气很大,扭打冲撞,两人皆骨头关节生疼。 少棠重重地喘息,眼底的墨色漩涡仿佛要把孟小北剥皮生吞下去。少棠捏着孟小北手腕,一寸一寸生掰开,奋力往后扭过去,辖制住,最终将孟小北双手牢牢固定身后,压住了,让他动弹不得。 两人足有十分钟一动都不动,僵持着,少棠半边身子压住小北。 直到呼吸逐渐回复平稳。 直到眼底红潮和身体热度褪去。 孟小北当时是不会有自知和自觉性,不会认识到自己多么过分。他十六岁,初三刚毕业,还没念高中。他直白的张扬的感情、他蠢蠢欲动的青春欲望、他的步步进逼、他的主动和不顾一切,对少棠而言,每一次都是折磨。 只是他意识不到,每次折磨完了人,还心里埋怨对方不领他情。 至于“乱来”了以后准备怎么样,将来会发生什么,他还没顾得上思考。 一个半大的男孩子,生理上的满溢,情感上的早熟,永远要早于对社会对家庭责任感的认知和承担。孟小北也如此。他喜欢,他敢爱,然而他想问题想不远,他也不知道将来如何面对周围一切,前路多么艰难。 他甚至那时还以为小爹将来会结婚——因为周围的大人到年龄了都要相亲结婚。人一辈子终归要结婚,少棠将来肯定给自己找一小妈回来。可那是将来,现在不妨碍自己喜欢少棠。等将来真有这么个女的,大不了再撒泼打滚跟干爹闹……闹不成?不成怎么办,他不知道,极力逃避去想一切可能的挫折艰难。孟小北就是这样矛盾和自我麻醉的心态。 那晚后来,孟小北折腾够了,酒足饭饱思睡意,最终还是枕着他小爹肩膀睡着了,睡着还弄哈喇子在对方身上。 少棠一夜没睡。 中途起夜,在洗手间里待了十五分钟,做了什么……不用细说。 回到房中,少棠把孟小北圈到怀里,悄悄亲了脑门和脸。 第四十四章亲人重聚 几人在密云疗养院痛快玩儿了三天,每人都晒黑一层。孟小北本来就瘦,显黑,后脖子像个炭球。申大伟晒成个大黑胖子。祁亮脑门晒爆皮了,露出红肉,十分可怜。 只有少棠还能看,胸口和手臂是很匀称的深小麦色,孟小北觉着那是上好的燕京啤酒色,带着浓郁麦香泡沫,颜色就爽辣可口。 随后几天,少棠还带小北和祁亮去一趟协和医院。暑假闲得没事,俩孩子又都没有其他大人管,少棠就是孩子王。 祁亮一路走一路抱怨:“孟小北就是你有手气脚气,手上长得都是什么!都传染我了!” 孟小北怒道:“这不是脚气!我也不知道这长得什么,遗传的,我爸我爷爷都这样。” 本来是带两个小子看皮科专家号,少棠从挂号处出来,手里捏好几张小白条小粉条,对儿子说:“小北我又顺手给你挂了一张男科,要不然你连那个也看了吧?省得我这也老不放心的。” 孟小北惊恐抱头大叫:“我操我不去!!!老子他妈的坚决不去看那个!!!” 祁亮欢呼大笑,手里要是有花就撒花儿了。 孟小北手上只是普通湿疹,有遗传基因,不易根治,但对身体无大碍。 医生说:“湿疹不传染的!” 孟小北斜眼一瞟祁亮:“听见了没,不传染的。” 祁亮撅嘴:“那我手上是怎么回事!咱俩是双胞胎么?!” 然后少棠一马当先,率领俩孩子上楼往男性病科室去了。走到一半,孟小北停脚扭头就跑“我不去我不去啊啊啊”随即又被少棠薅着脖领子扥回来,夹在胳肢窝下,拎进诊室。 少棠纯粹是过分关心他家大宝贝儿,因此才想全面彻底检查,做家长的都这个心态,恨不得没事也要找一个名头为儿子花钱出力。而且他这次留个心眼儿,站在诊室里盯着那男大夫做检查。 孟小北被扒开裤子的时候咬着嘴唇,紧闭双眼,表示强烈愤慨与不情愿。他确实只愿意让他干爹瞧他那里。 大夫瞅了两眼就把孟小北轰下床:“这不是长得挺好的嘛,你儿子什么毛病都没有!” 那男大夫是个话唠,絮絮叨叨的:“小孩子,也不是所有小孩子都需要割包皮!那是某些非洲部落,很落后的习惯,男孩生出来都要搞什么‘割礼’。我这里病人多着排大队,没毛病的以后不要来看病!” 孟小北怒视他小爹,你个非洲部落的! 少棠可放心了,儿子长得好着呢。 祁亮探头探脑进来,想偷看孟小北体检。 少棠一招呼,亮亮你过来,老子做主了,顺便都查了。孟小北直接把祁亮三下五除二按到检查床上,短裤扒到膝盖处。 最终,这天的检查结果有意思了,孟小北一分钟就被大夫打发滚蛋,祁亮被检查了二十分钟,中途少棠还跑下楼去补了一个号。他们这趟组团来查男科,来检查的没毛病,陪同来检查的有毛病。 祁亮从诊室出来的时候两手捂脸,干脆伏在孟小北后肩膀上,哭丧个脸哼哼:“我靠我靠我靠我不活了!” 孟小北幸灾乐祸大笑:“亮亮,你这么多年撒尿的时候都不觉得那里包得别扭难受吗!你蠢不蠢啊!” 祁亮咬牙切齿:“为什么要割,为什么要割,我才不要呢,我又不痛!” 孟小北对亮亮咬耳朵:“我干爹说了,以后等你长大,跟女人那个啥的时候,不舒服,而且容易发炎。” 祁亮骂道:“我靠我不想跟女的那个啥了,老子明明活得挺舒服的!” 孟小北搂着亮亮穿过楼道,祁亮蒙头捂脸不敢见人,说这科室来来往往的男人都你妈是乱搞得性病的。 孟小北一路嘲个不停:“割,还是不割,这是个多么深奥的问题啊。” “一刀就能解决问题,让你从今往后人生无忧无虑!” “赶紧割了吧亮亮!!!” 祁亮就是个从小没人管的小野孩子,整天浪在外面,青春期男孩各种问题都可能发生,父母不待见,也挺可怜。 少棠是爱屋及乌,亮亮就好比是他大侄子。他做主掏钱替祁亮预约了小手术,又带孩子来了一趟。手术本身十分简单,二十分钟搞定一生性福,亮亮当时就让少棠和孟小北一左一右护驾送回了家。 祁亮大裤衩里面包着个类似防护罩的东西,兜着屁股就不会走道了似的,两脚乱扭,一路哼唧娇喘。孟小北笑话对方,“不过就是割了半寸长一圈儿皮,你这样子是把鸡鸡都割没了吧!” 孟小北在祁亮家住了几天,号称是照顾哥们儿,其实就是混在祁亮家瞎玩儿。每天睡到中午起,夜里不睡熬夜看漫画书和打牌。 孟小北每天还帮祁亮涂个消炎清淤药膏,化解水肿的。 祁亮倒是不介意被孟小北看光,撩开裤衩,仰躺着敞开大腿等孟小北伺候。 孟小北指着祁亮的鸟:“嗳,你别自己'起来'啊,你勃起会疼的!” 祁亮说:“我也没想起来啊,你一碰我,那我肯定会有反应啊!” 孟小北警觉地问:“我碰你你凭什么就有反应?你这么流氓?” 祁亮喊冤道:“我靠,就算是一个小塑料棒棒那样拨弄我,我的鸟也会有反应啊!它是活的,哪天对抚摸都没有反应它就坏了!” 俩人之间感情,就是一对竹马。孟小北因为已经起了那方面心思,有时也会琢磨他和祁亮。他觉着,倘若自幼没有能够认识小爹,他可能会喜欢上亮亮,日久生情么,至少亮亮长得确实很靓仔,细皮嫩肉,北爷瞧着赏心悦目。然而转念又一想,倘若这辈子不能够认识少棠……那一定是终生遗憾。任何人都比不过干爹在他心目中神一样的地位,那就是个完美的偶像。 祁亮嘬着冰棍,低头看孟小北抹药,说:“孟小北你对我真体贴,老子都快爱上你了!” 孟小北哼道:“可惜了,我没爱上你。” 祁亮眯眼一乐:“你爱你小爹吧?” 孟小北脸一僵,垂眼做事不讲话。 十六岁男孩,懂什么是爱? 即便不懂,也有眼睛会看,都感受得到。 祁亮说:“孟小北你要是个姑娘,嫁给你干爹算了。他都三十了竟然也不结婚,你丫都十六了竟然还没交过女朋友,咱学校好几个女生喜欢你,她们还找我说过呢,让我帮忙跟你套近乎。” “你跟你干爹俩人在一块儿,看着特和谐,比你跟哪个女生都般配,真的。” 孟小北顺势掐祁亮大腿根儿,作为报复。 祁亮胡乱嚷嚷:“哎呦哎呦喂!耍流氓啦!!!……” 连祁亮都快看出来,干爹明明也心里有数,孟小北心想,自己倘若表现得再明显些,他爷爷奶奶他爸他姑将来都要瞧出来了。 孟小北很享受与干爹现在的状态,那感觉,就好像默默地在谈恋爱,保持两人之间不为人知的秘密。 祁亮家电话响了,亮亮接完递给孟小北:“找你的!你的亲亲小爹爹呦!” 孟小北拿过听筒,用手捂着,还怕亮亮偷听了笑话他。他用特乖的口吻说:“干爹,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你什么时候有空再来我们家?” 电话那头是贺少棠沉沉的烟嗓:“现在就在你们家呢。” 孟小北:“啊?那我回去。” 少棠略着急地道:“你赶紧回家,你爸你妈回来了,已经到了!” 孟小北:“……哦。” 少棠口气匆忙:“把你衣服穿好,利索点儿,你爸妈带孟小京回来,你当你爸面儿表现好些,知道吗!” 少棠没有多余嘱咐这一句。说句不好听的,他现在挺怕孟建民回来瞧儿子,他既担心孟小北在家人面前表现不好,半大小子犯拧脾气招人烦,又更不愿意看到孟建民嫌弃不待见小北。 岐山那一家子都回来北京,三代同堂亲戚齐聚,孟家两间房顿时又显拥挤,且人多嘴杂,平添各种矛盾。 孟奶奶在厨房边做饭边不停唠叨:“咱家这媳妇,也真是的!儿子不带,饭也不做,孟小北才回来她看了有一眼没有?就走了!!” 孩子他大姑说:“人家不是不管,好不容易回北京一趟,回娘家看她妈去。” 但凡做婆婆的,永远都对儿媳有一百个不满意,孟奶奶也不能免俗,瞪着眼睛说:“啐,回来赶剩么,他们不回来我就做四个人饭,这一回来我做八个人的饭!她怎么不做?!” 孩子他二姑冷眼道:“呵呵,您不是最能干么,谁能干指使谁干呗。” 孟奶奶道:“俺能干?养你们这群又懒又馋的,呸,都滚蛋!” 孟建民这一回脾气精神好了许多,大约是因为孟小京腿治好了,没落下残疾,而且他们西沟的职工家属宿舍即将搬迁,这是大好消息。 老太太在那屋唠叨埋怨她的媳妇闺女,孟建民在这屋拉着少棠亲热聊天,喝酒。 又是多年未见,少棠一瞧,孟建民头发都花白了。 这人眉眼仍能看出当年英俊模样,眉毛浓黑,眼窝微凹,双眼漆黑有神,然而岁月不饶人,毕竟四十多岁人了。 老哥俩互相捏捏肩拍拍后背,孟建民笑道:“少棠,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混呐?” 少棠装傻:“啊,混呢。” 孟建民凑头笑道:“赶紧找个弟妹,踏实下心来过日子吧!” 少棠嘴角一耸:“嗯,我就是踏实不下心,别毁人家姑娘了。” 孟建民随后就跟少棠讲述他们西沟兵工厂有史以来第二次工人“暴动”的激烈盛况。岐山三座军工企业家属大院在一年内陆续迁往西安,而这一成果,是全长工人集体斗争争取到的福利。 山沟里苦熬二十年的当年的热血青年们,如今已全部人到中年,拖家带口,两鬓飞花。这一代人的青春如夏花般凋零在七十年代,唯一的希冀就是能把孩子送出去。即使不能回京,也一定要上到西安,绝不能屈在山沟里。 这时正赶上军委国防科工委部级领导下到三线单位视察工作。据说,领导下基层走访的前一天晚上,工人“起义”拿下了厂办和工会,有老职工在中间发动组织。然后,工人代表兵分两路,一路迎着领导考察团,在宝鸡市内拉开横幅堵在宾馆门口,与上面部委领导进行谈判!另一路,大波的工人携带家属,拦截了宝鸡至西安的某段铁路线,静坐铁轨上,威胁如果当天谈不下来,就集体卧轨。 这是走投无路,这就是要来真的。 宝鸡至西安的铁路瘫痪五个小时,不能通车。 孟建民说,他当时脑袋上也缠着白布条子,穿一身藏蓝色旧工作服,和所有老同事一起,在铁轨上坐了五个小时。二十年人生多艰,把老爷们儿都快逼成一群泼妇。 最终谈判胜利了,上面领导也同情体恤三线职工,这么多年艰苦奋斗为社会主义建设燃烧生命做出巨大贡献,不能付出了青春再牺牲掉子女。领导拍板点了头,兵工厂家属大院年内全部迁至西安,让职工子女将来能够在西安上小学中学。厂房因为需要大面积占地,西安城里买不下那么大块地,厂子仍留在西沟,每周有班车往返西安岐山之间,送职工进山上班。 因此,孟小京将来,就能在西安上高中了,平时也住在西安的新宿舍大院里。 孟建民一家日子过得舒心,少棠心里就踏实了,俩人高高兴兴喝酒。这老哥俩本质上没有矛盾,有矛盾也都是让各自养的儿子造腾出来的。 孟奶奶在厨房里说:“原来以为景景成绩能比咱们碑碑强,结果还没有考上重点呢,去了西安,也不能念重点。” 大姑说:“何必非要念重点,您放宽心,能去西安这就不错了。” 孟奶奶大声嘀咕:“还是咱们碑碑考分高!” 大姑小声提醒:“您别这样,那是因为孟小北有额外加分,所以才高那么几分……” 孟奶奶白了闺女一眼:“那不是咱碑碑自己挣得么?!” 他大姑懒得跟老太太争:“是是是!您大孙子最好!……我也觉得还是孟小北性格好,没什么心计。” 孟奶奶又说:“你看孟小京,才来住两天,就把碑碑那辆高级山地车骑跑了耍了两天!他爷爷的旧车他怎么不骑?怎么就非要骑碑碑的新车呢!” 这一大家子,若论偏心眼子,孟奶奶若认第二,绝没人敢认第一,少棠都自感不如。孟奶奶就疼自己养大的宝贝孙子,隔辈人是真的溺爱。 那辆新山地车颜色耀眼,车体是时髦帅气的荧黄色。当然,也是孟小北的牛掰干爹从哪个朋友那里弄来的。大街上跑得大部分仍是凤凰飞鸽黑色绿色老款自行车,能骑得起山地车的人凤毛麟角,跑出街可拉风了!难怪孟小京见了羡慕,也很想要…… 孟小北都还没说,不准他弟骑他的宝车。 然而他与他弟一打照面,那感觉,与上次更加不同——孟小京也长大了。 十六岁的孟小京,毫不夸张地说,就是百里挑一的帅哥,英俊少年。孟小北一瞅,就在心里“我靠”了一句,孟小京把他们学校初中部校草祁亮都比下去了!孟小京如果搁在他们朝阳一中,一定是全校风云人物,有一个连的女生追吧? 孟小京不算很白,肤色也像蒙了一层柔和的啤酒泡沫,一笑右脸露出一颗酒窝。头型是当年最流行的四六开分头,类似后来风靡大陆的青春偶像林志颖的发型。孟小京后来在西安的高校之间,就号称“小林志颖”。他在照相馆照过一张大头黑白艺术照,挂在家里,所有去他们家的人第一眼都以为,那墙上挂的是林志颖海报,其实那是孟小京。 第四十五章全家福 哥俩见面,点点头,也没话。半大男孩感情性格逐渐成熟,正是与男女朋友要好与生人产生距离的年纪,即便血缘上是嫡亲兄弟,多年不在一起生活,猛一见面都不好认,俩人偏偏长得很不相似! 孟小北是文化衫大短裤趿拉板儿的打扮,不修边幅,瞟一眼孟小京的紧身长裤和皮凉鞋:“你还挺时髦的。” 孟小京:“我自己买的,你平时逛商店买衣服吗?” “我不爱逛。”孟小北耸肩,问,“你平时在那边都玩儿什么?” 孟小京说:“游泳,看电影,打游戏。” 孟小北:“哦……都差不多。” 然后又没话可说了,孟小北掏兜摸烟,递给他弟一根烟:“你抽烟吗?” 孟小京平时也瞒着他爸偷偷抽烟。于是哥俩在门洞里并排靠着,分享烟瘾,算是唯一一项无需语言交流情感投入就能一起做的事。 “北哥,带我们出去玩儿!”表弟嚷道。 “成,走。”孟小北小眼一眯,有人跟定他,他心里挺得意。 家里几个表弟表妹都是北哥的死忠,唯孟小北马首是瞻,跟孟小京就完全不熟,认生,不带孟小京玩儿。 只有孟小京也好像从来没喊过“北哥”,感情没那么近,肉麻话说不出口。他俩从来就是互相直呼全名…… 孟小北带弟弟妹妹在大院露天球桌上打台球。 孟小京就在院子里骑那辆山地车。他玩儿得兴起,屁股离开车座,双脚站立在脚蹬上,用脚踝力量把车子整个抬起来,一蹦一蹦地连跳,耍个车技。帅哥配洋车,车和人看起来很衬。 结果没成想,咔嚓一下,那车的一只脚蹬子裂开,坏掉了。 孟小京一愣,不好意思道:“孟小北,你车脚蹬子坏了。” 孟小北皱眉:“嗳妈,你干什么了?我骑半年都没骑坏过。” 以孟小北平时性格,男孩子嘛,他并不会跟他弟计较一辆自行车,多大个事儿啊?然而孟奶奶从楼上窗口瞧见,顿时就火大,隔着纱窗说:“你们瞅!你们说说!” “俺说不让那孩子骑,结果真就把碑碑的车骑坏了!” “孟小京就这样儿,碑碑有什么好东西,他都非要拿去!碑碑那块特好的手表,他也拿走现在就戴着呢!” 孟建民在一旁劝道:“咳,人家哥俩分享个玩意儿,孟小北都没说什么,您何必上火?您看我都不插嘴管他们兄弟之间的事。” 孟奶奶就是不高兴,老太太脾气可暴了:“是,孟小京是你儿子,孟小北不是?你当然不管!” 孟建民:“……两个都是我的。” 少棠不敢搀和老太太跟儿子的家务事。他直接两步奔下楼了。 少棠下楼,是给那不省心的哥俩修车。 孟小北蹲着拨弄脚蹬子,孟小京在一旁看。孟小北问:“这还能修吗?” 少棠拿来改锥扳手几样工具,脱掉衬衫,干活儿的架势,埋头动手拆卸零件。轴承松脱掉下来了,重新拧上,但是脚蹬子那块胶皮开裂,粘不会来,只能换新的。少棠后来是到二厂修车铺买了一只新的胶皮脚蹬,替换上去。 孟奶奶为这事后来唠叨了好几天:碑碑的山地车是名牌呢,换个破脚蹬子上去,左右脚就不配套了它就不原装的了! 孟建民私底下提醒孟小京:别乱动你哥东西,别给弄坏,对你少棠叔叔嘴甜客气些,当初为了给你治腿,少棠出了多大的力,你记着这份恩。 孟小京对贺少棠确实嘴很甜,很会来事儿。少棠蹲地上修车的工夫,两人交谈。 孟小京问:“少棠叔叔,这车贵吗,您买的多少钱?” 少棠说:“挺贵的,我托人买的给我折扣,七百块钱。” 孟小京抿嘴笑道:“真挺贵的……不过骑着真带劲,好车就是不一样,下学期我也攒钱买一辆!” 少棠问:“你压岁钱能攒那么多?” 孟小京说:“我平时出去打工挣零花钱。” 少棠挑眉问:“你小子还打工?你能干什么?” 孟小京一笑露出酒窝,略带得意神情:“我什么都能干,您别小瞧我!我在大卖场做售货,推销,我帮人看摊儿,我还卖电视机呢!” 少棠:“你这不是童工么?” 孟小京说:“我们县里那个大卖场被私人老板承包了,不管你童工不童工,按业绩算钱。我卖电视机卖电风扇卖得可好了,暑假一个月我卖出去一百多台电风扇,我还有回头客呢他们都来找我买!下次您回宝鸡,到我们店里转转?” 少棠是真没想到,佩服得点头,顺手揉一把孟小京的头发:“可以啊,小子,你站柜台推销家电业绩肯定好,你长得就比别人俊呗,大姑娘小媳妇都找你买吧!” 孟小京乐了,眼角笑出很帅的笑纹,少棠还真说对了,大姑娘小媳妇回头客特别多。 这回轮到孟小北傻乎乎站在一旁,瞟着孟小京与他干爹聊得热乎,多少年没见过面,聊十分钟就成熟人了!孟小京相貌实在太讨喜,谁看着能不喜欢?孟小京只要一来,孟小北自个儿不用照镜子都立刻生出某种自惭形秽的悲壮感。他就是一个参照物,一对比就让所有人看出孟小京是怎么把父母二人全部优点继承下来然后把缺点都留给他了,把他牺牲掉。 孟小北很没意思地说:“你们聊,我上楼了!” 脾气犯了,他沉着脸掉头跑了。 少棠看着孟小北背影,想叫住大宝贝儿哄哄,周围人太多又不方便哄这个犟脾气的。他与孟小京聊天夸对方两句,这是客套。他心里当然偏向北北,只是孟小北这熊孩子就是不懂事,总爱吃小醋。 楼上家里面,更不消停。 大姑说:“孟小京那孩子,确实长得好看,男孩子长成这样,将来发展绝不会差的,别看他是从西沟里出来。” 孟奶奶不爽:“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二姑道:“又会来事儿,你看他专找少棠说话,是不是想管少棠要一辆自行车啊?” 孟奶奶说:“刚才又有个男生往楼下打电话过来找他!他才来几天,有人往这儿打电话找他!” 大姑问:“谁找他?” 孟奶奶说:“说是朋友,在北京的朋友!他哪来的北京的朋友呢?还说要开着车来接他!在外面净交些有钱的朋友……哼!” 小姑蔫儿唧唧地旁听了半天,忍不住小声搭茬:“小哥俩人家自己都没找事儿,咱大人就别,就别,别搀和什么了……” 孟小北面无表情从走廊里走过,其实都听见了。 别看他与他小姑在某项重大感情问题上处于势不两立的严峻立场,孟小北不得不承认,家里面,就他小姑脾气性格最通情达理,又温柔随和。小姑除了对他干爹抱有“图谋不轨”心思这么多年死不悔悟,其他方面都是个好姑姑。 二姑说:“咱家这俩大侄子啊,假如当初是孟小京送来北京,你说现在长成什么样?这孩子也挺有才的吧?” 大姑连忙说:“你现在就不要说当初了,已经没有当初了。” 二姑扯嗓门感叹道:“所以说啊,孟小北你就知足吧!以后别老跟你爸闹别扭,你就比你弟早出生十分钟步步都迈在你弟前头,决定你终身!!” 孟小北:“……” 孟小北顿住脚步,在屋里连转三圈儿,一脚狠狠踢在电视柜上,拖鞋飞上了电冰箱! 他真的不舒服了,眼底爆出红潮。他如今心态,既不愿意听人说他爸他妈不管他不要他了,又听不得别人说他爸偏疼他了他把他弟前程挡了,就是这么别扭和矛盾。 说到底还是敏感自卑不自信,少年人的心缺乏对周遭的安全感。家人每一次在他面前出现他都焦躁、不安,甚至从心底里抗拒。他父母弟弟与他的每一次团聚,都像是在剥离暗处的伤痛,提醒他他这些年都失去了什么、又亏欠了多少人!成长道路上各种变故挫折,加之多年亲情隔膜疏离,感情上又有求而不得的憋闷委屈,让孟小北在这一天脾气暴躁,简直像一头爆发的公狮子! 孟小北从窗口往外看了一眼,脸色一变,迅即再次跑下楼。 少棠偶然说了一句,你哥都学会开车了,我拿我们部队里的车教给他的,上手特别快。 孟小京眼露羡慕,我们家都没有车,我也想找人学车,可是我爸自己就不会开,从来没开过车。 少棠说,要不然……我教你开开? 孟小京连忙应道,成啊! 少棠今天把队里那辆吉普开来了。那俩人于是就在家属大院空场里开车。少棠还帮孟小京把安全带系上。孟小京若论胆量和动手动脚能力,比孟小北差不少,反应动作都慢,少棠就耐心给二侄子指导,指挥孟小京绕着大院空场转圈。 隔着前挡风玻璃,孟小北看得模模糊糊,那两人凑头有说有笑,相处和谐。少棠嘴角叼颗烟,身体侧着够过去,一边说一边把住半边方向盘。孟小京脸上绽露出激动兴奋,男孩子都爱车,坐在驾驶位上眉眼间气势威风都不一样了。 孟小北之前学开车,也是这辆吉普,教车的也是这个人。 孟小北大步就上去了! 孟小京正踩油门想要起步走个直线,眼前突然蹿进人影。他脚下骤然慌乱,都不知道应该踩什么。少棠低声嚷了一句,“你刹车啊!!” 少棠伸过去一脚,重重剁在孟小京脚上,剁得还特别用力,死死地将刹车板踩住,同时迅速拉了手闸!因为惯性车里两人猛地往前一冲,脑门子差点儿撞上前挡风玻璃! 孟小京脸白了一下,攥着方向盘,脚背上火辣辣的,被踩得疼死了。 贺少棠吓坏了,头探出车窗暴吼:“小北你干什么呢!!!” 孟小北眼底发红,几米开外盯着那俩人,就是想要找茬发火。 少棠开门下车,大步走过来。楼上,孟建民探出窗子瞧见,也瞧出小火苗燃烧的不良态势,这是怎么的了? 少棠低声道:“小北,别这么霸,我就是教你弟开个车。” 孟小北过去拉开车门:“孟小京你下来。” 孟小北沉着脸,表情执拗,跩住他弟手腕,强迫孟小京跟他走,两人跑到车棚后面墙角没人处。 孟小北下嘴唇咬出牙印,憋很久了,直截了当道:“孟小京,你以后能别缠着我小爹吗?” 孟小京眼睛慢慢瞪圆:“……我怎么缠他了呢?我就跟他说了几句话。” 孟小北低吼道:“说几句话了?你一天跟他说的,比我一个礼拜跟他说上的话都多!!” 孟小京:“……我怎么了?” 孟小北面无表情道:“你戴着我的手表呢?你别跟我小爹在一起,我把手表送你。” 孟小京又是一愣,表情屈辱,默默地低头把腕子上那块高级手表摘了,递还:“我不要。” 孟小北把手表重新戴好,表带压住左手腕上常年不摘的彩色手链,他心里当作定情信物的手链。 孟小北计较一块手表? 他会较真儿他那辆自行车脚蹬子坏没坏、是不是原装货? 他计较的不是那些,他计较的是心里那个人,他在乎的是自己一腔又痴又傻的心愿会不会付诸东流究竟有没有人在意他心里怎么想的?!孟小京每一次出现,都会令他坐立不安危机四伏。他和父亲隔膜与母亲生疏这么多年感情上相依为命的就剩下一个干爹,他拼命也要抓牢在手里的人。 孟小京观察孟小北的表情脸色,说:“我知道你和干爹好,我又没有插足你们,你至于的吗?” 孟小北说:“他是我干爹,又不是你干爹,你怎么可能插足?” 孟小京:“……孟建民没有车,我在西沟没机会学车,我就是想学个车。” 孟小北霸道地反问:“咱二姑父也开面包车过来了,你怎么不跟你二姑父学车、你怎么不和二姑父说话?你让孟建民在厂子里随便找谁借辆车教给你啊!你缠着我小爹干什么?!” 孟小京语塞,也咬住嘴角不说话,漂亮的一双眼,慢慢地泛红…… 后来马宝纯从娘家吃完饭回来,孟家老爷子老太太下楼招呼,好不容易全家人都齐全,多少年也赶不上一回,照一张全家福吧! 孟家一子四女,儿媳姑爷,再加上五个孙子外孙子,站到一起合影全家福。 长辈坐前排凳子,几个大老爷们儿站到后排,爷爷奶奶想抱着两个大孙子,让小北小京斜靠在膝盖上。 孟小北耷拉着一双细长的眼,眼含愠怒,嘴角紧闭,一丝笑模样也不给露,北爷爷不高兴呢。 孟小京也撅着嘴,眼角曝露红斑。 帮照相的邻居伸手指挥:“嗳你们哥俩挨近点儿啊,嗳孟小北你也笑笑啊?” 孟建民低声道:“孟小京,站好。” 少棠从后面拍拍某人的屁股,也着急:“小北,笑。” 孟小北一扭头,眼睛看向别处:“我不跟他挨着。” 少棠:“……” 那天照相,场面一片哗然。孟小北故意起身站到他小爹身边,不动,爷爷奶奶拽都拽不过来。孟奶奶想抱外孙女过来,结果表弟表妹那几个臭孩子,心思都是与他们北哥一头的,纷纷表忠心,嚷嚷“我们不跟小京哥挨着!” 孟小京那时候,眼泪唰得一下就下来了。 孟小京哭了,委屈难受极了,脸色通红,眼泪掉下来。多少年了,似乎家里也没有人问过他,你哥哥来北京,你留在西沟,去一趟西安都这么难,你真心乐意吗,你心里怎么想的…… 马宝纯吃惊道:“怎么了这是,你们哥俩干嘛啊?好不容易见一面你两个闹什么啊!” 孟建民脸色也变了,当着全家人无比沮丧、尴尬:“孟小北你说你!……” 多年后重聚照出的一张全家福,结果就是孟小北愤怒扭开脸拒不看镜头,孟小京撅嘴默默流泪,极不和谐令人痛心的一幕全部摄入镜头,留下永久的记忆。 两个爸爸,那天都十分火大,愤怒,暴躁。 孟建民特心疼孟小京,想呲儿小北,然而终究没说出口,他不好意思骂孟小北,即便两个都是亲儿子。他心里亏欠老二,却也自知对不住老大,这些天偶尔找孟小北谈心皆是和颜悦色,哄着老大。感情远近亲疏已然无法扭转,那感觉就好像孟小京才是他亲儿子,孟小北如今已经像是别人的儿子!别人儿子,自己打不得骂不得,说话都要客客气气小心翼翼端详孟小北脸色,知道他儿子正处在中二青春期,知道儿子性格强且要面子,生怕老大对父母更加疏远冷淡,哪还敢呵斥教训? 孟建民不说孟小北,只能掉头批评孟小京:“把你哥自行车骑坏了,又动你少棠叔叔的车,以后不要玩儿了!免得惹你哥不高兴。” 孟小京长大了好几年都没哭过,鼻子眼睛红得像兔子,梨花带雨,抽泣着也挺招人心疼。少年人的心刻上抹不去的伤痕,他知道北京这儿不是他的家,西沟那个家才是永远属于他的,他也只剩他亲生父母体己疼爱。 贺少棠更加愤怒,今天这场合最尴尬最恼火的人就是他。 “简直他妈的有毛病。” “惯出来的臭毛病!……” 贺少棠直接黑面,低声骂出来,孟小北这样闹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一句“惯出来的臭毛病”,他也是真发火了。孟小北今天太不懂事、太不给他长脸了!芝麻大点儿的家务事,亲兄弟之间没有个做哥哥的样子,竟把孟小京给欺负哭了。尤其当着孟家一众亲戚长辈,当着孟建民马宝纯,让他这个外人很“坐蜡”!自家儿子缺乏教养,没有风度,又小气又蛮横又自私霸道,把别人儿子招惹了,毕竟哭的是孟小京,他这干爹以后没法儿做人。 都是惯的! 孟小北斜眼盯着他小爹,也像一头炸毛狮子,浑身张扬着不顺服的刺。 贺少棠指着他:“孟小北你今天到底想干什么?” “你欠打吗?” “你长这么大我没揍过你是吗?!” 孟小北咬着嘴唇:干爹你要揍我? 少棠气得四下寻么,随手从地上拎起一根擀面杖粗的木头棍子。 孟小北蓦地愣住:“……” 少棠眼底被儿子逼出两汪血红,阴沉着脸,烟蒂在牙缝里嚼烂,“噗”得吐掉,大步就走过来,那神情就是要出手打人! 孟小北吃惊,委屈地“啊”得大叫了一声,眼里露出悲愤,随即掉头就跑。 “你给我站住!……给老子回来!!!” 少棠拎着棍子,飞奔着一路撵他儿子。小的在前面撒丫子跑,老的在后面火冒三丈的追。 第四十六章我爱你 孟小北猴精着,对家属大院地形也熟,绕着房子后头的小道跑,钻到有后门儿的单元门洞,甩开他小爹。 少棠对二厂宿舍大院没有那么熟悉,被孟小北左右一钻,就瞄不见影了,气得骂娘,把棍子狠狠砸在红砖墙上,愣给砸劈了。 不能怨这人暴怒,少棠这么多年偏疼孟小北,在孟家人面前有不能明言的缜密心思,他这份苦心,谁能体谅?他也早将自己摆在一个做父亲的位置,孟小北就是他的心肝宝贝儿,孟小京那才是孟建民的种。老子这么疼你,你他妈替老子挣脸争气了吗? 当着孟家人他还真不方便揍孟小北,这会儿跑开了,孟小北亲爹亲奶奶总之不在跟前,少棠真心想要痛快收拾这小子一顿,就是欠打。 孟小北回头见不着他小爹,心里画魂儿,贱不唧唧的又绕回来。 他扒着墙拐角猛一探头,啊! 小北:“?” 少棠:“!!!” 孟小北再跑,贺少棠扭身再追。少棠大步飞快,迅速就将狼崽子逼至一处墙角死胡同内,跑不掉了。一面是家属楼侧墙,另一面是两米半高的院墙。 少棠低吼:“你跑啊,有本事你翻墙!” 孟小北呼哧带喘,一脸倔犟,就是不服气不认错,转身就趴上墙头企图翻墙。 少棠上去就是一脚飞踹。 这一脚踹到孟小北屁股,把人从墙上踹下来了,滚到地上。 孟小北麻利儿蹿起来,被踢了,转过脸,眼眶通红着怒吼:“你凭什么打我!!!” 少棠也急赤白脸:“凭我是你爹,我不能收拾你?” 孟小北吼:“你还拿我当你儿子么你还爱我吗!” 少棠吼:“你还拿老子当你爹吗,你听我话了吗!” 孟小北嘴角轻轻抽动,声音突然低哑下去,胸膛剧烈起伏:“你干嘛骂我,你还要打我,他们都在呢你当他们的面儿骂我……” 少棠:“……” 少棠眼也红了:“别当着他们的面儿,让我这么难做成吗?我是你爸,你只要好好的不出事儿,我怎么样都成,刚才你就那么跑出来你他妈的差点儿被孟小京开车撞了你吓坏我了!” 俩人口里说的“他们”,彼此都明白。我们,他们。 孟小北眼眶浸湿,瞬间爆发:“我就是不愿意看见你对孟小京好,我受不了!” “你是我小爹!咱俩白在一起那么多年吗!!” “你就是我一个人的,我受不了你跟别人在一起那么亲热你以后甭想那样!!!” 少棠咻咻喘气,怔怔的,说不出话,咱俩确实白在一起那么多年,你不了解你干爹的心? 两人面对面,眼对眼,四周猛地静下去,每一声沉甸甸的心跳都像在心底烙出痛楚焦灼的痕迹。最深刻的烙印,都很疼。 孟小北突然就流泪了,心酸难过,眼泪从窄窄的眼眶中决堤,喷涌着流出来,瞬间流了满脸。他像一只笨拙的大蜗牛被人逼到角落,只剩最后一层躯壳护持着脆弱躯体,在对方面前维持尊严。 “干爹,我喜欢你。” “我爱你。” 最后一层外壳也终于碎掉,露出赤裸裸一颗真心。 印象里,孟小北长这么大,没在人前这样哭过,眼泪流进嘴里那股咸涩的味道竟都是陌生的。当年他离家出走时遇上狼时,没哭;他爸爸经历唐山大地震有可能回不来了,他没哭;远离故乡父母漂在北京这么多年没有哭过,男子汉流血流汗不流泪。 孟小北声音沙哑,哽咽,肩膀抽抖,哭得一塌糊涂。 少棠呆立着,手里所剩的半截棍子掉落地上。孟小北哭得脸红脖子粗每一大颗泪珠滚落下来都砸在他心坎上。 少棠说:“小北,干爹也爱你。” 孟小北正万分委屈,嗷嗷地咧嘴哭得喘不过气,这时突然停住嚎,傻乎乎地愣在那,半张着嘴,唇珠上挂一颗泪滴,那样子十分可笑。 少棠大步上前一把攫住孟小北的头紧紧搂在怀里!两人个子差不多高,两双狼狈潮湿通红的眼互相望着,少棠猛地用嘴罩上去,吻住孟小北颤抖的湿漉漉的嘴唇,“别闹了,我也爱你……” 这句话含混在口中,孟小北却真真切切听见了,整个人耳鼓里脑膜上都充斥着少棠低沉的声音。眼前一片模糊,少棠炙热的气息喷溅在他脸上,抱着他,吻他。那滚烫的燃烧着的呼吸仿佛剥掉他外衣,融化了他。少棠的面孔如此真实,同样通红洇着血色的眼眶在他瞳膜上晃动,那眼神同样渴求而焦虑。少棠的嘴唇湿润温暖,罩住他的,用力汲取热度,两颗心撕磨出血般揉到一起,疼,却千真万确纠缠在一起。 孟小北浑身都抖了,他能感觉到少棠双手也在抖,手上沾了眼泪,握不住他的脸。 小北伸出胳膊,猛地搂住他的少棠,勒住脖子,两人脚下拌蒜,天地颠倒…… 少棠情绪迸发之时不忘用眼角扫视四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两侧皆是高墙,一只鸟儿在枝头瞪着小黑豆似的眼睛,不好意思围观他们,扑棱棱飞走了。孟小北疯狂抱住少棠脖子,也很有劲儿,把人摁到墙上,陶醉地亲吻,喉咙因为激动哽咽发出小狼狗撒娇求欢似的呜咽,听起来可笑又可爱。他鼻涕还挂在唇上,和着眼泪全部蹭到他干爹脸上衣领上。他感到少棠粗糙的手指抓住他后脑的头发,两人四片嘴唇贪婪地渴望着,吸吮着,交换口水,心里一层原本坚不可摧的城墙,隔断彼此的万丈鸿沟,骤然崩塌掉。心底一片野火灼烧出的狼藉,山梁上骤然绽放开来一片红艳艳的杜鹃花。 仿佛仍如初见,那时年少…… 孟小北站直了,脑门已经可以贴上他小爹的脑门,汗湿的胸膛黏着对方胸口肌肉,紧紧贴合,每一分每一寸,都是个能衬得起对方的大男孩。 两人忘情地吻了很久,耳鬓厮磨似的贴着,也不用说什么话,不知应该说什么。 少棠头后撤一寸,捧着孟小北的脸,揉了揉,眼很黑。 根本没想到就这样都说出来。 既然说了,就不会收回。 孟小北垂下眼帘,撒赖似的啃少棠的嘴角,嘬少棠上唇那颗小痣。嘴上一贯不服软,就用这种小孩方式向干爹认错了。 少棠抹掉下巴上的口水、鼻涕,哑声道:“消停了?……不闹了?” 孟小北垂下眼:“哦……” 少棠威胁道:“再有下回,我抽你啊。” 孟小北哼哼了一句:“哎呦——屁股要裂啦。” 少棠冷笑:“该!” 孟小北不好意思地乐了,说“我本来也不是跟你闹”。他脸往少棠脖窝里乱蹭,甚至举过对方两条胳膊要求少棠用最亲密的姿势抱住他。 孟小京并不在场,然而少棠只是说了两句话,亲了他,孟小北心里立刻就释然了,一万种怨气全部烟消云散,连带着对孟小京的“过错”亦迅速原谅——自个儿刚才傻逼抽风了为嘛生弟弟的气呢? 后来两人回去,走路一前一后,互相隔开三米。 互相都垂着眼,板起脸,极力掩饰脸上和胸口处不太正常的红潮。 孟奶奶着急的过来,前前后后打量她大孙子,拽过孟小北后屁股端详,生怕碑碑真被少棠揍了。孟小北嘴角微微颤动,难以掩饰得意满足的心思,那模样一看就不像被收拾了…… 回到家,当晚也没再发生任何状况。毕竟都是一家人,吵完恨不得速度翻篇儿,互相皆避免提及伤心刺激的话。 孟建民在走廊里从背后搂住儿子,揉了揉。 孟小北此时心情正好,垂下眼低声道:“爸爸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孟建民眼眶都热了,对老大的愧疚之情涨溢在胸口。孟建民后来又将孟小北拉到屋里关心谈话,还从包里掏出个崭新的高级随身听:“爸给你买的,本来想临走再拿出来,现在提前给你吧!你和孟小京我一人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孟小京一个人闷在屋里不说话。孟小京的性格脾气,心里有话也绝不会轻易露出来。孟建民更心疼小京,孟小京那只脚脚背让少棠给踩肿了!这鸡毛蒜皮小事孟建民不会找少棠埋怨,就自己在屋里给儿子用正红花油揉脚。 少棠进卫生间解个手,孟小北堂而皇之尾随进去。家里人多,挤着上厕所正常。 少棠扭头眯眼威胁他,用口型道:出去。 孟小北也用口型无声地耍赖:就不! 少棠嘴角弯出弧度,不搭理他,解裤链方便。孟小北就从背后搂住小爹的腰,很不害臊,看着对方“嘘嘘”,然后偷亲少棠的脖子。 饭桌上,孟小北左手一直藏在下面,在他干爹大腿上画圈,瞎勾搭。少棠不动声色地扒饭,吃菜,特别稳,沉得住气,眉眼纹丝不颤。 骤然陷入热恋中的年轻人,就完全把持不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爱的人也爱着他。孟小北眉梢眼角都抖出欢喜,整张脸好像都变帅了、变英俊了。 当晚因为喝了白酒,不好开车,而且一家人聊到很晚,孟建民让少棠睡在家里,四个男人睡小屋。 少棠主动痛快地要求和干儿子挤那张小床。 孟小北低着头,舌头猛舔下嘴唇,紧张失措,都不好意思了。 少棠狠狠削他一眼:我是怕你们哥俩睡一个床再掐起来!再给我添乱! 孟小北的小床藏在门后,紧贴着墙。孟建民随口道,“大热天的,你已经架蚊帐了,赶紧把床帷子摘了,夜里不热死你们俩啊!” 孟小北低头扫床不吭声,床帷子哪能卸掉? 八月的夏夜确实热,两层帷子一兜,小床上腾起一股热固烘烘的气息,炙热身躯相贴,就更加的热。少棠也没扭捏含蓄,用一床毛巾被毫不客气将两人裹了,一条胳膊搭开,轻搂着大宝贝儿,黑暗中看着。少棠目光沉着安静,也像是思考这件事已经太久,自己已经想得快要超脱成佛、成仙了。他顾忌 北北的年纪,他顾念父子情谊,但绝不畏惧承认自己已经越界的感情。喜欢,就是喜欢了。如果这样的喜欢能够让北北快乐,变得更好,老子为什么不敢承认爱我的儿子? 窗外路灯很亮,床帷轻轻抖动,墙上影影绰绰。 俩人在毛巾被下手握着手,十指交缠,一动不动,静静地辨认彼此心跳。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是身心的满足。手交握在一起时,彼此间都是对方最坚实的情感依靠。 墙上的“麦当娜”用挑逗的姿势向二人袒胸招手。 少棠皱眉,用口型说:这么骚,能像我吗? 孟小北咧嘴露牙,也用口型道:爹你就是这么好看,就这么骚! 少棠露个浑不正经的表情,伸舌头舔了一下嘴角痦子:哼,她那个,有老子的小黑点儿好看吗? 孟小北极力憋住笑,附耳说:麦当娜的痦子是她点上去的,假的,你的小黑痣是原装天然的,特性感…… 孟小北还是年轻气躁,憋不住,手就渐渐不老实,一条大腿缠上来。 少棠侧过头,用眼神制止:不能乱来。 五米开外,隔壁床睡着另外两个人呢! 两人表白,在少棠这里,感情上是板上钉钉没有任何踌躇疑问,孟小北就是他的人了,然而在时间上,还是太快,纯属“意外”。真心喜欢一个人,他不介意再等两年,小北很快就十八岁上大学了。有些事他将来一定会向孟建民交代,这个逃不掉,然而少棠希望等到那一天,孟小北能清清楚楚意识到选择了这条路愿意有勇气有担当陪他一起艰难地走下去。 孟小北偷偷亲少棠的脖子、肩膀,一手抚摸胸膛,竟还蔫儿坏地偷偷扯了少棠一侧乳头上稀稀疏疏的毛发! 少棠被扯疼了,重重地“唔”了一声,然后赶紧胡乱咳嗽几声加以掩饰。 少棠黑暗中眼神变得凶残,狠狠瞪视孟小北:活腻了你!!! 孟小北坏得流油,在被窝里乱抖,一双眼眯得找不见。 蚊帐里愈发显热,像个巨大蒸笼把热气都拢在被窝里,体温混合着无声涌动的情欲,皮肤裸合部位有微弱的电流往复滚动,折磨着神经。 隔壁床那父子俩约莫是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鼻息。只余这床上一对有情人,今夜无眠。 孟小北偶然一低头,几乎笑出来,指着他干爹下半身! 少棠是面朝上端端正正仰卧,孟小北是侧身后背贴墙,猴子爬树的姿势攀在少棠身上。毛巾被下面正中某个位置,少棠两腿之间,像竖了一根旗杆儿,将毛巾被顶起硕大一间帐篷,里面蒸腾着热辣的欲望。 少棠咬着嘴唇,脸慢慢也熬红了。 孟小北隔着毛巾被摸那根颀长突兀的勃物,摸得自己都硬了,摸得少棠呼吸急促。 少棠猛地转过身,一条腿压住小北,把那急躁不安的冲动压在身下。孟小北逗起火来还耍赖,管杀不管埋,屋里有旁人又不敢弄出精液气味。少棠一口吻住小北的嘴,无声地吸吮,拉过孟小北一只手,隔着被子捂住那剧烈跳动的筋脉,缓缓地帮自己揉开积压多年的欲望,大腿皮肤滚烫。欲望因为这压抑窒息的气氛,变得更加强烈,与日俱增…… 隔天,孟小北又去祁亮家混日子。 他与干爹两厢情悦,少棠依然必须常住部队宿舍,不能住家。男子汉老爷们儿,整天流连在家守着小情人热炕头,那样太没出息没事业心。 祁亮歪在床上踹孟小北:“嗳,怎么不在家陪你爸妈你弟啊?” 孟小北不在意地说:“家里人太多,太乱,你这儿安静。” 祁亮又问:“怎么不上海淀找你小爹?” 孟小北立时就掩不住那个滋润度,抿嘴乐,说:“他过几天还来找我,让我不要到他队里,怕领导批评。” 祁亮斜眼瞄他,嘲笑道:“啧,啧……” 祁亮说:“孟小北你回家玩儿疯了也不来照顾小爷了,都把我给忘了!” 孟小北不屑道:“爷现在也没心情给你抹药了,您自己抹您的小鸡鸡去吧!” 祁亮哼道:“孟小北你个没良心的,小干爹一回来找你你就重色轻友!” 祁亮说你不给我抹我自己也懒得抹,那圈儿皮都长好了也没留疤,不疼了。 俩人后来一起出门,坐车去东大桥附近闲逛,逛外贸小店。东大桥新开了一座商厦,整座建筑镶满天蓝色反光玻璃,在阳光下闪烁出浓郁的土豪风格,这在当时是最时髦的建筑式样,建国门长安街一带到处闪着俗气的蓝光。商厦四周很热闹,街边店铺相连,门面上均挂着“外贸”、“音像”、“游艺”这类牌子。 孟小北有了新随身听,挺高兴,与祁亮一起到音像店里淘卡带。两人蹲在架子旁翻找。 孟小北喜欢台湾很多歌手。祁亮说:“你拿的都是盗版的,封面印那么烂!” 孟小北说:“正版的没的买,盗版也一样听,我能跟着唱。” 祁亮瞟一眼孟小北的收获,笑得暧昧:“啧……罗大佑……刘文正……还挺配你那一把破锣嗓子。你学会了唱给谁听啊?” 孟小北舔着下嘴唇乐而不语。 孟小北再看祁亮的收藏,惊呼:“我靠,李谷一?邓丽君?!你抽了吧亮亮你连李谷一都听!!!” 祁亮掩饰道:“我爸整天在家里放邓丽君和李谷一,说是他年轻时候听惯了的情歌。我就随便买的!” 从音像店出来孟小北一路狠狠嘲笑亮亮,以后管你丫就叫“祁丽君”!丽君哦—— 两人转到街把角处一家小饰品店,里面卖生日卡贺年卡小首饰风铃还有女孩喜欢的各种玩意儿。 孟小北在里面挑了半天,要选一张好看的生日卡。 普通折页卡最便宜,带香水味的就贵一档,封面镂空或者有立体效果的更贵,最贵的是音乐卡。学校同学之间每年新年送出一摞一摞的贺年卡,都是按好朋友的远近亲疏关系,卡片分出不同价位档次。 店主瞪他:“那是音乐卡!你来回来去给我打开着放,电都放没了!” 孟小北说:“我不放怎么知道哪张卡音乐好听?” 他最后选了一张天蓝色适合男生风格的,打开来卡片中间立起一栋温馨的小屋,小屋里放出滴滴答答的钢琴曲,好像是《秋日的私语》。 祁亮小声问:“嗳,我记得你小爹是冬天过生日,这还没到秋天呢,你着急买卡片?” 孟小北答:“我先选好了准备着,冬天再送。” 祁亮笑道:“我靠,你果然就是送你小爹的!” 祁亮又说:“上回小爹给你过生日,还捎带上我也跟着去密云玩儿了一趟。那他年底过生日的时候,我也应该花钱表示表示对吧?我送什么好呢……” 孟小北蛮横地一口回绝:“你什么都不准送,又不是你小爹,你别自作多情了。” “我靠……”祁亮骂道:“谁他妈要跟你抢爹啊,你这人就这种尿性!” 孟小北提前买好生日卡和一只音乐盒,是那时初中生之间流行的幼稚礼物,那里面藏着少年人最单纯痴情的心思。 马上就要开学,两人又将很长一段时间不方便见面,两个牛郎异地相思一般。孟小北左思右想,又憋不住想把他买的东西提前送给小爹。 开学前最后一个周末,他小爹跟队里请了假,大约也是心里想得不行,果然又过来家里陪他。 第四十七章狼崽掀桌 孟建民夫妇带着孟小京马上要回陕西开学,那一家子年底前就要举家迁至西安,很是高兴。孟建民说等搬到西安以后,新家属大院,新房子,家里条件优越许多,西安大城市也热闹,各处名胜古迹景点多,让少棠有空就带着小北一起过去探亲。 贺少棠这天来时,特意穿的便装。 后来孟小北相比较着琢磨出来,他小爹穿便装比军装更显年轻,整个人竟都显得青春活泼了,眉眼间也有不一样的神情。 少棠上身就是一件纯白T恤,胸前不带任何花狸狐哨图案,纯白布料在光线下隐隐显出漂亮的胸膛轮廓。下面是旧仔裤剪掉裤腿,变成一条半截裤,配一双高帮军靴相当酷帅,看起来绝对不像有三十了! 少棠每次上老太太家绝不空着手来,这方面最懂人情世故,这回给那哥俩每人买了一个帆布的双肩背包,作为高中开学礼物。背包外面前后左右一共七八个小口袋,镶黄铜扣子,比一般同学用的尼龙书包又高级多了,广东来的外贸贴牌货。 孟小北可贼了,一看有礼物,收到自己的又悄悄去翻他干爹送给孟小京什么,把两只书包比较一番,随即就发现那俩书包并不完全一样,少棠给他买的这个包有翻皮镶边,而且包里不是空的,悄悄为他塞了一只不锈钢的军用水壶。孟小北感情上这才满足。 少棠在后面瞅着他干儿子那改不掉的又贼又霸的傻样儿,真是没辙,摇摇头。 少棠这还不算偏心得太明目张胆,心更偏的是孟奶奶。人岁数越大,愈发像个小孩,有时那脾气心性是没道理的,生怕她二孙子有一丁点儿把小碑碑超过去了。 老太太特高兴见到少棠给她大孙子买礼物,然而一看少棠给孟小京也买了,脸就垮下去:“买那么多揍剩么?瞎破费了,还给景景也买了?……” 老太太一早就在唠叨她二孙子的不是,无论如何看不顺眼:“明天就上火车走了,今天还不在家里待!家里来客人了也不知道留下来,一早上就让人叫出去,不懂事!” 少棠随口问:“跟谁出去了?” 孟奶奶说:“俺哪知道?俺们一家子都不认识,还是开着车来接他的,专找有钱的人!” 孟小北懒得听他奶奶白活,拉着少棠在屋里鼓捣有趣的事。 孟小北缠着某人:“吃完饭你把T恤脱下来,我给你泼个墨,我画出来保准让你在大街上找不到一个重样的,独一份儿!” 少棠眼里含着包容宠溺,随便小北怎么玩儿,点头:“成。” 孟小北又开始琢磨糟蹋掉他干爹那条牛仔裤,这回是直接抄钢笔在身上画。少棠仰靠床上,大腿绷起来。孟小北抱住少棠那条腿,在右裤腿正面画了一幅钢笔卡通,英俊的头颅,赤裸着上身,半人半马,拈弓射箭。 少棠眯眼道:“你画的什么啊?” 孟小北说:“我画的是你,好看吗?” 少棠:“我长一个马屁股、四个马蹄子?” 孟小北:“这是射手座!” 两人表白之前与表白之后,相处也没有迥异变化,仿佛已经恋爱很久。 后来这条裤子少棠就再没穿过,怕被汗渍上,又不敢洗,把儿子亲笔一直珍藏,说“老子等你将来画出名儿了拿出来卖钱!” 当天午饭,全家围坐一桌,孟奶奶做了七大盆八大碗,炒了鸡蛋蛤蜊,炖了一条鱼。 孟小北吃个饭不停瞄他小爹,少棠侧面英俊安详,沉默着扒饭,唇角小黑痦子随嘴巴嚼动幅度而微微颤动…… 他小姑也在桌上吃饭,当天特意穿起一身新的碎花连衣裙,皮凉鞋,还在外面理发馆烫了个电影明星张瑜的短发型,梳短发更显眼大,漂亮。 也不知谁起的话头,饭桌上就提起孟奶奶盘桓多日的心事。 孟奶奶也憋很久了:“勺烫啊,俺家碑碑都上高中了以后不用操啥心了,俺现在就操心你嘞。” 少棠含着筷子一抬眼:“操心我啥?” 孟奶奶“啪”一摞下筷子:“你咋还不结婚呐?!” 少棠垂眼微微一笑:“您操心这个干什么……我家里都没人催我。” 孟奶奶特实诚:“那是!你妈妈不在了,你又不和你爸家里人住一起,他们都不爱你了、都不关心你了!只有俺是真心关心你么!” 少棠与他亲爸分开多年,平时极少来往。他爸爸即便有心,也搭不上话,完全不敢干涉儿子私生活。他小舅贺诚倒是提过,可是少棠也得乐意听他舅的啊!他就不是个心甘情愿受人编排辖制的人。 孟奶奶毫不掩饰私心:“勺烫你知道不俺是有多么盼望你能真真正正地成为俺们一家人,你能跟建民成亲哥俩!” 少棠不语,如今这辈分关系拿捏得他十分难受…… 他想跟老太太说,您弄差辈儿了,然而转念一想,老太太根本就没错,是他自己颠倒出格了。 孟奶奶脾气急:“勺烫你今天给俺句话成不?你看俺们家这个没出嫁的闺女,你是中意是不中意啊!” 孟建民赶忙一抬头,对老太太打眼色制止:老娘,这话咱不好在饭桌上说啊! 孟小北小姑也愣了,头低下去,脸迅速就红了! 孟小北筷子掉了,面瘫着低头钻桌。 孟奶奶连珠炮似的把一肚子话都说出来:“你说你俩也都老大不小的人,忒不痛快!这多年,俺这闺女可看上你好多年了!” “俺是多盼着你能成俺家姑爷!俺家那仨姑爷,俺全部都看不顺眼,俺就看你最顺眼咧!” 饭桌上一圈儿人,各人怀各人心思,眼神都不太对劲。 小姑不好意思地埋怨了一句“妈您这时候说”,然后起身躲那屋了。 少棠嘴角紧阖,面无表情,沉默不语,没料到今天饭桌上有这一出,但是他不能没了分寸主意。 孟建民也觉着说出来不好。他是另一套思路,他认为以少棠这般有性格有主见的人,倘若真看得上他小妹妹,认识这多年早就凑一对了,还等到今天?因此他从未张口保媒拉纤,倘若再以亲情故交为筹码强迫对方点头,唯恐伤及脸面和气。 孟小北在一旁脸都黑了,撅嘴咬着筷子,盯着他干爹的反应。 孟奶奶笑脸相迎:“勺烫啊,俺家这小闺女,人挺好的,又漂亮又温柔,认识这么久也知根知底。” 少棠欠身道:“干妈,我……” 孟奶奶抢着说:“俺家是普通人家,没钱没势,知道配不上你家里,怕你嫌弃着!俺绝对不是要高攀,说实话要是外面那些个飞扬跋扈的干部子弟,俺当真瞧不上,俺揍是稀罕你么!!!” 一句“配不上”,又是“稀罕你”,少棠硬是没说出话。 孟小北叼着筷子埋头听,直接一口把筷子咬折成两截,牙肉戳得生疼,嘴里含血。 少棠竟然没有拒绝。 少棠是要答应了吗。 小爹要跟小姑在一起。 做他姑父? …… 孟小北紧皱眉头,突然沉声开口道:“奶奶您别瞎撮合成吗。” 孟奶奶反问:“俺咋着瞎撮合了?你干爹和你小姑年岁差不多,又都没对象,俺问问不成?” 孟小北:“您问我干爹的意思了吗。” 孟奶奶:“俺这不是在问。” 孟小北眉头拧动:“那您问我的意见了吗?” 孟奶奶特别纳闷:“……有你个剩么事?这孩子怎么想的?你干爹拉扯你这么大,也不能一辈子就照顾你不娶媳妇啊!他娶谁不都要娶一个!” 少棠低声暗示:“小北。” 孟小北下唇咬出几枚深刻的齿痕,后背挺得板直,两眼直勾勾的,当桌一字一句道:“那他也不能跟我小姑,怎么能这样?……我还没有同意,坚决不行。” 孟奶奶吃惊,愣神:“……你这是,怎么了你?抽什么疯?” 少棠沉默,用严峻的眼神制止小北,先别闹。 孟建民也愣了,儿子为什么变这么霸道不近人情? 小姑站在那屋门口,呆呆立着,吃惊而尴尬,仿佛也不认识她亲侄子了…… 全家人仿佛在那一瞬间都站到对立面,一块一块巨石黑压压地向自己压下来,天空变色。孟小北整张脸迅速扭曲,浑身都不对劲,极度沮丧情绪混乱。他奶奶说的太对了,小爹不可能一辈子不结婚,将来和他分开、找个女人一起生活是迟早的事。等到那一天小爹结婚了,终究有了自己家庭,再生一两个娃,他这个干儿子就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彻底没人要了。 孟小北呆怔着,微微张着嘴。 他一月一月掰指掐算着他和小爹还能在一起多久。只是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 他耳畔还回荡数日前这个人捧着他的脸说出口的话,“干爹也爱你”。他为这句话有几宿睡不着觉。 这个爱究竟是哪一种爱?像父亲爱儿子那样?……孟小北心里糊涂了,好像自己被耍了,瞬间快要崩溃。 孟建民不赞许地低声道:“孟小北,这种事大人商量,你别太激动,同意不同意说到底是少棠和你小姑两人之间的事,你……” 孟小北反问:“那我呢?我不算这家里的人?” 孟建民无奈道:“儿子你心情我理解,你从小跟你干爹感情最深,比和我感情还深,所以他将来找对象你吃醋。” 孟小北黑眉白脸吼道:“你们理解个屁!!你这么多年管过我吗你都给过我什么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少棠严厉道:“小北,你先闭嘴。” 孟小北眼眶红了,扭头看着少棠,脖颈绽出青筋,微微地抖,声音变得哽咽、粗哑:“我凭什么闭嘴,你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我他妈就是个碍事儿的球,让你们踢来踢去。我爸把我踢给你了你接着踢啊,你踢啊,你还能把我踢给谁?!……你去结你的婚吧,我、不、同、意,永远都不会同意。” 平生头一回,孟小北对少棠翻脸,句句话戳两个人的心。 全家愕然,鸦雀无声。 …… 少棠离席,深深看孟小北一眼,转头大步迈出家门。 少棠也有两分沮丧,气得说不出话,但不是对孟家人,大半是针对孟小北:我对你这么好,你就这么不信任我? 这孩子十六岁了,还像六岁时一模一样心性,永远没有长大过。当年听岔一句话就能撇下他爹妈离家出走,如今饭桌上一言不合就能大闹。少年时代感情上遭受的挫折阴霾,家庭分居两地的悲欢离合,性格心态在不能见光的角落里慢慢扭曲,这些或许就将伴随孟小北终生,感情上最严重的缺陷在六岁那年就已塑造成型,孟小北控制不住自己。况且,小北如今比童年时代更难安抚,挺大一个人了,性格情绪强烈,已经敢和家里人吵架。 少棠后来是下楼找个没人的旮旯,与孟建民凑头抽了一支烟,三言两语就把话说清。 男人之间一个眼神一句话,互相就明白了,孟建民不是胡搅蛮缠的人。 孟建民连忙劝解:“少棠你千万别跟老太太一般见识,我妈就是瞎操心,我儿子又犯浑犯倔。我会跟老太太说明白,我妈不是那种不讲理的农村妇女,你放心。” 少棠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孟建民十分抱歉尴尬地说:“这叫麻烦我?还是麻烦你委屈你了。你千万别因为这事,以后不敢上我们家来。那样儿老太太肯定特伤心!” 少棠淡淡道:“不会。” 他还真怕因为这件不成的亲事而影响将来他在孟家走动,影响他与小北的关系。因此在饭桌上忍着没说,不伤及老太太脸面。他理解当妈的人那份心,谁都没恶意。 孟建民自嘲道:“我猜到你就没看上我小妹妹!你这年纪还没找对象,你眼光绝不是一般的高,你这条件,我妹真配不上你。” 少棠拧着眉头讪笑道:“没有配不上,是我眼光看岔了么。” 两人在房檐下并排蹲着抽烟。少棠以眼角余光描摹孟建民一张饱经沧桑颇有棱角的脸,心中愧疚:将来要怎样面对这个人说出实情,我爱你儿子,我想跟你要你那个麻烦的儿子,你会点头应允么? …… 少棠走后,孟奶奶在家也顿足长吁短叹了很久,这个难过,失望。 老太太跺脚,抽了自己一巴掌,“俺这是好心办坏事了,俺哪知道他当真这么不愿意,这可咋办?俺这不是鸡飞蛋打么打飞一个干儿子了!” 孟小北一晚上在被窝里蒙住头,眼圈通红,也很难过。他与他小姑整晚没说一句话。 接下来,少棠离开后整整两天,没再打电话过来。 孟小北这时开始慌了,比他奶奶还要慌,小爹是不是再也不来了? 马宝纯从东大桥商场买东西回来,给孟小北买了两条新裤子,又把大衣柜内旧衣服收拾整理一遍,柜子里散发浓烈的卫生球味道。孟小北冬天穿的那条毛裤,仍是他妈妈当年送他进京时,提前十年织好的“高中号码”毛裤!孟小北瞧见那小、中、大三个尺码的毛裤,顿时发觉他妈妈还是在意他、还是爱他的。只是年纪长了,愈发与父母无话可说,改变了的恰恰是他自己的心。 而孟建民马宝纯这一对做父母的,错过了自己儿子性格成长变化最要紧的十年,许多事情错过就是错过,挽不回时光流年。 孟建民两口子带孟小京坐火车回陕西,一家人再一次分开,仿佛永远就是这样。 父母弟弟临走时孟小北也没什么反应,情绪低落沉默。他爸他妈总之也不是他的,去留对他的生活没有本质改变,走了家里还清静。他唯独怕失去干爹。这时的少棠已经不是他“情哥哥”什么的那般肉麻,少棠就是他爸爸,他最亲的亲人,仿佛这个人没有了天就塌掉了他的生活将天翻地覆! 二姑二姑父来家,互相聊起这件糗事。二姑夫抽着烟,以男人眼光看问题,私底下说:“咱妈脑子糊涂了,怎么会想要撮合少棠和你小妹?明摆着就没戏!” 二姑嘴毒,说话不给任何人留情面:“咱妈也不琢磨,少棠人家是什么家庭出身,人家是高干子弟!部队里得有多少当官的领导想找这样的姑爷!他要是能瞧得上我妹,我把我名字孟建霞仨字倒着写!” “我妹妹,除了长得还凑合,性格能力哪点能让人看得上?而且年纪这么大,都快大龄老姑娘了。她喜欢人家也是白喜欢,趁早绝了这心,踏实找个门当户对的,就跟我们家这口子这样儿的!” 二姑父叼着烟,斜眼瞅媳妇:“就跟我这样的——我怎么啦?” 二姑嘲笑道:“你挺好的!嗳你说说,如果你是贺少棠那样一个身份人物,你当初能跑到我们家来娶我么?” 二姑父“噗”地乐出来,吐着烟圈,猛摇头:“我啊,我下辈子都不找你!!!” 二姑嘴皮儿一翻,利索地吐出两片瓜子皮,乐道:“所以说呢,你也就只能配我。贺少棠那个人,一准儿眼光高着呢将来肯定找他们军区或者武警部队首长家的子女!什么锅配什么盖儿,一小破搪瓷缸子还想配个不锈钢大玻璃金钟罩,您那碗盛得下吗!” …… 孟小北把脑袋蒙在毛巾被里,听着。 他二姑二姑父一对市侩小民,说出来句句都是大实话,一针就见血。孟小北在被窝里啃枕巾,自个儿其实也是个小破搪瓷缸子,长得并没特别好看,没三头六臂没有斗大的才华本事,除了每年吃掉干爹几百块钱学费生活费,真没给对方创造多少剩余价值。他心里也想要努力学习,将来考上大学能有出息,能像个男人能“养”得起他小爹,然而遥不可及的理想如同水中淋漓的花影,一碰就破碎掉。 床头还藏着他买好的音乐盒生日卡,用包装纸精心包好,没来得及送出手,他好像就失恋了。 孟小北心里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又被第二个爸爸甩了一回,又快要没有爸爸了。 这年头谁真心把谁当回事,谁为谁心疼? 他小姑坐在床边,眼眶通红明显哭过,话终于问出口:“小北,我没想到,你这样反对,我本来就没有、没有抱什么希望,只是没有想到,是小姑以前哪里对不住你让你不高兴了,你对我说说呢?……” 孟小北盘腿坐起在床上,挠着头发,也无话可说,最终摇头道:“您没有对不住我,是我对不起您。” “我就是不能接受您和我干爹在一起。” “我宁愿他以后再也不进这道门、再也不来,我也不能接受你们俩。” 孟小北言辞倔犟,这意思就是有我就没你们俩,有你们俩这个家以后就没我了。 小姑呆怔地望着他,完全无法理解…… 这间屋两人无论如何无法继续合住,第二天孟小北就滚去祁亮家住,自觉地躲了。结果,他小姑也收拾铺盖卷拎个行李包,搬去单位职工宿舍住。 孟奶奶说你住单位宿舍吃住都要多花钱,你何苦来呢?他小姑却也是个内向执着有自尊的人,伤过这一回心,坚决不愿再在娘家人眼前晃悠、再听她姐姐的奚落,执意搬离娘家。 第四十八章人海茫茫      孟小北去亮亮家混吃混喝。他仍是幸运的,无论如何还有祁亮这一处避风港,尚不至无家可归、无路可去。   孟小北背着他的墨绿色大画夹,在祁亮家门口,就看到搬家公司工人进进出出,正在搬箱子衣服行李。祁亮他爸站在客厅正中转悠,眯着眼吞云吐雾。亮亮爸梳着老板的大背头,浅粉色拉夫劳伦衬衫,西装领带上夹一只锃亮的镶18K红宝石的领带夹,啤酒肚微微隆起,就像香港电影里的黑道大佬。   亮亮爸一招呼:“小北,来啦?你进来吧!”   孟小北客客气气地低头问好。亮亮爸是个豪爽汉子,从不在乎儿子同学来家里蹭饭占小便宜,拿手一指:“那屋有新买的一箱高乐高,冰柜里有冰激凌和各种速冻,抽屉里有零花钱,你们俩自己吃!”   祁亮倚着门框,直直地瞪着他爸,一言不发。   孟小北瞧祁亮表情不太对劲,过去捏捏脸:“你想什么呢?”   祁亮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直接打火点上了。   孟小北想替他遮掩:“嗳你……”   亮亮爸抬眼瞟了一眼他儿子抽烟,也没吭声,没管。   祁亮用夹烟的手指着:“那小屋里还有东西呢,他的照相机和镜头,你们都拿走。”   亮亮爸说:“相机就不拿了,你以后留着跟孟小北出去玩儿照相。”   祁亮冷冷道:“我不用你的,留着给你新媳妇新儿子照去吧!”   亮亮爸皱眉,略微烦躁,指挥工人:“那些都不用拿了,电视机游戏机都留下……那柜子也不用翻了,都留给他。”   孟小北在旁边傻看着,不敢随便搭茬,祁亮爸爸要搬走?   亮亮爸看了一眼儿子,咬着烟过来摸摸祁亮的头,低声道:“我托关系问过医生,是个丫头……我这辈子就你一个儿子,以后都是你的。”   祁亮别过脸,看着窗外:“下回呢,下下回呢。”   亮亮爸自觉无趣,父子俩话不投机半句都嫌多。半晌,这人又掏兜拿出一叠鲜艳的纸币,很厚的一摞,面额大得让旁边那几个搬家工人都忍不住偷眼瞄那摞钱。亮亮爸把钱塞到祁亮床头抽屉里。   亮亮爸临走叮嘱孟小北:“小北,你有空帮我多陪他几天。”   “还有,你小子画那些画儿,我都看了,相当不错。”   “我认识电视台几个做节目的编导,你画得不比那帮美院出来的大学生差了,他们现在招收幕后布景、美工,你小子真可以去试试!你要是需要帮忙搭个话,随时打电话找我,甭跟你叔叔我客气!”   亮亮爸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意人,爽利地丢给孟小北一张名片,挥一挥手,走了,头都没回。   祁亮盯着他爸的背影,说了一句:“滚蛋吧你!!!”      人去屋空,只余下两个同样孤单无助的少年。   祁亮垂下头,漂亮的眼睛有两块红斑,似乎也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亮亮也长大了,人长大就会有忧愁,不再是八九岁两人刚认识时那个胡吃胡玩儿贱兮兮的小子。整个人沮丧得都颓了,白净的脸像被抽干水分,年纪轻轻眉心处一夜拧出皱纹。   孟小北也不会安慰人,有些尴尬,搂着祁亮狠命揉了揉,哄道:“算啦,没事没事的。”   祁亮冷笑道:“那女的历尽千辛万苦使尽手段终于尼玛怀上了,我爸都快四十五了还能打种,男人果然不嫌老,我看他到六十岁都能继续下小崽儿。”   孟小北安慰:“你爸好歹是自己搬出去,没让你卷铺盖滚蛋,这就算是不错的爸爸了。”   祁亮说:“是我妈来找他谈判,让他必须把房子和钱都留给我。”   “他把这房子过户写成我名字了,可是我知道,他的房产远不只这一处。这是旧房早就不衬他身家地位,他在建国门那边买了新房!”   孟小北说:“他每年至少还给你掏钱,你念高中大学不缺学费啊。”     祁亮不屑道:“钱他妈的算个屁!”   孟小北无语。他依稀记得小爹也曾说过这话,钱这玩意儿算个屁!吝啬到只能掏出钱来打发孩子的父亲,什么都不是。      两人那晚,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极其颓废,在床上抽烟,吃东西,冷冻包子的包装袋、冰激凌纸和烟蒂扔得遍地都是,那滋味儿仿佛过了今夜,不认识明早天空的颜色。祁亮后来说着说着话就哭了,用T恤衫抹眼泪鼻涕。孟小北不得已把这人抱在怀里拍抚了老半天,就用他干爹仰躺着抱他的姿势,借给亮亮一个肩膀,哭个痛快。   他以为亮亮是他身边那个最坚强最无畏最贱也最没心肝的好伙伴,他最后的避风港,却原来亮亮也仍是个会哭的没长大的男孩。孟小北这时忽然觉着自己好歹是个男人,应该能扛些事儿,祁亮其实比他更不幸。   祁亮哭完擦干眼泪,拎孟小北起来陪他打红白机游戏,手指啪啪啪熟练地按键开火同时嘟嘟囔囔地骂,把他爸当成潜意识里炮火攻击的对象。打完游戏累了滚回床上,抱着孟小北继续睡。   祁亮抽着鼻子说:“哼,老子想离家出走。”   孟小北嘲道:“我当年离家出走,我爸我妈急疯了四处找我,竟然还动用了我们西沟的人民军队,我干爹亲自进山去救我!你现在离家出走,你走给谁看?家里有人等你么?”   祁亮鼻音齉齉的,小声道:“孟小北,咱俩人私奔吧。我操我就不信,我要是找个男的私奔了,我爸我妈能不去找我。”   孟小北失意地说:“我也想私奔,我想跟我喜欢的人走。”   祁亮问:“你为什么跟家里闹别扭?”   孟小北:“我……咳,我惹我干爹生气了。”   祁亮:“……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活该!”   孟小北低声道:“我就是接受不了他将来有一天结婚,我现在一想起来,我浑身骨头和肠子都绞着疼。”   祁亮忙说:“你干爹要是真结婚,你可别想不开做傻事儿啊!”   孟小北脑子转了转,笑道:“你以为我要跳楼啊?女的才那样,我应该不会、不会想不开到那种程度吧?我就是特别特别的难受。”   房间拉着窗帘,光线昏暗。祁亮支起脑袋,盯着孟小北黑暗中眼里的光芒:“孟小北,我要是你,我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我肯定去跟他私奔,同居!结婚!”   “不就是个男的么。”   “他不就是你干爹么!”   “你还怕什么啊。”   “你还有什么啊!”   “你干爹对你这么好,你这么抽风变态不要脸地喜欢他!……孟小北你丫就是一白痴!!!”      孟小北第二天照例背着画夹去找老师上课。这还是当初萧逸帮他介绍的那位退休教授,每周六上午开班,上课地点就借用城里某间小学校教室,学生一共五六个人,手把手地指导。孟小北是最年轻一个学生,画画是唯一能令他灵魂感到安静、富有安全感的一件事。他左手捧调色板,右手执笔,沉默安详。明亮的窗子映出他侧面剪影,本身就是一幅动人的画。   孟小北下午又打电话约了北京电视台一个节目制作人。他单枪匹马赴约,那时年轻,胆大无畏,也不惧见生人,不怕碰钉子。   那节目导演在饭馆里与孟小北一打照面,都吃惊,“原来你还是个学生啊!”   导演说我们现在把美术这方面的杂活儿都转给美院学生,你还是未成年人我们不可能正式聘用你,而且我们也信不过你能力啊。   孟小北带去厚厚一摞作品,他画的水彩水粉素描和钢笔线稿。他细长的眼里射出希望的光芒,期待遇到伯乐。   那导演唯独对一本钢笔漫画极感兴趣,仔仔细细看了两遍,赞道:“这个好,这个难得,画风挺成熟!电视台最近洽谈进口几部日本长篇动画,最快明年春节黄金时段就开始上映,每年几十万资金就填进这个坑里,国内小孩都疯狂地喜欢看啊!咱们国内现在就缺画这种风格的,年轻人特别缺乏青春幻想的活力。”   “你能够自己创作吗,不要模仿他们日本的画家?”   “你能给我们做台本绘制和颜料上色吗?”   “你画一幅线稿需要多久?!”   这导演说,过一阵我们与美术制片厂合作策划一部国产动画,现期仍然处于繁杂冗长的筹备讨论阶段。我们需要开会研究脚本改编、角色造型设计,参与者皆是业内制作人和画手。咱们的人啊,不缺那些卖苦力的动画制作人员,缺的就是创意创造力!我给你留个名片电话,你也来旁听,争取加入制作团队。   孟小北受宠若惊,一口答应。   导演又说,嗳你还要上学吧,九月份马上就要开学了嘛!   孟小北挺直腰杆承诺,上学肯定不耽误我画画!我每天都画,从不间断。      夏末入秋,晚上地面吹起小风,已经感到秋意的寒凉。日薄西山,暮色霞光中远处钟鼓齐鸣。城里街道上车辆人流穿梭,整个城市的影像在时光中缓慢流动。   漂在北京,转眼亦有近十年了。   城市新修葺的街道纵横交织,商业街饭馆星罗棋布,一代新颜换旧颜,只有心底这份执着深情,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干爹他变过吗?   孟小北与那电视台编导道别后出来,头一个最想见的人,就是他小爹,想告诉对方这好事儿。   他在公用电话窗口站了很久,排到他了,却又丢下听筒,没有拨号。他其实只想跟少棠说,我可能也算找到兼职打工了,以后去电视台节目组帮忙。干爹,我很努力,我也没有比站柜台卖电风扇的孟小京差很多吧?   孟小北在副食店窗口买了一套煎饼果子,“给我多加两个蛋!”   他就背着画夹,坐在马路牙子上,品读着这座城市的浮光掠影,发帘在风中飘动。吃着大煎饼,他对着大街上路过的每个人笑笑,心里想的是:干爹,对不起,如果我去恳求你,你能不跟别人结婚吗。   感情的这场大戏里,一个孩子最没有演技。孟小北从一开始就坦白得彻彻底底,爱得发痴发狂。只要那个人给他一句令他安心的话,他觉着他可以豁出去了愿意付出一切。他愿意给少棠下跪,只要小爹还能跟他在一起。      他想念的那个人,这会儿其实就相隔两站地开外,在西四大街上那家砂锅居吃饭。   贺少棠与他一起从西沟出来的两名老战友,小斌和姚广利,在窗边围一小桌,喝啤酒,看窗外车流。   小斌和广利如今早不在少棠手下做小喽啰,各自都有多年资历,就在少棠他们西山大院隔壁的另一个支队,也当上队长。三人周末出来喝酒叙旧。   少棠与小斌对饮,一杯一杯把泡沫干掉。小斌拿筷子指着这人说:“贺少棠,事到如今,你有两点,特别出乎我们意料。”   少棠眼里有酒气水光:“我怎么了?”   小斌说:“第一,我们以为你是咱们几人里头一个结婚的,当年追求你的人当真不少,从西沟到北京。第二,我们以为你回北京很快就转业下海挣大钱了,你完全有能力有本事,你这种人怎么甘心窝在小水洼里?”   小斌一指身边人:“广利他媳妇都快生了,少棠,你媳妇呢?”   少棠心想:我媳妇?我喜欢一个带把的秃小子,总之生不出孩子,那臭小子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姚广利很老实地总结道:“我觉着吧……你好像就是被你那个干儿子,生生给耽误了。”   少棠皱眉干掉一大杯,痛快地点头:“对,就是他!我儿子绝不准我娶媳妇。”   小斌问:“你是认为一个与你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重要,还是媳妇更重要?”   少棠反问:“媳妇跟我有血缘?”   小斌说:“废话!媳妇还跟你上床能给你交配下崽儿生出亲儿子呢!”   少棠唇边黑痣微微抖动,冷笑道:“我们总队队长又要给我说个对象,我说不见,那老家伙现在每回见着我的那种表情,就好像我有病似的!……你说是一个我从来不认识没有一起生活过就相亲吃过几回饭的女人,跟我更亲,还是一个我亲手养大养了十年的儿子跟我更亲?”   小斌指着他说:“你这种人简直没救了,你就和你儿子白头到老吧。”   姚广利问:“那,你能和你儿子过一辈子?”   少棠把酒杯往桌上一磕:“只要我儿子乐意跟我过。”   小斌极不赞同,给这人讲道理:“孟小北长大了他自己也要成家!从来都是父母缠着子女不愿意放手,孩子长大了都他妈变成白眼狼,没见过子女留恋父母赖着不走的。”   少棠沉默半晌,眉头微蹙,情绪也有些颓,低声道:“我真离不开他。”   北北那个混球,偶尔犯浑的时候特可气,然而大部分不犯浑的年月里,聪明乖巧好玩儿的时候,可逗了,最贴心了。那份知己与依恋感,别人完全无法相比。   桌上二人皆无话可说……      桌上杯盘渐空,酒足饭饱,少棠起身去洗手间解手。   就这当口,小斌看着窗外,一个身背画夹的少年从饭馆窗外走过。文化衫大短裤,头发挺长带发帘,瘦瘦高高身材。小斌一愣,要给姚广利指认,那年轻人已经晃出视线范围。   少棠重新落座,小斌说:“刚才外面过去一人,我瞅着特别像你儿子!”   少棠抬眼:“人呢?”   小斌:“走过去了啊!……我越想越觉着那背影特像孟小北,我一年没见你儿子,现在长多高了我拿不准,可是你们家孟小北走路姿势特拽,特别好认,背一画夹,穿个灰格大裤衩子。”   少棠喃喃地道:“那就是我们家北北……你怎么没叫住他?!”   小斌无辜道:“他从外面走过去的!”   贺少棠还穿着紧身背心,抓起座上的衬衫,账单很不客气地留给那俩人结了,大步迈出饭馆。他站在街边,看向左面,又看右面,小北呢,小北在哪?!   少棠一路飞跑,跑到街角,放眼四望,眼前是滚动的车流和暗红色尘埃。   他沿着公共汽车路线跑出去几站地,一路跑一路在人行道和街边小店门口寻觅,每路过一家音像店或者游艺厅,都跑进去疯找。      傍晚天色渐暗,华灯初上。少棠背心后身被汗水浸润,眼眶里也有一层水雾。小北为什么会跑到这地方,小北是来找他吗?先前的恼火与烦闷突然之间烟消云散,把这臭儿子打一顿最后谁会心疼?   他心里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揪得生疼,一辆辆车呼啸而过,碾压着他的心。   分开五天没有见面,没有打过电话,十年感情那一块坚实的支柱仿佛要崩塌掉了,满目疮痍。从西沟到北京,内蒙东北,再回来,这么多年都熬过来,哪天倘若孟小北离开他,那就是要生生砍断他一条胳膊,肉连着筋骨,疼。     他看着站牌,透过过往的无轨电车车窗,寻觅那熟悉的人影。站牌上漆着“展览路”字样。   少棠蓦地驻足,呆怔,然后转身飞奔。   他一口气跑到老莫门外,餐厅门口处灯火辉煌,黑色雕花壁灯照亮人心。   几十米开外,孟小北坐在老莫一侧的台阶上,膝头摊开画板,眯眼凝视远处人浪车流。   孟小北抬头,两人同时盯住对方,暖黄色诱人的光圈在瞳膜上荡漾,飞舞,视线斑驳模糊……   人海茫茫,心之归处。      小风一吹,画夹子里几张画被刮起来,洒落一地。   少棠赶忙跑过去,俩人追着画纸,闷不吭声埋头满地捡拾,然后就把两颗头撞在一起!   少棠一把拽住孟小北的胳膊,孟小北也拽住他的,两人怔怔地看着,都叹了口气,都觉着自己真傻。身边有这么个人,这么地在乎,我们俩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少棠低声道:“怎么不回家,坐这儿干什么?”   孟小北直勾勾盯着这人,掩饰不住眼底的愧悔和狼狈,脑子里盘桓的是“小爷给你跪下了你别生我气了成吗我们和好吧”!然而男子汉自尊心作祟,发帘挡眼,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干爹,我想你再亲我一下,像五年前那样,成吗”?   周围人来人往,展览路这地方可也比五年前热闹得多,老莫逐渐走下神坛成为普通老百姓都消费得起的平民化餐厅。而且孟小北现在正经是个男人的身高尺寸,当街揍人,少棠还真下不去手……当街亲嘴儿,也下不去口啊。   少棠嘴角的黑痦子微微蠕动,很好看,声音低沉沙哑:“跟我走,带你回家……”      这天晚上,孟小北平生头一回溜进玉泉路军区大院。   少棠带小北回了他小舅家,因为他事先大致知晓他小舅最近不住家里,住在北郊小红楼、总参的某处办公重地,家里没有外人。   少棠提前一站非要从公车上下来,皱眉苦笑:“操,老子忒么啤酒喝太多了,快让这辆破车给我把水晃荡出来了!”   很可笑的,少棠就连最后那几步路都撑不下,直接钻到路边冬青树丛后面解手。仿佛也是心理一下子放纵开来,一股水流喷薄涌出,射个酣畅淋漓!   孟小北从后面环抱他小爹的腰,抱得亲密,两人个子看起来差不多高,男人内心特有的膨胀式的满足感,无法用语言描绘。     少棠连解个手好像都在笑,后心微微振着孟小北的胸膛。孟小北动手将对方的大鸟归位,密密实实地包裹好,拉上裤裆。   两人侧身猫在黑黢黢的树丛后面,偷情一般,手拉着手。少棠竟先忍不住,四顾确认无人,掰过小北的脸,重重啵儿了一口。   路灯下晃过两道颀长匀称的身影。   那两条影子慢慢贴合成一个人,黏着不舍分开。   大院门口站岗的小兵向他们行注目礼,院内绿树成荫,红砖墙边一群孩子踩着拖了地的军裤,在玩儿打仗,路灯下摸黑夜战,杀声震天。   莫问当时年纪小,竹马木枪正风华。那时的玉泉路大院里,就有一位绰号“楚司令”的棕发美少年,师长家二公子,眉心镶一颗红痣,身后追随着那个剑眉俊目的“小山东”,相亲友爱,形影不离。   …… 第四十九章不伦之恋      小楚司令身穿西装小马甲,蓝灰色格子西装裤,脚蹬白袜子黑皮鞋,发现生人面孔进入军事禁地,立刻停住脚步,左右一招呼。他手下沈副将奔过来提枪喊道:“站住,你们哪个山头的?”   贺少棠一笑,胳膊肘勒着孟小北,脚下不停,潇洒地回道:“司令部来视察人民军队的。”   楚珣说:“冒牌的!”   小邵副官娇气地嚷道:“喂,你们缴枪的不杀!”   少棠与孟小北抖着肩膀大笑,不惧怕长枪短炮威胁,一路跑过大院空场。“玉泉路野战先锋旅”阵营内还有个英俊男孩,一双漆黑浓眉,酷酷的也不说话,接到楚司令最高指示,直接抬起塑料冲锋枪就朝他们开火,眼神很暴力!“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孟小北用左手做支撑,右手打个机关枪手势瞄准“小山东”,坏笑着,跟孩子们瞎逗,“老子是我西北野战军兰州军团先锋部队老子要开火反击了!你们小心了!嘟嘟嘟嘟嘟!!……”   少棠放任孟小北跟小孩互相追赶闹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从身后扯住小北后腰,低声笑道:“别忒么嘟嘟了,咱进家门了……”        少棠既然姓贺,这地儿算是他妈妈的娘家,在他心目中,这就是他的“本家”。   小舅家果然没人,房间最近重新装修过,门窗粉刷一新,还能闻出淡淡的甲醛油漆味道,家眷都去军干部疗养所暂住了。孟小北一见漂亮洁净的石材地板,赶紧先脱鞋,没踩过这么高档的地。   少棠说:“随便踩,不用对我舅客气。”   客厅壁灯光芒优雅,孟小北叹道:“你舅舅我应该叫什么?舅爷爷?”   少棠抿嘴不语,最不情愿仔细琢磨这类问题。   孟小北猛地从身后抱住人,勒住少棠结实的腰,鼻息炙热:“……干爹。”   “嗯。”少棠攥住勒在腰间的手臂,俩人纠缠着一步踩着一步往屋里走。   孟小北磨蹭少棠的耳垂:“以后不叫你干爹了,成吗?”   少棠包容地一笑:“当着外人还得这么叫,私底下,你随便想叫我什么都成。”   孟小北开心得两只小眯眼都笑没了,耍赖乱蹭:“棠棠!……棠——棠——”   “我喜欢你。”   小北像再一次重复确认自己感情,反复纠结过多年。   少棠垂下眼笑,笑得特俊,很享受小北对他的依恋。吵架归吵架,两人感情里其实没有本质矛盾,孟小北在家里那样犯浑发脾气,还不是因为太在乎他?他的北北对别的人别的事较真儿暴跳过吗?   孟小北思维又跳跃回来:“你是我那什么……你是我男人……所以你舅舅我也应该管他叫舅舅。”   少棠笑出声:“呵呵,成,下回见着我小舅,你就这么喊他。”      二人紧贴着先把每间屋都蹿了一遍,确认整个房子空无一人,然后锁门紧闭窗帘,直接扭缠着于沙发上互相扑倒,呼吸急促而渴望。   不用言语,眉目深情,少棠耐心地教孟小北怎么接吻。两人一上一下叠摞,少棠仰在沙发上用胸膛和手肘撑起小北,四片嘴唇交缠,静静吸吮。少棠口中有浓烈的酒气,用舌勾进孟小北的嘴,细细致致逗弄,舔得孟小北特痒痒。   孟小北嘴巴一直张着快要抽筋,想乐!以前没试过用舌头这样亲密,俩人舌尖轻轻相碰时,皮肤像浮起一层电流止不住悸动发抖,大脑迷醉般发麻,眼前火花乱跳。少棠忍太久了,滑腻的舌头开始发动有力进攻,孟小北毫不示弱地反击,舌尖互相抵着在喉咙里缠裹,你来我往,你退我进,热辣的火苗在口里燃烧……这就是两个货真价实男人在一起的热度,已无法掩饰!   两人亲个嘴儿有时又像玩闹,一会互相斜瞟着对方乐,一会又板起脸严肃起来,捧起对方的头用力地啃,眉眼间是旁人无法匹及的十年亲情。孟小北用舌尖舔少棠嘴角的小痣,少棠含混地哼道“别给我吃下去了”,小北随即凶猛地罩上去,咬少棠的下巴。男人的胡茬互相磨蹭,很糙,那种拥有的感觉太真实。孟小北一把掀起少棠的紧身背心,硬是把自己脑袋塞了进去!   背心勒着他的头,他炙热的呼吸喷到少棠胸口敏感处,烫出一片潮红。那红晕里有三分酒意,七分情欲。   孟小北咬了少棠胸口的红点,咬锁骨中间最柔软脆弱一块皮肤。   少棠上半身猛地一绷,胸肌颤抖,没反抗,很享受地吁出一口气。   少棠垂下眼,注视着孟小北在背心下面痴迷地啃他,狗刨似的。孟小北窜上去几寸,挣扎着竟然从领口处把脑袋挤出来!少棠笑着大叫“勒着老子脖子了快滚出去”……俩人随即缠绕着从沙发滚到地下,连体人似的,又咳又喘,乱挣,不得脱身。   最后还是少棠狠命将背心撕成两半,上半身全部裸露出来,然后猛地掀开、扒掉孟小北的T恤……   孟小北在灯下露出一身光滑肌肉,身体青春健美,瘦削有力,很帅。   两人好像是跪着的,跪在地板上,面对面看着对方,捧着眼前人的头。少棠醉酒了却又分明极度清醒,像在举行某种极用心虔诚的仪式,凝视着情人漆黑动人的眉眼,又吻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帮对方剥掉裤子,裸裎相见。   心理上禁锢的最后一道堤防崩塌瓦解,一切都像水到渠成。   他早晚都是他的,他们真真切切就属于彼此,没有别人。      少棠这时才低声道:“还是进屋。”   少棠起身,下意识就要把大宝贝儿抱起来,老爷们儿抱小媳妇,理所当然。   孟小北双脚刚一离地,一条大腿就攀上来,摔跤似的摽住人不撒手,然后拦腰想要反抱他爹!   少棠嘲笑:“你忒么抱得动我吗!”   孟小北粗声道:“试试就知道!”   俩人谁也不甘心被对方公主抱,没面子,四肢纠缠着往房间里滚。都裸着身子,下半身硬勃,互相很碍事地支棱着。孟小北那最敏感的地方偶然蹭到少棠大腿,撩拨到下腹部浓云般的毛发,起电一般,快要受不了。红彤彤的小鸟不由自主抖出一汪透明液露,让他感到几分羞耻,又万分的激动刺激。   少棠低头看小北,也笑起来,大宝贝儿当真长大了,小鸟憋成这样,老憋着反而对身体不好。   少棠调笑道:“上回是谁在澡堂子里,当我面儿打手枪,结果自己晕了的?!”   孟小北两只耳朵顿时一红,咬着嘴唇,干爹果然都看到了!   少棠嘲笑:“还不是我把你抱出去的?你那玩意儿溅我一身一腿都是,男人了,真不害臊……”   糗事重提,孟小北还是会害臊的。他涨红着脸,撒赖抱住人哼哼,然后使出蛮力将少棠推倒在床上,蛮霸地压了上去,将对方四肢推压得死死的。   少棠笑声沉沉的,仰在床上,身体每一块骨骼肌肉的形状比例都恰到好处,性感得无与伦比。   在孟小北眼里,完美得就像一尊神。    两人一上一下又亲了一会儿,孟小北骑上去的那位置,令两人耻骨处毛发磨蹭纠缠在一起,十分舒服,无法抑制情动。孟小北想去握少棠的家伙,少棠撑起身,半仰半立,教给孟小北怎么做,一只大手掌将两人挺直粗壮的阳物抓握在一起。 孟小北不由自主“嗯”了一声,眼神一片慌乱失神,骑都骑不住了下半身毛发炸开,舒服得大腿抽筋般抖动。他头一回品掠这样舒爽的滋味,少棠粗糙厚实的大手很有经验地摩挲着他,从根部研磨捋动,揉搓,攥在一起打圈儿。他甚至能感到他的小鸟在少棠手心里迅速膨胀,赤裸的青筋刮磨到对方更加强健粗壮的筋络,一起变红,胀痛。那地儿娇嫩的皮肤摩擦出火,他忍不住抱住少棠脖子,享受着,大腿根互相撕磨,加深快感。 少棠胳膊劲儿很大,一手勒住小北的脖子,一手用力撸动,然后手把手地交付给小北:“你来……” 孟小北学着对方样子,两手发抖,掌心迅速沾满两人的黏液,滑不溜手。他没太多经验,毫无章法,然而做起手活儿更急迫勇猛,撸得两人都疼中带爽,那地儿红得像要滴血。孟小北笑起来,又去亲少棠,看到少棠被他捋得眼底升起一片炫目星光。少棠猛地翻身压住小北,舌头长驱直入掠至小北的喉咙,炙热的呼吸夹带着一个成年男人压抑多年的占有欲望,手指关节处迸发的力气都是成熟男子的强韧和霸道。酒意诱惑情欲,醉得恰到好处,热浪排山倒海涌出! 少棠连带孟小北的手一起攥住,带着逼迫的力道,狠命摩擦撸动,一声一声地问,“真的想跟我在一起?” “想要将来一辈子在一起……” 孟小北被这人捋得目光失神,“嗯。” 少棠眼神突然软了,渴求般的问:“爱我啊?” 孟小北着魔般点头:“嗯……” “嗯,嗯,嗯!……” “啊——啊——” 小北射了。 他年轻,完全绷不住,也不懂怎样憋住不射延长快感。他想射就射了,滚烫的液体呈两股喷溅出来,直射到对方小腹上,十分满足。少棠没有清理溅到自己身上的黏腻斑驳的东西,仿佛也很喜欢,拽过他的手,微微闭上眼。 少棠抱着小北最终也射出来,眉头紧蹙,睫毛难耐地抖动,像心底一丝沉重纠结的痛苦最终宣泄出来,终于爱了,做了,四肢慢慢舒展,发出低沉的喉音…… 黏糊糊的东西沾连在皮肤上不舒服,少棠从床头摸到卫生纸,擦净身体。少棠伸开胳膊,把小北抱到胸前仔细端详。 孟小北爽完了,两眼眯成细长形状,懒洋洋的,像一头沉甸甸的大号懒猫,一头软毛乱蓬蓬地炸开,挡住猫样儿的眼神。 孟小北仍不放心:“少棠,你以后,不会结婚吧。” 少棠摇头。 “其实我不在乎你以后找别人结婚……”孟小北口气软下来:“你肯定不会娶我小姑吧,那样我真受不了!” 少棠皱眉打断:“怎么可能?别瞎琢磨那些。” 孟小北低声道:“我怕你被我奶奶一哭二闹,亲情打动,你就勉为其难把我小姑接手。” “我小姑没什么不好,但是……我觉得我跟你更合适、有共同语言。” 孟小北大言不惭的。 少棠表情平静,郑重地说:“我不会那样。将来除非你结婚找别人,我不会。” 孟小北不爽地反驳道:“我怎么可能找别人啊?!我是那种三心二意不诚实的人?……我对你是不是真心你看不出来吗?” 少棠淡淡地说:“你才多大?……你以后就知道了。” 孟小北细长的眼闪动光彩,表情坚定。干爹仍旧不够了解他内心的感情。十年,人一辈子能有多少个十年?能经历几回青春年少、青梅竹马?他不可能像爱干爹这样再爱别人,年少时光在他灵魂里烙印下刻骨铭心的痕迹它就不可能再推倒重来!他确实还年轻,前路未知,但爱情与年纪无关。他把某个人装在心里喜欢着,已超越他度过的年月一半多的长度。 而有些人一生活到老,到死,可能都没有深爱过。 少棠表情透出某种端庄甚至于壮烈,凝视孟小北:“咱俩今天干的这事儿,我会被天打雷劈。” 孟小北那时尚不完全理解少棠沉重难言的心境。天塌下来,咱们俩一起扛,大不了我带你私奔,怕什么? …… 屋内光线幽暗,床头一点小灯,映出床上一团光影。 两人面对面躺着,很不害臊地裸着身体,抚摸亲吻。灯光越过孟小北肩膀,打到少棠身上,勾勒出很好看的肌肉轮廓和阴影。孟小北摸少棠小腹打旋儿的毛发,少棠伸手掂弄儿子的胯下雄物,赞道,“长得还挺瓷实,挺沉的。” 这么摸,很快就又硬了。粗粝灵活的手指都已无法满足各自胸口涨溢的欲望,喉咙口憋闷着什么东西,无法宣泄。少棠一只大手揉弄孟小北的臀部,揉得愈发用力,眼神漆黑如墨,想要。那种渴望让他觉着太龌龊他说不出口,但是他渴望小北年轻健康的身体!不到十八岁的男孩,身体已发育成熟,然而眉眼间处处透着萌动青涩,像微酸的果实,粉红橙黄,皮薄肉嫩。 孟小北也很想要,少棠的一切他都迷恋。他压住人,在少棠的白屁股上狠狠咬了一口,随手还从床头拿过一杆墨水笔,在少棠屁股上写字! 少棠猛一挣吧,呵斥道:“别闹,写什么呢!” 孟小北偏要闹,独占欲膨胀,在少棠两瓣屁股上很肉麻地写道:大宝宝,我爱你。 一句“大宝宝”,他发觉他小爹耳垂都红了。少棠绷脸忍笑:“谁是你宝宝?没大没小。” 孟小北亲少棠耳垂:“就喜欢你,你就是大宝宝!……” 少棠侧着脸笑了半晌,笑时露牙,很帅。少棠背部肌肉结实,腰体线条流畅,从背后看去,就是那一截雪白的屁股,臀肉微微颤抖,很是扎眼诱人。 孟小北呼吸渐粗,盯着少棠的屁股,愣了一下,近在眼前,反倒无从下手。 他挺直的一条阳物轻轻抖动,像一杆枪,张扬地杵在对方坚实的臀缝处,像是突然明白这要紧的关节处。 两个男人在一起,究竟应当怎么做,孟小北夜晚自亵意淫他干爹时,琢磨过许多次,回忆多年前在西沟山里撞见两名男子野合的情形。当时年纪小,不懂,如今有了强烈的性意识,性器的发育带动了想要插入交合的天性冲动,慢慢地就懂了。孟小北是被懵懂的冲动驱使,而少棠是带着酒性,两人同时伸开大腿想要压住对方,两双眼都漆黑深不见底,嘴唇轻微抖动。 少棠问:“你想做?” 孟小北点头,渴求:“嗯!” 少棠盯住孟小北肿胀的下半身:“……” 少棠其实也只有片刻犹豫。他爱小北,他是男人,妈的,有什么可纠结的?老子忒么又不会被人搞怀孕了! 少棠哼道:“你知道怎么弄吗?” 孟小北低声道:“你知道就成,你教给我么。” 少棠嘴角弯出弧度:“真的没跟别人做过?” “你要是敢跟别人干,老子削了你的鸟儿……” 少棠笑时,眼里的漩涡像要把孟小北的灵魂都吞噬掉。 压抑太久的两个人,互相之间都没有想到,第一次竟是如此疯狂。没有太多的扭捏犹豫,一切理所当然,心甘情愿付出给对方。 那晚,少棠就这么指挥孟小北做了,很坦然,也很猛。孟小北摞在他后胯上,两人都快疯了。 抽屉柜子里竟都没找见套子,他小舅这些年一定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少棠特干脆地说,你就这么做吧。 小北紧张而急切,问:“会不会捅坏了?” 少棠回头瞅他下面一眼:“你自己别弄折了,我结实着,我不会坏,你来吧。” 少棠毫无扭捏的一句话,一摆头,你来吧,那感觉就好像咱爷们儿是越雪山过草地是扛炸药包还是堵抢眼,麻利儿上啊。 孟小北抱着少棠双手发抖,又用力狠狠地亲对方脖子几口,喜欢得心都化了,想哭,又想彻底干了对方。他很勇猛地提枪上阵,一手搂腰,一寸一寸地往里磨蹭。少棠跪伏着双手抓着床单,看起来很疼,大腿肌肉纠结颤抖,脑门都逼出了汗! 孟小北偶尔慌张,怕弄疼小爹,可是对方竟然一直不停喝令他往里冲! 少棠一腿略微蜷起,头抵住坚固的床头挡板,脸在枕头上缓慢磨蹭,黑眉紧拧。承受的时候,后背两扇漂亮的蝴蝶骨完全张开,在明亮的灯火中颤动,然后猛地凛起,再呼出长长一口气……往复如此,喘息声粗重而压抑。 孟小北很用力:“棠棠,你那儿特别紧。” 少棠喘息道:“你甭怕,使劲。” 孟小北叫:“唔……啊……哎呦,棠棠你疼吗?” “别问了。”少棠甚至更急,焦躁地低吼,“你进来啊!!” 孟小北一夜从男孩成为男人。他无法以语言形容,他这辈子第一次与爱人结合时,那种极端满足、充满感官刺激的强烈感受。尖锐的阻塞感令他下体更加坚硬,他慢慢撕开、挤入少棠的身体。少棠那处非常之紧,两块结实的肌肉似乎密不可分,被他强行推挤着楔入。 疼死了。 也很爽。 肿胀的下体夹在紧致的肠道中,夹得他几乎秒了,尾椎神经随之一阵痉挛,自己的屁股也跟着爽得不能自已。青春冲动的肉体欲望混合着多年爱慕渴望,他忘情地在少棠身体里抽动,撕磨。少棠被他进入时轻轻哼了一声,眼底痛楚混乱的神色一晃而过,大腿有力地承载他的重量,浑圆的臀严丝合缝贴着身后人的髋骨,流溢的汗水将两人合二为一无法分离。 两人足足有那么十分钟不知身在何处,被强烈的疼痛与肉体刺激冲击得头晕目眩,神经混乱!就这样紧紧抱着,维持着结合姿势,伏在床上听对方颠三倒四粗喘。孟小北看出少棠这一路喊他“进进进”其实疼得够呛,因为少棠一手将枕套抓出个洞,还用牙齿撕咬枕头! 干爹完全就是让着他。这个人倘若不是心甘情愿,谁能在这人身上干这种事? 孟小北寻觅到少棠的嘴唇,感动得吻对方。 少棠回过头来与他接吻,嘴唇上全是汗,拽过他的手,让他抚摸他的胸膛。让孟小北做这个,其实比他自己来做轻松坦然得多…… 孟小北突然乐了,附耳悄悄说:“这个就叫做肥猪拱大腚啊。” 少棠哼道:“你是在骂你自个儿是猪吗?” 孟小北很不害臊地乐:“我就当这个猪也值了。” “拱你!……” “拱你拱你……” 少棠身材很好,结实完美,后肩和大腿上露有多年留下的陈旧刀伤。后面这些小痛,对这人当真不算什么,只要他乐意给。极硬朗阳刚的男人在受痛姿势下被迫分开双腿被人插入,却又心甘情愿承受着强暴冲撞,那幅情景足以令任何人为之癫狂,血脉贲张!…… 两人湿漉漉地贴合着,慢慢干出经验和节奏,逐渐水乳交融。孟小北奋力穿插,在他小爹身体里高挑着一杆枪冲锋陷阵,雄性迅速膨胀的满足感让他忘乎所以。辈分,隔膜,一切障碍和阻力都是浮云,无可畏惧。小爹的好屁股,又白又结实,他也惦记好久了。屁股上还留有他写上去的几个大字,“大宝宝”那三个字随冲撞的节奏在他瞳膜上颤动,被他不停地拍合撞击,性感极了。 少棠这样的人,浑身每一处肌肉、骨骼,都是货真价实的响当当的男人,被他撕开身体尽情地捣弄交合,承受得痛快,爆发得酣畅淋漓。小北印象里也没听到他的棠棠“娇喘”。少棠被插入时喘息声很重,叫床都叫得够爷们儿,有几次像被刺到了要害极限处,浑身骤然痉挛,随后又指挥他再快些干。少棠胸口荡开一片红潮,下体被顶弄得膨胀欲射,看起来是爽着了…… 孟小北后来屡屡回味那晚,只有一个念头,一见少棠误终身,他命中注定就是他的人。 少棠想射的时候抓住孟小北的手,让小北帮他排解。两人忘情地疯狂冲撞,天昏地暗,不知身在何处,孟小北手心里粗壮的东西烫得像火,猛地喷发出来!他自己也“啊”得叫出声,被夹得迅速射进去,像要熔化在对方身体里…… 少棠抱住小北的头,很宠溺地吻一下额头:“舒服么?” “舒服。”孟小北哼出鼻音,粗着嗓子哼道:“唉,我的小鸟都要化掉了……” “小鸟?”少棠哑声道:“真的不小了,再大老子的巢快盛不下了!” 孟小北顿时得意:“呵呵!大吗……” 少棠笑,把人揉到怀里,大口大口吸吮,两人皆是汗水淋漓,十二分满足。许多事情最终做出来时,比之前设想的更加契合、美好。 两人做到将近半夜,汗水将枕头和床单浸透。少棠的黑发湿润滴水,因为纵欲,笑容俊美。 孟小北滚在这人怀里,肚子就咕咕叫起来。体力消耗过度,他都快饿脱了。 少棠问:“饿了?晚上吃的什么?” 孟小北很费力地想了想,晚饭仿佛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一夜万年。 孟小北说:“好像吃了一个大煎饼。” 少棠皱眉:“你怎么不早说?早知道在老莫里吃。” 孟小北叫道:“我多加了两个蛋呢。” 少棠麻利儿坐起身:“多加几个鸡蛋你也长不出三个蛋!滚起来,带你出去吃饭。” 两人在洗手间里草草冲掉一身甜蜜狼藉,在夜幕的掩映下,勾着手指,晃在大街上。 这个时间,饭馆早都关门了。少棠对这一带很熟,走过两条街道,在街拐角找到一处通宵营业的私人小门脸。小馆子里就三张桌子,四壁脏兮兮的,十分简陋。少棠要了一大盘羊肉串,四张鸡蛋灌饼,加双份鸡蛋,再来一杯啤酒。俩人都饿得不行,狼吞虎咽,把方才耗费掉的体力补充回来。 少棠坐到小凳子上时,眉头皱了一下:“咝——” 孟小北低声问:“你没坏吧?” 少棠低声道:“都说‘蒙古王’上头,喝完有后劲儿,我觉着你这个也很有后劲儿……你牛逼。” 孟小北一口鸡蛋灌饼喷出来,小爹这是在夸他那方面很够爷们儿么! 往家走时,孟小北瞄着他干爹,走路那姿势都极别扭,两条小腿略微打晃,脚软,远不像平时走正步雄赳赳的模样。那走姿,有点儿“浪”。 孟小北伸手扶住这人。 少棠撤开胳膊:“我还没七老八十呢。” 孟小北很体贴地道:“我怕你屁股疼,你靠着我。” 少棠嘴角一弯,笑容潇洒,没有丝毫羞耻,于是伸开胳膊架在孟小北肩膀上,一路晃荡回家。 两人那夜裸身裹在一条毛巾被里,孟小北一条小腿搭在少棠两腿之间。少棠一贯仰面而卧,孟小北枕在这人肩窝里,紧抱着,疲惫感后劲十足,迅速睡去。 半夜时,家中响起一串极轻的脚步声。有人从门外探了个头,借着月光扫视床上相拥的人,淡淡看了两眼,转身离开。   第五十章黑历史      秋季开学,孟小北在朝阳一中念高中部,骑荧黄色山地车,背帆布书包,校园里仍然引人注目,帅气里再揉进那么几分风骚,眉眼间都成熟了。   他在这学校混过三年,升入高中已经是东大桥一带江湖老油子,学校里认识他的人特多,校外早点摊卖炸糕茶叶蛋的大婶都知道每次给这小子扒拉到锅底挑一锅里最大个儿的蛋。小北每周课余排练两次社团话剧,每周五中午则照例端着饭盆到学校广播站,主持他的新节目《周末摇滚》。他那时就开始在电台里给他的同学们播西方流行音乐,披头士,卡朋特,迈克尔杰克逊。   辅导老师经常说,“你也播点儿我们老师听得懂的!”   孟小北笑说:“老师您整天就听昆曲黄梅戏,我们都不爱听!”   他有时一边匆匆忙忙吃中饭一边主持,嘴巴捣得像一只忙碌的松鼠,手里忙忙叨叨,台词纸翻不到了,就即兴发挥,随口打趣胡诌,频道里都透出浓浓的蒜苗烧肉和西红柿炒蛋味道!   有一回拿到学生点歌单,孟小北绷住笑意很拽地念道:“这首歌呵,是初三二班全体女生,送给咱们学校广播站主持人,那个帅哥孟小北同学……”   他们班里一堆人吃着饭听广播,祁亮一口饭喷出来,全班男生嗷嗷起哄,对着喇叭吹口哨,“孟小北你丫真不要脸快滚出!!”   孟小北那口气拽得,带点儿小风流的尾音从全校每个班级天花板一角大喇叭里荡出来:“那就感谢一下初三二班全体可爱的学妹。这首皇后乐队的《We Will Rock You》,好吧,送给大家欣赏。我是周末摇滚主持人孟小北,每周五中午十二点十五分,准时在此rock you……”      女孩子们已经越来越大胆,校园里校外角落偶有单独相处牵手而行的男孩女孩,穿校服背书包,张扬醒目的青春。   孟小北有一次也看到,他少年时代的红颜知己孙媛媛,坐上一名高二年级男生的自行车后座,抱着那男生的腰,轻盈的身影在人流车流中渐行渐远。多年之后同学聚会,孙媛媛见到孟小北说话仍会脸红,孟小北也算是她的青涩初恋。   孟小北因课外活动职务之便,经常得以出入老师办公室,有时会占个小便宜,悄悄打办公室电话。   他是通过传呼台打给少棠:“呼18256。”   “姓孟。”   “嗯……就说,我很想你。”   “跟他说我爱你。”   “告诉他今天中午买的小炒,葱爆牛肉熘肝尖。嗯……跟他说我想吃熘棠棠……是海棠的棠,您别给我发错了!”   寻呼台小姐手指和舌头一起都抽了:“先生咱们的代码编不了葱爆牛肉熘肝尖那么复杂,没有棠这个字!”   少棠那时为了方便和大宝贝儿联络,买了数字传呼机,两人相隔大半个北京城不能见面,就靠寻呼传情。“爱你”、“想你”那几句话的编码,少棠很快都背下来,一看编码不用查就知道小棉袄又挠他痒痒呢。   孟小北自己没有机子,他只管打传呼骚扰对方,一天恨不能CALL八次。他总之话唠,爱叨叨,少棠无法回复他也无所谓,他宣泄的是自己真实感情。热恋中人,满脑子装的就是那个人,就是想随时随地向对方汇报自己每天滋润又微妙的心情。   他有爱人了。   他是个男人了。      课余,孟小北背着包去到北京电视台工作室,出席过两次制作单位组织的幕后讨论会,回来熬夜一个月,画出几百幅动画人设底稿。   只是当时,业内的国有单位美术制片厂相对保守,风格与制作皆遵循传统,制作班子由合作了二十年的专业美术班底垄断,一个灶眼扣一口锅,各行当都安插满了。孟小北这种纯业余民间画手没多大施展空间,他就是个不起眼的学生。   他倘若想按照自己的思路风格,那要等到将来有一天,他自己当上大老板、投资做制片人!   少棠有一回搂着他看他的漫画集,心疼地说,你整天这么画,你眼睛不会瞎了?   孟小北说我眼睛可好了,小爷这么多年裸眼一直在0.8至1.0范围内循环,我从来不戴大厚镜片儿!   少棠眼睛也没那么好了,常年抽烟,又不注意保养,尤其从山沟里出来之后再不用打枪,技艺手感全部生疏,大约也有两百度近视,远远地看见人开始眯眼。   期末考完试,散场,孟小北在车棚内取车。   祁亮过来勾住他脖子,瞅瞅他,皱眉道:“孟小北,你看你熬夜熬得,你满脸长痘!”   孟小北满不在乎一撇嘴:“我这是青春健康美丽痘!”   祁亮哈哈地乐:“你真健康真美丽啊!考完试上哪玩儿?”   孟小北眼皮都没抬,仿佛理所当然:“去海淀。”   祁亮暧昧地咂嘴:“啧啧……”   “小姐——请呼18256啦!”   “伦家姓孟的啦!”   “告诉他哦,偶爱雷哦!……哈哈哈哈哈!!!”   祁亮故意拽港台腔。孟小北照着祁亮后屁股抡上一脚:“滚蛋!”      孟小北进了西山武警大院,刚登记完姓名从传达室出来,拎包往里走,远远就瞧见那熟悉的穿军绿色紧身背心的身影,朝他一路跑来,身旁紧随着一头硕大漂亮的军犬!   少棠的作训服长裤和军靴沾满尘土泥浆,眉眼带汗水沧桑,口令指挥:“二虎,冲,扑倒!”   军犬撒开欢飞奔而来,眨眼间如炮弹般冲到孟小北跟前,跃起来扑向了他!   “啊!!!!”   孟小北凶狠地掷出书包,扔了个空。二虎前爪毫不客气扑向他胸膛,也不知是把孟小北当敌人还是当成冒着香气的猎物,七十多斤的彪悍体重如同一头小黑熊直接将孟小北撞得后退几步坐了个大屁墩接后滚翻,大叫“哎呦爹啊”。   孟小北与二虎滚到一起,被吧唧了一脸黏腻腻的口水。孟小北嚷道“二虎你就是嫉妒我吧,因为我跟棠棠最好你就啃我!”   少棠大笑,掸掸裤子上的泥土,露出一口白牙。   小北看少棠与二虎在训练场上作战术越野训练。一人一犬前后窜上独木桥,跳下水坑。二虎踩着踏板直接越过三米高障碍墙,少棠是拽着绳索悠起来单脚腾空飞跃,飞过障碍。二虎启动快爆发力强,第一圈还生龙活虎地冲在前面,到第二圈开始舌头耷拉脑袋乱晃,到第三圈就开始唏嘘狂喘了。少棠耐力很好,慢慢撵上来,匀速前进,胸膛有节奏地起伏,迷彩服将臀部大腿处包裹得十分健美……   二虎是他们队内引进的几只军犬其中之一,血统最纯良长相最英俊的一只。   孟小北到犬舍里看:“海安虎?哈哈,这是二虎的大名儿?!”   少棠说:“它爹它妈都是德国纯种,好像是叫海因茨和安娜,所以这小子学名就是海安虎。”   二虎体健毛长,腰肩骨骼极美,尾巴潇洒地甩动,眼神里闪烁出聪明狡黠的光芒,对少棠形影不离,衔着少棠的帽子小跑追随,谄媚地蹭大腿。少棠往犬舍里丢一块熏牛骨,二虎扑进去,抱着骨头欢畅地啃起来。   孟小北说:“那骨头上好多肉呢!”   少棠说:“宝贝么,比我们吃得都好。我中午饭那顿排骨上面,绝对没有这么多肉!”   小北偶然问道:“二虎和当年你在西沟养的二宝比,哪个更乖更听你话?”   少棠顿了一下:“……都是好狗。二宝是跟老子共患难的,那时候日子多苦,哪有熏肉骨头吃?”   四下无人,只有狗,孟小北斜眼瞄向小爹,突然扭头也扑上去,抱住少棠的腰,手伸进对方背心,粗鲁地狼啃。少棠伸手想要推开嘴上却已经迎合着压向小北,回吻。少棠的大手来回抚摸孟小北的脖子,摸颤抖的喉结……   二虎抬头:“……呃。”   二虎瞪眼:“……汪!”   “汪汪汪汪汪!!!”二虎激动,丢下美味的牛骨,英勇地扑向那两人,挠着孟小北后胯想要把他挠下来,解救被轻薄非礼的少棠!   “嗷!”   “啊裤、裤、裤子!!!……”   孟小北的松紧带大短裤直接被凶残的二虎从后面扒掉,连带着内裤扒开一半,屁股都露了……   少棠伸手一摸,内裤那后面被抓漏一个洞,指头都能捅进去,摸到孟小北略柔软的臀缝。   少棠嚣张地大笑,豪气赞道:“二虎好样的够仗义!老子都憋着没敢动那儿呢,你竟然敢动他!”   孟小北悲愤地捂住内裤,扭头吼道:“二虎你等着的,爷下回也爆了你的后门儿!”      门外有两溜脚步声,少棠迅速推开孟小北,面色恢复冷静端庄,外人面前不露一丝痕迹。   另一名训犬员小战士,带着一条军犬走过:“队长,我带春妮儿去训练场了!”   一条体型稍显苗条优雅的德国牧羊犬,二虎的同类,摇着尾巴跑过,一路跑出匀称端庄的小碎步。孟小北一看那就是一头母狗,肚子上隐约露出几颗奶头。   二虎坐得笔直,瞪起两只咖啡色大眼珠子,头部从左平移至右,目送春妮儿跑过,屁股一松,矜持出息节操全没了训练口令全忘了,就要跟着颠儿出去了。   少棠低声道:“你给我坐下。”   二虎表示反对:“汪汪!!”   少棠呵斥:“你跟着干什么去?!”   二虎怅然若失,“唔……哦……呜呜呜……”,然后沮丧地趴倒。   少棠眼神一凛,二虎立即就怂了,趴到脚边吐出舌头,讨好地舔它男神的裤脚。孟小北大笑!   孟小北后来知道了,二虎刚一来这间大院,就开始热烈暗恋他的同行战友“裴德妮”女士。裴德妮来得早,比二虎还大两岁,是一只经验丰富的消防搜救犬。一岁零四个月的二虎正是青春猖獗的年纪,精力过剩,整天嗷嗷地四处招惹隔壁犬舍的小妮子们,见到年轻漂亮的女士两粒黑眼珠迅速射出油绿的光,还会流出口水……   孟小北问:“你们不准备把二虎咔嚓了?”   少棠皱眉:“太不人道了吧,这厮生龙活虎的。”   “二虎还不到一岁半。德牧一岁半,就相当于人十几岁,就你现在这么大,咔嚓了换成你你受得了?”   孟小北绝对受不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半学期见不到面,就像已分开好几年了似的……      少棠反手扣好办公室门锁,一条胳膊勒住大宝贝儿的脖子。   孟小北很男人地捧着少棠的脸,无声地亲吻。两人有默契,不发出任何剧烈的响动,一切动作都在默然无言的纠缠中完成,脖颈互错,手臂、大腿相交,嘴唇安安静静地吸吮。少棠背靠住门,享受地闭上眼,孟小北亲了他嘴角的痦子,又亲耳垂。   两人悄悄有约定,彼此体贴,但不过分纵欲,保守住小秘密。   孟小北亲着亲着,脑子走神,忽然说:“你以后别总是拦着二虎找春妮儿亲热!”   少棠说:“不能让他们随便乱搞,狗又不会带避孕套,办事儿没个把持的,把春妮儿搞大肚子了影响我们执行任务。”   孟小北低声抱怨:“我怕二虎都快爱上你了!十五六岁的二虎啊,正值青春呢,它盯你的眼神都不对了!”   少棠笑道:“别跟我扯淡啊,你是说你自个儿么,一岁半的小狼狗……”   孟小北特正经用手一比划,一乍的距离:“刚才二虎跟你小腿上乱蹭,我看见的,二虎胯间那根处男狗狗小黄瓜都挺起来了,粉红色的,真的,涨这么长!”   少棠眼神立刻凶起来了笑骂:“扯JB蛋啊,它是对春妮儿,不是对我!!”   两人手慢慢伸到对方衣服里,静静地抚摸,也不来过分粗野的运动,最简单的亲热亦聊以慰藉。孟小北抢先伸进少棠的军裤,少棠身体抖动了一下,没有抗拒。下体已经勃动,变得粗硬,孟小北喘息着拽开那拉链,英俊健硕的小干爹从裤裆处猛地昂出头,抖动着蹿进他手心,其实比他更急不可耐!   他小爹表面端庄正色上身草绿色衬衫领口系得严严实实,含蓄而闷骚,下半身已被他弄得一片狼狈!少棠衬衫下摆从裤腰里扥出来,松散地遮掩住隐秘处,因为长期憋闷得不到宣泄,胀得有些疼了。两人交握住热烈勃动的下体,衬衫遮盖下的小腹互相磨蹭,带着男人的粗鲁力道。   少棠脖颈向后仰去,发出低哑的喉音。他爱北北,孟小北并不算粗壮厚实的手攥住他那地儿,与他自己夜深人静自我慰藉时感觉完全不同。尖锐的快感直射入尾椎神经,眼前一片白茫茫的眩晕……     孟小北粗喘着,撸着,突然就开始借机找茬:“棠棠,我问你个事,你跟我说实话。”   少棠喘息:“嗯……”   孟小北其实憋这事憋好久了,自己一个人探索钻研,实在忍不住想弄清楚,把声音压到最低问道:“你……你以前有没有跟女的干过那个,就是,上过床吗?”   少棠眼皮都没抬,哼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孟小北皱眉,开始三十六计之纠缠耍赖百试不爽大法:“我就想知道!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都想好久了……”   少棠攥住孟小北的手,捏合掌骨,力道粗鲁,强迫他使劲。   孟小北故意别扭,就不给撸,俩人掰着手腕急赤白脸互相较劲,一根强耐欲火的家伙在四只手之间递来递去。   少棠突然瞪眼,盯住孟小北的眼睛:“姓萧的那家伙现在还在你们学校?这么有前途的年轻优秀教师,区教育局怎么没有把这人调八十中?”   孟小北伪装怒气:“你别打岔,现在是我问你!……再说了萧逸是教初中的,我在高中部,我平常根本不会上他的课你瞎吃醋你累不累?!”   少棠眯起眼哼了一声,人岁数大了,老子醋味儿可大着呢。   孟小北穷追烂打:“到底做过没有?……有没有上过?你告诉我。”   少棠后背往旁边挪了一尺,离开房门,抵在墙上。两人方才动静幅度逐渐大起来,门几乎要撞出响动。   门外突然响起人声:“报告!”   少棠猛地撒开孟小北的嘴,顿了半晌,问:“哪个?”   门外的小兵规规矩矩地报告:“队长,有两份下个月的作训计划需要您签字!”   少棠低调地嗯了一声:“知道了,你先忙去,过一个小时回来报告。”   小战士一愣:“过一个小时再来,哦……还有,大队长来电话找您,打到楼下队部了!”   孟小北坏笑着用头发蹭少棠的脸,故意在下面轻捏了他小爹的蛋!少棠被捏得猛然一机灵,魂都捏出来,眉眼漆黑,蛋没碎然而那敏感处尖锐热辣的感觉像过电一般流窜在他大腿两道股沟之间!少棠面不改色,稳如泰山,沉声道:“大队长的电话啊,这样,你让副队下楼去接电话,就说我在狗舍给二虎春妮儿洗澡,我忙着呢。”   “哦,您在狗舍忙着呢……”小兵在楼道里一溜小跑脚步渐远,去骚扰他们副队了。   孟小北猛地发力……他知道他干爹嘴上不说,其实最喜欢他“乱来”、“硬来”。少棠嘴上从不说“我要”,然而每回都等候着他扑上来“要”。   少棠没撑住,下面胀得不行,猛咬住嘴唇吞掉声音,抓住孟小北脑后头发,手掌突然攥住小北的手反客为主,肌肉纠结痉挛,射了出来。   “舒服吗?……”   “喜欢这样吗……”孟小北盯着人,喘息着问,看着少棠射精一瞬间眉头紧蹙着隐忍不发又极享受的模样,那样子,很性感,让他每一次都止不住回忆那夜在玉泉路大院床上的小爹。   少棠射完嘴角微弯,眯着眼,就着体内涌动的余韵,低声骂道:“小王八蛋……”   “以前,有,可那时还没认识你。”   孟小北眉头拧成一团,简直难以置信:“我出生一落地你就认识我了!”   “咱俩还没认识的时候,你才多大啊?!你那时候就跟女的……你……你!……”   少棠扣上裤链,系好衬衫,收拾狼藉,迅速令自己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少棠低声道:“我是说后来,咱俩正式认识。”   “认识你以后,就再没有过别人了。”   “真的。”   少棠表情平静,口吻淡若清风,却像是对孟小北保证,承诺,很郑重地做出交待。      孟小北那天在少棠办公室里胡缠,终于弄清这多年未解的谜团,贺少棠的“黑历史”。原来他小爹当年,还是有过女人的。   孟小北攒了一肚子怨夫气,在办公室里转圈:“你这人真过分,也不嫌害臊,你那什么第一次比我还要早。”   “你不到十五岁就那个了!”   对于陈年旧史,少棠也不遮掩,坦然地说:“可没有上‘床’。”   孟小北的小心眼儿和委屈悲愤,从窄窄的一双眉眼里溢出来:“贺少棠,你是没跟人上床,那时候学校工厂部队里本来就没有床给你乱搞,可是你们都滚到玉米地里去了!”    第五十一章禁忌东宫      为伴侣的陈年旧爱过往滥情而吃醋斗气,这种无聊事儿,男人最热衷了。孟小北是没机会也没有资格向他干爹讨要过往那十几年,少棠最青春旺盛欲望波涛汹涌的一段岁月,他没赶上趟。那时他自己尚且是人事不通的孩子,他还蹲在家属大院拍洋画玩儿泥巴脸上带两块红皴往袖筒上抹鼻涕呢,少棠已经是西沟部队里家境优越炙手可热的单身汉。   他长大长结实了,帅得冒油,小爹慢慢地年长,岁月痕迹烙下如此鲜明的反差。   孟小北不肯善罢甘休,那天在办公室里压着少棠揉了半晌。他疯狂而痴迷,恨不得想要用手指和牙齿在对方全身都刻印上属于自己的印迹,弥补流逝的十余年大好年华。   少棠被小北从后面吻到后颈和脊柱一线,坦然地回头,掰过他下巴,重重吻了一下,甚至用低哑的带烟火气息的嗓音在他耳边指挥,“宝贝儿,手再大点儿劲,给个痛快的。”   “怎么痛快?我不会。”孟小北对少棠耳朵吹气。   “不会?”少棠嘴角一动。   “不会,你男人教给你。”   少棠突然翻身,大腿一搂,干净利落反制将儿子压在桌边,几乎拍到玻璃板上。孟小北后仰迅速就躺了,下面一热,要害处就被全套捉了,眼神立时就乱了。少棠的手劲儿粗重,掌纹铺天盖地的细致包裹让孟小北抖出动静。少棠眉眼漆黑专注,瞬间压迫式的揉弄迅速碾压摧毁孟小北的神智和抵抗能力。少棠慢下来,他就喘得轻些,少棠手快,他顿时凌乱得一塌糊涂,结果又差点儿犯低血糖栽在对方手心儿里……   孟小北慢慢发觉,自两人关系深入的初始,床上那事儿就是这样。少棠容忍默许他在他身上尽情地放纵,为所欲为,然而少棠是那个在两人关系上把握方向和掌舵的人,上下、进退自如。少棠有时一个严峻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就能令孟小北奉若神明诚惶诚恐前思后想回味无穷。当然,少棠偶尔一个带诱惑感的俊朗笑容,能让他发痴发狂。   ……        少棠与小北偶然去过一次城里南池子大街附近某间浴池。那里面除了男女淋浴,与男淋浴间相通处还有一个泡澡的池子,挺大,二十平米见方。女客不会愿意泡这种澡池,嫌脏和乱,这里都是中年或者上了岁数的男人,或白天或晌晚就在这里泡着。   少棠自己赤条条光着进去,却一定要求孟小北穿小裤衩,不能露出小鸟。   澡池边上坐着许多人。有个男人脚扛在另一人肩膀上,胯下赘物坦荡荡地耷拉出来,那人为其修理脚上的老茧。还有人把热腾腾的毛巾搭在头上,靠在池边闭目养神,一动不动。孟小北也看到两个男人,各自占据池子一侧互相瞄着,眼神有异,原本好像不认识。其中一人慢慢划水游到另一个身旁,就着澡池子里蒸腾的白气、模糊的视线,聊了片刻,然后一前一后像结了对子的一双野鸭子游过池子,上岸,往更衣室去了……   这是八十年代后半期,社会氛围逐渐放开,恋爱自由性爱无罪的新兴时代潮流深刻震动着这座城市。那时的海淀军区、西城机关大院、城里街道胡同、大学校园……压抑了二十年如铁板一块的社会人群,仿佛从中间慢慢皲裂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纹路,到处充斥躁动不安的风潮。   电影院开始公开上映一系列青春爱情电影,电视剧里公然出现男女主角调情接吻的镜头,薄纱轻遮娇躯的港台色情录像带在音像店内随处可见,大学生宿舍墙上都贴起詹姆斯迪恩叼烟骑着摩托的海报……这曾是思想与自我意识自由泛滥的黄金时代。然而即便如此,同性之间的感情与性,永远是掩藏在城市最隐秘角落不为常人所知的禁忌。   公园,厕所,澡堂子。   这才是属于这群人的边缘地带。   少棠自始至终与孟小北寸步不离,贴着泡澡,眼神漠然扫视四下人群。中途有人走过来,手指碰碰少棠的后肩膀,搭讪。少棠表情冷淡,爱搭不理,那意思就是:老子有伴儿了,别烦我。   少棠就带孟小北去过那一趟,后来再也不去,叮嘱孟小北,“以后不准一个人跑这种地方玩儿。”      孟小北问:“他们都是……跟咱们一样的那种人?”   少棠看着孟小北,特别严肃地纠正:“咱们跟他们不一样,你不是‘那种人’,你也不要混那个圈儿。你长大就懂,别乱来,明白吗?”      他们中学附近曾经冒出来一个“暴露狂”,男的,大冬天的裹一件棉大衣,碰见小男生就跑过去,朝着人家猛一掀开衣服,里边儿竟然一丝不挂。男生大喊“抓流氓啊”、“揍他揍他”!校门口两名保安拎着棍子就跑过去了,孟小北与祁亮正好瞧见,也抡起书包帮忙上去揍人,打流氓……那人后来跑掉了,倘若抓起来扭送派出所,没准儿就要判个流氓猥亵罪。   孟小北在许多地方的公共男厕所里,不止一次看到那种有暧昧暗示意味的暗语,甚至是用炭笔煤球画在墙角旮旯、小便池上方的小黄图。北京城里人口密集处,有几个地方的公厕,在夜幕降临之后夜晚时分,就是众所周知的干那些事儿的“接头”地点。一切都在阴暗中存在、进行,反射出与社会光明一面完全不相容不和谐的幽暗之光……   孟小北那时也会有好奇,彷徨,情绪躁动不安,缺乏安全感;十几岁涉世未深的男孩,从内心深处生发出对自身性意识、身份与前途的迷茫。他很清楚知道,自己和社会上大多数人的性向不一样,他甚至与“他们”也不一样。他不混那个不能见光的圈子,他不会隔三差五换伴儿,他只有少棠一个伴侣,但他喜欢的终究是个男人。   祁亮有一回悄悄告诉孟小北:“萧逸有男朋友了。”   孟小北问:“你怎么知道?”   祁亮说:“连续两天放学回家,我在后面看他,他跟一个男的并排骑车,到东大桥路口往那个方向拐弯,就是他家方向。”   孟小北没当回事,说:“他跟一个男的骑车你就说是男朋友,咱俩还整天搂搂抱抱一张床睡觉呢。”   祁亮笃定道:“肯定就是,我看他眼神就不对劲,那个男的好像就是咱们隔壁学校的老师!”   “我靠,他竟然见一个喜欢一个,真浪。”   “当初他见着咱们俩,也是那种心潮澎湃勃心花怒放的神情——一转眼就找别人去了!”   祁亮低声,面露不爽。   孟小北眯起眼:“我怎么好像听到……恋恋不舍旧情难忘的口气?”   祁亮板起脸,怨愤道:“旧情难忘个鬼啊!!”   孟小北惊呼:“你要是真喜欢萧老师快去跟人家表白啊!我和小爹我们俩全票支持你们,他那一票我替他投了!!”      寒假里,有那么一回,也是抑制不住强烈的好奇心,孟小北与祁亮两人偷偷去了东单公园。   这是与他们八里庄红领巾公园类似的一个街心公园,不收门票,公园内平时无人管理,树木草丛掩映。祁亮是从萧老师那里听说,这地方就是半个北京城那种人聚集结交伴侣的地方。   孟小北质问,萧逸怎么会跟你说这个?!   祁亮满不在乎道,我就这么问他的,平时你们都去哪逛,我也去看看!   三九寒冬街上没太多人,公园里也略显冷清,然而沿着石板小路越往里走,路边石头条凳上、小亭子里,孟小北看到三三两两用棉大衣裹身御寒的男人。条凳上有男人横卧躺在另一个的大腿上,有人静静依偎在一起,有人凑头下象棋,还有的一前一后挨挤着,悄悄钻进路边的小树丛……   孟小北后来来过东单公园不止一趟,每回都能看见那个横卧在石条凳上的体型微胖的中年男子,眼神略温柔妩媚,对谁说话都慢条斯理儿,不急不恼,很有教养,只不过每次都枕在不同男人的大腿上。他们就是在公园里找伴儿。   祁亮用手指着小树林:“进不进?”   孟小北止步不前,警惕道:“咱俩?不会被人误会我和你去滚树坑吗?”   祁亮抖抖索索道:“咱俩摽在一起,正好被人误会成咱们是一对儿,我就怕被别的人‘问’!”   孟小北把心一横:“……老子也想进去看看!”   小树林往里是个大下坡,黄土路,柏枝横纵,树坑里到处散落卫生纸,偶有避孕套。街上还没有随处可见的避孕套自动贩卖机,很多人也舍不得花钱买套,更多的就是用卫生纸……   灌木丛后有男人的粗重喘息,肉体撞击相合特有的声响。那声音一听,就令孟小北心口乱跳,悸动,尴尬,因为那动静听起来他熟悉,他懂。   树后猛地露出半个头,一双通红的眼,粗声质问,“看什么啊?……也想来啊?”   祁亮耳朵一红,差点儿绊在树坑里。   孟小北拉住祁亮胳膊,这些人也不嫌冷?那男人蛮横地吆喝了一嗓子,“都到外面排队去,今天我的”!孟小北心虚赶紧拉着祁亮跑了……      不久后,孟小北独自又来过一趟。   他不是来这地找伴儿,他绝对没有那种花心乱来的想法。   他都快成年了,他也开始思考将来的人生道路。孟小北那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或许就是想来这种地方探寻情感上的秘密,寻找迷失掉的方向。他的感情,他经历品尝过的性,他无法对家人和任何身边人交流倾诉,除了一个祁亮。这种感情上的阴暗和封闭令他烦躁不安,像在同龄人群的边缘孤魂般飘荡。他原本就不是个性格自闭的男孩,他憋得非常难受,他也希望有同路人。   来东单公园这种地方,反而令他感到踏实,富有安全感。这里许多人和他一样,是他“同类”,甚至比他混得还要惨,连固定伴侣都没的。这里没谁对谁另眼相看,没有侮辱歧视,很多人甚至非常喜欢孟小北,对他感兴趣,因为这公园里难得闯进来一个穿戴时尚模样周正的年轻帅哥!   “靓妹,过来!陪姐聊聊!”   躺在石凳上的微胖的男人,笑眯眯地招呼他。   公园里这些常客,互相都有绰号的。年纪比较长的、混东单公园资历老的,都被人喊“姐”。胡姐,明姐……再比如这位微胖的和颜悦色的大叔,公园内人称“荷花姐姐”。好像因为此人姓蓝,进园子自称蓝采荷,久而久之大伙就喊他荷花姐。   荷花姐递过烟来,孟小北说,“抽我的吧”,给对方点上火。   荷花姐问:“靓妹儿,你是学生?我看你来几次了,找着顺眼合意的伴儿吗?”   孟小北坦白道:“我不是找人的,我有男朋友了。还有,你别叫我‘妹’,听着别扭!你叫我靓仔成吗!”   荷花姐噗得笑了:“哈哈哈,还挺怕生!放心,我不会欺负你的,靓仔!”   孟小北与对方隔着一尺远坐着,很酷地抽烟,绝对不会让蓝采荷枕他大腿或者摸他。荷花姐问:“你跟你男朋友,你做1还是做0?”   孟小北一听就懂了:“……我是上边儿那个,算1吧,你呢?”   他其实就破处做过那一次,小鸟进巢。   荷花姐深深看了他一眼,毫不掩饰:“我专找喜欢在上边儿的,不过这么多年了,碰上真喜欢的,做1做0都成。”   孟小北深切赞同这话,遇到真心喜欢的人,不介意上下位置,他心里幻想过无数次少棠上他会是什么滋味儿……   他面露迷惑问道:“你交往过多少朋友?”   荷花姐反问:“靓仔,你是问睡过的还是真爱的、一起生活过的?”   孟小北思想斗争很久,终于问出来:“……咱们这样会不会得艾滋病?”   荷花姐略带善感忧伤口吻,淡淡道:“我混东城十多年,这园子里认识的人里,贫困潦倒穷途末路浑身烂疮地走了三个。你看那边儿小亭子的柱子上,刻着他们名字。”   “我帮他们刻上的。”   荷花姐补充道。   孟小北陷入沉思神情严肃,胖荷花赶紧安慰他:“你有固定的伴,别碰外面的人,你肯定不会得病,你别太担心!”   两人也随便聊些别的,胖荷花为人不错,不显得过分淫荡猥琐,所以孟小北愿意和这人说话。荷花姐还抬手给孟小北指点,这块石板空地咱们的人把它叫做“小广场”,聊天交友之处;那个山坡小树林子就叫“快活林”,野鸳鸯们进行身体交流男男双修极乐登天的一方风水宝地;还有不远处那间挺大的公厕,叫做“办公室”,也是同志们摸黑办正事儿狂野互high的地方。   荷花姐问:“你男朋友跟你一样,也是学生?”   孟小北摇头:“他比我大。”   “大了十岁吧。”   孟小北直接就把心里那个人往年轻了篡改,潜意识里也明白,他与少棠十四五岁的年差,外人听起来就是天方夜谭。   荷花姐愣了半晌:“可比你大不少啊,你就愿意跟他好着?你想清楚了没有?……你没让个老男人把你骗了,别是耍你的吧?!”   “不是!”孟小北连忙解释:“我俩从小就认识,他对我特好,特别好,我最亲的人了。我喜欢他好多年,他也对我说过,他爱我。”   “他长得也帅。”   “我们挺相爱的。”   孟小北很不害臊地说出“相爱”二字,只要一谈起他小爹,嘴角忍不住上翘,眼底一片柔情。男孩子特有的细密温柔融进窄窄的眼皮,眼底有光芒,真实的情感掩饰不住。   荷花姐磕烟灰的手势略女性化,点点头:“靓仔,你在咱们这样人里,真挺幸运的……你好好珍惜吧。”      结果就是这天,贺少棠回来孟奶奶家,破天荒没找见孟小北,大宝贝儿人呢?   寒假野在外面,没在家里等他休假?   少棠到二厂附近那条街转了一圈儿,在某间游戏厅门口用他的毒眼一扫,迅速发现祁亮与申大伟在那里面打游戏,就他儿子神不见踪影。   少棠刚想迈进去,顿了一下,又出来了,在隔壁小店用公用电话呼祁亮。那位万元户富二代也配备有寻呼机,时刻走在同龄人前列。   少棠呼道:【呼号18256。我儿子在哪里?为什么不回家?】   不一会儿,他就瞅见祁亮着急着慌从游戏厅里跑出来,用同一个公用电话给他回呼!   侦察兵出身的贺队长就掩在十米开外一棵大树后面,戴着墨镜,穿翻毛皮夹克,静静地抽烟。他也说不清自个儿是何种微妙的心思,或许就是一个恋爱中的三十岁男人,面对小爱人时的通病:他也缺乏安全感,敏感多疑,保护的欲望压倒一切反动势力,想要掌握孟小北的一切,想要小北时时刻刻在他身边。   迅速的,少棠呼机上显示信息,代码字里行间都能透出亮亮一贯的讨好口吻:【叔叔!我们在外面,打游戏,晚上一定回家!】   少棠狠命一咬烟蒂,含混骂了一句:我日。   老子倘若能放下这个心,那就是不在乎北北了。   少棠拿出一颗烟叼在唇间,想点上火,手里打火机一蹦,在地上弹几下叽里咕噜顺着街边下水道铁篦子缝隙滚进去了!少棠围着那铁篦子剁了几脚,烟点不上烟瘾激得他双目发红,面色突然沉下去,就觉着这事不吉,北北究竟去哪了?!   真的想跟我在一起?   一辈子在一起?   爱我啊?   ……   他的北北走在成长的艰难道路上,少棠一个做父亲、也是做情人的,孟小北往前迈出的每一小步,仿佛都是对他戳心掏肺柔肠寸碾的期待与煎熬。 第五十二章老狼家暴        少棠开车直奔南池子。他有种直觉,他就是世上最了解孟小北的那个人,他知道孟小北内心可能会有纠结退缩,甚至更糟糕的,会产生青春期某些抑制不住的生理冲动,会做出令他意想不到、让他发疯的事情。   只是他当日判断失误:他以为小北那混球瞒着他,出于无知好奇,跑去大澡堂那种地方勾朋友!   冬天大澡堂内热浪袭人,炽热的白雾阻塞视线呼吸,而且周末假日人还不老少的。   少棠是来找人的,交钱买了澡票进去,根本没脱衣服,穿着他的厚皮夹克踩着军靴闯入,滚烫的水蒸气都化不开这人脸上一层冰霜。   从更衣室至泡澡池子,中间需要穿过冲洗淋浴的大开间,左右各四排喷头。   那些蒙着泡沫晃动赘肉的男客,猛一抬头,吃惊,面面相觑。有人条件反射般捂住耷拉的小鸟,那感觉好像走在大街上被人看光了。   少棠全副武装,四下扫视,看每个人的脸,寻觅,随即穿过裸身的人群,径直往里。四周溅过来的水迅速打湿他的头发、身上。蒸汽扑面,镜片模糊,少棠猛地摘下墨镜,眼底逼出一片红色血丝。   贺少棠那副衣装和气质派头,在这种地方太扎眼,澡池子里所有人都扭着脖子盯他。   少棠围池子足足转了一圈儿,与一群大白猪大眼瞪小眼得,愣没找见他儿子!   一个下体以毛巾略微遮挡的男人,从他身边蹭过去,笑问:“找人呢?您找谁啊?”   少棠冷冷地看向那人:边儿待着。   那男的毛巾吓掉地上了,光着腚麻利儿转身滚了……      少棠转身正要离开,在热气缭绕的屋子里,没看清楚,猛地差点儿撞上熟人!   对方也因为没戴眼镜,直不愣就与少棠撞个满怀,一身的水:“嗳,你是……”   少棠抬眉,略惊讶:“……萧老师?”   萧逸头发湿漉滴水,在澡堂里竟还捂着一身毛巾质地的长浴袍,不露出身体,保持书生特有的酸腐气。。萧逸也吃惊:“怎么是你呢?……您这身衣服是?……”   少棠本来气就不顺,瞅见萧逸更是一腔恼火与怀疑,眼神逼视:“你自己一个人?孟小北呢?”   萧逸莫名:“我怎么知道,我没有看见小北啊。”   少棠不甘心地上下打量姓萧的,眼神分明能把这人浴袍剥开再活剥下一层皮。萧逸被少棠瞟得,下意识裹得更紧,害羞生怕走光。没戴眼镜的萧老师,眯着视线模糊的眼睛,看起来纯良又无辜。   少棠皱眉盘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萧逸:“我来洗澡。”   少棠冷冷道:“洗澡?甭跟我扯谈,找着伴了?”   萧逸窘迫:“我没有,不是。”   少棠将这人拎到更衣室僻静处,低声问:“小北最近挺奇怪的,不爱回家,也不跟我这当爹的谈话,你在学校看出这孩子有不对劲吗?你觉着,他可能会去哪?”   “小北在学校挺好,没看出异常。”萧逸想了想,“他还是常与祁亮同学在一起,形影不离。”   少棠焦急道:“那他今天把祁亮都甩了自个儿一人耍单,他能去哪?”   萧逸深深望着少棠,话里有话:“你对你的干儿子,当真上心。这个年纪男孩放寒假出去玩儿,一般做父亲的,连问都不会过问一句。”   少棠火了:你还想怎么样?   萧逸最怕贺少棠那种略嚣张跋扈的尖锐的眼神,目光能剥离人的魂魄神经,他偏头疼都要犯了!他避开那两道凌厉视线,低声道:“我向他们提过东单公园这地方,不然你去那里找找?”   少棠双眼慢慢睁大:“你对小北介绍那种地方?……萧老师你是想坑他害他吗?!”   萧逸也发觉不好:“我只是提过一次,我没有、也没有别的意思,你切莫误会。”   少棠甩开这人,大步冲出澡堂,萧逸踩着趿拉板儿在身后跟上,“我和你一起去找?”   少棠眉头拧着,丢下两句:“你在这儿踏实洗你的澡,别出去给我添堵。”   “姓萧的,小北今天没事便罢,他要是出个什么好歹,我上学校砸了你的饭碗。”   贺少棠皮夹克上蒙一层水,头发也滴水,身影混入寒冷冬日街头缓慢移动的人群。萧老师裹浴袍站在澡堂大门口,瑟瑟发抖,没穿衣服,终究没能追出去。      冬天的东单公园,从门口看进去寂寥萧索,这大冷寒天还在公园里裹着棉服缩着脖领子闲逛的男人,绝不是仅只来逛公园的。   少棠大步入园,沿着鹅卵石拼出的林间小径,往人影晃动的树林间走去,四下张望,找人。   一个双手笼在身前袖筒里的男人,与少棠擦肩而过,冒着白气儿笑嘻嘻问:“姐,1还是0啊?”   “姐你妈X!!”少棠脸色突然变了,“老子是你爷爷,滚远点儿。”   那人一句话像刀子剜到少棠的神经。这小破公园他妈的什么地方?园子里晃荡的都是些什么人?小狼崽子没见识过人间险恶不知天高地厚,不怕被一群老狼扒皮啃了再把肾卖了?   站在“快活林”山坡上放眼四下望去,在荒山土坡林子里抖索纠缠的那一对对,就像苍茫汪洋中随波逐流的浮木。少棠心口最软处涌出些微悲凉,枝头枯叶在寒风中瑟瑟萧索。他真怕孟小北不好了,“学坏”了,如果小北不再是那个单纯善良的男孩子,将来走上歪路邪路,那一定是他贺少棠的错,是他一手把大宝贝儿带坏了、毁了。   小亭子旁边,少棠遥遥地瞅见他的北北。   一个穿藏蓝色棉猴的男子一屁股也坐到石凳上,紧挨孟小北:“大妹妹,聊聊?”   孟小北被人喊妹当即面色不爽,躲开。   那男人还不罢休,笑道:“嗳,妹妹,你哪个学校的?认识认识呗!”   荷花姐慢悠悠道:“别欺负小孩啊,不厚道。”   男人横了蓝采荷一眼:“他是你家的啊胖荷花?!”   “姐我回家了。”孟小北对荷花姐道别,丢掉指间烟头,双手插到棉服口袋里,酷酷地走人了。   蓝棉猴男人竟一路小跑紧跟孟小北,笑个不停:“嗳大妹子!……”   一句“大妹子”话音未落,箭一般的人影,仿佛荡出弓弦飞射过来!少棠大步凌空跃过一排冬青树墙,一把猛推开那人,几乎将人掷出三米远。   孟小北抬头:“啊……”   被扔翻在地的男的也惊诧忿怒,从地上爬起来要打,“你这人他妈有病吗”!少棠双眼爆出红丝,不必废话,直接一记直拳重重砸对方脸上……      公园内许多男人从暗处冒出来,以为是两个1为争个年轻可口的小0,争风吃醋干架。   荷花姐胡姐跑过来拉架,打什么啊,都瞎吵吵什么,咱小广场的“场规”交朋友也讲求先来后到,大家文明谦让,都别打!   孟小北都呆了,拉住少棠胳膊,少棠别打,咱们走吧。   少棠盯着孟小北问了一句:“什么叫先来后到?……我排哪?”   孟小北这时知道要坏菜,抱住他小爹后腰,把人拽走:“棠棠,棠棠你别这样!你别生我气,咱俩回家说……”   少棠甩开孟小北的手,低头就往外走。   孟小北一声不吭,夹着尾巴紧紧跟随,心虚地瞄少棠脸色。   少棠还没走出园门,突然停住脚。   他要是就这么走了,他就不是贺少棠了。   少棠回头,勒过孟小北的脖子,把人牢牢搂在怀里,又转回去了!少棠是戴了墨镜,夹克翻毛领子立起来挡住下半张脸。他把他的男孩用一个刻意亲密的姿势压在膀子上,再把孟小北一条胳膊往背后一锁,俩人沿石板小路大步而走,绕了东单公园一圈儿。   孟小北是糗大了,既害臊心里却又觉得好笑,他小爹这老男人的面子呦。他被迫歪着脖子,与少棠几乎面贴面,被他男人绑架着绕园一周示众,以示惩戒……   荷花姐招呼看热闹的人纷纷走开:“小靓仔名草有主了,人家的正主儿都来领人了,大伙都散了别再惦记着啦……”      孟家是不能回的,红庙房子被人长期占了,住进贺诚手下一位姓林的年轻后生。少棠原本想带小混球回玉泉路大院,后来一琢磨,怕他小舅偏巧在家撞见他俩一起。少棠开车带着孟小北满大街转悠,在街面上瞄到一家旅馆的招牌。   倘是一男一女住宿,或许还要盘查身份证结婚证,两个男的开房,没人多嘴过问。少棠冷着脸,拎着他大宝贝儿的脖领子拎进旅馆房间,掷到床上。房间狭窄简陋,满屋腾起燥郁的烟火气息。     孟小北从床上弹起来迅速又被压下去,在少棠身下固呦,“小爹,棠棠,你别发火,我什么都没干……我没乱来!……”   少棠发力钳制住人,力气很大,一条大腿横压住孟小北两腿:“你也知道那是个乱来的地方。”   孟小北自知理亏,赶紧说:“真没干什么,就是和几个人聊天。”   少棠说:“找人聊天你需要去那种地方聊?……我跟你聊?”   孟小北:“我……”   少棠从孟小北裤腰上干脆利落抽出皮带,“唰”的一声,顺手扒掉儿子裤子。孟小北下意识捂自己屁股。他干爹钳住他时,力量很大,那就是个手上有功夫的成年男人的力道。孟小北被扒光没有丝毫反抗挣扎能力,动弹不得!   一皮带下去,带响的,孟小北屁股瞬间曝出一道微红的印子,“啊”得痛叫出声。   少棠心里腾起的怒气混合了情人间需要发泄的恼怒暴跳,有一瞬间情绪失控,一条大腿压着孟小北后腰,照着屁股蛋劈了啪啦左右开弓,结结实实抽了好几下!   少棠以前在队里,也拿硬牛皮带抽过犯错误完不成训练量的小兵,下手很重,很黑,抽习惯了,但他以前没打过小北。孟小北裤子挂在小腿处,已经挺高挺结实的身材,却被牢牢压在床沿,屁股和大腿后侧被皮带横扫过的地方肌肉一阵痉挛抖动。孟小北眼底逼出一层水雾,咬嘴唇忍着不叫。   少棠利落收拾完人,抹掉鬓角洇出的冰冷潮气。他刚才湿着头发在外面奔走,发丝结出一串串小冰渣,眉毛像是结霜了,心都被寒冬的温度浸凉。   少棠问:“你知道错了?”   孟小北点头:“……嗯。”   少棠:“下回你还敢瞒着我出去鬼混吗?你还去吗?!”   孟小北摇头,低声道:“不去了,干爹对不起。”   少棠眼眶蓦地发红,也咬着嘴角运气。   孟小北半边脸埋进床褥子,细长的眼闪动淡淡光芒:“少棠,我没鬼混,我喜欢你。”   少棠说不出话,心也一下子软了,唉……   孟小北是疤痕体,屁股挺嫩,还没被人碰过那里,干净着,这会儿被他抽出横横竖竖几条红印,从肉里迅速凸起半指高的红痕,这回真是腚上带桃花。少棠从后面慢慢压上来,勒住小北从两人肋骨膈膜处摩擦出沉重的声音。致密又粗重的喘息落入孟小北耳朵。少棠一条大腿拱进小北两腿之间,硬朗不堕的欲望强抵住后胯,心口憋闷,突然难受……   他今天确实借题发挥,迁怒于人,也蛮不讲理。北北没犯什么错,是他自己心魔纠结作祟,他多么怕失去小北!“靓仔”、“靓妹”的,戳他心了。他还以为北北是报复他“玉米地”那一出,跟人滚“快活林”去了。   他的北北太年轻,又很招人。   男人未到二十岁,心里真正想要什么,根本说不清。   将来很多事,少棠心里完全没有把握,回想自己十七八岁时都在混什么,对爱情又懂个屁?   少棠板着脸,几下扒开自己裤链,用男人的手法力道撸硬性器,坚挺地抵进孟小北两腿之间,压了上去,狠命撞了几下。孟小北屁股被拱起来,两腿被迫分开。   “棠棠?……”孟小北侧身斜睨他干爹,但是没有拒绝反抗,双手抓住床单,两腿夹着少棠一条大腿。小爹一条赤红色大鸟,胀得粗硬,烫到他大腿内侧皮肤,几乎就捅进去。   孟小北也期盼许久,只是不说。他还没让人上过,然而身体里埋了强烈悸动、与生俱来的渴望,想要被对方充实、填满,想要小爹做,做到他疼。他真的很爱少棠!在对方面前,他本来就不介意做那个零,爆就爆了,这个人是棠棠啊。   “你是要做吗?”   孟小北问。   他辨别出少棠眼底压抑的炽热浓烈的欲望,他脑子也热了,轰得烧起来。干爹如果真想日了他,他总之也打不过啊。干爹在床上揍他,他这回才清楚意识到双方了然昭彰的体力武力差距!他手脚都快被掰断,肋骨剧烈摩擦生疼,快要窒息,双方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他干爹上回让他“那个”了,纯粹就是宠着他让着他,纵容他的撒欢无赖。   贺少棠这种人在床上,也无所谓做1做0,在上还是在下。小爹假如不乐意躺平,谁能日得动这号人?   “我是想彻底做了你。”   少棠哑声道。   “你想做吗?……这样够了吗?……爽了吗你还想玩儿吗?……”   少棠质问,含住孟小北的耳垂,啃噬,用下身粗糙的毛发发力磨蹭孟小北的臀,拱他,粗野地冲撞。脆弱的奶头几乎就要不管不顾撞进他更脆弱毫无抵御的臀缝……双方就只差最后一步插入交合。即使没做,床上已是一片狼藉,两人热汗暗涌,眼神混乱。   孟小北半晌憋出一句:“棠棠,胖荷花说,做那个最好还是戴套,防病,你带了么?”   少棠:“……”      少棠让狼崽子这话逗得,绷不住笑出来,哎,这宝贝儿……   他抱着孟小北的屁股,一双大手牢牢钳着,很用力,拇指都恨不能嵌进小北屁股肉里。做还是不做,就在他一念之间。   少棠蹭孟小北的脸,忍笑,威胁:“小北,我留着你的屁股,再留两年。”   “……啊?”孟小北已经被撞得热血沸腾,后面挺疼,活像火烧屁股门儿,少棠竟然还没进去。   少棠眼里红丝暴凸,粗哑的声音里有柔情:“孟小北,我今天明明白白告诉你,你的人,就是我的。”   “你跟我干过那事了,你一辈子都是我的人,别惦记着出去浪!”   “我等你到十八。你十八岁之前,我不碰你,但是你别惦记出去找别人,什么萧老师还有你身边儿的亮亮还有他妈的公园里那帮姐姐妹妹!你还喊老子一声爹,上了床我就是你男人,下了床我还是你爹!你敢出去胡混我剥你皮。”    第五十三章踏雪潇湘      这天在旅馆里,少棠在孟小北身上慢慢蹭出了火,把这不省心的小混球的鸟都搓红了,一腔欲火全部发泄到孟小北屁股大腿上,那玩意儿射了小北一裤裆,总算解气。   少棠缓缓从孟小北身上翻下来,窗帘外面隐约透进最后一丝沉沉的暮色,昏暗房间里弥漫一丝放纵后的空虚寂静。   少棠打开床头小灯,点燃一支烟,靠在床头静静抽烟。   孟小北还面朝下趴着,半天没爬起来,浑身骨头都让他小爹折腾散架了,内裤连带秋裤外裤全部缠在脚踝,屁股大腿上一片红痕。   孟小北动了动,光着腚,滚到他干爹怀里,抱住。   少棠叹口气,也抱住大宝贝儿,无声地吻一下额头,揉乱小北的头发:“疼了?”   孟小北偷瞄他小爹脸色缓和了,立马粗嗓子笑起来:“哎呦……呵呵……还成,应该没有上回我弄你那么疼吧?”   少棠低声骂道:“你小子等着的。”   孟小北嘴角一弯,浑不在意:“成,我等着,十八岁。”   孟小北内裤脏掉了,湿乎乎的,只能脱下来,干脆就把内裤脱掉不穿,直接空心儿套上秋裤和外裤。   少棠糙完了心里又不落忍的:“你里面不穿难受吧?牛仔裤磨你那儿。”   “我把我裤衩脱了给你?”   孟小北说:“不用!你巢大,我怕我的小鸟在里边儿乱晃荡了,包不住!”   少棠顿时乐了,一把按住小北搂到自己怀里,狠命地揉。   孟小北将鼻息埋进对方胸口:“干爹,我去公园就是想跟那些人聊聊。我想知道为什么,我自己会变成和周围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学校里同学都谈论女生追女孩但我对女孩完全没那种感觉,我为什么喜欢男生……我也不觉着我‘有病’、‘变态’,我想听听别人的故事……多认识些朋友,不觉得生活里太孤独。”    少棠眼眶一下子热了,内疚只能更深埋在心里,把儿子紧紧抱着,用力亲了很久……      一桩小型的吃醋别扭风波,迅速风平浪静。每一次吵嘴斗气都仿佛是用彼此间强烈的感情狠狠碾压过两颗心,让心底压抑难以名状的感情被打磨得更加尖锐,醒目,深刻透析。两人各回各处,临别在街边树丛后面悄悄拉手。   事后,少棠竟还接到萧老师的传呼,萧逸这人比较婆妈,爱操心,特关心孟小北近况。   少棠把电话打过去,说人我找着了,已经领回家了。   孟小北在学校填写家长信息的时候,填得是他小爹的电话和呼机号,怪不得萧逸能直接找到正主。   萧逸电话里说:“小北有你这样在意他护着他的好爸爸,他不会有事的。”   少棠如今与这人也混得熟了,冷哼一声:“借您吉言萧老师。以后别再给孟小北‘指路’,这孩子心眼活泛哪都敢闯,我怕栓不住他!”   一月份,眼瞅着快过年了,而且今年农历年春节日子早。从年头开始二厂宿舍区就一片红火,合作社里烟酒水果糕点各类年货丰富丰饶。社会风气日益开放,同楼大妈都穿起花的棉服大衣,特别时髦。个体户小店在店门口树坑内立起一只重低音炮,有人在唱露天卡拉OK,一个烫着头穿夹克的男子于人群围观下捏着嗓子模仿费玉清,“雪花飘飘北风啸啸——天地一片苍茫——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 ”     孟小北也随他爷爷奶奶出门,采购年货,准备一大家子的年夜饭以及闺女姑爷“回门饭”。奶奶一路走在前面,大着嗓门砍价付钱。孟小北在后面,左手拎一只活鸡右手一袋猪肉馅,肩上挎了一整挂的大蒜头!   孟小北问:“奶奶,我能把亮亮叫咱家过年吗?”   孟奶奶说:“他怎么的?”   孟小北说:“亮亮现在一个人住家里,挺冷清的,他爸他妈都不爱管他,一个人过年多可怜啊。”   孟奶奶是大方豪爽性格,忙说:“快叫来,俺不就添一双筷子吗,亮亮又不是外人,你的好朋友么!”   孟小北想在合作社打个电话。   孟奶奶瞪他:“打什么电话?一个电话一毛钱,俺能买三根黄瓜,或是一大捆韭菜!你自己去他家!”   孟小北苦皱着脸撒娇:“奶奶您就不心疼我!一毛钱还省得我跑二里路呐,奶奶您是后奶奶,不是我亲的了!!”   孟奶奶虎着脸笑道:“甭废话!……快去!!”   孟小北知道他奶奶就这么个人,有时候对人特大方,有时候又特小气。他奶奶不介意同学来家里吃饭,添碗添筷,然而平时用个电用个水都恨不能抠抠缩缩,舍不得开水龙头。他们家厕所洗脸池上那个龙头,常年拧开一丢丢,下面拿一个盆接着,接下来的水冲马桶用。   孟小北说:“奶奶您累不累,一滴一滴一滴的,啥时候能滴满一盆?我看着都嫌您累!”   孟奶奶打开他的手:“你别给拧开,这样滴着水表不走字儿。”   孟小北嚷道:“您这、这、这不是偷水么,偷国家的水电!”   孟奶奶瞪他:“胡说八道,谁偷啦,国家的不是老百姓的?说这么难听……”      孟小北去祁亮家喊人,祁亮头发乱蓬,穿着秋衣秋裤从被窝里爬出来,双眼发呆,看起来意兴阑珊,觉都睡颠倒了。   祁亮竟还不愿意去孟小北家过年。   孟小北说:“你爸你妈大年夜回来吗?”   祁亮漠然地说:“都不回来。我爸让我去他新家一起过,我操他姥姥的让我陪他那个挺着大肚子的新老婆过年我才不去呢!!!我妈让我去她店里,我不爱看她那个男朋友,特别贱。”   孟小北:“那你别一个人,去我们家吧,我小爹也来!”   祁亮咬着嘴唇,半晌道:“不去,我就在家睡觉。”   “没家,过什么节?”   祁亮自言自语,面色冷淡凋零。   孟小北随后就从祁亮家出来,棉猴里还揣着从亮亮家顺来的几个卡带。男孩还是心糙,孟小北除了对他小爹,对其他人都是马马虎虎大大咧咧,不太走心。他没有在祁亮家多陪陪对方,多花些时间心思照顾亲爱的小伙伴,没想到不久后祁亮就干出件大事。      ……      再说孟小北跑去电视台帮人画线稿这事,少棠原本特别关心,电话里经常过问。   少棠笑道,老子着急等着看你的啊!你是我大宝贝儿,你有成就我当然自豪。我这队里有彩电,我都跟我们队里小兵说了,春节等着看我儿子画的动画片吧!   孟小北特别不愿意让少棠嘴快出去见谁都说,当爹的兴奋心情,他尚不能体会。况且,与他联系的那名节目编导,见过几次面开过几次会之后,就不再接他电话,一听他声音就推说正在开会或者在忙春节节目,帮动画片画样稿的事,就拖拉下来。孟小北原本一腔热情,被泼了盆冷水,慢慢也就放凉了,家里书柜上床上地上纸箱子里积攒了他几百幅线稿,不能出版出成果,终归令他遗憾可惜。他是真心喜欢画,他左手手掌腹地有一处凹痕,是经常在外面写生托调色板落下的“槽痕”。他右手食指中指各有一处硬茧,摸起来简直像他奶奶劳作了一辈子的手一般粗糙。那是常年使用钢笔铅笔用力描线上色,打磨出的两块厚皮。     孟小北有一回去美院上课,隔壁某间画室一群学生在赶画稿,讲台前用木板画架夹起整整一排原画样图,是动画主要角色在某一场景下正面、侧面、半侧面、背面的服装造型图动作示范图,十分精细。   孟小北看那图,越看越发觉眼熟,蓦然感到吃惊。   他进去问,这组样图哪来的?   学生说,我们给节目组赶进度赶任务,原图是导演敲定的最终设计、送来的彩图画样。   孟小北说,这原图是我画的啊。   你画的?在场的幕后画手团队,都是由他们系主任统一带队、谈价格、大批量接活儿。这些学生就相当于手工拷贝这些原图的技师,把原画间的动作画全,最终连缀成“动画”效果。一部作品团队就是一个班级,几十人集体绘制。动画画稿以千为单位计算。没人认识孟小北是哪一号。   ……      以孟小北当时年龄阅历,他没经受过社会历练,不知业内险恶各种暗箱,他不懂如何应对这种事,以他的性格,也就吃个哑巴亏。他坐在街边马路牙子上吹半小时冷风,又打电话给亮亮抱怨了一通,随即就想开了,男孩子嘛,心胸大度宽广些,算了啦。他也没想大动干戈不依不饶。   祁亮爸也没再露面。亮亮爸与那名编导根本就不熟,某个大老板酒桌上认识的,递过一张名片而已,生意往来,只讲利益不认熟人。拉活儿的时候亮亮爸很是热情爽快,然而真出了合作纠纷,立即神龙不见影,能指望这个人帮孟小北讨说法?   电视台灰白色的办公大楼在阳光下闪烁出大理石石材的淡雅光泽,显得厚重气派有韵味。楼内工作人员往来进出,场院里停放若干辆采访车,车身喷有台标。这天,就在电视台办公楼下员工餐厅,贺少棠来了,指间夹着那张名片,将那节目编导直接约到餐厅谈话。   食堂人来人往,那导演手里还端一饭盆的糖醋排骨干煸豆角。   少棠闻见香味儿,也没客气,赶紧抬手一指:“正好,我也饿了,你先别吃呢,给我也打一份去!”   少棠开军车来的,戴一副金边大蛤蟆镜——那时最时髦的镜框式样——穿一身武警正装,胸前有徽章,手里拎着牛皮武装带,在手掌上一磕,啪啪地响。   他儿子没社会经验,他有。   来这地方,一身行头就是要能唬住人的,不然对方能老老实实跟你谈?这种单位部门,就是一群欺软怕硬见缝楔针见人下菜碟四处搞钱拉关系的社会老油子。   那导演一看贺少棠的派头打扮,客客气气不敢多言语,屁颠颠儿地给他也打了一份糖醋排骨。   俩人对桌啃排骨。少棠擦擦手指,拉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掏出几份草稿,摊开,指着正式图样与孟小北的画稿,明明白白摆给对方看,“张大导,这两幅图,您就是照我儿子抄的吧?”    第五十四章踏雪潇湘      这姓张的编导看着少棠,挑了挑眉,点烟抚桌:“孟小北?孟小北是我们节目组找来参加前期筹备座谈会的小画家啊!他为我们这个动画制作出一份力也是正当的,怎么能说成我们抄袭?!”   少棠正色道:“节目第一期播出,老子都给你们录下来了,两分钟时长的制作人员名单,这里面有署过我们家小北名字?小北收到过一分钱报酬?”    张导演思索片刻,声音缓和下去:“他只是当初参加过前期讨论,并非节目组正式成员,他也没有做多大贡献,成品毕竟不是他画的!一部动画制作,多少资金人员投入啊,从总设计师定稿开始,监制和上级领导审改,一段十分钟的片子,我们的画手团队需要画八千到一万张画稿,场景背景图,再上色,摄影师再进行线拍,后期制作,配音……同志你要了解嘛……”   少棠摆摆手,直截了当:“我是外行我不跟您讲专业的那一套,您不用忽悠我,我就问您一句——您当初抄了他的底稿。”   张导指着这个画稿:“怎么也不能说抄了他的嘛,你看孟小北画的小龙,带翅膀的,我们这个小龙宝宝,翅膀就拿掉了嘛!……”   少棠抬手打断对方,冷笑道:“您这人逻辑,您家的龙宝宝摘了翅膀,就不算是照我儿子的描的了;您把我儿子画的小狮子宝宝,脑袋上添俩犄角,一头狮子就变成麒麟了,您又不算剽窃了,嗯?老子一个外行都看得出来,这一看就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一窝崽子,还是杂交的把原版篡改了!”   少棠话说完,饭也吃饱,嘬干净一根猪排骨丢在桌上,擦净嘴和手指,两肘搭于桌上,沉着面孔盯着对方。   这样架势,就好像他才是这桩事的幕后老板。   张导演镜片后面目光开始游移凌乱,气势低矮下去,半天说不出话。周围人来人往,都是电视台同事,往这边张望,有人闲话起哄道,“老张,惹着谁了?又欠人家制作费?赶紧找台领导报账付钱吧你!”   这人最终面露窘迫无奈,低声委屈求和:“这位家长,我对您交个底,跟您说句实话,我也是出于无奈,我是给领导办事的员工,拿工资的,钱又不是我出!我何苦来的,我坏心眼儿我坑一个孩子?”   “这件事其实是这样嘛,我们的原画总设计师,五十多岁德高望重,也是电视台合作的老交情,美术制片厂著名动画师。他这么多年,这么大岁数,他很需要这部作品,他需要这个成就,这个作品还要参评明年的金鸡百花奖……”   几句话,少棠迅速就听明白,这种事见识过太多。说到根本,在制片方电视台这里“中标”的卡通角色造型,是孟小北交上去的底画草稿。并不是说他一个高中生绘画功底经验就能超过对方五十岁的业内资深动画师,不在技术,而终究在于时代发展了,孟小北年轻,接受新事物。日本美帝动漫流行文化大举攻占国内娱乐市场,小孩子情趣口味已经发生天翻地覆变化,许多老人儿跟不上时代潮流,不进则退,迟早要逐渐被潮流所抛弃。然而名声威望人情位置上各种因素相角力,孟小北被“炮灰”了。   他的底稿经由别人加工修改,制作,投拍,最后没有署他的名字,变成别人孩子了。   张导摊手道: “我们节目已经开始试播,前期支付过制作班底,上报了人员名单,现在这事儿只能这样了,不然您想怎样?”   少棠叼烟看着对方。这样人显然就是业内一匹无赖,总之死猪不怕开水烫,知道他也不能将对方怎样。   张导说:“反正我们也没法再把您儿子请回来做这个片子,他还是学生嘛!他要上学嘛……”   少棠冷哼道:“您就是再想请我儿子,老子也不会让他跟你这号人干。”   “我就提两个要求,第一,节目第二期开始,把我儿子名字署上,你也甭跟我耍你们那一套行规,我对你讲起码的江湖道义。”   “第二,我们家北北当初挺拿你这个活儿当回事,熬夜画画儿,眼睛都快废了,孩子不容易,你觉着应该怎么样啊?!”      张编导极不情愿的,上楼回了趟办公室,取来一只信封,私下交予少棠。   少棠毫不客气收下,他家北北应得的报酬。他不缺钱,他完全可以给孟小北塞沉甸甸一红包的压岁钱,安慰儿子心情。然而对于有才气有心志的男孩子,两种方式其间意义大不一样。   在电视台大院门口与那导演分手时,少棠留给对方一句话,“你这人,眼光没放长远,你一双眼睛长在腚上。我们家孟小北将来铁定出名儿,出人头地!可惜,你不是那个伯乐。”    ……      少棠回家就把大宝贝儿接出来,搂着儿子肩膀,一路在大街上走,背影看过去就像两兄弟,身高身材都差不离儿。他凑头对孟小北说:“傻小子,以后对人多留个心眼儿,出这种事报告你爹。”   孟小北双手插兜,低着头走,闷闷地道:“我本来是想过年给你个惊喜么。”   “我本来想,等我的名字上了电视,我再正式告诉你,让你为我骄傲么……结果惊喜没啦,就算了,我就不给你过年添堵了!”   少棠捏着儿子肩膀,低声道:“我明白,你是个大人,有这份事业心我就挺骄傲。”   孟小北现在人大心也大了,与小时那心态就完全不一样。当年小屁孩的年纪,他小爹以爸爸身份在学校一亮相吓垮班主任校长,他狐假虎威骑老虎背上摸了一下腚觉着自己特威风特嘚瑟。现在完全不同了,屁大个事都需要少棠出面才摆得平,不是值得炫耀的成就,孟小北你还是三岁小孩遇事提不上鞋兜不住裤腰吗?   少棠把信封递给儿子,孟小北眼中绽放兴奋的光彩,像开出花儿来,惊问:“那人竟然给你钱啊?”   少棠不屑道:“他能付钱才奇怪了,当初也就不会忽悠你!他们是从制作方抽取预算,前期资金都已经花光了,他一个打杂的手里也没有钱,更不可能把他那一份吐出来。”   那编导给了孟小北几张友谊商店的内部优惠购物券,还有某家高档饭店给的春节文艺演出门票餐券,可以免费就餐,加一起也抵一只压岁大红包。   这种优惠券显然是商家给电视台人员的恩惠、好处费。节目组出去采访报道哪一处单位的新闻,相关单位商家常会请客、私下打点,有些甚至直接在新闻发布会现场发放红包。   少棠把优惠券往孟小北上衣口袋里一塞,捏捏脸:“大宝贝儿,你的工资报酬!”   孟小北笑得一双眼眯起来,眼角绽出很喜兴的纹路,对他小爹抛个暧昧眼神……      爷俩都很高兴,于是那天进城直接去了友谊商店。   少棠事先在店里看好一款进口照相机,想着过年买给小北,作为新年礼物。孟小北一看价钱,贵啊,亲爹,这是您两年的工资津贴吧!   少棠说,咱有内部优惠券,便宜打折。而且倘若没有券,这种价位的进口电器需要提前三月预订,商场拿到订购单,现从日本厂家进货,一般人都不好买。   两人趴柜台凑头研究很久,兴致勃勃,男人对相机的兴趣就仅次于对车的热衷度。然后少棠当场掏存折去隔壁银行取出一沓现金。店内超过八百元大宗交易,不敢在外面柜台进行,照相器材部经理亲自出来接待,客客气气将他父子二人请进后面单间,坐到沙发上,喝茶,当面验货,点钱——这就是最早的VIP级别服务。   少棠买了这台日产雅西卡的单反相机,送给孟小北。   孟小北从店里出来,用手捂着脸,耳朵发红,心里得意冒泡又假模假式地嚷道:“嗳妈,简直太贵了!你把我卖了都卖不到一千块啊啊啊!”   少棠冷笑道:“别跟我装。”   孟小北从后面勒住他小爹脖子,附耳喷着热气喷了一句带色儿的亲密话。   少棠大笑。   少棠横了孟小北一眼,眼底深邃:“你的小屁股,本来将来就是我的。”   “我先预支了,相机就是买给你玩儿的,你小子把腚洗白了给我留着。”   ……      中央台投拍名著巨献,在北京南郊建起一座琳琅壮观的大观园,这年也已正式对外开放。少棠带孟小北过年逛大观园。二人勾肩搭背,开开心心的,走在廊桥水榭、曲径通幽之地,用相机拍摄栊翠庵外一片冷艳的红梅。   孟小北踏着白雪,倚着红梅树,摆个相当风骚的姿势,少棠单膝跪在数米之外给儿子拍照。   潇湘馆外翠竹成行,馆内挂着电视剧版陈黛玉婀娜秀丽的照片,还有盆栽梅花展览,游人如织,寒冬里暖流涌动。   孟小北拿过相机,一指:“干爹,你站到梅花丛里,我给你拍一张。”   贺少棠回头一看,严肃道:“林黛玉的照片在那里,我就不去照了,穿的不是一个年代。”   孟小北抖肩膀笑了两声:“你就是黛玉,贺妹妹快摆姿势!”   小混球简直活腻歪了,少棠抬眼四下瞄人,用手去捂孟小北的镜头:“别闹,不准拍……”   孟小北突然忆起八九年前,两人认识初始,在西沟部队军营里,那个受伤生病了躺在被窝里哼哼的家伙。孟小北说:“棠棠,我要听你娇喘,来一个。”   “哎呦!!”   “啊——”   孟小北脖子上挎着相机,被他小爹踹出潇湘馆大门,跑到雪地里,“噗嗤”就滑了一个屁墩,坐到雪里,手上护着宝贝相机。他被少棠捏得嗷嗷叫,大声求饶……绿竹成林,落雪飘飞,两人发梢都沾惹上晶莹的雪。 第五十五章悲喜大年夜      大年三十那天,孟奶奶电话把少棠叫来家里,吃饭,陪老两口过年。   少棠客套了几句,“我总去您家吃,合适吗?”   少棠是话里有话,孟奶奶也是痛快人,说:“你来嘛,不要跟俺别扭客套了。俺家四闺女今天不在家,外地出差去了不回来!”   少棠一听这样,快马加鞭飞速就到了。   他这些年也没陪他自个儿亲爹过年,每年都陪孟家老两口,关系就近到这份上。孟奶奶包饺子,还特意问,“勺烫啊,恁爱吃啥馅儿的,韭菜的芹菜的,还是茴香的西葫芦的?俺给你包一锅,单给你煮。”     少棠笑时嘴角黑痣闪动,很招人喜欢:“问您大孙子爱吃啥馅儿,您给他包,我跟着他吃。”   孟奶奶说:“哎呀!俺每回都单给他包一锅韭菜鸡蛋蛤蜊肉的!他就爱吃那个!恁吃剩么?”   少棠说:“我就跟他一起吃韭菜!”   孟奶奶麻利儿地擀皮,擀皮动作熟练身子前后悠起来,嘴里念叨:“爱吃韭菜好,韭菜最壮阳。”   孟小北在门口听见了,猛一阵夸张的咳嗽,想跟他奶奶说,少棠阳气已经够“壮”了一座活火山随时都要喷。   少棠摸摸鼻子,绷住脸,默默地搂着小北脖领子走人,走廊里一阵窸窸窣窣异动……      少棠陪孟家老爷子下象棋,每盘坚持不出八分钟,一定被老爷子将死。孟小北大声嘲笑少棠。   小北爷爷感叹,“勺烫啊,恁哪处都不比孟建民弱,就下棋不如他啊。”   少棠搓一把脸,无奈笑道:“我没孟建民那么好使的脑袋,我就不是钻研这个的人么!”   年夜饭有炖鱼和红烧肘子,孟小北吃了三十个韭菜蛤蜊馅儿大饺子,少棠陪老爷子喝莱州老家亲戚捎过来的泰山特曲。   少棠也是喝得有些高,脸膛殷红,眼底含水。   孟小北如今也比以前成熟稳重些,反而故意不和他小爹挤挨着坐,坐在对面,干啤酒,乌黑的眼很酷地盯着人看。少棠先忍不住,起身往走廊里走,对孟小北勾勾手。孟小北随即跟上。   少棠拎一瓶啤酒,拿两个空杯,把酒满上,随后又在两杯酒里各打进一个生鸡蛋!   孟小北搂着小爹后腰,在厨房内嘀嘀咕咕:“生鸡蛋怎么吃?”   少棠说:“就这么吃,可香了!”   孟小北:“啤酒加生蛋黄?”   少棠眼底有酒意红潮,附耳低声道:“我们部队里当兵的,都这么喝酒。”   “这个比韭菜还壮阳。”   “@#%&¥!”   两人凑头互相挤兑,又不敢笑得太猥琐大声。两杯啤酒生蛋喝得一滴都不剩,心头火烧火燎,火势几欲燎原……      大年夜,电视里欢歌载舞,家里就一台电视,几口人争抢频道。   小北他爷爷奶奶每年雷打不动就要看央视春晚,孟小北非要看中央二台播的《红楼梦》,还不停对少棠抛眼神儿。   后来商定每人看十分钟,只要有爷爷奶奶喜欢的相声小品和戏曲节目就拧到春晚,出现无聊的歌舞大联唱就换台到《红楼梦》。黑白14寸电视机,没遥控器的,换频道仍是那种转钮式的调台开关。孟奶奶拍着大腿呲儿她孙子,“小混蛋恁掰来掰去的,把那个按钮给俺掰下来了!!”   中途,孟小北真的把那个转钮揪下来了,“啊——”,拔出个塑料按钮在手里!   一家人傻眼了,随即一起拍腿狂笑,指着大孙子骂。   少棠紧急出手,撅在电视机前修那个按钮,一时半会儿还装不回去,调台开关只剩下里面一个突兀的小棍儿……   孟小北天生兴趣里就具有浓厚艺术细胞,心目中也极推崇这类古装经典。《红楼梦》这剧面世,他特意跑很多家书店买到央视剧组出版的服装造型画册,还有大观园建筑图集。   孟小北坐在床沿,距离屏幕只有一尺远,动情而专注。他看完一集电视剧,随手就将剧中人服饰造型、头饰画出草图,再添加枝枝叶叶,给宝哥哥林妹妹设计几套贵气的贺岁冬衣,把凤姐画成眼角顾盼风流的卡通版本,灵感随钢笔笔尖游走。   少棠就坐在身后,一手搭孟小北肩上,轻捏脖窝,静静地看。   少棠或许也是从那一年起,逐渐起了活络心思。自己常年在部队,即便在京多年,接触圈子仍然太窄,社会上人脉不够,帮不到他儿子多少,甚至比不得像祁亮爸爸那一类个体生意人。再联想到与孟小北感情上的未来,优越的身份甚至可能成为一道障碍,就是随时引出事端的导火索。单纯热血的理想与现实前途相角力,让他盘桓思虑多日,很难决断。   ……      二厂家属宿舍区一大片红砖楼,家家户户窗上涂染一片白色雾气,映出朦朦胧胧的暖黄色光芒,窗内传出斗酒欢闹声。   朝阳公园附近大街一侧,道边干枯的树木枝头挂起红色灯笼,点着一串稀稀疏疏的彩灯,游戏厅内灯火通明。   祁亮在柜台一气儿买了四盒桃汁,一个义利维生素面包,又换了一裤兜的币。他准备在游戏厅彻夜鏖战,这就是他的“年夜饭”。他坐在软椅里,头往后仰着,熟练地拉动操作杆,按开火键,嘴里念念有词,嘟嘟嘟,嘟嘟嘟嘟,咚!……全灭。   身后突然有个温暖的手掌拍拍他肩,他猛一回头,略微诧异:“……萧老师?”   萧老师神情也很诧异:“祁亮同学,你怎么在这里?”   祁亮微微挑眉,淡淡哼道:“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萧逸说:“今儿是年三十晚上啊,你怎么没有回家呢?”   祁亮头已经扭回来,凝视屏幕,手里操纵杆不停,直接用对方口气反问:“萧老师,您怎么也没有回家呢?”   萧逸:“……”   萧逸穿一身灰色呢子长大衣,戴黑框眼镜,围一条羊毛围巾,又因为室内暖气太盛,镜片立刻渍上一层哈气,被迫把眼镜摘下,眯起眼,拽过围巾胡乱擦净。祁亮看这人就忒么想乐,电视剧里标准的“五四”青年打扮,又秀气又黏糊的男人,可惜就是岁数偏大了!   两人都是有家不愿归的人,都怕年夜独身待在一栋空房子里,天上的烟花都随心情寂寞凋落。   萧老师也不言语,默默坐到祁亮身边的空座,呆看。祁亮斜眼瞄这人几眼,撅嘴咕哝,丢过来两个币:“塞你机器那个投币眼儿里,萧老师我教你打街霸!”   日本流传过来的火爆京城的游戏,街头霸王持枪浴血亡命,最吸引十几岁男生。祁亮熟练地拉杆,指挥萧逸按开火键:“按啊,您倒是按啊!……打啊!!!”   萧逸哪玩儿过这个啊,手忙脚乱,指头乱动,手指永远比同伴慢半拍,而且玩游戏竟然心软,不忍心消灭眼前的敌人!祁亮十指修长,指头在操纵盘上照顾得八面玲珑, “萧萧萧萧逸你别挡我路,萧萧萧萧让开让开快让开!我操我在你下面,你把我压下面去了我靠救命啊啊啊快开火开火!!!……”   萧老师都被指挥晕了,屏幕里被敌人打得落花流水,屏幕外竟然笑了,大笑着忙叨得上气不接下气,难得开心。   祁亮悲愤地吼:“我靠你又慢啦!!我的血都打光了萧老师咱俩一起挂了!!!”   游戏厅里许多人抽烟,萧逸大约是受不了那刺鼻呛人的味道,皱了皱眉头,眼睛被烟火气息熏得发红。      两人在游戏厅足足玩儿到深夜,眼瞅着快十二点,外面要敲零点钟声了。   两人似乎都极力回避望向墙上的挂钟,指针一寸一寸叩响新一年的开始。   祁亮垂下眼自言自语道:“萧老师,您说,旧年夜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来年是不是仍然要孤单?”   萧逸站起身,对祁亮点点头:“祁亮同学,我现在要回家,你和我一起去家里坐坐,好吗?”   祁亮愣住,盯着萧老师。   萧逸说:“我并没有不好的意思,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也是一人住,我也一个人过年。”   祁亮调开视线,不说话。   以前姓萧的找他去办公室“谈话”,他都坚决鄙夷!   萧逸帮他收拾掉桌上饮料盒面包纸残留的一片狼藉:“天冷,吃这些对胃口不好的,我回家煮一锅面条,你想吃吗?”   祁亮咬着嘴唇,半晌,一声不吭地起身,拿起棉衣。   天冷,他真的就想吃一锅热汤面。   他还没出游戏厅大门,猛地又停住脚步。   萧逸眼底蓦地失落,愣在那里,不好意思道:“真的没有什么,你倘是觉得不好,就……”   祁亮皱眉,脸上露出痛苦状:“你等等啊,我我我需要先去趟洗手间!我都憋仨小时没上厕所了,尿都憋疼了!”   萧逸:“……啊?你快去啊,不要憋坏了!”   祁亮颠儿着奔向洗手间,扭头吼着:“你等一下我!你先别走呢!”   ……      二人走出游戏厅坐公交车,夜晚风大,祁亮把头缩到棉猴帽子里,头发帘被风吹起来,被冻眯了眼。   萧逸摘下围巾给祁亮把脑袋脖子裹严实,自己将大衣领子竖起来抵挡风寒。二人相隔两尺远走路,却因为冬夜天寒风大,实在是冷得掉了清高矜持,走着走着完全是下意识的逐渐移近,胳膊贴着胳膊走路,借对方的温度御寒。   十里地之外,孟家,春节晚会渐入高潮。这年的央视春晚,邀到港台明星助阵,一经播出,千家万户电视机前都引发骚动。烫一头精致短卷发、衣着帅气的费翔,操着混血口音的国语,在台上踏着风骚舞步,疯狂地扭动臀部!   几台不同机位的镜头都被费翔的翘臀晃晕,摄像师一定手抖!导播在后面慌忙切换,导演在耳麦里低声指示,“播他的大头,不能拍他下半身那个扭啊!……”   费翔向观众抛射水蓝色媚眼,水汪汪的,脸型俊美,两条长腿诱人,高唱“你就是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孟小北半张着嘴,看呆。他干爹在下面捏他:“看傻了吧?!”   孟奶奶皱眉不喜欢:“这扭得是个剩么,这小伙子一点都不‘庄重’!俺宁愿倒回去听刚才那个越剧黄梅戏。”   孟小北低声道:“这屁股……扭得……太、浪、了……”   后来听说费翔在春晚高歌一曲随即就把大兴安岭唱着了一场旷日惨烈的大火,此是后话。然而在当时,费翔确实把小北少棠俩人都唱得浑身从每个毛孔骨头缝往外冒火冒油!   俩人手背相贴,指甲盖轻轻碰着,“啪”得蹭起静电,打出火花。   听完这首歌,少棠借故去洗手间,孟小北跟着就进去了。少棠一扭身,紧紧抱住小北,用脚尖顶住门。   少棠捏小北要害处软肉,低声逗:“浪一个,你也浪一个给我瞧瞧……”   孟小北一把蹿到对方身上让少棠抱起他,拱动胯部用那地儿拱少棠小腹:“我浪给你看!……”   浩浩荡荡一群人涌进屏幕镜头开始民歌大联唱,窗外花炮声阵阵,“窜天猴”在厕所小窗玻璃上映上一片五彩缤纷的光影……少棠和小北不发出声音地抱着,手伸到对方毛衣里用力抚摸,头抵头,互道“大宝宝新年快乐”。   ……      祁亮跟随萧老师去了这人的家。两人还在楼下看了一会儿邻居小孩放花。祁亮锁着脖,拿了一束钻天猴往天上喷,绚烂的花火像雨点般从两人眼前落下。   萧老师年轻未婚,然而学位职称资历都很够,学校分给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条件相当不错。祁亮进屋,打量萧逸的家。普通的红砖居民楼,然而厨房窗明几净,灶台见不到一丝油烟气息,客厅餐桌洁净,茶具精致。墙上挂几幅颜色素淡的水墨花鸟,好像还是萧老师自己画的,精心装裱起来。   祁亮刚要迈步,脚还没沾地,萧逸咳了一声:“请换拖鞋。”   祁亮低头一瞧,咕哝道:“……我在家从来就不换鞋。”   萧逸从鞋架上拿过一双干净绒拖鞋,直接蹲下,把鞋端给祁亮。“好了嘛……”祁亮拗不过对方,只得换了,“别嫌我球袜臭啊。”   萧逸蹲在他身旁一皱鼻子:“两天没有洗袜子。”   祁亮:“我……”   当晚萧逸做了一顿暖胃的夜宵,一锅热乎乎的汤面。   两人对桌吃面,萧逸说:“我们杭州的特色小吃,这个叫片儿川,里面有雪菜冬笋,还有瘦肉丝,怕你不吃肥肉,我没有用肥的。”   “片儿川?挺好吃啊!”祁亮胃都是冷的,一碗热汤面骤然下肚,浑身皮肤从里到外热得发痒,热力慢慢流到指尖。他又吃了第二碗,碗底汤都舔个干净:“嗳……内谁,你不是我们北方人啊?”   萧逸解释道:“我父母老家在杭州,我是在北京上的学。”   祁亮嚼着面条瞟对方:“哦,过年放假也不回老家?”   萧逸默然片刻:“你呢?……你在北京总还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吧?为什么不找他们一起住?”   祁亮耸肩,面无表情道:“我奶奶早没了,我都没有见过,我爷爷一直住在郊区。我姥姥倒是经常叫我去她那里,我不愿意去。”   萧逸:“为什么呢?”   祁亮拧起眉头,嫌恶道:“我姥姥家住交道口小胡同里一个破平房,平房家里没有厕所,大冷天要我去外面大街的公厕!我们老北京胡同公厕有多么臭你能想象到吗,你肯定都没去过,能把我熏一跟头掉坑里,简直就不能忍么!”   萧逸皱着鼻子忍笑:“我了解的……你快吃面吧!”      祁亮吃完面又皱眉,捂着小肚子。   萧逸忙问:“你怎么了,没有吃坏吧?”   祁亮扁着嘴巴,摆摆手:“不是不是,我还是憋尿尿不出,我膀胱要炸了!”   萧逸:“……啊?”   “那那那要不要我陪你去医院呢?”   祁亮又在马桶边立了一会儿,然后拉下马桶圈脱裤子一屁股坐下,喘口气,说:“站着好累,我还是坐着吧!”   萧逸一直紧张地扒着门缝问:“解出来没有呢?……你这样行不行呢?”   祁亮蹲了十分钟出来,提上裤子,无大碍,就是生活习惯不好,打游戏长时间憋尿,男人那地儿容易尿频尿痛。   萧老师又进去收拾,擦净,按下冲水开关。   祁亮在客厅里揉自己小肚子,哼了两声,然后伸脖默默瞥视萧逸背影…… 第五十六章检举      开学后不久,早春四月,晴空万里,他们朝阳一中又召开学校运动会。   放学后,班里男生一个个拎着书包,不回家,到操场上打篮球热身,热完身再滚回教室上晚自习据说这样肾上腺素分泌比较旺盛学习效率更高。孟小北打了一会儿球,然后在操场一侧的田赛场地,练跳高。   横杆架上,厚垫子摆正,他助跑,侧身起跳,腾空,身体向后反弓,裹着横杆一起栽进垫子。   祁亮在远处叉着腰说:“孟小北,牛逼,你竟然还会背跃式啊!”   孟小北在垫子上后滚翻折过去,跪在那,头发乱蓬蓬的,摇头感叹:“老子退出体坛多年,岁数大了,不敢提当年了,想当年老子在八里庄小学……”   祁亮乐道:“吹牛吧,我认识你十年了!!”   祁亮仍然不参加项目,被抽调去初中部站岗,给学弟学妹们做计分丈量裁判。他在跑道上举着木尺子帮老师画白色跑道线,两手沾满白粉,然后还拖着一个一个木头架子,往跑道上摆。祁亮累哄哄地嚷:“还要比一百米跨栏,这么高的栏,这帮小孩子蹦得过去才怪了!……”   祁亮过来帮孟小北摆杆,测量助跑距离计算脚步,孟小北跳三次大约能过一次。   两人半躺在垫子上吹风,祁亮垂着眼,突然说:“我告诉你一事儿……我……我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在萧逸他们家睡的。”   孟小北手没撑住,几乎从垫子侧面掉下去:“……你在哪睡的?”   孟小北盯着祁亮很俊的一张脸:“你们俩都干嘛了?!”   “你不会是跟他搞成那什么了吧?萧逸本来一开始就特喜欢你!”   祁亮不屑道:“你别想歪,又不是像你和你小爹那种情侣关系,我们什么都没干,老子是清白的。”   孟小北凑过头,逼问祁亮:“到底怎么样么,你去他家什么感觉?”   “感觉啊……”祁亮抓头想了想,撇嘴道:“萧逸这个人有洁癖,特别龟毛,简直麻烦死,我就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进屋要换拖鞋,上阳台还要再换阳台专用鞋!”   “这还不算完,饭前要求我洗手,饭后还要我洗。冬天水那么凉,我这么怕冷的人!”   “我的手长得这么嫩,皮儿这么薄,怎么能沾凉水?你看你看,皴了吧!”   祁亮伸开手给孟小北看。   孟小北爆出一阵毫无气质风度的大笑。   祁亮掰着手指数落:“还有呢,他家里厨房灶台,厕所马桶,天哪,太干净了。我一点儿都没夸张,绝对一尘不染!吃完夜宵他刷碗,我想客气客气我就勉为其难动手帮他擦个桌子,我操,他竟然嫌我擦得不干净,他又重新擦两遍!”   “上个厕所,哎呦,甭提了,我提上裤子刚从厕所出来,他紧跟着就进去乱看,然后说我撒完尿没有把他的马桶边缘擦干净,他的马桶!我在家从来都没有擦过!!”   孟小北在垫子上打滚,疯狂地嚎着笑。   孟小北心里一动,亮亮眉眼间那种不耐烦又偏偏千丝万缕有勾缠的表情,分明像男人私底下对哥们儿抱怨嫌弃自家贱内糟糠的那么个意思。除了你妈和你媳妇,谁会等你撒完尿还帮你擦马桶、给你擦屁股?亮亮你亲妈都快不要你了。   亮亮亲妈上回竟然来了一趟学校,给祁亮送了满满一提包的崭新外贸衣服,还白给孟小北两件,然后塞给祁亮一堆打折券,嘱咐儿子一定把券发给老师、发给班里同学,帮打打广告,她的老店旁边又新开一家外贸时装店,生意火着。      祁亮忿忿地说:“洁癖也是一种病么!……反正我就是看萧逸那个人,不顺眼。”   孟小北抖着肩膀乐,毫不客气地评价:“亮亮你这人真膈应!你明明看人家不顺眼,你还吃他做的饭,睡人家床?一桌吃饭一床睡觉,这关系处得!”   祁亮小声咕哝:“他做的面条真挺好吃,比我妈做饭强多了。”   “萧逸这人投错胎了,他应该是个女的。”   ……   回溯当夜,祁亮留宿萧逸家中,两人什么也没有。萧老师那人可能是上回被少棠威胁得怕了,又或者就是彻底打消掉那方面的念头渴望,感情上略有消沉。萧逸抱出两床棉被,指着里屋:“你睡我的床好吗,我睡客厅里那个简易床。”   祁亮挠挠头:“哦,这样,多不好意思的……”   祁亮嘴上说不好意思,就他这副公子哥儿的娇贵身板,断然不能睡钢丝床,睡木板的他第二天都会后背疼。   他不仅占了萧逸的床,还穿了萧老师的一身棉睡衣。缎面被窝十分暖和,驱散冬日的孤单寒冷。他躺在床上睡不着,好奇心重悄悄翻床头柜抽屉,拿出一样又一样。床头柜里有一只略显女性化的红色小闹钟,相框,小记事本,半袋恶治偏头痛的止疼片。照片中的萧逸穿一身淡青色旧式斜襟长衫,于昆明湖畔倚着汉白玉围栏,背景是佛香阁。大约是二十多岁在北京上学时照的,年轻时颇有几分江南才子姿色。      祁亮私下也问过孟小北:“嗳,你和你小爹,到底‘做’过没有?”   孟小北半笑着瞟着祁亮:“做什么,你懂吗?”   祁亮:“我怎么不懂?我没亲身上阵过我还没看过录像带……我就问问么,你们俩谁是内什么……”   祁亮眼底闪过隐秘的光芒,挺害臊又很好奇,用手势一比划,左手握出一枚拳眼,右手食指往里一捅,再一捅,戳戳戳。   孟小北仰脖大笑:“小处男,别瞎琢磨了,你还小呢你那玩意儿捅不进去!”   孟小北藐视亮亮的睥睨眼神就是在说我已经是男人了,你还是个男孩。   祁亮问:“是你那个他,还是他那什么你?”   孟小北酷酷地道:“爷们儿拒绝回答这种被窝里的问题!”   大年三十那夜,他和他小爹一个被窝睡的,也是平生头一回,在他奶奶家那间小屋里,没有外人,两人坦坦荡荡同床共枕,慢慢在被窝里脱掉全部衣物,战栗着抱在一起,拿这房间当成婚房。   二厂的老式楼房,墙壁厚,房门是沉重上好的实漆实木,两屋隔音。而天花板很高,屋内甚至能荡出回音……   孟小北那晚特别的浪,他觉得他们家少棠甚至有几分妖。孟小北是第二回做得稍微熟练,或者是被老帅哥费翔刺激得也像起泵带电,结实的臀不停冲撞,一双长腿绞着对方。少棠仰在床上,脖颈向后仰去,然后猛地弓起身,捉住他的嘴亲吻,腹肌抖动。   少棠眉头微蹙,眼神漆黑专注,一双有力的大手掐着他腰,缓缓移上两肋,掌控他挺身的节奏,有一瞬间甚至掐得孟小北动弹不得肋骨胀痛在窒息中抖动哑声喘息。孟小北最后是趴在少棠胸口说“不行了”,浑身是汗,快要向小爹求饶求放过。那感觉根本也说不清是两人谁在干谁,每一寸敏感在双方身体最隐秘处互相打磨,汗水黏在一起,真正的结合。   他俩其实很少做,隔半年偶尔这样放纵一次。   中途少棠耳朵尖,听见小北他爷爷出来上厕所,赶忙停住动作。   老年人前列腺不好,蹲马桶滴滴啦啦解了很长时间。那十分钟里两人就一动不动上下挺着,互相夹裹着,舒服得快死在对方身体里。等老爷子一回屋,关门,少棠猛然跃起,撞孟小北的胯。   那个瞬间,两人都压抑着低声吼了出来,随后堵住对方的嘴,蒙进被窝。高潮时粗烈沙哑的喉音被厚厚的棉被消音,化作胸腔里一阵闷闷的回响……少棠蒙在被里逗他,“新年好啊”。孟小北嘴上是汗两眼失神,喃喃地说“大宝宝我喜欢你”。   ……       ******      之后一天傍晚,孟小北祁亮二人放学骑车回家。孟小北骑荧黄色山地,祁亮骑一辆宝蓝色山地,在学校车棚里算是很时髦高档的两辆车。   东大桥附近他们常去的那家游艺厅,旺季门前鲜见的萧条零落,门口贴一张告示,貌似是东大桥派出所要求该店面停业整顿,矫正“非法经营”与“不良风气”。最近北京又逢三年一度治安严打。   两人刚骑到路口附近,在自行车道上等红灯,几乎是同时,一齐看到了。   孟小北一使眼色,努嘴:“亮亮,你爸。”   祁亮斜眼看过去,果然就是他爸爸。亮亮爸没穿风衣,穿衬衫和老板裤,可能是刚在哪吃过饭局,喝了酒,从轿车上下来,臂膀搂一妙龄女子。   孟小北悄悄说:“那女的是你继母?”   “屁!”祁亮直勾勾盯着他爸背影,两眼发呆。红灯都过了,身后有人按铃催促“走不走啊”,大拨骑车的人从他们二人身侧涌过路口。   “我小妈才刚生完孩子没俩月,肯定在家给孩子喂奶。”   祁亮低声道。   孟小北挑眉,半晌赞道:“你爸可真有本事。”      祁亮爸当天是进了街边一家新开的稍微上些档次的洗浴城。与普通人平时洗澡的大澡堂子不同,里面有温水浴池,软床按摩室,搓背按摩修脚的服务员。祁亮板着面孔又骑出去两站地,突然在路边停下,说:“孟小北你自己先回家吧。”   祁亮掉头逆行,飞快地往回骑,背影迅速淹没在车流中。   孟小北喊这人没喊住。   孟小北当时以为,祁亮就是找他爸爸闹别扭,亲父子爷俩吵架,能有多大事?   他往前骑了一会儿,犹豫,终于还是忍不住又返回去找。等他再骑回那家洗浴城门口,往门帘里瞧,就没再找到亮亮的身影。他也没想到能出什么事。      当日正逢周五晚间下班时间,整个儿周末东大桥一带风声鹤唳,警车往来呼啸,查抄数家店面。警用面包车从台球厅、地下音像店内拘捕带走一批打扮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   转过周末的这个周一,中学召开运动会。区重点级别的学校,在籍学生有不少是专业体育生,靠体育特长招收进来的,平时专门从事训练比赛。这群体育生就把短距离中距离长距离各个径赛项目大包大揽下来,孟小北这种业余出来混的,就以玩儿票性质参加个高中组男子跳高。跳高赛场上一群人全部瞎跳,有跨越式的,有很不标准的背飞式,还有迈不过去钻杆儿直接扑上垫子的。   孟小北第一跳就霸气外漏,直接将横杆压垮折掉。他捂着脸大笑着滚下来!   台下他们班一群哥们儿很不讲义气地集体起哄嘘他!   他在场边来来回回练助跑,做准备活动。比赛被迫中断十分钟,他们体育老师跑去器材室,到处找能替换救场的杆子。   同年级另一个班一个男生悄悄与同伴低语:“萧逸今天没来运动会?难不成真的出事了?”   孟小北下意识回头,竖一耳朵听。   那两个男生八卦:“我靠,卖淫嫖娼被抓了?……萧逸?!……号外啊特大新闻啊!”   孟小北皱眉,狐疑:“你们说谁啊,初中年级副组长?”   那男生答:“是啊,就是他!”   孟小北十分吃惊,都变结巴了:“他被警察抓了?怎么会呢?……萧逸卖、卖、卖什么?不可能吧?”      孟小北趁着比赛间歇悄悄溜号,一溜烟跑到初中部比赛场地,心里特着急。祁亮胳肢窝下夹个红旗,手里还挥着一只小红旗,另一手掐算秒表,初三男子组正跑1000米呢,比赛如火如荼。   孟小北咬着祁亮耳朵说了几句,祁亮面露意外和震惊:“你说的是什么啊?”   “哪个洗浴城?!”    “……”   旁边正好坐着一女生,是他们初中那位四十多岁女的年级组长的女儿。那女生斜眼瞄他们八卦,搭茬道:“对啊,就是东大桥那家新开的高档洗浴城,好像是星期五晚上被警察抓了。”   祁亮难以置信,低吼道:“你别乱说,你怎么会知道?!”   那女生语气里带有天然优越感,慢条斯理儿道:“我妈接到公安局电话,问萧老师是不是咱们学校的啊,说要调查她情况!我妈星期天还专门为这事去了一趟公安局呢,我骗你俩干嘛?”   祁亮手里的小红旗倒提着耷拉到地上,秒表都忘了看,陷入怔忡。一大拨身背号码的男生,乌泱乌泱地从他面前跑道上飞快跑过,他本来应该为跑最后一圈的运动员摇小红旗示意。   跳高场地裁判抓狂,隔着半个操场吼道:“一班那个男生呢?1109号该你跳了你跑哪去?!”   孟小北匆忙道:“我先回去啦,我还有第二跳和第三跳!”   孟小北迅速麻利儿又跑回去,重新系好鞋带,体育老师指着他批评“取消你资格了”!孟小北赖皮地冲着老师眯眼一乐“来啦我来啦”!老师瞪他,也拿他没辙。   孟小北在啦啦队加油助威声中,助跑,点地,起跳,腾空,来个背跃式,身子歪歪斜斜地蹭过横杆,后仰着摔进垫子。杆子抖了几下,摇摇欲坠,但是终究没有坠!他利索地做了一个后滚翻,抬起头,一眼瞥见不远处跑道旁的祁亮,丢下红旗突然掉头就跑一路飞奔向操场出口!   初中径赛组终点线处一片混乱,主裁判狂吹哨子怒吼,“祁亮一小子抽风吗你干什么去你的秒表、秒表!运动员都冲过终点了你是计时员你怎么能这样无组织无纪律!!!比赛怎么办啊……”   孟小北后来回忆,那天参加初三男子组1000米比赛的学弟们太可怜了!好几人被漏记成绩,难不成重赛吗。   随即,田赛裁判长也爆出怒吼: “1109号你去哪?”   “嗳你怎么也跑了?……老子取消你的资格!!!”   ……      就在校外最近一处公用电话,祁亮面色焦躁,口里已经语无伦次。他翻出呼机里存的电话号码,给萧老师家楼下打电话,孟小北这才知道祁亮竟然有萧逸的电话。   电话打过去,当然叫不到人,难道真被抓了……   祁亮口里喃喃的,脑子都混乱了,在大街上漫无目的转圈儿,一脚踢到道边一棵树上,把自己脚趾戳得生疼。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呢?   ……   随后几天,萧逸确实没再在校园内出现,同学之间一开始的窃窃私语,逐渐演变成公开的议论纷纷:初中组年级副组长萧老师,据说犯事儿了,公安局在东大桥一带扫黄,把这人扫进局子。校长年级主任不准学生们私下议论,然而校规堵不住人民群众探求真相的嘴巴。   孟小北给他干爹打电话。   贺少棠听说这消息,也惊讶,然后就托人向公安口的人打听,怎么了?   少棠从部队回来,在祁亮家聚齐。少棠对二人说:“我找朋友问了,是真的。”   祁亮呆怔不语,孟小北惊呼:“萧逸不是‘那个’么,他怎么会嫖娼?!”   少棠皱眉道:“这回赶上市里严打,朝阳分局本来就要彻查打击东大桥学校附近非法营业的游戏厅台球厅,打击寻衅滋事流氓活动。”   孟小北:“怎么会查那家新开的澡堂呢?”   少棠瞅他一眼,不屑道:“你以为这种地方,是你每礼拜去的你们国棉二厂家属宿舍大澡堂子?区别可大了!……这种洗浴城,从广东那边儿流行过来,都不太规矩,里面有乱七八糟的人。去‘洗澡’的大多数是做生意的,有闲钱的。”   “据说有群众举报,可能本来也准备查,警方就搞突然袭击,一查一个准儿,一晚上请出来二十几人。”   祁亮脸逐渐变色,牙齿咬着下唇,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孟小北微张着嘴,突然反应过来:“难不成……他嫖个男的?”   祁亮突然抬起眼,盯着少棠:“萧老师当时真在里面乱搞了?”   少棠点了一颗烟,眉头拧紧,手里不停摆弄烟盒,显然也在做思想斗争,情绪上产生激烈的矛盾。他原先对萧逸这人完全没有好感,巴不得此人赶紧调走调到别的学校,眼不见干净,彻底扫除威胁……少棠说:“我是觉着,这里面蹊跷,有误会。”   “我那朋友说,警方当场也没有查到任何流氓活动,然而就直接拘留了一大批,萧逸可能也无法说清楚当时在洗浴城里干什么……但凡遇上严打交待不清问题的,无法证明自己没做的,权当是做了,肯定全部拘留。”   “宁可错杀,不会放过,抓一个是一个,严打就是这种政策。”      祁亮听着,默然不语,起身出屋。   他在客厅桌上用压力壶接水,结果“啊”得一声烫了手,热水随混乱的心情泼洒了一地。   祁亮撅着嘴,赌气似的,一脚又踢了他们家饭桌。上好的实木亮漆四脚桌,他爸花两千块钱买的,愣被他的皮鞋踢出一道浓重刺眼的划痕!   孟小北倚着门框:“亮亮,那天晚上……咱俩不是在那家洗浴城门口看见你爸了?”   少棠:“……亮亮你爸到底怎么回事?”   少棠脸沉下去,低声质问:“亮亮?”   祁亮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哼了一声:“我爸也被拘留了。”   “我往分局打过电话,我说找祁建东,他有没有被抓到你们局里。”   “警察说有的,正要联系家属调查他的问题……”   “我就跟警察说,祁建东没有家属,他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你们好好调查他吧关着别再放出来!!”   “……”   祁亮说这些话时,不假思索,连珠炮似的,表情漠然,然而眼里迅速充满一层浓密的水雾。再冷的心,也是肉长的。      祁亮说……就是我举报的。   就周五那天晚上,孟小北没追到人。祁亮一路骑回那家洗浴城,在门口处瞧见他爸那辆黑色轿车,仍停在原地,风衣丢在车里,人还在里面没有出来。他想进去,在前台就被服务员拦住。对方一看他穿朝阳一中校服,学生模样,立刻警觉,说“你找人?我们这里不允许找人,不能进”。   祁亮站在门口,嘴唇咬得苍白,朝里面吼了一句“祁建东我讨厌你”!   他然后大步跑出门,右拐,找了一处最近公用电话,拨通查号台,先问东大桥派出所号码,后来觉着不够,又问朝阳公安分局举报电话是多少?   祁亮在电话里声音发抖,整个人思维都混乱了,说:“我要举报。”   “东大桥洗浴城,有人卖淫嫖娼,这算流氓罪吗?”   “有个叫祁建东的老板,他包了一群二十多个男的女的在里面胡搞,你们快去抓他。”   …… 第五十七章物是人非      祁亮盘腿坐在沙发里,手里端个小水壶那姿势像活观音手擎净水宝瓶,眉目清秀只欠眉心一点胭脂红。然而他这回干的事儿与救苦救难观音菩萨正好相反。他脸上有瞬间的停滞,说不清是怨愤还是后悔了,像是陷入一阵迷茫的回忆,多日前那个寒冷的大年夜凌晨时分,他围了一条尚带体温的羊绒围巾走在北京街头,迈进一个人的家。   孟小北表情都蛋碎了,在客厅走来走去,无法相信:“亮亮你疯了啊。”   这是他最亲的哥们儿,彼此说话直白,孟小北两手比划着无法描述心情:“那是你爸爸啊!!!”   在孟小北的头脑思维模式里,仍保持着中国人最传统的父系社会家庭观念。在一个男孩心里,“爸爸”这两个字,具有旁人不可比拟的神圣崇高地位。他即便与孟建民关系日渐生疏,当着亲爸的面儿仍是老老实实做儿子的,不敢僭越,在家里孟建民也一定是一家之主决定儿子命运。至于他小爹,更是被他十年来顶礼膜拜尊敬爱慕的一尊偶像。在他心里,再混蛋的爸爸,那也是你爸爸!   孟小北恨铁不成钢地给祁亮讲:“亮亮你特蠢,你整天就和一群女人叨逼叨争宠吃她们的醋!你是祁建东的儿子,儿子再怎么也不能给你爹代替女人么!”   这话出口孟小北与少棠对视一眼,但他还是说出来了。这么多年意识里他仍是这么认为,即使某些观念已经被少棠的感情慢慢扭转颠覆。   评判别人的人生都很容易,极易产生代仁慈代宽容的心态。孟小北说:“你爸在外面搞七个八个姨太,他也就你一个儿子,你折腾什么?多么不值得。”   祁亮嘴角抖动,别扭地说:“他哪天再整出一儿子呢?!”   孟小北皱眉苦口婆心的:“亮亮,是爷们儿有点出息成吗?祁建东他和你分家另立门户你就让他走。你都快十七了你将来也是男人,你一辈子就指望‘有没有爸爸”这个念想活着么?你念大学,有工作,男人有了自己事业,你可以下海开公司赚大钱比你爸爸更牛掰更有钱,将来有一天回头看,还计较什么呢?”   祁亮苍白一张脸,因为委屈而眼光抽痛,盯着孟小北反问:“……我计较?”   “我还计较了?!”   “现在没爹没妈没有家了的人是我,又不是你!孟小北我没有你那样幸运,你爸爸要是哪天跟你妈打架离婚了你家散了你肯定无所谓,因为你从生下来你就有两个爹,你有两个家!”   孟小北被喷得一顿,下意识想,我爸爸是多么正派可靠的男人。人和人简直太不一样,孟建民本来也不会干出那种事,这么多年就我妈一个女人,患难夫妻不离不弃,牢固恩爱着。   祁亮指着少棠说,“孟小北你走到哪都有一个备份儿的爸爸!你就是硬要把我塞到你的情况立场里面让我大度宽容无所谓我做人要伟大善良……我一点儿都不坚强不伟大!”   “我伟大也没有人爱我么,我不仅没爸我也没有男朋友宠着我……不对不对,什么男朋友?”祁亮自己先颠三倒四了,连忙改口道,“我是说没有女朋友宠着我!我又不是‘那种人’,我要男朋友干什么。”   孟小北也愧疚,两手不知往哪里放,怔怔道:“……亮亮你别这样。”   想当初他也曾经像堵洪水猛兽一样对孟小京说,你离我小爹远一点儿这个爸爸完完全全属于我的。   少棠抬眼看着两个快成年的大孩子,摁住孟小北的后背制止。少棠掌心宽厚,抚摸着孟小北后颈一下子让他冷静下来,心软。亮亮说的没错,他背后永远有一堵最坚实的依靠,撑他不倒,他的男人稳重如山。   孟小北从背后抱住祁亮,勒住祁亮的胸口用力揉揉,“亮亮别这样啦,哥抱抱你,对不起么,别这样我也难受了”。   祁亮把脸埋进膝盖,眼神执拗:“我就是想给祁建东找点麻烦,让他们那一家子日子过得不痛快……”   “我想让他进公安局转一圈儿,吃个苦头……然后就能回家来……”   “我小妈知道了肯定跟他打架,我巴不得他们那个家散了……然后我爸就能回来,就仍然是我的爸爸、不会变成别人的爸。”   “……”   祁亮说出令人心酸的实话,蜷在沙发里,咬自己的裤子。   哪个做儿子的,当真不在乎爸爸在内心中那块无可动摇的位置?又是多少年多么深刻的积怨,以至于亮亮会干出如此离谱的事?      孟小北在祁亮家住了一宿,一个被窝里搂着亮亮睡觉。   祁亮冬天有手脚发冷的毛病,孟小北说你可真是个妞儿,你怎么像女人的毛病还会手脚发冷,亮亮你会不会痛经啊?   祁亮头发蓬乱地坐在床边,大声道:“会啊,我正痛着呢肚子好痛!”   孟小北被迫还要帮这人烧一壶开水,兑出一盆洗脚水,帮着搓搓脚丫。孟小北忿忿道“老子都还没给我男人烧水洗过脚呢!”   数九寒天,暖气还烧得不太热,晚上在一个被窝筒里互相焐脚。孟小北认真地说,“亮亮同志,你需要一个贤妻或者良母。”   “良母你这辈子没落到一个,寻觅一个贤妻吧亮亮,不要那种贪图你长得帅或者家里有钱的。”   祁亮脸型像个俊俏的大桃子,有尖下巴,眼睛长得尤其漂亮,就是个娇贵又难弄的少爷。祁亮在床头昏暗光线下睫毛微微扑簌,没吭声……   祁亮后来有一阵时常在学校办公楼走廊处徘徊,路过语文教研组办公室,向里张望,也像是起了心结,心里被看不见的一条丝线牵绊住。   然而一次都没有再瞧见萧老师了。   萧逸桌子空着,桌上和书架上东西都还在。有一张椅子他记得自己以前进办公室被谈话坐过两次,那一套红泥小茶壶他沾过嘴。   后来祁亮从书架上抽了两本书带走,好像是《中国古代诗词选注》之类的书。他看到扉页里有萧逸的红色印章。      萧老师这件事,少棠辗转托人问过两次,然而公安第一时间已经通报给学校和朝阳区教育局,对涉事人影响很难挽回。   少棠回来后对两个男孩缓缓地解释:“事情是这样,你爸是和一个女的去洗浴城,被举报流氓罪。生活作风这个事儿,可大可小,毕竟,你爸一不是国家机关干部,二不是事业单位公职人员,第三他又不像我们部队军人受制于各项规矩,你爸说到底就是个体户。”   “祁建东处以治安拘留十天,交五百块钱罚款,过几天他就放出来。你爸一没单位二没领导,纯生意人,婚外情这事不会把他怎样,除了家里媳妇丈母娘可能要找他别扭。”   祁亮沉默半晌,双手握着少棠的膝盖恳求:“少棠叔叔你能帮忙把萧老师弄出来吗,我没有想要举报他啊!……我知道我错了。”   少棠说:“他肯定不会坐牢,不至于那么严重,只是调查处分,你不用担心。”   “但是学校饭碗恐怕保不住了。”   “当时的情况我大致猜测,他与按摩嫖娼无关,可是坏事就坏在他偏偏出现在那样一个错误时间、敏感地点。他当时是与你们隔壁学校一位男老师一起在洗浴城里,他没办法解释……他总不能承认自己是……你们明白吗?”   少棠说到此处,也有一丝艰难和不忍:“承认嫖娼都比承认是两个男人要好些,否则才真的要进拘留所。”   孟小北摇头无法接受:“这不是个冤案吗,他岂不是被冤枉了吗?”   祁亮冲进卧室,一头扑进被褥之间,把脸埋起来,浑身疼痛像要发烧烧着他的心,难受极了。卧室窗外的天空被枝桠割成一块一块迅速阴霾,他的生活仿佛变得更支离破碎。      ******      春来夏至,街道上车流与行人皆褪去灰淡的颜色,尘埃中浮动出一阵阵暖意。城市旧貌新颜交错,朝外大街两侧道旁的月季花酿起一片红云。   高一下半学年,周遭许多人事都发生翻天覆地变化。   萧老师辞职离开朝阳一中。这人在区教育局下发文件和学校做出态度之前,主动收拾所有东西离开了。这以后,孟小北祁亮再也没在校园里看到萧逸。祁亮去问初中年级组长打听,年级组长说“我们不知道我们也不会过问他去哪”。学校方面讳莫如深,绝口不提家丑,走廊里的优秀教师照片也撤掉了,仿佛就当作萧逸这个人从未在朝阳一中教过书。   校长、教务处处长等学校领导凑一起开会,特别无奈,“哪个学校摊上这事不倒霉么,正跟八十中竞争这学年度朝阳区先进工作单位呢,就怕出这种败坏教师队伍道德风气荣誉的事情……要是在校内,还能压一压不要曝光……现在被通报了……”   翻遍整个校园,孟小北与祁亮能找到萧逸存在过唯一留下的痕迹,竟是他们话剧社排演欧风童话剧《灰姑娘》的剧本。那上面有萧逸作为辅导教师订正剧本所做的许多批注,一行行蓝色墨水笔写出细密秀气的小字。   少棠因为往日某些交情,心里不忍,还试图找过萧逸,愿意帮对方介绍个工作。   萧逸在电话里沉默许久,声音低沉委婉,谢绝了少棠的恩惠。     祁亮爸爸当然迅速就放出来。五百块治安罚款只够这人买一件皮尔卡丹西服上装,都不够连带买配套裤子的!   亮亮爸出拘留所,也没有回八里庄的家看儿子。年轻小媳妇抱着孩子成天在家找他打架,打得鸡飞狗跳,而且又生得是闺女并非儿子,闹得男人愈发不愿回家。祁亮悄悄对孟小北说,“你瞧着吧,祁建东马上又要在外面养外室,他公司开始从南方倒腾摩托车了。”   “男人啊,真的不能钱太多。”   “养一个家一个孩子,钱太富余了,我爸可不是想养出来三个家么。”   男孩不经历挫折不会长大。祁亮完全像大人的口气,拍拍孟小北肩膀,总结道:“小北,你也留个心眼,将来别让你男人变得太有钱,高干子弟,别把你甩了!”   孟小北满不屑地说:“少棠越阔气我越高兴,你以为我男人跟你们家祁建东似的!”   祁亮冷哼一句:“我们家祁建东?我和祁建东除了还姓一个姓,你还能从哪看出来是一个家的?”   孟小北望着亮亮,也心疼好兄弟。亮亮爸当年给唯一儿子起了这么个好名字,祁亮漂亮的眉眼间就剩一片“凄凉”。      个把月之后,少棠有一天周末开车去孟奶奶家。   他沿着呼家楼那条大街往东八里庄方向开,路上车不多,视野开阔。在一个红灯路口,他隔着窗玻璃,突然瞧见熟人。好像是萧老师,脖子上围那条标志性的大白围巾,一拐弯骑车过去了。   少棠摇下车窗喊了一嗓子,“萧……”,然而呼啸而过的一辆渣土大卡车将他的喊声碾压在一阵尘土硝烟中。   少棠手指夹着烟,一条胳膊下意识从车窗里伸出来打左转手势,追过去。他一脚油门,迅速追上骑自行车的人。萧逸胆子小,猛一看军牌车突然急刹横在他面前,骗腿下车时脚下都拌蒜,扶着眼镜,面露惊讶狼狈。   少棠从车上跳下来,两手半握拳。   老熟人对望,掐过、吵过、威胁过还打过架,如今都有些怅然,有很多话想说都不知从哪句说起。少棠没有对萧逸讲出某些实情——某些事要坦白也不该由他开口。   萧逸车筐里摆着单肩背包,里面是课本教材和讲义。这人周末一下午连赶三拨家教,刚从辅导的一名学生家里回来,天已摸黑。   少棠:“谈谈?”   萧逸戴的厚镜片下面眼神镇定,点头,谈吧。   少棠双手插兜四下一望:“离那公园近,要不然就团结湖公园里那个咖啡座?反正你也路熟。”      咖啡厅旁边的小荷花池仍在,水面飘着点点浪迹萍踪,却好像物是人非,天涯惆怅。少棠请萧逸喝咖啡,萧逸坚持要自己买单。   少棠欠身一把拦住:“别,萧老师,我这个人不会客套不来虚的,我挣工资津贴比你容易,我请。”   萧逸脸白,更显得眉眼秀致,脸从来都刮得干净:“别叫老师,我现在不算老师了。”   少棠大方道:“只要教过孟小北一天,就算我儿子老师。”   少棠是慈父心肠,有心替他大侄子亮亮还一个心愿,就帮萧逸找份工作。崎岖多艰的路上,谁活着都不容易,别把人逼到绝境上去。   萧逸用小勺摇着咖啡,挺冷静优雅。萧逸说:“好意我心领,真的不用麻烦。养家糊口皆谈不上,我横竖就是一个人,我没有家眷孩子,我只需要养活我自己。”   “我现在还可以,找了另外一个学校的中介,介绍几份家教,为初三毕业班孩子做考前最后冲刺辅导……我对你说实话,做家教比我以前在学校正经教课的小时工资高,只是没有其他方面福利待遇。”   萧逸说话平静,男人都有脸面尊严,不愿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窘迫处境,硬扛着也要挺直腰板。这条路上为追求感情而飞蛾扑火,迟早栽在这事上。   少棠手指抚着桌面,感慨道:“萧老师,其实当初我巴不得你从朝阳一中滚蛋。可我一年前特意录音录下的东西,没来得及用上,你自己出事了……”   萧逸坦然点头:“是我自己不小心,一个深刻教训。”   萧逸似乎也是特意解释澄清,怕少棠看低了他。他说:“那天在洗浴城,绝不是你想象那样。”   少棠问:“那位男老师不是你那种朋友?”   萧逸坦白:“不算,刚认识不久,是打算、打算、进一步交往试试看,可惜……总之现在都结束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用我当作一个借鉴,以后你与小北别犯我这样的错误。我们这样的人感情生活不易,生存艰难,人生匆忙流逝几十年一转眼我都三十余岁,身边来来去去皆是过客,很难寻到一个性情、品格、爱好都与自己完全契合的爱人,何况终生伴侣,太难了……还要分分钟承受社会家人压力,你也保护你自己,照顾好小北,别让他吃亏别受到伤害。”   萧逸声音细腻,有南方人的柔软,有些话仿佛想了很久娓娓道来,少棠垂眼“嗯”了一声。   少棠走神了半分钟,突然抬眼盯着萧老师!   萧老师也抬眼直视贺少棠,眼神勇敢直面内心,没有丝毫回避躲闪。手里的镀银小咖啡勺掉进咖啡杯,溅起的液体发出“啪”的一声,砸在两人心坎最隐秘不能见光的地方。   ……   少棠紧闭嘴唇,一言不发,盯着对方。   萧逸反而先脸红了,最怕少棠没理都不饶人的狠厉眼神:“你不要拿眼神剜我,我又不会乱讲。”   “你对小北掏心挖肺地好。我在学校教书这么多年,少见你这样的父亲,你与孟小北绝不是普普通通父子情。人心里藏没藏着爱情,从眼睛里都能流露出来。你有多爱他,他知道?”   萧逸问得少棠说不出话。   “你们两个,挺幸运的,比我幸运得多,真的,我十分羡慕你们。”   “很般配。”   “争取一辈子在一起,别轻易放弃。”   少棠心里憋闷,涌起一股滂湃的强烈的情绪,从未如此强烈想要对一个人表白,剖开内心。   他临走回头,掷地有声:“我为什么要放弃?”   “我不会放弃。”   “我跟他好一辈子。萧老师你将来等着看吧。”   ……   坚持与放弃,固守与放手,有时就在一念之间。那时少棠与小北面前横亘的一条阻隔障碍,他们无法回避。      学期中考后正好,西山翠峰如簇,桃李祥云。孟小北他们年级组织春游。   孟小北穿长袖T恤和登山长裤,裤子侧面坠好几只口袋的外贸款式,很酷,戴一只红色棒球帽。他背着一只挺大挺沉的双肩背包,一路跋山涉水。他们班的同学到达山脚下就开始沿途自由活动,没有拉起队伍,各人速度有快有慢,女同学还在山脚下买零食,孟小北与几个男生已经爬上去了。   祁亮也戴了帽子,帽檐阴影遮住大半张脸,手里一瓶水不停地喝:“孟小北你背那么大包,不累啊!”   孟小北敏捷地踩着山谷溪涧间的大石头,遇到青苔以长木棍支撑,踩稳,很有经验,快速行军,迅速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祁亮追得呼哧带喘脸苍白。   孟小北半路停下,蹲在大岩石上,给祁亮拍了足足有半卷照片。祁亮拿过来摆弄:“日本牌子?比我爸留给我那个看着更高级,你家里买的?”   孟小北大口大口嚼着火腿肠,坦荡荡的:“我男人送给我的,压岁礼物。”   祁亮嫉妒地低声骂道:“我靠你们两个真的够了……”   两人一人举一根火腿肠,山谷里风很大,头发被吹散飘起,俊朗的少年脸庞侧面镀一层金光。   孟小北伸舌头舔一下抖动的肠。   祁亮看他:“你还舔,怎么那么像……像……”   孟小北:“像什么啊?……亮亮你黄色录像带看多了吧,流氓!”   祁亮:“你做过那个吧?”   孟小北:“绝对没有!”   半晌,祁亮问:“小北,我听说你好像还是要转学?回西沟?”   孟小北点头:“可能吧,我没北京户口。”   祁亮:“你什么时候走啊?”   孟小北:“暑假吧,高二就回去念了。”   祁亮一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怨念表情:“这么早走干什么啊,你等高考再回去考不成啊!”   孟小北说:“废话,就我这水平,那样就来不及了我连大专都考不上了!”   祁亮:“……”   祁亮漠然道:“孟小北你走吧!你们一个个的都走了,都离我那么的远,老子终于彻头彻尾孤家寡人一个。”   孟小北厚脸皮道:“你不至于吧,要跟我分手似的!你这么爱我?舍不得我?”   祁亮沉默半晌,破罐破摔三口两口把一整根火腿肠塞到嘴里,几乎把自个儿噎住,然后哽着用力吞下肚。祁亮对孟小北坦白:“小北,你知道吗,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我想跳楼。你上回没得说错,妈的,我当时就像个女的一样,我心里特别难受想抽风跳楼。”   孟小北:“亮亮……”   祁亮霍然站起来,两眼发直。   孟小北呆怔一秒钟,一骨碌站起来,双手攥成拳,神情警惕。   他们比别的同学爬山爬得快,在半山腰一处悬崖上,眼前绿树苍翠,林海浩瀚,像时光望不见尽头。祁亮踩在山崖边上:“我当时就想,我打光手里三十个币,我把面包和那四盒鲜桃汁全部干掉,电视里春晚零点敲钟的时候我就爬到北京饭店大楼顶上,在饭店给祁建东打个电话告诉他我要跳楼你回不回家!”   孟小北一把抱住祁亮,勒住腰把人拖远,虎着脸道:“你往后站!你别站山边儿上,你吓我啊?亮亮你干什么!”   祁亮眼泪唰得流下来,说:“萧逸那个人,在我最孤单的一个年三十夜里给我做了一碗热面条,然后我就把他坑了,我让他丢了工作。”      那天在香山顶上,孟小北像个男人样儿抱着祁亮又揉又哄好半天,亮亮亮亮,放心吧,爷们儿我回大西北赶考,以两年期为约,老子就为与你团圆也一定会考回来的!到时回北京只要小爹不反对我一定娶你过门儿给我做小,我不会抛弃你这碗糟糠的!   亮亮掉完马尿,一抹脸,立刻恢复皮赖贱本色:“靠,为了与你小爹团圆你也得拼老命考回来,少来拿我说事儿,老子跟你没关系不领你的情!”   经历过波折磨难的感情,人生路上留下的痕迹才更刻骨铭心,后半生不褪掉颜色。那年,幸福对小北和祁亮说,你们还年轻。    第五十八章大约在冬季      高一暑假,孟小北离京,转至西安念书。他必须回户籍所在省参加高考。    人一生就是这样,向着山顶不断前行的这条路上,不会平坦笔直,永远都是曲折的、迂回的、拐九道弯的。半路每一道沟壑,每一条小沟,一草一木,都是不能错过的风景。没有这些沟坎,孟小北这日子就过得太平静,他仿佛一生注定在路上漂泊。   西安家人打来电话,撂下电话,孟建民给儿子的家书也到了。   以孟建民细腻又牵绊的心思,有些话不忍在电话里直说,信中大约写道:“小北,爸爸这些年,没有能够为儿子成长教育做出一个父亲值得骄傲的成绩贡献,却不幸又未能够为你两兄弟在人生最关键时刻创造一个更好的条件,没有能力帮你继续留京……考试政策倘若没有转圜余地,就回西安来吧!学校为你联系好,安心准备高考,这里毕竟永远是你的家。爸爸对不起你……”   少棠开车过来看小北,故意将吉普车停在离家属楼有一段距离的隐蔽无人处,把孟小北叫下来。   不等开车门,二虎直接从副驾的车窗跃出来,凌空飞扑进孟小北怀里,嗷嗷地用鼻吻蹭他下巴,亲热地舔他的脸。   二虎也两岁了,正是一头军犬体力经验完美结合的黄金年龄,眼珠乌黑精亮,后肩处的皮毛泛出几缕华丽光泽。   小北上车,少棠一手握方向盘看着他,突然解开安全带压过来!   相思是苦,见面想到不久之后的分离,更是苦涩。少棠放低座椅靠背,自己大半个身子掷到孟小北身上辗转碾压小北的嘴唇。孟小北胸口肋骨受到挤压发出窒息般的粗喘,舌头口水交融,仿佛只有这样的粗暴才能令人心安。   少棠压在座椅上,掰过小北的下巴,眉眼相对:“大宝贝儿,对不起,你爹这回没本事没办法,你恐怕、你只能……太难为你了,不公平,你在北京生活十年,你爷爷奶奶家户口都在北京,你爸原本也是北京人,但你就是拿不到一个名正言顺的考试资格……老子对不住你。”   孟小北仰着,轻轻吹一下发帘,神情反而平静潇洒:“你们两个干嘛啊,约好了的?我爸也这样,你们俩都说对不起我。”   “别那样,没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   “我没事儿。”   “就我那个成绩,我去哪考试都一样的!少棠你甭担心,你看你再操心你头发都要白了!……我不在乎这个。”   以孟小北性格,只有值得闹一闹的事情,他才会不择手段奋力争取。高考资格这种明摆着撒泼打滚浑闹也无法改变的残酷事实,全国各地千千万孩子,尤其知青及三线工人子女,都曾经或正在经历与他同样的困境,他不是唯一一个被命运的大手拨拨转转在城市间辗转流离的少年。想要异地高考?这件关乎举国学子命运的大事在后来二十年里都未能得到解决,孟小北生在这时代,也并未比别的孩子更吃亏。既然无法改变,他坦然接受,再寻其他出路。      那天少棠就开着车,载着小北,在北京城内大街上漫无目的,兜兜转转,让京城一草一木长安街上一栋栋高大的建筑匆匆略过两人眼角,仿佛十年时光再一次从指缝间无声息地溜走。   少棠一只手紧紧攥着孟小北的手。开到一个地方,少棠突然溜边儿停下,沉默,然后把车开进一处胡同,空旷没人的地方。   二虎在车后座上,端详二人缠绵接吻,黑眼珠里暴露蠢蠢欲动的渴望。   二虎伸出大长舌头,舔孟小北脑门,似乎也意识到一对离人分别的心酸辛苦。孟小北一只手还应付着二虎,“去!去!非礼勿勿勿舔!……”   孟小北指着二虎说:“这不要脸的!少棠,你养的狗也喜欢雄性动物。”   少棠躺在后车座上,让孟小北坐他大腿,说:“二虎还真不是同志,它太热衷追求母狗了。”   “老子还没跟你说,春妮儿已经怀上。”   孟小北嗤笑道:“二虎搞出狗命了?!”   少棠一拍大腿,无奈:“我给几条狗冲完澡,我就离开五分钟,我真就五分钟没盯住!”   “等我转回来一看,二虎已经骑到春妮儿后胯上撒呓挣呢,抖得酣畅淋漓,嗷嗷得。我再抄棍子把那俩狗给打分开,来不及了,这畜生抢在我动手之前,秒射。”   孟小北大笑:“哈哈哈哈,二虎威武!一炮成仁!”   少棠眼底荡起墨色漩涡,望着他,半晌说:“小北,你要是个母的,你要是能怀上,我就给你就地打一炮,你就再也跑不了了……”      两个男人在一起,谁都不会怀孕,没有婚姻,没有社会约束,相爱只有一句承诺“我爱你”,在不同人眼里或重于泰山,或许轻于鸿毛。     孟小北不会知道,他小爹那时为他在京城各衙门口四处奔走,多么希望能帮他留下。少棠能在车内蹲两个小时,磕掉一地烟灰,就为在市教育局门口拦一个熟人。局里那位胡局长,顶着发毛稀疏的脑袋,肘弯搭一条西装,下面藏着领带金笔礼盒、高级茶叶。胡局笑呵呵往楼道里一迈,一眼瞧见堵办公室门口的人,也无奈:“嗳少棠啊,又是你,我真怕了你呦!……”   办公室里,胡局长私下连连摇头:“少棠啊我实话对你交待,积压在我这儿的条子,有这么这么厚一沓子!”   “你爸爸也电话关照我帮你办这事,可我真无能为力啊,不好办嘛…”   “想异地高考,哪有那么容易啊?如果都那么容易,全国外地边远地区都跑到北京来考,北京考生的优势如何得到保障嘛!”   少棠眉眼深重望着对方:“陕西高校改革开放后投入多少,北京又是多少?但是想从陕西考到北京一类校录取分数线至少比北京考生高几十分,这太不公平。”   胡局长下嘴唇沾了茶叶,往茶杯里“噗”得回吐,摊手道:“不公平?谁都知道我们国家教育资源分配不公,我个人有什么办法?你家里有两块田地,一块是肥沃黑土,另一块是盐碱滩,你如今想要投种耕田想要打造出一块亩产万斤世界一流的良田,你是往那块好地上投入,还是往盐碱滩上投入?当然了,好地它越养护投入就越好,盐碱滩最后就沙化变成内蒙宁夏那一片大沙漠了,可这就是咱们国家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为了效率做出的资源投入上的必要政策倾斜!我们要打造两所世界一流大学,十所亚洲一流高等学府,而资源配置上的优势必然集中在制定政策的少数人手中,要的就是十年内出政绩!不出成绩我们怎么交待?我坐在这个位置上,我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少棠心底一片寒凉,冷冷地问:“那大西北盐碱滩上住的孩子,怎么办?您帮他们指条明路?”   胡局长叹口气,心更加的冷:“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尖子学生都是自己考出来。”   “有本事就挣命,没本事,就认命。”   ……      少棠他小舅贺诚,后来看着桌上少棠递给他的档案材料,也笑说,“小棠你八百年不来我这儿露个面,你突然一来,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我以为你小子要结婚给我送喜帖来的。”   少棠坦率道:“对不住了,舅,结婚喜帖我没有。”   贺诚问:“……仍然没有一个能让你安心定下来的对象?”   少棠不假思索干脆回答:“四年以后吧,到时候应该能有。”   少棠这么说,是脑子里想着他大宝贝儿今年十六,四年以后就是男人法定结婚年龄。那时孟小北从年纪上讲,能真正能嫁给他当“媳妇”,到时他就去跟孟家人坦白。   贺诚说,老子是真没想到,小棠,这么些年你为你自己都没这样奔命过,你为别人?   少棠说北北毕竟是我儿子。   老谋深算的贺总,那天面色突然沉下去,手指戳着孟小北的档案,他不是你儿子。   “最简单的,他要是你儿子,他就直接落到北京户口,他怎么会在岐山?”   贺诚说。   少棠:“……”   贺诚是话里有话:“可惜这小子不是个闺女。他倘若是个黄花大姑娘,做你媳妇他也能落户口,这就赚了,可他这辈子也当不成我的外甥媳妇。男人啊,还是要有婚姻,组成正式的家庭。我不阻拦你爱,爱不爱那都是次要,有一个在家等你、默默扶持你事业的女人,有个孩子延续你的血脉,你下半辈子就知道这多么重要。”   少棠反问:“爱不爱是次要?找个我不爱的女人,结婚生出孩子,然而有一天发现我实在没办法忍受和一个没感情的女人在一起生活然后再反悔、再把人坑了?”     贺诚冷静地道:“你以为我们这代人,每一对夫妻都恰好曾经是生死相许患难相依过的恋人、都有爱情?年轻时在外面的镜花水月,未必能作为一辈子支柱依靠,反而搞不好将来沦落到下半辈单身孤苦膝下无儿无女老无所依……到头来是一场空。”   少棠陷入沉默,当时很想端起桌上那杯咖啡泼他小舅。   贺诚眼底掠过一丝恻隐,但他就是没帮这忙。少棠是陷得太深,当局者迷,他这做舅舅的,冷眼旁观,不拼命阻拦,也不促成。分开冷一冷,你小子未来人生还有五十年呢。   ……      这年暑期,孟家爷爷奶奶三姑与少棠一起,送孟小北坐火车回西安。   一张火车票只捎带卖两张站台票,爷爷说让你奶奶和少棠送你进去,你奶奶太舍不得你。   孟小北拖了三个大号箱子行李,里面还有他之前再次去琉璃厂购买的画笔颜料素描纸和熟宣纸,西安甚至买不到某些牌子色号的油画颜料。下站台经过长长一道楼梯,身边挤过去一拨一拨提大包小包的旅客。那些人抢先登上站台,候车。赶着回家探亲的人眼露切切乡情,出差的公务员脸上堆笑向送行的人招手,脚步匆匆。孟奶奶少棠一行人是这趟车旅客人群中走得最慢的,仿佛是与时光逆行,好像拖慢了脚步就能留住北北。   少棠提着一件行李,递给小北:“一共三件,拿好,哪个也别少了。”   孟奶奶来回扒拉那三件东西:“这两个是你自己的,衣服,学习用具,画画的东西,千万不要掉了,拿好!……那个大包是买给你爸爸他们的土特产,要照俺说就不该让碑碑扛这么多东西,孩子坐火车多累啊,下回让孟建民自个儿回来拿!”   孟小北笑道:“奶奶……俺不是小孩子咧!”   孟奶奶眼睛红红的,抽一下大孙子的脸:“恁永远都是恁奶奶的小孩子!”   少棠站开两步,远远看那祖孙俩说些亲热道别的话。他没沾小北,怕摸上就舍不得撒手。孟小北是个大小伙子样儿,个子比他奶奶高一头,还搂着奶奶黏糊撒娇呢。孟奶奶低声嘱咐:“回去听你爸爸的话,好好学习,别的啥都不要管,考试给俺考回来还找奶奶来!”   “嗯,放心吧奶奶!”孟小北眯着眼,笑模笑样。   孟奶奶悄悄地道:“家里要是受了啥委屈,要是对你不好,你告诉奶奶!”   孟奶奶耳背,嗓门止不住就高了。她“悄悄”说话,方圆十米范围内都听得清楚。   少棠转身,匆匆跑了几步,去找站台食品车又给孟小北买了饼干和水,还有一盒冰激凌,塞到随身包里。少棠嘱咐:“火车上睡觉别睡死,你奶奶给你的钱别掉了。”   孟小北一拍肚子,乐道:“钱绝对掉不了,奶奶都给我缝小裤衩里面了,我塞了一裤裆的钱!”   少棠说:“遇上事赶紧找电话呼我,我以后24小时都开机。”   孟小北安慰道:“知道啦……我十六了,快十七了,我又不是六岁。”   少棠深深看了孟小北一眼,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北北十六了。十年前宝鸡火车站上空天穹明净,穿绿色军装的队伍在站台上如潮水涌动,帽徽上都镶了红五星。六岁的北北扛着大花背面缎子背,让被子压得都抬不起头,皱着小眯缝眼,小跟屁虫样儿牢牢追在他的身边。   少棠轻轻一摆头:“快开车了。”   “火车上厕所小,脏,你再出去上个厕所。”   ……   站台上那间公厕更加拥挤脏乱,旅途上的过客来去匆匆。男厕所小便池前挤满人,排起长队,人声水声窸窸窣窣。唯一一个隔间空出来,少棠一把扒住隔间门,把孟小北拉进去……   少棠用后脚跟抵住没有插销的门,一双大手的力道几乎捏断孟小北的肋骨,十根手指仿佛插入双肋的缝隙、浸入血脉,狠命抓住小北的头发,用粗糙的下巴狠狠揉了一遍。两人皆嘴唇嫣红,分开时唇间粘连了口水丝。   孟小北很沉得住气,说:“干爹你放心,我一定能考回来。我不会对不起你。”   他会“认命”?滚回山沟?   两人用耳语的声音,看对方口型。少棠盯着小北的眼:“别说考不考得回来的话,你要是考不回来,难不成就跟我分?”   孟小北一听就乐了:“不分,无论如何都不分。”   孟小北说:“不就是两年,很快过去。”   当初分开四五年,彼此也等了,没动摇过。   少棠突然想起个事,从裤腰小皮套里拿出呼机:“这个给你用。”   小北:“给我干嘛?”   少棠:“我呼你啊。”   “你呼我?!”孟小北乐得眉眼都展开了,嘲笑道:“贺少棠同志,贺队长,你不是说你每天很忙很忙从来都没时间看我的信息更没时间回CALL我吗!”   少棠板着脸:“……我有时间。”   “我明后天再买个新呼机,号码我呼到你这个机子上。”   孟小北点头:“好。”   ……      十年匆匆,恍然一梦。   这年其实是一九八七年暑假,八七年对孟小北意义非凡,有许多闪光的斑斑点点印在他记忆里。这一年,他们北京本地的国货名牌“牡丹”年产突破二十万台彩电跃升业内龙头大哥市场占有率第一。他奶奶家随后也终于换掉黑白小电视凭票买了第一台牡丹彩电。在娱乐贫乏的年代,也是这一年,央视两大不朽巨著《西游记》和《红楼梦》先后在电视台热播,家喻户晓,空前绝后。   八七年,动画片变形金刚进入中国市场在学生之间迅速风靡,他们朝阳一中门口小店内摆满汽车人玩具。这年,孟小北最崇拜的歌星齐秦给王祖贤写了一首《大约在冬季》。而北京街头巷尾音像店门前,最热播的歌曲是那首电视剧主题曲《少年壮志不言愁》,街上到处响彻刘欢激荡高昂的男声,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中显身手——显身手……   八七年,孟奶奶家外孙女亦即小北的学霸表妹被保送至市重点八十中,孟建民曾经的母校。也是这年,孟家最后一个闺女、小北的小姑彻底离开娘家庇荫,通过单位同事介绍,闪婚迅速嫁与厂里专为领导开车的一名司机。   同是这一年,长大了的孟小北离开他寄人篱下十年的北京,回到他出生的大陕西。      卧铺车,旧式暗绿色铁皮大车厢,车头汽笛长鸣,冒出滚滚白烟。   孟小北拉开车窗玻璃,向外望去,站台上笔挺的身影是他十年的羁绊。随身听里的歌由耳机蓦地流入大脑,孟小北一双眼盯着站台上的人,目光像是长在他小爹身上。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   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漫漫长夜里。   未来日子里。   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   孟小北没摘掉耳机,也没流泪,坚强地昂着头。他那天在火车启动前片刻时分,面对站台人山人海、无数双眼,给少棠唱了一首歌。   他嗓子是略粗糙沙哑的年轻男声,在嘈杂的广播和列车启动汽笛声中竟格外清晰。车厢内一阵轻轻的骚动,四周所有人看过来。窗外,站台上无数人陷入苍茫惆怅又坚定的意境中,驻足回望。一群农民打扮的粗糙汉子,也随着那歌声节奏不停点头,脚打拍子,这样的歌谁听不懂?   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   虽然迎着风。   虽然下着雨。   我在风雨之中恋着你。   站台上一个正准备上车的女孩,被孟小北唱得感染,低头对男友说着什么,摇一摇男朋友的手。那男孩面露害羞难色,最后还是附耳说了几句,甜甜蜜蜜地提过行李送女友上车。   孟奶奶不知道齐秦是谁家的,听得眼泪吧嗒吧嗒流下来,不停用手抹去。少棠一动不动伫立,像白衬衫绿色军裤塑造成的完美的雕像,眉眼漆黑处仿佛与孟小北嚎出来的声音深深纠缠,沦陷,深不见底。   车上没人看出孟小北这歌是唱给谁的,因为站台上所有送行的人都沉浸其中挥手向亲人送别眼含水光。人群中,只有少棠一个,猛然扭过头去,凝视车子将要开去的远方,铁轨没入浓雾视线的尽头处,没有再看小北。少棠胸膛抖动起伏,嘴角坚毅。   没有你的日子里。   我会更加珍惜自己。   没有我的岁月里。   你要保重你自己。   你问我何时归故里。   我也轻声的问自己。   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   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列车启动,孟小北坐回到自己上铺。对面中铺和下铺睡得是两口子。   那女的问,小子你刚才吓我一跳,你唱给谁的?   孟小北笑着说,唱给我媳妇啊,你没看见我媳妇站车窗外边送我呢吗。   女的也乐,小子你唱得真好,把我都唱流眼泪了!那男的说,当初我追你的时候,就老在山上冲着对面山梁你们家唱歌,不然怎么能把你追回家了呢。   孟小北躺在床铺上,帽子遮脸,烟瘾有点儿犯了干脆睡觉,塞着耳机。他腰上的CALL机竟然响了,拿起一看。编码熟得不能再熟,他一眼就看明白。   某人呼他了,对他说:【宝贝儿我爱你。】   孟小北攥着呼机,眼前慢慢模糊,一层水雾自动将那一行编码幻化作那三个真实的字。   有本事就挣,没本事就认。他绝不会认命。 第五十九章古城纪事      孟小北到达西安是个周末,他妈妈和他弟在车站迎他。马宝纯还是那大大咧咧爽朗的脾气,没什么心眼儿,说“咱家大宝贝儿终于回家了,这回踏实了,老老实实在家门口上学考试吧!”   孟小北一瞧他弟,孟小京眉眼是愈发帅了,发型又比上次削短了些,晒得略黑,穿一双那时很流行的男式“水陆两栖”休闲凉鞋。T恤衫两个袖筒要故意撩起堆在肩膀上,说是凉快,露出一侧锁骨和上臂漂亮的肌肉线条,男孩就要这个范儿。   孟小京一提行李,笑说,“这么沉,你把北京的家都搬来了?……西安其实什么都有,没那么土。”   孟小北一乐,“可不是么!都是爷爷奶奶非要让我给你们带的,咱爷爷藏了好几年的山东特曲、孔府,舍不得喝,非要让我拿肩膀扛过来!”   孟小京说:“唉,爸爸现在也不能喝酒了。”   孟小北:“咱爸呢?”   孟小京说:“家躺着呢。”   孟小北抛了个小眼色:“嗳,你今年夏天电扇彩电卖的怎么样?西安今年热吧,你那个大卖场特火吧!!”   孟小京嘴角一弯:“靠,不在那里卖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咱爸非要让我回家等着你、准备接待你!”   “你是咱家多么重要一个人物么,孟小北。”   ……   孟小北拎包低头嘿嘿一乐,亲兄弟见面,尽量和平共处,他是“回家”来的。人潮有秩序地往出站口缓缓涌去,身后铁轨车轮间冒出蒸腾的白气。站外不少人举着“国营旅店”、“扶风-宝鸡长途汽车”的白牌子拉客,候车大厅快餐店有一排剁辣子肉夹馍的窗口,店内漾出一股羊肉辣子的浓郁诱人的香气。   古城西安的味道。      孟建民一家人已经迁了新居,是随厂里第一批外迁工人集体搬到位于市郊的职工宿舍大院。门口有门岗值班,一栋栋红砖楼整齐罗列。他们大院隔壁,就是某家外资制药厂的工厂区,放眼一片纯白色洁净的厂房,每天班车载着大批工人进出。孟小北在北京都知道那间著名的药厂,电视里中央台整天跳出那个低沉洪亮的男中音广告,“暴饮暴食消化不良胃酸胃胀胃溃疡胃动力不足?不要怕!!请认准吗、丁、啉!!!”   孟建民没有亲自上火车站接大儿子,是受累于身体原因。孟建民自从俩儿子上高一那年开始,身体就不太好了。西沟的医院根本治不了,完全查不出病因,常年往西安各大医院求治,工厂里给他开了半退的长期假条。   孟建民在家里慢慢走过来,一搂大儿子,掌心慢慢压上十年分离的歉疚:“小北,没去接你,不好意思啊。我现在闻不了火车站的煤油汽油味儿,呛我,喘不上气。”   孟小北问:“爸您怎么啦?”   孟建民说:“肺积水。”     孟小北盘腿坐床上,眉头紧锁,吃惊,凝重,听他爸讲肺积水这病究竟怎么一回事。以孟建民在厂内的工种,他不沾化工原料废料、不碰石棉矿物粉尘,他是一名机械师傅,做硬技术活儿的,按常理不应当染上肺病。   孟建民靠在床头,眼窝深陷,人还是相当乐观,笑起来一副老帅哥的潇洒模样:“其实就是当初为孟小京治腿四处跑,厂里班次又很紧,领导整天鬼上身似的玩儿命催我们这班人。我有一年过年在厂区熬夜加班,漆黑深夜里,输电线上面一个电盒出故障,我爬上去修,下面人举着大灯给我照……”   “电线杆子特别高,我们是架梯子上去,结果我修到半道上没看清,没有踩稳,我就摔下去了。”   孟小北惊呼,“您摔了?……您没跟我们说过啊。”   孟建民胡噜他头发:“跟你小子说有什么用啊?……当时摔得很重,四层楼高,若不是下面架了一层施工塑料布,帮我缓冲一下,你爸爸我就真摔散了。”   孟建民摔伤痊愈后,原本没有当回事,然而身体每下愈况,连年越发严重,最后诊出肺积水。   “或许就是并发炎症,发炎导致膈膜积水,污水都积在胸腔里,可不坠得我难受么。”   “没多大事,不会影响你们俩学习,甭担心啊。”   “不许跟你爷爷奶奶汇报啊!”   孟建民叮嘱道,抬手一指孟小北。   孟小北迅即扭头指他弟:“孟小京你听见没有,都是因为那时候操心你的腿,以后好好孝敬咱爸!”   孟小京当仁不让地说:“是是,咱爸就是我的爸,我伺候,他每回上医院抽水都是我陪床!”   当晚一家人围坐为孟小北接风。马宝纯做饭手艺着实一般,就是一顿关西人的家常面食。臊子面搭配土豆丝胡萝卜丝黄瓜豆皮几样凉菜,“上车饺子下车面”。桌上的啤酒白酒被这两个站起来和孟建民一边高的哥俩全部包圆儿。   饭桌上孟小北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也没什么客套话,很男人地对他爸说:“爸你放心,我和孟小京也都长大了,高中毕业以后我就出去挣钱,不用你们养我再操心我。”   孟小北心里估算,上一回他爸带孟小京来北京,一家子闹得很欢,鸡飞狗走。那时孟建民就衰老许多,应该是已经患病。孟小北嘴上说出来的话,与心里是反的,不是因为操心孟小京,肯定是他把他爸气着了。一张全家福照片,各人都是别别扭扭撅着嘴看向不同方向……一家人心扯远了互相都揪着疼。   孟小北即便感情上与父母生疏已久,他无论如何不愿看到,他爸爸身体不好了。他千算万算,心里打好了谱回西安家里当两年爹不疼娘不爱左邻右舍大叔大婶都不待见的野孩子考完试赶紧卷铺盖滚蛋!唯独没有算到……他爸病了。      家中一室两厅,孟小北孟小京同屋。孟建民提前布置了房间,指挥孩儿他娘出去现订的家具,将孟小京原来的单人床改成上下铺,然后哥俩每人有一张带连体书架的写字台,一应家具陈设都是两兄弟公平分配,不偏不倚。   孟小京使个眼色说:“孟小北,爸其实特别向着你,生怕你受委屈!你来前一天,他忽然发现你桌上没有台灯,我说先凑合着,等你来了你自己买去呗,不就是一个灯么。他非要让我跑到大卖场买个一模一样的新台灯回来,不然咱爸嫌这两张桌子看起来就不对称了、怕你不高兴。”   孟小北从行李包里掏出一只精美包装盒攥在手里,有意补回先前的失礼,装作收拾东西时不经意丢给他弟:“嗳,我干爹给你买的手表。跟我那块表式样差不多,你上回不是说喜欢吗……我干爹对你也不错吧!”   “给我买的?”孟小京相当惊讶,在手里仔细端详,连忙就戴上了,抿嘴也挺开心:“……你帮我谢谢你干爹,挺贵的。”   孟小北说:“你自己打电话去谢!谢谢这俩字还有让我代说的,真逗。”   孟小京双眼皮一翻:“我哪还敢跟他说话?你不得又翻脸跟我急啊,我才不说。”   黑历史被揭,孟小北顿时不乐意:“谁、谁、谁不让你跟他说话了?你去说啊,你去去去!”   晚上回屋,孟小北瞟着床,示意:“咱俩谁上谁下?”   孟小京说:“我恐高,你上去。”   孟小北:“成,你别嫌我夜里翻身晃悠你。”   夜里孟小北起夜,隐隐听见他爸爸在隔壁屋里持续不断地咳嗽,似乎睡觉都很困难。他在门外呆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没说过亲密体贴的话,还是不说了。   然后孟小京起夜时,马宝纯就直接在屋里喊,孟小京给你爸倒蜂蜜水来。   孟建民那时必须斜靠,每天“坐”着睡觉,无法躺平,否则肋膜积水容易造成窒息。积水久之导致胸闷,呼吸困难,心脏疼,喘不上气,隔段时间就需要去医院抽水。      工作日马宝纯还要上班,他们大院有专门班车接送大批职工往返于西安与岐山之间。孟小北哥俩一左一右,护送孟建民去医院做肋膜穿刺抽水之前的检查。走在家属宿舍区里,听到最多一句话就是“孟建民瞧你养这两个大儿子,真帅,你们家多棒啊!”似乎老孟师傅这辗转波折半辈子,唯一令人羡慕的成就,就是养出小北小京两个像模像样的大小伙子。   孟建民背影已经很瘦,看起来比两个儿子身量更窄,脸上五官愈发显得浓重深邃,像把二十载风霜流年都刻在脸上,一层皮包着脖颈肩膀处依然硬朗的骨架。去年已做过一次胸穿抽水,抽出1500cc浑浊液,然而肺部漏出水仍很严重,过段时间积液就漫至胸腔,还需要反复再抽。   医院胸内科往来许多重病号,孟小北坐在诊室外等他爸爸,莫名发呆,感到彷徨,甚至恐惧。十年,他爸转眼之间就老了。孟小北眼前缓缓推过一辆担架车,经过幽暗的纵深很长的一条楼道。一个五十多岁男人躺在被单下,眼球灰败无神,鼻管下面嘴巴半张,胸部像一架鼓风机发出嗡嗡的拉风箱声音,每一口沉重而阻滞的呼吸都仿佛带动起全身气力,眼瞅着喘不出下一口气……   孟小北摸摸自己脑门上的疤,意识里好像还记得幼年时他亲爸喜欢吻他额头。   而少棠喜欢吻他嘴巴。   十年转瞬过隙,却也漫长,他获得许多也错过了太多。      中心医院专家会诊,仍然无法为孟建民确诊原始病因,只能长期治疗修养。又是周末,马宝纯原本都换好衣服,脚上穿了一只鞋,想了想,回过头说:“孟小京,要不然还是你带你哥到城里转转,我就不去了。”   马宝纯笑说:“我跟着你们哥俩去,你们肯定嫌我走得慢,嫌我唠叨你们哪也不能去,招你俩烦!你们哥俩自己玩儿,想上哪上哪,想吃什么吃什么!吃饭孟小京你掏钱啊,回来我给你们报销。”   当妈的这是有意“撮合”。男孩子之间的鸡毛蒜皮,做父母的不好插手。   孟建民马宝纯两口子即便心里更亲孟小京,至少表面上尽力一视同仁,绝对不会像他家老太太把对待俩孙子的喜好偏爱全部刻在脸上。马宝纯给哥俩这两碗水尽量端平,孟小京碗里盛多少,孟小北碗里一定也有多少。买什么都是一人一件。在商场里买打折衣服如果那号码只剩一件,马宝纯宁愿就搁下不买,也绝不只买一件回来挑矛盾。   走在楼下,隔壁单元门一位同是姓马的大婶看见他们。两家在西沟就是老邻居。孟小北声音粗粗的,叫道:“马姨儿!”   马姨惊喜道:“哎呦,你是孟小北啊!!”   “你现在长这么好看了?……不比你弟弟赖!”   有人爱了、有恋人了如今眉眼间范儿都不一样。孟小北甩着胳膊走路,也不回头,潇洒地一舔嘴唇:“我本来也没比孟小京赖啊!”   马姨对着他背影不停招呼:“你比小时候俊多了!你小时候可赖了我们几个老姐们谁家玻璃没让你砸了祸害过!晚上到马姨儿家来吃饭吧我给你做酥肉和大肘子,我比你妈妈做饭好吃!”   路过门口传达室,孟小北呼机响了。他低头一看,赶紧找电话打。   他呼了少棠的新号码,说“想你”。本来一时冲动想把他爸爸这肺病也说了,然而转念一想,小爹这人心太重,尤其与他爸多年情谊赛过亲兄弟,知道真实情况没准第二天就要请假马不停蹄坐火车赶到西安来,好像自己“假公济私”似的……虽然很想见棠棠。   孟小京眼露惊讶和羡慕:“你都有寻呼机了?咱学校里没有几个人用呢,爸都没有!”   孟小北:“嗯。”   孟小京那口吻就是了然于胸,“电话打给你另一个爹的吧。”   谁说双胞胎没默契?   孟小北耸肩默认,嘴角幸福地弯出弧度。   孟小京又问:“每月付多少费用呢?”   孟小北抱怨:“联网费每年就一百八!我也得自己打工了不然我都付不起年费!”      孟小北眉眼愈发长得开了,心也开了,不再那么小家子气自找别扭不痛快。孟小京作为一地之主,亲爸亲妈的心头肉,心态就更自信坦然,在自己地盘上绝对不会再露出小受气包的憋缩窝囊样儿。贺少棠不在跟前,这哥俩能有多大矛盾?   孟小京大方地说:“你想去哪吃饭?”   孟小北:“西安哪家泡馍好吃?”   孟小京问:“你想吃贵的档次高的,还是好吃的?”   孟小北:“废话么,吃最好吃最地道的,谁要吃贵的!”   孟小京很有经验地一摆头:“进城,老刘家么。要是咱妈带你出来吃,肯定就是去钟鼓楼同盛祥,或者老西安饭庄,她肯定不好意思带你吃便宜的,怕你觉得她对你不重视了!那种地方都是招待外地客人的,我们学生才不去呢,我带你去我平时常去的。”   两人进城去吃了老刘家羊肉泡馍,便宜大碗,汤汁浓厚,馍是现烤的。孟小北掰馍是胡乱掰十几下把一只大海碗堆成小山包,就直接推给后厨去下锅煮汤了。孟小京把一整个馍慢慢掰成足有一百多块比蚕豆小的馍馍丁,自己掰的浸羊汤粉丝更香,边吃边享受左邻右座女孩投过来的目光。   孟小北说,“嗳孟小京,你是不是认为吃饭时候嘴巴张大到露出超过四颗牙的程度你就显得不够帅了?……下嘴唇还兜着,老子都没见过你那两颗小虎牙长什么样儿!”   孟小京斯文一抹嘴角,“你吃饭别说话成么?你嘴里塞东西太多,喷我碗里了。”      孟小北开学就转到孟小京念书的学校,他们学区一所普通高中。校舍是老式红砖楼房,与他们北京朝阳一中白色小洋楼图书馆的高档洋气设计自然无法相提并论。也没有游泳池,相邻两所中学共用一个正规大操场。   孟小京正经也算个“地头蛇”,熟悉地形,带孟小北绕到操场后身,从铁丝网中间一个大洞钻进去。今天是隔壁学校学生使用操场,出入凭证。篮球场上有人受伤下场,男生对场下人一招呼,“我们队缺俩人,你们打不打球?”孟小北大大方方应道,“当然打啊!”   孟小北个儿不高,瘦,一向是打控卫,从中圈弧附近双方扯动拉锯。孟小北吼着伸手指挥,在右场遥遥地给孟小京送出一记转移。孟小京拿了球往里突,几乎被对方防守队员扛起来飞身去摸篮!球砸在篮筐边沿弹起来孟小北扑过去想补。好几只手在篮下乱摸猛抢孟小北好像打到他弟的手把那球戳进了篮筐!他随即扑在孟小京肩膀上,一起摔倒滚作一团……   孟小京惨叫你忒么又剁我脚了!孟小北乐着滚起来,队友上来摸摸他俩的头发。   就一场球,孟小北迅速就跟附近这片家属区一群男生混熟了。大家球衫混穿,一瓶水三个人分,横流的汗水洇透恤衫。古城盛夏毒辣的日头底下,面孔晒成老城墙砖的颜色。   场边一群高中女生走过来,热情主动搭讪:“孟小京,咋今天来打球呢!以前都没看过你打篮球呢!”   西安的女生,比北京女孩更热烈,大胆,表达感情外向,学校里大街上毫不掩饰对同龄帅气男孩的仰慕和结交愿望。孟小北也这才知道,他弟在方圆十里远近几所学校内多么出名!孟小京好歹也是他们三中的“校草”,盛名在外。   女孩饶有兴致地打探陌生帅哥:“嗳同学,你叫啥名字呢?”   某人揉着头发帘道:“我叫孟小北。”   几个女生惊呼,围过来簇拥着端详!都说,“孟小京这是你哥还是你弟弟,你们俩长得真像啊!”   孟小北细眼皮都瞪圆了,难以置信:“我跟他像?!”   女孩笑说:“绝对神似,眼睛细长,脸型一模一样,还有鼻梁鼻头的弧度,你们俩一看就是一家子么!”   孟小京也瞅孟小北,嗤笑出声:“呵呵,是不是真的啊?”   孟小北一胳膊肘搂过孟小京,坦率大方地并排一亮相。他掰过他弟的俊脸,俩人脸几乎贴上,互相比对,问周围人:“像吗?你们看像亲的吗?!”   女孩个个笑靥动人,声音清脆欢乐:“像!一看就是亲哥俩嘛,都这么帅么!”   还有女生尖叫着招呼操场对过的人:“你们快来,这是孟小京他哥!!……快来看双胞胎啊!!!”   孟小北:“……”      饶是见过大场面的三中“校草”,也被这热情阵势整得脸红转不开磨了。孟小京别过脸背过身,不好意思地笑着把脸埋到孟小北肩窝,其实心里也荡漾。孟小北脸皮贼厚,搂着他弟面对四周围观人潮,头发帘帅得飞起来。男人被同性异性仰慕着难免生出几分嘚瑟自恋,这种少男心态,孟小北也有,满脸都冒桃花!   好几个女孩管孟小北索要到呼机号码,说转天约他出来,去钟楼广场小雁塔玩儿。      孟小北以前也没太待见他弟弟,然而不知怎么的,当真是平生头一次,他发现他其实喜欢听到周围人说他和孟小京长得很像,确实是最亲密帅气的哥俩,和着血连着筋的一家人。以前怎么竟都没有一个人对他们俩说过这样的话?!那感觉,就好像一颗小血滴兜兜转转慢慢地终于融入到一碗更浓的血水……西安的女孩,简直是天使。      晚上夜幕降临,家属大院万家灯火,孟小北专门等到楼下蹲着摇蒲扇乘凉的大妈大婶都回家了,这才跑去传达室给少棠打电话。少棠刚才晚饭时间又呼他,两人之间追命互CALL的关系颠倒过来了!   腰间BP机“bi bi bi bi”一响,全家人侧目,皆不动声色地瞄他。   孟小北自个儿被滴得下半身一激灵,捂着腰赶紧跑回屋,悄悄地看……   马宝纯一努嘴,对孟建民说:“你瞅瞅,咱家也赶紧安个电话,省得孟小北每天楼上楼下跑,这小子也不嫌累!”   孟建民哼了一声:“我是真想给他安电话,几千块钱啊。”   孟小北坐在传达室小桌上,手掩听筒。   听筒里他小爹声音低沉,又透着细细密密柔情:“这电话你要花钱吗?……把号码告诉我,你先挂掉,我给你打过去。”   孟小北不由自主话音就腻歪了:“棠棠,你现在在哪呢?”   少棠说:“在大院,我小舅家。”   “我就躺在上回咱俩睡过的那床。”   孟小北心被猛地一戳,软得一塌糊涂:“你想我了?”   少棠沉声道:“嗯,特别想。”   孟小北:“……”   少棠低喊:“宝贝儿……”   孟小北也粗声道:“大宝宝!!……”    少棠平时当面都极少这样直白而肉麻。少棠不爱说这些,少棠就直接压上来亲他了。   少棠问:“跟你弟没事儿?那个手表记得送给孟小京了?听你爹妈的话,不许给老子丢脸啊。”   孟小北打了个响指:“绝——对没有丢脸!我现在特乖,在家从来不找事儿,不乱说废话,我跟孟小京我们俩在学校铁着呢!”   少棠冷笑:“我早就瞧出来,只要我不在,你跟孟建民和孟小京都特别铁,所以这回我说什么也不过去搀和了,绝不影响你一家人团圆!”   孟小北急忙说:“嗳!你来了才是一家人真正的团圆!”   孟小北又向少棠汇报:“我们学校同学,竟然都说我和孟小京我们俩长得像,我勒了操,能像吗哈哈哈哈!”   少棠说你俩确实越来越像,孟小京也远不是小时候长得跟个小姑娘似的,正经是个西北俊汉子模样,你也长开了,你自己看久了已经不觉着,在外人眼里,你们俩永远就是亲兄弟。      越是关系亲密又互相惦念的人,在电话里反而没话,太熟悉了,见面就直接啃了做了,不见面都不知该说什么。听筒里传出彼此略粗重沙哑的喘息,喘息里压抑的是男人一段绵长的欲望深情。孟小北忍不住说:“我在传达室里不方便……你做呗……”   少棠抑郁,粗声道:“我一个人做什么?老子跟谁做啊?隔壁我小舅睡着呢。”   孟小北绝对从他小爹话音里听出一丝丝儿撒娇的意味,乐着说:“大宝宝乖!我前几天去了大雁塔小雁塔,照了好多照片,等洗出来我就把只要有我露脸露身材的照片全部挑出来,立马给你寄过去!我爱你!你舒服了没!”   衣料摩擦发出富有层次感的动人声音,少棠哑声道:“借我只手用用。”   孟小北坏笑:“成,借你了……十个指头都拿走!……”      两人同时凑近听筒,重重吻了一下,吻出声音。   那个年月,爱情是什么?   对于小北和少棠,他们的爱情就是耐得住想念,禁得起磨难,守得住平淡的流年。    第六十章孟小京的机遇      孟小北插班进入他家附近的三中念书,从此与孟小京同校。   孟小北一向不惧外人,不怕适应环境,或许也是打小颠沛漂泊的人生路走惯了,哪里都住过,爷们儿到哪不是混日子?他在学校里迅速与班里老师同学都混熟,作为“校草”的亲哥,一迈进校门,楼里楼外皆是全校焦点人物。而他们年纪教务组长手里掌握的“光荣榜”黑名单上,又多了一个经常小打小闹忤逆校规打擦边球的难弄的大孩子。西安普通高中条件一般,没有那么丰富的课外兴趣小组活动,孟小北每天下课就是和同学哥们儿一起打篮球,打游戏,去录像厅,打台球,和女生结伴进城逛商场吃吃喝喝……   他与孟小京仍然不常在一起,在家睡一个屋上下铺,出门各走各路,各有各一群狐朋狗友。周末去坊上吃一碗泡馍,有时搭伴去灞河游泳。   有一回,孟小京叫他一道去录像厅看最近新上的港产片。孟小北揶揄道,“嗳嗳嗳,你怎么不找隔壁班王晓圆陪你去啊!”   孟小京说:“上学期就吹了,更新换代了,你别问了。”   孟小北:“老实跟哥哥我交待,你都吹掉几个?”   孟小京说:“都不算,我没有正经交过女朋友。”   孟小北:“别跟我装。”   孟小京掰指头数了数:“小学的算吗?四个吧,你有几个?”   孟小北低头走路:“我从来就只有一个,我就没打算吹。”   孟小北只有讨论这个数目的时候,不和他弟攀比。他男人,一个抵别人四个还有富余,不然拉出来溜溜?   孟小京话里有话的:“你那位,你都不敢跟人家吹吧?”   “什么意思?”孟小北正色道:“真挚的爱情,懂吗?”   孟小北从来没就感情问题向他弟明确坦白,不说,孟小京也不刨根问底,不点破那人名字。或许这就是双胞胎彼此心中有灵,对方爱着的是哪个,自己心头一击即中,能清晰地感觉到。   孟小京不以为然:“两地分居都不在一起,能维持什么真挚爱情?”   孟小北反问:“你那个倒是整天在一个学校里,你维持几天?……孟小京你从小到大你爱过谁?”   孟小京抬头走路,不回应。   孟小京有一回用略带调侃炫耀的口吻跟小北讲述,火车上遇见一女大学生,大二的学生已经二十岁了,从北京回陕西探亲,二人乡里乡亲天南地北聊得火热。临分别时大学生恋恋不舍,特意留下电话号码,让孟小京一定给她打电话联系,下了车人群中眼里含水意犹未尽,一步三回头地挥手。那感觉就好像孟小京但凡开口一句话,那个女大学生就愿意跟他走,被他拐带了都说不定。   孟小北很八卦:“那你后来到底给人家打电话约了没有?”   孟小京面无表情,反问道:“打什么电话?别逗了。当时一下车我就把电话号码撕了扔垃圾桶了,火车上谁认识谁啊?”   孟小北一早就看出来,他弟长得漂亮,性格不温不火,然而心冷,从未真爱过什么人。      私人小录像厅,位于一间家庭旅舍的地下室。黑压压的屋里,烟气缭绕,几排紫红色的破旧沙发躺椅坐着看通宵电影的青年。电影镜头晃动变换,在每人脸上投射出斑斓的光影。故事讲的一个文弱英俊潦倒独身的白衣书生宁采臣荒山古庙相遇善良多愁女鬼聂小倩,患难情深冲破人鬼殊途斗败黑山老妖历经千难万险终得善果。   孟小京眼里有别样光彩,时不时兴奋地用手比划:“这个叫做电影蒙太奇,把两个不同时空的镜头剪辑拼接到一起,宁采臣怀抱着骨灰踏在泥泞雨地里下一个镜头紧接就回忆镜湖黄昏渔火船灯小倩白纱缥缈坐在船头,再转回到男主角内心独白,最后引入主题歌……多么感人啊!片子拍得太棒了!”   孟小北说:“书生和女鬼服装造型相当不错,唯独小倩头上那两只大熊猫耳朵差点儿意思!这片子如果我给她设计,我不用双髻,我会用视觉效果飘逸的丝带把王祖贤头发束起,不同场合搭帽子或者头纱,单只的白玉步摇,坐在船头更有意境。”   孟小京说:“聂小倩戴帽子?挡住王祖贤漂亮的额头了,别土。”   孟小北一摸他弟光洁的额头:“小倩,别太挑剔。”   孟小京拿烟头戳他:“滚蛋!”   俩人晚上录像厅出来,沿街一路说笑,孟小北模仿粤语滑腔,投入地唱,“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      孟小京那时就对表演产生某种极浓厚的兴趣。孟小京天生一张明星脸,高中时将皮肤晒黑,发育得更有男人气质,五官英俊,又颇有些神似当时电视剧《便衣警察》里风靡一时的男主角胡亚捷。   孟建民时不时在家逗老二,这事当年全怪你爹,我认罪!老子当年是受限于国企工厂计划经济的一套陈滥思维,缺乏战略性长远眼光,决策重大失误!当时就没有想到时代变化这么快,没想到有下海、改制、私营、练摊儿、个体户万元户和电视剧大明星这些事物的存在。我怎么就没看出,我儿子具有文艺天赋、演员的气质?当初倘若帮你争取上那个雪花膏广告,孟小京你今天可能真就是中国的男版秀兰邓波!   然而,现在再往回倒寻十年前错失的遗憾,已经不赶趟了,错过的位置如今早已被更多有才华的年轻人填满。后来《熊猫咪咪》、《霹雳贝贝》等等儿童片一上映,童星竟然也成为一代代为父母者争先恐后趋之若鹜的投机产业。这个国家从不缺富有才华野心的人,各人缺的都是时代和机遇。   孟小北与他弟同居一室没大事,最大一矛盾是每天早上赶着上学抢卫生间。孟小京每天在洗手间里捯饬,那时间够他再钻被窝睡个回笼觉。   孟小京脸贴镜子端详,挑开眼皮和睫毛,喃喃道:“孟小北,你过来,帮我看看,我双眼皮出油啊!”   孟小北取走牙刷,也没漱口,抹上牙膏叼着牙刷囫囵快速刷牙。   孟小北含着泡沫道:“你羊肉大肉吃太多了,以后别吃就不出油。”   孟小京:“真的有油,怎么回事你帮我看看。”   孟小北愤愤道:“老子不知道!我就没长过双眼皮你看不出来吗!”   孟小北从小到大就是一对单眼皮。他噗噗吐掉口水,唇上还挂着泡沫,从他弟身后硬挤过去,马桶前站定,豪放地扒开短裤前裆,嘘嘘嘘。   孟小京嫌恶地皱眉道:“孟小北,你等会儿再进来撒尿行么?我还没有刷牙。”   孟小北说:“你对着洗脸池刷牙我对着马桶撒尿我碍你事儿了?等您大明星刷好牙洗完脸再抹完雪花膏喷上香水我都憋裤裆里了!”   孟小京说:“你哗哗哗滋水的声音我听着恶心,我还怎么刷牙呢?!”   隔壁屋他爸他妈爆出嘲笑,说“你们哥俩简直的,够了啊!你爸你妈起床还一直憋着呢,你俩快弄完赶紧的给我上学去”!   ……      回西安后第一次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孟小北和隔壁班他弟弟成绩差不多,班里四十八名学生,他在二十五名开外上下浮动。以这样成绩,在陕西全省预计十余万考生中,他很难考取北京的大学,几乎是无法完成的任务。   考试卷子卷成画纸筒揣进书包,哥俩一路骑车回家。孟小北说,孟小京你数学物理考得还真不赖,竟然上八十分了,你要是把你数学物理成绩借给我,老子总分立马爬上一个新的台阶!   孟小京说你语文比我强多了,但是你偏科短腿很严重么。   孟小北单手扶把,一拍大腿,“可惜,咱俩人长得不够像!要真是像人家长得一模一样两个双胞胎,准考证都可以互换,高考的时候,你替我去考数学物理,你的语文兄弟我帮你全罩!”   孟小京乐着喷他,“孟小北你果然就是瓜脑袋,高考各科全国统一时间考,我考语文的时候你也在考语文,你个瓜怂,你长得再像我你能分身变成咱俩人啊!”   孟小北仰脖大笑,哈哈哈哈。一对高考难兄难弟歪瓜裂枣互相对视,忽然发觉与对方亲密了许多。   哥俩在屋里写卷子,有时互相抄作业。遇上全不会做的数学题,孟小京一打眼色,“我告诉你,只要是数学题咱爸肯定都会做,问爸!”   函数,三角,数列,立体几何,解析几何,孟建民果然全部都会做。   孟建民半躺在被窝里,靠着被子垛喘,用铅笔画几何图。一篇数学卷子,孟建民边讲边恨铁不成钢,“简直没救了,你们哥俩,你老子都离开学校快三十年!”   孟小北揉着发帘说:“爸您抽回去三十岁,替我去考吧我真没救了,我怎么就没有遗传您那个脑袋呢。”   孟小京嘴甜,由衷说道:“爸,您这才是从八十中考进北大清华的水平,国家对您不公。”   晚上躺在床上,孟小京对上铺的人说,咱爸是人强命不强,这辈子没戏,他满心就指望咱两个将来能出人头地。   ……      西安的学校与北京几乎同步,央视自从播出《变形金刚》,这部片子以春江流水野火燎原的势头,迅速在校园风行。在此之前,还从未有一部动画,能在国内达到如此风靡火爆的程度。孟小北画了厚厚的一本钢笔《汽车人与霸天虎人物图谱》,在年级里被疯传。校外商场文具店小卖部,到处贩卖变形金刚玩具,从十几块的地摊廉价货到几百块的昂贵典藏款,年轻人为之疯狂,家长老师头疼万分。以至于他们三中不得不发布新校规,校园内变形金刚禁入,违者停学籍处分。   人民日报转载新华社评论,对此事大加挞伐,变形金刚这部动画思想内容荒谬绝伦!主题是宣扬鼓吹好战和反人类思维!这是美帝对社会主义中国的文化侵略对青少年一代的污染荼毒!人民日报新华社,作为主流媒体的带头大哥,发表社论抨击资产阶级自由化风气,试图对欧美日本文化产业的肆虐流行进行降温,然而这一切都挡不住时代大势,改革开放十年之际大众通俗娱乐文化疯狂地吹遍大江南北,人心真正活起来了。   孟建民在商场柜台看价格,七八十块一个大号汽车人,哥俩还得一人买一个,不能厚此薄彼。孟建民说,你爹干脆也不给你们买了,你们高考完,出去挣钱自立,爱买什么买什么。   转年后的这个暑期,祁亮给小北从北京寄来一个邮包,盒子里是一架可以人车变形的大红色擎天柱玩具,比西安商场里卖的更显豪华,说是送孟小北的生日礼物。   孟小北那时不仅有个高干干爹,还有亮亮这么个土豪二代密友。祁亮对孟小北的感情,也是少年时代斩不断的一种情结。   那尺寸相当扎眼的擎天柱机器人,往书桌上一摆,当时就把孟小京“镇住”。孟小京这回没有乱动小北的东西,站在桌前直勾勾盯着那大玩具,足足看了十分钟没变换姿势,眼窝里映出一片大红色,那是眼球烧出来的颜色……   兄弟之间不可能没有隐秘的攀比心理。孟小北发现他弟暑假又开始打工,赚钱攒钱。他们家属院有一个男的搞个体户,在城里租赁半间店面卖书,各种正版盗版的通俗小说、影视画报、港台明星海报、漫画,相当赚钱,也是个万元户。孟小京那时就在书店帮人看摊,卖小说画报,每天按营业额提成。   孟小京坐在书店门口抽烟,眼角静静扫过往来的装束各异的人群。他的心性志向远在练摊卖书之上。   孟小京会甘心十年间失落的机会吗?   书店马路对面,恰好就是西安市话剧团。话剧团大院门口往来进出,都是西安本地的演员,文艺界人士,电视上混得脸熟的人。团里排演话剧,时常见有人从面包车里往下卸舞台服装、布景、摄像器材。   孟小京远远一眼瞄见,指间烟蒂掉落。   他迅速起身,摊子也不管了,横穿大马路飞奔过去,抢在人群中间,“叔叔我来我来”!他帮人卸货,搬进剧场后台,用肩膀扛大卷大卷的很重的帆布,搭舞台布景……   孟小京小伙子长得帅气,嘴甜,愿意对人低头,而且肯吃苦。   孟小京随后就扒开机会的源头,开始在剧场里跑小龙套。西影厂过来拍电影,挑选十七八岁适龄青年做群众背景,孟小京凌晨裹着大衣站在剧团门口,排队,等导演来队伍里扒拉挑人……从没有一句台词一露脸“啊”一声立即挂掉滚出镜头的士兵甲叛徒乙,演到后来每个角色有三两句词,校园青葱学子、喊口号的革命青年、或者饭店戴白帽的小跑堂的。   孟小北有一回不经意地问:“孟小京,你跑一天龙套大概多少钱?”   孟小京坐在床边,对镜子涂下巴上冒的一个痘痘:“……也没多少钱,别问。”   孟小北:“到底多少么?”   孟小京说:“一天五块钱吧,给一顿盒饭。”   ……    第六十一章第一桶金      孟小北暑期也找到外活儿。他很快面临高三,原本是要专注学习,课余在西安美院上培训班,不接私活儿,然而这次找到他的是他们年级教务组长。   教务组长私下找小北谈话,十分客套,还非要送他一对铱金笔,说她一个亲戚是咱们西安某出版社负责少儿出版物业务的,看过你画的东西,欣赏你才华,想请你画一整套书,出版!   各单位搞活开放后都是为赚钱,各找发财的路子。   孟小北这一次脑袋学精明了。他在电话里向对方说得清清楚楚,咱们这行都要签合同的吧,你找我签合同,画一本算我多少钱?一手付酬,一手交画。   对方说,小孟先生您想在哪见面谈?您挑选地方。   孟小北眼都没眨,都是本地人,老乡啊,要不然,就老刘家泡馍么!   几碗泡馍,一桌人围坐,孟小北这回掰馍馍掰得手慢,一丝不苟,恨不得每一小粒馍都掰得均匀,一句一句反复琢磨追问。   出版商说,我们这套书出版,可是没有从美国公司购买版权的。   孟小北略茫然,没版权是怎么个意思?   出版商解释说,我们也想买版权,然而上面宣传口现在卡着美国的动漫和大众娱乐文化作品输入中国,审查特别的严。变形金刚这回撞枪口了,被《人民日报》点名批了!审不过就是不给批,所以老子悄悄告诉你,咱们国内其实……根本就没有美国正版过来的这一品牌玩具和图书,都是南方进来的仿货。我们这套书,用美国人的构架创意,新编故事内容,你的手绘,这行大家都是这么做!   孟小北低头想了很久,你们认为我画得够地道、够资格出版?   出版商豪气道,够地道,全西安城我们用细面筛子筛了一遍,你是画这个画最好的,胜过原版。   这种漫画有市场啊,面世一定会火!   一部大长篇的《汽车人银河英雄传》,孟小北自己编了三万字脚本,计划画成五期。   一期先出六话,也就是六册薄薄的本子,孟小北画了整整一夏天。他倒也不怕耽误暑期补习班的功课,白天上课,晚上画稿子。他的成绩水平自己最清楚,他的能力就不在应付考试。他再怎么学,也赶不上年级里那几位所向披靡的学霸考霸。他头脑里充斥各种线条、点、面、光线阴影、色块、比例构图,还有卡通造型,他就没有长负责处理抽象逻辑数据的大脑左半球。他觉着自己好像就长的是“半个人”——高考为什么不考素描速写和水彩呢!   签订酬劳时,出版商给他出的买断价,画一本八十,六册书,给你取个整,一共算五百块钱。   孟小北脑子里于无声处爆出一朵灿烂的火花。火花在眼前缓缓绽开,噗的一声,漫天星光璀璨……他一双眼仁都射出兴奋难耐的光芒,五百?!   孟小北先前算计过他的作品的“潜在市场定位”,认真考据过。   他当初是这么算的:他们学校一千两百名学生,如果有十分之一人买他的书,就是一百二十本。家门口远近知道老子孟小北名气的有那么四五所学校,自己作品倘若最终能卖出五六百本,那就是他以前不敢想的成绩。      孟小北这阵子忙得,没工夫给他小爹回电话。   他平时功课书本练习册全部堆在床上,他的书桌变成画台,桌上铺开十几管装有不同笔尖的钢笔,还有墨水和白色修正水,尺规三角板胶带美工刀。桌角和地上是一摞一摞的分镜脚本、草稿纸原画纸上线的图纸……孟小京一进屋还踩一地卫生纸,鞋底也沾了一团纸,因为孟小北那半间屋地上扔的全是沾染黑色钢笔水的卫生纸和旧毛巾!进入工作状态专注而疯狂,脑子里就没有别的事。   孟小北背身跟他弟说了一句,“我今晚画完第三册,可能要熬夜,你先睡,我留个小灯。”   孟小京换上一条利落时髦的九分裤,新T恤,打开大衣柜门,一声不响地照镜子,贴近了端详自己眉毛眼睛,可能是看双眼皮是不是又在炯炯地冒油。   孟小京说:“哦……我……晚上出去一下,可能晚回来,你画你的。”   孟小京下楼,孟小北举着两根钢笔都没来得及放下迅速大步迈到窗口,伸脖子特别八卦地瞄了一眼。他瞅见一辆黑色轿车从他们大院楼下启动,缓缓开出大门。   他听说孟小京那时就认识了他们电视台某领导的闺女,两人约会呢。那女孩很漂亮,穿紧身连衣裙、高跟鞋,拎个翠绿色手包。   ……   晚上CALL机在桌上bi-bi-bi,孟小北手里两只钢笔轮换着用,肘戴套袖,灯下聚精会神,双眼眯细。他食指中指硬茧通红,用卫生纸吸掉笔尖多余的墨水,手掌肚利落地把呼机摁掉了。   眼睛熬红了。   本来俩眼就不大,熬成一双肿眼泡,愈发显眼小了!   每天的电话粥后来变成每周末打一次。   少棠五月份去了趟内蒙,八月又北上沈阳,去沈阳一家汽车制造厂谈订单。八十年代市场经济一股诱人的春风,吹醒的不仅是地方政府和有活跃思想的个体老板,还有军队。各地方的部队都开始自办工厂企业,大到军区,小到他们武警一个总队,到处都在一窝蜂搞活经商创收,弥补军费削减造成的内部损失。少棠他们武警后勤部在京也有军方投资的宾馆、餐饮集团,在建国门盖起办公大楼,坐地收租,还有几处代理轿车吉普车的门市部,谁拉关系谁划拉钱。   少棠出差还惦记给孟小北打电话,告诉孟小北东北的夏天挺凉快,晚上在街边吃饭,喝啤酒,是一种享受,下次带宝贝儿过来喝啤酒。   孟小北说:“干爹你现在像半个商人了!”   少棠说:“人人现在都是商人的心,但未必有做商人的能耐。”   少棠在电话里半开玩笑:“小子你放心,安心地考试,大胆地闯荡,不成还有我在后边儿帮你接着,给你兜底……大学不录取你,我录你!别有压力,明白吗。”   孟小北:“……哦,好吧。”   孟小北只要在电话里听到他小爹低沉略性感的嗓音,脑内迅速浮出对方一张温存笑脸。   少棠也在奔大房子,不然风里来雨里去为什么而奔波?有些话嘴上不会说,他不想让孟小北下一次回家时,喏大一个北京城两人找不到一张床能睡在一起。   相隔两地的伴侣就是这样,有时难以琢磨构想发生在对方身上千丝万缕的变化,时间长了,双方好像没什么话可说。以前不在一起时还写信,如今也不写信,拿起电话竟然冷场,听筒里弥漫出令人心口疼痛的想念。   冷场并非不惦念,反而是双方都忙,有时刻意不去想对方。想起来就难免感到寂寞和渴望,于是尽量不想。   少棠这几天呼了好几回,三四条留言向大宝贝儿汇报出差行程,快要离开宾馆,孟小北才约好接少棠的长途。   电话那一头的少棠,听起来有一股子路途风尘中奔走滚打出的沧桑味道,有香烟燎出的人间烟火气息,更有强烈压抑的情绪。少棠声音低沉沙哑:“北北。”   孟小北说:“大宝——宝!”   少棠话音里有火:“怎么了你?为什么不等我电话?”   孟小北皱眉头解释:“这几天确实忙么,赶稿子,周末交画,画完最后一册这个暑期的活儿就完成了!”   少棠:“说好了你放假我过去看你,你再也没跟我提过这茬了吧?”   孟小北:“正要提来着,最近画画儿,等我交稿了你马上过来!”   少棠没道理地喷了一句:“画画儿呢……画画重要还是我重要?!”   孟小北狠命胡噜听筒,想象那是少棠的头,乐道:“少棠——小爹——你永远都最重要,别跟我酸!”   老男人也会撒娇,而且脾气更大,少棠哼了一句:“你在外面野得差不多可以了,你还是我的人么?”   孟小北表情收敛,严肃地说:“是你的人,我那个什么的处男身给你留十七年了。”   少棠愈发不放心,是因为有一天孟小北终究快要翅膀硬了脱离他的庇荫,他自私到甚至不希望他的小北长大、离巢。   孟小北自豪地说:“干爹,我现在就是个小个体户,我自己就是老板,我对出版商卖画挣钱。”   少棠拧眉:“你这么急挣钱,你打算干什么、找谁去?”   孟小北说:“我哪也不去,我养你。”   少棠:“……谁养谁?”   孟小北重复三个字:“我养你。”   孟小北想得挺明白,电话里一字一句地讲道理:“我亲爸,只是我半个爸爸,孟建民的另一半——其实是另一多半儿——都是属于孟小京的。我不可能一辈子靠他、花他的钱,我没那么大脸。”   “你呢,少棠,你是我干爸爸,你更不是亲的,养我十年我也够赚了。做人不能太贪掏矿也不能把矿芯儿都挖空,我更不能一辈子就吃你的花你的钱让你养我一个废物、小媳妇儿。”   少棠:“……老子也没介意养你这废物、小媳妇。”   孟小北粗声道:“老子介意成吗!谁是废物么!……你比我大,以后你终究会老,我一个男人我如果不能自立养家什么都不行,将来你从部队里退休,你们密云北戴河疗养院里就又多出一老干部,就是你。我不会让你那样,大宝宝你放心,十八岁以后咱两个就是我挣钱养你、疼你,给你买房子住。”   电话另一头,孟小北的“大宝宝”半晌都没说出话,胸膛喘息声沉缓深重,消化这一席话都消化了很久,毫无心理准备。   ……      交稿结款那天,孟小北左思右想,没告诉父母,也没有打电话叫他学校里几个哥们,独自一人赴约。   他把全部上千张画稿大图整理打包,捆好,提了一只大号红蓝编织袋,就跟赶火车似的。他临走在家门口转了转,不放心,又上了一趟楼,从厨房抽屉里摸出一把菜刀。觉着菜刀太大太显眼了,于是拎了一把西瓜刀,夹在随身手包里。   怕对方再忽悠他不给钱,出门谈生意么,得让自己狠起来。   孟小北走在钟楼附近大街上,戴帽子墨镜,大短裤配趿拉板,指间夹了半截烟。   肩上扛一口编织袋。   腰里别一把西瓜刀。   后来的若干年,孟小北在行内与人见面谈事儿,都是这么一副不修边幅的行头。他也算自成一派。      这是他第一次管人要钱“收账”。   一手付钱,一手提货。   那出版商和部门编辑早先已经阅过分镜头本和底稿,这次仔仔细细清点墨线稿的页数,点头:“好,太棒了!我们马上就排版制作,开印,趁热打铁,争取开学不久就在各个书摊铺开上市!”   “卖得好,咱们继续合作。如果卖得不好,可能就没有第二套书了。”   孟小北收到用牛皮纸捆扎的一包钱,十元一张的票子。   他点钱时紧抿嘴唇,大气镇定,其实手指尖摸到人民币大票独特的肌理纹路就开始抖了,没与这么多钱亲密接触过,差点儿把腰包里藏的刀抖掉地上……   一直到走出来,站到阳光下,孟小北茫然地大步徘徊在街上,听见远处钟楼撞响声声轰鸣,落霞与群鸦天边游荡。天际被染成嫣红色,像他出生那一年西沟山梁上的颜色。   孟小北攥着腰间的一包钱,另只手时不时摸到包里的西瓜刀,不停地傻乐!   他突然停步,跑到街边小卖部想打电话,结果呼到少棠的CALL机上没有回应,在公用电话等了十多分钟也没等到。孟小北实在太激动,无法抑制,在小卖部门口像个疯子转来转去,最后买了一根长长的关东糖叼在嘴里,才心满意足地走开。   他挣钱了。   五百块是多么大一笔,他数款都数了十分钟,没见过满把十元一张的大票,就好像小时候跟干爹一起打牌手太壮一下子抓了满把的主,主太多乐晕了都攥不住啊!   他知道他爸这样的陕汽第一批老职工每月工资福利津贴所有的加在一起,是一百四十元左右,军队下属兵工厂重工业工人是当年工资很高的。他妈妈在电话室值班,工资只有他爸一半。相对而言,商业一线职工就低很多,百货商场售货员每月或许能拿到一百,他们区粮食局职工每月才拿八十五。那年代电视明星都挣得不多,报纸上报道过,《红楼梦》几位主演每集片酬才六十元。         五百元画酬,这是孟小北用自己一双手挣到的第一笔“巨款”,他人生的第一桶金。 第六十二章野鸳鸯      孟小北当晚揣着一摞钱回家,直接爬到上铺,把钱啊刀什么的一股脑塞到他枕头被子垛下面。他在上铺折跟头,拿大顶,结果天花板不够高他小腿直接戳到房顶身子直直地拍下来!他挂到床边再滚回床上,抱住枕头,把枕头当做他小爹的脸,“啵啵啵”狂吻,兴奋和满足感无法名状。   马宝纯在厨房熬中药,满屋弥漫浓苦的药气,絮叨她俩儿子:“没治了你们哥儿俩,都不着家,也都不复习功课,整天不知在忙什么。这眼瞅要高三了,我看连大本都悬,咱们本地大专能录上咱家这哥俩吗?”   孟建民最近卧床休养吃药,也管不起两个蔫儿有主意又有脚有腿的大儿子。马宝纯说:“孟小北就是画画儿,回家来谁都不理一声不吭关起门画……还有孟小京,你真行,跑到咱西安市话剧院跑龙套?你倒是帮你老妈也跑跑龙套啊!我每礼拜值五天班还照顾你爸忙得四脚朝天孟小京你要是能在咱家多跑个龙套端个水熬个中药,你就是咱家最宝贝的儿子!……”   当爹的在床上乐。孟建民喘着粗气开玩笑说:“咱家老二奔着电影明星的路去呢,将来没准儿真能考北影。”   马宝纯大大咧咧道:“就他,呵呵呵,他还能考‘北影’?……你是说咱北城外的西安皮影剧团吗?咱这个也是‘北影’,我看这个‘北影’靠谱。”      马宝纯洗好一只香瓜,在抽屉里翻:“嗳,咱家西瓜刀呢?”   “咱家的刀怎么失踪啦?!”   孟小北在床上听见,打滚乐:“嗳妈,咱家的刀呵呵……”   孟建民夫妇当年绝想不到,他家老二最后能考取哪里、走上一条什么路,当然他们也没想到孟小北后来能混成什么样。      晚上孟小北将刀悄悄顺回厨房,到父母房里,乖儿子低头抿嘴将钱如数上交:“爸,妈,我在外面挣了几个小钱。”   孟建民马宝纯看着床上摊开的这一纸包的钱,当真完全没有想到,这是你画画挣的?……你画什么画儿能卖到铺开来一床的票子?   孟建民眼睛睁圆了,然后又眯起来,脸侧笑出两片深刻的皱纹,不相信,内心又挺激动:“孟小北,北京天安门城楼上那幅毛主席像,画那一幅画你知道酬劳才多少?……组织上给那位老画家才一百五十元钱!”   孟小北嘴角一弯,笑出几分年轻人的意气风发,高昂着头:“时代早就不一样了,您就别提当年那些么。”   马宝纯把老花镜拿出来戴上,反反复复数那一沓钱:“小北你你你现在就画这个了?钱是挣着了,你挣你妈我半年的工资,可你高三功课都快废了怎么办?”   孟建民摆手让媳妇打住,别说。   孟建民伸手拍拍孟小北肩膀,半晌道:“儿子你挺有本事的,有才。你爸现在也不敢说拖你后腿的话了,我特别怕像当初挡了孟小京的路那样、再耽误了你们哥俩……小北我这样跟你说,你爸能力有限,也帮不了你什么,将来怎么发展,就靠你自己去闯。你要是真有这本事,你就靠画画儿也能养家立业一辈子,真的!你自己把将来的路想好。”   两口子把这钱存了一张存折,开户用孟小北名字。   孟小北客气了一句:“您看病花那么多钱,给您买药吧。”   “别,我不用你的,厂里给我报销。”孟建民笑说:“钱存你名下给你留着,你爹妈绝对不贪污你挣的一分。搁倒你手里,你就全都买烟糟践了!”   孟小北一惊,脚蹭小腿:“啊?……人家哪有么!”   孟建民嘲笑道:“你以为,你爹闻不出你身上时不时一股子烟熏火燎味道?你抽哪个牌子我都闻得出!你在北京抽‘香山’还是‘大前门’?”   孟小北低头伏法,笑得乖顺讨好,赶忙巴结老爸:“呵呵,我一般就抽香山么,省钱。大前门太贵,我干爹他抽大中华,可上档次了!爸爸下回我买一条大中华孝敬您!!”   孟建民顿感欣慰,揉他脑瓢:“行了行了!以后记着买烟孝敬你干爹。”   孟小北这话可没敢应,垂下眼,心想我以后买房孝敬小爹……我想和少棠“成家”。   孟建民还不忘低声嘱咐:“儿子,跟你商量个事。你挣钱这事我们知道就可以,别在孟小京那儿显摆。你也知道你弟这人特别要强,他跑一天龙套三块钱、五块钱,领一个盒饭,你一下子就拿回来五百,我怕他心里不平衡,接受不了,精神压力太大。你不要说,好吧?”   孟小北点头:“我知道么,我不说。”      自从孟小北来西安后不久,他瞒不住话,终于还是将他父亲的病告知少棠。   少棠也对孟家老太太老爷子交待了孟建民的病情状况。当然,没敢描述得那样邪乎,只说受了工伤肺部有少量积水,现在吃药休养,绝没敢提每年做一回肋膜穿刺这类手术,听了太让人难过。   孟老太太还是牵挂她这苦命多灾的儿子,即便是常年不在身边互为依靠,儿子在心中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位置已经逐渐被大孙子北北所取代……孟奶奶晚上,有时坐在床头,看台湾家长里短的肥皂剧,《一剪梅》、《星星知我心》什么的,看着看着,被电视里情节触动,慢慢就流下眼泪,用袖子猛擦,悲从心中来,“俺的苦命的儿啊……建民啊……”   少棠从北京给孟建民寄过不少补品、营养品,还专门找专家打听哪种药最好、肺积水病人吃什么能减轻症状。少棠往家里寄过进口的深海鱼油螺旋藻蛋白粉,东北大香菇各种山珍,还有营养品口服液。   暑假临近尾声,少棠借出差办事机会,来了一趟西安。   那天一大早,孟小北穿得干净,之前特意去理发店捯饬过发型,把头发吹起来,在车站等他的棠棠。少棠从站台台阶上来,三步并做一步地迈,走出出站口,双方一眼就瞧见对方。   少棠头发是越剃越短,两鬓和脑后削得露出青白色头皮,愈发有那一代军人铁汉的气质。军装外套披在肩上,在火车站人群中大步行走时那气势都令周围人纷纷停步抬头,行注目礼,下意识避让,让出一条道。男人若要有气势,气场,先就需要三十年年龄阅历在身上垫底,年纪轻的男孩出不来那样气场。   孟小北则完全相反,头发越留越长,已经达到校规允许的极限。头发帘遮住半张脸,细长的眼在发帘后隐隐闪动外人看不出的情谊。   俩人遥遥对视,小北挥一挥手,一声不响快步向对方走过去,没有说什么话,就紧紧地抱住了。   两人四条手臂将对方用力箍进怀里,越紧越发能感受到肋膜深处迸发的痛感和胸腔中勃动的心跳。孟小北用力闻少棠军装领口里的气味,凭气味就辨别的出,他小爹身上仍与分别时一模一样味道,没有变过,没有别人。   俩人在人流密集的火车站大厅里拥抱,周围无数人匆匆走过,也没人发出异议,那就是兄弟或战友之间再正常不过的一个拥抱。孟小北已经与少棠个子一般高,拥抱时肩膀位置持平,两个货真价实男人,没有一丝违和感。分开时额头稍稍蹭到,孟小北心猛地抽疼了。他清晰地感觉到少棠胸膛也抖,看见他又长高了少棠眼里有水光。   见面不到一分钟迅速就找回那十年美好光阴,心从来也没分开过。   狼狈地草草地“亲热”一下,少棠恢复往常面孔,一手搂小北,另一手提自己行李,这时才回过头随口招呼几步外的同事,“小张,走,站外有人接。”   孟小北也这才发现同行还有人呢!他顿时不自在了,两手插兜完全不敢沾少棠,埋头走路,年轻男孩害羞心态作祟,低着头用发帘恰到好处遮住大红脸。少棠反而一路昂首挺胸,搂孟小北的那只手晃都不晃,淡定自若,对同事寒暄道“这是我亲侄子,我们全家的宝贝儿。”   孟小北问:“住我家里么?”   少棠说:“出差办事儿来的,开了介绍信,住宾馆。”   孟小北说:“你住我们家里多好,方便,热闹,我爸也惦记你。”   少棠走在大厅里目视前方:“住家里最不‘方便’。”   孟小北问:“你来办什么事?”   少棠哑声在耳畔说了俩字:“办你。”   整整一年没见,干爹每每一张口,声音低沉温存,句句戳心口。孟小北觉着两条腿都软了,三百六十五天坚强地孤独着硬撑的那一口气,一下子被少棠泄掉了!他想说棠棠你赶紧把我办了……特别想你。      少棠在西安跑了两天公事,没露面。兵工厂面临改制,与北京的武警后勤总队合作搞半军半私的汽车制造厂,部队投资设法人代表,兵工厂直接投产,有部队内部批条和税收优惠。少棠第三天才风尘仆仆赶来孟建民家。以前在西沟没好条件,总去蹭嫂子做的酸汤面臊子面,这回是专门请全家四口上老字号西安饭庄吃了一顿饭。   少棠仔仔细细问了孟建民治病和报销情况,说你们厂对老职工待遇相当不错的,总之这件事,你就卯死了是工伤,一定要求厂里全报,千万不能开这个口子说只管两年三年或者报给你一个数然后其余自理。将来倘若有什么变故,你告诉我,咱们再想办法,药照吃,千万不要抠唆舍不得花钱。   孟建民笑起来眼角一片沧桑,看着像比少棠大二十岁都不止了。孟建民说,“我就再熬过一年,不耽误俩臭小子高考就成,他两个上大学自立门户,以后怎么样不管了,我以后怎样也不用他们管,我也绝不拖累我儿子。”   少棠想说确实用钱上不用拖累你儿子,你的事是咱老哥俩之间的事,有话你跟我开口,用钱你找我!不用小辈操心。   然而话未出口他又觉着别扭,他但凡一见到孟建民,下意识就把自己拉到与对方平辈儿当爹的位置,转头再看他的北北,心里顿时就有抵触和不甘……   少棠带来孟建民的大妹妹给开的药。他大妹公婆都是北京的离休老干部,工资待遇很高,看病国家全包,一分钱都不花,而且可以开各种进口药品不设限制,于是用老人名字给孟建民开了一编织袋的药,足够吃一年半载。孟建民现在身体,拿药当饭吃,每天药量快要大过饭量。   孟建民顿时又书生酸腐气上脑,磨不开这副薄面:“这样多不适合,用老干部名额开药,我这是占国家的便宜。”   “老干部都是什么我还不知道?”少棠痛快地发泄道:“倘若是我占便宜,我还觉着心里有愧。建民你这个人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占国家这一丁点儿小便宜。你是什么人?你为社会主义贡献三十年蜡烛快烧干了如今国家经济搞活开放了社会发达了正是社会主义回馈报答你的时候,你不需要任何心理负担,明白吗建民?”   孟建民由衷感叹:“我妹妹们……还是惦记着我。”   少棠攥一攥这人的胳膊肘:“全家都惦记你,希望你宽心养病。老太太尤其唠叨你……当爹妈的疼儿子的心,永远都是最实最真。”   孟建民悄悄说:“你干儿子现在可有出息,往家里挣钱了,我们都替他存着。以后你帮你干儿子规划规划,未来的发展。”   少棠脸膛蓦地涌出自豪神情,喝酒喝得满面红光:“我听说了,坏小子一早就跟我炫过!”   少棠来之前,在电话里,孟小北歪着头特牛掰地说,“少棠,快来我大西安吧,我给你报销差旅费往返火车票。”   少棠说:“不用,老子部队里报销。”   孟小北说:“那我提前给你包个旅馆,把你包了!少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也金屋藏、藏、藏内什么,这句话爷们儿应该怎么说来着……哈哈哈哈……”   少棠在电话笑着骂他,“小浪崽子,把屁股撅给我……”      翌日,孟建民两口子特意“指派”孟小北代表全家给少棠地陪,陪逛西安城旅游景点。   孟建民知道小北与少棠关系非同一般,情谊超越父子。孟建民那时心里十分感激少棠,如果不是这干爹当初宠爱栽培舍得下血本,动辄花普通人一月工资给儿子买画纸颜料、花钱报班,孟小北绝没有今天。少棠对他家小北恩情,不仅只是养育,而是为孩子塑造了一个有光明的前途、一条别辟蹊径的路,不至于让孟小北又砸在他这缺乏战略眼光没有远见的亲爹手里。   那两人终于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大步走在街上,阳光里,古城上空的日头天景一切都变的明媚迷人,天蓝得像一块巨大纯净的水晶。   少棠现在走路,不捏小北脖窝,太高,够着不方便了。他现在习惯攥着孟小北胳膊肘,一指在肘窝凹陷处轻轻摩挲。孟小北发觉少棠就喜欢捏他这处那处的骨缝,好像一直惦记哪天把他拆骨,彻底拆了……   孟小北说:“少棠,就你土大款,一顿饭能吃掉百八十块,你这只大肥羊又挨宰了,那地儿能去吗!”   少棠认真地说:“一大家子人情世故,你小子还不懂。我请你爸你妈你弟正式吃一顿饭,哪能拿不出手?”   孟小北一摆头:“俺们西安城小吃拿不出手?走啊,去坊上咥泡馍去!”   少棠哼道:“泡馍……咥不够么。”   孟小北笑:“哈哈。”   俩人进城坐公共汽车,站在车厢里,手背在下面悄悄相贴,用小臂的汗毛撩拨思念。公车启动时,夹杂汽油味儿的黑烟蹿进,车厢剧烈一晃孟小北没站稳顺势扑到少棠肩上,被抱住。   孟小北就赖在对方怀里,侧靠着,互相别过脸也不说话,不想挪动姿势……   小北嘴里嚼着他干爹给他带来的新鲜玩意儿,泡泡糖。红色纸包装的泡泡糖,香港朋友送的,国内后来才开始上市。俩人对着嚼泡泡糖,像两个眼含新奇的孩子。   少棠也只有这种时候心情最放松,由心底生发快乐,仿佛年轻十岁,又回到西沟一片自由的天空。眼前有一口清澈的水潭,他在潭水中望见十年前那个英俊潇洒放浪张扬的自己。他为什么这么在意孟小北,爱这少年?孟小北就是他这些年走过的路,抹不掉的岁月,就是十年前的自己。   两人公车上眉目传情。少棠舌头灵活地捋着糖胶,噗,吹了个泡,爆掉,唇边小黑痣抖动,笑得很帅。   孟小北也吹。   噗——   他离少棠太近了!泡泡吹大了噗得一声爆开,直接黏到某人半边脸上!   少棠“呃”得闷哼了一声,捂脸,黏的……   车厢里,周围人都回头看他俩出洋相,乐。   少棠手指关节都捏响了,扥着孟小北下车走人。孟小北捂着脸一阵大笑,说干爹我错了……      俩人去到大皮院北广济街附近的回民小吃聚集点,从东头一直走到西头,连走好几条街。小巷子幽深,人流拥挤,道两旁店铺错落紧凑,房檐低矮压肩。巷内伴随西北汉子阵阵豪迈的吆喝声,戴白帽留长胡须的老回回用手里的切刀细细致致切出豆馅儿甑糕。   少棠下意识攥住小北手腕,紧紧地,人群中手拉着手,怕走散了,人丛脚下夹裹着黄土,街道尽头腾起一片苍黄。   小北说:“西羊市有老米家,北广济街有老刘家,你想吃哪一家?”   少棠说,还是去吃老刘家的,有味儿。俩人在老刘家店内各领一个大碗,两个外焦里韧的馍馍,坐在窗边小座,掰馍。少棠掰得熟练仔细,抬头一看小北碗里,嗤笑道:“你是老陕么,你掰的什么?”   孟小北说:“嗳呦你和孟小京一样,掰个馍非要掰成蜂蜜头,我告诉你么,掰馍要按汤水来,我汤宽馍块儿就大!”   少棠笑:“没见过掰成比老子拇指指甲盖还大块儿的!”   俩人起身去柜台递碗,结果那天碰见店里一个脾气超倔的戴白帽老师傅,是店内总厨。老师傅看一眼少棠的碗,满意地收去煮汤,再瞟一眼孟小北的,嫌弃道:“你这个馍掰的不行,重新掰去!”   孟小北:“怎么不行了?我就这么吃!”   老师傅一挥勺子,较真儿道:“掰得太差劲,么办法给你煮。你不是本地人,去找你邻桌学一学!”   孟小北冤屈地嚷道:“饿就是咱西安本地人的么!”   少棠大笑,搂着孟小北回桌:“太丢脸了吧!老子给你掰!……”   孟小北生在西北,却并非长在西北,少年时期大部分时间在帝都度过,论起吃泡馍来,他的基本功甚至还不如少棠。少棠又替大宝贝儿掰出一碗。一个馍先一分四份,再把每一个厚角掰劈成两层,最后细细地掰出一碗均匀细致的小花生粒馍馍。小北不好意思道“你也不嫌累么!”   少棠淡淡道:“不累,平时我想给你干点儿什么,我还见不着你人。”   这一大碗羊肉泡馍,是孟小北吃过最香的泡馍。汤色澄亮鲜美,粉丝细韧滑嫩,每一口吃进去那滋味都不一样,落到胃里是一腹柔情。   少棠要的“口汤”,馍吃完碗底还剩一口汤的量。孟小北点的“水围城”,碗里汤多,馍馍粒吸足羊汤,扑鼻诱人。俩人吃了一半,很有默契的,孟小北跟少棠换碗,让对方喝汤。他舀一勺羊汤非要喂给少棠,少棠皱眉用口型说“别让人看见”,然而嘴已经很自然地凑过来,很干脆地一口抿掉……   从泡馍店出来,去吃定家小酥肉。老板娘都认识他们这帮周末常来的学生,热情道:“嗳又来了啊,你那个女娃的伴儿没有一起来?”   孟小北:“……啊?”   少棠眼底滑过一道光,接过一盘肉两碗米饭,懒得跟小混球计较这些风流小事儿。   孟小北结巴道:“么么么的那种事嘛。”   老板娘笑问:“这男的是谁啊?”   孟小北笑笑说:“哦,我……我干爹么。”   他真想说,什么女娃娃伴儿,这才是我正牌男朋友。我们家那口子来探亲看望我,老板娘您别跌我场子啊。   他小爹爽快对老板娘说,“再来两杯酸梅汤,要大杯的。”   孟小北小声道:“干爹你还挺懂行、挺会吃么。”   少棠带着豪气:“老子才是这地儿的地头蛇,你就是一外地过来旅游两年的,跟着我吃吧!”   这家的酥牛肉滑嫩酥软,还带韧劲儿,俩人就米饭一扫而空。西安的酷热暑天,在完全没有空调的低矮拥挤小门店里吃小酥肉,那两大杯酸梅汤算是救了他俩一命,喝完再来两杯……      少棠在饭桌上问孟小北:“你的漫画出版,合同拿来给我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孟小北咬了咬下唇:“少棠,你看了肯定觉着不靠谱,我也不知道他们小出版社怎么弄到书号,总之就是一部没有正规版权的国产《变形金刚》。”   少棠拧着眉头打量他:“这不是也等于抄袭了人家洋动画的创意?”   孟小北耸肩道:“这么说也是,你也可以把它想象成新编的姐妹篇、父子篇么。”   少棠道:“长远看来总是不好,万一被人追究?”   孟小北点头承认:“确实不太地道,脚本和画稿都是我自己编绘,但原创权益永远是属于对方。可是你也看到了,咱们平时生活中你见到的很多商品、创造出的价值,都是直接拷贝国外洋品牌的设计和理念。你看亮亮他爸戴的花花公子皮带,挂个兔子标,是真的吗?你看电视台在北京新造的大楼,设计是纯粹咱们设计师的概念么,他们哪来的?咱们的国家现在打开国门开放了,涌进来的首先不是具体哪一件值钱的商品,首先进来的就是全新的思路创意,这一点我特别佩服日本人美国人的电影动漫制作,所以我要一步一步学着做么!”   少棠眯眼看着孟小北,一年不见,快要不认识:“宝贝儿你一步一步慢慢来,不用操之过急。”   孟小北说:“我是头一回干这个,也是最后一回,以后绝对不这样搞。”   “这就是我的开始,趟个名气出来,最起码我给自己将来拉出来单干凑出本钱!”   少棠想说,本钱,本钱你爹帮你凑,不用你这么卖命。   孟小北说,我现在就需要揽活儿尽快挣钱,高三毕业回北京,我就搬出去住,和你住一起……   等到他自立的那一天,有自己经济来源,也就是他敢对父母家人摊牌的那一天。他想要和他小爹坦坦荡荡光明正大十指交扣站在全家人面前。   孟小北心里有自己想法,男孩大了翅膀变硬,就会有离巢的志向、成家立业的野心。亮亮曾经说过孟小北你多么幸运你有两个爸爸,你随时随地回头一看总还有个“备胎”在那等着你!然而是这事反过来看,孟小北自己心里最清楚,他也可以说一个爸爸都没有。   倘若不是这次被迫离开干爹、回西安常住,他还不至于在这一年中催生如此强烈迫切的想法,仿佛一夜间想通了。孟建民病重,而且终归慢慢老了,那是他将来要侍奉赡养的亲爸;而少棠这个爸,被他直接拗成他另一半,就不再是那个能让他裹着泥巴在怀里撒赖打滚一辈子的小爹爹。自个儿将来凭着什么和少棠守一辈子?会让对方瞧不上吗、厌倦他吗?   一个带把的小爷们儿,能一辈子吃干爹的奶长不大?   少棠我爱你。   ……      晚上,孟小北带他小爹到他常去的那家地下录像厅,看半场的午夜通宵小电影。   他们在门口交钱,孟小北这个地陪熟门熟路得,非要一应自己掏钱。门口站岗迎客的也是个高中生模样的大男孩,形貌清秀。录像厅老板歪躺在里面一张钢丝床上,抽烟,斜睨着这边儿,瞄着那男孩收钱。   男孩说:“两个人四块啊。”   孟小北说:“不是三块吗,我是学生你给我打个折么。”   男孩说:“打折?你有学生证么?”   孟小北说:“我都来过好多回了,你们人都认识我,我今天没带学生证。”   俩人来来回回说好多话,男孩极端较真儿,一张嘴啰嗦又事儿妈,好像这是他们家的场子少收一毛钱他都亏了、肉疼死了!学工商局、派出所似的,非要查证。   少棠大方痛快掏钱包,就一块钱别争了。录像厅老板猛地从钢丝床上弹起来,光着脊梁,胯上挂一条低腰大裤衩子,叼烟晃过来:“怎么啦?”   老板一看,确实是熟脸:“哦,你啊,学生么,三块钱,进去吧进去吧。”   孟小北一瞟对方,抱怨道:“本来么,咱们三中老主顾了,你们家伙计竟然不放我进去!”   老板咬着烟一乐,顺手把那个大男孩拽过来挡在身后:“不好意思啊,这是……新来的帮忙的,我表弟,不认识你们,快进吧!”   孟小北勒着他小爹肩膀进去了,偶然一回头,看见那小老板一只手捏在男孩脖窝处,揉着头发,嬉皮笑脸凑上脸说了什么,然后把嘴里的烟蒂拿出来,塞到男孩嘴里,亲密地同抽一支烟。男孩撅着嘴好像在埋怨老板,“通宵午夜场还搞这么便宜,大傻子你就等着亏本么!!”   孟小北走过去了还下意识回头看那俩人,忍不住乐,大傻子哟。   ……    第六十三章谈判桌      他俩坐在录像厅靠后一排长沙发里,香烟雾气缭绕,屏幕镜头晃动,沙发的紫红色绒布蒙上一层光影,更显得暧昧。   孟小北记得其中一个片子是那两年大荧幕港产片最火的《英雄本色》,讲黑白两道喋血的兄弟情义,男人的血气方刚生死豪情。少棠胳膊轻搭在小北肩上,被电影情节感染,由衷地赞周润发不错,有男子气概。孟小北说,你比周润发更有男人味儿,少棠你穿黑风衣,戴那个款式的墨镜得是什么样啊!少棠笑而不答,手掌捏他肋上软肉,挠他痒痒。   孟小北大半心思不在看电影。他从回民街买了一袋又大又甜的脆枣,一颗一颗塞给少棠吃,聊以解闷。   借着荧幕上微弱光线,孟小北看到那小老板躺在录像厅门口的钢丝小床上,摇大蒲扇纳凉。秀气男孩盘腿坐在脚旁,一声不响,手里在编花绳手链。   孟小北打眼色示意,嗳,那两个男的是一对儿。   少棠眯眼看过去,嘴角微耸,用口型道,别瞎寻么,乱说可要惹事啊。   孟小北一翻眼皮,表情狡黠:肯定是的。   旁人不仔细看看不出来,那小老板一副很拽的江湖混子样子,光板脊梁上露出青色纹身,手里大蒲扇却不是给自己扇的,是在为身旁男孩做“人肉电扇”,手动扇着小凉风儿伺候“马子”……有些事无关性别、甚至物种,只要成双成对的样子,场面无比和谐,看了让人由衷感到,平凡人的生活这样美好。     少棠可能是出差旅途劳顿,半眯眼打盹儿。   孟小北低声说:“你躺我大腿上睡,好么?”   少棠摇头说不用,话音未落孟小北已经抬身,“那我躺你大腿。”   十七八岁大男孩就是虎狼成性的年纪,破了处,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孟小北刚才与他小爹大腿蹭着大腿看电影,那地儿不由自主就硬勃了。《英雄本色》精彩带劲,孟小北人在看电影,下身那地方愣是硬着熬完整个一部片子!他麻利儿横趟到沙发上,身子侧过来,头枕少棠大腿。他仰脸往上看,少棠也正低头凝视他的脸。少棠英俊有型的面孔辉映出屏幕反射的红光掠影,两人眼底都悸动着对方的影子。   少棠伸手探进孟小北的圆领T恤,手劲儿很重,抚摸肋骨。   孟小北用少棠脱下的衬衫一把罩住自己脑袋,笼了一股热气。热力蒸得他大脑充血澎湃。他拉开少棠的裤链,亲了上去。   少棠猛地大腿一抖几乎把大宝贝儿甩下去了。他腹肌战栗抖动,完全没预料孟小北会亲他那里,以前没有亲过,而且是大庭广众,即便黑着灯四周没人立刻注意到他们!少棠想制止这小混蛋,手攥住孟小北手腕两人皮肤都仿佛黏连到一起扯不开。   少棠迅速也硬了,胀得很大,直棱着从裤裆隐秘处竖起,向上梗在大腿之间。   孟小北坏坏地一眯眼:“收不回去了,咋办?”   少棠板着脸,眼里却分明是一片水样儿的柔情,任由孟小北乱来。少棠居高临下俯视,嘴唇微微扇动:宝贝儿……   孟小北抱住少棠的腰避免滚下沙发,衬衫半遮半掩他缓慢的动作。即便少棠没教过他这个,他也知道这个叫口活儿,小黄书录像带这帮男生都看过不少,私下偷偷琢磨也学会了,只是从来没给别人做过。少棠的家伙事儿挺大,他张口含住大半,舌尖仔细舔,心里突然涨起一层满足,这样叼着对方竟都能让自己硬得不行了。   他眼角瞟向他小爹,发现少棠整个人坐姿僵硬,一动不动,两腿承载他上半身分量,承受着他的随心所欲。男人那处太敏感,再强悍老练的人也抵不住爱人这样体贴爱抚那地儿,少棠眼底光芒渐渐跳动凌乱,胸腔涌出阵阵粗烈的呼吸像风箱一样。孟小北爱慕枕下的这个人,为他小爹让他死他都愿意。他想让少棠更舒服,于是故意吞得很深,顿时就吃力了。他想学个浪的、狂野的,结果技巧经验不足,被红肿粗大的软头捅进去,生生卡在深后处,瞬间眼泪就被捅出来。   少棠低头看着,眼里猛地闪过一丝宠溺和心疼。少棠下意识一手捧住小北的头,揉他头发安抚,掌心涨出动情的汗水。   孟小北看到少棠背心胸口处洇出点点湿漉,湿处逐渐扩大范围,遍布整个胸膛。急促的呼吸让这人胸肌轮廓愈加明显,肉色隐隐透过白色T恤……那样子性感极了。   中途,小北低声嘀咕,“坏了,越弄越大!你这玩意能伸缩么,真的回不去了怎么办?!”   两人几乎造出动静,舌头弄出口水声。   录像厅前面的大电视突然被谁调大了音量!   好像是那小老板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动手去调的。屏幕上陷入激烈鏖战,枪林弹雨泼溅出的爆裂声响恰到好处掩盖住屋角的异动。孟小北憋红了脸,卖力地吞吐,然后拽过他小爹的手覆上自己裤裆,要求男人之间同等的回报……平凡年代的幸福,就是这样简单美好。      少棠在西安盘桓几日,行程很紧。他因为在本地住过,熟门熟路认识些人,来西安找汽车制造厂负责人谈合作项目。白天奔波办事,和搞接待的厂领导吃饭,晚上住宾馆双人标准间,屋里还睡了别人,不方便。他宁愿在外面熬夜陪小北看通宵电影,品味这来之不易的用小时来计算的共处时光。   少棠从北京帮儿子买了一套绘画用高级钢笔,配各种尺寸的硬笔尖圆笔尖,把小北的几杆旧笔淘汰掉。专门用来上墨线的钢笔,普通店面没有卖,少棠跑了很多家,后来在工艺美院门市部买到这种成套的专业钢笔。   少棠在孟建民家稍坐了一会儿,坐在小北的写字台前。书桌边沿靠近胸口的部位、桌面上,四处有被笔头磕碰出的斑驳痕迹。   他后来和孟小北做爱时,发现大宝贝儿胸部以下肋膜位置有一道水平的深刻的红印子,怎么也捋不平抹不掉了,好像深深烙进上腹部的皮肤表层。看这张桌子就明白,孟小北干活儿时过分专注而且坐姿习惯不好,喜欢用胸部分量压上桌子。   孟小北平时画画儿戴套袖,有时穿个围裙。他经常不当心把墨水甩到自己身上脸上,面前墙上。有一回孟小京靠在床头看书没招惹他他直接甩了他弟脸上一串墨点。他用卫生纸吸笔头,指甲缝细节处有洗不净的墨色。有一件穿旧的蓝毛衣,后来被他当做专门的工作服,右边袖筒手肘处反复刮拉,直接磨出个大洞,补了一块布,继续穿。如果换一件新工作服,过不久总之又要磨出一个洞。   孟小北骨子里也是烈性,倔脾气,为自己喜欢的事业前途奔命,他很能吃苦。   同样,将来有一天,让他为自己喜欢的一个人一段感情上刀山蹈火海,哪怕剥皮碎骨,他也有这个蛮性和勇气。他从小就不惧怕,做都做了,敢做敢当。   少棠从衣兜里摸出两枚橘黄色色泽手感类似田黄的石头,递到小北手里:“额外的生日礼物。”   少棠说:“我这回行程晚了,结果你生日我都错过了。”   孟小北很善解人意:“没事儿,咱俩谁跟谁?”   孟小北原本发觉,这石头眼熟,这不就是好多年以前他念小学时,学校组织夏令营,他在山上挖到几块漂亮的石头,送给他小爹拿着玩儿。他仔细一瞧才发现蹊跷,石头一角被切掉磨平,刻了文字。   孟小北:“你给刻成图章了!”   少棠说:“我也不懂,拿到琉璃厂,请书画店里老师傅刻的。这两块石头软硬质地合适,颜色又美,你正好画画需要个章子,你拿着用。”   少棠眼色一指桌上立的擎天柱车模型:“亮亮是真有钱,送你这么贵生日礼物!”   孟小北说,“我喜欢你给我的礼物。”   两个章子字体字样都不一样,一枚是小篆阴文【孟小北】,另一枚是隶书阳文【北北】,费了心思的。   这么多年两人之间的小物件,他小爹竟还留着。而且算算年份,这两块石头应该跟随少棠的脚步辗转到过内蒙、东北,回到北京,再来西安,就是两人一路走来的足迹。孟小北低头摩挲两块润黄色的石头,用力一闻,那里面雕刻进了泥土草木时光的味道。      就是少棠在西安这几日期间,孟小北再次与本地那位出版商见面,谈第二部本子画稿的筹备。   他那一套作品,比预想的又提前一个月,竟赶在开学前在市里各大书摊面世。这种通俗读物,印刷装订简单,质量相比正式文学类出版物略显粗糙,也不会进入新华书店这类正规严肃店面。一般都是在街边小店,个体书摊,还有校园附近音像店内的摊位售卖,然而销量很大。   中午,校门口书摊前围了一群学生,挤站在书摊前翻看,一个个如痴如醉,舍不得走。这就是那时的校外书摊文化。   他哥们儿说:“孟小北你看了么?这书特好看。”   孟小北特沉得住气“哦”了一声:“有这么好看啊?”   他徘徊几步,迂回着蹭过去,遥遥地伸脖子看。他的漫画《汽车人英雄传》与琼瑶的《烟雨蒙蒙》《在水一方》以及一堆通俗武侠言情小说并排摆在书摊正中,畅销书的位置。   另一个哥们儿说:“主角是一个叫王宇辉的黑发中国少年,活泼英俊,在山西被日军轰炸夷平的窑洞里竟然发现带有汽车人遗传异物质的魔法块,带着这个魔法块他为自己改装出能变型变身的铠甲,还集齐了银河系K星云七名汽车人,登陆地球组成钢铁佣兵战团。然后和他两个铁杆兄弟亮亮大伟在东三省日军基地废墟内消灭生化暗物质解救人质,再东渡日本挑战化身龟蛇神兽四忍者的霸天虎四长老,好像后面还要到美利坚打圣战……人物画得也很棒,主角小辉和亮亮都长得特帅,黑发长腿,是老子喜欢的画风啊!”   哥们儿越看越着急:“正连载呢才出第一套,还没有出完,后面去美国打高科技战争不知道怎么样呢!真想把那个画手脑子挖出来看看,后面到底怎么样了啊啊啊!老子高考前能不能看到大结局啊……”   孟小北绷着脸,严肃道:“高考前估计够呛,能连载到你上大学吧。”   哥们儿说:“真的好看!我准备买了!要不然咱们几个一人凑一本的钱,互相换着看!”   孟小北不由自主道:“谢谢啊。”   他哥们儿瞪他一眼:“你谢我干嘛?……你跟我们凑钱啊,赶紧的,凑钱!”   “这作者要是敢连载到一半就断粮了不画了把这书给坑了,老子用擎天柱的无敌闪电聚合激光炮突突突突排了他!!”   哥们儿激动得咬牙切齿。   孟小北:“呵呵呵。”   孟小北心甘情愿掏兜凑钱,有油墨香的画页摸起来格外不同。第一部六册书,一块两毛钱一本,他们集体凑钱买了一套。就这一套书在班里上课下课传看。一本漫画,早自习从靠楼道这个组开始传阅,到中午下课就传到靠窗那一组了。   他在校门口书摊上观察过,周五中午,一小时卖出八套。   孟小京回家来也跟他兴奋地说,孟小北你知道这几天我们书摊上卖的最火的是什么?就是那套《汽车人》!我一看进货箱子里作者名字,“天野崇”,这人是哪个啊?这不就是你画的那一套书么,谁给你起了一个小日本的笔名?   孟小北说这是出版商起的。我说我本子里把小日本打得落花流水作者名字怎么能用日本人?那家伙说,不管你本子里怎么糟蹋他们,你把本州岛炸沉我们喜闻乐见,但外包装作者名一定要用个三字日本名,日本画手正当红,笔名身份模糊又像日本名又像中国男孩名,这样你的画册好卖!我也不管了,能赚钱就行,反正这个场子我在剧情里都找回来了。   孟小京搓着手,由衷道:“嗳,为什么你书卖出去,我也跟着心情挺好呢!今天卖书卖得我倍儿兴奋,我站上凳子、跪在摊位上、帮你猛吆喝来着!我都对几个女生出卖色相了说破嘴皮推销出去两套!”   “孟小北,我对你够兄弟义气么。”孟小京说。   孟小北抬手一抱拳:“兄弟,好兄弟。”      孟小北这时也发觉,他当初的买断价格,还是把自己贱卖了,他亏了!   这次见面谈事,孟小北可没选回民街那家泡馍店,约好在城里一间清静茶楼。二楼临街的大圆桌,孟小北大碗大碗喝着茶,边琢磨剧情边画草图,两个小时迅速画出两话的分镜脚本。剧情高潮和重要镜头画出表情动作,其余镜头就画成火柴人,他脑子快手也很快。   出版商姓杨,双方也混熟了。孟小北对杨出版商直截了当说,我不同意买断,我希望抽成。   对方当然不愿意,小北你是新手,我们出版社对你一直厚爱大力宣传铺开上市,你现在是从无到有,书摊上现在谁不知道你的笔名?   孟小北端坐,两肘摆在桌上,手里慢慢转动他的钢笔:“杨叔叔,我也在同行里打听过,我算新手,初版无论怎样也可以拿到10%,倘若再版额外至少加1%,一直加到大约14%这个数字。如果是美院资深画手画一本全插画册,起点都能达到12%。我绝对没有多要您的。”    “没错,我是从无到有,可是我说老实话么,您这套书也是无本万利,您并未向美国公司购买原版,等于没有成本,只付我微小一部分稿酬。这套书也等于是平地拔起一栋高楼,我把砖瓦都为您垒上了您直接吆喝开卖房子!杨叔我不是说您功劳不够大哈,呵呵,毕竟卖书我全部都要靠您!但是,我这个搬砖盖楼的苦力,希望多提一两个百分数,我要求也合理,对么?”   孟小北又问:“你们印量发行多少?我大致估算销量,大约能卖到一万?”   出版商笑着摆手否认,哪有,哪有那么多,你的书也没有卖那么火,我们一版才印出六千套么!   孟小北追问,那你们再版准备加印多少,能说实话吗?我听说都卖到兰州和成都书市上了?   出版商垂眼不语,暗暗拨算。   再版何止六千这个数,约莫能印到一万五。   一桌人对视,孟小北目光坦率,当场没露一丁点胆怯,也不拐弯抹角。他眼角一直不断瞟向出版商背后,斜对桌,某个背身而坐的男人。那人左腿搭上右腿,翘着的一条小腿轻微晃动,脚弓弧度很好看。   那人两小时几乎没有挪动变换姿势,就静静地抽烟,喝茶,等待。   男人后颈肩膀的轮廓英挺阳刚,背后看过去,宽阔,令人安稳。   出版商点点头,老乡么,我们也不会亏你!第二期出版还要靠你,这种题材有市场咱为什么不做?有钱大家一起赚把握的就是这个机会!   出版商死活不同意分成。孟小北咬了咬下唇,再次瞟一眼斜对过那个背影,淡定地给出版商伸出两个巴掌,伸开十指,摆上桌面。   出版商说:“就算你八百。”   孟小北说:“一千。您还是有的赚。”   那出版商沉着脸在脑子里拨小算盘,然后大巴掌一拍桌,西北汉子脾气痛快,与孟小北倒茶,碰杯。   杨出版商只一再强调,小北你一定好好用心给我们画,千万不能半道把我们甩了坑了再找其他出版社合作!第二套第三套出版我们还指望靠你,你千万不要随便联系其他出版社啊!   签一纸简单合同时,孟小北郑重地拿出签章,蘸了印泥,哈一口气,在合约纸上盖上一枚鲜红印章。   ……      那几人才刚一离座下楼,孟小北吁一口气。他刚才紧张到把一口茶叶都嚼了咽下去了,生怕对方拍桌翻脸不同意,这会儿兴奋得全身细胞都欢脱地奔涌着聚集到他指尖,跳动着。   他起身,方才背对他们坐在出版商斜后座的人也起身,突然转过身!   少棠一张冷峻瘦长脸只在嘴角处迸发出一丝笑容,颤动的眉眼间笑容遮掩不住。少棠一把搂过孟小北肩膀,紧紧搂着人走出去……   孟小北走在大街上,搓手搓脸:“干爹,以后你在部队踏实为人民服务、为国家抛洒热血铸就青春吧,我挣钱,在北京给咱俩买一套房子。”   少棠都不舍得打击大宝贝儿的宏伟目标蓝图:“你现在的净资产,够买阳台还是卫生间?”   孟小北不管那一套,做严肃的大人表情:“房子也不用多,那么多家咱两个也住不过来,我也不想再搬家,到处漂着,没有一个真正属于我自己的窝。”   “咱俩住一套房就够了么!”   孟小北涂画着他的美好宏愿。有小爹在身后做他的坚实后盾,兜着底,他就敢往前闯。刚才与出版商在桌上谈,如果不是少棠在幕后为他压阵支招,他都不敢伸那十个指头怕人家把他手指头拎过来剁了!   孟小北在街边小店买了两把烤羊肉串,两人一人攥了一大把肉串,边走边吃,用嘴勒着竹钎子撸肉串,满嘴羊油。少棠也就是陪孟小北他才会这样,大街上迈开大步撸肉串儿,疯起来也像个大孩子。   孟小北嘟囔一句:“羊肉还是比大肉好吃,香。”   路过街道旁只有一肩膀宽的一条窄巷,少棠突然一把搂过人挤到小巷子远离路灯的隐蔽处,亲了孟小北。少棠用后背借位,挡住外面视线。孟小北没防备,被亲了,嘴角浸满羊油嘴唇都泡软了似的。孟小北随即嘬起嘴唇反压上来,两人狠命蹭了蹭,也不怕油腻,舌尖轻缠,然后迅速分开。   孟小北说:“什么肉都没你的肉好吃。”   少棠淡定一笑,眼底豪情万丈,分明就是对此话表示绝对赞同。   新城广场一角,皇城根老墙砖缝中长出新草。断壁残垣在暑气暮色中蒙上一层金色光泽,边缘仿佛毛茸茸地充满生机。远处钟鼓齐鸣,回荡人心。    第六十四章灞亭离别      孟小北与出版商签定第二套书的合作意向。他还需要专业画手的配套用具。   他问出版商出资为他添置一套透写台。出版商皱眉问:“透写台是什么东西?”   孟小北说,我每次画出正式线稿之前,先要用铅笔打草稿,草稿出来之后再拓到正式画纸上。就是拓画的这一步,没有专业透写台我开60瓦台灯大灯泡从上面照着也看不清楚,很费我眼睛,日本台湾职业画手都要用这个东西。   当时西安城内不太好买专业的透写台。孟小北去美院询问过,美院内部能帮忙订到正规产品,一台大约一百多块钱。   杨出版商说,咳,这玩意儿成本高了,有点儿小贵!要不然我教给你,你就架个玻璃板当书桌,玻璃板下面置一个灯泡,光从下往上打这不也能透视吗,你小子就艰苦点儿,奋斗么!   孟小北心想,奋斗得老子眼睛真要晃瞎了。   少棠出来之后说:“透写台是什么东西?你告诉我,老子给你手工做一个。”   孟小北喷他:“你问我透写台是什么,你连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要给我做一个?!”   少棠一本正经道:“你不是会画么,你给我画一张结构图出来,部件越详细越好,我直接给你原样做一个。”   孟小北大笑:“少棠你行不行啊!”   “你行我就行!”少棠轻轻一捋自己鼻子,活动活动肩膀,说:“部队里经常动手做个东西,十几米高的云梯架子我都能拿工具给它焊接出来,我什么不会做?你也小瞧我了。”      在西安的最后一日,当地地陪原本是要安排陪同少棠参观西安各处名胜古迹,从大雁塔小雁塔到半坡遗址华清池,然后去西安饭店包个单间宴请,少棠直接把这一天行程全部推掉,不去了,为儿子奋斗。   两人在一起,随便做个什么都亲密起劲儿,仿佛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向着将来这条康庄大道光明的尽头处搭砖,铺路,一步一步艰难前行,闯荡。少棠拿到小北画出的工程图纸,二人跑了附近几家木材店、小五金店,挑到一块方形压克力板箱,两串LED小灯泡,胶带,金属合页,电开关。少棠说这种灯泡不会过分伤眼,如果用两根白炽灯大灯管子,真能晃瞎。   孟小北的小屋被铺成工地。   少棠扫掉一地的草稿纸卫生纸,铺开材料工具,打着赤膊,单膝跪在地上,做木工活儿。   孟小京中途从门口望了几眼,心底怪不是滋味,淡不唧唧儿哼了一句,“孟小北你可真有福”。   孟小京然后就关门走出去了,没进屋妨碍他们。孟小北这是哪辈子积了福?   阳台的光线打进小屋,射到孟小北上铺床上,满墙贴的很炫的完成版彩色海报。孟小北盘腿坐在地上,耳廓上夹一管钢笔,脑门绷一条发带,挡住碍事的头发帘。少棠在五金店里借了电钻,在压克力板箱两侧打出小孔,安置小灯泡。   少棠抬头问:“电线呢?”   孟小北:“电线……没买?啊啊啊我给忘了!!”   少棠左右四顾,眯起眼,麻利儿一指桌上台灯:“你把那个台灯拆了,里面的线拿出来用。”   做好电路,安上一个挺正规的小开关,上面再扣一扇正方的毛玻璃,四面用玻璃胶粘好。LED小灯泡一打开,毛玻璃从下面透出满满堂堂的光晕,一面发光的台子就这么造出来。   孟小北将草稿和画纸两张叠置,用胶带贴好,放在灯光透写台上一照,惊呼“嗳妈少棠你太牛了老子爱死你了!”   少棠捏他后脑勺的力气有些蛮,狠掐了几下:“就这样就爱死我了?”   孟小北很不害臊地说:“一直就爱着么,我一直就在快死还没死的临界点幸福地挣扎着。”   少棠嗓音压在喉咙里,不咸不淡哼了一句:“这么爱我?你直说你欲仙欲死啊。”   孟小北一口口水几乎喷出来,有人更加不害臊!   他扭头看人,某人径自转过头躲了!少棠耳廓烫得发红,脖颈胸口泛出潮气,肩头臂膀每一块肌肉都勃发热力和冲动……      孟小北方才瞄见他弟穿戴整齐奔下楼了。   他很贼地对少棠打了个眼色。   两人从他们家厕所的小窗户扒着看。小窗正对的楼下位置,孟小京和那女孩投入地拥抱。   少棠略感意外:“你弟交女朋友了?”   孟小北点头:“特别特别有钱!”   孟小北坏笑着低声道:“嗳看,亲上了,亲呢亲呢!……”   孟小京女朋友名叫聂卉,极特别的一个名字,第一回来家属大院的时候,左邻右舍楼上楼下就都记住这闺女的名儿。隔壁单元的马姨私下说,“你们家孟小京,找了个条件真不错的女娃!聂卉一看那穿戴,绝对不是一般暴发户!背个名牌包……”   人民群众眼睛都是雪亮钛金的,像祁亮爸爸祁建东这样档次,才是搞个体的暴发户,穿一身贴标的花花公子皮尔卡丹,腰别BP机,手持一枚砖头式的可以直接拎起来砸人的大哥大,自诩为大款。聂卉这女娃可不同,在那时就已经穿从香港买的国外牌子裙子和皮包。   两人就是在西安话剧院小剧场里认识,聂卉在台下看了一场话剧,孟小京从后台上场,三句半台词的大龙套。   聂卉坐在前排观众席里,回头问身边人打听:“嗳?!那个唱了一句歌词然后被泼一身水滚下去了的男的,是谁?”   剧团一个小头头说:“不是我们团里演员,业余过来跑龙套的一个学生。”   聂卉一双眼明慧有神,很漂亮,樱桃小口巴巴地上下一动:“跑龙套你找个这么帅的?衬得你们团的男主演简直都没法看了!”   剧团领导很跌面儿,尴尬赔笑道:“你这话不好这样讲嘛,他就一个学生,他又不会演戏没受过专业训练……”   聂卉冷眼一瞥,就没给那小领导留面儿,说话爽直:“现在电视观众首先看的是演员长相,长得都像《顽主》里面葛优梁天那样,丑星当道,谁要看他们?”     剧才演一半,孟小京这龙套前脚湿漉漉地滚下台,聂卉也不看话剧了,起身后脚就跟去后台,追大龙套去了!   孟小京脱下上衣光着脊梁,裤子也湿了一片,头发滴水,略显狼狈惊愕。聂卉笑着上来搭讪,掏手绢给他擦……      西安女孩性情外向,对感情都异常主动,热烈,坦坦荡荡。无论她是个名门贵妇、千金小姐,碰见喜欢的男孩,是真的上赶着倒贴着追求!聂卉隔三差五进他们汽车厂家属大院,挎个细窄肩带的小皮包,穿那种紧包臀部的短裙,还拎一塑料袋各种好吃的零食饮料,大大方方地站楼下喊,“孟小京!!我买了两张电影票,咱两个去看电影么!”   孟小京拿起票一看:“紫光影院?贵吧?”   聂卉说:“我只去这家影院,软座舒服,我坐不了大礼堂的硬椅子,硌我!”   孟小京一乐,笑话她:“小姐,您屁股长太嫩了么?”   聂卉也不脸红,大声道:“我就是嫩么!我屁股怕磨!”   聂卉问:“这两天你没去剧院?”   孟小京说:“没找着活儿,导演说龙套也不能总是一张脸,常来的观众都已经认识我。”   聂卉说:“以后不要去剧团给他们干了,又没几块钱!你来电视台吧,我爸他们新开的文艺频道,有几个综艺栏目的节目组正在招人。”   孟小京垂下眼:“……先不用,以后再说。”   一提起演戏跑龙套这类正事,孟小京下意识回避话题,别过眼露出腼腆失落。   也是男人自尊心作祟,自己混得不好,都提不上台面,前途茫然。   青春期少男少女谈恋爱,一拍即合,干柴烈火。聂卉在这个时代就是个典型的官二代白富美,皮肤白皙通透,身材发育很好,走在灰土旧城的西安大街上,非常之漂亮打眼。聂卉与孟小京站一起,郎才女貌,一对璧人。而且二人同年同岁,年纪也般配。孟小京在楼下墙角处捧着聂卉的脸亲了,两人接吻。   孟小京搂住聂卉肩膀抚摸,侧过脸吻得十分熟练。女孩嘴唇很软,身上散发香气。孟小京用舌尖轻轻碰触,然后挑开,探入……两人吻毕默默打量,眉梢眼角闪烁出一丝单纯的心动。   挺喜欢的。   ……      少棠就是当天傍晚的火车,匆匆离开回京,行程紧凑仓促。   临走这日下午,意犹未尽,心存不舍,二人坐车到附近城郊,结伴在灞河里游泳,洗刷掉心头燥热。   水渠岸边是个斜坡,附近许多青年在河里游泳戏水。少棠把他的行李都扔在岸堤上,不管不顾了,和小北脱成只穿内裤,俩人比赛着游到对岸。   孟小北在水里欢畅地击水,两人互撩。没用几下,少棠就凭凶猛攻势把小北逼到岸边一角。   孟小北突然一个猛子,沉入水下,大鱼似的溜到少棠身边。少棠脖颈露在水面以上,“啊”得狼吼一声!在周围人看不见的地方,他在水下被小北扒了裤衩,捏了大鸟……   灞河水碧浪滔滔,沿岸杨柳成行,一轮红日挂在灞柳梢头。   一根柳条垂到水面,柳枝在绿水之上飘零,孟小北下意识把那根柳条抓到手里。两人徜徉在青山绿水之间,咫尺相望,暮色中目光如炬,流连的眼光在彼此脸上烫出痕迹,奔流不息的河水洗不掉离人惆怅。      穿着湿漉漉的内裤,光着脊梁,两人并排躺在岸边草丛中,仰望蓝天过雁。   那时西安近郊许多空地尚未开发,灞河两岸平房鳞次栉比,村落仍在,地产业的金戈铁马尚未侵吞这片天然湿地。   堤上的荒草能没到孟小北大腿处。他俩躺在草坑里,孟小北也不说话,转过头亲少棠,少棠嘴唇被河水浸得微凉,手指和胸膛却火热的。少棠一条膀子紧搂着他,把他压在胸口上吻。   孟小北内裤里的东西很快顶起来,搭了个大帐篷。少棠也是。   两人一起低头,少棠顿时乐了:“你裤衩怎么穿的?口儿呢?”   孟小北自己也“噗”得乐了:“你刚才在水里把我裤衩也扒了,我乱穿的。”   少棠:“傻孩子裤衩穿反了!”   孟小北确实穿反了,内裤的口子开在屁股上!他的大鸟在前面找不到出口,直棱棱地憋在裤裆里,把裤裆顶出个陡峭突兀的坡度。他仅仅这样看着两人同时勃起的下身,浑身都热了,涨得难受,想做。   少棠一翻身把孟小北压在草里,膝盖顶开双腿。孟小北窄窄的眼皮下小黑眼珠泛出光芒,突然说:“干爹。”   少棠吻他脖颈胸膛:“嗯?”   孟小北郑重地改口,眼神漆黑凝重:“少棠。”   “我十八了。”   少棠:“……”   孟小北身体年轻结实,压平了四周一片杂草,后背有点儿硌。他因为紧张期待两条大腿都不由自主地抖,自己腿先分开了,蹭着少棠毛发粗糙的小腿,一点儿没害臊,主动而坦白。   少棠都乐了,连忙又收敛起笑意,正色道:“我知道你十八了。”   孟小北直白了当问:“你想做吗?”   少棠正经地点头:“挺想的,就是这回往来太仓促,咱俩连张床都没捞着睡。”   俩人光着脊梁穿小裤衩滚在草丛里,一本正经地讨论着很不正经的一桩未了心事。   少棠侧过头亲孟小北,两人又吻了一会儿,互相攥着撸动下面。少棠嘴角勾起俊朗笑容:“等你高考完,下回回北京,找个踏实圆满的时间地点,老子正式娶媳妇?”   “你不急啊?”孟小北都有些想了。   “早晚的事,我猴急什么?”少棠嘴唇轻耸,眉眼透着饱满的自信,你早晚是我的人,我要是急了反倒显得老子没风度、沉不住气。   “你第一回,我好歹让你舒服了,别头一回就把你小子做出身体创伤或者心理阴影,老子以后亏大了!”   少棠开玩笑。   孟小北傲气地说:“我第一回?我第一回那不是前年了么,第一回明明是我做1的!”   孟小北耍赖大笑,随即就被钳住两手手腕。他现在身体也壮实,大臂发力时肩膀处绷出肌肉弧线,然而压在他身上的人是少棠啊。少棠若论身体素质,力量,甚至于腰腿的柔韧,对于孟小北都是压倒性的。两人在野地里翻滚,像在打架!孟小北两手迅即就被压到头顶,少棠胸膛一振几乎将他砸进草堆,拍进地里几寸深。   压迫性的侵犯,令人窒息的吻,男人之间用粗糙的下巴和大腿互相冲撞、研磨。孟小北胸膛剧烈起伏,少棠用很霸的力气吞吮他的胸口,留下一串骇人的瘀伤一般的痕迹。少棠沿着他小腹往下,嘴唇蹭到那片毛发的时候孟小北下身猛地一抖,不由自主涨得更大,随后下面突然一热。   他低头,少棠把他整个儿含在口里。两人都发抖,抱在一起,喘息粗重剧烈,忘掉天地的颜色。      周围天色渐暗,群鸦低鸣。当年的灞河附近野地荒凉,没有太多过往行人。   野外偷情,其实许多人都做过,隐秘而刺激。孟小北粗喘着,突然抽风地乐了:“干爹,我终于也跟你滚过野地了,哈哈哈哈,值了。”   少棠:“……嗯?”   少棠一下子反应过来,顿时眼球冒火,好像恼羞成怒了,一口咬了孟小北大腿根要害处的软肉。孟小北又疼又爽挣扎,哼了一声,再次被钳住。少棠吸吮他的动作带着粗野的劲儿,用力地吸他最脆弱的边缘。孟小北自己那一刻仿佛灵魂出窍,整颗心都快被吸出来。敏感的褶皱处受不了这个刺激,他想射了。   孟小北两条长腿大开,小腿无意识地抖动。少棠吻得动情专注,想让大宝贝儿舒服着。孟小北抓着少棠的头,眼神混乱,说“不行不行,你让我缓一缓”。话音未落,没来得及抽出来,他就射了。   少棠眉头一皱,“嗯”得闷哼一声,被喷脸了。   孟小北窘迫又狼狈:“我靠,你给吃下去了吗!”   少棠扭头吐掉一些,舔嘴角,低吼道:“你小子也太快了吧!”   孟小北喊冤:“没有没有没有!平常也不是这么快的……我都好久没做了!”   孟小北年轻火气旺盛,活儿猛,自制力耐力就稍微差些,年轻人都是这样。但他射完了过个把小时,立刻就能提枪再来第二趟,这就是仗着十七八岁。少棠低声问,“还想来吗”。孟小北点头,说“想”,随即就被少棠把他整个翻过来,压在身下。   心理上的紧张欢愉,迅速叠加为身体上成倍的刺激。都是男人,无法抵御野地里偷情的诱惑。孟小北被少棠一条胳膊快要把腰勒断。少棠也像陷入思念的疯狂,挤压着、揉搓着他,用坚硬炙热的长物冲撞他下半身。   孟小北被撞得双眼失神,少棠蹭他的臀部大腿增加快感。少棠拉过挂在他脚腕上的内裤,孟小北回头问,“你干什么?”   少棠给他重新套上内裤。内裤反穿,前裆的小口恰好罩着他的屁股门儿。   孟小北明白了,随即就被扑倒,分开双腿。少棠把硬朗的一根家伙事儿从那小口儿里戳进去,抵住臀部软处,用力冲撞磨蹭!孟小北都快要疯了……   在他心里,他想做,他暗暗渴望很久想让少棠干他一次。无关男人的羞涩、自尊,他总认为那样才是两人真正的“洞房”。以前仿佛只做了一半儿,没有做全套,两人好像只能算半个夫妻?等有一天少棠彻底进入他的身体,把他收了,才是真真正正完全的“结合”,互相都成为对方完整的另一半。     孟小北被不断顶弄,下面又半勃了。   少棠手摸到他下面,隔着内裤抚摸他,孟小北爽得低声叫出来,“啊……”   “干爹……嗯……”   少棠不爱听,在他耳边粗喘:“叫我什么?!”   孟小北:“棠棠……棠棠……呃——”   孟小北鼻音浓重,声带沙哑,即便被人折腾着叫出声也并不显得娘炮。他的身体结实健康,有这个年纪男孩特有的吸引力。   他被少棠握住,软头不停蹭到内裤,隔着一层棉布仍能清晰感到,少棠粗糙的手指快速揉他的敏感,那感觉太刺激了!孟小北眼角蓦地潮湿,想哭,低声道,“少棠你别走了……唔……嗯……啊!!……”   内裤后面那狭窄小口儿箍着少棠膨胀粗硬的活儿,反复摩擦更让人难以耐受。两人射精瞬间紧紧抱在一起,后背弓起,肌肉纠结在一处。最终骤然放松的一刹那,眼角湿漉漉的东西随松懈的身体一起落下……很舍不得。      少棠回京,孟小北进入高三关键一年。   校门口的书摊和游戏厅依然火爆,每年入学新生前仆后继,后浪迅速把前浪拍在沙滩上。孟小北后来估算了一下,他的第二套书买断价仍然亏了。他那套漫画作品,如今看来风格稚嫩笔触青涩,当年搭车正赶上好时机,业内又没有太多同行竞争,一共卖出数万套,出版商藉此一笔就赚了好几万。   高三学年,每月时光如飞剑般在眼前流逝。孟小北每天花在去美院上课和回家蹲小屋画画的时间,几乎超过他温习正经功课。   班里老师和年级主任也都知道,孟小北这样的学生将来肯定是走这路,他要提前准备参加艺术特招考试,在高考之前。   没过多久,班主任直接打电话到孟建民家了,连扔两颗重磅炸弹。 第六十五章 北京北京      高三第一学期期末考结束,全年级学生进入寒假加班补习阶段。班主任也快要着急上火,先是电话,后来听说孟建民身体不好,竟然直接跑到家里家访,可见对这两兄弟的重视。   “小北家长,我得跟你们两口子商量商量孟小北这个报志愿问题。”   “孟小北我是很看好他的,至少咱们三中全年级今年参加美术特招考试的就三个人而孟小北是最有希望被录取的,他的能力那是毋庸置疑,我们老师都相信他!”   “但是!”   “但是,他想要报考中央美院,难度偏大啊。”   “北京的学校毕竟难考。央美?央美每年多少考生报!北京考生就有上千,全国各地的,还有每年从北京或者各地专升本和参加自考的,那就真是千军万马挤那一条小窄道,独木桥!”   高三班主任多么辛苦,鼻子上都长个大痘,说完一篇话猛灌一大口茶水都难以平复心情。   孟建民说:“这么困难我们可能没考虑到,但我们家老大的意愿他对我表达过很多次,您也知道他在北京上了十年学,爷爷奶奶都在那里——他就是想考回北京!”   孟建民这心里对他儿子,其实比小北的班主任对孟小北更有信心。他内心里埋藏压抑了二十年没有实现的人生转折,他嘴上从未说出口,这全副身心一片希冀就托付在老大身上。每每想起来,就像要从咳喘透水的胸腔里挖出一团痴心血肉一般,双手捧着想要把孟小北送回北京,奔向光明前途。   班主任拍着大腿,摆摆手:“想考回北京的孩子,多了去了!当年我也想考北京的师范,差三分我就没有考上,只能分到咱们西安本地学校,结果我一辈子也只能留在西安,可我还算咱们三中老师里学历高的。班里有希望考北京的尖子生,我们绝对是鼓励!但我帮小北算了算分,他文化课分不够啊。想考央美,他专业考试至少要考到咱们全陕西省前两名,考不到第一,他就得考个第二名才有希望!北京的文化部下属的重点大学,绘画系专业,统共在全省招几名学生?西北省份的名额比别人还要更少,咱们学生打高考战的素质,无论如何拼不过山东四川湖北那几个高考大省,竞争就是这样残酷啊!”   说完孟小北的问题,班主任苦口婆心,开始念叨孟小京。   “还有你们家老二,他在小北隔壁班。他班上的班主任,这几天病了发着烧打着点滴还坚持来学校上课,所以我来替他谈一下这个孟小京。”   孟建民眉头拧起来:“孟小京又怎么了?”   老师说着说着都乐了,眼底动情:“孟师傅,您两个大儿子,确实是我们学校特殊人才,极特殊的一对人才,我们老师都很欣赏的学生,出类拔萃,人中龙凤。”   孟建民:“……”   老师道:“孟小京的志愿草表,第一志愿他填的是中戏。”   “中戏你们家长都了解的吧?就是电影《红高粱》里面,巩俐,姜文……对,还有演末代皇帝那个陈道明!”   ……      老师找孟建民谈话,孟建民又打电话和北京亲戚谈。孟小北的志愿就是全家人的大事,三姑六姨四处帮忙打听报考材料。   孟小北CALL机响了。少棠:【晚九点,传达室等我电话。】   少棠约好时间,也是有备而来找孟小北谈话。少棠说,美院情况我帮你打听过,全部材料我打包已经给你寄去。   孟小北说,谢谢干爹。   少棠紧接着说:“学校确实是全国最好,但是每年上千人报名,绘画专业录取不超过五十名,设计系人数更少,录取率不到百分之五你知道吗?”   孟小北说:“名额就是给我准备的,我就是那百分之五!”   少棠考虑周全而艰难:“小北,你的老师意见我也仔细考虑过,你老师有道理。来北京考试和你省内艺考时间冲突了,你现在只能压一个志愿,你报考西安美院把握更大,咱们当真没有必要冒险。西美也是排名很好的学校,教授给你上过课,都已经认识你欣赏你,你只要报第一志愿,确定要录取你,给你留了一个名额……你轻易放弃西安的机会,不值得。”   孟小北说:“我就没有考虑报西安的学校,我所有志愿都填北京。”   少棠:“为什么?!”   孟小北:“你说呢。”   少棠在电话里都急了。   话筒里能听出少棠站在桌前走来走去抻拉电话线,发出刺痛神经的电流音。   少棠说:“孟小北,我知道你小子琢磨什么,你听老子跟你说,西安本地学校你不能不报。我相信你有本事,但第一志愿全凭运气,本省是给你托底!”   孟小北也急:“如果报了西安学校,万一第一志愿没有考上,我怎么办?……我就只能在西安这个窝里再蹲四年!!”   少棠说:“北京大本专业一般都不愿收第二第三志愿外地考生,北京所有高校报考人数都是千军万马,老子没考过大学都知道这个事实!你到时三个志愿都瞎了,你又打算怎么办?!”   孟小北说:“我第二第三志愿报的大专,北京工业大和工艺美院都有专科的绘画系,这两个足够保底。”   少棠愣住:“……你报的大专?”   孟小北特别淡定:“干爹,我都想好了。”   “只要能在北京念个大专,央美每年有专升本名额,我一样可以继续考。”   “如果大专分数线我都考不到,我一样还是去北京!我还可以参加成人自考,直到有一天我考上为止!”   少棠半晌没说出话,心口狠狠戳了一下,可能自己这辈子人生还是太顺利,而这世上总有人活得更艰难。每一步磕磕绊绊,向上迂回着攀爬、挣扎,向着狭窄天井上方一线的光明进发。而少棠仿佛就站在井口上,遥遥地看着孟小北,想伸出手拉一把,指尖却够不到,使不上力。   电话线攥在手心里,快要捏断。   少棠突然发火:“你明明能上本科你报个大专孟小北你脑子糊涂了么!……你就再蹲四年,有什么的?大不了老子以后想办法调到你那里,你别这么胡闹!”   孟小北:“我没胡闹……我就是不想留在这里。”   少棠:“西安没有不好。”   孟小北:“西安是没有不好,但是西安没你,我受不了。”   “没有你的地方就不是我的家。是我的家么?”      两人在电话两头陷入沉默,脑子里都已跳跃式地想到三年五年,十年开外,眼前巨浪滔天,路的尽头有发光的宝藏,那是半生想要追求的平淡与美好。然而眼前仿佛横亘一座难以逾越的山峰,山间充斥迷雾,看不清对方的脸。   少棠说:“小北,我随时打个报告转业,或者可以调去总参,工作地点就自由很多,大不了再等三五年,老子不怕等,我不会变。”    孟小北毫不客气地驳回:“我怕等!再等四年,等我在西安念完四年大学,少棠你多大岁数?你都三十六了!!到那时候你就人老珠黄了,你还想跟我好?……咱俩还混什么混啊?!”   少棠愣住:“……”   孟小北很厉害地说:“你要把我也拖到人老珠黄么?……我不愿意。”   “我心里有数,你别管我的事。”   “少棠,我也不用你因为我退伍专业。你等我吧,我一定考回北京见你。”   孟小北是很犟的。他认准的人和认准的事,么的商量。那时的口气,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十八岁少年壮士断腕易水萧萧的绝决与悲壮。那感觉就好像倘若考不出来,这辈子永远不谈“团圆”二字。      ******      冬天临近年关,厂里宿舍大院内人来人往、走亲串巷,唯独孟建民家中冷清。   两个儿子快过年忙得几乎不着家。儿子大了,都有野心,主意也大,父母根本插不上手管不住。孟建民马宝纯两口子在家对坐,清闲得都有些无所适从——俩儿子这是都要发疯的节奏啊?      先说孟小京,那时仍整天蹲在西安话剧团剧场的后台,“蹲点”,等活儿。   他不是话剧院正式职工,完全就是个跑活儿的。没有工资津贴,五块钱搭一个盒饭也并非每天都能挣到。导演点名要看他运气,还要等待话剧排演的档期。   他经聂卉介绍,也去过电视台,在歌舞节目里组团伴舞,或者在综艺栏目里给节目组请来的电视明星做“托儿”。有一回,台里重金请到当时特别火的西游记剧组,唐僧师徒四人带妆上台!孟小京化了个京剧童生脸,穿肉色紧身衣赤着两脚,背个彩纸装饰的呼啦圈当做乾坤圈,就只差踩个滑轮。他站在师徒四朵耀眼的大红花后面,满脸洋溢热情的傻笑,跟随前排摆pose,扮那个“哪吒”……像马戏团的。   他依然领一天五块钱和一个盒饭。   电视节目末尾处,演职员名单上,他的名字一般会在【群众演员】或【其他协助人员】几十人大名单里,一闪而过。观众这时间段早就换台了,没人有闲工夫看那个“垃圾名单”。   ……   聂卉拎着小包过来,径直跑到剧场后台,踩着一地宣传海报和彩纸,找孟小京。   一个姑娘,主动做到这份上,真是有心人。聂卉穿的超短羊毛裙,配连裤袜和靴子,用手兜住短裙怕走光了,毫不嫌弃地蹲到布景板跟前,和孟小京亲昵蹲在一起。聂卉小声道:“孟小京,你这人就是这么倔,弄得我昨天又打电话,帮你说了好多话,给你收拾擦屁股!导演说让你春节上台里的节目,这么重要事你为什么推了?你说你没有时间?”   孟小京说,我确实没时间,我马上要准备春节以后上北京艺考,所以这个月不上节目了,怕给人耽误事。   聂卉一听“北京”二字就怨望,小嘴一嘟,闷闷不乐:“孟小京,你还不如报咱们西安舞蹈艺校,或者西安广播音乐学院也成!出来也能进电视台里工作,你说呢?”   孟小京说:“我不愿意给人当伴舞伴唱,领舞领唱我没有那个水平,我毕竟缺乏专业基础。”   聂卉心焦地说:“谁需要你唱跳多么出色啊!那就是个学历,有艺校本科学历,将来我们台里就能正式聘用你,做节目策划编导,你就不再是个临时工!”   孟小京:“……聂卉咱能不谈这事么?……我能不去你爸爸的电视台么?”   聂卉:“……孟小京你什么意思啊?我一心一意想帮你,我和我爸还有错了?”   孟小京躲开旁人闲碎八卦的视线,走到角落里:“没有,不是。”   聂卉忽地站起来,茫然追问:“那你到底想要报哪个学校?你就非要考到北京去?!”   孟小京别过脸:“……嗯。”   聂卉脸色更加显白,脸颊爆出一串红血丝:“你去北京,那我呢?我总分不够我一定考不到北京的大学,咱两个不就分开了?而且我本来就没有计划毕业后去北京发展,我们留在家门口多好呢,我爸我妈都在这里,咱俩难道跑到北京,去当‘北漂’?!”   孟小京跟女孩商量:“不然,你跟我一道考戏剧学院,文化课上三百分就够,你条件比我好,家里路子又硬……你考上比我希望大。”   聂卉眼皮一翻,流露淡淡的愠怒:“我才不要考戏剧学院。演艺圈里面太乱,什么样女的才进去当演员让人糟蹋、给一群老男人取乐?你想让我当演员?我绝对不会踏进这行,我也不想让你去。”   家庭条件愈是优越的孔雀男孔雀女,在本地家大业大,有父母罩着有雄厚靠山,不会愿意轻易舍弃本地人脉圈子,更不会乐意跳进娱乐圈,一口活色生香的大染缸。   做个二三流的小演员?   北漂?   太低贱了!那都是小地方县城农村出来的,除了自身一副好本钱再没有其他家庭背景和路数,一路北上到大城市,从人群最底层白手起家挣扎着打拼寻找一切机遇不择手段不惜代价渴望成名的一群人。地方上但凡有家世背景的官二代土豪,谁那样稀罕“北京”二字?      “孟小京,也就是你稀罕。”   “只有你和你哥孟小北两个,非要把自己弄到北京去,我就无法理解你们两个!”   聂卉特别委屈:“咱俩两地,感情就淡了。我肯定不会去北京发展,你早知道。”   孟小京沉默。   聂卉眼眶慢慢红了:“你如果真考上北电中戏,那种学校,漂亮女生叽叽喳喳比天上麻雀还多呢,又风流,又脸皮厚,到时把你一围,你就被一群女生淹掉了!你还会和我在一起么?”   孟小京:“……我没想跟你分。”   两人那时真的挺喜欢对方。然而年轻的爱情经不起风浪,人生岔路口上因为各奔前程劳燕分飞的情侣,这世上见得太多。   聂卉喊了一句,“孟小京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想认真跟我交朋友你就是耍我玩儿呢!!!”   聂卉红着眼睛走了,下楼梯高跟鞋踩歪在楼梯上,差点儿崴脚,眼泪就掉出来。     孟小京也没追出去,冷风中目送聂卉的背影。   他左手手腕在灯下闪烁紫水晶的光泽。那是上回两人去大雁塔游玩,聂卉买了一串彩绳,把自己的水晶项链拆了,给孟小京编了个手链。   孟小京坐在后台钢筋架子上,面无表情抽烟,将烟灰磕洒一地。一张俊脸,侧面如雕塑般冷峻。他这么些年目标明确,他恐怕也不会为一个女孩放弃前程。   ……      孟小京中午不好意思在剧团蹭盒饭,就跑到大院门外的小饭馆,摘下沾满黑渍和颜料的手套,买两套肉夹馍,再要一碗羊汤。   喝下羊汤暖暖身子,再跑回去继续蹲点儿。轮到导演喊龙套跑位,对戏了,他赶紧摘了纸帽子丢掉手套围裙,上场去演他那一段前后总长还不到一分半钟的戏份。统共三句台词,烂熟于心……   孟小京心里压抑埋藏许多年的一句台词,从来没有机会念出口。   以孟小京这样心性志气的人,生就一副天生丽质出挑的好相貌,明星脸,扮谁像谁。他会甘心傻乎乎地站在别人身后当“人肉布景板”、一辈子为别人做绿叶?   他就想求得一个机会。他想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他觉着自己不比任何人差。   傍晚,孟小京戴一副工人戴的白线手套,手套衬衫上沾满油泥,帮剧院舞美工作人员画背景板,伏在墙角用大刷子涂颜料。他有时就用报纸叠个小纸帽子,扣在头顶,斜斜的发帘一搭,双眼更显俊秀,样子还挺可爱。即便蹲在灯光昏暗的后台角落,没有任何包装,一身最朴实真实的打扮,他也是个相貌打眼的男孩……他在剧场跑前跑后,卖力找活儿,哪缺人他就去填哪,和每个从他眼前路过的人搭讪攀谈,整个话剧团上至领导下到小工,总之都认识孟小京这一号。   剧团里也有几个万年出不了头的女配中年大婶,私下议论,孟小京那孩子傍上饭碗了,那女孩姓聂!姓聂的有几家?不就是电视台那个谁他们家啊!……   门口传来一阵家乡话的热闹寒暄。   他们这话剧团里,有一位姓周的老牌演员,地道西北汉子,身材健美魁梧,穿对襟大褂,舞台上操一口纯正的陕西土话,为人也很豪爽,团里人称大周。这人在北京西安之间跑江湖多年,上过央视的电视剧,也算小有名气的陕西籍演员。孟小京热络地喊对方大周叔。   大周一见孟小京就说:“嗳呀小帅哥,咋是你啊?饿记得你啊。”   孟小京赶忙站起身,丢掉脏手套,笑道:“大周叔,去年您买那台电扇还好用么?要是不好用我们店里给您保修!”   周叔大笑着拍他后肩膀:“好使,一直在家里使着呢。后来咱们团里又有两个人,去你那间店买过电扇和录音机,你都不知道吧,那是饿给你介绍的、饿帮你拉的客户!”   孟小京笑得很俊,嘴也甜:“谢谢大周叔您照顾我生意么!也是因为您当时一句话鼓励我,说我能干这行,所以我就来这儿找您!您一句话帮我打开一盏指路明灯,没有您,我今天绝不会出现这里。”   周叔说,那我找领导说说,招你来咱们团里当演员?你就不要跑龙套了,演个男二男三试一试?   孟小京抿嘴听着,当时就坦白,我想考大学,我想去大城市,我想……考到北京或者上海去。   “叔明白你意思。”周叔点头,伸出个大拇指:“你小子有志气。”   “你要是想往北京考,就是中戏北电,上海还有上戏,这三所是最好的。三所每年都在北京有艺考特招,你让你学校里给你开证明信,然后打电话过去提前报名,千万不要错过每年的特招考试!你没有念过艺校,你小子还是要提前准备,叔回头帮你讲讲艺考基本功都要考什么……朗诵小品声乐台词形体舞蹈,这些就是必考科目,老子一样一样教给你……”   孟小京说:“您就是我恩师么。”   “我一定考出去。”      孟小京一句“恩师”都喊出了口,大周能不帮他使力?   后来几天大周去成都演出,走穴挣钱,这时偏巧老丈人病了,住院做个小手术他不能陪!媳妇不乐意跟他打架,然而走穴签了合同,不去要赔违约金的。   孟小京一听说,立马赶到医院,床前床后替他“师傅”尽了一场孝。他去给大周的老丈人陪床,连陪两个晚上!听说他师傅老丈人爱听戏,还特意带一台小录音机,在病房里陪老爷子听戏、唱戏,整个科室的大夫护士都认识他了。   孟小京这事做得非常地道。   圈子里最讲究上下尊卑、忠孝义气、人脉,各地演艺圈也都有自己的“山头”,前辈老人儿。一个自身不具备家世靠山的晚辈后生,想要出头都得有师傅帮带,领进山门,不然圈里根本不带你玩儿。大周亦是个脾气爽快的汉子,真肯出力栽培孩子,给北京学院的熟人打过很多电话。后来又将孟小京叫到家里,一对一辅导,手把手教他怎么演小品,在舞台上如何念白,进行肢体表演,如何在情绪上爆发,打动观众和严苛的考官。   ……      他们三中学校里,高三生寒假补习班一直持续到春节前夕才放假。期间,只有孟小北孟小京这哥俩全程缺席,文化课几乎就放弃了。两棵“校草”是全校闻名的风云人物,校内人称“艺考双煞”。   孟小北报了央美,二三志愿是北京某两所大学的艺术类专科。   孟小京报了中戏。   想考上这两所学校,没有任何捷径可以走。两所学校都是国家政策允许的校内自主招生,录取人数平均摊到各个省份,就是那一个半个名额。也就是说,他俩专业考试基本就要考到全省第一名。 第六十六章流浪的足迹 大周出差拍戏间歇,在西安停留的日子,孟小京就到对方家里学表演,平时晚上在家练功。 孟小京从话剧团借来几套演出服,一个人关在小屋里,对着镜子念念有词,琢磨台词和表演,快要走火入魔。还借了一双男式芭蕾鞋,平时穿一套黑色紧身裤,把一只脚翘他们家客厅饭桌旁那一排暖气扇片上,抻腿,练柔韧性和肢体协调度。 孟小北背画夹子回来,一进家门客厅,乐得向后撅过去:“嗳妈,孟小京,你穿的是女人的裤子!” 孟小京一条腿挂在暖气管子上呢,架式很认真,回头瞅他一眼:“怎么女人了?我们演员上形体课就穿这个。” 孟小北哼道:“还演员呢……你们艺校的男生,本来就一群男不男女不女的小妖精!奶油小生唐国强……” 孟小京上身白色T恤,下身是一条黑色针织健美裤,裤腿最下面做成环状兜起来踩在脚底,当年流行的款式,俗称“踏脚裤”!孟小北莫名多瞅了他弟几眼。紧身裤衬托腿部修长,显出线条美感,然而也暴露显型,孟小京下体隐私处凸出来明显的柱体形状。 孟小北耸肩一乐,用流里流气的口吻说:“孟小京,你和小时候也不一样了,鸟还挺大,这一点你不像娘们儿。” 孟小京顺着他视线低头,迅速捂住:“你耍流氓呢?!” 孟小北绕开半圈:“你的屁股从后面看也不小么,你在男人里绝对算屁股比较丰满肉实的!” 孟小京斜眼看他,气得:“你看够没有?看你家的去,你看我干什么啊?” 孟小北邪邪地一乐,逗他弟:“明明是你们搞表演的,故意穿得这么流氓,身体露成那样儿,你也不害臊!……” 没过几天,孟小北再从美院上课回来,就看见聂卉又来了。聂卉乖巧地坐在他们家沙发上,嗑瓜子,陪马宝纯谝呢。 那一对小情侣闹别扭没几天,聂卉忍不住主动跑回来。她真心喜欢孟小京,而且来孟家登堂入室她熟门熟路,事先不用打招呼,直来直往,没觉着害臊不好意思。 人家女娃非就愿意来,来了当妈的就招呼着。马宝纯客气笑道:“吃水果吃水果哈!我们家没什么好东西,恐怕你也都不稀罕。” 聂卉笑得挺甜,平时也不摆富家千金的臭架子:“阿姨您真好!我最爱吃这个桃子!” 孟小京说:“妈您就给她,您给什么她肯定说她爱吃什么。平常在她自己家都不吃,嘴刁,她正减肥呢。” 聂卉嗔道:“讨厌么你孟小京!说我什么啦!!” 孟建民在屋里也批评道:“孟小京你别不给人面子啊。” 孟小北进屋,吊儿郎当趿拉着鞋,头发帘帅帅地一披散,一把抓走两个大桃子:“都不吃哈?你们不吃老子吃了!” 聂卉笑道:“孟小北,过来给我画一张写真!” 孟小北:“小姐,您自己去照相馆里拍写真集去!” 聂卉说:“我给你当免费模特,我长得多好看么!别人请我,我还不稀罕去呢。” 孟小北眯眼一笑,转脸问候他弟弟:“孟小京,那我给弟妹画一张素描写真正面半胸像——穿衣服的!你没意见吧,那我就画了?” 孟小京拿眼瞪孟小北。马宝纯皱眉:“没乱叫。” 聂卉抿起樱桃小口乐了,吃桃子,可没有反驳“弟妹”二字,也不羞臊:至少孟小北是站她这一头的。 晚饭一家四口饭桌上还带一个聂卉。 孟小北嘲笑:“聂卉你是唯一一个赞我妈做饭特别、特别、特别好吃的!你是真心赞么?你说这话没觉着脸红?你没看我们一家子脸都红了吗!!” 饭桌上大家一起笑。 聂卉吃着一大碗臊子面,大眼睛扑闪扑闪,用力点头:“真的比我妈做得好吃!你们还没吃过我妈妈做的饭呐!” 饭后孟小北把小屋占用,灯下画画。 孟小京没地方排练,心里不太爽,于是只能挤占他爹妈那间屋。结果就是孟建民马宝纯两口子,在饭桌旁对坐,大眼瞪小眼,守着两个儿子各自用功玩儿命。聂卉与孟小京在大屋关上房门,排练参加艺考的朗诵和小品。 门外就听见孟小京偶尔念错台词,懊丧地一摔台词本,走来走去,聂卉安慰这人。两人为设计某一场哭戏的场景动作,陷入激烈争论。孟小京对着大衣柜镜子哭了好几回合,都无法令自己满意。可能是太过入戏,陷入悲怆压抑的情绪,隔门都能听到孟小京气息哽咽,胸口抽动着,用嘶哑的声音倾诉胸中烦闷,也分不清是戏里戏外…… 晚上回屋,孟小京一看满地沾染墨水颜料的卫生纸,顿时拉下脸,面露厌烦。 一团一团卫生纸,遍地开花! 积攒多日的小矛盾,在这一天点燃了导火索。 哥俩同屋最大龃龉,在于卫生习惯以及作息时间。孟小北是夜猫子,擅长点灯熬油夜战,深夜开始狂冒灵感,设计分镜剧本的状态最好;而孟小京早睡早起,清早晨跑练功,开嗓子练声,背诵小品台词。 孟小京说,“孟小北你过日子能过得利索点儿么?!” 孟小北埋头伏案:“忙着呢。” “我不忙?”孟小京说,“你满地纸满墙都是墨水,你扫一扫行么?我这么多年自己住都没这么脏乱过,你来了你就是这屋大爷。” 孟小北早上经常被孟小京吊嗓子吊醒,也憋一肚子怨念:“老子没在你床头墙上和床单上泼墨就不错了!别吵我。” 孟小京拿起笤帚把垃圾全部扫出房间,孟小北说你把我的草稿都扫走了!孟小京说我怎么知道你哪张是好的哪张是废纸,我看着都像废纸。 孟小北烦躁得一摔钢笔……一杆上好的铱金笔笔尖直接摔劈了。孟小北怒道,操,跟个唧唧歪歪小娘们儿住一屋真他妈烦!老子搬走搬走,给您未来的大明星腾地方,还没考上中戏呢您比姜文还大牌了! 孟小京说,以后谁能跟你这种邋里邋遢的人过日子,谁受得了你这大艺术家?! 哥俩因为鸡毛蒜皮吵架,都是压力太大闹的,看到对方那张脸就莫名烦躁。 艺考的艰辛,高考的繁重课业,想要在千军万马之中挤进北京城的强烈志向,就是一重一重压力压在头顶、肩膀上。普通考生这年只需要备战课堂,心无旁骛,然而对于孟小北和孟小京,前路的各种不确定性,汇聚成这一年最刻骨的心理和身体上双重煎熬。疲惫,熬夜,循环,睡不安寝。如果艺考不幸失利,全部希望最后只压在高考上,就凭孟小北那三四百分的文化课成绩,怎么可能考回北京?有何脸面去见小爹? 其他家庭的孩子,每天在学校和同班同学竞争,回到家就扑倒进温暖的港湾、享受大后方父母的后勤照顾。孟小北这哥俩恰恰相反。在学校里,没人有实力在艺考这条道路上与他二人竞争,他俩是在与全省、全国提前招考的艺术类学生,艰难竞争那尚不足5%的录取率。最真实的心理层面的压力,其实就在家里。兄弟一窝,俩人互相较劲,谁都不愿意再一次被命运抛弃。 谁也不想混成第二个“孟建民”。 孟小京如今也不必再怨念,当年孟小北在一个双胞家庭里夺走了原本可以属于他的机会。两人仿佛重新回到出生的原点,大山沟里,就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各凭本事! 聂卉几乎天天来他们家,白天吵完去北京还是留西安,晚上又跑来帮孟小京准备考试。 隔天晚上,孟小北在屋里听见他爸与孟小京谈话,关于女朋友的事。 孟建民因病很少回西沟厂里,这一年大部分时间在家休养,平时就上半身“立”在床上靠着看书,不多说废话,其实心里明镜似的,俩儿子有风吹草动当爹的都瞧在眼里。孟建民从不过问老大与男女生私下交往,但对老二态度大不一样。孟小京是他一手拉扯带大的最亲的儿子,不能眼看着把路走偏。 孟建民说:“孟小京,你高三谈恋爱你爸都不管,我没有那么古板,可是我就有一点实在对你不放心,我必须对我儿子负责,问清楚——你是真心实意跟人家聂卉在交往?” “你爸我不是那种妄自菲薄或者思想不开明的,但是……咱们两家互相之间,差距多么大,孟小京你十八岁了,你懂这世俗的道理。” 孟小京眉头微蹙,闷闷地,眼神一闪:“您就是说我跟她门不当户不对么。” 马宝纯问:“聂卉她母亲到底做什么的?” 孟小京说:“……省里某个部的头吧。” 马宝纯都惊愕了:“……真不是你爹妈土老帽,不开明,这太不靠谱了!根本就是俩孩子瞎胡闹么!” 孟小京:“聂卉有什么不好?” 孟建民严肃道:“没有不好,以你爸眼光,我觉得聂卉这女孩真不错!长得好看,性格大大方方不扭捏,完全没有有钱暴发户趾高气扬的样子,愿意上咱家来,对我和你妈妈礼貌客气,每次来咱家还提着水果营养品绝对不空手……这闺女真挺好!” “我恰恰觉着,人家条件这么好一个闺女,别被耽误,你别乱来。孟小京,你和聂卉交往,是你真的喜欢她,还是因为看中对方别的,其他那些个条件?” 一句话戳到孟小京最痛一点。 为什么要和聂卉交往?喜欢吗?爱吗?有多爱? 他自己何止翻来覆去想过千百遍。 孟小京垂眼沉默很久:“我怎么就不行?孟小北他不也找了个有钱的。” 孟建民:“你说什么?” 孟小北听着呢,在这屋搁下笔,猛地站起来。 孟小北直奔大屋。他手里要是有块板砖,就想拍人了。 孟建民在屋里说,孟小北那不一样,少棠的情况完全不一样!那是孟小北小时候认了一个干爹,那是爹!而且两家患难之交,这些年经历过多少风雨,互相也知根知底。而你这是,想要考到中戏考前几个月认识一个家里有背景的女孩,你这是个恋爱对象!这算什么? 孟小北在门口说一句:“爸,别扯上我和我干爹,关少棠什么事?” 孟小京抬眼盯着一屋亲人,双眼线条分明深刻,眼底突然浮出一层孟小北从未见过的神情。孟小京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孟小北那个爹叫做‘患难之交’,我这个就叫‘攀龙附凤’?……我这样就拜金了?我吃上软饭了?……你们对待我公平吗!” 孟建民语重心长道:“没有要干涉你。你爸只是希望,你交往的对象,是你真心喜欢的女孩,两家门户相当,将来能在一起经得住风雨,患难相持,就像我和你妈妈这样。” 孟建民亲近这个儿子,在乎这个儿子,才会说话直白。他怕孟小京走火入魔,一时冲动想走“捷径”而走上歧路,一辈子的清白! 孟小北嬉皮笑脸打个圆场:“爸,我看孟小京和聂卉挺配,您何必反对?要举手表决吗?那我投他们俩一票!” “用不着!”孟小京面色发冷,自嘲道:“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为了好处。” “我和聂卉至少有感情,我挺喜欢她的。爸当初你让孟小北认了一个高干干爹,是做什么,难不成你和贺少棠有真感情吗?您是为了什么?您不就是为了攀个北京的干部子弟给孟小北铺一条金光大道通天坦途么!您怎么帮孟小北,那是你们的事,我没有一句话说,我这些年提过这事吗?!……我自己的路我自己走,我没有靠过任何人。” 孟小京眼眶通红。 孟小北愣了一下,随即纠正道:“孟小京,我自己路也是自己走,我没有依赖谁,我也没吃我干爹的软饭。我将来去到哪里,也是凭我的本事。” 他转身回屋收拾东西。 冬天,后来这半个寒假,孟小北就窝在西安美院,没再回家住。 他求美院师兄借他一张床位,他干脆就住进人家宿舍,白天晚上连轴上课,上艺考辅导班,准备若干科目的参考作品,不想回家。 美院男生宿舍楼当时还是几栋旧楼,冬天曾经有一段时间,竟然给留守的学生断了暖气。管道故障不热,假期也无人维修,校园一片荒凉萧条。 那年冬,西安最冷的一个晚上,内蒙冷空气来袭大风降温,温度骤降到零下十几度。 晚上实在冷得不行,孟小北跑出去在校门口买了两个胶皮暖水袋。校外小店有卖泡馍和胡辣汤,他用保温杯打一壶热热的羊汤端回宿舍。喝了羊汤,连油花都用舌头舔干净,身上血管终于畅流了!热水袋里灌上开水,塞自己被窝筒里,左拥右抱,搂着两个暖水袋睡觉。 床角堆着他练笔的作品,素描的一摞,水彩的一摞,钢笔一摞,速写一摞,建筑设计图纸一堆。 宿舍内彻夜亮着小灯,睡在下铺的一同备考奋战的弟兄,熬夜窝在床里背美术史论。 孟小北怀抱热水袋,仰面躺在被窝里,哼道:“嗯……嗯……老子快要冻成一具海盗半胸石膏像了。” 下铺的弟兄乐道,“呵呵,孟小北你这么帅,你就算冻成一尊石膏像,怎么也得是朱利诺美第奇啊!” “哼,别臭美了。”对过床上铺,那哥们儿在被窝里牙齿打战,“咱屋里六个,明明就是一屋加莱义民,过完年就准备英勇地就义吧!” 宿舍里六人大笑,床板窣窣抖动,苦中作乐。 窗玻璃蒙着雾气,黑暗中,对面那栋宿舍楼闪烁一片莹莹的灯火,灯影和人心在寒冬里摇曳…… 白天,一间不大的教室里,站着、坐着,挤六十多名学生,全省艺考生都涌到西美上课。 孟小北半边身子靠墙,侧身坐一只高凳上,眼前是画架、纸张,冻红的手指缝里填满颜料色块。他把一只打了开水的塑料壶揣在自己衣服里,这样暖和一些。两小时的静物水彩写生,画到最后他眼前就不停晃动一坨各种颜色的苹果和香蕉。苹果是紫的,香蕉是绿的,他自己就是被子弹削掉一只耳朵的梵高,坐在高高的凳子上,俯视凡间。 有考生扛不住备战压力,对教授哭鼻子,把画了一半的水彩从画架上扯下来撕了,擤成鼻涕纸。 水房里,有人披着床单洗衣服,有人哭,有人发呆。搞艺术的都是一群疯子,艺术还没搞成呢,就已经快要集体疯癫。 教课的教授,私下再次找孟小北谈话,你真的不准备报西美?咱们学院,近两年学生质量一般,不甚满意,我们老师很看好你,我们很想提前录取你。不过我们也都看出来,孟小北你不甘心潜在我们这片浅滩里,你一心想往更高处走。 …… 少棠告诉小北说,二虎做了狗爸,相貌气质比去年看见时更加威武雄健。春妮儿头一窝下了四只小狼狗,这会已经怀上第二窝了。“虎妮配”整天在狗舍里恩爱,如胶似漆,就因为二虎,春妮儿恐怕只能提前退出现役。 孟小北有一回在学校食堂吃饭,边吃边瞄食堂窗口里职工收看的电视。电视里说,北京隆福寺附近某市场内出租柜台突然发生火灾,有解放军战士不幸在救灾中牺牲。冬天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到附近成片的私营摊位,火烧连营之势,画面里黑烟浓密,火光冲天。 孟小北撂下饭盆,跑出去打电话,呼少棠。他也不知电视里那支救灾部队的具体番号,衣着装备看起来很像。 CALL机又呼不到人,急坏了。 着急就胃疼了,他跑到水房,把吃进去的午饭都吐了。 晚上终于联系上,少棠说,一开始没有上我们这支队伍去救灾,扑火的是小斌他们那支部队,确实牺牲一名战士。我们支队后来去增援,现场维持秩序,善后。 孟小北问:“小斌叔叔没事吧?!” 少棠说,小斌当时带几个队员从侧翼攻坚,试图遏制火势。市场二层的铁架子整个烧软了、烧化了,屋顶坍塌,就砸在离小斌几步远的地方,一个小战士就没能跑出来。 少棠声音平静,略带疲惫和火色硝烟:“我带了几个人进去,指挥吊车吊开铁架子,把那个战士抬出来。” …… 大年三十这天的白天,备考班停课,本地和外地学生都出校门玩儿去了。钟楼广场上挂起火红的大灯笼,街上很多摊贩卖年画、剪纸和花炮。小店窗口,整整齐齐地铺开一摊柿子,红彤彤的大冻柿子,蒙着一层薄薄的、晶莹的雪。 孟小北背着画架,上了校门口一辆公共汽车,几分钱一张车票他从城南坐到大明宫,再从大明宫绕回小雁塔,漫无目的。 窗外白雪覆盖一座古老的城市,片片低矮的楼房,其间点缀生灵,一幅幅生动的画面从瞳膜上飞掠而过,留下匆匆的影子。孟小北感觉他自己就像这座城市里背包游走的流浪者,他的家在哪里? 他坐在公车最后一排座位上,铺开画架,看着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或站或坐的乘客,给自己掐表,画三十分钟速写。 手指好像僵掉了,原先印刻在脑子里的人体结构、线条技巧、构图技法一瞬间变得生疏,手腕笨拙,大脑一片空白! 坐前面的一个汉子,面无表情地起身。 孟小北一抬头,下意识喊道,“你别走,我还没画完呢。” 汉子瞪他一眼:“饿要下车了!” 孟小北:“……” 坐到某站,上来俩西北大学的女生。二女一站一坐,在他斜前方,聊天声音欢快甜亮。 女大学生说:“嗳同学,你画啥捏?” 孟小北说:“速写。” 女生挺高兴:“那你给我们俩画一张呗!” 俩人摆好姿势,冲他笑成两朵灿烂的大杜鹃花。 孟小北也笑:“嗳妈,你俩别这么看着我,看车窗外,表情姿势自然自然!” 那两个女生原本要在省府站下车,就为这多坐了三站地,陪孟小北画完一张画。 孟小北揉着发帘说:“不好意思啊,让你们俩过站了。” 女孩笑吟吟地说:“没事儿,待会我俩再掉头坐回去呗!帅哥你画得真好,能送给我们么!” 孟小北龙飞凤舞地签上名字,把画送了。 他弯下腰,脸埋在画纸上,一遍一遍在心里重复,少棠我爱你,我一定去北京见你。 少棠在春节拜年电话里,对孟建民道,我劝不动咱家大宝贝儿,小北就算碰破头撞南墙,也一定要考北京学校。 孟建民说:“我挺佩服我俩儿子,这心气和毅力。我当年,倘若有他俩这样坚定的当仁不让的目标毅力,无论如何也回北京了……我不如我儿子有本事。” 少棠说:“是你当初给你两个儿子起这名字,你俩儿子心里就是奔这两个字来的。倘若有一个考过来了,另一个没考上,考不上的那个能甘心?哪怕二战也要继续再考!” “我会看人。这俩孩子都不是一般人,将来一定能成大事。” 大年三十夜,孟小北在家属院楼下打电话,坐在传达室小岗亭里,仰望头顶湛蓝色深渊,繁星璀璨。 孟小北在电话里声音慵懒:“少棠,我正在天上寻觅人马座,好像距离我的狮子座挺遥远的。” 少棠低声道:“别找了,人马座和狮子座夏天才看得清楚,冬天你找不见。” 孟小北:“你怎么知道这么详细?” 少棠:“……我专门查过。” 孟小北讥笑道:“嗳,爹,你多大了?你还看星座书!!” 少棠:“……呵呵,想你就看看么。” 两人在电话里低声笑出来,互相有一句没一句地挤兑。 孟小北说:“少棠,不好意思啊,我想哭一会儿。” 少棠:“……” 孟小北说:“你甭担心,我稍稍哭一下,你把听筒捂上,你别听,好么。” 少棠没有捂上听筒。 孟小北在电话这头放声大哭,嗷嗷得,哭得双眼在夜风中通红,喉结抖动。眼前是十年间一幕幕完美动人的牵手的画面。一个人走在流浪的路上太孤单,偶尔脆弱,男人累了身边也想有个人陪。那一刻突然明白,有少棠的地方,永远才是他的故乡,心之所向。 孟小北哭毕,用力抹掉眼泪,嘴角重新露出笑容,声音仍然是嚎啕完的沙哑:“哭完了!没事了没事了啊!” 少棠喉咙微哽,不动声色:“真没事啊?” 孟小北恢复开朗的性子,爽快道:“真没事,我是谁啊?我这样无坚不摧、战斗的种族!你放心吧。” “少棠,户口就是他妈的一张废纸。” “我凭自己本事,这个夏天我一定回去见你,不会让人瞧不起我。” 孟小北挂了电话。 他不知道少棠在电话的另一头流眼泪了。 第六十七章进京赶考 春节过后不久,开学,孟小北向学校请了四天假,背着他的画架和书包,包里就是考试用的各种画笔工具,轻装简行。他就像古代那时进京赶考的举人一样,挥一挥手向家属大院大妈大婶父老乡亲道别,独自上京。 孟小京的考期在小北之后,就相隔几天,也要来北京中戏面试,决定一生命运。 孟奶奶为宝贝孙子做了一桌丰盛的考前践行宴,有四喜大丸子和鲤鱼跳龙门。孟小北迈进奶奶家门,就是如鱼得水,风流潇洒,向每个进屋串门的邻居大婶站起来热情寒暄,就是这个家的小地主。他毕竟在这里生活十年。 隔壁阿姨笑着说:“孟小北你可回来了,你奶奶整天跟我们唠叨你想得都不行了!……你奶奶看着你从小在家里满地跑,养你长大,孩子养大就飞走了,家里突然寂寞冷清下来,老人真受不了啊。” 孟小北动情地说:“我也想奶奶嘛。” 老太太哼道:“恁想俺剩么?” 孟小北接话茬吼道:“饽饽,丝糕!……大肘子!……韭菜蛤蜊馅儿大饺子!哈哈哈哈!” 孟小北笑得无赖,在亲人面前也很单纯,就是个大孩子。 孟奶奶揉着孟小北的头说:“考画画么,不紧张,啊!考剩么样奶奶都最爱你!” 孟小北点头:“我知道。” 孟奶奶在饭桌上低声问:“景景也要考?……他要考戏剧学院?就是咱北京的这家?” 孟小北提起他弟,也挺佩服这人的心气:“孟小京在我们西安话剧院跑了一年龙套了,他有舞台经验,拜了老师,他也准备好久,他那几个小品的台词,连我都会背了!” 孟奶奶垂着眼没说话:“……哦。” 老太太私下悄悄唠叨:“中戏?中戏那孩子能考得上?!俺就不信他真能考上。” 大姑劝道:“您放宽心,只要您的北北能考上就行了。” 老太太不赞同地说:“演艺圈,做演员,都是些什么人?这条路就不好,太虚荣,咱们是普通平常人家,不兴那些妖里妖气、歪门邪道,俺就看不上这样的,非要走这条路,劝也不听!” 孟奶奶就是这个心思,她的碑碑可不能比景景混得差了。老太太偏向疼爱大孙子的一颗老心,这么些年顽固不化、滴水穿石。人一旦存有偏心,思量两个孙子的态度想法,愈发就好像隔着两层不同的透镜;对小北身上的好处是无限扩大,对小京是怎么看都不能顺眼。老太太这时,尚不知孟小京结交了官二代富豪女友。 要说孟小京俊秀出众的外貌,往上追溯,恰恰就是遗传自他爷爷奶奶。孟家老爷子年轻时在青岛德占区纺织公司,穿西装皮鞋上班,是民国时期第一批“外企”职工,相当时髦潇洒,帅哥一枚。孟奶奶当年出嫁时,有照相馆婚纱照为证,是二八年华的山东美女,美丽泼辣,心灵手巧,还是个“绣女”。 孟老太太不是普通家庭妇女。这些年在北京,一直接外贸订单的手工绣活。国棉二厂有一批旧式绣女,她们绣出来的东西全部是出口的,全手工,很受国外商家青睐。这艺术天分,让孟小北从小耳濡目染,也有遗传。 孟奶奶如今年纪大了,眼睛不行,再也绣不动大图样,只能给各家闺女绣个枕套和电视机套!人老多情,心里就惦记大孙子能有出息,她却从未深刻意识到,家里和她老两口相貌最像的,是她不待见的二孙子小京。 这年,大姑家的女儿面临初三,二姑家儿子是要小升初。 二姑说:“我那臭儿子,要是都像咱们家一枝花儿学习那么牛,我哪还用这么闹心?” “一枝花”,指的是孟家孙辈里唯一女孩,大姑家的闺女,从小是个学霸,戴六百多度眼镜,最擅长念书考试,初中一直是年级前三名,这是打算要从八十考到北京四中! 大姑说:“你们家汪磊也可以了,男孩子么,不用太较劲学习,成绩高几分低几分的。你看咱孟小北!” 二姑一撇嘴:“我们家汪磊他也不会画画啊!他会什么啊?……跟他爸一样一样的,就会吃!!!” 二姑家住朝阳东城交界的地方。两口子琢磨嫌朝阳区家门口的学校弱,想把儿子弄到东城上初中。去东城就属于跨区借读,就要走后门,托关系,还要交赞助费。 二姑说,“现在中学赞助费要多少钱你知道吗?……三百!” “前几年孟小北在北京上学,我记得,借读费不也就交五六十么?这才几年,已经涨到三百块。” 大姑脑瓜清晰,口齿犀利:“你以为学校不改革开放?每个学校自己要价,它是重点中学,它想要你多少就是多少。而且今年物价什么东西不涨?以前五分钱西红柿搓堆儿卖,现在,别说五分钱了,冬天西红柿三块钱一斤,鸡蛋从一块五涨到两块八,冬储大白菜都三毛一斤了!物价就是在疯长,都便宜那些倒爷了,老百姓日子没法过!” “你屯面粉和油了么?我告诉你,都要屯!” “火柴也要调价,全部放开,我昨天刚买了五十盒火柴存在家里!” 俩姐们边说边乐,过去半年里,京城老百姓过的日子,就是在与随时放开上涨的物价做艰苦卓绝斗争,疯狂地屯积衣食用度各种商品。 东城区学校事特多,管理严格,非要学生父母开许多证明,街道办户口证明、孩子出生证、亲属关系、小学学历证明、单位工作证明……二姑父在单位里被半退,等于就是把他下岗了,自己开车跑小买卖,他就开不出工作证明来!就为孩子这事跑断腿,二姑父循着路边电线杆子小广告的指引,跑到月坛公园,想花十块钱买一只假公章,盖戳弄个假证明。 月坛公园邮市那时特别有名,全北京的集邮倒爷、二道贩子,蹲守在公园各处摆摊,很多人长年累月蹲点儿等货出货。这些邮票贩子,曾经将80年第一枚生肖猴票炒到三百多元。 月坛某个人群扎堆的地方,据说还是一个卖假章、开假证的据点。 二姑父那天头脑发热,就铤而走险,猫腰向一个刻假章的询问了价格,递上单位名称,还给了对方五块钱。 结果就是那天,数辆警车鸣笛,驶入月坛公园。邮市票贩与办假证的贼首一哄而散,满园逃窜,遍地狼藉!警察提着警棍喊,四路包抄追逐他们! 二姑父吓得翻墙逃出去,落地时裤子都摔破了,还跑掉了一只黑布鞋。 他躲在树后,眼瞅警察抓走五六名涉嫌私刻公章的小贩,以及造假证明的买主,全部带走拘留。 这人转了一圈儿,翻墙又回去了,把自己的懒汉鞋捡回来,还很不甘心地到小树林里满地寻找。可惜五块钱没有捡回来,赃款早被警察收缴,投机不成反蚀了五块钱!…… 社会重新开始重视学历。升学考试压力,一年重似一年,压迫的不仅仅是这一代祖国脆弱的花骨朵,家长都是一群操碎了心的孩儿奴。尤其毕业班年级的家长,跟着孩子像被剥一层皮。 二姑乐着讲这些鸡毛蒜皮小事,末了由衷感叹:“还是咱们家孟小北有本事,自立,能闯。没用家里走后门花钱,甚至都不用他那个有能耐的干爹帮他弄北京户口。他就自己背个小包,坐火车来了,打个电话,报上名,就敢这样白着两手,来参加考试。” “孟小北这小子,不提别的事,至少这一点,比我们家独生子女强百倍!” 京城的傍晚,华灯初上,孟小北与少棠约在建国门见面。北京变得很快,孟小北差点儿迷路。 少棠带着小北,开车沿三环路往南。建国门附近立交桥交叉繁复,路面宽敞气派,平地拔起一座巍峨气派的洋酒店,好像叫做“凯莱大酒店”,当时是建国门附近地标式建筑。楼顶的防空雷达一闪一闪,在夜空中射出点点红光。商业服务业兴起,国企职工已经不再吃香,隐隐现出行业的危机。酒店服务员公关小姐这种职业开始时髦走俏,能赚外快。附近新建的小商品市场里,都是老北京的个体户和“倒爷”,在练摊儿。 孟小北远眺桥上夜景,伸手覆上少棠的大腿。 他的手迅速就被少棠攥住,两人默默地拉手,揉捏对方掌骨各处凹凸的轮廓,捏岁月的痕迹。 也是不知不觉间,这两年分离,两人都变坚强成熟了很多。没见面时天天盼,真见到了,感觉已经是老夫老夫,左手握着右手,看灯影长河。 少棠驱车开到南城一处新建起来的塔楼式小区。 孟小北说:“南边这片地,我平时都很少来,你在这儿买房子?” 少棠道:“后勤部给军官的优惠安置房,特别便宜。当时有两个位置让我选,一个是石景山那边儿,再一个就是这里。那边太远,我就挑了这里。” 孟小北:“因为这儿离美院近吧?可是距离你部队就太远了!而且,咱们北京城是北面上风上水。” 少棠干脆地说:“房子就是准备‘安置’你,只要你往来方便。我自己一人,要那么多套房子我干什么用?” 夜晚车河里缓慢行驶,少棠的脸镶起一道金边,鼻梁挺直,侧面甚至显出某种华丽的庄严。 少棠这年三十二岁。 孟小北忽然问:“这离东单公园挺近的吧!” “琢磨什么呢?”少棠眼神很酷,嘴角轻吐,但威慑力已足够:“哪又痒了,我帮你挠挠?” 孟小北哈哈一乐,说我见你浑身痒。 过了半晌,孟小北说:“我要是考不上,都对不起你这套房子。” “为了不让你这套地点如此偏僻的新房废掉,我拼了这条命也得考上。” 枣红色的新式公寓楼,十五层高。他们的房子在十二层,俯瞰东南大地。从八十年代末尾,城市的变迁日新月异。北京开始大踏步的旧城改造,东城崇文大片平房面临划片拆迁,房产开发公司在废墟上立起巨型的楼盘广告牌。从88年开始全国大城市经历剧烈的通货膨胀,老百姓手里的钱突然开始不值钱,产生莫名的社会恐慌。钢镚儿这种物品仿佛突然失去存在的价值,十块钱顶大的票子如今花起来好像三块,一元钱花着像两毛,毛票花起来简直好像没有,都听不见一个响儿,就没了! 北京城里原来有大片的工厂区。建国门有一机床厂,安贞里有三机床厂,孟建民当年支援三线前工作实习是在北京东方红汽车制造厂,八里庄有国家棉纺织一厂二厂三厂,潘家园有北京齿轮厂,石景山是首钢几万人的厂区宿舍区。许多国营大厂开始经历改革的阵痛,工人无心生产,人心浮躁不安。经济动荡与腐败的危机延续到之后一年,这是风潮爆发之前最后的平静岁月。 二姑父干个体跑运输,三姑夫可能快下岗了,小姑父当司机的发达了。 军方出资控股,总参在城里东北角建起一座豪华大厦,成立军品进出口贸易公司。贺诚想要安插信得过的人员进入公司,已经找外甥磨了很久,只等少棠点头一句话,调进总参某部门做商干。每个人的生活都在不断前进。 这一年城市严打,警察突击整治了南池子大澡堂和东单公园,拘留了许多人。 东单公园着实萧条了几年,本地同志无处可去,开始向城外隐蔽地带扩展地盘。据说,东单公园的“快活林”和“办公室”,后来被大批外地进京操着五花八门口音的小妖孽们摇旗占领,同志群体里也有浩浩荡荡的北漂大军! 孟小北终于又回来了。 整个城市像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雾霾,孟小北与这座城市在未来一年间,前途皆迷茫未知。 …… 孟小北一迈进少棠的房子,有点诧异:“嗳……你还没装修?” 少棠忙说:“不好意思,装了一半儿,然后我让他们停了!你这几天住,来不及弄完,等你暑假过来就彻底装修好了。” 孟小北还挺不乐意,自尊心感到挫折:“我这不是被你金屋藏娇了么。” 少棠回他一句:“都卖给我了,你还打算拿个乔?” 孟小北算了算自己存折上一千五百块钱,确实不够在北京这地界上买个阳台。 房子两室一厅,厨房挺大。厨房客厅之间用一整扇玻璃窗相隔。 客厅主卧客卧什么家具都还没买,少棠就买了一张大号双人床! 孟小北进屋一看“噗”得就乐了:“干爹你这人真实在,直白,屋里什么都没有你就搞一张床进来!……你是准备办我呢,还是准备趴下求我办你?!” 少棠也乐了,笑得俊朗,痛快地说:“谁也不办!你来之前头一天老子跑了三家家具店挑好一张床当时就付款直接叫店员拿大车给拉过来,我就为了让你有张床睡!怕影响你考试么!” 孟小北:“呵呵……” 少棠在客厅用几块长条木板钉了一张床板,再铺上褥子,他晚上就准备睡这。 孟小北一看:“干嘛呢你?” “你要跟我分居?” 少棠叼着烟,走过客厅,肩膀的肌肉在灯下灼灼发亮,声音沉沉的像压了一股子邪火:“么事,怕影响你,你睡你的,好好准备考试,其余事考完再说。” 少棠往木板床铺上一躺,孟小北掀开被子就骑了上去! 孟小北扯开少棠的背心耍赖,俩人滚作一团。少棠的浅绿色大短裤被扒,随后孟小北的秋裤也被扒掉露了半个屁股… 客厅里一阵笑闹,飞起的枕头打到天花板上吊灯,剧烈晃动的灯光在墙上打出欢脱凌乱的光影。两人抱在一起嚎叫,大笑,似乎有意地扯开喉咙,剧烈地喘息,忘乎所以,为所欲为,在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里。房子很空,回声愈发激烈诱人…… 俩人互相都把对方咬了一遍。 孟小北闹完,堕了,被少棠一脚踢下木板床,去卫生间找手纸。 卫生间内传出孟小北的嚎叫,“少棠你这房子里原来不是只有一张床?” “你还弄了个洗澡的,能洗热水澡的,就是你小舅家厕所里一样的那个。” “咱家竟然有热水器了!!” …… 晚上,少棠在厨房里颠着铁锅,炒红油辣子,做个夜宵,辣子酸汤面。 一道玻璃窗相隔,炉子上燃烧的火苗映射到少棠眉心处,孟小北隔窗默默端详,看不够。少棠是他素描速写作品里出现最频繁的模特,他甚至不用对着少棠写生,这个人的形貌深深刻在他生命中、灵魂里,他默画都能描绘出少棠脸上每一处棱角,头上每一片发丝舒展的方向。 双人大床,热水器……孟小北坚决认为他小爹是故意的,老男人闷不唧唧儿的,这就是跟他发骚求欢呢!两个生活都很随性的糙爷们儿,搭伙过日子,这日子简单平凡,就是吃饭睡觉。因此少棠这房子里除了做饭吃饭的锅碗,就是洗澡的热水器和两口子办事用的大床。 孟小北睡不着,当晚摊开调色盘和油画油彩,在他俩卧室大床床头的那面墙上,画了一整面墙画。一条流过记忆的大河,两岸山林茂盛,山间泉水潺潺。他在一株参天大树浓密枝叶间还绘了一张吊床,他心里向往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少棠看了说,宝贝儿有才,成,以后就在咱家里搭个吊床。 头一天晚上墙画画了一半没画完,第二天早上从床上爬起来接着画。冬末早春,和煦的阳光沿着高层公寓阳台射进房间,温暖的气息铺洒一床。四周空荡荡的,家徒四壁,这是孟小北与少棠第一个真正的“家”。 以后他们还会有许多处房子,然而患难岁月里互相扶持着一路走来时,第一个家,在二人感情生活中意义深重。 这天是孟小北艺考前最后一天放松,少棠从墙边把戴着纸帽子的儿子拉起来,拿掉画笔,说,别画了,太累,再画你就魔怔了,考前一天,老子带你出去放松放松! 两人驱车出门,走在路上,孟小北突然不经意提了一句:“我小姑家也住这附近。” 少棠目视前方开车:“……哦。” 孟小北:“你不知道?我小姑父是她们单位司机,家里在通县农村有个大院子,现在单位里 刚分到楼房,就住这附近。” 少棠淡淡道:“你小姑挺好的?” 孟小北叹口气:“咳,别提了!她家里公婆全都健在,听说公公还是个瘫子,需要人白天黑夜照顾。好在生了大胖儿子,母凭子贵么。” 少棠眉头一皱:“……婆家重男轻女?” 孟小北:“……听我奶奶说我小姑两口子成天吵架。上回小姑抱着我小表弟跑回娘家,结果让我奶奶又给轰回去。我奶奶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谁的对象都是自己选的,打架不准回娘家哭。我奶奶心肠也太硬,我都挺同情我小姑。” 两人陷入沉默,半晌都没说话。 小北的小姑原本就身体羸弱,性格又内向柔软与世无争,然而时代洪流中各人有各人的命,不是仅只倚靠同情和怜悯拉对方一把,就能救人于水火深坑。 那天少棠带小北进城,两人去地坛逛了一场庙会。春节大年已临近尾声,两人各举一根大糖葫芦在庙会上走,街边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的红绿果料牛骨髓油茶,看广场几个巨人踩着高跷耍花球。 其间孟小北给祁亮的CALL机呼了一通,留言说考完试金榜题名了就见一面,哥们儿叙叙旧。 祁亮回CALL:【你真牛!想你了!】 小北和干爹两人胳膊挎着胳膊,人丛中依偎取暖。孟小北问:“今年年三十我不在北京,你陪我爷爷奶奶过年了?” 少棠点头:“当然,你小子即便不在北京,你爷爷奶奶仍然是我亲人,我能不陪?” 半晌,少棠有些不自然地说:“后来年初三,我回了一趟那个家。” 孟小北:“你小舅家?” 少棠说:“不是!我小舅也陪小舅妈给他丈母娘磕头去了……我爸爸家。” 孟小北摇晃少棠的手腕,兴奋地八卦:“怎么样怎么样?快告诉我,没和你爸吵架?” 少棠皱眉,嘴角浮出笑意:“我都多大人了,我跟他老头子吵什么?我们没有矛盾。” “他……糖尿病挺厉害的,又有颈椎病、静脉曲张,一只手都有点儿麻了,我陪他还去了一趟医院。当官好日子没有几年,可能过一年就要彻底退了。我爸也没捞到钱发财,部委各家里面我们家算是最穷、最清白的。我就是去看看他的病,人岁数大了就开始怀旧,见着我又掉眼泪。” 少棠表情平静,像是自言自语:“以前年轻时候,也是我不懂事,自己把自己封闭隔绝在那个家庭之外,好像我失去了我妈就失去整个家、所有的亲人,整个世界塌掉了!我从少年时代起生活中从来没有完整一个家的概念,和你一样,在外面归无定所,漂着,漂了这么多年,找不到根。” “现在回想,是我十几岁时做人太拧巴,年轻时错过很多东西,现在后悔都来不及,再也找不回来。我爸快六十了,也没有别的子女。我现在再想把他认回来,我们爷俩还有多少年相处?” 孟小北说:“干爹我明白了。” “我也没小时候那么犯浑,我知道珍惜。” …… 第二天一早,俩人在住地像打仗一样起床。 冬天天亮得晚,天空才泛起灰白色,孟小北从床垫上弹起来,伸手到床下捞他的秋衣秋裤。 少棠从身后捏他肩膀,队长发号施令的口吻:“不用慌,昨天都踩过点儿了。” 孟小北穿着秋裤冲进洗手间:“我早上要不要洗个澡再去?” 少棠说:“时间来得及么?你洗吧,我给你弄饭。” 孟小北:“热水器我不会开啊啊啊,冷水!!!” 少棠:“我给你开。” 孟小北叼着牙刷踩着趿拉板儿在客厅里晃荡,嚷道:“算了算了,不洗啦!身上臭一点儿才好,有利于我保持平常正常的作画状态!” 少棠在厨房盛面条汤:“呵呵,你都臭习惯了吧。” 孟小北洒脱地耸动嘴角:“我们家孟小京都说,我这样不修边幅的,叫做艺术家的气质。” 少棠嘲了一句:“气质老子倒没瞧出来,确实能闻出艺术家的‘味道’。” 孟小北粗声道:“喂,喂!有你这样糟蹋你媳妇儿的么!!” 少棠一听“媳妇”俩字,顿时得意了,最爱听这个,而且这是小北自己认的。孟小北扑进厨房抱着少棠的腰乱揉…… 孟小北那天仍然穿他那件旧的深蓝色棉猴,带个棒球帽遮住眼睛,左肩背他的画夹,右肩斜背帆布军挎,挎包里满满地揣着属于他的梦想。 孟小北排在检查证件的队伍里,回过头,对路边停的军牌吉普挥挥手,笑得淡定,透着潇洒,用眼神道:大宝宝快回去吧。 少棠从驾驶位车窗中探出脸,双眼含水,遥遥地对爱人伸了一枚大拇指。 …… 第六十八章光辉岁月 当天在美院门口排队、顺序进入考场的考生,竟有七百多人,这还不包括当年从附中推荐上来的北京本地美术专业生,以及参加专升本和高自考的考生。那时学校里尚未开设动画设计、多媒体、广告等等时髦专业,这其中大部分考生,都是要报考绘画系,最传统的中国画和西洋画专业。绘画专业招生人数每年上下浮动,今年或许最多不会超过四十人。 站在孟小北前面穿大花羽绒服的姑娘,搓着手说:“唉我紧张死了,冷啊,我一冷就更紧张呢!” 孟小北后面有个梳短马尾的哥们儿,说:“瞎哆嗦,在家都练几千张画了!别的都不会做,画画还能不会了?!” 孟小北翻来覆去低声道:“别紧张不紧张不紧张……” “发糖发糖!吃吃吃!” 孟小北其实也紧张,舌头在齿间微微打颤,却又有大考之际没来由的心理兴奋。他随手掏兜,抓出来一把大大泡泡糖,分发给前后的兄弟姐妹。队伍里一阵骚动,大家低声都笑了!每人嘴里都嚼了糖,口里是甜的,风中是一排冻红的充满人生期待的脸…… 同省份考生被打乱顺序,安排到不同考场,孟小北身边前后左右皆是操着不同方言口音的考场同路人。迈进宽阔敞亮的大教室,看着民国时代流传下来的颇有年代感文化氛围的门窗、墙壁,胸口的抑郁豁然开朗,面前一扇扇大玻璃窗在他眼前闪着诱人亮光。 这地儿他熟悉,以前来美院上过两年课,无形中已经比大部分外地考生占有先天优势。 房间暖气充足,四十多人挤一间教室作画,紧迫压抑的空气中含有一丝燥热。 花羽绒服姑娘脱了外套,坐孟小北斜前,脑后梳一根又粗又亮的大辫子,辫子晃来晃去好像活物。马尾辫哥们儿坐他后面。 那女生拿出一堆清凉油风油精的,在头上抹,提神醒脑。孟小北随后也借来抹。不一会儿,满屋暖洋洋的空气里充满了风油精呛人刺鼻的怪味道! 无论各省美术统考,还是央美的单独招考,必考第一科一般都是素描。 当堂三小时素描,这回没考写生,而是考默画,要求画一幅男人四分之三侧面的坐姿全身像,而且要求有手部特写。 马尾男生低声叫苦,“老子宁愿画写生,默画容易走偏啊!” 孟小北其实也宁愿考写生,画石膏和真人写生更能体现绘画基本功,考场上提炼出最细微的高低差距。而考默画,事先背下一幅图即可,没人知道你画得“像”与“不像”。 监考老师对他们说:“想要画写生啊?这一间考场里人数太多,我们弄一个石膏头来,前排的看得到后排同学根本就看不清楚嘛,光线角度都不一样,一定有人吃亏有人占便宜,画出来我们老师怎么判成绩?……真人写生?咱们都没处找那么多合适的活人给你们当模特!” 孟小北左手戴那种露手指的毛线手套,保暖。上衣前胸口袋内,并排插了2H、HB、2B、4B四支软硬深浅不同的铅笔。 他也没有思考超过五秒钟,迅速下笔,构图。某个人半侧身,坐在桌前,一条手臂随意潇洒地搭在椅背上,双眼目光沉静如水,望向窗外,这幅影像不断清晰地在他脑内闪回。 窗外阳光打在这人脸上,镶了一层动人的金色,明暗阴影立现,指间还夹一颗烟蒂。 那时一对野鸳鸯在西安相聚,幽会。老刘家的羊肉泡馍馆子,店内方桌木凳平实古朴,四周人气喧嚣,羊汤香气浓郁斥鼻。少棠那时垂着眼耐心地给他掰馍,掰出一碗均匀的“蜂蜜头”馍馍粒。少棠然后吁一口气,唇边小黑痣颤动,轻松向后一靠,点上一支烟,眼望窗外流动的光影…… 教室内充斥着压抑的呼吸声,衣服摩擦的异响,笔尖与纸张打磨出的声音。 孟小北偶然一抬头,周围一圈人画得什么,他都看得到。大辫子女生画的一定是自己老爸,孟小北因为职业习惯观察人很准,眼毒,一眼就看出那画上,中年男子五官轮廓与那女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个姑娘平时在家,肯定经常用自己亲爹当写生模特,眉目特征清晰。 人在这种最紧张急迫纠结的时候,潜意识里会想要溯求身边最亲近、可以信赖依靠的人。右手边哥们儿画的是学校导师,身后哥们儿画的宿舍室友。而孟小北画的是他枕边人,最熟悉的深刻在灵魂里的形象。 三小时拉锯战,对体力精力都是考验折磨,很多人甚至坚持不下三小时。 考场的形势,从第一小时结束那时起,为清晰的分界点,此后考生就逐渐分出层次档次,已经有人坚持不住,笔下开始走形,现场“露怯”。这考场上有一部分考生,属于大拨的高三“艺考突击队”,平时文化课成绩不足,听说今年可能本科录取率要创新低,于是从高二暑假高三第一学期开始临时改学美术,想要另辟蹊径,“曲线救国”。 坐前排有些人握笔姿势僵了,手腕悬空坚持不过一小时,拇指压不住铅笔,手势就乱了,像在握钢笔。一笔下去,画中人下巴上戳出一道硬杠,儒雅的帅哥一笔速变“刀疤男”!基本功不行的人,腕力、用笔都顾不上,更别提线条深浅、衣褶走向和阴影浓淡。 孟小北过分专注时,手心会出汗,口里干渴,喝水,然后习惯性地在自己裤子大腿处蹭汗。 他中途出去解个手,回来竟然累得都饿了! 长期颈椎劳累,全神贯注作画,身体和精神上瞬间陷入疲劳和麻木。 他打开包,开始吃少棠给他带的面包夹酱肉,是中不中洋不洋的自制肉夹馍。这时后悔早饭吃少了,应该多吃一碗少棠做的面片汤。 他右边那哥们儿,画着画着“啊”得一声,然后焦躁地抱头,念念有词,像是要撕掉画纸重画。这人开场时太着急,全身像的构图比例都没掌握好,题目规定的那只手、手、手他没有地方画了!!这哥们儿都快要哭了。 教室陷入一片尴尬的寂静,偶尔有人窸窣低语。孟小北闭着嘴巴嚼面包尽量不发出声音,斜眼默默地瞟旁边那倒霉男孩围着画架沮丧地转,这事可帮不上忙。 前面的大辫子女生画得飞快,然而上色太深,把她老爸一只眼睛几乎画成个黑疙瘩,画面现出“阴阳眼”。素描切忌上手就涂太黑,画上容易,涂掉可就难了,傻眼了。 孟小北身后那哥们儿,用笔太使劲,劲儿大了,戳到画板边缘,噗的一声,笔尖直接折断。 那男生碰碰孟小北的肩膀:“不好意思哥们儿,你还有富余的2B吗?……4B也成啊!” 孟小北把削铅笔刀都塞给对方,低声道:“我都听出来,你使太大力了。” “你听着不像素描,你都快赶上雕刻了,你拿的是刀么?” “你笔尖一崩,我后脖子一坑!” 周围几个人噗噗地笑出声! 孟小北吃掉面包,继续完成画了一半的轮廓。他闭上眼想象心里那个人的模样,睁开眼画。 默画就是这样,全凭画手主观印象、理解,可以天马行空,自由随意地发挥对于一个人物感觉。但是,越好看的人就越难画,因为太英俊,太完美,眉眼身材每一处比例都恰到好处。 少棠就属于那种很好看的人,以至于孟小北在很多场合画他男人的时候抓不住重点,很难说少棠相貌上最耀眼的特征是什么。少棠五官鼻梁线条略柔和,沉默时双眼含水,气质却没有一丝阴柔或者女性化,两鬓发根削平,显得阳刚。 孟小北画那一双眼睛,就费掉几乎一小时工夫,仔细雕琢上眼睑和睫毛,时间像跑表上迅速跳动流逝的数字,以至于后来他忍无可忍将腕表扯掉,丢进书包,不再看时间。他画少棠的手的时候,嘴唇忍不住弯出弧度,偷着想乐。太熟悉那只右手,每一根手指关节的凸起,弯曲度,圆润的指甲,甚至每根指头指纹上的漩涡,他都能用自己全部感官描绘出图案…… 孟小北估计,少棠今天赶回部队值班,这一上午,肯定没少打喷嚏,浑身都不自在呢!整整三小时,他手里笔下就不断地琢磨描绘这个人。 考完素描已经是正午,学校食堂匆匆吃个盒饭,下午还有关键一科。 对桌吃饭的大辫子女生苦笑:“我画了三年爸爸,这是我画得最糟糕的一幅爸爸!我爸长得不是那样,又黑又糙还有个大酒糟鼻,我真想把习作交上去。” 马尾男生仰面哀叹:“老子更惨,老子那支最好用的铅笔咋削都削不出,削出一段,是断芯儿,再削一段,还是断芯儿!天亡我也,非战之罪啊!!” 坐后面的哥们儿问孟小北:“嗳同学,你画的谁?” 孟小北说:“我干爹。” 那哥们儿评价道:“我坐得靠后,前面人我差不多都能看见,我觉得你画得好。” 孟小北中午在车来车往的胡同口,给少棠打了个电话,忍不住想听对方声音,求个心安。 少棠好像就守在办公室电话机前似的,铃才响一声,绝对没有第二声,少棠立刻接起来:“怎么样?!” 孟小北问:“干爹,你今天值班痒了没?” 少棠:“……什么?” 孟小北:“你浑身痒痒么少棠?!” 少棠急得想捶电话:“别废话了,何止是痒,老子浑身都他妈不对劲,上午训练我都出错了!你到底考怎么样,痛快麻利儿给我句话!!” 孟小北沮丧低声道:“一般般吧,说实话我也挺紧张,只发挥百分之七十水平。” 少棠愣了一下,下意识安慰:“没事,放松,考什么样老子都认你,又不会不要你了……你考试画的什么?” 孟小北终于装不下去,噗得乐了:“我画的你!!” 少棠皱眉,也忍不住乐:“我操,你小子要是没考出个高分,我是不是还得担一半责任?你把我画得成不成啊宝贝儿?” 孟小北说:“画得好不好我真不敢说,但是从收卷那个女老师的表情,我能看出来,我考卷上这模特一定是全班所有模特里长得最俊的!……她拿着看了老半天!” 少棠电话里低声骂,你小子能给我正经点儿、别损我成么?你爹一上午值班比你还累,悬着一颗老心呢。 待到下午重新进入考场,放眼一望,教室内考生人数已经灭掉五分之一。有几个北京本地“突击队”的水货,直接被上午素描一科干趴下,知道竞争没戏,下午回家不考了!剩下的考生,即便是上过考前培训班、练笔多年的美术特长生,遭遇这种大考,在机遇面前是胜是败,拼的就是多年功力厚积薄发。 外地长途跋涉进京赶考的考生,很多从山村里走出来的孩子,仍都在坚持,每人心底都留存一线希望。 监考老师下来发题,考场内刮起骚动。 后面一伙男生直接崩溃,低声嚎叫,饿勒个操难道不是画静物吗今年的考题要疯掉了啊啊啊!! 第二科必考是色彩。大伙上考前培训班,在家里都画过几个月的静物水果,各种口味和时令季节的果子,画水果人人都可拿手了。 然而今年学校偏偏就没有考画水果,监考老师在教室里挂起若干幅拷贝的黑白风景照,考的是“黑白相片色彩还原”。 这一战,落马一半。 大辫子女生带哭腔嘟囔说,她练过几百幅水果,练过的水彩风景绝不超过一个巴掌数。 后面一排男生都在琢磨上什么色。考前培训把脑袋都训傻掉,进了死胡同,只会照着实物水果填充色块,对于风景画脑内一片空白。孟小北也没准备这题目,看着照片发呆。呆了一会儿,他抱着他面前的木头画架砰砰砰连磕三枚响头,苦中作乐,再硬着头皮拾起笔刷,画。 这是一幅徽派江南水乡实景照片,西递宏村的小镇风光。独有的黑檐白墙的安徽民居,山水之间房屋错落有致……黑白旧像散发出岁月的弥香,孟小北脑海里浮现茂盛的山林,林间大树参天,阳光透过树叶间空隙洒进林中小径,一口小潭,潭水波光淋漓。他给画角飞檐涂上浓淡相宜的墨色,粉刷白墙,让远处群山染上黄绿相间的秋意。颜色层层递进,黄叶叠置,笔触分明。 孟小北考试时戴个红色发箍,把碍事的长头发帘箍到脑门上,眉头蹙着。兴奋专注的神情,看起来很有斗志,又特搞笑,台上监考的老师都看他。 他画起来下笔很快,也没有太多迂回思考的空间。几只刷子交替使用,绿色颜料溅出调色盘,流到他手上。 夕阳斜照,在白墙一角投上光影。金橘色的阳光点缀房前的河道,像洒进一河斑斓的碎金。 很美。 听天由命吧,孟小北心想。他努力十年,今天尽力了,也没什么遗憾。 …… 第一天考场事毕,孟小北坐公车回家,车上有女生回头盯着他看,冲他乐。 他也冲对方乐。 南城三环外,曾是大片老旧平房的地方,如今塔吊林立,一座座高楼工地在寒风中伫立。 孟小北走到新家小区门口,远远一眼就瞄见他好哥们儿! 他猛地一挥手,激动得当街大吼一声:“亮亮!!!!!!!” 祁亮单肩挎个书包,穿一件牛角扣呢子大衣,吹得很靓的小发型被风吹起,有一撮毛在脑顶狂飘,人群中就是一副“我酷霸拽我白富帅”的优越表情。祁亮也乐了,两人眼光同时定在对方身上,大步飞奔走过来,然后结结实实撞到一起,撞得生疼,紧紧地拥抱。 孟小北几乎想要抱住亮亮猛亲一口,表达想念之情。 祁亮跟孟小北一打照面,笑喷,指着孟小北的脸:“看你丫的脸,就跟忒么一张五颜六色调色盘似的!我一看你这张脸,就知道你今天画的是什么!” “我靠!……”孟小北赶紧抹脸,抹出几块黄黄绿绿:“我说车上怎么有个小姑娘老看我,还冲我甜甜地微笑,我还以为是因为老子长得太帅了,太勾人了!” 两人互相挤兑,大笑,迅速恢复这些年在一起时又痞又赖两个大混球的真面目。 孟小北搂着亮亮往家走,拿过祁亮手上半截烟:“快给我抽两口。” 祁亮:“怎么了,瘾犯了?!” 孟小北说,“考场管得严,楼道厕所都不让抽烟,憋一整天了,难受得我,我在考场里直犯困!” 孟小北平时熬夜惯了,就靠烟和咖啡这两样俗物撑着,也算是干这行的职业病。久坐,费眼,作息混乱,身体都会变差。而且他颈椎不好,脊柱侧弯,走路轻微驼背。少棠从那时就开始担心宝贝儿的作息和健康问题。 祁亮一进这家门,上下打量,赞叹道:“啧啧,孟小北你也有今天了,大款!阔少!” 孟小北摇头:“其实我的感觉,好像被包养了,给人当马子了,怎么也得是将来我包养他么。” 孟小北带祁亮参观卧室,一指大床:“暂时就只有这一样家具,我们俩办正事的地方!” 祁亮指着客厅的木板卧铺:“那这个床呢,是你们俩搞副业的地方?” 孟小北也不害臊,满面春风道:“咳,咳,让您见笑了,我们两屋换着搞么。” 孟小北问亮亮:“你怎么知道我们家地址?” 祁亮说:“我直接打电话问你男人啊!他告诉我的,他说晚上赶回来。” 祁亮从桌上拿过孟小北的CALL机把玩,打开昨天呼叫的信息,一看就说:“我昨天呼的不是这句!我说的是‘孟小北你丫牛逼大了,老子想死你了’!我告诉寻呼台小姐就这么说,结果她还是给我打成‘你真牛,我想你’,这呼台小姐真够没劲的。” 祁亮漂亮的眼皮一翻,下嘴唇一兜。 这人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当年那个又赖又贱的小坏样。孟小北可喜欢了,真忍不住抱着亲了一下祁亮的耳朵。他也没更深的意思,就是开心,痛快,闹着玩儿的。祁亮反而一抬胳膊,撑开他,躲了,不给亲:“别闹别闹!” 孟小北痞痞地调戏对方:“至于吗,上小学时候,谁亲我嘴来着?当年可是我的初吻。” 祁亮脸色好像不太自在:“多大了你?还是小学么?……不许乱亲嘴儿!!” 祁亮出门在外,脖子上还围一条羊绒围巾,浅蓝色的,显出一种干净秀致的文艺范儿。孟小北瞅那条围巾就极其眼熟,好像以前也有个谁,没事就喜欢戴个围巾脖套。像谁呢?一时间他也没想起来。 两人并排坐在客厅木板床铺上,窗外晚霞的光泽照射进来,在两人肩头洒上美好的颜色。祁亮敞开大衣,孟小北赫然发现这名小土豪腰间皮带上,竟然挂了三个BP机! 孟小北忍无可忍道:“太过分了吧,你家是批发CALL机的么?” 祁亮眼睛一眯,点头:“孟小北你还真说对了,我现在就是批发CALL机的。” 孟小北:“……@#¥%&*!” 祁亮一脸淡定,商人的口吻:“我现在课余做这生意,我卖的都是好牌子CALL机,摩托罗拉,松下,都是进口货,次牌子老子都不卖!而且我拿的比市场价便宜,给学校里的人还有入网费八五折优惠,我们年级老师,她们的机子都是从我这儿买。” 孟小北摇头:“太混蛋了……腰上挂三个,你走大街上万一三个机子bi-bi-bi-bi一起响你整个人都bi-bi-bi的时候你不觉着你他妈嘚瑟得像神经有病吗!!” 祁亮爆出大笑,然后被孟小北勒倒蹂躏了。 第六十九章梦想的双翼 晚上少棠九点多赶回来,一进门,一把抱住小北,把孟小北搂到怀里揉乱一脑袋的毛。 少棠口里喷着白气,脸膛冻红,头一句话就问:“下午考的什么?” 孟小北说:“出题教授这回疯了,画风景!” 少棠拧眉,惊愕,也是一脸快要碎裂的表情:“难道不是考画香蕉苹果吗?!” 孟小北挂到少棠肩膀上,做挺尸状:“连你都知道应该考画苹果!!!” 少棠低声问:“考得还成吧?给老子争气么?” 孟小北双眼眯细,嘴角一耸:“咳!如果大部分考生,也像我这么紧张失常,进考场就总感觉手指要麻痹、人要偏瘫,我觉得我还是有戏!” 孟小北攥过少棠的手,用力搓搓:“给你焐焐手,这么冷。” …… 饭桌上,孟小北问祁亮:“你准备报哪个学校?确定了没有?” 祁亮耸肩,仍是一副满不在乎样儿,死猪不怕滚水烫,爱咋咋地:“我爸说,我倘若实在考得太烂,考不进一类校,就给我一笔钱,送我出国。” 孟小北:“出国?出国能去哪啊?” 祁亮踌躇道:“我也不想出国……就我这个外语水平,出去就是个睁眼瞎子!孟小北,你如果能考回北京,我就坚决不出国,咱俩还能像以前那样,混在一起。” 孟小北点头:“嗯。” 当晚,少棠抱了一床棉被准备睡木板炕,大方道:“亮亮你陪小北聊吧!” 祁亮这时连忙站起身:“哦,那个,我得回家去了。” 孟小北说:“不许走,陪我一晚上吧,我考完试后天就回西安,半年见不到你了!” 祁亮笑嘻嘻道:“少棠叔叔,我不妨碍你俩二人世界,你两个继续,俩屋,换着搞。” 少棠冷笑道:“甭来这套,我和孟小北啥时候都能二人世界,小北心里惦记你!你们不用管我,我睡客厅。” 祁亮腰上某一只BP机响了。他把三只机子命名为1号2号3号机,2号机是他跑业务联系客户的,3号机接待熟人亲戚朋友,1号机是给谁的,这人死活都不告诉孟小北,还搞小秘密。 这人匆匆低头一瞟,1号机呼叫:【烧好热水,何时回家?】 祁亮眼神闪烁,心急火燎穿上外套就往外走,奔哪壶热水去呢。 孟小北瞄他哥们儿那怂样,嘴角一耸:“肯定不是祁建东呼你,你爸根本就不会惦记你,随便你野在外面。你有女朋友了?” 祁亮:“瞎扯,没有。” 孟小北顿了一下,突然大声道:“嗳干爹,明天考完试你开车送我去亮亮家,我到他家玩儿一宿,再赶火车回西安也来得及!!” 祁亮头都胀大一圈,一反平日的张牙舞爪,傲娇小公鸡的尾巴一下子耷拉了,怂了,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你别去我们家……你都有房子住了,你跟你干爹过好日子吧别别别来烦我啊……我走了啊,我真走了啊!……” 少棠坐在木板炕上,手臂搭在大腿上,嘴角闷不唧儿地浮出笑意,大宝贝儿犯坏。 孟小北嚷道:“亮亮,是不是我哥们儿?你跟老子交待实话!” 祁亮竟然一扭头,开门,夹着尾巴直接跑掉了! 孟小北怒指这人背影,亮亮一准儿是藏了猫腻,要不是老子明天还要忙考试,老子现在追到他家,就能捉奸! 第二天上午,速写考场。教室内稀稀落落,一片残冬萧条景象,今年艺考形势大致已见分晓。 每一个仍留在校尉胡同考场内奋战的艺考生,脸上表情或慷慨悲壮,或麻木不仁。有人握笔像握刀准备自裁。 当堂四十分钟速写,美术生最起码的基本功,写生对象就是考场内随意五人,相当于八分钟画一个人。孟小北是从发题那一刻突然对自己生出信心,有一种置身旷野的空灵感,眼前景色一览无余。 他将画架移动角度,面向教室窗子,让自己隐在角落的阴影里,画窗边一组考生侧像。 北方老式的铁棱窗户,在凛烈风中呼呼作响。透过窗子,眼前阳光明媚,一片春暖花开…… 考完三科,孟小北又加考了一门设计,这样他还留有报考设计系的余地。这年考题是硬笔街头广告牌招贴画,不限主题,要求有人物,有建筑,有字体。孟小北直接用了他最擅长的钢笔,墨线白描,半写实半卡通。黑发少年行走在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中,身后魔影憧憧,少年面容冷峻眼神坚毅,肩带一副若隐若现的双翼,天边的日头从天井般的建筑物缝隙中投射进来,在少年身后点燃一丛希望的光芒。 …… 钢笔作品的最下方,以一行美术字体命名为《梦想的双翼》。 孟小北也不可能预见到,十多年后有一首校园励志歌曲,从南到北红遍全国,人人会唱,那首歌就叫《隐形的翅膀》。 多年以后孟小北回忆这场考试,他事先完全没压对题目,他压上的是他全部的感情,他压中了“人心”。十年沧海桑田,变化的是这座城市的外壳,不变的是水泥森林里每个怀揣梦想的少年,用流浪的脚步,踏出执着的信念。 孟小北用棉猴的帽子遮住半张脸,背着画架走过四面漏风的楼道,踩着一地光影。肩上一副重担突然卸下,脚步都变轻飘飘的。前路依然未卜,楼道地上自己的影子慢慢地被拉长,人形变得高大,英武,整个人都恢复起信心和生气。 背后有个白发老头子,喊了他一声:“那位同学!……孟小北?” 孟小北回头,停步:“您是哪位?……” 喊住他的是美院一位知名老教授,姓郝。教授道:“孟小北,我想面试你一下,你进来,我和你谈谈。” 美院又不是孟小京要考的中戏,美术生还需要面试? 艺考试卷已经封存,老师尚未开始阅卷,这教授手头没资料可看,于是毫不客气,干脆就把孟小北随身画夹书包都要过来,从里面狂翻,翻出平时好几张习作。老头子认真看了很久,做老师的毛病脾气,就是喜欢提意见教育人,看过还不过瘾,又拿过便签纸,琢磨出几段感想点评,写了一堆小纸条,“啪”、“啪”地直接贴到孟小北的画儿上。 画夹子一合,又还给他了。 孟小北双手合握,紧紧攥着,都不太敢细看教授用朱笔写给他的评语,一片密密麻麻蝇头小字,让他心跟着纠结成一团麻。 这位老教授,长得是个圆头圆脑弥勒佛相,光头上几缕白发,耳垂特别大,何时对人皆是笑眯眯的,说话很慢:“孟小北,我听说过你小子的大名。” 孟小北感到意外:“……我初中在北京念的,那时上过咱们院的成人业余素描班,但是没有上过您的课。” 教授一摇头,笑容都令人捉摸不透,不是因为那个素描班。 教授问:“孟小北同学,你还记着美术制片厂有一位姓常的艺术家,老画手,最近几年搞动画设计,出了好几部动画作品?” 孟小北一愣。 教授说:“他前年有一部作品,在电视台播放,反响相当不错,业内专家也颇为认可。前两年动画行业竞争尚不算激烈,他运气不错的,这部片子拿到当年金鸡奖的最佳动画设计,这么一个奖项。” 孟小北点头:“我知道。” 教授道:“老常是咱们美院七十年代毕业出去的学生,后来分去美术制片厂。而且,他就是我当年班上的学生,我那时非常年轻,我是他的班主任。他成绩功课都很棒,班里第一名,我们关系很好,彼此非常的熟悉!” 孟小北这时突然一凉,好像被人猛地一抛,丢到门外寒风雪水中。 他心情猛地就跌下去,碎了一地…… 饿勒个操。 路窄,冤家,要完蛋了么。 老教授端详着孟小北脸上瞬息万变像想要骂街的可笑表情,微微笑了,面善,说话慢条斯理儿,却又好像故意吊得小孩子七上八下:“我这得意门生,后来还专门上我家去,非要找我倾诉!说他一件大事憋在心里,对恩师实在不吐不快!” “老常向我提了你的名字。” “你名字也很好记,我当时就记住,孟小北。这两天我看参考学生名单,一下子就找到你,就是你,孟小北嘛!” “老常对我讲了这个过程,当时节目组动画设计是有你参与的,原型是你十五六岁时个人创作的,后期正式定稿的时候,老常顶了你的名字,拿了金鸡奖。年纪大了,也是为人师表德高望重的人,他心里对你有所亏欠,抢了小孩子的功劳,于心不安,说奖杯奖金应该分给你一半。” 孟小北:“……” 郝教授用布满皱纹的手掌在桌上轻轻敲打,摩挲着孟小北的钢笔手绘铅笔素描,品评道:“我看你这几幅,基本功和技巧上,比前几年进步太多,不可同日而语嘛。你那时上初中,思路眼界狭窄,下笔技法也偏幼稚,胜在孩童想法天真单纯,恰好迎合了当下青少年口味,有一定的投机取巧性。你很聪明,但不够扎实。” “现在明显不一样,画得很好,甚至有点‘油’了,偏商业性。这幅钢笔线稿上了色,你可以直接投稿出版嘛。” 孟小北垂头听着,不断点头,心里稀里逛荡,冷飕飕的,棉猴都御不住寒呐。 但是他也认同对方评价,老头子眼这么毒。 教授缓缓又道:“还有,你以前毕竟没有动画制作的功底,你的那一套人设造型,倘若没有老常后来添枝加叶,帮你完善一部脚本,凭你一己之力、一人的思路画出那套东西,你也肯定拿不到任何的奖,你水平远远还不够。作品算是你二人合作的成果,我说的有道理嘛?你同意吗?” 孟小北嘴角耸起来,咬着嘴唇对老家伙乐了,有没有道理他都得点头啊! 老头子褶皱的眼眶里闪过一丝丝儿狡黠,用探究的目光挖掘打量学生,像是试图剥开那层谨慎的诚惶诚恐的外壳,从孟小北一双窄窄的单眼皮里,挖出内心的颜色。老头接着又打听了很多事,很唠叨。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你出身艺术世家吗?你统共学过几年画?在西安上过什么课,出版过哪些作品?认识西美的什么人? 你画过什么“汽车人”?! 回到西安,记得把你出版的那套什么汽车人的漫画,给我邮过来一套!我要看一看,你小子究竟能画出个什么东西。 老头子饶有兴味地,想要看漫画! 孟小北自始至终听着,拼命压抑胸中波澜壮阔翻涌的情绪,这时也没什么怨气,涨起来的都是无畏的勇气:“老师,那部动画,是我三年前画的东西,我那时水平不够,但是三年我已经走出很远的一段路,所以我今天能走到这一步,我能在这见您。这三年我画的稿子,全部摞起来,比我这个人都高……如果我能走上这一行,将来就有机会再跟常老师合作,到那时我和他画出来的脚本,就不是几年前金鸡奖的水准可以相比。我有信心。” “我希望能被录取。” “我想要这个机会。” 孟小北说出这话时,声音微微颤抖。他平时很拽很倔的,不习惯向人低头,说这样的话。 老家伙点点头,不予置评,也没做任何承诺,老子试卷还都没阅呢。 今年录取率压缩,系里招收人数可能比去年还要减少,回去等消息吧,高考文化课继续努力!单科你还必须要考过七十分呢,你小子文化课成绩,你确定你能考得过吗?! 老头子淡淡瞥他一眼,笑眯眯地说的。 孟小北从校门走出来,大脑皮层因过度兴奋产生一片空白影像,黑白色相在脑袋里都颠倒了,呈现一片跳跃式的混乱。 他在校门口给少棠打电话,电话里颠三倒四,“教授找我谈话!那个教授都没有面试其他任何一个考生,他面试我!!!” 艺考就是这样,以实力打底,实力再往上,全凭运气。各省上千名考生拼几十个名额,有才华灵气的年轻人层出不穷,天外有天!追求艺术的道路上永远没有尽头,学到一定层次和境界,评判艺术的标准也很模糊。艺考成绩很难评定终极的好坏与优劣,素描卷子又没有ABCD固定答案,全看阅卷人眼光偏好。几千张卷子里挑千里马,谁是谁的伯乐? 命运一只大手,在数年光阴里轻巧地拨弄,让孟小北在这条路上兜兜转转,绕了弯路,兜了一个大圈子,最终仿佛又转了回来。 他走在王府井,车马络绎市井繁华的帝都街头。街边转角处,接纳的人群仿佛在向他招手。 …… 孟小北临回西安过来看他奶奶,在家吃晚饭。 老太太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揉大孙子的脸,大声问:“教授喜欢你啦?……看上你啦?!……奶奶舍不得你走,真考上了就回来陪奶奶了!!” 唯一的儿子一辈子留在陕西、积劳工伤病重都回不来北京,大孙子倘若能顺利考回来,也是对孟家二老心里最大安慰。老太太眼眶再次洇出泪花,忍不住又抹抹眼角。 少棠大步迈进家门槛的时候,两只有神的眼冒着绿光! 孟家老太爷高兴,性格内向的老头也说不出什么话,就从柜子里摸出藏的好酒,非要拉少棠陪着喝白酒。少棠这会哪有心思陪老爷子喝? 少棠逮着个机会就把孟小北从老太太身边拎走,直接拎进厕所,后背顶着门。少棠一条臂膀勒着孟小北肩膀,另手搂过儿子的头,哑声逼问:“给我一句准话。” 孟小北肩膀抽动,诚实地道:“没有准话给你,得看教授喜不喜欢我画的那部《汽车人》!我回去赶紧打包给他寄漫画!……你说一个六十多岁老家伙,他能喜欢看小日本儿风格的漫画吗?!” 少棠眼里有火星。 火星很快就变成小火苗子。就这么抱着帅气儿子,他都要硬了。 孟小北眼里也有一丛喷薄欲出的火苗。 孟小北明天的火车回西安,再见面就是这个夏天。他自己心里清楚,少棠更是明镜儿似的。当年分别的时刻,小北在火车站玩儿了一手浪漫煽情,给小爹唱情歌,唱的就是《大约在冬季》,于是两人就相会在这个温暖美好的冬天。 少棠听小北简单说了几句那位姓郝教授的情形,他心里并不像小北那样单纯乐观,那位老爷子当真能够秉公无私、举贤不避往日嫌隙?少棠也并非小人之心,而是单位里、社会上见识多了。倘若碰上个心思狭窄的教授,为保全昔日学生的颜面,直接将孟小北的试卷丢进垃圾桶、把人退回西安永不录取,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事。 这话他没对儿子说,他也想好了,孟小北考不上再图他计,两人仍然在一起,共同生活,面对将来很多困难。 孟小北也很惦念,对少棠使个眼色:晚上就住这儿吧,小屋没人,就小屋? 少棠眯眼轻轻摇头:你爷爷奶奶都在。 孟小北:不怕,我爷爷奶奶都耳背了! 少棠眼底闪过一丝笑,唇边小黑痣抖动:咱回自己家,多方便…… 傍晚孟家走廊过道响起锅瓢碰撞的声音,厨房大蒸锅里腾起炊烟,蒸着小枣丝糕。 恰巧就是这天,老太太一顿团圆饭都还没有做好,家里敲门来人了。少棠笑吟吟的,心里快活,大步生风走过去拉开大门,微微地愣住。 当天来的是小北的小姑,孟建菊,回娘家来了。 第七十章告白 少棠足有一年有余,没见过孟家小姑,并非刻意回避,而是女人出嫁了,又生了孩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婆家,家里还有个瘫子公公。 一打照面,都不太敢认。少棠仍是一身白衣军裤,俊朗潇洒。少棠自打从东北回来,这几年,似乎就再没变样,没有老过,三十出头的精壮男人,又有爱情滋润,正是一把盛开鲜花成熟诱惑的年纪,浑身上下散发男人味道。孟建菊论年纪,比少棠小两岁,然而已经眉目大变了。 女人婚姻幸福与不幸,感情心境全部写在脸上,瞒不住人的。 孟建菊坐到小屋床头,眼眶红肿,年轻时温婉秀致的一张脸,因为心情的痛苦、生活的摧磨,逐渐开始扭曲,从皮相到精神都在慢慢垮掉。她的眼眶日益深陷,颧骨突出,原本有些欧化的端庄眉眼变得突兀,寡相,令人不忍细看。 孟小北站在一旁,手插兜,有些无措:“小姑,您,您没事吧?” 孟建菊在大侄子面前不愿表露,迅速摇头:“没有什么,我回来坐坐。” 孟奶奶摇头叹气,眼里含露不满:“这不争气闺女,你又跑回来赶剩么呢?” “你儿子呢,没有带回来?” “这是又怎么的了?!” 那娘俩在屋里掰扯几句,孟建菊含泪说,她男人把儿子抱到叔叔家去了不让看,受不了了才跑回来。 少棠默默站在门口,当时没有说话,不好插嘴搀和。 但他一打照面,就已发觉不对劲。孟家小姑眼圈发黑,嘴唇呈现不健康的灰白,整个人羸弱病态,一只手好像有些肿,这些都是很不好的信号。 当日,也就几分钟工夫,小姑父紧跟着追到丈母娘家,前来要人! 小北的这位姑父,家里原是京郊农民,进城务工。本人是个高大威猛的汉子,性情爽烈,挺能干,因此在单位混得颇为不俗,给单位领导当司机,平时出入,开一辆特显眼的大奔。 这奔驰车开着,出入时常有人拉拢巴结,送礼,明明不是自己的车,心理上也全当成了自己的。人从低处往上走,当真不能发达得太快,身价看涨,眼界开阔了,难免就要忘本,说话做事就压不住那膨胀嚣张的气焰。 小姑父夹烟站在门边,高壮的身形几乎遮住大门口的光线,板着一张暗红色长脸:“孟建菊,赶紧跟我回家。” 这人身后还跟着两个男人,五大三粗,摇晃着站在门口,是他本家表兄弟之类的人,来撑场面闹事的。 小姑吵架更不擅长,坐在屋里难过地哭,但是孟家老太太在。老太太提着擀面杖出来,虎着脸:“小郑,来啦?……来了没看见俺是怎么的?” 郑铁军一见老太太就怂了,呵呵了两句:“妈……” 老太太特厉害,冷眼问:“还知道喊俺一声妈?” “那俺就问你,俺这闺女,今天怎么回事,做剩么一个人跑回家来?!” “你对她好?你对她好她能不跟你好好过日子,她还能跑了?!” “俺家人都是讲道理的!俺小闺女,是四个闺女里长得最好的,她嫁你一年多,她现在变成剩么样子?你自己说你有没有欺负她?你以为俺全家人都瞧不出来?……你这两年还长本事了你!!!” 闺女懦弱,老太太可不懦弱,脾气嗓门大着,几梭子连珠炮,就把她家姑爷横扫成筛子。 孟奶奶在家里关起屋门嫌自己闺女没出息,怒其不争,可并不意味她能允许几个姑爷在她眼前耍横撒野。这个家,几十年来,都是老太太一手操持支撑,拉扯大五个子女和一个孙子。一家之主,说话响当当,做事硬梆梆,爽利泼辣,绝不怕事儿。 郑铁军在门口徘徊,说不出个理,红着脸膛,率领本家兄弟大步抢进门来,想强行把人带走。 女人娶进门,就是老子的人了,婆家说了算,想怎样就怎样。 孟小北在屋内,下意识就圈住他小姑,不让抢人。少棠默默一旁看着,突然一步上前,横拦住那一伙人:“有话到外面说,别在家里吵,别动手来粗的。” 两个男人直面,当时就对上了。 小姑父纳闷:“你谁啊?” 少棠直视对方,也没迟疑含糊:“我是老太太儿子,孟建菊是我妹,这是我们家,你出去说话。” 小北的小姑生性温和,性格软弱,像一片摇摆的浮萍,没有主心骨,遇事就只会抑郁流泪。当初爱错人,随后嫁错人,然而孩子都生了,就等于没有回头的路。愈是优柔懦弱之人,不要指望她能奋起抗争改变婚姻中的命运,一步错,步步都是错!摆在人生面前的道路仿佛就越走越窄,越走越看不见方向和希望。 今天倘若是孟建民在这个家,遇上这事,自己妹妹被妹夫欺负,闹上娘家,做大哥的一定为亲妹出头。 然而孟建民不在,这家里能出头的爷们儿,就是少棠一个。 孟家上有二老,下有妇孺,就没别的男人。少棠一人拦住门口三名大汉,镇住这个家。 郑铁军骤然一见贺少棠,上下打量半晌,突然醒过味儿来,出手指着屋内两个人,你就是老太太那个干儿子对吧! 就是你!怎么个意思,你和孟建菊结婚前就勾勾搭搭,就有一腿!结了婚你俩还没断,眉来眼去,偷鸡爬墙,我说她怎么会今天跑回娘家,就是回来找你小子!! 少棠惊怒,胸膛略微起伏,面无表情看着对方:“你胡扯。” 小姑涨红脸辩驳:“小郑你胡说,明明是你在外面……我不愿意跟咱妈说出来,是你在外面有……” 两口子吵起架来,往日情分就全不顾了。郑铁军这是男人脸面受挫,眼眶也逼出血丝,在丈母娘面前口不择言,就开始胡搅蛮缠,倒打一耙。你们问问孟建菊她自己,她嫁我她是不是不甘心还惦记别人,就是爱你姓贺的!你们一家子敢说,这两个人清清白白?她都二十九了竟然嫁不出去,为什么没嫁?你们一家就没有跟我说实话,弄个不清白的,耍我呢!……老子当初娶她,老子就是同情她、可怜她!! 这话已经说得很难听。 少棠的衬衫,被胸口无法平复的愤慨绷开最上面两粒纽扣。 男人都怕染绿,就没见过孩子他小姑父这种,主动往自己头上扣一顶没影儿的绿帽子。 少棠撸开袖子,冷脸沉声道:“你说够了?” “我和你媳妇没有任何关系,她没爱过我,我也没爱她,你甭血口喷人。走,我跟你出去谈谈。” 孟小北突然张口,粗声道:“小姑父,你这样说话,太过分了。” 这家里,不止贺少棠一个男人。 没人料到孟小北会出头。家中亲人都还拿他当个孙辈看待,孟小北自己是个十八岁成年的爷们儿了。 孟小北大步就跨过来,握了少棠的手腕,紧紧地攥住。 两人并肩,牵手,带一身反骨似的,拧眉的神情都有些神似。 孟小北眼睛不大,眼底有神,也没胆怯,抬着下巴道:“少棠和我小姑从来都没有一丁点的关系,什么都没有过,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以后,我都可以跟您打这张包票他俩就不是一路人!姑父你也别胡说,别抹黑我小姑,这不也等于侮辱您自个儿么!” 孟小北声音带几分倔强:“少棠是我的人,我们俩一直过得很好,一直都在一起。今天来我奶奶家,他也是过来陪我,不是来看别人。我明白告诉你,少棠他清清白白……你们别污蔑我的人,说他一个字儿都不行!” 少棠震动,深深看了大宝贝儿一眼,北北简直疯了敢说出来,沉甸甸的“在一起”三个字。 孟小北几句话,形同坦白、告白。 小姑父身后那俩表兄弟,吵吵嚷嚷,撸袖子围攻少棠,准备抄家伙与“奸夫”干架。 孟家老太太老爷子都没细琢磨,大孙子这一席动了感情的话,内中自有深意。老爷子点头附和着,“就是,勺烫来家里就是跟碑碑在一起,就他两个在一起,跟别人都没关系!!” 小姑抹掉脸上泪痕,略微吃惊,肿成萝卜的手指抖动。 她抬眼看向小北和少棠,陷入茫然,突然之间若有所悟,脸更加的苍白。 …… 屋里形势当时就乱了。老爷子气得哆嗦,老太太高血压都快犯了,直接甩出一记擀面杖,砸她姑爷脑袋上。 吵嘴之间,男的没收住手,猛上前,推了孟建菊一把! 孟建菊弱不禁风,往后一踉跄,后腰重重撞在桌角!这时脸白如纸,慢慢就摔倒了,坐在地上站不起来,痛苦地捂住腹部。孟小北从后面接住他小姑,托住肋部,焦急大喊,“小姑你怎么啦?你磕到哪了!” 孟建菊原本身体就不好,从小体弱多病,脑门上斗大的汗珠涌出来,痛苦的表情看起来吓人。 少棠一掌拦开郑铁军,怒不可遏:“你是男人么?你打你媳妇?!” 小姑父这人,其实也并非真想要打老婆,动手也不能当着丈母娘面儿啊!就是个粗鲁的人,蛮力推了一把,是个寸劲儿。然而男人动起手来,手上力气极大,男女之间体力、分量上就是绝对的悬殊,男人稍微动两个指头,都能对身边人造成可能无法挽回的身体伤害。 小姑脸色已经不对,头向后仰去,过度疼痛陷入晕厥。 老太太吓坏了,用土办法,伸手狠命去掐人中。 孟小北急得喊身边人:“少棠少棠!!!……怎么办啊!” 少棠拨开混乱,扶开老太太。土法已经不管用,掐不醒了,少棠冷静道:“肯定是不太好,我赶紧把人送医院。” 少棠没理会那几个想干架的,一把抱起小姑,把人横抱,迈出家门,大步跑下楼去。 小姑父那个人,是瞅见少棠竟然一声不吭将孟建菊抱起来、抱下楼了,脸色骤变通红。男人因为心思狭隘、心生嫉妒,瞬间就容易失去理智。 孟小北一路追着下来。自从两年前他在家那一闹,把他小姑挤兑得委屈离家,没多久仓促结婚,孟小北对这事一直心里有愧疚,不好意思说出口。他小姑偏偏嫁得很不好,婚姻抑郁,身体变成这样。孟小北一个男孩,对小姑也说不出什么贴心肉麻的话,让他低头赔礼道歉,那更是不可能——他也不可能把少棠“谦让”给别人。 在感情上,他当仁不让,他不后悔把少棠“抢”了。 孟小北就一路帮他干爹抱着小姑两条腿,快步上去拉开车门,把人送进后座。 孟奶奶红着眼眶追下楼,眼瞅着少棠将小闺女抱上车后座,这时心里何尝不是在想:当初小女倘若能嫁少棠这样的人,怎会落到今天这样可怜可悲的境地?女人选错了人家,真还不如就不要嫁人、就在家啃老。 然而谁都没想到,少棠把人放进后座,待要转身,回过头来要去开车,他身后,有人对他拔出了要命的刀刃。 小姑父先一拳打过来,被少棠一掌捏住拳头,手腕一拧卸掉八分力量再顺势一送,小姑父扑摔着啃了车后屁股。四周黑压压围簇着一丛人,人多手杂。少棠后脑勺又没有长眼,他根本就没看见,没想到有人敢暗算他,一把刀从下面,捅向他腰间。 孟小北回头:“啊!!” 郑铁军身后跟的两个混混表弟,一看就是郊区过来的二十多岁无业青年,城乡混子,凶恶又出手没轻没重。其中一人使一把开了刃的弹簧刀,在昏暗天色间闪过刺眼的光,刀尖刺向少棠后腰。 孟小北吼了一声,“少棠!!……啊!!!!!” 少棠同时转身,吃惊。 孟小北吼着扑上去,撞开对方手臂,疯狂地去夺刀,手指扣在刀刃上一掰。 少棠转身瞥见刃光时腰部一拧,反应极快,躲开致命一刺。那刀的刀口很长,刃尖锋利,倘若刺中一定会穿透脏器。刀尖握在孟小北手里偏离目标,穿透了白衬衫再割开少棠腰间皮肤。血喷射出来时,少棠双眼瞳膜被染成一片血红,看到的是他的大宝贝儿,染了鲜血的两只手。 少棠一掌磕腕,击落对方的刀,再一脚踹飞,让那个混子彻底失去反抗能力,休克倒地。 孟奶奶大声凄烈地呼号,哭,看见她孙子流血了。邻居们全跑下来帮忙。 少棠腰上飞红,声色俱厉,整个人表情像是陷入疯狂。少棠一把抱住孟小北,攥住他的右腕,嘶吼着“北北”。 孟小北也是一脸惊惧,两只手伸开着,那时根本感觉不到疼痛,都没见过这么多血。 夺刃的时候他也没犹豫,就是那半秒钟的动作。他惯用右手,是右撇子,因此危机时刻一定是上右手与人扭打抢刀,这时不会犹豫想到应该换成左手,不会还左思右想用哪只手自己损失小一些?那刀如果捅进去了,捅的是他的少棠啊! 孟小北今天当着爷爷奶奶面儿,两句表白,看似一时冲动情动,是他心里埋了几年想要对家人说出口的话。他如今十八岁成年,恋爱中人,感情稳定,考场得意,两人又有了房子,眼前道路一片光明,团聚之期指日可待。他想公开,他就是想要让所有人知道,他和少棠是一对伴侣,不相干的旁人,就别再惦记他小爹了。 以孟小北性格,他不畏缩,也不在乎,甚至能潇洒到对社会上的压力异样的眼光尽力视而不见。周遭的看法、社会的舆论,这些东西永远存在,压力和窠臼都是自己加诸于自己心上,孟小北不管这些。他不计较家人是否有心理准备立刻接受这样的感情,那时更不懂“出柜”这个词。感情到这份儿上,就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愉悦,情感上的放纵和表达;那是灵魂合二为一的安稳。 孟小北手上有血,十指全是刀口,他眼前却是一片极清澈湛蓝的感情的天空,自由自在,向着天边高远之处飞翔。他此时仿佛站在另一个世界的高度,附身藐视凡世间庸庸碌碌的人群,想要大声地呼喊,我有爱人了。 …… 第七十一章求婚 那天少棠都不知道是怎么把车开到医院的,车后座拉着两名伤号。他自己腰间淌血,手指几乎将方向盘攥碎、拧成麻花。 他们去的离家最近的大医院,朝阳医院。急救车很快将孟建菊推进检查室,随后不久又推进手术室,进行抢救…… 一检查,孟家小姑是单侧肾脏破裂,出血,昏迷。 就小姑父那一推,肾脏弄裂了。 孟家可也不是只有年迈二老与病弱的小姑。事后很快,孟家大姐二姐二姑父相继赶到医院,而且还报了警,把警察都叫来,声泪俱下控诉家暴的冤情。 少棠原本血红着眼睛,想撒个野去找某人算账的,剥掉这身军皮不要了也不能饶了那几个混账、人渣。结果他走到楼道另一头一看,那种鸡飞狗走男女混战的场面,显然已经用不到他出手了…… 孟家那俩姐们儿,在外面都是极厉害泼辣的人物,围住小姑父讲理,厮打,你把我小妹妹打了,人现在昏迷在手术室里抢救,肾脏打破裂了,半条命都没了,这件事能算完吗!两个彪悍女人,能抵十个狂霸拽的汉子。大姑说话连珠火炮似的,指着小姑父一样一样地说理控诉,二姑身材高壮,抡着手提包跳起来抡她妹夫,满楼道地追打,完全不用顾及形象。 二姑回来,咬着牙痛快道:“妈,姐,我抡了小郑好几下,这回可解气了!!” 那个粗野捅刀的混子吓跑了,就没敢跟过来。 事后,接到报案的派出所调查,把那表弟拘了,调停让一方赔了些钱。 中国人的传统是讲究家和万事兴,宁拆一堵墙,不破一桩婚。这种夫妻不和家暴的案子,只要没到打出人命的那一天,就是调停和解了事。打完了,还能变回一家人处着,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破裂的感情用纸糊,多么可笑。 小姑父那人也傻眼了,慌了,懊悔了,怎样也没想到自己鲁莽一推,把他媳妇肾脏撞破。作为一个男人、丈夫,这事无论如何讲不出个理儿。这男人遇事是个怂的,他毕竟就是给单位领导开车的司机,他不是领导本人。 大姐措辞严厉,干脆地对妹夫讲道理:“小郑,你今天干这个事,你真的对不起我们全家信任你、我爸我妈把闺女嫁给你!” “你说你娶我妹妹是同情她、可怜她,这是你们两口子感情问题我不予置评,可是孟建菊自从嫁进你们家,你爸爸还瘫在床上,是她没白天没黑夜地伺候你父母,她在家做饭洗衣操持一个家,她还给你们家生了儿子!……她没有功劳她总也有苦劳吧?夫妻之间没有爱,也总要有感恩的心!……做人要有起码的良心!!” 小姑父特怕听孟家大姐讲一串串的道理,垂头丧气坐在走廊长椅上:“大姐,大姐我今天也没有故意的……真没想到她肾脏就能破了,她这身体也太、太那个什么……” 大姐说:“我小妹从小营养不良,那时赶上六零年自然灾害,家里没有吃的,月子里都没有一口奶、没有鸡蛋,我和我大哥孟建民是出去挖野菜的菜根拿回来吃。所以她是我们家身体最瘦弱一个,身上哪个器官都脆弱,禁不住折腾。我小妹从小在家里也是掌上明珠,没受过欺负、没让她做过家务活,可是到了你们家她什么都会干了,你说她容易么?” 小姑父低声道:“都不容易。” 大姐瞪着眼,厉声道:“三年自然灾害都没饿死她,让你推了一把把她推成‘病危’、推进抢救室!她要是被你们家把身体糟蹋坏了,将来真出事儿,我们全家跟你没完!!” …… 孟家谁人也没提过离婚二字。 都说婚姻是爱情坟墓。可是,连爱情基础都没有的婚姻,就是女人一生幸福的坟墓。只可惜那时仍有许多女人想不通这一点,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为了亲戚娘家跟前的脸面,将苦水和着血往肚里咽。 在通往急诊外伤科的楼道里,孟小北端着两只血手,一路还安慰少棠:“没事,皮外伤,我真没事儿,止血就好了。” 少棠冷着脸,声音沙哑:“……我身上这才是皮外伤。” 少棠攥着小北一双手腕、捧着他的伤手,整个人都在发抖。不是畏惧的那种抖,少棠胸口肋骨摩擦抖动,额角青筋凸出暴跳。他们走在人来人往拥挤的急诊楼道里,错肩时不当心与旁人相碰,产生龃龉。少棠猛一回头,带暗红色血丝的眼珠盯住对方,也不说话。 直接把旁边人盯得吓着了,躲了。 孟小北都没见过他家少棠这样凶,带着戾气,和某种不甘心的执拗。 在骨科拍了X光片,少棠找了一位老专家看片子。 少棠在一旁站起来,双手撑住桌子,眉眼焦急:“他是画画的,手以后会有影响吗,他还能画吗?” 老专家抬起眉头:“画画的啊……” “你这学生,画画的,你不好好保护你自己的手,去碰什么刀子?”老头子忍不住批他。 少棠:“……” 孟小北右手比左手伤得还重,清理掉血痂和脓水之后,伤口完全暴露出来,更显吓人。从刀口横贯手掌的纹路,少棠都能瞧得出来,小北当时使了多大的力气,生生去掰那个刀刃! 少棠眼神凌乱,问了一句:“他右手的筋……筋,没断吧。” 他这话说出口时,心口突然猛地一戳,心疼得想把自己右手切下来,给他的宝贝装上。 是男人的,最见不得身边最亲密的人在自己眼前受到伤害,而自己无能为力。 小北那时攥着他的腕子,在全家人面前表露心迹,你是我的人,我们俩一直过得很好,一直都在一起。儿子用功奋斗了十年,眼看着要考取了,如果这时出事,手坏了,留下终身遗憾,少棠无法原谅自己。 少棠以前心里一直有不放心,孟小北年轻,活泼,朋友多,身边一群猫三狗四,就没定性。 他都不知道,北北能这么爱他。 老专家说,手筋没事,指骨都没有断,就是右手无名指和小指伤得比较厉害,肌肉割裂外翻,整个手都需要消炎消毒,缝合伤口。年轻人肌肤再生能力很强,应该能长好,就是会留下一手的疤! 医生将孟小北双手用皮带固定在操作台上,涂药,缝合伤口。缝针的是一位年轻男大夫,功课相当认真,埋头聚精会神在手指上绕线绣花,嘴里念,“关节处我给你缝细致一些,以后手指不会变形”,“手指纹路肯定要变,你的爱情线没了,被这个大刀口砍豁掉了”…… 孟小北口里咝咝的,眼眶时不时被逼出一层水雾,再忍回去,十指连心啊。他斜眯眼瞄着大夫缝针,说:“爱情线都没有了,我的命不会也变了吧?!” 大夫柔声柔气地:“命变不变呢,看你的运气。手肯定没有以前那样秀气,这是一定的了。” 孟小北叹道:“唉,我这一双玉手,肤如凝脂什么的以后是不可能了,满手刀疤了。” “以后别嫌弃了啊!” 孟小北扭头对少棠一乐,嘴角弯弯的。 少棠一开始在屋里看孟小北缝针,坐定在那里,两眼发直。后来起身出去了,实在看不下去,好像他儿子身体都不完整了,原本灵活修长很好看的一双手! 少棠捏着几张单子,穿过拥满的长长的楼道,去楼下缴费取药。 周围经过的人一看这人,皆一步撤开,唏嘘,以异样的眼光扫射少棠下半身。 少棠低头,瞟了自己一眼,微愣片刻……继续走。他右侧腰上,血已凝痂,与白色衬衫下摆糊在一起,血迹流到他的军裤上,右半边身上好像全是血,斑斑点点,也没有疼痛的知觉。 朝阳医院是附近最大医院,夜晚就医者仍络绎不绝,急诊和外伤科这条楼道里人来人往。不时有喝醉酒的,打架闹事的,还有从建筑工地过来的,头上楔着铁钎子满脸是血的伤号,被工友架着送进诊室,眼前人间百态。 少棠将自己腰上的血用冷水洗掉,草草地清理,号都懒得挂了。诊室小护士一回头,纳闷惊呼,“嗳,我那一盒棉花呢,酒精给我拿哪去了啊?!” 少棠自己给自己消了毒,手法娴熟利索,腰上绑一大块纱布。他慢慢往回走的路上,四周人影憧憧,流年无数印象、往日的许多快乐时光,争前恐后撞进眼帘。小北那时在电话里不停对他说,“大宝宝你放心嘛,你在北京等我”…… 孟小北缝完针,他奶奶和大姑过来看他安慰他,小姑还在手术室里。 他大姑特别有心,悄悄向侄子汇报:“你这个干爹,还真是心疼你。” “刚才我过来时候瞧见,他一人坐在那边楼道里,坐着发呆呢,眼眶挺红的,别是为你流眼泪了吧!” …… 当晚,楼道僻静处,少棠和孟小北并排而坐,医院里过夜,吊水瓶子。 少棠做人体吊瓶架,给孟小北提着那两瓶葡萄糖水和消炎药水,孟小北说“我又没休克又没有晕倒,我需要吊水吗!” 孟小北煞有介事道:“受伤挺耽误我事儿的!我本想今天晚上偷偷摸去亮亮他们家,看那小子搞什么!他一准是家里藏了人,藏了不三不四的小妖精,所以不准我去!” 少棠端详小北:“……你能别这么没心没肺的么?” 孟小北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淡淡一笑,有些事理所当然。孟小北说:“少棠,我如果不挡那一下,现在躺手术室里、肾脏破了刺穿了被抢救的人,可能就是你。指头都断了我也得拦,我能让你进手术室么?” 少棠直视前方,仿佛一眼望穿未来十年八年:“老子这些年四处奔命,想着调换工作,进公司,买房子,我都是为了谁?……你别让我把你养大成人了眼看着该要收获的时候你来一出幺蛾子,让我整个儿落了空,成吗?” 孟小北反问:“我追你追了这么多年,拼命考到北京来,我为谁?” 少棠说:“你手要是废了,老子也不用奔命了。” 小北道:“你要是出事,我留一双好手我有个屁用?” 孟小北回西安的第二年,少棠开始在他小舅贺诚设在北京城内的一间办事处做业务,经常出差,跑外省的兵工厂。 总参后勤部幕后出资的某家科技公司,在北京扩展军需品国际贸易业务,建立多家办事处联络处,进出很多人手。东四十条立交桥畔,立起这座金黄色壮丽巍峨的大厦,俯瞰二环内的市区。公司囊括了当时这个国家超过半数的军备进出口和军工科技产业,往亚非拉小国销售国产军备,大到飞机导弹直升机,小到军用卡车炊事车消防水车和毛毯帐篷。内部很多经手人都是军方自己人,内行可靠,在京城商道行走,背后资本雄厚且身份神秘。 做这行少棠挺顺手,他在部队多年,懂这些战备军需品,会看,能下基层检查验货,而且性格开朗谈吐爽快,在酒桌饭桌上能谈下事来,丝毫不显露怯。 他的关系还在武警总队,只待正式调动。这些事少棠不会对孟小北唠叨。男人么,撑起一个家养得起自己媳妇,天经地义,不用说出来,他想要将来让大宝贝过上好日子。 伤口抹过药,等待愈合风干的状态,没有包纱布,全部晾着,孟小北两手摊开摆在膝上。 少棠用眼色一摆:“躺我大腿上吗?” 孟小北瞄向少棠裤腰位置,坏笑:“干什么?……想我啦?” 少棠威慑道:“我让你躺我腿上睡觉,你琢磨什么?……这是医院!” 少棠用一只手掌托着孟小北一只手,手心贴小北的手背。两人开玩笑逗弄对方,少棠用指头轻轻摩挲小北的手指甲,蹭来蹭去。 那几日孟家上下忙乱,小姑肾脏动了手术,暂时没有生命大碍,然而身体虚弱,孟家几名女眷轮流在医院值夜陪护。老太太坐在小闺女床头,还在念叨大孙子受伤的手指,两头都是牵挂。 孟建菊这个身体状态,先天不足,婚后又心情抑郁,各处脏器都不太好,千疮百孔,随时需要进医院拉开肚皮做手术,摘这个补那个。婆家老头子瘫在床上,老太太饭都不做,孩子也没人管,这时才感受到娶了个媳妇的功德。郑铁军每天准时去住院部报道,提着各种营养品,臊眉耷拉眼地,一遍遍被老太太和几个姐们儿数落痛骂,早知今天,你何必当初! 孟小北因为手遭遇意外,不得已在北京多流连几日。少棠亲自打电话过去,对孟建民解释,向学校请假。 他白天上班,晚上赶回来照顾儿子。第二天还是把孟小北带去解放军医院,又拍片子彻查一遍,然后被专家轰了回去,说就是皮外伤,别拍那么多X光。 孟小北手指受伤,最倒霉就是万事无法自理,伤口愈合之前这几天,甚至没法自己吃饭、穿衣服、上厕所。俩人在医院厕所里,少棠从后面一搂,帮他拉裤链,掏出小鸡儿。孟小北说:“不行不行,你不能这么帮我扶着,我尿不出来了!!” 少棠说:“我扶着怎么的?我不扶着,你小傻子不就尿裤子上了?” 孟小北乱哆嗦:“哎呦,你扶着我我都立了……坏了,真的立了!被人看见太害臊了啊啊……” 孟小北这号人会害臊? 他才不会,就是撒个娇。 少棠觉着自己怎么这么喜欢这小子,因为北北随时随地都能令他开心快乐,生活如此美好。不扭捏,不做作,性格里没有阴郁灰暗的基因,哪怕艰难地攀爬在人生道路最曲折的转角处,面临命运的重大抉择,他的北北永远都是乐观着向前看,往前走,绝不回头。 走到医院楼下小花园里,一片和煦的阳光洒在脚边,迎春花在冬末悄悄绽放,一丛明艳的希望的颜色。 少棠突然停住脚,拉小北坐在石凳上,沉默片刻,神情郑重,侧面线条英俊像温润的石膏塑像。 四周也没人,少棠从兜里掏出两个小绒布盒,递给小北一只,打开。两枚光泽细润的戒指,男式简洁款式,两只一模一样,只是尺寸有大有小。 孟小北:“……你什么时候买的?” 少棠嘴角淡淡地一动:“你来北京之前就买了,等着送你。” 小北:“……” 少棠说:“本来想好昨天你考完试,踏踏实实的,我带你出去。嗯,找个浪漫的好地方,北京饭店顶层吃个双人晚餐什么的,楼顶观赏个夜景,然后老子也给你帅一把,来个惊喜……结果真把我惊着了,没有‘喜’,昨天吓坏我了。” 孟小北舌头打卷,结巴了:“送我啊……你跟我求婚啊?” 少棠大大方方一点头:“可不是求婚么,怎么着你还犯愣啊,收着呗。” 孟小北脸被风吹得微红,或者是男孩开心害羞时的红。他头发丝略凌乱,傻乎乎地坐着,心跳都乱了,垂手坐那,突然间那心态就跟个大姑娘似的,痴痴地看着少棠。没有浪漫,没仪式,他男人就直接把戒指递过来,一句话,你收了吧,单膝跪倒什么的都给省了——当然孟小北原本是认为单膝跪倒求婚这种爷们儿做的事应该由潇洒帅气已成年的小北爷爷来完成! 仿佛也是一切水到渠成,他昨天在一片混战之间都对他爷爷奶奶“出柜”了,结果他爷爷奶奶脑子慢竟然就没听懂,都没搭理他,他也不好意思再跑回去乱蹦嚷嚷一遍。 少棠认真解释:“不是我故意给你买个便宜的啊,我在店里挑半天,24K金的老子不是买不起,可是我怎么看怎么觉着,那黄澄澄大金条似的颜色,跟你奶奶手上戴那个太像了,上岁数老太太戴的!所以我还是买了18K的,显得高雅气质一些。” 孟小北高兴道:“好看,帮我戴上。” 少棠说:“偏偏赶上你这手,都没法戴了。” 两人低头鼓捣了半天。小北左手手指缠满纱布,只能先把纱布拆开一条,戒指套上去,再重新裹回纱布。孟小北看到少棠眼里似乎有水光。 孟小北得意地嘴都合不上,有人疼着,心里灌蜜:“算结婚了么?” 少棠惨笑一句:“反正你是没跑了,老子想现在就结婚,办酒,我都三十二了,早该结了……老子当初怎么看上你来着?!” 孟小北嘿嘿一乐,单眼皮下眼神勾人:“戒指都戴了,就算已经结婚了。” 少棠想起什么:“……我还没捞着洞房,这能算结了吗?” 孟小北无辜地看着对方:“我以为,咱俩,早就已经,洞、洞、洞房了啊,我都已经把你把你……” 孟小北说到那个“洞”字已经装不下去,噗地就抖起来,在寒风中放肆大笑,随即就被少棠勒住脖子勒到快要窒息,再狼狈地讨好认错…… 从小花园快步走向停车场,少棠突然伸手,把孟小北打横着抱起来。 孟小北横着腾空了,两只手各缠纱布,低声道:“嗳!” 少棠面无表情,大步走向车子:“你伤了,老子不能抱一下?” 孟小北挺高挺壮实一个人,这么一抱,横着很占地方,两条腿伸出去,直接可以抡倒一大片。少棠抱得也略微吃力,儿子长大了,真够分量。 少棠沉着脸,脸上线条却填满柔和光影:“抱你回家。” 少棠以前抱过孟小京,也抱过他小姑了,孟小北印象里,这是少棠头一回,在大庭广众之下,阳光底下,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的很结实的“公主抱”。 第七十二章铁血柔肠 少棠这处房子,小区地理位置相当不错,毗邻天坛,高楼上纵览祈年殿圆坛一年四季郁葱壮丽的景色。 孟小北后来搬到这里才发现,祈年殿也由工作人员围栏把守,开始售票了。在他成长的七八十年代,这些景观原本是不要票的,时代变化得太快。 往北距离国家体育总局那地儿不远。附近就是总局训练大院,每天进出人物尽是国家队的运动员。少棠驱车开过,孟小北隔着车窗指道:“你看那个男的,是国家队打篮球那个吗,两米三十的那家伙!……真高啊……” 少棠瞥了一眼,笑说:“确实高,快有咱俩两个摞起来。” 他们小区里也有总局职工和运动员分到的房子,住的皆是公家的人,绿化带优美。从单元门口进去,孟小北看到邮箱旁边糊了好几张白纸小广告,某某学校,某某奥林匹克兴趣班,中高考补习班什么的,这些是私人开办的竞赛班补课班,收费很高。 上面还写有教师名字,孟小北一晃而过,没有仔细看。那上面有他认识的人。 两人在洗手间里,热水器烧出热水,少棠给儿子擦身。 孟小北两手缠着纱布,不能着水以防感染,于是就站到淋浴喷头播洒范围之外,脱得赤条条站着,让少棠帮他撩水洗。 两人裸裎,视线平视。少棠给孟小北头发上揉上洗发水,打出泡沫,好像冷冷淡淡似的,嘴角小黑痦子一动,伸手就在小北鼻子上拍了一把泡沫。 “唔……”孟小北皱眉,“你使坏啊?” 孟小北两只手扎着,不能碰,没有战斗攻击能力,这时候猛往前一蹿,用鼻子蹭少棠的脸。 少棠灵活躲开,笑得略阴险,又是一掌,给小北直接喂了一嘴泡沫! “啊……” 孟小北毫不示弱,不能上手就直接上脚,一脚抹向少棠胯下耷拉的大鸟。少棠低吼“干什么?想废了你男人啊?!” 孟小北单脚发功,地上有水没站稳,哧溜一声,往后仰去,眼看就要四脚朝天飞起来。 少棠一把抱住,把人拎回来,两人顿时互相蹭了一脸一身泡沫。一间封闭浴室里,充斥猥琐粗重的笑声…… 少棠平时在家用的东西简单,洗手台子上没有几样。多年在部队里养成艰苦朴素习惯,不爱用当下时髦的雅芳玉兰油这类洋品牌,洗澡就用香皂肥皂。孟小北低头看着,少棠手握透明皂在他身上各处游移,抹来抹去,很像是在摸他,却又不摸实了,若即若离。肥皂抹过胸膛的肌肉,孟小北胸口处一颗红点,一下子硬了,肿成暗红色硬梆梆的小豆。 少棠也看见了。 孟小北眼珠漆黑,喉结抖动,胸前肌肉也很结实,狼样地盯着人,下面发胀。埋没在黝黑丛林里的男子汉的欲望隐隐地昂起头颅,对着少棠。少棠原本就是在打肥皂,没有任何多余的猥亵动作。少棠调开视线,眼神在昏暗的天花板上绕了一圈,有几分无奈,又有深切的渴望,眼底水汪汪的,蒙着一层雾气……憋太久了。就为了一句“十八岁”,能忍到小北十八岁半,对一个正值精壮年纪生龙活虎的男人,不容易了。 小北眼神沿少棠胯骨轮廓一瞟,不怕死地提醒道:“嗳,你那个也起来了。” 少棠说:“别看我,你看我我能没反应?” 孟小北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少棠整个人已经压上来,直接把他身体挤压在墙边!孟小北后背磕在湿漉漉沾满水珠的墙壁上,少棠嘴罩上来,激烈地吻他。孟小北忍不住就抱上去,又不能抱紧,就裹着纱布环绕住少棠脖子。少棠侧过脸吸吮他的嘴,舌尖相抵着纠缠,互相都能感觉到,对方沉甸甸的胸膛,在热浪中徐徐发抖。 孟小北哑声问:“做吗?” 少棠眼膜上有雾,说话自相矛盾:“做。你这样还能做吗?” 孟小北毫不迟疑应道:“能,想做。” …… 两人身上泡沫被周遭溅过来的水花一寸一寸打掉,身体润滑,蹭在一起那感觉很奇妙。少棠用力抚摸小北身上,臀部,大腿,手劲很大,带着男人强烈得无法遏制的欲望。孟小北自己使不上劲,吃亏,两侧肋骨都快要被少棠挤压出声。炽热的水雾令他喘不过气,肺部生出强烈的窒息感。一切知觉全部涌入下身,化作重重叠叠的快感,一层一层将人吞噬…… 洗手间里热水哗啦哗啦的,又响了很久,不知什么时候被少棠挥起一掌,将开关把手按掉。 水声戛然而止,耳畔突然充斥了唇交以及肉体拍击相合的声音,呼吸热烈粗重。 少棠说:“把手举高些,别碰着。” 孟小北听话地举起双手,主动权全部交给对方。 少棠低声道:“转过去……” 孟小北刚一转身,就被少棠紧紧攥握住下体脆弱的器官。他腰上略一动,少棠勃胀的东西就顶在他后臀上。两人健壮的胯部紧密贴合摞在一起。少棠缓慢地撸他,玩弄他的器官,粗糙的手指用力研磨龟头处,揉得孟小北时不时低声哼哼。他刚一出声,少棠喘着粗气压上来咬他耳垂,一只大手摸他胸膛。 孟小北都想要求饶了:“轻轻轻,嗯……唔……” 少棠手法熟练,一边捋他下体一边用指尖挠搓他的蛋。那地儿太脆弱,小北忍不住用屁股蹭动少棠下腹的毛发,两人忘情地前后摩擦。射精瞬间,后尾椎处被一股强烈快感击中,孟小北两条大腿痉挛,快要站不住。不知怎的,臀上两块肌肉剧烈发抖,腹腔内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渴望,射完后反而更感到空洞,无法满足。他想让少棠插入他的身体,想让少棠干他。 孟小北两手总之不能动,任由对方为所欲为,心里很痛快。他向后仰在少棠肩膀上,被小爹这样宠着,死在对方怀里都很满足。墙上一双影子合二为一,少棠脖颈筋脉跳动,肩头肌肉在灯下发亮,裸身的模样性感极了,看起来亦陷入兴奋和冲动。孟小北感觉到少棠愈发坚硬,挺在他臀缝处,快要不能忍。 少棠从洗手台抽屉里,迅速摸出一管透明啫喱,还是外文字的高档包装,看来早有准备。 孟小北扎着手,伸脖寻么:“写的什么?” “没什么!”少棠绷住表情,沉着脸,手藏着,偏就不给他看。 孟小北笑着叫道:“什么玩意儿啊你给我看看!……好歹也是往我屁股里抹的,到底什么啊!!” 以前他两个正式“做”,都没用过这些。随便找牙膏洗发水浴液,或者噗噗两口唾液,就硬挤进去了,还干得很high。少棠总之身体结实能扛,孟小北总觉得少棠疼到的时候,表情显得更爽…… 少棠平时洗澡刮胡子用便宜的,这是他洗手间里唯一一管洋品牌,高级货,怕把大宝贝儿弄得不舒服。 孟小北额头抵着门,分开双腿,少棠从后面挤压着进入他他两腿几乎无法站立,仿佛被最坚硬的物体洞穿了身体,下腹像慢慢被对方充满,里面如同火烧。那触感太清晰,无法回避,即便有充分的润滑,粗壮的家伙撕开皮肉楔入肠道,整个身体就被撑开着,两腿都并不拢。 孟小北也没乱叫唤,一声不吭挺爷们儿地承受着,让少棠进来了。 疼的时候,他十个脚趾扒住地面发抖。 少棠喘得厉害,气息粗重,像是很享受,脸埋在他颈窝里哄道:“疼吧。” 孟小北说:“你那玩意儿太大了。” 少棠:“忍一会儿就好。” 孟小北笑了一声:“不会给我撑豁开了吧?” 少棠胸膛震荡出笑意,用力亲了他一下:“以前做过好几次,你小子也没把我豁开啊。” 孟小北带着哼腔儿:“我觉着,我吧,我还是没有你大……你都顶到我胃了!” 这种话是个男人都爱听,都在乎着呢。少棠咬他,孟小北被咬得大叫。 事实上,是那东西插入停留在身体里,挺动着,比平时看起来更显健壮突兀。孟小北仿佛都能感到,少棠虎头处那一圈凸起,箍在他那里面,一动起来他都要疯了!他“唔”得叫出来,迅速就被顶到敏感一点,这也太快了! 孟小北说不成不成,咱得上床,站着小爷我受不了了。 可是少棠不愿意拿出来,两个人连着,身心都陶醉其中。少棠从后面抱着人,往屋里走。俩人都光着脚,一迈出热气缭绕的洗澡间孟小北直喊“冷!!!我操真忒么冷啊哥们儿!” 少棠顺手从门后扯过一条毛巾,胡乱包住上半身,捂住热乎气!两人纠缠笑闹,哆哆嗦嗦地,一步一步往卧室迈。 有自己的家,二人世界,最大妙处,就是俩人可以毫不害臊光着屁股在屋里走来走去。 一下子从密闭小厕所出来,四周明亮而空旷,天花板高远。城市夜景灯火辉煌,远处灯光从高层楼房的窗户射进客厅。同一小区内,对角线处就是另一栋高楼,仿佛就近在咫尺、互相都能遥遥瞄见,屋内晃动的人影! 孟小北这时才被逗出几分害臊,眼膜上一片明亮,灿烂,那感觉就好像赤条条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两人下半身光溜,一丝都不挂。他被贯穿,根本迈不开步子,两腿被迫分开着。他被少棠顶弄着往前蹭,走得像一只鸭子。屁股稍稍一动,少棠那东西戳得他无法自持,想射了。他身前直棱起来,迅速就被对方一只大手掐住硬勃的鸟,手的力道令他发抖。 小北:“我……不行了……咱进屋。” 少棠:“就不进去。” 这回反而是少棠耍赖了。少棠声音粗哑,很流氓地说了一句:“老子等这一天等着吃了你,等好多年了。” 两人就那样插入着立在客厅中间,少棠仿佛故意逗他,一边干他一边不停抚摸他两腿之间。压抑太久,逼出男人骨子里最放浪形骸的欲望,霸道的侵略性从每一根指头指尖处勃发。孟小北被摸得两只耳朵都红了,整个身体像被人从身后架起来,穿透,吊在半空中。那种身心完全被对方占有的感觉,四肢百骸都浸没在强烈的摩擦亲密感中,从心理和生理上激发出双重快感……他恍惚地想,这是两人真正的洞房吧。 好不容易走到床边,孟小北累得直接把自己抛到床上,很赖地一趴。 少棠从后面压着他,抽插几下,突然拔出来。 少棠坐到床边,拍拍大腿:“你上来……” 两人后来的许多次,最常用这个姿势。少棠就喜欢让大宝贝儿骑在上面,抱着,俩人无论是谁使家伙、谁承受,一般都是孟小北“猴儿”在上面,像一头永不安分的活泼泼的狼狗。他两条大腿裹住少棠的腰,缓缓坐下去,这样可以坐到很深,比刚才站立姿势更加深入,坐到粗壮的根部时他几乎不行了,身体快要撕裂成两半。少棠低头亲他,含住他胸口小豆,然后突然挺胯,往上一顶。孟小北“啊”得大叫,放浪地叫床…… 中途少棠很体贴地拉过他两手,检查纱布有没有蹭到、是否又洇出血。 少棠让小北把胳膊圈起来,抱住他脖子。少棠一下一下挺动,胸口小腹上漂亮的肌肉随挺身的动作微微颤动,肚脐微抖,下面三角区域是一片燃烧着的黑色森林,那样子性感得无与伦比,孟小北看得双目眩晕……或者是被从下面顶得,眼神凌乱。 两人身上都带伤。少棠腰上一条不太深的小刀口,胡乱裹着纱布,新鲜伤口叠摞着几条隐约可辨的陈年旧疤。 “手疼么?”少棠低声问。 孟小北顾不上回答,蹙眉。 “你手疼还是屁股更疼?”少棠又问。 孟小北噗得乐出来。他其实上下两处,都挺疼的,毕竟都是撕裂型伤口,况且还都是头一次受伤。 两处伤都是为了少棠,男人么,吃个痛他也不在乎。他脖子上现在早就不挂着当初那条铜弹头项链,红绳换过好几条,全都揉烂了,后来铜弹头被他穿在钥匙环上,一直随身戴着。少棠手腕上仍戴他编的彩绳手链,不是最初送的那条,戴烂巴了他又重新给编了一条。身上各处,都留有对方的痕迹,这辈子抹不掉。 两人互相低头看着,很不害臊地凝视结合处。孟小北下面再次硬勃起来,胀得不能泄,憋得慌,少棠笑道,“小狼崽子还是年轻,呵呵。” 少棠每一次动作故意顶得很开,让小北的鸟跟着颠起来。孟小北看着他那东西直棱着蹭到少棠小腹,划过肌肉之间的沟壑,起电一般舒服,十分的满足。 第一次永远都印象深刻,无论是身体上留下的疼痛,还是彼此精神上烙下的痕迹。 少棠身体健壮,又上一定年纪,有自持力,可以坚挺很久不堕。孟小北后来都坐不住,两条大腿分开垂着,手上伤口还是轻微出血了,并非碰到,而是心情过度兴奋,手指纠结,自己绷出血丝。 少棠把人抱起放到床上,平躺。 少棠拉过他两手,仔细看了看,低头依次亲吻了他十根手指每个指甲,吻了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孟小北视线模糊,忘不了少棠亲他手指时的表情,少棠裸身跪在他两腿之前,就是神一样,身材雄健,眼里一片深潭,像翻涌着无边的海水。 两人又面对面继续,互相享受地插入,吞吐。孟小北下面逐渐适应,疼痛慢慢消失,被捅出契合后的某种湿润。身体被牢牢地充满,有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在上在下都很爽,两种不太一样的满足。 少棠这趟仍是收着力的,并未火力全开,顾全大宝贝儿手上的伤口。少棠声音沙哑地命令:“叫我老公。” 小北被撞得舒服,眼里凌乱:“……啊?” 少棠又重复一遍,温柔一些:“喊你男人老公。” 孟小北听清楚了,眯起细眼,嘴角一耸,很屌:“……好小爹。” 少棠:“……” 哈哈哈哈…… 孟小北扯开喉咙大笑,笑出几分浪劲儿,半长的柔软的发帘潇洒地披散在脸上、枕头上,眼睛笑得眯起来。 风一样飘逸帅气的少年,曾经让少棠心里一遍又一遍探问,两个人这半生的纠缠,能捱到多么长久。 少棠眼里闪过殷红的欲望,欲念夹杂着恼火,压上来狠命一撞,快要把两颗蛋撞进孟小北的身体。小北被冲撞得嚎叫。少棠强壮的胯部,接二连三野蛮粗暴的冲击,令他陷入癫狂,两条大腿不住抽搐痉挛,股沟处像要被撞断散架。 孟小北四体大开着求饶,“别,别,我不来了,不闹了不闹了!!……” 小北:“爹我错了。” 少棠:“你再说?” 小北:“不是不是!!……老公老公!!……” 孟小北眼泪被撞出来,快要哭了,唇型却还是笑着的,口里胡乱地求饶命,快被他男人搞死了……这么死去一定很爽。 少棠在里面又狠命冲杀一阵,每一下撞击,胸口肌肉发力震颤。孟小北眼前迅速模糊,被顶到那地儿,臀部突然痉挛,下体坚硬得不行,眼泪忽地就流了满脸。 少棠紧紧抱住他两条腿低吼着冲射进他,滚烫的液体,一泻千里。 射精时少棠埋在他胸口,两人一起颤抖。孟小北隐约听到少棠的声音,好像从他胸腔位置传出了共鸣,少棠低声叫他“宝宝”…… 他被烫得双眼失神,迷乱中好像茎头被含了,温暖地包裹住。 少棠吸吮着他,帮他也射出来,很爽。足有十分钟,两人紧抱着,一动不动,沉浸于高潮的余韵,不愿睁开眼,就想这样到天长地久。 …… 几天后,孟小北手上结痂,又去了一趟医院涂药包扎,开了一堆各种药膏塞进行李。 他不得不再次离京,回西安补文化课,准备高考。 少棠白天出去办事,没对孟小北说实话,他私下托人向美院招生办的人打过招呼,递了话。往远了说,他担心小北的手将来出状况;近的,又怕那个认识小北的教授万一给孩子使绊子。 少棠不是打算要凭关系走后门,把孟小北硬塞进这个学校。倘若当时试图走个捷径,从美院招生办弄个学籍名额,也不是办不成。然而少棠认为,如果那样办,最后小北的录取是他花钱买的、凭一顶帽子要来的,那是对北北这些年奋斗过的路付出的艰辛的某种“亵渎”——咱家大宝贝儿难道凭自己本事考不上? 搞艺术的人也有清高和气节,小北也不会乐意那样来。 少棠大致是说,我儿子是西安出来最好的学生,艺术上有他的天份和勤奋。西北省份名额就那一个两个,孟小北艺考成绩是多少分,就是多少分,我们绝不顶别人名额,但是我儿子的名额位置不能被别人走后门顶了,不能被人“黑”。最终能否考取,娃儿们各凭本事,我们看公平的成绩。 孟小北是与少棠办完正事,在他新家楼下信箱上,赫然看到萧逸萧老师的名字,列在补习班小广告【名师名教】一栏里。萧老师这两年能找到合适饭碗,养家糊口,孟小北还挺欣慰,无论如何不要把人逼到走绝路。 临走那天晚上,孟小北在奶奶家吃饭道别,然后突然就风风火火地电招他小爹。 孟小北说,少棠你过来,我还有一件重要心事没办,我得把那小子办了。 少棠没明白,你要办谁? 孟小北在电话里吼道:“我要办了亮亮!作为亮亮最亲密无间的兄弟、战友,这么多年勾搭成伙狼狈为奸我俩都没有互相抛弃对方,心连着心的,这小子他妈的,摆明了现在是要甩我!找别人狼狈为奸去了!!……不行,我一定要去他们家查一查!” 少棠忍无可忍道:“小北你能给老子消停几天吗?你现在是个伤员你脑袋里有这个概念吗?” 孟小北说:“我手伤了我腿脚又没伤,我脑袋又没有傻掉!臭小子祁亮想忽悠我,不知道你北爷爷的厉害,我能把他们家连锅端了。” 孟小北听见电话另一头,暴躁的老狼一脚踢上办公室门,老的还是拧不过小的,屈服了。 少棠上班回来已经八九点钟,挺晚的,外面天色全部黑下来,街边店铺灯火通明。 就是这晚,二厂附近,路过街边一处挂着某职业学校牌子的大铁门门口,孟小北偶然道:“这个职校,不就是萧逸教课的补习班吗!” 补习班恰好就这个点下课,大拨学生从楼道里涌出来,在夜幕下骑车出校门各奔东西。当时还没有类似新东方这种大型私营的教育机构。各种补课班和奥赛班,都是依附于学校或教育局,租用大学课堂场地,私下开班,业余时间上课,高薪聘请名校资深教师。于是一些退休老教师就来这种地方挣外快。当然,还有事业单位体制之外没有正式教职的老师,比如萧逸。 远远就看到,萧老师现身楼门口,系好大衣纽扣,围上围巾,走路一手插衣兜,仍是一副斯文书生的模样。 萧逸是从初中补习班那间教室出来的。 隔壁,高考加强班也散课了,教室里走出来穿牛角扣大衣戴浅蓝围巾的祁亮。 孟小北第一眼看见祁亮时,眼珠子都仿佛颠荡着快要从眼窝里掉出来。他突然就明白他为什么看祁亮戴那条围巾,如此眼熟! 孟小北侧身躲在花池子假山后面,与那二人就隔十几米,拼命指着,对少棠使眼色。少棠竖起一指让他别出声,勾勾手,后撤拉开距离,跟踪盯梢你还要跟老子学。 那两人在骑车的人丛中低头走路,一直在聊。祁亮言谈之间连说带比划,表情丰富张扬,时不时撅嘴发飙,抱怨课程太难,老子他妈的再也不想念国内这些破学校!萧逸脸上微微泛出表情,笑他。萧逸好像换了一副金边眼镜,外表顿显年轻很多。 萧老师走到街边一家副食店,进去排队,买了一袋熟食,一兜子切面。 萧逸挑菜的时候,祁亮就背对柜台垂手而立,无聊得四面张望,闲着吹口哨。他总之不会做饭,做什么面,买哪种面条,他一概不懂。 萧逸问:“吃片儿川吗,还是吃打卤面呢?” 祁亮耸肩:“老吃一种我都腻歪了,嘴里没味儿!” 萧逸:“那你要吃什么的?” 祁亮:“……扁豆焖面你会做不?” 于是萧逸又去买了一斤扁豆,两头大蒜一把小葱。南方人不常吃这口,但是亮亮就喜欢咸香的重口味。 祁亮指着旁边小卖部,萧逸摇头,笑得勉强,祁亮非要拉着对方过去,于是买了两串冰糖大山药,山药上带一大片糖的那种,可好吃了。那两人站在风里咬,嘚嘚瑟瑟的,吃得嘴角沾满拔丝的糖渣。 祁亮拽过自己脖子上的羊绒围巾,顺手就拿围巾擦嘴! 萧老师给扽回来,偏就不准他用围巾擦,太脏了,你糟蹋好东西么。 祁亮拧着眉头:不用围巾我用什么擦? 祁亮一脸泼皮耍赖的德性:那你过来给我舔了?啊啊啊你来啊,来啊! 萧老师抿着嘴唇,好像不太好意思了,低头走开,不搭理他。 孟小北远远地看到,祁亮拽着萧老师的长围巾,往对方脸上一捂,开玩笑似的,然后就在街边上了一辆三轮摩托。 私家车尚未普及的年代,三轮摩托也是很便捷好使的家用机动车,既能载人,又能装东西。祁亮的围脖和大衣衣襟在夜风中飘荡,气宇潇洒,很拽地驾着他的大摩托,载着萧老师回家去了。 …… 第七十三章 捉奸别说孟小北那天满脸的表情快要崩塌碎裂,就连少棠有些见识的人,都感到震惊,事先完全没有想到。命运兜兜转转,人生一场大戏,在大幕开锣上演的那一刻,没有人猜到,谁和谁会一路走到尽头,牵着手演完剧终的戏份。 一路跟到祁亮家门口,眼看楼上厨房亮起一丛温暖的黄光。孟小北小时候来过无数次,经常在祁亮家过夜,如今窗口晃动着另一个人的影子,做饭呢。 站在门外,隔门都能听见,客厅里祁亮唠里唠叨的尖锐的声音,不做饭垂手闲着的人,话最多了。 孟小北打眼色:进吧。 少棠默然摇头:走吧。 孟小北:小爷都把这俩人堵家里了,下回再问亮亮,他一准儿不承认,老子今天当场捉住他俩! 少棠脸上浮出异样表情,半笑不笑,用口型说道:最后一晚上,你明天就走了,咱回家成不?老子让你“做”。 孟小北:……孟小北心想这诱惑太大了!大宝宝,我也很想上你,但是……不行我一定要在回西安之前弄清楚那两个人究竟怎么回事不然我今晚铁定是睡不着觉,夜不能寐我无法安寝!! 厨房里那俩人你一句我一句。 萧逸说,你在屋里坐着,不要走来走去。祁亮说,你这人切菜真麻烦,不就是个土豆么,切那么细,人家切块的菜你切片,人家切片的你切丁,人家切丁你是不是一定要捣成土豆泥才下锅?我看你做饭我怎么这么累啊!比我自己做饭还累呢! 萧逸反问,你会做饭么? 祁亮哼道,我不会。 萧逸说,是我做饭,我又没有让你做,你催我做什么呢? 祁亮说,老子肚子饿饿饿饿啊!!! 萧老师于是不说话了,埋头慢条斯理儿地又开始切葱花,细细致致。仿佛那一间小厨房里,案上的砧板洗菜筐,墙上的笸箩刷锅扫帚,都在眼前组成一幅风花雪月式的图画,丝竹声响起,空中无声地飘起浪漫雪花,他乐在其中。 祁亮嘴贱,消停了,立马又厚着脸皮凑上去,撒赖哄人,从后面抱住……大门“啪”得一声开了。 厨房里俩人吃惊地同时回头。 如此张狂利索的手段,一定是贺少棠干的。少棠直接用他的军官证,从门缝关节处插进去,麻利儿地拨开门锁。关键时刻,孟小北就是那个使坏教唆的,少棠是攻坚爆破组的,说进就进来了,没那么多废话。 祁亮一张俊脸窘得通红,僵住了。 他两条手臂还环抱着他的萧老师,下半身亲亲热热贴着。祁亮慌得“嗷”的嚎了一声,迅速转身,拼命扥自己鼓囊显形的裤裆处,遮掩窘相。 ……孟小北仗着自己与亮亮十年的铁杆交情,好兄弟就是专门用来糟践和出卖的。 祁亮五官摆得都不是位置,耳朵臊红了,指着俩人:“孟小北我要跟你绝交,你不是我兄弟!从此绝交!” 孟小北一把将人勒过来:“至于的么……恼羞成怒了?气急败坏了?下回我给你配一把我们家钥匙,你想去,随时去,我绝对不怕你看。” 祁亮气呼呼的:“孟小北你小时候光屁股我都见过,老子才不要看你呢,谁稀罕。” 屋里四个人,四双眼相对,可能因为太熟悉,谁和谁都有一段三言两语道不清的渊源,有几分微妙的尴尬。 两个老的倒是都很淡定,有什么的? 萧老师提着锅铲,厨房里飘出一股浓郁蒜香。少棠问:“扁豆焖面?” 萧逸点头,金丝镜片染了一层锅沿上的热气:“你们吃过饭么?那,一起吃吧。” 少棠说:“正好也饿了,吃!” 客厅里,四人围坐一桌吃面条。萧老师手艺还真不错,孟小北手不方便,少棠挑面条喂他。他吃了几口,觉着惊艳,使劲看少棠。少棠也回看他,怎么着,老子还应该有压力了?! 祁亮嘴上沾一粒蒜,萧老师拿过纸巾给男宝宝擦嘴,注视祁亮的眼光温柔出水。萧逸每回吃饭之前,一定要准备纸巾,把柔软的草纸撕出若干张边缘整齐的四方块,摆在桌上手边。 夜晚窗外,家属宿舍区内一片荧荧灯火,家家户户灶上炊烟袅袅,隔门时不时能听到邻居上楼下楼,开门关门,家人之间热闹寒暄。孟小北忽然明白以前亮亮说的,他不愿晚上一个人待在家,宁愿在人来人往的游戏厅里熬夜,因为很怕听到隔壁邻居,阖家团圆父慈子爱的声音,那感觉非常的难捱。 祁亮家也大变样儿了,这屋子简直不像亮亮那个邋遢货睡出来的地方。 窗明几净,抽油烟机擦得锃亮。客厅沙发上,四只绒布靠垫摆得端正整齐,而且每只靠垫之间都保持相同间距,各司其位。走廊墙上挂了几幅淡雅的水彩装饰画,茶几上有几本线装书,书里夹着杭州买的檀香木制书签,窗台一盆兰花。原本充满庸俗铜臭气的祁大老板的家,愣是给整出几分书香雅趣。 孟小北一进洗手间乐喷,一排大大小小的毛巾,一看就用热水烫过,干净,整洁。擦手的一个,擦脸一个,洗脚一个,擦屁股是不是还需要有一个? 孟小北嘲笑某人:“长不大吧?刚才饭桌上,还用人家给你擦嘴呢。” 祁亮也不害臊,腆着脸说:“这也就是因为你们都在,看着,不然我就躲着不让他擦,我让他帮我舔掉……嘿嘿嘿……” 孟小北难以置信道:“亮亮,你现在是不是过上那种,早上有人帮穿衣服递热毛巾,晚上有人给你盖被子焐脚丫,真正贵族化大少爷的生活了!” 祁亮一脸嫌弃,少爷脾气写在眉眼上:“每天跟我耳朵边叨叨叨,我都烦透了。你没看见,每样毛巾还都要双份呢!必须各用各的,一定要跟我分开着!我擦脚用混了,用了他擦脸那条毛巾,他擦了两天脸终于发现味道不对,我被他发现了!我、靠、我简直倒大霉了!!!……” 孟小北笑疯了。 笑得胃都疼。 这两个人怎么能凑在一起生活? 孤独让人领悟,成双成对是多么美好。 这两年间,在城市里一个人孤单流浪无家可归的人,不止孟小北一个。 祁亮后来悄悄找到他大年夜住过的萧老师家,在门口徘徊良久,上去敲门。开门的已经不是萧逸,竟是他们学校初中部另外一名年轻老师,女的。 祁亮以为萧逸这么迅速尼玛的找个女人结婚了!!! 那女老师也纳闷:“你不是咱们学校学生吗?祁亮?我认得你。” 祁亮连忙掩饰:“哦,我,我找萧老师,还书……他借给我一些书……” 女老师也有些别扭:“萧老师搬走了,他现在不住这里,你找错了!以后找他不要来这里。” 祁亮随后打听明白,萧逸属于非正常情形下犯“作风错误”而离职,不是正常调动和退休。房子因为住了不满一年半,学校就将分的房子强行收回。祁亮后来很久一段时间没遇到过这人,直到高三,他因为成绩糟糕,寻觅私人家教、高考补习班……萧逸以前是教初中的,但毕竟是师范大学高材生,把高中各区考试卷子迅速温习一遍,帮祁亮突击高三语文历史外语这几门,绝对不成问题。亮亮又赚大了。 孟小北实在忍不住,把哥们儿拎到屋里,私下拷打逼供:“到底怎么好上的,你给北爷爷说实话。” 祁亮摸摸鼻子,调开目光,不以为意:“也没怎么的……他是gay,他喜欢我呗。” 孟小北反问:“那你是gay么?” 祁亮沉默,不说话。 他是么? 孟小北搂过亮亮肩膀,很事儿妈地说:“老子作为那方面‘过来人’,还是多余劝你一句,你想好了么?你不会就是想就近找个人给你补功课吧?!” 祁亮矢口否认:“外面补习班多了,我又不差钱。” 孟小北:“找个人给你做饭、洗衣服?……你拿萧老师当你保姆?” 祁亮:“……不是那样。” 祁亮关心地问,你两只手怎么了,都缠着纱布,你伤啦? 孟小北耸肩,家丑,我都不好意思说,一群亲戚掐架,有人拿刀要扎我小爹,我护他夺刀来着,结果手上划了好多道刀口,就残成这样了。 祁亮说:“你太爱你小爹了,刀你都敢夺,你能为他死吧?” 孟小北看着亮亮,细眼淡定有神,坦坦荡荡道:“我就是爱他。我如果不这么喜欢他,我跟一个男的混在一起、我有病?” 祁亮望着窗外灯火,半晌道:“你是不是觉着我有毛病,我莫名其妙?” “孟小北,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么幸运,能有个从小疼你宠你呵护着你、跟你同甘共苦的好男人,而且你们俩正经还是青梅竹马!从小认识,两人之间就没夹进去别人。” 孟小北爱听“青梅竹马”四字,得意地一甩头发帘。 那天他和少棠做完,静静抱着。少棠略微一抬头,他立马就知道对方是想找香烟。他回身在床头柜摸到一包烟,少棠点上,抽一根事后烟。他也想抽,一张嘴。少棠用眼神示意,你手伤口没好,辛辣烟酒都别沾。少棠笑着递给他只许抽一口……没有十年相处,不会有这些默契。 祁亮说:“那时候我在大街上碰见萧逸,我上补习班,他就在班里给人补课,每天上午下午晚上教好几个班,也挺辛苦……我操,咱们朝阳一中太可恶了,校长真是孙子竟然把他那套房子没收了,不给他房子住了!萧逸在本地都没有家,难道让他睡大街,睡天桥上吗?难不成就只能回杭州老家了吗,他父母又不理解他,家里人都不要他了!他在一人家里租了一间小屋住……” “我就说,你与其租别人房子,不如租我们家房!反正我有房,我家一堆房间空着。” 祁亮一口气解释得飞快,解释完自己憋不住乐了,双手揉脸,脸红了。 孟小北拼命用肩膀拱亮亮:“啧啧,这也算患难之交、雪中送炭啊,哦不对,简直就是火上加薪!这招可以有啊!!” 祁亮抿嘴乐:“而且,租我房子我免收房租,给我做饭,帮我补课……他也不亏吧?” 孟小北损道:“他不亏,但你更划算。亮亮你遗传祁建东,你就是个做生意的料儿,付出了本钱,你一定要捞回利润。” 祁亮垂眼道:“将来我也不知道怎样,我也懒得想,走一步算一步呗,至少现在有人给我做饭,洗脚。他比我妈对我还好。” “我就是……好像离不开他了。” 感情有许多种,并不是每一对伴侣人生道路的词典里,都有情深似海、爱比金坚、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什么的,那些小说里才有的肉麻浪漫词汇。 祁亮是有家不愿归。 萧逸就没有家可归。 这两个人,又为什么不能凑到一起? 祁建东偶尔回来一趟,祁亮让萧老师躲了,尽量不碰面。 他也不怕被他爸爸撞破,或许心理上对他爸仍然存有抵触和某种强烈的报复欲望,大不了将来就让祁建东知道,你们都不要我,我找个男人宠着我、照顾我。 祁亮有手脚冰凉的毛病,夜里嫌被窝冷。萧老师弄个热水袋压在被子里,还勾了一个毛线套子,把热水袋套起来,怕把亮亮给烫着。这是成熟男人才有的体贴周到,十几二十岁的大男孩,不懂怎么疼人。 夜里有时给焐脚,很温柔。 祁亮“床品”很烂,睡没个睡相,喜欢蹬被,还就爱抱着人睡。 当抱一个人抱习惯了,后来就慢慢地愈发离不开。 ……祁亮从高三开始自己做小生意,开始琢磨赚钱发家。商人的精明头脑与活跃思想,这玩意儿绝对是有遗传基因和家庭的熏陶! 祁亮先是转手卖掉他爸爸攒在家里的各种东西,外贸日用品,或者走私贴牌的家电水货。从他爸爸那里能捞到什么,他就卖什么。祁建东留在抽屉里一摞生意朋友的名片,祁亮竟然大胆到挨个给那些老板打电话,脸皮贼厚,又嘴甜耍赖,到处拉生意机会,后来就开始倒卖进口的BP机,代理零散的电讯业务。 寻呼机那时正火,在国内老百姓之间迅速普及。人眼界开阔了,手里攥的钱也愈发不值钱,越来越多普通人买得起几千块的摩托罗拉。大街上几乎人手一块,公共汽车上随便一个人一掀夹克衫,腰里bi-bi-bi一块摩托罗拉小黑。祁亮靠这行赚到不少外快。在当年,他就是北京城里一个典型的富二代“倒爷”,在学校不务正业,每逢周末抖着风衣墨镜上街,拎个公文包,开一辆“突突突”的三轮摩托车,接单送货……这也是亮亮人生的第一桶金,他日后发家致富的起点。 那晚四人一起,在亮亮家过夜。似乎也有好多年,没有这样畅快聊过,把心里很多话都说出来。 萧逸不沾烟酒,孟小北手伤不能吃发物,结果就是少棠拽着祁亮斗酒,俩人喝掉好几瓶啤酒。然后就在客厅沙发上打游戏,四人情侣大战,《魂斗罗》。 孟小北手残着,用四根食指中指轮流熟练地戳遥控板,仍然牛逼得大杀四方,威风八面,一路嚷着:“少棠少棠棠棠棠,打,打!上边上边!你罩上三路,下面那个交给我!!!” 少棠打游戏是不吭声的,懒洋洋靠在沙发里,嘴角叼一颗烟,眼神都不动,只有手指快速动,但是两人心有灵犀。屏幕上两条人影上下交替,互相掩护,开枪行进,配合极其默契。 少棠偶尔伸脚轻踹小北的屁股,淡定指挥一句:“你用那个多方向机枪,我用激光火球发射器。” 孟小北说:“遵命!” 于是两人迅速就把另两只对手杀得落花流水,毫不讲情面。 萧老师被祁亮调教了一年,打《魂斗罗》的水平仍然提不上台面,上场就是弯腰给敌人捡子弹然后被轰掉的。孟小北说“萧老师你不要这样,你一上来抱枪的动作就好像一幅画,圣母玛利亚抱着一孩子,头上笼罩一层母性的光环,我都不忍心开枪射杀你!” 祁亮忿而还击:“滚蛋啊,不许欺负我们家小逸逸!” 孟小北将口水喷了一屏幕,笑得很疯,差点儿滚下沙发,被少棠一把捞回来,抱怀里。 ……孟小北私下拷问过祁亮:“你和内谁,你们俩谁是1,谁是0?” 祁亮眼光移开,哼道:“你说呢?” 孟小北淡定道:“我实在看不出来。我觉着这盘子里是一副双黄蛋,两个蛋,老子愣没找见那根火腿肠在哪。” 祁亮掐他脖子:“你丫滚出我们家!!” 孟小北坏笑:“到底谁1?” 祁亮反问:“你还没告诉我!” 孟小北嘴角一弯,也不避讳:“我和少棠我们俩上下自如,无所谓的,我可攻可守,牛掰吧!” 祁亮捋一捋吹得帅气的发型,抖了抖华丽漂亮的公鸡尾巴:“我和他,当然我是1。” 孟小北都不信:“你搞得定别人?你行吗?” 祁亮咬着下唇忿忿道:“你瞧不起我?……我很行的!” 孟小北嘲弄地笑,往亮亮头发帘上吹气。祁亮急得辩白:“嗳你什么意思?……老子第一次就搞定他了,让他爽着呢!不然我们家小逸逸能对我死心塌地、能这么爱我!!” ……孟小北腰间呼机响了,竟然接到聂卉的传呼,急求回电。 孟小北在北京多耽搁几日,他弟孟小京前后脚也到了。同样是这几天,孟小京也进京赶考,奔赴中戏接受面试。 孟小北把电话打过去:“考怎么样?” 聂卉捂着话筒,压低声音:“孟小北,我们在宾馆呢,我偷偷给你打。” 孟小北忍不住也压低声音,做贼似的:“我说弟妹,你给我打,你也不用偷偷摸摸瞒着他吧……你俩怎么了?” 聂卉说:“孟小京那人特别扭,非不让我给你打电话,他准备二试的小品呢。我们俩都快抓瞎了,心里完全没有底,不知道怎么演。我信任你啊!” 孟小北忙问:“他一试已经过了?!” 聂卉兴奋地一字一句道:“昨天上午一试!我今天去中戏门口帮他看榜,他、通、过、了!!” 第七十四章过关斩将 再说孟小京来北京面试这件事。戏剧学院的考试战线拖得长,从确认报名再到后来接二连三面试,孟小京在北京待了将近一个月,就没回西安,也是豁出去了,不成功便成仁。 孟小京在北京待一个月,聂卉来回往返,先后跑过来三趟,学也不上了,就陪孟小京考试。 小姑住院期间,孟奶奶还唠叨,“事儿赶事儿得麻烦,大孙子刚走,这二孙子又来啦,景景来家里住,俺还得招呼他不是?俺还得给他洗衣服做饭,伺候着他,孩子大老远跑来考试多么不容易……怎么也希望他考中吧!” 老太太嘴上嫌弃,手上勤快,专门抽空回家将小屋收拾出来,床单换洗干净,换上一对新的绣花枕套,怕二孙子事多嫌她这老太太家不够高端洋气上档次。锅里烧了一条慢炖鱼,笼屉里有戗面大馒头,专门等孟小京来家里住。 结果,孟小京来京,就没打算住他奶奶家。 孟小京带女朋友来的。聂卉站在门口,不温不火地打了声招呼,喊爷爷奶奶。聂卉高挑白皙的一个美女,当真是太漂亮了,站在门口,就令所有人眼前一亮,整个家蓬荜生辉的感觉!美女在人群里,是会发光的。老太太当时都看愣住了,贫贱小老百姓,没见过这样的。简陋破烂平常的一个家,当真都配不上人家女孩。 那俩人在门口站了站,也没说几句话,迅即就走人了。 就这一遭,着实把老太太气着了。当时有一种脸面自尊上的挫败感,像被人一巴掌打了脸!“俺在家里收拾好床做好饭等他,他两手空空来的,连屋都没有进,喊了声奶奶,完后他就掉头走了,带那个女的住宾馆去了!那两个人去住的宾馆?!” “才多大的孩子,又没有结婚,他两个怎么能那样的,去宾馆里开房间,那不是搞流氓么!咱家是这种不正经的?” 省里领导家千金,还是个独生女。 孟小京真有本事,他是怎么认识的、怎么套到那样的人家? 孟奶奶手里筛棒子面的笸箩都拿不住,一甩把棒渣甩了一地,耿耿于怀。做长辈这种复杂心情,也不难理解,孟奶奶作为一家之主,家里样样事过问经心,她即便再不待见孟小京,也还是拿景景当她的孙子,外地山沟过来的孩子,你进北京来,断然是要投靠俺这个长辈,咱勉为其难还是要罩着你、好心帮扶你的。然而孟小京,一步就把老太太给跨过去了。背后有人,牛气,直接把他奶奶晾一边儿。 聂卉来北京当然不会住到老太太家里,而是凭关系住进省驻京办的宾馆,自己掏钱,让孟小京陪住。 迅速的,北京七大姑八大姨这些亲戚,都知道孟小京结交了有钱女孩,人人都有一张嘴,难免私下各种议论。 在当时,孟小京相当于将自己推上了华山一条路。他也没有退路,他倘若这一趟进京报考中戏落榜,铩羽而归,以后都甭来了,没脸见北京这些亲人。 后来听说,当年报考表演系的考生有数千人,表演系只招四十名。这些考生,很多是原本就有深厚基础的艺术专科生。每个省份按照三所艺术中专计算,每所中专每年毕业生20名,那么全国三十个省份就有1800名艺术专业学生。这还不包括各省里那些舞蹈附中,音乐附中,这些学生都已受过至少三年专业训练,都是选拔出来的俊男美女。谁不想进中戏北电,一步登天圆明星梦?然而,往更高的门槛挤上去的这条路上,人才数量显见是供大于求,僧多粥少。 东城棉花胡同,校门外挤满等待看榜的考生,在人生岔路上徘徊,人人脸上都写着期待好运降临的强烈渴望。胡同口旅店招待所的人,来来回回地,举牌拉客。还有人在散发考前培训班的小广告,培训班价格高昂,学生家长趋之若鹜。 多少人碰壁破头,后来者仍前仆后继。 孟小北在电话里问聂卉,到底怎么考的?他们表演系报名人数最多,比央美国美的竞争更激烈残酷,每年录取率不足1%。一试的过程,就是四千人领了纸号码,排队进入考场,每人六分钟快速展示的机会。两天下来被pass一大半,刷到只剩一千人,进入二试。 一试是自选朗诵和即兴才艺表演。进与不进,主考官几分钟之内迅速做出判断,全凭第一印象。 很多考生,憧憬了几年,上过无数培训班,纸牌号码在身上才别了一个小时,进考场溜达一圈,迅速就被淘汰出局。有个女孩蹲在楼道里嚎啕大哭,死赖着就不肯走,非要考官再多看她两眼。主考老师见识多了,都有丰富经验,基本上第一眼,一打照面,考生一开口,看相貌谈吐与精神气质,就知道这孩子将来有没有演艺潜质,从小看大,八九不离十,绝不多看你第二眼。 孟小京身前别着四位数的纸号码,他已经是进来的第两千多名,主考官打着哈欠喝茶,都低着头,急着收摊吃晚饭去呢。 朗诵桥段,前面大部分考生都喜欢选那种感情充沛大气磅礴催人泪下的本子,主旋律的,宣扬爱国主义或者民族自强自立的,歌颂爱情亲情的,期待以情动人。一天听上千个朗诵,考官听多早就腻烦了,台上姑娘小伙子们念得激情滂湃,眼含热泪,一排主考官面无表情,眼珠子从下往上瞪着学生,有人手里转圆珠笔,看着学生一个个哭着念完台词,然后残忍地打叉,刷掉……孟小京的自选朗诵段子,别出新意,没有上名家名篇,而是活灵活现地念了一段他们话剧院排过的剧本,好像是叫《二黑结婚》,一对青年男女欢喜冤家在玉米地田垄间谈情说爱打打闹闹,产生误会最后团圆滚进洞房,一出民间喜剧。 他一张口,“二黑那日在山梁上又撞见他心爱的那一个女子,翠花穿小花袄拎一篮子蛋踅到他的眼前”。某主考官正喝茶呢,“噗”得喷出来,吐掉一嘴茶叶,一排老师不约而同抬头看! 孟小京挑了个土掉渣的乡土爱情喜剧,语言平实幽默,却又感动人,考官当时都被他戳乐了,唇畔露出笑容。 而且孟小京本人长得帅气,并不是土里土气的乡下青年。 是那种阳光俊朗型的帅,看起来并不娘炮、不积贫积弱,符合当年演艺圈里对男孩子的审美。 一试,首要看的就是外形,外形不讨喜的,先就被筛掉了。一个能放下身段演下里巴人民俗喜剧的阳光帅哥,就是强烈的个人特色,让一屋子考官回味无穷,大俗才是大雅。 接下来的才艺表演,孟小京即兴来了一段陕北说书,还自己打个快板,十分搞笑。这就是他在西安话剧院里跟他师傅学的手艺。 台下有一位懂陕西话的老师,不停在给周围人翻译,饶有兴致,大伙都觉着新鲜,挺有才。孟小京就这样杀过千军万马,通过了一试。 孟小北在电话里说:“孟小京还真有两下子,我觉着他这回很有戏啊!” 聂卉掩不住激动得意,又特着急,好像赶考的人是她自己:“二试还有一千人呢,要淘汰掉七百,最后剩三百人,这两天他在学校,跟别的考生一起准备小品,都快忙晕了!而且是和别人合演,赶上谁就是谁,我们孟小京表现再好,拦不住小组里一群阿猫阿狗的!……” 二试就不能再上快板飚陕西话了,中戏选材,又不是上春晚演小品。二试考察表演基本功,六七名考生,男女各型混搭一组,自编自演,命题小品。 孟小北问:“小品什么题目,定了?” 聂卉说:“定了,成天就讨论小品呢,吵得不可开交。题目是让他们演《唐山大地震》……” 孟小京这时从洗澡间里出来,裸着上身,下着棉布睡裤,头发湿漉滴水,用大毛巾囫囵一裹。孟小京抬眼问:“给谁打电话?” 聂卉下意识捂住话筒,小声道:“啊,那个……嗯,先这样吧……” 聂卉说:“我就是给孟小北打个电话,他在北京还没走,我跟他说你考试的事。” 孟小京一愣,脸色有些小别扭:“你跟他说什么。” 聂卉笑道:“怎么啦?……孟小北不是你哥么?不能说说啊?” 孟小京皱眉头:“我还没有考上,八字儿都没一撇!……我不想跟家里人说这些,没考上就嘚瑟,让人笑话我么。” 聂卉说:“我也知道你压力大,我想帮你!孟小北点子多,我就是想问问他对唐山地震那个题目怎么看,有什么灵感,他能帮你出个主意!” 孟小京套上T恤,一头乱发,眼里有烦躁:“你别问他行么?!……我也不用他出主意。” 聂卉问:“你和你哥有矛盾?” 孟小京嘴角一耸:“没,我跟他真没有矛盾。” “从小就分开了,还没到青春期什么的容易矛盾掐架的年龄,就都不在一块儿长大。各过各的日子,见面也就点个头,都不知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跟孟小北有矛盾?” 孟小京表情平静,字眼中又好像洇出一股平淡的心酸,让聂卉听着,又开始心疼男朋友了。 孟小京确实精神压力太大,他考取的难度比他哥还要大。他听说孟小北考得不错,他不想名落孙山,这一年高考就全部废掉了,这么多年梦想和努力付诸东流,将来在家人面前抬不起头。他更不愿被人说他傍上了金主,找个有钱的女孩野心勃勃地往北京混。男人的自尊也让他吝惜开口求助家里人,输给另外那九百九十九名考生,也就等于输给孟小北,哥俩心里还较着劲。 不一会儿,宾馆房间电话又响了。 这回是小北主动打来,令孟小京意外了。 那晚,孟小北就把祁亮家里电话开了免提,一堆人围着电话机,七嘴八舌,琢磨这小品该怎么演。 孟小京说:“小组里人很杂,有两个是老乡,把男女主角霸占了,抢戏份抢镜头,我一人耍单,台词都抢不上,群戏就看谁耀眼突出、谁词多,所以我觉着……我二试没什么戏了。” 孟小北说:“孟小京,还没考你就悲观?生活里一个人想要抢眼,就不在于说话多少,咱一句就能震了台下!” 孟小北伸一拇指,牛气地戳身边的人:“比如我小爹,少棠,你看他平时话多吗?他平时无论啥场合,面对谁,往那一坐,气场够不够牛掰、能不能镇住一群人?!” “废话呢。”孟小京都不好意思说,孟小北你就是个大花痴:“我能跟你干爹比吗!” 聂卉说:“咱们都没怎么经历过唐山大地震,地震那年我才七岁,西安连震感都没有,没有生活实践的考生怎么演?” 孟小京道:“其实我经历过,就是……当年岁数太小,我压根儿没什么印象,而且北京也没塌房子,没死什么人。” 孟小北:“其实我和少棠也经历过,虽然我俩那时留在西沟。” 少棠声音稳健,在一旁评道:“老师给你们出这种题目,不在于学生是否经历过。演戏么,无论是演抗日先烈、地主军阀,还是小偷流氓监狱里犯人,难道这些行当你们都亲身干过?老师考察的就是你们孩子的想象力,模仿那样一个场景的能力,对吧?” 孟小京道:“少棠叔叔,您说的挺对。” 贺少棠说:“那我就给你讲讲,当年你和你爸回北京,正赶上唐山大地震,我们这些留在西沟的人,消息完全闭塞,不知道北京父母亲戚家人的生死,我们那些天怎么熬过来的。” “广播里听说唐山被夷为平地,如同一座人间地狱,坟场,几十万生灵葬送废墟,鬼城里一片哭号……当时厂里工人就乱了,大伙把厂办工会都包围起来,手里拿着棍子钳子,男的喊,女的哭,当时就要开着厂里几百辆大卡车,几千人一起上京去挖人、刨人。” “当时我们部队,彻夜在厂里维持秩序,戴钢盔,持枪堵住暴动的工人,一百多瓦高亮大灯泡在杆子上照着。你妈妈和你哥,也站在人群里,那时当真完全不知道,你们爷俩还能不能回来。” 少棠吸着烟,声音平静,回忆十多年前两家人走过的风雨。 孟小京在电话那头陷入沉默,认真地听。 “厂领导说,你们看见孟建民他媳妇了吗,孟建民老婆孩子还在咱们西沟呢!孟建民一定会回来,咱们等孟建民带他家老二回来!有人说丧气的话,说你爸爸在北京被埋了、你们俩就回不来了!……小北,你当时回的什么?” 少棠转头看着孟小北。 “我?”孟小北耸肩道:“我都不记得了。” 孟小京在电话那头着急问:“孟小北当时说什么了?!” 少棠道:“小北当时没哭,也没闹,一滴眼泪都没掉,脸上是一种忿怒,倔强,还有坚强吧。” “你对着那些算是你父辈的老爷们儿,就吼了一句,你爸才被埋了呢!贼你妈的,谁说我爸爸回不来了,我爸一定能回来!我日你们亲爹!!!……小北你好像是这么嚷的?” 电话两头的人都乐了。孟小北拍腿大笑,说“还是你北爷爷关键时刻最牛逼了”! 祁亮说:“孟小北你这种人,从小就是横着走的一只大螃蟹,谁都甭惹你!” 少棠笑说:“小北那时特坚强,也特给他爸争气。他比你妈妈和我都坚强,我在人群里瞧见你妈站着,悄悄地抹眼泪了。” 祁亮也回忆,“当时我们全家都住在二厂,我记不清别的,就记着我爸我妈半夜抱着我跑出来,全楼人都冲出来了,有人下楼时被挤倒,摔了。我记得祁建东当时光着脊梁,挺个啤酒肚,穿着邋遢的小裤衩,把我抱起来,站在人群里……” “那一个月睡大街上,地震棚里,艰苦虽然艰苦,可那时我爸妈还没离婚,我还有个完整家庭呢。” 祁亮眼里闪烁光芒,转身问:“内谁,你当时干嘛呢?” 萧老师望着亮亮:“我那一年在北京念大学,恰好也赶上地震。我宿舍在四楼,屋里有个男学生仓皇逃命从窗口跳出去,结果摔折了腿。我披了一条床单跑下楼,就裹着床单站了半宿。其他男生连床单都没有,都穿着内裤。隔壁楼一个女生没有衣服穿,我就借她半条床单,一人裹半张床单站着……” 俩人互相多看了两眼,眼光里有缠绵,意犹未尽。萧逸在茶几下悄悄攥住祁亮的手腕,祁亮翻了翻漂亮的眼皮:“哼,怎么就没早认识你啊?你年轻时候还挺好看,我在你床头柜里,偷看过你上大学的照片。” 孟小京在电话里听着,半晌道:“我明白怎么演了。” 孟小北说:“人多灵感来得快么,孟小京你加油吧!俺们西沟后援团等待你的好消息!” 孟小京:“……多谢多谢。” 几天后,孟小京参加中戏二试。二试内容比一试要求更高,是自选朗诵,声乐表演,以及命题群体小品。 许多学生表演唐山大地震,一上场,就是撕心裂肺哭喊,极力表现丧亲之际的痛不欲生。考场大教室里,嚎啕声此起彼伏,排山倒海。很多人假装着地上躺满尸体,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尸山,于是披散着头发扑上去,用双手在假想尸堆里刨,挖金子似的玩儿命刨,哭得肝肠寸断不能自已。演员确实也需要随时随地能哭,会哭。 一排主考老师,转着圆珠笔,麻木不仁地看大拨考生们满地爬着哭。 孟小京就没哭,帅气的脸,头发微微蓬乱,脸上用妆容表现出熬夜奔波的疲惫。他孤独走在城市街道上,游离于人群之外,脸色苍白,眉眼漆黑,漂亮的眼睛茫然而空洞,白衬衫领口处撕开,露出半边瘦削的肩膀,像飘进考场的一缕孤魂——还是个美男孤魂。 孟小京慢慢跪到地上,嘴唇嗫嚅,在土里摸索。 他突然摸到什么东西,好像是从土里抓出一只手!他从那只手手心里捡出一条水晶手链,猛地意识到什么,近乎疯狂地颤抖着扒开自己领口,从胸前掏出他的项链。 项链与手链上闪烁出同样的色泽光芒。 孟小京张着嘴浑身发抖,胸口陷入痉挛,喉咙发不出声音,徒劳地抓住那只虚拟的“手”,深深地垂下头,去亲吻被废墟埋葬的人……孟小京自始至终也没嚎啕,几乎没用一句台词,而且没掉眼泪。 一排主考官里有女老师看得氤氲了,有老师给他鼓了几下掌。 孟小京就这样通过二试,进入最后的三百人大名单。 他们小组里争抢着冲进镜头嚎啕大哭的几名主演,全部被刷。 流连北京那半个多月,孟小京聂卉俩人逛了许多以前没去过的地方,去北京动物园,逛电子游乐场。聂卉听说雍和宫香火最灵,非要拉着孟小京去烧香磕头。 孟小京走到雍和宫门口,说:“没用,耽误工夫浪费钱么,咱回去吧。” 聂卉瞪他一眼珠子:“你别乱说被佛祖听见!管用的,我帮你去求!” 聂卉脖子上戴水晶项链。那条水晶手链是她编了送给孟小京的。 聂卉买了一把红色香烛,逢殿必磕,逢佛必拜,在排队的大妈大婶队伍里抢上前去,跪到绒布垫子上,虔诚地磕完插香,心里就念两件事,一是孟小京能梦醒成真,二是她自己也能得偿所愿。 两人还一起逛了王府井百货,聂卉给男友买了一身挺贵的牛仔服。孟小京一看标签,皱眉:“两百八一条裤子,太贵了吧?你真能花钱。” 聂卉抿嘴,不以为意:“好看不就完了么!我买东西不看价钱,你说实话,你喜欢不喜欢?” 孟小京看了一眼女孩:“我喜欢你,可是你太贵了。” ……三试那天,每一位考生踏进中戏校门,身后一群家人亲戚朋友簇拥着,加油打气。孟小京和聂卉俩人在路边摊买了两个肉夹馍,用塑料袋捏着,站在风口里吃。 孟小京站到排队查证的队伍里,仍回头望着。 聂卉穿一件羊绒披风式外套,那种黑白千鸟格的时髦款式,在冬天的街头显得高挑别致,很好看。下身是针织袜子和长靴。校门口出来一个老师,就是他们表演系某一位班主任,远远瞅见聂卉,凝视看了好久。 那老师过来了,问:“这同学,你是来三试的?” 聂卉说:“我陪别人来的。” 老师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看:“往年常有这种事发生,报名的人没考上,陪考的那一位却歪打正着,被我们挑中。” 聂卉说:“您可别这么说,我还希望我男朋友能考上呢。” 老师说:“我觉着你有演员潜质,你长得非常上镜。你想不想进来试试?我们给你一次加试机会。” 聂卉愣了片刻,最终回绝了:“……我不考,我压根儿就没有兴趣当演员。” 聂卉站在寒冬单调晦涩的街道旁,漂亮挺拔,是街头一道亮眼的风景。她眉头微蹙,神情略忧郁,翻涌着的复杂心情比眉头更加纠结。她是来陪考的,陪孟小京一路走过来,孟小京假如当真考中了,功名及第,在北京扎根。这么有名气的艺术院校,出来都是大明星,十个有八个都能进人艺。孟小京将来可能再也不会回西安,与她渐行渐远……她留不住孟小京一路大踏步往前奔的脚步,又能留住男孩的心? 孟小京对门卫说了一句什么,突然折返,穿过车辆噪杂的小马路,神色匆忙。 孟小京大步跑过来,就在路边,突然伸出双手捧住聂卉的头,侧过头吻上去。唇贴着唇用力亲了几秒钟,才放开,孟小京深深地看了一眼,扭头又跑回去了。 聂卉一个人站在风里,望着左右两边的胡同口。道路的尽头车来车往,晨雾重重叠叠,仿佛两人未卜的前程,那个刹那,眼泪就流下来了。 第七十五章西安事变 孟小京流连考场这期间,小北回西安,两手的伤经过休养,绽开撕裂的肌肉缓慢地长合、痊愈。 距离高考只有四个月了,全年级师生在水深火热气氛中拼搏,鏖战,孟小北一回学校,就是全年级的保护动物。 各校每年,拼的就是高考战绩。西安小地方一个普通高中,能BA出一名艺术天才,假若真能考进北京的美院,也是老师们心中无上的骄傲,追求的荣誉。他们教研组长,教语文的,和教研副组长,教数学的,上“双保险”亲自帮孟小北补落下的功课,帮他分析历年高考例题。以孟小北文化课水平,短时间内提高他这些学科的学识素质修养啥的,恐怕都来不及了,只能靠这小子平日里几分小聪明,突击补课,压题猜题,背几何例题,背作文范文。 年级组长在誓师大会上高喊口号,咱们学校今年目标,平均分一定要上四百六!要把我们最好的学生送进中科大!我们的二类学生、年级的前一百名,都要争取考进咱们西安交大、政法和西北!!!还有……还有我们这几位艺考生,孟小北,对,我就是说你呢!你别再左顾右盼给我回头瞎寻么了我说你呢!你总分拼了命也给咱们考过二百八十分!考过二百八你就能上美院那个文化课提档线!外语卷子上一堆选择题ABCD,你全不会瞎蒙你也能给我蒙对三分之一吧! 孟小北在大会上被毫不留情地点名,全年级哄笑。 孟小北脸皮厚着呢,随便老师开他玩笑。他揉揉头发帘,也笑。手一抬起,缠着绷带的手指上,K金戒指闪烁出柔和美貌的光泽;那是属于他感情上的骄傲和荣耀。 年级里同学给孟小北送个外号,平时就喊他“孟二八”,“二百八”,孟小北七月考场奋斗的目标就是考过280分! 那时的老师,亲如父母,对待学生就像对自己亲生儿子,当真是情深似海,恩重如山。很多毕业班老师,甚至自家孩子都没有精力去管,一心就扑在班里这几个最要命的大宝贝儿身上。能看到学生金榜题名心愿有偿,也是在替老师成就他们当年或许没能实现的人生梦想,无论走多么艰难的路,考到北京去。 孟小北左手伤痕浅,恢复很快,不久就拆线拆掉纱布。他在学校里就用左手写字、做卷子,写个字像画花儿。 家里也带他去到大医院做复查。少棠给小北寄来一台手部复健康复机,他们部队医院给战斗伤员准备的设备。康复机就像亮亮他们家的任天堂游戏机的大小。孟小北那些日子不能动笔画画,就每天在家鼓捣这台康复机。 康复机上有七八种不同功能用处,可以做手指负重抻拉,可以弹拨键盘,锻炼手指力量,恢复灵活性。 恢复了一个星期,他就能快速按键弹一幅曲谱。 恢复过两星期,他右手几根手指从拉100克进步到能拉动负重三斤的橡皮绳。 少棠经常呼他,给他打电话监督:“你今天练缠橡皮筋了?” 孟小北说:“天天都做,现在一分钟轻轻松松搞定。” 少棠:“今天做了么?你给我坚持啊。” 小北:“……其实,我今天把康复机给拆了,好玩儿么!我想看看里面零件怎么组装的!” 少棠:“……你手是彻底好了吧?!” 孟小北右手拆线之后,掌心留下数道横贯式的骇人伤疤。受吃刃部位的影响,他的食指中指幸免,没有大碍,但无名指和小指嵌入很深。医生缝针时都说,你抓刀抓得再狠些,小拇哥儿就没法要了,你几乎自己把自己的小指拗断。 孟小北后来多年习惯戴手套出门,夏天都戴,那种露出五指的薄毛线手套,遮住手掌疤痕。 他手指修长,手套再配上一身不修边幅的街头少年打扮,显得挺酷!旁人仔细看能看出,他右手无名指与小指呈现不正常的弯曲,后来就不太能伸直了。 孟小京考完试也回来了,比孟小北更紧张,每天晚上自觉关在小屋里自习,开夜车,补课。性格原本就别扭爱较劲,就是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而且坚决不透露自己考怎么样,一切等发榜再说! 一群高三男生,在沉重的课业负担蹂躏之余出来透口气,结伴到台球厅打球。 隔壁就是常去的那家地下录像厅,录像厅小老板带他“表弟”也在一张台子上打球。小老板仍然光个脊梁,穿大裤衩子,叼烟斜了孟小北一眼,微点头,打个招呼:“来啦?” 孟小北擦拭杆头,头发帘用红色发箍撩起来。他附身下杆,第一杆就脱靶了,手滑了。 小老板挑眉问:“你小子手怎么啦?” 孟小北耸肩:“甭提了,给人挡刀,伤了么!我手指头差点儿全都废了。” 小老板嘴角歪歪的,笑道:“能让你不惜废了手挡刀的,不是一般人吧?” 孟小北也不掩饰:“你上回不是见过么。” 孟小北每次下杆,搭桥的那只手手指上,有一圈漂亮的金属光泽,在昏暗的台球厅里熠熠发光。小老板暧昧地一舔嘴唇,点头,表示咱兄弟理解理解,都明白都明白! 小地痞身边那男孩不乐意了,坐在球桌上,直接伸出一脚,踹了小老板的屁股。 小老板回头:“干啥啊?” 男孩别扭地撅嘴,瞟着孟小北手上东西。 小老板腻烦地一龇牙,在没人处低声哄道,“行了行了,老子也疼你么,下回也给你挡刀!!” “咱别来挡不挡刀的,这话听着怪不吉利的!!” “啊?你说他手上那个戒指?!……” “……@#¥%*!” 孟小北课余就常来打台球消遣,放松心情。 他表面上是打球,其实也是恢复他的手。无名指和小指神经受损,肌肉有些萎缩蜷缩,一开始右手掌都托不住球杆的分量。 他平常画素描和水彩,没有受太大影响。他握笔一贯比较轻,拇指与食指配合着微微用力,画画讲究技艺和天马行空的思想意境,到达一定水平高度,不用费劲地抠哧发力、跟手里一杆笔较劲。 伤手阴雨天筋肉会疼,发胀,有时影响他手腕悬空的持久度,画素描时坚持不到三十分钟,就要垂下手歇一会儿,自己给自己按摩。 难受的时候想想自己喜欢的人,觉得一切付出都值得,不赔稳赚,伤个小手指赚到大宝宝对他死心塌地!所有的艰难一咬牙都挺过去了。 马宝纯后来说了一句:“咱家孟小北也真行,见到刀,他就真往上撞?真把他哪弄坏了,伤了,怎么办?脑子想什么呢?真鲁!” 孟建民说:“当时有人拿刀要捅少棠,几乎就捅上了,如果我瞧见,我也得上去拦,总不能把少棠捅到要害,这事归结起来还是我那小妹夫太不是东西!” 马宝纯啧啧地叹气:“毕竟是个十八岁孩子!抓刀,他得有多大勇气他敢抓那个刀?!我挺佩服孟小北,他真干得出来!” 孟建民:“……他跟少棠最亲,确实是亲如父子吧?” 孟建民看着媳妇,盘桓着问他媳妇。 他心里也隐隐开始不确定。 这是得有多么亲近,多么爱戴,这孩子敢奋不顾身冲上去和人夺刀,小手指都快割断了?十指连心,当时疼成什么样。 孟建民问过老大:“你手上怎么戴个戒指?” 孟小北一脸无辜,眉毛眼睛都没抖一下:“地摊上买的,我觉得挺好看么,戴着好玩儿。” 孟建民话里有话:“有些事情,不是好玩儿你就能做的,岁数不小了。” 孟小北:“爸好了嘛……” 孟建民严肃嘱咐家里俩大儿子:“你们哥俩听好,最近城里有上街的,游行的,我和你妈有时候也聊几句,同情那些学生,但是你们哥俩听过就过去了,千万别跟着学!可别我们刚说同情,你们俩就上街闹事去了!明白么?……政治运动,不要搀和,不是闹着玩儿的。” 从这年四月开始,城内形势巨变,紧随北京的步伐,政治风云变幻莫测。孟小北他们这些念书备考的高中学生,相对还比较安稳,对民族存亡国计民生懂得不多,十八岁男孩大多还处于吃喝傻玩的年纪,每天照常上课。城里交大、政法、西北大学等多间校园的学生,已经纷纷走上街头,参与游行示威,声援北京的学生。 小北他们中学隔壁,就有一所大学,校园门禁开放,随意进出。孟小北他们几个哥们儿纯属好奇,也跑进去看热闹。学校食堂门前的三角地,板报栏里贴满传单。校园礼堂每周都举办民主沙龙,讨论会。有学生领袖在小草坪上演讲,大声疾呼。还有男女情侣在草坪上静坐,弹吉他,唱罗大佑的《恋曲》《童年》。 孟小北那时候跟一个经常在草坪静坐的男生学会了弹吉他,虽然弹得水平很一般,手指也不灵活。他戴一圈红箍,手缠毛线手套,只露出硬朗修长的手指,意气风发又透着潇洒,正是青春张扬的年纪,不懂得哀愁滋味。路过看到他唱歌的人,以为他也是参加运动的大学生呢。 四月份开始声势浩大的悼念活动,本地七所大学组成高校联合会,在省政府门前请愿。学生们占领新城广场喊口号,省里领导请领头的学生进省府喝茶,广场四周有警察维持秩序,市民还自发过来送水送饭。各个部门各司其职,一切井然有序,和平地有来有往。 少棠与孟建民在电话里交流这事,说“少年冲动,年轻人气盛,把问题想太简单了,没有枪杆子,想改变政权朝纲,怎么可能?” 形势是从二十二号那天急转直下。广播里突然传出消息,兰州成都长沙西安等地学生,同时爆发声势浩大的游行。古城西安天边呈现绚烂殷红的色彩,钟鼓齐鸣,群鸦惊飞。主城区大道上散落条幅、传单。有人闹事,焚烧了省政府门前停泊的几辆汽车、电视台的转播车!傍晚的天空中燃烧瓶在飞,火焰腾起来了,烧到半空,红旗被黑色烟柱卷裹着在风中飘扬。 少棠急呼孟小北:【你现在在哪?你回家不要出门!!】 孟小北和他几个同学一路跑着,看热闹回来。他穿趿拉板儿去的,结果跑丢一只拖鞋,脸上还沾染着兴奋。他们拎着书包跑上公交车,车辆呼啸着出城,逐渐远离闹市区的喧嚣……他们这间家属宿舍大院,也来过一拨演讲的学生。一名头缠白布血书、戴眼镜的男生,手持喇叭,向居民们播讲,呼喊号召改革,政治开明,新闻自由,反对经济腐败,打倒贪官污吏。当时大城市里老百姓饱受经济改革阵痛,对腐败、“官倒”和飞涨的物价积怨已久,许多人围观叫好。也有人喊“一群孩子瞎闹,以为这是文革大串联呢,赶紧回学校复课去吧!” 孟小北用传达室的电话回复给少棠:【我回家了,我没事。】 一分钟之后少棠的电话就打过来,在话筒里直接骂人了:“臭儿子不懂事,你就是跟老子分开久了你欠操!!” “你当我这是跟你开玩笑呢?滚回家待着!!” 孟建民也到楼下听演讲,回来看报纸,摇头。 孟建民在家里讲:“这一准儿是帝国主义反动派,特务,混进人民群众队伍,暴动,烧车,打砸抢,再把责任推给学生,挑动双方矛盾对立,用心太险恶!” 马宝纯说:“你省省吧,在家里少说两句成不?幸亏你现在岁数大了,你要是年轻二十岁,大学生,你肯定也得上街游行去吧?” 孟建民说:“我可惜就没当上大学生!中央上那些腐败贪官、‘官倒’,早就该整治了。倘若毛主席还在,绝对不会这样,六十年代那时候的官员多么廉洁,人心多么单纯、忠诚、有信仰!” 马宝纯一边干家务,哼了一句:“人都老了,心还没老……信仰让你穷困病倒,理想送你走投无路,咱们这拨人六十年代过来的,确实曾经都怀着信仰来的……” 聂卉跑来家里串门,跟他们家人兴致勃勃地八卦,说学生代表上省里和电视台里请愿,谈判呢。 孟小北是活跃的性格,不住地打探,情绪激扬。聂卉说,领导也没怎么样,还上新城广场上讲话,安慰学生呢,承诺会公正报道。全西安参与的学生好几万人,省里迫于上面压力,又惹不起市民浩大的呼声,就尽量安抚拖延,谁都不想闹出事嘛! 聂卉说:“我跟着电台转播车去广场转了一圈,看到很多人静坐,哭着喊口号,挺让人动容的……后来我把面包车上的几箱水给学生瓜分了,我还下去采访他们,拍了一些真实的照片,我想做一篇纪实报告。” 孟小京靠在床头看书,掸掸烟灰说聂卉:“讨论这些做什么?你一个姑娘还关心这个,你不怕出事连累你父母?” 聂卉瞪一双明亮的大眼:“这就是我出生十八年来西安最大的一件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么!” 孟小北竖了个大拇指:“聂卉你个姑娘家,有血性,侠女!老子喜欢!!” 孟小京:“……” 孟小北无辜一摊手。 进入五月,据说兰州西安的学生组织起来集体北上,进京支持广场的运动。 新城广场上,也有少数学生参与绝食抗争。这时的西安城整体仍然和平稳定。公安在广场四面站岗,维持秩序,跟常来的那一帮学生都混熟了。每天清晨学生过来占好位子,警察也来上岗,互相打声招呼,再闲谝几句。没人想到后来能出乱子。 某天上午,少棠的夺命传呼又来了。孟小北忘记关掉呼机,上他们班主任语文课的时候,腰上bi-bi-bi得全班回头看他!班主任差点儿炸毛了,提着教鞭说:“孟小北你那个BB机再乱响,我没收你啊?” 孟小北低头看了一眼,又看第二眼,仔细辨认少棠的呼叫,抬头对老师喃喃道:“我好像考上了。” 孟小北脸上,有一种大喜过望之后陷入云里雾里的眩晕感,幸福得发呆冒泡! 班主任大步走过来,急切地问:“考上美院了?你考省里第几名?!” 孟小北:“我干爹没说第几名,他可能在美院帮我看榜呢。” 班主任是急脾气,迫不及待将孟小北从位斗里拽起来:“你现在去我办公室打个电话,给我问清楚了到底第几名,回来告诉我。揪心死我们了我都吃不下饭!” 发榜日,少棠一大早赶到美院门口,在人群里看公布出的大名单,一眼就找到他的大宝贝!因为孟小北名字太靠前、太显眼了,刺得少棠眼球都疼了,盯着那名字,反复徘徊回味着,看了很久。 名单按照艺考几门科目的总分平均分排列,白纸黑字昭告,避免将来录取时再发生争议。 孟小北名字排在第三位。他在当年上千名考生里,考中了探花。 中戏三试的结果也出来了,表演系专业分数排名前五十的考生里,有孟小京的名字。 那几日,来孟家给两口子道贺的同事工友邻居,络绎不绝,都说,孟建民即便自己命运不济受时代和政策拖累、没能圆大学梦,然而能培养出两个才华横溢考进北京高等学府的大儿子,这辈子值了!虎父无犬子,人家孟建民的儿子,能差了么!! 隔壁马姨来家里坐,私下拉着马宝纯聊天:“儿子能有出息,比什么都强,你说咱们当爹妈的,还能盼什么?!你们家小北小京,考上北京的学校,这简直就是咱们家属大院里这个春天我听到最好的消息!咱们平头老百姓,还是希望正经踏实过日子,真不想闹事,不希望咱国家就这样乱了啊……” 一家四口人上西安饭庄,孟建民掏钱,请两个宝贝吃饭,点了半只烤羊,这是他们家有史以来在外面吃的最贵的一顿饭。 俩儿子彻底不用再争抢,不必再互相看不顺眼,以前那些龃龉隔膜,现在想想都可笑!这也是他们一家四口十八年来最幸福、和乐、阖家团圆的好时光。 孟建民那阵子肺都不咳水了,睡觉能躺着睡完整的一宿觉,高兴,合不上嘴。马宝纯在家里乐,“你这就是个心病吧!俩儿子没娶媳妇就给你冲喜了,你病都好了!!” 到五月底的时候,据传北京形势急转直下,而且从高干圈里传出消息,军队准备入城了。 祁亮有一天晚上急冲冲地呼孟小北,给他打电话。 祁亮嚷道:“孟小北,我操老子今天差点儿就挂了!差点儿就被成队的坦克车碾成肉饼,我真的是头一回见着真的坦克啊!!!” 孟小北忙说:“你去广场闹事了?你别去啊!” 祁亮说:“老子闹个屁啊,我这么怕死的怂人,你还不了解我!再说了,进城游行砸车喊口号,又不给围观群众发钱,我才不去呢!” 那天祁亮去东大桥附近的呼机店送了一趟货,他三轮摩托后座上还载着萧老师,一起回家。 他们从东大桥往八里庄的方向,正好和从京郊经呼家楼一线进城的军车狭路相逢! 祁亮话音里透着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兴奋劲儿:“当时我俩还是逆行,我开摩托是贴着机动车道边上逆行上去的!” “老子还纳闷呢,今天路上怎么人这么少啊?” “我们家小逸说,好像不对劲,咱下车推着吧,看看情况再走,我当时还说,没事儿啊几分钟就到家啦!” “走着走着,我发现大马路上机动车全都不见了?!就连112无轨电车都甩站没敢停,直接跑没影了!” 孟小北在电话里骂道:“你就折腾吧,亮亮你真是要作死了。” 祁亮又激动又后怕的:“我真的是作死了!” “当时幸亏我们家小逸逸眼睛尖,反应快,从后面抱着我大喊停车,快停车,快跑,前面是坦克!!!” “老子当时都吓傻了,就像电视里演的,长长的一列装甲坦克,瞅不见队尾的规模。坦克的金属履带就那样慢慢地压过路面,很长的铁铸的炮筒子直不楞地对着我,跟我在同一个车道上,直奔我就开过来了!……” 祁亮把他的座驾撇了,和他家萧老师掉头撒腿子,然后被一串儿坦克追着跑! 他们的摩托在道上被坦克撞飞,路上稀稀拉拉散落一地废铁零件。 机动车道与自行车道之间,还隔着一层厚厚的灌木绿化带。祁亮与萧老师极其狼狈,从柏树丛之间硬钻过去的,躲到树坑里,蹲下抱头。萧逸把亮亮抱在怀里保护着,吓得瑟瑟发抖。两人也算出生入死了一回,倘若一梭子枪子儿扫过树坑,他俩就做炮灰了。 坦克炮筒也并没有冲他们开火。枪管瞄向他们藏身的位置,从他俩脑顶滑过。沉重的履带缓缓碾压而过,卷走一路渺小的石子尘埃。天边升起淡淡血色,历史的车轮滚滚行进,势不可挡。 第七十六章黎明前夜 聂卉常来家里找孟小京复习功课,俨然好像已经是孟家一份子,和孟建民一起谝变动的风云时事,发政治牢骚,聊得还挺投机。聂卉八卦上面的消息,传闻说要动真格的,铁腕扫灭如火如荼的学生运动。 孟小北在电话里和祁亮开小会儿,“军队进来……不会吧,不可能的……解放军都是什么人,当兵的不也是咱老百姓,少棠就是解放军,他就拿枪的。你说,像少棠和小斌叔叔这样的人,他们会在大街上胡乱开枪么,他们绝对干不出来!” 少棠那时在哪? 少棠所在的部队在北京西郊山区按兵不动,每天闭门训练,于水火之外拥山旁观。上层大手博弈、兵权动荡交割,也波及到他们队伍。某一天大早起来,整个总队内部全面戒严,肃反。顶头上司因立场没站对同情心歪到学生队伍里,而遭到贬黜,从外面进来人接管总队,西山大院风声鹤唳。 少棠是这时接到他小舅一纸调令:你给我离开北京。 少棠电话里质问他小舅:“您让我现在离开您这样合适么?我队里小兵人心惶惶,都不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我现在自己撤了?” 贺诚说:“你现在立刻,马上,给老子收拾东西,坐晚班飞机,我用我办公室的名义,调你去广州公干。我正缺人手,手底一团乱,你替我办一件正事。” 少棠说:“……您是让我躲了?” 贺诚突然翻脸,厉声道:“你不躲,你难道准备提着枪上‘战场’?老子他妈的还不了解你是什么人你愿意吗你不挣扎难受吗!!” 少棠那时在电话里沉默,心头覆上一层暗红的血色,炙热,刺痛,无话可说。 少棠后来是被他小舅派来的两名密工,用手枪抵着腰,从大院里直接架走。参谋部办事不用请示汇报下级,直接就去提人,强逼着他快速离京,赶晚班飞机去了广州。 老狐狸贺诚在京城暗处纵观全局,既要揣摩圣意,同时关注监视京西两只部队,想保住楚师长的一顶军帽全家安危,还要保护当时仍是孩子却天赋异禀的楚二少爷。谁都难以把握时局若干天后的走势。个人单薄的臂膀,无论如何拗不过国家机器飞剪的齿轮,摧毁式的残酷碾压。要么自己手上沾血,要么变成复兴门立交桥下一滩血,贺诚当然不愿看到少棠被牵连,利用手中权力将人抽离,是最明智选择,不能妇人之仁。 ……广州连日阴雨,天空仿佛罩在一具青灰色的大罩子里。乌云给天际镶起一道边缘,掩住金色的阳光。仿佛黎明前夜片刻的黑暗和压抑,光明就在前方,不远处。 一辆黑色外交公务车缓缓驶出机场。 暗处,少棠掩在墨镜后的双眼沉静,犀利,一手在窗口磕掉烟灰,另只手缓慢转动方向盘,盯上前车,汇入车流。 少棠驾车技术很好,速度不疾不徐,车身平滑稳重。他跟着前车沿广州城内几条主干道兜圈,中途被无数车子在中间横塞,阻隔视线,然而自始至终没有跟丢,像隐在丛林中伺机待动的豹。 黑车突然加速,甩脱后面若干辆车,拐进窄巷,光天化日想要脱身! 后面的追车慌忙启动,却被一辆横到巷口的邮政局厢式货车挡了路。 少棠在后面冷眼一瞥,也突然转弯,绕路而行,从另外一条窄巷抄到前面。 两车齐头并进,路面产生尖锐刺耳的摩擦,又同时被路口红灯逼停。 少棠墨镜边缘有花纹,以及显示身份的暗码。他手指夹烟,很冷静,也很拿劲儿,像真的似的,在车窗边缘磕了三下。 黑车内的人,伸出一手,就在东西丢过来一瞬间与少棠隔着墨镜对视,突然发现有诈! 黑车突然转弯试图闯红灯,越道强行左拐!少棠瞬间启动加油门猛拐,一头剐上对方侧前杠,在城里巴掌宽的窄道中间如同非洲大草原上两头角马逐力,他生生将对方的车顶上马路牙子! 一枚微型交卷被抛进下水道铁篦子的一瞬间,被少棠飞身用皮鞋脚接住,往上一踢……稳稳接到手里,然后掏枪。随后后面数辆车一齐赶到。 少棠后来回酒店给他小舅通电话,说“东西拿到,我事办完了……您什么时候允许我回北京?” 贺诚心安了,冷笑道:“我看你小子挺适合干这行的,手段还挺利索?你干脆就挂靠在广州的办事处,别回北京。” 少棠:“我不干。” 少棠心想,这样的工作做一次就够了,家里还有人等他回去。 少棠大步经过大堂,顺手从期刊架上取了一份粤语报纸,香港流过来的。 他只扫了一眼,视线迅速被定在一版下角一张图片上! 有记者报道新城广场学生游行盛况,配图上一名眼镜男生上身赤膊,鸡瘦的身板,挥舞国旗怒吼,那奋进高歌的姿势,除了身材不行,姿势气势活像某幅法国名画《自由领导人民》里那位裸身执旗的女神。就在那男生旁边,背景人群里,模模糊糊露出一颗头。孟小北眼睛眯细,嘴角微耸,脸上没什么表情,红色发带在人丛中十分显眼。 少棠吃惊地盯着那报纸,脑袋里像被沉重的车轮和金属履带碾过……就凭那个发带,他也不会认错,那是他宝贝儿子。 那时,没人相信京城的动荡会陨伤无数年轻生命。大家都很乐观,仍然抱有一线希望。 家属大院隔壁那间大学,有人认识孟小北,知道他画画的名气,找他帮忙画几张海报。其实,孟小北就去过那一趟广场。他走在省府门前静坐的队伍中,看到那些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学生……孟小北原本没有太多政治觉悟,思想上极其单纯。男孩子,都有自己的热血和理想,性格里有不安分的激奋的因子,骨血里燃着壮志豪情。他站在游行队伍里,听着四周激动的呼声,看到很多人流泪,也忍不住冲动了、澎湃了。 孟小北也跟着吼了几声,打倒贪官污吏,喊着喊着就变成,消灭歧视!消灭一切社会的不公正,消除户籍制度,我们每一个人生而平等!……他在广场上听学生们弹吉他唱歌。傍晚华灯点燃这座古老城市,他与几个学生围成一圈,热热闹闹地打牌,消磨时光。 孟小北头上勒着发带,露出光洁的额头,那样儿看着特像愤青。 ……他将高考备战的一腔压力发泄在广场上,后来就回学校上课,也没有当回事。过了四日那天,他才从学校里、家属大院、周围许多人口中得知,北京出事了。 孟建民心思细致,给北京亲戚一一打电话确认,父母和妹妹们每一家都问到平安,唯独打到少棠这处,电话不接,竟然找不着人? 孟小北这时才真心着急了。 他完全不知道少棠当时揪心他揪心得抓狂。 他担心的是少棠,他以为少棠仍在北京。 孟小北打电话给亮亮,祁亮说,我靠,老子忒么哪还敢出门啊!新闻里都说全城戒严啦,让全体市民回家老实待着。学校直接停了我们一天的课,高三都不复习了,我今天压根就没去学校,也没敢出门送货,钱毕竟没有老子的命重要,现在就在家蹲着摸鱼儿! 祁亮也不害臊:“啊?我在被窝里躺着呢……嗯,我们家小逸逸给我按摩呢,可体贴了。” “不能出门办事,我俩就在家里‘办事’呗!” “我就是那地方有点儿难受,我怀疑是以前做那个手术的后遗症,我尿尿老疼,是不是没给我做好啊?做出医疗事故了!” “我靠孟小北你别胡说,不是干那事儿挤的!以前我还是处男的时候,我就开始疼了!!” 孟小北求爷爷告奶奶地说:“你知道我干爹现在在哪?” 祁亮说:“当兵的现在都在城里,占领街道,广场,可是我也不敢上街去帮你找啊。” 孟小北突然揪心,喃喃道:“你、你没在电视里瞅见少棠吧。” 祁亮也吓一跳:“你别瞎说!……不是他们部队……新闻联播里演的,天桥底下,可吓人了,肯定不是你干爹他们部队……” “外面打枪了,呼家楼,开枪了,我们都听见了。” 一贯嬉皮笑脸的亮亮,也在这时蓦然变得严肃,口气沉甸甸的。 电话里陷入沉默。动荡年代的暗夜里,仿佛能听到每一处惶惶不安的心跳声,祈祷声。萧老师突然从身后搂住祁亮,也像搂个大宝宝,温存地亲一下祁亮的脸,两人手指相握。窗外雨丝乱飘,家里身边能有个伴儿,给一个带着体温的拥抱,就是最大安慰。 ******事实上,少棠所在部队,并未上街执行任务。当时调进的是外面的军队。少棠时机恰到好处地,被他小舅调离,远离是非之地,事后改头换面直接调进总参部门。贺诚玩儿一招釜底抽薪,使个小盘算,保自家亲人,也不算太过分。 就在当天傍晚,孟小北在学校门口听说,警察进城抓人了,隔壁大学校园里有人被拘留,城里广场、钟楼那片还不知怎么样。 几个高年级的大孩子,在街边观望一阵,胆子都很大。孟小北很有范儿地一摆头,“大伙都回家吧,别让父母担心了。” 孟小北做事还是有分寸的。他原本是要回家,没要出门乱跑。 他走在药厂前面那条大马路上,夹着烟,恰好路过常去那家录像厅。 街上突然过来一辆军牌吉普,车上下来几名穿灰黑色夹克衫斜挎小包的男子,进入录像厅,里面随即喧嚷起来。孟小北当时还没看明白,那几个男的分明就是便衣。 录像厅好像被查封了,街边有小青年嘴碎道,“那个小老板惹事了,他去游行闹事了!” 那间录像厅与隔壁台球厅是相连的建筑,中间有一道隐蔽小门,常去的人才知道。孟小北在昏暗嘈杂的音乐声中穿过几张球台,就在那个装饰得很俗很简陋的酒吧台桌洞附近,一脚踢到人。 “哎哟喂……”有人懒洋洋地低喊,“踩着老子手了……” 孟小北一低头,低声道:“你们俩怎么还在这?” 那个小老板还光着上身,没穿衣服,匍匐着逃离现场,身后跟着相好的男孩。那斯文秀气的男孩,骤然一见孟小北,还以为被公安发现了暴露了,要被逮了,抱住小老板的后腰,当场眼泪就下来了,突然就哭了:“坤子你个瓜脑袋的!我当初让你别出去闹,你非要出去,警察都来抓你了咱俩怎么办啊!呜呜呜呜……” 小老板满不在乎地:“来抓我,又不是抓你,你哭个屁啊?” 男孩抽着骂:“学生游行又关你个屁事呢?你心里想着我吗!……人家游行你举牌子,人家点火你放烟,人家烧车你傻了吧唧给人递汽油瓶子!你被抓了蹲牢里我一个人我找谁去?!” 小老板愣了一下,在外人面前还打肿脸充胖子,挺拽的:“你再找一个去。” 孟小北眼底闪过一丝恻隐,薅起那小娘娘腔,别废话了,留着精力找个安稳地方吵,你俩快跑吧! 商业街上店铺一间挨着一间,几人一头撞进一家小饭馆。 羊汤的热气扑鼻而入!大热天的,饭馆后厨热如蒸笼,立时就让孟小北蒸出一身带着羊膻味儿的热汗!他用手对身后人一比划,精明道:“走后门。” 男孩脚底下一滑,差点儿扑到遍布羊油的地板上。 后厨大师傅头戴白帽,斜支棱起半只眼,瞄着他们,顺手舀一勺羊汤在大锅里,正煮泡馍呢。 大师傅拖长声音道:“外面排队去,一碗一碗煮着呢,急成这个样子?” 孟小北接口道“对不住,等不及了,借光先过去”!他猫腰硬是从大师傅身后小窄道挤过去,一脚踩进钢种盆,七碎八响,小厨房里顿显局促,鸡飞狗跳。 他架起哭哭咧咧抽泣着的男孩,指挥那两个:“你们出那个门跑,快走吧。” 孟小北是出于男人之间义气,或者就是对同路人的某种同情、怜惜,不忍看到一对野鸳鸯遭殃落难。 当时没机会瞅外面情势,便衣正在当街寻人,这时街边又来一辆吉普。刹车时轮胎狠狠剐蹭在路肩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刹车痕,暴露焦急的心! 车帮上蒙着尘埃。车门从里面被撞开,力道几乎将门斜着撞掉。戴墨镜的人大步从车里跨出来,黑色衬衫敞开着,里面的贴身背心已经湿透! 两人都在热气缭绕模糊的屋子里寻人,找路。门开了,孟小北一头撞进一个汗湿的宽阔的胸膛里,对方颈部坚硬的锁骨椎骨都把他撞疼了。 孟小北抬头。 少棠也抬头,盯着他。 孟小北吃惊:“……” 两人都没料到能在这种地方找见对方,孟小北脑海里胀痛着电视里播演的那些画面,人潮喧嚣的广场,如一团火球般熊熊燃烧的军车,陷入一片火海的复兴路、西直门大街……少棠就在眼前,他眼前的人安然无恙。 小北:“你怎么来西安了?” 少棠:“老子来捞你!!!” 小北:“我怎么了?你没事吧?” 少棠:“你没事我就没事!……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你呼机呢为什么关机不回我?!” 小北低头一看,气势矮了:“对不起,没电了。” 少棠捏着孟小北胳膊,几根手指快把他上臂骨捏碎。两人都是一头热汗,汗水从黑色发根里蒸出来,流到坚硬的眉骨上,眼眶处,互相看着,怔怔的。两人心里就憋了同一句话:出事了,你能让我放心吗? 楼下饭馆门口遥遥传来一声询问,店老板,知道这附近那个叫王坤的人吗。 少棠:“……” 叼烟的小老板低声道:“老子要完蛋了。” 身旁男孩名叫小文,抹掉眼泪,神情倔强地说:“你要是被警察抓了,被搞死在里面……我就守寡,你这辈子对不起我。” 少棠看了那两人一眼,揪成一团乱麻的心,反而突然就放下了。 他刚才看到街边的便衣,还以为那些人是来抓孟小北的!他以为小北惹祸了,跟那些大学生去广场游行。他脑子里已经想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事情,甚至一晃而过某个念头,他儿子倘若真的犯事,被人追究,他立刻带人跑路,绝不回头,跑去广州、香港……少棠透过窗户往外一瞥,关键时刻相当镇定,迅速指挥道:“都跟我走。” 少棠打飞的来西安以后,从原来部队的办事处借了辆破车,已经开车在西安城里奔走两个小时。 他经过人群拥堵的最繁华的几处广场、大街、省政大楼、市政府楼,沿街开车寻找,胸口弥漫着阵痛,眼前一片迷茫的硝烟。后来看到路边几个穿着他们学校校服的高中男生,少棠奔下车去打听,碰巧那几个学生认识小北,少棠打听儿子平常都会去哪里,找遍那几家台球厅游戏厅……那天,几人是从无人的消防通道上去,撞开楼上的门。楼上是个什么卖牛皮羊皮皮鞋皮具的小店。老板惊诧,出来想问,被少棠一拍门将人拍回屋里。几人沿二层那道走廊跑过去,找到阳台,发现楼还忒么挺高! 少棠把衬衫下摆往腰间一系,徒手翻越二层走廊的栏杆。他用手指扒着楼外的雨水管道,贴墙行走。柔韧的身体仿佛内嵌一道钢筋勾住高墙,又快又稳,身手令人眼花,只用了三脚五脚,就落到一层,跳到地面时脚掌轻得像一头大猫,如履平地。 坤子忍不住赞道:“你们家那位干什么的?” 孟小北说:“他以前是消防兵。” 少棠用眼神示意:北北,跳,你跳下来!! 孟小北丝毫没犹豫,翻过栏杆。 少棠在下面目光沉稳,向他伸出一双强健有力的可信赖的臂膀。孟小北撒开手,腾空跳楼,结结实实扑到少棠怀里!少棠从下面接住他随即摔倒,滚到地上,缓冲卸力。两人滚了一身土,相当惊险……少棠麻利儿起身,回头朝楼上一招手:还有你们俩,跳! 第七十七章新兵北北 孟建民和马宝纯两口子,全部从家跑出来找儿子,急坏了,连孟小京都跑出来找了。 家属大院里,都听说公安开始秋后算账,在城里抓人呢,也听说北京的事。家里但凡有男生的,都发了疯地到外面寻。成长阶段的不安分的男孩,在外面凭借一腔义愤,热血豪情,互相奔走呼号意气风发的时候,他们或许就体谅不到家中一双年迈人的焦虑忧心,他们体会不到当年北京大街上那些母亲,在全城一片哀哭的那一刻,那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悲痛。 少棠后来还是开车将坤子与男友小文送到郊区的长途汽车站,那里没有警察核对照片查证。也只有少棠有胆干这种事,他不怕地方上的公安。 少棠小北目送那两人买票上了长途车,回小县城避过风头再回来。 小老板平时屌里屌气的模样也找不见了,表情安静老实,对少棠和孟小北用力点点头,一脸郑重,感激的话反而说不出口。 孟小北问:“你们打算去哪?” 小文说:“回县城,我的家。” 孟小北问:“你家里人能接受他?” 男孩看起来年纪不大,眉眼秀气,却倔有主意:“大风大浪都走过来了,我就给我爷爷和老爹下跪,求他们呗。他如果敢变心,找别的小婊子鬼混,我还能甩他;他被警察抓,落难无家可归……这时候,我总不能把他甩了不要他,我走哪都带着他。” 孟小北一听这话,顿时就被感动着了。 小文一只脚走路瘸着,方才跳楼逃命的时候太英勇了,人长得娘气胆子不弱,真敢往下跳。当时脚腕戳地,疼得直掉泪。 临走,孟小北与男孩用力抱了抱。萍水相识一场,这辈子可能没有机会再见,祝那两人一路平安,保重。他在车站买了面包火腿肠和瓶装水,塞自己书包里,把书包整个给人家了。 小文淡淡一笑,勾勾手,诡秘地打个眼色:“嗳,你家男的真帅,身手酷毙了,当兵的就是不一样呢,早知我也找个当兵的男人,瞧我身边那个没用的货!” 小文刚转身,小老板在身后炸毛了:“你说谁没用?!” 小文递对方两只眼白:“就说你呢。” 坤子悲愤道:“他娘的,老子倒霉落魄了,你开始嫌弃我看我不顺眼……” 一对患难的冤家,互相拌着嘴,掐着架,拎包挤上长途汽车,身影慢慢淹没在车厢人群中。孟小北婆婆妈妈地伸脖看了半天,用力挥挥手,才放心地走开。 少棠在后面默默看着小北与那小两口告别,方才一肚子忿怒、恼火,对儿子的埋怨,甚至想揍小北一顿的欲火,一下子也就灭了,散了,无话可说。小北这个人,骨血里单纯,正直,待人有情有义,有种文艺情怀。这是他喜欢的那个情义深重的男孩。 西安城内谣传说军车要进城,实际上,最终也没看见坦克的毛。事后事件定了调子,公安在城里抓捕了大约二十多名意见领袖,以及参与打砸闹事的群众混子。当时不叫做逮捕、判刑,而称为“收容审查”。收容进拘留所的,很多是在校大学生。他们隔壁大学就有一名学生被抓了典型,关押数月之后再放出来,丢了学籍,遣返老家。 对于孟建民他们这些高三考生家长,当时最忧心的,就是高考能否正常如期! 孟小北回到家属大院,在院子里瞅见来回奔走找他的他爸爸。孟建民眼眶通红,手里可惜没拿棍子,上去想扇儿子脑瓢上一耳光。他撩起来的胳膊停在半空,终究还是没舍得揍下去,打儿子自己肉也疼呢。孟建民一把将个头已经很高的儿子搂到怀里,狠命掐孟小北后背的肌肉,捏得孟小北龇牙咧嘴,“哎呦别捏,爸我错了……” 孟建民搂着儿子赶紧就回家,闭门不出,不在外面待着,也尽量不和邻居间瞎谝,做老实人莫谈国事。这几天风声紧,到处都乱,做家长的多么担心孩子的平安啊! 孟建民说,孟小北你知道我最怕什么? 你老子最怕什么,你就偏来什么,你可真是我儿子真孝顺我!! 孟小京插嘴道:“孟小北,咱爸刚才就为找你,出去跑好几条街,都咳嗽了,肺里肯定咳出血。你以后办事可长点儿心吧!……没心没肺的,操心别人事,气坏自己爹。” 孟小京是无法理解孟小北脑子里整天琢磨什么,什么比考到北京去奔前程更重要,游行关你事? 孟小北恢复乖孩子老实模样:“爸我真的没出去闹事,今天也没去广场,您误会了。” 孟建民睁着一双遍布皱纹痕迹的眼,说:“孟小北,你爸这辈子最大的未完成的心愿,是什么。” 孟小北一愣:“……哦,我知道。” 孟建民:“你也知道你爸当初是怎么给耽误的。” 孟小北:“……” 孟建民惨笑,有过来人的透彻:“我告诉你们俩,二十年前,多少年轻人一辈子前程就那样毁了。现在这一代大学生,没吃过苦,没经历过当年革命武斗、上山下乡,几十万大学生被发配边疆……你们这些孩子,太热血,也太天真,不知道珍惜……政治斗争?政治斗争是咱们平民老百姓玩儿得起的?中国封建王朝,几千年朝代更替,翻云覆雨,都是怎么来的?有本事有背景有雄才大略的人,站到台子上,那是成王败寇;没有那个背景和家底的平头老坎儿,也跟着瞎搀和,就是去给人当炮灰!” “你看,你爸就只在家里发牢骚,我不出去闹。是我怕事?不是,我二十多年前就在天安门广场上拉横幅接受毛主席检阅了,我们那时口号是喊‘打倒孔家店,推翻走资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搞这套,你爸还真是你祖宗。” 孟小北低头不好意思地乐。 孟建民说:“我一辈子一事无成,你不能一事无成。孟小北你比你爸有才,你有出息,你已经都考上美院了就差高考这最后一下!就这一哆嗦你别给我抽了!你将来一辈子前途,别犯错误,成吗?……你只要能踏踏实实把高考考完了,我给你跪下!!” 孟建民作势要在床边给孟小北下跪。孟小北腾得站起来,立时就腼腆了:“爸,您别。” “爸爸,对不起。” “我真的什么都没干,我也没犯路线立场错误。我是又红又专的革命立场,新一代顽强旺盛的祖国花朵,爸您放心。” 孟建民被气得冷笑一声,揉揉大儿子的头:“我还指望你将来成大艺术家,现在还没有成什么‘家’,别让你爸你妈满怀希望着一路攀上高峰,然后你再把我们两口子从天上,啪,扔下来了!” 孟小北愧疚地低头:“不会不会。” 少棠后来临走多嘴解释了一句,小北当时是去做什么。公安来这边抓捕,孟小北帮街上录像厅里那一对表兄弟逃了,送上长途车。 孟建民愣住,端详小北,对这儿子简直要刮目相看。 当时各种小道消息,都讲南方一些官员、有背景的社会知名人士,帮助通缉名单上的人跑路香港,逃脱追捕。 孟建民对孟小北伸了个大拇指:“我儿子有种,讲义气,这事做得像个爷们儿。” ……整个高三学年两个儿子的家长会,都是孟建民亲自去学校报道。有时两个班的家长会时间撞车,他就给孟小北听半小时,再给孟小京听半小时,会后再找老师单独请教。 六月份之后,家长见天跑到学校蹲守,打听政策,生怕当年高考被取消,或者大幅削减录取名额。 这拨家长,很多都是“老三届”,没机会念大学的。 考前那几日,学校里情形是反着的,特别逗。学生们都回家复习去了,至于是否踏实自习还是心浮气躁人心惶惶就不得而知,大院的家长反而聚集起来,坐在教室里喝茶开小会儿,七嘴八舌,焦急等待上面下来的消息。 校长主任跑出去打电话,然后重新进到教室。他们校长掏出手帕抹抹额头,对家长点点头:“放心回去回去,后天高考时间一切照常,教育局说没有更改。” 孟建民举手,问:“北京的大学还能照样录取?还收咱们外地过去的学生,不会卡咱们名额?” 校长摆手:“咱们西安的学生还是安全的,不会受多大影响,要审查也是折腾北京当地的……咱们么的担心!” 举座的家长,长呼一口气,有人鼓起掌来,有人说回家给孩子做夜宵打洗脚水去!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年高考如期,竞争十分惨烈,甚至可说是前后十余年间,考取率最低的几届高考之一,千军万马杀奔独木桥,无数小马驹被挤下桥折在河沟里。 对于孟小北,对于每个参加过那年高考的学生,都是跌宕起伏充满曲折与波澜的一年,是人生难以忘怀的记忆。最终,全国两百六十六万考生,高校只录取四十万,录取率大约15%。 八月骄阳似火,古城的盛夏炽热焦灼。就在哥俩生日前夕,孟小北孟小京两人同时接到北京的电话,随后,几乎是同时收到寄来的录取通知书。 孟小北最终是考了三百零几分。 他在电话里对祁亮嚎叫,“老子考两百八就够了,我超水平发挥!你在北京等我,老子南霸天又回来了!!!!!” 孟小京比小北多考了七八分,哥俩就连考分都齐头并进。孟小京收到的通知书,看起来像话剧院发来的一张精致请柬,里面写着中戏表演系。 小北他们学校更加有心,录取通知书是一幅国画梅花碎金纸信笺,由书法系绘画系几位老教授手写。打开折叠的信笺,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他的名字,每个字都帅得让他想哭……******北京的秋天,一丛丛银杏将街道两旁染成浓郁的金黄,满眼是丰收的颜色。孟小北背着他的画夹和行李,回到阔别两年的城市,拥抱属于他和少棠的第二故乡。 那年进入大学的新生,作为拥有自由浪漫不羁的灵魂的一代青年,大都经历了本朝最严酷一届军训。北大那届学生直接被拉到山沟里,整整训了一年,写检查,写反思总结,对路线与忠诚的深刻认识以及事件中教训,四年制被人为抻成五年制;在彻底洗涤这一批学生的灵魂之前,不能放他们进入社会。孟小北来北京之后,没什么机会和他干爹以及家人团聚。他们美院,军训也延长至六个星期,新生全员被拉去平谷山区某炮兵基地。 相比之下,还是孟小京他们学校待遇好,日子过得最爽。他们军训宽松,训练地点竟然没有迈出北京市区,就在海淀找了一家部队大院。一群俊男靓女,每人穿一身迷彩服,脸上打扮得娇俏,每天操场上站队喊喊口号,踢个正步,汗水下面糊着一层粉底防晒油什么的。 孟小北军训那一个半月,可没有往脸上涂防晒油,他从来不用那些。他们军训真挺艰苦,整个人黑、瘦一圈。 新生入学就受训,同班男生是在队列里以及营房的大通铺上互相认识、变得熟络。一个班男生占据一间三十多平米的营房,两排木板大通铺,硬得简直像铁具刑床。每人都扛着棉被和洗脸洗脚盆来的,脸盆靠墙排成一溜。 孟小北歪戴着迷彩帽,小眼眯起来又贼又帅,手脚利索。睡他左手的男生将艺术家的马尾辫剪掉,理成板寸,戴方框眼镜,对他点头:“孟小北就是你啊?录取榜上早看过你的大名。” 孟小北谦虚道:“哪里哪里,兄弟们承让承让!你叫啥名?” 眼镜男生咧嘴笑得真诚,板牙中间有一道缝,漏风,跟他一握手:“咱们宿舍也是同屋,我叫王宇辉。” 孟小北一愣,失笑,我操这名字小爷好像有点儿耳熟?他由衷地说:“你就是王宇辉啊,久仰久仰!” 王宇辉很天真地说:“久仰我?不敢当不敢当啊!” 孟小北右边男生叫林硕,显得老成持重。他们三人随后就组成了写诗打牌唱军歌三人组,混在一起。 新兵整理内务,一个卧铺排的男生全部跪在木板铺位上,撅着腚,练叠被子,从饭后一直叠到洗漱熄灯,就是叠不好啊! 孟小北偶尔起个花花肠子,悄悄从后面瞄他们班男生撅高了的屁股,一个一个端详,暗自品评,有圆有方,有扁有翘。大部分男生平时不锻炼,身材偏瘦,穿起迷彩裤裤管都是松垮的,臀部大腿的肌肉完全撑不起裤子;要么就是虚胖、一身馕肉。孟小北看过一遍,心里那股子不安分的小火星立刻全灭。还是他小爹那胸凸臀翘的健美身材,最令人痴迷,百看都不厌。 孟小北一直认为,他并非天生的同志,他没有对少棠之外任何一个男人,真正产生过身体上那种欲望,觉得就不可能对着别人发情了。 他们班教官进来检查内务,踏着皮靴脚走了一遍:“孟小北,你们班就你这个被子,叠得像个样子,很有技巧,是个豆腐块!” 孟小北嘴角露出得意,“谢谢教官夸奖”。他心想,爷从小经受过军事化训练,家里有人调教我。某人事先“指点”他,因此他带来的就是少棠那床硬被子。这被子就不是用来睡的,夏天么,不用,就是专门用来“叠”的! 教官姓方,也是个大男孩,职务是班长,比大学生们大不了一岁半岁。小方教官再放眼一看,指着左边这位:“王宇辉你瞧你这个,你叠的是个嘛玩意儿啊!” 撅着腚的王宇辉,回过头来,往鼻梁上一抬眼镜:“嘛玩意儿?我叠的是豆腐块啊!” 方教官说:“人家孟小北叠的是豆腐块,你叠的是豆腐渣。” 小班长背影刚消失在门口,王宇辉捶地抓狂,“老子叠得再烂,你不能羞辱我啊啊啊我的被子不是渣!!……” 一排男生跪床板捶被子大笑。林硕赞道:“孟小北,你怎么练得叠被子这一手?” 孟小北淡淡一笑,骄傲写在男子汉的脸上:“我是‘军属’,我整天给家属叠被子呗,叠得不合格我要挨批的。” 孟小北随口一说,他的同学其实都没太听懂,你什么“军属”?! 第七十八章 报告老公 他们军训科目,每天基本就是拔军姿,齐步走正步走,各种队列练习,然后跑圈,简单的障碍跑,匍匐,后程还有最艰苦的野外拉练。 除此之外,就是写一写思想汇报,事件反思,剖析信仰灵魂上的矛盾与不坚定,拥护中央坚表忠心,等等这些。每天“营房-操场-食堂”三点一线,严肃刻板又安稳的军事化生活,雄壮响亮的军歌声口号声,让浮躁不安的心灵逐渐归复平静、专注……在营地里练队列还算好,每天晕倒一个两个,拎到卫生室吊水瓶子,那个山区十公里拉练,才真是要了命了!烈日头底下,郊区田野间山路上,晒得黝黑的一帮大学生,背着包艰苦地行进,一开始教官还能带起口号和军歌,走出三分之一路程,口号声就哑了,谁都不喊;再走出两里地,队伍彻底都散掉了!一溜学生远远看去,像田间野羊拉了一溜稀粪,稀稀拉拉不成形状,队首找不见队尾在哪。 队伍后面跟着一辆大卡车,随时将掉队爬不动了家伙,装车运走。 孟小北是少数几个前排保持队形、没有掉队、完成全程的,特别给他家军属争气。 他甩着大步跑着跑着,一不留神,球鞋没跟上他潇洒的步伐,从鞋里掉出一只卫生巾。 孟小北:“哦……” 身后的林硕几乎踩了,一看是什么东西,赶忙跳开。内向的汉子脸红了,没有碰过女孩用的卫生用品。 小方教官回头一看:“嗳妈你这个,谁让你往鞋里塞这个?!” 孟小北厚着脸皮,向教官老实坦白:“别人教的。” 众目睽睽之下,他又跑回去,把卫生巾捡了,重新塞回球鞋,老子脚丫子的舒服体面更重要。 孟小北一录取,就直接被他们班主任任命为文艺宣传委员,大约也是先看过他的档案。军训期间,每天出列带男生唱歌,跟对面的女生飚嗓子,连里的板报也是他负责,每天采写通讯稿和打油诗,画小黑板。 小方班长带队,在坦克营地里四处找阴凉地,好不容易摸到一处,一看:“罗小虎,又是你,这是我们班的阴凉地儿!” 女生班的班长,小罗教官,细白瓜子脸,歪戴着军帽,嘴一笑就歪:“方成亮,呵,这地儿写你名字嘞?” 方成亮:“看你们班女生偷懒的,专往阴凉地儿走,就不像话么!” 罗小虎:“就你班男生喜欢晒太阳撒,去那边连长眼皮底下,晒太阳踢正步去啊!!” 小方教官回头一招呼,粗声道:“来一轮军歌军歌,压过她们,今天咱们班先吃饭!” 小罗教官冷笑,笑得蔫儿坏,一摆头:“女同学们!干掉你们班男生!新兵军训期间,你们都制服不过你们班男的,以后大学四年都要被他们吃得死死的——老子过来人最有经验嘞!!” 两个方阵嘶哑着嗓门一通狂吼,一二三四打靶归来我们的队伍像太阳我是军营里一棵小白杨。罗班长不时嘚瑟地向方班长勾勾手,说“晚上请你喝啤酒”!方班长帽檐下视线矜持,严肃,酷酷地递个白眼。罗小虎同志笑嘻嘻地上去,勾肩搭背,搂了战友亲密地咬耳朵。 方班长生得浓眉大眼,北方汉子,身板和臂膀有力:“哼,我从新兵连就压着你,这三年一路压你,怎么着,你有嘛不服,你嘛不服?!” 罗班长胳膊肘把人一勒,歪嘴笑道:“我嘛嘛和嘛都服……” ……傍晚唱完歌,集体进入食堂吃晚饭,练一天肚子都饿抽筋了,他们男生每人主食能吃四个馒头,菜给几盆都不够吃。 第一天吃饭时,小方班长问:“班里有回民同学么?” 孟小北一开始没想吱声来着,跟同班兄弟们一桌吃饭亲近乐呵,耍单多没劲。 然而当他伸脖眯眼瞅见远处回民饭桌上吃的是什么,孟小北一步就跨出列了,在他们同班所有男生各种羡慕愤慨嫉妒的视线火力交错威慑下,坦坦然地扑向回民小饭桌。什么哥们儿义气,同袍情谊,比不上那一盆盆牛羊肉来得实惠! 王宇辉他们过着旧社会的日子,吃了几天豆角酸菜炒肉末,每天都吃不饱,都快饿哭了:“歧视,这尼玛就是歧视!孟小北那厮天天吃土豆烧牛肉和烧羊肉,那么大块大块的牛肉!” 连吃几天牛羊肉,再加上训练艰苦,秋老虎燥得厉害,孟小北脸上都长大痘痘了,男孩肝火旺盛,上火了,嘴里有点儿腻歪。 晚上用凉水洗脸,蹭到鼻头上的大包,挺疼,一照镜子,都不帅了,练得黝黑、精瘦。 孟小北有一回借宣传委员工作之便,悄悄找教官走后门:“班长,跟您商量点儿事,今天食堂给你们吃的红烧排骨,还有肉丝炒蒜苗,您给我打一份呗,我用烧羊肉跟你换!” 方教官盯着他看:“你搞嘛?你不是吃回民饭桌么?我们都捞不到吃!” 孟小北赖皮赖脸地说:“好多天没吃着大肉,我都有点儿想了。” 方教官扇他脑瓢:“闹嘛啊你,老子罚你滚回队里吃大锅饭你信不信啊!!” 孟小北利用每晚休息时间给几位教官画素描肖像,把几个小班长哄得开心乐呵。方成亮用眼神批准示意,罗小虎亲自执行,偷偷到食堂给孟小兵打红烧肉吃。 美院的男孩子们有才,在部队军训也带着文具画夹,在营地里写生,以枪械大炮坦克为模特,创作铅笔和钢笔速写。平谷盛产大水蜜桃,供应全北京大部分的桃子都是平谷产的。周末半天休整的时候,小方班长和小罗班长带他们班几个男生,后山上爬树,偷大桃子吃……周末有一次排队给家人打电话的机会,每人聊几分钟。 少棠出差在外,家里没人,孟小北用半分钟时间呼少棠,说【想你】,一分钟给他奶奶报了平安,剩下时间他打给亮亮。 孟小北问:“你们学校军训不是在昌平吗,你提前回家了?” 祁亮说:“我有病假条,后来就回来了!老子军训根本就没怎么训,每天搬个小板凳在树荫下坐着,嘿嘿,看他们别人挨训!” 孟小北:“你有病么?你什么病?” 祁亮说话毫无羞涩:“我有前列腺炎,我还是突发急性的!……太阳底下一晒,口渴缺水我就发病了,尿不出来,小鸡儿疼,然后就去医务室开假条。后来老师嫌我每天在训练场晃荡,我过得太爽了,影响同学训练热情积极性,直接让我滚蛋了!” 孟小北难以置信:“我爷爷六十岁才开始得前列腺炎,你还不到二十呢亮亮,你已经得老年病了!” 祁亮问:“你们练得苦吧?” 孟小北点头:“特苦,我瘦了十斤,估摸着我干爹再见着我,都认不出来。” 祁亮说:“我们家贴心的小逸逸,给我煲好汤了,滋补养生的,老子这就补肾去了!孟小北你多保重吧!” 孟小北眼红,在电话里低声骂道:“你确实需要补肾,你肾虚!快喝你的大补汤去吧!!” 孟小北那时突然有些惦记少棠。 亮亮都有大补汤喝。 这里有个人肾不虚,小爷肾火太盛了。 人在受苦受罪时候,难免惦记感情上最亲密重要的人,想要一句带劲的鼓励。 少棠在驻京部队各个口都有熟人熟脸,少棠会来看他吗,可能不来吧……军训最后两周,极其艰苦,很多男生都扛不住了,身体反应强烈。有人站军姿抽搐晕倒,有人脚上起大水泡,有人得了热感冒。全班男生晚上扑倒在硬板床铺上,撅屁股睡得像一排死狗。早上小方班长过来踹都踹不醒,一屋的呼噜声,如空谷巨响,连绵震天。 山坡上练卧倒匍匐的时候,小北因为右手部分手指神经萎缩,手掌直发抖,扒不住地面。 他卧倒再站立以及匍匐行进,就会比别人动作慢,右手使不上力,只能用两条胳膊肘发力。眼角余光中,王宇辉林硕他们都逐渐超过他,爬到前面去了……孟小北是最后几个爬到终点,迷彩服手肘磨破,连带蹭掉里面一块皮。但是他没请病假,没有打报告退出,不能给咱家属丢脸,要争气么。 他们在靶场上打枪,一排男生卧倒,架起步枪瞄准靶牌。扣动扳机的刹那,枪托以强劲的后座力撞向肩膀,枪膛剧烈颠簸,让孟小北十根手指像被剧烈撕扯着,生疼! 一梭子射出去,靶位上扬起一片尘土,吃一嘴土!耳畔是枪炮声,仿佛身处战火硝烟。 没有参加军训时,孟小北也体会不到少棠他们做军人的,这些年的艰辛。他以前每回去西山大院“探亲”,都像逛大观园,是去玩儿的。少棠在他眼中形象,就是高大威武的、光辉的,在训练场上潇洒自如游刃有余的,是不知伤痛为何物的硬汉,铁人。少棠手下那两百来号小兵,一脸英武混合了稚气,拉着腕粗的吊绳从七八层楼高的平台上一跃而下,徒手翻越高墙障碍,在救灾一线奋战、流血牺牲……那背后经历的汗水荣辱,人性和生命的考验,普通人有谁知道? 如今在军营里苦熬一月有余,孟小北感同身受,好像突然又长大了,从里道外成熟了一层。他的皮肤变粗了,然而,被打磨得硬朗粗糙的,不仅仅是肩膀手臂上的骨骼肌肤。少棠现在是军官,军衔还不低,肩上有杠有星,出入也有排场,然而在当年,也没沾高干的光,并未凭借多少身份上的优势,从基层小兵一步一步熬出来,熬了十多年,攀到现在位置。少棠手上食指中指、手掌上,遍布暗黄色硬茧,后背和腰上都有伤。 两年多前那一回,二人“初夜”。 事后,少棠皱眉头跟他抱怨,宝贝儿你挺行的。老子这么多年在部队里跑障碍训练,从来没落到那帮十八九岁小兵蛋子后面,就是这一回,第二天我们队里测试,我徒手翻高墙愣差点儿翻不过去,过桥时候我踩歪掉河里了!!老子后面一边疼着,一边跑的,跑起来大腿抽筋,小腿直打晃,以前每回我都跑第一,唯独这次,我跑了个第三,竟然被两个小兵把我超了,你爹我糗大了。 孟小北当时没心没肺,放肆地大笑,自以为是,觉着自己家伙特牛,能让少棠趴下。 事后再回想,对这个人又添一份崇拜,思念。最牛还是他男人,坚挺英武,顶天立地的汉子。初夜屁股被他搞出血了,豁开了,还能带领一帮小兵蛋子跑障碍、越野匍匐,一般男人行吗,有这能耐?! 少棠从这年秋天开始公务繁忙,平时经常出差去上海广东深圳,很少着家。 两人虽然同城而居,大部分时间见不到面,仿佛注定陷入两地相思的艰苦。感情越浓,相处的一分一秒,愈发显得短暂。 军训最后一天,早上连队里开总结表彰大会,然后回宿舍整理行李,将被褥打成背包。一队男生扛着被子,每人提个网兜,里面是叮当乱响的搪瓷或钢种饭盆以及洗脸盆! 中午吃过饭,在操场上最后一次正式列队,喊口号,唱军歌,“民兵预备役”胜利结业! 领导从团部里出来,还领着参观的客人。 罗小虎背手溜达过来,手臂随意搭在方成亮肩上,一起扭头往那边看:“看那边,来的那个男的!” 方班长说:“嘛人?挺年轻,还弄个两道杠,怎么也像个正团职,立过功的?” 罗班长与战友悄悄咬耳朵:“说是咱们领导以前在军校进修时的老同学,总参的啥子人,啧啧,看样子够厉害的撒……” 孟小北从队列中间探出半张脸,骤然愣住,直直盯着不远处的人。 少棠来了。 少棠一身军装,双眼在帽檐下仿佛能发光,目光温和庄重,与部队几位领导相谈正欢。 孟小北军训,贺少棠完全就没过问,没凭借熟门熟路走后门过来探望。 不就是个军训?儿子不小了,一头小狼狗早晚撒出去历练历练,不能总黏在当老子的身边。这回反而是炮兵旅的后勤领导主动联系少棠,找他办事。他们炮兵基地自办工厂,生产军用设备,以兵工产业养军强军,补贴后勤的经费缺口。队里领导派车进城接少棠,非要请贺同志来山里吃一顿饭,尝一口基地自给自足的野味,再到兵工基地里视察。同学之间好办事,请少棠帮忙牵线,找后勤部负责出口的军品贸易公司,分到份额指标。具有垄断性质的军工企业,能从政府内部部门拿到指标,就是最重要的赚钱路数。 少棠对基地领导讲,“你们产量挺大,接大单的能力也有,质检都达标。只是现在总后内部指标卡得很严,很多有门路的人,利用各种途径把指标‘分流’了。” 领导委婉地低语:“咳,少棠啊,老同学一场,需要门路,所以不得已请你帮忙。” 少棠诚恳道:“明白你意思,有些事情我想得到,但恐怕做不来……正常合法途径下,我尽力。” 孟小北头戴迷彩帽,脸颊黝黑瘦削,肩膀处的骨骼因为艰苦训练而变得硬朗,整个人笔直锋利,只用一双贼眼不停瞄着某人。 然而少棠自始至终,愣就没看他。 少棠那一片散漫温和的目光从他头顶一掠而过,淡淡的,没作停留,直接把他筛过去了。孟小北心想小爷是练太猛了,变化太大么,少棠没认出我? 领导一挥手,招呼道:“方成亮!” 方班长赶忙一立正:“有!” 罗班长低声没唤住人:“嗳……” 方班长一路小跑过去,立正,敬礼,接受训话。领导半笑不笑地向少棠表扬了几句小方,少棠好像也笑了。小方班长受宠若惊,端正地汇报学生们训练的军情。少棠出手,拉开膀子勒住方班长的肩,手指用力捏捏,肯定暗暗把人捏疼了、给下马威了。小班长毕竟年轻,被少棠眉眼间气场和手劲儿震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处放,一手下意识搂了少棠的后腰。 孟小北:“……” 罗小虎双臂抱胸,扭头看着:“搞个啥子嘛!……还搂腰了……” 结果这天,少棠愣是沉得住气,在军营里由领导陪同转了一圈,参观基地、后勤,没有找孟小北说话。 后来学生们排队上车,少棠远远看着,凝视儿子瘦瘦高高的背影。孟小北上车落座,少棠对小北微微一闭眼,眼底带笑,笔直站着,如道旁一株白杨树般挺拔、耀目,目送儿子军训结业,顺利离开军营。 方班长刚一走回来,迅速就被好战友罗小虎勾住肩膀,咬耳朵,一路小跑着拽走,问话去了! 罗小虎私下对他们班女生说,他与方成亮从不同地方过来参军,同年入伍,一起升班长,准备三年后同时退伍。离开部队之后可能不回家乡,好兄弟之间搭个伴,一起去深圳创业。深圳机会多,全国各地打工仔都有,英雄不问出处来路,两人打算合伙做个小买卖,发家致富! 大客车将学生们拉回城里,直到傍晚,孟小北从学校出来,准备回家过周末,在校门口看到少棠。 少棠站在胡同对面,将墨镜拽下鼻梁,露出一双眼,眼角微眯,对他勾勾手:过来吧。 少棠表情稳如泰山,分明一进军营就认出他,故意不搭理呢! 孟小北心里抖得飞起来,赶忙屁颠颠的,端着齐步小跑的姿势跑过去,摞下书包,立正。他拔了一个标准的军姿,后脚跟一磕,“啪”,敬军礼。 他身上是沾染尘土的迷彩服,仍戴着军帽。 少棠双眼仿佛燃起一丛微弱的火焰,瞳仁一亮。也是一瞬间反应,少棠手臂动作平稳流畅,在孟小北眼前滑过一道端庄的弧线,“啪”,严肃地回了一个更帅的军礼。 两个男人都是挺拔的姿态,目光平视。 少棠问:“训得好吗?” 孟小北声音压低,但中气十足,话音硬朗:“报告老公,圆满完成训练任务!今天开会还拿了标兵小红花!!!” 少棠顿时展露笑容,眼角眯出一片迷人的纹路,眼珠漆黑。 少棠只顿了一下,上前抱住儿子肩膀……光天化日,街道上,两人没有任何亲热腻歪的动作,少棠给了小北一个战友间很男人的拥抱,用力捏一捏肩胛骨,拍拍后背。一捏就感觉得到,孟小北后背骨头结实,上臂肌肉都鼓起来。少棠特意拉过小北两手,仔细捋了捋十根手指,确认没伤着。 少棠:“脸晒黑了。” 小北:“嗯,帅吧?” 少棠淡定一笑:“帅,以前一直是男孩样,现在看,是个硬朗爷们儿了。” 小北窄窄的眼皮下有开心激动,还绷着劲儿:“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接我,中午在军营里你装看不见我……我现在配得上你吧?” 少棠眉头轻动:“你一直就跟我很配。” 第七十九章美院男神 孟小北脸瘦下来,青春期的婴儿肥就都不见了,脸型拉长,双眼就显得更细润修长,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这时开始露出几分日漫男主画风,恰好踩到流行的尖端。赵丹郭凯敏式的浓眉大眼传统美男子慢慢不流行了,长得像孟小北这样的,女孩子喜欢。 少棠端详了很久,儿子成长过程每一个阶段,都有属于那个阶段的性情气质,总有些不一样的味道。两人在一起十多年了,少棠是那个“静”的,小北是动态的,小北一直在变化。少棠觉着自己十分幸运,他的北北,长大了最后变成个他最待见最帅的样儿……两人走出巷口,少棠在副食店窗口买了一袋子牛肉烧饼,一杯豆浆,递给小北。少棠一摆头:“我还要找我小舅谈事,你先回你奶奶家。” 孟小北眉头顿时拧起来:“周末啊!!你不回家陪我,让我奶奶陪我?!” 少棠说:“最近忙,抽空吧。” 孟小北:“忙得不回家了?那我找谁去?” 少棠反问:“你上大学,不是应该住宿舍?” 孟小北蓦地涌出强烈怨望和不平衡,辩驳道:“本地学生周末都可以回家啊!……一直都住宿舍,那我跟别的同学,跟那些没有内什么什么的人,有什么区别?” 少棠故意逗他:“什么啊,你有哪个什么啊?” 孟小北扬手一亮左手无名指,你还跟小爷玩儿赖你赖得掉么! 孟小北说:“我也是你男人,你对我有该履行的义务!!!……周末给我乖乖回家!回家!回家回家跟我回家啊啊啊……” 刚说长成了硬朗成熟的爷们,一转眼,立刻又抽回一头长着胎毛滚地撒泼的臭儿子德性。 孟小北拎着牛肉烧饼,一路又掐又撵,就差手里拎一根皮鞭抽着赶着,不依不饶。 少棠笑了,甩开大步在前面走。孟小北在背后捏少棠后腰的肌肉,就是中午在军营里,少棠被小方班长搂过那地方!本来心里就憋着火,孟小北狠狠捏了好几下,手指探到少棠衬衫里面,每一下都捏到肉,让少棠记住他的手感。旁人也就敢隔着衣服揽一下小爹的腰,这个人只有咱才能扒开衣服尽情的这样,那样,孟小北这么一想,醋味儿也就酸碱中和了……那天两人到家,一起冲进厕所,冲澡,少棠给大宝贝儿搓背,搓了足有半个小时。 孟小北的迷彩服脱在客厅地板上,裤筒几乎可以立在那里,脏得看不出本色。他还舍不得扔掉这套衣服,而且坚决不洗,洗干净就失去了保存价值!他要直接挂到卧室墙上,摆一个“军旗+迷彩装+军用小水壶+钢种饭盆”的军营造型,留作人生履历的纪念。 少棠说,你还要把你散发着男人味儿的衣服挂咱卧室的墙上?!小裤衩多少天没洗,你也留着挂起来? 孟小北说,这叫艺术,你都不懂吧!! 后来孟小北还真的把以上四样东西配成一幅造型,然后订他们家墙上了。 搞艺术的,那个脑回路和独特品味,少棠自从同居伊始,就慢慢领略到了……洗完澡搓掉一身泥,孟小北说他一下子甩掉半斤的分量,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浑身每一片毛孔打开,仿佛都能自由地呼吸了——军训期间一直堵着,憋死老子了。 两人同时扑向大床,然后开始相扑,争久别重逢之后的上下体位! 少棠一脚把儿子踹开,下命令:“俯卧撑,三十个标准的,看谁先做完!” 两人都是军人的干劲效率,并排趴到地上,谁赢谁就在上边。孟小北刚一趴下,小前臂都好像短了一截,直接就没撑起来胸部撞地:“哎呦,老子刚从魔鬼训练营回来,我还没有恢复战斗力呢这么比不公平!!” 少棠笑出声:“没恢复战斗力你忒么还想干我,你干得动?” “还是你老子收拾你吧……” 少棠把人拦腰勒起来,掷到床上……孟小北也没反抗,以拥抱大床的姿势趴下。少棠把小北压在床上,挺进去的一瞬间夹得很爽。那地儿摩擦出的亲密感,让两人都舒服得发抖。他抚摸小北健壮的胸膛,忍不住俯身亲小北的脖子,后背,肩胛骨,仔细审视每一块骨骼肌肉。儿子仿佛和以前一样,又好像哪里都不太一样! 孟小北后颈晒得黝黑,小臂外侧被烈日酷暑曝晒成红褐色,身上各处都有训练留下的青紫小伤,胳膊肘破皮已经结痂,胸膛里呼吸声都更粗重。 少棠一双大手抚摸大宝贝儿的腰,忍不住道:“屁股肉都练瓷实了。” 孟小北侧过头,眼角瞥着少棠,喘息着说:“喜欢么。” 少棠说:“喜欢。” 孟小北扭过头瞧了瞧自己屁股,噗嗤乐了:“我现在也成了两头黑,中段白了!我屁股比你还白!” 两人做到一半,又掉过来,扒着互相检视对方的颜色身段。其实是小北身上其他部位晒黑了,晒成新兵蛋子肤色,衣服遮住晒不到的地方,就凸显细致白嫩。 孟小北立即发现新情趣,拍着床说,“上回去北京动物园写生,看见圈里有两头马来貘正在交配。马来貘你知道不,就是两头黑,中段白,就跟咱俩现在颜色一模一样!咱两人就像那两头貘哈哈哈……” 床铺上两条强健的身体纠缠,粗鲁地喘息。少棠再次将孟小北压在身下,骑上后胯,雄性动物蓬勃的欲速则不达望与强悍火力全部集中到小北的屁股,把孟小北撞得神智颠倒,眼神逐渐凌乱,叫床声很糙……小北的臀部因为颜色对比鲜明,被推挤开时臀肉微微颤动。年轻健康的身体因动情而勃起,再顺服地承受冲撞,发根处汗水淋漓,脖颈涨红,那样子诱人又刺激,让少棠宠爱得不行。 少棠凝视着小北喘息享受的样子,突然狠狠地下压,一把攥住儿子两腿之间勃动的家伙。 小北略痛楚地一哼:“唔……” 少棠撞着,粗鲁地调戏:“让我摸摸,那玩意儿也练黑练粗了么……粗了没有……” 小北:“嗯,想、想你,的时候,就、就粗了……啊……” 孟小北一句话被少棠撞得连不成整句,身体不断被撞到床边,再被拖回来。他下身一塌糊涂,臀部肌肉突然痉挛,像被电击到身体最敏感脆弱的地方,长长地吼了一嗓子,吼出这些日子分离的岁月里艰难悠长的想念。 ……开学,孟小北住进学校宿舍。那时美院仍在城里,民国时期旧址,大教室敞亮通透,学生宿舍略显拥挤局促。 大一学生选课繁忙,孟小北选的六门课里,有姓郝的老头子教的西方美学鉴赏。教授特意向他打听确认,那套漫画能不能出版完结,不可半途而废。老头叮嘱,下回再出版,用你自己本名,别搞乱七八糟小日本名儿,从进大学这一天开始,你的一切作品、成就,将来都是要为你的人生履历添姿增色的;搞艺术不能过分争名逐利,但是咱们也不要糟蹋出名的机会! 孟小北大一期间,断断续续将最初那套《汽车人》漫画作品完结,据说最终卖出十几万套。 他舍友王宇辉说,“孟小北这就是咱兄弟之间的缘分,这套书老子买了全套然后裱起来,压箱底,以后留给我儿子孙子们看!” 孟小北一共赚到小几千块钱。当然,自从考上大学闯荡北京城画手圈这一刻起,他的人生目标、眼光,早就不在这区区一笔漫画稿费。 他们宿舍,住着一窝潇洒不群、放荡不羁的汉子,未来的天才艺术家。每个汉子床铺上挂着极具个人风格特色的床帷,有手编,有泼墨涂鸦,还有苗风手工蜡染!墙上有几人合作的壁画彩绘。一张大书桌上摆着某室友设计的美院新校区建筑群,仿真模型。 楼道两侧墙壁,挂着油画版画,中间两道铁丝绳,晾了两排内裤和床单。有人在楼梯把手上铺开晾晒上色的大幅画布……孟小北在返校后不久,专门画了一本《基地风云》四格漫画,就以他们班小方教官和小罗教官为主人公,军训生活为主线情节,描绘两个英俊帅气憨萌可爱的小战士,在军训营里操练大学新生,与男生女生们斗智斗勇顺便战友间发展纯洁友谊的故事。那时好像还没有“基友”这词呢,也没有清水腐向漫画的概念,孟小北又踩红线了。 漫画寄到两位主人公手里,方班长代表他与罗小虎二人,专门给他们班写了信过来。 后来,大约在一年之后,某一天,孟小北在宿舍接到罗班长电话。他扯着脖子吼,把他屋男生从楼道水房都喊回来。 罗小虎在电话里贼兴奋的:“猜老子现在在哪里!……我和方成亮我俩在深圳嘞!” 孟小北惊讶:“怎么不在部队里,你们放假了么?” 罗小虎说:“放啥子假呦,我俩已经退伍了!!来深圳投靠亲戚,开个小店,跑货,挣钱了嘛……” “我俩借钱买了一辆小面包,亮子在门外卸货呢,让老子全权代表他,给你们报个平安撒!” 孟小北赞道:“你两个好厉害嘛,恭祝亮哥和虎哥生意顺利,平平安安,早日发财!” 罗小虎笑不正经:“小兄弟们好好学习,大学毕业都要成才呦!……下回来深圳你们一定呼我,老子带你们玩儿……” 这也是罗小虎与方成亮往他们宿舍打过的唯一一通电话。隔着大半个中国,山高水远,孟小北想,那俩人应该一直在深圳,待了许多年,创业和生活辛苦,却也很快乐吧。人生中无数个萍水相逢,很多人都是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擦肩而过就不再重逢,却在脑海里留下难忘的青春印迹,浪漫情怀。 ……大学期间,少棠就去过美院一回,还是因为某一次校庆活动,学校有文艺演出和画展,少棠在百忙之中抽空赏个光。 少棠往他们宿舍楼道里一露面,迅速引发交通不畅,粉丝围观! 王宇辉披散着半长的头发,端洗脚盆从水房出来,瞧见少棠,十分夸张地往后一仰,做撅倒状! 王宇辉一手端盆,指着少棠:“嗳林硕林硕、王涛、海波你们快出来!……这不是孟小北画的那个谁吗,‘赛大卫’啊!!” 楼道里每间宿舍都探出若干个脑袋,张望,对少棠打招呼:“大卫你好!叔叔好叔叔好,欢迎造访我们89级男生宿舍……” 少棠多大人了,在外面见世面可多了,一听就明白大概是咋回事。 少棠当时还是压得住范儿的,抖着长裤裤脚,在无数视线交错下绷着脸穿过长长的楼道,据学生们事后评价,走得跟男模似的,夏天衣服薄,透视效果好,身材每一块骨骼肌肉显露出的比例都帅爆了。其实少棠耳垂都在微微发红,极力抿着嘴角,终于走到儿子宿舍门口,一头钻进去。 小北宿舍,几个大男孩客气激动地起身,夹道相迎,给少棠倒茶让座,切西瓜吃。有人盯着少棠的脸型鼻梁两眼都射出绿光,像欣赏石膏雕塑,手痒,立刻就回身想要端起画夹,来一张大头素描。 孟小北在屋中央左右一指:“嗳,嗳!我干爹不能随便画,这是我的独家专用模特,能让你们画着玩儿的么?” 王宇辉道:“以前没见活人,今天终于领略风采,以后素描课大卫小卫的头像老子都看不上眼了。” 臭儿子是年级风云人物,专业成绩高中一甲探花招进来,很多人都知道。孟小北艺考时那幅素描作品,后来被选作考试优秀范本,挂在学院展厅。于是所有人都看过了。这画,与画中模特,就一起出名儿了。 傍晚橘色的夕阳照在大书桌上,在脸上打出漂亮光影。少棠也不客气,拿了一牙西瓜吃。一声不吭默默嚼西瓜的样子,就是一幅画。 刘海波说:“叔叔,我们都久仰您大名。我们班女生,给孟小北当初那幅艺考作品就起名叫《赛大卫侧面坐姿夹烟全身像》!” 少棠一乐:“赛大卫什么的,就别提了,我只听说过姜大卫。” 林硕正经地说:“孟小北原来你没有瞎画,你干爸爸,嘴唇上真有一颗痣。” 孟小北得意:“当然有,我是写实派的。” 王宇辉嚎叫:“这还叫赛大卫?……这是赛梦露啊!!!” 少棠绷住脸,姿态沉着稳重,往孟小北床边端然一坐,也不扭扭捏捏,很大方地拉开架势:“想画就画,上手都快点儿,我坐不住啊,不能坐太久,老是想动。” 睡上铺的林硕,这时拉开小北床铺的帷子,少棠扭头一看,小北床里满墙贴的,尽是以他为原型各种表情姿势的素描和速写,生动,酷肖,仿佛满墙,满眼,晃动的都是他的影子……少棠就来过这一回,以后再也不好意思来学校里逛,心里却是有滋有味儿的。心被一片温暖的海水吞没,从未有过的平静、安稳。 少棠参观他们校庆日美术展厅的落成典礼。展出画作里,有小北的两幅素描作品。 少棠一看就皱眉了,大庭广众人山人海的,不好意思看,可是又忍不住掉头回来琢磨,咬着嘴唇。 孟小北在背后,悄悄用下巴蹭少棠肩膀:“看女人呢?” 少棠顿时不爽,反问:“老子就看了两眼,你画的时候看了多久?” 孟小北说:“画了三个多小时吧。” 少棠:“就这么没穿衣服画的?还是你当时把她想象成这样?” 孟小北:“就是这样的,人体写生么!一间大教室里几十口子人呢,你别想歪。” 少棠说:“老子不是不懂艺术,我知道你们都画人体写生。” 孟小北哄道:“都五十多岁大妈了,绝对没有你好看!我们这儿就招不到年轻模特,都是郊区来的老头老太太,你放两百八十个心吧!” 少棠哼道:“下回甭画别人,你来画我啊,我不让你画?” 少棠不冷不热来这么一句,扭头傲气地走了。孟小北一看,哎呦,还小心眼不高兴呢! 少棠从学校出来,走出胡同口,站在大街上,迎风抽烟,这时才一摸胸口,从上衣兜里摸出戒指,重新戴回手上。 孟小北迟钝,这时才发现:“哦,你刚才给摘掉啦……” 少棠:“嗯。” 不用解释。 半晌,孟小北说:“我不怕被人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少棠道:“等你大学毕业再说这话。现在不行,你是大学生,学校对你还是有生杀大权。” 少棠心里想得很明白,儿子一天一天大了,他不会无限期拖下去那样好像他一个大老爷们占儿子的便宜。该办的事情,他迟早要解决,该他必须面对的暴风骤雨,一切可能的苛责非难,他不会让孟小北替他承受。无论未来几年发生什么,他都要保护儿子不受伤害。 第八十章恋爱季节      孟小北想画不穿衣服的少棠,他不是没有条件画,而是画出来他还舍不得拿给外人看。   不是少棠不给他画,而是少棠那几年很忙。刚调入大厦,替公司办事,三十小几岁,正是一个男人体力精力与处事经验达到完美结合的年龄,这时不拼事业,更待何时,   少棠经常是在孟小北还在学校上课时,突然回家了,累得不能动,衣服都懒得脱掉,将自己掷到床上,仰着,呼呼睡一下午。   睡起了才懒洋洋地从屋里晃出来,洗澡,换衣服,然后又出门谈事了,都等不到儿子周末回来相聚。   有人呼他。少棠低头一看,呼机上显示:【我结婚了,不祝贺一句吗!】   号码不认识,少棠一头雾水,谁啊,谁结婚了?   他出门,将车开进大厦停车场,旁边车位停了一辆很炫的红色三菱越野,让他多看了好几眼。满大街都是桑塔纳捷达富康这“老三样”的年代,能倒腾来一辆进口三菱在大街上晃悠,很扎眼的。   少棠迈步进入大厅,旁边咖啡座里蹿出来一道黑影,阿猫阿狗见肉骨头扑上来似的,蹿着,一把重重拍了他肩膀:“嗳!看见咱没有?”   少棠蹙眉,等着对方“哗啦啦”一摘墨镜,一抖肩膀,才认出来:“呵,段——红宇。”   段少爷除了脑门上微微显出几道横条皱纹,还是老样子,一笑嘴歪,在广东师傅开的发廊里,烫了个南方阔佬时兴的短卷发,透着嘚瑟的土潮,手里夹一根雪茄。   少棠面无表情,特稳,微一点头:“门外那小红车,看着像女士开的,是你车吧?”   段红宇嘿嘿一乐:“干嘛啊少棠,别女士开的啊,好车!”   少棠:“有事?”   段红宇:“可不有事么,我这一年给你打那么多趟电话,也找不见你。”   少棠懒得理:“不好意思,换单位换办公室了。”   段红宇从西装口袋里抖出一张红色信封,连带他的名片,抖给少棠,嘴角笑得玩味。   少棠这才晃过神:“我说是谁,原来是你小子要结婚?”   段红宇煞有介事道:“我这么大喜的事,不能不通知你啊,老子还得谢谢你这大媒呢!!”   少棠打开请柬一搂。   请柬上写的一清二楚,新人名字。少棠是真没想到,段红宇这小混账,娶的对象竟然是当初从他们部队骂骂咧咧着走人、随后一去不复返的陈晓鸥,那位陈文艺兵!   “成,我办了件好事,积了一项功德,我当初就觉得你俩特般配!”少棠自个儿都乐了,大大方方一抱拳,“恭贺新婚,早生贵子啊!”   段红宇毫不掩饰道:“贵子已经在我媳妇肚子里怀上了,她这么大岁数竟然都能怀上,这也命中注定了——不然我能娶她啊?”   少棠说:“你俩挺好!一箭双雕了,两件大事您一气儿都办了。”   段红宇搂住人,拉至僻静处,眼神一递:“说说你,两件大事你办了几件?”   少棠面不改色:“我啥事没有,没媳妇,没孩子,你就别忙了。”   少棠心里的真心话是,老子有媳妇,也有儿子,我媳妇就是我儿子,一个抵你两个强。   段红宇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接口道:“这么多年单着,是在等我吧?还对老子当年一份深情念念不舍旧情难忘呢吧!”   少棠嘴角一耸,眼仁都不起波澜:“婚礼我就不出席了,到时我那份随礼一定到。以后天高水远,祝好吧。”   段红宇眼底有情意,挺亲热地捏捏肩,脸贴得很近:“别这么冷淡嘛,说真的,少棠,是我对你念念不忘。这么多年吧……玩儿得多了,还是觉得,谁都不如你,你丫忒么就是老子十六岁的初恋啊!你看那电视剧演的,《十六岁花季》,老子当年正是花季少男的时候,在咱们玉泉路大院里,就看中你了。你就是我的‘陈非儿’啊,就是女神啊!”   “操……”少棠被膈应坏了,一挥手,撤开肩膀,扭头走人,白白了您呐。   段红宇冲他背影还喊了一句,嗳,虽然老子现在已婚身份,但是,不影响咱多年兄弟情谊哈,你随时还来找我,找我想干什么老子都奉陪……   少棠用毫无留恋的挺拔的背影告诉段少爷,你有多远滚多远吧。      段少爷婚礼定在八月里一个吉祥的双日子,宴请京城众多红贵子弟,各路生意伙伴、狐朋狗友,在贵宾楼,排场特大。据说饭店门口停一水进口小轿车,像车展。少棠确实没露面去见新人那两位“熟人”,只随了一份红包。   这些陈年旧事,花花草草,少棠基本没跟儿子提过。孟小北都不知道,他干爹过去二十年青春岁月里,竟然还有段公子这号人,时不时出来诈个尸呢!   孟小北偶尔在课间接到少棠传呼,说:【天凉注意添衣服。】   等他再回呼过去,这人可能已经坐飞机到上海广州了,抓不到人!   有一回回家,孟小北在客厅饭桌上发现一只新的摩托罗拉小黑。桌上有少棠留的字条:【出汉显了,这个是给你的,我自己也有,有事呼我。】   孟小北拨电话过去,向呼台小姐叫板:“汉显也不好用,你们有能显人影儿的寻呼机吗?就是在我机子里显示出,对面那个人他到底现在在干什么呢?!”   孟小北那时头脑里就大致有了网络即时视频的概念。   呼台小姐很温柔,不疾不徐地回绝客户无厘头要求:“先生,我们行业尚未开发出您说的那种呼机,请问您想留什么言。”   孟小北粗嗓吼了一句:“你就跟19080说,媳妇,老子想看你人,你赶紧给我回家!!!!”   不给我回家,难不成有外心了么。   孟小北心想,我都喊“媳妇”了,少棠还不露面,下回做爱,不喊你“大宝宝”了,爷就在你屁股上,刻“媳妇”两个字!!   ……      再说孟小京,哥俩同年来北京念大学,户口都迁到大学里,正经成为北京教育部下辖重点大学的高材生。两人虽然同城,见面机会并不多,平时各忙各的,极少联系。   小北在北京还有一处“外宅”,孟小京连外宅都没有,这孩子也一定不愿意经常过去他奶奶家,逢年过节才勉强去一趟,给他爷爷送两瓶酒。孟小京常去他姥姥家,与姥姥家几个舅舅更亲。马宝纯娘家祖上是亲族中有地位的人,老贵族,家里在风俗上很讲究,老人都戴小白帽,床头供奉羊皮书《古兰经》。家里饮食,什么能吃什么不吃,极其讲究。早上烙饦饦馍配腊羊肉,午饭吃牛羊肉泡馍,开宴奉行“九碗三行”。   ……   聂卉放假抽空来北京,在中戏门口等男朋友。   不时有打扮入时的靓丽女孩从门里走出来,穿着热裤,裤边短得从后面露出小半个屁股,露两条大长腿,扭着从胡同里走出去。校门口一左一右那两家卖煎饼的,可有眼福了,一边摊着煎饼,眼不停瞄着一拨一拨美女走过去。校门口常有各色私家车辆,甚至高干军牌车,候在那里,从学校里接女生走……   孟小京出来,淡粉色T恤,黑色水洗布裤子,气质也不一样了,阳光时尚。   孟小京拉过聂卉的手,聂卉眼睛一翻:“呦,谁给你买的衣服,这么好看?”   孟小京说:“我自己买的,真的不骗你。”   “可便宜了,T恤二十,裤子五十。”   聂卉:“哪有这么便宜的衣服?”   孟小京说:“全北京大街上大家都穿这么便宜的,谁整天逛高档商场?动物园批发市场,你跟我去看看吗?”   聂卉乐了:“不去!……我给你买那些衣服,你还穿吗?”   孟小京说:“你买的那些,我上台演戏或者学校里文艺演出时候穿,我当演出服,平时穿还怕把你穿坏了。”   聂卉心里满意了,抿嘴乐,手指一撩,烫得很漂亮的长卷发在风中轻扬。孟小京是她的初恋,即便两人现在牛郎织女,分隔两地上大学,初恋的美好感情难以忘怀。   两人去王府井逛街,孟小京讲学校里上课的事,形体课,一群男生穿黑色健美裤抻腿,跳小天鹅舞。表演课,老师给他们放西方经典爱情电影,做表演分析,跟学生们说,“表演要有生活基础,实践经验,演唐山大地震你不必一定亲身经历过大地震,因为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也是没有经历过的,你演假了观众可能看不出来!但是,演爱情戏,一男一女在一起,那感觉必须真实、生活化,演瞎了你立刻就在观众面前露馅!”   “没谈过恋爱的同学,回去赶紧找人谈个恋爱!没接过吻的,找自己男朋友女朋友,练练亲嘴儿!”   聂卉冷哼:“老师都让你去找,赶紧下手,学校里有女生追你吧?!”   “老师说,有女朋友的回去练练接吻。”孟小京当街搂了聂卉,一歪头,嘴唇密密实实地罩上去……      聂卉来北京期间,因为这姑娘在中间热情张罗,电话里呼朋唤友,孟小北孟小京两伙人凑一起,出去玩了一趟。   孟小北呼祁亮:【我弟女朋友来北京,一起出去玩?】   祁亮回呼:【陪客户吃饭呢。找你男人陪你啊?】   孟小北炸毛:【我男人都把我甩了!你也敢甩我!!!】   男人在每个不同的成长阶段,生理、心理、感情上,都难免经历各种起伏波动,心思难测。对于小北祁亮这年龄,是从男孩向着真正的男人成长过渡。对于少棠,是一个三十岁单身男人为人夫之后在事业上进取在生活上撑起一个家的年纪,压力和心思就各有不同。   祁亮自从念大学以后,生意经念得更溜,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游刃有余。   祁亮就在他们工业学院门口,很繁华的一条小街上,开了一间寻呼机店,也卖各种小电器。他是店老板,平时他在学校上课,雇几个哥们帮他看店!他的铁杆发小申大伟,当年没有考上高中,念了个类似职高的学校,当然也就没念大学。申大伟于是就过来帮祁亮看店,平时都是这人在店里忙,年末分红,一起发财。     用祁亮私下自己的话说:“老子童年时代认识的小伙伴,比后来在社会上拉生意认识的酒肉朋友,可靠得多!我告诉你吧孟小北,这世界上,我连我爸都不信,男人都他妈靠不住!我就信你,还有大伟,你们两个对我,绝对不会变心!!”   孟小北进店,很拽地一招呼:“小伟子——出来接驾。”   申大伟埋头在柜台上给客人推销,一抬头:“呦,北——公公!”   俩人穷逗贫,把顾客都逗乐了。孟小北说:“滚。”   申大伟把客人摞给别人伺候,勾勾手:“你进来。”   孟小北溜到柜台里面,往椅子上一坐,端一杯茶水,那架势好像他是这店的老板。申大伟从带锁的柜台里拿出两台日本进口的相机,给孟小北摆弄。   孟小北说:“亮亮就把店推给你管?这老板当得也太滋润!”   申大伟长得高壮,往店里一镇,挺能压住场子。穿一身皱巴巴灰色西服,西裤下面配一双沾土的黑皮鞋,腰里别两只CALL机,典型九十年代初个体私营小老板的打扮。申大伟说:“你看祁亮那号人,他能干什么啊?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就一张嘴能白呼,干活儿特别懒,天生就是当少爷的!”   “但是咱亮亮就是那张脸俊,讨人喜欢,跑个工商啊、税务局、城管局、公安派出所这些地方,每回都是他拎个包去办事,我不去!”      偏巧就是这天,老伙伴们正在闲聊,一个穿洋纱泡泡袖和牛仔热裤的女孩进来,身材丰满,前凸后翘,眉眼嘴唇都涂过妆。   女孩进门不看柜台,直截了当问:“祁亮呢?”   申大伟:“不在。”   女孩:“他在哪呢?”   申大伟:“我不知道,你呼他啊。”   女孩嘟囔:“大伟,我呼得着他我还来找你?……什么人啊,没这样的,正主不靠谱,朋友也不靠谱!”   申大伟斜支棱着一只白眼。   孟小北看着,那女孩径直进了柜台,从员工饮水机里接水喝,储藏柜里竟然有她专用的一只马克杯。女孩还从柜台里直接拿了一个摩托罗拉,说换一个新的,顺手将旧机子丢给申大伟,这就算是“以旧换新”了。   孟小北拼命打眼色:这人忒么谁啊?   申大伟用口型说:祁亮的……内个啥!   孟小北瞪眼:啊?!   女孩挺漂亮的,又眼观六路,耳聪目明,扭头问:“大伟,你说我什么呢?”   申大伟皮笑肉不笑得:“呵呵,说你是亮亮他们学校的校花呢,说你特美。”   女孩叫杨颖,还真是他们工业学院公认的校花。杨颖回眸一乐,热裤包着屁股扭出店门,回头对孟小北抛个妩媚眼神:“你就是孟小北吧,早听祁亮说过你,美院高材生,艺术家,你先坐啊别客气,我晚上再来,大家一起吃饭。”   孟小北:“……”   孟小北心里腾起一片异样,看这姑娘极不舒服,那时就觉得不妙!   老子跟祁亮穿开裆裤时候就认识了,老子在这店里从来不讲客气——你谁啊?   他扭头,急赤白脸地质问申大伟:“你不知道祁亮身边已经有人么,就是内谁!这女的怎么回事!”   申大伟哼道:“就是那男老师么,谁不知道……我也瞧不上这位,整天跑咱们店里又吃又拿,不用付钱走账,你去问亮亮吧。”   “反正她拿了东西我都记账,省得被人以为是我拿的,回头直接报给亮亮,让他自己收拾擦屁股。哥们儿之间不能过问这种事,问了怕伤和气。”   大伟人看着粗,心挺细的,想得明白。   孟小北不以为然,咱们仨什么关系的死党,老子认识你多少年了,不能过问你这种事?!   ……      于是,周末,一行人搭伴去西郊新开的石景山游乐园。石景山当时是北京第一家仿欧美迪斯尼风格的主题游乐园,特别火爆,地铁一号线专门辟出一站,“八角村-游乐园站”。从这一站拥下车的,都是一家子一家子组团带孩子来游乐园的。门票是通票,相当贵,阔小姐聂卉掏钱请客,连吃带玩。   孟小北把电话打到亮亮家,听见对面那两人的对话。   萧老师说,“我还是不去了,你们去玩儿。我又不会游泳,又对那些电动游艺不敢兴趣,不扫你兴,下午还有课,你和小北去玩。”   祁亮:“哦……你每回都这样,我已经扫兴啦!”   衣服摩擦的声音,萧老师抱着人摇了摇:“乖,我晚上包馄饨吧,晚上你回来吃饭。有送货的我帮你签收。”   祁亮:“那好吧。”   祁亮与萧老师相差十好几岁,性格一动一静,很多时候,就仿佛不是一辈的人了。时间拖得愈久,这种差异愈发明显,尖锐。   坐地铁的路上,祁亮说:“我再叫个人出来吧,人多好玩。”   孟小北斜眼看着某人,问:“你叫谁来,男的女的?”   祁亮说:“你不认识……同学,女的。”   孟小北干脆地道:“杨颖吧?我认识,你别叫她来,我烦。”   祁亮莫名:“你烦她干嘛?”   孟小北对亮亮确实不客气,爷们儿气势上来了,口吻像教训媳妇:“你蒙我傻啊?‘同学’个屁!” 第八十一章      在石景山游乐园里这一整天,就看孟小京与聂卉那一对异地情侣,小别胜新婚呢,极其恩爱,自始至终黏在一起,走路都贴着。他们在“激流勇进”队伍里排了足足一个小时。那一小时期间,孟小京就握着聂卉双肩,二人含情脉脉对视。本来就是俊男美女,活像童话城堡里王子公主摆pose,黏糊得都懒得换一下亲密姿势……   孟小北和祁亮站在后面,各怀心思,不是滋味,都不爽。   孟小京有意无意问了一句,“你干爹最近好久没露面。”   孟小北,“……嗯。”   孟小北心里有理由不爽,非常有理,非常憋屈,只是不愿在熟人面前栽面儿。聂卉为什么来北京呢?这都八月了!!孟小京快要过生日了剧院排练没时间回家探亲,聂卉专程跑来北京陪男友!……可是自己也快过生日了啊!   结果,“激流勇进”的队还没排到,某两个人,在队伍中间,当众吵起来。   孟小北憋不住,就这个熊脾气,率先发起挑衅:“亮亮你就作吧,杨颖跟你什么关系?”   祁亮说:“同学。”   孟小北:“是你同班吗?”   祁亮:“比我大两届,大三的。”   孟小北:“隔着一届,都能勾搭到一窝,你那两只爪子伸到多远啊!同学就能跑到你店里,随便拿走东西,不给钱?谁替她付钱走账?”   祁亮墨墨迹迹:“怎么啦,朋友么……你这回过生日,我不是也送你一个新的小相机?我对朋友都这样。”   孟小北直勾勾抵着祁亮的鼻子:“她跟你的关系,已经能用我和你的关系,做这种修辞类比了?老子跟你一桌吃一床睡穿一条裤子,她也跟你一床睡穿一条裤子啊?”   祁亮语塞,撅着嘴巴,闷闷地道:“孟小北咱俩不提杨颖行么?出来玩儿有她什么事啊。”      孟小北也觉着,哥们儿这么多年,认识萧逸萧老师也这么多年了,大家凑在一起,有一种经历了风雨千帆过尽终于寻到归路港湾的稳定感,安全感。原本都好好的,亮亮你想干嘛?   他与亮亮大伟这么多年好哥们儿,平时无话不谈,铁板一块,亲密不可拆分。潜意识里,彼此身边的朋友圈,都是互相认识熟络的,哥们儿之间“筛”过的、认可的!只有这位杨小姐,孟小北天然地看不顺眼,仿佛自己与亮亮之间突然被人插一杠子,小团体里挤进一个陌生人,第三者。   坐完“激流勇进”下来,孟小北手插裤兜径自走路,表情像亮亮欠他八百块钱。祁亮自知理亏,在孟小北屁股后面一路追着,灰溜溜的,往日傲娇气焰全不见了,恢复小时候那个屁虫样儿。   祁亮低声道:“其实,也不是你想象那样。”   孟小北反问:“你就说实话吧,老子过来人,一眼就看出来,那女生跟你有一腿。”   祁亮沉默,竟然没有反驳。   祁亮说:“孟小北,你说咱们这样的人,难道就一辈子不找女人?我将来就不结婚了么?”   “我查好多资料,看了一些书。我也说不清……我算‘那种人’吗?”   “我每回出去跟我爸生意上的朋友吃饭,那些老板,身边都会带着伴儿、小蜜。他们也都会问我。男人么,有了事业自然就想要有家庭,这是一个男的出门在外的门面,就像我身上穿的这身带牌子的衣服,我不能光屁股出去做事!我跟萧老师,这辈子不可能结婚,又没有小孩,家里冷冷清清,我不想等我四十岁时候还单着。”   孟小北问:“可是,萧老师知道这事?他如果知道了,你打算怎么跟他解释你有小蜜?”   祁亮说:“……他早知道了。”   孟小北猛停住脚:“他知道你在外面有女朋友?他不管你?!”   祁亮:“……他,唉,说过两次。”   孟小北再重复一遍:“他知道?!”   “所以你现在就是,家里有一个,家外面再养一个?!亮亮老子今天第一天认识你,你可真是祁建东射出来的亲儿子,不用验DNA我都知道,你跟你亲爸最般配了。”   孟小北说话带着一股狠劲儿,突然就气坏了。      孟小京和聂卉回过头来,有些吃惊:“孟小北你干嘛啊?……”   孟小京聂卉都不认识萧逸是哪位,然而这两人都是人精,听两句就明白,默默看着,事不关己,不发表意见。   孟小北就是被触动某根神经,或许就是一个月没见着少棠的人,从心理上欲求不满,外部受到冷落内心又憋一股子邪火,热胀冷缩得,他快要炸了。看他弟弟成双成对,他心里不平衡,整个人情绪暴躁,突然就冒火了,天马座小宇宙爆发!   站在石景山游乐场那座大喷泉底下,孟小北当街扥着祁亮,一定要把话讲清楚。“亮亮你自己好好想想,在你最孤独最困难那段日子,高二高三临近高考,北京最乱最危险那几个月,你爸你妈都不管你,谁陪在你身边照顾你?做人要有良心吧!”   祁亮一副死狗样子,咕哝道:“老子也挺有良心的,我对他也很好,有房住,有车开。”   孟小北说:“那将来呢?你不想四十岁一个人单着,你怕孤独冷清,等你结婚那天把萧逸甩了,他不就是四十岁一个人单着了?你这不是把人家给坑了吗!!!”   祁亮就是摇摆不定的性子,破罐破摔道:“……我也没想好,反正我还小,拖着呗。”   孟小北说:“你不小了,什么烂事!”   祁亮脸面受挫,怒,回了一句:“孟小北你是我男人啊,你至于么!萧逸都不管我,你管的着么,真事儿妈。”   “我事儿妈?”孟小北吼道:“老子要是你男人,不收拾你满地找牙才怪了!也就是你们家那位脾气太好,把你惯坏了!”   “你说萧逸不管你,可是出这种事,他心里能舒服,能好受?”   “像我和少棠,他会背着我在外面再养个小的,我能背着他在外面胡搞?……跟别人结婚,多么伤害对方啊,我们俩绝对就不会!!”   孟小北说着说着把自己绕进去,用情太深,仿佛感同身受。年纪不小了,他是成年男人的心态,具有情感和肉体上的独占欲望。他无法想象,如果是少棠背着他在外面乱搞,有了“外室”,无论是搞男妖精还是女妖精,敢对咱不忠,你小北爷爷提刀捅人的心都有了!      好哥们儿之间,不能过问感情纠葛,不能谈女人,这是触痛男人的敏感点,绝对伤兄弟情谊。   祁亮脸庞涨红,攥着两手站在喷泉空场上,焦躁得原地绕圈,然后蹲在地上,把脸埋起来。   看得出,心里也经历挣扎煎熬,他也在乎孟小北对他的看法。   祁亮对孟小北也吼:“我告诉你孟小北,当初就是因为你,因为你和萧逸,是你们两个在我身边把我带歪了!如果不是你们俩,我会变成今天这样子吗我把自己拗成同性恋!!!”   周围有路过的游人,瞄他们,眼光惊诧异样。那就是社会上大多数人听到那三个字的表情。   孟小北气坏了:“滚你妈的,是老子指使你跟萧逸同居的?是老子让你用人家萧逸又当补课老师又当住家保姆的吗!”     他发怒时,颈上两道青筋跳动,就是属狮子的。   “亮亮你他妈真会过日子,不愧是做生意的,大伟在学校这边儿给你看着店,萧老师在那边儿家里给你做饭暖被窝,你正好轻省了你什么都不用干,整天野在外面,所以你有时间泡妞!”   “我操……我操!……你这不是人渣了么!!!”   孟小北连说好几句粗口,火大,骂人了。      孟小北与祁亮认识超过十二年了,共同成长的岁月已经度过一个生肖轮回,与祁亮的感情绝对超过他对孟小京的血缘兄弟情。这是他与亮亮平生第一回吵架,在他二十岁生日前夕。   而且还是当着他弟和弟妹的面,这件事让他特别懊恼,特别没面子。孟小北是个内心敏感偶尔自卑的人。他与少棠老夫老夫之间,感情偶然遭遇一段空虚萧条的时期,出来玩儿,他一个人形单影只,本来就索然无味。亮亮竟然也与萧老师发生危机。反而是原本最受家里亲戚朋友诟病、谁都不看好的聂卉与孟小京,那一对儿,甜蜜恩爱闪得人眼瞎!这一切都令他感受到对比的落差,感到沮丧,丢脸,难过。   孟小北后来反复思考,亮亮变了吗?   亮亮其实一直就这样,这个人没有变,混在社会上十年,个人生活一塌糊涂。   祁亮长在一个婚姻破裂的家庭,青春期就这样过来的,父母就不和,出轨外遇。祁亮倘若恋爱婚姻能像个正常人样儿,一帆风顺,那只能靠天赋和造化。如今看来,生活很残酷,人生不是安徒生笔下的童话。祁亮的父母对不起亮亮,亮亮也暗算过他爸,连累过萧老师,将来还不知继续祸害谁呢,就是一笔糊涂账。   少棠……少棠父母也是婚姻破裂吧?离婚的吧?   孟小北又开始瞎琢磨了,脑细胞过度活跃旺盛,每回坐在大教室里,高凳上,沉默作画的时候,脑子里就慢慢走神,心神不定。   亮亮一家子都做生意,个体户,如今早就是十万元户,估摸着身家直奔百万。在这个不谈政治只争先富物欲横流的年代,祁建东与祁亮这一对熊父子,简直可说就是时代的先锋,社会的楷模,邓小平有华夏特色社会主义的坚定执行者和最完美体现!进入九十年代的中国,没有信仰,没有理想,没有道德情操,“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就是绝对真理!下海经商、干个体、十万元户,就是社会上大部分人追求的目标。他们美院有一位退休的老教授,拒绝返聘代课,就每天和老伴俩人在胡同口推个食品车,卖煎饼肉夹馍炸臭豆腐。老头子说,这样比他在单位里画工笔国画收入可观太多了!   少棠现在也整天忙公家事,平时难得回一趟家,可能是累的,话很少。偶尔说两句,也是公司物资批条子、股市期货占土地,他们总参下辖部门里那一套事。八十年代倒卖捞金大潮势头过去了,国家各行业迅速迈入市场化,新一轮股市资本运作和圈地运动在国内兴起。而且,北京马上要召开国际盛会,各方人马都认准这块肥肉。少棠在被窝里搂着小北聊天,有时聊着聊着就能睡过去,累得像狗。   人卯足心思拼事业的时候,难免忽略身边需要关照体贴的人。   少棠毕竟是男人,不会像个女人似的,整天沉浸甜言蜜语,满足于小资情怀,有时难免就忽略到,家里还有个已经成年、感情身体需求旺盛的大儿子。   每个人都在拼命往前奔,然而这路走着走着,就容易走岔了,甚至走反了。孟小北这样想着。   ……   傍晚,孟小北走在天坛公园墙外的小街上,听着街边小贩吆喝,从回民作坊买了两个牛肉夹馅烧饼,边吃边看街边人生百态。南城大街上鲜花簇拥,横幅盈动。道旁烟火缭绕,新疆小贩大量进京,当街卖最传统的铁槽子碳烤羊肉串,街边有情侣拎着一把铁钳子肉串走过。   孟小北在胡同口公用电话窗口,赌气CALL了少棠:【今天再不回家,老子去你公司捉你,让你公司都知道!】他回想祁亮撒泼时质问的一些话,我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怎么就把自己拗成同性恋了,将来怎么办呢。   偶尔情绪受挫时,就容易胡思乱想,也怕感情将来得不到回报。      孟小北提前三站下了公车,绕着天坛公园走回家,吹吹风。   他这时还不知道,家里谁接到他的呼叫,正摩拳擦掌等着他呢。   他刚走到他们家楼下,眼角一瞥,蓦地愣住。   少棠的车竟然在。   这人在家呢?!   孟小北顺着视线跑过去,就是少棠平时出入公司开的那辆改装的军绿色切诺基。车里当然没人,然而他一眼就瞅见,车后座上放着几个包装漂亮的礼品纸袋。   他拽车门,拽不开,锁了。   某人好像就是故意的,后车窗给他留一道相当宽的缝,胳膊将将能伸进去。   大夏天的,光天化日,小区里人来人往。孟小北就围着这车转悠,实在按捺不住,不管那么多,把手探进那道缝,去够车里的东西!   他整个人贴在车窗上,扒住,半个身子快要钻进去,脸挤在车顶一侧,指尖——呃——   孟小北整张脸都憋红了,狠命够着:“我靠……靠……就一差点儿了……不带这样玩儿我的啊混蛋!……”   路过的大婶说了一句:“小伙子,干什么呐?”   孟小北说:“够东西嘛。”   大婶说:“是你的车?”   孟小北粗声道:“我媳妇的!媳妇蔫儿犯坏,把我锁车外了把钥匙拿走啦!”   他手指头和半边脸几乎抽筋,好不容易把袋子拉到跟前,拨弄着看到里面的东西,心头像突然绽开一片欢畅的情绪,绿野蓝天,美翻了。几小时前那些郁闷、猜忌,整整一天的怨夫火气,突然间就消散了。   喜,愁,哀,乐,就是为了一个人。   他然后就发现,自己被当猴耍了,车窗缝还太窄,东西看得见,竟然拿不出来!!   孟小北急出一身兴奋的汗,汗珠洋洋洒洒挂在脑门和嘴唇上。他转身撒欢奔进楼道,家里有他更盼望的“礼物”等他。 第八十二章千里月圆      客厅壁灯昏黄,一亮一暗,光线动人。饭桌上有生日大蛋糕,做好的饭菜用白盘子扣住,保着温。看得出来,有个人在家里忙活挺久了。厨房灶台尚带余温,卧室门后挂着少棠换下来的夹克衫西裤。   孟小北在每个房间转过犄角旮旯都找了,兴冲冲的,愣没找见大活人。刚才明明还CALL过一通,小爹这是玩儿躲猫猫么,   厨房窗户向外推开了半扇,下面有动静。   孟小北伸脖子往窗外一看,   小北喊道,“少棠,……你怎么在下边儿?……你快上来啊!!”   在他下方位置,距离几层楼的深度,少棠显然已经等他很久。少棠撩一撩发型,淡定而潇洒,仰脸笑着,朝他挥挥手。   他们家住十二层。这栋高层塔楼是这样的,阳台这一面直上直下,视野开阔,在厨房这一侧,九层的位置建有平台,种了一些植物。维修小门锁着,一般来说上不去人,当然,除了少棠这种有本事走窗户、爬下去再爬上来的!   少棠笑容很俊,计划得逞了,送了儿子一个惊喜,还挺得意。   一身白衬衫,军绿色长裤,这就是当初,十几年前两人初相识,年轻轻的打扮。   孟小北心想,我就说么,小爹这种人,是会别扭害臊躲起来的吗!他真没想到,少棠多少天没回家,专等这一天,给他来一出意想不到,逗他开心。他连忙挥手朝下面喊:“你快上来——下面危险——”     楼层很高,而且高层风大,孟小北的喊声迅速淹没在耳畔呼呼的风声里。外面大街上车水马龙,汽车喇叭声、车胎与路面摩擦声不绝于耳,两人隔空遥遥对视,目光如炬,仿佛徜徉在天地间,彼此看得到对方眸子里闪动的真诚光芒。暮色笼罩城市,天边仅余最后一道灿烂的晚霞……      少棠准备充分,老男人对媳妇咱就不扭捏了,迅速拿出准备好的冷荧光棒。   这是他们野战部队在野外演习作战用的一种信号棒,能在深山老林黑夜里发出橘色光芒。少棠心虚似的左右观望一下,确定没被人围观,赶紧在下面比划,孟小北在上面看,荧光棒在淡淡夜色里划出I LOVE YOU的字样。   少棠自嘲地乐了,耳朵微红。   从来没这么庸俗搞笑过。   这也就是为了讨好北北,被逼的。艺校美院的大学生们,都热衷浪漫和生活情趣,少棠也想让小北开心。   少棠比划完,摇一摇手中亮光,伸手在空中打个示爱的手势。孟小北在上面笑得肚子都疼了,隔空指着少棠,简直想要扯开喉咙在窗口嚎叫,多大岁数了,这才真是老鸟发骚!他却没有嚎出口,突然感动,喉咙发哽。   小北招呼:“你快上来——”   少棠酷酷地一挥手,用手势表达:你让开。   少棠虽然是玩儿悬的,生性仍是谨慎,腰上系了一根很韧很结实的保险绳。绳索另一端沿窗棱固定在屋内。少棠看好角度,手一拨拢,让开,看你爹的本事。   少棠原本想弄一支玫瑰花叼嘴里,后来觉着实在太傻帽。他回头张望大街上,确认风平浪静,这时后撤几步,在水泥平台上助跑,然后突然蹿上!这人仿佛能在垂直九十度的墙壁上、直上直下行走,如履平地。   盘旋的风中,高楼外墙上,少棠是徒手,扒着墙外的棱缝、管道,一切可以抓手和落脚的东西,再攀上十层楼一户人家的窗台,腰部用力,往上一悠,又蹿上十一层……   孟小北紧张坏了,半张着嘴,看少棠就像电视里演的蜘蛛人一样,就是一眨眼片刻,爬了三层楼高。少棠眉头漆黑专注,额角有汗,一双大手粗糙,腰腿刚健有力,向他攀上来,耳畔风声呼啸。倘若这时候,这几层的人家碰巧从厨房窗子往外看,就能看见一条身形从纱窗外面攀爬着,一晃掠过。   两人之间距离一尺一尺逼近,孟小北双眼骤然模糊,眼球被霞光蛰痛,蒙了一层氤氲的雾。天生文艺细胞丰富,孟小北是那种很容易动感情的人,眼前人仿佛跋涉过千山万水,趟过岁月里一道道沟坎波澜,匍匐着,向着他艰难前行,不畏一切关隘险阻……   两个牛郎终于月圆之夜相会,孟小北一伸手,少棠扒住窗台,一只大手掌猛攥住小北的手,握住,十指紧扣,手劲儿带着坚定的信念。   两人都行走在路上,没有人走岔。他一路走着,偶尔停下脚步,迷茫,而少棠永远就站在他前面半步之遥,回头等他,牵住他的手……孟小北眼眶一热,少棠眼底也有水光,生活美好得令他想哭。   少棠脸色涨红,满头汗,喘着自嘲了一句:“真是岁数大了,不能跟二十多岁时比,肌肉都松垮了!以前真没有这么费劲。”   孟小北傻笑出声:“你干嘛啊……”   “过生日么,给你个惊喜!”少棠人还挂在窗台外面,悬空着。孟小北抱过这人肩膀连拖带拽,从窗口狼狈地拽进来,两人紧紧抱着……      这是孟小北二十岁这年的生日,他经历最浪漫一个生日。有礼物,有晚餐,还有个英俊潇洒爬上爬下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汉子。   当兵多年的男人,骨子里没太多浪漫情趣,也不说肉麻话。少棠也不会别的,能想出来的点子,就是用自己一副好身板顶上,来一个攀岩摘桃送花什么的。男人么,在家就是博媳妇一乐。   少棠慵懒地躺在大床中央,遍体汗水,让儿子骑在臀上。孟小北干得卖力,一边冲撞着一边俯下身,亲吻少棠轮廓俊美的胸肌,吸吮胸前暗红色一点。   少棠低头,眼神宠溺,顺手在小北带疤痕的脑门上弹个脑呗儿:“小狗,吃你爹的奶呢。”   孟小北狠命吸了一口,不要脸地说:“嗯,从小就爱吃你的奶。”   两人都嗤嗤地笑,讲男人之间最猥琐的情话。   少棠睫毛和指尖都是汗,享受的时候脖颈向后仰去,喉结有节奏地上下滑动,颈上青筋微跳。少棠不太叫床,只在小狼狗折腾得太猛的时候,偶尔发出低哑的闷声,像从胸腔里轰鸣出的共振,像老城喑喑的钟鸣。那声音很性感。   孟小北抬起小爹一条大腿,凝视少棠健壮的腰,很有肌肉感的结实的臀部,然后用力刺进去,看着少棠眉头微蹙被他捅穿身体,让他干得身体大开。他有那么几分怨望发泄出来的快感,失落的感情得到补偿。   少棠也看出来了,低声道:“对不起啊,彻底忙完这阵,就陪你。”   孟小北问:“你什么时候忙完?”   少棠说:“脑子里不关心国事,你没看满大街都挂横幅彩带,还有大熊猫吉祥物旗子,写着‘喜迎亚运’?好几个场馆,卡着开幕式之前刚刚内部装修完工,场馆设备调试、专业安保布置、外联业务,很多都是我们部队的公司,协助亚委会和总局一起搞的,举全北京资源和人力物力。不然单靠总局那帮浆糊,自己搞这么大规模的洲际运动会?”   “你就是大熊猫,吉祥物……”孟小北挺腰一撞,撞得少棠住口。   少棠两腿勾住儿子的腰,转头伸手从床头摸了一只烟,点上。   小北:“走神呢?”   少棠:“想烟了。”   小北:“就没想我?!”   少棠嘴角一弯,笑得潇洒,把烟递到小北嘴里,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孟小北掐住少棠的腰,把人拽起来,下面结合着,面对面抱着磨蹭冲撞,任由思念的热浪将感官知觉吞没……      那天晚上,寿星佬撒开欢,陆续接连干了好几趟,汗水湿透床单,做得酣畅淋漓,雄风大展。孟小北半道忽然想起来,拿彩笔在他小爹屁股上写了“媳妇”二字,左右屁股蛋上,一边写一个大字。   少棠扭身一看,嘴角轻耸:“今天你的日子,老子不跟你计较,随便你闹,媳妇我就当这一天,明天你等着。”   没两个回合,少棠后胯上那俩字,就在不断冲撞摩擦之间,被汗水冲刷掉。孟小北本来熊孩子犯坏,看中那根塑料的形状粗大的荧光棒,坏笑着比划。   少棠一看:“别用那个,不行。”   小北:“试试,舒服。”   少棠眼色一递:“袋子里有礼物,给你准备的。”   孟小北赶忙拆礼物包装,发现了大秘密:“我靠,少棠你买这个!……哈哈,来一个来一个!”   孟小北返身兴奋地扑向某人,迅即就被他小爹用锁腿技狠狠钳住,压上,分开两条大腿……      ******      那件事过去没几日,孟小北祁亮这对人前吵过架的哥们,在人后迅速又和好了,因为祁亮又病了,进医院住了半月。   少棠和小北到朝阳医院看望亮亮,开车刚到住院部楼下,小北远远看到,萧老师骑一辆自行车过来,车把上挂了两只大号保温桶,后座上夹着西瓜。   萧老师捏闸停车,小心翼翼地伸腿下车,同时保持住车把平衡,怕把沉甸甸的保温壶打翻。随后又发现后座夹的西瓜要掉、要掉!!可是他没有第三只手了。孟小北有眼力价,跳下车赶紧跑过去帮忙,先把瓜卸下来,又接过两只保温桶。真不知道萧逸这人出家门的时候,怎么拿的这么多东西,一路大老远骑过来,多不容易……      祁亮一见孟小北就嚷:“哎呦你也不早点儿来,小逸逸回家弄饭,我一人可闷了……我特想打游戏!”   孟小北一指:“你就作吧!”   祁亮这小身子骨,真不像个能给人当爷们儿的。据说是在家里旧病复发,厕所里疼得直接坐地上快休克了,疼得直掉眼泪。还是萧老师把这孩子送来医院急诊,折腾,导尿,消炎,受老大的罪了。   亮亮就是小时候没人管,没人疼,长期一个人生活混乱,小孩的年纪不爱运动,成天十几个小时闷在家里打游戏,一动不动,不喝水,憋尿,自己把自己身体糟蹋坏了。他是这几间病房里,最年轻一个得慢性前列腺炎和肾盂肾炎的。左右隔壁床人家都是六十多岁老家伙,这明明是个老头病。   孟小北很毒地说:“活该你那玩意儿还没怎么用,就坏了。”   祁亮这回老实了,有气无力糗在被窝里,舌头一歪,做了个死相:“孟小北你个没同情心的,我都病成这样,你还叨叨叨叨……”   孟小北说:“等以后你丫彻底不能‘人道’了,废掉了,萧老师你甭再管这人!”   造什么孽,受什么罪,也挺可怜的,可怜又可恶,孟小北心想。   萧逸摸摸祁亮的头,眼神带着宠溺,还要把祁亮上半身抱起来,脱掉汗津津的衣服,给擦了身,换上一身干净衣服。   祁亮生病住院不耽误那张嘴,把萧老师做的炒菜米饭和煲的一壶竹荪木耳鸡汤都吃了。     大热天的,中午跑一个来回做饭再送饭,萧逸衬衫后面湿漉漉的一片,摘下眼镜擦一擦。这人就坐在床边,凝望祁亮吃东西,不时悄悄安慰几句。祁亮喝汤喝多了,然后就躺下排尿,输尿管里液体一滴一滴慢慢流到床下尿盂里,萧老师再端去厕所。   孟小北悄悄对他男人说:“你看亮亮那副死狗样儿,你再看萧逸,哄孩子似的,像是祁亮在外面还有个傍家么?”   少棠一旁默默打量,摇头:“看不出来。”   孟小北:“萧老师不知怎么想的,他真的太爱亮亮了!亮亮乖的时候也确实好,又会赚钱,又长得俊……我靠,这样萧老师都能忍!”   “少棠,如果我在外面包个小的,然后我生病住院了,你能像他那样,给我做饭给我端尿伺候我?”   孟小北站在病房窗边,脸冲外,低声问。   少棠哼了一句:“老子还给你做饭?你敢有别人,我绝饶不了你,剥你一层皮。”   孟小北嘴巴撅高,评价道:“所以,你对我爱得有限,你对我感情还是有条件的。就没有萧逸人家爱得那么宽容大度,无私无欲无求!”   少棠说:“他那样,是不正常。成年人之前的爱情,都是有条件的,理智的,而且是相互的。情感是有独占欲的,是要完完全全拥有彼此,会想要结婚,成个家,这些想法天经地义。”   “单向付出的无止境无原则没有立场的爱,两人之间那样就是关系不平等,一头热一头冷,不可能维持长久。”   少棠表情平静,一字一句。   孟小北点头,还是他家少棠脑筋清楚。爱情是有独占欲望和排他性的,是想要完完全全相互占有,合二为一,彼此之间怎么可能容下别人?   ……      祁亮这一病,他那个小蜜杨颖,就来医院病房转了一圈,逗留个把小时,然后就颠了,临走拿了几个水果吃,把祁亮一只电子表拿走自己戴了——当然这种“拿”都是有去无回。孟小北后来一段时间里,也掌握这一规律。祁亮这小混球,只要生活遇到困难特别需要萧老师体贴照顾的时候,两人关系就迅速亲密许多,形影不离。这厮但凡只要日子舒坦好过,冬眠缓过来了,勒个操的,立刻故态复萌,心思又摇摆起来,如此往复循环,大学期间一直如此,折腾了四年。   祁亮也不是故意要耍花心,他即便自己不花,扑上来的蜜蜂蝴蝶数都数不清。他就是北京城里最亮眼的那一类小尖孙,又帅,又二,又痞,平时大大咧咧出手阔绰,爱显摆,别人不吃他的吃谁呢?   孟小北说:“祁亮你不是花心,说你花心都是抬举你!你丫就是人傻,又太有钱!”   “自己的日子,你怎么就过不明白了呢!”   …… 第八十三章亚洲雄风      少棠又帮萧逸牵线介绍了一个赚外快的工作,很来钱。国家开放十多年,来华投资的外企越来越多,在北京的外国人也多。回想八十年代初,老百姓在大街上瞅见一两个高个子黄毛,都跟看北京动物园里跑出来一头猩猩河马似的,围着人家说“哈喽儿”,觉着特新鲜。等到九十年代,满大街经常碰见老外,还有在动批和三里屯摆摊的外国人,外国“倒爷”都见怪不怪了。许多来华企业的高管,拖家带口,在北京长期生活,于是就有一些比较有背景的教育机构,专门给外国高管和生意人开办培训班。   培训班有各种级别,汉语初级班中级班高级班,口语强化班,还有《商务贸易汉语班》、《日常生活口语班》、《中文书报阅读理解》、《汉语文学鉴赏》等等,五花八门的,这就是一个汉语版的“新东方”,终极目的是赚歪果仁的钱。   教歪果仁说汉语这事,只要是会说中国话的,都可以。但培训班收钱高,来上课的好歹都是公司白领高管,教师也要有相应层次。少棠他们大厦里的文化公司,就是幕后投资机构,于是少棠把萧老师介绍进去。萧逸肯定是教高级汉语,阅读理解和中文鉴赏什么的。   这工作,又比之前教中考补习班工资拔高很多。而且,早期来中国的老外成分没那么杂,素质教养还都算八国联军洋鬼子里的精品,经常结课之后给萧老师送礼品,小费可观。   萧逸一直特感激少棠,觉着少棠待人办事有人情味儿,对身边朋友都仗义。   少棠私下逗萧老师:“当初,是你盯上我们家北北了吧?你还对孩子他奶奶说,小北内什么,内什么长得不好,需要做手术切了,到底有这回事没有?!”   萧逸一听这个,脸就红了,当年在学校里暗恋自己学生的糗事,这是他永远洗不白的黑历史。   二人坐在东四十条立交桥头大厦二层的咖啡厅,少棠请萧老师喝咖啡。他工作地点在此,在某一层有超豪的办公室。   少棠发觉萧逸那人害臊的时候,尤其可笑,脸从鼻尖某一点开始泛红,红迹逐渐罩住全脸,低头抿嘴,捏个小咖啡勺在杯子里乱搅合快把一杯咖啡都晃洒了。   萧逸说:“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我原本就是说的小亮,小亮那时就缺乏父母关心照料,身体就有毛病。结果那一回,约莫是小北的奶奶,从学校听岔了么……”   少棠差点儿一口咖啡喷出来,擦嘴,大笑:“我这人多么负责任!后来我还真带亮亮去做了那个手术,你算是歪打正着了,亮亮总归还是落你手里!”   萧逸腼腆一笑,脸庞从落地玻璃窗映出一层红光。   少棠说:“你以后打算一直这样?亮亮在感情上,能定下来?”   萧逸直接就摇头:“他不会现在定下来,他才只有多大年纪?”   少棠:“那你就愿意?”   萧老师仿佛也想过很久,牙齿在下唇留下齿痕:“小亮爱玩儿,又正是在外面广交朋友的年龄,他就尚未长大、成熟,我不愿意又怎样?男孩子成长的必然过程,我也不能揠苗助长,我没有能力将一只青苹果化学催熟。或许等他二十五、三十了,明确自己想要什么,到时再选择。”   少棠无语,你确定祁亮那小混蛋,到时就一定选择你?!   萧逸眼望窗外,眼里分明充溢一层水光,有不认命和不甘心,眉心、眼底,都洇出想要抓牢身边人的情谊和渴望。   “谁不想有个家?……我现在至少、至少和小亮一起,互相爱护照顾,像个家的样子,至少现在和他共同生活的人,是我,不是别人。自我十八岁来北京那天起,我就没有家了,我一直独身生活。找一个‘伴儿’太难,像小亮这样的男孩,本心很单纯,善良,乖的时候很可爱,这样的人,生活中已经很少。”   萧逸说话语速一向比较慢,眼里有柔情。   “我一直坚信,我是最适合照顾小亮的那个人,只有我对他最好。他对我也有感情,他不是绝情绝义的人,他就是优柔寡断……他不会轻易就放弃这段感情。”   少棠深深地看着萧老师,半晌:“感情没那么简单,不是你一厢情愿对对方好,这孩子他就能死心塌地!”   少棠说话语速就快,偶尔显得霸道,当仁不让。   “老子也是过来人,我们这个年纪,去……去爱一个……十几二十岁的男孩子,陪伴这孩子一路成长,感情的发生也是潜移默化互相引领人生方向的一个过程。我相信,这一路上,我们家孟小北,他不仅仅把我当成他男友,爱人,伴侣,我就是他人生第一个偶像,他少年时代向往和努力模仿的一个对象。孟小北拿筷子、抽烟和走路的姿势都学我!……当然抽烟不是好事这个坏毛病赖我!”   “小北也向往军营,想当个硬汉,也懂得奋斗向上。我用我一切能力去影响他,去指引他在一些事情上的方向,当我认为他做得不对的时候,我一定会直接明确地告诉他,他不懂,老子教他!我会教给他我认为正确的人生观,社会价值观念,感情观。我绝不姑息容忍触及我底线的事情。他敢在外边儿乱来,老子抽他,抽到他认清楚我是谁!!”   “所以小北很服我。”   “他也很像我,他就是另一个我,我就是另一个他,这么多年,不用分彼此。”   “他如果‘自爱’,看重这些年他自己走过的人生路、经历的事,他就会爱我,就一定会珍惜。”   少棠说到最后,嗓音有些抖,眼眶微红,有几分感慨,也非常自信。一手轻搭桌上,坐姿侧影庄重,纹丝不动稳如泰山。   两人这样走过来,十年了。   萧逸神情震动,看着贺少棠,好像少棠才是那个当老师的。   如果自爱,就会相爱。   有些事,就是想得到,做不来。有些坚韧不移的感情,生命中的幸运,普罗众生或许一生都无可企及,只能仰视,摸不着边。   ……      这时是九零年,动乱风波已过去一年多,血色记忆在人心中迅速地淡漠。这年九月,北京城首次迎来这一级别的大型综合洲际运动会。长安街、平安大街、南北中轴路上,到处拉起横幅,道旁金菊锦簇。街道两侧路灯上,从远至近,挂着两溜“熊猫盼盼”的旗标,望不见尽头。   亚运开幕,开幕式上点燃火炬,工人体育场放飞万只和平鸽,全城一片喜庆欢腾。   这年亦是多事之秋,盛事与战事接踵而至,亚运前夕伊拉克入侵了科威特,美国迫不及待参战,海湾战争全面爆发。亚委会主席在科威特打挂了,给盛会蒙上一层战火硝烟惨烈的哀伤,中国代表团却也没有被战争影响比赛状态,趁乱席卷金牌,电视转播里是一片振奋民心的爱国豪情。   孟小北他们美院学生,由老师带队,给组委会干苦力。他们参与男篮男排赛场的场地背景、广告牌的绘画制作。一群大学生日夜奋战,一天画上十个小时,七八人分成一组,负责一张大的广告招贴画。他们吃住都在体育馆里,睡大通铺,不回家,相当艰苦,为运动会奉献青春,喊口号热情高涨。赛事正式拉开战幕,他们这拨人换一身衣服,作为学生志愿者,维持赛场秩序。   有一回从运动馆跑出来见面,孟小北跟少棠吹嘘显摆:“男排小伙子们,简直帅毙了啊!!而且居然都特白,整天在馆里捂得吧,皮肤可细腻了!……我要了一堆签名,我都留起来,嘿嘿嘿!”    少棠盯人的眼神带有刮磨感,带毛刺,挠着孟小北喜形于色的脸:“观察够仔细的?两米的人,你站在高凳上贴着脸看人家皮肤细腻不细腻吧?”   孟小北:“有你这么踩乎我的么?”   少棠:“有你这样在你男人面前夸别的男人么?……夸两句行了!”   “运动员都太高,你跟人家身材不合,一长一短,差了三十公分,怎么玩儿啊!”少棠补充一句,笑出几分暧昧,小黑痦子颤动,心情特好。   孟小北凶狠地扑向少棠,少棠甩开。两个人在广场上大笑着疯跑,一追一逃,一路惊飞一大片肥肥白白横拽着走路的和平鸽。      这年音像店里最流行歌曲,是韦唯刘欢演唱的亚运主题曲《亚洲雄风》,歌曲雄浑大气,大街小巷传唱。   学校里都追小虎队红孩儿,东大桥附近建起一座个体私营书摊市场,俗称“东大桥大棚”,各种漫画走俏,港台明星杂志贴画火爆京城。孟小北也听说,后来,祁亮那个能折腾的,把他的CALL机摊子摆到东大桥大棚里了。那地方人特多,摊位每天的流水惊人,雇两个人都不够他们忙。   祁亮很有赚小孩钱的眼光,可能因为他当年就这么过来的,知道小学生初中生最喜欢什么。社会经济发展了,这帮小孩手里攥的压岁钱,也翻倍增长,真真是“人傻钱多”,最容易忽悠。祁亮是弄来台湾和南韩的纸样子,然后找他爸爸熟人的印刷厂,印制台版南韩版的贺卡、台历、水晶贴纸,式样时尚精美。当时年代彩印是比较贵的,能拿到便宜的彩印价格压低成本,再高价卖给学生,一张三块钱的贺卡他净赚一块八,他一个月何止卖出几千张!就凭这一商机,祁亮这小子又赚翻了。这项业务是祁亮日后鼓捣的文化公司的前身,最初的稚嫩雏形。   有些人,就是天生长了一双能捞金聚财的爪子,随便搞什么都能发财——此为孟小北语。   孟小北与北京一家少儿出版社签了正规合同,画一整套小人书,自编自创自绘。钱不算多,但是是他最热衷钻研并且花费精力的一类作品。沉浸在充满奇幻想象力的动漫世界里,比画石膏像、或者给外面公司画呆板的千篇一律的装饰油画有意思。   这是孟小北后来许多年的兴趣所在。少棠说,“北北,你小子仿佛就一直长不大,你就是孩子,成年人成熟审美的东西,你不感兴趣。”   孟小北点头,“没错啊,符合成年男人成熟审美观的事物,迄今为止,我最感兴趣的是你。除了跟你有个什么之外,我还是不要长大,我就这样挺好嘛!”   用爱好来赚钱,钱不在多少,小北认为这很划算,他很享受这样的大学生活。   他在他大学同学之间,也属于很早开始出去赚外快的,每月零花钱很多。念大学很便宜,国家经费供养,学生每年只需缴几百元学费住宿费,国家还发助学金,每年甚至能倒赚回钱。孟小北已经不需吃用家里的,隔三差五回奶奶家,还提个烟酒、烤鸭、稻香村点心匣子什么,可会来事儿了!拽七拽八晃进家门,哄得他爷爷奶奶姑姑们,甭提多么待见他疼爱他!      孟建民在小北二十岁生日那天打电话回家,特意想给老大祝生日,听儿子汇报思想。   结果老太太说,你儿子?   你儿子刚在家里吃完中饭,又颠儿啦,颠儿回少棠家去啦!   孟建民被蒙在鼓里,以前都不知道:“孟小北平时不住您家里?”   老太太说:“他不是念大学嘛,住学校宿舍。”   孟建民:“北京学生周末可以回家吧?”   老太太说:“周末他回来吃个午饭,晚上就走啦。”   孟建民:“那小子晚上住哪?”   老太太说:“少棠有新房子么,离他城里学校也近,方便,而且碑碑就爱住那,就让他住去呗!……”   孟建民在电话里沉默。他从这时开始怀疑少棠,憋在心里不说。      亚运期间全城欢庆,少棠他们分公司,负责运动员村及涉外酒店经营开发,弄到各种赛事的票。孟小北因此借光看了不少比赛。   他有一次拿到游泳馆的票,还是好座位,叫上祁亮申大伟,三人结伴看游泳比赛。    那届亚运会,中国游泳队横空出世一名帅哥,名叫沈坚强,一届赛事一人独得好几枚金牌。   贵宾席距离比赛池子特别近,孟小北用裸眼瞄着,忍不住赞:“沈坚强身材太棒了,真白啊,浪里白鱼似的感觉!人长得也不错,帅。”   祁亮说:“这些人身上那么光溜,是男的么,他们不长毛?”   孟小北:“你土不土啊,人家都刮的,刮干净了在电视上亮相,好看。”   祁亮暧昧地一挤眼睛:“那你跟内谁,平常,内个啥之前,刮么?”   孟小北:“甭扯到我,刮不刮又不给你看。”   申大伟说:“你们俩够了啊,照顾一下,这边还坐着一个那方面正常的男人。”   孟小北问:“亮亮你跟那个杨颖断没有?”   祁亮说:“想断,不是那么容易断的。”   孟小北问:“你别告诉我说,是那女的勾引你,某天晚上把你灌醉了,酒后乱来什么的,然后就扯不清了!”   祁亮挠挠鼻子,坦白:“还真让你说得差不多……我本来也没想怎么着,我真的没主动过!你们别逼我,我也想一头磕死。”   小北说:“学校里也有女孩追我,你看我在少棠面前我怎么表现?”   “追我弟的女孩更多,你看我们家孟小京,也牛掰发达了,中戏未来大明星了,这么多年甩聂卉了吗?你还不如孟小京有良心……真给老子丢人。”   大伟嘲讽道:“人蠢,就没救了。”   孟小北怒其不争地说:“你没白吃啊亮亮,她就是看上你开店有钱,拿你当凯子,你丫脑袋灌水泥了!……赶紧分赶紧分!”   申大伟也说:“亮亮,虽然我也不赞成你跟那个老师,毕竟两个男的……可是这个杨颖,你什么眼光?是天仙也不成!我告诉你啊,你以后要是跟她真凑成一对,别怪老子不认你这兄弟,太他妈掉价。”      据说,是因为杨颖插手了东大桥大棚摊位的生意,拿走两包各五百张的南韩版高档贺卡,还有一麻袋明星台历,说是让她表哥在小县城的店里代卖,结果生意没有做成,货也没拿回来,总之又把祁亮忽悠了。   其实没多少成本,祁亮并不在乎。然而,申大伟因为这事发火,非要对方表哥按进价把钱还上,在摊子上大吵一顿,之后掰了。大伟当家做主的CALL机门店不准那女孩进了,扬言“有她没我,有我就没她”。   这件事,也是杨颖做得比较蠢的地方,她不该为一丁点蝇头小利,轻易惹毛祁亮的兄弟,被群起不爽之。   聪明的女孩,谈对象时,不仅要抓牢一个男人的心,更要打通这人周围一群铁杆兄弟狐朋狗友的心,让对方朋友圈子都认同你这个人,你想钓住祁亮这个靓仔大款,将来才能有戏。这姑娘不是能干大事的人,缺乏长远布局、战略性眼光,为人行事就比富家千金聂小姐差太远了。聂卉尚知道放下身段,时不时卖个恩惠,很有策略地讨好男友的父母和亲哥哥,走群众路线,“地方包围中央”。杨颖敢惹小北和申大伟都不待见,这里面哪个是省油的灯?这就已经预示她将来与祁亮的这段结局,早晚都要黄。不然,亮亮就是自绝于人民。    第八十四章晚宴风流账      亚运赛事临近尾声,孟小北那时左手举小国旗,右手举熊猫旗,站在中轴线大马路旁,与许多市民一道,为马拉松比赛充当志愿观众,呐喊助威。   闭幕式前一天,傍晚,少棠开车把孟小北从学校接出来。   孟小北兴冲冲地从画室跑出来,白圆领衫挂着几块颜料,不修边幅的屌丝模样,一上车喘着说,“叫老子出来干啥,”   少棠端坐,握着方向盘,淡淡的,不怒自有威严:“这车上谁是‘老子’?”   孟小北咧嘴一笑,也不害臊:“老公老公,喊我贵干啊?”   老男人自尊得到满足,少棠一笑,说:“我不是让你换身衣服,你穿成这样跟我出去?”   “我平常不就这样。”孟小北顺手把T恤前身掀起来,往脸上来回一抹。他不经意间露出两溜健硕的腹肌,惹得少棠盯着帅儿子看了好一会儿,眼神不寻常,带电流。   少棠一脚油门,把儿子直接拉到王府井新开的商场,找了一间男士正装店,买衣服!   孟小北说:“不用吧!我又不是要结婚!”   定做是来不及了,少棠直接从店里拣了两套黑色和深灰色西装,硬逼着赶着,把小北推进试衣间。孟小北平常哪穿过这种衣服,还是高档纯毛料子,春夏季的薄款。   但孟小北年轻,身形瘦长,怎么打扮都错不了,无论是松垮邋遢的乞丐服,或者端肩修身的西服。   少棠前后扫了一眼,决策干脆利落:“深灰色稍显老气,黑色竖条这身好看,适合你年龄。就要这套,店员结账!”   少棠甚至让孟小北把新买的皮鞋袜子都换上,头发喷些发胶,抓出造型,整个人焕然一新,发着光的。      组委会以及参与运作的部门公司,在东长安街贵宾楼大宴会厅,办了一场晚宴,宴请各方名流,以及获得代表团嘉奖的名运动员。   饭店是香港霍家投资新建的,香港人,一直重金致力于体育届发展。整个会场金碧辉煌,灯火通明,头顶是炫目的水晶盘旋吊灯,会场内摆三十张大圆桌,黑压压一片人头,都是政商界名流,公司高管,还有媒体电视台的人。   孟小北一走进去,就被镇住了,半天不敢乱说话,双目直视前方,感觉无数人视线交错汇聚到周围。不太适应,场子有点儿压人。   贺少棠也穿一身靛黑色西服,比小北显得肩膀更宽、更魁梧有派。两人并肩大步走过大厅,孟小北的西装略掐腰,走起路显得他屁股很翘,双腿修直。少棠进门不久,就被熟人拦下,体育总局一个大头,拉着小贺同志聊了很久,一伙人高声谈笑,随后又凑头低语。   孟小北一人耍单,他谁都不认识,就蔫儿不唧站在柱子旁边,偷看少棠。少棠原来是这样的……   这也是少有的一回,少棠带他接触那样一个圈子,与孟小北平时走在国棉二厂合作社、穿大裤衩子趿拉板儿、手里拎一袋肉夹馍的世界,距离太遥远了,普通老百姓遥遥仰视都看不透的。   步入九十年代,港商外资进入内地更加频繁火热。而他们军方公司,为了迎合时代发展,业务重心也从兵工贸易向大众事业转移,触角慢慢深入房地产、股票信托、体育文化产业各个方面。凭借亚运东风,他们总公司,在北四环亚运村附近拿到好几块地,打算开发成酒店写字楼商贸一条街。京城北面从这时起,也逐渐繁华起来。   少棠端了两杯细口杯的香槟,递小北一杯,笑容很俊,低声逗小男孩:“干什么呢,吓得都不敢说话了?”   孟小北一口喝掉半杯香槟:“我哪有?我怕什么,我,随便看看。”   少棠乐:“好玩儿么?”   孟小北又一口喝干香槟,递回:“宝宝再帮我拿一杯,这么大个饭店转半天找不到一口水喝,渴死我了!”      开宴,少棠带小北在中间位置一张桌子坐了。拿到多枚金牌的知名运动员上台领奖,举起包金的奖杯。宴席是淮扬菜系,口感偏甜淡,虾仁和排骨黏黏糊糊,鱼是清蒸的,都不太对两人胃口。孟小北本着鸡贼性格,不能浪费,吃下很多。   中途,孟小北被他干爹携着,蹭到另一桌。少棠大方地招呼,握手,笑容俊朗:“瞿主任,您好您好!”   少棠一把拉过身后的人,推销介绍:“瞿总这我侄子,孟小北,在中央美院上学,念大二了,给几家出版社出过画册,也在电视台干过,出过动画片……”   孟小北让少棠把他吹得汗颜,嘴角抽动,谁出过动画片?!   他很乖巧地与电视台大佬握手,穿一身黑色西装的帅模样,挺能唬人,令对方抬眼上下打量他许久。在电视台混的人,见多识广,相人首先就看相貌气质,是否上得台面,眼都很毒。孟小北这时才发觉,身上这身毛料西服真没白花钱,人是需要包装的,少棠是有意带他入行。   其次,就是看你这人能不能侃,是否健谈。性子内向、话都说不利索的人,甭想混进电视台。   这一点,少棠帮不了儿子,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了。   于是后来那一个小时,孟小北就坐这桌,一边用叉子叉着哈密瓜火龙果猛吃、剥花生、喝香槟酒,一边与某主任神侃。   这主任是央视搞少儿节目的,然而大家都是普通人,男人平时都有业余爱好。主任问:“嗳,你看体育比赛么,都看什么?”   “看啊!”孟小北说,“亚运会我从头到尾看的直播,您说哪场比赛,我能给您描述出来!我还看男篮联赛,NBA,每周日下午咱们央视录播的意大利甲级联赛……”   瞿主任:“哦——意甲是体育部新开播的节目,他们正在试播,反响真不错!”   孟小北说:“我忠实观众啊,没说的!我还给主持人写信参加抽奖什么呢,可惜一回都没抽中我!”   瞿主任大笑:“我跟老宋他们很熟的嘛,回头我打个招呼,让宋老师送你一件隆巴多签名球衣嘛!……亚运半决赛看了没?我和台里同事赛前开注,结果我就压错,输了我一百块钱!”   孟小北嚼着橘子,顺手递给主任半个:“我也猜错,我以为韩国肯定进决赛白玩儿,这一定有黑幕啊!!!”   瞿主任兴奋道,“我告诉你吧小伙子,亚足联里面最黑,黑幕简直多了我一样一样给你摆!”   ……   主任五十岁一个老男人,也是开朗活跃的老小孩性格,两人聊得十分投机,性情合拍。主任挺高兴,说“我有几张闭幕式票,你想看足球决赛,我给你票,明天你到工体,咱们还能碰上,咱们再聊!”   ……        少棠一旁默默听了会儿,偷瞟小北兴致高昂手势联动的模样,悄悄离席。   儿子成年,一表人才,开口健谈,淡定自如,已经可以撒出去到社会上历练。   宴会临近尾声,会场上人影往来晃动。少棠去洗手间。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有人刻意盯梢他。少棠才一进洗手间,站在便池前,拉裤链,大门又开了,晃进来西装笔挺油光满面的段红宇,洗手间立刻弥漫几个品牌混合出的一股浓郁香水气味。   段红宇笑眯眯的:“少棠,哦不,以后得管你叫贺总,咱又见面了。”   少棠斜睨着人:“人还没到,一股哈喇味儿先扑鼻了,真呛。”   少棠早在会场就瞄见那两口子,陈文艺兵捧着大肚,浓妆坐在宴席前排。   少棠面不改色地掏家伙,解手。段红宇半笑不笑地看。少棠:“看什么?你身上没长?”   段红宇:“你好看呗。”   少棠:“有老婆的人,检点,别犯贱。”   段红宇凑近,表情严肃:“少棠,你不认为,咱俩关系还是相当特殊的?你的前女友,如今是老子现任老婆。咱哥俩,这是多么近的关系啊!隔着一层窗户膜,一指就透过去啊,有没有,有没有?”   少棠下边儿一哆嗦,抖了抖下身,老子真想一指戳漏你啊。   少棠在大理石台子旁洗手,段红宇面对镜子,眯细双眼:“少棠,老子找你有正事,东安对面那块地,被你们拿走了?怎么个意思,不给哥们开面儿啊?你们还跟我抢?”   贺少棠不看对方:“公司正常招标运作。”    段红宇:“你们老总后台确实牛掰,不然能拿到东长安街上这么好一块地?真他妈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只能去吃小虾米!”   少棠说:“你这只虾米,倘若不是当初你们一家子,把后勤部几项基建物资指标垄断了,你能吃撑成一条小金鱼儿?”   “你卖水泥都能发财,从里面赚多少?”   少棠说话时双眼眯出一丝精明促狭,一根食指立在唇边,像揶揄对方,做个手势,嘘。   段红宇蓦地瞪眼:“你什么意思?”   少棠:“你有部里正规批文?不怕人检举你们家干这些事?”   两人互相威胁几句,段公子脖颈子上有红筋跳动,掏出颗烟咬上,嗳嗳嗳,你姓贺的,你太不仗义了你揭老子的短?不就是当初你替某个部队厂子求军需指标,被老子占先了么,你不服是怎么的!      段红宇这拨高干,最初是怎样发家暴富、捞到第一桶金?其实全倚仗改革初期,国家部分放开市场之后,实行的“价格双轨”。政府在计划范围内强制压低部分生产资料的价格,同时又允许企业超产的那部分产量由市场需求定价,因此就出现了市场价格相对于计划内价格的一个差额。于是,就有人盯住这个巨大的空子,倒卖国家紧俏物资,低进高出,赚取差价,一夜暴富。   段红宇他爸是军区后勤的,他叔叔是商贸部的。段大少爷曾经在八十年代中期北京开始大兴土木、建造亚运场馆酒店的时候,利用内部指标,从河北国有钢厂倒腾钢材。钢材的计划内定价不到700元一吨,弄到市场上他能卖到将近2000元。质量好的建筑用木材,在东三省是两百元一立方米,他从东北倒腾到北京,就变成七八百一立方米。   段红宇一开始尚亲自出马,各地跑,后来觉着这样简直太累了,赚得太慢,后来干脆就倒卖指标和批文,一张纸就能赚几万十几万。他在长安街某大楼上租一个写字间,雇几个人,做成个皮包公司,空手套白狼。八十年代末那场动乱风波,学生群众游行反对经济腐败、官僚倒爷,俗称“官倒”,就是针对这拨高干和大院子弟,他们也是事变的导火索之一。老百姓饱受物价飞涨之苦,经历改革阵痛,官宦子弟从阵痛的夹缝中吸血捞金。“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一代红贵子弟的发迹史,与帝都这座城市的发展史一脉相承,息息相关。   段公子如今捞够本钱,“上岸”从良啦,又看中土地这项更赚钱的买卖。这里面的门道,少棠都清楚。有些人胃口太大,早晚被人检举,一查一个准儿!   少棠擦净手,对段爷点点头,抽身要走。   段红宇一把拽住少棠的胳膊。两人身体刚一接触,少棠反应极为敏感,像触电般,肩膀一抖甩开……      孟小北昂首挺胸,大步走在楼道里,还端一杯香槟。其实大男孩已经喝高了,面色红润,嘴唇不由自主抖动上翘。他下腹涌出尿意,略着急,推开木门就进了洗手间,身后还跟着别的客人。   他迈入,一抬头。洗手台前,灯光四射,少棠正捏着段红宇腕子,把这人一条手臂整个勒到后面,钳住。段红宇痛得大叫,哎呦喂姓贺的你欺负我身子软啊啊你混蛋!段红宇是出言不逊,摸了调戏了贺少棠。少棠早憋着收拾这人,更有生意上的摩擦龃龉,招你贺爷不是一回两回,你是薛蟠也早被人丢进泥塘喂王八了。    段红宇还自认为这样很亲热,“少棠你对我下手轻着,咱留着力气干别的,急着把老子灭口……”   小北眼神略迟钝:“……呵呵。”   少棠眼明手快,抄起擦完手的粗厚纸巾,攥成团塞到段红宇嘴里。段少爷吃一嘴纸,随后就被一脚踢进隔间,周围人都没看明白咋回事,以为耍酒疯。孟小北脸上挂着酒意潮红,很沉得住气,当着许多人,愣就没嚷嚷,从那二人身边晃过去了。   少棠拍上隔间门,回身吁一口气,庄重地整理西装。   孟小北站在便池前,一手端香槟,另手豪爽地解裤链,嘘嘘!   少棠轻咳一嗓子:“小北。”   孟小北心里明白着呢,咱如今也是“成熟”男人,家属偶有风吹草动,外面惹了风流账,爷淡定。   一排人解手,孟小北憋一肚子水,就他那一泡尿时间最长,嘘了好久,蛋都没晃一下。   少棠自己懊恼心虚,装样儿似的正了正衬衫领口,打眼色,走人走人!小北要洗手,少棠捏住儿子的肘弯,架起来拖走。      段红宇从马桶上爬起来,撞出门。   段红宇带着酒气,“噗”得吐掉嘴里纸絮:“少棠你等着,今天先饶你,下回……”   孟小北回头,顺手把香槟塞段红宇手里。   段红宇:“……”   孟小北一乐:“叔叔,您压压惊。”   段红宇:“……你谁啊?”   段少爷拿眼一扫,瞥见孟小北西装袖口露出的地方、左手腕子上,戴着一块高级手表。那表是几年前的专柜限量版,款式与大众款不同,表带上镶水钻钉扣,绝对不会看错。   ……      夜晚,少棠开车一路飙过长安街,带小北去了大厦。往大厦里走时,周围没人,少棠难得讨好儿子,手伸过去,搂小北的腰,被孟小北抖着腰傲气地甩开。   操,还跟老子耍脾气了?   少棠伸手再搂,一掌捏到儿子的翘屁股。   小北这回没甩开,步子略晃,脸红扑扑的,细眼一翻,哼。      城市夜晚灯火辉煌,站在二十几层高楼顶上,放眼是一片流动的华光。     那夜两人就没回家,互相都被对方“绊”住,勾出火,就在少棠办公室里,一夜奋战没歇。   房门反锁,一片黑暗,略粗鲁的喘声充斥房间。玻璃大窗外,漫天星光与城市夜景和谐融为一片。孟小北像一头蛮横又凶猛的獒,一路追咬少棠的脖子胸口,扯掉少棠的领带,把人压到桌边,头发乱蓬蓬的,脸色发红。   孟小北:“老实给我交待!旧相好还是新认识的!”   少棠嘴角一耸:“以前熟人么。”   小北说:“我都想起来啦!以前在西沟我就见过,就是那个,把村里大姑娘给睡了,然后在枣林庄被人追着拿大刀砍的傻子么!!”   少棠乐道:“没错,就是那傻小子。”   孟小北在黑暗中眼底透出光芒:“你不会跟他也滚过玉米地吧?你到底滚过几个,说实话?”   少棠说:“倒贴我我也得看得上他!”   孟小北心里兴奋,嘴上耍赖,“别蒙我我才不信”!他伸手往下,一把抓住少棠的要害。      窗外不时晃过一束灯光,车流穿梭嘈杂,窗子轻振。   小北声音软软的:“小爹。”   少棠:“嗯。”   小北命令:“你腿分开,屁股撅一个。”   少棠懒洋洋的:“闹什么……”   小北耍赖:“我听说屁股撅高了能怀孕,我想让你怀上我的。”   少棠发出一阵嘲笑,然后一手往后扣住孟小北后腰,用力挤压,让两人贴得更紧。   什么段少爷,还有那陈文艺兵,孟小北心想。这么多年,除了他,谁能在少棠身上做这种事?谁干得动他小爹?谁能让贺少棠这种人,像现在这样,脸上冒出汗,发出低哑喉音,眼神逐渐凌乱。少棠粗声命令他快点儿,宝贝儿给咱操个最猛的,老子想射。   ……      两人凌晨回到同居的家,当天还打算一起去看足球决赛和闭幕式。   天蒙蒙泛白,还没大亮,小胡同前后都没有人。少棠走路小腿左右打晃,小北体贴地揽住小爹,扶着走。   少棠:“不用扶,还没老。”   孟小北:“你绝对没老,屁股特棒。”   少棠低声骂,声音很宠溺:“小流氓。”   孟小北道:“本少爷是‘三枪不过岗’,今儿都给你打三枪了,你怎么还没倒!!”   少棠大笑,爱极。   在一户人家的门洞处,少棠回头,猛地勒过小北,唇边带笑意,眼睛水汪汪的,突然吻住他家生龙活虎的小流氓。   两人经历片刻的松弛和放纵,太大胆了,当街就吻了。   吻完迅速撒开手,肩并肩,一脸严肃平静地回家。穿好衣服系上领口,外表仍与街上绝大多数普通正常人一样,遵规守矩。   俩人当时没有想到,也都没看见,在胡同口另一头,某个门洞里,一声不响坐着孟小北的小姑,孟建菊,怀里抱着睡得迷迷糊糊的儿子。她儿子还不到三岁大。   孟小北以前最早对少棠提醒过,他小姑父家其实就住这附近。   孟家小姑抱儿子在外面游荡一宿没回家,眼眶疲惫红肿。她遥遥看到胡同里那两人嘴唇贴在一起,动情地抚摸,亲吻,那是贺少棠与孟小北。   孟小姑在那瞬间陷入强烈震惊,喉咙梗塞,脑子里一片混乱、坍塌。      第八十五章 多事之秋      一个人深陷泥潭身心绝望的时候,没人能拯救她,能救赎她的只有自己,自立坚强。   孟家小姑这样的女人,先天意志不足,后天性格柔软优柔寡断,她就永远无法像她泼悍的妈妈与几个姐姐那样,在各自家庭中扶持男人,独当一面。   她年过三十,又有了儿子,她怯懦于离婚的想法,又怕回娘家丢脸,她牢记从小她亲妈教育几个闺女的狠话,咱们山东人规矩,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一盆水,你是婆家的人,以后过得好与不好,跟男人吵架打架了,有本事你就去打,不要想跑回娘家哭。   孟小姑背着儿子沿街走了很久,身影孤零,心碎成一片片再随风散去。   不时有前车大灯的光束从她身边很危险地一掠而过,车子急刹,鸣笛,司机朝她嚎叫。   她身体一直不好,几乎是隔年进医院做一回手术,单位工作难以维系,治病掏空家里大部分钱。她若不是还有亲骨肉,在某个抑郁绝望的瞬间,可能就冲上马路,一头撞向凌晨时分南城街上呼啸而过的某辆渣土车,或者去跳地铁一号线。   人和人命运太不同,有些人命贱,举步维艰。   她老公出轨,在外面有傍家,后来被她知道,两口子吵架,因此当天才离家彻夜不归。   孟小姑也是在这天头一次确认,她侄子孟小北和少棠“在一起”呢,是那样不寻常的亲密关系。   没人知道那时孟小姑又经历一番怎样的心理挣扎和折磨,拼命压抑着情感挫折与这个重大秘密,愈发的顾影自怜,又不敢声张,不知应该对谁说,直到最后的爆发。   ……      孟小北念大二这年,由春转夏,接连发生两件大事。   头一件,就是祁亮与萧老师分开了,当时令孟小北失望难受了很久,虽然很多事情早有因果痕迹可循。同性爱之路本就艰难崎岖,需要执着勇气。亮亮的摇摆与不成熟,注定他这个年龄段就无法对萧老师承诺一个家,担不起一个男人对于婚姻家庭的责任。   确切地说,是萧老师“甩”了亮亮,收拾行李,搬离二人同居的家。   根据大伟子向孟小北报告的内情,那时,是杨颖搞黄了祁亮的小店,账目亏损,钱不知被谁三倒五倒就掏空了。申大伟一怒之下摞挑子,不给亮亮的店干了,散伙散伙!正这时,杨颖她妈妈找上门来。    作者有话要说:甜蜜地奔向G潮,大家可以向我抛花花了!【本章和谐部分内容会放进定制】 第八十五章 多事之秋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前一章被HX部分内容所以本章有几段挪到前页,别漏看了。   【上接前一章末尾几段】   当时甭提多么狗血,那女孩家是郊区边沿小县城的人,当妈的提着铺盖行李来的,直接把铺盖往祁亮家客厅一铺,往地上一坐,不起来了,不走,索要三万块青春损失费,你说甩就甩我们,没门,祁亮也怄出一肚子火,吵得焦头烂额。   萧老师没有戳穿他与祁亮的关系,只说是租房房客。当时也是萧老师几句话,帮祁亮解围。   萧逸对杨颖妈说,小亮的店和摊位,为什么亏钱,货是被谁拿走了,账目都在这里,你如果还不明事理,咱们现在就打电话报案,请公安到店里调查,究竟是谁亏空账目,是谁将店里的货私自挪用转卖,监守自盗。这事双方私下解决,名目上属于“借”和“拿”;倘若交予公安处理,就是“盗窃”,连带事后向我们小亮“敲诈”,我们现在报案么?假如叫来公安调查,查账,查查店里脚印指纹什么的,您家那位表哥,到底做了多少手脚,绝对脱不了干系。   杨颖妈卷起铺盖,走人了。   后脚紧接着,萧逸默默收拾自己的行李箱。在一起几年了,家里处处留着两个人相处的痕迹,一点一滴都有美好回忆,谁舍得就这么放下?祁亮傻呆呆站在门口,后悔又难过,就吧嗒吧嗒掉眼泪了。   两个人都哭了,抱在一起。萧逸安慰了祁亮很久,说,最后再做一次好吗,然后分手吧,好女孩总归能遇到,将来去结婚吧。   结果那天也没做成,祁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彻底萎了,两人就互相慰藉似的搂着,在一个被窝里睡了最后一宿。   第二天一大早,祁亮从被窝里爬起来,拿萧老师的证件去了一趟银行,办了个存折,转账,署了萧逸的名字。   萧逸拿折子一看,递回:“给我钱做什么呢,我又不是那种人……我不会要你的钱。”   祁亮说:“是我该你的!我跟我爸一个样的,我只会琢磨挣钱,家里守不住财,指不定将来又被哪个把钱坑走了掏没了,给别人我舍不得,不如都给你。再者,钱本来就是咱俩在一起挣的。”   萧逸说:“不用,钱是你挣的,将来结婚用吧。我不年轻,我的青春年华早已经过去,并没有拖累在你这里。风景过了那一季,自然留不住你的脚步。你不用付给我‘青春损失费’,我们两不相欠。”   萧老师一句话,说得祁亮再次痛哭流涕。祁亮抱着萧老师哭,“就是我欠你一笔,当初你有很安稳的前途长远的好工作,是我把你饭碗搞砸了!我其实特后悔,可是后悔来不及了,小逸逸对不起……”      这是祁亮头一回对萧老师坦白当初,憋到分手这天,终于艰难地说出口。他早都向他爸坦承了,就故意气他爸爸,气得祁建东暴跳,作为父亲遭儿子背叛尊严扫地,父子二人有两年没怎么来往,就是因为这件事。   两人临分手抱头痛哭,一个只存在于梦想中的“家”散掉了,谁不伤心难过?   萧逸原来说过,他渴望的看重的是他与祁亮共同营造呵护的一个家,无论祁亮在外面沾惹多少野花野草,回到家在同一屋檐下,两人仍是“名正言顺”的伴侣,搭伙过日子。然而野花一家子都上门了,下一个搬着铺盖卷睡进祁亮家的可能就是女孩本人……萧逸平时温柔含蓄,一直忍让,但这次离开得绝决,没有回头,走掉就不给音讯。那张存折最终也没要,又给祁亮原封不动寄回来。   亮亮那一阵特颓丧,整个人糙掉了,出门头发抓成乱乱的一蓬,胡子也不刮净,衣服乱穿,糙帅糙帅的样子。   他以前衣服都是萧老师给他洗,叠好,按季节款式和颜色归置在大衣柜里。萧逸那人有强迫症,恨不能每天早上亲自为亮亮把衣服裤子搭配好,看着这人打扮得特帅的出门。萧老师不在,祁亮身材都开始发福,不是吃得好,是吃得太糟糕。家里没人给做饭,整天在外面胡吃垃圾食品;要么暴饮暴食,要么就饿着不吃。   家里乱得一塌糊涂,孟小北去过,满地是卸货的纸箱包装,洗手间里毛巾皱巴,看着像被祁亮啃过。   祁亮有一回在写字台抽屉里翻到萧老师落下的檀香书签,用钢笔娟秀小字写的一首相思情诗。祁亮赶紧把那枚书签包起来,珍藏了。   人都是这样,一个人的心是因为挣扎折磨而慢慢磨得厚实、深邃,失去才懂得珍惜,才能成长。一个长年在身边温存陪伴他的人,对于祁亮来说,就是他世界里的空气和水,没有耀目颜色,没有诱人味道,但曾经无处不在。没了空气和水,他都喘不上气儿,会窒息、糜烂、萎掉。   ……      那年夏第二件事,是孟家小姑与她男人闹别扭,离家出走,事儿闹大了,全家惊动!   孟小姑有一回傍晚从幼儿园接儿子,在公车站附近,看到她老公的奔驰车,后座上堆放着高档女士时装的购物袋,副驾位上坐着那个女的。   这一幕,最终成为碾压孟小姑脆弱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孟建菊背着皮包,拽着儿子,一路流泪在大街上茫然绝望地走。她不能回公婆家,又没脸回娘家,更不好意思去叨扰三个姐姐。姐姐们也都成家,以当年社会习惯,女人结婚都住各自婆家,谁家都没有富余房子,孟建菊怎么去投靠?这是要丢脸都丢到别人家去了。   这人最后去哪了呢?   孟小姑去到北京火车站,在站外小饭馆吃了顿饭把儿子喂饱,走投无路之下,做了一个日后回想有些不可思议的举动——她带儿子离家出走跑西安去了。   孟老太太这五名子女之中,大闺女二闺女三闺女皆是泼横爽快性格,遇事绝不憋屈不软怂谁不让咱痛快我也不能让你好过的烈性子,嘴巴厉害,遗传当妈的,家里家外一把抓。相反,儿子与四闺女随父亲,长得像孟家老爷子,性格也偏内向,不爱说话,凡事喜欢闷到心里挣扎发酵。孟小姑大约更依赖信任她大哥。她哥哥为人性情,不会嘲笑奚落她的窘境,绝不会拒她于门外。   孟小姑带儿子一夜未归,男人和公婆能不着急?还能不出来找?   小姑父第二天凌晨就蹿上孟老太太家门。当然,这回老实客气,进门三鞠躬两叩首,臊眉耷眼赔不是,不敢惹老太太。可是老太太哪知道闺女跑哪去了?!小姑夫再腆着脸皮去到大姐二姐家,敲门找人,又被几个姐们儿挨个骂个狗血淋头。这回全家都知道了,可热闹了。      小姑父那人,都到这份上,还没咽下一口陈年老醋,竟然还CALL了贺少棠,跑到少棠公司大厦楼底下堵住人。   小姑父臊得脸通红,私下厚着面皮纠缠少棠:“你如果真知道孟建菊在哪地方,或者她给你打过电话,你好歹告诉我,我把人哄回家去呗!……你可别说我你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少棠上下打量这人,郑重地摇头:“我真不知道她会去哪,这么多年她就从未联系过我!一个爷们儿成了家保不住自个儿老婆孩子,你缠着我有用?咱能别再犯糊涂么?”   “小妹妹身体本来就不好,赶紧报警,别出大事。”   少棠这样建议对方。   贺少棠当时万万不会想到,孟建菊这次离家出走,会跑到千里之外,而且会给他与小北、给全家掀起怎样一场重大的变故。      孟小北也听说他小姑跑丢了,帮忙出去找过,还给他奶奶出主意,“您和我爷爷,在老家不是还有亲人?我小姑会不会跑回山东老家?”   孟奶奶打电话联系老家,无果。捱到第二天晚上,孟家大姐去派出所报案。   孟小北这天在学校画画。现在正处暑期,美院教授开设成人业余素描班,画人体写生,收费很高。小北作为教授的得意门生,放假闲得没事,跑来蹭写生课。他随意画着玩儿的一幅画,就可以给其他学生做样本范例。   教授推门进来,带着这堂课的人体模特。   教室门窗关好,窗帘拉上,学生都很严肃专业,有模有样,然而一看模特是怎样的,还是发出一片惊讶呵气声,一阵窸窣。   孟小北坐最后一排,脸埋在木头画架之后,猛一抬头,愣住!   祁亮好像早起就没洗脸没刮胡子,眼眶肿胀,憔悴邋遢,一脸放任自流的情绪。祁亮没注意孟小北也在这教室里,眼神发直,仿佛也无所谓、破罐破摔似的,剥掉名牌T恤,就要脱裤子了!   学生们画郊区农村来的中老年妇女画得多,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年轻俊朗的一大学生,在讲台上做人体模特。一坐就是仨小时一动不动,每小时只给五块钱,一般人谁愿意来啊?   祁亮上衣一扒,露出几块腹肌和腰下两道漂亮的人鱼线,身上特别白。他乳晕是浅粉色的。   祁亮头低垂着,撅着嘴巴,眼神落寞。   以亮亮这相貌身材,去给《大众电影》这类杂志做时装模特,都够格了,一小时怎么也有几十元收入。下面一个班的学生都“惊艳”了,真没见过。   孟小北被这人弄懵,猛地高举起手:“老师,我我我有意见!!”   小北大步走出来,从讲台上薅起亮亮,生拉硬拽给拖出了教室……他在院子里对祁亮吼,“你脑子有毛病了么!你故意折腾是吧你这样有意思吗?!”   祁亮撅嘴:“孟小北你甭管我你管不着。”   孟小北说:“你想大庭广众玩儿裸奔你去天安门广场裸,立刻被国旗班战士当场拿下!多痛快!!”   祁亮说:“天安门广场人太多了,我胆小呢。”   孟小北:“去去去,别来我们学校瞎闹!……萧逸不要你就算了,咱再找一个,好好过日子成吗?你还真打算出去卖身啊!”      祁亮脑子还没有抽个底儿掉,没有出去卖或者跑到东单公园搞一夜情,就是寻求途径想要发泄。人太寂寞,就需要找个存在感,亮亮本性就是长不大的孩子,越没人疼,越渴望有人疼。   孟小北简直想上脚踹,把这人踹醒。   两人去城里漫无目的闲逛,傍晚时分,在路边露天的大排挡喝啤酒,吃烤肉串、麻辣烫。   祁亮喝了很多啤酒,鼻涕眼泪和酒水一切往下淌,说了许多真心话。   两人干杯,孟小北说:“亮亮,现在北京那个圈子,都不去东单公园了,听说往北面亚运村附近的小公园拓展。你要不然去那转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朋友。”   祁亮别扭地说:“我才不去,我这么金贵,我还怕得艾滋呢。”   孟小北喷这人一脸啤酒沫子,痛骂:“该!后悔了吧!大傻X!!!”   祁亮抹掉一脸吐沫,垂着脑袋,用力点点头,两眼因酒意而直不楞的:“还是小逸逸最好,对我最温柔体贴,也不惦记算计我的钱。”   孟小北嘲道:“就你自己把你那几个臭钱当回事。”   祁亮:“没有,我也不在乎钱,够用就行。”   “其实对我来说,做生意赚钱,就像过家家,玩儿似的!就好比孟小北你这人喜欢画画,天生就爱好画画,我呢,我觉着,开个小店做生意绝对比你画素描石膏像容易多了,我又不费劲!……我真没把钱看那么重。”   孟小北狠狠剜对方一眼,有时又不得不承认,人各有所长,祁亮就遗传他爸爸,这种人没别的本事,唯财运亨通。祁亮长了一对很有福的软软大大的耳垂,皮肤细白,团团的小汤圆似的脸,俊俏得像个姑娘。男人女相,且皮肤光洁,按照传统面相学,这就是一张大富大贵的脸!   孟小北问:“如果萧老师对你还有感情,你去求他回来吗?”   祁亮垂头发愣好一会儿,无法回答这种问题。   萧逸对亮亮,一定还有感情。萧老师与其说是对亮亮“心死”,不如说是太爱亮亮,最终忍痛选择撒开手,不毁孩子一生,放亮亮去结婚吧,过正常人生活,不用再痛苦纠结。      祁亮那晚喝多了,弯腰往路旁下水道里哇哇呕吐,全都吐到铁篦子上。   兄弟并肩坐在马路牙子上,吹风,眼神迷离,眼前车马如流,如梭的岁月一幕一幕飞速晃过,千金难买青春流年。   小北说:“你和那个女的,到底上过床没有?”   祁亮说:“不算上过吧,没做成。”   小北:“做就是做,没做就是没做,什么叫没做成啊?”   祁亮挠挠鼻子:“就是没那个,突然觉着别扭!我怎么每回跟女孩在一起,心里还总是想萧逸啊。”   孟小北不屑道:“你是那玩意儿功率不行了,搞不定别人,也就只有萧老师能忍你,愿意包容你宠着你。”   祁亮捂着脸弯下腰,自嘲地乐了,然后慢慢地流下眼泪,一双漂亮眼睛充满水汽。   “他离开我那天,我特难受,那个时候突然就撕心裂肺似的。你知道吗孟小北,那感觉就像当初我爸我妈离婚,我妈离家一去不复返,不要我了,后来我爸也搬走有新媳妇、养二胎了……萧逸也走了,这是我这辈子第二回这样的感觉,我的家又散了,又分裂了,没人爱我。”   “我们俩抱着哭,我那个时候觉着,我可能真的爱他吧……我真的变成同性恋了我喜欢一个男人……”   ……      孟小北原本特嫌弃亮亮,花心大萝卜一个,现在又开始同情对方。   祁亮就不能算是个同志,这两年心理上也经历一番剧烈挣扎吧,就像他当初与少棠的挣扎一样。萧逸对于亮亮,扮演着“母亲”的角色,亮亮就好像被妈抛弃了两回,虽然他自个儿难辞其咎,也是自作自受。   孟小北想回家跟少棠说,要不然咱们把萧老师上课地点和租房地址告诉亮亮,再撮合撮合那两位破镜重圆?   萧逸仍在企业高管汉语班里授课,薪水尚能糊口,在城市的另一端租了房子住。   呼机响了,竟然是孟小京呼他。孟小京说:【爸来北京了你知不知道?】   孟小京和同学朋友去秦皇岛旅游采风呢,接二连三,一口气呼了好几条:【小姑好像去西安咱家了,到底怎么回事?】   【你自己那个事,爸爸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我就是想提醒你,我觉得爸爸知道了。】   ……      孟小北跟祁亮分手,自己坐公车回家,根本还没当回事呢。他在胡同口往他奶奶家打了电话,他奶奶电话里嗓门很大,“碑碑,你爸回来了,把你小姑也给俺们送回来了!你小姑抹油事的,你也放心啊!……”   少棠听说孟建民到京,微微一愣,沉默片刻:“小北,你还是回你奶奶家。”   孟小北说急什么,明天再回家。   两人一夜无事,孟小北睡得很熟。少棠夜里不太平静,翻了好几回身,半夜起来给小北肚皮上裹上毛巾被,怕儿子着凉。少棠到客厅阳台上站着,静静地抽烟,凝望半个北京城的夜景,天边涌动一层翻滚的浓云。   第二天一早,六点多钟,少棠醒着,转过头静静地看。孟小北四仰八叉躺床上,裤裆里立着。少棠忍不住伸手轻轻一弹,弹小鸡儿。   孟小北被弹醒,也去摸少棠的晨勃,说“让我摸摸你毛最多的地方”……   孟小北起床解手,他们家大门响了,有人敲门。   孟小北早上嗓子哑,沙沙地问了一句:“谁啊?”   门外没人应。   孟小北光着脊梁,穿一条家居大裤衩子,趿拉着拖鞋:“收电费啊?才几点,早不早啊!”   他凑近门上的“猫眼”,眼本来就略微近视,还一脸哧麻糊,看不清楚,猛地一愣……   少棠从屋里走出来:“谁敲门?”   孟小北猛回头,眼里瞬间掠过一片兵荒马乱,盯着少棠。   两人对视一眼,少棠当时表情十分平静,没说话,仿佛早就等这一天,默默拎起沙发上两件T恤,让小北也穿上衣服。   少棠慢慢走过去,开门。   孟小北突然按住少棠的手,表情有几分顽强又倔犟的悲壮,这就像宁死不屈准备架起铡刀就义了。少棠对小北摇摇头:没事,你让开。   孟小北低声说:我开门,你先找地方躲了。   他甚至瞬间想出个馊主意,让少棠系个保险绳,从厨房窗户爬下去,落到小平台上,然后再通过那层楼的窗户钻回楼道,金蝉脱壳。少棠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溜掉,让人捉不着奸。   少棠把孟小北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用眼神示意指挥:靠边站,回屋待着,没你的事。    第八十六章出柜      门外来的,当然是亲爹,孟建民。   孟建民大老远专程从西安赶过来,一天都没耽误,就为儿子。这人眼窝深陷,蕴含血丝,身体清瘦却仍挺拔自撑。两年间在家养病,像填鸭似的灌药,浑身都能闻出一股腐朽药气。他肺水的病症消褪了许多,已经很久不用去医院抽水,算是治好了,只需服用中药丸调理。   孟建民也出人意料平静,克制,竟还不忘串门的礼数,提着东西上门的。   孟建民拎的是用红绳捆扎的两瓶精装西凤,还有一匣从西安饭庄买的点心,大老远特意带过来,让人暖心。少棠眼眶一热。孟建民对少棠点点头。少棠发觉建民的手还是随心悄悄抖了,酒盒把桌子碰得哐当一下。   三人陷入难捱的沉默,四下寂静。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阳台,洒满客厅。沙发上扔着孟小北换下的长裤,茶几上摆两只渍有茶迹的马克杯,房间略微凌乱,一看就是男人住的,却又有家居的温馨。孟建民忍了片刻,压抑得自个儿肩膀后心都抖,突然欠身往主卧室走!   少棠大步上前,拦了:“建民。”   孟建民说:“我就进去看看。”   少棠:“别看行吗。”   孟建民眼眶发红:“我就是想知道,怎么回事?……我不应该弄清楚我儿子到底发生什么了?”   少棠攥住孟建民手腕,扭得紧紧的,拦住。两个男人径直四目对视,眼神深深地看透,什么都不用说,一清二楚的。      两个爸爸同时厉声指着门口,把孟小北轰出门了,不让儿子搀和,要私下谈。   孟小北被迫滚出家门,在楼下焦虑地转圈,胃里焦虑翻江倒海。楼下社区花园里有晨练的大妈大爷,慢悠悠地伸胳膊舒展腿,世间被一片祥和的光芒笼罩。然而头顶的阳光深深刺痛孟小北的眼,刺得他眼花,心像在海浪中漂泊翻滚的浮萍。这条路真的需要勇气,在浪涛中挣扎前行,不知哪一个浪头打过来,就被冲散了……   他干脆就围着他们家楼下跑圈,跑了好多圈儿,汗水浸透后心,发根处潮漉漉的。   孟小北胸口振出粗重的气息。一直感觉自己长大了,成年爷们儿,然而在关键时候,仍然显得渺小,怯懦,把少棠一个人推出去面对接踵而至所有可能的责难与压力,少棠去扛炸药包堵抢眼,自己真他妈没用。   孟小北从楼下早点摊买了豆浆和肉夹馍,又上楼回去了!   ……   孟建民与少棠谈判,注定无法达成妥协。两人希望孟小北做出的选择决定,就是南辕北辙。两个都是爸爸,都爱这个儿子。对于孟建民,孟小北是他嫡亲老大,孟家长孙,一表人才才华横溢将来前途无量,他在乎这个儿子。而对于贺少棠,这是他亲手养大从小搁在身边看着成长起来的大宝贝儿,前半辈子预支了辛劳浇花施肥,后半辈子渴望共度余生,彼此就是无法割舍的依靠。   孟建民说,我没敢跟我媳妇说,马宝纯都不知道,我们家老太太也不知道,我就是一人来的。我就是想弄清楚!如果今天是我弄错,少棠你告诉我我弄岔了,没那回事,那我立马走人,咱两个什么事都没有。   少棠双手交握攥紧,说,瞒你是我做得不妥当,感情的事我没有克制住,我对小北是真心。   孟建民说少棠你脑子糊涂了吗?你也是孟小北他爹!你怎么想的?!   少棠说,感情过界了……我真爱他。没有闹着玩儿,没有不尊重,我拿小北当我爱人。我希望你能同意,将来都不反悔。   孟建民眼神都乱了,你再喜欢他你也不能这么干啊!孟小北他即便是我闺女,他是个女孩子,你也不成,他管你叫爸爸!他当初喊过你一声干爹,他现在长大了你俩一辈子永远也是父亲儿子的辈分,中国人最讲究的家庭伦常,做人最起码的道德。咱俩这么多年兄弟相称,你喊我“大哥”,你这是打我脸呢吗?你打我脸吗?   少棠说,我喊你大哥喊了十五年,然后我爱你儿子爱了十年,我心里不难受?      孟建民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掏烟,病好几年没抽过烟,手抖。   少棠给他点烟,淡蓝色火焰在两人瞳膜上灼烧,一片纵横缭乱的火……   孟建民一直以来,多么信任少棠,互相认识快二十年,一桌喝酒一床睡觉,是从西沟那段最艰苦岁月并肩走出来的异姓兄弟的感情。现在各家生活都慢慢稳定富余起来,人人日子都发达了,住着单位的新房,赚着翻倍的工资,做着生意,赚着大把钞票。果然人与人之间只能共患难,难以同富贵;饱暖思淫欲,富贵生异心。   这种状况,父子乱伦对孟建民理智感官上的冲击,甚至超过男男同性之爱在当时年代的社会禁忌。他信任到把自个儿儿子交给对方抚养栽培了,以为这是将孟小北送上一条人生的捷径!   多么讽刺!   人到一定年纪,人生观价值观早已铸就成型,走上一条路就很难回头,互相很难说服对方。   两个中年男人并排坐在沙发上,闷头抽烟,抽得很凶,心里都百转煎熬。   孟建民艰难地说:“少棠,我一直相信你这人做事靠谱,为人正派。孟小北一个孩子,你毕竟比他大十几岁……”   少棠说:“我刚认识小北时,他是孩子,很活泼可爱一个男孩,确实没想过走到这一天。”   “和小北年龄没有关系,他就是那个能牵动我、让我动心、想要宠着照顾着的人,让我感觉这世上能有一个人从内心底、从精神世界上弥补我失落残缺的部分。有些话我甚至没有对小北说过,他让我感到感情上完整,精神上很快乐,生活有希望……我没有他不行。”   孟建民不敢相信:“你这么多年不结婚,谁介绍你都说不要!所以你是那种,社会上所说的‘同志’。其实我也懂,陕北乡下插队的青年里有这样的人,我不是歧视。”   少棠打断,摇头:“我真不认为我算‘同志’,不是你想象那样,建民。”   “我没有别人,这么多年就小北一个,相依为命过来的,我喜欢北北,他是大姑娘还是秃小子,我都没在乎。”   孟建民一巴掌砸在茶几上,几乎弄伤自己手。手疼,心也疼,心乱如绞。孟建民说“你再喜欢我儿子也不成这件事就不应该发生!你这不是欺负他小孩吗这不是猥亵吗……”   孟小北这时候进来的,大步进屋,站在客厅里,站直也是挺大的个子。   孟小北说:“爸您不许这么说,干爹没欺负我。”   孟建民:“你还管少棠叫‘干爹’。”   孟小北头一歪:“那我私下还管他叫别的呢!我喊他别的,也不能给您听么。”   少棠:“……小北,好好说。”   “你们俩吃早点。”孟小北撅嘴,把豆浆肉夹馍往茶几上一放,“爸我也不小了我成年了,是我追少棠的,是我欺负他,当初我猥亵他来着!!您别冤枉少棠。”   孟建民:“……”   少棠:“……”   孟小北直视他亲爸,毫不掩饰:“我主动的,都是我干的。当初就是我……我想要跟他那个……”   少棠:“小北,别瞎说啊。”   孟小北很凶地瞪眼回嘴:“第一回本来就是……我说的也是实话!”   少棠用更凶厉的眼神把孟小北瞪回去,你给老子留个面子,成吗。   少棠对孟建民说:“是我喜欢他,我干的我认,我负责。”   “建民你把孩子托付给我,我在乎你的交代我倾我所有付出了把孟小北带到这么大。我也是人,我不是没心没肺,是人都会动心!我养了他十三年我对他有感情!!”   “当初西沟村民暴动,全村人拎镰刀追着咱们厂里的人砍杀,我把小北从地洞里拎出来,那时候,我没想过别的。”   “发洪水,渭河河沟里,差点儿就被水卷走,我扛着那箱奶粉爬上岸,那时候,当真是一丝一毫杂念都没有,绝对没有想过!”   “小北十一岁生日那晚上,我人生最孤单灰暗那几年,小北抱着我安慰我,说全世界的人都不要我,他要我……那时候我开始在心里想,这小子怎么这么招人疼,他要是个姑娘,将来等他长大,我一定追他。”   “我从内蒙回来,四年,他都没变,一直等我。他跟全家人闹别扭,那是我头一回看见小北对我哭,说他喜欢我……我告诉他,我也是。”   “高考前夕他给我打电话,孩子压力太大了崩溃得直哭,说,为了我也一定考到北京来,我在哪他在哪……多少年了,感情这玩意儿就像源源不断流到心里的水,滴水穿石;融进我血管里的一滴血,血脉连心。”   少棠想说,老子没有外人看到的那么坚强,男人都会孤独脆弱,会心软,再硬的石头被那一声一声“大宝宝”叫的,也就凿穿了、投降了。   “那天就在咱家门前,小北替我挡一刀,两手全是血,小手指到现在伸不直。那时我心里把这人定下来,我娶他当我媳妇,照顾他一生一世。这世上能有那么一个人,能为你豁出去为你拼命,建民如果你是我,你无动于衷?!”   “我真心实意想跟北北过一辈子,我想要你儿子,行吗,行吗建民?!”      孟建民后心阵阵发抖,脊梁就慢慢地弯下去,眼里充满泪水,被一句话戳到多年内伤。   “我想要你儿子。”   这时后悔吗?   后悔还有用吗?   把儿子送给别人照顾,欠下大恩,如今还想拿回来,磕头下跪求都求不回来。   时代的悲凉,也是抉择注定,老大与父母分开十多年,就等于是两个家。这十年正是一个男孩青春期感情朦胧身体蠢动的年纪,孟小北仿佛理所当然属于贺少棠的,血缘抵不过养育之恩。   对于孟建民,放弃小北放任不管,那是让他们孟家三代人清誉全毁尊严扫地。他作为一个固守传统观念的男人、父亲,万万不能背这个罪孽。   而对于少棠,放弃小北就是放弃他过去半生,付出的全部感情心血,换谁谁能甘心?   生活中的点滴琐事,亲生父母都没机会了解,孟建民一无所知,那才是少棠最熟悉的小北。   孟小北满足了他作为男人的全部情感需要;他在小北面前,可以是一个父亲,可以是兄长,战友,爱人,生活伴侣,甚至也是个孩子,剥出最真实一面,不加掩饰,毫无保留。这样的缘分,没第二个人能给予他,孟小北就是那个“独一无二”。   少棠更不可能放弃,刀山火海都要上了。      孟建民当日离开,也没有松口同意这事。   孟建民反复叮嘱二人,别告诉老爷子老太太,年纪大了,受不了这刺激,别说。   这时还是想瞒下来的,慢慢再劝,把这俩人劝分,不带这么瞎胡闹的,分开,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孟小北将来还要在社会上工作,生活,有家庭,过正常人日子。   几天后孟家老爷子生日,七十大寿。   当日杀鸡剖鱼,一桌子丰盛菜肴,全家三代老小齐聚。老两口本也以为孟建民来北京是给老爷子祝寿的,哪里知晓此中内情!   孟小北被他爸爸圈在家里,私下做了两天思想工作,互相都不松口,死扛,较劲。他坐在屋里陪他爷爷说话,极力维持乐观的笑脸,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只是不停低头看呼机。   当天全家人都来了,都上桌吃饭,老太太顿觉不对劲,缺一个重要的人,少棠呢?   这人平时隔三差五过来串门,就偏偏今天不来?少棠这个人最懂人情世故,很会做人办事,老爷子七十大寿这天怎么可能不来祝寿?   少棠就是孟家的人,家里一份子,老太太没少棠可不行。   孟小北解释:“小爹这两天单位里有事,忙,我代表他给爷爷敬酒。”   孟奶奶:“电话也没打一个?这哪行,哪像回事?忙什么不能过来陪恁爷爷吃顿饭呢?!”   孟小北说:“我全权代表他,我在就等于他也在,足够了。”   少棠其实大早就来了,一直坐在楼下车里,坐了很久,然后下车,提烟酒上楼。   少棠就在门口把东西交给老太太的,端端正正地给二老鞠躬拜寿,随即欠身告辞。孟建民脸色憋闷焦虑,自始至终不看少棠的眼睛,不与对方讲话。   孟奶奶拉着人不让走:“勺烫啊,你咋连俺家门槛都不迈进来俺家让你不待见了?!”   孟小北也不吭声,从门缝里挤过去就要追出去,被他爸爸一把拽住!孟建民眼眶突然殷红出血,吼道“孟小北你给我回来!!!!!”      全家惊愕。   孟小北紧紧握着少棠的手腕,看着他亲爸。   站在两个父亲中间,就是一脸决绝,没妥协余地。   有些事说出来没人能相信的,一时半会儿根本接受不了。这就是老爷子生日宴上头顶青天一记惊雷劈下来,砸到孟家房顶上了,砸塌了。   孟建民上有父亲,下有儿子,尊严被掷在地上。他都想给宝贝儿子跪下,你还想不想要这个家?   孟小北说:“爸我要家,少棠就是家,我和他已经成家了,您就点头吧,行吗!”   孟爷爷孟奶奶根本就不相信,完全不接受这种局面。老太太转脸先把小闺女给骂了:“建菊你去西安跟你哥哥说剩么了?你看见剩么了你瞎说八道,你捣什么乱!!!”   这回是全家哗然。   在同性感情讳莫如深的年月,一般人无法想象这种事发生在自己家里,身边最熟悉亲近的人。倘若是对社会上不相干的两人,抛个白眼,嫌恶地给一句“臭流氓”,不解,鄙视,漠然,这就是大部分人的自然反应。根本都不会有人去挖掘深究,两个男人为什么相爱、怎么可能呢?   然而当孟小北拉住少棠的手,在全家人面前坦白,大伙似乎好像也不用问这个问题,这两个人为什么“在一起”?   这种感觉很奇怪,也只可能发生在少棠小北这两人身上。就好像,一锅大包子上屉已蒸得烂熟,包子皮里裹的什么馅儿,大伙都明晰,早就该揭盖出笼,却一直捂着,今天总算拨开迷雾见了天日!下一步就是一家人你们点不点头、乐意不乐意吃下这笼包子的问题。这么多年,水到渠成,水落石出,一切解释都是冗赘的多余的。反倒是想投反对票的,需要拼命重复两个理由,“你俩都是男人”、“你俩差着一辈呢”!      少棠当时,是进屋给老太太老爷子跪下了。   男儿膝下黄金,少棠给他自己亲爸都没跪过,因为没有付出过也不屑索取,每人心里都有沉甸甸最在乎的人。   老太太坐床头,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她干儿子。少棠眼眶也红,双手撑在床边,对老太太说“对不起,我喜欢您的北北,对不起”……   孟奶奶眼泪就流下来,一句话说不出来,一反常态,竟然是全屋最安静一个,木然如雕塑,眼里有一重恍惚。   混乱中,孟小北听见好像是他二姑父在走廊里骂,贺少棠你要干什么?你这不就是耍流氓吗不是欺负人吗!你们家再有本事你有能耐你是高干子弟你也不能这么欺负我们平头老百姓!……就你们这一拨大院子弟、部队高干手最黑了,心更黑!当初文革时候红卫兵打砸抢就是你们吧,现在倒买倒卖哄抬物价是你们,贪污变卖国有资产让厂子破产让我们工人都下岗的还是你们,大街上杀人放火横着走的是你们,你连孟小北一个孩子你都能下手……   当时场面很乱,一家子不知所措,吵。大姑说“没这样的,从来都没听说过能这样”。大姑父说,“做人,就没这么办事的”。他二姑父从厨房拎了一根棍子,好像是一根挺长的擀面杖,老太太擀切面用的。二姑父拿擀面杖砸在少棠后肩膀上,少棠没动弹,骨头听见响。   孟建民拦着,“好好说,别动手”!孟小北扑上去夺,吼得脖子上青筋暴胀。打起来时,他二姑父一棍子抡少棠头上。   少棠胳膊肘撑在床边,眉骨太阳穴处,血溅出来,流到衬衫领子上。 第八十七章抗战      随后这段暑假期间,孟家一家族的人在极度震惊、愤慨与混乱中捱过,每个人都在探究、慢慢回忆、醒悟,坚强挺过阵痛。   生活巨变,天翻地覆。   孟小北被家人关小黑屋了,关了将近一个月没放出来。一家所有亲戚轮番上阵劝说,然而这时再劝还有用,孟小北脾气性格已经定型,强制的禁锢隔离措施,在这种情形下只能适得其反,周围所有人的反对就是最强效的催化剂,永远都会让年轻人的感情更执着强烈,从“情投意合”迅速就往“情比金坚生死不渝”的境地催化发展……   孟小北就每天窝在他的小床上,反反复复听不同的人坐到他床边跟他讲道理,哭诉,或者分析数落少棠的不对。   他对每个来劝的人说,我没有犯傻,我不蠢,我也没有神经病。   我喜欢我小爹。   少棠是我老公,我跟他订婚了,有戒指的。   我想跟他过一辈子,我们两人这么多年都过得很好,没有你们非要拆散我们,我俩明明可以过得更好、更滋润。   后来说累了,烦了,他面冲墙躺着,背对所有人,两耳塞上耳机,就是拒绝与不合作态度。他奶奶每天给他送饭进来,揉他的头,哄他吃饭。孟小北没有胃口吃不下,心情恶劣的时候,整个人迅速懒惰抑郁下去,甚至许多天都不起床不洗漱,不刮胡子,在被窝里蒙住头把自个儿包成个大肉虫子,不吃不喝搞绝食了!处于与人交恶的精神状态,就是拼命想要断绝与外界联系。      他呼机被没收,无法得到少棠的讯息,不知对方现在怎样。   少棠那天眉骨流着血离开的。就因为那几棍子,孟小北很长一段时间不原谅他二姑父,互相基本不讲话。   社会上大多数性取向“正常”的男人,相当一部分人,完全无法接受那种事,也没有“腐男”这种概念。二姑父说:“孟小北你现在这样你是搞变态呢!小孩子不懂事,简直就是他妈有病!”   孟小北吼:“你才有病!活那么大岁数更不懂事,你凭什么管我和少棠的事,你凭什么打他,你有什么资格?!”   二姑父说:“出这么大事儿,全家你的长辈,都有资格管教你,你做得不对。”   孟小北猛地掀开毛巾被从小床上蹦起来,一把将竹竿架的蚊帐扯掉了,眉头漆黑抖动,眼里射出的愤怒火苗将周围人逼出丈外,与全家对峙。   孟小北脸瘦下去,脖颈锁骨上方青筋爆出,指着对方说:“你生我了你还是养我了?”   “你和二姑又没生过我没养过我,我没吃过你没住过你没有花过你一分钱你凭什么?……滚!滚蛋!!!”   大姑劝:“小北你也别这样,别急赤白脸。长辈都是为你好,怕你走歪路将来再后悔啊。你不要这个家么?你要跟家里人决裂?”   孟小北说:“我没有要决裂,是你们逼我放弃一个家,来将就另一个家。”   二姑说:“贺少棠那样做真不对,那就是对小孩犯罪,那种罪说出来可难听了,咱们可以上公安局告他的!”   孟小北在床上跳,砸墙,“是我强奸他的,就是我强奸他,你去告啊,你去告我啊!!!!!”   ……      那时也算孟小北状态最糟糕灰暗的时期,一塌糊涂。人在气头,脑子脱环儿,又年轻气盛,他也说过许多混话、伤人的话,说出来是一种发泄。感情的远近亲疏,在矛盾爆发之际,尖锐地凸显,天平一头倒的倾斜。孟小北是八匹马拉不回头,或者说,现在再想拆开那俩人,已经太迟,不赶趟了。   孟小北二十岁,这就是成年了,离开家自立门户,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而且孟小北确实性格独立,他爷爷奶奶与父母根本拿不住他。他不是那种啃老的二代,脱不开父母扶持,容易受人拿捏。今天只要放孟小北迈出这道家门,撒出去就回不来。他是大学生,他有出版合同在身,他能赚钱维持最基本生计,和少棠有房子有家。或者说,孟小北这么多年努力奋斗,明修城池暗渡陈仓,每一步都趟得很远,前途开阔,就是在为这一天垫脚铺路。   真正感到无计可施、感到绝望的,是这家人。过不久就九月份开学,一旦开学,必然得放孟小北去上学,总不能就为这档子不能提上桌面的事,强迫小北休学?当一个家庭,父子之间亲情,仅剩血缘这一层薄弱关系勉强维系,这是多么令人悲哀的事实局面。   事情迅速演变,马宝纯很快也得知真相,赶来北京。   马宝纯跟孩儿他爸说:“其实我一早就觉着,咱家老大不对劲,和少棠的关系,好得离谱出圈儿。”   孟建民说:“那你一直不说?”   马宝纯垂头想了想:“孟小北从六七岁还是个孩子,就那样了,我跟你说什么?”   “这就命中注定的……孩子天生就那样……孟小北多么蔫儿有主意一个人,你真要弄得他将来翻脸不认咱俩?你何苦来呢……”   孟建民急了:“那你是顺水推舟乐见其成?你怎么这么当妈?!”     两口子转脸一齐质问孟小京,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帮他瞒着,就耍你爸你妈两个大傻子?   孟小京坚决不承认:“我什么都不知道,孟小北这种事会告诉我?”   马宝纯感慨:“幸亏当初我生了你们哥俩,两个!有一个祸害了,好歹你将来是要娶媳妇,你可别给我出幺蛾子。”   孟小京反而态度潇洒,很俊的眼皮下浮出一层浸到骨子里的淡漠:“孟小北不就喜欢个男的么,而且对方条件这么好,部队干部,孟小北又不吃亏,有什么的?”   孟小京一指电视,笑说:“您看电视里演的这个剧,家里哥儿仨,抢一个婉君!您应该这么想,我们哥俩幸亏没有喜欢一个女的,如果真抢一个女的打起来,你俩才应该哭呢!现在挺好,他喜欢男的,我喜欢女的,我和孟小北永远不会抢一个对象。您两位换个思路不就想开了么!”   孟建民气得一挥手:“你闭嘴吧!等你将来做了父亲,你就明白我现在什么滋味,我看你到时候能想得开!”   屋里,孟建民对脸冲墙挺尸的孟小北说,“小北,你再过若干年,就明白今天道理。外人永远不如你的血缘亲人真心对你好、对你无欲无求。这世上只有你亲爸亲妈,是永远不会背叛你的人。”   “你现在怨恨我,老子不怪你,将来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不认你这儿子……你爸爸永远不会害你。”   孟小北沉默,不吭声。   他心里,少棠的位置远远摆在亲爹之上,但这些话不能拿出来伤他爸的心。      楼里左邻右舍街坊,察觉到孟家老爷子做寿当日家庭起了战争、老太太的干儿子与亲儿子亲姑爷掐架了,大家却又不知内情。后来被添油加醋乱传,这段子就流传成了,孟家老两口岁数大了要分家产,干儿子夺产,于是一家子女因为财产分配矛盾展开大战!   邻里三姑六婆的眼界思路,大抵就是这一亩三分田地。家里子女多,掐架还能为啥?争房子争钱呗。      二姑说:“你看吧,这就是我当初说的,把咱家大侄子送给人家养,就养成别人家的儿子。这回可好,都养成别人家‘媳妇’了!!”   大姑说:“咱家欠了人家的情,什么废话都甭说了!都不提当初在西沟里,据说人家就帮过大哥家里好几次,单说在北京这么多年,每回给孟小北联系学校、花钱、买东西、给孟小北请老师送他去美院绘画班,都是贺少棠出力。实事求是地讲,没有他干爹那么有本事一个人,孟小北就没有今天,就不可能像今天这么有出息,现在怎么办?”   二姑说:“那他也不能用恩情拿着咱们全家,把孟小北一辈子搭进去啊!”   “咱家造孽了,怎么会碰上这种事?!”   ……   孟家老爷子寿辰没过好,气得肝病发作,无法忍家里一团混乱争吵,去医院看病。然而,医院住院部都不愿接收高龄病人住院,怕您老一身病住进来,就出不去了,白给我们医院添一死亡名额,不乐意收,又给打发回家待着。而且医院床位拥挤,哪有那么容易等到一张空闲床位?上回老爷子不舒服去医院,还是少棠走后门给联系医生,带去老干部医院瞧病……   一家子中间,只有老爷子老太太,反而没有对贺少棠说过一句重话,双双陷入难堪尴尬,蔫儿了。   老爷子一句话不吭,拒绝说话,不愿见人,把几个姑爷都轰走。脸上无光,心上更加不好受,不乐意和亲戚再来往。原本平时常在院子里跟几个老哥们儿下象棋,如今也不去下棋了;原本喜欢在家啃着螃蟹腿蛤蜊壳,喝一口小酒,这回连酒都戒了,每天憋闷着。   老太太呢,最疼爱她大孙子,第二最疼少棠了,这件事对老太太也是很大打击。   老人这种根深蒂固的情感,很难再反转,而且老人是不讲道理的。孟奶奶仿佛就从内心底下拒绝接受少棠有任何不是,拒绝相信,执拗地固守多年信仰。她一肚子恼火,以调转枪口转移目标的方式,撒到周围人身上。老太太后来将她小闺女臭骂一顿:“你没事儿跑去西安赶剩么呢?你到底怎么想的能跑到西安去?!跟婆家闹个别扭,闹得俺们全家不得安宁!”   “半年多前瞧见的事,你就一定瞧准了?”   “这辈子,别的事没有一件你给我干成的,你就干成这一件好事——瞎挑唆!!”   “自个儿日子捋不顺溜了,也见不得别人舒服好受,这事就怨你遮遮蝎蝎的,就你造的!!!”   老太太养大孙子养了整整十三年。   过去这十三年里,她亲生儿子陪她过年次数,尚不足三分之一的年份。每年的大年三十夜,只要少棠人在北京,雷打不动陪在二老身边吃团圆饺子、看晚会、听新年敲钟的“家人”,就是少棠和孟小北,不是孟建民马宝纯或者哪一盆“泼出去的水”。事情逼到眼前,最考验人心的冷热亲疏。   孟小姑也委屈:“我大哥问我,我能不说么……这种事我难道骗他?……小北毕竟也是我亲侄子啊,我能看见他在火坑里不管……”   “你才在火坑里,就你活在火坑里!”老太太胸脯起伏如风箱,把绣花绷子上一对水鸟戳了个洞,实在想不出迁怒的理由,半晌倔道:“勺烫抹油看上你,看上俺的碑碑了,你不舒服吧?俺要是他,俺也看不上你!!”   家里只有一群娃儿最天真,少年人头顶的天空无忧无虑,纯净无暇。几个表弟表妹,来到姥姥姥爷家时,对家庭战争无知无觉,吵吵嚷嚷着要找小北哥玩儿。孩子的心灵最单纯直接,价值观尚未受到传统礼法与社会眼光的暴力扭曲。两个男人“好”怎么了,有什么关系呢,就不能在一起愉快玩耍了么?大人们这是什么道理?   各人有各的心思,人生百态,千番滋味。   ……      少棠与小北那一个多月没有见面,分来是被迫,也是互相晾一晾,让距离考验热烈忠贞。   少棠被孟家姑爷打了,没有还手。   他撑着楼梯扶手,慢慢走下楼,头特别晕,颅骨胀痛欲裂。   他在楼下蹲了一会儿,呕吐。彻底没法开车了,后来好像是孟小京偷偷溜下楼,帮他打了一辆黄包面的。孟小京悄悄说,“我要是您啊,这种事,我就挑个家里人最少的时候,对老太太单独‘下手’。”   少棠这么多年都没挨过打,没这么狼狈过。拍片诊断是轻微脑震荡,太阳穴上方的颅骨磕出一块细微凹陷。   挨两棍子,他心里舒坦好受一些。挣扎赎罪的心理绝对有,这件事说到底是他欺瞒了孟家上上下下,辜负了人家信任。他也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私心,倘若早几年坦白出来,他就是欺负小孩,无论如何都是自己没理,很可能这条路就断了,两人就走不下去。他捱到今天才坦白,孟小北终于成年自立,两人可以理直气壮。   同性关系本身,对少棠并没有多么大心理压力,他甚至没有爹妈长辈管着,就无所谓。而且,这事倘若换做高干圈子里段红宇那一类公子哥,原本就不算是个事!   喜欢男人,并不妨碍这些人结婚,部队里找个门当户对的女人,风风光光大操大办,传宗接代,结了婚也不妨碍继续偷吃!在外面三房五妾,北京一房,香港一房,加拿大再养一房;北京有黄金苑水晶宫,香港有半山豪宅区,加拿大有温哥华富婆二奶村。这甚至是圈里众所周知的秘密,有一个特定的往来圈子,介绍和频繁交换性伴侣,男女通吃。就是为寻求刺激,体现阶层的优越感,享受金字塔下层普通人完全无法想象的奢侈与糜烂。   贺少棠没有混那个圈。他在那方面其实比较别扭洁癖,一般人他都看不上眼,还嫌脏呢,不交往。   哪怕是交往男性伴侣,他原本可以选取一条更隐秘又轻松的路,却偏偏选了个最纠结最艰难的对象。父子辈分的禁锢,身份阶层的差异,就是两座大山。人人都说往上高攀不容易,事实是,往下娶,更加糟心和麻烦!你面对的是另外一个圈子的一家人,一个卑微压抑在底层、时常与权贵胶着对立的阶级。这一代人所遭遇的社会的不公、时代的摧残,所有矛盾,最终一股脑集中催化显现。   孟小北他二姑二姑父曾经跑来大厦闹过,想找少棠说的说的。那俩人还没来得及找到楼上办公室,就在大楼门口,直接被四名便衣模样的男子两人架起一个,架走……   贺诚站在楼上,抽雪茄烟,隔着一层茶色玻璃大窗,没有表情,冷冷地瞄他手下几个保镖清场。   贺诚对少棠说,谈感情,最好还是男找女,女找男。哪怕你当真决定和一个男人一起生活,你起码也要给咱贺家找个门当户对!就凭这一点,小棠,你还真不如咱大院里那两个孩子头脑清醒聪明!你是当局者迷,养十五年的干儿子,给你吃迷魂汤了。   少棠那时并不了解,他小舅所说的两个孩子,是暗指楚小少爷与霍小将军,人家才是一对将门小老虎,多么般配。   ……   这段日子,少棠和孟建民见面谈过多次。   这两个当爹的谈判,永远谈不出结果。两人互相抓着对方倾吐心事,掏心掏肺互相表白的话,本质上是同一个心思,都爱儿子,都希望对方放手、放孩子一条生路。   少棠一人去到北海公园,坐在太掖池边喝啤酒。他去排那个云霄飞车的队伍。长长一支队伍,前后都是小孩,就他一个大人,傻老帽似的杵在一群小人儿中间。他坐在小飞船里在天上转圈儿,回忆那时与北北在一起的快活日子。   让时光在心里沉淀,再咬一咬手上的戒指,让自己更坚定。   人生不过百载,城市流年变换,其实活得很孤独,难得求一知己。有孟小北在身边时,是成双成对;没有孟小北,他就是一个人过。      夏末有一天,孟小北又没吃饭,歪在床上画画,听窗外鸽子扑棱乱叫。   隔壁家是养鸽子的。他听着听着,发觉有那么一只巨型的大鸽子,叫得实在太难听、太不合群,而且在墙根处不停徘徊蠢动,还不断拿爪子挠墙缝。   孟小北趴窗上一看,眼里迸出亮光,用口型喊:喂,亮亮!!!!   祁亮叼着半截烟,做贼一样,躲在树丛后,拼命给他打手势……   他们家住二层,孟小北那天是把床单、毛巾被、蚊帐、手头所有能用的东西,系一起连成一道长绳,从窗户顺下去。他趁着家里人没盯住他,将纱窗卸掉,跳窗户了。   这回跳楼,楼下可没有少棠张开怀抱接他。孟小北爬到一半时,被惊飞的鸽子用翅膀撩了脸。慌乱中,蚊帐被他扯断,他几乎是从一半的高度摔下去……他小腿戳在树丛里,骨头像针扎似的,半天没爬起来。当时就仗着年轻,豁出去不要命,心里就想的是,如果被家里拆散,不能跟少棠在一起,就一头磕地上碰死算的。   孟小北一身灰土,圆领衫领口扯开,露出尖锐醒目的锁骨,五官深刻,明显瘦了。   脚崴了,走路一瘸一拐,却透着雄赳赳的昂扬的气势。   祁亮揉着孟小北胸口:“我靠我靠,见识了,真他妈是为爱疯狂的节奏!”   孟小北甩开膀子,走在大街上,畅快地呼吸这座城市的空气。鞋都没有,他在路边摊现买一双球鞋穿上,方便跑路。他把祁亮身上的钱全部要走,揣自己兜里。   祁亮给孟小北看少棠在他呼机上的留言。少棠说:【别冲动别乱来,别折腾绝食什么的,我慢慢求你家里人,求到他们同意。】   孟小北一看,哼道:“少棠没见面都这么了解我。”   祁亮说:“你真绝食啊?你不会想不开吧!”   孟小北潇洒地晃动留长及肩的头发,上三路下三路都浑不吝的老样子:“不会,我不是那种人,我就不会想不开要死要活。我只在我们家饭点儿的时候绝食,然后我偷拿饼干馒头和油炒面吃了!”   “我有少棠呢!我们俩这么恩爱,想不开我也不能撇下他。”   孟小北笑着说的,下巴上胡子拉碴,像落魄街头的搬砖民工,双眼闪烁一片明亮灼然的光芒,眉头倔强。   …… 第八十八章家史      孟小北终于和少棠见上一面。俩人见面,也没有那种千里重逢鹊桥相会忍辱负重抱头痛哭的悲壮感觉。见面互相一瞅,对方那副憔悴邋遢胡子拉碴的傻样儿,都乐了,又挺欣慰——都还没变心。   孟小北摸少棠的下巴,左右端详,“我以前都没看出来,你胡子原来这样的,你再留一留就有连眉胡的感觉了,更有硬汉气质,干脆别刮,都留起来,我喜欢这个造型,”   少棠挺在意地问,“这样显老吧?”   孟小北也没看出显老,少棠留个刺儿头、有胡子的模样,就像个为爱痴狂颠倒的毛头小伙子,盯他的眼神都愣愣的!   孟小北笑嘻嘻地调戏某人:“我就喜欢毛多的男人……嗯……就你身上那样儿。”   “脸上再留一留,就成毛最多的地方了!”   孟小北笑得很坏很浪,眼睛弯成小月牙。   少棠“噗”一声乐了,露出一口白牙。分开快两个月,第一回笑出来。   “毛最多的地方”,这条黄段子已经成为两人平时信手拈来互相调戏的典故,当初竹马时代也曾经“两小无猜”,多么纯情美好的回忆。   祁亮两手插兜,闷头走路:“受不了了受不了了,我走啦。”   孟小北:“闪瞎了?”   祁亮骄傲地一翻眼皮,低声道:“我喜欢毛少的,不长毛的男人。”   孟小北意有所指:“嗳,谁毛少啊?”   这问题指向就比较下流了,祁亮耳朵一红,拒绝回答,“走了走了”,掉头跑掉。      少棠后来还是把胡子都刮掉,一见生龙活虎的大宝贝儿,立刻重新恢复起拾掇自己的心情,要帅起来。   右眉骨上留了一道疤,与孟小北脑门上的疤互相呼应。   两人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当年少棠抬着那副担架看着肉团似的小北滑到地上,一生头带疤痕;今天是孟小北看着少棠跪到他爷爷奶奶面前求长辈开恩,血溅三尺。   少棠没带孟小北回家,而是去宾馆开个房间,刮胡子洗澡换衣服,让孟小北彻底洗掉三月抗战在身上留下的风雨沧桑,洗出原先模样。洗完在镜子里一照,整个儿就是两副模样、两个人似的,让人心疼坏了。   孟小北光着身子,赤条条从卫生间走出来。少棠坐在床边,孟小北分开腿面对面坐到少棠大腿上,抱着,然后整个人蜷起来,蜷得紧紧的,像严酷的冬天盘起身子取暖的一头小动物,脸埋到少棠肩膀上。   ……      后来两人出去吃饭。   结果那一天,吃饭还吃出一场大病。   少棠先是带孟小北去老莫吃俄式大餐,罐焖牛肉奶油鸡腿足吃一顿。孟小北一整天头脑和身体极度兴奋,又拖着少棠非要去簋街吃麻辣烫,喝啤酒,发泄一个痛快。   可能是街边个体摊贩的麻辣烫不干净,或者是孟小北熬了太久没正经吃东西,吃太猛,他一下子就不行了。   孟小北那晚在宾馆房间上吐下泻,两手撑着马桶水箱,少棠从背后抱他的腰,给他拍抚。他吐得快要把自己胃给翻出来,开始吐时是酒气,吐到中途是胃酸,吐到最后就是一嘴的苦涩,苦不堪言,泪流满面。   少棠抚摸他后背,逗他:“这是老子哪回干的,让你怀上了吧?”   孟小北一边流眼泪一边乐:“真要是能怀上,我吐成这样他妈的也值了!……老公,我一定给你留个后。”   又泻肚好几趟。他一开始尚能自己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后来走不出来,挪不动步子。少棠再冲进洗手间时,孟小北浑身是汗,头发和衣服浸透,瘫在地板上……     深更半夜,去看急诊。孟小北从车上下来,就从停车场到医院大门这段路,当时他自己两条腿走不过去了,痛苦地蹲在柏油路上。少棠是把大宝贝儿扛起来,背进去。   这不是普通肠胃炎,这是急性痢疾。   痢疾是十分凶猛的急症,越是成年人越扛不住那病来如山倒的迅猛危势。不及时治疗,会死人的,泻到最后人就昏迷脱水了。   在医生诊疗室里,孟小北自个儿都没办法坐,只能靠在少棠怀里,让少棠勉强把他撑起来。苦撑两个月,身体和精神状态皆是强弩之末,浑身气力全部被抽掉似的,仿佛就是突然间的,整个人不堪重负,要垮掉了。   他就仰在少棠肩膀上,极度虚弱脱水的状态,已经出离肉体的病痛。人好像慢慢地飘起来,舒舒服服地飘在半空,俯视人群,觉着自己可能快要挂了。   少棠焦急,小声哄着:“怎么能这么厉害?你还成吗?”   孟小北嗤笑,嘴唇遍布一层细密汗珠:“拉肚子忒难受了,我肚子里像火烧一样,屁股也疼。”    少棠:“……怎么屁股疼?”   孟小北虚弱,颠三倒四:“我拉次数太多了,屁股眼儿烧得慌……比跟你干那个都疼……哎呦,拉脱肛了,以后不能操了,没人爱我了,怎么办啊……”   少棠想说小祖宗只要你能好,以后都是你操我吧……心疼死老子了。      孟小北因为这场痢疾来势太猛,在医院住了两天,输液,身体里接连灌进数瓶消炎药、生理盐水和葡萄糖。   他躺在病床被窝里,脸苍白着,声音发虚,冒汗,还时不时嬉皮笑脸地逗少棠:“总算病一回,让你照顾我,真好,呵呵呵。”   少棠问,“吃什么,你点,我出去买。”   孟小北眼珠转动:“现在最红的哪家粤菜馆?我点龙虾三吃。”   少棠:“行了吧!养养你的胃,喝粥吧。”   小北一乐:“算了,不宰你了,簋街的小龙虾三吃也成。”   少棠蹙眉回绝:“小龙虾是辣的,辣得你屁眼儿疼。”   孟小北眨眼,顾及一屋子病友,用口型勾搭他男人:闲着也是闲着,你给我擦身嘛,擦身嘛……   少棠弯下腰伸出两手,很宠爱地揉乱孟小北一脑袋毛,结果揉出两手汗,脸上平静,心如刀绞。      下午护士进来,又到了打点滴的时段,少棠先扶着小北上趟厕所,这臭小子每次一打点滴就走肾,总是折腾想撒尿。   护士在小北手背上扎针,孟小北斜眼瞄着漂亮的小妞:“姐,我血管够粗了,你还找呐?”   护士小妞埋头捋着皮肤:“别动别乱动,不摸我哪找得到?”   孟小北很不害臊地道:“姐,你扎隔壁两床都特快,就扎我这么慢,我知道我手长得好看,修长修长的,你就是想多摸我一会儿。”   护士笑道:“呸!省省吧你!一屋就你最贫。”   孟小北:“一个楼道就你最好看,姐,回见啊。”   孟小北左一句姐右一句姐,小护士被带响的马屁拍得脸上红晕,笑着端盘子出去,可待见孟小北了。少棠一旁默默看着,然后过来翻过孟小北的手,指着手腕上伤痕:“……你手腕上,怎么弄的?”   昨天发病太急,夜里也没看清,少棠在刚才扎针时,才赫然发现。孟小北左手腕子内侧,横嵌一道伤痕。伤口像已经嵌进肉里,手腕仿佛从中斩成两段,肉里隐约染着钢笔水的墨迹。   少棠震惊,难以置信:“你干的?……你他妈疯了吗?!”   孟小北抽回手,藏到被子下面:“没有没有,不是内什么。”   少棠眼里有一阵凌乱,火冒三丈:“是什么?懂不懂事?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孟小北知道惹祸了,赶紧安慰:“我没有想干什么,你别误会,我不会那样的!……我心里有数,没有划太深,不会出事儿。”   人在压抑痛苦时就想要发泄发疯,尤其是外放型表现型的性格人格。孟小北绝对不会把一腔喜怒哀乐全部隐藏到心里、进行自我折磨,他不是那样性格,他是一定要折磨别人的,剥开胸膛掏出红心,将最真实感情表达出来。更何况,搞艺术的,性格里都有几分癫狂和神经质,表现欲强,逮到机会就要寻找存在感。   有一小部分是想威胁家里人,大部分还是想少棠想得发疯,画画的时候,就用钢笔笔尖划自己手腕,戴戒指的那只手。皮开肉绽之处,一层小血珠慢慢地洇出来,混合着钢笔水。红与黑,就是灵魂最本质真实的表白。   少棠摩挲那道横贯的疤,缓缓蹲下身,把脸贴到孟小北手上,亲了儿子扎着输液管子的手。   ……      随后,少棠还是打电话给孟家老太太和孟建民。   孟小北不让他告诉:“不想见他们,谁都不见。”   少棠说:“咱俩这事,不是咱们两个人的事,跑也跑不掉。”   孟小北说:“我都明白——在一起是两个家庭的事。可是我成年了,我恋爱自由,我能养得起你你也能养我,我怕什么?”   孟小北当时确实有这个自信和底气,出柜出得很嚣张。更何况,他还有少棠这副铁打的靠山。人攀到一定的社会阶层,拥有足够经济实力,眼前的路很宽,真到逼不得已,大不了一起出国呢!   少棠道:“你还小,没有经历过,有些事情失去了你现在不在乎,你以为现在局面是你占了上风、这仗你打赢了!我不愿意你因为我,将来后悔放弃了太多东西。”   “我年轻时也跟我爸打架,当初痛哭流涕求我回头的是他,现在后悔想回头补偿的是我。我爸身上换掉将近一半的血。当我想要回那个家时,发现我爸已经不能住在家里,每年有多半年是住在医院,做各种透析、治疗……我的家永远都不存在了,我没家了,花多少钱能让时光倒流,能买回过去二十年一家人和睦团圆?”   孟小北确实还太年轻。他不在乎,活得极其洒脱,一路朝前看,大步地往前走,不会回头顾及到日益年迈被他逐渐抛在身后路上的他的父母双亲。一个二十岁大男孩,他脑子里就不可能提前设想到,将来自己四十岁、五十岁时候,每个人人生必然要经历的一段生离死别,总有一天,黑发送走白发,子欲养而亲不待。      孟建民和老太太随即就过来医院探病,急坏了,以为孟小北真的想不开,闹自杀什么的。   孟建民当着儿子的面,仍然不和少棠讲话,调开视线,不愿正视。彼此之间平辈兄弟的感情彻底天翻地覆,孟建民都不知应当如何看待和称呼对方——以后是我把你当儿婿,还是你管我叫爹?   孟建民一月间白头。这人从西安来的时候,仍是黑发,两鬓飞霜,现在坐在孟小北病床前,就是满头雪片,全都白了。这般模样一端详,确实能给少棠当爹。   没几日就要开学了,孟小北迈回大学门槛,天高任鸟飞,孟家长辈极力挽回的努力恐怕就要付诸东流,儿大不由爹了。   孟建民最后又规劝了儿子几句。孟小北脸埋在枕头里,眼瞟向窗外,油盐不进的状态,还有意无意将输液的左手摆在身前。他一只手苍白修长,消炎药液一滴一滴流淌进血管。淡青色血管和无名指上的K金戒指同样醒目,刺眼,令人无法回避。   孟小北当时表情冷淡,大约是说了一句,“爸,我这两年挣的钱,还存在你那。您说不会贪污我的,留着将来我结婚用。有几千块钱吧,您把我的存折给我吧,以后我也不会再管您要一分钱。”   孟建民呆怔,心口上有什么东西,生生地撕裂,被扯成两半。   孟建民声音断续沙哑:“你要跟我和你妈妈划清界限吗,以后还是一家人吗。”   孟小北威胁道:“您点头同意我们吗。”   ……      孟奶奶在大孙子病房里,眼窝红肿,一直抹眼泪,嘴上絮絮叨叨,心疼,偶尔扭脸对她儿子发几句牢骚。“现在着急有剩么用?你自己不养你儿子,别人帮你养了,现在把你自个儿子养成别人家儿子,你赖谁?……不如赖俺没用,没有替你把大碑碑带好!!”   孟小北脸上阴霾尽扫,换成一张猴孩子脸讨好他奶奶:“奶奶,不赖您,您对我最好,最疼我啦。”   孟奶奶虎着脸,瞪他:“小混蛋,没良心的!你还敢跳楼了……”   老太太在家里碗橱上面藏了饼干和油炒面,左藏右藏,都不放心。藏太严实了,怕大孙子找不见;藏不够严,又怕别人发现孟小北偷吃。每天大清早还要摸出来偷偷地数,饼干被吃掉多少块,大孙子吃饱没有啊!……   孟小北说:“奶奶,以后我和少棠好好孝顺您,我俩对您绝对不变心。”   老太太眼神黯淡下去,像蒙了一层雾膜,叹气,半晌道:“咱家肯定是上几辈人造了孽,子孙遭报应,才发生这种事……报应在俺的大碑碑身上,怎么不报应俺呢。”   孟小北问:“奶奶您唠叨什么封建迷信?”   老太太说:“俺跟你爷爷,欠了家里的债。”   孟奶奶拉着大孙子手,这也是平生头一遭,跟孙子讲五十年前家史。孟小北从来没听爷爷奶奶提过,完全没听说过有这样一出!   孟奶奶说,你爷爷,以前在老家,还娶过一房老婆。      话说孟家老爷子,解放前出生于乡下富农家庭,家里有房有地生活富足,自幼在私塾由先生教授,是个有文化的青年。年轻人生得英俊,仪表不凡,去过大城市开阔了眼界,头脑里就灌进新式自由思想。   打小家里给订过一桩娃娃亲,到了岁数该履行婚约。一对新人压根就没见过,完全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孟爷爷亦就是当年的孟少爷,并不乐意。   山东农村一些地方结婚规矩极端繁复传统,双方三媒六聘,彩礼嫁妆往来若干回合,新人婚礼前却不准见面,各住各家村里。   结果,待到婚礼拜堂进了洞房,一撩盖头,孟少爷发现他娶了个瞎子。   农村流行娶大媳妇,娶进门来就能给婆家干活儿的。新娘比他年长几岁,双目失明。   孟少爷当然就不干了,他念过书年轻有为一个青年,一辈子娶个媳妇,是个完全没有感情基础的瞎子!孟家人也发觉上当,去质问亲家怎么回事呢,这姑娘订娃娃亲时明明是好的,怎么盲了?!新娘家父母哥哥三跪九叩地恳求他们,闺女以前确实是好的,十几岁时生一场大病,眼睛就慢慢坏掉。新娘家刻意隐瞒了女儿失明的事实,自然是理亏的一方。这闺女也可怜命薄,嫁不出就只能砸自家手里,因此只求孟少爷不要休妻,就当她可怜,赏一口饭吃,以后纳妾随意。      孟少爷没有休妻,也坚决不与新娘洞房,心里大约是极为愤慨父母的荒谬安排,婚礼后即离家出走,一个人跑到青岛去了。   青岛当时是山东顶大的城市,沿海工业贸易发达,又是殖民地占领区,属于很新式时髦的城市。孟少爷有文化,于是就在一家德资纺织公司上班,民国时期正经也是一名“白领”职员,在公司分的一栋小洋楼里自住一间,收入颇丰。他每天穿西装皮鞋出门,拎皮质公文包上班,走在青岛城内高低起伏的坡道上。数年后,经人拉媒介绍,认识了从农村进城、那时给纺织公司定做手工绣品的一名年轻绣女——这就是孟小北的亲奶奶。   孟奶奶年轻时是个匀长脸,杏核眼,标致型的山东美女。   孟小北后来看老照片,他奶奶当年绝不输巩俐。   二人结婚。四十年代一场婚礼,新郎戴礼帽穿燕尾服,新娘子穿西式白色婚纱,郎才女貌一对璧人。身侧还有男傧相女傧相,在照相馆里留下一双年轻姣好的丽影。   一年后,长子孟建民出生于青岛德占区的小洋楼教会医院。   解放后五十年代,首都建造国营大型棉纺织企业,一家人随公司数百职工迁入北京,从此在帝都繁衍生计。   ……   孟小北简直难以相信,捶床大叫,他的英明神武威名远播巾帼不让须眉的奶奶,竟是他爷爷纳的“妾室”,根本就不是原配!!   “这么重要事情,您一直瞒着,没告诉我!”他赶忙追问:“那我爷爷呢,后来到底离了没有?那个瞎老婆呢?”   孟奶奶说:“哪有离啊,一直都没有。大姐也怪可怜,休妻是不仁、不义、不孝。”   孟小北:“那人呢?”   孟奶奶:“还在你爷爷老家呢。”   孟小北:“……啊还在?!”   孟小北在被窝里抱枕头摇头乱蹭,颠三倒四,无法接受:“那那那我爷爷这不是犯重婚了么?事实上他娶了俩?!”       孟奶奶皱眉,否认道:“什么重婚,解放前结的,就没有重婚这一说。”   孟小北很较真地问:“奶奶,那您算我爷爷二房?……我操,我还有个‘大奶奶’呢!”   孟奶奶顿时大怒:“胡说八道!老头子就一房,就只有俺一个!恁也只有俺一个奶奶!”   孟小北嚎叫:“我怎么有一种本来我是贾宝玉突然一夜之间老子忒么变成贾环的滋味儿啊!!!!”   孟奶奶抽她宝贝孙子的贱嘴:“胡说,打你嘴!恁就是俺家的宝玉!!”   孟小北用被子蒙脸,超乎想象之外的事情,编小说他都编不出,需要时间消化消化。   孟奶奶一直对原配称呼“大姐”,互相打过电话互致“问候”。打从成亲第一天起,老爷子从未与原配共同生活,如今屈指一算已有五十年。老爷子大约心中存有亏欠,每年往老家寄钱,供给父母妻子生计。孟奶奶也每年打包些穿的用的,往农村寄,算是她孝敬长房大姐的。   解放后,那盲妻就一直与公婆一起生活,相依为命,一辈子独守空房,却也不愁吃穿,在孟家养老。上辈人相继离世后,瞎婆子事实上继承了孟家老家一应的家产土地。      孟小北问:“奶奶,您跟我爷爷结婚多少年?”   老太太说:“过四十年了。嫁你爷爷时,俺才十八,他三十了。”   孟小北嚷道:“那是红宝石婚啊,多么不容易,您俩能到金婚吗?”   老太太哼道:“那要看老头子能活多少岁……他活到八十,就是金婚,他倘若活到九十,俺俩还能搞个钻石婚呢!”   孟奶奶说着,自个儿也乐了。   孟小北说:“奶奶您看,幸亏我爷爷当初从家里跑了,没有遵从父母之命,不然他就不会遇见您。”   “您俩如果没凑成一对,也就没有我爸爸,啥都没有了。今天也就没有我这个人,咱们整个家都不存在。”   “所以幸亏当初爷爷抗婚逃跑了,多么英明、睿智、有勇气、有传奇色彩!……不愧是我爷爷啊!”   老太太被大孙子这马屁拍得笑眯眯,眼角眯出一片深邃纹路,四十年人生风雨,成就一家人,多么不容易。      孟小北说:“奶奶您也不用愧疚,没什么的。”   老太太说:“农村大姐这么多年一个人生活呐,也不改嫁,没男人挺辛苦的。”   孟小北说:“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就是错误结合,是她上一辈人腐朽观念导致她守了活寡,又不赖你们俩!”   “奶奶,您跟我爷爷十年生出五个孩子。”   孟奶奶搪塞道:“那时候的人都不懂避孕么,每家都这么生。”   孟小北反驳:“不是!您一定特爱我爷爷,你们俩就是特别、特别的相爱,所以不停地那啥那啥,最后生出一堆孩子来!”   这种话题,老太太顿时就不好意思了,脸膛红润,瞪眼:“那时候懂个剩么爱不爱的……小混蛋!!”   孟小北眼睛微弯,嘴唇蠕动:“奶奶,我也特别爱他。”   孟奶奶沉默,没有应声。   老太太脸仍然板着,心其实已经软了。但她没法开口承担这种事。不是亲爹亲妈的,都负不起如此重大责任。这关乎孩子一生幸福。小北将来年纪大些之后,怎么办呢? 第八十九章喜事      少棠和建民两人垂头坐在病房门外,一个坐门口左手边,一个坐右手边,还不肯坐到一条凳子上。肩上仿佛都压着过去二十年风雨飘摇沉甸甸的重担,都不愿弯腰低头,坚强地支撑。   孟建民以前知晓农村“大姐”来历,还帮忙跑邮局寄过东西,如今再听老太太讲家史感情,却完全是另一番感受,心头百味杂陈。   少棠两肘置于膝上,头微微侧过,凝视楼道尽头一点,双眼闪动幽暗火光。   少棠说,“建民,让我再照顾小北几年。”   孟建民:“……”   少棠:“等他二十五岁。”   孟建民:“什么意思?”   少棠说:“孟小北毕竟才二十,对很多事情想法、人生观,没有完全把握。他现在对我有感情,拼命阻拦他让他伤心、犯倔,男孩都有逆反心理容易出事。再过五年,等他二十五岁,到那时让他自己做决定。”   孟建民惨笑,反问:“你逗我吗?你们俩再拖五年,更分不开。”   少棠摩挲双掌,眼底深邃,唇上的黑痣显眼。少棠说:“谁告诉你,两人相处年份越久,感情就一定越牢固,就分不开了?两口子结婚七年十年,渐行渐远分道扬镳的也有的是……再过五年,我也快四十了,他到时一定乐意跟我过下去?过一辈子?”   孟建民眼底一恸,艰难地说:“如果那时候,小北他,想过正常人生活……”   少棠干脆道:“如果他到时后悔了,想分开,我放他走,绝不纠缠。”   “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说话算话。”   “他将来想……找个女孩结婚,我让他去结婚。”   少棠说这话时表情极平静,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许下承诺,然而两手攥在一起的暗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肉里。      孟建民当时没说出话,没有当面点头应承同意两人继续交往。   少棠后来回想这段,建民约莫也是从医院见面这时起,内心深处防线慢慢崩塌,骨子里动摇了。   孟小北躺在病床上输液,四面墙壁惨白,亲爸爸心疼了。但凡为人父母者,终究拗不过强硬反抗的孩子。长期拉锯互相折磨,一家人互相言语和肉体伤害,冷暴力,最终结局十有八九仍是长辈一方妥协,含泪放弃。   就好比,将来如果有一天,孟小北对他说,我不爱你了,不想再坚持,我要结婚去,少棠能死缠儿子不放手吗?   他不离,我便不弃;他要走,老子让他走。   ……      孟建民一时之间,没有那么容易松口,然而这时,发生另一件变故,令小北少棠两人很幸运地松一口气,暂时捱过一劫。   孟小京暑假与几个朋友,包括聂卉,去秦皇岛海边旅游一趟。后来两人一起回西安玩儿去了,根本不搀和家里一堆焦头烂额的事,不管,也不操心。   随即,孟建民在北京接到老二的电话。孟小京跟他说,“爸,我惹一个祸。”   孟建民现在满头白发,心情焦虑脆弱,就怕听见他儿子又惹祸!   孟小京说:“爸……聂卉可能怀孕了。”   两口子这叫着急上火啊,火苗都窜上房了,满头都是火。   这事,简直比孟小北的事更加严重。少棠好歹已经是自家熟人,互相了解底细,双方急了能打能吵能骂,聂卉那女孩家里,是什么样的人家?而且那两个年轻人也还是大学生,大学没有毕业呢!孟建民马宝纯两口子这回更没敢对老太太说明,丢人丢大了,赶紧买车票火速赶回西安。   回西安,就是陪那两个不省心的大孩子,上医院,做检查。   而且,聂卉竟然也不隐瞒,毫不在乎,大大方方地直接告诉她家里了。她的妈妈,作为省里某厅领导,一路陪着,准亲家之间在这种情形下,在西安医院妇产科门口正式见面。   孟建民两口子快被两个儿子坑死了,忍辱负重,甭提多么尴尬。      结果这事发展过程十分戏剧。聂卉在医院轮番做过各项检查,又发现不对,并没有怀上。她两个月没来例假,自己用验孕棒验出两道杠就以为有了,特激动。医生查完说,你这不是有了,你不来例假是因为减肥过度,不好好吃饭吧?回去赶紧吃饭,女孩总是不来例假以后都不能生!   聂卉明显流露失望,对孟小京说:“我还以为在秦皇岛那回,中奖了呢。”   孟小京说:“以后你别减肥成吗,一惊一乍的,吓唬我。”   聂卉说:“我太壮了嘛!我分量快要比你都沉,你都抱不动我。”   聂卉确实属于丰满型美女,从小营养好,白白嫩嫩,高大性感。孟小京说:“我就喜欢胖的,摸着手感好,杨贵妃不胖么?”   聂卉撅嘴:“杨贵妃那样也太肥了,一屁股能把皇上坐死!”   孟小京逗她:“你比杨贵妃好看多了,真的。”    医生给开了几付中药,打发回家喝中药去,把月经调理回来。    虚惊一场,孟建民还是给女方家长鞠躬道歉,是自己儿子办事不检点。没想到,聂卉的妈妈却是极大方豪爽且通情达理的人,完全没有计较。而且,准亲家特别待见孟小京,没说孟小京一个字的不是。   饭桌上,聂卉妈妈说:“你们看啊,两个孩子情投意合,谈朋友也谈了三年多,眼看大学快毕业了,哈?”   孟建民忙点头:“是,两个感情不错。”   聂卉妈说:“我很喜欢孟小京这孩子,来我们家好几次了,每回都给我买东西!脾气性格好,又上进,将来无论在北京还是回西安,事业发展前景都不错。咱们陕西省文艺界出来的人才,我很看好!”   孟建民客气道:“我们也觉着聂卉是很好的女孩,我们家孟小京配不上,高攀了。”   “可别说配不上这种话!”聂卉妈爽快道,“您二位要是觉着可以,宜早不宜迟,咱们干脆把这事就定下来。”   “依照我的意思,我是希望他们俩大学一毕业,赶紧就把婚结了!”   “你看,两个孩子现在关系已经很‘深入’,将来就应该结婚的!我认为这样,不如先摆个酒,两家坐一起正式吃顿饭,双方再请些人做个见证,咱们两家就算亲家了!……您有意见吗?”   孟建民:“……”   聂卉妈又转过脸问马宝纯:“亲家母,您对我们家卉卉有意见没?”   马宝纯:“……没有没有!卉卉这姑娘特好,我们一家子都很喜欢她。”   孟建民一个工厂普通工人,他能说他对省领导家的独女千金给他孟家做儿媳妇还有意见吗!   聂卉妈在饭桌上燃起一支女士烟,吸了几口,从公文包内掏出一只大哥大,当桌开始打电话。这就是领导的风范,开始麻利儿布置下一步日程,专门指派一名秘书跟进这件事,订场地,订酒席。      孟建民两口子只需点个头,后面的事基本说不上话,几乎是被催着赶着,事到临头,挡也挡不住。订婚宴一应事务,由丈母娘一手指挥操办,出钱又出力,租下西安最好的酒店的大包间,摆了三桌酒,没用孟建民掏一分钱。   这尚未正式结婚,阵势已经相当不小。越是地方上当官的,越讲究这种排场。酒席请了孟小京的恩师,本城文艺界一些人士,话剧团和电视台的领导,无形中又帮孟小京打通了一些关节门路,很露脸。席间宾客纷纷祝贺,都说这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就是天生的一对。    孟小京与聂卉这桩婚事,由此就定下来,将来没有反悔余地。   办完这顿酒孟小京就回北京开学了。孟建民与马宝纯两人关上门说悄悄话,孟建民说,我这才回过味儿来,咱这是让人家一家子下了个套,结果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把儿子给“卖”了!   马宝纯就是大大咧咧不走心:“算了,也挺好的,大学毕业赶紧结婚,总归不是一件坏事,省得夜长梦多。”   孟建民说:“她们家这也太急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迫同意了。”   马宝纯捂着嘴,嘎嘎地乐:“我早就看出来了,聂卉就特想怀上!一听是诈和,还挺失望。结果咱这位亲家更麻利儿,管她闺女怀上没怀上呢,三句两句把咱俩一忽悠,咱俩立场也不太坚定,结果就这么从了!”   两口子合计,聂卉这姑娘,归结起来还是对孟小京很上心,怕孟小京大学毕业在花丛中开阔了眼界,万一拍拍屁股跑了,她就吃亏了。于是趁着孟小京还没毕业,两人现在好着,先就订了婚,收了心。聂卉妈也满意这个姑爷,看好孟小京年轻英俊又是中戏高材生,是省里培养出的优秀文化界人才。这支潜力股可不能放飞,得帮自家闺女抓住、套牢!这次有意在圈内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们家挑中的姑爷,没跑了!   孟小京将来不敢不娶聂卉。   他如果敢变卦,以后一辈子甭想再回西安混,甭想再踏进这块地界,自己掂量轻重吧。      ******      秋风扫掉道旁金色的浓云,银杏树的落叶窸窸窣窣在半空飘荡,一地秋黄,思念的季节。   少棠有一回帮祁亮带东西,有意无意的,或者就是故意,在里面夹带一张小广告,是某国际学校汉语班的彩印广告招贴。   祁亮捏着那张广告贴,那时内心也挣扎很久。他曾经好几次去到那间私立国际学校,远远地站在马路对面,偷窥大门口情况。他贼贼地躲在树后,还怕暴露出目的心态。然而去的几次都不巧,没碰见他想找的人。   祁亮心情是矛盾的,他与萧老师分手,断得干净,没有再纠缠牵绊,也没再交往男人。他甚至开始寻觅女朋友,结识一些女孩。终于跳出同性恋的大火坑,卸掉心理上沉重负担摆脱社会上一切可能的异样的眼光,仿佛终于回复到人生的一条正轨,一个正常年轻男人应该有的生活状态。   然而心里空落落的,内心仅有的包藏感情亲情的那块柔软处,被人掏空。   家里好像少了个温柔的“女主人 ”,生活里乱糟糟的。做生意遇到挫折与不顺心,回家也没人能求个安慰。孤独,苦闷。所谓正常人的生活,甚至还不如以前不正常的生活。这就是做个正常人的代价吗?祁亮那几年特别迷茫。   ……    寒假期间,祁亮与他一个叔叔辈生意伙伴,一起跑了一趟南方,联系印刷厂看样品单之类。他认识广告圈内老板,又看好一项商机,为帝都一些国营私营企业印制宣传册。他计划大学毕业出来做文化广告行业。而且那时就筹算好,找未来大艺术家孟小北合作,好兄弟共同致富,一起发财。   九十年代初广告业是新兴,彩印很贵。给企业设计制作高档漂亮的宣传册,凭关系拉生意,做一套就划拉几万块到手。对于会做生意的人,只要掌握熟练套路和关系网,做什么都能弄钱。   从南方回来,正值春节前夕,车站极其拥挤,浩浩荡荡的人群是反方向流动,从京城往外地赶各班次列车。祁亮拖着小拉杆箱,围巾捂住鼻子,抵挡恶劣的柴油味道和雾霾尘埃。他从车站出来没打到出租,只能挤地铁。拉杆箱的杆被人一脚踩断,他只能把箱子拎着抱着,羊毛大衣衣扣还被扯掉一粒,别提多么狼狈,气喘吁吁。    他挤进地铁车厢,拖着破掉的箱子,闷头往里走。羊绒围巾被挤得缠他脖子上,差点儿勒死他!祁亮脸红脖子粗在人缝里钻:“我操别他妈的乱挤!……我……的……围巾……啊……”   旁边有人好心地帮他把围巾扽回来:“小心。”   祁亮一头狼狈的汗,撅着嘴,回头。   那人坐在座位上,抬头。二人对视,双双愣住……      萧老师是千年不变的模样,仍穿灰色大衣,围乳白色围巾。头发剪短些,大约还经常去发廊修染鬓角,显得很干净,也没变老。   萧逸愣了片刻,恢复常态,起身:“你坐。”   祁亮推辞:“不用不用,你坐你坐。”   两人目光互相回避,尴尬。祁亮下意识按对方肩膀想把人按回去,手指碰到围巾,“啪”一声打了个大静电!!   车厢暗处爆出醒目的静电火花,打得两人都吃惊。祁亮手指疼坏了,疼得他把指头含嘴里吸了半天,真的好像触电一样……   后来,两人就并排坐下,聊天,互相汇报近况。   萧逸讲他现在在国际学校教课,工资比普通学校高很多,然而班级里大部分是有钱老板的小孩和外国小孩,很难弄,远不如正经学校学生容易沟通管教,压力挺大的。祁亮发牢骚,谈他最近做的买卖,现在下海捞金的个体户越来越多,大家都跑路子走关系,钱他妈的越来越不好赚!   萧逸认真地说:“做生意要留心,交朋友需谨慎,投资要分散开,别把本钱都放到一个篮子里。”   祁亮点头:“嗯……你现在,一个人住?”   祁亮试探着问,萧老师没有正面回应,祁亮猜测萧逸可能有新男友了。   萧逸:“你呢?”   祁亮:“我跟杨颖早就分了,以后再找合适的吧。孟小北跟他那位,回家公开了,闹得鸡飞狗跳都打起来了!他真有勇气,我佩服他。”   萧逸:“孟小北不是一般人,非池中物。”   祁亮小心翼翼提议:“到长安街上新开的咖啡厅坐坐吗?或者,我请你吃饭。”   萧老师婉拒:“算了,不用了。”   两人再次沉默无言,任由列车车厢不停在轨道上晃动。路过很多站,周围乘客起起坐坐,换掉一拨又一拨。萧老师没有热络地答应祁亮的“邀约”,却又谁都不主动起身下车。两人就这样尴尬地耗着,早都坐过站了,都不知道坐哪去了。   萧逸问:“过年跟父母一起吗?”   祁亮耸肩:“我爸给我打电话了,让我回家跟他过年。我想,可能,回去试试看吧。”   萧逸说:“我父母也希望我回家一趟,他们年纪很大了,或许也是想开了,想要原谅我吧……那个国际学校计划在杭州开分校,如果近期建立分校,我可能就回杭州教书,方便照顾父母。”   萧逸声音委婉,眼神平静。祁亮蓦然愣住,凝视对方的侧面,心口一片失落情绪慢慢地扩大,将他整个心房包裹住,纠缠着,难受极了。   萧老师终于“决定”要离开,彻彻底底地离开他,再也不回头。两人不会再见面了。      他们坐的环线地铁,环线没有终点站的,可以就这样一直坐下去,一直坐到末班。窗外一片黢黑,地铁隧道的墙壁从两侧快速掠过,这一生的纠结仿佛看不见尽头。   两人那天就在环线上坐了大约两圈。祁亮难过地抬头,这时想起对方种种的温存好处,心里很不舍,想要挽留,又想不出挽留的理由。   他两手紧紧攥着箱子把手,捏得手痛。到站了,门开了,也不知道是哪站,他的脑子被一段感情的彻底失落碾压得痛不欲生。   祁亮一声不吭,突然转头,贴上去亲了萧老师的脸,大约亲到嘴角处,告别之吻。   蜻蜓点水,周围也没有人注意这个小动作。   祁亮抱起箱子,低头大步冲出车门,像逃一样逃出车厢,在地铁站台上狂奔!   车门敞开,人流晃动,再回复平静。   萧老师突然从座位上起身,挤开身边人,在一车人异样眼光注视下向车门冲去!电动门猛地咔嚓一声,萧逸连忙后退躲开。门抖动两下,迅速闭合,把他关在车厢里了。   祁亮没有回头,后背抖动,可能是沮丧地掉眼泪了。在感情事上他和孟小北性格处事完全相反;他永远这样摇摆,熬不住,又舍不得,难以自拔。孟小北是自幼离家断奶,瞄上个成熟的硬汉子,而祁亮是打小就没断奶,极度缺爱,因此恋上个“母爱”的替代者。   列车启动离站,驶入隧道。萧老师没喊出来,没有砸门,隔门相望,看着小亮身影淹没在楼梯尽头,茫茫人海,万水千山。   …… 第九十章天谴      再说孟小北这边的故事,他这年是念大三。   小狼狗重获自由,年轻人身体精神上都恢复很快,迅速又生龙活虎意气风发。经历过一轮人生磨难,没被压垮,整个人反而更坚实耐操。孟小北现在脾气又倔又臭又硬的,盐酱不吃,死不悔改,准备新一轮的抗战。   长期拉锯冷战的双方,同时面对一个尴尬棘手处境。孟小北念大学,必然不可能被禁闭在家里,父母栓不住他。也恰恰因为上大学,无法长期离开北京,他也跑不了,事事处处仍在家人眼皮底下监控着,他目前不能跟爱人私奔、跑到香港或者跑出国去。   孟家集中攻坚的火力,暂时告一段落,双方转入持久战。当初打成那样,动了棍子,见了血,这时让孟家长辈亲友一下子接受,面子里子上都过不去,只能就拖着。   大姑偶然明白过来,有一回问:“妈,孟小北是不是周末来过您这?”   老太太:“嗯,来。”   大姑问:“贺少棠是不是也来过啊?……您也不告诉我们了?”   老太太闷不吭声,装傻呢!      孟奶奶的态度,这时已软化转变,就是太疼爱溺爱她大孙子了。以老太太这暴脾气,将来孟小北给她弄个孙媳妇回来,她未必看得合眼。贺少棠至少是她这么多年看惯的,一直器重倚仗的干儿子。人老多情,面对身边最亲近依赖的人,原先为人处事那些顽固倔强的棱角,慢慢就消磨掉了。   孟奶奶心疼孙子,却也心疼儿子建民,无论如何不能当面拆建民的台啊!她不好意思让其他人知道,她胳膊肘已经开始往外拐,悄没声响地招大孙子和少棠上家里来。   双方再见面,绝口不提糟心事,一家人仍像以前那样处着,彼此心照不宣。少棠提着烟酒上门,陪老爷子喝酒下棋,饭后四人一桌欢快地打麻将。当然,少棠在二老面前表现稳重,绝对不在家里跟孟小北腻歪,坚不发生身体接触,更不会同床过夜,避免挑战老两口承受的“底线”。     孟小北大部分时间住宿舍,周末和少棠同居。他通常周六中午回爷爷奶奶家吃顿饭。现在每次再去他奶奶家,事先一定打电话确认,坚决不和他二姑二姑父碰面,脾气很倔的,互相不来往。就因为这个,老太太也不太愿意让她二闺女两口子过来,有事打电话,电话里说,“俺家里乱,心烦,恁两个别过来。”   二姑发觉自个儿最后弄得里外都不是人,我帮您管教您这出格的大孙子,最后您跟那个外人亲亲热热又和好了,反过来埋怨起我们了?!   二姑追着老太太说,“果然您大孙子最重要了,比我们谁都重要!”   老太太理所当然地说:“本来就是,俺老两口这房子,将来也都是留给大碑碑的。”   二姑一撇嘴,撇出两片瓜子皮:“算了吧您呐,孟小北人家有高干对象,衬的是房子和钱,将来住大别墅,还看得上您这五十年代建的小破楼房?!”   老太太气坏了:“滚蛋都滚蛋!!”      少棠在新家安了一部电话,后来又花几千块钱给孟奶奶家也装上电话,方便奶奶电话找大孙子。   孟小北大三逐渐忙起来,尤其每学期期末,交考试作品、结课设计之前那一两个星期,全班都忙疯了,赶交作业。楼道里每间宿舍都是点灯熬油,晚熄灯之后,男同学们将画架摆在水房内,摆成一排,熬夜画画。   孟小北身上套一条围裙,手上、围裙上全是油彩,熬夜困了就在水房用凉水猛搓脸,抽一根烟提神。   王宇辉说:“孟小北你头上绑那个小红发箍太逗了,早知道我不画林硕,我画你!”   孟小北晃晃脑袋,一乐:“爷这么帅气,我恐怕你画不出我独树一帜的气质与神韵。”   一群人“吁吁”地起哄。   林硕坐椅子上拿本书看,一动不动,抖着眼皮道:“王宇辉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老子为你坐两小时了,我不帅吗?你什么时候画完?”   王宇辉:“是老子的兄弟吗?你催什么催啊,你作业已经交了,你不当模特谁当模特?”   林硕闷闷地,粗声道:“老子还想回屋睡觉!”   孟小北笑:“大硕硕,跟哥儿几个招吧,分手了伤心呢吧?男人也有伤心泪,哭吧哭吧不掉价!”   王宇辉道:“高中的初恋,上大学以后山高水远、两地分居,理想和人生追求逐渐上升到不同高度层次,早晚都要分嘛!你看咱们班,六对高中时有朋友的,林硕你是坚持最久一对,果然最后全部成为旧爱。”   孟小北手腕移动,画笔沙沙地在画布上描摹,完成最后一片渲染色。   自己很幸运,掐指一算,这是他认识少棠的第十五个年头。他和少棠才是坚持最久一对,背靠背坚守至今,从未想过要分开,每天彼此都是“新欢”。   “咱们宿舍六个汉子全部耍单了!”王宇辉兴致勃勃提议:“改天咱们勾搭国画系的女生宿舍搞联谊吧!国画系出气质型美女,妹子们都特漂亮!”   孟小北一本正经道:“你们几个去吧,我就不去联谊了。”   王宇辉:“为什么不一起?人多势众才好向妹子开口啊。”   孟小北说:“我一露面,人家一屋六个美女,肯定都看上的是我,你们五个还有份儿吗?算了,我谦让给你们了。”   众人怒吼,“不要脸!滚吧你!!!”   孟帅哥惨遭围攻,被泼一身颜料汁,滚出水房。   孟小北心想少棠我对你多么忠贞,小爷在学校吃亏受委屈了,又不能和女同学搞联谊,回家统统在你身上找回来。      有一次回奶奶家,正好小表弟也在,缠着北哥和棠棠叔教他打《超级玛丽》。     孟小北两脚翘在茶几上,指挥他表弟:“吃绿蘑菇绿蘑菇,傻小子别吃那个紫的,那个是毒蘑菇!”   “骷髅龟!打掉那只骷髅龟你就能喷火球了!”   “管道里有食人花食人花快跳过去!!!”   孟小北指挥的凌厉度赶不上一大波食人花凶残来袭的步伐,小表弟迅速挂掉。孟小北让表弟闪开,和少棠玩2P,两人配合默契,手指都极灵活,少棠每次打游戏也像个大孩子,认真,专注,时不时吼一嗓子招呼同伴火力加持。玛丽夫夫打怪破关所向披靡,这是多年培养出的契合度。   家庭关系巨变,滂湃之后缓缓归于平静。然而在海平面下看不见的地方,仍波涛暗涌。   这年农历新年,孟建民破天荒回来了一趟,陪老太太过年。   少棠当天也在奶奶家。老爷子在屋里慢条斯理儿地给凉拌西红柿剥皮、挑蛤喇肉,少棠帮老太太在厨房杀鱼呢。那鱼在池子冷水里游了一早上,不停吐泡,越游越活,也是一条倔种,坚不肯就范投降。少棠伸手把鱼捏出,两刀拍下去,鱼从砧板上顽强地蹦起来了!   鱼满地蹦跶。   一家人乱蹿抓鱼。   “我靠我靠,这肯定是一条鲤鱼精啊!”孟小北摩拳擦掌,兴奋。   “我来,我来抓!”少棠撸开袖子,跪在走廊里,趴着从碗柜下面摸那条鱼。   少棠其实根本不会杀鱼,他哪干过这个?摸一手黏糊糊的鱼鳞,手忙脚乱。这就是在老太太面前逞能,装大拿呢,哄爷爷奶奶开心。   大门敞开,孟建民拎着行李和烟酒进来。一家人打照面,都怪不自在的。孟奶奶诧异道:“俺还以为,你明天才到。”   少棠喊了一声:“大哥。”   孟建民硬着头皮点点头,调开目光,不说话。   少棠趿拉着拖鞋,裤腿挽着,袖口撸开,衬衫后襟从裤腰里扯出。那种既邋遢又很随意惬意的感觉,就像是出入自己家,居家汉子模样;好像在这家里,他才是老太太亲儿子!   少棠把鱼捞回来,在砧板上剁死,收拾完毕,擦净手,穿上大衣主动告辞了。大过年的,不触霉头。   孟小北不开心,眼皮一翻,那个爸来了,这个爸就一定要躲吗?少棠用眼神叮嘱臭小子:老老实实陪你爸说话,哄哄你爸。   孟奶奶夹在中间也为难,不忍令建民伤心,然而以往这些年除夕,都是她大孙子和少棠陪伴她左右,看晚会,听放炮仗。少棠和小北都能聊,那俩人一唱一和,逗得老两口特开心……少棠杀完的鱼,还没吃就要走?!一家人,什么时候能真真正正像一家人的样,坐下一桌欢欢喜喜吃顿团圆饭呢。      少棠离开时,与孟建民在走廊处错肩而过。   建民盯着少棠的手,突然说了一句:“你手上戴那戒指,也是‘地摊’买的?”   少棠不知道“地摊买的”这典故怎么回事,坦白:“是我买的,买了一对,我送给孟小北一个。”   建民:“……”     孟小北靠在门框边,昂着下巴,倔倔地目送少棠离开。   在孟小北印象里,事后反复的回忆中,这大约是他爸爸平生对少棠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除夕夜,孟建民坐在孟小北床上,看小北的画册。   这是祁亮帮孟小北印的一本个人画册,精选了孟小北这些年素描钢笔水彩和漫画作品。不是拿出去卖的,只印三十册,送亲戚朋友看着玩儿。孟建民从前翻到后,再倒过来仔细端详欣赏。其中有几张素描,显然是画的少棠,形似且神似;成年男子穿上军装,就是爆气场的,英武逼人。   孟小北后来画风越来越抽象动漫。写实流的人物写生之中,他只有画少棠画得最好最妙。其他人物在他这里,全部被猪马牛羊卡通化。   建民说:“送你爸一本?”   小北耸肩:“您喜欢就拿走呗。”   电视里歌舞联欢,热热闹闹地拜大年。老太太拉过儿子的手,“建民啊,这些年病好些没呢?俺多么记挂你,别的事情都不要太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养好身体好好地生活,比啥都重要!你这头发,比俺的都白了啊。”   ……      之后这半年过得非常快,时光如飞般流逝,孟小北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的,没心没肺就把日子混过去。   大学终于不用再念数理化和外语,孟小北应付绘画类设计类的各科考试,游刃有余,从未感到吃力。他一直是他们系教授的得意门生。少儿出版社的童话书出版了,业内小有名气之后,很快就有新的出版编辑联系上门,找他画动漫本子。他与瞿主任谈好一个五点档的少儿节目,他自己编了脚本,只要台里资金到位,就立即建组开拍。如果节目成功投拍,他就上央视了,他才二十一岁一个在校大学生,这个起点已经很高。   孟小北这年的生活状态,一步步迈向他为自己设计的人生目标理想,轨道正确,势不可挡。   暑假,他随系主任和班里同学,去河北内蒙两省的交界地带,旅行写生。   画架立于山巅,面对一望无垠的透蓝色的天际。辽阔的大草原上腾起一股烟柱,红色的太阳,美丽得不真实。孟小北可以耐心地在山里一坐一整天;早上坐在那是画日出,傍晚时分,仍然坐在原地,画日落。晚上,他在招待所里给少棠打长途电话,告诉少棠,旅行途中边走边画,在山里混得像个野人,这日子多么逍遥快活。   他亲爸又打电话来,问,小北,什么时候能回家,回西安家里一趟。   依孟小北平时没心没肝的性格,他爸只要不找他,他绝不主动回西安,从内心抵触逃避,怕他爸又要试图阻挠他和少棠。他心里有不安全感和不确定,平静的幸福来之不易!   少棠说:“回去吧,你爸可能有事找你谈。”   孟小北咕哝:“有事不能在北京谈么?过年回来又谈过一轮,还是那些话么!你陪我一起回去?”   少棠摇头:“你自己回去,该怎样就怎样。”   孟小北认真地说:“西安毕竟不是北京,不是咱俩人的地盘!万一我爸我妈把我扣下,不让我回来了,你打算怎么办?你这意思是准备妥协?”   少棠说:“你爸就不是耍心计的人。”   于是暑假期间,孟小北回了一趟西安。少棠当时,嘴上说得平静而通情达理,心里当真做好思想准备,孟小北可能会被家里扣下,不准回京。小北大四这一年,指不定还要出幺蛾子。   孟建民骨子里是极倔强的,在少棠面前,一直没有软化,没开口同意两人感情,维持着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最后的底线尊严。   亲爹只要一天不点头恩准、缓和关系,他与小北就名不正言不顺。少棠在他大哥面前,总觉着像在作奸犯科,而且是监守自盗,养着儿子还偷儿子,每一天都是偷来的。      孟小京这个暑假不在家。圈内熟人介绍,有一部民国大戏找他演男二号,档期正好在暑假。这是个绝好机会,系主任给他开了后门批准他去拍戏。于是,孟小京这几月就在甘肃某影视基地,吃着漫天黄土风沙,艰苦拍戏。   家里冷清清的,就一家三口,每天早中晚三顿饭上桌吃,相对无言,就怕谈要紧话题。   孟建民私下仍劝老大:“这五年,好好思考一下将来怎么办。毕竟男人活在这世上一辈子,肩膀上扛起的,不仅仅是一己之好,还有对社会家庭的责任。将来年纪长了,还是要有家庭,有孩子,人生才完整。”   孟小北态度坚决:“我对我的感情也有责任,我不辜负他。没有爱情人生能完整啊?”   孟建民说:“别把你爸当作你人生对立面,不是说我反对什么,你就偏要逆反着,一定要那么干,一条道走到底不回头。”   孟小北调开视线,否认:“我也不是那样。”   孟建民反复回想,艰难地问:“……你们俩究竟什么时候开始,你从多大喜欢你干爹?”   孟小北不假思索:“从小,在西沟里,他总是来咱家吃面条,陪我玩儿,带我去山里打野猪打狼,带我去军营看西洋景,那时就最喜欢他。”   孟建民难以置信,你那时几岁啊?   “后来,您让我认他当爸,喊他干爹,您征求过我的意愿吗?”孟小北压抑着喊了一句:“我从来就没真正把他当作我爸爸辈的,我喜欢他很多年了!您为什么就看不出来为什么就不能同意啊!!”   建民满面震动,望着儿子。   回想当初,私心为帮儿子挣前途而打了个盘算,拉拢少棠认小北做干儿子,阴差阳错似的……   孟建民眉宇间突然黯淡,仿佛全部的坚持和希望在刹那间,顺水流空一去不返。他艰难地说:“别让学校里老师同学知道,我怕你因为这件事,影响你毕业分配,将来走到社会上被人用另类眼光看待。回到家里来,你爸怎么说你骂你,其实全无所谓,我是你亲爸我不会迫害你。到了外面,你爸永远还是站在你这边,想要保护你。”   孟小北侧过头凝视窗外一片绿色,沉默不语,年轻人一身铮铮反骨。   他也知道他爸不会害他,心里觉着辜负了爸爸,然而不想在这时松口服软,怕一年的努力抗争功亏一篑。      第二天,孟小北记得,天空有些发阴,远处北城外笼着一层灰色雾气。   他一大早借口买早点,悄悄溜出去打电话,把少棠迷迷糊糊从被窝里拎出来。“少棠我爸又找我严肃谈话了,老子顶住了巨大的压力和炮火攻势,我过几天就能回去!”   孟建民忽然提议说:“小北,今天咱们一家三口出去转转?城里景点多,找个你想去的地方,想吃的饭馆,爸请你吃好东西。”   孟小北心里一闪:“……我不去了,您俩去吧,我跟同学都约好了。”   他揣摩,他爸爸这是又准备发动下一波柔情攻势?   马宝纯私下也劝孩儿他爹:“两个儿子都太有主意,根本管不住,算了,一家人和睦为上。别说孟小北了,当初你不赞成老二跟聂卉交往,老二听你的吗?那你觉着孟小北他能听你的?”   孟建民心事重重:“我怕儿子老了将来没人陪。”   马宝纯说:“你老了有人陪不就完了吗!反正儿大不由爹娘,那俩孩子爱干嘛干嘛去,咱俩老两口过一辈子!孟建民我好不容易把你这个病伺候好,差不多痊愈了,别再操心了……”   俩大儿子皆名草有主,而且都很有本事,攀上很不一般的家庭。哥俩在感情事上,甚至将来婚事,完全不给父母置喙的余地。两口子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惆怅失落?   孟建民长久地坐在两个儿子曾经住过的小屋里,看着孟小北睡过的上下铺,用过的书桌、台灯,木桌边缘还有钢笔留下的岁月的刻痕。或许也在回忆当年,抱在怀里的那乖巧可爱的小肉团子……   马宝纯说,咱俩出去哪转转,散散心?   孟建民说,去华清池吧。以前不收门票的时代就去过,现在重新修葺了收钱了,还没再去过。      孟小北捏着一张油饼,啃着早点急匆匆出家门。他其实没有约好同学,是现出去约的,叫了几个高中哥们儿,打台球去。   高中常去的那家录像厅,自从老板坤子带男友小文离开之后,就关门了,台球厅也换了新老板。一重重陌生身影在大屋当中晃动,烟雾缭绕,谈笑风生,却又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惆怅。   天空淅淅沥沥飘起小雨,雨丝在灰色的天空里盘旋,纷纷乱乱,扑打在行人脸上。   孟小北戴着毛线手套,神情潇洒,一次次弯腰下杆。他打球赢下好几局,拿一瓶啤酒仰脖吹了,一头乱发张扬……   孟小北不知道外面下小雨了,他头发上一滴雨水也没沾到。   那一天的华清池,天空阴霾,游人稀疏,大门口晃着一群兜售纪念品和旅游照相的小贩。车来车往,路面湿滑,北郊呼啸而来的大车在路面刹出尖锐刺耳的轮胎印。   古城西安,孟小北的第二故乡,这座城市久经风雨龙脉峥嵘的容颜,在那一天在他脑海里永远定格。   ……        少棠那天是去医院干部病房瞧他爸爸,带了营养品和果篮,病房内坐陪片刻。他继母家几位亲戚也在,弄得少棠不太自在,不愿和生人寒暄。尤其他继母一见面,总是很关心他有没有对象什么时候结婚这种事。继母是个善良的好人,他不忍对老人摆一副冷脸。   少棠出去找主治医师攀谈,询问病情,主治医说,“他这个肾病,是积攒多年病根,而且器官随着年龄增长肯定是越来越衰老,将来除非做器官移植,不然很难治愈,我已经让家属做好思想准备。”   少棠面色冷静,问:“移植器官需要配型吧,需要找直系亲属?”   医生道:“那是肯定的,直系亲属的排异反应小些,成功率高,不然就在全国找了。现在全国尿毒症患者很多,排队等几年的都有。”   少棠递上一张名片:“如果有这方面计划和安排,您随时联系我,我可以来做配型。”   主治医诧异,看名片上姓贺,问:“你是他什么人?”   少棠说:“我是他儿子。我父亲没有兄弟姐妹,他只有我一个直系亲属了。”   医生恍然:“他和他夫人对我们说,他没有血亲,所以不考虑移植,就选择保守治疗,治不好就放弃了!”   “这种手术一般都是父母给孩子捐,我们通常不建议子女为老人做移植,这道理大家都懂……而且一般是要求捐献者已婚,已有子女。你结婚生孩子了吗?”   医生很认真负责地询问记录。   少棠说:“我不准备生育,以后不要孩子。”   ……   贺少棠从医院出来,沿城里的街道行走,环绕护城河,看河面风景。落日熔金,夕阳如血。   想儿子了。   将来有一天,自己坐在轮椅上走不动时,终生相伴忠贞厮守的那个人,一直会是小北吗?   一个人闷,也不想回家,少棠那晚在办公室里熬夜来着,加班看文件,写东西。整栋大楼灯火阑珊,窗外一片灯影银河。   半夜,他大约是在沙发上迷瞪了,身上盖着西装。呼机响,孟小北疯狂呼他:【少棠你在哪啊!给我回电回电回电啊回电啊……】   少棠往那个号码打过去。   他读不出那是个什么号码。   那是西安最大医院的重症抢救室的办公电话。   孟小北:“小爹……少棠……”   少棠问:“怎么了,大半夜的?”   孟小北声音嘶哑颤抖,完全就不是本人声音。孟小北断断续续说,爸爸妈妈出事了。   少棠惊问:“出什么事,到底怎么了?你在哪啊?!”   孟小北好像是在哭,声带颤抖,颠三倒四语不成声,周围脚步人声嘈杂:“在医院,抢救,我在医院,我爸我妈……被车子撞了……”   “我不知道,我没跟他们出去,被车撞了,那车跑了……”   “少棠你能过来吗,我不知道怎么办,你别问了你能先过来吗,少棠……呜呜呜呜……”      少棠完完全全震惊,大脑一片空白,手指僵硬在话筒上,这时只能不停安慰:“小北你别着急,别急,你在医院待着别动窝,别乱跑。”   “我马上就到,我先通知你家里然后我立刻过去。”   孟小北说:“别告诉我奶奶,我害怕,千万别告诉爷爷奶奶,少棠……呜呜呜呜……啊啊啊啊……”   孟小北是这时开始哭出声音,少棠听见小北在电话那头捂着嘴嚎啕,嚎得他脑子都绞了。他没时间跟儿子废话,又强烈叮嘱几句,“你就在医院别动,需要动手术让你签字你就都签,如果需要钱你就先让他们抢救一定不要耽误,我现在带钱过去。你爸妈肯定没事儿,你不要担心!别哭宝宝!”   少棠赶紧联系孟家的人。他想到不能给老太太打电话,脑子里快速一琢磨,决定打给孟建民的大妹。孟小北这几个姑姑,就他大姑平时说话办事是个利索明白人,在姐妹间也有威信。   大姑亦十分惊骇,追问车祸到底伤成怎么个严重程度。大姑随即又联络几个妹妹,半夜开会商量去西安处理。   少棠心里焦急,口吻仍然沉着:“必须赶快过去几个人,毕竟西安现在只有孟小北一个。我大哥嫂子都正在抢救,小北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他一个孩子,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他一个人没办法处理!”   少棠深夜打电话订票,打到他小舅秘书那里,让那秘书给他弄到凌晨最近一班去西安的机票。   订好票,临走时,少棠系上衣扣的手指抖动,衣扣脱落掉在地上,灯下影子模糊,窗外深渊如墨望不见底。内心阴影缓缓笼罩上来,少棠冲回办公室,奔向电话,在电话里逼问:“小北,你跟我说实话。”   “你告诉我实情,我才能跟你姑姑们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将来怎么向你爷爷奶奶交代。”   “你爸爸,现在,这人到底还在不在?”      少棠问出这句话,像用一把刀将自己心口割开,剖心掏肝血流如注,浑身血管快要流空的感觉。   孟小北没有回答,说不出一个字。   孟小北在电话另一头放声嚎啕大哭,哭出的不是人声,精神近乎崩溃。他的家散了。   少棠两眼发黑。   少棠哽咽:“我明白了。”   “宝宝你等我一下,凌晨飞机就到,坚强些,等我过来处理。”   说话时,少棠的眼泪就流下来,瞬间流了满脸,无法抑制全身的痉挛,天地没有颜色。   窗外墨色浓烈,夜空中仿佛一道明亮凌厉的闪电从天而降,光芒照亮整座睡着的城市。他就直挺挺地站在桌前,那道闪电当头劈落,将他从头顶中间劈成两半。天打雷劈,撕心裂肺。     第九十一章心愿      少棠再次给孩子他大姑打过去,说,“我大哥可能人已经,不行了,或者人不在了。”   少棠又说,孟小京能联系上吗,通知他回西安吧,孟小京从小是亲生父母带大的,别让孩子留下终生遗憾。      第二日凌晨,少棠赶到当地,奔赴医院。   孟家几个闺女连夜开会,所有人都哭了。小北他大姑大姑父和三姑是后面一班飞机赶到,当时就只瞒着家中二老。   少棠第一个到的,凌晨楼道内寂静,一辆担架车载着戴呼吸机的病人,从他身边匆匆推过。   ICU门口安静,孟小北一个人坐在墙边角落的地上,脸埋在膝盖之间。少棠弯下腰捏住儿子肩膀,孟小北脸上没有表情,双眼充血呆滞,快要哭瞎,脸上好像曾经一遍又一遍覆盖眼泪,凝结出一层晶莹的带白盐粒儿的东西。   少棠拎了一箱子钱,当时手头能拿出的全部现金,还有数张存折。   医院抢救很及时,这方面并未耽误。厂里家属大院的人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工会领导亲自过来交涉,恳请医院全力抢救,大家七凑八凑帮垫付了押金。    少棠慢慢了解到当时情形。   孟建民马宝纯夫妇是从华清池景点出来,傍晚走在大街上,过马路时遭遇一辆进城的大车。大车超速,司机约莫也是疲劳驾驶,不看行人,直冲斑马线……司机逃逸,路人报警。孟建民两口子身上都有证件和职工卡,可以证实身份。   孟小北傍晚回家时灶台清冷,家里已经没有人,找不到爸爸妈妈了。      西安城下雨了,天空突然阴下来,像遭遇一场奇异骇人的天象,又好像天上有一口大锅倒扣下来,突然就黑暗、压抑下去。孟小北赶到医院时,站在抢救室门面,医生告诉他,他爸不行了。   孟建民大约是被撞当场就脏器破裂,全身器官衰竭,没有的救。   他妈妈一直在里面抢救,处于危重状态。早上医院两个科室的专家会诊,准备进行第二轮第三轮手术。   孟小北一晚上,就是看着医生护士不断进进出出,都戴帽子口罩,晾着双手,有护士抱着一袋一袋血进去,然后又说没血了,从别的医院调血来。孟小北自己血型不合,工会来的几位叔叔伯伯撸袖子给输了血。   手术大夫走出来,遗憾地说:“我们尽力了。”   厂里来的领导含泪道,尽力也要救啊,这人活大半辈子多么不容易,好不容易把两个儿子拉扯成人,俩儿子现在都有出息了,都是大学生!还没来得及享子孙福,无论如何要留一命,人活着,就还有希望。   主刀大夫将口罩挂在一侧耳朵上,眼镜后面神情凝重,摇摇头。   大夫说:“这人现在已经没有意识,就是弥留了,靠仪器维持,大概还能撑个把小时。”   在场的大院邻居同事,几位叔伯汉子,都难过得眼红掉泪。   大夫询问:“你们哪位是家属?我们需要家属同意。”   领导表情沉痛,指着孟小北:“只有他是亲属,孩子还年轻,家里其他人都在北京,来不及赶到,无论如何你们再多维持一天半天,让建民等一等他家里亲人。”   大夫坦率地询问孟小北:“你是直系亲属?只能你决定,如果你同意现在拔掉仪器,签字,终止……我们就终止了。人确实没有救了,家里商量准备后事吧。”   孟小北失声痛哭,哭着跑去给少棠打电话。   他没办法决定,无法接受现实,为什么由他来经历和决定这种事?      孟小北那一夜陆陆续续签了很多次自己名字。   那是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人生最切肤刻骨的恐惧和无助,生离死别。家里没有其他人在身边,就只有他一人面对、承担,他血缘上最亲近的两位亲人横躺在那里面,等着他。他在外面拿着一堆东西,一页一页地为他父母翻篇、签字。   他人已经傻了,木然,也弄不清签的都是什么,好像有手术决议书、输血同意书、医院免责单什么的。   他直直地坐在走廊长凳上,回想他爸爸早上对他说过什么。孟建民温和地对他说,咱们一家三口出去转转吧,你想去哪,想吃什么饭馆,爸请你吃好东西。   医生又过来问了一遍,要不要拔管子这种事,孟小北神经质地摇头:“不拔管子,我想让我爸活过来。”   他问他爸爸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护士说,人送来就那样,早就说不出话,一句话都没有留。   孟小北作为在场唯一直系亲属,被准许穿上消毒服戴着帽子进入房间,见他爸最后一面。   他立在他父亲的床头,望着床上那张熟悉而沧桑的脸。孟建民看起来十分平静,脸上完整,没有任何破损,就像睡过去了。也确实没有意识了,胸部起伏极其沉重,缓慢,心脏检测屏上那条波动线走势危殆。   孟小北低喊:“爸爸。”    四周安静,几种仪器和管子交织发出单调低哑的声音。孟小北说:“爸,对不起。”   孟小北肩膀抖动,声音沙哑,哭着说:“爸,我认错了,你能回来吗。”   护士在屋内走动,行动路线和脚步声规矩,仿佛每天走过千百遍,看过无数次这样亲人弥留告别的场面。护士在身后提醒:“你不要哭啊,眼泪容易带出细菌。”   孟小北用力咬着嘴唇,强迫自己不哭出声音,后退几步,不让瓢泼如雨的眼泪落到他爸爸身上。   房间里突然暗下来,灯火飘摇,起风了。   ICU重症室里是不应该刮风的。   但是,孟小北那夜绝对感觉到头顶身边刮起阵风。他直立着,身体被风一打就透了,像薄薄的纸片,一百二十多斤的体重都没有了。风从他耳边吹过,盘旋,耳畔恍惚有阵阵脚步。这可能是他爸有话想对他说,嘴上却已经说不出来,只能灵魂交流。   孟小北看到他爸爸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孟建民两枚眼角都流出眼泪,现出两行湿润痕迹。   小北哽咽着说:“爸,天还没亮,少棠说他凌晨时就能赶过来。”   “爸,您再等一等少棠,可以吗。”   “爸爸,对不起。”      孟小北认为,他爸爸绝对是听到他说话,听到他恸哭认错。   孟建民给了他回应,胸膛明显起落,勃动。每一次的呼吸,都十分艰辛、沉重,努力地支撑和拖延生命。   中途曾经心跳停止大约三分钟,孟小北都快要崩溃,觉着没有希望了,他要独自送走他的爸爸,一个人承担一生无法摆脱的痛苦愧疚。医生护士围过来检查,已经准备宣布死亡。然而这时,孟小北看到仪器上那条线又跳了。   大夫说,这人原本只能维持一两个小时,坚持不到多久。   护士都很奇怪,怎么这样了,怎么还没有停止呢。   凌晨时,孟建民又开始呼吸,撑得十分艰难,仿佛就是心事未了,舍不得走,也知道这个时辰是不应该走的。他儿子现在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多么的可怜,怎么能撇下儿子一个人、让儿子孤苦伶仃无人照顾?无论如何也要等来一个能托付的人。   眼角再次流出眼泪。孟小北永远都忘不了那样场面,他爸爸眼角有大颗大颗泪珠滚落。   ……      少棠到达医院之后,向主刀大夫问明情况,为他嫂子交付了手术押金,办好一应手续。少棠叮嘱大夫,不要告诉我嫂子实情,两口子患难夫妻多年恩爱,就说我大哥还在抢救,人还在。   少棠是最后一个见孟建民的人。他站在他大哥床前,垂手直立,孟建民脸颊瘦削却骨骼坚硬不损,前额和眉骨坚挺,面容完好端庄。   少棠喊了好几声,弯下腰凑近,求问遗嘱,孟建民却说不出一句话。   孟建民就是在等少棠,顽强地又撑了六个小时,等到早上,天亮了。远处钟楼仿佛从远古八荒荡涤着尘埃传来深沉的喑鸣,雾霾散去,露水润泽,令这座城市焕发新颜。   少棠当时哽咽说:“大哥,如果你不同意那件事,你告诉我,我尊重你的意愿。”   “大哥,你给我做一个表示,不同意就摇头,我能看懂。”   孟建民既没点头,也没有摇头,很努力地想要对少棠做出回应,想说话,胸口起伏,分明就是想要叮嘱什么,眼角扑簌下眼泪。   少棠眼眶通红,也流泪,哽咽无法呼吸。少棠说:“大哥,我一定替你照顾嫂子,照顾小北一辈子,将来不会让他吃苦受罪。我给咱爸咱妈养老,他们就当作是我亲生父母,你放心。”   孟建民等到了少棠这句承诺,终于心安,当真就慢慢平静下去,不再挣扎着喘息,眼泪竟也止住。   建民面容安静平缓,一生无数艰难坎坷,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牵挂哀伤。孟小北远远看着,在模糊泪眼中凝视他的父亲从容的神情。事实上孟建民一个字都没吐露,或许这就是孟小北一厢情愿,内心底下彷徨期盼。他觉着他爸在那一瞬间是同意了,眼泪是为他而流,他爸爸仍然爱他。   ……      ******      孟家亲眷的航班晚到一步,没有能够赶上最后一面。姐妹在门外抱头痛哭。   他大姑也心疼大侄子可怜,又抱着孟小北哭了安慰一场。   中午警察来过一趟,少棠出去与警察交涉。当时有人报过警,交警在现场勘察留下事故报告,已发出肇事通缉。   小北他三姑哭了半晌,偶尔爆发出几句:“少棠你说这事是因为谁造成呢?!如果没有你和孟小北那样,我哥会出事吗,我哥能突然这活生生一个人就没了吗他就没了!……”   少棠靠着楼道墙壁,嘴角紧闭,挺立无言。如果孟建民在弥留之际,对他是摇头,要求他和小北分开,即便一时间再痛再难过,反而就是解脱。   他是那个活着坚挺着要承担责任的人,假如在这样的关头放弃孟小北脱离关系,作为男人也是一种懦弱和辜负。   大姑当时制止了其余人:“你们都别这么说,以后也不许这样说!”   大姑严厉地说:“这就是意外,完全就是一场意外!你没听刚才警察说的吗,事故报告都出来了,是那个司机超速不看人行道,咱大哥和嫂子当时走的是斑马线,大哥嫂子完完全全无责,对方负百分之百责任!咱们家的人,都没有过错!!”   楼道内四下无声,一家人伫立。大姑说:“将来大伙跟咱爸咱妈说这件事的时候,也要这么说,这就是意外,谁都不希望发生的!要责怪就怪那个肇事的,抓着人把他判死,我都想千刀万剐了他!孟小北没有责任,咱们全家绝对都没有责任!”   孟小北抱着他大姑哭得不停粗喘。   大姑后来搂着孟小北断断续续讲了很多故事,“你爸小时候对妹妹们就很好。其他妹妹都小,家里就我和我哥年龄近,我哥就带我一起玩儿,在二厂合作社捡菜叶子捡水果吃,所以我和我哥感情最深。我哥就是一生命不好,这辈子事事不能遂他心愿。”   “出了事,最忌一家人互相埋怨。”   “人没了,家不能散。”   大姑说。      家里当时想尽办法,通过学校系主任辗转联系剧组,通知孟小京回家。孟小京可惜还是回来晚一天,从西北戈壁滩影视城坐车出来,赶不及,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   孟小京来时,聂卉就也跟来了。那两人在医院楼道抱头哭了一场。聂卉看起来是真伤心难过,脸色通红,大约也是惦记起她孟叔叔生前的和颜悦色各种照顾。随后亲家派了秘书过来,找医院领导询问马宝纯手术救治的事。孟小京攀上的这位亲家母,平心而论,很仗义很会做人,懂得雪中送炭的道理,当时帮忙协调医院,安排当地最好的主刀大夫,上最好的医疗条件,给马宝纯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度过危险。   就凭这一点,孟小京也得记他丈母娘一辈子恩德,不敢不报恩。   聂卉妈说,我们家总之没有儿子,以后就是拿孟小京当我们家“半子”。孩子年轻丧父,多么难过。      一家人探病,没有告诉嫂子家里男人已经没了,都不说,拖了一个月才说。   马宝纯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出神,有时悄悄抹个泪,却也十分坚强。   她有一回问少棠:“我其实猜到,你大哥是不是不在了?”   马宝纯说:“我记得清楚,当时他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开,先撞的肯定是他。你大哥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永远都是这样,他不愿意让家里其他人吃苦受罪,最后一家子所有的苦,都让他一个人吃了。”   孟小北孟小京哥俩开学都被打发回北京,为了瞒住爷爷奶奶,得继续在北京念书,大四还关系着毕业分配。   少棠有半年在北京和西安两城之间奔波,给他嫂子雇了一名护工在医院里照顾起居。   事故的肇事者,在事发之后一天即落网被抓,就是一辆手续不全的违章渣土车。少棠往交警局和法院跑了几趟,处理繁琐的善后,又去孟建民厂里谈伤员在西安的后续治疗费用,以及找保险公司扯皮。在当时混乱状况下,孟家也没有别的能打能吵能扛事儿的男丁,亲戚都在北京上班,只能少棠去跑,为他大哥嫂子讨个公道。   偶尔觉着难受难撑的时候,想想头顶青天孟建民盯着他呢。   保险公司不厚道,原本想赖账,说你这是刑事责任案件,抓到了嫌犯,就是肇事者赔偿,我们不管赔,不能让你拿双份,出个事故你还有的赚?少棠急了跟保险公司的人抠法律条文,说老子他妈的这么些年都是跟人签合同的,以为我不懂法没见过合同?条款上怎么写的你就怎么给我赔,不然我叫我的律师跟你打这个官司。   保险公司欺软怕硬,看过少棠名片上的台头,那间公司名字,权衡利弊,估摸惹不起,于是赔了。   也是因为这样状况,原本有可能针对到少棠身上的怨恨与责难,就没人顾得上了。建民不在,一家之主就是老太太,别人轮不到。再者说,如今这情形,谁把贺少棠撵走,谁就顶上来负责孟建民留下的遗孀老小,将来孤儿寡母有个需要,谁担着?   案子后来判决比较顺利,该伏法的伏法,该赔钱的赔钱,依照当时情况,算是给一个普通工人家庭争到一笔巨款。然而多少钱能挽回一条鲜活生命?      此前,母亲住院恢复期间,孟小北孟小京回家一趟,整理父母的东西。   大屋酒柜上,摆有孟建民一张黑白相,两只香烛。孟建民年轻时英俊端正,双眼极有神。经大姑提醒,头七当晚,两兄弟在他们大院门外,大马路的路口处,烧了一盆纸钱,算是烧七。   孟小北从衣柜里给他妈妈收拾出一些衣物和日用品,准备带去医院。   聂卉一直安慰着男朋友。女孩安慰人的方式,大抵就是哭,掉眼泪,柔情攻势。由这种方式来减轻另一方情绪上心灵上的痛苦,也不失为一种有效方法。   然而少棠不能也哭。少棠和孟小北两人自始至终没有互相说话,就埋头收拾东西。   孟小京侧身坐在他们家窗台上,眼望远处一片空旷开阔地带,发呆片刻,转过头道:“孟小北,爸爸这么多年永远还是更疼你。”   孟小京逆光的身形在窗前化作一丛剪影,眼睛黝黑,说:“爸爸就是没有等我,没理我,他最后心里最惦记的人是你。”     孟小北仿佛就是从那一年,经历了这许多事,性格变内向稳重很多,说话口气都变了,一下子长大。   他天生不是那种多愁善感自怨自艾的人,不会过度自躏苛责放逐人生。他不会认命,他从来都是遇挫折而更强,他可以活得很好。   孟小北往北京给祁亮打了个长途,在电话里说:“亮亮,没事,我问问你怎样,好好过日子,别再晃荡。”   祁亮:“你干嘛啊,莫名其妙的,我日子过得好着呢!你真够操心的。”   孟小北说:“我家里出了点事。我爸我妈出车祸了,我爸爸不在了。”   祁亮在电话里半天没说出话,需要一段时间反应,二十岁男孩,没有“爸爸不在了”这样的概念。   后来祁亮对孟小北说,挂断电话之后,他立刻就给祁建东和他妈妈分别打了电话。祁建东当时特激动,电话里嗓门贼大,豪气地谈笑风生,以为他儿子主动找他和解、向他低头了,父子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祁亮给萧老师打电话,鼓了勇气对萧逸说:“就是想问问,你过得好么?以后还能叫你小逸逸吗?”   萧逸也诧异:“小亮你怎么啦?”   祁亮撅嘴小声说:“我心里一直特想你,不好意思跟你说,怕你嘲笑我没有人要了。”      大屋窗台上有一排盆栽,夏天一个多星期没浇水,集体打蔫儿,那盆文竹纤细的茎杆直接萎了快要枯死。孟小北赶忙拎了喷壶浇花。这都是他爸,养病期间平日里侍弄几株花草。种的有吊兰、君子兰、文竹,皆是清雅气质一类的植物。   回想住在这个家的两年高中时光,孟建民当时确实病得很重,夜夜咳嗽。孟小北自己反省,他好像没有帮他爸倒过一杯水。他妈妈总是不好意思指使他。双方隔着一层,马宝纯每次都喊孟小京倒水倒痰盂。   大衣柜里有相册,孟小北拿相册出来看。这是那种装黑白小照片的老式相册,每一页贴有几幅照片,布局随意,再以一层薄膜覆盖上,黏住。孟小北挑中一张他们一家四口的老照片,揭下来揣在自己钱包里。那时还住在西沟,老的厂房宿舍大院里,孟小京很乖地让妈妈抱着,而他自己像个小泥猴子,顽皮地骑在他爸后脖子上,威风霸道地占据他们家制高点,快活得眼睛眯成两道缝。   孟小北去小屋整理他留下的课本杂物,装了两大纸箱。   他在他书桌一角,发现两张红色存折。   存折都写的他的名字,一张是他高中两年挣到的微薄酬劳,另一张大约是大学几年陆续挣到的钱,他自己都记不清,不太在乎钱。存折里是一笔一笔小收入汇起来的;孟小北每次上交稿费,孟建民立刻记账,存到存折里。另付一个小记事本,记录每一笔入账的数目日期,可能是怕和家里别的钱弄混,特别细致。   孟建民当日临出门前,在大儿子书桌前坐了挺久,然后在记事本空白页上留了话。   【小北,这是你这几年画画辛苦挣到的稿费,我们一直为你记账存着。大学即将毕业,就都交给你自己保管……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如果受了委屈,那方面发生变故,还是回家来。爸爸爱你。】      好像是少棠先掉泪了,站在屋子当中,眼眶慢慢殷红,觉着自己已经够爱儿子,或许可能还不够深沉深刻,偶尔自私。   孟小北捏着两张存折慢慢蹲下去,掏心扒肺的,抖得喘不上气,被少棠从后面用力攥住肩膀。   十五年前少棠与这家人相识,他夜里去爬孟建民家窗台,想偷腊肉吃,结果被小狼崽子无情地浇了一身狼尿。那时的贺班长多么年轻无畏,浪荡洒脱,脸皮也厚,他就拎着两瓶西凤,哼着小调,跑到人家里蹭臊子面吃,一来二去,吃出十五年交情。他赚回个干儿子,大宝贝,一生作伴。   贺少棠后来跟他嫂子商量着,在西安南郊某一处新建的墓园,买下一块墓地。   马宝纯叮嘱买夫妻双人墓地,先放进一人,过些年后还能重启一次,安放另一个人进去。   这一年秋,孟小北孟小京哥俩失去生父。孟建民下葬,埋骨于西安,看灞水凄凄,西风长啸,想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一生抱憾,没有能够再回到北京。    作者有话要说:小北的父亲去世十多年了。非常偏爱这人,所以以建民得子开卷,以建民去世结尾吧。明天还有个尾声若干和后记什么的。摸摸被虐到的读者,珍惜眼前人,幸福安康啊~爱你们~ 第九十二章尾声一      又是某年的秋,满城金黄。岁月的节奏脚步飞快,这座城市时时焕发新鲜动人的容颜,活着的人忙碌而坚强。   孟小北穿米色风衣,黑色长裤皮鞋,身材瘦高,走路偶尔还是当年肩膀轻晃不修边幅的模样。   如果仔细看,他的仔裤后面两个后屁股兜上,露出很别致的丝绣抽象图案,腰上挂一条金属银链,有叮叮当当的装饰吊坠。那是他自己设计,他奶奶给他绣出原始图样,再到外面找人订做。   这是电视台的大楼,敞通的大办公间内人头密集攒动。女士抬眼一招呼,“小北,你来啦?稿子节目组已经审过。”   “姐。”孟小北笑一下,没找到椅子,身形麻利,抬屁股坐到旁边小桌上,两人讨论节目。   那大姐说:“嗳小北,说好了你帮我做那条裤子呢!我要一条你设计的、后屁股兜带丝绣的,你一定记着给我做啊别不拿我的事当个事!”   孟小北笑说:“台里订单太多了,我奶奶都忙不过来!”   电视台里无论领导前辈,还是同龄年轻工作人员,都习惯喊他小北小北,姓氏自然省略,可能也是孟小北这人平时随和亲切,健谈,和谁关系都不错。前些年少儿部主任找孟小北筹划投拍的那个节目,因为台里资金和宣传侧重等等考虑,原本是黄了。那几年,资金都拨去购买进口动画片了,一部接一部在收视人群中火爆,唯收视率至上,严重挤压国产动画的生存空间。   拖了两年,瞿主任又打电话叫孟小北来,制作一档新节目,真人出演,结合动物与各种童话场景道具,做一个中国版的“绿野仙踪”。   孟小北身上套着连体的道具演出服,脚上踩着老虎掌,戴个老虎头。他就是个孩子王,身后领着几名活泼伶俐的小演员,他与导演亲自到蓝天少年合唱团挑的几个俊俏孩子。   这年北京的秋老虎厉害,摄影棚里闷热,头顶几个大灯灯光交错射在他脸上。他是在人前见灯光兴奋的人。   节目开机前,他呼机又响了。   他两手套在连体衣里,两只大老虎爪子没法拿东西,满头热汗,喊人帮忙:“姐,帮我看看呼机。”   导演说:“谁整天没事呼你,你媳妇查岗呢?”   孟小北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用老虎掌端着呼机拨弄,应道:“可不是我媳妇查岗么。”   摄影师大哥乐他:“小子,甭吹了,你有媳妇了吗!”   某人呼他:【出差回来了,今晚在家。】   孟小北嘴角微弯,眼里有光彩。   少棠嘲笑过他,大艺术家,整天业务这么忙,学校、工作室和电视台三个地方跑来跑去的,把咱家大哥大随身带着,方便联系您的业务!   孟小北说,才不用你那个大砖头,我们部门几个领导仍然用摩托罗拉,大家开会,我猛地掏出个大哥大,招人恨我?      孟小北在镜头前滔滔不绝,随即振臂一招呼:“小虎们,和大王一起出发,今天去动物园巡山!”   几个穿连体衣的小老虎扑过来,欢欢喜喜簇拥到他身后:“大王大王,去巡山啦!!”   随即音乐一响,“啪”、“啪”迅速站位,孟小北在正中,身后一窝小虎一字排开,倍儿认真搞笑的,踩着节奏来了一段说唱。“我知道我能我知道我们能,成为理想的自己理想的自己,只要我们不断追寻不断追寻,到达梦想的彼岸我们一起出发!”   摄像的哥们儿扁着嘴忍笑,伸个大拇指:好!   ……   孟小北并非台里正式员工。电视台这种事业单位金饭碗,多少能人和背景后台过硬的人,打破头往里钻,编制很有数的,一般人进不去。   他是瞿主任邀请来的熟人,与节目组签订合同,合作制作节目。      这档节目他付出了相当精力心血,边做边拍,同时就在频道上开始放映。本子由他自编自演,而且,这个节目在棚内使用的所有道具、家居装饰、布景,全部是他亲手制作。筹备的那几个月,一宿一宿熬夜,房间堆得像批发市场玩具城仓库。他设计了全套玩具纸样,亲手缝出各种小狮子小恐龙小绵羊。   某一个场景,摄影棚内布置成房间式样,墙上挂了许多充满童趣的老照片。   孟小北自己精选相片,有他幼年在西沟与孟小京的合照,还有少年时代他与亮亮大伟戴着绒线帽子勾肩搭背三人行的美好回忆。他惦念的朋友家人,就以这种方式进入镜头,跟他一起上了电视。      拍摄一整天,三幕戏,小演员都累坏了,孩子换了三拨,棚子后面休息室里呼呼地睡着一群孩子。孟小北是男主,没有替补,累得喘成狗,嗓子沙哑,狂喝胖大海。   每次拍完节目,部里主任领导携一个班子的人出去公款吃喝,犒劳辛苦有功的人员。   饭桌上,孟小北大大方方和人敬酒干杯,聊天。   台里一位领导偶然间问:“小北,看你在棚里设计的那面照片墙,有些是以前在大西北山沟里拍的?你去过?”   孟小北点头道:“在陕西岐山山沟里拍的,我出生在那儿。”   领导问:“你在那里出生?父母做什么的?”   “你父母也是最早参加大三线建设那批老职工?”   “都是老三届啊,我和我的哥哥也是,我们这一代人啊,咳!”   领导再次端详孟小北,那眼光就不一样,充满同路人的感怀知遇。这也是文革过来的历尽波折的一代,如今在社会上混出头了,就想要提携后辈。领导说,“我大哥当年也是响应国家号召,去到四川大山沟里一座枪炮厂,干了二十多年,身体都垮了,一辈子没出来。他为了让他孩子能出山,把他儿子送出来交给我们带,所以我侄子一直跟我们家过,像我半个亲儿子。”   “你父母现在还好?还在山沟里吗?”领导很关心。   “他们厂子工人后来都出来了,家属宿舍搬到西安。我和我弟考到北京的大学,我父亲前两年交通意外,已经去世了。”孟小北说话时,非常之平静。   领导略吃惊,面露遗憾:“啊,是这样……”   孟小北现在已经能很平和、镇定地,在饭桌上向旁人讲述家里二十年间的际遇,淡淡然然,也看不出特别的压抑悲痛。席间一片静默,只有筷子碰撞杯盘发出的清脆心声。几个同事静静地听,偶尔发出嗟叹唏嘘,感叹人间悲欢,世事无常。   领导都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会识人相面,喝酒,点点头:“你父亲也值了,养出两个儿子都争气,没给父辈丢脸。”   “小北,咱们台里旅游部,准备做一个野外旅游风光互动式节目,在陕西甘肃新疆取外景,需要几名能吃苦又活跃的外景主持!我认为你最合适,你来找我!一定要来啊,我一定要用你!”   孟小北坦白说他主持这方面没有经验,不是广播学院出来的。然而那位领导只吃过一顿饭,就看上他了,认定他谈吐阅历气质适合这类节目,一定要找他合作。   结果,孟小北又认了一个“干爸”。   孟小北觉着,他爸爸建民这个人,一生劳心劳力,特爱操心唠叨,人都过世了仍是这样,可能一直在天上瞧着他呢。他爸爸仿佛是拥有某种人格魅力,这种父辈坚韧性格的影响力,绵延深远,润物无声地打动许多人。无论对他,还是对孟小京,冥冥中像是一直在保佑他们哥俩,毕业后这两年一切都顺风顺水。   他们两兄弟,甚至仅仅因为父亲意外身故,业内前辈们同情怜惜,就无形中获得许多额外工作机会,孟小北自己都不曾料想到。      孟小北在大学最后一年,基本足不出户,不迈出校门,就用专注疯狂的上课考试、赶各科毕业作品,充实自己的时间精力和情感世界,抵消内心隐隐弥漫的煎熬。丧亲之痛,是后劲十足的,因为每个人都有爸爸,无论这人在与不在,心里一定空留着那个位置。每个男孩内心都埋藏着深刻的景仰崇拜,父亲地位重如泰山,是人生的偶像。小北少年时对待家人的别扭隔膜,归根结底,也是因为在乎自己在山那一边的地位。   孟小北平时也看不出任何异样,不悲悲戚戚。他性格仍是活泼开朗的,额顶开天眼,有一束光芒照亮属于他的天地。   班里女生偶尔在背后谈论,孟小北家里有人去世了吗?孟小北胳膊上一直戴个黑纱,戴了有一年吧?   每每夜深人静时回想,他会忍不住想描绘一下父亲年轻时模样。所以,孟小北是自从孟建民走后,开始比较多地画他爸爸,以前没画过。   孟小北大学毕业之际,孟家四女找了个适当机会,围在二老身边,慢慢讲出事情真相。   孟家老爷子老太太,是在长子过世一年之后,才最后知道真情。知道得太晚,人早就没了,归于一抔黄土,老太太甚至没有大声哭出来,填满皱纹的眼眶里光芒黯淡,望着她信任的大女儿:“你说,你哥哥,人抹有了?”   老太太慢慢掉落几行眼泪,叹道:“俺还以为,他是病又重了,病得不好了,所以你们都瞒着。”   老太太只是人年纪大,心思还是细密的,亲人之间永远有那样一丝心灵感应。她儿子一年没打电话来,任几个闺女怎么编瞎话糊弄她,她是有感觉的,其实早就察觉建民出事了。她原本以为儿子病危了,所以是有思想准备的。   这是孟奶奶唯一的儿子,一辈子没在父母膝下尽孝,她也一辈子没机会再拉扯扶持她这大儿子,留在世间多享受几年子孙的福祉。   两个老的还是相当坚强,沉默地捱过丧子之痛,只在夜深没人处偶尔掉几滴泪。老太太迅速将全副感情转移到她大孙子身上,她的大北北就是生活里全部乐趣希望。放手那些留不住的,紧紧抓住那些仍在身边的孩子!        孟小京中戏毕业,当时学校推荐他留京,有希望进入北京某著名话剧院。   然而权衡再三,考虑家中情况,孟小京最后决定回西安。他把人事关系放到西安的剧团,后来若干年就一直在当地。一半原因是方便照顾他妈妈,另一半原因是丈母娘那边儿一直盯着他,家有娇妻,速归!   马宝纯车祸后逐渐痊愈康复,身体没有大病,唯手臂留下一点残疾,不太灵便,生活基本能自理。   马宝纯后来,就一直仍住在他们厂的家属大院,没有搬家,也不愿来北京。   她倘若来北京,就一个人儿,人生地不熟的,无论回娘家还是住在婆家,都是个凄凄惨惨的寡妇。寡妇最触人霉头,久之再与她婆婆相看两厌,还不如住在自己家,落个轻松自在,厂里有退休金和医保,衣食无忧。      孟小京毕业后开始大量接戏,演员青春有限,二十几岁就是最美时光。   这一接戏,难免与媳妇发生矛盾——聂卉不准他跟女演员拍亲热戏!   演戏,尤其是进入到九十年代的国内演艺圈,哪有不拍情情爱爱镜头的?不是文革排样板戏。   大量的琼瑶剧武侠剧偶像剧生活剧,陆陆续续兴起,电视屏幕上越来越开放。甚至就连主旋律抗日剧,都要为英雄男主身边一左一右至少配两个女的,打仗之余,在阵地后方乌烟瘴气地搞个三角恋爱。   聂卉说,反正不要让我在电视里看见你有亲热镜头。   孟小京说,我还不是大牌呢,人家陈道明那个级别,敢跟导演发飙摔剧本,当场就在现场改本子,他说怎么演导演就怎么拍,全组听他一人调度指挥,我不是啊!导演让我怎么演我就得怎么演,我没权力说我不演这个那个的!   聂卉说,那这个戏你就别接了,你接别的剧。   孟小京说,按你这个标准,所有的言情剧偶像剧生活剧,我都不能接!   聂卉撅嘴道,那你就只接那些不给你配女炮灰的军旅剧抗日剧,不行吗!   孟小京说,我长得也不够“军旅”,我就不是张丰毅周里京那型的粗犷硬汉。媳妇,你这样,你老公这辈子就别想红了!     聂卉说,我本来就不想让你“红”。   聂卉这一句话,给孟小京事业定了调子。她原本就反感演艺圈里那些事儿,这也就是与孟小京是高中初恋,彼此对待对方仍保留一份初始的纯真。倘若是后来认识个演艺圈出来的帅哥,聂卉还未必看得上眼,觉着都不干净。   经纪人有一回琢磨将孟小京和他们当地一个年轻小明星凑一对,搞个稍微有爆点的绯闻,炒作一下,让孟小京从一个“演员”的位置往“明星”那圈子里钻一钻。结果还没等聂卉发火,丈母娘先发话干预,咱们本地还有人敢和我们家姑爷搞绯闻?谁?!   因此,孟小京几年一直默默无闻演戏,大红大紫是甭惦记了,倒也不愁没有本子。他拍了许多民国剧,抗日剧,主旋律的,还有西北风的乡土农村剧。   孟小京这时仍是未婚。按当地习俗,孝子应为父亲守孝三年,三年未到不宜结婚,亲家母心里挺急的!      晚上应酬完,孟小北踏着一地月色星光,迈进家门。   客厅小灯开着,椅背上搭着某人的风衣围巾。孟小北心头一热。   他男人仰面躺在卧室大床上,衣服都没脱,正装西服,四仰八叉一躺,呼呼地睡着!   屋里乱着,两人都忙得不着家没人收拾家务。孟小北跌进大床,半边身子立刻砸到少棠身上,砸得少棠“嗯”了一声,眯眼瞟他一下,老虎没发威,继续睡。   于是,这俩人就一个仰,一个趴,都懒洋洋不想动弹,就这样一声不响,又睡过去一小时。   孟小北支起一只眼:“嗳,眼瞅着迈向老夫老夫七年之痒了。”   少棠闭目养神:“哼。”   房间里光线昏暗,孟小北趴着,端详少棠平静的侧面,问:“咱俩在一块儿多久了。”   “从十六岁我跟你说我喜欢你,快八年了。”   孟小北自问自答。   他犯个小贱,抬起一条腿,搭在少棠腿上,用自己大腿轻轻地蹭少棠下身。挺久没做,蹭了几下,少棠就有反应,西裤下面勃起,看起来挺逗的。少棠闭眼笑了一下,伸开手臂,孟小北慢慢移动,将自己全部分量移到少棠身上,四肢贴合,就这样趴着,听胸腔里的节奏,互相有力地呼应。   身体一贴合,那种感觉奇妙,脖颈胸膛处的皮肤迅速融合到一处,心房互相轻轻地刮挠磨蹭,分不开。   两人在床上搂了一会儿。少棠抚摸儿子后背,给小北讲最近几年公司上的大项目。前两年因为申奥,短期投资上马大量的设施场馆,原本寄予了厚望,结果中国作为申奥大热门不幸失利,上面极其失望,底下一片不服气和不甘心。最近,又开始查市里的贪腐案,可能要变天了。   孟小北不太知道这些秘闻:“查到副手了?贪了多少?”   少棠说:“其实没贪多少。他得罪人了,就是要办他。而且他儿子有经济问题,跟李的儿子一起做期货集资,两个混蛋败家的玩意儿卷钱跑了。”   两人又搬了一处新家。原来那处房子,住久了少棠嫌房子小,他施展不开,打算换个大的,给自己留出一间训练房,挂上沙袋,每天练拳脚踢沙袋。   孟小北说:“你拼命健身干什么?不用,你练不练都帅。”   少棠板着脸道:“肌肉松了。”   孟小北颇有深意地笑了两声,结果当晚就被某人狠狠地强暴了。   人到中年,多少都有危机感,孟小北认为这就是少棠的“中年危机”,某一年度过三十六岁本命年之后,就开始折腾。   少棠添了些钱,将原来那套两居室换成一套三居。他的书房兼训练房是一间,另一间空房,迅速被改造成孟小北的画室兼玩具厂仓库!   厕所里原本想装个浴缸,然而空间不够大,只能勉强装下一个瓷砖的整体浴室。   两人站在花洒下面,洗澡。少棠给小北搓背,捏一捏儿子愈发结实的屁股。然后少棠坐在浴室的坐位上,孟小北托着少棠下巴,用小剃刀,认认真真给他小爹刮脸。   刮刀刮出来的下巴,光滑好看。   孟小北用小刀往少棠下身处一比划:“都刮?”   少棠一笑,透着自信:“那地儿不刮,有人喜欢。”      孟小北有自己单独画室,经常熬夜,穿一条黑色塑料布围裙,半长的头发绑成马尾。   屋里四面都是画,孟小北向后退开,距画架三米,眉头微蹙,神情专注,手指夹烟,屋里荡着烟雾。   少棠半夜起夜,赤身穿短裤进来,突然从后面勒住儿子的腰,往怀里抱了。   少棠说:“以后别这么熬夜,烟抽太多,对身体不好。”   小北说:“习惯了,职业病。”   少棠严肃地说:“你再这样,到五十岁你身体绝对就垮了,肺都没法要了!”   孟小北神情一直专注在画布上,眼里光泽没有一丝波动:“五十岁正好。我五十岁时候,你六十四,咱俩一起慢慢地变老!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不求同年同月生……我觉着也挺好。”   孟小北笑着说的,特淡定。   少棠一愣:“……混蛋话!……你以后别这样成吗?!”   就因为孟小北这句莫名欠揍的话,少棠后半宿仰面瞄着天花板运气,憋火,没睡着觉,半夜里干脆飞起一脚,把孟小北踹下床!   孟小北爬回被窝,搂了少棠的腰:“大宝宝我不说了,不说了。”   少棠不看他:“滚了。”   孟小北现在长大了,难得服软撒个娇,声音突然低哑下去:“我珍惜你。我就剩一个爹了,我绝对不跟你分开。” 第九十三章尾声二      三年热孝将满,孟小京该结婚了。   孟小京选择回西安,也是两方面情势所迫。他心里有数,如果两兄弟之间留下一个,在西安照顾母亲,那么这人一定应该是他,这是他应尽孝道,义不容辞,不能推给孟小北,他爸爸也在天上盯着他呢。反之,将来在北京给爷爷奶奶养老送终,就是孟小北自己的担子了。   他丈母娘催好几次,而且就在临近三年之期时,聂卉“又”怀孕了。   这回不是诈和,这回是真有了!   两人迅速去登记了,婚礼迫切提上日程,聂卉本来就是凹凸有致的丰满身形,肚子再隆一些,就不好意思捧着肚子穿婚纱亮相!   省领导千金的婚礼,在西安最上档次的酒店举行,摆了几十桌,酒店门口停一溜黑色进口轿车。车前窗系红色锦缎,红毯两侧鲜花铺地。以当年西北城市的消费水准,这是一场排场浩大的烧钱的婚礼!   孟小京在他丈母娘面前特乖,很懂事,平时只要有他在,他丈母娘都不用司机,姑爷亲自开车,拎包开道,鞍前马后。   孟小京也确实模样俊朗帅气,走到哪很拿得出手,给他丈母娘长脸。   这场婚礼,没有用孟家花一分钱,女方包办了酒席全部花销,以及新房。聂卉妈不会管婆家要彩礼,没有必要计较了,因为孟家仅有的家底儿就是孟建民拿命换来的赔偿金,马宝纯后半辈子的养老钱。若以普通平常人眼光,两家就是门户不对,好像孔雀女下嫁凤凰男。婚礼上男方家长只有身残的寡母,女方宾客尽是省里市里有头有脸的人士。      结婚前夕,孟小京和聂卉又为接不接某个电视剧吵了一架。那个剧是当年比较早期的青春言情剧,少年少女校园爱情。   孟小京最后还是屈服了,放弃了那个剧。   聂卉的心理情有可原,女人被家庭孩子套牢了,就与青春年少娇养小姐时的心思有所不同。这时千方百计筹算的,就是尽一切努力维持这个家庭的持久和完整,未雨绸缪,提防一切可能出现的不和谐,让你想不和谐都找不到机会!   别的寻常百姓家夫妻,多是为柴米油盐生计发愁,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孟小京娶这媳妇,就是他的家庭荣华富贵的保障,然而付出的代价,就是这辈子,要在一个男人往更高处发展的志向野心与维持一个和睦圆满养尊处优的家庭这二者之间挣扎、角力。事事没有完美,人生总要有得有失。      孟小北赶赴西安,参加他弟的婚礼,本来男方亲戚就少,势单力薄的,他一个人五人六的大爷们儿,露脸就是去帮他弟撑个场面。   孟小京原本想让孟小北当伴郎。   孟小北挺傲气地说:“伴郎应该是未婚的吧?你找别人吧,本人已婚身份。”   孟小京不屑道:“你这样能算已婚吗?你别扯了!”   孟小北一笑:“我都婚好几年了,我是咱们家长子,我要是还没结,你就不能结,永远都是我先一步。”   婚礼前两天,马宝纯带两个儿子,去给孟建民扫墓,三年之祭。   孟小京在墓碑前摆上花束和香烛,点燃一盆纸钱,香气烟火缭绕。孟小北给他爸爸摆了他从北京带去的二锅头和稻香村点心匣子。   马宝纯站在孟建民墓前说话,开口不到一句话哭出来,痛哭。   马宝纯说,建民,我带你的两个很有出息的儿子来看你!老二马上就要结婚,快要有他自己的孩子,这两年演了好几部抗战的民国的电视剧,都已经在电视台里播出。老大也上电视了,他自编自导自演的节目,建民你如果能看着电视你记着在电视上找你两个儿子!你这个人为什么就走那么早呢,已经熬这么多年,你为什么就不能多等两年看看你俩大儿子现在什么模样!……   马宝纯恸哭失声,墓地里烟火缭绕,令人眼前模糊。   孟小北垂手而立,默默与黑白小像中的人对视。阳光穿透头顶的针叶树冠,洒在他额头肩膀上。他爸爸就是一个人扛起属于这个家庭的全部磨难厄运,一切可能加诸在儿子身上的责难、罪债,与命运挣扎搏斗一辈子,蜡炬成灰泪始干。然而又有多少父母,能等到他们最牵挂的孩子,真正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这一天?当孟小北经历他后来人生中每一步幸福幸运时,都忍不住回想父辈一代人二十载的坎坷苦难。他的幸运攥在手里是沉甸甸的,他无比珍惜。      一对新人在西安办完婚礼,随即又上京宴请北京的一众亲戚,请爷爷奶奶。   老太太去参加孟小京的婚宴,其实特别不乐意,坐在床头闷闷不乐,突然对她大孙子说:“碑碑,恁啥时候,也能结婚,让恁奶奶抱上重孙子!”   孟小北乐着一皱眉:“怎么啦,车轱辘话怎么又说回几年前了?”   老太太瞪他:“哼!”   孟小北:“日子过糊涂了奶奶?”   老太太:“没糊涂!俺清醒着呢!”   孟小北笑说:“让孟小京给您生重孙子,您想要几个,让他生。”   老太太一翻眼皮:“哼,景景生得那不一样,跟俺没多大关系,俺才不稀罕!”   孟奶奶触景伤心,难免心里不平衡,那个娶得美娇娘怀上重孙的,不是她最疼爱的大北北,孟小京竟然占先了。   孟小北在他弟婚宴上临时客串一把主持人,没有请专业的,他自己挑大梁,在台上插科打诨,迎送来往宾客。他很仗义地替孟小京挡酒,结果自己喝得有点儿高了,眼眶发红。   他从亲戚那桌溜了。七大姑八大姨来的人很多,难免有不知情者,开始追问他个人问题,你弟都婚了,你怎么一棵帅草还没主呐?   他跑到他哥们儿那桌。祁亮道:“我跟大伟子讨论半天了,我俩讨论比较你弟娶的媳妇,和你嫁的老公,哪家更阔气,更像豪门!”   孟小北:“真无聊啊。”   申大伟说:“讨论结果还是认为,你的那位更豪门,如果真要办婚礼的话,排场肯定更大,吓人!”   祁亮描摹着眼前盛宴繁花:“弄得我都想结婚了。”   孟小北说:“你赶紧结。”   祁亮:“我跟谁结?”   孟小北问:“你新交的那女朋友,你爱人家吗?”   祁亮:“……谈不上爱不爱的。不爱。”   祁亮答得很干脆。如果问亮亮你究竟爱谁,这小子恐怕还要左摇右摆犹豫半天,问到他根本不爱的人,答案是很肯定的。   “你不爱你还和人家姑娘瞎折腾,浪费两个人时间生命!要么你就找个真喜欢的,要么你就……”孟小北当桌又对祁亮讲道理。祁亮不服气,说孟小北你现在的状态,在很多人眼里也是瞎胡闹,一辈子都不能名正言顺!   申大伟默默听着,举手:“暂停。我能说个事么?”   申大伟:“……老子要结婚了,今天正式通知你们。”   孟小北和祁亮当桌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狼的嚎叫!   孟小北揪着大伟子的领带,祁亮勒住对方脖子拼命摇晃!你小子他妈的,什么时候突然就要结婚了!我们两个帅得惊天动地惨绝人寰的大帅哥名义上都还单身着,你竟然要结婚了怎么能这样!!!……   申大伟说,小门小户人家,普通人看对眼了,互相性格合得来,合适就结呗。   “你们俩就趁年轻使劲折腾吧!所以你们还单着,就我结婚了!”   “我觉着,你们俩这样耗下去,都是在浪费生命!”   申大伟严肃笃定。他一直不赞成小北和亮亮与男人交往,他可以宽容看待,但是无法理解这样的爱情。      ******      年龄增长,岁月流逝,身边许多熟悉的人,一个个都相继迈入婚姻围城,有家有业有了孩子。如果说孟小北在这个社会上立足,完全感受不到周遭一重一重的压力,那不可能。他时不时会感到社会异样眼光对他的探究与刨根问底,有时难受,有时逃避,也有倔头倔脑的反抗心理。   后来他弟妹生了个大胖小子,孟小京有儿子了,他妈妈在西安晚年生活就是帮老二看孩子,享天伦之乐。到那时,孟小北肩上承受的压力更大。   人都有从众心理,从众才符合自我保护的生物天性。特立独行走自己的路,当真需要勇气。   当天从饭店里出来,孟小北和祁亮进城,去到一家高档商场的金店,首饰专卖柜台。   孟小北在戒指柜台上琢磨研究很久。黄金在时髦年轻人中间已经过时,如今结婚都得送白金镶钻!孟小北拿了一只白金嵌碎钻的男款指环在自己手上比划,想要买一对儿。   祁亮说:“你手上不是有个戒指?还要花钱买?”   孟小北说:“手上这个是他送我的,我还没有给他买过戒指,想送一个,周年纪念。”   两人并肩站在柜台前,仍穿着婚宴西装,无论远望或是近观,都是两名俊朗潇洒的年轻男士,外观颇养眼。周围柜台的售货小姐都盯着他俩。祁亮抬头无辜张望,摆手:“别误会啊,他不是买给我的啊!”   孟小北买了一对一模一样的碎钻白金指环,挺贵的,花掉他几月工资。他毕业以后这两年挣的钱,除了孝敬他爷爷奶奶给奶奶家换家具换门窗重装厨房厕所装空调,寄到西安给他妈妈一些,剩下就是给少棠买这个贵重的礼物,表达心意。人在感到压迫和情绪彷徨的时候,就有逆反挣扎心理,需要用行动一遍一遍确认,彼此心思仍然忠诚坚定。   祁亮同时也挑了一只钻戒,反正他不差钱,想买就买。   女式的。   孟小北惊叹:“你不会是今天受刺激了准备闪婚吧?!”   “你不爱,你还要结婚?老子太看不惯你这德性,对你自己感情人生和前途不负责任!”    祁亮不吭声,眼底迷糊。   孟小北很确定,他看见祁亮买的是一只女式钻戒。女款的,不然还能送给谁?!      孟小北为什么突然想起买戒指?   他挣钱了,有自己的收入,男人难免就想要对爱人表示表示。而且,他小爹又快要过生日了。   如果按虚岁计算,少棠年底就四十了。   少棠夹着手包,穿长大衣,从大厦里出来。出门前呼儿子:【晚上有空吗,带你出去吃饭?】   这两年,少棠帮祁亮和小北搭起了广告文化公司的架子。他为那两个能折腾的小子向银行担保贷款,注册资金,祁亮开起一间小公司,在写字楼里租几间办公室,人员配置十分精简,就是几个最可靠朋友,专门承接北京公司和学校的彩印宣传册业务。他们那时还和报社合作,搞起一份娱乐杂志,凭借那几年国内通俗影视音乐的火爆热潮,在校园书摊上卖得很好。   孟小北自己的工作室也依托在广告公司内部。他画漫画,画插图,做图书封面设计。   一幅手绘彩图的行情是八十、一百。然而到月底时,经常是画笔颜料材料费都填不平,入不敷出,因为他交出去画收不回账!   孟小北做事大方随性,有时稀里马虎,对钱不是很在乎。   少棠后来终于忍无可忍,让他做出账目表,收回一个账就打个勾。   少棠拿账目一看,零零散散,十个单子能有两个收回钱就算不错,都是他妈的一群业内老油子,欺负小孩!   他自己给人平白出力干活儿没关系,他见不得孟小北受这种委屈。   孟小北打电话过去要账,出版社编辑永远就是这些话,“你再等等”,“我们年底资金不够要等下一年预算”、“已经给您付了定金后面迟早都是要付给你”,然后就一家家无耻地一拖再拖,拖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拖得孟小北月底没钱吃饭了!      贺少棠开一辆吉普,停在出版社楼门前,车身一横,直接将那家出版社大门堵了,谁也甭想出来。   少棠直闯总编室,把门一关。总编苦着脸说年底真的没有钱,少棠说你们出版社年底就别发工资年终奖,把拖欠的稿费付了。总编想打电话,少棠伸手把电话线拔了。总编说大哥你逼迫我也是抹油用滴,少棠说你喊我大爷都没用!   总编总之就是两个字,“没钱”!   业内很多人都是这样耍无赖的,坑作者版税,坑画手酬劳。   少棠不是坐椅子里,而是坐在大书桌上,直视对方:“你们出版社是财政部下属单位吧?部里每年财政拨款资金富裕着,钱都流哪了,我现在打电话,找部委审计部门进你们单位,查查你们这几年账目?你们每年赚钱的大头是往学校卖各种大白本练习册和翻印卷子吧?有教委的合同吗有正式出版号吗你们有版权吗?试卷是从哪弄来的你们几个主编主任吃多少回扣?你说,是我找上面的人过问一下你们社目前经营状况,会让你损失大,还是你现在麻利儿地把这一千五百块钱的稿费付了,你的损失大?”   总编嘴巴微张:“……”   少棠面无表情:“兄弟,你算明白账了?”   总编愣着,点点头,好像算明白了。   少棠将烟蒂往桌面一摁,用手指碾熄最后一丝火星:“付账吧。”   ……   少棠开着车出去跑一趟,拎一兜子钱回来,办事利索,孟小北没有他小爹真不行。   孟小北叫道:“少棠你怎么在外面那么横?平常你不是这样的!”   少棠说:“对付一群流氓,就得用耍流氓的办法,不然你就被别人流氓了!”      少棠等了半天,儿子竟然没有回呼他,根本不理。   少棠打电话到工作室,申大伟说,小北和亮亮逛街玩儿去了!   少棠对大伟没说什么,心里淡不唧儿地哼了一声,不高兴。两个男孩整天腻腻歪歪在一起,还逛街?……     他快四十岁了。前些日子,自己在书房里弄个多功能六合一的椭圆机,拉力健身器,晚饭后消耗卡路里。早上天一亮就出去晨跑,孟小北还撅腚在被窝里睡得呼呼的,他出去跑步,再给大宝贝儿买早点回来,对小北是越来越宠的……   他一向是那种很自信而且生活自有一套的人,不在乎旁人眼光,不怕老。然而偶尔夜深人静一翻身,凝视枕边熟睡的健壮的儿子,或者清晨醒来,悄悄掀开被子,欣赏他儿子结实的小腹、腿间有力的晨勃,那种抵挡不住的岁月年代的差异,愈发显得凌厉尖锐,时常蛰疼心口。   心里没有起伏波动或者小心眼儿,那绝对是撒谎。   ……   当天傍晚,祁亮跟着孟小北去到新家,在屋里转一圈,啧啧称叹:“你俩小日子真美。”   孟小北说:“你原本也可以过这么美的日子,你自己放弃了。”   祁亮撅嘴不语,当时太年轻,愚蠢,虽然现在仍然不怎么成熟。   祁亮在孟小北画室里看了很久,突然灵光一现:“孟小北,你给我画一幅素描吧!”   孟小北说:“少棠叫我出去吃饭。我还没回电,我琢磨怎么搞个浪漫的,把戒指送他。”   祁亮说:“你帮我画一幅人体的,裸体,素描。”   孟小北嗤笑:“你要干嘛?上回跑到我们美院裸奔,还不过瘾,想让你北爷爷亲自调教调教你?”   祁亮板着脸,严肃地:“你帮不帮我?你不帮我我找别人去画。”   孟小北忙说:“我画我画,你要卖也只能卖给我,外面很乱的!你不要随便找别人画,有些画手是骗色的!”   祁亮脱掉毛衣,解开皮带纽扣,叮嘱道:“你把我画得好看一点儿,要身材特别好的,有质感的,大卫雕塑那样。”   孟小北反嘲道:“小马猴,你身材长成大卫那种质感了么?”   孟小北问:“你画人体干什么?”   祁亮动情地低声道:“萧逸也快过生日了,我送给他当生日礼物,看他能不能对我回心转意。”   孟小北喷了亮亮一脸口水:“……你脑子烧坏没有啊!神经质!!!”      孟小北原本不想给祁亮画,拗不过这人死皮赖脸地纠缠。画室里有一个红色的破旧沙发,祁亮很豪放地就脱了,嘴上还嘟囔:“你看我不会有生理反应吧?”   孟小北在画架前准备纸笔,冷哼:“不会,从小看惯了,而且你身材太差,无法满足我。”   祁亮脱得剩一只小裤头,脸绿:“我靠,太踩我了吧!我怎么不能满足你了?!”   孟小北绷着脸道:“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肌肉健康结实的型男硬汉。”   祁亮嘟囔:“哼,直说你就喜欢你小爹么,没品位……我多么好看……”   祁亮四仰八叉往红沙发上一趟,两腿大敞,一条小腿还翘起来乱晃荡。祁亮皮肤极白,略瘦,骨骼细长匀称,就连手指都是修长修长的,就是个病态美少年。红色绒布衬托白肤,皮肤上隐现淡青色血管,那种感觉很奇妙。孟小北忍不住盯着看了片刻,从欣赏艺术品的眼光,亮亮确实是个尤物。   孟小北凝视画纸,已经准备下笔构图,打比例线。   大门轻磕,然后哐当一声撞开,像是用膝盖顶开的。   两人莫名抬头,少棠大步进来了。      少棠脸色淡淡的,面无表情,看着屋里俩人。祁亮惊讶,下意识飞速用两手捂住裤裆,他其实尚未脱光,等孟小北指挥他摆姿势构图呢。   孟小北:“少棠……我画画呢。”   少棠冷冷地问:“画什么呢?”   孟小北说:“没什么,亮亮让我给他画个写生。”   少棠眼底漆黑,眼光瞄在孟小北脸上,然后转头问祁亮:“你刚才说你满足他什么?”   祁亮腾得从沙发上弹起来,拽着两条大长腿,扑棱到地下,拎起长裤,单脚着地乱蹦,手忙脚乱穿裤子:“没有没有!是孟小北说他最近特别的不满足!我本来都要走了他非要让我给他做模特!”   孟小北怒:“我捏你啊!滚滚滚!”   少棠一条胳膊撑门框,另手一指大门:“亮亮你先回去,我找孟小北谈谈。”   祁亮真的麻利儿滚了,穿上衣服裤子从少棠身边一溜烟跑走,想要勾搭萧老师的人体画,也没有画成。      少棠重新关好大门,再关上画室房门,拉好窗帘。   孟小北歪头,哭笑不得解释:“开玩笑画着玩儿的,你不会这样就吃醋生气吧?你也太容易吃醋了!”   一句话戳得,少棠眼球一疼,站在画室正中,解开围巾,脱掉风衣,然后是毛衣。   少棠默不吭声,手指利索迅速,一粒一粒扥开胸前纽扣,将衬衫从肩头一剥而下,露出结实健美的手臂和胸膛!小腹八块肌肉微微颤动,暴露下身憋的一丛火苗。   孟小北瞧出少棠手指还是抖了,情绪不稳,眼底露出一丝雄兽受伤时的表情,仿佛憋屈不甘心。   少棠脱到半裸:“需要摆什么姿势,你说。”   孟小北被吓到:“……少棠,别生气。”   少棠眼底两丛火焰铺天盖地罩住孟小北,口吻强硬:“你想画画儿?你画我啊,我让你画,老子全身上下给你随便画!” 第九十四章 尾声三 少棠解掉衣服,站屋子正中,胸膛腹部溢出男性荷尔蒙味道,让孟小北都能闻出属于少棠特有的气息,整个房间气氛都不一样。 少棠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神情,脾气也是很冲的,像受伤又似发泄情绪,利落地将长裤也剥掉。房间里开着灯,灯光扫开一室昏暗,照亮大腿上匀称阳刚的肌肉。 少棠说:“画站着的还是坐着的?” 孟小北一步上前抱住人,低声撒个赖:“我不画你。” 少棠哼道:“画别人可以,画我你就不行了?” 孟小北耳垂发红,坦白招认:“别人脱光了我无所谓,和看石膏像没有区别!可是你脱,我真的有生理反应把持不住。” 少棠仿佛故意现出紧身内裤包裹的下半身,露出彰显男性雄风的部位,裤裆处饱满,隔着布料一团雄物若隐若现。男人都介意这方面,这露出来,就是给孟小北看的,跟刚才跑掉的那只小马猴比身材呢。他并非把祁亮那小子真当作一个威胁。他心知肚明小北和亮亮永远不会有什么,凑一起就是俩熊孩子。如果孟小北真敢有外心,他绝不是现在这种反应。 祁亮和他的北北站在一起,同样年轻、帅气,眼前有大把青春可以消磨挥霍。少棠时常感叹生不逢时,总是比儿子先走一步,这辈子不能真正与孟小北两小无猜、一同长大一起变老,永远是个遗憾。 少棠脱掉内裤,坐进沙发,身子潇洒斜靠,全无所谓,定定地盯着孟小北。 少棠没脸红,孟小北真的脸红了。不是害羞什么的,而是看到少棠坦荡荡一丝不挂的模样,视觉和生理上的冲击,无法忍耐! 少棠一条大腿搭在沙发上,腹肌华丽,胯间毛发黝黑浓密,荡然绵延至大腿内侧,很性感。 孟小北低声道:“真要画?” 少棠冷眼瞄他:“画。” 孟小北尴尬地干咳几声,喉咙干哑:“那,你,你放松。” 少棠瞪着他:“老子已经很放松。” 少棠肌肉绷着劲儿,心里憋火,还在运气呢,二头肌鼓鼓的。孟小北视线流连,用手比划指挥:“嗯,胳膊,抬一下,放扶手上。” 少棠顺从照做。 孟小北:“腿,右腿,分开,分开些。” 少棠一声不吭分开双腿,按孟小北的要求摆出姿势。 大腿轻微颤动,毛发覆盖下的勃物隐隐地激发,昂头,像箭在弦上,却极力压抑着欲望。少棠眼珠漆黑沉静,一动不动,就是一尊完美雕塑。 孟小北静心屏气开始构图,手指捏不住铅笔,手腕抖,思维情绪混乱跳动。 少棠斜睨着他,揶揄道:“嗳,心思不纯了。” 孟小北啃自己嘴角:“唔。” 少棠:“你下面那玩意儿,冲我晃了。” 孟小北一低头,迅速捂住自己下身,面露悲愤难耐! 这写生是画不下去了。他丢下铅笔,以几乎一头将画架撞翻的势能大步疾行,扑上,两下骑到对方身上,胸膛起伏急促。少棠突然笑出来,笑得很俊,眼底射出心安理得的满足,嘲笑他:“闹什么?不画了?” 孟小北居高临下睨着人,粗喘道:“我想在你身上画!” 画不到一半就扑到模特身上想要做爱,这种窘事,也只有当模特是少棠时,才可能发生。孟小北毫不迟疑挺身剥衣,毛衣才脱到一半,视线被毛衣裹住眼前一片黑暗,这时突然腰部被勒,一痛,少棠翻身而上,将他生生压到沙发上! “嗯嗯!……”孟小北挣扎,什么都看不见,双手被缠成一团。 少棠动作粗暴,不容分说,没给他脱衣服,直接扒裤子。皮带都不给解,外裤连同内裤一起剥掉!孟小北是年轻男性身材,腰部细韧,臀窄而翘,裤子剥到胯骨最宽处仍是有些费劲,卡在丰满的臀肉上。少棠狠命将裤腰拽下,手指撸过臀缝时力道粗鲁,用力揉搓他的屁股,手指嵌入。孟小北挣扎嘶吼了一声,“啊——” 孟小北下半身裸出来时,反差带来强烈视觉刺激,令少棠自己眼也热了,浑身肌肉发烫,喜欢,渴望。 孟小北就这样两眼黑着,毫无反抗能力,被他男人从后面强行分开双腿,刺入。少棠粗长的东西撑开他体内的瞬间,胀痛而兴奋。 少棠抚摸他两条大腿,托起他腰,带有节奏感地渐进,捅入再拉出,每一下都像用凸起的筋脉抚弄他秘处的敏感。孟小北感觉到少棠那根挺拔强壮的阳物在他体内圆润、发热,顶得很舒服。他忍不住问:“你抹得什么。” 少棠说:“好东西。” 孟小北黑摸俩眼,毛衣针眼空隙隐隐透出光亮。他方才看到少棠从他桌上拿了管东西,涂抹身体。他惊呼:“你不会是用我的胶水涂的吧?” 少棠笑出来。 孟小北说:“你把我那里面黏住了,以后没法进去了。” 少棠说,“黏住了我给你捅开!”少棠说着挺身,又往进顶弄孟小北的屁股。坚挺又润泽的长物顶进体内深处,让他突然肌肉痉挛发抖,却又总好像差那么一步,没有击到他最舒爽处。他忍不住抬起臀,主动压上少棠的胯骨,让两人贴得更紧。少棠胯下毛发湿漉,布满黏腻润滑的液体,再蹭到孟小北屁股大腿上,相互合拢拍击,发出轻微水声,听起来极其放浪! 两人被激得,呼吸愈发急促,渴望对方最亲密的交付。 人到中年,忙于事业,扛起这个家,背负着来自身边亲人与社会上许许多多陌生人的非议压力,就好像将隐秘的灵魂禁锢住,压抑到一个带保护色伪装的躯壳中,外表坚硬,内里的触角却脆弱柔软,极易受伤,需要对方时不时表达体贴和慰藉。 孟小北被少棠捣弄的时候,头脸脖颈仍然被毛衣秋衣缠裹着,固呦得像一条大虫子,喘不上气。他陷入黑暗。窒息之感更激起强烈的性欲,挣扎和强迫令他下身更硬。他随着少棠拖拽他的节奏,被动地在沙发上磨蹭,龟头处被不断操出透明液体,红色绒布上留下一长串醒目的湿痕,像有一群大蜗牛爬过……这个旧沙发彻底没法要了。 他舒服极了。 “唔……老公……爽。”孟小北声音模糊,隔一层衣服。 少棠胸音荡出共鸣,在他脑后:“我能满足你吗?” 孟小北上身在衣服里战栗,乳头发胀:“嗯。” 少棠故意把他屁股往上抬起,凝视结合处,用力向内捅入:“成吗?” 孟小北被顶得叫出来,眼角被动地逼出泪痕,高潮时无法抑制泪腺发射。他声音凌乱:“成。少棠,少棠……” 少棠发个善心,怕大宝贝儿憋坏了,这时才帮他脱掉上衣。 突然脱出衣物束缚,灯光一下子刺入眼膜,孟小北眼前瞬间模糊凌乱,满面血红,胸口脖颈憋出细微的血点。少棠分托他两条大腿,居高临下看他,那种眼神,让他从心理上腾起某种被占有和宠溺的满足。 两人赤条条地在沙发上。 孟小北已经射出一部分,少棠却没让他痛快射完。 少棠坐下来,让儿子骑上。这回没有面对面,想要尝试新鲜,少棠将他翻过来坐,他仰面向上,后背合上少棠胸口。他往下一坐,吃进去很深,少棠那十七八公分长的健壮雄物,几乎顶穿肋膜,顶进他心脏。 少棠:“舒服?” 孟小北:“舒服。你进去太深了。” 少棠含他耳垂,逗他:“又给你开辟出几寸新天地吧?你里面又深了。” 孟小北笑,也分不出是笑还是呻吟,舒服得想哭。他仰面朝向空旷的房间,全身裸露在一室光线下,姿势豪放。他的画室四周墙边,摆满各种人像作品。一幅幅油画素描中的人物,大卫小卫塞内卡伏尔泰们,以一双双富含深韵的眼径直注视他,端详他的裸体。 孟小北是这时感到害臊,现在不是没皮没脸的小屁孩年纪了!想当初两人洞房那时,他被少棠插入着在屋里溜来溜去,也没有多么羞臊。他现在是个货真价实男人,身体愈强壮,被人操干时内心那种隐秘的羞耻感,就似乎愈加强烈,同时也更兴奋难耐,想让少棠更猛地干他。少棠的粗硬长物楔在他臀内,向上顶他,他的阳根顺势被顶起,重新变硬,直竖在腿间,像立了一根旗杆。 少棠很少干这事时这么浪,两人好像很久没做了。 少棠顺手抓过小北脱下的秋衣,将儿子双手往后勒住,想要来个捆绑。然而,就是扯衣服这一下,蓝色天鹅绒小盒子,从上衣兜里掉出来。 孟小北迷迷糊糊看到,仰天含恨:坏了!老子还没来得及浪漫地送出戒指,被干着干着,这就暴露了!! 少棠也是一愣。 少棠弯腰去捡,孟小北一痛,“嗳!” 两人下半身枝脉相连。少棠够不到地,拍拍儿子屁股,指挥:“捡起来,给我看看。” 孟小北吃力地弯腰去够。这动作难度极高,他被少棠勒着腰慢慢送下去,两腿分开着,某个瞬间几乎就射出来。 孟小北打开盒子,递给后面的人:“我给你买的,本来想找个机会送你。” 少棠沉默两秒:“怎么想要给我买戒指?” 孟小北一笑:“生日礼物么!……戒指,意义特殊,我总要给你买一回,表示表示。” 孟小北口气轻松,理所当然的。他侧过头窥视少棠表情,眼神湿漉透着狼狈。少棠眉目间是一片深切浓烈的感动,半晌说不出话。男人谈恋爱,有时也腻歪俗气,需要生活里一点一滴的情感表达,互通心意。 两人重新坐回沙发,少棠拿出那两枚戒指。左手无名指还戴着旧的婚戒,于是将新戒指叠着旧的套上去。 少棠很感动地亲他脸,“收到了,谢谢啊”。 孟小北唇上有汗:“大宝宝,生日快乐,一辈子爱你。” 当然,那天,少棠感谢孟小北送礼物的方式,极其淫荡豪放,这一回做爱让孟小北很久后都印象深刻,回味无穷。 少棠眼里有强烈的爱意火苗,用秋衣将儿子双手背向捆了,紧紧勒住,挤压的力道让孟小北肋膈膜摩擦出声。孟小北两手被缚,身子楔住,动弹不得。少棠令他分开腿,他甚至连腿都动不了,后庭肿胀。 少棠搬起他沉甸甸的大腿,让他两腿分开搭在沙发扶手上。这样有些吃痛,孟小北想动,随即就被少棠掐住腰,从下面凌厉地捅开,上下冲撞,捅得舒畅淋漓。孟小北被顶弄得骨头快要散架,仰在少棠胸膛上,从脑顶发根至十根脚趾,被电流快感折磨痉挛,眼泪横流。 少棠那天十分动情,不停地吻他,说爱他,在他身上抚摸,像是心情受到鼓舞,雄风大振。 孟小北被折腾得四体大开。他从对面墙上一幅风景油画反射的光影中,清楚看到两人情形。两人像浮在曼妙的云海中,畅快徜徉。他的阳物随着少棠的节奏上下颠动,那感觉太羞耻也太爽。交合的地方黏滑滋润,少棠下腹部密织的毛发恰好磨蹭到他耻骨处,痒痒地很舒服,感觉很诱惑。 少棠双手握住他,只捋了几下,孟小北大叫,没绷住,先一步射出来。少棠帮他捻动了很久,看着他缴枪,粘稠白液全部射到小腹上。少棠然后再抱起他,把他按在地上呈跪趴姿势,从后面奋力冲撞,射个酣畅淋漓…… 少棠前后做了两趟,孟小北被撞昏了躺在地上,眼神迷乱。 少棠用脚趾蹭弄他下体:“赖在地上,还不滚起来?” 孟小北享受地眯起双眼:“被你操死了。” 少棠笑说:“我给你画一幅,你现在这样的?” 孟小北懒洋洋的:“你画啊,画啊!……” 两人做完后进淋浴间洗澡。人的手指随年龄增长会变粗,发肿,戒指卡到关节下面。少棠用肥皂搓了半天,才把旧指环弄下来,戴上新的,心里挺甜蜜。 两人晚上十点多钟出门,吃夜宵。 帝都的夜晚,城内街道店铺灯火辉煌,充满人间烟火的温暖。簋街的饭馆和音像店晚间客流盈门,老板叼烟坐在门口与熟人打牌,大音箱里放着罗琦的《选择坚强》,嘹亮的女声穿透夜空。 孟小北带他小爹到店里挑卡带。正是国内原创音乐与各种通俗文化兴起繁荣的年代,江山代有人才,豪杰辈出。京城市井坊间,这些走在时代潮流尖端的年轻人,早已不满足于听主旋律红歌或者晚会歌手,听李谷一韦唯毛阿敏的都嫌太俗气!那时划分流行与落伍,是看你听不听魔岩三杰、黑豹、罗琦,走在大街上对陌生人嚎着“姑娘,漂亮!”“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少棠以前不听摇滚,就不属于这个时代。然而现在被儿子感染,这方面很乖很听话,紧跟孟小北步伐,努力学习着接受流行的音乐。孟小北在店里把大耳机戴到小爹头上,两人凑头听。少棠挑了几盘张楚丁薇,喜欢清澈的能令人内心安详的嗓音。 在少棠心里,他的大北北,就是站在这个时代瞬息万变的浪潮最尖端的风流小子,上进,无畏,洒脱,而且永远能让他感到新鲜,快乐。 两人在小饭馆里,点了一锅麻辣小龙虾,喝着啤酒,大快朵颐。“麻小”从这以后,开始逐渐火爆京城。 少棠掏出钱夹结账时,孟小北偶然看到对方驾照:“嗳,你怎么改名字了?你没告诉我!” 少棠淡淡道:“告诉你干嘛?平常还像以前那么叫。” 少棠的正式身份证件上,全部改姓了,改回姓王。 他爸拒绝了他捐器官的提议,这方面也确实极少有子女捐给父母的特例。他爸说,你以后总归还要结婚生育,男人的肾多么宝贵。 他的继母,私下含泪对他讲,“他肯定不会要你捐献什么,或者让你为他花钱。你愿意原谅他、愿意回来,他就很感激。你父亲还是有一个未了的心愿……” 于是,少棠悄悄去公安局改了名字,证件和正式签名都改过来,然而平时外人还是喊他“贺总”。 后来,两年之后,他的父亲尿毒症不治去世。 孟小北用手指和牙齿灵活利索地剥龙虾壳,吃得飞快。一锅小龙虾迅速变成一锅红彤彤的虾壳。 少棠吃这玩意儿吃的不多,剥出虾肉,顺手喂给小北。 少棠从锅里捏出一只:“这个大,你吃这个。” 孟小北夹起来端详,评价道:“还是太小。” 少棠:“挺大的,你以为你吃澳洲大龙虾呢。” 孟小北:“澳洲大龙虾算什么啊?也没你的鸟儿大。” 少棠笑出声,眼睛弯起来,口里有啤酒泡沫的爽气。少棠深深凝视小北:“想吃回家还有。” 孟小北对刚才家里吃到的一顿肉餐,显然意犹未尽,当桌边吃边寻么:“赤红赤红的,颜色也像,你那地儿再带两个大钳子,我就更喜欢。” 少棠大笑,心情快活! …… ****** 这段幸福生活,仿佛只是一切的开端,回到原点。人生在世,未来仍有无数波折与机遇。 孟小北后来脱离祁亮的公司,开办自己的图书公司及设计工作室。那几年京城地下摇滚和原创音乐正火,祁亮与几个朋友合作搞录音棚,投资烧钱,给本土音乐人做唱片。祁亮赚过钱,但大部分都赔掉了。赔完他再重新赚。酒楼,家具城,灯具店,还有建筑包工队,各种行当他都赚过。 祁亮自己吹嘘,老子就是能烧钱,懂得怎么花钱的人,才能出去赚大钱! 亮亮这些年,一直未婚,却并不“单身”。 孟小北后来对少棠讲述他听来的艳闻趣事。 当初,祁亮也被他父母催婚。他爸妈逐渐年纪大了,开始惦念大儿子,相继回来找他,又都想和他共同生活。最可笑的是,父母两边为他介绍了不同的女朋友,都十分积极地撮合。他爸怕他中了他妈妈的“套”,被勾到那不三不四的男人家里的亲戚那边,将来吃亏被人耍;他妈妈又怕他被他爸忽悠了,娶哪个土财主大老板的闺女,将来就跟亲妈感情生分了。 祁亮自己绝不主动,然而也没有坚拒抵抗父母的撮合。 结果,土豪家的那闺女,听说他身上哪处哪处生过毛病,当时就把他否了,说,“男人根上有病,还是男人啊!二十几岁就不中用,到四十岁怎么办?” 祁亮一听气坏了,“谁说老子那里不行了,我好用着呢!”于是两人迅速掰了,老死不相往来。 他妈妈这边给他介绍这个女孩,名叫杨明华。 祁亮一听就先不乐意:“姓杨?姓杨的我不要。” 祁亮妈说:“姓杨怎么不好?” 祁亮嘟囔道:“听着不舒服,姓杨的跟我姓氏犯冲,影响我做生意发财。” 这个杨明华,和以前的杨颖可不一样。同是小门小户出身,杨明华性格温柔,会伺候人,特别听男人话。就因为这样,两人交往过一阵。杨明华还没嫁进门,就在祁亮家里洗衣服做饭,收拾家务,站在凳子上擦抽油烟机,扫窗扫房,极其勤快,俨然女主人自居。 孟小北申大伟也见过那姑娘,帮着“把关”。杨明华全程小鸟依人,走路都和祁亮贴成连体人。他们在饭馆里吃烤串,杨明华细致地用筷子将烤串上的肉撸下来,喂给亮亮。 孟小北冷眼瞄着,悄悄对大伟子说:“来了个跟萧老师一样温柔的姑娘,又是个做保姆的,我看这回有戏。” 两家原本已经坐下来谈结婚,就在准亲家见面的那顿饭局上,女孩的妈妈冒然狮子大开口,管祁亮要十万块彩礼,一套新房,一辆新车。 祁亮一听就火大了,十万?新房新车?你嫁公主啊,讹我? 准丈母娘说,我们养大一个闺女容易么我们?将来给你家生孩子操持一辈子,管你要十万块你不亏啊。 祁亮说,我没有十万,您宰太狠了,能让我杀个价不? 准丈母娘说,你做生意呢,你还杀价? 祁亮说,您可不就是在跟我做生意么,您都开价了,不许我还价?我们生意圈里谈价格有来有往! 准丈母娘说,你如果掏不出十万,你父亲总出得起嘛!我们知道你爸爸很富裕,祁建东只有你一个儿子。 祁亮他妈也说,结婚差钱就管你爸要,你爸白赚一个儿子?儿子结婚他敢一毛不拔?! 祁亮当时看着一桌两家亲戚,上下嘴皮一碰:“我有十万,我有房有车,我自己赚的钱,够我结婚过日子的。” 准丈母娘微微一愣,皮肉发笑:“呦,那你还挺能挣的,挺富裕。” 祁亮如今脾气也牛:“这婚我本来就不想结。谁愿意娶你家千金公主就让谁娶吧!我宁愿娶个男的!!” 说罢他当场离席,撇下一屋子亲戚,跑了。 当然,那一屋子亲戚当时也没听懂,“娶个男的”是什么意思。 祁亮又干出这样一件不负责任的事,悔婚。他原本就心思摇摆,惦记旧人,彩礼风波不过是压上心理天平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手里攥着跟孟小北一起去买的那枚钻戒。他打开绒布盒,拿出戒指,端详硕大一枚光彩夺目的钻石。这样漂亮贵重一枚钻戒,戴在他完全不爱的杨明华手上,当真是亏了,无论如何不能甘心! 祁亮开车直奔学校,在学校门口等了两小时。 萧老师从学校礼堂里出来。开完大会,他这学期课程和考试结束,下学期就不在这里教书。有学生给他送挂历和贺年卡,萧老师笑笑,温柔地接受,挥手告别。女生们在背后议论,“咱们学校最帅的男老师要调走了,以后上语文课没意思,可以睡觉了。” 祁亮风风火火奔进校门,等在礼堂门口。萧逸一抬头,略微惊讶,身旁一群一群学生掠过。 祁亮上前,一把攥住萧逸的胳膊肘。别人他不敢惹,他就对萧老师最嚣张蛮横,见面就动手动脚,不管不顾。 萧逸低声道:“学校里……你不要拉扯我。” 旁边的学生瞄他们俩,“这人是谁啊?” 祁亮对小孩们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我是你们萧老师以前的学生。” 萧逸一听“以前学生”这句话,被戳到心口脆弱处,脸侧突然红了,怔怔望着祁亮。祁亮终究曾经是他的学生,两个男人在一起,本已是社会边缘禁忌,师生恋这三字也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肩上,被传统道德礼法所不能容。与祁亮相识一场,也无法逆转地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在他生命里刻下烙印。 祁亮一手拎着礼物纸袋,有模有样地道:“没事,没事啊,都别看了,我回学校看望老师!” 萧老师几乎被祁亮这小子挟持着,从校园里劫走,劫到他车上,将车门一锁。 祁亮不由分说迅速将车开走,开到小公园僻静处。两人处在狭小空间内,咻咻地喘气,那气氛一下子就不一样,透着暧昧,分明彼此都旧情难抑。 萧逸年纪大些,心态成熟,主动开口:“亮亮,我过几天就回杭州,车票已经买好。” 祁亮气鼓鼓的:“不准走。” 萧逸平静温存:“你永远不能下决心的事,我帮你做决定,免得你总是为难,又不能对你父母亲开口。” 祁亮突然转过头,质问:“你介意这个啊?那你是逼我跟我爸妈出柜,像孟小北那样!” 萧逸愣住:“……不是,并不是那个意思。” 两人心有灵犀,同时联想孟小北父亲孟建民的突然意外身故,顿时觉得出柜这事不是闹着玩儿的,足以令一个家庭天翻地覆、亲人离散!赶紧打消这一念头。 祁亮拉过萧逸双手。两人手攥着手,彼此十指相缠,仍有当初心灵那份悸动。 人与人之间,关系很奇妙。有些人,天生就是互相顺眼,适合在一起生活。 萧老师就是个安静淡泊的人,生来是个男儿身,心上却是给人当媳妇当妈的温柔劳苦性格;祁亮命里风流,从脑顶上开出一朵一朵桃花,喜欢出去折腾。然而,他愈是出去见过世面,愈加发觉这世上仍是他的这位老师对他最好,体贴入微且无欲无求。甚至他爹妈,都在借谈对象这事拿捏他、算计他!只有他的小逸逸,从来就没算计他什么。 萧逸关心地问:“身体还好吗,没再犯病?” 祁亮毫无羞涩道:“甭担心,前列腺炎,没有影响性功能呢。” 祁亮猛地凑近,嘴唇贴上,几乎将人逼到后脑贴在车窗玻璃上。萧逸面红耳赤,两腿都没地方放,被挤住,却没拒绝,就这样吻了。 祁亮说:“小逸,你对不起我!” 萧逸:“我,对不起你?” 祁亮凶恶地说:“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是处男呢!你把我处男身夺走了,凭什么就不跟我好?你这样甩我,你这是耍流氓不负责任吧!!” 萧逸:“我耍流氓?当初,是你,非要……你……” 祁亮反问:“你那时候是雏吗,你是吗?!” 萧逸不答。他不是。 祁亮歪头,嘴角翘起来,耍个无赖:“当初是你勾引我,然后我顺势把你强暴了,你要对我负责任。我们现在和好吧!” 祁亮说,你不答应跟我和好,我将来追到杭州去,我纠缠你!你去哪个学校教书,我就缠到哪个学校,我阴魂不散,你敢甩我?! 萧逸低声叹口气:“你……唉……小混账。” 祁亮很混地说:“你骂我吧,你再说一句,我现在就在这车里强暴你,你信不信?” 萧老师还真的相信,亮亮这小混球抽风的时候敢这样胡来。 祁亮抱着人,又吻上去,故意一只手伸进萧逸的羊绒衫,摸进衬衫,摸到腰上光滑细致的皮肉。好久没摸到,太久了,两人都像过电一样,噼噼啪啪起静电!萧逸腰上被摸,脸和脖颈就泛起红潮,也激动得抱住亮亮。四片嘴唇贴交吻分不开,祁亮尝到萧老师口里有薄荷糖清香,这么些年喜欢吃的牌子,都没有换过,像个固执又可爱的老古板…… 祁亮欢欢喜喜地从衣兜里掏出小绒盒。 萧老师吃惊,这一回是当真没想到。这辈子无论将来结局如何,曾有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孩,向他求婚。祁亮说两人曾在最艰难的那段岁月相依为命,就是患难之交,祁亮说爱他…… 祁亮把大钻戒套到萧逸无名指上,强迫戴上。 祁亮煞有介事地解释:“我真是给你买的!你不要以为这是给女孩买的,我当初买的时候,脑里想的就是你!!” …… 少棠问小北,后来怎样了? 萧老师竟然同意回头? 孟小北说,祁亮特别黏人,死皮赖脸,后来将人劫持回家,至于到家里发生了什么不必言明,丫小混蛋肯定动手用强了!在一个被窝里睡过一晚,第二天就分不开,又甜蜜地和好。 男人就是没有节操的生物,抵不住肌肤亲密及性事的放纵愉悦,更何况确有感情。 孟小北问少棠:“你认为,亮亮和萧老师这次能长久吗?” 少棠答得模棱:“萧老师是最适合亮亮的那种人,唯一可惜,生就是个男的,将来永远会有压力。今后,亮亮扛不住周围压力的时候,就只有萧老师替他背负承担。” 十里长街华灯初上,黄瓦的赤色城墙在人心中仍沉淀着它最初年轻的容颜。这些年身边人来人往,陪伴的那人始终如一,承受生活滋味,岁月变迁。灯火在夜空爆开,自眼前划出几道绚烂轨迹,内心感慨万分。 孟小北攥住他小爹手腕,拉过手掌亲了一下,说:“你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尾声部分也全部结束,明天应该会为全文写个类似【后记】的东西。定制印刷随后会有的,大约会加两个番外,一个是北北年下攻SM(!)棠棠的香艳H(不放在正文里是感觉和结尾处沉重感不太和谐),另外打算给亮亮和萧人妻写一段亲密戏份吧。肉渣可看可不看哦。   第九十五章后记      当一篇文完结,读者欢呼撒花纷纷对我说舍不得,我通常要回过头再看看,忐忑地重新审视,盘问自己写这样一篇东西出来是否值得,是否能有打动读者的细节点滴,拼命地说服与肯定自己,最后依依不舍地挥别。   盘算写这篇文,初始思考了很久。前几年,我去过一趟西安,看过他们汽车厂的家属大院,趁势又将当地各处名胜古迹游览一番,领略千年古都风情。我是个无古韵而不欢的人,在半坡博物馆里蹲着端详那一堆黑黑黄黄的陶罐,可以蹲一整天。我蹲在半坡遗址里面时,孟小北这位大导游,就把我们这一伙人生路不熟的外地游客全部撇下。他路途很熟,自己开车跑去旁边山中一个小潭游泳。   他说,招待各路来玩儿的人太多,每个来我大西安的,都是“骊山-华清池-半坡-兵马俑”一日游,那间博物馆里统共就只有几个盆,你不用听他们讲解我就能给你数出来,老子真的不用进去再看一遍!   小北水性很好,从小在西沟渭河的大风大浪里历练出来,后颈晒得黝黑。认识他的人,喊他们这拨小子“水猴子”。   如今这人是腰里多金风流倜傥的老板模样,我说你出门,车里怎么不常备一条游泳裤呢!   小北就不是会在车里备潜水镜游泳裤再身背一个大氧气罐的人。人一辈子不会转性,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他一定什么都不穿,脱得只剩个裤头,也三十岁的人了,这就叫风采不减当年。小北说,他一个猛子扎到水潭里,特别自信地,一口气狠命下潜,潜了半分钟,竟没摸着底,气不够用了才赶紧又浮出水面。   他对岸边坐的一老大爷嚷,“我怎么就没摸着底啊!”   老大爷慢悠悠对他讲,“这水潭一百多米深,你这不知深浅的小子,你怎么可能摸到底?”   孟小北滚上岸,穿着裤头坐在太阳底下吸一支烟,晾干,再穿回他的西裤皮鞋。这家伙甩着一头湿漉黑发,回来接我们走人,然后兴致勃勃地带大伙奔赴钟楼广场,品尝老孙家的羊肉泡馍。一路沿街高声说笑,路人侧目。   小北是个外向开朗的人;饭馆里,在大堂与厨房之间跑来跑去吆喝服务员的,一定是他,热情洋溢地招待我们,席间滔滔不绝,妙语连珠,指挥我们掰馍。我一直觉着,这人即便不学画,没有那方面艺术天分,他依然可以在社会上混得很好,扮演记者或者电视台主持一类角色,尤其适合在他们大西北农村地带,给村里那些办喜事的人家,唱红唱白,主持个婚宴,或者挂孝哭个丧。这类人性情里,天生富有浓墨重彩的表现力,能感染周遭的人,令人愉悦!      也恰逢小北父亲去世十周年,我们陪小北母亲去墓上祭扫。在骨灰阁那里,小北的母亲曾把灰盒捧出。我帮她端了,她仔细地拂拭掉灰尘。也反反复复擦过十年,待之仍如珍宝。   然后是在墓地里,我们随同,慢慢地走,找到地点。小北的母亲在墓碑前哭临,点着火盆。只记得那天风大,烟火也冲,熏得我满鼻满眼是泪。小北的母亲多年后见她故去的丈夫,仍痛哭不已,边哭边回忆往事。我因为眼睛熏疼,没听进去几句。眼里戴了博士伦,全程都在琢磨报纸上专家的教诲,脑子里充斥“隐形眼镜遇火会不会把我眼球烧瞎”这类乱七八糟的顾虑。   当时年纪轻,感情生涩未经历练,因此情绪上就戳不到某处至痛的点。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就在耳边,我却不太能体会感受到,那种亲人离散天人永隔再回首风流云淡已是岁月百年的悲壮沧桑。   小北的父亲非常之英俊;照片中,穿极普通的工作制服,整齐短发,双眼俊秀有神。其人眉眼间,拥有属于那个特定年代的正直、热血与真挚,气度不凡。他家老二也说,倘若他父亲仍在,戏剧圈里肯定没他自己什么事儿了。那个年代的人,脸蛋不做假,气质没一丝矫揉造作,没有沾染上虚伪油滑的俗气。   当年数十万有志青年,远赴大西北大西南支援三线建设,小北父亲母亲列在其中。那一代人充满坎坷波澜壮阔的人生,悲欢离合的故事,现在已越来越多地被人揭开,在文艺影视作品中展现。许多人当年拖家带口,白发送别黑发,年轻时将自己埋没于深山,中年动荡沉疴甚至妻离子散,晚年却又经历改革阵痛被迫分流下岗,一辈子难返家乡,老无所依……那也是曾经为这个国家燃烧热血青春的一代人,是被命运洪流席卷悲折的一代。   我们这些后辈,对上一代人冒然置喙,随意评价他们曾经的付出奉献是否有意义,从某种程度讲,也属于无知无经历者的轻率。我个人仍坚信,他们那一代,每一个人,也都曾经年轻朝气,拥有端庄崇高的理想,也曾胸怀豪迈激情,这些都值得后人敬佩尊重。那就是属于他们的青春,不可复制,也永不再来。在燃烧生命创造价值的那一刻,人生就是有意义的。   只不过,如今的社会以及这个社会盛行的价值观念,都变化得飞快,早已不复当年信仰的单纯。人倘若跟不上时代步伐、社会变迁,难免画地为牢陷入窠臼,这也代表了部分人晚年经历的悲哀。   后来,我出走求学,远离家乡,漂泊海外。这些年再回首一些往事,这时才逐渐地,头脑里被一些淡漠模糊的记忆一寸寸侵占,感染。人都是到失去时,才发觉永远有一些人、一些感情,今生无法舍弃,久久不能忘怀。我以己度人,联想到自己日益衰老年迈的父母亲,家乡的种种美好,逝去的青春,自己那再也回不去的纯真少年时代,才慢慢体会出当事人当初经历的生活变故与心灵冲击。   夜深人静时想起,忍不住泪流满面,因此想要为这一家人写一篇文,平凡而生动的一家人。      小北近些年很忙,又买了一辆运人办货的“保姆车”。每次见到,车里都装着一堆一堆的图书,有些是他设计出版。   那时见面,就是吃饭聊天,常去海底捞吃火锅,或者城里某家“郭林家常菜”。那是我们的根据地!   小北平时不会经常提他爸爸,也不提爱人。最常挂在嘴边的是那一群狐朋狗友,亮亮长亮亮短。他的挚友亮亮最近又弄了一个生意,投了很多钱,如果赔了就要损失掉一套房子。这人总之很衬房子,在城里和望京都有高级公寓,是个款爷。亮亮又来找他谈心,诉说感情上纠缠不清的苦恼,每回在酒桌上被小北狠狠地喷一脸,再抽俩大耳歇子抽回去,才能消停数月,然后故态复萌!   我问:“亮亮后来,还有女朋友吧?”   孟小北夹着烟说:“小蜜,不能算女朋友。”   我说:“这样不好,你也不管管他。”   孟小北说:“有些人生活方式,十多年已经成为一种固定的模式,也能从某种程度达到和谐统一。他和他家里那位感情很稳定,不会轻易分开。亮亮也不傻的,他要真傻他做不成生意。手里攥那么厚的家底儿,家里需要有个人为他持家、管钱,大后方要稳定。他的钱都搁在他媳妇手里,钱绝对不给外人,他精着呢。”   我:“说实话,你有没有小蜜?”   小北笑道:“你看我像么?”   小北不介意讲出一些私事,但也不会随便对谁都讲。并非因为惧怕,而是不愿被周围人过度八卦围观,没有必要炫耀生活。小北笑说“网上的腐女太彪悍”。        小北和他那位当家的,在一起也已十多年。   我问:“有过厌倦吗?你们俩吵架吗?”   小北说:“吵架那肯定有过,谁家不吵架啊?你和你们家陈先生不吵?”   我很烦地说:“吵啊!我不写文就没事,只要闭关写文一定要闹,说我眼里没有他了,男人都是吃奶耍赖的小孩!”   小北说:“就是这样!我俩一般都是互相埋怨对方太忙,不顾家,赚钱赚得容易情淡爱迟,其实感情上没什么值得吵。”   “嫌我不做家务,不洗衣服,我有时候一件衣服连续穿一星期不换,他就烦躁了,说把我连人一起塞洗衣机里洗了!”   我说:“典型的老夫老夫模式么,真腻歪。”   小北一笑,双眼就眯起来,不帅,但是够坏,招小姑娘喜欢的那种坏吧。孟小北说:“小时认识的人,就是青梅竹马,后来再认识的,感情深度上就没法比,怎么都比不过旧的。就像我画画用的那几杆钢笔,笔尖都让我磨弯了快磨秃了,金属的都能磨掉一毫米,可我还是喜欢用那几杆旧笔,用顺手了,换新的我就看不惯。”   感情能够有多么忠贞,那些肉麻浪漫词汇,是言情耽美小说里的描写,未必是真实生活。   真实的生活相对平淡,其间有各种波折与不完美。九十年代那时,是社会发展最迅速各方面日新月异的时代,社会上的年轻人都在大步飞快地朝前走,在改变自己,也改变时代。孟小北算半个圈内人,那时经常接触的风头正劲的明星名人,很多人的人生都发生巨大变故。那个唱《大中国》的高枫后来死于隐疾病症,毛宁因为同性恋爱风波遇刺,罗琦和谢东都吸毒了,杨钰莹因远华案隐退出走;还有那个叫红豆的,猥亵男童进了监狱;再后来,张国荣抛下男友跳楼自杀。   整整一个时代的人,已渐渐远离尘嚣。当年的美好,归于沉寂。   小北那时特推崇张国荣,将《霸王别姬》这个电影珍藏起,翻来覆去看过无数遍,唏嘘感动。   《泰坦尼克》上映时,小北与家属去青岛游玩,在海边登上一艘展览的军舰。小北站在船头,张开双臂,让海风吹起发帘露出额头,高喊“Hey露丝露丝!快抱住我,咱俩一起飞一个!”他们家那位,当时在他屁股上轻踹一脚,“滚了,我是杰克。”   十余年过去,毛宁杨钰莹皆回归复出,罗琦戒毒成功,红豆早已出狱泯然众人,张国荣十周年祭。也仍然有很多人的人生轨迹和理想如初,没有改变。小北和他的棠棠,仍平静生活在一起。      某人百忙凌乱中偶尔想起来敲我:【为什么起名‘棠棠’,肉麻。】   我说:【这名字好听,我喜欢,你别操心我怎么写。】   小北:【听起来像张国荣的那个老公唐唐。】   我说:【人设差得远呢,读者不会看混淆的!】   小北粗略看了一下大纲,我飞快解说,我要把全部人物时间点往前挪若干年,让你们俩提前“浪漫”地相遇,加入一段岐山西沟里的生活,这样比较体现时代的厚重与乡土小说的纪实氛围,blah blah。小北是常写剧本脚本的人,看后只评价一句:【你这样布局,你不是想写我,你是想写我爸。】   我说:【我确实对你爸更感动感慨,而且写出来更有情感爆发力。】   小北:【那你就专门写我爸,别写我了,我没有什么可写。】   我也曾经问过,小北,你后悔过吗。   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一次,你选择跟一个男人一起生活吗?   小北说,这个根本就没的选,这种事不是我选择,我认为是命中注定。嗳,男人哪有你这么婆婆妈妈,喜欢就是喜欢了嘛!   那么,如果让你重新抉择一次,你会出柜吗?你会像当初那样,跟你家里闹?   这个问题很难。换言之,男孩子,放纵一时的感情很容易,做爱又不会怀孕,承担一辈子的责任压力则要艰难许多。小北想了很久,说,如果重新再来一次,可能不会选择那时冲动地出柜了,会多忍几年,慢慢地向父母解释,或许,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   这种问题比较残忍,完全出于我本人私心,相当于去揭对方的伤疤。   我理解小北真实而坦白的想法:如果重来一次,他更倾向于选择隐瞒,先委屈几年,慢慢地哄他爸爸,或许他的家庭现在仍然完整,他父亲还活着,他也就有机会向父亲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他的感情严肃而忠贞,不是年轻人胡闹。         小北对我各种离奇的脑回路和胡编意淫的梗很无语,比如那一泡狼崽子的尿什么的,这就是您所谓“浪漫”的相遇吗?我说这是小说!   小北不太爱看我写的东西,这让我作为一个写手十分受伤,一定是我写得太烂了!当然,他解释说他平常什么网络小说都不看!别说是我这个小透明写的小破文儿,唐家三少天蚕土豆蝴蝶女神的他都没有看过。这让我脆弱的心灵稍觉安慰。   真正的牛人,根本不用看小说去唏嘘别人的故事,他们的人生本就是一部跌宕的长卷。   小北评价道,还重点中学呢,你写的是你念的那间学校吗,老子就没念过正经的高中。   我说,那我只能这么写,校园生活,贴近普通学生读者的生活环境,更容易产生共鸣,我能照实写吗?   我总感觉,在我这部小说里,从某种程度上将小北小京哥俩的人生经历传奇程度弱化了。恰恰因为我自己日子过得太平淡平凡,我很难揣摩他们这些人的心态与经历,写不出本人真正魅力。   孟小京也很不容易。所谓天生丽质难自弃,在大卖场里卖电扇空调,都能被星探一眼看中。没有任何背景,没有艺校基础,全国数万名考生里选拔几十人,孟小京考上了。   我在文中将年代和细节进行各种虚构模糊化,将两兄弟的年纪、学校、涉及的各处地名都篡改和重新编排。而且写这种文很费力,从始至终,几乎一直是在耽美小说的虚幻美感与同志文学的残酷现实中间,艰难地寻找一个平衡点。说白了就是,写得太虐太真实,我很功利地怕损失我的读者;写得太迎合流行口味,我又觉得,对不起写这篇文的理想初衷。   兄弟二人当年分开时,年龄比我写得还要小,几乎从未在一起生活。   兄弟见面一桌吃饭喝酒,谈笑风生。平时一个在北京,一个在西北,不见面时,就互为“路人”,各忙各的,极少联系。我想这样的家庭关系绝不是唯一特例,不是谁的责任或者错误,这也属于特定的时代背景,造化弄人。        小北的家属,对于周围人来说,相对比较神秘,神龙见首不见尾。   京城遍地权贵和干部子弟。真正的世家高干,平日做事都十分低调,穿着普通,开的车也普通,大街上与常人无异,待人客气而疏离,很难深交。呲着大金牙开豪车举止狂妄嚣张的,一般都是暴发户土财主。   偶然见过一面,当时的感觉说不上来。只一眼,就让我觉着,孟小北幸运,这样的男人,眼神,举止神态,一定是个稳重而值得信赖依靠的人。而且,当过兵的人,走路及坐姿都有军人风范。安静的时候很静,喝酒爽快,于不经意处吸引人。   我问,人家怎么看上你?   孟小北说,我这人也挺好啊!   我问,平时谁听谁的?   孟小北说,小事随意,大事比如买房和重要投资,换工作单位,我还是听他的。   我假装外行天真地问,好像你们都说1和0什么的,我都不懂嗳,快给我讲讲,你们谁1谁0?   孟小北笑,盯着我,你觉着呢?   我这种耽美狼老江湖,一猜就猜对,眼光不赖。   孟小北说,还是我做得比较多,现在基本都是我做。   孟小北简单解释了一下,性的取向、谁上谁下这种问题,与年龄、外表都没有必然关系,不是因为谁年纪大了,这仅只关乎于生理的愉悦程度。谁的G点长在那里,觉着舒服,就在下面呗。男人性事上追求爽快感觉,有些人特别怕疼,做一次疼好几天有什么意思?或者根本就没那个点,不舒服,就在上面。   在小说里,读者总希望少棠这样的男人是个纯攻。我只能安慰我的读者,少棠比大家揣摩想象得更宠他的北北。      再说那一家人现今状况。   小北的母亲晚年独身,也曾有同事邻居前来,措辞委婉,想为她介绍个“老伴”。她还是婉拒了,不想再找。   小北母亲就在家带孙子,享天伦之乐。孟小京和他媳妇的工作都是不着家的。他演戏,他媳妇在电视台里,经常随摄制组跑外地,全国各处跑。依小北母亲的意思,少年夫妻老来伴,要的就是那几十年共同走过的人生路,彼此熟稔,是最亲的人,老来为伴才舒心快乐。半道弄来一个“老伴”,彼此性格生活习惯都未必合适,双方子女再吵成一团,那不是“老来伴”,纯粹是给自己生活添烦添堵!同时我也坚信,在她心目中,哪个也比不上小北父亲那样深重的地位。   孟家孩子们都顺利长大成人,各有所成。孟小姑竟然最后也没有与那男人离婚。男人年过四十之后,翻不起浪了,没钱没貌的,年轻小姑娘都瞧不上他,这时才浪子回头,回归家庭,重视妻与子。那两口子,后来竟能放弃前嫌,凑合着过。对于很多人,婚姻就是人生必要的社会关系,以及繁衍后代的一道法律手续,“爱情”二字太奢侈,太惊心动魄。   而拥有爱情的两人,他们的关系恰恰为社会传统礼法所不能容,他们得不到法律手续的承认。   山东老家那边的长房“大姐”,比孟家老太爷还年长几岁,后来去世了。   孟奶奶往老家寄些衣物和钱,在那时才突然感到悲恸,为了那个甚至从未谋面的原配夫人,坐在床上抹泪哭了。我猜老太太哭的不是那位原配,而是几十年支撑这个家庭尝尽艰辛悲欢的滋味,亲情无价。     老太太是这个家阅历最丰也最从容坚强的人。再后来几年,小北爷爷亦高龄寿终,老太太在医院抢救室门口,目睹老爷子安详阖眼。五十载金婚,相册上那一双璧人,绝代风华。      有一年回国,三五亲友小聚,吃完饭去朝外钱柜唱歌。   期间小北一直不停看手机,手指灵活,发短信。   我们问:“你家总设计师还不来?”   小北说:“总设计师刚从香港回来,挺累的,在家睡觉。”   当晚唱K昏天黑地时,他家贺总还是过来了,小北在若干不怀好意的起哄声中,屁颠颠儿亲自跑下楼接驾。小北平时随便,对旁的其他人绝没有如此“谄媚”和上心。或者那俩人在外面先说了一顿悄悄话,嘲笑我们这些外人很无聊。   钱柜房间里光线较暗,然而我仍然从某些人脸上看到光芒,当真是从眉宇眼睛里能发光。   小北他们家贺总,二人自始至终并排坐,不必过分亲密,一看就有某种默契。贺总对大伙都很客气,淡淡地招呼点头,不说太多话,却还拎了香港买的好吃的芒果布丁榴莲酥,招待我们。   有人问,这地儿不是不准自带零食?贺总看我们一眼:“我带,就能带进来。”   ……   一群人开心地吃东西。小北和亮亮喜欢唱歌,那俩人合唱张学友郑中基的《左右为难》、《你的眼睛背叛你的心》什么的。小北的家属大部分时间静静地看他玩儿,一条胳膊搭在沙发靠背处,偶尔伸过来捏小北后颈的小窝,把张牙舞爪吆喝亮亮的某人捏回来,坐好。   我时不时侧目偷窥是有收获的,小北与家属讲话时一定要回过头来,双眼对视,手握对方膝盖,眼里有那么一种混合了尊敬崇拜的复杂感情,与一般情人确实不同。我在脑里瞎琢磨他会不会下一秒脑抽,喊声“爹”什么的,哈哈。   贺总长相极有味道,眼睛好看,线条略柔和,不是那种很糙的人,但也不软。神情总令人以为他好像在笑,其实没笑,嘴角微弯出一道从容的弧度。   我仔细瞄,这人身上没有名牌,所有衣服鞋子都没有标,看不出品牌。   两人戴同款白金戒指。   小北唱歌,家属盯他脚上的鞋。贺总自歌曲后半段就开始研究小北那双靴子,终于说,“你鞋带穿错眼儿了。”   小北端着麦,低头,声音从麦克里传出:“哪穿错眼儿了?你弄来的高级鞋,我就没穿过,我不会穿。”   贺总于是扒掉小北一只鞋。他一条腿横端着置于另腿的膝上,稳稳地坐着,慢慢地重新穿鞋带。穿好一只丢回去,再扒另只脚。   贺总小声说:“你奶奶跟我说,想再回山东老家看看,你抽空吧,把时间调好告诉我,我尽量安排。”   小北说:“怎么又要回?老家现在还能有亲戚?老一辈都去世了,年轻的都在外打工。”   贺总道:“老人的心思,都想要回归家乡故土。她说想要回去看看,你就一定遵从她的,满足她心愿,别让老太太觉着遗憾。”   小北说:“成吧,听你的,过年时候回去。”      喝酒唱歌很热闹,亮亮想起那“啤酒加生蛋”的典故,非要跑到歌厅后厨去要生鸡蛋来喝。   然后他们掰手腕赌酒。小北和他家属,两人的右手都架在茶几上。贺总探身往前坐了坐,坐姿很稳,眼中带笑:“你看你还蹲着,不好发力。”   小北也没客气谦让:“那你过来蹲我这儿,我坐你那?”   他家属还真的起身,与他换个位置,然后继续逗他:“你用两只手。”   小北说“我靠太踩乎我了!老子虽然手腕受过伤,也没那么弱!”   有人献计:“孟小北你把两只手两只脚全都压上,还差不多!”   小北两只手压都极费力,可能手腕确实不好用。双方实力胶着的紧张时刻,肌肉夸张紧绷,大伙都专注地静默围观,唯独亮亮那厮心不在焉嘲笑了一句,“小北你把你第五条腿也压上,你老公一定怕你了。”   ……   一屋人猥琐地联想,疯狂哄笑,亮亮喷出口水!那两人肌肉一松,力量都泄掉了,笑。小北的第五条“幻肢”发威,还真压过去。他家贺总很大方地自罚了一瓶酒,全无所谓。     那天小北给他当家的唱了一首许巍的歌,说好是为家属唱的。他坐在茶几上,侧身面对正主。   许巍就是陕西西安人,据说贺总比较喜欢这类风格的摇滚,不是重金属不太吵闹,词曲中有乡土醇厚的回味。因此我在文案里摆了一首《蓝莲花》。   小北声音随性沙哑,很有味道。   “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再次映着我那不安的心。   这时什么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凉,那无尽的旅程如此漫长。   我是永远向着远方独行的浪子,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男人!!   在异乡的路上每一个寒冷的夜晚,这思念它如刀让我伤痛……”   小北故意将某句歌词里的“女人”改成了“你是我的男人”,嘶哑带劲地嚎出来,浪漫又煽情。酒意中,生活有笑有泪,携手度过十余年的人眼底充满感悟,从容不迫。   “总是在梦里我看到你无助的双眼,我的心又一次被唤醒。   总是在梦里看到自己走在归乡路上,你站在夕阳下面容颜娇艳。   那时你军装潇洒,那时你温柔如水。”   ……      我努力将这个故事写下来,或许明年夏天,再赴西安,看望小北的父亲,带去读者们的祝愿与哀思。故事的细节中搀杂进许多我个人的臆想揣度,虚构的生活点滴,各种美好的愿望与解释,也是希望能为读者带来一些温暖与励志的感动。小北的倔强洒脱,少棠的坚韧深情,二人携手比肩,让我每时每刻感到,幸福不易,他们的幸福却又如此值得。   时光的洪流中少棠牵着他的小北,趟过记忆的长河,趟过未来一道道沟壑,逆光的脸庞在幽暗长廊里发出光芒。小北说,有少棠在的地方,永远是他的故乡。他们回到心中的故乡,他们至今平静地生活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撒花,谢谢读者关爱。写这篇文比较辛苦,失眠脱发及用掉不少纸巾,也感激所有读者一路的支持鼓励,感谢所有的留言、霸王票,以及辛勤为我写长篇的几位萌物。简体版个人志大约在本月底预购,会尽量装帧精美符合书中体现的时代氛围。书版应该会有两篇与主旋律基调严重不符的虚构的欢乐激情番外,具体信息随后请见微博通知。 新文应该是年后开,计划写一篇轻松热血激情的文章,调剂口味。 口号来一个,爱北北,爱棠棠,要继续爱陌陌啊,哈哈。读者们别忘收藏我的专栏,进去以后点[收藏此作者],可以帮作者涨个积分,以后开新文有通知,谢谢! 出书版番外 第96章 俊秀的“女主人” 祁亮这两年做生意挣了钱,也没换房子,仍然住在国棉二厂宿舍那片五十年代盖起来的红砖楼房。这旧房是他爹妈留给他的财产,里面有他童年仍然享受着幸福家庭时光的模糊记忆,也有他后来与萧老师三年同居的一段深刻感情。粉墙上每处斑驳陈旧的刻痕,皆是时光留下的印迹,他舍不得抛掉。更何况,家里这些年个正经的女主人都没有,他手里有钱都没心思换车换房。 年经时一路奋斗的岁月就是这样,兜里钱越赚越多,身边贴心的人越来越少…… 祁亮一路直接就把萧老师拉回家,不由分说连拖带拽推进家门。 祁亮眼里堆满失而复得的兴奋与热烈,从身后抱住萧老师,鼻息热烘烘的。冷清清的房间都因为多了一个人,仿佛突然恢复了生气,阳台上打蔫儿的几盆花花草草都好像突然精神得支棱起叶片! 两人一迈进这道家门,同时的,心情都不住抽痛抖动,眉梢眼底浮出留恋和难过,光阴荒废。感情之事,究竟谁欠谁的,外人谁又能说得清?分开太久,明明心思还连着,却要强迫自己不去惦念对方,而当这个人重新站在眼前,一切冰封式的掩饰,伪装,顷刻间在阳光下化成软水。 萧老师扫视周围,家里出乎他意料的干净。虽说没有他在家时陈设得井井有条……他还以为亮亮会把他俩曾经公有的家毁成个垃圾站! 萧逸问:“你学着做家务了?” 祁亮一撇嘴:“没,今天早上钟点工刚过来打扫过……我要迎接你回家么,哪能像猪窝似的脏着!” 萧老师没好气地笑:“你住的就是猪窝……” 祁亮凑上去吻:“那你为什么喜欢这个窝里养的小猪?!为什么……” 小猪……萧老师嗤笑出声,然后发呆出神,端详祁亮的一张白皙俊脸,忍不住伸手捏一下:“唉……” 亮亮仿佛又长个子了。其实没长高,而是身板变得宽厚些,五官眉目都更显成年男子的硬朗。 就是依然特白!肤色没变,脸上皮肤细如蛋壳,脸侧显露淡红色血丝。 萧逸原本已经办好离职手续,确定回杭州分校上班。他很可能要再次改变人生的轨道,就为了与祁亮这孩子这段无法预知未来的感情。半年,一年,两年?祁亮还能与他相爱和厮混多久? 左手无名指已经套上钻戒,硕大一颗钻石在灯下发散出一层微粉光泽,让心底一片死灰重又复燃,胸中烧痛…… * 祁亮是真心想要与萧逸和好。 能在一起维持多久他也不知道,将来能否一心一意忠贞如初,他根本无法保证。但这一刻,他是真心。 他一路尾随萧逸进屋,小心翼翼观察对方脸色。萧逸像往常住在这里那样,熟路进房,在客厅里看看,顿时就蹙起眉头,随手将沙发上乱扔的电视机录像机游戏机一共三柄遥控器拾起,并排端端正正摆到茶几上,不然看着很难受的! 祁亮示意卧室大床:“床单被套我都没换,这些年还有的那两套,咱俩一起睡过的。” 萧逸眼睛望着别处,仿佛是随口,低声道:“……和别的人没用过?” 祁亮忙说:“没有!没跟别人睡过。” 萧逸:“……” 祁亮撅嘴:“我说真的,我骗你干嘛呢?!我说真话你又不相信我!” 祁亮不敢硬来,发现萧老师似乎也没有扑上来搂脖勾肩与他亲热的意思,顿时失落。他嘟嘟囔囔两句,往沙发上一横,一副好死不如赖活的表情。萧老师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一声不响看节目。屏幕里人影憧憧,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心思却都绞痛似的惦念对方,不知说什么好。 萧逸对祁亮坦承,私校里有一名外国学生的爸爸追求他,竟然还是某驻京使馆的政府外交随员。 祁亮一听忙问:“你喜欢那个外国鬼子了?!” 萧逸淡然道:“也没有。那鬼子长得不错,出手又阔气,可是约过两次实在不来电……香水都遮不住味道,那样脏,原始人,我受不了。” 祁亮在沙发上打滚大笑。 祁亮也谈起他爹妈两边亲戚给他拉来的各种相亲对象,五花八门的奇葩。 萧老师垂眼问:“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女孩子跟我没缘分。”祁亮躺在沙发上,晃动一截小腿,“漂亮的都脾气不好,脾气好的不干家务,爱干活儿的脑子贼蠢,脑子稍微灵气的,就惦记着划拉老子挣的那几个钱!……好不容易相了一位不要彩礼的,老子见面一瞅哎呦妈啊!黑不溜秋的,皮肤太磕碜了,还没我皮肤好!我才不要呢!!” 祁亮傲气地一翻眼皮,萧逸被他说得,拼命抿嘴绷住笑意。 萧老师的侧面轮廓柔和,气质宁静,鼻梁嘴唇划出一道俊逸的弧线,不起一丝情绪的波澜。 祁亮突然起身,喘息着在沙发上抱住人,低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欺负你啦!小逸逸你别生我气,不许生气啦……” 祁亮张着双腿把萧逸勾在怀里乱揉,长裤下面伸出两只大脚。 萧逸一低头:“你的袜子……” 祁亮脸皮厚着呢:“我大脚都长得太大,顶破了么,又没人给我缝袜子!我妈连她男朋友都不伺候,更不会管我!” 萧逸:“你就不能自己学着缝呢?” 祁亮:“没老婆,没人管!袜子内裤上的洞洞顶得太大了,我就扔掉,再买新的!” 萧老师从电视柜抽屉里熟练地找到家里的针线盒。他离开时这针线盒放什么地方,如今果然还放在那地儿;他临走时盒里各种颜色丝线缠成什么样子,现在仍是什么样,甚至线头处打的结儿,都还是当初他留下的记号,就没有人动过…… 萧老师几分钟补好一双袜子,再给大男孩穿上。祁亮心里顿感温暖滋润,觉着萧逸还是疼他爱他的。他从后面抱着人蹭了一会儿,下半身蹭出那么一丝尿意,起身去解手。他蹭得自己都半勃起了,萧逸那么敏感一个人,一定也感觉到了…… 祁亮在厕所里很久没出来,突然喊道:“哎呦……” 萧逸应声问:“怎么?” 祁亮期期艾艾地叫:“哎呦……尿管疼……我又尿不出来了……” 萧逸几步便奔进洗手间,打开灯,灯下现出一双焦虑深邃的眼:“你又难受?需要送你去医院吗?” 祁亮曾经在家里疼得昏倒过,有前车之鉴,萧逸特担心,这孩子这病根恐怕也要携带终身,将来可别转成尿毒症! 萧逸低下头帮忙揉着小肚子,捋着:“怎么又尿不出来呢?” “我帮你……我看看呢……” “帮你揉一下,这样好些了吗……揉揉这样……能,能尿出来吗……” …… 萧老师突然停手,愣住。 祁亮衬衫下摆撩开着,下腹极白。灯下,两腿之间袒露出一片淡墨山水画般诱人的阴影,身体那处的形状也慢慢起伏。揉了半晌,一滴尿没撸出来,那根茁壮的小坏玩意儿已经昂起来了! 萧老师脸红,惊觉:“你没有尿,你吓唬我啊?” 祁亮左摇右晃抖了抖小鸡儿,撅嘴道:“刚才明明有尿意来着,明明就有啊!它一见着你,就憋回去了……就、就想别的了!……” 萧老师:“唔……唔小亮你……别……” “你不要这个样子,不能这样……” “唔……嗯……” 席梦思床很软,被褥间散发一股极亲密熟悉的味道。 连那气味都令人无法抵御。 祁亮是个惯会耍赖的,长不大的孩子。若论床上的压迫性和武力值,他远不如其他人比如孟小北贺少棠来得凶悍威猛,但他最能纠缠撒赖,黏糊地缠上就不撒手。当然,也仗着对方没有真实地反抗,半推半就,脸红耳热……两人的裤子先后褪去,摞到地板上。祁亮用脚趾夹着把袜子蹬掉,衬衫和领带松松地扯开,埋头啃萧逸的脖颈、胸口。 萧老师肤色并不算雪白那一类型,呈现微微的牙黄色,但很干净,皮肤光滑细腻,裸裎暴露于室温下羞涩地微微战栗。尤其后背那两道肩胛骨,一条笔直微凹的脊椎,整个人摸起来温润如玉,令人心安。祁亮亲了亲对方胸口两粒红点,口水把柔嫩的乳头润成晶莹的粉色,萧逸立时脸色更红,鼻息微喘,调开视线。 祁亮取笑:“多大岁数你还总是害羞?又不是大姑娘洞房。” 萧逸低声地:“小坏蛋。” 祁亮眯眼道:“我真的要对你耍流氓了啊!……我想你了……” 祁亮压上去的时候,就发现身下的人也有生理反应,萧逸眼睛像两潭深水,波纹迷乱发抖。两人抱在一起,祁亮最喜欢对方身上干干净净光滑没毛的样子,以及脖颈处散发出的淡淡香皂气息……萧老师总是将各个地方清洗干净,手指脚趾指甲打磨圆润,小腿毛发稀疏,大腿几乎像鱼肚一样光溜,而下身最隐秘的地方,墨色浓淡相宜,毛发微卷成茸茸的手感,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媚态…… 祁亮破天荒跪到对方两腿之间,去亲那一条淡粉色细致诱人的东西。萧逸被含住的刹那下意识想要捂住,喘息,仿佛没想到祁亮会亲他。祁亮仿佛发现好玩儿的事,一边亲一边用手指来回拨弄捋动。被口水滋润过的阳物愈发肿胀,他几乎含不住,吞含很费力。他极力回忆模仿孟小北给他看的小黄片里某些镜头,用舌头舔弄,让对方舒服。萧逸口里发出阵阵呻吟,十只脚趾舒服得勾起来,低头看着祁亮嘴角流出口水的模样,从内心燎出一串电流火花。亮亮每一下都舔到他心窝软肉…… 祁亮故意用舌头在马口处转圈,轻戳。 萧逸奏然痉挛,完全无法忍受这样愉悦的挑逗,抽身出来,快要射了,前端流出一股滑腻的淫液,竟还被那小坏蛋低头一伸舌头,舔了!祁亮嘴里咂吧咂吧:“你流出来的东西味道还挺好。” 祁亮眉眼兴奋:“你喜欢这样?” 萧逸眼神水汪汪的,点头:“嗯,喜欢。” 祁亮认真地问:“哦,还继续吗?还是我从后面给你操出来?” 萧逸脸红不语,他很舒服,但是情人之间从后面那样操弄更舒服,他想让祁亮从后面做…… 两人简直就像两个初通情事毛毛躁躁的小伙子,仓促胡乱地前戏、疏通。祁亮喘息着面对面抱住人,硬挤进去的时候舒服得发抖,嗷嗷直叫。 萧逸浑身蒸汗,骨骼瘫软,顺从地向后仰去:“怎么了,又疼?” 祁亮皱眉:“没有,不疼,你特别紧……” 祁亮弯腰把头埋进他的老师温存的怀抱,让对方搂着,一头乱发蓬起,活像一头仍在哺乳期撒娇吃奶的小兽。他喜欢萧老师的身体,那里面极致润滑、火热、绵长……他徜徉在通往心灵故乡的甬道深处,他的爱人紧裹着他,从四周无数个方向推挤他爱抚着他。那地方有家的宁静安详感,让他这么多年流连难舍…… 祁亮吸吮萧逸胸前那两处嫩笋尖似的肿胀的乳头:“没交别的男朋友?” 萧逸上唇汗湿,揉着他的头发:“没有的。” 祁亮开心地往里一挺,很卖力:“让我检查一下……你有没有别人……” 他用力往里捅去,萧老师在他身下叫出来,仿佛爽到不行,才几下就快要死掉似的!剧烈钳缩的菊口夹得祁亮差点儿秒射,他手忙脚乱地又拿出来,晾一会儿再进去。 萧老师箍紧他,两条大腿分开他的腰暗地里磨蹭,眸子深处分明射出一片渴望。萧逸于是帮他扶着家伙,小心翼翼再次送入,然后扭动臀部往下坐,让两人胯骨结合紧密,耻骨相交。祁亮觉着萧老师快要把他吞掉了,后臀吸搅着他包裹着他让他精疲力竭!他每一次把小鸟扑棱着撞进去,他的小逸逸就脸色更红,身体软得像一滩水,微微扭捏却又偶尔流露奔放,在禁欲的克制与放纵的诱惑之间摇摆,抑制不住发出羞耻的呻吟。 祁亮吻住萧老师的嘴,然后用力往深处捣弄:“我喜欢你,我爱你……” 萧逸呜咽出声,不断求饶:“唔,慢点儿,啊!……不行了!小亮……啊……” 萧老师如失禁般从眼角滑下两道泪痕,随即开闸般失控,被顶得骤然喷发,眼泪与精液一起汩汩流出。萧逸把脸埋到祁亮肩窝里,好像是哭了,大声地抽泣,射精。太久没有被人这样亲昵爱抚,外表的淡泊坚强瞬间被捣成一地碎片,暴露性情中最切入骨髓痛不欲生的孤独、寂寞…… 被窝里睡过一宿,两人第二天从床上爬出来,迅速恢复如胶似漆。性爱是两个孤寂的单身男人最好的疗伤药与黏合剂,往日的恩怨情伤就谁都不再提。 祁亮起床腰都酸了,大呼:“哎呦哎呦,缺乏锻炼,以后真的需要经常做啊!” 萧老师把他摁回被窝,给他捶肩揉腿。祁亮转过身,萧老师笑着双手下移给他揉小肚子,缓缓就揉搓到内裤裤裆里软趴趴的小鸟,把打瞌睡的一只坏鸟揉得活蹦乱跳起来。萧逸嘴角迸发出一丛笑容,俊美秀致,又有那一类男人特有的妩媚,很好看。祁亮蓦然惊艳,翻身扑上去,“小逸逸你也学会对我耍流氓了!!” 祁亮在被窝里又把人揉了一遍,萧逸腰上和大腿都被啃出红痕。 起床后洗漱,祁亮迅速又被萧老师嫌弃马桶坐垫脏死了,你几个月没有洗过坐垫圈?! 祁亮说,自从你跑了,就再没洗过。 萧老师用拇指和食指二指捏着那个毛巾坐垫圈,拎出来,直接丢进垃圾桶。 家里重新有了“女主人”,生活方式迅速九十度转弯,向着两口子过日子的居家模式前进。祁亮用得毛都呲开着秃掉的牙刷也被扔掉。他四下环顾发现洗手间里能凑合用的乱七八糟东西差不多都被淘汰,没的用了! 两人于是下午结伴出门购物,开车时手拉着手。大热天的,萧老师被迫穿起高领衫,挡住脖子上红黄青紫色一片吻痕。 萧逸早就看洗手间里那几条旧毛巾不顺眼,忍无可忍,于是买了好几条新毛巾,所有日用品仍是一式两份。祁亮挑了一打新的时髦内裤,两人穿同款不同颜色。然后又到家居用品部挑选床单,萧逸说以前用的床单“不吉”,一定要换一套新的,感情和生活皆重新开始。 祁亮掏出大哥大给哥们儿打电话,向孟小北报告:“老子和我们家小逸逸和好了,把他娶回家了!” 孟小北说:“你省省吧,别瞎折腾。” 祁亮牛气地说:“订婚大钻戒都戴上了,不信你来我们家看看?” 孟小北:“花心大萝卜,你好自为之!” * 祁亮原本想顺势就跟他父母出柜,俩人手拉手找祁建东说明白,以后就一起生活,也省得亲戚整天介绍女孩。萧逸拦住不让他说,想再缓一缓,这些年感情更稳定时再公开。 萧老师的想法,是怕再失去亮亮。他并不怀疑祁亮此刻的真心,然而凭亮亮那幼稚又浮躁的性格脾气,任何一点挫折障碍都可能阻碍两人支撑相守下去。 萧逸又重新回到学校,坦白他“变卦”了,求校长重新安排职位,不回杭州。 暑期临近尾声,难得少棠有空,被孟小北拉出来玩儿,两对夫夫结伴去石景山水上世界。 孟小北和祁亮一人肩上扛一只彩色透明游泳圈,走在前面。 祁亮回头偷瞄:“那两个人聊什么?” 孟小北道:“股票吧,你们家萧老师问我小爹炒股的事,怕你买的那些都赔了!” 祁亮睁大眼睛:“凭我手气,炒股怎么可能赔?” 孟小北说:“少棠他们能知道内部消息,咱们这些散户们也就跟着大户喝口汤,能指望发大财?” 祁亮得意地一摆头:“我们家小逸逸就是我的福星,特别‘旺夫’!他一回来,我就谈成两个广告,我公司今年下半年度,就靠这俩广告吃饭了!” 水上世界里人山人海,放眼望去水面上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翻不开身。祁亮与小北迅速脱光,穿三角泳裤奔向泳池,像一对欢乐的大马猴。 祁亮一拍鲜艳的胯部,得意道:“我老婆给咱挑的泳裤,我特别靓仔吧?” 孟小北斜睨着一哼:“你穿反了,裤裆小嘴儿开到你后屁股上了。”说着伸手掏向亮亮的屁股缝,掏得亮亮捂腚扑腾着跳进池子,“孟小北你个臭流氓!!游泳裤根本就不开口儿的!” 少棠走在后面,默默拾了儿子的衣服,去更衣室寄存。他也换上了泳裤,身材挺拔。萧老师最有意思,从更衣室里出来时,还戴着眼镜,捂着一身浴袍,掖紧前襟,不好意思脱光露出身体。 少棠富含深意地瞅了萧逸一眼,嘴角勾出笑,连带那颗小黑痣都卷进笑容里。 少棠说:“脱了吧,没外人……好吧,周围都是外人,又没人认识咱们,怕什么?” 少棠是最无所谓的,敞腿坐在岸边,古铜色的一扇脊背缀满水珠,在阳光下反射光泽。他舌头拨动口腔里的戒烟糖,微笑着看大宝贝儿和祁亮打水仗,孟小北挥舞救生圈在人群中扑腾,嚣张地追打,十分生猛! 孟小北招呼岸上两个老家伙:“下来啊,你们两个老得动不了了吗!快下来玩儿!!” 祁亮湿透的头发散乱铺在额头上,俊眼眯成两道月牙:“小逸逸快下来!!” 少棠懒洋洋站起来,抻动肩膀肌肉,转身问萧老师:“我扶你下去?” 萧逸摇头,腼腆地说:“我会游泳,我自己能下。” 这人迟疑一刻,脱下浴袍,将浴袍细致叠好,规规矩矩放在岸边。 萧逸从少棠眼前走过,想从那边的攀梯一步步下去。少棠面无表情地,顺手往这人肩膀处一推,手里悠着劲力!萧老师毫无防备,侧身狼狈跌入水池,溅起的水花喷了亮亮一脸!眼镜被涌起的浪头打掉,漂在水上,萧老师眯着眼伸手摸眼镜……泳池里那两个小子疯狂大笑,少棠也乐,随即一跃而入,如黄龙入水,周身腾起两股巨浪!一层白色泡沫荡漾开来,覆盖了蓝色的泳池…… 孟小北想出新鲜的游戏,指挥大伙玩儿骑马打仗。少棠在下面扎马步,小北借着水面浮力,奋力骑到他小爹肩膀上! 少棠吃力地动动脖子,浓黑的滴水的眉骨上抖动:“操,你小子又长分量了?” 孟小北两条沉甸甸的结实的大腿挂在少棠胸前:“要不然我在下面,你骑我?” 少棠说:“咱俩谁是老子,谁是儿子?我在下面。” 孟小北在少棠后脖颈上固呦几下,少棠一定能感觉到他泳裤下隐蔽的硕大凶器!少棠肩膀宽阔,两条臂膀肌肉舒展,在阳光下晒成很好看的颜色。 然而萧老师扛不动亮亮,那厮也挺沉的,也是成年大小伙子的分量! 祁亮咬牙一打手势:“你上你上,你骑我!!” 萧逸更害臊了,望向四周,低声道:“这样不好,我怎么能骑在上面?” 祁亮:“那我这马上没人啊,怎么玩儿骑马打仗?我总不能临时拉个女的过来!” 萧老师虽然害羞,内心却被游乐园里热烈快活的气氛深深感染,多少年从未来这种地方玩儿过。他也想让祁亮愉快,想要像亮亮和小北的同龄人那样,无拘无束玩儿到一起……萧逸脸色发红,抿着嘴唇按下祁亮肩膀,悄悄说:“你低一下,我够不到……” 萧老师抬高一条腿挂上亮亮的肩膀,抱住脖子,再上另一条腿。祁亮那个不争气的,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不禁扛,脚底下迅速打滑!萧老师另一腿刚撩起来,祁亮“啊”地大叫一声沉下水去!萧逸从亮亮肩膀上滑脱,两人八条手脚缠着歪歪斜斜栽进水里,一尺高的浪花和疯狂的笑声在池面回荡…… 两人带着泳池里一身咸湿气和漂白粉味道回家。祁亮把换掉的衣服摞在客厅地上,几乎是光屁股奔进卧室,萧老师把泳裤装盆手洗。 祁亮在客厅电脑前快速操作,看股市走势图,中途匆匆跑下楼一趟,到二厂附近的交易所里操作。他回来时,家中浮出打卤面的浓香,热气撩人。 祁亮从背后抱住灶前忙碌的身影:“老婆,我又赚了点儿钱。” 萧逸回头:“赚了什么?” 祁亮说:“刚出去卖了一支股票,小赚六千块钱。前天买的,我今天瞅准机会赶紧卖了!不攥手里留着,赚完就跑,呵呵!” 萧逸拎着汤勺亲祁亮一下。厨房里一阵窸窣异动,祁亮顶着一头濡湿乱发在萧老师身后乱刨,把自己蹭出火,顺势硬是扒开对方的家居裤……两人在充溢白雾的厨房里贴合着冲撞,萧老师撑在锅台前被灶火熏红了脸、熏热了身体,被迫分开双腿,被那小坏蛋从身后贯穿,疼爽的滋味搅合着窜入后脊神经,弥漫进四肢百骸,舒服得发抖,“啊”、“啊”地低声叫出来。站立的姿势让两人吃力地连接,萧逸两股濒临高潮陷入痉挛,汤勺脱手掉到锅里:“小亮别闹,不行了,你快点儿,唔……” 祁亮赚了钞票很得意:“面条什么时候熟了出锅,我就放过你不闹你。” 萧老师裤子褪到膝盖处,下半身被捣弄着,钻心蚀骨的快感如闪电在血管里奔赴流窜,手指尖发抖。他拎着汤勺在锅里胡乱地搅,被冲刺的动作刺得大叫求饶,好像快要死掉。他眼角再一次滑落泪珠,亮亮总能戳到他最脆弱处,欲仙欲死,最后一锅汤竟然忘了放盐…… 祁亮也被热浪熏得双眼氤氲,亲他老师的耳垂:“喜欢你。” 萧逸沉溺在徐徐的快感余韵中:“我也喜欢你……” 祁亮抱着人摇了摇,撒娇似的:“过年我跟你一起回杭州老家,你父母需要什么,你告诉我,我先买好了。” 萧逸摇头:“也不需要什么,你不要花钱。” 祁亮眼光一亮,突然问:“你爹妈想要个姑爷么?从北京过去的、像我这样又帅又阔气的姑爷?” 萧逸:“……” 祁亮眼睛瞪圆,一本正经道:“我是认真的,我去到你父母面前,他们愿不愿意认我当你们家‘儿婿’啊?” 萧逸实话实说:“他们可能会觉着,你岁数太年轻,不太靠谱……” “我不靠谱?你又嫌弃我又不爱我了!……”祁亮把半软的仍留在对方体内的小鸟用力一挺,顿时触到那处敏感,顶得萧逸承受不住想哭,眼泪又不由自主迸出来。 祁亮赖赖地哼道:“你带我回家,去杭州过年,就跟你爸妈说咱俩订婚了,以后就同居在一起。” 萧逸眼底水雾淋漓,说不出话,半晌道:“你真的‘定’了?” 祁亮用力点头:“给我自己套上个‘笼头’,也帮我收个心,以后不惦记别人。小逸逸,我真的喜欢你,以后我要是对你不好,你就骂我,打我一顿也成!” 祁亮一脸无知无畏无惧表情,扁着嘴唇,分明就是说。来啊,我犯错误了来揍我啊来啊!萧逸忍不住嗤笑,用汤勺敲臭孩子:“下次再不乖,我打你屁股……” 两碗面条出锅,祁亮嘬了一口汤,皱眉说“太淡”。萧老师舀一小勺盐撒进面碗,把面汤搅出鲜亮咸香的滋味。稚嫩的男孩需要历练长大,生活的味道是小火慢炖,两人一路并肩,慢慢地品尝这些年捱过的成长岁月,天际有一道橘色的时光在流动…… 第97章 春光乍泄 “别这样么薇姐,年会我一定去!到时我肯定打扮成英俊潇洒的黑龙王子!请您跳舞给您捧场,绝不会让您跌了面儿!!” 孟小北坐在大办公桌一角打电话,一条小腿搭在桌边晃动,鞋帮敲打木质桌腿。从落地大窗眺望出去,是大厦十几层高的办公室窗外东四十条立交桥车流穿梭不息的盛景。 “什么?……贺总?……哦,你说那位贺总啊,他可能不去吧……” 孟小北带着略敷衍的口吻里晃动身体,在桌上摆得像个孩子。身后一只大手掌默默溜过来,在他后腰上轻捏一把,捏得他腰椎一颤,回头! 贺少棠两腿以脚踝相叠,搭在办公桌上,刀锋般的眼神在孟小北后背剜出一团灼烧的图案。 “哦……我真不知道那位贺总干什么的,我帮你问问。” “那还真不一定!或许人家会带其他女伴!” “薇姐,姐!您不是要请我给你搭伴,你其实是想请贺总吧?!” 孟小北说完这话,猛一扭头,锐利地直视贺少棠。 少棠的视线迅速漫射式地调开,散漫地望向窗外,做茫然无知也无所谓状。 孟小北眯起双目,口气略微不自在:“我不知道!” “我不认识那个人。” “你自己去他公司问号码。上回见面印象那么好,或许对方也一直想要联系你……唔!!……” 少棠一条胳膊勒上来,只轻轻一捏就把孟小北捏得电话讲不下去。少棠两条铁臂挤压他肺内空气,从他喉咙里捋出几声断断续续的不寻常的哼哼。少棠不等他挂断电话,作弄人似的一手探到他的裤裆,隔着柔滑的西裤面料开始粗暴地揉搓那块柔软凸迅速肿胀、顶起,他被勒得不由自主往后仰去。他动用四只手脚顽强地反抗,压低声音嚎叫:“你还弄我!人家根本就是找你的!光芒四射魅力无穷的单身王老五贺总你……你……哎呦……” 桌上喘声渐强,纷乱的纸张和文件夹被推到地上。 那根带弹性的电话线垂在桌边,一颤一颤,吊着的话筒里隐约还传出锲而不舍不停发问的女声。 …… 孟艺术家的工作室与一家出版社合作漫画。业内资深的大编辑薇姐,竭力尽心为小北在《幻想》《蓝色星球》几本杂志里都争取到专栏连载的版块。 春季漫展,小北的摊位和大编辑的摊位合并,一起晒书。 国庆,大编辑点名让孟小北相陪出席酒店发布会。 新年,国展中心的画展期间,大编辑竟还专门孟小北搞了一次个人沙龙,鸡尾酒party,招待业内时尚人士…… 少棠过年从外地出差回家,兜里揣着新年礼物,扑了个空,没抓到臭小子的人,这才留意到儿子身边周旋的人。 作为一家之主的男人是有危机感的。后来有那么一个月,少棠几乎天天扑孟小北的工作室。干脆就在孟小北的助手画手的大工作间里额外摆了一张桌子,三天两头去工作室“加班”帮忙。 薇姐顶着一头红棕色波浪长发,红唇明艳,夹着画稿昂首一脚迈进,迎面撞上回身的贺总。 女王大人抬头之际蓦然愣住……少棠嘴角的黑痣随口型动作轻微颤动,眼底浮出一层若有若无的光泽,点点头,请女王下楼喝一杯咖啡……就见过那一面,贺总仅凭一战,迅速就扭转了事情后续进程的方向。 电话被挂断,屋里飚起一阵肌肉扭打撞击的声音。 孟小北因为缺氧脸色憋红,后脑勺在桌上乱蹭,咬牙切齿:“少棠你不要仗着你年纪大你就不讲理了!” 少棠一腿横膝而上压住儿子的腿,眼底旋起一片乌黑的漩涡:“孟小北,你别以为你永远比老子年轻,我就一直忍让你。” 孟小北委屈大喊:“明明是你……你……那么大岁数了还他妈的出去发骚、勾搭……” 少棠似笑非笑,逗他:“我怎么样?” 孟小北掰不过他小爹的手劲儿,在暴力胁迫之下,自暴自弃地把两腿一垂,头一歪:“好吧,成!少棠,你抢我小蜜,这事怎么算?” 少棠眼底深处闪过一道亮光,安静却又含有威慑力,嘴角一耸:“你以后来一个小蜜,我收拾掉一个!……你弄来七八个,老子就纳三妻四妾了。” 孟小北愤怒地大叫…… 无论是从做儿子的角度,亦或是从一个生龙活虎英俊潇洒年轻男人的心态看待此事,孟小北都感到小男人的脸面和自尊遭到了挫败!他对某位娇艳照人的女王大人没那个意思,对待对方含蓄暧昧的示好尽力巧妙闪避,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光鲜亮丽,游刃有余。迈出大学校门几年,周围异性甚至同性追求者不断,孟小北做事很有分寸,性情中有他的散漫随意,骨子里却又矜持,骄傲。从某种程度上讲,追求者的存在也是他对少棠间接表达爱意的介质,炫耀忠诚的资本,男人自信的源头!他享受这样的生活状态! 可是,还没等到他回家跟他小爹跪搓板、认罪伏法,少棠横空出世地介入让事情瞬间脱出他的掌控!身边无论出现任何级别的美女,老中青幼各个年龄段,每每只要他小爹一露面、一出手,最终结局走向一定是孟小北本人被迅速炮灰,轰得一片灰烟都不剩。四十岁一枝花保养得英俊优雅从容、魅力无声散播的老男人,不急不恼不动声色慢慢地排挤掉孟小北可以恣意风流的空间,堂而皇之将大宝贝儿牢牢控制掌中。 孟小北简直糗死了!!! 两人手脚纠缠的空档,少棠按下窗帘遥控。横拉式百叶窗帘缓缓阖拢,遮住落地大窗一半的面积,余下另一半视线通透。室内光线明媚的一半与藏在阴影中的另一半空间,明暗差异更显得气氛暧昧不寻常。 孟小北两腿被少棠扯开,举起,被迫卷起。他两手仓促扒住写字台边缘:“……门上锁了吗!” 少棠嘴角弯曲:“你一进来,我就锁了。” 孟小北低喊:“你这人有预谋!” 少棠:“不然老子叫你过来干什么?” 孟小北撅嘴:“我以为你想我了!” 少棠:“确实挺想你的。” 孟小北像是撒娇,对他小爹哼哼:“你想的不是我,你想的是我的屁股!!” 少棠笑起来声音在胸腔中回荡,挑开孟小北的皮带,然后双手伸到后面,从小北后腰处猛地一扒!西裤连同里面的累赘全部扒掉,写字台边缘露出他儿子肌肉结实颤动的翘屁股。 孟小北手上动作是在挣扎抗拒,眼底神情明明就是在渴望被暴虐蹂躏。他一双眼角眯起来:“你给我做得好点儿……我要舒服的!” 少棠动作一顿:“以前做得不舒服?” 孟小北反调戏:“你都好久没做了吧?最近都是我在做!” “刀不磨生锈,活儿不溜就软了!你还会做吗!你……哎呦……” 少棠刺入他两股之间时孟小北一下子住了嘴,少棠的身体像一把滚烫利器豁开他的肉体刺入神经尖端末梢的敏感。他撑住对方的双手徐徐发抖!少棠甚至没有做太多的润滑,不乐意被冰冰凉的黏黏糊糊的介质隔离彼此,寻求最赤裸亲密的接触。粗硬的器官顶着肿胀微凸的龟头刮过内壁粘膜,孟小北大口大口艰难地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疼得十根手指抓住少棠的脊背,乱挠,肯定把少棠的西服肩膀处挠挂丝了! 少棠这是仗着大宝贝儿年轻健康结实,很禁操,随便怎么折腾都玩儿不坏。 孟小北粗喘着叫了几声,忍痛,慢慢地适应,平复呼吸。 少棠发觉自己可能太粗鲁,微弯下腰,在孟小北嘴唇脖子上用力亲了亲,然后顺着亲吻的动作方向猛一挺胯,将利器整根没入。 孟小北仰面躺在大办公桌上,仰望宽阔洁白的天花板,视线有时清晰,有时陷入模糊。往日里轻浮浪荡的外皮不见了,在他男人身下压着,就像一只青涩的雏鸟,很乖地自己捋顺羽毛、撅出屁股,静候侵犯。 他喜欢这样,喜欢少棠这个人长期温柔纵容过后,偶然爆发出老爷们儿的凶悍面目,让他更明确地感受到自己被少棠占有时实实在在的淋漓的痛快。这种痛快的认知,让他倍感亲密与安稳。 少棠胯骨紧紧与他交合,上半身重量钳压住他小腹。小北望不到下面,只能看到自己很没羞耻地扬起来的两条大腿,听到肉体相合推挤搅动出的声音。这是少棠的办公室。贺总的办公室装潢略显单调,线条硬朗清冷,对比此时桌上的令人血脉贲张的刺激场面,更显出俩人片刻间过界的放纵和淫荡!少棠没有完全扒掉他的长裤,西裤皱巴地堆攘在膝盖处,迫使他两腿膝盖处不能完全分开,小腿吃力地架在他小爹肩膀上。少棠初始的动作缓慢,像是与他进行情感上的拉锯、对峙,又像在他眼前放着慢镜。少棠眸子里荡出漆黑的漩涡,慢慢地从他身体里撤退,拉出,拉开一段距离,然后再狠合捅入,从孟小北喉咙里捅出一道拖长的呻吟。 少棠偶尔像需要确认似的问他:“喜欢吗?” 孟小北用力点头,感到少棠粗壮的阳具在他肠道里缓缓地无休止地研磨。少棠现在与他做爱,已经不像年轻小伙子时代那样剽悍急躁,更多像是某种从容优雅的调情,就像在舞池里踏出回旋的舞步,在他身体里梭巡游弋。 小北两条腿也很沉,少棠额头上不知不觉出了汗。少棠故意将他腰部抬高,胯部往前送,孟小北吃力地“唔”了一声,身体折叠起来,这姿态简直像受刑!少棠慢慢抽出润红色的火龙,直视他的眼:“看着我。” 小北怔怔地望着,仍然无法看到少棠的凶器直接抽插自己身体的景象,然而他看得到自己胯下一条阳物被顶得缓慢勃起,在新一轮强烈的冲撞刺激下徐徐颠动,直挺着刺向天花板,摆动幅度呼应着少棠捣弄他的节奏!那感觉十分刺激,让他激动不已,双手环绕着少棠的脖子,把人搂下来亲嘴儿。 少棠唇边卷出悠然自得的笑意:“小混球,老实了?” 小北乖巧地说:“我本来就很老实。” 两人做着爱还不忘聊天,把过两天谁去陪女王大人消磨时间谁搭伴出席北京饭店酒会这几件鸡毛蒜皮小事进行了家庭内部分工。讨论结果,仍然是少棠全权放任儿子出去结交红颜知己,掩人耳目,孟小北怒道:“那你从一开始还要给我捣乱!” 少棠微红的脸掠过一丝细微的表情,你要允许老子偶尔心里也有嫉妒和不安全感,偶尔也需要在你小子面前逞一逞雄风…… 两人顺便也把这个周末谁做饭谁擦地谁洗衣服等等几样琐碎事情全部分派完毕。孟小北认为这非常不公平,少棠巨大的凶器挺在他体内,完全是暴君家长制的作风,让他不能拒绝反抗。 孟小北总那样仰着,腰不舒服。少棠暂时抽身,把儿子抱起来。 两人磨蹭着缓慢走到窗前时孟小北突然停步,他现在遍身狼藉,裤子褪了一半,再往前踏一步,就要踏进光明地里。 少棠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让两人贴合的身形隐蔽在窗帘一侧的阴影中,远眺窗外辽阔景色。 孟小北从来没在这种情形下做爱,好像暴露在整座城市所有人众目睽睽之下,胸口突然涌出某种豁然开朗无畏无惧的勇气!四条立交桥车道在他眼膜上画出蝶翼般美妙对称的弧度,车子流畅地奔驰,整座城市生生不息地运转,身后窜出一阵战栗般的快感,让他视线迅速一片模糊! 两人站在窗边,毫无忌讳地挺动身体,胯部绞缠交合。少棠的动作愈发通畅有力,一捅到底在最深处刺激他的敏感。孟小北腰上猛地一颤,西裤缓缓掉落脚踝。他上身仍然西装革履,衬衫领口被扯开,领带吊儿郎当地挂在一侧,胸口红潮。那一大片红润与他左胸的乳头逐渐晕染成一色,显得十分动情。衬衫修长的下摆遮住他勃起的下体。 少棠单手摸上来,伸进衬衫,撩他胸口硬挺的红豆。 孟小北被捏得痛痒:“老流氓啊!” 少棠说:“都脱掉?” 孟小北连忙说:“不要不要别脱!!……唔……” 在办公室这种地方被人扒成赤条精光,即使房门紧锁屋内没有摄像头,他仍有一种赤身裸体被架于大庭广众之下强暴的羞耻感。任是脸皮再厚的男人,这时脸色也像发烧。 少棠喜欢看儿子着急害臊的小傻样儿,忍不住亲了两下,然后撩开小北衣服前襟,露出肚皮。 小北低头看向自己下身。他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随着少棠拍击他臀部的动作前挺,步步挪移,在室内有限的光影里梭巡。身体藏在阴影里,然而两人叠摞交合的影子却已探出隐蔽处,昭然地暴露在阳光下。影子里,少棠从后面紧抱着他,下巴揉蹭他的脸,然后抓住他的下体,一起律动。 孟小北叫了一声!他在膨胀欲破的临界点处煎熬,臀间被顶得快要爆发。他看到自己的鸟在少棠掌心里挺直,被对方完完全全掌控了节奏。龟头处狭窄的罅隙里流出一股透亮的液滴,在少棠手心里垂落下去,如一道晶莹的蛛丝挂在半空,荡来荡去……那幅景象,充满色情的张力。他双目失神,在少棠强悍的冲撞下失魂落魄地缴械,喷射到阳光下交叠的影子身上…… * 孟小北在办公室里小鸟射到胀痛,当晚被他男人拎回家,又是一番调教。 他头发湿漉漉的,遮住晕迷的眼神,趴在床上,两条大腿张开,维持着刚才少棠从他身体里抽出起身离去时的姿势。连续高潮超过两次,后庭的肌肉不停抽搐,像抽筋停不下来,有几欲失禁的羞耻感,精液沿着臀缝大腿处流下来。 “周末你洗床单。”孟小北眼角瞥视少棠晃进屋的身影。 少棠揉一揉他的头发,掌心带着温存,低头亲他脸,意犹未尽。 “从来不都是我洗床单?你什么时候主动收拾过家?”少棠不屑道。 “我用墩布擦过地板!”孟小北叫道。 “你那个墩布是从你画画的颜料桶里蘸过的吗!”少棠嘲笑他。 两口子自从搬进大三居,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为做家务这件事摩擦不断。小北每天回家睡觉、画画,而少棠经常出差,十天半月回家一趟。少棠每回迈进家门,客厅的衣服卧室床单上的颜料桌上沾染灰尘的抹布以及厨房洗手池内堆成小山的盘碗,让再好脾气的男人也忍不住要抓狂,把小崽子抓过来打屁股! 孟小北在床上翘着小腿,提议:“咱们雇个小时工吧。” 少棠板着脸:“不要。我不愿意让外人进来,动我的东西。” 小北:“那你就非要让我动你东西帮你收拾!” 少棠从嘴角撇出笑容:“废话,你忒么是我媳妇!!……滚起来,给老子做家务!” 孟小北听令,从床上滚下,麻利儿套上内裤,假模假式地抄起一块抹布,开始擦地。他也挺高的个子了,肩膀愈发宽阔,故意把臀部撅得高高的,沿木质地板的纹路在客厅里来回绕行,线路笔直,卖力地用抹布蹭地,蹭啊蹭。 少棠从后面“啪”得挥了一掌:“够了,可以滚了。” 孟小北屁股被打,捂腚扭头:“你不是让我擦地?!” 少棠冷笑:“别闹腾了,你这叫擦地,你在玩儿吗?” 少棠一脚踢开儿子,拎起一杆墩布,在地上往来游走。枣红色地板抹掉一层灰尘,映出修长的人影。孟小北,笑嘻嘻地盘腿坐沙发上,看着少棠干活儿,在对方面前永远还是那个耍赖吃糖的孩子。 当晚两人做完爱,再做完家务,进洗澡间洗澡,洗了一半,赫然发现停水! 孟小北带着一身泡沫抓狂:“高层楼一个楼里几百家住户,怎么能停水!” 少棠说:“可能楼顶水箱坏了,水压不够,水就压不上来。” 少棠一摆头,搂过儿子:“走,老子带你去楼下洗。” 孟小北以为这人所说的“先楼下洗”,是大大咧咧地去敲开三四层某一家住户,到陌生人家中强行借用浴室。 夏日的傍晚,少棠身上湿漉漉带着泡沫,全然不在乎,穿跨栏背心、一条宽松大短裤,趿着拖鞋,大步走在便道上。他带孟小北走到街角某座大夏楼前。小广场中央有座喷泉,向天空压出五六米高的水柱。泉眼埋在平地下面,水花在霓虹灯下变幻色彩。一群孩子在水柱中间跑来跑去玩耍,很美好。 少棠用眼神示意,儿子,就这么洗吧! 两人一头扎进水帘。 飞扬的水雾迅速冲掉孟小北发梢间堆积的泡沫,水花打在他脑门和胸口,溅出一片朦胧水滴。孟小北甩掉拖鞋,赤脚跑在喷泉下面,痛快地嚎叫。广场上放着激扬的音乐。 少棠搭着毛巾,稳步走进水帘子,一片水雾迅速将人从头到脚打湿。 少棠在一根喷射的水柱下面抖动头颅,冲掉一身泡沫与性爱留下的黏腻痕迹,然后斜眯双眼瞥视小北,眼神安静,透着懒洋洋的惬意的性感。水花沿着少棠后颈脊柱一线顺流而下,身体透过白背心洇出一弧美妙的肉色,身材挺拔健美。水雾遇热,在肩上蒸腾,水光潋滟。水花汇成一股涓细溪流,沿少棠被短裤包裹的臀缝蜿蜒而下,臀型饱满、完美。 孟小北在笑闹的刹那在水雾中定住,凝视少棠的身体,冲动眼热……多么爱这个人。 …… 比相爱更艰难的,永远是相守。 比动情求爱更考验人性忠诚的,是爱护对方一生一世,不变心不动摇,把对方就当做亲人。 少棠仅有那么一次,携儿子去到医院干部病房,看望病重的父亲;带着年轻的大媳妇、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去看望自己仅剩的唯一的有亲密血缘的长辈。 孟小北在人生中已经经历过重大的生离死别,有这样的经验,然而站在灰白色的病房中,望着床中央插着鼻饲气息微弱的老人,心里仍有一丝难以形容的哀伤,并非为自己,而是为少棠。他从少棠平静的侧面看出淡淡一丝悲情、不舍、遗憾。少棠沉重的心情在病房里蔓延,打湿了孟小北的眼。 少棠拉过儿子的手,并排站着,在他父亲床头。 少棠的父亲没有说什么,或者已经说不出长篇大套。老人眼光里透出了悟,似乎也明白了这些年发生在少棠身上许多未解的故事,明白那个年纪轻轻的“干儿子”特殊的身份地位…… 从医院回来少棠沉寂了一个多星期,陷入内心思考的世界,晚间在床头灯下看书,也不搭理人,并且拒绝儿子的挑逗以及做爱的邀请。 半夜,孟小北偶然从睡梦中睁眼,迷迷糊糊,发现少棠侧过脸凝视着他。 少棠一直醒着,在黑暗中用有光泽的眸子端详他的睡相。孟小北想要抬起肩膀,却被少棠突然翻身压住。少棠收拢手臂收他进怀,绵延滚烫的鼻息将他罩进温暖,无边无尽的温暖…… 第98章 青春足迹 初冬,军区大院高墙外那一排挺拔的法国梧桐,将硕大的失去水分的叶片扑簌落在便道上,大地一片洁白苍茫。 孟小北在后来几年间逐渐被少棠身边的人“接纳”,时常出入玉泉路贺老总的家。许多人都约莫知晓两人关系,彼此心照不宣。 少棠带儿子逛大院的副食店、冰品店,凭票领东西。孟小北非要买冰砖吃,少棠说“大冬天的吃冰砖冻掉你的舌头!” 孟小北站在副食店门口,捧着冰砖舔奶油:“冻不掉,不然今儿晚上你试试?” 时时刻刻找到机会就发个浪,调戏小爹。 少棠淡淡地瞄他一眼,似笑非笑,懒得搭理坏小子。 大院里一群小精豆似的子弟兵,部队首长军官们的娃儿,在雪地里追逐、打仗,手持塑料冲锋枪,“突突突”地开火。红军追杀蓝军,绕着菜站跑圈。红军成功剿灭负隅顽抗的敌人,占领大院空地上以国旗旗杆为标志的司令部制高点…… 孟小北给冻红的双手哈气,围观:“少棠你小时候是不是也玩这些!” 少棠说:“玩儿,都这么打仗打过来的。我们小时候还没有塑料冲锋枪和玩具手雷,我们都用自己土产的、雪和着泥捏出来的手雷。” 孟小北眼里闪过坏笑:“咱俩也玩儿?” 少棠警惕地睨着他。 孟小北转身从台子上弄一大捧雪,迅速凶猛地出手! 少棠动作更快,矫健,扭头就跑,躲避孟小北的黑手袭击。一个追,一个逃,少棠大步飞奔途中眼光一闪,突然返身一踢松树树干,大片积雪从树顶倾泻而下!孟小北被漫天飞舞的倾盆的落雪罩住,喷了一脸,雪水凉丝丝地灌进脖子,激出一声狼嚎。少棠转身将人扑倒,爆捶一顿,两人哈哈地笑…… 大院角落的红砖长城消失了,盖起一排新平房。 少棠和小北注意了很久,在那边的水泥讲台上,坐着两个形貌清秀的少年。 两个男孩大约十五六岁,一个是黑发黑眼,微微吊梢的双眼漂亮灵动,眼带桃花;另一个棕发微卷,眉心有一颗惹人注目的胭脂小痣,精致得像个姑娘。 吊梢眼的漂亮男孩揉揉同伴的胳膊:“珣儿,咱们去滑冰?……或者去网吧,叫上博文?” 卷发男孩意兴阑珊,眺望远处红旗下的雪景,心中大约惦念远方某个在流逝的岁月里日渐模糊的身影。 少棠打个眼色,对小北耳语…… 孟小北双手插裤兜,走路故意肩膀晃动遮住大片视线,笑盈盈地踱步到平房前:“嗳,兄弟,借个火!” 笔直静默地站在平房前,了望放风的人,转过头瞧他,不动声色。 孟小北大大咧咧歪头一笑,掏出一盒好烟——少棠给他的。他凑头给对方递烟:“听说你姓林?你也这个大院的?我好像以前见过你!” 这个被称呼小林的年轻人,很有分寸地对孟小北点点头,接了烟。两人瞧对方都无比眼熟,几乎是同时试探:你小子是不是在红庙那地儿住过啊?! 孟小北与人自来熟,亲亲热热搂住小林保镖的肩膀:“我就说嘛,我认识你!当初我还纳闷我隔壁那屋究竟住得一群什么人呢,咱俩打过照面儿!……” 小林仅仅走神了一两分钟,关键的一分钟,被孟小北缠住分了神。 他扭头再看水泥大讲台,那两名少年竟然不见踪影! 小林顿时吃惊,一愣,转身大步飞奔向大院门口! 贺少棠驾驶吉普,在大院门口一个神龙摆尾,硬转弯调头,车胎在铺一层薄雪冰碴的路面上碾压出两道漂亮清晰的辙印。他车上载着那两个逃脱的少年,一脚油门呼啸而去,仗着道熟,转到大院后门再接上孟小北。 小林喘着白气追到门口,只能望着那一道青灰色烟尘攥拳兴叹,气愤,烟蒂碾进手心…… 四人热烘烘地挤在一辆吉普车内,激烈地喘气。邵钧对楚珣说:“珣珣,你从小林哥哥眼皮底下跑掉,回去不会挨骂?” 楚珣眼光游离,嘴角滑过一丝与年龄不相称的冷漠:“他们可以锁我,关我,监视我,强迫我做不愿意做的事情,我不能逃吗?” 少棠说:“小珣,叔就带你出来溜一圈,散散心,过会儿还要把你送回去。” 楚珣冷冷道:“我不回去,你开越远越好。” 少棠解释:“咱们总之也跑不了,五分钟之后大院的军车就得全体出动,满城地找咱们!” 楚珣漠然地扭开脸,望向窗外:“呵,你是怕你小舅吧?” 孟小北完全不知内情,对车厢里莫名其妙的气氛不知所谓。 孟小北说:“少棠怕他舅?是他小舅拿他没办法!” 孟小北掏出一盒香烟式口香糖,分给两个男孩。楚珣捏住烟盒,接过来的瞬间突然四指一搓,再翻过来张开手掌,烟盒凭空消失! 孟小北和邵钧吃惊地嗷嗷大叫,满车厢找那个被变没了的烟盒! 楚珣从孟小北大衣后脖领子处伸手一摸,不知从哪儿把烟盒又摸出来,丢还给他,话都懒得说一句,眼神孤傲,闷闷地哼了一声。这少年看人时,眼里的光将眼前所有人自动过滤,不留痕迹,不带一丝感情色彩。 孟小北暗骂,饿操了,这谁家养出来的熊孩子,啊啊啊!! 少棠喂给小北一枚慰藉的眼神,没事,这孩子经历过一些重大变故,性格就慢慢变成那样……你千万别招惹他,可难伺候了。 少棠小北带着两个男孩,在城里一家西餐厅吃东西。 楚小二大约是填饱了胃,心情略微舒畅,脸上露了笑容。 楚活像在酒吧里逗几人开心,自告奋勇上台摸彩。第一把就从被黑布遮挡住的大玻璃缸内摸出红色彩球,赢了一只毛绒兔子,丢给钧钧。第二把紧接着毫不费力摸到绿球,又赚了一套高档洗发水,丢给小北。 楚珣摸这些玩意儿,纯属就是耍那些不知情的傻瓜,寻个开心。酒吧主持人已经发觉不对劲,这眉心有痣的少年,怎么可能在不可视的情况下轻易摸出各种颜色彩球?指什么摸什么?!若非心有灵力、狐狸大仙下凡,定然就是手上作弊了! 孟小北也特别吃惊,对少棠耳语:“这孩子太厉害,绝不是一般人。” 少棠表情深沉:“生得漂亮,又身怀绝技,一辈子命运永远无法掌握在自己手里……人还是普通平凡的好,就像你这样儿,最好。” 孟小北郁闷:“听起来好像嫌弃我了?……老子最平凡了,都不够看吧?!” 少棠捏他的手,笑着哄孩子:“没嫌弃你。” 酒吧内摇滚音乐声大噪,疯狂嘈杂地虐待所有人的耳朵,也扰乱台上人的心神。楚珣微微蹙眉,手指在看不见的地方摸索,竭力定心定身,二指夹出橙色彩球!台下蓦然鸦雀无声,之后突然爆发潮水般的惊赞和叫好声。 楚珣拎回一大瓶赢来的香槟酒,石膏般清冷雪白的面庞流露一丝少年人炫耀的傲气。今天在外面玩儿得太久,他在酒吧里公然炫技已经触犯条例,回去肯定要被贺老总关禁闭打屁股了呢…… 南城大街边上,楚珣从车上下来,拿出怀里揣了好几天寻找一切机会递出的邮件。 孟小北从车窗向外悄然注视,看到这男孩默默垂下骄傲的头,手指小心翼翼捋平牛皮纸信封,仔细检查地址是否写对。男孩把信封贴到胸口处,在心上贴揉片刻,嘴角弯出满足的弧度,吻了一下信封上那个名字,再塞进邮筒。 塞进去了还用细长的手指探进去摸一摸,再凝眸透过油绿色的筒壁检视……楚珣表情专注深情,眸子里分明堆积起一层一层遥远稀薄的思念。这次的信能顺利寄到吗……他会看到我写给他的那些话吗……他仍然惦念我喜欢我吗……他会给我回应吗…… 当天,过不多久,少棠收到呼叫,几辆军车锁定他的位置,在后面紧随他的车,逐渐逼近,要求他自觉开回大院,避免动武。 少棠在楚珣拿出邮件的时候,眼角余光迅速扫过上面那个地址,心中默记…… 孟小北一直盯着后座上沉默忧伤的少年,对这姓楚的男孩感觉一下子不一样,暗自惆怅,同情对方。 他和少棠一起,也已这么多年,中间偶有几年分离,仍然电话信件传情,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分开过,彼此心里时刻惦念对方,有那一份稳定和安心。他忽然发觉,相较于很多人他是多么的幸运。许多仍然彼此深爱的人,相隔万里,天各一方,甚至已经描摹不出爱人的模样,岁月流年割裂开最美好的回忆,流走的时光再也不会重来。 回到大院,楚珣下车后迅速被隔离,在一左一右两名黑衣保镖监视护送下,进了大院后面的将军楼。 少棠对小北说:“过年说好的,陪你奶奶回老家一趟。忙了一年工作,正好咱俩也跟着散散心?” 孟小北点头:“好,无论去哪,我都跟着你。” 第99章 画笔诱惑 冬天的胶东半岛,气候寒冷却湿润,空气新鲜,天空明净。 海风吹过大片村庄、玉米地,收割后留下的干枯秸杆被成堆收纳,焚烧,灰友慢慢渗入,滋养着墨黑色的土壤。村东头大片树木光裸的枝条上,挂了一层银霜素裹,晶莹好看。 这是孟奶奶老家。她家村落所在的县市,与孟家老爷子的老家相隔不远。两人当年却不认识,从未走访过对方的村子。两人后来在青岛遇见,成婚,这也是缘分。 山东农村相当富裕,县城中心地带现出大片铲平待开发的土地,准备建起高楼。少棠开车载着老太太和小北进村,硬梆梆的冻土偶尔将车子颠出不和谐的节奏。路边有一块块积雪,道旁是两行整齐的白杨,村口有卖烟酒和修车的小铺,挂着红灯笼与大红色春联。远处传来阵阵鞭炮声……平静,惬意,安详,又有过年的热闹红火。 孟小北喜欢这样的地方,他行李里装着铅笔画夹,逃离都市喧嚣。 孟奶奶进村受到亲戚的夹道欢迎,她家里还有亲兄弟以及一众后辈子侄。他们一行三人,被热情好客的家乡人当做座上贵宾,请去各人家里吃年饭。老太太盘腿坐在火炕上,与兄弟媳妇大声聊天。正堂屋里贴着年画,火炕的温度热烈滚烫,两个穿开裆棉裤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从屋外跑进来,欢欢畅畅。 桌上有大螃蟹,白煮鲜虾,海蛎子,各种少棠都叫不上名字的毛茸茸的贝类,原汁原味,渍着鲜汤,让人嘬一口就感到这是人间天堂才有的味道。两人埋头不停地吃,不一会儿各自面前就摞起一座小山似的各种贝壳。孟小北一边吃还一边应付着各路舅奶奶婶子姨娘的关心寒暄。 舅奶奶大声道:“大宝贝儿恁咋还抹油结婚呐,你都二十六了有木有!!俺们替你奶奶催你了!赶紧娶个大媳妇吧!” 孟小北笑起来两眼眯成弯月牙:“急什么,我才二十六!我还想多玩儿几年,我还没挑好呢!” 小北的奶奶虎着脸,又不能明目昭彰地喊冤,心里多么委屈:“俺是管不了了,不给俺生重孙子,这辈子木的指望了!” 舅奶奶问完孟小北,开始拷问少棠,一个都不能落下。少棠大大方方的,早就死猪不怕开水烫:“您别看我,不用问了,我已经不赶趟了!” 孟小北叼着螃蟹钳子忍笑忍得辛苦,在桌下用鞋子蹭少棠的脚,两人脚挤着脚乱哄。 舅奶奶差点儿把一只大虾连头带皮地咽下去,瞪眼惊呼:“剩么?!恁都四十了?看着不像四十啊,恁还抹油娶媳妇?!” 少棠顶着满头包,埋头啃孟小北递过来的螃蟹钳子。 舅奶奶:“四十都该当爷爷姥爷了!” 少棠诚恳地道:“城里人干什么效率都比较慢。” 舅奶奶咂嘴,同情地说:“城里媳妇特别难娶吧小伙子?……唉,都不好叫恁‘小伙子’了,四十了……” 孟小北笑得呛住了,随即被少棠掐了大腿下面的软肉…… 孟小北并不惧怕周围亲戚明里暗里的眼光和议论。面子的枷锁都是别人套上来的,哪个看不惯爷,不舒服的不是我而是他们!两口子自己的日子,还是要自己来过。 农村平房的火炕,隆冬时节烧得极热,一室空气暖洋洋的。 院子正中的自来水管,包一层稻草围子,几乎被冻住,流出一股涓细冰凉的水,冷得孟小北一激灵。少棠端出洗脸盆接水,把水打到屋里让小北洗漱,怕儿子冻着。 孟奶奶与家中几位老姐们儿彻夜不眠地聊天,看春节晚会。孟小北就和少棠并排躺在里屋炕上,烤着火,侧过身面对面,静静凝视对方。 匆匆的旅途,劳碌的时光,偶然歇下来享受最平常温馨的时光。小北借着外屋灯光描摹少棠的五官轮廓,两人凑近亲吻一下,然后抱住安静地睡去。仿佛也不用做什么,就这样很好,小北习惯把一条腿伸到少棠两腿之间,轻轻搓着少棠小腿上毛绒绒的触感,热烘烘的;少棠喜欢一条胳膊横在他颈窝下面,另只手抚摸他后背…… 清晨孟小北起得很早,背着画夹出去,临走俯身亲少棠的嘴,随即就被一把揽住脖子。 少棠眯着朦胧困倦的眼:“宝宝……干什么去?” 孟小北说:“出去画画。” 少棠说:“我陪你。” 孟小北:“怕你睡不够,你多睡会儿。” “睡那么久干什么。”少棠翻身出被窝,不惧冷气,“陪你。” 村口笼罩一层淡淡雾气,显得神秘清冷。孟小北背着画夹沿途寻找,在乱石岗一丛野草中,找到奶奶她们村的界碑,上面约莫写着“刘家村”字样和村子的一段由来历史。村里永恒规划整齐,排列成行,青砖瓦房黑漆小门。有村民在村口准备过大年跑旱船的家伙事,热热闹闹的。 小北在村口支起画夹,画田野里初升的深红色的朝阳。 他手指冻得发红,不断哈气,后来少棠把外套脱下来给他罩上,自己去田梗上跑圈儿。 他这一幅画画了多久,少棠就跑了多久,也不嫌累,脸膛洇出汗水和红潮,心情畅快。 孟小北说:“少棠,谢谢你啊。” 少棠挑眉:“谢什么?” 孟小北嘴角一抿,笑说:“谢谢你敢陪我和我奶奶回老家来。我们老家这一堆亲戚……一般人敢来吗!” 少棠眼底含笑,十分自信:“有什么不敢来?你家亲戚能合伙拆了我?!” 孟小北道:“你去说实话,看有没有人会拆了你?!” 少棠快速左右一望,确定村口四周无人,上去捏住大儿子狠狠嘬了一口,再迅速撒手撤开,眉眼笑出几分难得的风流快活…… 村口跑旱船的队伍锣鼓喧天,全村老太太聚集起来,闹了一整天。 少棠开车,随着小北的指引,去城里赶大集。 附近沙河镇有当地最大的集市,走几个小时也走不完遍布一座县城街道的摊位。东头卖衣服,西头卖鞋,北面卖舌尖上的年货。孟小北轻车熟路,领着少棠直奔北面集市。他念中学时,暑假跟奶奶来过一趟。 孟小北在人群里拉住少棠的手腕,怕他小爹不认路,走丢了。 少棠怎么能走丢?人头攒动的集市中间,一眼就遥遥辨认到孟小北的脑袋。 孟小北买了一个造型淳朴乡土很实用的刷锅扫帚,又挑了几枚精致的饽饽模子,回去做馒头用。他找到卖正宗山东大煎饼的摊位,两人一人买一张煎饼,抹上辣酱打上双蛋。冬天吃热煎饼简直太美味了! 有个大爷骑自行车,拉着两头山羊与他们擦肩而过。母羊肚皮下坠着两枚沉甸甸硕大的奶子,随着粗笨的步伐不停摇晃! 小北嚼着大煎饼,喷出一口葱花,低声道:“噗!好大……这基本是我见过最大的乳房……” 少棠淡淡地瞟他一眼:“你还见过谁的?” 小北当街爆出一阵浪笑:“我见过猪牛羊的!!!” 路过卖海货的一大排摊位,孟小北慢慢地引领,给他小爹指点各种海货。冬天远洋捕捞的船队十分辛苦,打捞上的鲜货也比夏天少,水箱里通着氧气,贝壳冒出一串珍珠般洁白的泡沫。小北教给少棠辨认青蛤喇、毛蛤喇和白蛤喇,少棠认真地听,手指若有若无捏过儿子后脖颈的小窝,眼里泄露一片宠溺。 …… 当天晚饭,孟小北亲自下厨,给少棠烧海鲜吃。 少棠往院落的小厨房里探头巡视:“你会做吗,别糟蹋好东西。” 孟小北倒拎着铲子,自信道:“放心吧,你就回屋等着吃!我告诉你,我们大山东的海鲜,不用浇乱七八糟调料,绝不用煎炒炸,就直接白水煮,撒一小撮海盐!吃得就是那一口鲜!” 孟小北系着围裙,眼底溅出一片飞扬的神采,在白气缭绕的小厨房内挥舞锅铲给他男人烧饭,那模样有种无法形容的潇洒帅气……少棠默默注视小北,嘴里咂摸那滋味,眼前这活泼洒脱的帅儿子,才是真正的“一口鲜”…… 当晚,少棠吃了特多海鲜。 少棠自己都说,这样吃下去,老子脸上冒青春痘了! 一家人边喝啤酒边吃海货。少棠嘴唇红润,镶着一圈青岛啤酒爽冽润滑的泡沫。少棠眼睛不停地瞟小北,射出的光芒柔和,总好像别有一番暗示…… 晚间,亲戚各回各家,孟小北瞅见少棠拎着红牡丹图案的洗脸盘在屋门口转圈儿。少棠好像喝高了,被轮番灌进啤酒白酒,酒意热度从胃里发散,上头上脸,眼底有一片醉意盎然的血丝,小腿打晃。 孟小北眼角瞟着他小爹,赶忙用毛巾囫囵擦掉脸上浮尘。农村夜晚水管子停水,只能从大水缸里舀存水,他也懒得拾掇,进屋迅速剥掉西装外套,从身后扑到某人身上,抱住腰揉蹭:“少棠……” 他的棠棠脸色红润,面带笑容,被他从后面压着挤着。两人四腿合拢相蹭,一步步从客厅蹭进里屋,像两只张牙舞爪的大马猴。 孟奶奶和她老姐们儿几人在隔壁厢房,掌灯夜聊。耳背的老太太们喧哗的声音盖过村庄夜晚零星的狗吠,天上纵横万点繁星…… 房门锁住一室蒸腾的热浪。少棠和小北脱光衣服叠裸着压在床上,赤裸的皮肤在滚热炕褥上蹭出一股松松软软的舒畅感。他们睡的这条火炕大铺,炕下就是炉膛。床下一角的炕洞通向厨房锅灶,通过灶上柴火烧出的温度烘热炕头。少棠被压在下面,小北觉着他小爹的身体有些发软,原本硬朗纠实的肌肉摸起来滑溜、滚烫,皮肤上微弱的电流都像是某种邀约,那模样太诱惑。 少棠确实喝了不少,眼神沉醉,眼底的漩涡像要把孟小北的魂儿吸进去,小麦色皮肤荡出微微的红色。 孟小北捉着他小爹的嘴唇亲了一会儿,从自己脱掉的仔裤裤腰上抽出皮带。他把少棠两条手臂拉高到头顶,不由分说,用皮带捆了。 少棠睫毛轻抖,眯眼审视:“活腻歪了吧?” 小北说:“嗯,就想痛快死一回。” 少棠竟然也没反抗,眼光富有内涵地斜睨着儿子,嘴角耸出一丝笑意,分明就是放开了坦然接受儿子在他身上胡来。孟小北扑上去啃这人的喉结、锁骨、胸膛,口水丝拉拉杂杂地挂到少棠胸脯上。孟小北吻得认真,深情,含住一侧的乳头。少棠身体猛地往前一弓,被缚的手臂在床褥上摩擦,很享受。少棠被反复吸吮过的乳头裹着一层晶莹透明的唾液,乳晕红肿,乳尖坚硬如豆,在宽阔的胸肌上颤动,像是挑逗,又分明是很渴望小北这样的爱抚。 两人下半身相贴,用粗糙的腿毛互相撩拨,迅速地硬起来。少棠一柱擎天,被孟小北再压上来,敏感的虎头蹭到孟小北小肚子上,抖动着,蹭来蹭去。孟小北低头一看:“你别这么快吧!” 少棠眼底有焦灼的红丝:“你能快点儿么。” 小北:“我还没亲那玩意儿呢,你都要射了!” 少棠:“要不然你躺下,我来,你试试你受得了吗……” 少棠这样说时,墨玉眸子深不见底,不掺一丝杂质,下面那地儿缓缓地在孟小北身上拉出一道透明黏液,那样子十分淫靡,性感……孟小北被勾得神魂颠倒,低头含住对方,表情虔诚,用舌头整根地裹住,含入口腔,卖力吞吐,感受着少棠的腹肌大腿在他眼角处不停战栗! 老夫老夫了,在一起这些年,床上这事好像就从未腻歪过,每一次相拥放纵,都能品味到新鲜的富有激情的体验。少棠如同一头皮毛华丽的雄性豹子,皮肤在昏暗灯下闪烁出一层油亮光泽,汗水滑腻,随着孟小北舔舐的节奏上下起伏。区区一根皮带根本捆不住少棠的手脚,却故意做出被缚的略带屈辱性的姿势任由儿子为所欲为。少棠有力的臂膀在禁锢下绷出修长的肌肉,在几乎要挣脱却最终没有挣脱的临界点上徘徊享受,像一尊被缚的完美的天神…… 孟小北不断亲吻少棠的阳物以及附近三角区域,亲大腿内侧,口水流进茂盛的黑色森林。少棠看起来甚至比他更加兴奋,马口处又流出一波透明液体,快要受不住。孟小北得意地嗤嗤地笑,少棠直勾勾地盯着他:“你看你下面。” 孟小北低头看自己。他的家伙也早就翘起来,湿漉漉地全部流到少棠腿上,一滴也不浪费。 他像个兴奋不已乐此不疲的猴子,在床上颠来倒去。两人以六九式相拥侧卧相互吸吮对方。 孟小北被少棠一含就承受不住几乎就地缴械,赶忙抽出来说“等会儿等会儿!”少棠在他口腔里不停抽插抖动,简直要把粗壮的利器直接捅进他的喉咙,逼得他眼眶含泪。少棠最后一刻在他喉咙里忘情地冲撞,脆弱的皮肤偶尔碰到牙齿,引发了疼痛,混合着强烈的快感,更令人疯狂! 浓郁黏稠的液体在孟小北口里喷发,射出来很多。他吞了一半,吐出一半,手指不忘体贴地帮对方继续撸动。少棠徐徐地射了快有一分钟,瞳仁里的光芒逐渐涣散,眼里泛出点点星光,很满足。 一行精液沿着还没有软掉的阳柱的筋络流下来,流过耻骨附近一大片毛发,悄然流到隐秘处。 少棠两腿豪放地敞开。小北看着对方,下意识地,把吐出来的精液抹到少棠两股之间。 少棠动了一下,眉头微蹙,盯着他。 孟小北突然兴致大发,回身捞起床角的背包,从里面摸出一杆油画笔。 少棠仿佛突然知道他要干什么,低声道:“你那笔以后还能画画吗?” 孟小北摩挲一下柔软的笔毛:“挺高级的一支笔,这杆还是紫貂毛的,可贵了……这笔算是废了,以后专门在你身上用。” 貂毛笔比狼毫猪鬃笔更软,撩过皮肤时产生异样的触感。抹过少棠的龟头处,刚射过的地方太敏感,少棠腹肌不由自主地颤动,下身毛发炸起来。醉酒状态下射精迅速耗掉大部分体力,少棠显得疲倦而放浪,整个人舒展开来,神经松弛,双眼半眯。小北促狭似的用油画笔在对方半勃的器官上画来画去,在龟头顶端打圈、轻戳!少棠被撩得又麻又痒,两条大腿分开着在床褥上蹭动,低声骂他混蛋,要做你就给你老子麻利儿快些! 孟小北附身低头亲了一口,笑嘻嘻地哄着:“少棠,大狼狗来了你要小心了!” 他用笔毛从两人身上蘸了黏腻的东西,抬起少棠一条腿,将精液全部抹到对方后庭处。画笔伸到那最柔嫩的地方,少棠两股的肌肉猛地剧烈收缩,臀部颤动,像是抗拒。少棠身上皮肤骤然发红,隐秘处的褶皱一阵一阵紧缩,再张开来。孟小北用手指给对方扩张,顺势把笔毛缓缓捅进去大约一寸,故意突然快速转动笔杆。笔杆末端仿佛伸出无数根旋转的触手,千头万绪萦萦绕绕,如群蚁啃噬肌肤,毫不体恤地反复刮挠到内壁褶皱。 少棠那一瞬间像被电流击中腹腔,两道股沟痉挛,“啊”地吼了一声,几乎一脚把儿子踹下地。 少棠粗喘:“弄得我痒了。” 小北爬回床上:“马上就不痒了,我给你挠!” 那是大宝贝儿平时画画用的毛笔,对双方有非同一般的意义,那上面还蘸着两个人的那东西……这对于少棠,不仅是生理上,更是心理上情感上排山倒海的冲击,刺激得他浑身血液沸腾……几乎从不脸红的人,这时都脸红了,少棠脖颈和胸口都涨红了,也不知是被酒意催情,还是从内心深处迸发出强烈的羞耻感,男人最隐秘的后庭处酥痒难耐,从内往外引发一阵阵弧圈似的震荡,性欲勃发,却又无从排解。那地方憋闷得难受死了,像被抹了春药进去,酥麻入骨,只能让儿子狠狠地操干他才能舒服。这时孟小北想要在他身上怎么折腾、怎样弄他,他都无法拒绝…… 孟小北凑到少棠耳根处:“大宝宝,我进去给你挠痒痒。” 少棠眼角滑出一道充满情欲的光芒,喘息着骂:“小王八蛋……你小子等着瞧……快点儿进来。” 欲望折磨着两粒乳尖肿胀,透明。 孟小北用蘸了精液的毛笔,故意戳弄他小爹左胸心脏处脆弱的红点,龙飞凤舞地勾勒出八专集腹肌。他笔触所及之处少棠从喉咙里发出兽样的声音,像被戳进心房,胸肌颤动,白灼的精液坠在乳头上。少棠被缚的双手勾夹住儿子的脖子,难以抗拒地捉了嘴接吻,分明是命令他快些动手。孟小北嘴角勾出坏笑,吻着少棠,粗野地说:“小混蛋这就来操你。” 少棠想说,宝贝儿,你爹都受不了了,但是没说出口。 “想让我快做?”孟小北不依不饶,“你喊我老公,我就让你舒服。” 少棠:“臭小子滚。” 小北:“那我真的滚了?” 他假装掉头滚走,迅速就被少棠一只脚勾住腰勾回来。少棠不知什么时候闪电般挣脱皮带,忍无可忍地拽住孟小北,缠在一起…… 孟小北在自己身上也涂了些精液,抬起他小爹的腰,用力挺身而入!进入的瞬间略微艰涩疼痛,少棠“嗯”得一声向后仰去,脖颈上突出道道粗粝的青筋,与喉结一起往复滑动。这就是孟小北所说的“我给你挠”,他粗壮的遍布青筋的阳具捅穿对方肠道,剧烈摩擦产生的疼痛和快感迅速淹没各种异样的酥痒。少棠眼神迅速陷入迷乱,浑身肌肉纠结出华美的图案,两只大手掐住小北的腰,激动地迎合小北在他胯间横冲直撞。 小北先慢悠悠地抽插,再逐渐加快频率。少棠臀部肌肉丰满,屁股又白又紧,夹得他兴奋又舒服,抑制不住地胡乱捣弄起来,故意粗鲁地一下一下捅进对方身体,再缓缓拉出,带出黏润的液体,然后更用力地刺入。也只有少棠这样的男人能让他这样撒野。少棠身体强健,每一处骨骼肌肉都硬朗刚强,两条大腿结实实缠住他,臀肌吞噬般将他的阳物绞进去,简直像要活吃了他!两人都快活得欲仙欲死,就想要这样纠缠着死去,一齐缓缓地升天…… 夜深,隔壁厢房灯火灭掉,整座村落陷入暗夜的寂静。狗都睡熟了,只剩下一对偷情的鸳鸯,欲火焚身。 少棠仿佛还嫌孟小北捅得不够深,用胯部的有力动作回应着拍击,茂密的耻毛互相摩擦。偶尔被击中深处,少棠眼底涣散成一片淋漓水光,动情地拉过孟小北一只手,覆盖住结合处。 少棠被顶得下体坚硬如铁,上半身突然跃起抱住儿子,用赤裸的胸膛互相摩擦,冲撞。孟小北“啊”地叫出来,被他小爹的好屁股夹得,没控制住,热流毫无预料地骤然喷发。他低头看到少棠也射出来,从龟头的隙缝射出汨汨白灼的爱液,喷到他小腹上,很烫。两人在射精的瞬间不断吻着对方,喃喃地说“我爱你,我爱你”…… * 那夜孟小北也记不清究竟做了几次,做到最后都精疲力竭,射不出什么东西。 孟小北侧身从后面抱着他干爹,半软的器官留在对方身体里不出来,像耍赖的小孩。那玩意儿轰轰磨蹭,偶然顶弄到某处,少棠臀部触电般痉挛,射过多次后下身极为敏感,沉沉地哼了一声。 少棠像饱餐后蛰伏瞌睡的豹子,收敛起野性,表情懒洋洋的。 孟小北勒住他小爹的肩膀,迷恋地亲吻。少棠伏在枕头上享受地闭上眼,眼角隐约射出一丝放纵的媚态,脸庞因为过度纵欲哽咽显得俊美……在小北的记忆里,他小爹很少在床上这么服贴,这么“浪”,不停地迎合他。偶尔浪一次,大白屁股操起来那股子美妙爽绝的滋味儿,让他回味无穷,爱得发痴发狂…… 第二天早上两人破天荒地都赖床不起,一直睡到阳光斜照进窗,满床熏蒸着太阳的味道。 孟奶奶也没敲门敲窗户,没理这俩熊货,厨房灶上焐着喷香的棒子面儿饼。 正屋堂上摆放着孟奶奶本家多年前已过世的老太爷牌位,案上供有香烛和瓜果点心。小北少棠立于牌位前,很有默契地,并排给老太爷鞠了三个躬。小北说,这感觉好像咱俩回老家“拜堂”来了,我把你娶进家门了。 少棠管村里亲戚借了一辆摩托,载着小北在附近游荡。 他们开出孟家村,穿过几片农田,驶进一处更繁华富饶的村落。孟小北坐在摩托后座上,瞥见村口也竖一块石碑,上书“霍家营”。 村里家家拥有院落,盖起二层小楼,远处是大片黑黝黝的田垄,果园里树木密集。半山腰雪地里,绿油油的荠菜嫩苗破土而出。 贺少棠骑摩托在村里转了很久,兜里还揣一把糖,时常需要停下来,给堵在车前的孩子们发糖才被允许通过。 他们绕过村尾一家最大的院落,瞅见一个穿棉服和军绿色长裤的大男孩,单肩背了个挖野菜的小筐,走上山间的小路。 男孩也有十五六岁模样,应该已经念高中了,身形挺拔,眉骨硬朗,两道漆黑的浓眉让脸庞显出几分英武气概。男孩神情肃穆,沉默,独自沿小道上山,孤单的身影在洁白雪地里拉出一道修长的影子,阳光正好。 孟小北从少棠身后探个头:“你是要找他?那男孩是谁?” 他没等到少棠回答,突然就明白,那男孩是谁。他以前在玉泉路大院里见过,那个追随在楚家少爷身后、端着冲锋枪威武地喊杀的男孩! 少棠在背后喊了一声:“嗳!” 少年下意识回过头,看他们的眼神淡漠,没什么表情,以为他俩是外乡人要问路。 少棠喊完人又发觉不知道说什么,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帮楚珣把那封信直接带过来。他心里很确定,他小舅绝不会允许楚二少那封情书顺利寄出。那些信恐怕早被挫骨扬灰,永不见天日。 少年变过声,嗓音粗哑:“你们赶剩么的?” 少年迟疑,孟小北探头说:“我们挖荠菜来的!不知道上哪去挖,你能给我们带个路吗!” 少年冷冷地说:“挖荠菜不到恁自个儿村里挖?挖俺们村的菜?” 孟小北:“……我们北京来的。” 少年微微一愣,没有说话。 霍家二少的头发剃成短寸,一手拎挖菜的小铲子,腰杆挺直,身影在山腰一片洁白荒凉的天地间显得清冷,眼底墨黑,不透光泽。 霍小二指引他们去挖今年新长出的荠菜芽。三人一起默默挖了半筐,最后被孟小北很不讲理地卷走一大半。 孟小北把鲜荠菜用保鲜袋细细致致包好,准备送人。少棠明白小北那一丁点多愁善感的小心思——他们第二天就要回北京去。 村头独自行走的黑发少年,迎着夕阳,神情落寞,背影镶一道模糊的金边。眼前道路的尽头浓雾缭绕,路途遥远命运未卜,那时还不知道今生今世一颗心归于何处。 少棠和小北站在村头大槐树下,遥望夕阳下徘徊的人影,心底惆怅。 少棠拉起小北的手,给儿子系上围巾。两人并肩走在故乡路上,一双影子在夕阳下朔风中慢慢重合在一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