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言 作者:年小初   《唯言》是黎唯哲和庄景玉的故事,现在想的设定是暴躁霸道别扭攻X沈默木讷死心眼受……呃……希望小初以後不会写崩……握拳!   因为古文写得心力交瘁,太想温馨一把了,所以这个故事不会大虐,而且虐点基本都是在小攻黎唯哲身上……嗯,估计连带著会狠狠虐下配角林烟……呃,貌似这孩子从流尽年光就开始一直被虐啊,虎摸一下,坚持啊小烟烟,写完唯言就来让你和夏昭时修成正果……!   取名《唯言》的原因,当然不是黎“唯”哲和顾谨“言”……汗……(俺死党以为的,差点儿没窘死我……)。而是因为小景玉沈默嘛,是个不大爱说话的主儿,所以我们的黎唯哲小攻就用自己别扭的,强烈的,却又不是温柔的,一点一点把他融化,最终让他愿意开口,让他言语了~~~~(好像……其实还是蛮勉强,亲们意会就好……擦汗)   小初自己在构思的时候就很萌这个设定和一些想到的情节。写文是分享,也是让自己开心,所以剧情可能会显得有些夸张啊,狗血啊,失真啊,梦幻啊……之类。哎,既然是写文嘛,只要不太离谱,小初还是愿意不那麽现实,活在幻想里一点的。而《唯言》里除了主CP外,其他众人既吵闹又可爱,有点真实,但又比真实美好的多的幸福生活,也是小初一直渴望的。(好吧,小初承认这段时间看少女漫看得太多……有点受影响……= =)   於是,既然这篇文是想要大家看得开心,自己也写得开心,所以什麽深度,什麽揭露,什麽社会黑暗,就统统退散远点吧~~~!   最後,希望《唯言》会是一个温暖的──既能温暖大家,也能温暖小初自己的故事。   鞠躬,谢谢亲们~~   第一章   庄景玉刚一走出寝室,魏嘉就忍不住“靠”了声。   “天哪我真的受不了了!那家夥还算是个人吗?!他到底还要刻苦到什麽程度才肯罢休啊?”   唐汉一边目不转睛地盯著屏幕玩儿dota,一边悠悠闲劝:“看开点儿兄弟,你也是从高三读过来的,这种学习狂人早该习惯了不是。”   魏嘉沈默了一会儿。   “……我还真没读过几天高三,我是被保送来的。”   唐汉愣了一下,然後笑著骂了一句“操”。   魏嘉再看看电脑,发觉满屏幕的微薄消息除了明星花边,就是早不知道已经过时几百年的冷笑话,实在是无聊到令人发指,便干脆啪一声合上了他那颜色骚包的Toshiba。   “真无聊啊……要不我也学庄景玉泡图书馆去?”   唐汉正砍怪砍得high没空理他,倒是周云飞很仗义地接过话来:“你要是敢学庄景玉那种变态,居然在充满情调的大周五晚上跑去图书馆上自习……魏嘉,我一定鄙视你一辈子。”   “……”魏嘉无语。一个打游戏,一个刷微薄,一个逛交友论坛……这莫非就是充满情调的星期五之夜?   “我靠!周云飞你这家夥,自己不做作业也看不得别人做作业……什麽是损友,说得就是你这种家夥吧!”   这时一直专心打游戏的唐汉突然冒了句:“不是损友。”   “哈?”   唐汉雷人一笑,媚眼飞来,轻吐下文:“你们是一对好基友。“   …………   “唐汉你醒悟得太晚了。”这是周云飞说的。   “如果你不介意,其实我们马上就可以3个P。”这是魏嘉说的。   唐汉一听,立刻摘掉耳机从椅子上跳起来拉开外套拉链儿,满脸的视死如归:“来吧!”   “那美人儿我可就不客气啦!”   “我要在上面。”   “放屁!老子的菊花岂是尔等鼠辈可以觊觎的!?”   “哈哈哈哈!”   ──这是一个充满三俗但却异常和谐的,普通大学男生寝室。   在没有庄景玉的情况下。   D城是一个彻底商业化的城市,其繁华成都令人咋舌。与之相比,它在文化教育方面虽然稍显薄弱,不过有一个Z大在这里,倒也足以撑起一方台面了。   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话──Z大无穷人。这并不是说Z大是什麽贵族学府,只收有钱人之类的,而是因为Z大身处D市,过於昂贵的物价和奢华的生活方式,让很多父母在帮孩子参考志愿的时候,不得不因为沈重的经济负荷而忍痛舍弃它。   因此Z大有将近百分之七十的学生都来自於本市,而剩下的百分之三十,也都几乎全部来自於同样属於一线城市的S市和C市。   这是一个随便聚聚餐,最後就算AA也都要付个四位数上下的金钱之城,家境稍微次一点的孩子,真是连想都不敢想。   在这种情况下,最获益的当然是Z大。因为本身水平高就足够高,所以收进来的学生成绩好那自是不必说了,又加上沾了D市的光,学生们的家庭条件也都颇为优越,实在是既得名又得利,里外便宜全都占尽了。   庄景玉他们寝室四人在Z大主修水利工程──Z大最牛逼的专业之一。只不过照刚才的情况看来,真正认真在学这个的,恐怕就只有庄景玉一人而已。   在他们四个人当中,魏嘉和周云飞是本市人,唐汉来自C市,庄景玉来自S市。按理说个个都是从大城市来的主儿,又都各凭本事考上了Z大,家境相若智商相近,应该很快就能打成一片的。哪知道就是有人这麽不解风情,上课听讲下课做题,周末还要上自习……每天独来独往,背著书包过著图书馆教室寝室食堂四点一线的单调生活,整个儿一来读高四高五的。   那就是庄景玉迄今为止的全部大学生活,虽然只有短短两个月光景,他自己都还没有嫌腻呢,但是寝室另外三个已经俨然要被他给弄抓狂了。   其实他们对庄景玉这个人倒是没什麽意见,毕竟庄景玉在生活方面实在是一个令人无可挑剔的好室友。他爱干净,从来不像别的男生一样,把袜子堆到十几双没得换的时候再洗;他体贴人,尽管每个周末都要起大早去图书馆上自习,但是每次下床洗漱收拾,他却从来没有吵醒过刚刚结束通宵才入睡的他们;他还很热心,学校统一收被单机洗的时候,他们三个大老爷们儿懒得换,结果玩儿了一下午回来,竟发现庄景玉已经给他们仨全都打理好了。   当时三个人皆是一副错愕万分的表情。後来有次庄景玉不在,唐汉枕著新被单,忍不住冒了句:“老子活了十八年,第一次遇上活雷锋。”   魏嘉和周云飞对这句话深表赞同。   後来相处得越久,他们就越清楚,庄景玉实在是一个好人,只是他未免好得太,太,太古板,甚至是古板得迂腐了。比如无论他平时怎样任取任求,但是他绝对不会答应帮忙写作业,帮忙答到,帮忙作弊──这些在大学生眼中完全无伤大雅,根本普通至极的小事情。   似乎那些早已被人们忘却和抛弃的品质,在他心里,仍然有被坚持的价值。   这种人注定不会有太好的人缘,不会有光鲜的前途,更不会有广阔的社交关系;他们注定徘徊在社会的边缘,如果不做出妥协和改变,那麽就永远别想进入金碧辉煌的核心圈。   但是他们仍然可以为自己感到骄傲。   他们是失败者。最成功的那一种。   魏嘉唐汉周云飞当然不会是这样的人,并且他们自己也很清楚,他们永远,也成为不了那样的人。然而这却并不妨碍他们,在相处的过程中逐渐培养出来的,对於庄景玉的服气和赞叹。   就像唐汉说的那样,他们活了十八年,第一次愿意相信,雷锋真的存在过,并且以後,也还会有。   只是……   妈的!那家夥真的太刻苦!给他们的压力太大了啊!   魏嘉关了电脑无所事事,干脆把椅子拉到寝室中央翘著腿儿坐下,一边啃苹果一边和唐汉周云飞闲磕。   “哎,你们说说啊,庄景玉他刻苦也就算了,可是他干嘛非得把自己逼那麽穷酸呢?唔……”魏嘉咽了一口果肉,掰起手指头数,“只吃食堂,从来不下馆子,衣服换来换去永远只有那麽几套,两天就要洗一次他也不嫌烦!甚至只为了十块钱的差价,他还要专门走远路跑去校外买水果……咳咳,我想不通想不通啊,他至於麽至於麽!?”   没人理他。   魏嘉也不觉得尴尬,想了想,然後说出了一个相当雷人的可能性:“嗯……都说越有钱的人外表看起来越是朴素,难道……我们遇到了一个超级富豪?”   周云飞闲出空当白了魏嘉一眼儿:“做梦吧你!别迷信超级富豪,那种家庭复杂得很,可能生出来像庄景玉这种老实巴交的家夥吗。”   魏嘉皱眉:“可是开学的时候我看见过他哥哥……分明就是一副豪门贵公子的模样啊。”   周云飞和唐汉顿时都愣住了。   唐汉随手灭了几个怪然後扔掉鼠标,一脸惊奇地转过头:“啥?庄景玉还有个哥?”   周云飞也把椅子往外挪了一点儿,看样子是没兴趣再交友了。因为他现在更想交的友,已经变成了庄景玉那个横空出世的哥哥。   “来来来,仔细跟我们说说。他哥……真的长得很豪门吗?”   魏嘉有点儿无语。   “……喂喂,你们两个,麻烦解释一下,这两双狼一样的眼光是怎麽回事儿啊……”   唐汉怒:“哎呀别磨磨蹭蹭的了,快说快说,哥等著呢,等得心慌!”   “你急什麽呀!让我想想!”魏嘉扬手向後一扔,苹果核便在半空划过一道漂亮的抛物线,沈沈坠入了垃圾桶。   魏嘉撑著下巴仔细回忆起来,“嗯……其实我也不确信那是不是庄景玉的哥哥啦,因为他们俩长得实在是不像啊。”   “哈!难道是同父异母?或者是同母异父?嗯,没错没错,这背後一定有一个关於豪门家族上一代恩怨情仇的感人故事,本是真心相爱,奈何家境悬殊,然後虐恋情深,最後惨遭分离,结局催人泪下……”   “唐汉你闭嘴!”   “唐汉你闭嘴!”   周云飞一手捂住唐汉的大嘴巴,甩个眼神儿过去,朝魏嘉示意:“你快讲,别管这个妄想狂。”   魏嘉抬手做了个“yes sir”的姿势,狠狠瞪了一眼满不服气的唐汉,揉揉太阳穴,一脸沈思地继续道:“其实後来的事情我也讲不出个什麽来了……那个人最多只在寝室里呆了半个小时,然後就和庄景玉出去了,最後是庄景玉一个人回来的,我当然也就再没见过他了呗。”   周云飞摸著下巴,一脸琢磨的表情,沈思道:“嗯……那你说说他的模样儿呢?什麽叫特别豪门公子哥儿的长相?我还真想见识见识。”   “哎呀,你傻啊!就是说长得很好看嘛……那五官简直是秒杀庄景玉啊!穿衣服也特别!特别!特别!有品味!哎,这就不是只比庄景高出几个档次的问题了,而是根本就不在同一个讨论范围之内!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呐!”   魏嘉越说越兴奋,眉飞色舞地,差点儿就要手舞足蹈了:“你是没看到他的真人所以想象不出来哦,他整个人站在那儿,笔直笔直的,就像一棵树似的……双手插在裤兜里,就算什麽都不做,也都显得超级有范儿,超级有气场的诶!哎你是知道的,我本来最讨厌插裤兜的男人了,总觉得他们特别耍帅装酷,可是那个人做出这个动作来啊,可真是大大不一样呢!”   魏嘉说得很high,不过周云飞的表情始终没什麽变化。呃……不对,怎麽看起来,那脸色好像有越来越黑的趋势呢……   眼看没什麽观众欣赏,魏嘉说到後来也有点儿继续不下去了。他讪讪地停下来,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後脑勺,一脸郁闷地说:“你干嘛呀,是你主动要问的诶,怎麽我说了,你又不给好脸色看的……”   周云飞盯著了魏嘉瞧了一会儿,那古怪的眼神直把魏嘉盯得发毛。终於在魏嘉就快要受不了的时候,周云飞移开眼神,轻飘飘扔出一句:“好吧,你说了大半天,於是那个人,到底是什麽长相,什麽穿衣风格,什麽气场?”   魏嘉一愣,眨巴眨巴眼,结巴道:“就是……就是……哎呀我说的是气质,气质!你懂不懂?”   周云飞嗤笑了声:“我的确不懂……还气质?看你恼羞成怒了吧。算了算了,你形容不来就赶紧拉倒吧,大家都是工科生,我们不会笑话你的语文水平的。”   “我……我哪里有恼羞成怒了?”魏嘉瞪圆眼睛,脸红脖子粗地据理力争著。   周云飞笑了笑,声音挺轻:“白痴,你每次说不过的时候就开始鼓腮帮,挥胳膊,激动得要死。这麽明显的事实,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麽傻,没发现的吗。“   “我哪有……诶?呃……”魏嘉窘窘地收回胳膊,摸摸鼻子,甕声甕气地“……好吧,勉强算你说对了。”   他耸耷著脑袋,顿了顿,声音更闷了“什麽嘛,我就是想和你们分享一下帅哥嘛……结果怎麽又说我……”   那副委屈的表情看起来像极了一只……失眠的树袋熊。周云飞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摸一摸,这麽可爱的小物种。   唐汉一把扯开周云飞的手,眼珠子转了几转,问得一针见血:“喂,魏嘉,那你的意思是说,那个人送庄景玉来Z大报道,结果拿表填表领东西铺床单挂蚊帐这些事情……他连个屁都没帮,都是庄景玉一个人做的?”   魏嘉显得很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所以说是一派豪门贵公子的气场啊!诶你这副表情,鄙视谁呢在?你是没见到过他的真人,那个人长得真不像是个做事儿的。不怪他不怪他,庄景玉站在他旁边,纯粹就是一体力工嘛。”   周云飞打了个呵欠,开始有些意兴阑珊了:“拜托,结果说了半天,我们还是不知道那个所谓的豪门贵公子,到底是不是庄景玉他哥嘛。”   “行了行了,既然都这麽好奇,那我们待会儿就直接问一问庄景玉他本人嘛,呃……”唐汉说到这里哽了一下,神情忽然变得苦恼,“晕!我傻了!怎麽突然忘了庄景玉他……”   另外两个人均露出一副“总算你小子没傻透,还剩了点儿悟性”的鄙视表情。   周云飞一脸算计地说:“行啊,那你去问吧。我给你把要求放低点儿,也不指望庄景玉能老实回答出个什麽了,你只要能把那小子问得发出个声儿──随便啥声儿都好,哪怕是呃一声,吱一声,咳一声……勉强也行!──那我就服了你。”   魏嘉听得嘿嘿一笑,两眼放光地在一旁煽风点火:“哈哈!真没看出来啊,周云飞你实在是太腹黑啦!这样一来唐汉不就输定了吗。”   唐汉无语:“……喂!们这对狼狈为奸的奸夫淫夫竟然算计我……不是说好了咱仨是好基友的吗!?你们俩闹双飞是咋回事儿啊!对不对得起老子啊!”   “……喂,你入戏太深了吧。”   “……对不起啊唐汉,我老妈还等著抱孙子的……”   “……你们都给老子滚!!!”   ──他们现在讨论的,是庄景玉除了像机器狂一样学习,和像修道士一样生活之外,第三个,也是最最令人抓狂的地方。   庄景玉不是哑巴,可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他几乎不会主动开口讲话。   就算是被人问到什麽,他的回答也始终惜字如金。好像只要多说一个字,喉咙就会疼似的。   这当然算不上什麽大毛病,只是未免有些……影响团结。试想一个本可以四人共和谐的温馨寝室,却因为一个庄景玉而被弄得要闹不敢闹,要静不愿静──谁都不开心。   唐汉性子躁,有次被逼急了曾当著庄景玉的面大声爆了句粗口:“我操!这是大学!你他妈在玩儿cosplay吗?还真当自己是动画片儿里冷漠清高的男主角啊?“   那时候刚开学不过两个星期,庄景玉的好还没有机会体现出来,他们三人对这个阴气沈沈的室友怨气渐深,微词颇多,因此当唐汉踢凳子骂人的时候,魏嘉和周云飞都不说话,只是极有默契地旁观著。   庄景玉先是呆住了,随即脸色渐渐涨得通红。他神情尴尬,喉结一上一下地吞咽著,唇齿间偶有碎音泄出,像是马上就能突破障碍,说出话来。   “……对、对不起。”   然而很遗憾,除了这句细若蚊蝇的小声低语之外,庄景玉仍然固执地坚守著那一份专属於庄他的沈默,不愿开口。   这种感觉就像是狠狠一记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让三个人都郁闷无比。   後来周云飞对庄景玉的说话模式做了一个经典评述:“庄景玉就像是青蛙癞蛤蟆,你不动他也不动,并且你千万别试图和他比拼,因为他绝对比你有耐性;你只有在背後戳他抽他刺激他一下,他才会勉强往前跳一步,叫一声呱。”   没有人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只能猜测,每个人都有一些不愿为人所知的东西,所采取的保护方法多种多样,只不过他的尤为特别而已。   他选择无声,用沈默,为自己筑起一座池城。   魏嘉他们三人对於庄景玉这份安静寡言的印象,起始於刚开学全部寝室成员来齐之後,人人都逃不掉的一段自我介绍。   那时他是最後一个开口的。比起魏嘉自告奋勇要当D市导游的热情好客,和唐汉吹得天花乱坠的多年游戏心得,以及周云飞无比猥琐的交友论坛共享来说,庄景玉那一份本应该属於压轴大戏的自我介绍,就简直寒酸得令人发指了。   他一共只说了两句话,九个字。   “我叫庄景玉,来自S市。”   三个人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下文,全都面面相觑。   当时只以为他是内向。毕竟庄景玉长得就是一副乖乖好学生的模样,眉目间既老实又稚嫩,看起来特别单纯。哪知道後来的他根本就是变本加厉,尤其在国庆假期回了一趟家之後,最开始勉强还算有点儿的青春朝气竟然全都不见,整个人看起来就好像生了大病了一场似的,日渐单薄,愈显苍白。   作为上次爆粗口的弥补,唐汉也问过他是不是家里出了什麽事儿,然而得到的回答只是一个空洞茫然的表情,和一阵若有若无的摇头。   摆明了是不愿意说。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下,饶是他们三个,却也毫无办法,束手无策了。   只是大家毕竟是室友,而庄景玉的为人又实在是太好,要他们三个眼睁睁地瞧著这人以肉眼看得见的神速日夜消瘦下去,心里虽然说不上万分焦急,但也决不会舒服就是了。   魏嘉抬手看了看表,站起身拖凳子:“咱散了吧,他应该要回来了。”   图书馆是九点半闭馆。果然,在将近十点的时候,寝室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是庄景玉回来了。   第二章   庄景玉走进寝室的时候,那三人早已回归原位,各干各的了。砍怪的仍然在砍怪,交友的仍然在交友,只有魏嘉,因为关了电脑无所事事,所以端著水杯去了阳台的洗漱池。   尽管他们都知道庄景玉不会回应他们,但习惯使然,唐汉和周云飞还是分别给他打了声招呼。   “嗨。”   “回来啦。”   庄景玉点点头,露出一个不甚明显,但仍然充满感激的细微笑容。   他其实真的,真的,是一个温暖,并且也理应得到温暖的孩子。却是因为什麽,将他逼得宁愿与孤单常伴。   周云飞没带耳机,很快听到从大门处传来的,滴滴答答的流水声。他扭头一看,立刻皱起眉:“外面下雨了?你一路淋回来的?”   庄景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魏嘉慢悠悠地从洗漱池边晃了回来,大叫道:“哇,外面好大的雨啊,真是冻死我了……诶?庄景玉你回来啦?”   庄景玉这时正拿著干毛巾擦头发,听见魏嘉的问话,只是闭上眼睛含糊地唔了声全当回答。   周云飞坐在一旁凉凉开口:“是啊,还顺便一路洗了个澡呢。“   庄景玉一听脸颊登时涨得通红,手上的动作也渐渐慢了下来,好像不确信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擦下去似的。那副模样,很有几分不知所措的仓皇与可爱。   魏嘉看他半晌,挠挠头,略显无奈:“喂……上回不就和你说过了麽,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况,你就打个电话回来给我们知会一声儿,我们肯定会给你送伞去的啊!”他说到後来语气也有些气急败坏,“难道在你心中我们就是这样一群不顾室友死活的烂人吗!”   庄景玉安静地听完,僵硬地抿抿唇,却仍旧沈默无声地擦著。   周云飞扯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抖了一下,声音渐冷:“算了吧,兴许人家自以为是金刚铁打的身子,再怎麽淋雨也不会生病呢。”   庄景玉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眼睛也垂得越来越低。他知道周云飞这是在讽刺他上一次,同样是个下大雨的天,然而他却宁愿一个人淋回来也不肯打电话叫他们送伞,後来因此大病一场的事情。但是庄景玉并不打算解释,其实那一次,他是故意的。   因为那一天,他发现自己丢失了生命里,那个最最重要的人。或许淋一淋雨,会让他清醒──大概他天生,就不是个能留住东西的窝囊人。   “……妈的,庄景玉你别太得瑟了!”不知何时唐汉已经关掉页面摘下耳机,!一脚踹在柜子上,声音沈得发闷。   “你别他妈以为是我们在求著想要关心你!搞清楚我们不是在讨好你!”   “喂……”魏嘉和周云飞都对唐汉这个暴躁别扭的性子很是无语,不是讨好是真的,但是不想关心……   唐汉,真没看出来你竟然是别扭一枚──两人心道。   然而庄景玉并不知道。   寝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听得见从他的头发,衣服,还有鞋裤上,慢慢聚结流下的水滴声。庄景玉的脸已经红透了,像是被煮熟的龙虾,马上就要滴出血来。   忽然他们三个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再做声,因为他们知道,这是庄景玉,在努力准备开口了。   果然,又过了很久很久,房间里才终於响起一个吞吐结巴,并且微弱难闻的声音:“对……对不……起……”   ……哎。   魏嘉唐汉周云飞三人相视片刻,面面相觑,皆感无语。这个庄景玉,即便如此也只不过说了一句对不起。看来要他多说点儿话,当真是要比登天还难……上千百倍!   “我靠,庄景玉你就不能……”   眼看唐汉又要发飙,周云飞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生什麽气啊,”说完转头看向低眉垂眼,指节发白青筋突出,正使劲儿绞动著手中毛巾的庄景玉,深深叹口气,说:“你先去洗澡吧,这麽冷的天有淋了雨,小心感冒了。”   庄景玉半天没有动,直到魏嘉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把,这才弱弱嚅了句:“谢……谢谢。”声音又细又小,脸色由红转白,湿漉漉的黑发顺从地贴在瓷玉般苍白的额头上,因为好长时间没有剪,所以有几缕发尖落入眼睛,和漆黑的瞳眸纠缠在一起,闪烁出同样湿润柔软的水光。   一瞬间谁都不愿再苛责他什麽,因为实在忍不下心。   唐汉用鼻孔恨恨哼了两声,烦躁地摆摆手,粗声粗气地说“算了算了,大周末的老子懒得和你吵,赶快洗你的澡去,”收声几秒瞧见庄景玉还傻乎乎呆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胸口里的怒火又嗖嗖嗖窜高了好几丈,怒道,“我说你怎麽还不去啊!非要当青蛙癞蛤蟆,让我戳你一下才肯动啊!我警告你,你这次要是又病了,那最好给我趁早搬出去,免得传染给我们这些无辜群众!”   一通怒火发泄完,魏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周云飞叹气,庄景玉茫然。   等到庄景玉进了浴室,魏嘉一把勾过唐汉的肩膀,朝他挤眉弄眼地笑:“嘿嘿,说你别扭没想到你这小子还真是别扭!关心人家就直说嘛,拐弯儿抹角的,很值得玩味让人多想哦!嘿嘿老实交代,你不是真想和那傻小子搅基吧?“   唐汉窘得一口气儿差点儿没上来,大大白了魏嘉一眼,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妈当老子正在追的女人是空气啊!”   诶?啊……对了对了,差点儿忘了。魏嘉拍拍脑袋,猛然想起确实是有这麽一桩事儿。   那女生名叫韩莹月,和他们一级,在经济学院学国贸。唐汉和她是通过玩儿网游认识的,後来兴致来了也偶尔各自拉人,在网上一起玩玩儿麻将,三国杀,或者梭哈,德州扑克什麽的。总而言之是古今中外无所不包。用唐汉自己的话来说是:“爽!好久没遇到过这麽带劲儿的女人了!”当时周云飞很好奇地问了句:“听你的意思……难道你以前还遇到过更带劲儿的?”对此唐汉的回答是,在他读幼儿园的时候,一女娃娃想吃肉想疯了,非张牙舞爪地和他抢丸子吃。无独有偶,後来唐汉和韩莹月见了面,聊了天,熟起来……小说情节就在这时候奇迹般地发生了──这个名字听起来文静典雅,模样看起来娇柔脆弱的小淑女韩莹月,竟然赫然便是令唐汉至今念念不敢忘的抢肉女!   这果真是……艺术永远来源於生活,而生活实在远高於艺术。   於是,有了这等奇遇在手,就算韩莹月和唐汉再怎麽否认,各自的哥们儿和姐们儿也都默认他们是一对儿了──不然真是浪费天意!   唐汉想了想忽然说:“对了,韩莹月明儿要去图书馆,要不……干脆咱哥几个也一起去吧。”说著便伸出两根手指,从铺满灰尘的书架里拈出一本几近崭新的砖头书,神情异常痛苦,“靠……开学这麽久,这本书老子连半页都没有看完过。”   这一次魏嘉和周云飞同时很难得地没有吐槽,两人二话没说,也都各自拿出自己的书摆在一起摊开。三本血淋淋的空白汇成一片,那震撼感还真是不是盖的。……啥也别说了,自习才是王道。   於是等到庄景玉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一抬头便看见三位室友头缠白布上书奋斗,一脸坚决满腔热血,一副即将出征打鬼子的壮烈之态。   “明天早上叫我们起床。”   “……”嗯?   “我们也要去图书馆!”   “……”呃,那至於这麽苦大仇深麽……   不过室友们好歹知道上进了,庄景玉还是很开心的。他本来早就想要劝劝他们,只是自从那个人消失,说话对於他,好像已经是一种奢侈。   他变了,被迫地。黎唯哲给予他的污蔑和耻辱,让他看清世界;而楚回留给他的骗局和真相,则令他看透人心。   他忘不了从楚回的手机里,传来重复无数遍的“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那个温柔甜美的女音;忘不了程诺微微讶异的一句“诶?楚回没告诉你吗?他老早就退房了呀”;更忘不了,当他看见自己账户里多出来的,那一笔即便轮到下下选辈子他也绝对花不完的巨款时,瞬间将他吞没灭顶的绝望心情。   他根本不需要那麽多的钱,他甚至也不强求楚回留在自己身边。事实上对於感情,他最最膨胀的野心,也只不过是希望那个人,可以一直站在他能看得见的地方。   只要眼睛里有他的影子,就好像全身都是力量。   然而就这麽一点野心,但那毕竟还是野心;就这麽一点奢望,但那毕竟还是奢望。楚回是谁也留不住的,可是他选择将影子,永远刻在另一个人的眼底。   那不是他。   庄景玉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日夜折磨,终於再也说不出话。   这世界谎言太多,而他只有一颗真心。   无论周末还是平时,庄景玉的闹锺始终都定在早上六点。这个时间起床对他来说非常容易,毕竟在高中以前,在他还没有去到S市而只是住在小县城里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要四五点爬起来烧菜做饭。日积月累,他习惯了。   他总是很容易就习惯;习惯一些事,也习惯一些人。   然後就很难改掉。   庄景玉连叫了那三人好几声,但他们一向懒散惯了,再加上现在天气又冷,尽管昨晚把话说得慷慨激昂信誓旦旦,然而临到最後关头,所有人唯一的反应也只不过是翻身蒙了蒙被子,嘴里口齿不清地嘟囔著:“再……再让我睡一会儿,两分锺,马上就起……”   …………   汗。庄景玉虽然老实,但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两分锺什麽的……那只是虚数,当不了真的。   果然,最後等他洗漱收拾完毕,却见那三人仍然沈沦在无限循环的两分锺里时,他摇著头叹了口气,找出纸笔来给他们留了言,说是会给他们在图书馆三楼,靠近M那一架书的旁边占位子。   吃完早饭,庄景玉按照平日计划,先跑去图书馆後面的小草坪上读了英语。直到开馆时间已经过了十多分锺,他才刚刚绕到正门口。不过现在期中刚过,来自习的人简直不够看,倒也无需著急。   庄景玉刷了卡,低著头默默冥想今天要完成的任务,慢悠悠晃进了馆里。   事实证明,任何事情你只要做进去了,就不会嫌时间过得太慢。十一点的时候,庄景玉正画图画得专心,突然手机一震,差点儿把他吓得连画笔都掉了。   竟然有三条短信。   【我们马上就来。】──嗯,这一条很正经,是周云飞发来的。   【我们起来了……咳咳,你小子别在心里偷笑我们!忘、忘记我们昨晚说过的话!】──嗯,这一条很别扭,是唐汉发来的。   【囧……我们错了,我们真的错了……呜呜呜……啊对了!你要不要吃午饭?听说食堂最新出的小蛋糕不错,我给你带点儿来吧!不要拒绝我哦。】──嗯,这一条很卖萌,毫无疑问……是魏嘉发来的。   庄景玉想了想,放下笔,开始很努力地回短信。虽然动作有些笨拙,但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却又显得特别可爱。   他做每一件事情,总是认真。   况且他还感动。他对电子产品一向不大熟悉,一直以来,电脑之於他只有一个功能,那就是画图;而手机之於他也只有一个功能,那就是打电话。後来是唐汉实在看不过他老跑图书馆去借书,但却又经常借不到书的惨状,这才给他下了个熊猫看书安装在手机里,告诉他可以从网上下载电子书来看的方法。   甚至就连发短信,也都是上了大学以後,周云飞教会他的……   庄景玉记得,当他手足无措地捧著自己手机,满脸通红地问出“短信?那、那要怎麽发?”的时候,他们三个人的眼神瞬间直嗖嗖射在自己身上,惊悚得简直不像是在看人,而是在看怪物。   可是现在,他们明明知道自己回短信的速度会有多慢,但他们却仍然考虑到了自己不大说话的怪毛病,耐心选择了体谅和等待。   於是每一条,庄景玉都回得倍觉愧疚,感激满怀。   魏嘉所谓的,“不容拒绝的小蛋糕”,到底还是被拒绝了。不过不是被庄景玉,而是被唐汉。他说今天毕竟是周末,咱们叫上韩莹月,干脆一起下馆子吃个午饭吧。   周云飞和魏嘉都取笑说这是带媳妇儿见家长了。   唐汉立刻炸毛:“家长个屁!你们俩这是搅基搅上瘾儿了是吧!?我警告你们啊,你们俩要是再不分场合地搅基,信不信老子去告你们败坏校容影响风气!”   然後周云飞幽幽地说:“去吧,反正这校容也已经够丑了。”   再然後魏嘉凉凉地说:“去吧,难道这风气还不够烂的吗。“   唐汉:“……”   几个人约好十一点半在图书馆对面的小广场集合。韩莹月先几分锺跑出来,周云飞和魏嘉见状,虽然都在心里开玩笑说,这麽等不及想见你家老公啊……但鉴於这毕竟是三人第一次见面,而对方又是个女孩子,所以这种略显轻薄的话,在没有彻底熟悉起来之前,还是不大好说出口。   “嗨,你们好啊。”   韩莹月的声音,他们曾经从她和唐汉的语音对话里听到过,和现实没什麽差别,的确是清脆可爱的女孩子腔调。不过她的模样……倒著实令两人大吃了一惊。   在他们的想象当中,像韩莹月这样强悍无敌的女生(无论是在智商还是在性格,无论是在游戏还是在……咳咳,抢肉上),仅从外表来看,就应该是气场全开气势摄人的那一种,比如海拔高挑,身材火爆,五官性感……这一类,一看就让人惊心动魄,忍不住脚软的冷酷女杀手形象。   哪知道……   “喂,你们这是什麽表情?觉得我的长相辜负了你们的期望吗?”韩莹月果真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孩子,她站在魏嘉周云飞面前,瞅瞅他们的脸,发现他们面有豫色,便主动开口问道,“你们之前……到底是把我想成了恐龙丑八怪,还是把我想成了超级大美女啊。落差很大?”   魏嘉和周云飞同时摸摸鼻子,心中默念:是想成了超级大美女啊……   倒不是说韩莹月和“超级大美女”相差甚大。事实上韩莹月完全当得起美女二字,但是她并非“超级大美女”,而只是一位,漂亮可爱的,“娇俏小美人儿”。   这个“大”与“小”,同相貌没什麽关系,主要是因为五官和海拔。没办法,她整个人看起来,给人的第一印象就只有一个字:小。   脸是瓜子型,可是只有巴掌般大。俏挺的鼻梁上黑框眼镜一戴,就已经占据了整整大半张。眼睛细细弯弯,鼻子小巧秀气,就连嘴巴也是典型的樱桃小嘴。再加上皮肤颇白,又留了个浅亚麻色的梨花头……总而言之,他们自作多情地把韩莹月想象成了冷酷御姐,然而事实给了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人家分明就是可爱萝莉啊!   再说海拔。唐汉他们寝室的身高算是很接近的,唐汉最高186,周云飞184,庄景玉虽然瘦,但个子倒很高,有183左右,魏嘉稍微矮一点,但也在181上下。而韩莹月,则只堪堪和唐汉的胸口齐平,活生生矮了她家男人三十多厘米……   魏嘉和周云飞打量了他二人几眼,心中所想都很不厚道。魏嘉的心理稍微那麽健康一点点,想的只不过是:以後接吻要怎麽办呢?然而周云飞想的就有些限制级了:唐汉这麽一大老爷们儿,以後干那事儿,会不会把人家小姑娘给活活压死……   韩莹月见周云飞和魏嘉一直用著某种……好像有些猥琐,但又像是幸灾乐祸的眼光紧盯著自己久久不说话,这下饶是她怎麽再冰雪聪明,却也决计猜不出他们此刻心中所想了。   毕竟是女孩子,在再被这两双目光给紧盯著瞅了半分锺以後,韩莹月终於觉得有些窘了……   “喂喂,”她伸手拉拉唐汉的衣袖,神情略有不满,“你这两个室友平时都是怎麽和你形容我的?你看他们现在,好像都给吓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哦天哪!我的真人和他们的想象,出入到底是有多大啊?他们究竟是把我想的有多漂亮?现在满脸失望的样子,也未免太失礼了吧!”   唐汉翻了个白眼儿。其实他很明白这自己两个兄弟的心情。周云飞和魏嘉有时候会借他的电脑玩玩儿游戏。这俩人一个是被保送来的Z大,一个貌似是考进了D市前十都是聪明人,一局厮杀下来几乎都是他们赢──唯几输给过的对象,韩莹月占一个。   魏嘉输了他最心爱的麻将,周云飞输了他最骄傲的象棋。   所以啊,你让他们这两个身高一米八以上的纯爷们儿,怎麽接受击败自己的对象,是个女孩子也就罢了,可怎麽还能是这麽一个不到一米六的娇弱小姑娘……!!!      第三章   虽然开头闹了点小尴尬,但幸好他们都不是计较的人,话说明白以後大家轰然一笑,随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热络熟悉了起来。   韩莹月踮起脚尖往图书馆方向张望,无论模样还是声音都娇俏可人得不行:“还差一个。就是那个不大说话的……庄景……玉?是吧?”   魏嘉点头看看表,十一点二十七。   “嗯。那家夥是个学习狂,我估计他现在才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来。”   “啊?学习狂啊,难怪没在网上碰到过,”韩莹月皱皱眉,“哎,不好玩儿的人,我可不大能喜欢得起来啊。”   唐汉有点儿不满又有点儿别扭地说:“乱讲什麽话呢,你又用不著喜欢他。”   韩莹月脸红了半秒锺。   魏嘉在一旁瞧得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寒颤。心想恋爱果然是有魔力。唐汉一直都是大别扭,这就不说了;然而韩莹月在网上可是那麽一个英姿飒爽,英气逼人的女杀手形象啊,居然……   咳咳,一切尽在不言中,看来以後的喜酒是跑不掉了。   魏嘉清清嗓子,忍不住为庄景玉辩解了一番:“哎,话也不能这麽说啦。他还不至於是那种彻底没救的书呆子的,人很好很好的啦。”   周云飞瞥他一眼,笑笑,补充了句:“对啊,至少是很贤惠的。”   …………   同住一寝的另外某两男顿时无语,而余下的韩莹月,则是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十一点二十九分的时候,庄景玉出现在了图书馆门前。唐汉指给韩莹月看了下,韩莹月咋咋舌说:“哇,居然还真能计算得那麽紧凑准时啊。唔……看来他是不会迟到的咯。”   魏嘉听出在韩莹月的言辞当中,多少透露出了一点对庄景玉的好感,不禁笑著点点头,神情间尽是得意:“我就说嘛,他人很好的。”   魏嘉是他们三人中最心软,也是因此最有人缘儿的一个。他对庄景玉一向比较偏袒维。。   周云飞转头看了魏嘉一眼,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谁都没想到变故竟是来得如此突然。就在庄景玉刚刚下完楼梯准备走向他们的时候,一辆贵气逼人的劳斯莱斯幻影加长版,忽然从一向不准进车的东校门直驱而入,停在了他的面前。   平凡无奇的大学生,从天而降的豪华车──这两个,基本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的狗血元素组合在一起,於旁人看来,那简直就是梦幻般的偶像剧场景。   在他们四人当中,韩莹月倒是首先从呆愣回归正常的。毕竟她不了解庄景玉,现在看到这番光景,也只以为自己刚才是有眼无珠,硬生生把一个外表朴素的豪门大少爷,误会成了无聊无趣的寒门小人物。   “诶,”她推推唐汉的肩膀,嘟囔说,“原来他是这麽有身份的人啊,你也太过分了吧,这都不跟我说的。难道怕我看上他,甩了你啊?”说到後来她忍不住调笑起唐汉来。   魏嘉这时候已经显然不淡定了。他视力极好,远远就能看到庄景玉脸上的神情:此时此刻,如果说那张脸上有一百分的难过,一千分的痛苦,那麽就还有一万分的激动,以及那麽那麽多,数也数不清的快乐。像是曾经遗失的至爱珍宝,兜兜转转,终於失而复得。   他看到庄景玉就快要哭了。   这时有人拉开车门,大概是做出了一个邀请上车的姿势。而庄景玉就在那一瞬间,似乎完全忘记掉了他们的午饭之约,连看也没看这边一眼,直接弯腰坐上了车。   魏嘉顿时感到胸口有火星嗖嗖嗖直往上冒。烧到喉头,却又是凉气逼人,寒意刺骨。   “喂!难道我们都不要过去问问的吗?”魏嘉作势就要跑过去,却被周云飞一把提住了後领,他眼红地转过头大叫,“干什麽!室友有麻烦了啊!你想见死不救啊!”   周云飞皱眉;“你看清楚,没有人下车来对庄景玉动手动脚。他们说了大半天话,最後是庄景玉自愿跟他们走的。”   魏嘉怔了怔,好久都蹦不出半个字儿来。他低头狠狠踢了踢石子儿,也不管身边有女生在,直接恨恨骂了句“操”。   唐汉也在一旁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天……我们是不是悲剧了?相处这麽久还真不知道,原来那家夥……竟然真的是个豪门小少爷?”   韩莹月站在边上真是囧了又囧还想再囧。她无语问苍天,鄙视了一下这三个男人:“搞了半天,原来你们也是什麽都不知道的哦。”   几个人皆是默然。   车子开走了很久,现场气氛才逐渐恢复正常。然後……又无限趋於不正常。   男生们大部分都呆了,女生们则基本上都疯了。   “我的天哪!刚刚上车那个人是谁啊!有女朋友没有,我们还能傍得上不?”   “姓名学院年级学号……求!急求!跪求!山崩地裂求!”   “喂喂喂……你们要不要表现得那麽拜金没节操……其实长得不怎麽样啊。”   “这叫做人不可貌相好不好!而且百分之九十的帅哥还不都是打扮出来的麽!”   “就是就是,真正有品位有品德的富人是绝不屑在外表上卖弄风骚的!”   “哦……别说了,你们注意到他上车时的样子了吗?闪光的眼睛,紧抿的唇角……哇哦!好萌的男人啊!我、我……我快不行了!”   “……”   “……”   “……”   人潮叽叽喳喳,吵到不行。周云飞一把拽过眼看就要冲上去和那群疯女人据理力争的魏嘉,沈著声音说:“给庄景玉发个短信。现在,咱们吃饭去。”   这顿午饭大家都吃得有些食不知味。可是……真奇怪,庄景玉明明,也不是多麽重要的人。   庄景玉独自一人坐在宽敞豪华的车厢里。身下是软软的坐垫,四周是暖暖的微风,面前的长桌上,还摆有一杯热乎乎的纯果汁,和几碟精致可爱,一看就让人很有食欲的小点心。这样的环境和空间,本该让人觉得舒服得不得了……   可是,他却偏偏无措得,简直连手脚都不知道要怎样摆才好。   庄景玉抿住双唇,正襟危坐,双手紧握成拳落放在微微颤抖的膝盖上,好像一群刚刚入学,兴奋而忐忑的小孩子那样,将轻轻摇晃的背脊,硬生生僵成了一种,幼稚的笔挺。   无论身形还是神情,他看起来都非常紧张,紧张到……甚至於惊惶。整个人仿佛一座劣质的雕塑,外表虽然还勉强能看,可是内部却早已经崩烂坏掉,摇摇欲坠,地动山摇。   他不说话,坐在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的男人也都十分规矩地一言不发,好像在遵从什麽命令似的。因此,除了车外一路狂飙,奔腾而退的喧哗声之外,整个车厢安静得,仿佛连呼吸都成了噪音。一纳一吐间,都让庄景玉小心翼翼,不敢用力。   其实他已经忍得很是辛苦,有好几次,都差点忍不住打破沈默。比如他很想开口问问,你们的上司是谁?是谁想要见我?为什麽要找我?还有……还有……   还有那个最最想问的问题──在那些人中,有没有一个,名叫楚回的人呢。   心里一浮现出这两个字,庄景玉浑身一颤,不自觉地,便将背脊挺得更加僵直。   这个名字已经在他的梦里心里,在那些不为人知,但却日夜纠缠他的呼喊叫号里,出现过成千上万次。每一次,都是仓皇欲绝,力竭声嘶。然而,无论已经重复过多少遍,当每一遍再响起的时候,却仍然让他感到一阵,刺骨刀割般的疼。   庄景玉觉得自己的生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结束了。就从楚回,从他的世界消失之始。失去了那个人,时光於他,分分秒秒都是煎熬,时时刻刻,都是折磨。   难怪人们都说,流年如刺。   他虽然仍旧活著,在Z大里,甚至是在社会上,都要比绝大多数人都活得认真,活得努力,活得充实,也活得拼命……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只是想利用那种忙碌到昏天暗地的学习和生活,来让自己忘掉,心底偶尔闪过的,那一份忍不住想要当逃兵的绝望心情。   楚回之於他是什麽,他很清楚;所以他更清楚,楚回一定不会喜欢,软弱的家夥。   庄景玉幼年丧亲,少年入狱,生活早把他逼得坚强;可如今因为楚回,他发觉他的坚强,还远远,远远地不够。   是不是对每个人来说,这个世界上,都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呢。他的离开让你忍不住软弱,然而你却还想要拼命变得坚强,只因为,他曾经存在过。   即便已经不在身边,也依然不想成为……他最看不起的那种人。   庄景玉神志恍惚地想著这些不著边际的东西,楚回的音容笑貌也和过往梦境一样,缓缓回荡於眼前耳边,如同电影重现。昔日的世界在记忆里一点一点建起铸成,随後,又轰然一声崩塌破裂。剩下庄景玉独自一人,茫然站在飘满尘埃的瓦砾碎屑里,头顶是厚重的阴云,脚底是冰冷的水泥,遥远的过去和未知的将来,怎麽都,连不到一起。   有楚回的过去,和没有楚回的将来,怎麽都,连不到一起。   视线有逐渐模糊的趋势。庄景玉搭在膝盖上的拳头,越攥越紧。他觉得自己就快要忍不下去了。煎熬太久,如今哪怕一点点渺茫的希望,之於他,也是救赎的霞光。   车子开得笔直平稳,一路上,好像都没拐过几个弯。大概十多分锺过去,窗外的喧哗闹腾并未减弱,相反,还似乎越来越大了。後来车速渐减,庄景玉才终於回过了一点神。手掌的力道缓缓撤下,眼眶刺痛而湿润,他忍不住轻轻一眨,扭头瞥向窗外风景。   其实哪里谈得上什麽风景。庄景玉只向外扫了一眼便不禁愣住。因为眼前这片高楼栉比,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分明就是……D 市的市中心。   而如今车子正缓缓驶入的地方,则恰恰是这片黄金区的黄金地段:恒远大厦。   幽黑安静的地下停车场里,车子安稳地停好。副驾驶座的男人先走下去,趁著庄景玉还在发呆的空当,卡擦一声拉开车门,尽管万分恭敬地弯腰垂首,然而脸上却是一片面无表情,就连语气,也是冷冷冰冰。   “到了,请下车吧。”   庄景玉抿抿唇角,心中隐约泛起一股不安。然而事到如今,他也是毫无退路,只能跟著做的了。   恒远一共有七十层,下四十层用作商务,基本是酒店和写字楼,而上三十层则用作公寓,基本上……嗯……按照大部分人的说法,是属於有钱人烧钱的地方。   商业中心,黄金地段,顶级大厦……在这个物价飞涨,尤其房价高得可以逼良为娼的拜金时代,老百姓心中自有判断──能住进恒远的人,都惹不起啊。   这样一想,庄景玉心中,竟又反而渐渐平静下来。毕竟,在他所有认识的人中,除了那个人,应该再没有……如此超现实的存在了吧。   电梯一层一层逼近七十,幽闭的空间和加速的超重,让庄景玉感到无论呼吸还是心跳,都越来越难以控制。   他花了很长时间去习惯心如死灰,行尸走肉的日子,而今的心潮澎湃,汹涌起伏,於他而言,早已是久违的新鲜。   叮──   仿佛一个漫长的世纪过去,“七十”的标记,终於亮起了暖橙色的光明。一直站在身旁面无表情的的男人礼貌地按住梯门,抬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但依旧没什麽语气地说道:“请。”   看见这个动作,庄景玉先是一愣,而後花了半分锺才想明白,眼前人的意思是,他的任务到此为止,接下来,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其实那也不难的。因为电梯外直直对著的,就已经是一个大大敞开的房门。很明显要找他的人,和他一直苦苦追寻的答案,就在里边。庄景玉甚至已经听见,从其中断续传来的,隐约可闻的嬉笑声。   他深深呼吸一口,抬脚迈出门去,刚一站定。就听见身後一声轻响,电梯门呲地合上,飞快向下去了。不大不小的过廊至此只剩下他一人,安静的空间,让对面房间里的吵闹声,显得愈加跋扈张扬。   庄景玉一步步往门靠拢,越是走近,就越是眉头紧皱。怎麽说呢,房间里,那种随便的,而且是随便到轻佻轻浮的声音和气氛,竟然让他产生了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那种感觉,似乎……曾经也经历过。只是,那是在哪儿呢?   庄景玉无可自拔地陷入沈思,并未注意到,一阵急促轻快的脚步声,正蹬蹬蹬地,朝房门方向直直踏来。   而等他回过神,一道纤细修长的身影已经懒懒斜靠在了门边,完美的身材,漂亮的脸蛋,一开口,就是一连串银铃般的嬉笑声。   “哈哈哈!黎唯哲,你的魅力可真是大啊,这傻瓜居然还真来了呢!”   庄景玉身子一僵。   黎……唯……哲?   这三个字……这三个字……这……这个名字!!!   晴天霹雳。   黎唯哲,那是一个噩梦。      第四章   庄景玉呆呆站在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与其说是因为害怕而举步维艰,倒不如说是他根本没想明白,【豪车→萧岚→楚回】──这个他本以为是的公式,怎麽会转眼间,就扭曲成了黎唯哲精心设计的陷阱呢。   这一刻,庄景玉好像,连对黎唯哲的怨恨都忘记了。整颗心空荡荡的,思维里所有能够感应到的东西,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原来……不是萧岚啊,那自然也不会是……楚回了吧。   给人希望,又毁掉希望。   这样一场空的结局,让庄景玉忽然很想要蹲下身去,抱住头埋下脸,躲进那个无人能入的黑暗,然後狠狠,狠狠地,痛快大哭一场。   可是他没有找个机会。倚在门边的男人……不,更准确点,应该说是少年,豔丽的眉目忽然夸张地向上扬起,而後一把拽过庄景玉的胳膊,一边往里拖一边朝里大喊道:“哇哈!奇迹,奇迹啊!黎唯哲你快来看!这家夥好像要哭了诶!”   突然的力道让庄景玉猛地一个趔趄,跌跌撞撞跟在那人身後,踉跄了一整路。而那少年虽然看起来纤细苗条,但力气其实甚是凶猛,再加为人放肆轻狂,此刻又正在兴头上,因此一甩手,便是将庄景玉,不知轻重地往後一扔。   “看来监狱是真把他给吓怕了哦!我记得这家夥当年可是死活不吭声,不求饶,更别说流眼泪的呢。嘻嘻,黎唯哲,还是你厉害哦。”   那少年状似天真地歪过脑袋拍拍手,面对此刻屋子正中央,那个悠悠闲坐在沙发上,名叫黎唯哲的男人,刚才的粗鲁莽撞尽数敛去,翩翩美少年的柔媚气质,又一次被他一一拾起。   “以前你整他的时候我都没机会亲眼见识……哈!好期待啊,这次你要怎麽玩儿他呢?给我看看啦。”   少年一边说一边笑盈盈走过去,毫不客气地推开挡在他面前,那些明争暗斗著想要靠近黎唯哲,但又显然比不过他的亮丽得宠,因此迟迟不敢胡来的对手们。看著周围的竞争者一个个忍气吞声,却又无可奈何地退下去,少年高高扬起下巴,神情骄横犹如孔雀,一屁股坐在黎唯哲的右边,而後瞬间转换模式,小鸟依人般将脑袋歪倒在黎唯哲的肩膀上,满脸都闪烁著愉快,和炫耀的光辉神采。   少年容貌不错,黎唯哲更是不必多说,尽管是不大符合常理的男男搭配,然而眼前这幅美人配帅哥的景象,还是很养眼的。   只有庄景玉……看得忍不住想吐。他站在原地挨过一阵恶心的晕眩,花了很大力气才勉强稳住脚跟,站直了身子。   呵……难怪了。难怪这样随便轻浮的气氛会让他感到如此熟悉呢……原来,原来还是……黎唯哲……这个变态的家夥搞的啊。就像过去,在学校时那样。   黎唯哲的家世背景究竟是什麽,庄景玉从没有兴趣过,而现在,就更加没兴趣了。在学生後台方面,北一中学向来是卧虎藏龙的,有钱有势的家庭,自建校以来,早已历经多次改朝换代,数不胜数了。不过当然,这种学校为了长久发展,不仅要吸“财”,而且也要吸“才”,所以偶尔,也会出现一些鱼目混珠的情况。比如黎唯哲,那当然是属於前者中的佼佼者,而他庄景玉,一个从县辖农村考出来的贫苦学生,则自然是,後者中的最低等。   那时候,大概是由於刚从土得掉渣的小农村,进入像S市那样的大城市的原因吧,庄景玉的眼界太窄,见识也太少,总之北一中学的一切都让他非常非常不适应。他花了整整一个学期的时间去习惯那些,曾经连见都没见过,於他而言简直是目瞪口呆的高科技教学设备,和无论老师还是同学,无论春夏秋冬,每一天,都几乎不会穿同一套衣服的惊奇事实。   他分明是抱著拼命学习,争取拿到奖学金减少村里负担,和努力考个好大学──这样一个最最普通的高中生,最最普通的梦想──进入北一的。可是越来越久的生活学习却让他逐渐发现,在北一里,和他抱有相同想法的人,实在是少得可怜。   他仿佛修行般马不停蹄,半分不敢怠慢地苦学著,也只不过是为了日後,一个温饱小康的平凡生活。然而那一群人,现在什麽都不用做,就已经站在了他遥遥不可望的的山顶巅峰。   那是庄景玉第一次接触,明白,理解,然後接受,人类叫嚣废除几千年,却注定无法消灭的,不公。   不过,幸好庄景玉是一个心态平和的人,毕竟,如果他要去埋怨社会不公,那麽他这辈子,都是注定要灰暗著过去的了。对於庄景玉来说,与其在这种毫无意义的纠结上浪费时间,倒不如好好学习,走好如今的每一步。   因此,调整适应好的庄景玉,从高一下学期开始,就完全进入了拼命三郎的状态,刻苦模式全开,奖学金一次比一次拿得高,而在那一张张根本不会有人在意的名次排行榜上,他的成绩,也从未跌出过年级前十。   那是一段安静,并且充实的青春。即便在历尽沧桑的今天回想起来,也仍是如此。一个普通的少年,面对或许终其一生都追赶不上的遥远差距,却依然心怀理想,有梦追寻。   虽然他偶尔也会被人嘲笑是书呆子,作业机器,变态学魔什麽的,还会被人苦口婆心地劝诫说,现在这个社会光靠刻苦勤奋已经没有用啦,只有会玩儿会说话的人才有前途呢……之类的。可是这众多说辞,庄景玉都只是一笑听过,并不多加理会。也许那是真的吧,但那也只是,在他们的世界里罢了。   他不在他们的世界,而他们的世界,也丝毫与他无关。一个是不热心对方的存在,而另一个,则是压根儿就看不见对方的存在──彼此间,这样有意无意的忽视,让庄景玉平静祥和地,度过了两年半心无旁骛的学习时光。   只是庄景玉毕竟学在北一,又不是遁入空门,无论再怎麽心如止水,也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他可以屏蔽掉一切,可是黎唯哲这个名字,他想要不听见都难。而听得多听得久了,想要不记住,也难。   嗯……好吧,庄景玉承认自己能记住黎唯哲,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是唯一一个成绩从未跌出过名次榜前三,然而在势力范围上,却又分明派属於那一群“贵族”的家夥。   而且还是……一个牢牢占据势力顶端的家夥。   庄景玉高一刚入学时就老听人说起黎唯哲的名字,只是他的真人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将近半个月过去了,竟然都还从来没有上过课。而学校里稍微和他攀得上一点关系的人,则整天以此为炫耀,哪怕一丁点从长辈那里套来的,比如黎唯哲今天泡了XX俱乐部,去了XX酒店,吃了XX餐厅,开了XX豪车……这一系列在庄景玉听来简直无聊到令人发指的事情,都要拿来大肆渲染一番。而更令庄景玉不解的是,其他人听到这一切,却几乎个个支著下巴,眼光发亮,满脸都是向往崇拜的神色。   …………   於是那段日子,庄景玉经常顶著满头的黑线,捧著书从一堆怀春女和花痴男中穿来走过。一边走一边心想,那果然……是他无法理解的世界啊。   国庆以後,黎唯哲终於姗姗来迟,在万众瞩目,近乎闪瞎人眼的强力光环里隆重登场。老实说前奏铺垫做了那麽多,可正主又迟迟不出现,庄景玉最开始产生的,那一点点可怜的好奇心早已经被消耗得麻木了。所以当听闻黎唯哲就在走廊上,正优哉游哉朝教室走来的时候,尽管整个教室都膨胀成了一个接近沸点的大锅炉,但唯有庄景玉,还好像活在隔绝一切的真空里一般,依旧不问不管,埋头画他的抛物线。   後来全班究竟闹到了怎样鸡飞狗跳的地步,庄景玉已经记不大清了。唯一让他记忆犹新的是,他那个一向安静羞赧的女同桌,在看见黎唯哲之後,竟然一反常态,卡擦一声死死拽住了自己的胳膊肘,并且语气颤抖地吐出了“好帅”──这两个,她平时绝对说不出口的字眼。   於是庄景玉愣了愣,也不禁抬头去看。   嗯……   然後他默默低下头,继续咬著笔杆做题。不过心底倒是很模糊地闪过一句,真好看。   这是庄景玉在遇见楚回以前,始终无法否认的事实──黎唯哲有著一张,在他那短暂狭窄的十九年生命里,所有看见过的,最最好看的脸。   毫无疑问地,顶著这样一张吃香的脸和吃香的背景的黎唯哲,在北一中学里,卷起了许多年不曾有过的狂潮风云。而他本人似乎也是个高调张扬的主儿,太放肆的事情虽然不会去做,然而某些擦边球的事情……他可就不避不讳,大胆至极了。   迟到早退旷课什麽的自然不算,因为这些事情在他那里,早已经是家常便饭,不算个事儿了。最最典型的例子,用学校女生的话来说是──【黎大少的後宫养成计划】。   而这其中尤为要人命的便是,那个後宫,全是清一色的美少年,没有一个……女孩子。   黎唯哲喜欢男生。黎唯哲是个……同性恋。   同性恋。这个名词,对於当时那个刚刚从偏僻乡村里走出来,思想水平仍旧停留在男女交往只能牵牵小手的纯情庄景玉来说,实在无异於一颗惊雷,狠狠炸在了心尖。   好奇怪……这世上怎麽会有,喜欢和自己同样性别的人呢?尤其黎唯哲英俊帅气,头脑好,运动好,家里又多金,为人大方出手豪阔,身边无论跟班还是哥们儿都有一大推,嗯……虽然性格是那麽暴躁霸道,甚至不近人情了些,可是对於女孩子来说,这恰恰正是梦幻般的迷人之处呢。   关於这最後一点,就连庄景玉那个文静讨巧的乖乖女同桌,也都是这样跟他讲的──【你看少女漫画里的男主角大多都是这个性子,不正好迷倒了一大批疯狂的读者吗?】   少女漫画到底讲了什麽庄景玉并不清楚,可是他清楚,单从外表上来说,黎唯哲无论怎麽看,都是个只会喜欢女孩子的正常男人。   和庄景玉想象中,那些画著浓妆雌雄莫辩,行为姿势做作扭曲,周身都起伏著一股妖媚风尘之气的男同性恋完全不同,黎唯哲身材高大修长,骨骼有力,肌肉匀称。游泳课上,大半个裸体一露出来,胸骨间健美的男性肌肉,小腹上漂亮到令人目瞪口呆的八块腹肌,以及那两条挺拔笔直的长腿,就足以令所有男生羡慕嫉妒恨,让所有女生……空虚寂寞冷。   完美的倒三角形,不管已经看过多少次,然而每一次再现,却仍然令现场响起一片此起彼伏抑制不住的,冷气倒抽的嘶嘶声。   这是一个全身都充满了力量和阳刚的男人,是一个气息里的点点滴滴都透露出“我很正常”的,男人中的男人。而在那时单纯不知世深的,庄景玉的小小世界观里,他只能把这样的对方和娇小美丽的女孩子联系在一起,才会觉得,是和谐的。   黎唯哲已经这麽男人,为什麽还会去喜欢男人呢……那时候,这个问题,庄景玉百思,千思,万思,也始终不得其解。其实他倒没兴趣去窥探黎唯哲的家庭成长和心理发育,只是他做题做出了习惯,对於自己想不明白的东西,他就是忍不住要去动动脑筋,探个究竟。   不过那时候就算他想破脑袋也是没用,因为直到几年後遇上楚回,庄景玉才真正懂得,这种事情要麽出自天生,要麽後天养成,只是无论哪一种,很多时候都是不能自主的。因为毕竟,情不由衷。   万幸的是,黎唯哲虽然明目张胆地喜欢上了同性,可是真正能入得了他眼,并且让他感兴趣的类型,似乎也就只有翩翩美少年,这一种而已。所谓翩翩美少年,是指那些身体纤柔,五官细腻,眉目精致──简而言之,就是没什麽男子气概,却反而女气十足的“伪娘”们。   而说这是幸运,是因为如此一来,他们不分场合肆无忌惮的男男亲密动作,看起来,似乎也就没那麽违和。毕竟,一个是雄性荷尔蒙十足的性感男人,一个是雌性荷尔蒙……咳咳,若有若无的漂亮少年,养眼程度,弥补了一切。   可是这就让庄景玉搞不懂了,黎唯哲既然是这种口味的话,那为什麽不干脆去喜欢女孩子就好呢?毕竟,男人的身体就算再怎麽温软柔和,也不可能比得过女孩子吧。   嗯……不过,或许林烟,能算是一个例外呢。   林烟名字媚气,身材纤细,脸蛋更是漂亮至极。高一的入学典礼上,明明所有人都穿著一模一样的普通校服,可是白衬衫贴在他的身上,却仿佛真如他的名字一般,轻烟薄雾,嫋嫋升腾。而他为人似乎也蛮放浪轻薄,不大在意周围人的眼光:九月天热,在所有学生都尽力忍耐,苦不堪言的情况下,唯有他不顾礼数地,将暗红色的学生领带垮垮扯在一边,衣领处的头两颗纽扣也肆无忌惮地大大敞开,雪白色的胸口若隐若现,有如蝴蝶般展翅凸出的锁骨直直暴露在阳光下,荡漾的晕圈,生生闪瞎了一大片少男少女的钛合金狗眼。   那时周围咽口水的声音,和台上领导致辞的废话,成了正比。   後来乖乖女同桌悄悄跟庄景玉形容说,林烟就像是从日本漫画里走出来的高中男生,漂亮又精致,好像骨架身线,眉目鼻唇,都是漫画家一笔一划地巧工细描,修改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完美的杰作。   除了惊人的美貌之外,林烟家里,似乎也很不一般。尽管庄景玉平时并不关注这些,可是既然有人说,那他也就无可避免地听见,经常有人在林烟身边惊呼,“啊!这双鞋子!”、“啊!这个包包!”、“啊!这块手表!”……之类;而林烟又总是在听见这些之後,便将东西轻描淡写地分送出去,一副半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本来庄景玉是不可能清楚那些东西的价位的,直到某次林烟又送出去一个皮夹,同桌看见後忍不住小声嘀咕了句:“哇……真的假的啊,几万块钱的东西诶,真是不知道心疼俩字儿是怎麽写的麽……”──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对所谓的“有钱”,有了那麽一点点入门的了解。   如果不是因为林烟性格实在太过於古怪,对人总是忽远忽近,忽冷忽热,高兴的时候可以慷慨到东西随便乱送,可是生气的时候又能用语言暴力把人折磨到痛不欲生,令人根本捉摸不透他到底什麽时候心情好,什麽时候心情差的话……那麽他的人气,应该还会再高很多。   敏锐而多疑。基本上,林烟就像是一只没有理智,全部生命都只靠感情在活的,纯粹的感性动物。      第五章   林烟美貌惊人,全校公认,可即便如此,等後来的黎唯哲终於隆重出场,庄景玉仍是毫不犹豫地,将此生所有见过的,最最好看的那一张脸的头衔,安在了他,而并非林烟的身上。   没办法,庄景玉就是生性传统,天生固执。在他看来,世间男女有别,阴阳自有其规律,女生应该有女生的样子,男人应该有男人的样子。   而作为一个“男人”,黎唯哲比之林烟,实在是要完美太多了。   这种看法在女生间也很流行,虽然那并非因为她们“传统”。庄景玉曾好奇地问过同桌:“怎麽你当初看见林烟的时候,就没有像看见黎唯哲时候的那种激动呢?论长相两人不是各有特色平分千秋的吗?况且你们这些看漫画的女生,不好像都……嗯……都挺喜欢,这种长得和女孩子似的,纤细美少年的吗?”   本来庄景玉是真心地不懂,然後怀著不耻下问的纯洁念头,真心地提问的。结果那姑娘听完脸红了半天又半天,似乎不大好意思,一口气憋了许久,才终於小声解释说:“这……这不一样的啦。那种喜欢……也就只是在漫画里发发花痴罢了。现实生活里的话,女生们还是……嗯……还是会更喜欢,像黎唯哲这样子的啦。”说到黎唯哲这三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几乎已经低若蚊蝇,弱不可闻了。   学校里像她这样,对黎唯哲暗藏心意默默怀春的女生,早已经多到,成为公开的秘密,庄景玉对此并不奇怪。至於她的这番说辞,庄景玉後来想想也是。林烟长得太漂亮了,说他像女孩子,其实他比好多女孩子都还要长得漂亮。这样的男生,大概是不能给女生足够的安全感,和足够的荷尔蒙吸引的吧。比起和女生做情侣,他更适合的角色,似乎是女生的情敌。   这本来只是庄景玉做题做到脑袋痛时,心底一闪而过的玩笑话,哪料到後来,居然一语成谶了。林烟竟真的成为了,所有女生的情敌。   只因为,他当上了一个人的情侣。   这件事情引起的轰动在北一里简直是海啸级别的。在女生们心中,一个是大众情人,一个是大众情敌,他二人的成双成对,实在是……既令人恨得咬牙切齿,却又逼人不得不承认,大概所谓的天生般配,正该如此。   高中三年,他俩走在一起的场景,闪瞎了无数双或恨或妒,或萌或腐的眼睛。   不过等到大家都看习惯的时候,很多人再仔细回忆起来,也就觉得,其实黎唯哲会和林烟看对眼勾搭上,真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一个喜欢美男的帅哥,和一个虽然不确定是不是喜欢同性,但估计也没有哪个女人能长得比他更漂亮的伪娘……真是怎麽想,怎麽搭啊。   只是那两个人,喂喂……也太豪放了点儿吧!高中三年,仅仅只是在学校里,所有人就已经见识够了他们俩不分场合,次次升级,到最後甚至越来越有往限制级趋势发展的种种亲密行为。而看戏者的心情,也由最初的惊悚,到之後的平静,到最後的麻木,如同过山车般地坐完了。   嗯……於是据说他们这一届学生日後在社会上的神经抗打击能力,要比以往和以後的好几届,都强悍出许多呢。这算是老天爷对那几年长了针眼的女生,和对无数次不得不偷偷去卫生间里解决生理需要的男生……迟来的补偿麽……   黎唯哲和林烟一开始,究竟是谁主动谁抛枝,无人得知。只有部分有心人还记得,黎唯哲初回来校那一次,林烟大概又是因为心情不好吧,根本就没来上课。而那也是他高中三年间请过的最长一次假──整整一个月。不过,那也算幸好吧……否则他们俩要是当场就对上了眼的话,按照性子,岂不是下一秒就要在教室里开做爱做的事情,直接上演春宫戏了!?……天,那也太、太刺激了吧!   而黎唯哲,就是在林烟空缺的这一个月里,完成了【表示自己喜欢男人】、【声明自己只喜欢美少年类型的男人】以及,【和各种各样倒贴的美少年们卿卿我我】,这三件事情。   没有长久的感情,没有固定的身边人,每一个都好像还蛮喜欢,但也就只是,还蛮喜欢。   直到林烟出现,黎唯哲这种与其说是花心,倒不如说是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任何人进入他的眼的情况,终於结束了。   班里人对此的印象是这样的:   天气渐冷的十一月初,林烟在周二上午第一节英语课结束後,推门走进了暌违整整一个月的教室。因为那时候黎唯哲已经出现,所以班里对他的关注大大降低。不过他好像也没觉得奇怪,只是面无表情地慢悠悠晃到自己位子坐下──这个时候,还一切如常。   第二节课是化学。那一天,那节课正好是去实验室做实验。本来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著,临到中途,林烟和他搭档的那一桌却忽然响起砰一声炸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转头看过去,那搭档早就吓傻似地僵在一边,而林烟却还是一副眉目冷淡的样子,满脸的无所谓,只是低头轻轻擦拭著略有红肿的手指──这个时候,有点不正常了。   第三节课是体育。咳咳……这节课本身没什麽可说的,重点是在课後,课後!没错,当所有人满身大汗地回到教室,看见的,就是林烟站在黎唯哲的座位前,弯腰低身,和对方唇齿相交的接吻画面。   一瞬间所有人都像是傻了,呆呆愣在原地,半点儿反应也没有。   庄景玉,也是。   其实那也不全是因为吃惊。毕竟这段日子以来,黎唯哲和其他男生更加劲爆,更加激烈的亲密行为,他们也都看得差不多快要习惯了。如今突然回光返照般地接受不能,恐怕是因为,这一次,庄景玉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像以前那样,觉得恶心了。   也许是因为黎唯哲真的长得太帅,也许是因为林烟真的长得太美,又也许是因为,那一刻从窗外斜进的阳光太温柔,并且还暧昧地,在那两人身侧,洒下了一地参差的斑驳。   光影婆娑,令人忘记了一切。   庄景玉觉得那一刻的自己,好像也不幸成为了同桌口中的,“外貌协会”会员。   黎唯哲和林烟的接吻并没有因为他们突然出现的干扰而中断。哎,不过这也不奇怪,一个是性子霸道到完全目中无人,一个是性子怪异到根本不在乎人……反正,他们本来想的怎麽吻,接下来就还是怎麽吻,直到吻到,他们认为该结束的时候为止。   站在门外发傻的人,持续地发傻著,安静的空气里,响起阵阵濡湿的水渍声。   听得令人脸红心跳……不,是连心都跳不动了。   最後,林烟喘著气慢慢直起身子,虽然主动,但脸上明显写满不舍地,结束了这个吻。然後两人都像没事儿人似的,各就各位各干各的了,谁也没正眼瞅瞅,门外那一群已然僵硬石化的家夥。   很……很好,很强大的……两个人。   总之,从此黎唯哲的身边,终於有了一个长久固定的身影,林烟。女生们黯然神伤扼腕叹息,只恨美貌难敌;至於男生们,一下子少了两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自然是按捺不住地窃窃欢喜。   只可惜,长久固定……却还并非唯一。   即便已经有林烟这只绝色妖孽作陪,但黎唯哲仍然,没有改变他沾花惹草,处处留情的坏习惯。北一里的人基本不是吃素的,虽然林烟的家境令人有种神秘低调的华丽之感,但他们确信,这儿除了黎唯哲,谁也不比谁更差一等。   因此很多不肯死心的美少年们,便直接选择无视林烟,继续向黎大少抛枝献媚,投怀送抱。他们的生活空虚颓废,早已腐败到糜烂了。哎,有乐子大家一起玩嘛,对他们这种注定要继承家业,传续子嗣的富二代富三代来说,这无非是学生时代最後的疯狂罢了。反正大家以後的人生可能都差不多,都是要和一个条件门当户对,但基本注定没啥感觉的女人结婚生子的──简直想想都觉得灰暗。所以现在,应该谁对谁,都是没有真心的吧。   那未免也太傻了。根本就……毫无未来的啊。   对於这一群摆明了要在青春期纵情放肆一回的美少年们,黎唯哲半是享受半是体贴,非常明智地,没有拒绝。那种随情随性的满不在乎,以及轻描淡写的慵懒态度,渐渐让人大悟,原来黎唯哲之所以会如此高调张扬,大概也是因为……想要在最後的最後,寻欢作乐一场。   不过,尽管身边的漂亮面孔来来去去换个不停,但唯有林烟,仿佛生根长在了黎唯哲身边似的,成为一棵永远不变的常青树。   於是很多人好奇,林烟是不是真心喜欢上了黎唯哲。嗯……要说是那太有可能了,否则林烟干嘛跟块望夫石似地,始终牢牢黏在黎唯哲的身边呢?可要说不是……那也不是没可能,毕竟,如果是真心喜欢的话,又怎麽会在自家男人跟别的男人卿卿我我的时候,自己却一脸冷淡地坐在一旁,别说狂怒,甚至就连最简单的吃醋,都没有呢。   而且,还总是双手交叠撑著下巴,露出一副既嘲讽又温柔的诡异表情,目不转睛地盯著眼前,黎唯哲和众多美男打得火热的粉红场景。   这、这算是……恶趣味吗?还、还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啊。   但是黎唯哲只会和林烟做爱。   不管对其他人上下其手多少遍,最後最关键的那一步,他总是留给林烟。   除却少部分真的被黎唯哲迷得昏头转向,居然在勾引过程中反被勾引,生出了宁愿抛弃一切也要和黎唯哲做男男夫夫──这种不切实际的白日梦的可怜孩子之外,大部分人,都对黎唯哲的选择表示甚好。   也就只是玩玩儿,不能过火踩线了。他们虽然长得漂亮,但以後,可都要是娶老婆的。   再说了……呵,即使他们想做,黎唯哲不仅不会同意,而且,也是没有能力的──和他浅尝辄止亲热过的众人都表示,对著他们,就算什麽脸红心跳的前戏招数都玩儿遍了,黎唯哲也,从来没有硬起来过。   如果不是有林烟在,他们大概都会怀疑,黎唯哲那方面有毛病呢。   林烟的“面无表情脸”在和黎唯哲交往以後渐渐破裂,尤其是在和对方XXOO以後,天生偏媚的五官,终於和他的情态气质完美融合,达到了令人惊叹的和谐。   啧啧啧,看来他果然不适合演冰山美人的角色啊。只有妩媚风情的美少年,才是他最初的起点,和最终的归宿。   他似乎一点都不排斥和黎唯哲……或者说和男人,干那种事情。一个男人或多或少都会在乎的自尊,他却是连半点留恋都没有地,就这样亲手放弃掉了──当然不会有人傻到以为他会是在上面那个,瞧他那样子,就算对方不是黎唯哲,这也是不可能的……   也许林烟,是真的很喜欢黎唯哲。   很多人如是猜想。   啊,总之不管怎麽样,这样既有意思,又不至於赔钱伤身的乐子,无论黎唯哲还是林烟还是他们,都玩儿得很开心。   而庄景玉也正是从此,彻彻底底地,讨厌上了黎唯哲。最初的惊豔早被对方一系列惹人作呕的行为消耗殆尽,以至於庄景玉在後来很多时候都不禁嫌恶地想,当初怎麽就被这人的脸和、和身体……给迷惑了呢!哪怕只是瞬间也不应该啊!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现在看来,黎唯哲也免不了俗,无非一个依仗势力,胡作非为的花花公子罢了!   最初知道黎唯哲喜欢同性的时候,庄景玉虽然小吃了一惊,但惊惊也就过去了,毕竟那是人家自己的事情,他虽不喜欢但也不歧视;後来,看到黎唯哲处处风流来者不拒,只要是个美男子,就要去招惹招惹,调教调教,可每当真正把到手,又不会专一对待的时候,庄景玉开始渐感无语,对黎唯哲,也慢慢生出了些微不满;最後,在看到他和林烟明明已经确定关系,却依然花心不改处处调情,甚至整个学校都被这群毫无节操感的家夥给弄得乌烟瘴气的时候,庄景玉……发现自己这辈子,还从没像厌恶黎唯哲那样,真正厌恶过一个人。   他的厌恶不是因为黎唯哲是同性恋,而是因为,黎唯哲为人轻浮,玩弄人心。这世上怎麽会有这麽坏的人呢?庄景玉搞不懂,也想不通。   其实,那大概还是因为……他们的世界,真的相差得太远太远了。   不过厌恶归厌恶,万幸的是,庄景玉还是很清楚自己的实力的。就算再怎麽看不惯,他也知道自己那时候唯一能做的,也不过就只有忍而已。反正那些人都是自愿的,而他贫苦学生一个,学费基本靠拿奖学金过活,也不想惹出什麽不必要的麻烦。   就这样,这种忍耐持续了将近三年,直到,轰动全校的“柳君城事件”发生。   柳君城比他们低了两届,入学的时候,黎唯哲林烟这对作风诡异的情侣仍然风头够劲,全校抢眼。後来柳君城在他进入北一的第一个运动会上,因为只差一点点,就差点儿打破黎唯哲在高二时创下的百米短跑纪录,而小出风头,名气渐显。   但这件事情激起的浪花很快就消退了。众人虽然好奇,不过可没谁有胆子提议,让黎唯哲去和柳君城比一比。   真正让柳君城一夜成名的事情是:黎唯哲看上了他。   而这还不够。继续开足马力火上浇油,让柳君城红得人尽皆知的事情是:对於黎唯哲的要求,柳君城竟然破天荒地,誓死不从。   世上喜欢看热闹的人从来不少。北一因此涌起狂潮,其声势之大,像是要掀翻整个学校。   柳君城名字起得古典,模样也长得,活脱脱一个清俊温润的古代读书少年。虽然单论五官的精致程度,和林烟比起来,还是差了那麽老远一大截,可一旦组合起来看,倒也别有一番风味,越看越耐看,也越看越好看。   总之绝对算得上是,黎唯哲一向喜欢的美少年类型。   所以没道理放过的……只要入了黎唯哲的眼。   那个时候的情况是,经过两年时间的挑选磨合,除了林烟那棵从来不移位的常青树之外,有资格停留在黎唯哲身边的人,基本都已经固定成群了。熟悉的面孔来来去去,让圈内人和旁观者都不禁感慨,黎唯哲实在是一个……太好太好的情人了。   高二时部分人或因为学业,或因为出国,或因为单纯浪子回头,觉得这样太堕落,而想要退出游戏。本来担心黎唯哲绝不会轻易同意,心里害怕得不得了的,哪料到黎唯哲不仅做到了好聚好散,而且在散的时候,居然还给每个人都送了礼物,出手大方,笑著说全当纪念。   太……太……太感动了!!!   名为“黎唯哲”的光芒,第无数次地,闪瞎了一票狗眼。   贵重礼物从天而降,所有人窃窃欢喜,暗想像这样既能玩儿得high又能得报酬的乐子,和像黎唯哲这样既慷慨又体贴的情人,估计这辈子,都再难遇到了吧。   沈浸在“赚到便宜了”这点儿小小心思里的众人,并未认真想过,黎唯哲之所以会这麽坦荡大方,其实也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之於他,无非玩物罢了。要走要留,甚至是生是死,都无所谓。至於送个礼物……呵,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呢。   身边美男固定,新鲜感渐渐丧失──柳君城就是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情况下,作为一只水嫩可人的小羔羊,被迫推上祭台的。   可最後被烤了吃的,却还不是他。   是庄景玉。     第六章   柳君城究竟是怎麽被黎唯哲看上的,细节鲜有人知。   再说这也并非重点。重点是,他就是被看上了→然後他誓死不从了→最後有一个名叫庄景玉的白痴,傻兮兮跑出来救人了。   【黎唯哲,你太过分了。】   【柳君城和以前那些倒贴你的家夥不同,他不愿意跟你做这种龌龊的事情。】   【你不能强迫他。】   【不要以为你可以无法无天,我们可以告你的。】   ──噗!   即便後来时过境迁,光阴流走很多很多年,当初亲眼目睹了这一场闹剧的北一学生,也仍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那时候庄景玉一副被笨蛋大神附了身似的笨蛋模样,全身都充斥著极其搞笑的所谓正气,直直走向黎唯哲,一把拖过,正尽全力抵抗对方性骚扰的柳君城。   然後说出了以上,好像学龄前小朋友玩儿过家家似的,幼稚台词。   那副场景啊……哇哈哈哈!无论过多久回想起来,都还是一样坑爹得笑死人不偿命啊!   毕竟,连在一旁的“正妻”林烟都还没开口说什麽呢,庄景玉这个突如其来的莫名举动,实在是太具有惊豔效果了!   再於是,眼圈泛红的柳君城不知所措了,静观其变的林烟嘴角抽搐了,本等著欣赏活春宫的围观群众既失望又兴奋了,而到嘴的猎物忽被抓走的黎唯哲,眉梢一扬眼角一挑,几秒锺的功夫,脸上就勾出了一抹笑里藏刀的阴鸷笑容。   “他……他叫庄景玉……就是我们班那个……老拿奖学金抵学费的……”路人甲察言观色,抓住时机,飞快上报。   黎唯哲听完神情不变,眼睛底黑得像一汪深潭,停在半空的右手慢慢收回去,一声一声,沈沈敲著桌面。而庄景玉不知道是真傻了还是神经感应系统出毛病了,黎唯哲虽然没说话,可是那麽强大的气场和惊人的气势,他竟像是完全没知觉一般,仍然抿著嘴板著脸,一副非要跟对方死扛到底的拼命表情。   双方僵持许久,最先退缩的,倒是被庄景玉紧紧护在身後的柳君城。没办法,他毕竟年纪小点儿,又是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被招进北一的普通学生,世面见识什麽的,就跟高一时的庄景玉是一样一样的。自从在运动会上小出风头之後,他这几天的日子就跟坐过山车似地跌宕起伏,身边同学花痴般讲述黎唯哲这两年间的“英雄事迹”,其所作所为,直让平凡人家出身的柳君城,听得一愣一愣。   他倒没像庄景玉一样觉得厌恶,那谈不上。只是……不厌恶也不代表他能接受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啊!   泪流满面……他可是体育特长生!长得女气了点儿也不是他自愿的!更重要的是,不是所有长得女气的男孩子,都有一颗自愿当受的心的!   呃……可是,话虽这麽说,然而当真正看到黎唯哲的时候,柳君城心里一抖,到底还是怕了。那个男人就像一只豹子,强悍且敏锐,危险又易怒。他可能会在你的周围慢条斯理转上无数个圈,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把你看上无数遍,但是你仍然不敢放松,只会觉得越来越怕。因为你根本无法预料,他究竟什麽时候会突然猛扑上来,狠狠拧断你的脖子。   四周气氛冰冷僵硬。柳君城弱弱缩在这个从天而降的救兵身後,心怀愧疚地想,其、其实……如果这个叫什麽庄景玉的人,再来晚一点的话,那他说不定……已经屈服了。因为不是听说,黎唯哲就算再怎麽和其他人胡闹荒唐,但也还是很有底线,只会和那个名叫林烟的大美人做到最後一步的麽?唔……那麽其他地方,他、他就全当被狗舔了!反正又不会少块肉!   哎。可是如果这样的话,那这个人应该会很失望吧──居然救了一个,如此不懂自爱的家夥。   …………   掀桌!不懂自爱就不懂自爱吧!刚刚就算是被黎唯哲给亲了,那也要比现在的情况强啊!谁能告诉他,这场对峙到底还要持续到什麽时候啊!他们俩能坚持下去他可不行了!还有……周围的人能别再用这种看AV看到高潮一样的兴奋目光,瞅著他们三个了行吗?!恶寒……   最後他柳君城实在是受不了了,憋了半天,终於大著胆子弱弱出声,对著庄景玉,说了句……废到不行的废话。   “谢……谢谢你……”   老天,拜托你听懂我的潜台词是【求求你让开吧】,千万别再跟我说什麽【不用怕,我会保护你】之类的,老土到不行的少年漫画台词。   “别担心,我们可以告他,你不用怕。”   柳君城:“……”   这比【我要保护你】,还要老土吧……好歹後者还是新世纪的少年漫画台词,而前者是什麽?……是哪个年代的傻帽警匪片台词啊!   四周哄堂大笑,就连柳君城,也觉得嘴角一抽肚子一痛,真的很想要当场笑死。   啊喂,你是直接原始时代穿越过来的麽?你是直接从原始时代穿越过来的吧……不然怎麽能傻得这麽有个性啊……   并没注意到,就连他拼命维护挡在身後的小学弟,也同样在嘲笑他的残酷事实,庄景玉仍然挺直了背脊站在柳君城的身前,毫无畏惧之色地,迎面对上眼前那一张,越来越冷峻的脸。   那模样其实真的像极了少年漫画里,那些既热血又冲动,并且极富正义感的男主角,只是他保护的人并没那麽单纯,而他所面对的大boss,又太残忍。   没有谁会像漫画里的围观者一样,如此轻易就被他的正义勇敢所打动。他们只是无休止地嘲笑庄景玉的天真,庄景玉的愚蠢,庄景玉的老土傻气,庄景玉的自不量力。现实比漫画黑暗太多了。漫画里虽然常常见血,可是现实生活中,人们早已经练出了杀人不见血的手段。   按理说黎唯哲脾气那麽不好,尤其表现为耐心欠佳,而庄景玉又是当众挑衅他,甚至直接拽走了他马上就能吃到嘴的小猎物……无论怎麽想,黎唯哲都是应该立马出手,赏给庄景玉一个刻苦铭心的教训的。可那会儿黎唯哲脸色难看了半天,最後居然淡淡一笑,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庄景玉,是吧。”   然後他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一米八九的身高极具压迫性地伸出阴影,几乎将庄景玉整个人笼罩其中。他没再看柳君城一眼,只是直直盯著庄景玉,眼眸深处渐渐染上嗜血般的鲜红。   声音又残忍又冰冷。   “很好,你不要我碰他,那就用你自己代替吧。”   …………哇!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除了林烟,都被惊得差点儿飞灰湮灭了。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嗯嗯嗯!情节紧凑,人物鲜明,结局难料──这一出好戏,著实吸引了太多人的眼球。而“庄景玉”,这个以前从来没谁听过的名字,一时间,也十分威武地将刚刚才炒热的“柳君城”给硬生生压了下去,力夺北一搜索榜总冠军!   所有人都翘首企盼著结局。黎唯哲那一句“那就用你自己代替吧”,实在太具有冲击力,撩拨动了每一个人,那一根名为“看热闹”的敏感神经。   在他们瑰丽丰富的想象里,接下来的情节应该是黎唯哲对庄景玉先虐再虐,虐完一回合还继续虐,想怎麽虐就怎麽虐……结局BE。   只是黎唯哲似乎并没有被人当乐子来看的兴趣。这一出众望所归的新学期开门大戏,根本没有经历所谓的高潮,就直接迎来了灰暗的大终局。   庄景玉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惊悚里,被毫不留情地押进了监狱。   幸……幸好这两年我安分守己,只是默默看戏,没招惹到黎唯哲……──此为大部分围观群众的心声。   幸……幸亏当初有那个叫啥庄景玉的傻帽站出来给我挡风头,不、不然……现在进监狱的会不会就是我啦!?──此为柳君城的心声。   没有人同情庄景玉,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假装。   在这个一切逆行的时代,勇敢诚实的品质,似乎已经成为一种过於土气的装饰。没有人正眼看它,没有人再需要它,没有人不嘲笑它。   虽然庄景玉的下场让他们感到心惊後怕,但时间那麽强大,日子一久,这一切终是渐渐沦为了茶余饭後,那些永远不缺听众的闲言八卦。   选择性遗忘,大概是人的通病吧。   庄景玉的座位从此空了下来,不仅没人去坐,甚至都没人愿意靠近。大家或开玩笑或真忌讳地说,那儿坐了可不吉利,说不定会感染上那个傻瓜的神经病,也变得脑子不清楚哦。在这种舆论轰炸之下,到快毕业的时候,那个位子已经满是灰尘,脏得不成样子了。   它就像庄景玉那个人,被整个集体所孤立著。甚至就连阳光,似乎也吝啬地不愿给予他,哪怕一点点温暖。终年四季,它最常有的状态便是安静地隐没在阴影深处,隐没在那一片,连阳光都不愿光临的黑暗里。   孤苦伶仃却又甘之如饴。沈默的坚持中,自有一种倔强的韧性。   平平淡淡过了一年,临近高考的时候,又有人感慨般地提起那个早被遗忘的庄景玉。大家登时笑歪成一片,干脆全当解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我觉得他可能不是脑子有毛病,而是心机够深诶!你们看啊,他的模样普通,在学校里默默无闻了两年多,憋到後来终於忍不住了!正好这时候柳君城被炸了出来,於是他决定借柳君城这股东风出招,以此吸引来黎唯哲的眼球……怎麽样怎麽样,我的推理很有道理吧!】   【哈?……哈!那他岂不是更傻了吗!真是偶像剧看多了,把脑子都看坏掉了吧!以为谁都像那些受虐狂似的男主角,老喜欢和自己对著干,还美其名曰“善良坚强”的傻瓜女主吗?!】   【就是啊!就算他性别对上了黎唯哲的口味,可长成那样一副一丢进人堆,就湮灭得连渣都不剩的大众脸,想要勾搭只对美少年感兴趣的黎唯哲,可能性根本就为……负啊!】   【……别说了,我突然觉得庄景玉好可怜……】   【嗯……因为真的……】   【太蠢了……】   这样蠢的家夥,只有被烤了吃的命运。     第七章   像是做了一个久远漫长的梦。四周忽然响起一阵接一阵,窸窸窣窣的嘈杂声。梦里的世界随声晃动,楼宇倾塌,天崩地裂,将庄景玉用力摇回此时此地的现实中。   他总算清醒过来,眨眨眼随意往四周一瞥,心中不禁失笑。   黎唯哲果真还是没变。屋子里站了大约有十几个模样俊俏的美少年,一些看起来眼熟,一些看起来陌生,就不知,这已经是第几次更新换代的结果。整间屋子浓浓弥漫的轻浮旖旎和当初的教室同样没什麽两样,都好像,供黎唯哲胡作非为,放浪形骸的後宫。   这样催人作呕的气氛,实在是太熟悉,也太恶心了。庄景玉紧紧抿住唇想,他这辈子,大概也再难碰上比黎唯哲还要更加讨厌的家夥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讨厌过一个人。他甚至从来没有,真正讨厌过一个人。   庄景玉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对谁产生如此强烈的厌恶,没想到才活了短短二十年,就被这个名叫黎唯哲的男人做到了。   最讨厌……没有之一。   现在想想,当初被他惊豔到的那一瞬间,遥远得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庄景玉抬起眼往黎唯哲身边两侧看去:右边那个是刚刚拽过自己的粗鲁少年,现在他正高高扬著下巴,像只比美胜利的花孔雀似的,一脸骄横地看著自己,明明模样豔丽精致,然而眼底,却是遮也遮不住的狠毒凶恶;而左边的那个,则一直低垂著头,额前黑黑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大半张脸,阴影温柔地一路向下蔓延,看不清模样如何。   只是……   庄景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诧异地皱皱眉,心里奇怪道:只是怎麽……会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呢。   庄景玉神情上的这点小变化,没有能逃过黎唯哲的眼睛。黎唯哲玩味地打量了他很久,忽然眉心一动,搭在左边少年肩头的手,毫无预兆地紧紧一收。   “呃……”   那少年毫无准备,剧烈急促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发出了一阵沈闷压抑的哼唧声。听见这个声音的黎唯哲,表情明显非常满意,他唇角一勾,眼底蓦地流过一簇黑宝石般的邪光。   “怎麽样?是不是觉得这个很声音熟悉呢?”黎唯哲撤回右手摸摸下巴,不紧不慢,一字一句地说著,唇角眉梢的笑意,越来越大,“不想看看……他是谁吗?”   虽说语气听来是在十分诚恳地询问对方意见,可是谁都知道,大方温和,这样的词,根本就和黎唯哲沾不上边。还没等庄景玉说好或说不要,他便已经狠狠扯住那名少年的头发,猛地用力向上一抬,将那张脸完全暴露在了庄景玉的面前。   “唔……”尽管那少年早有准备,然而抬起头的瞬间,仍是写满了一脸的惊恐和疼痛。他眼眶红红湿湿的,无处可逃,无法闪躲,只能顺著身後那个暴君的强大力道,直直对上呆立面前的庄景玉,那一双茫然惊骇的无措眼神。   “…………”   庄景玉怔怔看著眼前那一张,虽然说不上熟悉,但也绝不会陌生的清秀脸庞,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全无血色的苍白唇瓣上上下下,开开合合许多次,似乎想要说些什麽,但已许久不常说话的他,努力良久,到底没能吐出一个完整清晰的词。   他感到喉咙涩涩发疼,有一种,近乎虚脱般的无力感。   他苦笑著想黎唯哲真是教会了他很多东西;无法否认是黎唯哲,将他带进了一个万分残酷,但却无比真实的世界里。他的从幼稚到成熟,从冲动到忍耐,从自以为是的热血正义,到心如死灰的逃避麻木……如今他一切能勉强与这个世界相适应的东西,都是黎唯哲那个凶残暴虐的恶魔,用血淋淋的事实,教给他的。   有时候流血的是别人,有时候流血的是自己。   而此刻眼前,柳君城胆颤如小鹿般的濡湿眸光重重提醒著他,其实更多的时候,无论别人还是自己,都会被黎唯哲害得血流成河,难以痊愈。   如今早已经历种种的庄景玉终於知道,也终於愿意承认:在这个世界上谈论公平何其可笑,有些人就是生而尊贵,有资格对你指手画脚,为所欲为。   所以柳君城有什麽错呢。他不是不自爱,不是不自尊,也不是不反抗……他只是真的,斗不过恶魔。   庄景玉静静站著,在对方伤痛羞耻的眼光深处,悟出了这样一份黑色的真理。   “……看傻了吗?啊也是呢,阔别两年再见,於情於理,都应该觉得很亲切吧。”恍惚间,黎唯哲低沈磁性的声音遥远得仿佛从另一个时空穿透传来,带著专属於他的危险气息,唤醒了陷入沈思的庄景玉。   “看看,这就是你当初拼死拼活都要救的人呢。本来因为你的搅局,我後来一直都没再理他的,哪知道过了两年……呵呵,你看,他对我,似乎还念念不忘得很啊,”黎唯哲手指一紧,将柳君城的小脑袋又往後仰拽了几寸,嘴角浮出一抹邪肆的笑意,撑著下巴说,“他现在可是在读高三呢,我不过打了个电话过去,随便给了点儿好处,他就赶不及地跑来了……哎,庄景玉,连我都替你感到不值啊。你看,你就是为了这种爱财如命的拜金奴,进了监狱的啊。”   “唔……唔唔……”柳君城拼命摇著头,脸颊涨得通红,嘴唇张张合合似乎想要解释,然而黎唯哲怎麽可能给他这个机会,五指压在他的脑袋顶轻轻施力往後一扳,柳君城顿时就疼得惨白了整张脸,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这副明显吃痛的神情让庄景玉看得不禁心里一紧,从出现到现在,一直像张白纸一般的空洞表情,终於裂开了一条微小的细缝,其中隐隐流露著焦急和担忧。   黎唯哲看出端倪,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他悠长地“诶”了一声,语气玩味而不正经,眼底邪光大作,像极了一只围困住猎物的黑豹,准备要在享用前,好好地戏耍一番。   搂住右边少年的手撤回来轻轻捏了捏柳君城的下巴,黎唯哲微微一抬眼角,眉目笑意,掩不住骨子里的挑衅和霸道。   “怎麽样,这一次,你还要再救他一回吗?”   “上一次的下场是进监狱。这一次,我可也不敢保证,结果会发生什麽事情哦。”   “嗯?庄景玉,大好人……快说啊,你这一次的选择到底是什麽,我可是好奇得很呢。”   黎唯哲缓缓吞吞的语气和盈满笑意的嗓音,如同两条巨蟒,从左右两边同时进攻,无声无息,缠住了他的每一寸身体。冰冷窒息的感觉由外到内徐徐渗入,冻住了他的心跳和呼吸。   浸满冷汗的掌心收紧,张开,又收紧。被柳君城用那样一双溢满水光的哀求眼神怔怔望著,庄景玉恍惚又变回高中时,那个一身正义,满腔热血的天真少年,以为什麽事,都可以讲理。   尽管如今的他早已知晓,在黎唯哲面前高谈“讲理”二字是多麽可笑。可是那一些永远改变不了的本性,此刻正在他的灵魂深处,一遍又一遍地催促著他,哪怕根本毫无希望,哪怕这是黎唯哲早早设下的圈套,哪怕他的下场会比上一次更加悲惨……他也一定……一定要去救一救,那个无辜的孩子。   是他忘了还是他故意不去想起,其实在这里,最最无辜受罪的人,就是他自己。   黎唯哲一直目不转睛地盯著庄景玉,嘴角噙笑,很有耐心地等待著。事实上自庄景玉从出现到现在,他的视线都未曾离开过对方。   那当然不是因为庄景玉长得漂亮。事实上他的模样五官在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中,是最最下等的。然而黎唯哲却连对方眉目神情里的一举一动都不肯放过,甚至,还看得津津有味得很。因为他真的很想知道,这个又笨又蠢的死脑筋,在被害得那麽凄惨以後,这一次的选择,究竟还会不会和以前一样。   黎唯哲自刚刚说完该说的话以後,就一直没再开口,偏偏庄景玉又迟迟说不出话,两人间的沈默诡异绵长,气氛僵直紧张,周围的人连呼吸都有些战战兢兢。他们俩倒是在这儿很有耐心地比拼定力,然而坐在黎唯哲右边的“孔雀少年”,在等了十分锺以後,终於再也忍不下去了。   “喂!庄景玉!你这丑八怪……黎唯哲在问你问题呢!你居然敢不回答?!你……”   他几乎是尖著嗓子一气呵成吼出来了这一句话,只可惜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身边人似笑非笑的低沈嗓音,温柔地打断了。   “贺均……我好像,没有准你开口啊。”   !!!   听见这一句话,名为贺均的少年面色一白,心里猛地咯!一声。他僵硬地扭过脖子看向黎唯哲,虽然五官仍旧漂亮如初,然而嘴角边硬挤出的那抹笑容,却是显得异常难看。   “唯……唯哲……我……”最初面对庄景玉时的嚣张跋扈全都不见,如今,只剩下唯唯诺诺的惊惧和胆怯。   黎唯哲扬起唇角心平气和地笑了笑。唯哲?呵。   他扬起手掌缓缓落在对方的颤抖不已的手背,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语气既轻且淡:“我好像,也没有准你这样叫过我啊。”   贺均那一刻的表情简直都像是要哭了。   “对、对不起……我、我……我错……错了……”   语无伦次,全身颤抖,眼神惊恐──完全就是一只斗败的孔雀。   黎唯哲可以在一瞬间撕下他漂亮高扬的大尾巴,而且还,只疼不见血。他无论再怎麽得意张扬,也是不敢得罪眼前这个人……不,是眼前这个,恶魔的。   被黎唯哲用那样一双漩涡般黑不见底的警告眼神冷冷盯著,贺均吓得立马闭上眼睛,乖巧地往他沙发里一缩,再也不敢胡乱插话了。   “嗯,这才乖。”黎唯哲满意地一扬嘴角,懒懒收回手,继续饶有兴趣地看向眼前左右为难,神色痛苦的庄景玉。刚刚被搅乱些许的好心情,又慢慢恢复成最初兴致颇高的样子。   经过这一茬,贺均不敢再自作多情地往黎唯哲怀里靠。他小心翼翼往旁挪了几寸,身体蜷得很紧,尽量不让黎唯哲感觉到……自己接触了他。   …………靠!真他妈的憋屈!   感觉到其他人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赤裸裸充满幸灾乐祸的嘲弄眼神,贺均就恨不得冲上去杀了那个丑八怪乡巴佬!他妈的!什麽庄景玉!明明长得不那麽不入流,身材也瘦得跟个皮包骨似的,一看起来就硌得慌!最重要的是,他从出现到现在,嘴巴里连半个字儿都没蹦出来过,每次都是一副欲言又止,想说又说不出来的丑样子,简直憋死个人!他妈的……连哑巴都比他干脆!   这种家夥……这种无趣的家夥……这种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可能会是黎唯哲喜欢的类型的家夥,到底哪里好玩儿了!?到底哪里让黎唯哲觉得有意思了!?到底哪里引起黎唯哲的兴趣了!?竟然……竟然能让一向暴躁的他……如此有耐心……!?   贺均想得怒火中烧,心底愤意连连。他是不敢得罪黎唯哲,所以只好将周围这一群落井下石的贱人们狠狠扫视一圈,稍解愤怒。   “……够……够了……”   大概又过了十多分锺的样子,某个沙哑生涩,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细小声音,终於在安静的房间里轻轻响起。   庄景玉艰难地吞咽著喉咙,眼睛闭了又开,开了又闭,身体微微颤抖,似乎仅仅这碎不成句的三个破字,就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再难说下去别的东西。   哼,没种的懦夫──贺均和除柳君城以外的其他少年看见庄景玉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全都在心底,不约而同地讥讽出声。   唯有黎唯哲,在听见庄景玉总算开口讲话之後,眼底竟是豁然一亮。仿佛一出戏剧,终於看到了令人振奋的高潮。   他摸摸下巴,满脸玩味地说:“真是难得啊,你居然会说话……嗯?我该觉得有面子吗?”   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庄景玉有更多的反应,简直就像根木头似地,傻愣愣杵在原地。然而黎唯哲的神情却丝毫不见气恼,眼底唇边的笑意反而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忽然他猛地一个起身推开左右两边的人,大步迈向不远处的庄景玉。   庄景玉呆了一下,而就在这一秒功夫的耽搁里,黎唯哲的大手,已经死死钳住了他的下颚。   “嗯……看来你变哑巴的事情是真的呢。怎麽,进监狱对你的影响有那麽大吗?”   钻进耳朵的,一如既往,是那人调戏中透著恶劣的磁性嗓音。   庄景玉眨眨眼睛,突然感觉好难受。倒不是因为黎唯哲说的话,而是因为,他……他靠得……有点儿……太近了……   黎唯哲似乎又长高了不少。极富压迫感的高大身躯从头顶沈沈俯低下来,近乎半压在庄景玉整个瘦削的上身之上。更何况黎唯哲现在还一手钳住了庄景玉的下颚,强迫他不准低头,一手往後撑住墙壁,经典的围剿姿势,将庄景玉牢牢锁定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别人进不来,而他也出不去。   他低头埋进庄景玉纤细苍白的颈窝,故意磨蹭许久,似乎很享受对方哆嗦著说不出话,只能愈发沈重的急促喘息。   “很难过吗?”   湿热轻柔的气息顺著蜿蜒的耳廓缓缓流入身体,庄景玉死死咬住下唇,这才勉强咽下了那一声,差点儿抑制不住的羞耻呻吟。   他不知道黎唯哲为什麽要这样做,为什麽在时隔两年以後,还是要如此地针对他。他明明……只是一个什麽都不是,什麽都没有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小民而已,哪里值得他黎唯哲大少爷这般玩笑作弄,大动干戈呢。   这些他都不明白。但或许,这一切的答案,无非一句简单的──因为,他是黎唯哲──而已。   因为他是黎唯哲,所以他就是喜欢玩弄人折磨人,然後从中,获得一种扭曲变态的快乐。   “难过的话……那就求我吧。嗯?怎麽样大好人?只要你肯说一句求你,我不仅放了你,而且立刻放了柳君城……两个字换两个人,很公平吧?”   ──果不其然。   庄景玉被迫直直对上黎唯哲那一双黑如宝石不参杂色的漂亮眼眸,实在搞不懂,像他那麽聪明的一个人,怎麽会喜欢这种毫无意义,根本看不出能从哪里获得快乐的无聊游戏。   况且……他明明也该很确信,自己,是绝不会按他说的那样做的。   每个人骨子里,都有一些与生俱来至死不离的东西。   再说,他虽然不很聪明,甚至可以称得上笨,可像这种老过时的骗人圈套,他也还是不会上的。黎唯哲是什麽人,如果他真的想对柳君城做什麽,那麽就算他跪下来磕著头说一万句我求你,也是没有用的。   他明白,这个男人……只是纯粹地,想要羞辱他而已。   他不会让黎唯哲得逞。   於是,尽管下颚被捏得钻心般的疼,然而庄景玉,也仍然倔强地紧紧抿住了双唇。这时候他眼睛里的光,虽不强烈,但却是绵长,而坚决。   黎唯哲脸上的笑容渐渐薄弱起来。他手指搓动几下,捏得庄景玉的牙龈咯咯作响,仅仅听著都让人觉得疼痛难当。   “你现在这副表情很不错啊。怎麽,是不屑吗?”黎唯哲凑近庄景玉的侧脸,几乎是将嘴唇直接贴在那帘薄薄的耳垂之上,声音低如鬼魅:“我以为你在监狱,应该学到了很多啊。我想,当初你只要拿出你在监狱里讨好萧岚的一半儿工夫,来讨好讨好我,後来也不会落得个,被打入监狱的凄惨下场吧。嗯……我以为你现在应该很练习得熟练了,怎麽,还是不行吗?”   他顿了顿,仿佛想到什麽似的,不仅眉目间蓦地一狠,甚至就连语气,也都忽然变得尤为不善起来:“还是说……那些在监狱里学到的手段,你只愿意,拿去讨好萧岚?”   说到这里,准确来讲是在说到萧岚这个名字的时候,黎唯哲脸上的笑容已经消退得相当、相当薄弱。他慢慢抬起另一只手,不轻不重按上庄景玉细碎柔软的後脑勺,一字一句吐得温柔,然而猛扎下去,却是比一柄利剑还要更加见血剧痛、   “……嗯?是这样的麽?我的庄大好人?”   “…呃……”   两只手的的力道骤然增大,饶是绝不愿意在他面前服输求饶的庄景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弄得猝不及防哀叫出声。如蛇般的窒迫感一层一层席卷而来,紧紧缠住了整个身体。   如今寸步难行,庄景玉只能眼睁睁看著头顶那一张,越来越向下越来越放大的脸,脑子一片空白,浑身一激灵仿佛被什麽东西附了身般,心底恍惚升起一个诡谲至极的念头:如果……如果黎唯哲是楚回……楚回是黎唯哲……就好了。   就在这个念头成型的瞬间,庄景玉心里仿佛经历了一场灵魂的地震。他被自己惊世骇俗的假设给吓呆了,几秒锺之後,又拼命摇头拼命否认,不不不!他怎麽会这麽想,他怎麽可以这麽想!?黎唯哲这种败类……这种人渣……怎麽能和楚回相提并论!?他怎麽能把那麽那麽好的楚回,和这麽这麽这坏坏的黎唯哲……拿来相提并论!?   他一定是疯了……是的,他一定是疯了!   如今黎唯哲的脸就停留在离他不到一厘米的上方。庄景玉别无所逃,眼睛茫然睁大,被迫看了很久很久。那的确是一张可以说毫无瑕疵的脸,即便是这麽近距离地看,也仍然相当迷人,甚至是,更加迷人。   庄景玉看著看著,忽然就陷入了一片雪白的盲区里。   也许他之所以会在那一刻企盼楚回和黎唯哲能是同一个人,只是因为,在他这短暂狭窄的前半生里,撇去其他所有,唯有黎唯哲是和楚回一样,能够在任何彼此四目相对的瞬间,抓住他全部的注意力,并且让他愿意承认,自己的确是被吸引了的男人。   所见太少,所思难见。所以哪怕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也足以令他梦萦魂牵。   可他们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除了漂亮的容貌,像黎唯哲这种败类人渣,哪里有一丝丝,能够和楚回相提并论的地方呢。   那个人是……无可替代的。他曾经也陪在过自己身边,可是如今的自己,居然只能靠眼前这个恶劣的男人,来幻想……其实楚回,从未走远。   这样的差别,是不是也……太大了。   再坚强的人也会有脆弱的地方。庄景玉想到这里终於忍不住呜咽出声,苦涩的感觉,瞬间就流遍四肢百骸。也许是因为盯著同一个过於靠近的地方看了太久,他竟还感到眼眶,有些微微的肿胀发酸。   黎唯哲看他这副将哭未哭要死不活的虚弱样,皱皱眉,抬手扒了扒他的眼角,语气戏谑而嘲讽:“嗯?要哭了?”   庄景玉脸白了白,努力想别过头去可又比不过人家的力气,下唇被咬得几乎见血。   黎唯哲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笑了:“哇,那我今天的面子可真是好大啊,居然先让你开了口,然後又让你流了泪……”他心情一好,手上的劲道也放松了些,好像电视剧里那些不良公子哥调戏黄花大姑娘似的,捏著庄景玉下巴上那一点儿可怜的肉上下左右轻轻晃著,语气轻挑,“哎呀,我们的庄大好人怎麽突然间变这麽脆弱了?以前不是自诩正义勇敢的吗?不是天不怕地不怕,还要放大话说要去告我的吗?”   黎唯哲声音温和动作轻柔,然而於庄景玉而言,那只不过是羞耻代替了疼痛。   他知道自己是变了……变得患得患失,变得疑神疑鬼,变得怯懦软弱。   他在人生的谷底得到拯救。如今失去救赎,生命处处,都是不能相信的陷阱圈套。   无法别开脸去,庄景玉沈默地搭下细长的睫毛,垂下那一双,逐渐漫出泪光的眼睛。   黎唯哲始终目不转睛地看著他,忽然挑眉笑了下,仍旧漫不经心地戏弄道:“哎,你说你当初要是能这麽乖,不就好了麽?嗯……现在这副表情更不错了,很迷人啊。来让我猜猜,是因为在监狱里见识了什麽吗?还是说……是萧岚把你调教得太好了?”   虽然语气轻佻,不过黎唯哲这一番话倒也不完全是在戏弄。此刻他眼前的庄景玉一改最初自己印象中的,那个勇气无限,一切由我扛著的傻样,整个人显得异常单薄脆弱,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甚至隐隐能看见薄薄的皮肤下,好几条被撑得突兀的青色血管。嗯……勉强,有一点点那麽惹人怜爱的味道,但相比林烟还是差得太远了。他眨眨眼又将视线往上移去,表情霎时有些吃惊:他从来不知道,像庄景玉这种土得掉渣的傻老帽,竟然也能长出这麽漂亮的眼睛。   即便是被纤长细密的睫毛给紧紧覆住,却也很难将那一对漂亮的形状,和其间若有若无流动无痕的软光,所完全掩盖住。犹如一潭碧波,尽管清可见底,却也自有它,引人沈沦的另一番无边天地。黎唯哲认真看了很久,挑挑眉心想,他的确是……从未见过如此清澈灵动的眼睛。   那是一双,不应该出现在他所生活的世界里的,未经人事,未染纤尘的,婴儿般的眼睛。   黎唯哲忽然不著痕迹地扬了扬唇角,眉间霎时染上些许霸道的笑意。这样一来,庄景玉那些不为人知的众多面目,他就又多看了一个了。   说起来,在这之前黎唯哲对庄景玉的全部印象,本来只有高三他顶撞自己的那一次,那时的庄景玉还很天真,整个人充满了童话般的道义理想,对著自己大放厥词的时候,好像全身都闪耀著绚丽夺目的……可笑的光。   从来,从来没有人……敢对他这样。      或许这正是黎唯哲,会生那麽大的气,甚至不惜动用私权,把对方陷进牢里的原因吧。   後来偶然经林烟提醒,才发现这个本应身陷牢狱的家夥竟然提著大包小包出现在火车站,显然是已经从牢里出来了一段日子了。於是本来从未在意过这只小蚂蚁的黎唯哲,也不禁开始有些在意起来。   没有人,可以违抗他。   查出萧岚实在是意外中的意外。饶是黎唯哲,对著那张黑纸白纸无比分明的报告单,也是惊愣了许久。下属满头冷汗地站在一旁,唯唯诺诺半天,支吾出几个字来:“少……少爷,情报就到这里了……”   尽管黎唯哲听完之後,面色冷漠地将文件夹一掌拍在了那人的脸上,然而他心里其实也明白,不是他们不想再查深一点,而是牵扯出了萧岚,他们也确实是……无能为力了。   可是黎唯哲实在没有办法,将那个蠢得可怕的乡巴佬庄景玉,同那个几年前不择手段豪夺家产,为人阴鸷冷漠,精明强悍的萧家私生子萧岚,给联系起来。   庄景玉的身家背景他查过,简直是不要太弱,於萧岚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可是庄景玉又的的确确是被萧岚给从监狱里保出来的──这一点,确是事实。   黎唯哲想到这里再一次凑上前去,对著庄景玉的脸细细观看了很久。   和两年前并无区别,这确确实实就只是一张平淡无奇,毫无出彩的相貌,就算往最好了说,也只不过是面色白皙,眉目清秀。   这不是他的菜,而他也不怎麽相信,这会是萧岚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肉食动物的菜。   黎唯哲不禁眼光一暗,重新用力捏紧了庄景玉的下巴,用一种好像哄小孩儿似的蛊惑语气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好,我不为难你……你不用求我,你只要老老实实告诉我,为什麽萧岚要保你出来,我就放了你和柳君城。”   这一次庄景玉没有再逞能不理。他缓缓抬起眼来,茫然失焦的眼神逐渐收拢合一,怔怔看向眼前的男人。   嗫嚅的唇瓣一字一顿,吐出一句不算大声,却足以掀翻全场的话。   “我不会告诉你……我只要见他。”   “我要……见萧岚。”      第八章   屋子很安静。如同一块石头扑通一声坠落河流,无数波痕缓缓荡远飘散,水泡乍隐乍现,余音嫋嫋漫远──   那样沈闷窒息,吞没一切的安静。   黎唯哲静静看了庄景玉一会儿,一直似笑非笑的唇角忽然奇异地向上扬起,弯出了一个半月牙形的漂亮弧形。他本就容貌出众,如今这副亦正亦邪,有点坏又有点痞的性感模样,实在可以说是,英俊得惊人了。   他缓缓放开庄景玉早已被捏得发红肿胀的下颚,手腕一翻,摸上那一片因长期泡图书馆而显得血色全无的苍白皮肤,一边细细摩挲,一边轻轻开口。   “你刚刚说什麽。”   他顿了顿,眼睛微微眯起,不知道能不能算是笑了一笑。   “给我,再说一遍。”   任何人都能够听出黎唯哲,在这一番压抑忍耐的心平气和之下,正狂乱翻涌著的疾风暴雨。   庄景玉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神色间流淌过些许茫然。大概他是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讲得那麽清楚,而且都已经讲过了两遍,怎麽黎唯哲……还会没听清楚呢。   困惑中他感到对方修长分明的手指从自己的侧脸一寸一寸缓慢滑过,指尖和掌心,都带著一股难以言状的,干燥的温暖。这感觉和记忆中楚回永远冰冷寒凉的手掌形成了强烈鲜明的对比,却又渐渐奇异地,合而为一。冷暖交替的瞬间,过去和现在已经无法分辨,庄景玉怔怔站在原地,懵懂仿佛时光倒退,恍惚不知今夕何年。   他竟然会在黎唯哲的面前,生出了一种,其实岁月依旧,而那人从未离开的错觉。   他竟然会把楚回不曾给予他的温情和温度,幻想成了黎唯哲,触碰他时的温柔和温暖。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麽了。楚回和黎唯哲在现实里的界限分明是那麽清晰可辨,然而在他的心底,却是越来越找不到一条色彩鲜明的边。   时空在这里裂了缝。深不见底的气流漩涡,倒灌而入的凛冽狂风,是冷是暖,自有心得。   庄景玉感到自己迷失在了雾气,和风暴中。   茫然间他近乎本能地开口:“我……我要……见萧岚……”   一字一句,说得小声而坚定,缓慢却清晰。   和第一次骤然降临的绝对安静有所不同,这一次,当庄景玉的话音刚落,整间屋子便瞬间响起了一阵,齐刷刷的倒抽冷气声。   而黎唯哲面无表情了几秒锺,忽然神色微动眉梢上挑,竟是真的,笑了一笑。   他慢慢收回撑住墙壁的手,缓缓站直了身子。即便不俯身迫近,足够高大的身形也能够将单薄瘦削的庄景玉,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范围之内──而且还是绰绰有余。此时午後的阳光透过右面那一扇巨大清澈的落地窗直直射进屋内,晕染出一大片明晃晃的灿金色,闪耀得令人有些睁不开眼睛。黎唯哲低头看看庄景玉那一半隐逆在光线之外,一半被阳光落满覆盖的“阴阳脸”,眼底眸色几经变幻,眼看就要打破怒气爆发的临界,却忽然莞尔微笑,语气里带著与生俱来,一如既往的命令高傲,懒懒开了口。   “好啊,我可以带你去见萧岚。”   说完故意忽略对方瞬间神采飞扬的目色,以及自己心底那一抹一闪而过,隐隐作祟的不悦,黎唯哲转身往墙面一靠,双手插进裤袋,扭头贴上庄景玉软软凉凉的後耳根,模样一如方才的亦正亦邪,眉目间的笑意,轻佻而痞劣。   “那还是刚刚那个条件。”   “……求我。”   过於靠近的距离,和耳畔袭来的,那一股独属於黎唯哲的暖湿暧昧的气息,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总归是将庄景玉从刚刚恍惚的迷失里,给狠狠拽醒了出来。   他对准焦距转头望了黎唯哲一眼,无自觉的动作并未让他意识到,那一刻在他的眼神深处,除了一贯的愤怒和酸涩,竟然还闪烁著,他本来绝不可能暴露在黎唯哲面前的卑微与软弱。   “为……为什麽……”   也许是因为黎唯哲实在靠得太近,也许是楚回在记忆里再次出现,又也许是因为,他真的已经坚强疲惫了太久的缘故,总之此时此刻,倾吐发泄的欲望难得击倒了庄景玉曾经坚不可摧的喉咙。忍耐多时的字句,从划破的伤口,如风般蔓延开去。   “为什麽……为什麽……要这样为难我……”   “有意思吗……很好玩吗……”   从以前到现在,从欺负戏弄他,到以欺负戏弄他为乐──这背後的原因,庄景玉是真的,想不明白。   他的确是太普通太平凡太单纯……也实在,太无知了。   毕竟和那个世界相隔得太远,庄景玉根本没有办法了解,一个打小含著金汤匙出生,自幼衣食无忧生活富足,一直想要什麽就能得到什麽,一向什麽都不用做,就能轻易得到周围人豔羡倾慕的眼光──这种早已被老天惯坏宠腻的霸道家夥,是没有办法容忍,一个凡人对他的反抗,和无视的。   人人都必须要顺著他,人人都必须要服从他,人人都必须要注视他──   怎麽可以有一个人,在面对他的时候,心里想著念著盼著的对象,居然不是他。   每一只猎物都应该心甘情愿成为他的俘虏,如果有不是的,那麽即便不择手段,也要将对方变成他的俘虏。   庄景玉或许不知道,像他这样刻板单调,沈默无趣,而体内又涌动著一股傻兮兮的正直勇气的土包子,竟正好会是黎唯哲,跃跃欲试的猎杀目标。   更何况如今他的“罪状”还多加了N条:他竟然敢在黎唯哲的面前,一而再再而三,提到别的男人的名字,并且还为了那个男人,顶撞,违抗,忽视……总之是把得罪黎唯哲的事情,全都做了个遍。   呵,这一下,看黎唯哲不把庄景玉玩儿够撕碎了──才怪呢。   以上是全场人正默默念叨的心声。就连一向争宠好斗的贺均,也暂时熄灭了对庄景玉竟然霸占黎唯哲那麽久的熊熊妒火,开始隐隐期待起来,这一场好戏,到底还会怎样继续下去。   …………   好吧,贺均承认自己此时的收敛也并非完全出自对事情後续的好奇,更多的,其实是因为,黎唯哲手插裤袋上身半斜,懒懒倒向庄景玉的帅气身形,和那一副笑容暧昧,眼神顽劣的痞坏模样,实在是有点,太过於……迷人了呢。   窗外阳光不分彼此,一视同仁地洒在他们身上,浅金色的线条完美地勾勒出两道颀长修直的影子,而身後雪白无痕的墙壁,也仿佛宣纸点上墨滴,瞬间就涟漪出了一大片,晕染扩散的云光。   而那两人被温柔地包裹在淡暖色的斑驳光影之间,有一种,任谁都无法插入他们的错觉。   就连美貌如林烟,那几年站在黎唯哲身畔的次数场景数不胜数,却也没有哪一幕,能比得过眼前这一场的圆融和谐,压迫心跳夺人呼吸,完美犹如繁星满月。   贺均看得有些两眼发直,愣了很久才终於回过神来。不过一清醒他就立马狠狠摇了摇头,一脸愤恨地抬起右手,张口重重咬住麽指。   拜托!有……有没……搞错!!!他是怎麽了!?脑子进水了吗!?否则刚刚的他怎麽会突然觉得庄景玉……那个……那个明明一直土气巴拉得要命的丑家夥,居然看起来还……还……不错!?   神呐!这种可怕的幻觉一定……一定是因为黎唯哲太过迷人,而阳光也太过耀眼的缘故!庄景玉那种土货无论怎麽样都不会变得好看的!他……他只不过是幸运地沾了光罢了!   贺均死死盯著眼前优美柔和,仿佛电影镜头般打动人心的温暖画面,眼神阴鸷暗沈,心底咆哮挣扎,犹如一头疯犬。   他知道自己生出了惶恐。   毕竟,无论是在他远远关注黎唯哲的那三年间,还是在他与黎唯哲短短相处的这三个月里,他都还从未见过,对方像此刻这般,即便已经被激怒数次,却依然对一个人穷追不舍,兴致盎然的样子。   这种根本不知从而来,却莫名其妙到近乎匪夷所思的强大耐心,令贺均忐忑得犹坠冰窖,恨不得下一秒就冲上前去,卡擦扭断庄景玉纤细白嫩的小脖子。   他要把每一个,哪怕只是可能对自己产生威胁的东西,全都扼杀在摇篮里。   而如今看来,庄景玉已经是一个毫无疑问的,赤裸裸的致命威胁了。因为贺均深知,要得到像黎唯哲这种男人的关注和青睐,最先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你的身上,必须要有足够吸引他的,独一无二的特质。否则在那两道早已见惯一切,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傲慢视线里,别说容得下你……根本就是,连看都看不到你。   想当初他是忍耐了多久,才终於忍到黎唯哲对林烟那种级别的绝色玩腻厌弃!後来又是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抓住机会好不容易挤进黎唯哲的眼睛里!他默默爱慕,在暗地里偷偷看了黎唯哲整整三年,没有谁会比他更清楚,黎唯哲现在看庄景玉的眼神,就是他不久前甩开林烟看向自己的那种眼神!   或许,还远远不如这般的浓厚热烈,深感兴趣。   就连当初同林烟朝夕不离,如胶似漆之时,贺均也未曾在黎唯哲的眼睛里,发现如此炽热胶著的夺目光晕。   可恶啊……实在是太令人不爽了!!!   贺均现在的心情极度恶劣,咬住麽指的牙齿也越发用劲儿起来,到如今,居然已经只剩下一层摇摇欲坠的薄皮连在齿肤之间,看起来森然可怕得很。   虽然知道庄景玉其实就是凭借他的那份土气傻气,和那一份不知死活的勇气,从而引起了黎唯哲前所未有的征服欲,但是贺均还是觉得不爽不甘心!因为像庄景玉这种随处可见的破烂货色,哪怕只是得到了黎唯哲的一点点关注,他都觉得恶心!   像庄景玉这种人……像庄景玉这种人……哈!一直在心里默默念叨的贺均忽然发狠似地咬断麽指和牙齿间,最後那一点相系相连的可怜皮肉,神色疯狂,如同著了魔般地想,像庄景玉这种人,根本就没有资格进入黎唯哲的视线,哪怕一秒锺,哪怕一毫米!      哼,等著瞧吧,庄景玉。连林烟这样既有相貌又有气质,还浑身秘密的绝顶美人,最後也都逃不过被黎唯哲厌倦抛弃的凄凉命运,更别说只是靠著这一点点可悲的特别,而暂时将黎唯哲吸引住的你了!   贺均几乎是发泄般地计划著,等到庄景玉被黎唯哲玩腻甩开的那一天,看他不弄死庄景玉……看他不狠狠弄死庄景玉……他就不叫贺均!   愤愤然在心底诅咒了许久,贺均原本精致豔丽的五官,此时纠杂收拢在一起,显露出一股恶毒难看的扭曲。唤回他注意力的,是坐在身旁的柳君城,一阵短促诧异的惊呼。   贺均暗沈著脸色抬头去看,只见黎唯哲的身形表情倒是没什麽大的变化,依旧英俊帅气性感诱惑得要命,直迷得他差点儿又是整整一个半晌没能回过神来;可转眼去看庄景玉……呵,那变化可就大得很了。   尽管他还没有开口讲话,可是他转头仰望黎唯哲时的幽幽目光,便已经完好地说明了一切。   这下难怪柳君城要惊呼出声了。毕竟,作为曾经被庄景玉保护救助过的对象,柳君城应该是这里在座的所有人当中,对於庄景玉那种死木疙瘩一般的执拗性子,和他那一份傻里傻气的正义勇敢,体会得最为切身的人了。本来他以为这一次,庄景玉也会和以前一样,对於黎唯哲明显挑衅戏弄的话语,完全忽略不顾的,哪知道……这一次这个家夥,居然犹豫了!?   ……嗯,不,还不仅仅是犹豫那麽简单。柳君城眨眨眼睛仔细地往前瞧去,发现庄景玉的眼底深处,很明显是哀求,压过了耻辱。   这一下柳君城就稍微有点好奇了,心想这个萧岚到底是谁啊?难道比黎唯哲的魅力……还要大吗?能让从来只知道念书学习的庄景玉动感情也就算了,居然还能让一向死脑筋的他忍住羞耻,低声下气地去求他最最讨厌的黎唯哲?   哇,这还真是厉害啊。   柳君城是这麽想,大概屋子里其他一直处於默默看戏状态的人,也都是抱著这种看好戏的心态在想。当看客当然乐得愉快轻松,可那两个当事人却就各怀心思,难以忍受得很了。   庄景玉的羞耻愤恨,委屈痛苦,自然不必再去多说。奇怪的是黎唯哲,明明是他自己提出要庄景玉放低身段去恳求他──这样强人所难的过分要求的,结果现在,当人家真的放下苦苦维持多年的自尊,将曾经视为生命的气节和骄傲全都踩在脚底,终於肯在他面前低头弯腰,软弱地哀求,卑微地恳求时(其实还只是在犹豫的阶段)──黎唯哲,这个霸道恶劣的始作俑者,却发现自己竟然连半分的征服感,都没有获得。   事实上还远不止如此。事实上开心愉快,满足欣喜……这样褒义词的心情距离现在的黎唯哲实在是很遥远,铺天盖地的不爽和愤怒,这才是他此时此刻,唯一感觉到的东西。   只能说幸好庄景玉现在还没有开口讲话,否则黎唯哲不确信,下一秒的自己是不是不仅会挖出他那一双盈满哀切恳求的眼睛,甚至还会……一把掐碎了他的喉咙。   唇角处的痞劣笑意微不可察地隐去了一小片薄弱的弧度,眉梢末端也漂亮地向上一扬。终於,黎唯哲总算舍得伸出他一直插在裤袋里的空闲右手,再一次,哢一声扳住了庄景玉饱受折磨的红肿下颚。   不愿去深究自己为什麽会前後矛盾得如此反常,黎唯哲现在,也从来,都是凭著自己的心情做事。   而此时此刻,他就只想再换另一种方式,去狠狠羞辱羞辱庄景玉。   “嗯?好像终於忍不住要开口求我了呢,”手掌之下,庄景玉的牙齿被黎唯哲绝不算小的力道给捏得咯咯作响,“原来你也没多清高啊,是我以前把你想得太好了?还是……”   黎唯哲说到这里故意恶意地停顿了数秒,可是几厘米之下,庄景玉那两道越来越柔软湿润的哀弱目光,却再一次令他不可遏制地怒火中烧。   而他也果真是一个,永远凭著自己的心情做事的利落家夥。   於是下一秒的黎唯哲,便干脆一把拽过将庄景玉系得高高的保守衣领,几乎是将他这整个人,都扯进了自己强壮宽阔,无处可逃的包围圈里。   谁都没有看清黎唯哲下一步的动作,像是一阵疾风呼啸过去,等到众人回过神来,那二人便已经从他们的眼前消失不见了。   事实上就连被黎唯哲圈在怀里的庄景玉本人,整个过程,也都是迷迷糊糊,浑浑噩噩的。说不清是怎麽回事,只记得上一秒他还在苦苦挣扎要不要为了楚回开口求一求黎唯哲这一只恶魔呢,没想到老天爷居然吝啬到根本不肯给予他哪怕半分锺好好思考的时间,直接快进到下一秒──某股强大不可抗的凶猛力道,一把扯碎了他廉价劣质的外衣,半搂半拽,却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拖进了墙旁的一个空房间里。   被对方像扔垃圾一样随意扔倒在床上,并未令庄景玉产生丝毫的吃惊。黎唯哲本来就很野蛮,这一点是他就早知道的。出乎他意料的是,黎唯哲那一句终於补充完整的话。   “……还是说,你被萧岚做得太爽以至於难以忘怀了?就算是被人家甩了也不肯死心,死皮赖脸地还想要再见上一面……哪怕代价是来求我?”   自动将庄景玉瞬间瞪大的,写满不可置信的双眼默认为被戳中心事的羞赧恼怒,黎唯哲的唇角,缓缓滑过一丝冷硬残酷的笑意。   一脚踢开对方挣扎著想要起身,胡乱摆动的双腿,黎唯哲慢慢欺下身来,两只强有力的健硕手臂轻轻松撑在对方的头顶之後,以一种绝对无隙可钻的强悍姿势,围困住了早已涨得脸颊通红,却仍然只是徒劳的庄景玉。   “嗯?我说得对吗?庄大好人?”   什……什麽?这是什麽状况?   庄景玉困惑地眨了眨眼。下一秒。   当……当然不对!当然不对!!当然不对!!!   因为积久成疾的惯性,庄景玉没有办法在口头上这麽激动狂放地冲著黎唯哲解释和大叫,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早已经痛苦地否认过成千上万遍了。事实上刚刚听完黎唯哲的话,庄景玉差点儿就一口气没跟上来,直接昏厥过去。   他……他和萧岚……做!?   这种事情,简直比黎唯哲当初和现在施予他的种种恶行,都还要恐怖一亿倍──哪怕只是想想。   本来就不善言辞,後来又不常说话,再加上现在,他是真的有点被黎唯哲这个天大的可怕误会给惊悚到……庄景玉别开头顶那一张太过靠近,虽然帅气逼人,可是之於他却只有无尽压迫的俊脸,先是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後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不明白黎唯哲怎麽会产生如此可怕的联想和误会。像萧岚那种人……会看得上自己吗?呵,想到这里庄景玉不禁苦笑了下。毕竟,如果说自己和萧岚是情敌……这种事情,恐怕也不比自己和萧岚是情侣,更加可信吧。   庄景玉不知道,就是自己的这一抹苦笑,令黎唯哲的误会更深,同时也令他的怒意更盛。   “又在想他?啊,看来萧岚的确让你舒服得很难忘啊……既然脸已经长得这麽普通了,那就是身体让萧岚刮目相看了?”黎唯哲根本不顾庄景玉骤然僵硬发青的脸色,一只手顺著对方的身体缓缓往下滑落,来到裤裆口的时候,五指一张便直接握住了那一根垂软无力的小东西。他低身往庄景玉的耳边轻轻吹了口气,诱惑的口气,残忍的话语。   “那也让我来试试吧。”   这样的行为,意料之中地,得到了庄景玉近乎求生般强烈疯狂的绝地反抗。那人虽不说话,可是有时沈默的行动,远比哭叫著大喊,还要更加坚决,更加可怕。   虽然无论庄景玉怎样努力,黎唯哲都是可以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轻而易举就解决掉他的。可是眼睁睁看著身下这人什麽话也不说,只是用尽全力反抗自己,眉目紧皱,双唇紧闭,那股决绝和勇气简直就和抗日战争打小鬼子一模一样的时候,黎唯哲不禁微愣,随即怒意再也无法遏制地,飙升到了顶峰。   还从来没有人敢拒绝他到如此地步!这个庄景玉……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再也没有笑容挂在脸上,哪怕只是用来耍耍庄景玉,全当调味剂和开胃菜的虚伪假装。只要一想到眼前这个看似禁欲保守的死板家夥,可以大张双腿躺在萧岚身下,无论怎样淫荡放浪地叫唤扭动都没关系,可现在一到自己身下,就拼死拼命全力挣扎,搞得活像要被日本士兵强奸的纯情少女似的……黎唯哲的心里就犹如熊熊烈火滚过一般,恨不能在此时此刻此地,就立即做死庄景玉!   这种咬牙切齿,勉强可以称之为“攀比”的奇妙心情,如果说是黎唯哲在为了庄景玉而吃萧岚的醋……那也还未免太早了些。   其实黎唯哲并没有和萧岚见过多少次面。一是因为萧岚本身鲜少出现在公共场合,宴会酒席几乎不会参加,圈子里的名流豪贵和一些大牌明星都经常去的会所俱乐部更是一次都没有去过,黎唯哲就算想见也见他不著;至於第二个原因……那简单了,就是黎唯哲,其实也根本没兴趣去见萧岚。   那种男人只要见过一次,就足以令黎唯哲倒足胃口,兴趣尽失。皮相温和优雅,实则心狠手辣;表面风度翩翩,内心冷漠阴鸷;可以为女人开车门拉皮椅倒香槟的漂亮双手,其实早不知,已经沾染了多少无辜牺牲者的滚烫鲜血。   这倒不是说黎唯哲就有多好。相反地,像这样油然而生,完全毫无道理可言的厌恶与排斥,应该就是所谓的,同类间嗅出自己潜在受到威胁时,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了。   就算表现出来的性格再怎麽南辕北辙,好像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去,然而生活在他们这个世界里的人,其实说穿了,都是大同小异:一颗心,硬得可以。   况且黎唯哲从来都不是一个四肢发达而头脑简单,手段粗暴而缺乏思考的人。尽管他本人并不愿意去深究,自己是不是因为,庄景玉可以同意让萧岚操他,但却死活不肯让自己操他──这一点,而感到了无法容忍的愤怒。但起码有一点是他绝对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像庄景玉这种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材没身材,要气质没气质,要交流也绝不可能与他有什麽共同语言的愚蠢木头,是根本就没办法,进入他的审美范畴的。尤其,是在自己的第一个床伴已经是林烟──这种几乎不太可能,找得到更加强大的存在去超越的经典美人以後。   於是盛怒中的黎唯哲稍微抽空想了一下,大概得出了个,勉强能说得过去的苍白结论:或许只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强势与高傲,让他短暂地丧失了理智,燃起了怒火。   而对於庄景玉来说,最为不幸的事情大概便是,此刻压在他身上的这位黎大啥也,可是从小长肆无忌惮,无法无天惯了的,从来就没学会过克制与忍耐啊。   因此当双腿被对方两只宽大修长的手掌,给彻底扳开撑大成几乎是一个平角的时候,他的可笑的挣扎,也终於彻底宣告失败。奇异的是,韧带被狠狠拉伸的揪扯感,却反而令庄景玉暂时忘记了自己正被迫摆出这样一个耻辱姿势的可怕事实,而竟恍惚回忆起,那一段和楚回情爱缠绵的如梦往日。   明明也不是多麽久以前的事情,可是对於度秒如年的庄景玉来说,那已经是非常非常遥远的过去。没有人知道,他有很多个第一次,很多很多,在那些更加久远的,闭塞无知的过去里,那些根本连想都不敢想,甚至根本连听都没听过的第一次,都是在那一段不算长久的柔软光阴里,温柔,而安静地开始。   大概也是终结。   毕竟,领他开启,和带他走过这一路的人,都已经抛下他了。   而至於中途,如今回头再看,也无非只剩下一路,烧成灰烬的热烈。   曾经新奇难言的美妙世界逐渐变得满目疮痍,张牙舞爪的猛禽怪兽将他围困得四面楚歌。仓皇中,眼前这一大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黑暗,实在沈默得令人心酸。   耳畔再没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告诉他说,庄景玉,该这样走;身旁再没有一个人牵著他的手说,庄景玉,跟著我走。   因为在最後的最後,曾经对他说过这一切的人,最终还是选择放开他的手,一个人先走掉了。举目望去,如今这片危机四伏的可怕森林只剩下他了一个人,抽身已是不可能,但要如何继续下去,谁又知道呢。依靠和目标都没有了,只凭独自摸索,也许很容易就受伤,然後死掉,也说不定。   失去引导的彷徨无助令庄景玉开始怀念,曾经被给予的那一份温柔和耐心。他知道那决不会是假的;只是他很遗憾,那毕竟,还是太短暂了。   因为短暂,所以可贵;因为短暂,所以可悲。   可是哪怕短暂,也是刻骨铭心,至死不悔。   表情柔软下去的瞬间,一阵熟悉而陌生的疼痛,也逐渐在庄景玉的双腿间缓缓蔓延开来。瞳孔蓦地放大,庄景玉清晰地听见从耳畔传来的声音,仿佛来自万劫不复的地狱深渊。   “现在回神已经晚了。我看你刚刚一副很难过的样子嘛……是在怀念萧岚的技术吗?”   “正好,那我们就互相试试吧,说不定会很对胃口,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当黎唯哲将手伸进自己裤下一厘米的时候,皮肤间骤然升起的,那一股如蛇般细腻冰冷的酥麻触感,让庄景玉甚至都已经做好了咬舌自尽──这种传说中的自杀方法的最後准备。   不过他的运气,似乎还没有差到,需要在现代社会实践这种古老办法的悲催地步。   打断黎唯哲下一步行动的,是房门处忽然响起的,某一道温温凉凉的清冷声音。   “黎唯哲,你甩了我,就已经饥渴到连这种货色都要上了吗。”     第九章   房间里太过专注的两人并未注意到,当林烟站在门边冲著他们开口讲话之前,其实就已经,和客厅里的人大大吵过一架了。   嘛……不过,虽然说是在和客厅里的人吵,但其实是从头到尾,也就只有贺均这一只被妒火与怒火熏迷了心的恶毒孔雀,才有种壮起胆子,勉强……算是和林烟吵了一架。   所谓“勉强”的意思是,如果吵架的全过程,从头到尾,都只有贺均一个人在唾沫横飞,专挑难听肮脏的词儿使劲儿地骂,而对方却根本连看都看没有他一眼,从进门,到穿过客厅,到最後踏进小房间的门,一路上就只冷冰冰地说了一个字,“滚”……的话。   这给力的一幕让在场包括柳君城在内的其他围观群众,无论是之前从未见过林烟的,还是之前和林烟有过见面之缘的,全都被毫无例外地深深震撼了。   毕竟,眼前的对比实在太过於鲜明。   一个是表情扭曲,形象全失,嘴巴里吐出来的话简直难听到不堪入耳的疯子;而另一个却五官如画,气质绝佳,尽管只走过了短短的一路,然而沿途铺展开来的美人气场,却是所向披靡,无可抵挡。   孰高孰下,已经不需要用一眼,只需半眼,就能分辨得出了。   柳君城当然也是和林烟见过面的,只是次数并不多。……哎不过话说回来,像林烟这种活一辈子也难得遇上一个的超级大美人,这辈子居然还能见上一次,也就真该知足了。   和所有的“正常人”一样,柳君城第一次见到林烟的时候,甭管他是直是弯,只要他还是一个审美观趋於正常的地球人,那麽他都绝对会为这样一张几乎已经臻於完美的脸蛋,而高呼惊叹。那已经和性别无关,纯粹是站在人类外表的进化发展──这一高度上来说的。   原来真的有所谓美到雌雄莫辨,超越性别的容貌啊。发现自己竟然在如此危急的时刻看一个同性看得差点儿走火入魔,那时候的柳君城,默默在心底,非常无语地骂了自己一句。   那是柳君城第一次见到林烟。可那也差不多就是倒数第几次了。毕竟“自己莫名其妙被黎唯哲看上”这档子破事儿出来的时候,黎唯哲林烟就已经是高三在读的准毕业生,就算满打满算将剩下的日子全都耗在学校,也只不过还剩下区区一年罢了。更何况他们,还根本不是那种听话好学的模范乖乖牌。事实上自从将庄景玉丢进监狱之後,似乎就再没什麽别的乐子能够激起黎唯哲的兴趣和玩心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三年时光,北一已经被他搅了个天翻地覆,只可惜无论再怎麽折腾,校园始终就那麽大,人也始终就那麽些──三年,也真亏得他,居然能翻新出那麽多种玩法。真的是,已经很足够,也很难得了。   因为谁都知道,黎唯哲其实是一个非常追求新鲜感的男人,并且还是一个拥有足够的胆量,手段,头脑,以及实力,去追求新鲜感的男人。所以如果他是真的觉得腻了的话,那麽就算再把北一掘地三尺,恐怕也无法挽回他的留恋了。   毕竟变的不是校园,而只是他的心情。   这世间唯一不变的东西,就是改变,其中最可怕的,便是来自人心。人心一旦变了,那就是变了,干脆并且绝情,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对物尚且如此,对人更是尤甚。   自从黎唯哲对单调无聊的校园生活彻底厌倦,鲜少再在北一出现之後,林烟也仿佛从人间蒸发了那般,绝少再在学校露面了。只是如果真的有极其偶尔的一次露面的话,那麽一定毫无例外地,他都是跟黎唯哲,在一起的。   於是北一的学生们常常可以看见,黎唯哲独自一人出现在校园里的场景,可是却绝对看不见,身边没有黎唯哲的林烟。   这做得也太明显了。所有人无不咋舌地感叹著:居然是林烟那小子主动,在追著赶著黎唯哲跑呢。虽说矜持那东西他是从来没有过,可是这次他竟然连面子,都可以舍得不要了。   啧啧。   况且一同出现的时候,尽管他俩的姿势举止,神色表情,看起来,都仍然和之前如胶似漆的亲密状态相差无几,然而只要稍微有一点眼力和脑子的人都能分辨得出来,黎唯哲对林烟的态度,明显是要冷淡得多了;而再反观林烟,则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个一向神色倨傲,不关己事,冷清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精致美少年,如今眉目眼底间,居然翻腾起了满满一片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忐忑。   这样赤裸裸的结果,哪怕再傻的傻瓜随便想想,也都能够轻而易举猜出答案:在浪荡了将近三年之後,即便对象是最最符合自己审美理想的尤物林烟,然而我们花心风流的黎大少爷,也依然没有逃过时间带给他的厌倦。   如此看来林烟是真的栽在黎唯哲手上了吧。这种结果说不上好或者不好,只是在北一第一的大赌局里,有些人可就要输个凄惨了。   所谓的北一第一大赌局,指的是自黎唯哲和林烟交往以来,某些热衷八卦而又无聊透顶的学生们,所自行开展的一项赌博活动。本来它的辐射范围是很小的,奈何两个当事人实在太有魅力和气场,居然硬生生将这个见不得光的地下小赌约,给扩展成了人尽皆知的全校规模。   一切都很简单,就赌一个名字:黎唯哲和林烟,到底谁会先沦陷。   最开始,双方的下注者皆是一半一半。虽然黎唯哲贪图新鲜,花心风流,身边的人除了林烟之外也总是在一拨一拨地换,让人总担心下一秒,换的人也许就会轮上他林烟了,可是当无数新人旧人来来走走,停停留留,但唯有林烟依然稳如磐石的时候,维持许久的平衡,终於被微妙地打破了。   黎唯哲的下注率开始渐渐升高,直至遥遥领先。大部分人开始认为,一定会是黎唯哲先沦陷,甚至是已经沦陷了。某些幻想丰富,坚持意淫无罪的学生们甚至声称,黎唯哲之所以三年来连续不断地收罗美男,并且手段多样,排场夸张,其实都只是障眼法,其本质,都是用来刺激林烟的罢了。想要林烟吃醋,想要林烟正眼看一看自己,想要林烟对自己变得在乎……嗯,之类之类,狗血恶俗,却偏偏惹人喜爱的八点档镜头。   这一切听起来可能是有一点搞笑和幼稚,可是生活本身无聊,青春又总是躁动,如果没有乐子,那就给自己找一点乐子好了。   再说,确实也不该怪他们会这样去想的。因为谁让在那三年间里,无论黎唯做什麽,哪怕是第N次气派十足地勾搭上了别的某位美少年,林烟也仍然雷打不动地顶著一副远远旁观,毫不介意的淡定模样呢。那难免就给人一种,哼,随便你怎麽玩儿吧,反正我知道你最爱的人永远都只有我一个……这样自信到傲慢的女王感觉啊!   这种看法在後来是相当的流行,只不过在一开始,它却是遭到了押林烟的人,严重的鄙夷不屑,疯狂抵抗的。因为那些人大多属於黎唯哲的铁杆儿粉丝型,尽管在心里承认林烟容貌过人,可是他们坚决不相信,他们的黎大少会是一个仅仅凭著相貌,就能被轻易迷倒的男人。   只是很可惜,他们的固执己见,并没有能坚持多久。黎唯哲越来越频繁的沾花惹柳,和林烟一如既往不似伪装的冷静淡定,以及身边同学越来越多地,将赌注改押在黎唯哲身上的事实……将他们打击得丢盔弃甲,渐渐心甘情愿(唔……也许该说是心如死灰?)地认输投降了。   这一趋势在高二的下学期後半段达到高潮。那时候的整个北一简直就跟两军争天下似的,选择“黎唯哲会先於林烟沦陷”,已经变成了人心所向。阵营扎在这一方的学生走在校园里趾高气扬,磨拳霍霍,眼睛一眯瞳孔里全印著$_$的符号,似乎就等著伸手拿钱了。   这赌博是公开的秘密,两个当事人想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只是既然黎唯哲对此什麽都没说,一副睁只眼闭只眼全然不关心的无所谓样,於是林烟想,那自己也别去说了吧,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戏好了。   其实只是自欺欺人。   当“黎唯哲爱惨了林烟”这个说法,已经风靡北一,铺天盖地的时候,当很多人路过身边,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全都包含著憧憬,崇拜,羡慕,当然偶尔也夹杂著几缕愤怒和嫉妒的时候,林烟总会禁不住有一瞬间的得意与恍惚,整个人,仿佛飘荡在虚荣膨胀的脆弱泡沫里,昏昏沈沈,起起伏伏。   心底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幽幽响起,声线里摇晃著些许颤抖的紧张,不安中,却又泄露出一丝暴戾的疯狂:嗯,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子的。黎唯哲,其实是真的爱惨了他的……是吧。   风中当然没有人回答他是,只是偶尔飘过几句,犹似嘲讽的轻柔叹息。而当他再一次回到教室,看见黎唯哲身边的少年已经换过了不知道第几拨的时候,林烟便会迅速整理好表情,非常平静地坐回位子,转过头,在所有人“哇,林烟果然不介意呢”的惊叹目光里,痛得撕心裂肺,恨得咬牙切齿。   他们都以为他不介意黎唯哲和其他少年们的亲密游戏,事实上他也确实不在意。因为他太知道,那些人其实,都只是黎唯哲随便玩玩儿的对象罢了。   就跟他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在那麽多可供选择的精美玩具里,黎唯哲毕竟,就只愿意上他而已。而这也正是林烟,始终不会对黎唯哲处处调情的放浪行为,真正感到嫉妒的原因。   大家都是得不到真心的可怜玩具,而他已经是其中,最最珍贵的那一个了。   这种地位,如果再去索求,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对。可是第一次,林烟感觉到,处在顶峰的感觉,竟然是如此的糟糕。   他是不介意。他很清楚自己是真的是不介意。可是没有人知道,每一次他需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撕烂那些发骚卖萌,硬挤著往黎唯哲怀里靠的,贱人们的脸啊。   不介意不是代表就能接受。事实上如果可以,林烟也很想,很想,拥有一个可以堂堂正正,吃醋嫉妒的身份,与权利。   学校里的赌局依然如火如荼地进行著,每每看见越来越多的人将赌注从自己,转而押在黎唯哲的身上时,林烟总是会忍不住扬起唇角,勾弯出一抹自嘲绝望的弧度。   都是一群白痴。他近乎发泄般地痛骂著。那等到他们赔钱的时候,不如就全当他们,是在为自己陪葬好了。   这一次,是旁观者迷,当局者清。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他林烟,而并非黎唯哲,沦陷在了遥不见底的深渊里。   追著黎唯哲跑──这种看起来相当没品没脸伤自尊的事情,林烟几乎是没有半点犹豫地,在大脑精打细算这一切值不值得,划不划得著,做了会不会被人耻笑……这些利弊关系之前,身体就已经先於思维,本能般地行动起来了。他知道北一里的人总认为他容貌出众,神色冷清,性格又是典型的“非黎唯哲者生人勿近”,所以便自以为是地给他贴上了“女王”,“傲娇”,“别扭”……类似这样的标签。   可是他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或许……是的吧──   在除了黎唯哲的所有人面前。   那些人只看到他和黎唯哲暴露在公众场合时的相处模式,所以那些人不会明白他表现出的骄傲冷漠,其实只是辛苦难过的忍耐克制;那些人看不到他和黎唯哲私底下的交流情景,所以那些人想象不了,他究竟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摆弄出和平时的扑克脸截然不同的温柔乖巧,然後,才能勉强让黎唯哲抽出时间,同他完成一次粗暴短暂的翻云覆雨。   如此残忍的真相,和北一里流行成风的,“黎唯哲爱惨了林烟”这一可爱的谣言相比,还真是讽刺得,让人想哭,又想笑。   後来听说北一里有人称赞他是一只优雅高傲的野豹。呵,那还真是让他们失望透顶了。虽然他看不见自己费尽心机讨好舒服黎唯哲的谄媚模样,但也大致想象得出来,那应该就是一只形象全无的,夜半发情的母猫。   丢人吗?在北一学生惊怒交加,鄙夷恶心,间或飘过几个稍微算好的,怜悯同情的眼神里,林烟其实还是……真的不觉得。   因为毕竟,是为了那个人啊;因为那个人毕竟,是黎唯哲啊。   为了黎唯哲做什麽都很值得──这种有点肉麻的话,林烟实在不想说。他只是单纯觉得,如果在黎唯哲面前还天真地死要面子的话,那等著自己的,可就只有活受罪了的份儿了。   尽管,现在追了也不一定会有什麽好的结果,可是如果连追都不追一下,就直接放弃了……那林烟想,他以後一定,会後悔到死的,   他其实是一个非常追求实质利益的人。在林烟看来,尊严这种表面做作的矫情东西,和黎唯哲相比,根本连个屁都不是。   为了未来那一点点微弱渺茫的希望,他想,就算是颜面全失,他也要做一做最後的挣扎。   然而很遗憾的是,这个死缠烂打的跟踪游戏,林烟没有能一路坚持下去。因为黎唯哲从来,不是一个有足够善心耐心,去等你接受和消化事实的温柔好男人。他的容忍,只存在於他对你还有兴趣的时候。一旦你连这点儿吸引力都不能给予他了,那麽还是,请你乖乖主动离开吧。否则他让你走的时候,你会觉得更加难堪,难堪到无法忍受。   林烟的惊慌写在脸上,押黎唯哲的人赔了个暗无天光──贺均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在黎唯哲面前,然後谁知道了使了个什麽计,居然轻轻松松,混到他身边了。   本来混到黎唯哲身边也不是件难事,谁让黎唯哲来者不拒,身边的玩具美男多了去了,你只要稍微有点美貌,都可以去混个脸熟,讨个资格。真正令人磕掉下巴的惊悚事实是,贺均他竟然,挤掉了林烟的位置!?   於是继柳君城事件和庄景玉事件之後,贺均事件,成为黎唯哲在这不算长的三年校园生活里,带给北一的,最後轰动。   ………………   靠啊……甩林烟要贺均……黎唯哲这是脑子抽风了吧!?   看著贺均跟在黎唯哲身边时那满脸令人讨厌到死的招摇炫耀,以上,便是全体北一看戏观众,几近抓狂的心声。就连赢钱赢到手软的押林烟派,也是同样的不解困惑。   贺均长得是很不错,但和林烟一比起来,也就只是个区区的不错。就像嘴巴容易被好东西给喂刁一样,如果从来没有见过林烟,那大家可能还会觉得,贺均配黎唯哲是刚刚好,就算真的有一点遗憾和不甘,也会安慰自己说,算了算了,要找一个能配得上黎唯哲审美标准的,美少年系的漂亮男生本来就相当相当不容易,贺均这个长相,已经算是非常符合的了。   只是可惜,在他贺均之前,走在黎唯哲身边的人里,已经有了一个林烟。   一致公认,那两个人走在一起的场景,简直梦幻得就像漫画。而早已习惯了这等美景的眼睛,已经刁钻得无法再去接受其他。即便只次了一点点,但对他们而言,也只能是不合格的劣质品。   更何况贺均的那个脾气性格实在是坏得让人想揍死他!傲慢,自负,虚伪,爱现!仗著傍上了黎唯哲就在学校里跩得要死要活……真是恶心!   林烟虽然也很目中无人,但好歹不去主动惹人吧!这个贺均,可不止外貌比林烟差啊!   黎唯哲……到底是怎麽想的!?   没有一个人理解,他为什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但起码有一点,他们终於能非常肯定了。   ──黎唯哲从头到尾,都没有喜欢上林烟。哪怕只是一点点心动的感觉,也没有过。   原来是那个最为高调夸张,看起来已经将对方喜欢到了骨子里的黎唯哲,其实真的没有产生任何感情;反而是那个最为冷静淡定,看起来一丁点儿也不在乎的林烟,居然真的失了心。   看来生活真的很富有戏剧性。如此柳暗花明的大急转结局,实在讽刺得令人唏嘘。   还在学校里的时候,林烟同贺均并没有以“情敌”的身份对峙与争吵过。好像连碰面都很少有。当然那只是“在学校”,校外的话……大家虽然好奇得要命,可是也没办法知道。   除了好奇,主要是,大家真的很想让林烟代替他们,好好教训教训贺均这个犯贱犯到人神共愤的臭小子!   嗯……於是,现在好了,他们期盼已久的梦想,终於实现了。   林烟面无表情地忽略掉贺均粗俗肮脏的骂词,仿佛将其视作垃圾那般,根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地,就直接走进了黎唯哲的房间里──这个曾经只能在脑内小剧场中偶尔出现一次的意淫场景,如今活生生摆在他们面前,哈哈,简直令他们兴奋得都想要跳起来高呼林烟万岁了。   看来贺均还是很怕林烟的。怕林烟的气场,更怕林烟的……下场。   这麽说的理由仍然只有那一句话:黎唯哲从来,都是一个追求新鲜感的男人。从近段日子以来他对贺均,一如当初他对林烟那时的冷淡表现,以及刚刚,就连那麽不上档次的一个平庸家夥都能将黎唯哲从贺均身上吸引开的事实来看,贺均的保质期(或许对他来说是死期也说不定?)就快到了。   ……但是那也够了!毕竟比林烟逊色那麽多啊,却也坚持了差不多快一年了呢。真是运气好的家夥啊,怕是正好撞上了黎唯哲脑子犯抽的时候吧……   唔……而且照现在的情况看来,黎唯哲的脑子似乎有越来越抽的趋向……不然谁来解释,为什麽自林烟以後,他感兴趣的对象实在越来越匪夷所思……?质量低劣得简直令人发指……!   “黎唯哲,你甩了我,就已经饥渴到连这种货色都要上了吗。”   是林烟的声音!啊……好有气势……也好……销魂……   陷入陶醉的众人。   渴望看好戏的他们,屏息凝神,眼发绿光,个个如同准备捕捉猎物的野兽一般。那样子,估计连在做高考听力的时候,也没这麽专注吧……   然而安静了很久。   沈默蔓延如水流,静静淌过,屋里屋外,两个压抑的国度。   客厅里的人都是没什麽耐心的主儿,很快就变得不耐烦起来。一个个抓耳挠腮,小声抱怨,伸长了脖子,瞪大著眼睛死死往里望。   可他们也只看到,林烟纤细瘦削的身体柔软地微微一欠,而後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便轻轻抚上了门沿,如同文艺电影里深受重伤的多情女主,终於下定决心要和薄情寡性的花心男主最後摊牌那样,缓慢地,将门合了上。   他的动作很温柔,很唯美,可是……也很霸道。   众人先是一愣,然後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是多麽含蓄,却又多麽直白的宣告啊。   也许林烟的本意只是不想让他们这些外人看见自己和黎唯哲纠缠争吵的样子,只是那无意中,却隐隐透露出了一个含蓄的讯号:门外的世界是你们的,门里的世界,是我和黎唯哲的。   哪怕我已经被他甩了,也不管他现在仍然同贺均将断未断,可是真正有胆子触及他禁区,走进他世界里的人,还是只有我林烟一个。   呵……呵呵……呵呵呵。   解剖完寓意的众人微觉尴尬地吞咽著喉咙,最後将不怀好意的目光,全都凝聚在了气得脸色发青,全身止不住颤抖的贺均身上。哈!真是有种狠狠出了口恶气的满足感啊!贺均这副气到不行却又无可奈何的扭曲样,实在是让人看得太爽了!   於是他们自动忽略了那房间里,明明还有一个庄景玉。   算了吧,可是他们想。   那麽不值一提的平庸家夥,估计就是个打酱油的吧,是黎唯哲在尝试换口味儿过程当,开拓创新出的一号试验品吧。   嗯,且看林烟现在出马,那家夥应该很快就会自惭形秽到主动滚出来的!   …………   都是想象。   是一群其实很想成为,对黎唯哲来说如同林烟那样特别的存在,可是又深知自己永远无望的,普通少年们的可悲想象。讥讽贺均,其实也只不过另一种意义上的发泄,和自嘲罢了。   因为林烟的起点确实太高,估计要整容也整不出那个效果……所以少年们自动放弃追赶他的念头,将矛头齐刷刷对准了基本处於同一水平线的讨厌鬼贺均。   所谓强一点就只能让人心怀不忿地嫉妒,而强太多却可以令人心甘情愿地羡慕──讲的就是这麽,一个通俗易懂的道理。   可是他们永远都是外人,所以他们并不知道,如今门里的世界,对他们寄托了所有希望的而言的偶像林烟来说,同样,也是一片血淋淋的绝望。   黎唯哲很轻松地只用一只脚,就牢牢固定住了庄景玉那不知道是因为死心还是惊讶,而渐渐放松静止的双腿,然後半支起身半转过脸,任由灿烂的光影都华丽倾泻在那一半的英俊里,迷人得令眼前的林烟,瞬间就忘记了心跳和呼吸。   狭长锐利的双眸泛起一丝笑里藏刀的危险,微微上翘的唇角泄露出当事人在被打扰之後,心底浓重的不爽与熊熊燃烧的怒火。   “啊,是林烟啊,”他眯起眼睛一束冷光扫过去,勉强算是打了个招呼,“真是好久不见了。”   不见丝毫粗暴,甚至还略显温情的礼貌话语,让林烟在微怔之後,表情忽然爆炸般地明亮起来。那股惊喜交加,既忐忑又期待,既卑微又得意的奇怪表情,就好像在死人成堆的血泊之中,发现了仍有呼吸的幸存夥伴。   “黎……黎唯……哲……我……我很想你……”他激动得有一点语无伦次,原本白皙的脸蛋涨得像苹果一样红,那副结巴颤抖的紧张模样,和之前的高傲犹如女王,实在是相差甚远。   但依然,不能否认,还是非常具有杀伤力的。   黎唯哲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又再仔细看了看林烟,如此仁慈地想到。大概如果能够拥有精致到像林烟这种程度的完美五官的话,那麽无论给它们配上什麽表情,应该都不会太差。至少,绝不会跌出美人这个范畴。   再说身体也不错,很柔软,很纤细,很有韧劲儿,嗯……也很热,很紧,很包容,很……   适合做。   似乎是想到了过去,林烟雌伏在自己身下扭动承欢时,那一股饥渴媚浪,简直挡也挡不住的热烈风情,黎唯哲暗暗琢磨著,自己也不能太违心了。因为那确实,是一段非常美好,非常舒适,并且带给了他巨大享受的,性爱时光。   他脾气是不大好,但也不至於没品到过河拆桥。   念及这里的黎唯哲,左边眉梢微微向上一扬,挑起一个,居然相当诚恳的微妙弧度。唇角处的冷意,以及眼眸底的危险光芒也逐渐散去,缓缓氲出一片,绵绵如海的情意。   调侃而又浪漫,戏谑却不失温柔。这样独一无二的性感表情,和当初还和自己在一起的,那个差点儿就迷死了自己的黎唯哲,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光影交错中,对方每一个细致入微的神态变化,都熟悉得令林烟忍不住想要……立马脱光衣服被推倒。   谁让无论身体还是心,他都已经想他,想得快要死掉。   喜滋滋地盘算著大概黎唯哲已经厌倦了贺均,回头看看还是觉得自己更好,这样的可能性……嗯,废话,贺均那种杂毛怎麽能和自己比?黎唯哲当时只是想做做实验,尝尝鲜而已。   缀满金光的未来仿佛已经在他面前铺开了一条宽阔长远的大道。林烟觉得自己就快要被这份突如其来的巨大幸福,给淹没在沸腾的海啸里了。   梦一样的恍惚中,他听见黎唯哲,愉悦轻快的声音。   “这三年你都让我挺享受的。一辆CADILLAC的确寒碜了点。你还想要什麽,我再送你就是了。”   一道闪电劈过。林烟似乎听见自己身体石化,然後龟裂的卡擦声。      第十章   脑子好像充了血似的又晕又涨,里头塞满一团说不清是棉花还是浆糊的杂乱东西,搅得林烟有大概有一分锺的神志模糊。   “你……你说……什麽……?”   颤抖的声线里溢满了惊惧和惶恐,这他听得出来;至於刚刚还烫得不像话的脸色,此刻是不是已经完全灰败掉了,他不清楚。   【送你一件分手礼物】   黎唯哲会对他说这一句话,并不是难以想象的,因为之前,毕竟已经说过一次;林烟只是不敢相信,在尝试过贺均这种完全上不了档次的劣等货之後,黎唯哲居然还是,毫不动摇地对他说了第二次。   从此再也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幻想侥幸的暧昧。黎唯哲将那些可能引起误会的东西统统杀光斩净,连点儿碎渣的希望,都不给人剩。   逐渐从打击中恢复神志的林烟,紧闭著轻轻颤抖的,半热半湿的眼眶,满心绝望地想,黎唯哲果然是一个干脆利落的好男人,无论做什麽,都是直接给人一个痛快,绝不,也从不,拖泥带水。   真的。   其实黎唯哲,真的不是一个坏男人。他只是太爱玩儿,太追求刺激,又太渴望新鲜罢了。虽然如果借此说黎唯哲实在有一点幼稚和孩子气……那也未免有点夸张得太不切实际,可是很明显,黎唯哲也绝不会是那样,城府深沈,心肠歹毒,眼珠子随便一转就能计上心来,脑子里刷刷刷蹦出无数条,类似借刀杀人这种阴险手段的,狡诈可怕的恐怖分子。   他连找个玩伴加床伴,在一开始都要和人说得清清楚楚;而且最後明明是如约分开,却也仍然愿意自己破费,全当感谢,送出价值不菲的分手礼物。整个过程,没有故意的欺骗,没有恶意的玩弄,没有像其他那些已经被宠腻惯坏,生活空虚无聊到极致的富家子弟一般,为了寻欢作乐,竟然拿“看我一定能钓到XXX”,“看我一天就能搞定XXX”,“看XXX是怎麽爱我爱到死去活来的”……这样恶劣没品的事情,来做赌博。   和黎唯哲在一起,即便他无法给予对方,如同真正情侣间才只拥有的,那样温柔缠绵的爱与珍惜,可是他一不践踏人心,二不,糟蹋别人的感情。   哪怕他自己对别人,根本毫无感情。   他是真的非常认真地在玩,每一个行为既没有退缩也没有逾矩,都非常完美地履行了,当初双方均签字认可的权利,与义务。   是的,权利与义务。因为说穿了,从头到尾,他和黎唯哲之间,就只是一场讲得明明白白,做也做得坦坦荡荡的,交易。   可是这个本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中性词语,如今却无辜承载了其中一个不合格的当事人,绝不应该产生的,可笑感情。   眼看著面前逐渐变成面无表情的冷酷男人,和最初在教室里见到的,那个还隐约残留了些许少年气息的黎唯哲,两张惊人相似但又绝不完全相同的脸,一会儿你覆盖我一会儿我覆盖你,眼花缭乱的频繁程度好像疾风翻书,一页一页飞快地掠过。每一页的对话情节触目惊心,每一行,每一个句子,乃至每一个汉字,都犹似重击般,一下一下,抽打在林烟的的身上。   皮开肉绽的剧痛中,林烟恍惚听见一个叹息的声音对他说道,黎唯哲,真的已经对你很好。   风适时地停住了三下。敞开静止的书页上,字字句句,都写满了黎唯哲对他的好:   【我看你好像很需要个男人的样子,正好我也很需要。跟我玩玩儿吧,林烟。谁要是先腻了,随时都可以退出。】   ──没有欺骗。   【林烟,别对我动心啊。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没有欺骗。   【你喜欢上我了,林烟。那麽,分手吧。说,想要什麽。】   ──没有欺骗。   故意不愿去想的东西,如今还是必须要被迫记起:在一开始就表明了这只是玩玩儿的性质;在发现自己有动心征兆的时候,很快就好意地声明了立场,给予了警告;在看出自己彻底没救的时候,既为了自己好也为了他本人好,立马快刀斩乱麻,结束了这段明明只由肉体开始,然而结局却以其中一人失心为代价的,荒唐关系。   无论开头还是过程,黎唯哲都坦诚得令人心惊。而至於结果,黎唯哲也没有欺骗他,没有捉弄他,更没有惩罚他。他最後的选择,无非是赐予了自己,一场贵重而华丽的分手。   这是多麽平淡,简单,干净,却又最是能斩草除根的人性化处理。这应该算是黎唯哲的优点吧。可是该死地……林烟多麽希望现在的黎唯哲可以被那些没心没肺,以蹂躏人心为终生乐趣的恶少们附个身,然後哪怕是被他欺骗,玩弄,践踏,糟蹋……也无所谓,也没关系!   他是真心希望黎唯哲,可以再坏一点。可以再坏很多。   因为黎唯哲的分手是真的要“分”的。然而林烟察觉自己已经喜欢对方,喜欢到宁愿被他死去活来地折腾,也好过看不到他的折磨。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林烟眨眨眼睑,难以相信像他这种人,居然也会有陷得如此之深的一天。   毕竟曾经,他只有过被别人如此这般,疯狂喜欢的单向经历。然而那时的他唯一的感觉只有,那些人的殷勤备至死缠烂打,简直就和周围飞来绕去,嗡嗡嗡叫的蚊子一样,实在烦人得要死要命。可如今换了个位置,他好像终於能够体会,过去那些被他用冷漠和刻薄生生逼走赶走的人们,在那样一份已经完全迷失自我的狂热迷恋里,如此喷薄欲发的心动,以及苦苦挣扎的卑微。   那麽,黎唯哲呢。林烟苦涩地想,估计也就,和当时自己不耐至极的烦躁心情,差不多吧。   呵。说这是报复那真的太狠,说这是还债,又真的太沈。   於是由始至终黎唯哲其实什麽错都没有,林烟很明白,真的很明白。   黎唯哲只是,从来就没有,喜欢上自己过。   再一次确认这个无可辩驳的事实,疼痛的感觉仿佛涂了剧毒的利刃,嗖一下,便穿透了林烟突突跳动的心脏。不愿被看出有泪蔓延的眼眶,缓缓眯成了两条细缝,浓重的黑暗携带滚滚杀气从四面八方压迫袭击,哪怕窗外阳光渲染出了一室灿烂,然而事到如今,它们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蜷缩成两点不再那麽刺眼的橘色光斑,微弱地闪烁在双眼皮间,那两道狭窄绵长的苍白空格里。跳跃,却永远跳不出去。   这是一场光与影的交战。混乱中林烟不禁双腿一软,头重脚轻,居然有点站不稳了。   而那一刻他竟希望自己,能就这样一直倒下去,倒下去。永远睡在,光芒照不进的黑暗里。   ──啪。   不过事与愿违。就在身体摇晃的间隙,一只强大有力的手掌,却忽然顶住了林烟瘦得几乎硌骨的胳膊肘,温暖熟悉的感觉如同电流般瞬间激窜过他的四肢百骸,如此轻松地,就支撑起了他全部的体重。   是黎唯哲扶了他一把。   被拖住的右手臂无意识地轻颤了下,林烟一半忐忑一半期待,慢慢撑开眼眶。原本就漂亮至极的容颜,配上泫然欲泣的委屈表情,眸光里安静地流淌过挽留与迷恋……还有倾斜的阳光,如同创作艺术品那般,温柔地打在,他精致的五官上。   虽然对黎唯哲的回心转意很没信心,可是林烟对自己的长相却很有信心。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是相当诱惑和迷人的……   就当赌一把吧!林烟狠狠咬了咬牙,眼底蓦地划过一抹,孤注一掷的狠戾与决绝。   “黎唯哲,我……”   【……我不想要礼物,只希望能够一直留在你的身边】──对於一向高高在上,从来只有别人迷他迷得死去活来,哪里轮得上他对别人讲这种话的林烟来说,已经低三下四到如此程度的软弱与哀求,哪怕是为了黎唯哲,也同样需要极大的勇气和牺牲。   他这麽做是心甘情愿的。然而另一个当事人,却似乎不太想看到,他死得太惨太早。   黎唯哲将林烟的话给打断了。声音依然轻快而愉悦。   “我承认你一直都是我最喜欢的那一类型,林烟。可是我也记得,我应该是早就告诉过你了的吧。”上挑的左眉梢一寸一寸压平下来,黎唯哲将头转回去了一点,於是阳光也仿佛被他的冷漠不耐烦给凝固冻结住了那般,迅速地缩小撤退,将好不容易才占据的庞大领地,如数还给了黑暗。   黎唯哲微妙地顿了顿,挂在嘴角处的微笑如同厌倦了旧玩具的孩子,恶魔一样的天真。   “……可是,我腻了。”   语气是一种很无所谓的冷淡平静,就像他此刻面对林烟时,那一双幽如深潭,波澜不起的眼睛。   那是一双一见就能将人吸进去的,磁一般的眼睛。林烟从见到黎唯哲的第一面起,就已经无可自拔地沈迷上了它们,并且很可悲地,沦陷至今,都还没能走出去。说它们是黑水晶或者黑曜石都还显得太掉价,因为林烟觉得那还不能完美描述出这双眼睛初初带给他的震撼,以及其经久不衰的魅力。   应该说那里面有一个世界。或者说那里面,其实就是一个世界。   缭绕的黑色,优雅的黑色,神秘的黑色,性感的黑色……如同浩瀚的夜空在你的头顶延伸铺展,你看不到天地的边,但却心甘情愿溺死在这一片纯粹的黑暗深处,永不逃脱。   高贵并且迷人。黑色的确有著它令人惊叹的致命吸引力。可是林烟忘了,黑色,也同样代表著绝望和冷漠。   正如现在。黎唯哲眼睛里的黑色,就写满了整整一夜空的拒绝,和……滚开。   …………   林烟觉得自己现在大概,可能,也许……是真的,要哭了。眼眶和鼻腔里的酸气简直就像可乐罐子被疯狂摇晃之後,里边蠢蠢欲动几欲喷发的二氧化碳。它们马不停蹄地向上狂冲,呛得他就快要喘不过气来。被深深喜欢的人说“我腻了”这种残忍的话,以及这样残酷的事实,他发誓他林烟这辈子,也就只会从黎唯哲这里,听到和经历这麽绝无仅有的一次!   他是真的被伤到了。尽管他早就承认黎唯哲一向都是个干脆直接的好男人,尽管他也早预料到黎唯哲会回心转意的可能性非常非常小,尽管……无论还有什麽尽管,然而当毫无委婉可言的冰冷事实,就这样赤裸裸地摆在他的面前时,林烟还是狠狠,狠狠地,被伤到了。   比这更为可悲的是,林烟居然发现,自己不得不和黎唯哲分道扬镳的难过,已经远远压倒了自己,倒贴被拒的耻辱感。   而此刻,他连自己的嘴唇已经被森森白牙咬出了血,都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痛了。   黎唯哲就是在这个时候偏头瞥了林烟一眼。看著面前这个,刚刚才被自己果断拒绝,现在就已然伤心得似乎快要流出泪来的美少年,黎唯哲唯一的反应却只是很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神情里,没有一丁半点儿被打动的痕迹。   连半分锺的疗伤时间也没给对方留,黎唯哲直接懒洋洋地开了口。那语速缓慢得,简直就是故意要一字一句,令对方听个清楚明晰。   如同最後的死刑。   “嗯……我必须要表扬你现在的样子非常能够刺激男人的欲望,林烟。可是比起你,现在这个家夥,才是我最想品尝的。”   说到“这个家夥”的时候,黎唯哲原本写满不耐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玩味的笑容,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脚,不痛不痒地挠了挠被他死死禁锢在身下的庄景玉。那力道,轻得简直连踢都算不上。   如此羞死人的暧昧暗示,连同黎唯哲刚刚所说的意味不明的“尝试”,庄景玉就算再傻也明白其中的意思。他非常激烈地挣扎了一下,当然完全无果的结果,让他看起来就像是象征性地意思了意思。   可是也就只是这麽小小的一下,却极其轻易地,便令黎唯哲眼迅速卸下了神情间的不耐与不爽。此刻藏在他眼角眉梢里的笑意,好像风过水面那般,正在一圈一圈地扩散飘荡。   嗯……虽然,那不像是什麽好人会露出的表情笑容……   那是猎人,对猎物绽放的笑容。   庄景玉只能凭直觉和过往经历,来确信黎唯哲对他不可能有什麽好的居心;然而林烟却能一针见血地形容出,这个表情背後的意味,以及它精确无误的属性。   再也不会有人,比他林烟,更加熟悉这样的笑容。   因为,这是他最最渴望从黎唯哲的脸上看到,然而哪怕是在黎唯哲对他最有兴趣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对他展露过的笑容!从来没有……哪怕一次都没有!   可是……可是……瞧瞧他现在看到了什麽!?那个叫庄景玉的土包子不过是万分矫情地扭了一下动了一下,然後黎唯哲……居然就对他表示出了如此之大的兴趣和耐心!?   简直是岂有此理!   说不清是嫉妒更多还是震惊更多的纠结情绪,如同一场海啸爆发,铺天盖地的浪潮将渺小的林烟击垮在冰冷的海水里;而那些密密麻麻的藤蔓,则一齐攀住了他的双腿,渐渐往上缠住全身,用力地,将他拖进更深更深,永无天日的海底。   他连一声呼救都还来不及开口。咸涩的味道充满了四面八方所有的空间。就算知道也许过不了多久,黎唯哲也会对庄景玉感到厌倦,可即使是这种结果也改变不了,如今才见第三次面,黎唯哲就对他兴趣斐然,展颜微笑的既成事实!   因为……虽然最终都是要被玩腻抛弃的可悲命运,可是庄景玉,毕竟是得到了他始终未曾获得的特殊待遇……而且这还只是在一开始!天知道当初他是在和黎唯哲交往了多久以後,才总算看到对方那一抹弧度小得简直可怜……姑且算是对他表示有兴趣的勉强笑容的!?   林烟一想到这里就禁不住气得浑身发抖。尽管已经很努力地将眼睛里的液体给憋了回去不至於流出来,然而眼眶里火辣辣的烧痛感,却因此显得更加清晰。   再看一眼倒在床上,五官平庸至极的庄景玉,林烟在心里痛苦地呜咽了一声:败给这种人,真的是太,太,太,可耻。   黎唯哲不知何时已经转回了头去。他现在已经完全不再看林烟了。就连半个扭头的微小动作,也都懒得再用在林烟的身上了。   也是。对於他来说,如今林烟这整个人的吸引力,都还比不上庄景玉的一截小麽指。或者头发丝。   在调戏地揪了一把庄景玉的脸,随即被对方用恶狠狠的眼神给死死盯住之後,黎唯哲的心情似乎变得更好了。他毫不客气地接受著对方那一双没有任何杀伤力可言的“温柔”目光,嘴角上翘的弧度,和庄景玉不争气的脸红程度,完美地正比著。   他知道庄景玉的脸红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愤怒。但是他喜欢的,却恰恰正是庄景玉的愤怒。和很多人不一样,黎唯哲觉得庄景玉的愤怒,实在要比害羞可爱得多。   想到这里黎唯哲忽然更有捉弄庄景玉的欲望和干劲儿了。现在的他只希望能够安安静静地和庄景玉待在这个房间里,然後做很多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於是黎唯哲头也不回,然而说话的速度却是明显加快了:“好了,如果你现在想要哭或者发泄的话,那麽你可以去客厅找贺均了,”停了停,他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有点像是讽刺,“不过你那麽厉害,刚才一定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一顿了吧。”   在说“教训”这两个字的时候,黎唯哲没办法,又忍不住揪了下庄景玉的另外一半边脸。而後庄景玉加倍“凶狠”的眼神,便差点儿没让他直接笑出声来。   这世界上居然会存在有如此可怕又可爱的眼神。黎唯哲活到至今,还从没见到过这样美妙的矛盾。嗯……看来他以後有必要多多刺激下这个家夥,说不定,会有更加有趣的发现。   这个时候黎唯哲并没有注意到,这是他第一次,在面对一个人时,竟然想到了“以後”,这样遥远而温暖的词。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这边倒是一个玩得开心,一个气得冒烟了,然而一直站在黎唯哲身後的林烟,此时此刻却是脸色雪白,唇瓣上下哆嗦,只想替自己反驳一句,我哪里厉害。   哪里有你,和你的新欢厉害。   “哦,对了,”忽然间黎唯哲像是想到什麽,又再慢吞吞地补充了句,“顺便帮我告诉贺均,他以後也不用再来了。至於礼物,我会派人送到他们贺家去的。”   …………   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却又一瞬间坠入深渊的强烈失重感,让僵站原地的林烟产生了大概有整整半分锺的晕眩。他不愿承认那一句“哦,对了”,竟然让他的内心燃起了一抹,如同舞台小丑一样,那般可笑而又可怜的,所谓的希望。   最後,等到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林烟,也总算是认了命了。他终於舍得迈开自己那一双已经颤抖到几乎痉挛的双腿,一步一步,虽然痛苦,但却毅然决然地,倒退著走回。只是每一次的抬起和落下,整个脚趾脚掌脚後跟,伴随著尖锐摩擦的剧痛,全都在他的耳膜边咆哮地告诉他,你看,你又离你最最喜欢的黎唯哲,远了那麽,那麽多。   这种不是自己想要走的,而是被自己喜欢的人强迫著必须走完的退路,不禁给了林烟一种错觉:一旦抵达脚下的末路,也就是你俩纠缠的尽头。你再也看不见他,再也留不住他,再也不能,生存在属於他的世界。共同有过的美好曾经正在离你们越来越远,而互无照面的可怕未来却正在以光速逼迫。   嗯……这样一说,好像连眼前原本清晰可见的高大背影,都忽然变得遥远模糊了起来。抓不住的虚幻,让他胆颤恐慌。   林烟想,大概这就会是他这辈子所曾走过的,以及将要走过的,最最艰难的那一条路了吧。旁人无法理解,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无非也就只是这麽零星散乱的几小步罢了。行走间五脏六腑清晰可辨的撕扯感让林烟恍惚弯起眼睛笑了笑,想起小说里常常引用的那一个句子,什麽……【两条腿好像灌了铅一样的沈重】……呵,原来,还真不只是写书人随口编造,无病呻吟的夸张。   後背忽然咚一声抵住了坚硬如铁的门框,冰冷的感觉沿顺著接触的肌肤,像一条条吐著红信的毒舌,一寸一寸,迅速地爬满了整节脊柱。如此之快便已经退到尽头的事实,让林烟无比悲哀地发现,就刚才这麽短短的一路,加上现在不过几次转瞬即逝的眨眼功夫,竟然就已经足够让他将这三年多里,自己与黎唯哲相处情景的点点滴滴,都尽数回忆个遍了。   在众人面前无话可说;而在私人空间里,他们俩除了做爱,就是做爱,还是做爱。   看来黎唯哲是对的。林烟忽然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干涸皴裂的苍白唇瓣,微微垂下眼皮黯然心想。其实他们俩之间,真的没有任何往事可言。   更别提其他,更别提感情。   ……太疼了,这种结果。   “林烟。”   一声犹似叹息的声音缓缓在安静的房间次第炸开,每一个渺小细微的音节之间,却仿佛蕴藏有惊人致命的破坏力,危险沿著导火索,嘶嘶吐著肉眼不可见的血色火光,疯狂朝著林烟的方向一头扎去。   “和你在一起很舒服是真的。”   “但是,我腻了,也是真的。”   嗯?这是黎唯哲在说话吗?他在……说什麽?一直沈浸在感伤缅怀里的林烟一时未能反应过来,他只是隐约感觉到,耳边似乎有一个遥远熟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忽然就这麽哢哢哢地嘹亮了起来。那声音艰涩暗哑,如同过时淘汰的老旧留声机,而且还是坏了一半的那一种。林烟茫然地转了转眼珠子,对准焦距看向面前模糊不清的人影,张开嘴刚想问一句“什麽”,却又被对方更加冻结的冷漠,给粗暴地打断了。   “……别逼我在最後讨厌你,林烟。”   很简洁的话。这一次,林烟听懂了。   於是他终於从锥心剧痛的自我冥想中,被狠狠拉回了,加倍痛楚的现实深处。回想起来,在这短暂的十几分锺里,黎唯哲的拒绝真是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在他面前铺陈展开,然而他居然挺到现在都还留在房间没有离开……呵,林烟不禁苦笑了下,无法想象自己居然也变成这麽皮糙肉厚,死不要脸的人了。   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如今棺材也进了黄河也淌了,该做什麽,他比谁都心里有数。知道想要黎唯哲再回头看他一眼──这种妄想实在无异於痴人说梦,林烟心里一酸,但仍然不肯甘心地,用曾经黎唯哲难得表扬过几次的,一种非常可爱娇媚的糯糯嗓音,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那……那我走了……”   “现在滚出去,关上门,然後照我刚刚说的,把客厅里的人全都赶走。”黎唯哲毫不留情的逐客令,表明他现在已经完全不想再跟林烟纠缠下去,“……还有,别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林烟并不知道,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黎唯哲是眯起了眼睛的。他一般只有在两种情况才会露出这样邪肆危险的表情。一是对某个人充满了兴趣,二是在濒临发怒的边缘。而很明显,对於此时的林烟来说,眼前的状况,绝不会是属於第一种。   事实上这句话的高潮,最後那一个发嗲卖萌的“哦”,林烟都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呢。   开门後退关门。一直认为难以完成的任务,此刻被他在一瞬间一气呵成。其实站在房间外的林烟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来的,好像根本没有依靠身体和力气,就只凭著脑海中,那一个久久燃烧不灭的信念──别逼黎唯哲在最後讨厌你,林烟。   虚汗涔涔的额头重重抵在门背上,触感还是和刚刚一样,又硬又冷。看来无论是在门里还是门外,都不再有任何区别:他确实已经被黎唯哲的世界,远远,远远地隔开。就像丢垃圾一样地,被扔掉了。   轻微喘息了几口,没时间去咀嚼消化这个事实,林烟便逐渐感觉到身後的静默蔓延如潮,一层一层,翻涌著席卷压来。哎……他烦恶地皱了皱眉,心想果然,自己还有一场恶仗没有打完。   林烟慢慢转过身,果不其然看见贺均带著一种,“哈哈,看来你也被收拾得很惨嘛”的恶心笑容,缓步站起身走上前。显然,是逮著机会想要狠狠羞辱自己一番。   可是他竟忽然平静了下来,忽然地就。他自己也觉得很奇怪,明明刚刚还严重到就快要淹没灭顶的巨大痛苦,如今却渐渐被眼前愈来愈放大的贺均的脸,给一点一点地,掩盖,和代替掉了。   原来他毕竟还是林烟。还是那个,从来都只有被人求著喜欢的份儿,仅仅只在黎唯哲的面前才会失态软弱放下身段的,目中无人的林烟。就算他现的的确确是被黎唯哲给甩了,但那也不代表就连贺均这种不入流的货色,都可以来随便地开他的玩笑。更别说羞辱。   那简直想都不要想。   “哈,林烟,怎麽样啊?我看你也不怎麽样嘛,被赶出来了是不是……”   其实这个时候贺均还没有完全走到林烟面前,据目测,起码都还离有三步多远。但是林烟已经毫不客气地偏过头侧身躲开了他,一脸冷淡的表情里像是隐忍著巨大的嫌恶。他这副样子,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贺均全身散发臭气呢。   贺均登时就被哽了一下,整个人又是气又是窘,怒得脸更绿了。如果不是因为黎唯哲在房间里他不敢发出噪音的话,贺均现在一定已经狠狠挥拳揍上去和林烟开打了!   忍耐了一阵儿,眼看林烟就要走过他的身边,贺均扭曲著表情,咬牙切齿地低声咆哮:“想逃吗?林烟你个贱人,你……”   “逃?呵,黎唯哲叫你滚,贺均。”   林烟啪一声打掉贺均伸过来的右手,冷冷地扔下这麽一句。然後也不顾对方瞬间僵硬的表情,一边从容不迫地大踏步往门外走,一边又朝著客厅里同样呆愣的众人轻飘飘扔下一句。   “叫你们都滚。”   後来客厅里的状况究竟是怎样林烟就不知道了。他只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一个人站在电梯里缓缓向下的时候,他才终於放松下来。   刚刚那群人……估计现在有一部分正在疯狂崇拜他吧。呵呵,可要是让他们知道,其实他只是害怕自己会突然一个忍不住流出泪来,所以才走得这麽快的话,他们估计会抽疯过去吧。哎,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发生,那还真是丢脸之至了。   因为,黎唯哲让滚的人里……也有他林烟啊。   电梯加速朝下,林烟低头俯瞰过去,原本一览无余的全城在他的视线里逐渐变窄变小,最终,只退缩成了眼前一栋平凡无奇的灰色写字楼。是巧合吗?这种从顶端坠落谷底,一切都在倒退旋转,怎麽努力去抓却也始终抓不住的,无能为力的流失感。而再抬头,强烈的光线刺得林烟难以睁开眼睛,刺痛让泪水在这个时候,终於可以肆无忌惮地流下来。   他终於可以哭。因为他可以说,他只是被阳光,灼伤了眼睛。   黎唯哲嘴角边挂著跃跃欲试的兴奋笑意,和庄景玉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许久。後来庄景玉实在是被他盯得全身冷汗内心发毛,在坚持了一阵之後,便异常羞愤地别过了头去,心里碎碎念安慰自己,这不算当逃兵,是黎唯哲那个人脸皮太厚!不过,他的头虽然是转过去了,但只要一有机会,庄景玉仍然要不肯死心地扭动几下,渴望挣脱束缚。   黎唯哲只对庄景玉说了一遍“好了别费劲儿了,没用的”,之後就再也没有出声劝告过他。一来是知道像庄景玉这麽执拗的人根本不会好心听他的劝,二来嘛,他倒也觉得,像庄景玉这样费尽心机想要逃出他的手掌心,但是做得又分明全是无用功的窘迫样子,实在是别扭得……相当可爱啊。   “嗯……好了。”   忽然黎唯哲耳尖一动,明明刚刚还只保持在嘴角边那一小块地方的薄弱笑容,突然就像春风拂过冰冻的大地那样,很快就染满了一整张脸。然而庄景玉不想表现出自己很愿意主动搭理他的没骨气样,所以他只是微微斜过来了一点余光。   不过很遗憾,谁让他找空子的对象偏偏是黎唯哲这种经验老道,最擅长的事情恰恰正是抓人软肋的精明猎人呢。於是几乎就是在那一刹那,黎唯哲便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庄景玉的动摇,然後毫不客气地扳过他的脸,整个人俯身往下压来,眉尖眼角里全是浓得化不开的兴奋,细细碎碎,抖落了一地眩光。   “……现在,这间屋子里,就只剩下你和我了。”   就连声音里,也带著一丝因为压抑良久,所以格外有爆发意味的,滚烫欲望。   而後更加出乎庄景玉预料的是,黎唯哲忽然将脸停在自己上方大约有十公分的位置,然後探出一小簇略呈血红色的舌尖,在上唇下唇两个地方,都各自灵巧地舔过了一圈。   …………   说真的因为个动作是被黎唯哲做出来的,所以一点也没有让人感到恶心或者猥琐。不过庄景玉……也不知道该说他是真的太土还是真的太老实,他居然完全没有产生那种“哇!天哪!太迷人了太性感了太魅惑了!”的尖叫意识,而只是很应景地运晕眩了一下,然後特没美感地生出了有一种,对方是吸血鬼,而他自己便是对方今晚晚餐的错觉。(唔……对吸血鬼来说或许应该是早餐?)   现在,怕,当然也是会有那麽一点;不过比起这个,庄景玉更加好奇的是,别说刚刚的林烟,就连一开始挤在客厅里的那一群,只能算作普通级别的美少年们,也都要比自己亮丽有意思得多了吧,黎唯哲到底是忽然哪根筋不对了,居然会赶走了他们,而对他这块木头产生了兴趣和玩心?      第十一章   庄景玉虽然在表面上总是寡言沈默,但在本质上,却始终不失为一个老实巴交的单纯家夥。而如今眼前的事实也非常应景地证明了,庄景玉的确没有装深沈的天赋,此刻从他神情间畅通无阻显露出来的纳闷和诧异,已经全被压在上方的黎唯哲,给一览无余了去。   因为挣扎喘息而半张半闭的唇瓣,苍白的皮肤和脸色,细细冒汗的发丝与额角,微微紧蹙的眉宇,以及那一双只写满了羞愤与耻辱,泛著软光的眼睛。   黎唯哲半眯起眼将这个样子的庄景玉细细瞅了一阵儿,哪怕对方的表情在他的注视下显得越来越僵硬和尴尬,他看起来,也丝毫没有进化下一步动作的计划。   庄景玉不知道,自己脸上许许多多白痴到令人发笑的绝妙风景,此时此刻,全都被黎唯哲一个人,给毫不客气地收进眼睛底里去了。   他一直看一直看,良久过去,终於一个忍不住,低低闷笑出了声。   “呵呵,一看你的表情就能猜到你在想什麽,难怪你都不用说话的啊。”   黎唯哲的声音仿佛带著某种巨大的魔力,庄景玉全身一颤,仿佛猛地被针扎了下那般,登时清醒了不少。只是大概因为惯性,他的眼神还没能来得及调好焦距,所以多多少少,显得有一点茫然。   直到两边脸颊同时乍起一股微弱的拉扯感,庄景玉才总算是彻底回过了神来。倒不是说黎唯哲的力道有多大,让他的皮肉有多疼,而恰恰相反,正是因为黎唯哲的力道一点也不大,让他的皮肉一点儿不疼,所以庄景玉,才反而觉得惊诧。   这一次,黎唯哲的动手动脚,尽管力道绝对称不上温柔,却也远远区别於记忆中的凶悍暴躁。   很疑惑明明刚刚还被自己一句“我只要见萧岚”给气得整脸写满“你死定了”的黎唯哲,怎麽会才过了这麽一小会儿的功夫,心情就突然变好得不得了,甚至都可以大大方方地冲著自己展眉微笑了?   如今直直对上这一抹不得不说非常富有魅力,乃至堪称顶级的俊美微笑,庄景玉头脑一涨,眼前一花,忽然就再也推理不出任何头绪来了。他曾经一度十分天真地以为,黎唯哲不过就只是一个粗暴简单,完全被金钱和权势淹没到底的纨!子弟而已:想说什麽就说什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心里是什麽情绪,脸上也就表现出什麽情绪;强制是幼稚,霸道是长不大的孩子气,暴躁是被宠坏了的後遗症。可如今他发现,自己的判断似乎是错了。黎唯哲虽不至於像萧岚那麽阴险虚伪,像楚回那麽深藏不露,但也同样有著复杂深沈,难以捉摸的一面,总之绝非,只是他之前认定的那种泛泛之辈。   这个发现让庄景玉感到有一些意外,也觉得有一点危险。   原来黎唯哲这个人,要远比他自以为的强大数倍,而黎唯哲对他做过的事情,也远比他自以为受到的伤害更深。   瞳孔里仍然清晰地倒映著黎唯哲似笑非笑的迷人模样。   可是庄景玉不觉得现在的自己有什麽好笑,也不觉得他们俩过去的交集──那个在短短几分锺的对话之後,黎唯哲便将自己丢进了监狱的所谓交集,有什麽好笑。   於他而言,黎唯哲这个名字,这个人,以及他所作所为的一切,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噩梦。   最可怕的是,这个噩梦明明已经断裂了那麽久,可如今再次见面,黎唯哲却仍然有实力,能够将它焊接得完美无缺,天衣无缝。那种真实连贯的感觉,就好像一条永远斩不断的流水,从他的身体间淙淙淌过;那一份湿润冰凉的触感,又犹如蛇行一般,在他的灵魂深处缓缓延伸出一个令人惊怖的错觉:其实他从来都没有,以後也永无可能,从黎唯哲这个恶魔的掌心里逃脱。   庄景玉忍不住痛苦地皱起了眉,然後缓缓地,闭上了疲惫潮湿的眼眶。只要一想到这里,他就没办法用他平时对待同学室友的,那样温和沈默,柔软清澈的目光,去看待黎唯哲。   “嗯……”   上方忽然传来一阵有所思的低声沈吟。庄景玉原本不想搭理对方,然而强悍霸道如黎唯哲,显然是不会赐给他这个机会的。果不其然,就在转眼间的下一秒,庄景玉便感觉到自己那一双已经被撑到薄得发亮的湿润眼皮,似乎是被什麽温暖厚实的东西,给轻软地覆盖住了。失去视觉的敏感里,他甚至还可以感觉到,皮肤下重叠交叉的管道正在以微弱的呼吸突突蹦跳;鲜红色的液体,安静地蔓延流淌。   那是黎唯哲一整个的右手掌。   一个世界在庄景玉的眼前骤然熄灭。黑暗温柔地击退了所有刺目的光。   昏沈中庄景玉有些自暴自弃地想,他早已失去了太阳,而如今黎唯哲,又挥手替他灭掉了群星。他并不给他留下,哪怕一条指缝宽的光明。   他希望可以退却到黑洞里,某个无人知晓的深处里去。   与其在这里当一个被黎唯哲玩弄戏耍的俘虏,他宁愿当一个没有骨气,可是还有自由的逃兵。   古怪的压迫感忽然从上方倾斜袭来,庄景玉呼吸一窒,不自觉地,就抖了抖眼皮。而後一股微妙难言的麻痒感,便从他纤细颤动的睫毛尖稍,传递到了对方掌心,那些绵密蜿蜒的纹路里。有如电波流窜,两个人都同时有种不可思议的,被连结成一体的暧昧错觉。   黎唯哲动动手指压下庄景玉不听话的眼睫毛,眼睛一眯想起以前和刚才,庄景玉为数不多开口对他讲过的那几句话,才舒展不久的眉头又不禁阴云密布地皱了几下,语气里,是一种霸道的威胁和警告:“一开口就变得讨厌啊……看来你不仅不用说话,而且是根本就不应该说话。”   毫无商量余地的命令式口吻让天生反感暴力强权的庄景玉,下意识地就想要开口争辩几句,却猛然想到……   他、他干嘛要跟黎唯哲……力图解释啊!?   反省之余庄景玉忽然觉得头痛。他发现好像只要是在黎唯哲的面前,他就会没办法保持和平常一贯的安静沈默;连他自己都不确信,指不定什麽时候,他就会走向发泄和失控。   庄景玉想自己这一遭大概是走错了。无论他最後是否问到萧岚的消息,黎唯哲都远比他想象得还要更加富有攻击性和侵略性,短短两年间他们不过只接触了区区三次,可是现在,他竟然就已经被对方为人处世的生活态度,在他不曾察觉的潜移默化里,给深深地影响和带坏。   黎唯哲被庄景玉最终选择闭嘴的明智决定给弄笑了。   “嗯……真聪明。看来你也意识到了,你还是不说话的时候比较可爱。”   不记得这已经是今天第几次被黎唯哲称赞为“可爱”了。(……不,其实他一点儿也不认为这是在称赞,就算是……他也不想要!)庄景玉虽然不至於像花痴黎唯哲的少男少女那样,对此产生类似於呼吸急促,心跳加速的恋爱感,可是他仍然,别扭得浑身不自在。   早在刚才第一次被黎唯哲这样子形容的时候──尤其,还是在当著林烟那种级别的大美人的情况下,庄景玉就已经觉得非常的困惑。   困惑黎唯哲在审美观上如此惊人的变异和退化!   相反比起这一点来说,对於黎唯哲到底还是赶走了林烟,这一令人唏嘘的结果,他竟反而不觉得奇怪。   喜新厌旧,追求刺激,崇尚新鲜──这就是黎唯哲的本性。没有哪一个人,能从他那里得到标明永恒的保质期。   只是没想到,林烟对黎唯哲,居然是真的产生了感情。   恍惚中庄景玉蓦地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叹息:就算是林烟这麽美,也不过和自己一样,经历相似的遭遇,落得同样的下场。   ──相信他,此时此刻,他真的没有心情去幸灾乐祸。   他只是忽然间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楚回,那一个,正如黎唯哲之於林烟一样,之於他的楚回。玩耍和戏弄,欺骗和利用──庄景玉并不知道,对於一个真心付出爱,并且也渴望收获同等真心的爱的人来说,究竟哪一种,会伤人更深,让人更痛。   眼眶里有热气正在缓慢地凝聚。由於黎唯哲的手掌还依然覆盖在上的缘故,来自皮肤间轻微的压迫感,让原本生存在夹缝中苟延残喘的潮湿,很快地,便汹涌成了一片沸腾的海洋。那种内外夹击的酸涩闷胀其实并不舒服,可是这个时候的庄景玉,却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希望,黎唯哲的右手,不要撤离得太快了。   比起被对方看见哭泣和泪水,他宁愿永远与黑暗为伴,失去所有的光明。   像他这样平凡出身,平庸成长的普通人,也拥有著如同真正的贵族一般,那种历经岁月世代流传,最终安宁沈淀於血液深处的风骨和傲慢。哪怕身世再卑微,也掩盖不了他灵魂里与生俱来,不容侵犯的高贵。   ──虽然这个“不容”的对象,庄景玉活到迄今,也只不过就遇见了黎唯哲区区一人而已。   大概每个人在不同的人面前,也都会是一个不同的自己。庄景玉曾经也当著楚回的面流下过好几次泪,尽管他本人看不到,但是庄景玉想,那应该会是他一这辈子都不曾表现出过,而以後,也都不会再显露於形的,柔软脆弱。   而至於楚回是否会因此而贬低看轻自己──很奇怪,在那些时候,庄景玉竟然丝毫都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或许是他潜意识里的自知之明提醒了他:就算你不吵不闹不哭,你和楚回之间的距离,也绝不会因此而接近半步。   如同溺水的人牢牢抓住求生的最後一根稻草,哪怕知道它根本承受不住沈甸的体重,也想著就算是多活一分锺,一秒锺,也要比现在就陷入死亡的河流更好。   可能这就是原因。   对於楚回,庄景玉想要留住他的欲望,就像是一个人拼命想要生存下去的本能。所以只要一有机会,无论是多麽丢脸难看的挣扎哭泣,他都愿意给。然而黎唯哲不一样,他是伤害了自己的恶人,是自己必须抗争到底的敌人,所以在这个男人的面前,庄景玉不允许自己表现出哪怕一点点的动摇和屈服,软弱和投降,更别提……哭泣和眼泪。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让你愿意撕下面具卸下心扉,在他的面前放声大哭;这世上也总有一个人,让你宁愿执剑拿枪伪装坚强,就算浑身是伤,也不能被他看到脆弱流泪的模样。   可是黎唯哲又不是傻子。   他的脸和他的手之间,留出来的空隙就那麽一点点,就算看不到泪水,也能感觉得到手指下饱涨的湿度,正在缓慢地撑开眼睑,冲破防线。   庄景玉的眼皮忽然轻轻一颤,水汽蒸腾凝结在掌心里的湿热,以及柔顺的睫毛哧哧哧刷过纹路的瘙痒感,都让黎唯哲莫名地感觉到,刚刚还很不错的心情,似乎染上了一抹复杂的微妙。   细细打量身下的人许久,眉目间陆续划过几丝辨不清明的情绪,黎唯哲忽然眼睛一眯,猛地抽走了右手。   黑暗中突如其来的暖色光晕让庄景玉的神情猝然惊愕了好几秒。尽管依然紧闭著眼睛,但是这一份明亮也足够让他疼上好一阵子了。不适中庄景玉死死咬住嘴唇,更深地皱起了眉,努力让自己忘记,脸上某个部位因为失去遮挡,因而直直暴露在空气中的湿润。   黎唯哲看他这样不禁冷笑了一声,然而心底却是升起了一股巨大的烦躁。不过他现在也懒得去想原因,只沈默了一阵儿,便起身放开了对庄景玉的桎梏。黎唯哲转身翘起腿坐在一旁,随手拿过柜子上一枚用作装饰价格不菲的茶色水晶球,含在掌心一边缓慢滑动,漫不经心道:“哦?原来你也会哭啊。”   庄景玉滚动了一下喉结,自然不作回答,只是下意识地将脸撇往和黎唯哲相反的方向。   “唔……”   只可惜脖子还没来得及转过去半个弧度,他就被黎唯哲眼疾手快地钳住了後颈。庄景玉到底没那麽临危不乱,最终还是被这个惊人的速度和力道,给吓得狠狠呛住了一下。   危险的气息骤然从脑後逼近,被声带振动的气流,强大到几乎可以摧断他头顶柔软的黑发。   ……又、又生气了。   庄景玉本能地将脑袋往并不厚重的衣衫里微微缩了缩,哪怕这个动作显得他很胆怯。他实在非常不理解,为什麽黎唯哲的喜怒可以如此不合常理,让人根本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麽。   黎唯哲的声音里混杂著绝对的不满和怒意,可是承载它们的语气,却又分明是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轻巧笑意。   “我说你可爱,你哭什麽。”   意料之中庄景玉的反应只会是默然无声。就算庄景玉没有开口讲话的障碍,面对这个问题,他也不可能大大方方跟黎唯哲坦白答案。   因为想起了楚回什麽的……像黎唯哲这种人,根本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知道楚回的事情。   如果本著沈默是金的道理,庄景玉现在的状态大概会给人一种淡定冷静,胸有成竹的错觉。不过只有他自己清楚,此刻的他只是因为非常的茫然无措,根本不知道下一步究竟该要做什麽才好,所以才会了选择按兵不动。   尽管早已在心里承认,来这里跟黎唯哲打听萧岚的消息,实在是一个大错特错的鲁莽举动,可那也并不代表他就愿意甘心这样一无所获地回去。   隐藏在另一侧身畔的手死死拽紧了裤缝。房间里的温度并不高,应该说还有一点低,可是庄景玉感觉到那一只掌心里,不过短短几分锺的光景,就已经生出了密密麻麻,黏糊糊的汗滴。   此刻他脑子里正在进行著异常激烈的左右挣扎:他该说话吗?该再恳求黎唯哲一次吗?他……   “给我睁开。”   思想斗争正进行到白热化阶段,一阵空间位移的晕眩感突如袭来。黎唯哲低沈阴郁的嗓音似乎就紧贴在他的耳根处,湿热的气息落进耳朵里,庄景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那感觉非常怪异。   “……啊!”   忽然庄景玉低低惊呼了一声,再也无法保持冷静。眼皮上疼痛欲裂的撕扯感让他立马意识到,这……这是黎唯哲……正在扳开他的眼睛!   “我再说一遍,给、我、睁、开。”   一字一顿,语速很慢。和手上动作的粗暴野蛮不一样,这一句话,黎唯哲倒是说得相当平静。   那是一种,暴风雨前的平静。   空气中卷起刮过一阵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庄景玉从来不知道,原来黎唯哲的气势和气场,居然可以这麽强。   当光线由细缝一点点扩展而开,整个世界重现光明的时候,庄景玉知道,他输了。     第十二章   完全睁开眼睛後,庄景玉先是狠狠地眨了几下──无论是为了蒸发掉泪水,还是为了眨掉对这个突然绽放光明的世界的不适应。   等到好不容易习惯亮度,终於可以和正常一样看清东西,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黎唯哲一张过分靠近,写满嘲弄的脸庞。   也许是因为令人心跳的距离,也许是因为致命诱惑的英俊,总之当庄景玉看清眼前人的五官之後,居然愣怔了足足有一分锺。随即回过神来,他仿佛受到惊吓那般,赶紧皱眉别过了脸去。   上方传来独属於黎唯哲的低笑声。   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庄景玉依然濡湿的眼角,庄景玉别扭地垂了垂眼帘想要挣脱,可是黎唯哲却不费吹灰之力地轻松按住了他。   “我不喜欢你说的话,可是你这双眼睛,我还是喜欢睁开的好。”   处在上方的人随意勾了勾唇角,指尖力道微松,动作里就更带了种流连暧昧的温柔。   “嗯……这样好了。你看著我,我来问问题,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就可以了。”   庄景玉吃不透对方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麽药,这还没说要答应呢,性急火燎的黎唯哲就已经把第一个问题抛出口了。   “你以为来找你的人是萧岚,所以才乖乖坐上车的?”   话音刚落庄景玉便愣住了。倒不是在想要怎麽回答,而只是单纯佩服黎唯哲真是好聪明,第一个问题就这麽尖锐深刻,一针见血。   “喂,你变成哑巴也就算了,怎麽,现在是连脖子也都废掉了吗?”   这种明明应该在半秒锺以内就给出答案来的本能问题,庄景玉的沈默无言,无疑是被黎唯哲误以为成了隐瞒和犹豫。果然,没什麽耐性的他很快就皱起了眉,不爽地加大力气,重重按上了庄景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喂,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嗯?”   ──庄景玉忽然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这一次,换他让黎唯哲,没能把话讲完。   抬眼瞥见对方脸上难得一现的吃瘪错愕,庄景玉没留意自己,竟然缓缓绽开了唇线眉梢。他承认雄厚的家世背景的确把黎唯哲武装得很强大也很厉害,霸道暴躁,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类似这样的坏毛病著实不少,可那却也很微妙地,让黎唯哲有幸在这个“成长意味著腐坏”的残酷世界里,保留了一份最原始的真实与可爱。   世事总是那麽矛盾地存在於情理之中,而游离於意料之外。   黎唯哲的眼光快速地扫过身下这一张毫无吸引力的脸──好几遍,而後便将视线安静长久地驻留在,对方不经意流露出浅淡笑意的鼻梁眉骨间。   忽然地他好像也觉得心情有一点好,於是便不由自主地弯起了唇角。   尽管黎唯哲深知自己的喜怒无常是与生俱来,并且一直延续至今的,然而他也从来没有尝试过,仅在一抹微笑的绽放里,心情就历经这麽多次巨大陡峭的反复起落。   这简直比坐过山车还要刺激。……嗯,也许是因为他从来没在那玩意儿身上,体验出过什麽刺激。   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黎唯哲盘旋流连在庄景玉脸上的眼神,也不禁变得些许挑剔和深思起来。就是这麽一个男人,这麽一个,完全和纤细美豔沾不上边,甚至连少年都已经不再是的蠢笨男人,居然可以如此撩动他的心弦。   看来,他真是玩儿同一个类型玩儿得太久,必须得换换口味了。   “哼,算你识相。”   一边略带嘲弄地轻声哼著,按在对方太阳穴的指尖,也一边缓缓插入了那一片纤细浓密的黑色深处。黎唯哲行进的速度很慢,用力也不多,皮肤和发丝间摩擦生起的微热感以及交叉而过窸窣声,让人觉得很有那麽一点……爱抚的情色意味在里面。   而这个时候的庄景玉,也早已经不是对性事一无所知的白痴小子了。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黎唯哲的这个动作立马引起了庄景玉心理上的不适,以及他身体上的僵直。   “嗯?”   感觉到庄景玉如此显而易见的身心变化,黎唯哲不禁悠长地沈吟了一声。他缓缓眯起眼睛,投下来的目光,也逐渐变得深邃冷冽。   “……你和萧岚做过?”   语气里潜伏著一种结局未知,後果自负的巨大危险。   庄景玉差点儿没被这问题给哽到窒息。他这辈子头一次把脖子摇得快要断掉,眼底骤然爆发出遮都遮不住的愤怒羞耻。   黎唯哲感到怒火没来由地减弱了一点。   “哦,原来你没和他做过……”   一句短暂的低声呢喃过後,黎唯哲半纠著俊挺的眉心若有所思了小半片刻,眼眸深处猛地掠过一道厉光,语气也再次变得阴沈:“那麽,你和别人……别的男人,做过?”   怒火又蹭蹭蹭地往上窜高了不少。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麽。   眼看著庄景玉刷地变白的脸色,甚至连嘴唇都在止不住地哆嗦──答案呼之欲出不言而喻,根本不需要庄景玉再点头回答可。   很明显庄景玉此刻的注意力,应该是早已经飞奔到那个曾和他做过的男人身上去了。庄景玉压根儿已经了他目前的危险处境,和现在正位於他上方的,这个只要轻轻动一根手指头,就能让他痛不欲生的自己。   ……这个丑男人,居然敢在他的面前如此沈沦地想念别的东西,把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忽略到这种程度!   有那麽一瞬间,黎唯哲其实真的差点就决定要动手,用力撕扯掉庄景玉薄薄的头皮,让鲜血和剧痛把他的神志立刻带回来,眼睛里只能倒映出他黎唯哲的身影!   这当然不是因为什麽可笑的吃醋或者嫉妒,黎唯哲想。只是他的高傲与自尊不能允许罢了。   黎唯哲缓缓往上斜挑起了眼角,原本柔软弯翘的唇线也逐渐趋於平行,慢慢拉成了一条冷冽坚硬的直线。这样一幅危险残酷的模样让他看起来似乎是已经走到了忍耐的边缘,立刻就要爆发和倾泻。   可是他最终还是压下了怒火。   走到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结局,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诧无比。   因为真的很诡异不是吗。身下的这个男人之於他,居然有著如此可怕的魔力:庄景玉可以非常简单地就挑弄改变他的底线,让他为之生气的地方变得莫名其妙,让他的暴躁变得更加暴躁;但是在这一切之後,庄景玉也同样可以,让他的忍耐和原谅,来得轻而易举,莫名其妙。   总之,是让黎唯哲,变得不再像他自己。   黎唯哲半皱著眉头摸了摸下巴,心想自己大概真的应该认真考虑一下,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去找几个像庄景玉这种类型的老实人,来好好玩玩。   凝神再低头往下一看,现在的庄景玉依然表情愚蠢,眼神空洞,很明显还依旧深陷在回忆的囹圄里,别说不给答案,就连半点对周遭的反应,也都没有。   一副半死不活,生不如死的样子。   黎唯哲忽然就感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气闷。房间里明明算是冷,然而他却仿佛热极了似地,一抬手就扯掉了位於胸口正中间的第三颗纽扣。他将它捏在掌心随意翻滚摩挲了几下,而後指尖微微向下一斜,它便悠悠然滑出了整只手掌,滚落到早已被阳光洗浴成一片暖色的柚木地板上。霎时间空气里骤然响起一阵清脆但却不尖锐的坠落声,旋转跳动的余音缓慢地走向平稳低沈,最後已然轻得,犹如一声失神的赞美。   在那一连串的动作里,黎唯哲的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了一种粗暴的优雅,痞气的高贵。就好像中世纪欧洲的王子和骑士。那分明是两种迥然不同的灵魂,却因为同时附著在了黎唯哲的身上,所以第一次友好地握手言和,最终凝聚成为专属於他的,独一无二的气质。即便此刻的房间里没有哪怕一个观众,却也丝毫不妨碍这一种矛盾的完美,有多麽的性感和迷人。   如果现在倒在他面前的,不是眼前这个压根儿就看不出有半分活人气的庄景玉的话,那麽现在迎接他的,应该会是万分痴迷的目光,低声下气的谄媚,柔情似水的拥抱,以及,或浓烈炽热,或隐忍含蓄的性爱邀请。   无论哪一种,但总归绝不会是像现在这样,犹如死亡般的寂静。   黎唯哲一边这样想,一边快速低头扫视了对方几眼,眸底和唇角,忽然同时浮现出了一抹燃烧的冷笑。   色泽柔润,纹路繁复的烧蓝扣,安静地仰躺在黎唯哲脚边不远处,某一片宁谧柔和的淡乳色光辉里。斜阳浅照,纤细的暖金色线条将它圆润饱满的弧度,隐约勾勒出一抹令人沈醉的温暖味道。淡淡的阳光清香,温柔地氤氲飘荡。   应该说是非常美好的气氛。是生怕呼吸再用力一点,就会破坏了这一份和谐完满的美好气氛。   然而黎唯哲却仍然只觉得闷。他目不转睛地低头凝望著始终意识游离,神色恍惚的庄景玉,丝毫没感觉到任何的美好或是安宁。对於他来说,阳光破窗而入晕染出的温暖色调,让这整个房间都充斥著一股厚积薄发,难以忍受的炎炎热气。   黎唯哲满脸不耐地摇了摇头,又动手将本已大大敞开的衣领,再往两边扯得更远了些。他看起来似乎是真的很热,虽然这种事情对於十一月份的D城来说,听著简直就是个黑色幽默。   黎唯哲现在已经不记得,这究竟是他今天第几次,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烦躁所笼罩了。他甚至都不确信,到底会是他先一时忍耐不住,一把掐死这个忽视了他无数次,得寸进尺的丑男人,还是在他动手之前,他自己就先已经被这股莫名其妙的烦躁炎热,给活活闷死了!   ……唯一确定的是,不管谁先去死,庄景玉都摆明了是一副,不可能主动清醒过来的死样子。   眉川里似乎有淡青色的“井”字筋在隐约浮动跳跃,黎唯哲扶了扶额,长长地呼吸了一口,好让狂暴躁动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想来这还真是有够好笑的。黎唯哲这辈子就算是对著他妈,也都还从没像现在这样压抑忍耐过呢。他半眯著眼睛,模糊看不透神情。他在想,如果自己现在的模样真被他妈给看见了,可指不定那个最爱装嫩撒娇卖萌的老女人,要用什麽话来说她的宝贝儿子。比如“啊,哲哲你有了媳妇儿就忘了娘”……类似这样的。   简直就是世界末日。哪怕只是想想那个语气,黎唯哲都可以恶寒得全身起鸡皮。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对著庄景玉的,这种莫名到近乎匪夷所思的强大耐心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好像有一种,他已经把自己这一生全部的耐心都用在了今天,都用在了这个人身上的奇怪感觉。   眉头皱了皱又再次不厌其烦地松开展平。指尖微一用力轻松扯断庄景玉的一根头发,黎唯哲沈著声音说:“喂,醒过来,我还有问题要问。”   最开始只是在一个小点里泛滥发难的尖锐刺痛,却很快蔓延扩散成一整片头皮的瘙痒麻痛。虽然程度减轻,可是因为范围扩大的缘故,竟反而变得令人更加难以忍受。   於是黎唯哲就这麽清晰地看到,庄景玉眼睛里四散的柔光,终於一点一点地聚合靠拢──尽管其中夹杂了几朵翻腾拍打,似有决堤之势的泪色浪花。有那麽一瞬间黎唯哲感到怒意汹涌,但这种心情很快,就被另一种平静柔和的力量给安抚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一点同情这个生活坎坷的可怜男人。至於更深的,他懒得去想那麽多。   两人安静地对视了几秒,黎唯哲缓缓开口。语气是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一抹怒火中绽放的温柔。   “你……和几个人,做过?”   “……?!”   庄景玉听完蓦地瞪大了眼睛,眸光里盛满了不敢置信。   黎唯哲猛一刺激。   “啊,对,是我忘了。”他这才想起自己刚刚定下的规矩,庄景玉是只负责点头和摇头的。垂下眼眸沈吟半声,黎唯哲换了个问法,“你应该只和一个人做过吧?”   …………换汤不换药有什麽意思!!!   庄景玉仍然死死瞪大眼睛紧盯著黎唯哲,目光里的不满愤怒显而易见。很明显他是觉得黎唯哲的这个问题,深深侮辱了他的道德和人格。   於是庄景玉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能看到从他眼睛底投射而出的熊熊怒火一拨强过一拨──其实光是这种眼神,就已经足够让人清楚答案了。   可是黎唯哲却不干。   如果不亲眼看到庄景玉点头的动作,他会觉得像是有一根细刺哽在喉咙,虽然不至於很痛,可总归是让人有一种,难以下咽的不舒服感。   黎唯哲眯起眼睛,毫不在意地对上庄景玉那一双写满羞耻愤恨的眼光。他将脸上的神情伪装成一百分的惊诧讶异,甚至就连那种难以置信的错愕口气,也都很有天赋地,模仿得惟妙惟肖。   “哦?难道是我猜错了?你居然不止……是和一个人做过?”   “……!”   堪比一声惊雷落在耳边轰然炸开,庄景玉被震得眼前一黑,浑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这下他竟然连点头都给忘记了,气极般地咬咬牙,喷著怒火的音节早在神经给出反应以前,就直接冲破了久违暖流的干涩喉道:   “是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   呼……   话音即落的瞬间,黎唯哲神情里的惊讶便毫不掩饰地从他的眉眼间一晃而过。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装的。   而终於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麽的庄景玉,他脸上的惊讶,也同样不比黎唯哲少。   慢慢眨了几次眼睛,像是在消化自己刚刚居然开口讲了话这一惊悚万分的事实。片刻後,庄景玉僵硬地扭转脖子,偏过了头去。   真是……太丢脸了,庄景玉将脸深深埋在枕头里,如此闷闷地想到。他居然又一次,被黎唯哲给刺激得完全丧失了自制能力,变得不再像他自己。   不过一句随口的玩笑话罢了,他干什麽急得跳脚,拼命解释;就算黎唯哲以为他是跟很多人纠缠不清,可那又有什麽值得他介怀在意。   他不过是黎唯哲而已;那个只知道伤害他,作弄他,威胁他的黎唯哲而已。   庄景玉渐渐平复了急促的呼吸。   隔了很久,上方才传来黎唯哲一声稍嫌冷淡的“嗯”。很奇怪,按理说他得到的明明是自己意料之中的肯定答案,可是单就这个语气来说,他似乎并没有很开心。   手指在浓密柔软的发丛里来回滑过几道,黎唯哲顿了顿,忽然想到什麽,低低一笑,沈声问了句:“你是插人的那个,还是被插的那个?”   …………   庄景玉感到脚趾头都烧了起来。就用这根燃烧的脚趾头他都能肯定,黎唯哲这家夥绝对是故意选用这种粗俗下流的问法的!   “啊对了对了,我怎麽又忘了,”黎唯哲貌似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是让你做判断题,不是让你选择题。嗯,那麽等我想想,我再换个问法啊……”   黎唯哲故作绅士的体贴语气,让庄景玉感到身子一阵紧绷。他直觉没什麽好後果。   黎唯哲假装苦恼地思索了很久,紧皱的眉宇里充满了一股绞尽脑汁,左右为难的虚假味道。良久他忽然大大一笑,用力揉了揉庄景玉的脑袋,用一种相当肯定的陈述语气,义正言辞地说道:“你是插人的那个,对吧。”   果然。   庄景玉一听完这个改良版的判断题,立马就苦涩地闭上了眼睛,再也不愿像条蠢狗一样,傻乎乎地冲著黎唯哲点头摇头,给出答案。说句老实话,他是真的真的非常佩服黎唯哲。因为对方深知这种事情,摇头比点头所要付出的代价,实在是要巨大得多。   点头毕竟让人觉得,就算你做的事情是错的,可你至少还有一股敢於承担的勇气;然而摇头,却只能让人生出一种,被否决出局的羞耻。   庄景玉猛地拽紧了压在身侧的被子。   从黎唯哲斜後上方的角度看来,现在的庄景玉,很有一种脆弱的顽强。   当他合上了那一双柔软清澈的眼睛,挡在它们之外的,那两帘犹如蝶翼般黑亮扑闪,纤细浓密的长睫毛,便吸引走了黎唯哲全部的关注和目光。黑与白界限分明地隔开,湿润的水汽却毫无罅隙地融化在干涩的睫梢,似乎人体中一切矛盾的不可思议都交汇在他的眼睛里和眼睛外,让高处不胜寒的黎唯哲,体会到一种惊心动魄的怜悯与温暖。   这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非常无聊。关於庄景玉究竟是上是下,是插人还是被插──这种隐秘私下的问题,单是问出来就有够失礼,更别说还故意挑个明显错误的答案去戏弄对方。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在自我反省和检讨。总之黎唯哲非常安静地沈默了一会儿,再没有用强力去扳开庄景玉的眼睛,或者说出什麽故意刺激的话语。   只是他实在很好奇,许久过後,又忍不住轻声问了句:“做那种事情,你觉得……舒服吗?”   意料之中庄景玉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打算。脑袋僵硬得就像黏在了枕头里。   这一次黎唯哲没有再强迫他。想到以前为数不多注意到过的,和林烟做爱时对方的表情,他想不管自己有怎麽舒爽到,可是作为被插的那一个,就算再怎麽有快感,那快感也应该是和痛苦紧紧相连的吧。   黎唯哲再一次突兀地陷入了短暂的沈默。   他从庄景玉的发丛深处缓缓滑出手掌,然後落在对方胸口心脏的位置,轻轻点了两下,平静地说:“你喜欢他。”   这一次是真正的陈述句,没有伪装和故意。   庄景玉仍然没有点头。可是他用缓缓张开的眼睛,以及其间那一片饱含深情的汪洋大海,给出了极为厚重,也是极为简单的肯定答案。   黎唯哲凝眸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你不会告诉我那是谁的,对吗。”   前否後肯的巧妙问法,让从小学起语文就一直不好的庄景玉先是错愕了好一阵儿,深入骨髓的学习狂性格让他在瞬间便进入了难题思考模式──然後猛地灵光一闪,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已经打定主意,绝不会再冲黎唯哲点头摇头,回答问题了的吗……   差点儿又被他的小把戏给耍了……   庄景玉表面淡定,却在内心深处劫後余生般地重重喘了好几口粗气。   随後两人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没有再进行对话。准确应该说,是黎唯哲没有再问庄景玉任何问题。   直到一阵沈闷的手机震动声,从庄景玉的裤口袋里惴惴响起。      第十三章   震动声持续了大概有将近半分锺的样子,随後在流动的空气里戛然而止。   两人互看著对方各自沈默了一阵,最後还是由黎唯哲率先打破了寂静。形状优美的唇线缓缓绽放出略显薄弱的笑意,黎唯哲耸了耸肩,故作夸张地戏谑了句:“嗯?没想到你还有手机?   ”   话音刚落,他便疾如闪电般展开了宽大的掌心,伸手滑进了位於庄景玉身体右侧的裤口袋里。此时那个原本平沈紧贴的口袋界面,正好被刚刚剧烈的震动顶出了一个相当暧昧的弧度,一看就是街边摊货的廉价布料,不自然地向上拱起。   黎唯哲久久注视著那儿,不经意间发出了一声低沈的闷笑。   十一月份的D城已经该穿两条裤子了。可就算隔著一条不算薄的外裤和一条棉质秋裤,庄景玉也能清晰感觉到黎唯哲干燥温暖的手指,极富力度,却也万分灵巧地在那样黑暗狭窄的空间里,来去自如,游走穿梭。偶尔的触碰,竟仿佛没有隔阂那般,直接紧贴在自己裸露颤抖的皮肤之上,从指间传递而来的滚烫的热度,竟烧得他忍不住想要惊跳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会有这种感觉,究竟是不是黎唯哲故意的。但是他总觉得黎唯哲手指的动作,和他现在闷闷的笑声一样,似乎是在暗示著什麽。   用修长的食指和中指夹出庄景玉外壳磨损,不甚美观的过时手机,黎唯哲指尖熟练地一勾一转,便将它稳稳当当接在了手掌里。那动作一气呵成漂亮帅气,让人有一种不自觉想要大声尖叫的喝彩欲望,和一份情难自制地怦然心动。   “……魏嘉?”黎唯哲动动大麽指点亮屏幕,随意瞄了一眼念出名字,又默默在心里记了记,好奇道,“你大学同学?”   庄景玉还没从手机被黎唯哲夺走这一事实里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   唇角蜿蜒的曲线微妙地再次向上翘起了一点。很显然,庄景玉冲自己乖乖点头的听话模样取悦了黎唯哲。   庄景玉支起一只手肘撑住床板,一只手向上长伸过来,神情间染上了些许的焦急,想要夺回手机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可黎唯哲直接一只手指就戳倒了他。然後故意抬起臂膀,将手机高高举在半空。   “这人可真够关心你的啊,从你来这儿到现在,他一共给你发了三十一条短信,”黎唯哲撇撇嘴,大麽指动得飞快,一条一条往下浏览过去,“有问你怎麽了,问你遇到什麽事儿了,问你还回去跟他们吃饭吗,问你怎麽不回短信,问你是不是已经吃过饭了,问你现在是不是不方便看手机,问你现在……恩?哈!”      黎唯哲念著念著,忽然像是看到什麽特别搞怪的事情似地,脸上大大一笑,举起手机大喇喇在庄景玉的眼前一晃而过,丝毫不担心庄景玉能抢将它抢回去──骨子里的傲慢自负,展露无遗。他挑起余光瞥了一眼屏幕,抿唇含笑道:“喂我说,你这位同学的想象力也未免太丰富了一点吧,居然还问你现在是不是被绑架劫持了?你有见过开著劳斯莱斯去绑人的吗?”   顿了顿,又忽然恍然大悟似地道:“哦……我忘了你大概不知道劳斯莱斯是什麽。”   庄景玉顿时气得涨红了脸。   黎唯哲心情大好……   他发现自己好像就是喜欢看庄景玉这种,落在自己手上,吃瘪无语的样子。   伸手揉揉对方的脑袋,黎唯哲站起身将手机轻轻扔在庄景玉的肚子上,慵懒的语气里,难得鲜有戏弄讥讽,反而是一种参透世事的淡然:“得了,在这个世界你还想要什麽隐私?就算我不看你的短信,也总有人会看你的短信,别犯傻了。”   庄景玉有点惊讶黎唯哲难得一见的认真和……可以说是“悲观”?   两人又默默耗了一阵,也不知过了多久,庄景玉想自己应该可以走了。今天脑子一热上了那辆车,简直就是他这一生都无法饶恕的错!   那时候究竟是失了心还是著了魔啊……萧岚怎麽可能找他?萧岚大概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而黎唯哲又怎麽可能帮他?黎唯哲大概只享受,将他玩弄於鼓掌之间的快感吧。      站起身往外走,却在距离房间门两步远左右的地方就不得不被迫停了下来。   黎唯哲双手抱胸,身子微微向後倾斜倚靠在门背上,以一种连在偶像电视剧里,都已经显得非常落於俗套的过时姿态,挡在了自己的面前。   是的, 在偶像电视剧里或许是流於俗套,可因为是被黎唯哲给做出来,所以竟升级成了魄力十足的,实力派电影画面。   淡金色的斜晖将他的身形点缀出一种令人难以直视的绚烂与辉煌。就像一片会反光的玻璃墙,由它聚合的强光,一点一点,割裂了庄景玉伤痕累累的眼眶。   黎唯哲伸指戳了戳庄景玉的肚子,挽唇一笑:“我饿了。”   ……哈?   庄景玉没想到自己既没等到黎唯哲用行动表示要让他,也没等到黎唯哲明确表示说不让他,却是莫名其妙地等到了这麽一句前因後果不明的话……他一时呆怔,眨眨眼睛,那表情是在说,你饿了……那跟我有什麽关系?你戳我的肚子干什麽?   而黎唯哲果然也很懂他,马上就接口道:“你不是也没吃午饭吗,跟我一起去。”   ……啥?   庄景玉刷地瞪大眼睛,整张脸写满了不可思议:我、我为什麽……要和你……一起吃饭去?   黎唯哲无所谓地耸耸肩,往後退一步拉开门走出去,渐行渐远的声音,依然振聋发聩般传进庄景玉微微发麻的耳朵里。   “随便你啊,反正,又不是我想知道萧岚的消息。”   ……萧岚──楚回。   庄景玉身形一颤,表情里,掠过一丝细微的动摇和犹豫。   此时外面的人早已经撤了个干干净净,本来就大的客厅显得愈加空旷安静。黎唯哲正随手拿起一件斜搭在沙发上的皮衣夹克往身上套,却在拉拉链儿的时候发现里边的真丝衬衫,纽扣很丑地掉了一颗,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他盯著那块儿残缺的地方仔细看了一阵儿,想起自己刚刚那一瞬间来路不明的郁闷燥热,不禁皱了皱眉。再没做过多考虑,黎唯哲直接脱了上衣,转身又走回庄景玉现在仍在的那一间小卧房里。   此时的庄景玉还正苦苦挣扎在黎唯哲刚刚那一句,【随便你啊,反正又不是我想知道萧岚的消息】里,表情纠结得让人有点想笑。   而黎唯哲当然是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   庄景玉听见笑声抬起头想要狠狠瞪上黎唯哲一眼,却在瞧见对方精壮强悍的半裸体时,眼神里所有的责备不满,都被惊讶错愕,给生生地噎了回去。   这……他……未免也太……   黎唯哲站在庄景玉的右边,一手打开衣柜撑在柜面上,一手往里探去随意拨弄著挂在横杆上的琳琅满目的衣服,歪过头含笑凝视著庄景玉,轻声说:“怎麽了?你自己是男人,也已经和男人做过了,不过一个上半身的裸体而已,难道你都还觉得害羞不成?”   庄景玉浅红著脸一语不发。其实说害羞那也算不上,他只是有一些吃惊罢了。   吃惊竟然一抬头就看到了黎唯哲的半裸体,更吃惊,在如此之近的距离观看,黎唯哲的半裸竟然这麽具有力量和美感。线条流畅,形状优美的肌肉错落有致地填充著胸背的骨骼,宽阔的肩膀和细束的腰身凸显出一种牢牢紧绷的力度,整个人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野豹。你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那一层看似脆弱的浅淡色皮肉里,包裹著的,分明是一片蠢蠢欲动,绝难抵抗的汹涌浪潮。   深知自己如果被那一片巨浪所打倒,那麽就绝对没有再爬起来的可能性,庄景玉的身体,再一次比神经更先做出反应:他下意识地往左挪了一步。   黎唯哲见状勾起唇角笑了笑,口气轻淡平稳:“你脸红了。”   铁打一般的事实,庄景玉自然是没法儿否认。可是如此暧昧难辨的一针见血,其背後的原因,却绝不是自恋的黎唯哲所想的那个样子!这个家夥,他、他……他绝对是在利用自己不愿多说话的坏毛病,来故意说些模棱两可的错话误导人的!   庄景玉咬紧下唇死死瞪著黎唯哲,後者挑出一件新衣服利落套好,然後下巴微低,冲著明显一副被气到不行的老实男人,优雅地挑高眉梢,嘴角一咧,恶魔般地了然一笑。   【我就是故意的,有本事你开口跟我解释啊】──那抹笑容,庄景玉便是这麽理解的。   “啊……好饿,”很快黎唯哲便不再搭理庄景玉,伸个懒腰抱怨了句,走出卧房回到客厅,很快地穿好外套,拿起钥匙圈儿直接往大门外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冲著身後的庄景玉嘱咐说,“你要是愿意留在这里那我也无所谓,你到底愿不愿意知道有关萧岚的消息,我其实也无所谓。但是现在,我反正是必须要去吃饭的了。”   砰──   “……”   庄景玉还没来得及作出决定,关门声便已重重响起。   这……   什麽状况?黎唯哲竟然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在自己的家里!?……虽、虽然,他也是肯定不会偷任何东西的就是了……   但是……还是……   啊!黎唯哲这个恶魔!   庄景玉愤怒地咬了咬唇,弯下腰迅速捡起个东西揣进怀里,然後也飞快地冲了出去。   可是冲出去之後黎唯哲早已不见了踪影,庄景玉瞄一眼电梯,发现楼层正在飞速下降。   这个家夥……怎麽会突然间跑这麽快!?难道真的是饿死鬼饿急了,赶著去投胎吃饭吗!?庄景玉手足无措地呆在原地,眼睁睁看著楼层数字已经下跳到B1停车场,急得六神无主,简直都快要哭出来了。   如果现在狂冲下去猛追著黎唯哲不放,那好像也有点儿太……没骨气和尊严了,可是……那难道就这样轻易地放弃了吗?   放弃。是的,放弃吧。庄景玉别傻了,其实黎唯哲就是看你笨,看你蠢,看你老实看你好骗,所以才在逗你好玩儿,以满足他恶魔的劣根性呢!无论你怎麽真心诚意地恳求他,他都只会觉得你更加有趣,然後变本加厉地捉弄你,可是有关萧岚的事情,他却连一个字都不会告诉你的……是的,放弃吧。   【随便你啊,反正又不是我想知道萧岚的事情】   眼前忽然一花。庄景玉扶住门框,身形不稳地晃了晃。这大概是个魔咒,他想。为什麽每当他意志动摇如山倒的时候,黎唯哲低沈蛊惑的声音却总是能适时,及时地出现在他的耳边重播回放,把他的不坚决统统打败,统统击溃,让他感到也许再坚持一下,再坚持那麽一下下,说不定……就能看到希望的曙光。   这大概是独属於黎唯哲的,魅力魔法。   庄景玉捏紧掌心里那个质地坚硬,温度冰凉的小东西,痛苦地皱紧眉,闭了几秒锺的眼睛。   做好决定(或者不如说是,终於承认自己已近彻底沦为了黎唯哲的俘虏,完全死心放弃抵抗)之後,庄景玉忽然砰一声用力合上门,然後飞奔绕到另一边的电梯,直接冲进去按下了一楼的按钮。   电梯里的空间挺大,庄景玉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觉得明明来的还嫌速度太快的电梯,现在怎麽会就这麽慢呢!   好不容易熬到电梯到底,实在是没有心情再去等待电梯门完全打开,庄景玉就已经一个箭步横跨出去,飞快地奔跑起来。D城十一月份的冷风呼呼呼掠过耳边,夹杂著自己愈加沈重的呼吸和怦然连动的心跳,空气中,逐渐交响成一片汹涌澎湃的狂潮。似乎连每一个气体分子都在用力鞭挞著他的双腿,催促他说:快一点……再快一点;不要停……千万不要停。否则……否则……黎唯哲,就再也不会理你了。   庄景玉很清楚自己是真的输不起。他实在是太渺小了,因此他不能放过任何有可能同萧岚有点联络的高干子弟。   他没有选择的权力,所以他也没有资格说放弃。   不知道跑了有多久,从来都是慢性子,又总喜欢泡在图书馆一天都不出来几次的庄景玉,哪里经历过如此快速剧烈的长跑运动,现在早已经是累得头晕眼花,胸闷气短,觉得很难过很难过了。可是他的双腿似乎是进入了一种条件反射的自动模式,尽管酸痛,但却反而行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根本就停不下来。此刻他的全部世界都只剩下一个尖锐欲裂的声音,凄厉划破他所有的知觉感官:   【你再不快一点,黎唯哲就要走了】   由这一句话所引起的畏惧恐慌,瞬间便将他铺天盖地吞噬淹没。听著耳边呼号而过的苍凉风声,庄景玉甚至都已经恍惚到不太记得,现在他会这麽不要命似地疯狂追寻黎唯哲,到底是为了什麽。   萧岚甚至楚回都暂时退居其次。他唯一知道的只是,他必须要追上黎唯哲。必须。   可是该死的……谁能告诉他这座大厦怎麽会连区区一个底层的写字办公区都设计得这麽庞大复杂啊!如此寸土寸金的D城黄金商业繁华中心,到底是哪个人钱多了没处花,买下这麽大一块地儿来投资房地产啊!   呼──   终於,在第三次往右斜拐过一个急弯儿之後,庄景玉总算是成功看到大约位於十几米开外,那个气派十足,恢弘霸气,无论造型还是气质,都和黎唯哲像了个十足十的……大厦出入口。   真是是什麽样的人,就住在什麽样的地方。   庄景玉细细调节著呼吸,因为剧烈运动而显得红扑扑的脸颊,薄汗顺著额头眼角一滴一滴往下流淌。他皱眉按了按左侧小腹隐隐钝痛的地方,没有休息过多时间,便再一次提起沈如灌铅的双腿,一路小跑地迎了上去。   嗯,应该还是有时间的!庄景玉默默在心里计算著,黎唯哲是从停车场里出来,要把车开到他现在出去的这个门,中间还是有挺长一段距离,需要开上一段时间的。他现在跑出去,运气好的话,应该正好就能拦下黎唯哲……   “喂喂喂,我说,乡巴佬,你给我站住站住。”   这道大门是自动感应式的。就在两边缓缓往後退开,庄景玉刚准备抬脚迈出去的时候,从左旁传来的,一道充满了嫌弃鄙夷的刻薄声音,立马阻断了他的下一步动作。   庄景玉下意识地收回脚,诧异地扭头往左一看。   “诶诶,对对对,我说的就是你,你赶快给我停下。”   那是一个身材干瘦,模样古板的中年男人。看他身上穿著的,写明有“恒远”字样的浅灰色制服,庄景玉猜到他应该是这栋大楼的……嗯,应该算是保安警卫之类的把。   可是……庄景玉低头扫视了一遍自己的全身,心里很纳闷儿:他现在,难道有什麽问题吗?   中年男人快步走过来,满脸看不起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语气怀疑而严厉:“老实交代你是怎麽混进来的?我可不相信别的几个门的保安,会放像你这种形象的人进恒远。”   他的话庄景玉一听完就彻底愣住了。“混”,“放”,还有“这种……形象”?   这几个字深深刺痛了庄景玉。他骤然瞪大眼睛,其中布满了受到侮辱和伤害的斑斑痕迹。   然而中年男人可不像黎唯哲那样对这双眼睛和这种眼神满怀兴趣,毕竟在他所处的阶层里,这样的情景,他已经见过太多太多次,早已经看到麻木了。   男人不耐烦地朝庄景玉挥挥手,神情间却显得愈加轻视和慎重:“喂,说话啊!你说我也是在这儿讨口饭吃的,对工作,那总得认真是吧。你说你这样子,啧啧……让我怎麽相信你能正正经经进我们恒远来啊!”他咂咂嘴,似乎是想到什麽,“……让我看说啊,你简直连住在五十七楼的那位任太太的贵宾犬都还不如啊。至少人家每天都被打扮得漂漂亮亮,光鲜夺人……呃……咳咳,夺狗的。”   庄景玉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那样一副狠狠被吓到的惊愕表情,似乎是很难相信在现在这个标榜自由和人权的现代社会里,居然还会有人将“人”与“狗”,相提并论起来。他以为这种可怕的偏见和歧视,最迟,也应该在民国时代就结束了,没想到……   刚刚才有点恢复正常趋势的平缓呼吸,再一次变得急促沈重起来。庄景玉双手泛白紧拽著衣角,用力得连手背上的青筋都触目惊心地凸显了出来。现在的他不止脸颊,甚至就连眼角,也都涌起了一波泫然欲泣的湿润红潮。   “干嘛?要哭啊?”中年男人扫了眼面前看起来还是大学生模样的土气青年,抬手扶了扶下滑到鼻梁中断的黑框眼镜,一脸的不为所动。大概是因为已经在这儿工作了太久,就算最初还保留有那麽一点点公平待人的正义原则,但随著接触的人越来越多,见过的世面越来越大,对人心人情的感悟体会也就越来越深。几番耳濡目染,利弊权衡下来,哪怕曾经有过千回百转之柔肠,也早被这个势力冷酷的社会,给生生逼成了金刚铁石之心肠。   像眼前这样的人,这样的情况,他实在已经遇见过太多太多次。按照他以往的经验猜想,这种人会到恒远来,一般要麽是去和住在四十层以上的某位高官金主请求帮助,要麽,就是去四十层以下的某家大公司应聘讨工作。   而庄景玉今天穿的是一件普通至极的黑色薄毛衣,一条洗得快接近发白,几乎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牛仔裤,以及一双尽管刷得很干净,但却样式老旧的白色运动鞋──无论怎麽看,都确实简陋得令人发指。要说来求帮忙或者找工作,都好像不大靠谱。至少……前者你得稍微拿出点儿诚意,而後者你多多少少也得显出点儿重视来吧!   可庄景玉两样都不像。虽然他的外表看起来,的的确确就是一个单纯无害的老实大学生……哼,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可说不准得很。现在这年头,越是打扮清纯的家夥,反而越有可能无恶不作,杀人放火!   念及这一茬中年男人越发坚信眼前的人有问题有猫腻,绝不能够轻易放过!   “……诶我说,你不会是个哑巴吧!?”久久得不到对方开口解释,保安脸上原本狐疑的神色,渐渐转成了惊疑,“怎麽不开腔啊!”   其实这个时候庄景玉也很清楚,他现在大概是真的必须要出声说点儿什麽才行。心里的愤怒逐渐被著急代替,他没办法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个过分严格的保守警卫身上,时不时就向大门外瞟上几眼,想看看黎唯哲到底有没有过去。   可、可问题是……他也不确信,黎唯哲离开的时候,是不是还会开刚刚送他来的那一辆加长车啊!毕竟那辆车实在是豪华得离谱,如果只是黎唯哲一个人去吃饭的话,应该……不至於那麽夸张吧!?   啊!那他会不会其实已经离开了!?   庄景玉越想越担心,越来越焦虑,但又偏偏被抓了个正著,走不掉也出不去。这样两难的境地让他简直著急得想要跺脚。   “想走?想走就给我解释清楚!”中年男人一手大力拍打在玻璃门上挡住庄景玉的去路,一边厉声威逼道。   “……”庄景玉憋红了脸,唇瓣上下哆嗦得厉害,“我……我不是……”   “啥?你在学蚊子叫啊……给我大声点!说啥!?”中年男人掏掏耳朵,用词低俗,语气暴躁得要命,“日啊,现在的大学生读出来连个话都说不清楚,有个屁的用啊,还不如老子这个高中毕业的给力呢。”   庄景玉听完傻傻怔忪了下,喉咙里蓦地滑过一丝苦涩的寒意。忽然间所有想要努力解释给他听的话全都被冰封冻结,哪怕一个字,庄景玉也都再也说不下去。   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由於他一个人的缘故,而抹黑了整个集体。   中年男人洋洋自得地观赏著眼前的人一副深受打击,脸色惨淡的灰败样子,心中油然升起一股“低学历打败了高学历”的,扭曲的快意。   “不说?行,不说,就跟我走趟保卫室。”   男人话音刚落便准备伸手去拽庄景玉的肩膀,却在触碰到的那一瞬间,就被大门外一道突然响起的,尖锐警厉的汽鸣所打断。      “操!谁啊竟敢把车开到这儿来,胆子真他妈的大,活得不耐烦了是吧!”男人大咧咧地高骂著脏话,抬起头正想朝对方怒吼一句“这儿不能停车!”,却在看清那一辆车的车型和车牌,以及那一张,从驾驶座边缓缓下降的车窗後面,逐渐显露完全的熟悉人脸时,不禁浑身打了个激灵,彻底地失言愣住了。   那个人是……那个人好像是……那个人居然是……   保安飞快地抛下庄景玉一路狂冲了出去。   “黎、黎先生,您……您好!”刚刚还堆满不耐恐吓,凶神恶煞的威胁表情,现在立马转换成一副讨好连连,谄媚狗腿儿的恭维神色。   然而黎唯哲却完全没有浪费哪怕一丝丝的余光去看他。此刻黎唯哲的全部心思,都只聚焦在他身後,那个僵硬沈默的男人身上。   早在听见“黎先生”这三个字的时候,庄景玉的眉目间就已经闪过了些许微微的动容。然後他机械地转过脖子,迎面对上黎唯哲隐隐含笑的深邃目光。   这一刻两人的对视显得很奇怪。明明夹在他们中间的还有一只讨厌至极的老哈巴狗,可是当眼神触碰,目光交融的那一瞬间,竟仿佛天与地都不存在,淼淼宇宙就只剩下他两人一般。身处的世界无声胜有声,安静而又嘈杂;两人的距离遥远却贴近,渺小而又宏大。   那其中包含了很多很多。庄景玉慢慢想,慢慢想,终於一点一点,理清了思路。比如黎唯哲一如既往的玩笑戏弄,比如黎唯哲欲走还留的故意试探,再比如现在,当黎唯哲检验到他又一次成功将自己坑进圈套的时候,从他全身上下不由自主泄露而出的,那一种独属於胜利者的趾高气扬,那一份恶魔加冕的无上荣光。   亲眼目睹自己看中的猎物上钩,那享受大概真的很爽。   这一次庄景玉连累都感觉不到了。他只是单纯觉得黎唯哲很无聊,也很……某种程度上,幼稚。可是他也不能忽视,就在刚刚转头看见黎唯哲的时候,从他心中骤然奔涌而出的,那一份巨大的安心和放松。   庄景玉把这解释为,因为终於追上黎唯哲,所以可以从他那儿打听萧岚消息的缘故。   就在他们俩“眉目传情”传得正欢的时候,僵立一旁的中年保安自然也早就嗅出了空气中广阔蔓延的不对劲。老天……黎先生竟然和这个土包子是认识的吗!?而且看样子……两人的关系估计还不浅!   完了完了完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你把拦下做什麽?”   良久,黎唯哲的目光终於从庄景玉的身上撤了回来,转移到现在这个,正佝偻著腰背,满脸恭维地站在他车前的大厦保安。其中隐约零星的笑意温柔,霎时冷冽成万千寒光烁烁。   “他是我的客人。我现在来接他出去,你也不肯放吗?”   ──尽管末尾是微微上挑的轻快语气,可在这个句子背後隐藏潜伏的危险意味,却直把男人吓得犹如筛糠子。   “放……放放放!当然放!当然放!”他这辈子点的头估计都没现在点得多,“马上放!马上就放!”男人一边唾沫横飞地保证著,一边赶紧弯腰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恭请庄景玉出门上车。   刚刚还在庄景玉面前装逼嚣张的冲天焰火气,瞬间便被黎唯哲更为强大几千几万倍的雄厚气势所尽数熄灭。   庄景玉不愿多看如此冷酷势利,却又万分真实的丑陋画面,便只微微低垂著头,默默地走了出去。   就在几分锺以前,他一个人还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对方同意他迈出跨越的艰难界限,如今却只是因为黎唯哲的区区一句话,甚至就只是因为黎唯哲区区一个轻描淡写的露面,就竟然变得如此轻松和容易了。   这麽想的话,这个世界,其实也复杂得非常简单。   庄景玉慢慢走到副驾驶座边的车门前。黎唯哲按下车窗,转头冲他一笑。   “上车。”   他眼睛里的笃定与自负,让庄景玉感到无处可逃。      第十四章   黎唯哲果然没有开刚刚将庄景玉送来的那一辆超级豪车。现在停在庄景玉面前的,只是一辆跑在一辆D城大街随处可见,只能勉强算作普通寻常的,银灰色轿车。本来庄景玉对车子几乎可以说是毫无了解的, 只是四个圆环横向相连并排一起──这样的图案标志,他经常在在马路上和Z大里看到,於是时间久了,也就多多少少留下了点儿印象罢了。唔……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上次魏嘉他妈妈来学校接魏嘉时所开的那一辆豔红色轿车,好像,也正是这一种。   并未再做过多的犹豫,庄景玉很快便打开车门,直接坐进了和黎唯哲比邻而接的副驾驶座里。   一阵略显小心翼翼的轻微关门声,在狭小禁闭的二人空间里沈闷响起,黎唯哲笑眯眯地看了他几眼,忽然伸出手去揉了揉对方头顶那一窝碎碎乱乱的黑发,意味深长地久久沈吟了一声。此刻从庄景玉的角度看过去,黎唯哲的眉目和唇角都被窗外稀释融化的金色阳光,给镀上了一层浓烈飞扬的暖意,很明显他现在的心情,又回复到了是非常非常不错的状态。   “这次你倒是学乖了啊,看你跑得这麽急这麽累,原来你也没那麽笨嘛,”黎唯哲从不吝啬自己的表扬和赞许,一边点头,一边轻弹了下庄景玉薄汗层层的脑门儿,满意地笑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的道理,原来你还是知道的啊。”   这语气,既像是刻意暧昧的温柔,又仿佛无心流露的宠溺。   虽然身体不自觉地僵硬了一下,但是庄景玉却并未躲开,黎唯哲贴在自己额上的,那一只温凉柔软的修长手指。他沈默地接受和忍耐了这一切,安静半晌,忽然伸手从裤口袋里,掏出了一枚精致小巧的银色物件。   那是黎唯哲刚刚在房间里,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烦闷与燥热,而随手扯落的烧蓝纽扣。   繁复华丽的小东西,安安静静卧躺在庄景玉简直细瘦得简直有些过分的苍白色手掌里。掌心的纹路或深或浅,或浓或淡,看似扭曲不定的蜿蜒中,却又仿佛沿袭著一道恒久固定的笔直轨迹。如果说命运的天意玄机全都暗藏在这里,那麽现在躺於其上的,这一枚小小的银色纽扣,竟出乎意料地被赋予了一种坐镇乾坤,翻云覆雨的磅礴与厚重。   银白色的光辉柔软而干净,不耀眼不刺目,却自有其一派安淡祥和,岿然不动的大气。这和D城里几乎终年如一日的强盛阳光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与之相较,前者是寥落夜空中的皎洁月光,虽不能像後者那样高悬晴空普照万物,然而那一整片无边无垠的仓皇夜色,却全都被它清冽柔和的光芒所点缀燃亮。遥远的清辉生出了无数的触角,向著宇宙的深处,更深处,最深处,不断地绵延,永恒地伸长,原本浓雾一般绝难融化的黑色,竟然被它给逼走得节节败退。   那不是和太阳一样,刺得令人睁不开眼的,直接暴露的强光;而是和月亮一样,缓慢浸淫,温柔渗透的软光。   这样明显而又如此细微的奇妙区别,正是黎唯哲和庄景玉不一样的地方。黎唯哲是强大霸道的太阳,哪怕只靠近一点点,都能被燃烧灼痛得遍体鳞伤;而庄景玉却是月亮,能让人心甘情愿地走近接触,沈默温柔,犹如潺潺水流。   他们曾经彼此厌恶过,也勉强,算是互相伤害过──这种情况或许永远不会改变,可是也很有可能下一秒锺就改变──然而不管将来如何,现在他们一起坐在同一辆小车里,这里空间狭窄,位置靠近,就算小心翼翼并不触碰皮肤和身体,也自有一份趋於合一的心跳,交换呼吸的空气。   因为这一切,车里的氛围是流转暧昧的;可是因为庄景玉,车里的氛围又是透明清澈的。   手指不自觉地蜷缩弯曲了几下,似乎有那麽一点怯场退缩的意味。庄景玉使劲儿咬了咬唇,以一种几乎弱不可见的微小弧度摇了摇头。他暗暗垂下眼梢,用那两帘似乎天生就具有保护遮掩作用的浓密长睫,在表情里投下一大片斑驳错落的阴影,然後缓缓向前摊开了手。   黎唯哲眯起眼睛,细细看著那一枚安然静躺在庄景玉掌心里的银白色小东西,良久,忽然一阵浅笑低低出声。   “哦,我的天啊,庄景玉你真的,实在是……”他一边摇头闷笑著,一边伸手拈起那一枚烧蓝扣,悬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快速漂亮地旋转著。他的眼神在低头沈默的庄景玉和隐隐泛光的烧蓝扣之间交换流连,目光灼热得仿佛要在他们身上狠狠戳穿一个洞。   啪──   黎唯哲猛地停下指尖的动作,五指啪得往下一合,将纽扣紧紧握进掌中。他一手撑住椅面,一手灵巧地探向前,简直堪比鹰爪般既快且狠地牢牢钳住了庄景玉下意识想要扭转逃离的下巴。   庄景玉被黎唯哲这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凶猛动作给狠狠吓了一大跳。不过奇异的是,他却并没有感觉到疼。   黎唯哲优雅磁性的低沈声音在耳边温柔炸起。   “庄景玉,你敢不敢再可爱一点。”   “……”   其实也没看出黎唯哲用了多大的力气,可是一旦被黎唯哲桎梏住,庄景玉从来都是,哪怕连一毫米的位差都挣脱不出。没办法,感觉到黎唯哲的力气正在一点一点将他的脑袋往上扳,那种几乎可以媲美不可抗力的强大力道,让庄景玉只好不得不抬起眼睑直直看向对方。此时他的眸光里有困惑,有不解,有窘迫,也有,同样身为男人,可自己却居然比黎唯哲弱小这麽多的,羞赧和难堪。   “你用这麽可爱的方法来讨好我,让我突然间也觉得,自己好像变单纯了不少啊。”   庄景玉没想到自己一直努力想要掩饰,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竟然就这麽轻而易举地被对方给猜中,然後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表情了。今天的脸颊已经红了白了太多遍,再没力气可变了。   自己捡回纽扣送还给对方的微小举动,虽然也不能说是,完全就没有“拾金不昧”,“乐於助人”的意思在里面,但是其中绝大部分的居心,庄景玉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在变相地讨好……黎唯哲。   自己活了小半辈子,难得生出的这麽一点儿可怜的“心机城府”,居然这麽快就被黎唯哲给一针见血地揭穿戳破了。   彷如触电般飞快地缩回了手,庄景玉将眼珠心虚地转到一旁,耳根略有些红,微微地发著烫。   黎唯哲看得想笑,动动手指好玩儿似地捏了捏庄景玉的脸,眉尖微动,唇线一勾笑眯眯地说:“这样吧,我们来做个交易。这一颗扣子,就当你送给我表达诚心的信物好了。”   趁著庄景玉疑虑困惑的空当,黎唯哲五指倾斜,稍一松手便将扣子滑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你乖乖听我的话,我就告诉你有关萧岚的事情,”顿了顿,他的眼角忽然浮起一抹有如狐狸似的坏心狡诈,一字一句,说得十分缓慢,却非常理所当然,“……前提是,如果我满意的话。”   “…………”   庄景玉的表情从最初的茫然不解,到後来的惊讶诧异,再到现在隐隐约约的怅然失落──他睁大眼睛死死瞪著身旁一脸戏笑的黎唯哲,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怎麽会有这麽厚颜无耻的家夥,提出这麽厚颜无耻的要求……而且最最厚颜无耻的是,他在说著这种话的同时,竟然还能脸不红气不喘,面不改色!   果然是……彻头彻尾的恶魔!   庄景玉给气得终於又一次忍不住开口讲话了。因为他觉得现在光用眼神表情什麽的,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和愤怒,对於黎唯哲来说却都只是浮云罢了!他……他……他已经被逼得喉咙冒烟,不得不用语言进行反击了!   “你……你不要太得……得意了……”如同刚刚才学会开口讲话的小孩子那般,庄景玉的声音颤抖,语速奇慢,甚至就连字里行间的停顿分段,也都显得有些奇怪,“……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的……我……我还可以……找别人的……”   庄景玉微鼓著腮帮,虽然努力想要把自己的气势气场撑得坚决强硬一些,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啊,是吗?”   对於庄景玉这一份天真可爱的小小“威胁”,黎唯哲听完後只是满脸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意味不明地微微一笑,随即便转正身体,发动了车子。   直到在将车开出了一小段路,途中遇上红灯缓缓降速停下的时候,黎唯哲这才不紧不慢地轻轻敲击著方向盘,双手指节分明指骨有力,眉眼间溢满了浅淡笑意,却又隐隐暴戾的危险气息。   然後他轻飘飘地扔下一句:   “那你就试试吧。”   庄景玉呆住片刻,张开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麽,但犹豫半天,最终还是选择了一字不说。吃瘪的表情在他的脸上维持了许久,直到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他才紧紧握住拳头,向著窗户闷闷转过了头去。   他为自己的无能软弱和妥协屈服,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难过;同时他也很不甘心,凭什麽有的人就算凶神恶煞也吓不倒人,而有的人却只随随便便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足以震得人心惊胆颤,神魂俱碎。   那是一种无法经由後天训练而获得的,天生的高贵气质,强者风范。   就算他现在并没有直接面对黎唯哲,而只是草草凝望著窗外风景,可那一帘冷冷投映在车窗之上的模糊剪影,也仍然能令人深刻地感觉到,此刻从黎唯哲全身之上,那一股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令人无法忽视难以避开的,狂热的吸引,致命的震慑。   外面的天地车水马龙,繁华靡丽。可如此花花世界竟抵不过黎唯哲,一道虚幻缥缈的身影。   三十秒锺後绿灯亮起。黎唯哲一边开车,一边往旁瞄了几眼再次陷入沈默,脸色忧郁,仿佛终於认了命一般的庄景玉,非常满意地笑了:“哦……你这次的决定做得很迅速也很正确呢。嗯,我要好好表扬你一下。”   说完他拿出手机,随意触屏翻过几页,拨通了某个号码。   “啊,是我,”黎唯哲的声音很稳,平静中隐隐透出一抹杀人不见血的残酷冰冷,“嗯,有件事。恒远中门的那个保安,你自己看著办吧。”   庄景玉僵了一下。   “你……”   “我什麽?”   黎唯哲啪一声将手机扔回柜子里,眼角缓缓浮出笑纹。他伸手摸了一把庄景玉细嫩白皙的後颈,语气相当轻快惬意:“我看那个人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然敢对你这麽凶,我当然是要好好惩罚一下他的,”说著双手一转向右拐过一个弯儿,强大的惯性让黎唯哲趁机倒向右旁,贴近庄景玉的耳垂低声笑道,“怎麽样,我对你够好了吧。这样,你满意了吗?”   听到这句话庄景玉的身体不可遏制地狠狠颤抖了一下。仰头望向黎唯哲的眸光深处,忽地闪过一丝茫然无措的惊愕;但更多更长的余韵,却是久久停留在了某一份,经年难愈的伤痛中。   黎唯哲歪过头去看了看他,原本好得不得了的心情,似乎有点被他这幅莫名其妙的苦瓜脸,给影响到。   “怎麽这副表情,难道你还不满意?”皱皱眉,黎唯哲薄薄一笑,“看来你的野心还真不小啊。”   很明显这是黎唯哲在用激将法。按照庄景玉过去对此的全部反应来看,他现在即将开启的行为模式应该是:首先憋红整张小脸;然後哆嗦著嘴唇吞吐半天,可无论怎麽努力却就是挤不出来一个字来;接下来是“你你你……我我我……”,把人称代词结结巴巴地说上个无数遍;而至於最後嘛,毫无疑问地,他会被黎唯哲一字打断,尽管又羞又怒,但是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对方的戏谑和难堪。   然而这一次没有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被黎唯哲技术高超的故意挑拨所激将成功;他不仅没有恼羞成怒,试图去辩解一切,他甚至连眼神都未曾从黎唯哲的身上离开过半分;他甚至连脸颊,都未曾沾染上星星点点的耻辱与晕红。   这一次,庄景玉没有退缩,反而鼓起勇气久久凝望著黎唯哲,久到,足以将他目光里原有的惊愕与伤痛,缓慢沈淀成一汪深邃平静的暗流漩涡。   “……我、我并不需要你为了我,去惩罚那个人……”虽然仍有些结巴,但相较於过去的庄景玉来说,这一次,他无论吐词还是语速,都已经好了太多太多,“……因为那只会让我联想到,当初你为了惩罚我……想、想要把我扔进监狱里去的时候,大概也就是这麽,随随便便地打……打了一个电话,吩咐了一下命令……然後就、就行了的吧……”   庄景玉说到这里骤然停下,茫然地眨眨眼睛,眉目间略带些诧异──似乎是不敢相信,刚刚那麽长的一大段话,竟然都是从他笨拙干涩的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句,涌现出来的那样。   他已经有太久太久,未曾如此畅快淋漓地说出过,这麽长的一大段话了。黎唯哲总是有办法,让他变得不再像他。   浓密的长睫在他的眼下投出一片青墨色的蝶状阴影,庄景玉终於不再看向黎唯哲,而是微微垂下脑袋,别过了脸去。   他的话是越说越流畅,然而声音,却是越来越轻。   “你们这些人……真的是……太可怕了。”      第十五章   庄景玉的这一句话,听似卑微软弱,然而字字句句,都隐透出一股凄厉的控诉与无声的谴责。   他是真的被黎唯哲刚才,那一个不管是出自有意还是出自无心,但总归是显得非常轻松随意的举动,所深深地刺激到了。看著黎唯哲拿出手机,打电话,下命令,表情轻松得仿佛只是在谈论今日天气如何的潇洒模样,他便像著了魔似的无法克制地去想,这群人,不过随随便便说一句话,就能够否定他人的价值,决定他人的命运;就能够,反转黑白颠倒是非指鹿为马;他们不过轻轻松依靠著天生不劳而获的前代恩赐,却足以恶劣地借此,去否定他人後天努力,辛苦半生的奋斗结晶。   而他们所要为此付出的全部代价,也不过就只是,一个区区几秒锺长的电话而已。   车速忽然有越来越快的趋势。尽管车窗紧闭,庄景玉并不能感受到窗外的奔腾流风,但眼见窗外暗墨色的一切,都飞一般地从自己的眼前倒走退後,庄景玉看得头昏脑胀眼花缭乱,再加上忙了一个上午,到现在,他早已经是腹内空空,饥肠辘辘了。胃里无处可去,无物可化的酸液,尖锐地刺激著他的内脏和喉腔,让他有一种,忍不住想要作呕的恶心的错觉。   庄景玉疲倦地半合上眼眶,手指死死绞动著安全带,印在青白色掌心里的红色勒痕同交错绵密的细碎手纹纠缠在一起,那画面看起来的确有那麽一点触目惊心。他慢慢将脑袋偏靠在滑软冰凉的椅背上,毕竟,抵著重物的感觉能让头晕恶心的症状,得到些许轻微的缓解。   转眼再看黎唯哲,此时的脸色,却是阴沈万分。   握著方向盘的双手用力得隐隐有些发青,积聚盘旋在车厢内的低气压越来越重,连带著车速,也是越来越快地狂飙突进。在D城繁华区里,这种速度,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危险驾驶了。   事已至此,哪怕傻子也都能看得出来,黎唯哲现在,是在生气。而且这气,恐怕还生得不小。   庄景玉本以为黎唯哲不会生气的。至少是不会生气得这麽赤裸裸。   他以为对方会把他嘲笑数落,最後再威胁强迫一顿。   结果他又错了。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黎唯哲总是不缺办法,让他“难过”。   在他以为黎唯哲幼稚简单的时候,黎唯哲会偏偏表现出一种不符年龄的复杂成熟;而在他终於渐渐相信黎唯哲复杂成熟的时候,黎唯哲却又毫无预兆地,回到了那一份最原始的幼稚简单。   恍惚中庄景玉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错觉:好像只有在自己的面前,黎唯哲才会变得如此阴晴不定,脾气变幻莫测;如果他觉得高兴,那就一定是最高兴,如果他感到生气,那就一定是最生气;他对自己,并不是像是对待林烟贺均那样,永远都只有一个中庸平衡的临界状态,永远都只是一副不咸不淡,不冷不热,温温凉凉的无所谓的样子;相反很奇怪地,黎唯哲对他,总是要麽惩罚,要麽赏赐,要麽严厉冷酷到极致,要麽温柔暧昧到极致。   庄景玉找不到,黎唯哲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哪怕一丝一毫如同他对其他人一样的,那一种明明很寻常的无关紧要的礼貌,抑或,疏离淡漠的耐心。   大概他是真的,太讨厌自己了吧?啊……那麽他刚刚所说的那个交易,恐怕也只是编来骗自己玩玩儿的吧?想到这里庄景玉忽然忍不住伸手抓了抓头发,感到从自己的内心深处,隐隐升起了一股异样的烦躁与莫名的苦闷。   就在庄景玉正万分苦涩地揣度著黎唯哲的心思打算,以及掰算著自己成功打听到萧岚消息的微小可能性时,耳边忽然传来黎唯哲的冷笑。   “哦……刚刚那番话,你倒是讲得挺流利通畅的嘛。怎麽,一说到恨我怕我,你就不结巴了?”   眼线眉梢的笑纹如同触角般一点点地伸展绽开,然而在黎唯哲的目光深处,却丝毫瞧不出半分的和煦温暖。   “你现在倒是把话讲得很清高也好听啊。怎麽,畏惧权势?讨厌权力?嗯……是因为我曾经利用它们把你丢进了监狱里的缘故吗?”黎唯哲十分恶劣地故意高高扬起尾音,眼里猛地划过一道厉光,放轻声音低低讥笑了一句,“哈,庄大好人,我现在到底是该骂你虚伪,还是应该夸你天真呢?难道,你不也正是靠著拥有它们的萧岚,才能从那个鬼地方里滚出来的吗?”   胶著合拢的眼皮忽地一颤,庄景玉本就挤成一团紧靠门角的细瘦身体,不禁再一次,忍不住往里蜷缩了半分。心脏像是被黎唯哲牢牢紧攥在手心里那般,随著血液流遍全身,他感到体内,也正跳动喷薄著一股尖锐灵敏的微疼。   好、好像……黎唯哲刚刚说的,并……并没有错。   闭著眼,身临的世界犹如一个漩涡般深邃窒息的黑洞,一望无底,令人晕眩。庄景玉站在洞口徘徊彷徨了许久,两股思绪茫然而又清晰地激烈斗争著:难道他真的虚伪吗?不,不……不是的,绝对不是的!他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过,想要遮掩隐瞒自己为什麽能够提前出狱的胆怯念头;可、可是……当楚回第一次对他说出,“我可以带你一起出狱”──这一句话的时候,庄景玉又实在太清楚地记得,那一刻,在他内心狂涌的兴奋,与如潮的激动。   他是被一种终於得救,重见光明的感激与感动,所深深地湮灭了。   因为说到底,他毕竟,也就只不过是一个平庸的凡人而已;他受了冤枉,心有愤懑,然而他还怀揣理想,渴望前程;他难以容忍自己的十年大好光阴,竟然就只是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空头罪名,而白白浪费在那样一个寂寞肮脏的无望深渊里;他达不到像世外高人那样的看破红尘,清风傲骨,他对无故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不公平,仍然有怒有怨,有痛,也有恨。   所以,当他得知自己也可以占到一点小便宜,摊上一点特殊关系,从冤屈里获得释放的时候……他没有办法抵抗住,那种甜美的诱惑与禁忌的心动。   仿佛霎时被雷电劈中了那般。庄景玉的脸色先是涨红,随後淡成青白。不过这种情形也只不过持续了短短的几秒锺,之後他的脸上很快晕染出一抹颓靡的灰败,眉眼间,也隐隐泛起一层羞涩的难堪。   原来黎唯哲说得对。他虽曾遭受过特权的压迫,可是他也曾接受过特权的馈赠;他享受了特权如今却说特权讨厌……也许这还谈不上忘恩负义,然而他不能否认,这的确有一点做作,和虚伪的嫌疑。   呵呵。做作和虚伪。庄景玉以前绝对想不到,这两个词,有一天,竟然会在他自己的身上用到。为什麽黎唯哲总是有办法让他变得不同和陌生,甚至让他怀疑自己,会不会是人格分裂或者……灵魂出窍?   车速在这个时候蓦地下降为零。黎唯哲自刚刚发表完方才那一番一针见血的质问以後,就再也没有转头看过庄景玉一眼,哪怕连眼角的余光,也都没有再往右飘斜一毫米。现在的他只是微微眯起眼睛,平静沈稳地直视著正前方。墨黑色的深邃瞳仁幽如寒星,其间闪耀著浮光万千,一点点,连缀成片。   庄景玉看得,好似毒瘾发作那般,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口干舌燥,心慌饥渴。   只能说他们的运气实在是不好。明明不是很远的距离,但他们居然会背运到这种程度,满打满算地撞上了两次全时红灯。黎唯哲弯曲著食指一上一下重重敲击著方向盘,表情越发冷峻阴沈,明显是变得不耐烦起来。   庄景玉慢慢地张开眼睑,柔软的睫毛上,仿佛顶著一座千斤巨锺那般,他睁得万分艰难,才好不容易将眼眶撑出了两帘狭窄安全的细缝。略显苍白的粉嫩色舌尖羞涩地往外露出一个小圆点,在两片皲裂破皮的唇瓣上快速地舔过一圈,全当滋润干燥和缓解紧张。   “……”   哑涩著喉咙,犹豫了很久很久,久到连车里的空气都仿佛被黎唯哲浑身释放的寒意冻结成冰,庄景玉这才僵硬地动了动嘴唇,干巴巴地挤出来一句,“我不稀罕萧岚的帮忙……如果萧岚他真的不肯,那我也……也是绝对不会去……主动求他的。”   话音落下,四周忽然微妙地沈淀出,一片意味不明的,诡异的静默。   直到六十秒锺的红灯时代总算漫长地爬过,车子终於向前驶出第一步的时候,黎唯哲这才低低“呵“了一句,微微轻笑出声。优雅深沈的尾音余韵在车厢里缓慢地氤氲飘荡,温柔流染开一片暧昧灵动的轻薄意蕴。   “啊,让我猜猜,难不成,你现在是在跟我炫耀,就算你不领萧岚的情,萧岚也依然爱你爱得要死要活,拼了命地想要对你好?”   庄景玉:“……”   无语的同时庄景玉猛然奇异地意识到,似乎从今天一见面开始,黎唯哲就一直不断地,在或有意或无意地,误解自己与萧岚的关系。   “……呼……”纠结了一阵,庄景玉干脆先闭上眼睛深深吸进一口气,等再睁眼的时候,他决定改变一下说话方式,“我……我和萧岚之间,其、其实……”   【其实真的,根本,完全,什麽,都没有!】──他只是想说这麽一句。   “闭嘴。”   ──然而黎唯哲却并没有好心耐心到,足够施舍给庄景玉,扔下这麽一句掷地有声的解释的大好机会。   庄景玉更觉无语地眨了几下眼睛,微微上翘的柔软睫毛在温暖的空调风里轻轻颤动著,让原本其貌不扬的他看起来,竟莫名多出了几分惹人怜爱的心动味道。   可惜黎唯哲心动怜爱的表现,却也只不过是在那一句暴躁的“闭嘴”以後,稍稍停顿了顿而已。   “……哼,别白费力气了,”他狠狠冷笑一声,声音凛冽,语气阴沈,“你和萧岚之间的事情,我根本没兴趣知道。”   车子缓缓停了下来。      第十六章   没、没兴趣……知道?   庄景玉觉得这真是他这辈子所听见过的,最拙劣的谎话。   暂时没有之一。   不管怎麽样,就单凭黎唯哲今天这一连串,变换之快堪比翻书,精彩之至犹胜演戏的行为举止,神态表情,哪怕打死庄景玉他也绝对不相信,黎唯哲对【自己和萧岚之间的事情】的态度,竟然会是──“没兴趣”!      如此另类别扭的言不由衷,不免令庄景玉心中生出了些许的惊讶和好奇。他抬起眉眼怔怔望向黎唯哲,却发现此刻横在自己面前的,实在是一副,混搭得非常好笑的精彩表情。   它明明充满了凶神恶煞,大有著,“你不赶快跟我解释清楚,我马上就要让你好看!”──这样的的急切暴躁;却又偏偏纠结地故作隐忍,强装出,“哼,你不说难道我还会求你不成?我就是没兴趣知道!”──如此的冷峻高傲。   既复杂得邪佞可怕,却又简单得坦率可爱;既浅显得足以令人一眼看清,却又深邃得只能让人一望无底;完美混合了大人式的恶劣凶狠,与孩子气的天真霸道。   黎唯哲在一旁冷冷补充著:“我不管你和萧岚之间究竟发生过什麽事情,也不管你现在为什麽会这麽著急地去找他。但是,庄景玉你给我听好了,从此刻起,我们俩之间的交易正式开始生效,”顿了顿,沈下声音,“总之结论就是,你必须,乖乖听我的话。”   庄景玉不确信自己是不是在最後一句话里听出了那麽点儿“得意”的味道,可是他又想,黎唯哲也还不至於那麽幼稚吧……   眼看著庄景玉又一副就快要走神的表情征兆,黎唯哲铁青著半张脸,带著薄怒低吼掷出一句:“在想什麽!听清楚了?”   庄景玉无语不知所措。嘴唇抿了又张张了又抿抿了还张……搞了半天,字没吐出来半个,倒是把原本苍白皴裂的唇瓣给弄得终於有了点血色。   黎唯哲一把抽出钥匙转头看了庄景玉几眼,神色古怪,尤其视线停留在那两层微微泛红的嘴唇上,辗转流连了甚久。   “不说话?”他先是皱皱眉,後来忽然笑了一下,“哦,很好,那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啊。”   自作主张地把人家的“不知道该说啥”当成“默认”,黎唯哲也不给庄景玉一个说话辩白的机会,就直接拉开车门走了出去。   然後重重关上车门大步走到庄景玉那边,又一次扬手,替他打开了车门。   ……这……!?   庄景玉今天的眼眶早不知已经瞪大了多少回,现在,终於是要给吓得直接掉出眼珠子来了。   黎唯哲的不按常理出牌简直快要整死他。   从庄景玉现在这个半仰著头的斜上角度看过去,黎唯哲的右手正往旁大大横开,轻松顶住车门,左手则是手肘微微弯曲随意搭靠在车沿,身子半伏下来,却还陷入了一小部分在车厢里边。   这样一个暧昧难言的姿势,既可以解释说是保护守候,却也可以解释说是围堵进攻。它要麽让人感到安全,要麽令人觉得危险。只是无论哪一种,都少不了一份独属於黎唯哲的强势压迫。   车外大片浓烈的阳光,几乎全都被黎唯哲挡在了外面。而在他的身形之外,从那些东拼西凑的可怜缝隙里,丝丝缕缕艰难泄露进来的暖色光线,便将黎唯哲这整个人都给涂裹上了一层,夺目,但却绝不刺眼的柔和光圈。   如削如刻的眉目五官,似笑非笑的神色表情──仿佛有什麽东西啪地断掉,庄景玉心中,忽然就这麽响起了一声轻不可闻,犹如叹息的微弱呻吟。他第N次骂自己被黎唯哲搞到“色令智昏”;可是他又实在忍不住想要用这样的词句去描述,眼前这一副漂亮到恍若不真实,却又分明是绝对真实的,美好场景。   黎唯哲这家夥……占了长一副好脸的大便宜……   “喂……”这时候始作俑者带著满脸的玩味戏谑,唇线处绽开一抹大大的笑意,颇有兴致地看著眼前,几乎已经将脸颊皱成了一坨包子,那傻气简直是扑面而来,根本挡都挡不住的庄景玉,不意外地感到心情特别特别好,笑言道,“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干嘛,你看我看入迷了吗?   而对方接下来意料之中怒目而视的表情反应,令黎唯哲的好心情同样不意外地再升一级。   庄景玉的妙用就在这里。   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咪在心里挠啊挠啊挠,明明任何实质性的攻击伤害都不能对人构成,但是它还是依然在那儿坚持不懈地,认真地挠。那股子冲天冒泡的傻劲儿,看著真是特别地让人……有感觉。又软又痒又黏不说,几近诡异的舒服里,还似乎带了那麽一点点,若有若无的勾引味道。就像是有著致命吸引的阿芙蓉膏。   毒瘾发作,於是黎唯哲,总是忍不住地想要去戏弄一番,眼前这个傻乎乎的罪魁祸首。   “好了好了,我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可是,你也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惹麻烦啊,”黎唯哲满脸得逞地笑了笑,手肘微抬,往左前方顶了两下,指了指某位不知何时走到他身旁几步以外,也不知早已经站在原地等待了多久的男服务生,笑眯眯地道,“人家一直在这儿等你下来,好去停车呢。”   庄景玉一怔之下恍然意识到什麽,刷地转眼看过去,果不其然,原本套在黎唯哲食指尖上的钥匙链儿,已然早转移到他身旁那个小服务生的手心里了。   庄景玉:“……”   薄脸乍地不受控制地蹿红起来。尤其是在看到那名服务生,整张脸都堆满了客气周到的亲切微笑,神情间丝毫不见不耐烦,甚至一直微微伏低著腰,做出一副鞠躬致意的礼貌样子……庄景玉顿时觉得脑子里像是充血了那样,在神经中枢还未作出任何指示以前,身体就率先一步,飞快完成了迈脚,下车,关门这一整套,一气呵成的连贯动作。   慢性子的他真的很少有这麽快过,晃眼儿一扫,几乎都能看到重影了。   但悲剧的是,这样的迫不及待所导致的後果是,庄景玉几乎,一头撞进了黎唯哲的胸口。   虽然,“几乎”,那意思自然就是没有了。可是接下来的情节发展,却让庄景玉觉得,他还不如……干脆一头撞死在黎唯哲的胸口来得更好呢……   因为就在他差一点儿便要一头撞上去的时候,黎唯哲立马抬起右臂,肉眼几乎看不出使了力气,轻松容易仿佛拈小猫那般,就这样轻飘飘地提住了他整个人,然後将他……   最奇怪最诡异最窘迫的部分就是在这里!   黎唯哲竟然没有按他所想的,一把将他扔开甚至甩开,而是……而是……直接将他……   搂进了怀里!!!   说是目瞪口呆或者不敢置信,都已经很难准确描述出,庄景玉在那一瞬间的震惊心情。当脑子里的迷糊晕眩终於缓和过去,当虚浮不稳的脚步也渐渐打直站定,当黎唯哲沈稳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明明砰然跃动在他的血肉胸腔,但却无比清晰地,敲响传达进自己的耳畔心房……   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在某一个刹那,纠结成了一团糟糕的乱麻。庄景玉半耷拉著脑袋,模模糊糊地听见,黎唯哲现在,似乎是正在和他身边那名小服务生交代嘱咐著什麽。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颐指气使不容抗拒,优雅迷人的冷峻中,隐隐透出一抹,高高在上的疏离淡漠。   一种天生的强势;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   车子很快便从两人面前消失了。黎唯哲搂著庄景玉往後转了个圈儿,抬手捏捏他圆润小巧手感极好的粉白耳垂,然後凑近他发顶轻轻笑了笑,眼睛里似乎有那麽一点……宠溺包容的味道?   “走吧,我带你进点儿食去。”   ──只是说出来的话,却难听得足以打破一切虚妄幻觉。   ……进、进食!?   庄景玉听完愣了愣,随即不禁咬牙一赧,红透了整张脸。从後耳根,到下巴尖。   ──气的。   进、进食……老天,难道黎唯哲,居然还真把自己给当成小猫咪了吗!?当成宠物了吗!?当成玩物了吗!?   想到这里庄景玉一时生气不过,拼命地扭身想要挣脱,但是……结果哪怕只是用膝盖想想,也估计是和事实差不了多远的。   现在的黎唯哲看起来仍然像是,完全没有用力气那样,只随意地斜过一只手臂,轻轻松搭在庄景玉的肩膀。於旁人看来,整段路只是他单纯地搂著庄景玉在走,然而只有庄景玉本人最清楚,黎唯哲根本就是在拽著他,硬生生将他往後退方向迈出的脚步逼迫扭转成相反方向──往前走!   庄景玉很郁闷,很气苦,也很……无可奈何。   其实他并不比黎唯哲矮多少的。就算说多点儿,也就将将,不过大半个头的样子。可是现在……看看现在……当黎唯哲一臂环住自己肩膀,看似没有使多少力气,然而却已经足够将他牢牢禁锢在臂弯里的时候……庄景玉想自己虽然没有撞死,可是他此刻真的宁愿自己,还不如刚刚就真的一头撞死!      第十七章   庄景玉自然是不会知道,自己现在正被迫跟著黎唯哲大步走进的这一家餐厅,究竟是一家什麽餐厅。唔……不过,西餐厅──这是他绝对可以肯定的。   华丽优雅的装潢设计,高贵迷人的情调氛围,以及空气里,那一阵阵舒缓空灵安静流淌的唯美钢琴声……当然,也不排除庄景玉偶尔用余光瞟见的,那些刀刀叉叉肉排沙拉的组合搭配──这一切的一切,都无疑宣告了,这一家餐厅的属性,   而且,看样子,它应该还是一家,位於顶尖的豪华西餐厅。   餐厅很大。左拐右拐最後还上了个楼,黎唯哲总算是带著庄景玉,来到了他早就选定好的老位置。   左手临窗,商业区车水马龙,人山人海,高楼栉比的繁华景象尽收眼底;右手边几米开外的一个小台阶上,则是极尽奢华地摆放了一架全身奶白色,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的三角架钢琴;而在钢琴的斜後方,则是从天花板的房梁处,由上而下地悬挂了一副巨大的流水帘幕,其间光影参差,霓虹闪烁,瑰丽斑驳有如油彩,潺潺水声动人心神。   静谧,幽美,高雅──这的确是一个,充满了风情意蕴的风水宝地。   庄景玉被眼前的漂亮场景给震慑得失神了好几秒,心里忍不住纳闷:黎唯哲看起来根本不是什麽都市精英类型的绅士人物啊?就算撑死了也最多不过一个运动系别的大老爷们儿而已,没想到……居然还这麽有情调!?   但却又丝毫不显得违和。   已经迈入成熟,犹如绅士贵族一般的温文尔雅,高贵气度,和仍旧停留在“男生”阶段,唯独少年才有资本拥有释放的轻狂放纵,飞扬跋扈──这二者,在黎唯哲的身上得到了完美天成的交流并汇,江山一统,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奇怪。   他好像就是拥有这样一种,可爱,却又从来让人爱不起来,可恨,却又始终让人狠不下心的,恶魔能力。爱他太没有安全感,因为说到底,他毕竟也还只是一个,不懂真情与责任,而只知挥霍与玩弄的,远远没有成长成熟的大男生;但是恨他,又实在太强人所难,因为他确实──哪怕只是在表面上──也已经拥有了一份,只有成熟男人才有资本随意挥洒,自如收放的,体贴优雅,风流气韵。   别人都是“表里不一”,黎唯哲却是连个“表”都不一。前者已经很难想象,而後者像黎唯哲这样,庄景玉简直是连想都不敢想。   可是他又不能否认黎唯哲的确将那两种气质融合得浑然天成……   一路抗拒著却又被迫承认著。庄景玉站在黎唯哲的身後,多多少少,感到有一点别扭。   移开原本一直搂住庄景玉肩膀不放的右手臂,黎唯哲继续坏心不改地向下滑移到庄景玉的腰椎处,在那上面万分暧昧地轻轻一拍,凑近对方耳边低声笑笑说:“喂,你怎麽又发上愣了?还不去坐,难道是等著我给你拉开椅子吗?”   就算再怎麽没见过世面,庄景玉也知道,为对方拉开椅子这种行为举动,一般都是绅士对女士所做的。   庄景玉绝不认同黎唯哲是绅士,更不想让黎唯哲把自己当成女士,当然他最不想的,还是再在黎唯哲的面前丢人丢脸丢面子!   ……将所有利弊关系分析权衡了遍的庄景玉,赶紧一个箭步蹿上前,飞快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整个过程流畅连贯,一气呵成,和他说话时的吞吞吐吐急死个人完全不同,却反倒是和他刚刚那一副,被惊吓到一溜烟儿从车厢里钻出来的迅疾样子,有得一拼。   黎唯哲不禁看得莞尔一笑。小猫爪子嚓嚓挠过心间的酥麻瘙痒,又一次突兀地,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嘴角噙著笑意,黎唯哲慢慢地走上前拉开椅子坐下。屈腿,弯腰,落座──全部动作里,充满了一种随心所欲的从容不迫,优雅贵气。而当他微微往前倾过身子,双手十指交叉,随意搭放上桌子的时候,浑身上下那一股极具压倒性的气势气场,瞬间便朝著对面的庄景玉笔直伸展而去。   庄景玉顿时觉得自己被压迫得呼吸不畅,心律不齐。   他都不大敢抬头正眼去看黎唯哲的眼睛。   好在这时候服务生快步走上前来,三十度弯腰低头恭敬站在桌旁,然後从怀中递上了两份制作精良,手感极好的皮质菜谱。   黎唯哲伸手接过菜谱,却连翻都没翻一下就直接往反面一摆推到庄景玉的面前,懒洋洋地道:“我老规矩。你想吃什麽,自己看自己点。”   自己看自己点……听起来倒是很体贴民主的一句话。可是庄景玉听了却忍不住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看看黎唯哲现在的这副样子吧!眼睛微微弯起,嘴角也薄薄咧开成一条笑里藏刀,包藏祸心的狡诈细线……这麽一副显而易见的狐狸模样,说穿了,他把菜谱推给自己的根本原因,分明就是想要看自己出丑的吧!   然而就算出丑,他现在也是骑虎难下了:庄景玉既不想因为这种事情得罪黎唯哲,从此失去唯一有可能知道萧岚消息的途径,同时他、他也……饿啊……   硬著头皮认命地接过菜谱,庄景玉只得低下头专心研究起来。那上面的菜品和配图,的确足以让人看得头昏脑胀,眼花缭乱。至於价格自然也是令人咋舌,昂贵不菲。庄景玉随手翻过海鲜那一页,又粗粗扫了眼罗在右列,那一竖行排拉下来的价位数字,便颇为郁闷地发现,哪怕是最便宜的那一种,也都几乎可以当得上,他将近一个多月的夥食费。   深深吸进一口气,努力忽略掉对面那人嘲味渐浓的闷笑声,庄景玉的指尖一路滑下去,最终定格在了米兰小牛胫肉这一道菜上。   服务生扫了眼菜谱默默记下,正想开口询问是否还需要点儿什麽,一抬头,却见庄景玉顶著一张老实透顶的诚恳表情,只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害羞又或者是因为别的什麽,整张脸涨得红扑扑的,嘴唇一动一动,从牙齿里小声挤出一句:“麻烦请多加一点番茄……谢、谢谢……”   嗯?黎唯哲不禁一愣。   这个家夥……居然开口讲话了!?而且听他刚刚所说的,貌似他对西餐,倒也并不只是个,一无所知的土老帽而已啊。   想到这里黎唯哲眉毛一挑,看那样子,竟是著实有些被讶异到了。   服务生作好记录以後很快离开。现在,黎唯哲缓缓弯起右手食指,轻轻在桌上敲了两下, 眼睛微微一眯,忽然换了个话题。   “你很喜欢吃意大利菜?”   庄景玉听完问题脸色显得有点古怪。仿佛这是个很难的问题,想了很久才慢慢往下点了点头。   应该……也不算是说谎吧。虽然庄景玉对西餐这个整体本身,其实都没有什麽特别的好感,因为他总觉得西方人的餐饮文化大多都还停留在“茹毛饮血”的野蛮阶段。可是因为意大利是楚回曾经带自己去过的,在那里,楚回和自己一同分享了许许多多,至少是他非常喜欢的西式美食,所以对意大利菜,大概是有一点“爱屋及乌”的意思在里面吧。   回忆让庄景玉的表情,不自觉地,就变得遥远,和恍惚起来。   黎唯哲静静看著他,难得什麽都没有做。片刻过後,也只是将眼睛,眯起得更加厉害而已。   而後他忽然笑了。那模样无论近看还是远看,都显得非常英俊,眉眼间四处散落著,星星点点的温柔和勾引。   顿了顿,黎唯哲又轻声问了句:“是因为,有人……陪你一起吃过?”   这下,庄景玉彻底默不作声,也不点头或者摇头了。   可就凭他现在这副失落难过的表情,黎唯哲猜不出答案来才有鬼了。   点点头,淡淡道:“嗯……原来如此,我懂了。”面无表情的表情,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接下来一大段等待上菜的空闲时间里,两人皆是极有默契地,无话可说。   直到服务生将两人的餐点送上来,庄景玉对著那一大盘油光可人热气腾腾,肉色也泛著一层姣好色泽的精品牛排,摆好餐巾拿起刀叉,正准备要大餐一顿之时──   对面的人突然横过来一只手,将整个餐盘一把挪开。   变故来得太快,庄景玉整个人都呆了……   而在看到黎唯哲将原本摆放在他面前的餐盘慢悠悠推放到自己面前来的时候,庄景玉则是整个人都木了……   “你吃这个。”   轻描淡写但却不容拒绝的命令。   暗暗窘了一下,庄景玉用表情和眼神询问对方,“为什麽”?   黎唯哲并未马上作答。他动作熟练地切割叉起一小块牛排来放进嘴里,嚼了嚼咽下,这才耸肩说了句:“是我请客嘛。所以总是要让你吃到点儿真正好的东西不是?”   说著他放下了刀叉。   “你给我牢牢记著,法国菜比意大利菜好吃。”   庄景玉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从现在开始,以後,也不许再吃意大利菜。”   庄景玉猛然合不拢嘴巴。   !当──乒──乓──   手中的刀叉一个没拿稳,刷刷刷地,全部都狼狈不堪地滚落到了地上。      第十八章   黎唯哲见状轻轻笑了下,转身向外随意打了个手势,服务生便迅速殷勤地,替庄景玉重新拿了副洁净的刀叉换上。   “……谢……谢谢……”庄景玉微微往後一缩尽量给对方让出位置来,小小道了声谢。   现在饥饿感已经打败了一切。感觉到肚子里咕噜噜响起一阵,直欲令人钻地而逃的尴尬嚎叫声,庄景玉脸上一烫,立马埋下头准备开吃。   不、不过,这盘子里的东西,肉红色一块一块的……到底是什麽?   庄景玉小心翼翼叉起一块来端在跟前仔细瞅了瞅,鼻尖可爱地耸动了两下,觉得味道实在是很香很香,禁不住腹中滚滚,本来都已经打算咬进去了的,却在张开嘴巴的时候听见那头的黎唯哲轻轻一笑,语气像是嘲讽。   於是庄景玉又不禁纳闷儿了:这有什麽好笑的啊,不过就是吃个东西而已啊……   他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纠结犹豫到底要不要吃的这段光景里,黎唯哲已经歪著脑袋,全当看情景喜剧似地,观察欣赏他好久好久了。   深邃笔挺的眉目中,逐渐沈淀出一抹,难为人察,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情纵容。   黎唯哲动动叉子拨开盘中的几粒肉块儿,动作优雅随意,相当迷人。   “怎麽不吃?饿了就吃啊,”他耸耸肩,一脸无辜的不明所以,“很好吃的。”   老实说,庄景玉本来的确是想,这个菜应该还是蛮不错的,可是现在被黎唯哲这麽摆明了一讲,他突然就变得,反而不那麽确信了……   没办法,对方的信用在他心里,很成问题。   黎唯哲继续在那儿旁敲侧击做思想工作,微微一笑,说得暧昧:“这可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你不尝尝,我会难过的。”   呃这……庄景玉给听得忍不住手抖了一下。   又再僵持了一小会儿功夫,庄景玉最终还是惨败屈服在黎唯哲的淫威之下,视死如归般张口咬住了那一小片,油光可鉴的深棕色红肉。   唔……小心翼翼地嚼了嚼然後咽进肚子,庄景玉抿抿嘴,不经意地探出舌尖,微微舔了舔水润发亮的唇瓣,觉得……味道还算可以吧。   至少是能够被接受。   於是当很久很久以後,庄景玉知道他今天吃的这个东西名字叫做鹅肝酱,而当更久更久以後,他无意中在网上点击查看到鹅肝酱的制作过程,以及那一张张残忍虐待的可怕图片时……庄景玉整整三个星期都铁青著一张臭脸,不仅没有再跟黎唯哲讲一句话,而且就连某些,对於黎大少爷来说几乎是每天每夜都必不可少的“重要事情”,也都不愿意再和他做了。瞧那表情似乎是在嫌弃说:你居然会喜欢吃这麽血腥残暴的产物,简直是野蛮低俗没文化开化……   所以那时候的黎大少爷也被害得唯有忍痛割爱,忍了好长好长的时间,直到馋瘾实在是犯得不行了忍不了了也不能再忍了,这才逼不得已偷偷摸摸跑到外面去解决胃口问题。他连家里雇了好些年的,在烹饪鹅肝酱方面几乎位列顶级的厨师师傅都不敢再留,而是直接给了一大笔钱,让老人家回乡下老家颐养天年去……   当然这都是很後很後的後话。   现在,黎唯哲看著眼前某人一副吃得紧张兮兮生怕被毒死的忐忑样子,心里十分不爽,忍不住皱眉道:“有那麽难吃吗!”   庄景玉听完赶紧努力咽下某块已经在嘴巴里嚼了很久很久的肉,心想自己有表现得有那麽痛苦吗……   抿抿唇,庄景玉决心还是要说实话。   於是他很真诚地摇了摇头。   和黎唯哲不一样,庄景玉的信用问题一向不是个问题。因此当黎唯哲见状,眉目间总算稍微舒展了几分。如若仔细一看,甚至还能发现在他的唇角边缘处,隐约悬挂著一线,若有若无的炫耀得意。   这副表情著实像极了一个小孩子,非要大家都认同他所喜欢的东西,那样专横霸道的孩子气。   可是庄景玉的话还没说完。   “不难吃,就……很一般。”   黎唯哲脸上还没来得及绽放完全的笑容瞬间胎死腹中。天知道他第一次,如此痛恨庄景玉的诚恳老实……!   而庄景玉在那一头也很想不通,自己明明讲了真话,可为什麽黎唯哲还是一副恶狠狠到,恨不得要将他拆骨入腹的凶煞样子。   黎唯哲阴沈著脸近乎泄愤般地狠狠切割著盘里的牛排。庄景玉坐在对面直看得心惊肉跳,感觉那一下一下,仿佛都是切在自己身上似的疼。   不、不敢再看,他唯有……埋头苦吃……   在庄景玉的不懈努力之下,没过多久他盘子里的东西就见了底。拾起纸巾勉强算是合乎礼仪地揩了揩嘴,庄景玉抬起眼扫了扫对面黎唯哲的盘子,却目瞪口呆地发现竟然还剩了好多好多,黎唯哲根本就只是把那一大片肉排切好成一小块一小块拨在了盘子空余的地方而已,压根儿就没怎麽吃过。   虽然说刚刚硬要和自己交换餐点的是黎唯哲而不是自己,但是论其根源,那毕竟还是因为在最开始的开始,是自己点了这一份菜的原因。所以如今面对著那一大盘令黎唯哲食不下咽的,触目惊心的牛肉块儿,庄景玉多多少少觉得有一些愧疚和抱歉。他还很清楚地记得,当初分明是黎唯哲先说自己饿了要来吃饭的,结果现在……   庄景玉低头看看自己桌前空空如也的盘子,再伸长脖子望望对面那边满满依旧的盘子,庄景玉……非常深刻地被窘到了。   他终於可以理解黎唯哲刚刚问他那句话的心情了,因为现在就连他这麽个不怎麽愿意开口讲话的人,也都已经忍不住想要问──   “有、有那麽……难吃吗……”   黎唯哲挑挑眉并未说话,回答的方式是直接叉起一小块牛肉笔直递到庄景玉的面前,耸耸肩漫不经心道:“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毫无预兆的亲密动作著实把庄景玉给狠狠吓了一大跳。就在那片肉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快横到自己眼前来的时候,就凭这那副汹汹来袭的架势,庄景玉差点儿以为黎唯哲会直接把叉子叉进他嘴巴里……   “嗯?尝尝?”黎唯哲挑逗般地晃了晃手腕,直抖得肉排上的油光一颤一颤。   无论看起来还是闻起来,都是相当激人食欲的。   然而庄景玉却很坚决地眨著眼睛摇了摇头。   他虽然没有吃饱,但是也已经不再觉得饿了。这种饥饱程度对他来说非常正常,是他从小就忍耐习惯过来的,放到现在来说,还是什麽,“饭吃七分饱”的健康生活方式呢。   当然更重要的是,对於庄景玉来说,这样吃东西也未免有点儿太……那啥那啥了。他还没有厚脸皮到可以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同另一个男人进行这种奇怪暧昧的……进食方式。   连和楚回都没有过。   骨子里那些真正传统保守的东西,庄景玉是没办法轻易为任何人改变打破的。   可是黎唯哲见状倒也不觉得生气。他微微一笑,又开始进行蛊惑人心的思想工作:“你怕什麽?我又没吃过。”   “不、不是……这个问题……”担心眼前的叉子下一秒就真会被突然暴怒的黎唯哲给叉进自己的嘴巴里,庄景玉小心翼翼地往後退了一点,但态度却仍然相当坚决地,缓缓摇了摇头,“反、反正,这样不好,不好……”   他说得很慢,很结巴,很忐忑,但是,也很认真。眼底凝聚而起的光芒,愈来愈亮。   黎唯哲静静看著眼前的人,眉头微皱,但到底没有再开口。   这不是黎唯哲第一次见识庄景玉的坚持和倔强。现在的庄景玉,同记忆中最初那一次,站在四面环敌的包围圈里的庄景玉,仍然,一模一样。那时候,周围的人要麽等著数落他,要麽等著看他的笑话,然而最终那些嘲讽谩骂的声音却并没有能将庄景玉逼走得退後哪怕半步,而是竟反将他挫得,越战越强。   黎唯哲甚至都不确信,如果不是用了身份附加的蛮横强权,而单单只是他自己,那麽他是否还有办法,可以打败庄景玉。   事实上黎唯哲很怀疑其实连庄景玉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尽管对此有些好奇,然而黎唯哲并不打算在今天这个地点场合,用这麽低级没品,也没什麽意义价值的脑残方式,去试出那个所谓的答案。   他享受慢慢捕猎的过程,反正时间也还很长。而他们交易的期限,当然由他说了算。   於是黎唯哲慢慢收回了手,耸耸肩,报以对方一个包容理解的迷人笑容。   “好吧,那算了,”随意将刀叉扔进盘子里,彻底放弃吃这盘东西,黎唯哲双手抱胸往大大椅背上一靠,想了想,说,“可是你害得我的午饭成了这样,总得要做出点儿补偿吧。”   这、这个结论……   如果黎唯哲现在面对的人是个伶牙俐齿锱铢必较的厉害大婶儿,那管你长得帅不帅,都要立马跟你掀桌子理论到底了。   但是庄景玉一不厉害,二他也不是大婶儿……所以黎唯哲很快便得到了他意料之中的回应。   “嗯,好的。应该的,我、我也觉得……有点……对不起你……”   空气里瞬间弥漫出铺天盖地的傻气!黎唯哲听得抽了抽嘴角,说不上是因为奸计得逞,还是因为真的有点被庄景玉太过老实淳朴的良善心思给雷到……   如果不是因为演戏需要以及形象问题,黎唯哲真想立马扑过来剖开庄景玉的脑袋看看那里面究竟是怎麽长的!……究竟长了些什麽!   庄景玉还在那一头继续特单纯地问:“嗯……那、那你……想要吃什麽呢?”   黎唯哲稍微平复了一下,朝庄景玉莞尔一笑,挑眉道:“你这麽问,意思是,我想要吃什麽,你就请得起我吃什麽吗?”   哦……这貌似,的确是个相当严峻的问题。   黎唯哲如同等著猎物上钩那般,满怀期待地等著眼前这头小笨兽,落入圈套,掉进陷阱。   可是庄景玉眨眨眼睛想了想,居然毫不迟疑,而且还显得特理所当然地来了一句:“请得起呀。”   他是想起了楚回留在他户头里的,那一大笔,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很难用到底的钱,觉得反正不用白不用,既然黎唯哲吃惯了好东西,那拿出来请请他,也没什麽关系。   庄景玉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法可行,眉目里下意识就流露出了几抹不经意间的诚恳和笃定。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这幅样子落进对面人的眼中,却差点儿没把黎唯哲给憋得直接一口气上不来,活活窒息。   那感觉就像是原本一直确信无疑,一定会落入陷阱的小笨兽,居然……其实根本就没有走这条路!?   黎唯哲缓缓眯起眼睛,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即将发作的危险意味相当浓郁。庄景玉看在眼里,想了想,觉得黎唯哲可能是在担心自己的财力问题,於是咽了几下喉咙,又小声地补充了句:“你、你放心,我……我请得起的……真、真的,我……我有钱……”   虽然说得结结巴巴,但语气却是特别坚定。如此强烈鲜明的矛盾反差,倒让前者这个小毛病谈不上是毛病了,而是竟反给庄景玉增添了一丝,羞赧的谦虚。   潜台词就是:我真的真的很有钱,但我也特别特别低调哦……   如此恳切真诚,简直恳切真诚到欠揍讨打的无知模样,让黎唯哲真的很想做出,把自己所有的财产家当都狠狠砸在这个傻大冒的身上,然後揪著他的领子怒气冲冲回他一句:有本事你就跟我比比谁的钱多!……──这样幼稚白痴的攀比行为!   用好像要将猎物大卸八块,拆吃入腹,最後啃得尸骨无存般的杀人目光将庄景玉给死死盯看了大半晌,直到对方被他给盯得汗毛直立毛骨悚然,差点儿就又要拍案辩解一句“我真的有钱!我请得起你!”的时候,黎唯哲这才恨恨威胁地扔出一句:   “……你给我闭嘴!”   开玩笑!如果再让他看见庄景玉顶著那样一张穷光蛋的老实脸却跟他义正词严地说什麽“我有钱!”……黎唯哲不确信自己现在是不是会真的一个冲动忍不住,立马掏出身上所有的卡和现金,然後全部都丢到那头猪的脸上去!   庄景玉眨眨眼睛,虽然很疑惑但仍然很听话地闭嘴了。   真是奇迹……从来都只有别人拼死拼活想要让他开口而不得的份儿,结果今天,在黎唯哲的面前,他居然会从对方那儿得到一个怒气冲冲的“闭嘴”命令……!?   简直神了。   原来黎唯哲对他的影响,远比他自己想象中以为的那样,还要深,还要广。   不过这样也好,庄景玉想。反正就连他自己也都觉得,自己说得那叫一个痛苦别扭。“我有钱”这种句子,讲出来实在是自恋炫耀到要死,一点都不符合他的身份和气质。   黎唯哲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抱在胸前的两只手分别轮流抬起十指,落在肘弯处轻轻敲著,懒懒道:“好啊,既然你这麽说,那就乖乖等著我的电话。”   庄景玉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对“你怎麽可以随便调查我”这一茬的愤怒不满,裤袋里的手机便像趁势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一般,!!!地急促响了起来。   自动默认的铃声永远都那麽丑。黎唯哲翻翻白眼儿,露出一副非常难以忍受的嫌弃表情。   所以,就在庄景玉小心翼翼掏出手机,麽指流连徘徊在接听键上,犹豫半天到底要不要按下去的时候,黎唯哲实在是再也看不下去他的那副蠢笨呆样,也实在是再也听不下去这麽丑的!!!声,便干脆往前一倾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伸出手,飞快夺过了庄景玉掌中,那个害得他们两个人都丢脸丢到大西洋去的罪魁祸首。   “啊!”庄景玉小小地惊呼一声,只觉得眼前不过白花花的一闪,再低头,手里的东西就已经不见了。   “你……”   黎唯哲根本不理他,接过来看看屏幕,笑了:“哦,魏嘉,又是这个人啊。”   语气里有一抹微妙的轻佻和……不爽?庄景玉不确信自己,是不是应该相信他这一秒锺的直觉。   不过庄景玉也没有太长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事情接下来的发展走向瞬间便夺走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黎唯哲忽然麽指一按直接接通了电话,完全忽略掉庄景玉目瞪口呆的表情。   “喂。”声音又低又沈又冷,并且还有够跩的。   庄景玉整个人都傻在那儿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是立马起身夺回手机,然而他刚一站起便瞬间接收到了黎唯哲那一对横扫袭来的威胁眼神,其中隐隐含笑……笑里藏刀。   【刚刚才生效的交易这麽快就给忘了?你还想不想要知道萧岚的消息了?】   “……”   庄景玉保持著半屈腿站定的尴尬姿势僵在原地纠结了老半天,小天使和小恶魔在脑袋里昏天暗地大大混战了一场,然而最终获胜的……   不是小天使。   此种结果令庄景玉感到非常的懊恼。该死的他怎麽会突然忘记了,史上最大的恶魔现在就坐在他的眼皮子跟前儿啊!小恶魔有这麽一大只恶魔之王坐镇背後给他撑腰,小天使怎麽可能赢得了!?   庄景玉最终饱含屈辱地颓然坐了回去,神情不甘不愿,但却又无可奈何的。   他觉得自己堕落了。彻彻底底地。   这样一想庄景玉远远瞪向黎唯哲的目光不自觉就变得有些愤恨和……委屈,但更加可恶的是,黎唯哲似乎不仅相当满意庄景玉在挣扎许久之後最终做出的这个决定,并且他还相当满意,庄景玉此时此刻的神态表情。於是黎唯哲竟然在应付电话的百忙之中抽空朝著庄景玉奖赏般地一笑,一排白森森的牙齿亮出来,明晃晃闪在庄景玉的面前,简直把他给气得,浑身抖到不行。   一筹莫展中庄景玉唯有竖起耳朵专心听,可是他越听竟越有种错觉──好像那手机从来就没有属於过他。黎唯哲,就是他自己。   应对得那麽自然,那麽悠闲,那麽游刃有余,那麽……不要脸皮!   庄景玉活到现在还真没见识过,能把鸠占鹊巢这个成语,发挥到如此心安理得的家夥!   听听黎唯哲现在所说的话吧,庄景玉唯有掩面叹息。心想比起哑巴,他倒更愿意变成聋子。   “哦……庄景玉现在不方便接电话。啊,魏嘉啊。嗯,我从庄景玉那儿听到过你。”   ──拜托!那也只不过是刚刚、刚刚而已!而且别忘了,你也仅仅只是在短信提示上瞟到【请注意仅仅只是瞟到!】了个名字而已!   “我?哦,我是他的高中同学。”   ──嗯……这句话听著,还勉强能算是句人话……   “因为我和他交情不错啊。约好了今天我请他吃饭,下次他请我吃饭的。”   ──!!!“约好了”什麽的他就懒得计较了,可是谁能告诉他,前面的“交情不错”算是怎麽一回事儿啊?就算是圣母也没法儿圣到能和曾经无缘无故把自己诬陷入狱的人“交情不错”吧!   “也和你们约了吃饭?哎,所以说他是忘了嘛。下次我会让他乖乖补偿我一顿大餐的,你们也可以大宰他一顿啊。”   ──这……好吧,因为被可能见到楚回的巨大惊喜给一时冲昏头脑所以忘记了同室友们的午饭之约,这的确是他的错没错……可、可是,他那里有和黎唯哲约定吃饭然後忘记了这一回事啊!   “啊是啊,庄景玉这个家夥,从高中时候起就老实得不得了呢。”   ──要、要你管!   “幸好有我罩著他。”   ──!!!庄景玉听到这里,一直不断放大的瞳孔终於将眼眶给撑得圆鼓鼓的了。他一脸的惊怒交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这世上真有人能这麽面不改色不打草稿地睁眼说瞎话……   “嗯?哦……你说那辆车啊,呵呵,那不算什麽的,庄景玉没跟你们说吗?他自己也很有钱啊。”   ──……庄景玉觉得自己已经彻底毁在黎唯哲同魏嘉的通话里了。   “好啊,有机会大家一起见个面吃个饭。嗯……我请吧,就当多谢你们在大学里帮我照顾他了。他这个人啊,就是傻得让人很不省心的。”   ──庄景玉已经麻木了。无论是对黎唯哲的谎言还是对黎唯哲的……不要脸。   两人最後礼貌客套地道了别,黎唯哲挂断手机,一脸得意地望著眼前早已陷入风中凌乱的庄景玉,轻呵一声调笑说:“真是个热心的人呐,还说什麽,给你买了食堂离新鲜出炉的小蛋糕,让你吃完饭早点回去呢。”     第十九章   庄景玉一听腾地站起身,两边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地红了个遍。倒不是因为黎唯哲不怀好意的调侃(事实上庄景玉也完全没听出来其实黎唯哲刚刚那句话,分明是在故意误会自己与魏嘉之间,那一份纯洁无比的同窗兼室友之关系),而是因为经黎唯哲这麽一提醒他才突然想起来,上午还在图书馆的时候,魏嘉的确是有发短信跟他说过这麽一回事儿……   想到这里庄景玉顿时如坐针毡,觉得愧疚得不行。   “……我、我要回去了……”红著一张脸庄景玉憋了老半天憋出来这麽一句话,然後慢慢朝黎唯哲伸出手,“还、还我。”   黎唯哲紧紧盯著那一只又瘦又窄又白,和普通大学男生相比起来简直不能看的小手掌,不知怎地忽然心念一动,不仅没还手机,反而直接将自己的一只手给递了上去。宽大厚实的手掌,几乎完全将庄景玉的,牢牢包握攥紧。   “呃!……你!”庄景玉一怔,手心的热度不禁让双脸涨得更红,“干、干什麽……”   他拼命想要将自己的手给抽回来,奈何黎唯哲的力气怎麽会是他所能抵抗的。   黎唯哲在那儿摸摸蹭蹭了好一会儿,渐渐皱起眉:“喂,你的手也太粗糙了吧。”   庄景玉听完一呆,眨眨眼睛,应该是没有想到黎唯哲搞了半天竟然会吐出来这麽一句话。但是他毕竟不是女孩子,对於这种事情也不甚在意。可那个时候也不知道脑子里忽然抽了什麽疯,庄景玉沈默了一阵居然结结巴巴地小声回了句:“我、我又不是……林烟。”   这句话一说出来,不仅他自己,就连坐在他对面的黎唯哲,也都给听得愣住了片刻。   两人之间的气氛霎时诡异泛滥。其实这个时候的庄景玉并不明白,此番话於旁人听来,分明就是踩著了那一根名为“吃醋嫉妒”的红线,然而庄景玉也并非只是个感知全废的傻子,也总觉得,这句话在某个说不出来的地方,听起来的确是有那麽一点……奇怪莫名的异样。   黎唯哲深深看著庄景玉,眼底转瞬试闪逝过许许多多复杂难懂的颜彩流光。忽然他挑眉笑了笑,指尖微动往前捏了捏庄景玉厚茧层层的手掌心,特意压低的声音里,却有著一种无心暧昧的柔情。   “你当然不是林烟。”   庄景玉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在听见这一句话以後蓦地全身发烫。心里像是有一锅煮沸的热水正在哧哧哧地往他的四肢百骸输送热度。他猛一用力将手给抽了回来,感觉浑身上下都烧得古怪。他想他忽然有点明白,为什麽即使是像林烟那样冷豔高傲的美人,却也依然没能从那一张,名为迷恋黎唯哲的巨网之中全身而退,逃脱出来。   想想看,哪怕是亚当夏娃这样信仰纯洁的人类始祖都还会被撒旦引诱吃下禁果背叛上帝呢,庄景玉不觉得自己会比他们更加高贵坚定,但他绝对以为,黎唯哲的恶魔功力,可一点都不比撒旦差。   黎唯哲好像完全不介意庄景玉自作主张抽回了手的大胆行径,貌似心情还一副好得不得了的样子。一张帅脸笑得迷人,从眼梢唇角划开淌去的深邃笑纹,直把庄景玉给晃得,心里阵阵发慌发闷。   “……好了,呐,还你。”黎唯哲刷刷刷地快速按动了几下麽指,在手机键盘上横扫一遍,然後心满意足地将它还给了庄景玉,又再坏心眼儿地补充了一句,“这是我的号码,记著你刚刚答应的,要回请我吃饭的啊。嗯,如果你不想说话那发短信也成,唔……发短信,你应该会的吧?”   庄景玉咬著嘴唇怒瞪了黎唯哲一眼。   “哈哈!”谁知道黎唯哲这家夥见状,却反而变态受虐狂一样地大笑起来,顿了顿,又笑眯眯地甩出一句威胁,“好啊,那你可千万记著,如果你胆敢让我等太久,那我下次,就叫上一排车去Z大接你。”   “你……”   庄景玉差点儿脱口而出,一排车?你以为自己在迎娶新娘子啊。   後来猛然意识到自己想了什麽的庄景玉瞬间闭紧嘴巴,惊出一身冷汗──幸、幸好他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这种话,要是真说出口了他就……   他就会怎麽样庄景玉暂时想不到,但是黎唯哲一定会是把他给嘲笑得体无完肤颜面尽无──这一点,是他绝对可以肯定的。   心有余悸地伸出手接过手机,庄景玉刚想辩解一句“我才不会忘”,却在看到屏幕上那两个熠熠闪耀的硕大字眼时,脑子里某根名为理智的神经,啪得一声,便干脆而清脆地断掉了。   因为黎唯哲输进手机里的东西除了他的号码,当然还有这个号码所属於的名片夹名字。   而问题在於,黎唯哲输入的名字不是黎唯哲而是……   主!人!──这两个字!!!   干巴巴呆望著屏幕,庄景玉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好像傻掉了。如同一台死机的电脑,从内到外,从头到脚,都当了个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你……你……你……”庄景玉抬起眼睛,又窘又羞又气地死死瞪向黎唯哲,却始终“你”不出来下一句。   他以前是根本没有说话的欲望,但现在却是非常想说话而不得!   黎唯哲见状一扬眉:“你刚刚不是听清楚了交易内容的吗?这是实情啊。怎麽,你对我输入的名字感到很不满吗?”   庄景玉愤怒,这种东西,会感到满意的那还是人吗!?那是撞鬼了吧!   “哎,”黎唯哲叹口气,耸耸肩笑得满脸无所谓,一副大方请便的样子,“我只是觉得这样写很符合事实而已嘛。啊喂,别用眼神杀我啊。唔……好吧好吧,如果你觉得不满意的话,那你可以自己改嘛。”   庄景玉一听更气了,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变换得又多又快。   “嗯?怎麽这副表情?我不是让你改了吗?你赶紧改啊……哦!哎呀糟糕糟糕,我怎麽又忘记了,你可能,大概,也许……”黎唯哲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忍不住笑场了,但仍然努力坚持著板起一张俊脸,摸摸下巴,故作恍然大悟状,“你是不是……不会修改名片?”   如果可以庄景玉真想现在立马扑上去撕烂黎唯哲那一张“恍然大悟”的脸。──这应该是你早就知道了的事情吧! 你现在在这儿装什麽纯情的“恍然大悟”啊!你的脸、你的脸……到底是不是真的人皮长出来的啊!   黎唯哲略显苦恼地想了想,一场假戏仍旧做得不亦乐乎:“哦……原来你不会啊,”然後完全无视掉庄景玉羞愤欲死同时也非常想冲上来将自己给活活掐死的恼怒表情,毫不介意地微微一笑,建议道,“那你去找你那个热心的魏嘉室友帮你啊。”   ……庄景玉对此唯有默然。他确信黎唯哲也是确信,自己绝不可能有胆量和脸皮将这种东西拿给别人看,所以才敢说得如此有恃无恐,肆无忌惮。   两人间这一次的僵战并没有能持续多久。庄景玉捏住手机的掌心握紧了紧,复松了松,最终,他到底选择将它,默默收回了口袋。那一瞬间,庄景玉感觉自己这一辈子所有的尴尬难堪,似乎都在今天黎唯哲的面前,提前预支透了。   而黎唯哲似乎也对庄景玉这一次过於简单的轻言放弃,感到有一些吃惊。   甚至是,隐隐约约的……生气?   搞什麽,难道他还真要拿去让那个魏嘉给他改啊?这个名字明明就是自己故意写出来为了提醒他,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的交易,以及他之前所做出的承诺──要乖乖,听自己的话。   这种东西,庄景玉这个白痴怎麽可以拿去给别的人看……甚至是改啊!   黎唯哲对有可能有别的人能够看到庄景玉手机通讯簿里自己的所属名──这样一个其实再正常不过的事实,感到莫名其妙的烦躁与不爽。   感觉这件事情,这个名字,就只能是,唯有自己和庄景玉才能明白知道的小秘密,才共同分享的小乐子。   分辨出这一层心情的黎唯哲没有再去深究其下更深更深的原因,骨子里的霸道让他直接站起身来,冲著对面仍旧忙於暗自舔伤的庄景玉,语气不善地吩咐了句:“给我把这个名字保存好,以後我每次都要检查你的手机。”   顿了顿,看著面前的庄景玉微微半垂著脑袋,额前凌乱的碎发同眼睑浓秀的黑睫纠缠在一起轻轻抖动,著实很有一分令人欲罢不能的坚韧脆弱,黎唯哲心中莫名一软,不禁又稍显轻快地补充了句:“喂,别表现得这麽委屈嘛。乖乖听我的话,这是你刚刚答应的交易啊。”   说完便往前伸出手,拨了拨庄景玉看起来似乎很软很好摸,而事实上也很软很好摸的头发。   庄景玉身子一僵,躲不开也不能躲(因为那天杀的交易……),只得默默承受著。良久过去,他很纳闷儿地察觉到黎唯哲似乎还并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完全不明白一头乱糟糟的男生头发有什麽好摸的),於是轻轻吐出一句:“我、我要回去了……”   “……嗯,”又再摸了很久黎唯哲这才漫不经心地嗯了声。低头细细瞅了瞅庄景玉现在的头型,忽然眉头一皱,又三下五除二地将他刚刚才好不容易顺捋好的头型给刨乱拨散了。   庄景玉:“……”   “你还是这样比较好看。”黎唯哲的眼神和口气都很认真。   庄景玉愣了下,作为一个从来都是平庸暗淡,沈默内向型的边缘学生,他几乎没有被这样直白坦诚地表扬过。所以现在哪怕表扬他的人是黎唯哲,哪怕……他表扬的内容也有些没意义,但在别扭之余,庄景玉仍然多多少少,感到了一点难以形容的小开心。   “呃……谢、谢谢……”   黎唯哲并没有马上接受回答庄景玉的道谢。他凝眸紧盯对方又再深深看了几眼,那目光既古怪又滚烫,仿佛要在对方身上烧出个洞来那般。忽然他掉转头近乎低声呢喃地说了句:   “唔……其实都不错。”   “……”   庄景玉不知道是应该把这理解为,黎唯哲对自己的第二轮表扬,还是应该理解为,他对自己前一句表扬的否定和收回。   大、大概……应该是第二种吧。第一种,估计连他躺在地底下的爸爸妈妈都不会信……   不知道应该再说什麽,庄景玉想了想,於是又再将自己的恳求轻声重复了遍:   “我要回去了。”   这时候黎唯哲正好唤来服务员递出一张卡去,听见声音侧身略微不满地横了他一眼:“你怎麽那麽罗嗦,我刚刚嗯都嗯了,那自然是要放你走的了,”说完他抬腕看看表,表情和口气都不算很好,“我也要上课去了。”   ……哈?   这下轮到庄景玉震惊了。   “上、上课……?你……?”   黎唯哲一看庄景玉这副表情就能猜到他想要问什麽。   “干嘛这麽吃惊,我高中和你可是一届的,现在你还要上课呢,我怎麽就不能上课了?”   庄景玉纠起眉毛想要解释说他震惊的不是“能不能”这个问题,而是……你真的还“需要”上课吗?”。   “我又不立志当文盲,当然需要上课了。”──依然凭借表情。   庄景玉听完先是恍然大悟;随即眉目间淡淡流露出些许的歉意与佩服,毕竟他之前一直误会黎唯哲自从混完高中以後就变成了一个不学无术,只知挥霍的败家大少爷;而到最後,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竟带了点儿那麽点怀抱期待的好奇与困惑。   “啊,你问这个啊。我没有读大学,就在家学,”黎唯哲完美解读了庄景玉的所有表情,“至於学什麽……”   因为故意卖了个关子,所以庄景玉在听到这里的时候,眼神竟忽然变得尤为热切起来。   然而黎唯哲却恰好在这时非常可恶地一笑:“哎算了,不说了,”随後忽略对方瞬间愣怔,泄气,失望的模样,笑眯眯扔出一句,“反正你是不会懂的。”   “……”说什麽不懂……庄景玉不相信黎唯哲就会完全懂得自己所学的水利工程。   唔……可是他干嘛要对黎唯哲究竟学什麽这麽感兴趣呢?   跟在对方身後默默按照原路返回的时候,庄景玉说服自己,这样古怪的好奇一定是出於自己,对於学习那一股难以磨灭的热情,永无止境的求知欲,以及奔腾不息的上进心。   嗯……一定是因为这样的没错。   尽管坚持不用送,但是庄景玉最终还是被黎唯哲黑著一张脸用“这是交易是命令是你刚刚才答应了我的!”──这一段字字铿锵,句句压迫的强势威胁,给硬逼著被迫坐上了车。   不过不得不说,和上午那辆什麽莱什麽斯相比,这辆四个圈儿出现在学校,就完全如同石沈大海那般,完全没有引泛起哪怕一丁点儿的涟漪波澜。   嗯……很好。这是庄景玉对今天这个高潮迭起,如同坐过山车一般的痛苦行程,为数不多几个,感到相当满意的地方。   当然,如果黎唯哲没有在当他下车的时候再一次笑里藏刀地提醒他,如果你胆敢不记得回请我吃饭,那我就叫一排车来Z大接你──这一回事儿的话,那麽庄景玉觉得,他的心情应该还会更好一些的。      第二十章   回到Z大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左右了。庄景玉纠结了一阵,最终还是放弃了继续去图书馆上自习的计划,而是直接改道转回了寝室。   一来是觉得,今天的心情起起伏伏跌跌落落了这麽好几大回,想要将它完全平复下来用在好好学习上,恐怕还需要一段相当长的时间,现在去图书馆,也只不过是白白浪费光阴而已;二来嘛,庄景玉也以为,比起自习这档子事情来说,他现在更加需要去做的,恐怕是应该向室友们,认认真真诚诚恳恳地,道一个谦呢。   还记得他们昨晚信誓旦旦承诺说今天要去图书馆里补作业,又想起唐汉跟他提起过今天中午不去食堂,而是叫上他女朋友一起下馆子聚个餐的事情,所以庄景玉一边爬楼,一边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们现在应该要麽还在图书馆里奋笔疾书,要麽就是出门找了个网吧酒吧或者桌游吧什麽的,比拼各类益智小游戏去了。   因此,当庄景玉一推开门,便看见三位室友竟然没有一个外出,而是全都乖乖宅在寝室里的时候,整个人霎时呆在门边,愣住了好久。   最先反应回神的是魏嘉。门被推开的瞬间他恰好斜靠在周云飞的床位旁边,身子微微伏低头也半垂下去,手心撑住一本儿砖头书按在桌面,小脑袋凑近得,几乎都要同周云飞耳边的碎发挨到一起去了。瞧那样子,应该是在问题。   “你……”   听见大门处的响动魏嘉略显诧异地转过头,看见庄景玉,先是一个没忍住万分惊喜地开口叫唤了他一声,却在下一秒,似乎是因为想到了对方今天中午不告而别的恶劣行径,因此表情立马又转换成了滔滔不绝的愤懑怒气。   “哼!你还知道要回来呀!”……咦?说完这句话魏嘉猛然发觉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这感觉,怎麽越听越像独守空闺的妻子,在质问应酬晚归的丈夫呢……   啊呸啊呸啊呸呸呸!   魏嘉被自己这个,不知怎麽就突然乱入脑中的奇怪构想所深深雷到了,飞快在心中摇摇头极力否认甩掉,这才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哼,瞧你今天中午紧盯著那辆劳斯莱斯的出神样儿,一双眼睛都给紧盯得发直了,而且居然还把我们也给忘了……见异思迁的家夥,切,吃的什麽好东西嘛,吃这麽久,都乐不思蜀了是哦?”   老实说,尽管魏嘉已经在很努力地挤压狰狞自己的面目五官,竭力想要表现出,“我很愤怒!我很生气!你要是不立马跟我解释道歉,那我现在就要跟你绝交!”──这样一副残暴剽悍的凶巴巴样,但奈何他爹妈不给力,生就只遗传了他这麽一张,无论怎样刻意扭曲,却也都很难变得可怕凶悍的乖巧小娃娃脸。因此魏嘉刚刚所说的话,比起质问和威胁,反倒是一股酸溜溜的陈醋味道,显得要更加明显一些。   眼看著魏嘉简直都激动得想要冲上前去揪住庄景玉的衣领不放了,周云飞立时一个眼疾手快扯过魏嘉的手腕强力将他往後一带,近乎半箍在自己的身前,无可奈何扶额道:“喂……你到底在乱说些什麽啊,什麽叫做见异思迁?虽然大家都是工科生,但你好歹也是高考过的,语文水平不至於烂到这种程度吧。”   魏嘉扭动半天死活挣脱不开,怒:“别仗著身高欺负人!而且!周云飞!你个烂人又不认真听我讲话!我老早就说过我是被保送进来的Z大来的,就是没有高考过嘛!”   周云飞闻言却笑了,眼睛里那一抹,好像终於等到猎物上钩一般的得逞精光,刷地一亮闪过。   “哦……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有被保送进Z大的语文实力啊。我还以为你也‘见异思迁’了呢。”   “……”魏嘉无语凝噎。   看著他二人的样子,这时候仍旧站在门口的庄景玉忽然眼前一花,奇异地感觉到,那一瞬间的周云飞,怎麽好像……呃……是被黎唯哲给附体了似的呢……   就在周魏两人纠缠不清,庄景玉怔然发愣之时,唐汉忽然摘下耳机,停下劈劈啪啪的打字声,转头先冲庄景玉说了句:“好了好了,今天中午的事就先暂时别追究了,反正以後有的是时间让你慢慢从实招来,”停顿几秒,又再冲他们三个建议道,“既然中午没吃好,那咱们晚上又再出去嗨一顿呗。哦对,就庄景玉你请客了啊,全当道歉赔罪。”   庄景玉忙不迭地拼命点头。   唐汉见状表情瞬间别扭了一下,随即立马遮掩似地从鼻腔里带著浓浓鼻音轻哼了一声:“哼,算你识相。要是敢再拒绝,抹看老子不搞死你才怪。”   庄景玉一听微怔,然後慢慢,慢慢地,红透了一整张脸。   事实上他只是因为愧疚,以为自己的无故爽约真的给室友们造成了很大很大的困扰与麻烦,心里过意不去,仅此而已。此刻他的全部心情都被“对不起”的不安和“被原谅”的感动所沾满,根本完全没有留意到那个听来有一点脏,而意思也有那麽一点……黄的,“搞”字。   然而他的这副反应落在其他三位室友眼中,可就不单单只是“过意不去”,这麽简单纯洁的一回事了。   魏嘉首先受不了地朝唐汉怒吼回去:“我靠!唐汉你个死变态!平时随便说说搅基搅基什麽的也就够了嘛!刚刚居然说什麽、什麽……搞、搞……我靠!好恶心啊!你要不要这麽流氓啊你!”   其实唐汉早在说完刚才那一番话的瞬间就已经後悔了,深深地。可是没办法,他一向脑子快说话快做事也快,总之就是一个非常直接冲动热血的一根筋性子,那话冲到嘴边,他自己也控制不了啊!   语塞了半晌,唐汉到底也不愿意就这麽失了颜面,於是梗著脖子,面红耳烫地为自己粗声粗气争辩说:“你、你凶个屁啊!搞、搞……又怎麽了!?以前我们仨谁没骂过点儿脏黄脏黄的字眼儿啊!什麽擦啊,操啊,干啊,日啊……哼,无论哪个都要比搞字难听多了吧!可你敢说你没讲过吗!?”唐汉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想起什麽,於是口气里不禁又加了些底气,“……哼,而且如果要说到搅基,那明明就是你和周云飞的天下吧!我分明就是一打酱油的,随便龙套龙套几下而已,哪里有你们俩搅基搅得厉害啊!照我看你们简直都要把搅基发展成为寝室毒瘤了!”   “……”   魏嘉听得简直连一口气都提不上来,唯有怒目圆睁死死瞪著唐汉,眼睛里几乎都能喷出火来。   而周云飞静观事变至今,听见火星竟然蔓延燃烧到了自己的身上,终於不冷不热淡淡出声辩解了句:“我们又不像你有女朋友。男生嘛,随便开开玩笑而已,无伤大雅啊。”   说实话周云飞的这句解释其实真的蛮有说服力和杀伤力的,可是不知道为什麽,魏嘉听了以後竟然会感觉心里闷闷的,有一点……点不舒服。   唔……不,那大概应该是针对唐汉的,他想。   而说时迟那时快,唐汉竟然立马捕捉到了周云飞的话中漏洞,绝地反击道:“你们现在是没有女人,但你们以後总是要有女人的吧!现在就把‘基’给搅了,我怀疑你们俩以後对著女人到底还硬不硬得起来!”   !!!   “唐汉你……这种话……你……你也说得出口……居然……”魏嘉简直都给听傻了,说话明显有些语无伦次,窘了半天,“……我靠!韩莹月那麽又乖又强的女生,到底哪只眼睛瞎了才会看上你这种变态流氓的!”   “就凭她喜欢!”唐汉瞬间回击。他现在最听不得也忍受不了的就是,别人说他配不上韩莹月。   然而周云飞却一直没有再说话。脸色阴晴不定的,绝对算不上好。仔细一看,竟仿佛真被唐汉刚刚的话,给戳中了痛处似的。   於是身处同一战线的魏嘉急了,一时也再顾不上唐汉,赶紧扯扯周云飞的袖子,忙道:“喂喂,回神儿了回神儿了,这开学都多久了,难不成唐汉那大嘴巴的话,你居然还真的全信的啊!”说著又冲唐汉狠狠剜过去一记眼刀,但口上却丝毫不敢停下安慰,“好啦好啦,我肯定是相信你的……呃……那什麽……‘能力’的啦!嗯嗯!我绝对相信你能那啥啥起来的!”   魏嘉安慰得声情并茂,就差没“以身作则”了,可眼看周云飞还是一副没什麽改变的冷淡样子,魏嘉一个著急,居然不经大脑地忽然炸了句:“哎呀!相信自己嘛!周云飞你那麽强,别说是对著女人,就算是对著男人你也一样能一举冲天的啦!”   “……”   这下连唐汉都不知道该要说什麽才好了。是该庆幸,魏嘉这傻小子幸好没说,哪怕是对著一只“兽”,你也能硬起来……吗?   不过最为万幸的是,周云飞至此,脸上总算是勉强露出了一抹细微的笑意。尽管那很淡很淡,但魏嘉不知怎麽搞的,隔得这麽近看过去,竟是被它给晃得,心里有点儿发晕发虚。   唔……好吧他承认唐汉说得对,至少部分算对──搅基的确是,有往寝室毒瘤发展的可怕趋势。   搞得连他都变得有些奇奇怪怪的了。   想到这里魏嘉努力掰开周云飞的手,摇摇晃晃想要站直身子。而这一次周云飞也没有再使力往下扳回他,反而玩笑般地往上抬了抬魏嘉圆鼓鼓的小屁股,笑了笑,然後很轻松地说:“真是多谢你的安慰和夸奖了。这样吧,女人就算了,但是男人嘛……呵呵,放心,以後我一定找个机会,给你证明看看。”   “呃……”   魏嘉窘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心情有点期待却也有点不爽,一种微妙的矛盾复杂。   於是三人又再次陷入了一小阵的僵持沈默,最後还是唐汉自觉刚才的话著实严重过分了些,憋了憋,忽然硬邦邦扔回去一句:“一笔勾销吧,反正晚上一起大宰庄景玉一顿。”   魏嘉听出唐汉话中有服软的意思,早就想息事宁人的他赶紧出声附和:“Agree!”说完紧张地瞄了周云飞一眼。   周云飞侧头看了看唐汉,就在两人目光相交的瞬间,他忽然无所谓地一笑,耸耸肩,点下了头去。   魏嘉总算可以畅快淋漓地长舒一口气。   男生之间的不和争吵,解决起来,就是轻松简单。   门边的某人早就看傻了。   不过这也难怪,以往都是他们三个联合起来说他一个的,像今天这种闹内讧的情况,倒还真是少见。   难道都是因为他……中午不告而别的缘故吗?   关於这一点,其实在他们刚开始吵起来的时候,庄景玉还直觉得愧疚得不行,几次三番想要冲上前去调解调解。可是吵到後来,庄景玉就越听越觉得不像了。尤其是周云飞所说的话,虽然听著都貌似句句在理得很,但事後却怎麽想,怎麽觉得奇怪。   有一种字字深意话中有话,圈套陷阱早就设定好,就等著对方傻乎乎往下跳的狡黠戏弄之感。这种感觉,居然是和黎唯哲……有那麽一点点相像呢。   呃……可是又为什麽会突然想到黎唯哲……   脑子里再次不自觉划过这个名字的可怕事实,让庄景玉不禁微微滞了一下。他忍不住抬起头,往著周云飞的方向多看了两眼。   然而悲剧的是,周云飞却恰好被跟前刚刚站起身来的魏嘉,给挡了个严严实实。   毫无阻碍地接收到庄景玉那一双,困惑迷茫中又带了点儿委屈受伤的莫名眼神,魏嘉直给瞧得心里猛一激灵,不知怎麽搞地,突然就感觉有些不爽气闷。   “干嘛!?”一副强装出来的恶霸口气,魏嘉凶狠狠地道,“瞧你那什麽眼神啊是……跟琼瑶剧女主似的……哼,难不成你也想跟周云飞搅一下基呀!”   “……”   庄景玉听完瞬间无力。他完全搞不懂魏嘉的逻辑,七拐八拐,最後怎麽会拐到了这麽一个异想天开的荒唐可能上去。   而周云飞听後却是猛地一把扶上魏嘉的巧挺饱满的小屁股,仿佛再也坚持不住那般将脑袋重重抵在了魏嘉的後背腰椎上,闷闷地颤抖发笑:“……与其关心别人是什麽眼神,魏嘉你不如先听听自己的口气吧。怎麽,你这是在吃我的醋,还是在吃庄景玉的醋啊?”   “……滚!”   魏嘉恼羞成怒地掰开周云飞那一双堪比章鱼一样黏力超强的宽大手掌,腾地一下跳到老远老远的的地方,摇摇晃晃踉跄站好,娃娃脸涨得红扑扑的,大眼睛鼓得圆溜溜的,再加上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红色的毛衣外套……   简而言之整个人看起来就像苹果。而且还是让人特别有食欲的那一种。   恨恨瞪了一眼仍旧笑得一脸可恶的周云飞,魏嘉捂著屁股慢腾腾转过身子望向庄景玉,怒:“看、看什麽看!?有……有什麽好笑的!”   “……”   庄景玉无语地眨眨眼睛,就差没直接哭出来跟魏嘉证明清白。   周云飞的闷笑声强力持续,甚至有逐渐放大扩散的趋势。   而就连早已戴上耳机深陷游戏里的唐汉,也竟都给雷得,忍不住抽空白了魏嘉一眼儿。   “呃……你们……”   时间一长魏嘉自己也挂不住面子,顿了顿,不大自然地轻咳一声,又重新丢出老问题,全当转移话题和大家的注意力。   “喂,庄景玉,今天中午用劳斯莱斯来接你的那个,真的是你的高中同学吗?”   提起黎唯哲庄景玉的脸色其实不大好看,但奈何这个问题……他也只能用点头回答。   得到肯定回复後魏嘉立马写满了一脸,说不清是震惊还是仇富的复杂情绪,整个人木了一阵儿,方才慢慢回过神来,皱著眉试探性地问:“哇……你们俩的关系这麽好啊?那怎麽以前……没听你提起过呢?”   这种问题摆明了是只能开口说话,而且兴许还是必须要来一段长篇大论,才可以解释清楚的。   魏嘉一时情急给忘了,但唐汉和周云飞却都对庄景玉开口回答问题,这种,简直堪比世界第九大奇迹一样的渺茫事情,根本没抱什麽指望。   可奇迹它有时候,偏偏就是要发生一下来刺激刺激人。   周云飞他们并不知道庄景玉今天已经在黎唯哲的面前说过了多少话──多到几乎超越他们的想象,所以他们也并不知道,庄景玉到现在,已经是有点被训练出了惯性,一听到问题,下意识地就想要张开嘴巴,说出实话。   “不不不,不是这样子的,我们的关系不很好的……”停顿一下,似乎觉得这样的形容对於两人的关系都还未免太过於高估,於是又急急纠正道,“噢不不,应该说是非常非常糟糕……”   庄景玉满头大汗辩解得费力心慌,完全没注意到,此刻他正冲著欲图辩解的那三个人,却都好像看到鬼一样地,正满脸错愕地死死盯著他瞧。   看到这样三副不约而同的惊异表情,庄景玉以为他们是不肯相信,急得不行。原本正常情况下,人一急,那麽话也该很难讲得清楚,但也许因为,庄景玉本来也就不是什麽正常人,因此他现在的话,却反而越说越清晰流畅了:“真、真的……他这个人很不好……嗯……其实是很坏的……今天他来找我,请我吃饭,也、也不是因为有什麽好事情……”   发现自己解释得越多室友们的表情就越是错愕,庄景玉说到後来似乎猛然意识到问题症结所在,刷地停下来,局促半晌,最後斩钉截铁地总结了一句:“反、反正,他就是很坏……”想了想,又更加仔细地补充了一番,“至少是对我很坏……”   他自己意识不到这句话中那一份隐隐流动的嗔怪暧昧。於是只能同脸色愈发显得错愕惊悚的室友们大眼瞪小眼,就这样干巴巴地互相凝望著,彼此都将彼此,误会得远离事实太多。   这一次是周云飞率先回过神来。   “呵,我看你这位同学倒是让你变得不再那麽哑巴了嘛,挺好的。你觉得他怎麽对你坏了?”   ……这个问题如果真要解释清楚那著实有些说来话长。再者庄景玉也不大想让他们知道,自己曾经被黎唯哲丢进过监狱──这种丝毫不值得再提的痛苦往事。   於是沈默良久,庄景玉这才慢慢小声回答了句:“他、他欺负我……”   三人:“……”   感、感觉更奸情了有没有……   总之听罢庄景玉的回答唐汉绝倒,而周云飞则是一脸高深莫测地挑了挑眉。   相比起来魏嘉的反应就比较沈不住气,淡定不能,稍显暴躁:“拜托!你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生还能被怎麽欺负啊!他是要吃了你还是要强了你……呃……咳咳……”脱口而出的瞬间恍然意识到这个“强”字貌似和唐汉刚刚的“搞”字没什麽大的区别,魏嘉哽了哽,迅速地悬崖勒马了。   结果庄景玉这个脏话文盲根本没领魏嘉的情。他天真地以为“强”字就是强迫对方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而且这种事情,还只停留在一种非常单纯的境界里。於是庄景玉眨眨眼睛非常不满地附和了句:“对啊……他很霸道的,已经强过我好多次了……”   正在喝水的唐汉:“噗──”   周云飞艰难辛苦地忍笑。   而魏嘉:“……”──脸色很精彩,先是震惊然後不是敢置信最後是咬牙切齿彻底无语,“……庄景玉你个白痴!我拜托你先去死一死啊死一死!”   最终到底是周云飞一把拉住了几乎失去理智,陷入狂暴的魏嘉,又一次半箍进怀里,双手上下揩油什麽的当然少不了,怎麽看怎麽有种,趁机吃豆腐的搅基嫌疑。   周云飞随口冲庄景玉甩出一个问题重新吸引住魏嘉的注意力,以制止他此刻不乖不安分的挣扎扭动:“你那位同学很有钱啊,这麽说你应该不错?”   果然魏嘉立马想到今天通电话时,对方曾用一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揶揄口吻跟他说过什麽,庄景玉也很有钱啊……嗯,似乎是这样的一句原话。魏嘉霎时瞪大眼睛抬头望向庄景玉,静静屏息等待著回答。   庄景玉不明白这个问题有什麽被问出来,然後还要被回答出来的意义和价值。但他天生没有说谎的习惯,却又确实不知道黎唯哲家里到底有多少钱财……於是纠结半天,只能皱著眉地苦恼道:“唔……这、这个……我也说不大上来啊。大概……应该还是他要多一点吧……嗯。”   说不大上来……?大概……?应该……?多一点……?   三人都很熟悉庄景玉,所以哪怕只是这样模棱两可的含糊回答,却也足以令他们读出这背後的其中深意。   庄景玉那位同学有钱有家世有背景,这已经是确定无疑的;而至少是在刚刚那句话中,庄景玉竟也并没有否认自己,其实他也和他那位同学一样,差不多有钱的惊人事实。   ──想不到啊,这土老帽居然还真的是位……豪门小少爷麽!?   尽管心里早已有数,但如今被当事人亲口承认说出,三个人多多少少,还是感觉到有那麽一点,无法避免的吃惊不适应。   但唐汉和周云飞毕竟还好。唯有魏嘉是最不能平静的那一个,闷著一张脸僵在原地憋了老半天,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自己在生气什麽。大概是……平时看著好欺负但也好照顾的老好人庄景玉,竟然忽地摇身一变,变成了他惹不起也高攀不上的高层人物啦!?   真是好、好、好……不爽啊!像庄景玉这种原始可爱,在现代社会几乎珍贵得快要绝迹的老实家夥,分明就该拿来让人关心人照顾人宠溺,当然偶尔也……捉弄捉弄嘛!   周云飞微微使力按住又隐约有躁动之势的魏嘉,忽然问庄景玉:“你高中在哪儿读的来著?”   “嗯?哦……”庄景玉愣愣,跟上周云飞的逻辑,老实回答道,“北一中学。”   三个人顿时都有一种不同程度的释然与恍然。   唐汉“嘿”了一声:“哟呵,北一啊,贵族名校啊。我老爸当时就想把我送到北一去的,结果S市和C市离得太远,我们家在S市也没几个熟悉的亲戚,我老妈一会儿担心得不行一会儿又舍不得的要命,搞得我爸没辙,最後也就算了。”   周云飞点点头跟著赞同:“嗯,北一的确是贵族名校……啊,这样一说我突然发现,唐汉,难得你用词用得这麽好啊,对你而言这可真不容易啊。”   “……”唐汉晕,咬牙道,“我靠!周云飞你个毒舌男,非要用这麽拐著弯儿来讽刺我的破方法来表达你刚才的不满吗!?”   周云飞淡定地:“没有啊,”顿顿,“我没有拐著弯儿讽刺,我就是直接在讽刺啊。你看,不是连你都已经听出来了吗。”   “……!!!”   唐汉哑口无言,忍耐颇久,最终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大人不记小人过,大人不记小人过……好吧其实是自知根本说不过。   但是……算了,算了。唐汉愤愤咽下一口气,这样心想著。反正刚刚也是他先不对的,干脆现在就全当道歉赔罪好了。   瞥眼往魏嘉身上望了望,瞧见那家夥现在正带著一脸滔滔不绝的顶礼膜拜看向周云飞,唐汉忍不住在心里呸呸啐了既口,小声嘟囔道:“靠,我还不知道你不就是为了给魏嘉出气的吗!周云飞你这小子根本是玩儿搅基玩儿得人戏不分,简直都要把魏嘉给宠上天去了……”   唐汉在网上和韩莹月约好的时间地点是五点半,南门左口。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将近三十分锺,几个人又在宿舍里厮混了好一会儿。   魏嘉继续趴在周云飞桌子上一脸苦恼乖宝宝模样地问问题,时不时抓耳挠腮眉目纠结,一有了路就刷刷刷抢过草稿纸乱画得厉害,但如果最终没能算出个结果来,他又会万分暴躁地掩面哀嚎一声,然後不仅把列出算式的地方给涂花个遍,甚至就连干净空白的纸张也都会被他的怒气“力透纸背,”,无法幸免。   这样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豹子,倒也难为了周云飞在面对他的时候,竟然会是一副无比耐心,而且无比享受的微笑样子。   唐汉仍然在继续他的网游大业。不是他不补作业,而是他已经补完了……   唐汉是个急性子,无论做什麽都简直快得令人发指。几十页的作业啊……一个下午都还没过完呢他这就给补全了……不得不说唐汉虽然为人二了点儿,但是在功课方面,他的脑子倒是真的不错。   庄景玉坐回位子上,心里琢磨著,哪怕满打满算,也就堪堪只剩下二十多分锺的可怜时间,於是便没有再拿出专业课作业来,转而摸出一本单词书背起单词来。他的英语和语文一样,都是硬伤,况且他还报了年底的四级,是要多多努力才行的。   背到了十多分锺魏嘉周云飞那边好像是终於结束了。魏嘉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同时还大大打了个呵欠,抱怨说:“啊啊,今天就这样吧,不想做了,算得我脑子都昏了……”   周云飞也不强求,帮他收起书笑笑:“後面几章是挺难的,今晚上好好玩一会儿然後再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做吧。”   魏嘉弯起眼睛,右边嘴角陷下一个深深的酒窝,回笑道:“周云飞你人太好啦,哎,你看你这麽聪明,要我在学习上帮助你……那大概是不现实的。不过以後如果你真有什麽事儿需要我帮忙的,那你尽管说啊,能做到的我一定帮你!好兄弟!”   周云飞眼睛一深,语气愉快:“哦,是吗。那好啊,你记住就行,反正我是肯定不会客气的。”   魏嘉横他一眼:“废话,咱俩是什麽关系,你客气个屁啊。”   说完立马一拍脑门儿,似乎想到了什麽,跺跺脚大叫了声:“啊对了对了!上午食堂的小蛋糕!哎呀哎呀,我都差点儿给忘了!该死该死!”   !!!几步飞蹿回去,从格子间里抽出一盒上面加盖的纸碟子,小心翼翼捧起来又一路小跑到庄景玉身边,递上去,虽然脸色臭臭,语气不情不愿,但明眼人一看就能分辨出,他这分明就是一副讨好献宝到不得了的欢喜模样。   “哼……喏,这就是短信里说的,专门给你带的小蛋糕啦,食堂最新推出的一款哦,”别扭了一下,魏嘉想了想,忽然又咂咂嘴说,“切……不过你应该连更好的东西都吃过好多好多了吧,中午估计也吃得很好是吧……哼,恐怕也瞧不上我们这种不入流的小东西了。”   庄景玉怎麽可能会是这种人……   庄景玉拼命拼命地摇头,紧连著“不”了好几声,这才勉强让魏嘉的脸色看起来不那麽臭。   为表诚意庄景玉赶紧伸手拈起来一个塞进嘴巴里。他本身是一个特别容易就感激人心善意的好孩子,再加上这个蛋糕的味道也确实是非常不错,庄景玉咀嚼几下然後慢慢地吞咽下去,最後居然还稍显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尖,难得冲著魏嘉抿嘴一笑,小声说:“嗯,很、很好吃……谢谢你。”   魏嘉第一次看到庄景玉的笑容,呆得连手心里的纸碟子都差点儿捧不住了。   “喂……庄景玉,没想到你笑起来居然这麽好……”   那个“看”字还没说完,忽然周云飞不知何时蓦地出现在魏嘉身後,魔爪一伸居然将整张碟子都给抓进了自己的手掌心里,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地飞快解决掉了几个。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魏嘉和庄景玉两个人都给看得呆住了。   而最为可恶的是吃完後周云飞居然还表示出一脸的嫌弃鄙夷。   “就这味道?也就还行吧,勉强能入口。”   “……”至此魏嘉终於惊醒过来。几秒锺後寝室里骤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我靠周云飞你个变态!中午我不是才给你吃过几个的吗!你当时还说很不错的!结果你……你现在……你……”   魏嘉气得话连都说不下去。   周云飞干脆连剩下的全部都一股脑儿吃进去,一边慢吞吞地嚼,也一边慢吞吞地说:“哦,没听过吗?此一时彼一时嘛。”   魏嘉真想跳起来杀了他。   哎……见到此状的周云飞其实也在心里叹气,这个傻瓜到底要什麽时候才会明白,自己说此一时彼一时的意思是,那时候你是喂给我吃,所以我开心,但现在你是喂给别人吃,所以我生气──这一层深意呢。   看起来还很遥远。   至少是和庄景玉与他的那位“高中同学”修成正果,一样的遥远。      第二十一章   既然是要狠狠大宰庄景玉一顿,那麽晚饭到底吃什麽,这个问题,自然是要由其他三位室友和韩莹月小美女,来做决定的了。   唐汉魏嘉韩莹月都蛮能吃辣,也比较喜欢吃口味偏重的东西,庄景玉没有特别的口忌,而至於周云飞……用魏嘉的话来说就是,无论吃什麽,他的表情,永远都只有一个:在吃顶级美食的时候,他看不出来有多开心,而在吃食堂剩饭的时候,他也看不出来有多恶心……   魏嘉一直对此功力深表佩服。   魏嘉也曾非常好奇地问过周云飞,喂,难道没有什麽东西能让你在吃的时候稍微改变一下表情的吗……难道你没有特别喜欢吃的东西吗!?   那时他们上午最後一节课的老师讲课讲得太high,拖堂了甚久,而他们又还非常苦逼地要去赶下午第一节课,没办法,只好将就著在食堂吃了点残羹冷炙剩菜剩饭。那时候饭点早过,整个食堂已经寂静冷清得要死,除了他们这个班的三十几个人以外,偌大的大厅里空无一人,甚至连灯光和空调(那时候还是九月,秋老虎热死个人)都不给提供了。头昏脑胀,天气闷热,饭菜难吃──在这种艰苦卓绝的情况之下,现场所有人中,除了吃惯苦头的庄景玉以外,就还只剩下一个周云飞没有怨天尤人叫苦不迭,使劲儿戳著盘里那一团简直不能看的烂肉烂菜,恶毒地在心里把那位老师的全小区都问候了个遍,而仍然一脸从容淡定地,默默吃著饭。   随後听见魏嘉的问题,周云飞忽然拈起一大撮胡萝卜丝直接往对方的嘴巴里塞去,笑笑回答说:“能让我改变表情的?我特别喜欢吃的?哦……那当然是有的啊,”停了停叹口气,神情貌似有些苦恼无奈,“哎……不过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吃进口过啊。”   “唔……呃……咳咳……咳!”魏嘉被这一筷子突如其来硬伸进自己嘴巴里的胡萝卜丝给吓了一大跳,狠狠呛了几口,却著实按捺不住心中惊奇,喉咙都还没有完全恢复舒服呢,就已经忍不住提高音量诧异道,“哈?什麽意思?你这是什麽逻辑?都没还有吃进口过呢,你怎麽就能断定那一定是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呀?”   魏嘉一激动起来说话便简直堪比连珠炮似的快。两片粉嘟嘟的小肉唇沾满油光上下翻飞,让对面的周云飞著实看得小腹灼热心中大动。赶忙掩饰般地低头喝了两口冷汤,周云飞再次抬起眼睛深深望向魏嘉,忽然扬起唇角微微一笑。仔细一看,那笑容里,竟是少有的不带戏弄,甚至,隐隐流露出些许温柔。   “我就是知道,”他说得相当笃定和自信,“以後,你也会知道的。”   “……”   魏嘉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对这个说了等於没说的答案感到非常的无语……於是他不肯死心地又再追问了句:“那你最喜欢吃的东西到底是什麽嘛?”   “跟你说了你以後也会知道的,”周云飞不咸不淡地扔轻飘飘扔回去一句,然後又低下头和盘中“猪食”默默搏斗,“多吃点儿胡萝卜治治你那越来越严重的夜盲症吧……真是受不了,每晚起夜你老是要撞上我的椅子,把我吵醒……”   魏嘉一听就怒了:“我靠!喂喂喂,明明都是因为你的椅子位置放得不对的缘故吧!我每晚睡觉之前也都提醒过你要把椅子推回去放好的呀!是你每次都忘的,这怎麽能怪我呢!”   周云飞压根儿不理会魏嘉的怒吼,继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地飞快往魏嘉嘴巴里塞进一大撮胡萝卜,白他一眼儿,不满道:“那你的意思是怪我咯?拜托,魏嘉同学,要不是有我摆个椅子给你横在那儿好心提醒你一下,恐怕你早就直接一个跟斗翻倒在阳台上,然後脑袋朝下地摔死过去了!结果第二天D市早报的头条新闻就是,Z大某大一男生半夜莫名坠楼,他杀?自杀?警方现已介入调查──你莫非想看到这样的新闻吗?呵呵,我可是很不想呢。”   “……你!”魏嘉听得瞪圆眼睛涨红脸,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一来是因为周云飞的毒舌,二来是因为,作为当事人,其实魏嘉自己也非常清楚,周云飞刚刚所说的内容,的确都是真的。周云飞的确……呃不对!是那把椅子!的确是在太多太多个夜晚,都默默无闻地,一次又一次,拯救了自己年轻稚嫩的生命……   ……哼!   在周云飞“你要是敢吐那我就再也不给你讲题辅导作业”的威胁目光中,魏嘉只得气呼呼地将嘴巴里的胡萝卜丝尽数咀嚼咽下,然後又低头泄愤般地狠狠戳了戳托盘里的肉菜。只不过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心里问候的对象已经另有其人,而不再是那个拖堂甚久的老师。   “哦对了,我家上个月已经搬到西山那边的别墅里去了,所以你大可以不用这麽费心地问候我家全小区。”周云飞忽然淡淡道。   魏嘉:“……”   ──救命!这家夥绝对会读心术啊!!!   最後,再也说不出反驳话来的魏嘉,只得闷闷刨进一口饭,仿佛咽不下这口恶气那般,凶狠狠地扔下一句:“哼,周云飞,我诅咒你这一辈子都吃不到你最喜欢吃的那样东西!”   听到这句话周云飞的表情总算有点变化,顿了顿,给出反应:“哇,你这诅咒也未免太过於狠毒了吧。”   “切,那还不都是你自找的。”魏嘉为自己终於扳回一局感到心中不忿稍平,有些洋洋得意。   周云飞没有很快说话。他放下筷子拿出纸巾揩了揩嘴,目光笔挺如电直直望向眼前的人,过去良久,最终极淡极淡地笑了一笑。   “那我们就走著瞧吧,”他轻声言道,“要打个赌试试吗?”   魏嘉满脸鄙薄地挥挥手:“切,这有什麽可打赌的?周云飞你什麽时候也变得这麽无聊啦?”歪过头想想,却仍是非常不甘心道,“唔……不过,到时候你一定要给我看看,到底是什麽好东西,居然能让你这种人如此心心念念魂牵梦萦呀。”   周云飞轻笑,但回答得倒是相当有力坚定:“放心,一定。”   “嘿嘿,”魏嘉讨好地眨眨眼睛,“那到时候能给我尝一点儿吗?”   “想都别想。”   “你……”   很满意看到对方在听见自己干脆果断的否定拒绝以後,那一张瞬间就垮了下来的委屈娃娃脸,周云飞心情大好地冲魏嘉挑挑眉毛,语气轻松而愉快,“我估计你光是全程看著我吃,也就已经足够呛的了。”   那个时候魏嘉只觉得周云飞是在运用夸张的修辞手法,以达到令自己知难而退,不去和他抢食的卑鄙目的,险恶用心;奈何在多年以後,他竟然真的一遍又一遍地体会到了,哎这一句“够呛”里,所包含的无限深意……   几个人最後决定让庄景玉请吃涮涮锅。这个建议最先是由韩莹月提出来的,而既然大家都比较能够吃辣,韩莹月又是女生,因此这个建议理所当然得到了所有人高度一致的附和赞同。   雅迷涮涮锅是前不久才刚刚落成在Z大南门外,那一条D市文明的美食街上的。位置不算远,大概就离南门两三百米的样子。   美中不足的是傍晚天气有些不给力,飘起了丝丝细雨。深秋时节,这种天气就难免显得,冻得稍微厉害了些。不过雨中霓虹闪烁也倒别有一番风情,而吃涮涮锅,也正好可以让人暖和。所以总的来说,大家的心情都还是挺不错的,没有怎麽被这场意料之外的秋雨所影响到。   唐汉好男人好老公的潜质因子空前爆发,五点二十的时候就先撑著伞跑出门去接了一下韩莹月(天知道韩莹月的宿舍可比他们离南门还要近得多得多!不知道唐汉有什麽可去接的……只能说恋爱中的男人大概都有点儿脑子不正常吧……)   五点半的时候,两拨人马终於在南门口的工行ATM前汇聚见了面。因为韩莹月同魏嘉周云飞经过中午一餐已经变得非常熟悉了,所以这一次,主要就是她和庄景玉的问候打招呼时间。   生怕庄景玉不肯说话拂了韩莹月的面子惹她不开心,唐汉在一旁万飞著急地朝著庄景玉使眼色做鬼脸,什麽招数都用上了,五官几乎扭曲了个遍。哪料想对方根本就没看到,却反而是将一旁安静围观的魏嘉,给看得笑到了抽。   不过万幸庄景玉好歹在骨子里还是一位绅士──至少他曾经是有被牢牢教导过这样一个原则:男生一定要迁就著点儿女孩子,绝对不能做惹女孩子生气的事情。   “你、你好……”抱著这样的信念,於是这一次,竟然是由庄景玉率先鼓起勇气,主动给韩莹月打了声招呼。   的确是位非常漂亮可爱的女生呢,他想,并且他也由衷地,替自己的室友感到开心,送上祝福。   韩莹月高高仰起小脸,仔仔细细打量了庄景玉好几眼,忽然一拐胳膊肘捅了捅站在身边的唐汉的胸口,语气里多多少少有一些嗔怪的意味:“喂……你居然在网上跟我形容庄景玉是书呆子,你也太过分了吧你,人家明明就只是有些内向腼腆而已嘛。”   “呃……”唐汉百口莫辩,只能默默念叨好老公手册第一条一百遍──老婆说的都是对的!就算不对也要假装那是对的!然後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无奈道,“好吧好吧,算是吧……”   魏嘉眼睁睁瞧著唐汉那麽一纯老爷们儿,真硬汉子型的大男生,此刻堆满了整脸的小心翼翼,狗腿讨好,一米八六的身高几乎都要弯成跟一米六不到的韩莹月一样去了,不禁忍笑忍到抽搐,真恨不得直往地上打滚几圈狂笑几声。   魏嘉一手半遮住嘴一手用力扯扯身边周云飞的袖子,小声调侃说:“哈哈!周云飞周云飞,你快看快看!唐汉现在这幅样子真是太搞笑了,哈哈哈,要笑死我了……呼……不行了不行了,哈哈!”   “……”扶扶额,周云飞对魏嘉这傻孩子现在的抽风表现,感到某种听天认命的无可奈何,心甘情愿。   等到勉强算是发泄够了,魏嘉这才给憋得满面通红地干咳几声,顿了顿,忽然有点好奇地转头问向身边人:“诶,周云飞,你说你以後要是有了女朋友……有了老婆,会不会也像现在唐汉这样,当菩萨给供著,当玻璃给捧著,当宝贝给宠著啊?”   周云飞听完,表情看起来仿佛有些吃惊:“咦?你好奇这个?”   魏嘉皱皱眉,“唔……就突然想到这个问题,然後就突然问问咯,”接著他眨眨眼睛,满目好奇宝宝似的闪闪亮晶晶,语气里也带了点撒娇气,“你说嘛说嘛说嘛,哈哈,好想知道到底什麽样的女人才能够制服你啊?我倒还真想看看你以後低声下气,卑躬屈膝的吃瘪样子呢!一定很精彩!好期待啊!嘿嘿。”   “你……”周云飞用好像看外星人一样的古怪眼神十分无语地盯著魏嘉,半晌,说不清是叹息还是苦笑,“……好吧,等我有了老婆,我想你应该可以时常欣赏到我的吃瘪样子。”   “啊?”过於爽快的回答倒令魏嘉忍不住愣了一下,“咦……原来你要这麽宠她啊。”   这口气听起来有一些复杂,既不肯相信,又隐隐有点不开心。   “喂,我说你行不行啊周云飞?你看你这麽刻薄毒舌,这麽满肚子坏水儿,这麽腹黑狡诈的……能是像唐汉那样一根筋通到底的新时代好男人吗?我对此表示很怀疑哦。”   “呵,放心,关於这一点,以後我老婆会自有评断的,”周云飞笑笑,说得狡黠,“不如到时候又让你来验证验证?”   魏嘉心里一闷,不屑地撇了撇嘴。   过了很久:“……哼, 不过还是一副换汤不换药的狗腿子模样而已,有什麽好看的,我才不稀罕呢。”   这时候周云飞也终於体会到了魏嘉刚刚的,忍笑忍到内伤。   几个人慢慢闲晃著往雅迷涮涮锅的店面走去。唐汉和韩莹月撑著伞远远走在前面,哪怕只看背影也能猜出,这对小情侣此时此刻,正是打情骂俏得厉害;庄景玉跟在他们身後几米远的地方,右手举伞左手抬起,低著头,行进速度堪比乌龟蜗牛,那叫一个严重缓慢。那样一种专心致志的笨拙感觉,居然……貌似是在回短信吗!?哇哦,该说这是奇迹,还是灵异事件比较好啊……   而魏嘉和周云飞则是慢吞吞地走在最後。周云飞硬是说自己伞大,让魏嘉收了伞和他走在一起。其实魏嘉本来觉得两个大男人共打一把伞显得有点儿怪(虽然具体是哪里怪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他总之就是觉得怪!),结果说出自己的质疑以後,魏嘉却被周云飞给非常鄙夷地白了一眼儿。   “怪什麽怪?我看是你自己心里有怪才对。就是因为是两个大男人,所以打一把伞才显得不怪啊。你看一男一女共打一把……喏,就像最前面那两个,才明显一看就是有奸情的好不好。我们两个大男人,不明白你在这儿纠结个什麽劲儿。”   於是魏嘉就这麽轻轻松松被说服了。虽然直到最後,当他被周云飞给环住肩膀一把搂进伞下的时候,魏嘉都还是有些没能想通,感觉到脑子里晕乎乎的:为什麽两个男人,在双方都有伞的情况下,还是要共同撑一把伞啊……   可怜的小魏嘉,被周云飞那一大堆华而不实的谬论破道理,给绕昏了……   伞下的空间就那麽点儿大,为了不被让雨水淋到,两人又必须离得很近。如此昏暗湿润的暧昧氛围让魏嘉感到紧张,没走几步就快要忍受不了了。他想冲上前去将大家都给叫住,揽成一排一起走,然而周云飞说时迟那时快地竖起两根手指,赶忙揪住了魏嘉的衣领,将他用力往回一扯,直接一盆冷水浇下去:“你干什麽?没看出来人家小情侣气氛正火热著吗,莫非你想去当电灯泡不成?   魏嘉一时语塞,踮起脚尖往前瞅了瞅走在最前面的那一对儿小鸳鸯,感觉……好像确实不大好去打扰的样子。歪著脑袋想了想,魏嘉撅撅嘴仍然不肯死心地说:“那、那我们总可以把庄景玉拉过来和我们一起走嘛……你看他一个人,这大下雨天的,形单影只,又那麽瘦……瞧著多可怜哪。”   “人家不用你操心,”周云飞抬起头往庄景玉那边快速晃了眼,淡淡说:“再说他哪里形单影只了?难道你没看出来他现在发短信发得正欢著呢吗,我看八成儿又是在跟中午的那位豪门同学热情聊天儿著吧。你个没钱没权没背景没後台的,撑死了也就一中产阶级的平民小老百姓,还想去凑什麽热闹。”   “……”这麽一大段话周云飞说完却几乎连气儿都没换一口。魏嘉听得一愣一愣,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周云飞……你不进校辩论队真是可惜了……”   “哦,是吗,”周云飞轻轻一笑,“算了吧。如果不是和你斗嘴,那我觉得都没什麽意思。”   “你……”   “没有成就感啊,成就感。”   “你去死!”     第二十二章   周六晚餐时间,整条美食街的每一家店,用人满为患来形容都绝不为过。雅迷涮涮锅味道不错价格也还算公道,因此当他们一行人差不多走到店门前七八米左右的地方,就已经被浩浩荡荡的排队长龙给堵住了。魏嘉率先沈不住气失望地大叫:“靠!不会吧!这麽多人,那我们要排到何年何月去啊……”再伸长脖子望望前後四周,不禁更绝望了,“神呐……居然连最难吃的烤肉店门口都有那麽多人在排队,我……这……我们……”   奇怪的是,几人中比起魏嘉还要更加没耐心的唐汉,面对此番场景,这一次,却表现得非之淡定。仔细一看,在他的神情里,甚至还隐隐流露出了,几番春风得意的幸福味道。   而接下来,韩莹月小美女的话,则成功地打消了他们的所有疑虑。   “哦,没事儿没事儿,放心好了,下午我已经打电话预定过了,咱们直接进去就是。”   ……原来如此。所有人皆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明白表情。   果然是女孩子啊,心思的确是要比他们这些大老粗男人缜密细腻得多了。   五人在排队者们或羡慕或嫉妒或愤恨的各色目光当中,非常有满足感地穿越长龙,大摇大摆走进店里找到预定位置坐下。磨叽几番点好菜之後,便正式开始了侃大山的闲聊时光。   其实说是闲聊,但是嘴巴动得最多的人,也只不过才魏嘉和唐汉区区两个而已。韩莹月在一旁嗑著瓜子儿偶尔咯咯吃笑两声,顺势跟比较沈默的周云飞和庄景玉搭搭话,通报一下最新话题,八面玲珑得不著痕迹,既活络了气氛,又著实显得娇媚俏人。   大家都有点明白唐汉为什麽会被韩莹月给俘虏得死死的了。   直到热腾腾的汤锅端上来,菜也琳琅盈目几乎摆满了整张长桌,每个人都蠢蠢欲开动的时候,魏嘉忽然偏头看了看坐在自己斜对面的庄景玉,蓦地皱紧眉头站起身子,长手一挎便迅速夺过了对方摆在桌下的破手机,握在掌心晃了几下,非常不爽道:“喂喂,大忙人,这可是我们五个人的第一次聚会诶,你要不要这样公务繁忙啊。”   其实魏嘉这时候真的很想要翻过手机来看看屏幕,看看这个,竟然能让庄景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废寝忘食发短信上的神秘对象到底是谁!但是……毕竟强看人家短信实在是一种非常非常不道德的偷窥行为,魏嘉他还不至於好奇心泛滥到到那麽失礼的程度……   咽不下这口气,可答案近在眼前却又苦逼地看不了也不能看──魏嘉感觉心里就像是正被猫爪子挠著似的,又痒又痛的,简直难受到要死。所以他此刻的口气也注定不会很好,气呼呼冲著庄景玉低吼道:“真是有钱多作怪……哪来那麽多废话要聊啊!中午吃了那麽久的饭难道都还没聊够吗!现在居然还学上了人家刚谈恋爱的小情侣,发短信发得这麽火热……好吧其实这都已经无所谓了,如果这真的是你们的消遣方式的话……但是!庄景玉!我拜托你发短信也看看时机场合行不行啊!有你这样不够朋友不够意思的吗!”   魏嘉话唠般地一口气怒吼出这麽多不满来,脸色也越说越难看,似乎,是真的生气了。而庄景玉则是从最初的完全被吓傻,接著渐渐烫红了整张脸,甚至到最後,居然连手脚也都直哆嗦得厉害。瞧他那副蠢蠢欲动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要忍不住扑上去抢回手机了。   其实这倒不是因为庄景玉害羞了或者生气了,而是真心,把他给急的。事实上庄景玉丝毫不介意跟魏嘉承认坦白,现在正跟他短信不断的这个人究竟是谁;而他也不觉得这有什麽需要隐瞒的必要,但是……但是……   但是庄景玉可没忘记!最後离开的时候,黎唯哲往他手机里所输入的名片夹名字,究竟是哪两个见不得人的大字!   如果那东西真的被人看到的话,那、那……啊!那简直是太丢脸啦!虽然庄景玉现在还修改不来名片夹,但是他早已经下定决心,准备哪天去旁敲侧击问问魏嘉他们三几个,然後等到一旦学会就立马著手换掉!而在那之前,庄景玉更是早已在心里发下毒誓,哪怕是死,他也绝不会让别人看到那两个字!   “还、还我吧……魏嘉,”庄景玉最後到底按捺住了想要起身动手抢回手机的鲁莽冲动,张张嘴小声请求,并且加上了诚恳的解释和道歉,“刚刚的确是我的不对,但是我也早就准备,一回完这条就立马专心跟大家吃饭,再、再也不理他的了……真的!”   死捏著手机的掌心微微放松了那麽一点,但是在表面上,魏嘉却仍然略显不满地轻轻“哼”了一声。   庄景玉只感到既愧疚又紧张,满脸通红地攥了攥皱巴巴的衣角,只能继续磕磕绊绊地解释下去:“我、我说过了嘛,我的这位同学……人真的不怎麽好的…这一次他逮著我不放,先问我晚上要请你们吃什麽,我照实说了,然後他就跟我说,轮到我请他的时候,一定要请……呃……请比这个贵一百倍的东西,才、才行……”   其实庄景玉这样说,已经是给黎唯哲和室友们彼此双方,都留下了一点面子。   因为黎唯哲的原话是,【起码要请比这个贵一百倍的东西,才能符合我的身份,凸显出我和他们的不同】……跩得简直欠揍。   所以庄景玉这次,算是撒了一个善意的小谎言吧。   而魏嘉自从听完那一句“一百倍”,几秒锺前才刚刚有点回暖迹象的好心情,便瞬间又再次跌落回到了谷底。   “一、一百倍……”他怒视庄景玉,抿唇咬住牙齿,“喂……我说,你同学这叫什麽人啊!?   “你可以当他不是人……反、反正,我是一直没当他是人……”庄景玉低头默默,“……他是恶魔……”   这一次魏嘉还没来得及反击回去,就被周云飞一把夺过了手机,撂回庄景玉手中。   “行了行了,你们俩真是够了。这锅都已经沸了好久了,你们俩要是还想吵那就出去吵,别影响我们这些诚心来吃东西的人,”周云飞说完便将自己刚刚才涮好的那一大片滑鸡肉全都哗啦啦扔到魏嘉碗里,板著脸教训道,“要吃就给我诚心点儿!”   “呃……”对著那满满一大碗著实激人食欲的嫩鸡肉块儿,魏嘉不禁一时语塞。良久,这才乖乖扒过碗筷,低头刨食,含糊不清地,“……哦。”   刚刚还难以抑制的暴躁怒气忽然全都消失不见。魏嘉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被周云飞霎时暴涨升高的气势气场所震慑到,还是因为自己真的饿了……   唔……不过他想,应该是因为後者的缘故吧……   ……诶?等等!周云飞是怎麽知道他喜欢吃鸡肉的?他好像……没跟周云飞讲过这个吧!   ──周云飞在魏嘉心目中的形象真是越来越神秘莫测了。魏嘉开始认真考虑,自己以後,是不是应该要离周云飞更远一点,才能比较保证身心安全。   再说另一边的唐汉,这个既神经大条又见色忘友的家夥,早在魏嘉和庄景玉还正牵扯不清的时候就已经放开肚皮开吃上了。喏,这不,嘴巴里还正叼著一块烫肥牛呢,却都仍不忘给坐在身旁的韩莹月夹几块好的。   而庄景玉拿回了手机,心里的大石总算是彻底落下。在最後偷偷摸摸回了黎唯哲一句“好,那我吃饭了”以後,他长长地舒过一口气,终於拿起筷子,准备开动。   於是,一顿真正温馨热闹而又其乐融融的朋友聚餐,到这里,才算是真正的开始了。   火锅这种东西吃起来本就非常容易带动气氛,更别说魏嘉和韩莹月这两个人也都是很善於活跃气氛的。再加上唐汉偶尔耍宝一下,周云飞突然毒舌一下,庄景玉不自觉地天然呆一下……这一切的一切,都给这顿聚餐增添了许许多多的笑点和欢乐。   难得而久违的温暖,就跟吃下肚子里的辣椒一样,滚烫著暖和了庄景玉,冰寒许久的心房。   快要吃完的时候,韩莹月突然问庄景玉:“你高中是在北一读的?”   庄景玉那时正在喝水,听到问题差点儿给呛了一下,慢慢点头:“嗯。”   唐汉插进话来:“你问这个干什麽?”语气貌似有点不满和……紧张。   …………拜托!   你说以前也看不出来唐汉居然是这麽一个吃醋狂的呀!结果没想到他基因里的吃醋因子居然有这麽强大!谈恋爱真是能让人改变太多……   唐汉的这一幕其他人都看在眼里,而白眼,则都翻在心里。   韩莹月觉得有点窘迫,只得无奈地弹了弹唐汉的脑门儿,解释说:“没有啦,我就是随口问问而已。主要是我高中也差点儿读了北一的,结果我爸爸後来又到了D城做生意,所以咯,我也就和那所传说中的贵族名校擦肩而过了。”   魏嘉眨眨眼睛,表情有些崇拜:“哇,意思是说,如果韩莹月你老爸当初如果没有来D城的话,那他就能将你送进北一吗?   韩莹月点点头,回答得很干脆:“对啊。”   魏嘉心里不平衡了,撇撇嘴:“……你们都是有钱人……唔……”   周云飞用一颗小番茄堵住了魏嘉的嘴巴。   韩莹月看得呵呵一笑:“还好啦。”   不得不说她的确是一位非常懂分寸知进退的聪明女生。面对这种事实性的赞美褒奖,她既不表现出洋洋自得,也不谦虚到近乎虚伪。该是怎麽样就是怎麽样,落落大方地承认,然後道谢就好了。   “不过……”韩莹月支著下巴歪头想想,笑道,“就我家的这水平,大概离庄景玉你们那位开劳斯莱斯的豪门同学,可就要差得很远了呢。”   对此庄景玉回答得很无辜:“我、我可不知道他家里到底有多少钱……”   然後几个人又被庄景玉这一份,不自觉卖萌卖到最高境界的天然呆,给狠狠逗乐了一番。   然而笑过之後,唐汉仍旧不大能释怀地又追问了一遍韩莹月,当初到底是怎麽和北一失之交臂的。   这下哪怕是韩莹月,也都忍不住地在心里猛翻白眼儿。   “你……好吧,”韩莹月只得认命自己居然会喜欢上了这麽一个吃醋狂,而且居然还同意了让这样一个吃醋狂成为自己的男朋友,“……我是在中考刚刚结束,马上就要落笔填志愿的那个时候,突然接到了我爸爸的电话,听到他跟我说咱不在S市读高中了……哎,其实我从小到大,从一个城市搬家搬到另外一个城市,这种情况早就已经轻车熟路,非常习惯了。印象中就只有就那一次,也是第一次,因为不能进入传说中的北一中学入读,所以至今都觉得很有些遗憾呢。”   “没什麽可以遗憾的。”唐汉和庄景玉忽然同时接过话。   唐汉会说这句话的原因究竟是什麽,大家都一目了然心知肚明,毕竟现场醋味儿简直都已经浓郁到可以将人熏昏过去了;不过庄景玉居然也会说出这种话来,而且居然还说得这麽干脆有力,斩钉截铁,就显得很有……嗯,八卦可挖。   看到四人或好奇或玩味或惊讶的目光忽然全都直直朝他这儿射来,庄景玉窘了窘,不禁又一次下意识捏紧了衣角,略显局促地结巴解释道:“你、你们这是什麽眼神啊……事实本来就是这样子没错的啊……我们那一届的北一学生真的都很奇怪……看我刚刚那个同学,不就正是个最好的例子吗?”   停顿片刻,庄景玉似乎是觉得光这样形容还显得不够诚恳有力,嗫嚅了几下唇瓣,到底忍不下心中委屈愤懑,想要揭穿黎唯哲丑恶真面目的心情欲望压倒了一切!   “他、他人很坏……”庄景玉小声补充起来,“也很霸道……不准别人拒绝他,不准别人违抗他,也不接受任何的反对意见……喜欢指使人,作弄人,乱开别人的玩笑……”   庄景玉一边说一边绞尽脑汁地在想黎唯哲到底还有什麽毛病恶习是他一时陷入盲区,未能想到的──现在,他要将它们通通讲出来曝光於天下!   “哦对!他、他还很花心!”庄景玉忽然一拍脑门儿灵光乍现。哎呀自己怎麽能差一点儿把这一茬儿给忘了呢:“他曾经跟好多人乱搞关系,一点儿也不专一……”   ──这可是黎唯哲最大,最坏,最令人感到可耻,同时也最让人觉得可恶的缺点!只要把这个一说出来,他们应该就能明白黎唯哲究竟是一个多麽多麽恶劣的人了吧!   …………   然而,庄景玉难得一次兴冲冲地讲完话,但却惊奇地发现,周围四人看向自己的目光,竟反而变得更加地……高深莫测,不怀好意了。   魏嘉的表情说不出是气呼呼还是酸溜溜:“切,人家花心关你什麽事……又没花到你……真的花到你啦?……唔!”   周云飞继续一脸淡定地往魏嘉嘴里塞水果。这回狠一点,直接塞进了一块棱角分明的水晶梨片。把魏嘉的口腔和牙齿给疼的……   “嘶……嗷!朱银灰乃与花神马神经(周云飞你又发什麽神经)……!!!”   “吃梨,润肺,降火气。”周云飞凉凉道。   “……”   魏嘉只想骂一句降你个头!他现在分明感觉到火气更大了好不好!奈何嘴巴里包著梨片,魏嘉骂不出来,只能狠命地动著腮帮使劲儿嚼,就当啃的是周云飞的肉和骨头!   唐汉花了好长时间才从一脸震惊的情绪里恢复正常,只是表情看起来仍然有点儿怪,嘟囔道:“喂喂,不那个是吧!庄景玉,真看不出来,原来你从高中起就已经开始跟人搅基了啊……”   韩莹月捅捅唐汉的胳膊示意他别说得太过,然而她自己却也忍不住坏笑地揶揄起庄景玉来:“哦?是吗?哎,可是恋爱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们这些旁观者也不好多说什麽呀。但至少,我看他对你这个‘朋友’,倒是真好的不得了呢。”   韩莹月说到“朋友”这两个字的时候,特意发音发得很重,而且她那一瞬间的笑容,也显得特别特别的娇媚和……邪恶。   庄景玉一下子就急了,微有些驼背的上半身立马腾地坐直:“他、他不是……我的朋友!”   “哦……不是朋友,那就是说,只是普通同学而已咯?”韩莹月状似听话地恍然大悟,看见庄景玉烫红著脸飞快点头,咯咯一笑,感叹道,“诶……那这样看来的话,你的这位同学,人应该其实还蛮不错的呀。你看哦,哪怕对一个和自己没什麽深交的高中同学,他居然都可以那麽大方,派出一辆那麽好的车来接你吃饭?”   “……”庄景玉欲辩无言,闷闷不乐,最後只能没什麽说服力地强词道,“这、这只不过因为他爱现炫耀罢了……”   “哦,是吗?好吧。”韩莹月摊摊手见好就收,最後还非常可爱地吐了吐舌头。   唐汉心中忽然生恨!为什麽他没有一个开劳斯莱斯的高中同学,来接他出去请他吃饭啊!不然韩莹月难得一次这麽萌的样子就应该是对著他!而不是对著庄景玉那个榆木脑袋了啊!   …………   聚餐聚到这里也差不多接近结束。韩莹月早就吃不下了,拿出手机来专心致志地玩儿著游戏,剩下几个男生最後扫一下尾。   就在庄景玉嘴巴里正咬住一大截海白菜,争做最後努力的时候,裤袋里的手机又忽然突突突地震动了两下,把他给吓得,牙齿一紧,半截菜便就这麽啪嗒一声掉进油碟儿里去了。   “哟呵,这次你的高中同学又要派什麽豪车来接你啊?”唐汉一边呼哧哧地吞著豆皮,一边调侃,“看你激动得连菜都咬不稳了。”   庄景玉抿抿唇,有点不好意思地放下筷子,先抽出一张纸巾来揩了揩嘴和手,然後才小心翼翼地摸出手机。   然而这过於如履薄冰的一幕,却不禁令坐在对面的魏嘉看得气打一处来,他朝空翻了个白眼儿,没什麽好口吻地说:“拜托……不过抢了你一回手机而已,你至不至於就把我当成豺狼虎豹啊!好马不吃回头草!我才没兴趣抢你第二次呢!”   呃……被、被看出来了吗……   庄景玉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尴尬。   不过……好马不吃回头草?这、这个……是不是也有点儿……太……那什麽……   周云飞眼神复杂地盯著魏嘉,良久,幽幽道:“决定了,从下周起我要监督你去旁听中文系的课。”   魏嘉:“……”   庄景玉将手机平摊摆放在大腿上,低低垂著脑袋点击查看。心里还很纳闷儿,黎唯哲这家夥,以前看他和那些美少年们谈分手的时候不是挺干脆利落的嘛!怎麽现在变得这麽罗嗦了?自己明明都已经承诺过好几次了一定会请他吃东西,也按照他的要求答应了,一定会请他吃比这顿火锅贵一百倍的东西……他到底还有什麽不放心的呀!   咦?等等?居然是有两封未读短信?   当点击进入收件箱,看见那两封,均来自那个属名为“主人”的未读短信时,庄景玉茫然地眨眨眼睛,不禁愣住了。他依稀记得自己最後回给黎唯哲的短信是【好,我吃饭了】,因为那时候他已经被魏嘉给教训责备了,所以後来庄景玉也没好意思再把手机拿出来看过。   原来黎唯哲中途还给自己发过一次短信?唔……大概是因为那时候他们几个又聊又吃的,正好玩到兴头上去了,所以就没注意到吧。   可是庄景玉也想不到他们之间究竟还有什麽话可说;究竟黎唯哲还有什麽话,非要跟他说不可。   【哦】──第一条。这是黎唯哲对自己最後那一句【好,我吃饭了】的回答。 真无聊……庄景玉难以置信,像黎唯哲那样暴躁没耐心的人,居然会回复这麽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你居然敢不回我!】──……这、这是黎唯哲刚刚的……第二条……短信……   庄景玉觉得自己的嘴角,此时此刻,一定是在狠狠,狠狠地抽搐著。   如果不是因为屏幕上那天杀的“主人”二字,庄景玉真想把手机轮流传给在座的每一个人,让他们都眼见为实地看看,他的这位高中同学,究竟是有多霸道,多无理,多……幼稚!   不过,无语归无语,但是庄景玉到底还是害怕黎唯哲会因为自己的不回短信而恼羞成怒,然後再出一招什麽剑走偏锋的恶毒之计,来害他难堪,甚至诬他入狱之类的。因此庄景玉思来想去良久,最後仍然只得努力压下腹诽,笨拙地动起大麽指来。   【刚刚没看见……好吧,我记得了】   按出发送後大概过了十秒,庄景玉收到回信。   【以後记住,无论我发什麽,你都必须要回我。除非我再没回你。】   庄景玉:“……”   其实意思就是你可以先不理我,但是我绝对不能先不理你对吧!真是……这人真是……   管得太多!   庄景玉愤愤回到:【哦。】   三秒後。   【你这也回答得太简单了吧!】   庄景玉:“……”   还没来得及回他一句什麽,几秒锺後黎唯哲的短信就又轰炸过来了。   【以後回答得太少也不行,起码要十个字,以上。不算标点符号。】   “……”   庄景玉现在开始有点怀疑,当初主动跟黎唯哲提出游戏结束,决定要分手的那些美少年们,其实都不是因为家庭原因,而是因为……真的忍受不下去黎唯哲这个管太多的臭毛病了吧!   比如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这一条短信,明明只需要回复一个【哦】字就能解决全部问题的,黎唯哲要他怎麽回复出一句,至少要十个字以上的话来嘛……   ……呃,连写十个【哦】字成麽……   庄景玉毫不怀疑黎唯哲一定会立马飙车过来,然後一刀砍了他──如果他真的胆敢这样做了的话。   终於认命的庄景玉开始绞尽脑汁地费力挤字。   【我、明、白、了。嗯,我、会、记、得、的。】   十一个字,刚好比十个字多出一个字。呃……虽然那个“嗯”字,分明就是一个,既无语法用途,也无实际意义,一看就知道只是为了凑字数而被迫加上去的……废字而已。   但是黎唯哲也不能再要求更多了。他毕竟和庄景玉一同读过高中,应该知道,庄景玉每次成绩排名不如他高,其实都是因为语文惹的祸啊!   诶?庄景玉忽然很认真地思考,为了以後能准确回复黎唯哲的短信,他是不是也应该去,旁听一下中文系的课呢……   黎唯哲没有再发短信来。也幸好黎唯哲没有再发短信来──不然庄景玉觉得,自己恐怕真的会疯掉。   快八点的时候几个人终於彻底结束了这顿晚餐。庄景玉起身去总台付了帐。六百六十八,将近七百块。他刷了卡。   虽然不缺钱,但是从小养成的勤俭习惯仍然让庄景玉在拿到发票,看著那上面触目惊心的三位数数字时(对於他来说),忍不住地感觉到,心脏一抽一抽般地疼。七百块啊,要换到半年前,有人跟他说光吃一顿饭就要花七百块,他绝对是连想都不敢想的。记得刚进北一的时候,食堂里一顿六块五毛钱的午餐他都嫌贵呢……   这样一想庄景玉恍惚觉得,那一段时光,仿佛已经离他好远好远了。   尽管仔细想来,那也只不过是,区区一两年前的事情而已。   他仍然是曾经那个老实淳朴的庄景玉,他知道;但是他更明白,自己毕竟不再是,曾经那个,一贫如洗的庄景玉了。   就算再怎麽说服没有变,然而有些东西,的确已经不受控制地,在人们所不知道的时空缝隙里,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你看,他今天,不就刚开开心心地痛吃了七百块钱吗。曾经为几块几毛五而纠结犹豫,忍饥挨饿的艰难岁月,不管庄景玉想不想要,却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庄景玉不是故意想要在大家明明正欢乐聚餐的开心时刻,还特别矫情地去思考这些东西。只是这一份活生生摆放在他眼前的,过於强烈鲜明的讽刺对比,不禁让他记起了多年前,家庭横遭变故父母相继过世──那一个,伤痛到几乎令人瞬间崩溃的绝望时刻。   尽管那时候的庄景玉岁数还小,然而当二姨哭著将他按倒在那一张,高高摆放著父亲母亲黑白照片的大桌子前,死死压住他弯腰磕头的时候,年幼的小景玉眼睛一眨额头微痛,然後忽然就体会到了一种,仿佛闪电划破夜空那般的,霹雳清明。   虽然那个时候,庄景玉还不大明白,“死”究竟是什麽意思,又确切意味著什麽;可是孩童一向敏锐准确的直觉告诉他,从来疼爱自己的爸爸妈妈,已经永远不可能再从桌上的那两幅黑白照片里,走出来了。   这份恍然来得蹊跷,难以形容。後来庄景玉给村里的老人们比划著讲起自己那一刻的心头悸动,老人们听罢都摇头叹息说,这果然是血浓於水,连死亡也隔不开斩不断的,骨肉亲情。   以後几天跪在灵堂里,某一个烛影摇晃,风雨凄凄的寒夜,二姨抱住小小的庄景玉,将他的小脑袋按在自己的胸前,声音响在耳边,像是哭,又仿佛悠长遥远的叹息。   “这都是命。”   那是庄景玉生平第二次听见这四个字。   第一次是在更早更早的某一天,更小更小的庄景玉搂住妈妈的脖子被她抱在身前,走在去县城赶集采货的道路上。那日天气不好,和今天一样阴云绵绵雨丝霏霏,小地方的交通状况状况也没啥人管,那条所谓的大路破烂了好多年,当地居民给乡县政府上提了好多次意见,但最後的结果无一例外都是石沈大海,无人理会。   一辆纯黑色的小轿车从他们母子身边嚣张掠过,嗖地溅起一地水花,近乎泼水般尽数洒在了二人身上。   然後车子一如初始地开过去了,道路趋於平静,仿佛什麽,都未曾发生。   庄景玉任由母亲将他放下,替他打整湿掉的衣衫,但眼睛却直直望向前方那一辆越开越远,最後渐渐从视线里消失不见的黑色小车,最後犹显嫩声嫩气地问道:“妈妈,为什麽有人能坐车子,可我们就只能走路呢?”   就是在那个时候,年轻的母亲从背後背著的编织袋里取出一条干毛巾,温柔擦上儿子一片童真的笑脸,轻声回答说:“因为,这都是命啊。”   因为,这都是命。   有的人就是从一出生就不愁吃穿,也有的人就是从一出生就饥寒交迫;有的人就是天生貌丑,也有的人就是容颜如花;有的人长命百岁,也有的人不幸早夭;有的人儿孙满堂,也有的人,就是孤独终老。   都说改变命运,改变命运,但人们拼死拼活辛苦操劳了大半辈子,最终能够改变的,其实,无非只有第二个字而已。   而且就连那都已经很难很难。   走出店面撑开伞,迎面对上萧萧秋风,庄景玉有点清醒又有点恍惚地想,那麽像他这样的“转运”,究竟应该算是熬得艰难,还是来得容易呢?   好像完全没有依靠自己,仅单凭著黎唯哲和楚回这两个外力,他便轻轻松松地,从一个,就连吃几块几毛钱的便宜饭菜都要精打细算斤斤计较好几番的小寒民,变成了一个,哪怕请吃几百几千块钱的豪华大餐,也都可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魏嘉口中所谓的,“有钱大款”。   庄景玉宁可回到前者。      第二十三章   魏嘉和唐汉原本打算的是吃完晚饭就去刷夜的。KTV,桌游吧,网吧,酒吧……哪个都行。几个人中除了庄景玉以外,都是从小生长在大城市里的开放年轻人,对此当然没什麽意见。而魏嘉在给庄景玉做了几分锺的思想工作(无外乎劝诫别这麽模范生乖乖牌啦,想想看,如果读完四年大学,你居然都还没有过一次外出刷夜的经历的话,那你怎麽好意思被称为是新世纪的合格大学生啊!……之类的歪理),到最後甚至拿出杀手!,怒吼:“庄景玉!你今天中午这麽对不起我们,现在这也算是在赔罪好不好!”──之後,庄景玉立马就焉掉妥协了。   魏嘉为此得意洋洋。一想到大家今晚可以各种玩儿各种吵各种闹,体内喜热喜闹的躁动因子便实在是控制不住,满脸雀跃地扯著周云飞的袖子在雨中一边笑一边跑一边跳的,激动得不得了。   周云飞只能非常无奈地看著眼前这一只,不知怎麽就被莫名戳到了兴奋点的狂躁小怪兽,生怕他被雨给淋湿感冒了,因此尽量将伞往他那边靠。   当然喽,顺势搂个肩蹭蹭腰吃点儿豆腐什麽的,这肯定也少不了。   然而悲剧的是,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魏嘉和唐汉叽叽喳喳地争辩著,到底是去景观大道二段那一家,虽然条件环境不怎麽好,但是老板老板娘却非常开朗有意思的桌游吧呢,还是去电玩城附近那一家,尽管条件环境都好得不得了,但却也正是因为此,所以稍稍显得太过安静正经了些的情调酒吧的时候,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大嗓门儿音。   “嘿!唐汉!魏嘉!周云飞!庄景玉!还有……哈!还有一位小美女!”   除了韩莹月之外,其他所有被叫到名字的人:“……”   唐汉一把搂住自家女朋友,脸色不怎麽好看地叽咕著:“靠!怎麽遇上他啊……真是背运!”   剩下的三人也都差不多是同样的表情:难看得好像一脚踩到了大便……   魏嘉和周云飞也就算了,可居然连一向和善老实的庄景玉也不例外,韩莹月不禁暗暗称奇,扯扯男朋友的衣领,踮起脚尖凑近对方耳边,小声问道:“喂,叫你们的这个人是谁啊?怎麽一听见他的声音,你们个个儿都跟吃进了只苍蝇似的?”   唐汉龇了龇牙,冲著身边一脸好奇的小女友撇撇嘴无奈道:“哎,他是我们班的班长。你知道班长找班委,从来都是公事儿!绝对没啥好事儿!更何况马上就要举办我们水利水电学院的迎新晚会了……哦天哪,他一定是又在审查过程中突然觉得有哪个节目安排得不对劲儿,非要硬逼著让我们改……哦天,我不行了,我要疯了。”   魏嘉周云飞庄景玉在一旁同时点头,深表赞同。   说来凑巧,庄景玉他们这个寝室,四个人,居然无一例外,全部都是班级干部。唯一的区别在於,魏嘉和唐汉是属於主动竞选型,而周云飞和庄景玉则属於被迫当选型。   唐汉狂爱篮球,推而广之对体育也算是比较有兴趣,因此大一刚来报道那会儿,他就本著一腔热情,主动跟辅导员提了想要竞选班级体委的事儿,後来又凭借傲人的身高和出色的技术,折服了班上绝大多数蠢蠢欲动的男生,最後如愿以偿,高票当选。   魏嘉就更潮了。他当初提出要竞选的是文娱委员,并且在竞选当天,他连竞选词儿都还没说上几句呢,竟然就直接在台上当场表演了一段令人瞠目结舌的高超街舞,其激烈妩媚程度完全不输国际上某些当红的歌手舞者,那华丽丽的舞姿和细嫩嫩的小蛮腰,简直都把下面的同学给看傻住了。毫无异议地当选该职位後,出於对街舞发自内心的热爱,他还工作狂一样地去面试了校街舞协会的干事和院学生会的文娱部干事。虽然不知面试过程中他是不是又一次情难自制地当众秀起了舞姿,但总归,他是都通过了。而且据听说,现在这三个职位,无论哪一个,他都混得挺像模像样,风生水起的。   而至於周云飞和庄景玉,那就的的确确比较悲剧了。周云飞是班上的团支书。本来像他这样散漫懒惰的人天生就该是闲云野鹤一枚,只想要毫无羁绊一身轻松地度过四年大学时光的,奈何当初班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去竞选团支书,班长苦苦呼吁无果,最後只好使出一个相当幼稚却也非常有效的可爱方法:……击鼓传花。   於是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周云飞反对无效,就这麽悲摧地,被送上了团支书的宝座。   庄景玉则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他会成为这个虽然不是因为击鼓传花,但倒也和击鼓传花有一些关联。在刚开学的那一场竞选里,除了要和各种高层上级打交道,事情又多又杂而且又还很难搞定的团支书以外,也没有人去竞选学习委员,这个一听就非常得罪人的苦逼职位,所以最後它也是靠击鼓传花来解决的。只是这个倒霉家夥显然没有周云飞那麽厉害。周云飞虽然为人闲散,但一旦有了责任不得不做之後,不管他的初衷如何,然而身为团支书的分内之事,每一件,他却都完成得非常不错。可是那名被迫当选学习委员的男生呢,却在班上第一次的小范围抽查测验里,就高调荣登了全系探花之位──   倒数的。   所谓学习委员竟然会是如此一个惨不忍睹的糟糕成绩,这种事情令老师们无法接受,班上同学也稍觉有些丢脸,因此在众人强烈的提议建议之下,那次轻轻松拿了全系第一名的庄景玉,最後同样反对无效地,就这麽被戴上了学习委员的无上冠冕。   他们寝室也由此拿到了全民班干部的大满贯。   刚开学的事情总是比较繁杂琐碎的,尤其其中还包含了一个,就算再怎麽油嘴滑舌耍小聪明,但也没法儿绕得过去偷得成懒的大条事件──分院迎新晚会。   除了院学生会以外,这项工作自然是要靠各个系各个专业各个班的……班委们,负责的了。   他们四人已经为此忙到了焦头烂额。尤其是两边兼职的魏嘉。但偏偏这位既挑剔不说,最让人郁闷的是,还疑似有那麽点儿轻微情绪焦虑症的班长大人,居然好死不死地,就是不肯松口放过他们。   班长大人身高一八一,体重一百五,五官深广,身材健硕,绝绝对对货真价实的真汉子纯爷们儿一枚,名字叫做……   徐徐。   这是一个足以毁掉上述所有男性阳刚特质的可爱名字。   据说当初徐徐能够一举击败那麽多的强力竞争对手,成功当选上班长,除了他本身的能力和热忱之外,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的这个名字和他本人外表的强烈反差,让班上同学对他的印象实在是太过於深刻,以至於完全忽略掉了其他的竞选者们。所以在最後投票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是半揶揄半认真地,在纸条上忍笑写下了“徐徐”,这两个字。   弟兄们常常跟徐徐说的话是,诶,徐徐班长,你爹妈当年,究竟是想让你有多“慢”啊……   其实这样说未免有点儿太冤枉他了。毕竟除了交作业这一件事情(啊啊,难怪身为班级学习委员,肩负著收作业这一重要艰巨任务的庄景玉会对班长大人这麽不感冒了……)之外,徐徐做其他事情都还是算蛮快的。事实上他真正令人诟病的地方在於,如前所说的,他有那麽一点轻微的情绪焦虑症。   总是在一项工作明明离最後期限还早得很的时候,我们的这位班长大人就已经著急到不行。三更半夜群发短信息去骚扰各个班委,打电话各种抱怨,诉苦,发疯,抓狂……──好吧其实这都已经是小事情了!因为大家如果实在不愿意听,那好歹还可以选择忽略信息或者挂断电话!最过分最离谱的事情是,他常常会挑一个任谁也不想出门的时刻,召集各位班委去开会!   记得竞选结果刚出来後没过多久,几名班委第一次接到徐徐那一封,口气十万火急,简直像哪儿出了动乱一样的崩溃短信,就算是刚结束上午最後一节令人头昏脑胀的力学课,可也顾不上腹中正饥肠辘辘得厉害,所有人连午饭都还没有来得及吃,就直接往会议活动室奔去。最後,他们忍饥挨困两耳生茧,听徐徐纠结了一中午的……国庆放假须知!!!   那时候是九月中旬!国庆放假……那起码是半个月以後的事情!   那一次,几乎每个人在听见开会主题的那一瞬间,差不多都是被徐徐给雷疯了的。眼看著他们的班长大人满脸焦躁,双手抱头,反复不停地在屋子中央来回踱步,口中唾沫横飞地喃喃抱怨个不停,简直像极了在产房外等待老婆生孩子的紧张男人,他们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确信,以後如果徐徐再在短信里说什麽,【天哪!速来老地方集合开会!出大事儿了!】──这种东西,千万,绝对,一定……不能信!   正是因为有这些“前科”,所以当徐徐沾满一裤脚泥浆,稍显狼狈地狂奔到他们跟前时,唐汉也不爽给他什麽好脸色,语气臭臭地问:“又干嘛啊?班长大人!迎新晚会我们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啊,剩下的就靠每个组自己排练了,您老还有什麽不放心的啊!”   果不其然徐徐的表情仍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慌乱焦躁,口不择言急道:“屁!我放心个屁!刚刚收到短信我正准备立马飙去你们宿舍找你们呢!呼……幸好幸好,老天有眼让我在这儿遇上你们了,我跟你们讲……”   魏嘉听到这儿脸已经黑得不成样子了,又开始乱用成语句子,忍不住提高嗓门儿:“老天有眼?!我看是有眼无珠!徐徐同志,徐徐大哥……徐徐大神!我们正准备要去刷夜呢,你别告诉我你要这麽冷酷无情,活生生拆散我们!”   “这……我、我也没办法啊!这回这俩事儿真急啊!”得,徐徐的焦虑症又开始自动升级了,他再次做起他的经典动作,双手抱头,两眼担忧,一副好像就快要嚎啕大哭出来的泫然模样,简直比天塌下来还夸张,“魏嘉,你负责的那个节目,就是那个街舞秀嘛,第二领舞的赵希今儿下午不小心在楼梯口滑了几个阶下去,坐伤了尾椎骨,现在连走路都困难,医生说不修养一两把个月是绝对不行的,至於跳舞啥的,那简直是想都不要想啊……天哪,这事儿够急吧够急吧!?你看看这……这……还有不到俩星期就要正式开演了,他资质已经算好的,都要练那麽久才能够勉强符合你的标准,你、你说……现在就还只剩下这麽短的时日了,咱再上哪儿去找一个人来代替他啊!啊啊啊啊啊!!!我真是快疯了快疯了快……”   “我靠!这个赵希在搞毛线啊!”这一次,徐徐还没“疯”完,魏嘉居然先他一步按捺不住了,“这不存心难为人呢嘛!早不摔晚不摔,偏偏……偏偏……偏偏这个时候摔!搞什麽啊!……要死啊!”   第一次,徐徐带来的,所谓的“惊天大事”,总算是有点儿靠谱。虽然这种靠谱,大家也根本就不想要就是。   周云飞皱皱眉,伸手按住一旁已经急得快要跳脚的魏嘉,冷静地问:“你刚刚不是说有两件急事儿吗?除了这个还发生什麽了?”   “哦哦!”徐徐慌不迭地点头,表情瞬间变得更加哭丧,难看地瘪著嘴绝望道,“别提了……要死了……就是《千年大计》那个节目嘛,其中六七十年代那一段的主演,昨晚跟他几个弟兄去外面喝酒K歌,结果一不小心喝多了,一出KTV就直接和辆小摩托车撞上了……内脏器官虽然没问题,但是左脚和右手的石膏起码要打一个月啊……你说这该怎麽演,怎麽演!?”   听完这第二个悲剧消息,这下,不仅连耐心欠佳的魏嘉唐汉,甚至就连一向从容冷静的周云飞庄景玉,此时此刻,也都没法儿再保持淡定了。   大陆的高等院校们常常要在各种各样的活动场合里,向党和国家以及政府,示以他们最为崇高的忠诚与敬意。因此在迎新晚会当中,除了要有像魏嘉组织负责的街舞秀,这一类,代表新世纪大学生们青春个性的活力节目以外,几乎是约定俗成地,还必须要有一个主打歌功颂德的隐性政治节目。前者是表演给大学生们观看的,後者则是表演给领导高层们审查的。   《千年大计》便是这样的一个节目。因为他们的专业是水利工程,所以节目也从这一点下手,以话剧掺杂歌舞剧的形式,从最初的大禹治水,讲到两千多年前李冰主持修建的都江堰,讲到其後历朝历代的水利发展进步,再讲到最後也是最重头的,新中国成立後,在党和政府如何如何的英明领导之下,在水利精英以及全国人民如何如何的不懈努力之下,我国的水利工程终於取得了多麽多麽辉煌灿烂的伟大成就啊!   ──就是这样一个,虽然演出来注定不会像其他节目那麽有意思,但无奈偏偏却是最重要,也是最大部头的献礼节目。   其中封建时代的水利工程建设,这一块儿,基本上是一晃而过,最重头的三个部分由时间长短来排的话,应该是:三峡工程>六七十年代的三线建设>李冰主持修建都江堰。三峡工程这一部分主要是群戏,著重表现党和政府有多麽多麽关怀呵护老百姓们的迁徙之难,老百姓们又是有多麽多麽理解支持党和政府的英明决策;而六七十年代的三线建设这一块儿,则和李冰主持修建都江堰这部分一样,都有一个领衔主演,目的是借以突出个人的牺牲奉献,来引领概括那个时代的精神风貌,人心所向。   由此可见六七十年代那一段以及那一段的领衔主演究竟是有多麽重要!然而现在……   就连只属於围观群众的韩莹月在听见这事儿以後,也都忍不住吐了吐舌头一声惊呼:“天,如果是我们经济学院遇到这种事情,我想我们那个完美主义的处女座学生会会长,一定已经切腹以谢天下了。”   一旁唐汉和魏嘉已近抓狂得快要吐血了,周云飞努力安抚住躁动不安的两人,眉头皱得更紧,沈声总结道:“这次真是失策了,看来以後要吸取教训,这种工作,还是事先准备几个替补会比较好。”   魏嘉和唐汉同时白他一眼儿:“拜托!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装什麽分析帝啊!现在才来总结经验教训……顶个屁的用啊!”   “诶喂,那个……先不要起内讧啊,大家听我说听我说,”伸手抹了把从发鬓里滴流下来的冰冷雨水,徐徐忽然打个寒战,插进话来,“是这样的,刚刚我一路往回赶去找你们的时候呢,仔细琢磨了一下,觉著吧,街舞秀这档子节目的事情呢,没办法,就只有靠魏嘉你再去找一个人,再多辛苦一次了……”   “……”魏嘉咬牙,语气既愤恨又哀怨,“好……算老天爷你狠……”   眼看魏嘉答应,徐徐暂且松了半口气,继续说出自己的补救计划:“嗯……至於《千年大计》这个节目,咳咳……周云飞庄景玉,你们俩别冲动,淡定听我讲完再说啊。”   被点到名的两人同时眼皮一跳:不妙……   徐徐小心翼翼观察著两人的脸色,清清嗓子娓娓道来:“嘿嘿,你们看啊,你们俩一个作为团支书,一个作为学习委员,这出节目的编剧是你们,导演是你们,监制也是你们……所以你们对於台词内容什麽的,肯定也是非常熟悉的对不对?嘿、嘿嘿……你们都是明白人,也该知道这样就是最好的补救方法了。这个角色可跟魏嘉的那个跳舞不一样,如果要再重新选一次人,然後再重搞一次培训练习彩排什麽的,那是绝对来不及的呀!”   两个人听完均是表情难看地沈默不语。很明显,他们虽然非常赞同徐徐这一番分析和建议,但是说到底,谁也不愿意让这档子苦差事儿,就这麽凭空落到自己的肩上。   徐徐看出端倪,乘胜追击:“好啦好啦,两位,这後面的内容……我想就不需要我再多说些什麽了吧?谁来顶替空缺……这样吧,要不我宽限一晚上的时间,你们自己……内部商量商量?唔……明儿一早给我答案,然後我们就赶紧重新排练?你们看这样成不?”   虽然真的很不想演,但是现在情况这麽紧急,好像也没办法马上拒绝的样子,那太任性了……更何况,如果晚上回去好好儿跟周云飞说说的话,那他看在室友的情分上,应该也还是会……同意出演的吧?   就这样毫无信心地自我安慰著,庄景玉勉为其难地刚准备要点头,却忽然听见一旁的周云飞斩钉截铁地来了句:   “不用商量了,就庄景玉。”   庄景玉:“呃……”   徐徐:“这……”   魏嘉:“你……”   唐汉:“喂……”   韩莹月:“哇……”   所有人都被周云飞这一个横空突来,丝毫不打商量草稿的决绝答案,给囧到了。   徐徐不愧为班长大人,片刻愣怔之後率先回过神来,脸色犹豫:“这个……不大好吧?那个角色说的话可不少诶,而且还要录歌呢,你确信庄景玉他……?”   庄景玉拼命地冲著徐徐点点头再摇摇头,意思是,班长大人您说的没错,我是绝对不行的!   於是徐徐再接再厉:“这个……周云飞啊,你看这……”   “不行。”周云飞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又拒绝了一次。扭头对上庄景玉那一双满含恳切的温软眼睛,无奈地叹口气,解释道:“这一次真是要对不起了,庄景玉。不是我不愿意,而是二十三号那天正好是我祖父的七十大寿,我爸妈早就订好了饭店,那天晚上我们一家几十口都要去给他老人家庆生聚会。我是我爸亲戚这边的长孙,不能缺席的。”   庄景玉怔了怔,虽然很理解地朝对方点了点头,但是……还是感到好为难。   魏嘉有些同情庄景玉,略显不满地冲周云飞叽咕嘟囔道:“你爷爷的生日可真潮啊,居然正好在我们迎‘新’晚会那天……”   周云飞听後转头用一种微微受伤的眼神看向魏嘉,声音轻轻的:“对不起,我真的也不想这样的。”   “……!!!”   魏嘉被周云飞的反应给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往後倒退了小半步,甚至忍不住抬起手抚上突然间狂跳不已的叛乱心脏。这、这个家夥……突然间搞什麽啊!?一下子变这麽深沈是要闹哪样啊!你又不是你太奶奶,你爷爷想要在哪天出生你哪儿管得到啊……道什麽歉嘛真是……   真是……吓都吓死个人了!   周云飞神情落寞地继续道:“本来我很想看看你的街舞秀的。”   魏嘉无语。大哥这个会录像的……再说每次彩排你都来看了的……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吧,那些动作背都该背下来了,敢问您现在这幅哀怨的模样是要干嘛!?   “一定很精彩。”   ……好吧,嗯嗯,这倒是绝对的没错啦。於是魏嘉瞬间变脸,喜笑颜开。   周云飞静静看著,眼神一变,忽然腾出一只手来揉乱了魏嘉的头发。因为伞在这儿的缘故所以魏嘉没法儿走远躲开,再说反正这家夥做这种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算了,看在他今天一直在为自己撑伞遮雨的份儿上,魏嘉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翻个白眼儿就算。   韩莹月摊摊手,总结了句:“哎,这就叫做,自古孝义两难全。”   最後,所有人皆不忍地看向庄景玉,五双眼睛全都诉说著同一个内容:【你不如就这麽……从了吧……】   庄景玉:“……”   除了妥协他还有别的选择麽……      第二十四章   庄景玉虽然很不情愿(主要是他很没信心这麽沈默寡言的自己,真的能够演好那麽热情昂扬的领导型角色吗!?),但是他的责任感又非常强,也不愿意给大家添麻烦,所以在历经几番思想挣扎以後,终究咬著牙,点头接受了这一沈重而艰巨的重要使命。   可想而知接下来的日子庄景玉过得有多忙碌,多辛苦。除了最本分的学习以外,作为学习委员,他要负责班级的学习状况,收发作业,联系老师,有什麽更新内容及时向双方汇报通知;作为班干部,他要负责迎新晚会的各项节目,监察,审查,提意见,做修改;作为《千年大计》的编剧,导演,监制,再加上现在,他居然还莫名空降成为了其中某一重要阶段的领衔主演,庄景玉因此还要抽出功夫去参加排练……   但以上这些都还不是全部。   事实上最夸张地占据掉庄景玉空闲时间的工作是,和黎唯哲互发短信。   本来发短信其实是一件蛮难被人们留神注意到的小事情。毕竟发著发著也就这麽发过去了,无非动几下大麽指而已,的确不容易被当事人引以为戒。最终令庄景玉恍然惊觉的,一是室友们在某一次,各个眼神古怪地盯著他的手指看了很久,然後好像见到鬼一样地感叹了句玩笑话:“哇哦,你们俩还真是身处热恋啊!庄景玉,几日不见,你的按键速度变快了不少嘛。”二是,庄景玉上个月末才往手机里充进去的五十块钱,(按照他以往的用钱水准起码是要两个月时间才能花完的),这一次居然还没过完一个月,就给发短信发得精光了!   如果说这第一件事情,庄景玉当个鸵鸟说服说服自己,也许还能勉强把它解释成是室友们跟自己所开的玩笑;然而这第二件事情,那可是活生生血淋淋摆在自己眼前的金钱刺激啊!面对著欠费的手机庄景玉感到无比震惊,简直被割得心抽肉痛。尤其是在翻看了最近一个月以来的短信记录以後,他非常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也会有这麽幼稚的时候!?自己居然会同黎唯哲……互发了那麽多条毫无意义,甚至纯粹口水仗而已的无聊短信!?   庄景玉终於感觉到,自己不得不重视这件事情了。   於是在某次排练间隙,庄景玉抽了个空,破天荒地头一回,“主动”,给黎唯哲发了条短信。   【黎唯哲,以後你能在……真的有正事找我的时候……才发短信,成吗?】   老实讲,按出发送以後,庄景玉心里说不忐忑,那是不可能的。死盯著刚刚发出去的这条短信看了老半天,庄景玉心里懊恼,大概应该再琢磨琢磨词句,语气更礼貌委婉一点的……   没过几秒手机突突狂震起来。庄景玉心里一惊,手掌差点儿握不住它。   他几乎能够想象,此时此刻,对面的黎唯哲大概也就和这个手机一样,震怒得直跳脚吧。   【你找死】   庄景玉:“……”   意料之内,果然是黎唯哲的风格。   正绞尽脑汁地想著要回复些什麽才好呢,手机又猛地突突突突连震四下,是黎唯哲打珠炮似地,一口气连发了两条短信过来。   【我找你当然都是因为有正事】   过了一秒,下一条。   【我找你的所有事情都是正事】   “……”   庄景玉无语,不知为何很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总是不厌其烦地发短信来问他,【你午(晚)饭要吃什麽】;而在得到答案以後,所回复来的短信要麽是一句令人忍不住喷饭的,【XX?这是什麽东西?】,要麽就是一句惹人火大的,【XX?你居然会吃这种东西?你不是有钱吗!?】──敢问这能算是正事吗……?   又或者,总是不厌其烦地发短信来问他,【你现在在干什麽】。有时候庄景玉一泡图书馆就是三四个锺头的事情,所以面对黎唯哲常常半个小时一趟的短信频率,他也唯有非常无奈地硬挤出十个字来,想方设法变著句型跟对方说明,他现在仍然在做著和半个小时之前同样的工作,在图书馆里上著自习画著图呢……而每当这种时候,手机那头的黎唯哲所回复来的短信,要麽是三个大大的黑体加粗感叹号,【!!!】,要麽就是一句语气古怪的,【庄景玉,我真是服了你】──敢为这也能算是正事吗……?   更甚之再或者,连庄景玉都怀疑黎唯哲其实是已经找不著话说了,纯粹属於这个月的包月短信发不完,在那儿消耗存货。想想看,第一次发短信来提醒自己要记得回请他吃饭,这还勉强可以算是正事,可是当第无数次地发短信来提醒自己要记得回请他吃饭……敢为这还能算是正事麽……?   条条短信历历在目,每一字每一句都还完整保留在自己的手机记录里呢。因此对著屏幕上那一条发来也不嫌羞的,【我找你的所有事情都是正事】,庄景玉唯有佩服黎唯哲……厚黑学学得真好。   苦恼踌躇著到底要怎麽跟黎唯哲措辞解释,庄景玉的右手大麽指在键盘上徘徊流连了很久,终究也没按出个所以然来。结果最後,倒又是黎唯哲再一次率先按捺不住,发来一句:   【是短信发得太多超出你的预算了麽?你自己说不缺钱的,怎麽老对我这麽吝啬?】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黎唯哲故意想出来刺激庄景玉的负罪感的,但庄景玉在乍看之下,心中竟然真的生发出了些许愧疚……   【不是不是!】──庄景玉赶忙否认。   其实本来也真的不是,钱的确不是最主要的问题。   【主要是因为我这段真的日子太忙了……】──这才是重点和根本原因。   然後庄景玉花了整整五分锺的时间,缩在排练室的某个阴暗小角落,偷偷摸摸给黎唯哲讲述了自己近段日子以来的各种不幸遭遇,悲惨经历……   而也就是在这样一个疯狂打字的过程当中,麽指每往下按一次,庄景玉都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将自己最近积累起来的所有疲倦,怨气,难过,委屈……这一切一切的不快,全部通通排解释放掉了那般,淋漓畅快。   哪怕右手麽指已经变得又烧又痛,几乎都快要被按出肿块儿来了,可是庄景玉也依然浑不在意,仍旧全然忘我地,同黎唯哲滔滔不绝地诉苦抱怨著。   大概倾诉的感觉总是很好的,好到足以令庄景玉神魂颠倒鬼迷心窍,再也不愿去想也根本无法想到,为什麽,明明连在面对更加亲密的同学室友们的时候,都讲不出口的为难之处,他却竟可以在黎唯哲的面前,就这麽轻而易举地做到侃侃而谈,喋喋不休?   然而黎唯哲在看完庄景玉难得一次的长篇大论以後,却完全没有抓住重点(在庄景玉看来),只是异常简短地回复了一句:   【你还会演戏?你要演什麽?】   庄景玉盯著屏幕呆了半晌,休息一阵儿之後这才感觉到麽指巨酸……实在懒得再跟黎唯哲解释《千年大计》这种又臭又长的东西,所以也就非常简洁地回过去一句:   【六七十年代里一名为国奉献的水利工人】   几秒锺後。   【哈哈,我猜你们班长本来也没指望让你的室友去演,而是压根儿就想让你演的吧。】   庄景玉愣了愣,想不通,傻乎乎问回去:   【怎麽会?我当时亲眼见到徐徐的表情的,很无奈啊……】   【呵呵,那他现在看了你的排练之後一定觉得自己赚到了。因为你简直太符合那个形象了,又勤快又认真,又老实又乡土。】   过几秒。   【浑身还老往外冒著一股子傻气,蠢得要死笨得要命】   …………   庄景玉千分懊恼万分悔恨,自己难得抱怨一次的倾诉对象,怎麽就这麽悲摧地找错了人!   气得不想回话,隔一会儿,黎唯哲却仿佛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刚刚的短信有多得罪人一样,又自顾自地发来一句:   【我要来看你的表演】   ……庄景玉就是痛恨这样不打商量不问意见的命令口气!才、才不会让你来看呢!   他愤愤地按下一句:   【不要,我又傻又蠢又笨又土的,怕倒了您黎大少爷的胃口】   按出发送後庄景玉还不解气,依然觉得有些闷闷不乐。他自己是没意识到这条短信有多……那什麽什麽啦,直到收到黎唯哲语气震惊的回信:   【!!!庄景玉,你进步了啊,都学会跟我打情骂俏了?】   哪怕只是对著手机屏幕看到这个句子,庄景玉都窘迫得忍不住涨红了耳梢。   【打情骂俏?!黎唯哲你……你乱用什麽成语你!】   好歹他也是高考过的好不好……   【不要以为我的语文真有那麽烂!】   难堪地连发两条短信轰炸过去,庄景玉一个人在这边又急又气又羞又窘的,全然不知对面的黎唯哲早已经对著手机屏幕闷笑著将脸埋进了肘弯深处,忍笑忍得全身颤抖,既难过又辛苦,却……嗯,心情很不错。   【我上你们Z大网站去查了,你们学院是二十三号晚上七点半的晚会,东厅大礼堂?】   庄景玉黑线,心想黎唯哲的动作还真是有够快的……还有学工部,你个成天就只想著展示工作业绩的炫耀狂,干嘛这麽早就急著把这些东西放到官网上面去啊!从来都是害人不浅……现在倒更好,简直就是要害死他了……   【放心,不要太紧张啊。乖,我一定会来看你的】   抱怨间手机又再次震动了两下。庄景玉一扫屏幕,就在眉目惊变目瞪口呆之余,捧握手机的那一只手,也忽然很不自觉地抖动了两下。   几乎是如同五雷轰顶那般,眼睛眨也不眨地死死盯著黎唯哲最後那一句令人发指的,“乖,我一定会来看你的”,庄景玉莫名感到一阵心悸充血天旋地转,全身也忽然很不正常地,发烧滚烫起来。   唔……拼命地摇摇头摇摇头,告诉自己没事儿的没事儿的……应该只是黎唯哲一时手滑失误,按错了按错了……只是按错了而已的!   庄景玉深深吸进一口气费神卖力地安抚著自己,努力想让那一颗狂乱躁动的心脏平静下来。   呃……可是真的……那个乖,那句话……无论怎麽想,都还是感觉……好肉麻啊!   这花心的黎唯哲!一定是高中时候跟他的那些美少年後宫团们张口就来,随口混话的恶习习惯积压太久入骨太深,看看现在,改不掉了吧!   庄景玉在心里怒火冲天地愤愤不平著。不知怎麽搞地,他忽然就生出了一种,好像被对方当成了次品和靶子的错觉。睁大眼睛呆呆望向屏幕,庄景玉几乎是毫无意识地抬起左手抓了抓头发,表情显得很是迷茫和郁闷,眉眼间似乎有一些,手足无措。   哎,一旦遇上黎唯哲,所有事情,就突然都变得太奇怪了。   深谙对方的强势个性,庄景玉自知阻止无望,犹豫良久,最终,也只能选择答应黎唯哲的命令要求。略感为难地咬咬唇挠头想了想,庄景玉多多少少,还是觉得有一点不情不愿,别扭勉强。   闷闷地动动麽指,庄景玉无可奈何地回了句:   【哦……那我还要事先给你留个位子……】   【那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吗】   ……好吧。庄景玉咬咬牙,黎唯哲这种人……这种反应,早该料到的……   【你真的要来吗?你该知道这种献礼节目都很雷同,很无聊的……】庄景玉决定做一下最後的挣扎,【而且……我也不怎麽会演的,到时候一定会很可笑的……】   【那我就更要来了】   ……庄景玉差点儿没被这一句话给生生噎死。   【废话,那不然你以为我是为什麽要专程跑来看你的】   ……庄景玉继续噎。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麽可能会跑来看这种不入流的东西】   ……好吧。这一下,庄景玉是彻底不知道究竟该作何反应了。是该哭还是该笑,是该板起脸来骂,你怎麽能这麽讽刺辱骂我们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呢,还是应该感激涕零地说,真是谢谢你黎大少爷这麽给我面子了……呢?   庄景玉抿抿嘴。   【算了……如果你真要来那你来就是了……只是……看完了别笑话我,成吗?】   没办法,本来要在那麽多人的面前去说话演戏,这就已经够突破庄景玉活了二十多年的勇气极限的了,更何况现在老天爷还突然告诉他,那天在下面坐著的观众里,还会多出一个名叫黎唯哲的人,这……   庄景玉实在很有几分忐忑。   【我会不会笑话你我不知道,那要看你当天表现得怎麽样了,但是……】   嗯?但是什麽?庄景玉不自觉揪了揪衣摆,微微不安地等待著下文。   【但是我一定不会让别人笑话你】   庄景玉紧盯著屏幕整个人都怔住了。从脚板心升腾而起的热度一路燃烧向上,缓缓流淌进肌肉骨骼血管心脏,最後甚至连头顶的每一根发丝,都温暖得令他全身震颤,心神难安。   他无比惊愕地发现自己居然有点招架不住黎唯哲的这一套勾人老把戏。是对方魅力真的太大了,还是他在经过楚回的试炼以後,眼光突然就一下子上升到这种高端程度了?   好像无论哪一种都有一点……走向了一条胡汉不归路的仓皇感觉。   【谢谢你……可是如果真的演得很差的话,那也没办法啊……总不能堵著人家嘴巴不让人家说吧……我虽然很紧张,可是对於结果也还是很看得开的……嗯不过,真的很谢谢你!】   因为是真心觉得有些被感动到,所以庄景玉一字一句按得用力,很认真也很真诚地,一头一尾,连著向黎唯哲道了两次谢。   然而黎唯哲的回复却令庄景玉好不容易对他油然生起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感激瞬间焉掉,消失殆尽。   【废话,也不看看你是谁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其他人要笑话你,我这个主人可第一个不准】   “主人”……囧,庄景玉本来都快忘了这茬儿的……   【好了算我错了……我就不该跟你较真儿,问你这个问题的……】   发出这一条短信之後黎唯哲有很长时间都没再回发新的信息过来。大概这一次的聊天也就和往常一样,非常没什麽意义地……就这样结束了吧。   看看时间,反正中场休息也快耗完了。庄景玉长舒一口气,刚放好手机,正准备站起身走到场地中心去,手机却突然又一次死而复生地突突突震动起来。   庄景玉:“……!!!”   这个黎唯哲!到底还有什麽事情呀!真搞不明白,他、他怎麽就能那麽闲呢!   庄景玉一边伸手往裤子包包里探去摸出手机,一边在心中愤愤发誓,如果黎唯哲又是发短信来问他晚饭要吃什麽,那……那可就恕他不再奉陪了!   按键一看。   【你现在还在排练吗?】   诶?庄景玉奇怪,怎麽这麽问?   【对呀】……唔,想起每一条短信不能少於十个字的变态规定,可庄景玉又实在不知道这种问题到底还能怎麽样凑出字数,於是只好加上具体细节,【就在体育馆活动中心】   三秒後。   【噢,你的回答真是太贴心了。我来了】   ……啥?   ……啥?!   庄景玉拿著手机,呆看屏幕,彻底地……傻住了。      第二十五章(上)   “喂,庄景玉!”周云飞大步从指挥席那边一路小跑著过来,远远瞥见庄景玉此时的模样,不禁笑了,“好了好了,休息结束了别再发了。接下来是你的排演部分,前两次你的进步很大啊,这次你准备得怎麽……”   “周云飞!”庄景玉突然打断对方的询问,一脸惊恐地抬起头来,声音既有些惴惴,又隐隐揣怀著几分期待,“咱、咱们这个排练……是……是不能让外人来看的……对、对吧……!?”   “啊?”周云飞被庄景玉突如其来的反常反应给吓了一大跳。   本来庄景玉就很少开口讲话的,更别提现在主动插嘴打断人家讲话了。   低头看见庄景玉继续半仰著那一双犹如小兽般微微湿漉的期待眼神,正盈盈凝望著自己,又余光一扫,瞥见对方掌心里那一只仍旧闪烁著荧荧蓝光的手机,微一思索,便恍然大悟了。   “啊,是你那个高中同学说,要来看你表演吗?”周云飞双手抱胸,扬眉一笑回答得爽快,“可以啊,什麽时候?”   “……”庄景玉一听到“可以啊”这三个字的时候就已然黑了脸,顿了很久,嘴角往下一撇哭丧道,“马、马上……”   “呃……”周云飞微怔,然後也给囧了一下,“好吧,他可真是一个行动派啊。”   庄景玉收起手机垂头丧气。没办法,连组织都奈何黎唯哲不得,他也只得认命。   “好了好了,”周云飞见状抬手拍拍庄景玉的肩膀,安抚道,“过一会儿魏嘉唐汉都要来,唔……估计唐汉还会把他的宝贝女朋友给带来。我看择日不如撞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这次有机会,那不如干脆见个面,大家认识认识呗。……哦对了,上次魏嘉和你那同学通了电话以後,还夸他说挺不错的呢。”   庄景玉听了表情依然不怎麽好看……呃……其实好像是变得更加灰败了……   还没来得及阻止什麽呢,结果说曹操曹操就到,远远地,魏嘉那极富穿透力的键气声音便直直闯入了两人的耳膜。   “喂!庄景玉!周云飞!天啦天啦!我跟你们说哦,我刚刚……嗷!”跑得太急一时没能刹住车,魏嘉脚踝一崴脚跟一蹬,眼看著就要直直往庄景玉的身上扑过去。   “啊!庄景玉你快闪开……呃……啊!”   魏嘉最终没机会撞上去。就在最後零点零零一秒的千钧一发之际,周云飞眼疾手快一把将拽住了魏嘉的胳膊,连拖带拉地,迅速将他扯进了自己的怀里。   “喂你小心一点啊……冒失鬼,”周云飞的语气听起来也蛮心惊後怕的,他伸脚踢踢魏嘉的鞋子,无奈道,“拜托……我真是败给你了……不换衣服也就算了,结果你居然连一双像样的鞋子都不换,就这麽不管不顾地从训练场里跑过来……而且还不要命地跑那麽快!这麽打脚的一双梭跟儿鞋是能穿著到处乱跑的吗!?你就不怕也像赵希一样倒霉摔上一跤,然後吊石膏吊上个十天半个月?哼,我告诉你,如果真是这样,那你策划的这档节目,可就别想再在这次的迎新晚会上出现了!”   周云飞训到後来,那语气真叫一个严肃,那表情别提有多凝重。甭说魏嘉了,甚至就连庄景玉,也都被他给训得一愣一愣的。   魏嘉听完简直瞪圆了眼睛。   “你……你……你!”   虽然怒火冲冲地死瞪著周云飞,可是魏嘉本人也明白,的确是他自己理亏在先,所以那个“你”字了包在嘴巴里包了老半天,哪怕气红了脸,他也没能吐出来下一个字。   反正这种情况下无论他说什麽,魏嘉都只能感觉到很憋屈。   他是家中的独生子,模样从小就是乖巧讨喜,即便现在已经长到了早该迈向成熟稳重的十八岁,可是眉眼间却犹然残留著一抹独属於稚嫩孩童的可爱痕迹。再加上魏嘉性格外向活泼,脑筋伶俐聪明,自小到大学习成绩就压根儿没让父母亲友们操心失望过,每一次家庭聚会,无论三姑六姨还是七公八叔,在教育他们自己的孩子的时候,都拿魏嘉当榜样典范,说:“看看魏嘉哥哥(弟弟)啊,多麽听话啊,多麽能干啊,多麽有前途啊,以後肯定能找个好工作啊,买到好房子啊,买辆好车子啊,然後就能娶到一个好媳妇儿啊,生个好儿子啊……”诸如以上,并且由此循环。   虽然不见得魏嘉就只愿意听听这些好话,毕竟都已经听了十多年,小孩子最初的兴奋新鲜都已经早就过去,对此他几乎都已是腻歪到厌倦了。可是在这麽多夸奖长达十余年的包围浸淫之下,魏嘉也同样不见得忽然就能性情大变,去喜欢听别人的责备和批评!   “一时忘了而已嘛,你……你要不要这麽凶啊!”魏嘉一扭身子奋力从周云飞的魔掌中挣脱出来,嘟著嘴显得异常不满,“切,我的节目没了又不会碍著你!你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凭什麽管我!?你又不是我爸妈!”   周云飞自训完刚刚那一番话以後神情就逐渐缓和下来,现在听见魏嘉如此气急败坏的恶劣口气,竟也难得没再生气。   没有使力,任由魏嘉离开自己的怀抱桎梏,周云飞深深看向他,直到将对方给看得瑟缩心虚,这才淡淡一笑,轻声说:“笨蛋,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节目是你辛辛苦苦筹谋策划了那麽久的,我才懒得去看一眼呢。而且我只是班上的团支书而已,又不是什麽学生会学工部的人,你怎麽会以为我只是在关心节目的问题呢,”顿了顿,“我只是担心你。”   魏嘉被周云飞最後的那句话给震得稍微不自在了一下,感觉脸微微有些发烧,心脏也跳得有些快,他赶忙别扭地转过脖子,却仍然恶声恶气地说:“哼!我不用你担心!摔不死我的!再、再说了……刚刚不是还有庄景玉站在那儿的吗!他可以接住我的!”   周云飞耸耸肩:“庄景玉那麽瘦,你速度又那麽快,一撞上去,你趴到人家身上去倒是能保障生命安全了,但我估计人家庄景玉……那可就惨了。”   “……”魏嘉自知失言,余光偷偷一扫往旁瞥了眼的确可以说是瘦若竹竿的庄景玉,表情僵了僵,强声道,“好、好吧……就算你是真的担心我了可是……”   “本来就是真的。”周云飞无辜插嘴。   “……你别打岔!”魏嘉怒。   “好好好,”周云飞好脾气地笑笑,“你说你说,继续继续。”   “哼!……嗯,就算你是真的担心我可是……呃……可是……诶?”魏嘉说到这里忽然表情一滞,语塞了半天又没能接得下去,脸色既尴尬又懊恼,恨恨给面前的人甩过去一记眼刀,跺脚恼火道:“我忘了!都怪你!周云飞你一定是这辈子老天爷派下来整我的……我上辈子到底欠了你什麽啊!”   “哈哈,魏嘉你居然是这样觉得吗?”周云飞闻言忽然很开心地笑了起来,笑眯眯望著眼前的人,无论眼神还是语气都陡然变得深邃暗沈,“放心,我一定不负老天重托,一定会‘慢慢’地,整你的。当然啊,你欠我的债,可也一定要还的。”   其实魏嘉刚刚不过随口开一个玩笑而已,他没料到一向淡定冷静的周云飞居然会跟他玩了儿起来。他皱皱眉,语气不善:“你干嘛,还真的当真啦?”   “诶?是你刚刚说的啊,”周云飞继续扮无辜,“而且这本来就是真的。”   “……”魏嘉囧,“好了当我没问……顺便拜托你别再重复这个表情和这一句话了OK?相信我这幅纯良模样真的不适合你周云飞……”   周云飞笑:“哦是吗,其实我也觉得我比较适合脸厚心黑一点的角色。”   黑线……魏嘉简直不知道该怎麽说周云飞这个深得厚黑学精髓真传的流氓家夥,只得讪讪说了句,“OK……算你有自知之明……”   “哎,人什麽都可以没有,但就是不能没有自知之明啊,”周云飞眯起眼睛非常满意地长长嗯了一声,最後不忘提醒句:“哦对可,至於债嘛……呵呵,等哪天我想起来了,就来找你要啊。”   魏嘉无语,抹把汗白他一眼:“我晕,你一个大男人,居然还学赵敏对付张无忌的法子……呃……”   等等!魏嘉心里猛一咯!立马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毛病所在!如果他说周云飞是赵敏,那、那他的意思不也就是在说……自己是……张无忌吗!!!然後更深层次的意思不就是那什麽……那什麽……周云飞是在利用这个承诺……勾引自己吗!   …………   魏嘉恨自己的舌头。   看看看看!现在居然连一直旁观,一向老实的庄景玉都忍不住偷偷发笑了!   …………   算了,魏嘉还是决定更恨眼前的这一位罪魁祸首。   奈何周云飞深谙中庸之道,非常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他全然无视掉魏嘉“我为刀俎你为鱼肉”的凶残眼神,甚至还扬起手指弹了弹魏嘉圆润光洁的净白额头,笑了笑,低声说:“得了,张无忌那麽招蜂引蝶,又还花心,你还是别像他的好。”   魏嘉脸赧了下,粗声粗气:“随口胡说而已你怎麽又当真了?你今天脑子抽风啊!”   “呵呵”,周云飞轻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的脑子都挺抽风的。”   魏嘉用看鬼一样的眼神瞪了周云飞一眼,“喂喂,别是在借机讽刺我的脑子也抽风啊。”   这一次周云飞大笑:“哈哈,你要不要这麽小心谨慎啊。这一回是你想多啦。”   “……”魏嘉梗著脖子辩解,“不能怪我,你有前科。”   周云飞耸耸肩没再接话,手臂改道揉了揉魏嘉的头发。然後得到对方一记愤怒却认命的默许目光。   事实上自从第一次见到魏嘉在台上大秀舞姿的那一刻起,周云飞一辈子没抽过风的脑袋,就第一次突然抽风了。   并且他估计这毛病,这辈子,恐怕都是好不了的了。   哎哎……可是看上这麽一个既迟钝又炸毛,唔……似乎还很有一些别扭娇气的独生男孩子,周云飞著实感到……不止一点的头痛。   这种美味大餐分明就近在眼前,但是却想吃而不得的折磨日子,究竟什麽时候才是个头啊!   庄景玉默默站在旁边,自刚刚一时没能忍住,小小地笑出声了一下以後,眼前两个人之间,那种,根本容不得第三者插足介入的隔阂排斥感,便逐渐变得,越来越鲜明强烈起来。   恍惚有点当年读高中时,黎唯哲和林烟相伴走在一起的暧昧气氛,情爱感觉。   唔……可是,又实在要比他们,温暖热闹得太多太多。   来不及留给庄景玉时间细想,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影影绰绰的骚动声,间或夹杂著几许,来自於围观群众们的惊呼与狂热。   “啊啊啊啊啊!对了对了!天哪我都差点儿给忘了!原本我跑这麽急就是因为想要速速来跟你们分享这个消息的嘛!哎呀周云飞这都怪你!”   就在庄景玉正准备往出走几步去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麽事儿的时候,身旁的魏嘉忽然一把拽住了庄景玉的袖子,神情简直可以说是眉飞色舞张牙舞爪,无比兴奋地大叫道,“嘿嘿,我跟你们说哦,刚刚体育馆外面……嗯,就是那条什麽……诶那条路叫什麽来著?呃……啊对了!就是那条成华大道上,居然……居然……”   魏嘉讲到这里已经夸张地将眼睛瞪大到极限,而这张娃娃脸,也已经胀得圆鼓鼓得,让人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狠狠捏上一捏。   “天啦!你们一定想不到!成华大道上居然……居然……有一辆兰博基尼Aventador啊啊啊啊啊!”魏嘉双手捧住脸颊,面目陶醉沈沦,屁股摆来摆去,俨然已经为车疯狂了,“哇……明明前两天还只能在网上看看图片过过干瘾而已的……没想到今天居然就看到了实物了!啊!幸福真是来得太突然了!”   周云飞满头黑线地看著眼前魏嘉那一副,简直激动到浑身扭动的“小骚样”,微皱著眉头摸摸下巴,然後在心里默默沈吟说:嗯,看来马克思讲得没错,丰厚的物质基础的确是幸福的感情生活的绝对保证。多多赚钱,这才是永恒的王道啊。   庄景玉自然是不会知道刚刚魏嘉口中的那什麽……由那一大串陌生字词连缀组合起来的所谓好车,究竟是一辆什麽级别的豪华车子;只是,看著魏嘉这样一幅“我为车狂”的疯癫样子,庄景玉的心中,却陡然生出了一点,诡异莫名的不安与危险。   而接下来的事实立马便证明了,庄景玉的直觉果那真是……相当,相当的准确。   魏嘉在发完花痴稍稍平静了一点後,轻咳几声,撇撇嘴角感慨了句:“哎,最近咱们学校校品不错呀,一连吸引了好几辆拉风的车子开进来呢,”转头冲著庄景玉眨眨眼睛,满脸豔羡,“上次你那高中同学的加长幻影,简直是超惊豔的诶。”   “啊……”   庄景玉瞬间感到欲哭无泪。虽然他听不大明白这些个又长又难的奇怪车名,可是……经魏嘉这麽无心无意的一提醒,他想他的不祥预感,已经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可能,都是不会有错的了。   果然。几秒锺後,不远处的骚动声逐渐从成华大道缓缓往体育馆里,然後再往他们《千年大计》节目组的排练大本营,活动中心,一路笔直,而迅速地传来。   “这……这人就是刚刚从Aventador上下来的那个吗?”   “是啊……哎,但我多麽希望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对啊……有钱就算了,没想到人也能长成这样,靠!简直还要不要我们这些找不到老婆的光棍儿们活了……”   “苍天呐!难道我们的命运就注定只能去搅基了吗!”   “……拉倒吧,我觉得就算是基,人家也只看得上这种类型的……”   “……擦!”   “诶对了,那你们说他是当攻还是作受的?”   “好问题……这样吧,有本事的话,不如你现在就扑上去推倒人家试试……放心……得到答案以後,人民会记住你的……”   “……你给我收尸吗?”   “大爷,您真是乐观……你以为你还能有全尸吗……我可没有拼尸体的乐趣……”   “……XX再见,XX再见。”   ──以上为活动中心里,大部分男生们的普遍反应。   “XXX,快快快,赶紧地!赶快捏我一下,看看我不是穿越到日漫或者韩剧里去了吧!?……啊痛!混蛋!要捏你也轻一点儿啊!”   “我是好心让你快点儿清醒,抓紧时间观赏!这种级别的帅哥,这辈子除了今天,以後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在现实生活里看到了……”   “啊……你说得好虐……我突然忍不住一阵泪意袭来……”   “囧……随便你了……但还是奉劝你趁早恢复正常吧……你难道不觉得这人这全身上下的衣服搭配非常熟悉吗?”   “诶?唔……啊!啊啊啊啊啊!天哪!是上个月在巴黎时装周上……季、季晚潇……穿过的那一套衣服啊!”   “对啊,哎你终於想起来了,上期的《时尚芭莎》里面起码有十几张全彩页图,全都是在讲季晚潇和他的这套衣服啊,我们一起在你家看的嘛。就是黎晏心设计的,你还说这女人真是宝刀未老。”   “呃……好啦好啦,忘了这回事吧……反正我的记忆经常出现断层……这不是常有的事儿吗,你应该早就习惯了嘛……嘿、嘿嘿……不过说起来,你觉得这个帅哥和季大美人,到底哪一个穿起来更好看呀?”   “这很难比吧……你想男人如果帅到了像他们这种程度的话,那麽绝对的比较已经没有意义了,都是看个人喜好了嘛。唔……要我说的话,季晚潇穿起来是高贵风情款,而这个人 穿起来则是……嗯……”   “浑然天成款!”   “……Ok, you know me well……”   “嘿嘿。本来也是嘛。唔……该怎麽形容才对呢……嗯,这样讲吧,这衣服穿在季大美人的身上,其实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在走秀的感觉。大概因为他名模的气场太强烈了吧。可是穿在这个人的身上,就真的让人觉得,啊哇!这衣服应该天生就是为他设计的吧!……类似这样子的感觉。”   “哟,听起来你的鉴赏能力提高了不少嘛。”   “那是那是哦……哎,以前是哪些人老说富二代都长得像猪头来著的!这种极端的仇富心态是不对的,不对的!诶等我拿手机……嗯!我决定了!我要拍张照下来贴到网上去发个帖子!帖子名字就叫做‘驳富二代都长得像猪头’!”   “……你去吧,如果我心情好的话我会去注册个马甲,在精神上声援支持你一下的。”   ──以上为活动中心里,两名学生会女干事死党之间的,机密对话。   庄景玉呆呆望著黎唯哲,从在活动中心的大门口突然出现,然後一步一步走进来,朝他缓缓迈近的帅气模样,刹那间觉得,自己就好像是,正在观赏一场电影的长镜头那般。   虽然他一直都知道黎唯哲很有魅力。因为除了天生的帅气相貌以外,更多更重要的,恐怕还是因为,在对待穿衣打扮这种事情之上,黎唯哲实在很有一种,近乎天生的高超眼光,和敏锐直觉。   也许是因为他有一个全球知名的设计师母亲的原因?……总之早在高中的时候,尽管庄景玉的确是非常,非常,非常地,看不惯黎唯哲的品行和为人,可是对於黎唯哲偶尔在学校出现一次,那就必然惊豔一次的打扮模式,穿衣风格,庄景玉毕竟不是什麽“非主流”,到底不能太过自欺欺人,在学校大众们全都被黎唯哲难得登场亮相一次的闪耀光芒给刺瞎了狗眼的时候,老实如他,面对著黎唯哲,那几乎犹如神赐般浑然天成由内而外,自然流露散发出来的魅力气息,也确实没有办法,去自私地否认到底。   而今日此刻,对於庄景玉来说,也是同样的场景和心情。   前者是一样的夺人眼球,迫人窒息;後者是一样的让人感慨,催人为难。   令他庄景玉,欲罢,但却偏偏不堪。   黎唯哲今天穿了一件深黑色的长风衣,长度几乎没过了膝。但它下摆处的开口却又很大,尤其是从正前方正对著看过去,黎唯哲的身体几乎是从腰线处开始,就已然直直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当然也正是因为此,黎唯哲那令人鼻血狂喷的完美身材(尤其是小腹和大腿),便就这样被各路围观群众们,给尽数一览无遗了去。再加上他一路走来的步伐速度,下摆被风带起,两边往旁掀开,那股气势真足以将人的眼睛都给看得发昏发直,令人黯然销魂。风衣里面他套的是一件浅灰色的深V领羊毛衫,脖子上随意搭了条蓬松松的乳白色长围巾,巾尾软软垂至胸口,看起来舒服惬意得厉害,让黎唯哲全身上下,整个稍显冷硬清寂的英伦风情,些微多了抹柔情温暖的味道。而至於下半身,黎唯哲则穿了条非常修身的墨蓝色牛仔裤,脚上登了一双恰好没至小腿的!亮黑色皮靴,紧致度刚刚好,让他的小腿形状看起来十分漂亮。   总之,野性而充满张力,男人味十足,却又不显示出过分的粗鲁暴戾,庄重与帅气并存,硬朗与温情并重,再加上黎唯哲本身的出众外貌高大身形……   庄景玉无比绝望地发现,每当黎唯哲出现在自己视线范围以内的时候,他已经越来越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眼神,不往这个人的身上飘去。   色、令、智、昏……他、堕、落、了……   庄景玉没想到在他身旁还有一个,不过才第一次见黎唯哲,却竟已然惊呆得,比他还要更加离奇离谱的花痴家夥。   魏嘉直愣愣看著眼前这一枚,在他从小到大的世界观里,根本就只能存在於YY小说中的极品大帅哥,最後居然是走到了他们的三个人面前站好站定,哢一声──下巴拉得老长老长。   周云飞翻个白眼儿,毫不客气地揪住魏嘉的後领一把将他往後拖曳了三四步远,然後朝眼前的人伸出手无奈一笑:“啊你好,你就是庄景玉的那位高中同学?”   当──魏嘉的下巴终於不负众望地落到了地上。      第二十五章(中)   其实魏嘉会这麽吃惊也是无可厚非的。一来是因为眼前的家夥的确太“超现实主义”,二来是因为,这麽“超现实主义”的家夥,居然会是他们身边那个,那麽沈闷老实又那麽节俭朴素,甚至是节俭朴素到近乎穷困寒酸的庄景玉的……高中同学!   好吧好吧,况且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们是高中同学,然而瞧这两人的样子,他们也分明应该是属於那种,三年下来也说不上几句话,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去的泾渭分明好不好!   可是结果呢?现在彼此都已经上了不同的大学了,可他们居然还能玩儿得这麽好,这麽频断不断地见面和约会(又开始乱用词语了不是……)!写满好奇探究的目光贼溜溜在两人身上反复来去地扫过,魏嘉总觉得心里怪怪的。有点痒,又有点……说不清是羡慕抑或是……嫉妒……?   这时候黎唯哲已经和周云飞打过了招呼互换了姓名,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随意闲聊著,偶尔也同时转过头,看向某个,正写满一脸局促不安,急欲抽身离去,却又偏偏无处可逃,无可奈何的沈默家夥,然後便都会非常意味深长地弯弯唇角,相视一笑。   唔……貌似,这个第一次会面的情调气氛,还真是相当的不错啊。   魏嘉吃惊归吃惊,但是看到他们如此相谈甚欢的样子,骨子里天生的自来熟性格让他再也按捺不住了。转转黑漆漆的眼珠子,在黎唯哲和周云飞终於结束某一个话题的间隙,魏嘉便毫不客气地扒上周云飞的肩膀然後将他狠狠往後一掰,而他自己则立马靠上前去,眼睛发光发亮,一脸期待地问:“刚刚成华大道上那辆Aventador是你开的吗?”   黎唯哲被魏嘉猴急的动作弄得有些想笑,尤其是在看到被迫退居二线的周云飞,那一脸无语却又带著隐隐宠溺的表情之後,眉目间的玩味意味,便变得更加深邃了。   “嗯,对啊,是我妈硬买来塞给我的。”黎唯哲耸耸肩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是。那是一种属於真正上层人的情态神韵,既不为自己的身家财富而显示出丝毫的倨傲自负,也不为自己的身家财富而表现出任何的忐忑小心,而只是一种,已经习惯到平淡从容的,如流应对。   魏嘉眨眨眼睛,干巴巴吞咽了几口,语气一半豔羡崇拜一半酸不拉几地,低声嘟囔了句:“唔……家里有钱就是好啊……想开什麽车子就能开什麽车子,而且还不用自己要求,爸妈主动就会给……哎,这也太梦幻了吧,我怎麽就没这麽好命呀……”   黎唯哲一听便明白了在这句貌似随便的嘀咕背後,纠结在魏嘉内心深处的小九九,於是他非常大方地笑了笑:“哦,你想开?没问题啊,哪天你跟我说一声,我借你就是了,”顿了顿,愈加慷慨,却也多多少少有些无奈,道,“其实我对车没什麽特别的狂热,主要是我妈,太爱车了,一有什麽新车推出就立马预定给我,而且还非逼著我每辆车每个月都必须开上那麽几回……哎,我家里堆著的车实在太多了,简直换都换不过来。以後你想开什麽可以直接跟我说,别客气。”   “……”   魏嘉整个人都呆住了,一副被吓到的表情半天没有变化。他在努力消化黎唯哲刚刚所说的话,和从他话里所透露出来的惊人事实。   啊……今天的幸福要不要来得这麽突然这麽巨大这麽令人难以自拔啊!   “黎唯哲你真是太好了!”魏嘉瞬间变脸,那副激动的模样简直就差没直接扑上去搂住黎唯哲的脖子狂亲了,“我以前真是太错了!还以为你派车来学校接庄景玉,只是为了笑话他和欺负他呢!结果我今天才知道你原来是这麽一个大好人!嘿嘿,庄景玉这种傻小子能平安顺利地读过北一那种中学,都是因为有你罩著他吧!哈哈!真是傻人有傻福诶……呃……”   魏嘉的感慨还没发完,就被周云飞突然横过来的一双大手给牢牢捂住了嘴。   “唔……呃……唔!”魏嘉艰难地扭过头,用一双足以杀死人的不满眼神直直怒视著某位罪魁祸首,但却完全忽略掉了身边另两位当事人,在听见他刚刚的话以後,那两张同时变得,有些难看的微妙脸色。   “好了好了,朋友专程来看你,庄景玉我多给你五分锺的休息时间啊,待会儿开演我再来叫你,现在你们可以慢慢叙叙旧。”周云飞连珠炮似地讲完话,然後便不由分说地,将魏嘉给连拖带拉地拽走了。   魏嘉当然是奋力死命地挣扎。在边被渐渐住拽远的同时,还不忘使劲儿给黎唯哲和庄景玉两人使眼色……   只可惜没人理他。谁叫他刚刚无心之失,触了他们俩共同的逆鳞呢。   周云飞一路不管不顾地将魏嘉带到了导演大人专用的休息室里。啪一声重重关上门甚至还不嫌麻烦地锁上,然後才终於放开了他。   至此魏嘉总算可以畅快淋漓地深呼吸一口气了。   “呼……啊喂!”而接下来自然便是预料之中的破口大骂,“……我靠!周云飞你他妈的疯了啊!我话都还没说完呢!你要不要这麽不讲礼貌啊!   顿了顿,怒火稍平,语气也微微闪躲地虚弱下去:“再、再说了……你看那个黎唯哲,多强大多有派呀!而且对人也好像很不错的样子……哎!你也不知道让我把握把握机会,多多巴结巴结人家嘛……”   周云飞从鼻腔里淡淡“哼”了一声,扫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指出事实:“要不是因为你是庄景玉的同学兼室友,而且对庄景玉也还算不错,那人家别说借车给你开了,我看就是连多看你一眼的兴趣,人家黎唯哲也都没有。”   “……你!”魏嘉没想到自己的肺腑之言竟会被周云飞给骂了个狗血淋头,刚想发飙来著呢,却陡然惊觉周云飞的这股怒气……诶?好像是来得有些奇怪啊。   歪过脑袋想了想,魏嘉可爱地耸耸鼻尖,忽然皱著眉迟疑地问,“那、那啥……周云飞你没事儿吧?你想想啊,我突然被告知可以开到以前……那些就只能在网上看看图片而已的名车诶,那、那我当然很开心也很激动了呀!你要不要这麽生气嘛。居、居然还上升到黎唯哲会不会对我有兴趣这种高度……拜托!我一个大男人,要他对我有兴趣做什麽!?唔……而、而且哦……”吞吞口水,魏嘉苦皱著一张脸战战兢兢地结巴道,“……而且我怎麽觉得你这语气……有点酸溜溜的味道在里边呢?不是每天开玩笑说搅基搅基什麽的,把你给说傻了吧!”   一想到也许真的会有这层可能性,魏嘉的表情瞬间变得慌张和僵硬,捧起脸惊呼:“天哪!不要啊!我可不能害了一株好苗子!害了祖国的栋梁啊!周云飞你醒醒醒醒,别入戏太深啊……乖乖乖,赶紧回来回来……你不是程蝶衣……咱也没在演《霸王别姬》……”   “……你给我闭嘴!”周云飞囧得满脸黑线,心想魏嘉这家夥绝对是老天爷派下来折腾他的!   周云飞咬著牙努力忍怒忍怒忍怒……   忍不住……   算了。最後周云飞干脆放任自己,一把揪住魏嘉的两边包子脸,使劲儿地往两旁扯啊扯啊扯啊扯,也不管魏嘉口中那一句句含糊不清的咿呀抱怨声,板起脸严肃教训道:“你个笨蛋!我就是为了让你以後还有机会去巴结黎唯哲!才赶紧把你拉走的!”   “诶!?”魏嘉瞬间惊住,“为、为什麽啊……”   我怎麽会知道那两人高中时候究竟发生了什麽事儿!周云飞翻个白眼儿在心里默默吐槽,同时也真是相当无语魏嘉这一只小傻瓜,居然连这麽简单的察言观色都做不到。   他非常苦逼地幻想著,自己未来一定会成长为一名优秀奶爸……也许……   片刻後周云飞撤下力道(其实他本来也没用多大力气,怎麽舍得啊……),转而轻轻揉捏著魏嘉的脸替他消痛,低声嘱咐道:“总之,如果你以後想要借名车来开开过瘾,那你就一定要和黎唯哲搞好关系;而想要和黎唯哲搞好关系,那你就一定要继续对庄景玉好,”顿了顿,忽然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一句,“但也别太好。”   “……哈?”事实证明魏嘉不仅长了一张娃娃脸,而且还不负众望地长了一个娃娃脑袋。他完全不能理解周云飞的话。什麽叫做,要对庄景玉好……但是却又不能对他太好……?   对於魏嘉来说,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这一会儿要好,一会儿却又不能太好的……哦,世上怎麽会有这麽复杂麻烦的事情啊!   魏嘉纠皱著一张脸,眉毛扭曲得简直都可以滴出雨来。   周云飞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这个笨蛋根本没弄明白──既没弄明白这件事情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也没弄明白自己这句话所隐含的其中深意。不过对此周云飞也不强求,毕竟这种事情,还是等那两人真的修成正果以後,再由庄景玉本人来跟魏嘉解释吧。   “好了别想了,总之你以後记得照我说的做就是了。如果出了什麽岔子,黎唯哲那麽厉害,我也救不了你啊。”周云飞宠溺地摸摸魏嘉的脑袋,笑著说。   “……拜托你别老摸我头成不,当我是你儿子还是孙子啊!诶周云飞你自己说,从开学到现在,你一共已经占了我多少次便宜了……”魏嘉啪地挥开周云飞的手,不满地撅起嘴。   周云飞不置可否地扬扬眉,弯腰往身後的皮沙发上大喇喇一坐,心里好笑:这也能叫做占便宜?以後要占你便宜的地方还多著呢,你就慢慢接招慢慢熬吧。   这边周云飞气定神闲地畅想著幸(性)福未来,而那边的魏嘉则是忙不迭地挠头,眼神鄙夷动作嫌弃,好像周云飞的手是多不干净的脏东西一样。   “……诶对了,”挠著挠著魏嘉忽然眼前一亮,似乎是想到什麽,忍不住伏地身子凑近对方脸庞嘿嘿坏笑了声,口气又是得意又是讽刺的,“呐我说,你刚刚那麽小心翼翼胆战心惊的,难道是因为……在害怕黎唯哲?”   周云飞甩了魏嘉一记白眼儿没说话。事实上这麽近距离地观看魏嘉的脸,对於周云飞来说,实在是一个巨大巨大的挑战。他真害怕自己一讲话就忍不住欺身上去,张口咬住这个傻瓜的小脸蛋。   但是傻乎乎的魏嘉明显是把周云飞的痛苦隐忍自以为是地理解成了,被说中心事的尴尬难言。   “啊哈!原来居然是真的吗!?你真的怕黎唯哲?你真的怕!?”难得抓到周云飞一次痛脚的魏嘉终於忍不住仰天狂笑起来,“哈哈哈!周云飞你真该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这幅样子哦!真的是好难看好精彩呀!嘿嘿,你也终於遇上一个能让你害怕的人啦!我终於活著看到这一天了!嗯嗯!此生无憾死也瞑目了!哈哈哈!”   “……”黑线滚滚。   虽然周云飞早已认定魏嘉无论做什麽都很可爱,所以他现在这幅模样当然也很可爱……可、可是,看著眼前的人一副捧腹狂笑到,似乎连眼角都隐隐有泪光在闪动的疯癫样子,周云飞……仍然感觉有些无语,兼无力。   沈沈叹了口气,周云飞决定不再跟魏嘉打笑玩闹,不然以这家夥没心没肺,没脑子也没心术的白痴程度,除非以後真的出了岔子,否则他是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件事情的严肃性的。   直接拉过魏嘉的手腕将对方拽进自己怀里,周云飞捏著他的小肉脸,用一种好像是在哄骗诱拐小孩子似的邪恶语气,一步一步循循善诱:“知道人家叫黎唯哲是吧?”   魏嘉早就习惯了周云飞的动手动脚,可能因为他自觉内心坦坦荡荡,而且他的心理年龄也比较小,所以魏嘉丝毫不觉得两个大男人做出这种行为举动是有什麽奇怪不对的,撑死了也就是觉得,有点打击伤害到他的男性自尊而已。但是他刚才已经练了那麽长时间的舞,然後又飞快跑过了那麽远的一段路,再加上最後还站了那麽久,搞到现在也真是累到要死了;更何况这间休息室里不是就只有他和周云飞两个人嘛,又没外人……所以魏嘉很快就想通了,干脆不去自讨苦吃,除了抬起脚尖儿不轻不重地踢了踢周云飞的左脚踝全当发泄不满以外,也没有不听话地动来动去死活不坐什麽的,反而是舒舒服服地挪了挪屁股,把周云飞大腿上的各个位置全都给坐了个遍,最後勉勉强强找到了一个最适合自己的舒服坐姿,便心安理得地眯起眼睛坐享其成起来。(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最坐享其成的人其实分明应该是周云飞才对……可怜的小魏嘉,又在不知不觉中就这麽被大灰狼吃了豆腐了……)   “嗯……问些废话,我当然知道他叫黎唯哲呀,你们打招呼的时候我听见了的。”   那你还能不明白!周云飞额角青筋凸跳,有时候真是恨铁不成钢地忍不住想要剖开魏嘉的小脑袋看一看,这家夥当初到底是凭什麽被“保送”进Z大的……!!!   “哎,那你知道黎唯哲身上那套衣服吗?有印象没?”   “哈?啥?衣服?”魏嘉被周云飞的第二个问题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完全不明白话题怎麽会突然间转到了服装打扮何种东西上。这是他们男生应该留意关注的问题吗?要不要更娘娘腔一点啊……   “怎麽突然问这个呀?唔……那身装扮的确是很好看没错啦,可是……这有什麽深意吗?”想了想,魏嘉忽然撇撇嘴,说,“哎,其实都说人靠衣装,但我始终觉得应该反过来说呢。明明是因为人家黎唯哲长得帅,所以才穿什麽都好看吧。”   周云飞汗,揉揉额角:“……谁让你阐述自己的美学观点了,我明明是在问关於衣服的问题……唉算了,我早该知道你不会关注这些东西的……”把魏嘉往怀里抱拢了点,状似无意地将脸贴在他的背上摸摸蹭蹭,满意地吸了口这份独一无二的清新味道,周云飞这才慢吞吞解释说,“是上个月的巴黎时装周上,季晚潇穿的那一套。”   “季晚潇?哦……就是那个混血美模嘛,听说是有四分之一意大利血统?唔……印象中好像是长得挺……妖孽的……”说到这里魏嘉突然皱起眉,莫名其妙就觉得有点火大,“诶我说,我怎麽不知道你平时是这麽关注潮流时尚的一个人呐?没想到连时装界模特儿界你也这麽有研究?”   周云飞见状笑起来,赶紧拦腰搂住某只气得想要拂袖起身的炸毛刺蝟,安抚道:“没有没有,我也就上网的时候随便看看罢了……你吃这麽大醋干嘛,刚刚还说我酸溜溜的现在也不知道是谁在醋漫金山……啊好了好了!不说废话了我讲重点我讲重点!咳咳……你说,这套衣服,黎唯哲穿起来和季晚潇穿起来,谁更好看?”   “……”魏嘉很囧,“拜托……难道这就是你要讲的重点吗……”   “嗯,很重点。”周云飞多少有些认真地点了点头,神情也逐渐变得严肃庄重。   魏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虽然心里觉得奇怪,但是在那双专注目光的深深凝望之下,心里猛然一咯!,也不知怎麽搞地,便不禁认真思索起来:“唔……两个都是大帅哥,那就是两种风格嘛……无所谓谁更好看,因为都很好看啊。”   “不觉得黎唯哲穿起来更加自然吗?”周云飞很有耐心地一步一步循循诱导著。   “嗯……如果你硬要这样说的话那……”魏嘉绞尽脑汁地冥想不久前在微博上看到的,季晚潇那一张被众多花痴女们转载分享的《时尚芭莎》内页大图,忽然表情一变,瞬间开窍了,“啊!真的啊!季晚潇穿起这身衣服来……哎呀其实也不能说是不好看啦,但是那画面就老让人忘不了他本来是个模特,穿这一身也只不过是为了走秀和拍照。可是黎唯哲就要自然很多,唔……就真的让人觉得,好像这身衣服,天生就是只为他一个人设计的那样诶。”   “嗯嗯,完全正确,完全正确,”周云飞一脸的孺子可教也,接下来轻飘飘甩出最後一个重磅问题,“那你知道,设计这套衣服的人,是谁吗?”   “……”魏嘉简直受不了地瞪大眼睛怒目视向周云飞,非常不满这家夥压根儿就把自己当成常识白痴一样,尽问些人人都知道,也都该知道的弱智问题!   “拜托你尽问些什麽废话啊!时尚界的女王陛下,闪耀东方的阿佛洛狄忒啊!当然是黎晏心……呃……”魏嘉忽然神情一滞,呆住了,“黎……”   “哦,幸好幸好,看来你总算还没笨到人神共愤的程度,推到这一步可算是想明白了啊。 嗯,我估计黎晏心设计这套衣服……唔,不止,可能她设计的所有男装,都是以自己儿子为原型的吧。”做完总结周云飞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终於完成了这一项,名为“启发青少年儿童推理能力”的艰巨任务。讨赏似地捏了捏魏嘉的小纤腰,周云飞叹口气:“哎,既然弄明白了那以後就给我牢牢记著,别再有事儿没事儿去招惹庄景玉了啊。你看著罩他的人背景那麽大,我会害怕,那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嘛,你说对吧?”   魏嘉完全没听出来周云飞这番话里的自嘲反讽,事实上就连周云飞究竟说了什麽东西,他也都完全没听清楚。现在的魏嘉已经完全沈浸在,【黎唯哲的妈妈是黎晏心,黎晏心的儿子是黎唯哲,黎晏心和黎唯哲是一对母子……】──这个无比惊悚的事实里面了。   本来魏嘉并不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孩子,如果仅仅只是因为黎唯哲有一个在时尚界名气鼎盛实力超群的母亲──光这一点,当然不足以构成令他震惊失态的全部原因。   事实上更多是因为,站在黎晏心身後的,是整整一个黎家和……江家。   黎晏心的父亲名叫黎正,父亲那一边的家族是做重工企业的,产业具体有多大外人自然无法知道,但是从几乎在全国每个城建里都能看见他们黎氏家族的符号标志这一点来看……不怕被$_$晃晕的人可以自己去算一算。而黎晏心的母亲名叫江绮,是当时江氏家族里的小女儿兼唯一女儿,可谓受宠至极的掌上明珠。江家比黎家低调神秘得太多,稍微底层一点的老百姓可能连听都没听说过,唯有出生在像魏嘉周云飞这样中上产阶级的小富人家庭里,大人们才能偶尔得到点真假难辨的八卦内幕,然後在饭桌沙发上跟家里人随口闲掰几句,全当做生活调剂。   据说江家是从民国就开始发迹的了。而这麽多年来它始终屹立不倒,甚至平安度过了那些战火纷飞,政治动荡的艰难时刻,恐怕它的势力,早已经不止在是商业上了。   黎正和江绮生了一男两女,男孩是老大,黎晏心是老二,最末还有个妹妹叫做黎晏依。老大和老麽的婚姻家庭状况大众们都很清楚,反正就是豪门对豪门,郎才对女貌;但唯有二小姐黎晏心,可神秘难猜得很。她至今未婚,可是全世界都知道她今年三十七岁,然後有一个……将满二十岁的儿子。   未婚妈妈也就算了,可居然还是个未成年妈妈……当年。   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这个问题,这二十多年来,随著黎晏心在时尚界的名气越来越大,无论全球几大正式的精英媒体,还是完全不入流的偏门小报,都曾经做过各种各样的猜测探讨。然而当事人所采取的态度却永远都是不理不睬,任由他们说。   後来连他们自己也都觉得没意思。反正这个社会正在变得越来越开放,未婚生子,这根本已经算不上是什麽污点了。更何况,退一万步来讲,就算这是污点,可就这麽一丝小污点,也根本无法遮掩得住,黎晏心在服装设计上的,天才光芒。   世人对天才总是苛难,但是熬过了苛难的天才,便成为了凡人眼中的神。   “哇塞……周云飞,”魏嘉吞吞口水,干笑道,“你说我们……这到底算是抱上了一尊大佛,还是算作踩上了一枚地雷啊……”   周云飞言简意赅:“照我刚刚说的做,那就是前者;但不听我的话,那就比後者还要恐怖一万倍……不止。”   魏嘉汗:“不带你这样强迫的……周云飞,算你狠。”   “我这还狠?我要是不这麽做,你莫非想让人家黎大少爷来对你狠?”   “……好了我会照做的。”   “嗯,乖。”   “……我擦周云飞你又占我便宜!”      第二十五章(下)   魏嘉和周云飞是逃得快,剩下庄景玉和黎唯哲两个人孤零零站在场地中心,众矢之的般接受著来自四面八方,那一道道或激动或兴奋,或羡慕或嫉妒,或无知好奇或……狼血沸腾的,探究眼神。   庄景玉从小就是个少言寡语沈闷内向的主儿,只喜欢默默缩在角落里,不被人看到注意那就舒服安心得不得了了,哪里曾受到过像现在这样万众瞩目的巨星级待遇?如今被剧组里好不容易才混了点眼熟的工作夥伴们给如同饿狼一般地死死紧盯著,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嗷嗷待“捕”的猎物,浑身都跟长了刺似的扎得慌,怎麽动,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都是黎唯哲的错……谁让这个人总那麽拉风出色,无论出现在哪里,都注定会是人群注目的焦点呢。   庄景玉悄悄抬起了点儿眼皮,目光闪躲地看向黎唯哲。两人之间的气氛因为刚刚魏嘉的最後那一句话而微微显得有些尴尬。难堪地抿抿嘴,庄景玉正想开口说点儿什麽来缓解缓解气氛,下一秒却忽然感觉到,头顶被一个强悍而温暖的熟悉力道所柔软覆盖住了。   黎唯哲极具高度优势的身形阴影慢慢往下倾斜倒来,极富侵略性的沈重压迫感里,却十分诡异地夹杂了危险和温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矛盾意味在里面。   “……喂,”大手不算粗暴可也稍嫌粗鲁地撩乱拨碎了庄景玉细细软软的一头黑发,黎唯哲沈默了片刻,忽而轻声道,“以後,我会罩著你的。”   庄景玉听完身子骤然一僵。   黎唯哲手上的动作微顿,随即更加大力地揉起他的脑袋来,低低笑了:“你怕什麽,我这个人说到做到。以後,会真的罩著你的。”   庄景玉努力忍住自己想要吐槽,“是啊,高中时候一被你罩上,我就被一路从教室给罩到了监狱里啊”──这样的抱怨念头。   小心翼翼往後退开一步远离黎唯哲的魔掌,庄景玉抬起手胡乱打整起头发来。这可是专门去理发店花了重金请造型师傅给精心设计的,那所谓的什麽,七十年代最流行的……呃……工人发型……哎,就因为周云飞的那一句,细节决定成败,所以全组人都同意了他这个既浪费钱又不靠谱的歪点子……   大概因为这是一头实实在在花了真金白银,甚至是承载了整个剧组希望的重要发型,所以庄景玉非常害怕一弄乱就再也还不了原,拼命地想要把它弄好。那一副著急而笨拙的模样,简直把面前的黎唯哲给看得忍不住闷闷发笑。   “哈哈哈!唉,好了好了,行了,你赶紧地快别弄了,”黎唯哲艰难地憋住笑意,一脸的玩笑揶揄,然而眼眸深处,却零星地闪烁出几许稀疏难辨的包容与柔情,“……过来,我给你弄。”   庄景玉会过去才有鬼了……   “呃……诶你……”额角哧哧哧浮出了几根黑线,难得的温柔没有得到回应,爱看著庄景玉那一脸的警惕怀疑,就差没直接在脑门儿上上书“骗子”这两个大字了,黎唯哲实在感到很无语也很无辜。他心想自己有没有这麽坏啊,庄景玉至不至於怕自己怕成这个样子啊……   翻个白眼儿,永无耐心可言的黎唯哲总算得出结论,在对待像庄景玉这种,既逃避闪躲又慢腾罗嗦,简直就和只乌龟一样,最喜欢做的事情把自己缩起来藏在角落里,不想被任何人看到注意的阴暗家夥的时候,你千万,绝对,永远……永远!不要试图去说服和期待他的主动。   一伸手便干脆利落地将庄景玉重新拽回了自己的跟前,当然对方的誓死抵抗於黎唯哲来说,无非只是一点恶味情趣上的小调料罢了。嗯……反正他觉得还蛮享受的。   “喂,我说,你是故意在给你的工作夥伴们演戏看吗?”俯下头凑近庄景玉的耳边,黎唯哲扬手指指两人周围这一大片几乎已经围成了个一个圆圈,而且眼看著这个圆圈的半径还有往越来越短趋势发展的,黑压压的众多人头们,他故意慢条斯理放低声音,语气坏坏地痞笑加威胁起来,“你要是敢再多乱动几下,我怀疑这群人会立马扑上来把我们俩按倒到一起去。”   “……”   威胁很有效。   因为庄景玉在下意识往外圈扫视了一眼……不,仅仅半眼以後,就真的被四周那一双双,明显是变得比刚才还要更加如狼似虎,仿佛几天没吃饭一样的饿急眼光,给彻彻底底地惊呆住了……   人人都摩肩擦踵,摇摇欲坠的,庄景玉心惊胆颤地觉得,这一圈儿人墙随时都有可能倾覆倒塌,将他和黎唯哲压倒在地的可能。   “看出来了?识时务了?嗯……”黎唯哲满意地捏捏庄景玉的脸,眯起眼睛懒懒表扬了句,“乖,总算你还没有太笨。”   “……!!!”   你以为这都是谁的错!这还不都是你的错!   庄景玉愤愤地抬起脸,怒目瞪视著眼前某只嬉皮笑脸的大恶魔。   要不是因为你非要来看排练,要不是因为你总那麽喜欢出彩出风头……你说这要来吧那就来吧,其实想通了也没多大回事儿,可是你为什麽偏偏要开一辆那麽吸引人眼球的车,穿一身那麽招引人注目的衣服,而且一张脸也长得……   呃……这话……怎麽想到最後反而像是夸奖起黎唯哲来了?庄景玉忽然有些接不下去,窘迫地红了红脸,捏著衣角僵在原地局促了老半天,最後无奈剜了黎唯哲一记,讪讪扭过脖子去,不再看他。   可是黎唯哲却发现自己就是很恶趣味地喜欢看庄景玉的这种样子──不仅说不出话来,而且居然连在心里想都想不下去……   实在是太对他的胃口了!   随意动动手指替庄景玉整了整头发,力气温柔得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嗯……好了,”几秒锺後黎唯哲双手抱胸往後一站,上上下下打量了庄景玉几眼,摸著下巴点头沈吟,“这样子好看多了。”   庄景玉一听就慌了:“什麽!?我、我可不是为了好看才……这个头型可不是为了好看才弄的!你……你……”一边说一边著急得不行,立马伸手往脑袋上摸去,想要把刚刚被黎唯哲刨乱的头型再给拨弄回去。   黎唯哲当然是眼疾手快地阻止:“诶诶,我可没毁了你的好形象啊,你这是在著急个什麽劲儿……我知道你要演的是六七十年代的工人代表,但那时候的人也没土到像你刚刚的那个样子好不好,真是……”   无语地往上翻了个白眼儿,黎唯哲发现自己实在不敢恭维庄景玉,以及这个剧组所有人的审美观与……历史常识!   果然是因为都是工科生出身的原因麽……   庄景玉手顿了顿,情绪稍微平静了些。但仍然充满警惕怀疑,非常不信任地冷冷望著黎唯哲,不说话,不表态,也不动作。   黎唯哲见状撇了撇嘴,最後痞子一般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漫不经心地笑笑说:“信不信随你咯,但我建议你可以先顶著这个头型去场上演上一圈儿,然後听听大家的评价再做打算。”   不安地抿抿嘴(这孩子一紧张就喜欢做这个小动作……),庄景玉最终犹豫地垂下了手,眼里的怀疑也似乎动摇了那麽……一滴滴。   而全程观赏完庄景玉从怀疑挣扎直到信任妥协,这一变脸全过程的黎唯哲,眼里蓦地精光一闪,神情又立马恢复成了最初的吊儿郎当,嬉皮笑脸。   “诶诶,这才对嘛。”黎唯哲唇角一勾笑起来,眉目间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浑然天成的自信与霸气,隐隐约晃得人目眩神迷。   “你也要想想我是什麽人啊,相信我会有错?”   “……”   庄景玉决定收回刚刚那一瞬间的目眩神迷。   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人可以跟黎唯哲比比自恋和厚脸皮……   然而想归这麽想,可是,庄景玉却打算相信黎唯哲这一次。毕竟……他说得没错。只要一想想他究竟是个什麽人,究竟出生成长在一个什麽样的社交,文化和教育环境里,庄景玉就觉得,大概任何跟造型设计有关的东西,在黎唯哲的面前,都可以很幸运地拥有一个,能够被点石成金的完美命运。   不再去纠结头发的事情,无声的反应对於庄景玉来说那就是默许。   黎唯哲微敛笑意静静看了庄景玉一会儿,忽然满是遗憾地说:“你今天真是听话,本来想和你一起去吃晚饭的。哎,可惜有推不掉的事情……”   庄景玉霎时垮下脸再整好脸,长长舒了一口气,心说幸好幸好,最好不要。   黎唯哲当然看出来了他的这层意思,微微给囧了一下:“……就算你不想和我一起吃饭,可你要不要表现得这麽明显啊……”想了想又觉得有些不爽,眯起眼睛表情凶凶口气恶恶的,“想和我吃饭的人多得是,想和我吃饭但求而不得的人更多得是……现然我给你机会你居然还敢嫌弃?!庄景玉你个暴殄天物的白痴!”   “……”庄景玉压根儿不明白黎唯哲这一份突然爆发的火气到底从何而来因何而起,想了想,他决定忽略这一切,鼓起勇气小声说,“五分锺已经过了,我、我要去练习了……你、你不就是专程来看我演戏的吗……”   正好这时候周云飞也从休息室里走了出来,拿起喇叭驱散开周围的围观群众以後,他便冲著场地正中央的庄景玉打了个手势,使了个眼色。   庄景玉扭头给他比了个OK的姿势,然後又转回脸看向黎唯哲,两只脚在木地板上绞来绞去得厉害,眼神闪躲,张开嘴,语气也多多少少带点儿虚弱:   “那、那黎唯哲……我、我现在就……真的去了啊……”   对方仍然摆出一副非常臭臭的难看样子,挑著眉,斜著眼,撇著嘴,最後……   “……去去去!”   黎唯哲终於不耐烦地挥手赶人。   黑著一张脸,黎唯哲将庄景玉从头到脚再给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好几遍,咬咬牙,最後恶狠狠地留下一句威胁:“我警告你庄景玉!如果你胆敢演得不好,那我就让你付给我多绕的这一段路油钱!”   说完泄愤似地在庄景玉脸上重重揪了一把,然後也不再管他,直接一个转身,大步往观众席上走去了。   留下庄景玉一个人很没面子地站在原地,良久,他表情讪讪地挠了挠脸,低下头有点儿委屈地小声嘟囔著:“还从没见过演员给观众倒贴钱的呢……黎唯哲什麽时候也变得这麽抠门儿了……以前看他对那些美少年们不是挺大方的麽,这还真是区别待遇啊……”   几分锺後周云飞以超强的领导能力整顿好现场,大家各就各位,彩排正式开始。而说来奇怪的是,庄景玉本来以为有黎唯哲坐在一旁,自己一定是会超紧张,发挥得也超烂的。结果哪知道这麽一路演下来,感觉不仅比以前所有的排练都要好,而且居然还越演越有感觉,越演越带劲儿,也越演越……忘我了。   其中遇上某几段特别夸张土气的情节的时候,庄景玉一说完那两句极其热烈疯狂的傻帽台词,喘著气憋了老半天,最後到底忍不住斜了个眼色,偷偷往黎唯哲那边看去。   他想看看黎唯哲现在有没有在笑他。但却没料到,就在他抬起眼瞥过去的那一瞬间,空气中两个人竟然霎时四目相对,眸光相接。   ……!   庄景玉愣住了。甚至一失神,还差点儿被身边那一群正卖力演出著“积极响应代表号召”的工人群众们,给挤到跌出中心圈子。   因为他实在想不到,在这个,分明有著那麽那麽多美男聚集的彩排场里,黎唯哲竟然会只看著他这麽一个其貌不扬的普通家夥,而且居然还看得那麽认真专注,一丝不苟。   庄景玉觉得很诧异,很惊奇,很纳闷可是也……居然感到了那麽一点点的,难以自欺的兴奋,与无法抵赖的开心。   也许无论多麽内向的人,其实在内心深处,也都隐隐有份渴望──能够在阳光下,得到一次真诚可贵的表扬。   而黎唯哲的这一帘幽幽目光,从远到近,自下而上,温柔地穿越了距离和人潮,漫开了声影和灯光,直击他的眼睛,直到,他的心房。有一种,不动声色,但却强悍如海的,平静温暖的力量。   那一刻庄景玉忽然就轻松了,无比地,也莫名地。他感到从他被选上这一出戏开始,就一直潜藏在他心内惴惴不安的那面小鼓,从此,息声停下,再无嘈杂。   周围明明那麽闹。台上一大堆人在雄壮激情的背景音乐里大叫著什麽,“奉献一个小我,造福整个社会”……这一堆之类之类的东西。可i庄景玉却觉得自己似乎是变聋了,什麽都听不到,听不到,听不到。   安静得仿佛整个活动室,就只有他和黎唯哲两个人那般。好像不用声音,这一刻彼此间的眼神碰撞,就已然胜过言语交流上的字字珠玑,千千万万。   “嘿!庄景玉你在干吗呢!发什麽愣!?快下场快下场!这後一段儿没你的戏份了!”   就在庄景玉失神无措的空当,周云飞的声音忽然由远及近急急袭来。甚至连他整个人都一路小跑著跳到了台子上来,准备把一脸傻兮兮呆在原地的庄景玉给拉下去。   “诶?……啊!!!”庄景玉眨眨眼睛顿了一下,这才终於反应回神。明白过来的瞬间他的脸色霎时涨到爆红,在语无伦次地给身边的同伴们小声道了声歉以後,庄景玉立马转身,慌不择路地一溜烟儿小跑了下去。   没下几步就遇上周云飞正站在楼梯口仰头看著他,一脸高深莫测意味深长的八卦表情,双手抱胸嘿嘿一笑:“哟,刚刚聊了那麽久居然还没聊够啊?哎哎,我是不是太狠心绝情了,应该给你们这一对好同学多留点儿叙旧时光的……你说是不是啊?”   庄景玉的脸在大红色背景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红润了。他微微低垂著眼,死命地捏著衣角,手足无措地吞吐道:“……不、不是的……我、我……我没有……没有……”   ……哎他实在是说不下去。被导演大人抓到开小差也就算了,可是现在居然还被周云飞给堵在了这麽一个不上不下,不前不後的尴尬境地里……庄景玉不知为何产生了一种,好像是他和黎唯哲的眉来眼去暗送秋波,被周云飞给当场捉到了奸一样的囧囧感觉。   “哈哈!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不逗你了……最後还有你一点儿戏份,可千万别又神交得太入迷,该上场时要记得上场啊,”在把庄景玉萌呆萌呆的小窘态给欣赏了个够以後,周云飞到底没忘记此刻在观众席上还坐著某个,白纸黑字说要“罩”著庄景玉的终极大BOSS。於是深谙中庸之道,决不得寸进尺的周云飞假假咳了两声,忍笑说,“好啦别绞衣角啦,这一身儿衣服可是花钱租来的,你不是那麽节约的麽……哦对了,最後说一句,二十三号那天晚上,你的发型就这麽弄,记得啊。”   “……”   周云飞说完话便擦身走到台上去做近场指挥了,也没留给庄景玉一个回话反驳的机会。庄景玉愣了愣,抬起手小心翼翼摸了摸头发,丝毫不敢弄乱。同时在心里纳闷儿著,这头型真的有那麽好看麽……   呃……那意思不是说,他最开始的那个发型……真的是很土很土咯!?   ……!!!庄景玉瞬间垮下了脸。他简直不忍回想自己曾经起码有三次都是顶著那样一头土发型在进行排练的……   唔……看来黎唯哲是真的很厉害。不仅一眼就看出了问题之所在,并且还做到了一针见血,药到病除。   想到这些庄景玉又一次忍不住偷偷抬起余光,往对方的方向瞥去,结果居然又一次好巧不巧地,迎面对上了黎唯哲那一双含笑深邃的幽幽目光。   呃这……庄景玉瞬间黑线外加囧了。难道这麽长的时间黎唯哲一直都在看著自己麽!?那那那……那刚刚的尴尬状况一定被他看到给然後……又被他给取笑了吧!   果不其然,下一秒,黎唯哲就远远冲著庄景玉笑了一下。笑容很坏,但却得很阳光。笑容很痞,可也痞得很性感。   ……庄景玉顿时发现自己连瞪黎唯哲一眼的力气都没了。那是一种很没辙儿的,听天由命的无力感。   几分锺後魏嘉忽然风风火火地从休息室跑到了黎唯哲身边坐下。他本身是个自来熟,没聊几句就开始同黎唯哲以好哥们儿相呼相称,扒肩拍膀什麽的,也是无所不作。庄景玉偶尔往那边瞟去看看,很惊讶看到他们俩居然是一副言笑晏晏,聊得还挺不错的样子,不禁有点好奇,这两人究竟在聊些什麽。   其实单用脚趾头想想也能猜到这两人到底在聊些什麽啊……那当然毫无疑问就是你啦,庄、景、玉、同、学。   事实上魏嘉本来是想从黎唯哲这儿套出点儿关於庄景玉的身家背景,或者高中趣事什麽的。谁让那家夥真的太沈闷太内向了,寝室夜谈的时候几乎不开口,或者就算开口,爆出的也尽是些毫无亮点的旧芝麻烂谷子。   可同黎唯哲聊著聊著,魏嘉这个一根筋的傻家夥却并未发觉,话题已经俨然被黎唯哲所掌控左右了──庄景玉的身家背景高中趣事什麽的,他是半点儿都没能打听出来,反倒全变成黎唯哲在问他,有关庄景玉的大学生活了。   很明显这是一次气氛相当活跃热烈的,“单向”交流。   而魏嘉一向强烈的说话欲和表现欲,也让黎唯哲不费吹灰之力地便得到了,自己一直都想要知道,或者是压根儿从未意识到的,那些有关於庄景玉的一切。   庄景玉果然还是庄景玉。黎唯哲从始至终都非常认真地听著,然後多多少少,有些失神地这样想到。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无论身处在什麽环境里,这个人始终都未曾改变,一如最初记忆中,他为了柳君城,挺身而出的那一瞬间。   “哎,总的来说庄景玉这个人还是非常非常不错的啦,二十一世纪的活雷锋啊简直……他高中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没错吧?”   “嗯。”   “嘿嘿,我就知道。哦对了,那他那时候是不是也和现在一样,不大说话啊?”   “嗯。”   “呃……”魏嘉撇撇嘴,“好吧其实这个我也大概猜到了,可是这究竟是为什麽啊?你跟他玩儿得那麽好,知道原因吗?”   黎唯哲沈默了片刻:“……大概吧。”   “……哈?”魏嘉纳闷,“大、概、吧……这……这算个什麽回答啊……”   但黎唯哲却没再说话,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於是魏嘉只看到黎唯哲转头向前,目光深深凝望庄景玉时,那一张瞬间变得柔和深邃的眉目侧脸。   黎唯哲本来就长得好看,此番情境之下更是显得帅气陡增英俊逼人,令魏嘉不禁看得一呆。於是鬼使神差地他也扭正了脖子朝庄景玉的方向望去,然後万分惊奇地发现,此时此刻,庄景玉,竟然也正目不转睛地盯著黎唯哲在看。   然而这还不是最令魏嘉感到惊奇的。事实上最令魏嘉感到惊奇的事情是,他分明就坐在黎唯哲的身旁,和黎唯哲的距离比起庄景玉来说不知道近了有多少倍,可是他却无比真实地感觉到,那两人之间的遥遥相望仿佛形成了一个巨大辽阔的圆形磁场,圈内只有他们,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人。   哪怕再接近,结果也都是一样。那个圆圈仿佛拥有自己的意识,可以自动屏蔽掉除了他俩以外的,所有闲杂人等。   呃……这样一想魏嘉忽然觉得全身寒得慌。用力搓搓胳膊,他忍不住腹诽著,搞什麽啊……俩男人之间要不要弄得这麽黏糊糊的,整得跟对小情侣谈恋爱似的……恶寒。   而最後临到庄景玉上场时所发生的一件小插曲,就更令魏嘉觉得怪异别扭,甚至全身都起了层鸡皮疙瘩了。那是正当庄景玉在台上大念红色台词,倡导工人们要不怕苦不怕难全身心为国奉献的时候,一个炮灰的路人丙恰好从黎唯哲魏嘉他们身後的那一排空道走过。本来这当然是没什麽的,但要命的是,路人丙一边走,一边嘴巴不干不净:“好恶心的节目……演的人还那麽土……“   两个人自然都听到了他的骂咧。魏嘉为人仗义冲动,率先气不过,差点儿就要站起身一个肘子直接蒿过去的,然而黎唯哲却很快伸手按住了他,然後转过头淡淡看了路人丙一样,轻飘飘吐出一句:“站住。”   路人丙显然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吓了一大跳。也难怪,谁让他一低头就看见一张,虽然帅气英俊得惊人,但是却写满了“你找死”的阴冷面庞呢。   “呃……”黎唯哲太有魄力,路人丙招架不住了,虚弱道,“干、干嘛……想打架啊?”   打、打架?魏嘉一对比两人相差悬殊的身板儿,忍不住扑哧一声喷了出来。   黎唯哲冷冷看了路人丙很久,直到把对方给看得两腿发软就差没直接跪到地上去,这才皮笑肉不笑地挽了挽唇角,眼神却依旧锐利引如刀:“你说话给我小心点。”   口气里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铺天盖地。   “……”路人丙飞快地跑远了。一边跑一边骂咧:“操!今儿可真是倒霉!没想到庄景玉这小子还真是个有後台的……”   “喂!管他有没後台你也不能这麽诋毁人家的劳动成果啊!有本事你自己去演啊!你自己去演啊!”魏嘉怒气难平,不甘示弱地冲著逃跑者的背影怒吼了一句。   顺了顺呼吸,魏嘉转过头一脸崇拜地看著黎唯哲,感慨道:“天,你知道你刚刚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在演电影吗?跟个黑道老大似的,哈哈!没想到你跟庄景玉这麽铁,居然能为他生气到这种地步啊!”   黎唯哲笑了:“当然。因为只有我才能惹他生气。”   “……呃……”   你说这话像不像偶像剧里强势男主对单纯女主讲的话……!!!???魏嘉瞬间满头黑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两个人之间的气场真的是太奇怪了……境界太高深,他理解不能。   魏嘉支著下巴聚精会神地盯著台子欣赏表演,眯起他那一双视力几乎达到五点二零,傲视群雄谁与争锋的好眼睛,感叹道:“哇,那发型是你刚刚给庄景玉弄的吧?哎这果然是天赋啊!恩恩,这样好看这样好看!我早老就觉得周云飞叫理发店给庄景玉设计的那一个头型真是相当相当的不靠谱,土得简直令人发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周云飞是美分党,在借此节目拐弯儿抹角地黑共产党(不会被和谐吧)呢……”   黎唯哲听完不甚在意地淡淡一笑。这种表扬对他来说,从小到大已经是多到成习惯,早就烂大街的了。   魏嘉还在那儿唧唧呱呱唾沫横飞,一直感慨赞叹个不停。黎唯哲心不在焉地听了一会儿,忽然转过头,上下打量了魏嘉几眼,想了想说:“这样吧,看在你对庄景玉这麽不错的份儿上,干脆我也帮帮你吧。”   “呃……”魏嘉一愣,茫然地挠挠脑袋,“……哈?”   黎唯哲没再看他,只是低下头很有范儿地往上翻挽著袖口。手指动作漂亮到,仿佛正在做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加工。   “给我拿把剪刀过来。”   “……哦。”   被黎唯哲不怒自威的王者霸气所折服,魏嘉屁颠儿屁颠儿地起身去了。   後来当黎唯哲手腕翻飞,灵巧如簧地拿著剪刀在魏嘉的舞蹈服上大动手术,左开右合上修下裁的时候,魏嘉震悚地瞪大眼睛,惊得连嘴巴都合不上了。   “啊!这……”   “好了。”   几分锺後,黎唯哲一晃收起剪子,伸手拽了拽魏嘉的衣摆,摸著下巴沈吟说:“嗯,这样就好多了。”   “……天……”   魏嘉慢慢合拢嘴巴,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看那些,被黎唯哲无情剪掉,落在地上的细碎布条,眨眨眼睛,花了好长时间功夫,才终於回过了神来。   因为今天是在二十三号正式表演以前的最後一次大型彩排,所以魏嘉专门穿了他们街舞表演组花钱买来的正式服装。下半身是一条黑亮紧身裤外加一双糖果色短皮靴;上半身则是一件大开领的印花格衬衫,虽然样式是很不错,但就是袖口和下摆的地方显得有些不协调,一个直径太大,一个形状不匀。尽管卖家当时极力解释说什麽,这是有性格的表现啦,这是最能体现如今青春大学生们的激情活力的啦,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的啦……之类之类,但是对於他们要跳街舞的人来说,这样的设计,毕竟是有些……不大合。   “你们买的时候难道不觉得这件衣服的袖子和下摆很奇怪吗?”黎唯哲将剪刀随意放到一旁,抬起头看向魏嘉,一手拉著他的衣袖一手扯著他的衣角,皱眉道,“别说你们是要去跳舞的,就算是普通人,穿起来也都会很奇怪。”   “其实我们当初也是这样觉得的啦,但、但是……呃……”魏嘉讪讪摸了摸鼻子,含糊道,“但是那个老板说,这种款式是今年的流行嘛,所以我们就……嗯……”   “流行?哈,”黎唯哲听後非常轻蔑地笑了,“虽然也不是说所有的流行就都一定是好看的,但是像这麽一点儿也不顾整体协调,纯粹只为了标新立异而标新立异的低级流行,我倒还真是从没见过。”   停了半晌,黎唯哲扬手放开魏嘉的衣服,懒懒往後一靠。   “再说了,今年的服装款式我都大概有点印象,怎麽不记得有这种样子的。呵呵,如果真的连它都可以成为流行,那麽大众的审美观可就真是没得救了。”   “……”   呃,意思是说他没有救了麽……   魏嘉窘窘地摸了摸後脑勺。   “好、好吧……那这次真是谢谢你了啦。我、我先去照个镜子看看喔……”   “嗯。”黎唯哲非常漫不经心地随口答应了一声儿。这时候他的眼神和注意力都已经再一次移回到了,表演台上,某个瘦弱清俊的身影之上。   想不到那个家夥,演起戏来倒是蛮有爆发力的嘛。黎唯哲看著看著忽然微微一笑,有点邪恶有点期待同时还有点小遗憾地想,哎,什麽时候他才能见到庄景玉也在自己的面前这麽激情四射兴致盎然一回啊……   将近六点的时候排练终於结束了。庄景玉刚抹了把汗还没来记得舒口气,就听见周云飞拿著喇叭朝众位主创人员说了句:“大家辛苦了!今天就这样散了吧,排练总结我们明天再做。”   “啊?……哦也!”   ──此建议理所当然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赞成。大家就差没高呼周云飞万岁了。本来嘛,练了将近整整一个下午,为了这个节目,大家翘课的翘课,翘玩的翘玩,翘约会的翘约会,翘联谊的翘联谊……好不容易熬到练完,心早就不在这里了。要知道领导总结什麽的,这大概是全世界人民最讨厌的事情之一了吧。因为领导每一次义正言辞的所谓“最後一点”说完了以後……绝望吧,永远都还有下一个小点在等待著你啊!   欢呼完了以後众人瞬间作鸟兽散状。周云飞唯独招呼住庄景玉:“来来,咱们过去吧。唐汉已经过来了,估计韩莹月也快到了,”扬手指了指不远处,周云飞转过头去看了看情况,眯起眼睛,“嗯……看样子他们几个聊得不错嘛。我们走吧。”   等到周云飞庄景玉走过去加入,韩莹月也正好踩著点准时到来。   令人吃惊的是,韩莹月一走过来,第一个打招呼的对象竟然不和往常一样,是她那个永远既爱吃醋又想法别扭的男朋友唐汉,而居然是……   “诶?黎唯哲?你怎麽会在这里?”韩莹月扶了扶梨花色的大镜框,微微睁大眼睛,一脸诧异地开口问道。   而她这句话一讲出来,在场除黎唯哲以外的剩下四人,全都或多或少地被惊呆了。   周云飞和唐汉是最先回过神来的。前者很淡定地摸了摸下巴,眼里蓦地划过一道精光;而後者则是一脸警惕外加分外高调地一把牵住了小女友的纤纤细手,多多少少带点警告意味地看向黎唯哲,这副架势,弄得韩莹月和黎唯哲都觉得有点儿……无语。   “呃……你别激动,你先别激动……”感到左手又开始隐隐作痛的韩莹月不禁扶额。   魏嘉八卦地拍拍黎唯哲的肩,小声问:“天哪,你们俩居然认识?”   就连庄景玉也都非常好奇地在黎唯哲和韩莹月两人之间来回扫视了好几圈,满眼都闪烁著强烈的求知欲望。   而在这麽多人的询问里,尤其是在,分明唐汉的询问才最为理直气壮的情况下,黎唯哲却竟然只看了庄景玉一眼。然後不知道为什麽,突然间就好像变得很开心的样子,笑著解释了句:“你们也想太多了,我只是和韩莹月的父亲认识。我们有几次见面是在省体俱乐部的网球场,他把韩莹月带过去,我们见过几次面而已。”   韩莹月点头附和:“嗯,就是这样了,你们有什麽可吃惊的……这世界本来就很小呀,不是还有个理论说,人和人之间最多只隔了六个人吗?”   唐汉稍微放心了点儿,但语气仍然酸酸怪怪的:“哦……好吧。不过你竟然认识这麽牛逼的人,应该早点告诉我的嘛。”   “……”早点告诉你干嘛?我要是主动开口跟你讲这种有极有炫耀嫌疑的事情,那还指不定你会把事实歪曲成个什麽样子呢……韩莹月如此腹诽著。   其实刚刚韩莹月没来的时候,唐汉和黎唯哲倒是聊得蛮合得来的,同龄男生嘛,只要对方不太极品,都能很快就打成一片的。不过一旦牵扯到老婆问题,那自然就有点……那啥那啥啦。   那边唐汉和韩莹月在打情骂俏,这边魏嘉和周云飞在窃窃私语。唯独庄景玉一脸茫然地看著黎唯哲,心里纳闷,为什麽黎唯哲解释的时候不冲著他最应该解释的唐汉,而反倒是冲著最无关紧要的自己啊……而且还笑得那麽邪恶……寒。   六个人围成一圈闲聊了片刻,其间魏嘉无比兴奋地展示了一下黎唯哲刚给他修改的新款式,并且迅速作出决定,说要赶在正式开演前把所有队员的服装全都拿到裁缝店里改成这个样子。   庄景玉又一次为黎唯哲的天才所叹服。   将散的时候魏嘉建议大家一起去吃晚饭,黎唯哲只得遗憾地摊摊手拒绝了。   也不知道唐汉是仍在耿耿於怀方才的事情,还是真心只想要打个趣,调侃说:“哎,大忙人啊,是不是要去参加什麽推不掉的名流宴会啊?”   黎唯哲很无奈地耸耸肩,口气淡漠:“算吧,而且还是非常无聊的那一种。”   “哎,这就是生在豪门家庭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啊,兄弟,你加油吧。”大家听完黎唯哲的话以後都是一副特理解特同情的表情。唯有庄景玉在听见“名流宴会”这四个字的时候霎时身体一僵,表情忽然变得很期待很忐忑;很想赶快找黎唯哲问个清楚,却又有些害怕,问个清楚。   “你在想什麽?”仿佛侧脸也长了眼睛那般,黎唯哲忽然转过头来,目光直直射向一脸挣扎矛盾的庄景玉,没过一会儿眼神便逐渐深沈阴鸷下去,唇角冷冷一扬,吐出残忍的字句,“你这是在期待什麽?呵,不管是什麽我都劝你趁早死心了吧,这种场合萧岚是从来不会出席的。因为就算再怎麽强,可毕竟继承得名不正言不顺呢。”   顿了顿,黎唯哲讽笑著继续道:“再说了,就算他能去,那也轮不到你。”   如此赤裸裸的掐架这下任谁都听出来了。几个人一头雾水云里雾里,虽然都或多或少听说过萧岚这个名字,但是却不大明白,这两个人怎麽就能从上一秒锺的肝胆相照,直接跳到了下一秒锺你死我活呢……   不过幸好这四人中还有像周云飞和韩莹月这样的高情商家夥,他们察言观色,及时打断魏嘉和唐汉想要开口劝架的阵势,迅速打著哈哈拉著各自的搭档撤退了。   庄景玉听了黎唯哲的话以後倒是没有脆弱到满脸苍白血色全无什麽的,但是眉目间隐隐显露出了几分失望失落,这是掩饰不住的。   周围渐渐安静,两个人一时间都不知道应该继续说点儿什麽。   不过这也难怪了。谁让近段日子以来他们俩的交流都很平常轻松,好像就只是两个普通简单的朋友。忘了过去的事情,也忘了彼此的交易。   然而那些毕竟都是活生生真实存在过的东西。你看生活一露出些微蛛丝马迹,心防就瞬间溃不成军。   只是庄景玉想不大明白,黎唯哲为什麽会从心情明明还不错,一转眼就变得这麽不爽快?当初不是他定下的规矩,说只要自己表现得好,他就会告诉自己有关萧岚的消息的吗?那他刚刚说什麽宴会,自己自然而然就会联想到萧岚的嘛……嗯……而且庄景玉也自以为自己这段日子表现得挺不错。至少在对待黎唯哲那麽多条无聊短信的狂轰乱炸这一件事情之上,如今回想起来,简直连他自己都无比佩服自己的认真与耐心。   要知道那些短信有多幼稚……绝不是谁都可以胜任这一艰巨任务的。   黎唯哲的手机忽然很灵性地响了起来,及时解救了无话可说的他们俩。黎唯哲拿出来看了看,然後皱著眉不耐烦地按断。   “你……”   “闭嘴。”   “……”庄景玉很快便窘迫但听话地闭了嘴。其实他就只是想找个契机同黎唯哲说说话,目的是让他们俩之间不要再那麽尴尬。   黎唯哲阴晴不定地看了庄景玉一会儿,最後似乎很恼怒也很挫败地低了低头,嘴巴里小声骂了一句什麽,然後三下五除二地解下围巾,动作看似粗暴,但唯有当事人知道那绝对不失温柔地,将它挂到了庄景玉的脖子上。   “……呃?”轻软毛绒的温暖触感令庄景玉不禁一愣。   “呃你个头啊呃,”黎唯哲没好气地狠狠瞪了庄景玉一眼,然而手上打结的速度却并未放慢,“下午降温了,外面风很大。你要是敢穿成这样出去吃晚饭的话,除非你是想让大家在二十三号晚上看到一个奄奄一息的工人代表还差不多。”   尽管语气不怎麽好,但的确是非常黎唯哲式的关心话。庄景玉听得心里一暖,多少有些害羞地往里缩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啊……那、那可真是谢谢你了喔……”   黎唯哲不满地甩了他一记白眼。   “你能哪天跟我说话的时候不再结巴吗?”手上微一使劲用力缠紧了庄景玉的脖子,可黎唯哲也很小心地控制著力道,“这种语速,我听著听著都恨不得掐紧你的轰隆,直接帮它挤出字来。”   “……”庄景玉争辩,“可、可他们都说,我……我已经进步很多了啊……”   “他们说?他们是谁?重要吗?告诉你不管是谁都没有用。永远记住你要讨好的人是我。只有我。”   “……”   “说啊,记住了没?”   “……哦。”   “要说记住了!”   “……好。”   “……”黎唯哲彻底抓狂,“你是猪啊!”   一番对话下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又再一次回到了最开始的轻松幽默。呆呆看著对方低眉垂,灵巧娴熟并且小心温柔地转动著漂亮修长的十指,在替自己系围巾的样子;五官深邃俊朗,淡淡的气息萦绕四周霸道释放,专注认真的表情令人无法自拔地心潮激荡。庄景玉忽然感到一阵恍惚,想起这辈子,似乎还从来没有人,对他做过这样温暖感动的事情。   连父母都未曾。因为小时候村里可没有像围巾那麽高级洋气的东西,大冬天的,无非就穿一件可以把脖子包得死死的,土气十足的高领棉袄就可以了。   黎唯哲又开启了庄景玉生命里的新一个第一次。   “好了,”黎唯哲最後压了压巾摆,看到庄景玉的表情,眼梢一挑不禁笑了,“怎麽,看我看入迷了吗?”   ……其实也不算入迷。只是想东西想得有些入迷。   但是庄景玉却不否认,黎唯哲刚刚的样子,的确是他至今为止所有见到过,最最迷人的一次。   以前老听班里女同学说男生最迷人的样子是拿钱包掏钱的动作,尤其当掏钱的人是黎唯哲的时候;可是现在他觉得她们都错了。   并且这样迷人的黎唯哲,只有他看见了。   庄景玉不知道这样的心情会不会显得有点变态。   “以後别指望那麽容易就从我这儿得到萧岚的消息,知道了?”   庄景玉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黎唯哲见状一把拽起巾摆拂上庄景玉的脸,逗弄他:“哟,你还不高兴?你有什麽不高兴的?你以为萧岚的消息是普通人想知道就能知道的吗?我答应一有机会就告诉你,已经是对你莫大的恩赐了。你应该为此感到无上的光荣好不好。”   “……”   黎唯哲一旦自负起来,刚刚的所有迷人顿时都化作天边的朵朵浮云。   “还有,你最好也别老跟我提萧岚,我讨厌从你这儿听到他的名字。总之我想告诉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老实说这句话的可能性比零高不了多少,可惜庄景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明白了。”   黎唯哲勉强算是满意了。伸手捏捏庄景玉的脸,懒懒道:“那就这样吧,我要走了。哦对了,围巾记得要还我,这可不是白给你的。”   “……我知道!”庄景玉一听这种话就急了,红著脸辩解,“我、我从来都不会这样想,也从来不会……这麽跟人无理要求的!”   黎唯哲哈哈一笑:“喂喂,我不过开个玩笑而已,你在这儿瞎激动个什麽劲儿啊。再说这算什麽无理要求,不过一条围巾罢了。我的意思是,我要送一条新的给你。”   “啊?”庄景玉一愣,表情随即不大自然起来,“咦……我看也不用这样吧,不、不大好呢……”   黎唯哲瞬间脸色一沈:“你又对我说不字?有什麽不大好的?我想要送人礼物,还从没碰到过敢拒收的!你别忘了我们俩之间的交易啊。”   “呃……”庄景玉囧,“这……这也算?”   黎唯哲唇角一勾:“当然。”      第二十六章   迎新晚会前一天,发生了一桩差点儿没让魏嘉抓狂到直接去买凶杀人的紧急事件。   事情是这个样子的。自从那天下午下定决心要全面修改剧组服装以後,魏嘉晚上一和大夥儿聚完餐,便匆匆忙忙极富行动力地,将其余十来名组员的服装全部分号打包好,然後送去了一个,自己一直以来都还比较信得过的裁衣店。   记得那时自己千叮咛万嘱咐店主大叔说,最迟最迟,也请务必要在十一月二十三号下午之前做出成品。结果魏嘉按著耐心好不容易熬到二十二号,後来眼看著二十二号都要过去了,他居然还是没能接到店主大叔的通知;再加上传说中预言跳灾的右眼这几天来始终在不安分地跳个不停……於是当晚八点的锺声准时响起的时候,焦躁不安的魏嘉终於再也等不下去,直接拿起手机一个电话拨了过去。   然後他就疯了。   那个本来一向都还蛮靠得住的店主大叔这一次居然……居然……居然……!!!   他居然敢用一副比自己还要惊悚十倍的无辜口气反问说:“什麽!?十一月二十三号!?不是十二月二十三号吗!?我以为你们也是做圣诞晚会的啊!好、好多学校都是这样儿的……就是专门在平安夜的前一晚开圣诞晚会啊……听说这不是惯例呢麽?哎哟!我说你们是不是忙得搞错时间了哟!十一月……这开啥玩笑呢!不可能的吧!”   不可能的吧……不可能的吧!?   听到这里的时候魏嘉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了。还圣诞晚会……还成了惯例……还我们搞错时间……手掌紧握成拳,魏嘉深深吸进一口气,努力地憋,憋,憋……他奶奶的要真能憋住他就不是男人了他!   “搞错……呵呵,”魏嘉咬牙切齿面目扭曲,“是啊是啊,老子当年就是因为搞错了你妈所以才生出来你这麽一个大傻×!”   !!当!   ──然後,安静的寝室里,便劈里啪啦响起了一阵,凳子被踢的惨叫声。   所有人都被魏嘉的这句经典骂词给惊呆了。真是霸气侧漏啊……没想到从小到大都只是乖宝宝模范生的小魏嘉,原来也可以有这麽硬汉爷们儿的一面啊!   然而这霸气的一面,大概只在魏嘉的身上持续了一秒。   呃……不,半秒。   下半秒的瞬间,魏嘉立马掉转脑袋,朝著周云飞的方向狂冲过来,扯著人家的袖子就开始放开喉咙,在那儿声嘶力竭地大嚎特嚎。   “完了完了……真的完了!我魏嘉这次……大概是要死在那个蠢货店主的手上了!”   “现在到底应该怎麽办哪……哦天……我TMD真想雇个杀手去干掉那个蠢货店主方才解恨!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剜骨钻心!”   “……呜呜,当然我也就只是说说而已啦……我不敢的……而且我也不认识什麽杀手组织……”   “周云飞……救命……”   魏嘉总算回到了正题。   周云飞想了一下,最後给出的建议是:第一,绝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班长徐徐,否则除了更加著急死得更快以外,你绝不会得到任何实质性的帮助;第二,立即派出他们宿舍个子最高身材最壮,因此纯阳之气也最为凶猛的大男生唐汉,去裁衣店那儿把所有衣服都给抱回来,当然顺便,不仅一分钱都不能给,而且还要理直气壮地把先前所交付的全部定金,也都给连本带息地讨回来;第三,事到如今也只有拜托庄景玉打电话给黎唯哲,请他帮忙,把剩下的十余件衣服全部照码改掉。   魏嘉红著眼圈儿很怀疑地问:“人家可是那麽大牌儿的人物啊……为了我们这种,唔……在他眼里简直可以说是搞儿戏的节目组修改衣服,人、人家……会愿意麽?”   “当然,”周云飞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回答得非常利落干脆,然後神神秘秘,胸有成竹地解释了句,“放心,因为我们这儿还有比他更大牌儿的人。”   “……啊!”魏嘉眨眨眼睛,转身看向已经开始在给黎唯哲打电话的庄景玉,片刻的恍然大悟後,仍然写满了一整脸的困惑不解,“唔……虽然说庄景玉的背景也好像还蛮深的样子,但是……能比黎唯哲还要大牌儿……周云飞,你确定?有啥内幕消息吗?”   八卦心起的魏嘉瞬间化身为绒毛小犬犬,满眼都闪烁著兴奋好奇的星光点点。   周云飞伸指弹了弹他的额头,笑:“喂喂,你可是被保送进Z大的,思维怎麽能这麽肤浅。跟你说过看事情要看深入,要看本质的。”   “……”   魏嘉没时间去看深入看本质,最主要是这时候他也没功夫有那个闲情逸致。几秒锺後,他的全部心思便迅速集中到庄景玉同黎唯哲的通话上去了。   直到终於像便秘一样艰难地听庄景玉把前因後果交代清楚,开始等待黎唯哲回复的时候,魏嘉觉得他这辈子,大概都没有像现在这麽紧张过。估计以後就算是他老婆正在产房里给他拼命卖力地生孩子,他可能也就只到这个份儿上而已了……   啊啊啊啊啊……天灵灵地灵灵啊!魏嘉两眼泪汪汪,心内惊惶惶,一边目不转睛地死死紧盯著庄景玉,生怕遗漏听掉了他的一字一句,一边在心里默默哀求祷告,各路神仙各路菩萨西方耶稣东边如来啊!拜托你们开开眼,请让黎唯哲看在庄景玉的份儿上,就、就恩准了他这麽一点儿过分的小要求吧!要知道救人一命可是胜造七级浮屠的呀……呜呜呜。   奈何庄景玉自打解释完刚刚那一箩筐长篇大段以後,接下来从他嘴巴里吐出来的话,那简直叫一个少得可怜!搞得魏嘉只能像只饿坏了的流浪小狗狗似地,一直围在庄景玉的身边绕著圈儿打著转儿,同时竖起耳朵心悬不安地使劲儿听、听、听。   ……结果只听到几乎对方每隔十几秒才勉强发出一次的,一声声微弱难辨的“嗯”。   最後也不知道总共听了多少个“嗯”,耳朵几乎都快要听出抗体来了,魏嘉才总算从庄景玉那张金口难开嘴巴里听到了一句,虽然有些磕绊结巴,但却是他此时此刻最想听到的一句话:   “嗯,好、好的。那……谢谢你了……”   嗯?谢谢你了?   ……谢谢!?   魏嘉的凌波微步猛地刹车,脸上表情一时变换不迭精彩纷呈。   谢谢的意思那就是……黎唯哲同意了吧?   同意了吧!?   同意了吧!!!   一时间魏嘉泪流满脸。   这绝对是天籁之音,是他这辈子迄今为止听到过的最好听的一句话……没有之一!   眼看著庄景玉挂了电话,魏嘉一个箭步就想要扑上去狠狠熊抱一个……唔,并且看那架势,他似乎还想要狼吻庄景玉一口的样子;结果刚一迈开脚步,後领就又一次被周云飞给眼疾手快地揪住了。   “诶你!……放开放开!我要表示感谢!感谢!”魏嘉僵住,愤怒,挣扎,控诉!   然而周云飞理都不理魏嘉,只有手上的力道仍然控制得死紧死紧,毫无松懈。   “黎唯哲答应了?”任由手中人张牙舞爪,周云飞只管一脸淡定地问庄景玉。   庄景玉想笑却又不好意思笑地尴尬看了魏嘉一眼,点点头:“嗯。”顿了顿,低头看著脚自觉补充道:“那个……黎唯哲说,他现在有事走不开……所以待会儿会派个人来……咱们把衣服和相应的尺码要求交给他,让他带回去给黎唯哲,就、就行了……”   魏嘉一听立马就淡定不能了,抢白道:“哎呀!照你这样说的话,那黎唯哲……好像很忙的样子啊!我们……是不是打扰到他了呀?”   “呃,这个……”庄景玉不自觉歪起脑袋想了想。刚才在电话里,似乎是有听到对面几丝嘈杂嬉笑的声音。应该是其他人在讲话,於是点点头,“……好、好像是的吧。”   “哦……天!”魏嘉一脸感动加忐忑的混合表情,却是满心惴惴,“那我给他添了这麽大的麻烦,他一定恨死我了吧……”   “恨死你?小子,你未免也想得太多了吧!”周云飞凉凉的声音忽然在身後响起。他抬起手腕儿提了提魏嘉的领子,结果轻而易举便将对方提离了地面大约一分米,不禁低声嗤笑,“呵呵,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究竟几斤几两重,算是哪根儿葱。恨?你在人家心里哪能有这麽大能耐?!”   “……”魏嘉无语了,“周、云、飞……!!!我不过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一下歉意而已!你要不要每一次都这麽冷嘲热讽!冷眼冷笑!!冷豔高贵啊!”   周云飞松开揪住魏嘉的手,往後退一步,笑了:“哦是吗。那我也只不过是在用我自己的方式表达一下对你的劝诫而已。你要不要每一次都这麽反应强烈啊。”   “……”魏嘉绝望了。   一旁的庄景玉看戏看得好欢乐。   魏嘉咬咬牙,瞪了周云飞一眼:“……懒得理你!”然後转过头继续对著救命恩人说话:“那啥那啥,庄景玉,咱不理他!咱不理这个阴险毒舌男!……嗯!你一定记得帮我跟黎唯哲说声谢谢哦!一定一定哦!……啊对了!你说我还需不需要送他点儿礼物,以示感谢什麽的?”   魏嘉眨著贼亮贼亮的大黑眼睛,非常认真地看著庄景玉这样问。   而这时候庄景玉也正同样看著他,忍不住心想,难怪魏嘉有这麽多的朋友,人缘也这麽好。因为他就是可爱在这些地方。真诚,实在,懂感恩,知回报,为了朋友义气,可以两肋插刀。是庄景玉最喜欢,也最渴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炼成的,男生性格。   “唔……如果真要送的话,黎唯哲已经那麽霸气了,要啥没有啊!我还能送什麽呢?”   “不、不用送的……”庄景玉十分贴心地直接一句话解决掉魏嘉的烦恼,“黎唯哲不喜欢收别人的礼物,就、就喜欢……给别人送礼物……”   “哈???”魏嘉巨吼一声,表示惊呆了。   “呃……好吧,至、至少,我觉得是的吧,”庄景玉汗,只得硬著头皮继续解释,“高中的时候,他总是送别人好多礼物的,而且全部都是很贵很贵的那一种;可是啊,别人送他的礼物,不管贵不贵,明著送的他一概不收,暗里送的……更悲惨,结局一般都是直接被黎唯哲扔进垃圾桶……”   庄景玉之所以会对这种事情记得这麽清楚,是因为他觉得浪费,咬牙切齿地觉得。尤其当有一次他去扔垃圾,结果无意中在垃圾桶里看到一条夺目璀璨熠熠生光,那上面的珠宝简直闪亮得,几乎都可以把他的眼珠子给晃落出来的男士项链的时候──尽管并不知道那条项链的准确价位,然而庄景玉还是被黎唯哲这种令人发指的浪费行为,所深深激怒了。   混蛋……那里面凝结的可都是宝贵的人类劳动人类智慧啊!……败家子!地球就是被这些害群之马给败光的!   庄景玉至今想起来都仍然很是愤懑不平。   然而令他吐血的是,魏嘉听完以後居然非常兴奋地直接拍手来了句:“……哇!不愧是黎唯哲啊!这酷得简直就跟拍演电影儿一样啊……真的是超霸气的!   “……”庄景玉囧。他的根深蒂固的勤俭节约价值观,可没法儿让他大度到,足够去容忍黎唯哲这种天怒人怨的可耻行动。   这时候周云飞忽然插话进来,问庄景玉:“这样……那他送过东西给你吗?”   “嗯?”庄景玉一愣,随即失笑,立马摆手否认,“这、这怎麽可能……”   魏嘉和周云飞不清楚这为什麽会不可能。毕竟前者以为他们俩明明应该是关系非常非常铁的兄弟哥们儿,送点东西理所当然;而後者则是因为看出了黎唯哲对庄景玉,那微微露出了点儿苗头来的小动心与独占欲,那麽送点东西,也合该是天经地义。   如果黎唯哲真像庄景玉刚才描述的那样出手大方,那麽无论怎麽想,他也应该是送过点儿庄景玉什麽的吧。   只可惜他们并不知道,那个时候黎唯哲和庄景玉压根儿就没什麽关系;更没办法想象到,虽说那时的黎唯哲送礼成风,但他毕竟不是林烟,属於瞬间看谁谁觉得顺眼,便可以当场解下自己的东西拿来送的那种人。想要得到黎唯哲的礼物,不算很难,但也是要付出点儿代价的。   比如陪著他寻欢作乐;或者干脆就去当他寻的那个欢,作的那个乐。   有理如此,也难怪庄景玉现在否认得这麽迅速彻底了。他可不想把自己往黎唯哲的後宫男宠堆里扎。   周云飞难得有一次猜不中的时候,不禁好奇:“居然没有?啊……好吧,那你有送过黎唯哲东西麽?你送的他收了吗?”   “当然没有!”庄景玉依旧是急急否认。   周云飞不再问了。他眯了眯眼睛摸著下巴,看向庄景玉的眼神忽然间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啊,这样。”   被闲置在一边很久的魏嘉旁观著两人互动,不知道为什麽心里始终闷闷不乐的。直到现在看见周云飞的这种眼神,刹那间仿佛终於挨到临界点,积压在胸口的火气突然碰一声爆炸了。唔……怎麽回事儿,魏嘉觉得自己好像就是有点儿接受不了,周云飞对庄景玉这种排山倒海似的突然关心。   怪异……   “行了行了行了!”一把用力推开周云飞,魏嘉朝著对方使劲儿使劲儿地瞪,好像是在比谁的眼睛大似的,“周云飞你装什麽深沈呀。人家黎唯哲自有和庄景玉表达友情的别的好方法,要你在这儿多操什麽心!我看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周云飞原本先是被推得一愣,然而当听清楚魏嘉的话以後,表情立刻剧变,当场就放声大笑起来:“哈哈!管好我自己?管好我自己!?”   “……”魏嘉无语,同时隐隐感觉脸上有些发烫,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什麽,“周云飞你、你连问两遍同样的话做什麽?是口吃啊还、还是有毛病啊……!?”   事实证明口吃的是他魏嘉。   然而无论口吃还是有毛病,周云飞貌似都不介意。   微微敛起笑意缓步向魏嘉走近,周云飞惯例般扬起手心摸了摸魏嘉毛茸茸的小脑袋,刚刚还一副豪放派的嗓音忽然就变成了婉约派:“哎,笨蛋,怎麽办,你真的是太可爱了。”   停顿半晌,丝毫不顾魏嘉一时给惊得目瞪口呆当场傻住的愣怔表情,周云飞的眼神逐渐柔和下来,轻声给出一个承诺:“好啊,我答应你,我不仅会管好我自己,我还会管好你。”   这个时候的魏嘉当然不知道,周云飞这一句话的分量究竟有多重;并且也想不到,这个承诺,竟然真的走完了他们日後,彼此相爱相伴,相携相持,相知相惜,同时也相濡以沫的,温暖一生。   ──可那都是以後的事儿。以上抒情部分我们的魏嘉同学暂时还无福消受。   现在他唯一能感觉到东西的就只是:天啊救命啊!他就快要被周云飞又深又黑又烧又烈的致命眼神儿给瞅得喘不过气来啦!   求救求救求救……   魏嘉赶紧一个转身绕到了庄景玉的身後,死皮赖脸地躲。   周云飞见状笑笑,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转身去给唐汉打电话做外部支援了。   庄景玉扭头冲著魏嘉眨了眨眼睛,眉目间多多少少流露出几分向往羡慕,语速不大流利,略显羞涩地坦诚道:“你、你和周云飞……才是玩儿得真好呢。”   “啊……诶……呃……这个嘛……”魏嘉挠挠头,一口吞吐地打著哈哈。其实估计他自己也不大清楚自己和周云飞之间的那种奇怪气场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儿吧,於是也只能随便敷衍搪塞过去了,“哎就那样儿呗!男生嘛,交情到底怎麽样又不看平时,要看关键时候嘛。你看黎唯哲对你,那才是真友情呀!老实说我的跳舞组跟你有什麽关系呢,那跟他不就更没关系了不是吗?可是你看啊,他一听是你打电话过去恳求说情,还不是立马放下自己手中的事情来帮我们了!哎,这就是传说中的友情啊!庄景玉,你可要好好珍惜,知道不。”   魏嘉说到最後还非常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庄景玉的肩膀。   “……”老实讲庄景玉怎麽觉得魏嘉的这句叮嘱听著实在是有些……别扭呢……   “哦对了对了,”魏嘉似乎想到什麽,神情忽然一变,既小心翼翼又紧张兮兮的,连带著声线居然都有点儿颤抖,大大不同於方才的没心没肺,“……那个那个,庄景玉,刚刚黎唯哲……是不是答应得很艰难啊?我……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啊?”庄景玉闻言一愣, 没料到魏嘉会问这个。一边回忆当时的对话一边慢慢跟魏嘉说,“咦……你怎麽会这麽想呢……完、完全没有啊!黎唯哲当时……答应得很爽快的……”   黎唯哲当时的确是答应得很爽快。庄景玉并没有说谎。记得自己刚把难处一交代完,大概只停顿了一秒锺,那边就传来了一句愉悦而轻快的“好”。   然而庄景玉本身的说话不利索却让魏嘉仍然对此感到甚是怀疑。   “唔……真的吗?”他哭丧著脸叹气,“哎庄景玉你一定要理解我体谅我,我真的好怕得罪了了他啊……想想看我魏嘉这辈子还从没见到过一个活的名人呢,黎唯哲是第一个……诶,庄哥,你以後可一定要罩著我啊。”   “……”庄景玉对此雷人外号彻底感到无力。魏嘉是不是被徐徐传染到了情绪焦虑症了?涨红了脸,庄景玉拼命拼命地挥手解释,努力想要让魏嘉相信自己:“我、我说得都是真的……黎唯哲他真的,很快就答应我了……没有犹豫更没有为难……你真的放心!”   魏嘉仍旧半信半疑……撅撅嘴,扔出了那个最令他无法释怀的终极终极证据。   “如果他真的那麽快就答应你了,那你後来怎麽还抱著电话跟他讲了那麽久的话啊?就听见你在那儿嗯来嗯去的……别否认!我可是收录了全过程的哦!”   “诶?啊……这个……”庄景玉微微一愣, 霎时不知道应该要如何接下去才好了。   糟了……   魏嘉看见庄景玉表情变化,又忽然说不下去话,便再一次抑制不住地杞人忧天起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又骗我庄景玉!好朋友也不能像你这麽当呀!我可不喜欢什麽善意的谎言……我就喜欢听真话!哎……看吧看吧,现在怎麽办嘛,黎唯哲肯定恨死我了,嫌我给你们惹了好多麻烦……哦天哪,你说我会不会被打啊……诶庄景玉,如果哪一天我突然失踪了,你千万记得去向黎唯哲给我说情啊……”   “……”庄景玉扶额,“魏嘉,你、你真的想太多了……”   其实他後来之所以会讲那麽大一串儿“嗯”,只是因为黎唯哲又在拿一些无聊话调侃他而已啊!   比如超级自恋的,【哎,庄景玉你看,这次我又帮了你一回,你这辈子可都要牢牢记住我的大恩大德啊】──你说他除了“嗯”还敢回什麽别的麽……   比如抱怨牢骚的,【哎,我现在又在一个party上,好无聊。可能还不如你们明天晚上的迎新晚会有意思,我估计】──你说他除了“嗯”又还能怎麽回呢……   比如纯粹找抽的,【喂,你是不是又在想萧岚有没有到场?我警告过你不准这麽想!除非我主动告诉你,否则你都没戏!记住了?】──你说他除了“嗯”他……   其实那时候庄景玉差点儿都要“嗯”到内伤了……   可是现在他又不方便把这些东西告诉魏嘉。   於是当军师周云飞终於远程指导完唐汉大将军如何巧取豪夺回他们的锦绣河山,结果一进门就看到他们的幼主魏嘉,脑袋上顶著一大片阴云,默默蹲在墙角画圈圈种蘑菇的时候,我们的外交大臣庄景玉也只能非常无可奈何地朝他摊了摊手,一脸尴尬:“他……他大概压力太大,被、被徐徐附体了……”   “……”      第二十七章   十一月二十三号晚的东厅大礼堂如预料中的那样,喧哗鼎沸,人潮爆满。   东厅大礼堂是Z大东南西北四大礼堂里第二大的一个。最大的那个是北厅,一般只用来接待上级领导和一些重量及来宾,纯粹的学生活动是别想用上它的。东厅紧排其次,一般是拿来给学校那几个相对重要的学院开展活动用的。而水利水电作为全校最牛逼的专业之一,其学院自然也当之无愧地享受到了东厅大礼堂的高级待遇。   其实水利水电学院因为门槛要求颇高,所以每一年的招生原本都非常非常少。就好比如今年,就在其他学院都不得不响应上级命令,多加扩招五六百名新生的时候,唯有它仍然顽强坚守了自己的宝贵阵地,只招收了区区一百九十七个人,连两百都不到。   然而人数虽少,却全都是浓缩的精华。各色人才应有尽有,绝不只是光会做题的书呆子。   当然也正是因为每一届都有这样一群精英给撑著,所以水利水电学院的迎新晚会历来著名,在Z大里无论名气还是人气,都是颇高。不仅他们本学院的人会看,其他学院的人也常常为了挤进会场看上一眼而争抢一票。这简直都已经快成为Z大的风俗传统了,学院本身也非常引以为豪,自然一次也不想做差,惹人诟病咯。   像今晚这样的火爆程度,大概只有上周法学院的迎新晚会才能与之相媲美了吧。法学也是Z大实力强劲的一个专业,同水利水电,计算机并列。但也许是因为学法律的孩子真的都太辛苦,大脑总是被各种各样枯燥乏味的条条框框所禁锢束缚,因此他们的迎新晚会也老是跟他们的教科书一样,总是流於平淡,内容死板。连本院的学生都不一定来看,更别说其他学院的人了。   然而这种半死不活的状况却在上一次时消失不见了。尽管节目依旧没什麽进步飞跃,可是说到观看人数,那简直是不要超出太多哦。   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一届Z大的校花,花落“法”家。据说她来报到的第一天便惊豔了整座法学院,而第二天,便惊豔了整个Z大。   估计那天晚上全校几乎所有男生都倾巢出动看美女去了;而女生们,则是看管自己的男朋友去了……   现在是晚上六点半,後台休息室里就两个人最紧张:一个是魏嘉,一个是庄景玉。   魏嘉是因为衣服的问题,而庄景玉则是因为纯粹的上台焦虑。尤其今天上午他才突然被周云飞告知,明明一直是排在倒数第三才上场的《千年大计》,居然不知什麽时候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一下子就被提到了正数第三去!!!   那时候庄景玉觉得自己瞬间就癫了,风中凌乱得如同一颗瑟瑟发抖的小白菜。   “已、已经确定了吗?啊……为、为什麽……”吞吞喉咙,庄景玉问得痛苦而艰难,“为什麽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啊?”   ──尤其是还不跟他事先商量商量!好歹他也有导演和监制的名头挂在那里啊!   结果周云飞听罢只是摊摊手,非常轻描淡写地回了他一句:“哦,你问这个啊。是那天黎唯哲给我的建议,我觉得理由很充分,所以自然就采纳咯。”   “……”庄景玉真想杀了那个 幕後boss。缓缓深呼吸几口,一字一顿,问得近乎咬牙切齿:“什、麽、理、由……?”   “哎,你想啊,《千年大计》主要是表演给院领导老师们看的。晚会要演上两个多小时呢,你觉得那些大忙人真的能够坚持到结束,把整整一个晚上都耗在对他们的学术研究或者升官事业毫无帮助的学生活动上吗?不过走个过场而已。所以早点让他们看到他们想看到的,既方便了他们,也方便了我们自己嘛。”   解释末停下片刻,看著面前已然一副放弃挣扎心如死灰的庄景玉,周云飞非常感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後微笑著补充了句:“哎哎,不要这麽颓丧嘛,你可以当是早死早超生啊。况且你也不得不承认人家黎唯哲说得很对,这些可都是人家的经验之谈,经验之谈呐。果然是做惯了高居上位的人,深知领导们的那点儿龌龊心思。嗯……这样,依我看你以後不如多跟人家见见面聊聊天约约会,讨讨经验,哪怕学到点儿皮毛,以後也好造福於我们学院嘛。”   庄景玉听完简直连眼睛都给瞪圆了。前面那一大堆勉强还算靠谱的东西听听也就罢了……约、约会!?这是个什麽东西?这个词是可以随便乱用乱讲,随便套在两个男人身上的麽!?   庄景玉顿时囧得满头黑线, 一时间,竟然连要第三个上场的紧张感都给忘记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但庄景玉就是非常别扭地觉著,这段日子以来周云飞跟他讲话,老是在有意无意地在把他和黎唯哲靠拢化,一体化,……呃,情侣化。   真的是……超诡异的。   庄景玉摆著手感到全身虚脱,开口无力:“不、不要了……我可学不会他……”   周云飞了然一笑,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回答。意味深长地冲著庄景玉眨了眨眼睛,毫不介意道:“其实也没关系。反正只要你人在这里就行了。”   “……啊?”   最後回答庄景玉的,是周云飞转身去找魏嘉的修长背影。   剩下庄景玉一个人傻乎乎地愣在原地,表情呆萌呆萌的,似懂非懂。   七点整的时候魏嘉的紧张终於得到了拯救。他们组的服装经过千呼万唤总算是“始”出来了。一个非常具有英伦绅士风格,大约五十来岁上下的管家大伯找到他们,随後两个手下模样的青年小夥子从门外带著修改好的服装走进後台,魏嘉一看就眼睛发光,激动地扑过去上上下下检查了好几遍,最後似乎被感动地,几乎都快要哭出声儿来了。   用力扯著庄景玉的袖子,魏嘉瘪著嘴在那儿抑制不住地依依呀呀唧唧哼哼:“呜呜……庄景玉,黎唯哲是好人……是大好人……是这世界上最好最好的超级大好人!这麽百年难遇的真情你可一定要好好珍惜呀……听到没!?看看我吧,多麽可怜多麽苦逼啊,凭啥遇到的就只有周云飞那种超级大损友呢!呜呜……你说人和人的命怎麽就那麽不同呢……”   “……”   难以挣脱魏嘉极具吸附力的魔爪,庄景玉觉得自己现在终於隐隐有点明白,为什麽周云飞平时老是调侃魏嘉,说他像是只树袋熊了。因为……他真的根本就是一只树袋熊啊!   况且周云飞对魏嘉不好吗?怎麽可能……庄景玉觉得周云飞对魏嘉已经挺好,不,是已经非常非常好──甚至已经是在两个男人之间的友情里,完全好到令人瞠目结舌的那一种了。比如今晚周云飞家里有事儿来不了晚会,下午临走的时候,他最後陪著的人一直都是魏嘉,那样子简直体贴温柔得,仿佛不是在给朋友,而是在给心爱的   “女”朋友,加油鼓气似地。如果就连这都还称不上好,那庄景玉实在是不知道究竟还要怎麽做才能叫好,才能叫做真友情了。   他很羡慕像魏嘉周云飞这样实实在在的纯粹友情。不像他和黎唯哲,也许别人表面看起来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也非常非常铁,甚至黎唯哲还愿意为了他,不怕麻烦地给予他的朋友那麽那麽多的帮忙,但是他们两个当事人却都十分清楚,这一切,其实只不过是一场以利益为基的丑恶交易罢了。庄景玉想得到有关萧岚或者楚回的消息,而黎唯哲则更恶劣,压根儿只是为了逗他好玩而已。   虽然庄景玉很怀疑,黎唯哲现在是不是也玩儿得太疯狂太厉害了一点啊……比如这次衣服的事情,他原本以为黎唯哲是绝对不会答应帮忙的,结果哪知道这家夥不仅一口应承得爽快,而且现在看样子,居然还完成得非常认真,绝对不是敷衍搪塞过去的。   说不感激感动那当然是假的。但是双感之余,庄景玉同时也忍不住在心里头纳闷:真的就那麽有意思麽!这笔交易?对於黎唯哲来说玩弄自己的吸引力居然可以有这麽大?能够让他玩儿得这麽投入这麽忘我?   黎唯哲的心思果真是太多变了……   两名小夥子刚搬运完魏嘉需要的那十余件舞蹈服,魏嘉早就群call来他组里的所有成员,大家各自找出自己的那一套抱好,然後一溜烟儿飞奔到换衣室去了。作为组长魏嘉当然也要跟著去,他们还要最後再练习一遍的。只是没走出几步魏嘉忽然又倒折回来,转身给了庄景玉一个大大的熊抱,拍著他的背,口气义正言辞,表情语重心长:“记住我刚刚说的话哦庄景玉!这麽好的男人,你一定要珍惜!珍惜!珍惜啊!”   “……!!!”   说什麽男人……搞得我好像女生似的……你就不能说是同学吗!?庄景玉感到额头隐隐有青筋跳动。就算是说朋友,也要比说男人好上一万倍啊!   眼看著魏嘉嘴唇一张似乎又要开口说什麽的严肃样子,庄景玉生怕自己的耳朵和心灵都再一次遭受惨不忍睹的荼毒,於是赶紧一把推开他,涨红著整张脸,受不了地低声催促:“算、算我拜托你……你快去吧!”   最後魏嘉当然如他所愿地出去了。只是死到临头魏嘉也没忘扒著门沿儿朝里吼了句:“诶诶!庄景玉!记得帮我给黎唯哲道声谢哦!” ──真是可敬又可畏的树袋熊精神。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尊瘟神,独自面对屋内剩下的三个外人,庄景玉所承受的尴尬便迅速被无限放大。   他们可都是黎唯哲的人啊……也不知道自己刚刚和魏嘉的那一番幼稚对话有没有被他们给笑话,而他们又会不会告诉黎唯哲呢……哎,好担心。   庄景玉完全都可以想象,如果黎唯哲真的知道了,那麽他的反应一定是会坏心地调戏自己说,【你看人家魏嘉多有修养多懂感恩。来来,庄景玉,拿出你的诚意,用你的行动珍惜我啊】──之类欠抽的话。同时嘴角还必定弯出一抹顽劣到爆的邪气痞笑。   嗯嗯,没错,这才是黎唯哲的一贯风格。   不知怎地,如此想著的庄景玉蓦然感到一时恍惚,觉得顶著这样一副表情的黎唯哲仿佛就正站立在自己的面前;明明只是被他想象出来的那样一张脸,似乎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接近得那般真实可触,清晰可见。   连眼睫毛有多长都能估算得出;连眼睫毛有多少,也都能数得出。眼眸又黑又亮,深邃得惊心,五官俊朗如刻,性感得动魄。   太熟悉了。真的是,太熟悉了。   庄景玉没有想到,黎唯哲的这幅招牌表情,原来已经在他的心里,留下了那麽那麽深的烙印。   不知道这究竟意味著什麽,庄景玉苦著一张脸站在原地,双手绞动衣角,两腿内八字羞怯怯地摆在地上搓啊搓,显得很是手足无措。面对眼前这三位,额头上黑纸白字大写著“我属於黎唯哲”标签的客人们,他不自觉将身子往後一缩,心里产生了一种,黎唯哲似乎能够透过他们的眼睛把自己看穿的,惊悚错觉。   庄景玉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被黎唯哲变成了一部恐怖片,名字就叫做:《无处不在的黎唯哲》。   “嘿,王伯,剩下的这个豪华版也要放在这儿吗?”   转眼间小夥子甲又从外面抱了个盒子进来。庄景玉回过神定睛一看,愣了。难怪说是豪华版,而且还要先问问管家是不是也放在这儿呢。光是看著那个霸气侧漏的盒子,庄景玉都觉得渗得慌。他想就他们这间小小的简陋休息室,恐怕是供不下李里面那尊金光大佛的吧。   但王伯却说:“喔,是的,是的。就放在这儿。”   “诶?”庄景玉一呆,结巴了:“这、这也是魏嘉……拿去让黎唯哲修改的衣服吗?”   ──可是包装的精美度怎麽能差了这麽多啊……   然而庄景玉没能等到管家的回话,小夥子乙就率先一个凑身上前,一双眼珠子瞪得圆鼓鼓的,把他给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呃……”庄景玉一惊一囧,下意识就往後跌退了半步。   乙倒吸一口冷气,立马恍然大悟:“啊!原来这身儿衣服就是少爷专门给‘他’做的啊!”   那个“他”字被乙一口咬下去,音发得特别特别重。   什、什麽“他”……?庄景玉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觉著有点儿听不懂。   王伯沈沈咳了两声,先是严肃批评了乙两句:“别胡闹,有礼貌点儿。”然後转身冲著庄景玉微微弯了弯腰,点头恭敬道:“庄先生,这个盒子不是给魏先生的;而是少爷给您的。”   “……”   请容庄景玉先被“庄先生”,“魏先生”这两个称呼给囧一囧先。   然後……   “给、给我的?”右手不自觉地抬起,食指转弯朝向了自己的鼻子。   庄景玉整个人都傻在那儿了。表情又呆又萌,纯良到要死。   小夥子甲把盒子放在桌上,甲乙两人成功完成任务果断退场,剩下王伯一个人留在屋内,尽忠尽责地把黎唯哲的原话一字不漏地转述给庄景玉听。   “是这样没错的,庄先生。少爷吩咐说,他有点事可能要晚些来,但一定能赶得上您的演出。您待会儿表演完毕以後,直接回休息室先把盒子里的这身衣服给换上,然後再去座位上找他,”咳了两声,“……不然,少爷说,他是绝不会见您的。”   “……”庄景玉简直不敢相信黎唯哲居然有脸让这麽一位绅士可敬的老伯伯,来替他转述如此幼稚的话!!!   他也好意思……连庄景玉都为他感到害臊!   “请您务必记得。”王伯最後再欠了欠身,便优雅地转身离开了。   “呃这……”眼看管家大伯要走,庄景玉赶紧一路小跑追上去,“诶伯伯……这……”   哢。   回应他的是一声清脆但绝不有失礼仪的关门声。   “呃……”庄景玉这下是彻底地无语了。   他想黎唯哲真是不嫌丢人。并且黎唯哲自己不嫌丢人也就罢了,毕竟那只是他自己扯自己下水,丢的只是他自己的人而已,也无所谓……可是他干嘛每次丢人都要把我扯下水啊!……混蛋!   闷闷僵站原地,憋在心里骂了那个混蛋几句,踌躇了两三分锺,庄景玉到底还是拗不过黎唯哲的命令(虽然黎唯哲本人并不在这里,但是他的余威尚在,魄力长存),於是庄景玉只好拖著两条沈重的腿,不情不愿地往放盒子的那张长桌走了过去。   盒子很大,而且也真的很漂亮。一望平滑的奶白色,正中间有一个熏衣紫色的波浪形符号,仔细一看能够分辨得出那是一个小巧玲珑的打火机。庄景玉越看越觉得这个标志有点儿眼熟,似乎曾经在魏嘉的电脑前,某个打开的微博页面上见到过。   生平极少经手这麽高级的东西,庄景玉感觉自己现在好像连呼吸都有一些不会了,心跳得厉害,脸也隐隐有些发烫。等到终於小心翼翼启开盒子……   哦天……!!!   庄景玉瞬间忍不住捂嘴惊呼。   倒不是说盒子里的衣服有多好,毕竟衣服再好那也只是衣服,又不是钻石珠宝什麽的。事实上令庄景玉震惊的是,黎唯哲要不要给他送得这麽齐全啊!   伸进手去翻了翻,庄景玉顿时满头黑线,心下了然。他是纳闷儿,不过装装衣服而已,怎麽就用得到这麽大的盒子呢!原来里面别有洞天,可不仅仅只装了一套衣服那麽简单!   从米卡色的短皮套外衣,到雪白色的纯羊绒毛衣,到深海色的紧身牛仔裤,再到方寸格样式的暖橙色围脖,甚至……甚至……还有一双刚好能够没胫的,咖啡棕色套腿皮靴子!每一个的位置都摆得刚刚好:彼此间并不互相干扰,却又恰好能让人全部看到。   ……   面对这样琳琅满目的馈赠,庄景玉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应该感谢黎唯哲的面面俱到细心体贴,还是应该等会儿一见到他就立马劈头大骂:难道我全身的衣服都那麽入不了你的眼吗!   忽然眼尖地发现盒子里边有一张淡黄色纸条,庄景玉拈起来:   【你猜对了。你的全身都入不了我的眼。真是受不了……为了我自己的眼睛,我还是勉为其难救你一把吧。】   ……!!!   庄景玉大惊!黎唯哲怎麽能够猜出他会这麽想啊!   手指一抖纸条悠悠滑落,庄景玉感到浑身发寒,额头背脊足底,全都在淙淙冒著冷汗。   那种,被黎唯哲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地监视著的感觉瞬间又回来了。恐怖片继续上演。   ……这个恶魔,居然连在表演前的最後关头也都还玩心不死,非要狠狠整他一下不可。耍他逗他玩他……就是不肯让他安生!   他真是恨死黎唯哲了!   八点过五分,在短暂的开场舞和冗长的领导讲话结束以後,一男一女两位主持人好一番抒情讲辞,最後总算引出了他们期盼已久的《千年大计》。   封建时代两千年的漫长岁月被无限浓缩在短短七分锺的时间里,轮到庄景玉出场的时候,他一个人站立在巨大高耸的庄严帷幕前,隐身於漆黑的舞台,安静等待著那一道,注定带来喧哗与骚动的光圈。   也许是黑暗令他沈淀。後台有工作人员在给他做倒计时,“十九八七”的时候他还正不可遏制地颤栗紧张著;但“六五四”一过,庄景玉奇异地感觉到心内竟稍稍平静了些;而等到“三二一”一结束,庄景玉眼前一白脑中一空,忽然就什麽都再感觉不到了。   帷幕缓缓向两边拉开退去,庄景玉眯了眯眼睛尽快适应亮度,按後随意往台下瞟了一眼,霎时长舒一口气,觉得也没什麽可怕的。   因为他根本就看不清楚。放眼望去,整个礼堂就像笼罩著一块黑压压的巨布。唯一有点儿特别的地方不过只在於,那上面点缀著几百个毫无区分度的人头而已。   最可怕的敌人──紧张感,没有了。庄景玉略带机械,但却异常清晰地,将他储存在脑子里的所有台词动作一股脑儿地爆发出来。投入,认真,忘我,神情甚至近乎虔诚。他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现在其实是在几百号的人面前说话表演,忘记了他一直都有的,沈默胆怯的心理缺陷。   第一节小分段结束,庄景玉带著层层薄汗下了场,退到後台一边。无数工作人员涌上来重重拍他的肩膀,满脸的震惊抑或动容。   “庄景玉你今晚太给力了!”   “真是看不出来啊!原来你一直克制著,要等到正式场合才肯全力发挥啊!”   ──说的话也无非就那麽两句。   庄景玉红著脸,有点儿局促,又微微腼腆地小声道谢。但心里倒是纳闷儿:咦……难道这次他演的很好麽?不是吧……他没觉著这次和平时有什麽差别呀……只不过努力克制著不去看别的,不去想别的罢了……   啊!不会是他这次发挥得实在是太差了,可大夥儿一看事已既此,於是也不忍心去苛责他什麽徒增伤感,所以……   庄景玉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更大一点。刚刚才被烫红的脸颊逐渐退去燥热,又慢慢恢复成了一如始终的苍白色。   心里不禁又怕又烦又忐忑又愧疚起来。复杂得很。他好想去问一个坐在下面观看了全过程的,最有发言权的普通观众,自己到底演得怎麽样。并且那人还一定要能够老老实实地回答他告诉他,不作夸张也无需委婉,就是,不要骗他。   这样的人庄景玉绞尽脑汁思来想去,最後也就只想到了那一个唯一的名字:黎唯哲。   那家夥说他一定可以赶得上的,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来了没有,有没有看到自己刚刚的表演呢……   庄景玉憋了一会儿,後来确实是忍不住了,便悄悄挪到前台的某一个小角落,小心翼翼撩开帷幕探出脑袋往下看。他记得在《千年大计》里,有一幕的舞台灯光是会突然暗下去,然後再迸发出一束超强光的。黑暗能持续大概三四秒的样子,虽然很短暂,但是对於看清黎唯哲究竟有没有来,倒也绰绰有余了。   庄景玉怎麽也算是此出迎新晚会的骨干工作人员,付出了劳动,那当然是有回报的。事实上学生会给干部们的福利除了晚会成功後的一顿公费海鲜大餐,以及每人一箱统一奶茶以外,还有就是在观看座位上的讨好安排。首排的位置照例全被领导老师瓜分,而从第二到第七排的所有位置,则普通学生一律不能做了,全部都是属於干部,以及干部们的亲戚啊,朋友啊,兄弟哥们儿啊,姐妹淘啊,当然还有,恋人的。   相比其他人报复社会似地一个人一口气就占光了八九个座位,然後一排人坐在那儿喝奶茶啃瓜子吃鸡腿儿,搞得活像包场看电影儿似地,庄景玉实在已经收敛太多了。他自己的位置是在第三排的左数第七,而他也很听话地就只往旁顺沿了一个座位,给黎唯哲占去了第六的位置。   那个方向庄景玉简直熟悉到哪怕闭著眼睛都能够指得出来。现在的他已经将目光牢牢定格在那儿了,屏住呼吸,就等著台上灯光打暗。   两秒锺後,世界如意料中那般忽然黑掉,黎唯哲的脸在庄景玉的眼睛里倏尔闪现,有若流星坠落,划破夜空。   尽管清晰的五官只绚烂了一瞬间,然而绽放的光芒却长久停留在了庄景玉的心魂深处,体内暖流遍地,开出暖花一片。   原来他来了啊。   仅仅只是这样一个念头微转,庄景玉都感觉到周身有一种,被温柔包裹的奇特温暖。   而且……黎唯哲刚刚那是笑了吧?是在……朝他微笑吧?那样上翘的弧度,那样含笑的眉眼,那样飞扬的神采……   自己应该没有看错吧。庄景玉想。   “嘿!庄景玉!你的手机已经震了无数次了!给你。”   忽然有人轻拍他的背,随即递上自己演出前原本放在桌子上,而此刻正震得欢快的手机。   “啊?……啊!……谢、谢谢……”庄景玉慌忙接过来,可一看屏幕差点儿没吓死……   唔……偷偷斜睨了眼这位好心帮他递手机的工作同事,庄景玉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他没有瞟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希望他没有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希望他没有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   “还愣著干啥呢?快接啊!”同事见他发神不禁急了,翻个白眼儿看了看表,催道,“距离下一幕你上场就只剩一分锺了……哟,五十九秒了!”   “啊……喂!”   庄景玉瞬间按了下了接通键。   同事见状总算长舒了口气,拍著庄景玉的肩给他使眼色对口型儿:【尽量快点儿啊,反正千万别耽搁了上场就行】   庄景玉看著他无奈点头,可是心道:其实我根本就不打算接的啊……都是被你给吓得……   黎唯哲的声音从话筒中清晰传来,在黑暗里显得愈发低沈和性感。尤其在通话的两人其实都知道,彼此明明就身处在,只需一点光明就可以触目相见的地方──这样一种情况下的时候,黑暗中看不见的空间里,电流瞬间燃烧出了,一抹沸腾潮骚的热度。   “我来了。”   庄景玉紧捏著手机不知该回答些什麽。有时候短短三个字,就足以代表很多很多。   至少他又一次感觉到难以抵御的温情从四面八方激涌前来,从身体内部缓缓升腾;大兵压境,而他也再一次兵败如山倒地,被击溃了。   “嗯……我、我知道了……”回答得结结巴巴,好丢脸。好像他真的很期待黎唯哲能够来看似的。   庄景玉在其实谁都看不到的黑暗里脸红了。   “你还有多久上下一场?”   “咦?嗯……”庄景玉歪头想了想,推算了下,“大、大概只剩三十秒了……”   “哦,是吗。”听到这个答案黎唯哲似乎一点也不著急,轻轻一笑:“足够了。”   这个时候庄景玉已经能够非常清楚地听见後台此起彼伏的嘈杂声,走路声和催促声。他不明白黎唯哲怎麽还能觉得时间足够,并且还能这麽气定神闲从容淡然……果然是站著说话不腰疼的典范。   “我……”庄景玉正想说我挂了。   “我就在下面看著你。”黎唯哲直接打断他,忽然这麽开口。   声音如同最软最白的棉花,深种在最浓最沈的黑暗中。恰似云朵,流连夜空。   “别的什麽都不要想,你只要记著这个就好。”     第二十八章   庄景玉最後完全是像在丢烫手山芋那样,整张脸涨红到几乎鲜豔欲滴,窘得他一把甩开手机,撒开两条腿就直接飞奔到了台上去。   他没想到黎唯哲说话……尤其是说这种暧昧话,竟然会有这麽厉害!挂断电话的瞬间,庄景玉只觉得耳震如雷,心跳如鼓,全身上下都颤抖哆嗦得厉害。大概他道行太浅,面对黎唯哲这样的高段数,著实有点招架不住。   也难怪,看看连林烟那样高高在上的冷美人都不幸拜倒在黎唯哲的手下了……他区区虾兵蟹将一个,惹是注定惹不起的,不如趁早躲吧。   此刻庄景玉正在演的,是他所在戏份的最後一幕。不过这一次庄景玉却不再机械,不再恍惚,不再脑中空白一片。这一次,他站在台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感觉到心潮澎湃,热浪淘淘。   他甚至无法控制地将目光往台下某个方向投放。   三排六座。   那是一个对於此时此刻的庄景玉来说,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的,梦一样的地方。   虽然其实他根本什麽都看不到。   毕竟临近结局,无论音乐还是灯光都打得相当雄壮给力,走的是激昂奋发路线。而庄景玉作为这一场戏的最重头主角,强光几乎集中成窄窄的一束,牢牢胶著在他的周身上下。   身处在如此强烈耀眼的光圈里,庄景玉哪里还能够看清楚台下的具体状况呢。与最初的区别大概无非只在於,从难以辩别的黑压压的一片,变成像现在这样,更加难以辩别的,黑压压的一大片,而已。   可是庄景玉仍旧固执,甚至近乎执拗地,在往那个方向望著,望著,望著。   他不明白这份坚持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又究竟是什麽;但是就这样一份单纯往下看去的渴望,却已经满满占据了他的整个心脏。   有种感觉是,即便很清楚地知道此刻正在观看自己表演的,有著上百号的人,可是偌大的空间里,仿佛就只有,那唯一的一个人。   这不是说那上百位的观众加起来竟然都还不如一个黎唯哲重要;而是说那上百位的观众仿佛根本全都不存在似的──所谓观众,其实就只有黎唯哲一个。   庄景玉演著演著,简直都觉得自己真的是疯了。   明明就压根儿连半个影子都瞧不见,三排六座的位置和别的任何一个位置没有丁点   儿区别,说白了不都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一团漆黑麽──可是庄景玉就是能从那一片纯粹的黑色里,一点一滴一笔一划,看清勾勒出,黎唯哲的轮廓眉眼。   仿佛那里也有光。光环里黎唯哲的脸一如记忆,一如过往:五官俊美深邃,笑容轻狂张扬。哪怕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隔得有这麽这麽远,然而庄景玉也依然能够不费丝毫吹灰之力地,将他从茫茫人海中一眼找出。   黎唯哲很有辨识度,从高中起就是这样。不过庄景玉则估计,这种状况大概从他一出生,就开始了。   哪怕在一片漆黑的地方,他的魅力也足以使他,亮出自己的光芒。   【我就在下面看著你】   ──激昂浩大的背景音乐里,庄景玉的耳畔却只浮动著这一句话。   【别的什麽都不要想,你只要记著这个就好】   ──纷繁缭乱的场景变换里,庄景玉的脑海,也只牢记著这一句话。   至少还有一个观众在下面认真专注地看著他。他想。至少还有黎唯哲,在下面认真专注地看著他。他想。   全身上下,忽然再次开满了一地暖花。   演出结束的时候,庄景玉难得一次,连几秒锺的谢幕都舍不得拿出耐心去等。弯腰低头的刹那,他偷偷斜过眼角往三排六座的位置看去,只见黎唯哲眉眼恣意笑容如初,但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跟著一同拍手鼓掌。   他依旧维持著一副看起来既霸道得要死而又欠揍到要命的,双手抱胸经典姿势,下巴微微沈低,唇角弧度隐匿。柔和温暖的橘色灯光笼罩著前五排,而他身在其中,却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清晰耀眼,明亮辉煌。   庄景玉完全能够推理出黎唯哲这番姿态模样的潜台词。   【表现得勉勉强强吧。总算是没让我白来一趟。】   ──庄景玉觉得自己简直已经被黎唯哲给训练出来了条件反射。连想都不用去想,那个人的念头就能直接从他的脸上化作一道灵光,然後咻一下钻进自己的脑袋里去。   真是一点儿也不值得炫耀的可悲能力……   帷幕终於缓缓拉上了。庄景玉不敢和黎唯哲对视到最後,也没有同舞台夥伴们嬉笑打闹,而是灯光一灭就直接一个箭步窜回了刚刚放手机的地方。   他有预感……   果然,屏幕上有两条短信提示。点开一看:   【你跑那麽急做什麽,迫不及待想见我麽?】   ──噢……被黎唯哲看出来了……   庄景玉扶额,黑线,窘迫,外加诡异地红脸。   第二条:   【记得去换衣服。如果待会儿你过来我看到还是穿的台上那身,信不信我马上就走。】   ──他信……   庄景玉颓丧地垂下手低下眼睛。他总是会完败给黎唯哲的霸道无理。   起码花了一刻锺的时间,庄景玉才换好黎唯哲送来的那一套衣服。天哪……他这辈子穿衣服还从没穿出过这麽长的时间!   倒不是说这身衣服有多复杂多繁琐。毕竟是男生的衣服嘛,就算再怎麽多再怎麽厚,其实也就那个样子了,花招新不到哪里去的。只是面对这样一套注定不可能会便宜,而且说不定还是超越了自己二十多年来对於衣服价格最高认知的豪华衣服,庄景玉和它大眼瞪小眼隔空对视了老半天,著实有种无处下手也下不去手,生怕自己稍微用点小力气,这身儿衣服就会一命归天的忐忑惶恐。   所以他换衣服时候的那个小心翼翼劲儿啊,简直比对待国宝级别的珠宝名画什麽的还要夸张……一百倍。那副紧张兮兮,一看就是没怎麽见过大世面的乡土模样,估计如果被黎唯看到了,一定是会毫不客气地把他活活笑话死的。   等到终於好不容易成功换上这身儿衣服,庄景玉蹬蹬脚拉拉衣摆,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并且严肃的问题:黎唯哲是……怎麽知道他的尺码的!?   并且还是全部尺码!   就算退一万步来讲,身高腿长什麽的,他姑且相信黎唯哲可以凭借目测得出,可是鞋子的尺码呢?黎唯哲又没捧著自己的脚仔仔细细观察研究过……再说还有腰围呢!?这他又是怎麽知道的?黎唯哲又没抱过自己啊……难道这也可以通过目测得出如此精确无误的数据来吗……!?   突然间手机又震了。   庄景玉这会儿正摸著侧腰发神呢,强震猛地吓了他一大跳,赶紧掏出来看。   【喂你在搞什麽啊,这麽慢……是不是穿不来衣服啊?要不要我过来帮你?】   ……别别别!千万别!   庄景玉霎时万分惊恐。他几乎都能看到黎唯哲在发这条短信时,那一脸揶揄坏笑的恶劣表情。   麽指立刻笨拙地快动起来:   【不!你别动!我马上就来!马上!】   发完一收手机,庄景玉迅速以风卷残云之势收捡好刚刚换下来的戏服,但却略显苦恼地盯著那个无比豪华的超大盒子犹豫了半分锺,最终……还是决定先将它暂时收好在休息室里,别拿出去了。否则他相信自己一定是会享受到比起台上演出还要更加灼热的强势围观的。   唔……瞟瞟四周,还剩下个麻烦,就是那个大围脖。庄景玉这辈子连最普通的长围巾都还没用上过几次呢,冬天全都是靠高领毛衣支撑过去的,更别说像围脖这麽高级洋气的东西了。不敢违抗黎唯哲“换上全套”的命令,可又确实不大弄得来那个毛茸茸软绵绵的保暖东西,想了想,庄景玉最终决定把它抱出去,直接用事实告诉黎唯哲,不是我不想戴,而是我真的弄不来……   当庄景玉终於气喘吁吁跑回到三排七座的时候,节目已经从他刚刚表演的第三个,直接飞飙到第十个去了。黎唯哲仰头看著他,眼睛微微眯起,表情在闪暗不定的光影切换间,显得很是阴沈而不耐烦。   面对这样一个明显是生气了的黎唯哲,庄景玉原本很不好意思在他旁边坐下来的,但是相比起这个,他更加不好意思一直站著,挡住後面那麽多位观众的目光视线。   於是下意识往後缩了缩脖子,庄景玉低低垂下眼睛,脚尖在地板上踌躇而局促地画了小半个圈,轻声说了句:“来、来晚了,对不起啊……”然後也顾不上等黎唯哲说话同意,便赶紧先闪身坐下了。   黎唯哲见状眼睛眯得更加厉害了,两条细窄的光线悬浮在薄如蝉翼的深邃眼缝里,迸发出两道尖锐锋利的寒芒光彩。   时间一长庄景玉不禁被黎唯哲这样一张威迫十足的冷峻面目给盯得全身发寒。一时间他愣住了。是啊,其实黎唯哲是一个很凶很厉害的人的啊,是一个光凭眼神和气场,就足以杀人於无形的强悍角色的啊……自己究竟是怎麽了,怎麽会因为一时的温馨假象,就把黎唯哲的恶魔本性给忘记了呢……   难道是因为,假象太逼真了的缘故麽?   庄景玉想了想忽然十分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有些没办法适应高中时期的黎唯哲了;适应那个,虽然脾气暴躁,霸道无理,阴晴不定,行事诡异……总之缺点毛病讨人嫌的地方一大摞,但偏偏,其实就是最正常不过的黎唯哲了。   从俭入奢易,由奢回俭难──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道理了。   不敢,抑或是不愿,再直视这样一双熟悉却也陌生的冰冷目光,庄景玉心虚地抬起手臂,用怀里毛绒软绵的宽大围脖挡住大半张脸,同时在心里暗暗吐槽,兴许这个东西的作用,就只在这里而已……   黎唯哲一直安静坐在一旁,尽管半天没有开口讲话,但却趁此机会将庄景玉神情间的一变一化,全都来者不拒地收进了眼睛底。而从对方现在的反应来看,黎唯哲猜想,大概自己久未显露一次的生气表情,是真的有点把这只胆小的小傻瓜,给吓到了吧。   有些闷闷想笑可也有些於心不忍。想起刚刚等待时还在脑子里构思好的,那些说好一等庄景玉来就绝对要实施的无数个惩罚方法,可如今黎唯哲却发现,自己竟然连一个都再舍不得,往这只笨蛋身上施加。   厚厚大大的围脖几乎遮住了庄景玉的一整张脸,只露出了他全脸上下最好看的部分:一双柔然清澈的黑眼睛,在灯影流连间,闪烁著夺目璀璨的耀眼光圈。   黎唯哲感到自己的心脏无可挽回地陷下去了。以一种百炼成钢的柔软姿态。   那麽恐怕就没办法了。虽然有些咽不下去庄景玉居然让自己等了这麽久的这一口气,可是偏偏自己却又如此可恨地狠不下来心。最後黎唯哲权衡了一阵,只得不轻不重地从喉腔深处凉凉“哼”了一声,而後大手一挥,直接将庄景玉拿来当做盾牌的围脖给一把扫荡下来,随即顺势抓进了自己的手掌心里。   “干嘛,连在那麽多人面前演戏的大胆事都干了,现在还怕见我啊,”顿了顿,神情渐显不善,口气愈发恶劣地,“你行啊庄景玉,你行啊。我黎唯哲这辈子还从来没等过人呢,更别说等这麽久了……整整二十分锺!你居然让我等了整整二十分锺!”   说到最後黎唯哲的语气不像是在生气,倒竟是一种,连他自己都难以接受的不敢置信。   庄景玉听了真心觉得有几分委屈,忍了又忍,最後还是忍不住开口低声争辩起来。   “我、我不是有意的……”吞吞喉咙,弯弯手指指向上半身,“衣服……这麽好的衣服……我、我很怕一个不小心,就给弄坏了啊……”   黎唯哲:“……”   这种理由……   一瞬间头顶仿佛有一群黑乌鸦呱呱呱地聒噪飞过,黎唯哲忽然很怀疑庄景玉是不是一直都在扮猪吃老虎……想想看这种理由,说出来真是让人喜也不是,怒也不是;表扬自然不是,可是惩罚……似乎也更加不是!总之无论哪一种,最後都好像反倒成了自己的不是!   呵,呵呵,呵呵呵……庄景玉,你可真是行……   黎唯哲抽搐著嘴角,暗暗在心里咬牙切齿。   而庄景玉还继续在那里申诉冤屈。   “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哪里有穿过这麽好的衣服呢……我、我从来都……”   “你给我闭嘴!”   最後黎唯哲再也听不下去,硬邦邦甩出这五个字结束了这一段,大约从一开始,就压根儿不应该被开启的,毫无意义的对话。可顿了顿吸进口气,感觉到底有那麽点难以下咽……可恶!黎唯哲发誓他这辈子都从没像今天这样过得如此憋屈!   “你以为我送你的是什麽!?地摊货吗!?”──哎哎,黎唯哲毕竟不是一个擅长忍耐的主儿,最终还是难以抑制地炸毛了一次。   修长的指尖紧紧夹住庄景玉的脸使劲儿地捏啊捏啊捏,原本俊朗帅气的面目在幽昧迷暗的光影里看起来却是森森渗人得很。一边不遗余力地揉搓著,黎唯哲一边恶狠狠地低吼道:“你是白痴啊还是傻瓜啊还是笨蛋啊还是猪啊!用你的蠢脑子想想我黎唯哲送人的东西会有那麽次吗!?你想弄坏就能弄得坏?嗯!?”   吼完这一大段黎唯哲似乎勉强算是发泄了一点怒气的样子,神情稍稍变得平静了些。   停顿片刻,他又略显轻蔑地拎起庄景即便穿著那麽那麽厚的衣服,可也依旧显得细瘦可怜的小胳膊,先是皱了皱眉,随即冷笑:“哼,再说,就凭你这小细胳膊,还指望一用点儿力就能弄坏我送你的衣服?”说完一把甩开,别扭道,“我建议你还不如趁早多吃点儿肉,先把自己养胖养壮点儿比较靠谱!”   “……”庄景玉眨眨眼睛早就被黎唯哲给吼愣了。他搞不懂自己刚刚那番解释明明是想表达一种……嗯……对於这套衣服的喜欢和爱惜的意思的,结果又是因为哪里说错话而突然惹到了黎唯哲呀?哎……不过……   “……哦。”   ──算了,不管哪里惹到了黎唯哲,又或者根本有没有惹到黎唯哲,但总之他都先应个声儿,“哦”一句吧。反正这样总没错,总不会再惹到他了吧……   黎唯哲顿时有一种,一记重拳偏偏打在了一团软乎乎的棉花上的,相当严重的不爽感。   “……对了,你干嘛不戴这个?”猛地意识到掌心里还攥著某团软乎乎的大东西,黎唯哲低头一扫,忽然扬起手里的围脖往庄景玉眼前晃了晃,皱著眉,语气阴沈,表情相当不满意。   “诶?”庄景玉一呆,随即打起哈哈来,“啊……诶……这个嘛……咦……嗯……”   很显然他是被问到了,脸上呈现出一个大大的囧字。在那儿啊来哦去嗯来咦去的,可就是说不出个具体原因。   但黎唯哲见此情状,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仅没有变得愈发震怒生气,相反眉目间的烦躁不爽,却竟诡异地逐渐消失不见了。甚至到最後,黎唯哲唇角微翘眼梢一扬,竟还附送给了对方,一枚大大的笑意。   “喔,原来如此,我懂了,”他就这麽毫无预兆地无声笑了起来,五官深处的迷人性感,因而显得更加光芒四射,魅力夺彩。   抬起手稍一用力扯了扯手中的柔软东西,而後轻轻覆上庄景玉的洁白後颈;黎唯哲的身体有意无意地往前倾倒靠近,连带著气息,也有意无意飘进了庄景玉皮肤的每一寸毛孔细缝里。   “……躲什麽躲,来,靠近来点儿,我帮你。”   “嗯……哦。”   庄景玉知道自己现在的脸大概已经红得不能再看了。虽然他自己瞧不见,可是他能感觉得到,那儿简直已经滚烫到惊人了。   第一次他真是谢天谢地,台下的座位能够漆黑得如此伸手不见五指。能够隐藏一切。   “谢、谢谢……”微低著头,庄景玉结结巴巴地道著谢。   黎唯哲手指修长灵巧,在半空中旋转翻动得那叫一个华丽漂亮,粉白色的指尖甲肉里,隐约泛滥出一层温柔和美的盈盈暖光。理了理边沿,黎唯哲将头一低,唇线微挽低声开口:“没什麽,我早该考虑到像你这麽笨又这麽土的人是戴不来的,”顿了顿,终於忍不住闷闷轻笑,“是我失误了。”   庄景玉:“……”   他到底是为什麽要道谢来著的……他早该想到像黎唯哲这样恶劣的家夥是绝对不会说出什麽好话来的啊……   “嗯,好了,”最後往里按了按翻出来的部分,黎唯哲一把拉住围脖下摆,微微用力往外一扯,口气不容商量地道,“我们走吧。”   “……哈?”庄景玉愣了,“走……走?”   “对啊。”   黎唯哲用一副“这有什麽可惊讶的”奇怪表情,非常理所当然地直直望著庄景玉。那眼神无语得仿佛不是在看人,而是在看鬼。   “你……”停顿数秒,大概是在组织措辞,“庄景玉你别告诉我,你一直以为我能从头到尾坐在这儿,然後陪你看完整场晚会!?”   “呃……”   庄景玉原本很想点头,然後特委屈特无辜特天真地反问一句“诶……难道不应该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吗?”……的,但是现在既然已经被黎唯哲给嘲笑了,尤其对方用的还是这麽一副难以置信的微妙口气,那他……   那他怎麽可能还会好意思作此回答啊!他的脸皮可没有对方那麽厚啊……!   “我……唔……嗷!”痛痛痛!!!   黎唯哲终於受不了地用力弹了弹庄景玉的白痴脑门儿。   “我的天……老实说庄景玉你到底是不是真的从猪变来的啊!你以为我跟周云飞建议,让他把你们这个愚蠢的政治节目从倒数第三提前到正数第三的原因……是什麽!?”   “……!!!”   脑内某根神经瞬间!一声断裂,庄景玉彻底当机死掉。这可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这、这麽说你……你……”严重语无伦次的某人。   “废话!要不是因为你我怎麽可能会跑来看这种无聊至极的破节目!”黎唯哲再没耐心,一口喝断,“能看完你的就已经够给面子的了,而且还是天大的面子……可我没想到你居然还抱著这麽不切实际的宏大野心……呵呵。”   黎唯哲说著说著不禁痞然一笑,伸手抹了把庄景玉的小瘦脸,往前凑近身子故意压低声音:“……你个贪得无厌的小东西。”   “……”   庄景玉百分之百确信黎唯哲最後是在故作暧昧,恶意开他的玩笑,想要让他难堪的。   可是自己居然被迷惑了。听完黎唯哲的话庄景玉只感觉到全身一暖脑筋一热,体内深处一刹那就涌起了许许多多,难以掌控的狂跳与心动。   呼……这、这可真是……太可怕了……   大概因为礼堂人太多气氛也太吵,所以他才会被一时热昏了头吧……嗯,就是因为这样,一定就是因为这样的没错……呀!这样说起来他忽然也很不想再呆在这里了的样子……   庄景玉半阖著眼睛在心里苦做著如上自我催眠。浓长细密的睫毛梢微微向上卷曲,轻颤之下黑色透亮欲滴,纯粹如夜,看起来愈发惹人心软生怜。   於是黎唯哲静静望了他片刻,随後无奈地叹口气朝天翻了枚大大的白眼儿。左手微一用力再次往外扯了扯庄景玉厚厚的围脖下摆,放柔语气:“反正你们这个晚会一定是有录制DVD的……喂,走了。”   说完便潇洒地站起身,丝毫不再留给庄景玉拒绝反抗的机会。   其实庄景玉此刻也没再想拒绝反抗了……   只是……那什麽……一路跟在黎唯哲身後往外走的时候,庄景玉真的觉得很囧:拜托!要不要有那麽多道如狼似虎的饥饿目光全都死盯著他们瞧啊……虽然他知道黎唯哲是长得很帅啦,可是现在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的,到底能看清个什麽东西啊!再、再说了,现在大家的注意力不是都应该集中於舞台上的吗!……真是一群不懂得尊重演员劳动成果的可恶家夥!   当然就在不久将来的某一天,庄景玉作为为了迎新晚会而献劳献力的骨干成员之一,参加公费大餐的时候,徐徐端著啤酒瓶摇摇晃晃,於半醉半醒间告诉了庄景玉,那天晚上大家为何会将视线从舞台上移开,转而一路目送他俩到底的,终极版原因:   “哦!你提那个啊!哎哟,黎唯哲长得帅那当然是一部分原因啦,但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你哟!小景玉……”   “……哈?”庄景玉闻言心内骤然升腾起一股深深,深深,深深的!……不祥预感。   “嘿,嘿嘿,嘿嘿嘿……”果不其然徐徐立马邪笑起来,“小景玉你自己是不知道哦,那天晚上你跟在黎唯哲身後的样子真的是……有够忠犬啊!尤其黎唯哲走在前面拉著你的围脖,你自己说那场景是不是像死了主人牵著自家小爱犬的项圈在遛的感觉?”   “……”   “於是乎你就是那只宠物小狗狗哦!”   “……”   “而且还穿上了主人赏给你的新衣裳!”   “……”   “所以大家都觉得很萌啊!因为没想到庄景玉你一旦忠犬起来居然可以这麽惟妙惟肖这麽巧夺天工这麽鬼斧神工这麽……嗷!!!”   至此庄景玉生平第一次的暴力行为总算找著了对象。   “……再见!”   “诶?诶?诶?”徐徐扶住左边那只瞬间不幸变成青黑色的小眼圈儿站立得踉踉跄跄,嘴里喷著酒气含糊嘟囔道,“擦……干、干嘛啊这是!这年头,连说句实话也有错啊!”   ──以上都是後话。而此事也被庄景玉列进了此生耻辱榜的top 10里。      第二十九章   黎唯哲和庄景玉刚一踏出礼堂後门,还没往外走出几步,居然迎面遇上了周云飞。   远处有出租车正打著转向灯鸣笛驶远,看来周云飞应该是刚从这辆车上下来。   庄景玉愣了一下,大奇道:“诶?周云飞?你……你不是说……你今晚要参加你爷爷的七十大寿,所以就不来了的吗?这怎麽……”   周云飞原本刚撞上庄景玉黎唯哲的时候还显得有点儿吃惊,但在和黎唯哲对视了一眼之後便顿时淡定,笑了笑,满脸的“果然如此”。   “哦,你问这个啊……是这样的,我想了想到底还是觉得作为工作人员不应该在最後最关键的时刻偷懒,所以……”他轻咳两声,耸耸肩,“反正最重要的祝寿活动已经做完了,剩下都是大人们在闲聊也没我的事儿,於是……我就来咯。”   “啊……哦、哦……”庄景玉半信半疑地眨了眨眼睛,虽然老觉得这理由听著有哪点不对劲,但是他想来想去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忽然间他感觉到黎唯哲拉住自己围脖的左手微微使了点劲,将他整个人就好像牵扯宠物小狗狗那样地,小小地往前拽了一把。   “魏嘉的节目还没过,你赶快进去吧。”──话倒是冲著周云飞讲的。   庄景玉反应了一阵刚恍然大悟“哦!原来你是专程为了魏嘉赶来的啊!”──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麽呢,周云飞就急匆匆向他们挥了挥手,然後微笑著一路小跑,二话不说直接往礼堂後门奔去了。   庄景玉带著满满的疑惑转头望著周云飞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匆忙背影,直到黎唯哲一记猛拉,这才给痛得终於回过了神。   “唔……”   “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英挺的眉轻蔑地皱著,黎唯哲现在的口气坏得简直就跟头顶这片阴沈的天气一样恶劣难懂,“别做梦了,人家周云飞又不是专程为了你赶回来的。”   “……”   庄景玉就搞不懂了,他只不过是觉得有点好奇,所以回头多望了周云飞几秒锺而已……仅仅只是几秒锺的功夫而已!你说……你说……黎唯哲怎麽就能从这联想到那麽远那麽囧……那麽不靠谱的猜测上去呢!?   於是庄景玉愤怒地想要解释:“……你……你……我……这……”   “好了你别说话!”黎唯哲非常果断地快刀斩乱麻,“真是……听你说话总有一天我会被活活急死!”   “……”庄景玉心说那他本来还可以一直都不说话的呢,这还不都是因为你麽……   这时前面不远处忽然横著走过一对甜蜜腻人的小情侣,男生不知道讲了个什麽笑话,逗得那女生缩在他怀里咯咯直笑,笑声回荡在安静撩人的浓浓夜色里,显得很是清脆动听。   黎唯哲远远望了他们一会儿,神情若有所思。直到那两人也逐渐消失在黑暗深处,这才斜斜挑了挑眉梢,有了点儿反应。   庄景玉见状纳闷,刚想一报还一报地吐槽说“你看什麽看,人家一对儿又不关你的事,又没有你的份”的时候,黎唯哲突然出声打断他的脑内意淫,很好奇地问:“你们学校的情侣,约会的话,一般都往哪里去?”顿了顿,又补充了句,“哦,我是指不出校门。”   听出黎唯哲的口气居然多多少少带点认真,庄景玉只觉得这个家夥的思维跳跃,变换之快,简直就是匪夷所思超於常人……至少自己完全搞不懂黎唯哲这一次,又突然卖起了什麽关子。   他只得认命地思考起来。可对於像他这麽一个一天到晚只知读书学习泡图书馆的三好模范生来说,这种分明就是“两个人”的感情问题,他怎麽可能会有多清楚呢。   “唔……大、大概……就是基础教学楼後面的那一条,梧桐大道吧……”   嗯,应该是……应该是的。又再想了想以後,庄景玉不禁对这个答案变得更加确信了些。因为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单就这学期以来,唐汉和韩莹月就已经在那儿约会过七八次了。   黎唯哲听完後挑起眉,神情看起来多少有几分怀疑:“是吗?”   “呃……”庄景玉几乎是硬著头皮在答话,“我想……应该……是……的吧。”   这应该算是一份比较肯定的答案了。结果黎唯哲听完後安静片刻,眼珠又黑又深,目光沈沈望向庄景玉良久,最後,居然是毫无感激客气之意地,冷冷“哼”了他一声!?   “哟,你了解得很清楚嘛。”   一会儿揪揪庄景玉的小瘦脸一会儿又再扯扯庄景玉的大围脖,黎唯哲不仅很没规矩地一直在那儿动手动脚摸个不停,甚至就连语气,也是一副死改不了的吊儿郎当阴阳怪气:“知道得这麽清楚……怎麽,你也跟别人在那儿约会过啊?”   “……”庄景玉瞬间哑口无言,瞠目结舌。   时至此刻他真心觉得,黎唯哲一定从小就是个想象力丰富的孩子;一定就是老师口中常常提到夸奖的那种,最最擅长推广类化,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创造型天才。   他的思想一定是“联想牌”的。   “不说话?……喂,难道还真的有过?”黎唯哲见庄景玉表情窘迫而又久不说话,一时误会,脸色顿时就黑下去了。   “……和谁?”想了想,连他自己都有些不信地,“……别告诉我是萧岚。”   “……”   庄景玉终於彻底忍不住了。就在黎唯哲说出更加可怕惊悚的备用候选人之前,他感到自己必须要立刻,马上,瞬间,……不!就是现在!打断对方这种极为可怕的连锁想象!   “不!不是他!不是萧岚!而且我、我……我也从来没有和别人……去那儿约会过!”   不得不说这实在是庄景玉万年难遇一次地大吼出声,一气呵成。喘口气儿,他涨红著脸僵在原地,一边局促地画圈搓手,一边倍感无力地继续解释,“除、除了上完课,不得不从那儿路过回宿舍以外,我……我压根儿就……没走过那条路几次……”   废话!视线所及满目皆是一对接一对甜甜蜜蜜的小情侣,哪个单身汉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又或者纯粹找虐受,要去走那条路当电灯泡的啊!   黎唯哲见他这幅模样一下子就笑了,刚才的阴霾戾气霎时从脸上一扫而空,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瞧你,那麽激动做什麽?我不过随口问问而已,怎麽被你搞得好像是,老婆急著跟老公解释自己没出轨一样的感觉呢?”   “……”   庄景玉开始认真琢磨沈默是金的道理。   忽然黎唯哲第N次好像拽小狗狗一样地,动作轻柔而宠溺地拽了拽庄景玉吊在胸口前的大围脖(事实上庄景玉非常怀疑黎唯哲会送自己这个东西,其实就是为了方便如此……)   “很好,那什麽梧桐大道,你没跟人去过我也没跟人去过,那不如,我们现在就一起去去咯。”──庄景玉没能看到此时此刻闪烁在黎唯哲眼眸深处的,那麽厚厚叠叠的一层,堪比千年老狐狸奸计得逞一样的邪恶淫光……   於是当庄景玉临到最後,已经被黎唯哲半是威胁半是强迫,不由分说地拖著往梧桐大道方向走的时候,他也没来得及吼出一句:   “我们干什麽要去那里啊!你刚没听清楚那儿是情侣……情侣……情侣们!!!才会去的地方啊!……啊喂!”   街舞一向都是最能high爆全场气氛的狂欢节目,尤其魏嘉怎麽跳怎麽看,都绝对算是一个性感尤物。他在台上扭动得那叫一个畅爽痛快,而台下的尖叫声也不分男女不辨大小,几乎就要掀翻屋顶冲破云霄。   短短五分锺的节目对於魏嘉来说却仿佛持续了有一个世纪那麽久,摆出收尾pose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把他这一辈子所有的汗水和全部的激情,都用尽在这个炫目璀璨的舞台之上了。然而对於台下的观众来说,这五分锺的光景快得就像只有五秒锺──他们完全没看够。於是在全场震耳欲聋的拍掌与安可声里,魏嘉没办法,作为领舞,最後又独自一人回到台上,没有激烈澎湃的音乐,没有变换流彩的灯光,甚至也没有任何的准备,就这麽全凭天赋与灵感,即兴发挥了一段。   於是台下的声音几乎从“欢呼”变成了“吼叫”。   然而这毕竟是一场主流意识浓郁的大学生迎新晚会,总不能“虎头蛇尾”,到最後居然变成魏嘉一人的专场秀吧。所以主持人赶紧上台来拉走魏嘉打起哈哈,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再加上两人又分外幽默地讲了几句俏皮话,这才成功安抚台下观众们的躁动情绪,平安请出下一组节目上台。   不过正好被排在魏嘉後面的这一组节目,应该说,那是相当的悲剧,就对了……   魏嘉手上抹著汗,但嘴里却满怀得意地地哼唧著欢快小曲儿,一路又蹦又跳地,往那间专属於他的休息室里小跑奔去。   推开门。   “……啊!”   毫无预料地,一个强大到不容反抗,可却又轻柔到小心翼翼的温和力道,突然间覆上了魏嘉湿汗涔涔的右手腕。而下一秒魏嘉不禁脚底一个踉跄,随即身子便再也控制不住地往前倾倒,扑腾一下,跌进了某个略略熟悉的宽阔怀抱。   咦?闻闻闻闻……嗯……他好像有点知道这个偷袭者是谁了耶……   “啊哈,你这个样子,是不是就叫做投怀送抱呢?”仿佛正是要为了验证魏嘉的猜测是对的似的,一个欠揍欠扁又欠虐的可恶声音,霎时在魏嘉耳边幽幽响起。   ……果然!   魏嘉愤怒地抬起脸,但身子仍然被周云飞死死禁锢在怀中。皱起两道因为化了妆而显得弯弯细细,尤为女孩子气的好看眉形,魏嘉严厉地指控:   “周!云!飞!”表情扭曲狰狞,声音咬牙切齿,“搞清楚!明明就是你先拉我!先拽我!先扯我!先……先对我动手动脚的!”   周云飞闻言大笑:“哈哈!不错嘛,现在已经能单凭一个触摸就感觉出人是我了啊。”   “咦……”魏嘉听著听著顿时变了神色,满脸恶心嫌弃地抖了抖身子,搓搓胳膊上骤然生出的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撅起嘴小声嘟囔,“拜托……周云飞,什、什麽触摸啊……诶我说你,眼看著一个大好青年的样子,怎麽用词这麽变态猥琐啊!”   他忘记了自己上台前曾被某位,恶趣味是打扮美男的学生会主管大姐强逼著,涂过一抹亮色唇油,NIVEA,樱粉色,樱桃味儿。而在经过一场大汗淋漓的热舞之後,它的颜色不仅没有消退变淡,反倒愈加晶莹炫目,豔丽夺彩。   此刻,魏嘉就这麽大大咧咧地撅起他那两片厚薄得宜的姣好唇瓣,毫无意识地任由淌在其上的异彩流光,狠狠,狠狠地,沸腾了周云飞的呼吸,灼伤了周云飞的心脏。   天知道此时此刻的周云飞究竟是有多麽想一口重重地咬下去,啃下去,吮下去。   吻下去。   ──不,或许连老天都不知道。   那样喷薄难忍的悸动与狂乱燥烈的心跳,只存在於他自己的身体,心脏,灵魂深处;谁都不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   然而魏嘉什麽都不知道。然而现在的魏嘉,依旧还是那麽可爱却又那麽可恨地,什麽都不知道。   很多时候(比如现在!)周云飞真的都不想再忍下去了。作为一个男人,他真是佩服他自己;而作为一个老公(或者说是……小攻?),他更是佩服他自己。什麽叫坐怀不乱,什麽叫忍字头上一把刀(其实说忍字“下头”更合适……),什麽叫小不忍则乱大谋,什麽叫步步为营,什麽叫放长线钓大鱼……以上全部!字字句句!说的都是他的血泪写照!   “嘿,嘿,”魏嘉轻轻开口唤了周云飞一声儿,然後不轻不重地朝著他的胸口锤了一记,“好啦好啦,玩笑开够了,放开我吧。”   说完作势就要退开周云飞那两条紧紧围在自己腰背的,精壮有力的大臂胳膊。   做这活儿的时候魏嘉微微低下了头,一副很认真很努力很拼命地在推的样子。但其实是因为他脸红了──他感觉到。不然怎麽会,连耳根子都烫起来了呢。   这个周云飞在搞什麽啊……魏嘉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吐槽,表情和眼神都好奇怪的样子……拜、拜托!要不要那麽专注隐忍啊!连用偶像剧来形容都好像有点儿够不上格了,那、那简直就是一部……《乱世佳人》啊!   真是受不了了……要热死了热死了热死了!   “你、你……放开!”──“斯嘉丽”终於炸毛了。   尽管周云飞很不愿意放开(这简直纯属废话),可是他也很清楚,毕竟,时候,还未到。况且面对眼前这种高级别的强大诱惑(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对他来讲,这种程度几乎就相当於撒旦拿禁果去引诱夏娃),饶是周云飞自制力强悍如斯,但也不是很敢百分之百地确信,如果自己再这麽抱下去,再这麽摸下去,再这麽……死盯著那两帘肉嘟嘟的性感唇瓣死活移不开眼神,可却又死活不能吻下去!──那麽由此所造成的惨烈後果,可能是严重到无法想象的。   并且最重要的是,那个後果可是要他自己付账买单的!为了一时色念而牺牲一生幸福加“性”福……嗯不不不,这种大赔钱的亏本儿生意,周云飞从来,绝对,不做!   周云飞放开了手。   然後还很体贴地(其实是内心滴血),往後退站了半步。   骨肤相触的感觉从两人身体撤离远去的瞬间,两人身体同时一颤,从脚板心底由下往上,逐渐生出了一种,酥麻难言的,失落怅然。   魏嘉搞不清楚这是怎麽一回事儿,更不知道周云飞也正和自己一样,体会著相同微妙难过的不爽。   别扭地捶捶肩,敲敲腿,转转脖子,伸展伸展手臂……总之为了掩饰莫名其妙的尴尬,魏嘉就是不肯将脸正面对上周云飞。   “那、那啥……你不是说今晚要给你爷爷祝寿的吗?怎麽又跑来了?你爷爷……唔……”   说著说著魏嘉猛地一个咯!,赶紧用手紧紧捂住了嘴巴。啊……吓、吓死他了!谁让一向鬼灵精怪的个性差点儿让魏嘉不动脑子,脱口而出一句,“怎麽?你爷爷突然没了吗?”──这种谁听了谁跟自己拼命的大逆不道之话……   不过眼看著周云飞瞬间变得黑乎乎的无语表情,魏嘉觉得像周云飞这麽聪明强悍的高智商家夥,应该也、也……早就猜出来了吧……   “嘿、嘿嘿、嘿嘿嘿……”於是魏嘉只好抚摸著後脑勺憨憨傻笑。   “你……”周云飞难得眯起眼睛板起脸色,想要认真严厉地教训魏嘉一顿。可看著对方在自己的凌厉攻势之下,慢慢变得柔弱可怜(俗称卖萌),好像小梅花鹿一般的软绵绵样,他感觉自己的心尖仿佛在油锅面上扫来荡去了好几回於是最後……他到底还是,可耻地,举了白旗。   “哎……你啊……”   叹口气,周云飞倍显无奈地抬起一只手掌盖上了魏嘉的小脑袋,然後,将他因为跳舞而打了不少发胶的质感黑发,狠狠,狠狠地,弄碎揉乱。   而魏嘉知道,这就是周云飞施予自己的最重惩罚,同时也是,全部惩罚了。   松口气可也不至於太松口气。因为不知道为什麽,站在周云飞的面前,魏嘉就是能永远都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有恃无恐。   周云飞一定会原谅他,他确信。不管自己做错了什麽说错了什麽,周云飞都一定会原谅他,宽容他,包纳他──他就是有著这样的确信。   真是毫无理由与逻辑的盲目自信心。      尽管作为一个男生,魏嘉并不为这种近乎“宠溺”的友情感到多少骄傲,可他却实实在在地,为此感到开心。   所以现在的魏嘉也同样觉得开心极了。哪怕周云飞弄乱了自己做了好久的烧钱头型,他也丝毫不感到介意。   哎,如果能让周云飞不跟自己计较,那麽一个不过几百块钱的破头型而已嘛,又有什麽关系!   “别笑得这麽没心没肺!”周云飞扬指弹了弹他的脑门儿,“你刚没说出口的那句话我会一直记著的。”   “唔……”魏嘉苦下脸。   忽然周云飞眼珠一转闷闷笑了,满脸都闪烁著算计的邪恶光芒:“不如这样吧,以後哪天你跟著我去见我爷爷,然後也叫他老人家一声爷爷,怎麽样?”      “……哈?”魏嘉大奇,完全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这、这有什麽……意义吗?”   “当然有。哎总之你记著这桩事儿就是了,时候到了我自然会通知你的。嗯……就全当,你在背後诅咒一位老人家的赔罪好了。”很明显周云飞开始打太极了。   魏嘉口气弱弱:“呃……哪、哪里有诅咒那麽恶劣啊……我、我不就是一时心直口快嘛……哎好啦!你还没说你今晚到底怎麽会来的呢!?”──瞬间转移话题。   周云飞反问:“干嘛这麽激动,我来不好吗?而且还正巧看到了你的表演呢,”抱起胸微微一笑,“就是没想到你居然可以这麽火辣,受欢迎得很嘛。”   说完好像登徒子一样地,表情邪魅唇角微扬,悠悠嘘了声口哨。   魏嘉忍不住翻白眼:“拜托你这是什麽语气,你又不是没看过……而且还看过了无数次……是除我本人以外看到过完整版最多次的人好不好!”   周云飞沈默了几秒,声音突然诡异地温柔下来:“……话是这麽说没错,可是过去那麽多次,都比不上今晚这一次好。”   “……”魏嘉眨巴眨巴眼睛,愣住了。   捏捏他的小肉脸,周云飞最後笑著做总结:“呵呵,幸好我来了。”   魏嘉觉得起码过了五百年岁月他才终於找回了自己的心神和声音可是……靠!他居然被庄景玉给附身……结巴了!   “这、这麽说……周云飞你、你就是……专程为了我……呃不不不……是专程为了这、这个节目……而赶来的吗?”   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像电影里常常演到的那样,闪烁著亮晶晶的期待之光;但魏嘉唯一清楚的是,此时此刻在他的全身上下的确有一个东西,跳动得前所未有得厉害──那就是他的心脏。   可周云飞听了却只淡淡一笑,然後说:“我是为了我喜欢的人来的。”   “啊……”僵硬了半秒,魏嘉的表情霎时抓狂得好像就快要疯掉,“……哈?”   周云飞见状既没急著安慰也没急著解释,反正就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架势,随口又重复了句:“嗯,对啊,我就是为了我喜欢的人来的。”   傻掉的魏嘉僵在原地持续傻掉。   於是周云飞也毫不客气地继续惊天爆料:“本来亲戚们都不放我走的,然後我就跟他们讲,我喜欢……嗯,应该是很喜欢很喜欢的人,今晚也要登台表演,我不想错过,所以……”   傻掉的魏嘉僵在原地继续傻掉。   “哦对,为了赶来这儿我还被迫拿出了杀手!。我就跟他们讲啊,指不定哪一年哪一天,这个饭桌上,就会多出那个人来了哦。”   傻掉的魏嘉僵在原地……忽然间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冷笑话!猪!   抽抽鼻子(他只是冷了!绝、绝不是因为发酸想哭什麽的!),魏嘉回过神看著周云飞,甕声甕气地问:“哦……那、那到底是……哪个女生啊?表演的什麽节目?现在……已经过了吗?唔……让我仔细想想哦,是……独唱《little house》的那个何玉婷吗?是弹《梁祝》古筝曲的那个黄罄吗?是演《我的父亲母亲》话剧的那个於真真吗?嗯……啊!我知道了!果然还是跳《阿育王》的那个,那个……土木工程的性感女神,叫、叫……诶?她叫什麽来著?叫什麽来著的?嗯……啊哦!对了!对了!叫蒋子璐!她叫蒋子璐!对吧?”   魏嘉一副比当事人还要著急百倍的激动样子,涨红著脸,张牙舞爪,大叫求证:“快啊周云飞!快告诉我啊!我、我要去帮你审查看看的!”      结果哪料到周云飞直接一盆冷水浇下来:“不用了。”   “……”魏嘉简直倒吸一口冷气,“你……!!!”   这下他是真的想哭了……   眼皮一抖,好像连水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就连魏嘉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从什麽时候起,居然把同周云飞的友情,看得有这麽重要。   “你……周云飞你……你这个混蛋!”魏嘉咬著唇瓣重重跺脚,然後扭过脖子偷偷用手背揩了揩眼角,“你有了喜欢的女人,居然……居然……都不告诉好朋友好兄弟!”   周云飞看到魏嘉这幅模样,真不知是该心喜,还是该心疼,可他毕竟打定主意,绝不会现在就告诉魏嘉自己的心意。因为他很确信,如今魏嘉对待自己的感觉还仍然停留在,比起好朋友好兄弟,只多出那麽一点点暧昧朦胧的,最初级阶段而已。或许连魏嘉本人都还没有意识到这点儿爱情的小萌芽呢,因此就更别提那究竟离自己所想要的未来,相差得有多远多远了。   当然这倒并不是说周云飞一定要让魏嘉来主动追他,率先跟他表白什麽的(那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估计花儿都谢了无数次……),周云飞唯一,也是最低的要求只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跟魏嘉表明心迹的时候,这只小笨蛋可以不要满脸惊恐地尖叫著後退,然後一边好像躲变态一样地躲避著自己,一边还给自己张罗著联系心理医师……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魏嘉放下颜面放低身段站在原地等了老半天,最後绝望地发现周云飞果然说到做到,说不告诉自己那个女生到底是谁……嘿!居然还真就不告诉自己那个女生到底是谁!   “乖,等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的……”周云飞放软口气,说著便想像刚刚一样,伸手去摸摸魏嘉毛茸茸的小脑袋。   “我擦……滚!”魏嘉直接一臂挡过去,狠狠隔开,怒道,“不给说还想摸!这世上有这麽便宜的事情吗!周云飞你倒是想得美啊你!”   说完愤愤地瞪一眼,然後满身喷火,再不留恋地转身走掉了。   留下周云飞一个人站在原地,摸著鼻子,默默用毛主席的名言勉励自己:哎……前途是光明的,过程是曲折的!   庄景玉终还是被黎唯哲半拖半拽半牵半扯地,拉到了Z大情侣圣地,梧桐大道里。   而这个地方果然也名副其实得厉害。虽然夜色苍茫,但庄景玉也能清晰分辨得出来,触目所及,全是清一色你侬我侬的,学生男女。   可再看看站在自己前面的人……庄景玉眼前一黑,觉得自己就快被囧晕过去了。   “喂……那、那个,黎唯哲……”咽咽喉咙,庄景玉难得一次放弃颜面去主动牵了牵黎唯哲的衣角,语气近乎恳求,“我看我们还是走吧……你看这……这……”   哪料到黎唯哲直接唇角一勾,迅速一个手臂反转牢牢攥住庄景玉的手腕,而後毫不客气地揣进了自己的手掌心里,张扬地笑起来:“这什麽?诶我说庄景玉,我都不明白你到底在怕什麽。干嘛?这条路修了不让人走的啊。”   庄景玉急得抓狂了:“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是……可是你看……你看啊……”   他胡乱地伸出另一只手,手指头往四面八方瞎指一通,乱指一气。   黎唯哲见状笑得更加顽痞了:“对啊,他们是人,我们也是人啊,有什麽区别吗?凭什麽这条路他们能走我们就不能走啊。”──装疯卖傻的典型。   庄景玉:“……”   ──他败了。他承认。   “你……好、好吧……随、随便你了……”   ──他认命了。   两人因此默默走了一小段路。途中被各种各样或惊讶或兴奋的眼神目光给围观指点的盛况,庄景玉直到很久很久的以後,都不愿再去回想。   因为无论何时何地再回想起那些,说话者们自以为自己很小声,但其实整个梧桐道连只蚂蚁都能听到的超大音量对话……庄景玉便会产生严重的心理阴影!!!   比如神棍儿型的:   “呀!亲爱的你看那儿!居然是两个男的诶!”   “……Oh my god!哦我的上帝!哦天……宝贝儿你别看别看,千万别看!你要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这是罪!是孽!是永远不会被仁慈的主所饶恕的罪孽!”   ──庄景玉当场就满头黑线了:好、好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又比如夫妻皆新潮型的:   “嘿!阿娜答,你看那儿,好像是一对好基友诶。”   “哦……哈!真的诶!哎,难得啊。”   “不如咱俩来猜猜谁是攻是受?”   “这有什麽可猜的……肯定前面高的那个是攻,後面矮的那个是受啊。”   “切!这可不一定!看事情可不能只看表面啊,不然我当初怎麽会看上你……”   “你……”   ──那时候庄景玉在黎唯哲的闷闷低声中真的很想以头抢地……   最後再比如女方禽兽型的:   “哇!老公老公!你快看快看!那儿居然是两个男的耶!”(……其实庄景玉当时就很想吐槽一下,为什麽每个女生的眼睛都要比她们的男朋友,尖锐那麽一点点呢……?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所谓那什麽……女性的直觉吗?)   “哦呀!真的诶!我靠……原来搅基这种事情现实生活中还真的有,而不只是随口说说的而已哦……”   “废话嘛!嗯嗯!对了老公!你知不知道两个男人到底要怎麽做呢?”   “咦?你这样一说我倒还真的……”   “嘻嘻,要不要我给你科普呀?”   “……为什麽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注:以上也是庄景玉当时的心情)好、好吧,老婆大人请讲……”   “好呀好呀!咳咳!那你可听仔细了哦,过程呢就是这个样子的,攻方将自己的XX插入受方的XX,然後……(以下省略N字)……於是最後,快感就产生了!……咦?老公你怎麽了?”   “老、老婆……我、我突然发现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你……”   ──除了在心里默默点附和,以及哀叹这个三观不正,道德沦丧的堕落时代,那时候的庄景玉再也产生不出别的什麽想法来了……   但黎唯哲倒是在那一晚的梧桐大道得到了很多的爆料和笑点。证据是在未来许多年的漫长生活里,他最喜欢做的事情除了……和自己干那什麽三观不正道德沦丧的堕落事以外,剩下的最热衷的兴趣之一,便是翻出这一晚上的各种对话,来逗弄自己。   是的庄景玉这辈子就这麽落在栽在毁在,黎唯哲的手上了。   大概又再往前走了五十几米,并且又再不得不被迫听完了好几对小情侣,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雷人对话以外,庄景玉著实是,撑不下去了。   大概俗话说的狗急跳墙讲的就是这麽个道理。为了缓解尴尬活络气氛──最重要的是为了挡住沿途路人们叽叽喳喳令人发指的不靠谱讨论,一向沈默是金的庄景玉居然打定主意,决定主动开口跟黎唯哲聊聊天,说说话。   深呼吸两口,庄景玉磕磕绊绊地张嘴了:“嗯……那、那个……黎唯哲……这身衣服,和你那天你给我的那条围巾,找、找个机会,我一并还了你吧……”   “你说什麽!?”黎唯哲一听就竖起了眉毛,满脸的……“你找死”。   “围巾是要还给我没错,但是这身衣服你……你居然也准备,还、给、我!?”   其实最後三个字黎唯哲说得不算重,但是因为他本人本身的强大气场,所以这三个字从他嘴唇里吐落出来,便自带了一番浑然天成的压迫威严。   “你去打听打听我黎唯哲送出手的什麽时候要回来过?当然更没有被退回来的道理!”顿了顿,挑起眉毛轻哼一声,“呵,庄景玉,你是第一个敢跟我这麽说的人,胆子可真够大的啊。”   “……”      冤枉啊!其实只是因为庄景玉从小到大的教育观决定了他的这种想法而已啊!   “不、不行的!我……我凭什麽无缘无故收你的东西呢?人不可以这麽做的啊……”他只是实话实说。   而黎唯哲听完後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嗯?”   毫无预兆的停顿令庄景玉脚下不禁一个踉跄。被黎唯哲扶著站稳,他傻傻抬起头呆望著对方,写满一脸的焦躁,真诚,与迷茫。   “怎、怎麽了?我刚刚……说错什麽话了吗?唔……道理本来就是这样的没错啊!”   黎唯哲戳戳他的脑门儿迅速打断他,口气既是粗暴又是霸道:“你是猪啊!为什麽人不可以这麽做?还有凭什麽这就是道理和规矩了?”   停下几秒,他一扬眉梢微笑起来:“以後我还会接连不断地送给你东西,你只管放心大胆地收。记住,因为是我送你的东西,所以你就可以这麽做。”   【因为是我送你的东西,所以你就可以这麽做】   如同蜂鸣一样久久徘徊回荡在脑海的深处,更深处,最深处。庄景玉为此失神了一段冗长,冗长的时光。   ──这样的话世界上大概只有黎唯哲这样的人才能够说得出来;而这样的话说出来不仅不会被人讨厌,甚至还能反令人感到一阵痴迷沈醉的晕眩,这世上,大概也就只有一个黎唯哲能够做到,可以说得出来。   “况且,你以後可是要长久跟在我身边的,当然要穿得好一点了。虽然想要和我匹配……哎,那注定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但你至少也不能太掉价吧!”   黎唯哲说著说著不禁嫌恶地皱起了眉头,仿佛想起了什麽特肮脏特恶心特没办法接受的东西似的:“……瞧瞧你以前穿的那些都叫什麽……那叫衣服吗?那叫衣服吗!?叫它们破布都是给它们面子了!”   “……”   庄景玉就知道黎唯哲偶尔抽风一次的美好温情,背後总是会隐藏著各种各样,符合他恶魔本性的黑暗理由的……   “别费功夫想怎麽还我了,我是决不会收的。诶不过你想要怎麽处置它们那随便你啊,扔了卖了剪了撕了……OK,无论哪一种都随便你。反正我只管送就是了。”   扔了卖了剪了撕了……庄景玉顿时满头黑线。拜托!这、这怎麽可能啊!他怎麽会做这麽遭天谴的事情啊!这、这个家夥……大概就是吃定了自己勤俭节约的好习性吧!   “可我提醒你,你如果有闲工夫考虑怎麽处置这些衣服,倒不如多花点时间想想,你欠我的那一顿饭,究竟要什麽时候还,在哪里还,怎麽还……比较好啊。”   “……”   啊!对啊!这段时间太忙他都忘了还有这麽一档子事情了!   黎唯哲看出庄景玉神情间毫不掩饰的吃惊,阴沈著脸色用眼神狠狠剜了他一记。那意思是在说:我的事情你居然都敢忘!?跟我有关的事情你必须得全部一字不漏,老老实实地记著才行!   ──别问他为什麽会知道。反正庄景玉就是这麽觉得的。      第三十章   总之那一晚的梧桐大道之行,尽管夜美,风美,路美,天气美,梧桐美,路过的情侣甲乙丙丁们如果不说话那当然也很美……可是庄景玉还是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至於黎唯哲最後提到的那一桩事,庄景玉花了好几周的时间认真去想,也认真征求了很多人的意见,但始终没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一直苦恼著。   最後周云飞给了个建议:   “哎,庄景玉你也别太把那一百倍当回事儿了。依我看黎唯哲当初会那麽说肯定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而已,他的重点应该是想看你拿出真心实意,真心实意!所以你不如亲自下厨,给他做顿大餐好了。”   当时庄景玉听完这个建议根本全当笑话的。本来嘛,他虽然是会做饭,可是像黎唯哲那样吃惯顶级美食的人,怎麽可能看得上他做的家常菜呢……   结果没想到他某天忽然脑子抽风,在例行短信中给黎唯哲当讲笑话一样讲出这个事情以後,黎唯哲居然迅速回了句:   【好主意】   对著那条短信庄景玉当时就愣住了。隔几秒劈里啪啦按过去:   【哈?喂……你认真的麽……】   那边回曰:   【为什麽不?】   庄景玉一看表情瞬时扭曲。想了想,最後决定还是要再挣扎一下:   【可是自己做的饭菜,哪里能比你上次那个贵上一百倍呢?便宜一百倍还差不多啊……】   那边奸计得逞地笑:   【我知道啊,所以你就要多请一百次啊】   …………   庄景玉琢磨著,自己这算不算是被周云飞和黎唯哲两人,给联合阴了一把呢……   然而不管怎麽样,回请吃饭这桩事情,就算是这麽定下来了。   由於庄景玉在D市没有自己的房子,所以黎唯哲很大方地决定“借”出自己的厨房,拿来让庄景玉自由发挥。      哦对,顺带还跩跩地附捎了一句:   “我的厨房难得见人一次,庄景玉你自己说你已经从我这儿得到多少回幸运了,嗯?……记住,这是我给予你的又一个赏赐。”   “……”   那、那还真是……谢、谢谢你了哦……   ──庄景玉敢囧不敢说。   於是在冷到让人想哭的十二月中旬的某个周六,黎唯哲直接一条催债短信轰炸而来,将正在图书馆里兢兢业业准备几天後的英语四级考试的庄景玉,哪怕有一百万般个不情愿,可也实在没办法拒绝地,成功威逼利诱了出来。      【我已经在图书馆外面了,出来】   收到短信後庄景玉哭丧著脸抬起头看了看时间……呜……这才刚刚十点锺,他只学习了两个锺头不到呢……   不知道如果这次四级过不了,那他可不可以向黎唯哲讨要报名费呢……   跑出图书馆站在台阶上远远往下眺望的时候,庄景玉几乎只凭一眼就辨认出了黎唯哲……嗯不,是黎唯哲车子,的位置。   相信这真不是因为什麽,“无论身处何地何方,人群中却只有他闪烁著独一无二的耀眼光芒”──这样狗血而又文艺的恶俗理由;而只是因为,庄景玉始终坚信,就凭黎唯哲那样爱现耍酷跋扈张扬的,个性中的个性,所有车里最好看,最大牌儿,最出风头,最有爆点,当然也是最能吸引人眼球的……那一辆,肯定,便是黎唯哲的爱座了。   虽然庄景玉完全不认识那个,在一片土黄土黄的背景之下,一匹黑色骏马高高扬起前蹄的标志,究竟代表的是一辆什麽样的车子……   但反正那就是黎唯哲的车子──只确信这一点,便已然足够得绰绰有余。   理了理书包带,庄景玉撒开脚丫子一路小跑过去。   而车里,黎唯哲老远看见庄景玉,从最初辨认得毫不迟疑,到後来奔跑得跳脱迅疾……总之就是一副扑面而来的乡土气息──他一低头双肩微抖,禁不住闷闷地笑了。   然後他做了一个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唾弃自己白痴,幼稚的,可笑行为:黎唯哲拿出手机,将庄景玉在阳光下朝著自己奔跑而来的傻兮兮样,一丝不漏地,全程摄录了下来。   呵呵。   眼看著庄景玉的小胳膊细腿儿在手机屏幕上移动得那叫一个卖力欢快啊,黎唯哲唇角眉梢的笑意,便止不住地一圈一圈,往外扩大荡漾。   尽管这个视频究竟能在手机里保存多久──对於这个问题,黎唯哲并不知道,也还并没有想好;但他确信总归是有那麽一段不算短的日子,在他的手机里,是会藏著这麽一个可爱迷人的小东西,这是必然无疑的了。   “黎唯哲……那、那我就进来啦……”   庄景玉终於跑过来,轻喘著气打开副座车门,脸颊红扑扑的不说,表情还略微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将自己小心翼翼塞进车里之後,他眨眨眼睛,带著探究性的目光看了看坐在自己身边的黎唯哲……啊!霎时恍然大悟,立马从旁一把扯过安全带,然後动作笨笨地,准备给自己系上。   黎唯哲见状终於忍不住笑出了声。   因为这时候的庄景玉尽管正拼命拼命地努力,却仍没能成功将齿片,嵌进凹槽里。   不用说,这又是一股扑面而来的,浓浓乡土气息。   黎唯哲怎麽看,觉得怎麽土;可是也怎麽土,觉得怎麽萌。   那些从鼻尖鼻翼缓慢渗出的,水晶晶亮莹莹的细小汗珠,眼看著庄景玉的脑袋再微微摇晃一下,便要噗嗤滚落了;那些从额头鬓角悠悠滑落的短碎黑发,眼看著庄景玉的脸颊再微微向下低沈几分,便要跌落进眼睛底里去了;而那两帘同样纤长绵密的黑色卷睫,则因为庄景玉不断下垂的薄薄眼睑,眼看著就要上下粘合,融化汇聚成一片,浓稠幽昧的阴天了。   只从厚厚的云层中,吐露出丝微光线。   那是庄景玉,眼眸深处的亮光。   不过总之无论哪一种──每一种,都萌得让黎唯哲的心,也都跟著无法停抑地颤抖悸动。那份已然塌陷下去的微小弧度,尽管连如今的黎唯哲自己,也都还并未察觉,并不知晓;但是天知道,哪怕他再使出多大多强的力气,那个已经柔软下去的地方,也都再也,撑不回来了。   这份认知是直到许多年後,当黎唯哲第无数次,遇上了浑身散发著乡土气息的浑俗家夥,但心里的感受却唯有鄙夷与厌恶的时候──他终於明白,当初对著笨笨土土的庄景玉,从自己心底最深处泛滥而起的那一拨柔软律动,究竟是有多麽必然,多麽板上钉钉,多麽,无可辩驳。   不是因为庄景玉土自己才觉得他萌的,这世上土的人一抓一大把,而只是因为,土的那个人,是他庄景玉罢了;当然也不是因为庄景玉萌自己才对他心动的,这世上萌的人也同样一抓一大把,而只是因为,萌的那个人,是他庄景玉罢了。   很多事情经历了,走过了,结束了,回头再看便会发现:你曾经以为你有很多种可能,但其实老天,真的,从始至终就只给了你那一个,命中注定的选择。   黎唯哲静静欣赏了一会儿庄景玉越是著急便越显慌乱的手足无措,摇摇头嘴角却始终噙满笑意。不过最後他大概也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下心了,便直接覆上庄景玉的手,一个按压,帮对方将嵌片给插了进去。   “……”   庄景玉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自己的白痴更多,还是因为黎唯哲刚刚突然袭来的温度和帮忙更多──反正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脸,更加滚烫了。   哦天哪……谁能告诉他为什麽他总是在黎唯哲的面前丢尽颜面,表演智商无下限呢……!!!   “……谢、谢谢……”   庄景玉尴尬地低著头,一句很真心,可也很无奈的诺诺道谢。   黎唯哲瞧出他的心思,笑了笑,然後好像登徒子一般地痞痞道:“没关系,你有多少颜面智商,都可以在我面前丢,尽管丢,随便丢……没关系。”   顿了顿,将嘴唇贴近庄景玉的後颈耳畔,低声轻笑:“……我喜欢看。”   庄景玉身子一抖:“……”   不如还是忘了刚才的致谢吧……这种家夥!……变态!!……恶魔!!!   突然黎唯哲皱起眉头变了表情。他一手撑住座椅一手猛地往庄景玉背後一拽,而後不费吹灰之力地,便扯下了庄景玉背在背上的大书包来。   “……诶?喂……你、你干什麽?……?”感觉到肩上一紧後背一空,庄景玉慌忙摸摸自己的後背,转头却看见自己的书包被黎唯哲好像提垃圾一样地拈在手上。而对方的眉头紧皱,神情古怪,写满了一整脸的鄙夷,震惊,以及……不敢置信。   “怎、怎麽了……”   明明是他自己的东西,他可以名正言顺理所当然地要回来的。可是庄景玉看著看著来势汹汹的黎唯哲,忽然就一下子鼓不起勇气,不敢伸手去抢了。哎,大概因为潜意识里他已经预料到,黎唯哲接下来,究竟会说什麽话了吧……   “你穿著我送你的衣服,居然……居然……背这种书包!?”   ……果然!   “我……”   “我我我……我你个头啊我!啊!……”黎唯哲绝望地低吼,“……应该是我说我的天吧!拜托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啊!?说你是猪难道你还真的是猪吗!?这种书包……呵呵,这种书包……究竟是哪个世纪的古董了啊!?”   “我……”   “你个蠢货!简直是在侮辱我送给你的衣服!”   “我……”   “……别告诉我你自从穿上我送你的衣服以後,这麽长的一段时间……呵呵,满打满算都已经将近一个月了……全都只背著这个书包在学校里招摇过市地晃遛!?”   呃……呼──深呼吸一口,这一次庄景玉总算可以不再结巴地回答他:   “……嗯……对的。”   “……”   下巴嘴角抽搐,额头青筋暴跳……於是这一次终於轮到黎唯哲,无语得再也讲不出来话。   而庄景玉则因此趁机见缝插针,急急忙解释道:“可、可是我也不再有别的书包了呀……唔……再、再说它也没有烂嘛……呵呵,你看……你看嘛……”   黎唯哲当然会看……──那就才怪了。   只见他迅速手腕儿一斜,将装满四级单词书和英语习题卷的沈重书包,真真如丢垃圾(而且还是最脏最臭最恶心的那种垃圾)一般,猛地一个大力,直接甩到了後座上面。   “……所以你就舍不得扔吗?!”   嗓音陡然再度提高了……绝不止一个八度。   恶狠狠地盯著眼皮子底下这位,尽管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可眉间偏偏还倔强地写满了“我没有错呀”的无辜家夥,黎唯哲真恨不得一把掐死他……这个大约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勤俭节约的……呵呵──“好”、习、惯!   “呃……”   此时此刻庄景玉真心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应该点头,还是应该摇头,才好了。   不过无论点头还是摇头,大约都没差儿。难道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黎唯哲还不能够正确推理出结论来吗?不如把庄景玉的性格为人摊开来想想看吧,一个虽然丑陋到让黎唯哲忍不住想要一头撞死,可偏偏质量竟然达了标,全身上下,别说破洞这样的大纰漏了,甚至连个开线裂缝的小口子都找不著的完好书包……这种情况,的确,以庄景玉那样“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节俭个性来说,他会扔掉这个它,那才叫有鬼了呢。   价值观不是那麽容易改变的东西。   眼看著庄景玉慢慢瞪圆眼睛鼓起腮帮,一副似乎就要准备跟自己激烈辩驳一场的固执模样……黎唯哲立刻非常明智地做出决定,马上放弃这段,极有潜质变成争吵掐架的对话。   “……啊好了好了你别讲话,”黎唯哲坐正身子,无比痛苦地扶额,“……看来今天除了买菜以外,我还要带你去挑个稍微能见人的书包回来!”   说完猛地一扭钥匙,发动车子。   庄景玉听完这番话後不自觉地抿了抿唇瓣,随即又再探出浅粉色的小舌尖,细细微微地,流连在干燥发烫的左右周遭,轻轻,舔上了那麽两舔。他稍显别扭地拽紧了环在身前的安全带,却又仍然写满著一整脸的勇敢坚决,无数次地张开嘴巴欲言又止;欲止,可又毕竟想言。   “你闭嘴!……都跟你讲了别说话的!”   眼尖地瞧出事态即将发展的趋势,黎唯哲一边开车,一边一声低喝。   然而,几秒锺後。   “……好吧,我可以同意你暂时不扔掉那个书包,可你如果还那麽胆大包天不知悔改,居然敢穿著我送你的衣服背它的话……哼哼,”途遇转弯,黎唯哲猛地一打方向盘,从喉咙深处连连挤出冷笑三声,“……哼,被我抓到一次,我拆了你书包的带子!被我抓到两次,我扒了你书包的皮肉!!……呵当然,如果你真的有胆子被我抓到三次的话……你给我听好了庄景玉,我直接,卸了你书包的骨头!!!”   “呃……嗯……好……”   庄景玉瑟瑟缩缩地点头答应。其实他很想说,这个结局已经被他预料得好太多太多了呢……因为他原本以为黎唯哲会在第一次发现的时候,就直接二话不说地将那个书包给碎尸万段的……结果……咦?没想到居然还能撑过三次!?   ……呃。   这样一想庄景玉又忽然间觉得非常非常囧:其实这还是一种惩罚呀!自己怎麽就会觉得这是黎唯哲赏给自己的恩惠,值得自己感激涕零,感恩戴德呢!?   他是不是被黎唯哲给锻炼出奴性来了……      第三十一章   庄景玉没想到就算是连超市,黎唯哲也一定要选一个那麽神奇独特──至少,是跟他们普通人,不一样的。   其实他对超市的概念非常浅薄。高中以前没到大城市,还在他们那个小县村里过活的时候,庄景玉压根儿就不知道“超市”是个什麽东西,那时候他们家家户户都去最原始的“菜市场”,俗称赶集。後来高中考到S市的北一去,先是被那儿居然没有菜市场的巨大事实给狠狠震惊了一番……然後没办法,这才慢慢变得,逐渐习惯去逛超市的。   不过他去的超市都很小,说穿了,最多也就只能算是个中等便利店的规模。在S市读高中的时候,他去得最多的是各个小街巷口的平价超市;而等到了D城,因为大部分的生活时间和区域都是在Z大里度过,所以他去得最多的,便是他们宿舍楼下不远处的Z大教育超市。那是专门为了学生而建立的,虽然价廉是绝对做到了,可至於物美嘛……咳咳,反正像魏嘉周云飞唐汉韩莹月徐徐这些,出生在中产阶级偏上家庭里的孩子,是绝对,绝对!……不会去那儿购物的;但对於物质生活水平一向低於城市平均线的庄景玉来说,那就,勉勉强强咯。   所以,尽管很清楚黎唯哲是绝对不会带他去和“平价”以及“教育”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的低档超市──这一板上钉钉的铁打事实的,但是庄景玉也没能想到,那些对他来说明明已经高级洋气得不得了的,什麽沃尔玛呀,家乐福呀,伊藤洋呀,麦德龙呀……等等等等,居然!还是不能进入黎唯哲!!高高在上的眼睛!!!   庄景玉真是对这个无事不求最好,无物不求最奢的败金男人,彻底绝望了……   下车的地方很熟悉,就是上次黎唯哲派车来接他时,最後到达的那个目的地:D城的市中心,黄金商业区。抬起头,刚刚还活泼露脸过一次的暖金色太阳,如今却已万分羞涩地躲回进厚厚叠叠的云层里;此刻只见阴云如棉,黑气压城,而恒源大厦则依然像一柄尖锐凌厉的宝剑,全体泛著银灰色水晶一般的寒光,冷豔高贵地直插入云,高耸天际。   黎唯哲随意打了个电话call了个憨憨壮壮的年轻小夥子来,叫他替自己把车停进地下车库里去。随後黎唯哲一把扯过庄景玉的胳膊,丝毫不顾对方的别扭挣扎,将他半搂进怀里,也抬起头望了望天,皱眉说了句:“真是……待会儿大概还要再买把伞。”   那一刻庄景玉真的很想欢乐地吐槽他一句:“哼哼,你看你看,连老天爷都不肯赏给你面子……可见你这个人的浪费行为已经发指到天怒人怨人神共愤了吧!”   …………   可想完又瞬间觉得自己还真是可笑得幼稚……   毕竟,这个时候的庄景玉还并未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中黎唯哲已经将他,无论是沈默内向的外壳,还是冰冷心灰的内壳,都已然分裂瓦解得,那麽支离破碎了。   最後当庄景玉站在那一家名为“萌!物语”的所谓的超市正门口,面对左边三个右边三个年轻漂亮,身穿软软绵绵的兔子装,头戴蹦蹦跳跳的兔耳朵的萌系美女,整齐划一地低头弯腰,用一口甜美到仿佛是让人一头栽进了蜜罐子里,几乎能让人腻死在里边儿的柔媚声线,对著他和黎唯哲说“欢迎光临!”……的时候,庄景玉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脚底阵阵发软,似乎下一秒,就要直接晕倒在地了。   “……这……你……我……”   舌头打结语无伦次……庄景玉简直不能接受,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大肆可耻的卖萌,便是黎唯哲最终、最後的选择!   迅速扭转脖子望向对方,庄景玉急切迫切地想要得到,类似於,“啊,是我走错地方了!”──这样明显可能性为零……不,是为负的荒谬回答,但……   黎唯哲只是同样紧紧地皱起眉头,然後同样非常受不了地扶了扶额,接著同样非常不耐烦地隔空挥了挥手示意姑娘们别再叫了,可最後,他仍然还是毫不犹豫地,拽曳著庄景玉,走进了店里去。   感觉到怀中人的激烈挣扎和决绝抗拒,黎唯哲又拖又拉地再往超市深处艰难行走了十几米远,直到确信庄景玉没法儿再按原路返回,这才稍稍放松了手中力道,叹口气非常无奈地解释道:“啊……好了好了,你放松点儿放松点儿……好了别先动了认真听我说!”   然後停顿了大约有两三秒锺的样子。   “……你以为我想来这里吗!?如果不是我的小姨妈非逼著我在开张半年内必须要买够她所规定的价位,就凭她的这种恶趣味……喔天……我这辈子都不会踏进这儿一次!”   “……嗯?”      或许人性有的时候真的就是曲解意义上的“非暴力不合作”──嘴贱点儿来说便是典型的吃软怕硬。黎唯哲的一声低吼终於成功攫住了庄景玉的所有注意力,惊得他一下子闭紧了嘴巴停止了乱动,虽不至於说那就是不敢,但毕竟,是没有再做出反抗挣扎的动作来了。   於是满脸闪烁著迷茫困惑,却也多少夹杂著些许责怪与不满的复杂神色,庄景玉微微仰起下巴看著头顶上的黎唯哲,眨眨眼睛,等待著他接下来的所谓解释。   黎唯哲见状抽抽额角,先半眯起眼睛,用隐隐放射著冷光寒芒的危险眼神,无声地警告了一句:【不会再乱动了吧?】   “呃……”   庄景玉看懂了。他赶快扭起脖子,迅速地摇了摇头。   那模样有些像小狗。既听话又乖巧还很……符合这家超市的风格:萌。   於是黎唯哲非常满意地放开了桎梏住庄景玉的手臂,转而往上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哦,那动作真的超像是在奖励自家听话的小宠物狗──随即眉目迷人地一展,心情又再恢复成了刚刚的还不错。   “这家超市是我小姨妈开的,我妈的妹妹,黎晏依,”终於两人一边慢慢往里走去,黎唯哲也一边娓娓解释道来,“她比我舅舅小十三岁,比我妈妈小十岁,嗯……这麽跟你说吧,其实她也就只比我大七岁而已。所以……你明白的,富贵家庭里的小女儿嘛,当然是我外公外婆的心头宝肉中刺,再加掌上明珠了。从小受尽宠爱呼风唤雨,基本上是想要什麽就有什麽的那一种。对什麽东西都曾有过点儿兴趣,也什麽东西都曾学过一点儿,但基本上都没能持久下来──全凭她的心情。反正家业的事情全权交给了我舅舅,我妈妈也有自己的事业,她所要负责的事情就只是讨二老欢心和随心所欲地玩儿就好。”   “……不过我姨妈虽然对很多东西都没什麽毅力,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自从她在十几岁哪一年接触了日本动漫以後,对这个东西倒是一直都保持著或多或少的兴趣。”   “成年後她就经常往日本跑了,甚至在那儿一住大半年的情况都有。和动漫有关的很多产业她都干过。呵,你知道我们黎家从不会出笨人的,我姨妈虽然不爱读书,但脑子非常聪明,二十岁那一年就从小日本身上赚足了第一桶金,不用再依靠家里了。”   “後来她就在日本遇到了她现在的老公。是个中日混血,某财团的社长。哦……你不知道那男人简直是爱她爱得发了狂。你知道本来像我姨妈那种,喜欢来去自如,本身又没什麽耐心,而且看样子也很难一辈子就只跟著一个男人安定生活的冒险女人,是对婚姻有恐惧障碍症的,更别说那麽早就结婚了。但最後可能是因为毕竟对那个男人动了心吧,所以最後还是没能拗过他的狂热追求,就这麽妥协了。於是……”   说到这里黎唯哲停下来休息了一下,摊开手耸耸肩,很无语地往上翻了个白眼。   “好吧,於是你现在也看到了,这家令人发指的连锁超市就是我那个小姨父,送给我小姨妈的求婚礼物了……嗯,应该也能算作聘礼吧。哎,我姨妈就是喜欢这些萌的东西……不过大概那个男人也就是喜欢她这一点吧,一颗永远也长不大的少女心。”   庄景玉:“……”   无论嘴巴还是眼睛都瞬间张大成了O字型。   黎唯哲微微一笑,继续逗弄似地补充道:“他们两年结的婚,婚礼是在S市办的,毕竟是娘家嘛。但超市却是先在东京开起来的,一年前才入驻的中国市场。嗯……当然现在嘛,大概一线城市都应该有连锁了吧。”   ……不、不行了,他、他要找个东西扶一下先……   庄景玉觉得自己又快要晕过去了。   老天啊,你确信他刚刚听的是一出现实故事而不是一出……安徒生童话吗!?   事实上对於这种事情庄景玉的态度并不是难以置信──毕竟老早老早的时候他的母亲和小姨就已经告诉他,所谓人各有命的道理;庄景玉其实只是无法想象,如此一帆风顺,远离苦难的幸运人生,过起来,究竟是一个什麽滋味,什麽样子。   黎唯哲忽然卷起手指不算很用力戳了戳庄景玉的脑门。   “怎麽?终於想起什麽来了吗?”他依旧痞痞坏坏地笑著,语气甚是轻松愉快,“唉……我也觉得,就算再怎麽沈闷闭塞,你也不至於连这家超市开张的事情都不知道吧?我记得当时的宣传攻势在D城那可是铺天盖地呢。尤其十月十号正式开张那天,被邀来剪彩的明星可是近几年来炙手可热的新晋大牌儿啊。”   “诶?……啊!嗯……哦……”   庄景玉就这麽毫无意识地应答了起来。其实他原本不是在想这个的,但经黎唯哲如此一提醒,他的脸上居然渐渐露出了些许,恍然大悟的神色。   对了对了……好像就是在十月份的某一个周六(庄景玉之所以到现在还能记得那麽清楚,是因为那一天不仅是双十,而且还是周末的缘故),周云飞原本早在九月底就已经约好了魏嘉,那一天要去哪儿玩儿来著的,但哪知道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魏嘉竟然软磨硬泡死赖著周云飞,撒娇撒泼卖萌卖笑──总之什麽阿谀奉承讨好谄媚的招数全都用上了,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央求周云飞改变行程,去陪他看什麽什麽……开张活动之类的。   而等那天晚上他俩回到寝室以後,庄景玉唐汉周云飞三人,几乎被迫忍受了一整晚加一早上的,魏嘉的花痴疯话。什麽陆霭霭真是太漂亮了!就算近看也是一张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瓜子脸!绝对的天然无敌大美女!身材好到爆!……之类之类的。   就算再怎麽对娱乐圈不感兴趣,陆霭霭这个名字,庄景玉也还是知道的。听说那姑娘今年才二十三岁,就在三年前她刚满二十岁那一年,因仅凭一部纯爱电影(也是她的第一部电影),以及出众的美貌和演技,而直接跻身电影圈,三年来势头不减,不仅片约广告代言不断,横扫各大华语电影奖项,而且粉丝数量也在急剧狂飙(尤其以像魏嘉这样的青年小夥子为主力),到如今,身价地位可以说是水涨船高,尤其在年轻一辈中,实在算是非常,非常厉害的了。   并且庄景玉还依稀还记得那天晚上,当魏嘉刷开微博在陆霭霭的官方粉丝团里狂翻一通以後,立马激动地大跳起来拍手狂笑:“哈哈哈!我们家霭霭的出场费又升了诶!三百万三百万耶!好开心!”   周云飞和唐汉同时黑线,泼了他一盆冷水:“闭嘴!一小时赚三百万的又不是你!”   他们三个说起这笔价钱的时候口气都很平常。然而庄景玉却被震惊得,当场就“一个不小心”,把笔转落到了地上。   没办法,这种收入方式和水平真的太超乎他的想象力了,所以庄景玉至今都还能记住得这麽清楚。   而现在,同黎唯哲一道站在这个,陆霭霭曾经站立过的地方,庄景玉便忍不住再一次地,感到心颤脚软:尽管陆霭霭一小时随便走一走秀一秀就能有几百万的收入,想来的确很牛逼很厉害;然而此刻站在他身边的这个人呢?难道不是更牛逼更厉害吗?想想看,黎唯哲他们家里,更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付给一个,不过随随便便来走走秀秀的小明星,一小时几百万哪;他们甚至是可以说开超市就开超市,说做连锁就做连锁──而且还是跨国连锁;呵呵,说什麽当做结婚礼物和聘礼,敢问有哪户人家结婚,能够张扬奢华得如此大手笔的!?   反、反正……至少在他们那个小县村里,哪怕事到如今,最奢侈最豪华最令人赞不绝口的一项聘礼,也不过就只是,男方先替女方,买好一栋房子而已……   果然自己和黎唯哲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的人。他们相隔得很远很远。远到无法去想象,彼此脚踩的地,头顶的天。   庄景玉禁不住一时这样恍惚。   而他也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了──第多少次地,这样觉得。   大概是第无数次?……啊不管。但总之已经多到,连庄景玉自己都对自己的神经兮兮多愁善感,生出了一种,自暴自弃的厌倦,与反感。   况且近段日子以来这样的次数竟然越来越多了。总是在两人对话抑或相处的时候,一个很小很小的微妙细节,便能勾兑出他诸如此类的心绪杂念。   为什麽会老是忍不住地去想,自己和黎唯哲并不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这样的问题呢?为什麽会老是忍不住地去想,自己和黎唯哲的距离相隔得非常非常远,这样的问题呢?这有什麽意义吗?这有什麽必要吗?……啊算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到底是为什麽呢!?   他以前明明是觉得离这只恶魔越远越好,越远越好的;但现在……哦不不不,现在也并不是说,他就真的希望可以和黎唯哲相近起来但是……   但是,他能感觉到──他自己,能够感觉到,不能否认掉,无法自欺欺人掉──对於对方有意无意,时有时无的接近与触碰,他似乎,也不再像最初那样,那麽地排斥,和抗拒了。   甚至想到彼此相距很远这样的铁打事实,尽管说不上特别难受,但至少,庄景玉的心里,也绝对不会特别快活,就对了。   难道世事真的如他曾经无意中在周云飞所收藏的古龙全集里,所看到过的那一句话,一样吗?   【世上有很多方法可以使人对自己生出好感,但毫无疑问的,金钱总是最有效力的那一种】   没错,黎唯哲近来,实在是送给了自己太多东西了。除开迎新晚会那天送来的那一套衣裤鞋外加围脖以外,自那以後,黎唯哲几乎是以每隔三天的神速,在给送自己衣服。送到如今,不仅连全寝室,甚至就连全班,全系,全学院,乃至全校!都已经知道这档子事了。   明明最开始自己只需要听听室友们善意的玩笑和吐槽就好的,哪想到後来,他一出门就能瞧见各色路人们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那些莫名其妙的目光,那些匪夷所思的议论,甚至都令从来热爱自习的庄景玉,不大愿意再出门了。   ……谁让黎唯哲动辄就是一整套一整套,搞得好像全副武装一样地送,尤其送的还全都是特别特别奢华贵气的那一种。根本一看,就不符合他这一张穷苦大众的老百姓脸嘛!   後来庄景玉实在是受不了了。在第八次,从专程赶到Z大来给他送衣服的老管家那儿,满脸窘迫地接过盒子以後,庄景玉一放下盒子,就赶紧给黎唯哲发了条短信:   【黎唯哲……真的……还要再送吗?】   那边立刻回了:   【我说过了我要送的,可怎麽处置都随便你】   …………这是威胁。庄景玉心知。   【好吧……再次谢谢了。可是那什麽……你能集中在……寒假给我送麽?】   那边瞬间疯魔了(阅读以下这条短信的时候,庄景玉觉得自己,仿佛都能依稀听见黎唯哲那边劈劈啪啪的狂乱按键声):   【!!!庄景玉!我到现在一共才送了你八套衣服而已!你别告诉我剩下两个多月你就只穿这八套就足够了!】   庄景玉一看这一条短信便禁不住内心咆哮了:……八、八套还不过吗!?这些又不是贴身衣物啊!要知道他以前一个冬天,可就只有两件毛衣和两套棉袄,轮流著换的啊!   ……不过虽然想是这麽想,但是庄景玉却没有这麽回。不然他会被鄙视而死的,他猜想。   【咦?不啊!你看你送我了八套,再加上我以前就有的那两套,不就可以撑到寒假了嘛……】   ──这是庄景玉自以为是的妙计高招。但他万万没能预料到的是,自己却竟然被黎唯哲更深,更狠地,鄙视了。   黎唯哲甚至都已经放弃了短信,这种温吞不给力的发怒方式。干脆直接一通电话轰炸过来。   “……庄景玉,如果你以後还敢穿你过去的衣服,你信不信……嗯?”   黎唯哲很聪明地隐去了“信不信”的内容,可庄景玉知道他的意思是:你信不信,我什麽都做得出来。   而他信……   “哦……哦……”   庄景玉到底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於是这样之後他的下场便是,继续每隔三天,从辛辛苦苦的老管家那儿,接到巨大华美的衣服盒子。哎,有时候庄景玉看著天气这麽冷,偶尔还飘雪,但老管家居然还要那麽辛辛苦苦地来回跑……庄景玉第一,想大骂黎唯哲不懂尊老,第二……真的,庄景玉真的,都想给老人家一点儿小费,这麽奢侈洋气的东西了……   现在寝室里,他的盒子简直已经多到就快要堆不下去了。为了不占地方庄景玉将它们一个接一个重叠高累起来,大约有十来个吧,摇摇欲坠的,看起来著实渗人得慌。   可不知怎麽回事儿,时间久了,看著看著,竟然偶尔也会让庄景玉产生一种,仿佛胸口被满满填塞的充盈感。奇异的温馨,柔软的温暖。   要知道以前绝少有人送他礼物的,可现在有人,一送,就是这麽这麽多。哪怕所有东西全都只是一个人送的,可庄景玉看著它们,却依然觉得暖和到,仿佛全身,都在沸腾。   尤其周云飞总是……(庄景玉分辨不出来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指著那一叠儿高盒子打趣自己说:“啊,这就是爱的见证啊。”   庄景玉:“……”   很无语,然而脸庞,却诡异地在发烧发烫。   ──所以他这算是被古龙先生给说中了吗?   金钱让他对黎唯哲生出了……好感!?      第三十二章(上)   “好了,走。”   黎唯哲忽然一把拽过庄景玉的胳膊,大步往放推车的地方走去。   事到如今,在已经走马观花似地观赏了这家超市的总体装潢风格以後,庄景玉明显已被锻炼出了坚强无比的心理素质。因此,在看到那几排,即便连推车都可以设计得如此“超、凡、脱、俗”,既可以萌到让好少年面红耳赤,也可以萌到让坏大叔猥欲勃发──的时候,庄景玉除了额头默默滚过三条黑线,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以及喉咙无意识地咽了咽──以外,脸上便再没显露出别的什麽,仿佛没见过世面一般的土气反应来。   “喂,你还愣著干什麽?还不快去推车?”黎唯哲不算重地扬手劈了记庄景玉的後脑勺,随即便双手抱胸做出一副沙文主义的大老爷们儿状来(或许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副恶少公子哥儿状),“干嘛摆出这幅表情?怎麽,你不去……难不成,还是我去啊?”   “……”   好吧……其实要他推车那当然也没什麽关系,但是眼看著黎唯哲如此恶劣凶残的霸道行径,尤其还霸道得这麽惨无人道毫无道理!庄景玉就真的忍不住很想反问他一句:那凭、凭什麽……就不能是……你去嘛……   应该是看出了庄景玉的心中所想,黎唯哲悠悠咧嘴一笑,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很欠揍地轻扬眉梢:“庄景玉,首先,让我先提醒提醒你我们俩是什麽关系;如果你真的想不起来,那我可以再友情提醒你一句,不如拿出你的手机来看看名片夹显示;第二,呵呵……我们两个人走在一起,难道你觉得,我会比你更像小跟班儿,而你居然可以比我更适合两手空空的模样麽?……哦!对了对了,当然是有一种情况例外的。那就是第三,庄景玉,如果你是一个女人……哎,即便长成了现在这幅模样儿,悲剧……但是男人在女人面前,那毕竟是要绅士一点的嘛。”   说完停下来,邪恶地弯起眼角笑了笑:“可是,庄景玉,你……是女人吗?”   庄景玉:“……”   “喂,还不动?……啊,难不成你还真的是女人?哇……那不如回去先让我好好检查看看?”   “!!!……你闭嘴!知、知道了!!我推……我推……我马上就去推!!!”   最後庄景玉涨红透了脸,懑懑地斜剜了简直坏笑到停不下来的黎唯哲几记,这才不情不愿地,慢吞吞挪动脚步,往推车走去。   唔……触目所及,眼光扫来扫去,只见有小号的,有中号的,有大号的……咦!?居然还有特大号的!?   老实说庄景玉盯著那个特大号的真心惊呆住了。……不、不是他又想要显露出自己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而、而是他真的……这辈子,还从没见到过这麽巨大的推车啊!   咋了咋舌,庄景玉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著:“喂喂……到底要不要这样儿啊……谁会需要这麽大的推车啊!?那是要买多少东西才行……”   嘀咕著嘀咕著庄景玉便准备走上前去推最小号的那一种,毕竟他寻思著,不过就买一些菜肉而已,也占不了什麽地方。   结果哪知道他手还没碰上推杆呢,就被身後的黎唯哲仅用一根手指头就提起了後领,然後向左转,往前一丢。   “……算我拜托你庄景玉!你做事能不能不要那麽小手小脚畏畏缩缩的!?那麽个小推车能装什麽啊?”停下来重重地吐口气,黎唯哲翻个白眼儿手腕儿一弯,一副非常,非常,非常,被庄景玉给囧到无语的样子,“……去,推大的那个。”   末了他又担心庄景玉可能笨得还听不懂(又或者是懂装不懂!),於是黎唯哲扶了扶额,黑著脸,最後又再补充了句:“别想偷懒,我说的是最大……最大!……的那一种!”   “你……”庄景玉听了整个人都傻在那儿了,过去老半天才找回属於自己的声音,“黎、黎唯哲……你、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的吧!?”   说完用一种几乎充满敬畏的胶著目光紧盯著那一排特大号的推车(顺便提一句,它的所谓“萌”形象,是一只威武神勇的变形金刚;而依次往下是,大号,狮子王;中号,机器猫;小号,喜羊羊……),神情略显惊恐地,滚了滚轻轻颤动的喉咙。   太……太……太大了!黎唯哲你这是要……准备囤货冬眠吗!?   庄景玉万分怀疑地转过头凝神注视著黎唯哲,企图从他的眉目间,寻找出丝毫“反悔”的痕迹来。   然而黎唯哲唯一给他的回答是,双手依旧不为所动地交叉在胸口,只用一种无动於衷的不耐眼神,冷漠,却又焦躁地回望他。   而庄景玉则从那两只明显半眯起的危险眸光里,轻而易举,便读懂了黎唯哲的含义。   “少、废、话……快、点!”── 一份无声,却比什麽都来得惊天动地,振聋发聩的催促。   “……”   於是庄景玉最终认命地推出了变形金刚。   随後黎唯哲挑眉一笑走上前去,半是满意半是惩罚地扬起大手,揉乱了庄景玉,一头细软顺贴的黑发。   推著金刚(不过看在这是一家日风浓郁的超市份儿上,我们姑且也可以把它称作高达),庄景玉一边走还一边在心里愤愤吐槽:真是神经了……推这麽大一车……!黎唯哲要麽纯粹是因为他那个高高在上目中无人兼之好大喜功爱出风头的霸道性格,无论干什麽都喜欢抢人眼球,都喜欢拿最大的最好的最吸引人注意的,要麽就是因为……   他不过就是单纯想让自己丢脸和……累!   在以如此小人之心揣度恶人之腹的思想支配之下,庄景玉的心情和表情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然而後来,当他看见推车里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高,而推起来也感到越来越吃力越来越困难的时候,庄景玉发现,事实大概……貌似……可能……好像……并非他想的那样。   因为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一直是黎唯哲走在前面领路,而自己只负责推;所以庄景玉始终没有低头注意,过这麽一路走下来,黎唯哲究竟往推车里放了些什麽东西。直到现在,他明显感觉到“这架高达”推得不如最开始那般轻松惬意了的时候,这才禁不住一时好奇,纳闷儿地低下头,往里一看。   “这……!!!”   然後他便风中凌乱了。   “黎唯哲!不是只买菜做饭而已的吗!?你、你这是在干吗!?分明就是准备搬家啊!”   ──哟哟!瞧瞧瞧瞧!连多少年如一日的,磕绊结巴的老毛病,都被惊讶给吓跑了?   看来庄景玉是真的被黎唯哲给彻底搞疯了。   那麽,就让我们将镜头慢慢慢慢,转移到“高达”内部里,去看看吧。   此刻那里还压根儿看不到一丁点儿,与蔬菜果肉米面有关的食物痕迹;有的,只是如下产品:炒锅一个,锅铲一柄, 碗筷两副,汤勺两只(小),汤勺一只(大),刀叉两副, 水杯两个,汤锅一个,汤盆一个,菜盘十碟,碗垫十五张,洗碗帕一张,洗洁精一瓶,锅刷一柄,围裙一条(特此声明图案是萌到爆的粉红hello kitty)……   以上。   而且还在继续,源源不断增加中。   黎唯哲理也不理会庄景玉万年难遇一次的低声惊叫,随手又再往高达里丢了个水晶果盘,这才漫不经心地耸耸肩回答道:   “呵呵,也算是在搬家了,”停下来顿顿,回头看向一脸震惊外加茫然的庄景玉,满眼的奸诈算计,挽唇一笑,“你看,为了能吃到你亲手给我做的饭,我可是,专门开了户新房子来迎接你啊。”   “……”   “怎麽样?下了血本儿吧?觉得荣幸吧?”   “……”   “所以你可千万别辜负我啊。哎,不过你也别压力太大了。其实顶级什麽的我从来就没有奢望过,只要别做得太难吃,我也就勉勉强强……嗯……就这麽著,接受了吧。”   “……”   “总之那间房子以後就是你专属於你的……嗯,这麽说吧,给我做饭服侍的大本营了。”   “……”   “以後如果我call你叫你来,要是没写地方,那一般就是在那儿碰头了。哦对了,回头我会给你钥匙的。”   “……”   “当然如果碰头地点有变数,那我会专门写明新地方通知你,或者干脆来接你的。”   “……”   “记牢了?”   “……”   “喂你愣著干什麽?话不会说我也就忍了,怎麽现在连点头都不会了?傻啦?”   对方一直上上下下翻飞不停,闭合不断的薄薄唇瓣,以及那两排白花花亮闪闪的森森齐牙,直接,晃瞎了庄景玉的眼睛。他不禁脑子一黑脚下一滑,差点儿没一个踉跄扑腾,不仅跌倒自己,甚至还顺势带倒了这一排,放满水晶制品的高铁架。   真是欲哭无泪啊……默默跟在黎唯哲的身後,庄景玉无论脚步还是心情,都沈重得好像是要去上坟!他怎麽想怎麽没能想通,自己最初不过就只是答应了黎唯哲,替他做一顿饭而已的(好吧其实可能是要做一百顿……也许都还不止!),但是现在看来,他怎麽莫名有种,好像把自己的一生都交代给了那个家夥的古怪感觉呢……   传说中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就这麽被“幸运的”他,给“幸运地”碰上了。   而黎唯哲接下来往高达里放的东西,则更加令庄景玉确信,也许他曾经玩弄戏弄捉弄了自己很多很多次,但是这一次──就在自己偏偏希望,黎唯哲能够再跟自己开一回玩笑的这一次──庄景玉却偏偏发现,黎唯哲居然还真没有,糊弄自己。   的确啊。如果不是因为那真的就是一栋从来没有人住过的新房子,试问谁会连锅碗瓢盆碗碟刀叉……这些最最基本的厨房物品都没有啊!再看看黎唯哲如今,仍在仿佛疾风卷落叶那般疯狂扫荡进推车里的东西们吧:酱油,醋,麻油,辣椒,盐,味精,花椒,泡椒,芝麻酱,大葱,小葱,蒜蓉,生姜……   …………   眼看著推车越来越重越来越满,庄景玉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去想象,黎唯哲待会儿要带他去的那栋所谓新房子,究竟会是怎样一副“家徒四壁”的“穷酸”模样……   “嗯,差不多了,转战下一个地方吧。”   在把佐料挑得差不多以後,黎唯哲一掌抓住“高达”的胸前武器(一个微微凸出的激光扫射器,在庄景玉看来那简直是傻透了)稍一使力往右拐了个弯儿,一边说著,一边领著庄景玉,往生活用品的摆放区域走去。   如果说刚刚的超市之行还只能算是让庄景玉“大吃一惊”的程度的话,那麽接下来的游击扫荡战,便俨然是令庄景玉“叹为观止”了。   从牙刷,牙膏,漱口杯,毛巾,肥皂,香皂,洗衣护手套……到浴球,沐浴露,洗发露,男士护发素,剃须膏,剃须刀,唇膏……到男士洁面膏,滋补水,保养液,精华液,润肤乳,护手膏,眼霜……甚至还有身体乳!   庄景玉疯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男人也是可以过得如此滋润,如此水灵,如此梦幻,如此……咳咳,“公主”的。   忍不住抬起眼睛偷偷瞄了眼走在前面的黎唯哲的侧脸──嗯……的确。以前自己光顾著去关注黎唯哲的五官长相去了,压根儿就没怎麽注意过他的皮肤。如今这麽近距离地看过去……好、好吧,庄景玉承认,黎唯哲的皮肤果然是好得,完全能够经得起电影镜头的放大播映。就算是在大得吓人的IMAX影院里,也是绝对的貌压群雄,毫无压力,完爆各路,不得不需要做後期处理的大牌明星。   後来庄景玉禁不住一时好奇,低头扫了眼那一排男士护肤品的价格。   …………!!!   於是就在晴天霹雳,五雷轰顶之余,庄景玉深深明白了所谓的,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还真不是前人随便乱编出来,只骗骗他们後人好玩儿而已的。   看著黎唯哲满是一派轻松惬意,每走两三步便漫不经心地从栏架里随意挑起一个,即便只有那麽一小瓶,可价格居然就上了三位数甚至四位数的皮肤保养品往推车里丢去,庄景玉就真的……   啊啊啊!绝对的有钱多败家,富贵必然淫啊!   这麽多钱……要知道这麽多钱,几乎都够他在Z大一个学期的学费!够他在北一读高中时的一学年学费!!够他们一家子,在小县村里生活时的大半年夥食费了……好不好!?   啊真是是受不了……有钱人的世界实在是,太、“肤”、浅、了!   庄景玉一边默默感受著手掌下,这一架肥胖症越来越严重的变形高达,一边在脑子里,凭借记忆快速心算著,黎唯哲迄今为止所买的全部货物的总消费额(但请注意黎唯哲庄景玉至今都还没能逛到,他们俩今天原本打算要买的主力,蔬菜果肉米面──的栏架旁)。   几分锺以後,庄景玉对著脑子里那个刚刚计算完的,就快要突破四位数大关的总消费额,愣愣乎乎地发了一小会儿呆(因为可想而知,等到待会儿逛完超市,那麽总消费额必然是会突破四位数大关──无疑的了)。於是庄景玉不禁腹诽,黎唯哲活到现在居然还没有把他们黎家给败光破产,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奇迹啊……   嗯,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他是信了。   大概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认知(或者说是觉悟……)的缘故吧,所以後来再逛的时候,无论黎唯哲再往推车里放什麽东西,庄景玉都抱著一种,“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和,“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的淡然态度,遂君之意,任君为之。   哪怕周围的人(尤其是年轻女生)路过他们时,对著他俩叽叽喳喳嘻嘻笑笑,发出的某些……嗯……显得非常诡异的指点议论声,庄景玉都会努力全当成,“没听见没听见没听见”!   值得一提的是,这种鸵鸟式的消极逃避方法,倒的确令庄景玉,获得了一小段时间的轻松空闲。   然而它毕竟并没有万能到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十分锺以後,当庄景玉看见黎唯哲变得愈发有加无已,变本加厉,居然开始往车里,一盒一盒地丢起了……价格昂贵的男用护脸面膜的时候──他终於,hold不住了。   “面、面膜……?”   ! ! !   一瞬间,庄景玉感到自己身为一个男生……哦不,是男性──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性别观!──遭受到了史无前例的巨大冲击!   不能再hold下去了……再hold下去,庄景玉真怕黎唯哲就要伸出魔爪……去拿卫生巾了!   脑子里情不自禁浮现了一下那个画面……庄景玉霎时被羞到一身冷汗。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哪怕只是想想,他都觉得浑身一阵恶寒。   於是深深吸进一口气,庄景玉再也顾不上时机合不合适,这样做会不会显得不大礼貌,而自己的下场又会不会落得很惨──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了。对於现在的他来说,不成功,便成仁!   只见庄景玉猛地将车撒手一放,急急忙拽住黎唯哲的衣角後摆──此动作成功阻止掉了对方将第N盒面膜丢进推车里的计划动作。然後他红著脸憋著气闷著声音,口气不稳地跟黎唯哲打起商量来:“诶,黎、黎唯哲啊……你看咱们今天的安排不主要是……我给你做饭来著的吗?唔……这些东西,你完全可以以後……呃……以後,再来买……不著急的嘛!嘿、嘿嘿,你说是……是吧?所以我觉得咱们不如,还是快快去买菜比较好哦……”   说完庄景玉好像接受最终审判一般地,抬起头无比紧张,却也无比期待地,看向黎唯哲。   只见黎唯哲一边用手掌心慢悠悠地掂量著印有shiseido字母的面膜盒,一边半歪过脑袋,神情略显惫懒地回望著某只,正撇著双脚站在自己面前(庄景玉一紧张就内八字),局促不安的小笨蛋。   啊……黎唯哲不禁扶额。他真的是服了──服了庄景玉的智商,也服了庄景玉的情商。   手心一转毫不犹豫地将盒子倒进推车里,黎唯哲终於再也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指头半狠半柔地,戳了戳庄景玉的小瘦脸。天知道他就快要无语得,几乎连再翻一次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哎……这麽跟你说吧庄景玉,事实上如果我真要在这儿买东西,那其实根本就可以不用来,想要什麽,直接打个电话就可以的,”顿了顿,“……可是你今晚就得回宿舍了,不是吗?”   “……嗯?什麽?”   庄景玉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出黎唯哲这句话的个中深意。   幸好对其“两商”彻底服了的黎唯哲,本来也没对此多做指望。   “好吧,你听好了。简单来讲就是,庄景玉,厨房用具以後所有放进这辆推车里面的东西──对,就是连刚刚的面膜也包括在内的,这些所有的基本生活用品,护肤品,保养品──全部,都是你必须带回宿舍里去,给我认认真真,一点一滴,用完的。”   庄景玉:“……”   “我猜你刚刚应该瞟到过这些东西的价格的吧?嗯,所以老规矩,跟衣服一样,要怎麽处置它们是你自己的事情我管不著,但就看这麽贵重的东西……呵呵,你究竟舍得不舍得了。”   庄景玉:“……”   “哦对了,有种特殊情况我必须要事先提醒你一下。如果有别人想用你的这些东西……嗯,不管是谁,哪怕是你的室友,那个叫魏嘉的,也不行。”   庄景玉:“……”(心里道,得了吧!魏嘉虽然可爱但绝不至於这麽变态!估计他四十岁的妈妈都没把保养品用得这麽齐全过!)   “当然,如果真有人胆大包天敢随便乱动我送给你的东西,而你又不好意思拒绝──啊算了,我在假设什麽,就你这种老好人的性格,别人一旦提出要求你是绝对不好意思拒绝的。可是我要在此敬告你庄景玉,如果真有人胆敢那样做,我倒宁愿你把它们全扔了,也别让那种家夥得逞。”   庄景玉:“……”(表面持续无语,心里依旧默道:这叫什麽?浪费版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可是,对著我这麽一个平庸无能的小人物,你黎唯哲都舍得送出这麽贵重的东西了,而且还是连续不断地送,怎麽就对别人如此小气呢?记得黎唯哲以前不是这样儿的啊,他的那些後宫美少年们,互相穿戴黎唯哲送的东西,黎唯哲看见了,总是一副笑得很厉害的样子啊!)   “别想高中!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忽然黎唯哲低吼一句,随即稍嫌粗暴地扣住扳过了庄景玉的的下巴,逼迫他只能牢牢注视著自己,“……不管那时候我的心情怎样,但现在,如果有人要和你共用分享我送给你的东西,我只会觉得不爽──”   “我还会觉得恶心。”   “……”   庄景玉张张嘴,愣住了。整齐如贝雪白细致的上下两排牙齿,非常可爱地,从浅粉色的双唇间,露出来了三四颗。他一向觉得形容一个人烦,坏,烂,蠢,龌龊,下流,卑鄙,甚至贱……什麽的,其实都还不是,最严重, 最过分,最伤人的字词。   而是恶心。   他没想到黎唯哲对於这种事,竟然会用到如此严重的词。   一时间庄景玉忽然觉得自己耳鸣头晕得厉害,整颗心也跟著摇晃跳动,汹涌澎湃。被迫望向的黎唯哲的那一双眼睛,漆黑如夜,幽昧如潭,缭烟如谷,深邃如渊──明明该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苍穹,可自己却又偏偏,就站在那个所谓尽头的一处。   是的。庄景玉无比清晰地看到,此时此刻的自己,就正站在黎唯哲的眼睛里,那一片最深,最亮,以为是距离得最近,但反而,却是相隔得最远的地方。   恍惚到仿佛不真实。因为真实总是,令人难以置信。   “啊……可、可是……这是为、为什……麽呢?”   终於,庄景玉好像梦游一般地向黎唯哲提出了这个问题。一如既往的结巴。并且最令他感到好奇纳闷的是,自己居然会在等待黎唯哲回答的时候,蓦地从心底深处,涌出了许许多多,巨大绵长的期待与忐忑。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海浪拍打沙滩,流水侵蚀河岸。你永远知道下一秒会有东西将你的身体包围覆盖,但你永远没办法知道那究竟是一种什麽样的滋味──会是轻缓的吗,还是迅疾的呢?会是温柔的吗,还是粗暴的呢?会是细水长流润物无声的那一种吗,还是辽阔浩大铺天盖地的那一种呢?──你不知道,除非当你真的,听到答案。   然而黎唯哲却迅速将头别回了前方去。   他一手拽著高达的胸口大步往前走,速度快得差点儿让庄景玉赶不上,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能勉强跟牢。而这样一副急匆匆的模样不禁让人产生一种,他似乎是在掩饰尴尬,又或者是因为不好意思……的错觉(当然庄景玉倒宁愿相信,这真的就是自己的错觉)。   直到大约再往前走了二十来米远,左拐右拐七弯八绕地,也不知道到底是停在了哪一排栏架旁,黎唯哲这才终於微微顿下脚步,但却仍然,没有转回头来。   “……我的话你只要照做就是了,管那麽多为什麽做什麽!”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开口,不禁令庄景玉感到一阵惊慌失措,无所适从。黎唯哲顿了顿,光从庄景玉那个身後偏身侧的,角度绝佳的位置看过去,似乎……咦?黎唯哲的脖子和耳根,居然……隐约有些泛红!?   吓!!!这、这一次……该是绝对的错觉吧!?   难道黎唯哲竟然真的会不好意思吗?难道那种人竟然真的也会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吗?哦不不不,这实在是太惊悚了,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的,这简直是比让他相信周云飞和唐汉两人是真的在搅基──这种荒谬绝伦的事情,还要更加不靠谱……得多得多得多。   而几秒锺後庄景玉听见黎唯哲接下来的话。   “反正,你只需要给我牢牢记清楚了,只要是我黎唯哲送给你的东西,那就只有你一个人……只有你庄景玉一个人,才能用。”   “呃……”   “呃什麽呃!听明白了麽?”   “啊?哦哦!……嗯。”   庄景玉听话地点头应了,模样依然乖,动作依然萌。不过他可不敢告诉黎唯哲的是,喂喂……你刚才那副粗声粗气的霸道架势,还真是像极了上世纪动乱年代里,那些个把自己的身家宝贝看管得严严实实的,吝啬土财主啊……   然而一时被二愣神附了体的庄景玉压根儿就没有想到,那个他口中的所谓宝贝,难道指的,不就正是他自己……麽?   他庄景玉,就是黎唯哲这个土财主的,身家宝贝。   ──这句话将会在不久的未来成为事实,然後终生以事实的形态,贯穿了一个长久的未来。      第三十二章(下)   “哦对了, 说起来……这些东西,你是多久换一次的?”   突然黎唯哲从推车里翻出几样,他刚才在逛那一路时不断往里丢进去的,什麽牙刷啊毛巾啊剃须刀啊,之类的东西,这样问庄景玉。   庄景玉为如此突兀的话题转换感到一阵短暂的反应不能。   “啊?哦……嗯,这没、没什麽固定频率的啊……就、就用坏了,然後就换啊……”   黎唯哲闻言,用一副“果然如此”的鄙视表情,挑眼斜睨著庄景玉。   “哼,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说著他忍不住抬起手戳了戳庄景玉的小脸窝,“啊算了算了,我就不问你多久才会用坏一次了!反正我猜,以你这种节约到令人发指的性格,无论什麽东西,恐怕都是爱惜得不得了的吧?要让你用坏一次东西……恐怕也是难得很的吧?”   “呃……”庄景玉一听不禁憨厚地摸摸鼻尖,讪讪地笑了,“嘿、嘿嘿、嘿嘿嘿……”   黎唯哲:“……”──服了。   “啊……笑、笑、笑!你笑你个头啊你笑!说啊,这些东西,你一般是要用多久才换?两个月?三个月?……还是半年?一年!?”   黎唯哲说到後来简直自己都被自己的这些恐怖猜测给惊到了,於是他更加不遗余力地捏起庄景玉的脸蛋儿来,表情既无语又无奈还发狂:“哦天……你真的是头猪啊!这些贴身用的东西是一定要勤更勤换的,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唔……额、额向乃机斗喏……逼、逼拟了……”(我现在知道了,别捏了)   其实黎唯哲并没有使出多大的力气,所以庄景玉的哭丧并不是因为肉疼。主要是他觉得两个大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做出这种动作(尤其他还是被欺负者!),实在是有些太……丢脸了。   然而黎唯哲却并未轻易放过他。   “呵呵,现在要我放过你了?哼,那就回去牢牢按照我说的做!这些东西,至少要一个月换一次,听到没!?”   “唔……提、提得了……”(听到了)   “保养品也必须要按时按量用!”   “唔……好……”   “还有务必记得我刚才嘱咐你的,这些东西绝对,不准,跟别人共用!哪怕再好的朋友也不行!”   “明、明白……”   “……哼。”   几番拷问压迫下来,黎唯哲最後以一声轻哼,将此话题陡然结束在了这里。   然而就在庄景玉以为自己的厄运即将过去的时候,下一秒在他耳边轰然炸响的话,便赤裸裸地嘲笑了他的天真,与愚蠢。   “哦对了还有,那内裤呢?你内裤多少天换一次?”   “……”   面对四周来来往往的围观人群和扫来扫去的偷笑目光,庄景玉现在只想像电影里常常演的那样,英勇地一头撞上黎唯哲的脑袋,与他同归於尽。   “喂,快说啊。”   想要同归於尽的对象还在苦苦相逼,就是不肯放过自己。   “……”   “干嘛又哑巴了?哦……让我猜猜,你这是不好意思还是……”说到这里黎唯哲的眼神突然不受控制地往庄景玉的下体瞟去,连带著表情,也在瞬间变成了色迷迷,“还是说,你已经节约得,压根儿就不穿内裤了?”   “……”   庄景玉非常认真地琢磨著能用眼神杀死人的可能性。   “还是不肯说话?嗯……难道我刚刚猜得都不对?……啊!你别告诉我,就连这东西你也是和牙刷毛巾一样,要穿上几个月,才肯换一次!?”   “……两天!两天!!”   脑子里一直紧绷的那一根儿弦终於彻底断裂了。哢得一声,简直震得他的脑仁儿都疼。庄景玉终於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沈默下去了。否则他还真不敢想象,眼前这只道德无下限的恶魔,究竟还能说出什麽样的惊天之语来。   现在还好,暂时只是没有了“清洁”;可是恐怕再被黎唯哲说上那麽几句,他就会变成没有了“清白”!   “我、我两天换……唔……洗、洗一次澡……!!!”   到底还是开不了口说“内裤”这两个字,於是庄景玉换了一种相较温和的委婉方式。   “哦是吗,好吧我承认,这勉强,也算是不错了吧,”黎唯哲皮笑肉不笑地耸了耸肩,满眼都闪烁著算计的光圈,“可是你该知道内裤这种东西,其实也是有它自身的淘汰周期的吧。而你呢?你什麽时候会集中清理一次然後再去更换新的呢?啊……难道也是和毛巾一样,等到开线破洞了再说吗?嗯?”   “我……”   庄景玉说不下去,全身的血液瞬间涌上了脸颊。   然而请再容他澄清强调一遍,他脸红并非完全是因为对自己的生活习惯感到尴尬羞怯,更多的,其实是因为,他居然和黎唯哲两个大男人,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超市里,大谈特谈……内裤这种私密问题!   真是想有多囧就有多囧。   “好了别再试图用眼神杀死我了,你该知道的,忠言逆耳嘛。我今天说这些话来刺激你,可全都是出自一片好心,纯粹只是为了你的身体健康著想啊。唔……不如以後我送你衣服的时候,干脆也连带把内裤给捎上吧,怎麽样?你觉得好吗?”   “……”   庄景玉听到这里已经完全吐槽无能了。   “哎……还在脸红,诶我说,你的脸皮到底要不要这麽薄啊……啊好吧好吧,那我就不再多说什麽了,反正我今天的教导吩咐,你只需要全部牢牢记住,然後死死照做,就行了。”   “……”   庄景玉连朝黎唯哲点个头的欲望都没有。他将脑袋别到了同黎唯哲相反的那一边,固执地抿了抿唇,却不知这种行为在如今在正是风靡得厉害──傲娇。   “呵呵,怎麽,你居然还跟我使起小性子来了?告诉你,你要是不答应,我可有的是方法惩罚你。比如就现在而言嘛……”   黎唯哲故意卖了个关子,扬起尾音顿了几秒。   庄景玉突然感觉到自己怀中猛地被塞进了一盒,什麽软绵绵的东西。   他疑惑地低头一看。   “……!!!黎、唯、哲!”   “诶诶,不用叫得那麽大声,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呢,”罪魁祸首一脸放肆张狂的邪笑,朝著庄景玉怀中那一盒小巧可爱的粉色东西努了努下巴,口气轻描淡写地道,“哎你 看,我对你已经够好了吧,毕竟这也不是什麽严重的惩罚啊。反正你要是不答应呢,那你接下来全部所要做的,也不过就只是抱著这盒东西,自己去收银台,结个账而已嘛。”   【……你给我去X !】──是可忍孰不可忍!终於,庄景玉再也按捺不住,默默在心底飙了这麽一句,其实已经还算温柔客气的脏话。      因为此刻正安静躺在他怀中的,是一盒,ABC……   而且还是非常安全的夜用超长型。   於是庄景玉现在总算是弄明白了,为什麽自从他俩刚刚一站定在这个地方开始,四周就充斥著各种各样,表情或惊讶,或偷笑,或鄙视的围观人群(而且还都是女性!)──这一千古之谜了。   原来那不仅仅是因为他俩之间的雷人对话而已啊……只不过也不知道这一重大发现,究竟有没有让庄景玉,得到那麽一丁点儿的心理安慰呢……   也许只是一个更深更重的打击,让他只觉得更丢脸更想死──那也说不定。   而至於最开始黎唯哲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停在了这里──这个问题,庄景玉已经懒得再去想了。   因为……拜托!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如此奸诈狡猾的个性──难道……这还需要去想麽!?   後来庄景玉大概是被气疯了,又或者是干脆被羞死了,因此再也,没有搭理黎唯哲一句。好脸色当然更是没有。   而在离开那一排丢人现眼的“女性卫生用品”栏架以後,两人又在曲曲折折的迷宫过道里拐了八九个弯儿,这才终於慢吞吞地逛到了,他们今天原本打算要买的,主力之处。   於是在看到那一排排鲜豔欲滴的水果,清脆喜人的蔬菜,白白嫩嫩的米面,油光可鉴的精肉时,庄景玉简直都要哭出来了──别误会,是喜极而泣。仿佛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於成功到达西天取得真经的……咳咳,一种多年媳妇儿熬成婆的沧桑感。   虽然逛的时候黎唯哲是有问过庄景玉一句“你会做什麽”,但无奈庄景玉那时候还在气头上,铁了心打定主意不理他不理他就是不理他……绝对!不理他!──小脸儿绷得紧紧的,嘴唇抿得死死的,一副“我要是再理你我就不姓庄!”,的视死如归之样。   而撞破了庄景玉这份小心思的黎唯哲,那时候真想回他一句:行啊,不姓庄,那就跟著我姓黎呗。   但是他毕竟打住了这个念头。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怕了庄景玉(笑话……),而是因为任何人逗过头,那就没意思了。   於是……好吧,既然庄景玉不肯说话,那麽他,可就随便买咯。   於是来来往往的路人们便瞧见了如下场景(相信他们回家後一定讲给了无数亲朋好友听):   一个满脸煞气的憨厚男生沈默地跟在後面推著车子,一个英俊迷人的高大男生大方地走在前面往里塞著东西──是的,是塞。   先是基本主食类:一袋大米,一捧挂面;   然後是蔬菜类:茄子,蒜薹,黄瓜,冬瓜,南瓜,苦瓜,豆芽,海带,白菜,芹菜,空心菜,折耳根,西葫芦,木耳,莲藕,竹笋,魔芋,土豆,萝卜,金针菇……以下省略;   接下来是肉类:鸡,鸭,鱼,猪,牛,羊,鹅,兔,蛙,贝,螺,龟……以下省略;   再然後是水果类:苹果,梨子,香蕉,葡萄,红提,柚子,橘子,脐橙,木瓜,芒果,哈密,菠萝,冰糖柑,小番茄,番石榴,榴莲,猕猴桃,火龙果……以下省略;   最後还有点心类:饼,糕,团,酥,糖,卷,包……细分太多,不加赘述。   庄景玉万分吃力地推著车,眼睁睁看著,最开始明明那麽那麽大的一架金刚,到现在,却几乎就快要被黎唯哲给塞满了。   呵、呵呵……黎唯哲,你简直就是一吃货……   然而令庄景玉始料未及的是,这吃货却在将最後一袋,包装萌到可耻的小熊饼干扫荡进推车里之後,拍拍手突然告诉他说:   “好了别再用那种眼神看著我了。直接跟你说了吧,这些水果和点心,是你必须要带到学校里去,给我解决干净的。”   庄景玉:“……”   ──晕,原来他是把自己当做吃货……!!!   可惜的是,瞬间陷入惊愕装他的庄景玉,没有能捕捉到黎唯哲接下来那一句,小声咕哝的自言自语:   “真是受不了……你快给我长点儿肉出来吧。不然瘦成这样,搂著都硌手的慌……”   最後结账的时候黎唯哲当然不会跟普通老百姓一样,傻乎乎地去挤什麽缴费通道(事实上庄景玉觉得,能来得起这儿买东西的人,应该都不是什麽普通老百姓……不是家里太多金,就是心里有“恋萌癖”)。   黎唯哲延续了他一贯的霸气风格,在一旁众人排队排得简直想哭的羡慕目光里,直接拉过庄景玉的手,大步从VIP专属通道走了出去。   一位身穿高级兔女郎装(相比门口那几位)的工作人员恭恭敬敬地迎上前来接待了他们。黎唯哲给了她一张卡,想了想,随即又低头在她耳边小声吩咐了句什麽。那人应诺著退了。   一分锺後她出来,先将原卡还给了黎唯哲,然後双手捧著一个类似名片盒的东西,呈给了他。   “嗯,好,你下去吧。”   庄景玉:“……”──听到这种对话,如果再把四周的场景装潢换一下,弄得古色古香,金碧辉煌一些,庄景玉恐怕真的会怀疑自己是穿越到了古代皇宫里去,听见了一位皇室贵胄,同他的一位婢女的对话。   “喏,拿著,”黎唯哲突然将手中那两样东西全都扔到了庄景玉的怀里,沈声解释起来,“单独的这一张卡是我送给你的,没有过期限定,以後你要是想买什麽东西,随时都到这里来买;而盒子里的那一打,是你可以拿回去分给你的同学们用的,限期半年。”   “你……”庄景玉听了完全被惊呆了,“这……喂!黎唯哲!我知道你钱多,但你也不用……不用挥霍到这种程度吧!?”   说著他不禁抬起掌心,掂量掂量了那个盒子的重量:里面大概有十多张卡吧。哦天……十多个人半年都在这儿买东西,随便想想也是一笔令人发指的巨款呀!更别说他们自己还不用付钱!要知道就算是心地再好再善良的人,也都多多少少是会贪图点儿小便宜的呀!尤其在这种天赐良机的情况之下,不铁定会买得更加肆无忌惮吗!?   哦……黎唯哲你真是钱多了没处花啊!   庄景玉想到这里,不禁又急又怒地抬起头瞪圆眼睛,直直望向黎唯哲。眸光里的火苗写明了三个字一个意思:你疯了!   然而黎唯哲看著这样不算温柔,甚至是不懂规矩,得意忘形,得寸进尺的庄景玉,脸上却是缓缓悠悠地,绽出了笑意。   “啊哈,你这是在担心我会破产吗?”顿了顿,身子凑近了些,音量放轻了些,语气暧昧了些,“……你在,担心我?”   “……”   感觉到脸和心跳又都快要变得不对劲儿起来的时候,庄景玉迅速别过头去。   只为躲过黎唯哲暖湿缭绕的气息。   虽然什麽回答都没有得到,但是庄景玉的这种反应,对於黎唯哲来说,已然便是最好的回应。   “啊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放心吧,就这点儿钱那还破不了我的产。再说这半年我又不是只出不赚。”   唔?庄景玉耳朵一尖,听到了那个“赚”字。其实他还真有些好奇,黎唯哲到底做什麽赚钱。   “你个小气鬼,可不要专门为了我就不给你们同学那一叠VIP卡啊,我可就指望著他们达到我姨妈规定的数额了。”   ……原来如此。   还、还有!……谁、谁是小气鬼!谁、谁要为了你!   庄景玉别过眼睛红著脸,虽然竭力想表现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但举手投足间仍旧不可避免地泄露出了丝丝爱惜的柔软痕迹,小心翼翼地,将卡收进了包包里。   黎唯哲见状挑眉一笑,轻轻覆上手去摸了摸,他那因逛街太久和推车太累,而被细汗所微微濡湿的发丝。   “好了,购物结束。”   “我们回家吧。”      第三十三章 (上)   黎唯哲口中所谓的“家”,仍然在上次那一座,给庄景玉带来了无限阴影的恒源大厦上。然而楼层却不一样了。上一次是在第七十层,可是这一次,一进到电梯里,黎唯哲却毫不犹豫地,按下了第七十三层的的按钮。   刚才在超市里扫荡而得的所有东西都被黎唯哲一通电话派人先搬回去了,所以他们现在的状态非常轻松。庄景玉按捺不住好奇问了一句:“咦?你还在七十三层……也买了房子的吗?”   然後黎唯哲给了庄景玉一个,令他终生难忘的霸气回答。   “啊……这个嘛……嗯怎麽说呢,应该也算是吧,”顿了顿,一脸平静轻描淡写地,“事实上这整座广场都是我们家的。”   庄景玉:“……”   呵、呵呵、呵呵呵……情不自禁抽了抽嘴角,庄景玉在心里冷冷干笑三声,愤愤想到:看来鲁迅先生实在是高瞻远瞩,早在八十年头就看透了,这果真是一个……吃人的社会啊!!!   七十三楼的房子和七十楼的房子在空间布局上自然是一模一样。只不过的确,很明显,一走进去庄景玉就能看得出来,前者比起後者来说,实在是要“未完成”得太多太多了。   本来就偌大无比的客厅,因为只孤零零存在著一盏吊灯,一台茶几,一帘挂墙液晶屏电视,以及一张红木餐桌,而因此显得愈发空旷孤寂起来。可想想看黎唯哲是个什麽人呐?他可是个,就连逛个超市,都要逼著人去推最大最好最豪华的“变形金刚”的──那样一个浮夸成性的高调家夥啊!……这种人,钱是多得花不完的(想想看家里有个广场!全国几乎所有一二线城市都有建设,或者都以建设它为荣的超级连锁广场!),如果不是因为没有时间,那庄景玉简直没有办法想象出,黎唯哲怎麽会舍得不把自家的客厅,给装修成一个繁复华丽总统套房呢!   难道……事实果真如黎唯哲所说的那样,这户房子,是他专门为了让自己给他做饭吃,而特意新开的吗!?   “诶?……啊!”   容不得庄景玉细想,黎唯哲忽然一把拽过他的手腕,将他半拖半带地,拉到了厨房。   厨房也毫无疑问地,完美体现出了黎唯哲一如既往,与生俱来的豪华风格。真心地,庄景玉这辈子还从没见识过占地面积超过十平方米的巨无霸型厨房;当然洁净高雅什麽的那就不多说了,必然是肯定的;除此之外尤其还值得一提的是,整个厨房处处都布满了高科技痕迹,欧化得厉害。庄景玉愣愣站在门口,一会儿抬头看看高高的天花板,一会儿低头看看几乎明净得能照出他此刻傻兮兮模样来的地板砖,简直都觉得头发晕脚发软。他就生怕自己待会儿做菜时如果一个不小心按错了个什麽,或者碰到了个什麽,桌台上某些类似警报器一类的东西,就会自动嘟嘟嘟地狂叫起来。   所谓老土没见过世面,大概应该……嗯,就是像他这样儿的。   黎唯哲往左走两步,伸出手!当一声,拉开了一个,几乎有他本人那麽高的巨无霸型双层大冰箱。毫无预兆扑面而来的强势冷气,令庄景玉禁不住一时哆嗦,全身微抖,打了个寒战。   可爱地皱了皱鼻子,他听见从耳畔处传来的,黎唯哲那独一无二的,悠闲惫懒的调侃声:“喏,今天的战利品通通都在这里了。啊……逛了一上午我都快累死饿死了。快点开工,让我见识见识你所谓的厨艺吧。”   累死饿死……切,你也真是有脸说哦!想我都还没有喊累喊饿呢,你倒是在这儿瞎喊个什麽劲儿啊!   庄景玉一听黎唯哲竟然会发起这种既不靠谱更不要脸的抱怨牢骚来,不禁眼皮一跳嘴角一抽,立马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吐起他的槽来。   “……诶我说……”   ──然而就在几秒锺之後,庄景玉发现自己到底是没有办法憋住,去挑黎唯哲刺的欲望。   因为别扭紧张而习惯性地往内八字方向撇了撇脚趾,庄景玉伸出舌尖舔了舔干巴巴皱咧咧的泛白嘴皮,不经意间往天翻了个白眼儿全当缓解内心郁气,随即便磕磕绊绊地开了口。虽然很小声,但是却异常坚定地,严厉控诉起黎唯哲来:   “切……你、你累什麽累啊你……刚刚推了一上午车的人,明明……明明……就是我嘛……喂!”   ──其实这话一说出口的瞬间庄景玉就觉得後悔了。怎、怎麽回事呀……他这是究竟是怎麽啦?……想想看刚开学的时候,室友们对待自己是那麽那麽的友善,那麽那麽想让自己主动开个口,跟他们聊聊天说说话,然而他却都很难挤得出半个字来的;可是现在呢?面对著黎唯哲(重点就是此时此刻他面对的人居然是黎唯哲!居然是这个,自己明明应该讨厌,甚至应该狠下心肠去恨的恶魔黎唯哲!),庄景玉却发现自己,居然会从胸腔喉头的最深处,不可抑制地往上涌出了一股,那麽那麽强烈的,想要开口讲话的欲望与冲动。   曾经哪怕是最最普通寻常的一般性对话,可无论自己怎样费尽心思,怎样尝试努力,但结局却始终都是,急死个人地接不上口;然而现在,过去根本连想都不敢去想,也压根儿就没那意识去想的吐槽讥讽,自己竟然都已经变得,可以毫不在意地,对著黎唯哲放肆炮轰。   那种无论如何都想要挑出别人话中的刺,想要跟人顶嘴,想要跟人强的冲动感觉,在庄景玉的心间来回拍打,翻滚汹涌。好像拼了命一般地往上冲撞,翻山越岭,直至,冲破喉腔。   不过当然,这种诡异莫名的情况迄今为止,也就只有在庄景玉面对黎唯哲的时候,才会发生。   困惑地挠了挠头。庄景玉不知道,这种改变,究竟应该说是进步,还是应该算作堕落呢。   他不知道。然而此时此刻站在他眼前的人,大概……是把这,当成了进步的。否则黎唯哲也不会在按著耐心听完庄景玉这一番结结巴巴的控诉以後,闷闷发笑得,几乎都快将他那杆精壮健美的有力腰身,抱胸往下,弯成了轻轻抖动的四十五度角。   “哈哈……哇!我是不是该感叹自己真是好荣幸啊庄景玉?嗯?……呵呵,你看刚才你不仅开口讲话了,而且讲的居然还是,指控我的话诶。”   顿了顿,黎唯哲表情夸张地往两旁摊开手,薄薄的嘴唇间悠然飞出一阵顽劣痞气的口哨声:“嘘……难得,难得哦。”   庄景玉不知不觉涨红脸,立刻攥紧衣摆给自己加油打气──不、不能退缩!这一次,他铁了心要跟黎唯哲抗争到底!   “本……本来就是……这样的没错……!”咬咬牙,“……我、我是认真的!”   殊不知黎唯哲见到自己此番模样,虽然表面还算从容淡定,但心中简直就快要笑晕过去。   “啊啊,好啦好啦。我知道是推车的人是你,可是……想想看,一路挑东西的人,是谁呢?”   ──小心哦庄景玉……恶魔,开始设圈套了。   “诶……挑、挑东西?”──遗憾……小心没用,小白兔终还是不负众望地上钩了,“唔……黎唯哲你失忆啦?挑东西的人,那当然……当然就是你啊!”   闻言,恶魔於是咧嘴笑了:“哦,原来你还知道挑了一路东西的人是我黎唯哲啊,”垂了垂眼,深黑色的眸子底霎时邪光大盛,“对啊,对嘛。所以你看,这不就对了吗?”   “……哈?”庄景玉被这一连串绕口令似的对字儿给搅晕了,“对……对啥?……对啥啦?”   他心中隐约有股不祥的预感。   其实话到此处吧,庄景玉哪怕再傻也已经能够百分之百地肯定,黎唯哲是在捉弄自己,这是确认无疑的了。并且,会将捉弄进行到最高潮的,绝对就是他的下一句话。可、可是……黎唯哲刚刚既然那麽问……那个问题,自己也只有那麽回答他,别无他法啊!因为那的确……就是事实嘛……   庄景玉实在想不出来那句回答究竟哪里有利用之处了,居然可以被黎唯哲拿来捉弄自己。   “哎,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是怎麽考上Z大的,而且居然还学上了水利工程……”黎唯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严父表情,伸手点了点庄景玉的额头。当然不算重,纯粹只是做做样子罢了,“既然是挑东西,那重点当然就是‘挑’了。哦,否则你以为现在冰箱里能有这麽多一大堆好吃的,逛的时候我就是随便看上什麽就拿什麽,看著哪个比较顺眼就拿哪个,什麽都不用思考的哦?”   庄景玉:“……”   “所以说,你是体力劳动,而我可是脑力劳动。明白了?”   庄景玉:“……”   “好了好了。那麽,最後看在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的份儿上……咳,我问你,你现在应该知道,究竟哪个更高级,哪个消耗更大更多……以及现在,谁应该是最累,最饿的那一个了吧?”   庄景玉:“……”   现在的他是多麽後悔,自己当初错过了机会,没有将黎唯哲逛超市的那副悠闲姿态给当做证据拍下来啊!   思、思考?呵呵……谁信呐?   鬼都不信吧!   尽管如此深信著(事实上真相也的确正是如此,黎唯哲从头到尾从始至终,都是觉得哪个看著比较顺眼那就拿哪个而已……),但是苦於没有证据,庄景玉憋了又憋忍了又忍,最终,只能无奈决定做一个,拿证据说话的……好人!   “你……你出去!”这是在丢尽颜面之前庄景玉最後的反击,“……我、我要做饭了!”   然而还没等到黎唯哲回话,咕──这样清晰有力并且悠远深沈的,从庄景玉胃里发出的一声绵长低吟,则让他丢尽了自己,最後的颜面。   此时此刻庄景玉根本不用抬头看也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猜出来,黎唯哲站在自己面前,几乎就快要笑到抽筋抽搐;一张脸,大概离面瘫不远了(一种很神奇的,除了笑之外别的什麽表情都摆不出来的新品种面瘫)。   两只手早不知何时,已经条件反射般地紧紧按住了胃部。庄景玉僵直著背脊无比局促地站在原地,双脚脚趾也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往里倾斜靠拢,内八字得愈发严重和厉害了。   他发现,不管是被迫的还是巧合的,无论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总之,在黎唯哲面前丢人现眼的这个毛病和现象,已经在自己的身上体现得愈发淋漓尽致,就好像癌细胞一样,不可阻挡地扩散开去了。   症状越来越明显,发病,也越来越频繁。   而他自己对此却很无措。一筹莫展,无可奈何。   手指小小地跳动几下,庄景玉轻轻摁了摁藏在厚厚的衣服下面,那一个刚刚才丢人丢到了火星去的空空如也的胃部,默默在心里,向老天爷祈祷著:   啊……请速速赏一道雷下来劈死他……这个不争气的肚子吧!!!   过了一会儿(这是从客观现实来说;但对庄景玉而言,这短短“一会儿”功夫的时间,却仿佛已经过去了成年上万年),黎唯哲好不容易抑制住笑意,站直身子顿了几秒,忽然也伸出手去,温柔地覆上了庄景玉的肚子。   那只宽大修长的右手,几乎将庄景玉交叉重叠在上的双手,完全遮盖了住。   “呃……”   而当那种奇异到近乎舒服的肌肤相触感袭上心头的时候,庄景玉莫名地浑身一颤,竟至於一时没能忍住,从唇齿间轻轻泄露出了一句,虽然短暂,但也绝对难以掩饰的,微妙呻吟声。   哪怕後来的他迅速咬住了牙齿闭紧了嘴巴,可是惊惶无措已然无法避免地从他的眼里眉间淡淡流露了出来,纵使再想藏,也是藏不住。   庄景玉自知失态,实在没脸看向黎唯哲,在勉强支撑著同对方凝神注目了一小会儿功夫以後,便再也忍受不了地,低低垂下了眼睑去。全身从内到外油然散发出来的羞涩香气,恰如一朵在熏风之中摇曳摆动,含苞待放的花枝。   可是也正是因为此,庄景玉没有能看到,此时此刻正站在他面前的黎唯哲,瞳孔的颜色就好像科幻片那样,一圈一圈地,变暗加深了。   他只是觉得时间过了很久很久,然而现场情况却依然没有任何的变化与进展。可是因为已经打定了主意,决定始终只低头看地,所以现在,哪怕感到再纳闷再纠结再惶恐再好奇,庄景玉也发誓自己绝对,绝对……绝对!不会主动抬起头去(嗯……没错,被黎唯哲捏住下巴被迫抬起头的情况不算;关於自己肯定逃不过黎唯哲的魔爪这一点,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咚──   忽然,空气中蓦地掠过一阵,有如游园惊梦一般的,沈闷响声。   是黎唯哲将脑袋,重重倒在了庄景玉的肩膀上。   明洁如镜的大理石地砖无比清晰地,映照出了这一动作的全过程。   现在,黎唯哲依然一手搭在庄景玉的胃上,不轻不重不痛不痒地随意揉捏了几下,而後非常满意地观赏著庄景玉逐渐升温沸腾的脸颊;一手则慢慢绕过庄景玉瘦挺僵硬的腰背,指尖在那一大片,略带著轻微颤意的柔软衣料间,过分暧昧地跳跃流连,最终一路北上五指成扣,牢牢勾过了对方,洁白光滑的侧颈。   庄景玉被吓坏了。   “喂……黎、黎唯哲你……你没事儿吧!?突然哪儿不舒服吗?唔……还、还是哪儿疼?喂你醒醒……醒醒……啊喂!”   这个蠢小子,现在这种情况,他居然还在担心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出了问题。他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啊!活了二十多岁,他难道不懂吗?他难道看不出来吗?他难道没有任何的感觉吗?……无意中露出一副最最可耻的卖萌天然呆样,把自己那活儿搞得都快硬起来了!然後现在呢!?现在呢!?现在呢!?……呵呵,现在,庄景玉这个罪魁祸首居然一脸无辜加惊慌地朝自己问,黎唯哲你怎麽了?黎唯哲你哪儿不舒服吗?还是……黎唯哲你哪儿疼吗?   ……!!!   哦……bloody hell……!庄景玉你真XX的是个白痴!   以上是黎唯哲将脸深深埋在庄景玉肩头时,一次不算文雅的,心理活动。   可是,他却又抬不起自己的头来。   不能怪他。在那样一片纯真质朴不掺杂质,充满了仿若原始气息般的,羞涩香味的柔软黑暗里,他发现自己已经不想再抬起头,去面对这个流於丑俗,虚伪冷酷的世界了。   他当然不是怕这样的世界,并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对於这样的世界,他其实,也是早就习惯的了。然而你知道,一个人若是习惯了好,那麽自然而然,他怎麽还会舍得离开,而回到坏里去呢。   毕竟曾经,对著庄景玉,黎唯哲只是模模糊糊地有种感觉。   有那样一种感觉。   隐约的,朦胧的,虚幻的,空茫的。有如,梦境一般的。   也许它就是真实。但是自己一直半推半就地将它搁置在那儿,不愿承认,因此也不想正视。   那种感觉是:庄景玉的全身上下,从头到脚,由内而外──哪怕就连一根濡湿了的头发丝,一个系错了位置的扣子,一条不小心散开了的鞋带,一个微微抿嘴舔唇的小动作,一双清澈柔软的细长眼睛,一汪天真无邪的灵动神韵……这一切的一切,这所有微不足道的一切,全部,只要一经看到,都会令他的心脏难以遏制地酝酿翻滚出,那一拨接著一拨,一潮高过一潮的,惊涛骇浪。它们声势浩大,而远方天海一家;尽管世界宽广,可却让黎唯哲生平第一次,狼狈到无处可逃,无地躲藏。   而如今,竟连遮掩的水汽与缭绕的迷雾,都渐渐从四周慢慢,慢慢地,蒸发,和消失掉了。   於是那一尊名为真相的暗礁,终於一点一点从深蓝色的海水里悠悠浮出,露出了它的全貌。尽管依然还被摆在远方停放搁置,但却再也容不得黎唯哲,不去正视。   感觉终於,变成了事实。   曾经迷蒙未可知,恍惚不可测,百般怀疑,千般否认,万般诋毁的模糊感觉,在历经天劫地痛之後,终於,变成了令黎唯哲再也无法抗拒抹杀的,事实。   谈不上是恍然大悟或者豁然开朗,因为在这之前,黎唯哲对自己心迹的变化,也并非就只是一无所知。只是当此时此刻,在终於将其确认无疑的这一瞬间,无论如何不管怎样,哪怕是再坚强再冷酷,再喜形不於色的人,大概都免不了一阵心梦摇曳,神魂激荡。   据说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以後,心里就会像是开出了一朵花。   黎唯哲曾经相当鄙视这种文艺得有些过分的做作说法。然而现在他不确信自己是不是鄙视得对了。因为他的确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变柔软了;并且它还在继续,变得更加柔软著。   恰如一片温暖湿润的沃土,为那一朵临寒绽放的嫩芽娇花,孜孜不倦日夜不悔地提供著,它维持绽放而所必需的全部养分与芳华。   确认到这里,黎唯哲真的很想仰天大骂一声“靠”──会对这种土包子动念头的自己简直是完都完了──然而心底却又隐隐约约感觉到,一股难以形容不可名状,舒服到近乎诡异的,安心与温暖。   庄景玉今天很乖地穿著自己昨天才交给他,并且严辞吩咐说今天逛超市时一定要给我穿来的一套浅灰色短呢外套,领口设计得很大很繁杂,左开两片右开三片的,对於男生来说,的确是过分引人注目了些;但此刻在黎唯哲的眼中,看起来,它们竟真有如层层木叶一般,众星捧月似地烘托高举著中间那一朵,无论它们还是自己,都共同凝眸珍惜的花。   他甚至闻到了隐约朦胧的花香。   不是来自衣服,而是来自庄景玉的身上。   现在,庄景玉的双手早不知在何时已经全都按上了黎唯哲的肩膀;手腕颤抖,骨节凸出,指尖泛白──是那样死死地搂著,是那样牢牢地抱著。对此黎唯哲大概能够猜得出来原因。应该这个小傻瓜觉得自己就快要晕倒昏厥过去了,心里担心害怕得要命,所以才第一次这麽放开胆子,居然敢毫不顾忌地,将自己环抱得这麽这麽紧。   不过,没关系。黎唯哲丝毫不介意就这麽在庄景玉的天马行空的脑内小剧场里,软弱地晕厥过去几分锺。毕竟,幽人的香味,柔软的怀抱,光滑的侧颈……甚至对方因为关心自己而略微显出几分急促粗重的喘气声音……这所有的一切,都令黎唯哲感到自己仿佛是一叶逆海扁舟,该进该退,是沈是浮,乃至会生会死──全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因为爱情就是这样。它由天由地,由命由运,由时由利,就是,由不得自己。   黎唯哲活到现在很少出现过这种情况:事情居然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可是如今首次体会,他发现自己竟然会是甘之如饴,觉得这种感觉,好像,也还不坏。   他不知道如果自己现在低下头去,在这一圈明净诱人,粉嫩光滑,并且还散发著幽幽香味的洁白脖颈上轻轻落下一枚亲吻,那麽此刻仍然死死扣住自己的双肩,并且还在自己耳边焦急大喊著的某人,会不会取他而代之地,率先晕厥过去呢。   那场景哪怕光只是想想都足已令人喜笑颜开,非常有趣。可是这一次黎唯哲却不是为了捉弄或者好玩,而是因为他真的忍不住,想要就这样深深,深深地,吻下去。   黎唯哲放开了庄景玉。   扶著肩膀,将几近傻掉的对方往远处推开了一些。黎唯哲瞳孔的颜色,又逐渐一圈一圈地,恢复变回成了,最初的浅淡。   也许从前的他是会不管不顾别人的意愿与心情,只想要满足自己的欲望,直接霸道地,一口吻下去,亲下去,甚至是咬下去,啃下去的。   但是现在的他却不能了。   黎唯哲发现自己再也做不到那样,也再也不会那样去做。因为,现在的他已经是一个,从心里面开出了花来的,柔软的黎唯哲。   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很难很难。总之在面对著庄景玉的时候,就仿佛是有成千上万难以数计,黎唯哲此生此世迄今为止,都还从未在任何人任何事身上体验到过的真心,蜜意,与柔情,如同江河永远流不到尽头,苍穹永远望不穿穷极那般,万马千军,将他给,淹没灭顶。   整个人浸泡在无边无尽的海水里,身体从头到脚由内而外,全都自然而然地,变温柔下来。   黎唯哲变脆弱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大概。因为喜欢的总是比被喜欢的,更容易受到伤害;可是黎唯哲也变强悍了,从另一种程度上来说,应该。毕竟前者总是希望能够保护後者,不受到哪怕一丁点儿,别的伤害。   或许这就是爱情的魅力。是它之所以可以倾尽天下颠倒众生的,那种矛盾而迷人的光彩。   庄景玉明洁清澈的眼睛里,倒映出黎唯哲似笑非笑的温柔表情。   “你叫什麽叫,叫魂呐?我还没死呢。”   亲昵地戳了戳庄景玉的脸窝,黎唯哲脚步一转瞬间站到对方的身後,然後将两手搭在他的肩侧轻轻往前一推。   “不过,你要是再不开始做饭的话……嗯,那我可就真快要饿死了。”   庄景玉机械地抬起脚,状如傀儡般往前迈出好了几步,失焦迷茫的眼神才逐渐恢复了清明神采。   “诶?黎、黎唯哲你……你现在没事儿啦?身体已经好了吗?那、那刚刚……那是怎麽一回事儿呀?”皱起眉头很认真地思索良久,“唔……小病不医成大病!还是不要拖的好啊……不、不如……下午就去医院看看吧!”   黎唯哲:“……”   哦……扶额。他对庄景玉这个小笨蛋独一无二,天真无邪的可爱“傻气”,著实感到无语凝噎──但却又偏偏无可奈何地,爱不释手。   庄景玉听不见黎唯哲回答,又感觉到他手上的动作也霎时僵硬停住,便以为黎唯哲又突然不舒服了,吓得全身一个寒战,赶紧扭过身子想要查看查看黎唯哲现在的情况到底怎麽样。   “……别动!”   然而回答他的却只有黎唯哲依然力大无穷的手臂劲道(哪里像是有病的样子……),以及对方那逐渐变得压抑沈重的气流声息(这倒有点像是生病了的样子……)。於是庄景玉又不禁困惑了,那黎唯哲你……到底是生病了还是没生病啊!?   或许,从那个色迷迷的男性特征方面来说,黎唯哲现在的确是“病”了,而且还是属於病得不轻的那一种。可是黎唯哲并不打算就此点破让庄景玉知道──至少,是在此刻。   不想让这个人受到哪怕一丁点儿别的伤害。包括,来自自己。   “以後不准再像刚刚那麽乱动了,知道吗?”黎唯哲深呼吸了一口突然这麽命令道。只是那声音听起来多少有点儿粗声粗气,而且似乎……还带了一点儿闷胀别扭的感觉在里边。   “……哦不,”停顿了两三秒锺,黎唯哲皱眉想了想,忽然又反悔改口道,“ 嗯……这样,你在我面前乱动一下还是可以的,反正有我在旁边提醒你,只要不太过界,不太刺激我就行。但是在别人面前嘛……哼哼。”   抓住庄景玉双肩的手掌骤然缩紧。威胁强迫的意味,不言而喻。   “哦……哦。   庄景玉傻乎乎地点了个头,呆呆笨笨地答应了。   但其实直到说完最後那一个“哦”字,他都依然还是觉得非常纳闷。事实上庄景玉真的很忍不住想要转过头去问黎唯哲一句:我、我刚刚到底哪里……乱动了啊!?难道真的不是因为……你太敏感吗!?   ──噗。   小心了啊庄景玉,如果你真敢当场问出这句话的话,那麽你大概马上就能在这间厨房的大理石地板上,切肤入骨地感受到,究竟什麽,才叫做真正的“敏感”……   当然了,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庄景玉还将会无比清晰而深刻地意识到,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敏感”……   ──那都是後话了。     第三十三章(下)   庄景玉走到案台边,小心挽起了袖子。就在他正准备从清洁锅碗瓢盆这一项工作开始他今天中午的做饭大业时,身後的黎唯哲忽然高喊一声:   “啊对了……诶你等等。”   随即他快步走出厨房,弯腰在他们今天买来的那一大包购物袋里翻找著什麽。   “……诶?”   庄景玉看著黎唯哲的背影觉得很奇怪。他仔细环视了一下整个厨房,甚至还拉开橱柜高台之类的,将脑袋探进去认真了检查一番──觉得该有的样样都有,没漏掉什麽东西呀……那黎唯哲现在这麽一副著急(其实不如说是激动)的样子,到底是在找什麽啊?唔……很重要?   “啊!找到了。”   翻了半天黎唯哲终於直起腰来,声音听起来戏谑兴奋得厉害。右手两根手指头随意夹住一张软绵平扁,类似衣服一样的浅粉色布块,慢腾腾迈著两条笔挺修直的长腿,一副优雅如豹的性感姿态,朝著庄景玉懒懒走过来。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越是往近庄景玉便是越发现,黎唯哲的脸上竟然勾带著一抹……可谓色光大作的,邪恶笑意。   “呃……”直觉告诉他自己即将面临重大危机,可是想来想去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直到,当庄景玉完全看清楚黎唯哲手上拿的东西究竟是什麽以後,谜底才彻底揭开了。   ……哦天……是那一条hello kitty的卖萌围裙!!!   接下来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瞬间切换成电视电影里常有的,大灰狼手握凶器,恶狠狠威胁著无辜小白兔,要乖乖按照他所说的去做的──那一种狗血俗套之场景。   “来吧,穿上。”黎唯哲张开双手撑开整件围裙,面露狞笑,邪恶地逼近。   “不!”庄景玉步步倒退,拼命摇头拼命拒绝拼命抵抗──好一副铮铮傲骨!   “……给我穿。”来硬的。   “不!”反应模式同上。   “……乖,穿啦。”来软的。   “不!”反应模式继续同上。   “你!”来软来硬都没用的大灰狼终於危险地眯起眼睛,单从表情上来看,似乎很有发怒和动手的前兆……   碰──   然而天助他也。庄景玉一个没留神,倒退得太多太快太用力,居然一下子,狠狠撞上了身後硬邦邦的桌台子。而且还好死不死地,偏偏撞上了最脆弱最敏感的尾椎骨。   “嗷……嘶──!”   疼疼疼疼疼疼疼……!!!   一瞬间庄景玉疼得,好像眼泪水都快要掉下来了似的。……真是悲剧,在大城市里“养尊处优”得太久,他倒是没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变得如此娇气和矜贵了!要知道以前在乡下他……他可是……哪怕被割猪草的镰刀给硌到肩打到脚背擦到手指头……都不会吭气叫唤一声儿的铮铮铁小夥儿一枚啊!   一边哈著气轻轻揉搓著自己绝对受伤不轻的小屁股,庄景玉一边也没心情再去管黎唯哲和他手中那劳什子的什麽少女系卖萌围裙了(这两个罪魁祸首!他现在之所以屁股会这麽痛,全都是这两个家夥的错!)。抬起自以为饱含了满腔怒火,但其实只充盈著满满一汪水汽的清澈眼睛,庄景玉那一双湿漉漉的柔软目光,隔空仰望,终於湿答答黏在了,正一步一步慢悠悠走到自己跟前来的,黎唯哲身上。   “呵呵,看,不听主人的话,现在遭报报应了吧?”   庄景玉:“……”──就这麽一小破事儿黎唯哲你上升的高度可真是……   “好了好了别揉了,我看著都渗得慌……你小心把你的屁股揉错位了。”   庄景玉:“……”──黎唯哲你以为这是在演科幻片还是在演恐怖片?   “哎,过来。”   最後黎唯哲深深望了几望一脸无语加忍痛的庄景玉,眼睛里,瞳色深浅不一,眸光闪暗不定,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伸出手,一把环住对方几乎瘦到没有的小细腰,反向一旋,便轻轻松将庄景玉大转弯儿了一百八十度,背对著,站在自己的面前。   “你说,你怎麽就那麽笨呐?”   庄景玉:“……”──这种话,不回答也罢!   “哎,真不敢想象没遇到我以前你究竟是怎麽活过来的。”   庄景玉:“……”──呵、呵呵,这……这还真是谢谢关心了呢……没遇到你之前我就是这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活过来的!   “你看你这麽笨,这麽不小心,这麽容易就受伤……”黎唯哲一边毫不留情地数落著庄景玉点点滴滴的坏毛病,一边迅速将围裙高举过顶挂在了庄景玉的脖子上,随即麻利地在对方後腰间,打了个繁复漂亮,且意味深长的,双蝶结。   然後便好像画面被按住了暂停键。黎唯哲的动作僵硬在庄景玉的腰椎脊线处,安静地停顿了几十秒。忽然间他的两只手臂整个儿地伸向前,紧紧环住了庄景玉的全部腰身;手掌也看似不经意地,搭在了对方胸腔之下的肋骨两旁。而在若有若无的一声轻吟浅叹之後,黎唯哲眼眸一垂,低低闷笑了句:“你说,你这样,以後要是没了我,可要怎麽办才好呢?”   庄景玉:“……”   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瞬间冒出了头来,一粒又一粒,一颗再一颗,一层,覆一层。正如同古诗里所写的那样,竟然还真的是,“春”风,吹又生。而在这一大片疙瘩当中,又尤其以腰间,背部,以及耳後,这三个离黎唯哲最是接近,因此也最是理所当然会被他的体温与气息倾满覆盖的地方,体现得,最为严重。   虽然,这些骨肉器官都仍旧长在自己的身上,但是庄景玉却觉得它们,仿佛已不再属於这一具身体了。   这种感觉已经足够奇怪。而比这还要更加神奇的一件事情是,庄景玉无比惊讶地发现自己,面对黎唯哲这一次,明明比起之前两句还要更加不靠谱的玩笑揶揄,他居然,吐槽不出来了。   【拜托……黎唯哲你怎麽这麽自恋啊?没了你我当然还是该怎麽活就怎麽活,和现在一样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该哭,那就拼命地忍住不哭,该笑,那就快活地放声大笑。一切都和现在一样,什麽改变,都不会有】   ──本应该是类似於这样的话。   然而现在,他却又再一次很没骨气地缩回进壳里,变成了哑巴。   空气潮湿;微弱细小的暖流在一前一後的两人之间,暧昧淌过了千千万万遍。表面看来风平浪静,其实早已,大波轩然。   “……哈。你看,连你自己也回答不出话来了,是不是?”最後当然仍是黎唯哲一语划破静默,“因为想不出来如果没有我以後该怎麽办,所以觉得很可怕,很难想象,是不是?”   上挑著眉,眼角却是微微下垂;模样是一副流连风月的花花公子样;就连口气也是吊儿郎当劣质斑斑,半是戏谑痞气的调侃,半是不为人察的浪漫。   虽然现在的庄景玉在表面上,仍然还维持著一张久久回不过神来的迷惑惶茫,但心里倒是难得一次清明得厉害,脑子也转得很快。   他在认真思索著黎唯哲的话。庄景玉很清楚情况当然不至於像对方反问得那样萧索凄凉。什麽没了他会很可怕,什麽没了他会很难想象……这些,都太夸张。   然而情况倒也并不至於只是石沈大海,波澜不起。   而这,便是最终令庄景玉说不出话来的,真正原因。尽管庄景玉看不到,但是他能感觉得到,它就在那里;就在那一池,被黎唯哲吹皱搅乱,涟漪圈圈荡远的,柔软心湖里。哪怕庄景玉从来就没有自恋地认为过自己现在是正“拥有”著黎唯哲的,可是只要稍微想想黎唯哲方才所提到的那样一种,所谓有朝一日,自己恐怕将要“失去”他的未来,庄景玉便禁不住一时心神恍惚,竟然多多少少感受到了,些许微妙的遗憾。   是的,遗憾。虽然这是很一个简单的词,但是其中却包含了太多太多复杂难言的情感。惋惜,难过,惊慌,怅然,不舍,不甘……啊要疯了。   哪怕只是将思想的触角小小,小小地,探向那一片名为“可能会失去黎唯哲”的情况领域里,庄景玉都会感觉到一种巨大,巨大的不习惯,将他,吞没殆尽。   原来,即使是最坏的习惯,一旦失去了,人也总是会觉得遗憾。   那麽,这世上之所以会有那麽那麽多,无论人们怎样努力,却也都戒不掉的东西,其实都只是因为,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并不愿意戒掉而已。   庄景玉还没有喜欢上黎唯哲(又或许只是他自己还并没有意识到罢了)。可是黎唯哲却已经成为了他一个,永远戒不掉的东西。   坏习惯。   坏习惯忽然轻轻笑出了两声。大概黎唯哲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得到庄景玉的所谓答案。   暖暖湿湿的气流横冲直撞钻进耳朵,庄景玉受不了地往衣领里缩了缩脖子。第一次,他开始感激这件衣服的领口设计了。   黎唯哲的双手从他的胸口慢慢退了回去。逐渐消散的被包围感,令庄景玉有一瞬间的迷离恍惚,若失一般的惆惘怅然。甚至在那一刻庄景玉的脑子里哗地炸开了一个惊天奇想:他想要握住这一双手;然後将这一双手的主人,留在自己的身旁。   如果要在最前面加一个状语“一直”,那好像……也未尝不可。   如此失神了两秒。然後第三秒:你这是错觉……错觉!!!   ──庄景玉在心里如此狂吼著告诉自己。   呼……完了完了真是完了……!看来以前魏嘉说得果真没错,男人都一个本性,哪怕再好的也不例外:一旦饥渴了太久,就会化身成禽兽!   不过对於庄景玉来说,或许应该用一个更加文明艺术的讲法:如同在某个阴寒黑暗的洞穴中,一只在经历了被冤枉,被欺骗,最终被抛弃命运的小野兽,独自默默舔伤了太长时间;所以如今即便只是一点点零星破碎的光亮与温暖,都足以令他一时失陷,怦然心动。   想人类最当初正是这样被撒旦引诱,然後直至堕落的。而庄景玉是人类,更何况,黎唯哲还就是恶魔。   “哎,要保护好屁股啊,屁股可是很重要的,”黎唯哲从庄景玉胸前撤回手以後,倒也并不算是完全离开了庄景玉的身体,而是转而按上了他刚刚被桌台狠狠撞痛的尾椎末,力道温柔手法暧昧,轻轻,揉了揉,“很重要……嗯,尤其是对我。”   庄景玉:“……”   他、震、惊、了!   就连像屁股这种,自从五岁以後就再没被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给碰到过(甚至是爸爸妈妈都没有!)的私密之处,如今被黎唯哲极尽侮慢之意狎昵之态地挨著了,碰上了,甚至是揉捏了──这样一份身体上直冲脑门几欲灭顶的羞耻,却居然完败给了,因为黎唯哲末了那一句既色,并且还极不正经的玩笑话而带来的,心头间某一份微微颤动,无法自拔的羞涩。   …………   庄景玉站在原地僵直身体,难堪地闭上眼睛,绝望地无话可说。   最後黎唯哲揉够了,豆腐也吃得差不多了(其实主要是因为黎唯哲深知捉弄人也要有个限度,对於庄景玉来说得寸进尺没什麽关系,反正他忍功不错,适当的逆毛捋捋偶尔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收获;但如果不知好歹得寸进丈……真把这头小笨兽给惹急了炸毛了,那也就不好玩了),手腕微一使劲儿将庄景玉倒转了个方向,让他再次正站在自己的跟前,同自己面对著面。   “嗯……很好很好。”   黎唯哲往後倒退了两三步,双手抱胸,好像登徒子一般地似笑非笑:“OK决定了,以後你来这儿做饭,都必须给我穿上这个。”   “……”   庄景玉干脆转过身去,无言准备洗碗。   不过黎唯哲见状却既不生气也不怒恼(所谓偷够了腥臊吃够了美味的恶魔啊……的确是该心满意足了吧)。他伸长手去,最後坏心眼儿地在庄景玉的全身上下,大概也就只有那块地方才勉强带点儿肉感的小屁股上,重重捏了一把。   “嗯哼,乖,反应不错。那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啊。”   轻佻上扬的尾音“啊”,让庄景玉听得简直想杀了他。一边洗碗,一边脑补了无数种,可以置黎唯哲於死地的恶毒方法。   庄景玉天真地以为一旦开始正经工作起来,自己就可以不用再搭理黎唯哲这货了。哪知道他虽然在煮饭烧菜没什麽问题,完全不需要黎唯哲的帮忙,但是他却含恨,败倒在了这一间厨房的顶级高科技脚下……各种各样所谓的全智能自动化,反倒让他这个“真人”,沦为了彻头彻尾的白痴傻瓜……   於是此时现场的状况和最开始依然没有任何区别:黎唯哲一边心情极佳地笑眯眯数落著庄景玉这也不懂那也不懂,土里土气笨手笨脚;一边两手含胸站在一旁,一副沙文主义大老爷们儿似的高高在上样,颐指气使指手画脚地说著什麽:   【诶这个要多切一点,你以为谁食量都跟你一样小啊?】   或者:   【哎那个要多放一点,放心,这点儿糖不会让你得糖尿病的!】   再或者:   【哦拜托,你炒锅的时候就不能小心一点吗!?看看看看,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这下被油星子溅到手了吧!?……笨!……活该!】   不过──   关於这最後的一点,黎唯哲虽然说是那麽说,口气也十分的气急败坏幸灾乐祸;但是在行动上,黎唯哲却是反应极快的。就在庄景玉本人都还没能回过神来的时候呢,他便迅速将对方拉到了水龙头下;然後又毫无商量地就将水流刷刷刷拧到了最大,硬是逼著庄景玉在那儿哗哗哗地,冲凉了整整十分锺。一分一秒,丝毫不差。   半分锺的时候。   庄景玉(吃惊):“喂……我没事儿的……炒菜被油星溅到,这、这很平常的啊……”   黎唯哲(面无表情):“闭嘴。”   两分锺的时候。   庄景玉(窘迫):“啊……黎唯哲我真的没事儿……一点也不痛……一点也不……”   黎唯哲(继续面无表情):“闭嘴。”   五分锺的时候。   庄景玉(无奈):“哦天哪……黎唯哲你放开我吧,这点小事儿我早就习惯了的……真的!你、你真不用这麽紧张,搞得我好像是得了什麽绝症似的……”   黎唯哲(额头隐隐有青筋在跳):“闭、嘴!”   七分锺的时候。   庄景玉(著急):“黎、黎唯哲!真……真的够了!你这也……太浪费水了!”   黎唯哲(神情危险):“先闭嘴,然後,你要是敢再试图从我的手掌心里抽出你的手指头,你信不信,我就把这个水龙天开上一天一夜,嗯?”   庄景玉:“……”   第N次,他、信……   最後,漫长的十分锺终於过去。   庄景玉(心疼得就快要哭了):“浪费了好多水……”   黎唯哲(恢复面无表情):“是啊,都是因为你的错。谁让你笨!”   庄景玉:“……”   剥虾皮是一个既考技术也考耐心的难度活儿。刚刚被黎唯哲给弄到无语的庄景玉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安静喘息的绝佳机会,便始终闷闷低著头,专心剥起虾皮来。   可是黎唯哲怎麽会那麽好心,他想要安静喘息,就真的给他机会,让他安静喘息呢。   仿佛幽灵一般地在庄景玉身後来来回回飘荡游走了好几圈,接著,黎唯哲实施了他的第一步扰乱计划:先将脑袋,重重搭在了庄景玉的肩膀上。   要知道黎唯哲的大头可不轻。这重量一落下来,庄景玉便忍不住浑身一僵,全身上下哪儿都特别不舒服,非常别扭地往里含了含。   不过对於身後的罪魁祸首,他到底忍住了没管。   因为他知道自己如果一管,那麽黎唯哲就又会抓住空当开始得瑟……然後自己就又悲剧了!   “诶……看你的动作,你对剥虾皮倒是熟练得很嘛。”   ──黎唯哲的扰乱计划第二步。   而庄景玉对此的应付方法是,在心里疯狂念经:沈默是金沈默是金沈默是金……   “呵呵,好吧。”黎唯哲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轻声一笑然後,“……随便你怎麽样吧。不过你要是再不回答我,那我就要伸手抱你了。”   ──黎唯哲的扰乱计划第三步。   而庄景玉:“……”   还没有来得及决定到底要不要开口搭理黎唯哲,黎唯哲便果真如他最初料想的那样,已经趁势抓住机会,迅速地,往自己身前环过了双臂!   ORZ……他、败、了。   第N的N次方次。   一双充满了男性魅力,异常好看的大手停在自己的身前,位置是很暧昧的小腹。庄景玉判断不出来黎唯哲究竟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总之在修长漂亮的十指中,的确是有那麽几根很不乖也很不听话的手指头,一直不停地在自己的下胸小腹之间流连徘徊,像这样搞了好长一阵,弄得自己既僵硬,又紧张。   不过还好,最终,它们都落在了充满死虾和虾皮的,湿黏黏的案板上。   而眼前接下来的场景,则立马让庄景玉看到呆了。   只见黎唯哲忽然两指一并拈起一只虾来,修长的手指在半空中簌簌簌翻飞转动几下,动作快得直教人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清。   最後,案板上多出来了一只,被完美剥掉皮壳的,粉嫩薄软的小龙虾。   “你……”庄景玉彻底看傻了。他刷地转过头去,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无比震惊地盯著黎唯哲,就连自己因为用力过猛,一个不小心,差点儿将嘴巴擦到了对方下巴的这一种桃色事情,他也都没心情没工夫管了,颤著声音只顾求证,“黎唯哲你……你居然……会做饭吗!?”   最後的字句简直就像是从丹田里惊叫喷发出来的一样。没办法,毕竟大少爷黎唯哲居然会做饭,这个事实对於庄景玉来讲,也的确是,未免太过於……“玄幻”了些。   然而黎唯哲面对著破天荒头一遭,如此震悚失态的庄景玉,整个人却从始至终都显得非常淡定(其实不如说是享受)。他只随意拍拍手,轻描淡写地笑:“嗯……如果你只是指这个的话,那我可不会,”顿了顿,很欠揍地加深笑意,“……哦不对,应该说是以前不会。不过刚刚看你剥了几个以後我就学到了,然後现炒现卖而已。”   庄景玉:“……”   “喂你要不要这麽吃惊啊,上午逛超市的时候我不是就跟你讲过了吗,”黎唯哲继续在那儿孜孜不倦地人比人气死人,“我们黎家从来不会出笨人的。”   呵、呵呵……好、好厉害的一句话……!!!   既高调炫耀地点明了自家强大牛逼的遗传基因,又隐晦含蓄,一针见血地指出:没办法,你庄景玉,天生就是个笨人!   真是,万箭穿心……!   终於被彻底打击到的庄景玉,现在,一边机械地剥著虾皮,心灰意冷不愿去管黎唯哲在自己身前搞的那些,“上下其手”的小动作;一边也同样机械地回答著,黎唯哲在终於拿回话语权以後,那一大堆狂轰乱炸下来的无聊问题。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到底会做哪些菜啊?”   “基本上什麽都会做一点吧……”   “哇,口气这麽大?那,东北菜?”   “嗯……排骨炖白菜,猪肉炖粉条,羊肉冬瓜汤……”   “京帮菜?”   “烤鸭,熏干,冰糖肘子……”   “江浙菜?”   “酱鸭,醉鸡,东坡肉,狮子头……”   “广东菜?”   “炸子鸡,白斩鸡,白灼虾,姜葱炒蟹……”   “云南菜?”   “汽锅鸡和过桥米线……”   “清真菜?”   “手抓饭和大盘鸡……”   “四川菜?”   “水煮肉,回锅肉,棒棒鸡,鱼香茄子,麻婆豆腐……哦,如、如果买够材料的话,那……那火锅,我、我也是可以弄的……”   “嗯哼,很厉害嘛,你,”黎唯哲听到这里总算吝啬地给了句评价。然後想了想,换了个领域,“好吧,正菜暂时说到这里,那小吃呢?”   庄景玉一听见“小吃”两个字表情便刷地亮了起来。而这等细小微妙的变化,也理所当然地被黎唯哲,深深看进了眼底去。   “小吃的话,那就更多了……”简直像一个还不会数数的幼儿园小孩子似的,庄景玉可爱地扳起手指头,一本正经地算起来,“只要材料给得齐全,那我就能做汤圆,粽子,蒸饺,面皮,凉粉,麻花,油茶,羊肉泡馍,煎饼果子,灌汤包,驴打滚,炸春卷,糊辣汤……啊……好多好多……还有好多呢……”   庄景玉说到後来,那语气梦幻得,仿佛整个人都陷入了一个,名为“美食小吃”的,狂想世界里一般。   黎唯哲靠在他的肩头轻轻笑了。表情宠溺温柔到要死,不过舌头倒是依然毒著:“我怎麽觉得你现在不是在说你‘会做’什麽,而是在说,你‘想吃’什麽啊。”   “呃……”   庄景玉一下子清醒过来,脸颊霎时涨得和案板上剥下来的虾皮一样红。什、什麽嘛……他、他就不能既会做……也、也想吃啊!   当然了,如果庄景玉要是知道,正是因为自己今天无意中爆发出了对传统小吃的爱,因此在未来长达三年的大学生活里,自己除了“一盒一盒”地收衣服以外,还不得不开始“一箱一箱”地收起食物来!……的话,今天就算是把他打死!他也绝对会克制住,不这样说的!   是庄景玉自己给自己,在未来,创造出了一个被人叫做“吃货”的,可悲命运……   黎唯哲的拷问继续进行。   看来他并不打算就此,简单地放过庄景玉。   “呵呵,好吧我姑且算是信了。那麽现在我要开始加大难度了哦……嗯,西餐?”   “诶?”突如其来的国界转变令庄景玉一时没能切换过来,木了两三秒锺,口气逐渐开始变得迟疑,不再像刚刚那麽干脆流利了,“唔……意、意大利面和……烤、烤牛排……吧。”   说完很费劲地想了想,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决定本著诚实做人的原则,实事求是地补充了两个字:“勉、勉强……”   然而黎唯哲接下来的变本加厉却很就快令庄景玉意识到,自己刚刚这麽认真地回答,究竟是有多傻……很显然,黎唯哲分明就是,故意在整他。   “泰国菜?”   “……”   “越南菜?”   “……”   “土耳其菜?”   “……”   “马来西亚菜?”   “……”   听到这些,自己活到现在还从来没有吃上过一次,并且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到底有没有机会吃上一次的东西(他估计恐怕是没有!),庄景玉简直是囧到无语。      实在看不下去黎唯哲那一张越笑越灿烂,也越笑越可恶的臭脸,庄景玉决定……要反击!   “印度菜?”   “哼,就是咖喱嘛。”   “蒙古菜?”   “就是羊奶嘛。”   “韩国菜?”   “就是泡菜嘛。”   “日本菜?”   “就、就吃生的嘛。”   “……”   一口气接不上来,黎唯哲总算被呛到说不出话来了。他清清嗓子咳了两声,慢慢从庄景玉的肩膀抬起头直起身来,无语地扶住额头,“……好了你赢了,日本人哭了。”   终於扳回一局……庄景玉内心:【哦也!】   将近两个小时过去,快一点的时候,这顿午饭总算是熬出来了。   庄景玉最後端上桌的菜是:粉蒸羊肉,糯米排骨,炝炒藕丁,冬瓜闷虾,鸡蛋豆腐,清蒸武昌鱼,以及萝卜牛杂汤。   餐桌上黎唯哲打趣说庄景玉你可以嫁人了,被庄景玉给狠狠一记瞪了回去。   不过庄景玉吃著吃著倒是惊奇地发现,这些自己做的,曾经已然吃习惯的菜,今天居然变好吃了不少。这不禁让他回忆起刚刚在厨房时,黎唯哲对自己在调放作料方面上的,所谓“指导”。   扭捏了几下,庄景玉紧紧咬著筷子,终於再次忍不住开口求证:“喂……喂,黎、黎唯哲,你……真的会做饭吗……唔!”   黎唯哲拈起一块粘满糯米的粉色小排骨直接塞进了庄景玉的嘴巴,高深莫测般微微一笑,学起庄景玉刚才的话来:“哦,我啊,基本上什麽都会做一点吧。”   “呃……”   再傻的人也都能听得出来,庄景玉的“什麽都会做一点”,和黎唯哲的“什麽都会做一点”,根本,就不在同一条水平线。   苍天作证庄景玉只是在说做菜这个方面啊!看看黎唯哲自恋到哪里去了!   结果黎唯哲居然立马谦虚了起来。   “很多领域我都有所涉及,只除了……”他低下头,双肩微微颤动,一副憋笑憋到就快要内伤的样子,“嗯,只除了生孩子,和做爱当下面那个,以外。”   庄景玉:“……”   他真的没有奢望黎唯哲能够解释到如此细节之上的……前者不用说他也知道,而後者就算说了他也不想知道……!(况且只要是个人大概都没办法想象,黎唯哲当下面那个的样子)   後来吃完饭该洗碗的时候,庄景玉原本已经认命地收拾起碗筷来了的,没想到黎唯哲坐在位子上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之後,忽然站起来按住他的手,说:“你去坐著吧。”   “……哈?”   庄景玉不明白这是怎麽回事儿,以为自己又哪儿一不小心惹到黎唯哲了,於是多少有些忐忑地:“怎、怎麽了?”   黎唯哲看了看他没做解释。低声一笑,一下子从他手中抽出碗碟,转身走向了厨房。   “我来洗。”   “……”   庄景玉觉得这应该是梦中的话。   黎唯哲的声音继续从厨房里的哗哗水声之中,恍惚传进耳朵。   “家嘛。正常的,不就该是哪一个做饭,那另一个就洗碗的吗。”   庄景玉怀疑自己的耳朵大概是坏了。   第三十四章   庄景玉那天是被黎唯哲亲自开车送回学校,甚至是一路护送到寝室里去的。   废话……有那麽大一包东西要拿呢!──而黎唯哲完全相信,如果自己不送他,那麽像庄景玉这种节约如命的家夥,一定是会提著它们,去挤那要人命的公交或者地铁的。   回去的时候,其他三位室友恰巧都在宿舍。一看到他们俩同时出现在寝室门口,反应各有不同。   魏嘉是吃了一大惊,看著他们俩足足愣了有三十秒锺,忽地恍然大悟般傻乎乎大叫起来:“啊!庄景玉你不是去图书馆了吗!?怎麽现在和黎唯哲一起回来啦!?”   庄景玉:“呃……”   【一言难尽啊!】   唐汉则依旧忙著打DOTA,只扭头看了他们一眼,便迅速转回脸去,继续目不转睛地盯著他的电脑屏幕瞧,随口蹦出句调侃来:“哟呵,庄景玉你小子,也终於学会约会啦?嘿嘿,怎麽样,这下子,终於知道身心健康的大学生,到底应该怎麽过周末了吧!”   庄景玉:“呃……”   【身心健康就应该这麽过吗?那、那我……好像还是更喜欢以前那一种啊……】   而周云飞就更霸气了。他干脆跳过“约会”这种还算纯情的阶段,也不管自己的话会不会把听话的人给直接吓死,居然硬邦邦甩出了句:“哇,这麽多东西。呵呵,庄景玉,你这根本就是在回娘家啊。”   庄景玉:“呃……!!!”   【周云飞你这到底是怎麽了!?不仅越来越喜欢开自己和黎唯哲的玩笑,而、而且居然还……越开越来劲儿……也越开越离谱了!呼……平时也不见你这麽无聊这麽八卦的啊……怎麽一见到自己和黎唯哲在一起,就反常地跟打了鸡血似地呢?!还、还娘家呢……拜托!宿舍里谁可以当我爹我娘啊?难、难不成……你和魏嘉吗……?!】   (默默地注一个:小景玉其实你真相了)   後来当庄景玉开始死命费力地收拾整理黎唯哲今天给他买的那一大包,吃的穿的戴的背的用的玩的……的奢侈品的时候,黎唯哲竟与他们三人言笑晏晏气氛和乐,相处得非常非常好。   於是庄景玉就忍不住纳闷儿了,咦……在他印象中黎唯哲也没跟他们仨见过几次面呀,怎麽突然就……一下子混得这麽熟了?   黎唯哲首先用魏嘉的电脑同周云飞下了盘国际象棋;接著用周云飞的电脑同魏嘉搓了盘四川麻将;最後又重新用魏嘉的电脑,同唐汉玩了局德州扑克。   再於是庄景玉愈发觉得,黎唯哲刚刚,大概没有说大话了……他、他可能就真的是……基本上什麽都会做一点的……那种人吧……   最後黎唯哲在四人或多或少都带了点儿惊讶与佩服的豔羡神色里,意犹未尽地站起身,懒懒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先是笑眯眯地对著那三人说:“啊,我很久没有玩儿这麽痛快过了,以後有机会再继续啊。唔……不如回头我在网上call你们。”随即走到庄景玉身边,伸出手一个大力捏上他的鼻子,然後看著对方那一张纠结成一团的皱皱包子脸,笑得愈发开心。   “我走了。”   庄景玉:“……哦。”心里却在嘀咕,走、走就走咯……搞得这麽煽情这麽依依不舍干啥……又、又不是生离死别……啊呸呸呸!   “记住我今天说过的话啊,该用的一定要用,不该给的一定不要给……嗯?还记得麽?”   “……嗯。”   庄景玉轻轻点了点头,顺便用委屈愤愤的控诉眼神默默问候了一下黎唯哲:你这家夥……到底什麽时候才肯放开我的鼻子!它虽然不塌但也绝对没挺到足够让你为所欲为的程度!   而黎唯哲读懂了。   “好吧不玩了,”黎唯哲闷笑著放了下手,深深望向庄景玉。那眼神既深且亮,眸色深处,缓缓流淌过清芒暖光,“那,我真走了。”   “……”   庄景玉原本觉得这挺简单的一件事儿,怎麽现在被黎唯哲给说得,看得,搞得……也弄得他,觉得越来越奇怪和难舍了呢……   “哦……哦。”   揉揉刚刚被捏(其实没有被捏痛,只是微微有些痒)的鼻子,庄景玉垂下眼去,闷闷点了两下头。   於是黎唯哲唇角一勾,最後再摸了摸庄景玉毛茸茸的小脑袋──似乎也是舍不得──转身走出了宿舍。   而就在庄景玉还傻乎乎站在原地,恍惚失神地感受头顶上,对方残存余留下来的体温气息的时候,忽然从身後传来一声来自魏嘉的,惊天动地的大吼:“我的个天哪!!!庄景玉!这、这些东西……都是黎唯哲今天买了特意送给你用的吗!?”   “啊……”庄景玉慢慢转过身来,顺著魏嘉的手指看过去,尴尬地顿了几秒,却也唯有诚实地回答道,“嗯……嗯啊。”   然後魏嘉就疯了。   “我靠!我看他是准备要包你了吧!”   庄景玉:“……”──他也瞬间风中凌乱了。   拜、拜托!他、他哪里有……“被包”的姿色啊!?   而唐汉还在一旁不知死活,火上浇油地幽默打趣著:“哇哦,哈哈,那不就是金屋藏娇吗。”   周云飞则忽然被历史帝附体:“喂喂,陈阿娇的结局可不好。我看应该是,後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吧。”   魏嘉毫无预兆地加入战局:“诶诶,说什麽陈阿娇结局不好……杨贵妃结局就好啦?你诅咒人家庄景玉以後吊死马嵬坡啊!”   周云飞立刻安抚某只很明显是故意挑刺儿来的炸毛小猫:“哎,怎麽可能。大家室友一场,我看起来像是那麽恶毒的人吗?只不过打个比方而已,你较什麽真嘛。好歹,你看,陈阿娇最後可是被汉武帝给主动厌倦抛弃的,但李隆基可是对杨玉环深情一世,思念了整整後半辈子啊,对吧?”   魏嘉:“……哼……哼!那、那也……不吉利!”   唐汉:“……好了你们俩够了!别在一个工科寝室里讨论这些东西成不……有本事下学期就去选中国古代史的课!”   庄景玉:“好了,你们三个……真的,都、够、了……”   而在此以後庄景玉常常听见同学们对他说的话,除了“哇,你今天这一套搭配也好好看啊”之外,又多了一句,“天,庄景玉告诉我!你怎麽能在大冬天所有人的皮肤都是越来越干的情况下,还可以保养得这麽湿这麽嫩这麽富有弹性这麽光滑细腻的!”   当时庄景玉听完这一大段赞美之後,内心简直无比惊叹:XX你不去做广告词旁白真的太可惜了……   後来为了能够回答上同学们接连不断的好奇询问(尽管不敢违背黎唯哲的吩咐,但他想只是推荐一下,应该没有问题吧),庄景玉还特意回寝室将那些瓶瓶罐罐上所标写的,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国语言的字母,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抄下来,拿去给他们看。但哪想到与之而来的,却是同学们表情讪讪,莫名其妙的一句:嘿、嘿嘿……原、原来如此哦……哎,那你皮肤好,也、也是应该的啦……   ──後话後话。   魏嘉的生日和庄景玉的生日都很特别,而且日期离得也很近。前者是冬至日,後者是圣诞节。不过照唐汉的话来讲,庄景玉这种“土气”家夥,虽然生在了一个这麽“洋气”的节日里,但好歹是摩羯座,想来也蛮符合他的个性;可是魏嘉……有谁相信他会是吃苦耐劳坚强隐忍的摩羯座吗?……大概是晚生了一天的射手──这还差不多吧。   不过,尽管两个人性格迥异,然而在班上的人缘却都非常好。自从唐汉在精品店给他俩挑礼物这一幕被徐徐无意中撞见以後,以徐徐的班长之威和超大嗓门,魏嘉庄景玉就快过生日的消息,便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飞快传遍了几乎整个学院。   魏嘉这种性格从小到大无论换到哪种生活环境都很受欢迎,过生日收礼物对他来讲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因此对於这种情况他应付起来也很是熟门熟路,表现得既开心又真诚,既合乎本性又不至於惹人反感。不过庄景玉可就不一样了,像他这种人哪里曾受到过如此众星捧月的待遇呀,因此自打从唐汉那儿收到他今年第一份,是从身边同学,而并非亲戚朋友那儿得到的生日礼物之後,庄景玉先是完全被震惊掉,根本不敢相信像他这种沈闷阴郁(他本以为班上绝大部分同学都是这样看待他的……)的家夥,居然也能有收到生日礼物的机会;随即便彻底陷入了一种恍惚迷离的状态里,对於後来接连不断的同学送礼,从始至终,都是一团好像永远也反应不过来的呆傻之气。   虽然每一个来给他送礼物的同学都笑嘻嘻地打诨道:“嘿嘿,庄景玉,怪只怪你生在圣诞节,所以我们合二为一,礼物就只送你一个了,不要介意哦。”   如果说魏嘉面对同学送礼的态度是“真诚”的话,那庄景玉简直就是“虔诚”了。听见这些话他就差没九十度弯腰跟他们鞠躬道谢,泪流满面地感动说,【不……不……已经足够了……已经足够了……!!!】   魏嘉收到的最贵重礼物是来自周云飞送的一部最新款iphone手机。明明所有人对此都是很羡慕嫉妒恨的,然而魏嘉一看到那个,全世界都很熟悉的,被咬了一小口的苹果logo,脸色却霎时就变了。嗯,怎麽说呢,那是一种非常微妙的……   难看。   哎,其实这也不怪他。谁让前几天上计算机基础这一门课的时候,他们那个形象邋遢不羁,性格略有些话唠与神经质,最重要的是在思想上,还是那个计算机天才,阿兰?麦席森?图灵的狂热粉丝的中年男老师,唾沫横飞激情四溢地给他们讲了整整一节课图灵的光辉事迹呢。   而魏嘉也就正是在在那一堂课上,第一次惊奇地听说了,原来苹果公司的logo之所以会被设计成那个样子,竟然是为了纪念那个,因为同性取向而被迫害,因此服毒苹果自杀的计算机天才──图灵!(反正不管事实是不是果真如此,但是他们的计算机老师似乎是如此深深确信著的无疑,因此多少年来他也在始终力图将这一点,灌输给他一代又一代的学生们)   当时一听完这个事情,魏嘉便顿时对他曾经一度还算比较有好感,甚至也计划著等到现在手上这款HTC寿终就寝以後,就去换一个iphone的“苹果公司”,产生了一种……呃……咳咳,也可以说是非常微妙的……难言之感。   而这种难言之感在收到周云飞礼物的这一刻,瞬间就被放大了无数倍。   盯著手上这一款,明明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讲,都可以堪称完美的生日礼物,魏嘉的表情却显得非常复杂:好像有些欢喜,又似乎……还是有那麽点纠结。   结果最後,面对魏嘉长久的沈默,连送礼物的周云飞都还没有说什麽呢,倒是唐汉率先沈不住气了,喊了句:“喂喂喂,我说魏嘉,你好歹也给个反应啊!人家周云飞可是大破费呢!”   “唔……”魏嘉如梦初醒,略显尴尬地将手机小心翼翼收回进盒子里,小声嘟囔了句,“这、这我当然也知道嘛……”   “啊嘁──那你还一副老大不高兴不满意的样子!?”得,唐汉充当起正义使者来了。   魏嘉撇撇嘴,跟唐汉扛上了:“哎呀!可是咱们前几天不才听怪蜀黍(班上同学一致给计算机老师取的外号)讲了那档子事情吗!我的震惊都还没有来得及缓过去呢,结果现在就收到了这种礼物,那我……我就是……”   其实话说到这里吧,魏嘉还是有些害怕周云飞会生气或者……难过的,於是偷偷抬起眼睛斜瞄了他几眼,只见周云飞双手插在裤带里,酷酷地斜靠在墙边,脸上仍是一副笑眯眯不甚在意的轻松模样,心里便微微放宽了些。   话锋一转嘴巴软下来,魏嘉硬生生半路改了强调,别扭道,“哎呀,反、反正就是……渗得慌嘛……”   哪知道唐汉听完直接朝他翻了个白眼儿,啐一口:“噗──我晕!人家图灵是同性恋关你魏嘉毛事啊!他喜欢的男人又不是你……真不知道你一个人在这儿扭捏个什麽劲儿……真是!”停下来顿顿,唐汉忽然眼睛一亮想到什麽,嘿嘿笑两声揶揄起魏嘉来,“啊哈!我知道了!嘿嘿……魏嘉,你不会是和周云飞搅基搅久了……居然假戏真做了吧!?”   魏嘉:“……”   谁也不知道魏嘉现在表面上无语,然而实则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是劈啪划过了一道多麽巨大的晴天霹雳。   半分锺後终於魏嘉回过神来,接著简直就跟一只被触到逆鳞的小豹子似地,谁都没能想到也谁都没能相通,他居然就这麽一下子就扑上前去死死卡住了唐汉的脖子,然後使劲儿摇啊摇摇啊摇,表情狰狞,咬牙切齿地,从喉咙里一字一句挤出话来:“唐、汉……我、要、让、你、知、道……乱、说、话……呵呵……那、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唐汉:“……”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哎,祸从口中,造孽啊。   庄景玉丝毫不漏地目睹了唐汉魏嘉从最先发生口角,到最後诉诸暴力的全过程。原本按照他一向息事宁人的性格,他此刻最应当的事情便是立马冲上前去调停阻止,充当和事老的。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像那麽做。因为就连他也觉得,唐汉刚刚开的玩笑,的确有些过分。   可是那时候的庄景玉却完全没有认真去想过,如果不是因为真的被戳中了某些,潜伏在魏嘉内心的最深最深处,连魏嘉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可怕秘密的话,那麽唐汉刚刚所开的玩笑,说穿了,不过也就只是一个玩笑罢了──他又何必如此较真儿,如此歇斯底里呢。   所以在多年以後,当庄景玉看到周云飞和魏嘉相亲相爱的温馨画面时,第一个浮进脑子里的念头竟然不是开心祝福而却是羞愧反省:他当初真的是非常非常地对不起……唐汉啊……   最後还是周云飞打了圆场。他慢慢走过去,将自己刚刚才啃去了一小口,如今形状几乎和那个logo一模一样的大苹果一把塞进魏嘉嘴里,也不管对方骤然发出的惊呼呻吟,直接非常酷也非常欠揍地扔下一句:“诶我说,你未免也想太多了吧。你又不是白雪公主,哪有那麽多恶毒皇後想害你,甚至舍得变身成老太婆,来给你喂毒苹果的啊。”   说著坏心地转了转手腕,极富技巧地让魏嘉不仅吐不出来,而且还万般被迫地,不得不啃完了整整一圈。   “有我给你喂苹果你就知足了吧,”笑笑,“……这辈子。”   魏嘉一边撕心裂肺地呛著,一边用“恶毒皇後”一般的凌厉眼神(自以为),无比愤懑同时也无比狼狈地,恨恨怒瞪著周云飞。   而他听不见就在此时此刻,周云飞却在心里默默补充了句:   【傻瓜啊,明明是你先给我下了毒的,好吧】   再说说庄景玉收到的最贵重礼物──那就真的是太贵重了。   是一款vertu Constellation。而毫无疑问,这必须是,来自黎唯哲。   圣诞前几天,庄景玉在宿舍里,从管家大伯那儿收到了这个。当时魏嘉非常好奇,想知道黎唯哲在都已经送给了庄景玉那麽那麽多东西的情况下(衣食住行之必需品,豪门贵族之奢侈品──无所不包无所不有),究竟还能送点儿什麽别的有新意的生日礼物给庄景玉,结果他走近一看……   魏嘉霎时被闪瞎了眼睛。   “我……擦……”硬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两个字。震惊,羡慕,无语,嫉妒……仇富!──总之各种情绪都有一点吧。   忽然周云飞不知何时走到魏嘉的身後,一边提起他的衣领将他往後拖,一边用一副令人听了忍不住想要把他往死里揍的,极尽轻描淡写之口吻,一针见血地犀利点明事实:“好了别在这儿羡慕嫉妒恨了,人家有钱自然可以送这个。有本事你也去找一个这样的……好基友?”   魏嘉听了习惯地嘟嘟嘴,闷声道:“啊切……我的好基友不就是你周云飞吗?哎,其实我已经觊觎那款Constellation Rococo很久了的……哼,如果你周云飞要是真能送得起我,那我就算卖身给你……我、我也一定要死缠著不放!……恩恩,没错!先让你送一个给我,再让你送好多好多个分给我的亲戚朋友们去……哼哼,总之宰死你!”   周云飞听玩笑了,手一松将魏嘉牢牢按倒在自己的桌位上,而後微微伏下身子双手撑住椅背,将他死死禁锢在自己若有若无的怀抱中。   “好啊,你说的,就算卖身给我是吧?嗯,很好,我记住了。”   魏嘉:“呃……”他简直不敢仰起脸看头顶上那一双,周云飞似笑非笑,亮得惊人的黑色眼睛。   糟糕……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是掉进了周云飞设计的某个陷阱里去了的样子……   最後唐汉拍了拍双手虔诚地捧著那部手机,已然傻在原地,发愣发了足足有五分锺的庄景玉,叹口气总结性地扔下一句:“好吧……看在大家室友一场的情分上,给你一句忠告吧庄景玉。以後除了在黎唯哲的面前,在其他任何地方,你最好都别把这个手机拿出来。”   庄景玉:“呃……哦。”   其实他完全不清楚vertu的手机每一部的平均价格究竟是多少,而三个室友也都很默契地没有告诉他(就生怕他被吓傻,然後傻乎乎地拿著手机非要去还给黎唯哲……那黎唯哲不让他们三个挑唆者好看才怪!)。庄景玉之所以长久没能回过神来,是因为看见了连带著一起被送来的那个小盒子里,还有黎唯哲附加的一张小纸条,上面写著一道毫无商量余地的死命令:   【二十四号晚八点,老地方】   隔一行,还有一句类似於PS的讥讽之语:   【猜你这麽笨也不可能知道这部手机到底要怎麽用,到时候乖乖拿来,我教你】   庄景玉:“……”   终於他再也忍不住,在心里面火山爆发了:拜托……任何手机都应该是有说明书的吧!那我说……你好歹倒是把说明书留给我啊!私扣说明书……这算是个什麽事儿啊!   最後值得一提的有趣事情是,当晚庄景玉躺在床上对著这份生日礼物,满心欢喜地左摸摸右碰碰(他不得不承认对於黎唯哲竟然会知道和记得自己的生日,并且还送了自己生日礼物这一件事情,他真是非常开心),忽然无意中点到通讯簿……   ! ! !   他惊得一下子从床上弹坐起来!   室友三人全被吓到,纷纷坐起来问他怎麽了。   庄景玉咬牙切齿地干笑了两声。   ……靠!整个通讯簿里就只有一个熟悉到令他想死的名字──主人!   庄景玉再也不想看这部手机了。      第三十五章   圣诞节虽然官方不放假,但是Z大还是很人性化的,知道在那种情况下就算用点名强逼著学生们坐到教室里,然而他们也是根本没心思上下去课的。於是便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二十四号白天起,全校就陷入了一种假期狂欢状态。   只是不知道该说是幸运呢还是不幸呢,魏嘉的圣诞狂欢,却是从提前了整整三天的二十一号,就已经开始了。   首先,在二十一号的晚上,周云飞以,“过生日就是要过到达整点的那一瞬间才有意义啊”──这样的歪理论将魏嘉给拐骗出了校外去。两个大男人先是在极富情调,和充斥著甜蜜情侣的雨花西餐厅里吃了一顿备受瞩目的丰盛晚餐(当然是周云飞请客咯);接著去西街的好利来取了蛋糕(周云飞特意提前一周去给魏嘉定做的,魏嘉知道的时候简直被感动死了);最後周云飞拉著魏嘉去了霓虹通明灯火辉煌的时代广场,两人随意找了条长凳坐下,把蛋糕放在中间,一边开心地唱生日歌,许生日愿,切蛋糕,吃蛋糕,当然,也少不了互相扔蛋糕,掷蛋糕,抹蛋糕,涂蛋糕……这样虽然幼稚浪费,但却难得轻狂的美妙行为,一边静静地等待著,凌晨零点,广场上那一声恢弘缭绕,回声遥遥的巨大锺响。   尽管魏嘉并没有亲口跟周云飞讲,然而在午夜寥寥数人的时代广场上,头顶漫天星光,眼前烛火摇晃,耳畔是周云飞温柔低沈,唱得居然还很不错的“祝你生日快乐”……连魏嘉这麽喜欢热闹的人都有生以来头一次禁不住觉得,过生日不是和一大帮兄弟哥们儿在一起,而是和一个最好最好的朋友在一起(哎,这个小傻瓜到底还是在逃避),好像,也还不错。   於是作为一个,在今夜终於成为了成年人的魏嘉,默默在他十八岁的生日许愿里,多少年来第一次,除了父母和自己以外,竟然加上了周云飞──这个终将伴他一生的,温暖名字。   这是第一件事。从未彻夜不归过的小白兔魏嘉,被大灰狼周云飞给诱拐得,第一次破了戒。   其次,二十二号,因为是冬至日,所以魏嘉被周云飞怂恿著翘了整整一下午的课(并且还是必修课!)……然後干什麽去呢?──去周云飞家里包饺子!……囧。而比这更囧的事情是,後来因为魏嘉实在是同周云飞的家人聊得太开心了,他的家人也实在是太喜欢这个可爱活泼的男孩子了,所以竟然强烈要求魏嘉在他们家里住一晚上!接著最囧的事情发生了,尽管周云飞家里大得是,客房也多得是,然而他妈妈偏偏就热心过了头,居然嘱咐周云飞说:“就让小嘉(是的你没看错,就这麽一会儿包饺子的功夫,魏嘉就已经成功俘获了周妈妈的心了……)跟你睡一间房呗!你们在学校住一个寝室,不也就相当住於一间房的吗!现在还闹什麽别扭,分什麽房睡啊!”   魏嘉一听当场就讪讪了,屁颠屁颠地跟上去扯扯周妈妈的袖子,弱弱解释了下这两者其实还是有区别的:“可、可是……我们虽然住一间房,但、但不是睡一张床啊……”   周妈妈听完瞬间变脸:“哟!天啦!咋回事儿啊这是!不是都说现在的大学生思想开放得不得了的吗!?咋比我们那个年代还保守哟?”说著她弯腰抱起一床被子,冲著魏嘉慈祥一笑,满脸的母爱泛滥让魏嘉看得浑身都忍不住直哆嗦,“好啦好啦,小嘉你放心,我们家床大得很,而且飞飞睡觉也很乖,从小到大都乖,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什麽,被飞飞踢下床啊,勾到脚啊,拦住腰啊,卡住脖子啊……这些问题的咯。要相信阿姨,相信阿姨嘛。……哎,你说说你们这一代孩子吧,就是从小都被惯坏了!小嘉也是家里的独生子对不对?……诶你不用说!阿姨就知道!看看看看,你们多娇气呀!不过就睡一张床而已嘛,你们两个大男生,是嫌害臊还是嫌不安逸啊?……诶你不用说!阿姨就知道!肯定是嫌後者对不对?……哎,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呀,想当初在我们上大学的那个年代,那麽小的床有时候甚至要挤上两三个女生呢!你说那是怎麽过过来的?还不就是忍过来挺过来熬过来的!所以说小嘉啊,这做人哪……”   魏嘉:“……”   於是他被迫跟在周妈妈的身後,一边帮她铺被子,一边听她唠叨了,几乎整整一个小时的,“我们那个年代”……   而就在第二天清晨,天知道魏嘉是用了多大的好脾气好修养,才忍住了不去质问周妈妈──阿姨……虽然您是长辈可是……您说话也要实事求负责任呐!……擦!周云飞那种睡觉姿势也能叫做“乖”吗!?一个晚上下来他有幸没被闷死,那简直就是死里逃生啊!看看他现在的脖子,胸口和腰吧!呵呵……还有哪儿是没被周云飞给留下印记的吗!?   魏嘉气疯了。可小辈自然不好给长辈使脸色,所以在吃早饭的时候,他就只有拼命怒视周云飞的份儿了。(顺带一提,周云飞对此毫不介意,从头到尾都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满足模样)   这是第二件事。有过一次彻夜未归经历的小白兔魏嘉,被周云飞给诱拐得,第二次破了戒。   再次,二十三号晚上,周云飞以,“冬至日也不能光只吃饺子啊,听说北门外新开了一家羊肉汤锅非常不错,咱们去试试吧”──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再一次把魏嘉给拖了出去。结果吃的时候周云飞嫌不尽兴,居然还怂恿魏嘉喝啤酒。原本魏嘉是坚决拒绝的,但他到底没能顶住周云飞的强势攻击。什麽你可是个男生怎麽好意思不会喝啤酒?什麽你都已经十八岁了怎麽还好意思不会喝啤酒?什麽你以後还想不想要在社会上混啦?什麽领导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没冲劲儿的年轻人啦……巴拉巴拉的。於是出於对未来残酷就业压力的恐惧,魏嘉……败了。   而结果也很易猜。乖宝宝魏嘉没喝几瓶,就彻底败倒在了周云飞这种,“老手”的面前。   最後,这件事情的结局,也非常地具有都市快餐电影色彩。第二天清晨,魏嘉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处宾馆。而昨晚那个害他酒醉失态的家夥,此时此刻,却正在浴室里冲澡冲得欢快。   尽管不是女人,魏嘉也确信昨晚他们俩之间绝对没有发生过什麽但是……他还是好想杀了周云飞这个……超级!无敌!大!变态!   擦啊!既然他有时间有力气把自己拖到宾馆来,那他干嘛不干脆直接回寝室算了啊!   那一刻,魏嘉沮丧非常。就好像是一个和尚,哪怕已经破犯了酒戒和荤戒,但那毕竟还算是轻,他始终觉著自己,还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然而现在,就在从宾馆里悠悠转醒的那一瞬间,魏嘉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是一个破犯了色戒的和尚了,就算再怎麽悔恨再怎麽忏悔,也已经为时晚矣,没有用了。   这是第三件事。有过两次彻夜未归经历的小白兔魏嘉,被周云飞给诱拐得,第三次,不仅破了戒,而且还是破了大戒。   於是在第二天的二十四号平安夜,魏嘉干脆自暴自弃,正如同《天龙八部》里的虚竹那样,决心彻底放纵自己。他逃了一天的课,同周云飞逛街,打电玩,泡网吧,看电影……甚至最後,两人还去KTV里K了一个通宵的歌!   但是魏嘉却觉得非常开心。虽然这一切都打破了他的太多原则。   大平安夜的,和周云飞两个人提著大包小包,从各种各样或高级或低端的店里,淘来的,一些或用得著或用不著的小东西,魏嘉有一种,仿佛背德的快意。   似乎他这辈子,都还从没像今年十八岁的这个平安夜一样,这麽,这麽,这麽地,开心过。   啊……於是,当周云飞把他夹来的玩具兔娃娃小绒帽一把盖到自己头顶上的时候,魏嘉忍不住在心里喜滋滋地想,这辈子能交到周云飞这样一个铁哥们儿──多好啊!   也许说是哥们儿的那一瞬间,在魏嘉的心里,的确是蓦然闪过了一丝,微妙复杂的排斥反感的;但是那毕竟太快,而他让它溜走了。   不过该来的始终要来,就算再怎麽否认拒绝,很多事情,也是没办法抗拒的。   魏嘉装傻不了多久了。   周云飞魏嘉是“提前”过圣诞节,而唐汉韩莹月则是“延後”过圣诞节。这一对既有钱又极富行动力的热血青年,本来平安夜晚上只好端端地决定去看场电影儿就够的,结果不知道突然受了什麽刺激发了什麽疯,一个冲动,居然就直接买机票飞香港去了;然後甚至还大言不惭,毫无羞耻之心地给他们发短信留下话来,说他们应该要过完三天的元旦假期才会回来。毫不介意地,就这麽逃掉了整整一星期的课。   於是,二十四号的那个晚上,全寝室就只悲摧地剩下了庄景玉一个人,非常苦逼地去迎接黎唯哲为他所“精心”准备的,一个大概不怎麽会平安的,平安生日之夜。      第三十六章   因为堵车堵了几乎整整一路的缘故,所以黎唯哲原本很是後悔自己居然主动要求去拿蛋糕,而拒绝了蛋糕店准备派人将蛋糕送上门来的贴心请求的。然而当他在大厦附近,惊奇地发现庄景玉竟然在一路狂奔追小偷的时候,他真是对自己刚刚所做的明智决定,感到谢天谢地。   没有多做别的犹豫,对著那个小偷,黎唯哲开著他的Maybach Landaulet,直接一个横开直冲,就这麽干干脆脆地撞了上去──当然,他还是拿捏准了法律底线的。   当庄景玉气喘吁吁跑上来的时候简直被吓呆住了,再看到从这辆肇事车上走下来的人居然是黎唯哲,就更加被吓呆住了。前者是因为害怕会闹出人命,但後者却是因为,他害怕黎唯哲会因此,而被送进监狱里去坐牢。   黎唯哲阴沈著整张脸,用力拉开身边这个,居然想要扑到小偷身上去查看状况的傻小子,一边弯腰从那个小偷手中,翻出自己几天前才送给庄景玉的那部vertu手机,掂在掌心里看了看,脸色黑得不像样子。   “……你就是为了追回这个?”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口气。   虽然刚刚追得那麽起劲儿,但现在庄景玉明显只对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小偷先生感兴趣。胡乱仓促地点了点头,庄景玉语无伦次地说:“哎、哎呀!现在别管这个了……你、你开车怎麽这麽不小心啊!我们还是快叫救护车吧!要是他出了什麽问题那你……你可怎麽办呢……”   庄景玉说到後来听语气简直都要哭出来了。   黎唯哲看著他愣了愣,眼底疼惜的情绪一晃而过,但脸上的神色,倒也慢慢变柔和下来了。   叹口气,黎唯哲将那部vertu一把放还到庄景玉手里,顺便大力揉了揉他的脑袋,全当做对他刚才如此不顾自身安全的危险行径的惩罚,一边从包里掏出自己的手机,随意按下几个键接通某个电话,口气冷冷朝那边讲了地址,吩咐了句过来收拾之类的。   庄景玉缩在一旁直听得浑身寒颤。究竟是收“拾”,还、还是……收“尸”啊……   “好了看什麽看,依依不舍的……他是偷了你的手机还是偷了你的心啊!”   瞧见庄景玉根本理都不理自己,仍然一脸焦急地低头望著小偷先生,好像下一秒就要忍不住蹲下身去,抱起对方往医院冲似地担心模样,黎唯哲就实在气不打一处来,无语地往天翻了枚白眼儿,一把拎起庄景玉的胳膊揣进怀里,大步往大厦里走去。   “可、可是……”即便被拉著走,庄景玉也还在一步三回头,不肯死心地痴痴望著。   於是黎唯哲更生气了。不仅步伐迈得越来越快,一顿长篇大论的教训,也就这麽劈头盖脸地落下来了。   “可可可可可……可你个头啊可!手机被偷了就被偷了!我像那麽小气的人吗?又不是不会再送给你了!况且你自己不是说过你不缺钱的吗!?怎麽现在表现得这麽财迷啊!居然为了钱连命都不要了……你怎麽不想想如果他有刀子怎麽办?如果他被逼急了转头就刺你怎麽办?如果他有同夥埋伏接应在前面你又要准备怎麽办!?……呼,啊算了算了,我已经不知道究竟该怎麽说你这个笨蛋才好了……就三个字,猪脑子!”   黎唯哲教训得起劲,庄景玉几次想要开口争辩,却都被黎唯哲一个恶狠狠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这个模式一直保持到了两人进电梯里。黎唯哲余怒未消火气不减,泄愤般重重按下七十三层的按钮,顿了顿,总算改变居高临下的教训口吻,长长舒口气,眉目间写满了一片“我真的服了你”的无可奈何。   “……好吧,虽然看在你这麽卖力地保护我送给你的东西的份儿上,我也的确是很开心啦,但是,我也拜托你好好用脑子想一想,到底孰重孰轻,到底该不该做,OK!?”   庄景玉低垂著脑袋,摆成内八字型的小小脚尖,在谁都看不到的黑暗里,脚趾微微,往里蜷了蜷。   “嗯……哦。”   掌心死死紧攥著手机,好像生怕它再被偷走了似的。庄景玉几不可察地微微点头,声音弱如蚊蝇,轻轻应了两声。   黎唯哲直直望著他,虽然不忍心再责骂,可也不愿意就这麽放过他──不然以这家夥勤俭节约的本性,以後若是再遇到同样的事情,他也绝对还是会像今晚这麽做,记不住教训的!   “……嗯,”於是沈默半晌,黎唯哲只淡淡从唇齿间勉强挤出了这麽一个听不出情绪喜怒的字眼,甚至末了还不算温柔地添了句警告:“要是再被我发现,你就等著把我之前送给你的所有东西,全部还回来!”   庄景玉听完没支声儿,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   十秒锺後,叮──的一声。   电梯到了。   黎唯哲率先走出去,原本一直酷酷插在风衣口袋里的双手,现在,先是左手迅速地伸向前,麽指按住了暂停键,然後安静了片刻,再是右手慢慢地拿出来,在半空中顿了几秒,最终,优美地落到了庄景玉的面前。   “低头装什麽鸵鸟,”尽管话依旧不好听,但语气毕竟放温柔了,“……出来。”   庄景玉没敢多加耽误,只艰难地吞咽了吞喉咙,将拱起的脚趾往平一放,便操著几个小碎步,一路快跑了出去。当然,他可不至於脸皮厚到竟然真的去握黎唯哲的手。小心翼翼避开那一只充满诱惑与温情的手臂,庄景玉最终选择擦肩而过,默默站在了电梯外,黎唯哲身畔的左侧。   他是不好意思,并且他也不敢。因为他怕自己会相信,会习惯。   站在黎唯哲左边的地方,听著对方咚咚咚咚,一声接著一声沈稳均匀的有力心跳,庄景玉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也被对方给感染了,正在如雷般地敲击动跳,并且脸颊,也正在哗啦啦地放肆燃烧。那个动作,黎唯哲向他伸出手来的那个动作……他发现自己竟然不能否认,那真的实在是,太迷人了。   好像只要自己能够勇敢一次,就这麽一次,走上前去,紧紧握住那一只手的话,那麽他就永远,永远,不会再一个人,孤单下去的样子。   这种错觉太可怕了。   庄景玉心想大概是刚才的超重感还没过去,让他头晕了。   所幸黎唯哲倒也没有对庄景玉竟然无视掉了自己伸向他的手臂,这一胆大包天的恶劣行径表示什麽不满和生气,只是优雅地收回手,继续酷酷跩跩地揣回进风衣口袋里。   “……喂,”他甚至反倒冲著庄景玉和颜悦色,慈眉善目得紧,朝著对方紧紧捧在掌心的手机,努了努下巴,神情似笑非笑,“你真那麽宝贝这部手机啊?”   其实黎唯哲只是开玩笑地这样问问而已。毕竟第一,他刚才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庄景玉对待这部手机的宝贝态度,能够不要命不怕死地追小偷那麽长一段路,答案难道还不够明显吗?难道他还可以睁著眼睛说瞎话,把答案说成是否吗?第二,黎唯哲更清楚,就算答案是肯定的,但是以庄景玉这样闷骚内向的性子,他也是绝对不会亲口说出来承认的。   然而世事有时候就是有这麽难料。   “对、对啊。”   ……什麽!?   听到答案的瞬间黎唯哲先是愣怔了半秒,随即立马惊住了。   什……什麽!?他、他刚刚……听到了什麽!?庄景玉竟然……开口承认了!?   黎唯哲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毛病了。   望过去,只见庄景玉此时此刻的表情竟然显得有些恍惚。他抿了抿嘴,一颗脑袋实在已经低得不能再低,结巴颤抖的声音里,仿佛有一种来自久远,近乎虔诚的淳朴与干净。   “只要别人送我的东西……我……我都很珍惜……”   听到这个答案黎唯哲难免会感到些许失望,然而第一次,他竟然没有放任自己的霸道,去勉强庄景玉说什麽“你不需要去管别人送你的东西,你只需要珍惜我送你的东西就行”──类似这样强人所难的过分话语,而是微微一笑,再次不厌其烦地伸出手,温柔刮了刮他被冷风冻得通红通红的小鼻尖,轻声道,“嗯,这样挺好的。”   顿了顿,在庄景玉逐渐抬起,不敢置信的惊讶目光里,黎唯哲又一次转手轻轻弹了弹对方饱满冰冷的额头,笑容愈加深邃,声音愈加温柔。   “喂喂,干嘛露出这幅表情啊,是不相信我竟然会表扬你吗?呵呵,没有那麽一回事,这一次,你做得很好,很对。”   会珍惜生命里遇到的每一个人,这正是庄景玉的本色,不是吗。这正是那个,之所以能够将他深深迷住的庄景玉,不是吗。   这样纯净犹如婴儿一般的庄景玉,头一次让黎唯哲感觉到,原来像自己这样,根本已经无可救药的恶棍坏蛋,居然也真的可以有,被过滤净化的那一天。   或许即便是恶魔,也终是免不了一份,想要让自己生存的地狱,凝眸出一抹天堂的光芒──这样一份温暖,而又奢侈的渴望。   “钥匙带了吗?”黎唯哲问庄景玉。   “唔……带、带了,”庄景玉赶紧笨拙地打开书包(当然不再是以前那个,而是黎唯哲後来又重新买给他的一个),在里边一阵捣鼓翻腾,急急忙忙抓起一枚钥匙捧到黎唯哲眼前,示意要递给他,“给……给你……”   黎唯哲却看也不看,扭过头去直接将庄景玉往前轻轻一推,双手插袋,笑著说:“我看什麽看,让你拿钥匙就是要你开门去的。”   “啊……哦。”好像是恍然大悟,又好像是还没反应过来的迷糊样子,庄景玉满脸茫茫地走上前去,拿起钥匙准备开门。   身後黎唯哲的一句话却让他差点儿一个没对准,钥匙尖直接划开了老远去。   “以後只要是我们俩在一起,咱们家开门的任务,就全权交给你一个人负责了啊。”      第三十七章   毫无疑问,庄景玉被黎唯哲那一口比一口说得自然顺溜的“家”字,给窘得满脸飞上了彩霞红云。   事实上他老早就想要纠正黎唯哲的这一说法了,就从两人第一次逛超市的时候,他听见黎唯哲这麽说开始。但是庄景玉纠结了老半天到底没敢,或者说是没好意思开口。因为他也不确信,黎唯哲之所以会这麽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这个字,究竟是故意如此的呢,还是……只是无心之过而已呢?如果只是後者──如果黎唯哲只是习惯,把一间两人常常呆在一起的房子称作是“家”的话,那像他这样突然冒冒失地冲上去“纠正”对方,不就是显得……太搞笑也太丢脸了吗!?   因此纠结来纠结去的结果就是,现在,庄景玉依然毫无例外地,每一次都被黎唯哲那个脱口而出不打草稿,说得那叫一个自然而然,理所当然的“家”字,给窘到浑身颤抖脸颊发烧,心跳快得仿佛不再是自己的,生怕下一刻,它就会劈啪爆掉。   门打开了。在哆嗦不停的手指的极尽努力之下。接著庄景玉已然轻车熟路地,按开了客厅的灯。   今次再见,这间房子里的家具又比之前多出了几样,稍显齐全了些。尤其客厅西侧那个火光旺旺的暖炉,真是让人看得倍感温馨。   更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的是,此时此刻餐桌上竟然已经摆满了种类多样,香飘四溢的美味食物!热腾腾的香味顺著空气中的暖流缓缓荡进鼻息,不禁让庄景玉觉得,仿佛全身心都暖和了起来似的。   唔……还、还算黎唯哲有良心……庄景玉默默换了鞋走进屋内,将书包小心往沙发上一放,暗想,总算黎唯哲还没有坏到,居然让自己这个过生日的寿星,在平安夜的晚上,还要苦命悲摧地给他做饭吃的地步……   当然,当三分锺以後,门铃声骤然响起,一个小手下模样的年轻人抱著一个正方体形状的蛋糕盒子出现在大门口,等待他的上司,黎唯哲黎大少爷接手签收的时候,庄景玉则更加被对方今晚所释放的无限好意,万般温情,给彻底惊吓到了。   黎唯哲靠在门口懒洋洋接过蛋糕,随意嘱咐了那个小夥子几句(庄景玉琢磨著,应该是关於刚刚那位苦命的小偷先生的事情),随即砰一声关上门,一手拎起蛋糕盒子,大步朝庄景玉走了过来。   “看什麽看?刚才要不是为了救你,我现在哪里还需要特意派人跑上来一趟啊。”   黎唯哲就是知道,像庄景玉这种人,生平最受不了的,其实倒并非他自己的痛苦(例如被冤枉被欺负被污蔑……),而是别人因为他的无心之失,而被迫吃了,他们本不应当吃的,哪怕只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小苦楚。而对於这样的庄景玉,黎唯哲既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柔软心疼,却也仿若病态那般地,深深沈醉在对方天真无邪的傻气,与纯美干净的,真诚深处。   果然,眼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庄景玉,瞬间就变换成了一张写满“愧疚沮丧”的脸色表情,仿佛下一秒就要忍不住冲出去跟那个小夥子低头道歉一般的著急模样,黎唯哲不禁眉峰一凛额角抽搐,顿时感到压力狂大,心中著实懊悔,哎,看来刚刚真不该那麽洗涮他的!   ……算了,算他败了。   最终,黎唯哲无奈将蛋糕往桌上一放,沈沈叹口气,决定以一个成年人不和小孩子一般计较的成熟大度之心态,来包容宠溺,并且呵护珍惜,这样一颗即便身处复杂,却也难得未泯的美丽善心。   “好了好了,就算不是因为你,我也会派他做别的事情去的,或许更苦更累也说不定……”说著轻轻拉起庄景玉的手,勾唇微微一笑,“浪费这麽久时间菜都要凉了。走,吃饭去。”   当手掌几乎完全被黎唯哲的大手所包裹覆盖,脚步也不自觉跟著对方往前迈出的时候,庄景玉恍恍惚惚地想,自己真是越来越习惯,黎唯哲把自己当做幼儿园小朋友一般地细心对待了。   宽大厚实的温暖掌心,同来自久远记忆里的父亲不一样,同来自梦境恍然如幻的楚回,也不一样。   那就是黎唯哲的手掌。庄景玉知道。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凭什麽如此确信,那双手上究竟有什麽东西是黎唯哲所特有而别人所没有的,那双手上究竟有什麽东西是别人所拥有而黎唯哲所没有的──这一切的一切其实他通通都说不上来;然而这却并不影响他,就是如此深深,深深地,知道。   好像只要被黎唯哲紧紧握住双手,他就变得安心,并且勇敢了起来。这种感觉谁都不曾让他有过。父亲永远粗糙汗湿的手掌,让他感到心酸;楚回永远疏离冰凉的手掌,则让他感到心疼。当然庄景玉也清楚,其实他们谁都不想的,可是他们毕竟,总是让他感到难过了;而唯有黎唯哲──很讽刺地,竟然会是那个曾经二话不说便将他扔进监狱去的黎唯哲,让庄景玉,什麽情绪都不需要自己主动去感觉和想象,而是自有一股甘甜暖流,缓缓温情地,漫入了他封冻太久的小小心脏。   这个人甚至还帮他过生日。   此时此刻,屋内明媚的烛光,四溢的菜香,一个蛋糕,两副碗筷……这些其实再简单,再平凡不过的寻常东西,却已经足够令庄景玉几欲堕泪,感动至极。   竟仿佛真的有一种,“家”的感觉。   而对於此的概念,庄景玉确已丧失很久,很久了。   曾经一度期待可以帮自己找回这份感觉的人没有能够做到,而曾经从未有想过,竟然可以帮自己寻回这份温情的对象,如今,却将这样满满一室的浪漫温情,暖暖,呈现在了自己渐趋模糊的濡湿眼眶。   如果直到现在,庄景玉都还坚持认为这是“友情”的话,那他也未免有些,太过於自欺欺人。事到如今他和黎唯哲之间的相处,不用别人无心来开他的桃色玩笑抑或特意来跟他挑明真相,就算沈闷迟钝好比他自己,心底深处,也总能隐隐有所察觉感应。若是真的把那当成友情,於事实来讲,那大概是少了点什麽别的东西;而於他本人来说,他竟会感到些许微妙不堪的怅然失落──庄景玉发现自己,居然难以抑制地梦想与渴望著,他和黎唯哲之间,能够有一些更多,更多,超过友情的,美好感情。   而那种感情究竟是什麽,庄景玉实在已经不敢再去琢磨。   他知道自己的确是一个不会记仇的老好先生,但是他却不愿意去正视与相信,自己竟然会只是因为恶魔施加的一点小恩小惠,就被轻易收买了最该纯洁的感情,与最该高尚的灵魂──他变成了一个朝三暮四,或者更严重点来说,一个水性杨花的俗人。   庄景玉从来没想过自己的那一颗心,原来也可以像电视里常常演的那样,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分裂成一瓣又一瓣,然後投射给生命里,那些来来去去,走走留留的路人。   黎唯哲是第二个。那会不会……还有第三个呢?   不想。不想再有第三个。不想,再有更多。   ──这是庄景玉在问出那个傻问题以後的下一刻,便从心底脱口而出的,第一秒答案。快且真,令人欲否无法,欲忘不能。   於是直到现在,庄景玉总算真真正正地,感觉到有些害怕起来了。   对於自己竟然也会“变质”的惶惑 ,与对於黎唯哲有朝一日或许会“变心”的恐惧,就此时此刻的庄景玉而言,谈不上哪一种,更加晴天霹雳,惊心动魄。   他想自己绝对是应该好好反省和戒掉点儿什麽了。否则,就真的太危险了。   和上次一样,黎唯哲依旧迷人性感风度翩翩,绅士气十足地替庄景玉拉开了椅子,然後脚尖漂亮地一转绕到他的身後,双手搭上他的双肩,将他往下按坐了下去。   “上次你不是问我会不会做饭吗?”   他一边说著,一边也在对面的位置慢慢坐了下来,声音略带沙哑,尤其在随风摇曳的火光烛影里,便显得愈发幽深暧昧了起来,仿佛整间屋子,都被他周身独一无二的黎氏气息所充斥萦绕,暗中流动著一股强大,并且令人无法动弹的胶著烈火。   “我那时跟你回答的什麽,你还记得吗?”   “……”   庄景玉原本就是呆著的,一直沈浸在自己对於黎唯哲感情走向的这一巨大恐慌里,而现在听见黎唯哲如此一问……他非但没能回过神来,却反倒,呆得更加彻底了。   不过此番情景倒是完全出自黎唯哲的意料之中。於是他努力克制住想要戳点对方额头的鲁莽冲动,忍了一小会儿,干脆拈起一筷子鱼香茄饼,就直接往庄景玉微微张开的两瓣小红唇间,硬生生塞了进去。   “发什麽呆,吓什麽吓?我不是老早就跟你讲过了,基本上我什麽都会做的一点的吗?居然还不肯相信我……”说到後来,黎唯哲原本凶巴巴恶狠狠的不善语气里,竟然添杂了些许,实不该是像他这种人所应当有的,埋怨委屈。   庄景玉听得倍感新奇,百思不得其解,可却也多多少少,觉得很有几分任性的可爱,与天真的霸道。他感到心里既痒且暖,热乎乎的不得了。   唔……况、况且,嘴巴里突然多出来的这个味道,好、好像……居然还不错诶。   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上次,黎唯哲半开玩笑跟自己说什麽,“这麽贤惠,你简直都可以去嫁人了……”的这一桩事情,庄景玉奋力咽下口中饭菜,吞吞喉咙,决心报仇:“嘿嘿,如、如果这麽多的菜,真的都是你一个人做的的话,那……那依我看,黎唯哲你……你也可以……去嫁人了嘛……”   他以为黎唯哲在被如此开刷以後,就算不至於对自己这个寿星大发雷霆,但至少也会恼羞成怒,狠狠不爽一下的。结果哪知道,他真的是太低估,黎唯哲的脸皮厚度了。   “哦是吗。”──没想到黎唯哲在听完以後,竟然只是毫不介意地,微微一笑。   而接下来的重磅炸弹则让庄景玉总算明白了个中原因。   “我随时都可以嫁啊。可是谁娶我?你吗?”   “……”   庄景玉败得心服口服。他永远都做不到像黎唯哲那样,自我牺牲到如此程度!   可他没想到黎唯哲竟然还跟自己较起真儿来了。   “喂喂喂,别光顾著埋头吃饭,俗气……真的有那麽好吃吗!?居然比我的吸引力还要大?”顿了顿,黎唯哲好看的眉形不自觉皱得死紧死紧。他不耐烦拿起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重重敲击著碗沿,口气既威胁又危险,飞扬跋扈得要死,“诶诶诶,我问你话著呢,再当鸵鸟我可就要踢你屁股了!抬头抬头,回答我回答我。”   “呃……”   庄景玉不明白吃个饭怎麽就俗气了……人是铁饭是钢啊。再、再说了,这顿饭不是他自己很做的吗?正常人的话,不是都应该会对别人喜欢吃自己所做的饭菜,而感到开心自豪的吗?……哎,真搞不懂黎唯哲到底在吃什麽醋闹什麽别扭……尤其这吃醋别扭的对象,竟然还是自己辛辛苦苦所做的饭菜!   并且庄景玉也实在很想不通,黎唯哲干嘛一定要对这麽一个,明显就是玩笑话而已的无聊问题穷追不舍苦苦相逼,根本一点……都不符合他一贯的逻辑和美学嘛。   实在是难以启齿给出黎唯哲想听的回答──废话!就算是女生被表白被……求婚,那也都还得忸怩纠结还好一阵儿才能给出回答呢!更、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大男生!拜托请想一想,这世上有多少男人在被另一个男人问道,你愿意娶我吗?──这种拧巴问题的时候,是可以面不改色毫不犹豫地点头回答说,“yes,I do”……的啊!!!   庄景玉努力良久未果,於是准备捧起大碗,继续闷头刨饭。   无视黎唯哲无视黎唯哲无视黎唯哲……他在心里发疯般地,如此默默自我催眠著。   黎唯哲静静看了庄景玉一会儿,表情先是从有些不耐,逐渐转变成更加不耐,然後从更加不耐,逐渐转变成愈发不耐,接著从愈加不耐,逐渐转变成非常之不耐……就在庄景玉以为黎唯哲的下一个动作便是一把猛扑上来,将自己拿来遮脸用的大腕大力打掉的时候,很出乎他意料地,对方的表情却又不可捉摸地,逐渐变温和了下来。   ……呀!不好!   庄景玉一看到黎唯哲这样,心里便蓦地炸起了一个大咯!。以他这段日子以来,对於黎唯哲,尽管仍显浅薄,不过也好歹算是略有研究的初步了解来说,他知道,黎唯哲现在是准备要以退为进……硬的不行,来软的了。   温柔下来的黎唯哲……根本就是绝杀啊!有没有!   这不,黎唯哲立马一改方才的粗暴相逼,先是细心宠溺地给庄景玉夹了一筷子他非常喜欢吃的爆炒羊肉,而後放下碗筷支起下巴,笑眯眯地转头看著他,声音幽昧性感得好厉害,蛊惑迷人到简直要人命。   “觉得我做饭怎麽样?好吃吗?”   “唔……”庄景玉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还是不能够骗人的……不然自己就真的太过於可耻了,於是微微放低了些碗,只露出鼻子以下的小半张脸来,方便黎唯哲能够看清自己,那一双写满真诚和善意的眼睛,“……嗯,是、是的。”   小声而略显羞怯的结巴声音。并且因为毕竟隔了一层瓷器的缘故,其中还稍带了点,闷里闷气的乡土味息。   然而黎唯哲却觉得那很好闻,也很好听。   不过这一时的温情上涌可并不代表,他就会心软得放过庄景玉了。   “嗯,你肯承认好吃,那就好办了,”黎唯哲说著,便缓缓眯起细长上挑的眼睛,轻声失笑, “可是,那你就这麽光吃白饭……而且还是这麽好吃的饭,都不肯给点儿表示什麽的啊?”   “……”   “好歹谢谢一下,有点儿做人的基本道德,拿出点儿诚意来啊。”   “……”   “唔,不是都说要抓住一个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吗?怎麽,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好吃,抓不住你吗?”   “……”   “诶我说你到底要把这只鸵鸟装到什麽时候啊?不过点个头摇个头的事情而已,真的有那麽难吗!?”   “……”   “好了你大男人一个,咱痛快点儿吧。老实回答我,如果我嫁你,你到底娶不娶我。”   “……娶!!!”   ──长达整整一分锺的无声静默。仿佛连空气都胶著了。   而接下来的现场情况是,黎唯哲这只大恶魔大狐狸无比阴险地咧开了嘴角,阴测测地笑开了(估计同时还在心里偷偷比了个可恶的V字型);而再看庄景玉,则是毫无例外的,一脸壮士断腕般的悲壮表情。   他、他居然没能顶住压力……就、就这麽说出来了……可恨……可耻!   没办法他当时简直整个人都颠在那儿了!他真是没想到黎唯哲就算脸皮厚可……可竟然能够厚到这种程度!?简直是天下奇闻!谁敢想象像黎唯哲这种身高一米九以上,而且五官还英俊深刻,行动也魄力霸道,任何的“伪娘”气息在他身上都只有见光死这一条路的的大男人纯爷们儿,居然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另一个男人说:“喂,如果我嫁你,你到底娶不娶我”──这种令人发指的“变性之话”啊!   於是刚刚才被放低的瓷碗又立刻被庄景玉抬高到了眼睛的位置,牢牢遮住了几乎整整大半张脸。想来也是好笑。原本最开始坐下来,刚一看到这个碗的的时候庄景玉还惊讶咋舌过,想说这个碗也未免太大了些吧,装这麽多哪里吃得完啊……之类之类的。结果现在看来,这个碗的精华用处,却原来尽在这里……该说是黎唯哲太有先见之明还是他……早就心怀不轨啊!可恶!   忽然黎唯哲好像变戏法儿一样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挑眉朝著自己阴阴一笑,手指在某个键上轻轻一划:   【好了你大男人一个,咱痛快点儿吧。老实回答我,如果我嫁你,你到底娶不娶我。】   【……娶!!!】   庄景玉:“……”   他彻底风中凌乱了。   很奇怪他现在最恨的对象竟然不是做了这种无耻之事的黎唯哲,而却反倒是黎唯哲的这部手机……拜托!你没事儿质量这麽好干什麽啊!?不是都说录音无论怎麽样都会让原声改变一些的吗!?怎麽他现在……连个屁的差别都没有听出来啊!   ……咳咳,一时激动,原谅他居然也爆粗口骂脏话了。   放完这一段对话以後黎唯哲啪地握紧手机,万分得意地在庄景玉面前来回晃晃,表情笑嘻嘻的,口气欠揍得厉害:“好,证据我收集下来了。以後你要是敢反悔,那咱们就……法庭上见?”   庄景玉:“……”   他无言。   如果他要是早知道,今天这一个说起来倒是让他一时解脱了的“娶”字,却会让他在多年以後,居然真的被黎唯哲给拐到某国,去搞那什麽同性“结婚”的话……真的,就算打死他他也都会硬撑过去!就算现在黎唯哲把他从七十三楼给打横扔下去,让他的生日也变成忌日……他也都在所不惜!      第三十八章   老实说经此一役,在被黎唯哲坑得如此凄惨以後,接下来庄景玉一边吃一边都忍不住在心里面嘀咕怀疑,黎唯哲该不会也在饭菜里边儿,做了什麽手脚吧?   尤其这些菜,基本上,全都是庄景玉喜欢吃的。至少没有他讨厌吃的。   於是庄景玉非常纳闷黎唯哲究竟是怎麽知道自己的喜好口味的。就在快吃完的时候他终於实在是憋不住了,将此弱弱问了出口,结果却直接被黎唯哲的一记白眼给生生堵了回来,并且还捎带了凉凉的一句:“你失忆症啊?上次不是你亲口跟我讲的吗?”   庄景玉被黎唯哲的这一番话给弄愣了足足有五秒锺。後来他逐渐反应过来,黎唯哲说的应该是上一次,自己在这里“请”他吃饭的时候,他接连不断地问自己到底会做什麽菜,自己所给的回答。   其实那时候黎唯哲问的是你“会做”什麽,而并非你“喜欢“什麽,不过人在那种情况之下所脱口而出的菜名,按照心理学的潜意识来讲,大概你所“会做”的,应该也就是你所“喜欢”的了吧。否则他会做的菜有那麽那麽多,为什麽当时偏偏,就只说出了那几个来呢?   唯一令庄景玉不曾想到的是,黎唯哲竟难得会有心到了这种程度:记得自己当时报出口的菜名还挺多的,结果现在看来,黎唯哲居然差不多是,全部,都记住了。   庄景玉顿时有一种被温暖紧紧包裹的感觉。仿佛整个人都浸泡在,正散发著腾腾热气的,幽谷温泉之中。这时候如果还讲什麽,好像有一股暖流淙淙流进我的心房──这种和小学生作文相比起来只差不好的幼稚句子,那也未免显得有些太青涩,太没诚意,也太……微不足道了。   因为那完全不足以形容出庄景玉此时此刻的内心感受来。对於现在的他来讲,心脏早已经不止是,只有一股暖流注入那麽简单;而是它本身,已然变成了一块,正在熊熊燃烧的硫磺。   而就在那些烟气迷雾的深处,却还隐隐潜藏著他,最不愿意为人所知的,绝地风光。   他甚至连手指脚趾以及头发丝都被滚烫烧痛得颤抖起来。即便坐著脚尖也忍不住往里内八字得厉害,手心黏糊糊得好像下了一场大雪那般,积冻融化,湿漉漉的掌面一马平川,捧不起留不住,那一只冰凉欲滑的瓷碗。   “为、为……什麽?”眼看著瓷碗就快要从手掌心滚落出去的那一瞬间,庄景玉却好像突然回过神来了那般,立马倒勾起指尖牢牢扣住了碗底,用力得,竟然连一向苍白透明的指甲壳,都被一点一点,染上了晶莹浅粉的淡淡血色,“为什麽……会记得?”   想了想,却觉得好像还是有些不对。於是庄景玉抿抿嘴舔舔唇尖,而从那一点缓缓向两边蔓延开去的血红颜色,比起指甲壳来说,可不知是增添了多少倍的明亮鲜豔。   “不……不。是为什麽,要……要记得?”   为什麽,要记得。   庄景玉如是问黎唯哲。然而他真正想问的问题,其实,还有很多,很多。   比如你为什麽要不断送东西给我?比如你为什麽要特意记得我喜欢吃的东西?比如你为什麽要专程帮我过生日?比如你为什麽要如此关心我的生活?   …………   好多好多的为什麽。这麽多这麽多,全部,都是庄景玉藏在心底,一句句无处排泄,难以启齿,於是终至於声嘶力竭的,凄凉呐喊声。它们已经在那儿折磨了庄景玉很久很久,大概也是百般期待望穿秋水,能够在一个合适恰当的机会喷涌而出,然後将它们这个所谓的,既胆怯又软弱的无能主人,万箭穿骨,撕心裂肺。   没错,身心在被烧过烫过以後,剩下所体会到的全部感觉,便只是苦,便只有疼。   庄景玉紧紧咬碎了一口白牙,暗想,黎唯哲一定是想象不到自己现在究竟有多紧张,多难过,否则就算他对自己,没有自己所臆测的,那种异想天开的可怕感情,然而仅单凭著具有普世价值的人道主义精神,黎唯哲也不应该沈默到现在,都还不开口出声。   他难道都不体谅的吗?他难道都不心疼的吗?他难道……真的都舍得吗?   ──同黎唯哲相处得愈久,庄景玉就愈是发现,自己究竟被那个人的自恋自负,给感染得有多深,多重。据言人心中一旦怀揣情感有所期待,那便正如同生了病著了魔一般。而现在的自己,已然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好像就快要死掉了那般。   而黎唯哲竟然还不肯救他;他竟然还不肯开口讲话,给自己,一个回答。   事实上如果这时候,庄景玉可以不要那麽过分沈浸在他那一份自我恐慌,自怨自艾的绝望情绪里,而是细心观察一下的话,那麽他就会发现,眼前他正苦苦埋怨著的,这一个所谓的“坏人”,其实也并非,他所幻想以为的那样──那样的无动於衷,那样的冷酷绝情。   庄景玉没有能看到黎唯哲那一双,和他同样波澜不稳的眼眸,以及那一只,和他同样,微微颤抖的手肘。甚至连黎唯哲牢牢夹起的,那一大筷子冬瓜片,都被他给抖落到桌上去了,可是庄景玉这一只睁眼瞎,竟然还是,没有能发现。   所以说现在,其实谈不上谁比谁更紧张的问题──反正都是半斤八两的两只;而是,谁比谁隐藏得更好的问题──不过关於这一点,很明显,是黎唯哲大获全胜了。   於是庄景玉最後得到的,是黎唯哲一个,比不开口还要更加令人难堪百倍的,过分回答。   “为什麽……呵呵,你问我,为什麽。”   黎唯哲低著头,眼角也微微下垂,仿佛念诗那般,如此轻声吟诵著。神情是一副很不符常态的无奈苦恼。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常态,放下碗筷双手抱胸懒懒往後一靠,唇角一勾,不仅声线迷人,嗓音沙哑,甚至就连那一吐一纳的气息热流,也都仿佛若有若无地萦绕缭荡著一股,似笑非笑的暧昧情愫。   “……你觉得呢?”   他这样问庄景玉。   “你觉得,这是为什麽呢?”   他这样问他。   把球反踢回给对方──这的确,是最高明的回答。   庄景玉自然没料到黎唯哲会这样回答他。更准确点儿来说,是他那颗既纯也蠢的猪脑袋,压根儿就想不到,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赖皮的回答方法。   而以庄景玉的性格,他当然也更不可能将那一个,早已在他心里徘徊许久的荒唐答案,直接就这麽大喇喇地,跟黎唯哲摊开摆明了一说。   有些东西,哪怕是在最阴暗最深邃的心底,也都是想不得念不得,一动妄思,便会著入魔道,神昏智溃的;因此就更别提,拿到光天化日之下,去暴露坦白了。   所以庄景玉在听完黎唯哲的反问以後,首先是愣了愣;表情里或许有那麽几分失望失落的情绪,但最终,到底没有再多废话什麽。他只是略显恍惚地点了点头,然後小心翼翼将瓷碗放回到了桌子上,嘴巴里胡乱“嗯唔吱呀”了那麽几声全当回答,接著便继续深埋下头,闷闷刨起了白米饭来。   算了。他想。刚刚那个傻问题就当自己是一时魔障,恶灵附体,脑袋抽风……啊无论哪一种不管怎麽样……都好!总之,应该又是他多想,多虑,多事了吧,他知道。   或许黎唯哲就只是单纯觉得有趣而已,和以前一样,没什麽区别。尽管庄景玉也隐隐觉著,按照黎唯哲一贯喜新厌旧追逐新鲜的个性来讲,一个已经被玩儿了这麽久的游戏和这麽久的人,黎唯哲居然还没有感到腻歪乏味……这著实是有些奇怪,但是除此之外庄景玉也想不到什麽别的可能性了──别再提那一种可能;那是一种无论怎麽样庄景玉都不敢再去奢望的,最不可能的可能。   哪怕告诉他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庄景玉也都认为,这远比那,还要更加可信得多。   该说这是自卑吗?……其实有时候,人的自卑和自我保护机制,真的很难界定。   现在的庄景玉,就只想要拼命忘记刚才的一切,忘个一尘不留干干净净,然後清清静静地,继续吃饭;吃,黎唯哲亲自下厨为他所做的,生日之宴。   其实想想这样也对。他干嘛要去追根刨地地求问原因呢?结局已经让人如此满意,他又何必再去纠结动机。随便想想也都该知道,这世上能够请得动黎唯哲,心甘情愿为之下厨准备饭菜的人,不知道单用一只手来数,都会不会嫌太多了。   而他庄景玉何德何能,竟然已经是,其中之一。   他真的应该知足了。   庄景玉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什麽时候起,竟然会变得了这般贪婪,就像他不知道,其实感情最大的魅力,就恰恰在於,它会让人变得如此贪婪:要了还想再要;再要了,就还忍不住想再要更多;而再要了更多,人就会变得愈发厚颜无耻贪得无厌起来,竟甚至希望那个人,能够把他所有所有的,都只给自己一个人了。   现在,庄景玉惊奇,并且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有些无法想象,甚至不能接受,黎唯哲还曾对别的人,像现在对他这样──这样地,好过。哪怕是曾经最有资格,也是最有可能的林烟,但只要想想,也都会让庄景玉感到一阵,锥心莫名的,巨大难过。   这种想法很坏很坏,庄景玉清楚;可是它有多坏,这份依赖就有多深,多浓,对此,庄景玉更是明白。   其实他知道自己的心底早已经浮出了一个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所谓答案,然而他鼓足了勇气用尽了全力,但至今却仍是不敢,去触碰它。   一触碰就什麽都毁了,他琢磨著。不管对方的回应如何,庄景玉都深知自己的结局只有那一个:万劫不复。   而他宁可就像现在这麽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悬”著。吊在半空中,虽说是不好受,可是也绝对死不了。或许对於软弱的人来说,空中模棱两可的风景,远比脚底踏实坚硬的降落,要更加令人感到安全,安心得多。因为没有答案,就说明永远有希望和可能;而害怕确定,便期待永远有退路和选择──暧昧的利弊得失,都尽在这一份心得体会之中。   不过……   一只有力的大手忽然狠狠掰开了,庄景玉拿来遮脸用的碗筷。   力气之大,速度之快──看来这一次,黎唯哲不打算再让庄景玉,逃避得逞。   “……你在刨什麽?空气吗?”说著将那只碗重重往桌上倒翻一扣,瓷器同木桌相接,发出一句虽然清脆,但却无比难听的呻吟声。   很明显碗里已经空空如也,别说米饭,就是连粒米渣,都已经舔不出来了。   而庄景玉被迫失去了保护屏障,瞬间惊吓过度,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一时忘了到底该做何种反应才好;甚至他的两只手都还依旧保持著掌心向上,捧碗拿筷的傻气动作。   他感觉那一截将他悬在半空,给他带来无限安全感的坚固绳子,马上,就快要断了──就快要被黎唯哲,割断了。   “庄景玉。”   他叫他。他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   头一次,庄景玉发觉,大概悬在半空里的滋味,也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好。   叫完名字以後,黎唯哲很难得地,没有像过去常干的那样,直接朝著庄景玉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教呵,而是反倒诡异地,沈默了下去。好半晌就这麽过去,安静的时刻分秒在空气中缓慢流淌,无声的滴答声,足以令庄景玉心神归一,正视现状。   可是哪怕如此,他也读不懂此时此刻,黎唯哲深深凝望向他的,那一双深邃如夜的,黑色眼眶。   不知何时黎唯哲已经站了起来,走上前几步,离得和自己又近了些。平时两人站著的时候就已然有所差距的身高,如今更是被拉大得厉害。而这则让黎唯哲显得愈发高高在上,居高临下了。   黎唯哲本身所以具有的强大气魄,加上由这差距所带来的巨大威严,以及那一张即将吐露答案的迷人双唇……一切的一切,都不禁令庄景玉,感到全身震颤,心跳狂抖。   他低著头垂著眼曲著手蜷著脚……几乎就快要把自己团缩成一个小圆球了。害怕与紧张,期待和渴望──说不清是哪一种,更多更深地,埋葬了他此刻的呼吸与灵魂。   然後他感觉到黎唯哲在自己的面前,缓缓地,蹲了下来。刚才那双粗暴掰开碗筷的大手,忽地再变柔和,掌心温暖而宽厚,轻轻覆盖在了,自己冰凉汗湿的额头。   “……嘿,庄景玉。”   声音甚至比上一次还要更加柔和。   庄景玉恍惚觉得黎唯哲已经不用再说什麽别的话,他就会先溺死在这一片醉海里了。   “你觉得我对你太好了,是不是?你好奇为什麽,是不是?”   不知道是不是庄景玉的错觉,他总觉得黎唯哲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无论声线还是手掌,也都有著不输给自己的,轻微颤抖。   难道他也在紧张吗?难道他也在害怕吗?可是……可是他可是黎唯哲啊!是那个霸气天成魄力十足,遇佛杀佛遇神弑神,天不怕地不怕的黎唯哲啊!他会害怕什麽呢?他会紧张什麽呢?莫非这世界上还有什麽东西,是能够他感到紧张和害怕的吗?……混沌中,庄景玉恍恍惚惚地,这样胡思乱想著。   黎唯哲放下手,将嘴唇轻轻贴上了庄景玉的耳根。而当滚烫触上冰凉,两人都同时有种,电流穿过全身的慌乱。   “告诉我,庄景玉,”他闭闭眼睛,顿了顿深吸进一口气,“你是不是真的很想,知道我的回答?”   黎唯哲独有的气息落在耳畔,每一缕每一丝,都仿佛是一颗深埋进湿土里的种子,被温暖的清风微微一拂,便烁烁开出了,柔软香美的娇嫩花朵。   窗外早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鹅毛大雪,但整间屋子却骤然相反地,变成了暖气袭人,春光灼灼。烛色明灭,灯火摇晃,甚至忽地一下,九点整到,早被黎唯哲按时设定好的音响机里,也悠悠飘出了轻灵若梦,高华典雅的舒缓乐调声。   一切都是那麽美。无论视觉,嗅觉,触觉,还是……听觉。整个儿就仿佛一座神话里的庙宇,童话中的城堡。如果它真的是“家”,那也未免有些温馨浪漫得,太过不像话。   在这种情况之下,不管庄景玉是不是真的很想要知道黎唯哲的回答,但他都没有办法抵抗,由这一份温情,所带来的诱惑。   於是最後,庄景玉半是恍惚半是清醒地,小小往下点了点头。   黎唯哲一见此状就忍不住咧嘴笑了,眉目间满布著一片温柔宠溺,仿佛在对待尘世间,最贵重的珍宝。他轻轻拨弄过庄景玉的碎软发丝,接著便开始了两人之间最初始,也是最简单的肌肤相亲。黎唯哲探出舌尖微微舔了舔庄景玉晶莹冰凉的小耳垂,不顾对方身体突然的僵硬挣扎,轻声低语道:“你想知道我的回答是什麽……可是庄景玉,你该知道。”   他的声音暗沈沙哑,成年男人都懂,那是一种过度忍耐的艰辛。   “你该,知道的。”   他说著便将自己温暖的额头,代替手心,慢慢,慢慢地,贴上了对方,湿凉的发迹。   他们从未离彼此如此之近过。虽然明明只触碰了额头的部分,但却仿佛全身都融化在了一起;两颗同样流浪漂泊的灵魂,终成为一条互相交错纠连,难以隔离分开的根。   尽管来自的世界不同,尽管所过的生活不同, 尽管一直以来所适应的社交人群,也都不尽相同──然而那却并不影响,他们都同样的孤独,与寂寞。   直到很久很久的以後,庄景玉都还自卑地以为自己配不上黎唯哲, 因为黎唯哲不仅是他的伴侣和爱人,而且还是他的贵人与恩人──是黎唯哲将他拉出了黑暗的深渊,同他并肩,站在光明的顶点。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子的。单方面的施舍和给予在任何感情之间都不可能长久地存在;尤其是在,黎唯哲和庄景玉之间。   因为他们,是彼此的救赎。   事实上很多时候他们自己也都有感觉,和眼前这个人在一起,毫无意识也毫无自觉地,他们就仿佛突然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而不再像是,一贯的自己。很奇怪对吗?没错是很奇怪。但是那并不意味著,他们就虚情假意,装神弄鬼,远离真实。   都说在不同的人面前你也是不同的自己。那麽黎唯哲和庄景玉就是在彼此的面前,成全了最完美,也最真实的那个自己。   人需要相对的圆满,所以才带著一颗心来到人世,去寻找他生命中,天意注定的另一半。   而现在,黎唯哲紧紧拥抱庄景玉,好像无论怎麽用力都还闻不够那般,狠狠嗅吸著从他全身上下,由内而外,悠悠散发出来的迷人香气,心中暗想,他竟然如此幸运,在如此年轻的年纪,就已经找到了这个命中注定。      “嘿……庄景玉,”黎唯哲点到为止地吻了吻已然陷入空茫状态的庄景玉的眉间,随即揉揉他毛茸茸的小脑袋,缓缓吸进口气,接著一句一句,轻声道来。   “其实我最讨厌总喜欢当鸵鸟逃避现实的人。但是对於你,一次又一次,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就这麽全部容忍了过来。”   “我是很喜欢画画和设计没错,但是我从来没有为任何特定的人,量身设计和订做过衣服。连几个月前我的小姨苦苦央求我,我都因为没心情,而没有答应。”   “我从来都不会浪费时间去看任何场合的歌舞晚会,你知道从高中起我就最讨厌这些形式化的玩意儿,所以那一次,依然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竟然真的会坐在了那个破小礼堂里,跟下面那些起哄喧哗的猪头白痴一样,像个傻子似地,仰头看著台上。”   “可是当你出场的时候我一下子就觉得什麽都值了。我竟然会变得比那些猪头白痴还要激动兴奋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那时候那个礼堂里的一切,那些,原本那麽令人难以忍受的一切,都突然间变得很好很好,再好不过……再好,也没有。   “当然我不得不说,从客观来讲,你们那个节目,真的是所有节目里最无聊的一个。”   “还有你应该能想得到的。除了亲人我从来不给任何人过生日,更别提是主动过生日。……不用问林烟,他当然不可能。他甚至没有资格出现在今晚,我们俩之间的交谈对话里。”   “所以我当然也从来没为了谁,主动去拿过蛋糕。”   “哦对了,我当然更不可能轻易就为了谁下厨……事实上我本来也不喜欢烹饪的,那都是小时候实在太无聊了,随便翻了本儿食谱,学来玩儿玩儿而已的。”   黎唯哲说了这麽多,停在这里,终於又再长长舒了一口气。   然後庄景玉听见他用一种,自己从未听闻的宠溺语气,温柔口吻,极尽甜蜜地,轰炸了自己已然嗡嗡作响,阵阵发聋的耳朵。   “那麽,在我刚才所讲的全部事情里,每一件那个唯一的例外,都是你,庄景玉。”   “我可以继续忍耐你鸵鸟著,想当多久都没关系,如果你愿意,只要你开心。”   “……因为我会等你,直到你愿意,开口承认的那一天。”   再次停顿。   黎唯哲不知道,自己这一句话说出来,竟会让庄景玉感觉到,好像全身的知觉触感,都慢慢,慢慢地,从他的身体大脑里,退化消失了那般。什麽都再听不到,什麽都再看不到,什麽都再闻不到,也什麽都,再感觉不到。身处的世界骤然挂满一片白雪茫茫,连眼睫毛上,都难过地结出了一层,厚厚的冷霜。   整个世界已经不清晰了;可是此时此刻的庄景玉,却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心明如镜:他即将要面对的东西,从未如此真实,甚至是真实到,触手可及。   风忙急雪中他只能模糊地捕捉到,黎唯哲性感好看的喉结,似乎是在他那干燥火热的喉管腔壁之内,艰难往下,微弱并且颤抖著,涩涩滚过了一道。而他还未曾回过神来,下一秒,一个温暖湿润的柔软东西,便轻轻,覆上了自己颤抖而冰冷的双唇。   “……二十一岁生日快乐,庄景玉。”   不清晰的世界至此,终於在他盈满霜雪的眼睛里,轰然倒塌。   却不知是因为黎唯哲的吻,还是因为黎唯哲的话。   然後黎唯哲慢慢站起身放开了庄景玉,走去将蛋糕拿了过来。随意扫开附近几盘空空如也的碗碟,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子上。   很奇怪这一次的蛋糕居然是一种精致小巧的唯美风格。这对於黎唯哲平日那好大喜功,爱大爱奢华的坏毛病来说,实在是非常难得。不过庄景玉也的确不喜欢吃蛋糕这一类的西式甜食,大概黎唯哲连这一点,也都考虑和照顾到了吧。   他的细心和耐心,为数不多的善意,屈指可数的感情,全部全部,都只给这一个人。   轻轻揭开盖子,奶白混杂浅紫的心形蛋糕,一点一点,在烛光灯影里,缓缓展出了她那直令人屏住呼吸的,惊豔美貌。   正中间有两行淡咖色的勾边花体字:   【祝庄景玉(提行)二十一岁生日快乐】   二十一岁。   常人大概很难想象,在人类说长不长,可说短却也不短的,一生数十年岁月时光里,这个仍然算得上是年轻稚嫩的小小年纪,却深深,深深地,刺痛了庄景玉冰凉欲湿的眼眶。   黎唯哲不知何时绕到了庄景玉的身後,缓缓弯腰俯身,连带著坚硬冰凉的椅背,张开双手,温柔地拥抱住了,这一具柔软瘦弱的身体。   还有他胸腔里,那一颗纯净坚强的心。   “是我……耽误了你。”   黎唯哲这样说著。   接著他缓缓抬起双手,掌心翻转向内,轻轻落在了庄景玉,终於雪化成河的眼睑上。   黑色顿时覆盖了白色。温暖霎时融化了冰凉。   黑暗中庄景玉感到自己,除了视觉以外的其他所有知觉,都如同寒冬过後的春草一般,它们开始逐渐恢复过来:那样激烈疯狂地破土发芽,那样坚韧高傲地迎风生长。   他想要抓住黎唯哲的心脏。   哪怕这样做需要他奋不顾身,哪怕这样做,会使得他落下累累伤痕,他都想要不顾一切地去抓住,黎唯哲那一颗难辨真假,不知是喜欢还是玩弄的,暧昧心脏。   他感觉到黎唯哲将嘴唇缓缓贴向了自己湿润冰冷的侧脸,他感觉到黎唯哲微启双唇,轻轻含住了自己凉薄零散的发尖,他甚至感觉到黎唯哲的舌齿在那其中百般纠缠,千般不舍,万般流连……   然後他终於听见黎唯哲自己靠近自己耳边说:   “庄景玉,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不愿再……伤害你。”     第三十九章   【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不愿再伤害你。】   【我不愿再伤害你──如果,时间,能倒流。】   这真是一句最真诚,也最无用的後悔。   然而尽管无用,但它毕竟,还是一句後悔。   庄景玉从未想过像黎唯哲这样高傲霸道的人,有一天,竟然也会有,後悔的时候。   就像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黎唯哲刚刚所说的那一切,和深深隐藏在那一切背後的,某个呼之欲出的回答。   可是庄景玉也知道,如果他不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因为他自己对那回答也隐隐有所企盼和期待的话,那他又干嘛会觉得紧张和恐慌呢?他明明只需要无视就好的;他明明只需要不屑一顾就好的;他甚至可以以此来报复黎唯哲,就好的。   但是偏偏,他听完以後的全部,也是唯一的反应,竟只有如雷狂鼓的心跳,与砰然花开的心动。   或许人生还那麽长,除了楚回以外,这世上总该还有别的一个什麽人,能够让他相信爱情;只是庄景玉从未想过也难以置信,最终让他产生了去爱的渴望与被爱的温暖──这一番感觉的人,竟然会是那个,曾经伤他入骨甚至毁他一生的,恶魔,黎唯哲。   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真的,已经一个人寂寞忍耐了太久太久,所以现在不管任何人,哪怕只给予他那麽一丁点,甚至还分不清辨不明究竟是真是假的温情好意,都足以成功收买他的心了呢?就像黎唯哲,是不是也是因为,终於玩腻厌倦了苍白纤细的精致美少年,所以现在,哪怕是对著像自己这样一个土气沈闷的平凡男生,也都会觉得值得一玩──因为好奇,和新鲜。   尽管他这一次的“玩”,看起来,似乎很有几分认真,与真诚的成分,在里边。   庄景玉忽然不敢再往深继续想下去了。他现在最想要做的事情,只是将脑袋深深,深深地埋进那一片,干燥而苦涩的黑暗里去;埋进那一片,永远不用去揣度人心,所以也永远不会受到伤害的,安全无比的黄沙里去。   哪怕整张脸都被尖锐冰冷的沙粒划痛到鲜血淋漓,伤痕累累,却也不愿意抬起脑袋,去面对那一份遥遥难以知,惶惶不可测的,忐忑将来。   人一旦绝了期待,那就是无敌的。   庄景玉决定把自己当成一个感情上的死人。他将自己寂寞无根的漂泊灵魂,一寸又一寸,越来越深地探向那一片,足以呛人窒息的安心土壤之中;却将那些,也许能够让他得到幸福快乐的无数可能,越来越远地埋葬在身後那一片,寥廓无垠的寂寞穹苍。   这样就可以了。他想。   这样,就安全了。他轻轻呼吸一口,如此恍惚地想。   因为这样,除了他自己以外便谁都不会知道,也谁都不会看得出来,其实他,是有多麽多麽,想要去相信,黎唯哲。   ──世上大概再不会有,比庄景玉现在,还要更加矛盾复杂的纠结心情。   他想要去相信黎唯哲, 因为就算已经打定主意庄景玉也很难想象,要整整一生,都如斯寂寞地深埋在混沌沙土之中;然而他毕竟不能去相信黎唯哲,因为比起得救的感动他却更加害怕,自己的结局会和上次恋爱一样,尽管期待和付出了那麽久那麽多,但是他最终得到的,却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绚烂花火── 一秒锺的辉煌绽放,而後,徒只留下余生一地,冰冷破碎,无边无际,甚至,更加深重的,寂寞灰烬。   在与楚回相处的那段光阴里,庄景玉还不太懂得究竟应该如何去爱,他只是本著自己的感情与天性,爱得很真心,也很用力;於是後来等楚回走了,他在经历了迷茫,恐慌,痛苦,绝望……这麽这麽多,锥心刺骨的感受以後,唯一恍然学得的东西便是,人一旦有了依靠,就会期待无休无止地,永远依靠下去。   那种想依靠而不得的感觉,如果你真的有真真切切地体会过一次,那麽就该知道,那何止,只是一点点心酸难过,而已。   所以庄景玉不会再给任何人这个机会。   所以这一次,庄景玉不会再给黎唯哲这个,或许有朝一日,会伤害到他自己的机会。   这个时候黎唯哲站在庄景玉的身後,手指温柔,一根一根,开始往蛋糕上插起蜡烛来。他的动作很小心,眉目神情,甚至近乎於虔诚。蛋糕上偶尔因为外力而不小心流淌化开的浅紫色奶油,恰似黎唯哲此刻心底,那一片满满四溢的柔软深情。   点上蜡烛,黎唯哲大手一扬乱乱揉了把庄景玉原本整齐的黑发,薄薄的嘴唇仍旧贴在对方小巧冰凉的耳垂边,一开一合,轻声说道:“……来,许个愿吧。”   庄景玉茫然不知该许什麽。   他没有这样的经验。   垂下眼睛怔怔望著,那二十一根正温暖燃烧著,并且被黎唯哲特意摆成了桃心形状的蜡烛们,庄景玉犹豫了一下,略显局促地开口:“诶?吃、吃这个以前……原来还是要……许、许愿……的吗?”   【吃生日蛋糕以前原来还是要许愿的吗?】   这是一个多土多傻气的白痴问题啊。这是得一个多土多傻气的白痴家夥,才能问得出口的白痴问题啊。   ──如果是以前的黎唯哲,以及现在的任何人,都应该会像上面那样想没错。   然而此时此刻这里没有别的任何人,而只有他们;并且黎唯哲也已经不再有同於,以前的那个混蛋恶魔。   他听见庄景玉这麽问,什麽嘲笑讽刺的话都说不出来,而只感觉到一片,满满当当的心疼。   当然黎唯哲很知道,在这个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言的冷酷世界里,像庄景玉这样穷困潦倒,一无所知,或许终其一生的奋斗拼搏,到头来也只能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寒酸小人物,实在是有太多太多,无论哪里都不缺庄景玉这一个……   但是黎唯哲没有办法忍受,竟然会是他所喜欢的人,曾经陷入并且习惯,这样与生俱来,命中注定的,苦难。   就算庄景玉现在遇到了自己,而自己当然绝不会再允许这样的苦难陪伴著他剩下的人生如影随形;可是在那一段自己未曾出现的岁月光阴里,苦难的烙印,以及那一份忍耐苦难的韧性,却已经深深刻进了庄景玉挺直的脊梁,与沈默的骨血里。   其他任何人若是能够做到这样,黎唯哲都可以毫不吝啬地对其表示钦佩赞扬;唯独庄景玉,黎唯哲却希望,他永远,永远,都不要有机会,去学会这份坚强。   有他在,庄景玉什麽,都不需要自己扛。   因为他喜欢他;因为他是他这一生,第一次,唯一一次,并且也是最後一次,真正,并且深深,喜欢上的人。   虽然黎唯哲至今为止也没能想通其原因,但是原因之於爱情,之於他来讲,从来都不重要。黎唯哲是一个从来都只看重结局的人。尤其这一次,他不仅要有一个完美的结局,而且,他还要享受一个完美的过程。   轻轻拨开一缕从庄景玉额际斜斜低垂下来的发梢,黎唯哲眉目温柔地往两旁一展,微微笑了笑:“是啊……要许愿。”   沈默几秒,他声音渐低,又道:“如果恨我,想要诅咒我,那麽趁这个机会,应该是最灵验,最好的。”   庄景玉一听也忽然笑了。他的耳根微红,嘴巴一抿,竟开始结结巴巴地争辩起来:“你……你怎麽可以把我想得这麽坏……我、我麽可能会做,这、这种事情呢……”   顿了顿,双手不自觉地往下移开,紧紧绞住衣摆,指节因用力而青白泛滥得厉害:“……更、更何况是……这麽……美好的时刻呢?”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的确是在笑著的。然而当薄薄的眼睑一眨,长长密密的睫毛柔软覆盖下来的瞬间,一滴晶莹透亮的水珠以令人惊叹的速度温柔坠落,转眼,蛋糕上一只蜡烛的火光,便就此暗淡熄灭。   生活的苦难并没有折弯他的脊梁,强加的冤屈也并不能使他自暴自弃,自甘堕落;甚至是楚回的欺骗与背叛,虽令他感到万分折磨,痛苦不堪,但毕竟,也没能逼得他走上末路和绝望……   曾经有过那麽那麽多的痛和累,酸与苦,但他,却都没有哭。   可是现在。可是,现在呢。   他竟然被黎唯哲,或许只是因了玩弄之心而随手施舍的那一点点浪漫善意,就恍惚落下了,多年不见的陌生泪珠。   是他变软弱了,还是黎唯哲,变得更加强大了。   “……许不出来吗?”   良久,那个变强大的人在庄景玉身後轻轻开口。但听语气,倒仿佛并未有不耐烦。   “呵呵,也对,你这麽好,一定说不出口什麽恶毒的诅咒,也许不出来什麽恶毒的愿望,”黎唯哲说著低低一笑,倾身吻了吻庄景玉渐有暖意升腾的左侧脸庞(或许有意无意,是在吮去那一行触目惊心的冰凉泪痕),温柔建议道,“这样吧,让我来给你讲几个例子,当做参考,好不好?”   庄景玉因为刚才落了泪,所以现在很有几分不好意思。更因为黎唯哲的吻而觉得愈发局促难安,便整个儿将脸别向了右侧去,对於黎唯哲的建议,不同意也不否认,只   继续坚定地奉行沈默是金。   黎唯哲见状笑了,想了想,开始一句一句慢吞吞地讲出,他的“诅咒愿望”来:   “嗯,首先,第一个,希望黎唯哲永远受到良心的谴责,一生一世,受尽折磨。”   庄景玉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再来,第二个,希望黎唯哲永远逃不出庄景玉的手掌心,永远都必须陪伴在庄景玉的身边,保护他,关心他,珍惜他,疼爱他……永远,都必须要听他的话。”   庄景玉的身体霎时僵住,无法动弹。   “最後,第三个──”   黎唯哲似乎很懂心理学,正讲到关键高潮的第三点时,他却偏偏,就停住了。   整间屋子此时,只剩下彼此交缠渗透的心跳呼吸,以及从音响里,某一阵舒缓典雅,清幽空灵,宛若流水那般徐徐淌过的,柔美钢琴声。   然後黎唯哲轻轻捧过庄景玉的脸。这一次,他不再宠溺地任由庄景玉逃避躲闪,也不再体贴地蒙盖住对方那一双,软弱胆怯,不敢,亦不愿,正视真相的懵懂双眼。   於是他们终於对视了。尽管一个主动一个被迫,然而毕竟,是直直,深深地,凝望注视向了,彼此的眼眸。   庄景玉的眼睛没什麽变化,依旧如往昔那般柔软清澈。虽然此刻其中稍显出了几许惶恐忐忑,看不出究竟是排斥还是期待,但是黎唯哲更愿意相信,那是後者。   庄景玉微微抬著头,以一个斜上仰望的角度,怔怔看向黎唯哲。记忆中,这是他们相对凝望时,常有常用的一个姿势;然而略有不同的是,这一次,迎面落进庄景玉瞳孔里的目光,却是和以往,大不一样。   没有了不屑一顾,没有了霸道威胁,没有了嘲讽轻蔑,也没有了玩弄戏谑……取而代之的,只是一派温柔肆意的深情。   而就是这样一双深邃沈静的眼睛,大得仿佛包罗了天地万象穹空寰宇,却又仿佛只小得,其实只容纳了一个渺小卑微的庄景玉,仅此而已。   看见黎唯哲眼底的漩涡越来越深,那种似乎又要被吸进去的感觉,越来越沈。   伴著愈入佳境的音乐声,黎唯哲忽然闭上眼睛凑上前,一口含住了庄景玉冰凉湿润,微微颤抖的眼皮。唇舌轻动吮吸良久,直到将那方眼皮之下,不知已酝酿了几时几许的泪意水汽,全部都吞进了自己躁动不安的身体里,这才终於,起身放开了庄景玉。   然後他的眉心缓缓往两旁舒展伸开,唇角一扬眼睛一弯,轻声说道:   “第三,希望黎唯哲,日後患上绝症──”   庄景玉一听霎时脸色大变,立马惊得想要从座位上弹跳起来。   却是被黎唯哲温柔地按住了肩膀。   “……病症是,如果没有庄景玉,就……活不下去。”   “……”   庄景玉的世界瞬间回到大雪茫茫。触目所及天地远近,结满一片,欲坠的冰霜。   黎唯哲见状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却什麽话都没再多说,直接又是一口,就那麽温柔似吻地含了上去。   温暖湿润的口腔,直击,花香满园的心房。   黑暗中,庄景玉听见自己的声音恍惚响起,幽幽如风,害怕地问著黎唯哲:   “你这是,在做……补偿吗?”   黎唯哲听後笑了,松开口,回答得爽快干脆:   “是啊,是补偿。”   庄景玉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狠狠停跳了一拍。   “……可是我伤害过很多人,却只,补偿了你一个。”   庄景玉茫然不知该接什麽。   黎唯哲顿了片刻,忽然微微抬高了点身子,将下巴轻轻抵在了,庄景玉毛茸茸的头顶上。   “……所以你该知道这不是补偿,这不止,只是补偿。你该知道……你该知道的。可是现在,至少现在,你不愿意听我,说出真正的理由。”   他这样开口讲。   “不过我也没有忘记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如果你愿意,只要你开心,那麽你想要当多久的鸵鸟,都没关系。”   黎唯哲略起胡渣的下巴,在庄景玉头顶那一片温暖绵密的黑色丛林里,如同顽皮的孩子似地,小小地蹭了蹭。彼此都顿时产生了一种,仿佛融化在了对方身体里一般的,美妙酥麻。   “因为我可以等你,等你亲口跟我坦白的那一天。等你,主动让我知道的那一天。”   “……”   庄景玉深深望向黎唯哲的眼睛,无能为力地看著那里边的自己,愈变愈渺小,愈退愈遥远:原来风雪,终於彻底模糊了他的世界。   不等黎唯哲第三次张口含住他的眼皮,庄景玉半仰起头,一脸的失神恍惚,茫然无措,两片苍白干涩的嘴皮,仿佛只是在无意识地抽动闭合:   “太奇怪……太奇怪了……你毁了我,可是现在,又为什麽……要对我这麽好呢……”   终其一生,黎唯哲也没再听到过,比这更令他心如刀割的质问。   其实他们未曾发现,他们两个人,都很可怜地陷入了,同一个走不出去的怪圈。   黎唯哲後悔自己伤害了庄景玉,可当初他若是不曾将庄景玉丢进监狱,给他机会遇见楚回,又提前出狱的话,那後来他们的再次相逢,又都从何说起?那後来黎唯哲因好奇而对庄景玉产生兴趣,又因产生兴趣而对庄景玉迷恋陷情──这一切的一切,又都从何说起?   而对於庄景玉来说,这份矛盾,则更是令他痛苦不堪,欲罢不能。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他当然不愿意再被黎唯哲给无辜冤枉,再被黎唯哲,给好像丢垃圾那样地,随手就丢进了监狱里去;可是他却又很贪心地,不愿意就此失去那一份,能够遇见楚回的人生。   这仿佛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注定。当黎唯哲伤害他的时候,楚回成为了他的救赎;而当楚回离开他以後,黎唯哲,却又成为了他的救赎。   没有黎唯哲他就不用入狱,可是如果没有入狱他就永远别想和楚回有交集。对於庄景玉来说,这个如同千年玄铁一般难以否认拒绝的冷酷事实,总是以一种绝对强势的侵略姿态,寸步不离地盘踞在自己思想的苍穹里,对著自己艰辛守护的金汤城池摩拳擦掌,虎视眈眈。它有一双尖刻凌厉的锐眼,锋芒穿破云层直射而下,让人看得心惊胆战,遍体生寒。   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著自己:原来,无论好的,坏的,其实,都是黎唯哲,给他的。   其实,都是黎唯哲,给他的。   这难道,不是一个怪圈麽。   无论庄景玉逃到哪里,哪里,都有黎唯哲的影子。   将他推下地狱的那一只手,与黑暗中唯一向他伸出的那一只手,竟然,来自同一个恶魔。   而他是应该任由自己掉落身後的万丈悬崖,还是应该选择,相信他。   事到如今庄景玉对居然还在纠结这种问题的自己彻底感到绝望了。无知会带给人多大的恐惧,就还能带给人多大的勾引。   而最难堪的是,他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心如止水波澜不起,对情爱世事一无所知,对同性爱恋也惊恐排斥,有若白纸一张的,乡下土孩子了。不管黎唯哲究竟有没有变得更加强大,他都已然变脆弱得,足以因为黎唯哲轻描淡写的随意一划,就被轻而易举地渲染上,缤纷斑斓的,色彩欲望。   黎唯哲撩动了他的心弦。庄景玉万分绝望地,如是而想。   不过他不曾料到自己他和黎唯哲居然这麽有默契──对方的下一个话题,便是音乐。   “现在放的这一首曲子,是我最喜欢的,”大概因为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缘故,所以显得尤为深沈,厚重,并且,真诚,“……不热情,不激烈,没有很明显的高潮,没有很爆发的节点,甚至也没有很震人心弦的节奏……完全不像是我这种人会喜欢的歌,对不对?……呵呵,你现在一定在心里想,这完全不像是黎唯哲会喜欢的歌,对不对?”   黎唯哲低低笑著,这样说。   庄景玉弄不清楚黎唯哲讲这番话的用意究竟何在,但倒的确是很同意黎唯哲,对於这首曲子,以及他自己所本应该有的,审美标准的评价。   怎麽说呢……现在从音响里静静飘出的这一首舒缓钢琴曲,要说好听那绝对是好听的,只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都不应该,也不可能,是符合黎唯哲的审美标准的。在庄景玉看来,黎唯哲的菜就应该如他刚才所讲的那样,是热情激烈,高昂疯狂,乃至声嘶力竭,撕心裂肺……不把人震得心脏都抖出来,吼得喉咙都破裂开,是绝对,誓不罢休的。   然而这首钢琴曲实在是太安静了。相比起来它只能被幽美,空灵,高贵,雅致……类似这样小心翼翼,生怕多用了一点点力气,就会破坏了它臻於极致的美感的词语,来描述,与形容。   似乎连每一个音符都是美的。唯美悠扬的曲调徘徊游荡在房间里,不用威胁更无需强迫,仅凭著她自己浑然天成的动人魅力,便足以让整间屋子心甘情愿地,悠悠醉倒在她那,充满乳香的,温暖怀抱之中。一张绵密巨大的暗网悄悄在房间的半空织就铺成,可是他们身在其中,却并未察觉到任何压抑束缚的牢笼。   温柔如水,包容流淌,但并不,让人受伤。   庄景玉从未想过,原来黎唯哲喜欢的音乐,竟然,会是这样的。   这时候黎唯哲终於将下巴从庄景玉的头顶缓缓移了下来,再次深深望进庄景玉那一双写满难以置信的眼睛,忍不住伸手刮了刮他略呈浅粉色的小小鼻尖,眉梢一扬,笑了:“觉得很奇怪,对吧?”他说得倒很有几分自嘲的味道,“呵呵,其实当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最喜欢的曲子,竟然是这一首的时候,我也吃惊了很久。”   “那时候供我选择的,无论是歌还是曲,都还有很多很多。但是偏偏这一首,我循环播放了整整一个月。”   “最神奇的是我根本对此毫无感觉。到最後,居然还是我的朋友们受不了了,实在听不下去了,才开口跟我讲说,这首曲子你已经听了整整一个月了……就凭你那喜新厌旧的性子,难道还没有听腻吗?”   “当时他们都很震惊。”   “但其实最震惊的人,是我。”   “一来是因为觉得那一个月,好像做梦一般地就过去了。我好像什麽都没干,整整一个月,似乎就只听了那一首曲子似的……而且,不瞒你说,其实,我都还没有听够。”   “二来便是因为,虽然我终於确信了这首曲子,已经成功荣登上我黎唯哲最喜欢的排名宝座……但同时我也很疑惑,为什麽我最喜欢的,竟然会是它呢?”   他顿了顿。连带著庄景玉的心也跟随著一起,暂时停了停。   “……毕竟曾经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对於音乐,我会喜欢的类型,应该是像朋克摇滚,或者重金属那样子的。那种嘶吼的,发泄的,疯狂的,激烈的……”   “呵呵,看你点头了。你也是这样觉得的,对不对,嗯?”   呃……庄景玉一时惊愣脸红。咦?他刚刚点……点头了吗?……其实庄景玉不知道。不过他倒是承认黎唯哲的讲话艺术很高,他的确是听得入了迷,因此无意识中点了点头,也不一定。当然,这只不过是黎唯哲在骗他──这种可能是不是没有,也未可知。   黎唯哲宠溺地捏捏庄景玉的脸,继续说下去:   “嗯,的确如此。那时候我也以为,自己会喜欢的音乐,应该是那样子的。”   “应该是,和林烟一样的。”   庄景玉未曾料到,有生之年,自己竟再会从黎唯哲的口中,听见林烟,这个名字。   他霎时僵住呆愣了片刻,不过很快,就回过了神来。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从心底隐隐划过的一簇,难以捕捉的气闷……究竟,是什麽呢?   当然他此刻没工夫去在意这些。但是庄景玉倒确实不奇怪,林烟最喜欢的音乐,原来,会是这个样子的。   因为在他眼中,林烟天生就是这种音乐的最适合代言人──有著一副最惨烈决绝的伤人美貌,同时也有著一颗,最惊心动魄的,伤己的灵魂。      他以为黎唯哲也是这样。但却不是因为黎唯哲曾经同林烟如胶似漆地交往过所以他才这样觉得,而是因为他本来就以为黎唯哲是这样的人,所以他和林烟才……臭味相投的。   他以为这种人迷恋的只是热闹繁华,喧嚣浮夸,用声嘶力竭的大喊,来掩盖自己内心的空白与空洞,用撕心裂肺的吼叫,来装饰自己灵魂的孤独,与伤痛。   但原来黎唯哲,竟然不是这个样子的。   “看你已经在思考了……呵呵。那麽,嘿,想听我,直接告诉你原因吗?   黎唯哲非常温柔地开口,却偏偏只甩出了这麽一个勾引蛊惑的问题,就再次坏心眼地停了下来。而庄景玉也终於按捺不住地微微转了转眼波,露出了些许,羞涩的好奇心来。   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庄景玉看著看著眼前人的这一张脸,竟忽而觉得,仿佛电影镜头缓缓拉伸变换那般,将黎唯哲眼角眉梢的笑容,扭曲成了一抹,淡淡的的荒凉伤感。   “或许这就是我永远也无法喜欢上林烟,也永远无法和他走到一起的原因。……就算中途有无数次忽然觉得可以,但事实最终证明,那到底,还是不行。”   庄景玉几乎是在大脑一片嗡鸣的情况下恍惚问了句:   “可是……那是,为什麽呢?”   黎唯哲低低一笑,凑上去轻轻吻他的眼睛。   “因为我其实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你相信麽?”   “因为我没有办法接受和容忍……或者说其实是没有办法消化和习惯,林烟那一颗,疯狂的灵魂。”   “你们都觉得他看起来很安静,很美,对吗?呵呵,其实如果你们有和他真正深入地接触过,交往过,那麽你们就会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天真,有多,大错特错。”   “他的疯狂是藏在骨子里,融进血液里的。激烈,决绝,极端,阴鸷,敏感,神经……一切一切,只要你所有能够想到同变态精神病有关的形容词,往他身上安去,都绝对不过分。”   “甚至我觉得,可能那都还远远不够。”   “当然我不怕他。可是就算是我黎唯哲也不得不承认,林烟是我这一生迄今为止所遇见过的,无论男女,最可怕的人。”   停顿两秒。黎唯哲难得一次做了个,意味著犹豫不决很难开口的,微微抿唇的小动作。   “……庄景玉,我现在想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愿意隐瞒你──其实当初我那麽坚决,甚至是坚决到近乎不近人情,好像躲艾滋病毒一样地急急忙甩掉林烟,是因为……”   庄景玉不知怎麽就忽然接了一句,连他自己都未曾反应过来的,石破天惊之语:   “你真的喜欢上他了,对麽?”   黎唯哲闻言摇了摇头,两人相视片刻,觉得对方眼睛里的彼此,似乎都开始,逐渐变得暧昧浑浊。   然後黎唯哲往前倾过身,伸出手,轻轻拥住了庄景玉,那一根尽管努力忍耐,但仍旧微微颤抖的,挺直背脊。   “不,不,没有。”   他一边这样否认著,一边将脸轻轻贴在庄景玉那凸起的坚硬上面,深深呼吸,并且   用心感受,这个人生命里所有经历过的崎岖苦难,以及在他表面暗淡的的沈默平凡之下,那一份实则光芒万丈的,浪潮汹涌的,生命激情。   “……是差一点。”   他说。   “只是差一点,我就要喜欢上林烟。”   随即低低一笑,声音有若一句,劫後余生的叹息。   “幸好……是差一点呢。”   或许是因为这样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令庄景玉恍惚醉倒了。他不知怎麽脸皮居然就变得那麽那麽厚,尽管神色迷茫但却脱口而出,无比清醒地问了句:   “你害怕……会错过我吗?”   黎唯哲的回应是用力抱紧他:   “我害怕会错过你的一切。”   声音从坚硬的脊梁,一路穿过柔软的胸腔,而或许正是因为此才显示出了, 原本该是水火不容的温柔与刚强。   “这首曲子的名字叫做《One man’s dream》。就像我曾经不懂为什麽这首歌会撩动我的心弦一样,我也同样不明白,庄景玉,像你这种笨男人,究竟是哪里,撩动了我的心房。”   见庄景玉不知是因为受到惊吓还是倍觉感动而无言良久,於是两人也有个机会,趁此空当,细细品味了一下这首曲子。   忽然黎唯哲仿佛想到什麽,眉梢轻扬,微微笑了:   “一个男人的梦想。”   庄景玉正想争辩这麽简单的英语他还是听得懂的……好歹他上周才考了四级……   黎唯哲却在下一秒重重甩出了一枚,令人迷醉致死沈溺欲死的,温柔炸弹来:   “……你现在坐在这里,就是我的梦想。”   【你就是我的梦想】   庄景玉很想知道这世上是否还能够找出,比这更具有杀伤力的话来。   不过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也正是因了这一句话,所以後来黎唯哲喂他吃蛋糕,亲吻他不甚遗落嘴角的蛋糕,甚至半强迫半引诱地拉他起来跳什麽华尔兹,当然他是跳女角……这些事情,似乎就都显得,不再那麽令人羞涩,局促难安了。   零点的时候黎唯哲又一次吻上了他的嘴唇。当然只是浅尝辄止。   然後轻轻落在他耳边一句:   “生日快乐。”   那一刻庄景玉没有再哭,可是也没有能够笑出。   他不知道自己这份,对於黎唯哲的为所欲为的容忍,究竟,算是怎麽一回事。   这种感觉好像是在谈恋爱,却又好像不是。   然而尽管如此,但当黎唯哲温暖湿润的嘴唇慢慢覆盖下来的时候,庄景玉犹豫良久,最终,却仍是轻轻伸出双手,环住了对方,大得似乎可以罩住两个他的,宽厚肩膀。   然後他能感觉到,哪怕是黎唯哲,身体也居然有了刹那的,短暂微妙的一僵。   其实那个拥抱没有任何理由──反正他不知道;也不含任何欲望──反正他没感觉到;而仅仅只是,想要抱住黎唯哲──仅此罢了。   无论怎样,这是庄景玉过得最复杂,却也最单纯的,一个生日晚上。      第四十章 (上)   那天晚上後来,黎唯哲居然还非常文艺地放了部片子,同庄景玉两人极其有都市小情侣感觉地,懒懒窝缩在沙发里,边吃零食,边一起看。   值得一提的是不仅这种生活状态简直文艺到了极致,而且就连放的那部片子也是相当的文艺:王家卫的《花样年华》。   庄景玉以前当然是没有看过这部电影的,但是也不至於把自己闭关锁国到,连听都没听过的无知地步。於是这天晚上第一次看,感觉……有些奇怪。   庄景玉是极为正宗典型的理工科生。从小到大,脑子里充斥著的全是图形和线条,公式与符号,崇尚逻辑性和理性,缺乏想象力与感性。全身上下无论左脑右脑还是大脑小脑,都瞧不出一丁半点儿,可以被称得上是“文艺细胞”的东西。於是对於像电影这样,尽管在现代社会已然被商业化得相当厉害,但毕竟从本质上来说是属於文艺作品,骨子里仍旧或多或少保留了几分文艺气息的东西,虽然谈不上反感排斥,但要说热爱迷恋,那还是差得尚远。   尤其王家卫的大多数片子,还都是那麽一些文艺气息简直浓郁到呛人,大有一种,如果不把人溺死在他的酷酷文艺范儿里,他就誓不罢休的味道意思。对此,庄景玉同样也谈不上有多喜欢或是讨厌──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极端。事实上他之所以能够在将近两个小时的漫长时间里(尤其还是在睡意来袭的午夜时分),努力睁大眼睛不让自己睡著,无比耐心地蜷缩在沙发里,同黎唯哲一道认认真真,甚至近乎目不转睛地把这部片子看下去,除了因为庄景玉想要表达对黎唯哲替自己过生日的感激感动以外,更重要的恐怕还是因为,他本来天生就是那麽一个内敛沈默,比较耐得住孤单,扛得住寂寞的安静性子罢了。否则换想一下像魏嘉那样活泼热闹的小男生,或者像唐汉那样急躁冲动的纯爷们儿吧,他们……你能想象他们居然安安静静地坐在电影院里将近两个小时,放弃逛街和K歌,放弃电脑和桌游,放弃联谊和篮球……而去看这抽象唯美朦胧晦涩,并且某种程度上也有些单调枯燥──因为连半点儿激情戏都没有的,《花样年华》吗!?   ……得了吧,他们自己的花样年华,应该都包含在前面所列的那一大串活动里吧。   不过周云飞或许是个例外,庄景玉想。他甚至以为周云飞应该能够忍受,安安静静地坐在位子上,从头到尾看完任何一部电影。无论那是商业大片还是文艺小片,无论那是热闹激烈还是沈闷安静,甚至无论那是好片,还是烂片。唯一不同的是,自己能够坚持看完那纯粹是因为自然天性使然,而周云飞更多地,则却是因为社会属性之缘故。比如礼貌,教育,态度,习惯,修养──等等。   毕竟和室友们相处了那麽久,庄景玉对於他们三人的脾气性格,或多或少,也总算是有了一些初步的认识了解。尽管三人都是城市中产阶级以上的小富人家庭养育出来的独生子,但仔细说来在各方各面上,都还是有诸多不同。简而言之,魏嘉是典型的,被父亲母亲以及各路亲戚们,给宠坏溺爱大的可爱孩子,以後进入社会,大概不太适合去从事什麽正式严肃的工作,高级写字楼或者政府办公厅什麽的,绝对不适合他。庄景玉觉得,像魏嘉这种彼得潘一样的男孩子,比较适合去一个由一堆年轻人自主搞出来,也许还只是刚刚起步,但同事之间相处起来却非常愉快,没有等级森严的上下制度,没有虚与委蛇的讨好巴结,更没有勾心斗角的尔虞我诈,公司里全是一群志同道合充满激情的同龄人,理想和现实水乳交融,兴趣与事业完美结合──这,才最符合魏嘉的人生道路;而唐汉,虽然未曾亲眼见识,但是从他本人如今的生活态度,行为方式来看,庄景玉大致猜也能猜得出来,唐汉一定是在一个宽松民主,自由博爱的家庭氛围里成长起来的,而且从小到大必然是孩子王,老大哥,一堆朋友里面的头头那种类型。爽快,利落,干脆,耿直,讲义气,轻得失,有担当──像他这样的男生以後进入社会,庄景玉觉得,正式严肃同样不应该是他的菜,最适合的道路应该是自己创业,不屈从去於任何人的命令,而只听从他自己的心:自己当自己的老板,自己,对自己负责;最後,至於周云飞,则是由典型的社会精英家庭所培养出来的,社会精英型人物。脑子好,气质佳,修养足,教育程度高,为人处世玲珑有序,方圆有则,能很快和人打成一片却又能做到不违背自己的原则,触犯自己的底线,堪称现代社会人里典范中的典范,完美中的完美。甚至现在很多时候,庄景玉看著周云飞的模样,都完全能够想象得出以下情景:多年以後,周云飞穿著价格不菲的正装出入高级写字楼,酒店,宴会……各种,唯有社会精英人士才有资格出入的地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高中阴差阳错读了北一,那麽其实周云飞才是他们寝室四人当中,在未来的日子里,最有可能同黎唯哲认识相交,生活在同一个圈子里人。毕竟他们三人要麽没有进入精英阶层的实力(比如魏嘉),要麽没有进入精英阶层的意愿(比如唐汉),或者要麽两者皆没有(比如庄景玉自己),而周云飞则和黎唯哲的气场太相合了,全身上下释放出来的尽是一股浓郁逼人的社会名流味儿:家世良好,家境宽裕,模样英俊,举止优雅,气质绝佳,风度翩翩,走到哪里都是人群(女性,尤其未婚女性)瞩目花痴的焦点。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他们尽管家里条件都不错,但却都绝对不依靠家庭──至少,是不完全依靠家庭;而是自给自足,颇有所成。不过如果硬要说两人之间有所区分的地方,那麽就很有种现实残酷的意味了。毕竟,谁都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人“好”的程度,是不同的。精英名流的圈子,周云飞是完全凭借自身的才能和努力挤进去的,是後天的,本来那儿没有一个位子,是标明了周云飞这个名字的;然而黎唯哲,却是从他还未出生的时候起,那个圈子里就已然摆好了一个高高在上的位子,上面清清楚楚地贴好了黎唯哲,这三个字。   所以庄景玉想,这应该也就是为什麽,黎唯哲会如此任性的原因。   是的,任性,你没有看错,而他,也没有用错词语。   以前总说黎唯哲霸道,暴躁,飞扬跋扈,放肆轻狂,爱发号施令,容不得他人的拒绝和反对意见,但偶尔也觉得这样的他显得异常真实,干净,纯真,可爱,甚至孩子气……如此种种,如今想来,其实都可以用任性一词,一言以蔽之。   他就是什麽都得到得太容易了,一切,也都获得得太轻而易举了。想想看,在他从小到大的人生轨迹里,既不缺像魏嘉那样众星捧月般的宠爱关怀,也绝对和唐汉一样,一直都是同龄人当中的老大boss,而更加令人感到无比郁闷以及羡慕嫉妒恨的是,他甚至还和周云飞一样,拥有一颗智商超高,情商无敌的,金脑袋。   简直就像是拥有了一切。如同少年漫画里,外挂狂开神灵附体的,小强男主角一般。   因此庄景玉也渐渐有些理解黎唯哲了。甚至,他还开始佩服起黎唯哲来,觉得黎唯哲没有在这种优越至极的主客观条件之下,成长为一个不学无术,满脑肥肠的纨!子弟,实在是已经很难得,很了不起了。   於是话题转回到最初的看电影上来。庄景玉很清楚,如果周云飞不喜欢看电影,但是为了顾及主人的面子和心情,以及显示自己的礼貌与修养,就算再不喜欢,他也会用自己超强的忍耐力克制力,逼迫自己看完下去的。毕竟,看电影不算什麽特别严重的事情,不违背原则更不触及底线,反正看一场电影又不掉块肉,甚至连浪费时间也都谈不上:因为周云飞知道,良好的人脉关系,已经在这段看似被浪费掉的宝贵时间里,不知不觉地建立起来了。当然了,如果这还是一部好电影,那麽就全当是赚到了。   然而黎唯哲不。黎唯哲绝对不。庄景玉根本无法想象,如果有一个东西是黎唯哲所不喜欢的,那麽他居然会为了同别人建立什麽所谓的良好关系──这种委曲求全的现实理由,而去勉强逼迫自己。或许周云飞需要这麽做,但是黎唯哲不需要(事实上更可能的,应该是别人为了他而这麽做),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不愿意这麽做。   黎唯哲就是黎唯哲。在庄景玉的认知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困得住他,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击得垮他,同样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令他停住如风的脚步,为己留下。他的才能远远超过了这世上的绝大多数成年人,然而他本人却又偏偏生活得,如同一个顽劣任性的孩子那般,随心所欲,放荡不羁,一切全凭己心,天地任由我行。   他确乎已经超出了令人愤恨嫉妒的层次,而只能让人感到由衷的豔羡倾慕。他拥有一种最遵循本心天性的自然活法,可却又偏偏与生俱来地霸占了,社会群体金字塔尖的,最顶层位置。   所以能让黎唯哲安静枯坐在沙发上将近整整两个小时,一动不动,甚至几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著屏幕看电影的唯一理由,除了黎唯哲是真心喜欢这部电影以外(尽管庄景玉觉得这比魏嘉喜欢看名著还要更加不可思议,不可置信),他确实是,想不出别的任何有说服力的理由来了。   最後,当屏幕黑掉,音乐渐退,没等黎唯哲开口问庄景玉关於这部电影的感想如何,倒是庄景玉率先仰起脸来,结结巴巴地问黎唯哲:“你……你喜欢这部……电影?”   声音里多少有几分惊恐不信的意味。昏昏暖光之下,视线之上,仰望之间,黎唯哲下巴的线条看起来有如天工雕刻,俊美性感,迷人异常。   庄景玉将问题问出口以後,黎唯哲沈默了一阵。那安静的几分锺时光之於他而言,著实犹如等待审判的忐忑那般。   谁料黎唯哲一回过神来,忽然就直接抬起左手食指,重重戳向了庄景玉的脑门。额头黑线重重,表情也无语加无奈得厉害,语气里,深有一种恶狠狠的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那个……我说……”嘴角一抽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明显是在极力忍耐和接近爆发的危险边缘徘徊。最後黎唯哲深深吸进一口气,手指往下一边使劲儿捏住庄景玉的脸一边咬牙切齿地压抑著朝他低吼,“……你到底有没有一点艺术细胞和审美自觉啊!?看完以後你不觉得自己应该沈淀一下,品味一下,感受一下的吗?一看完就问这种毫无美感的白痴问题……啊我真是服了你了,我如果不喜欢看我刚还看什啊!?”   庄景玉被吼愣了,瑟瑟往後缩了缩,小声辩解起来:“可、可是你看起来,不、不像是……会喜欢看这种……片子的人啊……”   黎唯哲听完顿住了。他停下话来直直盯著庄景玉,眼神虽偶有波动,但表情却终於从暴躁不爽,渐渐转为成平静淡定。   “呼……算了算了,”放开那一张饱经蹂躏的红肿脸庞,黎唯哲最後,好像终於放弃了教育这个根本孺子不可教也的白痴笨蛋,只在他的鼻尖暧昧弹了个不轻不重的响指,唇间漾开一抹轻淡悠远的浅笑,沈吟问道,“嗯……我看起来不像会喜欢这种片子的人。这种片子,哪种片子?呵呵……沈闷安静的文艺片吗?”   庄景玉觉得自己大概是被黎唯哲此时此刻的模样给蛊惑迷住了,毫无自觉地,便朝下点了点头。   黎唯哲唇线间的弧度於是弯曲得更大更深了。   “哦是吗?那我看起来应该是个喜欢看什麽电影的人呢?嗯……那种纯粹靠视觉效果和俗套剧情,甚至专门为了博人眼球而设置的,其实情节根本完全不需要的激情床戏──那样子的快餐电影吗?”   非常明显的自嘲讽刺。庄景玉不知道这一次,自己还是不是应该点头称是。   不过没待庄景玉做决定。黎唯哲便很快体贴体谅地,接过了自己刚刚这一番,令人左右为难的问话。   “好吧好吧,不为难你了。我想你大概是觉得,像我黎唯哲这样子的人,其实根本就不应该有喜欢看电影──这样文艺安静的兴趣爱好的,对吧?”   “……”   简直说到庄景玉心坎里去了。这下, 庄景玉想不点头,都不行了。   而黎唯哲见到庄景玉忙不迭慌乱点头的可爱模样,眼波一闪,眸光一转,眉间一动,不禁就这麽,轻轻笑出声来了。低沈悠扬的闷笑声漂泊回荡在安静肆意的昏黄房间里,光线与音符错落交织,仿佛谱写出了一曲如梦如幻的温柔乐律。   黎唯哲扬手用力揉乱了庄景玉毛茸茸的小脑袋。   “你怎麽就那麽傻呢。看人怎麽可以只看表面?人这种危险冷酷的动物,是看起来怎麽样,其实就怎麽样的吗?”   “……”   什麽心理准备都没有,仿佛忽然一道晴空霹雳打下来,庄景玉就这麽,被活生生霹傻在了当场。   因为这句话,直击了庄景玉最深最深的心房,血淋淋撕开了他,最痛最痛的暗伤。   他现在其实已经很想捂住耳朵不管不问,不理不听。但奈何黎唯哲犹如恶魔般勾魂夺魄的磁性嗓音,却仍旧似惊雷般,在耳畔连连落下,声声炸起。   “就像我刚刚所说的,林烟看起来很美很安静,但其实他却是暴躁易怒,极端阴鸷,狠戾决绝……身体深处有一股可以撕裂一切的黑暗力量,非常惊人,也非常可怕。”   “……”   其实就算黎唯哲这麽说,庄景玉也没有办法去想象那个样子的林烟。正如同哪怕直到现在他也很难给自己找出个理由去相信,楚回看起来那麽那麽好,但对他,竟全部都只是利用,与欺骗。   而仿佛通晓了他的心那般,这一次,黎唯哲停顿了很久很久,给他疗伤,让他喘息。   直到庄景玉终於恍惚恢复了些许神智,他感觉到头顶黎唯哲那只宽厚有力的大手,已经完全覆盖住了自己冷汗涔涔的头顶。温暖包裹的感觉,仿佛久远记忆里生命最初的羊水,滴答滴答静静流淌,就这样,淙淙灌满了自己的整个身心。   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再没有比这,更安心的感觉。   黎唯哲将自己的下巴隔著那只手掌抵上来。声音温柔宛如叹息,语气轻扬犹胜笑意。   “……而我却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   他微微笑著说。   “我确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   他一下一下缓慢抚摸著庄景玉,忍不住轻微颤抖的挺直背脊。   “不管我看起来怎麽飞扬跋扈,为所欲为,轻狂张扬……但你要知道,这世上我也只要你,只要你庄景玉一个人知道,其实我黎唯哲,的的确确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   至此庄景玉已不知道究竟该说什麽才好。   他想世界果真是太复杂了。有些人只有一副面孔,但心却偏偏有好多好多颗。可是也有一些人,就如黎唯哲,脸孔有很多很多副,可是他却又偏偏说,心,我只有一颗。   都说表里不一,表里不一。庄景玉很佩服黎唯哲连“表”都不一致,却竟然也有办法,令二者在这麽多年来合作良好,相依为命。   是的,他相信黎唯哲──庄景玉相信黎唯哲,只有,那一颗心。   否则他想,黎唯哲绝不可能活得如此自然直接,随心所欲;天真的霸道,单纯的孩子气。   许久过後,庄景玉耸耸鼻尖闷闷开了口:“好……好吧……我、我就是有些……不太敢相信,你居然会是个……喜欢文艺的人?”抿抿嘴,眉目间仍似有几分,踌躇好奇的神情,“我、我一直以为,你应该是那种,无比热衷於科学技术,只喜欢用高科技产品,与时俱进,紧跟潮流……呃,这样说是不是太政治口语化了?好、好像也不大对的样子呢……唔……那到底应该怎麽说才好呢?……哎,就、就是,我一直觉得黎唯哲你应该是,对自然科学而不是人文艺术,比较感兴趣的那一类人的……”   庄景玉问得恳切真诚,眼睛眨巴眨巴,里边闪亮著,如同小孩子那样新鲜旺盛的求知欲光芒。结果哪料到,庄景玉这麽一个鞭辟入里的深邃问题,这麽一副真心诚意的礼貌态度,甚至这麽一张呆呆萌萌的可爱模样,但最後换来的,却竟是黎唯哲一记,大大不屑的鄙视白眼。   而庄景玉很快便读懂了,黎唯哲这记白眼所包含的意思是:   【……你个猪!你简直太不了解我了!】   呃……凶、凶什麽凶啊……以前我哪有机会,更重要的是哪有胆子,当然最重要的是哪有心情……去了解你嘛……   庄景玉默默在心里这样腹著诽吐著槽,然而於行动上,却是很实在地,往沙发深处蜷了蜷,缩了缩。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下一秒,黎唯哲便开始了他尖酸刻薄,冷酷绝情的无差别毒舌攻击。   “拜托,我只用高科技产品就能代表我喜欢它们啦?就能代表我热衷科学,追求技术,整天潜心钻研,搞研究做实验啦?……想什麽呢这是!你脑子也未免太简单了吧!”   “用高科技产品只不过是因为它们是我的生活必需品罢了,就像人要吃饭喝水睡觉呼吸晒太阳一样,在我眼中它们跟这些东西没什麽区别,无非最初级最低端的自然生理需求罢了……笨蛋。”   “而至於把它们研究设计,应用开发出来……呵,那是应该由像你们这样的理工科生去做的事情……嗯,明白?”   “……点头点头……我看你明白个头!”   “我的意思是,你们还只停留在最初级最低端的生存层次里,跟原始人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困了就睡……只满足这种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大同小异,没什麽区别。不懂艺术,毫无美感,脑子里除了低级欲望就空空如也,无聊透顶,枯燥乏味,单调至极!”   “哎,可惜啊,可怜啊。像你们这样的人永远也没办法去欣赏美鉴赏美,只有像我这样免於受困这种低端诉求的人才能有这样大把大把的闲暇时间,才能培养出这样无与伦比的艺术才能,并且才能天生就被赋予,这样敏锐感性的审美直觉。”   “无论潮流,时尚,还是经典,艺术,乃至文化,文明……都是靠了我们,才能得以完成,传播,然後继承,流传的。嗯,明白?”   庄景玉:“……”   听到这里,他整个人简直都已经彻底愣怔傻掉在当场了。浑浑噩噩间庄景玉完全想不明白,明明他们就只不过是看了一场电影而已──如此普通微小的事情,黎唯哲怎麽就能从中扯谈出,这麽一大摞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的深刻大道理来呢?……并且它们听起来,还颇有那麽几分头头是道,高深莫测的内涵意蕴。   尤其黎唯哲还一气呵成,语似连珠,字字珠玑,气贯长虹。於是庄景玉原本想用以反驳的那一句“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却在对方的侵略如火迅疾如风之下,根本,就没有施展说出的余地和可能。   ……好吧他败了。   最後,黎唯哲一手按住庄景玉的肩,一手扯著庄景玉的脸,眉目渐渐缓和下来,神情似笑非笑,揶揄满眼:   “简而言之就是,你们在下层,我们在上层;你们是低级,我们是高级;你们生产物质实体,而我们创造精神财富。”   “你们,是为我们服务的。”   “如果还要再简而言之一次,那麽就是──”   “你庄景玉,是为我黎唯哲,服务的。”   庄景玉:“……”   ──至此他算是彻底拜倒在黎唯哲的强盗逻辑之下了。   不过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庄景玉闷闷好奇地想。明明黎唯哲自己也是名理科生呀,怎麽现在倒跟个学文科的骂人能手似地,张口闭口都是什麽,“像你们这样的理工科生”啊……他不知道自己已经骂人骂到自己头上去啦?   然而後来,当铺天盖地的强烈睡意汹涌袭上庄景玉的脑海,音响里,又再次永不厌倦地流淌出《one man’s dream》舒缓悠扬,高雅空灵的唯美钢琴声时,於半梦半醒,朦胧迷离之间,庄景玉的脑子也好像霎时变得透明清晰了起来,一如他那一双,清澈柔软,水波浅淡的,眼眸一般。   庄景玉恍惚想到──或者不如说他是做了一个梦,在意识将醒未醒的边缘,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尽管听起来有些异想天开,然而仔细想起来,却竟是毫不违和的惊人念头:黎唯哲就像是一个生活在十九世纪的英国贵族,名利皆有,地位超然,才貌兼备,迷人性感。既有王子一样的优雅气质,也有状若恶魔的狂野气息──哪个时候会是哪一种,全凭他自己开心乐意。但是毫无疑问的是,无论哪一种,他都可以凭借其而不费丝毫吹灰之力地,勾倒迷晕一大片,名媛淑女。而他所过的日常生活也正如他自己刚刚所讲的那样,最新最快的高科技产品自然有像他们这样的理工科生──换句话说其实就是底层技术人员──替他们更新换代,乖乖完成,定时奉上;而他每天所需要做的,就只是去参加各种各样没完没了的名流宴会,高雅的音乐会,精致的下午茶聚会,抽象的艺术作品展……然後,或者同不学无术胸无点墨的贵族子弟们虚情假意谈笑风生,或者,同确实怀有真才实学的文学家艺术家们彼此欣赏高谈论阔,或者,如果真有闲情逸致,厌倦了只做评论与鉴赏的日子,那麽也可以选择适时风雅一把,自己去创作点儿什麽出来──总之,那种忙碌操劳兢兢业业的辛苦生活,离黎唯哲很远很远,在他的身上始终萦绕著一股与生俱来,浑然天成的慵懒气息,仿佛天生,就是为了这种奢侈享受的贵族生活而存在。   哪怕一点点的艰辛疲惫,一旦出现在他的身上,都仿佛是一种侮辱,和污染。   这样一来,迷迷糊糊中庄景玉忽然觉得,尽管黎唯哲的理科也好得要命(好吧他承认其实这家夥就是脑筋好智商高,没办法),但不论成绩单论特质而言,黎唯哲倒的确更是像一名,彻头彻尾的,典型文科生。毕竟无论高中还是大学,庄景玉观察到,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那些文科生们,相比他们这群苦逼悲摧的理科生来说,过得简直不要潇洒风流太多了哦……   於是就在陷入昏昏沈睡以前的最後一秒锺,庄景玉脑子里骤然闪现出了一幅,所有文科生全都心安理得地叉坐在理科生的肩膀上,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的诡异画面来……      第四十章(中)   准确时间,庄景玉是在凌晨三点二十七分睡著的。黎唯哲没有打扰他,反而替他放平了身体摆好了姿势盖好了被子。然後坐在沙发边上细细久久地看著他,眉目温柔得,好像下一秒就要下起雨来,滴进庄景玉,微微合拢的睫毛眼缝里。   不过没等黎唯哲来得及对庄景玉上下其手做点儿什麽,三点半,手机便忽然嘟嘟嘟地震动了起来。   黎唯哲拿出手机没有看屏幕,似乎心中有数打者何人。他将手机掂在掌心起伏把玩了一阵,眉目间的温柔渐渐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好像不耐,又似无奈。   “……喂。”   震了整整六下以後,黎唯哲毕竟还是接通了电话。   “啊,让人等这麽久而且还这麽冷淡,就一声喂……怎麽,连一声妈妈,都不肯叫吗?”   来电的人,原来是黎唯哲的母亲,黎晏心。   黎唯哲一手轻抚上庄景玉的脸,沈默了好一阵,终於口中,也轻轻“嗯”了一声。   两边顿时都陷入一种无话可说的难堪安静里。   “……小哲,”最後是黎晏心率先打破,“那孩子……现在还在你这里?”   黎唯哲再次“嗯”了一声,顿了顿,道:“不过你暂时可以放心,我还没有对他做什麽。”   闻言,那一头黎晏心低低笑了:“还没有对他做什麽,暂时可以放心……呵呵,小哲,你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你现在之所以还没有对他做什麽,不是因为我的阻止,而是因为……”   “对,就是因为你想的那样,”黎唯哲一口打断黎晏心语速缓慢,听起来充满了调侃和揶揄,甚至是心机与阴谋的,这一番著实令人不爽的话,“……因为我舍不得。”   黎唯哲这样说。   他的眼睛深深凝视著庄景玉天真无邪一如孩童的安静睡颜,修长的指尖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缓慢流连过庄景玉的下颚,唇瓣,鼻骨,眉眼。那动作轻柔呵护得,仿佛是在对待这世界上最珍贵,最稀有,最价值连城,也最独一无二的,绝世宝物。   然後他嘴角微绽懒懒笑了。声音低沈沙哑,似有似无,仿若一句,悔恨交织的轻叹。   “现在还太早了。而我舍不得,再伤害他。”   另一头的黎晏心听完以後,沈默了很久,很久。   不知多少分秒白白流去,最後,她也终於只得轻轻叹息著,郑重反问回去了一句:“这一次,你是认真的吗?不想再……试试看了吗?”   黎唯哲心平气和地笑著回答说:“我无所谓试与不试,但你,可以选择等等看。”   一句隐晦含蓄,却又霸道直接的拒绝。   黎晏心应该是被黎唯哲的话给狠狠哽住了一下,电话那头很明显地顿了几顿。然而两人不愧是母子,黎晏心竟并没有生气,反倒很快也同黎唯哲一样,呵呵笑出了声来。   “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会喜欢上林烟那孩子的,”她笑著,点点滴滴回忆往昔,娓娓道来,“那时候我还很苦恼很犯愁呢,觉得像林烟那样极端激烈,狠戾决绝的感性孩子,我无论用什麽方法,无论是威胁还是恳求,无论是服软还是来硬,应该都很难,说得动他。於是我想,大概只有小哲你本人主动先抛弃他──只有这一种可能,才能真正逼得他,含恨离开你去。”   “呵呵,可是那时候的我啊,竟然以为这种可能,应该是不大可能,会发生的。”   “概率几乎接近於零。”   “你知道,我为什麽对林烟那孩子,这麽有信心吗?”   黎晏心含笑反问黎唯哲。   黎唯哲随意把玩著庄景玉的一小撮头发,唇角往上轻蔑地撇了撇,回答得很快,也很漫不经心:“还能有什麽为什麽,毕竟林烟的确够特别,所以你不就是以为他,能够让我一直维持兴趣,产生征服欲,最後,迷住我的麽,”停顿片刻,黎唯哲的口气忽然变调,一如遭遇暴雪冰霜,沈沈降温变凉,“……就像当初,我那个从没见上过一面的,所谓的父亲,迷住了母亲你,一样。”   此话一出,尽管见不到面,但是黎唯哲猜也能猜得出来,另一头黎晏心的表情,一定是霎时铁青骤然大变。要麽怒极要麽僵硬──总之,一定离她平日在公众场合与各路媒体面前所曝光的,优雅知性的精英女性形象,相差甚远。   扭曲嘈杂的电波发出一阵强过一阵嘶嘶不断的难听噪鸣。而就是这样一条遥远漫长却又无处不在的可怕线路,冷酷机械而又万分忠诚地,将身处在大洋彼岸万里之遥的黎晏心,那一声声尽管极力压抑,但毕竟难以掩饰的惊悚抽气声,一字不漏地,传递进了黎唯哲的耳朵里。   不知怎麽他忽然就觉得很烦,也很累。其实他根本不想同她挑起争端的。而如果有商量谈判或和平解决的余地,他也根本无意於为了庄景玉的事情,而同黎晏心闹出矛盾,甚至於撕破脸皮的。   因为他们毕竟是母子。虽然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之於一般意义上的母子关系来说,实在是,有些不像。   但是他们毕竟是母子。是──母子。   此刻两人之间的沈默犹如一场烟雾重重的拔河拉锯战,虽然,谁都没有在最先说一声开始。正如世界上的很多事,你以为你还有重新选择掉头的机会,但一转眼你便会发现,其实你早已经行至中途,甚至是,走向了结束。   很多东西是不能够後退的,因为身後已然无可退了。假如当时出了差错──哪怕只是错一点点,那麽日後的万千岁月,无论多恨都悔,人们也只能,将错就错。   比如已经说出口的话,比如已经伤害过的人,再比如黎唯哲,已经决定要做的事情。   像是忽然放下了绳索,黎唯哲再也没有耐心去继续这一战,看似只有短短几分锺,但实则已在不知不觉中,进行了十多年光阴的漫长拔河,对著手机另一头生养自己的那个女人,一字一句,低声道:“我猜我那个素未谋面可怜早逝的父亲,大概正是和林烟一样,喜欢热闹繁华,热爱喧嚣浮夸,为人放浪不羁疯狂激烈,而做事,也总是随心所欲不顾一切。呵呵,典型的艺术家,嗯……大概是位画家,我猜,对吗?并且还是电影里常常青睐的那一种类型──虽然模样英俊满腹才华,但可惜家境清贫怀才不遇,对吗?所以我猜,你们之间从开始到结束的一切,大概都像极了《泰坦尼克号》里的情节──所谓浪漫梦幻的富家女,同英俊魅力的穷小子之间,所有,能够想象发生的一切,对吗?”   黎晏心听得遍体生寒浑身发抖,仿佛心底最深最深,隐藏多年不愿为人所知的小秘密,被一点一点撕开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哪怕观看者明明就有她自己的儿子,这区区一个人而已。她想要冲著手机大声吼一句“住口”,但偏偏被空气中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死死掐住了喉咙。   於是黎唯哲仍旧有条不紊,用一种其实相较於平时的他来说已经很是友好,但之於此时此刻的黎晏心来说,却是显得异常危险,阴狠可怕,简直犹如恶魔那般的低沈嗓音,缓缓道来著:   “当然我不是神,他到底是怎麽死的,就算我再聪明,也还原不出具体情景来。不过我想,虽然不至於和《泰坦尼克号》里的情节一模一样,但凭您这麽多年来都对我那早逝的父亲念念不忘,甚至疯狂可怕到用儿子来作为幻想对象──这两点来看,我猜,大概他也是像电影里的Jcak为救Rose而丧生一样,是在哪一次因为你的缘故,而不幸死去的吧。”   “哦对了,他的名字里应该是有一个哲字吧?呵呵,所以你才给我取名为‘唯’哲,才把自己创造的品牌取名为“WZ”(唯哲的首字母缩写),当然还有‘WZ’的那个打火机标志,我猜那东西,应该也是他当年很喜欢用的吧。嗯……或者,甚至它还承载著你们之间一些非常重要的美好回忆,类似於……定情信物,那一类的东西?”   “你以为我不知道,以为我看不出来,其实你设计的那些衣服,看似都是为我这个儿子专门设计的,但其实,应该都是为了我那可怜早逝来不及穿的父亲,而设计的吧。”   “我猜是在你们当初热恋的时候,大概你曾跟他说过,自己日後的梦想是想要做一名服装设计师,然後他开玩笑说,他要把你设计的衣服全都试穿个遍,嗯……大概应该是这样子没错,对吗?”   “呵,可是谁能想到天意弄人,他竟然没有来得及呢。”   “所以你像发了疯一样地设计衣服,而且从来都只有男装没有女装,应该都是在为了弥补,这一份痛苦和遗憾吧。”   “後来我出生长大,你发觉我长得越来越像曾经的恋人。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很多时候你看著我的眼神,哪里像是一个母亲在看儿子呢,那样的恍然爱慕,分明就是一个女人,在看著自己深爱的男人啊。”   “当然我知道你不会对我做什麽。母子畸恋什麽的,呵,那未免也太过离奇了。最重要的是我很清楚,你这一生爱过的男人,除了外公以外,就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黎唯哲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後深深往里吸进一口气。虽然现在表面上看起来的情况是,他无论是在事实还是在气势上,都已经彻底完胜了黎晏心。但这其实是一场,压根儿就分不出输赢胜败的无形战役──因为无论谁输谁赢,孰胜孰败,都只不过是一种,对彼此的伤害而已。   而接下来黎唯哲的语气,说不清辨不明,究竟是一种对黎晏心的讽刺讥笑,还是一种,对自己的苦笑自嘲:   “是的我很清楚,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哪怕我是你亲生亲养的儿子,是你跟你所深爱的男人,所生的儿子。”   “小时候我有想过,也许是因为我的出生与他的死有关?”   “哎,好吧,你别紧张,不用紧张。我不知道,我只是瞎猜的。”   “……但现在听你的呼吸,我想事实,大概也离此不远吧。”   “你只是把我当成那个人的影子。他说想要试穿由你设计的所有衣服,所以後来他来不及穿的衣服你全部都逼著我穿;他大概也很喜欢名车豪车,所以後来他来不及开的车子,你就像是疯了一样地全部都买来送我,然後非逼著我开;并且因为他的性格和林烟很像,所以尽管你非常不满同性恋爱,但是因为比起我来说,林烟却更加让你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影子的缘故,所以你暂时没有采取行动,而只是选择了观察和忍耐。”   黎唯哲一字一句说得温和无害,但於黎晏心听来,却像是一把把尖锐凌厉,泛著寒光的刀片,狠狠,刻凿在她的心间。   良久,黎唯哲发出一阵若有若无的叹息:   “你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我。原因很简单,因为你不想。”   “你无所谓我到底怎麽样,怎麽想,喜欢什麽,讨厌什麽。你唯一的目标只是想把我培养成一个,同父亲一模一样的男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就如同他的复制品一样。”   “可是我不是。无论怎麽样我也不可能天生就是他,更不可能後天,被培养成为他。”   “尽管我是他的儿子,但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所喜欢的,那些,所谓疯狂激烈的东西。”   说到这里忽然黎唯哲微微笑了,看向庄景玉的眼神显得愈发温柔欲滴,如同在暗灰色的天空中悠悠飘荡著的,那一朵朵,蓄满水汽的绵云:   “其实我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你相信吗?你知道吗?”   “你真的,有试图去观察,和了解过我吗?”   “我最喜欢的音乐,最喜欢的电影,最喜欢的作家,最喜欢的书籍,最喜欢的食物,乃至我最喜欢的人……这些, 一切的一切,你真的,都有试图去观察,和了解过吗?”   “你以为我为什麽会在十八岁,这个明明已经过了中学阶段的年龄,忽然心血来潮,想要去读一次高中呢?你该知道,我以前明明非常瞧不起学校──当然现在也是,觉得它们教授的东西都太简单,太敷衍,也太机械,太不符合我的审美标准的。”   “……那是因为我真的,太无聊了。”   “已经出生在这样的豪门家庭里,然後又还偏偏很不幸地,拥有了这样一颗聪明至极的脑袋──呵呵,不是我自恋,事实上我真的觉得,这其实是一种不幸──因为当一切都来得太轻而易举,当你发现,原来自己根本不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就可以轻易获得旁人或许拼搏了整整一辈子,也永远达不到的巨大成就时,你其实已经不会感到骄傲和快乐,而只会,觉得无聊透顶了。”   “是的,在遇见庄景玉之前,我的整段人生都显得相当无聊无趣。没有动力,没有目标,也许是有那麽一两个怀有兴趣,甚至想要为之努力一下的东西,但是它们偏偏,却又实现得太过容易了。   “把那段日子说成是浑浑噩噩,行尸走肉都不过分。我什麽都尝试著去学一点,然後几乎是绝望地发现,根本不需要花费我多少工夫,便居然什麽都,手到擒来了。”   “那麽简单,那麽没有挑战。”   “所以我决定去学校。我唯一剩下的选择就只有去学校,毕竟我想,我还从来没有过尝试集体生活的经历。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最开始,我还算是感到了些许跃跃欲试的兴奋激动的。因为那时候我还满怀希望……呵呵,其实也是满怀天真地想著,也许在那里,我会找到点儿什麽新鲜乐趣;找到点儿,有难度,有挑战价值,和有奋斗意义的东西……然後,找到一个能让自己真正喜欢,并且为之付出感情和真心的人──也说不定。”   “不过当然了,最後,那种毫无美感的地方和那一群毫无美感的师生,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希望。因此在彻底的绝望之後,我开始在那里放肆张狂,极尽荒唐。”   黎唯哲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空气里安静了,大概有两三秒锺的样子。   “……其实,我原本,天生并不是一个同性恋的。”   然後他这样说。   “甚至我以前根本连想都没有想到过这种可能性──我以後喜欢的,竟然会是男人。”   “在偶尔某些太绝望的时候,我甚至会这样悲观地安慰自己:算了,算了吧。你的人生,大概就只有永远无聊下去了。以後的生活不用想也能猜得出来,无非就是根据长辈们的建议,随意娶一个所谓门当户对的女人,生几个孩子,然後继承家业,在各种各样名流宴会里穿梭游荡,你来我往。脸上挂著最虚伪的微笑,心里骂著最恶毒的狠话,手中,沾满最肮脏的勾当。”   “很多人不都是这样过完一生的吗?最典型的例子不就是那个,前不久因为扳倒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而成功晋级为圈里人的,萧岚吗。”   接著黎唯哲仿佛叹息那般,苦涩而悠长地,缓缓笑了起来。   “是的,本来我是不排斥女人,也打算和女人结婚;甚至最开始在脑子里所勾勒想象出来的,以後我或许会喜欢的对象类型,原本,也只是一个女人的形象的。”   “我很清楚我绝对不是天生的同性恋。然而在高中,我却偏偏,开始玩起了男人。”   “因为我真的,实在是,太无聊了。”   不知道今夜已是第几次重复这一句话,黎唯哲的神情,露出些许悠远空茫。   “所以不如干脆什麽都去尝试一下,什麽都去玩一下好了。反正我看那儿的所有人,好像,也都差不多和我一样无聊的样子。那麽,彼此取乐彼此利用一下,又有什麽关系呢?……当然了,最开始,我还不能完全适应这种性取向的急遽转变,所以你看到,那时候我所找的玩乐对象,无一例外,全部都是清一色的美少年。毕竟他们身上或多或少,好歹还带了几分女性气质,不至於让我觉得恶心反感。不过要我上他们,那是不可能的。那时候,这种事,无论怎麽样,我都还是做不下去的。”   “……然後,後来,如你所知的那样,林烟,出现了。”      第四十章(下)   或许是因为,在黎唯哲过去的生命当中,林烟的角色毕竟不同於那些,虚伪麻木,自私冷酷,无论长了一张什麽样的脸,但於黎唯哲看来,却都同样只是一张没有五官,写满空白的脸的普通人的缘故,因此在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黎唯哲几乎是情不自禁毫无自觉地,微微往里,收敛了敛眉骨。他的眼角轻动,眸光一闪,一场本该畅通无阻,痛快淋漓的倾吐控诉,到底不大自然地微妙一顿,暧昧地,停在了此处。   “……我承认林烟和我之前遇到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很有魅力。”   “甚至至今我也没能再遇到过,比他更有魅力的人。”   “是的……我承认,他差一点,就迷住了我。”   “但那毕竟是差一点。并且我很知道,就算我後来遇不上庄景玉,他林烟也做不到,比‘差一点’,更多,更远,更深──的地步去。”   “尽管我的人生很无聊,而我能看得出来,他的生活也很寂寞。可是并不是两个同样孤独的人就这麽简简单单相加靠拢在一起,便不会再孤单,再难捱了。”   “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唯一适合自己的那一个人,每一颗心都有唯一匹配自己的那一颗心。所以没有哪一个人可以只靠一己之力独自修成完满。人需要的,是相对的完满。”   “呵呵,这种感觉,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懂。否则也不会二十多年了,一路放弃掉那麽那麽多成功优秀而又深深爱慕著你的好男人,而宁愿就这麽,哪怕孤单寂寞,也要坚持一个人,过完余生。”   “因为这种感觉是不能复制,也没有人,可以假冒代替得了的。我们的心脏太敏感了,人潮中你想要找的那一个人,究竟是不是现在正站在你眼前的这一个人,如果你不幸犹豫迷惑了, 那麽它一定会用最剧烈疼痛的排斥感,来提醒你的。”   “所以,也许我会一时被林烟的独特气质所引诱,但是我最终,是注定了,不可能同他走到一起去的。毕竟那只是一种来自外界的吸引力,人类因为出於本能的新鲜和好奇,或许会被它一时蒙蔽住双眼和本性。但是当时间久了,最初吸引住你的那种东西并不能够在你的身体里找到与之契合的匹配物时,渐渐地,一直得不到营养和补给的它,也就枯萎凋零了,连带著由它所引起的新鲜与好奇,也就跟著,消失死去了。”   “可是,庄景玉,他不一样。”   黎唯哲讲了很长很长一段话,到这里终於再也按捺不住,弯腰低头,吻了吻庄景玉安然如一的脸颊。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庄景玉的睡姿也和他这个人一样,安静,天真,可爱,乖巧,并且……干净。那股从他发尖幽幽飘出的清香,令黎唯哲难以抑制地悠然心痒,情不自禁地,怦然心动。   在此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原来也可以涌出这麽这麽多,无处安放的柔情。   简直不知道要怎麽办才好。仿佛苦苦寻觅良久无果,在绝望太久以後,忽然毫无预兆地得到了珍宝──这样的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当然要珍惜却又不清楚究竟应该如何珍惜,肯定要宠爱却又不懂得究竟应该如何宠爱,只恨不得将这世上一切一切的美好都赠与他,让自己身上全部全部的爱意融化了他──这样的深重浓烈,慌乱笨拙。   为什麽。为什麽庄景玉这个傻男人,竟有本事能让黎唯哲,做到这种程度呢。   “或许在世界上绝大部分人看来,林烟不知道要比庄景玉特别多少多少倍。可是在我眼中,只有庄景玉,才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林烟只是从外到内地吸引了我,尽管他努力试图迷住我,但是事实证明,这种进攻方式,对於人心,是永远行不通的。”   “然而庄景玉却是由内而外地撕裂了我。就像触电一样。毫无疑问他体内的某种东西和我体内的某种东西完完全全,一毫不差地契合了。或者就可以说是,其实我们俩的灵魂,在本质的最深处,是一模一样的。他能从我的体内得到补给,而我也能从他的体内获取营养。我们彼此都能感到一种,被填补和充实的拯救。”   “是的,尽管我可以为林烟列出许许多多优点,比起庄景玉,多出成千上万倍的优点──但是,在他的身上,之於我而言,始终缺少了一种,决定性的什麽。”   “不过那也不怪他。毕竟那种东西除了庄景玉和我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没有。”   黎唯哲说著缓缓站起身来,接了一杯水走到巨大的落地窗边。俯瞰整座城市,恢弘壮阔的霓虹灯景,其实说来讽刺,其精细复杂程度,竟还远远比不过人类一颗,脆弱微小,百转千回的心。   大概,所谓千般易学,一窍难通,说的,就是这麽一个道理吧。   黎唯哲仰头喝了一口水,扬眉笑了:   “後来我想通了,曾经我之所以过得那麽无聊,那麽痛苦,甚至於那麽绝望,不仅是因为我的人生缺少了什麽,而恰恰是因为我太明白,我自己,到底缺少了什麽。缺的那部分总是如饥似渴,只有他能填补。”   “这世上只有庄景玉,能够填补。”   “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缺少的那部分被实实在在地充盈了起来。而充盈之後我才真正意识到,在以前漫长的岁月中,我究竟是有多麽饥饿,和干渴。”   “我再也不能重回到那样的世界。那样,无聊到,足以令人发疯发狂的世界。”   黎唯哲抬起一根手指轻轻弹了弹水杯,微弱清脆的玻璃回响,仿佛荡过了一大片广袤的陆地和浩瀚的海洋,遥遥传到了电话另一头,黎晏心的耳旁。   “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能够让我感觉到,他是为我而存在,而我也是为了他而存在的,那麽这个人,就是他了。”   “就是,庄景玉了。”   “迄今为止我的人生都相当无聊,只有庄景玉能够让我感觉到,原来自己,还是活著的。”   说完这句话後黎唯哲总算彻底停了下来,再也没有主动开口。沈默如同一条暗潮汹涌的河流,安静却也激烈地,冲击著电话两端,彼此的耳膜。   良久,在失声多时以後,黎晏心终於轻叹一句:“真难得。我从来,没有听你讲过这麽多话。”   声音慈祥温和,语气犹带笑意。   黎唯哲再次喝了口水,同样低低笑著:“是啊,我也觉得很纳闷,”顿了顿,“第一次,我觉得我和你……呵,和您之间的距离,没有那麽远。”   黎晏心想了想,最後,仿佛艰难下定决心那般,悠悠闭起眼睛,补充了一句:“因为这一次,我们之间没有隔著你的父亲。我没有,再把你当成是,他的影子。”   黎唯哲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笑起来:“不得不说,这种感觉很奇怪,但好像……也还不坏。”   如果此刻他们能够看见彼此的脸,那麽就会发现,此时沈淀在两人眼角眉梢里的那一抹浅淡笑容,竟然可以完美无缺地交织契合在一起,丝毫不差地重叠覆盖。      原来,就算曾经再多误会,再多忽略,哪怕再多仇恨,母子亲情,骨肉血亲──这样天伦人理的东西,是无论如何,也否认不了,改变不了的。   最後,黎晏心不含威胁,不带逼迫,只是再次确认般,轻轻问了问黎唯哲:“不再……试试看了吗?”   回答她的,是黎唯哲仍旧那一句,霸道笃定,充满自信的话:“你可以,等等看。”   万里之外的黎晏心忽然眼睑微颤,终於再也,无话可说。   有那麽一瞬间她感到时光仿佛悠然後退,而它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也瞬间消失走远。年轻的肌肤骨血让她恍惚感觉,自己似乎从未长大,仍然是那个永远十五岁的叛逆少女,梦想很大,前程很远,似乎整个世界盛装打扮,都只是为了等待,和迎接她。然後她遇上了那个男人,如同无数爱情电影里最常上演的经典桥段那样,在由几股喷泉和无数白鸽组成的巨大广场里,明明有那麽那麽多的人,然而偏偏是他向自己伸出了那一只命运之手。时至今日她也依然记得,他的手掌很大,手指很长,指尖很白,甚至於连指甲壳的形状,都是那麽那麽的迷人好看。似笑非笑的眉目间,隐约闪烁著一抹桀骜不驯的神采光芒,口气坏坏而略带懒懒地对她说著:“嘿,美丽的小妹妹,要我为你,画幅素描吗?”   很奇怪那一刻她就这麽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而随之即来的相识,相知,相恋,相爱……一切的一切,却都显得那麽那麽得,顺其自然。於是後来,每当第无数次地回想往事,黎晏心其实又忽然觉得,那哪里会奇怪;哪里,会奇怪呢。正如同儿子刚刚所讲的那样,在她做梦很多胸怀很广,但现实偏偏只剩空虚迷惘的少女时代,有一份饥渴和空白,这世上有一个人──只有那一个人,能够充盈,和填满。   她想自己一定是被他那一瞬间,眉目眼眸中摇摇欲坠的耀眼光芒,所刺破拨开了,一直盘旋缭绕於自己灵魂深处的,那一层厚厚叠叠的寂寞,与阴霾。   那是一抹带有救赎意味的仁慈圣光;那是孤单的灵魂终於找到在这世上,它唯一契合的另一半时所发出的,一句高贵无声的呐喊。   後来将黎晏心从恍然如梦的遥远记忆中拉回现实里来的,是手机另一头,黎唯哲慢慢吞吞的话:“不过我们倒真的不愧为母子,”隐约中他似乎轻轻笑出了声来,“……骨子里的专制霸道,都是一脉相承的。”   “你早早地失去了他,而你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他。”   “哪怕分享的东西只是回忆和过去,哪怕分享的对象,只有我这个亲生儿子。”   “你只把他埋在自己的最深最深的心底。在那个黑暗而安全的地方,谁也看不到他,谁也听不到他,谁也,触碰不到他。”   “你不告诉我他的名字,他的年龄,他的爱好,他的一切……你甚至连一张他的照片都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不让我看到。”   “所有的人都对他一无所知。所以,他从始至终,从头到脚,从身体到灵魂,全部的全部,通通,都只属於你,一个人。”      这一次,黎晏心没有再对儿子这样一份鞭辟入里,一针见血的可怕分析,而感到丝毫的惊慌失措。事实上听完以後她竟然显得非常平静──无论是表是里。良久,她忽然优雅一笑,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个,站在公众媒体面前的,完美无缺,精英干练,仿佛无坚不摧的,女王黎晏心。   “是啊,很专制,也很霸道,对吗?”她顿了顿,语气里,居然仿佛时光倒流那般,带了几分犹似少女的娇蛮任性,“可是我就是喜欢这样。我就是希望他只存在於我一个人的心里,只是我黎晏心一个人的,独家记忆。”   这真的是一句,非常天真,然而仔细一想,却也十分可怕的话。   可是黎唯哲并没有否定她。并且在沈默片刻之後,却竟然还反倒,赞同般地微微笑了起来。声音极尽温柔,眉眼流露宠爱:“啊,我知道。这种感觉,我很知道。”   他一字一句,幽幽道来。   “讲句不吉利的话吧,如果哪一天,庄景玉也不幸跟他一样,先离开我了──呵,那麽,我也绝对会和你一样,永远把他封锁在自己的记忆深处,让他跟著我慢慢变老,谁也,得不到。”      停顿半秒,黎唯哲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正蜷躺在沙发之上安然沈睡的庄景玉,尽管刚刚才状似满不在乎地说了那样不吉利的话,可是现在,他心里又忽然觉得非常不妥,和不安起来。   “……不,”於是他骤然皱起眉头,摇头否定道,“不会有那麽一天的。”   “永远不会。”   黎晏心听著吃吃笑了起来。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你也有这麽可爱的时候,”她眯起眼睛,不可抑制地回想起黎唯哲出生成长的种种瞬间。然而那些大片大片的模糊与空白却让第一次发现,原来作为一名母亲,她竟然是如此的失责,与失败,“……是我,错过了。”   谈不上悔恨万分,但毕竟,已成遗憾。   黎唯哲仰头喝完最後一口水,垂眼微笑:“您永远不会有错过我的那一天。”   然後他高高举起杯子,朝著窗外西边某个遥远的位置,有意无意地,抬手敬了敬。   “圣诞节快乐,妈妈。”   挂断电话以後,黎唯哲的心情,难免,还是颇有几分复杂难言的。但此刻他没有心情去梳理清楚,那究竟是一种,对终於失而复得遗落多年的母爱的欣喜,还是,对母亲或许仍旧不会轻易同意他和庄景玉这桩事情的,一种担心。   他转过身,懒懒斜靠在巨大反光的玻璃窗上,悠长深情的目光远远落在状若安心蜷在母亲肚子里一般的,庄景玉的身上。   他刚刚跟黎晏心所讲的那一番话当然都是真的。可是如果不是因为今晚有了这样一个契机说出来,可能连黎唯哲自己都不知道──不知道什麽时候才能知道,原来在他的心中,庄景玉之於他的意义,竟然已经如此深重。   寻找的过程如此孤单而漫长。当最初意识到庄景玉与自己完美契合的那一瞬间,黎唯哲觉得自己,就仿佛是站在一条细细幽幽的长廊彼岸,然後遥遥望见尽头有一盏,摇曳不定的,小小烛光。      微弱却温暖,隐约,但始终不灭。一如在庄景玉那一双,清澈犹如泉水一般的眼眸深处,某一片从不干涸,干净如玉的软光。   忽然黎唯哲感到从自己体内蓦地涌出了一股不可抑制的激流。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麽,必须,马上就要做点什麽──但并不是,那种欲望。   他刚抬起脚往庄景玉身边走去,却仿佛神经质那般地,很快,又停了下来。他低头想了一会儿,下一刻,竟转而转身去了书房。在那里,黎唯哲拿出了两样,他已很久未曾使用过的东西,然後随意靠坐在庄景玉正前方的地板上,目光一丝不苟地深深凝望向他,悬在眼角眉梢处的细微笑容,温柔美好,有若窗外雪夜月光。   第二天庄景玉是被活生生饿醒的。这是根本原因,当然如果要按导火索来下结论的话,那麽应该说,他是被,“香”醒的。   揉著眼睛模模糊糊地站起身,慢吞吞朝著香味来源的地方走去──庄景玉赫然看到,厨房里,黎唯哲正忙碌准备早餐的背影。   一瞬间,他简直快要被惊悚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去了。   然而当看到餐桌上已然摆放好的那几份早点时,庄景玉霎时就被温暖和感动,给彻底淹没了。因为那儿所摆放著的,全部,都是他曾在无意中跟黎唯哲提起过的,他喜欢吃的,诸多小吃。   庄景玉未曾想过,黎唯哲竟然会细心到留心住了这个细节,并且还将它们,全部都,一一记了下来。   这时候黎唯哲端出最後一份水晶蒸饺走过来,随意抽出一张餐巾纸低头揩了揩手。庄景玉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著魔了还是抽风了,竟觉得,居然就连这麽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居小动作,黎唯哲都能将它给做得如此性感迷人,富有魅力;在每一次的擦拭里,和每一根的手指间,仿佛都酝酿潜藏了一种,近乎致命的吸引。   “你先去洗漱完了再看我看得入神,也不迟。”   庄景玉:“……”   然後他涨得满脸通红,迅速逃也搬地,飞快窜进了卫生间去。   当十分锺过後,庄景玉一身干干净净,神清气爽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刚一落座黎唯哲身旁,还没有来得及品尝一口如此美味飘香的早餐,黎唯哲忽然从身边另一侧的椅子上拿起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单手递给他来,说:“先拿著这个。”   庄景玉纳闷:“……嗯?这是……什麽?”   黎唯哲无语操著盒子边角,轻轻敲他的脑袋:“猪啊!圣诞礼物啊。”   “……诶!?”庄景玉囧了,“可是昨晚……”   黎唯哲不耐烦地打断他:“昨晚那个是生日礼物,今天这个是圣诞礼物,”顿了顿,口气骤然变坏,毫无预兆地变恶劣起来,“你到底还在傻愣著干嘛?快点打开看看啊!”   庄景玉:“……”   其实就是迫不及待想要邀功吧……庄景玉一边拧开盒盖一边在心里默默吐槽,简直就像是一个,正眨巴眨巴著眼睛,热切等待家长夸奖的小孩子一般……   这种状态下的黎唯哲始终让庄景玉觉得没辙和好笑,当然也很有一种亲切自然的……天真与可爱。   然而庄景玉发现自己很快就吐槽不下去了。   盒子里的东西,瞬间,并且彻底,震住了他。令他如遭雷击,目瞪口呆。   那是一幅,一看便知精工细描,笔力高超的,黑白素描画。   而画上的人,正是他。   画静静地安躺在盒子里,恰如他静静地,安躺在画中的沙发。五官轮廓,一眉一眼,甚至眼帘外的每一根睫毛,手指尖的每一寸薄茧,衣服上的每一缕褶皱,乃至额角处的每一缕头发……全部全部,都逼真如生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撕裂纸张,破画而出。   眼睛微涨鼻子一酸,庄景玉忽然就生出了一股,想要嚎啕大哭的冲动感觉。   黎唯哲总是有办法,让他明明是觉得开心,可偏偏,却忍不住想要哭。   “好了,反正这幅画都是送给你的,你有的是时间慢慢看。”虽然黎唯哲非常满意庄景玉此时此刻的反应,但如果愣怔发呆的时间太长了,那之於当事人来说,恐怕,也就不是什麽令人开心的事情了。   於是黎唯哲一把夺回盒子,重新小心放回自己身旁的座椅上,然後转头冲著庄景玉微微一笑,揉揉他的脑袋,用一种好像哄小孩子一般的温柔语气,命令道:“现在,我们先吃饭。”   而当终於吃完饭(庄景玉发誓这是他这辈子所有吃下去过的,最饱最饱的一顿早餐),再次狼扑到那个座椅前,细细观赏起那幅,以自己为模特儿的工笔素描画,并在心里由衷感叹黎唯哲果真没有撒谎,他真的是什麽都会做一点的时候,黎唯哲却再一次非常煞风景地,大步走了过来。   他居高临下地揪住庄景玉的後领,将他拽起身来,往厨房拖去:“忘了我们家的规矩了?说好的谁做饭,另一个人就洗碗。所以现在……去!先给我洗碗去!”   庄景玉:“……”   而等终於又好不容易洗完了碗,庄景玉第三次想要去细细观赏一下那幅素描画的时候,黎唯哲同时也第三次地,抱著一大摞影碟走过来了。呃   “今天外面肯定人山人海,咱们就不去凑那份热闹了。”   庄景玉同意。   “所以,我决定趁此机会,好好培养一下你的审美能力。”   庄景玉黑线。   “这些都是我很喜欢的影片,嗯,来吧,你来挑三张。”   庄景玉,想死……   直到多年以後,庄景玉也能无比清晰地回忆起,在他二十一岁生日的那一天,整整一天,他唯一做了的事情,就是跟黎唯哲窝在沙发里,看完了,整整三部电影:《肖申克的救赎》,《剪刀手爱德华》,以及,《窃听风暴》。   事实上他对这三部电影本身都很有好感,看完以後也都很受震撼的──然而他相信,如果没有在每看完一部电影之後,黎唯哲都非逼著他说感想,作评论,并且非要教他各种各样的影视理论,什麽长镜头啊空镜头啊蒙太奇啊……甚至还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重复回放那些运用片段,逼著他看,逼著他学,逼著他懂……的话,那麽他想,他一定会,更加喜欢这三部电影的……      第四十一章   由於今年的农历春节来得比较早,所以这一次Z大的寒假也放得比较早。很多学院几乎是在元旦以前就已经考完全部科目了。不过庄景玉他们的水利水电学院就属於比较倒霉的那一种,一直到跨年以後的一月六号,才总算彻底解决。   六号晚上黎唯哲起码给庄景玉打了五十个电话,但结局无一例外的都是,没人接。在情绪从惊讶,到生气,到担心,到恼怒,最後又重新再回到担心──而且还是无与伦比的担心以後,黎唯哲终於放弃了那一串几乎已经熟悉到背下来的十一位号码,想了想,转而打给了庄景玉的室友魏嘉。   那时候魏嘉正在周云飞家里做客(当然是被他给硬拖著去的),和周云飞的父母以及周云飞坐在沙发上看……《非诚勿扰》(当然是被周云飞的父母给硬逼著看的,事实上这一次不仅魏嘉,其实就连周云飞自己,也觉得非常无语)。接到黎唯哲那口气近乎气急败坏,却又无比担忧焦躁的电话以後,魏嘉愣了愣,眨眨眼睛,张开嘴巴正准备要回答,却恰好被周云飞喂过来的一小块奶油泡芙给满满包住了。於是,没办法,魏嘉只好一边用怨恨的眼神死死怒瞪著满脸嬉笑得意的周云飞,一边辛苦用力吞咽著满口黏糊糊的奶油泡芙,梗塞著回答黎唯哲因为过於担心著急,而在短短几秒锺之内,就接连重复再三的同一问题:   “唔……嗯……咳咳咳……呼……诶!?他、他难道……没有跟你说吗?”终於,魏嘉成功咽下嘴里最後一口泡芙,可爱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唇瓣(当然於周云飞看来那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挑逗!),表情万分惊讶地大声叫道,“早在放元旦假期的时候庄景玉就是一副非常急著回家的样子,所以那时候他就已经买好回S市的票了呀……嗯,貌似,是今天晚上九点半的。”   然後魏嘉确信自己听见了电话那头黎唯哲的一声低咒,接著便是一阵意料之中的挂断声。   剩下魏嘉一个人傻兮兮地握著手机,满脸茫然,嘴角还带了几滴零星碎散的奶油屑,自言自语地:“到、到底……发生了什麽呀?”   周云飞一把抢过魏嘉的手机,这一次,往他嘴巴里塞了一大颗牛奶花生糖去,一边极尽暧昧地用手指在魏嘉的嘴角边,那一块不小心沾上了奶油屑的地方缓缓擦拭流连,一边笑著调侃他说:“你管人家?瞧瞧你自己,自理能力还不如我今年那个刚满五岁的小表侄子呢。”   魏嘉黑线涔涔:“……滚!”   然而这样一时逞了口舌之快的结果却是,最後,魏嘉万飞悲摧地,在周云飞父母两人语重心长苦口婆心的“找媳妇必备素质”之长篇大论中,结束了充斥著“非诚勿扰”气息的今晚。   黎唯哲开著他的Lamborghini Sesto Elemento,几乎是以狂飙突进的可怕速度,无视途中各类交通规则,就这麽一路狂飙到了机场。(狂奔中他几乎有一种,黎晏心之前一股脑儿送给他那麽那麽多名豪跑车,其实都是为了这一刻的错觉!)   谢天谢地这一次三响过後,庄景玉总算是接通了电话。   “喂……呼……喂?”   背景好吵。   终於听到这个熟悉而心念的傻兮兮声音,黎唯哲首先长长舒出了一口气,总算是放下了心;而後他努力压抑著忍不住想要朝庄景玉一口喷过去的怒骂欲望,握紧拳磨著牙,无比阴沈地问:“你已经过安检了吗?”   那头显得愈发吵闹了,模糊中,黎唯哲只能隐约捕捉到庄景玉说得有些急躁的几个零碎关键词:   “过、过了啊……啊!哎呀!已、已经开始检票了!我、我要准备上车了!”   上、上车……!!!???   黎唯哲:“……”   他瞬间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傻子,并且马上就要被庄景玉这个吝啬财迷鬼给气疯过去了!   几秒锺的咬牙切齿以後,黎唯哲一边转身拨开人群大步往外冲,一边冲著手机话筒朝著对面的庄景玉劈头就是一阵狂吼:“火车……该死的你居然坐的是火车!?你不是有钱吗!?你不是说自己钱多得这辈子都用不完吗!?”就这麽一路狂飙怒吼地冲进地下停车场,黎唯哲!地拉开车门坐进车里,抬手看看表心里又急又气,於是怒火不仅不减,反而愈发蹭蹭蹭地往上冒起来,磨牙霍霍地冷笑道,“……哼,就你这麽小气,我看别说这辈子了,恐怕下辈子,你也别想用完你的钱!”   然後他啪一声干脆挂断电话,扔开手机一踩油门,满脸阴鸷地直往火车站奔去。   再一次的狂奔中黎唯哲只觉不幸中的万幸:火车站和飞机场是在同一个片区!   另一边庄景玉因为正急著往检票口挤去,再加上他本身拖箱子带行李的,这儿人又多,挤得那叫一个不成样子,更重要的是他还生怕自己的东西又被偷了,因此对黎唯哲的愧疚之情只是在心底一晃而过,模糊地留下了一道如青烟般浅浅不可捉摸的暗淡影子,下一秒,便被严酷惨烈的现实状况给彻底赶走到了九霄云外中去。   後来当庄景玉终於成功挤上火车找到属於自己的位置,放好行李,总算安安稳稳地坐下来,准备给黎唯哲回拨个电话认认真真解释一番的时候,结果刚一掏出手机,便发现黎唯哲又一次先他一步打了过来。   “唔……喂?”   不出意料,接通後,那一头啥也不先问问,直接就又是一阵,劈头盖脸的怒吼。   “……”   庄景玉很识时务地保持了缄默。并且他还很奇怪,怎麽黎唯哲那边听起来,也是一副好吵好吵的样子啊?唔……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怎麽黎唯哲那边的吵,和自己这边的吵,听起来,竟然颇有那麽几分……相似相通的神韵呢?   呃……忽然庄景玉心里猛地一咯!,隐约浮出了一个,非常奇异并且也非常疯狂的,可怕念头来。   应该……不可能吧!?   庄景玉在心里这样默默自我催眠著。然而事实证明,一切皆有可能。尤其是,对於黎唯哲来说。   “D市到S市要坐将近三十个小时的时间,哼哼,庄景玉,你最好别告诉我,为了你那所谓的节约,你买的票……敢给我是那什麽劳什子的硬座!”   庄景玉听完後顿时满头黑线,心想他也不至於这样虐待自己……   “当、当然不是!”吞吞口水,“唔……是软、软卧啦……”   那边黎唯哲的口气,总算是为此,稍微变好了那麽一点点。   “哼,算你识相。说,具体位置。”──当然仍是一副永远改变不了的,高高在上的命令式恶劣。顿了顿,黎唯哲似乎是在躲闪什麽人,庄景玉隐约能够听见那边,模模糊糊地夹杂著什麽,【不好意思,请让让】、【谢谢】、【麻烦过一下】……之类的话。   “呃……”庄景玉只觉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有往现实发展的趋势,但在此种情况之下,他唯一能做的选择,也就只有硬著头皮回答黎唯哲,“……九车三号下铺。”   那边立马挂断了电话。   於是当五分锺以後,庄景玉低头看见一双,完全不符合像火车这样拥挤嘈杂的市侩地方的男士短皮靴,骤然出现在自己眼底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的预感,果然是成真了。不过因为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庄景玉对此,也没觉得有多意外。   然而说句老实话,黎唯哲竟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这种格格不入的状态,简直就像是,他那一双原本被擦得!亮!亮的皮靴子,因为一路奔波而被沾染上的诸多廉价肮脏的灰褐色尘土那般,显得十分奇怪,而又非常碍眼。   庄景玉怀里紧紧抱著包包,仰起脸看向黎唯哲,怔怔片刻之後,忽然憨厚朝他一笑。   “你、你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说这句话。但当目光触及黎唯哲的那一瞬间,他全心全意所有的诧异,所有的震惊,所有的不敢置信,所有的受宠若惊,全部全部,都情不自禁地只化成了这麽一句,朴实无华的话语。   於是在这艰难一路中所有酝酿出的心烦恼怒,黎唯哲同样也在那一瞬间,忽然就再也,不忍心冲著庄景玉迁怒发火。   “你真是有本事。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麽著急,第一次买火车票,”他深呼吸一口,缓缓闭了闭眼睛,旋即睁开,“事先不告诉我就擅自做主离开我身边──这种事情,如果还敢有下一次……”   他微微弯下腰,一手撑住中位的床铺,将庄景玉毫无缝隙地紧紧禁锢在自己强大有力的臂弯之中,一手轻轻戳向庄景玉的额头,象征性地当做惩罚,目光深深望向他:   “那我一定不会像今天这样,轻易,就放过你。”   “……”   诶!?意思是说,这一次,他就不跟自己计较了吗!?──难得难得,庄景玉活到现在,总算是,正确地聪明了一次。   在日後漫长一生的流年岁月当中,这一次坐火车的经历是黎唯哲最不愿意回忆,但偏偏却又是庄景玉最喜欢时不时地拿出来刺激他撩拨他,更无语的是,还最喜欢拿出来跟亲朋好友们分享讲述的,有趣经历之一。   毕竟这一趟经历简直能称得上是黎唯哲有生以来的吃瘪之大成。庄景玉从没集中性地见过,黎唯哲在面对各种情况时,如此手足无措,一筹莫展,满头黑线的无奈样子。   原本很无聊的三十个小时,庄景玉一路坐下来,却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要被活生生笑死在铁轨之上了。   能想象黎唯哲那麽健硕高大的男生被迫挤在一个那麽狭长窄小的过道里的场景吗?   能想象黎唯哲那麽修长宽厚的一具男性身体,却只能被迫蜷缩在那麽一张,简直小到可怜的软卧上的场景吗?(事实上黎唯哲原本在一看清那一张所谓的床以後,就已经打定主意,就算在这辆火车上站死过去,也绝对……绝对!──不睡觉的,结果最後,他到底还是没能拗得过庄景玉的一片“好心”)。   能想象黎唯哲面对无数过路的,无论是男是女,无论是老是幼,甚至无论是普通的乘客还是高层的乘务员,却都无一例外地冲著他打量不停,偷窥不断;而他明明被烦得要死,却还偏偏不能对这些,很明显,要麽只是心怀好意,要麽就是心怀好奇,或者干脆要麽就是心怀“春意”,对他表示兴趣好感的路人甲乙丙丁们乱发脾气──这样隐忍无奈的吃瘪场景吗?(对比下黎唯哲以前那无法无天,飞扬跋扈的傲慢姿态吧!)   能想象黎唯哲不知道卫生间往哪里走的窘迫场景吗?   能想象黎唯哲晚上没有洗漱用具,庄景玉好心提议用自己的,结果他居然还嫌东嫌西,但偏偏自己又毫无他法的恼怒场景吗?   能想象黎唯哲只吃了一口火车上的饭,表情立马就变绿得,好像老婆出了轨似的丈夫一样的好笑场景吗?   能想象黎唯哲在火车上被各种各样的嘈杂人声(例如某大叔打电话时差点儿震聋整整一节车厢乘客耳朵的惊天吼叫声,例如某小孩儿因为没吃到自己想吃的糖果时而发出的,一阵撕心裂肺仿佛世界末日那般的可怕哭叫声,再例如两大妈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而吵得不可开交,那音量几乎足以掀翻车顶的超高尖叫声)──给弄得近乎神经衰弱的凄惨场景吗?   ………………   太多太多了,庄景玉实在数不胜数,笑难忍住。   然而憋笑中不可否认地,庄景玉偶尔同黎唯哲的眼光四目相对,然後瞧见对方实难一见的难看脸色时,他的心中,却也不是只剩有报复一般的玩笑戏弄,而对对方如此之大的付出牺牲,完全无动於衷。   那样他未免也太坏了。   事实上黎唯哲为什麽会在此时此刻无辜陷入此种境地,庄景玉哪怕再傻也已心知肚明,比谁都懂。   自二十一岁生日那一晚──或者更早,他就已经想通。   而这一次,他之所以一放假就如此心急火燎地赶回S市去,表面上他向自己给出的理由是,想要回去看看有没有楚回的新消息,然而於更深处,他发现自己骗不了自己──其实他,是在逃避。   逃避黎唯哲突如其来的表白心迹,同时也是逃避自己那一份,在心底灵魂愈发清晰明了起来,而後终至於难以否认的,心动感情。   因为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是一个,只要谁对他好,他就会轻易喜欢上对方的轻浮家夥;又或许其实他只是在害怕,这一次,黎唯哲所给予他的浪漫温暖,到头来,会仍然只是一场,短暂空茫的梦幻。   “嘿,想什麽呢!”忽然黎唯哲一只大手盖住了自己冰凉涔涔的额头。他微敛著眉心倾身凑近自己,尽管脸色难看但目光依旧炯炯有神;深沈有力犹如刀削刻骨,一刃一刃,剜进了庄景玉担惊受怕的灵魂深处。   庄景玉慢慢转过脸看他,没有说话。然而在那一张茫然失神的脸庞里,情不自禁便流露出了一抹,既渴望得到答案,却又害怕听见回答的,矛盾表情。   而黎唯哲,什麽都能看穿。   他挑挑眉,毫不留情地伸出手指头戳了戳庄景玉的脑门,然而下一秒手臂却顺势一转,紧紧搂住了对方瘦削羸弱的肩膀。   “你个猪,”顿了顿,乱揉了把他的头发,轻声笑了,“……我在这里呢。”   随後黎唯哲能够清晰感觉到,臂弯里的身体,不著痕迹地,小小抖了抖。   他觉得有些心疼,也感到很多悔恨。   “我就在这里。”   黎唯哲完全无视在这片狭小空间里,对面三张床上都还各自亮著手机屏光,很明显是还没有睡著的三位看戏者乘客,竟然直接就这麽胆大包天地将嘴唇紧紧贴上了庄景玉额边的湿润发髻,唇瓣轻启轻合,语气略带笑意,声音犹若叹息:   “我现在在这里。”   “以後,也在这里。”   庄景玉感觉到黎唯哲环住自己的手臂骤然一紧。   “就在,你的身边。”   这时候火车正巧开在一片广袤空旷的田野里,铁轨两边的庄稼地银装素裹,铺满了一层厚厚叠叠的积雪。偶尔风驰电掣的几秒过後,窗外恍惚能够瞥见几盏摇曳不定的暖光,忽明忽暗若隐若现,闪烁在黑夜白雪的深处,犹如一朵朵,绚烂绽放的星火。   一瞬间似乎连车轮划过铁轨的嚓嚓声都变得不再那麽讨厌。   第一次,庄景玉坐火车,坐得如此安心。   平静的呼吸声中,他终於将脑袋彻底倒向了黎唯哲的胸口,然後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夜无梦。   下火车的时候,其骚乱拥挤的程度,毫无疑问,又让黎唯哲黑了整整一个小时的脸。   庄景玉的手被黎唯哲紧紧握在掌心里,偶尔庄景玉感觉到手背骤然一痛的时候,庄景玉便明白,黎唯哲又在警示和惩罚他了……   好、好吧……庄景玉承认,在能坐飞机的情况下非要买火车票,这的确是自己小气了……可、可是,黎唯哲你完全可以先坐飞机来S市,在宾馆里妥妥地睡上一觉,然後舒舒服服等他的嘛,何、何必……非要为难人家售票员,买站票跟他一起受苦呢……   後来当两人终於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坐上出租车,来到酒店的时候,黎唯哲一路往房间大步走去,一边动作帅气地扯掉衣服准备认认真真地洗一个澡,一边骂咧咧地说著什麽,我这辈子还从没有像现在这麽狼狈过……这全部都是因为你!庄景玉!   於是庄景玉不大服气地将自己的疑惑说出来,结果只换来黎唯哲一记无语问苍天的白眼:   “就你这麽笨,我要是不来看著你,还不知道你要被拐卖到哪里去!”   说完便好像再也忍受不了身上的“平民气息”那般,转身瞬间就踏进了洗浴间。   剩下庄景玉一个人留在外面,端端正正仿佛乖巧听话的小朋友那般,规规矩矩地坐在华丽慑人的大床上,仍旧不服气地小声嘀咕了句:“……切,不知道是谁在火车上,连、连卫生间都找不著,还要我……帮他带路来著呢……”   庄景玉本来以为像这种好酒店,隔音效果一定是倍儿棒倍儿棒的,结果没想到,自从他说完这句话以後,黎唯哲就开始以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任性”理由,把他叫到浴室去。比如帮他拆毛巾,比如帮他挤洗发露,比如帮他抹沐浴乳,比如帮他拿浴巾,比如帮他擦头发,比如穿浴衣,再比如帮他取内裤……   庄景玉羞得脸都由红变绿了。   从第一眼看见黎唯哲的裸体开始他的心就猛然一咯!,耳根刷地升温起火,尽管他努力想要避免将目光直直落在黎唯哲的……嗯……咳咳,某根东西上面,但是……但是……哦该死的!黎唯哲的那根东西怎麽可以那麽大啊!是要吓死人啊……!而且他干嘛走来走去害得那根东西也跟著摇来晃去的啊!……啊啊啊!可恶!该死的!   後来帮黎唯哲抹乳擦背,裹巾穿衣,乃至最後双手捧著内裤递上去──这些事情,庄景玉全都做得浑浑噩噩,如坠梦里。甚至黎唯哲躺在浴缸里拿泡泡来开他的玩笑,吃他的豆腐,他都全然无觉──或者是,已无所谓。   算、算了……庄景玉一边帮黎唯哲擦头发一边咬牙想到,这三十个小时对黎唯哲来说,牺牲的确是史无前例的,那不如干脆……干脆……哎!就当是自己,赏黎唯哲吃了点儿甜头好了!   不过就是一场春梦!   ──庄景玉实在该庆幸,这样想的时候,自己正好是站在黎唯哲的身後,不然如果被黎唯哲看到他那副咬牙切齿的表情,读懂了,非下一秒就二话不说,直接将他给按倒在浴缸里,将“一场春梦”化作“生米煮成熟饭”不可……   那样的话,这“甜头”,可就给得大了。   不过事实上两人也没有什麽足够的时间去将春梦化作现实。黎唯哲刚一洗完澡没过多久,庄景玉就决定要出门了。   那时候正是早上八点多锺,对於冬天来说,大部分人都还赖在温暖的被窝里面,舍不得起来呢。   这一次出了酒店,庄景玉破天荒地主动招了辆出租车。坐上车他熟门熟路地给司机师傅说了一个地名,黎唯哲注意到那里离北一和A大──S市里可以和Z大相提并论的某所名牌大学,很近很近。   同时黎唯哲当然也注意到,随著目的地的越来越近,庄景玉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忐忑凝重,和紧张不安起来。   他隐约猜到了那是因为什麽。不过这种时机,自然还是不动声色比较好。   在庄景玉的引导之下,最後出租车停在了某幢,看起来比较平民化的四层小楼面前。   庄景玉双手哆嗦得厉害,正准备掏出钱包付钱,忽然黎唯哲拦指按住他抖个不停的手腕,默了默,轻声说:“算了。你先上去找你想找的人吧,我来付。”   庄景玉闻言微愣,手一颤,不再多做挣扎了。他转身开门,可却在最後一刻停下犹豫了半秒,顿了顿,最终微微侧过脑袋,对著黎唯哲小声并且真诚地,说了一句谢谢。   黎唯哲没有看他也没说话,只是低头抽钱。   然而庄景玉懂,对方无声里的忍耐,与宽容。   这幢楼里的二楼某间房子,是当初楚回和自己出狱以後,由楚回租下来,两人一起短暂合住过的。庄景玉还记得楚回跟自己讲过,这幢房子的主人是他某个高中校友,名字叫程诺,宅男一枚,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对著电脑东搞西搞。人非常聪明,但是高中毕业以後似乎没有去读大学,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干了什麽,大概是凭著自己的黑客技术赚了一笔小钱吧,反正几年以後大家便都发现,这孩子就直接在北一和A大旁边买了这幢小房子,全靠给各位勤奋好学的高中生和潜心考研的大学生们租房子收租金过活,看样子,是要誓把自己的宅男生活进行到底了。   庄景玉记得,作为房主,程诺永远住的是一楼。所以当他敲了门,结果看见门後出现的,竟然是一张完全陌生,并且非常斯文的年轻脸庞时,他理所当然地不由愣住了。   “……诶?”他一时无措,眨眨眼睛,又退後几步看看门牌,很局促地道,“这里……唔……程诺……”   幸好“程诺”这个名字一出,对方就霎时恍然大悟了。他习惯性地伸手扶了扶,其实压根儿没有往下滑落的金属框眼镜,微微一笑,问道,“你找程诺?嗯,你是……?”   庄景玉虽然很纳闷,但听到有希望,赶紧道:“啊!是、是这样的……我以前……租过这里的房子……”   那人听後点点头,镜片反光一闪:“原来如此,”随即扶住门框转头冲屋内一叫,“诶,程诺,有你以前的房客来找你哦!”   接著庄景玉站在门口等了起码有整整一分锺的光景,屋子深处才不紧不慢传来了一声懒懒的:“哦……来……来了……”   程诺一走出来庄景玉就发现,他和几个月之前初见之时,没有任何的改变。身材依然矮小,四肢依然纤细,皮肤仍然白得不正常,鼻梁上仍然架著一副厚厚大大的黑镜框,就连套在身上的衣服,也仍然是当初那套宽松随便的小熊维尼睡衣──不过就是加厚版而已。   简而言之就是,仍然是一副,典型宅男的恍惚模样。   程诺看见庄景玉以後首先是愣了愣,两秒锺後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啊……哦!你、你是……那个……”   看样子他只是想起来了庄景玉的样子,但还没能想起来庄景玉的名字。但这时候这一切对於庄景玉来说都不是重点,庄景玉紧张地吞吞喉咙,直接问出口:“你、你好……我、我想知道……有关楚回的消息……”   “……哈?”程诺呆了。   他不知道问出这句话,对於庄景玉来说,是需要多大的勇气。   只见庄景玉憋红著脸,既等不及,又还怕程诺不肯告诉他,便又结结巴巴地,将刚刚的问题重复了遍:“楚回後来……有再回来过吗?拜、拜托你……我、我想知道……他的消息……”   也许庄景玉已经在内心深处接受了,黎唯哲对自己的感情,以及自己对黎唯哲的好感,可是这并不意味著,他就可以完完全全心安理得地,忘记过去,抛弃曾经。   世界上总有那麽一个人,就算已经告别在生活里,可是也永远,住在心底。   程诺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更准确地说,是为难。其实庄景玉的问话根本算不上是质问,当然更不是逼问;可是只要一想到楚回早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事实,程诺就发现自己实在没办法,去面对他。   是的,庄景玉是没有鱼死网破的架势,也没有咄咄逼人的气质,可是有时候,这些东西,却也都并不是,最令人感到害怕或者瑟缩的。   而是那一双写满恳切的湿润目光,而是那一份,情深意重的真诚渴望。   这是庄景玉最有力的两样武器,而现在,它们正一点一点地,切割著程诺的心脏。   “楚回,他……”程诺艰难地吞吞口水,面对庄景玉瞬间燃起希望的两只盈盈眼神,别过脸狠一咬牙,最终,仍是违心说了假话,“他没有回来过……”   就算不转脸看,程诺也能感觉出,庄景玉那一刹那的黯然失色。   但他仍然坚持说。   “他……也没再跟我联系过……我、我不知道……他的消息……”   庄景玉得到这个答案,连句“哦,是吗”──也没能开得了口说出来。脸色惨白站在原地恍惚神游了几分锺,最後,还是被因为担心出事而走进来找他的黎唯哲,给硬生生拖走的。   程诺看著这幕有点儿呆,直到始终站在身後的斯文男子朝著他的後脑勺轻轻一记劈下来,揪著他的耳朵开玩笑训斥道:“喂喂喂,看帅哥看入迷啦?好了好了,回神吧,再帅那也不是你的啊。没看出人家此生已经非你以前那位房客不可了吗?”   原本猜测不定的念头被他人瞬间肯定,程诺万分惊讶地转头确认:“啊!真的?你……你也这麽觉得?”   斯文男子朝天翻了枚白眼儿。   不过程诺的好奇也没能持续多久,没过多时他的表情便有渐渐暗淡沈重下来,低下头叹口气,自言自语:“哎算了,这样……也好……”   斯文男子沈默了阵,然後问:“那个叫楚回的男人怎麽了?是……”   程诺没让他说出那个“死”字,直接轻轻点了点头。   对方自然识相地闭嘴了。良久,抬手掂了掂程诺的大眼镜,笑起来:“好吧,别人的闲事儿我们就别多管了。现在……继续回去杀一盘,怎麽样?刚刚你可是连输三盘给我了哦。”   事实证明激将法是很有用的。尤其对於冲动和脑袋缺根筋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这时候他俩都以为事情结束了。没想到就在中午时分,早上将庄景玉拖走的那位霸气帅哥,却跟著送披萨外卖的小夥子一起,出现在了他们的大门之外。   黎唯哲扬眉微笑,说出口的话,自带著他那一番不容拒绝的强制味道:   “这顿饭就当我请了。咱们好好聊聊吧。”      第四十二章   在程诺那里一无所获,谁都看得出来庄景玉脸色灰败心似死尘,失望得近乎绝望。他并没有再跟黎唯哲在酒店里同居多久──这是完全可以想象,丝毫不出乎意料的。然而非常难得的是,黎唯哲,竟然也同意了他的离开。   最令人惊悚的是,甚至还是黎唯哲率先开口建议庄景玉回家,并且还为了他,又一次体验了一把,他明明发誓这辈子也绝不要再坐第二次的“火车”,然後又换乘颠颠簸簸的大巴车,接著还步行了一段泥泞破败,简直说它是“路”都嫌抬举了它的崎岖小路,最後才终於,将庄景玉送到了他们那个所谓的小县村里。   庄景玉当然三番五次劝过黎唯哲不用再送的,然而每一次,却都被黎唯哲以一种沈默无形,但却排山倒海的巨大力量,给活生生地堵了回去。有时候是眼神,有时候是一个揉乱头发,抑或刮过鼻梁的暧昧小动作,当然更多时候,却是一枚温暖印在自己额际鬓发间的,湿润轻吻。   於是他也不再不识趣地劝说了。一来是因为那样会显得他特矫情,扭扭捏捏欲擒故纵什麽的;二来是因为,他也真的不想,再多讲一句话。更何况,还是一些黎唯哲完全不会听,也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的废话。   大概他这辈子都再也找不回楚回了──脑子里被这样一个真实可怕的残酷认知所充斥著,庄景玉一路走在归乡回家的路上,却丝毫体会不到像从前那样的温情脉脉,而只单纯感到铺天盖地的冷,和无边无际的寂寞。   彻头彻尾,穿透骨髓。   庄景玉忘记了去想,如果楚回真的回来了,那他和黎唯哲又究竟要怎麽办,又到底,算是什麽。这明明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而他也从来都是一个非常现实的人,可是这一次,很奇怪地,他却并不愿意──甚至是压根儿从来就没有想起过,这个问题。   当然他绝不是恶劣到想要左右逢源,两人都要。呵呵,那怎麽可能,那怎麽,可以呢。事实上,庄景玉只是在潜意识里痛苦地承认了,就算楚回能够眉眼清晰地站在他的眼前,但是也绝不可能,笑靥依旧地,留在自己身边。   虽然看起来只是一个眼神的距离,然而那中间相隔的,实则,却是整整一个世界。   楚回是会走的。这个事实,庄景玉很知道,比谁,都更加清楚地知道。不管楚回最终选择的归宿究竟是在何方,究竟,是不是在萧岚的身旁,但总归,不会是在自己能够看得见的地方。   楚回就像是一道影子,或者说是一个梦。一旦天阴下来,又或者是睡醒了,那麽,他也就该消失不见了。就算庄景玉想留,也留不住。说白了,庄景玉之所以如此费心费力跋山涉水地寻找楚回的消息,其实也只不过是想要确认一下楚回的安全,然後便终於可以死心认命,接受这个人早已明了的结局罢了──真的,对於这种事情,庄景玉一向都很有自知之明。就算不再出於恋人之间的情爱,也是出於一份,他性格里永远抹杀不了的善意。   他不是因为奢望找回楚回以後,他还能够继续同自己生活在一起,所以才这麽著急不停地寻觅。   甚至连不甘心都算不上是。这种自负而自恋的极端情绪,是属於林烟那种高高在上众星捧月般的冷豔美人,才得天独厚与生俱来的,高傲疏离的自尊心。   对於楚回,庄景玉现在只感受到一份责任,一丝念旧,当然,也还是免不了地有那   麽一抹,因为真的付出过所以深深融化进了骨血里的,难以释怀的酸楚与心疼。   然而他毕竟已经能够,面带微笑地祝他幸福,放他自由。   可是黎唯哲不一样。   可是黎唯哲和楚回,真的不一样。   当被黎唯哲一把拽过自己的左手,同自己并肩走在泥泞不平的回家小道上时,掌心里那股温暖厚重的温度与力量,无比清晰而又有力地,一下又一下,击中著庄景玉狂跳不已的心脏:   【黎唯哲是不会走的】   【黎唯哲,是不会离开你身边的】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从何而来的这种自信,但是当他反应过来时,这种心情确乎已经满满当当地,占据了他全部所有的身心。   无论遇上怎样的人,无论碰到怎样的事情,也无论身处怎样的境地,黎唯哲都会像现在这样,不仅始终站在自己永远能够看得见的,近在咫尺的眼前,而且还是会紧紧握住自己的掌心,始终同自己并肩走在,自己永远能够触碰得到的,触手可及的身边。   那种安心,真的无与伦比。   恍惚中庄景玉忽然生出一种,好像自己现在正带著黎唯哲回家见家长的,这样哭笑不得的错觉。   不过做事谨慎周密,尤其喜欢提前N天计划好,并且还脸皮莹薄的庄景玉,自然是不会在回家的半路上,就这麽突兀地向黎唯哲发出,如此惊悚至极的拜访邀请的。   再说黎唯哲自己,也没有开口强求。   最後两人停在了一个三岔路口。远目望去,只有左边是一片无边无野的广袤田地,而右边和前方都是一排接著一排,一片连著一片的,非常典型的南方县村居民房。庄景玉站在略有积雪的矮土堆上,本想悄悄抽回被黎唯哲紧紧握在掌心里的左手的,结果在尝试著用了两三次力完全无果以後,他就果断死心放弃了。庄景玉屏住呼吸轻轻抽了抽几下,几乎已经被冻得发红通通的鼻尖,努力往高领毛衣里缩著脖子,声音甕声甕气的,闷闷道:“喏……喏,那、那儿,你看那儿……”他一边说著一边非常不舍地从羽绒服口袋的深处慢吞吞掏出右手,远远朝著右边第一排正数第三栋小平房指了指,“那、那个……就是我二姨的家。嗯……自七岁起我就一直住在那儿,因为……”   说到“因为”这里,庄景玉刷地脸色一白,死死咬住牙齿抿紧嘴唇,再也说不下去了。   而同时,黎唯哲也猛地收缩掌心微一用力,更牢更紧地,握住了庄景玉那一只止也止不住颤抖的,冷湿湿的左手心。   他知道庄景玉父母早逝的事情。不过好笑而讽刺的是,想当初拿到下属递呈上来的,有关庄景玉身世家底的调查报告,看到这一条的时候,他虽不至於没道德到幸灾乐祸的程度,但是对此人间大恸,却也是一派冷漠地,无动於衷。   然而现在?然而现在呢。黎唯哲竟发现自己,恨不得将此痛苦百倍千百地,往自己身上拢。   有时候想想,老天爷也确实,够爱开玩笑的了。   黎唯哲深吸一口气,抬手替庄景玉整了整帽子,眼底隐约有光,薄唇轻动,莞尔微笑:“回去吧。我提前跟你说一声春节快乐,”顿了顿,歪著脑袋摸摸下巴,思考的模样颇有几分孩子气的可爱,“……哦对了,我差点儿忘了提醒……唔,不对,是警告──你,千万给我记著,记牢了,一定要时时刻刻保持著手机开机联讯畅通的状态,钱我会定时给你打进去的,但电要是快没有了,一定要记得充,别老等著自动黑屏关机了才想起来,知道麽?”   这时候忽然一阵强风刮来,庄景玉被冷气给扫得几乎连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於是只能虚眯著一条眼缝,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黎唯哲见状心中不由滚滚一动,真的很想就这麽直直狠狠地砸吻过去,细细密密一寸一寸,直到在庄景玉的心中落出一场,绵软温暖的无声春雨。   但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毕竟,还是太过於胆大放肆了。再说这怎麽著也算是庄景玉考上大学以後的第一次“衣锦还乡”,而且来来往往也有不少路人笑容满面地给庄景玉打招呼,黎唯哲微皱著眉头僵在原地,权衡了两三秒锺,最终,还是决定克制欲望。   颇有些遗憾扼腕地黑著脸叹了口气,黎唯哲轻轻揉了揉庄景玉的脸,想了想,忽然改口道:“算了,”他垂眼寻思著,“……还是别一直开机了。睡觉的时候也别把手机放在离自己太近的地方,有辐射,对身体不好。”   庄景玉听得心里一暖,那一刻脑子里不知道怎麽想的,就近乎本能般结结巴巴地说了句:“嗯……那你……你……也要记得这样做啊……”   黎唯哲乍愣半刻,旋即嘴角一咧,唇线间转眼溢出一抹,仿佛雨後最初的阳光从悄然裂开的云隙间悠然泻下那般的,迷人笑容。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记得了,”此时此刻他真的眼角眉梢,全部都染遍微笑,“不过,作为交换条件,我还要再给你提几点要求。”   庄景玉仍旧迷糊地点头。   黎唯哲毫不客气地一敲他的脑门儿,凑近身子去,痞痞笑道:“喂喂,别漫不经心的,你可给我听好了,要是有哪一条哪一天你没做到,你信不信我立马飙车过来,向你们家……唔不对,是向你们村……”   “……嗯?”   向我们家我们村……干什麽?   庄景玉眨眨眼睛直直望向黎唯哲,毫不掩饰内心深处的好奇。   黎唯哲只瞧得低眉挑眼,轻轻闷笑一声,随即轻启薄唇,从性感撩人的嘴皮子间悠悠蹦出来了两个,差点儿没一竿子把庄景玉给噎得背过气去的雷人字眼:   “……提亲。”   庄景玉:“……”他涨红著整张脸,万分无语地用力吞咽了几大口喉结,囧了老半天才终於干巴巴地从牙缝间硬憋出来一句,“你……你说……”──咬牙切齿地。   黎唯哲霎时扬起了一脸,“我就知道”的痞劣,和“你好可爱”的色情。   这下庄景玉干脆看也不再看他,直接别过了脸去。   当然,我们可以认为那一只发烫通红的耳根,是被冷风给冻的。   “咳咳,第一,”黎唯哲清清嗓子,开始颐指气使地提要求了,“每天起床後给我一个早安短信,睡觉前给我一个晚安短信。”   “……”   庄景玉觉得这稍微有些夸张,但是勉勉强强,还是可以接受。於是他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第二,发现没听到我的电话以後,一定要在第一时间迅速给我打回过来。”   庄景玉刚想说就这一条还算比较有人性……   “当然我也不能就这麽便宜了你,肯定也是有惩罚的。”   “……”   他真是太天真了……   “所以第三,如果你有一次没能接到我的电话,那麽我就在账本儿上狠狠记上一笔,”黎唯哲随意把玩著庄景玉外衣的银质纽扣,两根修长如玉的手指头在那儿一挑一夹,一掂一弄的,让人看了觉得,心里特别渗得慌……只见黎唯哲一脸奸商,写满阴谋地邪笑著,但嘴上却是轻描淡写地说,“等你回来了,咱们,慢慢算啊。”   庄景玉听得心中猛一咯!,心底隐约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来。於是他也顾不上害羞或者不害羞这档子矫情事儿了,赶紧转回头直直对著黎唯哲,一脸警惕加紧张地问:“怎……怎麽……算啊?”   “怎麽算?”黎唯哲抬起指尖放在自己嘴唇面前,轻轻一吹,展颜笑了,“呵呵,这个我暂时还没有想到,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你只需要照著办就是了。”   庄景玉:“……”   他真的很想吐槽现在这些人到底还有没有点儿创新意识呀,不然捉弄人的招数怎麽全都抄袭赵敏对张无忌呀!   正这样想著,庄景玉忽然感觉到脸上微微一痛。结果一回过神便果不其然地瞧见,黎唯哲正用两根手指,技巧性颇高地压榨揉捏著自己已经饱受折磨,惨遭蹂躏不知道有多少遍的可怜小脸。他的面色不善,眉目间很有几分黑气萦绕的质问意味:“不过我说……你这麽著急著打听惩罚方式做什麽?想干嘛?嗯?……虽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但你潜意识里就那麽不想接我的电话,连後路都计划著早早准备好了,是麽?”   庄景玉:“……”   ──好吧,他承认虽然黎唯哲的创新意识没剩几分,但是这家夥的想象力,倒是丰富多彩得很。   最後庄景玉的结局当然是毫无例外地,被迫屈服在黎唯哲的强权淫威之下了。顺带著,还签下了一长溜“丧权辱国”的投降条约。前面那三大条毫无人性的要求如上所述,这里就不再多加赘言了,而剩下的要求零零总总相加起来约莫有十几条,听著听著,全部都令庄景玉哭笑不得。   以下摘录几条尤为典型的:   “每天晚上八点准时打开电脑跟我视频。”   “每天的衣服搭配要征求我的意见,然後照张相片传过来给我看。不然走在路上丢死个人你自己都还不知道!”   “不要每天宅在家里画图算题,给我出去走走锻炼身体!你信不信就你现在这副排骨身材,我一只手臂就能把你拦腰公主抱起来!?”   “哦对了,当然光运动也不行,你还要记得给我吃!诶我警告你啊,你别总舍不得花钱!你说你死守著那麽多钱来干嘛!?一来我不需要你养,二来咱俩又不用私奔,三来就算私奔我也比你有钱……好了你给听著,衣服房子车子我都可以提供给你,你的钱你就好好给我用来提高你的恩格尔系数就行。”   …………   直到最後道了别,庄景玉独自一人背负著身後黎唯哲那一双锐利胶著的幽邃目光,一深一浅艰难行走在厚叠几层的皑皑积雪之上,感觉就像是,自己仿佛是一只猪,而身後那人,便如同是一个尽心尽力豢养著自己的屠户。(虽然绝对没谁见过像庄景玉这麽勤劳瘦弱的猪,和像黎唯哲那样,浑身充斥著贵气霸气帅气痞气的屠户…)   努力吃,提高恩格尔系数……咳咳,意思是,养肥了就毫不客气一口吃掉的意思麽……?   当然庄景玉自己察觉不到,这个“吃”字,在这里,微妙地双关了。   当然庄景玉更加不知道,黎唯哲遥遥站在离他越来越远的身後,刚刚还写满整整一张脸的戏谑温柔,此时此刻,却全都化作了风雪深处的幻影,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暗淡──最终,消失在了一空茫茫皓白之中。   唇线原本翘起来的那一抹笑意弧度看不见了;眼角原本弯出来的那一条浅薄细线逐渐拉直变平了;甚至就连眉目间,原本流溢著那麽那麽多数也数不清的爱意关怀的波涛暗涌,也都开始叫嚣著撤散退潮,呜咽著,潜缩回冰冷幽黑的深海里去了。   乍一看去会恍惚以为,黎唯哲似乎恢复成了以往那个霸道张扬,同时也暴戾冷酷的黎唯哲,但如若细细观察便会发现,在他的眼眸深处,到底和以往那种空洞可笑的虚张声势,大不一样了。   现在,那里不再是过去那种满满当当的凶狠戾气,而是隐隐流动著一股,若有若无的悔恨心疼。   在那天近乎是逼迫著程诺讲完真相以後(虽然他知道那个程诺必然还隐瞒了很多很多,但他料想那些大多都应该是楚回和萧岚之间的事情,而他对那没有丝毫兴趣,他唯一关心的,只有庄景玉),黎唯哲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怎样同他们告的别,又究竟是怎样离开那栋,庄景玉和楚回曾经同居过的破旧小楼的,他只记得在下楼的时候他的腿脚似乎都难以站稳,有些发抖──记忆中有生以来的第二次。第一次,是他发现自己的母亲竟然把他这个儿子,当成父亲影子对待的时候。   然後某天,他抽空去了趟……监狱。   说来讽刺的是,当初为了贪图一时的新鲜好玩儿,他在下属呈递上来的好几个选项当中,手指一滑,便非常恶毒地选择了其中,据说环境条件最为艰苦恶劣的那一个(无论软件硬件)。然而当时过境迁,黎唯哲在监狱长点头哈腰,满脸狗腿子表情的谄媚巴结里,缓步走进那一座阴森沈闷的巨大监狱中时,他忽然就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窒息。   这里的空气仿佛涂了毒,每一丝每一缕,都在力图要他尝一尝,那所谓的因果报应。   只要一想到庄景玉曾经在这种暗无天日,流满肮脏和冤屈的地方里呆过──并且还是被他给害的,甚至还是由他亲手给推进来的──黎唯哲就恨不得,狠狠将自己抽死在这里。   听说如果你伤害了一个人,那麽有意无意,总会有另一个人来伤你。   那天黎唯哲终於知道这句话不假,并且还知道了,你曾伤害过的那一个人,和日後来伤你的那一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原来说感情不公平,其实,也很公平。   无论横向纵向,都逃不脱天网命理。   黎唯哲在庄景玉最初呆过的六人间,和後来同楚回共住过的两人间里,都各自呆了大半个小时的光景。而在那总共加起来约莫有一个时辰那麽久的无声光阴里,黎唯哲觉得自己似乎是想到了很多很多,但当一走出监狱,抬头看见云层中那一缕微薄如线的细碎阳光之时,却又不禁浑身打了个寒战,觉得自己,其实什麽也没有想。   庄景玉在这里究竟是怎麽过的,过得如何,有没有被欺负,是不是被侮辱──这一切的一切,他好像都在那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在脑海中,有过一番细致入微的考量与想象。然而後来他终於发现,他分明是宁愿他自己,什麽,也没有去想。   好像那样就可以当做是,其实一切都压根儿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好像那样就可以伪装出,其实一切,都还能够来得及的样子。   ……不,不。来得及,来得及……肯定是来得及的。只是……   就算是习惯掌控,也从来都是只手遮天的黎唯哲,这一次,也不得不承认,除了在物理上那些非人力所能变更的事物以外,在明明是最为脆弱的人心世界和感情生活里,也有非常非常多的东西,他永远,永远,永不能及。   比如他不能让时光倒流,不能让破镜重圆,不能让伤害不见──就算可以让伤口愈合,也终免不了伤痕累累,全在心间。   他的确是可以来得及补救很多很多别的东西,他也确信他们日後还会有大把大把漫长至一生的流年岁月,然而那些已经造成的痛苦,已经浪费的时间,无论他怎麽做,怎麽努力,却都再也,再也,补不回来了。   正如有些东西不能够回头,同样,这世间也有别的另外一些东西,一旦停在了哪里,就再也,无法继续往前走。   那份由自己亲手赠与的伤害与羞辱,已经被永远地留在了这座监狱里,扎地生根。连带著庄景玉那时的痛,那时的苦,那时的怨,那时的恨。黎唯哲非常好奇并且心疼,那时庄景玉一定有过的痛不欲生;可是忽然间他却又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胆小无能的懦夫──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不敢去深究那些,血泪满眼的细节。   一切都显得那样矛盾而纠结。但唯一毫无疑问的是,这一切,都是他自己,自找苦吃。   除了补偿他,珍惜他,爱他……更爱他──黎唯哲想不出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方法。   两个小时後黎唯哲终於离开,留下两室,满房的烟蒂,与灰烬。   大年三十儿的晚上,传统观念深入骨髓的庄景玉,是必然要和家人一起看某台那什麽,兴师动众的XX晚会的。黎唯哲自然也料到了这一点,因此没有再强人所能,非要庄景玉跟他视频聊天什麽的。但是在长达四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互相短信必然是少不了的(聊天内容大多是晚会节目,尤其以黎唯哲对其的吐槽为主。并且庄景玉猜测,像这麽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地坐在电视机面前,忍受著看完整整一场,自己明明一点儿也看不上眼的文艺晚会,这大概是黎唯哲有生以来,不说很少,但是也绝对不多的,一次噩梦经历了吧)。   如果说自己没感觉到贴心和温暖──撒谎,那实在不是一个好孩子,所应该做的事情。   这种,两个人明明相隔很远,但彼此却都知道,对方正在和自己做同一件事情,看同一个东西的感觉,实在是,非常的,微妙难言。   而到了快接近零点跨年的那一刻,庄景玉突突突震了整整一晚上的忙碌手机,到底还是不甘心就这麽将“沈默”延续到新一年的新气象里去,终於啦啦啦地,唱起了显示来电的歌。   庄景玉赶紧站起身走到窗户旁边,却苦恼地发现,窗外的爆竹声可远要比电视里的歌舞声,干扰大得多得多了。   於是没办法,情急之中也顾不上会不会被沙发上正仰头直直望著他,写满整脸好奇的二姨二姨夫给曲解误会了,庄景玉只得冲他们俩做了个点头谅解的姿势,然後便撒开脚丫子!!!地,几步猛窜回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房门。   “呼……喂……喂?”   那边黎唯哲听见庄景玉这头想掩也掩饰不住的急促喘息声,不禁嘴角往上轻轻一扬,喉头微动,便从唇齿间低低泄出了一句,优雅低沈的闷笑声:   “呀,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来你居然这麽思念我啊,”说著说著语气就开始变痞了,吊儿郎当戏谑揶揄的,“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呢。”   就算知道对方根本看不到,自己也完全没必要,但是庄景玉的脸颊还是非常可耻地,蹿一下就变红了。   那温度似乎颇有些高,竟烧得他连一句否定的话,也讲不出口。   不过或许,其实,好像……也不用。   就这麽紧握话筒,安安静静地听著,从电波里遥遥传来穿越一路的,只属於对方独一无二的呼吸声,相衬著彼此窗外因为接近零点,而显得愈发震耳欲聋的烟火炸裂声──很奇怪地,庄景玉和黎唯哲都同时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仿佛一下子变得很近很近,却又一瞬间,被拉开了好远好远。   这里是忽远忽近,而窗外在流光溢彩。一种非常不真实,却又偏偏绝对不会假的梦幻感,骤然席卷了庄景玉的,全部感官。   “好了,零点了,”恍惚中,他听见黎唯哲,忽然这麽说,“……新年快乐。”   一股微醺的酸楚直冲鼻梁,几乎熏湿了,他本已泛红的柔软眼眶。   庄景玉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给黎唯哲回祝一声新年快乐。   但他知道自己心里已经在这样诚意祈祷了;但他相信黎唯哲也一定知道,自己心里,已经在这样诚意祈祷了。   “不管谁曾经陪在你的身边,但你记住,从现在到以後,直至死亡,唯一陪在你身边的人,都只是我,都只有我。”   “无论谁曾经停留在你的生活之中,但你依然记住,从此时此刻开始,同样直到死亡,唯一会留下来,并且会永远留下来的人,都只是我,都只有我。”   两边窗外声势浩大的烟花火声,五光十色,成为了这份直接而热烈的深情表白,最最霸道的烘托。   庄景玉大概能猜到,黎唯哲应该是,已经知道了什麽。   他刚刚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深意里,太清楚不过,指向的全部都是,楚回的影子。   “庄景玉,”停顿很久以後,黎唯哲似乎也并不奢望能从庄景玉那儿得到什麽回答,而是选择继续说道,“曾经我在你身上留下了伤痕,然而现在我终於发现,那不仅是你的伤痕,也是……我的伤痕。”   仿佛一只枯手死死卡住喉咙,庄景玉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呼吸了。   然後这一次,黎唯哲停顿了更久,更久。   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恍惚里庄景玉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接下来,他可能会听到某句,足以令他心跳骤停的惊世骇俗之语。   “我爱你。”   “……”   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真是很有几分,预言的天分。   而那一头黎唯哲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也不怎麽稳。   “我爱你……”他又再将这三个字重重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接著深深吸进,而後悠悠吐出一口清气,声音似笑非笑,却又真诚无比,“就像我,从来没有爱过。”   庄景玉想如果黎唯哲能够看到自己现在已经颤抖成了个什麽样子,那麽无论出於何种理由哪怕就是出於人道主义精神,他也不应该,再继续说下去。   可是黎唯哲看不见。   又或许黎唯哲就算看见了,那麽他才不会管是到底要架住庄景玉的肩膀,还是必须要撑开庄景玉的耳朵,他也一定要庄景玉,继续听完自己说。   这大概是黎唯哲,一种永远也没办法变温柔下来的霸道。   “我不知道什麽是爱情。一直都不知道。”   “但其实以前,我也谈不上,就很想要弄清楚它。”   “我只是太无聊……太无聊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是绝望地发现,生活里基本上没什麽东西能够再让我感到激动了。有一种人未老,心却老了的感觉。”   “那些时候我常常在想,有什麽事情是我即便努力去做了,但也仍然不会有结果的呢。”   “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於是你也看到那时候的我了,浑浑噩噩,荒唐挥霍。”   “直到我遇见了你……第二次,遇见了你。”   庄景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还是他干脆已经出现了幻听:他竟然从那个,一向无所不能霸气天成的黎唯哲身上,听出了一抹,仿佛劫後余生那般的,发自内心的感激。   然後那边忽地平地炸起了一丝,轻而浅的温柔笑意。   “其实直到现在我也依然不很清楚,究竟什麽才算是爱情;才能被,称之为爱情。”   庄景玉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因为对我来说,你,就是爱情本身。”   恍惚一阵天旋地转。庄景玉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溺死在了,黎唯哲相隔万里为他编织而成的,那一张无边无际的,柔茧蜜网里。   从来都是这样,从来,都是这个样子的。   无论是他们俩的第一次正式相逢,还是他们俩的第二次被迫重逢,又或是不久前圣诞夜黎唯哲的那一番晦涩暗示,再加上今时此刻,黎唯哲的这一番震撼表白──总而言之他这个人,就好像是一簇熊熊燃烧的烈火,灼热的火舌跳动喷薄,闪烁的光影幻化成一只咄咄逼人的嗜血恶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与谈判的可能,就直接张开巨手,撕裂了他的整片天空。   他没有中间状态,所以他也不允许别人有中间状态。All or nothing,now or never──说的,就是像他这种,典型中的典型。   於是至此,庄景玉的半个世界,都被这一场来势汹汹的地狱烈火,给烧成了一片,血色猩红。   这份豔色和热度绵延了他的整个一生;不仅再没停过,而且还在不久的将来,便将他的整个世界,都给咆哮著一口吞没了。   然而这些都是後话中的後话。事实上当时的事情发展是,庄景玉被黎唯哲给吓得麽指一抖,直接就这麽,苦逼悲摧地挂断了电话。   为什麽说苦逼悲摧呢?因为……没忘记庄景玉最初同黎唯哲签下的,“丧权辱国”之条约吧?      第四十三章   开学的时候,黎唯哲实在是害怕庄景玉那勤俭节约的好习惯,便干脆给他订了机票。反正他是再也坐不下去火车的了,而那种鱼龙混杂,集脏脏乱差於一身的可怕地方,他也绝对不愿意,让庄景玉再去受苦。   黎唯哲直接在D城机场接的他。   一见面两人都瞬间有种,简直快把眼前这个人给想疯了那般的思念感觉。半个月里一直努力压抑的想念霎时犹如春风吹又生的野草那样,激烈,而疯狂地生长。   “你回来了。”   “我……我回来了……”   片刻深深的对视之後,两人同时启唇开口。   这次意料之外的撞车让庄景玉迅速脸红。黎唯哲莞尔轻笑,下一秒,便将他的脑袋牢牢拥进了自己,有力跳动著的,温暖胸口之中。   略长胡渣的下巴在庄景玉毛茸茸的柔软头顶来回轻蹭,颤栗的感觉从两人身体牢牢接触的那一个点,穿梭而入彼此身体的最深最沈处,来回荡成出一条,暧昧柔软的曲线。   曾经见不到他的那些日子,思念难过得叫人发疯,而如今同他拥抱在怀的这个瞬间,好像才有一种,自己真正活著的感觉。   没有谁再煞风景地开口讲话。心跳和呼吸,就是此时此刻,彼此全部的心意。并且他们都听懂了──那一句,无声胜有声,无言似千言的,我想你。   仿佛两人之间自有一种旁人所无法知晓也不能介入的强大气场,如磁铁般彼此吸引,彼此追随,交换气息,释放光芒。   这样一种默契,实在是妙不可言,锐不可当。   而生命里能够出现这样一个,同自己频率相同,无需多言的伴侣,也真的该好好庆幸,这实在是一段,多麽美妙的人生。   黎唯哲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变成一个,如此心怀感恩的“好人”;正如同庄景玉本人也非常震惊地发现,并且难以置信地承认,原来在自己早已斑痕累累的生命之中,并不是只有剩下折磨,而仍能遇上幸运,去值得自己,感恩戴德。   他们,是对彼此的救赎啊。   新学期新气象,庄景玉过得很是充实。学习自然绝不会少,但同时多了的是……啊啊啊!抓抓头发庄景玉觉得特别安心,可是仔细想想,却也觉得特别苦恼。一来是因为他不太确信自己现在和黎唯哲的这个相处模式究竟算是什麽:每天短信,每晚电话,周末见面,节假日当然……除了见面,还要同居……汗。似乎有点像是在谈恋爱,可是迄今为止表了白的,明明就只有黎唯哲,而没有自己呀!所以庄景玉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黎唯哲这到底是属於脸皮太厚呢,还是属於真的不在乎呢,还是属於……他干脆就默认自己也接受和表白了呢……!!!不过说老实话,自打除夕那一晚黎唯哲讲出那一句惊世骇俗的“我爱你”,而自己在紧张仓促之下胡乱挂断电话以後,从再见面直到现在,一学期都快过了有一大半儿的时间了,除了在极其偶尔的情况之下,庄景玉能够十分明显地感觉到黎唯哲是在旁敲侧击,含沙射影地忽悠他给出回答以外,庄景玉竟还真的没有发现,黎唯哲有半点儿著急,和逼问他的意思。   他把自己发过的的那个誓言,“我可以继续忍耐你鸵鸟著,想当多久都没关系,如果你愿意,只要你开心……因为我会等你,直到你愿意,开口承认的那一天”──给真真,做到了极限。   每当想起这一点,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庄景玉的身体都会霎时涌出一阵,恍惚难言的头晕目眩。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四周荒野忽然开遍了满满一大片的罂粟花海,那味道令人沈迷,却又叫人中毒。   而他竟然还,心甘情愿。   他不知道自己这究竟算不算是在……“吊”著黎唯哲。虽然他当然不会有这麽贱这麽坏,可是如果真的要他对著黎唯哲说一句那什麽,“我爱你”之类的,惊世骇俗的表白……那他他他……他到底还是,懦夫地不敢。   甚至简直连想都不敢去想。毕竟像这种西方式的直接热烈,实在不应该是像他这种,完美继承了东方民族含蓄隐晦传统的好孩子的菜啊……   所以也正是因为这样,就算黎唯哲一点也不著急……不,更准确说应该是,黎唯哲越是表现出他不著急,对自己越好,那麽庄景玉就越是觉得苦恼,越是觉得不安心,越是,受尽良心的折磨。   此为青年庄景玉,如今最大的烦恼之一。   而至於那之二嘛……就实在简单得很,一点也不纠结了:现在全寝室,都已经知道了他和黎唯哲,正在“搅基”的事实。   当然“搅基”这个不怎麽文雅的词,是被唐汉给硬栽赃上来的。庄景玉曾经多次申诉抗议,辩解说,他们这绝对不能算是在正式交往,但终无果,遂全寝便就这麽开始,半开玩笑半当真地称呼了。   至於他们究竟是怎麽发现的,庄景玉并不清楚,不过他究竟是怎麽发现他们已经发现的……整个流程倒是清晰明了得很呢。具体步骤如下:第一步,某日在寝室自习时,被迫同黎唯哲打完了一个长达半个小时的无聊电话;第二步,魏嘉带著一脸贼兮兮的诡异表情慢悠悠靠过来,扒住自己肩膀嬉皮笑脸地揶揄,“诶我说,你们俩要不要搞得这麽难分难舍呀?不是每周都见面的吗?看看人家唐汉和韩莹月,多淡定,多从容,多老夫老妻啊”;第三步,庄景玉涨红著脸,直起身子力图争辩;第四步,唐汉再也听不下去,直接一嗓子喊过来,“行了行了庄景玉!你就别再掖著藏著了!当我们仨是瞎子还是傻子呢?谈恋爱老子总比你有经验吧!?你和你那黎大少爷那麽明显的搅基事实,这都快过去大半个学期了老子要是还看不出来,老子就……就……嘿!就把名字倒过来念,叫汉唐!不叫唐汉了!”   庄景玉当时就愣住,重回哑巴了。於是最後第五步,当庄景玉将求救似的目光缓缓移向寝室里,唯一能够算得上是理性和冷静,并且在学院里,也是一直以成熟和睿智而著称的周云飞时,周云飞那一张似笑非笑的戏谑脸庞,和接下来从他嘴唇间悠悠蹦出来的那一句,“算了庄景玉,大家真的都已经知道了,依我看,你不如还是,趁早招认了的好哦”──彻底,宣告了庄景玉的石化。   瞧瞧,这话都已经说到这份儿上来了,庄景玉如果再去争论,那就确实显得有些,不仅此地无银三百两,而且还会矫揉造作,矫情恶心了。所以他动动嘴唇,最终,还是明智地选择了闭上。   但令庄景玉感到温暖的是,室友们却并没有为此而鄙视,又或者是排斥他。几个人仍然如最初那样友好相处著,甚至是要比之前,相处得更加融洽。   这种友情范畴里的无上默契,让庄景玉深深体会到,另一个意义层面上的,人间真情。   有时候他甚至会忍不住去想,如今他正经历,体验,和得到著的这一切,都实在是,太不真实了。简直美好得,就如同一场梦一样。   而梦,注定了,是会要醒的。   庄景玉不觉得自己现在还拥有著,承受再一次欺骗的力量。   这种患得患失的怯懦心情在後来,被火眼金睛的黎唯哲给一眼看穿;而他替自己选择的治疗方法是,直接将一枚“CARTIER”的钻石戒指,举到了庄景玉的眼皮子底。   附带的是以下几句,当场就将庄景玉给震慑得呆若木鸡的,轻声细语:   “我早说过不会勉强你,所以现在,这枚戒指,我也还不急著给你戴上。”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黎唯哲从来都没有骗人的习惯。我看不起,而且,也没必要。”   “你曾经觉得我坏,可是你可以仔细想想,有哪一次,我是在背地里耍了手段的吗?又有哪一次,我是用玩儿阴的,而捉弄了别人的吗?”   “我从来都提前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把事做得明明白白……呵呵,当然你也可以说我是,坏得肆无忌惮,正大光明。”   然後黎唯哲挽唇笑了。渐渐展开的眉目五官,近看,犹如一幅流光溢彩的迷人画卷,一点一点,从中伸张拉扯出一种,独属於成熟男人的,致命性感。   “这个论据很有说服力,对不对?”而他的声音,也跟他那时那刻的眉形线条一样,在明明充斥著满满一片的优雅贵气之中,却又自然而然含蓄酝酿著一股,张弛有度浑然天成的,原始强悍的野性,“……所以你要相信,那些由我黎唯哲亲口说出来的话,只有说的比做的更真──这一种可能。”   “而绝对,不会假。”   忽然他抬起手臂止住庄景玉,准备遮脸揉眼睛的掩饰小动作,唇角边悬挂的笑意和眼睛底隐现的光晕,全部全部,都闪亮得,令人触目惊心。   “所以我说我爱你,你真的,可以相信。”   “我从来不骗人。更何况,是对你。”   庄景玉听到这里的时候,整个人就差没当场晕过去了。脑子里不管是浆糊还是麻花还是棉花,全部都搅成了密匝匝的一团;甚至就连被眼前的人给偷吃了好几口香豆腐,轻啄了好几下嘴唇──这种苟且羞耻的事情,也没能令他回过神来,给出半点儿反应。   一般来说,如果被吻人被吻了以後,却仍然像根愣木头似地,傻乎乎站在原地杵著,那麽当事人应该是会觉得很不爽的。不过那时候黎唯哲的表情,倒显得对此状况,非常满意。   後来黎唯哲将戒指小心翼翼并且郑重其事地,放进了一个专门为此准备的小柜子里。然後他重新走回庄景玉的面前,先是双手抱胸,笑眯眯地深深凝望了,这头既自卑又蠢笨的小呆猪几眼,随即闪电般伸出左手按住他的後脑勺,将他的额头缓缓贴上自己蠢蠢欲动的薄唇,一闭一合,说得深刻:   “你之所以会这麽怕我骗你,除了惨痛的前车之鉴以外,是不是还因为,你实在不敢相信,像我这麽没有耐心的家夥,竟然会愿意为了你,默默付出那麽多那麽久,而不求任何回报,对不对,嗯?”   庄景玉听得一愣,著实不知道该怎麽回答黎唯哲的问题。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地咯!一下,完完全全一副,被说中了最深心事的惶恐无措。   黎唯哲五指一搓揉乱他的头发,眼角线条一软,微微笑了。   “可是你错了。我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什麽不求回报的感情。”   “尤其是爱情。”   “那怎麽可能啊,呵呵。第一个编出这种,连童话故事都不屑写出来的天真句子的人,真是脑残到家,笑死人了。”   “如果真有人对你说这种话,那只能证明一点,就是他还,不够爱你。”   两个人都同时深深吸进一口气。   “而我,庄景玉,”庄景玉几乎能够感觉到黎唯哲嘴唇的形状,在他逐渐升温的额头上,一次又一次,画出了一记,再也无法消去的滚烫烙印,“……我不仅要你的回报,并且我要的还是,你全部的回报。”   黎唯哲的右手,从庄景玉微微颤抖的胸口一路往下,悠然滑至庄景玉的小腹,最後停在作为一个男性来说,最为敏感的前端。   於是两个人的呼吸又都同时,变得略微沈重急促起来,   “……包括你的心,你的爱,你的身体,你的感情,你的人生……当然还有,你的,生命。”   “如果我要得到一个人,那麽我就一定要得到他,这全部,所有的一切。残缺的我不要,虚假的我不要,嘴上说著爱我,但心里却朝思暮想著别人的,我更加,不会要。”   “所以,我愿意花时间去等,无论多久的时间,我都愿意去等。付出该付出的代价,最後获得应获得的报酬──得到一个全心全意,只爱我的你。”   庄景玉终於沈沈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沦陷坠入,从头顶不断滴落下来的,那麽那麽多,绵绵犹如春雨一般的,柔软浅吻里。   黎唯哲的怀抱仿佛一堵密不透风的暖墙,庄景玉被紧紧锢在其中,罂粟花的味道,瞬间充斥鼻腔。他闻不到别的味道,世界所及,只有这一种香。   这一刻他的眼前分明晦暗一片,看不清楚任何东西,可他却忽然恍然大悟,觉得自己心如明镜──比起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心明如镜:如果有一个人,霸道地对你说出他要得到你的全部,却又从始至终不失温柔地,不勉强你,不逼迫你,不威胁你,不用暴力对付你……那麽其实,他早已经将自己的全部,都给了你。   “喂喂,不要乱想什麽我何德何能,凭什麽可以让黎唯哲为我做到这种程度,”忽然黎唯哲乍一拍庄景玉的肩背,出声止住他无边无际的胡思乱想。现在黎唯哲已经练到,根本不需要去看庄景玉的表情,就能够猜出他正在想什麽的大神级别了,“……你在任何人面前都不需要自卑,尤其是,在我的面前。”   “因为你就是有这麽好,所以值得,我对你全部的好。”   “啊,不过……”   忽然黎唯哲坏坏地笑起来,温柔扳过庄景玉的耳朵,将嘴唇软软贴上去。吹出的气息……不知道是不是庄景玉的错觉,怎麽听著很有一种……色色的味道呢?   “当然了, 如果你能快点答应给我你的全部,那就更好……最好,不过了。”   於是刚才铺天盖地的感动瞬间就幻化成了,庄景玉脸上那一片,无所遁形的脸红。   庄景玉自然很清楚在黎唯哲所说的“全部”里,包括那种事情。毕竟他是一个成年男人,而且还是一个,已经人事的成年男人。   事实上不久前魏嘉还一脸好奇宝宝模样地就此问题专门问过庄景玉,当然庄景玉对那唯一的反应就是,一张小脸直接红成了个屁。   幸好很快周云飞就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就直接并紧两根手指头拎住了魏嘉的後领,将他整个人从凳子上提起来,一脸无语地:“我要是你妈妈薛阿姨,听见你问这种问题,简直羞都要羞死。”   魏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地不等,隔了老半天,才很不服气地梗起脖子争辩:“屁……屁!我不过就问问……不过就问问……又、又怎麽了!?哼!你、你就装吧周云飞,鬼……鬼才相信你有那麽纯洁呢……!”   周云飞闻言露出一抹,仿佛猎物上钩那般的腹黑笑意:“你在说什麽?你想到哪里去了?……哎,我本来以为你最多只是头发长见识少的,结果想不到你竟然还真的就是笨呐!我不是说你问这种不纯洁的问题要羞死薛阿姨,而是指,你把‘搅基’当成口头禅说了那麽久,结果到现在,居然是连怎麽‘搅’的,这种基础性技术问题都还搞不清楚……不懂装懂,不谙世事,中学生物生理课全都白学了──这才是真的要羞死薛阿姨!”   魏嘉:“……”   就连一旁围观的庄景玉,也:“……”   整整三分锺以後,魏嘉只给他气得额头青筋暴跳,全然失去理智;而由这所直接导致的毁灭性後果便是,在周云飞这一段,明明漏洞无穷破绽百出的毒舌吐槽里,他竟然偏偏,挑中了最最无关紧要的那一句进行反击:“我擦……周云飞你给老子去死去死去死!老子TMD的……不是长头发啊啊啊!”   於是周云飞:“……”   当然同时也连带著庄景玉:“……”   啊,可爱的魏嘉,你真是……让人说什麽好呢……   周云飞是来催魏嘉去看漫展的。其实D城年年都有漫展,尤其作为北部唯一一个集经济金融和文化娱乐於一身的一线大城市,D城的漫展连同南方的S市,以及西部的C市,几乎就可以并称和囊括为全国最顶级的三大漫展了。不过让今年这一次显得尤为特别的原因是,文化部和教育部不知道哪根筋忽然终於开窍了,第一次,他俩的联合不再是“狼狈为奸”,而是,“造福於民”──它们携手举办了一场,虽然说是半官方半民性质,但是毫无疑问规模极大,并且也非常正式的,全国大学生cosplay大赛。   Z大作为D城的首席重点大学,校方领导是因为面子工程问题而不得不同意学生们参加比赛,而学生们本身(尤其这年头看动漫的年轻人简直不要太多哦……),则自然而然,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跃跃欲试,群情激奋。尤其魏嘉又是一个狂热并且“高龄”的动漫迷,虽然自己并不是coser,但是这种难得一遇的欢乐盛会,他当然是决不会允许自己错过的。不过今年全国共选出了八个城市作为各轮PK的东道主漫展场,而今年最後的总决赛,则就是被定在了他们D城Z大,所以其火爆程度完全可想而知。原本魏嘉差点儿就没能抢到票,简直都要急哭了的,结果後来在寝室里半红著眼圈儿,抽抽噎噎地跟大夥儿抱怨了一大通以後,哪料到第二天,周云飞就直接拈著两张vip券,神通广大地,扔到了魏嘉的面前。   魏嘉当时就被这从天而降的巨大馅饼儿给砸得晕晕乎乎,找不著北了。将那两张“价值连城”的烫金券无比宝贝地一会儿蹭在胸口一会儿捧在手心一会儿贴在嘴唇,又是抱又是摸又是亲地搞个没完,等到分针绕过了整整三圈,才总算是,勉强恢复了过来。   他带著一脸傻兮兮的蠢笑,两眼亮晶晶的,十分狗腿子模样地,仰头谄媚望向周云飞。瞧那表情,简直就差没直接在额头上大书一句“周云飞周云飞!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受苦受累”了!而周云飞也丝毫不跟他客气,双手一抱,一挑眼一扬眉,干脆就这麽趁热打铁开起价来:“哦?那你倒是说说,你到底准备怎麽,回报我呢?”   这下魏嘉笑得不蠢了。他一改方才的傻气笑得贼目兮兮。先小心将那两张VIP票当做心肝宝贝儿亲生骨肉似地,整平了放进抽屉的最底层里,然後慢慢转过身子,一步一步,贼笑著往周云飞身边靠近:   “哎呀哎呀,我知道我知道!滴水之恩,当然应当涌泉相报嘛!嗯嗯,涌泉相报涌泉相报……”说到这里魏嘉忽然大大张开手臂,就这麽朝周云飞精瘦挺拔的腰背直接环了上去,一边蹭蹭一边吸气,眼底还非常配合地,蓦地闪出了一抹恶作剧得逞似的可爱光晕,“嘿嘿,你看你看,我是涌泉,然後……我抱一抱你。”   周云飞:“……”   围观的唐汉&庄景玉:“……”   谁说卖萌是你想卖就能卖的?看看这!也是需要天赋的啊!   当然後来魏嘉被不知道怎麽就忽然抽起风来的的周云飞给狠狠熊抱了个腰酸背痛差点儿窒息──这都是不堪回首的往事了。   是啊是啊,即便多年後魏嘉回想起今日这一幕来(用周云飞那厮厚脸皮的话来说便是,你对你老公我的第一次投怀送抱),每一次,都後悔得肠子泛青。他真是太蠢了……投怀送抱?呵、呵呵、呵呵呵……擦!如果早知道周云飞那时候对自己暗藏的龌龊心思,就算有把钢刀正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绝不会选择去卖萌啊!投怀送抱,送抱,送抱……本还喜滋滋地以为那应该会是成本最低的一种回报的,可结果呢……屁啊!根本就是去送死!将自己的整个下半生和下半身……都连滚带利地赔了出去!   ……自作自受,往事不堪回首。      第四十四章   Cosplay的决赛被安排在五一假期。魏嘉和周云飞都是本市人,对此安排毫无压力,一边在外面疯玩儿一边在家里享受暖气,小日子过得简直不要太high了;唐汉对动漫没啥兴趣,带著韩莹月回了趟C市,一边见家长一边旅游去了;而庄景玉当然,也毫无商量余地地,被黎唯哲给拐走到了某个,不知道哪座深山老林中的幽雅小别墅里去,每天不是到外面写生就是给黎唯哲当免费模特又或者是宅著看文艺电影……而对此颓靡生活黎唯哲美其名曰,“我这是在培养你高雅的生活情趣,审美情操──你个闷骚”。   “……”   跟魏嘉作室友作了这麽久,要是现在都还不知道闷骚究竟是啥意思,那就实在有些太不像话了。於是当听见黎唯哲竟然这麽说他以後……庄景玉当场就抓狂了。   最後黎唯哲是用自己的嘴巴将庄景玉给整个儿个堵上的。他使出绝招,吃掉了对方所有那些,既可爱又可恶的,小结巴。   “吃”完以後庄景玉的脸便更加离谱地,直接红成了一盏大红灯笼,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瞄对方一眼,就直接唰一下就蹿回厨房里自觉洗碗去了(那天是黎唯哲做的饭;一个人做饭另一个人就洗碗,这是黎唯哲给“家”里定下的规矩)。而在庄景玉逃跑之时,那股子挡也挡不住的可爱劲儿,则硬是让黎唯哲在D城还不算温暖的五月天里,洗了整整半个小时的冷水澡。   不过这一切辛苦和忍耐,庄景玉都不必知道。   等到短暂的三天五一假期飞快过去,众人回到学校,尽管玩儿的地点和方式都不尽相同,不过有一个很显然的事实那就是,大家都玩儿得很high很带劲儿──这是真的。   而这一次回来以後,庄景玉也明显感觉到了,大家那些若有若无,但却并不是,无法察觉的微妙变化。比如唐汉撸管的次数,和周末同韩莹月外出游玩,并且夜不归宿的次数,比起以往来说,都要明显要增加得太多了。这种变化,哪怕是个痴呆也能够看得出来,这对小情侣在五一假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麽。用周云飞的话来说就是,呵呵,劳动节啊劳动节……哎你们俩还真是返璞归真的好孩子,竟然在这种有意义的节日里,终於成功突破第一步,做成了那麽有意义的事情。虽然庄景玉是很传统,如果是他自己有女朋友,那麽就算他被自家女朋友给硬逼著,也绝对不会在婚前就发生性行为的。不过这只是他个人的行为准则而已,而他为人从来都很有自知之明,决不会用自己的处事标准,去代表,和衡量别人。反正那两人都是在大城市里长大的思想独立开放之新青年,不仅互相见过家长了,彼此感情也到了那里了,而且估计,这辈子也就只会和对方这一个人,结那麽一次婚罢了──所以那种事情究竟是早是晚,其实说穿了,也没啥区别。庄景玉本人虽不会接受,但是完全表示理解。   而除了唐汉这点显而易见的变化以外,还比如,魏嘉似乎突然变得有些……害怕起周云飞来?当然魏嘉对此没有明说,这只是庄景玉个人的猜测和感觉罢了。可要不是如此,那怎麽解释,以前明明是整个寝室里关系最好最铁的两个哥们儿,怎麽现在魏嘉会躲周云飞躲得,简直就像是猫捉耗子?……碰不著是最好,不用说话算比较好,要是真遇著了不得不碰面讲话的情况,魏嘉也尽量缩起脖子别过脸,不去看周云飞的眼睛……诶诶,你说这叫啥事儿啊叫?   作为名义上的寝室长(实权在周云飞那里……),和事老的本性让庄景玉深深意识到,长此以往下去,那可绝对不行──不管是为了寝室团结,还是为了他们两人之间,曾经那份如胶似漆的革命友情。於是庄景玉暗中拜访了魏嘉,周云飞,和唐汉三人(按顺序),想问出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结果魏嘉好像被自己给附了身似的,给出来的回答竟然是一阵完全不符合他活泼性格的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说来说去,就蹦出来了那麽几个字:“啊!庄景玉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周云飞他……他竟然……他竟然对我……那个……那个啊……”   ……哪、哪个?庄景玉听了半天只觉得越来越迷糊,满头黑线最後也没能问出个答案来,魏嘉便干脆红著脸横他一眼,似乎是再也说不下去,一个人缩回被窝里,蒙头遮了个严严实实。   呃……好吧,出师未捷身先死。   接下来是周云飞。不过这个人根本就是只大狐狸,给出来的答案只有更玄乎没有最玄乎: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外加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呵呵。   庄景玉:“……”   最後是唐汉。啥也不多说了,直接一记好像看鬼一样的震惊白眼嚓嚓嚓甩过来,另附一句:哎,我真同情黎唯哲,你真的是在跟人家搅基呢麽?你搅的基都白搅了吧……   “……”   经此三役,庄景玉不仅没有被传道授业解惑,反而只觉得,更加郁闷了。   直到後来有一次,他无意中向黎唯哲提起了这点困惑,黎唯哲微微一笑显得有些无奈,然後醍醐灌顶地提点了他一句:“你个笨蛋……都已经过了那麽久了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周云飞根本就是把魏嘉当成他自家媳妇儿一样地疼著宠著,宝贝儿似地紧吗?”   “……啊!?”   庄景玉霎时恍然大悟,接著立马,风中石化。   黎唯哲见状没好气地笑笑,伸出手捏住他最近越来越光滑平嫩的小脸蛋儿,逼他回过神来,问他,有必要吗?这种事情也值得你这麽大惊小怪?咱们俩不也属於这个范畴的吗?结果庄景玉听了竟然迷迷糊糊地回了他一句:“不……不,我、我只是觉得……”吞吞口水,整张脸都写满了崇拜,“生在像我们这种三观不正的寝室里面,唐汉居然还能保持正常性向,做到出淤泥而不染,这、这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啊……”   “……”黎唯哲无语。   而那时候正远在某处同韩莹月温存的唐汉,则大大打了一个,响亮有力的喷嚏。   不过在知道周云飞和魏嘉的问题原来是出自於这里以後,庄景玉倒也就不怎麽著急了。本来嘛,他只是寝室长,又不是月老红娘……再说这种事情,旁人无论怎麽插手也都不可能真正帮得上忙,要想从根本上一劳永逸地解决,只有靠他们自己的力量。   後来临近期末,细心的庄景玉终於无比欣慰地发现,那两人之间,以前那种剑拔弩张,你追我藏的冷淡气氛总算是被打破,逐渐取其而代之的,是一派流淌弥漫的暧昧与和谐。典型的小清新恋爱萌芽症状──唐汉一语道破天机。   想来原因应该是,在周云飞的不懈努力之下,魏嘉终於摆正心态,不仅已经开始正视周云飞对自己,以及自己对周云飞的那份感情,并且也已经开始学著认命与接受,自己身体里潜在隐藏著的,那一种性向可能了。   啊……只要一想到室友们,包括自己,未来都已然有了一个不错归宿的样子──哪怕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空头寝室长,庄景玉也禁不住从心底油然生出了一股,多年媳妇儿熬成婆和儿孙自有儿孙福的,伟大的成就感。   终身大事勉强算是解决,於是魏嘉的话又终於多了起来,因此寝室里的整体气氛,也终於再次恢复了活跃。一周以後,魏嘉带著整个一区男生宿舍都能听得见的震天狂叫,犹如一阵旋风似地飞快冲进寝室,叉腰大笑:“哇哈哈哈!果然校花一出谁与争锋啊!cos大赛咱们Z大果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啊!”   五一节时庄景玉虽然人不在学校,但是全国大学生cosplay比赛这种热点事情,走在路上想不听到半点儿风声,实在是不大可能。所以庄景玉的确是有从各类路人的口中听说过什麽,“哇靠!Z大这回牛逼大发了!诶诶诶!你去看决赛没有?有两个coser简直是美得令人发指啊!嘿!摆明了就是两张,非逼得别的竞争者羞愧自杀的长相啊!──诸如此类的夸张言论。   那麽现在看来,其中一个应该就是他们Z大的,那个一直听说惊为天人倾国倾城,但是至今还无缘见上一面的,法学院校花了。   庄景玉一边这样想著,而魏嘉也一边毫不偷闲地,将他现场拍的那一大堆宝贝照片儿,全部都一股脑地摊平了放到桌子上。然後他一脚蹬开椅子,居高临下作起了指点江山状:“嘿嘿,看啊看啊,咱们学校cos 的是《黑执事》。不过不过!亮点完全不在塞巴斯蒂安和克洛德这两个执事身上哦!而是在夏尔和亚洛斯这两个少爷身上啦!嘿嘿,你们看仔细了啊,林微云……嗯,就是那特给咱Z大长脸的校花,反串cos的夏尔;然後至於那个变态的亚洛斯嘛……嘘──内部消息,其实咱学校动漫社原本死活都找不出来一个,能够把这个角色给cos好的coser的,因为他实在是太复杂了!嗯……该怎麽说才好呢……总之就是……嗯……啊算了!这个真的是要你们自己看了才能够真正体会的!总之相信我,这丫纯粹就是一变态中的战斗机!唔……不过当然了,长相倒的确是属於超漂亮超漂亮,而且还必须要是漂亮得够妖豔够张扬……够狂的那一种!……所以才难找嘛。”   当魏嘉这麽唾沫横飞滔滔不绝,讲解得正high的时候,却不知道他自己,周云飞,以及唐汉的那三颗大头,几乎将看照片的最佳角度那一圈,给围了个实实严严。而庄景玉就这麽可怜悲摧地被挡在了视线外面,压根儿就探不进脑袋去,更别说看照片。   不过还好他对此也没什麽所谓。直到听见,魏嘉的下一句:   “所以这个人是咱们学校请的外援。据说是某个急疯了的动漫社前辈,脑筋一热决定去步行街观察围堵,一心就指望著老天垂怜,赏赐个美少年下来的时候,眼睛一亮忽然在人群当中发现的顶级美男。很巧的是他也姓林诶。哎,不过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对於男生来说他的名字稍微显得……有那麽一点儿娘了,叫林烟,”顿了顿又补充道,“烟雾的烟。”   也许是因为庄景玉天生反射弧就要比别的正常人长出一大截的缘故,所以这个时候他还没能很快反应过来。唯一的感受就是脑子里有一根筋,蹿地,死死绷紧。   然後他听见了唐汉,那略带嗤笑的声音:   “嘁……长都已经长成了这幅模样,那也活该,配叫这种名字。”   仿佛脑袋突然充血,庄景玉一下子拨开人群冲上前,二话不说,就直接拿起了照片。   果然。   照片上一共有四个人,在一间充斥著英伦风情的华美房间里,两个站著两个坐著,站著的那两个穿著黑色燕尾服,身形高大优雅,表情谦恭忠诚,很明显便是魏嘉刚刚口中所说的,那所谓的“执事”;而坐著的那两个,其中一位带著独目眼罩,神情冷清高傲,一头深邃到近乎黑色的墨绿色短发,穿著黑色小礼服,皮肤白嫩如瓷,眉目精致似画──应该就是那一位,名叫林微云的校花;而另一个……庄景玉将目光缓缓移向照片的最左端,一头哪怕只是出现在照片上,也足以将人灼痛眼球的耀眼金发,神情一如记忆之中的乖张,美豔,暴戾,妖娆,猩红色的舌尖微微探出了唇面一点,让人看得心慌饥渴,口干舌燥,深紫色的蝴蝶领晚宴礼服,则将他衬托得更加令人发狂。如痴如醉,欲罢不能。   老实讲,那个叫做林微云的校花的长相,实在可以算得上是。庄景玉这麽多年以来所有见到过的,无论男女,唯一能够在“精致度”上同林烟相媲美,一较高下的。这不,就拿他现在手上正捧著的这张照片来说吧,她其实,也完全没有输的。只是一来因为庄景玉认识林烟,所以他对自己的冲击力自然是要更大一点;二来嘛则是因为,虽然在五官的精致度上两人拼了个难分难舍,可是在气质风格这方面上,林微云……倒不如说是那个“夏尔”吧,周身都太冷太傲了,就算再美也始终让人觉得难以接近;而林烟──其实也是那个“亚洛斯”,虽然也有冷豔傲气,不近人情,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那一面,但是毕竟,风情万种,妖孽横生的气息还是扑面而来,压过了一切。   原来果然是林烟。果然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林烟。   如今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出cosplay,究竟是一场多麽本色的出演:不是那个“亚洛斯”成全了林烟的完美,而是林烟本身散发出来的惊人魅力,都完美契合了这个角色,全部的一切。尽管庄景玉从来没有看过这部名为《黑执事》的动漫作品,但似乎仅从这张cosplay的现场照里,他就已经能够绰绰有余地看出,那个“亚洛斯”骨子里的疯狂激烈,其实全部全部,都是缭绕叫嚣在林烟眼眸深处的,弥天大雾。   很久很久,庄景玉都捧著照片呆呆愣在原地,一时不知,究竟该作何反应。   室友三人都被自己方才那一番不同寻常的惊人表现,给或多或少地吓到了一点。唐汉皱起眉头问:“干嘛突然那麽激动?看美男还是看美女啊?……诶诶,不是都已经有了黎家少爷了吗,干嘛?嫌人家对你还不够好,想要劈腿儿啊?”   “……”   你说这又是扯到哪儿跟哪儿去了。庄景玉脸颊微一抽搐,吸口气放下照片缓缓道来:“不……不是的……这个人……”他将指尖落在林烟那一张难用言辞形容的惊豔脸庞之上,轻轻吐出一句,“……他是我的,高中同学。”   “呃……”唐汉。   “嗯……”周云飞。   “……哈!?”……毫无疑问,魏嘉。   是的,魏嘉炸毛了。   “……我擦!你们那究竟是啥牛逼中学……牛逼班级啊!有机会我可真想去你们北一见识见识!嘁……一个班里既有像黎唯哲那样的霸王少爷,又有像林烟那样的美人妖孽……唔好吧,勉勉强强算上,还有像庄景玉你这种的,绝世大闷王。”   庄景玉:“……”   真、真是谢谢……你为了不让我丢脸,而临时给我起的外号了……   庄景玉如此默默腹诽著。   後来魏嘉以此为借口,硬拖著大家出校海吃海喝,美其名曰庆祝狂欢去了。然而一路上庄景玉都忍不住地在想,林烟怎麽会……答应这种事情。为钱?……开玩笑,他又不是没见过林烟连眼睛都不带多眨一下,便将上万块钱的名贵东西,全都当做五毛钱的街边地摊货似的送人场景──并且那次数还著实不少;为名?……拜托,林烟要是真想出名,相信他,真不必这麽大费周章,直接在网上发张自拍照就行;那麽……为了乐於助人?……好了咱别乱想了成麽……这理由说出去连鬼都不信……   最後庄景玉企图求助於黎唯哲,结果黎唯哲一看到那张照片,从头到尾就只说了两句丫的无比欠揍的话。   第一:“我怎麽知道?还有,你别有事儿没事儿就跟我提林烟。你到底是为了试探我,还是真的都不吃醋?”;   第二:“啊,难得,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长相这麽正点的女人了。哎,真相见恨晚呐。如果最初遇见的是她,那我现在可能就是一枚大好青年,钻石王老五,绝不至於误入歧途。”   庄景玉:“……”   敢情你这是不甘心不服气,非要逼著我吃醋是麽……   黎唯哲一扬照片不置可否,只咧唇一笑,露出两排明晃晃的森森白牙来。   “……”   於是庄景玉终於确信,自己这次的求助,压根儿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错误。     第四十五章   接下来是意料之中的大一暑假,和,意料之外的,日本之行。   是的,日本之行。   直到已经坐上直飞东京的航班,飞机不断加速直至腾空而起的那一刹那,庄景玉都还傻兮兮地坐在头等舱里,表情带萌呆萌,仍然不敢相信:他居然……就这麽轻易同意了,那五个人因为一时兴起(尤其魏嘉是罪魁祸首)而仓促提出来的,旅行日本之计划!?   嗷……庄景玉微微合上眼皮略显痛苦地摇了摇头,忍不住在心底发出了一声,犹如垂死野兽那般的认命哀鸣:他记得以前,自己明明不是一个冲动鲁莽的人的啊……结果自从交了这一帮“损友”以後,他他他……他就被……带坏了……   那一帮损友是:唐汉&韩莹月;周云飞&魏嘉;黎唯哲。   而等到下了飞机直奔酒店以後,每个人,不知是因为心里面早就已经打好了如意算盘,还是真的因为旅途劳顿不愿再多纠缠(……咳咳,天真啊 ,你以为想要让唐汉周云飞黎唯哲这三位强悍非凡的大老爷们儿感到“旅途劳顿”,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麽?……当然有一种可能性例外,那就是他们在旅途之中做了什麽,非常“消耗体力”的事情……)。总之,谁也没有别扭矫情地在房间安排这一环节上面提出异议,三张烫金房卡分别被唐汉周云飞黎唯哲这三位大神牢牢紧握在掌心里,而上楼以後,他们也轻轻松便将自己所认定选择的伴侣,手臂一勾,就坑摸拐骗地带进了房间里去。   啧啧,瞧瞧,这一个个可都是身经百战过的,精明如狐狸,满肚子坏水儿啊……   如果撇去国仇家恨不谈,单论旅游观光来讲的话,那日本倒的确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地方。再加上他们这一群人,既有钱又有闲的……本来嘛,旅行不就是钱最需要,时间最重要的吗?看看他们,这该有的都已经有了,而不该有的……嘛,後门儿也都已经开得差不多了(全托了黎唯哲的功劳),所以这一路游去,怎能不玩儿得好?   唯一让黎唯哲感到有些郁闷和抓狂的事情是,某一天晚上,回到酒店,他刚一洗完澡出来便发现,庄景玉居然正趴在桌子上……   做暑假作业!!!   ……就算是以黎唯哲的健康程度,看到这一幕,都差点儿没雷得当场昏死过去。   不过後来,风水轮流转,郁闷的人又变回成了庄景玉──黎唯哲劝诫无用,因此只好一边独自生闷气,一边认命地陪著庄景玉每晚画图做题。结果到後来……到後来……後来……   黎唯哲几乎把他的专业课,学了个八九不离十。   当某一次,庄景玉偶遇难题,绞尽脑汁苦思冥想而不得解时,身旁黎唯哲翻了记白眼儿,然後一把夺过庄景玉手中的2B铅笔,在草稿本上潦潦画了个受力分析图,做了个受力分析,最後一针见血道破天机,惊醒梦中人……庄景玉目瞪口呆地看著雪白稿纸上那一道三十秒前还觉得无路可走,三十秒後就变得迎刃而解的力学题目,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好吧,他承认自己从一开始就是在自取其辱,自找苦吃。   僵硬地转过脖子,庄景玉既心虚又崇拜,既羡慕又嫉妒地望了眼黎唯哲,却见对方也正用一双似笑非笑的调戏表情深深注视著自己,不禁白脸一红眼光躲闪,只觉得自己此刻,就跟那一支正被黎唯哲夹在指缝间的2B铅笔一样……2B!!!   “我早跟你说了基本上我什麽都会一点儿的……”黎唯哲眉梢轻扬眼角微挑,指尖稍一用力漂亮地转了转笔,弯起唇角邪气一笑,“你要相信你老公我,很厉害的。”   “……”庄景玉霍地站起身来,脸直接红成了只熟虾,结结巴巴,“我、我去洗澡了!”   说完便飞奔跑进了浴室。留下房间里,黎唯哲那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声。   不过其实仔细想想,黎唯哲也还真挺不容易的。别的不说,远的也不说,至少,唐汉周云飞……绝不会遇到这档子令人喷血的事情吧!?韩莹月魏嘉那两个家夥,一看就是俩超级大玩儿货啊!连平时都不怎麽会做作业的主儿,你还指望他们暑假会做!?现在连很多高中生都差不多是“潇潇洒洒两个月,一夜回到解放前”的状态了,更别提大学生了。也只有庄景玉这种老古董,死守传统,比如“不做完作业就决不能玩儿”……之类的,会做出在旅游途中写作业,这种令人发指的事情了。   唐汉是早就成功上了三垒的了,而周云飞和魏嘉……估计每天晚上,孤男寡男独居一室,打打闹闹磨合著磨合著,就算现在还没到最後一步,但约莫著也该差不多,指不定哪一天就擦枪走火,一路到底了。所以这种不平衡状况搞得黎唯哲非常郁闷。   但他自信自己绝对没有将这种焦躁无奈,表现出来丝毫半分。因此当某一天晚上,   自己又一次陪著庄景玉做题画图,但难得有些心不在焉,却突然听见庄景玉轻轻问了他一句,“黎、黎唯哲……你……你是不是……很想……那个?”──的时候,黎唯哲先是一呆,随即猛一激灵,彻底回过了神来。   他能够想象庄景玉究竟是憋了多久,忍了多久,又究竟给自己做了多久的思想工作,才终於下定决心,促使自己问出了这句,颇有几分勾引意味的话来。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一转眼看过去,庄景玉此时此刻的脸上,很奇怪,竟并不是他所以为的面红耳赤,羞赧难堪,而居然是,满满一片,诚心诚意的真切。   尤其对上那一双清澈欲滴,写满勇气的眼睛,黎唯哲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就这麽毫无征兆也无可挽回地,软成了一片翻滚的海洋。   终於他低下头,莞尔笑了。   “……怎麽,你想做了吗?”仍是先忍不住骨子里那份痞气恶劣的本性,揶揄调戏了庄景玉一句,随即却很快变温柔下来,眉眼认真,一字一句,“我当然想,可是不是在现在,在这里。”   眼看庄景玉嚅动双唇表情尴尬,似乎想要辩解什麽。黎唯哲猜那大概应该是,“这一次我没有勉强自己,我已经愿意了”……之类的,但他在欣慰之余,却仍然缓缓摇了摇头,努力强压下自己,下一秒就要忍不住将庄景玉按倒在床翻云覆雨大干一场的可怕冲动,淡淡笑著,娓娓解释道:“不,我是个完美主义者,所以我要我们的第一次,决不能留在异国他乡。”   停了停。   “……尤其,这还是在日本。”   理由很搞笑,可是那一刻黎唯哲的口吻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认真。   庄景玉被这理由给唬得一愣一愣的,眨眨眼睛,最後呆呆冒了句:   “啊……真、真是想不到……原来你……你还这麽有……爱国情操……”   “……”黎唯哲满头黑线,走到床边一抖铺盖,“……睡觉!”   於是大半个月的时光就这麽温温馨馨热热闹闹地过去了,八月初的时候,他们一行五人从南玩到北,从东玩到西,差不多,把整个日本都翻转踏了个遍。最後回到东京,原本打算休息一两天就直接飞回D城去的,结果没想到黎唯哲那边临时出了点事情,因而耽搁了下来──他妈妈来了日本。   其实黎晏心倒也不是来专程到日本来看儿子的,只是因为工作之故,她同她的团队,以及她的御用模特,季晚潇,在八月三号的凌晨四点,从英国伦敦直飞抵达了东京国际机场。後来无意中得知儿子竟然也在这里,母子间原本就聚少离多,难得见面一次,因此像这样偶然天成的碰面机会便显得尤为珍贵,无论怎麽说,都应该好好见上一见,聊聊天说说话的。   好玩儿的是在走之前,黎唯哲捋了捋庄景玉不知啥时候从额角边横生长出来的那一撮小呆毛,一边往他耳边吹气,一边在他脑袋上下其手,还一边痞痞地调戏他说:“怎麽?瞧你那副魂不守舍,不想我走的样子……是想跟我,一起去参见‘婆婆’吗?”   庄景玉当场唰一下,脸蛋儿就彻头彻尾地红了个底朝天。舌头好像打了结,半个字都抡不出来。   很明显,他自然又是被腹黑坏心的黎唯哲,给小小地摆了一道。最後黎唯哲带著一脸欠抽欠揍的变态笑容,一边向外扬长而去,一边高高向上举起右手食指,朝身後还没“羞”回神儿来的庄景玉轻轻晃了几晃,用一口同样欠抽欠揍的变态语气,摇摇头故作无奈地邪恶道:“哎,没办法,再丑的媳妇儿也必须见公婆啊。现在没有公公,挑战度已经降低呃很多好不好……”   “……”真的,那时候的庄景玉只觉得一口血气上涌,他真的恨不得不顾一切朝黎唯哲那坑爹的背影大吼一句,他最近从魏嘉和唐汉那儿学到的新词儿,“……你大爷!”   母子一向难得见面,这一次天作巧遇,於情於理,黎唯哲都不好只呆个一天半载地,就匆匆赶回来。本来嘛,俗话说得好,有了媳妇儿,也不能忘了娘啊。更何况上次他们俩,还才刚刚说清楚了彼此的心头感受,做了一次深入灵魂的情感交流。早已迟到多年的母子亲情,趁现在也的确,是时候该好好地补一补了。   黎唯哲在离开之时给的期限是最多一周,就回来同他们会合。其他四人也都没什麽意见,甚至乐得再在东京这座繁华之城多呆上几天,好好地玩一玩,多多体验体验风土民情。不过鉴於以前他们出去玩时的结伴单位都是一对一对的,所以在这种特殊时候,一向不喜欢给人添堵麻烦的庄景玉就更加懂事晓理了。哪怕魏嘉来拉他跟他们出去一起玩儿,他也都坚决沈默地摇摇头,稳如磐石般坐在椅子上,指指桌上摊开的那一本儿,堆满了公式符号的力学习题册,说他要做作业。   魏嘉只低头瞄了一眼那本A4纸大小,砖头般厚的习题册,就瞬间大叫一声往後跳退三步,一副好像看见了倩女幽魂似的惊悚样子,死死捂住眼睛憋声惨嚎道:“我擦……我的眼睛……我瞎了……庄景玉你这是要刺瞎我的钛合金狗眼啊……!!!”   “……”   庄景玉挂满了一後脑勺的黑线。   抬头却看见魏嘉身後的周云飞一脸感激加赞许……好吧,也许还外带了那麽点儿,奸计得逞的小邪恶──似笑非笑地微微弯起唇角,淡淡看著自己,庄景玉浑身猛一激灵,忍不住就更加地……黑线了。   最後,眼睁睁看著魏嘉被周云飞给半搂半抱地拽走出房间,庄景玉唯有在心底,默默为对方(……的贞操),诚心祈求。虽然他知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基本,不会有用。   就这样,在宅男的生活持续了大概三天以後,饶是像庄景玉这种喜静不喜闹的老实家夥到後来也都有些受不了地想,浑身真是憋闷得慌……看来宅还真是一件技术活儿(尤其想要宅得既不无聊又有水平),想到这里,庄景玉不禁有些崇拜起程诺来了。   终於到第四天的时候,不用魏嘉他们特地来好心相劝,饶是庄景玉他自己,也都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有些撑不下去了(打开电视全是鸟语,上网於他而言也没什麽意思,并且就算是他曾经最为孜孜不倦的力学分析题,你试试连续三天没日没夜地做,那些受力分析图也真是有能力把人眼睛都绕昏,画得简直快吐)。想想看虽然他只有一个人,但是正好可以买点儿特产什麽的回去寄给二姨。於是便打定主意轻装上阵,装好手机和钱包,以及比它们更加重要的──地图,告别宅居,出门去了。   他没有告诉黎唯哲自己出门的事情,尽管他们每天,几乎无时无刻不都在“联系”(当然准确来说,其实那都是黎唯哲一个人的狂轰乱炸而已);只是庄景玉想到不久以前黎唯哲才跟自己坦白讲过的,他和母亲黎晏心之间的特殊关系,以及两人最近才坦诚相对,陈情以表的可悲事实,左右权衡了几番还是觉得,自己不应该那麽任性,去打扰他们母子相会,而应该留给他们更多的时间和更广的空间,会比较好。   结果令庄景玉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一次难得的单独行动,居然便让他十分幸运地,抽中了大奖。   在那个貌似是叫“新宿”(?)……的商业区里,庄景玉只逛得头昏脑胀眼花缭乱,况且他本身也没多少逛街买礼物的经验,再加上身边又不见了黎唯哲,所以他对日本的了解就更加少得可怜,除了“八年抗战国仇家恨千年宿敌”这点儿可怜的认知以外,也不知道与时俱进改革创新,对於日本,什麽花花绿绿的先进印象,也都没有。   而就在他掂量掂量手中的口袋,觉著差不多买够了准备回酒店的时候,巷口一转,就撞上了那尊意外的大佛。   不过说是他“撞上”,其实反而是那人“撞上”的他。本来嘛,庄景玉原本正悠悠闲闲地逛著街呢,顺便偶尔抬眼四顾,张望张望东京的摩登繁华。结果哪知道尽头一拐,只恍惚瞟见眼前一道瘦削高挑的灵敏黑影飞快闪过,下一秒,便被一个强大急速的力道给撞得直直往後踉跄跌退了五六步,买来的东西也刷刷刷滚落了一地。他相信要不是自己及时扶住墙壁勉强稳住身形的话,那麽自己绝对逃不过摔个狗吃屎的悲惨命运。   闭著眼睛捂住胸口粗粗喘气,庄景玉似乎听见对面那人很是气急败坏,却又非常无可奈何地张口骂咧了一句,他听不大懂的外语。但那又不像是日语。不过虽然不太明白它的意思,可是庄景玉怎麽听怎麽觉得那声音……竟好像,有一些耳熟的样子?   “靠!是谁走路那麽不长眼睛!?……嗯?是……你!?”   然而还没等庄景玉抬起头来看清楚,刚刚撞他的人究竟是谁,那人便率先作出了反应。口气略显诧异。不过待得庄景玉听完那一句惊诧难掩的自问自答以後,无论表情还是心情,很显然地,都只有比眼前这个人,更加诧异的份儿。   一瞬间,人在好奇(抑或是震惊和激动)之时的潜能,大概也是无限的。下一秒庄景玉便用他有生以来的最快速度,哗哗哗在自己的脑海深处,如疾风翻页那般,飞快扫过了他这辈子迄今为止,所有经历过的记忆片段。   用区区几秒锺的卑微时间,风卷残云般清晰扫荡过,曾经漫漫几十年的冗长光景,最终,画面暂停在了去年,当楚回还留在自己的身边,陪著自己去意大利进行毕业旅行的那一次,当归来之际,他们俩一同在罗马的菲欧米奇诺机场,碰上了楚回的发小──如今炙手可热风靡全球的顶级名模,季晚潇的,那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片段。   那时候以为是微不足道;可在此刻看来,於庄景玉而言,却犹如一道,救赎的天籁。   庄景玉刷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直直往前望去。   晨时的好天气早不知在何时,已然悄然褪远消失。蓄满雨水的厚重阴云沈沈盘旋在低矮灰败,令人窒息的苍穹天顶。然而模糊站在眼前不远之处,几步开外的那一道修长高挑的俊美身影,远远望去,却仿若一道穿透阴霾的晖阳流光,温暖却也夺目地,柔软刺痛了庄景玉,失忆多时的,濡湿眼眶。   有些人有些事,你可以暂时地回想不起,但是那并不代表,你就能绝对地,将其忘记。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百分之百,能够被完全忘记的东西。   有些人告别在生活里,但却永远,活在心底。一旦现实中出现任何与他相关的蛛丝马迹,无论沈睡多久的记忆,都会被轻而易举地,重新唤醒。   而现在,这个和楚回大有关系的漂亮模特,就这麽活生生地,好像从天而降的天神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面前;戴著一副明星所特有的,几乎遮去了他大半张脸的夸张黑色墨镜,双手抱胸身姿笔挺,脸庞神色也逐渐从惊讶诧异,慢慢转为清冷沈郁。   庄景玉按捺不住心头狂跳,半个箭步窜上前,脱口就想问一句“楚回在哪里”,结果没想到季晚潇的反应居然比他还要更加快上几分,直接三步并作两步,大步走上前来,一手飞快捂住了庄景玉即将张开的嘴唇,一边警惕地转回头去往路口处看了看,直到确信安全无疑之後,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然後放开了庄景玉。   原本庄景玉差点儿就要被吓傻了的,幸好季晚潇在凑上来的时候,悄声在他的耳边轻轻解释了句:“嘘……先别说话,等追我的人走了再说。   ……追我的人?──啊!庄景玉瞬间反应过来,现在在他眼前上演的,不是什麽黑帮火拼生死仇杀,而只不过是一出最寻常不过的,粉丝追星之无聊戏码。   於是耐心忍耐了十几秒锺的功夫,等到季晚潇终於表情放心地准备往後退开之时,庄景玉却好像忽然被怪力乱神给附了身似地,脸上神情骤然大变,手指猛地用力一勾,便紧紧攥住了季晚潇肌理分明细腻嫩滑,一摸便知是豪门公子哥儿身份的左臂胳膊。   “……嗯?”肉上一痛,季晚潇微微眯起眼睛,五官霎时变得危险起来。   然而即便是在这样一张阴沈可怕的警告面容之下,庄景玉却仍旧坚定地选择了牢牢紧攥住季晚潇的胳膊,死活不肯松开双手。甚至那两只手腕用力得,几乎都能让人看清楚,在那一片营养不良的苍白肤色之下,他那一条条,浮动紧绷的青色筋脉了。   於是季晚潇的眉头便皱得愈发深邃紧致起来。事实上,他也只是对眼前这个人的大致长相,有著那麽一点点,模糊到可怜的浅显印象罢了。毕竟当初,这个人可是被楚回所亲自选中的,用来迷惑萧岚,令萧岚放松警惕掉以轻心的──障眼法工具。   是的,说白了,他不过就只是一个,可怜而又可悲的,利用对象而已。   而照季晚潇这种贵人多忘事的高傲性格,他之所以能够在过了这麽这麽久以後,都还依稀对庄景玉这样毫无惊豔可言的平凡长相,有所印象的唯一原因是:萧岚施展障眼法,这麽一项富有技术含量的高难度任务,楚回在监狱里挑挑拣拣了长达五年之久,结果最终拎出来的人,居然是这麽一个,说好听点儿是老实巴交,忠厚诚恳,说难听点儿,那可就是迟钝愚蠢,傻不拉几;老远望去,就有满满一股子乡土气息扑面而来的农村学生──季晚潇对此,实在是震惊得难以置信,因此至今,仍然对其记忆犹新。   因为特别所以季晚潇记住了。不过那也只是针对庄景玉的脸罢了。至於这个人究竟为什麽会被楚回青眼有加,凭什麽就被楚回另眼相待,甚至於他到底叫什麽名字──这一切的一切,季晚潇都压根儿,连个屁也不知道。   因此从本质上来说,他们俩,还是陌生人。   而季晚潇生平最恨的,就是被他所不熟的人,随意触碰到身体。   眼看著季晚潇的眼睛缝眯起得越来越窄,越来越细,很明显就是马上要发火的前兆了。忽然,庄景玉终於下定决心,声带微不可察地轻轻颤抖著,将那个困扰他许久的可怕问题,以最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勇气,沿著那一条名为忠诚和责任的优美弧线,缓慢却坚定地,有力抛了出去:   “楚回……在哪里?”   “……”   季晚潇的目光几乎是在眨眼之间便完成了,从惊讶,到暗淡的转变。      “你不知道?”无意识地提高了音量,此时此刻季晚潇的脸上,一扫方才的冰冷不耐,转而换上了满满一副,不敢置信的震惊表情。甚至似乎,在他的眉目深处,还隐隐流淌著几股,咬牙切齿的扭曲狰狞,“……他居然没有告诉你……他居然没有告诉你!?难道他打算就这麽吊著你一辈子!?”   “什……什麽……?”      季晚潇的情绪转变令他浑然惊愕措手不及。庄景玉只能呆呆僵在原地,良久,才像个白痴或者口吃似地,傻傻从干涩酸疼的喉腔里,艰难挤出了那麽一两个,碎不成调的残破语句。   胸中有股巨大,巨大的不安,正在缓缓升起。很快,就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   庄景玉忽然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似的头晕目眩。然而很奇怪地,他又觉得自己的头脑,似乎正经历著一阵前所未有的通透清明。他幻觉自己突然间变成了某个无所畏惧的勇士,有勇气承受一切残忍的真相和惨痛的事实,却又到底还是害怕到浑身冰冷指尖颤抖,想象如果真的听到了什麽无法挽回的噩耗,那他又究竟要,如何是好。   整个人仿佛浸泡在一汪深潭里,时上时下,浮浮沈沈,忽热忽冷。      他觉得自己紧张得就快要死掉了。   “……楚回已经死了。”   那一刻,庄景玉觉得自己,也已经停止了呼吸和心跳。      第四十六章   之後发生的事情,庄景玉记得,并不是非常清楚。   他只记得在那一刹那,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一样的,难过感觉。   如果说在等待的时间里,庄景玉还觉得自己,大概是沈浮飘荡在湖面之上的话,那麽在听完季晚潇的话以後,庄景玉全身上下唯一剩下的感受只有,他大概已经,永远地,沈进了湖底。   下沈的过程清晰而缓慢。庄景玉仰头望著头顶,那一束变得愈来愈细窄的微弱光源,表情安宁,抑或称茫然。   他无比平静地接受,光明和空气离他越来越远;而黑暗和窒息,则将他深深湮灭。   再再之後的事情,便全都只是听说了。   听魏嘉说,他和周云飞在新宿逛著逛著,好巧不巧,正好碰到了唐汉韩莹月这一对小夫妻。几人一合计,原本打算把自己也叫出来一块儿吃个晚饭的,结果哪想到连电话都还没来得及打,就被这个巷子口愈来愈大的喧哗惊呼声,和四周越聚越多的围观群众,给好奇吸引了过去。   听魏嘉说,当他们赶到的时候,自己正像个疯子似地死死卡住季晚潇的脖子,眼圈儿泛红,表情也凶狠得骇人,一边用力地摇著,一边口中还疯狂大叫著什麽,“不可能!不可能!!你骗我……你骗我!!!他怎麽会死呢……他怎麽会死呢!?”   听魏嘉说,当时现场的情况甚至已经严重到,季晚潇的铁杆儿粉丝一个接著一个,尖叫著冲上来,疯狂地想要拉开和殴打自己;周围警车起码已经停了三辆,全部都在嗡嗡嗡地鸣叫狂响,那声音刺耳并且嚣张,实在听得人心惊肉跳,直欲抓狂;看好戏的路人们纷纷拿出手机拍照摄影,上传的上传,分享的分享;本性八卦,利益至上的媒体们则更是急不可耐地狂打著闪光灯,为了争抢这一条爆炸性的独家头条拥挤得头破血流;甚至还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大声吆喝著给庄景玉打气助威,高喊著“干巴爹”这一类欠扁欠抽的词语,瞧那煽风点火的兴奋样子,分明就是想要把事情搞大。   听魏嘉说,当他们围过来的时候,整条巷子,里三层外三层,已经全部被人潮给堵满了,他们根本进不到核心圈里去。等到勉强看清楚吃瘪的人是那个美男模特季晚潇以後,魏嘉和唐汉原本还在那儿不怕死地幸灾乐祸,天南海北YY著呢。结果过了一分锺,被完全黑下脸来的周云飞和韩莹月猛地一提醒,他们俩这才看清……擦!搞什麽飞机啊!发疯的那个人居然……居然……是他妈的庄景玉啊!!!两个人当场就被吓了个魂飞魄散,满脑子都滴起了冷汗。   最後,幸好周云飞反应迅速,及时拉住了即将暴走,想要冲进去救人的魏嘉唐汉;而趁此空当,韩莹月也马上给黎唯哲打了求助电话,叫他速来现场领人。   黎唯哲大概是飙了车。从挂断电话以後不过区区五分锺光景,就浑身煞气地出现在了巷子口。身後跟了几个高大健硕,一看就不好招惹的危险大汉,他们彬彬有礼但却不容分说地,强制遣开了围观好戏的众人们。   不过其实,黎唯哲压根儿也就用不著做得如此夸张。因为自打他一出现在这里,现场气氛就在一瞬间,刷地全变了。   这跟他带了多少人没有关系,纯粹是因为他一路走来,那股势不可挡,令人窒息的,迫人气势。   黎唯哲二话不说大步走到季晚潇的面前,两指一并,没有什麽商量余地地,直接就扯住庄景玉的後领,将仍旧发疯不止的某人,一个踉跄,便不由分说不容反抗地,重重扯进了自己怀里。但那时候的庄景玉还没有疯完闹够,感觉到自己被制住,表情一怒立马就想要挣脱桎梏,动作凶狠得好像一头被射伤激怒的野兽;不过幸好黎唯哲手感轻柔却也不失力道地,轻轻在他的发顶揉了揉,然後低头在他的耳边悄声说了句,“乖,乖一点”──庄景玉这才骤然僵住动作,眼光一颤,随即渐渐变得茫然浑浊,发起呆来。他慢慢转头仰上,斜著余光深深看了黎唯哲一眼,而黎唯哲唇角轻扬,温柔回了他一抹,眼角眉梢全都写满了,“我在这里”的,安心笑容。   於是庄景玉总算不再发疯了。只是当他终於变得安静──很难说,同他刚刚那样的激烈疯狂相比,究竟哪一种模样,看起来,更加惹人心疼。   又或许对於黎唯哲来说,无论哪一种,疼的人除了庄景玉,当然还有,他自己。   再看看季晚潇,脖间压力骤消,他总算能够长长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了。   那时候他的脸色非常惨白,并且异常难看。很明显,那时候他的心情,也应该是极度糟糕。   不过想来也很正常。季晚潇向来立於人上高贵骄傲,除了因为单恋上萧岚而在他面前尝尽苦头,吃瘪无力以外,哪里还遇到过像庄景玉这样,竟然吃了雄心豹子胆,胆敢对他动手动脚……哦不,从刚刚的情况看来,简直就是要将他置於死地的亡命混蛋!?况且就算是他萧岚,哪怕心里面烦自己烦得要死了,顶多也就在表面上意思意思地表现一下而已;若是真想要动自己,就算是他萧岚,也都还得要好好掂量掂量才行!   所以你说,季晚潇此时此刻的脸色,能不难看麽?他这辈子什麽时候被人逼到过这种地步,落得这麽狼狈过!?连萧岚都没胆子和能力做到的事情,现在,竟然被一个傻啦吧唧的土包子给做到了……无论怎麽想,季晚潇都咽不下这口怒气。   可是当黎唯哲犹如天神下凡那般笔直站立在自己的面前,眉头紧皱,神情冷淡──那一刻季晚潇愕然微愣,随即眼珠一转,霎时,便明白了大概。   那时候现场四周也都已经被肃清扫荡得差不多了,唐汉魏嘉他们四人早已自觉地离开,黎唯哲带来的人则很有自知之明地退到了绝对听不见双方音量的安全防线以外,尽职尽责地守著。几分锺以後虽然季晚潇的人连人带车想要狂奔冲上来,但是却被季晚潇自己给叫住了。   他眯起眼睛看了看黎唯哲,又歪头扫了扫庄景玉全身上下,片刻後终於点点头恍然道:“原来如此。我是说这个土包子怎麽突然间变洋气了那麽多,原来是因为靠上了你了。”   黎唯哲闻言皱眉,看样子几欲动口解释什麽,然而想了想,到底还是什麽都没有说。   黎唯哲和季晚潇不算很有交集。尽管他们都身处在同一个上层阶级的圈子里。但是很明显,黎唯哲和季晚潇,是不一样的。前者虽然身处其中,但是他生平所最讨厌的,却就是所谓的豪贵名流。这些人口是心非,言行不一,表面绅士翩翩内心龌龊下流,为达目的使劲力气不择手段──这种在圈子里,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身份象征的默认和习惯,恰恰,正是黎唯哲的最烦。然而後者不一样。虽然季晚潇也不见得就是个阴险狡诈的主儿,或者说更多时候其实他也挺“直”的,但是那更多是因为他根本就不需要,而不是因为,他的本性很好。   道不同不相为谋。黎唯哲和他所身处的这个圈子格格不入,和这个圈子里的很多人也都互相看不顺眼。因此他和季晚潇,即便有母亲黎晏心这个中间人做桥梁关系,却也依然形同陌路,多年了,愣是没有培养出一丁半点儿的交情来……算了,别说朋友了,其实就连熟人,估计也都称不上是。更何况後来听说季晚潇疯狂迷恋,甚至是放下身段舍弃自尊,死缠烂打上了萧岚──黎唯哲最为反感和看不起的类型,於是他便更加有意无意地,不再与对方碰面了。   因此现在在这种情况之下无巧不成书地遇上,尽管双方都没有表现出来哪怕一丝一毫的不痛快,但是於两人而言,或多或少,其实都还是有那麽几分,不大自在的尴尬。   除了对庄景玉以外,黎唯哲从来都没有跟人解释的习惯。再说他也不觉得季晚潇有什麽必要和资格知道,自己对怀中这个人,已经并不再像以前一样,只是“随便玩玩”而已;而是这一次,他是货真价实地,“真心喜欢”。所以,虽然在听见季晚潇那一句,语气暧昧轻佻,口吻中多多少少沾染了几分讽刺不信成分的,“原来是靠上了你了”──以後,心底原本飞快闪过了些许想要揍人的不爽感觉的,但是黎唯哲皱皱眉头,   最终,到底还是选择了沈默,没有白费口舌,去跟一个压根儿就无所谓的旁观者,纠正,和解释什麽。   事实上他现在只著急地想要把庄景玉带回酒店里去好好安抚一顿。从刚刚这个家夥前所未有的激烈反应来看,聪明如黎唯哲怎麽还会猜想不到,庄景玉绝对已经是被告知了那个,最没有转圜可能的,惊天噩耗。   是的,最没有,转圜的可能。   比如,如果庄景玉今天没有意外遇上季晚潇,又或者哪怕遇上了,但是季晚潇没有该死地多嘴的话,那麽黎唯哲大可以骗庄景玉说,其实萧岚早就已经痛改前非,现在他和楚回过得很好很好;又或者随便编出另外一个人,说楚回已经找到了他新的幸福,新的爱人,新的人生;他在没有你庄景玉的世界里也同样过得很好,所以你现在就专专心心与我过吧……之类善意的谎言──只要不告诉庄景玉其实楚回已经死了,只要骗庄景玉说其实楚回还仍旧活著,那麽对庄景玉来说,就一切都还有希望,都一切都还是光明,而温暖的。   但是楚回已经死了。   但是季晚潇这个欠揍多嘴的混蛋,就这麽毫无遮拦无所顾忌地,将这个,人力永远无法更改转圜的残忍真相,赤裸裸地告诉了黎唯哲,最想保护,最想珍惜,最不想让他知道,也最不想让他难过的,那一个人。   此时此刻,如果有可能的话,黎唯哲真想一拳头招呼上季晚潇那一张,俊美混血的,可恶脸庞。   不过他当然没有这麽做。倒不是因为他舍不得,又或者是害怕了身後正虎视眈眈盯著自己瞧的,季晚潇的那些打手走狗们;而是因为他实在不愿意再多惹是非,尤其付出的代价,还是可能要赔上庄景玉。虽然他自己不怎麽在乎第二天上八卦头条这种狗血事情,但是他非常不希望那些肮脏丑陋的东西,打扰和污染了,庄景玉的清澈纯净。   黎唯哲一手轻搂住庄景玉,一边冷冷看著季晚潇。良久,没有回答他似是而非的无聊问题,反而忽地,向上弯了弯唇角。   从季晚潇的那个角度看起来,黎唯哲那一条微微上扬的轻薄唇线,寒光似刃,凛冽如刀。   “好吧,为了谢谢你替我告诉庄景玉这个难以启齿的消息,秉著礼尚往来的原则,那不如,我也好心奉劝你一句──”   直觉告诉季晚潇,黎唯哲接下来的话绝对很危险,千万,不要听。   “就算楚回死了,萧岚也永远,永远,不会喜欢你。”   季晚潇的脸色霎时惨白得毫无人色。   黎唯哲扔下这句话以後就再也没理会过季晚潇,直接转身走人。身後季晚潇的人一下子冲上前去扶住摇摇欲坠的主人,却被你心情恶劣至极的季晚潇给一手甩开,大声骂道:“滚开!都他妈的一群废物……给我滚开!!……滚!!!”   那个时候黎唯哲忽然觉得,季晚潇和林烟,倒是有一点像。   虽然他不认为,季晚潇,能够比得过林烟的疯狂。      第四十七章   还在车上的时候黎唯哲就已经细心地注意到,庄景玉无声无息的泪流满面。可是对此黎唯哲什麽也没有说,唯一的反应,只是轻轻伸手拥住了他,然後将自己温热柔软的嘴唇,缓缓贴上了对方那一片,濡湿成结的鬓发。   有时候,语言是很苍白无能的东西。黎唯哲相信在这一枚吻里,庄景玉就足够体会到它其中所有蕴含的力量勇气,足够感应到自己所给予他的全部的爱,足够与自己心意相通,心灵相犀。   他们之间不用开口。沈默之中,早已淌遍万语千言。   直到回到酒店,庄景玉都对这一段记忆没什麽印象。只依稀记得,似乎全程,他都是被黎唯哲,给半拖半拽,半搂半抱,甚至是近乎宠著,哄著,劝著,给带回来的。   然而那个时候的庄景玉,已经恍惚到甚至觉得,其实这一切,也都没什麽所谓了。   坐在柔软的床沿,脑子里依然浑浑噩噩,轰鸣一片。【楚回已经死了】,就这麽短短的一句话,六个字,却在那一刻,比这世间的任何一种毒药利器,都要伤他更重,毁他更深。   那时候,窗外夕阳晚斜,而房内帘幕低垂,重重掩映。晦涩的流光暗影,在空旷惨白的墙壁间游走穿梭,斑驳摇曳。庄景玉轻轻闭著眼睛,濡湿发亮的眼皮极有规律地上下凸动,代表著双眼皮的那一条微薄细缝在一片绵延清澈的潋滟水光之中浮跃跳动,若隐若现著。有那麽一瞬间,庄景玉觉得自己整个人,从上到下,从内到外,从脚底到头发,从血肉到骨架,都好像瘫软成了一团劣质松散的稀泥巴,在无边无际的光影深处,仿佛身处云端天际,耳畔风声如嘶,脚底青烟流云,那般的恍惚失神,而又那般的飘浮不定。他感到自己心痛如绞浑身冰冷;哪怕已经大口大口地呼吸,却也依然难过到,惴惴,喘不过气。   是天命,从无所不知,却也永远不会为人所知的诡秘黑暗之中,幽幽伸出了它那一双浑厚有力的大手,然後死死卡住了庄景玉,哽咽破碎的喉头。   楚回死了。   死了。   ……死。   ──原来,早已经远远不止是不再相见;而竟然已经是,再也,不能见。   再一次确认这个坚硬如铁的事实,庄景玉终於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它究竟,有多真实。      沈默无言的泪流,不知不觉到底还是没有忍住,终是变成了放肆嚎啕的,声嘶力竭。   很奇怪。其实原本隐忍安静如他,别说像现在这麽不顾一切地抽噎了,甚至他根本连眼泪,都很少完整无缺地从眼眶里淌出来过。可是此时此刻,庄景玉却在心底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甚至近乎於神经质那般碎碎念提醒著自己:什麽都不用去想,什麽都不要去想,这一刻,他只需要把力气,全部,都用在哭泣上。   好像那样就可以暂时忘记掉,楚回毕竟已经不在人世的,残忍事实。   眼泪如万洪涌来滚滚淹没了心脏,苦涩的咸水浸泡著它,又憋又酸,又涨又疼。   恍惚中庄景玉甚至撕心裂肺地想,不如干脆,他也就这麽两腿一蹬,哭死过去算了。   他一直就觉得楚回很寂寞。而现在楚回死了但萧岚还活得好好的,不知道楚回一个人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会不会还像当初在监狱里那样,永远都是一脸谁也靠近不了的疏离淡漠,永远都是一掌,谁也温暖不了的彻骨冰凉。   这样的画面,哪怕只是在幻觉中天马行空地想一想,也都已经真实到,令庄景玉觉得难以忍受,实在没有办法,再继续想下去了。   事实上他很想要去陪陪他。   真的。他很想要,去陪陪他。   这个念头听起来似乎是有那麽一点自私和过分──在黎唯哲的身边,庄景玉竟然会生出这样三心两意,心猿意马的“出轨”想法。   可是在这一刻,就连原本最是霸道无理,也最该愤怒生气的黎唯哲,却也都没有去打扰庄景玉;而是默默守候一旁,选择了看似对他来说,分明是最不可能的忍耐,与包容。   因为他很明白,人心上的事情,最是难懂。有时候爱情没有了,但是感情,却还依然在那里。   黎唯哲当然对此感到非常嫉妒,可是他更清楚,他爱上的,不就偏偏,正是这样的庄景玉麽。   是啊。他偏偏就是因为这样与生俱来的清澈纯净──或者说是傻啦吧唧──才那麽无可自拔地,深深爱上了庄景玉。一颗从未为谁停留付出过的,冰冷而寂寞的心脏,时至今日,却早已不再复当初的孤独坚硬;它开始变得很软很软,也很暖很暖,沦陷的弧度,犹如夜空月牙弯弯;并且在那上面,还满满刻下了“庄景玉”──这个,永远,不会改变的名字。   一笔一划,都是黎唯哲,不曾开口讲过的深情。   在庄景玉的面前,黎唯哲偶尔会变得脾气糟糕,阴郁暴躁,但那是因为他喜欢他,所以他总是会抑制不住地感到嫉妒,生气,他想要掌控庄景玉的一切,而不愿漏掉庄景玉的分毫;可是偶尔黎唯哲也会在庄景玉的面前变身成为好好先生,温柔宽容,细心体贴,并且尤为微妙的是,那居然同样也是因为,他喜欢他。   说爱情简单的时候,它就复杂在这里;然而说爱情复杂的时候,它却也简单在这里。   这样矛盾的美感,总是能令人魂梦颠倒,心神不宁。   就好比现在,黎唯哲明明已经万分狂躁地感觉到,堆积在自己胸口的嫉妒,几乎就快要膨胀到爆炸,堵塞得令他喘不过气来了。换做以往,自由放浪,高傲霸道如他,什麽时候,竟然如此卑微地忍耐,和胆怯地退缩过呢?然而如今,他却是一忍再忍,一忍再忍,哪怕已经容忍到觉得再也忍不下去,他也依然不敢,抑或是舍不得,放纵自己的怒火,只怕它们烧伤了那个,早已被伤害了太多次的人。   往昔伤痕累累,此刻若是再添一把,那真是他,不可饶恕的罪。   就算庄景玉可以不介意,他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呵呵。活了二十多年黎唯哲头一次惊奇地发现,原来他做人,居然也能有,这麽宽宏大量的潜质。   只是这样的情操人格,虽然看起来高尚,然而细细体会,却也,难免苦涩。   在一言不发,默默轻抚著庄景玉颤抖不停的背脊,安慰陪伴许久许久之後,忽然,连黎唯哲自己都难以想象,他究竟是用了怎样的一种心情,又究竟是凭借了怎样的一股勇气,才终於开口问出了,如此慷慨大方,舍己为人的一句:   “……你要我,带你去见萧岚吗?”   话音刚落,庄景玉压抑绝望的抽噎声便骤然僵在半空,上不来上不去,恍然停留了,大约半秒锺的短暂光景。细细看去,那两只肿大如桃的无神眼眶,竟红得好像夜空,染血的月亮。   那般的触目惊心,令人背脊发凉。      然而黎唯哲见状却是无动於衷,面无表情,只有唯一骗不了人的,那突然黯淡下去的眼神目光,和另外那一只,紧紧握成拳状,上面青筋纵横饱满凸出的麦色手掌,出卖了他,此时此刻的滔天妒火,心痛如芒。   “要我,带你去见萧岚吗?”   他近乎自残地,又再这麽问了庄景玉一句。   袭上心头的,无论痛感还是快感,都同样,令人受伤。   庄景玉逐渐停止了之前似乎永无止境的流泪抽泣。他缓缓抬起早已变得黏稠一片,好像被大雨狠狠冲刷了成千上万遍的沈重眼皮,然後艰难从横亘在视线里的巨大水幕之中,努力撑开出了一条,能够容纳光明的狭长细缝。只是骤然绽开在他眼前的这个世界,却模糊得好像遭遇了暴雨来袭,绵绵浸泡在一片朦朦胧胧的潋滟水光深处:线条柔软,摇摇欲坠,暗影浮动,翩翩起舞。虽美则美矣,但却羸弱得,不堪一击。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整个人仰躺著一路沈进海底,什麽都动不了也什麽都说不出,只能无能为力地看著头顶的天空,离自己身处的世界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并且一点一点,被四周无处不在的流淌的水流,所残忍地撕裂,然後无情地冲破。   这种前所未有的奇怪感,令庄景玉觉得有些心慌意乱;可却又十分意外地疲惫犯懒,竟也不怎麽打算奋力反抗。此时此刻,只见他微微睁开的那一双暗淡眼眸,在氤氲缭绕的水纹之间,已再不复曾经令黎唯哲一见惊豔再见依然的柔软清澈,而是满满充斥著一片,叫人惊愣错愕的寂寞哀伤,与四面挥之不去的,寥落空茫。   坐在这个人的身旁,黎唯哲始终沈默如一地静静凝望著他:曾经明亮如楼台咫尺,如今却遥远成,海角天涯。   黎唯哲感到自己的骨和肉,都好像快要痛散架了──如果,那真的可以的话。   嫉妒和心疼,他分不清究竟哪一种感觉,要更多一些。   原谅他以前从不知道,原来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哪怕不打仗,也似劫後余生。   忽然,就在黎唯哲以为自己将要陪著庄景玉沈默如斯,像这样安然静坐到天荒地老的时候,眼前的人却蓦地眼睛一眨,然後好像电影慢镜头那般,缓缓莞尔勾唇,眉心一展,淡淡笑了。   “……不。”   庄景玉一边这样否认著,一边慢慢摇了摇头。   “我不去了,”苦涩地抿抿嘴,庄景玉认命地别过脸垂下眼,纤密的黑色睫毛在苍白如雪的眼帘间轻轻颤抖我见犹怜,像极了半空中,即便被大雨淋湿翅膀,却仍坚持飞越沧海的蝴蝶,“我……我不去了。”   “楚回给我铺好了一切後路……呵呵……一切後路……他把萧岚送给他的所有东西都变卖成钱存给了我,他陪我考大学,让我完成心愿,让我以後有事可做,有路可走……他对我实在已经够好了……唯一的愿望就是,我能够忘了他,能够不要再去打扰他,能够……不要为他了伤心难过……”   “他早就想好了……早就想好了……”   “他是欺骗了我,可是他没有利用我……他、他是好人……是好人……你看,你看……他、他给了我这麽多……这麽这麽多……”   “黎唯哲你看啊,我以前明明什麽都没有的,可是现在,我已经,什麽都不缺了……”   “他真的没有利用我,他为我好好安排好了以後,他给了我报酬……他是好人……是好人……”   “所以你不要怪他……不要怪他……”   “我也不会去找萧岚……因为我要听他的话,我要乖乖听他的话……”   “既然他不想让我知道他最终的选择,那我就不知道……我就,装作自己不知道……”   “我就当做,他现在是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一个人……嗯不不不,是和另外一个,比萧岚好一千倍一万倍的大好人,过得好好的……那个人不会欺骗他不会利用他更不会背叛他……他们过得很好很幸福……很好,很幸福……”   顿了顿,濡湿的眼睫忽地一颤。仿佛坚持的蝴蝶终於因为死心和疲倦,头一歪翅膀骤停,而後便犹如一只被大风吹断了线的风筝那般,迎著呼啸巨浪,娇小的身体被狂风一点点撕裂扯破,最终,残败坠落在了波涛汹涌的暗潮深处。黑色与黑色融为一体,一个渺然如斯,一个苍茫无尽,沈下去,就在再也寻不见踪影。   “……他可以的……可以过得这麽幸福的……对不对?”   良久,庄景玉这样问著开口。   他是在暗示自己,也是在,说服黎唯哲。只是无论他再怎麽像个神经质似地絮絮叨叨,也终是改变不了,他的声音愈到後来,便愈发显得微渺难辨,弱不可闻的可悲事实。那声音轻柔悠长犹如一声叹息,带著一股毅然决然的勇气,姿势优美轻灵,纵身一跃,翩然飞入茫茫暮色。   连带著他所有的痛和恨,埋葬了,他全部的热,与冷。   这个时候,庄景玉的眼泪大概是,终於都哭干殆尽了。歪歪斜斜的泪痕横七竖八地黏在脸上,再配著那样一双红通通的兔子眼眶──这样一幅绝望而心碎,但却仍然在拼命微笑并且力图释然的努力模样,於旁人眼中看来,的确是显得特别特别的悲惨,可是又非常矛盾地,美丽得那麽绚烂夺目,光芒万丈。   那是黎唯哲曾经下定了决心要守护一生的阳光璀璨,然而现在,却是他再也不愿在庄景玉身上看到的,苦痛阴霾。   大概美丽的东西,总是流著泪,浸过血,带了伤。   无以安慰,无力说谎。这一刻的黎唯哲,只能极尽全力地疯狂压榨出,自己浑身上下终其半生,那些潜藏在跋扈暴躁本性之下的,每一丝每一缕可能的耐心与温柔;然後缓缓抬起了右手,一遍一遍,一寸一寸,轻轻抚摸过庄景玉,晶莹闪烁的眉骨明眸。   他对眼前人全部的爱意都化在其中了:原谅,理解,忍耐,宽恕,大度,包容,以及……悔恨,与愧疚。   爱上庄景玉以前的黎唯哲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竟会如此深爱上,自己的自作自受。   直到察觉出庄景玉的眼眶又似乎再一次有泛滥决堤的趋势,一股湿凉的触感也在自己温热的手指尖越聚越多,越盈越满;黎唯哲深深看了看庄景玉那两只深受重伤的空茫眼眸,忽然低低叹息一声,随即张开双臂,轻轻拥住了对方,黯然弯下的背脊。   那儿已经变得瘦弱并颤抖,再不复以往的刚直与笔挺。这其中的天差地别,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黎唯哲就这麽温柔地拥抱著他,一边将脸深深埋进对方柔软冰凉的颈窝里,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此时此刻的心痛如绞,难以呼吸。   因为他比谁都要更加清楚庄景玉究竟有多忍耐多坚强,所以他也比谁都更加无法想象,究竟会是怎样的痛与伤,才能将沈默隐忍如庄景玉,成功摧毁成了如今这般,脆弱模样。   至少,一定是常人,难以忍受的吧。   一想到这里,黎唯哲首先自觉难受地抬起手来揉了揉,庄景玉软软茸茸的头顶。   而後他便隐约听见,从自己臂弯深处再一次传来了,庄景玉压抑模糊的低声抽泣。   浅白色的衬衣很快就变得纹路纵横,暗斑点点。微凉的湿意,浸透了黎唯哲的整片左肩。   这一刻,庄景玉的所有矜持和害羞都仿佛消失不见。甚至他还主动伸出了手去,似有似无若即若离地,同样环住了黎唯哲骨肉均匀肌理分明,在那一层浅薄欲破的麦色皮肤之下,却沈沈蕴含了无上力量的,紧绷如弦,优雅致命的背脊。   这样一个强大而温柔的男人,居然,是他的。   这样一个顽劣而霸道的恶魔,居然是最不会,玩弄,和欺骗他的。   这样一个原本贪图新鲜,花心不定的豪门公子哥,现在,居然是抱著,和爱著他的。   如此种种,一旦念及,庄景玉只觉一阵暖流蓦地从胸口涓涓淌过,他忽然,就变得无比平静和安心。突如其来的噩耗干涸了雨滴,还他了一片豔阳当头,晴空万里。   近乎贪婪地吮吸著黎唯哲身上所特有的,那一股混合了古龙水和烟草味的独一无二的香气,那气息令他恍然落泪,目眩神迷。   事实上就在黎唯哲刚刚凑上前来拥抱住他的时候,那股比平时更加不可抗拒的凌厉气势,与那副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沈静神情,差一点儿就让庄景玉心惊以为,黎唯哲是已经生气到,想要在这里……就要了他。   不过照现在的平静状况看来,很讽刺地,居然是他自己,自恋自大,想太多了。   因为此时此刻的这个拥抱,其实反而是他们自交往以来,最为清心寡欲,也最没有肉欲气息的一个。   不含任何理由,抛开所有欲望,不去勾引诱惑,不去耳鬓厮磨,更没有下一步,或者进一步的挑逗动作:黎唯哲就只是,这麽轻轻淡淡地抱著。   他只是想要抱住庄景玉──仅此,而已,   毕竟,总有那麽一些时候,感情,不再与欲望挂钩。   暗香中,庄景玉有些为自己先前的恶意揣测感到脸红羞愧。然而当片刻过去,犹豫再三之後,他终是彻底下定了决心,将自己那两只若即若离晃晃悠悠的害羞手臂,不顾一切地紧紧贴上了,黎唯哲微湿一片的滚烫背脊。   无论力度,温度,还是气息,味道,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麽,刚刚好。庄景玉感到那一瞬间在自己的身体深处仿佛忽地掠过了一抹微疼的甘甜,那滋味侵蚀入骨飘飘欲仙,犹如吸食了满满一盒的阿芙蓉膏。   这是他们靠近得最为用力,然而谁也没有动过淫思的,最最纯粹的,一个拥抱。      第四十八章   可惜这一份纯粹并没有能持续多久。   黎唯哲果然是个真男人,说到做到:他说不在异国他乡(尤其是日本)和庄景玉做,那就是真的不在异国他乡,染指庄景玉的哪怕区区一根小手指头;然而当一回到D城,黎唯哲这一股所谓高风亮节的忍劲儿,便很快,就自动破功了。   不过当然,这倒也并不值得有什麽奇怪。真正令人惊诧的是,那一晚,这种事情,竟然是由庄景玉而并非黎唯哲,主动提出来的。   回D城的第一晚正是一个很吉利的八月八号──黎唯哲的生日。   庄景玉还很清楚地记得,当自己第一次知道黎唯哲生日日期的时候,那一张瞬间傻掉的表情,和那一份,无比郁闷的心情。傻掉的是他这辈子还真没遇到过生辰八字如此吉利的家夥,而郁闷的则是……   切!搞什麽嘛……黎唯哲这家夥,什麽都会什麽都强也就算了,结果没想到,他居然连命!也都那麽好!……唔……或者说,正是因为他生的好,所以後来才什麽都会什麽都强的……!?   ……总之就是老天实在太不公平,让人想不郁闷,都不行。   事实上早在六月份,就在所有人都还正焦头烂额地准备万恶的期末考试的时候,喜欢万事提前做准备的庄景玉就已经偷偷咨询过魏嘉,问他送什麽生日礼物给黎唯哲比较好。那时候魏嘉无比兴奋,自以为头头是道地给庄景玉提了好多意见,什麽送玫瑰花啦,精心表好的合照一张啦,自己做的一顿饭啦,一次唯美浪漫的旅行啦,甚至钻戒一枚啦……诸如此类的东西,但是庄景玉都觉得不大靠谱──直到周云飞突然推门而入(他们当时是在卫生间偷偷进行的这一项机密活动,主要原因,毫无疑问,来自於庄景玉天性使然和後天养成的矜持与羞涩)。   周云飞动作温柔但却不容拒绝地,手一伸,便将小魏嘉轻而易举地,从庄景玉的面前,一把扯进了自己的怀里;而後他不屑一顾地嘁了声,似笑非笑,给庄景玉提了个建议:“啧,别听这笨蛋的,那些东西多浪费钱啊。听我的,你就把自己洗干净打包好系上蝴蝶结,然後一动不动乖乖躺在床上,送给黎唯哲不就行了?……哦!最好再摆个妖娆性感的pose,放点儿优雅暧昧的音乐,嗯……要是你胆子能再大一点儿,那就干脆再准备一些情趣小道具,助兴小药品之类的,就更好了,”顿了顿,周云飞邪恶地眨眨眼睛,语气蛊惑,犹如同小人鱼做交易的坏海巫,“相信我,这绝对会是黎唯哲,最想收到的生日礼物哦。”   “……”   哑口无言。   庄景玉对此的全部反应是,当场,就满脸红了个透心烫,底朝天。   然而在周云飞和魏嘉嘻嘻闹闹的打笑声,以及两人愈来愈远的脚步声里,他却分毫不怀疑,周云飞这个建议的可能性,准确性,与真实性。   他虽然单纯,但是还并非傻子。无论表面上伪装得再怎麽风度翩翩,优雅绅士,男人就是下半身动物,彻头彻尾的下半身动物──对此真理,他并不想为和自己同性别的这个种群,去多费力气,争辩什麽。   同样,他虽然愚笨迟钝,但是还并非无动於衷。黎唯哲不仅是一个年轻健康的正常男人,而且他俩如今,还正在交往。朝夕相处中,庄景玉怎麽会感受不到,黎唯哲火热滚烫,但却一次又一次,辛苦忍耐下去的冲动欲望呢。   每一次,当黎唯哲站在自己的面前,显露出哪怕一点点尝试期待的表情,庄景玉都会感到难以抑制的害怕;可是当他看见黎唯哲皱著眉头默默走进浴室,一点也不打算强迫自己,那个隐忍孤独的背影之时,他又会感到无以复加的心酸,然後用力攥紧被角恍恍惚惚地想,自己怎麽能,如此自私。   庄景玉想的是,如果是过去的那个黎唯哲,那麽他才不会管自己究竟愿不愿意,只要是他想他要,那麽不计任何代价,他也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做到底;可是现在,他竟然为了自己,不仅学会了理解,学会了宽容,甚至还学会了忍耐……连庄景玉本人都已经再也看不下去的,自己令人发指的畏畏缩缩,胆小怯懦。   曾经庄景玉真的恨透了黎唯哲的霸道嚣张,而如今他却宁愿黎唯哲对他用强:不要为他改变不要为他著想,仍然还是最初那个放浪不羁,张扬轻狂,好像天底下没有任何事情能够绊住他,难倒他, 击垮他的,高高在上的,黎唯哲。   这样想还真是应验了那句老话:人性本……贱。   所以八月八号的那个晚上,庄景玉再没有,选择逃避了。   他从来都当不了坏人,更何况他对黎唯哲,又不是没有感情。既然黎唯哲都能够为了他牺牲到如此程度,那他又凭什麽在这里老把自己当做是一个可悲可怜的受害者,扮演著一个愁大苦深的悲情角色呢!?他承认自己曾经的确是有被对方冤枉和折磨过,但是这并不是他始终期期艾艾,走不出阴霾的借口。   没有人可以始终不求回报地容忍和宠溺另一个人。那样的渺小卑微,逆来顺受,不是爱情。黎唯哲曾经说过,他付出这样的代价,是为了得到一个,全心全意的自己。   而庄景玉觉得,现在,他已经可以向黎唯哲交出这样一个,因为被他感动,所以毫无保留的自己。   以後无论过去多少年,庄景玉都依然非常清楚地记得,在黎唯哲二十三岁生日的那一个晚上,当他走出浴室看见自己,虽然没有系蝴蝶结,但是也算石破天惊地裸躺在床上,并且还在身上若隐若现地半盖了层被子之时的,那样一副难以置信,而又激动万分的神情。   黎唯哲这辈子,至那为止,并且从那以後,都再也没有,如此可爱地傻气外漏过。   余生漫漫,日後庄景玉一有尴尬,便最喜欢拿出这件事情来当挡箭牌,打趣黎唯哲。   房间灯影昏昏,窗外月色撩人。虽然没有周云飞所说的暧昧音乐和助兴道具,矜持单纯如庄景玉也自然摆不出来什麽性感魅惑的勾人姿势;不过对於黎唯哲来说,只要人是庄景玉,那麽无论什麽姿势,都足以令他化身为兽,某个部位,骤然勃发绷紧。   事实上庄景玉也真的根本不需要再去刻意表现什麽,在黎唯哲的眼中,他此时此刻的脸红害羞,混合了抱歉与期待,夹杂著忐忑与勇敢──这样一张,将一切心事都写在脸上的单纯模样,就已经,足够将黎唯哲,惊豔得浑身发烫。   庄景玉是在黎唯哲之前洗的澡,现在头发还没有完全干透,黏在额前的几缕黑发仍然湿漉漉的。当一滴晶莹欲破的水珠顺著柔软细腻的发梢,啪嗒一声滚落进他清澈如玉的眼眸中时,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黎唯哲眸色微沈,低低呢喃一句“这可是你自找的”,然後便一把扯掉了包裹下身的浴巾,犹如一头终於发现破绽的猎豹,优雅却也不失凶猛地,一下子扑上了床去,将自己早已等待太久,也渴望太久的小猎物,紧紧地压在了身下,死死,死死地按倒。   除了最初一秒的僵硬以外,庄景玉再没有做出,别的任何反应。   没有惊慌,没有反抗;甚至连眼神都逐渐变得温柔而流淌:那是一种,自责的心疼。   一手轻轻抚摸过庄景玉平静温暖的眉眼,一手深深插进庄景玉湿润如潮的发丝深处,久经人事的黎唯哲无比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不能控制他此时此刻的呼吸急喘,心跳加速:   “庄景玉,你想清楚。”   他这样问他。嗓音因为高温的蒸汽和良久的忍耐,而显得愈发低沈沙哑。   仿佛来自地狱的魔咒。   “你想清楚……如果我拥有了全部你,那我就再也,不会放开你。”   “以後无论你有什麽理由,我都不会,再放你走。”   听到这里庄景玉依旧没什麽反应,眼底清亮如昔,只是安静地听著。   黎唯哲微微一笑,低头吻了吻他的眉心。   “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把你当成是我的朋友,我的亲人;在我的眼中,你的角色,只有两种。”   “要麽是我的伴侣,要麽,就什麽都不是。”   “如果是我的朋友和亲人背叛了我,那麽我最大的宽容就是放过他们,和他们再也不见,永远陌路。”   “可是你,庄景玉,无论你是否是我的伴侣,你的人生,都只有一种。”   黎唯哲的双手有渐渐用力收合的趋势,庄景玉觉得头皮有一点疼,但是这一点疼不仅微不足道,并且还令他,甘之如饴。   而此刻黎唯哲的眼底,早已经黑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暗潮。   “和我在一起──   “直到死。”   那麽深邃难望的眼睛,那麽深刻入骨的,一字一句。   明明是无路可退的威胁警告,然而庄景玉认真听完半晌无语,神情安静祥和,眉目波澜不起。   黎唯哲略带自嘲地弯了弯眼角,蹭蹭庄景玉的额,低声笑道:“怎麽,你怕了吗。”   庄景玉慢慢摇了摇头。   然後他一句话也不说,在仰脸往黎唯哲细薄微凉的唇间覆上自己双唇的那一刻,他也同时主动张开了自己羞涩紧致的双腿,然後若有若无,环上了黎唯哲强壮有力的腰。   对方浑身一僵。   唇上和腰上──巨大的惊愣中黎唯哲恍惚难辨,究竟哪一方的温热,更令他手足无措,动弹不得。   庄景玉用一种最温柔也最勇敢的姿态,斩断了自己的一切退路。四面八方,他将自己所有可能或者不可能的未来,都全部包容了那一个挺身亲吻的决绝动作里,然後拱手,交给了黎唯哲。   飞蛾扑火的勇气,来源於爱,和相信。   而这一晚,谁也阻挡不了庄景玉,要将它们,通通都献给黎唯哲的,坚定决心。   就算黎唯哲还能够继续容忍,但是庄景玉本人也无法再继续忍受下去,自己曾经那样既欠揍又犯贱的摇摆不定,徘徊游移。他凭什麽只需享受而无需奉献呢?他凭什麽只得回报而不用付出呢?他凭什麽以为,因为自己以前受了害,所以现在就理所当然应该要报复回来,而黎唯哲如今的下场则全部都是因果报应,造孽活该呢?   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这是真理。但是感情里,从没有这种等价交换,精确如斯的天平。   庄景玉不禁扪心自问:他曾经的心安理得究竟来自於哪里?他曾经的高高在上究竟来自於哪里?他曾经的不劳而获,骄傲自大,自以为是……又究竟,来自於哪里?   事实上,他如今全部的风生水起,都是来自於黎唯哲,对他无法无天的爱,和宠溺。   他要回报他。   不仅仅是因为他应该,而且更是因为,他愿意。   如果他不爱黎唯哲,那麽他会选择除此以外的任何方法去劝说对方,不要,再对他这麽好了;然而情已至此,庄景玉唯一剩下的选择,并且也是他心甘情愿做出的选择,只有如黎唯哲曾经所说:献出去一个,全心全意,爱著对方的自己。   下定了这样的决心,因此当黎唯哲尺寸惊人的火热欲望,缓缓顶上自己身後那个隐秘羞涩,并且在黎唯哲的手指开拓之下,渐渐松软张开,偶有粘液吞吐的小洞之时,庄景玉虽然呼吸粗重,面色潮红,喉咙间浅吟低唱,呻吟声随时欲破──然而在他的心底,却是满满一片安宁平静,云淡风轻。   滚烫的硬物一寸寸往里送进,那滋味陌生而熟悉,令人恍惚不知过去还是现在,昏昏难察现实抑或梦境;只是在疼痛与快感双重交织的极致体验里,庄景玉死死抠住黎唯哲如翼耸然的两边背胛,深深嵌进对方强悍有力的肌肉深处的,是他充血满盈,粉色欲滴的指甲。   黎唯哲正在努力证明自己是他的人;而庄景玉也想要,反过来,对此做一下证明。   他没有怕,没有悔,没有怨,没有恨;甚至连痛,都好像,隐隐可以忽略不计。因为这一刻他正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如同著魔那般疯狂地在告诉自己:就这一晚,就这一晚,他要让黎唯哲,将他狠狠,狠狠地,一路贯穿。   从此水乳交融,再也,难分彼我。   庄景玉觉得自己,已经醉在黎唯哲汗滴涔涔的颈窝里了。   濒临释放的时候,黎唯哲忽然停下了所有动作,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儿,揉揉庄景玉的脑袋莫名其妙问了一句:“你觉得,开心吗?”   庄景玉愣愣一滞,反应良久,终於傻傻点了点头。   黎唯哲见状微微一笑不做别的反应,只是旋即加大了抽插的力度和速度;那其中滋味令庄景玉不禁神情骤变,呻吟悠悠泄出齿间。   最後,当黎唯哲的琼浆玉露都全部喷洒进庄景玉的身体深处之时,他微喘两口,眉目水光潋滟极尽温柔,与刚刚的野兽做派云泥之差,截然不同。   他莞尔笑著,唇线一勾,轻声说道:   “你现在很幸福,但还可以更幸福。”   庄景玉闻言不解,睫毛一颤,轻轻眨了眨眼。   於是黎唯哲俯下身去,温柔亲吻他的眉睫。   “而我希望,那个能让你最幸福的人,是我。”、   “……”   胸中霎时一股暖流荡过,庄景玉恍然不知,究竟该说些什麽。   不过幸好黎唯哲也很快流连往下,以自己的唇封住了他的唇。厮磨良久,粘著银丝缓缓分开,黎唯哲坏坏地伸出舌尖在四周舔过一圈,然後很满意看到身下的庄景玉,瞬间就红透了整张脸。   感觉到埋在自己身体里的东西很快又有胀大发烫的趋势,庄景玉脸色尴尬地抿了抿嘴,搭下眼帘诺诺道:“对、对不起……我、我知道你一定已经忍了很久……可我也不是故意,不是不想……这样做的。我、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你以为我很花心,是一个,只要别人对我好,我就会很容易喜欢上别人的人……”   “你不是。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黎唯哲笑笑,歪头在庄景玉解释不停的嘴角落下一枚轻吻,浅笑辄止,温柔道,“而且就算是,你也没机会再变心了。”   庄景玉一愣,然後立马奋力挣扎,想要挺身坐起。他不想管他为什麽会没机会再变心,而只想大声辩解一句,自己就是……不会变心!   然而黎唯哲的下一句话,直接,溺死了他。   “因为我会当这世上,对你最好的,那一个人。”   “……”   就因为这一句话,庄景玉很遗憾没有数清,明明是,所谓和黎唯哲“初夜”的这一晚上,他却究竟被黎唯哲,给里里外外搞遍了多少次……都还不止。   只依稀记得那晚最後一次接纳了黎唯哲的喷薄释放之後,这个一向强悍霸道的男人,竟然瞬间将脑袋倒下来伏在了自己的肩膀。他的全身微微颤抖著,好像是因为冷──但是大夏天的,刚刚又做了那麽多次活塞运动,这怎麽可能呢。   庄景玉非常担心,然而因为双臂被对方给紧紧压著,所以又显得十分手手足无措。   直到对方并起手指,狎昵捏了捏他的屁股示意自己没事儿,庄景玉这才咬牙切齿地确信,这个家夥……果然谁有事儿,也不可能是他有事儿!!   但其实黎唯哲,真的是有事的。   他是在怕,在悔,在恨。   那一刻他将脸深深埋进庄景玉骨肤间的无边香气里,深深吸气,深深沈迷;良久,轻声吐出一句,悠长刻骨的叹息:   “如果当初早知道,我以後会这麽爱你,就好了。”   ──如果当初早知道,我以後会这麽爱你,那麽中途就不会有那麽那麽多的,对不起。   可是如果没有中途那一些斑斑劣迹,黎唯哲又怎麽发现,原来这一个人,便是他今生今世,挚爱的唯一。   这是一个,他们永远,都绕不出去的圈。   庄景玉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在听了黎唯哲这一句极尽孩子气的天真话以後,他不禁垂眉一笑,然後缓缓扬手,贴上了对方。   “可我倒是觉得,一切,都刚刚好。”   不早不晚,也没有所谓早晚。他们什麽时候真正相遇相知,那就是他们,最好的时光。      第四十九章   自从那一晚初试云雨以後,黎唯哲便俨然将这当做了两人每周必行的……他所谓的,“夫妻合法权力&必行义务”。事实上庄景玉丝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因为他现在还在住校,学习任务也比较重,没办法每天回家和黎唯哲一起住的话,那麽,他的夜生活,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   什麽夜夜春宵之类的……喂喂!不节制可是会死人的!……反、反正,庄景玉从现在开始,就已经非常为他的老腰感到担心了……   总之日子就这麽一路平淡,但也偶尔万分“激情”地过著──不仅是他,而且是他们宿舍的每一个人。   大家都很快乐,都很幸福。   有时候被黎唯哲滚烫的体温和温暖的气息所紧紧包裹,庄景玉将脸深深埋进那一股独一无二的幽洌香气里,总是会忍不住恍惚地想,曾经的苦难好像都只是一场既往不咎的虚梦,而如今萦绕身畔触手可得的开心,才是他最真实,和最永恒的宝藏。   大概人类的记忆力,总是坏得如此好心。好像其中自带了一个自保装置,将人们不愿记住,不愿回忆的讨厌东西,全部,都通通铲除过滤。   倒果真如书上所说,生活处处给予人奇迹,而遗忘,则是人类最勇敢的武器。   这般温馨美满的幸福日子一直持续了好几个月的光景,直至来年开春,在韩莹月的二十岁生日party上,庄景玉再一次,遇见林烟为止。   说起来庄景玉上一次见到这个人,还是在去年五月份,从魏嘉手中那一厚叠cosplay大赛现场照片上。照片里的林烟全身一副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英国贵族装扮,戴了假发和美瞳,金丝碧眸,肤白如雪,眉目精致,五官绝顶;神情疏懒,张狂,高傲,并且媚惑。一如往昔的每一次亮相,都是惊豔至极,窒人呼吸。   然而仔细一想,庄景玉却无比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是从前年深秋,自黎唯哲“怒赶美少年”这一桩事件以後,就再也,没有再见过林烟的真人了。   他当然不是想他。只是觉得,按照林烟的性格(他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种性格),但总之,对方实在不应该这麽快就心甘情愿地放弃黎唯哲,然後,放过自己。   没错,只是直觉──林烟不像是是,这麽能够看得开和放得下的,云淡风轻的性格。   ……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是,一种情敌之间的心有灵犀,心心相印。   可惜不管怎麽样,阔别期年以後的这一次首度见面,无论是从外部的客观环境,还是从众人的主观心情来说,都似乎……算不上太好。   韩莹月今年的生日是在大年三十之前,那一整周的星期一。之所以要专门说是她“今年的生日”,是因为非常出乎人意料地,尽管韩莹月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十足是一个摩登气息浓郁的大城市时尚女孩儿,可是她的生日竟然从来都是按照农历日期来过的。甚至据她宣称,这是他们全家(不仅仅只是她们一家三口,而且更是他们韩家一共几十口)的历来习惯──抑或称,习俗。   看来韩家倒竟是一个,非常传统,并且也异常团结的大家族。   这个认知,尤其是在庄景玉,周云飞,以及魏嘉,他们一行三人,同时踏入位於D城城郊山顶的,那一座所谓韩家“本宅”的房子之时,便更是得到了前所未有,毋庸置疑的确认。   好、好古风,好庞大,好气派的宅子……尤其想到如今是在现代社会和D城这种钢铁森林,繁华之都里,可它竟然能够岿然不动,静静屹立於此,便加倍凸显出了它的清雅雄浑,底蕴万分。   那时候三个人刚下了车,并排站在气势磅礴的大门外面仰头注视,心中或多或少,都有著不同程度的震惊与咋舌。   想起去年在Z大体育馆里得知的,韩莹月同黎唯哲居然早就认识的事实,庄景玉凝望眼前景象,久久默然无语,只能在心里万分无力地吐著槽:好吧,虽然他一直都知道韩莹月家境好,家世也好,但是照现在眼前这种情况看起来,他大概更应该说,这简直就是……不要太好啊……才对吧……!!!   而比起他们三个人的风中凌乱,始终安静站在一旁,默默等待他们回过神来的韩家下人,周身上下,却是满满充斥著一派,一看便知是训练有道,教养有素的悠然自若,气定神闲。这风度倒是颇衬此宅格调:儒雅有礼,古韵翩翩。看来,对於初来此地的客人们的抽风反应,他们早已经是完全习惯,见怪不怪了。   呵、呵呵……连个下人都是如此,看来这韩家果然不愧是──大、家、族……啊!   值得一提的是,现在之所以只有他们三个人结伴前来的缘故,黎唯哲是因为临时有事要晚些到,而唐汉则是因为……哎,这还用得著说吗?他半只脚都已经踏入韩家大宅,早已经是板上钉钉的韩家女婿了,怎麽可能会在这种时候还被当成是外人给请来呢?早在昨晚他就已经留宿韩宅,作为半个少主人,和韩莹月一起准备生日party了。   於是,傍晚七时,宴会始开,偌大的庭院兼具著现代社会豪门名流的奢侈排场,却也隐隐暗含了古代文人书香世家的雅韵清风。整座院子里,除了栩栩如生,暗香阵阵的假山盆景夺人眼球,美不胜收以外,其四周一圈,还近乎巧夺天工地,不管物理条件允许不允许了,竟硬是被活生生地开凿盈灌出了一条人工细流来。从山顶直下的清澈溪水被一路引至此处,涓涓而淌,音若宫商。於是宴会的食物供给方式也很名正言顺地效仿了古人曲水流觞,幽婉别致,秀丽温润,一股文人气息扑面而来,直把人看得目瞪口呆。   费心费力还费财地鼓捣整出这种玩意儿,看来他们韩家人可能还真不只是随便附庸风雅,而是骨子里,的确很有那麽几分墨水文化。虽然庄景玉基本上算是个语文盲,但是他本性喜幽爱静,就算不知道曲水流觞究竟是个啥又有啥典故,然而见到这种清淡雅致的场景,总归是要比让他参加什麽灯火辉煌,纸醉金迷,人人一身正装虚与委蛇的,所谓的“高端宴会”,舒服太多了。   唐汉自然是一直和韩莹月呆在一起。看他一路走来走去敬酒时那副豪情万丈,跟谁都是一副哥俩好儿的熟络样子,估计他应该已经把韩莹月的朋友都认识得差不多了。虽然作为半个主人唐汉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一直和他们黏在一起,然而对此他们三个人都表示非常理解,也很为他的幸福感到开心。过了一会儿细心的庄景玉又恍然大悟读出了周云飞偷偷使给他的小眼色。尽管这里的客人除了他们他谁也不再认识了,然而庄景玉的脸皮还没有厚到要死缠烂打当电灯泡的程度,因此很快就找了个借口,名正言顺地溜开了周云飞魏嘉的身边,一个人拿了盘寿司,远远晃到别处去了。魏嘉大声挽留庄景玉无果,而周云飞则是遥遥冲著庄景玉点了点头,不漏痕迹地小心做了个“谢谢”的口型,然後一把揽过魏嘉,二话不说,直接就往人烟稀少的隐蔽处走去了。嗯,看样子,周云飞是要借此机会大吃一顿,大开荤戒啊。   努力将自己缩在阴影深处,庄景玉张嘴小小咬了口寿司,远远望著魏嘉被周云飞给无情带走反抗无效的可怜背影,眼前一阵扭曲,就觉得那画面好像缓缓幻化成了一幅,聪明的猎人提著新鲜逮捕的猎物,雄纠纠气昂昂准备回家饱吃大餐的幸福家居图……   魏嘉我对不起你……   艰难咽下一口紫菜,明白自己已经将魏嘉推向了无底深渊的庄景玉,此时此刻,唯有在心底泪流满面地祈祷:不要怪我啊魏嘉,我、我也是为了你好……你就当是……早死早超生吧……   值得八卦的是,顺便,庄景玉也在心底偷偷许了个愿:黎唯哲你……你快点来吧……   第一次参加这种正式场合的紧张害怕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但是还有另外一个,庄景玉别别扭扭,坚决不肯承认的害羞原因,那就是:两对小情侣的你侬我侬甜甜蜜蜜,真是深深刺瞎了他的眼睛……   原本捧著手机犹豫了好久要不要给黎唯哲发条催促的短信,哪知道半晌过去,手机竟然先於他的决定,突然!!!地震动起来。庄景玉吓了一大跳,四下张望了一阵(虽然根本没人注意到他)然後手忙脚乱赶紧按了接收键,定睛一看,只见屏幕上幽幽亮著两个令人面红耳赤的大字:老公。   ……是的。就在两人初次以後的那个晚上,黎唯哲便自作主张,将庄景玉手机里那个,原本就已经非常令人无地自容的“主人”,换成了如今这个,只会令人更加无地自容的,“老公”。   无论已经看过多少次,庄景玉都不能习惯,这个称呼在自己心中所掀起的巨大波澜。   而这一次,除了这个无比坑爹的称呼以外,黎唯哲所发来的短信内容,则更是令庄景玉在看完的那一瞬间,就给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脑血一个劲儿地往上涌,脸皮都红得,似乎就快要被撑破了。老实说他现在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恨不得先甩手一巴掌抽死黎唯哲,然後再一头撞死自己!   【他们两对是不是都各自逍遥去了?一个人怕不怕?别担心,我马上就来了,老婆】   老婆……   老婆……   老婆……   老婆……   老婆……   老婆……!!!???   庄景玉紧握手机伫立风中,只觉体内气血翻涌,马上就要魂飞魄散……事实上他真的很想要以头抢地耳……这可恶的黎唯哲,无论在哪个方面,都想要费尽心思占他的便宜……!!!   【你才是老婆!你全家都是老婆!我、我是……我也是老公!】   用力按下这一句话愤愤发出去,庄景玉啪地合上手机揣好,心头怦怦直跳,脸上红云发烧,有点怕黎唯哲会生气,但是但是……又觉得很委屈:凭什麽黎唯哲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发这种话来调戏自己,而不怕他也会生气!?   ……嗯,这样一想,庄景玉忽然觉得他刚刚发给黎唯哲的短信,已经算是很温和,很大度的了。   他对自己的忍耐力,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约莫过了十多分锺还没有收到黎唯哲的回信,庄景玉终於开始变得有些担心,逐渐坐立不安起来。那个家夥……不会那麽小气吧?难道还真、真生气啦……!?   再一次拿出手机琢磨著要不要给黎唯哲发个短信去道歉……不!凭啥就是他道歉!?明明就是黎唯哲先调侃他的诶……!应该是交涉!!……是交涉才对!!!   就在庄景玉正在脑海中进行著万分激烈的天人交战之时,掌中的手机又忽然率先震动起来了。庄景玉尽力忽视掉“老公”这两个闪亮的大字,飞快点开一看:   【隔了这麽久才回你,你是不是在担心我生气了?哈!不是哦老婆,是因为你老公我差点儿就要笑疯了】   “……”庄景玉手掌紧握,脸色难看。   下一条:   【别担心,我专门熄了火趴在方向盘上笑的。哈哈,现在都还没有笑够呢】   “……”庄景玉磨拳霍霍,额角青筋暴跳。   第三条:   【刚刚那是在故意卖萌吗?喔!真是太可爱了!怎麽办?我忍不住了,想马上就做】   “……”庄景玉觉得自己受了很重很重的内伤……   最後一条:   【就这样吧,今晚咱们早点回去,你洗干净乖乖躺在床上等老公我干趴你,老婆】   “……”庄景玉神经里的所有线,都在这一瞬间,断了个彻彻底底。   干……趴!?   一口老血喷出,庄景玉气得龇牙咧嘴,睚眦欲裂,终於走火入魔了。   【干你妹!干你大爷!干你丫自己去吧!自攻自受老子我不奉陪!】   於是庭院众人便看见了如下画面:一个明明长得眉清目秀老实憨厚的男孩子,却偏偏染满了一整脸的愤世嫉俗愁大苦深,大麽指流连在手机键盘上,动得那叫一个迅疾如飞……   可怜的孩子,也不知道遭遇了啥……嗯,但看样子,一定是非常纠结的事情吧……   但事实证明没有最纠结只有更纠结。就在发出了此条消息以後的几秒锺之内,庄景玉便迅速收到了黎唯哲那一条,足以将他气昏过去的下流回复:   【天!?这些词是谁教你的?你怎麽也学得这麽坏了?啊……但是更可爱了!完了完了,小小哲已经硬起来了……老婆你等我】   “……”   虽然距离十万八千里,但是庄景玉都好像能够听见那边,黎唯哲大踩油门,引擎加速的破空声。   看来他才是,真的,“完了”吧……   七点半的时候,韩莹月的父亲,也是韩家目前的当家,韩笑,在宝贝女儿韩莹月的陪同下终於姗姗来迟,出现在了庭院当中。唐汉这个准女婿很称职地敲敲杯子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让未来岳父大人站在平台中央简短地讲了几句话。虽然无非就是什麽,欢迎大家来参加女儿莹莹的生日宴会啦,希望大家今晚玩儿得开心尽兴啦,当然最後还顺带含蓄地提了一下,现在站在我身边的这个愣头小子,差不多就是我们韩家日後的上门女婿啦……诸如此类,普通至极的话,但即便庄景玉这麽“文盲”的家夥也能够感觉出来,韩莹月父亲肚子里的墨水儿,倒果真和他的这座院子一样,货真价实,又多又深。   唐汉以前特意叮嘱过他们,说韩莹月自幼丧母,而且是“幼”到那种,基本上,属於连她妈妈长什麽样子都记不起来的程度,因此尽量别在她面前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起这档子事儿来。初闻此事之时,他们三个人都对此感到非常震惊,毕竟韩莹月那麽活泼外向的一姑娘,从外表上压根儿就看不出来,她居然也有著如此沈痛悲惨的过往。而与她相比起来,像庄景玉这样的沈默寡言,可就要符合得多了……(以上均为三人心声,虽然有点大逆不道,但他们实在忍不住吐槽)   不过现在看到其父韩笑的样子,庄景玉觉得自己,多多少少也有点能够理解,为什麽在没有母亲陪伴的情况之下,韩莹月还能够成长得如此健康开朗的原因了。   富贵人家大抵都深谙保养之道,无论男女。这是钱多了的必然结果──有钱当然要懂得享受嘛;当然,这更可以说是一种身份与地位的象征。粗粗算起来,韩笑今年也该有将近五十岁了,然而就如今这个亮相看来,他顶多只有四十岁出头,三十末尾的样子。皮面白净细腻,笑容温润和煦(倒挺符合他的名字),眼眶上架著一副一看便知价格不菲的金丝眼镜,左手大麽指上戴了一枚色泽奇佳的玉扳指,身上穿著的,不是现代社会名流精英们在参加这种场合之时所普遍选择的革履西装,而反倒是民国时代的书香文人以及军政要员们,所颇为青睐的长衫大氅。这种装扮让原本就非常儒雅谦逊的韩笑,整个人,显得愈发高风亮节,文质彬彬──但其中,又自有一股,由多年岁月沈淀而出的,岿然静气。   这个时候,庄景玉十分欣慰地想,有父如此,倒也难怪韩莹月能够忘却丧母之痛,无忧无虑地长大至今了。   只可惜世事,总不是他想象中那麽单纯美好的。日後从黎唯哲那儿得知的诸多消息都无比残忍地证明,是他把一切,都想得太天真了。试想想看,一个男人要守护和拓展家业,在如今这般竞争激烈,肮脏浑浊的复杂社会里,怎麽可能做到真正的里外如一,彻底的君子风度?韩家家大业大至此,无论怎麽想,韩笑也不可能只如他表面那样温和无害,真诚善良。就算他本意是想的,可所谓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呢。   这种人是典型的笑面虎。除了对自己真正在意的人,比如他的宝贝女儿韩莹月,是完全无条件不求报的好以外,对待其他任何人,其好坏程度,都是以利益至上为标准。   他真的是太笨了。日後的庄景玉在回忆今夜往事之时,总是会忍不住地,这样数落自己。就算他没有聪明到能够只从韩笑的外貌气质就看穿出他的手段本性,然而後来林烟出现,他们俩,包括再过不久到场的黎唯哲──从这三人不动声色而又暗潮汹涌的神情与对话里,就算再怎麽蠢,他也应该看出来,韩笑的不简单的。   是的,庄景玉怎麽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碰上林烟──估计对方也是。共同的错愕之下,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虽然都在情理之中不足奇怪,可若要是真的仔细回想起来,倒也蛮够意料之外,匪夷所思的。   林烟是在韩笑讲完话以後的约莫五分锺左右,出现在了宴会现场的。然而第一个发现他人的,却还不是和林烟关系微妙的庄景玉,而是和林烟根本就没啥关系的,魏嘉。   尽管谈不上对林烟有多日思夜想念念不忘,不过人美能够美到像林烟这种程度,任何人只要有幸见过一次,倒也确实不容易忘。魏嘉视力好眼睛尖,那时候又正被周云飞给调戏得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叫苦不迭;正四周张望著,想瞅瞅附近有没有啥熟人能够听见他无声的呐喊好心救他一命的,结果眼前哗地一亮,瞬间就发现了上次在cosplay大赛上,才惊豔见到过的这位“亚洛斯”美人。於是激动和求救的心思各占了一半儿吧,魏嘉情急之下也再也顾不上别的了,立马奋力挣脱出周云飞的怀抱,冲著正朝他们这边走来借道的林烟挥了挥手,脑筋一热,便扯开喉咙大声招呼了一句:“嘿!亚洛斯!”   那时候林烟刚费力绕过了一个,双手捧满了金枪鱼寿司的肥胖家夥,正准备经过周云飞魏嘉的面前;却忽然听见这个完全不认识的声音,竟显得如此熟络地叫唤他,不禁眉头一皱面色微沈,而後缓缓停下脚步,转身站定,面无表情地看向眼前这两位,似乎是和他认识,然而他却毫无印象的,“熟人”。   面无表情。但林烟,还是美的。   虽然没有了金发碧眸,没有了贵族装扮,但黑发雪肤,墨瞳红唇,或者哪怕只是一套普通至极的湖绿色长呢衣──因为是穿在他的身上,所以只会显示出与豔丽浮夸的英伦风情所截然不同,甚至比之更具美感的,有如高岭之花那般傲然凛冽的东方神韵。   魏嘉看呆了几秒锺,眨眨眼睛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了一句话:“天哪,果然美貌才是王道,衣服都是浮云呐!诶,我觉得你下次可以去cos东方不败诶!就现在这个气势和表情……啊!还有眼神!哎呀真是像死啦像死啦!只要把衣服换成大红色就绝对和青霞姐有得一拼啦!”说到最後魏嘉已经忍不住双手捧腮两眼放光,俨然一副深陷脑补小剧场的花痴模样。徒留下身後的周云飞满头黑线,无语凝噎。   林烟皱眉听到这里,大概有些了解眼前情况了。这两人应该是Z大的学生,估计在去年五月份的全国大学生cosplay大赛上,他们看见了自己的cos扮相。   耸耸肩毫不在意地轻笑一声。活到现在,对於别人对自己外貌上的惊豔失神,他实在,已经没有什麽感觉了。   然而就在林烟正准备迈开脚步速速离开的时候,却猛然听见,这个明明刚刚还陷在无限花痴里的小男生居然这麽快就回过了神来,然後冲著前方不远处,高声叫出了一个,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听见的名字:   “嘿!庄景玉快来这边这边!林烟林烟……就是你那个漂亮死人的高中同学,他也来了这里的哦!”   庄、景、玉……   这三个字,这个名字,滑入耳缝的霎时,林烟简直像极了一只被拂到痛处的猫,浑身的毛刺都骤然竖立了起来,尖锐凛冽,寒芒渗人。   他嗖地转回身去。熙熙攘攘的拥挤人潮里,林烟却一眼就找出了那个,多年丝毫未变,仍旧满脸傻气;却不知是在哪里,将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要比他强上一千倍一万倍的自己,击落得一败涂地的,致命“情敌”。   和庄景玉四目相对眸光相接的片刻,林烟觉得自己,一辈子数也数不清念也念不尽的无边嫉恨,都全部碾碎融化在,那一刹的分分秒秒,百转千回里了。   而庄景玉的反应,看他现在那副呆立原地,手足无措的傻样,应该也没有比林烟好到哪里去,而只有比林烟,更夸张的份儿。   这下子,就算魏嘉再怎麽不懂察言观色,但至少感觉器官还都一个个好好运行著,无论怎样也都已经後知後觉地感应出了,“现场气氛可怕,此地不宜久留”。   只是看到林烟很快几个箭步踱过去走到庄景玉的身边,他实在没有信心他那个傻里傻气的单纯室友能够对付得过林烟这等魄力十足的“蛇蝎美人”。於是咬咬牙,最後到底还是不放心,干脆牵上周云飞的手全当给自己助威打气,然後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嗯……於是,虽然周云飞没什麽兴趣去帮别人解决狗血俗套的三角恋家务事──再说他们两个外人去了也没用,但现在既然有这种福利回报,他也就睁只眼睛闭只眼睛,勉强当是,去看看热闹好了。      第五十章   林烟直直站定在庄景玉的面前,四周觥筹交错,酒光水影,喧哗此起彼伏,处处谈笑风生。然而他们俩面对著面,让这周遭方圆几米以内的氛围气场,都变得非常奇怪莫测,静静流淌的沈默之中,更隐隐透露出几分诡异的不安与危险。   庄景玉一直在努力张合唇瓣试图说出话来,然而最终,那句“你也是韩莹月的朋友麽”──还没有来得及问出口去,就看见对面的林烟,容颜未改,仍旧是初识时那般少年模样,身形纤细唯美,眉目精致如画,就算不刻意,五官也自带几分轻蔑冷峻,淡漠疏离;两片薄唇上下翻动,轻轻吐出一句:   “我真是小看了你,庄景玉。想不到你居然认识韩莹月……呵,又多了一个大靠山。”   对於此话深意,局外人魏嘉满脸茫然一无所知,局内人庄景玉半脸懵懂似懂非懂。所以虽说现场原本应该是三对一的绝对占优形势,然而当林烟这一句杀人不见血的讽刺之语一经射出以後,三人中,唯有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周云飞,神色清明,微微一笑;一手不漏痕迹地紧紧搂住了魏嘉,一手则不动声色地,将庄景玉拉至了自己身侧。   “错了。韩莹月顶多只算是我们这些人的靠山,不过我们跟你无怨无仇,所以既不需要,也没有用;而他──”周云飞伸手指指一旁逐渐回过神来,脸色略带苍白的庄景玉,眸光一寒,口气轻描淡写,却又一针见血道,“庄景玉自有他专属的靠山,不管有没有韩莹月和韩家撑腰,你也不敢动。”   这番反驳无论是从字面意思还是从字里深意来讲,无一例外,都是非常给力的。然而林烟听後却连眼皮子都没惊动眨一下,目光冷冷,也片刻都没舍得离开过庄景玉半分丝毫。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好吧,你有一个很厉害的朋友,算是第三个靠山。”   周云飞面无表情,倒不介意林烟对他置若罔闻的无视;不过看样子,却也不怎麽欢喜,林烟对他毫不吝惜的表扬。   庄景玉站在原地一时无语。很奇怪在现在这种情况之下,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难堪或者尴尬;他甚至都不怨恨林烟对他和他的朋友,恶毒无理,字字带刺的谩骂。   他不口吃,不结巴,不是想说却说不出来话──而只是单纯地,不想讲话。   不知道被扶正了的小三在曾经的原配夫人面前,是不是就是,他现在的这种感觉。虽然庄景玉十分清楚,他和林烟两人,他既没有当小三的资本,而林烟,也从未取得过,是原配的资格。   尽管他一直都非常清楚,并且也非常乐於承认,林烟实在是要,比他强上太多太多。   无论是在哪个方面。   然而他更加知道,对於林烟来说,自己唯一胜过他的那个地方,就是俨然胜过了,他的全部。   黎唯哲喜欢自己而并非他。就这麽简简单单,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一句话。   想到这里,庄景玉无意中不自觉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原本他只是想感叹感叹世事无常,这人世间有很多东西都是没有道理可言的,更何况,还是最没有道理可言的感情,其中没有任何嘲笑或者讽刺林烟的意思。可是面前的人在听见以後,却好像瞬间被踩著了痛处的受伤野兽那样,浑身骤然戒备起来,神情又惊又怒,又气又恨,且既凶还狠,直接冲上去就拎住了庄景玉的领子,声音压抑嘶哑,却近乎咆哮地低吼道:   “你这是什麽意思……?你在可怜我?……你居然敢可怜我!?”   林烟的动作快得好像一只扑捉食物的猎豹,在场三个人,谁也没能先他反应过来。   等到他们这一圈四人已经俨然在庭院里造成了一场小范围轰动,并且越来越多地接收到周遭客人们不断投射而来的,或惊讶,或好奇,或想要息事宁人,又或者唯恐天下不乱的各色眼神之时,周云飞眉头一皱,知道以现在这种状况,自己已经不方便再走上去有所动作了。於是只能微微倾身凑上前去,在林烟耳边沈声低语一句:“你这是要干什麽!想把事情闹大吗!?韩莹月的父亲在这里,黎唯哲也马上就要赶来了,如果你还有点理智剩下的话,那就赶快放开庄景玉。”   两大靠山即将来袭──周云飞这句话里的警告威胁意味,呼之欲出,不言而喻。可谁知林烟在听见以後竟然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挑了挑眼角,口气虽确是在笑,但内容却是又冷又傲,叫人恨得咬牙切齿,青筋暴跳:   “哎呀真不好意思,我这人生平缺的东西不少,但偏巧最缺的就是理智。不信你可以问问庄景玉。”   事实上林烟说的是真话。他为人既激烈又疯狂,一生活至此处,大概也真的从不知道,也不屑知道,理智,究竟为何物。   庄景玉正打算点头附和,顺便示意周魏二人他没事没事,你们俩别激动的……结果哪料到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刚点了头的下一秒,他便看见总算回过神来的魏嘉一时气极,居然半个箭步直接窜上前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死死揪住了林烟的衣领,然後冲他耳边毫不客气地大吼了一句:   “我擦我真是瞎了狗眼!虽然我说你可以cos东方不败但你还真特麽当自己一统江湖唯我不败了啊!?做事怎麽这麽不眨眼啊!快特麽给小爷我放开庄景玉!”   这声音大得,就连与魏嘉隔了段距离的庄景玉,听在耳朵里,也都给震得无比蛋疼……   哎,事已至此,看来他原本想要息事宁人的打算,应该是彻底不可能了。   事实上,当林烟最初一把揪住自己,那架势又凶又狠,好像下一秒就要重重砸下拳头来的时候,庄景玉却只觉心中一片平静,没有感到丝毫害怕。可是讲句实在话,就算最初他真没有半点可怜林烟的意思,然而当後来,当他看见那样一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神情咄咄逼人,动作张牙舞爪,不仅处处得饶人处不饶人,而且还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暴躁林烟之时,他倒反而觉得,这个人,是真的,有一点可怜了。   当一个人需要用凶狠的面具去伪装自己,用难听的话语去武装自己,用画蛇添足,弄巧成拙的故作骄傲,去掩饰自己,已经越来越掩盖不了的胆怯虚弱──这样的时候,其实这个人,反而让自己显得狼狈不堪,杯弓蛇影。   那一刻庄景玉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准确形容,此时此刻,从自己心底深处,缓缓升腾而起的感受。   他真的是在可怜林烟吗?又或者说,他对林烟,真的就只有可怜吗?   可是他应该明白,就连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可怜,哪怕刚才的自己只是在无意之中,不小心表现出了冰山一角,然而骄傲如对方,都已经,受不了了。   也许那其中还有心疼。庄景玉想。只可惜这种情绪,说出来不但林烟不会相信,甚至就连他自己,也都觉得太过矫情。   现在,他们这一圈四人,已经完全暴露在了庭院众人的目光洗礼之下,彻底沦为了被围观的对象,和被议论的笑柄。同时,从四面八方赶往此处的急促脚步声,也逼近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杂。只见数秒锺以後,黎唯哲,以及韩笑韩莹月唐汉,这两拨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到达了事故核心区域。   林烟的手是被黎唯哲给硬扳下来的。庄景玉站在两人面前,高清看完了全过程。   他就这麽眼睁睁地瞧著,林烟那两圈,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洁白如玉肤若凝脂的纤细手腕,就这麽活生生地,被黎唯哲的大力,给一点一点,逼出了两道青紫色淤痕来。   那场景生动惨烈,庄景玉光是看著,都觉得自己,也好像浑身发疼。   下意识里,庄景玉很想要大声叫一句,“黎唯哲你快给我住手!”──然而当一抬眼,瞅见对面那个,正在亲身承受此等剧烈疼痛的当事人,却竟是一脸好像与自己完全无关的冷峻淡漠,面无表情。如果不是因为嘴唇略微的发白和额角微渗的汗意出卖了他的身体,那麽庄景玉倒几乎真会怀疑,林烟是不是有神功护体,居然真的,不会觉得疼麽。   这样强悍的忍耐力不禁让庄景玉感到又惊奇又佩服又心酸,可是仔细想想却又难免释然:林烟的全部隐忍都来自於他的骄傲,而他的骄傲,则本就是,与生俱来。   “黎唯哲,”现在一圈八人,林烟却看也不看别人,目光又黑又深,只直直盯著黎唯哲,最先开口,打破沈默,“……你来了。”   然而黎唯哲对林烟这句脉脉含情之语的反应只是:一把将庄景玉,揽进了自己怀里。   这种直接打脸的回应方式,让原本最有资格趾高气扬的庄景玉,都倍觉难堪,不忍再看;轻轻,闭上了眼睛。   唐汉是属於典型的硬汉纯爷们儿,热血方刚,有话直说,有屁就放。刚刚远远看见好友庄景玉居然被这个伪娘如此对待,心中自然怒极,愤愤不平。於是也顾不上准岳父大人这还正在场看著呢,直接就冲林烟骂了句:“我操你个不男不女的死人妖,敢对我兄弟动手动脚!?”   对於这句毫不留情的恶毒骂辞,林烟给予唐汉的反应,和黎唯哲刚刚给予自己的反应,是一样一样的。   唐汉彻底被激怒了。他什麽时候被这样华丽丽地无视过!?尤其更别说,现在还是在女朋友韩莹月,准岳父韩笑,众多兄弟朋友,以及一票子围观客人的面前!   然而就在唐汉狠狠啐了一口,正准备撩起袖子大肆修理一顿这个无法无天的臭人妖之时,韩莹月却忽然在他身後偷偷拽了他一把;然後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沈默无话的正牌主人韩笑,终於姗姗来迟地开口了:   “林烟,我记得我刚跟你说过,等会儿走的时候,记得,要从後门走。”   韩笑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温和,眼角细纹弧度不变,面上笑容谦逊依旧;然而在场的人谁也不是傻子,不至於听不出来,在韩笑这一番,貌似娓娓道来的君子之言里,却深深隐藏於其口气深处的阴鸷与狠戾。   而更令他们这一圈剩下的七人皆感震惊的是,原来这林烟,居然不是由他们其中哪一位所带来的,而竟反倒是与韩笑认识,并且看样子,甚至,还是谈了一下午事情的。   或许是因为胆子毕竟没有那麽大,又或许是因为目前仍然有求於他:林烟没有像刚刚对待唐汉那样,二话不说直接拂了韩笑的面子。但就凭他仍然没有将目光从黎唯哲身上移开这一点来看,他到底,也不算是给了韩笑多大的面子。   “我记得,”林烟随意勾勾唇角,眉目媚得惊人,“不过中途我突然想到,既然前院有一场宴会,那我来走上一遭,说不定在咱们签下合同的当晚,我就能替韩老板您做成一笔生意,大大赚上一票。嗯?您说是不是?”   听完林烟的话以後,韩笑的表情,就好像是听完了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似的。他顿了顿,而後伸手指指被黎唯哲紧紧拥在怀里的庄景玉,和声道:“好,好。我承认你有心了。不过话虽然是这麽说没错,可是莫非你找了半天,最後勾搭上的客人,竟然,就是这孩子麽?”转头望了望黎唯哲逐渐皱起的眉头,韩笑抬手扶了扶镜框,眼底蓦地闪光一片寒光,“呵呵,那我可真不知道,我究竟是应该说你被喂肥了胆子,还是应该说你白长了一双,只会勾人不会看人的瞎眼睛……嗯?哪一种,比较好呢?”   这一段高深莫测,含蓄隐晦的对话,一圈几个人都是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只有黎唯哲沈默半晌,忽然目光如炬炯炯看向林烟,沈声道:“你进了宠儿?”   林烟怔怔望著他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良久过去,忽然嘴唇一动,好似风马牛不相及地轻轻吐了一句:“你想,让我出来吗?”   黎唯哲耸耸肩,一脸很无所谓地笑了:“宠儿那种地方,你连进去都没有事先跟我招呼一声,现在居然还有脸来问我想不想让你出来。呵,林烟,你还在奢望什麽?你到底是脸皮太厚,还是,根本就没有脸?”   林烟当然是有脸的。否则怎麽解释,在听见黎唯哲这一番话以後,那个地方,刷地,就变得苍白如雪。   刚刚有那麽多人围攻他,辱骂他,冷嘲他或者热讽他,甚至差点儿就要动手修理他──林烟的神色表情,却也不见得,有丝毫的变化;然而当他被黎唯哲如此一针见血地一顿数落,林烟霎时就变得,那麽无所适从,那麽手足无措。   不知道别人究竟怎麽想, 但是庄景玉,真的已经看不下去。   更何况,他已经听出来,那个所谓的“宠儿”,究竟,是个什麽地方。   也许是脑筋一时发热吧,事後就连庄景玉自己都没有想通,那时候他是怎麽就突然不对劲儿了,居然冲著林烟脱口而出了一句:   “我想让你出来!我……我也有钱,我可以让你出来!”   四下皆静。   韩笑皱了皱眉,眼角处一直深浅如一的笑纹,终於微不可察地,变淡了一些。   黎唯哲表面上无动於衷,然而身後,却是慢慢抬起手来,重重拍了一记庄景玉的屁股,全当做他不听话,和乱讲话的惩罚。   这种对待小孩子似的惩罚方式不禁令庄景玉脸红了一下,然而他还是不肯认错,仍旧目不转睛地死死紧盯著林烟,好像只要对方一个点头同意,他就会马上从身上掏出巨额支票,恭恭敬敬却又不容反悔地,双手奉上,递到韩笑的面前。   这种令谁也想不通的,如此以德报怨的对待情敌的方式,饶是行事毫无道理可言的林烟,也不禁稍显错愕,难得愣住了。他转头直直看向庄景玉,表情略显难看和扭曲。因为他实在不能理解这个人到底是怎麽想的?脑筋究竟是怎麽长的?其居心用意,又究竟为何!?……庄景玉这到底是真傻呢?还是在扮猪吃老虎呢!?   林烟这边正眯眼琢磨著,那边庄景玉却见他久不回话神情有异,竟欣喜地以为林烟是在认真考虑自己的建议。於是也顾不上身後黎唯哲那一双,正暗扣在自己腰间,力道越来越大,箍得越来越紧的双臂了,只想赶紧趁热打铁,劝林烟悬崖勒马。他咽咽喉咙,无比真诚道:“真、真的……我、我有钱……林烟,那种地方,你、你别去……”   这下韩笑脸上的笑意是真的有些挂不住了。他牵牵嘴角,状若无意,往右旁仍然无动於衷,没有任何表示的黎唯哲,暗暗瞟了一眼。   黎唯哲没有直接回应韩笑的暗示,只是一边加大手中力气,却又温柔小心不至於弄疼庄景玉,然後一脸平静地看向林烟,淡淡道:“你还是安心进宠儿去吧,他买不起你的,”顿了顿,“……我也买不起你。”   林烟闻言脸色骤白,纤细有如一张莹薄纸片的身体,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深冬晚风之中,似乎,摇摇欲坠地晃了晃。   毫无意识地用力咬了咬下唇,尖锐的疼痛和淡淡的血腥味一时之间仿若潮涨,夹杂著巨大的浪花呼啸而来,淹没了他原本敏锐敏感的全部感官。狂风中林烟觉得有些恍惚,简直不知道是应该笑还是应该哭。因为此时此刻从他的角度看来,正呈现他眼前的这幅画面,居然是如此的讽刺与难堪:   他最讨厌的人,却居然对著自己一脸期待满心关怀,而他最喜欢的人,竟偏偏对著自己流水无情冷漠如山。   这可真是个笑话!哈哈!他们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哈哈哈!黎唯哲和庄景玉,果真不愧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相衬之下他林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笑话!!!   眼前庄景玉溢满关心的脸和黎唯哲面无表情的脸,变幻不定,忽明忽暗,若隐若现。林烟觉得这个发现真的很好笑,於是他也真的,就这麽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笑声由小变大,愈来愈大;其间渐显疯狂,划破夜色,绝望的嘶哑之中,还隐隐带了一股,孤绝的凄厉。   而此时此刻林烟脸上的表情也正如他的笑声那般,阴郁,阴狠,阴鸷,阴毒……阴冷。   大冬天的,然而庭院里几乎所有人,都被林烟这一个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莫名举动,给惊出了一身冷汗,满额涔涔。   因此眼前的这幅画面,实在是,太难形容了。一个人,不仅能够美貌得如此富有侵略性,而且就连释放,也可以浓烈得那麽惊魂动魄,那麽,触目惊心。   不管是被其美貌慑到还是被其疯狂吓到,总之,结果都是,殊途同归了。   事已至此,可以说,今晚韩莹月的二十岁生日宴会,韩家的笑话,是注定,被看了个彻彻底底。除非韩笑真有那麽大魄力和权力,能够狠下心来,将这庭院里上上下下统共将近两百数的客人们全部都杀了灭口,让他们一个,都走不出去。   而身处核心圈的这八个人,此时此刻也都无一例外,选择了垂眼沈默。任林烟自生自灭,自哭自笑,他们只冷眼相待,袖手旁观。   然而动机心思,却是各有不同。韩笑黎唯哲是属於真正无情无所谓的;唐汉魏嘉则属於一个粗神经一个小天真,完全不明白眼前这人到底发生了什麽,怎麽突然就变成了这样儿?从不男不女,变成了不人不鬼了?周云飞韩莹月则是属於局外人中的聪明人,可是就算他们隐约从刚才的对话里猜出了点儿什麽,然而感情之事和生意上的事,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他们两个外人以及小辈,能够插得上手,说得上话的。   最後是庄景玉。虽然看著这样的林烟让他觉得既心酸又难过,拼命想要说点儿什麽去安慰和挽留;可是一张口,他却只能尝到自己,满满一喉咙的,压抑苦涩。   其实庄景玉很清楚,现在无论他说什麽做什麽,都没有用;其实庄景玉也明白,现在他人站在这里──和黎唯哲一同站在这里,哪怕什麽也不说什麽不做,仅仅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这里,对於林烟来说,就已经,是一种穿肠透骨的伤害。   於庄景玉而言,这是一种,明明“我没有错,可是错的毕竟还是我”的,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怔怔望著林烟此时此刻的样子,庄景玉只觉眼前一道时空裂缝,竟好像恍惚看到了曾经,那个发现被楚回骗了,而又还没有幸运地重逢到黎唯哲的,孤独无助,只能默默舔伤的自己。   他不知道他现在这样的多愁善感,多管闲事,是不是就是魏嘉常常在寝室里大加讽刺的,所谓的什麽“圣母玻璃心”;只是有那麽一瞬间庄景玉真心希望,眼前这个,比起自己当年的寂寞只多不少的可怜人,也终有一天,能够绽放出一抹,足以配得上他这般倾城国色的,温暖笑颜。   凄厉绝望的惨笑声持续了很久很久──但也有可能只是区区几秒锺。忽然林烟神色骤凛,止住笑意。他刷地抬起头来,眸光如火直直射向黎唯哲。月色朦胧中,那张脸上灯火摇曳,光影纵横,阴影与白道直来斜往,五官被毫无美感地劈开成几瓣,更显得他的表情扭曲狰狞,又怨又恨,又痴又痛:   “黎唯哲,我最後,再问你两个问题,”大约是因为刚才笑得毕竟太厉害了的缘故,林烟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沙哑,不过这有如破锣一般的难听嗓子,倒是和他现在看起来也不怎麽漂亮的脸挺般配的,“如果不是我想听见的回答,那我二话不说,马上就走。”   黎唯哲闻言没什麽反应,但林烟知道他是同意了,正在等自己开口和……得到答案以後的,卷铺盖走人滚蛋。   深深吸进一口气,林烟伸出舌尖舔了舔略有些干裂的嘴唇,苍白色渐渐被淬染成两片血样的鲜红。   “你喜欢他,还是我?”   尽管这问题里有“他”这麽一个指代模糊的代词,不过至於那究竟是谁,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情,林烟还没有傻到,自己抬手去指。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表情依旧,但脸色倒竟是慢慢变柔和了下来;垂手仰头,眸中目火渐熄,取而代之的,却是隐约淌过的水色碧波。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等待著黎唯哲的答案,任由半空月华倾洒,头顶灯影暗流。   这场景唯美得令人忍不住想要屏住呼吸。抛开方才的疯狂激烈,当林烟真的规规矩矩变安静下来,他就仍然是庄景玉记忆当中,最初相见时那个,精致得仿佛从日本漫画里走出来的纤细少年:一见惊为天人,再见不识人间。   於是这一刻庄景玉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不是担心黎唯哲会因为怜香惜玉而给出一个令林烟满意的回答(事实上黎唯哲要真有那麽一分半点儿怜香惜玉的意思,那刚才怎麽还会那麽残忍无情地对待林烟呢?依庄景玉看,黎唯哲那分明就是在辣手摧花!);庄景玉其实是在难过,就算林烟这麽美这麽好,可是他马上就要得到的回答,却也仍然只不过是一道,血淋淋的新痕伤疤。   果然,黎唯哲看也没看林烟一眼,只是非常干脆凛冽地扔下三个字:   “不是你。”   不知道林烟听见了这话心情怎样,但反正就连明明是大获全胜的庄景玉,却也都被黎唯哲这句话里的冷漠绝情,给震得胸口一阵发麻。   “……好。”藏在袖子里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一个好字,声线从略微颤抖,努力压抑成为不动声色──这其中的艰辛,不为人知。   眯起眼睛顿了顿。片刻後,林烟的眉目深处,晕染上了几分恍惚如铁的坚决。他勉强笑了笑,轻轻道:   “……从来?”   这下黎唯哲总算转眼正视了他。   “从来。”   ──但林烟宁愿他这辈子,失去这样一个机会:从黎唯哲那麽好看的一双眼睛里,却看见他自己,摇摇欲坠的影子。   林烟转身走掉了。动作干脆利落,和刚刚的死缠烂打简直判若两人,再不似那时的脆弱不舍,难解难分。   倒当真如他刚刚所讲的那样:如果不是他想听见的答案,那麽他立马选择离开,再也不多做纠缠。   只是在临走之际的最後一刻,很奇怪,林烟的眼神竟然不是缠绵在他最舍不得的黎唯哲身上,而竟然是,在他最应该痛恨的情敌庄景玉身上,短暂流连了数秒。   庄景玉很难说清楚那究竟是一种什麽样的眼神,好像里面空空如也什麽也没有,但又仿佛,一切都包容其中,在那里面了。   只是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却始终单薄如纸,从未丰盈过。   林烟至此离开,闹剧终於收场。然而今晚的宴会,却也很遗憾地,已经算是被毁了一半了。   很快韩笑也走了,毕竟作为主人,他必须要去对今晚发生的事情做些处理。剩下他们一圈七人站在原地沈默了一会儿,最後还是汉率先受不了地皱起眉头,开口骂咧了句:“我靠!那家夥最後露的是个什麽眼神啊!诶,庄景玉你以後千万小心点儿啊,这种伪娘人妖一般都是神经病,又恶心又狠毒,变态得要死的。”   庄景玉知道唐汉这是在关心他。可是原谅他在听见这些话以後,实在没有办法,做出感激的表情来。   後来的宴会,黎唯哲并没有给庄景玉玩到零点倒计时的机会。等到一圈其余五人渐渐撤走,各玩儿各的去了,黎唯哲沈默一阵,松开庄景玉的腰,转而牵起他的手,看那样子,居然是准备直接离开现场,回他们自己的家去。   庄景玉没有拒绝。   唯一的小插曲是,当他们俩走到大门处时,韩家一个下人毕恭毕敬赶上前来,意味深长而又点到为止地恭敬问了句:“黎先生,韩先生托我问您,刚刚那件事儿……”   黎唯哲丝毫没有放慢步速,面无表情地回了句:“你就跟他说,他和林烟怎麽签的合同,那该怎麽办就怎麽办,与我无关,我不会管。”   那人听後飞快“诶”了一声,笑眯眯地转身复命去了。   庄景玉忍不住抖了一下,但还没有傻到在黎唯哲的手中,试图挣扎。   回去以後的那一晚,庄景玉被黎唯哲干得很彻底,可是……也很安心。   在一阵几乎将他灭顶的快感狂潮里,他一边竭尽全力地包容著黎唯哲深深埋在他体内的火热,感受著它一寸一寸的胀大和一度一度的升温,一边死死抠住黎唯哲的背脊,将脸紧紧贴在对方汗湿的胸口,细细聆听他一下一下,怦然有力的心动。   “呃……黎、黎唯……唔……”难耐地动了动,庄景玉喘了丝气刚想要开口讲话,然而身上这人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快俯下身来,霸道地侵占了他的口腔攫住了他的唇舌,吞下了他接下来所有准备要讲的内容。   “嗯……”   这个吻简直是吻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庄景玉差点儿就觉得自己是到了世界末日了。激烈的交缠中他唯有笨拙地回应著,同时心中暗自苦笑,黎唯哲这个家夥,八成又是误会了什麽……   等到今夜的第四次(是的你没看错!)终於结束的时候,黎唯哲这才仍旧略显恋恋不舍,意犹未尽地,暂且放过了庄景玉。所谓暂时是指,他仍然没有将自己的某根东西,从对方温暖紧致的身体里拔出来。   看来黎唯哲只是在养精蓄锐,这种程度对於他来说,只能算是蓄势待发,中场休息。   庄景玉重重喘了几口,努力在黎唯哲怀中调整了几下姿势,总算舒服以後,他赶紧抓住机会,清清嗓子:   “咳……黎唯……”   “诶──”   正准备往庄景玉颈窝落下吻去的黎唯哲,听见庄景玉在经历了这麽几场激烈漫长的性事以後,居然还没忘记刚刚被自己打断的那一茬,还不肯死心地想要讲话,不禁没好气地皱皱眉,手指朝下往对方脆弱敏感的腰间滑去,极富技巧地轻轻捏了捏,板起脸来闷闷道:“我可警告你啊,你要是敢在这种二人时光里给我提起那个煞风景的人的名字……”黎唯哲危险,但也仿佛心情很好地眯起眼睛,痞痞笑了,“别忘了今天我发给你的短信,你就乖乖等著你老公我──干趴你。”   【老婆】   以上两个字,黎唯哲是做的口型。表情夸张而欠揍,眼角眉梢淌满了邪恶(或者说淫荡)的笑意。他自以为自己做得很真诚,其实谁都看得出来,他是恨不得全世界都听见。   “……”   庄景玉很无语地白了这个,居然也会耍宝的某人一眼。   黎唯哲见状吃吃笑了,然後将细细碎碎的轻吻,尽数落满了下去。   只是很可惜,黎唯哲最後,还是不得不自己打破了自己,说好不提林烟的承诺。   当吻到庄景玉微微冒汗的鼻尖时,黎唯哲停下来深深望向对方闪闪烁烁的眼睛,终於无奈叹口气,轻声道:“好了好了,你不用担心。他不敢对你的朋友做什麽的,因为他们都有韩莹月撑腰。你也应该看出来了,她爸爸韩笑很厉害的,”顿了顿,低头舔了舔庄景玉湿漉漉的眼皮,然後色色在嘴唇边咂过一圈,表情邪恶,“……当然他更不敢动你,因为,你是我的人。”   黎唯哲有一个迷人之处,那就是他从不骗人。所以他在说情话之时,眼神里那种,令人无所遁逃欲罢不能的诚恳与认真,就实在,太具有杀伤性。   庄景玉听完愣了两秒,然後缓缓抿起嘴角,方圆毫米,止不住地漾开圈圈笑纹。忽然他伸手攀住了黎唯哲的脖子,将脸紧紧贴在对方看不见的那一边──我们姑且称之为,害羞。   虽然看不到老婆难得一次的别扭很可惜,但鉴於黎唯哲今晚的心情实在很好,所以决定,暂且放过他一次。   他轻轻拍著庄景玉的背,继续道:“还有,我知道你刚刚想说什麽。你是不是很奇怪,想问我,为什麽那人那麽好,我却偏偏喜欢的是你……”   “不是。”   这一次,轮到庄景玉打断黎唯哲。   “嗯?不是?”黎唯哲乍惊之下,有些好奇,“……那你是想要说什麽?”   这时候庄景玉非常庆幸自己方才明智地选择了这个姿势。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渐渐变烫了。   “我知道我比不上林烟,可、可是……我也不会……用这种问题来困扰你,和困扰我自己……”顿了顿,愈觉发烧的庄景玉只能不安分地蹭了蹭黎唯哲的手臂,睫毛温柔地垂低,在微微颤动的眼睑下,投射出一片黛青色的阴影,“其实今晚,应该吃醋的人明明是我的。结果居然,偏偏是你感到不开心。所、所以,我刚刚就是想说,你不要想太多了,黎唯哲……你一直那麽强大,而我希望你,可以因为我变得更加强大,而不是怕这怕那;你以前虽然对我不好,可是我喜欢你,现在和以後,都给予我的这麽这麽多好……”   黎唯哲几乎都听呆了。   而抱著他的庄景玉,则觉得自己,简直已经把他这辈子所有的勇气,都用尽了。   “我相信你,也相信我们……所以,黎唯哲,你也应该……相信我……呃……”   庄景玉话还没说完,就被黎唯哲一个华丽翻身,温柔地撩趴下了。   “你喜欢我对你好,还希望我变得更加强大?”   “……”   庄景玉目瞪口呆地看著身上那人已然红光灼灼的眼睛,知道他今晚大概真的再逃不过,被“干趴”的命运。      第五十一章   尽管黎唯哲信誓旦旦地向庄景玉保证了,“林烟绝不敢动你”,然而後来发生的事情证明,虽然凭他的身份手段,这样说的确称不上自恋,可是他毕竟,还是低估了林烟。   低估了林烟的疯狂激烈,低估了林烟的狠戾决绝,也低估了林烟因为求而不得,而由此催生的不甘心,不怕死,和不要命。   後来庄景玉终於被黎唯哲从不知何处的囚禁地里给完好带出来,所有人都以为林烟那个疯子差点儿就要了他的命;但只有庄景玉一个人知道,林烟不仅根本从未想过要伤害他的性命,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好心救了他一命。   或者应该说是,救了两条性命。   因为最开始绑走庄景玉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而是贺均。   只是终其一生,庄景玉都没有将这桩绑架案的真相告诉其他任何人──包括黎唯哲。一来是因为林烟的嘱咐,而他答应了,就算是他必须遵守的承诺;二来则是因为,庄景玉深知,如果黎唯哲知道了事情原委,那麽,那个好不容易才捡回了一条小命的贺均,大概就要乖乖将他的小命,交代出去了。   那是在寒假潦草结束新学期刚刚伊始,仍显寒意的初春时分,某个天色昏暗飘著小雪的周六下午,庄景玉刚走出图书馆,准备这一次自己乘公车回到他和黎唯哲的家里,正穿过一条比较偏僻的小路时,下一幕场景就好像黑道电影里常常演的那样,从周围忽然窜出来了三五个彪形大汉,每一个都脸色凝重训练有素,互相对视一眼,确认目标便是此人无疑以後,便一下子全部朝著庄景玉直冲过来,下一秒,捂嘴的捂嘴,扭手的扭手,蒙眼的蒙眼。   庄景玉以和平小民的身份过了大半辈子,就算後来遇上了像楚回萧岚林烟季晚潇黎唯哲这样的高端人物,但什麽时候碰到过像现在这样的暴力犯罪事件?那几人出现的瞬间他就已经半傻不傻了,後来看到他们全部一股脑儿地猛冲上来时他则是完全傻掉,直到意识到自己可能是遇上了传说中的绑架事件,这才恍惚有些清醒。只可惜到那点儿上无论做什麽都已经为时甚晚无济於事。慌了几下神以後,庄景玉最後只觉後颈一痛眼前一黑,连一个反抗的动作都还没来得及做,就悠悠晕了过去,不省人事了。   反正在失去意识以前的最後一秒,从庄景玉脑海中一晃而过的念头是:啊……以前黎唯哲教训自己的话真是说得太对了,死读书的男人是不完整的……如、如果还有幸能够活著回去的话,那他以後一定乖乖听黎唯哲的吩咐,多出门走走,加强锻炼,嗯……顺便再让他教自己几招防身术……   不知道究竟昏睡了多久,但庄景玉非常清楚记得的是,自己是被一阵气急败坏,或者说,丧心病狂的激烈大吼声,给吵醒的。   “林烟你什麽都要跟我抢!黎唯哲你要跟我抢!黎唯哲的小情人你他妈的现在也要跟我抢!”   “干嘛?你难道还想要救他!?哈哈哈!你林烟什麽时候也变得这麽菩萨心肠以德报怨了!?”   “还是你他妈的变天真了!?我告诉你林烟!就算你救了他黎唯哲也不会喜欢你了!……也不会再喜欢我们两个了!”   “没错没错没错!我他妈的就是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本来我想黎唯哲如果喜欢你也就算了……哈哈……也就算了……毕竟对手是你林烟,我贺均认栽,认栽……反正最开始,我也就是见缝插针踩著了狗屎运,才勉强抓到了他对你厌倦的空挡,把他给抢过来的……我早知道我也得不到他多久……得不到他多久……”   “可是谁他妈的能告诉我一声儿,这个土老帽是怎麽从半路杀出来的啊!?啊!?啊!?”   “哼,一句话,输给你林烟我贺均心服口服,就认自己这辈子活该倒霉,既生瑜何生亮了!虽然不会大度到祝你们一生幸福但他妈的也不会再去多纠缠什麽。可是!如果黎唯哲千选万选,最後选中的居然是这麽一个土家夥,那我贺均第一个不服!……我他妈的就是不服!”   “我不怕死!我不怕死!哈哈!我既然都有胆子绑他来了,那就算现在放了他,我知道黎唯哲也不会放过我的!不过一命换一命公平得很!反正我早就下定了决心今天一定要……”   “如果你今天在这里杀了他──”沙哑刺耳的嗓音总算被打断了,取而代之的,是林烟冷清淡漠,却又略带起伏的声线,“黎唯哲不会杀了你,而是会让你,生不如死。”   房间霎时陷入了一片久违的安静。庄景玉觉得自己的耳朵总算是得救了。现在他已经完全适应了光明,缓缓睁开了全部的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四周窗帘紧闭,阴郁不见天日的昏暗房间。房间很空很大,毫无人气。看样子可以肯定,庄景玉如今的状况,应该就是这栋房子最初被买下来的动机。再费力地转转眼珠子,庄景玉便看到了记忆当中的林烟贺均两人。前者远远站在几米开外的客厅中央,满脸灰败,表情僵硬,一副欲言又止却又恼恨得说不出话的憋屈样子;而後者,则不知是有意无意,竟呈现出一派保护状,懒懒坐在自己面前,距离很近的一把椅子上。   贺均在那儿“你你你”了半天,一会儿颤颤巍巍地结巴道,“生不如死我也不怕”,一会儿故作强硬地虚弱道,“谁也阻止不了我,老子今天就是非要杀了庄景玉这个土老帽不可”……   说实话,这种程度的伪装,已经连伪装,都算不上。就连最不善察言观色的庄景玉都能够一眼辨个明白,更何况敏感多疑,心比针细的林烟。   果然,下一秒只听得林烟冷冷一笑,毫不留情地就揭穿戳破了贺均,尽管起了个胆大包天的开头,可仍然没勇气放肆到最後的胆怯懦弱,一字一句道:“哈哈,我还当你多有种呢!原本听到你竟然绑走了庄景玉的消息时我还有一点佩服你的,结果没想到,原来你还是怕啊。”   林烟语气轻松,或者说轻蔑。贺均一听乍然便憋红了整张脸。不知是因为怒气冲冲还是因为无地自容,总之站在原地浑身发抖。   然而林烟却没好心到赏他一口喘气儿的机会,直接目光一冷,表情说不尽的暴戾阴狠,忽地森然道:“……可是,你不敢做的事情,我敢。”   此话一出,房间里另外两个人都同时愣住了。   林烟慢吞吞站起身走到贺均面前,不疾不徐地,从仍旧傻住的贺均手中,轻轻抽出了他紧紧握著的那一柄,隐隐泛著冷光的水果刀。纤细白皙的手腕儿漂亮地转过几圈儿,下一秒,只见半空中刀光剑影,寒芒略尽,配著林烟此时此刻的气势魄力,模样神情,倒真有那麽几分,如同不久前魏嘉所说的,东方不败的感觉。   最後,眼看著压力已经施加得差不多了,而贺均这头蠢驴也应该就快要回过神儿来了,林烟将手腕刷地一收,抬起眼睛直直正视上眼前的人,语气虽然有些懒洋洋但却不容反抗:   “怎麽样?你把庄景玉交给我,让我来……”顿了顿,林烟轻浅地勾起唇角淡淡一笑,两排精巧浓密的睫梢温柔垂倒,泛著阴鸷气息的暗影在苍白到近乎透明的眼睑下投射出两抹诡异扭曲的纹状,“……呵呵,就让我来替我们两个,狠狠地折磨折磨,这个幸运的家夥。”   林烟话一说完便一扬手腕,将手中的刀子轻飘飘往外掷了出去。虽然动作很是漫不经心,然而那东西落到地上的!当一声巨响,却犹如一颗石子落水,在安静空旷的房间里,荡起了层层涟漪,沈重,而闷胀。   老实讲,林烟现在的气势,那可真不是盖的。   如此近距离地观赏了全过程,其实贺均心里,也早已经有了计较了。他自认林烟方才对自己的讽刺,讲得很对,很犀利,也很一针见血:绑走庄景玉的确只是他的一时冲动,而现在仔细分析分析後果的话,他发现自己,到底还是怕的。可是难道林烟就真的有那麽舍己为人,那麽菩萨心肠吗!?林烟应该明白,他这样做,分明就是拿他的命,来救了自己一命啊!尽管黎唯哲对林烟可能是要比对自己,多出那麽几分所谓的“感情”,然而说白了,这两份感情在黎唯哲对庄景玉的感情面前,就压根儿连个屁都不是!这跟自卑没啥关系,纯粹就是抽风犯傻,自讨苦吃,自寻死路!贺均才不相信林烟有那麽蠢,竟然当真对自己那麽有信心,会傻乎乎地相信,如果黎唯哲知道了是他绑走的庄景玉以後,还会顾念旧情放他一条小命!   ……那麽,除了林烟实在太恨庄景玉,恨得只想自己亲手折磨他,亲手置他於死地──这一种可能性以外,贺均也实在,想不到别的原因了。   吞吞口水,贺均最後阴恻恻地冷笑了两声,大步上前半米逼近林烟,两眼又凶又红地死死盯著他那一张,不知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云淡风轻不为所动的脸,沙哑著嗓音质问道:“交给你来折磨他?嘿嘿,哈哈好!当然,可以是可以!反正老子现在想通了,老子的确就是胆子小,就是怕死,就是不想死!……可是你呢?嗯?林烟?你他妈的莫非真打算杀了这小子,报复黎唯哲一辈子,然後再赔上自己的一辈子!?……你当真不怕死,也不怕被黎唯哲,搞到生不如死!?”   贺均问得很有一些咄咄逼人声嘶力竭的味道,然而林烟听完却只是极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轻轻一笑。他并没有很快给出贺均回答,反而是先转过头去看了庄景玉一眼。只是两人视线相交的瞬间,彼此都十分惊奇地发现,一个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惊慌失措,而另一个,也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伤心欲绝。   林烟站在原地难得愣住了两秒,再没有回头去看贺均了。目不转睛地死死胶著在几米开外的这个男人身上,林烟脑中忽地一片亮堂,却仍旧不愿意开口承认:原来他竟是输给了,这两道如玉一般,清澈柔软的目光。   好像有点亏,但其实仔细想想,倒也,一点都不亏。   “……我不怕,”林烟始终盯著庄景玉的眼睛没有回头,“反正我最怕的事情,黎唯哲都已经对我做过了,他再对我做什麽,也都无所谓了。”   贺均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有点明知故问地冒了句:“生不如死你都不怕了,这世上还有什麽东西,是能让你林烟感到害怕的?……黎唯哲到底,对你做什麽了?”   顿了顿,林烟略带自嘲地冷冷道:   “就是因为,他什麽都没对我做。”   撂下这句话以後,林烟果然说到做到,直接走到庄景玉身边,三下五除二灵巧解开那几条将他给绑得又紧又疼的粗绳,然後一把拽起庄景玉的胳膊,大步往外走去。   叮咚一声开了门,林烟驻足停下,微微侧头回眸。房间里的阴暗和大门外的白光在他站定的地方骤然相会,声势浩大暗潮汹涌,逐渐厮杀成了一团,诡谲扭曲的漩涡。   逆光的昏影打在他那一张原本精致雪白的小脸上,从贺均的角度远远看起来,显得无比狰狞,而又万分寂寞。   “人我带走了,你要是聪明,就什麽话也别说什麽人也别见,赶快滚远一点,直接逃命去吧。”   “……”   直到後来听见一声闷响,房门关上,贺均再次独自陷入大片大片的寂寥空旷,这才恍惚有些清醒回过了神来。他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两步,弯腰捡起那柄落在地上,在一片黑暗之中显得愈发冷光刺眼,寒意逼人的水果刀,脑中晕晕乎乎浑浑噩噩,只觉得,“自己居然绑架了庄景玉”──这一桩胆大包天惊世骇俗,甚至在他以後漫长一生的岁月里,都足以称得上的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的大事情,却从头到尾,就好像只是自己做的一场黄粱大梦一样。   啪。   忽然,贺均两腿一软,就这麽直直跪了下去,重重落在了冰冷坚硬的大理石花岗岩地板上。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的膝盖究竟是有多颤抖,自己的後背究竟出了多少汗,而自己当初津津乐道自负无敌的所谓无上勇气,又究竟是有多羸弱虚假,不堪一击。   “……啊!”   忽然贺均猛地大叫一声,左手紧紧握成拳头狠狠砸在地上,而随之伴随疼痛降临的,则是空气里,那一丝丝逐渐蔓延扩大的血腥气息。   他终於意识到,自己原来,竟是如此地可怜,可悲,和可笑。      第五十二章   林烟最後带庄景玉去的地方也是一栋房子。不过这次的房子虽然看起来有些窄小陈旧,和之前那一栋的崭新豪阔无法相提并论,然而若是单论活人气息的话,倒是要比之前的浓烈沈郁得多了。   庄景玉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乱七八糟,什麽东西都乱扔一起的客厅中央,眼看著林烟自从进门以後,竟然就这麽自顾自地坐在沙发上(如果那东西真的还能叫沙发的话……)玩儿起了手机来,看样子既不打算毫不客气地捆绑自己,却也不打算客客气气地招待自己,不禁一时,也有一些困惑迷茫。   两个人就这麽诡异却平和地相处了几分锺光景,最後林烟似乎是恰巧打完了一盘游戏,一抬眼却惊奇地发现庄景玉居然还傻乎乎地杵在自己面前,一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白痴样子,不禁皱了皱眉,甩开手机微微弯下腰,伸手在沙发下面摸索了老半天,最後拣出一个破烂不堪,染满灰尘的布料折叠椅来,一扬手飞到庄景玉脚边,淡淡道:“你自便。   庄景玉:“……”   於是他只好认命地将那椅子捡起来擦擦干净(说起来倒是简单,只有做起来才知道,这把椅子究竟是脏到了怎样令人发指的程度……)。约莫著又是几分锺过去,直到庄景玉马马虎虎将它擦拭干净,然後又成功在一片狼藉的客厅里,终於给自己整理出了一个勉强可以落座的地方来以後,他和林烟二人才总算正式面对上面,可以进行交谈了。   眼瞅著林烟仍旧低垂著头,劈劈啪啪地按著手机键,庄景玉想了想,决定先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想:“嗯……林烟,这是……你家?”   林烟闻言手上虽不停反快,然而脸上却仍然忍不住轻轻笑了下:“什麽我家,就是栋用来取暖睡觉的房子罢了。”   听见回答庄景玉心下了然。其实家和房子有所区别的这种说法,最初无非是从网路上一些文艺青年的无病呻吟里传出来的罢了。不过庄景玉深知林烟为人乖戾,别人说的话他大都忍不住要反对驳斥一番的,更何况,那个人还是自己呢。   只是这句争辩从林烟口中讲出来,庄景玉却丝毫感受不到一丁点儿无病呻吟的意思。转转脖子观察了下这整间屋子,虽说乱的程度让人觉得人气十足,可是这股所谓的人气,铺天盖地充斥著的,也无非就是人的孤独和寂寞,仅此而已。   庄景玉活到现在,在所有认识的人当中,也就只觉得,这世上唯有楚回和林烟──他们两个人,才有这样悲哀的资格,去区分所谓的家,和房子。   任由思绪胡乱飘荡了几秒,庄景玉渐渐稳下心神,斟酌著语句,小心翼翼地问出他的担心:“那这既然这是你家……呃,好吧, 这是你的房子,那你就不怕……”   “没什麽可怕的,”林烟冷然打断庄景玉的话,口气里带有淡淡的讽刺和自嘲,“黎唯哲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也根本不知道我住在哪里。”   庄景玉一愣。   “……从来都是我去找他,”顿了顿,林烟声音渐低,幽幽笑道,“从来,都是我去倒贴他。”   无论这种语气和这副表情都让庄景玉不禁呼吸一窒胸口一闷,正想要张开嘴巴讲话,却奈何被林烟冷冷一记眼刀横扫过来,警告道:“你最好还是给我闭嘴吧,要是你来安慰我,只会让我更加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   庄景玉立马乖乖住了嘴。 这与害怕什麽的没有半分关系,庄景玉只是不得不承认,林烟说的,确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而已。   而他也实在不愿意,再让自己的无心过失,伤害了眼前,这个宁肯独自一人苦苦强撑,也绝不肯接受别人丝毫同情怜悯,自负脆弱有如一只孔雀的,骄傲少年。   空气就这麽安静了片刻。忽然林烟抬起头来,转了转掌心里的手机,视线移开手掌落到庄景玉身上,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郁闷不爽的事情那般,皱了皱眉头,淡淡开口问道:“哦对了,刚刚我说,我要折磨折磨你,做一些,贺均不敢做,而我敢做的事情──”有意停顿了两秒,林烟死死盯著庄景玉那一张仍旧波澜不惊的脸庞,心中的怒火止不住地越燃越盛,越烧越旺。他一字一句,说得颇有几分那麽咬牙切齿的痛恨味道,“难道……你、不、怕、吗?”   然而面对林烟极有可能到来的发飙,庄景玉却只是同样毫无惧色地直直盯著他的眼睛,然後,缓缓摇了摇头。   於是林烟果然脸色一白,刷地就怒了。他猛地一甩手机扬起手掌重重拍了拍面前的茶几,也顾不上那有多疼了,直接放开嗓子,就冲面前气定神闲不动如山的庄景玉低吼道:“你为什麽不怕!?你凭什麽不怕!?啊!?你以为我刚才就只是跟贺均说著玩玩儿,当真不敢动你吗!?”   额头青筋暴跳,眼中红光如血──老实说,林烟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是很凶的。可是偏偏庄景玉不知是眼睛还是脑子哪里出了毛病,竟然觉得眼前这个样子的林烟很有那麽一些天真可爱,像极了一个处处争强好胜的小孩子那样,倒是比其之前,多出了那麽几分有血有肉的活泼味道。   庄景玉抿了抿嘴,大概是在思索自己到底如何跟林烟解释,才不会惹得他更加生气。   “没有,我没有觉得你不敢。我知道你敢,”最後庄景玉决定总之先顺著林烟的意思说准没错,等到林烟平静下来了然後他再……“可是,我只是觉得,你应该不会那样做罢了。”   林烟听了危险地眯了眯眼睛,不过因为被对方给顺了顺毛,因此心情倒也变得稍微舒畅了些。於是他渐渐收敛了方才浑身上下因为一时刺激而瞬间紧绷耸立起的尖刺,冷冷看著庄景玉,森然道:“哼,应该不会那样做……这又是为什麽?你自恋吗?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庄景玉没有介意林烟的冷嘲热讽,仍旧摇著头温和道:“不是自恋,就是最简单的直觉。”   直觉……   林烟被这个词儿给狠狠噎了一下,却恨不能抓住任何一个机会去嘲笑庄景玉:“直觉?呵,直觉……你居然会相信这种东西!?哈哈!庄景玉!你怕是被黎唯哲给上多了,把自己当成女人了吧!”   他以为这样说,就算庄景玉不生气,也起码也显露出一点不高兴不自在的神情。   然而现实毕竟还是令林烟失望了。无论他怎样目不转睛地死死盯著庄景玉,力图从对方脸上瞅出哪怕一丁点儿不满难堪的痕迹,庄景玉都用他那一派始终如一的温润如玉,将自己心底那点儿翻江倒海的恶毒心思,击败得,溃不成军。   林烟咬咬牙握了握拳头,心中怒火不受控制地猛然蹿高了一丈。尽管他知道庄景玉其实什麽事情都没有做,也什麽歪念头都没有动,只是无比真诚地说了句真心话罢了,然而他还是感觉自己,受到了对方可耻的怜悯,和可恨的奚落。   其实林烟知道,是因为他自己心中有鬼,所以才无论怎麽看庄景玉,都觉得是对方,在那儿装神弄鬼;是因为他先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可怜卑微的位置,所以才无论怎麽看庄景玉,都觉得是对方居高临下,高高在上;是因为他自己放不下,不甘心,满怀愤恨和自卑,所以才无论庄景玉做什麽怎麽做,或者压根儿对方就什麽都没有做,他都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地觉得,那个人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展现的每一个表情,流露的每一抹眼神,都是在试图对自己,进行百般羞辱,极尽嘲弄。   “……嘁。”   林烟到底不愿再让自己的愤怒失控暴露了他潜在的虚弱和在乎,於是压抑良久,千言万语,原本想要冲著庄景玉咆哮而出的脏话,终是都化为了一句暗沈嘶哑,意味不明的,“嘁”。   “好吧,我承认,我的确是不打算折磨你,”林烟复又重新低下头去,拾起手机看著屏幕,也不知是为了掩饰自己不怎麽光彩的出尔反尔,还是确乎出他最初的真心实意。只见林烟不甚在意地地耸了耸肩,冷笑道,“不过你可别以为我是怕了,而是因为我觉得,折磨你也没什麽意思,我要留著你折磨黎唯哲,那才最有意思。”   “……”   庄景玉愣了愣。这一次,他与生俱来的宽和容忍,好像没办法,再在脸上继续下去了。甚至於指缝交叉的双手都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得那麽苍白紧绷。   林烟敏锐地扫过这一切细致入微的变化,尽收眼底的瞬间,仿佛终於大仇得报那般,放肆地笑开了:“哈哈!怎麽?你担心了?害怕了?一想到黎唯哲发现你不见了会很著急很紧张,你难过了?你惊慌了?……你他妈怎麽这麽自恋啊!”   乓──   沈沈一声闷响,是林烟,重重踢翻了面前的茶几。   他狠狠喘了两口气,眼球充血拳头紧握,心头刚刚好不容易才镇压下去的那一团小火苗,很明显,被唯恐天下不乱的春风,吹而又生了:   “庄景玉你知道吗!我他妈的就是最讨厌你这种地方!没有自知之明,呵呵……没有自知之明……但偏偏……也不需要那劳什子的自知之明!”   “因为黎唯哲就是喜欢你!”   “因为你不见了黎唯哲就是会紧张会著急!”   “哈哈!你看看这几条短信!你看看这几条短信!你还在贺均手上的时候他就怀疑我!他就怀疑我!”   “喜欢他的人有那麽多,有那麽多……可是他偏偏谁也不怀疑就单单怀疑我一个!他想也不想就觉得犯人应该是我!就觉得只有我林烟才这麽丧心病狂畜生不如!会做出这种事情!”   “在他心中我林烟就是有这麽坏!有这麽坏!”   “哈哈!你看看他说什麽?你看看他说什麽!……他说啊,林烟,你要是敢动庄景玉一根汗毛,我就把你关进黑屋子里,一辈子。”   说到这里手机终於像垃圾一样被林烟给狠狠甩了出去,庄景玉躲闪不及,或者他也根本没想过要躲。於是只听见!当一声闷响,那被林烟的体温所捂热了的坚硬金属盒,便重重地,砸到了庄景玉毫无防备的裸露额头上。   在那一瞬间袭来的强烈晕眩的剧痛,和摇晃模糊的视线里,庄景玉隐约看到面前的林烟又哭又笑,脸上既挂著汹涌如潮的泪水,嘴角又噙著疯狂残忍的大笑,那模样像极了一只无家可归的野兽,神经质一般在原地惶惶不安地打著转,干涩喑哑的喉咙中,发出一阵阵绝望受伤的低吼声。   “他明明知道我最怕黑了……他明明知道我最讨厌一个人了……他明明知道……他明明什麽都知道……哈哈!记得我以前不听话,他就这样惩罚过我……他关了我一天一夜……关了我一天一夜……那时候四周一片漆黑,什麽人都没有,什麽声音也没有,我都以为自己就快要死在那里面了……”   “他明明什麽都知道!!!可是他现在竟然为了你,还要这麽对我!!!还用这个来威胁我!!!”   “庄景玉有时候我真恨不得干脆就这麽杀了你!然後我也去死!就让黎唯哲既没办法惩罚我,然後就这麽痛苦寂寞地活一辈子!”   “……”   庄景玉无话可说。   额头有温热黏稠的红色液体,蜿蜒顺著发鬓,擦过眼角,缓缓流了下来。於是原本就不怎麽开阔的视线,如今,就又可怜地缺失了一片。那儿仿佛蒙上了一层红纱,让眼前正在发生的人和事,都仿佛浸泡在一汪绵延飘荡的血海中那般,一拉一扯里,都显得那样诡异和扭曲。   庄景玉觉得自己有些恍惚。   眼前人此刻的绝望无助,他一分不差看在眼里,黎唯哲曾经的凶狠残暴,他滴水不漏听在耳里──可是,哪怕如此,庄景玉也没有因此更加同情林烟一分,抑或,产生出半点,想要离开黎唯哲的念头。   他反而愈发感到後怕和庆幸。原来一个人想要在这世上找到另一个自己真心喜欢,并且也真心喜欢自己的人,竟然是这麽一个,艰难而残忍的奇迹。   你要打败多少敌人,千山万水,踏破铁鞋,才能终於寻到,那一个对的人。   而他又要抗住多少诱惑,漫漫长夜,寂寞如雪,才能在真正对的那个人满身伤痕寻来之时,仍旧是茕茕独立,孑然一身。   这样孤独的天意,庄景玉不会让出去。   虽然庄景玉知道,如果自己这时候去安慰林烟什麽,“没关系,以後你也一定会遇到真心喜欢你并且你也真心喜欢的人的”──这种话,纯粹是属於哪壶不开提哪壶,站著说话不腰疼;不过眼看著林烟都已经在他面前难过成这副惨样了,如果自己真就这麽从始至终无动於衷地坐著,冷眼看著,袖手旁观著的话,那也实在,不是心地柔软的庄景玉,能够做得到的。   於是苦思冥想了老半天,最後庄景玉拿出纸巾忍著疼揩了揩额头上的血,到底也只能无比苍白地挤出来一句:“其实我、我也一直都很纳闷……为什麽黎唯哲……会放著你这麽美的人不喜欢,而偏偏……”   “喜欢我”这三个无比欠揍的字,临到喉头,庄景玉很聪明地及时吞进了肚子里,没有讲出来。   林烟这时候渐渐笑累了笑够了,听见庄景玉这一句,虽然竭力掩饰其中深意,然而安慰的意味还是喷薄欲出不言而喻的蠢话,歇斯底里的神情却非常奇怪地,反倒慢慢归於了冷淡平静。他沈默了半晌,低低一笑:“算了,结局已经如此,原因究竟是什麽,已经不重要了。”   庄景玉无言以对。   林烟走过去弯腰将手机捡起来,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劈劈啪啪地按键盘,而是懒懒往後一靠,然後仰头看著和地板差不了多少的,同样灰扑扑的天花板,仿佛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那样,目光穿越记忆的重重浓雾,眼神空洞而悠长:   “你高中时应该也有听说过,当初全校之所以传出我和黎唯哲开始交往的消息,是因为有一天体育课,你们下课回来的时候,教室里,我正好,在和黎唯接吻。”   “後来我有听说,那时候你们都在传,应该是黎唯哲,先主动来吻我的。”   “我一开始感到很纳闷儿,但是後来一想,又觉得,大概是因为你们都以为,黎唯哲那麽轻浮霸道,而我那时候看起来又冷又傲,所以谁先主动,这种事情,应该是一目了然的。”   “呵呵,其实你们都错了,事实并不是这样子的。”   “当初是我,先主动去招惹他的。”   林烟说到这里停顿了几秒锺──又或许是几分锺。眼底缭绕的雾气将他闪烁的目光,湮灭在幽深的回忆里。   “那天正好是我旷课很久以後的第一次返校。中途我是有零零散散地听说过,咱们班转来了一个大少爷,他喜欢美少年,为人放纵轻狂,做事跋扈张扬……但听说了就是听说了,什麽也没有剩下。”   “再说,原本我最讨厌的,其实就是这种人的。”   “……可是,那天我回到学校,推开教室的门走进去,就看到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一手托著下巴一手按著页脚,斜著脸,塞著耳机,正在一边听歌一边看书。”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流在他的侧脸上,那场景实在太漂亮了,我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哦对了,你知道那时候黎唯哲在看什麽书吗?哈哈,我发现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无比震惊,然後就简直想要当场笑死。”   “他看的居然是《红楼梦》。”   “哈哈!对啊,《红楼梦》,是《红楼梦》!所以你能想象吗?一个看起来那麽英俊帅气,完全是属於运动系而不是书生型的大男生,那麽认真地在读著的一本书,居然不是什麽《花花公子》或者《体育世界》,而居然是《红楼梦》!”   林烟似乎回忆到了开心处,而庄景玉听到这里,嘴角也忍不住漾起了一抹浅淡不为人察的羞赧弧度。好像一瞬间两人之间的情敌关系和尴尬罅隙都蓦地消失不见,烟消云散了。   或许因为他们俩都同样醉倒在了,那样一个虽然矛盾异常,然而却无比真实,极富魅力的,名为黎唯哲的,致命毒药里。   於是庄景玉真的只是无心无意地开口冒了句:“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那麽热爱文艺了那?嗯,也对,他最喜欢看的电影就是《花样年华》……哦对了,前几天我还看见他在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和艾略特的《荒原》,唔……好惭愧,我都看不懂……”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呃?”   庄景玉猛地回过神来,这才看清,眼前的人哪里还是刚刚那一副满脸沈浸在温馨回忆里的幸福表情,早不知何时已经给气得怒目圆睁,咬牙切齿;瞧那副,真是恨不得一口扑上来咬断自己的脖子。   “你知道黎唯哲最喜欢看什麽电影了不起吗!?你知道黎唯哲最近在看什麽书了不起吗!?呼……好,好,就算是你了不起,但是至少那个时候的黎唯哲是我的!是我的!!就只是我林烟一个人的!!!”   “……”   这一番话让庄景玉听得有些目瞪口呆。其实他倒没有生气,也没有觉得林烟这段歇斯底里不合逻辑,一听就很明显只是狡辩甚至诡辩的争辩,显得有多可怜;庄景玉只是真的没有办法理解,林烟这种撕心裂肺孤注一掷的坚持,意义,究竟在哪里。   不过不管怎麽样,庄景玉都还是很听话地,再次乖乖闭了嘴。   林烟喘了口气,通红的眼眶,逐渐恢复了澄澈清明。   “……我就是一见锺情上了这个人,”他舔了舔略微干涩的双唇,神情倨傲而苍凉,固执并倔强,“我就是对黎唯哲一见锺情了。因为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听到,有一个声音在我的心里对我说,其实这个人,也跟我一样的无聊,和寂寞。”   “那时候他还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所以发现了追求对象,我心里面原本是很欢喜的,结果突然间就变得不痛快了。然後我走过去故意轻轻撞了撞他的桌子,将他的耳机碰掉了。”   “音乐声一下子就放了出来。”   “那是一首非常舒缓温柔的钢琴曲。你知道像他那样的男生,听的居然不是什麽摇滚朋克,而是像那样一首高贵典雅的纯音乐,本来是很奇怪的。不过他都已经翻著《红楼梦》在看了,所以这麽点儿奇怪,倒也不足为道了。”   “後来我疯了一样地去找过这首曲子,将它下载到手机里,然後一直,单曲循环到了现在。”   “不过说是单曲循环,其实整部手机里,也就只有这一首曲子而已。“   “可是我也不知道……可是我也很想知道,这个坏习惯,究竟什麽时候,可以停下来。”   林烟的声音又低又轻,神情恍惚;看样子,是已经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梦境。   “被我碰掉了耳机,他当然立马就抬起头来看我这个罪魁祸首了。啊,你不知道,他当时皱著眉头的样子真是特别帅,简直英俊极了。眼睛又黑又亮,鼻梁又直又挺,嘴唇又薄又细……”   “於是,接下来,就如你们後来看到的和听说的那样,我一时没有忍住,就这麽低下头去,一口亲上了他。”   “他最开始是有那麽一点吃惊,不过说到底,还是没有拒绝我。”   “呵呵,这种结果我早猜到的。因为我真的看得出来,他和我,都一样寂寞。   林烟说得恍恍惚惚,而同样庄景玉,也听得牵肠挂肚。   虽然他并没有亲眼见到当时的那个场面,可是现在仅从林烟的描述里,他也能够完全想象得出来,那个时候的那间教室,一定是美得,不似人间。   陶醉归陶醉,但若要说嫉妒,庄景玉也不是真的就大度到了绝对没有的程度。不过相比起这个来说,此时此刻的庄景玉更多感受到的,其实反而是一种劫後余生的庆幸:这样从外貌上如此般配的两个人,其中他喜欢的那一个,最後竟然,也喜欢了自己。   这样一个看似无理取闹,啼笑皆非的结局,对於像庄景玉这样一个传统人家和乡下孩子来说,却隐隐带上了一股宿命的味道。尽管庄景玉为人认真,做任何事情也都竭尽全力,可是有时候他依然真心觉得:其实这世间一切,冥冥中,都自有老天注定。   那边林烟已经彻底回过了神来。   他站起身,走到餐桌旁单臂抬起一只凳子往庄景玉身边沈沈一放,然後缓缓坐下,目光幽深无底,怔怔望著眼前这一张,明明同自己完全不能相比的,平淡无奇的脸庞,惨然笑道:   “想当初你们大部分人都还在赌,说应该是黎唯哲对我先动心呢。哈哈,现在想想,真的是太搞笑了。”   “其实他对谁都没有动心。这也就是为什麽,那时候他明明都已经轻浮放浪成了那副样子,而我也丝毫没有感到生气的原因。”   “可是很讽刺地,这居然也是我,後来心如死灰的原因。”   “因为那个‘谁’里,也包括了我林烟。”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让自己变成他心目中最特别的那一个,可是我最终,还是失败了。”   “是我忘记了,最初是我先去吻他的,因为可有可无而得到的东西,也毕竟,超不出可有可无的范畴。”   “……”顿了顿,林烟抬起手指轻轻划过了庄景玉的脸,动作是他难得一次的纤细温和,从眉心,到鼻骨,落唇间,“我想要找一个同类,可是我没想到,他想要的,竟然会是一个互补。”   他的神情里既有怨也有恨,既有不甘不愿,却也有心服口服。声音遥远得,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的深处,空旷传来那般:   “我永远都赢不了你了,庄景玉。”   庄景玉呆呆望著林烟,鬼使神差地,不知怎麽就突然接了句:   “如果我也可以互补你,就好了。”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有霎时的愣住。   片刻後林烟率先回过神来,表情有些复杂,可最终还是轻蔑地笑了笑:“拉倒吧你,我才看不上你的互补。”   而庄景玉说出了那句话,和听见了林烟的回答以後,说实话,真没觉得有什麽难堪或者尴尬。事实上只要不是那种方式(当然林烟也瞧不上那种方式),无论是怎样的互补和救赎,他都愿意去做──   只要林烟,也肯的话。   不过林烟当然不会肯。   他拿出手机直接按下一个键,快捷拨通了黎唯哲的号码,冲著庄景玉挑衅地眨眨眼睛,做了个口型:【你等著看好戏吧】   “……林烟,你想做什麽。”   几声过後,黎唯哲接通了电话,声音不复庄景玉记忆中的慵懒张扬,而是充斥著满满一片肃杀冷峻之气。   若非很仔细很仔细地听,一般人很那发现,那其中隐约难见的担心和焦急。   听到这里庄景玉真的觉得非常自责,也非常心疼。他好像都可以在脑海中一笔一划勾勒想象出来,在黎唯哲知道自己不见被绑以後,那一副惶惶难安的愤怒模样。   而那样脆弱著急的黎唯哲,在庄景玉的心目中,应该是从来,不存在的。   在庄景玉的眼睛里,黎唯哲应该永远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天王,又或者勇於叛神的恶魔一样,永远都是那麽意气风发,那麽飞扬跳脱,那麽光彩夺目;永远,都处在金字塔的顶端上。   可是现在,他却因为喜欢自己而有了软肋;又因为自己的无知和无能,而被别人戳中了软肋……   尽管心底一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提醒庄景玉,你不应该这样想;可是一旦感情在那里,他又怎麽能抑制住自己,不去这样想。   现在庄景玉只想要什麽都不管,什麽都不顾,就这麽一路飞奔到黎唯哲的面前紧紧抱住他,然後告诉他:无论林烟有多麽好,我也不会,将你拱手让给他。   短短思绪骤变的数秒之间,黎唯哲似乎又在那头冷漠阴鸷地冲著林烟说了几句什麽。林烟听後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忽然唇瓣好像电影慢镜头那样缓缓启开,一字一句,令人惊悚地开口了:   “黎、黎唯哲……我、我不是林烟……我是……庄景玉……”   ! ! !   庄景玉刷地瞪圆了眼睛。   说话的人是林烟没错……   可、可是……   这分明、这分明……   就是他的声音!!!      第五十三章   一时间庄景玉整个人都懵在那儿了。原本以为只有在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夸张桥段,现在居然就这麽活生生地,发生在他的眼前。   他从来没有想过林烟居然还拥有这种才能……不,应该说,庄景玉从来没有想过,尽管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可是这世上居然真的存在能够随心所欲模仿变声的能人异士──这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三次元版的怪盗基德。   大概这道惊雷实在是把庄景玉给霹得太厉害了,因此导致他很久很久都没能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只能呆呆愣在一旁,始终保持著一副瞠目结舌的傻样,手足无措地听著林烟使用著他的声音,模仿著他的语气,琢磨著他的停顿和断句,甚至将他讲话时一贯难改的唯唯诺诺和吞吐胆怯,都掌握得那麽惟妙惟肖,炉火纯青。   明明自己没有开口讲过哪怕一句话,一个字,然而此时此刻萦绕在庄景玉脑海耳畔的,却全是排山倒海铺天盖地的,属於他自己的声音。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妙,可也太玄幻了。於是就在这样一片不甚真实的恍惚里,庄景玉忽然就生出了一种,其实林烟就是他自己,并且马上就要将他取而代之的──如此可怕,并且荒诞的错觉。   不过林烟也确实是太胆大包天,也太肆意妄为了。明明都已经在黎唯哲的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瞒天过海到了这种程度,可是此时此刻在他的脸上,却丝毫瞧不出任何一点儿紧张害怕抑或惊慌失措的痕迹。甚至他似乎也完全不担心坐在一旁的正主儿会突然冲过来朝著话筒大吼一句,“黎唯哲!别信他!别信他!他是林烟!他是林烟!我、我……才是真正的庄景玉!”──这种揭穿他的话。大概他相当有自信……或者不如说,他是对庄景玉的傻气,很有信心。   可是渐渐地,事情变得不对劲了。因为林烟发现他自己,竟然慢慢说上瘾了。   那些唯有在真正的情侣之间才可以肆无忌惮地吐露出来的心声之语,肺腑之言,那些唯有在真正疼爱自己的情人面前才可以毫无保留地倾诉出来的伤心难过,撒娇抱怨,那些……他一直都想要跟黎唯哲说,却始终不敢,也永远不可能被对方给予这个机会说出口的,他一生一世全心全意的依靠与爱恋──如今,却都在这个假扮庄景玉的难得机会里,那麽幸运而又那麽可悲地,一股脑儿,通通涌泻了出来。   他说:“黎唯哲,我、我没事……你呢?”   他说:“黎唯哲,你也别太担心了,我、我真的很好……所以……你也要好好的……”   他说:“黎唯哲,是我错了,我不该那麽笨的……”   他说:“黎唯哲,我回来就跟你认错好不好……你不要生我的气……”   他说:“黎唯哲,我好想你……”   “……”   安静如水的房间里徐徐流淌著林烟这一句句轻缓恍惚,近乎呢喃的低语。只是这些话的意思,未免一句比一句,显得模糊和暧昧:将它们置於庄景玉的身上,其意自然是浅显易懂不言而喻;可若是将它们放到林烟的身上,在深谙内幕的人的耳朵里听起来,就更是,别有一番苦味。   而这种尴尬的双关也让庄景玉听得心中很不是滋味。尤其说出这些话的声音,还恰巧和自己的毫无二致,如出一辙呢。   不过幸好,林烟也不敢太过放肆张扬了。毕竟他很心知肚明,虽然他想对黎唯哲说的话还远远没有说尽──或许穷其一生,也都说不尽;可是如今的现实是,既然他顶著庄景玉的身份和声音,那他就必须要考虑到庄景玉的习惯和性格,不可能指望著在这片刻之间就完全释放掉自己多年来层层压抑累积的委屈和爱意。若是太过放纵夸张,那麽後果毋庸置疑,就是被黎唯哲给狠狠揪出来,然後嘛……呵呵,说真的,林烟倒是不怕黎唯哲对他的惩罚,反正他都已经半推半就地让对方误以为是自己绑架了庄景玉了,那麽现在再多出这麽一条不伦不类滑稽可笑的罪行,其实也真的无所谓了。只是如果真那样儿的话,那可就大大地不好玩儿了呀,不是吗。   这般想著,林烟忽然止住声音深深吸进一口气,努力压抑住自己想要继续跟黎唯哲开口讲话的欲望,高挑著眼角斜睨了一旁早已听得浑身颤抖,脸色苍白的庄景玉一眼,蓦地冷然一笑,扬起握住手机的那一只手高高举到庄景玉渗满细汗的鼻尖儿跟前,极尽挑衅地晃了几晃,然後重重,按下了免提键。   庄景玉全身一僵,随即脸色瞬间就变得愈发惨然灰败了。他知道林烟这是在跟他耀武扬威:虽然接下来的话无论多麽温柔多麽宠溺,都是黎唯哲跟“庄景玉”说的;可是,听的人是假的,而正主又正坐在一旁,那又……怎麽能一样呢。   两个人各怀心思,只是显露在外表上,却是一个坐立不安,而另一个,则是趾高气扬。直到沈默许久的电话那头,突然传来黎唯哲沙哑低沈,隐隐听著,似乎还略带叹息的一句:   “……够了,林烟。”   “……”   林烟刚准备往後抽回的右手,好像录像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死死地,僵停在了半空。   而坐在林烟对面的庄景玉,听见黎唯哲这四个字的瞬间,也是同样回不过神来地狠狠一怔。   免提键依然开著,黎唯哲好听的声音顺著繁杂绵延的电波,在有如墓地一般死寂幽邃的房间里,好像平地惊雷,字字炸开涟漪:   “你一直想对我说,但始终没有机会说的话,刚刚,都说够了吗。”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说够没有说够没有说够!永远也不可能说得够!   “可是就算没有说够,我也不会再继续听下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这种事情我不用你告诉我!我不需要你这麽直白地对我说!我不想听你这麽直白地对我说!   “对了,你刚刚一共讲了五分锺。”   五分锺?呵呵,看不出来你黎唯哲倒还挺有心的。可是五分锺又怎麽了!?五分锺我的话还没有说到个零头呢!难道区区这麽点儿时间你就已经嫌太久了吗!?哈哈!你怎麽不想想你和庄景玉还要在一起呆一辈子呢!?那麽长的时间,我诅咒你们日後两看两相厌!   “呵,我和庄景玉的未来就不需要你多操心了。我记著时间,一是为了测试我自己,二,然後也就是为了告诉你──”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我不想听……!!!   “我只说这一次,哪怕你再不想听也得给我听清楚了林烟,五分锺,就是我黎唯哲,能够对你容忍的极限。”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黎唯哲你给我闭嘴啊!我拜托你给我闭嘴啊!   “当然你也可以把它换算成我对你的感情值。”   黎唯哲你太残忍了……你为什麽不去死……哈哈!你为什麽不去死!他妈的当初我为什麽不直接在床上就杀了你然後我们再一起死!!!……那样就太好了……那样就最好不过了……   “不管你信不信,林烟,反正,这已经是很多人都想从我身上得到,但是穷其一辈子,他们也不可能得的到的了。”   哈哈……哈哈哈!我信!我信!!我当然信!!!你人这麽好……你人这麽好……我为什麽不信?我为什麽不信呢!?喜欢你的人太多了……我知道的……太多了……他们这辈子别说你五分锺的耐心了,恐怕就连你一秒锺的正视都还要不到呢……哈哈!这样说起来的话,那我林烟已经算是很幸运的,已经很该知足了,对吗?   这一次,手机那头的黎唯哲没有再像刚刚那样,很快就自顾自地,往下接过话去。冰冷的沈默穿越电波,如同一只阴鸷狠厉的秃鹰,盘旋低徊在林烟的头顶。那叫声一声比一声尖锐凄厉,仿佛是在狂妄地对他说著:别挣扎了,别奢望了,今日此刻,就是你命中注定的死期。   最後,等到这一段,後来事实证明分明只有很短很短,然而感觉起来,却仿佛是经历了整整一个前世今生那般的一分锺光阴终於过去,黎唯哲忽然低低叹息了一声,口气里,虽然没有自责没有愧疚没有後悔更没有心疼,然而毕竟,还是带上了一抹发自真心的无奈叹息:   “林烟,这麽多年我给你的,都是我能给你的全部了。是你,要的太多了。”   啪──!──劈啪──   回答黎唯哲这一句,以前从未听过,并且从此以後的人生,应该也再无机会听见第二次的解释之言的,是林烟面无表情毫不犹豫,将手机往前凌空一记猛摔,狠狠砸上对面墙壁所发出的,临终惨叫声。   只是那东西在飞过去的瞬间,又一次“无意”中擦到了庄景玉的左边额头。巨大的力道加上坚硬的金属外壳,让庄景玉刚刚才看起来稍微好转了那麽一点儿的苍白脸庞,又一次变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光是看起来,都已经怪渗人的了。   然而庄景玉却是一声没吭。除了最初惊吓的那一秒之外,他竟然连眉头,都没有皱过一下。随意拿出兜里的纸巾胡乱在额头上抹了几把,庄景玉便缓缓抬起眼睛,正对上面前这个,早已经直直凝望著他的林烟。   林烟真恨不得活活剜了此时此刻横在他视线里的,这一双如玉一般清澈柔软,而他永远,都不会有的眼睛。哈哈!那到时候等到黎唯哲终於急巴巴地赶过来,他就会看到自己还给了他一个,好玉已然不再,脸上唯有瞪著一双血淋淋的黑窟窿的,半死不活的残废人了。   他看黎唯哲那时候还会不会爱他!哈哈!既然黎唯哲最初对庄景玉心动就是因为这样一双眼睛惹的的话,那他林烟倒还真想要看看,如果庄景玉没了这双乱勾人的眼睛,那他黎唯哲,到底会爱不爱他!   这个想法很狠毒,就连林烟自己也承认。因此他也大概猜到了,自己现在的神情。应该是异常狰狞扭曲的。所以当彼此对视良久,庄景玉突然冒出那样一句话的时候,林烟一瞬间,就听傻住了。   他看见庄景玉嘴唇轻动,展颜莞尔的瞬间,原本从来都入不了他的眼的整个五官,好像都被对方眼底绵延透出的玉光给点亮了那般,温暖轻柔,有如春风拂面:   “林烟,你的眼睛……真好看啊。”   若是放到以前林烟一定会一脚踢飞庄景玉,然後一边愤怒疯狂地踩打他一边歇斯底里地朝他大骂,“你在嘲笑我!?你居然敢嘲笑我!?你他妈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嘲笑我!!!”   可是这一次,这一刻,林烟没有──或者说,似乎是根本就忘记了,要这样去做。   看见眼前的人明明两边额角都还涓涓淌著血,但偏偏还满挂著一脸让人无法忽视无法诋毁的真诚笑容,林烟只觉脑中轰地一响,忽然就浮起了刚刚庄景玉对他说过的那一句:   【如果我也可以互补你,就好了】   而现在,虽然林烟永远都不会告诉庄景玉,但是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不是不稀罕庄景玉的互补的,只是这一份温暖,他俨然,已经要不起了。   虽然刚刚林烟讲自己想要的是一个同类,可是说实在的,当一个人真的已经寂寞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的时候,其实无论是同类的互相倾诉还是互补的给予安慰──无论哪一种,只要能让他不再孤独,他都很无所谓。只是林烟未免有点太过倒霉:他至今为止所有遇到过的同类,都非常幸运地找到了别的互补,而不幸没有任何一个互补,能够驱散他,那一份渗透骨髓,冰凉入梦的孤独。   事实上这样的悲剧直到现在也是,并且大有愈演愈烈,达到高潮的趋势:和他最像的同类,与最能予他温暖的互补,抛下他,终成眷属。   於是林烟想,即便他还不太能够释然,但是他竟终於可以理解,黎唯哲对庄景玉,那样独一无二,宠若珍宝的真爱与珍惜了。因为不是每一个人这一生,都有幸能“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因为得来不易所以才会懂得珍惜,又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才会倍加珍惜。   林烟思绪良多,忽然眉目一垂,转过头去望向窗外,不再看庄景玉了。   然而就在庄景玉以为彼此又一次即将陷入那片尴尬无言的寂静中时,却见对方神情寂寥,悠悠问道:“对了,庄景玉,庄景玉……”他细细叫了两遍,似在品味,“你的这个名字,当初,是谁给你取的?”   “嗯?”   庄景玉闻言愣了一下,是没想到对方的话题怎麽会突然间转换得那麽快,居然会莫名其妙地问自己这麽一个,和刚刚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完全不相符的奇怪问题。   不过奇怪归奇怪,有问必答的好习惯还是让庄景玉立马坐直了身子,一边回忆一边道:“啊……这个名字……嗯,中间的景字是因为我这辈正好排到景字辈,所以是一定得要的。至於最後的那个玉字……唔……”说到这里庄景玉似乎是不大好意思地停顿了一下,感觉有些说不下去,就连脸上的笑容,瞧著也都憨厚赧实得紧。摸摸後脑勺,最後他十分腼腆地笑了一笑,终是架不住林烟的无言压迫,从实道来了,“嘿嘿,最後的这个玉字,不瞒你说,也、也不怕你笑话,反正过去听我爸爸讲,当年我刚出生的时候,有个貌似很厉害的算命先生刚好从我们村儿路过。哎你知道,农村就是挺信这些的,所以我爸爸就请他进家里来给我起字。结果他瞧了我老半天,呃……听、听说,还把我全身上下都给捏了一遍,最後……就给我起了这个玉字。理由到底是什麽我已经记不大清了,反正就是一大堆拗口的古文,唔……好像是什麽,玉,石之美者,有五德……呃,然後後面就是一大段讲那五德到底是什麽的。嗯,所以我想,可能就是希望我有很好的品德,以後,能做个好人吧。”   最後庄景玉给自己的名字,以及这个名字所含有的深意,下了这麽一个定论。   林烟认真听完,神情一成不变。只是在静静想了一会儿之後,他忽然就笑了: “你爸爸後来给了那个算命先生多少钱?”   “……啊?”听到这个话庄景玉霎时就囧了。虽然他是知道林烟的思维有够跳脱的,可是也想不到居然能够跳脱到这种程度啊,“呃……这、这个……我、我也不知道啊……”   “呵呵,应该多给点儿的。你看,他给你起了一个多好多适合的字啊,”林烟始终没有将视线移开窗外,眉眼疏离,语气冷淡,“不是都说名字决定命运吗,你现在果真就和玉一样,石之美者,又温润,又坚强。黎唯哲也像得了绝世好玉那样把你给宠著疼著,永永远远,都放在了他的心尖儿上。”   如果是在以前,这麽一番直白露骨的赞美只会让传统内敛的庄景玉听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可是这一次,庄景玉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他好像隐约猜出了林烟接下来要讲的话的一个模糊大意,可至於那究竟是什麽,他又毕竟不是个心思玲珑,纤细敏锐的机灵人儿,虽然勉强捕捉到了影子,但也始终抓不住正主,看不清明。   直到他听见林烟轻轻吐出一口气,自嘲般地笑了笑,声音也忽然间变得很远很远,远得好像雏鸟长好了翅膀,上下扑扇著,一路飞出了眼前那一扇,林烟久久凝望的天窗。   “我终於想明白为什麽黎唯哲会喜欢你……还有大家,还有他们那麽那麽多人,为什麽,也都会喜欢你了。”   “我太笨了……我真是太笨了……可我其实明明一直都很聪明的,只是一遇到黎唯哲,我就聪明不起来了……”   “对啊,我怎麽以前就没有想到呢。你是一枚玉,一枚好玉,而我……我只是一缕烟,一缕轻烟而已。”   “一个可以既高雅又尊贵,可以万世长存永垂不朽,一个既低贱又卑微,居无定所颠沛流离……而且很快,大风一来,一吹,也就散了。”   “什麽都不会剩下,什麽痕迹都不会留下。白白来这世上一趟,等到消失了,却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   “够了林烟……!”庄景玉实在再也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忽然站起来大叫一声,想要阻止林烟的自怨自艾。   “你给我闭嘴坐下!”林烟却比他更加雷厉风行气魄十足地吼了回去,“你他妈都已经把老子看上的男人透支好一辈子了,怎麽!?难道现在还不准我多发泄几句啊!?”   “我、我没说不让你发泄!可、可你扪心自问一下,你刚刚那……那能算是发泄吗!?”很难得庄景玉这一次没有再向林烟的疯狂妥协。尽管他的声音依旧不大,但他仍然一字一句,义正言辞地和林烟较量了起来,扔下话回去,“你那分明就是在自虐!”   於是林烟一下子就彻底暴走了:“自虐?哈!哈哈!!哈哈哈!!!自虐……自虐……自虐!”林烟咬牙切齿地不断重复著这两个字,眼底燃烧著熊熊火光,五官全部扭曲在一起,让原本美豔无双的整张脸看起来凶狠暴烈得厉害。突然他猛地一个弹身从凳子上跳起来,直接就冲毫无防备的庄景玉一个猛扑过去,然後死死卡住他的脖子一阵猛摇,“庄景玉你个贱人!!!自虐……你现在居然还有脸来指责我说我那是在自虐!?哈哈哈!真他妈搞笑!你怎麽不想想是谁逼得我现在只能这麽自虐的!?啊!不对……你最好应该想想是谁先把给我虐了的!?”   其实庄景玉这时候已经完全听不到林烟到底在说……在吼什麽,只觉得耳畔嗡嗡嗡嗡轰鸣一片,嘈杂得厉害。毕竟林烟虽然长相美豔但毕竟还是一个大男人,更何况他在盛怒之下的用力也实在不容小觑。庄景玉觉得自己现在不仅头昏眼花,被晃得想吐(刚刚额头两边靠近太阳穴的地方被猛撞了两下也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感到自己的鼻腔和喉咙都已经渐渐续不上气儿,脖子上的紧致力道越箍越紧,范围越收越小……他是真的,就快要被林烟给掐死了……   “哈哈!结果你现在还有脸来跟我说我这是自虐!你想干嘛!?啊!?我问你你想干嘛!?你想推卸责任吗!?你想说我活该吗!?你想说黎唯哲名正言顺从头到尾上天注定就应该是你的吗!?啊……天哪我才知道原来你庄景玉你居然这麽不要脸啊!?”   “动什麽嘴巴,啊!?我警告你你他妈不准跟我抢话!别跟我说什麽真爱他的话只要他幸福了我也就开心了就不会受伤了这种从里到外都散发著一股心灵鸡汤味儿的鬼话!现在我才知道这他妈的全都是放屁!全都是放屁!”   “庄景玉我真的想杀了你……啊!”   忽然林烟一声惨叫。   接著他整个人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那样,轻飘飘往上飞出去,然而半秒锺後,却是!当一声巨响,重重落在了不远处,那个又脏又乱,堆满了瓶瓶罐罐的茶几上。   於是接著便是一阵劈里啪啦的跌碎声。   最後响起来的,是黎唯哲阴冷至极的低吼声:   “你想真的杀了他?我现在就真的杀了你。”      第五十四章   黎唯哲赶到的时机真可以说是千钧一发,死里逃生了。虽然林烟现在正浑身抽搐地倒在茶几上,额头,眼角,鼻子,嘴巴……全部无一例外,冒血的冒血,流血的流血,喷血的喷血,吐血的吐血,看起来著实可怜得很。可是再看看此时此刻正倒在黎唯哲怀里的庄景玉,有气无力奄奄一息,太阳穴旁的两道伤口在林烟的猛摇之下又一次裂开流血,苍白的脖颈上那两圈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掐痕,连眼白都已经翻出来了,眼瞅著基本上就只剩下往外呼气的份儿而没有往里吸气的命了!   这样看来的话,处在黎唯哲的立场上来说,这种惩罚对於林烟方才的疯狂行为而言,真已经算是,非常温柔的了。   过了好久好久,林烟忽然用力咳出一口血,然後勉强撑住桌面缓缓支起上半身,转头看向前方不远处,那两个,相爱至深的人。   黎唯哲皱著好看的眉头将庄景玉温柔半抱进自己的怀里,一边慢慢抚捋著他的胸口帮他顺气,一边拿准力道轻轻按压著他的人中,同时那两片细薄如刃的嘴唇还在始终不停地上下翻动,紧紧贴上庄景玉的耳垂,看那样子,应该是在低声安慰著什麽。   大概是,“别怕别怕,我来了我来了,我现在就在你的身边”──这样安定人心的句子吧。   林烟想。   於是他看著看著,视线忽然就变得模糊,而思绪,也忽然就变得恍惚了。眼前的画面渐渐变得不甚清晰起来,影影绰绰,仿佛蒙上了一层柔软悲伤的薄雾。隐约里,黎唯哲皱著眉目的样子还是一如当年被自己撞掉耳机的那个瞬间一般英俊迷人,只是那一次,黎唯哲皱眉是因为自己,而现在,却是因为自己……伤害了他,最爱的人。   原来只有当时过境迁,回头再望来路时人们才会发现,所有一切都改变得那麽惊天动地,而又不知不觉。   脸上和喉咙全都在火辣辣地烧著发疼,胸腔和喉咙里始终跃跃翻滚著怎麽压也压不住的血腥味,而就算不照镜子林烟大概也能想象得出,此时此刻,他从来都引以为傲的美貌,一定是比对面那个,正被黎唯哲给紧紧抱在怀里的人的脸,还要难看一百倍。   不过很神奇的是,林烟虽然这样想到了,但是他也好像,不是很在乎这些了。怔怔望著对面那两个相拥相偎的人,近乎自虐般地将黎唯哲对庄景玉的轻言细语的安慰,无微不至的温柔,掌上明珠似的宠爱,心肝宝贝般的关怀,生怕再大声一点就吵到了他的小心翼翼,生怕再大力一点就弄疼了他的手忙脚乱……林烟眼睛一眨感觉有别的温热液体和著鲜血从眼角淙淙流下,但他的嘴角却是轻轻往上一弯,莞尔笑了。   他是觉得自己,太可笑了。   他想到就在黎唯哲刚刚对庄景玉产生兴趣,跟他提出游戏结束,不再继续玩儿下去的时候,自己百般挽留苦苦哀求无果,心里难过,就回了一趟北一的事情。那时候正值假期,学生们都放假了,偌大的校园里空空如也,毫无人气。他假装自己还是青葱少年的高中生(其实也根本无需假装),随便胡诌了个忘记拿作业的荒唐理由,外带摆出一副可怜兮兮无比焦急的好学生模样给保安师傅瞧,就不费吹灰之力地成功借到了钥匙,走进了当年,他第一次和黎唯哲相遇的,那一间教室。   教室格局有细微的改变但改变不大。桌椅虽然更新换代了但至少排列次序还是一如既往。只是那一天的阳光,再不复当年的盛芒,一片洒进来,再也照不到,那个人的脸上。   林烟站在门边静静呆了一会儿,痴痴望著不远处,当年黎唯哲的座位。然後他不禁想到,当初自己也就是这麽安静地站在这里,一开门一抬头,就看见了前方那个。正沐浴在一片柔和温暖的金色里,戴著耳机翘著双腿,手中还正捧著一本精装版《红楼梦》在读的,英俊帅气的大男生。   这样的情景复制似乎有一种穿越时空的力量,让那时的林烟恍惚产生了一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他站在那里想著过去,一直想一直想,想到竟真以为他们,还能够回得去。   只是後来,以及此刻眼前的事实都无比残忍地向他证明了:错觉始终都是错觉,无论感觉再麽对,它也不是真的。   看看如今黎唯哲对庄景玉究竟有多好吧,如果没有足够的爱在背後作支撑的话,这样的担心温柔,是绝不可能有的。而最可笑的是,林烟当年竟然还自欺欺人地说服过自己,黎唯哲对自己已经很好很好,是他能够对别人好的极限了……哈哈!现在拿来和他对庄景玉的好比一比就会发现,那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拼下去,恐怕连个零头,都不会剩下。   大概自己,的确应该为庄景玉让出路来──林烟忽然,真心地这样觉得。当然或许在黎唯哲的眼中,自己也就从来没有过,挡到庄景玉路的资格。   毕竟,旧爱也许不必一定让位於新欢,但却始终,挡不住真爱的降临。   而对於黎唯哲来说,庄景玉不仅是新欢,而且还是真爱,他林烟又旧又假,拿什麽抗衡。更何况,那听起来威风凛凛的所谓的抗争,其实说到底,也不过就只是向黎唯哲摇首乞怜,可悲可叹地要点施舍罢了。因为那样而得来的东西,林烟就算不骄傲也觉得,哪怕再好再想要,也没有意思了。   半晌,林烟收回自虐的目光,两眼无神呆呆望著地面,嘴角忽然自嘲地往上一扬,轻声惨笑:“你以前……无论我怎麽邀请哀求,也从来没有来过我家……今天……你第一次知道我住在这里,并且……还亲自来到这里……却居然……哈哈,却居然……是为了他……”   纤长苍白的手指缓缓抬起,颤巍巍指向黎唯哲怀中的人。然而黎唯哲看样子却丝毫没有再准备理会林烟的打算,忽然一下站起身轻轻松一把打横抱起庄景玉,抬起脚步就要直接往外走去。   “等等!”林烟猛地扯开喉咙大叫一声,尽管这样做的後果,是他又一次重重咳出了几口触目惊心的血来,“等……咳、咳咳……等等……黎唯哲,我要问你,你刚刚说……你现在就要真的杀了我,可、可是你看……你到底……还是留了我一条性命……”   林烟一边这样说著,一边转头怔怔望向黎唯哲,那一双早已沐浴在深红血海之中的眼眶,事到如今,却还在拼命拼命地眨著,濒死绝望的漆黑瞳仁里,好像回光返照那般,闪烁著一抹,临终的光芒:   “这是不是因为……你对我毕竟……还是念著旧情的……对、对吗?”   他终於问出这一句期许,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黎唯哲停下脚步。从进屋到现在,他终於舍得将他那一双,一直以来都无情到只看得见庄景玉,也深情到只装得下庄景玉的眼神,第二次,投射到了林烟的身上。   “……林烟,”黎唯哲静静看他片刻,目光如水,声音如水,无波无痕,无喜无悲,“以後,不要再说这种,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林烟心下一空,却连难过都还没有来得及品尝,就听见黎唯哲口气淡淡,用一种,好像只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那般的轻松口气,吐出了令他,永世再也无望可寻的冷酷话语:   “今天的事情我可以不再追究,就这麽算了。但是林烟,你知道,我从高中起就已经明确警告过你们每一个人,我最讨厌别人像一只疯狗一样,一直死缠著我不放。所以,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顿了顿,黎唯哲抬起手指温柔抚摸过庄景玉脸上,那两道刚刚被击中的地方,看著庄景玉的眼神有多心疼,对著林烟的语气,就有多阴冷,“以後,你离他远点。”   林烟听完霎时放声大笑。他倨傲地仰起脖子,笑得撕心裂肺,笑得歇斯底里:   “哈哈哈!不会原谅我?……不会原谅我!?哈哈!我告诉你黎唯哲!我不需要你的原谅!我需要的不是你的原谅!你很清楚我最需要什麽!你很清楚我最需要的是什麽!哼,既然你不能给我那个,那别的任何东西,我都不稀罕!……他妈的老子都不稀罕!”   他说到疯狂处不禁猛地扬手随意乱挥,一下就扫飞了茶几上难得残余的几件壶瓶茶杯,一时间房间里劈啪!当的难听噪音,又再一次突兀响起,刺耳不停。   “还离他远点?离庄景玉远点?哈哈!我告诉你黎唯哲──不行!不行!!我不会同意……老子绝不会同意!!!”林烟目光如火恨恨死咬著下唇,一字一句,从仿若修罗地狱的深渊里沥血挤出那般,绝望凄厉,怨恨深重,除了黎唯哲的爱之外,再也,得不到别的救赎,“你当老子是傻子吗!?离他远点……离庄景玉远点……哈哈!那样的话,那我以後……我以後……还怎麽可能……见得到你啊!?”   其实这句话一说出来就意味著,林烟已经承认,自己的确是,彻彻底底地完败了。并且还败得那麽可怜,那麽卑微,那麽无可奈何,那麽无能为力。   只可惜黎唯哲不会懂──或许也是不愿去懂,在这句话里,林烟对自己的深情,实在要远比他对庄景玉的怨恨,多得多得多。   谁让谁对谁有情,眼睛里,尽管世界那麽大,却也只看得到,那个人的身影。   黎唯哲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地静静听完林烟的撒泼发疯,忽然冷笑一声,眼神危险地盯著他,阴沈道:“你还怎麽可能见得到我?呵,林烟,我不知道你怎麽还有脸,跟我问得出口这句话!好,那我倒是也想质问质问你,当初是谁背著我偷偷摸摸搞小动作,害得我,也差点儿再也见不到庄景玉的?嗯!?啊,对……我想你大概是忘记了──或者你以为当年那件事情你真的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天衣无缝,没人知道?”   林烟一怔之下,脸色顿时变得灰败起来。   黎唯哲却不肯轻易放过他。又或许是因为,今天再一次差点儿永远失去庄景玉的担忧惶恐,终於彻底地,激怒了他。   “没错,我承认,当初的确是我无聊恶劣,想要捉弄捉弄这个又土又蠢,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来惹我的庄景玉,所以才决定把他送到监狱里去,好好教训教训他的,可是──”黎唯哲危险地眯起了眼睛,犹如两片利刃,寒芒乍现,刀光剑影,“可是,我可不记得我那时候居然有坏到那种程度,不仅要让庄景玉在监狱里待上十年,而且还把他给扔到了只有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强奸犯,才待的分区里去!”   听到这里林烟的脸色终於难看到极致,忽然哇地一声,喷出了好大一口血来。   黎唯哲见状顿了顿,神情不变,只是看对方已然如此惨样,倒不是说於心不忍,只能说是,不愿再多惹是非,徒增麻烦:   “如果不是庄景玉在监狱里连一年都还没有待满,就在我送你跑车作为分手礼物的那天,被我们俩恰巧碰见,後来我又专门去查了查……呵,林烟,你是不是就这麽打算瞒著我一辈子?然後,也就这麽毁了庄景玉的一辈子?”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也跟我一样,想不到他能在监狱里,碰上命中注定的贵人。”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其实刚把真相查出来的时候我是很生气的,林烟。所以我希望你现在最好不是在自欺欺人地想,这麽长时间以来我都装作不知道这件事情,轻而易举地放过了你,是因为我对你,还有什麽所谓的感情。”   “不是这个原因,林烟。只是因为,那时候我忽然有一种感觉,这一切都是因缘际会,都是早已注定的宿命。”   “如果不是你把庄景玉扔到那个分区里去,那他就永远也遇不上楚回。他大概会在原来经济犯的分区里满满熬过一年然後再出来,但是他那一生,就算没有全毁,也差不多毁了一半。”   “当然最重要的是,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我也大概……永远,不能再和他相逢了。”   停顿了片刻,黎唯哲冷冷望著林烟:   “所以我本来已经原谅了你的,林烟。是你今天自己不听话找死……非要提醒我。”   林烟闻言愣怔许久,忽地凄凉一笑。方才还沐满红光煞气逼人的眼神,逐渐褪去钻心刻骨的仇恨,逐渐变得空空茫茫,呆呆傻傻:      “是啊,是啊……哈哈……哈哈哈!对啊!对啊!这样说起来的话,倒一切都是我林烟咎由自取……都是我林烟自作孽不可活……都是我林烟死有应得!哈哈!天啊!原来我林烟居然才是你们俩的媒人……原来我林烟……我林烟……居然才是撮合了你和庄景玉的大媒人!!!”   “可是黎唯哲,你不得不承认我林烟就是眼睛毒,看得准!哈哈!虽然那个时候,大家都以为你真正感兴趣的人是柳君城,庄景玉只不过就是一个突然出现,扫了你兴头的蠢家夥而已,昙花一现,很快,也就过去了……只有我……只有我林烟才看出来了,你对柳君城,其实和对贺均,对我之流的人一样,没什麽区别,无非玩玩儿而已的命罢了,反倒是那个胆大包天冲撞了你的庄景玉,才是真正,让你动了心思的……”   “哈哈,看看现在的结果,不就很好地证明了一切吗?”   “啊……承认吧黎唯哲,是我真的太懂你了……是我们俩,真的太像了……你能在庄景玉身上感受到的温暖,我也能……我也懂。”   “对……黎唯哲你说得对……黎唯哲你刚刚说的简直太他妈对了!这一切大概真的都是命,都他妈是那什麽早已注定的宿命!就算、就算当初没有我林烟从中作梗,让你们有机会第二次重逢……哈哈!我想,像你们俩这样……这样……如此互补契合的两个人,即便再重新分开一百次,也还是能再次相遇,然後……坠入爱河。”   “所以我有什麽错!我有什麽错!?啊!?你告诉我我到底有什麽错!错在哪里了黎唯哲!?我背著你延长他的刑期!改掉他的服刑区!我不过……我不过就只是因为,很怕失去你……”   “我只是想要未雨绸缪,想要防患於未然,想要铲除其他一切有可能或者没可能的障碍,想要把已经握在手心里的东西,握得更紧一些,更紧一些而已……”   “哈哈。”   最终林烟自嘲地笑笑,眼底恢复清明的一瞬间,就黯淡熄灭了全部的光亮。他终於停止了激烈疯狂的控诉,变得隐忍安静,同时,也是彻底地认命,和认输。   “好了……好了,黎唯哲你就别著急著纠正我了,我现在当然已经知道,其实我从来,就没能真正将你的爱,握到手心里过。”   说出这种话需要勇气,其实林烟觉得自己还没有。他只是,连自欺欺人的底气,都已经完全消耗殆尽。   顿了顿,林烟胡乱抹了一把脸,满手鲜红。   不过他也顾不上那麽多了。   “我能问你最後一个问题吗?黎唯哲。”   黎唯哲听见了没有说话没有点头没有摇头,但看他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看著自己的样子,林烟知道,黎唯哲这是在无声地催促他,有话就快说。   其实他们两个人之间,如果硬要找的话,会发现,也还是有很多默契存在的。只是林烟很清楚,黎唯哲,都看不上那些。因为在本质上黎唯哲其实是一个非常感性的人,他崇尚的是那种与生俱来浑然天成的默契感,正如和庄景玉那样的心有灵犀灵魂相契,是一种不需要後天培养和长年训练才能得来的,属於茫茫人海中只要有你,我就能一眼找到你的,相通相应。   不像自己和他之间,每一种默契感,其实都是自己首先拼命琢磨出来,然後拼命累积起来,最後再拼命保存起来的,可悲的习惯。   收回越想越远的心思,林烟咬咬牙努力咽下一口血,冲黎唯哲问道:“我从来没有在你面前透露过我会模仿别人的声音这件事,所以刚刚你是怎麽认出来,那是我,而并非庄景玉的?”   黎唯哲闻言挑了挑眉,似乎有些诧异林烟犹犹豫豫搞了半天,居然是要问他这个问题。   这种,根本没有问的必要,分明只需一眼就能看出答案来的,白痴问题。   “因为你就只是林烟,而不是庄景玉啊。”   黎唯哲用一种无比平常的口气,回答了这个,困扰林烟好久好久的问题。   得到答案的一瞬间林烟下意识怔住,随即眨眨眼睛,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有时候真的是欠虐得厉害,也真的是愚蠢得厉害。明明刚刚才想到黎唯哲和庄景玉之间有一种天生的默契,结果一放到具体情境里,他就忘了个一干二净,学不来举一反三了。   或许这是一种潜意识里的自保机制?──不过看样子,他还真是不大对得住自己的这个自保机制,瞧瞧连人家当事人都没再说什麽了,就他还拼命不死心地要往枪口上撞,最後疼了伤了,也只能怪他自己,蠢到不要命。   林烟没有再开口了,他慢慢偏过头伏下身子,安安静静地趴在在茶几上,不去看,也不去听,那两人渐渐离开的场景和声音。   那是再也不会回来的声音。那是再也无法相见的,最喜欢的人。   林烟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久没哭过了。曾经他以为,若有一天,他失去了黎唯哲,那麽他一定会大哭特哭,直到哭到到歇斯底里,直到哭到痛不欲生。   可是以为终究只是以为。毕竟此时此刻,林烟发现自己,居然连眼泪,都再也给不了黎唯哲。   只有血,顺著脸上那一道道细细碎碎的小伤口,缓慢而沈静地,往下在流。   想起刚刚庄景玉对自己说的,“你以後,一定会找到一个真心喜欢你的人的”──这句话,林烟忽然想笑;而几秒锺後他也真的咧开嘴角,吃吃笑了。   当时的林烟没有理会庄景玉这句简直欠扁到极致的安慰话,可是现在,他倒忽然很想回答对方一句:   “喜欢我的人很多啊,我很贵的。”──至少在宠儿里,他是最贵的。   嗯……再让他想想,如果他就这麽回答了庄景玉的话,那麽按照对方那个淳朴端正到极点的个性,他一定会满脸涨得通红,马上又再急冲冲地补充一句:“不是不是!我说的是真心!真心!”   哈哈……真心,真心。   林烟趴著脸,心里一边默默念叨著这两个字,嘴上一边闷闷笑出了声;只是落在身侧两边的拳头,却是越攥越紧,越紧越疼。   这世上哪里有那麽多有真心的人。好不容易有几个,也都去喜欢,像他那样的傻瓜了。   大概男人喜欢男人,和男人喜欢女人,都是同一个道理。分什麽同性恋异性恋,其实说穿了,不还都是男人吗?既然男人都不大会喜欢太聪明的女人,那麽可想而知,他们应该也不大会喜欢,太聪明的男人。   林烟忽然非常佩服自己,他居然用了自己最後那点所剩无几的可怜的尊严,放走那两个人……滚出,他的世界。   尽管他知道,从此他和黎唯哲,就再也不会有,任何关联。   往事如梦,飞快闪现过林烟的脑中。正像一首歌唱的那样:   来又如风 去又如风   或世事通通不过是场梦   人在途中 人在时空   相识也许不过擦过梦中   来又如风 去又如风   或我亦不应再这般心痛   或他亦不应再,这般心痛。     第五十五章   庄景玉额头上的两道伤口一共被缝了八针。周云飞他们一行四人来到医院探视他的时候,唐汉那急性子,就差没直接撸起袖子去找林烟火拼了。   庄景玉也知道自己这次的意外大大吓到了他们,尤其是黎唯哲。尽管对方什麽也未曾表示,然而和他心心相印默契天成的庄景玉,又怎麽会看不出来呢。   半月後的某日晨起,庄景玉正准备掀开被子翻身下床,黎唯哲突然从背後猛地一把抱住他,两只力量惊人的手臂几乎用尽著全力,死死紧箍著他的腰际。   庄景玉愣了一下,旋即停住动作放松下来,任由对方的脑袋深深埋进自己的侧颈,贪婪……而後怕地吮吸。   他们的确是太了解彼此了。庄景玉能够很快感觉出来黎唯哲这份失而复得的惶恐心情,就像黎唯哲也十分体贴地,将绑架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压在心底整整半个月,一个字,也不对庄景玉提起。   虽然,或许在旁人的眼中看来,他们这样不需一言便能够知心度情的日常生活,实在是显得太无聊,太无趣,太没有挑战度,也太没有激情感了;两个人,在对方眼里,都平淡透明有若一张白纸,那又有什麽意思呢?可是他们两个人,一个是早已看多和厌倦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一个是从来学不会也不喜欢察言观色揣度人心──只有这样的两个当事人才能够真正明白,在这熙攘尘世茫茫人海之中,与对方的天然默契心有灵犀,究竟是有多麽来之不易。   只是尽管如此,庄景玉仍旧难免忍不住,狠狠地,心疼黎唯哲。   他心疼他,原本这样一个飞扬轻狂,霸道跳脱,根本不应该有任何东西任何事情更何况是任何人,能够左右他影响他,几乎无坚不摧所向无敌的强者,竟然会有一天,为了自己这麽一个无所是处的小人物,而一点一点,心甘情愿,柔软了他,不知道是在怎样人心险恶的艰难环境里,修炼了多少年才终於略有所成的,那一身从内而外的坚硬躯壳。他为了自己,丢下了他那一身可能会显得冷漠拒人的护命盔甲,所以他渐渐地,变得容易受伤和脆弱了;他为了自己,主动放弃了他那一份,虽然能够保护自身,但却很有可能刺伤他人的自由自在没心没肺,所以他也渐渐地,变得容易患得患失,担惊受怕了;他甚至因为自己,情愿割舍掉整整半生的嚣张放肆不可一世,只为护著身体里忽然多出来的那一根软肋,宁愿自己辛苦忍疼,也不愿它,从自己的生命中离开消失。   而庄景玉就是这样心疼著黎唯哲的心疼。尤其他将黎唯哲的这一切改变都尽数看在眼中,於是他就更加心疼得,无以自责。   但其实他没有这个必要的。因为相爱原本就是,世界上原本互不相识互无血缘的两个人,因为遇上了对方,然後爱上了对方,所以渐渐地,心甘情愿,让对方,成为自己的弱点。   然後两个人,再一起,变得更强。   黎唯哲像这样安安静静地抱了庄景玉一会儿,等到抱够了,大概也是差不多吻够了舔够了吸够了咬够了……啃够了的时候,黎唯哲才缓缓将薄唇向上移向了庄景玉晶莹粉嫩,微微渗著细汗的可爱耳垂,一边流连厮磨,一边近乎叹息地轻声道:“……我很担心。”   庄景玉闻言微愣,然後忽地心里一酸。他刚还奇怪黎唯哲这次啃咬他的力气也用得未免太大了一些吧,然而现在他终於明白,黎唯哲这不仅是在惩罚他,更是因为……他太害怕。   怕。   黎唯哲什麽时候怕过;什麽时候,这种情绪,竟然也属於了他。   这样一想,庄景玉就更加憋不住眼睛里那股酸涩刺激的液体了。他轻轻抽了两下鼻子却死活不敢眨眼睛,只能拼了命地硬撑著。开玩笑……虽然他是不大介意在黎唯哲的面前真情流露哭一哭什麽的,但若是让对方猜出来了他是因为这种原因而想要哭那……那那那……黎唯哲还不得得瑟死?而他的话……还不得直接羞死……?   身後黎唯哲感觉到庄景玉身体一瞬间的紧绷不禁低低闷笑出了声。庄景玉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黎唯哲给猜出来了他的那点儿小心思……好吧,庄景玉第一次觉得,如果两个人太有默契了好像也不大好……至少,根本就没有隐私可言嘛……   黎唯哲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在庄景玉近段时日以来,因为住院和疗伤所以被养得稍微变得圆润有肉了些的背部缓缓打著圈儿,沈默片刻,忽然道:“……你是我的。”   庄景玉只道黎唯哲还在担心半月前林烟“绑架”自己的那件事情,感动夹杂无奈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只得轻轻拍了拍黎唯哲另一只始终紧紧扣在自己腰间的手背,以作安慰。   却不料黎唯哲的下一句话居然是:   “我妈妈已经知道你了,也已经同意我们的事情了──其实她是无所谓;但是我知道你……庄景玉,你家一定,不会这麽轻松,”顿了顿,虽然声音渐低,但那语气却是又稳又沈,半点儿,没有让人反对违抗的可能,“我要和你一起去见他们,然後告诉他们,你庄景玉,这一辈子,都是我的。”   “都只能是我黎唯哲,一个人的。”   听见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表白,庄景玉的身体和心脏,都不由自主地狠狠颤了一下。   说不感动是假的。只是这一次,庄景玉的表现却并非黎唯哲想象中的那样,一下子就脸红红到耳根──却恰恰相反,竟然是一路,惨白到耳根。连带著刚刚情欲高潮之时染上的羞赧滚烫,温度,都一下子变凉。   庄景玉死死紧咬著牙齿满脸的欲言又止。他自以为自己背对著黎唯哲所以对方对他的不自然一定难以察觉,殊不知他沈默的反应和颤抖的背脊,就足以,出卖他的一切。   他看不到,在他身後的那一张脸,慢慢,慢慢地沈下去,变得,有多冷。   许久两人皆未开口。而就在庄景玉终於受不了这样压抑诡异的气氛,准备随口敷衍哈哈一句“现、现在还太早了,至少等大学毕业……再、再说吧……”的时候,黎唯哲忽然双臂猛地一用力,就将庄景玉整个儿人轻而易举地翻转了身子,直直面对著自己。   庄景玉感觉到自己的下巴被猛然一记突如其来,但却同样不失温柔不会弄痛弄伤他的小心力道给微微钳紧抬高,黎唯哲半是强迫,却也半是难抑地逼著他无法逃避无法躲闪,只能将慌乱失措的视线,幽幽落进对方的眸光深处。   那一刻,黎唯哲一向黑亮如曜石的眼睛,其中光华流转,深邃如夜,更是令庄景玉,看得胆战心惊。   对著这一双,因为逐渐读懂真相,所以也逐渐变得沈静冰凉的眼睛,庄景玉忽然发现自己,全身都失去了力气。他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无论真话,还是说谎。   一瞬间,整个房间的气氛,就从最初的情意绵绵,欲潮翻滚,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压抑无助,狼狈绝望。   “……你已经跟他们坦白过了。”   良久,寂静中忽然响起黎唯哲这一句,更加寂静的声音。虽然明明只是猜测,然而口气,却是笃定无疑。   这一下,庄景玉发现自己不仅仅只是喉咙发痛,而且更是连脑袋都忽然变沈变重──摇不起,也点不下去。   “可是他们不同意。”   黎唯哲将庄景玉的手足无措全部收进眼底,只是权衡再三,却仍旧选择了一针见血,点破难堪。   庄景玉眼睁睁地看著黎唯哲面无表情地讲出这句话,只觉他有多失落,自己就有多难过。心痛如绞,恨不得冲回去跪倒在二姨二叔的面前,哪怕再重重磕上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响头,或者在祠堂和父母的灵牌前满满跪上个三天三夜,也都没有关系──只要,他们可以接受黎唯哲,然後,原谅自己。   “我……我……黎、黎唯哲……”庄景玉被那一双黑亮逼人的眼睛给看得无处可逃,只得硬著头皮迎面道,“你、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你知道……我家一直都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乡下人,没有那麽新潮……我叔姨他们,没办法那麽快就接受这种事情的……对他们来说,这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   喘口气咽咽喉咙,庄景玉小心翼翼地对上,黎唯哲那一双,看不出神色喜怒的瞳孔:   “所、所以……黎唯哲,你……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老实说,庄景玉虽然不会故意装可爱,然而像现在这样,於无意中自然而然流露出来几分楚楚可怜的姿态,就实在,很是可爱。   只是黎唯哲见了,却没有像以往一样,直接情欲难耐地低吼一声,然後干脆利落地扑上去立马进入正题,而竟然是无动於衷地静静看著他,眼眸里光影流淌,各种复杂难懂的情绪一一飞快闪过,不过很快,就渐渐洗尽铅华,最终归於平静。   半晌,黎唯哲的嘴角忽地向上一扬,轻轻扯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难看笑容:   “再给你多一点时间又能怎麽样?再给你多一点时间,我们就能生个孩子出来,然後去抱给你二姨看吗?”   庄景玉闻言浑身一抖,猛地瞪大了眼睛,写满了一脸,不敢置信的惊惶。   然而黎唯哲却不打算放过他,甚至声音,变得更加冷冽了:   “还是说,你可以趁这段时间去找一个女人,然後和她生个孩子,抱给你二姨看?”   “……”   庄景玉呆滞失声了很久很久,直到黎唯哲倾身凑上前去,毫不留情地一口狠狠咬上他的耳垂,这才终於,回过了神。   “你……”他抿抿唇,心虚地移开眼神,嚅嚅道,“你、你都……”   “是,我都猜到了,”黎唯哲很快截断庄景玉的话,只是口气虽依然冷淡,但毕竟。没有责怪的意思在里面了,“就像你刚刚说的,你二姨二叔们都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乡下人,同性恋这种事情,除了感情上不能接受以外,恐怕更担心的,还是传宗接代的事情吧。”   庄景玉将脸埋下去,紧紧抵在庄景玉的锁骨边,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黎唯哲沈默了一会儿,抬起手轻轻揉了揉肉庄景玉柔软湿润的发顶,声音里,有一抹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你呢?”   身体瞬间僵了一下。庄景玉没有回答。   黎唯哲缓缓吐出一口气:“你也是一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传统男人,庄景玉。现在,你抬起眼睛看著我,然後,跟我说实话。除了社会约定俗成的原因以外,你自己也想……你自己,是不是也真的很想,这一辈子,能有一个,属於你自己的孩子?”   庄景玉没有听黎唯哲的话抬起头看他,却是将耳朵紧紧贴上了对方,怦然跳跃,铿锵有力的胸膛。   “你要我说实话……你要我说实话……可是黎唯哲,我的实话就是,虽然我的确很想──”他听见黎唯哲的心跳骤然停顿了半拍,“可是现在因为你,所以我就可以逼著自己,再也不去,这样奢望。”   黎唯哲拉起他,目光如水,温柔涌向他的眼睛。   於是很快,庄景玉的眼眸深处,就下起了一场绵绵细雨。   “你从小在城市里长大,走的地方多,见识的东西也多,接触的思想一直都很新潮时尚。你也许没有我这麽想要一个孩子,但是……但是……我觉得,一个正常的男人,怎麽都还是会期盼著,这一生,能有一个属於自己的孩子的。可是现在连你……连你,这麽随心所欲,想要什麽就能有什麽的人,都可以为了我……为了我们,而不去这样想了,那我……我又凭什麽……”   “没什麽凭什麽不凭什麽的,”黎唯哲口气不算很好地打断庄景玉的话,“你知道我这样做的原因,而且更该知道,我就算这样做了,想要的,也不是你这样等价交换的报酬和感激。”   “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   庄景玉眼角濡湿眼圈泛红,一向温顺乖觉的表情忽然难得变得激烈起来,“本来就没有什麽凭不凭的!我当然也不是脑子抽风,只为了还你报酬和给你感激才这麽傻乎乎地决定这辈子不要结婚不要孩子的!我……我……我只是想说,你黎唯哲能为我庄景玉做到的事情,不管我做起来是不是比你更困难比你舍不得,但是我也可以为你做到!我不会输给你,也……也不想输给你!……更、更何况……”庄景玉咬了咬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整张涨红激动的小脸,忽然,就这麽淹没在了黎唯哲突然凑近压来的昏黄阴影之中,“……更何况,自从和你在一起,我也渐渐不觉得,孩、孩子……有什麽好的了……唔……”   话还没说完,黎唯哲就猛地箍紧双臂,将庄景玉,紧紧按进了他,加速不断的心跳里。   这一瞬间的感觉实在无法言喻,只有爱著他和被他爱著的自己,才能够真正体会了解,读懂其中,每一个不为人知的微妙细节。   有你就足够了──这种话,就算庄景玉已经和他过了整整一辈子,也不一定说得出口。然而这一刻,他已经读懂了。   捧住对方的脸轻轻亲了亲额头,黎唯哲歪著脑袋,帅气的脸上淌满笑意,却是无比心疼地问:“傻瓜,疼吗?……承认的时候,挨打了吧?”   庄景玉闭著眼摇头──大概还在害羞。   於是黎唯哲邪邪一笑,忽然一个翻身又把庄景玉按倒身下:“不说实话?好吧,那就让为夫我,来好好替娘子检查一下。”   庄景玉刷地睁开眼睛,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升温:“你!……唔……嗯……啊!那、那里刚刚才……呃……黎、黎唯哲你……嗯……”   就这样,两个分明不能传宗接代的男人,却在今夜,将传宗接代的事情,做了个够。     第五十六章 (上)   孩子的事情自那日以後,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没再跟对方提起。因为这的确是他们两个大男人,无论怎麽研究和努力,也绝不可能“做”得出来的难题。   庄景玉在黎唯哲料得到但是看不到的地方一直默默坚持地跟家里协调沟通著,虽然每一次都免不了要听二姨一顿苦口婆心的劝诫和要挨二叔一顿气急败坏的大骂,但只要一想到黎唯哲和他们的未来,庄景玉都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他不能後退,不能妥协,不能放弃。   事实上,尽管二叔那一句句,夹杂著方言土话的骂词,有时候听起来,真的非常伤人难听,甚至有一些,都已经称得上是侮辱了,然而庄景玉心里很知道,二叔之所以会那麽做,其实,都是为了他好。二叔宁愿作为一个顽固不化的老长辈,先把侄子给骂痛骂醒了,也不愿意在以後,听见社会上那麽那麽多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来对自己的侄子叽叽喳喳,指手画脚。   更何况,若是真要说起来的话,其实比起二叔的严厉责骂,庄景玉倒是更加听不得,二姨那一声声,带著悔恨,愧疚,痛心,以及种种恨铁不成钢意味的,隐忍哭腔。   他何尝不知道这是二姨二叔在对他软硬兼施,只是这一次,请原谅他的不孝吧:无论哪一种,他都不能吃。   而黎唯哲将这一切辛苦都看在眼里,虽然感到无比心疼,可是对此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是在其他方面去加倍努力地弥补他,偿还他,给予他,爱惜他──绝不会主动发傻,去亲手瓦解庄景玉,为了他们的以後,而苦苦支撑的坚持。   只是令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最先将这个问题摊开来摆在他们面前,让他们感到左右为难痛苦万分的,竟还不是庄景玉焦急担忧的二姨二叔,而居然是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黎唯哲的母亲,黎晏心。   那是在孩子的事情已经拖拖拉拉烦扰了他们俩将近大半年,大三下学期的期中考刚好过去的某一个周六下午,庄景玉又被迫被黎唯哲给拖著,不得不去进行什麽“情操教育审美培养”,窝在沙发里看《卡萨布兰卡》的时候,那一个自从装起来就似乎从来没有响过的门铃,忽然就这麽刺耳地叫了起来,沈沈惊醒了两个人的午後好梦。   不过这个来人的教养似乎还挺不错,至少庄景玉起码过了整整一分锺才站起身慢慢走过去开门,然而门铃自从第一声停止以後,就竟然再也没有响过第二下,更别说按捺不住,连续不断的狂躁响动了。   黎唯哲皱著眉头按下暂停键,然後狎昵地拍了拍庄景玉的屁股,示意他去开门,而庄景玉当然也……认命地去了。事实上黎唯哲虽然很爱很疼也很宠庄景玉,不过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庄景玉觉得有时候黎唯哲身上的“少爷气息”……或者这麽多年过去了,高中时期所觉的“少爷气息”,现在,甚至都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帝王威严,王霸之气”?──甚是浓重,尽管他可以,也的确已经为了自己,做出了许许多多其他熟悉他的人曾经简直连想都不敢想的巨大改变,不过生活中仍然有很多事情,是骨子里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的黎唯哲,绝不会亲自去做的。   而每每这种时候,庄景玉就会情不自禁地觉得,黎唯哲根本就活脱脱是一个古代皇帝,而他分明就是那个,始终伺候在皇帝左右的……贴身小太监嘛!   庄景玉怎麽也想不通,自己以前明明就是一副“铮铮铁骨”的,怎麽会在不知不觉间,就被黎唯哲给调教沦落到了,“太监”这种……令人不齿的地步呢?只能说,黎唯哲的魄力气场,实在是太强了麽……   一分锺後,哢嚓一声,门开了。   然而面对著眼前这位,衣著华丽贵气,气质高雅出尘,脸上微微透出著一抹浅淡平和的温柔笑容,年龄看起来,大约在三十岁出头左右的时尚女性,庄景玉又不禁呆滞了足足有一分锺的光景,这才终於回过神来,意识到今日这位不速之客究竟是谁。他虽然没有见到过黎晏心的真人,但是他好歹也在电视上见到过无数次,就算以前没有刻意去记过长相,可是後来因为她是黎唯哲的母亲,他怎麽可能连自己的……呃……岳母大人长什麽样子,都不知道呢!(没错,在这一点上,庄景玉是死也不会听黎唯哲的话,承认黎晏心是他的……“婆婆”的!!!)   黎晏心看到是庄景玉而并非自己儿子来开的门,一瞬间,神情似乎也微微愣住了一下。   “嗯?你也在?”   说著转眼望向听出动静,正大步朝这边走过来的儿子,黎晏心抬手取下墨镜,很具知性地撩了撩滑出额际的栗色发丝,将它们别往耳後,手指柔软纤细,动作一气呵成,在这一勾一转之间,实在颇有一番风情:“呵,本来我今天,只是想先来跟黎唯哲你,说说这件事情的。不过既然这麽巧,他也在这里的话──”黎晏心眼角微斜,给了庄景玉一道余光,“那正好,择日不如撞日,就跟你们一起说了吧。”   顿了顿,黎晏心反手一拉,轻轻关上了门:   “……没错,我说过,我已经同意了你们两人的事情。所以你放心,我一向说到做到,今天来这里,也并不是因为,我打算要反悔。”   黎唯哲闻言笑了下,忽然开口,轻描淡写地打断她:“那无所谓。因为就算您要反悔,我也不会给您这个机会。”   呃……!庄景玉站在一旁刷地瞪大了眼睛。他家教传统,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儿子对母亲这样讲话,不禁给窘得目瞪口呆,心说这要是放在他们村里,黎唯哲你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啊好不好……   然而黎晏心身为当事人却显得非常淡定。她眯起眼睛细细回味著儿子刚才那一步不让,不容置疑的霸道口吻,恍惚中又想到了记忆深处,那一个落拓不羁风流倜傥的男人,和多年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梦想很大但也很小的,叛逆张扬的少女。而现在,这麽多年过去,那两个人的结晶──他和她之间,是爱,却也是命的结晶,此时此刻,就这麽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也和当初世事懵懂,年轻无知,除了爱情和爱人,对整个世界什麽都不介意,什麽都不在乎,只怀有著满满一腔爱意与勇气的父母一样,那麽紧张,那麽惶恐,那麽拼命地守护著他这一生心心念念的命定之人,不肯,不舍,更不忍,让自己伤害到对方,一毫一分。   这是黎晏心第一次与黎唯哲产生那种,骨肉相连,血脉至亲的感觉:原来遗传和血缘,竟然是这麽一种,神奇,和美妙的东西。   而她想让它们继续延续下去。而她舍不得让它们,就这样被自己的儿子,断送在这里。   念及此处,黎晏心刚刚还在电梯里存著的,那几分徘徊不定的犹豫心思,忽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转过视线,同样也毫无躲闪毫不退避地,直直盯著儿子那一双,一路沈静下去直至黑不见底,酷似极了曾经那人严肃认真起来的眼睛,一字一句咬得清楚明白,将她今次此番的来意,彻底挑了个明:   “你要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过一辈子,我说到做到,绝不干涉。只是黎唯哲,你一定,要有一个孩子。”   黎晏心的声音不大,只是当她话头落下,挤了三个人的小小玄关,却好像客厅里那一张,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影碟那般,一下子,就变得安静死寂,而又令人窒息。   庄景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了一下,黎唯哲不著痕迹,抬起手轻轻扶了他一把。   “你今天来这里,就只是为了跟我说这件事情?”   黎晏心的视线在庄景玉的身上扫视停留了一圈,旋即又回到黎唯哲的眼睛,莞尔一笑:“怎麽会就只是为了来跟‘你’,说这件事情?我刚刚不是才讲了,我今天,是来跟‘你们两个’,说这件事情的麽。”   “啊,是吗。若是这样的话,那麽──”黎唯哲冲著黎晏心皮笑肉不笑地扬了扬眉梢,再也没有废话,直接将庄景玉往自己身後一拉,倾身往前推开了门,干脆利落做了个送客的动作:“这件事情没有再谈的必要了。下午我和庄景玉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你先回去吧。”   听见称呼从“您”变成了“你”,庄景玉大惊失色,不顾一切狠狠掐了掐黎唯哲的手背。没办法,就算黎晏心刚才提出来的要求他也不愿让黎唯哲同意,听著也非常非常的不开心,可是孝顺,永远都是他最恪守的美德之一。   黎晏心听了黎唯哲的话以後,有意朝客厅大大的液晶电视屏幕瞟了一眼,神情却忽然怔住,甚至就连笑容,也在那一刹那间,变得有些伤感恍惚:“呵呵,原来是要打算看《卡萨布兰卡》吗?啊……这也是当年,我……和他,都很喜欢的一部片子呢。”   庄景玉感觉到,黎唯哲拉著自己的手,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而就在那一刻,庄景玉忽然就感到了一股,透骨钻心的难受。因为就算他那麽笨,却也已经能够猜出,接下来,黎晏心会说什麽话了。   “你的眉眼像我,你的笑容像他,你的霸道叛逆无拘无束像我,你的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像他……你很会画画,那像他,你喜欢上什麽就一定要得到手,那像我……而你喜欢看电影,你喜欢看《卡萨布兰卡》……这些……就很像我们!难道你都不觉得这很奇妙吗?小哲!?”   这是黎晏心在黎唯哲八岁以後,就再也没有叫过的爱称。   “你有一个孩子,从他还只有那麽一小点儿大,你就开始看著他,看著他……然後,看著他一点一点,长出和你相像的样子,又或者,渐渐地,有了与你完全不同的地方……你看著他和你相像,也许会觉得很高兴,然而你看著他,终究是和你不一样,又会觉得很欣慰……”   “这种感觉你难道不想有吗?你难道真的不想有吗!?嗯?你老实告诉我!你老实告诉我!小哲!?”   “他想!”   气氛陡然生变。母子俩谁都没有料到,最後回答黎晏心的,却居然会是庄景玉,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压抑嘶哑的低吼。   此番变故不禁令他们两人同时一愣。黎唯哲率先反应过来,眉头愈发深皱,尽管努力小心,但却仍旧克制不住怒气地狠狠捏紧庄景玉的手腕,目光几欲喷火地死死盯著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你、疯、了!你、知、道、你、在、说、什、麽!?”   或许於旁人听来,黎唯哲的口气又凶又狠,分明就是要大发雷霆的征兆,然而只有庄景玉听出来了,这个人其实是在用他的怒气,来掩饰自己口吻里,那些不愿为人所察的委屈。   是啊,他怎麽会不委屈呢。他明明那麽骄傲,然而这段日子以来,却居然肯为了庄景玉,而选择卑微地容忍庄景玉的家人对孩子的无理取闹;他明明脾气那麽不好,可是现在,他竟然还肯为了庄景玉,而选择耐心地与黎晏心,周旋到底。   他觉得自己这是在拼命地为他们两个人的共同未来而努力。这一生没有孩子,这是双方既然选择了在一起,那麽就必须都做的牺牲,必须付出的代价。可是庄景玉刚才那一句突如其来的话,那两个字,算什麽?──那分明就是在给黎晏心拱手送上一个见缝插针趁火打劫的机会!分明就是在不遗余力地摧毁他辛辛苦苦所作的全部努力!   ……可是,黎唯哲怎麽就没有想到,对於放弃孩子这一项选择,如果他们两人心中根本就没有一点点的挣扎与不舍,那麽,又哪里谈得上所谓的“牺牲”和“代价”,又怎麽会让黎晏心,有机会去见缝插针,趁火打劫呢。   到底是庄景玉先看清楚了,其实他们两个人,哪怕再爱对方,然而这一生,对於拥有自己亲身骨肉的可能,也都还是无法自拔地存在著那麽一分,天性本能的舍不得。   黎唯哲目不转睛地死死紧盯著庄景玉,仿佛是在质问,等他承认错误,逼他改口服输。只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却只看到对方,始终不曾退缩地与他迎面直击,目光一如既往的清澈柔软,但又不同以往的强硬坚定;甚至偶尔的波光流转中,黎唯哲还看到了一丝半缕,终於压抑不住的悲伤,与认命。   於是渐渐地,黎唯哲,就读懂了。   恍然大悟的那一瞬间,他第一次,这麽恨他二人的灵魂里,那一份默契天成的心有灵犀。   黎晏心站在一旁,脸色平和,静静留意著事态的变化发展。等到终於出现这一幕,她眼角处的笑纹不露痕迹地往外一延,微微笑了:“哎,小哲,你以前怎麽可以跟妈妈撒谎说,庄景玉很笨呢?现在依我看,这孩子,倒是要比林烟聪明得多了呢。”   庄景玉垂下眼睛抿著嘴唇不说话,而黎唯哲则突然转过了脸去,面无表情地,看向黎晏心。   黎晏心脸上笑纹愈深,却没有再废话,直接伸手从包里拿出手机,随意在屏幕上滑了几下,然後递到两人面前举起来,缓缓道:“我连人都已经替你找好了,你除了提供一下……嗯,原材料以外,什麽都不需要操心。看看人家一个女孩子都那麽干脆地同意了,小哲,你一个大男人还这麽优柔寡断的,真的好意思吗?”   激将法对黎唯哲并没有用。他冷笑了一声,刚想开口讽刺一句,“这女人不是因为钱就是因为被你给逼的”──谁知刚抬头瞟了屏幕一眼,这句话就被堵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了。   儿子意料之中的反应令黎晏心非常满意,低声笑道:“怎麽,都看傻眼儿啦?呵呵,也难怪啊,很漂亮的女人吧。”   庄景玉半是好奇半是气闷,到底也忍不住悄悄抬起眼皮,想偷偷看上一眼,结果……   “啊!?是……是她!?”      第五十六章(下)   看到照片上那一张精致俏丽有如洋娃娃一般的脸的瞬间,庄景玉只觉脑中有一根神经砰然断裂,震得他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种反应令黎唯哲的脸上渐渐显露出几分阴晴不定的神色来。他转过头,目色如水深深望向庄景玉的眼底,沈声问道:“你认识她?”   “……”   庄景玉一时无言。只是视线从始至终都没有移向黎唯哲,而是始终胶著定格在屏幕中,那张面无表情的美人脸上。其实他是真的因为被惊讶到了,不过这番情景落在黎唯哲眼睛里,就不止是那麽一回事儿了。   最後倒是黎晏心好心出声解了庄景玉的围,没让他们俩因为这麽个乌龙事件而闹起别扭来:   “呵呵,他当然认识了。就连我这麽一个远在天边的欧巴桑都听说过,林微云,可是他们Z大自建校以来,最漂亮的一届校花啊。”   黎唯哲听後默了默,然後意味不明地双手抱胸往墙边一靠,挑了挑眉毛。很显然,不管他最终会不会同意与林微云通过现代医疗科学技术,人工受孕生个孩子出来这一件事情,但是至少,他对林微云是Z大校花这一桩事实,倒是没有异议。   黎晏心抽回手将手机放回包里,看著眼前这个,重又恢复到一脸惫懒无谓的儿子,淡淡一笑:“怎麽样?林微云……这个女人,你够满意了吗?是她的话,你就不能说人家是为了钱,又或者,是我使了手段,逼了人家吧,”顿了顿,黎晏心低下头去状若无意地抚了抚自己涂著咖啡色美甲油的小麽指甲,却是有心敛去了自己此时此刻的眉目神情,而接下来的一言一语,也听不大出其中的口吻情绪,“林家虽然前不久才刚刚被萧岚给狠狠整了一次,没了老当家,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他们还没有瘦死,在道上的地位和圈里的名气,以及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那几档老牌生意,都还是很足料的。只是,你也应该猜到了,如今林老太太一死,林微云在林家的地位就变得尴尬起来了。虽然她上面那两个哥哥的确是不学无术,肚子里实在没什麽真材实货,可是他们俩毕竟是‘亲’兄弟,和林微云这个同母异父,是林老太太年轻时和别的男人偷情,给他那个早逝入赘的丈夫带了绿帽子而生出来的私生女,可不一样。一旦争夺家产的纷争开始,他们俩必然会联手整死林微云。更何况,那两兄弟现在,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了,林微云一是女生,二没子嗣,三太年轻……”   “呵,是啊,”忽然,黎唯哲冷笑一声打断了黎晏心的话,“你当我这段时间悠闲日子过久了,就不动脑子了,真变成傻子了?竟然会不知道其实在这几点里面,她有没有孩子是最没有所谓的。最重要的是,如果林微云不找外援,那麽无论她那两个哥哥有多蠢,她多聪明,她也不可能赢。”   黎晏心眯了眯眼睛,低声笑吟:“嗯……小哲,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黎唯哲定定看著她很久很久,但始终面无表情:“我没有让你失望,可是你……妈妈,倒是又一次,让我太失望了。”   黎晏心听完沈默几秒,眼角笑纹终於坚持不住,稍稍变浅了一些。她叹口气,淡淡道:“你是觉得,我竟然会拿你的孩子……我的孙子,来当和林家联盟的筹码,这实在太不择手段,无情无耻了,对吗?”   黎唯哲闻言轻笑一声,没有附和,却反倒纠正起她来:“你说话最好小心一点啊,妈妈。什麽叫我的孩子,你的孙子?我可不记得,我刚刚有答应过你什麽。”   ……囧。   这段像极了家庭伦理剧里母子翻脸的对话,让站在一旁的庄景玉,听得既有点儿无语,又十分胆战心惊。刚想扯扯黎唯哲的衣角,示意他无论怎麽样,和妈妈讲话都还是要注意点儿礼貌,结果这话还没有来得及劝出口呢,就被黎唯哲一个突如其来的大力给猛地拽住胳膊,拉到他身後去了。   很显然,这是一副摆 明了不愿再让黎晏心,过多接触,或者说污染庄景玉的,保护姿态。   只是这样忽视旁人,不顾一切的霸道宠爱,并没有轻易激怒和惹火黎晏心;甚至,都没有让早已习惯众星捧月高高在上的她,感到不快,抑或难堪。她只是有些恍惚地看著眼前的儿子,顶著一张和记忆中那人有著七八分相似的冷峻模样,姿态像极了一只凶狠凌厉的雄鹰,奋不顾身将自己刚刚出生的雏儿挡在身後那般,尽心尽力地保护著那个名叫庄景玉的淳朴孩子,不受一点伤害,更不能,受到一点污染。   只可惜,似曾相识的情景,当时过境迁再次重温,就只能留给当事人,几分物是人非的伤感。   黎晏心痴痴愣了一会儿,忽然搭下涂著淡淡浅紫色眼影的眼皮,仿佛累极了那样,轻轻一笑,低声道:“我虽然的确不怎麽善良,但是,也没有坏得像你想象中那样……哎,小哲,你以为,我只是利用了和黎家江家联盟,外加援助她取得林家当家位子的条件,就成功威逼利诱了林微云,同意这件事情吗?……呵,不过也难怪,你是一个男人,所以你大概不能理解,一个女孩子,如果不是因为她真的爱惨了一个男人,又或者是因为想要极了一个孩子,那她是绝对不可能,在自己的青春年华正是大好的时候,愿意忍受这麽多,牺牲这麽多,去跟一个男人,生孩子的。”   庄景玉站在黎唯哲身後听得脸色那叫一个越来越难看,正忍不住想要插口确认一下,黎唯哲就及时握住了他的手,皱著眉头轻飘飘扔出一句:“别乱想,我和林微云根本连面都没上过几次。”   黎晏心见状,表情里立时情不自禁地显露出了几分不符年龄,仿佛俏皮少女的恶作剧终於得逞那般的微妙笑意,故意道:“对啊,所以我刚刚才说,是‘或者’,想要极了一个孩子嘛。”   “……”   庄景玉无语。只能脸红地将头缩在黎唯哲的背後,暂时不出来了。   只是这一次,黎唯哲的心情,却没有因为庄景玉的羞赧而有所好转,反倒愈发目光如炬,丝毫不漏地,死死紧盯著黎晏心。   黎晏心招架了片刻,终於叹口气,不再打算和儿子打哑谜了:   “林微云身体健康得很,她之所以不顾一切都要抓住这一次机会,赶紧找个男人,人工生出个孩子来,除了想要当上林家当家,继承家业,以及,和我们联盟以外,最重要的那个原因……呵呵,倒和你,是一样的呢,小哲。”   房间霎时陷入一片静默。   这句话,就连迟钝如庄景玉,也都很快地听懂其个中深意了。   而庄景玉对此的反应,也要比黎唯哲,大得多,快得多。   “什……什麽!?阿姨您的意思是……她……她……林微云她……她是……她居然是……”   “对啊,她也是一个同性恋,只喜欢女孩子,”黎晏心好心替被惊得语无伦次的庄景玉,补充完整了个句子,“所以她这一辈子,如果不是因为这次机会,也基本不大可能有,属於自己的孩子了。”   “可是她长得那麽漂亮,怎麽可能……呃。”   这话还没有说完,庄景玉就像突然想到了什麽重大秘密似地,非常自觉地闭上嘴巴了。本来他是想说,像林微云那样的顶级美女,怎麽看,都是只可能会喜欢帅哥,而且一定要是像黎唯哲那样的大帅哥才行的正常女生的。结果一想到黎唯哲,庄景玉就猛然意识到,自己怎麽能够忘记了,当初高中第一次见到黎唯哲的时候,他还在想,这麽英俊迷人的一个大帅哥,就应该喜欢美女才对呢,结果後来,看看现在……   一瞬间庄景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应该再说些什麽,来圆场才好。事实上,虽然他已经不可更改,当然也是不愿更改地,选择了一个男人来与他共度余生,然而传统如他,却仍旧觉得,这其实,是不对的。甚至说得更严重点,这其实,都是不正常的。所以现在,当庄景玉看著自己身边的朋友,抑或只是一些,勉强算作认识,但却并不相熟的人,越来越多,都陆续开始喜欢起同性来的时候,他真的觉得这个世界也开始逐渐变得无法理解,变得越来越可怕,和陌生了。   这一次,庄景玉将脸深深埋在黎唯哲的背後,再也,不愿意出来了。   黎唯哲一直沈默地看著黎晏心,眼神里送客的意味,不言而喻。黎晏心无奈笑了笑,很识时务地,主动伸手向後,慢慢推开了门。只是在最终临走之际,她到底还是没有能够忍住,轻声开口,为自己辩解道:   “小哲,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怨恨我。可是你怎麽不想想,我明知道来找你说这件事情,是必然要碰钉子的。如果我真的铁了心非要逼你答应,那我大可以单独……请走庄景玉,然後用他来要挟你。又何必像今天这样,自讨苦吃,多此一举?”   黎唯哲一听就不禁冷笑了声:“是啊,您的确大可以选择那样做。不过如果您要真敢的话,那我们之间那麽多年有名无实的母子情分,就连名,也都会被您给毁了。”   “我知道,”黎晏心莞尔一笑,“所以正因为此,我才没有选择那个,必然会失去你的选择。”   黎唯哲轻哼一声,并不说话。   黎晏心等了一会儿,心知黎唯哲是不会就这个话题,再跟自己纠缠下去的了。无奈叹息一句,想了想,终是道:“……季晚潇已经爱萧岚爱得发了狂了,季家就季晚潇这麽一个宝贝儿子,就算再怎麽怨恨萧岚无情无义,但是在季晚潇没有真正和萧岚闹僵翻脸以前,都是会看在自家独苗的面子上,暗中帮助他的。你想,萧岚才接管了他爸的产业区区几年,内部问题恐怕都还没有清理完呢,林家那麽大,上次的致命一击,就算萧岚再怎麽厉害,也绝不可能只是他一个人就可以想得出,做得到的。……呵,更何况,谁知道季晚潇那傻孩子,究竟什麽时候才能对萧岚死心呢?要是他真的一辈子都不死心,始终纠缠著萧岚,那萧岚不就相当於,基本上把那麽大一个季家,给牢牢掌控在手心里了吗?……再说,也指不定哪一天,萧岚就真的被季晚潇的痴情给打动了,然後同样也爱上他了?那到时候他们两家一联合,圈子里粥少僧多,我们如果不未雨绸缪早作准备,是必然是要吃大亏的。”   黎唯哲听完很久才垂下眼睛轻轻笑了笑,感觉到握住庄景玉的那一只手,微微浸出了几分,冰凉柔软的湿意。只是他不知道,那究竟是庄景玉的汗,还是,他自己的汗呢。   “刚刚,大概是我说错了,”黎唯哲忽然回了黎晏心这样一句,看似莫名其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的确是悠闲日子过得太久了。很久不动脑子,这些话听起来,都已经太遥远了。”   这一刻,黎晏心感到自己心疼得,真想像儿子小时候那样,没有任何顾虑地往前伸出手去,然後捏捏他,不甚开心的脸庞。   “……你小时候一直过得很寂寞,现在终於找到了属於自己的幸福,我这个母亲虽然当得不怎麽称职,但是说到底,毕竟还是你的母亲,我当然为你感到开心。事实上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用这些肮脏丑陋的事情,来打扰你……原本只想要平静安宁的生活。可是小哲,你要知道,这些都是你的责任,都是你的义务,更是你的代价,是你早已注定的命!你凭什麽从一出生就能过得比别人好那麽多?你凭什麽一辈子衣食无忧锦衣玉食,过得随心所欲,而世界上还有那麽多人吃不起饭,饥寒交迫,过得潦倒不堪!?……呵呵,好吧,也许你会说,这些东西都是命中注定从娘胎里带来,就算你再怎麽厉害,也不是你所能够提前选择的,其实你自己根本就不想要,也根本就不需要那麽多东西……可是庄景玉呢?嗯?你有认真想过……你真的有认真替他,和替你们两个人,认真想过吗?小哲?……你难道不想对你爱的人,对庄景玉这孩子,倾尽你的所有吗?”   大概是说累了,黎晏心停下来了片刻,意味深长地,久久凝视著黎唯哲:   “你想要拥有他,你凭什麽?”   “你需要保护他,你凭什麽?”   “你还想要给予他!你凭什麽!?”   “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小哲,你敢说,这些东西,你不想通通都给他最好的!?还有,你们两个大男人在一起,生活在这个社会上,只有当你们两个人都真的足够强大了,才可以避免被世人议论讥讽!”   “……呵呵,景玉是个很传统的孩子吧。两个人,不是你们自己说,我们一定要在一起,那就真的能永不分开,在一起一辈子的。小哲,你不仅需要给景玉一个家,一个港湾,你还要能够给得起他,足够的归属感,和安全感。”   “所以你看,这麽多东西……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小哲,你好好想想,你都要凭什麽,才能给得起他。”   房间安静许久,直到黎唯哲破空一笑:“您怎麽突然间变得那麽激动……哎,让我猜猜,当年,您是不是就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能力,所以,才最终失去了他。”   被戳中一生中再也不愿记起的痛处,黎晏心脸上却丝毫不见半分羞恼,反倒毫不介意地欣慰一笑:“好聪明啊小哲,你真不愧是他……是我们,的儿子呢。”   “是吗,”黎唯哲沈默半晌,忽然抬起目光深深凝望黎晏心的眼睛,良久眉梢轻扬,露出了一抹极淡极淡的微笑,“那也好,他没能抓住机会好好珍惜的人,就让我,来替他完成吧。”   黎晏心慢慢走出门外,只是最後仍旧忍不住回头,往屋里客厅的电视屏幕瞟了一眼,恍惚片刻,善意笑道:“是我的错,估计你们下午也没有心情再看电影了。不过,来日方长,你们总还是有很多机会的。”   “……”黎唯哲看著她表情有些无奈:“依我看,你倒是真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劝我的机会。”   黎晏心闻言莞尔,抬手按下了电梯按钮:“还是那句话,是你太聪明了,小哲。”   叮──   电梯到了,黎晏心抬脚走进去,却很快转过身按住暂定:   “……不过,我也是真心希望你能够和庄景玉,好好看一看这部电影。因为这的确是我和他,当年,都很喜欢的。”   黎唯哲笑了笑,慢慢关上门。越来越窄的隙缝里,安静地流淌出,他温柔低沈的声音:   “是啊,你们当然会喜欢了。世界上有那麽多的城市,城市里有那麽多的广场,但是你们偏偏走进了,对方在的那一个。”   电梯和房间的门,同时关上了。   那一刻其实黎唯哲真的很想要就这麽不顾一切地抓过身後庄景玉的手,带著他大步往客厅里走,然後对他说一句,“不要管她,我们继续”。只是这样的故作无事,就假得实在太欠打。   庄景玉一个人慢慢踱去客厅,等到回来的时候,手中已经拿上了收拾好的书包。   黎唯哲见状皱眉:“你这是要做什麽?在生我的气吗?我记得我还没有答应她。”   庄景玉笨拙地背好书包,微微笑了:“你是还没有答应她,但是最後,你一定会答应她。”   看著眼前这个满脸无谓……装做无谓的家夥,黎唯哲简直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究竟是心疼,还是生气更多。   他隐忍地眯了眯眼睛,努力压下心头那股躁动不安的郁气,发出一声嘶哑沈闷的低吼:“为什麽?你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我没信心?……你不相信我?”   庄景玉缓缓摇了摇头:“不是,我当然是相信你的,我当然是相信你不愿意那麽做的……”抿抿嘴唇,庄景玉的双手在黎唯哲看不到的身後,已经将书包的背带,揪成了一团难看至极的褶皱,“……可是,如果是我劝你,一定要那麽做呢。”   黎唯哲听得愣了一下,随即就好像走火入魔了那般,全身上下都忽然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他再也没有温柔小心可言,一把用力扯过庄景玉的胳膊,将他狠狠拽到自己的跟前,眉川跳著青筋,眼角隐隐泛红,狂怒朝他吼道:“……你说什麽!?你他妈疯了!?”   毫无分寸可言的力气,顿时将庄景玉拉得身形不稳,脚底重重踉跄了一下。只是即便如此,倔强如他,却也依然固执地坚守著心底那一份,属於自己的坚持。   “我没疯……黎唯哲。你知道的,我没有疯。”努力站直身体,庄景玉慢慢抬起头,毫无畏惧地地迎向眼前,这个一向霸道骄傲的男人,此时此刻,却用尽了他满目的凶光,来掩盖自己,层层慌乱的眼眶,“……我是认真的。”   於是,这两个太有默契的爱人,就这样安静地对视良久。然而最终,他们在彼此的瞳孔深处,看到的,却只是同样的心酸难过,无可奈何。   感觉漫长而又分明短暂的分秒逐渐流淌。黎唯哲其实并没有松开紧紧抓住庄景玉的手,但是毕竟,渐渐放柔了手臂的力量。於是庄景玉只是轻轻那麽一动,就毫无困难地挣脱出来了。   理了理肩带,庄景玉抬起头无言望向黎唯哲,示意他要离开。   而这一次,黎唯哲,也没有打算留他。   只是在侧身让出空当的间隙,黎唯哲却仿佛突然间想到了什麽似地,转过头深深凝视著庄景玉,面无表情道:“如果你是想利用这件事情作为筹码,来交换我也同意你以後可以去跟女人生个孩子──这种荒谬可笑的条件的话,那我劝你,还是趁早不要做梦了吧。”   听到这句话,庄景玉刚刚才跨出门去的左脚,不禁骤然僵在半空,颤抖地停顿了半秒。   “……这种念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沈默片刻,庄景玉猛地深深呼吸一口,听那语气,竟似乎,是在努力压抑著什麽,“甚至我根本连想都没有想到过……黎唯哲,是你把我庄景玉,未免也想得太难看,太不堪了。”   “是吗?是吗!?”黎唯哲强忍住胸口不断狂涌翻滚的怒意,表情像极了一头深受重伤的困兽,满脸都带著绝望的苦涩,沙哑地逼问道,“那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你为什麽还肯让我去做这种事情!?就算不用上床,可是你难道愿意看见我跟别的女人生出一个孩子,更何况那孩子还要始终横在我们两个人中间,困扰我们一辈子!?……你愿意?庄景玉你老实告诉我……你难道真的愿意!?”   “老子当然不愿意!”   嗙──   庄景玉猛地一拳砸上了门框,空气中,发出沈闷如雷的一声低响。   “我怎麽可能愿意!我怎麽可能愿意呢!?……黎唯哲,你先是以为我要以此来跟你谈条件做交换,现在又以为我居然可以对你大方宽容到这种程度……你到底是把我想成了一个怎麽样的人了!?……在你心中,我究竟是太卑鄙,还是太高尚!?”   面对庄景玉声嘶力竭,撕心裂肺的质问,黎唯哲神色惊愣,一言不发。   “……”数秒过去,终於意识到自己居然做了什麽的庄景玉,两只手掌慢慢攥成拳头,只是一会儿松了又紧,一会儿紧了又松。最後,他低声朝著身後,那个仍旧没能回过神来的男人,低声留下了一句,“……你不是常常对我说,在这个世界上,你跟我,是最有默契的吗?现在,你把我的心思猜过来猜过去,但怎麽就不肯想想,为什麽我明明不愿意,但还舍得让你,这麽去做的原因。     第五十七章   很快,那天的事情就已经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好几个星期。只是在这麽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两个人,竟谁都没有主动,率先联系过彼此。   庄景玉丝毫不觉得自己那天的离开是在跟黎唯哲示意说我要冷战;只是他们两个人心里都非常明白,在这件事情仍旧悬而未决的敏感时刻,他们就算见面,也只不过是,徒增难堪。   然而很幸运,却也很不幸的是,很快,庄景玉就被迫知道,这件事情,已经按他对黎唯哲所要求的那样,顺利解决了。   就在大三快结束的那个学期末,Z大论坛的头条重磅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快地传遍了整个校园:那个自建校以来,由学生自己民主票选而出,全校公认的最美校花──林微云,退学了。   此消息一出,并且经过证实,确认属实以後,随之俱来的流言蜚语,也迅速地漫天扩散开来。而其中最具有影响力的一条便是:林微云行为不检,未婚先孕。   当室友们开玩笑似地在寝室里聊起这个八卦来的时候,庄景玉呆了一下,神情恍惚,张张嘴巴本想要加入他们的讨论,希望不要被精明如斯的室友们看出自己的不自然来;可是张口欲言的瞬间,庄景玉却忽然感觉到,喉咙袭来了一阵无法遏制的苦涩酸痛,於是努力良久,到底还是,什麽都没能说得出口。   是啊,就算开口,他又能说点儿什麽呢?面对这样半真半假或虚或实的微妙现状,他究竟,还能再说点儿什麽呢。   是义愤填膺地替林微云声明辩驳,说她其实根本就没有行为不检吗?抑或是神秘兮兮地向室友们爆料内幕,说林微云的确很快就要未婚先孕,而且那孩子,便就是黎唯哲的吗。   无论哪一种,等真的说出来,都纯属他脑子有病,自虐找苦。   所以唯有沈默。所以,只能沈默。   就这样,在生不如死的沈默中又捱过了整整漫长的一周,黎唯哲终於在隔了这麽长时间以後,首先打破僵局,给庄景玉,主动发送了一条简讯。   尽管信息的篇幅很短,内容很少,不过区区四个字:   【如你所愿】   然而一切深意,都尽在里面。   除了被逼的痛苦,妥协的无奈,因为自己的劝说背叛而引起的恼恨成怒以外,默契如他俩,庄景玉其实,还能够十分轻易地从这短短的四个字里读出来,黎唯哲在按下键盘摁出发送的那一刻,心头那一股,对自己,近乎绝望的报复感。   那时候,庄景玉呆呆望著屏幕,突然觉得自己很想笑。他甚至真想放弃短信直接拨号回去,朝对方大吼一通:为什麽!?这辈子永远无法再拥有属於自己的孩子,并且还要眼睁睁看著你有孩子的人明明是我庄景玉!可现在邱反倒是你黎唯哲!……看起来,如此难过。   当然最後,庄景玉没有选择这麽做。他绞尽脑汁思来想去,琢磨了又琢磨,斟酌了再斟酌,最终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慢慢按下了这样一句话,发还给他:   【如我所愿,也如你所愿】   第二天,Z大水利水电专业针对大四学生远赴巴基斯坦学习实践的交流项目,庄景玉,在报名日期明明已经截止的第三天,竟然义无反顾地,去教务处那里,补报了名。   这个项目是Z大水电学院的传统项目。因为政治上的关系,所以尽管每一年报名参加的学生是一次比一次少,但是这个项目本身,却始终,没有中断。   毕竟,巴基斯坦的生活环境和物质条件,到底还是太艰苦了。Z大的学生,家境大都非常不错,就算他们中间有一部分学生,是自己真的很想学到一点有用的知识,积累一些实战的经验,自愿报名,但是他们的父母也都舍不得让给孩子,去那麽远那麽乱的地方吃苦受累。   因而这一次,加上最後意料之外突然补报名的庄景玉,这整个项目,也只不过才区区吸引了,可怜的四个人而已。   室友们是从班长徐徐在公邮里分享的交流名单那儿,才终於得知的此消息。当最初的惊讶过去,他们一个比一个生气地跑上来   质问他:我靠庄景玉!这麽大的事情你怎麽也不事先通知咱们哥儿几个一下?居然还让我们和其他人一样,只能从徐徐那儿听说这个消息!诶你说你这是什麽意思呀你!?还当不当咱们是朋友了!?   又或者:庄景玉你给我们老实交代,你最近是不是跟黎唯哲出了什麽事情了!?这不开玩笑坑爹呢吗!?黎唯哲是什麽人!什麽个性啊?他能舍得让你离开他整整大半年?而且还是去那种,乱得连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的国家!?   面对室友们这一句句关心则乱的急躁问话,庄景玉只是非常平静地微笑著告诉他们,他之所以选择报名这个项目,没有他们想象中那麽多杂七杂八的严重理由,只是很单纯地因为,他舍不得浪费掉,一个能够真正学到知识积累经验的机会罢了;而他和黎唯哲之间,也好得不能再好,什麽坏的事情,都不曾发生。   只是,当庄景玉面对著满脸关心的室友们,面不改色神情如常地讲完这一番冠冕堂皇的假话以後,他忽然就觉得有一些恍惚,难以置信地发觉,原来,就算是蠢笨朴实如他,一旦与别人相处得久了,被他人逼问得急了,竟然也可以被激发出,编造胡言乱语的本领,和……装作若无其事的本能。   虽然庄景玉非常知道,也绝对承认,他们是好朋友,好兄弟;可是庄景玉更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困难,实在是没有同他人抱怨的必要,商量的余地,以及,求助的可能。哪怕那些“他人”,是自己的好朋友,好兄弟,抑或,血脉相连的亲人──也不可以。   因为无论怎麽做,那都是没有用的。   那只能是他和黎唯哲两个人的事情。更是他庄景玉,一个人的战争。   这次水利水电专业的期末考试很给力地,在六月中旬,就已经全部结束了。然而这同时更意味著,他们这群人的四年大学生活,也已经流水逐花地,过去了四分之三了。下学期班里的同学,实习的实习,出国的出国,考研的考研,当然准备找工作的,自然也是各种睁大了眼睛,随时准备抓住机会签约好工作。鉴於这种情况,班长徐徐便十分热心和负责地,在考完最後一门课的当天晚上,大力组织了一次提前一年的离别聚餐。   所谓聚餐聚餐,当然图的就是一个能说能笑能吵能闹,因此高档安静的西餐厅茶餐厅就完全不在考虑范围之内,灰溜溜地远远退散了。又因为班上有些同学吃不得辣,於是最後,徐徐班上大手一挥,便将聚餐地点定在了Z大北门外,一家口碑价格皆很公道的烤肉店内。   班上男生多女生少,在这种场合之下,吃饭那都是浮云,只有喝酒才是王道。从晚上七点正式开始的聚餐活动,到现在“八点”都还没有一撇呢,男生们就一个比一个喝得厉害,个个儿都跟打了鸡血吃了兴奋剂似地满口胡话面红耳赤,甚至就连徐徐魏嘉唐汉这一众票班委干部也都尽是如此,毫无组织纪律性。   相比起来,周云飞,就简直不要好太多了。看看现在他那一副坐怀不乱严谨优雅的样子吧,果然不愧是学生会的骨干官员,公众场合,哪怕只是来吃个普通廉价的烤肉,但无论绅士风度还是精英风范,啧啧,那气场,那做派,都足得个十成十。唯一出卖了他闷骚本性的,是他那一双,始终胶著流连在醉态迷人的魏嘉身上的眼睛。两道从瞳孔深处射出来的,饿狼般绿油油的色光,即便是隐藏在这麽多化身为狼的男同胞中间,也著实诡异眩人得厉害。   总之,此刻这家烤肉店,几乎就像被他们整个班三十几个大老爷们儿给全部包下来了那样,旁若无人地你搂我我扒你,个个儿满脸红晕,东倒西歪,黄话连篇,摇摇晃晃;节操什麽的早已经化成了天边某一条越来越小的内裤,触目所及,只能看见眼前这好大一幅黯然销魂的,众男搅基……群P图。   当然,庄景玉,并不在这幅图里。   虽然一向很少喝酒的他,今天也难得破例地,喝了很多很多,甚至,也许比他活到迄今为止的一辈子,所有喝过的酒,都还要多得多得多;但是喝到现在,庄景玉却十分绝望地发现,即便是有那麽那麽多的酒精都已经滚烫地化进了自己的身体,然而他好像,还是醉不过去。   肚子早已经撑到了极限,可是脑子仍然不受控制,罪该万死地清醒:它在庄景玉无能为力的远方,拼命地浮现和想念著,那一个,刻骨铭心的名字。   算起来,自从那一天,庄景玉主动离开,而黎唯哲并未挽留以後,他们俩,已经有大概一个多月,没再见面了。   一个多月。一个月,零十三天。而等到今晚一过,就又是新的数字,新的记录,新的一页。   而那一条,【如我所愿,也如你所愿】的短信,黎唯哲,也没有回。   庄景玉已经记不起,自己究竟有多少次,只要手机一震就疯狂地扑过去,可是在看清屏幕显示以後,又失落地将它放回原处,无论是谁,也再也提不起力气,去回复,和接通的经历。   因为无论是谁,如果不是自己正在等待,正在想念的那一个人,那麽,都不算是谁。   於是就是这样。於是,总是这样。反反复复给人希望,然後又毁灭希望的手机,分分秒秒令人寂寞,并且还更加寂寞的生活。有时候,庄景玉手捧著书本画板,一个人,整整一天,都宅在安静空旷的图书馆里,写作业,画模型,背单词,看名著……看,黎唯哲非常喜欢,并且也曾在无意中对自己提起过的,那一些,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和意愿,去涉猎,去了解,或许甚至连名字,都不会知道的书。   虽然其实有很多内容,庄景玉基本上,都读不大懂,只是当他,就这麽半是强迫半是自愿地读下去,并且也读进去了以後,终於,在某一个斜阳西沈的傍晚,黄昏的日光从西面墙边,某一扇宽大透明的落地窗外温柔地滤进来,铺在自己手中那一页,稍显老旧泛黄,似乎字里行间,还隐隐飘荡著多年前印刷香气的墨色文字上时──即便那个时候的庄景玉,还远远没有看完手中的这一本书,可是他却觉得自己,已经不用再读。   因为他瞬间,读懂了全部。   仿佛一只利箭狠狠穿过身体。那一刻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震撼的感觉如同被击中的剧痛,持久而漫长地,残留在了他的心底。   因为他是庄景玉,因为他是与黎唯哲心意相通灵魂相契的庄景玉,是那个,这世上最了解珍惜对方,同时也最被对方所了解珍惜的庄景玉──所以,他不用读完这些书也能明白,当黎唯哲在看著这些书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都正在经历著什麽。   是不是也和自己现在一样,或者,一定也和自己现在一样,浸泡在,无边无际的荒芜里。   阳光安静地流淌在书页上,轻轻颤动的阴影,让原本整齐方正的字迹,变得模糊而晦涩,柔软却绵长,很快就拯救了庄景玉,干涩枯燥的眼眶。   曾经他们没有遇见彼此,想要排解那麽多钻心蚀骨的寂寞,一个只能靠无聊透顶地看书,一个唯有靠没日没夜地画图;後来他们好不容易与对方重逢,仿佛在早已濒临绝境的沙漠中,终於寻到了生命里,那一片救赎的绿洲,可是如今,又是他们自己亲手选择掐灭了,那一盏,指引回家的灯火。   庄景玉不知道,而且他相信黎唯哲也不知道,在感情里,人类永无止境的反复无常互相折磨,究竟,是为了什麽。   都说是情非得已,还是只是,难改积习。   後来,无论庄景玉怎样努力,想要让自己过上和遇见黎唯哲之前一样,那般心如止水,或者说,心如死灰的生活,可是那种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孤独感,就像六月的雷雨一样,会突然毫无征兆地向他袭来。他没有实力抵挡,更没有办法设防。而由那份孤独所孕育催生出的冰凉,同偌大的图书馆里,中央空调呼呼往外直吹的冷气结合在一起,对他发起并不猛烈,但却绵绵无尽的攻击,让恍惚的庄景玉骤然产生出了一种,曾经那些温暖美好的一切,都仿佛只是,黄粱一梦的错觉。   然後现在,梦醒了,睁开眼睛摆在他面前的,依旧和入睡前一样,是一个寂寞如雪的世界。   什麽都没有发生,什麽都没有改变。他只是睡了一觉,做了个梦。梦里,有一个并不伟大的心愿,可是现在,他正在失去它,并且也许,是永远地失去它……   然後,再失去他。   一想到这一种未来的可能,庄景玉瞬间感觉到胸口,传来了一阵如绞的剧痛。   安静地坐在位子上,始终沈默地喝酒,四周的同学来来往往喧哗不绝,而他哪怕接连不断地往自己的肚子里面灌著酒,但除了胃越来越涨,胸口越来越难受,脑袋越来越清醒以外,他想要发生的事情──醉过去,却始终,没有发生。   他本想用酒精淹没成灾的想念,只是不曾料,想念这家夥的酒量,要比他好得多。   浑浑噩噩中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直到某一刻,喧哗的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刚刚还好像发了疯似地大吵大闹的男生们,渐渐转为了口齿不清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以一种,无比八卦,不怀好意的口气。   听脚步声,似乎是有一个陌生人,朝他们包下的这几桌坐了过来。对此庄景玉本来毫无兴趣,可是就在他又要打开今晚的第N瓶啤酒时,一个羞涩柔弱的女声,忽然在他面前响起:   “你好,你就是庄景玉吧?我、我叫姚雪,是……嗯……林微云的……朋友。”      第五十八章   庄景玉全身一震。大约是酒精刺激了大脑的缘故,这一次,一向迟钝的他竟然只花费了半秒锺的功夫就迅速反应过来,眼前这个所谓的林微云“朋友”的女生,究竟是林微云的,哪一种“朋友”。   浑身打了个激灵,庄景玉刷地甩开酒瓶,抬起头来。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远没有林微云来得惊豔,甚至连韩莹月都不如,顶多算是个温柔娴静的,小女生的脸。   当然庄景玉不是在为此感到失望又或者歧视什麽的,他只是觉得非常不解。因为眼前这个名叫姚雪的姑娘,明明看起来是这麽的……呃……“女生”,而林微云更不用说,无论长相还是打扮,都是女生中的女生,美女中的美女,绝色中的绝色!她们两个人没有一个是那种中性帅气的类型,感觉都是会找个大帅哥好好谈一场正常恋爱,然後结婚身子,组建家庭的正常女孩儿,怎麽就……跟彼此看对眼儿了呢!?庄景玉真是想不明白。   “……嗯?可以吗?就几分锺,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的。”   就在庄景玉发愣期间,姚雪又再一次非常耐心地,询问了一遍她的请求。   “啊!”庄景玉猛地回过神来,“嗯……可、可以。”   搞什麽……他怎麽会这麽笨,这样想呢!?庄景玉胡乱扯了张纸揩揩嘴巴,一边按迅速地站起身跟姚雪一同走到店外,一边在心里懊恼自己刚才的失礼和无知。   他和黎唯哲,周云飞和魏嘉,再说远点儿,楚回和萧岚,以及季晚潇……嗯,他所遇到过的这几个男人,除了林烟以外,谁不像是正常性向只喜欢女孩子的?可是,结果呢?   庄景玉和姚雪一路走出去的时候,班上几个早已喝得醉醺醺的同学朝著他们俩的背影色色嘘了几声,後来眼看著他们开了门一道走出去,其中一个俨然喝麻了的家夥更是扯开喉咙淫笑著朝他们大吼了一声:“嘿!庄景玉真看不出来啊!瞧你这小子平时沈默木讷的,原来也悄悄咪咪泡上女孩子了啊!哈哈,悠著点儿啊!别把人家大好一纯良姑娘整得跟那林微云一样,未婚先孕了哦……啊!”   周云飞很快走上前去,朝这位醉得口不择言的男生,泼了一碗醒酒的凉水。   “你说话礼貌点儿,人家是女生,别丢了咱们班的脸。”   那男生猛摇几下头清醒了以後,本想揪著周云飞的领子直接开打,但瞅瞅四周,班上同学似乎都对自己刚刚的言行不咋待见的样子,於是只能灰溜溜地坐回位子上去,在心底骂骂咧咧了周云飞几句“学生会呆久了果然是他妈养出官僚主义来了”,然後自知理亏,只能作罢。   走出门外的庄景玉回头给了周云飞一个充满感激的眼神。   两人选在烤肉店边一个还算安静的地方站定,庄景玉看出姚雪的脸色已经瞬间苍白下去,就跟她的名字一样,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低声开口,安慰道:“对、对不起……我同学喝多了,他刚刚的话,你……你别介意……”   姚雪深呼吸了一口,仰头看著庄景玉,微微一笑:“没关系。”   说完这三个字以後,两个人不长不短地沈默了一阵,看样子姚雪倒是非常淡定,但是庄景玉,就显得有几分尴尬别扭。   因为他们之间那可笑的认识关系;也因为他们两个,那可悲的认识缘由。   突然姚雪垂下眼睛咬了咬唇,细声细气,微弱道:“如果我拜托你,去跟黎唯哲大吵大闹,让他一定不能同意这件事情,你……会答应吗?”   庄景玉愣了一下,旋即目瞪口呆。   然而只迟疑的这麽一瞬间功夫,姚雪的脸上,就立刻滑出了两行泪来。   “我……我要疯了……我会疯的!我不是因为嫉妒黎唯哲,也不是因为不想让微微跟男人生孩子……如果微微真的想要一个孩子,想要自己生孩子,我绝对眉头都不皱一下立马同意!我仍然会爱她照顾她,并且还会爱她照顾她的孩子一辈子!”   “和哪个男人生的都无所谓!只要是她的孩子,只要是她的孩子,我都可以……我都爱……”   “可是我不能忍受微微明明不想这麽做,但还必须为了我去这麽做!”   “……我知道她很要强,更知道我很没用……最开始我不愿意承认自己对她的喜欢居然真的是那种喜欢,她忍受了很多,很多……一直等到我终於肯正视这份感情……後来开始交往,我又惊又怕,总是怕被发现,总还以为同性恋有病,总觉得我们不能长久,总做著实在不行咱们就分开的打算……”   “那些时候,都是她在忍受我的软弱,忍耐我的坏脾气……她永远会安慰我保护我,给我勇气给我力量,给我爱……”   “一个男人能给一个女人的一切她统统都给我了……一个男人不能给一个女人的一切,她还是都统统给我了!”   “而她现在居然还要为了我……为了我们能够正大光明在一起的未来,去跟她那两个禽兽不如的哥哥斗!”   “你知道吗?微微本来一点也不想生孩子的!她以前跟我说过,她不是怕痛怕麻烦,只是觉得小孩子好讨厌……但是,但是……如果我一定想要一个孩子的话,那麽她一定会喜欢……一定会……试著去喜欢……”   “呵呵……虽然我的朋友都说我以後一定是一个贤妻良母,可是我对孩子,其实也没什麽特别的执著。後来认了命选择跟微微在一起,我就更没有这个打算了……”   “……可是现在怎麽能这样!微微她……微微她……”   愈来愈激烈的一番,早已说不清,究竟是倾诉还是请求的痛哭以後,庄景玉笨拙地向前伸出手去,将干净的纸巾,递到了,早已泣不成声的姚雪面前。   姚雪接过它,轻轻盖住了脸颊。   安静,在沈默里蔓延。直到听见姚雪的抽泣声逐渐变得平稳,庄景玉这才动动嘴唇,低声说了一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讲的废话:   “……她很爱你。”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姚雪娇小单薄的身体,在燥热的夏夜微风之中,微弱地摇晃了一下。   她慢慢掀开纸巾,重新仰头,直视著庄景玉:一张相比起黎唯哲来实在逊色太多,但却胜在干净清澈的脸庞,一双盈满抱歉,但却写尽坚定无悔的眼睛。   姚雪不禁咳了一下,抬手捋捋颊边几缕湿润成股的头发,摇头笑了:“你可真是大度。”   庄景玉同样慢慢摇著头,一字一句道:“不是,不是这样的。如果黎唯哲也和林微云一样,原本就不想要孩子,那麽无论黎阿姨说什麽,怎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也要劝服黎唯哲。顺著自己的心意。”   姚雪听到这里,瞳孔瞬间放大了一波。   庄景玉顿了顿,淡淡笑了:   “可是……他想。”   “他想要一个属於自己的孩子……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而我虽然会为此感到嫉妒,感到不开心,但是,如果这是他的愿望……因为这是他的愿望──只要这样一想我就觉得,自己什麽都不介意了。”   姚雪沈默了片刻,轻轻道:“那……你呢?你难道就不想……”   点到为止地停下。   庄景玉却没有很快给出回答。他安静了半晌,忽然重重往墙边一靠,抬头望著头顶那一片,深邃幽眇,浓得好似黎唯哲双眼的黑夜,仿佛想到了什麽似地,苍白的脸上,渐渐浮了起一抹,羞赧不安的红色:   “我不知道我这样说,会不会显得自己很矫情。可是後来,我自己,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结果我很吃惊地发现,这个问题其实根本就不重要,也根本就没有问的必要。   “因为,如果我的愿望不是他的所愿,那我也好像……不是那麽期待它的实现。”   姚雪猛地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置信地盯著庄景玉。   庄景玉略觉尴尬地往另一边别过头去,月华如水,照亮了他脸上,那一片难掩的红晕:   “你说你会爱林微云的孩子,我当然……也是。”   姚雪深深望向庄景玉,良久,低头苦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庄景玉慢慢转回头来,表情略有些不忍地,看著眼前这位,神情空洞而凄凉的姑娘。那一刻,夜色延展无边,月光流淌若雪,整个世界仿佛在忽然间就变得几乎触手可及,但却又始终,握不进期待的手心里。一种奇异的感觉瞬间包围了庄景玉的整颗身心:其实他们的选择,都一样无可奈何;也都一样,心甘情愿。   “……对不起,”无言半晌,庄景玉虽然知道没有用,可还是干巴巴地动了动嘴,再一次讲了废话,“……她很爱你。”      姚雪无声地笑了。她慢慢抬起胳膊覆在那两只酸胀疼痛的眼睛上,企图挡住,来自这世界的光芒。   “谢谢,”平静了好一会儿,姚雪轻声道,“你也很爱他。”   庄景玉闻言,顿时产生出了有一种,考试作弊被抓的尴尬感。不过幸好,就在他正纠结著自己是不是应该要说点儿什麽客套的话来谦虚一下的时候,姚雪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很干脆地,转身走远了。   庄景玉远远望著姚雪越来越小的背影,逐渐融入夜幕的深处,更深处,最深处,直至再也看不见,忽然,心头仿佛哗啦坍塌了一大片,空掉的部分似乎自己长出了意识,发了疯那般地,想念起黎唯哲来。   只有那个人──   那一片烟尘弥漫断壁颓垣的废墟,只有那个人,才能填满。   当一个小时过後,庄景玉气喘吁吁地站在,整整阔别了一个月零十三天二十二个小时的家门外时,他感到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脏简直不受控制地砰砰狂跳,而他也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如此地富有行动力。   其实庄景玉有钥匙,但他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了门铃。   然而半分锺後……   门纹丝不动。庄景玉无语:黎唯哲今晚不在家。   那现在该怎麽办……掉头就走?不不不,那太浪费他难得一次的勇气和冲劲了;蹲在门外等?……囧,这也太狗血了,他不是来演虐恋情深的电视剧的;那……直接开门进去?   想来想去,庄景玉纠结半天,觉得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了。   但难免还是失落。   自己打开门走进去,跟黎唯哲打开门让他走进去,根本,是不一样的心情。   关了门换了鞋,庄景玉熟门熟路地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後双手捧著杯子,慢慢踱到客厅沙发上坐下。不过一个多月,对於房子来说,当然是几乎什麽变化也没有,细心的庄景玉甚至还发现,那天他走前,黎唯哲随意放在茶几上的电视遥控板,和两人准备边看电影边嗑的两袋南瓜子,也都还安静温顺地躺在原地,半分也没挪动过位置。   只是,和那时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不同,是黎唯哲,已经不在这儿了。   不在这儿。不在,他的身边。   庄景玉忽然很没用地觉得,自己的眼睛和鼻子,好像又喝多了醋,酸得要死。   双腿折起来紧紧地并在胸前,庄景玉弯曲双臂牢牢地抱著膝盖,然後将脑袋,也深深地埋在里面。然而很遗憾地,这个姿势并没有他想象中那麽温暖和具有安全感:哪怕只是轻轻吸一口气,感觉到的,也只是满满一肺腔的寂寞冷清。   思绪越来越模糊,眼皮越来越沈重。渐渐地,庄景玉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居然就在这样铺天盖地想见而不得见的思念里……睡著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隐约有光,天已微亮。尽管昨夜未醉,但一觉之後,喝那麽多酒的弊端就全部显露出来了。庄景玉觉得脑袋不仅又昏又沈,而且还隐隐作痛。而僵直生硬的入睡姿势,也让他现在全身的骨骼肌肉倍感酸疼。   等到好不容易完全睁开眼睛想要撑著沙发坐起身来,庄景玉忽然感觉到,房间里,有一丝微妙的不对劲。   自己明明睡在沙发的这一头,但现在另一头……怎麽会陷下去那麽多?还有空气中那一丝,虽然微弱难察,但毕竟还只是难察,而不是完全无法察觉的平稳呼吸声……   这一切的与众不同,都带给了庄景玉一种,仿佛电流横窜过身体那般的心电感应。忽然他浑身猛地一激灵,好像瞬间被装上了发条的机器那般,砰一下就从沙发上弹跳起来,眼睛里光华四射流光溢彩,闪烁著难掩的激动和忐忑的期待。喉咙不受控制地吞咽颤抖著,两片苍白干裂的嘴唇哆哆嗦嗦了好久,终於在眼前那道逆光的身影即将显露出丝毫的不耐烦之前微微启开,沙哑地低唤出了那一个,在这段分别时日的分分秒秒之中,他早已不知在心里,默念过成千上万,多少遍的名字:   “……黎唯哲。”   黎唯哲面无表情,目光幽深无底,直直射进庄景玉,那一片写满欣喜的眼底。他十指交握放在腿上,手指骨节分明脉络清晰,修长而有力,指尖也一如一月多前分别时那样,修理得圆润洁白,整齐而干净。甚至一眼望过去,哪怕只是看看他的手,都足以令人怦然动心。他的背脊沈默地挺直,即便庄景玉已经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但他仍然只是一副无动於衷的样子,依旧按兵不发不动声色,安静地坐在清晨第一缕阳光泻进来的地方,俊美深刻有如刀削一般的五官缓缓逆游在背光的阴影里,空气中,渐渐流淌出一丝,暧昧,却危险的意味。   庄景玉压根儿没有想到黎唯哲竟然会不回答他。当然他更加不会想到,黎唯哲不仅没有回答他,而且,还这麽冷漠地看著他。   一瞬间,惊讶,尴尬,生气,愤慨,难过,不堪……种种负面情绪在心头一晃闪过,然而最终,都化为了自己,居然被黎唯哲这样对待的受伤,和委屈。   庄景玉很快沈默了。并且慢慢地褪去了,刚才眼底,那一抹只剩丢脸的欣喜。   两个人就这麽大眼瞪小眼……准确地说,是黎唯哲一直目不转睛地盯著庄景玉,然而庄景玉却一直低著头盯著沙发看。过了不知道有多久,庄景玉终於觉得难堪实在叫人无法忍受,於是抬起脚就要准备起身离开。   然後黎唯哲终於动了。   庄景玉被一股毫无反抗可能的力气重重拉倒跌回沙发上,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惊得後背一阵冰冷。   就算不用低头去看他也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黎唯哲修长有力的手指正灵巧游走在自己的皮带扣上……脱自己的裤子。   短暂的空白过後庄景玉终於回过神来,那一刻他简直不知道,究竟是黎唯哲疯了,还是他自己疯了。   “黎唯哲!你……唔……”   很可惜,庄景玉清醒之後,第一句反应过来的叫声,居然只来得及叫出身上这个罪魁祸首的名字,和一个尖锐短促的代词,然後就迅速被对方突然覆上来的滚烫双唇,毫不客气地,吞进了肚子里。   黎唯哲的舌头像是一条极富攻击力的蛇,无比灵巧而又风卷残云那般,游走掠过了他口腔里的每一寸领土。高温裹挟著狂暴的力度,不断地侵略和占领,不断地扫荡和踏平。   几近窒息的缺氧里,庄景玉觉得自己好像就快要死了。尤其当下半身猛地一凉,终於彻底暴露在空气中时,庄景玉往旁偏过头,难堪地闭上微微湿润的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是死了。   闷死的,又或者……疼死的。   但黎唯哲总有办法,让庄景玉大吃一惊。   当黎唯哲的嘴唇缓缓往下移去,从脸,到下巴,到胸膛,到小腹……最後,温柔地张开,轻轻含住了自己那一根,微微抬头的小东西时,庄景玉猛地浑身一颤,心头霎时喷涌出万千情绪。当然最显而易觉的那一种,是难以置信。他甚至觉得自己现在的状况,简直比当初不愿开口讲话的那段时日还要严重成千上万倍:他感到自己,似乎连人话,都已经不会讲了。   不得不承认黎唯哲的口交技术真的十分高明。很快,庄景玉就被迫从这种目瞪口呆的情绪之中,转而不可遏制地陷入了,燥热难耐的欲潮里。   他死死咬著下唇,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呻吟出声的欲望。只是後来高潮将至,庄景玉只觉得脑子浑浑噩噩全身忽热忽冷,一会儿天堂一会儿地狱的,也不是很清楚,自己最後,究竟有没有发出那些丢人的声音。   释放的瞬间庄景玉全身一软,彻底瘫倒在沙发上。激情过後的汗水打湿了睫毛和眼睑,模糊中庄景玉不太清晰地看到黎唯哲似乎站起了身来,随意抽出几张纸揩了揩嘴角,然後大步走进了卫生间。   他想著以黎唯哲那样高傲的本性,一定会好好清洗几番。想到这一点,庄景玉顿时觉得心头一块大石头重重落下,变得异常轻松起来。於是困意见缝插针,瞬间爬满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太累了,想要再好好地休息一下…   很快,庄景玉又一次闭上眼睛,就这麽沈沈睡了过去。   而等到这一次醒来,庄景玉就是被饿醒的了。   中午天气渐热,黎唯哲在庄景玉睡著的时候开了空调,当然也给不忘给他身上搭了条薄毯。庄景玉睁开眼睛眨眨,表情呆呆地懵懂了几分锺,最後抓抓後脑勺那一撮乱蓬蓬的头发,终於清醒了过来。   他想要支起身,黎唯哲坐在一旁,见状,体贴地搭出手,扶了他一把。   庄景玉终於坐起来。两个人相望无言对视片刻,庄景玉刚想开口问他,“你刚刚发什麽疯”,就见黎唯哲的右手忽然向他伸了过来。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轻轻抚上了自己那两片,因为对方刚才的粗暴侵略,所以仍旧显得充血红肿的唇瓣。   微凉的指腹在那上面一寸一寸缓慢滑过,庄景玉的身子瞬间一僵,真怕黎唯哲的下一秒动作就是化身为兽,猛扑上来。   黎唯哲毫不客气地将庄景玉这一副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的害怕模样尽收眼底,怔了怔,不禁嘴角轻扬,莞尔笑了。只是那笑的弧度很浅,笑意,也很淡。      “……你居然背著我报名参加了去巴基斯坦学习整整半年的交流项目。”黎唯哲微微眯起眼睛,十分享受地观赏著眼前的人,因为瞬间被戳中心事,并且捉摸不透自己的心思,而紧紧皱起眉头,显得忐忑不安的样子。他高明地移动著手指,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一下比一下用力地,流连摩擦过那两片血色全无的柔软,冷冷道:“你不听话,所以这里,是我对你的惩罚。”   然後他的左手慢慢地往下,往下,往下。从胸口,到肚脐,到小腹……最後,虎口一张,就这麽毫无征兆地握住了庄景玉裤裆里那一根,刚刚才经过了一场激烈的大战,而现在,终於好不容易,安静疲软下去的小东西。   “而这里,”黎唯哲慢慢俯下身去,深深望向庄景玉那一双,惊愕茫然的眼睛,“……这里,是我对你的想念,对你的爱,和对我……自己的惩罚。”   庄景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可是怎麽听起来,黎唯哲此时此刻的声音,竟然会沙哑压抑得这般厉害?而且似乎……还隐隐带了些颤音?   可惜他没有时间去详细思考。   黎唯哲忽然将他的整颗脑袋都紧紧贴上了庄景玉的脖颈,并且几乎将他的整个身子,都沈沈压在了庄景玉的上方。   一个把人牢牢禁锢在怀里的,绝对防御姿势。   “我很想你,想得都快要发疯了……不,是已经发疯了……”   “我很後悔那一天,我为什麽没有拉住你,居然就这麽让你走了……”   “其实在你走了以後,我本来,是想要去找你的。可是你说我是不是很欠揍?我偏偏又忍不住,想看看你究竟能熬到什麽时候,什麽程度,才会来找我……”   “结果你这麽久都没有来。”   “後来我这边的事情变麻烦了,没有办法很快去找你……结果,你还是一直不来!”   “呵,你昨晚一来就睡著了,大概还不知道,无论多忙,我每天都一定要回来这里一趟,把冰箱里过了期的牛奶和饮料全部扔掉,然後换上新的。”   “因为我总想著,你大概明天就要来了……明天就会来了……”   黎唯哲一边喃喃低语,一边近乎贪婪地舔吻吮吸著庄景玉的耳垂後颈,好像无论怎麽做,都永远要不够也补不回,在这一个多月的时光里,他所失去的,那麽多温暖,和快乐。   “昨天我终於处理好了林家的事情,再也忍不住了,既然你耍性子不肯来见我,那我就把你绑过来,好好惩罚惩罚你!”   “结果一去到你们寝室,周云飞却说,你聚餐聚到一半,忽然间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呵呵,虽然没能把绑回家我很失望,可是只要一想到,你终於也忍不住主动来找我了,我就又好得意。”   “当然我还很高兴。因为我终於知道,无论我们是不是在一起,我们都一样默契……”   “再也没有别人了……庄景玉,这世上再也没有别人能比你更加了解我,也再也没有别人能跟你一样,让我几乎,都忘记了自己。”   在遇见庄景玉以前黎唯哲从来不知道,也想象不到,原来真正爱上和爱一个人的感觉,都能让人如此地陶醉和著迷。   庄景玉早已经听得呆掉了。好久好久,他才恍惚抬起雾气蒙蒙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在黎唯哲微微皱起的眉头里,有一种隐忍不发的深情。   黎唯哲亲了一口他的脖子,坐起身来。   “那个项目……巴基斯坦,你想是真的想去,那就去吧。”   原以为这个计划会被黎唯哲所强力阻止的庄景玉,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黎唯哲微笑地看著庄景玉茫然变呆的脸,心头一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轻声道:“我懂你的,我知道你为什麽会想参加这个。一个学期大半年,再加上这个暑假的时间……等你回来,就差不多……能看到孩子了,”停顿几秒,黎唯哲低低叹息一声,“去吧,去远一点的地方,到时候一回来就能直接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也许心里……也许我们两个人心里,就都不会那麽难受,会好过很多了。”   听到黎唯哲这一番一针见血,完全将他那点儿小心思暴露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的坦荡分析,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庄景玉到底还是忍不住,全身僵硬了许久。其实有的时候,他倒希望他和黎唯哲,不要懂彼此那麽深,那麽多。   “……嗯,”庄景玉抬起头朝黎唯哲抿嘴一笑,很真心,也很真诚,“你和林微云的孩子,爸爸妈妈基因都那麽好,一定很可爱的。”   黎唯哲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呵,是吗。”     第五十九章   八月中旬出发去巴基斯坦,黎唯哲没有来送庄景玉。   没有商量没有通知,甚至连个提前报备的电话短信都没有──这是他们,两个人的默契。   在巴基斯坦的生活很艰苦,可是也很充实,与庄景玉想象中的基本一致。然而他却并未对此长吁短叹後悔抱怨,反而感到了一种,近乎虔诚般的感激。因为至少,在那麽多,几乎盈塞了他全部空闲时间的学习和工作里,想念的隙缝,就逐渐被挤压得越来越窄,越好越少,越来越细……最後,终至於模糊不清。   於是他就可以渐渐忘掉,在一抬头天空的东北方向,那个离这儿足足有万里之遥的城市之中,他最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的孩子,正在女人温暖的身体里慢慢长大,然後,就要出生。   庄景玉平时还是和黎唯哲有一些联系的,只是那种联系频率和他们以往的频繁次数相比起来,就实在是少得,有一些不够看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他们现在都很忙,但一方面更是因为,在这样一言难尽的尴尬状况之下,他们都不知道,彼此究竟还能跟对方,再说些什麽。   究竟还再说些什麽,才能让他们两个人,都觉得没那麽煎熬,和难过。   在很多夜深人静的晚上,庄景玉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工地旁边的宿舍里,翻来覆去地睡不著,身下潮湿坚硬的感觉一阵比一阵清晰,丝丝渗入他的身体。床位又窄又小,又冰又冷。旁边再没有那一份熟悉的气味,再没有那个人安心的体温。再没有一个人会突然拎住自己的领子,把他从柔软温暖的被窝里面猛地揪出来,手上端著一大杯热气腾腾的牛奶,然後恶狠狠地捏著他的肋骨,让他在做爱和喝完之间,速速做出选择来……   当然可预料的是,最後牛奶杯很快就空掉了,不过庄景玉这个人,也还是被吃干抹净了。   每每想到这里,庄景玉总是会忍不住苦中作乐地笑出声来,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脑袋埋在枕头里的缘故,每一次的笑声,听起来,总是又涨又闷。   然後第二天醒来,干瘪泛黄的枕头上,就又无可救药地湿透了一个角。   後来两个多月的时间慢慢过去,庄景玉逐渐和工地上一位前辈熟悉起来。这位前辈是位女性。说实在的,这种性别,在像水利水电这样艰苦卓绝的工程项目中是绝难见到的。前辈名叫范菲,年纪大约应在三十七八上下,和黎晏心差不多。她到这儿来已经有五六年的时间了,几乎每天都是在不断的研究,考察,奔波中度过,风吹日晒孜孜不倦的;而且她在这边似乎非常非常牛,听说是好几个大项目的直接经手人和负责人,无论白天黑夜,无论哪一项工程,只要一出了点儿什麽毛病问题,不管大小,她都要本著对大家负责任的精神,穿上安全服戴上安全帽,在第一时间跑到工地上去查看。   庄景玉非常佩服她。尤其因为她是女性,但居然还能这麽吃得了苦,所以就更加地佩服起她来了。而两个人能从庄景玉一个人单方面的佩服崇敬,逐渐发展成为双方彼此之间的熟络交心,起因是某一次庄景玉捧著一个颇为艰涩的学术问题去请教她。後来这请教的次数慢慢变多了,两个人一起吃过几顿饭了,项目一出现问题庄景玉也跟著从被窝里面爬起来,随范菲一起跑去工地现场学习应对突发性事故的技巧以及积累临场经验了……最重要的就是这最後一点:庄景玉实在是一个认真刻苦,甚至是这一次从Z大过来的这四个交换生里面,最为认真刻苦的一个人,因此范菲无论是作为长辈还是作为前辈,都慢慢喜欢上了这个单纯干净,沈默,但并不冷漠的好孩子。   就在这一次看起来十分漫长,然而过起来,却实则非常短暂的交流项目即将结束的某一日,吃完晚饭,庄景玉在范菲的提议下跟她一起沿著河边散步。因为庄景玉从晚饭的时候就始终纠结著一个,自打他昨天白天起,就始终没能想通透的学术问题,因此刚刚那一顿晚饭加上现在这一路上的时间,他一直都在跟范菲探讨。於是两个人就这麽一路走一路说,不知不觉,就渐渐地远离了工地,耳朵里,也不再充斥著平日总是塞满了整颗大脑的难听的机器轰鸣声,而忽然变得安静平和起来。   庄景玉这会儿正说到激动处呢,并未留意到周围的这一点变化,就像他也没有想到,本来一直用著无比慈爱的目光,专注地看著他滔滔不绝发表自己学术想法的范阿姨,竟然忽地摇了摇头,神情间似乎是一副很无奈很苦恼,还很……拿你没办法的样子,温柔朝他笑了一下,然後轻声开口打断了他:“好了,景玉,我知道你爱学习,不过现在,我想问问你别的问题。”   “……”庄景玉瞬间呆了一下,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啊?哦……嗯。”   天知道他真的是非常努力非常艰难地……才勉强将自己本来正要说出口的重点──同时也是他想了好久好久,才总算觉得有那麽一点可行性的解决方案(其实他自认为很不错的……),给吞回了那一个,依旧不肯死心,还在不断往上冒著字符的肚子里。   庄景玉不说话了,很有礼貌地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待著。然而刚刚还说自己有别的问题要问的范菲,却并没有很快开口。她只是比刚才更加认真地,定定看了庄景玉一会儿   其实范菲现在虽然还不到四十岁,但是一与同年龄段的黎晏心相比,她已经明显地沧桑老去了。在这里,连年的风吹日晒,辛苦拼命,让她的年轻难再,容颜不回。   但却变得更加温柔和慈祥。依稀可见年轻时婉约秀美的眉目里,有著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景玉,”她看了很久,直到把眼前这位单纯木讷的好孩子看出了脸颊两团可疑的红晕和浑身别扭的不自在来,她才收回自己略带著探究意味的眼神,微微笑道,“别再装了……哎,好吧,是别再委屈自己了。其实我看得出来的,你每天这麽没日没夜拼死拼命地学习,画图,研究,做题……还只要一逮著点儿出事的机会就慌张得跟什麽似地,一路飞跑到工地上去……其实你知道──当然我也知道,大家都知道,那些事情根本就不需要你们这些从Z大来的交换生操心。虽然每一年从Z大过来的交换生都很努力,毕竟如果不是真的想学到东西,没谁愿意来巴基斯坦这麽艰难的地方受苦的。可是你实在是太拼命了……说更直接点,你太过了,景玉,你知道吗?”   “……”   庄景玉愣愣听完这一番,几乎一针见血到,将他本来努力强压在心底的那一点儿小破心思给戳中得片甲不留的话,脸颊在一瞬间红了又白白了再红,眼睛和嘴巴都微微张开著,不知道究竟是在为自己的伪装努力终於被揭穿而感到羞愧,还是在为自己的感情心事又再次被掀开而觉得难过。   范菲看他吓成这样不禁叹了口气,笑容温婉,里面一点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好了好了,我当然也知道,你本来就是很努力的。大半年,这麽长的时间呢,要是没有很多的真心和毅力,只因为想利用工作学习的忙碌来逃避别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撑到底的。”   庄景玉听到这里,脸色终於勉强恢复了正常……一点点。   他现在既羞愧又尴尬,既紧张又忐忑,整个人别别扭扭地站在那里,头低得不像话,而且眼看著廉价的衣角都好像就快要被他那一双满是汗水的大手给绞烂了,范菲终是觉著不忍心,慢慢将眼睛投向别处。只是刚刚还一派慈爱温和的目光,却在忽然间变得朦胧而恍惚:“好孩子,这真的没有什麽的。阿姨我……阿姨我,也是过来人,一看就懂了,”她顿了顿,从双唇间悠悠吐出一口轻气,苦涩而明白地点破,“年轻人,风华正茂的,读的又是Z大最好的专业,前途大好。再说,我看你家境也很不错。呵呵,结果现在居然搞到只能要靠工作来忘愁,还能是什麽愁?……就只有感情了吧。”   “……我……”   ──算了,还是迅速闭上嘴巴吧。被揭穿心事的手足无措,再一次将庄景玉给彻底击败了。   不过他倒是突然间有点好奇,刚刚范阿姨说她是……那什麽来著……过……过来人?   即便掩饰得很好,然而范菲仍旧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庄景玉那一句无声的纳闷。   她沈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手来拍了拍庄景玉的肩膀,很慢,却很清晰地娓娓道来:   “我也不问你究竟和对方发生什麽事儿了,因为本来,感情上的事情,这麽多年说来说去的,其实说到底,也就只有那麽几种,永远没变过。”   “我也不问你们之间事到如今到底怎麽样了,但是我看得出来,你肯定,还是很在乎那一个人的。”   “就是因为看出来了你在乎,很在乎……无论这些日子以来你怎麽用疯狂的工作来掩盖,但还是在乎。所以我才决定在实习结束的最後一天来跟你这个傻孩子好好说说,劝劝你的。”   “……哎,其实也不是劝你,就是想来跟你分享一下过来人的经验。至於回去以後究竟该怎麽办,还是要你自己琢磨,看著办。”   “我以前在Z大读书的时候,也有一个男朋友,是学土建的。你知道工科生的男女交往真的是简单极了,每晚的聊天内容总是作业题目,每周的两次约会也基本就是在图书馆和自习室里度过,又经济又实惠。也许在别人看来我们俩简直就是两个神经病……呵呵,两个学霸,但是我们俩自己都觉得就这样挺好,也觉得对方还行。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以後的结婚对象,应该就是这一个人了。”   “当然现在,像你看到的这样,我们俩自然是没有在一起的。不是因为离婚,而是因为,根本连婚都没有结成。”   “大学毕业到三十岁的那段日子,他有向我提过很多次,可是都被我拒绝了。那个时候我总觉得,我还年轻,还要再拼一拼闯一闯,不能就这麽因为婚姻而放弃我的研究和事业……”   说到这里,范菲敏锐地捕捉到旁边庄景玉那一副小心翼翼而又欲言又止的为难表情,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轻声点明他的心思:“呵,我知道你想要说什麽。你是想说,婚姻和事业并不矛盾对吗?……哎,也许吧,现在我回头来看,也觉得可能是这样的。毕竟我还从来没有试过,当初就那麽干脆果断地拒绝了他,而且还是那麽多次……或许对他来说,甚至算得上是残忍了。”   “但是最近因为你……景玉,因为看到你,我又忍不住重新回想了一下那时候的自己。突然觉得,也许当年我并不只是因为事业的原因,所以才就这麽草率地……是的,我现在已经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是草率地……拒绝了他,而且还因为,其实,我在害怕。”   “我是一个很要强的人,从小就是这样。读书的时候是成绩,毕业了以後是研究,所以就连生活上的感情和婚姻……不瞒你说,很好笑也很幼稚,我也曾在心底跟自己暗暗发过誓,我要麽就不要,要麽,就一定要得到最好。所以潜意识里,我也许一直是在等。等身边,还有没有比他更好的人出现。就像以前那个哲理小故事说的那样,我总觉得前面还应该有更好的人在等著我,所以我必须要走得更远一点,看得更多一些……不然,就这麽草草地和他结了婚定了下来,那说不定,以後会後悔呢。”   “而且也许因为我读的是理工科的缘故吧,我真的没办法像学文艺的人那样,每件事情都总凭著感觉和激情去做,都相信什麽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不行。我完全不行。我只要想想都觉得那简直是太可怕了,後来我知道,自己这种毛病也许叫做强迫症……?呵,总之,我必须把每一件事情都从头到尾地计划清楚,有条不紊,并且任何发生变数的发生都为零,这样……只有这样,我才能做得下去……才能安心和有勇气地做下去。”   “可是感情和婚姻毕竟不是算数学题,不是做受力分析,也不是设计项目工程,它们不是那种,一旦最开始的数据和模型设定好了,就能够永远保持不变的类型。所以我……呵,是啊,我怕了,我退缩了,我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潜意识里,就这麽没骨气地选择了逃避了。”   明明说的是很後悔懊恼的话,然而从范菲的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来,哪怕一丁点後悔懊恼的神色。   她很平静。平静得就像眼前这一汪,流动的清河。   “三十岁生日的时候,他第一百次递给我的求婚戒指,和Z大第一次向留校讲师们提供的,去巴基斯坦交换学习三年的报名表,都在我的手边,这个项目无论是谁,去了回来之後都直接晋升副教授。我当初选择了什麽,你现在一目了然。”   “那晚上,我第一百次将求婚戒指退还给他,然後,也像现在这样平静地告诉了他,我最终的选择。”   “直到现在我都还很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看著我的表情。”   “很不可置信,很无能为力,很失望,很痛苦,很愤怒,很绝望……但是最後,也慢慢变得和我一样,安静平和了。”   “後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终於死心……终於,对我死心了。”   “那一晚,他把戒指收好,然後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就再也没有纠缠,转身便走了。”   “他对我说,菲菲,你很好,很好,我从不怀疑你一定还能遇上比我更好的选择。可是,能像我这麽无怨无悔掏心掏肺对你好十年的,再也没有了。”   范菲说得字字都轻,然而这些话听在庄景玉的耳朵里,却仿佛声声皆是,雷霆万钧。   “呵呵,看你,连你这个旁观者在时隔这麽多年以後,听到我转述这一句话都忍不住浑身震了一下……可见我那个时候,是多麽的冷酷无情。”   “是啊,那个时候的我,怎麽就那麽冷酷无情呢。我不仅觉得他这麽说显得很可笑,而且我还觉得他这是在嫉妒我……我那麽厉害,以前是比班里,後来是比院里的好多男生都还要厉害,当然清楚我在离开了他以後一定可以活得很好,可是我不知道我竟然还那麽有自信,自己能够在他离开以後找到一个,比他对我,还要更好的人。”   “呵,我真是前半辈子读书读太多,把脑子都读傻掉了。”   庄景玉张张嘴巴,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麽。虽然他觉得从范阿姨刚刚讲的话来看,他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去安慰她,可是她此时此刻的表情又分明写著,“不用安慰,我没事,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范菲停了一会儿,脸上表情始终不变,不知想了些什麽,良久,才又继续悠悠道:   “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不知道是应该笑自己那个时候,究竟是太有自信了,还是真的太傻了,竟然会以为那一次,他也只是跟以前一样,和我说著玩玩儿的。只要过一阵子,我不去主动理他,他就又会跟以前那九十九次一样,重新低声下气拿出戒指,向我道歉,跟我求婚。”   “哎,反正我当时是铁了心要来巴基斯坦了,就跟他发短信说,也许我们两个应该分开一段时间,彼此生活工作都在一起……太近了,也许,需要一点距离。”   “然後我永远记得他回复我的那一句话。”   “他跟我说,其实距离,早就存在了。”   庄景玉几乎屏住了呼吸。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好像在空中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狠狠地,卡住了自己的喉咙。   范菲从怀里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来递给庄景玉。那是一张结婚照,上面是一位面目沈静的男子,和一个笑容灿烂的姑娘。   趁著庄景玉看那照片看得发神的机会,范菲自己也再细细看了一遍──这麽多年里,早已经数不清,究竟是第多少遍的一遍,莞尔笑著,柔声道:“五年前,三年交流期满,就在我可以回去的时候,学校又出了通知,说如果能在这儿再待上三年回Z大的教师,就有直接晋升教授的资格。”   庄景玉愣了一下,其实心里已经有点觉得,如果他是那个男人,那麽他也会觉得范阿姨,的确是有点过了。   范菲几乎看也不用看,就很快猜出了庄景玉此时此刻的心思。因为这个孩子,实在是不会骗人。   “没关系,我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分了。”   “……”   庄景玉白脸一红。   范菲慈爱地笑笑。   “那一晚我先跟他说了这个消息,剩下半句话,【如果你真的等不下去,那我们就趁早分手吧】,我想了很久,还是先留著没发。”   “也许潜意识里,我还是很舍不得他,想要挽留他的。毕竟,有十多年的感情摆在那里呢。”   “只是後来很久我才终於意识到,其实我根本没有资格去挽留他。他需要的不是我的挽留,而只是我的那一句话。”   “那一晚,他没有和以往一样拼命劝我,跟我据理力争。隔了大概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才终於跟我传过来一个字,那就分手吧。”   “说实话那时候看到这一句话我有点呆,脑子里很乱很乱。只是不清楚,究竟是因为谈了这麽久的恋爱居然说结束就结束了,还是因为他对我们分手这种事情,居然说同意就同意了。”   “於是一分手我就更加没有顾虑了,立刻申请了这个後续交流项目。呵呵,说起来那时候我真的是恶毒得很,经过这件事情,就觉得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全部都不可信,Z大一有新的交换生过来,当然是女生,我就不断地跟她们讲这个例子,说这个道理……哎,也不知道有没有害了人家。”   “後来,去年春节,我在网上遇到了当年班里的一个同学。他知道我还在巴基斯坦的时候简直惊呆了,很诧异地问我怎麽没跟他一起去德国。结果一听到这个我也愣了,犹豫了一下才跟对方解释说,我和他已经分手,早不知道他现在怎麽样了。”   “对方很莫名奇妙地回了我一段:算了,那也好,上次那个德国项目可能就是Z大的最後一批了,真的是超难得的机会的,基本上学土建的都想去。他专业成果那麽好,一直都有给他保留名额的,但是前四次他都为你推掉了。如果那次再不去,以後大概也就没机会了。哈哈,也许是因为知道你这个学霸居然还要留三年巴基斯坦,实在无语了吧。哎你说你这个姑娘,对自己还真是够狠的啊。看看咱们班其他那几个女生,念书的时候明明是属於科科都学不懂的那一种,结果现在一个比一个小日子过得滋润。你说你干嘛非把自己搞得那麽苦呢?真是女人中的男人,男人中的畜生……啊!哎呀!掌嘴掌嘴!嘿嘿,开玩笑开玩笑,说错话了啊,别介。诶不过,讲句老实话,你们交往这麽多年,他对你真的是太好了,我们全班都看在眼里,都以为你们俩以後一定会在一起呢,结果现在居然说分就这麽分了,天各一方的,我还真是有点儿不敢相信。”   “……没有人能体会我那一刻的感觉。坐在电脑前,好像一瞬间天都塌了。”   “我是感到有一些後悔,但是我还是没有去找他。要强成就了我的事业,可是也毁掉了我的生活。”   “再後来,再後来……呵呵,好吧,其实就是昨天,那个人给我发了这一张照片,告诉我,他下个月就要和这个女孩子结婚了,两个人是在伦敦认识的,这个女孩子学的不是工科,而是我们俩以前都非常瞧不起的文学。”   “他还发了一封很长很长的邮件给我。”   “里边写了很多东西。有一些当年我们谈恋爱时的琐事,我都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而且还记得那麽清楚。但是最让我震惊,把我刺得最痛的那一段话是,他跟我说,菲菲,即便分开已成必然,可是在最後,我还是想要跟你说清楚,我并不是因为大男子主义,不想让你一个女人在事业上成就太高,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阻止你的,而是因为,你自己有发觉过吗?其实你根本就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拿来结婚的备用品,如果哪一天结婚成了必须,而你又还没有找到更好的,那便把我拿出来替上,完成任务就行。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曾为你推掉过一两次十分珍贵的学习机会,因为我觉得,工作我在哪里都可以努力,可是你范菲就只有一个,若是因为我没有抓紧而错过了,那就再也没有了。我并不需要你也为我做到这样,我愿意放你和陪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可是你连一个承诺都给不起我。因为你不敢。你的世界就只有你自己,你的前途,还有那个也许会在未来出现的,比我更好的幻影。我把当年向你求过整整一百次婚的求婚戒指寄送给你,虽然再也不会有第一百零一次,可是这一枚戒指,我也不会再送给别人。既然那本来就是为你而准备的,那它就永远是属於你的。把它用来纪念我们那十三年的恋爱时光吧,而现在,我就只能把你留在我的三十七岁,以後的人生,无论长短,无论好坏,都不会再有你了。祝你幸福。”   “昨天看到这一段话,十多年没有哭过的我……巴基斯坦这麽苦,但都没有哭过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麽回事,眼泪一下子,就这麽哗啦啦地流下来了。”   “因为我忽然发现,这个男人用他的爱读懂了我的一切,可是我却从来,没有理解过他的心情。”   “甚至是从来都没有,试图去理解过他的心情。”   “原来他早就看穿我这麽坏,这麽恶毒……可是他却仍然毫无怨言地选择了,无条件地忍让和包容我,整整十三年。”   “最後是我逼走了他……是我让他,终於从失望,变成了绝望。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我,从来没有不珍惜我,更谈不上我以前跟女学生们抱怨的那样,薄情辜负了我……在他还没有对我感到绝望的那一些日子里,那麽那麽长的时间,无论我让他有多难过多失望,他都始终把我抓得紧紧的。可是我自己不听话,竟然推开了他。”   “……是我自己,没有抓紧他。”   庄景玉听到这里忽然恍惚,觉得自己,似乎有点理解范阿姨跟他分享这段经历的原因了。   范菲停下来拍拍他的肩膀,长长呼了口气,摇头笑道:“哎,我大概说得太多了。没办法,人老了,就是爱唠叨……可是,景玉,你明白阿姨的意思了吗?”   庄景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范菲笑著将眼神移向了前方波光明灭灯火隐约的河面,声音一出唇间,就被干燥的夜风吹荡得很远很远:   “今天看著你这麽欲盖弥彰的忙碌样子,我就忍不住想起,我第一次跟他坦白决定要来巴基斯坦的那个晚上,他跟我说的那一句话。他说我很好,以後一定还会遇上比他更好的选择。可是能像他这样,对我这麽好的男人,却再也不会有了。”   “刚刚我说我那个时候不信。结果这麽多年过去,一个人呆在这个地方,现实却渐渐由不得我不信。”   庄景玉听到这里表情很明显愣了一下,歪头想了想,不禁奇了:“咦……?怎麽会……?就我来的这半年,我明明看到周围有很多人都对范阿姨你……”   范菲也许年轻不再容颜老去了,但是惊人的智慧和才干,却永远使她拥有著致命的迷人与性感。   听见庄景玉的话,范菲顿了一下,忽然抿住双唇优雅一笑。眼角处隐约可见的细密纹路似乎与眼前那一大片被夜风吹皱的河面一样,柔软深邃,粼粼潋滟。   那是一个女人,被岁月和经历打所磨出来的,最美丽的痕迹。   “我知道,我不是傻子,这麽多年,我能察觉到这里有很多人在暗恋我,想追求我,他们也都对我很好。而我虽然没有同意,可是大家都是快奔四的成年人了,把话说清楚以後,彼此也都相处得很好,”范菲慢慢抬起手,撩了撩额前那几缕,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长发,神情微淡,“……可是,所有人都对你很好,你跟所有人也都很好,然而在这麽多好的人里却没有你想要的那一个人,就算再好,你也依然会觉得不完整。”   庄景玉听到这里,简直感觉全身就像是被强电击中那样,脑子里虽然一片空白,但其实什麽,都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范菲转头向他露出一抹鼓励的微笑。   “我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很爱她,那麽等一回国,你第一件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先去确认她是否真的爱你。如果这两样都成立,那你们为什麽不在一起。”   “还在等什麽……还有什麽可等的呢?彼此相爱又能在一起的时候,那为什麽不呢?”   想了想,范菲最後说了六个字:   “不要像我一样。”   庄景玉安静听著,呆呆看了范菲一会儿,也许是几十秒,也许是几分锺。只是范菲的脸在四周闪烁明灭的灯火之中不断改变,最终在庄景玉雾气蒙蒙的视线深处,一笔一划,一眉一眼,缓缓拼贴融汇成了万里之遥的那一个人,的那一张脸。   天知道庄景玉此时此刻究竟是有多想黎唯哲的温暖与触感,拥抱和体温……甚至接吻以及那种事情,好像……好像,也都没有关系。   无论哪一种,他都发了疯地想念,著了魔地愿意。   终於,直到现在,也许并不是第一次,但却是两个人确定关系开始交往以後,最深的一次──庄景玉总算无比清醒地意识到,黎唯哲这个人,和他们之间的这一份感情,对於他来说,究竟意味著什麽。   他们是两个人,但如若失去彼此,他们都将不再完整。   仿佛是要用尽全身力气那般,庄景玉使劲儿地朝著眼前的人拼命点头。那股狠劲儿,看著,几乎是要将整颗脑袋都从脖子上连根点下来似地。   范菲被一向沈默安静的庄景玉,这一下突如其来的疯狂行为给惊呆了一秒,随即回过神来,无奈笑笑。其实她倒是有点好奇,庄景玉究竟会喜欢什麽样的女孩子类型,以及……到底什麽样的女孩子,才会喜欢上庄景玉这个类型?   会这麽想,并不是说范菲看不起庄景玉,而是范菲很知道,在现在这个社会,像庄景玉这麽认真本分的孩子,女生们不是大都不咋看得上眼的吗?那麽,能对庄景玉这麽死心塌地并且也让庄景玉对她那麽死心塌地的,也许……大概……应该……是一个非常单纯善良,贤惠温柔的女孩子?   当然庄景玉并不知道范菲此刻心中所想,不然,他可能就真的要忍不住喷出来了。   只是,就在他正准备拿出手机跟黎唯哲联系的时候,突然,脚下的地面,似乎猛烈地摇晃了起来。   四周灯火刷地灭掉,而远处的工地,也砰砰砰砰,连续发出了好几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似乎是大型器械碰撞落地的声音。尖锐却又沈闷。   因为再也站不稳而被迫跌倒地上的瞬间,庄景玉只能勉强从几乎已经眯成一根针细的眼睑中,看到眼前这个地动山摇尘埃弥漫的世界,一切都显得那麽不堪一击,摇摇欲坠;以及范阿姨那一张,一直以来都只有冷静严肃,然而这一次,却也终於不得不显露出惊慌失措的脸。   【彼此相爱又能在一起的时候,那为什麽不呢?】   这是庄景玉在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的末日里,脑海中,清晰浮现的倒数第三句话。   【如果这次能够大难不死,那我一定到死,也不再放开你的手】   倒数第二句。   【黎唯哲】   最後一句。      第六十章(完结?上)   後来的状况简直可以用兵荒马乱这四个字来形容。   永远没完没了的余震,永远摇摇晃晃的大地,永远像是下一秒就要坍塌坠毁的设备,还有永远像是下一秒就要一泻千里的河水……   其实硬要说起来的话,这次地震的级数并不高。但是因为震源离他们工地太近,而且离地面也不深的缘故,所以这次地震对这附近的摧毁程度,也基本可以说是毁灭级别的了。   因为山体塌陷道路损毁的关系,救援队没有办法很快赶过来。庄景玉甚至估摸了一下方圆几里道路受损的大致情况,然後都开始有些绝望地怀疑,救援队究竟有没有办法在所谓的地震救援黄金七十二小时之内,打通道路,进入震区。   庄景玉和范菲几乎可以说是毫发无损──和工地上其他很多受伤颇重,甚至是那一些,早已经不幸遇难的同事,相比起来的话。   最初的惊慌失措很快过去,范菲迅速地恢复成了她以往的领头人,负责人,以及女强人形象;用她宝贵的专业知识和经验,以及女性所独具的安定人心的温和力量,安慰,鼓舞,并且带领工地上余下的夥伴与同胞们,共度难关,等待救援。   而庄景玉作为这次地震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尤其还是十分难得的四肢健全内脏完好的幸存者,自然更是责无旁贷地挑起了照顾伤患和鼓舞士气的艰巨重担。   只是偶尔,当庄景玉照顾完其中几个,就算瞎子也能瞧得出来,几乎不可能撑得到救援队赶来的重伤患者时,他真的非常痛苦地看著他们深埋在尘土瓦砾之中,那一些,一张比一张奄奄一息的苍白脸色,忽然就感到了一阵,直从脚底升往头顶的心惊,与心寒。   他仿佛看到有一个身著黑色斗篷高举银色镰刀的死神,在无边夜色冷冷月辉之下,一步一步,朝著这些人的生命,靠近,逼迫,吞噬……然後,吞噬殆尽。   毫无疑问他们的生命正在流失。而曾经,甚至就是在几天以前的曾经,这些人,都还跟自己一起,笑过,吵过,闹过,玩过,认真地工作过,激烈地讨论过,无聊地八卦过,惆怅地抱怨过……或者,真诚地倾诉过。   庄景玉发现自己明明还那麽清楚地记得,他们曾经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半是满不在乎,半是满怀落寞地对自己说,哎,有点想家了。   而当初他是怎麽回答他们的?啊……对,他是微笑著安慰他们说,就快到期限了,咱们再忍忍吧。   再忍忍……再忍忍吧。   可是忍到现在,结局却是,他们也许永远,都回不了家了。   这样一想,庄景玉觉得自己简直没有办法呼吸,心里堵得实在太慌太慌。虽然在伤患面前他必须要努力保持微笑,可是等到一路飞跑回去,他的脸上却早不知什麽时候,竟已经湿成了一大汪,汹涌咸涩的海洋。   这种四周都是伤痛,处处飘满哀鸣的绝望场面,让庄景玉非常不吉利地想到了许多年前,父母因为车祸而离世的事情。那时候,二姨抱著小小的自己怔怔望向父母的灵牌,用早已哭到凄厉嘶哑,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那般的空旷声音,泣不成声地对他说道,这都是命。   这都是命。   也许是因为那时候的自己年龄太小,也许是因为那时候的二姨字字铭心,当然更也许是因为,後来世态炎凉,冷暖尝尽──总之,早在那时候起,这句话就像一粒蒲公英的种子,虽然只是随风无常地落在了庄景玉柔软贫瘠的小小心房,然而却比这世界上的其他任何认知,都要更加顽固倔强地迎风生长。   他信这句话,一直信。   而如今,就更加坚信。   每每照顾完伤患返回到临时安全区随意搭起的简易帐篷里,庄景玉曾经无数次忍不住後怕地胡思乱想,如果发生地震的那个晚上,他和范阿姨没有突然想要去河边散步,而是和以往一样直接回到了各自的房间里……或者更严重一点,甚至是干脆走去了水坝上……   那会怎样。   次次想到这里,庄景玉也都会次次万分惊恐地立马抱住头垂低眼睛,浑身止不住地冰凉颤抖,呼吸紊乱,大口喘气,再也不愿意,继续深想下去。   命运对人类的玩弄,究竟什麽时候,才能停止。   通讯勉强恢复是在大约一周以後。从此庄景玉每天除了解决自己所必须的生理问题和履行责任照顾伤患以外,剩下来最常干的事情,就是抱著水杯坐在电视机面前目不转睛地看新闻。只是电视的效果依然很差,看不了几分锺就要嘶嘶嘶地卡几下,然後闪出一大片白茫茫的雪花,而播出来的内容也永远都是雷打不动的“万众一心,抗震救灾”。   可是,尽管屏幕上那些,看似一个比一个说得天花乱坠,表现得撕心裂肺的媒体人,也许永远都没办法了解灾区里那一份,逐渐笼罩蔓延,无比真实的苦难与恐慌,然而只要有了这一点点能够与外界相通相连的东西存在,对於此时此刻的他们来说,也都是振奋人心的希望。   因为重灾区是在中巴两国长期合作的水利工程地上,因此中国政府对此也十分关注,提供的援助史无前例,甚至经过高层的努力沟通之後,巴政府还同意了中国政府直接越境派遣救援直升机来接返本国工程师回国的要求。   就这麽每日每夜地看著几乎是在重播循环,毫无新意的电视节目,庄景玉心里清楚,他现在要做的,也能做的,就只是安静地等待,和诚心地祈福。   只是偶尔间想到黎唯哲,庄景玉还是会抑制不住地感到情绪微沈,心里头瞬间就升腾起一股难以名状的不安与恍惚。手机现在还暂时没有办法用,他们联系不到彼此,通知不了彼此,想要报平安和想要确认平安的焦虑心情,也没有办法传达给彼此。   这是自他们相逢相爱以来,第一次,将对方遗失在了茫茫人海。   其实庄景玉自己倒还好,毕竟他知道黎唯哲是安全的,这就足够了。可是黎唯哲在知道这个消息以後,直到现在,整整漫长的一周过去,他已经著急发疯成了什麽样子,庄景玉只要想想都觉得自己的整个胸腔,似乎是在隐隐发疼。   多希望此时此刻,自己能够完好无损地站在黎唯哲的面前,微笑著对他说:看,别担心,我还活著。   多希望此时此刻,自己能够挺直了背脊站在黎唯哲的面前,坚定地执起他的手,认真地对他说: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就算你推开我。   庄景玉想起那一晚,整个世界地动山摇,四面八方烟尘漫漫。而在废墟硝烟之中,他那麽清晰,并且那麽有力地对自己说过:   【如果这次能够大难不死,那我一定到死,也不再放开你的手】   而现在,他还活著。   手机是在将近半个月以後才勉强恢复通讯功能的。而那时候救援队也早就已经赶到了,从此庄景玉每天照顾伤患的时间就都全部分给了看手机,发短信,报平安……这些事情。   亲朋好友的慰问电话一个接一个,短信一条接一条。每一件,庄景玉都认真回了。   黎唯哲却没有打来电话,唯一的关心,只是一条短短两个字的简单讯息:   【等我】   却比其他任何人的任何话,都要更加令他安心。   最後,在距离地震发生以後的第十八天,一个天气阴沈算不上好的日子,他们俩,终於见到了面。   黎唯哲是跟第一批同意入境的中国派遣队一起直接飞过来的,他有朋友在部队高层里面。   庄景玉之前已经被先头救援队的负责人通知了有朋友要从国内出发,亲自来接他的消息,因此那一天,他早早就在单独一人的简易小帐篷里,等待著黎唯哲的到来。   帐篷的开口很小,那天的阳光也很弱,因此当原本就不明亮的帐篷里突然又黑掉了一大片的时候,庄景玉即使不用抬头也能知道,是他……是黎唯哲,终於来了。   黎唯哲那麽那麽高的个子,只能尽力把腰弯到了很厉害很厉害的程度,才总算是成功进到了帐篷里面。   庄景玉坐在里边远远看著这一幕,看著这个,一向轻狂不羁飞扬霸道,但如今却为了能够见到自己,而努力将他一向引以为傲的修长身躯弯折蜷缩的男人,只觉得心里又酸又涨,又闷又疼;很奇怪帐篷里面明明暗无天日见不到光,可是他的眼睛,却瞬间被四面八方包围涌来的湿润感觉,灼热地割裂,冰凉地刺伤。   曾经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事情,任何人,能够让黎唯哲心甘情愿地弯下他那一根高贵迷人的背脊;可是现在,庄景玉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是痛苦还是欣慰地发现,其实这种东西,这种事情,这种人──却是有的。   东西就是自己的东西,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而人,也就是这样的自己。   一刹那,感动和心疼都像潮水,连同著黎唯哲那一道慢慢走近靠拢的高大身影,一起呼啸著朝向庄景玉狂奔涌来,最後温柔地将他淹没在,无边无际的深海。   黎唯哲在离庄景玉三步左右的地方缓缓停下了脚步,而庄景玉也同样身形不乱地坐在低矮破旧的床边。两个人,一个低头一个抬头,俯视与仰视之间的空隙,静静流淌著一股微妙柔和,但却谁也插不进来的纠缠气息。   那是他们两个人,无论相隔多远,也无论分隔多久,都无法从彼此生命中抽离丢弃的默契。   他变瘦了。他变黑了。他变憔悴了。他变得会害怕……和懂得害怕了。   四目相对眸光流转,这是他们两个人心底,最深心声的交换。   黎唯哲非常欣慰庄景玉的完好无损,然而庄景玉却十分诧异黎唯哲的狼狈不堪。毕竟,前者曾经见过後者比现在还要更加难看千倍百倍的样子,可是後者却从未见过前者,这般惊慌失措,後怕悔恨的模样。   一向干净的下巴好像是在一夜之间就忽然冒出了细细密密的青色胡渣,眼睛底的黑色眼圈也是浓得遮都遮不住,从来都意气风发的帅气短发此时此刻也乱糟糟得不像话,衣服更是一套异常……挫的,救援队队服……又旧又破又老气又泛黄,可想而知其衣龄之长,尤其囧的是它还那麽短,根本就罩不完黎唯哲如此挺拔修长的高大身形啊!   这样邋遢狼狈的黎唯哲,庄景玉从来,没有见过。而如今,这些东西,却好像全部都扎堆儿了似地,正一个比一个清晰地放大呈现在自己的面前,庄景玉知道,整整十八天,黎唯哲所有的担惊受怕,都在这里面。   黎唯哲没有做出立马倾身上前扑倒庄景玉,然後将他狠狠压在身下拥抱亲吻──这种原本,才比较符合他霸道性格的火爆举动,而竟然一反常态,很久很久,都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深深注视著庄景玉,没有後退也没有前行,不肯远离却也不再靠近,就只是那麽安安静静地站著,一个人,一道眼神,仿佛那样空远悠长的目光,电光石火分寸之间,就已经许下了对方地久天长,一世一生。   而庄景玉虽然对此感到有些惊奇,但是不可否认,他很享受,这样无声,但却深刻的交流。   终於,不知多长时间过去,黎唯哲慢慢抬起右手,轻轻落在庄景玉柔软依旧的头顶,小心翼翼揉了两下,低声问道:“……怕吗?”   庄景玉想了想,没有撒谎,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黎唯哲见状微微愣怔了一下,随即垂低眼睛,忍不住,呵呵闷笑了一声。   “嗯?这麽巧?”他一边这样笑著反问,一边倾身往前伸出双臂,然後慢慢地张开,又再紧紧地合拢,最後,终於牢牢地将这一具,他思念了整整二百六十多个日日夜夜的久违的身体,锁进了自己,早已寂寞太久的怀中,“……你怕,我也怕。你看,我们又默契了。”   手臂的力度逐渐变大,包围的空间逐步收紧。   庄景玉几乎是一毫米一毫米地感觉到,对方明明手无寸铁,但却堪比刚石的进逼。自己的整个身体都仿佛被那一双溢满怪力的手臂给活活箍死了那般,不仅动弹不得,还甚至,呼吸艰难。   很难受,可是庄景玉,却甘之如饴。黎唯哲的颤抖,黎唯哲的後怕,黎唯哲的恐慌,黎唯哲的想念,黎唯哲的感情……都容纳在这一双绷紧的手臂,这一个拥挤的怀抱,和这一方,窄小的天地里。   两个人谁也不比谁贪婪地,疯狂吮吸著对方身上那一股,熟悉却陌生的气息;而也正是那一股独一无二的味道,就支撑了他们两个人,一个人的等待,一个人的寻找。   无论哪一种,都是寂寞的事情。也许结局徒劳也许终归无望,但他们幸好,都未曾想过嗷放弃。到如今,珍宝失而复得,恰似,劫後余生。   毕竟,世界那麽大,未来那麽长,而他们,才刚刚在一起。   仿佛整整一个世纪那麽久过去,黎唯哲才终於舍得放开了庄景玉,只是全身仍旧带著几许後怕不安的颤抖,而呼吸,也是十分难得地不稳。   深深看进对方眼底几秒,忽然,黎唯哲竟然毫无预兆地,屈身半跪到了地上。而不待庄景玉惊异,他便更快地从上衣兜里,小心翼翼,掏出来了一样东西。   庄景玉定睛一看,霎时愣住了。   那是在三年前的平安夜,他二十岁生日的那一晚,黎唯哲说要送给他,但是却并不强迫他那时就一定要接受的,铂金戒指。   如果这个时候自己都还不知道黎唯哲究竟是什麽意思,那他就不是真傻,而是在装傻了。   庄景玉好像返璞归真一夜返童了那样,表情无比呆滞地,傻乎乎看著眼前的黎唯哲。   於是黎唯哲又蓦地笑了,抬手刮刮他的鼻子,戏谑道:“紧张吗?”却不等庄景玉回答,他自己也深深呼吸了一口,神情瞬间变得庄重肃穆起来,仰起脸,眉目间如水漾温柔,那波光粼粼的样子,好似夜空繁星闪烁,“呵呵,又这麽巧?我也是呢。”   庄景玉顿时觉得脸颊连同耳根都在发烧。   黎唯哲握住庄景玉的右手,缓缓抬起来放至自己的嘴边,低头轻吻了一下,然後旋转著将那枚戒指,凌空悬在了对方的无名指尖,一副蓄势待发胸有成竹的自信样子。似乎只等庄景玉点头答应,他就会再不犹豫也再无顾虑地,一鼓作气,将它套进去。   套住这一个,他这一生,都永远不能放开的人。   “……庄景玉,”黎唯哲深深望向庄景玉的眼睛,连名带姓,郑重叫他的名字,“你是否愿意成为我的伴侣与我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裕,也无论……是生,还是死,或者其他任何理由,都爱我,照顾我,尊重我,接纳我,永远对我忠贞不渝,直至生命的尽头?”   庄景玉一生传统保守,做过的最惊世骇俗的事情无非两件,第一是跟了楚回,第二是爱了黎唯哲,没有接触过任何宗教,因此直到几年以後参加唐汉和韩莹月的西式婚礼,在教堂上他听见神父这样问他们时,庄景玉才终於咬牙切齿地知道,晕!原来当年这些话,都是黎唯哲从这儿山寨来的啊……!一个盗版,害得他当年头晕目眩,还为此神魂颠倒了这麽多年……   这个时候的庄景玉,的确是昏昏噩噩,头晕目眩。   不曾料黎唯哲竟然会来这一招,也想不到黎唯哲用来求……求婚的话,竟然会如此深情款款,惊心动魄──总之,导致庄景玉这时回不过神来的原因,很多很多。   黎唯哲看他一副回味无限,但却就是给不出来反应的可爱表情,不禁宠溺地捏捏他的脸,笑得像极了一只偷腥的猫,故意抓抓头发拉长了声音苦恼道:“诶……懂不起?不明白?……哎,好吧,那我再说直白点儿。”   两人间那一股近乎心电感应般的默契,让庄景玉在听到黎唯哲这麽说的瞬间,心里头就哗地升腾起了一股,非常不妙的预感;而这股不妙的预感甚至连带著他原本僵硬的眼珠子,也异常不安地转动了几转。   果然,下一秒,黎唯哲简直就像饿狼扑食那样地猛凑上来,往庄景玉的额头狠狠印下一记,接著笑眯眯解释道:“意思就是,庄景玉,你愿意嫁给我黎唯哲当老婆,无论你老公我变成了什麽样子,都甘愿一辈子服侍你老公,不嫌弃你老公,崇拜你老公,当然还要爱死你家老公,把心和身体都只乖乖奉献给你老公我一个人──直到死吗?”   “……”   这一段经过翻译的火辣表白,直把庄景玉听得目瞪口呆瞠目结舌,僵在原地,高烧似乎转眼间就从脸蛋,一路蔓延到全身了。   黎唯哲脸上依旧是那一副雷打不动的坏笑,然而眼眸深处,却暗藏著几分忐忑兴奋的期待。   庄景玉发誓他只不过是因为脖子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而想要动一下而已,结果黎唯哲捕风捉影的能力实在太强,一扫到那麽一点苗头,就迅速地就抄起那枚戒指往他的无名指套了进去。   庄景玉:“……”   算了,这倒也省了他还要点头回答“是”的这一步程序。   黎唯哲眯起眼睛定定看著那一枚,时隔三年,历尽艰辛,如今终於在庄景玉的无名指上买了房安成家的戒指,显得十分满意。忽然他像猛地想到了什麽似地,一下子仰起脑袋朝著庄景玉微微摇晃了晃下巴,脸上写满的,居然是一副令人石化的撒娇可爱,和欲求不满的表情。   庄景玉愣了一下立马读懂,黎唯哲这是在示意自己,赶快低头吻他一下。   “呃……”   庄景玉在心里经过了好几番死伤惨重的天人交战,最後实在是因为受不了黎唯哲那两道,逐渐从开心转变成委屈,再从委屈转变成难过,最後从难过转变成黯淡的百变眼神……而低头照做。   哎……被吃定了。唇瓣触碰的瞬间,庄景玉在心里,为自己的余生而如此哀叹。   两个人轻轻一啄就分开了,没有长驱直入没有火辣舌吻。而黎唯哲对此,倒也未加阻拦。   他只是心满意足地低下头,久久凝望著那一枚彰显著低调华丽的银色戒指,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抚摸著。   “你终於是我的了,”他近乎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我终於……套住你了。”   庄景玉闻言表情有些羞赧,脸上似乎迟疑了几下,而後最终下定决心那般,左手忽然伸进怀中,然後竟然也从里面,掏出来了一枚戒指。   “这、这个……”很久不犯的结巴病在这一刻仿佛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庄景玉本来不欲去看黎唯哲那一张,混杂著吃惊与狂喜的脸庞,但是在这种……这种……郑重庄严的时刻,不看著对方的眼睛说话,似乎……似乎……也不大好啊……   於是,深深吸进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再一低头,庄景玉就微醺地发现,自己已经毫无商量地醉倒了黎唯哲那两汪,暗潮汹涌的目色寒潭之中:   “这、这是我……在来巴基斯坦之前买的,”神智好像已经全被潭水给吸噬走了,浑身上下只剩下个嘴巴,在这里本能一般地嚅动讲话,“我、我说不来你刚刚讲的那一段话,太、太长了……我就想问你……我就只想问你这一句,黎唯哲,你以後愿不愿意……和我庄景玉,在一起?”   吐完这短短几十个字,庄景玉觉得这简直是要了他的老命。   而唯一令他感到些许慰藉的发现是,黎唯哲此时此刻的表情,看起来,也并不比刚刚的自己好多少嘛。   结果,就在庄景玉正想东施效颦板起脸来反问黎唯哲,你是不是不愿意的时候,黎唯哲就跟炸了毛的豹子一样瞬间回过神来,然後根本不等庄景玉套,自己便迫不及待地将左手无名指,硬生生地,挤进了圆圈里。   庄景玉:“……”   黎唯哲喜滋滋地抚摸著这枚戒指,脸上的欣喜不言而喻。他头也不抬地对庄景玉说:“不用向我索吻了,你想亲我哪里随便亲,老公的就是老婆的,老婆的还是老婆的。”   “……”   庄景玉忍无可忍忍无可忍……终是忍不住满脸黑线地想,不知道现在脱下戒指然後再要回戒指,还……来得及吗?   大约过了三四分锺的样子,黎唯哲才总算是从狂喜之中彻底清醒了过来。他慢慢抬起自己的左手,与庄景玉的左手十指相握,逐渐感觉到彼此无名指上的坚硬物体,触碰,摩擦,划过,然後,交融。   那是两颗灵魂刚刚许下的,纠缠一生的羁绊。   黎唯哲挑高眼睛看著庄景玉,轻声问:“你个笨蛋,真的知道,我们刚刚,做了什麽吗?”   庄景玉红著一张脸,微微点了点头。   黎唯哲见他这样可爱,心里不禁玩性大发,一边摇晃著两人紧紧相连的左手,一边笑问:“哦?知道?好啊,那你倒是说说,我们俩刚刚做了什麽?”   却不料庄景玉这一次并未逃避,反而认真地对上黎唯哲的眼睛,小声但坚定地道:“你套住了我,我也……套住了你。”   黎唯哲一呆。   庄景玉却继续在一旁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我是你的,而你……你也……是我的了……以後无论发生什麽我都不会离开你,哪怕……你推开我。”   ──这是地震那晚他曾发誓,如果这一次能够大难不死,那他一定要跟黎唯哲当面表白的话。而现在,他终於讲出口了。   黎唯哲怔怔看了庄景玉一会儿,那神情专注得,仿佛是在探察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不是以前那个,明明说不了一两句话就要面红耳赤,更别提讲出这麽多热情洋溢的表白话的庄景玉。   於是饶是庄景玉鼓足勇气,也架不住黎唯哲这样火辣辣赤裸裸的注视。   “呵。”   忽然黎唯哲轻笑一声起身坐到庄景玉身边,一扬臂,便将对方轻而易举搂紧了自己的怀里。   “笨蛋……我怎麽可能会推开你。我怎麽可能还推得开……还舍得推开你,”黎唯哲有些无奈却又有些宠溺地捏捏庄景玉质感很好的小耳垂,声音明明很近但却听来很远,犹若天边微不可闻的恍惚,“我现在,好像又比之前更加喜欢你了。”   庄景玉脸上一红没有说话。   黎唯哲摸上他无名指的戒指,将嘴唇贴近他耳边,流连厮磨道:“是,你说得对,你套住了我,我也套住了你。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你不能离开我,而我,更不会推开你。”   “不过,我们可以用一个更简单的方式来概括它们,那就是──”   “我们刚刚,结婚了。”   “那是,我们的婚礼。”   没有人知道,也许就连身边的黎唯哲也不知道,现在庄景玉的脸庞之所以越来越烫越来越红,其实并不再仅仅只是因为害羞,而且还因为心底那一份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激动。   结婚……结婚啊。   对啊,原来他们刚刚那,算是结婚了啊。   自从选择了要跟黎唯哲在一起之後,就似乎与自己再无缘分的一件事情,却在刚刚,就这麽出乎意料而又理所当然地,降临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整个无名指仿佛都要烧起来,那麽滚烫。   黎唯哲舔舔庄景玉的耳後,想了想,说:“虽然很简单但是很庄重。不过你要是嫌太简陋,以後我们去国外再办一个华丽的。”   庄景玉对此自然是轻轻摇头:“不、不用……就那个……就刚刚那个……很好,已经很好了。”   听到这种变相的承认,黎唯哲早有预料般地低低一笑。   忽然他放开手探向前,转而捧起庄景玉的脸与自己面对面,挑眉笑道:“你知道吗,这是我一生当中,第二开心的事情。”   果不其然,庄景玉的脸上很快露出了些许茫然困惑的神色。   黎唯哲瞧得心痒,忍不住凑上前去轻轻吻了吻对方软软凉凉的鼻尖,声音回荡在四周流淌的空气里,沙哑中,带著几分一击致命的磁性:   “仅次於,这一生,我能够遇见你。”   当这句话撞进庄景玉耳朵里的时候,庄景玉觉得,自己已经醉了。     第六十章(完结?下)   十二个小时之後,两个人终於回到了久别的家。打开门的第一件事……   喂喂,想到哪里去了,当然是要狠狠大吃一顿啊!   不过让庄景玉感到很无奈的是,身边有黎唯哲这麽一个,不知道挑菜吃饭,而只知道对著自己发花痴流口水的大型犬坐著,他真的是吃也吃不安心啊……   废话!换个人来试试看,每次吃不了几口饭菜就要被黎唯哲凑过来亲亲我我,舔舔嗅嗅……你能受得了麽!?尤其最可恶的是,那家夥每次亲完了舔完了嗅完了之後,还要很欠揍地摆出一副欲求不满欲火焚身欲罢不能和再也不能忍的色情样子,故意压低声音勾引自己:“不行了……你吃快点啊老婆……因为我想吃你……”   庄景玉:“……”   拿著筷子的手一抖,香菜丸子顺势滚落在地,黎唯哲见状两眼霎时放射出熊熊邪火,於是接下来,猛地弹跳起身──拦腰抱起庄景玉──抬脚就往卧室冲去──将庄景玉轻轻放在床上──身体压上来──更衣──开做……   H全套动作,整个系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庄景玉毕竟是在巴基斯坦呆得久了,平时和那里各种各样生活随意不拘小节的工程师们打交道也打得多了,因此遇上现在这种情况,他虽然没有真心打算要反抗,但是也忍不住一时口快,条件反射地张口就来了一句:“啊…CAO……”   黎唯哲一听微愣,下一秒却见他连眼睛都急红了。密密麻麻的亲吻铺天盖地地落在庄景玉的全身,黎唯哲一边嘿咻嘿咻摆弄著自己当了将近十个月和尚的小兄弟,一边坏笑著调戏对方:“嗯?CAO?啊……老婆真是勇气可嘉雄心壮志!不过这种又苦又累的体力劳动,还是交给老公来就好哦。”   庄景玉:“……”   头一偏,他决定装死。   疾风暴雨一样的疯狂过後(别问他几次,他数不清……),庄景玉昏昏沈沈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虽然又酸又软,就像拆掉散架了似的,但是倒非常干净,而且那里……也不怎麽疼。   看来黎唯哲还算有良心,已经趁他睡著的时候(其实是被做昏过去了吧……),替他清洗了身体。   眨巴几下睁开眼睛,第一个闯入庄景玉眼帘的,就是黎唯哲半裸著上身坐在床沿,头微微低著,神情复杂盯著手机在看的画面。   庄景玉等了几秒也没等到黎唯哲转过头来跟自己说话。他心里知道黎唯哲肯定已经察觉了醒过来的事实,可是现在这种状况是……   忽然心里一颤,庄景玉想到了什麽。   於是他的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不怎麽好看。   犹豫了一下,庄景玉悄悄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直到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自己整个身子和大半张脸,只留出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   “哦对、对了……我还忘了问……那、那个……”身下的双手死死攥紧被子,庄景玉咬咬牙,忽然闭上眼睛像是不顾一切豁出去了那般,“孩子……怎麽样了?”   声音掩在被子里,传出来,有些闷闷的。   黎唯哲沈默了一下,忽然将手机低空举起放到庄景玉的面前,声音挺淡,听不出情绪:“挺好的。这是照片,男孩儿,上周出生的。”   视线突然被一个皱皱巴巴的小孩子占据,庄景玉一见愣住,却在下一秒感觉到自己的眼睛,似乎渐渐有了湿润模糊的趋势。这可太不妙了。庄景玉心想。因为他知道,在这种皆大欢喜的时刻,他实在应该微笑著黎唯哲,道一句恭喜恭喜。   庄景玉只能拼命睁大眼睛,既为了看清照片里的孩子,也为了,能够将眼泪逼回去。   照片应该是孩子刚出生就拍的。而刚出生的孩子实在都……一个个儿没啥区别,全都是丑丑的。皮肤又红又皱,五官还没张开,返祖现象严重得厉害。   不过庄景玉呆呆看著照片里的这个孩子,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会渐渐变得可爱,变得帅气,变得聪明,变得和他妈妈一样勇敢……最後,变得和他爸爸一样,自信而强大。   黎唯哲忽然收回了手机。   他皱著眉,神情间似乎有什麽不爽,淡淡道:这麽丑……有什麽可看的?还看得那麽入神,”顿了顿,声音蓦地低下来,“反正是你的孩子,以後,随便你怎麽看。”   嗯?“你的……孩子”   如此莫名其妙的口误不禁让庄景玉听得愣了一下,等到反应过来,恍然以为这是黎唯哲在隐晦地安慰他说:我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孩子。   想不到黎唯哲还有这样细致体贴的心思……庄景玉心里一暖,抿嘴笑笑,小声说:“我当然会把你的孩子当成我的孩子的……不、不过,在林微云面前,你可别……别这麽说啊。很、很失礼的……”   “哈哈。”   庄景玉不知道自己这句话究竟哪里好笑……又或者,究竟哪里戳中了黎唯哲的笑点,怎麽当自己话音一落,黎唯哲就这麽匪夷所思地笑了起来呢?   “你……”庄景玉忍不住将被子小小往下扯了几厘米,表情有点儿茫然,还有点儿担心。   “啊,老婆,你真的是太可爱了。放心吧,不会失礼的,就算是林微云自己,也会这麽说的,”黎唯哲渐渐止住笑声,转头深深望向庄景玉的眼睛,几秒,勾唇微笑,“因为,这就是你,跟她的儿子。”   “……”庄景玉好像听到了什麽天方夜谭,瞳孔瞬间放大嘴巴微微张开,但却久久,没有别的反应。   直到黎唯哲忽然往前凑近身子翻手握住了庄景玉的下身,然後在他耳边近乎催眠地轻声道:“还记得那一天,我是怎麽,让你舒服的吗?”   ──庄景玉僵硬冰封的大脑,才终於再一次,突突突地转动起来。   不过短短几秒锺的光景,然而很多事情都在他的大脑之中迅速连成了一条线。事实逐渐呈现眼前,遥远而陌生,模糊但清晰,令人不敢置信,却又令人,不得不信。   他想他明白了。   明白黎唯哲那麽骄傲高贵,还隐约有点洁癖的男人,为什麽会在那一天,突然主动为自己做那种事情;明白黎唯哲为什麽会说做那种事情,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爱;明白黎唯哲为什麽会毫不挽留地就同意了自己去巴基斯坦……   因为那个,要在林微云身体里慢慢长大然後出生的孩子,并不是他,而是自己的。   黎唯哲不是圣人。在这种情况之下,还要同自己呆在一起整整十个月……就算深爱如他,也受不了。   直到现在庄景玉才终於知道,那一天,黎唯哲对他说的,这里,是我对你的爱──那原来,竟是怎样深的一种爱。   “为、为什……麽……”努力想要忍住的泪水很讽刺地,好像断了线的珠子那般不断往下坠落,庄景玉不顾一切地将被子狠狠往上一拉,拼命罩住了自己满满一脸的大雨滂沱。   黎唯哲没有掀开被子。   大概这一次他也觉得,唯有看不见对方,才最适合他们彼此。   黎唯哲沈默了一阵,慢慢弯下腰,将庄景玉连人带被抱进怀中。他的力度掌握得很好,紧致,,却又不至於让庄景玉感到任何不适。   隔著厚厚的被子,黎唯哲将嘴唇轻轻贴在庄景玉的耳边,湿润温柔的气息,仍然丝丝缕缕地渗透进去:   “因为我不能忍受。不能忍受我最爱的人,他想要的东西,竟然得不到。”   “尤其这个得不到的原因,还是他选择了跟我在一起。”   “和我在一起是你的命运,庄景玉,你逃不掉。可是我希望你在和我一起之後,原本拥有的东西能够越来越多,永远拥有,而那些,你原本得不到的东西,我通通,都要送来给你。”   “和我在一起,我只准你拥有,不准你失去。所以如果……如果,你反倒因为我,而失去了那些原本可以得到的……我不能原谅这种事情,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在你的身上发生。”   黎唯哲支起身子隔著棉被,轻啄了啄,庄景玉嘴唇的轮廓:   “你是我的爱人,我的伴侣,我一定要给你最好的……我真恨不得把这世上所有好的东西都通通拿过来送给你,怎麽可能还让你,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棉被中的庄景玉听到这里,一直微微颤抖的身体,忽然变得安静。   黎唯哲仍然没有逼他。   过了很久,庄景玉才自己主动拉下被子,露出大半张被雨水肆意凌虐的脸庞,眼睛又红又肿,真是挺不好看的。   然後他慢慢张开双臂,身体往上一起,就紧紧抱住了黎唯哲。   “你……你还说我笨……我看你也不聪明……”庄景玉将脸深深埋在黎唯哲的颈窝,声音又像哭又像笑,很轻,却也很坚定,“你怎麽会不明白,你已经是最好的……能和你在一起,就已经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事情了……”   黎唯哲耐心听庄景玉断断续续地讲完话,然後忽地翻转身体,将他们两个人一起甩在床上,温柔相拥,静静凝望:   “诶?又这麽巧,”他微微一笑,眼底霎时流光溢彩,眉间似有繁星闪烁,“你也,是我最好的。”   庄景玉是在孩子百天的时候才终於第一次见到他。尽管身体依然小得可怜,可是很明显皮肤已经展平,五官也已经长开了,白白软软依依呀呀的,小手小脚在那儿晃呀晃摇啊摇,简直可爱得不得了。当姚雪笑著将他抱到庄景玉怀里来的时候,庄景玉只觉得自己手足僵硬,心慌失措,十几分锺双臂都只知道在那儿干挺著,不敢乱动。毕竟,那麽小那麽软的一个小婴儿啊……庄景玉第一次埋怨自己怎麽会是个五大三粗啥也不懂的大老爷们儿呢,生怕自己就这麽随手一碰,他就碎了。   当时黎唯哲看到庄景玉对他儿子这副小心翼翼护若珍宝的宠爱样子,心里头的醋瓶子立马打翻,长腿一迈,就这麽黑著脸气冲冲地大步走过来,一扬手就将小孩子拈……没错,真的是拈……进了自己怀里,然後大大甩了庄景玉一记白眼儿,非常嫌弃地啧了一声:“瞧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来来来,宝宝,让你黎叔叔抱你哦,咱们不要你那个笨蛋爸爸……”   庄景玉:“……”   姚雪在一旁很努力很努力地忍笑,可是最後实在是忍不住了於是……伸手拍拍庄景玉的肩膀,捂著肚子跑掉了。   当时林微云已经取得了林家当家的位置。按照他们林家的传统,如果女人当家,那麽女人的丈夫只能是入赘。现在到林微云这里,她虽然没有什麽丈夫,可是她的孩子,必须要姓林。   庄景玉对此没有任何异议,本来黎唯哲最开始还想要帮他争取一下的,结果瞧见他那一副心满意足无欲无求的傻笑样子……晕,只能恨恨骂他几句没出息,然後随著他去。   孩子的名字就叫做林玉哲。一个很……呃……“此地无银三百两”,和“大隐隐於市”的组合名字。林微云说是为了感激他们两个人的大度和付出而取的的,姚雪很赞成。   虽然黎唯哲和庄景玉两个人在听到这个名字以後,都觉得有点儿无语……   并且令黎唯哲十分在意的是,为什麽他的“哲”会在庄景玉的“玉”後面啊!?可恶……这会给人一个严重的误导啊!   事实上,林家几代书香,取的名字都很有文采,就好比林微云这个听似雅淡不惊的名字,其实都是从秦观《满庭芳》的第一句,“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里,给摘出来的。并且林微云自己也很有才情,可是现在,她却只给自己的儿子取了这麽一个显而易见随意简单,甚至是随意简单到过分的名字──除了因为她对这孩子并无深爱,纯粹只当做一个任务来完成,以及她表面所说的,为了感谢庄景玉和黎唯哲的大度付出以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姚雪和庄景玉都太单纯不能明白,而他黎唯哲,却是能够一眼看穿的。   虽然林微云如今已经取得了林家当家的位置,可是她在林家的地位还需巩固,尤其,她是一个女人。所以她给自己的儿子取出这麽一个名字,其实是为了向四周那些,仍在对她,和对林家虎视眈眈的势力,一个危险,而有力的警告:不要随便打林家和林微云的主意,林家和黎家,林微云和黎唯哲,是一体的。   这个孩子是林家的金锺罩,而这个名字,则是这个孩子的护身符。   因为林家的家务事还有一些後续要处理,林微云和姚雪那儿并不安全,而庄景玉和黎唯哲两个大男人,根本不能指望他们可以照顾好一个小婴儿,尤其庄景玉现在还要上课,也没时间,因此小玉哲就暂时被寄放在黎家。   庄景玉後来曾十分担忧地问过黎唯哲,有没有把这桩“狸猫换太子”的真相,告诉给黎阿姨,黎唯哲非常淡定地表示:当然。   然後看著一脸纠结紧张的庄景玉,黎唯哲轻笑著揉了揉他的头发,示意他不用担心。   事实上,庄景玉也确实不用担心。   尽管刚知道真相的时候黎晏心简直快崩溃了,整个人气急败坏怒火冲天,一向的优雅贵气都通通消失不见;然而,当黎唯哲轻飘飘地向她扔出那句话的时候,她却忽地微微一怔,然後拼命地赶走黎唯哲,只留自己一个人,呆在那一间空旷安静的屋子里,想啊想,想啊想,既想过去,又想未来,最後,竟然也就这麽渐渐地,接受了那荒唐的一切。   黎唯哲对她说的是:   “妈妈,你这一生不是都希望,能独占父亲一个人的麽?那又何必再多弄一个孙子出来,跟你抢呢?……呵,我要是你,那就把全世界所有跟父亲有关的人,都只停留在他儿子的这一代,结束一切,终止一切,再也,不往下了。”   後来黎晏心细细著琢磨这句话,忽然觉得,这样,好像也不错。   庄景玉十分疼爱小玉哲,因为大概每隔半个月才能见到一次,而且……又是亲生儿子,所以一向节俭的他总是舍得花很多很多钱,去给小玉哲买这买那。   黎唯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情自然十分不爽。   某日又伺候完那个小不点儿祖宗回家,庄景玉一进屋就迫不及待地就冲到客厅窗边坐下,拧开小灯,喜滋滋地欣赏起小玉哲上半个月不见的生活照片来,   黎唯哲见状立马沈下了整张脸,一步一步往前凑近紧逼,然後忽地从後面紧紧环住庄景玉,张口就往他的左耳朵上咬去。   “嗷……”   是真咬。庄景玉吃痛了。   不过黎唯哲这一次也是真生气,因此才不打算就这麽轻易地放过他。一边在耳边流连厮磨,一边危险地半眯起眼睛,黎唯哲口气威胁:“哼,老婆,你最近,好像有一点得寸进尺啊。”   庄景玉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意识到黎唯哲究竟在气什麽。   他放下照片不自然地咳了两声,然後微微半侧过头,同黎唯哲那一双,写满“我很吃醋我很生气我很不爽”的委屈眼神,触目相接的瞬间,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我、我喜欢小玉哲,一当然是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可是更重要的……更重要的,还因为,他是你……给我的。”   黎唯哲一听愣住了。正准备侵略庄景玉双唇的嘴,也堪堪停在半空,忘记了前进。   庄景玉转回头低下去,声音小小的:“每次抱著小玉哲,我就能想到你,想到你有……”   声音逐渐弱不可闻,庄景玉,并没有把话讲完。但是黎唯哲能够猜得到──但是庄景玉也知道,黎唯哲,能够猜得到,那句并没有讲完的话,接下去应该是:你有,多爱我。   有人说,想要知道一个女人究竟爱不爱一个男人,那就看她是否心甘情愿为对方生孩子;而如今,黎唯哲对庄景玉的款款深情,也都全部容纳在林玉哲,这个孩子的存在里。   就算并非他们两个人“生“的,但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林玉哲也的确可以算得上是,他们两个人的,亲生孩子。   一直有的从未失去,而从前不曾有的,如今,也就在身边,就在这里。   庄景玉从未感到他的人生像此时此刻这般,如此完美,而圆满。   黎唯哲的吻从身後细细密密地落下来。抬头,夜空星辰灿烂,城市灯火璀璨。   庄景玉感觉到黎唯哲的停顿,不禁顺著他的视线往窗外望去,好奇:“嗯?你在看什麽?”   “呵,”黎唯哲轻声一笑,板过脸温柔攫住他的嘴唇:“看我们的未来。”   “唔……”   庄景玉没机会问为啥是我们的未来了……因为他被压倒了……   Can you see our future?   So beautiful.So perfect.   Fin 作家的话: 峰回路转呀~孩子是小景玉的!……林玉哲是小初随便组合的名字……懒得起了,反正听起来还可以就行了吧……= = 哎,黎大少真是俺写过的最大公无私的小攻……没有之一! 於是,《唯言》就这麽完了,真的挺恍惚的。虽然写得不咋样(咦,这话很傲娇啊),也没啥人看(咦,这话很怨妇啊),但总归又平了一个坑!亲们都抱抱抱抱~小初很感动亲们能看到最後%>_不能使用特殊HTMLPS:最後,世界上最美的三个字,果然就是……全文完! 番外:星级CP评定大赛   第一对CP:江亦&顾谨言   注:【】里是作者的各种乱入;()里是受访者的各种心理、表情、动作等   以上。   Start!   第一部分:基础问题   1、姓名?   江亦:江亦   顾谨言:顾谨言   2、性别?   江亦:(嘴角一抽)……男   顾谨言:(表情微窘)……男   3、生日?   江亦:12.9   顾谨言:7.7   4、星座?   江亦:射手   顾谨言:唔……巨蟹……吧?   5、家人是?   江亦:(皱眉)那哪儿说得清,一大家子呢,太多。【好、好啦,知道你们江家是大家族……】   顾谨言:(认真)妈妈,小臻……江亦(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   6、恋人是?   江亦:(温柔)谨言   顾谨言:(继续脸红)江、江亦   第二部分:深入问题   7、最喜欢的电影?   江亦:(想了想)《007》系列吧   顾谨言:(大窘)《喜洋洋和灰太狼》……(然後在江亦和小初两道同时射过来的震惊眼神中努力辩解)是、是以前被小臻强拉著去看的!然後发现,其、其实看进去了的话,就觉得……还、还不错的啦……   【……谨言你暴露了自己不够,还把江臻童鞋给出卖了……不是你提醒我都忘了那家夥其实也有过这麽童真稚嫩的时候啊!哎,时间是把杀猪刀啊!摊手,┐(┘▽└)┌】   8、最擅长的科目?   江亦:都 【都……都!?有脚这个名字的科目吗!?】   顾谨言:没有算得上最擅长的吧。   9、最想灭掉的科目?   江亦:没 【你……= =|||】   顾谨言:唔……也没有什麽特别想灭掉的,都很有用啊。【谨言你太温柔了……】   10、最喜欢的书?   江亦:……《花花公子》 【鄙视……你也好意思!】   顾谨言:嗯,和室内设计有关的,我喜欢这个。【啊,好人妻!】   11、最喜欢的食物   江亦:小羊排   顾谨言:家常菜就很好 【更、更人妻了……】   12、最佩服的人?   江亦:(沈默片刻)……许桓   顾谨言:(同沈默)……许桓   【小初窘,这……你们……】   第三部分:挑拨离间第一弹!   13、和除恋人以外的人H过吗?   江亦:(叹息)有   顾谨言:(痛苦)……有   14、第一次H是和现在的恋人吗?   江亦:(继续叹息)不是   顾谨言:(继续痛苦)……不是   15、第一次H是什麽时候?   江亦:那麽早的事儿谁记得,十八九岁吧。   顾谨言;……十七岁   16、第一次H的地点?   江亦:(不耐烦)某个酒店(同时狠狠用眼神谋杀小初,喂……你这女人,给我适可而止!)   顾谨言:(全身颤抖)……小、小巷里……   【大哭著冲上前扑倒谨言!俺当时真不是随便虐你的!但是,我、我一虐起来,我就不是人……】   17、如果一定要在除恋人以外的人里面选择一个H,你会选择谁?   【事先声明,别跟我说什麽选不了没法儿选没这种人什麽的!看清题目,是如果!】   江亦:(无语)那……易临逍吧 【……就算我不吐槽你,田峰也会把你大卸八块的= =|||】   顾谨言:(转转眼珠,脸红,偷瞟江亦,小声)蒋、蒋诗……颖……【大家还记得这姑娘麽?】   (江亦杀意骤起!)   挑拨离间第二弹!   18、除母亲以外最喜欢的异性?   江亦:表姐黎晏心   顾谨言:(继续脸红瞟江亦,脸红,小声)蒋……蒋诗颖……   (江亦飘过幽怨的眼神)   19、除父亲,恋人(……和自己!)以外,最喜欢的同性?   江亦:(这回眼皮都不眨一下)易临逍 【好吧,我算是看出来,易临逍就是你的挡箭牌……】   顾谨言:(眼睛闪闪发亮,父爱泛滥)小臻   挑拨离间终极弹!   20、   A(对顾谨言)如果蒋诗颖一直都喜欢你,那你後来还会喜欢上江亦吗?   顾谨言:(想了很久,神色迷茫)我、我不知道……   (江亦神色平静,奇迹般地没有对此作出任何表示,大概是因为他也猜到了,接下来等待自己的问题会是个什麽……)   B(对江亦)如果许桓当初接受了你的表白,和你交往,甚至爱你爱到愿意和你一生在一起,那麽,你後来还会被谨言所感动,然後喜欢上他,爱上他吗?   【擦……连小初自己都觉得这问题太TNND挑拨离间了!!!】   江亦:(沈默良久,轻声答)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可能,眼睛里,根本就看不到他了。   (谨言似乎毫不介意,只是非常理解地一笑)   【……小初风中凌乱了……!!!】   第四部分:最终结果   星级评定:四星级夫夫!哎,没办法,谁让许桓还是横在他们俩之间的一根刺啊……不过这大概就叫做缺憾美吧缺憾美……他们还是一生幸福著的没错没错!   第四对CP:黎唯哲&庄景玉   注:【】里是作者的各种乱入;()里是受访者的各种心理、表情、动作等   以上。   Start!   第一部分:基础问题   1、姓名?   黎唯哲:黎唯哲(好没美感的问题)   【你够了大少爷,要怪只能怪你名字不美感……】   庄景玉(完全把这当做考试一样认真):庄景玉   2、性别?   黎唯哲:男(好吧,别说美感,现在连智商都没有了)   【小初磨牙……】   庄景玉:(严肃)男   【啊!认真回答问题的小景玉实在太可爱了太可爱了!果然认真的男人第二美!仅次於掏钱包的男人……】   3、生日?   黎唯哲:8.8   【发男,霸气男,奥运男……】   庄景玉:12.25   4、星座?   黎唯哲:狮子   【很符合啊】   庄景玉:摩羯   【超符合啊】   5、家人是?   黎唯哲:老妈,和老妈那边一大堆三姑六姨,七公八叔什麽的(然後突然一扬左手无名指,得意洋洋),还有我老婆庄景玉   庄景玉(脸微红,局促不安):二姨,二姨爹,和……黎、黎唯哲……   6、恋人是?   黎唯哲(不屑):恋人?哼,没有恋人,我和庄景玉早就已经过了那麽幼稚的阶段,现在我们是亲人和爱人。   庄景玉(脸更红):同、同上……   【不勒个是吧小景玉!……好吧,俺懂了,这就叫做夫唱夫随】   第二部分:深入问题   7、最喜欢的电影?   黎唯哲:《花样年华》   【黎大少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文艺……】   庄景玉:暂时是《剪刀手爱德华》   【小初乱入不解:嗯?暂时?】   (小景玉窘迫):因为还有很多电影,黎唯哲没有跟我看……所以不知道以後会不会……   【懂了,所谓的,“要和黎唯哲在一起一辈子看更多更多的电影”的隐晦版】   8、最擅长的科目?   黎唯哲(挑眉):都   【天哪,好像小初的每一个小攻都是这麽回答的来著……我真是疯了】   庄景玉:数学,物理   【……分给小初一点理科天分吧,真心求】   9、最想灭掉的科目?   黎唯哲:没   【猜到了……】   庄景玉(苦恼):语文   【同猜到……】   10、最喜欢的书?   黎唯哲:《局外人》   【小初大惊:啥!?可、可爱淘的那本儿!?】   (黎大少扫来一记深深鄙视的眼刀):是阿尔贝?加缪   【小初讪讪:有文化你了不起,你文艺你了不起……】   庄景玉(比小初更讪讪地):……《水利水电工程科学前沿》   【小初和黎大少同时捂脸】   11、最喜欢的食物   黎唯哲(也开始讪讪地瞟一眼身旁正襟危坐的伴侣,满脸的不甘心):以前是鹅肝,现在……咳咳,正努力改变中。   庄景玉(目不斜视,一脸的正义凛然):蔬菜水果   【(⊙o⊙)让小初把小景玉这样几乎灭绝的受受送进博物馆里去珍藏著吧……】   12、最佩服的人?   黎唯哲(没说话,只笑著抬手指了指身边的某人)   庄景玉:我二姨   第三部分:挑拨离间第一弹!   13、和除恋人以外的人H过吗?   黎唯哲(脸色难看):……有   庄景玉:(表情悲伤)……有   【好像除了萧岚和楚回,小初迄今为止的文里没有一对CP是将自己的第一次成功保留给了对方的。而且这唯一坚贞的一对还是个BE……ORZ,我这是有心理疾病麽我……】   14、第一次H是和现在的恋人吗?   黎唯哲(持续低气压,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不、是   庄景玉:(声音轻轻的)……不是   15、第一次H是什麽时候?   黎唯哲(爆发了):十八!你还有完没完了!   【嘁,是你们自己要来参加星级CP评比的……不过话说回来黎大少乃真不愧是暴躁攻……】   庄景玉(双手紧握,呼吸有点颤抖):十九   16、第一次H的地点?   黎唯哲(自暴自弃了):就那间房子里   【就那间房子里……==林美人乃真可怜】   庄景玉(痛苦地闭上眼睛):监、监狱……   (黎唯哲猛地搂住了小景玉)   17、如果一定要在除恋人以外的人里面选择一个H,你会选择谁?   【事先声明,别跟我说什麽选不了没法儿选没这种人什麽的!看清题目,是如果!】   黎唯哲(痞痞的):我右手   【尼玛……算你狠】   庄景玉(犹豫几秒):同、同上……   【这种夫唱夫随……我跪了】   挑拨离间第二弹!   18、除母亲以外最喜欢的异性?   黎唯哲(皱眉):没有   【拜托黎大少您配合点儿好麽……】   庄景玉:二姨   【嘁,没意思,滴水不漏毫无破绽的答案,奸情在哪里呀在哪里……】   19、除父亲,恋人(……和自己!)以外,最喜欢的同性?   黎唯哲(这下连眉都不皱了):没有   庄景玉:二姨爹   【……我真傻,真的】   挑拨离间终极弹!   20、   A(对黎唯哲)如果後来的你没有和庄景玉重逢,那麽你会和林烟在一起吗?   黎唯哲(神色不变,非常平静):不合适的人就算在一起了也只是暂时的,不能长久,迟早要分开。   【可恶……这太极打得太好了!我还真没办法反驳!】   B(对庄景玉)如果当年楚回没有选择去报复萧岚,而是真心爱上了你愿意和你共度一生,那麽後来再遇上黎唯哲,而他也对你表示了兴趣,你还有可能跟他在一起吗?   (黎唯哲在听完这个问题的瞬间就不淡定了,气急败坏地低吼了句:操!有你这麽问问题,这麽挑拨离间的麽!)   【小初淡定地抬起头指指上面,看清楚哦,白纸黑字,还是加粗的,写的就是挑拨离间哦】   庄景玉(表情很困惑):可、可是,如果楚回不去报复萧岚,那他就……不再是楚回了啊……而且,如果楚回那时候是真心爱上了我,那我大概,也就遇不上黎唯哲了吧……嗯,综上所述,此假设是完全不成立的,没有回答的必要的……   【……擦!!!小初和黎大少同时绝倒】   第四部分:最终结果   星级评定:当当当当!四星级半级好夫夫!咳咳,剩下那没了的半级,是被当年脾气很坏的黎大少给自己搞没的……      第二对CP:萧岚&楚回   注:【】里是作者的各种乱入;()里是受访者的各种心理、表情、动作等   以上。   Start!   第一部分:基础问题   1、姓名?   萧岚:萧岚   楚回:楚回、   2、性别?   萧岚:男   楚回:(白眼儿)男   3、生日?   萧岚:9.2   楚回:11.07   4、星座?   萧岚:(微笑)处女   楚回:(面无表情)天蝎   5、家人是?   萧岚:(继续微笑)没了   楚回:(变成冷笑)是啊,没了 【虎摸……】   6、恋人是?   萧岚:(还在微笑)小回啊   楚回:(冷漠)死了   【……小初被现场气氛寒到了……】   第二部分:深入问题   7、最喜欢的电影?   萧岚:《辛德勒的名单》   【咦?你居然会喜欢看这麽人性光辉的电影?】   (笑曰)我喜欢的是其中的屠杀场景和那个阿蒙指挥官   【……果、果然,是你的风格……】   楚回:《名侦探柯南》的所有剧场版和《哈利波特》全集 【啊哈!意外的可爱呀!】   8、最喜欢的科目?   萧岚:英语   楚回:数理化都还可以吧 【呜呜呜,我也想要强悍的理科思维嘛……】   9、最想灭掉的科目?   萧岚:语文 【你……俺无语,既然语文烂,那你当初还要耍帅念诗来解释自己的名字!?真是……装逼……强烈鄙视之!】   (微笑)什麽?   【……瑟、瑟缩了……】   楚回:政治 【totally agree!!!】   10、最喜欢的书?   萧岚:《福布斯》 【你野心真是不小……】   楚回:《名侦探柯南》的漫画,《哈利波特》,《国家地理》   11、最喜欢的食物?   萧岚:甲鱼炖蛇 【我窘,你吃这麽大补是想要做什麽……】   楚回:雅哈拿铁   【这个……严格来说不算“食物”吧……小回……】   (皱眉)好吧,那油茶好了。   12、最佩服的人?   萧岚:(毫不犹豫地)刘彻 【……噗!!!太出人意料了,因为跟你一样狠吗……?】   楚回:(可爱地笑,语气轻快)萧岚呀 【……寒】   13、第三部分:挑拨离间第一弹!   13、和除恋人以外的人H过吗?   萧岚:(淡定)有   楚回:(神情间略有歉意)……有   【我自PIA】   14、第一次H是和现在的恋人吗?   萧岚:(眉目隐约温柔)是   楚回:(神情立马恢复冷漠)是   【呼……还好还好……】   15、第一次H是什麽时候?   萧岚:十七   楚回;十七   【小初笔下的孩子都是些早熟的孩子……好孩子们不要学……但是俺好像对十七这个年纪特别地有感觉啊,也许是因为我的十七一片空白……= =||| 我这是在徒劳地补偿什麽……】   16、第一次H的地点?   萧岚:(笑得很怀念)小回的公寓里   楚回:(表情很悔恨)……同上   17、如果一定要在除恋人以外的人里面选择一个H,你会选择谁?   【事先声明,别跟我说什麽选不了没法儿选没这种人什麽的!看清题目,是如果!】   萧岚:(非常理所当然)季晚潇 【……我已经连吐槽都懒得吐槽了】   楚回:(更加理所当然)庄景玉 【扶额,这两只……不行了,现场气氛真的太可怕了……】   挑拨离间第二弹!   18、除母亲以外最喜欢的异性?   萧岚:没有   【弱弱地飘过一句,一、一定要回答的啦……】   (低头理了理袖口) 没有   【一、t一定要回答啦……】   (抬头看小初一眼,淡淡地)没有第三次   【……我滚了】   楚回:金菱 【嗯……这姑娘我也挺喜欢的!】   19、除父亲,恋人(……和自己!)以外,最喜欢的同性?   萧岚:没有 【季美人要黯然神伤了】   楚回:庄景玉 【……如果小回乃没死,黎大少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不过到时候也许会发展成萧岚和黎大少两人之间的火拼……】   挑拨离间终极弹!   20、   A (对萧岚)如果季晚潇愿意把他们家在南欧的那一大片产业全权转移到你的名下,那麽你会抛弃小回和他永远在一起吗?   萧岚:(轻轻一笑)怎麽可能。工作上的事情,就算不依靠他,我也可以做得很好。   (这时候小回冷笑了一声):啊是吗?那当初某人,怎麽还要靠色诱我来夺取家产啊?   (萧岚沈默,气氛骤僵)   【小初只想退场……萧岚啊萧岚,你这辈子最大的败笔,就是在不可原谅地得罪了小回以後却又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小回……这就是你的报应啊……】   B (对楚回)假使萧岚最後不再需要你的报复就已经先……要麽死要麽残要麽疯,无论是什麽,但总之是得到报应了──那麽,你是否会选择和庄景玉一辈子生活在一起?   楚回:(毫不犹豫,神色冷峻)不会。我会选择把萧岚带走到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偏僻之地,如果他死了那我就守著他的尸体看著他慢慢腐烂,如果他残了疯了,那我就每天都照顾他,然後每天都欣赏他软弱无能不能自理的样子。   (萧岚听完微微一笑,声音特别温柔:小回,你真可爱)   【毛骨悚然……我、我要疯了……这阴风阵阵的气氛是肿麽回事啊喂!】   第四部分:最终结果   星级评定:二、二星级夫夫!!!虽然俺很萌相爱相杀,可是一个天生冷血残忍到这种程度,一个後天被对方给硬生生逼成了扭曲变态这种程度……好了,我有罪,我无言。可是他们,也确实只能是两星级了……事实上小回人都没了,还星级个P……     第三对CP:江臻&严迦祈   注:【】里是作者的各种乱入;()里是受访者的各种心理、表情、动作等   以上。   Start!   第一部分:基础问题   1、姓名?   江臻:江臻   严迦祈:严迦祈   2、性别?   江臻:(白眼儿)男   严迦祈:(大惊)当然是男呀!   3、生日?   江臻:6.17   严迦祈:2.28   4、星座?   江臻:双子   严迦祈:双鱼   5、家人是?   江臻:老爸,顾叔叔,以及老爸那边一大堆的三姑六姨,七公八叔什麽的   严迦祈:妈妈,爸……(想要说但最终还是忍住了,脑袋微垂,神情难过)   【哦……可怜的小胖,来亲娘抱抱抱抱~~不过,你应该不会想知道,你其实还有个哥哥,名叫夏昭时吧……】   6、恋人是?   江臻:(一把搂住小胖,凑过去CHU一口,笑得眉眼弯弯,吊儿郎当地)还有谁,这头猪呀   严迦祈:(挣扎扭动,脸红如桃)你……你! 【邪笑,小胖你一语双关了哦!】   第二部分:深入问题   7、最喜欢的电影?   江臻:《泰坦尼克号》 【强烈怀疑中,你还会看这麽文艺的感情片子?你老爸可是爱看007 的硬汉爷们儿啊……】   (邪魅一笑)有Rose的裸体可以看啊,够靓的!   【惊!你你你……赶忙转头看小胖】   严迦祈:(哼一声)《埃及豔後》!   【为……为啥……】   (咬牙切齿)因为有“豔”後可以看!   【……连小胖这种呆子都要吃醋,江小臻童鞋乃功德圆满了……】   8、最擅长的科目?   江臻:都 【我相信你是你爸的儿子……】   严迦祈:烹饪……算麽? 【真是有人妻的潜质。这对姓江的果然不愧为父子,找老婆都找一个类型的!】   9、最想灭掉的科目?   江臻:没 【猜到了……】   严迦祈:(懊恼)英语和所有理科…… 【虎摸虎摸,不怕不怕,你有一个绝世好攻,这就足以你,傲视群……受!】   10、最喜欢的书?   江臻:《金瓶梅》 【……!!!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出国前,还读小学的时候就读过了……?】   (继续邪魅一笑)   【我收回刚刚绝世好攻的话,我、我看错你了……】   严迦祈:糕点制作大全……之类的。   11、最喜欢的食物   江臻:(笑得一脸欠揍)以前是牛排,现在是小胖亲手做的糕点。   严迦祈:……同上後者   12、最佩服的人?   江臻:顾叔叔 【嗯……孝顺的孩子!】   严迦祈:顶级的蛋糕师傅。【小胖告诉我们就算是一枚受也要有事业心!】   第三部分:挑拨离间第一弹!   13、和除恋人以外的人H过吗?   江臻:没   严迦祈:(痛苦)……有   (江臻的脸色也难看得像是要砍人!)   14、第一次H是和现在的恋人吗?   江臻:是   严迦祈:(眼圈红了)……不是   (江臻的脸色持续难看得像是要砍人!)   15、第一次H是什麽时候?   江臻:二十三   严迦祈:(要哭了)二十三   (江臻怒目而视小初:女人你够了!)   16、第一次H的地点?   江臻:家   严迦祈:(眼睛湿了)小学同学聚会的……酒店里……   (江臻猛地将小胖的脑袋勾过捂进自己的肩膀,眼神像是要杀人!……杀作者……)   【一切都是小初自作孽……】   17、如果一定要在除恋人以外的人里面选择一个H,你会选择谁?   【事先声明,别跟我说什麽选不了没法儿选没这种人什麽的!看清题目,是如果!】   江臻:(沈默)……林烟   【大惊!什麽!?下一秒看到对方脸上一片隐忍的怒气和杀机……寒,俺、俺懂了……】   严迦祈:(悔恨,黯然)其实这不用我选啊,反、反正,已经都这样个样子了……   【小胖啊,其实这不是同一个意思啊……好吧,一旁的江臻童鞋要杀人了,我还是保命要紧】   挑拨离间第二弹!   18、除母亲以外最喜欢的异性?   江臻:演Rose的那个女演员 【啊喂!我说你真的不是来故意捣乱的麽……= =|||】   严迦祈:【好了你是不是想说演豔後的那个女演员……我告诉你要有很多版本,其中最负盛名的一版是由……】   (眨眨眼睛,单纯道)不是啊,我想说的是师诗   (江臻骤然僵住)   【哈哈哈!小胖这一招实在是高啊!】   19、除父亲,恋人(……和自己!)以外,最喜欢的同性?   江臻: 顾叔叔   严迦祈:唔……小远和巍巍都不错……   (江臻想砍的对象要换人了……)   挑拨离间终极弹!   20、   A(对小胖)如果夏老板追求你,那麽你会被他打动,然後喜欢上他吗?【哎,毫无杀伤力】   严迦祈:(瞬间瞪大眼睛)哈?他为什麽要追求我?怎麽可能!   【……所以是说如果嘛!听你语气蛮可惜的样子呢,那如果这是真的,你就会答应罗?】   (急急打断)怎麽可能!   (江臻满意地拍了拍小胖毛茸茸的脑袋,像对狗狗……)   B(对江臻)如果还在美国的时候夏昭时就开始追求你,而你後来也没再遇上小胖,那麽,你会选择和他在一起吗?【勉强有点杀伤力……】   江臻:(斩钉截铁)绝不可能   【……O、OK……我再次收回刚刚的话,毫无杀伤力……不过还是要问……为啥?】   (漫不经心)他只是哥哥(顿了顿)现在连哥哥都算不上了。   【悲催的夏美人,你还是等著和林烟相爱相恨,相缠绵相折磨一辈子去吧……】   第四部分:最终结果   星级评定:当当当当!四星级……半级好夫夫!咳咳,剩下那没了的半级,是被夏美人给搞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