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和北方 作者:僖瓜团子 文案 李晋东貌似豪爽大方堪比北方男人,其实谨慎小心,总是裹足不前。 孔扬温文尔雅体贴细致是典型南方男人,但一旦爆发,就不会回头。 他们七岁认识,一起长大,二十九岁又重逢。 一个自己茫茫然着不懂,另一个就配合着假装不知。 但终于行差踏错、一不小心迈出一步。之后就天翻地覆,一切全都变化。 “我们上了床,”孔扬道:“你就要对我负责。” 李晋东傻掉了。 他才是被那个的好不?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 情有独钟 强强 都市情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晋东,孔扬 ┃ 配角:罗一辉,齐悦,方琳,林晴慧,等等…… 第1章 “老板……买三瓶果粒橙。大瓶的。” 李晋东站在柜台前面,裹紧大衣,一边跺了跺脚。十一月天气已经变得很冷,风刮在裸露的脖子上,能冻起一阵鸡皮疙瘩。好在阳光还算不错。暖融融的。照在玻璃柜台,可以映出一片模糊的金色。 裤子里手机忽然响起来。 李晋东冲老板不好意思地笑笑,一边给钱一边掏出手机。是他课代表的号码,果然一接通,就听到一个小姑娘小心翼翼的声音。 “李老师?” “程栩啊。”李晋东呵出一口气来。白蒙蒙的雾气盘旋着往上飘。“怎么了?” “你今天没来上课……” “哦!我给组长请过假了,他没有安排别的老师来代课吗?” “不是的,”小姑娘说:“我们听说了,您外婆去世了……就想打过来说一声,节哀顺变。” 李晋东嘴角扯了一扯。他看到柜台上面倒映出他的表情。真是笑得比哭难看。 “谢谢。”他说:“谢谢你们。” 老板帮他把瓶子塞进大塑料袋里,李晋东点点头,低声谢了一句,拿起袋子往回走。课代表还在手机里絮絮叨叨说班里同学都替他难过什么什么的,李晋东漫不经心地听着,随口应付两句,半晌才挂了电话。 好孩子啊……他想。 手里的袋子极重。李晋东拎了一会儿,换了只手,拐弯转进小巷。巷子里最近新铺了地面,原本脏兮兮的大青砖焕然一新,角落缝缝里也没了滑不溜丢的青苔。 李晋东想起来他小时候还在这地上摔过。因下了雨,地特别滑,他又调皮,跑得飞快,一不留神就踩着青苔倒下去。当场大哭。 还是外婆紧赶着过来搀他。先狠狠往他背上打了两巴掌,骂他贪玩,随即就搂住他陪他一起掉眼泪。声音抖抖索索地叫他:“我的乖孙……” 李晋东抬手使劲捏了捏鼻梁顶端。 放下手,眼睛又茫然然地看着前面,他忽然有点不知道自己在这边干嘛。手里的袋子愈发沉重,三个满满的瓶子的重量像是要把他的手拉断。 他耳朵里仿佛能听到不远处外婆家里传出来的喧哗声响。今天上海和张家港的亲戚都赶了过来,家里挤满了人,真是从所未有的热闹。 可惜外婆看不到了。 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 “要不要我帮你拿?” 身后陡然响起来的声音让李晋东吓了一跳。他往前踉跄一步,猛地转过身,然后就愣在了那里。 他跟前站了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瘦瘦的,风衣下面是很得体的西装,露出来的衬衣领子雪白雪白的,袖口上钉着的水晶袖扣在阳光下反射出很亮的光点。脸上还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玻璃镜片下的双眼狭长,眼神却很温柔。 李晋东觉得自己喉咙里好像打了个死结。 “孔……”他不敢置信地道:“孔扬?” 男人微微一笑:“阿东。”又指了指他手上的塑料袋:“你手都红了,我帮你拿会儿吧。” 李晋东却还是没有反应过来。眼前的男人出现得太突兀,好像从外太空空降,落到地面还附带响雷轰鸣,把他刚才还在黯然神伤的脑袋震得一片空白。 “你怎么、你怎么回来了?” 孔扬歪了歪头。这是他从小的习惯。李晋东又一惊。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记得。 “想回来就回来了……”孔扬说:“昨天刚到,就听说外婆去世了。所以赶过来。” “呃……” “真的,我来拿吧。” 孔扬直接伸过手来,把塑料袋子从李晋东手里接过去。 李晋东只觉得手上一空。心上都好像顿时松了一下。 “走吧。”孔扬又向他笑笑,就当先往前走,仿佛他才是这儿的主人。李晋东又愣了愣。但他从小就习惯听孔扬说话,下意识就抬脚跟上去。 “外婆什么时候去的?” “……前天晚上。刚从医院接回来一天。” “走了也好。”孔扬的声音柔柔的,“总少受点苦。” 李晋东讷讷道:“是啊……妈说外婆这一辈子苦吃太多了。现在总算轻松了……” 孔扬就停下脚步,看了看他。眼波温和得像是头顶煦煦的太阳。 “你不要太难过。” 李晋东摸了摸后脖子。“恩……” 他们穿过窄窄的门楼,就听到了拐角后面鼎沸的人声。旁边房子里住的邻居探出头来,又是对李晋东一通狂轰滥炸一样的安慰。李晋东在脸上摆了笑,双手掩在背后,不耐烦地捏成拳头。 最后只好说:“家里等着……” “好好,去吧去吧。”邻居大妈同情地拍他的肩膀:“张阿姨也不容易……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你们多烧点纸房子给她……” 孔扬在他身后道:“走吧。” “哎呀。”大妈一眼看到孔扬,眼睛一亮:“这个是……是……” 孔扬冲她点点头,拉着李晋东转身往过道最里边走过去。 外婆家就在最里边。两扇木门大大地开着,天井里一片忙碌,空的地方都放了花圈花篮,透着浓浓的熏香,枇杷树的花坛上边则摆满了杯盘碗盏。几个中年男人在树荫下边抽烟,低声说着话,一边抬眼去看大堂里摆的巨大屏风。 李晋东道:“我去……把妈叫过来。” “不用。”孔扬忙拦住他:“该我去见阿姨才对。” 那边正讲话的男人转眼看过来,就喊:“晋东回来了!” 李晋东冲男人叫“舅舅”,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叫什么,都是不知道哪边冒出来的亲戚,十年不曾见过一次的。放在以前他会觉得无聊,这时候却很心酸。 他引着孔扬往大堂里去。 屏风前头人并不多。只有李晋东几个正经舅舅站着,正在说话。李晋东把饮料往他们旁边放了,就带孔扬往屏风后边绕。他妈妈陪着大姨坐着,几个表姐妹和表弟也端端正正坐在旁边,中间摆了灵床,外婆直直躺在上头。 李晋东看了外婆一眼,就不敢再看。 “妈。”他低声叫道。 何冰扭过脸来。先是看到李晋东,接着就看到他身旁站的孔扬。何冰皱了皱眉毛,很快恍然大悟一样,站起了身,问道:“小孔?” “是我,何阿姨。”孔扬低眉敛目:“还请阿姨节哀顺变。” 何冰应了一声,抬手又是抹了抹泪,然后勉强笑了笑:“怎么就突然回来了?前两个礼拜还听说你在英国做了什么副主编来着……” 孔扬道:“也没什么,想家里人了,外国还是没有家里好。” “是,总没家里好……”何冰说了两句,不知道想到什么,又要哭了,连忙转过头。李晋东的大姨也站起来,和孔扬打了声招呼。 “也费你过来看。”何冰擦干净脸,又说:“妈一定很高兴。” 孔扬轻声道:“小时候外婆很照顾我。于情于理,都要过来送一下。” “好孩子。”何冰点点头:“好孩子。” 大姨道:“等下就中饭了,一起吃吧。” 孔扬也不推辞,道了谢。后边厨房里舅妈绕出来和何冰几个说事,李晋东就和孔扬在平辈的兄弟姐妹那里坐了。 孔扬坐在角落,抬起头看墙上贴的寿星画。那还是李晋东外公八十大寿时候贴的画。但没过两年,外公就去世了。外婆一个人又熬过来这么许多时候,终于还是撑不住。 李晋东只觉得气闷,顺手弯腰拿起旁边地上的一杯水。 腰上却忽然被人戳了下。 李晋东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他表妹方琳。大姨生了两个,大的比李晋东要大上两岁,很成熟稳重的一个姐姐,小的方琳恰好也比李晋东小了两岁,却很被娇惯,性子也活泼得让人头疼。 “干嘛?”李晋东放低声音。 方琳凑在他耳边说:“那人谁?” 纤细的手指指了下抬着头看墙面的孔扬。 “你不记得了?”李晋东道:“他小学时候一直来外婆家玩的。叫孔扬。” 方琳呆了一会儿,才道:“是他啊?真是男大十八变。小时候姑娘家似的。现在倒是很男人。” 很男人?李晋东看了看孔扬的侧脸。眼镜下他的睫毛卷卷地翘起来,浓密之极。还有秀气的眉毛,淡粉色的嘴唇,白皙滑嫩的肌肤。 “哎,气质啦,气质。”方琳道:“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 “方琳!这会什么时候!” 李晋东怒了。 方琳吐吐舌头:“对不起嘛。” 不过真要问孔扬有没有女朋友,李晋东也是不知道的。 他们以前一路一起长大,好到可以穿一条裤子,但大学毕业以后,孔扬去了国外念研究生,一去就是六七年,半点音讯都没有传回来。所以今天他这么突然的出现,才会让李晋东很有点惊吓。 他以前甚至以为,今后和孔扬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了。 有时候想起,还颇为难过。 但他是个男人。就像失去外婆的时候,他不能哭,要绷紧脸很坚强,和老爸一起安慰妈妈,忙里忙外。 失去孔扬的时候,也只能一个人闷着,别人问起,还要笑笑,就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他这样恍惚地想着,孔扬却又低下头,忽地靠近过来。 “我今天留下来吧。”他说。 李晋东小小吃了一惊。“什么?” 孔扬道:“家里反正也没事。给外婆送终嘛。” “你不必……” “就这样说定了。” 孔扬又转过头去。 方琳也又戳了戳李晋东腰上的软肉。 “他很强势嘛……我还以为他是典型的那种江南好男人呢。” 李晋东翻了个白眼。 中饭吃得很粗糙。人太多,拼不起来桌子,就在两边厢房里各摆了菜,自己去拿。李晋东就躲进厨房里去吃,跟方琳一起狼吞虎咽。 不一会孔扬也走进来。 方琳碰一下放下手里的碗,向着孔扬笑靥如花:“孔扬!你好。我是方琳。” 孔扬也一笑:“你好,我记得你。” “小时候见过你就记得?”方琳显然受宠若惊了,脸蛋红红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灯光问题。“不过我一直觉得蛮神奇的。你和我哥啊。居然从小学同学一路做到大学同学。” 孔扬看一眼李晋东。李晋东正低头猛扒饭。 “是啊。”他说:“是缘分。” 李晋东登时咳了一下。 “什么缘分……”他嘀嘀咕咕,饭菜在嘴里挤着,把腮帮子弄得鼓鼓囊囊。“娘不娘。” 方琳踩他的脚:“吃饭就闭嘴吧你。” 孔扬却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不是缘分?我们七岁认识,现在都二十九了。这么多年呢。” 他忘记去掉了二十九岁之前的那一个七年。 但是总归…… “反正多谢你今天过来。”李晋东低声道。 孔扬还是看着他,还是那种,像冬日里最和煦的太阳一样温柔的眼波。 “我说过,应该的。” 第2章 一天很快闹哄哄地过去。晚上安排房间,因为人多,李晋东自己的那间房间都被贡献出去,让张家港那边来的几个亲戚住了。他和孔扬翻窗去楼上二舅家里,两个人挤在表弟的床上歇了一会儿,十一点多的时候李晋东被叫起来,让他下去守灵。 李晋东揉揉眼,看了下旁边的孔扬。孔扬还在睡着,浓浓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覆出两扇阴影。 他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下去。 大堂里一片黑漆漆。只有角落里摆了一盏灯,灯光幽幽的,在地上笼出淡淡的晕黄。李晋东走到床尾,大姨和姨父就站起来,跟他简单交代了两句,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进房间里去休息了。 他妈妈从一边的屋子里走出来。 “妈?”李晋东低声道:“你怎么不睡?” “睡饱了,陪你一起守着。”何冰道:“你爸喝高了,不然也要一起。” 两个人在外婆身边坐下来。沉沉的夜色里,外婆干枯的脸已经看不见,只能隐约看到一床花团锦簇的被子。 李晋东道:“你今天一天很累了,去休息吧,我一个人守着外婆就行。” “胡说。”何冰轻轻笑着,拿手指去点他的脑袋:“小时候谁一个人在房间里吓到哭的……” 李晋东顿时觉得脸有点烧。“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 但何冰确实是累。方才不过睡了一个钟头不到,这会儿在李晋东身边坐了一会会,就有点犯瞌睡,头往前一点一点。李晋东看了心疼,握住她的手,手指轻轻磨蹭他妈妈不再光滑的手背。 “去睡吧。”他说。 “不行……”何冰捏了捏眉心,投眼看向灵床上的外婆:“多少再陪一会儿……” 他们身边却忽然又响起低低的脚步声音。李晋东心里一悚,往旁边看,却竟然是孔扬。 孔扬也在他身边坐下来。 “我陪着阿东守灵就好了,阿姨。”孔扬道:“明天还要送外婆去殡仪馆,也要阿姨主持,阿姨不能累倒下的。” 他指指自己和李晋东:“我们两个年轻人,精力好。” 何冰这才勉力笑了一下:“那就麻烦你了。小孔,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孔扬只摇了摇头。 李晋东看着他妈妈走进屋子,才收回视线,眼睛瞟过外婆隐没在黑暗里的脸。 “多谢。”他道。 孔扬却说:“你今天谢了我很多遍了。” 李晋东脸上就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毕竟是分隔了六七年。他再怎么厚脸皮,也不会把孔扬的好心当做理所当然。道谢是必须的。 他搓了搓手,让自己暖和一点。 孔扬又突地问道:“你怕吗?” 李晋东诧异地看了看孔扬。随即回过头,又看了看外婆。 怕吗…… 大堂里确实阴沉沉的。灯光浮动,一来一去,也好像鬼片里的场景。关紧了的移门外边,是十一月呼呼吹响的夜风,怦怦敲打着糊着的窗纸。 而他死去三天的外婆,就躺在他的身前。 李晋东喃喃地开了口:“没什么好怕的……”他的眼睛牢牢地看着那个冰冷僵硬的、躺着的身体。“其实我还在想,外婆会不会突然坐起来?” 他自嘲地一笑:“当然不是闹鬼。只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说不定外婆还没有死。是医生看错了。现在她缓过一口气来,又活了……” 重新坐起来,叫他乖孙。 或者问他:怎么工作不忙,有空来看外婆? 李晋东手肘撑着膝盖,头垂下去,把脸埋进了掌心。 孔扬在他身边隐隐约约地像是叹了口气,一双手就轻柔地搂住了他的肩膀。 “你……” 李晋东很轻声很轻声地问道:“你到底为什么回来?” 孔扬放在他肩上的手,把他因疲倦而酸痛的肌肉捏了一捏。 “我说了,真没什么原因。在外边呆得太久了,有点不懂自己为什么在那里。很想家。很想你们。” 李晋东一声苦笑。 “那你之前六七年的一点音讯都没有。还是班长跟我说,你在英国什么杂志社当了副主编,前途无量什么的。我老想,你是不是根本不把我当朋友?是我自己一个人傻不愣登的自以为是。我知道我一直都有点傻不愣登的。” 孔扬不由也是苦笑。 “没有……” “唉,不说这个。”李晋东抬起了脸。他觉得说这个没意思。搞得自己婆婆妈妈的。都怪这里太安静,让他忍不住想抱怨。 “那你是回来度个假?” “不是,我辞了英国的工作。再不回去了。” 这下李晋东是真的吃了一惊。“你傻了?” “没傻。”孔扬嘴角一勾。 “那你回来以后有工作吗?” “当然。“孔扬道:“也不看我是谁?” 李晋东禁不住看他。即使大堂里黑得让人基本上看不清什么东西。 孔扬一直都很自信。从小到大,心气都高高的。外表装得柔柔弱弱,高中时候有人看不惯他,还骂他娘炮,甚至要揍他。结果李晋东听到风声风风火火地赶过去,只看到孔扬嘴角鼻子流着血地站着,墙根下则七歪八扭地躺着几个人。 别人都说李晋东豪爽,像北方人。其实他豪个屁。真的猛的是他旁边这个,领带打得整整齐齐,西装穿得笔挺笔挺,讲话细细的,眼神柔柔的,脸还特别白的家伙。 “就你行……” 半天他憋出来一句。 孔扬就又笑了。 “外婆以前还特疼你。”李晋东嘀咕着说:“说你女孩子似的,说话也不敢大声,瞧着可怜兮兮的。连红豆汤都多盛给你一碗。” 孔扬抿着嘴。“反正你也不吃甜的。” “那怎么排骨也给你大块的?” “是你小时候太胖了。外婆看不下去。” “胖你妹妹。” “我没妹妹。” “……你滚啦……” 李晋东握拳锤了孔扬一记。陡然之间,仿佛他们之间散开的那些年份又全部回来。不再装模作样地好像要克制。还是两个能穿一条裤子的死党。 孔扬很配合地晃了晃身子,又冲着外婆说:“外婆,阿东他打我……” 李晋东撇撇嘴:“外婆早不疼你了。看你长得这五大三粗样。” 孔扬登时特别委屈:“五大三粗?我长得五大三粗?五大三粗能有那么多女人追我?” 李晋东听在耳朵里,心里不知怎么就一酸。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其实他没必要嫉妒。孔扬确实是长得好看。从上初中起,他收到手里的情书就没断过,不像李晋东自己,一年到头都没女生给他暧昧。 李晋东想:他也没长多难看吧? 外婆以前也常夸他是帅哥咧。 就算其实没有很帅……但也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的嘛。 “不止女人哦。” 孔扬还在他旁边道:“在英国那么多年,泡吧还碰到有男人跟我搭讪呢……” 李晋东呆了一呆。 “男人?” “恩。” 孔扬一副非常自然的样子。 李晋东脑子僵化,霎时间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孔扬已经变得……这么开放了吗? 他听到孔扬带着笑意的声音:“吓到你了?别怕,我当然没有接受了……” “……哦……” “不过,如果我真的是同性恋呢?” 孔扬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火堆里冒出来的烟,缠缠绕绕着往上飞去。 “你会不会觉得我恶心?” 李晋东心脏砰砰剧烈地跳。 “你是……你是吗?” 孔扬就转过眼来,直直地看住了他。 屋子里依然是黑的。黑得像墨。可不知道怎么,李晋东觉得自己就是看清楚了孔扬的眼睛。那一双狐狸一样的眼睛,眼尾微微地上挑,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意味。 李晋东张了张嘴唇,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不知道……而且他们怎么就突然跳到了这个话题上面? 半晌还是孔扬先开了口。 “看把你吓的。”他眼里闪过笑意。“我当然不是了。想什么呢。” 李晋东松了一口气。 “也别开这样的玩笑呀……”他不满地嘟起嘴巴。就像孔扬直到现在都改不掉歪脑袋卖萌的坏习惯一样,他有时也控制不住自己,被戏弄得恼火时,就会不小心嘟起嘴。他知道这未免太过小孩子气,平时也尽量克制,可这会儿却还是做了出来。 反正天黑,孔扬不会看到。 “对不起了。”孔扬貌似是真心实意地在道歉。 李晋东就趾高气昂起来:“在外婆面前说这种胡话,小心外婆到你梦里去教训你……” 孔扬轻声笑着:“是,我知错了。” 李晋东忍不住又给了孔扬一拐子。 第二天一早做最后的告别。外婆还是躺在灵床上,盖着那条花团锦簇的被子,干枯的、满是皱纹的脸,因为太瘦,脖子上甚至突出了青筋。但她穿上了一件好衣裳。有可能是她这辈子穿过最好的衣裳。丝缎鲜滑的料子,喜庆的红色,将她整个人紧紧裹住。 李晋东扶着他妈妈,跟在大姨后面,围着灵床走动。 何冰已经泣不成声。眼泪把勉强画起来的妆又哭掉。她声音嘶哑,一遍遍地喊,手抓着灵床的围栏不肯放。李晋东不得不上前将她的手用力掰开。 他心里也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只能使劲憋足了劲,叫自己不要落下泪来。 如果……他想,如果哪一天,爸爸妈妈也…… 他不敢想下去。甚至想倒抽自己一记耳光。但胡思乱想怎么也停不了。 带了点慌乱,他抬起了眼。却看到在对面缓缓走动的孔扬也看了过来,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李晋东就舔了舔嘴唇,对孔扬点点头。 过了会儿灵车开过来。塞了钱,司机就特别热情,又打电话叫了几个人过来,很小心地把外婆摆进棺材里,送上车。何冰和大姨都哭得要晕过去了,李晋东和他爸扶着何冰上了车,坐在最后。 “让你妈躺一会儿。”李成嘱咐儿子:“去拿条毯子过来。” “好。”李晋东刚要转身,就见孔扬弯着腰上车来,手上已经抱了一床毯子。 “给阿姨的。”孔扬简单说了句,李成感激地接过。 李晋东有点不好意思:“你比我这儿子还想得周到。” 孔扬轻声地安慰他:“你们太伤心了,总有点事顾不周全的。” 李晋东就强笑了一下,和孔扬在前边几排坐下来。 过了十来分钟,终于人坐齐,灵车就往殡仪馆方向开过去。李晋东看着窗外,隐隐约约记得他以前也坐过这条路。是大一那会儿,外公去世,他从南京赶回来参加葬礼。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无论如何,他还是见到了外婆的最后一面。 他听到车后面隐隐传来哭声。好像是他妈,还是大姨,还是几个舅母,或者方琳几个姐妹,也听不清楚了。但那一抽一抽的声音,让他心里堵得慌,好想从这个车里出去,让狂风疯狂地击打上他的脸颊。 手上却忽然一热。 是孔扬覆手过来。 他又说了一遍:“你不要太难过。” 李晋东想,别握我的手,俩大男人娘不娘啊。但他说不出来。因为他怕一开口,就要哭了。 而且孔扬的手掌心真的很温暖。 第3章 葬礼像是飞一样地就过去了。 到了殡仪馆,外婆停了灵,大舅做了致辞,默哀,最后瞻仰遗容,然后就是看着外婆的棺材被送进了火化间。 等骨灰的空当,几个表弟去拷之前拍的录像,李晋东嫌房间里太气闷,转身走了出去。其实并不闷。整栋大楼都空落落的,他一个人走在大理石的地板上面,可以听见自己脚步的声音,一下一下,清脆而单调。 楼外面天气一如既往的好。天空极蓝极蓝。李晋东想起小学时候写作文造的句子:天蓝得像是被水洗过。还被老师波浪线画出来表扬他。拿回去给外婆看,外婆奖了他两块大白兔奶糖。 他靠着走廊上的柱子,发了一会儿的呆,伸手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捡了一根点上,手指轻颤着夹着,深深吸了一口。 他高中时候学会的抽烟。那时候偷偷地抽。到了大学就变得肆无忌惮,差点要一天一包,最后被孔扬威胁要打小报告回去,才勉强少抽两根。 后来孔扬出国,他毕业当老师,也知道要为人师表,渐渐就不怎么抽烟,只是戒不掉,心烦的时候总要闻点烟味。 前一任女朋友因为这个和他分手。姑娘问他:“到底要抽烟,还是继续和我好?” 李晋东发了好半天的愣,最后说:“那分手吧……” 换来一记好大的巴掌。 他真的觉得戒烟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事情了。 他老爸从背后拍了他一记。 “抽烟呢?”李成掏他的口袋,也拿了根烟,李晋东帮他点燃了。两个人一起闷闷地吐出口烟圈。 “妈呢?” “和你大姨在后边休息。” “你不跟舅舅他们说话去?” 李成摆摆手:“你大舅舅在说分房子的事情,我这还不好多嘴,得你妈说话。” 李晋东就有点不满意:“外婆骨灰还没出来呢,就已经在说分房子了。” 李成叹了口气:“总要说的。迟早的事情。先说说好,到时候真弄起来,也不会闹得难看。” 李晋东撇嘴巴。不过毕竟是长辈的事情,他不好置喙。只好再抽一口烟。 “对了……”李成忽然道:“孔扬那是怎么回事?” 李晋东没提防他爸会说这个。怔了一下,手指捻了捻香烟,片刻才道:“没怎么呀……不就是回国来了吗。” “说把英国的工作都辞掉了,那可是个好工作啊,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 李晋东就拿诧异的眼睛去看他爸。“爸,你什么时候也消息这么灵通了。”他自己都是昨天半夜跟孔扬一起守灵才听说的。 李成淡定地抽烟:“刚才碰巧听方琳跟他讲话。” 李晋东只好说:“我也不清楚……” 他爸吐了口烟圈,很惆怅地说:“想当年你们两个多要好,他周末还总来我们家吃饭,现在家里这套房子也是他爸爸帮我们疏通关系才便宜买下来的。真以为你们俩要是一辈子过命的交情了。他爸还说过什么,”李成曲起手指,敲了敲太阳穴,笑道:“记起来了,说要是你俩其中一个是女的,早就恋爱结婚,生一堆小孩了。” 李晋东黑线地看一眼他爸。是不是昨晚上喝太多,现在酒还没醒。 “哪有多少过命的交情,你以为你看武侠小说呢。”李晋东呼出口浊气,把烟扔到地上,踩了两记碾灭了,才道:“以前关系再好,隔了六七年了,还能怎么样。” “什么还能怎么样?” 李晋东又吓一跳。好在靠着柱子,才没踉跄倒下去。他回头看,就见孔扬微笑着站在他身后。基本上一宿没睡,可还是风度翩翩,俊美潇洒的样子。 李成笑呵呵地把他拉过来:“正在说你呢。” 又从李晋东兜里掏烟出来,问孔扬抽不抽,孔扬笑着婉拒了。李成就说烟不好,确实不能抽。 李晋东觉得他真是越来越受不了自己老爸。哪有拿着儿子的东西出去撑场面,撑不了还要怪东西不好的。 “小孔啊,还没问过你。”李成又道:“英国生活怎么样?” “挺好的。”孔扬闻弦歌而知雅意,“只是七年呆在外面,实在很想家里,下了狠心就回国来了。李叔叔,我这么多年都没跟你们联系,你不怪我吧?” 李成笑道:“怪你什么?你李叔叔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国外一个人呆着,又忙又累的,我懂的。我以前一个人在东北出差,也就偶尔给家里写个两封信,就怕看到老婆儿子说家里的事儿惹得想家了,要抛下公差回去……” 李晋东冲孔扬使了个眼色。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我爸就话多。” 孔扬一笑,微微摇了摇头。 “现在既然回来了,你们两个还要多走动。二十多年呢,一般人可没有的,是真的缘分。”李成抬手拍孔扬的肩膀。偏偏孔扬比他要高了有半个头,看人家还要仰起脸。李晋东在旁边看得想笑。心里也没那么闷了。 孔扬只彬彬有礼地点头:“一定的。” 过了将近要三个钟头,又狠狠塞了钱,总算拿到了外婆的骨灰。让大舅舅捧着,一行人再坐车回去。这几天的事情勉强告一段落,一连串地下来实在是太累了,几个女人都撑不住,方琳更是窝在大姨的怀里,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 李晋东也想睡,但还是用力撑着,看窗外的风景。 再扭回头来,却发现身边的孔扬也睡着了。 孔扬不过是个外人。却倒也真的帮了很多。李晋东想起他爸说他俩是过命的交情。当时他下意识地反驳,但其实……其实还是…… 因为六七年不见,一回来就能这么尽力地帮忙,要说不是顶好的朋友,别人也不会相信吧。 李晋东就低下头去,看着孔扬。他一眼看到孔扬那长长密密的眼睫毛,无端端就又忽的想起半夜里孔扬说的话。男人也和他搭讪。也是……他确实长得好看。 单是这么白的皮肤,李晋东以前几个女朋友就都比不上。 他脑子里飘过前任的脸,下意识拿来和孔扬比,然后脸颊刷的一下就红了。 他在想些什么啊…… 李晋东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两下,转过头去装模作样继续看风景。屁股底下的车子一颠一颠,他闻着味道沉闷的空气,耳朵里是嗡嗡细细的人声,最后也闭上眼睡了过去。 回到市里,已经快要傍晚,天也已经黑了。李晋东还是被孔扬摇醒的,整个人都有点儿迷迷瞪瞪,下车时候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孔扬伸手抓住了胳膊才堪堪站稳。 “要不我送你回去吧。”孔扬道。 李晋东挠了挠头,也没扭捏推辞,他知道孔扬是开了他爸的旧车过来的。外婆家今晚还要摆一桌晚饭,留下来指不定又要熬夜,他是肯定不能吃了,明天没有请假,要照样去学校。 而且反正有车不坐白不坐。 他拿自己的破赛车往孔扬的广本后车厢里一塞,大大咧咧坐上副驾驶座位。孔扬也坐进来,熟练地挂档踩油门,车子往前轻轻一冲,就沿着青石板地面往路上开过去。 李晋东系好安全带,又稍稍拉下点窗。傍晚的冷风刮在他的脸上,脑子才渐渐恢复清楚。 他住的地方离外婆家不算远。开车不过十来分钟就到了。只不过小区里空的地方少,路灯也不亮,黑沉沉的看不清,李晋东指挥了好久才把车子停到空车位。那边孔扬还一边停车一边在说:“算了,我就回去吧……” 李晋东很无语地看他:“行了,少说两句,下来,我领你看我买的房子。” 孔扬才笑眯眯推开门下车。 “你什么时候买的房子?”孔扬跟着李晋东爬楼梯。这片老公寓是临街的,不过四层,最底下是商铺,李晋东的屋子就在间面包屋上头。一天到晚的能闻到香气。 李晋东掏钥匙开了外边的防盗铁门,先让孔扬进去。楼道里极暗,身旁通往上的楼梯像是蹲伏的巨兽,隐隐可以听到隔壁邻居家里发出的喧闹声响。 “去年。同学介绍的二手的。” 李晋东越过孔扬的肩膀,啪一下开了门口的灯。门前一盏小灯发出了幽幽的暗黄的光。 孔扬就侧过脸。却正好和李晋东相对。两个人的鼻子尖甚至不超过五厘米,呼吸都微热地喷吐在对方的脸上。 李晋东呆了一下。 还是孔扬先往后退了一步。“开门吧。”他说。 李晋东忙低下头,凑着灯光找钥匙。他希望自己不要脸红。不要脸红。没什么好脸红的!红个屁! 但他还是觉得自己脸上有了热度。 好在门总算还是开了。 李晋东有点慌张地踢掉了鞋子,开了玄关的灯,把包往地上一甩,匆匆地转身走进厨房。他倒了杯水才想起孔扬还没进来,又探出头去,发现那家伙还站在门口,正拿审视的眼光看他的鞋架子。 “挺干净的。”最后说了一句。 李晋东顿时觉得不慌了。 “滚进来吧。” 一边心怀恶意地从鞋架子上抽了双皮卡丘毛拖鞋。这双拖鞋是前两个月去超市买东西送的,太傻帽了所以一直没穿,今天便宜孔扬。 孔扬却一点都不在意,施施然穿了,还赞了一句:“挺可爱的。” 李晋东想他这辈子脸皮真是都及不上孔扬的十分之一。 他回身去帮孔扬倒水。孔扬就走到狭小的客厅里,先脱了大衣,又把袖子上的黑纱小心翼翼解下来,整齐摆在茶几上面。李晋东拿水出来,正好看到孔扬的动作,心里一动,低声道:“其实你不用戴这个。” 孔扬摇摇头:“既然做了就要像个样子。” 李晋东又是一个恍惚。孔扬总是说这种话。小时候钢琴比赛,初中物理竞赛,高中大学的学会生竞选。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过去,孔扬又在固执地朝着那些理想不回头地奋斗,而他在旁边抽烟打游戏。 但其实那些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他心里也一清二楚。 他想:自己娘们似的又在这里烦些什么呢。 可孔扬却又忽然从茶几上的报纸里抬起头来。 他的眼睛在灯光里像是闪闪发亮。神色中有一种奇怪的热度。李晋东瞧不懂。 他直直地看着李晋东,嘴里很轻声地问道:“那你怪我吗?” 第4章 李晋东理所当然地没有听懂。孔扬这厮思维委实太跳跃。 “怪你什么?” 孔扬摊手:“这么些年啊。不联系。李叔叔说他不怪我。你呢?” 李晋东这才领会过来。领会了却就又有点尴尬。 “我们俩男人还磨蹭这种事儿呢。有什么怪不怪的。要是怪你我还把你往我家里带?我女朋友都没来我家里过。” “哦!”孔扬神色一动。“你有女朋友?之前怎么没说?” 李晋东有点不耐烦地挥手:“早分了。哥已经单身一年多了。” 他看着孔扬脸上神情浮动,似乎已经把注意力从“怪不怪”上头转移了开去,心里就不自觉地松口气。如果真要他和孔扬细细说这事儿,两个人促膝谈心一晚上,不把他腻味死才怪呢。 难道要他和孔扬说:我很想你!或者,你为什么就是不给我打电话? 李晋东浑身汗毛都冷得竖起来。 “我去……”他急于从这儿脱身:“我去做饭。” 孔扬就又回了神。 “你会做饭?”他露出被天雷劈到的表情。 李晋东登时很不满意。他好歹一个人住了一年多,说不上一手好菜,但家常总能做一点。孔扬究竟以为他是怎样的白痴啊? 他去冰箱里拿鸡蛋,孔扬就拖着那双皮卡丘拖鞋踢踢踏踏地跟在他后面,一边道:“果然,还是太久了,什么都变了……我记得你以前连泡面都懒得弄。” 当然什么都变了。也不看看多少年过去。 但他真不想谈这个。真不想。 好在孔扬很乖觉地住了嘴。也不知道是不是李晋东脸上露出来什么神情让他捕捉到,总之他转过了身,去参观李晋东凌乱的卧室。然后直到李晋东把蛋炒饭都起了锅装了盘子,这人还在房间里流连。 李晋东有点儿懵。“你看什么呢?” 他把饭碗往桌上放,看着孔扬从卧室里转出来,手里拎着本备课本。“你是二中的?” “对啊。”李晋东有点莫名其妙:“怎么了?” 孔扬脸上露出来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回国前给二中投了简历。校长请我明天去跟他见见面。” 这下子被天雷劈到的换成李晋东了。 “你?”他吃惊到嘴巴都何不拢:“你去二中?去干吗,教书?” “不然呢?”孔扬放下备课本,动作优雅地在饭桌前坐下来,拿起筷子戳了两下盘子里金黄色的饭粒,又摘下眼镜,大概是热气蒸腾,让他看不清楚。 李晋东又张了张嘴。他真是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不知道心里为什么那么多情绪涌动。不解、愤怒、伤心。他搞不明白。 好半天他才指着孔扬道:“你……你真是疯了!你出国这么多年是学金融的,拜托!当什么编辑我已经够不懂了,你现在干嘛,教书?还特地回国来教书?那你这国外七年他妈的有个屁用!” 孔扬没说话,抬头看着李晋东。他摘掉了眼镜,眼睛因而显得更清晰,琥珀色的瞳仁里倒映出李晋东的模样。 “我没疯。这七年也不是没用。”他淡淡说:“我花了七年,终于明白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忘就能忘的掉。越挣扎,陷得越深。” “所以我还是回来。” 头顶的日光灯明亮到有些刺眼。李晋东愣愣地看着孔扬,没了眼镜的他更似是曾经记忆中的那个人,姣好如玉的容貌,眼神却总是那么尖锐、那么强硬、好像要戳到人的心里去。 孔扬说的是什么呢? 李晋东不敢接话。他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总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是错的。 只有两盆子饭在不断冒着热气,渐渐往上,把两个人之间的空气搅得一团模糊。 半晌孔扬轻叹一声:“吃饭吧。” 李晋东很想说你这逼这顿饭是我做的这家也是我的怎么搞的你变成主人似的。但他什么都没说。坐下来低头猛扒饭。 孔扬的声音还从他对面悠悠地飘过来。 “无论如何,阿东,我已经下定决心。” 决心……又是什么决心呢? 李晋东用力嚼着嘴里的胡萝卜,活像那两块胡萝卜变成了他这一辈子的阶级敌人。 一顿饭吃完,是孔扬收的碗筷。他这样说:“你做的饭,碗就我来洗吧。” 李晋东也没推辞。再推辞下去他跟孔扬之间的友情真的要所剩无几了。他坐在客厅里,听着厨房里刷刷的水流声响,一时有点茫然。 他又想到从前了。有时孔扬父母出去应酬,他爹妈也看店看得很晚的话,孔扬就会到他家去吃饭。把何冰做的饭热一热吃了,两个人再猜拳决定谁洗碗。一般孔扬都输。李晋东就得意洋洋地在客厅里把WII开开来,等孔扬洗好出来打盘网球。 李晋东看向电视机上面的游戏机。 他抿了抿嘴唇。 等孔扬擦干净手出来,就看到李晋东拿着手柄在对着电视机甩来甩去。音响里是熟悉的音乐,吵杂的欢呼、倒彩,还有网球弹在地面上、轻柔的沉闷的响。他看了一会儿,李晋东就被电脑干翻了,整个人气喘吁吁。 “我……我这两天被外婆的事弄得累。”李晋东给自己辩解。 “恩。”孔扬笑。 李晋东看看他,嘴唇蠕动一会儿,又道:“来打一盘?” 孔扬毫不客气地接过副手柄。 事实证明不是李晋东累,而是多年不玩实在技术生疏。连打五盘,歇歇停停,就没一次李晋东是赢了孔扬的。最后一盘孔扬看他可怜,十分放水,结果最后一球下意识地去拦了,又把比分超过。 李晋东都要哭了。 “你这混蛋……”他指着孔扬:“看在外婆的面子上都不让我……” 孔扬非常无辜。他让了的。只是身体本能抗拒不得。“外婆看到我赢才高兴呢。” 李晋东踹了他一脚,往后瘫倒在沙发上面。 孔扬笑着抹了把头上的细汗,抬头看钟。一看才吓了一跳。竟然已经要十点半多。这会儿再开车回去、洗洗弄弄,估摸着都要快十二点。他明天和二中校长约的还是八点半。 李晋东看到孔扬脸上表情变幻,轻轻一咬牙,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上坐直:“你睡我家吧。明天一起去二中。” 孔扬睁大了眼。他没想到李晋东会提议这个。 李晋东啪一声关了电视,低声道:“就当……就当谢谢你,刚回国也不自己歇着,这两天还为我外婆奔波。她没看错你。” 孔扬嘴唇微启,似乎是要说些什么,李晋东却没再让他说下去,径直去卧室衣柜里掏出一包没开封的内裤。这是何冰上个月在商场打折时候抢下来的,李晋东还没穿过。 他拎出一条扔给孔扬:“给你了。” 孔扬下意识接在手里,才苦笑一声。既然李晋东肯显露好意,他又何必扭捏? “谢了。”他道。 李晋东又翻出件新的浴袍。孔扬拿着东西走进浴室,关上门,没一会就听到水声潺潺作响,水雾也蒸腾起来,弄得门板磨砂玻璃上全是往下滴落的水珠子。 李晋东呆站了一会儿,又走到卧室门口,看了看自己那张床。 他想,自己做出的诚意,孔扬一定懂。他是在告诉孔扬,这七年的杳无音讯,自己并未怪他。 只能说孔扬出现得太过恰到好处,经过外婆的葬礼,李晋东也不能再和孔扬生气。 其实他这一辈子也没真的和孔扬生过气。 李晋东从阳台上收了自己的睡衣——其实不过就一件破T恤,一条沙滩裤——刚转过身,就见孔扬已经站在了卧室门口。 他洗得倒真的快。 房间里开了灯,明黄的光线把房间照得异常明亮。孔扬站在那儿,甚至好像身上也笼上了一层光圈。他全身都还散发着水汽,头发湿漉漉地垂下来,水滴一路滑过他的脸颊,下巴,脖子,锁骨,胸膛,小腹……然后消失在内裤收紧的边缘。 李晋东才意识到孔扬还敞着胸。 当然这没什么。只是李晋东控制不住自己地视线下移,往孔扬那边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这个没办法的,是男人都会忍不住想比较。而且他也想看看,七年不见,孔扬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变化…… 结果他吓一大跳。 其实以前他和孔扬身材都差不多。孔扬稍微高一点,就是瘦。所以他才拿自己的内裤给孔扬,反正肯定能穿。可是刚才一眼扫过去,李晋东只觉得手心微微地发烫。 内裤把孔扬的前边紧紧地勾勒出来。大概是裤子真的有点小了,形状极其明显,李晋东甚至觉得自己能看到那上头凸出的细小的血管。 他有点慌地移开眼睛。靠,难道国外真的就这么猛?七年过去能把那玩意养这么大?没道理啊,不是早就发育完了吗…… 孔扬却似浑然不觉他的视线。只是有点不舒服地换了个站姿,又把浴袍束紧,一边道:“你去洗吧。水还热的。” “哦……哦。好。”李晋东连忙从孔扬身边挤过去。 没想到孔扬却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阿东?”他的声音地沉沉的,像是一把低音吉他,在李晋东耳边弹一段音阶。“多谢。” 这个多谢自然是有很多意思的。不只是谢谢李晋东让他借宿一晚,不用深夜开车。更是说多谢李晋东不计前嫌,没把他之前七年混账放在心上。 李晋东不傻,他听得出来。 但这会儿他没想听到这个。 他没想被孔扬抓着手臂,还距离这么近,让孔扬头发上的水又冷又热地落到他的身上。 李晋东猛一使劲,把手臂抽出来,胡乱说了句:“去睡吧。”就冲进了浴室。 他用光速脱掉了衣服,站到莲蓬头下面,打开水龙头,滚烫的水刷的一声就重重冲下,砸在他赤裸的肌肤。李晋东被烫得浑身一个激灵,咬着牙伸出手去,把热水调得冷一些,才叹了口气,头靠向旁边冰冷的瓷砖墙壁。 冲澡该要让他清醒。但温水笼罩下,他反而愈发糊涂。 李晋东手缓缓摸下去,握住了自己已经稍稍勃起的阴茎。 他的手粗疏地动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在想什么人,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他耳朵里全是水急速流动的声音,然而自己张着嘴发出的低哑的呻吟,又是那样清楚。 他蠢毙了。 十分钟后他射出来。高潮的快感蔓延过他的全身,但李晋东只觉口中满是绝望的苦涩。 第5章 第二天李晋东很早就醒了。 他醒来时,天几乎还是暗的,只有阳台外面小区里的街灯泛出昏黄的光,摇摇晃晃地一闪一烁。李晋东眨了眨惺忪的睡眼,正要起床,突然却感觉到身后多出来了什么,有人一手搭在他的腰上,温度灼热。 他吃了一惊,猛的起身,那条胳膊就从他腰上软绵绵地滑了下去。 而那个人显然也被他吵醒了。 “阿东?” 李晋东转过头去,看到孔扬睁开了眼,正迷迷糊糊地看向他。 孔扬? 啊……是的。孔扬。 李晋东抬手敲了敲太阳穴。 “你……你再睡会吧。”他低声道:“我要上第一节课,要早点起。” 他知道孔扬向来是有些贪睡的。不仅贪睡,还很有点起床气。大学有一次他中午在图书馆睡着,有个暗恋他的女生偷偷溜过来在他书里夹情书,动作大了一点将他吵醒,结果孔扬居然就疾言厉色把那女生说了一通。那可怜的姑娘当场就哭了,图书馆里其他人也目瞪口呆,从此孔扬声名远播。 但没想到孔扬却柔柔一笑。 “没事。”他说:“反正我也要去,一起吧。” “但还早……”李晋东怔怔地指着钟。 孔扬却已经从另一边翻身下床。他身子一抖,睡得凌乱的睡袍就整个滑落,露出他明明瘦削、却肌肉线条异常明显的背。还有他窄窄的漂亮的腰线,整个连贯下来,就像一只随时准备好要纵扑出去的豹子。 李晋东低头看看自己疏于锻炼的肚皮。 孔扬拉好睡袍,按亮灯,又转过身来。他温柔地笑着,头顶的灯光落下,昨晚上身上的那层光圈似乎又笼罩过来。完美得不似是真的。 他说:“晚饭是你做的,早饭就我来吧。” 早饭很简单。 孔扬动作熟练地熬了一锅粥,用了冰箱里一点鸡肉,滴了两滴油,盐也少放,最后撒一点葱花,却香到不行。李晋东闻着就食指大动,真吃到嘴里,更是连吞三碗,最后吃不下去还要眼巴巴地看着砂锅,惹得孔扬不停笑。 孔扬自己吃一碗就放下了,起身去换衣服。他就在李晋东身前脱了睡袍,露出模特一样的身材,小腹上的肌肉看得李晋东只能埋下头去狂吃。等他再抬起头来,孔扬已经差不多穿好了,衬衫上一丝不苟扣着的扣子,显出一股暧昧的禁欲气息。下身的西装裤则裹住他修长笔直的腿。 他弯腰去拿饭桌上的眼镜。 李晋东就随口说了一句:“你以前倒不戴眼镜的……” 孔扬手一顿,眼尾微微往上挑起:“看不习惯?” “有一点吧。”李晋东忙解释道:“前天刚见面时是有点不认识。现在好一点了。不过你干嘛戴个什么金丝边……” 却见孔扬就把手上的眼镜又放下了。李晋东一呆,又听孔扬道:“没关系,我也懒得戴。当初戴这个是我英国那个公司的老总要求的,说有书卷气。反正现在工作也辞了。” 李晋东讷讷道:“那你眼睛度数……” 孔扬嘴角轻轻扬起:“一点点,不妨事。” 李晋东只能低低哦了一声。 “吃好没?”孔扬又道:“吃好了就换了衣服吧。” 李晋东乖乖地放下碗筷。 一路上交通还算畅通。毕竟时间早。车子风驰电掣地开到校门口,保安把铁艺大门缓缓拉开,一眼看到副驾驶座上的李晋东,当即笑道:“哎哟,李老师!什么时候买的车?” 李晋东就笑道:“我朋友的。” 孔扬从他身边探过头来,冲着保安笑了笑。 李晋东在学校里脾气爽快是出了名的,那保安也就想也没想地开起玩笑:“李老师被包养了嘛?是帅哥哦!” 李晋东顿时尴尬了。孔扬也没想到这保安这么猛,竟然会讲出这种玩笑话。旁边另一个保安忙猛一戳前头说话那个的背,低声说了句什么,李晋东就看到两人的眼神往自己的胳膊上扫了一眼。他也低头看去,就见到上面别着的黑纱。 “抱歉啊……唉,我这人说话就是不经大脑。”那保安道歉起来:“李老师,你别放在心上!” 李晋东摇摇头,又听保安说“节哀顺变”。 他心里浮起一丝苦笑。 孔扬把车开到停车场,两人下车来,往办公楼走过去,一路上遇到几个相熟的老师,又是好几声“节哀”。一直到了办公室,其他老师基本上都还没有来,只有李晋东身后桌的林晴慧,她一眼看到李晋东,似乎是吃一惊,嘴里随即又脱口而出一个“节哀顺变。” 李晋东勉强笑道:“谢谢。” 他以为等下又是一通安慰,没想到林晴慧的注意力很迅速就转移了。她的眼睛紧紧盯住了李晋东身旁站着的孔扬,刷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理了理裙角,嘴角扬起一个特别明媚的笑容:“这位是?” 李晋东先是松了口气。他是真的不喜欢别人揪着他跟他讲节哀,总觉得要打扰到外婆。但林晴慧这么明目张胆的犯花痴,又让他觉得……觉得……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孔扬却又先伸出了手去。 “你好,我是孔扬。”他微微一笑,整张脸都泛着格外俊美的光彩。“我是李晋东的朋友。” “你好!”林晴慧忙和孔扬握手。她甚至脸上还蒙上一层红晕。“我叫林晴慧。” “林老师的耳环真漂亮。”孔扬稍稍指一指林晴慧耳垂上长长垂下的珍珠流苏:“很衬你。” 林晴慧的脸就更红了。“谢谢。这是朋友送我的生日礼物。” 李晋东站在一边,觉得这两个人之间的话题已经要往他能够想象的某个方向发展下去了。但这里不是酒吧,这里是学校的办公室。林晴慧是他的同事!孔扬不能把他的同事! 他抿了抿嘴唇,往前跨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拉过孔扬:“你不是要去找校长?” 孔扬略略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还早呢。” 李晋东一肚子话顿时憋住。 他瞪大了眼镜,想要说什么,但又觉得自己不伦不类的,其实并没有说那些的资格。 而孔扬也看着他。他的眼神先是带了疑惑,然后渐渐缓和,慢慢竟带上了一点微妙的笑意。 “不过也是。”片刻后他说:“我早点上去等比较好。” 李晋东心里就松了一口气。 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这口气松的到底是哪方面。 “对了,早上那锅粥还有一点,我放进了冰箱,你想吃就拿出来热了吃掉吧。” 孔扬扔下一句,转脸对着林晴慧一点头,就迈开长腿,三两步就出了办公室。 他刚出去,林晴慧就嗖的一下窜到了李晋东旁边。 “粥?他熬的粥?”这个女人两眼放射蓝光:“你们住一起?怪不得这么早你们俩还一起来!” 李晋东很无语地看她:“没有,昨天太晚了,他在我家里借宿。” “太晚了?”林晴慧登时又抓住重点:“做了什么太晚了?” 这下李晋东连回答她也懒了,转身到座位上坐下去,一边小心翼翼解开袖子上的黑纱。学校还是不允许老师戴黑纱的,认为这是私事,不应影响学生。 以前李晋东觉得这规定太冰冷、没有人情味,然而真发生到了自己身上,他才发现不要说影响学生了,他自己就忍受不了别人那种同情的眼光。 那边林晴慧也坐回椅子上,但椅子一转,就转到了李晋东的身旁。也不管李晋东的脸色,大胆地继续发问:“你怎么会有那样帅的朋友的?以前都没见到过啊?” 李晋东真要长叹一声。这位老师不该做老师的。应该要去报社做记者。 “他刚回国。”李晋东认输了。 “那他来找校长做什么?” “应聘……” “应聘?”林晴慧不信地叫:“他这个人一看就是超级精英,难道来当老师?” “是啊。”李晋东不耐烦地整理好上课用的教案,往后一退,从椅子上站起身。“你高兴啦,以后就能常见了。” 林晴慧却在那边摸下巴:“回国来当老师……真是耐人寻味啊……” 耐人寻味?是很耐人寻味。 如果你能从孔扬那里套出来真的原因,那也是大功一件。 李晋东心里讥诮地想着,一边抱着教案转身走开。 八班闹哄哄的早自习正在进入尾声。 李晋东一踏入教室,那帮小鬼就齐刷刷给他行注目礼。抄作业的连忙把作业塞进桌肚,看杂志看漫画的拿本教科书掩在上面,四处串门讲话的各归其位,还有男生高声叫:“老师,昨天我打到一把好刀,今天晚上你上线我给你……” 然后他的课代表程栩叫了一声:“安静!” 他看向程栩。小姑娘坐在角落,但气势十足,一双凤眼霸气得很,眼神巡回一圈教室,喧腾的人声就渐渐变得沉寂。 李晋东冲她点点头。 “礼拜五代课老师讲了什么?” “复习了一下线性规划……”程栩站起身,细声细气地说了一遍。李晋东满意地笑笑,让她坐下,翻开教案讲起来。 一堂课很快结束。下一堂课李晋东发下去一份练习卷,他自己呆坐了一会儿,耳朵里听着学生笔纸交错的刷刷声响,只觉得教室沉闷,起身出去走廊上吹风。他靠着栏杆,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了,吸了一口,吐出几圈圆圆的烟圈。 视线往下,却突然在草地边上看到孔扬。 孔扬正陪着校长慢慢走着。他身姿挺拔,面容英俊,旁边路过的女生都偷偷看他。他却一点都没有自觉,或者也是经历得多了,仍旧面上带笑,神色变也不变。校长侧脸看他时,也露出赞许的表情。二中校长出名挑剔的性子,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表情了,被其他老师看见,不知要生出多少嫉妒的心思。 李晋东默默看着,香烟的味道熏得他鼻子发酸。 真是所有人都喜欢的孔扬。 所有人……都喜欢的孔扬。 “李老师?” 李晋东回过头,程栩扒着门框看他,一双大眼睛眨啊眨的。 “卷子大家基本上都做好了。” “好的。”李晋东忙把香烟碾灭,扔进教室门口的垃圾桶,跟着程栩走回去。 下课程栩把作业本交上来。最上面一本上又贴了便利贴,上面写了没交作业人的名字。 “谁没交?”李晋东掀起便利贴看了看。“罗一辉?” 他往教室后面看过去,一眼就看到那个罗一辉。罗一辉个子颇高,又有点胖胖的,很是显眼。 程栩撅撅嘴:“他总是不交作业。” 李晋东一笑。罗一辉说实话,成绩是很好的,常常数学考头名。虽然八班是文科班,但他的成绩放到理科班去也是名列前茅。程栩是课代表,自然多少有些妒忌。 李晋东正要把罗一辉叫过来问话,却忽然听到门口一声少年特有的清朗的叫声。 “罗一辉!” 李晋东转头看去,就见门口站了一个高个子的少年。狭长的眼睛,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本该是显得有点阴森的五官,放在一起却酷得很。嘴唇上甚至还穿了一枚唇钉。 李晋东认识这个小孩。二中很少有人不认识他的。 果然程栩在他身旁低声惊呼:“呀!齐悦!” 李晋东看一眼他的课代表。向来很骄傲的小姑娘脸上已经多了两团红晕。 而罗一辉浑身一个哆嗦,从座位上低着头站起来。 第6章 李晋东饶有兴趣地看着罗一辉走向那个齐悦。 “他们认识?” 程栩摇头道:“不知道。不过最近齐悦常常来找罗一辉。” “那就是认识的了。”李晋东看向门口走廊里的那两个少年。很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齐悦趾高气扬,罗一辉却有点低声下气。也不知道互相说了什么,齐悦忽然伸手猛一推罗一辉,大概用力很大,一下就把那个小胖子给推到了墙上。 李晋东甚至听到了砰的一声。好像是罗一辉的后脑勺撞到了。 他登时吓一跳。男生推推搡搡是常事,但如果伤到可不是好玩的。他连忙奔出去,把又逼向罗一辉的齐悦给拉开。 “怎么了?”他问道。眼睛盯着神情苦逼的罗一辉:“怎么了?” 罗一辉看一眼齐悦,又看一眼李晋东,慌张地摇头:“没事。” 没事?没事个毛。李晋东握住小胖子的肩膀,那齐悦则站在一边,双手环胸。这全校闻名的男生这会儿满面阴霾,眼里也是阴测测的,薄唇紧紧抿住,整张脸蛋绷得死紧。 李晋东看向他道:“齐悦?干嘛推罗一辉?” 罗一辉的手却小心扯着他的袖子,用特别低特别低、不凑近根本听不到的声音道:“李老师,真没什么,是我的错,你别管了……” 李晋东就有点要气笑了。 罗一辉是他的学生。教了两年,他不敢说了解这小胖子,但性子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罗一辉十分内向,和人讲话都不敢抬眼睛直视的,他要是能挑起一场争端,明天猎人就能完结了。 齐悦来头大,但也不代表李晋东是个连自个学生都不敢护着的软蛋。 “到底什么事,你告诉我。”李晋东斜一眼那个脸色越发冰冷的齐悦:“我是你的老师。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真不用了,李老师,谢谢你……” 罗一辉眼圈都要红了。 齐悦却骤然爆发了。 “装什么可怜啊你!”他愤愤然地往旁边猛踢一脚,垃圾桶顿时倾翻,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李晋东只觉得手下小胖子的肩膀更加僵了一下。 而他也终于生起怒火。齐悦是林晴慧班上的,她没事就会说两句这个少年,有时赞他聪明,但多数还是抱怨。李晋东原想林晴慧小题大做,现在看来,果然是顽劣不堪。 他跨前一步,要把齐悦推到旁边站好。哪知道手刚碰上齐悦的肩膀,少年却猛往后退了一步,晃开他的手,脸上露出极其嫌恶的表情。 “别碰我!”齐悦怒叫道:“你敢碰我!管你妹闲事啊!死基佬!” ……死、死基佬? 齐悦叫他死基佬? 李晋东大脑当场当机了。 程栩和几个女生在他身后扑哧一声笑出来。 罗一辉抖得更加厉害,像是生怕李晋东暴走一样地慌张解释:“李老师,李老师,对不起,齐悦天生不喜欢男人碰到他,每次都要这么骂的……” 但李晋东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有脑子里“死基佬”三个字,像是紧箍咒一样勒得他脑仁疼。 也不是尴尬,或是觉得荒唐。 只是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够好。也已经那么多年的心理建设,总不该轻松就被打击。 可是原来世事从来都是事与愿违。 即使明明知道不过是少年一时的口不择言,他也在心里渗得慌,就像是被人戳穿了什么格外肮脏的秘密。 等他再回过神,齐悦已经气哼哼地走远了。罗一辉还在他旁边很心急地作解释,帮齐悦道歉。李晋东却早已没了心思,摆了摆手,接过程栩手上的作业本,恍恍惚惚地走回了办公室。 一个上午就过得特别心不在焉。改了几本作业本,又批了几张卷子,一下就晃到了中午。李晋东早上才吃了三碗粥,这会儿并不觉得肚子饿,看着办公室里的老师基本走光,一个人就发起呆。但还没发过五分钟,背上就狠狠一痛,回头看,又是林晴慧那个女人。 她一双圆圆的眼睛明亮亮的:“去吃饭?” 人还没回话,她又一把往后抽开李晋东屁股底下的椅子,害的李晋东只好站起来。 “走吧!”她笑道:“孔扬也在呢。” 她手往后指,李晋东才发现孔扬居然站在门口。 孔扬对他招招手。 李晋东一愣,就被林晴慧拉着往门口走去。他走了两步,忽然感觉到孔扬的视线往下移,放在了林晴慧握住他手腕的手上。李晋东手不由动了动,但最后还是没有把林晴慧甩开。 倒是林晴慧自己,也注意到了孔扬的视线,脸上就又是一红,手顿时也放开了,缩到了背后。 “我和李老师关系好……”她结结巴巴地说。 孔扬只是笑。 李晋东却又突然只觉意兴阑珊。 “不是要去吃饭?”他当先往前走:“走吧。” 林晴慧那女人在后面扭捏两下,又变得活泼,冲上前问:“刚才听说一件好笑的事。李老师有没有兴趣知道?” 李老师送给她两颗白眼。 林晴慧撅起嘴巴,感觉很没有面子。孔扬就在旁边笑道:“林老师说给我听听呢。” 林晴慧当即又笑开:“还是孔老师好。” 孔老师,孔老师。还没正式任命呢…… 却听林晴慧道:“李老师出柜了啊。” 李晋东嘴里噗的一声,差点左脚绊右脚摔下去。孔扬眼疾手快地捞住他的胳膊。 林晴慧在旁边哈哈大笑,捧着肚子好像已经怀胎八月:“李老师别担心!我是很支持同志权益的!” 孔扬也忍不住抿嘴唇笑了:“这又是哪里说出来的?” 林晴慧还故作神秘兮兮:“李老师猜呢?” 李晋东真想把这女人发配到多古拉星上去。 最后他磨着牙说:“是不是你们班齐悦……” 林晴慧就笑得牙齿都要找不到了:“他在班里说,你摸来摸去的,是个死基佬!死基佬哦,李老师,死基佬哦~” 这女人声音说得很大,路上的行人都往他们这里看过来,李晋东真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算了。 更何况还有孔扬投在他身上的眼神。 他什么都可以忍受,只无法忍受孔扬用异样的目光看他。 正要再说点什么,却听孔扬道: “齐悦?” “怎么,孔老师认识他?” 孔扬微微笑了笑,点头道:“如果没有猜错,应当是认识的。” 李晋东立时又怔了一怔。 他和孔扬认识这么多年,倒从没听说过孔扬认识齐悦这样的家伙。 孔扬却温柔地看他:“齐悦这个人,从小讲话嘴上就没有把门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李晋东只能满头问号地应了一声。 然后中饭还是孔扬请的。说是齐悦冒犯了李晋东,他又算作是齐悦的长辈,就算替齐悦先道歉一回。惹得林晴慧好奇不已,不停在饭桌下踢李晋东,可怜李晋东自己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白被踢了许多脚。 实在是齐悦身世神秘。他不是本地人,高一下学期转学进来,是校长亲自介绍。因为太过调皮捣蛋,甚至小混混一样,也有班主任要去家访,最后却只找到一栋空荡荡别墅,原来齐悦竟是一个人住着。 一时学校里八卦流言满天飞,最后还是校长亲自出面,在晨会上提点,说希望大家专心学业。 但齐悦也因此狠狠出名了。 “总之你真的别放在心上。”吃完中饭孔扬要回去,还仔细嘱咐李晋东一番:“他年纪小,做事太轻狂,以后一定不敢惹你,你放心。” 其实李晋东很想说:没什么。他怎么会和一个高中生置气? 但孔扬脸上表情异常严肃,让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别的。 因此只道:“多谢你。” 孔扬低笑一声,表情柔软得,让李晋东找不出形容词来形容。 他说:“不要再谢我了。” 等孔扬开车走了许久,李晋东才觉得身边安静得反常。他扭脸看,却见到林晴慧的漂亮脸蛋上满是欲语还休的表情。 “怎么了?” 林晴慧抿了抿嘴唇,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说,半天才道:“你和孔老师,到底什么关系啊?” 李晋东不禁又要翻白眼。 “你觉得呢?” 林晴慧装着没有听出来他反问里的无奈和不耐烦。还凑到他身边问:“孔扬说你们一年级时候就认识了?” 李晋东无所谓地点点头。 “那真的要二十多年了啊……” 是啊。二十多年了。 李晋东抬头看着红灯。这个路口的红绿灯总是特别慢。红灯更是习惯一晃一晃的,来来去去的光线,能晃得人眼花。 “二十多年……不累吗?” 像是一道惊雷落在李晋东的脑海,他愣了半晌,才转过脸去看林晴慧。 但林晴慧已经很不好意思地道起歉来:“对不起对不起,看我问的什么,我真是傻了……”又看红灯转绿,她就一把拉住李晋东的手,往马路对面冲过去。 李晋东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 林晴慧的手心软绵绵的,不似孔扬的手,虽然温暖,却宽大而粗糙。 李晋东不知道自己又为什么要在这里做这种比较。 他自嘲地轻声笑了。 “对了。”林晴慧又开了口。她眼中泛出一点羞意,和平时大大咧咧的模样迥然不同。“我上次求你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李晋东看她一眼,就想起来她说的是什么。 她周末要去参加同学会,与会的各自都有男女朋友,偏偏她一个孤家寡人,很觉得丢脸,就央求李晋东扮作她的男朋友。 李晋东先头觉得荒谬,没肯答应,只说想两天。 之后却是外婆陡然去世,他忙做一团,没有时间再想这个。林晴慧也乖觉地没有打扰。 现在再提起,李晋东看着林晴慧脸上期盼的神色,一时之间,竟觉得不好拒绝。 大概是紧张,小姑娘原本干燥的掌心也渗出了一点点汗液。李晋东不由往下一看,林晴慧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登时大臊,一下放开他,还往后退开两步,整个人都变得红通通的。 李晋东心里就觉得有趣。 鬼使神差地,他就缓缓点了头。 “好吧。”他说:“但你要请我吃饭。” 林晴慧欢呼一声:“这个当然的!” 又捏起拳头,往李晋东肩上用力捶了一拳:“李晋东,你够哥们!” 够哥们吗?李晋东苦笑着想。大概吧。 他确实是这个世上最够格的哥们。 “那到时候我打电话给你。”林晴慧笑道:“你要记得开机!” 李晋东点点头。 碰巧这时候,他手机却又忽然响起来。李晋东想着真巧,一边把手机掏出来,却是一条简讯。孔扬发给他的简讯。 李晋东舔舔嘴唇,手指在屏幕上轻轻点开。 “忘了跟你说,晚上来我家吃饭吧。” 第7章 吃饭这种事情当然是不吃白不吃。 李晋东早上是孔扬开车载过去的,只好忍痛叫了出租车。七年没和孔扬联系,和孔家自然也很快淡了,好在他仍记得孔家的方向,报了地址,就往后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他有点不知道见到孔家两老以后该说什么。 孔扬出国头两年,孔妈妈还老是叫他去孔家吃饭。但吃过两回,李晋东就觉得尴尬,毕竟孔扬不在,总归名不正言不顺。而且他自己心里有鬼有愧,渐渐就开始推辞。 推辞了几回以后,那边就也淡了心思。 其实孔妈妈待他是真的好。孔家家大业大,却一点都没有架子,知道孔扬和他要好,就拿他当儿子一样。孔爸爸还有心要帮李家做生意,待李晋东他爹不好意思,婉拒了,却还偷偷帮他通点首尾。各自心里都很清楚,李晋东也感恩在心。 但愈是这样,他愈不敢去面对。 总觉得这样的自己,并没有资格。 到了小区门口,李晋东付了钱下车,循着记忆里的路往前走。因为地方大,还都是树林子花园湖水什么的,他以为会迷路,没想到走了没一会儿,身体就好像条件反射一样,一点茫然也没有,还专门找小路,扭扭曲曲拐了几个弯,就眼前一亮,现出一栋陈旧却气派的三层中式洋房。 上头两层暗暗的,似乎没有开灯。但一楼却灯火通明,走得近了,还隐隐能听到欢笑的声音。 李晋东舔了舔嘴唇。在门口站了半天,终于一握拳,上去按了门铃。 很快就有人来开门。 李晋东退后一步,正要说你好,门一开,他却一愣。 却见眼前站了一个模样英气的少年,只是一头头发染得乱糟糟的,唇上的唇钉在玄关灯光下闪闪发亮。 “齐悦?” 齐悦横他一眼,很不耐烦地拉开门,自己往里面走。李晋东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他低估了一句:“死基佬。”然后就是熟悉的孔扬的呵斥声音。 原来没有走错。李晋东松了一口气。 孔扬从拐角走过来。他穿了一身休闲服,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款式,他却穿得格外风度翩翩。“你来了。” 李晋东应了一声,孔扬就弯腰从鞋柜里帮他拿拖鞋,一边说:“齐悦又说胡话,等下我帮你揍他。” “不用揍他,不给饭吃就可以了。” 孔扬就看了他一眼,失笑道:“为人师表可以这样嘛?” 又把他摸了半天的拖鞋拿出来。 一看拖鞋样子李晋东差点又喷了。居然是一双粉红的Hello Kitty。孔扬摆明了报昨天皮卡丘的仇,真是心眼比针眼还小的男人…… “挺可爱的。”李晋东拿孔扬昨天说的话回他。 孔扬格外温柔地一笑:“知道你喜欢。” ……算了。 李晋东踩上拖鞋,让孔扬领着往客厅去。孔妈妈已经和女佣在桌上布菜,看到李晋东,她忙脱了围裙、擦了手迎上前,惹得李晋东愈发羞愧。 “孔阿姨。”他讷讷道:“劳您费心……” “你肯来就好了。”徐静圆展颜一笑。她年轻时候曾经是苏州有名的美女,现在年纪大了,容颜稍减,但养得一派雍容端庄,却是普通美人没有的。“这两天你孔伯伯有事,不在家,今晚上只有我招待你。你别嫌我们招待不周。” 李晋东就更加要无地自容了。“阿姨说哪里话。以前都是我太不懂事。” 齐悦在后头十分阴阳怪气地叫:“装模作样谁不会。” 孔扬扭头瞪他一眼。少年顿时就像是置了气,恼火地扭头看电视,手上遥控器按得啪啪响。 徐静圆知道齐悦是李晋东学校里的学生,就把齐悦介绍给李晋东:“……是你孔伯伯在北京的朋友的小孩,一个人来苏州念书,就住在我们隔壁的房子里,虽然独立,但终究年纪小,平常就接到家里来吃饭。” 孔扬在旁边加了一句:“以前家里太娇宠了,脾气差,人其实是好的。” 孔扬这句话一出,李晋东就偷偷往齐悦那里看过去。果然见少年一双凤眼愤怒地睁得极圆,嘴唇张开来,似乎是想吼些什么,但磨了半天,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当下整个人都往沙发里一沉,双手环着胸,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电视墙,一张脸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李晋东心里一笑。 毕竟是小孩子,虽然脾气不好,但还是挺坦率的。 就只不知道为什么和班上的罗一辉关系不好。哪天总要抽个时间,抓住罗一辉那小胖子问问。 之后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主要孔扬实在是个会讲话的人。捡了许多在英国时有趣的事说了,连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的齐悦最后都听了进去。 李晋东又心下有愧,眼见徐静圆一点都不因他以前的无礼对他冷淡,反而尤胜往日,知道他外婆去世,将他好一顿安慰,又说和李家二老许多年没见,要请他们吃饭。李晋东心中感动,就努力逢迎,哄得徐静圆不住地笑。 李晋东自己心下也是松了口气。 晚饭过后齐悦回去自己房子,李晋东坐了一会儿,也告辞要走,却被孔扬拦下来。 “我有东西送给你。”孔扬指指楼上。 李晋东倒没想到孔扬能这么客气,但还是跟着孔扬走向他三楼的房间。三层一层都是孔扬的,他捡了最大一间做卧室,连着阳台,可以看到底下潋滟的湖景。 初三中考那一阵子,徐静圆说这里静,把李晋东接过来住着复习。两个男生嫌屋子里闷,晚上就睡在阳台,结果肚子露着,都着了凉,把两家弄得好一阵鸡飞狗跳。 李晋东站在房间正中,看着那片宽阔的露台,想起之前种种,不由微微一笑。 “你等等啊。”孔扬还在翻箱倒柜:“我一时忘了放哪里了。” 李晋东随便在房间里走了两步,问:“是什么东西?” “你猜。” “……你快找吧。” 孔扬在屋子角落摆了座博古架,挂了帘子,里面塞满东西,李晋东以前特爱顺上面的变形金刚模型回去。七年不见,也不知道东西少了没有,他飞快地走过去掀开帘子。 眼睛扫了一圈,他却猛地愣住。 正对着他的那一层,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上头,摆了一对耳环。 耳环通体银白,坠子是流线型的水晶,水珠也似,灯光下仿佛隐隐有波纹流动。只是大概年代久了,银质的环上覆上了一层浅浅的铁锈,看着很有点残破。 但李晋东并没觉得残破。 他只觉得心上又被猛敲一记。 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把那耳环拿起来。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抬起的手腕竟然有些颤抖。 可还没有碰到,孔扬忽然在他身后道:“你干什么呢?” 李晋东像是做贼被捉到似的,身体一僵,片刻还是拿住了那对耳环,慢慢转过身去。“这个……” “这什么?”孔扬眉毛一皱,大步走过来。 这什么?李晋东不敢置信地看向孔扬。却发现孔扬的眼神里真的是疑惑。 “你不记得了?” 孔扬好笑地看一眼李晋东:“我手边这种东西多了去了,你以为我每个都记得?” 李晋东胸口一闷。 孔扬长得俊美,从小就招女生,确实手边战利品一大堆。但绝不是这个……这个,绝不能只是一桩普普通通的战利品。 因为这个…… “这是田甜的耳环。你忘了?” 孔扬神色一滞。 李晋东已经低下头去,看着掌心里的那对耳环。嘴里兀自在说:“她摘下来还给我,被我扔了,原来又被你拿了去。孔扬,我竟不知道你有这种癖好……” 谁知孔扬忽地伸手过来,一把捉住了李晋东的手腕,另一手竟要去抢他手心里的耳环。 李晋东大吃一惊,但他哪里是好相与的,看到这对耳环又正好心里闷得慌,像是有火顺着心脏一路往上熊熊地燃烧。当即空着的一拳就揍了过去,狠狠砸在孔扬的脸上。 孔扬没有防备,吃痛往后踉跄几步,脚下又一拌,就狼狈地摔坐在了沙发上。 “你犯什么毛病!”李晋东怒视他。 孔扬抿抿唇,原本有点愠怒的表情就消退下去。只是眼里仍是沉沉的。“还给我。” “这是我的东西。” 其实李晋东也没多想要这个。毕竟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他想忘掉的,早已忘掉了。只是没想到,孔扬竟会保留着这个。就好像孔扬还在心里保留着那个女人一样。 当年那种被背叛的愤怒,针刺着心一样的感觉,又回到了他的胸膛。 现在想来,原来也还不只是愤怒。 还有嫉妒。 难言的嫉妒。 像最深的夜一样的、扭曲的、永远不能说出口的嫉妒。 “李晋东!”孔扬居然叫了他的全名。“田甜虽然还给你,但是你把它扔了。这就不是你的了!” 李晋东气极反笑:“孔扬,你竟然和我争这个?你多少岁了?” “那你自己又多少岁?” 孔扬脚下用力,从床上站起来。他本来就比李晋东要高一点,从小养得贵气,在国外又身居高位,习惯了威势,这下站在李晋东面前,脸上紧绷绷地生气,竟让李晋东没来由地心下一凛。 但李晋东这一凛之下,便更加气愤。 气孔扬,也气他自己。 为什么都要三十岁的男人了,还是这样没有长进。 然后忽然之间,他就有点泄气了。 “还你吧。” 他回身把耳环重新放到盒子上头,也不再去问孔扬给他带的什么礼物,一肩膀撞开孔扬,往门口走去。他这会儿不想看到孔扬的脸,不然一不小心又一拳揍过去,就要把二十多年的交情揍断。 可偏偏孔扬却又抓住他。 这男人一向都是惯看人脸色的。更何况李晋东和他从小长到大,夸张一点说,李晋东变个眼神,孔扬就能知道是什么意思。 但这会儿就像是什么都再也看不出来,手上力道还大得出奇,能把人骨头捏碎了。 李晋东刚平下去的火立刻就又腾地上来了。 “孔扬!你他妈真的犯病了!” 他两眼都要窜出火来,转头瞪孔扬,却见孔扬一脸平静。 “不要生气,阿东。刚才我说错话。你不要生气。” 孔扬总是哄他。他一生气,孔扬就给他道歉。现在是这样,以前也是这样。他还很吃这一套,觉得孔扬是真心拿他当朋友。心里常有谁都无法分享的快活。 然而莫名盛怒之下的头脑又异常清晰,只觉得自己可悲之极。 李晋东一拳就直直挥到了孔扬的脸上。 “我叫你他妈给我放开!” 孔扬往后一退,手却没有松,两个人身体一撞,就一起往地上摔。 门又恰巧这时候开了。 徐静圆往里面探头:“扬扬,阿东,刚才我一个朋友打电话来说礼拜五晚上有个双人相亲呢,你们去不去……” 话没说完,看着地上俩趴着的人影,顿时没声了。 第8章 “这又是在做什么?” 徐静圆帮李晋东往手腕上贴胶布。孔扬的力道确实用得太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练出来的,居然能把李晋东腕子上捏出一整圈淤青来。李晋东往孔扬脸上连揍两拳都没这个动静大。 “都不想想自己多少年纪了?以为还是高中生呢?恩?” 徐静圆把胶布贴好,抬眼嗔怪地看一眼坐在一旁沉默的孔扬。 “你说想和阿东重修旧好,就是这么修的?” 客厅里的灯光明亮之极。仿佛能刺痛人的眼球。 高中时候他们打过一架。他们两人从小到大都极要好,比亲兄弟还亲,但那一场架却打得好像仇人厮杀。 主要还是李晋东冲动。想也没想抓起手边的棍子就操着抡上去。孔扬平白挨了好几下,也心头火起,他练跆拳道、力气大,抓住了李晋东的棍子使劲抽下来,又把李晋东往墙边摔。 一摔摔得力道大了,李晋东一张脸正正就撞在墙上,前额破了口子,疯狂地流血。 直到今日,回想起来,他仿佛还能感觉到额头上剧烈的疼痛。 只是那种疼痛对他来说,其实还并不足够。 后来进了医院。李晋东伤口包扎好,整颗脑袋裹得像木乃伊,一个人呆呆坐在床沿。 孔扬小心翼翼进来,半跪坐在他身旁,和他一遍遍地说对不起。 孔扬的声音真的很真心。他也知道那是真的很真心。病房里其他病人听着,都很动容,劝李晋东朋友交往不容易,退一步就该退一步。 但他想,那种真心,并不是他想要的。 “是我的错……” 片刻后李晋东低声说了一句。 一直不说话的孔扬就有些惊讶地看他一眼。徐静圆连忙安抚李晋东道:“别担心,阿姨一定帮你教训他。” 李晋东摇摇头。他说:“本来就是我的错。是我一时脑袋发昏了。想到以前的事。” 他不想再谈论这个。只会让他想到更多从前那些糟心的事儿。屁股底下坐着的沙发柔软得让人疲倦,还有那灯光,刺眼的灯光,叫他忽然不愿再久留。 因此道:“我得走了。明天还有早课呢。” 徐静圆立马狠瞪自己儿子一眼。又忙忙拉住要站起身的李晋东。 “那阿姨刚说的,双人相亲的事……” 李晋东苦笑着挠挠头:“我回去跟我妈说一下。” “好好好,那肯定要的。” 徐静圆笑着赞李晋东孝顺知礼,又催孔扬送李晋东出门。 李晋东却站起来,止住孔扬的动作。 “不用了。” 他看着孔扬那张漂亮的脸上淡淡的淤青,轻声道:“不用了。” 搭公交回去路上李晋东给何冰挂了个电话。何冰知道儿子和孔家人又好起来了,自然挺高兴,毕竟这么多年来往,两家亲得什么似的,说断就断,不仅可惜,还很尴尬。 李晋东又说相亲的事。何冰就更高兴了。催着他赶快去。 全因李晋东单身已经一年多,眼看着奔三,何冰也想他快快成家。孔家又是权贵,介绍的姑娘一定是好的。 另外何冰想着,李晋东自小就和外婆好,这几天伤心又不说出口,别憋出病来,正需要娱乐娱乐。和姑娘家吃饭看场电影,多少能抒发一下。 “若是成了,别忘了答谢人徐阿姨啊!还有孔扬。” 最后何冰这样说道。 李晋东脸上露出一个自嘲的浅笑。 “当然了。” 礼拜五转瞬即至。 孔扬大概是和校长说好了,要下个礼拜一正式上班,这两天就没有来学校露面,还惹得林晴慧芳心失落一场。 下午放学,李晋东推着车走到校门口,却见到旁边停了一辆崭新的雷克萨斯。宝蓝色的车身,十分流畅华丽的线条,李晋东认得是新款,要两三百万的样子。 他一边心中歆羡,跨上车正要走,淡茶色的车窗却摇下来,探出一张他熟悉的、俊美的脸蛋。 居然是孔扬。 “坐我的车吧。”孔扬也不废话,伸出手直接往后一指后车厢,“你车塞里面。” 李晋东想说不好吧。这车毕竟是新车,又不像之前那辆老旧的广本,一不小心被刮花也没关系。再说两三百万的车子后头塞了辆破赛车得多丢份啊。但孔扬似乎坚持,他也没有扭捏造作的习惯。 最后就说了句:“谢了。” 在来往学生异常好奇的目光里他小心把赛车尽量摆好,又转身过来拉开车门,一眼就看到里面米色的真皮座椅,还有底下铺着的一尘不染的洁白毛绒地毯。 真装…… 李晋东非常不客气地一脚踩上去,在毯子上印下一个美丽的黑色脚印。 孔扬立刻哭笑不得:“喂。” “没办法,鞋子脏。”李晋东哼哼两声,矮身坐上副驾驶座。 孔扬看了他两眼。李晋东以为这人要生气,谁知孔扬抿唇一笑,若无其事地转脸过去发动车子,又道:“这车我昨天新买的。后面的座位可以降下去当电动按摩椅,你要不要躺一会儿。” “我都坐这儿了,还躺什么。” “那等下停一下好了。上一天的课,不是很累嘛。” 李晋东想他真的搞不懂孔扬。嘴巴毒、火起来脾气更是大得很,但平时又温柔得过分。像是抓准了人心,一攥之下,叫他动弹不得。 李晋东叹了口气。 “我没生你气,真的。” 孔扬没有说话。 李晋东盯着眼前来回摇晃的风铃。古铜色的一个小鱼,雕刻得栩栩如生。李晋东记得这是自己送给孔扬的礼物。大学时候。因为孔扬帮他追到了外院的院花。 尽管两个礼拜以后就分了。 “过去太久了。”李晋东挠了挠脑袋。他不习惯这种感情交流。“或许那时我是很在意,但现在……我前天只是……只是陡然看到,就猛的回想起来,脑子有点蒙。” 他眼角余光瞥到孔扬点点头。 李晋东就舔了舔嘴唇。他不想问的。但是车里空间闷得他话憋不住。半晌还是问了一句:“你为什么留着那耳环?” 车子刹的一下就停住了。李晋东往前一冲,看到前面耀眼的红灯。 孔扬扭过脸来。 “你觉得呢?” 他的语气里好像带上了一点点嘲弄的意味。李晋东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这种口气。只想:变脸真快。也蛮有点心酸的。 李晋东揉揉鼻子。“我又不是你,怎么知道。” 孔扬嗤笑一声。 “你还说你不生气。” “我……” 李晋东被他这话弄得一时有些气愤,梗直了脖子,想说些什么,可嘴唇张开,才发现还是没有办法组织语言。 他气馁地往后一靠。 之后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什么话,车子又风驰电掣的,很快就到了约定的酒店门口。门口的侍者过来给两人开门,李晋东钻出车子,才刚刚站定,还在抬头看高耸的酒店大楼,手上忽地一热。 是孔扬抓住了他的手。 孔扬的掌心烫得他心里一跳。 但很快又往上移去,放在了他的手腕上面。 “跟我走。”孔扬说。 李晋东还没缓过神来,孔扬已经拉着他大踏步往一楼角落走过去。光滑到可以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上,只听见他们两个人匆匆的脚步声。 “干嘛?”李晋东半天总算能发出声音。 他只觉得手腕很痛。并不应该那么痛的,毕竟都过去两天,孔扬又不是真的把他那里的骨头捏碎了。 但孔扬手掌心那可怕的高温,让他有点无所适从。他几乎可以看到周围人看着他们的视线,还有女生凑在一起,指着他们说话。 孔扬还是大踏步地走着,但侧过脸来,空着的那只手冲着李晋东举起,李晋东才看到他那手上拿了几个购物袋子。 李晋东一开始没看明白,但很快看到袋子上面印着的一串字母,他立刻反应过来:“你拿衣服给我换?” 孔扬道:“答对了,加十分。” 话音落下,两人就到了角落的盥洗室,孔扬推开门,拉着李晋东进去。李晋东就不情不愿地嘟囔一声:“我穿的不行?” 孔扬无奈地看他。“你说呢?” 他推着李晋东看向落地镜子。李晋东这会儿才好好看到了孔扬身上穿的。一身亚麻色竖条纹西装,扣子紧紧扣着,里头淡蓝色衬衫的领子浆得笔挺,还系了条海蓝花纹的细领带。脚上那双牛皮皮鞋,虽然显得有些旧,却更让人觉得华贵。 身材、气质,全都被一套衣服烘托出来。 李晋东想,怪不得刚才那些女人要看他们了。 孔扬这个人真是……帅到不行。 然后他连看自己一眼的兴致都没了。 他今早上也不是没照过镜子,当然知道自己穿的什么。厚夹克、粗毛衣、牛仔裤、脏球鞋。站在孔扬身边大概真的就是天壤之别。 他觉得有一种微妙的沮丧。 “还愣着干什么?”孔扬拿手肘曲起撞他:“快换了。” 李晋东心里还是有点别扭,可总算还是乖乖地把袋子接过来。往里面看一眼,才发现孔扬真是事无巨细,什么都帮他准备了。从头到脚,没一个落下的。 反正盥洗室里就他们两个,李晋东直接站在镜子前脱起了衣服。 一边脱毛衣一边还要问:“这套衣服多少钱?“ 他毛衣的领口太小,一时脱不下来,整个上半身就被卡住,声音送出来也闷闷的。李晋东闻着衣服上浓郁的樟脑丸的味道,手上使劲往上提下摆,耳朵里却听见孔扬一声轻笑。 “你呀……” 像是十分的宠溺,方才在车里沉闷的情绪都消失不见。 随后一双手探过来,帮他抓着衣服,向上猛的一拉。 李晋东松了口气。 “谢了。”他看看孔扬。 孔扬却伸手摸摸他的头。 李晋东有点发傻,孔扬的手指却已经温柔地顺过他凌乱的头发,低声道:“头发乱了。” 李晋东咽了口唾沫。 “等下再穿你给我的线衣不还是要乱……” 孔扬才想到一样地笑了一下:“对哦。”但又说:“其实我挺喜欢你头发乱着的样子。蛮可爱的。” 李晋东想他好像脸红了。 他连忙低下头去,装作解裤腰带的样子。 “你还没回答我呢?” “恩?” “衣服多少钱?我穿了总要还你钱的。” 孔扬无所谓道:“没事。送你了。” 李晋东脑子里就突兀地跳出来那天大门口门卫给他开的玩笑。“李老师被包养了……”他剧烈地一记咳嗽。 孔扬忙问他:“着凉了?” 李晋东无语地翻白眼:“哪那么快。” 他一下脱掉了牛仔裤。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腿上有种微微的热。光裸出来的肌肤明明应该冰冷,但却好像有人在用双手将他的腿来回抚摸,顺着腿部线条愈发往上,渐渐要挪移到他的臀部。 李晋东抬起眼睛。孔扬却已在洗手台那边帮他把毛衣叠起来。 他就又低头去袋子里拿衣服,一边无声嘲笑自己: 孔扬怎么可能会用那种视线看他。 第9章 等李晋东将一切穿戴完毕,孔扬在他身边故作轻佻地吹了一记口哨。 “我在英国的那帮女同事,”他这样说:“会想把你吃掉的。” 李晋东懒得理孔扬,只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深蓝色细格子西装,米白色线衣,灰色长裤,和孔扬截然不同的休闲风格,但潇洒得很,又极英气。 把他的脸色都衬得好极了。 怪不得都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果真是有道理的。 他要每天穿着这样的衣服去酒吧,也会有形形色色的蝴蝶蜜蜂过来找他吧。 李晋东低头咳嗽一声。 “真着凉了?” 孔扬伸手要去探他的额头,李晋东忙往后退开。 “没有的事。” 孔扬的手还没触到他的皮肤,李晋东已经觉得热。就好像刚才裸露出来的大腿上那种逐渐往上攀援的微妙触感。 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而且,而且如果被孔扬知道了…… 他心里慌张,转头大步走向门口,一把把门推开。 孔扬跟在他后面走出去。“你怎么了?” 李晋东狼狈地道:“没事!”但他很清楚自己的模样不像是没事。他脸色涨红,脚步急促,是紧张到了极点的表现。 李晋东深呼吸一口气,片刻放缓了脚下,低声给自己解释道:“我在想,相亲的对象是谁……” 孔扬脸上就露出来似笑非笑的表情。 李晋东知道孔扬不信。但他已经没有更多理由。 “我还是,第一次相亲呢。”他道。 孔扬似乎有些惊异。他的嘴角慢慢地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良久后说了句:“以后会有很多的。” 李晋东瞪圆了眼睛:“你诅咒我娶不到老婆啊?” 他以为孔扬还会说些俏皮话。他现在不怕孔扬嘴巴太毒,只期望能摧毁两人之间这样沉默难言的气氛。 但孔扬只说:“是的。” 而电梯也已经把两人送到二楼。 李晋东不敢再看孔扬,忙忙转过头去,抓了服务生问他们订的桌子的位置。孔扬把桌子订在窗边,能清楚看到底下绚丽湖景。晚上湖边各色霓红灯亮,把沉沉夜色渲染得热闹非凡、流光溢彩,李晋东慕名已久,今天就要大饱眼福。 服务生就指了方位。 李晋东探头看去,却愣了一愣。 桌子边上背对着他们已经坐了两个女人。都是披肩的长发,背影窈窕。 孔扬这会儿才走上前,服务生忙向他行礼,又道:“孔先生的八号桌客人已经来了。” 孔扬点点头,正要说什么,那边那两个女人却好像有心灵感应一样,一起转过了脸来。四个人视线相对,一时之间,都呆滞一下。 却竟然都是认识的。 而且其中一个还超熟的。 “方琳?”李晋东已经惊讶到顾不得面子。他的叫声在空旷的大堂里来回飘荡。“怎么是你?” 左面那个穿着皮毛坎肩和黑色低胸小礼服,灯光下一张嫩生生的白脸,桃花眼眼波流转,模样格外俏丽的,正是他的表妹方琳。 而方琳也才知道今天竟然闹了个大乌龙。 她哭笑不得地摇头,看着李晋东走近,向他介绍身边的人:“这是我的同事韩佳佳,我今天陪她来的。没想到会是你。” 韩佳佳穿一条修身的大红色鱼尾流苏短裙,将身形衬得是分外优美。她容貌算不上怎么好看,但纤腰盈盈一握,更惹人爱怜。 李晋东冲韩佳佳点头:“我们也认识的。” 方琳更惊了:“你们认识?” 文文静静站在一旁的韩佳佳微笑着开了口:“是高中同学。” 孔扬也走过来,大家互相点过头,都说真巧。但巧是巧,这场相亲也要无疾而终。不说方琳和李晋东这对兄妹,韩佳佳也是当年的熟人和朋友,若是认真相亲起来,难免要有点奇怪。 李晋东一拍手:“那反正这里是自助餐,就吃个肚子浑圆回去好了。” 方琳笑着打他一拳,韩佳佳也掩嘴轻笑起来。 李晋东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但他自己说吃得肚子浑圆,绝不是在说笑。 他只想把自己埋进食物堆里去。吃得腮帮子全都鼓起来,就不用去理会孔扬说话。 实在是今天晚上,不知怎么的,孔扬说的每一句都好像别有深意,让他很是心惊肉跳。 李晋东在煮乌冬面的师傅跟前站着,一边挑要一起煮的食材,腰上软肉忽然被人捏了一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撇撇嘴问道:“干嘛?” 方琳端着一盘子沙拉凑上前,脸上的笑容夸张得都要溢出来了。“你今天晚上特别帅嘛。”又伸手去翻他的衣领,李晋东一个没拦住,被方琳拉开来看到商标,她啧啧两声:“是Gianfranco Ferre!怪不得,怪不得。” 方琳嘴巴里冒出来一串单词李晋东也是有听没有懂。但看到她脸上表情,他心下一个咯噔,不由问:“这衣服很贵?” 方琳就用看到动物园里的猩猩跑出来了的表情看他。 李晋东立刻神色一垮:“这孔扬买的。问他多少钱他也不告诉我,还说就当送我了。” 方琳大大摇头:“哥,我叫你一声哥,实话告诉你,要是你是女的,孔扬又把这衣服送了你了,他把定你了。” 李晋东心里又是一跳。 “别乱说……” “真的。”方琳却把脸色一整。她靠在柜台上,远远望着站在另一头等牛排的孔扬。那男人就是这么远距离地看着,都赏心悦目之极,那一种高贵风流的风姿,真是挡也挡不住。 她偏过脸又看看李晋东。李晋东正手忙脚乱从师傅那里接过滚烫的面碗,脸上一股子傻笑。 她叹一口气。 “哥啊。”她说:“你们当初是怎么会做朋友的?” 李晋东疑惑地看她:“就是小学时候的同桌啊。” 方琳看着她可爱的、傻气十足的哥哥,憋在喉咙里的话最后还是没有问出来。 小学同桌当然没什么。但是一路初中、高中、甚至大学。鬼才信只是巧合? 何况孔家是那样大富大贵的家庭。和李晋东之流,本来就不该有多少交集。 她那天葬礼上听说,孔扬去了国外七年,和李晋东半点联系也没有。好像听着很冷血,但实际地想一想,这才是他们两个各自该有的世界。 然而孔扬还是回来了。 抛弃了前途无量的工作,就这么回来了。 一定是因为做出了什么不会回头的决定。 不过这和她也没有关系……方琳决定还是暂时先别趟这趟浑水。 但很快她又一惊一乍地叫了一声。“啊!” “干嘛?” 因为人少,脸皮又够厚,李晋东就直接站在煮面的摊位前哧溜哧溜地吃起来。待听到他妹妹轻声尖叫,他还吓了一吓,以为又有什么事情。 却见方琳伸手指着另一头道:“韩佳佳去找孔扬了。” 李晋东闻言翻个白眼:“那你叫什么叫。” 方琳的八卦之心却已经被挑起。她看着韩佳佳风中弱柳一样靠在孔扬身边,神情温婉,十分楚楚动人。偏又因穿了一身大红色,再映着她那一身雪白的皮肤,显出一种异于寻常的诱惑。 方琳不像她哥,基本上是个脑神经回路短缺的傻子,自然看得出来韩佳佳打什么主意。 “韩佳佳是你们高中同学?我倒没听她提起过。” 李晋东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就也看到了韩佳佳和孔扬站在一起。一个风度翩翩,一个柔情似水,美得像幅画。 他心中就有一点黯然。 “恩。”他道:“高二时候分班分进来的。她话很少,人挺内向的,但性子好,身材更没得说,学校里还蛮多男生喜欢她。” 方琳就露出一脸淫笑:“那你呢?” 李晋东无语地看她:“我那时候有……” 他忽然住了嘴。 “有什么?”方琳却不肯罢休,见李晋东不说,她眼珠子骨碌一转,就道:“我知道了。女朋友是不是?我听姑姑说过。你高二时候交过一个女朋友。” 李晋东还是不说话。 方琳看他脸上表情,就低声笑道:“不是吧,还想着呢?都多少年了?哥,女人如衣服啊,这么心心念念挂着,实际上早过时了。” 李晋东被她逗笑了。“你也是女人,怎么这么说自己。” “我是在安慰你好吗。” 既然说到这份上,李晋东也不好再装模作样地扭捏,不然真连方琳一个女人都不如。他放下手里的碗,拿方琳盘子里的饮料喝了一口,才道:“韩佳佳以前还是田甜的好朋友。” 方琳竖起耳朵:“田甜就是你女朋友?” 李晋东点点头。 “我给田甜表白的时候,韩佳佳还站在旁边。她甚至笑我,说我结结巴巴,都不像是学生会干部的样子。” “那你们关系应该不错呀,那怎么,”方琳斟酌了一下用词:“怎么今天碰面,却这么冷冰冰的。” 因为高三的时候,发生了那么尴尬的事情。 他、田甜、还有孔扬。 李晋东只摇摇头:“像你说的,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 “那我不觉得她和孔扬之间像是那么多年过去的样子嘛。” 方琳语气很尖刻。 李晋东正想说她,却一眼看到远处孔扬和韩佳佳两个人的样子。那两人头顶的水晶吊灯一派绚烂华彩,身旁一大面落地的窗户,窗外星光满天,还有遥远的被霓虹装点的湖水,景色梦幻得像是拍电影。 韩佳佳正搂住了孔扬的胳膊,小鸟依人地倚着他,脸微微抬起来,满眼丝毫不掩饰的崇拜,而嘴唇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红艳艳地,轻轻地嘟着,像是等着有人低头一吻。 方琳还在评论:“和她同事三年多了,也不知道她这么饥渴的。才久别重逢,就好像要拉着孔扬去开房。” 李晋东终于受不了,低声怒斥道:“方琳!” 方琳嘴巴一撅,很不高兴,但还是不说话了。 其实李晋东也并不是讨厌或是不屑方琳那些话坏。 他只是被自己吓到。 方琳说出口的那些伤人的话语,竟让他心里隐隐满足。仿佛她替他说出了那些他永远不可能说出口的恶毒想法。 李晋东撇开脸去。 “我再去……拿点吃的。” 方琳顿时失笑:“你真的想等下横着从这里出去啊。”但说归说,她还是蹦蹦跳跳跟着李晋东一块去海鲜区拿吃的。 两个人刚互相夹了几个蚬子,旁边脚步声响起,李晋东抬眼看,却是孔扬。 他下意识周围看了一圈,没看到韩佳佳。 方琳在他旁边用非常温和又自然的声音问:“韩佳佳没一起啊?” 孔扬笑笑:“她去拿沙拉。”似乎没有听出来方琳问话里的特殊意味。又和李晋东道:“刚才听她说了一下田甜的事。” 李晋东手腕轻轻一颤。他心里恼火自己的不镇定,又夹了几个蛤蜊给方琳,往盘子里放了芥末和酱油,才抬头看孔扬。“说了什么?” 孔扬淡淡道:“田甜要结婚了。” 孔扬的声音十分镇定。镇定并且清冷,让李晋东微微一愣。 相比起来,田甜要结婚的新闻,反倒没有令他更觉奇怪。毕竟都已经这个岁数了,再不结婚,真的要变成老姑娘。 这样一想,李晋东倒有点明白刚才韩佳佳那种急不可耐的样子。 他还在那边想着自己的事,孔扬又说:“韩佳佳说,既然知道了,到时候总要给我们发两张喜帖。” 李晋东这下就囧了。 “给我们请帖?”他不懂韩佳佳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或者如果田甜真下帖子了,他就要开始怀疑田甜抱的是什么心思。“你确定?” 孔扬摊开手:“我的耳朵还是好的。” 李晋东就沉默下来。 方琳在旁边已经听得有点一头雾水。正好趁着两人不说话,赶紧插话询问:“给你们喜帖又怎么了?不过是前男友。难道哥你真的对那个什么田甜念念不忘?” 她这话一说出口,孔扬就用微妙的、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李晋东。但偏偏巧李晋东也抬头看过来,两个人的视线就在半空里撞到一起。 李晋东有些别扭地挪开眼睛。 半晌还是孔扬说:“事情比较……复杂。” 方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脑子里一个荒谬的想法逐渐成型。她对自己说那不可能,可是看着眼前俩大老爷们那欲语还休的表情,她片刻还是脱口而出:“孔扬你抢了我哥的女朋友?” 李晋东一口红酒差点喷出来。 孔扬摊手,很无辜地道:“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嘛。” 这就是承认了。 方琳很有点目瞪口呆。孔扬和李晋东好得几乎可以算是亲兄弟,但孔扬竟然会做出这种事。不要说当时的李晋东不信,她现在也不信。 和孔扬来往不多,只葬礼上那几天,已经让方琳觉得孔扬是个相当知进退的人。这样的性格自然是从小养成,绝不会有什么“不懂事”的借口。 但她看到李晋东的表情愈发尴尬,就乖觉地闭口不言,反而话题一转,说起了身边也快要结婚的小姐妹。 旁边韩佳佳身姿摇曳地过来,四个人站在一起说起笑话,李晋东和孔扬也没再提田甜的事情。 一顿饭吃到晚上九点多才结束,又下去湖边看夜景,韩佳佳温柔地挽着孔扬的胳膊,细声细气,讲话动听得堪比电台主持人。直到李晋东被夜风吹得重了,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孔扬才笑道:“今天就到这里吧。” 韩佳佳也道:“是该回去了。”又娇俏一笑:“我给孔扬你留个电话?” 孔扬无可无不可地点头。韩佳佳就高兴地拿出手机,和孔扬互换手机号码。 方琳凑在李晋东耳边道:“真直接。也不给你点面子,不问你要个手机。” 李晋东满头黑线。 孔扬又问韩佳佳是怎么来的。听说是坐的出租,就说:“这么晚也不安全。不如我送你们吧。”把方琳也概括进去了。 方琳就笑着摆摆手:“不用,我从小练散打,一般三五个男人也打不过我,我自己走就好。” 李晋东看了方琳一眼。方琳这是摆明了不肯做灯泡。果然就见韩佳佳偷偷地抛过来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这位表妹又凑到李晋东耳边低声道:“礼拜一让她帮我跑腿,她肯定愿意。” 李晋东扶额。 孔扬又忽然高声对李晋东道:“那你……” 李晋东忙道:“我坐公交就行。”伸手指了指前边:“那边有个公交站台。” 孔扬深深看他一眼。 “那你小心。” 李晋东失笑:“还有人要来对我劫财劫色?” 当然不会有人要对他劫财劫色。李晋东十分安全地在寒风里等了半个钟头才等到公交,他爬上二层,靠着窗户坐下去,想着方才那辆宝蓝色轿车在他跟前绝尘而去的场景,还有韩佳佳坐在副驾驶座上,侧着脸,满眼的爱慕。 真好。 就好像,从前的田甜一样。 因为是女人,所以露出多喜悦的神情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李晋东的脑袋抵着窗玻璃。冰冷的玻璃,沾上他嘴里呵出的雾气,渐渐有水珠凝结,缓缓地滑落下来。窗外一闪而过的一盏盏的街灯的光,被水珠折射得五颜六色,光怪陆离,好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 礼拜六李晋东在家里窝了一天。早上睡到十点钟,懒洋洋爬起来打网游,饭也不吃,一直玩到深更半夜,居然奇异地还不饿。他最近级数快要封顶,游戏公司又迟迟不开新的资料片,搞得他只能回去开个小号装菜鸟,开的还是女号,一个千娇百媚的女法师,成天在新手村逮着人叫哥哥,果真混到许多装备。 他愈发感觉到做女人的好处。 挖草药的时候他挂了个机,跑到厨房去喝水。一眼看到旁边砧板上的菜刀,不禁想了想如果一刀把自己底下那玩意割了会怎样。 然后就拿头猛撞墙。 他到底是无聊到什么样的境地才会想这种事啊…… 他真的要走火入魔了。 再回到卧室,看着自己那个一身时装,风姿妖娆的美女账号,忽地就有点意兴阑珊。正巧有个男号走过来,见他一个人站在悬崖边上特别寂寞地挖药,就私了条信息:“带你做任务?” 李晋东看着屏幕上那个战士号,全身上下金光闪闪,背后背着一把大刀血红血红的,刀把雕刻做龙头模样,凶恶又霸道。虽然关了武器特效,但眼睛没瞎的都知道这是把十足的好刀。 这人要么是个高手,要么是个RMB玩家。不管是什么李晋东都不想跟着纠缠,他这会儿心情低落,只想自己呆着。 于是发了半天的呆,最后回过去一句:“我有老公了。” “哦?”那个战士号却站住了,没走。“现实里的?” 李晋东想这人怎么这么烦。但手指却自己控制不住一样地打过去一串文字:“对。高中就在一起了,要十几年了。” 战士号头顶上又飞快弹出来一句话:“这么久?那真不得了。你老公特帅人特好吧?” 李晋东脑子里浮出孔扬那张脸。从小到大,还真的是越长越帅。也越来越让人不能招架。 “是啊。”他在键盘上慢慢地打字:“他从小就很多女生追的,但就是一直跟我在一起,十几年腿都没劈过。会早上给我熬粥,开车送我去上班,我说一句他戴眼镜不好看、看不习惯,他就再也不戴眼镜,还对我说没什么。我想,我……” “我真的很爱他。” 战士号沉默半天,跳出来一句:“我去,肉麻死了。” “你该跟你老公说啊,一说今晚你就有福了,诶嘿嘿。” “喂,怎么不说话?不会我讲话带点颜色你就不高兴了吧?” “我靠,女人真麻烦。” “诶,难道真和你老公说去了?” “喂?” 李晋东啪的一下把电脑屏幕关了。 他双手使劲按住太阳穴,按得都痛了,但还是撑不住。 他感觉到眼泪从眼眶里滑落下来。 他瞒了一辈子的话,造了一辈子的梦,原来说出口也是这样容易。 孔扬…… 你为什么要回来? 礼拜天下午李晋东才醒。他醒来时只觉得脑子涨得都要炸裂了,迷迷糊糊的眼睛扫到地板上横七竖八的酒瓶子,才想起自己凌晨发疯,冲到楼下便利店买了一箱啤酒上来,喝了个精光。他酒量其实没多好,十二瓶喝完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但头部剧烈的疼痛让他觉得还不如死了。 正想看看现在几点,地板上摔落的手机又突然响了。李晋东踉踉跄跄地把手机抓起来,按了接听键,粗着嗓子叫:“干嘛?” “什么干嘛?”女人清脆的声音从话筒那里传来:“李晋东,你喝醉了?” 李晋东哼了一声,往后摔在床上,只想把自己的头埋进枕头里去:“说了干嘛?” “你忘了?”女人叫道:“你答应我晚上陪我去同学会!” 啊…… 李晋东乱成一团的脑子这才回过神。 “林晴慧?” “总算听出来啦?”林晴慧没好气地道:“你真喝醉了?怎么回事?不会现在才起床吧?要命,你可别醉醺醺的,快点给我去醒酒,等下我们得要光鲜亮丽地去啊,不然要被那些势利眼看不起的……” 林晴慧的声音在他耳边叽叽喳喳的,就像一串串不停放的鞭炮,让他耳里来回轰鸣。李晋东随便说了句“知道了”,就挂了电话,把手机往旁边一扔,整个人又陷进床铺里面。 三秒过后手机再一次激烈地振动。 李晋东按了拒绝,又过了一分钟,林晴慧一条简讯发过来。给他说了时间。 李晋东闷闷地长叹一声,才从床上坐起身来。 醒酒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李晋东连灌了一大壶的酽茶,苦得他差点要吐了,还得大着舌头继续喝。又冷热毛巾交替着往眼睛上敷,敷了要一个钟头,才堪堪把两圈可怕的黑眼圈弄淡。他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狼狈的脸,嘴角微微一扯,扯出来一个苦笑。 总不能就这么自暴自弃了啊……他想。 现在这个年代,不时兴那个。 就像当初他得知孔扬背着他在和田甜乱搞。他起初不相信,后来亲眼看到,田甜还为了孔扬、哭着把他送给她的定情耳坠扯下来,要还。他受不了,上去揍孔扬,反被孔扬给一把摔倒墙上,撞破了头,苦逼之极地血流满面。 那一刻,他真的挺想去死的。 不是因为田甜。而是孔扬。 被孔扬背叛,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最后还是熬了下来。 七点整李晋东准时到了饭店。林晴慧正裹着一身皮草站在角落里躲风,看到李晋东到了,眼睛一亮,忙跑过来一巴掌就扇在李晋东的背上,把人直打得一个趔趄。 李晋东痛得眉心簇拢:“你干嘛呢,谋杀亲夫啊。” “呸,什么谋杀亲夫。”林晴慧脸上一红,原本就娇艳的脸蛋更加可爱,可惜李晋东忙着龇牙咧嘴看不到。“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了十分钟了。” 李晋东看看表:“你说了七点,我觉得我挺准时的啊。” 林晴慧真恨不得在他脚上踩一记:“我说七点你就七点啊,你脑子怎么就这么楞,以后看哪个女人肯要你。” 我还不要呢。李晋东心里嘀咕一声,但还是连连给林晴慧作了揖,才惹得林晴慧又笑了:“行了,走吧,被同学看见要说我母老虎了。” 李晋东顺着她话风道:“气管炎才证明我爱你嘛。” 他这句话说得顺溜,原没经过脑子,哪知道正正戳中林晴慧的小心思,这很有点泼辣的女老师刹那间整张脸就变得通红。 “什么……什么我爱你?”她讷讷着。 李晋东笑一笑:“我现在不是你的男朋友?当然最爱你了。” 林晴慧这下真是红到了脚底心。 “不要……不要说了。”她的声音低得只有蚊子能听得见。“先上楼吧。” 李晋东马上赞同。“好啊。什么时候吃饭?我肚子都要饿扁了。” 他很自然地抓住林晴慧的手腕,转身往旋转门走去。一阵寒风掠过,扬起林晴慧耳边鬓发,露出她看向李晋东的、偷偷恋慕着般的眼神。 两人谁也没听到身后停车场上一阵急速刹车的刺耳声响。一辆宝蓝色的新款雷克萨斯横贯在停车场正中间。 孔扬双手把住方向盘,一双眼睛直直地盯向了挡风玻璃外头。 第10章 林晴慧的同学会定在饭店三楼一个豪华包厢里面。桃心红木的大门微微开着,可以听到里面已经很喧哗的人声,还有极明亮的灯光,在门缝间拉出细长的影子。李晋东忽地就有点头晕。大概是酒还没彻底清醒。 他和林晴慧说了一声,让林晴慧先去,自己转身去了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洗手间门上还挂了一串鲜嫩欲滴的白玉兰。李晋东用力推开门,白玉兰被他的动作带得飘起,轻轻滑过他的鼻尖。浓郁的香味让李晋东打了个喷嚏。 “Bless You。” 有人在他前头说了句洋文。李晋东奇怪地看过去。就见到一个一身银灰色西装的男人冲他笑。笑得甚至露出了六颗白闪闪的牙齿。一双眼睛比天花板上莹白的灯还要亮。 表情像傻逼,长得却还挺好看的。 李晋东没想理他,那男人就自顾自靠近说:“不好意思,我在国外呆久了,听到人打喷嚏就习惯这么说。” 李晋东只好说:“没事。” 他顿了顿,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根烟来,在嘴前比划了一下,问:“我在这里抽根烟,可以吧?” 他问出口就觉得自己这问题多余。眼前这个英俊男人衣衫整齐,又面朝门口,肯定是放完水打算出去,自己抽烟并不会打搅到他。果然见那男人又是一笑。“这种事情你不用和我报备吧。” 李晋东有点尴尬,低下头去翻打火机,却听跟前那男人说:“我帮你吧。” 他再抬起眼,那男人手上已经多了个仿古银Zippo。 李晋东呃了一声,但看那男人这么热情,他拒绝也有点不好意思。因此扯了扯嘴角:“多谢。” 男人凑到他手指前头帮他把烟点燃了。靠得太近,那人鼻尖呼出的热气都喷到李晋东的手指上面。李晋东身上寒毛一耸,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恩……多谢了。”他又说了一遍。 男人还是看着他笑:“我叫张河。” 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李晋东看一眼那骨节分明的手,想了想,还是也伸出手去,和这个张河用力握了一下。 虽说从小爹妈教他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来往,不过他现在这岁数应该不至于被人骗了…… 李晋东缩回手,抽了口烟。 张河却忽然道:“我见过你。” “啊?” 李晋东没料到这个初相识的男人会说一句这样的话。他一时有些愣住。心底也觉得有些古怪。如果他是个女的,这里也不是厕所而是酒吧,那那真是句老套到不能再老套的泡妞台词了。 李晋东很严肃地想了一下自己该怎么回答,最后说:“你认错人了。” 张河就又笑了。老天,这男人真喜欢笑。李晋东还看到他左脸上有个酒窝。要命。这种男人该出去钓女人才是,跟他窝在个卫生间里闻他的烟味干嘛? 李晋东有点儿毛骨悚然,晕乎乎的脑袋也醒了,原本还想静静抽会儿烟,顿时也没了兴致。他狠狠又抽了几口,就一把拿烟头顶在大理石水池桌面上按灭。 “我走了。”他指一指门:“你……” “哦,当然,当然。”张河才好像恍然大悟一样,左边脸颊上那个酒窝深得能盛水:“我也得走了,哈哈。” 还哈哈。 李晋东很无语地看他一眼,又推门出去。他往前边的包厢笔直走了几步,突然又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转头一看,那个张河还跟在他身边。 “你怎么,”李晋东脾气再好也要爆发了,这张河有点过于诡异了吧,“你怎么还跟着我?” 张河特别无辜:“我去那个包厢。” 他一手指指前头,正是林晴慧那个同学会的举办地点。 李晋东吃一惊。这真巧。“你是林晴慧同学?” 张河也露出略略惊讶的神色来:“那你是?” 李晋东想起自己今天来这儿的使命,连忙郑重其事介绍自己:“我是晴慧的男朋友。” “男朋友?”张河更惊讶了。 “怎么,你不允许?”李晋东看张河既然不是什么奇怪陌生人,就稍微热络了一些,还开了句玩笑。 张河稍稍一怔,还没说话,前边那包厢已经中门大开,里面走出来几个说笑的男女。其中一个声音极大,在那边大声嚷嚷着道:“也不知道谁要了林晴慧那女魔头,是长了眼睛没长脑子吧……” 李晋东脸色一变。 张河也是眉毛一竖。林晴慧的“男朋友”可还站在他旁边呢! 当下往前走了两步,迎着那口出恶言的男人笑道:“蒋正龙,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那几个家伙登时都脚上停下了。他们看向张河的眼神都颇为恭敬,转而看向李晋东的时候,面上也多有笑意,那叫蒋正龙的,更是满脸的谄媚,笑问李晋东:“不知道是哪位公子?” 这人名字挺霸气的,人却长得有点猥琐,一双眼睛绿豆似的骨碌碌转。 李晋东看了张河一眼,随即呵呵笑道:“公子不敢当,我就是要了林晴慧的那个人。” 他这话一出口,那几个人都僵住了。张河则哈哈大笑,也不去管那几个人脸上变幻莫测的脸色,推着李晋东往包厢去。边走边道:“那几个人念书时就犯浑的很,你不必放在心上。” 李晋东道:“他们倒很卖你的面子。听说是你的朋友,整个人精气神都变了。” 张河嘴角微扬,脸上笑容冷冰冰的,可惜李晋东挨着他前头走着,并没有看到张河此刻脸上的神色。“欺软怕硬罢了……” 包厢里也已经有人看到这边,忙站起身,冲着张河连连挥手:“班长!老班长!” 张河松开握着李晋东肩膀的手,笑道:“我先走一步。” “好。”李晋东冲他点点头。张河这人,虽然热情地有点过分,但确实魅力十足,不由自主就能给人留下好印象。 就好像孔扬……只是孔扬更温柔。 唉,他怎么又无端端就想起孔扬。 李晋东轻叩太阳穴。 包厢面积很大,整整摆了五张桌子。林晴慧坐在最里边,身旁一圈女同志。李晋东刚挤过去,就被坐最外面的女人一把拦住,打头就是满满一杯黄酒:“既然是晴慧的男人,就要能喝!这杯先喝了再让你们团圆!” 林晴慧也不知是已喝多了,还是绚烂灯光照的,脸颊上全是红晕:“三姐!” 李晋东却也不以为意。一杯酒算什么,他昨天喝了一箱了。而且送佛送到西的道理他总是懂的。因此一把就接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好!”桌上几个女生都轰然叫好。李晋东这杯酒喝得一滴不剩,一看就是爽快的人,加上人长得也不错,倒确实是挺好的男朋友人选。 那三姐本来坐在林晴慧旁边,这下就往旁边挪了个位子,叫李晋东过来坐下。又笑道:“以前我们家小晴眼光心气都高得很,大学四年恋爱都没有谈过,我们还在想她能不能嫁出去呢!现在看到李先生,就知道事成了!” 林晴慧更不好意思了,伸筷子夹了个大虾塞进三姐的嘴:“吃你的吧。” “哎哟,我们铁娘子害羞了!”那几个女生又开始起哄。 林晴慧只好举起杯子和她们干了一杯,坐下低声对李晋东道:“真对不住,这几个都是我好姐妹,习惯开玩笑了的。” 李晋东微微笑:“没事。”反正这总也不算他吃亏。再怎么说,林晴慧都是一个大美女。 “吃菜。”林晴慧心里感激又感动,连忙夹一筷子白斩鸡给李晋东。 李晋东礼尚往来地也给林晴慧夹菜,搞得旁边那一桌女人又一阵好恩爱地叫。一桌人正高高兴兴的,旁边却又挤过来几个男的,要来敬酒。 李晋东抬头看,领头却是刚才还在说林晴慧女魔头的那个蒋正龙。 “李少,蒋正龙敬你一杯!” 蒋正龙说着举起手里的杯子。满满一杯白的。 林晴慧吃惊地看了看李晋东。也不知道李晋东这人什么时候成了“李少”。李晋东心里也好笑得很,但并不点破,起身笑道:“多谢。” 和蒋正龙碰了杯,把手里半杯白酒喝了干净。 酒一下肚,李晋东就暗叫不好。他以为只是纯的白酒,没想到不知道谁恶作剧,往里面添了啤酒。他喝不惯这种混在一起的,极容易醉,果然半杯下肚已经有些头晕。加上昨夜的那一堆酒,他怀疑自己再喝下去就真要酒精中毒了。 他手上暗暗撑住桌面,面上还是笑着说:“蒋老弟请自便。” 蒋正龙嘴角就一勾,露出一个特别不阴不阳的笑。“兄弟几个都要来敬酒的,李少这点面子也不给?” 他身后的人就踏前一步,人人手上的杯子都是满的。 李晋东一愣。蒋正龙竟然是来灌他酒的。可这是为什么?就因为自己刚刚落了他的面子? 他再看蒋正龙,才发现这男人一张黄脸上一片鲜红,原来已经是喝醉了。 怪不得。 林晴慧从他身边站起身,端着酒杯道:“蒋正龙,灌酒么?我来替晋东喝了……” 她话音还没落下,却听蒋正龙一声怒喝:“男人说话,女人插什么嘴!” 他这句话声音极响,登时把身边的人全都震住了。原本闹哄哄的几桌人,霎时间就安静下来。 林晴慧可没受过这种待遇,又羞又气,正要说话,蒋正龙又道:“当年我追了你整整一年,你这臭婊子,装什么清高,现在还不是被男人睡……这人有什么好,恩?满足你了么,恩?” 这话一出,更加是石破天惊。林晴慧被羞辱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李晋东也是眉毛直皱,才知道这个蒋正龙对林晴慧和自己莫名其妙的敌意来自哪儿。而且蒋正龙这张嘴,简直臭不可闻。 那喝醉了的猥琐男人还在大声嚷嚷:“他妈的,知道老子的爹是谁吗?老子爹就是管教育的……小心明天二中就把你辞了……懂点事的,你他妈就来陪老子睡一晚……” 周围人都知道这蒋正龙的家世,因此虽然也愤愤不平,却不敢开口插话。 倒是旁边那个三姐听不下去了,一摔酒杯就要站起来,李晋东却把她一拦。 只冷冰冰看着蒋正龙道:“不是要喝酒么?我陪你喝!” 林晴慧忙要把李晋东拉住,李晋东只抿唇对她安抚笑笑,直接拿了两瓶红酒,往自己和那个蒋正龙跟前砰的一放。“有种就干了!” 蒋正龙哼了一声:“干就干!” 李晋东也不废话,猛的把木塞拔了,鼻子里刹那间涌进一股酒香。惹得头更是剧烈晕眩。 他知道自己不能喝了。但是林晴慧无辜被侮辱至此,他总不能什么都不做。那蒋正龙的爹是教育局的,自己和林晴慧正好落在他手下,今天要是一时火起,把人给揍了,到时候不知道又要捅出什么样的篓子。 只能喝酒。这是蒋正龙自己要的,喝死了也是后果自负。 李晋东一举酒瓶,酒红色的液体咕嘟咕嘟就灌进了他的喉咙。 “晋东!” 他听见有人在叫他。李晋东放下空掉了的瓶子,往旁一看,林晴慧盯着他的一双妙目已经红了,眼眶盈盈,似要滴下眼泪。 李晋东还是冲她一笑。他忽然觉得不晕了,只是脑子里特别空,脚下也轻飘飘的,好像就要这么飞起来。 再往前看,那个蒋正龙也放下了酒瓶。原本就通红的脸更是红到发紫,一双眼睛浑浊得不成样子。 “还喝吗?”李晋东摸到两瓶黄的,又是啪一下,摔在桌上。 “喝……喝!”蒋正龙大着舌头,抓住前头一瓶。他身后的跟班大约是看不下去,要上来劝阻,被他自己推开。 李晋东嘿嘿冷笑,也抓起酒瓶。 “晋东!”林晴慧吓一跳:“别喝了!” 李晋东摇摇头,啪一下开了瓶盖。 这酒不错,很不错。比昨天那顿好。酒香很浓郁,浓得他翩翩然。 他突然之间理解了那些醉鬼。喝醉了确实一了百了。而且酒的滋味又是这样好的。 如果每天都能喝醉,又能省掉多少烦心事? “阿东!” 忽然却又有人在叫他。 啊。是个很熟悉的声音。也是很亲密的称呼。 孔扬。这声音是孔扬。 他眼前出现了孔扬的脸。一如既往的俊美的脸,但此刻神色惶惶的,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可孔扬怎么会在这里呢? 他恐怕是在做梦。 李晋东伸出手去。 “孔扬……”他喃喃道:“孔扬……” 然后他就被这个孔扬抱住了。 第11章 林晴慧红着眼睛,震惊地看着突然现身的孔扬。 可孔扬没有看她。孔扬谁都没在看,只是低着头紧紧盯着怀里的李晋东。 李晋东已经喝得烂醉。他脸红得能滴血,眼睛也一片雾蒙蒙的,脸上还傻笑着,倒是似乎快活得不得了。 “我带他先走。”片刻孔扬淡淡扔下一句,就要转身离开。 “站住!”那边那蒋正龙也喝趴下了,瘫在地上烂的像滩泥,几个跟班忙去扶他,另有几个就拦在孔扬跟前。 孔扬不耐烦地挑起眉毛。 “够了!” 却是张河发了话。他一直站在外边看着这场闹剧,只等事情闹大了要过去英雄救英雄。却没想到半当中孔扬会冲进来。 他看看缩在孔扬怀里,明明很高大一个男人,却脸蹭来蹭去,猫咪一样的李晋东。就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 “你好。”他向孔扬笑:“这里我收拾就好。” 他表示善意,孔扬自然不会拒绝,点了点头。只是非常冷淡。他不是瞎子。也不是李晋东那种脑神经比柱子粗的家伙。他看到张河的表情。他也看到张河看着李晋东的眼神。 他很不高兴。 李晋东还在他怀里乱蹭:“回家,回家……” 孔扬原本恼火的心,一下子又软了下来。 “好,回家。”他温柔之极地轻拍李晋东的背。又拉起李晋东的手,绕在自己脖子上,一边搂着李晋东的腰,不急不缓地走出去。那几个小跟班本还想说上两句,被张河冷冷一瞪,都动也不敢动。 刚走出门,大堂经理就一溜烟往他跟前跑,递上一串钥匙:“孔先生,车子开到门口了。”他看李晋东身材挺高,又问:“要不要我帮个忙?”说着就要伸手去拉李晋东。 哪知孔扬往旁边一让。搂着李晋东腰的手也一紧。 经理就知道自己好心办坏事。伸出去的手忙缩回来一搓大腿,也不尴尬,小步赶在孔扬前面帮他按电梯,一起下到了一楼,还笑眯眯道:“夜风大,孔先生要不要加个外套?” 孔扬看了眼旋转门外边。门开阖间,确实能听到呼啸北风。他想了想,点头道:“快点。” 经理叫过来旁边一个服务生,那服务生跑得倒快,三分钟不到就抱了两件厚厚的大衣过来。孔扬随手拿了上面的一件,扶着李晋东站正了,帮他把大衣裹上去。 李晋东眼睛朦朦胧胧的,大约是觉得身上暖和,扯着衣服,抬脸又冲孔扬笑了笑。 他脸蛋通红,嘴唇和眼睛都湿润润的,这个笑衬得他脸上都好像飞起桃花。孔扬一见之下,不由心里一荡。 “别想……用笑脸就能贿赂我。”他喃喃着帮李晋东整理领子。“你居然敢跑去当别人的男朋友……还和人拼酒……我不在这么多年,你也过得这么开心?” 他声音很低,但那大堂经理站在一旁,听得自然很清楚。他见的人多了,像有孔扬这种爱好的公子,也不是一个两个,并不见怪。只是眼睛往李晋东脸上溜了一圈,他还是心理怔得慌:这小伙子看着挺精神的,怎么也不像是卖屁股的呀? “走吧。”孔扬道。 经理忙上前帮他把门推开。 孔扬那辆雷克萨斯果然就停在门口,还有车童站在一旁守着车门。李晋东被孔扬塞进副驾驶座,车子里的暖气一开,刚刚为了防风裹上的大衣登时就变得热了。 孔扬从另一边上来。刚关上车门,车里灯都没灭,李晋东已经抓住他的手。 孔扬一愣:“怎么了?” 李晋东皱着眉毛:“热。”顿了顿又说:“不舒服。” “现在知道不舒服了。”孔扬不理他,插上钥匙起火,“刚刚喝酒的时候舒服得很啊?” 李晋东见孔扬不肯帮他,嘟起嘴,往后一靠:“喝酒……舒服。” 孔扬气极笑了:“舒服?要不是今天我恰好和人来这儿吃饭,又叮嘱了人看着你,你现在就舒服死在那地方了!” 他一踩油门,车子轰得开出去。 李晋东没系上安全带,往前一冲,又歪斜地倒过去,脑袋抵着孔扬的肩膀。 “你……你凶。”他愤愤指责。但声音软绵绵的,小孩子似的,听得孔扬心里直发痒。 孔扬咳嗽一声。“我哪里凶?” “哪里都……哪里都凶。” 孔扬闭上了嘴。他以前也见识过李晋东的酒品。这人喝醉了不会吐,挺乖的,要是一个人就直接闷头睡过去。但是旁边一有人逗他就要变成人来疯。和醉鬼讲话,可永远占不到理。 李晋东的头在他肩膀上乱顶。毛茸茸的头毛,隔着西服也能感觉到那种微刺的触感,孔扬却并不觉得不舒服。 “我热!”李晋东又叫了一遍。 孔扬终于忍不住笑了。“等下红灯帮你脱衣服。” “帮我脱衣服!” “好好。” 哪料到下一个红灯开了十来分钟都没到。李晋东已经热得不行了,整个人在座位上扭来扭去。 他晕乎乎的脑子里灵光一闪,指着孔扬说:“你整我!” 孔扬抿嘴唇:“别胡说。” 李晋东大叫:“孔扬!你这混蛋!故意绕路!不给我脱衣服!” 孔扬真想伏案大笑:“阿东,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最想给你脱衣服的人就是我了。” 他忍了那么久,他知道李晋东不敢,就也一直装作不知道。他甚至想不如就让李晋东去找个女人结婚算数。可是七年过去,他根本忘不掉。刚才看到李晋东帮那个林老师喝酒,更是妒火都要冲上脑门。 李晋东是他的。 从七岁认识李晋东起,他就知道,这个傻乎乎的男孩子,属于自己。 那边李晋东已经放弃了孔扬,自己自力更生。但他喝得脑子不清不楚,手也配合不上,在那儿抖抖索索的,半天没解开一颗扣子,最后火起来奋力一扯也没扯开,气得又是往后绝倒:“我讨厌你,孔扬!” 这句话刚出口,他又往孔扬身子上贴:“孔扬,我不讨厌你,你帮我脱衣服,我热,孔扬,我热……” 他抱住孔扬的手臂,把自己像三岁小孩一样挂着,身体又不住地蠕动磨蹭,把孔扬的一条手臂蹭得快要烧起来,热度顺着血管往全身四周直直漫涌。 孔扬半晌还是招架不住,看着路边把车子慢慢停了,才转过脸去,苦笑着把李晋东往座位上按好。 “我帮你脱!行了吧?” 李晋东连忙住嘴,睁大了一双眼,两条胳膊也往外伸展,整个人空门大开,一副就等着孔扬上前采摘的样儿。 孔扬不自禁咽口唾沫。 不行。 他喝令自己镇定,手平稳的上前捏住李晋东衣服上的扣子。 不行。起码今天……今天不行。他这么多年忍下来了,难道今天还会忍不了? 孔扬默默帮李晋东外套脱下来。李晋东倒也出人意表地安静,一双眼定定地看着他,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当孔扬拉下最后一只袖管,李晋东却低声开了口。 “孔扬……” 车子里静极了,只听得到隐隐暖气的低响,还有自己胸腔里怦怦乱动的心跳。孔扬偏着脸,感觉到李晋东轻吐在自己耳廓的热气。 “孔扬,我……”李晋东咬住嘴唇。他的眼睛像是害怕,又像是憧憬,看在孔扬眼里,就像是几百瓶的酒,也快要把他灌醉。 “我……”李晋东捉住孔扬的袖子,“孔扬,我……” 孔扬啪的一下打开车门,狼狈地钻了出去。 李晋东一个不防,呆呆地又往旁边摔,靠在了驾驶席上面。 “我……”孔扬扯扯领子,“……我去帮你买瓶水。”话音都没落地,他就又一把甩上门,像后面有鬼追一样地往前边的便利店跑。 他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躲开。 如果李晋东能趁着酒劲给他告白,放在以前,真是他不敢想的好事。 他也一直对自己说,如果有一丝丝的机会,就要牢牢把握。 但是他现在又固执地觉得,不清醒的时候坐下的承诺,如何能够算数。第二天一早李晋东爬起来,就要什么都忘掉。 他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这个傻到了极点、什么都看不明白的李晋东,清清楚楚地、对他说出那三个字。 他这些年这么多白用功,总得有些回报。 孔扬在便利店里站了半天,最后随手买了瓶水,一步一步往回挪。 但刚拉开车门,他就呆住了。 李晋东正坐在副驾驶座上。 裤子脱了一半地、坐着。 也不知道他的手怎么又突然变得灵敏了,居然能解开皮带、又解开裤子纽扣。但孔扬这个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满眼只有李晋东那两条敞开来的、白嫩嫩的大腿。 还有李晋东的右手,和他右手手掌里那根已经微微勃起的阴茎。 大概是车门开了有冷风飘进去,李晋东微微皱起了眉毛。但他转脸一看到孔扬,那朵簇拢的眉心就松开了,脸上又绽出笑。 “孔扬……”他右手在阴茎上来来回回地套弄着,身子软瘫瘫的,脸上那笑却明亮到不行:“孔扬……” 他像是只会叫孔扬的名字。其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但只是那个不停从他嘴里溢出来的名字,已经让孔扬下身开始胀痛。 孔扬也做过春梦。他当然做过春梦。高一一个晚上,他和李晋东睡在一起,李晋东睡相不好,衣服都掀起来,露出他软软的肚子,还有粉嫩的胸口。孔扬梦里就全都是这个。早上起来还发现自己遗精。 后来梦做得越来越夸张。比如他把李晋东按在身下凶狠地抽插,把李晋东干得直哭,还要求饶。他听过李晋东求饶的声音,要抄他作业的时候,特别腻,他知道是故意的,但一听心里就痒,恨不得去咬李晋东那张搞怪的嘴巴。 毕竟年轻。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那个时候性欲旺盛到甚至让孔扬害怕,近乎寝食难安。 可是他从没梦到过眼前这样的—— 李晋东上半身穿得整整齐齐,下半身一团乱,自己握着自己的老二自慰,还要转过头对他露出特纯洁的笑脸,像是在邀请他。赤裸裸地邀请他。 孔扬手上不由自主地用力。只觉得手上那水瓶慢慢鼓起来,仿佛就要在他手中爆炸。 他也要爆炸了。 为什么李晋东会这样?他什么时候喝醉酒会变成这样?如果他和别人在一起,比如那个眼神奇怪的张河,难道也是这种样子? 孔扬只觉得难言的嫉妒一路蔓延到他的脑海。 “孔扬……”李晋东还在叫他。他抽抽噎噎的,总算又多憋出几个字:“冷,孔扬……” 孔扬又猛咽一口唾沫。他往里面钻进驾驶座,砰的关上门,又按下按钮,把两个人的位子都往后调成躺椅。 李晋东整个人就慢慢往后倾,他有点害怕,握着阴茎的手也松开了,惶惶地抓住覆身过来的孔扬的衣服。 “孔扬……” 孔扬叹了口气。 大概这就是命…… 自从认识了李晋东,他的人生就是不停的在妥协。 他伸手扳住李晋东的下巴,深深地吻上了李晋东湿润的嘴唇。 第12章 李晋东的嘴唇比想象中的还要甜。 甜,还带着浓浓的酒味。孔扬舌尖一寸寸细细地舔过,惹得李晋东从唇角溢出一声呻吟,唇瓣也微微分开。孔扬就毫不客气地舌头探入进去,缠住了李晋东的舌尖,极粗暴地吸吮。 他的身体压在了李晋东身上。毛料西装裤子贴着李晋东光裸的大腿,他感觉到李晋东在他身下轻微的颤抖。孔扬想是不是衣服弄得他不舒服?但是李晋东的手紧紧抱住他,腰也微微抬起,用力地迎合向孔扬勃起的下身。 孔扬喉中轻喘。 “这里……”他努力维持理智:“这里不行,阿东。” 李晋东却颤抖着回吻他的唇。在他的唇瓣上小心翼翼地舔,又试着咬一口、再一口。手也从孔扬的背上滑落下来,战战着拉住孔扬的手,覆到他的阴茎上面。 李晋东的阴茎已经硬得很厉害。孔扬想大概是喝醉了的缘故。他的手指划过浮出青筋的皮肤表面,又在顶端重重一点。 李晋东就啊地一声,全身都软了。 “孔扬,”他往后彻底在椅子上倒下去,手胡乱地又要去扯上身的衣服,“孔扬,热,你帮我,你帮我……” 孔扬忙按住他的手:“衣服不要脱,脱了冷。”他没打算在车里就把李晋东给上了,但看李晋东下半身这卯足劲头的样子,得先让这醉鬼高潮一次。 孔扬握着李晋东阴茎的手就紧了紧。 李晋东的腰控制不住地往上挺动。大概孔扬的手掌心和带着老茧的修长手指让他舒服之极。他的手还在胸口毛衣上揉动,带着衣服往上缩,露出乏于锻炼的肚子。 孔扬空着的手掌轻抚上去,指尖在肚脐周围转圈。一边另一只手开始了上下套弄的动作。 李晋东的两只手就又抓住了孔扬的肩膀。他的腿自动大大分开来,又因地方狭窄,只好委屈地勉强圈住孔扬的腰。 “孔扬……”李晋东还在低声地呻吟着他的名字:“孔扬……” 孔扬的手用力地、甚至是粗鲁地、来回在李晋东的肉棒上撸动。他可以清晰体会到手掌中沉甸甸的分量,还有那种惊人的热度。这是李晋东的阴茎。他想。这是李晋东的阴茎。随即他自己的下身就在西装裤里恶狠狠地顶起帐篷。 他俯下身去逗弄李晋东的唇舌。 李晋东很配合。应该说从没有这样配合过。他一直在逃、一直在逃、一直在逃,以为谁都不知道,故意使劲地隐瞒, 却从不敢去想,如果孔扬也爱他呢? 真是一个……真是一个胆小鬼。 “孔扬……”李晋东的唇抵在孔扬的脸颊,舌头调皮地轻舔,一边模糊不清地喊:“孔扬,你不要……” “我不要什么?”孔扬咬着牙忍受下身的胀痛。他的手指灵巧地圈着李晋东的要害,那根玩意的顶端已经流出许多前液,把肉棒弄得湿漉漉的,在黑暗中像是泛着光。 李晋东却住了嘴。 孔扬抬起头看了看他。李晋东大概是就要射了,脸已经红到不行,眼眶里全是生理反应的眼泪,脸颊上也道道泪痕,好像孔扬把他欺负成什么样子。 他的嘴唇也是红肿不堪,轻轻张着,粉红色的舌头滑过牙齿。 孔扬埋下脸去咬他的脖子。 “不要什么?” 手上又猛地一个使劲。 李晋东往后扬起脖子,嘴里溜出来一记近乎尖叫的喘息。 “不要……”他说:“不要再离开我……” 孔扬像是要咬下一块肉一样地咬住李晋东的脖颈。他感觉到手里阴茎勃然的爆发,粘稠的精液遍洒到他的胸口和小腹。李晋东高声喊着,沙哑的嗓音在密闭的车子里来回碰撞,变作回声。 他听到李晋东的喊,还是在叫他的名字。李晋东的高潮,全都是因为他。 孔扬松开嘴。他抬头去看,那边都要被他咬出血来。 李晋东的眼睛愈发朦胧。圈住他腰的腿也滑落下去,无力地垂软在两边。孔扬低下头,看了看手掌心浑浊的白色液体,呆了半天,才随意抹在了李晋东的大腿内侧。 李晋东身子一缩:“冷……” “现在知道冷了。”孔扬喃喃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哑到不像话。“坐起来。” 李晋东被他一拉,软绵绵的身子就坐直了,孔扬又按下按钮,把座位回归原处。 李晋东靠着座椅,眼神恍惚地看着孔扬。 孔扬却不去看李晋东。他这会儿不敢。他自己的那根往前抵着,前端也早已湿的什么似的,如果现在扒下裤子,铁定能看到内裤一团糟糕的模样。 要是再看一眼李晋东高潮后全身红透的快活的样子,他担心自己就要理智崩坏,扑上去了。 他死死咬着嘴唇,尽力快速点火。 好在车子很镇定。引擎发出一声轻响,就冲了出去。 孔扬命令自己看着前面,一边捡起大衣往旁边一扔,正好盖住李晋东赤裸裸的腿。他听到李晋东满足的呻吟,心下又是一跳,下身勃勃的脉动快要把他逼疯。 “孔扬……”李晋东却在他旁边道:“你不会再走了对不对?” 孔扬没有说话。只听着李晋东磕磕绊绊的、前言不搭后语的声音:“我想你……好想你……你一定不想我……你都不给我打电话……” 孔扬忍不住道:“越洋电话很贵的。” 眼角余光立马瞥到李晋东转过头来的那两道愤怒的眼神。孔扬不禁轻笑,却没料到李晋东猛一个头槌,居然重重砸在他的手臂上头,这醉鬼还在叫:“贵个屁!贵个屁!你就是不肯打给我!” 孔扬就哎哟叫了一声:“痛。” 李晋东立刻又坐直了。“痛吗?”他伸手去摸孔扬的手臂:“痛吗?” 孔扬很可怜地点头。 李晋东脸上神情一垮。“对不起……”他的手轻飘飘地在孔扬胳膊上来来回回地摸,摸得孔扬又要挨不住,“对不起……” 孔扬连连咳嗽:“没事。” 他以为李晋东的手就要缩回去了,没想到他的手却往下一沉,直接放到了他的裤裆那儿。 手心的温度即使隔着裤子也能清楚传递给敏感之极的阴茎。孔扬只觉得自己那个玩意一跳,像是想直接从拉链里跳出来,打到李晋东的手上。 “不,阿东……”他握住方向盘的手轻轻发颤:“阿东……” 却听李晋东喃喃着说:“孔扬,我自慰的时候都想着你……” 他的手指在裤子拉链那里,前前后后地打圈。羽毛一样,轻轻的,又痒得让人浑身颤抖。 “你呢?” 他低声道:“你自慰的时候,想不想我?” 车子倏地停下了。孔扬打开车门出去,又绕到另一边把李晋东拉出来。李晋东还呆呆的,下身光着,孔扬把落到地上的大衣捡起又给他系在腰上。 “冷……”李晋东靠到孔扬身边。 孔扬一言不发,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就见到前边一栋豪华公寓,底下大厅里空荡荡的,只有天花板上一盏吊灯垂着发出暗淡的光。 孔扬直接抓着李晋东走到大厅角落的电梯跟前,一按按钮,电梯门就叮的一声,正好缓缓打开。 孔扬把李晋东一把推进去。 李晋东脚上踉踉跄跄的,被孔扬直接推到了光洁冰冷的金属墙壁上面。他轻声低叫,回过头来,眼眶红红地看着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很粗暴的孔扬。 孔扬也已经踏入,按了顶端楼层,电梯门又缓缓阖上。 “孔扬……”李晋东脑袋昏昏沉沉,看着孔扬沉默的侧脸:“孔扬……” 孔扬终于转过脸来看他。 他脸上的表情,甚至已变得近乎狰狞。“你就这么想要吗?”他一步步逼近李晋东,“你不会后悔?阿东,你告诉我,你不会后悔?” 李晋东只愣愣的,叫一声孔扬的名字,又自顾自垂下脑袋,手伸进大衣里去,说着:“冷……” 孔扬猛的把他转过了身去。 “冷!”李晋东尖叫。他的身体贴住了金属墙。但很快他又不觉得冷了。因为孔扬的身子也贴了过来,密密地压住他的背。 “你不要后悔,阿东……”孔扬咬着他的耳朵,低声道:“你不要后悔……” 孔扬的手也从系着的大衣下摆探了进去。他的指尖划过结实的大腿肌肉,慢慢滑到李晋东挺翘的臀部,又握住了两边的臀瓣,轻轻往外分开。 李晋东的脸贴着墙,发出模糊不清的呻吟。 孔扬的下身凑上去。隔着裤子、隔着大衣,他却好像已经感觉到阴茎深深埋进李晋东体内的快感。 累积了这么多年的渴望,原来一旦碰触,就再也难以放开。 “不要后悔……”他好像已经只会说这样一句话。 电梯门叮的又开了。 他听到李晋东说:“不后悔……” 李晋东说:“我爱你,孔扬……” 隔天李晋东醒过来,刚睁开眼睛,就觉得头痛得让他想撞墙。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又喝醉了? 连续两天宿醉,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然后他又猛觉得身体酸痛。不是一般的酸痛。全身肌肉都好像被人扯开了,尤其是下身,一股股极其明显的钝痛席卷而上,腰以下变得好像不是他自己的。 怎么回事? 他转眼看看旁边。渐渐清晰的视线里,是一面宽大的飘窗,因拉下了窗帘,所以房间里还是暗沉沉的。 这不是他家。 ——等等。这里不是他家。那这是哪儿? 李晋东登时要坐起身。但刚刚身子变直,他就忍不住低吟一声,又软软地重新摔躺下去。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粗糙沙哑,像是在KTV包厢里吼了一晚上。 李晋东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身子。 光的。 光的……而且上面黏黏的,好像有什么液体沾在上面的感觉…… 李晋东不是傻子。他一下子明白了。 他和人做爱了?!而且是,而且是被人上了! 李晋东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昨天喝得太多,真的是什么都不记得。只隐约想起自己是陪林晴慧去同学会,碰到有个人过来找茬喝酒,一时气愤难抑,就连喝了两瓶…… 两瓶还是三瓶…… 怪不得要烂醉如泥。 而之后的,就是一张空白胶卷。任他怎么回忆,也是做无用功。 李晋东的头猛往后锤了两下枕头。 他这个——他这个—— 房间门却忽然开了。 门外大概是开着廊灯,浅浅的黄光打进室内,把阴沉的门口也笼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李晋东抬头看去,却见门脚处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往上是一道矮胖的身形,卷曲的长发,棕色的皮肤,却是个菲律宾女佣。 那女佣见到李晋东抬头,立时大喜,操一口不慎流畅的普通话笑道:“先生醒了?” “我……” 李晋东开口,发现自个声音哑得都听不到,不由咳了两记。 那女佣忙忙就跑上前,先是使劲儿扶着李晋东坐起身,又往他身后垫了个垫子,再从旁边床头柜上端了杯茶给李晋东。 李晋东接过茶杯,有点不好意思。不,应该说,是非常不好意思。 他上半身还光裸裸的,胸口满是青红的吻痕,还有某种液体留下来的固态白色痕迹。他自己看着都要脸红,那女佣却神情自然,一点别扭都没有。 “先生,喝茶。”还很热情。 李晋东也觉得口渴,当下颤颤巍巍着手把一碗茶一饮而尽。才觉得喉咙里稍稍湿润,总算可以讲出两句话来。 “我,”他说:“我在哪里?” 女佣疑惑地偏头:“这里是少爷自己的家里嘛。” 少爷? 昨天趁他酒醉把他迷奸了的人还是个少爷? 李晋东还想再问,那女佣却又开始滔滔不绝:“少爷走之前嘱咐了我要好好照顾先生,我刚才才打算要煮粥,不知道先生想吃海鲜瑶柱的,还是简单一点,皮蛋瘦肉、鸡丝鱼片什么的?” 李晋东呆了几秒,才说:“鱼片就可以……那个,” “哎,先生,你最好还是先躺一会儿,等我把粥熬好了就叫你。” “……好,但是……” “哦!少爷还吩咐了。”那女佣一拍手:“他已经帮你请了假了。今明两天。” “什么?” 李晋东吃了一惊。 这人还知道他的工作地方? 女佣笑眯眯的:“先生请尽管休息就好。” 她拿过李晋东手里的茶杯,就要转身出去,李晋东连忙又把她叫住。 “等等……!”他喊道:“你的那个少爷,是谁?” 女佣回转头来,脸上露出十分吃惊的表情:“李先生不知道?就是孔扬少爷啊!” 第13章 李晋东觉得脑子都好像轰然一声爆炸开了。 “孔扬?” 他喃喃道:“孔扬?” 女佣掩嘴轻笑,好像李晋东的惊惶很可笑一样:“这里是孔少爷新买的房子。李先生不用多想,休息一会儿吧!粥马上就能熬好。” 她不再多说,端着水杯走出门外,又静静把门带上。 房间里就陡然又变得昏暗。 只剩下李晋东一个,靠着软软的温暖的垫子,呆滞地、茫然地看向前方。 ……孔扬? 不,不,不不。 李晋东不敢相信。孔扬和他上床?孔扬怎么会和他上床?昨晚他喝醉了,他是喝醉了,那孔扬呢?难道孔扬也喝醉了? 孔扬以后又会怎么看他? 他不懂。孔扬帮他请假,叫人来把他照顾。好像这件事情非常自然,孔扬早就已经习惯。李晋东想起他自己以前和女人一夜情。第二天起来他也会帮她们做饭,换来一句甜腻腻的“你真好”。 他被自己脑子里的想法吓到了。 孔扬总不会也把他当做……一夜情的对象了吧? 他越想越像。换了是他,就绝不会这么镇定。总要跪在孔扬身边求他原谅吧。他们二十多年的朋友耶! 更何况两个男人! 他们是两个男人! 李晋东觉得头愈发的痛。痛得就像在脑海里埋下了TNT,隔一秒就要点着火信。他咬住嘴唇,垂在身旁的手紧紧捏成拳头,半晌猛一掀开被子,侧身下床。 但他身体使不上力气,本来想要站在地上的脚一软,人就轰得摔在了地上。幸好地板上铺了地毯,摔得并不痛。 李晋东用力往旁边一翻,就四肢大张地躺在米白色的地毯上面。 头顶的空调幽幽地送着热风。像情人的手,抚摸过他全身上下,赤裸的肌肤。 李晋东抬起手,捂住了眼。 “李先生?没事吧?” 女佣在门外叫。李晋东舔舔嘴唇,片刻嘶声道:“没事。” 他听着脚步声渐渐离去,捉住一旁的床缘,一寸一寸地跪坐起身。手臂上、腰上、腿上、脚上的肌肉,每一丝都好像在叫嚣着痛,间接提醒着他昨晚上难以想象的疯狂。 李晋东苦笑两声。 他昨晚上……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脑子里闪过各种钙片里的动作。李晋东一张脸红红白白,最后定格成黑色的。 他又死死咬牙,尽量吊起身体里最后一丝气力,撑着床沿让自己站起来。 他看看周围,看到右边上一扇小门,一步一步地挪过去,推开门一看,果然是浴室。李晋东颤着手打开热水,滚烫的水流就直冲而下,击打在他疲倦之极的身躯。 他又抬起头,热水噼里啪啦地砸在他脸上,灌进他的耳朵、灌进他的嘴巴,带着一股漂白剂的奇怪味道。李晋东张大了嘴,不停地把水吞进喉咙,但只吞了几口,就忍不住呛了,整个人蜷缩着蹲下去,凄惨地靠着墙壁,闭着眼睛,不住喘息。 真是……荒唐。 等他洗完,从房间里出去,就闻到一阵浓郁的食物香气。李晋东的肚子立刻叫了。他摸摸肚子,也不客气,在桌边坐下,往粥罐里埋下头猛吃。 片刻一罐粥就被他灌下肚去,看得旁边伺候的女佣咂舌不已。 “李先生,这样吃……这样吃好吗?”她问:“你还是再歇歇?” “不用了。”李晋东一抹嘴巴,撑着桌子站直身体:“我这就走了。” “你走了?” 女佣大惊失色,才发现李晋东身上已经把衣服穿好。又看李晋东腿面条一样的,忙上前把李晋东扶着:“李先生,少爷不是说已经帮你请了假?你这样子……” “我这样子怎么样了?” 李晋东脸色瞬间冷下来。 女佣抿抿唇,不敢说话了。 李晋东的神色片刻又变得缓和:“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火。”他叹了口气,抬手猛揉了揉太阳穴,半天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们少爷,以前有带人过来过么?” 那女佣奇怪地看一眼李晋东:“并没有。少爷买下这间公寓,也不过是几天前的事。” 啊,也对。 李晋东自嘲地一笑。 “那他……”他声音放得极低。“他……今天早上……心情怎么样?” 女佣更奇怪了。想了想,她才道:“少爷心情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只嘱咐我照顾先生你。” 没什么不同? 对孔扬来说,他就是,没什么不同? 李晋东痛苦地闭上双眼。 “我……我走了。”他推开女佣,随手拿起旁边衣架上的大衣,往身上一披。不过是稍微大了一点的动作,又让他痛得钻心。 女佣还要上前拦住,但看着李晋东脸上表情,又不敢,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晋东拉开大门。 坐到出租车上,李晋东才发现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他不想回家,又不能去学校,在车子后座上呆了半天,才让司机载他去中央公园。 中央公园是李晋东高中时候建起来的。地方偏,又大得很,高中三年心情郁闷的时候,他都是到那里去散心。站在层层树丛围绕成的迷宫中心,他可以叫得很大声,叫到撕心裂肺,也没有人来看。 但上大学以后,李晋东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他循着记忆往迷宫那里走,可走了一遍又一遍,却找不到那一圈一年四季都绿的郁郁葱葱的地方。 李晋东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很有点信心的。只好扯了旁边路过的一个路人问:“树丛迷宫往哪走?” 那路人白了他一眼:“早拆了。” 拆了? 李晋东愣愣地站在了原地。 拆了啊…… 他只觉得心情更加糟糕了。 李晋东揉揉发酸的两条腿。腰也又开始痛,像是一根根的针在往上边刺。他不由骂了两句,扶着一旁的枯树树干,想着往哪边走,好找个坐的地方,让他这凹糟的屁股歇一歇。 早知道他就不要这么矫情,就在孔扬那混蛋的家里休息好了,再把他的那个豪华公寓搅个天翻地覆,才值得嘛。 李晋东又苦笑起来。 “李老师?” 有人叫他? 李晋东以为听错,挖挖耳朵,抬起头,却看到一个男生缩在旁边,探头探脑地看他。 李晋东眨眨眼,确定自己没眼花,吃惊地低声叫:“罗一辉?你怎么在这?” 竟然是他们班上的那个小胖子。 罗一辉身上还穿着校服,一张圆圆的脸上全都是汗,脸颊也红通通的,显得分外紧张。李晋东眼睛移下去,注意到他手上还拿了个书包。只是这个书包已经被利器割得支离破碎,许多布条直直地垂荡下去。 “这怎么回事?” 罗一辉支支吾吾的,不说话。李晋东不禁又叹口气,招手让罗一辉过来。 罗一辉在那边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垂首走上前。 李晋东伸手把那个破烂的书包从罗一辉手上拿过去。手一动,肩上又痛得厉害,差点就要呲牙咧嘴。 “李老师今天不是……今天不是请病假了?”罗一辉讷讷地问。 李晋东挥挥手:“在家里闷得慌,出来逛逛。” “哦。”罗一辉又低下头。 李晋东看一眼小胖子的头顶心。罗一辉发育得挺好,十六岁,已经只比李晋东矮半个头,但偏偏人畏畏缩缩的,看着就很小气。 李晋东情不自禁抬手去揉罗一辉的脑袋。 罗一辉就退后一步,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看李晋东,倒是出乎意料的明亮好看。 李晋东失笑:“干嘛?我又不会吃了你。”又甩甩手上的书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一辉嘴唇蠕动两下,片刻说:“不小心划到的……” 李晋东气笑了:“你当我三岁小孩呢?” 罗一辉又转过头去,不肯说话了。 李晋东想了想,又问:“那你先跟我说,这会儿你怎么在这里?逃学吗?”中央公园和二中之间还隔得挺远,骑自行车得要起码一个多钟头。看时间,这小胖子该是中午吃饭时候溜出来的。 就听罗一辉道:“下午没什么重要的课,我就……我就逃了。” “真的?” “恩。” 李晋东翻个白眼,空着的手伸出去猛地捏住了罗一辉的脸。“你再说谎?” 他话音刚落,却听见小胖子一声叫,叫得特别惨特别凄厉。李晋东就吓了一跳,他想自己好像没有用多大力气吧?手下意识放开了,眼睛再仔细看过去,他却更吃一惊。 他刚以为罗一辉红着脸,是因为紧张和不好意思。现在才发现,那竟然是被人先前捏红的。也不知道是要用上了多大的力气,才会把他的脸捏成这副样子。 “谁弄的?”李晋东这下是真生气了。“小混混?” 罗一辉一贯是个相当品学兼优的学生,却逃课来这么远的地方,谁都知道不对劲。再加上这张脸,还有手上这个破成了什么德行的书包,李晋东又不是傻子,怎么不懂是哪一回事。 本来,像罗一辉这样胆子小、不会和人交流的,在学校里会常常被欺负。放到国外的高中,能存活下来都已经不容易。 但罗一辉抿着嘴唇,一副打死他也不会说的表情。 李晋东深吸一口气,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当即开口道:“是齐悦是不是?” 罗一辉震惊之极地睁大眼睛。李晋东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怎么回事?”李晋东道:“到底怎么回事?罗一辉,你最好告诉我,不然以后出了事,你自己也要负责的!” “我……我……”罗一辉终于开口了。“齐悦他要抄我的作业……” “就把你叫到这个地方来?” 罗一辉几乎要哭了:“我之前有几本本子在他那里的,他说如果不来,就把我的练习本都撕碎掉……” 李晋东无语了。看来之前课代表说罗一辉不交作业,都是因为作业被那个齐悦拿走了。 孔扬还说会让齐悦变乖…… 靠。怎么又想起孔扬。 李晋东摇摇头,又捏住眉心,好一会儿又问:“齐悦……怎么会和你认识的?” 他其实想问:齐悦怎么就捡着你欺负了? 怎么看,齐悦和罗一辉都是两个世界的人。齐悦虽然在学校里风评不好,但平常也不屑做些欺负弱小的事儿,有时甚至和那些学校小混混打架,所以女生才说他酷,才都喜欢他。 罗一辉嗫嚅着说:“我爸爸是齐悦他爸爸的下属……” 他看看李晋东,半晌又道:“齐悦自己来苏州,他爸爸托了我爸爸,要帮忙照顾他的……” 李晋东囧了。这也未免太狗血。 所以罗一辉照顾齐悦的方式,就是被齐悦恶狠狠欺负? 他又想叹气了。没想到自己班上居然有这么一个懦弱到了奇怪境地的小男生。 明明身材挺高的,也挺多肉,很壮的一个男孩子呀。 但确实。 人不可貌相…… 裤子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激烈振动。李晋东拿出来一看,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手忙脚乱地把通话按掉。 罗一辉站在一边看在眼里,就好奇问道:“李老师,是谁呀……” 他话都还没完全问出口,李晋东就失控一样地厉喝:“不许问!” 罗一辉忙住了嘴。 李晋东把书包扔回罗一辉手里,又抬手猛按太阳穴:“不好意思,我心情不好……”他抬眼看看罗一辉,又看了看他脸上红肿的痕迹,片刻道:“你跟我走吧。” “啊?”罗一辉一怔。 “走吧,去我家里,我帮你拿药膏敷一下。” 李晋东也不许罗一辉说二话,拉着小胖子就往公园出口走去。 第14章 出租车上李晋东的手机又震动好几次。罗一辉坐在他旁边,想问又不敢问,一双眼睛眨啊眨的,弄得原本心情极度郁闷的李晋东都想笑。 他又拨过罗一辉的脸看:“齐悦掐得很大力啊。” 罗一辉抿抿嘴巴。他原本红肿的脸已经变青,可以看见很清晰的指痕印子。李晋东看得心里发软,真不知道这小胖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忽然就想到自己。他虽然总是表现得很豪迈,其实也是不说话。很多很多的事情埋在心里,憋得都要生病。 “下次齐悦再欺负你……”李晋东道:“你一定要告诉我。” 罗一辉又眨眼。 李晋东很无奈地看他:“总是被欺负,也不是个事儿吧?” 他以为罗一辉还是不会说话。可没想到,小胖子居然低声地开了口。 “我,我也愿意的。” 罗一辉脸上泛起一层可疑的红晕:“我觉得没关系。” 李晋东有点吃惊。 “他这次可以把你的脸掐成这样,下次能把你揍到地上去,你信不信?”李晋东恨铁不成钢:“什么愿意不愿意?你这就是懦弱。给自己找借口。” 罗一辉却很勇敢地抬起头,迎着李晋东的目光看着:“李老师,你就没有一个心甘情愿、什么事都愿意为他做的朋友吗?” 什么事都愿意为他做? 李晋东心口猛地一跳。 恰好手机又响了。在口袋里震得晃来晃去。李晋东呆了好一会儿,才拿出来按掉,罗一辉大着胆子凑过来看,说一句:“原来是孔老师?” 李晋东嘴角扯了扯。 “是啊,是孔老师……”他把手机关了,握着半晌,又苦笑着说:“什么都愿意……到以后,你就会发现你真是亏大了。就算是最好的朋友,也得有个自己的底线啊。” “何况,”他轻轻摸了摸小胖子的脸:“何况他也把你当做这样好的朋友吗?” 如果不是,岂不是太可悲了? 车子片刻到了公寓,李晋东带着罗一辉上楼。在门口拿拖鞋,他一眼看到那双皮卡丘的,怔了一怔,还是没有拿出来,反而往里面更塞了进去,又拿了一双灰色毛拖扔给罗一辉。 “我家里挺乱的。”他一边说一边往里面让。“你别介意。” 罗一辉大概是第一次被老师带进家里去,比之前更加拘谨,踩着拖鞋小心翼翼在客厅里坐下。 李晋东倒了杯水给他:“我去拿药箱。” 罗一辉忙站起身:“那我也一起去找……”他看出来李晋东好像是行动不大方便。做大动作时脸上都要肌肉抽动。 “行了,”李晋东扶着腰把罗一辉按下去:“你是我学生,哪能劳烦你。” 罗一辉很感动地说:“李老师,你是好人。” 李晋东先是一愣,随后自嘲地笑:“许多人都这么说。” 他记得药箱是放在书柜最下面。腰不能弯,只能整个人都趴着在地上,搞得像是欧阳锋在练蛤蟆功。 李晋东想他这辈子就没有比现在更惨的时候了。 拨开满是灰尘的书堆,他在最里边看到了那个常年不用的急救箱。刚拖出来,旁边又被碰掉下一张纸。拾起来看,才发现是张照片。 已经是很老的照片,边缘都发了黄,又因为落在这种边边角角的地方,上面灰不拉几,李晋东拍了好几下,才看清楚上面的图像。 是孔扬。 高中时候的孔扬,好像刚刚选上学生会主席,穿着藏蓝色西装校服,意气风发地站在学校的白玉兰花树下,和几个女生在低头讲话。 李晋东歪头想了想,就记起来这是自己偷拍的。那会儿是高一新学生会成员互相见面,他自己也当选宣传部副部长,被部长委任负责拍照。 拍来拍去,镜头就不自觉地对准孔扬。 直到拍了好几张下去,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偷拍自己的兄弟。他心里惶恐得要死,但看着镜头里孔扬英俊的侧脸,却不舍得删掉。 最后鼓足勇气留下了一张,鬼鬼祟祟地拿去洗出来,塞在书包最里面带回家,放在书桌的台灯下面,对着发了好半天的神。 他那会儿才懂:自己已经和普通的男生不一样了。 孔扬……孔扬。 李晋东看着老照片里孔扬那张年轻的、俊朗到极点的脸,嘴角又牵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意。 那会儿的他肯定想不到,自己居然能因为喝醉了一场酒,就和孔扬上床了。 以前以为,和孔扬做爱,不管如何,都能算是美梦成真。谁不想和喜欢的人一度春宵?但是如今真的做了,却又变得超级担忧害怕,不知道以后该要怎么办。 他总不能抓着孔扬说:“你上了我,你要负责。” 还是说:“我一直都爱着你?求求你可怜可怜我?” 李晋东一扔照片,抱着医药箱往外一滚,对自己十分唾弃。 他不是外边的那个小胖子。多少还要有一点自己的尊严。 “李……咳,李老师?” 李晋东还动作十分不雅观地赖在地上,听到罗一辉叫他,不由有些尴尬。稍稍抬头去看,就见罗一辉也神情微窘,手扭捏地搅在一起。 李晋东咳嗽两声。“干嘛?” “就是……你这边没有动静……我就过来看看……” 罗一辉搔搔头:“不过看来你找到了……” 李晋东觉得自己怀里的箱子把自己给磕到了。 “还有……” 罗一辉忽然往旁边一让:“刚才听到有人敲门,我就去开了……” 李晋东就看到孔扬站在了门口。 他表情很严肃。或许还有点焦急。眉毛紧紧皱着,在眉心簇拢出一个微妙的弧度。嘴唇也抿着,把下巴近乎绷成一条直线。 小胖子还在旁边说:“是孔老师,我就让他进来了……” 是孔老师才不该让他进来啊!你这笨蛋! 李晋东叹口气:“麻烦你了。” 罗一辉就要乖乖地走开,李晋东忙叫:“先把药拿过去。” 他要自己手肘撑起上身,刚刚一动,孔扬却已大踏步走过来,弯腰一把拎起急救箱,回身塞进罗一辉的怀里。 罗一辉和李晋东都被孔扬这一连串连贯之极的动作吓到,好半天小胖子才讷讷说了句:“谢谢孔老师……”随即忙忙转身走开。 只剩下李晋东依旧像只肚皮朝天的癞蛤蟆一样躺在地板上头,旁边站了个玉树临风的孔扬。 李晋东咬着嘴巴,看着孔扬在他身旁的那两根笔直的裤脚管,脑子昏昏的,屁股痛痛的,半晌说了句:“你翘班啊……” 然后他就听到孔扬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不好好在我家里歇着?” 李晋东不说话。 李晋东不说话,孔扬也不说话。两个人像是在演一场无聊的哑剧,连对方的脸也看不到,只有开着的窗外刮进冬天呼啸的冷风。 李晋东在地上打了个颤。 孔扬就又叹了一声。他伸出手,用力握住了李晋东的手腕:“我拉你起来。” 李晋东很想大义凛然地说别碰我。但孔扬的手掌心一触到他,就好像一道电流漫过去,让他整颗心都有点颤抖,根本无法拒绝。 好吧,好吧。他想。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孔扬很顺利地把李晋东拉直身子。谁知李晋东刚站好,脚下又很不合时宜的一软,差点一个踉跄栽倒进孔扬怀里。他大惊失色,手上登时用力,猛地抓牢孔扬的胳膊,才把脚下固定。 却听到孔扬一个闷哼。 李晋东忙把手放开。他知道自己应该是把孔扬抓痛了。舔了舔嘴巴,他还是问了:“痛吗?” 孔扬却不回答。只是看着李晋东轻轻地笑。笑得李晋东浑身鸡皮疙瘩都要竖起来。 “抓、抓伤的话,反正罗一辉那儿有药,你也去敷一敷好了。”李晋东话出口,才发觉自己又犯傻。隔了好几层衣服,怎么可能抓出伤口? 却听到孔扬道:“早上已经敷过药了。” 李晋东先没有听明白。等过了整整一分钟,他的脸轰的一下,整个红成了烂透的番茄。 孔扬在调戏他? 难道孔扬在调戏他? 他脸上红着,心里却变成苍白的失落。 到底是他自个太玻璃心了呢,还是孔扬真的适应能力太好? 孔扬似乎还要说话。但李晋东已经有些心灰意冷。他知道,自己不能要求太多。但他绝不希望看到孔扬拿自己当做什么一夜情的对象。或者,比一夜情还不如。 他举起双手,像是在自动缴械投降:“昨晚我喝醉了,孔扬。” 孔扬猛一皱眉。看着他,嘴唇就缓缓阖了起来。 李晋东偏着脸,自顾自地喃喃道:“我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你也不用担心,我们都是成年人,有些事情自己可以控制就好……”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可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到孔扬忽然也将他打断:“你的意思是,”孔扬的声音有些微妙的尖锐,声音扬着,似乎是生气,又似乎不是,“每次你喝醉,都什么都不记得,所以会和男人上床也无关紧要?” 李晋东呆了呆。他的视线往下垂着,看到书柜角落那里,被他扔着的那张泛黄的照片。但随即他的下巴就被人狠狠捉住。十分大的力道,让他无所适从。 孔扬把他的脸掰了过去。 “阿东,”他的声音又变得温柔。和以前一样的温柔,却让李晋东心里奇怪地泛冷:“阿东,你原来这么随便?” 李晋东愣愣地,看着孔扬那双漂亮的眼睛。 孔扬说他随便。孔扬居然说他随便。 他像傻子一样暗恋了孔扬十多年,孔扬却说他随便? 他说不上话来。因为过度的愤怒和伤心。但孔扬又开了口。 孔扬的脸凑上前,嘴唇距离李晋东的鼻尖不过几厘米的距离。热气暧昧地喷吐,像一层薄雾,要把李晋东死死笼在里面。 “但我不随便,阿东。” 他说:“我是第一次和男人上床。所以,你要对我负责。” ……恩? 如果不是目前情况太诡异,李晋东真想伸手掏掏耳朵。他近距离地看到孔扬脸上的表情,格外细微,却是认真的模样。 所以孔扬没有在开玩笑? 负责?让他对孔扬负责? 李晋东咽了口唾沫。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如果说真要负责的话,把他的身体弄得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的孔扬才要负起责任来吧?说到底,他才是被搞的那个耶? 被震惊和荒唐充斥着脑子,李晋东张口结舌,一口气吊在喉咙口里,都差点呼吸不能。孔扬却又后退一步,施施然放开捉住他下巴的手,一副优雅自在的派头。 “不然我会告诉阿姨。”孔扬还在说:“你玩弄了我。” 玩弄个屁! 李晋东真想一拳揍上孔扬那张冷静的脸蛋。他愤怒地喘了一声,终于能说上话:“是你玩弄我才对吧,孔扬!” 却听到门口惊慌的一记脚步声响。 “李、李老师?” 罗一辉小胖子站在门框后边,涂了药膏的脸因为害怕而白得不行:“我,我……我药涂好了……” 第15章 小胖子害怕的白脸稍微让李晋东回了一点神。 然后他又意识到他刚刚到底说了什么。 当然话可以乱说,只是要看场合。他听到孔扬大放厥词心里太激动,竟然就忘了家里还有个学生。 “我……那我先……”罗一辉折折身,窘迫的样子活像吞了一只蛤蟆:“我先走……” “不,不用,你等一下。”李晋东推开孔扬,“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罗一辉脚底像被针刺,猛地跳起来:“我自己回去就好,谢谢李老师!” 他转身就要跑,却被李晋东眼明手快一把抓住衣服领子。 “既然都来了,老师请你吃一顿饭也好!”李晋东阴测测地笑着。小胖子回头用狗狗眼视线攻击他,然而李晋东不为所动。 反正不能留下他独自一个人面对孔扬。 他不知道如果再谈下去,他和孔扬会争执到什么地步。 而孔扬也往前跨一步走。 “是啊。”他微笑着说:“李老师手艺好得很哦。” 李晋东耳朵上寒毛一竖。他貌似没有打算要在家里亲手做饭。 却听孔扬又道:“反正时间还早。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吧!” 于是等李晋东站在楼下喧杂的菜市场门口,他有点恍惚地想:搞什么啊? 罗一辉站在他身边怯怯的:“李老师,那个,我真的可以走了……” 李晋东不管他,只是看看眼前在蔬菜摊上翻看芹菜的漂亮男人,半晌一咬嘴唇,下定决心。他又不是不会装傻!这十几年地装傻过来了。如果孔扬要玩,那他就奉陪到底。 “走什么走!”他哼了一声:“叫你吃饭!老师这点面子都没有?” 罗一辉当然不敢说不。 只是他莫名其妙听到孔扬和李晋东的争吵,心里下意识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听说了,孔老师和李老师是很好的朋友,打小一起长大。但再怎么打小一起长大,恐怕也不会用“玩弄”这个词…… 小胖子咽了口唾沫。 “看见没?”李晋东直直地指孔扬:“你孔老师在挑芹菜!你过去帮着一起挑!” “那、那李老师呢?” 李晋东还没说话,孔扬就从一堆芹菜里转过头来。 “李老师身体不舒服,不能弯腰。” 李晋东再一次脸红得像夕阳。 罗一辉有听没有懂。“哦……” 孔扬又从旁边摸了颗西红柿:“阿东,你看这个好不好。我记得你喜欢吃西红柿。” 他声音温和,态度诚恳,眼神里流波似水,在市场角落里幽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动人心魄。 李晋东看在眼里,也不知自己该为孔扬这种一贯如常的温柔感到高兴,还是黯然。 他微微曲起手指,指甲在自己掌心使劲掐了一下。 “挺好的。”他说:“家里还有鸡蛋,你买了好了。” “那我就买了。” 孔扬又冲他一笑。笑得那样好看,旁边路过的几个小姑娘看见了,都怔了一怔。 李晋东站在当地,感觉着腰后的疼痛。 “随便你。” 孔扬重新转脸过去,又拿了一把芹菜并几个西红柿,让老板去称斤两。又问李晋东还愿不愿意吃香菜。李晋东只说随便。孔扬想了想,还是把香菜放下去。 罗一辉看在眼里,就默默说了句:“李老师,孔老师对你很好的呀。” 李晋东无语地看看小胖子。“你从哪里得出这么深奥的结论的?” “他担心你不吃香菜,就不买了嘛……” 李晋东忍不住抬手去揉罗一辉的头:“真是个好孩子。” 罗一辉忍受着李晋东魔爪蹂躏,苦逼兮兮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李晋东就叹口气。 孔扬还在前边捡菜。他拿了几个茄子,在和旁边一个家庭主妇模样的老女人说话,讨教经验一样。李晋东就想,孔扬确实是个好男人。不管怎么说,从里到外,都是个实实在在的好男人。 而李晋东会觉得孔扬这么伤他的心,也许就只是因为,孔扬并不是他的。也或许,是他想要的太多。 他不希望只是做朋友,但有时候就连做朋友都已经奢求。 他隐隐作痛的屁股告诉他:真的,连做朋友都是奢求了。 “你要知道,”李晋东道,“一个人,永远不会无缘无故就对你好……” 他拍拍罗一辉的肩膀:“以后你就会明白,什么都会付出代价。” 如果他暗恋孔扬的代价,就是被玩弄的一夜情。那这场学费交得真太昂贵了。 “阿东?”孔扬把茄子装进了塑料口袋:“我去那边买肉。你和罗一辉不要进来了,味道大。一会儿就好。你吃什么?” 菜市场里腥臊的气息涌进他的鼻子,人群来来往往,讨价还价的声音不绝于耳,吵杂沸腾。而孔扬却站在那儿,穿一身笔挺的西装,手里拎着塑料袋子,用最柔软的眼神、把李晋东尖锐地刺了一遍又一遍。 罗一辉凑在李晋东后面,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李老师,我觉得孔老师是真的对你好的呀……” 李晋东翻了个恶狠狠的白眼送给小胖子和自己。 “算了!”他认输一样地耸耸肩:“家里还有半条鱼跟半只鸡呢。不要买了。” “真的?”孔扬一边问一边往他这里走过来。 “不相信就回你自己家里吃去。”李晋东嘀咕了一句。 “我不会回去的。”孔扬笑眯眯的。他的眼神李晋东瞬间就看懂了。这个男人在说:你还要对我负责。 李晋东恨得牙痒,再懒得看他,转身推着罗一辉回去。 孔扬却还在他旁边絮絮叨叨。拿着塑料袋子给他看:“茄子你会做吗?我看这个茄子长得挺不错的就买了。在英国我常做烤茄子,等下我做给你吃……” 他自说自话,完全不介意李晋东对他的丝毫不搭理,反而越讲越高兴。李晋东忽然想:这岂不是他以前常做的事。一个人兴高采烈地说半天,孔扬只是微笑着听,也没人知道他是不是早已神游物外。 他想起在公园里他给罗一辉说的话。 你满心甘愿为你的朋友做任何事,但如果他一点也不领情、一点也不在意呢? 现在想想,或者也真的只是他自己自作多情。若是孔扬从来不像他想的那样,把他也当做,最好的朋友呢。 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跟班? 赏赐点自己的善意,就看着他像狗吃到了骨头一样开心地汪汪乱叫? 这样就完全解释得通了嘛。孔扬为什么能毫不介意地抢走他的女朋友,为什么能一去七年不回头,为什么和他上了床,还没有半点激烈反应,倒只像是一场最普通的艳遇,只需要最普通的对待方式。 “李老师?” 李晋东瞬间回了神。“啊?” 罗一辉疑惑地看他:“开门……” 李晋东才发现他们已经站在了门口。 “哦。”李晋东忙低头去裤子口袋里拿钥匙。但他手还没有伸进去,身后就有一只大手探过来,先他一步、从他口袋里掏出了钥匙,又隔着他伸长手臂,把钥匙插进门孔,一转,将门打开。 孔扬的背近乎紧密地贴着他。身后人胸膛灼热的温度,把李晋东的心烫得一跳。 “进、进去吧。” 他抢过孔扬手里的袋子,当先撞进厨房。 没过几分钟,孔扬也跟着他走进来。 “你吓到罗一辉了。”他抱着手臂,闲闲地靠在柜子边上。 李晋东闷头不说话。他把蔬菜一股脑扔进水盆,又哗啦啦地打开水龙头开始洗菜。他的动作粗鲁得很,像是把眼前这堆红红绿绿的菜叶子当成了阶级敌人,眼神也十分愤恨,恨不能能从眼睛里射出刀子,直接把芹菜钩成三段。 孔扬看着他侧脸上的表情,半天一笑。 “你想要什么,阿东?” 李晋东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他没有转身,低着头看着手里的西红柿,感觉到眼睛里慢慢涌上的热度。不行。不行。他绝望地想:都要三十岁了。难道他还会因为孔扬的一句话在人面前哭出来? “你告诉我啊。” 孔扬往他身边走了两步。李晋东想真的和从前没多大区别。他自己犹犹豫豫磨磨蹭蹭,什么决定也做不了,就被孔扬逼着,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问他:你到底想要怎样? 可现在这个,难道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吗? 难道是他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的吗? “阿东,你告诉我。”孔扬一把捉住了他的手。逼着李晋东转过身子,又一把捏住李晋东的下巴。“阿东,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李晋东被抬起了脸,眼睛里看到孔扬严肃到叫人意外的神情。 他舔了舔嘴唇。 “罗一辉……”他说:“罗一辉还在呢。” “李晋东!” 李晋东却一把拍开孔扬的手,转脸要去厨房外面:“我去拿鱼过来热一热……” “李晋东!” 孔扬又抓住了他。孔扬的手的力气大得出奇,捏得他隐隐作痛。 “是个男人就说话。”孔扬道:“不要像个娘们一样唧唧歪歪!是,我是上了你,我操了你的屁股,那又怎么样?又没有叫你去死?李晋东,你看看你现在的表情,难道我是什么吃人的怪兽吗?” 他随手从桌子上拿了个擦得锃亮的不锈钢盘子送到李晋东眼前。李晋东就在那层透亮的盘子底部看到了自己的脸。确实很苍白。苍白,又惶恐。不安。 可是孔扬凭什么说他像娘们? 又不是孔扬他被捅屁股,又不是孔扬他到现在屁股还痛得要死,没资格在这边对他说三道四! 李晋东抿着嘴唇,依旧气鼓鼓地不说话。 孔扬看看他,又过了良久,慢慢地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他说。“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 李晋东很想问。但又下意识地觉得,如果他问出口了,事情会变得更加大条。 孔扬摇摇头。嘴角扬起一抹苦笑。“算了,阿东。你会这样子……我早就应该知道。” 他伸出手,像高中时候一样,揉了揉李晋东的头发。 李晋东怔怔地看他。 “那先做饭吧。”孔扬居然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格外和颜悦色地从水盆里拎出几个茄子:“我去弄茄子。” 又扬声叫客厅里的罗一辉:“冰箱里找找鱼拿过来。” 他从厨房门板后面拿下围裙穿到自己身上,把茄子按在砧板上,拿起菜刀,一刀、刷地就切下去,被切成两半的茄子因冲击力往两边分开,在砧板上晃悠悠地转了两圈。 李晋东看着那把菜刀深深陷进砧板的木头里去。 孔扬握住刀把,试着往上抽了两下,才又把菜刀重新提起。 他唇角就露出一个自嘲的轻笑。 “你知道,那时候,我还以为……” 他舔了舔嘴唇,李晋东才注意到,孔扬的嘴唇竟然都已变得干裂。 “可是你喝醉了,是啊。” 孔扬摇摇头:“你喝醉了,你喝醉了……” 李晋东想,孔扬脸上那个表情,难道是后悔? 孔扬这个人,这一辈子,明明都不会为他做过的任何事情感到后悔。 第16章 之后那一段饭,李晋东不知道孔扬吃得怎么样,但感觉罗一辉这小胖子吃得还是颇高兴。 尤其是那一道孔扬做的,用极凶悍的刀法切成薄片的烤茄子,罗一辉吃得是满嘴流油。在他心里,李老师和孔老师,估计就从“好老师”一下子升级到了“最好的老师”。从他看着李晋东的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就可以看得出来。 然而当李晋东说:“明天我去找齐悦谈话。”时,小胖子还是很怯懦地说:“不要啦……”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他还要再说什么,孔扬却插进一脚。 “我先送罗一辉回去好了。天也晚了。”孔扬握着罗一辉的肩膀,淡淡道,“也不是所有人都敢迈出重要的一步。自己做不到,就也不能要求别人……” 他说话的时候,明明表情十分平静,李晋东却觉得心里怪怪的,总觉得他好像意有所指。 罗一辉则还是低声道:“多谢你,李老师。” 李晋东心下微微烦躁,挥了挥手。 孔扬让罗一辉先出门,他自己要跨步迈出门去前,忽然又顿了顿,随即转回头来道:“明天见,阿东。” 他的眼睛在门廊的灯下亮得好像夜晚天上的星。亮得李晋东一愣。 李晋东就不由说道:“明天见……” 话音还没有完全落下,眼前的门轻轻砰的一下,被孔扬带上了。 李晋东觉得自己好像吃了一鼻子的灰。 隔天起床,李晋东进浴室里冲澡,发现身上的指痕、吻痕,都已渐渐消退,只剩下一点青红色的细小的斑。 他小心拿手指去摸那些斑纹。稍稍用力按下去,还是有点痛。 这样看,那个晚上,他和孔扬究竟是有多激烈啊…… 李晋东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水蒸气全都蒸腾漂浮,把镜子染得一片模糊,他伸手抹掉了一点水汽,才看到自己那张通红的脸。 他会处理好的……他一定可以。 李晋东抿了抿嘴唇,关掉水龙头,披上浴袍。 他上午没有课,常常就在家里摸鱼,下午才去学校。李晋东去厨房里翻了盒麦片,拿牛奶泡了,舀了一勺含进嘴里,正想着等下要不要再回床上补个觉,手机又忽然响了。 他现在听到手机响就有点心理阴影,伸长脖子看一眼,松了口气。 不是孔扬,是林晴慧。 李晋东想了想,按了接听。 “怎么了?”他抽出勺子,放进碗里搅了搅。 林晴慧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进李晋东的耳朵,倒是挺活泼可爱的,很有活力。“李老师,你没事吧?昨天你还请假,我就没敢打电话过来打扰你。不会酒精中毒吧?” 酒精中毒倒好了。李晋东无声苦笑,片刻道:“没有,就是……有点烧。我喝太多了就会这样。”扯淡。 林晴慧倒是很有良心,一下子就变得担忧内疚了:“真对不起!李老师,我……都是我不好。” 李晋东又舀一勺麦片吃了,漫不经心地往客厅去开电视,一边道:“没事,你别多想。是那个叫蒋什么的……” “蒋正龙。” “啊,对,那个蒋正龙,太气人了。换了别的男人也会帮你挡着的。” 电话那边就静了静。半天林晴慧道:“……总之多谢你,李老师。” 李晋东弯弯嘴角:“叫我名字就好。” 电视开开来,本地电视台正在重播新闻,李晋东看了两眼,往后倒在沙发上,道:“没事我挂了?” “啊!等下。”林晴慧道:“你下午会来上课吧?” “恩。怎么了?” “那你今天晚上有事吗?” “今天晚上?”李晋东随口道:“没事。干嘛?” 林晴慧忙笑道:“你下午来了我再跟你说。不是什么大事。我要去上课了,先挂了!谢谢你,晋东。” 林晴慧这一声“晋东”叫得李晋东立刻浑身寒毛一耸。他看看通话结束的手机,想了想,也没想出什么特别的。 总不会林晴慧那小姑娘喜欢上自己了吧? 英雄救美,美女以身相许,确实是很古老的桥段…… 李晋东低声一笑,抬手敲敲太阳穴。 下午到了办公室,林晴慧去上课不在,李晋东就收拾了东西,也往班级走。 路走了一半,忽然看到孔扬。 孔扬站在教学楼前的白玉兰树下。十一月冷风呼啸,他竟然还只穿了套西装,外面套一件薄薄的大衣,风度极其潇洒。他对面站了个个子高挑的美女,也是少少的衣服,一双大红色的高跟鞋在苍白的路面上格外醒目。 李晋东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居然一转身躲到教学楼的走廊里。身子藏在红砖方柱子后面,又偷偷挪眼睛过去,终于看清了那个女人的模样。 却是韩佳佳。 韩佳佳……原来孔扬一直都和韩佳佳有联系? 李晋东左手握成拳,不自禁地一拳揍了柱子。 揍了才感觉到痛,忙抬手去吹,越来越觉得自己傻。 哪知道他这样弄出动静,反倒引起那边两个人的注意。孔扬一眼就看到李晋东,眼睛微微一亮,招手道:“阿东。” 李晋东进退不得,只好举起手里的书:“我去上课。” “等等!”孔扬忙把他叫住:“只问你一下。今晚上有事吗?” 李晋东怔了怔。 怎么今晚有什么特别的么? “干嘛?” 孔扬让了让身边的韩佳佳,笑道:“佳人有约。” 有约个屁。李晋东又不是没长眼睛,孔扬这话一出口,韩佳佳脸上的神情就变了,变得分外的幽怨。再看向李晋东时的眼神,就差没在空气里用毛笔大大书上几个字:“不要答应。” 李晋东只觉得刚刚揍了柱子的手愈发的痛。 他看了看孔扬。孔扬脸上是最端正的表情,笑得像是模范教科书。 李晋东抿了抿唇。 “不好意思,晚上有事。”他道。韩佳佳脸上顿时重新焕发生机。 孔扬却是一皱眉:“你有事?” 他这口气让李晋东很不高兴。怎么,难道他就不能有一点自己的夜生活? “林老师约了。”他稍稍扬起头,像是挑衅一样地去看孔扬。“孔老师也好好和韩小姐吃饭吧。” 孔扬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李晋东沉默着,向韩佳佳点点头,手里死死攥着教案,掉头昂首挺胸地走往教室。 走了好几步,他好像还能感觉到孔扬注视在他身上的视线。烫得像火,能在他身上烧穿好几个洞。 李晋东忍住没有回头看,但走到楼梯口,他还是不由悄悄扭脸一看。 孔扬却还是小小低着头,在和韩佳佳说话。脸上表情温柔之极。 “看什么呢?死基佬。” 李晋东吓了一跳。往旁边退了一步,才发现是齐悦那臭小子。 几天不见,他头发竟染成了浅金色,眼睛里还戴着绿色的隐形眼镜,加上皮肤又不是一般的白,远远看着,还真的挺像外国人。 “你这头发怎么回事?”李晋东就皱了眉毛。 “关你屁事。”齐悦讲话毫不客气。又顺着李晋东的视线看一眼,嗤笑道:“我打赌你不是在看那个骚女人吧。” 李晋东被戳中心事,差点脸红,轻咳一声,又道:“你和罗一辉又是怎么样?我警告你,不准再欺负他。” 齐悦就横了李晋东一眼。李晋东猝不及防,还真被那眼神看得心里一冷。这个少年,模样不是一般的尖锐,和孔扬柔和的俊美不一样,他的俊美是到一种能刺伤人的地步。 上课预备铃在空中摇摇晃晃着响了。 李晋东抓着最后两分钟说话:“你教室不在这里,又是来找罗一辉的吧?罗一辉人好、你不要就趁机得寸进尺。” “我说过了。”齐悦阴沉下脸,神情黑黑的,仿佛阴云欲雨,“少管闲事,死基佬。” 他猛一撞李晋东的肩膀,直把李晋东撞得往后退开一步,才蹬蹬地下了楼。 走到最下边,他忽又回身,伸出手指,指着李晋东沉声喝道:“你不准再把罗一辉带到你家里去!吃个屁饭,小心我告你猥亵青少年!” 李晋东目瞪口呆。猥亵青少年?他什么时候犯了这么大的罪啊? 却见齐悦凶霸霸地一路往前走去了。李晋东半晌摇摇头,哭笑不得。 下课课代表程栩过来交作业,果然罗一辉的又没有。 小姑娘超级不高兴的:“李老师,罗一辉仗着自己成绩好,学校作业都不做,这个影响很不好耶……” 李晋东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想叫罗一辉过来问话,看到他一个人缩在教室角落,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最后还是叹口气,没有把罗一辉叫过来问话。 反正问来问去,总是那么几句一样的话。倒衬得罗一辉像是坚贞不屈誓死不说的共产党员,而他就是个逼供的恶势力分子似的。 以后总要抓个现行…… “李老师?你下课了。” 李晋东抬头看去,林晴慧正好拿着教案从走廊的另一边走来。她今天很漂亮,脸上化了淡妆,显得眼睛亮如明星,冬天穿了厚厚的大衣,但腰间用腰带系着,倒衬出细细的一条小蛮腰。 李晋东毫不掩饰他的赞美:“你今天很好看。” 林晴慧脸上一红:“谢谢。” 他们并肩一起往办公室走。李晋东听着林晴慧脚上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哒哒的响,一时之间有点恍神,片刻才记起问道:“你早上打电话说有事,是什么事?” “哦,”林晴慧淡淡一笑,抬手将落在脸颊边上的一缕头发捋到耳后。她这动作做得文雅纤秀,偷偷拿眼去看李晋东,却发现李晋东根本没在注意她,神色又是一黯,才道:“是张河。你记不记得?” 李晋东就想起来那个自来熟得可怕的男人。“恩。我记得你说,他是你们的班长?” “是的。”林晴慧道:“他昨天给我打电话,说是觉得很对不起你和我,打算今晚上请我们吃顿饭。” 李晋东哦了一声:“怪不得你今天打扮得这样漂亮。” 林晴慧低声道:“并不是为了他打扮的。” “恩?”李晋东没有听清。 林晴慧尴尬一笑:“没什么。” 李晋东耸耸肩,也没有深究:“那他说,他对不起我们,这又是什么意思?” 林晴慧道:“他说他是班长,早该出面制止蒋正龙的,却在外面看笑话,害你喝了那么多。” “这算是知错能改?还是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李晋东哈哈笑道:“这和他也没有关系。不过饭总是不吃白不吃。” “那你答应了?”林晴慧很惊喜。“那我给张河打电话去。” 姑娘家像一只蝴蝶翩翩地飞走了。李晋东落在后面慢慢地走,脑子里想起张河那张英俊的脸,还有张河那颇有些古怪的言行举止,心里隐隐觉得有点不对。 但又不对在哪? 李晋东摇摇头。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太多了。 第17章 张河请客的地方在一家新开的日式料理店。虽然开在闹市区,但很安静,进门一段长长的走廊,什么人也没有,只有抛了光的木地板,在灯光下显得微微的发亮。 走廊尽头才是一扇宽阔的月洞门,门廊下挂了两盏小小的红灯笼,垂着流苏,颇为精致可爱。李晋东两人脱了鞋,就有穿了和服的女招待上前打招呼,又弯下腰,引着李晋东和林晴慧往里面去。 店里面俱是曲曲折折的回廊,两边开出一间间的房间,用移纸门和外边隔开。几人走到十分里面才停下,侍应生浅浅跪坐,伸手将移门轻轻一拉。迎面就见正对着的墙上两个精描细画的日本仕女,天花板上一盏木头雕花的吊灯灯光昏黄幽静,下边长长一张案几,旁边环绕了几个蒲团。 张河就坐在一张蒲团之上。但他并没正经跪坐,而是两腿叉开盘着,正无聊地拿牙签去戳桌上的一盘香梨。 他今天并没穿正装。这会儿房间里暖气很足,他脱了外套,只穿一件黑色衬衣并牛仔裤,却愈发显得潇洒不羁。只是李晋东对他印象先入为主,总觉得这个人有些古怪。样貌好看,却也有些邪气。 张河听到响动,立刻就扭过了脸,原本百无聊赖的脸上立时露出微笑:“你们来了。” 他一边挥手让侍应生走开,一边请李晋东两人在他对面坐下,又递上菜单:“点菜吧。” 林晴慧接过菜单,笑道:“你倒是财大气粗。” 张河耸耸肩,“既然是赔罪,总得有些表示。” 李晋东看一眼那花花绿绿的菜品单子,没有插手。他不大吃日式料理,觉得这种玩意太少了,每个都只一点点,太过琐碎,没什么意思。 张河又说一句:“别和我客气。” 林晴慧倒真没想和张河客气。她知道张河家里钱多的是,同时也很替李晋东鸣不平。就像张河说的,要是当时他不是在外围看戏,而是先一步过来止住蒋正龙发酒疯,之后也没那么多事。 她想起那天孔扬突然出现时,这个新来的老师脸上那种异常可怕的神情,叫人回想也胆寒。 而且李晋东之后还发烧请假。 总之真是一场无妄之灾。 “那我点了?”林晴慧见张河点头,就又把侍应生叫进来,随意点了几样沙拉、几盘刺身。又点了好几样烧烤和许多盘炸猪排。后者颇合李晋东的心意,还冲着林老师欣慰一笑,害地小姑娘芳心又乱跳好几下。 张河坐在一边看在眼里,嘴角隐隐一笑。 没过片刻几个人的沙拉就上上来。又上了清酒。李晋东没喝过清酒,很高兴地拿过那瓶大吟酿,正要往杯子里倒,中途却被林晴慧拦住。林晴慧佯怒道:“你这几天喝得还不够?今天总不能再喝了。” 李晋东忙道:“就喝一点。” “不行。”林晴慧毅然夺过清酒瓶子,远远放到张河手边上。“你不能喝了。” 李晋东一张脸就变苦。 张河笑眯眯地给自己倒了杯酒,又笑眯眯地说:“有家室就是什么都被管着啊,是不是,李老师?” 林晴慧脸又一红。李晋东先没反应过来,随即想到自己现在还是林晴慧的“男朋友”,就支吾着应了一声。 张河又问:“上次匆忙,什么都没来得及问。李老师和晴慧交往多久了?” 李晋东和林晴慧对视一眼。片刻还是林晴慧开的口:“大概要……要一年多了。” 张河想了想:“那挺久了啊。不过这一年都没听说过风声,晴慧你瞒得好啊。” 林晴慧干笑两声,并不接话。 李晋东却觉得张河这问题问得有些阴阳怪气。不免抬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 张河却也在看向他。接触到了李晋东的眼神,就调笑一样地,一眨眼睛。 李晋东就一愣。 又过一阵后上了烤鳗鱼,林晴慧放下手里的沙拉,兴致勃勃去夹鳗鱼。谁知道手上一软,夹到半路筷子微微松了,满是汁水的鳗鱼块啪的掉下来,正正好好掉在林晴慧的裙子上。 她登时一声惊叫,手上连连挥舞,把鱼肉扫到一边。 但衣服也还是脏了。 “没事吧?”李晋东和张河都往她裙子上看。林晴慧懊恼地拍拍裙摆:“还是前两天刚买的呢。”她站起身,“我去卫生间弄一下。” 李晋东看着她推开移门出去。隔着门缝,还能听到她在静静的走廊上懊丧的低声咒骂。 “真可惜,恐怕要送去洗了。”张河开口道。 李晋东收回视线,看了看对面的男人。 张河也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晴慧是个好姑娘,李老师。” 李晋东不知张河何意,只顺着他的话道:“是的。她很好。” “那李老师可不能辜负了她。” 李晋东心里一惊,面上不动声色道:“张先生怎么这么说?” 张河却又不说话了。他夹了一筷子明虾,放到嘴里细细地咀嚼半天,等到李晋东瞪他瞪得眼睛累,才又笑笑道:“其实我和李老师第一次见面,不是在同学会。” 这人怎么又换了个话题? 李晋东却也被吊起了好奇心:“真的?但我确定我那次是第一次见张先生。“张河摇了摇手指。他一双眼睛在黯黄的灯光下泛着水光,恍惚中竟绿油油的,无端让李晋东想起丛林里的那些独狼。 “但我是第二次了。大概第一次的时候,李老师并没有注意到我。” 张河露出牙齿笑。正正好好又是八颗牙齿,分外闪亮。 “在夜色。” 李晋东手里的筷子差点掉下去。 夜色。他当然知道夜色是哪里。去年夏天他喝了酒,心情郁闷,一时脑袋发晕,就出门叫了出租车,到了这家全市规模最大的酒吧。 确切来说,是同志酒吧。 他本来是想找人上床开荤。1号0号他并没有所谓,只是想找个男人春风一度,好忘掉脑子里那些多余的幻想。 可是喝了几轮酒,也陆续有人过来和他搭讪,他却提不起多少兴致。 到最后还是一个人灰溜溜走了。 而这会儿张河却—— 张河懒洋洋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又做出想给李晋东倒的样子,但又把手缩回去,还笑说:“忘了晴慧不许你喝。”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 李晋东却是无论如何都保持不了镇定了。他的手控制不住地轻颤,只能把筷子放下去,手也摆到膝盖上,在桌子底下紧握成拳。 “你看错人了。”他道。 “我看错人了?”张河又咧嘴一笑:“那我的记忆当真是非常紊乱了。可我确实记得是李老师这张脸。还要再红一点,因为喝多了。难道是你的孪生兄弟?你有孪生兄弟吗?我还送了杯阿佛洛狄忒给他呢。” 李晋东脑子里就瞬间回忆起一杯玫瑰红色的酒。酒保对他说有人请,还指了方向给他看,但夜店里灯光霓虹太过纷杂,那人坐得又角落,他没有看清楚。 “想起来了?”张河笑。 李晋东淡淡道:“我说过,你认错人了。” 张河无奈地一摊手:“你别这样不近人情嘛。我又不是要拿这个威胁你。你看,你是同志,我也是同志,大家以后可以相互扶持的嘛!” “相互扶持个屁……” 李晋东被这个张河的厚脸皮给打败了。但反正他是死也不会认。 张河却又出人意表地把脸一板。 “李老师,你真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你是同志,我心里一清二楚!事实不是你在这里否认就可以抹掉的。”他冷冷地把玩着手里精细雕琢的酒杯:“其他事我并不相管,我只是想要警告你,晴慧是好女孩!你不要误她一生。” 原来是因为这个? 李晋东心里原本对张河升起的恶感,又稍稍降低了一些。无论如何,这个人是在为林晴慧考虑。 “这你不用担心,”他说,“我只是晴慧假的男朋友……” 他话音未落,张河已经睁大了眼睛,开心笑道:“所以你承认你是那天在夜色里的那个同志了!” 李晋东猛翻白眼:“我没承认……” “哦拜托,”张河夸张地摊手耸肩:“你以为我是宗教裁判所?这里又没有别的人!承认一下,会少你一块肉?何况,”他诱惑一样地伸出舌尖,舔了舔被酒润湿的嘴唇:“总是一个人憋着,不会很难过吗?” 总是一个人憋着? 李晋东心里轻轻一叹。或许张河说这话有讲黄色笑话的意思,但他也觉得被击中心事。其实说到底,在中国又有多少同性恋不是遮着掩着?国外号称开明国家,也有许多人一辈子藏着同志身份。同志永远在社会上得不到该有的尊重。 也得不到渴望的爱情。 李晋东垂下头,看着桌上冰蓝断纹瓷碟上细细的生鱼片,半晌道:“没错,也不会少一块肉。” “那你承认了?”张河抚掌大笑:“好,好。”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的开心,甚至绕过桌子一角,特意坐到了李晋东身边来。惹得李晋东疑惑地皱眉:“做什么?等下晴慧就要回来了。” “哦,女人补个妆都要好久,何况她去擦裙子。”张河微笑道:“正好我们说个事情。” 他声音忽然放得极低,模模糊糊的,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显出一种异样的暧昧。 李晋东手上忽然一热。他才发觉到,张河的手掌,竟然已经放在了他的手背上面。 “你看,既然我们都喜欢男人……”张河凑到了李晋东的耳边,鼻尖呼出微妙的热气,打在李晋东同样温热的脸颊。 “不如我们交往试试看?” 李晋东动也没动。 “当然了,肯定是地下恋情。你不敢说,我就不更不敢啦,会被家里人打断腿的。”张河痞子一样地拿手指在李晋东手背上乱弹:“怎么样?我还可以附带着满足你的生理需求哦。你在上面还是下面?我一般都是做1号啦。当然如果你想上我,我也无所谓,我觉得我一定会喜欢被你插的感觉……” 他的脸已经凑到了李晋东的脖子边上。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如果你愿意,今晚就可以验货?” 他伸出舌尖,居然在李晋东脖子一带的皮肤上舔了一舔。 李晋东浑身一颤。 “让开!”他被张河这一舔给舔得回了神。方才当然不是被诱惑住,只是觉得震撼。张河这个人,看起来风度翩翩的,没想到居然会说出那种下流的台词,又做出那样下流的挑逗动作。还顺溜非常,仿佛此中老手。 李晋东厌恶地皱眉毛:“你以为人人和你一样!” “哦?那我又是怎样?”张河被李晋东拒骂,也不以为忤,果然乖乖从李晋东身边让开,往后一靠靠在了案几边缘,两条长腿神开来,姿势倒也风流:“不要脸?淫荡?哈哈,李老师,你别开玩笑了。” 他在笑着,脸上却没有多少诚挚的笑意。反让人觉得神色冰冷。“这世上多数人还是像我。而不像你,傻瓜一样,忠贞不二,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 第18章 “这世上多数人还是像我。而不像你,傻瓜一样,忠贞不二,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 话音甫落,李晋东就神情大变。他猛地转过头,看着悠然自在的张河:“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李老师最明白不过了。” 张河耸耸肩膀:“孔扬岂不是个好男人?” 李晋东捏紧拳头:“你……你别胡说!” “我胡说?唉,李老师,你现在只会说这个?” 张河闲闲地去弹手指头:“那天看到你以后,我就找了人去查了一下你。没想到原来孔家的公子和你相交二十多年了。别人看不出,难道我还看不出?是啦,孔扬样貌好看,人品又好,谁不喜欢?男女通吃的极品啊。” 李晋东怒目看他。 “你……” “怎么,你又要否认?”张河微笑道:“这有什么好否认的?喜欢上好朋友,每个同志都经历过的事情嘛。” 他还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浅浅抿了一口,才又慢悠悠地说:“其实他好像也挺喜欢你的。” 李晋东想到自己身上那些激烈的吻痕,脸一下子红了。 “那天你喝醉了酒,他冲进来救场,那风范……啧啧,要不是他不是我的型,我都要爱上他了。”张河晃着手里的酒杯。近乎透明的液体在杯中荡漾出柔柔的波纹。 “那天回去,你们有没有做过什么啊?” 李晋东倏地站了起来。 “你不要信口开河!” 在灯光下看,他脸上还带着红晕。也不知道是因为羞涩,还是因为愤怒。 “我是同性恋,这我承认,我无所谓!”他捏成拳头的手紧到发颤:“但空口无凭,请你不要任意污蔑孔扬!”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响。响到能在这间房间里来回地回荡。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外边的人听见。但他已经顾不得。 他其实不介意别人知道他是同性恋。如果真的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他也能承受别人抛给他的冷眼和歧视。 但是孔扬不同。唯独孔扬不能……孔扬不能落为别人眼里的笑柄。 “我污蔑了?” 张河却还是浑然不觉得被李晋东的怒喝冒犯。他脸上甚至依旧笑着,笑得特别灿烂。 “李老师,有时我真的觉得……” 他抿抿嘴唇,似乎在斟酌用词,半晌才道: “我觉得,你挺像是孔扬身边的一条狗。” “孔扬就是你的主人。打你骂你,你不生气。给你根骨头,你就高兴得汪汪叫。别人说他坏话,你就奋起反击,忠心得了不得。” “但你就是条狗。不管他对你多好,多宠你,你就是条狗罢了。” 张河举起酒杯,对着僵立在原地的李晋东遥遥一敬:“你觉得我的比喻怎么样?” 怎么样? 李晋东只想一拳揍上眼前这男人自作聪明的脸。 张河还在说:“可我就不一样了。我这个人,可能你觉得性子不好。但我会真心对你。” 他笑眯眯的,一副绅士的、优雅的派头:“总不会把你像什么都不懂一样的,任意玩在手掌心。” “你考虑一下吧。” “考虑什么?” 张河话音落下,林晴慧就正好推门进来。她眉毛还在皱着,裙子上那一滩油渍终究是没有弄掉,一大块地落在那里,格外碍眼。 张河很随意地接下话头:“我在问李老师愿不愿意辞职来帮我做事?” “什么?”林晴慧立时眼睛瞪圆了。也不去管裙子上的油了,只不敢置信地问:“真的?我听说你们家可是好大的公司。别人挤破头都进不去的。” 又转头看李晋东:“晋东?” 但一看之下,才发现李晋东的脸色并不好。青青白白,十分难看。林晴慧不禁问:“你怎么了?” 李晋东还没有开口,又是张河答的话:“大概日本料理不和李老师的胃口吧。” 李晋东冷冷看了他一眼。 “那怎么办?晋东你吃饱了吗?” 李晋东本不想回答。他当然吃饱了。气都气饱了。但林晴慧和这一切并无关系,他总不能随便将火发在别人身上。 因此道:“我吃饱了。家里还有事,先走了。晴慧你留下吧。” 他举步就要往门口走,张河又在一旁凉凉地说:“李老师这就把女朋友落在脑后啊?” 林晴慧忙也拉住李晋东:“晋东,不如再留一会儿?” 她偷偷使眼色给李晋东看,示意李晋东张河是不能得罪的人物。她心里也不明白,明明来之前还好好的,张河也是盛情邀请。怎么她出去这一点点时间,两人就仿佛翻脸了呢? 李晋东却根本不理会她的眼神。只道:“我确实有事。” 他大约也知道林晴慧难做,对她抱歉地一笑。可除此以外,并没有别的更多表示,而是挣开林晴慧的手,拉开移门,就直接出了房间。 林晴慧一跺脚,回头看看张河,见张河自顾自地在喝酒,一咬唇,就也追了出去。 “晋东!”她叫道:“李老师!” 李晋东走得很快。几乎可以说是脚下生风。但林晴慧这样叫他,他还是不得不停下。 李晋东捏一捏拳头,转过身子。 林晴慧微微喘着,嘴唇在略显苍白的脸色下显得异常红润。她一双眼里全是不解,在走廊里泛着旧时代气息的光线里,像一头无辜的鹿。 “李老师?”她轻声道:“怎么了?” 李晋东摇摇头:“家里真的有事。抱歉,林老师。这次不能陪你了。” 林晴慧倒也没有多想。她再怎么聪明,也不会想到李晋东和张河真正争执的原因。也正因为想不到,就接受了李晋东的说辞。但李晋东这样气势汹汹的辞别,在她看来却是失礼的。 “李老师,”林晴慧很耐心地给李晋东解释。她是真心希望李晋东好。“张河他这个人,家里背景很大,都是别人巴结他,请他吃饭,从没听说过他主动请别人的,这次他请我们……” 李晋东却没耐烦听她讲:“晴慧,他不是什么好人。” 林晴慧吃了一惊。李晋东怎么会说这种话?“张河人不错的啊?”她道:“他人长得好,家世又好,脑子也聪明,不知道多少女生喜欢的。我跟他接触,也觉得他品性不错。你怎么觉得他不是好人?你看他还特地给你设宴道歉……” “如果他这么好的话,”李晋东心下越来越不耐。他没法再听下去了。他想从这个地方离开。一想到张河对他的评价、对他和孔扬的评价,他就觉得心里烦躁惶恐,甚而想摔碎什么东西,好胡乱发泄。 “如果他这么好的话,” 他粗声粗气地道:“你何必找我?去找他做你的男朋友吧!” 这句话一说出口,林晴慧的脸就变白了。 李晋东很快也发现自己话说得不对。但水已经泼出去,收不回来了。他只能紧紧抿着嘴唇,带着隐隐的道歉看向面前的女孩。 林晴慧却没再看他。她低下了头,只觉得眼眶里泪水滚滚,就要落下眼角。 “原来你这么想……”她声音低低的,纤细忧愁,已带上一点哭音。“原来你这么想……” 林晴慧猛一回头,往来路跑去了。 李晋东不由踏前一步,手也微微伸出去,似乎是想把林晴慧拦下。 但他很快又缩回手来。他没有这个安慰林晴慧的资格。他不过是林晴慧的同事,严格说起来,连朋友都算不上。 他看着林晴慧的背影,半晌一咬牙,也转过身,继续往出口走。 都是张河的错。 李晋东心里暗暗发恨。 而至于林晴慧……唉。明天去道个歉吧。 那个晚上李晋东没有睡好。他不停在做梦。自己好像站在一个地方的正中心,周围全是光怪陆离的景致,什么都看不清楚,但眼前却有许多张脸来回变幻。 一会儿是孔扬带着玩味的笑容,对他非常随便地、开玩笑一样地说:“你要对我负责。” 一会儿又是张河,冷冷地、挑衅地、却又正中红心:“他就是在玩你。再怎么宠,不过是大家一场娱乐。” 一会儿还有林晴慧。她白着脸、哭着从他身边跑开,也不知闷头要跑去哪里。 李晋东甚至梦到田甜。他曾经高中时候,真心很喜欢那个女孩子。除了爱,他什么都愿意给。田甜那张脸蛋,清纯得就像戴望舒雨巷里的那朵丁香,眼波温柔如三月春雨,看着李晋东,看了好久,却又忽然转过头去,和倏忽出现的孔扬抱在一起。 李晋东猛的就坐直了身子。 窗外天还很暗。小区街角处的街灯发出幽暗的黄光。冰凉的十一月的晨风从没有关紧地窗户缝隙里飘进来,刺得李晋东衣衫单薄的后背一个激灵。 他抬手按住太阳穴,揉了半天,叹了口气。 墙上的钟显示已经有六点半。李晋东呆坐了片刻,还是掀开被子下床。 踩到地板上的一刹那,他脚踝不知怎么,忽地一软。李晋东就不由想起之前的那一次脚软。直接让他摔在了地上,虽然后背是软软的地毯,却还是很疼。 李晋东敲敲自己的脑袋,勒令自己不准再想。 到学校已经要七点三刻,学校开始了早自习,办公室里有早课的老师基本也都不见了。李晋东记得今天林晴慧应该是没有早课的,他还打算趁这个时间先给这位林老师道歉,但一眼就看到她座位上空空荡荡。人并不在。 李晋东心里哀叹一声。林晴慧不会是在故意躲他吧。 女孩子果然是心性大,脸皮薄。 他用劲想了想,觉得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中午再把林晴慧逮住。就收拾了备课本,整理了思绪,一边摇着头,快步走向教室。 教室里还是一片喧哗。只有一刻钟的早自习,素来是没有人认真的。只有见李晋东到了才各自安歇。 课代表程栩照例是抱着作业到讲台。 李晋东翻了翻最上面贴的纸条:“今天罗一辉把作业交了?” “恩。”程栩高兴地说:“总算是有点做学生的样子。” 李晋东不禁失笑。“口气老师一样了啊,了不起。” 小姑娘就骄傲地一挺胸。她发育得很好,胸部尖挺,毛衣下两团圆圆的乳鸽一样,李晋东不禁尴尬之极地挪开视线,往角落里看了看。 一看之下,他却一奇。 “罗一辉呢?” 程栩也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看。才发现罗一辉那个座位上并没有人。 她当即就又怒了:“才说他好话呢!人又不见了。” 李晋东安慰道:“大概是去厕所了。没事。”他让小姑娘坐下去,翻开讲义,开始上课。 但讲了有半堂课的时间了,罗一辉还是没有回来。 李晋东心里不由就一个咯噔。 总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他想了想,就从教案里抽出一份卷子,给学生发下去。“加上下一堂课,把这张卷子做了。” 教室里登时一片哀鸿遍野。 李晋东也不管,招手吩咐了程栩,让她看顾好纪律,就推门离开教室。 他得去把罗一辉找了。这小胖子,真是不让人省心。如果他没猜错,一定是又被齐悦给扣住了。 难道真要和校长说一下校园暴力的问题? 第19章 李晋东先到齐悦的班级去看了看。 那边正在上语文课,老师是一个叫做陈勉的中年男人,微微有点秃头,模样并不好,但人很和善。看到李晋东在窗外对他招手,和底下学生嘱咐两句,就出了门。 “怎么了?”他问。 李晋东又往教室里看了两眼。一圈瞄下来,果然齐悦并不在。他就问道:“你们班上齐悦去哪里了?” 陈勉就知道班上这个问题男生又惹了事情。他沉沉叹口气:“这个小孩,一天到晚翘课的,我也管不起来。倒是听他那几个狐朋狗友说好像往亭山那边去了。” 李晋东谢了一声,当即转身要走。陈勉忙拉住问:“出了什么事情?” 李晋东苦笑:“就是和我们班的男生有点争执……把人也带走了。” 陈勉就很沉痛地摇头,显得有点猥琐的脸上满是无可奈何的表情:“李老师,你说,现在这些小孩子哦,到底该怎么管教……” 李晋东哪里有闲心跟他在这里扯这种事情,脸上也配合着无可奈何一下,正告辞要走,却忽然又听陈勉说:“不过李老师跟我们这种老头子不一样的,到底年轻,有活力,生活里还有更多好的事情的嘛……” 他那张圆圆的胖脸上露出很奇怪的笑。李晋东没听明白,心里有点疑问,但也并没多想,道了别就往亭山匆匆地走。 亭山在二中的正中心,并不高,一路往上,郁郁葱葱的全是树,山腰那造了座极精致的八角亭子,据说是千年前这边学府方落成就造的,风雨飘摇里一直屹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新中国城里以后用石头护栏把山顶绕了一圈空地,正中又造了座小小的殿宇模样的建筑,文革时候被砸毁一半,后来几度翻新,到现在红瓦白墙,飞檐拱墙,也很气派。 李晋东以前在这里念高中时,亭山是很多少年少女幽会的地方。毕竟树太多了,花花草草也蔓延绵长,往里面一躲,不用心看还真找不到。男生女生就躲在里面偷偷牵手,有时候大胆起来,很快速地亲一下,再脸蛋通红地分开。 李晋东和田甜也来过这里。是趁着体育课偷溜来的。他还记得田甜红彤彤的脸蛋,看着他的那双满怀期盼的大眼睛。可最后他什么都没做。 后来两人也没再来过。 现在就很少再有人过来。男女生牵手接吻在学校里是堂而皇之的事情,李晋东甚至听说有一对小情侣,和人打了赌,放学以后就在教室里当众接吻,足足五分钟,还拍了视频传到网上。相当轰动一时。 李晋东自嘲地一笑,走到了山脚处。 他沿着微微有些破落的石阶往上。十一月了,因此许多树都凋零枯落,但还有长青的松柏之流,坚韧地绿莹莹着,在空气里泛着松枝的清香。亭子一旁还有三株梅树,其中一株早开了,白生生的细嫩花瓣在空气里迎风摇曳,浓郁的梅花香气扑鼻涌动。 李晋东闻着这些新鲜的气味,还有脚边时不时冒出的虫子低叫,心神就有些恍惚。 但他很快登顶,也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立时就回过神来。 “你是什么毛病?” 他一听,就知道是齐悦在说话了。少年时期特有的尖锐的嗓音,带着浓郁得化不开的怒气,清朗却仿佛雷霆,能让胆子小的同龄人下意识得害怕。 而齐悦正在骂的那个人,显然就属于“胆子小的同龄人”那一个范畴。 李晋东静静绕过文殿一角,在护栏最角落、一株极高大的松树下,看到了两个正在对峙的少年。 齐悦对面那个缩头缩脑的,果然就是罗一辉。 “我问你很多遍了,你干嘛交掉作业?” 齐悦挥着拳头,十分不耐烦,脸上乌云密布。 罗一辉脸稍稍侧着,李晋东视力还算好,发现这小胖子眼眶都已经红了。 “我……” “我什么我啊!你话不会好好说?” 罗一辉终于抬起头,嘴唇嗫嚅几下,结结巴巴说了句:“我……我总得交次作业。” “那我的作业怎么办?”齐悦恼火地伸手去推罗一辉,把罗一辉推得脚步一个踉跄,往后腿就重重撞在了护栏。“我可是个好学生!” 如果不是心中愠怒,李晋东差点要笑出来。 罗一辉却显然笑不出来。他被齐悦的神情弄得恐惧之极,眼眶愈发得红,眼泪都快要积在眼角掉下。 “我不想……我不想……”他颤抖着,语气里是很明显的哭音:“我不想让李老师失望……” 李晋东就一愣。 齐悦也是一愣。 “李老师?”他慢慢地皱起眉。良久才好像终于回想起来一样,却又很不确定:“那个,教你们数学的死基佬?” “他不是……什么死基佬!”罗一辉居然颇有勇气地顶撞了一句。 齐悦登时暴怒。他又猛一推罗一辉,小胖子这次腿一弯,一下子就坐到了栏杆上面,又差点往后倒下去,手忙脚乱抱住旁边的石狮子立柱。 “不是死基佬?”齐悦怒吼道:“你这傻逼!你知不知道他喜欢男人的!说不定就看准你了!妈的,也不知道他眼睛瞎掉没有,你这种人也要的……” 罗一辉终于还是哭了。但却抬起脸,声音打着摆子说:“李老师不是……” “不是个屁!”齐悦叫道:“我平白无故叫人基佬干嘛!你知不知道孔扬都跟我说了!那个叫李晋东的,以前暗恋孔扬的!” 李晋东站在那儿,只觉得天上一道雷劈下来,把他整个人都劈成了两半。 罗一辉也很吃惊:“孔老师?” “是啦!”齐悦嫌恶地说:“真恶心,同性恋……” 李晋东脸色苍白,脚上一动,不小心踢倒了文殿墙角下摆的干枯的菊花花盆。 清净的空气里,砰的一声响。 那边两个少年就一起回过头。 “李老师!”罗一辉脸也刷的一下白了,跟李晋东的面色基本不相上下。 齐悦则先是一惊,随即恃高临下一样地说:“你都听到了?”也没等李晋东说话或点头,径直道:“你听到也好。我警告你,要是你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我也不管你是不是孔扬的朋友,一样要捅到校长那里去!你平时最好给我小心一点……” 但他说的那些话,李晋东却根本没有在听。 脑子里来回回响的,只有少年说的那句:孔扬都跟我说了。 原来孔扬……原来孔扬早就知道? “他……他知道?”他不知不觉就把心里盘旋的话问出了口。 这样几乎就等于是承认了。罗一辉更加惊讶,而齐悦也毫不客气地摆出讨厌憎恶的神色:“当然!”他说:“你也看看你平时的表现。看着孔扬时候是个什么样子,正常的男人会是那种眼神?恶心死了!孔扬又不是傻子!他跟我说,他早就看出来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也对……不是人家常说,喜欢一个人,总是会不自觉地表现出来的? 亏他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好。但孔扬本来就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 他知道他喜欢他…… 所以上了床,也毫不在意?或者在孔扬看来,还是一了了他多年夙愿呢。一定觉得自己高兴还来不及。 张河说自己像条狗。 是的,他真的像条狗。孔扬则是他的主人,把他玩在手掌心。 李晋东垂下了头。嘴角扬起一个近乎神经质的微笑。 “那么你……” 齐悦还在那边叫嚣。 李晋东却根本不想再听。他害怕自己再多静静站一刻,就要崩溃。孔扬那双温柔的眼,此刻却变得异常得讽刺,洞穿人心的尖锐,在他心上戳出一个不能愈合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转身就走。 “喂……” 齐悦就一怔。他看着李晋东的背影,那个男人跌跌撞撞地走往下,从来高大的、英气的身形,这会儿却佝偻得厉害,好像凭空老了几十岁。 罗一辉猛的站起身。 “你怎么能那么说话!”小胖子眼睛还是红红的,可是声音却变得硬气了。“李老师……李老师也不是故意的!” 齐悦又怒了。罗一辉居然还在帮那个基佬说话。 “你……”他要去抓罗一辉的领子,让这胖子知道谁才是老大,让这胖子知道他不能、不该、也应当不敢这么大声和自己吼叫…… 罗一辉却推开了他,匆匆地往台阶上跑过去。 齐悦伸了一半的手就这么尴尬地悬在了半空。 “李老师!”罗一辉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了山下,就看到正彳亍在甬石小径上的李晋东。“李老师!” 李晋东并没有停下。罗一辉只好再加快一点步伐,气喘吁吁地总算拉住了李晋东的衣角。“李老师!” 李晋东才站住脚步。片刻、像慢动作回放一样地转过身。 他脸上的表情近乎空洞,眼里那种茫然的痛苦,即使是罗一辉这样,青春期、什么也不大懂的小孩子,都看得清楚分明。 罗一辉不懂人怎么会有这样子的痛苦。 “李老师……”他低声说:“齐悦不是故意的……” 李晋东低头看了看面前的学生。 他没开口。很半晌,却忽然一笑。 “就现在你还在帮他说话。” 罗一辉窘迫地红了脸:“不是的,李老师,那个……” “没事。”李晋东摆摆手。“没事。” 他甚至很温和地揉了揉罗一辉的头毛:“真的没事。” 那声音平静无波,却听得罗一辉心里发颤。他咬了咬牙,说道:“李老师,你喜欢孔老师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的,我跟你保证。而且我不歧视的,真的,我觉得这个都是很个人的事请,别人没资格去胡乱评价……” 李晋东很认真地看他一眼,小胖子眼睛里非常真诚,眼神清澈好像湖水。 李晋东就展颜笑道:“恩。” “那……” “回去吧。”李晋东道:“还要上课呢。我本来就是来找你上课的。” “哦。”罗一辉低低地应了一声。 中午碰到上完课回来的林晴慧,李晋东和她郑重其事地道了歉。 “昨天我心情不好。”他说:“让你平白受累。” 女老师漂亮的脸蛋泛起一丝微笑。“没事。也是我想太多。我知道你人好的……” 她还想再说别的,也许问点张河到底说了什么,也许说点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但李晋东已经回过头坐下去,开始在电脑上做课时统计的记录表。 林晴慧咬住嘴唇。 一整个下午李晋东都很安静。他静静地做学校里琐碎的工作,批改作业和卷子,课间还来了两个问问题的学生,也细致做了解答,但声音很轻,好像怕吵到别人。 他静得实在异于往常。不只是坐在他身后的林晴慧这样觉得,附近几个相熟的老师,也心里奇怪。 李晋东是那种很开朗、很豪迈的男人。喜欢讲笑话,还荤素不忌。嗓门也大,正是年轻气盛。别的老教师也喜欢他这种旺盛的活力,觉得给素来有点沉闷的办公室带来很多快活的氛围。 因此今天就委实特别了。 有老师悄声问林晴慧:“他怎么了?” 林晴慧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呀……”她想该生气的不是自己?该表现奇怪的,也是自己才对。 那老师就哎哟了一声:“你也不知道?你不是李老师的女朋友了嘛……” 软绵绵的声音,带了点微妙的嫉妒和八卦。却听得林晴慧脸猛的一热。 “怎么可能?”她轻声叫:“谁说的?” 那老师眨眨眼:“都传遍了……” 林晴慧顿时就不敢回头去看那个男人了。她只觉心跳如擂鼓,耳朵也发烫。 “林老师脸红了……” 那些个女老师都一个个开她的玩笑。 林晴慧佯怒着发嗔:“不要胡说,真的不是……”耳朵尖尖却听到身后椅子骨碌一声。她忙抑住羞涩,转身看到李晋东正收拾着东西站起身子。 “李老师……”她要说话。 李晋东却只看着她一笑。“下班了。我先走了。” 他在几个老师诧异的眼神里,拿着包,缓步走出了办公室。 第20章 李晋东骑车回家,刚到小区门口,就见楼底下堵了一辆卡车。是辆装修公司的车子 ,后边箱门开了,几个工作人员正从里面搬一架很大的书架。 “让一让……”他从那几个搬运工身旁绕开。骑到尽头的车库,停下车回头一看,那几个人却搬着东西也往他这栋楼上上去。 他们这里谁搬家了? 李晋东并没有多少八卦的意思。也没这个心思。因此也没多想。停了车,就自己往楼上走。但走到尽头,一眼就见到自己那边楼层的铁门大开,几个搬运工正在其中进进出出。 他心里倏然一惊。 突然就有了一点不好的感觉。 快走几步抢过去,果然就见自家大门正敞得大大的,地上铺了一道厚厚的暗红色毛绒地毯,这会儿被人踩得脏了,显出一种异样的沧桑感。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饶是他心情灰暗,这会儿也惊诧之极地震动了。一下午都放低的嗓音,猛的变得明亮。 那几个搬运工就停下手里的动作。他们回头来看李晋东,看了两眼,也没多说话,只闷着头继续搬起手里的大物件送进屋子。 李晋东又惊又气,更抢走几步,闪进门内。他这房子是好好买了的,又不是租来,如果前房主背着他再找了别的房客,那是犯法,他总要…… 李晋东猛的站住了。 客厅中央转过头来对他微笑的男人,面容熟悉亲切,俊美无俦,体态风流。正是孔扬。 “你回来了?”他笑眯眯的,“我也快好了,弄完这个书架就差不多了……” 李晋东怔怔地说不上话来。 好半天,他才问道:“你这是……” “啊,” 孔扬笑了。他也不在意旁边还有几个搬运工在摆弄木架子,就直接道:“我说过,你要对我负责的嘛。” 他语声清朗,中气十足。那几个中年男人都拿异样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但很快又低下头,什么也没听到一样地继续做活。 李晋东微微张开嘴唇,似乎想说点什么,可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孔扬却没有看到李晋东的表情。他心情正好,又道:“所以我搬过来,和你一起住。阿东,那栋公寓我已经卖出去了,这个年纪,也不可能和爸妈住在一起。如果你赶我走,我就流落街头了。” 他眼神软软的,像是在求饶、恳请一样。李晋东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过孔扬这样的表情。 最多是小时候,自己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孔扬就猛拿眼睛看他,眼睛里水汪汪的,总是看得李晋东心也化成一滩水。 可无论如何,也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你怎么有……我家的钥匙?” “配一把不就有了?”孔扬的语气近乎天真无邪。好像私自盗配别人家里钥匙,是一件非常正大光明的事情。 李晋东心里微微一绞,酸痛得厉害。 这么玩他……真的就这么有趣? “这么玩……” 他不由自主地就把话说出了口。 “恩?”孔扬敏锐地捕捉到他游离破碎的词句:“玩什么?” 李晋东抿住了嘴唇。 “算了。”他最后说:“随便你。” 他把包往鞋架子上一扔,转身就走。 孔扬先是一愣,随即就紧走几步追出来,一把抓住李晋东的手腕:“你去哪?” 李晋东淡淡道:“我出去吃饭。” 孔扬愕然:“那你不等我?”也不知道他的这种愕然是不是装出来的。可瞪大了眼睛那种少有的撒娇一样的风情,还是让李晋东心里一荡。 果真是美色当前啊……他自嘲地想。 正巧那些搬家公司的人也总算把东西弄好了。他们卷起地毯,一个个鱼贯出去,孔扬就把门一关,居然反客为主地说道:“走吧!” 又问:“就楼下那家面店好不好?” 也没有等李晋东反应,抓着李晋东的手,就脚步迈开。李晋东只好也脚上一动,跟上了孔扬。 真是一贯的,温柔中的强势。 李晋东嘴角轻轻一勾。 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在苦笑。只是很无奈,很难过,很想决裂,却又不忍心,不敢说。 正好是吃饭的饭点,楼下面店人多得很。孔扬瞅准一桌人吃完正要走,忙忙拉着李晋东过去坐下。 邻桌一小姑娘单独在吃面。看到孔扬和李晋东拉在一起的手,眼睛一亮。李晋东就觉得自己手上被灼灼视线烫到似的,下意识把手抽出来。 孔扬看看他。他却看了看邻桌那女孩子。 大概十六、七岁的年纪。样貌清秀,圆圆的脸,脸上戴了副圆圆的眼镜,脸上因为热气被熏得很红。见李晋东看过来,她就很友好地笑了笑。 孔扬的声音又传进他的耳朵:“你吃点什么?” 李晋东回过头:“随便。” “那我就去点大排面了。”孔扬一边说一边站起身。 等孔扬走远了,李晋东放在桌子底下、一直捏紧的拳头,才缓缓松开。 一点点的指甲尖儿,都快把他的掌心给戳出血来。 “孔老师对你很不错呀。” 旁边却慢悠悠地响起了这一句话。 李晋东很吃惊地看过去。那圆脸的小姑娘就又冲他一笑:“李老师你好,我是二中广播电台的钱小茗。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高一时候有次你到我们班上来代过课的,你大概不记得了。” 没等李晋东开口,她又说:“学校里都说你们是打小的朋友。要我说,我也有个打小的朋友,咱俩感情可没你们那么好。” 她语速很快,像打机关枪一样。打得李晋东心下一颤。 他今天被齐悦说了那一通,几乎有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念头。 难道他真的表现的很明显?张河看得出来、齐悦看得出来、孔扬看得出来。身边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也能清楚分辨? 他做人真这么失败? “在说什么?” 孔扬已经端了两碗面过来。盘子上两碟浇头,一碟是李晋东的大排,分量很足,浓油赤酱的。一碟是孔扬的爆炒鳝糊。 孔扬把李晋东那一份往他面前摆。 李晋东就拿了大排倒进面碗里。 孔扬在他对面坐下,又问了一遍:“在说什么?” 李晋东闷头吃面,模模糊糊扔出一句:“没什么。” 孔扬就在面碗蒸腾的热气里看了一眼旁边那小姑娘。她正拿起大碗,呼噜呼噜、异常响亮地喝汤。 孔扬半晌说了句:“你在生气?” 李晋东拿着筷子的手顿也没顿。 “没有。” 他嘴巴被面塞得鼓鼓囊囊,活像一只贪吃的花栗鼠。贪吃的、还在生闷气的花栗鼠。 孔扬只觉得心里软软的。 他知道自己不该把进展弄得这么快。他本来做的打算是,一步一步,稳扎稳打,缓慢推进。但自从那一夜李晋东喝醉,一切都变得截然不同了。 他时不时就要想起李晋东满布情欲的脸孔。 还有李晋东缠在他腰上的,两条结实的腿。 他终于圆满了年少时就一直在做的春梦。他真的把李晋东按在了身下,狠狠地操,操到李晋东哑着嗓子哭喊,可还是抓住他的肩膀,叫他快点、不要停。 可是原来世上的事情,永远不会得到满足。一旦圆满了一个阶段,就会很自然地想要更多。 他开始想要时时刻刻把李晋东绑在身边。不再只是学校里偶尔见到,或者一起去吃个饭、喝个酒。 何况他很清楚李晋东的性子。发生了那种事,这看似爽朗的胆小鬼,一定又要裹足不前,甚至躲到天涯海角去。 是这胆小鬼自己说的:不会后悔。 即使是喝醉时候的醉话,他也听在耳里,镌在心上,不会忘记。 他要让李晋东亲口再次对他坦承。 所以稍稍再施加一点推促…… 即使这样会让李晋东生气别扭,他也不在乎了。 孔扬呼出一口浊气。 他手一探,筷子就伸进了李晋东的海碗。 “还说不生气……”他低笑着:“不生气,就不会把姜丝也吃掉了……” 孔扬筷子挑出来几根细细的姜丝。在灯光下显得金灿灿的。 李晋东就懊恼地盯着面,不肯抬头。 他是不吃老姜的。但人一生气,就容易忽略掉这种玩意。 他本来以为自己一个下午已经平心静气很多。可是再真的看到孔扬,他还是不能平静。 他真的傻透了。 旁边那小姑娘却是终于把面吃好,面碗砰的一声,重重砸在桌上。 声音响得旁边的人都往她那边看。 这自称钱小茗的女孩子却浑然不在意,反而把椅子往孔扬身边一摆,自己抱着椅背反坐上去,对孔扬笑道:“孔老师,你好!” 孔扬就把注意力又放到这个女孩身上。她刚才就在和李晋东说话。不知说了什么,本来就表现奇怪的李晋东,情绪又变得愈发低落。 但她能说什么呢? “你好。”孔扬也就礼貌地放下了筷子。 “我是钱小茗,学校电台的!”她又自我介绍一下。对面李晋东埋头苦吃,理啊不理她,她也没有介意,只是脸上笑容愈发灿烂:“刚才就在和李老师说了,没想能在这儿遇到你们。这是缘分呀!” 孔扬抿唇一笑。这个钱小茗,很自来熟,性子开朗活泼,给人第一印象还是相当不错的。 他不禁又看一眼李晋东。李晋东用筷子夹着大排在乱啃。 又听钱小茗道:“是这样的,原本没打算打扰两位老师用餐,但我这个人急性子,忍不住。”她很热切地道:“孔老师,李老师,最近电台打算出一个友情的专题。已经选定了学校里很几对风云人物做候选。但我不禁想,学校这个大集体,不应该是老师和学生共同组成的么?如果老师里也有死党,一定更能吸引眼球!正好……” 她话没有说下去,孔扬就明白了。 李晋东也明白了。 怪不得那小姑娘用那么亮的眼睛看他。 并不是看出来了什么,只是在高兴能为节目做出亮点、卖点。 他心里就松了口气。 对钱小茗那那种莫名的警惕心就淡了,也不再极失礼地囫囵吃面,放下了手里的碗筷。 “如何?两位老师?”钱小茗大力鼓动道:“这次节目如果有两位老师加盟,一定会很成功!” 孔扬看了看李晋东,心下有些迟疑。 按理说,他们应该支持学生工作。何况这个钱小茗这么期盼了。他们为人师表,总是要帮忙一番。 但他有点不希望自己和李晋东的感情就这么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当然不是说他不能克制。他是这个世界上最能克制的人。好吧,那一晚上除外。 只是他想更私密一点。李晋东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他们的感情,轮不到别人来分享。 他承认,自己始终有很大的控制欲、和独占欲。 但李晋东却直直说了一句:“好啊。” 孔扬沉下了脸。 第21章 “你怎么就这么答应了?” 刚回到家里,李晋东才脱了鞋,就听到孔扬站在他身前这样问道。 孔扬鲜有这样质问的语气。他从来都是淡淡的,但那种礼貌的、甚至于疏离的口吻,总让人不能不重视,并下意识地听从。 李晋东就知道孔扬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可是孔扬又生个什么气? 他记得他说好的时候,那个叫做钱小茗的小姑娘高兴的模样。好像成天买彩票的人有一天终于中到五百万。 李晋东喜欢看到这些学生快活的样子。他当初愿意来做老师,也是因为喜欢小孩子、并且享受那种教育人、被人尊敬的微妙快感。 他也很高兴能帮到这些学生。 “我为什么不能答应?”他低下头换拖鞋,才慢慢直起腰身。 孔扬只比他高一点。两个人站开了一些距离,基本上就能平视。李晋东看到孔扬眼里那种莫名闪烁的眼神,在昏暗的玄关灯光下闪闪发亮。 “你都还没有问过我……”孔扬说。 李晋东就不耐烦地打断他:“那你搬到我家里来,也没有问过我。” 他的语气很冲。控制不住的冲。话一说出口李晋东就有些后悔了。 果然就听孔扬说:“你还是在生我的气。” 李晋东郁闷地扁扁嘴。他绕过孔扬,走进了客厅,一边把灯开了。明亮的日光灯把狭小却温暖的客厅照亮,宽大的木头餐桌,柔软的布艺沙发,低矮却造型别致的茶几。一切都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但又好像全都不一样了。餐桌上铺了红黑色格子花纹的桌布,沙发上原本印着变形金刚的沙发套子被换掉,变成了稍显冷漠的几何图案。总是落了一点灰的茶几,也被抹得一干二净,光可鉴人。 李晋东看着这些变化,沉默良久,道:“你随意就插手我的人生,孔扬,难道不能生气?” 孔扬站在李晋东身后,看着李晋东有点低落的背影。 他舔了舔嘴唇,半天道:“你也插手了我的人生……” 李晋东的肩膀就一顿。片刻他转回头来,英气的脸上,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失望。 “是的。”他说:“是啊……” “但是我,”他随手捻起一颗桌子上头摆着的橙子,揉了半天,“但是我,好像还是不懂你。孔扬,这么多年,我才发现我真的是不懂你……” 他抬起头,眼睛里有一种孔扬看不懂的怒火:“你又以为你真的懂了我?我在你眼里,就是一面每天用旧报纸擦干净了的玻璃,随时准备给你参观?” 孔扬禁不住往前踏了一步。“我并没有……” 李晋东却伸手止住他的动作。 “你为什么要搬进我家里来,孔扬?” 他声音低低的。像一把细小的锤子,在孔扬心上连续敲打。 “不要说什么要我对你负责……还是说我的屁股真的让你这么爽?” 他自嘲地笑了。嘴角弯起的弧度,和倾泻出的话语,尖利得让人心慌。 孔扬心头一跳。灯光下的李晋东,嘴唇上还带着没有擦干净的油脂。带着一种奇异的光晕。 他却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从小到大,总是在他身前身后跑着,偷偷拿恋慕的眼神看他的男人,忽然让他不大明白。 “那今天我就摊开来跟你说。你说得对,你操了我,不过是操了我嘛,这没有什么。不值得我有多郁闷。就当被狗咬了一口罢了。” 李晋东突然又一笑。很明朗的笑,是孔扬最喜欢的,在国外七年,每次都要在梦里梦到的那种笑。 “你要住下就住下好了,孔扬,你还是我的兄弟。那一晚上的事情……咱们都不要再想。没什么多想的必要。” 他手一动,那颗被他捏在手里蹂躏许久的橙子,在半空里滑过一道可爱的弧线,落进孔扬的手中。 “今天很累,我洗洗睡了。” 他话音落下,就干脆利落地转过身子。却听到孔扬在他身后道:“如果我说我搬进来,是因为我喜欢你呢?” 李晋东只觉得心上好像被人狠狠滑了一刀。 如果是以前,听到孔扬这样说,他恐怕就又要哭了。十几二十年的暗恋,终于有点点回报。他最看不起那些娘娘腔的男人,但为了这句话痛哭一场,还是颇为值得。 可是现在听在耳朵里,却好像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他又想起那天打网游,只能利用网络,利用一个女号,对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倾诉心里的感情。 那时候心底特别绝望。这会儿除了绝望,还有不堪的疲惫。 李晋东没有说话,只是走进卧室,头也没回,随手给孔扬比了一个恶狠狠的中指,就砰的一下,把门重又紧紧关上。 第二天李晋东又很早就醒过来。 他先是迷糊了很一阵子,才缓缓彻底地清醒。看着墙上一动一动的钟表,他想起隔壁应该还在睡着的孔扬。 隔壁本来是他的书房,他不大用,被孔扬很不客气地放了床进去。 现在想想,孔扬真的是不大会和他商量事情。大学毕业一句话也没有就出国。又一句话也没有就回国。趁他喝醉了把他上了,第二天很潇洒地上班去。如今又高姿态地搬来和他同住。 什么解释都没有,只是很直接地做。 或者孔扬以为,不管自己做了什么,李晋东都会完全将他接纳? 李晋东闷着被子笑了笑。 他换好了衣服推门出去,刚一开门,就闻到了一股浓洌的香味。 李晋东鼻子一抽。 “你起来了?” 孔扬从客厅里探出脑袋。他身上还围着围裙,头上可笑地裹了一顶浴帽,右手上拿一把锅铲。 李晋东说不吃惊是假的。上次孔扬在他家里借宿,能早起帮他做早饭,还是李晋东先把他吵醒。可那已经够惊世骇俗了。没想到今天竟然一副早就已经起来的样子。 “我做了两个荷包蛋。还有一点清粥。” 孔扬很自然地抓着锅铲指旁边的餐桌。李晋东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果真就见到两个清雅的青花陶瓷盘子,里面摆了两个形状格外赏心悦目的荷包蛋,蛋上还浇了一点艳红的番茄汁。旁边又各是两个贝壳一样的小碗。 这种干净别致的餐具,大概也是孔扬带过来的。 “吃吧。” 孔扬脱了围裙,又摘了浴帽,自己在桌子一侧坐下,又用眼神示意他对面的那个座位。 李晋东就有点呆。 孔扬这个样子,就好像两个人昨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也什么话都没有讲。 模样闲适悠然得让人烦躁。 但如果这就是孔扬的态度,李晋东自认为也不见得就会被他比下去。 谁都能装。 而且也是李晋东自己说,不要多想。 他自己说的……他自己就要做到。总不能因为孔扬这样过分的自如悠闲、毫无心结,就心烦意乱起来吧? 李晋东心里低哼一声,大马金刀在孔扬对面落座。 用杀人的刀法切下一口荷包蛋塞进嘴里,李晋东还在暗想,手艺他妈的还真不错。对面孔扬忽然又道:“晚上没事吧?” 李晋东下意识地一点头。 孔扬就道:“那好。晚上去科文看电影吧。有人送给我票。” 李晋东差点被喉咙里的蛋粒呛到。 他昨天表现得都好像要和孔扬绝交了,孔扬却在这里邀他去看电影? 不,甚至不是邀请。而是风轻云淡的陈述。 李晋东抬头看了看对面的男人。 孔扬很优雅地拿着一杯咖啡在喝。 “我不……”李晋东像小孩子跟家长闹脾气一样地打算拒绝。 孔扬淡淡道:“科文imax的,你不是一直很想看。为了某些事情就闹别扭,总不值得吧。” 他这句话一落地,就好像一块上好的棉花,登时就把李晋东的嘴给堵住了。 李晋东如果再装模作样地说不去,就好像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或者自己给自己一记好响亮的巴掌。 他本来还打算表现得很镇定,现在却忍不住架起火箭炮往孔扬头上来那么一下子。 孔扬果然是不要脸专业级别的。 “那去就去……”李晋东从牙齿缝里憋出来几个字。 孔扬就对他微微一笑。笑得好像春暖花开,草长莺飞,歌舞升平。 李晋东又叉起一块蛋塞进嘴巴。 他不能再沦陷……他不能再沦陷。 不能因为孔扬的温柔自信,就对这个男人没有一点骨气地疯狂迷恋。 他决定了要逐渐脱离这场叫人心灰意冷的暗恋,他已经快要三十岁,这样子的决心,总应该能够做到。 李晋东拒绝了孔扬的车载,还是骑车去学校,一路上对自己不停做心理建设。建设得心情愈发灰暗。 但到了班级,却发现班里一派胡天胡地一样的闹腾。 看到李晋东来了,大家也没什么停歇的迹象,反而有学生冲着李晋东大叫:“李老师,有喜事啊!” 李晋东顿时不懂了。他疑惑地看了看那个学生,又去看课代表程栩。程栩倒是表现地比较沉稳,虽然微微在笑着,但不像班级后面那几个男生,上蹿下跳好像吃了火药。 “怎么了怎么了?”李晋东这两天郁闷的心,总算被快活的学生给调动了起来。 程栩就指了指后面角落。 李晋东皱着眉毛看过去,终于看到了被一众男生包围在中间,颇有点战战兢兢的罗一辉。 小胖子脸蛋红红的,耳朵红红的,脖子也红红的。活像一只烤熟了的乳猪。 “罗一辉?怎么……” 李晋东还想再问,却忽地就住了口。 有个男生让了位置,就露出来罗一辉身边的一点小小空位。 从这里看过去,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大圈红色的花。玫瑰花。招摇地、耀眼地、在这个冬日的早晨,尽数绽放。 李晋东瞪大眼睛。 那么一大捧花,李晋东看到是用一个不算小的竹筐子摆着的,得有多少朵? 而且红得那么好看。花瓣上甚至还带了新鲜的露珠。 程栩很八卦地凑到李晋东耳边:“一早上就有人送过来了。说是预祝罗一辉生日快乐。” 她眯着眼睛,用非常专业的口吻说道:“也不知道学校里哪个小姑娘会喜欢罗一辉这种人?但肯定是很有钱的了。” 喜欢吗…… 送玫瑰花,确实是很不一样的含义。 现在的小孩子,真是不得了。他抿唇笑了,微微摇了摇头。 第22章 接下来两堂课就都上得有点心不在焉。尽管李晋东啪啪啪把桌子拍得响了,叫学生专心听讲,可青春的躁动还是丝毫不将他理会,时不时就要低头凑在一起,把后边角落的小胖子指指点点。 罗一辉一张脸则是始终红着,也不知道是因为这夸张的红玫瑰叫他害羞,还是班级里人的议论让他坐立不安。 临到下课,李晋东无奈地布置了作业,看一圈男生又要过去围住罗一辉,忙招手叫他。 小胖子就赶忙从人群里挤出来,像得了圣旨一样,屁颠屁颠跑到李晋东旁边,跟着李晋东出门走到走廊。 “那玫瑰花是怎么回事?”李晋东嘴角扬着,细细把身边的罗一辉上下打量一下:“没想到你居然很受欢迎的……但是这个花一直放在这里也不是什么事,是不是?” 罗一辉就先是点头,随即又忙忙地摇头,说道:“不是不是,不是受欢迎……这个是我以前院子里的哥哥送的……我也觉得放在班里不好,要不然李老师帮我保管一下……” 李晋东听到前面就有点好奇。“哥哥?” 罗一辉有点害臊地点头:“以前住在一个院子里。是我爸爸的老领导的孩子……他对我很好,领着我玩,别人欺负我,就帮我去打人……”李晋东看到罗一辉的眼睛越过他的肩膀,微微思索、像是在回忆过去的眼神,茫然却幸福,仿佛深秋在枝头凛立的最后一朵杜鹃。“后来跟着他爸爸搬回北京去了。很多年就没有见了。” “那怎么送你玫瑰?”李晋东又回头看一眼班角落那一捧红得似血的嚣张的花朵。 罗一辉脸又红了。耳廓也红通通的,看着格外有趣。“他喜欢给人开玩笑……” 李晋东就忍不住揉揉眼前小胖子的头发。 “那把花给我吧。放学找我来拿。” “好。”罗一辉应了一声,又屁颠屁颠跑回去,推开几个正捻着花瓣的男生,抱了花出来拿给李晋东。 花拿到手里,那种馥郁的香气直冲脑门,李晋东心情就变得愈发得明快一些,还跟罗一辉开个玩笑:“真有那么好的哥哥,把他叫过来把齐悦揍一顿呢……” 罗一辉嘿嘿笑着,摸了摸后脖子,没有说话。 李晋东捧着花回到办公室,先是被几个老师狠狠八卦了一通,解释说是学生的,那些个老男人又纷纷感慨起来,说如今的小孩子浪漫又烧钱,和以前已经不能比……又说当年追老婆,不过是买了两朵玫瑰,已经觉得肉疼,还被老婆拎着耳朵教训,说不如把这个钱攒着多买一床好被子。 李晋东微笑着听着,把一边桌上清空了摆好花,还没坐定,又听有老师问:“小李年纪也不小了啊……有没有处对象啊?” 李晋东脖子上寒毛一耸。 “还没呢……”他说。 “哎哟,这个不行的歪。”有老教师倚老卖老:“我看小林就很好的,小姑娘人长得也漂亮……” 他话音未落地,办公室的门轻轻一响,林晴慧就正好推开门走进来。那中年男人立时住了嘴,但还是对李晋东挤眉弄眼一番,搞得李晋东尴尬得要命。 林晴慧倒是没有听到什么。只是一眼看到李晋东桌上摆的花。“这个是……” 李晋东免不了又要一番解释。听说是送给罗一辉的,林晴慧倒是也颇为惊讶。 李晋东笑道:“要是齐悦知道了,会不会很生气?他一直欺负的小胖子,居然有人送花的……” 林晴慧就道:“那就真是幸好了。齐悦今天没来上学呢。” “他没来学校?” “恩,请了个假,说是病了……” 李晋东眨眨眼睛。昨天下午齐悦还气势昂扬地教训罗一辉,今天一转眼就病了。他还要问两句,桌子上的手机忽然振动一下。忙转过头去看。 却是一条陌生号码发过来的简讯。 “那天不欢而散,我想想还是有点对不起你。也不是故意让你不开心。但我是真的想和你交个朋友。我对你很感兴趣的。你想,有一个人说说心事,不是比自己闷着要好得多?不然闷出病来也没地方治的。你说呢?今天晚上有没有空?” 李晋东先是脑袋里有点放空,隔了好几秒,才想起这个陌生号码应该是谁。 他尚没有反应,那边又再飞速发了一条:“你知道我是谁吗?” 李晋东在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想了想,还是转回头,问林晴慧:“你给张河我的号码了?” 林晴慧从作业里抬起头:“怎么?”又道:“是,那天你走了他问我要的,说是再给你道个歉……不好意思,我自作主张了,你不高兴?” 李晋东想难道自己能说我不高兴?他是个男人,总不能这么小肚鸡肠。 因此只道:“没事。” 复又低下头去,给那个张河发了冷冷冰冰两个字:没空。 当然没空。今天晚上还要和孔扬去看电影。又是一场硬仗要打。 哪里料到隔了好几分钟,手机又哒哒地在试卷堆里振动。 李晋东耐着心拿起来一看,张河又说:“那明晚呢?” 李晋东决定就把他晾在那儿吧。 张河说孔扬是在玩他。或许这点说得有道理。但是若说张河自己会对他真心,那根本就是在放屁。 放学以后罗一辉果然早早到了办公室。先畏畏缩缩地敲了敲门,看老师差不多都走了,才松了口气,一溜烟溜到李晋东旁边。 李晋东正好在理东西,看见小胖子热切等待的眼神就笑了,从旁边把花递还给他。 罗一辉就趁机说:“那我过几天生日,李老师来不来参加生日派对……” 李晋东眉毛一扬:“你还开生日派对啊?” 罗一辉脸红红的:“本来不开的,我那个哥哥说要回来,就算是趁机给他接个风……” 李晋东可以清楚看到小胖子脸上那种期盼的神色。一种纯粹的欣喜。他就想真好。就连这个总是被人欺负着的小胖子,也能有个开心的精神寄托。有个想起来就高兴的朋友。 “那我可不能去了……”他笑道:“你们团聚,我去干什么?和你爸妈说一下你的学习情况吗?” 小胖子脸更红了。两坨浓浓的红晕,在他圆鼓鼓的小脸上,苹果一样鲜明生动。 李晋东忽然就有点理解了齐悦当初捏罗一辉脸的冲动。这么可爱的一张脸,是满有让人蹂躏的欲望的。 等罗一辉抱着花转身出去,又在门口碰到孔扬。他下意识是有点害怕孔扬的,低声说了句孔老师好,就快快地跑走了。 留下孔扬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小胖子的背影,还有跑动间摇晃显露的玫瑰。 片刻又扭过脸,看着整理背包的李晋东。“好了么?” 李晋东抿抿嘴唇。旁边剩下的老师看孔扬过来找他,都不以为意,知道这两个人是极好的朋友。 “好了就走吧。”孔扬又道。有点轻微催促的意思。 李晋东就想自己没必要怕他。也没必要这么扭扭捏捏,又不是大姑娘上花轿。他愈大方,愈无所谓,就能愈成功地报复到孔扬那种极度旺盛的自信和骄傲。 他要让孔扬清楚,就算自己曾经真的是那么深、那么深地将他迷恋。但也不会永远就这么被他控制。 总归是要放平心态…… 他忽然觉得自己高考和工作面试时候那没这么紧张过。不由又暗暗自嘲一下。 “走吧。” 科文是苏州近几年新建的文化艺术中心,造得远远望过去很像鸟巢,门里还扑一条好长的红地毯出来,十分气派,是园区有钱人或者装逼分子很爱去的地方。但因为太远,人流量平时也并不大。更不用提工作日。所以当李晋东和齐悦到的时候,门口几乎还没什么人,只有冷风在这极度空旷的地带呼呼地刮着,把李晋东的大衣高高吹起。 电影院在二楼。很长很长的一条长廊,周围挺密集地摆放着一些电影海报。华丽的灯光照耀下来,很有点五光十色的错觉。几个小女生坐在一旁的落地玻璃前头,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咖啡,一边闲聊,一边拿眼睛偷偷地看李晋东两人。 孔扬在这些打量的眼神里怡然自得。 “你要不要吃点什么?”他看看旁边小吃部的柜台。“先买点爆米花填填肚子?电影看完再去吃饭好了。” 李晋东被他缱绻的照顾弄得很不自在。“不用了。我看电影时候不吃东西。” “真的?”孔扬看看他:“当年谁买了一个全家桶在电影院里啃的?” 李晋东闷哼两声:“当年嘛……” 孔扬还是上前买了一份大桶的奶油爆米花,被他转身就塞进李晋东的怀里。 李晋东抱了个措手不及。而且那一桶玩意热到烫手,他差点要把手松开,还是孔扬眼疾手快又帮他一把托住。窘得他不行。 那几个小姑娘坐在后面看他们两个,叽叽喳喳得更欢了。 孔扬还问他:“要不要冰激凌?” 冰激凌你个头啦…… “真不吃?” 李晋东转身就走。 真到了影厅里,才发现居然只有他们两个。 整一个巨大豪华的imax影厅,空空荡荡的,一片黑沉的宁静。孔扬领着李晋东进来,才仿佛稍微有些人气。 两个人坐到了最后倒数第二排的正中,就好像君临天下,看着眼前宽大的屏幕缓缓开始放映。放的是铁甲钢拳,音效很好,清晰得就像在耳边回响,画面特效也逼真之极,等机器人轰然站起,一记拳头猛冲而来,李晋东还无意识地往后一靠。 孔扬在黑暗里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李晋东就尴尬地咳嗽两声。“这个……休杰克曼还是挺帅的。” 宽肩窄腰长腿。就算是非常挑剔的眼光,也必须承认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还是性感至极。何况李晋东一点也不挑剔。而作为一个同志,他觉得自己这个评价已经相当克制了。 孔扬却又看他一眼。 “那我呢?” “恩?”李晋东没反应过来。 “我帅吗?” 李晋东嘴里的可乐差一点喷了。 孔扬却有点儿不依不饶。他侧过身子,连电影也不看了,就直勾勾地那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李晋东。李晋东虽然没看他,但也感觉到那两束视线,好像激光,要在他脸上灼出洞来。 李晋东觉得有点口干舌燥。连忙再大口喝一口可乐。 “我不帅?”孔扬又道。 “……你帅,好了吧。”李晋东命令自己盯着大屏幕上跳动的人影。“你不看电影啊?” 孔扬半晌慢慢笑了一声。很低沉的笑,弄得李晋东心里一跳。 “原来你还觉得我帅……”孔扬道:“我还以为你恨我恨得要死,觉得我早已经面目可憎了呢。” 他的声音并不轻。又正巧电影发展到沉默的桥段,只剩下轻柔的背景音乐流淌。孔扬的那句话,就在这空旷的厅堂里有些淡淡的回响,流窜不息。 李晋东咽下一口汽水,放在爆米花桶里的手,也顿了一顿。 正巧他这时候手机却又突然响了。极突兀的彩铃,像一场哑剧里陡然出现的喧闹,有一种很不合时宜的糟糕和混乱。 第23章 李晋东近乎于手忙脚乱地接听了电话。 手机那头是很嘈杂的背景音。大概是什么派对之类,可以听到很明媚的莺声燕啼,还有男人粗豪的拼酒的喊。然后就是张河带了点轻佻的问话:“为什么不回我简讯?”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刹那李晋东差点想捂住听筒。但随即反应过来,这里电影放得正大声,也不是什么万籁俱寂的地方,孔扬不会听到。 何况孔扬听到又怎么样呢? 他瞥了一眼身边的男人。黑暗里孔扬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前边打斗激烈的电影屏幕。 “没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的……”李晋东把声音放得很低:“反正我没空。” 张河轻轻一笑。李晋东以为他又要牙尖嘴利地说点刁钻的话,却听张河问:“怎么声音这么轻?在图书馆呢?” 李晋东只好道:“在看电影。” “看电影?跟谁?” 李晋东还没有回答,那边就又道:“跟孔扬吧?” 并没什么多余的口吻,却让李晋东觉得讽刺。 他捻着手里的一颗坚硬的爆米花:“是。没事我挂电话了。” “诶,这么急干吗?等着给孔扬投怀送抱呢?” 李晋东垂下手,手机离了耳朵,就从听筒里传出来沙哑的张河的叫:“诶,李晋东,我跟你说……” 李晋东的大拇指淡淡一点结束通话。 被电波渲染得四分五裂的声音戛然而止。 孔扬看了看他。 “是谁?” 李晋东拿一大把爆米花塞进了嘴,一边狠狠地嚼,一边用模糊不清的口齿道:“认识的人。” 孔扬就没有再问。 屏幕上的金发小男孩正和机器人面对面地跳舞。录音机里放着劲爆的音乐。以前李晋东是真心喜欢看这种英雄励志片,大学时候拉着孔扬去小电影院里看通宵,X战警、超人、蝙蝠侠……有什么看什么。看得还兴奋得要命。现在瞧在眼里,却找不到当初那种爆炸一样的乐趣。 孔扬却忽然一伸手。 李晋东正不知道他想干嘛,就听见孔扬指着屏幕上的男孩子说:“这小孩挺可爱的。要是我有这样一个小孩,一定好好养。” 李晋东有点呆滞。 “你喜欢小孩?” 他倒从不知道孔扬这么富有爱心。 孔扬耸耸肩膀:“是。以前还想过和人生一个呢。” 李晋东猛觉得心里一酸。 “那你……”他扭回头去,嘴里咬住吸管。“你找人生呗。” 孔扬却又慢悠悠地道:“真生出来了,还是觉得烦的。所以最好能一下地就迎风就长,不然还是算了。” 李晋东差点把吸管咬扁了。 他一听到孔扬说想生孩子,脑子里就跳出来孔扬和一美女在家里后院和和美美的画面,心酸得像是浓硫酸浇在上头,整个人自觉悲剧得能去登高赋诗。 可孔扬又冒出来这样一句。 这又算是什么? 又听孔扬道:“不过,我最近一直在想,养孩子不行,倒挺想养一只小动物的。” 他转过头来,眼睛在霓虹灯光闪烁不停的幕布下明亮得像是天边一颗遥远的星。 “你觉得什么好?狗?还是猫?” 李晋东一个没有提防住。 “我喜欢狗吧……” “那就养狗吧。”孔扬笑道。 之后孔扬就一直没有再说话。李晋东脑子里有点懵,想着孔扬说养狗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电影情节也渐入佳境,慢慢变得热血,李晋东也稍微沉浸去了。 等到最后正义弱小的一方,照惯例击败邪恶强大的一方,休杰克曼抱着那金发小男孩大笑,片尾曲响起,孔扬也站起身来。 李晋东抱着一桶才吃掉一半的爆米花,从片子里回过神,有点僵硬地脖子转动着,眼睛看着孔扬微恻的背影,脑子里忽然一惊。 他总算知道自己觉得不对的地方在哪了。 “你要养狗,把狗养在哪儿?” 他话刚出口,就知道自己又问了一个蠢问题。果然就见孔扬用那种很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他:“当然是我们家了。” 我们家。这男人说得倒顺口。 孔扬大踏步往下边出口走过去,李晋东连忙把手里东西往旁边一扔,匆匆追上前:“不行,家里不能养狗。我没时间照料……” “我可以。” 孔扬头也不回,声音沉稳自信。 李晋东先是一愣,但随后很快又拒绝道:“不行,真不行,你平时还有点洁癖呢,能养个毛狗,孔扬,我告诉你,你不准……” 孔扬猛的在他面前停下了。 两人这会儿已经出了封闭通道。又站在了放映厅外空旷的、宽大的走廊。天花板上的灯光照耀下来,像一条异常明亮的瀑布,直直地冲刷。 “我是一定要养狗的。” 孔扬转回身来。 “养宠物……是必须的。” 李晋东被孔扬毫不掩饰的激烈的控制欲弄得一愣。这个人甚至连原本固有的温柔面具都揭下了。 他就挺想探手摸摸孔扬的额头,看孔扬是不是发烧了。但好歹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为什么?”他问道:“以前也没见你……” “现在不一样了。”孔扬打断他的话。“两个人住在一起,一道养宠物,是能维持关系的……” 李晋东怔住了。他眼睛瞪大,不敢置信地看向眼前的男人。 维持关系? “为……” “你都知道的。”孔扬淡淡道。他的声音平稳,但其中有种隐隐的不耐,好像李晋东过于愚蠢的表现耗费了他的耐心:“阿东,你真是这个世界上,我见过的,最能装傻、也最能胡思乱想的人。” 他的手缓缓抬起,在李晋东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忽然抚上了李晋东的嘴角。 李晋东只觉得孔扬温暖到灼热的手指柔柔地滑过自己的嘴唇。那一刻两个人肌肤的触碰,像是无数道电流疯狂涌过。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无论如何,抚摸嘴唇这样的动作,不该是两个男人之间会有的。不管这两个男人关系有多好,做了多少年的朋友死党。 他下意识地想退,但全身都动弹不得。 孔扬的头稍稍垂下,嘴唇凑到了他的耳边。 “你不愿意承认,就当被狗咬了一口,我也无所谓。反正可以重新开始。我们还有……那么多的时间。” 他重新抬起头。 “先去吃饭吧。周末就去宠物店看看好了。” 他拉住了李晋东的手腕。只是手腕,却有一种难言的亲密。 刚才那群看着他们叽喳的女生,这会儿又从另一个放映厅出来,就见到两人这样亲昵的姿势。一个个眼睛发亮。 李晋东听到她们在说:“小受……”“强强……” 他很后知后觉地、并且十分没有骨气、没有决心地、脸红了。 隔一天就是周末。李晋东前一晚睡得很晚。主要是在疯狂打游戏。孔扬在电影院里说的那句话,让他震动很大,每次偷偷一回想,心脏就好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但是孔扬说的,到底是不是他一直在期盼着的那个意思。 李晋东还是不敢相信。 何况之后孔扬也没有任何更多的表示。让李晋东一度还以为自己刚才是在做梦。 他就勒令自己不要再多想,晚上回到家关了门就操着小号拼命冲级。在荒野坟地一个人扛着刀杀鬼,就见屏幕里一个裹着血红衣衫的女法师,头发和裙摆一起在风里舞动,手上造型夸张的法杖屡屡放出一道金光,音响里传出小鬼惨叫一声,再配合着阴森森的背景音乐,很招惹鸡皮疙瘩。 李晋东机械地挪动鼠标,左键普通攻击,右键切换视角,再12345放招术。 忽然旁边附近的对话框跳出一句:“是你啊?” 李晋东就见一个金光闪闪的战士号从旁边直冲上前,一刀横斩,刷的一下,就把他面前那只精英怪干掉了。 李晋东抿抿嘴。 怪物爆出来几块宝石,那战士上前捡了,又敲敲李晋东控制的女号,弹出来一个交易框。 “东西我用不上,抢了你的怪不好意思,还你。” 李晋东被抢怪原本还有点郁闷,但人家这样光明磊落,他也消了气。“多谢。”不客气地收下了,顺便给抛个免费的媚眼。 那战士号却不走。 “你一个人练级?” 李晋东想这人挺啰唣的。但还是道:“恩。”顿了顿又冒出一句:“我不组队。” 那战士就闷闷应了声哦。 李晋东就觉得蛮好笑的。这个战士很有点孩子气。 “对了,你老公呢?” 李晋东手上一僵。净化的法术就没有放出去。一只厉鬼恶狠狠地向他猛扑而来,迎面獠牙尖锐,李晋东慌忙回身后撤,却来不及躲开法术攻击范围,硬生生扛了一记,瞬间下去了半管的血。 他忙要喝红,旁边却又探出一把大刀凶悍地一抡,那只厉鬼就尖叫一声挂了。 李晋东松了口气。“谢了。” “没事。”战士号对他作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你老公不陪你玩游戏的?你上次把他说的那么好。简直新世纪五好丈夫啊。” 李晋东手指在键盘上微微一顿。 他想说那个故事是编来骗你的。 但想到那故事里的男人,那么完美,爱他、照顾他,就像是李晋东这辈子能做到的最好的美梦。 他叹了口气。 “我们已经分手了。” 红衣女法师头上顶着这句话,话外边还镶着金框,但在墓园里显得格外的悲哀。 “分了?”战士号很可惜地长叹:“抱歉啊。” “没关系。”李晋东道。话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说出来了。他自嘲地笑着,又想起孔扬说的话。 “但他说……可以重新再来过。他说我们的时间还很长。” 他想自己为什么会把这么私密的话都说出去。但心底里想要倾诉的欲望控制不住。 或许张河说得对。人是需要一个可以讲话的对象的。不然憋在心底,真的要憋出病来。 不过这个倾诉的对象,还是值得推敲。 与其选择怎么看怎么不靠谱的张河,还不如眼前这个屏幕对面,鬼知道是什么人的网游玩家。 “不好意思啊,”他说:“跟你说这些事情。” “没事没事。”那战士号做出摸脑袋的动作。“如果你老公那样说,那显然还是喜欢你的嘛。” 李晋东怔怔地看着屏幕。 孔扬喜欢他吗? 但他是…… “我也还是……” 他往对话框里敲出来这几个字,但最后还是擦掉了,没有发送出去。 而是一转身,拎着法杖,重新开始虐杀怪物。 那战士号也就不再提起这个话题,凑在他身边帮他一起杀怪。他大刀一挥,轰隆隆就是倒下一片,从音响里传出格外嘹亮的巨响,在卧室里回荡不休。 最后李晋东三点多才睡。他睡得很熟,又没有定闹钟,是身上一凉,才猛地惊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就看到孔扬手上拎着被子,正仪态万方地站在他床边上。 “起床了。”孔扬道。 李晋东呆滞地眼神垂下去,就见到自己浑身光溜溜地暴露在明媚的晨光之中,下身那玩意兴高采烈地直挺挺地竖着。 孔扬戏谑的声音飘进他的耳朵眼:“这么多年了,一个人还喜欢裸睡啊?” 第24章 有那么一刻,李晋东真想把孔扬从阳台上踹下去。 尤其是孔扬还慢慢地看了一眼他那根、在清晨的微风中起立的小弟弟。 “冬天还是……”孔扬微微地笑着。“穿点衣服睡吧。” 李晋东动了动嘴唇。他很想说点什么。譬如说你以后进门要敲门。还有你他妈给我滚出去行不行。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眼睁睁看着孔扬又帮他把被子盖上,然后负着手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卧室。 李晋东猛一转身,把脸埋进了枕头。 早饭还是孔扬煮的。火腿煎蛋三明治,水果沙拉,外加一杯黑豆浆。李晋东把豆浆喝得猛了,嘴上染上一圈白的,他浑然没感觉,孔扬就又伸出手,手指轻轻按住李晋东的人中。 李晋东一僵。 “有东西。”孔扬道:“我帮你抹掉。” 李晋东就没敢动。感觉孔扬的手指像昨天一样、又有意无意滑过他的嘴唇,再看着孔扬手收回去,手指在嘴里一抿。 李晋东就只觉得底下那小兄弟兴奋地跳了。 他差点要把头往桌子上撞。 太没骨气了……太没骨气了。他绝望地想着。 于是等坐上孔扬的车,再一路开到园区一家宠物店,李晋东的脸都绷得死紧,戴副墨镜操把刀就能去砍人的模样。 只是下了车看到眼前的店面,他就有点绷不住。 这家宠物店很大。上下两层楼,目测着一层就得有好几百平米。装修得很粗犷,门口两根柱子,上面盘旋环绕着极粗的深绿色的藤蔓,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一头巨型犬正趴在柱子旁边,浑身乌黑毛发,头部更是长了一圈浓密之极的长毛,蔓延到颈后,仿佛狮子之鬃。 居然是一头纯种的藏獒。 它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就冷冷地盯着台阶下的李晋东。 那种威严的、凶悍的神色,竟仿佛一头真正的狮子,盯得李晋东无意识往后一退。孔扬从后面走上前来,李晋东的背就贴在他的胸口,感觉到孔扬前胸炙热的温度。 孔扬微微低下头,嘴唇贴着李晋东的耳朵:“不用怕,又不会咬人。” 李晋东没被藏獒吓到都要被他吓到了。孔扬亲密得有些过分。他连忙再踏前一步,侧过脸辩解道:“没怕啦。” 孔扬就笑了笑,一副不想继续和李晋东分辨的样子,搞得李晋东想再解释,又觉得自己格外多余。 好在门口有人迎了出来。 是一个大约三十来岁的女人。脸上的妆很淡,却有一双浓眉,漆黑着斜飞入鬓,再配上宽袖飘飞的衣衫,很像是古时候江湖上的女侠。她一双眼睛极亮,看住李晋东时,眼神尖锐得好像能直刺进他心里去。 但她脸上的笑却温柔极了。 “孔扬,早听说你回来了。”她紧走两步,拉住孔扬的手。又声音软绵绵地责怪他:“怎么不一早来看三姨?” 孔扬就把这个女人介绍给李晋东:“这是三姨。我爸爸的好朋友。” 又指着李晋东:“李晋东。” 这个叫做三姨的女人就冲着李晋东很妩媚地扬起嘴角。她仿佛天生有一种诱惑人心的美,李晋东虽然不大喜欢女人,但还是大感吃不消。 “你就是李晋东?”三姨又去拉李晋东的手:“听说了好多年了,终于看见你。果然是个好小伙子。” 她的手和她的声音一样软。极其滑腻的肌肤,就好像是初冬从梅树枝上刮下堆积的雪。 李晋东有些尴尬。“三姨……三姨好。” “好好好。”三姨就一手挽了李晋东,又一手挽了孔扬,风姿绰约地往店里走过去。那只一直趴着的藏獒也站起身,姿态昂扬地跟在三姨后面。 店面里和外边粗犷的风格不同,倒装修得很是精致。天花板上吊着水晶吊灯,墙上画了印象派的壁画,一朵朵向日葵枯黄却耀眼。地上还铺了暗红色织花的绒毛地毯。宠物则分门别类地四处放着。 李晋东瞟了一眼,倒没有看见许多猫狗,反而是别的宠物,譬如蜥蜴、金鱼的,当中还有一个巨大的玻璃缸,树木堆叠,几条成人胳膊一般粗的色彩斑斓的大蛇在其中游晃。 “这次来是想买些什么?”三姨放开了李晋东,从一边的桌子上倒了一杯茶,拿给李晋东。 李晋东道了谢,喝了一口,嘴里弥漫起一股淡淡的烤焦的麦子的清香。是大麦茶。 “我平时自己喝着顽的,你别嫌弃。”三姨笑道。 李晋东忙道不会。他对这个三姨印象不错。十足的开朗好客,极具魅力。不过也是,一个女人能做到这样大的店面,一定也是很有本事的。 孔扬也从三姨那里讨了杯茶,才道:“来买狗。” “买狗?”三姨瞥一眼孔扬:“你养狗?” 她语气里那种毫不掩饰的怀疑和鄙视,让李晋东心情大好。 孔扬耸耸肩:“我和阿东一起养。” 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顿时眉毛一挑:“一起养?” 孔扬大大方方地一摊手:“我们住一起了。” 孔扬很大方,李晋东听在耳朵里却不是什么滋味,忙又加上一句:“室友。” 孔扬就看了李晋东一眼。眼睛里带着一点隐隐的笑意。 “恩,室友。”他点头道。 三姨还是有些怀疑。大概在她印象里,孔扬不像是会和人合住房子的那种人。但她看看孔扬十分坦诚的表情,还有李晋东微微红起来的耳廓,垂下的眉毛又轻轻扬起,嘴角一勾,没有再问。 反转过身,领着两人往楼上去:“要买什么样的狗?” 李晋东看了一眼又趴在了桌边上的那头藏獒。它头埋着,正很无聊地舔着爪子,眼睛却还抬着往李晋东这边看,眼里是极明显的警惕。 李晋东就道:“我想要大的。猎犬、牧羊犬、藏獒……这样的。” 三姨点头道:“行,店里很多……” 她话音没有落下,却被孔扬打断了。 “我们家哪有空地方养这种大型犬?”他是在对着李晋东讲话。“养点小狗就行了。”又问三姨:“小型犬有些什么?” 李晋东就怒了。 “能多养一个你,还不能养只牧羊犬?” 他讨厌孔扬这样自作主张的口吻。也许他以前很喜欢听从孔扬,觉得孔扬什么都是对的,觉得反正两个人是那样好的朋友,他妥协一些也无所谓。但今时今日已经不同。 可孔扬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 “就是因为养了我,所以养不了牧羊犬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反倒把李晋东狠噎一记,抱怨也说不上来了。 三姨笑眯眯地听着两人争吵,也不插话,只把两个人带到二楼的一块区域。掀开垂挂的描花布帘子,李晋东就见跟前一排的铁笼子,里面全是个头不大的小狗。 他登时泄气。这三姨什么话也不说,但心里还是向着孔扬的。 三姨笑道:“孔扬其实说的是,如果家里不大,还是别要大型犬。大型犬需要空间更广,养起来也费力。” 李晋东知道这个道理,但心里还是不快活。 他很有点郁闷地说:“算了,反正本来就是孔扬说要养。那他自己挑一个就好。” 孔扬正背着手细细看笼子里的宠物犬种类。也没听到李晋东别捏。 却听三姨道:“不如这样,我送你一只小狗怎么样?也算是第一次的见面礼。长辈看到晚辈,总得有点表示。” 她眉眼弯弯,妩媚天成,哪里有一点长辈的模样。但李晋东总不好这样说。不然就是耍流氓了。 “这个……这个不好吧。”他推辞道。 “没什么不好的。” 三姨佯嗔一声。手软软地拍一记李晋东的肩膀。“孔扬他那么喜欢你的……说个不恰当的词,我爱屋及乌的,也得对你好好的,是不是?” 李晋东被是三姨的话弄得心里一跳。 他想说什么喜欢不喜欢……但又觉得一旦说出口,就更加欲盖弥彰。 正不知道该如何表示,三姨已经转身开去,走到一处隔间,片刻出来时候,怀里已抱了一条雪团子似的狗崽。 “这什么?” 李晋东就好奇望向三姨怀里的小东西。它显然只有一点点大,小小的耳朵尖尖的,一双眼睛却圆滚滚得杏仁也似,更是黑得仿佛两颗玻璃珠子,和身上那雪一样的白色绒毛相互映衬,显眼得不行。 “这是条萨摩耶。”三姨挠了挠狗崽的下巴。它快活地眯起眼睛,短短的尾巴翘起来不住地摇。“我自家养的生的,不是纯种的,也卖不出去。如果你要,就送了你好了。” 那条狗崽像是听懂了三姨的话,圆圆的眼就望向了李晋东。 李晋东不由冲着它一笑。 他是很喜欢这种小动物的。小时候还在家里养过猫。但只养了一阵,因为爸妈工作忙,就被母亲做主抱走送给了别人家。高中时候楼下有群野狗野猫,他天天瞒着爹妈下去给它们送饭,自以为就养着了,结果一个礼拜以后全都统统不见,让他还白失落了好一阵子。 为这个孔扬也没少笑过他。 “哟,这是萨摩耶?” 孔扬忽然又走到了他身后。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讲话时候还是贴着李晋东的耳朵。 李晋东浑身就都觉得被烫到。随即又想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的敏感。 三姨却似是没看到这两个人之间暗地里的你来我往。 “是啊。”她微微笑:“孔扬你要不要?我就当送给晋东了。手续都办齐全了,疫苗也一早打好的。” 孔扬就伸出手去,从三姨怀里接过那只小小的萨摩耶。 狗崽也并不乱动,安安静静伏在孔扬手上。小小的前爪子小心翼翼地扒在孔扬的手腕。 孔扬拿手逗了逗它,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居然泛起了极温柔的光彩。 “那就这只好了。”他笑道:“不要白不要嘛。” “晋东呢?” 李晋东当然不能说不要。这只小萨摩耶确实颇可爱,如果让女生看到了,早就死命抱紧怀里不肯松手的了。 何况还用那双那么漂亮的眼珠子望着他。好像如果他说了不行,就犯了大罪。 李晋东耸耸肩:“那就这只咯。” “好极了。”三姨笑着一拍手,声音清亮如深山泉水:“那你们填一下表格……这是店里要走的程序。别不耐烦。” 她拿出来几张表格,引着李晋东两人去桌子上填写。自己转身下楼。 那只萨摩耶被孔扬放到桌上。它也不动,乖乖地趴着,眼睛滴溜溜地转,看了一圈低头的李晋东,又看一眼孔扬。片刻小脚一动,晃悠悠地走到李晋东旁边,伸出舌头往李晋东手上乱舔。 李晋东被它舔得痒得很,忙放下笔把这只小调皮抱到一边上去。他捉着狗崽的肚皮,它倒无辜起来,头还歪着,水汪汪的眼天真之极。 李晋东忍不住伸手去按它的黑乎乎的小鼻子。 “你叫什么……?” 孔扬就扑哧一笑。 “你问它,它也不能告诉你吧。” 李晋东登时又涨红了脸。 正想着说点什么挽回面子,却听到楼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高声地大喊。 “三姨,我上次问你要的藏獒呢?要那种白色的……你有没有帮我去找?” 随后是三姨照例柔和似水的嗓子。 “张少,白色的有点难……就不能换个别的颜色的?” 李晋东抱着小狗的手一紧。 不是这么巧吧。 第25章 孔扬注意到了李晋东的愣神。 “是谁?” 他停下手里的笔,往楼梯口看了看。但当然什么也看不到。就转头问李晋东:“你认识的人?” 李晋东支吾一会儿。他不大想回答,可孔扬看着他的灼灼的眼,让他不好回避。 “就……去林晴慧同学会时候认识的。” 又赶忙加一句:“有可能是我听错了。” 手底下那只小小的萨摩耶似乎感觉到他心里隐约的惊惶,又伸出舌头把他舔起来,仿佛是在安慰他。 孔扬却显然没有把他后面加的那一句听到耳朵里面。 “林老师的同学?”他用很优雅的姿势站起身:“不去打个招呼?” 李晋东忙放下狗崽,伸手去拉孔扬:“不用了吧,也不是什么很熟的。” “不熟?”孔扬嘴角嘲讽似的扬起:“不熟,一听就听出来那个声音?” 他这个口气像是在指责。但李晋东不觉得自己应当被指责。他自己扩展交际圈,似乎并不需要得到孔扬的同意。 因此就沉默下来。 而那只圆滚滚的雪白的小狗站在桌上,歪着脑袋,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两个男人拉锯。 但拉锯很快又被打断。 是三姨领着那个男人上了楼。 李晋东眼神飘过去,心里就一沉。他没有听错。果真是张河。 张河也很快就看到他。这个男人原本没多少表情的脸上,陡然就多出来一种邪异的、挑逗的笑。 就像是饥饿许久的猫终于见到一只老鼠,疯狂的饿意骤然将要得到满足,它心中的欲望就不经意地扩大,转而想要将手底下的猎物慢慢玩耍。 “李老师……”张河绕过正要给他介绍的三姨,径直走向李晋东。 李晋东也只好站起身体。 小萨摩耶就汪汪叫了两声。 “哟。”张河视线一转,看了看桌上的小狗崽。萨摩耶也好奇地望他。“李老师买宠物呢?要养?” 李晋东看了看旁边笔直站着的孔扬。孔扬脸上的神情有些高深莫测,眉毛轻轻皱着,但似乎又像是在笑。很礼貌的那种笑。 李晋东随手揉了揉狗崽的头顶:“是……” 他话刚起了个头,孔扬突地就向张河伸出手:“你好,我是孔扬。” 李晋东悻悻地住了嘴。 张河则笑着和孔扬握了手。 “张河。”他道。 孔扬说道:“上次多谢你。” 李晋东站在旁边,还在想是什么上次。张河已摆摆手:“没事。我该做的。”又和一头雾水的李晋东道:“是上次你和那个蒋正龙拼酒喝醉了。孔先生过来接你回去。别人来拦你们,我帮你们挡着了。” 李晋东哦了一声。 但他觉得脖子上边隐隐有热度在往上蔓延。 因为孔先生不只是把他接回去了。 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孔扬。可孔扬还在看着张河。 而张河却又笑道:“李老师,之前没有跟你说过这个吧?你看,我也帮了你大忙的,却不说。当代活雷锋啊。我从不挟恩自重,可见我还是个好人吧?” 他说话轻飘飘的,语音轻柔,脸上笑容也满得像是就快要溢出来。 “那你还生不生我的气?” 孔扬的眼睛慢慢地就从张河的身上移到了李晋东略显苍白的脸。 “生什么……气?”他很轻声地问。 张河唉了一声,手臂在半空里随意一挥,“那天请李老师吃饭,说了些话,惹到李老师了。”他冲着李晋东眨眼睛:“给李老师发简讯,李老师也不回。打电话也随便就挂了。没想到李老师脾气这么大。比我以前女朋友还难搞。” 原本还在担心张河会说什么胡话,这会他话音落下,李晋东眉毛就猛的皱起。 “你他妈拿我跟你女朋友比?” 张河耸耸肩,脸上笑意愈浓:“李老师别乱骂脏话嘛。不过是个比喻。” 明明是那么和善的语气和模样,如果李晋东再冲他发火,确实没有道理。 而且也确实只是个比喻。深究的话,只会显得自己想得太多。 李晋东只觉得自己面对张河,就好像一拳头打进了棉花堆,什么力道都使不上来。 他觉得很丢面子。 尤其是在孔扬面前。 不仅丢面子,还特别难以解释。 张河却又转移了话题。 “这个是萨摩耶的幼犬吧?”他抱起桌上的狗崽。小狗有点惊慌,紧紧地扒住他的手臂,尾巴胡乱摇摆,嘴里也发出呜呜的叫声。 “萨摩耶挺好养的。”张河挠了挠狗崽的下巴:“也聪明。不过李老师一个人养的话,估计时间不够呢。单身男人总是事情特别多……” 他似乎意有所指,然而李晋东故意装作没听到。 却是一直安安静静站在一边的三姨插了话。 “不是晋东一个人养哦,张少。”这个女人嘴角扬起一抹媚意盎然的微笑:“是孔扬和晋东一起养呢。” 张河这回终于愣了一下。 孔扬淡淡道:“我和阿东最近一起住了。养宠物,也是同居以后的想法。” 他又道:“最近我们在想,我这也算是乔迁新居,是不是请朋友来家里吃一顿便饭。原来倒没想过张先生。但现在看来,你和阿东关系还不错。那如果张先生不嫌弃的话,到时候请务必前来。” 李晋东心里面咯噔一下。 他们什么时候说要请吃饭了? 可他看到张河不加掩饰、陡然变得不好看的脸色,心里也是有些暗爽。 而孔扬更加是直接从张河怀里把小狗抱走,和三姨往一边去取手续证件去了。竟是懒得再多说话。 “你……” 张河的神情晦暗不明。半晌他还是笑了一下,只是以皮笑肉不笑的成分居多。 “原来你和这个孔扬同居了。” 李晋东撇撇嘴:“同居也不算。只是他搬到我的家里来住……” 他话没有说完,张河忽然逼近上前。那张英俊的、总是在笑的脸孔,倏忽扭曲成一种近乎愤怒的模样。 “我还以为你不忍心把你这个发小拖下水,但原来你就这么饥渴?” 李晋东猛地怔住了。 随即胸口陡然涌起一股怒火。 几次相处下来,他知道张河是一个说话相当刻薄的人。但并不见得张河这个人不好。客观来讲,如果不是他自己痛脚屡屡被张河戳中,他还必须承认,张河是颇为风趣幽默的。 所以像林晴慧那样眼光挑剔的漂亮女老师,也对张河颇为推崇。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张河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已经不是单单伤人所能够形容。 可他尚未来得及反击,张河又尖利地道:“养狗?真是有趣。原来你不仅饥渴,还特别下贱,看着孔扬一个人养你们两条,你开不开心啊?” 李晋东狠狠一拳揍到了张河的脸上。 他用的力气极大。张河又是没有防备的,登时往后蹬蹬蹬连退三步,脚上又一不小心绊倒地毯,当场整个人就摔下去。 轰隆一声,沉闷的巨响,像是夏夜里半空中遽然炸响的惊雷,把黑沉沉憋闷的天空劈成两半。 三姨转回头一看,登时吃了一惊。 “张少!” 她叫着,要去把张河扶起来,李晋东却先她一步,上前弯腰揪住张河的衣领,又是往他脸上砸去极重的一拳。 张河被打得唇角都破裂,他狼狈地咳嗽一声,嘴里呛出几颗血珠子。 “打得好。”他却还在强撑着说话,脸上甚至还在笑:“打得好,李老师。” 李晋东知道张河的意思。这个男人是在说他恼羞成怒。只有被狠狠捏住了最尴尬心事的人,才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李晋东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三姨却已经跑了过来,惊慌失措地捉住李晋东的手。 “晋东!”她叫道:“你怎么打人呢!” 张河眯着眼睛,眼神里是那种他惯有的嘲讽和挑衅。好像在叫李晋东尽管拿拳头往他脸上招呼。 李晋东哼了一声,把手从三姨手里抽出来,也从张河腰上站起身。 “不打了么?”张河揩了揩嘴角的血渍。 三姨眼里都要泛起水光:“张少,你少说两句!刚刚你又说了什么?” 看来这位三姨也知道张河是个嘴上得势不饶人的主。 张河就耸耸肩。嘴角牵扯出一个潇洒的微笑。但和高高肿起的脸颊配在一起,显得异常滑稽。 孔扬抱着那只小萨摩耶,冷冷看了一眼被三姨扶起的张河,又看了眼站在旁边,涨红了脸的李晋东。 “不好意思了,三姨。”他道。 三姨苦笑几声,没有接话。 孔扬就抓住李晋东,拉着他匆匆下楼。 孔扬的手上劲道一向很足。李晋东觉得手腕又有濒临捏碎的错觉。加上刚才揍了张河,关节处还隐隐作痛,两人到了楼下,他立时就呼痛:“放开我,孔扬。” 孔扬却没有松开手。 孔扬当然不会松开手。如果李晋东说什么孔扬就照做,恐怕这个孔扬已经是被外星人占领了身体的山寨货。 他们走过门口,那只懒洋洋趴卧在柜台边的藏獒陡地就抬起了头。但不过看了一眼趴在孔扬怀里、极乖巧的小萨摩耶,随口叫了两声,又趴伏下去。 李晋东忍不住道:“那三姨她……” “不用管三姨。”孔扬抱着萨摩耶的手一动,就听滴的一声,停在门口的车子开了锁。他拉开后车门,把小狗崽摆进去,又拉着李晋东把他塞进副驾驶座。 李晋东觉得自己好像幼稚园的小朋友,一举一动都被控制,但也不敢表露出不满。 他已经在为自己刚才暴怒而起、殴打张河的举动发慌了。 孔扬绕到一边,低头也坐了进来。 李晋东抿了抿唇,还是道:“张河的伤……” 孔扬一边发动引擎,盯着后视镜,一边道:“现在想这个有什么用?刚才打他干嘛?” 后座的小狗崽汪汪两声,好像在附和孔扬的指控。 李晋东就有点发窘:“他说的话实在难听……”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孔扬握住方向盘:“别人说难听的话,你难道还是第一次遇上?” 李晋东尴尬地转过头。 那不一样。 张河说的一切,都像是最尖的针,一根根毫不留情扎在他的心口。 车子平稳地往前开始行驶。 后视镜上挂着的风铃,叮铃一响,在沉默的车子空间里格外清脆。 李晋东愈发觉得难堪。 他不能告诉孔扬和张河的对话。却又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种折磨人的沉寂。他已经忘了来之前心里面做出的决定,什么要和孔扬尽量保持距离之类,全都被抛到九霄云外。 但却是孔扬先开的口。 “你和那个张河,一起出去过?” 李晋东微微一愣,但很快答道:“恩,有一次。” 孔扬点点头。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前面,好像把李晋东的话听了进去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留意。李晋东舔舔嘴唇,想是不是稍微介绍一下细节,却又听孔扬道:“你以后不要和张河一起出去了。” 李晋东只觉得胸腔里的心脏重重一跳。 “……为什么?” 孔扬没有回答。 但车子猛地停了下来。 李晋东往前一冲。他忙拉住扶手,透过玻璃窗看到外边鲜亮的红灯。 然后他只觉下巴被人用力捏住。 李晋东身不由己地转过脸去,极近距离地,看到了孔扬的眼睛。美丽至极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里,满满的全都是他的模样。 柔软细腻的唇瓣。还有不同于正常体温的高热。 第26章 这个世界上李晋东觉得有很多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比如说美国那两座高耸入云的双子楼会倒。但是零一年本拉登大手一挥,飞机就把那两栋大厦撞塌了。他之后又以为本拉登死不了。结果今年奥巴马又春风满面地笑说人已经一命呜呼。然而不管如何,这些事情、都完全不能够和眼前的事相提并论。 他眨眨眼睛,看着孔扬闭上的眼。看着孔扬长长的、卷曲的眼睫毛,在车里暖气气流下微微晃动。 还有孔扬的舌头。挑逗一样地舔过他的嘴唇。 李晋东浑身一颤,终于回过神,猛地一下、就把孔扬推了开去。 但嘴唇上却还残留着那种热到令人不敢置信的温度。 像是在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孔扬吻了他。 这个事情,真的发生了。 当然之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只是李晋东认为的难以实现,是在以双方都颇为清醒理智的境地。而上一次酒醉后迷迷糊糊的做爱,就被李晋东归括为双方极度的不理智。 其实他也从不觉得孔扬会喜欢男人。 所以那一次上了床,才让他觉得孔扬太过随便。甚至对两人之间朋友的关系都觉得绝望。 但孔扬又吻了他。 李晋东呆愣了半晌,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眼角却一闪而过绿灯的光彩,就没头没脑地讷讷说了句:“可以开车了……” 孔扬眼睛弯了起来。 “好。” 他也不多说,回过头去,握住方向盘,轻踩刹车。 车子缓缓发动。 后视镜下的风铃,就又叮的一响。 这清音砸在李晋东的脑门,让他觉得自己似乎不能再发傻,他必须得说点什么:“你……” 你了一声,就你不下去了。 孔扬却轻道一句:“恩。” 恩?恩你妹啊恩!现在的情况是一个“恩”就能解决的吗? 李晋东简直想握住孔扬的脖子咆哮。他开始觉得自己有可能有暴力倾向,不然也不会在宠物店里对着张河大打出手。 孔扬还是微微笑着。 李晋东舔舔嘴唇,舌尖和唇瓣接触的一刹那,好像有电流倏然通过。他脑子里又冒出孔扬的舌头轻吮他嘴唇的画面,极其清晰,舌尖的动作,还十分色情。 李晋东脸终于轰的一下就红了。 “你……” 他刚想鼓起勇气,说点什么,手机铃声又很突兀地响了。 妈的。李晋东真的差一点骂脏话。 怎么最近重要时刻都要被手机打断? 怪不得人家说高科技不好…… 但并不是他的电话。是孔扬的。 孔扬看了一眼摆在中间格子里振动的手机,想了想,按了免提。 一连串噼里啪啦、少年特有的清脆的嗓音从听筒里猛冲出来。 “孔扬!不好了……怎么办,怎么办,我不知道要干嘛,我……” 虽然带着电流吵杂的音效,李晋东却听出那是齐悦的声音。总是很骄傲的齐悦,此刻听在耳朵里,却就像是一个最普通的、受了惊吓、六神无主的小孩。 孔扬一皱眉。 “齐悦,怎么回事?你别慌。仔细跟我说。” 李晋东就听见电话那边深吸了好几口气。很粗重的喘息,惊慌失措。 “罗一辉……” 李晋东一怔,竖起了耳朵。 “罗一辉,我把罗一辉打出血了……出血了,我……” 李晋东勃然变色。 刚才车子里极其旖旎的气氛,刹那间就消失无踪。连后座上乖乖的小狗,都慌张地呜呜几声呜咽。 孔扬瞥一眼李晋东。 “叫救护车了吗?” “叫了,叫了,但是还没有到……”李晋东几乎可以想象出来孔扬在电话那头苍白着脸慌乱的样子。或许还在原地乱转。也或许正半跪在地上,把罗一辉抱在怀里。 “罗一辉伤的哪儿?”孔扬的声音却很平稳。他在用这种平稳的步调去影响那怕极了的小鬼。 齐悦果然稍稍变得有些镇定:“头上,额头那边破了,我把他推着撞到了墙……” 李晋东忽然有些恍惚。 那一年他第一次和孔扬动手,孔扬也是把他狠狠往墙上撞过去。头上也瞬间就破了,血流满面。 好像一种不能明言的轮回怪圈。只是罗一辉和齐悦两人,远没有他们两个曾经那种穿一条裤子的情谊。 他又听见齐悦松了一口气地叫:“救护车来了……” 听筒里也传出救护车喇叭一阵一阵的鸣响。然后是许多匆匆的杂乱的脚步声,还有金属互相的碰撞,人低声的交谈。 孔扬问了齐悦是哪所医院,方向盘一转,就往医院方向开过去。 到了医院两人一下车,没走两步路,就看到大门口正转着圈的齐悦。 这脾气暴戾的少年此刻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表情,连桀骜不驯的一头浅金色短发,也显出一种柔软的错觉来。但李晋东并不觉得自己会对齐悦心软。 “怎么回事?”他大踏步走过去,语气暴躁,就差手没有拎住齐悦的衣领。 但孔扬很快把他拉到旁边。而李晋东这会儿也没有再在意孔扬握着的是他的手。 “齐悦,罗一辉呢?” 齐悦咬着嘴唇,粉嫩的唇瓣被他咬得肿的不行。他看看孔扬,鼻翼翕动,半晌道:“他在病房里……” “人怎么样?” “医生说没大碍……”齐悦撇开眼睛,像是不敢去看孔扬责备的眼神。“缝了几针,包扎了一下,打了麻醉药,现在在睡着。” 李晋东忍不住道:“带我去看看。” 齐悦轻轻哼了一声,像是在对李晋东着急的心情嗤之以鼻。但他毕竟不敢招惹孔扬,何况现在还有事情相求。 他把声音放得很软:“孔叔叔……” 孔扬和李晋东都差点浑身一抖。 “我没有带钱……” 孔扬苦笑一声。 “行了,我去办手续。” 他松开抓着李晋东的手。 看着孔扬往柜台过去的纤瘦背影,李晋东片刻收回视线,转而低头看向还在咬嘴唇的齐悦。 “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悦还是挪开眼睛。他那种对李晋东的莫名其妙的敌视到现在还没有消退。李晋东不耐烦地道:“干嘛?做了事不敢承认?” 齐悦当即抬起头,梗着脖子愤怒地道:“我才不是那种人!” 李晋东想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经不起激。但他忘了自己也差不多这副德行。 “我是,”齐悦道:“我看到别人送给他的玫瑰花……” 李晋东呆了一呆。 三秒以后才想到,两天前确实是是有个人送了好大一捧玫瑰给罗一辉那个小胖子。罗一辉当时高兴得很,说是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哥哥送过来祝他生日快乐。 齐悦很低声地道:“我问他拿过来看看。他不肯。我就去他家里。他还护着,不让我碰……到底是多金贵的东西……我一生气,就,就……” 他有些痛苦地皱紧眉毛:“我只没想象到他那么不经撞……” 竟然是这样儿戏的原因。但也或许还有别的,只是齐悦不肯说。李晋东到最后还是叹了一声,没有多加评论。 他知道说什么齐悦都听不进去。总归要闯了祸,人才能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样的错。 而孔扬那边已经办好手续,走了回来。 李晋东就按了电梯。 这家医院的电梯很有科幻片里的风格。十分宽敞,宽敞到空空荡荡,四面都是冰冷冷的金属,天花板则是一面完整的镜子。用来拍鬼片应该也很有效果。 电梯里只有他们三个。孔扬把齐悦拉到身边,问道:“罗一辉爸爸妈妈呢?” 齐悦尴尬道:“他们都出去了。我不……我没给他们打电话。” 看上去是不敢。这小鬼居然还有不敢的时候。 孔扬抬起眉毛。“那等罗一辉回去,他爸妈又不是瞎的,总要问的。那又怎么办?” 齐悦就嘟囔了一句:“他不会说的……” 罗一辉当然是不会说的。要说他早就说了。也不会被齐悦这样欺负。就算这次闹得大了,甚至把救护车都开进了院子,但如果罗一辉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下去,也没谁能怪到齐悦的头上。 李晋东觉得心里憋屈。自从外婆去世以后,这么多天来发生的这么许多事情,都一连串的,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张倒了,其余的就接二连三接踵而至,把他压得快要喘不过气。 李晋东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失败过。 喜欢孔扬喜欢得格外窝囊。连为人师表,也什么都做不到。 他伸手握住了齐悦的肩膀。 “你抬头看看。”他喝道:“你看看你自己。” 李晋东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齐悦这会儿又正心慌,不像从前气势凛然的,就不由被李晋东声容所摄,乖乖地扬起了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一张惨白的少年的脸孔。 李晋东的声音在他耳边徘徊:“你问问你自己,你真的喜欢欺负罗一辉?看罗一辉躺在病房里,你心里很有成就感嘛?没有吧?齐悦,你好好想想,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齐悦有点神思不属地被孔扬推着走出去。 齐悦给罗一辉开的是间高级病房。走廊上人很少,来往的护士也脚步极轻,唯一的一点响动,也被地上铺着的红绒地毯吸收。天花板上的灯光幽暗,是一种淡淡的浅黄色,算是给这片白色的空间带了一点暖和的气息。 打开房门,就见到罗一辉正安静地躺在床上。 他一颗脑袋被包得很严实。白色的绷带一层层细密地裹住额上的伤口。他似乎也不觉得不适,反而睡得很熟,手还搭在被子外面,露出一小截裸露的胳膊。 齐悦走了进去,在床边上坐下。 带他们过来的护士低声给孔扬和李晋东讲话:“伤口不深,也没流多少血……休息一阵子就好……小孩子在一起玩,一定要注意安全……” 孔扬很认真地点头,好像他是罗一辉的家长一样。 片刻护士走开,孔扬再深深看一眼病房中央的两个少年,轻轻带上了门。 两人在走廊上的沙发上坐下。 “今天也算给齐悦一个教训……”孔扬道:“以后恐怕就不敢再怎么欺负罗一辉了。” 李晋东撇撇嘴巴。 “其实……齐悦是挺喜欢罗一辉的。”孔扬口吻淡淡的,“只是他不懂该怎么正确地表达……” 李晋东就觉得有点吃不消。 “不懂怎么正确表达的话?”他说:“齐悦也快要成年了,表现得却好像一个三岁小孩。” 孔扬轻声一笑。 “是。而且你方才说的很对,是要看着自己,好好想想。” 他转过头,眼睛里是极其认真的表情:“不懂表达的,也不只他一个。” 不远处廊上的一盏灯忽然刺啦一声,灭了。 这一段短短的走廊,就突地变得有些黯淡。 但孔扬的脸,孔扬的表情,在李晋东眼里,却愈发得清晰。 “我原本是打算慢慢的来。”他听着孔扬缓缓地说道:“但是就算是我,也不会料到你竟然喝得那样醉,醉到什么都不管地勾引我。我不是柳下惠,自然把持不住。” “我也高估了你。你不敢承认,也不敢来问我,自己一个人闷头乱想,还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阿东。那怎么可能。” 他嘴角一勾,是一贯的那种微笑:“你不相信,我也无所谓。我说过,时间还很多。但我还要再告诉你一次,阿东。我是喜欢你的。” 旁边的病房门咔的一声,开了开来。 齐悦探出头:“孔扬,你有没有硬币,我去那边自动贩卖机那里买罐咖啡……” 他话没说完,却忽然一顿,随即盯着李晋东疑惑地簇拢眉心:“李老师,你怎么了,脸怎么那么红?” 第27章 “李老师的脸怎么这么红?” “是灯光的原因吧。” 孔扬淡淡地开口,替李晋东答了话。又站起身道:“我帮你去买吧。喝什么?”齐悦随口报了个饮料名字,他又低下头问尚在怔忡中的李晋东:“你也喝点什么?“李晋东却只愣愣地看着他。 孔扬就微微一笑。也不再问,径自往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售机走过去。 李晋东一路看着他的背影,齐悦在他身边坐下也没有发现。 等齐悦开口说话,他才从梦中惊醒一样,有些稍稍被吓了一跳的感觉。 “李老师……”少年的语气是很恳切的:“我现在知道,我做错了……” 他手指搅在一起,牙齿也惩罚自己一样地咬住嘴唇,还隐隐露出了一点血迹。 “我以后一定不再欺负罗一辉……你要监督我,李老师。” 李晋东勉强笑了一笑,点点头。但他现在并没有心思处理这两个小男生之间的事情。实际上,他甚至有些开始怀疑自己。他连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好,又怎么去管别人呢? 他忍不住又抬起头,往孔扬那个方向看了看。 孔扬正拿着饮料回来。 “你的。”可乐罐头在空中滑过一道优美的曲线,落进齐悦的手心。 齐悦冲孔扬道谢:“钱我到时候一起还你。” 孔扬笑道:“得了吧。”又把咖啡拿给李晋东。 咖啡的包装是金属的,拿在手里,本该要是极不舒适的冰冷。但李晋东这会儿手心汗热,冰凉的铝皮反而带给他一种出人意表的安心的慰藉。 李晋东匆忙拉开拉环,仰头喝了一大口。 又听齐悦说:“那真是谢谢你们了……我在这里守着就好,估计还有一会儿他就能醒了……孔叔叔你有事就先走好了……” 孔扬当然就顺着台阶下:“也可以。”嘱咐齐悦好好陪着罗一辉。齐悦乖乖点头。 李晋东就捏着咖啡罐头也站起来。 “李老师……”齐悦又低声恳求他:“如果之后罗一辉还对我生气,请你帮我说两句好话吧,他很听你的话的……” 李晋东很想说自己这个没有办法保证。但是看到齐悦那双从没有过的、格外诚心诚意、诚惶诚恐的眼睛,还是点了头。 到了停车场,一打开车门,那只雪团子一样的小狗就汪汪叫着往外直扑,窜进了李晋东的怀里。 李晋东慌忙抱住它。小狗就伸出舌头,又往李晋东的手背上乱舔。 李晋东被舔得发痒,只好把这只狗崽高高举起来。它却还以为李晋东在和它游戏,尾巴乱晃,嘴里也呜呜地叫,水汪汪的一双眼珠子极为快活。 李晋东忍不住童心大发,几乎要把它往上抛着去玩。 却又听孔扬道:“进来了,别玩了。” 他是已经坐进了车子,正朝外面探头。 李晋东不由又有些尴尬,忙拉开车门,抱着小狗坐进去。 车子里是熏得人心能发慌的暖气。李晋东抬起眼睛,可以看到后视镜里自己还带着一点红色痕迹的脸。他还能看到孔扬,孔扬表情冷静,正看着车旁的后视镜子,缓缓倒车。 没错。孔扬很冷静。所以他也没必要有多慌张。 李晋东悄悄地深呼吸。 却不料孔扬很突兀地开口:“那你觉得怎么样?” 李晋东一愣,下意识就回答:“什么怎么样?” 孔扬把方向盘一转,车子就汇进了马路洪流之中,一边转过头,脸上似笑非笑的:“我喜欢你,这个事啊。” 李晋东登时差点要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小小的萨摩耶则扒住他的手腕,睁圆了眼好奇地来来回回地看两人。 孔扬见他不说话,就自顾自地道:“你不相信?” 李晋东盯着眼前来回垂荡的风铃。隔了半天,才缓缓道:“你这么突然,要叫我相信什么……” “也是。”孔扬居然还笑了。“而且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 李晋东怔怔地看他一眼。 孔扬的手紧紧抓着方向盘。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也有些紧张,纤白的手背,竟然隐隐可以看到凸起的青筋。 但他脸上的神情还是静静的,像是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让他惊讶和费心。 “我听齐悦说了……你知道我知道你喜欢你了。” 这句话说的,绕口令一样。如果放在平常,两个人恐怕都要笑起来。但现在车里谁都没有这种笑意。 孔扬看着前边的路,眼神直直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是大四快毕业的时候……”他说:“你喝醉了,睡得很熟,说了一点梦话。” 李晋东自嘲地笑了。 原来是这样。那看来他平日里的伪装功力也不是像齐悦说的那样不堪。 他也没有再自欺欺人地否认。再否认,只会留下更多笑柄。他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所以你才突然去了英国。” 前面是红灯。孔扬踩了刹车,垂下眼睛,眼睫毛在他脸颊上打下一层淡淡的阴影:“是的。所以我才突然去了英国。” 李晋东觉得有点难过。他已经不为自己的心事被轻易戳开而羞愤,只是难过。他最好的朋友,从小到大的死党,为了躲他,竟然愿意独自一个人飞去异国他乡。 却听孔扬又道:“但我不是因为……阿东,我想要你忘掉我。” 李晋东先是一愣,随即嗤之以鼻地一笑。 “你这种说法倒很有趣的……” “但你也不会承认的,不是么?” 李晋东闭上嘴。 没错,他绝不会承认。 就算现在,如果不是他们两个之前阴差阳错地上了床,如果不是他从齐悦那里得知,孔扬早就清楚他的心思,他就绝不会承认。 这个社会毕竟不是小说。小说那么罗曼蒂克,两个男人相爱就能开开心心在一起。 他们之间阻隔的酒太多了。何况他以前也并不认为,孔扬和他一样,也是同志。 如果注定没有一个好的结局,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擅自地说出口。只会让两个人的关系变得糟糕,甚至绝交也不无可能。 像现在这样开诚布公地谈话,他以前做梦都没想过。 李晋东低下头,搔弄怀里小狗软绒绒的下巴。小狗就仰起脸,小舌头又去舔李晋东的手指。 “但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孔扬还在说话。 “我以为可以忘掉,时间那么久……但离开越久,想得越深。” 李晋东觉得暖气愈发的重了。 他有点热。但不敢去脱衣服。他害怕自己脱下衣服,心跳在这个密闭的安静的空间里就太明显了。 脸上就有些发烫。 是暖气……他这样告诉自己。 “你还记得我们初一暑假,你来我家玩得晚了,就在我房里睡下了?” 李晋东舔舔嘴唇。事情太久远了。“哪一次啊……” “我第一次遗精那次。” 李晋东这次是真的被口水呛到了。 他匆忙狼狈地咳嗽两记,转过眼,就看到孔扬戏谑的眼神。 “不用这么激动吧?” 李晋东翻了个白眼。 “你还问我,”孔扬重新转回头,打着方向盘转弯:“是做了什么梦,梦到了谁?” 李晋东想了起来。 那是一个很燥热的早上。房间里的冷气陡然坏掉了,他是被热醒的,赤裸的上半身上密密麻麻全是汗水,下身也黏黏腻腻的,很不舒服。 但孔扬在他身边还睡得很熟。那时候的孔扬,身量还没有长开,比李晋东还要矮小半个头。容貌更是女孩子一样的娇嫩,那两扇细密的眼睫毛,是学校里所有小姑娘都很羡慕的。一张脸也红扑扑的,仿佛一颗最可爱的红苹果。 李晋东知道孔扬起床气十足,就不想惊动他,小心翼翼坐起身,眼睛一瞟,却吃惊地看到孔扬下身内裤那里,全都湿了。 他第一反应还以为孔扬尿了床。 “你不肯告诉我。”李晋东道。 “是。”孔扬抿起嘴唇笑了。“你那一整天都在骂我小气。” “那你究竟……” 李晋东话刚开了个头,就没有再问下去。他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忙转开脸看窗外,手上抓得小狗汪汪叫。 孔扬一双眼睛弯弯的。 “我梦到了你。” 当然不能说。不敢说,更不能说。 孔扬想他总是暗暗责怪李晋东。责怪李晋东为什么不敢把话都直接说出来。但现在想想,连他自己也并没有开口坦诚的勇气,何况李晋东那种私底下谨小慎微的性子。 喜欢上同性朋友的后果,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 但现在他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小孩子。 虽然步调被打乱,但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他就不能够回头。 “另外,我非常讨厌田甜那个女人。” 李晋东又咳嗽一声。 他没想到孔扬什么都给他说了。实在信息量有点大。 孔扬的声音却很平静。 “我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很喜欢她。或许没有爱,但确实是喜欢。”他道:“但你是我的。” 原来如此。 李晋东想:原来如此。 当年孔扬对他的突如其来的背叛,陡然之间,像是纱帘被猛地掀起,什么都变得一清二楚。 连那一枚被孔扬收藏起来的耳环,也刹那之间变得意味分明。 他是应该感到高兴吗? 但当年那种清晰难言的痛苦,也不会就这么轻易消失。有一瞬间甚至绝望得要死的感觉……在那一年,常常把李晋东从梦里惊醒。 但也并不是说谁的错。 他们谁都没错。不说出口,只是为了保护对方。 他听到孔扬道:“我知道一时半会儿你也不可能接受……但我也说过了。时间还长。” 李晋东应承着一样,轻笑了笑。 不过他不看也明白自己嘴角的笑意比哭没好看多少。 到了家李晋东先去帮小狗洗澡。 萨摩耶乖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三姨训练得太好。它出生应该四十天也没满,又因为骨架天生小,就显得格外惹人怜爱。热水浇在它身上,长毛都黏答答地贴在身上,它也不乱动,只拿一双杏仁似的眼睛牢牢看住李晋东,偶尔小身子晃一下,抖落半空的水花。 李晋东帮它奋力地刷毛。一边嘴里喃喃着:“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小白好不好?不行,你也不是小新家里那只……” 浴室门忽然被咚咚敲响。孔扬推开一条门缝:“我煮了面,你来吃吧。” 李晋东搓搓手里的泡沫,有些尴尬。他不及孔扬心理素质,现在看着孔扬,总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等下就来……帮它洗好就行。” 孔扬却不走。推开门,双手环着胸站在门口,看萨摩耶小小的爪子扒着湿滑的浴缸边缘,在那里尾巴乱摆。 “给它取名字了吗?” 李晋东道:“还没呢。” 孔扬一笑:“不如叫他东仔?” 李晋东手下一滑,没抓住小狗的尾巴,被它往脸上轻轻一扫,嘴巴边上就沾了一长条的泡沫。 李晋东只好伸手去擦。还没擦掉多少,小狗又是一记尾巴过来,泡沫就又往他鼻子上堆上去。 李晋东苦笑着想它大概又以为自己是在和它玩游戏。只好去把它的尾巴抓住。它却动作灵敏,汪汪叫着往旁边跳,李晋东费了好一会儿才把它按住。 但是整个人都湿了。 孔扬就在门口笑得前仰后合。 “你等等……” 他走过来,伸手去抚弄李晋东的脸:“我帮你弄掉。” 李晋东潜意识就想后退。但又想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于是站着没动。 就看到孔扬的手指触到自己的脸。 温暖而平滑的触感。带着一串泡沫滑下脸颊。李晋东近距离地看到孔扬的眼睛,温柔,而且热烈。 孔扬的手指就又抚到了他的嘴唇。 左左右右地摩擦了两下。然后忽然又垂下脸,吻住他。 李晋东吃惊地张大嘴。 他感觉到孔扬的舌头毫不客气地长驱直入。在他的嘴里上下扫荡一番,又气定神闲地退出去。 他呆住了。 第28章 “你……”李晋东听到小狗往后扑通掉进水里的声响。他仿佛能看到水花高高地溅起,还有那双黑乎乎的眼珠子天真无辜的模样。他想转身把那条调皮的东西抱起来,但身体却动弹不得。 孔扬的嘴唇还紧紧贴在他的唇瓣上面。柔软而火烫的肌肤触感,像一丛火。 他有点茫然地想:这是孔扬今天第二次亲他了。 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却又隐约带了一点霸道,好像有种说不出口的莫名意图,通过孔扬在他唇上忽轻忽重的吮吸渐渐释放。 孔扬的手缓缓抚摸他的脸颊。又往下移过去,拇指按住他上下滑动的喉结,再往下,拂过他裸露出来的锁骨。 腿也挤进他的两腿之间,微微地往上顶,磨蹭李晋东的下身。 李晋东全身一颤,终于回过神来。 他有点慌张地推开孔扬,往后退了一步。 “呃……”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去看孔扬。因为即使移开了眼睛,他也感觉到孔扬注视在他身上的眼神,是一种揭开谜底以后的狂热。 但总不能刚刚表白以后两个人就滚床单上去吧? 但好吧,他现在也多少有点相信,孔扬是喜欢他的了…… 只是有点不确定自己现在到底该是欣喜若狂还是慌张失措。 他只好很僵硬地换了个话题:“我先帮它洗好……”一边擦擦脸上残留的泡沫。 孔扬倒也不急。似乎刚才那个吻已经填饱了他的肚子。 “好。”他微微笑。很绅士的笑。“洗完就出来吃饭吧。我帮东仔也弄了吃的。” 等等、已经决定叫东仔了吗? 李晋东生硬地想要开口抗议,孔扬却已经转身走出门外。看着男人优雅的背影,他只好悻悻地住嘴。 那只被命名叫做东仔的小狗也从水里探出脑袋,爪子再抓住边缘,湿淋淋的一团毛线一样,快活地冲李晋东摇尾巴。 李晋东无奈地揉揉它的头。 这个晚上李晋东睡得很不好。 孔扬在浴室里吻了他以后,也并没有更多行动。李晋东就觉得自己贱。因为他一方面觉得松了口气,不用十分尴尬,另一方面又觉得不满足。 他躺在床上,觉得自己是个十成十的傻子。 东仔还没有自己的窝,就兴冲冲地钻进李晋东的被子。大概它小小的头脑里也第一时间认定李晋东比孔扬好欺负。如果它要跳到孔扬的床上,也许会被那个男人冷酷无情地一把捉住扔出去。 李晋东很大度地把东仔放到自己的胸口。 小狗暖洋洋的身体压住他,让他有点轻微的呼吸困难。李晋东无端端就想起酒醉的那个晚上,不知道孔扬压在他身上会是什么感觉。然后他下身就毫无预警地勃起了。 李晋东低声骂了自己一句,跳起来冲进厨房灌了一大口冷水,随即躺回床上,逼自己睡觉。 礼拜一早上李晋东在教室角落里看到了罗一辉。 小胖子一个周末过去,居然有点瘦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脸看着小了一圈。额头上还贴着雪白的纱布,用胶布死死贴住了,在脸上像是一块可笑的白色胎记。 李晋东想了想,过去敲敲他的桌子,让罗一辉跟着他出去。 走廊上风很大。快要十二月,北方吹得异常嚣张。暗红色砖石的方柱子在风里像是摔碎了家里名贵古董的新媳妇,有些战战兢兢。李晋东就背着风、靠着柱子点了根烟。 罗一辉闻到烟味,咳嗽了一声。 “啊,不好意思。”李晋东挥挥手,驱散了烟雾,又把烟头往柱子上按灭了,有点心痛地揣进兜里。又指指自己脑门。 “这个,家里人问了吗?” 罗一辉显然很清楚李晋东知道他额头上伤口的事情。应该是齐悦和他说了。小胖子低下头,低声道:“问了。” “你怎么说的?” 罗一辉的声音更低了:“说我自己摔的……” 李晋东叹了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但是齐悦说,以后不欺负我的了……”罗一辉忙又抬起头,像是要证明自己一样地挺起胸脯:“李老师,你放心……” “那他说了你就信了的?这几天或许他内疚心理作祟,之后呢?”李晋东摇摇头。只是这是罗一辉自己的选择,他一个外人,多加置喙,总归是不大好。灰心却是难免的。 “反正这里小心点。”他还是很关心这个小胖子。 罗一辉很感激地点头:“恩,谢谢李老师。” 李晋东就想叫他进去。罗一辉却驻足,似乎想到了什么地开口:“李老师,明天是我的生日,晚上有个小宴会,老师来玩玩吧。” 李晋东失笑。这小胖子之前就邀请过他,他以为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现在倒蛮有点郑重其事的。 “你们学生开派对,请老师去,恐怕你还是第一次。”他调笑。 罗一辉就有点害臊地涨红脸:“也不是,也有爸爸请的几个大人,我也没什么朋友,人不多的,老师不用觉得拘束……” 李晋东的心情又变好了。罗一辉虽然人软弱,但最起码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孩子。现在这个社会,不多了。 “好,老师一定去。”他就也很郑重地答应。 事实证明人确实不多。罗一辉也确实没有多少朋友。 这个算是他正式十六岁的生日,前几天领了身份证,也算是大人了,罗父才给开的宴会。地方放在一家挺高档的酒店,单独开了一个挺大的包厢,地上铺的是大红地毯,天花板上吊的是造型别致的水晶灯,墙上还有色彩浓郁的西洋壁画,很富丽堂皇了。但里面人实在是少。满打满算也就坐了两张桌子,还有一张全是罗父罗母官场商场上的来往。 李晋东到时,小胖子正默默站在他老爹旁边,给一个中年秃顶大叔敬酒。 “李老师,你来了。” 罗一辉看到李晋东,眼睛一亮。 李晋东冲他笑笑。 他有点来晚了。因为在家里花了比较多的时间。先是安抚了东仔,帮它好好洗了澡,又要应付孔扬的盘诘。 他还记得出门前孔扬抱着小狗,坐在电视机前喃喃自语。 “东仔啊,”他说,语调格外柔和动听,“你妈妈又出去吃香喝辣的,留咱们爷俩在这里吃泡面……” 李晋东听得有点不寒而栗。连孔扬话里占便宜一样的称呼都忘记去纠正了。 “李老师,你好你好。” 罗一辉的爸爸过来和李晋东握手。李晋东见过他几次,他是市里的常务副市长,算是当地很顶级的高官了,但为人很和蔼,和蔼得有点过头,搞得自己儿子明明该是个纨绔的,却像只小绵羊一样。 “罗市长,你好。”李晋东和罗忠强碰了一杯。一转眼,却看到齐悦正坐在一边,翘着二郎腿,很潇洒地和几个小美女喝酒。 罗一辉也在往齐悦那里看。 “哦,李老师也认识齐悦?”罗忠强看到李晋东的视线,就笑道:“齐悦是京里老领导的孩子。自己孤身来求学,我也帮着照顾一下。齐悦和我们家一辉关系还是不错的。” 何止不错。李晋东心里暗想,都已经是能打破脑袋的交情了。 他和笑容满面的罗市长又喝了一杯。 原本半掩着的门这会儿就突然又开了。 李晋东端着酒杯看过去,只觉眼前一亮。 来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的年轻男子。浓眉大眼,眼神明亮锐利如刀,嘴唇也紧紧抿着,像一条笔直的线。单看面相,就是一副浓浓的军人做派。而他身姿也格外挺拔,背端得笔直笔直,两条腿密密并拢,仪态极其不凡。 “这位是……”李晋东还没问旁边的罗父,就看到小胖子欢呼一声,往这个年轻男人跑过去。一边跑还一边叫:“聂大哥!” 本来还在和美女们喝酒的齐悦,脸就有点青了。 罗忠强也是非常激动的样子。都来不及给李晋东解释就迎上前去。 “小聂,你来了!”他虽然叫人家用的是叫小辈的称呼,表情却一点不像是看着小一辈的孩子,还主动伸出手去和那个小聂握手。“欢迎欢迎。” 这年轻男人和罗忠强很用力地一握手,微笑一下,就稍稍垂下头去,看站到他身边的罗一辉。 “小辉,”他又笑了一下。却是很之前很明显不同的笑。充满真心,而且还有种别样的宠溺。“我的花你收到了吗?” 齐悦捏住高脚酒杯,往旁边的茶几上重重一放。 但这时没人注意到他。罗一辉忙着和这位聂大哥说话,连罗父也在和他的朋友轻声介绍这个年轻男人。李晋东竖起耳朵听见一点,隐约知道这是罗忠强曾经老领导的小孩,现在很出息,在某所军区当军官。 李晋东就知道这个一定是送给罗一辉玫瑰的那个哥哥了。 “聂大哥,这是我班主任,李老师。” 没想到罗一辉还领着这位哥哥来给他介绍。李晋东忙和他握手,互通了姓名,知道他叫做聂时俊。 聂时俊道:“我小辉弟弟人有点腼腆,不善交际,但认定了的朋友一定都是很好的。李老师也一看就是个好老师,以后小辉还要请你多多关照。” 李晋东忙道不敢。他听罗父说眼前这青年已经是军官,年纪这么轻,一定是家里背景很大。怪不得罗忠强堂堂一个常务副市长也要这样做足姿态。又想到聂父曾经是罗忠强的老领导,就知道罗家一定是聂时俊那边一系。 但这些和李晋东并没多大关系。他只要做好自己本职工作就行。 一想到本职工作,他心里就有点蠢蠢欲动。不知道该不该把齐悦做的事告诉聂时俊。 但这种话也不好出口。一方面他实在是没这么八卦的。而且这里面委实有些关系厉害,不是谁揍谁一顿可以解决。他当初给罗一辉说让他哥哥饱揍齐悦,也是说的玩笑。 但他没想到聂时俊竟然认识齐悦。 是齐悦先站起来。他还是一头浅金色的短毛,模样俊美到嚣张的地步。手里拿着满满一杯白酒,走到聂时俊的跟前。 “聂大少,”懒洋洋的、却有种掩藏的凶狠的语气:“好久不见。” 聂时俊就笑了。他笑起来有种意外的孩子气,脸上还有颇可爱的酒窝。 “齐少,”他也从旁边桌上拿了杯白酒。只有半杯,他就自己主动又拿酒瓶把杯子倒满。随即和齐悦轻轻碰杯:“听说你来苏州念书,原来是真的。” 齐悦哼了一声,和聂时俊一起仰头把酒一饮而尽。 第29章 齐悦毕竟是小孩子,再怎么豪气干云,也没有把白酒一口闷的喉咙,他强自要把杯子里的酒喝的干净,最后反倒呛起来。 呛得满脸通红,杯子在手里也有些拿不稳。 罗一辉忙上前帮他把杯子取下放到一边。又去拍他的背:“你没事吧?”一点都不像是之前还被齐悦狠狠欺负到头破血流。 李晋东心里就很感慨。这个小胖子,真的是个好人。 谁想到齐悦还不领情。 少年脸憋得很红,大概是又羞又气。他动作有些粗鲁地推开了罗一辉,冲着聂时俊叫嚣:“这一杯不算,我们再碰一杯!” 罗一辉被他推搡得往后踉跄两步,脚跟撞到椅子,脸上很有点黯然的神色。 最后还是堂堂副市长出面调停。大概他也觉得难做,两个都是顶头上司的公子,全不好得罪。而且本来聂齐两家也都该是同盟的,谁知道为什么齐悦这么敌视聂时俊? 只见罗忠强顶着个半秃的脑袋,很和蔼的地笑道:“齐悦,你年纪小,别喝这么多酒。就算给伯伯一个面子?” 齐悦低低地哼了一声。又看了一眼罗一辉。最后话也不说,捏着酒杯重新到美少女堆里坐下。 聂时俊也不以为忤,很爽朗地一笑,充分显示成年男人的伟大胸怀。 但一场生日宴会被这么一搅,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好在无论是罗父还是罗母,亦或是那个聂时俊,都是调停气氛的好手。聂时俊一身军人做派,却出奇地没有军人那种古板架子,口才一流,待人也亲切幽默。但一想也是,古板的军人怎么会送罗一辉那样一大捧玫瑰花。 席上李晋东就和聂时俊攀谈。问他要在苏州呆多久。 聂时俊抿唇一笑,酒窝鲜明得可以:“其实这次是和南京军区有军事演习的合作,才会跟着部队过来。又想正好是小辉生日,就顺道来苏州。” 罗一辉就很紧张:“那聂大哥不会呆很久了?” 聂时俊哈哈一笑。看他模样,似乎还很想伸手去捏罗一辉的脸蛋。只终于手还是顿住没有乱动。 “自然不是了。好不容易请了假,肯定要好好玩玩的。” 他歪头笑看罗一辉:“你有空的时候,做我的向导,怎么样?” 罗一辉当然要说好。但他还没开口,齐悦在旁边冷冷横插一句:“你不要上课啦?” 罗一辉啊地一声,就抱歉地对聂时俊做个不好意思的手势。 李晋东在旁边很闲地笑道:“如果聂先生坚持的话,我给罗一辉他们班班主任打一声招呼,反正也不过几天嘛。” 齐悦手上劲道很重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放。 聂时俊笑道:“不用了,还是学业为重。我晚上再去找小辉吃饭也行。” 罗一辉忙点头。齐悦脸色铁青,要去拿白酒,被李晋东一手按住。 他狠狠瞪了李晋东一眼。 又听聂时俊道:“我在酒店里订了房间,小辉你要不要去看看?” 齐悦终于忍不住地又插嘴:“酒店房间有什么好看的?” 聂时俊很无辜地耸耸肩膀:“我觉得那地方挺好看的,阳台外边正对着园林,很有情调的,晚饭后过去散散步看看景,有什么不可以?” 齐悦被他的话堵住,气得磨牙齿。 罗一辉却满向往。他从小到大都被父亲拘在机关大院里,因为性子内向,也没能出门旅游,以前听别人说五星级酒店怎么怎么豪华,就很想亲眼看看。 “那就……晚饭过后去看看?”他小心地开口问道。问的是他爸。 罗忠强能有什么拒绝的。聂时俊和他儿子交好,他高兴也来不及。 “去吧去吧,看看五星级酒店是什么样子的。”罗忠强呵呵地笑,十分开心。 李晋东就在琢磨着他也没见过那种豪华地方,夹一筷子菜,耳朵里却听到罗一辉问他:“李老师也一起去吧?” 李晋东一愣,下意识指指自己。“我?” 罗忠强忙道:“也好的,也好的,李老师一起跟着去,几个都是孩子,时俊也算不上大人,李老师帮忙看着。” 聂时俊也没说不好。同样配合着罗一辉期盼的眼神,往李晋东这里看。 李晋东就一头雾水地应承下来。 饭一直吃到八九点才结束。罗父罗母留着送客,李晋东几个就从旁边溜出去。 寒冬晚上风大得可以。李晋东只觉得迎面一阵狂风呼啸而至,差点把他的围巾全部吹到脸上去,慌忙有点狼狈地把围巾重新牢牢系好。聂时俊去开车了,齐悦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也跟着一道去,剩下罗一辉和李晋东站在门口。 小胖子的脸在暗淡的路灯下显得红通通的。大概是被风吹的。头发也很乱,像是整理了一般没整理好的鸟窝。 “李老师,如果等下齐悦和聂大哥起了冲突,你要帮我劝的啊。” 李晋东这才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 他有些好笑。 “你怎么知道他们两个要起冲突的?我看那个聂时俊很冷静的样子。” 小胖子不好意思地抿嘴唇:“聂大哥……聂大哥以前很宠我。”他抬手摸摸自己额头上还没有褪去的纱布:“刚刚他就在问我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自己摔的。他应该是没信。万一齐悦不小心一说说漏了嘴……” 李晋东无奈一笑。 他看着齐悦远远的在停车场上站立的笔直背影。年纪小小,脾气却古怪得大。也只有罗一辉这种老好人还能和他友善相处。 “其实……”他说:“就算齐悦是你爸爸领导的小孩,你也没必要这样惯着他……” 罗一辉却摇摇头。 “李老师,”他脸上的红晕,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显得愈发的深。好像有人往他脸颊上画下浓墨重彩的几笔鲜红,是时间褪不去的。“李老师,你也喜欢过人……你知道喜欢人的时候自己会是什么样子的。” 他看向李晋东,微微仰着头,脸上的表情,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要说出心里掩藏最深的秘密。 这样的表情,李晋东清楚得很。 他因此就吓到了。 而聂时俊的车子也轻巧的滑行过来。 说不上轻巧。因为他开的居然是一辆悍马。异常高大宽阔的车身,还有黑沉沉的涂漆,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巨大压力。真不知道聂时俊是怎么找到停车位的。 聂时俊摇下车窗,向两人笑道:“上车。” 罗一辉兴高采烈地爬上副驾驶座。李晋东上了后座,就看到黑暗里齐悦依旧是一脸很不高兴的神色,抱着手臂靠着窗。 他想到罗一辉说的话。心里缓缓地攀过一阵悲哀。 聂时俊下榻的酒店果然豪华得很。也确实颇有风情。几人一下车,迎面就是极高的城墙,像是那种古行宫似的,一种苍凉枯老的气息在偌大的广场上蔓延,仿佛一瞬间回到古代。 李晋东啧啧赞叹有声。他在苏州住了几十年,还真没有来过这种地方。 聂时俊领着几个人进去。酒店里面也布置成江南人特有的建筑式样,曲折回廊,檐牙高啄的,来来回回折了好几个弯,又穿过一扇精致的月洞门,才到了聂时俊住的房间。 房间里倒没有外边那种气势了。大约要真正住得舒适,还得按照现代人的样式来。阳台却很开阔,上面很摆了几从绿竹,反着季节挺拔的植物有一种很微妙的傲气。 阳台外面正对了园林。正好又是一处曲径通幽,一弯木桥架在波光粼粼的溪水上面,被旁边高挑的灯笼照得通透。 齐悦抱着手臂看阳台外的景色。 罗一辉则很高兴地看到房间正中央的软绵绵的大床。他不会和聂时俊客气,欢呼一声,就扑纵上去。 聂时俊泡了一壶茶过来,笑呵呵地看着罗一辉。 李晋东就过来帮聂时俊倒茶。 “李老师……小辉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 他刚倒了两杯,就觉得耳边有热气。一转头,就看到聂时俊正看着他,两个人距离很近。 李晋东有点尴尬地后退一步。他最近越来越不习惯和人靠得近了。大概是孔扬把他弄得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聂时俊却好像没有看出来李晋东的不自然,反而笑着接过李晋东手里的茶杯,冲他微微举杯示意。 “因为我以前还在这儿时候,小辉就总是被人欺负。他性子太内向了,不容易合群。高中又是学生时代最暴力的时候,我就想问问看。” 聂时俊语气很诚恳。 李晋东舔舔嘴唇,下意识看了一眼正倚在阳台门框上的齐悦。齐悦的眼睛已经从外边的灯笼上挪回来,正用一种说不清什么意味的眼神看着在床上翻滚的小胖子。 聂时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齐悦……怎么了吗?” 李晋东几乎就要把齐悦的所作所为说出来了。聂时俊是个很容易让人感到放心和安全的人,轻易就能让人觉得可以交心。 但他又想到在酒店门口,罗一辉那种憧憬又黯淡的眼神。 他心底叹了口气。 “没什么……齐悦性格有些不怎么好相处,但人是好的。” 聂时俊点点头。 “齐悦我是在京城时候认识的。他那时候年纪也小,却已经飞扬跋扈的,在学校里横行霸道,他爸爸才一狠心把他送到外地来一个人上学。说是给他磨练。” 聂时俊笑道:“其实小辉也正是齐悦这种人最喜欢欺负的对象。” 李晋东咳嗽了一声。 “对了,”聂时俊又道:“小辉额头上那个伤,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是自己摔的。这个我怎么也不信的。我看小辉很信任李老师,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都是尊敬老师胜过父母的。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李晋东看了聂时俊一眼。 “你倒是真的很关心罗一辉。” 聂时俊嘴角又泛起了酒窝。“我很喜欢他。他是我的弟弟。” 李晋东捏了捏手掌。 “他运气好,能有你这样的哥哥。”李晋东垂下头,喝了口茶:“不过头上的伤,他也和我说是摔倒弄出来的。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他记得罗一辉以前对他说,爱上一个人,是很个人的事请。他那时以为罗一辉只是纯粹给他安慰,还觉得这个小孩子心底真的是善良天真到了一个境界。 但原来并不只是给他一个人的安慰。 李晋东想,他也是很喜欢罗一辉这个小胖子的。那么最起码,现在这会儿,他还能稍微帮着遮掩片刻。 第30章 几个人又待了一会,时间就晚了,聂时俊就要送罗一辉回去。齐悦自然是当仁不让地也要把自己塞进那辆车,夜风习习中像一只终于能敞开肚皮的豹子凶猛地扑向高大黑沉的猎物,聂时俊也只能或真或假很大度得体地一笑。 “李老师呢?”他开着车门,倚在边上双手环胸问李晋东:“一起走?” 李晋东并不想淌这趟浑水。而且他总觉得齐悦看向自己的眼神像是热带雨林里沉闷很久的食人花。 “不了。”李晋东就摇摇头:“我自己……我自己回去就好。” 何况聂时俊确实比他小挺多。罗忠强还说他是大人,要看顾好几个小孩。现在自然没道理让一个小孩来照顾他。 聂时俊也不多问,大约看出了一点李晋东微妙的自尊心,就耸耸肩,笑道:“那我走了。” 李晋东无言抬手挥舞。又看着聂时俊攀进驾驶座,沉重的黑色悍马片刻就低低轰鸣一声,沿着笔直的车道往外边疾驰而去。灯火通明的广场,映着那线条分明的车屁股,还有地下一路飘飞的灰黑烟尘,很有一种大漠独行的错觉。 李晋东呆了半晌,整整围巾,踏步朝马路上走过去。 结果居然招不到出租车。 李晋东觉得很没有道理。现在不过是十一点钟。以前他也有和朋友出去喝酒,玩到凌晨,走到马路边上,随便一挥手出租车就能像闻到鲜血的鲨鱼一样疯狂往他这里拥挤,司机还要摇下车窗大吼:半价半价,赶着回家睡觉。 他回头看看被灯光照耀得异常辉煌的酒店。又看看跟前乌漆抹黑的马路。只有几根呈等差数列分布的路灯在街边发出摇摇欲坠的黄光,在冷风里就像是快要被扒光衣服的流莺很娇俏地颤抖,还要在地上拖很长的影子。 陡然就觉得蛮凄凉的。 李晋东又站了一会儿,眼看着真是没有出租车要往他这个方向过来,只好一咬牙,掏出了手机。 他按了个快捷键。 耳朵里响起陈奕迅的Lonely Christmas。很低沉的男中音,在寂静得奇异的深夜里却有些黯然。 李晋东咳嗽一声,对方就接通了电话。 “喂。” 软绵绵的、带着一点像是睡着了又被惊醒的慵懒。李晋东心里一个咯噔,但既然电话也打了,他也没理由什么都不说又把手机挂掉。 “孔扬?” 电磁破那头的孔扬恩了一声。还是半句话没有多说。 李晋东只好还是自己先开口:“那个,你睡了吗?” 孔扬淡淡又恩了一下。 李晋东就苦逼了。他也没有把孔扬从床上逼起来的想法。这种事儿太不人道了,兼且是在大冷天,换成他自己绝对会想把那个求助的人捆一捆绑在公交站台上不让下来继续为祸人间。 李晋东就道:“那行,没事了,你继续睡吧。” 孔扬说了声好,啪嗒一声就挂了电话。 留下李晋东很怔愣地盯了手机一会儿。火气有必要这么大么。虽然他也明知道孔扬一旦被吵醒,那个脾气简直可以止小孩夜啼。 他摇摇头,往前边又走了两百米,到了一处公交站台。看了眼牌子。 上面有的几班车,倒有两班是通到家里附近的,就是不知道这个时间点还开不开。李晋东一屁股往长椅上坐下,想也是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再过一会儿可以拦到出租车。 可是他想得虽美,等了好半天,就是没有公交。而原本春天蜜蜂一样繁忙的出租今天也像是一起哑了火,或者指不定回炉重造去了,就是没有在这条宽阔的大街上现身的意思。只有偶尔有几辆私家车呼啸而过,车灯明亮得能晃花人的眼睛。 李晋东往后靠着椅背,感觉着比冰激凌要刺激百倍的风在他脸上连摔带砸,已经很没有骨气地开始想刚才为什么就不坐聂时俊的车回去。 再等下去,他整个人也可以冻成冰棍了。或者运气好的话,还能碰到聂时俊送完人回来。 他自嘲地一笑。 前边忽然一辆车刹地停住了。 李晋东搓搓冻僵的手,下意识把眼睛往那辆车上去看。越看就越觉得眼熟。无论是那漂亮的流线型车身,上面骚包的宝蓝色涂漆,还是门把手下面一道很明显的划痕。他记得自己之前有不小心划上去一道,问孔扬要不要紧,孔扬还说没事。 然后李晋东呆了。 就好像被人一把扼住了喉咙,脸孔涨的有点红,嘴里也发不出声。 其实也没什么。他只是有点不敢相信。 但很快他没必要不相信了。因为孔扬已经要下了车窗,探出他有些毛茸茸的脑袋,脸上是路灯照耀下很明显的不大耐烦的神色。 “上车。” 李晋东忙一下站起来,两条腿仿佛上了发条,僵硬但快速地窜进副驾驶座。 车里的暖气一瞬间就把他紧密地包裹住。 李晋东满足地叹了口气。 随后他才从宇宙奥妙的深处回来一样地开口发问:“你怎么来了?” 孔扬脸上不耐烦的模样收敛了,就变得没有多少表情。他一边看后视镜一边打着方向盘转圈,嘴里道:“你打电话给我肯定是没有办法了。总不能让你冻死在这里吧。” 李晋东忍不住心里一暖。无论如何,孔扬都是除了爹妈以外对他最好的那一个。他之前会对孔扬乱想,听了张河的话,以为孔扬真的是把他在玩,那实在是脑子里进了王水。 李晋东很诚恳地致谢:“多谢你。” 他看见孔扬微微一笑。 孔扬没有聂时俊那样俏皮的酒窝,能让人看了就心里喜欢。但他的微笑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就好像夕阳西下时候情人在你身上缓缓的抚摸。 李晋东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就转过了头去。 窗外的路灯一闪而逝,灯光星星点点,和天上暗淡的天幕融化成一块模糊的色块。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问的罗市长。” 孔扬这句话落下,就转头看看李晋东:“你多大年纪了,还跟着去参观人家的酒店房间?还呆到十一点钟?” 李晋东摸摸鼻子。“就跟着去呗。” 他连忙转移话题:“你有没有喂东仔吃饭?” 孔扬冷哼一声:“反正没你吃得好。” 李晋东讪讪的:“那人家请吃饭,我也不好打包给你带回去吧。” 他趁着孔扬没有说他,赶忙又像共产党员站在祖国鲜红的旗帜下宣誓为人民服务一样地说道:“下次一定带你去。” “干嘛带我去,”孔扬却不领情:“当成家属呢?” 李晋东舔舔嘴唇,没敢说话。 孔扬却又猛地一踩刹车。 李晋东才发现前边又是红灯。他总觉得自己坐孔扬车地时候红灯就特别多。或许是错觉,是他因为和孔扬共处密闭空间带来的紧张感所造成的神经落差,有些反应过度。可是停下来听旁边男人安静呼吸的感觉确实并不是怎么能叫人平心静气。 “真把我算作家属了……” 孔扬的声音有些飘渺。 “也不错。” 他转过了脸,一双眼睛灼灼的,很用力地盯住李晋东,没有半分游移。 李晋东就想把眼转开,他有些扛不住孔扬这样的注视。 孔扬却伸出手来,很大气磅礴地一把就捏住了李晋东的下巴,捏得李晋东疼得睁大眼,脖子也僵着不能动,往前微微挺着,就像一只刚出生准备鼓足勇气过河的鸭子。 李晋东讷讷地结巴道:“你干嘛……” 孔扬笑了笑,手指在他下巴上揉弄片刻,却什么也没说地就放开了。 “下次记得叫我。” 李晋东觉得孔扬骨子里的那种隐性的霸道又成堆成堆地冒出来。他很想说你凭什么这样命令我。也并不是说,你给我莫名其妙地告了一个白,我就好像要谢主隆恩一样地什么都原谅你,然后依旧什么都是听你的。 但李晋东没说。 他觉得自己就是天生的那种贱骨头。人家吃一堑长一智,他是不停吃下去,还吃得满欢畅。 而且他现在竟然有一种绝不该有的满足感。 接下来几天过得极其风平浪静。最起码齐悦乖得很,李晋东都没再见到他来班级里找罗一辉。据林晴慧说,这位齐大少在她课上,也是听话的紧,有回还破天荒地举手回答了个问题,害的林晴慧惊喜地差点在课后给齐悦奖颗糖。 “对了,” 林晴慧在做好下个礼拜的备课记录以后,忽然转身问李晋东:“你跟张河怎么了吗?” 李晋东正在起点上看种马文,没留神身后的女老师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发了一怔,才回答道:“没怎么……干嘛?” 林晴慧用她那双明媚的大眼睛很怀疑地瞅了李晋东两眼。 “他昨天跟我吃饭……我问他有没有再跟你联系,他却话都不肯说一句。” 李晋东很无辜地耸肩膀:“我跟他本来就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关系啊。” 林晴慧想想也是。又想这多少算是李晋东的私事,也就没有再问。 但忽然又脸色红润地说:“那李老师这个礼拜有没有空?之前你陪我去同学会,我说好要请你吃饭的,结果事情太多,也没有兑现。不如周末请你?” 她扑闪扑闪着眼睛,浓浓描画的眼睫毛长得能停一只蝴蝶在上面,很具风情。 但李晋东这会儿就是个睁眼的瞎子,加上一个不解风情的深绿过老少年郎。 “不好意思啊,”他说:“周末有事了。” 林晴慧很有一点不甘心:“两天都……?” 李晋东很老实地答道:“陪朋友去光福玩,两天都要住在那边。” 林晴慧就很失望地啊了一声,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向来都是个很通情理的好姑娘。 李晋东不好意思地对她点点头,回过身却看到手机上多了一条简讯。 是孔扬发过来的。 “东仔太小了,我把它也带过去,聂时俊不介意吧?” 这个周末其实就是聂时俊提议要去光福。罗一辉肯定要陪着去,齐悦就也变作了一贴轻易不会被撕开的狗皮膏药,牢牢黏在罗一辉自由日子的阴影里面。小胖子又不知怎么想到李晋东,很恳切地央求李老师一道,李老师心软得很,就点头答应了。 回到家里一说,孔扬冷冷把他看一眼,李晋东马上打电话问聂时俊能不能多加一个。 聂时俊倒也不在意。 说是他在光福那边的地界自己有一座私宅。占地面积据说还挺大的,另带了一处风光秀丽的园子,里面好大一片湖,养着几尾锦鲤。聂家老爷子夏天很喜欢来这边避暑,冬天就让人看着,这回就便宜了聂时俊。 也便宜了李晋东几个。 李晋东想了想,给孔扬发条简讯过去:“带着吧,我觉得应该没事,又不咬人?” 他私心里很暗暗希望东仔能活蹦乱跳地咬掉那传说中的几尾锦鲤。真是仇富心理要不得。 第31章 园子里冷得很。 毕竟十二月了,苏州去年这会儿早就要下很大的雪,今年虽然没下,但也是削掉骨头的寒风,吹来吹去的特别嚣张。 李晋东握着钓竿的手就基本上已经变成了冰箱里最冻的那份猪蹄。 底下水里的那一排肥大的红鱼,也躲到干枯掉的荷叶下面,往上吐冰凉颤抖的泡泡。 他们是礼拜六早上开车来的。出发得早,到的时候中午都还没有,但太阳已经攀上去,素来冰寒的早晨就显得有些暖融融的,像是冻到了极点的人临死前感受到的那种温暖幸福的幻觉。 两辆车子就在聂时俊的宅前停下。 透过车窗看过去,李晋东已经很惊叹。他早知道聂时俊的这所宅子一定是很好的,但没想到有这样的气派。 先头是两尊一人高的石头狮子。雕刻得栩栩如生,爪子和眼神一样地锋锐而不屑。后边朱漆的大门,足足有七八个人那样宽,上边的铜锁也做成了狮子头的模样,正张开嘴咆哮,还能看到嘴里尖利的獠牙。门上边一块好大的金漆的匾,只写两个字,时春。写得龙飞凤舞,仿佛书里的绝世高手,拿剑横扫出一片可怕剑气。 孔扬在旁边给李晋东做解释:“这两个字取的是苏轼写的罗浮山下四时春。聂家老爷子老家是惠州那边的,也爱吃荔枝,这字也是他亲手写的。” 孔扬鼻息间的阵阵热气,笼住李晋东的耳廓。 李晋东轻咳一声。孔扬这几天来,愈发有一种毫不遮掩的进攻性。虽然手上没有多少动作,但说话的语气、看人的眼色,都让李晋东觉得好像孔扬的一切都已经快要把他的生活占领。 昨天孔扬还在对他说:客房的床好像有点坏了。 李晋东当然知道那是个什么意思。 但他也早就对自己说过了,绝不能轻易屈服,绝不能轻易向敌人主动靠拢…… 就算心里砰砰乱跳着好像第一次谈恋爱的十五岁小孩。 “你怎么知道的?” 孔扬轻声一笑:“我家老爷子和他们家也有点交情。” 李晋东看了孔扬一眼。孔扬异常坦然的样子,嘴角边还有微笑的残留。 “你们家……”李晋东心里忽然一动:“你们家是不是……” 他以前虽然不问,但多少是知道的。孔扬他爸生意做得很大,一年到头也不在苏州呆着,小时候看到最多还是孔扬他妈妈和善雍容的脸。孔扬家里那么有钱,总不能是普通的人家。 孔扬耸耸肩膀,一边给自己解下安全带:“我爸主要做生意,已经是家族边缘人物了。” 李晋东似懂非懂。 孔扬就指着那辆悍马给他看。悍马车门打开了,聂时俊一撑座椅往外跳下来,又去拉罗一辉的手。 “聂时俊年纪轻轻,就在军区司令部做事。以后说不定要去总参。这样的人,才是龙凤。” 李晋东看着聂时俊那张棱角分明、风华正茂的英俊脸孔。半晌一耸肩:“跟我也没关系。” 孔扬又笑:“对,跟我们没关系。” 他没说,其实是有关系的。聂时俊和罗一辉好,罗一辉又和李晋东好。照聂家的势头,罗忠强以后肯定要升迁,说不定要到省里去。只要罗家稍微照拂一下,李晋东就能过好日子。最起码能在学校的行政系统里马不停蹄地往上升。 但李晋东没有这样的心思。孔扬也很高兴。 因为李晋东是他的,就算要照拂,也是他来照拂才对。 进了门,李晋东才发现里面是更加豪华。 前边的屋子都修得小。毕竟这地方不是用来招呼客人的。走过两间半夏,迎面就是一扇光可鉴人的影壁,绕过去就见到好大一片竹林。这会儿天冷,竹子都枯了,但那种笔直笔直的风貌是干枯不去的,上面的横纹像是一双双眼睛在冷冷把人相看。 竹林两边是两道回廊。用漆红的柱子高高撑着,折折叠叠,不知通向何处。沿着往里走,就看到一大片的枯枝蔓延的花海,只有几颗腊梅,开得正好,鹅黄色嫩嫩得仿佛少女软软的脸颊,还带着浓郁的清香。 想必浓春盛夏的时候,这里一定花开绚烂,美不胜收。 聂时俊就道:“这个地方就是爷爷住着。夏天可好看极了,可惜现在隆冬。” 他又把几人往前引,才见到一排平房,青瓦白墙的构造,四周绕着一圈菜畦,最旁边还有一座鸡舍,只现在没鸡住,空空荡荡的。 “我们就住这儿。”聂时俊笑道:“别嫌弃。虽然外边看着有点寒酸,里面还是很舒服的。” 当然没人嫌弃。就是最挑剔的齐悦,这会儿也不说话。聂家老爷子都爱住的地方,平常等闲人可是想看一眼都不行。 推开门,果然里面别有洞天。并不像外边那样古色古香,房间里一律摆着的都是现代化的家具。当中一张大床更是夺人眼球,雪白的床单,厚厚的席梦思,一看就让人想往上倒头就睡。 聂时俊就给几人安排屋子。 这里一共四间平房。聂时俊一间,罗一辉一间,齐悦也肯定是要单独一个人的。剩下只有李晋东和孔扬得共享一张床。 聂时俊很不好意思:“如果住不惯,倒还有别的地方,只是就有些远……” 他看的是孔扬。显然是认识的。李晋东就想起孔扬说他们两家老一辈互相有交情。方才聂时俊倒是半点风声也没露,但这会儿特意征求孔扬意见,大概也多少知道孔扬有些古怪脾气。 孔扬却摆摆手:“没事,我和阿东一道。” 齐悦在旁边阴阳怪气:“某人最开心不过了……” 孔扬瞪了他一眼。齐悦哼一声,抱着手臂往自己房间里去了。 吃过中饭,罗一辉想去山上看香雪海。冬天苏州人都很喜欢来香雪海,漫山遍野的梅花,红的绿的白的,和天边满满地都连在一起,香气更是浓得能把鼻子都弄痒,像是在办公室里走过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身上扑了好大的香水,一边觉得香得厌恶,一边又觉得挺好闻。 李晋东以前看过香雪海,他也不是什么爱梅花的风雅的人,就说不去了。孔扬原也想留下,却被齐悦死乞白赖地拖走。 于是偌大的宅子里又只剩下李晋东一个。哦,还有前边的管家和几个佣人。 李晋东帮东仔去弄午饭。小狗还只有一点点,吃不得大块的肉,只能拿狗粮用牛奶泡的软软的,再送进嘴去。李晋东拿手指偷吃了一点,觉得黏黏糊糊的有点恶心,东仔却吃得很欢,尾巴翘着不停地摇。 等东仔吃完,又没有什么事做。这里没有电脑,连电视也没有,李晋东闲得无聊透顶,居然拿了钓竿去后边湖水那里钓鱼。但是垂钓半天,才愈发觉得自己像个傻×。 那群躲在荷叶底下看他的鲤鱼,估摸着心里也是这么个意思。 而东仔还趴在池塘边上,呵呵叫着往下看鱼。水汪汪的眼睛里全都是好奇,小爪子一伸一伸的,似乎想把里面那条长得特别肥大的锦鲤捉住。但可惜它实在不够年纪,那双爪子没有半点的威赫,而那尾鱼就继续身姿摇曳,仿佛吃饱了不愿动弹的贵妇。 李晋东憋气半天,把鱼竿往地上一扔:“算了,东仔,走吧!” 小狗汪汪一叫,很恋恋不舍地往鱼群看了半天,但眼见着主人往外边走了,只好撒开蹄子追上去。 管家是个五六十岁的爷爷辈,据说以前是聂家老爷子的兵,不愿去当官,下来帮老将军看房子。 李晋东和这个老兵说了一声:“我出去转转。” 小狗扒在他脚边也呜呜叫。 管家没有半点战火年代留下来的硬气,反而和颜悦色得好像一个颐养天年的富家翁。配着身上穿的湖绿的锦缎棉袄,圆滚滚的身子,套上假发就能去古装电视剧里演老爷。 “现在天寒地冻的,外边镇子里可没有什么好玩的。”他笑眯眯地说:“李先生想看些什么呢?还是想买东西?” 李晋东哪管外边有什么好玩不好玩的。 “我就去看看,这边应该有那种小纪念品店什么的吧。” “那也贵极了,全是骗外地人的东西。”管家道:“李先生要是喜欢那些小玩意儿,我帮您去买,保管都是批发价。” 真是热情。李晋东只好说:“也不买,也不买。” 管家还要把他劝住。“其他真没什么意思了,这边的人都秋的很,要不我陪着李先生出去?” 李先生落荒而逃。 街上也还真的是没什么人。不过几家店铺,破破烂烂的,门面也不干净,几个老头子搬了躺椅出来,在外边懒洋洋地晒太阳,尽管太阳也不好。冬天下午的阳光比男人的真心话多不到哪里去。 倒有一家店铺是有趣的。远远的挂了一竿旗子出来,上面写卖酒两个字,歪歪斜斜的,和聂家门匾上的没法比。但让李晋东想起古时候那些卖酒的人家,往往也是挑一杆旗,就算做是最原始的广告。 他带着东仔往那里走,走得愈近,倒闻到一股泛滥的酒香。像是陈年的酒坛子被小娃娃一不小心打破了,满地的金黄的酒液,只有香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往外蒸发,耗费掉最后一点生存的价值。 李晋东抽抽鼻子。 “好酒。” 他听到有人在他身后这样说道。 李晋东一皱眉。他觉得这个声音有点熟悉。但按道理来讲,他并不应该在这个地方听到这样一把声音……除非是他昏了头。 但李晋东还是转过身去看。 一看之下,眉毛皱得愈发深了。 还真的是张河。他裹着厚厚的棉衣,原本长身玉立的身材变成一团球一样,似乎一点都不再在意他那种潇洒的气度。 他身边还跟着一条狗。十分的雄姿英发,勃颈处毛茸茸的一片长毛,仿佛非洲草原上还没有全部长开的狮子。还是白色的。通体纯白,在惨蓝的天空下有种耀人眼目的光芒。 东仔看到它,下意识地就一呲牙。 那条藏獒用很鄙夷的目光看了东仔两眼,往前猛地一冲。 东仔就吓一跳,汪汪装模做样地怒叫两声,一溜儿往后躲在了李晋东裤脚管后面。 “张河……你怎么在这儿?”李晋东觉得自己应该问一下。 张河无所谓地一耸肩:“我不能来?” 来是肯定能来。但未免有点太巧了。 李晋东眉毛皱得好像眉心深处有了一道马里亚纳海沟。 “好吧,”张河却很光棍地又一摊手:“我听说你来这儿玩,就也跟过来了。行不?” 光棍得李晋东都没法再说什么。怪不得人家都说小人好做君子难为。 “你怎么听说的?”李晋东道:“林老师?” 张河嘟嘟嘴巴,算是默认。 李晋东很有些无奈地在心里叹口气。他又看一眼张河的脸。上一次打他打得确实重,嘴角都破裂开来。但现在一看,似乎恢复得挺好,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这边……”他还是问了一下,手指向自己左边脸颊。“这边没事吧……?” 张河微微一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一双桃花眼波涛弥漫,仿佛天上的银河倒挂下去把他整个人都弄得水盈盈的。“还痛着。要不你帮我吹吹?” 第32章 李晋东就有点不明白。 张河成天这样嬉笑不禁的,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如果真说是素来有这样行径,却也不像。 那若是单单冲着自己来,就未免有些奇怪了。 ——李晋东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招引人的魅力。 他因此没去接话,只抬手指前面的酒铺:“去喝喝看?” 张河也没坚持,只耸耸肩膀:“走啊。” 这家铺子店面很小。应该说这条街上,就没有什么大的店铺。只是看着还算幽深,又因为要存酒,所以光线特别暗,墙边上一溜儿酒坛子,一个个堆叠着,整整齐齐地码得老高,一眼看过去好像黑暗里阴沉沉的骷髅。 老板是个老头子。胡子很长,耳朵不好。李晋东问他要碗酒喝,还喊了半天。 桌子椅子也不干净。虽然光线很差,但一眼看过去就见到一片油腻腻的,一边的桌子还缺了一角。张河大概是有点爱干净,嫌恶地皱眉毛,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块方帕子往长椅上擦了半天才坐下来。 他的那条雪白的藏獒也随他。人家都说夫妻呆在一起会长得愈来愈像,也不知道宠物跟主人是不是也这个样子。就见它黑乎乎的眼珠子很不高兴地瞅着脏乎乎的地面,爪子挠了许久,才不甘不愿地趴卧。 李晋东看得想笑。 东仔就扒着他的裤脚管,凑着一股机灵劲儿往上爬,不一会就爬到他膝盖上,冲着张河脚边上的藏獒狗仗人势地继续呲牙咧嘴。那条藏獒估计更不高兴了,喉咙里低低地吼了一声,把东仔激得浑身一个激灵。 张河看着就道:“你这条萨摩耶倒是小。我以前也养过,四十来天的没有这么小过。” 李晋东坦言自己不懂:“三姨送的,大约骨架天生就这样。” 说话间那个老头子送了一坛子酒过来。很古老的酒坛,砖红色的,挺着大肚子,活像快要临盆的孕妇。顶上用泥死死封着,那老头子一使力,用力把泥封揭开,就有一股奇香扑鼻而出。 原本在外边就已经闻着酒香。这会儿更近地闻,几乎但这样就能醉了。 李晋东很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子送进嘴里。却也不烈,只味道绵延不尽,能沿着喉咙管一直热到心里深处。还有一股很浓的梨花香气,整个人像是站在了梨林的深处,又是正好的春天,全部的梨花全开了,白色的细嫩花瓣薄纱一样,把蓝天都遮蔽过去。 “好酒。”他大声赞叹。又给那个老头子连连比划手势。 老头子却似乎是得到赞扬多了,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转身进了厨房间,又端了几碟子下酒菜出来。 盐水花生,凉拌香菜,并了一碟野鸡爪子。样子不好看,但分量很足。 张河这会儿忍不住也赞叹起来:“看着破破烂烂的地方,这菜瞧着倒不错。” 李晋东忍不住道:“所以总不能以貌取人。” “哦,”张河一挑眉毛:“那如果孔扬不长成那样,你会喜欢?” 李晋东没提防张河会突然说这个,忍不住脸有些涨红。但随即想起这里并没有人认识孔扬,甚至不知道他是男是女。 只是张河的话永远那样阴阳怪气,听了叫人心里不舒服。 “我承认,我是喜欢他的那张脸。”既然如此,还不如大方一些。“不过这个世上谁不喜欢好看的脸?” 张河饮了一口酒,脸上倒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李晋东心里忽然好奇:“说到这个,你追着我又算是怎么回事?”他自嘲地一笑:“我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今天既然碰上了,我们索性把话说开,成天憋闷着你不觉得累得慌。” 张河很赖皮地一笑,牙齿白闪闪的:“我说过,我们有缘。” 李晋东翻了个白眼。 有缘也不用有到这个份上。 东仔从他膝上又爬到桌面,大着胆子往他的碗里舔了一口酒,咂咂嘴巴,又舔了一口。 “好吧好吧,算我怕了你。”张河面上似笑非笑:“不过你确定,你真的想听?” 黑沉沉的房间里忽然亮起一点亮光。原来是那个老头子点了一盏煤油灯。都这个年代了,居然还有人点煤油灯,都能拿去卖古董的灯架子被挂在两个人旁边的墙上,当中一点灯芯摇摇欲坠。 张河的那种表情,就在灯光下显得愈发渗人。 李晋东忽然后悔了。 “算了,”他摆摆手:“你不用说了。” “你不想听,但我还偏偏有心思告诉你了。”张河笑得格外开心,桃花眼睛快活得都要溢出水来:“反正一句话,都是一张脸的缘故。” 李晋东觉得全身鸡皮疙瘩都蠢蠢欲动。方才下肚的几杯酒水,像是终于开始发散功力,在他的肚子里燃起一片隐秘的火花。 李晋东抬手:“打住,”他拿起坛子主动给张河添酒:“我不打听了,反正你真的觉得我有趣也好,假意玩玩也罢,反正我们是不可能的,但若是做个朋友,我也不介意,你其实人也未必……” 张河忽然按住了他的手。 李晋东动作就一顿。 张河的手很热。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本来冬天里喝热酒,能让人从里到外暖和起来。 他以为张河又要嬉皮笑脸地给他调戏两把,却没想到张河只是拿手把他按着,动作很克制。李晋东试着往后抽手,张河也一下子放开了。 李晋东就满腹疑窦地把酒坛子摆到一边。 “你跟孔扬好吗?” 又是一句莫名其妙的问话。 李晋东想了想,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张河又问:“你们睡一起没有?” 李晋东登时就窘了。他往旁边看看,那白胡子老头还窝在门口的躺椅上,懒洋洋地眯着眼睛,身上的破棉袄里露出许多黄不拉几的棉絮。 “没……” “还没?”张河很夸张地瞪大眼睛:“那是孔扬硬不起来呢,还是你们俩根本不打算在一块了?” 李晋东冲张河竖起中指:“你他妈才硬不起来。” 张河很无辜:“我妈是硬不起来。” 李晋东真想往张河脑袋上猛抽一记。 却听张河道:“我是……” 他灌了一口酒:“我是挺羡慕你们。” 他冲着李晋东笑笑:“之前说了许多难听的,真是不好意思。其实那天你喝得烂醉,孔扬冲进来把你抱走,我就知道他对你是挺真心的。” 李晋东没想张河忽然又变得这样正经。愈是这样正经,反而就让李晋东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同性恋没什么好的。”张河筷子点点盐水,往下凑到自家藏獒的嘴巴边上,那条威猛的大狗伸出舌头舔了一舔,就很嫌弃地把头往旁边一摆。“我在国外很多年,天天去夜店鬼混,全都是看对眼睡个一晚上,第二天拍拍屁股走人。总没什么真心。真心一斤多少钱啊?还是先爽了最要紧。” 李晋东意外地发现张河脸上出现了那种很暗淡的模样。他从没在张河脸上见过这个样子的表情。就是那天猛揍他,也笑得痞子似的,什么都不管不顾。 “国内是更加了。就是想爽也不敢。顾忌这个顾忌那个。我要不是特别混账,自己一个人撂担子到这种城市来过日子,在家里眼皮子底下,肯定乖得像条狗似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嘴角一抿,冲李晋东道:“以前说你像是孔扬的狗,真的,多数是在夸你的。我也想像条狗被人拴着呢,可惜没人要。” 李晋东呃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其实不觉得自己和张河有这样好的关系。在这样一家小小阴沉的破店铺里,可以交心一样地谈话。 但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听着。 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张河也挺可怜。 张河说的对,同性恋没什么好的。 “我以前,很久很久以前。”张河的样子活像个说书的,手上拈个竹板子往桌上一敲就能开始讲古。“大概还是初中的时候?应该是初中的时候。”他自说自话地点点头,又道:“我有很真心喜欢过一个人。” 李晋东低低一记咳嗽,不大确定地转过头去,看那个老头子还是睡着一样,才略略安心一些。 一边又低头看看表,想着孔扬该要什么时候回来。 再拿起酒碗喝了一口。 张河的声音就这样直直刺进他的耳朵。 “他长得和你挺像的。” 李晋东扑的一声,一口酒就全从嘴里喷了出来,往桌子洒了一片。 那个刚才还安安稳稳睡着的老头子猛地一下就从躺椅上跳起,像是脚底下装了强力弹簧似的。 “倷作死啊?我屋里个酒啊敢浪费个,倷要是我个小官么老早弄死特倷则,真个看了啊戳气个哦……” 一连串的骂人话从老头子嘴里机关枪一样地蹦出来,张河早已经笑倒在一边,这会儿倒不介意这地方到底是脏还是不脏了。李晋东连连讨饶,并许诺自己绝对会再买五坛子酒回去,那个老头才停歇下,又重新躺上椅子。 李晋东抹了把汗,看着那桌子上的菜也不好吃了,这会儿又不敢去差动那老头子,只能自己把东西挪到一边。 “怪不得来前人家跟我说这里的人凶……”李晋东觉得自己脑门上三根黑线都要挂下来:“果然不一般。” 张河大笑不止:“比你当日揍我也气势旺盛多了吧。” 李晋东很没好气,“还不是你放些什么狗屁?” 张河就更加无辜了:“我放什么屁了?我嘴巴好好长在这里,屁是要从屁股后头放的。没颠倒位置,你放心。” 李晋东闭上了嘴。他现在终于懂了,别跟张河比不要脸。 张河拿筷子指他:“我说你和我初恋长得很像,你不相信?” 李晋东把桌子擦好,才坐下身道:“你以为是写小说呢。” “不是写小说,是拍电影。”张河拿着筷子挥来挥去,好像站在高地上指挥前线进攻:“我去年在酒吧里看到你,真的好想拍电影一样,你不知道,那么暗的灯光,你一个人坐在那里,侧面那么像,像得我心里都恍惚,好像初恋又重新坐在了我的前边……” 李晋东听不下去了。汗毛都要耸起来了。 “得了,别说了。”他挥挥手:“你要编理由也编个好听一点的,刚才不是还挺正经,现在又胡说起来了。你这样根本就没有想拿我当朋友的意思……” 张河嘴巴往下一弯,特别难过的样子:“我是说真的……” “他是说真的。” 后边忽然光线又一暗。李晋东转头看过去,却见到一个高大的人影,一时半会儿看不到脸,就好像梦里在最危急的时候出现的那种可以令你清醒过来的英雄人物。 再一眨眼,却原来是聂时俊。 “聂先生……?”李晋东怔了一怔。 “哦,我们刚回来。罗一辉有点不舒服,孔扬和齐悦去旁边镇上找医生了。我听说你在外边,就来找一找。” 聂时俊也不嫌这个地方脏乱,就在李晋东身旁坐下。 又冲着张河格外和蔼可亲地一笑:“没想到你也在这里?”又指着李晋东:“你们还居然认识。真妙。世界真是太小了。” 李晋东也觉得脑子糊涂。 “你们认识?” “啊,”聂时俊很自然地点头:“打小就认识了。” 第33章 冷冬的午后,狭窄破败的屋子,却因为又添了一个人,倒有了点暖和的意思。 “打小就认识?”李晋东是真的吃惊了。这大半个月来他吃惯了惊,但也没想到能有这么多巧合的事。 张河却脸色不好看。他喝一口酒,嘀嘀咕咕地说:“认识个屁,不过就是一家医院里生出来的……” 聂时俊就笑着给李晋东解释:“我和张河那会儿是一家医院里出生,小时候也一家大院子里的,后来我爸外放到这里,两家就分开了,要再后面调回去,才又互相见过。” 李晋东听了隐约也明白。林晴慧说张河家里权势很大,估计也是京城数得上的豪门,才会和聂时俊这种人认得。 他想起方才张河说自己在家里乖得像条狗,他本以为是随口说说,现在看来,估计竟是真的。 而张河却也像是一点点的兴致都没了。 他又仰头干了一碗。这人酒量倒是大极了,这么会的时间也没怎么停,喝了却是脸不红也气不喘。 然后砰地一声,把白底蓝纹的缺角瓷碗往桌上狠狠一贯。 “我喝饱了,走先。” 说着掏出两张红票子,也不让李晋东说话,往碗底下一塞。嘴里又是一个呼哨,懒洋洋趴伏着的藏獒就猛地站起身,很威严地抖抖脖子上威风的长毛,跟着张河大踏步走出门去。一人一狗的背影活像是就要壮烈奔赴前线。 聂时俊也不以为忤,扭头看着张河走开,脸上还在笑:“他素来脾气这样。他们家也管不动。” 又问李晋东:“还喝么?” 李晋东就知道这是问他要不要回去的意思了。忙也放下手里的碗,拎着东仔站直身子。“不喝了,走吧。” 回去的路上倒也安静。只听到两个人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不停响。头顶的太阳渐渐西斜,冬天实在是黑得早,不像夏天的时候,七点多还日光明媚。 “那家酒家的老板凶得很。”聂时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李晋东说话:“小时候我还在他们家吃过排头……因为不小心打碎了个坛子。” 李晋东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又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刚才说,张河说我和他的初恋,是真的像?” 聂时俊哈的一声:“我还以为你要憋着不问呢。” 李晋东被他说得尴尬,却听聂时俊道:“其实也没什么……我也知道的不真切。那时候我还在苏州呢。只是暑假回京城去的时候,听说张河学人家找了个高中生当家教。我见过两面,长得挺不差,实话讲,比你英俊多了。” 李晋东更尴尬了,只能摸摸鼻子。 “不过侧脸有时候是真的挺像。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你,也有点惊讶呢。”聂时俊笑道:“就想如果张河看到你会作何想。但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了。” “那……”李晋东还是有点止不住好奇心:“他那个初恋呢?” “还能怎么样?”聂时俊肩膀又耸了耸,很潇洒的样子:“年少轻狂,什么都不懂珍惜,早分了。” 他话音落下,两人转个弯,就远远见到聂家的大门。门口那两尊石狮子冷冰冰地蹲着,脚下的绣球浸满了冬天风寒的霜露。 李晋东忽然一怔。 “所以你知道他……”他总算知道心里哪儿在觉得别扭。聂时俊说起张河这个“初恋”,口气太稀松平常了,就好像那个初恋很正常是个女人而并非男人。但问题是,那正是个男的。 聂时俊就抿嘴唇,脸颊上露出一个深深的酒窝:“我知道,他给我说过。” 李晋东又是一怔。 张河给他说过。但看刚才两人那个样子,又不像是什么可以交心谈换隐秘的朋友。 聂时俊显然是看到了李晋东的表情。 “你很奇怪张河怎么会告诉我?” 他耸耸肩膀。“这种事情,无论是对谁,都不会想说的。”又搓了搓手:“只是我碰巧撞见了罢了。” 李晋东脚步又是一滞。但两人也已经走到门口。那个热情过头的管家已开门迎接出来。 “倒是你,”聂时俊又道:“实话讲,张河不是什么好的,你长得又像那个人。小心别被他整了。” 李晋东眼睛瞪得微微的圆。 管家就要走到两人跟前头,聂时俊就最后说了句:“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是直的吧?或许他现在说只是想跟交个朋友,还要打苦情牌渲染一下。但这人精得很,想到手的东西从不放过。你自己仔细些。” 聂时俊让管家和几个佣人簇拥着往里边去了。李晋东愣愣看着这个年轻男人挺拔的背影,好半天,心里忽然有些好笑。 其实他不是直的…… 李晋东咳嗽一声,摇摇头,也踏进门槛往里边去了。 随后先去看了看罗一辉。 这小胖子还真的病倒了。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受了点风寒。人躺在床上,蒙着厚厚的两床被子,露出半张脸来,也是红通通的,额头上全是汗渍。 “李老师……”他怯怯地看着李晋东在他床沿坐下。“给你们添麻烦了……” 李晋东没好气地看他:“少说两句吧,睡一觉发发汗就好了。” 罗一辉不好意思地眨眼睛,嘴巴被被子盖住了,声音就显得闷闷的。“我睡不着……” 李晋东看了圈周围。天也黑了,灯光也暗,总不能是光线的问题。这屋子里还让人放了宁心静气的香,闻着李晋东都有些昏昏欲睡,像是大冬天的正中午,在高暖的太阳底下,晒得晕迷又快活。 就听罗一辉道:“我以前生病的时候,妈妈都要给我熬姜汤。喝了姜汤我才睡……” 原来是这个原因。“平时不觉得,原来你也这么多事儿。” 罗一辉不说话,只手扒着被子边,眼睛一眨一眨的,无端端让李晋东想起他的那只狗崽。东仔往他家里住了没多久,却会撒娇极了,硬要吃肉骨头时就这样瞧他,瞧得李晋东狠不下心拒绝。 “那你怎么不跟厨房的人说?” 李晋东揉了揉罗一辉的头发。一头短毛被他揉得乱的能飞起。 小胖子嗫嚅两声:“不认识人……” “你聂大哥呢?” “不好意思说……” 李晋东翻个白眼。敢情和他说就好意思的了。只好嘱咐他先躺着,起身往外找厨房去。刚踏出门,就见到孔扬和齐悦拉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往这里匆匆地过来。 孔扬一见李晋东,就站住脚给他招手。齐悦也不管他,推着老先生进房间,又碰一下把门重重关了。 “这干什么?”李晋东指指紧紧闭合的门板。 孔扬很言简意赅:“医生。”又问他:“你去哪?” “罗一辉说想喝姜汤才睡得着。我这去找厨房呢。”李晋东说着往旁边路上拐,孔扬也就跟上去。晚上路边上竖着的几根造型古朴的宫灯就都亮了,里头是很明亮的电灯泡,和外边八角雕羽的模样颇有些格格不入。但亮是亮极了,总比端着蜡烛脚上摔跤好许多。 李晋东吹着夜风,想起小胖子那烧红的脸,就问道:“不是说去爬山?怎么回来就病了。” “爬得快了,一到山顶就要脱衣服,又被冷风一吹,能不病么。”孔扬说着说着,忽然笑起来:“你是没看到齐悦那会儿的样子。罗一辉走着走着就在他前边软下去,他整个人都懵了,几乎动弹不得,还是聂时俊抢上去把罗一辉抱住。好半天那孩子才有反应,脸比罗一辉还白。” 两个人说着,转过一个拐角,就见旁边蔓延过来一道长长的回廊。暗夜里像是一条巨大的蟒蛇,只是颇为温顺,肚子里还亮着灯。 李晋东掂量了一下,良久还是说道:“齐悦……齐悦跟罗一辉……” “恩?” 李晋东咬了咬牙,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去,摇摇头道:“没什么。” 姜汤熬得很快。火烧得旺,都快要把锅子舔化了似的,切得薄薄的姜片在锅子里上下沉浮,很快陷落下去,再不能见天日。 厨娘拿了个青花瓷的碗,仔细盛了,又拿保鲜盒子套住,免得洒了,再放进食盒。旁边早有伶俐的仆佣接手,也不用李晋东吩咐,径自撒开腿往罗一辉那边跑。 李晋东也不在意,没坚持自己去送。左右不是什么重病,喝完姜汤吃个药,过两天就能好起来。太紧张也没必要。 孔扬就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反而很有兴致地问厨娘旁边砧板上是什么菜。李晋东一看就是道清蒸山药,孔扬还要认真问山药怎么蒸。那个厨娘虽然奇怪,但估计看孔扬脸长得好,心里也喜欢,就在那边细细给孔扬讲解山药的事儿。最后还是李晋东听不下去,扯了孔扬就走。 孔扬出了门还在念念不忘山药的事儿:“以前竟没吃过。” 李晋东很无语:“你小时候讨厌山药的,头一回吃说难吃的要命,当场吐了,以后就没人再喂你吃过这个。你忘了?” 孔扬装模作样地歪头想了半天,说:“忘了。” 李晋东理啊不想理他。 孔扬却背着手道:“现在想想,确实该什么都吃的。什么都要试一下……” 他似乎意有所指,李晋东没去接话。 只有冬天的风穿过干枯的花树,密密匝匝地继续往他们身上胡乱地卷。 “但再仔细地想,也不是什么都能试……” 李晋东一愣。有些站住了。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的?”孔扬打个呵欠:“你该去劝劝那个小胖子。不用喜欢齐悦了,没盼头。” 李晋东脑子里有点茫然。半晌变得很空,又有些恼怒、有些酸涩。 “你看得出?” “我不是傻子。” 李晋东就闭上嘴。孔扬最近很爱说这句话,好像李晋东老拿他当傻子似的。 “那你是不是也觉得……”李晋东舔了舔嘴唇。他觉得嘴巴很干。应该是天气的原因。这里地方偏僻,少了高楼大厦,空气好,但风也更狂了,吹得他头昏脑胀。“你是不是也觉得同性恋不好?” 孔扬看看他。 李晋东忽然就想起聂时俊说的。年少轻狂,谁都不知道珍惜,分就分了。但他已经不是年纪小的时候了。他和孔扬,也再没有许多二十个年头。 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那样矜持都没有什么道理。如果孔扬愿意陪着他一起过,他也就什么都不怕了。但如果孔扬还是觉得不好,那大家就尽早散了,免得他到最后精神崩溃操刀子把人一砍两段。 “但我……”他站在寒风里,觉得有点冷。穿得少了,他想,回去得添件衣服。可脑子里想的什么,到嘴边,却变成别的话。 “但我觉得挺好……如果是你……” 他看着孔扬的眼睛,夜里好像有星星在他的瞳孔里不停地闪:“我爱你,孔扬。” 孔扬还是没说话。两个人之间静静的,像是隔了一堵透明的墙。 好半天,他才开口。 声音很低沉,有些哑,仿佛喝了烈酒烧坏了嗓子。 “我知道的,阿东。” 第34章 夜风还是很冷地在吹。路边的灯光也依然黯淡得仿佛闪耀太多而失去了一辈子光彩的珠宝。李晋东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突然一咬牙,往前猛踏了两步,一把就攥住孔扬的衣领,嘴唇恶狠狠地吻了上去。 他的动作很快,快到就连孔扬都来不及反应,只觉得牙齿一痛,随即苦笑着想,李晋东撞到他牙齿了。 但孔扬并没有退开。这么多日子过去,李晋东终于愿意正视这一切,他高兴快活还来不及。 “你这笨蛋……” 他喃喃着,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李晋东大约也有点害臊,忍不住就要往后退,却被孔扬一手捉住了腰,不能动弹。 孔扬另一手又去捏李晋东的下巴。把他的脸微微地抬起来,稍换了个角度,舌头就毫不客气地探入李晋东微张的嘴,缠住了另一条舌尖,很凶悍地吮吸。 既然是李晋东自己挑起来的,孔扬就不觉得自己应该随便放过。 李晋东喉咙深处发出很沉闷的低哼。他睁着眼睛,极近距离地看到孔扬满是温柔笑意的眼。孔扬的舌头还在他的嘴里乱扫,他的舌头被吮到发痛,但无法否认的快感也从小腹往上疯狂地燃烧。李晋东的手忍不住将孔扬的衣领抓得更紧,嘴巴也张得更开,来不及吞咽的口水就顺着嘴角流下去。 “恩……” 李晋东只觉得脑子发涨。他知道孔扬吻技很好,前几次也被迫感受过。但此时此刻,感觉却强烈得让他晕眩。 孔扬的手忽然顺着腰线往上,捉住了他的肩,微一用力,就把他往后一推,两个人就分了开。 李晋东脑袋还是有点空空的,眼睛也茫然不知所措地看向孔扬。孔扬却只冲他一笑,低声道:“我们先回去。” 外边怒吼的狂风重新往李晋东的身上吹,才让他总算恢复了清醒。他一清醒过来,脸就有点红,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告白,就好像多年的禁锢忌讳都没了,也顾不上在外边居然就主动给孔扬献吻。 如果有人看到…… 他还是发着愣,孔扬却又一把将他的手握住,跨前一步脸低下去,嘴在李晋东耳朵上轻轻一咬,凑着低声道:“我要干你,阿东。” 李晋东一张脸登时涨成了辣椒的颜色。不只是红的,还要发青。但孔扬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又蛇一样钻下他的下身,往阴茎上猛咬了一口,原本还软着的玩意霎时间就勃起了,还有些发痛。 “你要、你要……”他结结巴巴话说不清楚。 孔扬又是一笑。笑得像头狐狸。 “走。”他拉着李晋东,凑着微弱的月光和灯光往屋子那边飞快地跑过去。 李晋东脚步踉跄。 他看着孔扬微侧的背影,脑子里面还是很蒙。但脚下不由自主地跟着,也不愿意放手。 这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别的什么都有些顾不上了。别人看到也没什么。聂时俊也好、齐悦也好…… 孔扬的脚步却又倏地停下。 李晋东收势不及,一下子就撞上了孔扬的背,鼻梁骨撞得痛死。 孔扬手一动,把他拉到边上,看着李晋东皱着眉毛鼻子红通通的,就忍不住笑。 李晋东很有点愤怒:“你干嘛……” 孔扬无辜打断他的话:“到了。” 李晋东才看到前边漆着漂亮桐漆的木门。旁边罗一辉的屋子里还飘出淡淡的药味,窗子里还传出人讲话的低响,是齐悦和聂时俊两个,似乎在争执什么,也听不清楚。 耳边又擦的一声。李晋东转回脸来,就见孔扬拿钥匙打开了门。 “进来。” 他不及细想,已经被孔扬拉扯进去。 孔扬又用上了那种很大的力道,李晋东只觉手腕疼痛。这种痛楚又和下身纠结难抑的快感交织在一起,在他身体里冲撞得叫他腿软。 “孔扬……”他有些慌张。虽然做了心理建设,但还是有些慌张。毕竟隔了堵墙有人在养病,有人在吵架,如果他们被人听到了…… 孔扬一眼就看出他的顾虑。但嘴角扬得很高,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另一手也砰地一声,把门用力关上了。 李晋东猝不及防,就被狠狠压在门板上面。 他痛得闷哼一声,却看着孔扬微微低下头,嘴唇贴着他的嘴唇,很轻声地道:“你不要大声叫就可以……” 李晋东这下脸都要滴血了。可孔扬还在说话。 “上次操你,你就叫得很大声……你第二天有没有觉得喉咙痛?不过那次是喝醉了,我原谅你……” 孔扬的手牢牢捉住他的手腕,把他两条胳膊都抬起来钉在头顶。李晋东不由自主地就仰起脸,后脑勺靠着门板,只觉得孔扬的嘴唇沿着他的喉咙一路往下,轻轻地咬他的喉结,又去舔衬衫领口里露出来的锁骨。 一边腿还挤到他的两腿中间,膝盖往上顶,隔着裤子若有若无地去磨蹭他勃起的下身。 李晋东头晕脑胀的,只觉得孔扬的气息浓浓地包裹住他的全身,把他周围的空气也全数替换。孔扬的手、孔扬的嘴、孔扬的舌头、孔扬的膝盖……还有孔扬毛茸茸的发定心,蹭着他的下颚,让他痒得不行。 李晋东禁不住还是呻吟出来:“让我……” “让你什么?” 孔扬的声音虽然低哑,却镇定得出奇。李晋东就觉得很懊恼,为什么他自己这么容易就会缴械投降? 孔扬的膝盖上力道突然变得大了。猛地往下一压,把李晋东硬挺的阴茎压得往旁边倒,折断了一样。 “让你什么?” 李晋东痛得直抽抽。他睁大眼,生理上克制不住的眼泪水顺着眼角不住地往下流。 “让我出来,脱裤子,孔扬,让我脱裤子……” 孔扬咬了他喉咙一口。 “我来帮你。” 他没有松开李晋东的手腕,只换成一手抓住。不过李晋东现在也没多少力气了,就没想过要挣脱他。孔扬很满意地在往他锁骨上亲亲,另一手探下去,粗暴地拉开了李晋东的皮带,又把拉链一拉,裤子就松松垮垮地往下垂落,瘫在了地板上,像一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泉水。 李晋东下身一凉。虽然开了空调,但陡然裸露的两条腿还是吃进了一些凉气。他颤了一下,只觉得下身涨的更痛了。 孔扬则舔舔嘴唇。 李晋东穿的是白色的内裤。被勃起的性器顶着,撑出来一个颇有点畸形的模样。龟头早已经流出来许多前液,把内裤的前边更加是弄得一团糟糕,因为过分的湿润把薄薄的布料弄得都半透明了,能很清晰看到红肿的阴茎顶端,可怜兮兮的。 孔扬忍不住蹲下去。他手终于松开了,李晋东的胳膊一下就垂下去,却没地方放,只能往下死死捉着孔扬的肩膀。 “孔扬,床上……”他抖着声音做要求。 孔扬却不应声。只跪在他跟前,头往前凑,隔着湿淋淋的布料轻轻地吻了吻他的阴茎。 李晋东倒抽一口冷气。 他的脑子里忽然好想潮水喷涌一样涌进来许多封存的记忆。都是那个晚上他和孔扬第一次上床的,他喝得极醉,原以为真的什么都忘了,这下一个刺激,却又什么都记起来。 那天孔扬也这么跪着,拉下他的内裤,给他口交。他还记得那个温暖又湿润的口腔,紧紧地裹着他,还有灵巧的舌头,细致地扫过他阴茎上凸起的阴茎…… 李晋东呻吟了一声。 他的腰情不自禁地往前顶。龟头都差点要从内裤的边缘里探出去。 孔扬就轻轻地笑。 “每次都这么饥渴……” 李晋东很想抗议:什么每次。今天才第二次。而且上次是喝醉了,他饥不饥渴跟正常的李晋东没有关系。 但是这一回他没法否认。 李晋东咬住嘴巴,眼泪水已经把他的眼睛遮掩地极为朦胧,他嘴里尝到铁锈的味道,知道自己把嘴巴咬破了,但他都来不及觉得痛,只想要下身快些解放。 窗户还开了一条缝。有风隐隐约约地吹进屋子,带着一点声音。是齐悦的声音,少年清脆的嗓子在夜色里特别明亮。 孔扬的脸贴着他的内裤,舌尖轻柔地沿着龟头的形状描摹一遍,又轻声道:“你小声点,别给他们听到了……” 李晋东的身体颤动得更加厉害。他觉得自己快要控制不住了。他不明白,以前他也和女生上过床,但持久力就特别久,可是现在隔着块布被孔扬一碰他就受不了了。难道高潮真的和心情有关系? 他脑子里胡乱想着,正越来越糊涂,下体却又遽然一冷。 孔扬拉开了他的内裤。确切点说,算是撕开了。李晋东不知道孔扬力气会这么大,还是单纯的内裤质量不过关?可他没这个脑容量往下想去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终于被释放出来的阴茎弹跳两下,猛地砸到了孔扬微仰着的脸上,一波前液溅出来,把孔扬的左脸弄得一片黏糊糊。 孔扬也不在意,还伸出舌头往旁边舔了舔。 李晋东结结巴巴地:“不要紧……不要紧吧?” 孔扬笑着摇摇头。他抬起眼睛看李晋东,眼里那种沸腾得快要蒸发开去的情欲,让李晋东胸腔里的心跳得愈发的快,都要从喉咙眼里蹦到天花板上。 “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我……” 孔扬抬起手指,往嘴上一摆,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李晋东连忙住了嘴。 迷迷糊糊的视线里,就看着孔扬的脸往他笔挺笔挺的阴茎上贴过去,然后嘴巴张开,把他的肉棒含进了嘴里。 李晋东控制不住自己地喊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意外的尖锐,但因为喉咙比较哑,倒也并不算响。只是在他耳朵里,就像夏夜里打了雷,让他震颤得不行。 孔扬的嘴巴和记忆里一样热。更加热。舌头扫过阴茎前端的马眼,轻轻一抵,又调皮地往旁边挪开。李晋东有些受不住,腰部又往前乱顶,阴茎就被他送进更深更紧的地方,唾液也把半根肉棒弄得湿透。 孔扬低低地闷哼,一手握住李晋东阴茎根部,不让他再乱动,另一手往后探,摸到李晋东赤裸的屁股,手掌往上一抬,随即狠狠打下去,巴掌着肉,发出极清脆的啪的一声响。 李晋东整个人往前一弹。但阴茎又被孔扬捏着,痛得他想哭。 孔扬微微得意地笑。嘴巴更用力地在肉棒上吮吸,另一手也继续往李晋东屁股上啪啪地打,打得那边一大片都红了,还有点发肿,像是上了一层光亮亮的油。 李晋东被搞得全身血液都往身下冲。后边屁股痛得厉害,但那股痛楚又带来一种很微妙的快活,让他的阴茎更加坚硬,在孔扬的嘴里涨得就要爆炸。 “孔扬……”他咬不住嘴唇了。呻吟声没法掩饰地从嘴里直窜出来:“孔扬,我要……” 他要高潮了。他想射,极度地想射,他想射在孔扬的嘴里,让孔扬把他的精液全部吃进去。 孔扬却还是紧紧捏住他的根部,不给他半点情面。李晋东眼泪流得更急了,腰不住地扭,握着孔扬肩膀的手也愈发用力。 孔扬好整以暇地舔他。原本恶狠狠打着他屁股的手也停下来,往那片高肿的肉上轻轻抚摸,又往里探过去,溜进臀缝,触到了李晋东后边最脆弱的地方。 李晋东感觉到屁股后面又是一凉。随即变得更热。孔扬的手指像是带着火,让他不自在极了。 然后那两根手指就猛地插了进去。 李晋东的腿终于撑不住了,软得像两根面条,就要往地上瘫。孔扬就放开了握着他根部的手,往上握住他的腰,不让他倒下去。 那边手一松,李晋东的腰就不由自主往前挺动。孔扬也不再管他,嘴巴张得更大,任李晋东的阴茎往口腔里面深深插进去,一边手上也在往李晋东的身体里死命地抽插。李晋东前后两边都被用力攻击,孔扬的手指在他的肠道里曲折着转,按住脆弱的肠壁不住地揉磨,前边又是水火交替,他终于捱不下去,眼前一黑,太阳穴那里轰隆隆的,底下阴茎勃然地就射了出来。 孔扬也是不小心被呛到。李晋东的精液射得一波一波的,又多又稠,他来不及吞咽,许多就顺着往外抽动的肉棒沿着嘴角流下去,和唾液搅在一块,愈发混乱。他咳嗽两声,往后退开,手指也从李晋东的后穴里抽出去,抬起手背抹了抹嘴。 李晋东失了他的支撑,整个人已经往下瘫软着跌在地上。背靠着门板,胸腔像风扇一样上上下下地股动,下身那里也是一团糟。 孔扬直起身,眼睛里看到李晋东满是红晕的脸,他那双眼睛也放空了,朦朦胧胧的,却又被眼泪水衬得波光盈盈,好看得很。孔扬忍不住就又低下头去吻他,嘴里残留的精液也被送进他的口腔,缠着他的舌头让李晋东吞下去。 李晋东软软地任他摆动,孔扬心里就愈发高兴。他喜欢李晋东被他控制住的样子,这个时候李晋东才像是完全属于他的。 他把李晋东用力提起来。手又一把搂住李晋东的腰身。 李晋东的头挨着他的肩膀,下身蹭到孔扬的裤子,隔着毛茸茸的西装也能感觉到那里夸张的勃起。头不由就更昏了。 只听到孔扬咬他的耳朵:“我们现在去床上,我要狠狠地操你,阿东,我要把我的老二塞进你的屁股,干得你哭也哭不出来……” 李晋东呻吟一声,阴茎很迅速地又硬了。 门却突然响了。 砰砰砰、砰砰砰。极大力道地砸门。 孔扬顿时真的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画漫画的话这会儿他头上能点起大火。 但他怀里的李晋东身体超级僵硬,他就知道肯定是不能撑着门响把李晋东就地正法了。 他只觉得裤子里的老二跳得极其痛苦。如果老二是活的,一定要骂起恶毒的脏话。 孔扬半晌叹了口气,还是把手一松,李晋东就慌不择路地跳到床上,掀开被子把自己埋进去。 门却敲得更响了。孔扬觉得那肯定是齐悦,只有那个小鬼才会这样不管不顾。 他磨着牙,手往下弄了弄裤裆,把勃起的那玩意稍微调整到一个不会被轻易观察到的角度,才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齐悦。 少年脸上的表情很不高兴。但孔扬更不高兴。眉毛挑着,眼里燃着火,气势一下子就把齐悦压下去了。 “你干嘛?” 齐悦呃了一声,“我不认识去厨房的路……罗一辉肚子饿了……” 孔扬更加要火冒三丈。 “你不认识厨房不会去问聂时俊?你们刚才不还在一块的?” 齐悦缩了缩肩膀:“我懒得跟他讲话……” 孔扬真想操刀杀人。往这种地方随便埋了估计也没人会知道。 齐悦却又脑袋往旁边一探,眼睛直往房间里看过去:“刚才怎么不开门?你在做什么呢?” 孔扬下意识要往边上挡,但齐悦已经看到了。 很狼藉的地面,还有床上高高鼓起来的一块。 他脸一下子就红了。 “变态!” 他猛地一拳揍到孔扬肚子上,转身就跑。 孔扬无缘无故地挨了一记揍,再看着少年跑开去的背影,只觉得无语。 关了门再转回去,李晋东的头才从杯子里凑出来。 还是红通通的,涂了漆散不去一样。 “齐悦走了?” “恩。”孔扬摸摸肚子,在床沿坐下。他伸出手,想要去摸李晋东的脸,但李晋东又把被子往上一提,把整个头给蒙住了。 “睡觉吧。” 他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闷闷的,像一柄锤子,简直能把孔扬捶出一口老血。 “这就睡?” 孔扬摸摸胸口。又摸摸自己可怜的裤裆那儿。齐悦不过是砸了他的肚子,却让这两个地方一起痛。“现在才几点?” 李晋东却已经不说话了。过了没几秒,还很欲盖弥彰地响起假极了的呼噜。 孔扬真是又想笑,又想哭。 坐了半天,见李晋东真的没有打算再出来的样子,他只好再叹口气,站起身。 “那我去洗澡……”他想着冷水冰冻的滋味,半天抛下一句:“你欠着。” 呼噜声更响了。 第35章 隔天李晋东很早就醒了。 他下意识地往旁边看了眼,就看到孔扬正躺在他边上,睡得还很熟。上衣没穿,露出瘦削但结实的肌肉,线条漂亮之极。李晋东看在眼里,有点少女怀春似的不好意思,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心里默默嫉妒了几下,才揽住睡衣,往另一边翻身下床。 一直窝在角落软垫子上的东仔也跳起来,冲他很低声地汪汪叫。 李晋东没提防,有些吓到。然后后知后觉地想起,昨晚上他和孔扬做那事的还时候,估摸着东仔也在这儿。 他看着小狗圆溜溜乌黑黑的眼珠子,脸砰的就又红了。 “你没看到你没看到……” 他蹲下去把小狗抱起来。东仔的爪子软绵绵地搭在他手上,很乖顺的样子,又伸出舌头去舔李晋东的脸。 李晋东忙把它举高:“帮我洗脸呢?” 又去问它:“你昨天看到没有?一定是没看到了。快告诉我你没看到……” 东仔晃晃尾巴,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天真可爱之极。 “它就算看到了也肯定不愿意告诉你的。” 背后陡响起的声音让李晋东有点惊讶。他转过头,就见孔扬睁开了眼,一胳膊肘把自己撑着,半边被子从他的身上滑下去。 李晋东讷讷道:“你醒了?我把你……我把你吵醒了?” “也还好,没怎么睡熟。”孔扬眨眨眼,一手抬起指着自己嘴巴:“嘴巴痛。” 李晋东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才发现孔扬的嘴确实有些红肿。 他想起自己昨天晚上把性器塞进了孔扬嘴里乱捅的场面,差点脑溢血。 “对、对不起……” “没事。” 孔扬微微笑。又向李晋东招手:“你过来。” 李晋东没怎么多想,乖乖就走过去了。东仔在他怀里奋力一挣,就往孔扬被窝里跳,又吭哧吭哧地把自己埋进去。 孔扬好笑地把它掏出来拎着,看了两眼,只觉得表情特别无辜:“跟你似的。” 李晋东眨眨眼。 孔扬叹口气:“没骂你的意思。”手上把小狗一扔,狗崽就又落到了床脚,好在地上铺了很厚的一层绒毯,摔上去也不疼,只是不高兴地呜呜叫了几遍,眼瞅着没人管它,只好垂头丧气地窝回角落的垫子上去。 孔扬又冲李晋东示意:“你站在床边上干什么,坐呀。” 李晋东看了眼床单,潜意识里觉得不妙,说了句:“算了……”但话音都没落地,孔扬已经一手探过来,一把捉住了他腰上的带子,把他拉得一下摔在了床上。 李晋东头撞到后边铁艺栏杆,正眼冒金星,胸口又猛地一重一热。他奋力滤清视线,就见到孔扬半边身子已经趴到了他胸口,一手还探进了他半敞开的睡袍衣领,指尖往他胸上很轻柔地画圈。 李晋东有点呆住,只觉得自己乳首缓缓挺立,但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半天听孔扬很有点无奈地说:“你这……” 李晋东想他是不是要说你这傻子。可孔扬毕竟没说出口。而是俯下脸,往他嘴上很轻地啄了一记。嘴唇之间快速地触碰,像是一道电流涌过,击得心都暖了。 “你记住,你欠着的。” 孔扬贴着他的嘴唇喃喃。 李晋东很僵地点头。 孔扬就一笑,在他胸口画圈的手慢慢抚下去,往他早晨有些勃起的阴茎上重重捏了一把。 李晋东痛得整张脸都蜷缩起来。 “别想着赖。” 孔扬手收回去,身子也往后一躺,靠着床头笑眯眯地看李晋东。他上身赤裸,却也不觉得冷,很大方地展示给李晋东看。一边说:“我身子有点不舒服,你帮我拿点早饭来房间里吧。” 李晋东有些发怔,刚想说你哪里不舒服了,就见孔扬手又指指自己的嘴唇。 他只能耳廓发烫地点头。 孔扬抿着嘴唇,笑得比偷腥了的狐狸好不了多少,眼睛里还有格外慑人的光。 “我知道你也不舒服。”他手指又点了点李晋东半搭在床沿的屁股。“回来帮你揉揉。” 李晋东登时只觉得臀上一痛。昨天那种被狠狠拍打、被用力揉弄抽插的快感,陡然之间仿佛又在血管里流动。 他火箭发射一样通的站直身子,大踏步往门口走去。 背后又悠悠飘过来一句:“穿着睡衣去啊?” 李晋东只能满脸通红地转回头来。 等到衣服匆匆穿好,他再重新走到门口,刚拉开门,忽然又听到孔扬在他身后开口。 “阿东,你后不后悔?” 李晋东扶着门框站住了。今天外边的阳光很好,金灿灿的像是明黄的琉璃瓦上反射的优美图画。他迎着太阳光,只觉得眼睛被照得痛,但是这么温暖,他也不忍心、不愿意离开。 “我以前不敢说……”他低声道:“但是如果说了,我就……不会后悔。” 他快步走出去,一手轻轻地掩上了门。 为着要帮孔扬拿早点,李晋东也没去吃饭的侧厅,直接去了厨房。 厨房里烟雾缭绕的,不过是早上,已经火燎了似的。抬头进门的地方稍微清亮一点,可以看到沿着墙一排干净的瓷砖砌的台子,上面摆了许多蔬菜瓜果并肉类。对面就是一长排的灶台,几个扎了辫子的小姑娘拿了蒲扇往灶下狠狠地煽火。 李晋东刚走进去,迎面就是一个胖胖的厨娘走过来,她也认识李晋东,笑着打招呼:“李先生不去堂上等着?马上就好了。” 李晋东应声道:“我拿了带回房间里去……” 厨娘有些不解,但也不多问,当下就让人去拿了几盘碟子过来。李晋东就见是两盘晶莹透亮的绿豆糕,一小碟糟卤的野鸭肉,一小盘肉松、雪菜,还有一砂锅飘了芝麻的白粥。 “家里自己做的菜,李先生别笑话。”那厨娘给李晋东装了食盒,想起李晋东还有条小狗,就加了份狗粮,递了过去。 李晋东拿在手里,倒觉得挺沉。他掂了掂,道了谢,一转头,却差点又撞到人。 这个时候风风火火的也只有齐悦。 少年一头浅金色的短发,在阳光下亮得出奇。他看到李晋东,先是颇有些嫌恶地皱皱眉毛:“你撞到我了。” 李晋东见到他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昨天他和孔扬纠缠到一半齐悦就来了。但他后来被子蒙了头,齐悦看到他们俩办事的证据他也不知道,更没有听到齐悦叫孔扬变态的声音。 因此这会儿表情还算正常。更加还是有些无语:“你自己走路不看路好吧……你怎么来了?” “我捡两样吃的自己拿去,不耐烦跟那个聂时俊一道。还一起去侧厅吃早饭,他当什么,古时候人家晨昏定省呢?” 齐悦撇撇嘴巴,一眼看到李晋东手里的食盒,眉毛又一扬:“你呢?” 眼睛也很不怀好意地往李晋东屁股上盯了两眼。李晋东却没有发觉。“孔扬身体不舒服,我给他拿饭回去。” 他这话一落,齐悦嘴巴就张大了。 “孔扬身体不舒服?” 李晋东以为齐悦还关心孔扬身体健康,想了想就道:“也不是真的不舒服……就是……他也估计懒得出来吃饭吧。” 齐悦的嘴巴还是没有合拢。反而好像又张大的趋势。 “所以是你……?” 他眼睛也睁得很圆,这会儿倒总算有点少年郎可爱的模样了。 “我什么?” “你……” 齐悦你了半天,但最后却没有憋出个所以然来。反而脸有些涨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阳光的关系。 李晋东疑惑地皱眉毛:“你不会也发烧了吧?” “你……你他妈才发烧!你全家都发烧!”齐悦狠狠对他比了根中指:“反正你就是变态!” “你们俩都是变态!” 说完转身就跑。也不去管要不要拿早饭了。留下李晋东一个人留着,还有点发愣。 后边那个厨娘凑上前,很啧啧有声地说:“小孩子不好管啊,是不是李老师?” 李老师摸不着头脑地点点头。 等回去他把这事和孔扬说了,孔扬笑得在床上起不来。李晋东更加不理解了,问孔扬到底怎么回事,孔扬只是不说,反而把他头按下去,亲了他半天。 之后几个人也没再怎么出去。主要是罗一辉还在病着,把一个小孩子扔在家里养病自己跑出去玩,怎么也不是个事儿。 齐悦也一天到晚坐在罗一辉床边上,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以前还是个热爱欺负罗一辉的小混球。惹得罗一辉心里也是感动地要死,等李晋东去看他的时候,还拉着李晋东的手,都要哭了一样地说:“李老师,齐悦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李晋东怎么明白。他总不能说那是因为齐悦也喜欢你吧。照着齐悦成天说他变态基佬的样子,估计这种可能性实在不大…… 他一想到这里,愈觉得小胖子可怜。 再想到自己。 孔扬问他,会不会后悔。 他是真的不后悔。做了几十年的梦,突然的实现,以后就算他和孔扬也还是分开,这样一段快活的日子,已经能够让他回味一辈子。 傍晚等罗一辉病有了点起色,几个人就动身回家。 聂时俊请的假也到了头,和众人告了别,很潇洒地发动悍马开上国道。孔扬和聂时俊帮着把两个学生送回去,等自己也到了家里,也要十一点多,随便洗了洗就睡了。 礼拜一李晋东有早课,先孔扬去了学校。上了课回到办公室,只觉得眼前一片花。 真的是一片花。 就见到他对面的桌上,摆了好大一捧的玫瑰。虽然不及上次聂时俊送给罗一辉的,但也娇艳欲滴,红得仿佛天边还没有完全散去的朝阳。包装纸更加是豪华得很,蓝金色的大片几何图案,华贵又大气,是上好的品味。 林晴慧跟着李晋东的脚步也走进办公室,看到那捧玫瑰,脸色就一黑。 李晋东好奇地指着花问她:“送你的?” 旁边的老师都在对着她指指点点。林晴慧有些烦恼地皱眉毛,上前抱起玫瑰,又从正中间抽出来一张小小的烫金的纸片。 李晋东见她不愿意回答,也就不再问,他也没到要刺探人家隐私的地步。 但林晴慧收了纸片,却主动跟他开了口。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蒋正龙?” 李晋东先头没想起,片刻才记起那张有些猥琐的脸孔。 “就是那个什么教育局局长的儿子?”他手指点着桌面:“把我灌了个死醉的那个?” 他对那蒋正龙可没有半点好感。先是说话难听,没有一点男人风度,而且那人直接地导致了他和孔扬的正面交接…… 李晋东咳嗽一声。忽然想到什么,不敢置信地看向那捧花:“他送你的?” 林晴慧点头。懊恼地嘟起嘴巴,红通通的嘴唇娇嫩得很。“昨天他不知道从哪里问来我的号码,给我打了一通电话,又发了好几点短信,今天就送花过来了。” 李晋东摸摸鼻子:“他不知道你有我这个‘男朋友’?” 说到男朋友三个字的时候,他还特别加重了语气。 林晴慧一屁股坐上椅子,更加烦恼了,眉头皱得能夹住蝴蝶:“他就是一点都不管不顾了。” 她水汪汪的眼睛一眨,看向李晋东道:“李老师,怎么办?” 第36章 李老师哪儿知道怎么办。 他本来答应扮作林晴慧的男朋友,也是挨不住这样一个大姑娘成天的哀求攻势。但现在他本能地觉得自己是和孔扬一对儿了,尽管谁都不能告诉,但心底里是这样坚持的,再和人姑娘家纠缠不清,好像就有点对不起孔扬。 因此他只能冲着林晴慧期盼的大眼睛苦笑了一下:“林老师,这个事儿,我也不能总帮着你呀。” 林晴慧眼睛眨了眨,脸色就有些很明显的暗下去。 “也是……”她转了个身,喃喃着说:“你也不能总帮着……” 李晋东听着她低沉的嗓子,觉得有点难过。可他明白这会儿真要上去安慰了,事情就要变得更复杂。 所以也只好转过身开始批卷子,一边在心里跟自己说,林晴慧这样的漂亮女老师,肯定还有很多其他人追,犯不着他来特别操心。 下午孔扬先给他发了条简讯,让他等着一道走。结果孔扬那边班上久久不下课,李晋东只好窝在办公室里,看着旁边老师一个个都先走了,只剩下他很有点孤苦伶仃地坐在角落里面。 他正想着要不去孔扬班上看看,手机却又忽然响了。 低下头看是林晴慧发过来的简讯。 “李老师……”那几行字像能浮出手机表面,变成女老师温柔的嗓音在李晋东的耳朵边上盘旋环绕:“我和你……不能试试吗?” 李晋东一愣。 那边又很快发过来几句话。 “不是装的……是真的。李老师,我不可以吗?” 他几乎能看到林晴慧那双柔和却又倔强的眼睛。他以前很喜欢这一双眼睛,他喜欢独立有主见的女孩子。 然而现在就有点怕了。 林晴慧终于把这一层纸给捅破,李晋东没有料到,就没有预先做好万全的防备。 他一时之间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可是看着手里沉默不动的手机,就好像那一头那个女孩子还很固执地看住他。在等着他的一个回应。 李晋东舔舔嘴唇。半晌还是打了过去:“我现在还不想找女朋友……” 这个理由,就是他自己听了都觉得扯淡。更不要提林晴慧。但这是李晋东目前最真实的想法了,他觉得自己再怎么说,也要稍微抒发一下,别人信不信,那就是别人的事。 果然林晴慧只觉得他是在鬼扯。 “李晋东,你混蛋,不愿意和我处你就直说,这是什么理由嘛?” 李晋东看着扑面而来的那一股凶煞之气,连连苦笑。 他抬起头看看对面桌上放着的那一捧玫瑰。被林晴慧随便扔在了那儿,办公室里暖气又足,这会儿已经有一两多开始卷了边。原本鲜艳明亮的大红色,也变得有些恹恹的。 其实感情和这捧玫瑰没多少差别。有的能开着,有的就谢了,端看有没有人管。 林晴慧不愿管这一捧,他也不愿意去管林晴慧那一捧。 李晋东很忧愁地想,真的说出口干嘛呢?明天肯定要尴尬了。 他站起身,拍拍屁股,正打算要走。谁想到林晴慧又给他发了条简讯过来。 “李晋东,你不交女朋友,家里人不管吗?” 李晋东愣了一愣。 倒还真没有管…… 他在肚子里搜肠刮肚地想措辞,想来想去找不到什么好的回话,办公室前边的门却又突然开了。 孔扬从门框边上探进脑袋,俊美的脸上挂了有些疲惫的笑:“学生缠着,来晚了。你等急了吧?走吧,我一早在店里订了位子了。” 李晋东忙把手机往裤兜里一塞,没再去理会手机那头牵肠挂肚的小姑娘。 可他没想到林晴慧真是一语成谶。 礼拜五的时候是外婆的五七。本来家里并不打算过,担心吵到街坊,现在市里面也不大时兴这个。但想想也是给老人家一个安歇的机会,奔波了这么几十年的,也是最后回家来了。書 萫 閄 苐于是李晋东礼拜五一下课就赶到外婆家。厅堂里都收拾好了,桌上满满都是吃食,门槛脚下放了个旧脸盆,里面装了银光发亮的纸钱。 方琳正蹲在盆边上,费力地拿火柴盒点火。李晋东忙赶过去用打火机一打,火焰腾地燃起,点着了纸钱边缘,一串儿火星就沿着往下烧成了一片。 橘红色的胡乱挥动的火苗,把两个人的脸都映得红透。 方琳往后面一退。大约是觉得烧得热。又支着膝盖站直了身子。 “你来了?”她往李晋东身后边瞄:“孔扬呢?” 李晋东觉得方琳犯毛病:“我来给外婆过五七,关孔扬什么事。” 方琳就耸耸娇俏的小鼻子,又拿手肘往李晋东腰上拐:“你们俩不是走得近么,我以为你到哪了他也要去哪……”又问他:“孔扬是不是和你住一道了?” 李晋东很吃惊于自己表妹消息的灵通。这事他可谁都没告诉。 “你怎么知道?” 方琳得意地挑眉:“韩佳佳说的。她蹭着孔扬请吃饭,之后又说要去孔扬家里坐坐。孔扬就说他和你住一块呢。” 她露出一种似乎是鄙夷、又似乎是嘲笑,总之不能用褒义来形容的笑脸:“你说那个女人贱不贱?真没见过一天到晚自己主动往男人身上贴的。” 李晋东瞪了她一眼。方琳就吐吐舌头,住了嘴。 李晋东却又想起前两天孔扬晚回来。说是跟朋友出去吃饭。原来是跟韩佳佳。 他低低地哼了一声。 “诶,晋东你来了?”何冰擦着手从厨房间里走出来。方琳很乖巧地叫了一声姨妈。 何冰就曲起手指去敲她的额头:“刚才怎么说话呢?让你妈听见了还不扇你一巴掌。” 方琳吃了一记毛栗子,也不生气,反而笑呵呵地伸手挽住何冰的胳膊,黏黏腻腻地贴上去蹭着:“姨妈最好了,才不会给我妈告状?” 何冰被她蹭得直乐,好半天道:“刚才你说的那姑娘呀,我记得的,是不是和晋东一个高中的?” 李晋东应了一声,何冰就又说:“确实是大姑娘了。再不出嫁也来不及了。能扒住一个男人是一个。而且孔扬又是那么优秀的。” 她指指李晋东,很恨铁不成钢地说:“要是你有人家孔扬一半的好了,我也心满意足了。” 李晋东特别无辜。耸耸肩膀:“我哪儿不好了?” “你好,能没有女孩子追着你?”何冰道:“你也快三十了,别老想着玩了,得找个姑娘成家了!你爸和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李晋东心里面有些沉。 上次相亲出了个乌龙,没什么结果,何冰也没说什么,李晋东就以为他妈总还想着让他再好好工作几年。反正男人要结婚也并不急。 可原来两老心里都念着让他结婚生娃的事儿。 他往自己家老妈脸上看过去。方琳还在搂着她闹,何冰笑得很开心,眼角那边一道道皱纹就堆叠了出来,长长的鱼尾绵延不尽似的。 鬓边也有了白发。耳朵边上别着黄色毛线细花,就把那几簇白头发衬得特别鲜明。 李晋东记得自己老爹头发也挺早就白了。为了看着好看还特地去染黑。结果一染就成了瘾,染发剂的副作用下白头发长得更加的快,效用一用光,满头白花花的还挺吓人。只能隔几周就去染上一次。 他心里有些黯然。父母都老了。 但他注定给不了他们想要的。 他是不孝。 “喂,你想什么呢?” 方琳又伸手来戳李晋东。这回要戳他的脸。李晋东忙往后一躲,方琳乐得咯咯的笑。 “行了,妈也不逼你。”何冰看李晋东有些魂不守舍,就道:“但往后我要是给你安排相亲,你别不肯去。你妈我老了,没多少年活头,你好好看着办吧。” “妈!”李晋东簇拢眉心。自从外婆去世,何冰就总爱把死这个字提在嘴边。好像她见过了自己母亲的去世,就再也不怕这个虚无缥缈的事情了一样。 何冰就笑笑:“好,我不说。” 又让李晋东和方琳去里边厨房间吃饭:“等下还有小舅几个来,你们先去把饭吃了。” 方琳得了准许,快活地拉着李晋东往厨房里面窜过去。李晋东被方琳拉扯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踉跄几步,再回头看,何冰略略有些佝偻的身子背影站在那儿,让他鼻梁那里微微的发酸。 五七的仪式挺讲究的。虽然现在都尽量简化了,还看得出以前那种繁琐的架势。灵堂上摆了酒菜茶水不算,还要往外婆生前的房间里摆好干净的两个脸盆,里面盛了洗头的水和洗脚的水,大约也就是给洗个干干净净的意思。 床上也放了外婆生前常穿的衣服,其中一件花格子的棉袄李晋东记忆里还有印象,他小时候外婆很爱穿,似乎是外公亲手给她扯的布做的。保存得很好,但几十年下来,还是有些地方脱了线,露出一点微黄的棉絮。 等到了十点钟,就要让大儿子拎了灯笼爬到屋顶上去。这会儿不过七点半,何冰指挥着家里的几个男人往墙边上架梯子,又问大舅是不是真要爬。其实不爬也无所谓,拿着灯笼往外照光,扯着嗓子喊外婆的名字也没事。大舅一咬牙,还是点头说爬。 方琳就给李晋东咬耳朵:“到时候要是掉下来……” 大舅孤家寡人一个,却守着外婆家偌大的房子,最近和方琳一家为这事吵得很不可开交。方琳本来从小就不喜欢大舅的穷酸气,这下更是厌恶得很。 李晋东气得要去捏她的鼻子:“你几岁了,这种话是能讲的?” 方琳嘻嘻笑着往旁边躲,又看着两个人在这边没事做,就拉着李晋东往楼上二舅家去。 二舅家里就比下边清净了许多。方琳往客厅沙发上一躺,随手开了空调,又打开电视,抱着罐瓜子就开始看。 李晋东好气又好笑地踢她:“小心外婆看见了又骂你!” 方琳很惫懒:“现在外婆还没回呢。” 李晋东更加翻了个白眼:“你知道你为什么交不到男朋友……” 他话音还没落下,刚掩住的门上,忽然发出砰的一声响。像是有人敲门。 李晋东倏然闭上嘴。 砰。 又是一响。 屋子里的灯也是陡地一阵闪。光线忽明忽暗,灯泡里还发出很古旧的嘶嘶的杂音。 方琳眼睛猛地睁圆,手也一把捉住了李晋东的胳膊,手指上尖尖的指甲掐的李晋东生疼。 “不会真是外婆回来了吧?” 她的嗓子眼都打着颤:“晋、晋东,你去看看?” 第37章 李晋东从小生长在红旗下,自然是不信怪力乱神这一类的东西。但方琳手指甲掐得他实在受不住,正巧空调那边也吹过来一阵热风,吹得他汗毛直耸,还真有点拍鬼片的感觉。 而那边门上倒也不响了。只不过敲了两记,就没有了动静。 “快去呀!”方琳急得轻喊。“你去看看!” 李晋东只好呲牙咧嘴地把他表妹的爪子挪下去,又小心地往前门走了两步。 二舅家的前门上并没装猫眼。是那种很老式的木门,上半边一大块的透明玻璃。到了冬天就拿了厚厚的灯芯绒窗帘挡住,也映不出来外边人的影子。 因此方琳才有些害怕。人一旦看不见,就什么胡思乱想都来了。 李晋东握住门把手,回头看了眼方琳。这平时挺泼辣的小姑娘这会儿都紧紧抱住了抱枕,脸也躲在枕头后面,整个人都趴卧在沙发上。 李晋东看得有些好笑。不过想起市里面最近报道挺多的入室抢劫案子,眉毛一皱,还是轻轻拿起门旁边倚着的棒球棍。 随后缓缓地拧开了门把手。 门吱呀一声开了。 “怎么现在才开?磨蹭什么?” 极端熟悉的声音跳跃着冲进李晋东的耳朵。李晋东苦笑一声,放下了手里的棍子。 方琳也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小脸因愤怒和害臊涨的通红:“孔扬!你吓什么人!” 孔扬风度翩翩地站在门口,特别搞不清楚状况。他望向李晋东,李晋东就冲他耸耸肩。 方琳怒哼一声,随手把抱枕往孔扬的方向劈头盖脸地扔过去,才又一转身,继续气哼哼地看电视去了,还抓着遥控器故意把声音开得超大。 孔扬一把抱住枕头,更加是不懂了。 “怎么这么气?” 李晋东只好把刚才的事给孔扬讲了。孔扬登时一咧嘴,正要笑,瞥到方琳杀人一样的眼神,笑声到嘴边变成了两记咳嗽。 他扔下枕头,换了鞋子进门,一边重又把门掩上。 李晋东就帮他把脱下的大衣摆到旁边,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不欢迎我?”孔扬微微一个挑眉。 李晋东翻个白眼。 “我呆在家里也没事做。过来看看也好。”孔扬搓了搓手。脱下外套有些冷。李晋东眼里看着,就给他倒了杯热热的茶。孔扬把茶杯捧在手心,冲李晋东特别娇媚地笑,嘴唇凑在李晋东耳朵边上轻声说:“还是我媳妇对我好。” 李晋东一个肘子拐到他胸口。 孔扬就一手捂着胸,呃呃呻吟着往后退。惹得李晋东更想往他身上招呼。 那边方琳就不满意了。她直起身子,盈盈眼波里全是锋锐之极的可怕刀锋:“你们俩打情骂俏别碍着我看电视好吗!” 李晋东脸上一热。 他往孔扬看了一眼,孔扬冲他很无辜地耸耸肩膀,一边抬起杯子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 李晋东知道方琳不是故意说的打情骂俏。他和孔扬关系从小就一条裤子似的,方琳也是随口讥嘲两句。 但今时今日,他听在耳朵里,却有些很微妙的心惊胆颤。 好像两个在玉米地里偷情的人,眼看着巡逻队的灯光就要照耀过来,一时不知道该往地里钻呢,还是掩上衣服,装作在打架。 问题是装了估摸着也没人信。 “到里边去吧。”他招呼着孔扬往里间走。 二舅家的房子纵深挺大,往里边走了一段长长的走廊,才到了卧室。这边是李晋东表哥以前住的,卧室外头是书房,地上都是厚毯子,用力踩也没有半点声音。表哥现在往美国做生意,外婆过世,也没有来得及赶回来。 李晋东扭开卧室门把手:“进来吧。” 孔扬嘴角一勾:“你请君入瓮呢?” “真能闷死你也是为人民造福利。”李晋东打开灯光。 这间卧室不算大,当中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两边一边摆了衣柜,另一边是一张书桌,上边还很散乱地许多零零落落的原文书。床对面是一座玻璃房子似的书架,里面书没几本,一排排的全是高达手办。四周墙上也都是高达的海报。 李晋东的表哥是个狂热的高达粉。 “我还没来过这儿。”孔扬看了一圈。关上了卧室的门,这边就显得有些狭小。晕黄的灯光下,把整间卧室笼得如梦似幻的温暖。 李晋东拍拍玻璃柜子:“你从这边搬走以后二舅家才开始重新装修的房子。” 这边其实就是外婆家的二楼。二舅和大舅当初分房,中间就隔了一道宽敞的阳台,二舅就拿通到阳台的门给堵死了,自己在屋子里再装修了一遍。为这事也没少和大舅吵。外婆也气得差点病了。 但李晋东那时小小年纪,只觉得新奇。而且重新装修以后确实好看。还有地上的厚毯子,他赤着脚在上面走,也不觉得冷。 他偶尔也会住到二舅家里,和表哥一道睡。表哥给他看高达的片子,跟他很认真地讲那些机器人的各种数据,等二舅舅妈都睡下了,再带他偷偷地打游戏。那时候两个人还在玩仙一,这游戏刚出来没多久,李逍遥和赵灵儿的爱恨情长,荡气回肠之极,很难忘怀。 孔扬忽然伸手捉住了他的下巴。李晋东才稍稍回过神。 “怎么了?” “我才要问你怎么了呢?”孔扬无语:“说说话就走神了。” 李晋东就从玻璃柜子底下找仙剑的碟给他看:“我小时候和表哥一道玩这个来着……” 隔了这十几二十年的过去,就算保存得再好,那张碟也毕竟是坏了。上边交错的一道道划痕,让李晋东看了满心痛。 孔扬看了一眼,忽然说:“原来你还有这么多事情我是不知道的。” 李晋东看了看他。 孔扬有些怅然若失似的。“我还以为,你小时候的每一件事情,我都一清二楚。还有……” 他手腕往上一折,手就轻轻抚向李晋东的脸颊。掌心有些微微刺痛的触感,大约是脸上生出来胡渣子。 “还有那七年,你都做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 孔扬眼里的光,热辣辣的,看在李晋东眼里,都让他有种凭空要燃烧起来的错觉。 “好在我们现在在一起……你可以慢慢都讲给我听。” 孔扬的脸慢慢地凑了过去。嘴唇贴住李晋东稍稍有些分开的唇瓣,舌尖也灵蛇一样探进了口腔。 但李晋东的手却忽然捉住他的肩膀,陡地把孔扬往后面推开。 孔扬猝不及防地往后一退,脚被床柱子绊倒了,狼狈地跌坐在了床上。 “怎么了?”他有些惊怒,但看着李晋东脸上莫名悲哀的神色,声音还是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语调也变得低柔。“阿东,怎么了?” 李晋东摇摇头,手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才道:“我妈老了……” 他提到了何冰,孔扬是多么聪明的人,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他原本还热火荡漾的心,像是被人硬生生塞填上去许多冰块,再往上面浇了好大一锅冰水。 他猛地站起了身。 “所以你妈想要抱孙子了?”孔扬气极反笑,眼里温柔的光像是机关枪上的一粒粒子弹:“怎么,你想找个女人生个孩子给她?” 李晋东讷讷的。他没料到孔扬会这样生气。 “我也没有这样说……” 孔扬踏前一步,又捉住了李晋东的下巴。李晋东被他捏得痛极,睁大眼睛要叫孔扬快把手放开,但看到了孔扬的那一双眼睛,却只觉得心里一缩,到嘴边的话也不敢说了。 “你不让我在这里亲你……” 孔扬冷冷地笑。俊美无俦的脸蛋,比南极的山还要坚硬冷漠。“因为这是你外婆家?今天过五七,你怕你外婆看到吗?” “不是……”李晋东别扭地别过脸。但孔扬又把他的脸掰正了,让他们两个的脸始终面对面地对着。 “那外面有方琳?你怕她看到?” 李晋东张了张嘴巴。半天说:“如果她真的进来看到,总归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孔扬道:“你不敢说,让她替你说了,不是皆大欢喜?” “孔扬!” 李晋东手上猛一用力,还是把孔扬的手挥开了。他往后面退了一步,两个人都是急剧地喘息。 “我们家和你们家不一样……” 李晋东两手在身边捏成了拳头。昨天还被孔扬细细剪过的指甲,现在却把他的手心抵得生疼。 “你们家或许很开明,但我爸妈不是,他们都是很传统的人,我说我现在忙着工作,不想找女朋友,还勉强可以,但要是我和他们说我是同性恋……他们会气死的,孔扬,他们会气死的……” 孔扬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他眼睛里那种失望的神色,往李晋东身上连续刺上好多无法愈合的洞。 “你以为我爸妈开明?”他半晌笑了。笑得像哭。“中国有什么样开明的父母,知道自己儿子是同性恋,会直接高兴地支持他的?你把我爸妈想的太好了。” 他像是倦极了,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阿东,只是你自己不敢。你不要再找其他的借口……” 李晋东支吾了几声,还是抬高声音道:“我没找借口。我也说过了,我既然和你在一起,就不会后悔,我只是……” “只是什么?还不会后悔?你现在不后悔?你摸着你的心问问自己,你后不后悔?” 孔扬每说一句,就往前面跨进一步。李晋东被他逼的步步后退,最后背抵上了衣柜。 孔扬就站到了他的跟前,头稍微地垂下,嘴唇贴住了他的耳朵。 “阿东,我真想看看你的心。看看那东西到底是长什么样子的,可以这样残忍?” 第38章 卧室的门被咚咚地敲响了。 方琳在门外边大喊。 “你们两个做什么呢?外边都听到动静了。没把人书架弄倒吧?” 李晋东看了眼孔扬,孔扬只抿着嘴盯着他。他只好转过脸道:“没事。” 他猜自己方才撞到衣柜上面,还是发出了一点大声响。只是他自己却没有听到。 方琳也没打算进房间来。大约还牵挂着电视。 “你们两个省点力气!等下还要下去喊魂呢。别把眼睛打青了。” 片刻后外面也没了声音。因为地上铺着很厚的毯子,也听不到方琳的脚步。李晋东憋着气,耳朵竖着听了半天,却忽然觉得身前一轻。原本牢牢压制住他的孔扬,往后退了一步。 李晋东心里一松。再看孔扬,发现那张漂亮的脸上还是半点表情没有。 李晋东舔了舔嘴唇。 他不知不觉,嘴巴竟然因为紧张变得干得很。这个世上永远只有孔扬可以带给他这样大的压力。 “你说你爸妈也不会轻易同意,那你也该知道这个事情有多麻烦。” 他放低了声音。像是怕外边的方琳听到,又像是怕把好不容易变平静的孔扬的脾气又挑起来。 “我不会后悔,我也没有故意要让你伤心。你以为我不难过?我高中就开始暗恋你,这十几年你以为我怎么过过来的?” 李晋东终于把这话说出了口,有些尴尬。但也很畅快,像是山顶上巨大的岩石被雷电劈碎了似的,原本被阻住的溪流终于能够一泄千里。 孔扬的神色却还是没有半点变化。李晋东有点泄气地想:果然孔扬早就知道了。 “我只是想说,我们大可以慢慢地来。” 他努力地让表情放得很诚恳。他知道自己做这种表情的时候孔扬向来会心软。 果然孔扬的眉毛轻轻一皱。绷得紧紧的嘴唇,也有些放开的迹象。 “或者先顺着爸妈的意思……” 孔扬突然挑着眉毛开了口。 “你是说,真的去找女人结婚?” 李晋东吃惊地瞪大眼睛:“当然不!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 孔扬就淡淡地叹了口气。 他的瞳孔在昏黄的光线里像是闪着光。这一瞬间李晋东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他。其实孔扬也从来不是能让他看得明白,他自己像是一层一戳就破的纸,但孔扬是六角形的坚固堡垒,哪里都攻不进去。 “我知道你是为他们着想。”孔扬道:“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再拖下去,甚至顺着他们的意思去结交女朋友、去相亲,那到最后你告诉他们你是同性恋,他们会有多失望?” “还是你就从没想过要公开呢?” 李晋东怔了怔。 “如果你没想过要公开,那我们在一起,又算是什么?地下党交接?” 李晋东嘴唇讷讷地动了动,半晌道:“可是出柜的同性恋很辛苦,孔扬,你不必……” 孔扬摇了摇头。他抬起手指,做出让李晋东住嘴的手势。 “我从英国回来,不是为了和你偷偷摸摸。阿东,我已经做好准备。我做下了决定,迈出了这一步,就会一路走下去。” “我也知道,你多少有些瞻前顾后。所以以前表现都不敢表现出来。可是你已经和我在一起了。你最担心不就是我是直的,然后觉得你恶心?这个你都承受下来了,其他还是有什么好怕的?” “反正我是不怕的,阿东,你在我身边,所以我什么都不担心。” 他走上前,在李晋东的脸颊上落了一吻。像是冬天下雪的时候扬起脸,一片雪花静悄悄落在脸上。湿润而冰凉,有种古怪的幸福感。 李晋东觉得心上好像被人攥住。很痛、很紧,快要爆炸一般。 他看着孔扬拉开门、走出去,只剩他一个人在床边呆呆站着。他听到外边方琳和孔扬讲话的声音,他表妹清澈明媚的嗓子若隐若现、忽远忽近,还有孔扬的低低的笑声,飘渺得耳朵也抓不住。 十点钟的时候大舅要去喊魂。 按道理,是要拿着一盏纸糊的灯笼,再爬上屋顶,掀开三片屋瓦,一边叫着外婆的名字一边喊快回家来。大舅方才信誓旦旦说一定要爬上屋顶去,但现在仰头看着微微翘起的檐角,腿还是有些发抖,最后还是作罢。 李晋东就看着大舅站在门口,操着老家的口音大声地喊。他手上的灯笼在暗夜里发出幽幽的光线,往地上笼出一条长长的扭曲的影子。旁边邻居家里听到响动亮了灯,几颗脑袋探出来看看,又觉得晦气一样地缩回去。書 萫 閄 苐孔扬没有下来。他不适合在这种场面。方琳就站在李晋东边上,尖利的爪子又紧紧捉住李晋东的手腕,把李晋东勒得疼,还不好呵斥她。 他心里苦笑。不找女人做另一半,也是有一点道理的。 旁边何冰和大姨几个女人也开始哭。喊魂这个事哭得越响越好,要把外婆的鬼魂尽量快快引回家里。然后吃饱喝足,就回到地下去,挣一个转世轮回。 李晋东心里默默想,但愿下辈子外婆能投个好胎。 但愿他自己死后也能投个好胎。 总不要像是现在这样的,喜欢上一个人也不能大声地说。吵来吵去,变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他抬起头,隐约看到二楼窗户上映出的人影。 孔扬的身形站得笔直笔直。他几乎能从这道倒影想到孔扬脸上的神色。 李晋东垂下眼,暗暗攥紧了拳头。 但半晌等他回到楼上,孔扬却已经走了。 只在桌上给他留了张字条:“家里临时有事,我回去住两天。记得喂东仔。” 回去住两天,就是周末都不在。李晋东不知道自己该是松了一口气呢,还是应该要紧张。 谁知道孔扬说的家里有事是不是真有事?万一孔扬是生气了,他们好不容易纠结着建立起来的感情,隔不了两个礼拜,就要烟消云散吗? 李晋东一百零一次极度厌恶起自己消磨不去的优柔寡断来。 方琳却忽然从他背后冒了个头,把纸头从李晋东手里抢过去。嘴巴咂巴咂巴的,把孔扬写的一行字给念出了声。 念完以后还拿手指捅李晋东的腰:“回娘家似的哈。你们两个真没有什么奸情?” 李晋东在脸上牵扯出一个很僵硬的笑。 方琳就看看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直到李晋东全身汗毛都耸立:“你干嘛?” 他表妹眨眨眼睛,半晌却动作幅度很大地一摇头:“没事。” 又把纸条重新给塞进了李晋东手心里面。 周末李晋东又是通宵打网游。礼拜一去上课,眼睛下面挂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连跟他最近闹得僵的林晴慧,都不由自主笑出来。 “李老师不去拍僵尸片可惜了。”她笑眯眯的,又意有所指地抛下一句:“男人没有人管着,就是这种样子。” 李晋东脖子后头一冷。 等到了教室,他的课代表交作业上来时,也眼神诡异地盯着他的眼睛瞧。 “李老师,”程栩这小姑娘声音低低的。“你是不是在出月考卷子呀?” 李晋东呆了一下。 然后才反应过来。最近新换了校长,二中就有了月考的制度。不过很松,卷子也是班级老师自己出,和平常的测验并没多少区别。 他苦笑一下:“月考还早呢,要中旬,现在才几号?” 程栩就顿了顿。李晋东以为她要下去了,小姑娘却还是留在讲台边上没有动。眼珠子乌溜溜的,一眨不眨地往李晋东脸上猛盯。 李晋东就抬手摸摸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程栩脸一红:“没有,李老师,我就是想问你,你做家教吗?” 李晋东眉毛一抬:“老师不弄这个。怎么了?” 程栩嘴巴抿了抿,露出脸颊上面一个细小的梨涡。似乎是怪不好意思的样子。可片刻还是鼓足了勇气一样地道:“您给我补课,行吗?” 李晋东有些吃惊。他还真没见过学生主动要求补课的。 “怎么了,最近学习上有些吃力?” 程栩更加不好意思了。脸蛋显得红通通的。李晋东看到她往教室角落里看了一眼,就见到罗一辉这小胖子正缩在那儿,捧着个玉米棒松鼠一样地来回地啃。 李晋东就明白了。感情他的课代表觉得自己比不过罗一辉,暗暗在较劲呢。 他笑了一笑。补课倒也没什么。刚想开口答应,忽然想到他现在家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个。 还有个孔扬…… 他喉咙里就打了个结。 倒也不是说,孔扬不能见人。 俩大老爷们合租一套房子,也是很常见的事儿。这没什么好多说。 但他或多或少就是有点做贼心虚的意思。生怕给小姑娘看出点什么来。 李晋东就僵在了那儿,而程栩充满期盼的眼神还在往他脸上照来照去。 他却又忽然想到礼拜五晚上孔扬给他说的话。 还有孔扬那个无奈的、又满怀期待和鼓励的吻。和他映在窗户上笔直的影子。 李晋东清了清嗓子。 “那行。”他说:“我给你补课也行。但之后对你的要求肯定会更加严格了,你吃得消?” 小姑娘登时一挺胸,小胸脯在紧身毛衣里显得格外鼓鼓囊囊。 “我一定更加用功!” 又问李晋东:“礼拜三晚上我来可以吗?” 李晋东笑着点头。 傍晚他回家去,刚走到门口,却发现门开了一道细缝。 他心跳了跳,轻轻推开门,就看到玄关尽头一道熟悉的背影蹲在那儿,正在逗弄不住摇尾巴的东仔。 小狗一眼看到李晋东回来,汪汪叫了两声,从那人手上挣了脱,往李晋东这边撒着欢儿地奔。 李晋东忙把它抱住。东仔养了要两个礼拜,身子也显得有些大了,但还是比不上正常的萨摩耶,毛茸茸的更像是一朵大号雪团子。 他让小狗舔着他的手,一边轻声道:“孔扬,你回来啦。” 孔扬就站直了身子,转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 李晋东又觉得口渴。他心跳得厉害,跟快要面临最终判决的囚犯似的。 他一边脱鞋子,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你家什么事儿?” “没什么,”孔扬的声音淡淡的,“我爸生意上有点问题,我往他那边跑了一趟。”又说:“我买了排骨,今天晚上炖汤喝吧。” 一如往常的的口吻,还是那个温柔的孔扬,并没什么不同。 李晋东高高提起的心骤然放下。 “好。”他高兴地踩着拖鞋,啪啪啪地跟着孔扬进了厨房。 第39章 礼拜三晚上程栩果然来了。 李晋东去开了门,才发现她身后忽然又冒出一颗脑袋。圆圆的,挺熟悉,眼睛一眨一眨,居然是罗一辉。 程栩一张脸有点微微的红:“我不认识路,觉得罗一辉跟您挺熟,我跟他住得又挺近的,就问了他……” 李晋东疑惑道:“我早上不是给你画了张地图?” 程栩脸更红了:“看不懂……” 李晋东就忍不住笑:“你该去补地理才对。” 他一边说,一边给两个小孩拿拖鞋。他原本家里没那么多拖鞋,还是孔扬之前拉着他去超市里买的。孔扬恶趣味的很,买的鞋子全都是卡通造型,Hello Kitty或者米老鼠之类,李晋东拿在手里,活生生觉得自己像个开幼儿园的。 程栩瞧着也不由抿了嘴。脸颊上的梨涡俏皮得很。“李老师也童心未泯呢。” 李晋东在心里拿铁锤把孔扬给锤了个千百遍。他原本还打算给学生塑造个严肃高大的形象,现在全给毁了。 幸好他脚上没穿着那双皮卡丘的…… 程栩换好了拖鞋,倒也蛮自来熟,也不用李晋东招呼,自己就飞快地跑进了客厅。小姑娘在客厅里转了一圈,一眼就看到了沙发上趴着的东仔,惊喜地一声叫。 “李老师也养狗狗?” 李晋东应了声,招呼罗一辉也进来,就看着程栩小心翼翼把小狗抱进怀里。大概软玉温香舒适得不得了,东仔也不叫,眯着小眼睛快活地往程栩怀里蹭来蹭去。 惹得程栩更开心:“老师,你这条狗狗好可爱哦,一点也不怕人的,也不凶。” 李晋东只好把东仔的后脖子给捏住,从程栩怀里拎起来:“小心他吃你豆腐。” 程栩先是一愣,随即咯咯地笑了。少女清脆动人的笑声像是沙漠里偶尔响起的铜铃,凉浸浸的,异常欢快。 “李老师真有趣。” 李晋东想我可不有趣。这条狗精着呢。 东仔就在他手下晃晃尾巴,一双水汪汪黑乎乎的大眼睛,格外的天真无邪。 李晋东搔搔它下巴,把它往沙发上一放,又打了记屁股,东仔就委屈地呜呜叫了两声,跑到沙发垫子里头窝了起来。 程栩这才把眼睛挪开去,看了看李晋东的房子。 从玄关进来,就是一个小小的客厅。客厅中间用一座书架隔成了两半,靠近厨房的摆了一张大方桌,平常吃饭做事,都靠着这个。另一半摆了电视机和沙发,还有几个游戏机盒子,大理石地面上各种电线缠绕,混乱得很。 李晋东指着桌子道:“我们去那里上课。” “好。”程栩乖乖往桌子边上坐好,书包也被她脱下来抱在怀里,睁着眼睛好奇地看桌上面李晋东摆的几本参考书。 李晋东就扭头看罗一辉:“你呢?回不回去?” 罗一辉立时就睁大了眼,脸上的表情有些可怜兮兮的:“李老师不想我在这儿啊?” 李晋东失笑,摇摇头拍了罗一辉一记:“今天不是程栩说要过来补课?喊你是问你路的。还是你也想听课呢?” 罗一辉也就没再说话,用行动显示了他的决心——小胖子抱着书包,一屁股坐到了程栩的对面,眨巴眨巴眼睛小狗似的望李晋东。 李晋东只能觉得分外感动。现在的小孩子,都很好学啊…… 程栩却不乐意了。 这位课代表很威严地把面孔一板,大大的眼睛会说话似的。 “罗一辉,我是和李老师说好单人辅导的!那你这次带我来,我就勉强同意你跟我一道听课,但是下不为例!” 李晋东在旁边听得好笑。程栩要是放在古代,也能捞一个慈禧当当了。 罗一辉被她说得一缩脖子。看了眼李晋东,才讷讷道:“我知道了……” 李晋东笑眯眯看他:“没事,你想来就来好了,记得交钱就行。” 程栩登时一跺脚,气鼓鼓地说:“李老师!”声音娇滴滴的,倒不像是生气,不过是小女儿撒娇。 李晋东的心情就被他可爱的课代表弄得好极了。连原本平平无奇的小客厅,都好像泛了层光似的。冷冷冰冰的日光灯,也暖和得像太阳。他忍不住就想,如果自己也有一个女儿,也这样可爱,那世界就太美好了…… 他及时地把自己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戛然止住。 “圣人说过的,”他往主位上的椅子上坐下,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很有点狼外公的意思。“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 “李老师!”程栩又是一个娇嗔。原本恢复了白白净净的小脸蛋,又一下子涨红了,像是颗熟透了在枝头摇摇晃晃不敢往下掉的苹果。“这是哪个圣人说的嘛!” 李晋东装模作样地歪过脑袋想了想:“是不是孔子?” 罗一辉在旁边终于扑哧一声笑了。 程栩就气愤愤地拿作业本啪的打了记罗一辉的手背。 “怎么这么热闹?” 几个人身后边响起男人说话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种淡淡的慵懒。 李晋东回过脸,就见孔扬刚从浴室里出来,浑身上下还湿漉漉的,身上也只松松垮垮裹了件浴袍,露出两条不停往下淌水的小腿。他一只手握着浴室的门把手,一手拿大毛巾闲闲擦着头发。 因为胳膊抬着,浴袍就被他往外扯了一段,露出一小片坚实的胸膛。粉嫩的乳首大概是因为着了凉,还往空气里挺着。 程栩的脸一下子就从红苹果变成了快要爆炸的超新星。 她猛地扭回头,几乎要把一张小脸蛋给埋进胳膊里去。 李晋东也有点不好意思。他手上连连比划,让孔扬把衣服穿好。这人一张脸怪漂亮,刚洗了澡,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更是出水芙蓉一样,再配上一个衣衫不整,确实能让小姑娘家家的脸红心跳不止。 孔扬头歪着,看李晋东比划了半天,才堪堪弄懂他的意思。看了眼趴在桌上红透了的小女孩,他嘴角一勾,才垂下手整理好了衣襟。 又把毛巾往旁边一扔,就湿着头发走上前。 “你学生?”他往李晋东旁边坐下。桌上摆了壶茶,是李晋东刚泡的,他老实不客气地拿了李晋东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 李晋东点点头。指着程栩给他介绍:“我的课代表。” 孔扬带着赞许夸一句:“我见过,你们八班的嘛。很伶俐的一个小姑娘。” 程栩稍稍抬起了头,但耳廓都是红的,烤熟了一样。 “孔……孔老师。” 孔扬倒有些吃惊。反手指自己:“你认识我?” 程栩紧张得不能自已:“认识的……” 她还想说学校里没那个小女生不认识孔扬,但又觉得这话说出来显得有些花痴了,就抿住了嘴巴没有泄底。 孔扬很高兴地拍了拍李晋东:“我挺有名气的嘛。” 李晋东懒得理他。 程栩看他们两个默契之极的动作,话在肚子里憋了半天,最后还是没能憋得住:“李老师和孔老师真的是好朋友啊?” 学校里早有这种传言。因为有学生看到他们两个中午一道吃饭,有时候还等对方一道回去。一些受到了不良思想毒害的祖国未来的小花朵儿还在暗地里说他俩指不定是一对。 毕竟李晋东挺高大的,长得也还不赖。孔扬更是秀气得不行。很符合小花朵儿们对于某方面的不合理幻想。 程栩本来是半信半疑的。她是李晋东课代表,却总没见过孔扬和他一道。就以为是学校里女生瞎说。但今天真是好像一根棍子往她头上狠狠一敲。 孔老师在李老师家里洗澡呢! 洗澡呢! 洗澡呢! 跟回音似的。 李晋东很大方承认了。 “孔扬和我打小认识的。现在他住我这儿……” 孔扬似笑非笑地接了句:“我是他房客。” 程栩哦了一声。她再看着孔扬,孔扬就对她笑。小姑娘心脏立刻扑通扑通地像是跳弹簧床。 李晋东算是看出来孔扬坐在这儿纯粹是捣乱来了。他忙冲孔扬挥手,让孔扬进房间里去。孔扬倒也没给他脸色,很乖地站起了身,李晋东就看着他折身往里边走。背影一顿一顿的,走得还格外妖娆。但李晋东看着看着,忽然品出了点不对来。 孔扬进的好像是他的房间嘛…… 李晋东又不好冲过去把孔扬赶出来,只能回头磨着牙开始给两个小家伙上课。 将近九点的时候,李晋东给下了课。程栩还用那种如梦似幻的眼神看了李晋东那阖上了房门的房间一眼,才低下头,继续脸红红地到玄关去换鞋子。 仔细嘱咐了罗一辉要好好把人姑娘给送回家里,李晋东看着倆学生出了大防盗门,才慢慢把门重新关上。 一关门就往自己房间过去。 他脚上的鞋子在地板上啪嗒啪嗒地响。推开了房门,就见到孔扬在他床上半躺着,正懒洋洋看对面的电视。 房间里开了暖气,他也没盖着被子,那件好不容易穿好的浴袍又散了开,整片白裸的胸膛、还有只穿了条三角内裤的下身、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在空气里亮着。 他听到李晋东开门,就转过了头来。放在下身的手还动了动,像是在调整内裤里被裹得难受的某个器官。 李晋东喉咙里就一干。 “你……”他忽然变得很心虚:“你在我房间里干嘛?” 孔扬扬着眉毛:“我以为,我礼拜五给你说了那么动情的话,总可以从分房变成一张床睡了。” 之前孔扬都乖乖在客房里睡着。就算是从光福回来,那会儿正好是最蜜里调油的一个礼拜,他还是没往李晋东的床上躺。 李晋东咽了口唾沫,还没讲话,又听孔扬道:“你让你学生到家里来,不也是不怕给他们看到我住在你家里么?” 李晋东就又咽了口唾沫。他确实是这个意思。孔扬说他懦弱,说他后悔,但他确实不。他只是不像孔扬那样,可以什么都不管地就迎面面对世人的眼光。但一些小小的进步,他总可以做得出来。 可被孔扬点出了心思,他又觉得怪臊的。 “你只是我的房客,你以为小孩子和你想的一样啊……” 孔扬就微微笑了。 他也没反驳,只是拍了拍旁边的床铺:“我今天就睡这了,你睡不睡?” 李晋东支吾半天。按道理他和孔扬也是该做的都做过了,虽然之前是吵了架,但现在,估计,大概,应该,是算和好了的。 讲实话,他只是觉得如果……恩哼,屁股多少会痛。 ……恩哼。 他最后一咬牙:“我知道了。我去洗个澡。” 孔扬就很满意地露出牙齿,温柔地笑。 李晋东有些匆忙地抓了睡衣,转身要出去,却听孔扬在他身后道:“阿东,你愿意让学生来家里,我很高兴。” 李晋东扶着门框的手顿了顿,没说话,心里却有点热。 第40章 但晚上孔扬却什么都没有做。 李晋东在浴室里磨蹭了一会儿,再出来,却发现房间里电视已经关了,灯光也被调得很暗。 孔扬也已躺下去,被子只盖到胸口,露出纤长的脖颈。 他闭着眼,睫毛长长的,映在旁边床头灯浅蓝色的色调里面,有一种不合实际的天真感。 李晋东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静悄悄掀起旁边的一角被子,再静悄悄把自己塞进被窝里面。他刚刚躺好,再往旁边侧了个身,背上忽然就一热。 他可以清楚感觉到身后人灼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耳后,还有那稍稍加速跳动的心跳,在他背后抵着他的神经。 一条手臂也搭到他的腰上。手指灵巧地钻进他的破T恤,在他软软的小腹上歇息。 “孔、孔扬……”他想转身。 孔扬却止住他。尽管孔扬身下那玩意还翘着抵住他的腿间,把李晋东大腿根部那里敏感的肌肤弄得火一样烫。 “睡吧。”孔扬吻了吻他的耳廓。 李晋东翻了个白眼。这样子还叫他怎么睡? 可十分奇异的,过不了多久,他竟然真的睡着了。只是听着身后人的呼吸,还有不远处墙上滴答滴答走动的钟表,就仿佛被催了眠。 孔扬总是能让他这样安心。 隔天李晋东又是很早醒。孔扬还睡着,手也还往他腰上搭着。两个人竟是一夜都没有变过姿势。 李晋东小心把孔扬的手臂挪开,再挪出被窝。连拖鞋也不敢踩,生怕弄出动静,就赤着脚踏着木地板开门出去。 骑车到了学校,他基本又是最早的几个。教师办公楼里更是连个人影都没有,他走在长长的走廊里,就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两边紧紧关着的门,像是挡住了一间间的停尸房,即使是日光照耀进来的早晨,也颇有些恐怖色彩。 李晋东咬着校门口买的包子,掏出钥匙进了办公室。 他刚放下包,却见到桌面上一张浅黄色的画着花的信纸。 信纸上面写了简简单单几行小字。很清秀,末梢总是可爱地翘起来,一看就知道是女孩子写的玩意。 李晋东就皱了眉毛。但还是把信纸捡起来看了看。 他先看了末尾的签名。 钱小茗。 李晋东眉毛皱得更深了。钱小茗……他手上捧着包子,嘴无意识地吸着里面浓浓的肉汁,想了好半天,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了这个女孩子是谁。 前几个礼拜,他在自家楼下的面店和孔扬一道吃饭,就碰到了这个女孩子。 为了这个女孩子,他和孔扬很吵了一通。之后事情就发展得快得不可思议,孔扬向他告白,两人纠纠缠缠,现在终于在一起。 他脸上不由自主地有点红。一个高大硬挺的大男人,脸上却梦幻得很,十七岁初恋似的。 如果让人看了,一定要鸡皮疙瘩掉满一地。 李晋东就往上看了信上的内容。 果然是那时候钱小茗和他说的事情。 “李老师,你好!” 小姑娘字写得和她的声音一样欢快:“我是高二的钱小茗!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学校广播电台的事情?礼拜四上午下课后能不能请你稍微在办公室留一下,我过来和你说一下这个事?就只要十分钟就好,拜托拜托!多谢!” 写成这样,李晋东当然不好拒绝。他对那个小姑娘也有点难以言明的好感。活泼自主的小孩子,向来是惹人喜欢的。 果然刚下课没多久,李晋东还在办公室里整理课本,那个小姑娘就来了。 依旧是圆圆的脸,再架着一副圆圆的眼镜。她手扒在办公室门框边上,眼睛眨巴眨巴地往里面看,像只森林里找食吃的松鼠。 然后看到了李晋东,眼睛一下子就睁得更圆了。“李老师!”她高兴地叫了一声,哒哒哒地跑到了李晋东旁边,头顶上都像是有耳朵在晃。 李晋东被她弄得好笑:“你来了。” 其他的老师差不多都出去吃中饭去了。附近这边就都没有人,只剩下李晋东和钱小茗两个。钱小茗也不怕生,扑通一下就在林晴慧的椅子上坐下去。 “是这样的,李老师,”她别的闲话也不说,居然就这么直入主题:“本来是打算前两周就做这个主题的,但事情也多,所以一时落在脑后了。现在我们台里是这么想,反正圣诞节也要到了,我们就在二十三号的时候做一个圣诞特辑,请你和孔老师去做节目,好不好?” 她讲话还是那样又快又清脆,机关枪一样地就把子弹全部连续不断地打出来。李晋东听得有点头昏,倒也没觉得什么不好:“我是没问题……孔老师呢?” 他还记得上一次,他擅自做了主张,孔扬就生气得不行。 钱小茗吐了吐舌头:“我问过孔老师了,他也说没问题的。” 李晋东怔了怔。之前孔扬那样不同意,这次却这样轻易就答应? 但他也没多想。 “那就行吧……不用花费很多时间吧?” “不用!”钱小茗的一张小圆脸上都好像发了光。“那老师礼拜六的时候有没有空,我们去市里图书馆聚一下,我把想问你们的问题先给你们说一下,你们回去准备准备,到时候就不会没有话讲。” 她又很连忙地保证说:“真的不会花很多时间!快一点,一两个钟头就结束了。” 李晋东想了想。程栩说礼拜天过来上家教,礼拜六他倒是没事。 “孔老师说没事?” “没事。” 李晋东就耸耸肩膀:“那行。” 不过钱小茗说的是,圣诞节也确实是要到了。 圣诞节本来是西洋节日,中国人也不必要过,但这些年来,过圣诞倒好像变成了一桩时髦事,特别是年轻人和小孩子,不过圣诞好像就是落了伍。 学校里这好几年来也很有过圣诞的传统。圣诞节前后,各个班级里都要举办活动。有的班级里大款多,班费一凑,还会出去玩通宵。 李晋东带的八班也是属于大款多的那种。不过女孩子们不乐意通宵,说对皮肤不好,因此只打算开个班会。 说是只开个班会,但规模也不小。班长的家长和学校领导很熟,因此还特地把学校的大礼堂借了。礼堂前两个月刚刚翻新好,成排崭新红色软绒的椅子,高高的天花板用朱漆的圆柱子撑着,柱子上还雕花挂对联,特别古典。舞台也很新,实木地板上甚至泛着香,上面摆的一架象牙白的三角钢琴,学校里多少会弹琴的小家伙觊觎过了,却都没能尝到鲜。 这下却借给八班了,学校里许多双眼睛都看过来,这一班的小孩子就都挺胸抬头,骄傲自豪得很。暗地里当然更用心排练,不然到时候别的班过来看,节目不精彩,是要闹笑话的。 下午下了课,文艺委员几个还让程栩出面,把李晋东留住。 李晋东不知道干嘛,看着那几个小姑娘把门一关,好像要伟大无产阶级审讯犯人似的。 然后文艺委员发了话。 “李老师,你是不是会画海报的?” 文艺委员是个顶漂亮的女孩子。小小年纪,脸上都上了妆,眼线描得特别妩媚。听说学校里好几个男生都在追。 李晋东这才知道他们这是做什么。也不晓得学生从哪里听过来的。 他也不否认:“以前高中大学都弄了很多海报的。怎么,要我贡献一份力量?” 他也听说了这个班要在学校礼堂开班会的事。跟孔扬说起,还说现在的小孩子不得了。 他们以前开班会,哪个不是规规矩矩就在班级里弄了。就是在大学,也最多借个多媒体教室。礼堂这种东西,向来都是被校学生会、院学生会一哄抢光了的,肉渣子都一点不剩。 文艺委员就开心地拍手。“李老师愿意吗?我们就知道李老师最好了。” 旁边几个小姑娘,包括程栩,都是很高兴地大肆赞美李晋东。 被年轻可爱的女孩子这样夸奖奉承,就算李晋东是个死基佬,也有点儿飘飘然。 他小时候练过几手毛笔字,也跟着孔扬上过绘画班,国画也练了挺有一阵子。画海报就很上手。 当下就不忍拒绝,很大包大揽地答应了:“行,要画什么?” 他想到中午钱小茗的事,很自嘲地想,最近他难道是心情太好,还真是别人说什么都答应。 小姑娘们连忙把海报的纸头拿到讲台上铺好。一个个绕着李晋东,给他说抬头要怎么怎么写,又说底下要怎么怎么排版。今天只是描个框架,她们也不急,让李晋东用铅笔描了几个字体的花样子,叽叽喳喳地讨论了半天,黄莺一样。 结果灯却突然灭了。 教室里一下子就黑漆漆地看不见五指。小姑娘们猝不及防,都是尖叫起来。一个个声音高低起伏,会说话的心电图似的在李晋东耳边回响。 李晋东差点要堵住耳朵,苦笑不止。他知道这是时间晚了,学校里按时拉灯了。他忙掏出手机,开了电筒的程序,一道雪白的光束才把黑暗划破。 女生们颇受启发,匆匆忙忙地也拿出手机。 但手机的光毕竟暗,也不集中。要讲话,总不能拿手机照对方的脸。海报上用铅笔淡淡描绘的轮廓也看不清楚。 程栩就央求李晋东:“李老师去和保安室说一下,开个灯好吧?” 李晋东看小姑娘们一脸央求的,一双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湿润得滴下水来,只好说:“那我去说说。” 保安室的人其实相当讨厌。 这种明明是小人物的,可总爱捉了鸡毛当令箭。李晋东当学生时,没少和校门口的保安打交道。譬如也要求临时开个灯,都是不答应的,一脸屌极了地说什么这个不是他们能允许的,要教导主任批准。可七点多的时候教导主任早回家里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李晋东是当了老师,人又大方,常常给散烟讲笑话,才和保安室的人打好交道。 这次去,也总算是给他面子。没怎么多说,就很乐意地帮李晋东开了那层楼的电。当然还敲了李晋东兜里的一包中华。这还是聂时俊走之前给的。 “谢了。” 李晋东脸上带着笑走出去。一边笑一边摸裤子口袋。里面还偷偷摸摸装了半包的特供熊猫。也是聂时俊给的。所以刚才散了中华他也不肉痛。 走到外边去,淡淡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扭扭曲曲,像是不知道该游到哪边才好的水蛇。 今天天上的星倒也很亮。一点一点,大饼上的芝麻似的。李晋东摸摸肚子,觉得自己果真有点饿了。 他抬头看看红楼上亮起的灯光,叹了口气,正要往那边走,迎面却和一个人很突兀地撞了。 李晋东踉跄后退两步,趁着路灯灯光,却吃了一惊。 “罗一辉?” 小胖子脸蛋红通通的,额头上还都是汗,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 “李老师……” “你怎么还没走?” 罗一辉喘了两口气,头上的汗更旺盛了,抹了两把,才结结巴巴道:“我、我在跑步……” 李晋东张口结舌。 第41章 李晋东才注意到罗一辉身上穿着运动衫。 薄薄的一件卫衣,薄薄的裤子。大冷的天,也不怕冻。明明之前还因为脱衣服感了冒。 但看他一脸气喘吁吁的样子,似乎也并不觉得冷…… 李晋东只是觉得奇怪。“你跑步干嘛?” 罗一辉一张脸憋得更红了。“我……”他嗫嚅着嘴皮子,却挣了半天,没挣出一句像样的话来。搞得李晋东都替他急。 李晋东就转眼看了下不远处亮堂堂的红楼。随手打了个电话给程栩,说自己有事,等下不能回去了。小姑娘埋怨了他好一会儿,李晋东敷衍地嗯嗯啊啊,随即很果断就把电话挂了。 “走吧。”他对罗一辉说。 罗一辉愣愣看他:去哪? 当然是去操场。 小胖子的东西果然都在那儿。一件厚厚的羽绒服被挂在看台最前头的栏杆上边,旁边摆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操场只有入口有两盏歪斜的路灯,因此望到深处,只觉得满眼都是黑漆漆的,平日里颇可爱的球门,还有再后边郁郁葱葱的小树林子,此刻星光下就好像连绵着蹲伏的怪兽。 李晋东很潇洒地手一撑栏杆,整个人斜斜往后飞起,一下子就跳到了看台二层坐下。 他觉得这会儿好像回到了高中的时候。他晚上有时很晚回去,会在操场上踢一会儿球,孔扬就坐在看台上等他。他踢得气喘吁吁,满脑门的汗,回看台上还嘲笑孔扬乖乖坐着娘们似的。孔扬也不生气,就笑眯眯递给他一瓶水,看着他咕嘟咕嘟一口气喝掉一半。 罗一辉羡慕地看着李晋东矫健动作,他也手撑上去试了试,大约是觉得不行,只好还是从旁边绕上来。 李晋东就从口袋里摸出特供的烟,拿了一根给罗一辉:“抽不抽?” 罗一辉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李老师,我不抽烟。” 李晋东啧啧笑他:“男生哪能会不抽烟的?以后到大学了别后悔。” 罗一辉还是很正经的表情。昏黄的路灯灯光和天上淡淡星光混在一起,笼在他脸上,圣人似的。 “李老师,抽烟不好,对身体有坏处……” 李晋东笑笑,也不辩,只拿了打火机擦地点燃。橘红色的火把他的眼睛映得蓝幽幽的,李晋东抿着嘴唇,小心将烟凑上去,再叼进嘴巴,美美地吸了一口。 “我当然知道抽烟不好……” 他扭过头往没人的地方吐了口烟圈。二手烟害处更大。 “我也戒过的嘛。只是有些东西,戒不掉的……” 罗一辉怔怔地看他。李晋东却看着前边。宽广的操场,中间绿莹莹的草地,边上一圈色泽暗沉的塑胶跑道。路灯下都有种扭曲的色彩感,像是在做梦。 他以前学校这里还没这种塑胶跑道。两边水泥地,跑得快了脚底板发痛。 女孩子就特别不喜欢上体育课。逢到要跑步了,一起去央求体育老师网开一面。田甜每次就是身负这样的重任,因为她长得最漂亮,人又好,老师都喜欢她。 李晋东咳嗽了一声。他取下手里的烟,捻了捻,忽然道:“倒忘了正事了!你干嘛跑步来着?” 罗一辉嘴唇又抖。李晋东忍不住就去捏了他的脸:“这里就没别人了,你跟我说说吧。” “我……” 罗一辉舔了舔嘴唇。 他似乎是在下决心。好像漫天的星光能给他力量似的。李晋东就想能是多么说不出口的事儿。他暗恋齐悦的事情,都和自己说了。 终于这小胖子开口了。 “我在减肥。” 李晋东差点一个踉跄从高台上摔下去。 “你减肥啊?” 罗一辉脸红得要滴血。但还是很乖地点了头。 李晋东连连摇头:“你现在又不胖的?”虽然在心里给他取了个小胖子的绰号,但小孩子嘛,胖点也无所谓。又是男生。营养都是必须的。 罗一辉却低下头,很嫌弃地隔着卫衣捏捏自己的小肚子:“我胖的。” 李晋东顺着他的手势看下去,就见到被他捏出来的一层软肉。 罗一辉又抬起头,眼睛里有种让人很痛心的酸楚:“李老师,我真的胖的。齐悦不喜欢的。” 李晋东手不由自主地一动,指间夹的香烟就烫到了他的手背。 “什么齐悦不喜欢?”他紧紧皱着眉毛。这些天来,没听说齐悦有什么动静。他就以为这小伙子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会和罗一辉一直好好的。 就算不可能喜欢上罗一辉,但做一个正常交往的朋友,也是好的。 罗一辉眼睛里都要含上水花了。“他说我胖。” 李晋东只觉得头痛。 “什么时候的事?你这个……体型,也不是,咳,也不是最近才有得嘛?” 罗一辉就猛摇头,脑袋上了电力一样。 “就前天……我是自己家里带饭来的。前天在吃中饭,他就说要吃我的。可我……我还没吃饱……而且里面有些东西他也是不吃的……他就骂我死胖子……” 罗一辉垂下头看着自己手指里软软的赘肉,眼眶即使是天光暗淡,也能看出来红得不行。 “我是死胖子,吃得又多……我想如果瘦下来,说不定就不用吃那么多,他再来问我,我就能大方给他了……他就不会这么讨厌我……” 李晋东只好抽烟。 小孩子之间闹别扭,也不是说清楚了,他们就能想开。 罗一辉这样的小孩,尤其是。心思敏感得很,也爱乱想。你看不就是吃个中饭,也能把眼睛红成这样? 李晋东不由就想到自己。他和罗一辉,其实不也很像? “算了。” 他把那根特供的熊猫往地上一扔,伸脚往烟头上猛踩,直到虚弱的火星彻底殆灭干净。长长白白的一支超贵的烟,就变成了他脚底下烂泥一样的一层。 “那老师跟你做个约定好了。” 他很郑重其事地向罗一辉伸出手。 “老师戒烟,你减肥。我们要一起做到,一起成功。” “好吗?” 他的手掌很宽大。手指细长有力。 罗一辉愣愣地看着李晋东,觉得眼睛里又有什么要疯狂地涌出来。 但不能哭。他不能哭。不然李老师又要笑话他。 他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一边也伸出了胖胖的手,和李晋东的手掌在半空中很响亮地交击而过。 那种手掌相交的清脆的响,在寂静沉默到令人黯然的夜里,像是一丛火,点燃了干枯已久的薪柴,开始很喜悦地燃烧。 李晋东自然是说到做到。 他怎么说也是个成年人,是为人师表,如果和学生的承诺也不能兑现,那就太不来塞了。 因此一回到家,就把抽屉里存着的几包烟都拿出来扔到了垃圾桶里。扔进了垃圾桶想想还不放心,又带到楼下扔进回收站。 好在他之前也戒过几次,没了大学时候的那种烟瘾,家里的烟也不多。 就是聂时俊给他的那包特供,他想了又想,头发都要愁白了,还是有点不舍得。把描着细致兰花的软纸烟盒子举在眼前,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真想着要是眼睛能喷火就好了,这样一了百了,自己也不会这样肝肠寸断。 最后还是很郑重地锁进了书柜的最底层,用了一把大铜锁,还把钥匙拿给孔扬保管。 孔扬早在旁边看得不知所谓。李晋东抽烟,他以前也劝过。高中劝、大学劝,最近也说了很多遍。但李晋东不听,最多不当着他的面抽。 今晚上却发疯了似的,把烟全给腾挪光了。 他有点吃味。不知道李晋东究竟是为了什么,竟然愿意下这样大的决心。 反正那个决心的源头是比他更厉害就是了。 但他也没有问。他知道即使是夫妻双方心里总要有些秘密。而且他不急。只要李晋东这二愣子呆在他身边,孔扬就有把握自己能把李晋东的每一滴都给榨得干干净净。 礼拜六的时候李晋东跟孔扬两个去赴那个钱小茗的约。 他们约的早上。早点弄完早点走,不然总像有个东西搁在心里,堵得难受。 但到了地方,钱小茗却不在。没一会儿就发了条短信过来,说是家里有事,得晚上两个钟头什么的。 被人放鸽子的感觉特别不好。更别说是被学生放鸽子。李晋东差点要发火,但想了想自己怎么说也是个大男人,也不值得和一个小姑娘生气。 孔扬就更自在了。早把衣服铺在桌面,胳膊往上一放,头一沉,睡了。 李晋东看着孔扬自由自在的睡姿,再看看旁边围堵过来的几条视线,只想说自己不认识他。 不过孔扬是真心喜欢在图书馆睡觉。大学时候睡得格外欢畅。长长的眼睫毛一垂落,再从旁边窗外照进点阳光进来,金灿灿的纱一样衬着,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王子。 也只有孔扬这样的人,能把在公共场合睡觉演绎成这种油画似的效果。 李晋东轻手轻脚站起身,又把自己的外套轻轻往孔扬身上批了,转身去书架那边找书。 两个人坐的地方是古籍阅览室。这地方一般没人来,来的也只是占着安静好做自己的事情,后边书架上的一排排线装古籍,更是都几乎落了灰。 李晋东以前也来苏图做过志愿者。古籍很难弄,脏得很,要仔细擦干净,费时间也很费精力。往往就是一搬一大堆到地下仓库去,登记了资料塞到仓库里的书架上,再把锁一上,没人再记得。 摆在明面上的,已经是比较新的、也比较常见的了。还夹杂着一些民国时候的报刊杂志。书架往里面一层层的,倒深得很。灯光照不进去,就显得很暗。 李晋东拿了本15年时候的星期六,随手翻了翻,已经是一手的灰。他抬头再往里面看,忽然见到几座书架,也不知道是被谁弄的,竟然挤在了一起,生生把里面的一条道给堵住了。 李晋东心里有些好奇,就走过去看。 走得近了,耳朵里忽然就听到了一些不大对劲的声音。 隐隐约约的,像是女人的呻吟声。还有男人压抑的低喘,和很随便的轻笑。 李晋东倏地就站住了。 他只觉得荒唐。 看电影男女主人公在图书馆里做这样的事,他就笑笑,觉得挺刺激。可没想到居然真有人在这边付诸实践。 他虽然不是卫道士,但也觉得这有点儿过分了。图书馆这种地方,如果有小孩子过来听到了,那要怎么办? 他捏了捏手里的书,想了片刻,还是决定回去。毕竟这种事他也不好管…… 可他突然只觉得脑子被人狠狠用锤子一打。 他听到那个很娇媚的女人的声音在说:“张河,张河,你再用点力嘛……” 第42章 李晋东有种被天雷劈到的错觉。 他下意识地想:或者只是同名……但随即就听到那里边男人很低沉地轻笑:“这样还满足不了你?” 这句话挺短的。但已经足够长到能让人听出声音。李晋东浑身上下都是鸡皮疙瘩直冒,一粒粒的像是从伊藤润二的漫画里走出来的。 然后又是那个女人撒娇:“不嘛……你用点……啊呀!” 李晋东后边脖子上的汗毛全部猛的耸立。 张河呵呵呵呵地笑着,一边还在喘气:“这样够不够,这样够不够……” 肉体撞击的声响,在这个隐蔽的、暗无天日的角落,显得格外清晰。 他觉得尴尬。 ——超级尴尬好吗。 李晋东想他这会儿应当转身想走,可是不知怎么,脚上又不大能动。 他之前还渐渐对张河有点好转的印象。知道自己长得像是张河曾经的初恋情人,心里面还生出一种挺莫名的感慨。有一种很微妙的虚荣。 没想到一转脸,张河又在这种地方和女人搞起来了。 张河这个人,还说的自己没有人爱,格外可怜巴巴,说到底,都是他自己闹出来的下场吧。 李晋东想了想,决定还是打断一下这对野合的鸳鸯。 就极富正义感地咳嗽了一声。 里面果然一静。停顿的这几秒,仿佛刚才里面那些笑闹、那些肉和肉的撞击,都只是李晋东脑子里的幻觉。 但再没过几秒,里面就又响了。 是张河在叫:“墙角好听啊?听够了就给我走吧!” 李晋东翻个白眼。张河这人话说得,还挺理直气壮的。似乎他在图书馆和女人做爱是件非常自然的事情,别人打扰了还是别人的错。 李晋东随手把手里的书往旁边一放,搓了搓手,淡淡道:“是我。” “你他妈是谁我怎么……” 张河的声音一顿。又过了几秒钟,又或者是一分钟,那小小的书架堆成的隔间里就响起他懊恼的叹气:“是你?我草,你怎么来这儿了?” 一边说一边是衣服悉悉索索的响动。动着动着又是身体撞到一块儿的响,那个女人很不高兴地说了两句,张河也有些不耐烦,随意敷衍地拍拍她的身体,手掌着肉,发出很清脆的动静。那女人就嘤咛一声,也不知做了什么,张河就又笑了,鼻息也重新变得粗重。 李晋东更尴尬了。他没想到张河明知道外面是熟人,里面还能很大方地继续搞来搞去。 他只好又咳嗽一遍。 张河就嘟嘟囔囔了一记:“知道了知道了,你急什么嘛……” 又问他:“你刚才直接走掉不就好了?当没碰到我嘛。” 李晋东额头上挂上三根黑线:“我能到这儿发现你,就也有别人能到这儿来。你想让别人听见你在这边做这事,然后等着明天上报纸呢?” “那我还得感谢你呢?”张河的声音变得有些清楚了。李晋东转头一看,果然见到那堆书架挪开了一条细缝。这些书架上没书摆着,分量是不特别重,但张河能搬动,也挺天生神力了。 “不用请吃饭了。”李晋东道。 “我请你吃孔扬也不许吧?” 那道缝被扒得更开了。渐渐变到足够叫一个人侧身过去。李晋东就见一个女人有些狼狈地从那道缝里往外挤,她腰肢纤细,但胸部高挺,挤得还有些勉强。 等她半晌总算挤出来,也没去看站在前头的李晋东,好像李晋东就是一团空气。自己一个人低头整理着大红色的礼服短裙和黑色丝袜,随便把裙子扯了扯,又拿手去托了托胸,把文胸的胸型整理了一下。 李晋东没料到,看得面红耳赤,慌忙转过头去。 片刻张河也挤出来,他身上只穿了件衬衣,下摆也没塞好,裤子更是穿得松松垮垮。他把手上拿的大衣和高跟鞋抛给女人,一边系上皮带,一边看李晋东道:“你干嘛?脸红成那样。听男女的春宫也能兴奋啊?” 李晋东真想往这人脸上再揍一拳。 那女人却咯咯地娇笑:“难道是个纯情小处男?” 李晋东再看了她一眼。倒是个大美人,脸上妆淡淡的,只勾了神魂授予的眼睛。只是嘴唇太薄,显得有点儿无情。 张河往她屁股上捏了一把,惹得女人又轻叫一声,粉拳捏着往张河胳膊上打。“他可不是处男,纯情说不定是的,不过喜欢男人啦。” 李晋东瞪了张河一眼。就听那女人说:“那是你以前相好?” 张河耸耸肩:“我倒想。” 女人又看了看李晋东。上下打量几下,手上掩嘴笑道:“挺可爱的,你尽力拿下吧!我要走了。” 她倒是说走就走,也不留恋,披上大衣,往张河脸上亲了一记,就扭着屁股往通道外边走过去。张河也不挽留,只站在那儿,一边系袖口上的扣子,一边用欣赏的眼神看着女人摇曳生姿的背影。 沉闷的书架间只剩下她高跟鞋笃笃的响。 李晋东只觉得这女人一阵风就没了。他还以为人多少会有些害羞,没想到反倒他自己被调戏一把。 “这女人谁?”他扭头去问张河:“你女朋友?” 张河夸张地一声“哈”:“人家说你纯情你就真纯啦?拜托。” 李晋东脸上黑黑的。张河就笑眯眯地伸舌头舔嘴唇:“是前两天酒吧里认识的啦。” “你怎么……把人家带到这种地方来?” 张河挑起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看李晋东:“这个你管得有点多了吧?” 他往地板上一屁股坐下去,也没管地上究竟有多脏,径自往脚上套袜子。李晋东抱着手臂站在旁边,被张河很嫌弃地挥手赶:“去去去,你挡住光了。” 李晋东不动,他就又叹了口气:“好吧,警察先生,我说给你听,我也不想的,这地方多公众啊,我在这边做爱,心里超不好意思的。只是她想嘛。女士的要求我张河向来都是不会拒绝的。哪个知道这次钓到的女人这样放荡?” 李晋东簇拢眉心。 张河耸耸肩膀:“她说她要结婚前再彻底放纵一把……唉,我就是这样心软。” 李晋东太阳穴上青筋一跳。 “她要结婚的人了?” 张河眼中散发出天真无辜的疑惑之光:“是啊,下个礼拜二吧?” “你……” 李晋东看着张河刚出生小狗一样的表情,只觉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好吧,果然这才是张河的生活。跟他的半点没有交集,他也不想有什么地方能够有交集。 李晋东僵硬地转过身。 “诶,”哪里想到张河又伸手拽住他。这人坐着的,就近拽的还是李晋东的裤脚宽,把李晋东拽得一个踉跄。 “干嘛!”李晋东怒目回头。 张河更无辜了。一双眼睛眨啊眨的,比东仔还要自然生动:“陪我说说话嘛。” “说个屁。”李晋东想把脚往那人身上踩。 张河难过地嘴角往下一弯:“你刚刚打断我的好事,我都没高潮哎,要不是我调节能力过硬,都要差点阳痿你知道不知道……” “得得得,”李晋东抬手打住,听不下去了:“你既然选在公众地方,总要有被人发现的觉悟吧!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在这儿!” “我说过了,身不由己嘛。” 张河歪着脖子装可爱,片刻又低头去整理皱褶的衬衫:“我也好几天没跟人上过床了,憋得慌呀,我又不像你,随时随地有个孔扬可以给你发泄……” 李晋东终于真的一脚踹上了张河的肚子。张河被踹得往里一陷,嘴巴一瘪:“你好凶。” “省省吧,又没用力气。”李晋东道:“你下次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干嘛,难道没发泄成?” 看着李晋东又提起脚,张河才举双手投降:“我不说了,行不?” 又咕哝一声:“真够无聊的。” 李晋东猛翻白眼。 “唉,我是真的羡慕你呀,晋东。”张河甜腻腻地叫李晋东的名字:“有个那么好的男朋友。你看我追求你不成,只能和别人随便打个炮……” 他嘴上说着羡慕,但眼神里却有一种很随意的不在意。李晋东看着,心里不知怎么,有点黯然。 他见过这样的眼神。以前大学里有个学长,交往了七八年的女朋友跟他分了,他喝了一整夜的酒,第二天又变得若无其事,但眼神里那种什么事情都不再介意的彻底的失望,让人看了非常难受。 李晋东忍不住又有些心软:“那你去正正经经找个女朋友呢?或者男朋友?总比现在好吧?” 他看着张河鼻子一皱,知道这人又要说些没正经的话,连忙截断道:“我是说真的。张河,我也算是你朋友了,我跟你好好说话呢。” “有打断人好事又踹人肚子的朋友嘛?”张河唉声叹气地扶着书架站起来。他屁股上沾了一层灰,伸手随便拍掉了,又拿起旁边挂落在书架上的西装穿好。“那我也好好跟你说话,我找不到。” “怎么找不到?”李晋东道:“你不肯去找吧?你不喜欢束缚的感觉?” 张河嘿了声:“我当初是很认真想找你的。” 李晋东脸上就微微有些发热。明知道张河信口开河,但世上哪个人不喜欢被奉承。 幽暗的书架间里,有太阳光照进来。张河的脸上被淡淡地笼上了一层光彩,脸颊上那些细小的绒毛,在这一会儿也看得极其清楚。这个该是邪气得厉害的男人,这样看着,竟然有种出人意表的孩子一样的天真。 李晋东想了想,半晌道:“那你……你的那个初恋呢?” 人的初恋总是比较特别的。李晋东这样的人有些苦逼,初恋就是现在身边这个。但张河这样的花花公子,表面上万花丛中过,可反而初恋在他们的心里,就好像花上的那一根刺,要是真一不小心再刺到了,就会疼得穿心。 张河脸上露出了一种似乎像是怔忡的表情。 李晋东就又问了一遍:“你初恋呢?现在在哪?北京?” 张河看看他。 这地方静得很。李晋东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也不知道自己干嘛心跳得有些快。 “我的初恋……” 半晌张河嘴角一扯。非常潇洒的笑脸,快活之极,像是冬天窝进了被窝洞、夏天吃到了冰激凌。 “死了。” 等孔扬被旁边人说话的声音惊醒,发现身旁边李晋东不在,再起身问了几个人,才从书架的深处找到他,李晋东却还是呆呆在书架边上站着,一动不动。 “阿东?”孔扬不解地上去敲敲他的脸。“怎么了?” 李晋东这才回过神。他看着眼前孔扬担忧的脸,好半天说不上话来。 第43章 “阿东……阿东?” 孔扬伸出手去,手背缓缓拂过李晋东的脸颊。光滑中带着微微的粗糙,却没有一丁点热度。 李晋东就微微一震。 孔扬才意识到自己显得有些过于亲昵的动作。虽然图书架间并没有人,光线也暗淡,但李晋东素来过分的小心谨慎,这里又总归是公众场合。孔扬就把手放了下去。 他只是很担心地望进李晋东的眼睛:“出了什么事?” 李晋东舔舔嘴唇,半晌摇摇头:“没事……” 孔扬哪里相信。李晋东明明就是一脸被深深打击到的样子。 他想了想,却道:“那行,也快中午了,要不然我们先去吃饭,那个钱小茗一时半会儿不会来的样子……” 他也知道总不能继续逼着李晋东。李晋东做出了让步,他就也要适当表示出自己大度宽容的诚意。 李晋东却又摇头。 孔扬眉心就簇拢了。“怎么?” 李晋东低垂着眼睛。视线停留在孔扬放在身边的手上。他脑子里有些糊涂,耳朵里听见孔扬若有似无的声音,眼前是孔扬笼罩在他身上的阴影,还有孔扬的味道、孔扬的气息……他从没有觉得这样满足过。 他忽然就手伸过去,一把拉住了孔扬的手,然后手指挤进孔扬的指缝,和他十指紧扣起来。 孔扬脑子也有些糊涂了。 他看着李晋东低着头的发顶心,还能看到李晋东的两只耳朵,连细细的耳廓都红到仿佛要滴血。 李晋东的手心还紧紧贴住他。燥热的、带着微微的汗意。 旁边书架间笼进太阳的光,明明暗暗的一阵一阵,往地上划拉出许多粗细不一的影子,围住他们,像是异常光怪陆离的梦境。 孔扬觉得自己还能听到外边人说话的声音。或者是他的错觉?图书馆里不会有人大声说话。要么就是他自己的心跳,擂鼓一样。 他从没有心跳得这么快过。 就算是李晋东把腿圈住他的腰,在他身下咬着嘴唇、或是很动情地呻吟的时候,他只觉得兴奋,却没有这样紧张。 “阿东……?”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既怕李晋东一下子就松开了手,又怕到时不过是自己又在那边一厢情愿。 李晋东深吸一口气,抬起了脸。 他的脸也很红。像是涂上了很厚的一层胭脂。他们两个小时候都涂过胭脂,是从外婆的梳妆盒里翻出来的,互相拿手指往对方脸上乱抹。红通通的,猴子屁股似的。 孔扬鬼使神差一样抬起另一边的手,又抚上了李晋东的脸颊。 滚烫的脸。 这次李晋东并没有拒绝。却稍稍地又把脸转过去,嘴唇轻轻张开,含住了孔扬的手指。 一阵电流从孔扬的指间倏忽窜到身下。他的鼠蹊部霎时间就骚动了。 他下意识地咬住嘴唇。不然真的就要当场把李晋东压在那堆古老陈旧的书架上面。 李晋东却还在不知死活地舔他。 舌尖灵蛇一样,圈住他的指尖,湿润的唾液包裹住孔扬脆弱的指甲,温暖而又湿润。 李晋东眼睛没往孔扬那里看过去。他大概还是害臊。连眼睑都变得好似染了血。 但唇齿间却大胆之极,一点后退的余地都不留给自己一样,另一边和孔扬十指紧扣的那只手,也愈发地用力,像是要牢牢和孔扬永远黏在一处。 孔扬只觉得心里涌出一股难以言状的幸福感。他不知道李晋东方才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不论是什么事,他都觉得感恩。圕馫闁苐能让李晋东在这种地方对他作出这样大胆的事情,孔扬本来以为还需要自己调教很久呢。 这是不是说明,李晋东这个胆小鬼,总算也愿意再迈开那么一步了? 他终于忍不住,手从李晋东的嘴里倏忽抽出来,然后一把把李晋东压到了书架上。 李晋东皱一皱眉。他的背被狠狠撞到了,古老的铁质书架,让他的脊柱那里隐隐生疼。 “阿东……” 孔扬凑在他的耳边,声音低哑暗沉:“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李晋东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好半天他才开口道:“我只是很高兴,孔扬……你能喜欢我。” 你也还在我身边。这句话李晋东没有说出口。他觉得太矫情了。 孔扬就吻住了他。 已经尝过很多次的唇舌,在这幽闭的空间里,却显得格外的甜。 就好像偷情似的。瞒着所有的人,在这个地方拥抱在一起。 李晋东紧紧搂住孔扬的腰。他感觉到孔扬的下身在使劲往他下身磨蹭。已经勃起的阴茎让他喉咙里火烧一样的干。 他很模糊地想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子做呢? 他有点想不明白。他知道之后自己一定会后悔。如果被人看到了…… 但这个时候他什么都顾不得。好像只要和孔扬在一起,时不时的他的脑袋就会发晕。 孔扬的唾液和他的唾液搅扰在一起。高中时候学庄子,说道相濡以沫。他觉得格外色情。孔扬还说他乱想。 李晋东呻吟了一声。 “阿东……” 孔扬也在喘息。他上次托齐悦的福,并没有做到最后。今天就格外的兴奋。 但他也还算头脑清醒。知道这个地方肯定是不可能的。何况之后还有学生要来。 但今天晚上,今天晚上他一定要把这个男人给…… 孔扬伸手捉住李晋东的下巴,舌头模拟着性交动作一样地凶狠插进李晋东的嘴里。 但他们谁也没听到身边忽然有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响。 还有两个女声在互相说话:“是不是在这边?”“刚刚有人说是的……” 然后那两道声音就顿住了。 有什么重物,砰的一声,很干脆利落地落在地上。 孔扬和李晋东陡然被惊醒。 他们好像终于从一个于世隔绝的地方回转来,双双转过了脸,看向发出声音的来源。 是两个熟悉的女人。 钱小茗还有……林晴慧。 钱小茗吓得都呆住了。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镜片后睁得桂圆一样的圆,小脸苍白苍白的,嘴巴也张得老大,像是就此合不拢了。 林晴慧也是俏脸惨白,满眼的不敢置信。 “李、李老师……”钱小茗呆呆怔怔地开了口:“我事情弄完就来了,碰到了林老师,她听说我要帮你们做采访,就一道来了……我在外边等了一会儿,你们一直不回来,就问了人,说是你们在这边……” 她话说得像是机器人,调子都平平的,一双眼睛更是木愣愣,像是想往李晋东那边看过去,又不敢。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里放。 李晋东自己也早就僵住了。 他还能感觉到孔扬抵着他的下身,火热的温度,很迅速地就冷下去。 但孔扬还捉着他的下巴,另一手也和他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他们两个身体紧贴的程度,不用别人说,他自己也能想得出来。 现在他脑子里什么都想不起,只有一句话在不停盘旋着:果然,他一定会后悔的。 他不是张河,就不能做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 还是孔扬最先回过神来。 永远都是孔扬最先回过神。他居然还很气定神闲的,松开钳制住李晋东下巴的手,但和李晋东握住的那一只却没有放开。 他还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襟。 “不好意思。”孔扬道:“你们看到了?” 李晋东心里狂吼:这不是废话嘛! 钱小茗却竟然还很乖地配合孔扬点头:“看到了,孔老师……” 李晋东想吐血。 林晴慧站在那边,却好像再也支撑不下去,转身就跑。她脚上的高跟鞋踩在实木的地面,响亮得像是要戳穿一个个洞出来。 李晋东心里就有些急。 这会儿不能再是拖拖拉拉的了。如果不能和林晴慧解释清楚,以后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而且如果起了流言蜚语…… 他浑身打一个冷战,手就从孔扬的手里挣脱了。 孔扬一个没握住,只觉得手心里一空一冷,有些失落。 但他知道李晋东现在一定急得慌了。他按住李晋东的肩膀,一个字一个字很镇定地道:“你去追她。这里有我。” 李晋东点点头。慌张地又看了一眼孔扬,孔扬对他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李晋东心里就下意识地有些安慰。 “去吧。”孔扬又捏了捏他的手。 李晋东应了一声,又冲钱小茗随便点了个头,就往林晴慧那边追过去。 剩下钱小茗和孔扬两个站着,空气僵硬尴尬之极,像是用胶水黏住了,能把人憋死。 孔扬也不说话。就一双眼淡淡地、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钱小茗只觉得头晕。孔扬什么表情也没有,周身却有杀气一样。 她仓皇间冒出一句: “孔老师,我不会说的,你别杀了我……” 孔扬哭笑不得。 那边李晋东飞速追向电梯。 林晴慧走得快,正好冲进电梯里,里面有人按了关门,李晋东就眼睁睁看着电梯门在自己前边不远处缓缓关上。 他暗骂一声,转身又往快速通道走。 好在地方不高。不过四层楼。等他追到楼下,一边剧烈的喘气,一边抬首四顾,就见到林晴慧刚从电梯里出来,双手死死握着,脚上飞快地往大门口走。 李晋东松了口气,追上前拦住她。 “林老师。” 他努力把声音放得很低。 林晴慧却用那种好像看到了世界上最恶心、最叫人反胃的眼神看住他。 李晋东没想到林晴慧会这样。她一直都是个很好的姑娘。还有一点点的腐。腐是那种小姑娘的说法,他以前不知道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是小女生喜欢看两个男人在一块。林晴慧偶尔也会看看那些东西,李晋东有次看到她在电脑上看一本漫画,俩大老爷们正好亲在一块。林晴慧还脸红红地把屏幕关了。 所以他私心里一直以为,如果林晴慧真知道了他是同志,也一定能很好地接受。 可她现在这样的眼神,却让他心底发寒。 李晋东又深吸了一口气。 大厅里人来人往,热闹得很。当中那个小小的喷泉正好往外冒水,咕嘟咕嘟地直冲上天,晶莹剔透,优美动人。许多小孩子都开心地涌过去看,一时之间,人声鼎沸。 李晋东心里有些放松。幸好没人往他这里看。 他也是太多心。这里又不是凶杀现场,谁爱看他们两个? “林老师,”他又叫了一遍,“你……我可以解释。” 说得好像男人在外边偷人被老婆捉住了似的。 第44章 林晴慧只冷冷看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李晋东就有些烦躁,看着旁边人走来走去的,终于也有人往他们这两个杵着不动的人看过来,只得道:“林老师,中午了,我请你吃顿饭,好不好?” 他也不等林晴慧回答,径自就往前走。他知道无论如何,林晴慧肯定是想问他许多话,即使现在板了一张脸,心里一定早就已经翻江倒海。他就装出了孔扬惯有的那副样子,也不多说,很自我地一个人迈开步子。 不过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慌张。他正想着林晴慧是不是也吃这一套,就听到身后高跟鞋的声音。 他松了口气。 图书馆对面有家很安静的西餐厅。装潢得很高雅,纹花的地毯,铺着皮褥的坐垫,造型别致精奇的灯饰,因此价钱也相应的要贵,平时人并不多。李晋东进门去的时候,让侍应生给他们挑了一个靠窗的位子。 他同林晴慧吃过很几次饭,知道她喜欢的还是靠着窗、通明敞亮的地方。 李晋东看着林晴慧在他对面坐下来。就先给她要了一杯咖啡,自己又要了一杯白葡萄酒。 林晴慧哧了一声:“你中午喝酒?” 李晋东淡淡道:“这没什么吧。” “所以你是喜欢喝酒了。”林晴慧点头道:“那次喝酒,恐怕你心里也挺高兴?” 李晋东知道她指的是哪一次。也听出来话里话外的那种浓浓的讽刺意味。但并不辩解,只匆匆肩膀。 林晴慧扭头看着窗外,隔了好半晌,忽然道:“那天看他冲进来抱住你,我就该想到了。哪有朋友兄弟这个样子的?他看着你的模样,好像你是他的一样。” 李晋东低声咳嗽一记,有些尴尬。 但他心里也放松了一点。林晴慧愿意提起,就说明她已经做好了接受的准备。 他很高兴。虽然林晴慧看他的眼神好像他是一块垃圾,但愿意接受,就总归是好的。 “那你们……是在一起了?” 侍应生把咖啡和酒一道送了上来。林晴慧的是摩卡,奶沫上面厚厚的一层巧克力粉,还用鲜奶画了很漂亮的一颗爱心。 侍应生指着爱心笑道:“额外附送的。” 他还冲李晋东眨眨眼:“先生有这样好看的女朋友,真是福气。” 李晋东没说话,林晴慧则很不给面子地、冰山一样地冷哼一声。 侍应生有点摸不着头脑,僵僵地抱着盘子转身下去。 李晋东才道:“那时候还不是……但现在是了。” 林晴慧垂眼看着她那杯装饰得风华雪月的咖啡,又隔了好半天,低声道:“所以你会那样随便就答应扮作我的男朋友。你不是对我有兴趣,你是纯粹没有兴趣,才会大方答应。” 李晋东更加尴尬地笑了笑:“也不能说纯粹没有兴趣……” 林晴慧怎么说也是个美人,性格又好,能当做朋友、替她解决麻烦事情,也是李晋东一个男人乐意去做的。 林晴慧嘴角一扬,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但我确实是自作多情了。” 她手指捏住杯子的把手,纤细的手指用的力气很大,指关节都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来。 桌子正中摆着的那两只娇艳欲滴的玫瑰,红艳艳的,更显得讥讽。 李晋东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最后只能道一个歉:“对不起,我……” “你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林晴慧打断他的话:“其实你甚至也不用跟我解释。如果你担心我回去乱说,那就大可不必。我不是什么长舌头的女人,我也知道这种事情会生出多少波澜。我和你没有深仇大恨,不必把你的生活弄乱……” 她又看了一眼李晋东:“李老师,我也要说一声抱歉。刚才我态度不好,只是没有反应过来……你又是我……”她僵硬地笑了笑,把心里的话掩了过去,“现在时代不同了。同志又不是罪,我不会歧视你。” 她的声音很低沉,却又显出一种女性特有的柔媚。明明是沉重的话题,偏偏好像是恋人之间甜蜜的谈心。 李晋东就更觉得微微的羞愧。 “多谢……” 林晴慧却又突然抬起头来。 “可是你明明之前有女朋友。”她瞪大了眼睛,眼里燃起一点火焰,仿佛过去了这么久,总算是恢复了微末的生气:“去年还是前年,我还见过你的女朋友!” 李晋东摸摸鼻子:“这个……你也知道我们这种人,如果不装得正常一点……” 他顿住了。定定地看了会儿高脚杯里晶莹的酒液,抬手揉了揉眉心,才道:“林老师,坦白说,我是个胆子很小、没什么担当的男人。如果不是孔扬回来,我大概以后还会交女朋友,说不定还会结婚生子。我本来就是这样打算的……” 林晴慧愣了一愣。好半晌,忽然道:“那我以前在不在你的计划里面?” 李晋东怔住片刻,看着对面小姑娘倔强又受伤的表情,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绝望和期盼混合在一起,有一种异样的美感。圕馫闁苐但他还是摇了摇头:“你不行,你和我是同事,这种事不好做。” 林晴慧看住了他,良久慢慢身子往后一靠,倚在了柔软的皮垫子上。 “那我该是说多谢你,还是觉得失望?” 她甚至还在笑。 李晋东愈发觉得心痛和难过。其实林晴慧说得对,他不必要难过,也不必要多做解释,林晴慧本来只是他的朋友,一切都是这个小姑娘一厢情愿地自作多情。就算李晋东不是个喜欢男人的同志,他们两个也不会在一起。 但他拿林晴慧当朋友,就觉得自己有去安慰的职责。 侍应生送了菜上来。两份七成熟的牛排,打开盖子,喷出满室的香气。他把林晴慧的那一份摆在她的跟前,眼睛觑到她微红的眼角,心里越发疑惑。 “帮我多拿几张餐巾纸来。”李晋东和侍应生说。 男孩子点点头,看了李晋东一眼,似乎在说:这么好的女朋友,还要惹她生气? 李晋东干笑两声。 林晴慧看着侍应生走远,才道:“不用什么多余的餐巾纸,我也不会哭。” 李晋东笑道:“是,只是我最近有点感冒,吃了热热的东西,会流鼻涕。就太难看了。” 林晴慧终于还是扑哧一笑。 然后看着李晋东,眼里露出颇有些幽怨和遗憾的神色:“李老师,你真的是个很好的男人……” 李晋东背上有点寒毛耸立。 大概是看出了李晋东的为难,林晴慧又是一笑,雨后天晴的梨花一样,绽放出极其娇嫩的花瓣。 “是不是好男人都去搅基去了?”她故意拿刀叉把牛排切得嘎吱作响。“像我们这样的女人,就没有人要……” 李晋东马上义愤填膺:“怎么会?不是之前还说有人追你?” 林晴慧嗤笑一声:“那种人不要也罢……” 她拿起柠檬,往自己的牛排上小小挤了几滴汁水:“不过孔老师……孔老师真的是很好的男人。李老师你真是福气。” 李晋东只好再咳嗽两声。今天已经是第二次有人和他说孔扬是个好男人,而他多么有福气。 不过确实是。这样的境况,能有人这样爱他,还是孔扬那样的人,不能不说是做梦一般。 “我么……” 林晴慧伸手拿过李晋东的酒杯。李晋东猝不及防,刚想阻止,林晴慧已经仰头把杯子里的酒喝掉了大半。 “我就是摊不上一个好男人……” 她放下了酒杯,李晋东忙把杯子拿过来。林晴慧酒量不好,虽然一杯就倒未免太夸张,但女生还是少喝点酒。 他想了想,道:“是不是上次那个蒋正龙?” 林晴慧点点头。 忽然又很嘲讽地一笑:“我原本还想着,要不然再把你抓过去,当个男朋友。但是你拒绝了我,我就觉得难堪,蒋正龙再问起,我就说我和你分手了。他就动作愈发光明正大起来。”她摇了摇手里的叉子:“前两天还到我家里来了。我妈还说他好。毕竟有个当官的爹不是么。” 她发了很一会儿的怔,片刻又道:“不好意思,和你说这些。” 李晋东道:“没事。” “那你家里呢?”她又转了口:“你家里知道吗?” 李晋东只能苦笑。 “你觉得呢?” 林晴慧点点头,“也是……”她很落寞地露出一个笑脸:“其实这样看来,你比我还惨呢。我总是要结婚的,你如果一直不结……” 李晋东无端端就想起了孔扬。孔扬希望他能大胆地出柜,他说时间未到,但说实在话,这样的时间,谁又能给个确切可以的日子。 林晴慧道:“那难道你和孔老师一辈子都是这样了?” “怎么可能?”李晋东摇头一笑:“不会一直都是这样……” “你会出柜吗?” 李晋东手里的叉子一顿。 门口的风铃忽然又响了。很清脆的叮铃铃的一阵,有新顾客上门。 原本懒洋洋呆在柜台那边的服务生,连忙挂着笑上前:“先生。几位?” “我找人的。” 有点尖锐的声音。带着一些让人很不舒服的因素。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往李晋东这边走过来。 林晴慧像是听到了什么熟悉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待看到来人,她先是一愣,随即有些发怒。 “蒋正龙!你跟踪我?” 李晋东忙回过头去。果然见到一个还算有些脸熟的男人,一双细窄的眼睛,有些说不上来的猥琐。 但穿得倒是很人模狗样。笔挺的西装,外边罩着宽厚的大衣,脚上的皮鞋也逞亮逞亮。 正是同学会那天那个口出恶言,行为龌龊的男人。 他这会儿眯着眼睛,先是看了林晴慧一眼,继而把目光投向了李晋东身上。 “你说你今天没空,要给学生辅导,” 他很傲慢地伸出手去,指着李晋东道:“这是你的学生?我倒不知道你的学生还是你的前男友。你当演神雕侠侣呢?” 林晴慧愈加愤怒地涨红了脸:“蒋正龙,注意你的语气!” “我语气怎么了?”蒋正龙收回了手,却又双手环胸,两脚不丁不八地往那儿一站,如果不是穿得整齐,活生生就是街上一个地痞流氓模样的人。 “我语气再不好,也比你这个背着我偷人的贱女人好吧?” 李晋东霍地站了起来。 “你给林老师道歉。”他阴沉着脸,看着对面那小人得志似的猥琐男人:“我命令你,给林老师道歉!” 第45章 蒋正龙看着李晋东,极不给面子地嗤笑了一声。 “你让我道歉我就道歉啊?你脑子进水了?” 他甚至伸出手去,指尖想要去点李晋东的额头,被李晋东很不耐烦地挥开。他当即又一记哟呵:“打我?你敢打我?” 李晋东满头满脑的黑线。不过是轻轻碰了一记,就成了打人了? 索性把拳头一提,在蒋正龙跟前晃了晃:“你要是不道歉,我就真打了。” 他比蒋正龙生得高大,这会儿脸色黑冷,倒很有一派风范。 远远站在旁边的服务生已经开始心神不宁了。想着要是真打起来怎么办?要不要报警? 林晴慧却按下了李晋东的拳头。 “没事,李老师,犯不着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她冷冷地斜睨了蒋正龙一眼,“我们走好了。” 她迈开步子,蒋正龙偏偏又把她拦下来。一条胳膊横在那儿,差点撞上林晴慧高耸的胸部。林晴慧恼羞成怒,脸都有点红了,可脾气又不好发出来。 “蒋正龙!”她只能怒喝一声:“你到底要干嘛!” 蒋正龙嬉皮笑脸的:“晴慧,你说你这又是何必呢?你这个前男友,没钱没势的,死扒着干什么?我跟你说,今天下午有一场电影,说好看极了,我买了票……” 林晴慧抓着李晋东的胳膊,听不下去地摇摇头:“首先我没死扒着李老师。我们就是吃顿饭。其次我不想和你看电影,我再说一次,蒋正龙,我和你没有可能的!” 清脆动人的声音掷在地上,像是一连串细小明媚的珍珠。西餐厅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都往这里看过来。李晋东和林晴慧站在一起颇为赏心悦目,蒋正龙就显得猥琐,一下之间,高下立判,众人看着蒋正龙的视线都露出了一点鄙薄。 蒋正龙被看得当下恼火万分:“林晴慧,你别给脸不要脸!” 李晋东就拦到了林晴慧的前头,冷声道:“蒋正龙,你再说一次这种话试试!” 他还真没遇到过蒋正龙这样的男人。形容难看,说话难听,公众场合也不知道收敛,真不知道是怎样的家教教养出来的。 蒋正龙气得哼哼:“我再说你要怎的?恩?一对狗男女,我说了又怎么样?” 他话音还没落地,李晋东已经一拳头猛揍了上去。 李晋东也还没到三十岁,还没到一切热情都泯灭、一切热血都消失的年纪。林晴慧是朋友,何况他堂堂一个大男人,一定不能看着女孩子家受欺负。一时之间,他也忘了打了这个蒋正龙以后会有的麻烦。 拳头重重到肉,蒋正龙甚至被力道带的往后连连退了好几步,脚下一个磕绊,就摔在了地上。 林晴慧吓得一声轻叫。她没想到李晋东说打就打。连忙一把又拉住李晋东的手,不让李晋东再往前上去。一边焦急地道:“你怎么就打了他呢?” 李晋东安慰她道:“没事的。” “没事个屁!” 摔在地上的蒋正龙呲牙咧嘴地皱眉,眼里射出极其恶毒的光,像是要把李晋东浑身戳个洞出来。“你真敢打我,好好好,你他妈给我等着!” 他边说边掏出手机,随便按了几个号码就拨了过去。林晴慧暗想不好,这人不会去找那些小混混来打人吧?登时就和李晋东道:“我们先走吧?” 李晋东也没高兴真等着。狠话谁不会放?任何反派都喜欢搞些这种名堂。 他拉着林晴慧就往门外走。蒋正龙在他背后哼哼唧唧地扶着沙发站起身,捂着手机道:“你们都他妈给我站住!不然想我去二中找人嘛!” 林晴慧脚下就一个停顿。如果蒋正龙把这事捅到了学校,又要生出不知道多少胡言乱语。 她苦恼地皱起眉。 蒋正龙则得意洋洋。他电话接通了,李晋东就听到他在说:“胡队?哎,是我,是我小蒋啊。我在图书馆对面的西餐厅这里呢。有人公众场合打人呢!哎哎,是,是,好,多谢多谢……” 他挂了电话,抬起头来,脸上得意的表情就更明显了,好像恨不得要把喜气全部画在脸上。 “你给我等着,”他指着李晋东:“有的是人收拾你……” 李晋东也皱紧了眉毛。他现在才想起来,蒋正龙家里老子教育局的,大概总认识些官面上的人物。可他没想到的是,没过个五分钟,外边就呜呜地鸣起了警笛,一辆警车呼啸而至,嚣张至极地停在西餐厅门口。 为首的是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一身的横肉,跳下车推开门三两步就冲进来。蒋正龙一眼看到,嘴角就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忙匆匆赶到那警察身前,笑道:“胡队!” “恩!”这个胡队还很有威风,只点了点头。私下里看了一圈,先是看到林晴慧眼睛一亮,随即就看向了李晋东:“谁打的人?” 他嘴里在问,但眼睛已经死死地把李晋东盯住了。李晋东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一条毒蛇盯住的青蛙,满身的不舒服。 蒋正龙手一抬,指着李晋东道:“就是他!” 那个胡队也不废话,大手一挥:“拷了!” 他身后几个小警察如狼似虎地就要冲过来。林晴慧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又气又怕,挡道李晋东前面道:“你们凭什么抓他!” 胡队摸摸下巴,笑道:“怎么,大男人还要靠女人来护着?”话音一落,脸顿时就一翻:“公众场合伤人,属于恶劣事件!当然要抓回局里审一审!最近市里在评比优秀城市,这种事情最要不得!一出现就要及时遏制!” 后边的两个警察粗鲁地推开林晴慧,捉住李晋东就把他双手一拷。李晋东只觉手腕上一疼,像是被夹到肉了。 但他倒也并不觉得担忧或者害怕。实话讲,是有点懵了。从小到大安分守己的一个平头老百姓,还真没见过警察叔叔,更没见过执法这样简单粗暴的。小说电影里怎么描画,都及不上现实里的一个接触。 他感觉到身后警察把他很凶狠地往前面推搡,口袋里的手机却又忽然振动了。 谁打电话过来? 他没来得及细想,只看到旁边蒋正龙拉过了胡队,给敬上烟,又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一边说一边还在往他这里看。 李晋东心里苦笑。 果然,做人还是不能太毛头小伙子似的意气。但他也并不后悔。自从和孔扬在一起,他就决定做任何事都不会再后悔。 裤子里手机震动停了。他也被塞进了警车。 坐在警车里,李晋东还苦中作乐地想:今天这大半天过得可谓是风生水起。 先是撞见张河公共场合和人做爱,又是拉住孔扬差点在书架里搞。再被同事和学生尴尬至极地看到,出来做个解释,又打了人,现在要被送到警察局去。他完全可以拿今天的事儿写一篇《我最难忘的一天》的作文了。 那个胡队就坐在前边副驾驶座上。坐在车里还毫不客气地吞云吐雾,把前前后后弄得一片模糊。 “小子,今天算你倒霉,”胡队美美地吸了一口烟:“惹谁不好,要惹蒋正龙那小子?他这人是没什么本事,但可惜老子的后台硬,市里面谁都要卖个面子的。” 怪不得养到现在这样飞扬跋扈的性格。李晋东没搭话。 “年轻人,不吃点皮肉苦头就记不住事!”那胡队还在说话:“就当吃个教训吧!” 警车没一会儿就呼啸着又在警局前停下。来往的人并不多,大中午的,倒是极安静。胡队亲自压了李晋东下车,李晋东刚在地面上站稳,就又看到旁边蒋正龙的脸。这人原来竟然也跟过来了。 林晴慧也在。她一双眼睛红红的,像是要哭,或是已经哭了一场。眼波水盈盈的,脸颊白生生的,当真我见犹怜的很。 所以说红颜祸水啊…… “我说过要你好看吧?恩?” 那蒋正龙凑上前,手背拍拍李晋东的脸。李晋东只冷冷看他。 “小子跟我较劲?你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么德行!等下在局里面,有的你排头吃!” 他自顾自说了一阵,见李晋东根本不理他,自己说了也没意思。胡队听着也有些烦了,他本来好好吃着中饭,一个电话被叫住,现在只想把李晋东关进局子自己再去吃饭去。当下压着李晋东往里走。 蒋正龙嘻嘻笑道:“胡队,麻烦你了?” 胡队不耐地点点头。 几个人走进警局大门,一楼客厅里大理石地面铺得光可鉴人,皮鞋踩在上面,发出啪嗒啪嗒的脆响。林晴慧倒是不怕事,也跟着跑进来,要和胡队求情。 胡队根本不高兴理她,要不是看着林晴慧漂亮,早让人赶出去了。但他要把李晋东带进问询室里,就叫了个女警过来把林晴慧拦住。 “李老师!李老师!”林晴慧在后边跳着脚叫。 “这女人倒是挺够意思。”胡队死死按住李晋东的肩膀:“女人哪!全都是女人。” 李晋东想这个自己倒是冤枉了。 两个人沿着道甬石小路走。苏州建惯了园林,连座警察局都要弄得遍地花树。脚下的鹅卵石搁着脚,有点微微的疼,旁边细小的院子里一株腊梅正开着,嫩黄的花瓣,发出幽幽的香气,遒劲的枝条用一种很难以形容的姿势往外伸展,圕馫闁苐有一种很莫名的嘲笑的意味。 问询室就在小路的尽头。一片的平房,建得阴沉沉的。 “进去吧。” 胡队拉开一道门,李晋东就见一间窄小的房间,正当中一张钢架的桌子,旁边一左一右两张椅子,很霸气的模样。 天花板上吊下来一盏很陈旧的灯。胡队按了开关,那灯嘶嘶地发出两声低叫,才缓缓变亮。 “你坐这儿。”胡队踢了踢左边的椅子:“先歇着吧。” 他说完就要往外走,李晋东终于还是忍不住叫住了他:“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胡队回过头来,看看他,片刻嘿嘿笑了:“这要看蒋正龙了。你小子什么时候服软,就什么时候把你放出去呗?” 还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看你是个懂事理的,别叫我难做。” 他出了门,把门一关,房间里登时又变得极其幽暗。只有头上那盏昏黄的老灯,发出古早的汽油灯的凹糟气味。 李晋东皱皱鼻子,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当然是不可能给蒋正龙道歉的。这都是什么事儿!他打了人,就不会再回过头去卑躬屈膝地说不好意思。 他当年没考公务员,不就是懒得弄这些道理。 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李晋东挪了挪手,没奈何手被胡队又拷在了椅子边上,凑不到裤子口袋。只能等着手机又慢慢消停下去。 第46章 小时候李晋东有过要做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的梦想。 那会儿写作文,说以后要干嘛,李晋东就写:我要当一个警察,拿着枪,砰砰砰地和坏人战斗…… 老师还在砰砰砰下面画了线,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又说现在是和平年代,哪里用得着和坏人战斗。又不是万恶的美帝资产阶级国家。 害的孔扬笑了他半天。但孔扬写的是要做一名宇航员。其实跟李晋东比也没好到哪里去。 长大以后李晋东确实明白了警察叔叔们的难处。作为一个官本位的国家,咱泱泱中华实在是做不到切实的法治。譬如说蒋正龙,小小一个教育局长的儿子,一个电话不也把刑警队的队长叫过来了?还要扔下吃到一半的中饭。 李晋东有些百无聊赖地看着天花板。那盏古旧的汽灯,在暗沉的房间里发出有些刺眼的奇异的光辉。 他在想林晴慧。不知道这祸水的女老师现在还在不在外边。那个蒋正龙是不是还在纠缠她,或是趾高气昂地表示自己有多厉害。他又想到孔扬。他从图书馆里消失了,孔扬不知道急不急?或者刚才那两通电话就是孔扬打过来的。 他又想到钱小茗。这小女生的节目估摸着是做不成了。他和孔扬的友谊……友谊个毛线。他觉得以后再碰到钱小茗,这小姑娘会满脸通红的。 他偏偏没有想到自己。 但没过去几分钟,原本被紧紧关住的破烂铁门,碰的一下,又重重被人推开了。 外边明亮的光线一下子全部涌进来。李晋东忙转过眼去,有些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光。 他耳朵里却听见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妈的,你怎么不说……” 是胡队长。李晋东皱皱眉,眯着眼转回头来。 那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男人,这会儿一脸的冷汗。明明是寒冬腊月的时候,偏偏好像是在炎炎烈日下晒伤了似的。 李晋东抿抿嘴唇,刚要开口问话,就见到胡队长身后的男人。 高大的、俊美的、冷淡的男人。 “胡队长,人民警察可以随便骂脏话的么?” 孔扬拨开胡队长的肩膀,脚步加快走到了李晋东的跟前,轻轻蹲下来,握住李晋东被拷牢的手腕。“痛不痛?”他仰着脸问。 李晋东失笑:“这能痛?” 他心里暖洋洋的,又觉得有些诧异。他知道孔扬家里很有钱,似乎也有权势,所以被捉进警局里来他也并不担心,知道孔扬一定会过来保他。但没想到孔扬会来得这样快。而且胡队还一脸撞鬼的可怕样子。 胡队那张中年沧桑男人的脸上露出尴尬的、近乎谄媚的笑:“孔先生,我先……” “好,快点。” 孔扬忙又站起身,往旁边一退,让出了李晋东身前的地方。胡队忙弯腰给李晋东解了手铐,一边解一边还道着歉:“李先生,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李晋东看着这个胡队涨得通红的脸。心里颇有些痛快。方才不是说要让他给蒋正龙服软,不是说爱关他多久就关他多久?现在又怎么样。 但李晋东毕竟不真的是那些心里想什么就说出来的小毛头。方才揍了蒋正龙已经是一腔热血满溢心头的结果了。 “多谢胡队。”他淡淡道。 胡队长脸涨得更红,都要发紫了,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来。 孔扬抓住李晋东的手就往外走。 李晋东挣了两下,没挣开。也有些怪不好意思的。这边是警局,又不是家里。 但孔扬只往他耳边轻声说了句:“图书馆里做那样的事情,现在抓个手腕就不肯了?” 李晋东当即头顶冒烟,臊得都不敢去看孔扬。 他们沿着方才的来路往回走。一路上还是没碰到人,静静的,只有园子里那株生得古怪的老梅尚风中挺立,嫩黄的花瓣开得愈发的精神。 “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 孔扬开了口。 他的声音终于失了往常的镇定。方才在问询室里,他还一派冷冰冰又礼貌的样子。 李晋东舔舔嘴唇:“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事……谁能想到嘛。” 孔扬抓着他的手腕用力很大,大得李晋东有些微微的痛。但李晋东知道孔扬只有这样才能体会到真实。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他挺想这样安慰孔扬的。就是来警察局里坐了一下,连杯茶都没喝到。不用搞得好像差点生离死别似的。 但他没说出口。他知道孔扬不爱听这样轻描淡写的推脱。 生气就是生气、紧张就是紧张、担忧就是担忧……不会因为过程的简单、结尾的放松,而让心情也迅速变得开怀。 他想了想,还是换了个话题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孔扬低哼:“先是给你打电话,你没接。我过后就给林晴慧打了个电话。才知道你打了人,被捉起来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脚步一顿,转过头看向李晋东的眼神,也是似笑非笑的:“我不知道你这时候还有为女人打架的心思么?” 李晋东这辈子为了女人打架就一次。高三那年、为了田甜、被孔扬揍到了墙上。 他咳嗽一声:“林老师是朋友嘛。那个蒋正龙,实在不是好人。” “真是见义勇为好市民,市里面应该给你颁个奖。” 孔扬狠狠一个讥讽。 李晋东装傻地傻笑:“那你怎么能就这么把我保出来的?你最近变得愈来愈厉害了。” 孔扬脸色一变。眉毛很使劲地挪了挪,露出一个尴尬又不甘心的神色。 “不是我保的。” “恩?” 李晋东先头是没听明白。但他们三两步走到了大厅,他才懂了。 原本空落落的大厅里,现在挤满了人。后边一群是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角落里冒出来的警察同志们,前边一群身上穿着迷彩服、手里端着枪,整齐划一地半跪在地上,枪口黑洞洞地对准了小白兔一样惊慌失措的警员。 再外边的院子里,停了辆军用的大卡车。两个兵端着枪守着车门。还有一个吊儿郎当的家伙,穿了很得体的西装,手里拿着烟,正站在大厅门口,脸上露出怪邪异的微笑来。 李晋东有些吃惊。孔扬道:“正巧碰到张河。” 张河看到了李晋东,对他挥了挥手,脸上笑容越发快活了。 就有这样正巧的正巧? 李晋东觉得慎得慌,只觉得张河脸上写满了“你欠我一个好大人情”九个字。 张河身边还陪着站了一个身材健硕的中年男人。这男人穿了一身警服,倒是笔挺端正得很,浓眉大眼,形容十分气派。 此刻见孔扬和李晋东出来了,忙冲张河道:“张少,你看……” “行,是我朋友。”张河也不多话,很豪爽地笑笑:“多谢孟局长帮忙。” 他还晃了晃手里的烟:“今天还赚了孟局长一根烟。改天请您吃饭。” 这个孟局长本来脸色不大好。任谁被一群兵逼着脸色都不会好。何况他还是市里一方大员。但张河这样说,就是有意和他结交了。张家是怎样的权势,体制里的人用脚趾头都想的到。他今天这根烟赚的大了。 当下黑黑的脸孔瞬间又变得轻松如意:“张少哪里话,你来苏州这么久我都不知道,原是我们照顾不周嘛。该我请,我请。” “好,那孟局长定个日子,我手机号你也有了。” 张河又是展颜一笑。他本来长得英俊,英俊得邪气,这会儿笑得向日葵似的,倒是让孟局长有点晃眼。 “收了吧!” 张河拍拍手。 那群士兵刷的一声集体站起来,笔直笔直地一根根竹竿似的,随即纷纷转过身,齐刷刷地后退,一个个不声不响地上了车。 孟局长又说了两句,侧身走了。走的时候还特地看了李晋东一眼。但李晋东正和孔扬说话,也没顾得上上去说两句客套。 那些警察则窝在后面,用很震惊很敬畏的眼神往那三个人身上飘。 张河先是狠狠给李晋东肩膀上拍了一记:“你小子,厉害的嘛!一言不合就打人。” 孔扬冷冷往他似乎要黏在李晋东肩膀上的手看了一眼。张河鼻子了哼一声,手放了下去。 李晋东苦笑:“现在知道做事总不能那样莽撞了。”又转头看看:“林老师呢?” “她先回去了。你记得给她挂个电话。我这老同学可是担心得很。”张河挤眉弄眼:“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孔扬又冷冷看他一眼。张河歪过头,也斜睨回去。两个人视线在空气里交杂在一块,噼里啪啦的乱响。 李晋东看得好笑。“你这些兵又是怎么回事?” 那群士兵已经集结完毕,一个个坐在卡车后边,抱着枪一声不吭,化石似的。原本守在车旁边的两个也上去了一个,只留下最后一个,年纪小小的,十分眉清目秀,穿着军装的身板却显得格外矫健,这会儿手上拿着手机,正在打电话。圕馫闁苐张河摸摸鼻子:“我可没有兵,这些也是问人借的。” “啊?” 李晋东没想到事情牵扯那么大。 “放心,是朋友。”张河耸耸肩膀。过了半天才认输似的道:“你也认识的,就聂时俊嘛。他在这里的部队也有人。” 李晋东就想起那个笔挺的身姿。他下意识摸了摸裤子口袋,才想起自己戒烟了,聂时俊送的特供熊猫也给锁进了柜子里。 但他还以为张河和聂时俊有点冤家的意思。 还没开口问,车旁边那个面容清秀的小兵已经挂了电话,啪啪地走了过来。先是立正一个敬礼,随即道:“张先生,中校说了,人出来就好,但你这次欠了他一个人情。” 明明是有些软的吴语普通话,偏偏把话说得敲钢似的,像是设定了讲话语调的机器人。 李晋东好奇地看看那个小兵,又看看张河。张河眉毛已塌了下去,一脸懊丧。 “这点小事,也算作人情?” “中校说了,这不是小事,人命关天。” “人命关天个屁!”张河指着李晋东:“就是来警察局喝杯咖啡嘛,动也没有动一下的,人命个毛啊?” 又撒赖似的说:“我也没说要这样大阵仗。就想请你上头陪我来这里就成了。谁知道你上头这么懒,直接拨了一卡车过来?” 那小兵邱丝毫不为其所动,只是操着那口硬邦邦的话道:“中校说了,他特地会给军区请假,还请张先生做好请客的准备。” 张河瞪大了眼睛,梗着脖子好半天说不上话。 那小兵就对他刷的又行个礼,脚上啪一转,又给李晋东和孔扬行了礼,才回神小跑着回到身边,抓着车门一下就跳进了驾驶室。 张河只能自己给自己比了跟中指,很愤愤然地说了句:“操!” 第47章 那辆军用卡车倒了个头,轰隆轰隆地往外边开过去了。张河招呼着李晋东几个也要走,旁边一直战战兢兢站着的蒋正龙终于瞅准了机会凑过来。 “班、班长!”他甚至说话起了结巴。“我……” 张河脸上笑笑,打断了蒋正龙:“你还没走啊?” 虽然脸上笑着,但张河的声音简直像是从北极吹过来的冷风,能把人冻成好大一坨冰坨子。蒋正龙脸色就更不好看了,苍白地能看到脖子上便凸露出来的血管。 “我不知道李、李老师是你的朋友……” 他勉力说出这样一句话,又转过脸,对着李晋东僵硬地笑一笑。 李晋东很懒得看他。这种人向来都是小人行径,脸变得比谁都快。只是没想到这个蒋正龙还很能屈能伸,方才嚣张之极,这会儿又要对自己做出讨好的脸色。 张河看了李晋东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知道李晋东不耐烦纠缠。就又淡淡露出一个笑脸:“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蒋大少下次做事仔细些,耍威风之前,先看看对头是不是有什么后台了。” 他这一句蒋大少简直是诛心,蒋正龙背上冷汗都要流下来了。 “而且警察嘛,不都是为人民服务的?蒋大少是人民,普通老百姓也是人民嘛。大家都应当一视同仁,总不能区别对待,搞特殊待遇,你说是不是?” 张河一边说一边抬起头,下巴冲李晋东身后点了点。李晋东微微回过眼去,才发现那个胡队长也站在了门口,这会儿正肩膀塌陷着苦着脸听张河冷嘲热讽。 不过谁知道心里面是不是在对张河破口大骂?还不搞特殊待遇呢,刚刚谁又拉了一车兵过来堵人的? 正巧这会儿张河手机铃声又响了。 他接了个电话,原本冷硬讥刺的声音立时变得甜蜜蜜的,也不知道对方是谁。边说话还边抬脚往院子外走,李晋东和孔扬就也跟上去。 蒋正龙似乎还想上前搭话两句,可被孔扬很冷很冷的眼神一扫,当即心头冻住,不敢上前了。他脸上笑容尴尬,但随即眼睛垂下去,掩住了眼里的怨毒。 出了院子,张河手上拿着手机还在念,只眼睛挪了挪,冲着李晋东眼一眨,又挥挥手,算是告辞。李晋东看着他一个人往旁边街上走了,挺想上去把他拦住道两声谢,但手腕上被孔扬捏得紧紧的,倒有些动弹不得。 孔扬捉着他往另一边停着的雷克萨斯里钻进去。 刚一钻进车里,李晋东就满足地打了个冷颤。春天阳光似的暖气把他团团包裹住,原本被冷风吹得快要僵掉的身体,立时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孔扬从另一边进来,李晋东就转过头去,刚想说些什么,就见孔扬把门一关,手伸过来一把捉住李晋东的下巴,脸凑上前把他狠狠地给吻住了。 李晋东就有点呆滞。他嘴唇微微张开,感觉到孔扬的舌头伸进口腔,有些气急败坏似的缠着他的舌尖凶恶地吸吮。他被吸得舌头都有些痛了,握住孔扬肩膀的手稍稍使力,孔扬才放开他,往后退了开。 李晋东摸摸嘴巴,觉得自己嘴唇肯定是要肿了。“怎么了?” 孔扬又转过脸,一边发动引擎,一边闷闷地说:“我不高兴……” “不高兴什么……”李晋东下意识接了一句,但才刚开口,看到孔扬绷着面孔的侧脸,忽然好像有些懂了。车子猛地往前一冲,后视镜下边吊着的风铃发出叮铃铃的几声脆响,几粒悬挂着的小吊饰也砸在车前玻璃,咚的一声。 李晋东抿住了嘴巴。 孔扬是在不高兴,李晋东进了局子,最后却是张河把他捞出来的。 李晋东想了想,开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张河这人平时有些不靠谱,但还算是个挺不错的朋友……” 孔扬咳嗽一声,像是不想听李晋东谈论张河。 这个样子的孔扬很少见。从来都是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孔大少爷,这会儿却像是担心被夺了宠爱的小孩子。 李晋东心里砰砰乱跳着。他觉得这个时候的孔扬有种格外的可爱。 “你吃……” 他话刚从嘴边溜出去,孔扬放在座位中间的手机却忽然震起来了。 孔扬侧眼瞟了一下,开了免提。 女人娇媚动人的声音就从听筒里悠悠地飘进车里狭小的地方。 “孔扬?我是韩佳佳。” 李晋东不免有些不自在。韩佳佳许久不出现,他也差点把这个女人忘了。但这时才又想起来孔扬之前和她表现的暧昧。 孔扬也看了李晋东一眼。李晋东却偏过脸去,看车窗外边一闪而过的风景去了。 “恩,什么事?”孔扬的声音挺冷淡。 “什么事?”韩佳佳的嗓门陡然提起了一点。像是吃惊之极。李晋东都能想到这个美女说这话时候的表情,一定是漂亮的杏眼睁圆了,再一手捂住樱桃小嘴,风姿当是动人得很。 “你还问我什么事?今天打给你还能有什么事。你忘了明天了?” 明天?李晋东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用很怀疑的眼神望住孔扬的侧脸。他和韩佳佳明天有什么事,难道是什么约会? 韩佳佳是两个人的同学,放在从前,出去吃顿饭也没什么。但这女人对孔扬的心思昭然若揭,李晋东再装大度无所谓,就未免有些假了。 孔扬皱起眉毛。他是真的忘了。 “到底什么事?” 韩佳佳道:“明天是田甜的婚礼了呀!请柬应该早就发进你家的邮箱里去了。你没有收到?” 孔扬一个急刹车。 前边吊着的红灯像一只巨大的冰冷的眼睛,悬在明亮的天空中,耀眼夺目到叫人烦躁。 李晋东有点僵硬地把眼睛挪到了手机上面。屏幕一闪一闪的,韩佳佳那张娇美小女人的脸孔在正中烁烁不定。 孔扬倒比他要镇定。毕竟不是真心喜欢过的女人,和自己现在也不再有什么纠葛。“我倒真没收到。真的请我去?” “那我还要骗你不成?我明天是田甜的伴娘。” 韩佳佳笑嘻嘻的:“你可别再忘了!或者没请柬也无所谓,你这张脸太好认了。” 红灯变作绿的,孔扬脚上一踩油门,车子继续往前飞驰。 “记得要包红包!”韩佳佳又道:“是不是多亏了我提醒你?有没有什么奖励的啊?” 她声音变得有些暗,有些婉转,带了些谁都知道的暗示意味。大概她怎么也没想到这通电话是被孔扬开了免提的,她情意绵绵的暗示也被别人听进了耳朵。圕馫闁苐李晋东一记眼刀劈在了孔扬的脖子上。 孔扬嘴角弯一弯:“到时帮你挡两杯酒。” 伴娘总要帮新娘挡酒,但韩佳佳似乎并不像是个能喝的人。孔扬自觉很大方了,但韩佳佳当然不满足。 “这可不够,你最少还欠我一顿饭!” 孔扬又咳嗽一声。李晋东抹着脖子看他,对他作出无声的口型:“感冒啊?” 他眼神灵动,带着一点故意的恼怒,看得孔扬心下一荡,差点又要凑过去偷个亲。 韩佳佳见孔扬不说话,又催了一遍道:“孔扬?” 孔扬就清清喉咙:“行吧,再说吧。” “那就说定了。”韩佳佳喜不自胜。忽然又道:“对了,李晋东知不知道?不要他跟你一样也忘了。” 孔扬眉毛就皱起来。 李晋东也有些发怔。他上次就从韩佳佳那里知道田甜要结婚,但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也会被纳入邀请的范畴。 孔扬就替李晋东问了。“他也被邀请了?” “不行么?”韩佳佳淡笑道:“虽说是前男友,怎么也算是个朋友吧。这么多年了,当初再怎么样总也过去了。田甜不介意,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至于还记恨在心上吧?” 李晋东几乎要忍不住发出嘲笑。说得好像田甜多宽容似的。但当年到底是谁的错,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 也不是说经不得引诱就是错。只是田甜和她的朋友们那样的理直气壮,直到现在李晋东回想起来,还是心里酸痛。 孔扬的手忽然覆上了他的手背。 温暖的手心,带着一点点的湿气。李晋东暗哼一声,猛捏了一记孔扬中指的指尖。 孔扬咧开嘴,也不知道是在笑还是痛。 “我会提醒他的。”孔扬道:“明天几点钟?” “你们晚上记得来吃饭就好。六点在中新豪生,来了打电话给我。” 韩佳佳颇为热情。李晋东仿佛能看到这姑娘一张兴奋的脸。他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眼看着孔扬把手机挂了,才道:“我不想去。” 孔扬笑着看了他一眼:“行了,都几岁了,还闹脾气?” 李晋东恼火地给了他一肘子:“我觉得我还没做好准备重见田甜。” 孔扬托住李晋东的胳膊肘,低笑道:“你都和我在一起了,还怕什么田甜?” 他手指在李晋东的手臂上乱动。指尖轻轻地挪移往上,搔痒地厉害。 李晋东被他摸得一时情难自禁,也没再纠结下去。 回到家李晋东在楼下邮箱里一看,还真有张请帖。烫了金的大红的帖子,也不知道在这个李晋东从里不检查的邮箱里面躺了多久,上边都落了一层灰。 李晋东随意地把请帖往邮箱上拍了拍,散了灰,才打开来看。 里边是一手挺龙飞凤舞的行书。笔力遒劲,一笔一划之间,风骨倒是不错。 “聂家真暨田甜……” 他喃喃地念了出来。站在那边,发了很一会儿的怔。 高中时候他和田甜交往,也不能说是不尽心。虽然并不爱那个女孩子,但是也是真心的喜欢。田甜想要什么,他也会费劲了心机地去买给她,博她一笑,心里也是蛮开心的。 那时候他也会想,反正和孔扬总不可能真的在一起,如果能和田甜结婚,也并不错。 只是往事如烟,那时候的自己真是傻得可以。 他忽然觉得腰上一紧。背上也是一暖。熟悉的气息从他的耳朵后边喷到他的脸颊。 “是不是熟人?” “不是。”李晋东摇摇头,拿请柬给孔扬看:“不认识的人。估计是她大学或者工作以后认识的人吧。” “其实这挺好的。”孔扬道:“田甜总算是往前边看了。女孩子在这方面,似乎比男人还要更豪气一点。” “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气力扒着以前不放的。”李晋东声音低低的。 “我知道。”孔扬还是侧过头吻了吻他。只是吻的脸颊,却有一种别样的亲密。“幸好我还有这样一点气力。” 第48章 隔天李晋东给程栩挂了个电话,说有事不能上课了,程栩只说要补偿,李晋东也满口答应。 孔扬在前边帮他系领带。自己过了那么久李晋东还是不大会系领带,只能松松垮垮地整一个结出来,被孔扬又笑话半天。他这会儿低着头帮李晋东在脖子下边摆弄,早上刚刚洗过的头发散发出极清新的味道,头顶正中间两个旋抵着李晋东的眼睛。 李晋东听完小姑娘叽叽喳喳的抱怨,挂了电话,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摸孔扬的发顶心:“怪不得你聪明。你有两个发旋呢。” 孔扬微微一笑,居然探脸在李晋东的锁骨上咬了一口:“所以你笨。” 李晋东哎哟一声。他衬衣领子没理好,才会被孔扬有机可趁。 “你咬得那么重,别人会看到的。” 孔扬无所谓道:“你别把领子扯下来就没人看见。”想了想,嘴唇又贴在上面重重吮了一口:“再说别人看见了又怎么样?你这个年纪,总能有个女朋友吧。” 李晋东顿时喜笑颜开:“你说你是我女朋友。” “对,我是你女朋友。”李晋东连这样的便宜都想占,孔扬禁不住想笑。他理好了领带,顺手拍拍,另一只手绕到后面猛捏了一记李晋东的屁股:“会插你屁股的女朋友。你等下可以这样告诉田甜。” 李晋东真恨不得把孔扬那只手给剁下来,或者把那张嘴给扯烂了。 东仔从沙发上汪汪叫着冲到李晋东的脚下。它最近愈长愈大,有种好像充了气的错觉,毛也长长的,白绒绒的一片,倒不似是萨摩耶,而是雪纳瑞那种长毛的品种了。 李晋东费力地把东仔抱起来。东仔快活地伸出舌头,往李晋东脸上圆圆润润地舔过一圈。 李晋东翻个白眼,伸手一弹东仔的鼻子:“你给我洗澡呢。” 小狗吃痛,一双杏仁一样的眼睛里登时蕴满了泪花。就差没控诉李晋东虐宠了。 孔扬微微笑着把在李晋东怀里身子乱扭的小狗给拎到一边。“我觉得这条狗得训训。”他想了想:“张河是不是也有条狗?” “你也知道?是条藏獒。雪白的毛,凶悍得紧。”李晋东没想到孔扬会主动提起张河:“你总不会想把东仔送到张河那里去吧。它会被那条藏獒欺负到掉一层皮的。” “掉皮也比现在多动症好。”孔扬很不满东仔屡屡撒娇卖痴的行为。他和李晋东同居好几个礼拜,都没吃到人几次,在李晋东怀里打滚的次数还没一条狗多。 他觉得要么是这条狗太黏了,要么就是自己不够魅力。但显然他不认为自己不够魅力,因此还是这条变异的萨摩耶得教训。 小狗似乎听懂了孔扬的话。它大约还记得那条威风凛凛的大狗,忙缩了缩脖子,搭着尾巴缩到沙发角落里去了。 李晋东看得好笑。他揉揉东仔的下巴,嘱咐道:“好好看家!”穿上大衣,就跟着孔扬出了门。 外边天已经有点黑了。现在不过五点,街灯都已经早早地亮了起来。刚坐进车里,李晋东就接到了个电话。 “谁的?”孔扬状似漫不经心地看后视镜倒车。 “林老师的。”李晋东看着手机屏幕上林晴慧那张俏脸:“我倒是忘了给她打电话。” “她现在才打过来,也是好耐性。”孔扬脚上把离合器一踩。 李晋东耸耸肩,按了接通。 林晴慧的声音透过电磁波传过来,有种隐隐约约的不真实感。她的口气更是小心翼翼,仿佛被人在太阳穴上顶了把枪,大气不敢喘一样的。 “李老师,你还好吧?” 李晋东抿起嘴唇,嘴角笑得厉害:“挺好的,多谢你。” “不,是我多谢你才对。”林晴慧道:“昨天我也帮不上忙……” “你跟孔扬说了就好了,总算是及时的。不然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给我上刑具啊?”李晋东嘿嘿笑着,看了看孔扬。孔扬很无奈地对他扬个眉毛。 “哎哟,李老师你不要乱讲呢,你这样一讲我就更加觉得对不起你了歪……” 林晴慧软绵绵的声音带着种忽高忽低的担忧感。李晋东只是笑。 “那你……那你没事就好。”年轻的女老师顿了一顿,忽然又道:“但我好像更喜欢你了,怎么办,李老师……” 李晋东咳嗽一声。下意识地又往孔扬那边瞥了一眼。 幸好他没有开免提。不然被孔扬听到,又是一顿好说。 但孔扬像是往李晋东的肚子里放了一条蛔虫,李晋东不过是做贼心虚地一眼飘过来,他就冷哼一声,一把抢过李晋东的手机,按了结束通话。 “喂!”李晋东猝不及防,看着回到主界面的手机,哭笑不得:“你这样很不礼貌啊。” “昨天我和韩佳佳打电话你就板着张脸,今天你和林晴慧打电话我就不能来挂电话?” 李晋东撑不住笑了:“你是不是吃醋?” “我是吃醋,”孔扬并不否认:“我还想吃你呢。” 李晋东又被闹个大红脸。 狭小的车空间里因为孔扬毫不遮掩的话给弄得生生浮出了一层颇暧昧的气息。李晋东只好再换个话题:“钱小茗那事……我们还要不要去做了?” “当然不,”孔扬惊异地望了李晋东一眼:“你以为人家小女孩子家家的,还好意思采访我们两个?说话不结巴就好了。”他把那天钱小茗说的“不要杀我”当做笑话讲给李晋东听,殊不知李晋东心里在想:谁知道你会不会真杀人。 “当然了,如果你想做电台节目,也不是不行,”孔扬方向盘转了个弯,中新豪生酒店笔直的高楼就在两人视野里矗立着显出来了:“可以二月十四号那天去做嘛。” 李晋东苦笑:“你说真的?” “或者我自己来采访你也可以啊,”孔扬嘴角翘得很高,脸上显出若隐若现的酒窝:“在我们的房间里,在你那张床上……哦,我说真的,你那张床可以去换换了,我觉得再睡下去会承受不住我们两个人的重量的。” 李晋东忍不住反驳:“床挺好的,怎么承受不住?” “平躺着行,但一动起来床绷子就有声音,你没听到?” 孔扬斜睨了李晋东一眼。李晋东登时想起昨天晚上孔扬拱到他身上来的事儿。他累得慌,只想睡觉,孔扬偏偏还把他折腾得高潮了一回。孔扬并没有真的进来,只让李晋东伸手帮他解决了。孔扬高潮时性器里喷出来灼热的精液,在李晋东掌心里堆积不下,沿着他的手掌线往下流,直到现在李晋东好像还能感觉到那种湿滑黏腻的感觉。 他一张脸差点要变成熟烂了的番茄了。 恰好酒店到了。有门童过来给两个人拉开门。李晋东忙哧溜一下,出洞的兔子一样从车子里窜出去,把衣装笔挺的门童还给吓了一跳。 孔扬绷着脸从另一边走出来。但眼睛里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他喜欢看李晋东慌张的样子。说一个李晋东肯定要揍他的比喻,就像是处女似的。只不过帮他手淫,就能臊成这样。不知道的人还要以为李晋东是不是刚下山的小和尚了。不过现在的和尚,估摸着也要比李晋东经验丰富一些。 “孔扬!” 两个人同时听到有女人叫孔扬的名字。李晋东先比孔扬抬头看去,就见韩佳佳一身俏皮的酒红色伴娘礼服站在门口,正冲着孔扬连连摆手。 这条礼服是短裙裙摆的,露出韩佳佳两条细长的腿,只用一条丝袜裹着。外边寒风这样凛冽,也不知道她怎么挡得住不冷。美丽冻人,有时候女人确实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动物。 旁边来往的几个男人都用惊艳的眼神看向韩佳佳。她确实是美,身段又格外的好,这时满脸惊喜,更是显得容光焕发。 因此李晋东明知道孔扬喜欢的是自个,还是忍不住生出了点危机意识。只能不停给自己打气:我有一样东西是韩佳佳绝没有的,孔扬最喜欢的…… 孔扬已经绕过他迎了上去,和韩佳佳轻轻行了个西方标准的握手礼节:“好久不见。” 韩佳佳脸上就有点红。不知道是害羞呢,还是被冷风吹的。 李晋东从后边赶上去,有些冷地在地毯上跺了跺脚。 “新娘呢?”孔扬问道。 “已经在里边了。在楼上的客房补妆呢。”韩佳佳冲着里边努努嘴。李晋东就见到一条长长的、异常宽阔的走廊,说是走廊,其实也能算是大厅了。天花板上淡粉色的灯光照耀下来,把整个地方映得一片光艳。角落里一段路一段路就摆了高大的落地描花铜花瓶,显出一种别样的富贵来。 走廊尽头摆了个接待台。有穿着和韩佳佳一样的伴娘礼服的女人站在那儿,让来往的宾客签名。 “那进去吧。”孔扬笑着指了指韩佳佳的腿:“你也不冷?” 韩佳佳轻俏俏地弯一弯膝盖:“有什么冷得,反正里边有暖气。”倒是终于往李晋东身上看了一眼:“李晋东你穿这么多,比我不如哦。” 李晋东无语地看看自己身上。大衣、围巾、西装、毛衣、衬衫。似乎是很标准的几件套嘛。哪里多了?孔扬也跟他穿的一样好吧。 “我去一下洗手间。”他拍拍孔扬的肩膀。 孔扬冲他点头:“你记得多功能厅的路吧?” “我也不至于这样路痴。”李晋东不禁又一次翻了个白眼。 韩佳佳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拉着孔扬往婚宴厅走了。李晋东在原地站着,看着孔扬高大的背影,韩佳佳妩媚的体态,还有旁边路人往两个人身上投注的羡慕嫉妒的眼神,好半天自嘲地笑了一下。 不管孔扬有多爱他,他们毕竟不可能像这样获得别人称赞的眼光吧。 李晋东问了服务员,转过身往洗手间的方向走过去。 这里的洗手间也造得很别致。极大的一片空间,先头是一个好大的洗手池,正当中的镜子也是大得夸张,能把四面八方的景致全给照进去。李晋东冲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就转到后边,找到男卫的那扇红心花纹的木门,轻轻把门推开。 洗手间也很大。很长的一排。他往里面走了走,刚要脱下裤子拉链,忽然听到身后的格子间里传出来一种极其熟悉的响动。 ……不是吧。 第49章 一般来说,李晋东不是一个喜欢看恐怖片的人。 不过他看过几部的日本恐怖片,基本上每个都和厕所有关。因此小时候李晋东其实是相当害怕厕所的。尤其是公共洗手间,那长长一排的蹲坑,外边白色塑料的门板,谁知道里面有些什么。 当然长大以后,李晋东就变得相当理智。这世上没鬼,最多大概就是一个杀人犯蹲在坑上面蹲了半天等着给你一刀。不过这种几率估计也小得很。没谁能忍得了那种味道。 因此他也相应的对那些能在厕所里嗨起来的人表示以十分崇高的敬意。 但是崇高的敬意只能适合远远的,真发生在自己身边,就好像图书馆里听到有人做爱一样的惊恐。 李晋东抿了抿嘴唇。 格子间里的声音还没断绝。大概是真没有听到李晋东进来的声响。李晋东耳朵里只听到隐蔽的水声,啧啧啧的,他几乎能在脑子里画出那副格子间里正发生的景象。 要命。真是开放的女人。绝好的女朋友啊。 李晋东刷的一声,打开了水龙头。 里面陡然安静了一下。但随即一道男人的喘息声愈来愈响,像是即将接近高潮。李晋东窘得要死,只能把水龙头开得更大,好把那濒临高潮的剧烈的喘息压下去。 他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给孔扬口交的时候。孔扬大概也是这样喘息着,只是他自己已经被孔扬的那根玩意填满了,别的什么都顾不得。 李晋东哗的一下,捧起水扑满脸孔。 他最近怎么总是遇到这种事儿。 格子间里发出了一声近乎窒息的粗喘着的呻吟。 李晋东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里面那家伙被吸出来了。再一次,幸运的家伙。他女朋友得有多勇猛,才会在这种人来人往的洗手间给他吹箫啊…… “多谢了。” 很沙哑的嗓音。沙哑得有些不真实。但更加不真实的是,李晋东总觉得这道声音他听到过。 “没事。” 啊…… 不是女朋友。 是男朋友。 另外一道男人的声音。 另外一道,李晋东听到过的,熟悉的,男人的声音。 他简直想以头抢地。 “外面有人。”那声音还在说。语气里还带着笑:“要不再来一轮?这回该轮到你吸我了吧?” “哦,你请我吃饭,我没说请你吃饭……” 李晋东啪的一脚踹在了紧紧掩着的门板上。“我操,张河,你他妈又在公共场合里乱搞!” 李晋东有时候觉得发明感叹号的人是个天才。但有时候又觉得那个人是个蠢材。因为真的碰到了惊讶之极的事情的时候,一个感叹号怎么够用来表达心中难以言表的就快涨破数值的真希望自己从来没存在过的心情? 他绝望地吼过以后,简直不知道自己干什么又要横插一脚。 但是张河……真的是张河。 昨天才在图书馆里和一个即将结婚的女人上了床,今天又和一个男人在厕所里玩口交。到底是张河社交范围太广阔、这个世界变化快,还是李晋东真的已经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 格子间里沉默了老半天。沉默得简直好像有一千只乌鸦从天空中呱呱地飞过,洒落一地嘲讽的羽毛。 飞完以后里边才传出来一句话:“你怎么又在啊……” 李晋东真想把张河拎出来抽一顿。说得好像他不该又撞破了张河的好事似的!但再一次,就算他不来,总有别的人来,张河就一点都不顾及? 昨天在图书馆里说的那些话,什么“初恋死掉了”。这会儿再回想起来,就好像狗屁似的。 李晋东发誓自己以后再也不拿任何同情的心情面对张河这个家伙。 “你倒宁愿别的人来听见是不是?” “别的人就不会踹门啊。”张河苦逼兮兮的,“你也别管我了……” “你他妈林晴慧知不知道她的老班长是个这样的人啊?” “唉又关林晴慧什么事……” 格子间里悉悉索索的,好像有人站起身,在穿衣服拉拉链。片刻门从里面拉开来,张河低着头一边整理衬衫一边嘀嘀咕咕地往外走。 他膝盖上有些淡淡的灰尘,衬衫衣领也像是被人用手狠狠扯过,仿佛被碾压了似的。等他再抬起脸,李晋东简直是不能直视——这家伙一张嘴唇变得红肿不堪,一看就知道是被人狠狠用什么东西插过了。 我操啊…… 现在李晋东脑子里盘旋着的就只有这三个字了。 “你怎么就这么爱管闲事?” 张河倒是一点都不害臊。大大方方地整着领子从李晋东身边走过去,凑到镜子前面看了看自己的模样。然后哀叹一声:“妈的,那家伙的玩意太大了,我这张嘴怎么走出去啊。” 你也知道啊…… 李晋东近乎于恨铁不成钢地看他:“张河,我现在是真搞不懂你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没想什么,”张河洗了洗手,李晋东注意到他手上也有些黏糊糊的白色液体:“这都是为了你啊,晋东。” 为我个屁?! 李晋东自觉比窦娥还冤,十分想那块钢做的豆腐让张河的头往上面猛撞三下,耳朵里却吱呀一声,就听到身后边那个格子间又走出来一个人。 他下意识转回头去。 然后眼睛差点瞎掉了。 聂时俊,也在整理着衬衣和西装领子的聂时俊,裤子裆部有点明显紊乱的聂时俊,面容俊朗又硬挺、阳光一样的聂时俊…… 他正从张河出来的那个格子间里出来,脸上还有点很明显的泛红,原本稍显锋锐的脸部线条,被极度弱化,看的李晋东都不认识了。圕馫闁苐“李老师。”还很害羞地抿抿嘴唇,冲着李晋东一笑。 “靠,你装什么?” 张河显然对他很不满意,一脚踹在聂时俊的膝盖上:“刚才谁把老子插得半死的,现在装纯啦?” 李晋东却没怎么听到张河说的话。他现在脑子里轰隆隆的响,像是亚热带的风暴全部卷进了他的脑子。 聂时俊……居然是聂时俊。 怪不得他觉得声音熟悉,原来是聂时俊。 但怎么会是聂时俊?这样正直、看上去格外端正的、有着极明显军人作风的聂时俊,会和张河在厕所里就搞起来? 而且聂时俊也是男人吧! 李晋东觉得大概真的是世界变化太快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身边认识的人已经一个个都变成了基佬。 “恩……聂家真是我远房的表哥……”聂时俊还在一本正经地解释:“我正巧过来,就来参加婚礼了……” “就是这样。”张河在旁边点头:“我是跟过来蹭饭吃的。” 一边给李晋东伸出手:“还没问好呢?” “我草草草!” 李晋东连忙后退,指着张河那只手说:“你他妈别碰我!” “干嘛嘛,”张河很无辜,特别天真地睁大眼睛:“人家都已经洗过手了。” “谁知道你洗没洗干净。”李晋东只想着张河方才恐怕在厕所里手上什么东西都碰过了。他又指着聂时俊道:“你也别说话!你们都别说话。我现在脑子转不过来了。” 他站在那儿,看着张河和聂时俊站在他对面。一个笑得天真无邪,一个笑得阳光大方,真好像刚才在格子间里发出各种呻吟喘息的不是他们两个。 “你们……”他老半天才组织好了语句:“你们不是……” “噢噢噢,当然不是,不是不是,”张河连连摆手:“就是,”他还歪过脑袋想了想,斟酌了老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修饰短语:“偶尔会一个电话叫过来打个炮的对象。真的。连炮友都算不上哦。” 他说得昂首挺胸,好像这是一件多么值得庆贺值得骄傲的事情似的。 总算聂时俊的脸皮还没有张河那么厚。大概他也没想到自己今天放纵一回就会碰到了熟人。 他苦笑着道:“让你看笑话了。” “笑话倒不是……”李晋东抬手揉眉心:“就是没想到你们两个会……” 饶是他自从知道自己喜欢男人以后心智承受能力提高了许多,现在也有点接受不能这样过于庞大的信息量。 他原本还以为这两个人互相不对付。聂时俊借了兵给张河以后,他又以为两个人大概有些什么家族上的往来。那些高门大户不都是这样。 但挖空了脑袋让他旅行到外空,他也不会想到这两个人有这样肉体上的关系。 “你……恩……”聂时俊有点尴尬地道:“你不要告诉小辉。” 小辉……啊。 李晋东这才想起罗一辉。罗一辉……把聂时俊当成亲亲好大哥的罗一辉。一想到这个小胖子他头又痛起来。难道是聂时俊跟他从小玩到大的关系,所以聂时俊的性向也感染了小胖子的性向吗? 同性恋这种东西难道真的能传染的? 他只觉得头顶上的灯发出嘶嘶的响动。光线有些意外的明暗变化。旁边的镜子上,清晰地倒映出这一片地方的倒影,又有点折射出来后产生的虚幻错觉。 李晋东倒希望这时候来只鬼了。来只鬼都比面对着这两个人好。 他开始想张河对他的抱怨。 也是。他干嘛就这么爱多管闲事? 第50章 但也幸好他不用再管许多。 因为又有人进来了。 “李晋东,你掉里面了?” 门被人重重推启,孔扬一边扯着脖子下紧系的衣领,一边施施然走进来。他眉毛还在皱着,似乎有些烦躁,但甫一抬起眼睛,看到对面站着的三个人,烦躁的神色就变作了惊诧。 “聂……”他看了眼聂时俊,又看看聂时俊旁边的张河。半天说了句:“在这里开会呢?” 张河哈的一声笑出来:“没想到孔大少也会讲笑话了。” 聂时俊少不得要再解释一下:“新郎官算得上是我的表哥……” 孔扬才哦了一声:“怪不得在外边看到那个新郎如临大敌的样子,一直不停在找人。原来是在找你?” 聂时俊尴尬地皱鼻子,素来英挺明正的脸上,很难得有一种让人看了想笑的表情。 “那我……”他清清喉咙:“我出去看看。” 孔扬看着聂时俊近乎跑一样地推门出去。军官的背影虽然依旧笔直,但有一种逃生一样的慌乱。 张河就也晃了晃他的那颗头。 “厕所里的味道确实不好闻。是不是?” 他摸摸嘴唇,冲着孔扬咧嘴一笑,大摇大摆地也出去了。 孔扬的视线顺着他的指头往他的嘴巴上看,一看之下,眉毛不由蹙得能夹死一只苍蝇。等张河关了门,他才看向李晋东道:“这人嘴巴怎么了?” 李晋东对他挤眉弄眼。 孔扬忍不住上去给了他一颗毛栗子。“你做什么鬼脸。” 李晋东被敲得头痛,悻悻然抬手摸了摸额头,才道:“你看也看得出来么,问我干什么。” 孔扬眉毛一扬。 “真的?” 转脸看看紧闭的木门。“他们……两个?” “那总不能是我吧。”李晋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孔扬刚才那个毛栗子把他脑门上都敲红了。 孔扬耸耸肩膀:“谁知道?你的力气也蛮大的。” 李晋东脸砰的又红了。 孔扬说他力气大,他当然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 但是孔扬自己的力气又不是不大…… 李晋东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 “我们也出去吧。” 他也好像后面有鬼追着似的往外走。孔扬伸出手想抓住他,谁知道李晋东身体滑溜得像鱼,他一个不防,已经被李晋东拉开了门。 “好吧,”孔扬叹口气:“你别后悔……” 他话音还没有落地,李晋东的身形就顿住了。 洗手间的外头,聂时俊正和人说话。对方一身漂亮的西装打扮,胸口口袋里还插了细小的红玫瑰,想是新郎。那新郎的旁边一定就是新娘。果然就见一个高挑的女人,一双好似会说话的眼睛,穿着雪白的拖地长裙,头发后边垂下来长长的头纱,把整个人都笼罩得如梦似幻。 不是只有女生幻想过婚礼。男生当然也有过。身边站着自己最心爱的姑娘,穿着洁白的婚纱,和自己定情一吻。 田甜就好像是所有的男人梦里最完美的那个新娘。 而今天,他终于又一次看到了她。只是她已经变作了别人的新娘。 李晋东在门口有些僵住。那边的田甜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就转过了头。 十几年的岁月,在她身上好像却都没有什么变化。细腻可爱的肌肤,大大的眼睛,花瓣一样的嘴唇。连眼睛里的震惊和迷惘,都好像高三那年的春天,一如学校墙角盛放的孤独的野花,带着香气,但无人欣赏。 李晋东动了动嘴唇。他发现自己好像想要说些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后背上却又忽然一热。手也被人握住。他知道是孔扬捉住了他。 他微微测过了脸。 孔扬的嘴唇近乎贴住他的耳朵。热气蒸腾着往他的耳后环绕。 “你要和她去说说话吗?” 李晋东支吾一下。 “我也不知道……我应该去和她说话吗?” 孔扬就笑了笑。笑得李晋东的耳廓轻轻颤抖。 “那你今天来这边到底是干嘛的?” 可李晋东还是站在原地。他也不知怎么,就是踏不出这一步。田甜背叛了他,是田甜背叛了他,但从另一方面来讲,他何尝不是背叛田甜。从最打头开始,他就没有真正地爱过那个女孩。 没想到田甜居然先往他这里走过来了。 “李晋东。” 她到水池那里站定,遥遥地对着李晋东喊了一声。甜美的声音,当年全校男生为之疯狂的声音。 李晋东这下没地方逃了。只好暗自深呼吸一口气,挣脱了孔扬的手,往田甜那里走过去。 她的新郎往这里看了一眼,又转头和聂时俊继续说话。 李晋东也走到了水池边上。有个小姑娘正好从另一边出来洗手,水声开得很大,哗啦啦的,水珠子砸在水池底部,被坚硬的瓷砖摔成几瓣。 她好奇地看了看这一对男女。 李晋东舔了舔嘴唇。 “田甜……好久不见。” “是啊。”田甜微微一笑。她抬手捋过垂落在颊边的碎发,“早听韩佳佳说看到你了,没想到今天才重新见到你。” 她倒是落落大方得很。 李晋东就道:“多谢你的邀请。” 田甜笑道:“你也是我的朋友嘛。” “十几年不联系的朋友。” “哦,别这么挑剔……”田甜道:“晋东,别对我这么挑剔。” 她看着他的眼神,让李晋东回想到那些年轻的时光。在学校的草坪上坐在一起晒太阳,在后山山顶听别人唱歌。他曾以为田甜是他一整个苦逼的高中年代里唯一让人欣慰的乐曲,但结果也没有那样好。 田甜指了指外边哪个角落:“我们总不能在这里说话吧?” 李晋东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孔扬。孔扬倚在门框上冲他点了点头。 田甜就在他对面轻声道:“你还是这样,孔扬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李晋东摸摸鼻子:“我也没这么被他牵着鼻子走吧……” “要是能在你鼻子上穿一条绳子,那一定是他握着的了。” 田甜没再在这个话题上牵扯下去:“我们去那边吧。” 两个人去的地方是一楼的一个小角落。被几丛竹子围成了一个隐秘的地儿,只摆了几张软软的沙发。 李晋东刚坐进沙发,屁股一下子就陷下去了。这玩意软得不像话。 他好奇地去摸旁边的扶手,就听田甜在他旁边笑:“你还好像只有十几岁似的。” 李晋东忙抬起头。田甜在他边上坐下,极长的裙摆在地面上拖延开去,像是一蓬在半空中盛开的雪一样的花。 她这时候显出一种奇异的端庄。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天真的小姑娘。 李晋东不由道:“你和一个男人坐到这种角落里,你老公不会担心?” 田甜笑了。眼睛眯着像是天上的月亮。 “我总不能就这么和你私奔吧?你放心,我老公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她好像意有所指,李晋东心里有些疙瘩,就闭上了嘴。 “你生气了?”田甜敏锐地察觉到李晋东的心情。她是个美女,却很善于读心,格外的体贴,所以才会在美女如云的二中傲然挺立。 “你放心,不是说你。你并不小气。何况当年的事……你是该生气的。” 田甜抿了抿嘴唇:“是我对不起你,晋东。” 李晋东眼睛抬上去,看住了她。 “我一直没有说,”田甜捉着手指。细长的指头扭曲在一块。李晋东想起她从前也是这样的。紧张的时候,手指常常会缠绕在一块儿。那种十几年后陡然见面的突兀感,被这小小的动作给迅速地削弱。“但我一直都想告诉你。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晋东。” 李晋东动了动嘴唇。 “不,你别说话。”田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食指竖在唇前。“晋东,你听我说。” “那年你被孔扬打了,打得进了医院,我一开始也没去看你。我是没脸去看你。但是后来,后来我也终于发现……” 她看着李晋东,眼睛里的某种闪光,又明亮、又黯淡。 “我以为我是校花,所以所有的男生都该喜欢我。孔扬要从你那里把我横刀夺爱,也是人之常情。而且孔扬那样好……”她顿了顿,眼神又变得虚无,好像是在回忆往昔:“孔扬那样好……没有女生会拒绝他。” 李晋东很想嗤笑一声。但田甜的表情,却让他不大敢出声。 “我想如果孔扬爱我,我愿意和他在一起……虽然对不起你,但是我只能说一声抱歉……”田甜道:“而且说实在的,我真的不觉得,你是真的爱我……” 她冲李晋东抱歉地笑了一下:“女生的直觉,有时候准的厉害,有时候又像是一个瞎子。我现在懂了。其实只在于,我们愿不愿意看到。” 竹子外边是一小条被硬挖出来的溪流。不知道是不是活水,被人注在里面,发出潺潺的水声。一架竹桥被架在上边,偶尔会发出一点吱呀吱呀的响。 “我后来去医院看你……看到孔扬那样照顾你……其实不过是头上摔坏了一点,也不用那样认真地去照料吧……” 田甜又苦笑了一下。 “一直到去年我男朋友生病,我吓坏了,工作都顾不上,就一天到晚地在医院里陪他……也不过是场感冒……不过他是真的不大感冒,所以吓到了我……”田甜摸摸额头,好像那里还有因害怕留下的冷汗,道:“我才知道,孔扬是真的爱你。” 李晋东猛地愣住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耳朵坏掉了。但好像又不是。因为他还能听到外边的声音,他可以听到人隐约说话的声音,淡淡的水声,吱呀的小桥的响动…… 田甜看着他,眼神温柔。 “你爱他,是不是,晋东?我看的出来。我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不大对。你们这两个人,未免有些太亲密……我以为男生之间就是这样的,可是原来真的不是。” 她自嘲地笑:“孔扬来追我,是因为我做了你的女朋友,所以他很生气,是不是?” 李晋东觉得一整颗超新星都在自己耳朵边上爆炸了。 “我说过了,”田甜道:“女生的直觉,有时候准的厉害……” 李晋东咽了口唾沫。 过了好半天,他才道:“那你现在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他没有否认。因为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否认也并没有多少用处。田甜非常肯定,他再说不是,就只会显得他自己有些犯傻。 田甜耸耸肩:“我只是想和你说清楚。晋东,这就好像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我觉得难受。” 她伸出手去,摸了摸李晋东的脸颊。“你也该要有多难受?” 第51章 李晋东怔怔地看着田甜。 田甜脸上的表情他并不熟悉。充满同情,同情到李晋东没办法承受的程度。他可以理解田甜的直觉,但无法理解这种直觉之后产生的同情心。 在这个世界上他需要最少的就是同情心。他并不可怜,同性恋也不是什么需要别人关怀小心的病症。就算是好心…… 李晋东扭过脸,避开了田甜充满柔情的手掌。 “我先出去了。不然他们真要以为我们在这里做什么了。” 他勉强地一笑,站起身子,转头挥开从天花板上挂落下来的细小的珠帘。 但才隔开一点点,他又站住了,手臂僵直在那里,像是被人用线牵着,轻易自己不能行动。 “晋东?”田甜在他身后问:“怎么了?” 李晋东看着跟前那张素来甜美妩媚的脸。韩佳佳向来算不上什么特别好看的女人,只是自有一种惹人爱怜的风情。但现在这会儿,这种风情也消失不见,脸上只剩下震惊、嫌恶、愤怒和失望。 “韩佳佳……”半晌李晋东才恢复了呢喃的能力。他没有问韩佳佳听到了多少。这种问题实在是太傻了。 但他没料到的是,韩佳佳却猛地举起手掌,啪的一下重重打在了李晋东的脸上。 李晋东整个人被打得懵了,脸一下子歪到一边,手也后知后觉地往脸颊上摸过去。 一摸之下,只觉得又红又肿。韩佳佳用的力道好大,如果李晋东是个女人,这会儿肯定要跌到旁边沙发上去了。 田甜也终于发现动静,吓得猛站了起身,冲上去一把拉住了韩佳佳的手:“佳佳,你在做什么!” 韩佳佳生硬地扭过脸来,被田甜紧紧握住的手掌上,还因为过度的紧绷有些青筋毕露。 “田甜……”她轻声地、几乎没什么语调地道:“你知道李晋东的事,还能这么平心静气?” 田甜急道:“佳佳,晋东是同志也不是他的错,你干什么打他?” “可是孔扬……”韩佳佳脸上露出了像是要哭出来一样的表情:“可是孔扬……” 田甜才隐约知道了韩佳佳这一记霹雳似的巴掌的缘由:“我以前就和你说过了,孔扬不会对你真心的,你自己不听,一定要和他……我对你说过谎吗,佳佳?你为什么不听我的?” “不,不不,不会的……”韩佳佳猛地摇头,一把推开了田甜。田甜惊叫一声,捉住自己长长的繁复的裙摆,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子。 她就见到韩佳佳伸出手指,笔直笔直地指住李晋东的鼻子。 “都是你,李晋东,”韩佳佳尖声厉喝:“你高中时候就是这样,哄着孔扬做这个、做那个,孔扬是多好的学生,硬生生被你带坏!现在一定也是,现在一定也是……你强逼着孔扬喜欢你……你强逼着孔扬喜欢你是不是!” 李晋东这下是真的傻了。 他见过自我中心的女人。大学时候的一个学姐,别人的话什么都听不进去的,只觉得自己是对的。 但现在看到韩佳佳,他才知道什么是大巫见小巫。 他要真能逼着孔扬喜欢自己,他就不会等那么久,纠结那么久,看到孔扬还什么都不敢说。 韩佳佳以为他是个男巫还是什么玩意嘛。 田甜也在后边哭笑不得。 “佳佳,”她捡起裙摆,尽力想向韩佳佳走过去:“佳佳,你胡说些什么呢,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是晋东能逼迫得了的……” “那不然呢?”韩佳佳拿手指对着李晋东上下比量:“他这样的人,值得孔扬什么喜欢?” 李晋东就皱住了眉头。 他觉得自己似乎有需要给自己辩护一下,但他还什么都没说出来,韩佳佳已经一转身,往外边桥上冲过去了。 李晋东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又转过头看看田甜。田甜苦笑道:“你去把她追上吧。” 李晋东也是苦笑。 他最近似乎总是在追着女生…… 先头的林晴慧让他被捉到警局,这一次的韩佳佳又要怎样?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韩佳佳绝不会像林晴慧那样,谈了一席话就能对他宽容。 李晋东匆匆走过小桥。竹桥在他脚下发出连续不断的吱呀的响。他忍不住就想打自己的脑袋,外边有人过来竹桥总会响的,他为什么就没有一点警觉? 韩佳佳在他视线所能及的地方慌乱跑着。她穿着高跟鞋,伴娘礼服又是紧紧窄窄的短裙,让她跑不快。但李晋东能清楚发现她想要去的地方——孔扬就在前边,正和聂时俊说着什么话。 有几个伴娘模样的人似乎想和韩佳佳讲话,但韩佳佳根本没有理会她们,整个人像是迷了心,只顾着往前走。 李晋东就叹了口气。 他大踏步往前过去,他步子大,又没有韩佳佳身上那些限制,没有几步就追上了那个曾经的高中同学。 “韩佳佳。” 他一把捉住了女人纤细的胳膊。 韩佳佳奋力地挣扎,却被李晋东牢牢禁锢住。 李晋东很无奈地叹气:“韩佳佳,你有什么好跑的?” 韩佳佳愤怒地看他:“我要去问孔扬!” 旁边来往的人都带着点好奇地看他们两个。李晋东头顶又正好吊了个巨大的吊灯,灿烂的灯光让他的整个身体热得像是着火。他很想换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但韩佳佳这个样子,似乎也不是他能够驱使得了的。 “你去问他什么?”他只能更无奈地问:“问他怎么会受到我蛊惑啊?” 他是当笑话说的,韩佳佳却很严肃地、甚至火冒三丈地道:“他这是交友不慎!” “交友不慎?”李晋东哈地一声:“如果真说交友不慎,那也该是我……” 他是爱上孔扬,但踏出那一步的人也是孔扬。如果单单是他,他就永远不会有那样的勇气。 “李晋东,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 “小姐,你没事吧?”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过来询问了。是一个打扮潇洒的绅士。大约是瞧着韩佳佳的美色,有些不忍心。 李晋东只能道:“没事,先生。” 他满脸写满了“不管你的事”,加上今天来参加婚礼,因此也穿得还算人模狗样,衬托出一身英挺的气质,并不像是个坏人。那绅士大概就觉得这两个人是男女朋友在闹别扭。因此只笑道:“这里是公共场合哦。” 意思是有什么事还是在家里关起来吵比较好。 李晋东笑一笑,算是承情。韩佳佳气得一脚就想往李晋东脚背上踩,李晋东忙往旁边一挪——女人脚上的高跟鞋永远是杀人利器。 “李晋东,你……”韩佳佳更加是气得浑身颤抖。 其实李晋东勉强可以把她理解。心里面一直以为的事情轰然倒塌,变作一个自己绝不能将接受的事实,人们因此要么失望绝望,要么怒火中烧。韩佳佳就是很典型的后者。只是她的这个怒火烧得也委实太冤屈了。圕馫闁苐管闲事的人看韩佳佳这个动作,倒更加觉得两人是情侣掐架。很快就笑着走了。 李晋东就松开了握住韩佳佳的手掌:“韩佳佳,你冷静点。那个人说的对,这里是公众场合。” “所以?”韩佳佳描着浓浓眼线的眼睛黑得怕人。“公共场合,是的,你害怕公共场合。恩?如果我告诉别人,你是同性恋……” 李晋东脸色一变:“韩佳佳,你到底想做什么!” 韩佳佳那张像要吃人似的脸,忽然一变,又变得梨花带雨,眼泪都要从眼眶里落下来。 “李晋东,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你和田甜交往的时候,我们都觉得你好,你很体贴、很豪气……你怎么会是同性恋呢?你怎么会和孔扬在一起呢?” 她伸手捉住李晋东的衣袖:“同性恋是不对的,晋东,你听我说,同性恋是不对的……这个可以改的。我们可以去看医生……” 李晋东听着她说话,脸色渐渐就变得冷了。 “同性恋不是不对,佳佳,只是你不理解,所以你不打算接受而已。”他淡淡道:“我和孔扬很幸福,这就够了。” 韩佳佳眼睛猛地睁圆。 “哦?那别人都知道了,你们也能幸福?”她脸上露出极冷极冷的笑容:“如果我今天就在田甜的婚礼上宣布呢?如果我和所有人说,你是个同性恋,孔扬是个同性恋……你觉得别人会觉得你们幸福,还是会觉得你们恶心?” “或者你根本就不关心别人会不会觉得你恶心,觉得孔扬恶心?你根本不关心别人会怎么看孔扬?因为你只想和孔扬在一起。你根本不知道你这个廉价的幸福,究竟是建立在多少人的痛苦之上!” 韩佳佳的话像一把极重的锤子,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砸在李晋东的心上。 他当然不是没想过。他就是因为想太多,他就是因为顾虑太多,所以才一直不把话说出口。 但韩佳佳现在所说的,才又让他有些从这一个月来的梦幻一样的幸福感里忽然惊醒。 如果只有他自己觉得开心,这样的关系,又有什么用处? 他甚至眼睁睁看着韩佳佳走远。他知道他无法说服韩佳佳,无法让她理解他。 而且他也知道,像韩佳佳这样的人,他身边一定还有。不是每个人都像林晴慧那样可以将他理解,也不是每个人都像田甜那样充满同情。即使是他不要的同情。 等到有人轻轻捉住他的胳膊,他才回过神来。 是孔扬。 “怎么了?” 孔扬皱着眉毛,抬眼看看已经走远的韩佳佳的背影,又去问李晋东:“怎么了?我刚才看到你和她说话。还是在吵架?” 李晋东嘴角就扬起一个苦涩的、自嘲的微笑。 “她知道了……” “她知道什么?” “你觉得还有什么?”李晋东觉得全身都很无力:“当然是我们的事情。” 前边一直灯火辉煌的婚宴厅忽然全部暗了下来。 沉闷闷的,像是一只准备择人而噬的怪兽。 “快点,进去吧。”有人推了推他们两个:“新郎新娘要入场了。” 李晋东站着没动。孔扬却握住他的手。一如既往的温热的掌心,太温暖了,李晋东不想就这么放弃掉。 “先进去吧。”孔扬低声道。 第52章 但结果韩佳佳什么也没有做。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除了田甜的父亲因为太紧张、有些结巴以外,所有的一切都十全十美。 连两位新人一齐倒的香槟酒塔,也没有多少漫溢出来,搞得地毯脏掉的。 李晋东和孔扬坐在角落的桌子,这一桌就只有四五个人,也互相不认识,只顾闷头吃菜。李晋东就看着韩佳佳站在田甜的身后,给田甜挡酒。方才一张阴沉的脸,现在已经又变得十分甜美,眼中带着的笑真是能让男人全都为她迷晕。 孔扬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忍不住悄悄又握住李晋东摆在膝头的手。 “没事的。”他低声道:“她总不能真在这种地方说什么吧?那真是脑子坏掉了。” 李晋东苦笑道:“我也不是担心她会在这里说……但她肯定会说出去的。我……别人说不定都知道了我是同志,我却还闷在鼓里。” “而且还有你。”他转过头,担忧地看住孔扬:“如果别人知道你……” 孔扬却是很潇洒地耸耸肩膀:“我无所谓啊。” 李晋东一愣。随即脸上的苦笑愈发扩大开去了。 “是啊,你无所谓……” 他重新回过脸,看着田甜在不远处捏着酒杯得体地笑。她换了一身衣服,变成穿着旗袍,大红色绣金边牡丹的纹样,将她衬得雍容华贵,又容光焕发。 她挽着新郎的胳膊,小鸟依人地靠在男人的肩膀。 “现在又不是中世纪,同性恋也不是罪,阿东,你还是想太多了。” 孔扬轻轻捏他的手指。“如果你真的忍受不了别人的眼光,大不了辞职,我养你好了。” 李晋东不由就回过神,轻声嗤笑道:“你养我?靠你英语老师的工资啊?” “如果你不在二中做了,我又何必留在二中?你真以为我回国是喜欢当老师啊。” 孔扬冲他微微一笑。一双眼睛在灯光下流光溢彩,梦幻似的。 李晋东过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孔扬的意思。一张脸禁不住又有点要红了。 “哟,两个人在说什么?大庭广众之下,不会又在说情话吧?” 一道很惹人厌的声音在李晋东旁边响起来。李晋东对着孔扬翻了个白眼,才转过头,看着张河施施然在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旁边坐着的一个小女生像是想说些什么。张河冲人笑一笑,亮出一口白牙,登时把小姑娘迷晕了。 李晋东只好道:“你怎么找到我们这儿来了?” 张河摊手表示无辜:“我坐里边太闷了,”他指一指大厅正中,那边是新人双方的直系家属坐的地儿,李晋东眼尖看到聂时俊正坐在那边。张河大概是算做了聂时俊的朋友。“就出来走走。没想到在门口看到你们。你们也挺有劲的,专门喜欢坐角落。” 他一点也不生分,自己拿了个高脚酒杯,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红酒,冲着孔扬很绅士风范地举了举:“喝一杯?” 孔扬就捡起自己的杯子跟他碰。 张河看到孔扬杯子里颜色亮亮的,还带着一点果肉的余屑,怪叫道:“果汁啊?” 孔扬淡淡道:“我开车。” 张河就给了李晋东一拐子,装模作样低声道:“你男人太闷了……会闷出病来的。” 李晋东有些不好意思,看旁边人都没有听到他们说话,自顾自在吃饭,才道:“总比你什么都不闷住好。” 他说的是张河在图书馆和刚才卫生间里的事儿。张河显然是听懂了,却毫不害臊,还反而十分骄傲自豪似的:“那说明我精力旺盛啊!年轻人嘛。哪个不这样!” 他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把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才指着李晋东和孔扬道:“你们两个,真不是年轻人。有种没有?” 孔扬当然不受激,微笑着往李晋东碗里夹菜。李晋东却有些脾气,闻言就往自己酒杯里倒了满满的黄酒,指尖叮的一声弹了弹玻璃杯壁:“你妈才没种?” “我妈当然没种。我爸有。这不才生了我。”张河笑嘻嘻地去和李晋东碰杯:“闷了闷了。” 孔扬在旁边轻声道:“少喝些。” 但张河劝酒的功夫实在太好。李晋东又心里郁闷,不由自主就把一杯全干了下去。喝得急了,正有些飘飘然,视线里就看到一抹抹的大红色往他们这边过来。 却是田甜等人来给几人敬酒。 张河忙先站起身。他和田甜实在是不认识的,刚才饭桌上互相介绍了一下,对这个美女的印象还不错。 “新娘子,”他笑着举起酒杯:“这杯我先敬了。” 他话音还没落下就一口把半杯酒全都喝光,连个嗝都没有打的,端的是干净利落。搞得好像喝慢半拍,这杯酒就会被人家抢走似的。 然后又大着舌头指着田甜手里的酒道:“你、你随意,你随意……” 田甜被张河弄得笑出来:“张少也少喝点,不然表哥会说我们不懂待客之道的。” 她说的表哥当然是聂时俊。张河不屑地撇撇嘴:“他管我?”但还是把酒杯放了下去。 于是田甜就看向了李晋东。李晋东眨眨眼睛,压下心头的一点点酒意,拿着重新倒满的酒杯站起身:“田甜……恭喜你。” “谢谢。”田甜抿嘴一笑。又拿李晋东介绍给身边的丈夫:“这是我的高中同学。” 新郎官就也过来给李晋东敬酒。李晋东连忙让他们随意,自己仰头把酒喝了。他满满的两杯飞快下肚,腿都有些软了,手不由扶住旁边的桌沿。 “那……”田甜就转身要走,她身后的伴娘却忽然踏前一步出来:“我也和晋东喝一杯。” 她的伴娘当然就是韩佳佳。 韩佳佳满脸的笑,自然也没人能够拒绝。田甜却有些忧虑地看一眼她这个高中时的好友。方才入场前,她见韩佳佳满面怒容,就和她稍微谈了一下。韩佳佳虽然很快收敛了怒气,但谁又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晋东也是有些发怔。 可韩佳佳已经伸出手来。她嫩生生的手掌心里拿着一杯红酒,鲜红的颜色,血一样。 李晋东就捞过一边的酒瓶,也重新往杯子里满倒一杯。 “韩佳佳……”他慢慢拿起酒杯。 手却又忽然被人捉住了。 孔扬终于从他身后站起身。他方才一直隐在角落,默默地夹菜,那新郎都没把他注意到。这一下孔扬站直身子,新郎官甚至吃了一惊,不知道这个俊美得好像平面广告上模特一样的男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来吧。阿东方才喝了挺多了。” 李晋东不满地皱眉:“我没有喝很多?而且你等下要开车。” 韩佳佳微笑道:“怎么,孔扬开车送你回去么?” 她话音平淡,但话里话外总有那么一些别的意思。田甜眼中忧虑更深,孔扬却好像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我和阿东住在一起,当然和他一起回去。”他也脸上微笑,笑得比韩佳佳还要好看:“不过一点点酒也没关系,我哪里是那么容易醉的?” 他劈手从李晋东手里夺过酒杯,和韩佳佳的杯子轻轻一碰,仰头一饮而尽。 韩佳佳却似好像有些发愣。 隔了许久,才轻啜一口自己手里的酒,喃喃道:“孔先生真是……好酒量。” 孔扬耸耸肩膀。 田甜忙拉着韩佳佳离开。孔扬站在原地片刻,忽然微微垂下头,对旁边站着的李晋东道:“我去下洗手间。” 李晋东点点头,就见孔扬理了理衣襟,往大厅外边扬长过去。 张河在他一旁突地又拿手扇了扇鼻子。“门口还是好闷的味道。”他看看李晋东:“出去走走?” 李晋东脑子里有点微微的糊涂,但还是能分辨事情的:“聂时俊不找你啊?” “他找我干嘛,我就是一来蹭饭的。”张河不耐烦地抓着李晋东往外拖:“结婚这种事情……实在不是我的菜,我本来还懒得来呢。” 两个人走到外边走廊上,昏昏的灯光打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映得像是巫婆随风晃动的枯枝一样的手指。 李晋东按住眉心,忽然肩膀又被张河敲一记,转头去看,就见他手上变魔术似的多出来一瓶酒。 “外边喝酒去。”张河嬉皮笑脸。 李晋东摇摇头。“你……唉,你总有一天要结婚吧?你家里人不会说么?” “我家里人早不管我了。”张河懒懒地伸一个懒腰,推着李晋东走出大门。外边的大风猛一下卷上李晋东的头发,把他整个人吹得好像要飞走一样。 李晋东不由弯下腰,两手抱住身子。“操,冷死了。”连酒意都被冻走了不止半点。 “那喝酒,喝酒暖身子。”张河选了辆看着稳重的奥迪,一屁股坐上去。李晋东被他拉着也往旁边一坐。手里也被塞进酒瓶子。 盛情难却,李晋东只好凑着瓶口喝了一点。 白酒辛辣的滋味顺着气管蜂拥往下。身体果然暖和了一点。 李晋东抬起头,看着头顶上灿烂的星空。今天天气很好,月亮并没有,但全都是一点一点的星星,金黄色的把夜幕点缀得华丽至极。 “我以前……”他听到张河说:“我以前也和人这样,一起坐在车上喝酒,看星星。” 李晋东看了张河一眼。 张河自嘲地笑:“是不是特浪漫?我也有这样的日子。” 李晋东想了想:“你的初恋?” 张河猛一拍手掌:“你真聪明!” 李晋东翻个白眼。 他把视线往旁边看过去,忽然觉得有个人影,相当的眼熟。 他眨了眨眼,再眨了眨,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站在挡风的墙角下,高挑瘦削的人影…… “你们跟那个伴娘是不是有什么事?刚才看她看你的眼神,像要生吃了你似的。” 李晋东回神过来,苦笑道:“有那么明显?我还觉得她挺和善了。” 他歪过脑袋,抢过张河手里的酒瓶又喝了一口,才道:“你很早对家里出柜了,是不是?” 张河看看他:“怎么,你打算出柜了?” 第53章 天上的星光比起之前,显得有些略略的暗淡了。 但风还是很大,一缕一缕卷着梢儿地吹,像是能挂在干枯的树枝上头,又忽的一下,迅速地被刮走了。 孔扬在地上轻轻跺了跺脚,一眼看到正半躺在车前盖上的李晋东。他老大一个男人歇在上边,也不怕别人看到,四肢全都摊开,显出一种平常不会见到的嚣张。孔扬嘴边露出一丝浅笑,走过去戳了戳李晋东猝不及防的肚子。 软软的。 李晋东就猛一下折着坐正了身子。 待看清楚是孔扬,他才松口气,往后又倒下去,后脑勺撞在车玻璃上,砰地一声。 孔扬就替他痛一样地皱了眉:“怎么这么不小心?” 李晋东咕哝着说了句:“不痛的。” 孔扬摇摇头,又去拂李晋东坐着的车盖旁边的地方。倒没有灰。路灯下隐隐像是被人坐过了。 “这不是我们的车。”他说道。 “管他呢?”李晋东拍拍屁股旁边:“你也坐。干净的。张河刚才才走。” 孔扬抿了抿嘴唇。现在倒是李晋东变得比他胆大了。他颇觉得有些古怪,但也有趣,就也一撑坐了上去。 “哦,你不是在卫生间么?”李晋东忽然问他。 孔扬怔了怔,才道:“我出来不见你,问了人,知道你往这里来,就找你来了……”他顿一顿,又问:“你方才在和张河说话?” “恩。”李晋东仰着脸,看着天上渐渐暗下去的星星。“他问我……是不是要出柜了。” 孔扬心里一跳。他转脸去看李晋东脸上的表情。但李晋东有些醉了,神情模模糊糊地,也看不清楚他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那你怎么说?” “我没说。” 李晋东咧嘴一笑。像是赢了人家一局棋局,或者终于成功偷走了朋友珍藏多年的红酒。 孔扬也不知心里这时的感觉到底是失落还是理所当然。只说:“你没说……” “是啊,张河等得不耐烦了,才走了。”李晋东挥了挥手。很大幅度地挥手,仿佛在千军万马前指挥前进似的。“但这种话,你知道,怎么能跟别人先说?” 他扭过脸,看着孔扬。他的眼睛有些迷蒙,在天上星光的映衬下,却显得熠熠生辉,无数颗钻石在里面折叠闪耀一般。 “可是孔扬……”他喃喃着,声音低沉,“是不是真的像韩佳佳说的那样?我们在一起,就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孔扬终于知道刚才那段时间李晋东究竟是在黯然什么。 “她这样和你说的?”他把嗓音放得很低柔,像是生怕把这个醉醺醺的李晋东又重新吵醒。“你不要听她说的了……难道她说的都是对的?” “但是不是么?别人会痛苦……如果我妈妈知道了……” 李晋东忽然伸出手,一把捉住了孔扬的衣襟,生生把孔扬拉低了好几寸。两个人的鼻子尖都要顶在了一起,互相的呼吸都喷吐在对方的脸上。痒痒的。热热的。 “如果我妈妈知道了,她该有多伤心?她会不会把我的腿打断?她会不会不再认我这个儿子啊?她那么想……那么想抱我的儿子……她跟我说她活不久了,她想抱孙子了……” 李晋东咕咕哝哝的,声音低得像是还没从喉咙里回过神来。但他脸上神情黯淡,就像是天上隐约的星星。 孔扬只觉得心里一缩。 “我以前,我以前总想着,你不爱我,我真痛苦。可你说你爱我了,我又想,爸爸妈妈知道了,他们又该有多痛苦。”李晋东额头抵住孔扬的额头,半垂着眼睛,眼睫毛在脸上打下一连串的弧落。“人永远不会有满足的时候,对不对……” 孔扬半晌还是叹了口气。 他往前再轻轻一凑,嘴唇就触到了李晋东的脸颊。李晋东往后边下意识地一退,却没退远,被孔扬捉住下巴,温柔地吻了吻。 “那你愿意和我分手吗?”他问道。 李晋东磨蹭了一下,稍稍抬起脸,感觉着孔扬的嘴唇落在自己的唇瓣上面。带着点红酒的甜味的嘴唇,温暖地仿佛春天的太阳。 李晋东摇了摇头。 “你愿不愿意?”孔扬却还问他。 李晋东只好脑子一团浆糊地回答出声:“不愿意……” “那就好了。”孔扬轻声着,又去抚李晋东的脸。被风吹得冰冰冷冷的脸,只有颧骨那边两块是热和的。“你有爸爸妈妈,我也有呢,到时候他们真知道了,我们全被打断了腿,再住在一起互相照顾呗……” 李晋东就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哼哼两声地笑出来。 孔扬抬起头,去亲李晋东的眼睛。李晋东就闭上眼,任孔扬的吻蝴蝶似的落在他的眼睫毛上。 “而且韩佳佳,你不必担心……” 等张河再拿了瓶酒回来,就看到孔扬费力地把李晋东从车前盖上抱下来。李晋东两手搂着孔扬的脖子,脸紧紧贴在孔扬的颈窝,像是睡着了。 “不喝了?”张河失望地晃晃手里的酒瓶子:“我特地再去拿瓶酒,想从李晋东嘴里撬点八卦呢。” 孔扬淡淡一笑:“你找聂时俊出来陪你喝吧。” “我找死呢。聂时俊那酒量。”张河摆摆手。看着孔扬公主抱着李晋东,轻松得像是只随便提了件行李。隔好半天才道:“如果你有什么计划,还是告诉李晋东比较好。他这个人,似乎是很喜欢东想西想的。” 孔扬微微一扬眉毛。片刻才道:“多谢你提醒。” 隔天李晋东被闹钟吵醒,一睁开眼睛,又觉得头痛。 幸好这次并不痛得厉害。他略微一回想,就记起自己昨天和张河喝酒。 其实喝得不算多。大概是风吹得太厉害了,星星又很美,不由自主才就醉了。他自嘲地笑笑,抬手捏捏太阳穴,转头看到睡得还很安详的孔扬。 好像昨天孔扬过来找到他……但他们两个之间说了什么,他又不大记得了。 李晋东轻轻掀开被子。 孔扬在他旁边睡意惺忪地呢喃着说一句:“我起来帮你做饭?你宿醉……” “不用不用。”李晋东忙按下孔扬,又帮他掖了掖被角:“我自己来就行了。” 但直到李晋东到了学校,闻到车库角落里一株晚开的腊梅的清新香气,他才彻底地清醒过来:上礼拜那个繁忙到让人头痛的周末,总算是过去了。 林晴慧这次倒来得挺早。一来看到李晋东,先是眼圈一红,吓得李晋东以为这小姑娘要哭,林晴慧脸上又是猛地一笑。都快赶得上变脸了。 “昨天蒋正龙还给我打电话。”她笑眯眯地在李晋东对面坐下来。 李晋东不解:“他还敢给你打电话?” 林晴慧摇摇头:“这次是道歉来了。说以后不再纠缠我了。”她吐了吐舌头:“你觉得事情是不是就这样结束了?” 李晋东替她松了一口气:“那当然是结束了。不然呢?” “因为电视电影里,肯定还要有什么复仇什么的嘛。”林晴慧脑子里的想象力极端丰富,“蒋正龙也不像是什么大度的人……” 李晋东真想往她脑门上敲一记毛栗子。“我们这也不是拍电视吧。” 何况复仇总是要有个对等的基础。蒋正龙和张河天差地别,他能生出什么复仇的心思来? 李晋东摇着头转身过去准备教案了。 林晴慧忽然又凑上前,手里的钢笔帽子戳戳李晋东的肩膀。 “你和孔扬,”她很低声地道:“我会祝福你们的。” 于是李晋东被韩佳佳搞得很郁闷的心情,陡然就有些好转了。 这个世界上确实不是每个人都会支持你。总有人在后面要绊你一脚,或者拉你的后腿。朝你怒骂斥责、说难听的话、做恶心的事。但是这也是为什么朋友会这么珍贵。 李晋东到了教室,看到教室最后边的罗一辉,心情就愈发好了。 因为罗一辉竟然有些瘦了。 教室里开了空调,因此十分的暖和。女孩子们都只穿了薄薄的毛衣,有些还花枝招展地穿上裙子。罗一辉也脱去外衣,里面一件很大的针织毛线衣,却显得有些空落。 下了课李晋东特地把罗一辉叫过来。 “周末也跑步呢?一定跑了很多路吧?”他开玩笑地把罗一辉的衣服拎起来。果然空落落的一块。 罗一辉的脸色却不大好。有些白。他素来胖胖的,脸上就很红润,在一个地方呆得久了,加上如果有空调在吹,一定会脸红得涂抹了胭脂似的。但今天却没有这种惯有的红色。 李晋东才注意到,心里就知道不好。 “怎么了?”他低声问,一边把罗一辉拉出教室。外边的冷风一下子就迎面吹过来,李晋东和罗一辉一齐打了个冷战。 罗一辉没说话。 李晋东有些烦恼地皱眉毛。最近圣诞临近,许多班级都开始了装饰。走廊上一个个班,都红红绿绿得像是圣诞老人很快就要从天而降。学生们也都很快活,毕竟期中考早已过去,期末考还有一段时间,这会儿正是最开心的时候。 可偏偏罗一辉这小胖子还抿着嘴、很难过的模样。 好吧,现在也已经不算是小胖子了。 李晋东抬手捏捏鼻梁顶端。 “怎么了?你连我也不肯告诉?” 罗一辉又抿抿嘴。他抬眼看看李晋东,李晋东也看看他。 “不是……” 他嗫嚅着。李晋东更烦恼了。原本的好心情像被冷风吹了一样忽地一下飘走了。他往楼下的草地放眼看过去,两株白玉兰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壳,连草也黄黄的,歪头斜脑的,十分不满意的模样。 然后玉兰旁边的两道人影,忽然让李晋东顿住了。 他眨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但眼睛再睁开来,看到的还是一样的光景。 齐悦顶着那头张扬之极的浅金色短毛,迎着太阳光,想让人不看到才难。 “就是……”罗一辉顺着李晋东的视线看过去,手伸出来,淡淡地指着底下齐悦的身影,还有他身边一个娇俏的小姑娘:“齐悦他谈恋爱了……” 第54章 李晋东向来觉得自己的生活很烦躁。尤其是自从孔扬回来以后,好像是马不停蹄地不停在过着波折的日子。但是有时候有些人或许比他还要悲剧些,始终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李晋东揉了揉罗一辉的头发。“什么时候的事?” “突然就好了,我也不知道什么确切时候。”罗一辉却不像是很痛心的模样。他脸色很白,但语调平静。看着底下齐悦和那个小姑娘的眼神,也安安稳稳的,像是不再很多在乎。 “我现在才终于明白,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要改变就能够改变得了。也不是努力就能够达到目标。”罗一辉握住前面的栏杆的手,却因为用力,显出一些过分的青筋来。“我已经懂得了……以前的我确实是傻了一点。” 李晋东只觉得这小胖子愈发的招人疼。他有些瘦下去的脸,显得空落的衣服,原来都是因为失恋的缘故。 他以前还想说,喜欢齐悦,是不是只是青春期时候一时的性冲动。因为总是在一起,所以产生了一种缠绵的幻觉。 他曾经也以为自己喜欢孔扬是幻觉。后来才发觉不是。就愈发痛苦。 可是罗一辉这个样子,他才知道是真的喜欢。没有办法的同性的吸引,从性的起点一直绵延到心。 李晋东握了握拳头。 “我觉得齐悦这小子也就是玩玩……” 罗一辉咧嘴一笑。 “不是玩玩不玩玩的问题啦,李老师,”他说:“齐悦喜欢的是女生,这一点毋庸置疑了。” 齐悦忽然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他们两个,冲着他们挥了挥手。 他看着罗一辉,脸上不再是从前那种黑沉沉的样子,反而笑得很开心。还露出八颗闪亮牙齿。 他长得真的很好看。少年特有的青色的明媚,因为愉快的笑脸在太阳底下好像在闪闪发光。 罗一辉也对他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回了教室。 李晋东和孔扬放学后去操场。罗一辉还在那里跑步。他已经不像是上次那样气喘吁吁,颇有些轻盈的感觉了,薄薄的T恤在夜风里被吹得很高。 “我也不是从此就灰心丧气下去。” 罗一辉这样对李晋东说道:“我一定会减肥成功……并不是为了博得齐悦的喜欢。只有对自己好,才是真的。” “李老师你……” 罗一辉眨眨眼睛,脸上居然摆出了一个微笑。“你真幸福。” 孔扬看着小胖子跑远的身影,忍不住捏一捏李晋东的肩膀:“你学生比你气度好啊。” 李晋东不由翻了个白眼。 之后的日子倒并没有再多波澜。只是孔扬时常晚归,有时候李晋东为了第二天早自习早早睡了,都等不到孔扬回来。只有第二天醒过来看到孔扬睡在边上,睫毛在空气里轻轻颤动,很安详的样儿。 李晋东也没问他去了哪里。 而圣诞节也就这样来了。 圣诞是在周六,因此学校里都是在礼拜五庆祝。为了这个洋节,还特地放了半天的假,让学生们都在班级里搞活动。八班早早定下的大礼堂,总算是派上了用处。 李晋东的得意门生程栩也要在里边表演。这小姑娘心气高,平时花死力气钻研功课,没想到还能弹琴。穿了一身裸露肩膀的晚礼服,裙摆长长地拖在地面,也不怕脏。 李晋东就是被她请过来。到了礼堂才发现,来的人还真的挺多。几个任课老师加上班主任,早早就坐在了前排。还有其他班级的学生,其中好几个李晋东也认识的,算是学校里的名人,吵吵嚷嚷地要往后台里去挤。 “李晋东?诶,这里这里。” 有人叫李晋东的名字。他转头去看,就看到林晴慧。穿了一件大红色的毛衣,倒是很有圣诞气氛。 李晋东就在她旁边坐下来。两个人缩在后排,不去凑前边老师的热闹。 “孔老师呢?” “他出去了。”李晋东搔搔脑袋:“最近一直不见人影。” 林晴慧诧异地眨了眨眼睛:“我记得孔老师很黏你的。” 李晋东脸一红。幸好旁边没人注意他们。所有人都往台上看着,那边张灯结彩的,红白色的圣诞拐杖和金光善良的巨大铃铛在台上到处都是。 “哦,我知道了,”林晴慧道:“情侣都要有些距离,距离产生美么。” 李晋东苦笑一下。 如果真能一天到晚腻在一起,哪有喜欢距离产生美的情侣?那都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硬给自己找一门心里安慰。 “李老师,李老师,”又有人叫他。是罗一辉。他穿了一身戏服,因为变得瘦了,人显得十分精神。都说胖子都是潜力股,这话实在不差。 李晋东笑眯眯地去捏他肩头上的草莓:“怎么,你也演戏呢?” “恩。”罗一辉怪不好意思的。他冲林晴慧笑了笑,喊了声林老师,才说:“文艺委员一定要我也参演……是个耶稣出生时候的故事。” 李晋东记得那个文艺委员。烫着大波浪,非常时髦的女孩子,也很说一不二,颇具女权主义色彩。她和程栩大约是好朋友,李晋东常常见到两个人在一起逛。也挺有趣的,程栩其实算是个颇古板的小姑娘,死党却是走在潮流前端。 “那我先前面去了……”罗一辉指指台上。李晋东就见到上边程栩正在调试钢琴。淡淡的黄色灯光下小姑娘美得很,露出来的洁白的细胳膊皮肤嫩得婴儿似的。 李晋东就点点头。 “罗一辉变瘦了……” 等罗一辉走远,林晴慧很吃惊一样地说了一句。 李晋东像是自己被表扬了,得意地一点头:“我也戒烟了。” 林晴慧瞪大了眼,半天才道:“对哦!是很久没闻到你那里传来烟味了。” 李晋东淡淡笑:“抽烟对身体不好……他说得对,不是为了讨别人的换新,对自己好,才是真的。” 林晴慧扬起眉毛:“谁说的?” 李晋东没说话,抬脸看着前边的舞台。 程栩皱着眉毛,手底下轻轻按着钢琴键,仔细听里边发出来的声音。 这是学校里唯一的一台三角钢琴,贵极了,但是音色也好。她之前在这边练习,就很为它折服,觉得是十几年下来听过最好听的钢琴声音。但今天也不知道被谁动过,音就有些走,她调试了半天。钢琴又不像弦乐器,可以很直观地摆弄,她费尽了心神。 “小栩,还没好吗?等下晚会就开始了。” 傅哲扒着门框问她。傅哲就是文艺委员,相当男人气的名字,但偏偏人长得千娇百媚。 程栩眉毛皱得愈紧。“马上就好了。” “那你快点,我去催催别人。”傅哲转身走了,留下程栩一个人呆在台上。 她头顶的灯极热。是今天刚刚让师傅装上去的灯,很大的一盏,通体用玻璃打造的,很是光彩动人。但也因为折射让光线变得集中,打在她身上,像是在烤火炉。 “程栩,”罗一辉在台下叫她:“钢琴还没好?” 程栩很恼火地摇摇头。但她不愿意再罗一辉跟前露怯,只道:“马上就好了。” “你慢慢弄好了。我看主持人他们都没有到位的。”罗一辉不想去后台,里边太挤了,就在台下和程栩说话。他仰头就看到那盏水晶灯,这个还是文艺委员托人弄过来的,果然华丽璀璨。 程栩被安抚了一下,稍稍心里有些平稳下来。“我知道。”她指指身边:“你不上台来?呆在台下干什么。” “我怕你嫌我烦嘛。”罗一辉得了准许,就笑笑也跃上台去。他自从看过李晋东单手撑上跳台以后,对这种潇洒的动作就特别羡慕,自己偷偷练过很多次了,这次也是一跃而上,十分成功。 “今天来的人好多。”程栩见罗一辉到了身边,就低声道。 罗一辉顺着她的话往台下看。果然在台上看得清楚,底下黑压压的一片人。他也没想到今天来的人会这样多,原本以为别的班也要办聚会,总没有多少学生会过来。但他想错了大礼堂的号召力,八班又这么嚣张,谁不愿意过来看看。 他被底下的人也弄得有些紧张。只觉得头上的灯更热。 不由就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看那盏巨大的灯。 “傅哲从哪里弄来的这个灯?真是了不起。很漂亮。”他衷心赞叹。 程栩听人称赞自己朋友,就抿嘴一笑:“傅哲是了不起的。” 忽然又问:“齐悦今天来吗?” 罗一辉一愣。 隔了半天,才又注意到程栩好奇望着他的眼神。忙慌张道:“不……他不来。” “他不是你朋友吗?今天你有演戏耶。” “算什么演戏嘛……”罗一辉苦笑着撇嘴。又抬头去看灯:“这个灯真的很热……” 他忽然眼神一顿。 那盏巨大的、华丽的水晶灯,四射的熠熠的光辉,总觉得好像晃了一晃。 ……晃了吗?或者是他眼花了。毕竟太亮了。 罗一辉又低下头。 “林老师……” 李晋东眨眨眼睛。他皱眉看向程栩头顶那盏漂亮的灯盏。方才似乎是晃了一下。 林晴慧疑惑道:“怎么?” “那个灯……是不是晃了?” 林晴慧失笑道:“怎么可能,这个一定要装牢的,不然掉下来会出人命的……” 她也不由自主地往灯上看过去。一看之下,不由大吃一惊。李晋东好像没有错?今天早上才被吊上去的这盏灯,明明是用铁丝绳子什么用力系牢的,可是不知怎么,像是松了。 因为台上太热,又要求有什么戏剧效果,旁边有吹风机很大力在鼓风。那盏灯被风吹得更是晃晃悠悠,像是一眨眼就要掉下来。 “这个……这个不危险吧?”李晋东讷讷道:“不要他们先撤下来,把灯再弄一下吗?” 罗一辉摸摸鼻子,又抬头看了下水晶灯。 “程栩……”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戳了戳前边摆弄钢琴的程栩的肩膀:“我们先退开……退开一下?这个灯,好像有点问题……” 第55章 再然后,事情发生得都仿佛在电光火石之间,好像一眨眼睛,就全部完成结束。 李晋东看着那盏巨大的、华丽的、光彩灿然的水晶吊灯,很忧伤地晃了两下,就轰然掉了下去。 “小栩!” 这是文艺委员凄惨的叫喊。 “罗一辉!”李晋东也猛站起身,但他距离太远,而且过分的恐惧,让他几乎不能动弹。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盏灯往下掉、往下掉、往下掉。直到把罗一辉和程栩全都狠狠砸中。 但他想错了。台上并没有发生惨案。 就见罗一辉一把抱住了吓呆了的程栩,往旁边很用力地一扑。程栩的裙子很长,有一长段还缠绵在灯光笼罩下的地板,她人却已经被罗一辉带出了吊灯的锤砸范围。 罗一辉减了肥、虽然身形灵敏,但毕竟力气不大。只抱住程栩少少一会儿,就脚下被绊倒,很仓皇地松了手,只知道把程栩护在怀里。两个人全都倒在地板上,滚做一堆。 随后听到背后轰得一声巨响。玻璃尽数碎裂的清脆的裂响,像是数万把机枪扫射,无数朵血花迸溅开来。 程栩和罗一辉都闷哼一声。两个人都被四散开的玻璃划到了。罗一辉压在上面,受伤得尤其重,小腿上边密密麻麻都是被割开的伤口。 他却仿佛没有觉得痛。一时半会儿的,急速紧绷的交感神经和迅速分泌的肾上腺素让他只觉得心跳如擂鼓,嘴里都因为过度的紧张和兴奋而变得苦涩,腿上被划出来的伤口,这时倒并不显得有什么了。 反倒是程栩先看到他的伤。 小姑娘从罗一辉的怀里探出脑袋,一眼就看到了罗一辉小腿上的伤势。当下惊得叫起来:“罗一辉,你的腿……!” “我的腿怎么了?”罗一辉后知后觉地往下面一看,才发现自己腿上密密麻麻的红色斑纹,像是一张张细小的张开的嘴巴。血一股一股地沿着伤口流下去,好在口子小,并没有失血很多。 他脑袋一晕。幸好也并不晕血,不然就要从一个救美的英雄变成狗熊了。 “小栩!” 那边文艺委员第一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这向来大方豪气的女生哭得跟个什么似的,脸上的妆也全都花了,两条黑线在脸颊上触目惊心之极。她疯狂地跑到台上,毫不客气地把罗一辉推开,一把将程栩搂住。 “小栩!”她好像这样才能确认程栩是安全的,手还紧紧握住程栩冰冷的手:“小栩!” “傅哲,没事的。”这下反倒是程栩在那边安慰人。她被罗一辉护得紧,并没有受什么伤,只有小腿那边有两道伤口,也不痛。当下转脸去看被傅哲推到旁边的罗一辉:“罗一辉……你的腿……要尽快叫医生过来!” 罗一辉用劲撑着叫自己坐直身子。一手抚上小腿,苦笑道:“其实也不痛……” 他话音刚落,就觉得一股钻心的疼猛击中了身子。小腿上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一起用力地咬,让他又痛又痒又麻,那股感觉简直不能用言语来形容。 眉毛就皱成了一团糟乱的麻线。 李晋东这会儿也终于收了神,冲到了台上。他见程栩没什么事情,就把罗一辉扶着站起来。“你还能站着么?” 罗一辉觉得腿上好像都没了力气,两条腿软麻一样,站也站不稳。其实主要是痛得慌。 但脸上还是努力收拾出来一个微笑:“没事……没事。” “要叫校医过来!”李晋东扶着他坐下,又看看旁边呈辐射状冰花四溅的吊灯。最后说了句:“你们这次是别想办晚会了。” “这个时候还想着办什么晚会!”林晴慧也跟过来,看着罗一辉腿上的伤,很烦恼地蹙紧眉心:“这么多玻璃,要是处理不好,很容易要破伤风!到时候就不好了。校医什么时候来!”她方才已经让学生去叫了校医。 李晋东试着帮罗一辉把腿上的一小枚细细的玻璃碎片给拿出来。并没有动到多少地方,但罗一辉已经痛得吸气。“李李李老师,轻一点……” 李晋东懊恼地叹气:“这可怎么办!我看校医也不行。得送到医院去才行。” “我让校医把救护车开过来了。我们学校还是有一辆救护车的。”林晴慧早有准备,又问罗一辉要了他爸爸的手机号码,跑到一边给家长打电话。 底下的学生有的还站着看着,有的已经跑了出去。所有的人全都目瞪口呆,没有想到事情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一个局面。 那边的文艺委员还抱着程栩哭个不停。 “要不是我要面子借的灯,也不会这样……都怪我,呜呜,小栩,都怪我……” 程栩无奈地反手抚慰她:“不怪你,傅哲,真不怪你……你让我去看看罗一辉。” 傅哲才松开她。又扶着她站起来。 程栩走到罗一辉边上,看着李晋东蹲在那里,帮罗一辉小心翼翼处理玻璃。罗一辉紧咬着嘴唇,把嘴唇都咬得泛白出血了,硬是没有发出更多呼痛的声音。 程栩眼眶就也红了。 “罗一辉,对不起……” 罗一辉强笑道:“没事,真的。你是女生,我不保护你,难道还叫你帮我挡着?” 他展颜笑起来的样子,有一种意外的明媚。程栩看在眼里,心脏忍不住噗噗通地跳了一下。脸也红了。 历代以来受伤获救的美女以身相许,并不只是一个口号。实在是危险过后对着救人的英雄有种下意识的过分激素分泌的好感。 很快校医就过来了。人是老师喊来的,受伤的又是市里高官的公子,这会儿学校的效率才显出来,倒是很快、也没有过多废话。 校医是个胡子拉渣的大叔,看了眼罗一辉的伤势,很直接地大手一挥,表示这个伤学校里自己收拾不了。得快送去医院。就让几个护士拿着担架过来,把罗一辉费力抬上去,又急急送上救护车。程栩让文艺委员陪着,也坐到一边,让护士处理一下几个小伤口。 李晋东和班主任、再加上林晴慧,一起也上了救护车。车子停顿一下,就风驰电掣地往医院里送去。 林晴慧之前先通知了罗一辉的爸。罗忠强虽然是副市长,日理万机的,但也火速放下手里的事情,拉着罗母一起到医院候着。见罗一辉被抬下车子,罗母当时就捂着嘴,差点哭出来了。上前一把拉住儿子的手:“小辉!” 罗一辉哭笑不得,又不是脑袋中枪,或者肚子上被人划了一刀。“妈,我没事的。” 罗母还是伤心到愤怒,看着班主任就道:“这个是学校的责任!学校要负责任!” 班主任唯唯诺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连连给李晋东使眼色。副市长夫人的怒火,可不是他这种小老百姓承受得起的。 李晋东还没开口,程栩就走下车子,踏前一步,很勇敢地道:“胡阿姨,这个是我的错,你处罚我吧。” 罗一辉更加窘迫了。他当时救下程栩,可不是为了这个你处罚我我处罚你的局面的。 李晋东就对他眨眨眼,小胖子也一下子就理会了要领,突然就抱住腿,嘶声一叫:“妈,我脚痛!” 副市长夫人立时就把注意力从小姑娘身上转到了自己儿子。心疼地要命,一叠声地让护工快快把罗一辉送去急诊室。 罗一辉一边安慰着自己老妈,一边给李晋东做了个ok的手势。 李晋东抿抿嘴唇,笑了。看来小胖子真的伤得不重。 程栩让傅哲和护士陪着,再进去让医院看看有没有感染的风险。班主任心里慌,在外边一个人抽烟。李晋东闻不得烟味,一闻就要止不住烟瘾,跟林晴慧远远躲到边上,两个人低声说话。 “没想到罗一辉还有这样的勇气。”林晴慧感叹道:“跟你似的。” 李晋东躺着中枪:“我可没像他这样过啊!” 林晴慧美目流盼,阳光底下波光流转的:“礼拜六的时候你帮我挡着蒋正龙,我心里不知道有多感动。” 李晋东尴尬地笑笑:“这个不算数的……” 他挡是挡了,实在没挡住。要不是认识的人牛叉,现在就不会这样开开心心继续当老师了。 他被林晴慧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看着,多少心里有些惊悚,连忙把话题叉开:“我给齐悦打电话看看……” “打电话给齐悦干嘛?”林晴慧不懂:“是为了罗一辉?我以为他们两个是死敌。” “关系难讲……”李晋东耸耸肩,找到齐悦的电话号码,拨了出去。 接通的时候先涌进李晋东耳朵的是一片异常嘈杂的响。 像是有人在唱歌。倒是很动听的声线,背景音乐也嘹亮得很。还有男人女人高声讲话说笑。 齐悦的声音因此就显得模糊不清楚:“李老师?什么事?” 李晋东一皱眉。“你那边做什么呢?” “唱K呢。西飚这边。”齐悦笑嘻嘻的:“李老师也想来唱歌?” 他最近对李晋东越发恭敬,也不叫他死基佬了,尊称用得很勤快。 “不是唱歌的事……”李晋东刚想跟他讲罗一辉受伤了,那边就有小女生甜腻腻的声音涌进话筒:“悦,该你了。” 悦?李晋东浑身打个冷战。 “好,宝贝,就来。”齐悦应了声,跟李晋东讲:“老师,到我唱歌了,我先挂了啊,再见。” “诶齐悦,等等——” 听筒里只剩下嘟嘟的长声。齐悦挂得倒是很快。 李晋东叹了口气。 罗一辉那条腿费了很大的心思和时间才弄好。 也幸好是副市长的儿子。不然不定有那么多专家有时间给他耗着在这边捡玻璃。之后还要住院疗养,罗忠强给几个老师道了谢,又请李晋东一定要上门来吃饭,才放了李晋东走。 李晋东不高兴回学校里,就直接搭了公车。车上给孔扬挂了个电话,想问他今天晚上回不回来吃饭。孔扬却没有接。 因为本来按道理,八班办完圣诞晚会以后,全班都要出去吃饭庆功。李晋东也在受邀之列,之前就和孔扬说今天不回家吃饭。 但今天吊灯这事一搞,什么庆功都没了。李晋东也只能灰溜溜回家。 可他打了三通,孔扬都没接。就只有手机里孔扬的彩铃在那边不停地盘绕。 李晋东心里疑惑,下了车抬头看看天上,也已经全黑了。他也不高兴再去买菜,想着说不定孔扬又出去吃,那他就自己泡个泡面算数。 施施然信步走回小区,他却吃了一惊。 孔扬就站在那儿。 一个女人站在他对面,正很亲昵地、抬手抚摸孔扬的脸。 第56章 女人的脸李晋东很熟悉。 当然熟悉,如果不是因为心理调节能力好了,说不定那女人迟早要出现在李晋东的噩梦里面。 韩佳佳的表情还是那样温柔。妩媚的眼睛里,多情得像是能滴下水来。她最近变得愈发漂亮,有一种生活被狠狠滋润过的感觉。 “孔扬,”她在说:“多谢你今天陪我。” 孔扬淡淡道:“没事。” “明天晚上我们出去吃饭?”她眼里亮得像星星:“你知道,圣诞前夜呢。” 孔扬没有说话。李晋东远远看着,多半觉得这个男人似乎是有些不耐烦。他心里一软,终于还是没有对孔扬生出闷气。 趁着韩佳佳没说出更多话,他先咳嗽一声,把两个人的对话打断了:“孔扬。” 孔扬很明显地脸上一慌。他很少有这样的表情,慌乱并不属于孔扬。但他仓乱地转头过来时,脸上那抹陡然升起的不对劲的潮红,让李晋东知道孔扬胸腔里一颗心猛的吊了起来。 李晋东的心更软了。 韩佳佳也转头看到李晋东。这个女人倒是怡然不惧,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在勾引人家男朋友。其实说实话,李晋东觉得她还挺有趣的。明明知道孔扬喜欢男人。难道她还觉得自己能把一个弯的钩子硬生生掰直? “李晋东。”最后还是她先开的口:“你回来了?你回来早了。” 李晋东才知道两个人今天怎么会正大光明出现在楼底下。想必是孔扬得知李晋东晚上不回来,才带了韩佳佳过来。 他给孔扬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我给你打了电话的。” 孔扬苦笑着道:“手机放在家里,没有带出来。” 韩佳佳估摸着是没想到两个人还能这样正经说话。 竟然还在说手机。手机?这个时候说手机?认真的? 捉奸和被捉到奸的,都镇定得出人意表。孔扬起先蹦出来的慌张,这会儿也安安静静地沉淀了下去。 韩佳佳眼神一暗,索性伸手挽住了孔扬的胳膊。身体也贴上去。高耸的胸部,密密地抵住孔扬的手臂内侧。 李晋东看着这女人如此出卖色相,心里多少生出点荒谬来。他是真有点不懂韩佳佳。到底是为了示威报复,还是真的那么喜欢孔扬? “宝贝,”叫得也格外亲昵,亲昵到让人有些受不了。“那我先回去。明天你来接我。” 她拉下孔扬的脸,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随即松开孔扬的胳膊,扭着纤细的腰肢,踩着高跟鞋,笃笃笃地越过李晋东,昂着头往小区外边去了。 狭窄的一条小道,就剩下李晋东和孔扬两个。 外边的路灯也亮了。幽暗的灯光,把地上的斑驳陈旧的红绿地砖映衬得有些古怪。像是崎岖的古时候的影子,这会儿再想鲜活过来,可也没什么可去的地方,只能龟缩在地表龟裂的砖缝之中。 李晋东装模作样地再咳嗽一声。 “那个……”他顿了顿,才道:“所以你这些日子来一直晚归,就是跟她在一起?” 孔扬的脸有点白。方才韩佳佳在旁边,他多少得撑点门面。但尽管在心里安慰自己,李晋东一定会懂的他的苦心,可是又情知自己的恋人最爱做的就是胡思乱想,一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晋东见孔扬不说话,只好说:“你不打算解释一下?” 孔扬脸上苦笑愈浓。 “她……”他想了想,终于组织起语言:“她说让我和她约会,不然就把我们的事情捅出去。” 孔扬耸耸肩。“就这样。对不起。” 他觉得自己的解释很无力。可是这就是事实。这种事情,不说是瞒着,说出来也没有什么意思。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好好地把事情解决,可谁知道今天一招行错。 那天在田甜的婚礼上,韩佳佳就找到他了。这个女人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疯狂,真要说她会做出什么事,孔扬也说不准。 李晋东有多担心他们两人的事被别人知道,孔扬比所有人都清楚。 因此即使韩佳佳的提议无聊且神经病到了极点,孔扬还是决定稍微配合一下。总归先安抚稳定,到时候再慢慢想办法。 他抬起眼睛,看着对面的李晋东。垂在腿侧的手,已经紧紧捏成了拳头。 他紧张。 “其实我……”李晋东开了口。“那天在婚礼上,我就看到你们了。” 孔扬心里一惊。 李晋东自嘲地笑一下:“我看到你们在停车场角落里。我还以为自己喝了酒,眼花呢。” 他想到那个沉沉的晚上,星星明亮得很,他看到那道瘦长的人影,和韩佳佳站在一起,心里有些酸酸的,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可他很明确知道一点:孔扬说话,向来是说一不二。孔扬说爱他,就是真的爱他。如果孔扬要和他分手,一定也会先提出来。 他会胡思乱想别的,但是他对孔扬的这一点,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心。 “韩佳佳真的那样说?”李晋东舔舔嘴唇:“她有病吧?” 李晋东的语气很轻快。并没有什么特别沉重的、怀疑的、让人心情起伏的声音。 孔扬不由就松了一口气。他也敢踏出几步,抓住李晋东的手。李晋东的手冷冷的,也不知是不是被风吹的。 “我发誓。不然我干嘛和她搅在一起?我还以为能安抚她。” 孔扬有些很罕见的颓丧:“我担心你知道,如果你多想了……” “我知道。”李晋东温柔地打断他:“我知道,我是想太多了。” 孔扬的心里更松。他忍不住抬手想去摸李晋东的脸:“你冷不冷……?” 但他的话还没有落下去,手却落空了。李晋东侧过了脸,没有让他碰到。孔扬的手就悬在半空中,慢慢捏成一个松垮的拳头,有着十分尴尬。 “即使是那样,”李晋东低声道:“你也应该告诉我。” “就算我会多想,但那也是你说的,我们之间总要有必须的信任。而信任不是隐瞒能够造就的。” 他垂下眼,没去看孔扬的眼睛。他知道孔扬的眼里一定很失望。 “我那天看到了你们,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疑惑?我憋着没有问你,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背叛我。但是我也希望你能够把事情给我说一说。我不是三岁的小孩,不是任何问题都得让大人扛着,自己不去面对。” “我不知道你看到了……” “这不是什么看不看到的问题。那或者,如果今天我也没看到你们两个,你还要和她继续在一起?明天晚上,一起去吃饭?” 李晋东猛的抬起头。 他们身后有人走过,有些疑惑地往两个人这边看过来。 李晋东往旁边退开一步,让孔扬握着的手也挣开了。 孔扬苦笑道:“你看,就是这样。你生怕别人知道,我也是为了你……” “你是为了我,我知道。但你为什么就不肯告诉我?你对我这样没有信心?还是你觉得,一段恋爱,只要把麻烦事情隐瞒住了,就能够一帆风顺?” 孔扬叹了口气:“阿东,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身后忽然传来大声的汪汪叫。李晋东越过他看过去,就见东仔居然从楼梯上边跑了下来,四条小肥腿撒着欢儿地往前奔跑,冲到李晋东脚下,扒住李晋东的裤脚管就要往上面爬。 李晋东脸上就露出了淡淡的笑。他弯下腰把东仔抱进了怀里。 小狗身上淡淡的肥皂的香气,还有厚厚的毛发温暖的触感,让他的心情也渐渐平稳。 “你是不是没关门?东仔都被放出来了。那我们先上去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绕过了僵硬站立的孔扬,往楼上走去。他可以感觉到孔扬看着他后背的视线,滚烫的、失落的、但李晋东心里也憋闷着大吼没有吼出来呢。不管有多通情达理,看到自己的男朋友跟别的人在一块,这种突如其来的火星撞地球一样的感觉,总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对不起就能消掉的吧。 烦躁了一天,疲倦了一天,回来遇到的却是这样的事儿…… 他捏捏手里东仔的下巴,抬脚跨上楼梯。 身后孔扬忽然又大喊出来。 “但我明天一定也会和她去吃饭!” 孔扬道:“她今天看到了你,若是我明天立即爽约,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全都白费!阿东,你知道一个疯狂的女人能够做出什么来!不想曝光的是你,阿东,你要知道,我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为了我,是啊,为了我。 李晋东磨磨牙,没说话,砰的拉开门,坦克一样横冲直撞地撞进了卧室。 孔扬第二天果然出门了。 他们没有多说话。李晋东在生闷气,孔扬也在生闷气。尤其孔扬生得格外足。他平素是个理智的不行的男人,虽然脾气偶尔会火山爆发,但绝不是在这种情况。 可是他自觉为李晋东做了很多。这么多日子来,和讨厌的女人约会吃饭,难道是他喜欢愿意的? 他本不打算让李晋东知道了。可一旦李晋东知道了,他当然希望李晋东理解。 但问题是,李晋东理解是理解了,却依旧和他在生气。孔扬这个郁闷,就别提有多旺了。 李晋东则坐在沙发上,怀里搂着东仔,等着门碰的一声关上,才把视线移到那上边去。 光秃秃的门板,挂了个挂历。被方才过于用力的一记关门给撞得飞起来。 李晋东叹口气,蹙着眉毛揉弄东仔。 “其实如果真是这样直接出柜,我也没什么好说……”他喃喃自语:“我下不了决心,也确实是得让别人逼着才行……” 他还蛮有点自知之明。 “但孔扬这时候这么就这么笨了?他不是一直很聪明的?说什么为了你才去和别的人约会,任谁都会不高兴吧?” 李晋东鼓着腮帮子,把可怜的东仔蹂躏地一搓毛一搓毛地挤在一堆。 他拿起遥控器,啪的一下把电视打开了。 电视里全都是圣诞气氛。新闻报道也是街上的圣诞。什么时候中国也搞得跟外国一样了。洋节过得比传统节日还要兴奋。 李晋东想着这会儿孔扬该和那个脑子有毛病的韩佳佳去哪里吃饭,一边咔蹦一声咬开嘴边的核桃。 旁边电话忽然又响了。 李晋东看一下号码。好像没怎么见过这个号。他皱着眉毛,捏起电话。 “喂?” “李老师?” 李晋东眉毛一扬。是齐悦。 第57章 “李老师,是我齐悦。” 齐悦也没有丝毫停顿,直接就把话说出了口:“罗一辉怎么了?” 李晋东想你这会儿又想起那小胖子了。他手上捏着东仔,懒洋洋抬头看着电视屏幕上胡乱的综艺节目,一边道:“什么怎么了?” 齐悦显然有些不耐烦,话就说得格外简练:“电话没打通。” 东仔在他手下扭着身子,似乎很不满意李晋东的魔爪。李晋东就笑笑,只道:“大概没电了吧?这个我怎么知道的。” 他心里怜惜罗一辉,对齐悦就没什么好气。再说昨天就想跟他说了,是齐悦自己不肯听,他已经尽了心。 齐悦就更加烦躁:“不是手机,连家里电话也打不通……” 李晋东想了想,大概是罗母去医院陪小胖子了。罗忠强又是副市长,平时忙得不行,断不会在自己家里呆着。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有意捉弄齐悦。齐悦交了女朋友,伤了罗一辉的心。这虽然不是齐悦的错,但人都是情感大于理智。不然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就好像他理智地知道孔扬是为他好,但感情上终归过不去。 “李老师……”齐悦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话挤出来。像是在电话那头咬牙切齿。 “真的,我能知道什么?”李晋东放开了东仔,小狗哧溜一下就从他怀里溜走,跑到角落的骨头盆子那里去了。他随手拿起遥控器换了几个频道,又调响声音,让房子里生出喧闹的错觉来。 “现在是晚上,罗一辉家里晚上不会没人的,李老师……” 齐悦还在说。李晋东却想其实这样也好。如果再纠缠上去,小胖子更加心思环绕。所以说感情这种事情,最要紧还是断的干脆利落。 “今天是平安夜,说不定出去吃大餐了呢?”他淡淡道:“不好意思,我家里还有人,先挂了。” 他果断挂了电话,一点没有罪恶感地一把扔在旁边。门口门铃却又忽然响了。 现在这个时候还能有人?李晋东皱皱眉毛,趿拉着鞋子过去开门。 门一开,他就愣住了。齐悦正拿着手机站在门口,裹了厚厚的大衣,一团球似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也并不好看,有些苍白,没了之前那种少年意气风发的神色。 “我看老师家里不像有人。”他隔着李晋东的身板觑了一眼里面,眉毛一挑,倒终于有些平时跋扈的模样。“老师骗我做什么?” 一边还很自来熟地推开李晋东,啪嗒两下脱了鞋子,踩上拖鞋往里边走。又脱下大衣,露出里边的线衣牛仔裤,少年峻郎的身形才显露无疑。 李晋东哭笑不得。“你怎么知道我家?” “孔扬说过。”少年环视一周:“孔扬呢?” 李晋东一顿。抿了抿嘴,才说:“出去吃饭了。” 齐悦就转过身来,脸上似笑非笑的,眼里还有很故意做出来的可怜与同情:“不会是和女人吃饭去了吧?” 孔扬和齐悦关系似乎挺好的。年纪相差悬殊,平常却常常聊天。因此他和李晋东的关系,旁人不知道,齐悦却一清二楚。 他这个不着调的猜测,这次真是正中红心。李晋东像是被人用匕首又往心上戳了一记,偏偏还要做出无所谓的样子:“你胡说什么?好了,你到我家干嘛来的?” “我说过了,罗一辉在哪儿?”齐悦抱胸而立。他最近又拔了个头,生得很高,几乎要和李晋东差不多了。这一下站着,倒是很有气势。 李晋东耸耸肩,刚要说我不知道,齐悦又蹙着眉毛打断他:“我知道他进医院了。” 李晋东一怔。 “你当我傻的啊?”他很恼怒似的:“晚上上了人人,到处都是在说八班班会掉灯的事儿,说什么地上都是血什么的……” 他说到这里,声音一停,半天才探寻一样地去看李晋东:“真的都是血?” 李晋东知道这下瞒不过去。牵扯是一定又会有的了。他叹口气:“也没有都是血,他们躲得及时,只是玻璃碎片划破了罗一辉的腿……” 齐悦眉毛挑得更高了。“那有多严重?按理讲包扎一下就好了吧?怎么到现在都还没到家里。” “副市长公子,总要留院观察一下的吧。” 李晋东懒懒地伸个懒腰,转身去冰箱找东西吃。自从孔扬搬进来,冰箱里的东西向来都是孔扬在买了,最近孔扬一直不着家,李晋东也被惯得懒,这会儿冰箱里都空空的,只有几株青菜、几颗鸡蛋,外加一架子的啤酒。 他捡起鸡蛋,在手心里抛了抛。 却没料到齐悦上前来往他小腿上猛踹一记。 李晋东猝不及防,差点摔在冰箱里边,好容易扶着边框才站住了,小腿那边还隐隐作痛。 他这会儿是真恼火了,转身就想一巴掌给齐悦扇下去,但眼见着少年站在那儿,咬着嘴唇,眼眶都红了,反倒像是李晋东在欺负他一样。 李晋东只能无奈地反手关上冰箱门,低吼道:“你到底发什么疯?尊师重道懂不懂怎么写啊?” 要不是他,换成任何一个其他老师在这儿,指不定要把齐悦怎么告到校长那里去。平时怎么胡闹也就算了,居然敢对老师人身攻击?这小孩子也太嚣张了。 齐悦还是咬着嘴唇。眼眶也越来越红。好半天才道:“罗一辉好歹是你的学生,你怎么一点都不关心的?” 李晋东更想叹气了:“我怎么不关心?昨天待到晚上才回来的。” “那我是他朋友,我也要去看他。” “我昨天给你打过电话了,你不肯听,要去唱歌,你自己失掉的机会。” 齐悦猛一抬头,脸上吃惊之极的表情:“你昨天给我打电话是为了这个?” “不然呢?”李晋东很没好气。他现在对齐悦是半点好感都欠奉。“我喜欢你还是怎么的,没事给你打电话向你问好呢。” 齐悦难堪地别过脸,半晌幽幽地说一句:“我又不知道的……” “我知道你不知道,”李晋东又觉得自己好像在说绕口令:“但说真的,算了,你去罗一辉也不会好。罗一辉也不见得待见你。你就好好陪你那个新女朋友吧。” 越想李晋东越觉得自己做得对。罗一辉喜欢齐悦,但齐悦直得像根箭,罗一辉陷得愈深,害的就只有小胖子自己。趁着最近小胖子想得明白,不如两下都清得干净。说句老话,这个世上三条腿的兔子难找,三条腿的男人哪里不是? 李晋东却忘记自己当初又是怎么想的孔扬。他自己何尝不是苦苦暗恋好多年。其实想别人想得清楚,放在自己身上就怎么也理不清头绪。大概这就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却听齐悦闷闷道:“李老师,你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 “还好吧。”李晋东扭头。 “我就想去看看他,不行吗?难道我就不能交女朋友了?” 他倒是很敏锐的,发现李晋东似乎对他的女朋友很不以为然。 李晋东摇摇头:“不是这个……” 齐悦跨前一步。他近乎能和李晋东平视了,眼睛里亮得很,锐利得像刀。 “我以前对罗一辉不好,你教训我。我现在想对他好了,你又拦着我。李老师,你到底什么意思?” 李晋东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意思。其实关键不在他,而在于罗一辉自己。还有齐悦。 “我就是去看看他。你怎么知道罗一辉不待见我?你又不是罗一辉?李老师,你不要随便帮别人做决定好不好?” 齐悦的语气格外不满。不满得像是一道雷,也硬生生落在李晋东的脑袋上。 没错。他是在帮别人做决定。就好像孔扬屡屡帮他做决定,还自以为得意。 李晋东转过眼,看到角落里趴在篮子里的东仔。小狗一双眼也愣愣地看着他,两个大眼珠子圆滚滚的,黑宝石似的,又印着淡淡的水光,看着格外惹人怜爱。 李晋东只觉得胸上像是噎了一口气,怎么也顺不上来。好半天才投降了一样举起双手:“行了,我带你去,行了吧。” 齐悦高兴地往李晋东肩膀上捶了一拳:“这才像样嘛。” 卧槽,这小子真的是没大没小的。李晋东翻个白眼。愈发觉得罗一辉是该和齐悦断个干净。 罗一辉住在医院四楼的普通病房里。虽然说是普通病房,但另外三张床上也没人住着,病房里幽静地很,也挺不错。 李晋东带着齐悦到的时候,正好一个护士给罗一辉过来拔吊针。才知道小胖子有点微微的感染,在发烧。罗母坐在病床旁边,手边上放着个织了一半的围脖,颜色鲜亮得很,也不知是不是给罗一辉织的。 罗一辉有些昏昏欲睡,但还是撑着精神和李晋东打招呼:“李老师,你来看我。” 又看到李晋东背后的齐悦。脸色就有点不那么好。但勉强还是挤了个很端庄的笑脸。“齐悦。” 这个笑脸落在齐悦眼里,却没那么端庄。只觉得生疏。像是硬生生一堵墙堆在那里。以前罗一辉不大对他笑,多数都是战战兢兢的,可是那种亲热感觉齐悦是体会得到的。是真正的朋友才有的那种亲热。 他心里就不高兴。脸上自然也就不会有笑脸。“你腿上怎么样?” 说着就过去要掀被子。旁边护士连忙一把按住:“哎哟你干什么,小心着凉了。” 罗母也忙道:“齐悦啊,小辉腿还好,包扎好了,说是过上一两个礼拜就好。” 齐悦没亲眼看到伤势,心里更加不满。一脸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 罗一辉瞧着,更加黯然。垂下头惴惴道:“劳你费心了……怎么晚上还来看我。” 齐悦太阳穴青筋一跳。他总不能说昨晚唱歌唱了一个通宵,又胡天胡地地到网吧打网游,回家睡了一觉,晚上起来上网才知道这事儿的吧。斜睨了一眼李晋东,就想李晋东帮他说话。 本来知道罗一辉医院的人也有那么几个,他专门挑李晋东,就是知道李晋东和罗一辉关系好,他说的话罗一辉听得进去。 但李晋东显然没有理解他眼神的深意。或者更可能的,知道了,却没高兴理会他。 他站在那儿,拳头都捏紧了,硬是憋不出来一句话。好在护士在帮罗一辉做检查。一时半会儿沉默着也不会觉得尴尬。 这会儿身后的门又吱呀一声,探进一颗脑袋四处看看。又是来看罗一辉的。 却是程栩那小姑娘。 她先是看到李晋东,有些吃惊:“李老师,你也在呀?” 又看到齐悦,还有齐悦那张标志的臭脸,就更加疑惑。不知道齐悦是过来干嘛的。 罗母看到她,倒是挺开心,站起身把程栩拉进来,又很亲昵地问她:“怎么又来看小辉?现在大晚上的,你一个女孩子家家不怕的?” 程栩很腼腆地一笑,一点也不见平时那种小母鸡似的骄傲样子。 “没事,我们家里出来吃饭,就在旁边,我想着反正近,就过来看看……” 她往罗一辉脸上看一眼,脸颊两块居然红了:“毕竟是罗一辉救的我嘛。” 第58章 病房里光线昏昏的。但程栩望着罗一辉那种含情脉脉的样子,像是在无趣的房间里点燃了一束不合时宜的焰火。 李晋东一见自己得意门生模样,心里就暗叫不好。 少年时候本来就容易心生情愫。程栩以前和罗一辉不对盘,但也只是闹个小别扭。如今罗一辉英雄救美,登时光芒万丈,把小女孩的心一下子就俘虏了。 倘若是别人,李晋东一定乐见其成。早恋有什么坏处?青春不就是用来放纵的。 但可惜是罗一辉。罗一辉心里早有喜欢的人,而更要命的是,这小胖子也不见得会喜欢姑娘。 这一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李晋东不知道程栩能不能抵受得住。 不仅是李晋东,齐悦和罗母都把程栩的神色看在眼里。罗母倒也不觉得什么,程栩是个漂亮小姑娘,家世也还好,配得上自己儿子。如果两个人能成,也是一桩美谈。 齐悦却只觉得一股无名火从心里滋滋滋滋地给冒了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生气。就好像第一次见聂时俊的时候,看着聂时俊和罗一辉那样亲密,他就觉得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 他心里也明白,罗一辉并不是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父亲是罗父的上司,因此才让罗一辉和他交好,照顾他一二。或许在内心深处,罗一辉是极其厌恶他的,是不得已才对他做出那种毕恭毕敬的模样。 每次一想到这里,他心情就愈坏。看着罗一辉唯唯诺诺的,就更想往他头上来上那么两记,给他一个教训。 而现在,罗一辉甚至连表面上也没有了。还和别的女人眉来眼去。 齐悦捏紧拳头,太阳穴上青筋直跳。 李晋东就一转头看到了齐悦黑得好像涂漆一样的脸色。 他心里一个咯噔,连忙伸手一把捉住了齐悦手腕。果然那少年猛然挣脱两下,像是要往程栩那边走,但被李晋东牢牢捉住了,挣脱不出去。 齐悦就扭头怒瞪李晋东:“你做什么!” 所有人都看向李晋东。 李晋东额头上落下几滴冷汗。他冲着罗一辉几个笑笑,指着齐悦道:“我跟他出去说句话。”也不等齐悦开口反驳,就拉着这人死活走了出去。 等病房门被他砰一声关上,声音还没落地,齐悦已经又一脚要往他膝窝上踹过去。李晋东这次有了防备,很敏捷地往旁边一让,避开了齐悦的那只不懂上下尊卑的脚,也松开了捉住齐悦胳膊的手。 齐悦甩甩胳膊,低声怒吼:“李晋东,你他妈到底干嘛!” 走廊里的灯嘶的一声,一瞬间暗了一盏。过了几秒,又挣扎着亮起来。浅红色的地毯在灯光下,就像是流淌着的一条血染的河。 李晋东淡淡道:“我是你老师,齐悦。” 齐悦哼了一声,转过脸去,不再说话,但脸色还是很难看。 “你今天是来看罗一辉的,你不要又发疯。”李晋东很简洁明了:“你是想和罗一辉和好呢,还是想和他的关系更差啊?” 齐悦手环起来抱着胸,恨恨道:“我和他早和好了。” “哦,是吗。”李晋东道:“那就是我眼睛瞎了。” 齐悦抬眼又猛瞪他一记。但李晋东只冷冷看他,让少年不由自主重新低下头去。半晌过后,脸上就露出挫败失落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齐悦喃喃道:“他最近和我生分得很……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他软弱下去,李晋东倒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话了。他并不想鼓励齐悦,因为那只会伤害罗一辉。但这对齐悦也并不公平。 李晋东想了想,觉得自己反正都把齐悦带到这里来了,不如让齐悦和罗一辉两个自己去做决定。 齐悦说的对。他不能自作主张,事事为他们做主。 “我下去买点吃的。”他开口道:“你也不要再摆出这种脸色……” 李晋东指指齐悦的那张臭脸。齐悦紧抿嘴唇,愤怒地挑着眉毛,但也说不上话来辩驳。他心里也明镜似的,知道自己这份脸色总能把人吓退。他也不想的。但是就是不由自主。 李晋东拿手指挑挑自己嘴角:“你笑一个嘛。” 齐悦的嘴唇还是绷得跟条线一样。好半天总算变软,脸上就浮出一点轻浅的红色,嘴角也微微往上一挑。 顿时仿佛是朵在冰山里潜藏许久的花骤然绽放。明亮得很,还有种很恍惚的柔美。李晋东看得一愣。心里想:果然是美色。怪不得罗一辉这样喜欢。 他拍拍齐悦的肩膀:“这样就对了。等下进去也记得要笑。” 齐悦别扭地点头。 李晋东就也是微微一笑,指了指门把手,让齐悦开门进去,自己转身走往走廊尽头的电梯。 晚上病房区里人实在是很少。向来挤挤嚷嚷的电梯,也是空旷得很。钢铁怪兽一样的电梯冷冰冰的,电梯门也干净得能映出人影。李晋东无聊地看着顶上艳红的数字,手伸在口袋里,松松地握着手机。 他想着,要不给孔扬打个电话。 他知道孔扬也在生气。孔扬气自己做了这么多,李晋东却不体谅。李晋东苦笑着想,他们两个人,骨子里大约都是一样的倔脾气。 他说让齐悦摆出笑脸,不要总那样吓人,自己却做不到。 李晋东掏出了手机,也找到了孔扬的号码,手指在通话键上空悬了半天,却按不下去。前边的电梯门就叮的一声,缓缓地拉开了。 李晋东像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慌忙把手机重新塞回口袋里,一脚踏出去。外边几个护士看到他带着点苍白的慌张脸色,还以为电梯里边有什么怪兽呢,探头进去看了看,才发现什么也没有,叽叽喳喳地走进去,好奇地看着李晋东的背影。 李晋东是一边走一边捶自己的脑袋。 他觉得自己真的要改一下这种优柔寡断的脾气。韩佳佳的事情,也不总能是孔扬一个人在那边费力气解决。他也是有份参与的。孔扬那样聪明,总不至于不知道这种事拖着并没有好处。韩佳佳得到愈多,就愈不会满足。 如果电话打不下去,就等下回家以后等孔扬回来好了。等孔扬回来,他一定和孔扬好好把这个事情谈一谈……他一定能和孔扬好好把这个事情分理清楚。 李晋东下了决心,猛的握拳,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医院外边风依旧很大。 李晋东一出去,就连忙把帽子围巾什么的都戴起来。停车场旁边几盏路灯光也淡淡的,在地上把影子纠结着缠住。 他摸摸肚子。刚和齐悦说去买吃的只是借口,懒得在病房里看几个小孩子刀光剑影。现在出来一吹风,倒还真的饿了。毕竟晚上还没吃东西,就被齐悦的来访打断。 他又想起孔扬。这会儿孔扬该在吃什么好的…… 李晋东自嘲地拍拍脸。抬头看到医院门口对面的面店。这家面店倒是有很久了,李晋东小时候生病住院也常常吃这里的东西。不过这几年物价疯涨,原本两三块钱一碗的面,现在要十多二十多块。挺吓人的。 李晋东缩着脖子,看看马路上奔流的车辆。这边红绿灯常坏,人们过马路得靠自己眼明手快。他趁着几辆车堵着时候侧身过去,刚走到对面街上,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喊他:“李老师?” 李晋东转过头。就见一个中年男人眯着眼睛看他。见李晋东看过来,忙又问了一句:“是不是李晋东老师?” 李晋东愣了愣,下意识地一点头。那男人穿得挺好,一身铁灰色细条纹西装,面料很挺括,李晋东虽然不懂名牌,但知道这样的西服应当也是好的。外边还罩了一件风衣。这件风衣李晋东倒认识。因为林晴慧成天上网看这件,说是柏博利的,大概要八九千一件,她攒钱攒了两个月了。 是个有钱人。他心里一瞬间下了个定义。 “李老师,真的是你。”那人脸上登时堆了笑,大踏步上前,一下就握住李晋东的手。“你好你好,我是王铭的家长。” 王铭是李晋东以前一个班上的小孩子。二中老师向来是身兼两班,他以前也带着一个普通班,后来因为八班小孩都比较娇贵,学校就让他专门带着八班了。 李晋东脑筋一转,就记起王铭的样子。是一个挺瘦小的男孩子,在班里从来没什么动静,他也印象不深。之前家长会他妈妈来过,也是个贵妇,脾气倒还好。 李晋东就嘴角一勾,笑了笑:“你好,王先生……” “李老师也来逛观前?” “不是,来看病人。”李晋东头冲着后边的医院点点。 “哦哦,这样啊。”那王先生道:“住院的?” “恩,住个两天,病也不重。”李晋东笑道:“王先生一个人?” “哪里呀,我自己才不来。”那人也笑,热情洋溢得要命:“我家王铭跟他的几个同学过来,我就在旁边当个钱袋子。” 他说话风趣,李晋东不由对他印象更好一点。“王铭也在?” “在在在,就在那边,”王先生指了指面店旁边的小巷子。“本来说要去朱鸿兴吃饭,走了半路又不肯去了,几个小孩子在那边吵着呢。我就过来抽根烟。”他忽然道:“要不李老师过去说他们两句?王铭挺想你的,说李老师是他遇过最好的数学老师。” 李晋东心里挺高兴,当然面上还要装着不好意思:“小孩子乱说话呢。” “李老师去看看吧!也让王铭高兴高兴。”中年男人很奉迎。 李晋东想想,反正自己也没事,看完以前学生再出来吃碗面,估计罗一辉病房里也能安静了。当下就点头:“也好。” 王先生看李晋东点头,就更加高兴了。高兴得脸上都有点潮红。“那敢情好。” 他领着李晋东往小巷子里去。李晋东随口跟他说话:“王先生哪里人?” “我土生土长的苏州人。”王先生眼睛紧紧看着李晋东,见李晋东看他,又连忙把视线移开。 李晋东心里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王先生苏州人呢?听口音倒有点像是北方那边的。” 王先生干干地哈哈一笑:“我早年到北边呆过很久,回来以后口音也有些改不掉了。” 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巷子口。几丛干枯的竹子挡在巷口,把里边的长长的一条更衬得幽深寂静。 李晋东往里边望了一眼:“王铭倒胆子大的,这种地方这么黑,也不怕有坏人?” 王先生笑道:“好几个人在呢。” 第59章 李晋东试着叫了一声:“王铭?” 里面没有人答应。过了一会儿,才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很模糊的声音道:“李老师?” 李晋东早忘记了那个王铭的声音是什么样的。现在听着大约是个少年,也就没起疑心。何况能起什么疑心?他身上也没什么值得人算计的地方。 “这臭小子,也不出来。还缩在里头。”王先生笑骂了一句,李晋东就笑道:“是不是不好意思?” 他一边说,一边跟那个王先生一道钻进了巷子。竹子在身后一挡,倒比从外面看还要幽深阴暗一些。这边附近临水靠着商铺,是没有人家的,一条窄窄的巷子,也没有灯,墙边上的爬山虎往前边不停蔓延,在夜里看着,很有些骇人。 李晋东看到前边恍惚几道人影。站在不远处的墙角,都和他差不多的个头。 就又和身边的王先生笑道:“我记得王铭个子小小的。一年不见,都长这样高了。” “喝牛奶嘛。”王先生嘴角勾着:“喝牛奶长个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太暗淡的缘故。或者是天上的月光太过苍白。这中年男人脸上的笑,给人一种诡异的错觉。 李晋东心里一顿。 “王铭……高二上的文科班还是理科班?我都不记得了。” 他心跳渐渐加速,但脸上还是颇为镇定。一边拿出手机,道:“这里太黑了,我拿个手机照个明……” 那王先生忽然伸手,一把捉住了李晋东手里的手机。然后猛一用力,就把手机抽了出来。 李晋东只觉手腕一痛,转头惊诧看向那个男人。 男人脸上的笑越发得意:“李老师,你不记得,我怎么记得?手机嘛,就先在我这边保管。手机照明他妈的有个屁用?” 刚才还恭谨热情的一张嘴,这会儿张口就是粗话。 李晋东也不是傻子,当下也不再迟疑,一拳头就往那男人脸上招呼过去。但没想到那人大腹便便一副成功人士派头,身手却也矫健的很,往后一退就躲过了李晋东的拳头。 但谁知李晋东脚上也一个动作,往男人膝窝那里狠狠一踹。这还是齐悦给他的灵感。那男人没有防备,当场往前踉跄两步,差点摔倒。 李晋东也不恋战,转身就跑,可没两步就走过来的巷子口,这会儿看着却遥远得很。那几从细小的竹子,在黑暗里摇曳得像是几条毒蛇。 他身后响起凌乱的脚步声。 “操!妈的,还敢打人!”那王先生还在骂骂咧咧。“抓住他!妈的,我们几个要是还抓不住,以后要不要再道上混了……” 李晋东只觉得身后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越来越响。他真是欲哭无泪,想着这是什么事嘛!医院旁边还能遭人堵? 几只手胡乱地搭到了他的肩膀。李晋东被扯得停住身形,只能回过身子,捏著拳头随便捡了个人脸就招呼上去。 他这一拳倒是实实在在地打到肉上了。大概人家没料到他被捉住还能动手。对方一记闷哼,往后退了两步,月光下一头非主流的黄毛招摇之极。 “操!操你妈比!”那人捂着腮帮子:“打得倒挺痛!” 李晋东往后退开两步,摆出一副拳击手的造型,目光灼灼地看着周围。他前边一共五个男人,再加上后边捂着腿的“王先生”和捂着脸的非主流,一共七个。 七个正当壮年、身高体强的男人。 李晋东只想呻吟。他到底是招谁惹谁了,怎么会有这种小混混来找上他? 他可一直都是个守礼又守法的十佳市民。普通得不行。晚上也不大走夜路的,就是走了也不可能遇上黑社会。又不是起点上黑道遍地走高干不如狗的都市小说! 李晋东咽了口唾沫。 “我……我朋友看我迟迟不回去,会报警的。” 一个鼻子上穿了个鼻环的男人冷笑两声:“报警就报警呗。” 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口气。或者是真的根本不怕…… 李晋东道:“那总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是谁……谁要弄死我?” “弄死你?哈哈哈。”那男人又笑了:“放心,我们没这么大胆的。只是想把你请去一个地方喝喝茶。到时候再做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了。” 原来是要绑架他。 李晋东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松口气还是怎么。 这些人应当是对他很熟。或是最起码对他的背景做过点研究。不然那声李老师怎么喊得那么熟的,学生的名字也是信手拈来。李晋东暗恨自己真是警惕心也不够。可大街上被学生家长叫住,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谁知道会有这种神鬼莫测的发展? 李晋东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后脑勺一股剧痛,痛得他两眼一翻,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晕过去前面,隐约听到人在说:“还跟他废话什么,想等有人过来看啊……” 他嘴角苦笑一下,黑暗就潮水一样涌过了他的眼睛。 李晋东是被一盆冷水泼醒的。 大冬天的,冷水向来是用来起床时醒脑用的,这一盆好像刚从冰里拎出来的水登时把李晋东的思维全部冻醒。 他猛然睁开眼睛,只觉得后脑勺那边还在隐隐作痛。眼前的景物一瞬间有些模糊,他连眨好几下,视线才慢慢清楚。 是一间还挺大的仓库。他旁边堆了几个纸箱子,上面用红笔写了大大的危险。头顶是一盏积年的老灯,摇摇晃晃的,发黑的灯泡像是随时都能掉下来。地面就是很普通的水泥地。大概时常有车子进进出出,地上被拖出了很几条深深的轱辘纹痕。 李晋东看了一圈周围环境,才把视线投到身前人的身上。 那人手里拎着个水盆,倒是很有耐性,等了李晋东半天,也不显得生气。脸上居然还在笑着。 “李老师醒了啊?” 李晋东扭了扭手。他手臂被反绑到了背后去,手腕上被粗麻绳紧紧绑着,怪不舒服的。他就腰上一使力,让自己坐正了,腿也很随便地盘起来。 “醒了。” 他没高兴再弄什么战战兢兢的语气。看那绑匪笑嘻嘻的,他也乐得装乐观。“你是谁?” “我是那个把李老师敲晕的人。李老师叫我小李吧。”小李把脸盆往旁边一扔。 “原来是你。”李晋东冷冷道:“用的什么,妈逼痛死了。是钢管吧?” “李老师真聪明。”小李转过身,到角落里抽了一根长长的钢管出来:“就是这根。” 上边还有点新鲜的血迹。李晋东眼角跳了跳。靠,原来后脑勺还流了血。他都没觉得。 “好吧。那你能跟我说把我绑到这里是干嘛了吧?” 他不愿意再和人烦,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 小李又是微微一笑:“不是我要绑你。另有其人啦。我只是个……恩,打手吧。” 他低下头,扯出衣领上的对讲机,轻声道:“人醒了,进来吧。” 李晋东就见前边那扇紧闭的大铁门轰隆一声慢慢往外边打开。外边苍白的月光水一样流进仓库。原来还是晚上。 一个男人缓缓地踏进门来。 一开始李晋东还看不清那张脸。月光把那人的脸笼得模模糊糊的,一片黑。只觉得身形也不算高大。他这几秒钟搜肠刮肚的,愣是想不出来有什么人会这样恨他。 等后边大门又再次关上,只剩下中间那张昏黄的老吊灯,他才看清那张脸。 这一看清,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蒋正龙?” 嘴里吐出来的这个名字,其实多少还有点不熟悉。他是真的和蒋正龙不熟悉,接触过两次,都是因为林晴慧,也都闹得很不愉快。 但总也不至于不愉快到这种程度,把他给绑架过来吧? 李晋东觉得不可思议之极,心里还有些好笑。这蒋正龙要心理扭曲到了何种程度,才会犯下这样的事情? 蒋正龙在灯光下笑着。一张脸显得愈发的猥琐阴森。他身上还穿了很高级的西装,甚至袖子上还带着袖口,在昏暗的仓库里一闪一闪的。 “我还在参加宴会,忽然听到你被捉住了,连忙赶过来。”他笑道:“李老师,我对你挺重视的吧?” 如果可以,李晋东真想往这人脸上吐一口唾沫。还要不要脸了? “蒋先生,你把我捉过来干嘛?” 他问了。蒋正龙却不答。反而很神经质地又嘿嘿笑了两声:“李老师不是很能的嘛?总是喜欢挡在女人面前出头。怎么,现在没有女人了,你就没力气出头了?” 原来还是为了林晴慧。丧心病狂啊……李晋东想。因为追不到女人,就拿他来泄愤。他以前觉得美国罪案剧里那些追踪狂神经病,还想是不是真有这种人。原来是的。真有这种人。 他歪过脸,懒得去理会蒋正龙。 “李老师,你说如果我今天把你在这里弄死,也不会有人知道的。你说好不好啊?” 蒋正龙摸着袖口,笑得癫狂得要命。李晋东瞥了眼旁边的那个小李,见他脸上也有点吃惊,就知道之前蒋正龙没跟他们说到杀人这一点。 但总归蛇鼠一窝,这个小李收了蒋正龙的钱,总不会不给蒋正龙办事。李晋东只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 “真杀了我,总会被查出来的。”他尽力让自己镇定一点。“蒋正龙,你忘了张河?你知道张河跟我是朋友。” 他这不说还好,一说,蒋正龙整张脸都涨红了。原本得意洋洋的表情,也变得怒火高涨,太阳穴那边青筋直爆。 “张河……张河是嘛!张河了不起嘛!” 蒋正龙往前两步,狠狠一脚踹在李晋东的肚皮上。李晋东当场差点一口血喷出来,只觉得胃里胃酸翻涌,几方脾脏都移了位,难受得要死要活。 “张河是你朋友,我知道!但那又怎么样!我把你绑过来,他知道?这里可不是警察局。他管得到?” 蒋正龙又是一脚踹到李晋东的肩膀。李晋东觉得半边肩骨都要碎了,咬着牙皱着眉,身子也不由自主往旁边摔倒下去。 “我弄死你,就地一埋,哪个知道你在这边?”蒋正龙重新站直身体,脸也慢慢又变成正常的颜色。“然后我再回去宴会现场……神不知鬼不觉……谁能怀疑我?” 李晋东苦笑两下。他知道蒋正龙说的是大实话。如果他真的死了,那毕竟是命案,就算是张河也不能随便猜测。蒋正龙虽然纨绔,头上还有个当官的爹。当官的爹背后,也总有些靠山。 张河真要闹起来,就是后边力量的斗争了。李晋东怎么也不觉得自己有这样大的面子。 第60章 “不过……”蒋正龙忽然又峰回路转地一顿。李晋东以为这人良知回来了,但看到他眼里愈发疯狂的神色,就知道自己实在只是一条砧板上的鱼,不可能有什么转圜的机会了。 “我才不会,”李晋东听着蒋正龙愈发得意的声音:“才不会让你这么好过!死,太便宜你了!” 李晋东愣了愣。那这人难道要敲断自己两条腿不成? 他忽然身上一颤。总不至于把他身上的第三条腿打断吧? 蒋正龙兀自在那边趾高气昂地大笑。像是已经预料到了李晋东将来凄惨的模样。“活着总比死了麻烦!” 李晋东脑子里灵光一闪,低声叫道:“你不会想把我送到监狱?” “李老师不愧是高材生!聪明人!”蒋正龙啪啪啪地鼓掌:“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比监狱更适合李老师这样细皮嫩肉的男人呢?”他脸上露出一种特别淫邪、一眼看过去就叫人想吐的笑:“李老师,你知道监狱里的人最讨厌哪种人吗?” 还没有等李晋东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强奸犯!他们最讨厌强奸犯。强奸女人的男人,从来都是软弱好欺负……所以每个到了监狱里的强奸犯,日子都不是怎么好过!尤其是像李老师这种的……” 他啧啧啧地咂嘴巴:“李老师一定能用屁股赚到很多香烟的。” 李晋东真的想吐。 他不知道蒋正龙竟然已经扭曲到了这样的地步。 为了一个自己追不到的女人,就由爱生恨,还把这种变态的恨意撒在别人身上。或者,如果他真的除去了李晋东,下一个等着的,就是林晴慧了!那样一个小姑娘,恐怕下场更加凄惨。 但他更没料到蒋正龙复仇的方法竟然如此下三滥。若是真的像蒋正龙说的那样…… 李晋东背上留下了几行冷汗。碰到这种事情正常人恐怕都要害怕了。何况李晋东觉得自己实在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他斜睨一眼蒋正龙身边的那个小李。却意外发现那年轻男人脸上有种奇怪的神情。像是惊讶、鄙夷、还有担心。 他这种混黑道的,还会有担心?或者,或者这块地盘毕竟是他的,让蒋正龙在这里做下这种事,对他的名声大约也不好听! 李晋东隐隐觉得自己像是抓到了什么,但总也理不清头绪。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出这个法子的?” 蒋正龙还在说话。李晋东嫌恶地看了他一眼,懒得开口。他现在侧着身子歪躺在冰冷的地上,肚子又被刚才那一脚踹得痛得半死,扮演受害者求饶的事,真的做不出来。 不过蒋正龙也不介意他的态度了。大概在他的眼里,李晋东就跟一条虫似的,手指一捻就能死了。因此现在宽容大度的很。 “我原本也想不到!因为我原本不知道,你竟然和男人也能玩起来……” 李晋东倏然一惊。一直懒洋洋搁在地上的脑袋也猛的抬起,震惊地看向蒋正龙。 蒋正龙更愉快了。“你在想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这个死基佬……” 李晋东不是第一次被人骂死基佬。但他现在格外怀念齐悦。如果齐悦能发现他不见就好了。快点打电话给孔扬,然后孔扬说不定能察觉出一些不对…… 他苦中作乐地想,孔扬那么厉害,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摸到这里,然后把他救下呢? “妈的,这会儿还不好好听我说话!” 显然他神游天外的表情又把蒋正龙激怒了。这个猥琐的年轻男人又是狠狠一脚踩在李晋东受伤的肩膀。李晋东闷哼一声,豆大的冷汗从额头上滑落。这下肩胛骨那边恐怕是真的碎了。 “是韩佳佳啦!韩佳佳!” 李晋东只觉得一颗炸弹在脑子里轰然爆炸开来。整个人都被轰得有些茫然失色。大脑深处,也是一片空白。 “韩……韩佳佳?”好半天他才喃喃地开口。 “是啦!就是这个女人。”蒋正龙的脚尖踢踢李晋东的下巴。力道不大,但足够踢得那边一片青紫。“也是一次招标商会上碰上的……说了两句,才发现我们居然有共同的熟人!不,不是共同的熟人,”他笑一下:“是共同的仇人才对。” 韩佳佳……李晋东还在喃喃。他是真的不敢置信。蒋正龙丧心病狂,这不要去说,但韩佳佳,韩佳佳毕竟曾经是他的高中同学啊! 难道就因为孔扬,就有这样一场深仇大恨? 人心究竟是怎么长的,为什么能生出来这么可怕的念头? “你抢了我喜欢的女人,又抢了她喜欢的男人,李老师,我看你也不长的特别好看,怎么就有这么大的魅力呢?”蒋正龙总算把踩在他身上的脚挪了开,李晋东轻声呻吟一下,歪了歪身子,尽量给自己调整到一个勉强能算舒适的角度。 “如果没有你,不就好了?为什么这世上会有你呢?李老师,为什么这世上会有你呢?” 我怎么知道?妈的,爹妈生我不为我,只为图一时快活嘛!当初他们把我生下来,也不知道以后我会遇到这种事儿啊…… 李晋东觉得自己现在还能想这种莫名奇妙的事情,真的是心理素质太好。 他眯着眼睛。天花板上那盏老旧的破灯,散发出幽幽的、像是鬼片里那种常会有的光线。 蒋正龙在问那个小李:“安排的人呢?什么时候到?” “估计还有一段时间。药也还没来呢,我这里不做药品生意,还是从宝哥手上拿的。” 药?李晋东心下又是一动,睁开眼使劲昂起脸,吼道:“药?什么药?” “迷奸药咯。”蒋正龙替那个小李回答:“李老师,你是强奸犯嘛。总得有个样子。现在法制社会,讲求证据的嘛!到时候采集了你的DNA,人证物证俱全,就算张河手眼通天,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浪花是翻得出来的。就是看李晋东值不值得让张家翻一下。但问题关键就是:李晋东不值得。 蒋正龙这样有恃无恐,一定是都安排好了种种退路。他虽然疯了似的,可毕竟没真的疯掉。这些世家子弟,玩起阴谋诡计来,绝对不是平民老百姓能想象的。 李晋东很想吼一句:你妈逼。但是想想也没必要。吼了也是白费力气。 他闭上眼。 “哟,李老师认命了嘛?”蒋正龙看李晋东这样安静,倒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他原还想看看李晋东绝望时的那种疯狂的样子,看看是不是特别好玩。但现在真是一点都不好玩。 仓库里又太闷了。空气像是擦上一根火柴棍就能点燃一样。空荡荡的偌大的屋子,让人有一种做贼心虚的错觉。 蒋正龙又摸摸袖口,淡淡道:“那我先回去了。等人来了,药也到了,你叫我。” 李晋东听到那小李应了声是。随后是那扇大铁门被缓缓拉开,吱呀吱呀地叫,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恐怖。之后又砰的一声重重关上。 蒋正龙远去的脚步声也听不到。倒是片刻后隐约能听到一点车辆引擎发动的轰鸣。看来这边隔音效果也还不错。 李晋东缓缓睁开眼睛。 “说起来,你和我倒算是本家……” 他在和那个小李攀话。他之前看到那小李脸上的表情,知道这个年轻男人对蒋正龙也是鄙夷不屑的。说不定,只是说不定,能通过这个有上一线生机…… 但他想错了人家的职业操守。 “本家也是五百年前了。李老师好好休息吧。” 那小李扔下一句,也转过身,拉开大门出去了。 仓库里登时就只剩下李晋东一个。屋子里安静的要命,连头顶上灯油燃烧的刺啦刺啦的响,这会儿也清晰得很。 李晋东苦笑一下。现在可怎么办呢? 他晃了晃手。手上的麻绳绑得很紧。他觉得手那边都快要没有知觉,应该是血液流通不畅的缘故。 李晋东使劲转着脑子。美剧里那些主角配角被绑起来,总能往旁边找到一个割绳子的玩意。他舔舔嘴唇,勒令自己镇定,随即再看了一圈周围。 刀片、玻璃碎片、啤酒瓶子……没有。没有。都没有。 他看了半天,只觉得灰心丧气,心里面失望地都要流血了。 但忽然又眼睛一亮。 仓库不远处的角落,竟然摆了两面挺宽大的镜子。边缘处用金色的什么东西搭了个边框,造型也颇别致优雅,倒像是古董似的。上面落了很厚的一层灰,因此之前看时,倒并没有怎么注意。 李晋东兴奋至极,勉力让自己坐直身体,又动了动脚,尽量让自己跪起来。 孔扬放在桌边上的手机,忽然疯狂地开始振动。 他看一眼桌对面的韩佳佳,说了声不好意思,拿起了手机。 这家店人并不多。因为刚营业,名气并不大,因而还能在圣诞夜这种时候留下一个还算安静的环境。玻璃幕墙的夹层里往下涌流着水流,像是在下雨,有一种别致的幽静的气氛。头顶的玫瑰花造型的灯盏,则绽放出浅黄的温暖的光。 韩佳佳今天打扮得很漂亮。事实上,每次和孔扬出来吃饭,她都打扮得像是要去盛装出席什么舞会。走在路上,几乎没有男人不对她行注目礼的。 如果她的男伴换做别人,一定要一边觉得麻烦,一边还觉得骄傲。但孔扬只觉得恶心。 尤其是到现在为止,他还在和李晋东冷战。 孔扬压下心头的烦躁,看了看屏幕上的头像。是齐悦。 齐悦最近和罗一辉似乎也不怎么好。前两天在课间休息时候少年还和他抱怨,说罗一辉和他生分了。 孔扬知道这“生分”到底是因为什么。但他也不好说。齐悦对罗一辉的感情,他是外人,不能胡乱评价和插手。 孔扬站起身,走到一边,接了电话。 “什么事?” 齐悦的声音显得有些焦急:“李老师不见了啦!” 孔扬心神一震。他下意识往韩佳佳那里看了一眼,她正优雅地品着红酒,见孔扬看过来,还微微一笑。 孔扬扭过脸,低声道:“什么不见了?你胡说些什么?你怎么会和阿东在一起?” 他往门口又走了几步。并不愿意让韩佳佳听到自己讲电话。 “我今天找李老师一起去看罗一辉。他不是腿上受伤了嘛。”齐悦慌乱地道:“刚才李老师说去买点东西吃。结果现在也没回来。打他电话,他也没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孔扬闭上眼睛,片刻睁开,精神已经恢复平静:“你说刚才,是多刚才?” 齐悦嗫嚅嚅的:“要半个多钟头了……” 第61章 孔扬沉吟着挂了电话,转身就说:“家里突然有事,我先走了。” 韩佳佳惊讶地放下手里的酒杯:“什么事?是晋东么?” 她现在还在叫李晋东“晋东”,这样亲密,好像李晋东还是她曾经那个关系不错的高中同学。可却更显得这个女人虚伪得让人想吐。 孔扬淡淡道:“不是。是别的……我先走了。” 他转身就要走,韩佳佳忽然又叫住他:“孔扬!”孔扬脚步没停,韩佳佳也就再也顾不得装作斯文有礼的样子,气急败坏地站起来追上去,一把抓住孔扬的手腕:“孔扬!” 孔扬忍了忍,没把她的手挥开。“怎么了?” “这就是你的礼貌?把我一个女人留在这里?你怎么说,也得把我送回家里去吧?” 韩佳佳像是知道自己脸上生气的表情不好看,又硬生生挤出一个微笑来:“孔扬,我……” 孔扬忽然退后一步。韩佳佳措手不及,抓着孔扬的手不由自主一松,就将孔扬放开了。 孔扬是忽然想起了李晋东的神情。李晋东在看到他和韩佳佳站在一起时的神情。 那种隐藏在毫不在乎下的伤心,他其实最应该熟悉。从高中时候开始,李晋东就一直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他以前以为自己下定决心,和李晋东在一起了,李晋东就不用那样难过。可是他还是想得太天真。两个人在一起,还有更多更多的问题等着。仔细想想,李晋东大概真没什么时候是彻底高兴起来的。 如果……如果不能让李晋东高兴,他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意思?他从一开始的念头,不就是为了让李晋东开开心心的……他是为了让李晋东能幸福,才大老远地从英国回来。 或者,或者他只是自私地为了让自己能觉得幸福? “你……你根本从来没想过,我和你出来这样所谓的约会,就能喜欢上你,是不是?” 韩佳佳一怔。画着明媚眼妆的眼睛里,渐渐流出一种让人看不懂的神色。 “你只是为了让阿东和我生气……然后我们两个自然而然地分手。你就高兴了。是不是?” 孔扬淡淡地低下头,拂了拂刚才被韩佳佳碰过的地方,像是那儿黏上了什么脏东西。 “但我不会和阿东分手的……我也不知道,这些天我为什么会和你出来吃饭。我觉得我简直像是中了魔。” 他抬起眉毛,轻轻一笑:“我真的有事,那就再见了,韩小姐。” “我会把你们的事说出去的!”他刚转过身,韩佳佳就倏地大叫。旁边的几桌人都往他们这边看过来。 孔扬只耸耸肩:“说出去就说出去……我刚才才突然明白,韩小姐,我应该要做的,不是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因为无论如何纸都保不住火。你不说,总有别人会再看出来。我要做的,只是好好把阿东保护好,那就足够了。” 他脸上露出格外开脱的笑容。像是总算弄明白了一桩一直纠缠在心头的疑惑。头顶上吊灯如水般的光华照耀在他脸上,那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高贵和潇洒,把他衬得仿佛是从天上刚下来的仙人。 如果李晋东听到,一定又要说他自己就是大男人,不需要别人的保护。孔扬嘴角一弯。 晋东,你到底去了哪里……? “好,那你走。” 韩佳佳突然又道。她这时的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格外的狰狞,纤细的脖子上竟然都有青筋暴凸出来,看得旁边一桌上的一个小姑娘又害怕又奇怪。 “你走……但你永远也别想找到李晋东!” 孔扬猛的一顿。他缓缓回过头去,看到韩佳佳面孔上那种诡异的得意:“你怎么知道……” 韩佳佳却闭上了嘴,不再说话。她吊着眼角眉梢,虽然脸色青白可怕,但还有一种赢得胜利以后一样的妩媚。 “你怎么知道!”孔扬只觉一把火从心头都陡然烧起。他从没有这样愤怒过,而韩佳佳甚至还只是个女人。他踏前一步,差点要揪住韩佳佳的衣领怒吼。 韩佳佳好整以暇地退后一步,笑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孔扬。” 旁边的侍者看着情况不对,以为孔扬要对韩佳佳施暴。韩佳佳是个挺柔美的女人,无论如何都像是需要被保护的那一方。因此几个男服务生就往前要拦住孔扬:“这位先生……” 孔扬却冷冷的一个眼神,让他们都有些被吓到,站住没能再动。 “你怎么知道,难道阿东不是关了手机自己去了什么地方,而是被你……” 他有些不相信。无论如何他都不觉得韩佳佳是会做出犯法事情的人。她再如何品行不堪,毕竟是他们的高中同学。当年年少时候,也是多可爱的一个小姑娘。 韩佳佳只耸了耸肩。脸上笑得别提有多开心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孔扬,”她眼睛里疯狂的神色流转不休,看得那些本来以为她势弱的服务生都怔住:“绑去了哪里,这个就不归我管了。我可不愿意插手那些脏污事情里去……” 孔扬掉头就走。 他能年纪轻轻就在异国他乡坐上报社副主编的位子,察言观色是必备的能力。韩佳佳虽然已经像是快要疯了,但孔扬看得出来,她说的是真话。 那如果韩佳佳说的是真的…… 李晋东就是被人绑架了。 孔扬钻进车里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一拳头狠狠砸上方向盘。蠢。他真蠢!他为什么会莫名其妙来陪这样一个疯女人,却把李晋东单独一个留着…… 如果韩佳佳一开始就是在设计这个,等着李晋东落单,再把李晋东绑架。那这根本就是一个精密的计划!李晋东落到那些歹徒手上,也不知道有没有活路…… 孔扬只觉得心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害怕了。他必须承认,他害怕了。如果李晋东出了什么意外…… 孔扬紧紧咬住嘴唇,车子开得像风一样,往市警察局疾驰而去。 孔扬到的时候,齐悦正站在警察局门口,有些站立不安的样子。素来桀骜不驯的一张脸,终于有了点像人的表情。 孔扬推门直接出来,齐悦一见他,眼睛一亮:“孔扬!你来了。你叫我来警察局做什么?现在他们早就下班了。何况李老师又不是……” 孔扬低声打断他:“阿东被绑架了。” “啊?”齐悦瞪大了眼睛。他呆了一会儿,看孔扬大踏步往门房走,似乎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才愣愣道:“绑架?怎么可能,李老师又……喂,孔扬!” 如果李晋东真是被绑架了,那不管如何,孔扬一定恨他恨得要死了。因为今天毕竟是他把李晋东拖出来的。 齐悦连忙小跑着跟到孔扬身后,看孔扬已经把传达室的窗户敲开了。一个睡眼惺忪的老头子探头出来:“干什么的?” “报案的。帮我去开门。” 孔扬的表情冰冷之极,眼底却又是像有一把火,在熊熊地燃烧。他人本来就生得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气质,平常并不觉得,这会儿怒火攻心之下,登时盛气凌人之极。那门房也是看惯了大人物的,一见孔扬心里就是一颤,连忙拿了钥匙出门来,点头哈腰地道:“这就帮您开门去。” 市警局外边一个大院子素来是敞开的。里边的办公楼这会儿已经门紧紧关上、也上了锁。警局里边说是值班,也都是在锁了的门后边看看电视、打打麻将。 那老头把门锁打开,里边的警察就听到了响动,走出来问:“老徐,什么事?” 孔扬一看,还是熟人。 就是那天把李晋东压进警局的那个刑警队胡队长。 他这会儿警服穿得歪歪扭扭的,领带被拨到了背后去。上次见还很心宽体胖的身形,倒是变得有些瘦。大概这些天来过的不怎么好。 胡队看到孔扬,先是一愣,随后心里猛地一个疙瘩。孔扬生得好,一张脸英俊得让人很难忘掉,他立刻就想起了那天那次乌龙的抓人事件。 原本以为只是给蒋局长卖个面子,谁想到这面子可不便宜,卖的他被局长埋怨了半天。要不是他是局长的嫡系,这会儿早就被贬到下边那个区警局里面去当小刑警从头来过了。孔扬这些人,他是真的惹不起。 当下不大耐烦的脸上立刻就端上了笑脸:“是……是孔先生?” 他还记得孔扬的姓。 “胡队长。”孔扬也不和他废话。“我来报案。” 他一句话简洁得让胡队整个一怔。几秒过后才回过神,问道:“报案?竟然有人敢惹到您?是什么不长眼的东西,我这就跟过去看看……” “不是我。”孔扬冷冷道:“有人绑架了我的朋友。” 胡队又是一怔。他也以为孔扬是开玩笑。但又发现孔扬一张脸绷得死紧,怎么也似是玩笑。 “绑架?”他倒蛮有素质,很快就做出反应:“那你是接到了绑匪的电话……” 一句话还没有落地,孔扬又打断了他:“不是,但我能确定。” 胡队心里苦笑一下。这些官二代,二世祖,说话的腔调真的是很大的。什么叫他能确定…… 孔扬却又已经开口。“我想借用一下警局的电脑。你们这里应该可以搜索手机GPS定位吧?” 他一边说,脚上根本没有停,直直地就往二楼办公处走过去。胡队忙跟在后边:“孔先生,可以是可以,但我们这边有规定,如果……” 孔扬倏然停住了。 他转脸看向身后的胡队。因为站在楼梯上的关系,胡队比他矮了半截身子。孔扬身上原本就凛然的气势,这下更加是泰山压顶一下,压得胡队有些喘不过起来。 他心里骇然。这个年轻男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气势。 “胡队长。”孔扬冷冷道:“我的朋友,被绑架了。这会儿生死不知。如果你们警察局稍微延缓一点调查搜索的力度,而我的朋友因此少掉了一根毫毛……” 他没有说下去。但胡队长衣服里边已经汗流浃背。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这些官二代富二代说话做事,有点脑子的,向来不会说话说的这么直。不然没有后路,双方脸上也不好看——被“绑架”的那个,到底是这个孔先生的什么人? “我……我这就叫人。我们今天值班的正好有个技术部的……” 他下意识地摸摸脑袋。好像上边有汗滴下来了似的。 孔扬点了点头。 一直跟在后边没有说话的齐悦,这会儿上前拍了拍胡队的肩膀。 “好好做。孔扬要什么,你们就配合一下。”少年嘴角一勾,露出一个同样冰冷的微笑:“我爸是齐浓山。” 胡队脚下差点一个踉跄,要从楼梯上滚下去。 齐浓山…… 一个只从局长嘴里听到过一次的名字。局长那会儿刚从市委书记那里喝酒回来,有些喝高了,蛮兴奋地和他吹嘘,说市委书记背后的靠山是齐家的当家掌门人…… 胡队长简直是屁滚尿流地往楼下边休息室里冲过去。 齐悦就踩上阶梯几步,也拍了拍孔扬的肩膀:“没事的。” 孔扬紧紧抿着嘴唇,半晌轻微点了下头。“恩。没事的。” 他说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 第62章 李晋东手机上有GPS定位系统,还是前个月孔扬帮他装上去的。李晋东有点不认路,就算把地图看了又看,到了新地方一样是不知道怎样走。就时时都开着定位,靠着手机指导前进。 孔扬还笑说:如果你走丢了,我也能用定位找到你了。 当时以为笑谈,谁知道一语成谶。 齐悦见孔扬面色不虞,很想说点什么引他心绪开朗一些。但又觉得这会儿要是真讲了笑话,指不定被孔扬怎么打。正犹豫之间,就见那个胡队长引着一个穿警服的小年轻过来了,应该就是什么技术部的人。 胡队长看孔扬满脸不耐,也不敢多说,让那小警察直接开了局里的卫星地图,仔细搜查起来。孔扬站在旁边看着,忽然手机一响,他接起来看,是张河打过来的。 孔扬眉毛微微一皱,还是接听了。 “孔扬,李晋东失踪了?” 张河的声音响得站在旁边的齐悦都能听见。 孔扬瞥了齐悦一眼,淡淡道:“你怎么知道?” “罗一辉听说李晋东不见了,给聂时俊打的电话,正好我在边上。”张河也没说他怎么会“正好”在聂时俊边上,孔扬想起那次洗手间里的尴尬偶遇,心里也清楚得很,并不多问。只听张河问:“如果真的有事,我让聂时俊调兵过来?” 孔扬总算面上有点缓和。他本来只想用警察,但既然张河主动找过来,他也没有必要拒绝。 “那多谢了。” 张河就惊诧问道:“难道真出事了?” 孔扬言简意赅:“有人绑架。” “绑架?为了什么,钱?”孔扬还没答话,张河又自己否定自己:“不会的,李晋东又没有多少钱。那就是为仇了。” 孔扬心里一动。他没说话,耳朵里听着手机里悉悉索索的响,像是那边有人在穿衣服,脑子里已经开始思索李晋东有没有什么仇家。但是又觉得可笑。李晋东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哪里来的什么仇家?执法部门的还可能性大点。 张河还在那边叽里咕噜地说话:“如果是为仇,那就要动作快点。但既然没有当场就痛下杀手,想必绑匪心里还有所顾忌,或者是想要对李晋东施虐一番。不管如何,速死是肯定不会的了。所以你也不用太过担心。” 他声音还是极大,略略显得沙哑的话语听得旁边的齐悦一脑门的汗。这个叫不用担心?如果李晋东真的被人捉拿虐待,这可不妙啊。 张河那边挂了电话。孔扬的表情还是沉静的,但微微簇起的眉心,让齐悦很清楚孔扬心里的担忧烦躁。 他忽然想到罗一辉。如果罗一辉也被人绑架了…… 不不,不会的。齐悦自嘲地摇摇头,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罗一辉这小胖子性格懦弱不堪,不会结仇,罗副市长为人也颇圆滑,在官场上人情畅达,这种事不会落在他们家的头上。 他正有些恍惚,也不知道自己这时候想到罗一辉做什么。却忽然听旁边孔扬猛一拍桌子。吓了一跳。 转头看去,就见孔扬双眉高挑,眼里似有火光:“韩佳佳!” “韩佳佳?”齐悦不解。他知道这个女人。最近孔扬一直在跟这个女人打交道。似乎她知道了孔扬和李晋东的关系,并因此以此在要挟孔扬。 孔扬没有解释。方才在餐厅里那一番话,韩佳佳根本就是变相地承认了自己参与了这一次的绑架。只是她虽然出谋划策,却不是正经的实施人。因此实施人必定还另有其他…… 其他……其他和李晋东有仇怨的…… 底下忽然有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传来。几个人循声看去,就见张河脸蛋通红地正站在楼梯口喘气。他弯着腰,双手扶着膝盖,喘得像是胸腔穿了一个大洞。 齐悦看得好笑。他和张河在社交场合见过几面,这人交游广阔,一张脸上老是挂着很叫人讨厌的笑,从没有这样狼狈不堪过。 “你跑过来的?” “从前门跑进来,是的。”张河喘了一阵总算好了,直起腰身,一只手还插着腰。“好久不运动了。” 孔扬倒是有些感动。张河之前追求李晋东,很浮夸表面,但之后却愈发觉得这个人是真性情。今天为了李晋东的事跑得喘成这样,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 他跨前一步,道:“你来得正好。我问你,你认不认识韩佳佳?” 张河眨眨眼睛,道:“我知道。是你和李晋东的高中同学嘛?最近听说她一直和你搅在一起。有两次在什么宴会上看到她,脸色倒挺红润。” 他是在讽刺孔扬滋润了韩佳佳,孔扬装作没有听懂,只问:“那韩佳佳和蒋正龙有没有关系?” “韩佳佳和蒋正龙?”张河倒是一愣。想了半天,没什么头绪:“这个倒不知道了。他们能有什么关系?” 顿了顿,看到孔扬紧蹙的眉心,忽然道:“他们确实都讨厌李晋东,但似乎是不认识的嘛。你总不能硬把这两个人连在一起。” 孔扬也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但韩佳佳一定是还有一个联系的人,如果不是蒋正龙,又会是谁呢? 他走了两步,拉张河到一边,把韩佳佳牵涉进去的事情说了。张河登时神色一凛,同时又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韩佳佳心思之狠毒疯狂,实在是他没有料到的。 “我让聂时俊拨两个兵去看住她。”张河当即拨了电话过去,说了两句,挂了电话道:“所以你觉得有可能是蒋正龙?韩佳佳出了这个计谋,蒋正龙就真的去实施了。” 孔扬苦笑道:“如果韩佳佳因为我不爱她就能仇视阿东,那蒋正龙说不定也能因为林晴慧拒绝他而把阿东绑走。” “可这也只是猜测。”张河也皱了眉毛。蒋正龙的爹毕竟是教育局局长,身后靠山也是南京的高官,再往后就是京城里的世家豪门了。一个弄不好,有可能要起大的波澜。 孔扬看出张河有些犹豫,正要再说些什么,那边一直看着警察搜索的齐悦欢声大叫:“孔扬,孔扬!找到了。” 两人忙过去看,果然见市郊一个偏僻地方,表示着李晋东手机的红点正闪闪发光。 张河见孔扬喜形于色,虽然不忍,但还是要提醒一下:“如果人家只是把手机丢在那里了……” “我知道。”孔扬沉声道:“但现在这是唯一一条线索了。我不能等。那些绑匪不知道我会有那么快的动作,就不会太过谨慎。若是我现在找过去,才是最好时机……我绝不能等。” 齐悦也在旁边挥舞拳头示威。 张河叹一口气:“也好。要快,就要最快!你说得对。正应当攻其不备。”说着听到窗外传来卡车轰隆隆的响,探头一看,昏暗的街灯下就见一辆军用皮卡正开进大院。一个个士兵抱着枪端坐在卡车后边,几个小兵从驾驶舱里正跳下地来。 “他们也来了!”张河点点头,转头对胡队长道:“尽快调集警队,跟着我们。不要开警灯,免得打草惊蛇。” 胡队当然答应。 那边李晋东终于慢慢挪到了角落的镜子边上。 他手臂蹭过去,擦了擦镜面,厚厚的一层灰应声落下,露出稍微清晰一点的镜面。 李晋东脸上露出淡淡的苦笑。 他负在身后的手动了动,感觉到紧绷的绳子,真是浑身不适意。但方才热血冲到脑门一样的冲动,这会儿又有点落下去。 他又不是小说电影的主角,这种拿碎掉的玻璃片割绳子的技术活,实在不是他擅长的。何况这镜子这么脏,如果破伤风了怎么办…… 李晋东犹疑了片刻,抬眼看看前边紧闭的大门,终于牙齿一咬,决定了。 他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当下就胳膊肘动了动,尝试了一下适宜的力度,看一眼镜子,猛的就歪过半边身子,往镜面上撞了过去。 砰地一声,镜子并没撞碎,他自己半边胳膊倒是隐隐作痛。 李晋东脸上苦笑更甚。但牙齿紧紧咬住下唇,没有气馁,换了一个自觉更尖锐一点的角度,又猛往镜面上一撞。一撞,再一撞,撞得头都晕了,终于听到卡擦一声,镜子碎开了一道缝。 李晋东大喜,撞得更加用力,耳朵里听到几声清脆的卡擦卡擦的响,好几块碎玻璃从镜面上掉落下来,在水泥上卡啦啦地跌落。 李晋东松了口气,只觉得胳膊肘上隐隐作痛,使劲扭着脖子往那边看了一眼,隐隐见到毛衣上出现了斑斑血迹,就知道自己胳膊那里已经出血了。 他抬头看了看大门,担心自己这边的动静让外边人听到。其实他这也是担心太多了,那扇大铁门隔音效果极好,而且他在这边砰砰砰地撞镜子,自己听在耳朵里觉得像是天上打雷,其实声音并不大,闷闷的,隔了扇门除非是千里耳,不然不会有人听见。 见并没有有人要过来的迹象,李晋东连忙又扭了扭身子,把后背靠到了那几块碎玻璃跟前,手在地上乱摸,摸了半天,总算一把抓住一块碎玻璃。 他先是闷哼一声。手掌边缘已经被锋锐的玻璃割破了。 李晋东叹了口气。不敢多犹豫,使劲捉住玻璃,扭着手往绳子上割去。 他原以为割绳子应当比较容易,谁想到根本不是想当然的那回事。他感觉到手心里被碎玻璃弄得鲜血淋漓,痛得一抽一抽的,不过原本被绳子绑住血液不通的手,这下子倒是舒缓了很多。 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李晋东还是死死咬着下唇。因为剧烈的疼痛,他觉得脑袋里都有一点晕眩,下唇都被他不由自主地咬出了血。 只有手上还在很机械地飞快割着麻绳。一边眼睛还在模糊地看住大门,担心什么时候就有人要闯进来。 好半天,他只觉手上一松。那条绳子终于被他割开了一道口子。 李晋东心里登时大松。连手上钻心的痛楚好像都没有那么厉害了,割得愈发勤快。 也不知道是不是一旦打破一道口子之后的事情就总是特别顺利,那根麻绳很快被他割断。李晋东慌忙挣脱开去,也不去管身后一团脏污的地面,抬起手就放到眼前看。只见两双手手掌正中都是各自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正源源不断疯狂涌出。因为握着玻璃握得久了,伤口显得很深。 李晋东连忙又忍着痛撕下衣摆,牙齿咬着给自己粗粗包扎了一下。 他又撕下一片衣服,把身后流血的地面胡乱擦拭干净,想了想,捡起割成两半的绳子,又匆匆往自己手上绑了绑,装作还是绑住的样子。 第63章 等他再匆匆挪回了原本的位置,那边门轰然一声就又开了。 那个小李拿了个食盒走进来。他还是一身的黑西装,相貌也颇俊秀,李晋东方才手上被绑着没留神细看,现在仔细瞧瞧,还觉得这小混混挺有一股儒雅的气质。 “李老师,”小李走到李晋东跟前蹲下,脸上笑嘻嘻的:“肚子饿不饿?” 他没有注意周围,加上那几面镜子实在是在角落里,本来也不会注意到那边,因此竟没有发现镜子破了,也没有看到那边地上有些混乱的样子。 李晋东冷冷看了他一眼,别过脸去,不愿意说话。 小李也不以为忤,反而笑得更加愉快:“李老师别不配合,你不配合是你自找苦吃,我这边有饭菜呢,你吃了填填肚子不是很好,等下更加有力气。” 李晋东当然知道他说的更加有力气是什么意思。蒋正龙要送过来女人让他“强奸”,那肯定是一桩体力活动。 李晋东脑子里想了一下共产党员被囚禁时候是怎么样英勇的形状。大概都应该要先往歹徒脸上吐一口唾沫以表示自己不畏强权。但他再想了一下还是算了。不大卫生。 “李老师,吃不吃?” 小李还是笑颜灿烂,打开食盒,拿出里边的一碗樱桃扣肉,还有一盘子清炒白菜心,一碗上好的碧粳稻米饭,都是色香味齐全的,香气更是浓郁得让李晋东的肚子受不了。 “如何,饭菜不赖吧?都是从附近饭店买过来的。”小李又掏出一双筷子,饭碗被他端在手里:“李老师,我喂你?” 李晋东有点吃惊。不过一想也是,小李肯定不会帮他松绑。 但这样一来,他还真的算是待遇不错了。 李晋东看了看小李,忽然道:“你以前读什么学校的?” “六中,怎么李老师打算打回忆牌?”小李还是笑着,蹲在那儿手上端着饭碗也不嫌累,“不过李老师想错了,我高中时候的老师都是人渣,班主任喜欢体罚,数学老师强奸了我最喜欢的女孩子——我去告状,却没有人理我,过了一个月反把我退学了。真可惜啊。” 他咂咂嘴巴:“如果我是来李老师班上念书,现在大概就不会变成这样的了。是不是?” 李晋东愣了愣。六中不算是市里的重点中学,但风评向来也不错,居然会有那样的人渣老师——但说不定也是这个小混混杜撰的。谁知道呢。 他看了看小李身后的大门。小李进来时顺手把门掩上了,只留下一道缝,可以隐约看到外边模糊的亮光。大约是月光,或者是街灯。 小李刚刚说是在附近饭店买的饭。一般的路边小饭馆可没有这么高级的碧粳米,郊区也没有大饭店。那难道这里并不是郊区?如果不是郊区,哪里有这样大的仓库呢? 不过不是郊区正好——不然等他逃出这里,还不知道要怎么回去市里呢。 李晋东手在背后不动声色地摸索了一下,碰到一直掩在背后的碎玻璃片,心里又放松一点。 “怎么样,李老师到底要不要吃饭?” 李晋东瞥一眼饭碗:“没放什么药吧?” 小李呵呵一笑:“李老师放心,要给你的药还在路上,到时候要和女人一起来的。” 他像是担心李晋东不信,举起饭碗,自己摆筷子吃了一大口,又往菜里各夹一筷吃进嘴巴。随便嚼了两口咽下去,举起筷子笑道:“现在信了吧?” 李晋东看了他半天,最后淡淡说一句:“沾了你的口水,不吃了。” 小李张口结舌,好半晌才苦笑两下:“你真是难伺候。” “你也没有必要伺候我吧。”李晋东懒懒地往身后的柱子上一靠,像是已经认命了似的:“什么时候安排我强奸啊?” 小李也就把手里的碗往旁边一放,抬手看了看表,想了想,道:“大概还有三十分钟。路上有点远。李老师,真不吃饭?” 李晋东不说话。 小李耸耸肩膀:“那算了?”他收拾起碗筷,站起身子拎着食盒正要走,李晋东忽然又把他叫住。 “你和蒋正龙……怎么认识的?” 小李回过头,看了李晋东一眼,片刻才道:“他答应我,做完这一票,就让他爸爸把那个数学老师整死——我觉得还是蛮可信的。” 李晋东看着小李的背影,想说你只说了为什么帮蒋正龙做事,却没说怎么和蒋正龙认识的,这算不算牛头不对马嘴。但心里还是叹了一声。 自古确实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等下我再回来和李老师说说话。”小李掩上门时说了一句。 李晋东看着门砰的又一声阖上,偌大的屋子再次变得昏暗寂静。 他顿了顿,过了几秒钟,才手上又挥开了绳子,撑着膝盖站起身,跌跌撞撞到角落里,捧起几把灰把镜子又抹得脏了,再把地面也用灰撒了一遍,才回到原地从新坐好。 手上还是疼。就算咬牙忍着,背上还是汗如雨下。幸好那个小李总算是没有仔细看,不然总会发现他脸上表情不同。不过也许也当他的青白脸色是因为心里害怕。 李晋东靠着柱子,咬着牙想,孔扬会不会发现他不见了呢? 孔扬已经一脚踢开了一家农家院子的大门。 他身后是严阵以待的几排士兵,张河和聂时俊陪在他身边,气势汹汹地冲进院子。 还有十几个兵散了开,呈散射状把这个略有些破败的农家小院全部包围。黑洞洞的枪口在暗淡月光的反射之下,显得异常的诡异和恐怖。 正在房子里打牌的几个大汉听到响动,操起手边枪支就冲出来,最打头一个西装革履的很威武,一张口就喝道:“什么人不要命——”话音还没落下,聂时俊已一脚横扫过去,重重地把这起码两百斤的壮汉给踢飞出去,就听到很沉闷的碰的一声,那人撞到墙上,擦着背滑落下去。 其他几个大汉全都呆住了。手里端着枪,也不知道动,站在那边愣愣地看着天神发威似的聂时俊。 张河也有点呆。看着聂时俊,眼睛里面泛起不知所措的光彩,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孔扬却像是没看到一样,一手举起,砰地一声,一枪就洞穿了一个男人的右腿。那人惨叫一声,捂着腿倒下去,手指缝里鲜血不要钱一样地涌出来。 几人身后的兵也全部冲进房间,十几支枪把仅剩的三个男人指的冷汗直冒。那些人脸白得像是抹了厚厚的一层粉,腿脚发颤,一会儿就撑不住,普通普通地全部跪了下去。 孔扬脸色铁青,上前把那个被他打了一枪的男人一脚踹翻在地上,又一脚踏住他的脖子,冷声问:“李晋东呢?” “李、什么李晋东?我、我不知道……”那人颤着嘴皮子,恐惧地盯着孔扬手里的枪。 “你不知道?好。”孔扬扬手往他左腿上又是一枪:“现在知不知道了?” 那人登时又是一声惨嚎,嚎得那边几个大汉好像自己也中了枪,只觉得后背心上全是汗。 张河忙上前按下孔扬的手,有些担忧地劝道:“你别这样,这样也问不出什么。” “怎么会问不出,”孔扬太阳穴上青筋全部暴起:“不然明朝锦衣卫设了做什么,严刑拷问岂不是都没用。”他甩开张河的手,又是一枪指着那男人的肚子:“你如果不说,我就在这里开一枪。你觉得怎么样?” 那大汉整个人抖得筛糠一样,瞳孔都因为害怕发散了,嘴里只喃喃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旁边分散开去搜索房子的一个士兵忽然从楼上下来,走到聂时俊身边低声说了一句。聂时俊点点头,从士兵手里接过什么,上前拉住孔扬道:“找到李晋东的手机了。” 孔扬往聂时俊看了看,聂时俊就把手里的东西举起给他。孔扬看一眼就知道正是李晋东的手机。这个手机李晋东摔过很多次了,边边角角上全是划痕,熟悉得就好像李晋东那张倔强的脸。 孔扬只觉得心里一松,然后又是一酸,鼻梁顶端酸痛得厉害,差点要掉下泪来。 “这手机是谁弄过来的?” 他拿过手机,高高举在手里,问那些跪在地上的人。 那几个看了几眼,互相看看,全都指向一开始被聂时俊一脚踢飞到角落,这会儿才悠悠醒转过来的男人。 聂时俊冲士兵点点头,士兵就上前啪啪几巴掌把那男人彻底打醒了。 那人睁开眼睛,下意识想要发狠,但一眼看到前边黑压压的枪支,浑身一颤,差点哭了:“几、几位、我家老大是、是明、明哥——” 他还以为这只是帮派殴斗。吓得太厉害,没发现那些端着枪的全都穿着军装。 “明哥?明教来了也没用。”张河接过孔扬手里的手机上前,拿到那人跟前,指着手机问:“这个手机、你从哪里搞过来的?” 那人仔细看了两眼手机,才恍然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那个李老师——” 孔扬听得真切,心下颤得厉害,脚也从那个被他打了两枪的男人脖子上挪开了,只上前问:“李老师怎样了?他人在哪里?” 那人嘴唇蠕动,似乎还不大想说。孔扬不耐烦,扬手又想往他腿上照样子来个一枪,那人倒并不硬气,连忙一股脑地招了:“别动手别动手!我说我说。李老师、李老师不在这里。” “我问你那他在哪里!!!”孔扬急得真想把这人一巴掌扇死。 “在、在我家老大家后边的仓库……” 那个被打了两枪的男人忽然张口大叫:“胡子,你不要命了!你敢泄密,当心老大把你三刀六洞地宰了!” 张河一听,当场就呵呵笑了。他回转身,掂掂手里的枪,手一转枪口就指住了那个男人。 “你们老大现在还赶不到这儿。要不我先把你三刀六洞了?“他手枪指指男人的肚子:“刚才两个洞,现在再这边一个?” 那人瞪大眼睛,但也不敢说话了。 墙角的男人很没骨气地把地址都招了,孔扬登时回身往外边车上冲过去。聂时俊招手让士兵都跟上,张河站在原地,想了想,又问那男人道:“你知道,你们家绑架那个人,到底为啥了什么?” 那男人抖着嘴皮子道:“是、是要陷害李老师,让他进监狱……” 陷害李晋东?进监狱? 张河囧了一下。真是很有创意的报复方法。 “张河,你来不来!”聂时俊从车窗口探出头来,高声喊了一句。 张河应了声,连忙跑出去跳上车,在聂时俊身边坐定。 卡车轰隆隆地开走,后边却又有警车鸣着笛往这边开过来。一片胡乱的噪音,红蓝色的灯光闪烁着能让人晃花眼睛。胡队长率先从打头一辆警车上下来,叹了口气,招手让警员把这里全部包围。 第64章 这真是一个格外漫长的夜晚。 当李晋东无聊得都开始想吹口哨的时候,门终于轰得一下又被推开。依旧是小李,也依旧只有他一个。 “你知道,”李晋东懒洋洋地说:“我开始怀疑你们这里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了。” 小李笑着:“李老师尽管放心,外边有足够的人。不过现在太晚了,他们偷懒,出去吃饭了。”他手上掂着一个针管,极尖锐的注射器,在昏暗灯光下泛着冷冷的光彩。 李晋东不由自主就往那根针筒上看过去:“这就是药?” “不,这是麻醉剂。”小李倒是有问必答:“等下那药打起来会比较痛,先给你上点麻醉,过会儿就只会觉得舒服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很快走到近前。近距离地看,那根针管里的药剂还有点淡淡的蓝色,像是视线里很远的海面,蔚蓝色却看不分明。 李晋东手上摸到背后的碎玻璃,牙关暗暗紧紧咬住。 “李老师害不害怕?”小李举起针筒,曲起食指弹了弹,微微笑道;“放心,不会痛的。” 他蹲下来,手抚到了李晋东的脖子。 “我的朋友很快就会找到我的。” 李晋东忽然道。 小李怔了怔。李晋东之前都没有说这样耍狠的话,都是安安静静的,还挺像是吓呆了,或者认了命。 他叹了口气。 “李老师,你想得太美了。哪里会有这样快的?”小李变戏法一样地取出一团沾了酒精的棉花,往李晋东脖子静脉血管里细细擦了几遍,一边道:“你还是乖一点。到时候也不要抵抗。那句话怎么说的。生活就像强奸,不能反抗,那就享受吧!” 李晋东只道:“我知道,他们会找到我的。” 小李嗤笑一声:“我以前也看过几个被绑票的,像你这样笃定的,真是头一个。” 他手上的针尖已经抵住了李晋东的静脉。李晋东只觉脖子上一股凉意,像是下一秒钟就会有东西贯穿他的脖子。 “不会的,李老师,永远不会有人来的。”小李道:“到头来,就只有你一个而已……” 他针尖慢慢推进了李晋东的静脉。 李晋东忽然身体猛地一挣。 小李还以为李晋东终于要开始挣扎,伸手压住李晋东的肩膀:“我说过,你不要反抗——” 他话音还没有落地,突然觉得脖子上也是一痛。什么东西割破了他脖颈上脆弱的皮肤。 小李大惊失色,侧脸去看,却正好被李晋东用力一把推开。那根针已经有半根没入了李晋东的脖子,药水缓缓注入,药效一点点开始生出来,李晋东眼前陡然模糊。他连忙咬住下唇,伸手颤抖地摸住针管,往外奋力一拔。 针管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李晋东身体轻颤,忙又扶住了手边的柱子。 小李半跪在一边,正手捂住脖子。李晋东刚才那一记玻璃割得完全手下没有留情,伤口极深,鲜血汨汨地从小李的指缝中滴落。 “你……”他嗓音低哑,不敢置信地看着李晋东手上的玻璃片:“你……” 李晋东方才用力过大,原本包扎得就极为粗糙的伤口,登时又崩裂流血。T恤下摆的布料里渗出暗红的颜色。 但这时李晋东反而很高兴这股钻心一样的痛楚。虽然只注射进小半管的低效麻醉剂,他还是觉得晕眩。眼前的景象总是一会儿挪到这里,一会儿又挪到那里。掌心里鲜明的疼痛反而能让他思维清晰。 李晋东咬着牙,大拇指用力一按手掌正中的伤口。 “啊——” 他很没有骨气地凄厉喊了一声。像是有无数把刀刃在来回地割他的神经。李晋东都要流眼泪了,他脑门上大滴大滴的汗珠一颗颗掉下,沿着下巴落到脏污的地面。 然后转头看向小李。 小李脸上已经没有了惊异的表情。大概他终于发现了角落里有些不对的镜子。只是倒多了点佩服。 “我还以为,还以为,”他喘着气,脖子上不停流血的伤口让他的脸色逐渐变得格外青白:“你们这些读书人,只会混吃等死……没想到还能打破玻璃……弄破手掌心也不怕……”他忽然嘿嘿嘿地笑了:“我知道那个蒋公子为什么这么恨你了。他确实是比不过你。” 李晋东又咬牙撕下T恤上几块布条,把自己掌心更紧地包了一圈,才道:“你要不要也包扎一下。” 小李又是嘿嘿笑了两声。却不说话。 “你出来混的,身手肯定比我好。”李晋东淡淡道:“脖子上割了一道,也不用死猪一样就躺在那儿了吧。” 小李眼睛瞪了瞪,圆得跟两颗荔枝似的。 李晋东也喘了几口气,看着小李紧紧捂着脖子的手:“真的不用包扎?” 小李就又叹了一声。 很长、很沉重、很无奈的一声。 他忽然松开了手。李晋东终于看到自己割出来的那道伤口,还真的很深。碎玻璃片的边缘本来就不光滑,他还特意挑了一片锯齿一样的,只见小李伤口那边皮肉都卷起来,鲜红的血肉翻滚,看着很是骇人。 李晋东只觉得头又晕了。 他咬一咬嘴唇,尝到嘴里铁锈一样的血味。“还有力气没有?” “废话。”小李笑骂一句,手颤着拉住衣服下摆,用力撕下好长一条,抬手往脖子上随便缠了几圈,还打了个蝴蝶结。 李晋东手紧紧捏住鼻梁顶端。麻醉剂还在他的脑子里盘旋。 “你是……”他半天说了一句:“你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 “让我伤到你……” 小李哈哈笑着摇摇头。但又牵到了他脖子上的伤,登时把他痛得我好一番呲牙咧嘴。 “我收人钱财,就要与人消灾。没有拿了雇主的钱,反而背叛雇主的……这样根本不能在道上立足。”他包扎好了脖子,却还要伸手在伤口那边捂着,好像这样捂着,就能让血不流出来一样。“我是真的没有发现……” “但我伤到你以后,你也没有反抗。”李晋东道:“你本来可以反抗。你说得对,我就是个读书人,我不可能——” 小李摆了摆手。他闭着眼睛,簇拢眉头,仿佛那道伤口真的让他痛得要死。“伤得很重。李老师。是脖子诶。你也下的去手。” 李晋东嘴巴咧了咧。 这个小李,也是个妙人。 如果放在古时候,大概他要很义正词严地说一声: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但是现在不是古时候,他也没有那种闲情逸致。 李晋东按住手掌心,让疼痛把大脑刺激得更加清醒,就向大门口跌跌撞撞地冲过去。 他拉开大门的一刹那,听到身后那个小混混喃喃道:“我真是讨厌强奸这码子事儿……” 门外的灯光只比仓库里亮了一点点。 李晋东还是眯了一下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的问题,他总觉得眼睛好像有被亮光刺到。 那小李故意泄露说外边那些人去吃饭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这也是让李晋东奋起伤人的主要原因。他虽然口口声声说朋友很快就会找到他,但说实话,他心里也没有底。孔扬家里是挺有钱的,但似乎也没有太大权势。 除非叫上聂时俊…… 但鬼知道聂时俊这会儿在哪儿。 李晋东探头看了看外边。路灯下,还真的是什么人都没有。只有眼前一片绿莹莹的草地。 他看了一眼。眨眨眼,又看了一眼。 大片的草地、干枯的花朵、等距离蔓延的街灯……还有更远处一幢幢的公寓。 ——这里是住宅小区啊? 李晋东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一眼,才发现他以为是仓库的房子,原来竟是座别墅。 还是很洋气的外形。漆红的大门,二楼上田园碎花风格的窗帘。谁知道门推进去,却是空落落的一座破烂仓库。 李晋东抬起头,忽然却又觉得脑袋一晕。他连忙撑住墙,连连晃了两下脑袋。 是住宅小区,那肯定就有物业管理员。小区门口一定有保安。他嘴角一勾。还真是方便。 李晋东数了一下附近几幢房子的号码牌,顺着号码往外摸过去。街灯的灯光淡淡的,跟在他身后,就好像一条条凌乱狂舞的小蛇。 几辆轿车从他身边开过去。却没有人像是发现了李晋东身上有什么不妥。他手上鲜血淋漓,大衣下的衣摆破碎,裤子什么的大约也是脏极了,可是那些车子里的人却是视而不见,只让车子直直地从他的身边呼啸而过。 李晋东脚下踉跄,只好动不动就按两下手心。原本就没有止住的伤口里的鲜血更是泉涌而出。李晋东低头看看,也只能在脸上露出一点苦笑。 好在保安室就在眼前了。 李晋东摸上去,颤着手敲了两下门。 门过了一会儿就开开来。一个裹着棉大衣的年轻男人皱着眉探出头,看到李晋东,脸上很明显地一怔。 “你好……”李晋东尽量在脸上摆出善意的微笑,以示自己不是什么流浪汉或是坏人:“我……我在路上被人抢了……你能不能借我打个手机?” 门卫眼里全是疑惑,把李晋东全身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才慢慢打开门,让李晋东进去。“你怎么会被人抢了?” “谁知道,这边以前也挺太平的……” 李晋东满嘴跑火车。他并不敢说自己被绑架。谁也不会相信的。 但他刚一脚踏进房间,就一愣。 两个穿着笔挺黑西装的男人正窝在房间角落,和另一个门卫打牌。他们身上那西服,李晋东眼熟之极,因为小李身上的衣服,和他们一模一样。 那两个男人,也听到响动,抬起头来。 正好和李晋东面对面地对上了眼。 我、操…… 李晋东抿抿嘴,对着那两个发愣的男人很礼貌地一笑,然后猛的转身,推开那年轻门卫,夺门就逃。 “操!” “妈的,居然让那小子逃了!” “明哥呢,不是明哥看着么!” 李晋东耳朵里听到身后桌椅翻倒的大动静,也不敢回头看,没命地往小区门外狂奔。不远处就是马路,这边毕竟是市里,那些人总不至于就直接上来抢人…… 但他心里还是很绝望。 那小李放了水让他逃出来,他却还是自己傻兮兮地重新装进去。 麻醉剂又在他的脑子里来回盘旋。李晋东眼前一片模糊,脚下也愈发踉跄。 远远的,车辆巨大的轰鸣声正向他逐渐靠近。 李晋东终于跑不动了。他停下脚步,手撑着膝盖,破风箱一样地剧烈地喘息。 他可以听到身后的几个人也是同样剧烈喘息的声响。他苦笑着想,完了。这回是真完了。 李晋东两眼一黑,身子绵绵地软下去,倒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第65章 李晋东再睁眼醒过来,只看到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天花板。他先是眨了眨眼,怔了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进了医院。 鼻子里隐约能闻到医院特有的刺鼻的消毒药水的味道。他皱皱鼻子,僵硬地扭过脖颈,先是看到落地窗上紧紧拉住的深缎色窗帘,还有窗台上一盆特别鲜艳的圣诞红,在温暖的室内尽情地舒展枝叶。 看见那几抹红色他才又想起自己手上受了伤。下意识地想握拳,却根本握不动——有人帮他把两个手掌都一层层裹成了僵尸似的。 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李晋东又很僵硬地把头扭到门的那一边。是孔扬。他低着头,手里拿了个深色的塑料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晋东轻轻咳嗽一声。 孔扬登时抬起头来,脸上尽是惊喜的神色。他三步并作两步就赶到床边坐下,随手把塑料袋摆到床头柜,颇有些激动地一把握住李晋东裸露在被子外头的手——李晋东一记闷哼,他才慌忙又把李晋东放开。 “你醒了?”他的声音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李晋东听得鸡皮疙瘩都要掉一地。“有没有觉得哪里痛?” 李晋东在脸上牵扯出一个笑:“还好。” 他想问自己怎么会在医院里。但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他被那几个人追着、赶到了街上,又麻醉药药效发作。但他还记得自己没摔在地上,而是摔进别人的怀抱里——那样熟悉而温暖的怀抱,他甚至不用去思索,单单是身体记忆就能知道是谁。 他想了想,道:“我就知道你会找到我。” 孔扬冲着他微微一笑。 “手是怎么回事?”孔扬又问他:“我问过医生,医生说是玻璃之类的东西割伤造成的。很深的伤口。” 李晋东就把自己的英雄事迹讲给孔扬听。他充分发扬了大学时候参加辩论队的口才,把其实没多刺激的过程说得是高潮迭起、百变丛生。但孔扬只是很温柔地看着他,一双眼睛里的感情满得像是能够溢出来。 李晋东被看得渐渐怪不好意思。 “我是不是特像美国大片里的男主角?” 孔扬失笑道:“是。特别傻的那种。” 他低下头,手指细细地拂过李晋东被紧紧裹住的手掌。李晋东并不觉得痛,只是有一种意外的麻痒,从手心沿着血管一直蔓延到心里去。 “你既然知道我会来找你,何必再这样拼命。” 李晋东低声苦笑:“我怎么知道你们就真的能找到我。如果你们没及时赶到,事情就麻烦了……” 孔扬抬手揉揉他的头发。 “你知不知道他们要怎么对付我?”李晋东道:“真的是变态……” “我知道了。”孔扬去亲他的手:“我都知道了。阿东,你辛苦了。” 李晋东想其实他也没怎么辛苦。真的去“强奸”了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女人才叫是辛苦。那个小李,虽然为虎作伥,但人也不错——最起码最后放了水让他逃走。 “对了,”他又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孔扬一笑:“去警察局找的你的手机。那些绑匪也蠢,拿了你的手机也不知道扔掉。” 他顿了顿,才像是很无奈地又承认道:“好啦,碰巧聂时俊也在,借了他的兵……” 李晋东眼睛一亮:“原来聂时俊在啊。” 聂时俊真的是一个妙招。孔扬纵然叫得动警察局,但警察调动多有不便,肯定不能那样及时出动。也只有聂时俊这样的人可以随随便便调出一车的兵。 而至于为什么聂时俊这种时候会在苏州…… 李晋东咳嗽两声。孔扬连忙从桌上倒了杯水,一边又把李晋东半扶着坐起身,将水杯凑到他嘴边。 李晋东愈发不好意思。 “我自己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强撑着要去拿水杯。但他的手被包成那副样子,手指哪里能运得上力气,反而差点把杯子打翻。 于是还是孔扬坐在床沿半搂着他,举着水杯给他喂水。 张河推门进来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李晋东脸上全是淡淡的红晕,孔扬手松松地搂着他的腰,让李晋东半靠在自己的胸口。一边还举着手,手里的水杯贴在李晋东的下唇,温水将李晋东的嘴唇湿润得显出一种异样的红色。 张河促狭地吹了记口哨:“你们俩挺悠闲的啊。” 李晋东听到有人,连忙要坐直身体,却被孔扬手上一使劲,又陷进孔扬怀里。他羞窘不堪,但也不知道是麻醉药效还没有过去呢,还是失血过多,身上没什么力气,很轻易就被孔扬禁锢住。 孔扬淡淡看着张河的一张格外讨厌的笑脸:“人抓住了?” “蒋正龙没抓住。”张河大马金刀地在旁边的扶手椅上坐下。李晋东住的是高级病房,电视冰箱空调一样俱全,靠着落地窗边上还有小圆桌和扶手椅,宾馆似的。窗帘中间的一条缝里透出一点阳光金黄的色泽,笼在张河懒洋洋的背后。 李晋东身上一僵。 “你知道,就算怀疑,总也不能一开始就把蒋正龙抓住。”张河也很无奈:“警察局问出口供再去抓,蒋正龙早跑得没影了——说是他今天还去参加了一个慈善晚会,晚会没结束,他接到个电话,就脸色苍白地跑了——倒是早给自己留了后路。” 孔扬很不满意。他从那些口供里知道了蒋正龙原本打算对李晋东做什么,只觉得那个人真的是丧心病狂。李晋东受了一晚上的苦,两只手被自己割得什么似的,难道蒋正龙那个人反倒就这么逃了。 “应该是出海关逃到国外去了。”张河道:“我们这边的意思是,逃了也就逃了,他也不是什么国家要的要犯,没必要那样大张旗鼓……” 他说到这里,很抱歉地冲李晋东笑笑。李晋东耸耸肩膀。 他反而没有孔扬那样气愤。孔扬是爱他,为他心痛。但他自己仔细想想,也知道张河说的是最实际的。本来聂时俊为了他调动一个班的士兵,已经是很嚣张的动作了,他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没关系。”李晋东道:“那如果他回国,总能逮捕他吧?” “这个是肯定的。”张河道:“已经记录在案了——韩佳佳倒是抓到了。” “哦?”李晋东一挑眉毛。 张河似笑非笑地看了孔扬一眼,摸摸口袋,拿出了一支烟,刚想点燃,忽然记起这是病房,才又不甘不愿地把烟放下。一边道:“那帮混混不知道韩佳佳,唯一了解韩佳佳是否参与这场绑架的,估计也只有蒋正龙一个。可惜蒋正龙跑得实在是快。但孔扬是个人证,勉强能把韩佳佳先扣押一下。” 他手指扣扣桌子,冰凉的大理石桌面上发出一点隐约的清脆的响。“不过这个女人也蛮不得了,非常镇定,怎么也不承认。” 他一边眉毛扬起来,手里捏着根香烟,捏了半天,才又道:“如果照这样下去,韩佳佳是肯定要放的,最后也就那几个小混混被定案。” “不过呢……” 他又捏了会儿香烟,直把那根烟折成了好几段,眼看着是不能抽了。才说:“韩佳佳说了,如果孔扬能过去——” “不用了。” 张河话音还没有落地,孔扬就冷冷地将他打断。他语气之坚决厌恶,倒让李晋东有些吃惊,还偏过脸使劲看了看他。 “你对她说,如果她要说,那就说吧。不管对谁说也好……但是之后她一定会后悔。”孔扬垂着眼睛去拨弄李晋东很僵硬的手指,道:“这个世上,总是要三思而后行才好。” 张河就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站起身来。 “那好,我就这样告诉她去——过会儿再打电话给你们。” 李晋东看着张河把门掩上,才开口道:“你现在怎么想这么清楚啦?” 孔扬脸上还是微微笑着,一股芝兰玉树的风范扑面而来,扑得李晋东真想再重重咳嗽两声。 他为了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羞涩,低头去扒开孔扬揽住自己腰的咸猪手。谁知道孔扬却是越抱越紧,下巴更是抵在李晋东的肩膀,嘴唇紧紧贴住李晋东微烫的脸颊,灼热的气息熏得李晋东脑子里都要醉了。 “我之前是脑子不清楚……”孔扬低声道:“我现在才算明白了。别的一切都不紧要,只有你,你是我唯一要牢牢抓住的。管那个女人要说什么……我会保护你。阿东。” 李晋东顿时被这一通情话搞得更加头昏脑胀。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手心里偶尔轻微的痛楚,反而甜蜜得很。 他活到三十岁,却还是像十七岁少年初恋时候一样。 他很恍惚地想,现在倒有些像当初高三时候,孔扬打了他,也守在他病床边上。那时候孔扬就也喜欢他。但他为什么就看不出来?算了,他就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如果什么都明白,也不会有那么多波折。 但是生活如果太顺利,是不是也就没有终于获得幸福之后那样充满心酸的快感。 “我想吻你。” 孔扬道。 李晋东没有拒绝。他手捉着孔扬的手,别过脸,近距离地看到孔扬那双泛着亮光的眼睛。 窗外极灿烂的阳光,还在透过厚实的窗帘照耀进来。在地面上撒下淡淡的一小片阴影。 李晋东凑过脸去,轻轻吻住孔扬的嘴唇。 门忽然又发出吱呀的一声响。 李晋东以为是张河去而复返,虽然怪臊的,但是没有推开孔扬,任孔扬还轻轻吻他片刻,才放开他,又牢牢握住他的手。 他才重新扭脸回来,看向门口,刚想说:“拉下什么了……” 他怔住了。 方琳站在门口,用一种看到外星人一样的眼神,愣愣地看着他和孔扬两个。 第66章 李晋东一整个晚上没吃饭,孔扬就帮他去医院楼下买点吃的。病房里于是只剩下李晋东和方琳两个。 方琳已经从方才那种见鬼的神态中恢复过来。她心理状态倒是好得很,方才孔扬松开搂住李晋东的手,冲她微微一笑,她还很有礼貌地一笑还回去。 这会儿坐到李晋东病床边上,她两眼有些茫然地看着另一边窗台上盛妆的圣诞红,一时也不说话。 房间里就闷得很。淡淡的消毒药水的气息,显得更加浓烈。 李晋东只好咳嗽一声,率先开口。 “你怎么会来……” 方琳这才收回赏花的视线,看了看李晋东。只是淡淡的一眼,李晋东却有些承受不住,略略别扭地扭过了脸。 方琳慢慢地道:“韩佳佳给我发了个简讯,说你受了伤,让我来这里来找你……” 李晋东才想起韩佳佳和方琳是一个单位的。方琳素来看不惯韩佳佳,但毕竟是有往来。 他脸上很自嘲地一笑。到最后还是被韩佳佳摆了一道。 方琳的眼睛又很慢很慢地往李晋东的手上转过去。把那两只绑得僵尸也似的手掌仔细看了很一会儿,才问:“这是怎么回事?” 李晋东皱住眉毛。不知道该不该把事情说出去。但无论如何也已经这样了……他也就把事情大略地说了一下。当然蒋正龙威胁他的那些脏污事儿就没说出口。 虽然是简化版的,也听得方琳面色大变。总算不是那种脸上抹了一层石膏一样的样子。 “原来竟真的有这样的人……” 她抬手抚了抚胸口,像是在大喘气:“幸好……” 抿了抿嘴,又道:“我就知道,韩佳佳不是什么好人。真是疯了。” 李晋东陪着笑笑,再请她不要跟家里说。 方琳掠了掠鬓边的乱发:“我是不知根底、随便乱说话的人么?” 她话里有话,又把李晋东望了一遍。 那视线像是点了火,从李晋东的脸上渐渐引到李晋东的两瓣嘴唇。虽然和孔扬的亲吻并不激烈,但多少把李晋东的嘴唇染得殷红。方琳的眼神很在那上边徘徊了两圈。 李晋东愈发尴尬。他见方琳并不说话,想了想,只好鼓足勇气,再是自己先彻底把那层纸戳破。 “你看见了。” 他也不问,是很肯定的语气。看向方琳的眼睛也诚挚。 隔了好半晌,就听方琳叹了口气。 “是,我看见了。”她也十指交握,指关节紧紧地凸现出来,还有手背上毕露的青筋。说到底,她也是紧张的。 “小姑姑他们……他们知道吗?” 李晋东登时苦笑。笑得眉毛都簇在一块儿了。“要是知道,我也不用被人绑架再进医院,早两条腿打断了躺这儿了。” 方琳不由扑哧一笑。 李晋东一整张脸都苦瓜一样,低声叹道:“你别笑……” “不好意思。”方琳再把面色一整。 说了两句,两个人之间总算没有起初那种沉闷至极的气氛。方琳毕竟是精灵古怪的性子,人很开放——何况李晋东也不是她的儿子,李晋东喜欢男人,和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直接麻烦的利益关系。换句话说,方琳还是乐于成全的。 只是知道李晋东是同志,多少震撼了一点。不亚于天上一道雷落到头上。圕 馫闁 苐她以前是怀疑过李晋东和孔扬的关系。可也只是毫无根据的YY。所谓YY,也就是事情没有和自己切实相关之前的毫无责任的联想。聊博一笑,愉悦身心罢了。 可惜现实和脑子里的幻想永远隔得太远。 “什么时候……?“ “他回来以后没多久……” 方琳眉毛一扬。“我就知道。”她像是打了个赌赢了似的。“我就说孔扬没事从英国回来干嘛。你们两个……” 她长叹一声,以手扶额:“你们两个还真像是耽美小说一样的。” 要真是耽美小说就好了。最起码能有个轻轻松松的快活结局。李晋东以前看过几本那种小说,真是幸福得像是假的。 “那你……”方琳纠结了半天,终于还是打算问出口:“你有没有打算和小姑姑讲的?” 李晋东摇摇头。 “你不想讲,还是不知道啊?” “不知道吧……”李晋东觉得自己格外窝囊。 方琳想了想,半晌道:“如果你下定了决心,还是早点讲比较好吧。不然小姑姑要帮你相亲什么的,你到底去不去呢?” 李晋东很烦躁地皱皱眉毛,低声道:“我也知道……” 两人就又没有话讲了。方琳就坐在那儿,看一会儿李晋东,又看一会儿别的地方。一双眼睛咕噜咕噜地转,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晋东有心问问方琳有没有什么办法。但又想自己问她有什么用。自己真是病急乱投医。 没过一会儿病房门又被推开,孔扬拿着食盒进来。他神色依旧沉稳,也没去看方琳,只是把东西放到桌上,一碗一碗地拿出来摆好。再坐上床沿,拿起饭碗,摆出一副要给李晋东喂饭的架势。 倒是闹得方琳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摸摸鼻子,站起了身。 “那就这样吧……”她舔舔嘴唇,又想了片刻,道:“这是你们自己的决定,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是表哥,你最好还是快点和小姑姑说吧。这种事……如果你们两个真的要在一起了,毕竟是瞒不过去的。 她叫了李晋东表哥。这二十多年,她也没多少次叫过李晋东表哥。 李晋东鼻子皱皱,目送着方琳出去。 小姑娘身形窈窕,脚步轻快,但这会儿谁的心里都不见得真的能轻快。 过了很半晌,走廊上也听不到方琳高跟鞋的声音了,孔扬才轻声问:“说吗?” 李晋东啊呜一口咬住了孔扬手里的塑料勺子,还是没有说话。 他请了几天假,没有去学校。在家里歇着,手上受着伤,也不好打网游,只能很呆地看电视。偶尔粗手粗叫地把玩东仔几下。 张河倒是登门了一回。说了蒋正龙跑到加拿大去了,暂时不好抓。韩佳佳也放回去,但张河多少也是运动了几下,把那姑娘从单位里整了出来,还在高层放了话,事业单位她是进不去了。听说前两天离开了苏州。 韩佳佳最后没有把李晋东和孔扬的事情说出去。起码李晋东不知道她有没有说。也不知是不是被孔扬最后的强硬吓到。 张河还带了那条很大的雪白的藏獒过来。许多日头不见,愈发的高傲了,个头也是变得愈发的大,站在东仔跟前,把东仔衬得小鸡仔似的。 东仔很讨厌这只大狗,冲着它汪汪叫了两声,尾巴乱甩,但藏獒鼻子里喷口冷气,低低嗷的一声,就把东仔吓得哧溜一声,又躲到李晋东的背后。 李晋东看得有趣,把东仔拎出来放在藏獒的跟前,东仔还要溜,被藏獒一只爪子伸出去,特别优雅地一爪子按住。东仔混了个肚皮朝天的凄凉模样,眼泪汪汪地呜咽。 李晋东就趁着闲问张河聂时俊哪里去了。他原本还说要请聂时俊吃顿饭,可惜人很快就不见了。张河就说是回了京城。 李晋东看看张河的侧脸。张河还是很无所谓的样子,手里捏着遥控器,调到少儿频道看傻逼得要命的特摄片。 李晋东就有些恍惚地想:大概这也是各人的缘法…… 他最近在看佛经,从大舅舅床底下拖出来的一大箱子里随便拿了一本金刚经。看得自觉能升天。 其实主要是用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强压下心头愈来愈盛的慌张。 孔扬没有说,但他也知道,他是真的要和爸妈承认了。 很快就期末。仿佛一眨眼睛,一个学期又要结束。 一月初下了几场大雪。苏州最近总是大雪,可能世界真的要末日了。 雪下下来也并不漂亮。太小了,没有北方鹅毛大雪的那种大气。又太湿润,飘到手上,飞快地就融化成湿淋淋的雪水。落到地面呢,就更加没有什么美感,不提路边上脏兮兮的窨井盖,就是街面旁边下边,雪堆在一起再化了,雪水就把灰尘泥土全都黏在一块,流了一路。草地上也不像小说散文里描写的那样,什么洁白得一层覆盖下来,纯洁无暇似的。枯黄的草叶,灰色的脏的雪,比这世道好不了多少。 李晋东以前高中时候有次苏州也下大雪。他那时候下雪是真的罕见,特别兴奋,骑车也骑得比平时快一点。转弯时一个不当心,啪的就摔了,整个人飞到草地上,差点摔成一团烂泥。幸好孔扬也在边上,把他半扶半抱着坐到孔扬的车后座上,格外的温柔体贴。 后来李晋东每次想起,都很怀念。 年轻的时候,真的是一点点开心的往事,在以后就能疯狂的放大,变作好像青春里最快活的一章。 “不要摔了。” 孔扬忽然道。 李晋东一愣。他正和孔扬在学校草地边上走着,已经是学期最后一天,他是去八班配合班主任发成绩单的。 孔扬指了指两人脚下堆积的冰雪,戏谑地一笑:“幸好你没有骑车。” 李晋东只觉脸上微热。孔扬也记得。 “方琳昨天打电话给我。”孔扬忽然道。李晋东怔了怔,他没有听到。孔扬就很严厉指出:“你那会儿打游戏呢。不能手好了就拼命握着鼠标,这样对伤口不好……” 李晋东连忙求饶,问他方琳说了什么。 孔扬就耸耸肩:“问我年夜饭在哪里吃。” 李晋东脚下一个踉跄,差点真的摔了。孔扬忙又扶住他。 旁边几个女生走过去,大约是认识他们两个,指着他们在笑。 “你……你年夜饭在哪里吃?”李晋东有些结巴。 孔扬淡淡一笑:“说不定要回北京的。” 以前每年新年,孔扬一家都要回去京城。呆个一周左右再回来。不过孔扬那七年在英国是没有回过国。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个习惯。 “我回国来,过年总归是要去京里看看那一大家子。”孔扬轻轻地握了握李晋东的手。周围没有人。但两人冬衣宽大,手握在一起,也不会有人发现。 李晋东忙点头:“我知道的。” 他原本也没想过孔扬会到他家来吃饭。不过听孔扬这样一说,他心里倒隐隐有些很不应该有的期待。但他真的不该这样期待的,他什么都不说就把孔扬带到家里去,爹妈怎么说也会有些奇怪。 “抱歉。”孔扬捏捏他的手心。 李晋东笑一下:“你抱歉什么,这个没什么的。” 他们要一起吃年夜饭,估计还是任重道远,要上下求索一番。 “那你要不要我从北京带点什么给你。”两个人渐渐走到教学楼,就要分道扬镳。 李晋东想想,半天道:“要不你给方琳带点什么鸭蛋粉,叫谢什么的,我听她在说。” 孔扬微微一笑,眼睛里像是在发着光,整个人风流俊美得让人看得慌:“你这算不算贿赂啊。” “本来就是。” 第67章 齐悦也回北京去了。 这道消息李晋东是听罗一辉说的。据说因为担心春运,连成绩单都不等了,前两天就已经跑路。李晋东听了很不以为然。齐悦长着的一张脸就不像是会坐火车回去的。 领了成绩单时间还早,学校里其他学生都跟乳燕归巢似的往学校外边冲,罗一辉就说还要去学校后边操场上跑一圈。李晋东也没事,跟孔扬发了个短信,就跟着罗一辉一道去操场。 小胖子如今是真的愈来愈瘦,逐渐都有了苗条的趋势了。脱去了厚厚的棉衣,T恤薄薄衣料下还露出一点肌肉的线条。李晋东捏了两下,啧啧赞叹:“你会变成帅哥的。” 罗一辉小脸红红,也不说话,在看台前边先热身。 李晋东摸摸口袋,下意识想摸根烟出来抽,摸了个空才记起来自己戒烟也挺有一段时间了。不过倒是有根棒棒糖。还是程栩刚才送的,说是多谢李老师半个学期的辛苦家教。 李晋东掏出来看看,阿尔卑斯水蜜桃口味。他剥掉糖纸,往嘴巴里一塞,然后就叼着根细白棒子看罗一辉在脚底下做扩胸运动。 “程栩最近跟你关系挺好呀?” 能不好么,救命恩人呢。罗一辉也为了这事拿了校三好学生,某家日报为了讨好罗副市长,还特地炒了炒这道新闻,说罗一辉是新一代见义勇为的好市民代表。临到期末这事的风波才算平息。 罗一辉一张脸更红。他闷闷道:“你知道我的……” 李晋东无奈地一笑。罗一辉是个小基佬,程栩再怎么对他示好,罗一辉也不能背着良心给她回应。可惜程栩也不知道是不是感情神经特别迟钝,一直没有知难而退。 李晋东想了想,就换了个人问:“那齐悦呢?他这趟带女朋友回去没有?” 齐悦和他那个新女友在学校里也是有名的很。齐悦太凶悍了,虽然长得俊美无比,女生们都是只敢远观不敢近玩,出了那样一个勇敢的女孩子,还被学校电台很八卦地抓去做了访谈节目。 采访的就是上次那个钱小茗。李晋东那回在路上看到齐悦陪着小女友和钱小茗往电台方向走,一张脸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女友倒是叽叽喳喳和钱小茗说得欢。 罗一辉扩胸的动作微微一顿,半晌才道:“没。” “怎么不带回去给家长看看啊?” 李晋东舌头卷着棒棒糖使劲地舔。倒真是甜得很。 罗一辉看了一眼李晋东,脸上表情颇有些奇怪。像是在肚子里斟酌了很久,才道:“齐悦家里不会同意的……” 李晋东愣了愣。胸口撑着栏杆撑得有些痛了,北风呼呼地刮,刮得他一头乱发更是乱得鸟巢也似。 他抬手捏住棒棒糖的杆子,转了转,脑子里才反应过来。 原来搞来搞去,齐悦也不过是玩玩。 罗一辉倒又给齐悦洗白:“也不见得就是玩玩……他只是心里清楚得很。在这边能好就好,以后分手也不难过……” 李晋东似笑非笑望他一眼:“你是真的喜欢他啊。” 罗一辉像是被戳痛,又像是觉得难堪,抿了抿嘴唇,不再说话。 “但最起码那姑娘这会儿还能和齐悦在一起……你呢……” 李晋东很失落地转着嘴里的糖。失落得像是他才是那个喜欢齐悦的。今天的天空特别的蓝。一丝丝云又白又软,从李晋东的头顶飘过去,把他衬得失意诗人要吟诗似的。 罗一辉掰了掰手腕,半天才道:“最起码我喜欢过了……” 他说完就沿着跑道跑起来。剩下李晋东被他那句话震得站在原地。 良久李晋东低低嗤笑一声。 喜欢过了,就完了?这都是放屁。 如果得不到,喜欢有什么用。心酸痛苦,也没人会觉得你值得安慰。人都是这样,说一些大话,又有谁不会。 过来人的经验教训之谈啊……李晋东想着,把糖块在嘴里卡擦一声咬成几瓣。 今年春节格外的早,放了假没几天,差不多就已经要小年夜了。 孔扬这天早上已经回家去了,房子里登时空落落的,只剩下东仔缩在角落里。哦,还有张河家的那只藏獒。现在弄清楚名字了,叫做追风,很威风的一个名字,只是好像都是古人给马取的,张河也是别出心裁。张河也是过年要回北京去过,才把追风寄到李晋东家里。 这会儿这头追风正懒洋洋窝在东仔的篮子旁边,乌溜溜的眼睛大睁着,看着东仔气愤的怒视,似乎颇为得趣。 李晋东在厨房里洗菜,一根葱一根葱地拣着,一边耳朵和肩膀之间夹了个手机,在和孔扬打电话。 “你不要忘记吃早饭……” 孔扬人都快要上飞机了,还在老妈似的老道。 李晋东咯吱咯吱地答应着,又听孔扬说:“我去北京帮你带个4S回来吧,你那手机随便当旧货卖了吧。” 李晋东那手机从绑匪手里拿回来以后,就有点毛病。可能是摔着了,动不动就死机。李晋东又懒得修,一直随便将就用着。 “我不用苹果,死贵死贵,还特排外。诺基亚和HTC不都挺好,我自己在水货市场买一个就得了……” “塞班系统都退出市场了,诺基亚没什么前途……” 孔扬不停跟他说着爱疯的好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隐隐约约的,很有种飘忽不定的错觉。李晋东听着听着,心里就很热,很想现在就出现在孔扬的眼前,然后把孔扬按到墙上猛亲一通。 孔扬的老妈徐静圆的声音低低从背景音里传出来:“跟谁打电话呢,这么上心?” 孔扬笑笑说:“是阿东。” “晋东啊?不说我还以为你女朋友呢……”徐静圆也笑嘻嘻的,还说:“那跟晋东说一声,阿姨跟他拜年了……” 李晋东忙也应了声新年好。但耳朵里盘旋着徐静圆那句“女朋友”,渐渐手上的葱也忘记洗了,呆呆站在那边,和孔扬什么时候挂的电话也不记得。 大年夜在外婆家吃的年夜饭。 本来外婆去世,一大家子人也没什么一块吃饭的意思了,但大舅和老妈都坚持要一块吃,于是还是照旧。 何冰是一大早就去了外婆家,要跟大姨和二舅妈几个做饭。有几道菜,要炖得久才入味。李晋东则向来是吃货,下午三四点才到那边,大咧咧地敲了敲外婆家两扇紧闭的木门,吱呀一声,门从后边被推开。 方琳那张漂亮的小脸探出来。 “哟,表哥,你来啦。”方琳声音很甜。 李晋东却被她这一声表哥弄得浑身寒毛倒耸。赶忙跨进门槛,把门掩上,又听方琳道:“有没有红包呀,表哥?” 表哥欲哭无泪。但是自家小辫子被人捏着,只能装怂货。 “给给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塞进方琳手里。方琳姐姐去年生了个男孩子,她和她老公素来在外地,也不知道今年回不回来,但李晋东在自己身上多少准备了几个红包准备着。这会儿就便宜了方琳。 方琳拿到红包,真真是眉开眼笑了:“表哥真好。” 李晋东翻个白眼。 厅堂里几个舅舅正在吞云吐雾。李晋东闻着担心自己烟瘾又要犯,只好站在外边天井里吹冷风。好在一棵枇杷树生得够大,就算冬天枝叶枯寂,也能帮他挡掉点冷空气。 方琳就又蹭到他旁边。 “孔扬没来呀?” 李晋东横了她一眼。 “我带孔扬来干嘛。” “哎哟,我怎么知道嘛。”方琳扭扭捏捏地装模作样,又兰花指一翘去戳李晋东的腰眼:“他回家过年?” “是啊。”李晋东烦躁地拍开方琳的手:“好好说话!什么样子。” 方琳也不生气,笑眯眯的,一张脸笑得都好像笼上一层亮光了:“你什么时候把他带回来给小姑姑看看啊。” “方琳。” 李晋东沉下了声音。冷冷看了方琳一眼。方琳吐吐舌头,道:“冲我生气算什么男人。” “生什么气啊?我们家晋东也会生气啊。” 二舅妈从厨房那边走过来,一边往围裙上擦着手,笑着和李晋东打招呼。李晋东忙说新年好,二舅妈就掏了个红包给他。李晋东都三十的人了,家里长辈每年过年还是要给红包,把他当小孩子一样。不过老徐家儿子不多,是真把这个外孙宠得很。 “晋东还有没有对象啊?” 二舅妈给了红包,立刻扔出一个重磅炸弹。 李晋东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咳嗽两声,才干笑道:“没有……” “那要不要舅妈帮你介绍。”二舅妈格外热情:“我们单位新进来一个小姑娘,比你小大概三四岁,人长得漂亮极了!性格又好。还没有男朋友。过两天让你们吃顿饭?” 方琳冲着李晋东眨了眨眼睛。意思是说:我说的吧,相亲。你要怎么办? 能怎么办?凉拌。李晋东心里纠成一团。孔扬和韩佳佳出去吃饭,他心里不快活。将心比心,孔扬也一定不喜欢他和女人出去吃饭。 “我不……” 他话还没有说出口,旁边方琳忽然道:“舅妈,你不用忙活了!李晋东他有对象了。” 二舅妈眉毛一扬。 李晋东真想把方琳的脖子掐了。 方琳还在说,一句话一句话地从嘴里蹦出去,快得像是打机关枪:“真的,我见过!他脸皮薄,不好意思跟你们讲。我也就见过那么几回,他还求着我保密!真不知道有什么好保密的。也老大不小了,你说是不是。” 二舅妈这下不高兴了。“晋东,还瞒着舅妈呢?是不是连你妈也瞒着?” 李晋东真是百口莫辩。 于是二舅妈又去和方琳嘀咕。不停问人姑娘漂亮不漂亮、性子好不好。方琳就拍着胸口保证,说长得是真不赖,绝对一流水准。性格也没话讲,温柔体贴,绝对不是吹的。 李晋东在旁边听得冷汗直流。 等到了饭桌上,何冰也就问起来了。 “你那个女朋友,什么时候的事呀?和你妈都不说?” 李晋东连连给自己老爸打眼色。但老爸忙着和几个舅舅喝酒,理啊不理他。 方琳就捂着嘴在一旁很娇俏地笑。 李晋东只觉头大如斗。方琳开了这个谎,难道要他和自己亲戚说,人确实长得不赖,性格也确实温柔,可惜性别有些倒错,和你们以为的“她”不一样,是个“他”? 这个时候他还真有种冲动。要不然就出柜了算了。 “好好好,你不说,那过两天带给我看。”何冰筷子一挥,指点江山一样。又问:“孔扬呢?我听说孔扬最近和你住在一起啊。你们两个也有劲的,孔扬又不是没钱买房子,偏偏还要跟你挤一道,玩男生宿舍呢。” 李晋东立刻一颗心都差点要跳到喉咙口。 “孔扬……什么孔扬呢?” “他有没有女朋友呀。” “没……没有吧。” 他没有女朋友,不过有了个男朋友。李晋东低着头猛往嘴里塞菜,觉得心里又甜又酸又涩,真是厨房里所有的酱料都在胸口打翻了,染成一缸他也搞不明白的情绪。 第68章 年初一李晋东去爹妈家里吃饭。不过昨天已经聚了一天了,今天也没必要这么急匆匆地回家里去,他也是早上九点多才慢悠悠醒过来。 醒过来还是因为东仔在他的被窝上乱跳。孔扬在的时候,东仔对孔扬有些怵着,不大敢调皮。孔扬一走,登时就混世魔王一样,晚上还硬要跟李晋东一道睡,被威风凛凛的追风往脖子上一叼,才叼走了。 李晋东这会儿肚子隔着条厚被子也被踩得痛,只好坐起身把东仔随手扔到边上,打着呵欠下床。 追风趴坐在餐桌桌角,昂着头看李晋东出来,嗷嗷地低吼了两声。李晋东就知道这位大爷在家里呆得闷了,要出门溜达。 东仔就不大喜欢外出。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个头大小的缘故。估摸着追风一条大狗,在李晋东这种麻雀屋子里确实憋闷,眼见着浑身上下那白得雪也似的毛发,都像是有点暗淡了。 李晋东给两狗一人随便煮了点东西囫囵吞了,抹了抹嘴巴就牵着大爷们出门。刚走到外边走廊上,被风一吹,他就猛一缩脖子。要是孔扬在他旁边,肯定是要拢一条围巾往他脖子上密密裹住。李晋东探手整了整衣领,有些空落。 小区附近走个十来分钟,就有个小花园,是几年前市里做面子工程搞出来的。真的做出来,倒也不全是面子工程,无数钢筋水泥里多出一片绿色的小天地,看着也确实舒心。许多老头子老太太都喜欢往里面散步打拳什么的,养狗的也尽往里边溜。 李晋东往中间临着小溪的长椅上一坐,让追风和东仔旁边撒欢去了。今天年初一,又冷得厉害,基本上也没什么人来这边,原本向来热闹的小公园,显出一种别样的孤独。 李晋东坐了会,看着溪水中间还很顽强游动的红鲤鱼,发了会儿呆,终于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 他拖出通话名片,找到孔扬的号码,手指在上边盘旋半天,也不知道该不该按下去。现在是年初一,打个电话过去拜个年并没什么不对。只是按照孔扬那种性子,这会儿早就该打电话过来了。他没电话,就说明北京那边一定有点事,要么就是太忙了。 如果真的那么忙,他这个电话打过去,不就是忙中更添乱? 李晋东踌躇半天,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把手机重新塞回去。 说到底,其实跟添乱不添乱也没什么关系。他自己心里有鬼,总觉得打电话过去拜年有点太亲昵了。以前二三十年也没这样做过。 只能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很怅然地再叹口气。 “晋东?” 李晋东耳朵一竖,又晃了晃。是熟人的声音。女人。这也太巧了,出来溜个狗都能撞见?他赶紧整了整自己有些凌乱不修边幅的头发,站起身咧嘴一笑:“田甜,新年好啊。” 来的人正是田甜。也不知道是不是过得太好,倒比结婚那会儿有些胖了。李晋东很不负责任地猜测是不是怀了孕,不过算一下,时间也太短了。 李晋东一双眼睛在田甜身上打量,田甜也不生气,大大方方站在那儿,任君观赏似的。她一头乌发披散至后背,衬得小脸更是洁白如玉。虽然是胖了点,但更显得风姿绰约,已经很有一派贵妇的架势。 “新年好。”她笑眯眯地,看着跑回到李晋东脚边的东仔。小狗始终长不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却是愈发可爱,水润得像是一汪水蕴在里头,看得田甜也是母性大发。“这是你的宠物?真可爱。” 说着就要蹲下去把东仔抱起来。谁想到旁边冲出来一条凶猛的藏獒,冲着她汪汪地怒吼两声,骇得她连连后退了几步才算站住了,还抬手连抚胸口。 “追风,别闹。”李晋东懒懒地批评了藏獒一句。追风很人性化地冲他摆个不高兴地颜色,又一低头叼住东仔的后脖子,往旁边昂首阔步地走了。 李晋东只好再解释一番:“这藏獒是朋友的,人回家去,狗就在我家寄养几天。那只小的是我养的。” 田甜大概也是觉得自己刚才失态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很威风的。我看我也要在家里养条大狗。” “唉,养狗可麻烦了。”李晋东就把自己养狗的心得胡乱和田甜扯了扯。其实哪有什么心得。东仔在家里两三个月,基本上都是孔扬在伺候着。他也就找个话题,不然真不知道和田甜能说什么。 说了有一会儿,他才总算记起要问:“你怎么到这儿来?” 田甜就指指外边,道:“要去我娘家,刚开车路过这里,我口渴,老公帮我买水去,我就在这边走走。” 李晋东顺着她手势看过去,就见一辆宝马停在那儿。这片小花园旁边开了个沃尔玛,估计是进超市里边去了。 他微微一笑:“你老公对你很好。” 以前两个人交往的时候,他也还算体贴。只是可能是潜意识里没有用心,于是总是不能满足田甜。田甜喜欢的东西,田甜不喜欢的东西,田甜想要做的事情,田甜不想要做的事情,他全都模模糊糊,不大清楚。 他以为男人都是这样的,哪有男人真能把女朋友的喜好看得明白,女友甩个眼神过来就知道该做什么。 但他却把孔扬脸上哪怕最细微的一点小表情都记得清晰。 “孔扬呢?”田甜又问。 李晋东顿时觉得头痛。怎么谁都问孔扬。搞得好像孔扬就该和他连体婴一样,成天都黏在一块不分开,不然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 李晋东再把孔扬回京过年的事说一遍,田甜就用一种很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眼神望他:“真可惜。” 李晋东当然知道她说的可惜是什么意思。但他就是不喜欢看前女友这种同情的样子。仿佛他过的日子失败极了。 “还好吧,这种事总要慢慢来。” 田甜眉毛一扬:“你是说你打算出柜了?” 李晋东一愣,随即道:“是。” 他头一次在别人面前说了这种大话。大概是始终不想在田甜面前被拂面子。 可话出口,他才发觉自己竟然没有多少后悔心慌的意思。李晋东心里暗暗怔忡,很恍惚地想:难道他真的是这样想的了? 田甜就抿起嘴唇,很甜地笑一笑:“那恭喜你了。” 李晋东苦着脸:“这有什么好恭喜的。” “总归你愿意承担责任了……” 这话一出,李晋东就听得一愣。田甜这话似乎不是什么好话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 田甜更不好意思了。像是什么不该说的话不小心脱口而出的样子。但李晋东紧紧地盯着她,她只好说:“我也只是随便说说……我总觉得吧,你有点儿不爱负责任……” 男人最讨厌听的就是女人说他不负责任。什么不负责任,我哪里不负责任了? 李晋东也不能免这个俗。当即就有些生气。他当初也没把田甜怎么样吧,田甜怎么就给他下这种评语。 田甜只好再亡羊补牢地说几句:“你平时做事虽然大方,但有些小细节方面却太瞻前顾后了……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不就是害怕做下以后要担责任么……” 李晋东怔怔地看她。 田甜被李晋东看得后脖子上直发凉。正好她老公总算从沃尔玛里出来,正站在路边上冲她招手,她连忙对李晋东道:“那我先走了!” 扔下一句落荒而逃。 剩下李晋东站在那边还气得胸闷。 做事谨慎就是不负责任?有这种等号的嘛? 他牵着东仔和追风回家的时候,脑子里就有个小人不停在愤怒地转圈。不由又伸手探进口袋,握住手机,想给孔扬打个电话。 他想问问孔扬,孔扬是不是也这样看他?因为他和孔扬在一起也挺有一段时间了,可他总是不愿意和父母坦诚,不愿意出柜,还因此闹出了很多本不必有的麻烦事情。孔扬是不是也觉得他只是不愿意承担责任? 这个罪名大得让李晋东觉得头晕。 若孔扬真是这样觉得…… 他又不敢打电话了。 一直到下午到爹妈家里,他还在想这事。 东仔和追风也被他带到了那边。反正孔扬那辆车在车库里空着,李晋东也有驾驶证,就开了车载了大爷们去吃香的喝辣的。 何冰也很喜欢东仔。主要是小家伙长得实在太讨喜,又乖得很,知道怎么讨人欢心。窝在何冰的怀里,一边还冲趴卧一旁的追风洋洋得意地哼。 追风懒得看东仔小人得志的样子。他也正被李晋东他爸逗着,很高傲地昂着下巴,享受人类给他搔下巴。 李晋东则嘴里咬一根鸡爪,爬到楼梯上坐着。他家是个两层楼,上边小阁楼是他小时候住着的,前几年家里翻修,阁楼上也翻新了一下,好在老爸老妈没把他小时候那些玩意通通扔出去。 他坐在那边,眼神直愣愣的,手里还握着那个该死的手机。 孔扬的名字就很敞亮地在他手机屏幕上亮着。照片底下一个电话听筒的按钮,按下去,就能跟孔扬打电话。该多简单一个动作,他一直窝囊地撑到现在。 何冰在底下和他说话:“你那女朋友怎么不叫过来?” 李晋东浑身一颤。只好说:“他回老家去了。” 真是万幸中国口语文法里他和她没有区别。 “那你总要上着心,什么时候回来了带给我们看看呢。”何冰放下东仔,让小狗自己玩去,从桌上捡了个苹果,透过楼梯扶手夹缝塞给李晋东。她看着李晋东呆呆看手里,就问:“干嘛呢,要给人打电话?” 李晋东支吾应了句:“想给孔扬打一个……” “哎哟,倒是没跟他拜年。”自从孔扬给外婆奔丧以后,何冰对孔扬的印象是越来越好。原本七年不见的隔阂也冰雪消融。其实以前她也就是把孔扬当半个儿子看的。“那你怎么不打过去嘛?” “谁知道他在不在忙……”李晋东随便找个借口。 “再怎么忙,拜个年的时间也有的。平时看你做人蛮机灵的,这会儿犯傻啦?”何冰只觉得儿子这个借口傻得很,从他手里一把抢过手机,靠着楼梯就给孔扬打电话。 李晋东根本没提防,看着自个手机落进老妈手里,只觉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就快要从喉咙口里出来玩了。 第69章 电话很快接通了。 李晋东看着自己老妈很热情地和孔扬打招呼。和他离得近,他几乎能听见话筒里传出来的孔扬的声音。温柔又彬彬有礼,真是每个爹妈都希望能有的儿子。 他竖起耳朵,听着听着,忽然觉得,不过是两天不见,他已经开始有点想念孔扬了。 李晋东不由觉得自己真是肉麻。 “跟阿东说两句吧?他还害羞,不敢跟你打电话。” “妈!” 李晋东差点脸红了。他半羞半恼地一把把电话抢过来,站起身蹬蹬往楼梯上走两步,冲进自己的小阁楼房间。何冰还在底下喊:“有什么不能在外边说的……” 李晋东砰的关上门。 他刚把手机贴上耳朵,就听到孔扬笑眯眯的嗓音:“你害羞啊?” 李晋东嘟嘟囔囔地:“你听我妈瞎说……我想你忙呢,就没打电话。” “我不忙啊。”孔扬还是很轻声地笑着。李晋东可以听到电话那头隐约吵杂的声响,有人在叫孔扬的名字,孔扬捂着话筒喊了声“等等,打电话。” 又听他说:“我一直等着你的电话呢,结果接了十几通电话,就是没你的。” 李晋东觉得脸上像是在发烧。他和孔扬同居了两三个月,该做的事也都做过了,亲昵之极的皮肤接触,却没有这会儿听孔扬说话来得叫人害臊。 “我好想你,阿东。”孔扬道:“你想不想我?” 他刻意放低的声音,像是实质性的情人之间的抚触,甚至像是舌尖轻柔的舔吻,从李晋东的耳朵,一直蔓延到他全身上下。 李晋东咽了口唾沫。 “想不想我?”孔扬还在问。 李晋东闷闷地脚尖踢了踢椅子,才说:“好啦,想你。”顿了顿忍不住又要说:“你真恶心。” 孔扬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 那边又有人喊了一声孔扬。 孔扬应了一下,李晋东就隐约听到他的脚步声。“看来你确实忙着呢。” 孔扬笑道:“不忙,就赶场子。正好路上和你说话。” 李晋东愣了愣:“那你旁边有人吗。” “怎么?” “你说的那些话……” 孔扬又笑了:“你放心,他们听不见。”顿了顿又道:“再说听见了也不知道你是谁啊。你不用担心。” 李晋东登时想起早上田甜跟他说的话。他立刻又觉得别扭了。孔扬虽然对他理解宽容,但如果他一直这样不愿承认下去,孔扬还能撑得住吗? “我……” 他想了想,还是道:“你觉不觉得我不负责任?” 孔扬在那边很明显地一怔。 李晋东坐到床上。小时候一直睡着的棕绷床,在这会儿还颇有弹性。上边铺的床单印着星际迷航的图案,这条床单还是孔扬送给他的,大概高中时候,孔扬从北京带回来。李晋东那时候狂迷星际迷航,从孔扬手里一把就把床单抢过来了,孔扬也不生气。 李晋东盘起腿,手肘撑着大腿,脑袋歪过来看着自己的房间。墙上贴的海报、书桌上堆着的几本漫画、地板上花纹奇怪的地毯……几乎每一样都和孔扬有关系。他现在才忽然发现,孔扬在他的生活里,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已入侵得不成样子。 如果孔扬真的离开,他的人生又会变成样子? 电话那边孔扬终于又开了口:“又有谁和你说些有的没的了……” 李晋东有些赧然。孔扬果然神机妙算,一听他这种口气就知道他是听了别人说的话。 他搔了搔鼻子,道:“没什么……我就问问你嘛。” 孔扬就说:“也不能说你不负责任吧……” 李晋东脖子后边汗毛立刻一耸:“所以你也这么想过?” 孔扬苦笑两声:“你喜欢我,又去和田甜那些人搅在一起,这不能算是负责任吧。” 李晋东只好语塞。 “其实我也知道……你害怕。我也害怕过,阿东。所以我明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可我就是不说。” 孔扬的声音低低的。 “如果我们真的能就这么断了……那反而是负责任了。对彼此,对这个社会。那一定是所有人都希望看到的。” “但是我们断不了……”李晋东喃喃。 “是啊。” 孔扬叹了口气。 他叹出的那口气像是能从手机里飘出来,弄得李晋东的耳朵一痒。 “我会等你的,阿东。” 孔扬道。 李晋东握着手机,一时恍惚。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嘴里蹦出一句:“我爱你。” “我知道。” 孔扬很沉地笑一声:“我也爱你。” 孔扬挂了电话。李晋东把手机往旁边一扔,往后躺下去,又把头低下的枕头抽出来,一把按在自己脸上。 空气不顺畅的流通,让他的一张脸渐渐变红。 他闷了半天,忽然想到一个事儿。 孔扬说他们要是分手了,那说不定是对别人负了责任。可他们没分手,他们还黏在一块,那是不是孔扬还是在说他对孔扬没怎么负责任啊? 靠。李晋东挥了挥拳头。 吃过晚饭,李晋东帮何冰洗了碗,就拉着东仔和追风回家去。 路上行人并不多。倒是车辆仍旧川流不息,沉闷的马路上,满是呼啸而过的汽油味道,还有黑暗里怪兽眼睛一样的车灯。 东仔和追风坐在副驾驶座上。小狗窝在大狗的怀里面,搭着眼睛昏昏欲睡的样子。这两只打打闹闹,但感情却愈来愈不错,很有一点基友的架势。其实一直都是东仔对追风单方面的愤恨,大约还是不满意追风那样大个子。 到了楼下,李晋东刚把车子一停,东仔就从追风怀里探出爪子,卡擦一下就把车门开了。追风叼着东仔脖子,步子格外优雅地推开车门下车去。 李晋东在旁边看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这两只真的是要成精了。 他停好车,拎着何冰给他的菜下车,蹲在路边上的追风和东仔忙跟上他的脚步。路边上的街灯幽幽的,远处有人在放鞭炮,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音,反倒衬得这边愈发的寂静。 东仔扒着李晋东的裤脚管,不停往上扑。它闻到李晋东手上包裹里的菜香。 李晋东只好把手抬得高高的。白色的包在黑沉沉的夜色里,显出一种异样的反射的光彩。 “不要闹……”他嘴里喃喃着,又轻轻踢踢追风的脚,让它去把东仔管住。一边从裤兜里把钥匙圈拿出来,凑着对面门廊昏暗的灯光拣出房门的钥匙,匆匆把钥匙插进去。 卡的一声,房门轻轻打开了。 刚一打开,李晋东就怔住。不过开了一条门缝,但他很清楚看到里边的明亮的灯光。 他身后的东仔和追风见他不动,就从他脚边上钻过去,冲开房门,跑进温暖的室内。 然后他听到东仔很欢快的一声“汪”。像是扑到了什么人身上去。那人低低声地笑,嘴里说着:“想我了?” 过分熟悉的声音,让李晋东鼻子微微的一酸。 他站在门口,一时之间连鞋子都忘记要换了。 最后还是东仔又冲出来,咬着李晋东的裤管要把他往里面扯。李晋东回过神来,慌忙换了拖鞋,往前走了两步,就见孔扬站在他跟前,冲他有些得意地笑。 “没想到吧?”孔扬道。 李晋东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他的动作惹得孔扬更是笑得不行,一伸手就把李晋东拉进怀里,捉着李晋东的下巴狠狠亲了一口。 他的吻又重又急,有种侵占进攻的讯号,带起一串火花直直冲下李晋东的背。李晋东只觉得膝盖发软。 等孔扬放开他,他才还是摸不着脑子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刚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到苏州了。在机场呢。”孔扬温柔地捏捏李晋东的脸:“我说过了,我想你呀。” “那你就回来啦?”李晋东呆呆的:“你家里人呢?” “反正我呆在那边也没什么事。我爸妈就留在北京串门。我已经不肖七年了,再不肖一下也没什么。” 孔扬看着李晋东怔愣的样子,真是越看心越痒,忍不住再低下头去,去吻李晋东的嘴唇。李晋东方才和自家老爸喝了点酒,嘴唇上还带着滚烫的自酿黄酒的滋味,有点甜,有点苦,还有点辣。孔扬亲得流连不去,舌头缠住李晋东的舌尖,吮得李晋东脑袋更加发晕。 李晋东不由自主抓住孔扬的衣襟,另一手抓住孔扬的背,指尖都深深地陷进去。 孔扬就一条腿挤到他两腿中间,隔着牛仔裤,往他下身裤裆那边不轻不重地摩擦。 李晋东被磨得受不了,鼻息愈发粗重。孔扬往后退开一步,他还揪着孔扬的衣领,在那边喘气。 孔扬低声笑道:“最起码,你现在要对我负点责吧。” 他意有所指,指得李晋东脸上红得要流血。 他踹了孔扬一脚:“我现在才知道你是真的恶心。” 孔扬很无辜:“你今天两次说我恶心了。” 他拉住李晋东,两个人往后边踉跄退了两步,就一齐跌到沙发上头。 李晋东正好跌坐到孔扬腿上。孔扬下身挺立起来的某个部分顶到李晋东的下腹,即使隔了几层衣料,还是烫得李晋东心里发慌。 虽然是做过很多次了,可每次李晋东都觉得怪不好意思。他总有一种美梦成真以后的虚无感,好像爱抚亲吻进入他的孔扬,完美得有些像是假的。因此孔扬还总笑他处女似的。 “我大年初一地从北京赶回来……”孔扬额头和李晋东的额头相互抵着,不时地去亲一下李晋东的脸颊和嘴唇,哑着嗓子道:“是不是要有点奖励?” 李晋东憋着气,瞪了孔扬两眼。孔扬就做出很乖巧的表情。 李晋东只好咬住下唇,手探下去,先把毛衣囫囵扯掉了,在支支吾吾地把手指放到自己裤子拉链那儿。 孔扬也不说话,只腰身往上边顶了顶。 李晋东一咬牙,把皮带猛地抽了,裤子也被他随随便便拉下去。因为坐在孔扬身上,还很不好动。他只好先撑着孔扬肩膀让自己跪坐起来,裤子才再被褪下去一点。 他身体往前凑着,胸口那边就抵着孔扬的脸。孔扬脖子后仰,嘴巴一口咬住他的锁骨。 李晋东轻叫一声。 孔扬低声笑:“要不要我帮你?” 李晋东哼了一声,孔扬就两手捉住李晋东的裤子,用力往下一拉。 李晋东揽住孔扬的肩膀,一记闷哼,只觉得两条腿被冰凉凉的空气一碰,鸡皮疙瘩都全部起来。 孔扬大手就抚上了他的臀。 然后门铃就响了。 第70章 李晋东慌张地往后边一跳,好像一只被人驱赶的兔子。褪到一半的裤子也没让他动作迟缓。 他满脸通红,眼睛里还带着明显残留的欲望,因此显得水盈盈的,像是眼波一转就会掉下泪来。 孔扬看得心里一荡,下身更是很不平静地动了动。 李晋东眼里瞧见,恨不得把孔扬扔出窗外去:“去开门!”然后提着裤子自己溜进浴室去解决问题了。 孔扬只好咬咬牙,很忧伤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感觉到自己那玩意在牛仔裤里又被轻轻摩擦一下。他盯了眼被紧紧关住的浴室木门,只能探手下去随便整了整,让它不要在裤子里太明显。 他想到之前在聂时俊家里,跟李晋东也是这样,搞了一半,结果被硬生生打断。 但上次好歹还吃到点东西…… 孔扬烦躁地爬了爬头发,走过去开门。 门外边却站着罗一辉。 小胖子,恩,现在已经不算是小胖子,裹了厚厚的棉衣,球一样,一张脸冻得喧喧红,鼻子尖更像是顶了个红毛球似的。他看到孔扬,先是一愣,随即很高兴地打招呼:“孔老师新年好……” 孔老师却觉得新年不好。连好脸色都没给罗一辉摆,只自己回身走,一边扔下一句:“自己进来。” 他脸色冷冰冰又黑漆漆,吓了罗一辉一跳。还以为孔扬又和李晋东吵架。小心翼翼探脑袋进来,倒是没见到李晋东影子。 “李、李老师呢?” 孔扬指了指浴室。 罗一辉只好道:“我是来请李老师去湖东看烟花的。因为李老师本来说孔老师不会回来……” 倒是个很有心的小胖子。孔扬回头看罗一辉还站在门口,就招招手:“进来坐啊。不冷么?现在年初一晚上,你怎么不在家里?” 罗一辉道:“爸爸妈妈的同事都来家里拜年,我懒得待,就出来了。新闻不是说今天湖东放烟花嘛。” 他探头探脑得鬼鬼祟祟,看孔扬又看过来,惊得一缩脖子,像是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孔老师去嘛?程栩也去。我们开了车过来的。她就在楼下车里。” 李晋东正好一推门从浴室里出来。他像是洗了脸,一张脸湿漉漉的,前额上的头发都在往下滴水。 “程栩也在?”他抬头看了看客厅里的钟:“现在都要十点多了啊?” 罗一辉不好意思地笑笑:“程栩的爸妈也到我家里来。她也觉得烦,我们就一起出来。到时候我负责要把她送回去的。” 李晋东愣了愣。 孔扬随手拿过来一条毛巾往李晋东头上一扔,动作有些粗鲁地帮他把头发擦干。李晋东也没动,就站在那儿让孔扬在他头上乱搞,一边问罗一辉:“那你跟程栩是怎么回事?” 罗一辉羡慕地看着孔扬和李晋东两个。他们亲腻靠在一起的身形,随便但温情脉脉的动作,一直是他心中所渴望和期盼的。可惜齐悦并不是孔扬,他大概永远也等不到这样一个人。 听到李晋东问话,他才低声道:“也没什么……” 李晋东道:“你要和她说清楚的。” “恩。”罗一辉点点头:“我知道。” “年初一她爸妈还让她跟你一道出来,别有居心啊。”李晋东一副语重心长为人师表的样子。孔扬在旁边嗤笑一声。他不满意地一拐子上去,孔扬忙往旁边一躲,顺便把是掉的毛巾抽走,挂在边上。 罗一辉扭着手指,好半天的没说话。李晋东只能寄希望于小胖子明白这些。他以前和田甜在一起,总以为自己做的是对的,可到最后两个人都痛苦。他说不出来什么特别精辟的道理,只知道人心不能欺瞒。 孔扬就在一边道:“他们的事情,你瞎掺和什么。” 李晋东横了他一眼。孔扬还是脸色不好看。大概和他裤子里至今没有彻底消下去的东西有关系。 但既然罗一辉特意过来邀请了,李晋东总不能说不去。学生的心意嘛。 他拉着孔扬一道下楼。东仔和追风被他安置了,两只狗缩在一道,在软绵绵的被窝里香甜睡过去了。电灯一关,房间里就暗得像是被人蒙上一层黑布。 孔扬牵着李晋东的手,在黑暗里,就显得愈发滚烫。 他们没自己开车,让程栩和罗一辉坐到后边去,两个大人开车开到湖东。路上的街灯都明亮极了,宽敞的马路上,可以清晰看到两边密密丛丛的花坛,里边铺着的草,在寒冬里仍绿得像是春天里的景致。只是这会儿在路灯的光晕下,颜色显得黄得不堪。 孔扬开到一半,就听到远处传来砰砰砰的响。罗一辉忙摇下车窗,伸了颗脑袋出去,一眼就看见隔了几条马路远的地方一颗硕大的焰火勃然而起,蓬的在天空里散成巨大的花环模样,火光再零零落落地落下去。 “开始了开始了。”程栩也探头过去看,一边催促孔扬:“孔老师开快点嘛。” 孔老师脸更黑了。他从北京赶飞机回来,又不是为了陪两个小鬼去看烟花。原本打算好的一切,新的一年新的曼妙开始,全都被搅乱。 李晋东就坐在旁边憋笑。 片刻到了金鸡湖,罗一辉和程栩匆匆推了门下车,正好又一颗烟花升起来,升到高高的半空,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变作一朵牡丹。还是非常细腻的图纹,一瓣瓣的花瓣用红黄两色的火焰仔细描摹,衬着黑沉的夜幕,艳丽得格外多情。 “这一炮恐怕要千把块。”李晋东在旁边啧啧评论。 程栩撅着嘴推了推李晋东:“李老师真是煞风景。” “这有什么煞风景的。”李晋东摇头长叹:“再漂亮的东西,没有物质基础,就跟这朵烟花一样,马上就要烟消云散。就是这烟花,要是没钱,也变不了这么漂亮,也没人看呢。” 程栩更不高兴了。她是来看烟花的,又不是来听愤青讲话的。连忙拉着罗一辉跑到旁边草地上。 这会儿已经快要半夜,因此就没有多少人。漫天的焰火,好像全都是给李晋东这四个人看的。金鸡湖水在一旁颤动着波涛,风里面隐约能听到波浪翻滚的轻响,和满天怦怦的响混在一起,把这片夜色衬托得愈发安静。 程栩一直站着,后仰着脖子,指着天上一颗五彩的烟花对着罗一辉大喊:“我家里也有这个……” 她看得入神,一时往后退了两步,嘴里话音都没有落到地上,就忽然觉得脚下一软,像是踩到了什么。 身后就陡地响起一声惨叫:“啊呀!” 叫得惨得过分了。 程栩吓了一跳,忙往前边又走了两步,再回头道歉:“真不好意思,没看到后面……” 她就看到一个穿得流里流气的男人正抱着脚脖子,跳着脚在那边喊。 程栩见他好像痛得厉害,更不好意思了,又连连道歉:“对不起,真对不起……” “说对不起有用,那还要警察干嘛啊?”那男人旁边又窜出来几个年轻男人。全都穿得花里胡哨,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小混混似的。口气又强硬又痞气,弄得程栩一怔。 李晋东在旁边就看不下去了。 本来程栩不小心踩到人家是程栩不对。道个歉也没什么。但这几个小混混模样的家伙,很明显一副要敲竹杠的样子。 他上前一步,拦到程栩跟前。“几位,台词老了点吧。” 说话的男人眉毛一挑。大概没想到还有人会来给他顶嘴。 孔扬也是有点没搞明白。 先是没想到这会儿也有人和他们一样“闲情逸致”,再是没想到闲情逸致的是要过来找麻烦的。他看着李晋东走过去,就觉得脑袋一痛。 李晋东似乎总是学不到什么教训。他每次出头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偏偏还特别喜欢英雄救美。 那几个小混混嘴里已经开始不明不白地骂些脏话了。李晋东听着倒并没表现出什么,孔扬心想,还算有些道行,但没想到,一旁还有一个更热血的小青年。 罗一辉似乎是听不下去那些“婊子”“贱人”之类的话,脸涨得很红,直直冲过去,把骂得最凶的那个男人给一把推开。 他最近减肥跑步,练得手上颇有些肌肉,力气也大。那男人居然就被他一下子给推到地上去了。 于是一瞬间所有人都有些呆住。 “你——” 那人坐在地上,抬着手,手指颤颤地指向罗一辉,一时半会儿,嘴里除了一个你,还憋不出别的东西。大约是气得狠了。 李晋东看着不好,连忙要把罗一辉拉回来。谁想到小胖子一招得逞,更是热血冲头,指着那小混混道:“你嘴里放干净点!” 是他提议过来看烟花,却让程栩受辱,他总觉得不舒服。 “妈的。”那小混混扭脸往草地上猛啐了一口:“这边还只有老子骂别人的,就没见过有人骂老子的!小兔崽子胆子不小,有种你别跑!” 他手一撑地,身手还蛮干净利落地跳起来,手往背后一伸,居然就抽出一个空玻璃瓶,往旁边桌子上一摔,瓶口就破了,迸出几块锋利的玻璃碎片来。 程栩骇得脸色都变白了。 李晋东只好飞快把罗一辉拉到自己身后。 “这位大哥,”他尽量在脸上摆出笑容:“这位大哥,他还小,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 “你他妈给我让开!”小混混却不依不饶:“敢骂我,他妈的你还拦着,我连你一道揍!” 李晋东耐着性子:“大哥,我给你钱,我给你钱还不成么……” “等下把你打趴下了还嫌没钱么!”那小混混阴阴一笑,玻璃瓶子在手里一挥,喝道:“兄弟们,上!” 只听到啪啪啪啪啪连续几声。全都是玻璃瓶子在石桌上迸溅开来的声音。 李晋东看得目瞪口呆。 但他还没回过神,还有点儿僵硬地站在那里的时候,却看到旁边猛地窜出来一道黑影,一下子就把为首的男人给扑倒了。 两具身体摔倒地上的闷响,像是把在场所有人都震醒。孔扬当即箭步上前,一记前踢腿,把左边拎着瓶子的一个小混混给踹得连连后退三步。 他从小学的一点跆拳道空手打和散打,到现在倒很有威力。 第71章 “妈逼的——” 那几个人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情形。一个被扑倒了、一个被踹得捂着肚子叫,另两个只呆了一呆,就又提着玻璃瓶子往前冲。 李晋东只好随手也拎了个瓶子——刚买的250毫升的可乐,喝了几口,这会儿满满当当的还很重——什么话也没说,闷头往前一把就往最前边那个人脑袋上猛地一砸。他上次被几个小混混拦住,有过一点经验,知道这会儿不讲究先来后到的礼貌,谁狠得过谁才是正理。 那小混混估摸着也没太多实战经验,居然真被李晋东一瓶子给狠狠砸中了。就听到咕咚一声,还是可乐在瓶子里发出动静的响。 那人眼神直勾勾的,瞪着李晋东,半晌往后砰的一倒。 “哎哟我操。”李晋东也有点惊。没想到一击就得手。他往前两步,又往那小混混肚子上踩了两脚,才再往旁边看。 孔扬把那个被他踹肚子的小混混揍得是根本毫无招架之力。拳影里只隐约看到那人红肿的脸。李晋东估计孔扬是把心里的火全靠着这个给发出来了。 最后一个则对上了罗一辉。小胖子说到底还是害怕的,何况他身后还躲了一个程栩,不能退太多。 “罗、罗一辉,”程栩抓着罗一辉背上的衣服,身体也紧紧贴着,炙热的呼吸喷在罗一辉后脖子上,弄得他很烦。又不好说。“罗一辉,他有武器……” 罗一辉应了声,算是感谢程栩的情报服务。他盯着跟前小混混手里的碎玻璃瓶子,还有几滴酒顺着碎片滑落到地上,在漫天的焰火下,酒液滑落的痕迹好不清晰。 罗一辉觉得口干舌燥。 甚至上一次吊灯事件都没让他这么恐惧过。那一次毕竟是电光火石的,他也来不及害怕,只知道奋不顾身往前一扑——再怕,也不过是后怕了,自己是安全的。 这回碎玻璃衬着月光和烟花反射显出的光亮,明晃晃的,却就像是一把刀子,要在他心上割。 “你、你不要伤害我身后的……她只是个女的……”罗一辉只觉得手心里都是汗。他又没有武器!怎么去和别人的玻璃瓶子争。 小混混却狞笑。 “这个时候还有心思管别人,有种啊小子!” 他几步上前,操起瓶子就要往罗一辉脑袋上磕。程栩尖叫一声,忙把罗一辉往旁边推开。 正好这会儿李晋东转头看过来,就见罗一辉踉踉跄跄地往旁边挪开几步,露出一直躲在后边的程栩。 小姑娘看到那操着酒瓶子面目可怖的小混混,吓得腿都软了,站在那儿动都不能动。 李晋东担心程栩出事,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但那小混混也不是怜香惜玉的,见到个漂亮小姑娘更兴奋,嘴里污言秽语的提着瓶子就要上。他和程栩之间就两步路,李晋东没来得及,眼见着程栩就要被人打伤,呆站在旁边的罗一辉猛的回神,一把就把程栩拉过去。更有一条腿骇然蹬住那小混混的腰,李晋东听那人惨叫一声,往前立扑。 腿却不是罗一辉的。 这会儿又一朵烟花在半空爆炸,凑着火光,李晋东总算看到那个横空出来的家伙的脸。又熟悉、又年轻、带着不可一世的嚣张样子—— “齐悦?”李晋东囧了。 罗一辉显然也没想到碰到的是齐悦。 齐悦回北京了。他不像孔扬,一家子早离了那边的家族,他是独自出来求学,对家里是极想的。这个时候,他本应该在北京过年。 他一时有些怔住,比看见那些小混混还要不解。眼里像是只有了齐悦的脸,璀璨动人的焰火下面,齐悦的脸阴暗不明,但分明是带着笑的—— 程栩的手被他握在手里。软绵绵的姑娘家的手,他却也感觉不到。 “罗一辉……”齐悦看到他和程栩牵在一起的手掌,眼神又暗了暗。 罗一辉张张嘴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愣愣看着齐悦,看着齐悦紧紧盯住他的眼神,看着齐悦忽然瞪大眼睛…… 恩?怎么忽然瞪大眼睛?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齐悦大叫一声:“趴倒!” 罗一辉还僵立着,齐悦已经猛地直扑上前,把罗一辉整个人往斜兜里扑倒在地。 原本还紧抓着罗一辉的程栩,则被齐悦趁机一巴掌给推到边边上,正好凑近李晋东的怀里面。 李晋东也有些恍惚。 他刚也没看清,没见到罗一辉身后居然又有人冲出来,正拿着块板砖要往罗一辉头上砸。大概是这几个人的同伙。 罗一辉这一下被扑倒,那块砖头登时落了空。那人一愣神,刚打完报警电话的孔扬就过来把他一踹,生生踹得往后跌了一跤。 “卧槽,还有隐在幕后的同伙啊。”李晋东捋了捋袖子,才意识到这会儿是冬天,天冷,讪讪地再把袖子放下来。他双手扶住怀里小姑娘的肩膀,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程栩整个人都僵住了。 也不用害怕成这样吧?没看到李老师大发神威,把坏人全撂倒了?李晋东很厚颜无耻。 “他——他们——” 程栩身体却都发颤了。 李晋东才觉得不对劲,顺着她的视线往那边一看,他自己也僵住了。 齐悦趴在了罗一辉的身上。 罗一辉觉得全身骨头都好像要散架。齐悦的力道太重,简直像是要把他往地底狠狠贯过去。真不知到底是有多深仇大恨。 他皱着眉毛,想要努力把齐悦推开,谁知道齐悦很用力地搂住他,竟然不让他动。 两个人的距离是这样的近,罗一辉甚至能听到齐悦胸口碰碰乱动的心跳声音。和他自己的一样,跳得很快、很乱、很麻烦。 还有齐悦的呼吸,滚烫滚烫的,仿佛刚刚烧开的热水,还在往外咕嘟咕嘟地冒泡。 罗一辉就有点慌了。 “你……”他讷讷说:“你……”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到齐悦在他耳边低声说:“不要不理我,罗一辉。” 罗一辉想说我没有不理你。但是想想这些天来,他好像确实在和齐悦慢慢疏远。这也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看不到了、听不到了,就不会胡乱去想念。 因此在学校期末那时候,甚至齐悦来找他,他都躲起来。现在过年,也没有给他打过什么电话、拜拜年之类。 齐悦还在说话。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受?”他的声音都像是在抽泣了。“我来找你,你也不见我。电话也没有。你还和你们班的女生搅在一起……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他听起来就像小孩子。罗一辉不知怎么,心里软软的,有点想笑。 他闻到齐悦呼吸间的酒气,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你喝酒了?”他又去推齐悦:“你起来……你怎么喝那么多酒?” 但不论他怎么推齐悦就是不动。以一种近乎耍赖的方式把罗一辉死死抱着。 罗一辉就不好意思了。 “李老师他们都看着的……”他脖子也转不动,不知道周围的人是不是都在往他们这里看。只能低声地尽量给齐悦讲道理:“齐悦,很丢脸的,你快点起来……” 但很可惜,永远不要和醉汉讲道理。 “我不起来!”烟花映衬下齐悦的眼眶红通通的,居然真好像要哭了一样:“我不起来!” 他抬起一只手,捉住了罗一辉的下巴。力气大得几乎能把那只下巴给捏碎。罗一辉有点吓到,瞪大了眼睛,看着齐悦越靠越近的脸。 “我不起来……” 齐悦喃喃着,他的嘴唇离罗一辉已经只有大概一两厘米的距离。“你不要离开我……” 他吻了下去。 程栩的身体在李晋东的禁锢下仍发出很大程度的颤动。 李晋东也睁大了眼,看着齐悦和罗一辉贴在一起的嘴唇。罗一辉显然是个新手,呆在那边,动也不敢动,齐悦则老练地咬开罗一辉的嘴唇,舌尖探入进去。 李晋东一声无奈的呻吟,连忙拉着程栩转身。 “不!” 程栩却不愿意动。她低叫道:“不!” 李晋东苦笑。齐悦显然是喝醉了,而罗一辉也显然没法拒绝暗恋对象对他的吻。这个吻大概是罗一辉期望了很久的,虽然时间不对,地点不对,但期望就是期望。 他只能捏捏程栩的肩膀:“你别看……” 孔扬不知从哪里寻了几根绳子,把那几个小混混都捆了,这会儿转身看过来。也是一眼就看到草地上两个少年纠缠在一起的身影。 他下意识往李晋东看过去,半空中就遇到李晋东的视线,两人相对着在脸上露出更浓的苦笑。 如果没有程栩在这里,这原本可以是一场幸福的交锋。 “李老师、为什么,为什么……” 程栩话也说不清了。她眼睛通红,嘴唇颤抖,已经有眼泪水,顺着她的眼角,缓缓地滑落下来。 李晋东只好使上蛮力,用劲把程栩掰过身子。“走吧!”他说。正好有一朵烟花又在天空中爆炸开,金红色的焰火四处飘散,宏大却又寂寞的很。 程栩还在连连回头,像是不相信自己眼睛里所看到的。 李晋东只能用尽全力按住她,不让小姑娘崩溃地跑回去。就她现在的状态,她说不定能把齐悦弄死的。 两人踉踉跄跄地来到车子边上,李晋东一把把程栩按进去,又帮她把安全带系好。 他再重新回过头,发现齐悦和罗一辉还在那边躺着,齐悦还是紧紧抱着小胖子,嘴巴在罗一辉的脖子上乱蹭。 孔扬走过去不知道说了什么,齐悦稍稍抬起眼睛,半天点了点头。 李晋东就见孔扬走过来。 “我等下送他们回去,齐悦是开车来的。”孔扬低声道:“程栩就……” 李晋东无奈地按住太阳穴:“我送程栩回去。” “那今天这个事……?” 李晋东摇摇头:“程栩够聪明了,不用我说,她自己应该能明白。只是看感情上能不能接受罢了。” 孔扬的眉心簇拢在一起,简直能夹死好几只苍蝇。 远远传来警车鸣笛的响声。应该是园区这边派出所让警员过来了。 李晋东就道:“那我先走了。还得好好把她安慰一下呢。” 他转过身,忽然胳膊又被孔扬捉住。李晋东一愣,转过脸,就见到孔扬那一双深沉如黑夜的眼睛。 “有时候,你知道,”他说,“我真想也这样。” 李晋东扬眉。 “让别人全都看见算了……这样就不用考虑到底什么时候出柜最好……直接让他们都看见算了。” 孔扬的声音很沉,闷闷的,像是天边烟花绽放。 李晋东只觉心上像是被人猛敲一记。 “但是不会的,”孔扬又嘴角扬起来。他叹着气,抚过李晋东的脸颊:“放心,我不会那样做的。” 他转身向齐悦那边走,背影多少显得有些寥落。 第72章 李晋东送了程栩回去,一路上小姑娘都沉默不语,侧着脸,看着窗外,嘴巴紧紧抿着,笔直得仿佛纸上画着的线条。 偶尔一闪而过的路灯映在她脸上,幽幽的灯光,将她的脸衬得愈发古怪。 李晋东也不说话。只开了收音机,随便调到了哪个音乐频道。大半夜的,也不知道还有谁没睡在那边做节目,一个很幽静的女人声音,在寂静的车子空间里像水一样渗透…… 程栩忽然开了口。 “李老师,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李晋东握住方向盘的手一紧。眉心也微微簇拢起来。但很快他表情恢复平常,声音也镇定得很:“知道什么?” 程栩轻轻一笑:“李老师现在还给我打谜语。” 李晋东只好道:“他们两个,我也不知道的……” “但李老师总和罗一辉在一起。我以前觉得齐悦欺负他,李老师也说没有关系。”程栩淡淡道:“李老师,你不用掩饰的。这个……我也怪不了你。” 李晋东又说不出话了。 程栩却又很低声地一笑。 “怪不得呢……” 她很有些怅然地靠着椅子,乌黑的头发披在肩膀上,显出少女别样的柔弱。“怪不得我对罗一辉示好,他却一点都不在意……他早就有喜欢的人……是个不能说的喜欢的人……” 李晋东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脸,苍白苍白的,眼眶微红。他心里叹了口气。 快开到程栩家门口时,小姑娘忽然又冒出来一句:“不过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李晋东倒是愣了一愣。 程栩就道:“总比他昧着心思和我交往好吧!我可不希望我的男朋友心里想着别人。” 李晋东手上又是一紧。他当然不可避免地又想到自己,在他以为正确的决定,在别人眼里说不定就是自私。但是也对,你的恋人心里装着别的人,这样谁会高兴呢?这种事情,恐怕和男女都没有什么关系。 “说得难听一点,”程栩喃喃道:“也是害人呢……” 李晋东再回到家,已经都快要半夜。他累得慌,刚开开门,就有点头晕,扶着墙站了一会儿,还是孔扬听到响动出来把他扶住。 “怎么了?头晕?”孔扬帮他按了按太阳穴,李晋东才觉得好受点。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大概是刚才吹了风。” 他让孔扬把他扶着坐到卧室床上,靠着软绵绵的床板发呆。孔扬去厨房里泡了杯热牛奶,拿过来看着李晋东喝下去,一边道:“程栩送回去了?” 李晋东点点头。 “说了什么没?” “也没什么。”李晋东踩掉袜子,又一把把裤子脱了,随便缩进了被窝里面。孔扬接过他手里的玻璃杯放到边上,又拿起遥控器把空调调热了一点,听李晋东道:“她心态蛮好的……” 孔扬苦笑道:“能不好么。” “罗一辉和齐悦那两个呢?”李晋东看着孔扬笔直站着的身影:“他们俩怎么样了。” 孔扬耸耸肩膀:“齐悦睡过去了,罗一辉就是发呆。问他什么也不说。” 李晋东哈哈笑了两声:“他估计心里面乐得很。” 孔扬摇摇头。 李晋东静了静,忽然低下头,掰着自己手指头道:“以后呢?以后他们要怎么办。齐悦他家里人总不能让他和罗一辉在一起吧。”圕馫闁苐“齐悦是背着家里回来的。”孔扬的声音很低沉:“我订了机票,明天下午就让他回去。” 李晋东仰起头,露出有些慌张的神色:“他家里面——” “没事的。”孔扬在床沿坐下来,握住李晋东的手,又抬上去抚了抚李晋东的脸颊。还算温暖的脸颊,在热乎乎的空调间里被熏得殷红。“他们还小呢。” 李晋东眉毛还是皱着。 “你管他们那么多。以后的路还久得很,你还是多管管你自己……” 孔扬低喃着,倾身过来,吻住了李晋东的嘴唇。 初二在家里休息了一天,初三李晋东要去吃他爸爸那边年轻一辈人的团圆饭。 李晋东他爷爷奶奶挺早以前就过世了。因此父亲那边从不吃年夜饭。就初三有个规矩,李成那一辈的人,每年轮流着做东,把年轻小辈聚在一起吃饭。 今年正好又轮到李成。早早订了三桌,就在市中心那边一家挺高档的酒店,很古色古香的,店门进去就是一片儿小桥流水,雕梁画栋,赤红色的柱子一根根竖着,上面贴了春联,十分喜庆。 李晋东拎了李成吩咐买的酒水,早早站到店门口。孔扬也跟着。李晋东本来不让他来,但孔扬厚着脸皮一定要来蹭饭,那李晋东也不好把孔扬锁到厕所里去关着吧。 “那等下都是些叔叔伯伯姐姐阿姨之类……”李晋东还在对孔扬口题面授:“我去敬酒的话,你也跟着我喊,不要喊错了……” 孔扬忍不住微笑:“那我不就是变成你老公了?” 李晋东脸一红。但忍不住还是要嘴硬:“屁个老公。你是我老婆好吧。” “好,我是你老婆。”孔扬从不在这方面和李晋东争。反正李晋东的屁股是他的。 两个人跟着服务生上到三楼包厢门口,刚推开门,就是一片喧喧扰扰的拜年声音。何冰一眼看到孔扬,倒是很惊喜,起来叫道:“孔扬,你怎么来了啊?” 孔扬浅浅笑道:“在京城里无聊得很,我就回来了。”他笑得整个人温润如玉,站在那儿风流得让人挪不开眼睛:“阿姨不欢迎我啊?” “怎么不欢迎。”何冰佯怒着打了他一下,就把他拉过去介绍给三桌子的亲戚:“我家晋东的死党……” 几个阿姨就站起来,硬要给孔扬发红包。孔扬慌忙推辞了,抿着嘴笑,居然还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在后边看着的李晋东只觉得一身的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 “真是好孩子、好孩子……”那些老女人一窝蜂地去抓孔扬的手。好像孔扬的手有多光滑细腻似的,百摸不厌。几个李晋东的表姐表妹站在边上,也是脸红红地往孔扬看着,放在漫画里面,估计眼睛早已经成了爱心。 好不容易两个男人才摆脱了女人们的轰堵,坐到了男人的那一桌。几个长辈对孔扬也很好奇,问孔扬是做什么的。 李晋东忙说:“人家以前在英国当杂志社主编呢。” 他生怕孔扬说自己是老师,他们会看不起。他自己当年做了老师,就被长辈数落了很久,说他不思上进什么的。 切,当老师不是挺好。祖国的园丁啊。 孔扬看了他一眼。 那些人就很有些歆羡。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对外宾却还是很巴结的态度,看到外国人就像看到多稀罕的一桩东西。中国人能留洋在那边做到成功高位,是很让人眼红的事儿。 “哟,那怎么现在回来了了啊……” 孔扬就顺着他们口风说了点现在祖国变化大回国报效之类的话。反正没人信,都以为他在这边有更好工作。有个老头知道他姓孔,问他和孔亮明有什么关系。孔扬笑说是自己父亲。 “呀!”在座的几个眼睛就更亮了。孔亮明是有名的房地产商,苏州很多处房产都是他开发的,最新的楼盘在园区,一平方要三万多,简直是抢钱。 话在席间传过去,那边的女人立刻又兴奋了。几个趁着敬酒走过来,连连问孔扬还有没有女朋友。 孔扬慢慢地说了句:“女朋友是没有的……” 于是登时炸了。 有的人说:“那要不要阿姨帮你介绍呀?”有的人感慨:“这么优秀的小伙子,怎么就没有姑娘喜欢?”有的人更直接:“我们家的就不错……” 李晋东在旁边听得黑线满头,只能端起酒杯喝酒。 他向来不喜欢爸爸这边的亲戚。一个个都很功利,平时还好,碰到孔扬这样的有钱人,简直好像眼睛里就只剩下钱这一个字。 孔扬却颇有耐心,和那些女人耐着性子打太极。一边还若有若无地看了李晋东一眼,脚隐在桌布下,轻轻柔柔地踩了李晋东一脚。 李晋东真想给他一拐子。 须臾酒和饮料都喝完了。 这边酒品饮品都贵得很,本来酒店是禁止自带酒水的,但李成和老板多年前认识,就没有去管。当下叫了自己儿子:“去外边再买点沙洲优黄过来。” “喝什么沙洲优黄,喝海之蓝!”一个大伯打下李成拿钱的手,自掏票子,很厚厚一叠红的。一边说一边还觑着孔扬,像是在先是自己豪气。他老婆刚才就在给孔扬推销自家女儿。 孔扬只微微笑。 “那再买点果粒橙什么的。”李成也不推辞。李晋东就奉命拿了钱,从轰响的包厢里一溜烟儿地跑出去。 外边走廊里空气都陡然一新鲜。 李晋东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插在裤兜里,很有点吊儿郎当地跑到楼下。这边街对面就有家小卖部,过年也没有关门,就是显得有些冷清。 李晋东穿过马路,仰头看到头顶蓝天。今天天很漂亮,蓝得像是一汪水,还有一丝丝的云彩缓缓悠悠地飘着。仿佛一幅画,流动的一幅画,用浓墨重彩的油画手法和清淡飘远的国画手法融在一起,艳丽又潇洒。 太阳也好。金灿灿的。因此虽然风冷,可身上仍旧十分暖和。 李晋东走到柜台跟前,跺了跺脚,叫了声老板:“要三瓶海之蓝……再三瓶果粒橙。大瓶的。” 老板应了一声,去后边拿酒。 裤子里手机正好响。李晋东拿出来看看,是罗一辉打过来的。 他想了想,接通了。 “老师……”罗一辉的声音打着颤儿:“齐悦走了……” “恩。” 李晋东眯着眼睛,凑着看外边的天光。太阳直直照射下来,刺到他眼睛里,有点轻微的痛。 “他……你说他……他是真的喜欢我吗?” 李晋东笑了笑。 他歪着脑袋,忽然很想抽烟。戒烟起码有两个月了,他发现自己还是很有毅力的。只是这种特别惆怅特别寂寞的时候,没有一根烟配着,多少失色。 “他昨天就走了吧,你花了一宿,就记得打电话问我他真的喜欢你吗?” 罗一辉就一顿,好半天,李晋东听到他自嘲的笑声。 “我只是……我有点害怕。” 李晋东舔舔嘴唇。 “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一辉。” 这是他们自己选的路。没有别人逼迫他们,但其实也没有更多退路或更多选择。 李晋东忽然觉得有点懂了。 他们是会害怕。害怕这个社会,害怕亲人朋友的眼光。其实说到底,也是害怕自己吧。 害怕自己能不能真的坚持下去。当初以为最美好的东西,许多年下来,是否只能很无奈地放弃。 罗一辉挂了电话。 李晋东捏了捏手机,重新塞回口袋。 老板正好拿了酒出来。李晋东付了钱,让老板多套了两个袋子,随手拎了拎,还蛮重。 他拿着袋子转过身,却看到孔扬迎着他走上前。 “要不要我帮你拿?”孔扬指着他手里的袋子。 李晋东一晃神,总觉得这个画面有些似曾相识。 “也不重……”他说。 “我来吧。”孔扬却直接把果粒橙的那个袋子接了过去。 他当先走向对面酒店。李晋东脚步拖拖踏踏的跟在后边,歪着眼睛看孔扬优美的背影。半晌忽然道:“那些叫你相亲的,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 孔扬别过脸,冲着他嘿嘿笑两声。 李晋东就有些不好意思。脸也差点红了,一脚踹向孔扬膝窝。 孔扬忙往旁边一跳,又举举手里的袋子:“小心打翻了。” “屁,盖子那么死,你试试看会不会打翻。” 李晋东忽然站住了。他站在马路中央,虽然这会儿没有车流,也不怕突然一辆车开过来把他撞飞。 孔扬忙道:“你快点过来……” 他话音没有落下,却听到李晋东道:“我们说吧。” 孔扬一愣。 李晋东道:“我们回家……然后就和爸妈说吧。” 他的声音并不低。相反却有点高。有点意外的尖锐。旁边路过的两个小女生,还很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又望了孔扬一眼。 孔扬就没有说话。 李晋东脸上却显出淡淡的笑容。好像那种,终于想明白了,什么都不再介意的模样。但孔扬看得出来他眼里隐藏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对自己所做决定是否正确的恐惧。 可这个世界上谁没有恐惧。谁都担心未来,难道未来真的过不下去? “行不行?” 孔扬扬起嘴角,点了点头。 阳光从天边透过云层折射下来,照耀到两个人身前身后,晕出一层金黄色的光圈,美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了—— 有没有很突然的感觉,orz 我也觉得蛮突然的,orz 不过本来就是写一段感情,你拉我扯的,你进一步我退一步,现在没什么好退的了,大家想开了,那就happy ending=。= 估计还要写一点番外,反正下个礼拜应该还有点更新,大家先不要删收藏哦= = 感谢所有看到现在的人,爱你们,MUA! 第73章 番外一·远足(1) 张河醒过来的时候,头痛得慌。 窗外的阳光透过半拢着的窗帘照耀进来,在地上落上一层淡淡的光斑。前两天一直不停在下雨,这会儿总算天气变好,也不知道适不适合一场远足。 远足。他想到这个词,就忍不住自嘲地一笑。远足。他以为他几岁? 高中的时候有次过年他约了朋友出去“远足”。几个人在长城上呆到日落。回家以后差点被父亲拿皮带抽死。说他不懂规矩,过年的时候一个人出去乱跑。如果老爷子召见呢? 老爷子,老爷子,老爷子…… 他这次回去,老爷子居然还愿意见他。可能是真的老了,就硬不起心肠,或者只想看看很多年没有见过面的孙子。 但见面以后,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他只看着老爷子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望着他,心里有点很微妙的辛酸。 曾经那样叱咤风云的家伙……报出名号来,京城的地面也要抖三抖。 现在却连最荒唐最不要脸的孙子都愿意见了。 张河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 他掏掏耳朵,又发了会儿呆,记得今天是初七。他昨天就从京城飞回了苏州。实在是不高兴在那边留着了,烦得要死。听说孔扬初一晚上就回来了。好命的家伙。 “去弄点咖啡……”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拖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往外走。刚推开门,忽然又一愣。 他听到厨房间有碗筷丁零当啷的响动。 他没想着是不是小偷,先下意识地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 挺好的,穿着很整齐,睡衣、睡裤、拖鞋…… 再摸了摸腰。也并不酸。今天早上除了莫名其妙的头痛,简直可以说是神清气爽了。 那就是说昨天没带人回来过夜了。 那难道还真是小偷? 张河精神头一凛。其实并不是担心害怕什么的,反倒有点兴奋。毕竟他从没撞见过小偷——也算是一场人生际遇么! 但可惜老天就是不肯给他这一场人生际遇。 “张河,你起来了?” 厨房里有人开口叫。男人。挺熟的男人。 张河叹了口气,把刚刚抓进手里的棒球棍又放到门后边。 “你怎么来我家里了?” 他走出去,果然看到聂时俊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他戴了一顶很可笑的浴帽,身上还系了围裙。这条围裙张河记得,是上次他带回来的女伴特意买的,陪他玩裸体围裙的戏码……张河摸了摸鼻子,觉得有点痒。 “我送你回来的。”聂时俊的表情像是十分无奈。他看着张河的眼神,活像张河是个十二岁还需要大人照料的调皮小孩。“你忘记了?” 张河摇摇头。头还痛着。“不记得。” “哦,那是你喝醉了。”聂时俊又把脑袋缩回去。张河踢踢踏踏地走到门口去看,才发觉聂时俊在做早饭。大概是在煮粥,旁边还放了两大杯黑豆豆浆。 “我喝醉了?”张河拿起豆浆咕嘟咕嘟先喝了一大半下去。没办法。早上起来口渴。 聂时俊冲他微微一笑:“醉得很厉害。” “我什么都不记得。” “那是因为你还被人打了头。” 张河吃了一惊,眼睛都睁圆了。 “我还被人打了头?” 他连忙抬起手摸后脑勺。摸来摸去果然摸到一块细小的纱布。他眼睛瞪得愈发大,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落出来了。 聂时俊看得好笑,指指他的头道:“你昨天在酒吧里喝酒,喝高了找人打架,被人拿啤酒瓶子砸的。” 张河登时骂了一句,又急匆匆问:“那那人呢?” “被你砸得也不轻。”聂时俊摇摇头:“医生说你有轻微脑震荡,不要紧的,多歇歇就行。” 他把张河推出去:“等粥煮好了叫你。” 张河只好再回到门口站着。他双手环胸站在那儿,虽然穿着维尼熊的睡衣,但仍旧身姿潇洒,不愧当年京城第一草包之称。 “你……”他砸吧砸吧嘴巴,像是在回味刚才那半杯甜滋滋的豆浆:“你不去部队里?” “我请假了。”聂时俊低头拿着饭勺很仔细地在锅子里搅:“昨天他们打电话给我,我就只好请假么。不然呢,把你一个人摞在那儿?” 张河就不懂了。“谁给你打电话?” “医院啊。很显然,我在你的应急通话第一位。” 张河又怔了怔。 他怔了有好半天,良久才讪讪开口:“你是我应急通话第一位?” “他们还问我是不是你亲属呢。”聂时俊关了火,把锅子端起来,绕过张河走到餐厅里头,把粥往桌上一放。 张河挠挠头,只好屁颠屁颠拿了碗筷,让聂时俊分别盛了两碗。他捧着自己那份,深深嗅了一口,一副说不出口的猥琐样子:“你还会烧饭。” 聂时俊嘴角一翘:“我很多事情你还不知道呢。”拿着筷子往座位上一坐:“坐。” “怎么搞的好像你是我家主人似的。”张河嘀嘀咕咕的,但还是乖乖坐下来。他虽然脑子昏昏的,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根据聂时俊的说法,聂时俊实在可算是他的救星。就算他们向来不是怎么对盘,他这个人还是会感恩的。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安安静静地吃了一会儿,聂时俊忽然又道:“我做了茶叶蛋,还有三明治。”他说:“茶叶蛋还蒸着,你记得拿出来。” 怪不得空气里还飘着一股古怪的香味。张河皱皱眉毛:“你干嘛做那些?” “你今天不是要爬山?” 聂时俊表情平淡。 张河手里的筷子就顿了一顿。他没有抬头,眼睛直愣愣盯着桌面上的碗,还有碗里飘着的那层浮粥。很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 他觉得聂时俊都可以报名去做神仙了。 聂时俊声音还是低沉又平静:“今天是他祭日嘛,我还是记得的。” 张河挠了挠头。 “他最后死在苏州,所以你才会来苏州的,不是么?你不必骗我。”聂时俊抬起头,目光清澈:“京城里人风言风语,但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张河嘴角扬起,露出的却是苦笑:“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聂时俊没有说话,抬着碗仰起头,碗沿抵住唇线。张河盯着他的喉结,看到喉咙那里上下不停地动,咕嘟咕嘟的吃粥的响声,快活得仿佛幼稚园里小朋友比赛吃饭。 然后聂时俊把碗砰的在桌上一放。他吃完了。 “我跟你一起去吧。”他说:“反正我也没事。” 张河很无力地辩解:“我没有说要去……” 聂时俊站起身,拿着碗筷回到厨房,根本不给张河拒绝的机会。 于是聂时俊在厨房里洗碗洗锅子的时候,张河缩在沙发里生闷气。 前边电视很喧闹地重播着春节晚会。今年的春节晚会照例是没什么看头,赵本山也没上。不过围脖上简直是吵翻了天,一帮腐女在那边兴奋得要命。张河的妹妹也属于其中一员,大年三十硬是拉着张河看了半天,一双眼睛狼一样得放绿光。 张河想到自己妹妹的样子,打了个冷战,随即低下头,无聊之极地掰着脚趾头。 厨房里水声哗哗的。听得原本郁闷的张河,又有点昏昏欲睡的错觉。头后边还是隐隐痛着,但痛得恍惚,让他觉得在做梦。 他以前也多希望自己能有这样一个家。他在这边看电视打游戏,厨房里老婆帮他洗碗做饭。 他以为那个人能帮他圆了这个梦,可后来才发现,这个世界上诱惑太多了。只有爱,成不了什么事儿。再说,你又怎么知道你爱的人真的爱你? “你妹妹说老爷子想帮你相亲。” 聂时俊的声音透过水声传出来。 张河浑身轻轻一震,终于从若有似无的困意里清醒。他摸摸鼻子,抽了张纸打了个喷嚏,才道:“没有的事。” “那你妹妹撒谎骗我了?” 张河翻了个白眼。 “好吧,是有这事,行不?但我拒绝了。老爷子也知道我肯定要拒绝的。还说。诚心不想让所有人过个好年。” 他往旁边一歪,倒在沙发靠枕上面。软绵绵的沙发,软绵绵的枕头。舒适得像是情人的触摸。张河有时候想他其实也不需要情人了,裹一床软软的被子就能当做情人。 他为自己这个念头有些吃吃地笑起来。 聂时俊走出厨房,擦着手站到他跟前,看着一个人在那边傻笑的张河,囧得不行。 “你妹妹说的没错,你真要成疯子了。” 张河把面色一整。 “你别听她瞎说,不就是我想问她她朋友的手机号码?就骂我疯子。” 聂时俊叹了口气:“你就不能正经一点?恩?多大的人了。” “比你大就是了,别想教训我,小屁孩。” 聂时俊眉毛一挑,忽然膝盖往沙发上跪下去,整个人就覆到了张河的身上。张河微微睁开眼睛,只觉得身边都一沉,然后一道黑影把他上空全部挡住。 他近距离地看到聂时俊的脸,英俊的、线条硬朗的、锋利但又柔和的脸。还有那双眼睛。很严肃、但偏偏又温柔得要命的眼睛。 他记得妹妹偷偷问他:聂时俊和他什么关系。他很不耐烦地说屁个关系。她又问他能不能给她聂时俊的电话号码。 据说聂时俊现在已经是京城里的闺阁少女眼中最佳丈夫人选了。 可这会儿聂时俊的脸就离他不过几厘米的距离。温热的呼吸,钻进他脸上、脖子上、胸口……所有细微的毛孔。张河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很沉闷地一跳。 “我不能教训你?” 聂时俊这会的嗓音比刚才要低哑很多。张河很清楚这种低哑。他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心怀期待呢,还是心怀恐惧。 他没有动,近乎发呆一样地听着聂时俊的声音。窜进他的耳朵,性感地像是在出入身后某个地方。 “张河,你看我能不能教训你……” 聂时俊的脸愈贴愈近。他的嘴唇就要碰到张河的嘴唇了,温软动人又狂暴的触感,张河是很记得的…… 但他猛然回神,一把把聂时俊推开了。 第74章 番外一·远足(2) 聂时俊有点愣愣的。 张河也有点愣。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聂时俊侵略到这个地步。 他以前和聂时俊很合不来。小时候他是孩子王,聂时俊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跑。拖着鼻涕、还光着屁股,睁着一双水汪汪软绵绵的大眼睛叫他“张河哥哥”。可惜张河就是不喜欢他,觉得聂时俊小姑娘一样。 后来聂时俊跟着他爸下去苏州。很有几年不见,再见面,张河已经在上初三,正是中考的时候,聂时俊也差不多要考初中。 他已经不像四、五岁那会,软得女孩子似的。但也差不多。有点儿卷曲的头发,大大的黑乎乎的眼珠子,白嫩白嫩得能掐出水的皮肤……反正张河就是不喜欢他。 再之后也就是每年聂时俊家里回来过年会看到对方。聂时俊越长越俊俏,张河还嘲笑过他亭亭玉立一个大姑娘。那时候聂时俊正巧叛逆期,心气很大,气愤地揍了张河一场。别说,长得漂亮,力气却大得要命,估计是遗传了聂家军阀世家的传统基因。总之张河被揍得够呛。 于是越发不喜欢聂时俊起来。 可是谁想到,出国回来,再见面,他却会和聂时俊上了床。 那是一次意外。 如果不是意外,他怎么会和讨厌的人上床? 笼统的来说,就是他喝醉了,聂时俊也喝醉了。有人来惹他,他就在酒吧里大闹了一场,聂时俊也醉醺醺地过来帮忙,随后两个人很疯癫地搭了计程车一起回家,再一起滚了个床单。 早上醒过来,张河窘得要死,真想往地板上钻个洞把自己埋进去算了。 可聂时俊很镇定。他一向很镇定。小时那双小鹿斑比似的眼睛变得锐利,但看着张河的时候,是柔和的,近乎安慰的,对他说没关系。 没关系没关系,张河呆呆地就没放在心上。只是后来偶尔又搞过,就变成了很奇怪的每年那么几次的炮友关系。 但是上床是上床。我分开双腿让你上我,这无所谓。张河却从没想过会和聂时俊有什么亲密的动作。 比如聂时俊把他捕获在沙发上,用低沉得立体声环绕一样的嗓音和他说挑逗的情话。 这不行。 绝对不行。 “我没那个兴致。”好半天张河才憋出来这句话:“再说你昨天也……” “我没有奸尸的习惯。” 聂时俊打断他,重新站直了身体。他表情有些泛冷,眉毛也微微皱了。站在那边的样子,像一尊快要发火的金刚。 好吧,张河知道被打断情事确实是很叫人恼火的。不过也没必要这样吧?摆这种脸色…… 果然还是个小屁孩。 聂时俊最近实在太出色,京城里的纨绔子弟们都被长辈教导向他看齐。张河也属于纨绔子弟中的一员,就自然也被教导过。但他不服气得很,凭什么要向聂时俊看齐啊?还比他小那么好几岁呢,一被拒绝就臭脸,小屁孩,毛都没长齐…… “现在不早了,你去洗洗换个衣服,等下就去天平山。” 聂时俊又冒出来一句话,把他吓了一跳,连忙把心里的谩骂收一收。 “我真没说要去……” “去换衣服吧。” 张河只好悻悻地往换衣间里走过去。 他其实很不喜欢过年。过年没什么意思。一家人聚在一起聆听老爷子的教诲,他这个家里的败类么再被各路人马嘲笑一通…… 然后大学的时候,他听说那个人死了。死在苏州的一个冬天。 过年就更加没有气氛。往年春节没有这么早,他总要在那人的祭日上了坟再走,家里人知道他这个习惯,就嫌他晦气。这次更晦气,正好是过年的时候。 他也觉得自己蛮奇怪的。那个人死跟他没有半点关系,只是那人自己生了病,重病,没救了,还从北京搬回了老家苏州,就算是最后的日子。 但他就是一定要去上坟。在那人的坟头上发个老半天的呆,想到自己和他从前的日子……其实是很幸福的日子。就他自己来说,他觉得格外的幸福。就算后来有了那么多龌龊的事情,他后悔失落、甚至绝望不堪,回想的时候,还是高兴的。 初恋。唉,初恋。 张河换了一身黑西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戴上墨镜还挺像是黑社会的。他整了整领带,自嘲地一笑。 也不知道聂时俊怎么知道他的习惯的。不过随便了,聂时俊有什么能是不知道的,他认识那么多京城里的女孩子,捉个来问问就知道京城上下五百年的八卦…… “还没好么?” 聂时俊在外面问:“又不是去相亲。” “相亲也不会穿成这样吧,聂大少,还是你相亲喜欢装黑社会?”张河推开门走到客厅,一边整了整自己的衣摆。聂时俊也已经收拾完毕,旁边桌上摆着几个竹编的筐,估计里边都是吃的。张河记得聂时俊还蛮喜欢吃,但别人吃多了是肥肉,他吃多了都是肌肉。靠。 “我不会去相亲。”聂时俊淡淡道。 张河一怔。 他说得这样笃定——笃定得像是已经有了女朋友,可以谈婚论嫁了。张河觉得心里微微一酸,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们都有女朋友了。没有女朋友的也有男朋友了。一个个都有了后半辈子的依靠…… “有女朋友了?”他忍不住问了出来:“我妹妹还等着嫁给你呢。” 聂时俊眉毛又一皱。 皱得有点凶,很难看。比刚才张河不让他搞还夸张。张河看着有些不解,伸手去推他:“你又摆什么脸色给我看……” 聂时俊啪的一下打掉了他的手。 张河的怒火腾地一下就涨起来了:“你他妈的发什么疯……” “我不会娶你的妹妹,张河。”聂时俊忽然捉住他的下巴。力道大得张河觉得自己整个下巴都要被他捏烂了。他痛得唉唉叫,却又听聂时俊说:“我也没有女朋友……张河,你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他猛地松开了手。 张河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摸着下巴呻吟,眼泪水都要从眼眶里掉出去了。“我是没心没肺!所有人都这么说。你现在才发现么!” 聂时俊顿时无话可说。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张河气到说不出话来。 张河也觉得很气。他长大以后就没和聂时俊打过架,一直和和气气的,还把自己的屁股献出去。换来的就是聂时俊的分筋错骨手! “我不和你一起去了。”他甚至发了小孩脾气,根本忘了自己现在已经是多大的人。他拉扯着脖子上系得死紧的领带,愤怒地喃喃:“我不跟你一起去了……” 聂时俊叹了口气。 他伸出手想去捏住张河的肩膀,被张河拿肩膀一撞,只好往后再退一步。 “不好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换了个表情,用那一双真挚得叫人简直不敢去看的眼睛望着张河:“对不起。” 这么正经的道歉,让发着任性脾气的张河反倒没话讲了。他别过脸,感觉到聂时俊终于捉住了他的肩膀,很轻柔地捏了捏,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张河恍惚地想起,他为什么这些年都不大讨厌聂时俊、也不跟聂时俊打架了——当然是因为他长大懂事了——也因为聂时俊。聂时俊总是这样懂的进退。惹了他发火,就会很真心地道歉,说对不起说得张河火也发不出。 他总觉得聂时俊拿捏住了他。 “对不起,张河,”聂时俊还在说:“今天是好日子,你别这样生气。” 好日子,什么好日子,给人家上坟算是好日子? 张河闷闷地推开他,拿了大衣转身出门。 他听到身后脚步声,知道聂时俊也跟了上来。 结果张河还是坐着聂时俊的车。 今天路上倒也不堵。大概是因为开往市郊的缘故,这会儿大家都在市里走亲访友的,谁会想去天平山那种地方,天又冷。 张河倚着窗玻璃,怔怔地看着窗外。外边当然没什么风景,全都是枯掉的树,还有颇破烂的平房,或者那些牌子上漆掉的剩不下了什么的小店。最破败的路,通往最凄凉的地方。 聂时俊在车里放着音乐。外国哪个女人的,也不知道是谁,低沉磁性的嗓音,听着让人有点空落落的难过。 “李晋东在他妈妈家里跪了一晚上,你知道吗?” 聂时俊忽然道。 张河才猛地回过神。啊了一声,脑子里把聂时俊的话重新过了一遍,才道:“啊……我知道。听说了。孔扬也陪着跪呢。” 聂时俊就低声笑了笑:“也挺好的……” “是啊。” 跪完了也就算数了。李晋东家里人都挺开明的,虽然他妈妈一开始听说以后也是不能接受,差点把儿子赶出去。好在李晋东有个脑袋缺根筋的爹。 听说两个人跪了一夜,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先是被赶回家里去,过了两天,他妈妈送了几盒吃剩的菜过去,也就算是不再抵触了。 孔扬家里更好说话。他爸爸对儿子从小就不怎么管,他妈又是打小就多少知道一点的,虽然吃惊,可很快就接受了。 现在那两个人算是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妈的,简直像是童话的结尾。 聂时俊又道:“你以前还追过李晋东?” 张河笑了笑。“是追过。你不觉得李晋东的侧脸蛮像他?” 聂时俊抿着嘴唇,好半天缓缓地点了点头。 “不过也就那样了,其他什么都不像的……”张河很有些怅然:“而且他有孔扬那样一个爱人……真好。现在这种世道,哪里还有孔扬那样的好男人?” 他低下头,低声道:“要是我有孔扬那样的男人……是别人都不要了。” 聂时俊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 “其实你可以……”他说:“你可以找一个的。” 张河哈哈笑了两声,还是摇摇头:“算了,找一个谁?找了又要被家里弄分掉。还不如现在自由自在的,以后大不了就一个人老死呗。” 他说到一个人老死,心里还蛮痛。不管说得多么洒脱,到头来还是会怀念那种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看到别人在一起,也会觉得眼红。 但他是同性恋。好吧,他是个双性恋。他这种人,哪里有什么好结局的? 像李晋东和孔扬,那已经是童话故事了。 “你找一个……可以跟你一起扛着你们家族的嘛。”聂时俊又道。 张河嗤笑一声:“你说得容易。那你帮我找一个呢。说得好像这种人满大街都有一样……” 他远远看到天平山的形状。绵延着并不算高的山丘,在淡蓝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深沉得仿佛夜幕里的阴影。 聂时俊在他旁边很低声地说了句:“我呢?” 第75章 番外一·远足(3) 张河先是没有听清。 等过了整整有一分钟,他才好像终于从做梦里回过神来一样,转过头瞪着聂时俊,嘴巴张大得能塞下一整颗鸡蛋。 “你?” 饶是聂时俊素来镇定,也要被张河过度的反应弄得有些羞窘。但话已经说出口,自然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因此只是点头:“我。” 张河又愣了一会儿。他先是扭回头,定定地直视着车子前边绵延无尽的柏油马路,然后又转脸摇下了一点车窗。冬日凛冽的风吹进狭窄密闭的空间,让他迎头兜着,打了一个喷嚏。 这一个喷嚏一打,好似一根棒子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他总算又开口道:“你没发烧吧?” 一边问,一边还伸手过来,手掌捂住聂时俊的额头。 聂时俊哭笑不得,连忙把张河的手挥开。手臂挡得他路也看不见了。“没发烧,好着呢。我也没喝醉。我是说真的。” “可是……” 张河看着聂时俊的表情活像聂时俊得了失心疯。“可是你……” 他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个什么道理出来。聂时俊也没说话,静静地让张河自己在那边纠结。 终于张河道:“可是你也不爱我啊?” 聂时俊嘴角弯了弯。 张河像是找到了事情缘由的根本,在那边开始滔滔不绝:“你又不爱我,你跟我在一起干嘛?而且你也不是同性恋……” 聂时俊淡淡地打断他道:“我是同性恋。” 张河又震惊了。“你以前有交往过女朋友!” “李晋东也交往过女朋友呢。再说我要不是同性恋,我干嘛和你上床?” 张河只是不信,连连摇头:“那你最多是双性恋……” 聂时俊笑了。他笑得很冷静,把张河的话堵回了喉咙。“双性恋?”他一边说,一边把方向盘打了个弯。车子拐上一条狭窄的山道——他们已经到了天平山的山脚。 “双性恋只是那些不敢承认自己同性恋倾向的家伙造出来的玩意而已……这世上没什么双性恋。” 张河就更僵硬了。 “譬如说你,你和女人上床的时候,很兴奋吗?” “当然!我……” 张河下意识就要反驳。但话说出口,却又顿住了。 聂时俊就又冲着他微笑一下。 笑得简直像个恶魔。 张河苦恼地转过脸去。 “但……但你和我不一样,”他想了想又说。“我家里人早知道我喜欢和男人搞了,你家里又不知道……你能和女人在一起,就和女人在一起嘛,这不是挺好的……” “我不想和女人在一起。”聂时俊道:“我说了那么多,你难道还不明白?” 车子刹地停住了。停得太快,惯性太大,张河禁不住往前一冲,是安全带把他又按回座椅。 “到了。”聂时俊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而是开了车门锁,示意张河下车。张河有点怔怔的,但见聂时俊不再说那些事情,心里也是很潜意识地松口气。连忙推开车门跳下去。 山间清新的空气登时扑鼻而来。和方才车里沉闷的气息迥然不同,带着泥土的微腥的气味,松柏的清香,还有枯黄的草和败落的野花在冬天里残余的香气,让张河整个人都精神一震。 他仰起脸,看到头顶的天空,蓝得像是一汪水。白云就是偶尔游过的细小鱼苗,滑过长长的绵白的痕迹。 聂时俊把车开到旁边很破落的停车场下来。再一旁有几排低矮的平房,都是附近农民住着,在这边看车子收钱的。一个中年男人抽着烟就从屋子里踱步出来,问聂时俊收了钱,又问聂时俊要不要买点香烟火烛,或是买点花什么的。 聂时俊看了看手里。他就带了点吃的。又看了看张河。张河正背着空空的一双手,在那边很诗意地四十五度角望天。 他原本有些郁闷的心,不知怎么,又像是被清洗过,没再生气。 他觉得自己永远不能真心对张河生气。 “那就买点吧。”他道。 香烛素来都是一个样子,但这边的花倒也好看。洁白的百合,星星点点的满天星,还有一点淡黄色的雏菊花。就是包着的纸太俗气了,颜色很艳丽的玻璃纸,用同样很艳丽的塑料袋子系着。还不如拿报纸包了算数,油墨也算清新呢。 果然张河见他抱着这样一束花过来,忍不住笑道:“聂大少的品味也不怎么样。” 聂大少无奈道:“心意到就行了。” 张河不高兴拎篮子,自告奋勇把捧花抱过来,又一马当先往山上爬去。那一位被葬在很顶上的地方,他们家里也是有钱的,可怜自己家儿子年纪轻轻就重病去世,只能帮他把坟墓修得富丽堂皇一些,希望在地下能过得好。 聂时俊虽然对张河每年来扫墓的事情了如指掌,但真的来也还是第一次。就见一座挺高的小土丘上先是迎面一株金黄的桂花。也不知是哪里移植过来,很老的躯干,枝条遒劲地往前延伸,上边满是开得正好的桂花。 一般都说十月金桂飘香,如今一月份了,这边桂花还开着,也不知是不是山寺桃花始盛开一样的缘由。但空气被桂花的味道渲染得好极了,浓郁的香气,让人闻之欲醉。圕馫闁苐桂花后边就是一座雪白雪白的坟。造得欧式,圆圆的顶,线条弧度优美地滑落,两边又各有一座中国的石狮子蹲守。 不中不洋,但也肃穆好看。 坟墓中间就刻了张河初恋的名字。 谭子容……很武侠风的名字。一看就知道是个美男子。 确实是美男子。聂时俊还记得小时候自己第一次见到他。他在给张河上课,两个人坐在客厅里,因家里没有别人,就显出不同寻常的那种亲昵。聂时俊看着时,那个谭子容脸蛋红扑扑的,仿佛抹上了一层胭脂,真的是眉目如画。 他是那种长得有些阴柔的男人。性格也和顺。也难怪张河这种大大咧咧的纨绔子弟会喜欢。还喜欢得不得了,喜欢到可以为了他和家里的长辈顶撞。 只可惜,有缘没分。 聂时俊站在桂花树边上,抱着手臂靠着树干,看着张河弯腰把那捧包装俗气的花朵摆在坟前。 他想了想,没话找话说了句:“这里挺干净的。” “他弟弟常常来打扫。” 张河拂了拂坟墓顶上的一点灰尘和落叶,低声道:“他们一家人都忘不掉他。” “你和他弟弟还有联系?” 张河苦涩一笑:“哪儿敢呀,他弟弟人高马大的,我可打不过,看见我不把我砍死算好的了。” “也是。”聂时俊点点头。想起那个跟他一般大的小孩:“他长这么好看,弟弟却五大三粗的。” “他爸妈都不怎么样。估计是基因变异。”张河说了句笑话。当然不怎么好笑。聂时俊却配合着呵呵笑了两声。换回来张河一句:装模作样。 两个人把香炉摆好,插上烟,又摆上之前带的吃食。都是黄天源的糕点,桂花糕、红绿糖年糕什么的,还有几粒粽子糖。谭子容活着时候很爱吃甜,死了估计也变不了多少口味。 张河半跪半蹲着,把烟点上。 袅袅的两缕青烟,就随着风,直直地扶摇而上。 大概是附近树多的关系,挡着风,因此烟也没被吹散。张河愣愣看着,觉得这两股笔直的烟像是活了,要戳到他的心里去。 石碑上谭子容的照片,那样安详,很温柔地微笑着,脸颊边露出一个可爱的酒窝。这样美的人,谁能想到只活了二十来岁? 张河有时候想,其实他也不见得是真的多爱这个人。只是初恋最难忘,又是在最甜蜜的时候,逢到最难以接受的背叛,才痛苦地埋在心底。到后来,知道他的死讯,才又勃然爆发。 没办法,人死了。不管以前做过多坏的事情,能留在心里的就也只剩下好的。总不能再说死人的坏话。多没有礼貌啊。 他后来交往过许多人,男男女女,都忍不住要在心底拿来和谭子容比较。可能真的是因为得不到,才念念不忘,才铭心刻骨。 人有多贱,他张河就有多贱。 “我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聂时俊忽然在他身后又说了句。 张河一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说的是方才车上的那回事。这会儿风吹得他脸刮刮地疼,但也愈发清醒了,就更觉得聂时俊在那他开玩笑。 “别胡说了,”他摆摆手:“我们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 聂时俊却有些死缠烂打的意思。 张河想这小子是怎么了。难道看到李晋东和孔扬幸福的样子受刺激了?但再受刺激也别扯上他呀,他们两个……怎么可能。 “你家,和我家……” 他话刚刚从牙齿缝里蹦出来,聂时俊却一摆手,挑着眉毛道:“不是家里的问题,张河,是你不敢。” 哟,还会激将法。当老子三岁呢…… 张河闲闲地剃了剃牙齿。刚才啃了一口卤蛋,嵌到牙缝了。 “我是不敢。”他道:“我负不起你的那份责任。再怎么说,你也是聂家上下最出色的……要是让他们知道我拐了你,我真是要死无全尸了。” “你早就拐了我了。”聂时俊却道:“除了你,我没有跟别的人上过床。” 张河剃着牙齿的手一顿。 他觉得风更冷了。呼啸着真能把他的耳朵给吹冻了,再碎成千千万万块。 “只有跟我?”他有点犯糊涂:“那那一次……” “是我的第一次。”聂时俊道:“你拿走了我的第一次。那次之前,我只摸过女人的手。在你之后,我也没跟任何人上床。” 我操! 张河脚下一个踉跄,差点从山崖上滚下去。 不,要真能滚下去就好了。 聂时俊还很镇定地无辜地看他。那表情要多恬不知耻就有多恬不知耻,张河却只觉得魂灵都要飞了。 聂时俊不是个会说谎的人。在这种时候,也没必要说谎。可他还记得那次两个人做爱,第二天起来聂时俊明明对他说没关系不必担心…… 我操!那怎么现在又来扯着他!还第一次咧!狗屁!又不是老子插你的屁股!是老子贡献了自己的屁股给你这小子开荤呀! “你要对我负责。”聂时俊理直气壮地指着自己鼻子:“再说,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张河越发觉得聂时俊是在看他笑话。 他觉得很难过,当初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拖着鼻涕跑的小娃娃,当初那个一言不合就把他揍得半死的少年,现在却又长成这种人,能捏着他的心任意玩的…… 他转过脸,看到谭子容那张遗像。笑得好像嘲讽。 “我们可以试试一个月。”聂时俊道:“就一个月。” 那到期还退款退货呢。操。 张河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双手抄在口袋里转身就下山。 第76章 番外一·远足(4) 他走得太快,甚至忘了去给谭子容拜拜。 以前每次来上坟都要拜一拜的。说上点心里话,希望谭子容能给他一点庇佑。当然他觉得就算谭子容真能听到他说话也不会庇佑他。两个人在最后那些年,早已经闹得精疲力竭,几乎反目成仇了。 但这已经变作习惯。然而聂时俊又把他的习惯都摧毁了。 他往山下走时,脑子里还有些空白。他不知道聂时俊竟能叫他这样生气。 他又不是真的傻子,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无论如何,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可以爱上很多人。当年的谭子容,后来的李晋东,甚至这些年来搞过的所有男男女女…… 但怎么会是聂时俊?怎么能是聂时俊? 聂时俊和他是不一样的人。非常的不一样。 他少年胡作非为时,聂时俊是一枚乖宝宝。他顶撞长辈、成为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时候,聂时俊遥遥长成,聪慧懂事,连向来和聂家不对付的老爷子都对他赞不绝口。他为了远离张家,仓皇出逃到国外,聂时俊却又已经投身军队,成了个铁血的军人了。 他和聂时俊根本就是两个极端。有时候看着聂时俊,就算放浪形骸如张河,都忍不住有些自惭形秽。 就是因为无法变成那样的人,所以羡慕、所以嫉妒、所以恐惧。 他原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对聂时俊产生任何的好感。 张河想得有些恍惚,脚下走得急了,不小心绊到一颗石子,登时一个踉跄。 正好走到一处临悬崖的地方,石阶又造得粗糙,上面满布的青苔本来就让人脚滑。张河这一个踉跄,立刻回过神来大惊失色,眼看着身体就要往悬崖那边倒。 好在手那边又被人猛地抓住。 过于用力的拉扯,让他不禁又蹬蹬蹬往后退了几步,被那个人趁势搂进了怀里。 “小心点。”聂时俊道。 张河一时之间都没有挣开。他有点犯愣,大概是刚才以为自己要摔下山崖去被吓得傻了。或者只是聂时俊的怀抱太温暖。 以前张河并不稀罕这种温暖。因为两个男人不可能永远都在一起。但是后来见到了李晋东和孔扬,才知道这世上还真的有所谓的爱情。 他就也幻想过。如果有个人也能这样地爱他…… 李晋东说得对。他本来就不是喜欢上李晋东。只是过于羡慕李晋东所拥有的罢了。 “你不要走得这样急。”聂时俊在他耳后低低声地苦笑。温热的气息吐在他耳朵那边敏感的部位,害得张河身上轻轻一颤。“我又不会把你吃了。” 张河心里骂了一声靠。这种话他以前最会说了,捉着那些柔弱如小白兔的男孩子女孩子,露出邪魅一笑,保管把那些纯情少年迷得七荤八素。结果现在轮到别人对他说,也不知道是不是报应不爽。 “我去把坟上的东西收一收。你等等我。” 聂时俊松开了他。那个温暖的怀抱松开了他。 张河也说不上自己心里是失落还是放松。但他被聂时俊这样好言好语地劝着,也不好再胡乱闷头发脾气。说到底,他究竟并不是个小孩子。 张河转过身,看着聂时俊弯腰收拾东西。 聂时俊穿了西装裤子,很修身的一款,这会儿弯着腰,屁股撅着,显得异常得挺翘,好像再用力一些,那条裤子布料就能直接崩开了。 张河看得心下一荡,但随即在心里狠狠又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屡次被美色所获,才会,才会…… 聂时俊从新直起腰杆子,回过头,看到张河正怔怔地看着他,就冲着张河很温柔地一笑。 张河被这抹笑晃得差点狗眼都要瞎了。 聂时俊果然是青年才俊,谁能嫁了他,也确实是好福气。 下山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张河是故意闷着头,聂时俊也好像把自己刚才的话全都给忘了。 张河想这样也好。或许聂时俊也只是一时兴起。再说了,哪里有什么试一试一个月的……又不是拍电影,好像试完以后还真能有什么波澜起伏,然后大团圆结局呢。 到了底下停车场,那几个该看车子的农民都不在。聂时俊去附近垃圾桶把东西扔了,张河就先闲闲地踱到车子边上,直着脖子一看,忽然瞪圆了眼睛。 那辆豪迈奢侈的悍马车门上头,也不知道被谁弄得,划出了好几道很明显的刺白的线。 张河几乎都能听到树枝或者砖头或者铁条在车门上划弄时候发出的刺啦刺啦的尖锐的响了。 “靠!”他率先替聂时俊怒发冲冠了:“这怎么搞的!” 怪不得那些农民都不在。估计怕聂时俊找要赔偿,先跑路了。 聂时俊听张河怒吼,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过来一看,然后就轻笑一声:“没事的。” “什么没事?”张河挺心痛。他也爱车,聂时俊这辆悍马他垂涎很久了,私心里是很喜爱的,聂时俊不在意,他反而好像自己女儿被人割了一刀:“这还要拿去补漆!到底什么人弄的,不知道这是别人的东西么……等下下去找到那几个人评评理……” 他吼的声音很大,好像这样那几个农民就能听见一样。脸都红了。 聂时俊看着,忍不住又是很柔和地笑 他握住张河的手:“真没事。多谢你这么关心我的车。” 他说得声音低沉暗哑,带着一股很别样的情怀。仿佛张河关心的不是他的车,而是他的人。 张河一愣。 手机忽然又在口袋里响起来。 他慌忙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做贼心虚似的飞快按下通话键,转过脸去讲电话了。他不敢去看聂时俊的眼睛。他觉得自己有点儿承受不住。 打电话过来的是李晋东。 这幸运小子……张河听着李晋东说话,原来是想请他过去吃饭。顺带着叫他把追风带回去。张河才记起来他的那条追风还寄在李晋东家里养着——那估计吃饭才是顺带的。 他突地又仿佛隐约听到孔扬的声音。在电话的背景音里面,被渲染得模模糊糊,做梦一样。孔扬在问李晋东冰箱里没有多少鸡蛋了……说着等下一起去超市里买。圕馫闁苐张河站在那儿,很嫉妒、很怅然地听着。 半晌才把电话挂掉。 “是谁?”他爬进车里边,聂时俊一边热车一边问他。 张河就把吃饭的事说了,聂时俊嘴角一翘:“那正好,我也去。” “靠,你要不要脸,他们又没请你。” “我得跟你在一起呀。” “你他妈跟我在一起干嘛……” 他话刚出口,聂时俊脚上一踩油门,车子就猛地往前一冲。张河安全带还没有系好,整个人就往前冲过去,额头旁的一声,正正撞在玻璃上。 聂时俊装得还是防弹玻璃,这一下撞得张河差点脑浆都要蹦出来。 结果聂时俊还在那边很没有义气地狂笑:“你……哈哈哈……你……”他还很夸张地抬起手来抹眼睛,好像笑得都哭出来了,“你说说……如果我不看着你,你得撞多少次玻璃啊?” 张河没好气地道:“你不在我旁边我也不会撞上去。” 真他妈的倒霉。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就说出来了:“跟你在一起,我就倒霉……” 聂时俊微微一笑,到也不以为忤,只问:“真的?” 张河却又不好回答了。 随后一路上聂时俊又沉默了。 他开着广播,车里边就全都是交通广播电台女主持人阴魂不散的声音。张河配合着沉默了好半天,憋了一个多钟头,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生气了?” 聂时俊眉毛一挑:“没有。” “得了,你生气了!”张河手一挥,不耐烦地道:“你这小子,说你两句你就给我摆脸色……” 他嘀嘀咕咕地,忽然又住了嘴。因为他突然发现他以前并没有这样在意过聂时俊是不是有摆脸色给他看。 他面色很不好地扭过脸去。 好半天,他听到聂时俊在他旁边很幽然地叹了口气。 “张河,我不是谭子容……” 你当然不是谭子容。谭子容比你好看多了。张河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翻白眼。 “他拼不过你的家里人,但是我可以。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能和李晋东一样的,堂堂正正的一个爱人和一个身份……我都可以给你。” 聂时俊的手摸过来,浅浅地握住了张河的手。 炙热的手掌心,还有点微微的湿。张河想原来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紧张。原来聂时俊也是紧张的…… 但他年纪已经够大了……如果聂时俊后来还是和他分手呢?与其三四十岁的时候怀念着过去的岁月黯然神伤,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拥有。 这种怀念的心痛的感觉,一个谭子容就已经足够了。 电台里的女主持人还在说:“今年的情人节很快就要来了,还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但市里众多的花店已经开始忙碌,玫瑰花络绎不绝地送到店面……” 张河啪的一下把广播关了。 聂时俊轻轻一笑。 “你好好想想吧,”他说:“你心里知道的,我绝不是在开玩笑。” 他的手缩了回去,然后片刻车子就停了。已经到了李晋东小区的楼下。 张河有些发呆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聂时俊熟练地倒车、停车位,又把安全带解下来。 “你不走?”他问张河。 张河没说话,聂时俊就耸耸肩,从他那一边下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车里登时又幽闭下来,只有前边挂着的一条小鱼,在空气里来回地晃动。 是一条布艺的小鱼,颜色很鲜艳,红绿交加,却不显得俗气。 张河认得这条鱼。前年他去云南玩,带回来的纪念品,随手送给了聂时俊。没想到聂时俊还留着。 他盯着那条鱼盯了半天,最后一咬牙,打开车门跳下去。 “聂时俊!”他大喊。 聂时俊就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表情淡淡的。 张河握着拳头,只觉得指甲戳在手掌心里,疼得慌。他很久没有觉得这样疼过,大学时和谭子容分手,也没有这样疼。 “我……”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我如果和你在一块……没什么一个月两个月的。就是一辈子。一辈子,你敢不敢?” 聂时俊扬起一边眉毛,一种怪古怪的表情。半天道:“你觉得呢?” “我怎么知道?”张河又骂了声靠。 聂时俊叹口气,好像张河笨得他已经不忍心看似的。“这世上没什么是我不敢的,张河。” 他看着张河,神情宠溺,仿佛张河是他手心里的什么珍宝。往前又走了两步,伸出手,抚摸过张河的脸颊。张河只觉得他的手烫得要命,大拇指有意无意拂过他的嘴唇的时候,像着了火一样。 “没什么是我不敢的……”他低声地笑:“原来你也敢。” “废话。”张河觉得有点心慌。 他被聂时俊的手摸得腿一阵阵的软。真要命。这么纯洁的抚摸,竟然也能发散出这样强烈的荷尔蒙。张河感觉聂时俊整个人都在往外叫嚣着一种气场,能把他笼进去,吃干抹净,埋在胃里一辈子不给他出来。 他嘴皮子颤颤,好半天说了句:“我……我回去要上你。” 聂时俊眼睛睁大,活像听到了什么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什么?” “我要上你!” 话一旦出口就不怕了。张河第二遍还喊得格外理直气壮,义正言辞,气冲霄汉。 然后就因为声音太大了,旁边走过去的几个老太太,用惊疑不定的神色看得张河整张脸猴屁股一样。 聂时俊心里笑得都要岔过气去了。不过他知道,得给张河留点面子。张河看着潇洒,其实脸皮也挺薄,特定场合下,格外薄。 “好。”他抿着嘴唇:“回去让你在上面。” 说完很温柔地牵起张河的手。张河别扭地挣了两挣,最后还是让他牵住了。 “真的?” “真的。” 聂时俊表情诚挚,分外动人。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这就完了=v=…… 是不是又很突然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干笑) 主要是最近三场考试,忙得很,所以就……索性……不写了= = 感谢各位的支持!嘤嘤嘤! 聂大哥要回家去教训张河了! 恩,在着手准备一个新坑,大概三八妇女节的时候开新文…… 到时候大家还记得的话顺手收个藏神马的…… 爱你们!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