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之别 作者:Esther 文案 勤工俭学家教x富三代学生,破镜重圆,先破再圆 十年间远隔重洋的无数个深夜,蒋桐在黑暗中辗转反侧,会回想起与少年初遇的情景。 南洋小岛,临海六角形书房。肖凤台站在窗边望着他,轮廓挺秀而眼神明亮,像是伦勃朗油画中的少年。 美少年生一张漂亮面孔,行事嚣张跋扈。他递给蒋桐一张支票,要蒋桐与他精心准备的中文课教案从他眼前永远消失。 要是那时接过支票就好了。蒋桐在黑暗中喃喃。没有微笑拒绝他,而是接过支票,头也不回地走出那间六角形书房就好了。就让肖凤台在背后大声嘲笑他的市侩,讥讽他的谄媚,将他归为无数个试图从自己身上汲取利益的,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之一,然后完完全全地忘记他。 他原本就是那样的人。 一句话简介: 富三代与勤工俭学家庭教师的青春伤痕爱情故事(划掉),破镜重圆梗,结局一定是he!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商战 搜索关键字:主角:肖凤台,蒋桐 ┃ 配角:裴璟 第1章   蒋桐看看表,六点三十,还有三十分钟,他的第一次中文课就结束了。   而学生仍不知所踪。   这是一间宽敞的六角形书房。房间陈设装潢古典富丽,清新典雅,可以被家居杂志直接摄下作样板间。蒋桐所坐的位置正对大飘窗,窗外碧草如茵,树冠繁密,隐约见到几名华服男女在树荫下漫步。更远处,可隐约见到蔚蓝大海,粼粼波光。   也许他的学生就在其中。   蒋桐是新国立生物系高材生,时常接私活给中产人家小孩补习理化生。然而肖家这样的高门大户,对家庭教师层层筛选,若非正主突然车祸,怎么也轮不上他来误人子弟。   六点四十,蒋桐叹一口气,打开微信:“你的学生还没出现。”   陆奢迅速回复:“正常,每次课能上二十分钟就不错了——我就跟你说,这活儿好糊弄得很。”   蒋桐失笑:“每小时五千新币补课费,你收着良心不痛?”   陆奢发两个奸笑的表情:“不痛不痛,舒坦得很。这小子淘得不像话,之前已经逼走八位老师。我放他一马,彼此成全,正是所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的道理。”   蒋桐只听他含含糊糊说起有份家教兼职,工作轻松时薪高,浑然不知未曾谋面的学生是如此的混世魔王。内心隐隐不安,感觉自己被陆奢诓了。   “说实话,你临时请假,跟他爸爸报备好了吗?”   “你放心!”还附带两个笑脸表情。   蒋桐心中警铃大作,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还有十分钟七点,他想小少爷应当不会出现,任命叹一口气,开始收拾提包,书房门却嘭地一声被撞开。   八九个半大少年嬉笑着涌进房间,冷不防与他打个照面,笑声憋在喉咙里,只圆瞪着眼睛,不做声地打量他。   一伙人团团站在门口,无形中与蒋桐形成里外对峙之势。   “你是谁?”人群中一个男孩大声道。   他用英文发问,蒋桐想了想,也以英文回答:“请问kenneth在不在,我是他的代班中文老师。”   男孩扑哧一声笑了:“I’m so sorry for you.” (我真为你感到遗憾)   如同摩西分开红海,少年们纷纷自觉让开,露出今日闹剧另一位主人公。平心而论,这位少年摩西生得唇红齿白,秀雅超逸,在一群金玉堆出的同辈人中,仍有鹤立鸡群之态。从蒋桐的角度,却以为他神态过于清高倨傲,美则美矣,令人望而却步。   肖少爷双臂抱胸,上下审视蒋桐,蒋桐一笑,坦然回望他。两人无声角力一番,少年步出人群,直接越过蒋桐走向黄花梨书桌,拉开抽屉翻找文件:“中文课结束了,你可以走了。”   新加坡英语以独特南洋风情口音闻名全球,他却说一口地道英音,吐字完整,缓慢,清晰,因此显得更加傲慢孤冷。   小少年们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望着蒋桐,彼此交头接耳,神色嘲讽。   蒋桐没动:“今天还剩十分钟,我们可以先做个小测验,看看你的水平。”   少年低着头,轻轻笑了一声:“陆奢分给你多少钱?三千新币?”   他从抽屉里翻出支票本,随便划拉两笔,撕下一页递给蒋桐:”这是六千新币,你可以下课了。”   蒋桐没有动,只是盯着kenneth的手。   这是一只很美的手,皮肤细白,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宛如雕塑。支票被他夹在指尖,在空气中微微摇晃着,像一面小白旗。   世界真不公平,为什么有人生而高贵富足,连侮辱轻贱的动作,都比常人得体些。   蒋桐心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然而最终,他只是弯下腰,从椅边的电脑包中拿出一叠a4纸。   “陆奢给我看了你之前的试卷,程度实在太差,下周学校考试前,你抽空把这几道题做一做,高分不好说,及格还是有希望的。”   少年手臂放低,笑容渐渐凝固,眼神冰冷。蒋桐并不理会他,只是挎起电脑包,在男孩们复杂的目光中稳稳走向门口。他打开门,脚步一滞,又转过身。   “下周请准时上课。”他以中文平静道:“至于学费,令尊已经开价十分优渥。我虽然不宽裕,还不至于贪小朋友零花钱。”   他刻意将小朋友三字着重强调,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压抑的笑声,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第2章   蒋桐离开肖家便直奔医院探望车祸伤员。陆奢无性命之忧,只是一条腿裹了厚石膏吊在半空,行动范围极为受限。床上躺好几天,陆奢闲得抠手指玩,见有人来探望,全身兴奋得扭动不止。   “你真这么跟他说的?”听蒋桐复盘,陆奢朗声大笑,猛拍床沿:“好样的!蒋老师不畏金钱势力,替我出了一口恶气!”   “不怕我害你丢工作。”蒋桐毫不客气,从床头果篮里拿一枚苹果大口啃。坡岛水果昂贵,有机会揩油他却之不恭。   陆奢不以为意:“他因为什么开掉你?拔萝卜带泥,打你小报告就得连他一起栽进去。这小子虽然可恶,性格还是清高,倒不至于颠倒黑白。”   “以后上课你别管他太严,多顺毛捋捋他,今可以和他相安无事!”   蒋桐失笑:“一个大活人,被你形容得像头驴。”   陆奢冲他挤眼:“十几岁毛孩子猫嫌狗不待见听说过没。你听我的,别把他当人,就当头驴时不时尥蹶子的驴,感觉省心多了!”   蒋桐失笑,介入正题:“肖少爷为什么排斥中文?我看他英文讲得很好,仪态端正,并不像是一般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   “不知道”陆奢挠挠头:“我平时就给他写写作业,其他一概不管。”   陆奢大概意识到自己对小金主了解太少,不太说得过去,连忙补充:“你小心点,这少爷个性很怪,我有个前任,就是因为多话被他一顿恶整,主动辞职走人了。”   蒋桐只求财,并无半分教育理想,只把陆奢的话默默记下打算照做。   探视结束前,他斟酌再三,还是开了口。   “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   陆奢不明所以:“怎么了?”   “我能不能预支工资?一次课3000新币,替你代十次课30000新币,我想今天提走。”   30000新币不是小数字。蒋桐平日里节俭,陆奢想不到他为什么突然缺钱。问题在他喉咙口憋了一圈,又被他咽回肚子里。   蒋桐这样的人,如果不说,必然有难言之隐。陆奢还欠他人情,没必要在细枝末节上咄咄逼人。   “好说好说”他挥挥手,十分豪爽:“一会儿打钱给你。”   蒋桐得了陆奢的承诺,在病房走廊上立刻拨电话给方大勇。电话响一声就被接通,方大勇开门见山,连一句婉转应承话都欠奉:“小桐,钱凑够了吗?”   “够了,下午把钱打给您。”蒋桐心下发苦。几份固定兼职工资发得晚,能短时间内凑到钱,还要多亏肖家。   方大勇松一口气,这才感到窘迫,又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小桐,这钱……这钱算叔叔借你的,等过几天我周转开了,再还给你。”   背景音里隐约听得见医用轮床车轱辘响,宋依依住院以来,方大勇日夜陪床,作为半路夫妻已经十分不易。蒋桐心下感激:“谢谢叔叔,一家人不分彼此,钱不用还,可以留着给妈妈买营养品。”   方大勇原本也没想着还,只是小辈面前抹不开面子随意客套两句。离了宋依依,这对继父子几乎无话可讲,蒋桐草草收线。晚上还有实验课,他匆忙搭城铁回学校,一路颠簸。天色渐晚,他望着夕阳中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脑海中却总是浮现出肖少爷的身影。他在支票本上信笔乱划,递过支票时傲慢的笑容。他知不知道,那张轻薄小纸所承载的价格,要令蒋桐付出多少奔波与辛苦。   真期待啊,他心想,那样一个清秀,贵气的小少年,从头发丝到脚趾,都透着钱堆出来的漂亮。   有朝一日,肖少爷像他一样,被生活按在地上狠扇耳光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第3章   隔周同一时间,蒋桐整顿精神,按时来到肖宅。他预计肖少爷不会轻易服软,却没想到迎来了另一种麻烦。   肖家规矩繁冗。主人走大宅正门,仆役及其他闲杂人等另有偏门通行,不必横穿大客厅便直抵房间。蒋桐登上大宅台阶,已有仆人在偏门等着,只是不见初次的安闲气度,神色十分张皇。   蒋桐进门就明了原因。客厅一地狼藉,他的顽劣学生直愣愣矗在狼藉中央,脸颊上掌印分明,犹自冷笑。对面中年人身材颀长,面貌与他五分相像,神态十分相像,双目圆睁,面色通红,脸颊一侧肌肉在狂怒中微微震颤。他穿一身手工西装,两只袖子却粗暴挽起,不难使人看出满地狼藉自何处而来。   不必介绍,蒋桐知道,这便是他未曾谋面的真正雇主。   “明日向玛琳夫人登门致歉”肖致中或William肖厉声道。他不是一个情绪外放的人,今日短暂破例,很快转入效用计算轨道,寻求争端解决途径。   “为什么。”kenneth歪一歪头,不解得十分天真:“冤有头债有主,与她上床的又不是我。”   肖致中额头青筋一道道崩起,气得说不出话。   “我怎会生出你这么个东西。”他咬牙切齿道。   Kenneth平稳微笑着:“快去做dna检测,或许苍天有眼,我们原本毫无干系。”   哗啦一声脆响,茶几上水晶花瓶光荣牺牲。   仆人们垂首肃立,噤若寒蝉。   堂皇别墅里一对体面人物,以漂亮英文讲着狗血台词争吵,令蒋桐错觉自己置身于肥皂剧片场。他无意牵扯其中,眼观鼻鼻观心,只埋头走路。   天不遂人愿,金属摩擦地板的声音在寂静中分外令人牙酸。他低头抬脚,蓝水晶袖扣熠熠发光,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长长划痕。   蒋桐尴尬微笑,眼看着所有人视线汇聚到自己身上。   “肖先生好,我叫蒋桐。”蒋桐看出肖致中根本不认识他,主动自我介绍:“我是kenneth的中文老师。”   肖致中果真是好涵养,方才气得打砸家什,生人面前竟还能笑得十分和蔼可亲。   “蒋老师来得正好。“他温声道:“kenneth顽劣成性,换了不知多少位老师。我心里虽然知道,只是生意繁忙,实在顾不上管教。”   “今日赶巧,有我在,你不必怕他。”他的笑容中竟有几分安抚意味:“蒋老师,kenneth做过什么,你一五一十讲给我听,今日我一定好好管教他,还你一个公道。”   蒋桐瞠目结舌。心念电转,肖致中与儿子争吵暂落下风,便利用他重新开辟战场。毕竟Kenneth肖厌恶中文课,作弄老师已是出了名,断无顶嘴翻案的道理。   风水轮流转,小少年神色不屑,以指尖夹一张支票的模样浮现在眼前。此时告一发御状,顺水推舟,讨好了老板又出一口恶气,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   无故旷课,以金钱轻慢老师,他只要添油加醋形容一番当时的情景,小肖少爷今日少不了一顿责骂。   蒋桐心里打定主意,却不自觉望向kenneth。少年背脊挺直,嘴唇紧抿成直线。那一个巴掌印初时只是红,渐渐地浮肿起来,衬着他莹白如玉的肤色,便分外显眼。   他感觉到蒋桐的视线,冷冷回望,目如寒星,没有半分讨饶服软的意思。但他脸上烙着老大一个巴掌印,鬓发蓬乱地垂在额前,那凶狠的眼神便无意中起反作用,令他像负伤的小动物似的,显出几分不自知的可怜。   客厅中安静得落针可闻,他们都在等蒋桐说话,等蒋桐控诉他。   “肖少爷……”蒋桐艰难道:“他……他……”   “他最近进步很大。”   肖致中满脸不可置信:“什么?”   “肖少爷最近确实进步不小。”话已出口,蒋桐便行云流水地编了下去:“他最近学习态度认真,作业都能按时完成,这周学校小测验,他还特地让我编了许多习题帮他巩固知识。”   “我当面就夸过他,以为他转告过您——看来他不好意思同您讲。”   他冲少年笑笑:“Kenneth,肖先生亲自问起,我可不能再瞒着他。”   少年深深望着他,目光复杂,不辨喜怒。凌乱刘海遮着他的视线,乍一看,倒真像是被戳中心事,害羞得说不出话来了。   肖致中却是猝不及防,一拳打到棉花上,有些下不来台。然而儿子一向厌恶中文,如今改变态度,勤奋向学,毕竟是大大的好事。想到他默默进步,却不敢告诉自己,还被平白冤枉,肖致中被怒火淬得坚实冷硬的心,蓦地软了下来。   “真的么?”他温声向kenneth求证:“这是好事,怎么不告诉我呢。”   少年回避他探寻的视线,冷哼一声,权作回答。   方才父子大吵一架,秘密被揭穿,小孩子有些没脸也是自然。肖致中越发当真,心底柔软一片,更是半分火气也没有了。   心平气和时,Kenneth脸上通红的掌印,便分外刺眼。   他轻轻咳嗽,仆人们察言观色,便一拥而上清理狼藉,拿了冰块药膏与小少爷敷脸,递红茶给他润嗓。一片有序的嘈杂中,客厅凝滞的空气重新流通起来。   蒋桐戏份落幕,留在原地与肖致中客套一番,仍被引入书房等待上课。以小肖少爷的娇贵,此刻身负“重伤“,理所当然可以请假旷课,令他又白拿一份钱。蒋桐拿出单词本背着,正盘算一会儿提早回实验室,身后门响,却是kenneth走了进来。   短短时间,kenneth收拾发型,重换衣裳,脸上不知作何处理,痕迹已浅淡得近乎看不出。   “为什么说谎?”他瞥一眼单词本,目光定在蒋桐脸上,皱眉问道。   蒋桐诧异:“我哪里说谎了?你上周考得不好?”   少年气短,蒋桐瞥见他十分糟心的神色,嘴角终于绷不住,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   他果然还是做了他圈的习题。   “看在我今天帮你一把的份上,咱们不如暂时休战。”他笑眯眯提出和平条款:“你安安分分地上课,我按时走人,不占用你一分钟空余时间,保证你测验成绩足够交差,怎么样?”   “就算你不在乎成绩,若考得太难看,老师隔三差五约谈家长,也是很烦人的。”蒋桐抓住他的七寸,谆谆善诱:“你行我个方便,我还你一片清净,咱们互惠互利,两不耽误。”   “对了”他补充道:“为了锻炼口语,以后上课时,我们只用中文交流。”   “Deal。”(成交)   kenneth紧绷着漂亮面孔,飞快在蒋桐身边坐下,两眼再不看他,只是紧盯着书桌。如果目光有实体,他已把黄花梨桌面盯出一个洞。   蒋桐笑容扩大,想起陆奢将他比作一头尥蹶子的驴。   分明是只小猫,他心想,牙尖爪利,一不留神就要挠人。   一旦摸顺了毛,倒也挺可爱的。 第4章   蒋桐先要Kenneth将测验试卷拿出订正,题目果真如他所料,令kenneth就算再漫不经心,也足够拿到好分数。   “肖……凤台”蒋桐被姓名栏吸引注意,艰难辨认少年的蹩脚字迹   没想到肖少爷连中文都讲不顺,却有个古雅得颇为老派的大名。   “这个名字起得好”蒋桐真心实意道:“凤凰台上凤凰游,其中的寓意有人给你讲过么?我想,应当是希望你——”   “与你无关。”肖凤台冷冷打断道。他口语虽还流畅却连不成句,只能几个字几个字向外蹦:“上课。”   蒋桐从包里翻出一本书:“你读过唐诗吗?”   肖凤台上私立英校,不要求必修汉语。同班华人同学有个别用功的,连出师表都读得,只有他为应付家长,还同鬼佬坐一起勉强上中文基础班。蒋桐大致翻过教材,一篇课文半页长,主谓宾清清楚楚——凤凰花是红色的。新加坡是热带国家。鲸鱼是一种很聪明的动物,能够思考和想象。他一时恍惚,以为自己在看大陆小学语文课本。   肖凤台中文口语程度比基础班均值稍微好些,好得有限。教他读诗,等同于揠苗助长,没学会走先学着跑,完全违背语言教育规律。只有蒋桐这样的业余老师,半吊子文青做得出来。   他打开书,有一页折了角,布满音标与批注。肖凤台磕磕巴巴读拼音:“疑——是——地——上——霜——”   他抬头看蒋桐:“什么意思?”   蒋桐叹气:“你别跳句子,跟着我从头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没有跳句子,第一句我懂了,第二句不懂。”肖凤台鄙视道:“I mean…我是说,我看不懂’疑是地上霜’。疑是什么意思?霜是什么意思?和明月光有什么关系?”   蒋桐在笔记本空白处写下这两个字:“疑,怀疑,疑惑,指有问题,不确定。霜……你经历过冬天吗?”   肖凤台一声不响,打开手机相册。万里晴空,少年面对镜头张开双臂,背后是阿尔卑斯山皑皑白雪。   蒋桐耳根发热,面上不动声色,抽出手机给肖凤台展示谷歌图片:“既然这样就简单了,水蒸气遇冷凝结,这些白色的就是霜。”   “霜是季节变化的代表,中国人很喜欢这个字,觉得听起来清白洁净。诗人把月光的颜色比作霜,霜降是重要的节气,古代很多女生,喜欢起名叫如霜。”   他心血来潮,开起肖凤台玩笑:“上次见面,你对我的态度,是’冷若冰霜’。”   少年目光闪烁,低头认拼音:“举——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蒋桐看他吃瘪,心中好笑,面上只是循循善诱:“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抬起头看月亮,低下头……思考……思念家乡。”肖凤台拧起秀眉:“月亮为何与nostalgia*有关?”   “上课不说英文。”   “哼。”   “你问了一个非常好的问题。”   蒋桐望向窗外。夕阳西下,暮色四合。从他们的位置,恰好能看到一轮浅白透明的月牙,从海天交接处冉冉升起。   他向肖凤台示意:“看到月亮,你联想到什么?”   少年沉吟片刻:“满月时小心狼人出没。”   “快写下来,流传后世,好令子孙后代直观理解二十一世纪初好莱坞工业流毒之深重。”蒋桐笑道:“好在千年前没有3d电影,古人深夜凭栏,只会想到九州大地,千秋万代,只有这一轮月亮盈亏变换,亘古不变。”   “就好像我们在新加坡赏月,此时此地的月亮,和首尔,基辅,北京所见的月色相同。等将来有一天,你背井离乡,在陌生的城市工作,生活。有一天晚上,你偶然失眠,霜雪一样的白光洒入房间。你抬起头,看到月亮时,会想起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你会不知不觉想象,新加坡的月色会是如何,我所想念的人,是否也在望月?”   蒋桐为适应肖凤台的听力而刻意放慢语速,他的声线柔和低沉,娓娓道来时,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温和与缱绻。肖凤台望着他平静的神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讲得太深?”蒋桐见他接不上话,有些歉疚:“你哪里听不懂,我再解释。”   “我明白的。”肖凤台干咳两声,避开蒋桐的视线:“我,我只是不喜欢。”   他搜空自己有限的中文单词库,斟酌着措辞:“太不直接,就像中国人做事情。明明要a,却讲很久bcd,绕来绕去。”   “二十个字,怎么引出这么多话。”   他急着辩解,一口一个中国人,白皙面庞渐渐涨红,仿佛全然忘记一纸护照之外,自己正是百分之百血统上的华裔。   蒋桐对小朋友闹脾气,宽容度一向极高,但话题放大到民族自尊心层面,却令他不能依旧海纳百川。   他旋开钢笔帽,扯过笔记本,刷刷写下一首绝句。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您从故乡来,应当知道故乡的事。那一日家中窗边,梅花开了吗?”   他写一手漂亮的楷书,一笔一画,风骨萧然。蒋桐用钢笔笔尖轻点字迹:“这是一首写给同乡的诗,诗人思念妻子,难道他可以直接问同乡,请问我老婆过得好吗?”   “家中梅花开得好,家人还有精力侍奉梅花,同乡还能注意到梅花,说明家中一切正好。一切将说未说的话,就在结尾五个字里。”   “中国人天生就是这样,思想复杂,估计太多,不能像西方人有一说一。这是融在血液里的东西,一种社会关系的特征,不仅仅体现在唐诗,也不仅仅中文独有。” 第5章   “譬如你被父亲责骂,明明极伤心,还要强撑面子,说情愿与他毫无关系。”   蒋桐瞬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肖凤台望着他的眼神,仿佛被人当面打了一巴掌。   “You know nothing about me and you are judging me based on stupid stereotypes that are totally untrue.” (你对我一无所知,却高高在上,胡乱臆测我与我的家人。)   “Is this your way of respecting others?” (这就是你尊重他人的方式?)   他语速极快,声音却很轻,像是愤怒到极点,夏日暴雨将至前不详的平静。   “是我不对,我——”   “The class is over.”(课上完了。)肖凤台低头看手机时间,秀丽的眉眼冷如冰霜。   “I’m fed up with your cliché.”   我没有义务,继续忍受你的陈词滥调。   “高二那一年,我父亲去世了。”蒋桐低声道。   “他在非洲做工程项目,被当地武装流弹击中。我和母亲都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几次交锋,蒋桐一直占据上风,行事温和,进退有度,与肖凤台维持亲切疏离的契约师生关系。   这一番剖白因此显得格外猝不及防。肖凤台错愕地望着他,冷峻神色微微松动,欲言又止。   “十分抱歉冒犯了你的隐私。”蒋桐勉强笑道:“我只是……只是情不自禁。”   他起身收拾书本:“时间差不多了。我缺乏经验,只是凭着自己喜好,想让你多了解些中国文化,确实考虑不周。”   “我会再和陆奢聊一聊,确定你的教学进度。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就算回报我帮你解围,求你多忍耐几次课。”   “我真地,真地很需要这笔兼职工资。”   蒋桐拉上书包拉链,径直转身出门。肖凤台的视线粘着在他身上,令他如芒刺在背,却不敢回头。他怕被他嘲讽,更怕被他同情。   他几乎从肖宅落荒而逃。 第6章   拖堂使蒋桐赶上城市交通晚高峰。他下车便撒腿狂奔,依然迟到,令实验搭档枯等半个小时。   这是一门研究生课,蒋桐苦求教授才得以注册,成为课堂上最年轻的面孔。与他合作的学生念博士一年级,拿到分组结果时便满脸不以为然,以为蒋桐自不量力,必将拖他后腿。   有志不在年高。蒋桐在这门课上花心思最多,也是攒着一口气,想要破除博士的偏见。然而气喘吁吁推开门的瞬间,望见博士狭长铁灰色眼眸中冰冷的不耐神色,蒋桐知道,自己的努力是白费了。   博士中欧混血,身型比一般亚洲人高大,深刻五官在实验室惨败灯光中紧绷着,显露出一种严苛而富有压迫力的英俊。   “裴哥对不起”蒋桐匆匆套上白大褂:“有些私事耽搁了。”   “别说话。”裴璟不耐道。他正全神贯注操作移液枪转移dna样本,一分神便要前功尽弃。蒋桐不敢打搅他,原地转两圈,转而去检查pcr仪设置,为加热做准备。   按照事前分工,蒋桐准备dna样本和试剂,裴璟负责加样。蒋桐无故缺席,裴璟独自承担两人工作,进度丝毫不落。   操作pcr与样本分析也以裴璟为主,蒋桐从中协助。裴璟的每个动作都仿佛教科书复刻,高效精准如同机器人。必要交流之外,裴璟全程一言不发,周身散发出浓浓低气压,就差脸上刻出老子不高兴五个大字。   两人一声不吭做完实验,已是深夜。谢天谢地,数据质量并不坏,蒋桐悬在半空中的心方缓缓落地。   他暗自提一口气,想向裴璟再次道歉,男人却拿上大衣,健步推门而出,似乎连与他共处一室都十分勉强。   “裴哥”蒋桐连忙追出门:“裴哥,这次真地对不住。我可以保证,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裴璟停住脚步:“蒋桐,你有多爱钱?”   蒋桐一愣:“什么?”   裴璟冷笑:“论文代写,餐厅后厨,家庭教师……你到底找了几份兼职?”   “你是通过政府公费留学项目来念书的,难道奖学金还不够生活?如果我没记错,那是很大一笔钱。”   蒋桐嗓子发紧:“裴璟,说话要讲证据。”   裴璟神色冰冷:“你一门心思想挣钱,就不要做科研。请把资源留给真正有理想的人。”   “顾教授收你时,我投了反对票。如果你进了实验室还像今天一样,我会想尽办法把你踢出去。”   裴璟语气淡淡,落在蒋桐耳中却如同一个炸雷,羞愤与愧疚叠加作用,令他从脖颈以上皆涨得通红。他仍要反驳,裴璟却已不耐烦听。正好电梯叮一声打开,他一步跨入电梯,当着蒋桐的面按下关门键。   麻烦总是如多米诺骨牌,一件连着一件,令人疲于应对。蒋桐回到家,将自己放倒在床上,几乎想一睡不醒。   总有些好事情。他划开手机查看银行账户余额,代写期中论文费用到账,一盒来那度胺的价格。   屏幕顶端划过微信提示信息。深夜来信总是不详征兆。他有些紧张,划开一看,竟是则好友申请。   名叫ftx的神秘好友没有头像,没有朋友圈,没有个性签名。蒋桐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又觉得荒谬,肖凤台哪里能弄来他的微信。   鬼使神差,他通过了ftx的好友请求。   “Hi”他噼里啪啦按屏幕:“请问您是哪位?”   神秘好友一言不发,在蒋桐几乎放弃,要重新把他删除时,两个气泡框从屏幕底端跳出来。   “I don’t dislike the poem.”   “I don’t dislike you.”   “没错,是我给他的。”陆奢嘎吱嘎吱咬苹果,斜瞄蒋桐。“我还没问你呢,肖少爷要你微信干啥?”   电话接通时,他几乎以为自己卧病时间过长出现幻觉。肖凤台语气平淡,表示有题目要请教蒋桐,陆奢很想说鬼才信你的话,当面却无论如何说不出一个不字。   看来这小鬼是和蒋桐杠上了,陆奢放下电话,忧心忡忡。考虑要不要提早出院,放蒋桐自由。   他还没有动作,蒋桐倒找上门来了。   “他只申请好友,还没说过话。”蒋桐将削下来的果皮用手归拢,扔进垃圾箱,又抽出一张餐巾纸随手将床头柜上水渍擦了。   陆奢盯着他看,十分夸张地长叹一声。   “不知哪个女生有这份运气”陆奢酸溜溜道:“你说你,模样不错,脑子聪明,脾气好,还这么贤惠!嫂子将来简直不要太爽。”   “别再给我介绍女朋友了”蒋桐笑着摇摇头:“我不想耽误人家。”   陆奢恨铁不成钢:“都是女生求着我跟你牵线好吧。大哥,你摆正一下对自己的认识!人家小姑娘都不欺少年穷,你还否定上自己了。你说你,矫情不矫情?作不作?”   “肖少爷找你时说过什么?”蒋桐强行转换话题。   “就说要找你请教问题——嗳,我跟你说正事,你别给我扯闲篇儿!“陆奢一着急就满嘴蹦京片子。   蒋桐开始收拾书包:“实验室最近事多,这几周我不来看你了,你好好恢复。”   “哼!我没有你这种忘恩负义的兄弟!”   蒋桐确实是忙。每天早上一睁眼,他盯着天花板,脑子里就浮现出裴璟的棺材板脸。他知道裴璟说到做到。   顾教授在单抗领域的研究称得上亚洲顶尖,蒋桐蹲在办公室门口堵了他一个月,才勉强获得实验室刷试管的资格。和海外交换过的同学相比,蒋桐缺乏面对面套瓷心仪教授的机会,一封重量级推荐信就尤为重要。   顾教授的实验室大牛云集,蒋桐每天闷头刷试管,并不着急表现自己。试管刷完了,他也不离开实验室,东晃晃西转转,做些换移液头,整理载玻片,甚至是倒垃圾扫地擦桌子的杂活,很快与全组人打成一片。   蒋桐尤其得研究生姐姐们欢心。象牙塔生活寂寞,有个小帅哥天天在眼前晃来晃去本就是美事一桩。更何况这小帅哥干活又快又好,态度也踏实谦逊。   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只有裴璟是唯一不和谐音符。自从小组实验不欢而散,裴璟遇到蒋桐一概无视,蒋桐自知理亏,依旧对裴璟笑脸相迎。   研究生姐姐们替他不平。   “裴璟大学时就天天半死不活的,小桐桐你不要往心里去。”姐姐a本想安慰他,话题却一路跑偏,成为对裴璟的个人吐槽。   “他将来做了老板,一定是最刻薄,事儿最多的那种!”。   蒋桐接话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能报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姐姐b试图挽回局面:“唉,也不怪他,教授派给他做的项目进展不顺。你没看他最近天天恨不得住在实验室。”   “哪里不顺利呢?”蒋桐小心翼翼问。   学姐b 漫不经心回答:“细胞不好培养吧。我没听他细说,好像骨髓细胞在体外挺难活的。”   “别说他了,怪晦气的。”学姐A愤怒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小桐桐,周末跟我们一起去唱卡拉ok吧,唱了就让你跟着我们做实验。”   “到时候看看吧。”蒋桐笑道。   实验室一周七天机器嗡鸣不断,只有周五晚上是例外。一周辛劳工作结束,而周末还未到来。处在旧疲惫与新欢愉的夹缝间,人很容易懈怠。哪怕周六周日还要回来加班,周五晚上也是实验室小民工们雷打不动的欢乐时光。   在一片喜庆祥和的气氛中,只有裴璟不为所动,满心惦记着他薄命的骨髓细胞。他和导师初步讨论过,也试了几个办法,可一旦离开体外,骨髓细胞就如经霜的茄子,迅速打蔫,继而萎缩死亡。   再这样下去,只能要求病人重新抽一次骨髓。   不知病人家属会不会找上门来打砸实验室。   显微镜下观测结果不尽如人意。裴璟摘下眼镜,按揉眉心,默默抵御后脑勺阵阵抽痛。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一看,竟然是蒋桐。   裴璟立刻起身收拾东西。   “我有一个建议”蒋桐赶忙道:“骨髓细胞培养不成功,可能是因为培养基环境与真实情况。可不可以模拟人体环境,尝试把骨髓细胞和基质细胞一起培养?”   裴璟停下手上动作。   “谁告诉你的?”他低声问,面无表情。只有极其亲近的人,才能从他冰冷的眼神中,分辨出一丝近乎于无的兴奋。   “我查了一些文献”蒋桐理直气壮:“虽然不是有关骨髓的,但涉及类似的实验设计。我不认为除此之外,我们会有更好的选择。”   “哦。”裴璟道,继续收拾桌面。   “我去和教授讨论一下”他们共同走出实验室。等电梯时,裴璟突然发声。   “方案合理的话,你协助我,一起做这部分实验。”   天上掉馅饼,蒋桐被馅饼砸中,不由得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   裴璟严苛,却是极为公平的。协助他做实验一切顺利,将使蒋桐获得一次在顾教授眼皮底下露脸的机会。   他快活得想要大叫,左右无法平静,索性徒步回家。新加坡遍植凤凰花树,眼下正是季节,大片橙红艳红橘红的花朵,在夜色中静静怒放,仿佛黑暗中一片片燃烧的红云。   蒋桐心情激荡,看什么都是美的,一时冲动,拍了张风景照发上朋友圈。他平时几乎从不发声,想想不妥,打算删掉,却发现ftx已经给照片点了赞。   再一刷新,ftx又把赞取消了。   蒋桐觉得好笑,戳进对话框:“你不喜欢那张照片吗?”   这次他倒是秒回:“it’s not me.”   蒋桐起了逗弄他的念头:“说中文。”   “我的表弟偷了我的手机。”   “不许用google translate。”   消息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音。   蒋桐想象小少年气得秀眉倒竖,冷哼一声将手机扔在床上的模样,没意识到自己嘴角噙着笑容。 第7章   肖凤台借口学习中文要来蒋桐微信,却再也没有给他留过言。倒是蒋桐想到有个后进生可能会偶尔点开他的朋友圈,积极转发了几个有关中文学习的小视频。   他不知道肖凤台看没看视频。当面上课时,肖凤台从不提起两人莫名其妙的深夜对话与微信点赞乌龙。蒋桐猜他大概是不好意思,心中暗笑,脸上纹丝不动,陪着他装傻。   经过短暂磨合期,蒋桐初步摸到与肖凤台和平相处的法门。中文兼职课因此显得愈发轻松,甚至称得上繁忙生活中,一种有益的消闲。   肖凤台接受精英西式教育长大,理解能力惊人,思维活跃开阔。他以槛外人视角品鉴唐诗,常有令蒋桐耳目一新的评论。   “这个人我不喜欢。”肖凤台如是评价《听筝》:“太自恋。”   “为什么?”蒋桐奇道。   他花不少力气,同肖凤台科普周郎与拂弦的故事,本想引出李端善于用典,诗文构思精巧,取景独到,有四两拨千斤之势。却没想到肖凤台跳过诗文本身,只将注意力放在作者身上。   “演奏者犯错,一定十分尴尬。作者还特地写诗,说这位女士暗恋他。”肖凤台满脸不以为然:“这下好了,过一千多年大家都还记得,有个漂亮女孩弹琴时被他迷住,失误不断。”   “’周郎’也可能是一同饮宴的同伴”蒋桐试图替李才子辩解。   “那就更奇怪”肖凤台看他一眼:“难道他嫉妒自己的朋友?看筝女和自己的朋友互相有好感,不开心?”   他的目光坦荡澄澈,蒋桐扶额:“你说的……都有道理,算是两种解读的新思路。”   好在课程接近尾声,不然放肖凤台想象力一路信马由缰,还不知要歪到什么地方去。   收拾纸笔时,蒋桐竟有些不舍。   “我再代四次课,陆奢就回来了。”他笑道:“谢天谢地,你终于不用再忍受我。”   肖凤台身形一僵。   蒋桐谆谆教诲:“你理解力强,懂得举一反三,只是之前不甚努力,读写基础不扎实。”   “好好学习,将来你去中国,我带你四处游玩。”他促狭地眨眨眼:“我老家这里风光如画,山清水秀,还有很多漂亮姑娘。”   “中国的食物又好吃又便宜。早餐铺子里小馄饨七块钱一碗,价格只是新加坡零头,每天早上现熬鸡汤现做馅,汤头鲜得你舌头都要吞下去。”   肖凤台轻轻笑了一声,却令蒋桐联想起初次见面时的模样。美则美矣,失之傲慢苛刻,像一柄雪亮削薄的刀刃,银光炫目,刺痛人眼。   “单价不到一美元的食物,我不敢吃。”肖凤台恶意道:“我对穷人的旅游方式同样不感兴趣。”   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还没有学会以假笑应付一切不愉快。他挑战地望着蒋桐,并未发觉自己眼底的不忿与焦虑。   蒋桐冷不防被他一顶,脸色有些难看。但他长年做和事佬,替朋友们收拾烂摊子,已经锻炼得大多数时候虚怀若谷,笑一笑便从容告辞了。   肖凤台坐在窗边,一动不动,遥望蒋桐的身影逐渐变小,变模糊,最终被建筑物遮挡不见。   他拨通陆奢的电话。   “Hi Kenneth”陆奢语气讨好得近乎于造作:“请问我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   “以后你不要再来了”他平淡道:“每次课5000新币的费用,我还是会按时打到你的卡上。”   “作为交换,我要你想个办法,把蒋桐留下来。”   肖凤台说不清楚,自己对蒋桐到底是什么态度。   蒋桐生一双好脾气的下垂眼,面容勉强算是清俊,在人群中并不出挑。初见时,肖凤台上下扫一眼,以为自己已将他看得透彻。   无论肖凤台多么不屑一顾,从小耳濡目染,察言观色与审时度势的能力已经融进肖家人基因,成为一种本能反应:蒋桐戴着老式无框眼镜,他身上洗到褪色的格子衬衫,边缘发毛的旧背包,都透露出一件事——他很需要钱。   历任中文课老师中,陆奢矬子里拔将军,勉强对他的胃口。肖凤台不打算为难陆奢的朋友。三千新币对于蒋桐应当不算一笔小钱,他自觉足够慷慨。   他知道这姿态显得不那么尊重,但他不在乎。蒋桐的分量,并不值得他尊重。   他遇到过太多像他一样的人——家中较有野心的仆人,学校里想打入他社交圈的普通人家小孩,他爸爸的女朋友们……他们被他捉弄,被他羞辱,当面却不得不装得无事发生,对他和颜悦色。   比起他的尊重,他们更喜欢他的钱。他渐渐发现,在很多人眼里,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张银行卡,一笔股权,一套房产。   起初,他还会难过心慌,渐渐地习惯成自然,他学会鉴赏身边人趋炎附势,阿谀奉承的丑态,甚至还看出一点趣味来。   递支票时,他观察到蒋桐眼中隐忍的愤怒。肖凤台面带微笑,他将支票夹得很紧,等待蒋桐忍辱负重,在旁观者的奚落中,将支票从他手上一寸寸拔走。   然而蒋桐不仅没拿他的钱,还在他的朋友面前不卑不亢地将他嘲讽一番。   肖凤台很生气。他最讨厌自命清高的人。蒋桐如果还敢踏入肖家的门,他会想尽办法,令他后悔自己说过的话。   整整一周时间,有空时,他便不由自主地盘算着这件事。   终于将计划想得很周全,他却没有料到,肖致中居然会为了那个女人迁怒他。   更加想不到的是,蒋桐竟冒着丢工作的危险替他解围。   他不是才被他当面羞辱过吗?   他不是很需要钱吗?   他怎么敢揣测他的想法,他以为自己是谁?   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对自己说那些话?   肖凤台对蒋桐的感觉开始变得复杂。   纸张绝迹的年代,蒋桐却写一手风骨遒劲的楷书。他们并肩坐在窗边,一字一句读诗的场景令肖凤台觉得熟悉。好像很久以前,也曾有一个人把还是幼童的他抱在膝头,以十二万分的温柔耐心,教他念这些含义晦涩,却音调温柔的句子。   面对面上课时,他开始控制不住自己偷看蒋桐。肖凤台开始好奇,离开这间临海豪宅,蒋桐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期待逐渐累加,蒋桐却突然要从他的生活中退场了。   冷眼旁观蒋桐絮絮念叨着代课结束之后的交接工作,肖凤台心头火起。青年神态舒展放松,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与他分别,便这么令他开心?   是父亲开出的价格还不够诱人?   他明明已经尽量配合蒋桐,做一个好学生了。   心中暗火炽盛,肖凤台坐立难安,终于按捺不住,开腔嘲讽蒋桐。然而,看到蒋桐收敛笑意,神色黯然,肖凤台并不开心,只是更加委屈。   我偏不让你得逞。掏出手机时,他恨恨地想。 第8章   虽然闹到陆奢出面的地步,肖凤台心里并不觉得留下蒋桐有多么困难。   蒋桐缺钱,他便正好有一份体面轻松的工作提供给他,谁会跟钱过不去呢?再说他一高兴,将蒋桐介绍给父亲,利用肖家的资源在事业上拉他一把,也是很轻松的事。蒋桐名校高材生的脑子,不会想不清其中的利害关系。   肖凤台几乎被自己感动了。他从没对谁这样好过。   然而出乎意料,蒋桐拒绝了。   “能说的我都说了”陆奢无奈道:“他铁了心辞职,说要专心科研……还说最近不急用钱……”   劝到最后,蒋桐似乎察觉不对,还反问他,肖家待遇如此优厚,为何他不继续做下去。   陆奢无言以对。总不能说小少爷非你不选,你不干我也干不下去吧。   做人太难了!   他战战兢兢拨通肖凤台的电话,以为这娇纵小少爷会大发脾气,肖凤台的反应却十分平淡。陆奢先是松一口气,内心随后升起不祥预感。   譬如大台风来临前,总是有一段格外晴朗干热的天气。反而是雷阵雨,总是乌云遮天蔽日伴着阵阵电闪雷鸣,雨势看着吓人,往往一杯咖啡时间便会放晴。   他觉得这事还没完。   肖凤台挂断陆奢电话,点开微信,同龄朋友们多数用fb和whatsapp,他的微信中只有蒋桐一个好友。   蒋桐的头像是一张风景照。一望无际的湛蓝海洋,朗朗长空,阳光折射海面,波涛起伏,仿佛片片闪烁的银鳞。   蒋桐的朋友圈只有几篇零散转发文章,有关生物学界最新发现,新加坡签证办理政策更新与中文学习。肖凤台滑动几下便翻到尽头,他盯着头像中碧海蓝天,心中委屈愤懑,竟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他要听蒋桐亲口告诉他,他到底哪里惹到了他,为什么他无论如何,不肯接受这份工作。   他拨通蒋桐的电话。   无人接听。   再拨,还是无人接听。   肖凤台负气将手机掼在书桌上,喀啦一声巨响。门外仆人路过,小心翼翼将脚步一再放轻,生怕撞在小祖宗气头上,遭池鱼之殃。   他坐在桌前独自生闷气,一会儿埋怨蒋桐冷淡,一会儿气陆奢无能,一会儿又恨铁不成钢,替自己觉得没脸。过好一会儿,还是把手机划拉过来,又拨一遍蒋桐的号码。   依然无人接听。   肖凤台怒极反笑。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中,几乎没有人敢于这样漠视他。   蒋桐以为他自己是谁?   还是从前好,肖凤台想,他只要被人奉承讨好就够了。观赏身边人忍辱负重,却不得不对他笑脸相迎的丑态,不是很快乐么。   什么理解,什么尊重,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再也不会做了。   他一点也不难过。   肖凤台点开微信。   “You’re fired。”   发出消息,他一鼓作气,将微信直接从手机中卸除。 第9章   好不容易从裴璟那里扳回印象分,蒋桐不敢大意,将上课之外的全部精力投入试验,连做梦都在调试显微镜。   陆奢打来电话,扭扭捏捏想让他继续兼职肖家家教,蒋桐犹豫片刻,想起裴璟的话,还是拒绝了。   “之前家里有事急用钱,现在情况好些,而且最近实在太忙,可能帮不了你。”蒋桐抱歉道。   “肖少爷挺可爱的”想起肖凤台故作冷漠的模样,他不禁微笑:“你工作态度端正点,别真误人子弟了。”   陆奢在电话那头哀嚎一声,又翻来覆去地同他讲些工资待遇好,工作清闲,没准可以借机打入豪门积累人脉云云的车轱辘话。然而蒋桐心意已定,随便敷衍他几句便挂断电话,直接关机。   实验室四壁无窗,如一枚纯白的骨灰盒。长期接触不到自然光源,人会失去对时间的感觉。裴璟有事外出,偌大实验室中只有蒋桐一人和缓慢成长的骨髓细胞。蒋桐全神贯注,悬浮液细胞计数,分装培养瓶,放置培养箱,补充原液,分选已培养细胞,直到腹中烧灼般的饥饿感将他叫停。   他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不仅错过午餐,连晚餐都可以省了。   进度快于预期,应当可以向裴璟交差。蒋桐身心放松,脱了手套去茶水间吃已经变色的自带盒饭。他打开手机,想看看视频,被屏幕上蜂拥而出的未接电话提醒吓了一跳。   提醒底部是一则来自ftx的微信信息。信息言简意赅:蒋彤被解雇了。   蒋桐莫名其妙。   “请问解雇我的原因是什么?”他问道。   蒋桐虽然一头雾水,却并没有将这条诡异信息放在心上。十六七岁的男孩子,情绪比纳斯达克指数更加动荡。与其拼命揣摩讨好,放着不理对双方都是最优解。   不知这次他会不会把锅推到表弟身上呢?入睡前,蒋桐愉快地想。   直到第二天傍晚,ftx也没有回复。   这就有些不像他了。   “肖凤台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他联想起陆奢的诡异态度,打电话质问他。   “没有啊……”陆奢心虚道:“他怎么了?”   “没事。”蒋桐想一想,还是决定先不告诉陆奢。万一肖凤台果真午夜发疯,事后忘了个干净,何必牵连陆奢担惊受怕。   到了上课的日子。蒋桐起个大早,整理好备课材料,精神奕奕赶往肖宅。然而这一次,他进不去肖家大门了。   “我姓蒋,是kenneth的中文课老师。”他向门卫出示身份证:“你们可以向他核实。”   门卫是个体形壮硕的东南亚男人。男人站在大门边,笑容满面,纹丝不动。   “没有错,您的信息我们已经提前收到了。肖少爷特地嘱咐,不要放您进门。”   “他还令我转告您,请您以后专注科学研究事业,不要再浪费时间,寻找兼职。”   门卫一脸东南亚人标准笑容。这也算一项种族天赋,全世界只有这群生活在赤道气候的黄种人能够将面具一样的礼貌笑容演绎得发自肺腑,感人至深。肖凤台冰凉的嘲讽经过一番温情脉脉的转译,多少失去原本杀伤力。   木已成舟,蒋桐不浪费时间,转身就走。他没回学校,而搭车去陆奢的公寓。陆老师上周终于光荣出院,正在家中享受最后的病假假期。   愉快假期终因蒋桐的到访戛然而止。   “说吧,怎么回事。”蒋桐抱着手臂,居高临下道:“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   总体而言,蒋桐是个温和好脾气的人。然而他像现在这样,面沉如水,淡淡盯着对方的模样,却比平常人的暴跳如雷,来得更加摄人。   蒋桐来之前,陆奢正抱着大碗爆米花看电影。面对蒋桐,他紧张地抱住塑料碗,把大半张脸藏在碗后面。来自对面的视线冰凉尖锐,仿佛能在碗上开一个洞,直接戳进陆奢的脑子里。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就是个传话筒。”他轻易就将小金主出卖了。   “肖少爷让我想个辙,把你留下来继续教中文”陆奢小心翼翼道,他又开始满嘴冒京片子:“他不让我告诉你,还说你能留下来的话,每个月接茬儿给我打钱。”   他越说越心虚,小声嗫嚅:“人家好歹是我的半个衣食父母,他不让我告诉你,我也不能擅作主张。”   蒋桐愣住了。   陆奢观察到他面色松动,赶紧抓住机会:“蒋老师,蒋博士,蒋教授!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绕了我这回。其实,我也是为你好。”   “难得肖少爷喜欢你,我毫不夸张——这么好的兼职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再说,就算不接,你也没什么损失嘛。”   蒋桐苦笑:“陆老师,肖少爷已经把我开除了。” 第10章   乍闻噩耗,陆奢的心情是崩溃的。他办事不力,自然不敢联系肖凤台,却没想到蒋桐一向稳妥的人,竟然一声不吭闹了大新闻。   “五轮面试啊!”他抱头哀嚎:“五轮面试加一轮笔试!还是熟人介绍的!每月四小时比正经中文老师全职薪水还高!全新加坡再没有这么好的工作了!”   蒋桐心里也没底,勉强安慰他:“被辞退的是我,你伤好了应当可以照常工作的。”   “怎么可能!”陆奢绝望道:“我介绍你去兼职,现在你把他彻底得罪了,我也脱不了干系。”   “唉,早知如此,我绑也绑你去给他上课!”   陆奢家里早年风光,令他可以肆意择校,成日东游西逛,学些风花雪月的专业游戏人生。家道一夕中落,陆公子从天堂坠落烟火人间,颓废好一阵,才重新振奋精神,利用过去的关系找到这份肥缺。   蒋桐与他多年好友,眼看着他从鲜衣怒马的纨绔公子堕落到如今买菜都等超市减价。他当然知道这份工作对陆奢意味着什么,也更清楚拜托自己代班,是陆奢同类相怜,有意无意中送给他的人情。   他还提前预支了那么多工资。   “不会让你失业的。”他暗暗下定决心,冲陆奢笑笑:“你相信我。”   狠话好说,事不好办。肖凤台下定决心与他断绝联系,微信不回,电话不接,肖家保卫更已将蒋桐拉黑。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肖凤台所在私立名校正举行交流活动,由本地知名高校学生在校园里摆小摊解惑答疑。   蒋桐所在生物系算是本校里强势专业,阵势一向浩大,今年还应高中部邀请,在资优班级作巡回讲座。   学校曾经写邮件咨询蒋桐意向,他太忙便拖着没回。此刻忙不迭找出邮件,赶在截止日期前报名参加。   肖凤台所就读的学校是坡县老牌私立名校,好几任行政长官曾在此就读。学校紧邻植物园,建筑古色古香,林木蓊郁。通身纯白校服的少男少女在校园中行走嬉笑,眼神明亮,仿佛一群清贵的小鹤。蒋桐走入校园,青春的蓬勃朝气如春雨拂面,令人心神摇荡。   交流活动高中部学生们必须参加,小广场上很快便熙熙攘攘,挤满不同肤色的未来栋梁。蒋桐心猿意马,一面答疑,目光一面在人群中逡巡,寻找肖凤台的踪迹。   这并不困难。   肖凤台与几个同学一起,在广场边缘闲逛。他原本便生得白皙,一身白衫规规矩矩扣到下巴,领口系黑色领带,更显得身形挺拔,轮廓线条如雕刻般秀美。   蒋桐眼前一亮,草草交代同伴几句,快步离开座位,走向少年。   肖凤台一面与同伴谈笑,一面百无聊赖地望着人群。他家中亲戚遍布常青藤名校,并无报考本地大学的打算。   “Kenneth”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肖凤台第一时间以为自己幻听。他转过身,与蒋桐四目相对。   肖凤台抿紧嘴唇,转身就走。   “等一下——”蒋桐顾不上那么多,向前几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肖凤台身形凝滞,浑身穿过电流,手腕与蒋桐皮肤相接的部分,渐渐地开始发热。   “真地很抱歉”蒋桐浑然不觉,满脸真诚:“陆奢没有告诉我,我只是以为他有事要我继续代课,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同他讲的那些话。”   “你很聪明,也很努力。和你一起讨论中文之美,是我最放松的时间。”   “我最近真地非常非常忙,如果你还愿意跟我一起学习中文,我们可以更加灵活的安排时间吗?作为补偿,我不收……不收你全部补课费。”   蒋桐想说我不收你钱,但话在嘴边打个滚,又咽了下去。   “放开我”肖凤台小声道。   “什么?”   “我说放开我。”肖凤台提高声量,一双秀眉拧起。他紧绷着脸,耳尖却渐渐泛红。因他原本肤色白皙,那一点红便分外突出。   “周围人都在看……”   蒋桐一下子松开手:“不好意思。”   两人方才拉拉扯扯,已经吸引不少来往学生的视线。蒋桐放手,少年便三两步跨入人潮中,如落入海中的一滴水,再也找不见了。 第11章   学校匆匆一见,肖凤台对蒋桐的道歉不置可否。蒋桐心里后悔自己莽撞,不敢再骚扰对方。好在陆奢是个要钱不要脸的,得知蒋桐可能铩羽而归,便一连串地电话短信轮番上阵,哭诉蒋桐的后悔,自己的为难,对金主的感激,主旨只有一个,就是哀求肖凤台大人不记小人过。哪怕蒋桐这一页揭不过去了,也最好不要牵连他陆奢。   他是预备着把自尊摔到尘埃中好好蹂躏一番的。没想到肖凤台语气冷淡一如既往,态度却十分宽宏,只令陆奢告知蒋桐周末依旧来肖宅。代课期满后,自然有人与蒋桐签订新合同。   至于陆奢,因办事不力,5000新币鸡飞蛋打。不过他有几个朋友,中文程度奇差,急需一对一教学。陆奢如果需要,他可以代为介绍。   “算你小子运气好”陆奢打电话给蒋桐时颇为不平:“我就不明白,kenneth看上你哪了?”   “你看你,既不是专业出身,长得没我帅,性格没我好,身材那更不用提”他长叹:“苍天不公。”   蒋桐失笑,拣好听的安慰陆奢。幸好隔着电话,否则陆奢看到他脸上掩饰不住的笑容,指不定会怒从胆边生,暴起揍人。   他可不是幸灾乐祸。蒋桐在心里为自己开脱,初次上阵,用心准备,得到学生的肯定总是快乐的。   虽然是这样七扭八绕,不情不愿的肯定。   如同急流汇入大海前必经一片险滩。与肖凤台的一段小小风波结束后,蒋桐的生活竟罕有地顺遂起来。母亲结束又一期化疗,各项指标喜人,被医生特批得以回家休养。骨髓细胞培养顺利,裴璟推荐他参与顾教授正在进行的细胞免疫治疗研究,cv填上一篇重磅论文似乎已是板上钉钉。蒋桐既无远虑也无近忧,每天忙碌依旧,心情却十分舒畅愉快。   到了申请学校前的关键时期,课业与实验都马虎不得。学校图书馆中凌晨通宵埋头苦读的,多是准备刷gpa考gre的大三学生。而不论时间表多么紧张,蒋桐总要想方设法,挤出一个小时教肖凤台读一读诗。   不光是为了钱。蒋桐心里清楚,他很喜欢同肖凤台在一起。   在肖凤台之前,蒋桐做过几份家教,辅导中产家庭的小孩理科课程。几个少年虽然年龄面貌大相径庭,却在某些方面微妙地相似——课堂上沉默寡言,一有时间就掏出手机刷facebook,面对课业满心厌烦。虽然厌烦,却不得不去做,于是小小年纪,眼中一片寂寂的死灰。   肖凤台不同。一旦脱下伪装出的顽劣,他可以是最理想的学生。和同龄人相比,他冷静,尖锐,时而思维天马行空,时而世故得令蒋桐吃惊。起初凭借着语言优势,蒋桐尚且可以轻松应付他的提问。随着肖凤台的中文水平突飞猛进,蒋桐的备课不得不一再延长。   蒋桐感到无可避免的疲惫。如同一场马拉松长跑,疲惫后有发自内心的快乐。肖凤台是一颗刚从树上摘下的果实,鲜活,饱满,果实内核蕴含着无限的可能。   而他,他没有资格拥有这颗果实光辉灿烂,遮天蔽日的未来,却至少可以呵护见证嫩芽破土,在春日和风细雨中开出的第一朵花。 第12章   复活节假期前一周,大学校园开始变得空荡。学生们见面打招呼,先问对方何时出发旅游,再问去哪里,待几天。蒋桐一没时间二没钱,索性老老实实上课泡实验室,为节后期中考试做准备。   节前最后一次大课,阶梯教室零零散散只坐十几个人。教授气得吐血,索性写了满黑板考点,专供仍来上课的好学生。蒋桐正奋笔疾书,手机震动一下,弹出微信提示。   是肖凤台的信息。   “这周请假,复活节不在新加坡。”   蒋桐一气抄完,摸起手机:“去哪里玩?”   “伦敦。”肖凤台认真补充:“不是去玩,去看奶奶。”   “能不能寄张明信片”蒋桐在文字后发一个大笑的表情:“我还没有去过英国。”   “好”肖凤台一口答应。   手机安静一会儿,又嗡嗡震动起来。教授瞥一眼蒋桐,蒋桐尴尬笑笑,迅速将手机拿到桌面下。   依然是肖凤台的消息:“排练好无聊。”   “小心被指挥抓到你开小差。”   “我从不出错。”肖凤台理直气壮:“是长笛总合不上节拍。”   蒋桐想象少年将小提琴放在膝头遮掩,偷偷发微信抱怨的模样,不禁莞尔。   “蒋老师有情况呀。”邻座同学看不下去,凑过来低声道:“看你最近动不动捧着手机傻笑,什么时候请客吃饭?”   蒋桐干咳一声:“家教课上的小朋友问问题,别乱想。”   同学假装大惊失色:“十八岁以下是违法的。”   “第三排的这位同学”教授终于忍无可忍:“抄题目时的面部表情很丰富啊。可不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你在跟旁边人讨论什么?”   同学垂头丧气地站起身。蒋桐心中暗笑,装得正襟危坐,埋头抄起笔记。   同学的推测并非空穴来风。他很清楚,自己同肖凤台的联系频率已经超过一般兼职家教与学生。不知从何时开始,蒋桐已经习惯每天都同肖凤台微信闲聊几句。他知道肖凤台是学校管弦乐队小提琴首席,有几个世家子弟朋友,父亲想他申请牛剑,他却中意美东几所藤校。   蒋桐也在不知不觉中向肖凤台开放自己的生活。他拍给肖凤台看自己做的午餐,介绍他的实验室和正在进行的课题研究。肖凤台对肿瘤免疫治疗颇感兴趣,蒋桐开玩笑,说他与其亲身投入象牙塔,不如努力发展家族事业,为前沿科学家提供资金支援。“牺牲他一人,造福千万实验室。”   如果肖凤台是个青春期美少女,他也许真地把持不住,蒋桐十分坦荡地想。就算肖凤台生得漂亮,两个带把的,又能发生点什么呢。   假期第一天,蒋桐难得睡到自然醒,窝在家中看文献。顾教授的新论文有关最前沿的细胞靶向治疗,他理论知识单薄,只能自己补课,免得拖小组后腿。   他读得昏昏欲睡,索性划开手机提神。肖凤台信守诺言,到英国的第一天就拍明信片给他选,又不时拍照和小视频发给他。蒋桐同他开玩笑,自己人在新加坡,却通过微信,追随他的脚步游遍伦敦。   相比庄严瑰丽的建筑,肖凤台更偏爱街头巷尾普通人生活的精彩瞬间。蒋桐正一张张翻旧照片,又接到他的新消息。   照片视角位于二楼,薄纱帘掩映下,隐约可见草坪与参天梧桐。雕花铁栅栏外,不时有好奇的行人向内张望。   “今天早上不出门,陪奶奶聊天。”肖凤台解释道。   “专心陪老人家,不要玩手机了。”   肖凤台又发来一张照片。老妇人满头银发挽成一个小髻,身着暗银色丝绒旗袍,周身并无珠翠装饰,只在手腕上戴一只绿汪汪的玉镯,若非年龄不对,便活脱脱是画报中走出的民国闺秀。   这位闺秀,正将双肘倚在大理石餐桌台面上,聚精会神地观看ipad上所播放的bbc新闻。   “我奶奶很时髦的”肖凤台噼里啪啦按键盘:“她还问我年轻人最近在用什么社交软件,想要投资纳斯达克互联网和科技类股票。”   蒋桐默然:“教你一个词,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非常佩服,可以用五体投地来形容。”   “你对我奶奶五体投地?”   “Bingo。”   “是谁说过,不许讲英文。”肖凤台抓到蒋桐的把柄,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蒋桐回复他一串省略号,肖凤台正要再接再厉,手机突然被人从手中抽走。   “跟谁聊天笑得这么开心。”女孩一脸狐疑地望着他,因不懂中文而一头雾水。   “别闹”肖凤台皱眉,想去抢手机,Tiffany三两步跑到老妇人身边:“奶奶,您帮我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肖凤台的奶奶赵夫人年轻时算是南洋一带小有名气的大家闺秀。赵夫人虽已逾古稀,依旧心态积极,与时俱进。Tiffany将手机凑到她眼前,她随便瞥一眼,不感兴趣内容,却对app本身仔细研究起来。   “小凤儿,这个就是wechat?你来跟我讲讲,它跟whatsapp和line相比有什么不同?”   Tiffany急得跺脚:“奶奶,表哥是不是背着我谈恋爱了!”   她正处豆蔻年华,是最最娇俏动人的时候。女孩脸颊上婴儿肥未消,皮肤嫩得掐出水,两道柳叶弯眉,一双杏子眼微微上挑,红唇丰满,因赌气而微微撅起,顾盼之间,有一种天真的性感。   赵夫人不以为意道:“你表哥谈不谈恋爱跟我有什么关系——小凤儿,你知道wechat现在日活有多高吗?”   肖凤台不动声色走上前,把手机重新拿到自己手里,演示起微信的程序操作。赵夫人看得聚精会神,不时啧啧称奇。   Tiffany无形中被排除出对话,急得脸颊泛红:“表哥欺负人!”   “我们上学的时候,淑女第一要紧是安静文雅,像你这样,要坏了名声的。”赵夫人淡淡道:“你爸爸妈妈溺爱你,我可不惯着你的坏毛病。”   Tiffany名义上叫肖凤台一声表哥,两人之间的血缘关系实际浅淡到近似于无。她在新加坡生活过几年,回伦敦前哭着喊着不肯走,要留在肖家作“表哥的童养媳”。肖凤台来英国探亲,tiffany自然不肯错过,整日想尽理由,像小尾巴一样粘在肖凤台身后。   她虽然对肖凤台满心恋慕,到底是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上娇养长大的小姐,如何受得了老太太直言批评。登时羞得满脸通红,跺跺脚跑出房间。   Bbc女主播的声音仍在持续。祖孙二人对视,不约而同,扑哧一笑。   “您对tiffany太严格了”肖凤台温声道:“她回去要向姨妈告状。”   赵夫人表情不屑:“这把岁数了,我还怕她妈妈唠叨?”   “归根结底,都是为你打掩护”她狡黠一笑:“姑娘的照片给奶奶看看吧?”   肖凤台愣怔:“什么照片?”   “女朋友呀——你到了伦敦整天抱着手机,不是拍照就是发信息,是联络女朋友吧。”   “奶奶很开明的,你这个年龄谈恋爱再正常不过。快给我看看,是哪家的小姐?” 第13章   肖凤台心里,蒋桐就跟个珍惜动物差不多。他花大力气,把蒋桐圈在自己够得到的地方,好奇蒋桐与众不同的毛色和习性,以一种自以为的科学态度观察他,试探他。   赵夫人的话振聋发聩——原来在外人眼里,他不仅是在观察这头野兽,他还想吃他。   可以吃吗?   会好吃吗?   肖凤台悄悄在桌下攥起双手,摸到手心里一层潮汗。   他突然能清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赵夫人却将他沉吟的模样理解为少年热恋期的羞赧,随即产生另一种担忧。   “你年纪还小,这些事情也不要太上心了。”她告诫肖凤台:“想想你妈妈。”   肖凤台双眸一黯:“我和她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我看像得很。”赵夫人摆摆手:“知道你不爱听,不爱听也得听。除了我这个讨嫌的老太太,现在没人会跟你说这些话。”   她眼中浮现出痛楚的神色,这位旧日名媛眉间的皱纹突然分外深刻清晰,令她显出这个年龄该有的憔悴与老态。   “你妈妈的样子,我是一刻也忘不了。”   “您想太多了。”肖凤台揽住老人瘦削单薄的身体,将头抵在赵夫人肩膀。如果蒋桐此刻在场,一定会怀疑自己出现幻觉——平日沉默冷淡的少年,竟会露出如此温顺乖巧的神情。   “您不是一直催促我好好学习中文”他笑道:“我是和老师聊天呢,在英国街上看到些单词,就想问问他中文怎么说。”   “奶奶该夸我才是。”他故意做出委屈的神色,巴巴望着赵夫人,有几分彩衣娱亲的意思。   赵夫人抚摸他的脸颊,老人的手再是保养得宜,也如枯叶一般布满综合斑驳的沟壑。   太像了。她在心中叹息。长眉的弧度,眼角微笑时的褶皱,瞳仁的颜色,欲盖弥彰时反而格外坦白真诚的模样。仿佛死去女孩子的一片魂魄,被血脉所牵引着,飘飘荡荡地回到人间。   那双眼睛,那双曾经一样灵动活泼,却在最后的时刻,变得浑浊,空洞,充满悲哀与痛悔的眼睛,像藏在少年人稚嫩清澈的目光背后,怯怯地望着她,提醒她曾经犯下的错误。   赵夫人笑眯眯摇铃,呼唤仆人端肖凤台喜欢的茶点,将话题扯回到纳斯达克指数与肖凤台最近排练的曲子。时间是最磨人的钝刀子,她没力气再像几十年前一样,表现出外放的暴烈和严苛,却多出千百倍的耐心与冷酷。   一时心软,她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同样的错误,她不会再犯第二次。赵夫人望着外孙生气勃勃的面庞,胸有成竹。   这一次,她会很小心,非常小心。   肖凤台对祖母的盘算一无所知,只是沉浸在自己与蒋桐将何去何从的哲学思考中不能自拔——好像他一个人真能决定两个人的未来似的。英国回新加坡的长途飞机上,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做作业,不知不觉走神,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屏幕上打了一串蒋桐的名字。   然而越是如此,他在蒋桐面前便越是冷静内敛,生怕露出丝毫的破绽。反倒是蒋桐,心中一片坦荡的惜才爱才之心,对肖凤台正如老农看自家种出来的菜瓜,越看越喜欢,态度也日益热络起来。   只可怜肖凤台,心里原本就拿不定主意,每每下定决心不再胡思乱想,被他春风化雨地一关怀,那一点点小小的妄念,便又执着地从层层禁锢下钻出一个小芽,开枝散叶,蓬勃生长。少年的心脏在反反复复的热胀冷缩中煎熬着,他在旁人眼里,便格外地冷淡,格外地沉默了。   肖凤台的煎熬没有持续太久。这一日长笛声部超水平发挥,乐团提前结束排练。肖凤台和蒋桐原本约在大学旁的咖啡馆见面,他心血来潮,指挥司机将车停在校门口,慢慢地走去生物系实验楼接蒋桐。   夕阳西下,白日令人心烦气躁的溽热渐渐消退。肖凤台在晚风中轻快地走着,盘算见了面与蒋桐谈些什么。不知道蒋桐的实验进展如何?上次聊起免疫治疗,他还没来得及给自己解释靶向药物的治疗原理。学校乐团指挥推荐他参加国际青少年艺术节小提琴独奏组的比赛,如果他邀请蒋桐,蒋桐会来看吗?   还是不要邀请他了。肖凤台陷入新一轮烦恼。如果在学校里遇到,难免要打招呼。被朋友们看到了,他要怎样解释才好?   他胡乱想了一路,不知不觉已走到实验楼边。肖凤台正准备抽出手机,便一眼看到蒋桐从实验楼中走出来。   挽着一个清秀的姑娘。   姑娘看上去和肖凤台差不多年龄,正是最水嫩青春的年纪。她亲昵地挂在蒋桐身上,丰盛顺滑的长长黑发便随着动作一晃一晃的。蒋桐说了句什么,惹得她大笑起来,露出一口糯米白的牙齿。   她上身穿一件黑色紧身小背心,下身短短一条热裤,白生生的胳膊腿与大半个膀子曝露在外,曲线玲珑,不时引起路人回首。   她笑得极富感染力,令蒋桐也跟着笑起来。他伸手轻拍少女的头,眼神温柔。   校园中最不缺的便是才子佳人的故事。老套到了极点,却永远不乏演员与观众。   肖凤台脑子嗡的一声,再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这一对伉俪面前。他挺直脊梁,目光炯炯,感觉自己是正义之神化身,只恨手中没有一把诛邪剑,可以在灵魂上处决蒋桐与他的姘头。   女孩见到外人,收敛了无忧无虑的快乐神色,只是眨巴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上下打量肖凤台。有意无意间,她将蒋桐挽得更紧。肖凤台越看越气,只恨眼神没有实体,不能将两人交叠的手臂穿出一个洞来。   “你怎么来了?”蒋桐问他。他说话时仍让女孩随便挎着,态度十分坦然轻松。   “我怎么不能来。”肖凤台哑着嗓子反问,心中灌满咸苦的海水。   他硬撑着抬杠,以掩饰自己的外强中干。蒋桐的问题平平淡淡,却一针见血——他凭什么站在他们面前?   硬求着蒋桐上课的学生?   不远不近的忘年交?   还是脑子进水,每月厚脸皮给蒋桐送钱的金主?   他不再犹豫了。却因此感到翻倍的伤心。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产生这样强烈,清晰,令他手指发麻,心跳加速的欲望。而刚刚看清这欲望,他便迎来了它的毁灭。   “来就来了,一起去吧。”蒋桐被他顶撞得很习惯,温和道。他松开女孩的胳膊,在她耳边轻声嘱咐几句。女孩抿着嘴笑笑,便勒紧书包带,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蒋桐迈步向前,肖凤台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明明是在平地上走着,他却错觉脚下起起伏伏,仿佛正踩在翻涌的波浪上。   “她是谁?”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蒋桐一愣:“啊?”   “刚才那个女孩子”肖凤台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的新女友?”   蒋桐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一言难尽。   “我怎么可能找这么小的女朋友”   “这是我亲妹妹”他尴尬道:“最近学校组织新加坡交流活动,她住在我家,我带她看看实验室。” 第14章   “亲妹妹?”世界在这一瞬间按下休止符,肖凤台望着蒋桐的口型,突然觉得自己听不懂中文。   “怎么了,看着不像?”   “我的错,刚刚应该介绍你们认识。”蒋桐被他盯得发毛,笑容逐渐尴尬:“我妹妹跟你一样大,现在读高二,她们学校跟新加坡这边合作共建一个夏令营,她报名来玩,顺道看看我。”   “一会儿中文课结束了,我叫她来say hi?”蒋桐小心翼翼道。复活节后,肖凤台情绪忽冷忽热,格外捉摸不定。蒋桐将其归结为青春期荷尔蒙作祟。毕竟他自己也是经历过的人——人生中有那么一段时期,你就是一从床上爬起来,就看整个世界不顺眼。   更何况蓓蓓是那么甜蜜可爱的小姑娘,两人认识一下也未尝不可。蒋桐对自己的妹妹很有自信,这世界上不可能有和蓓蓓相处不愉快的男孩子。   “不,不用了”肖凤台仿佛大梦初醒,用力摇头。蒋桐还想说些什么,少年已经转身大步向校门走去,仿佛身后有头凶猛的野兽在追赶他似的。   蒋桐十分愉快地跟上肖凤台,自以为猜中少年心事。这小少爷对他的宝贝妹妹搞不好是一见钟情了,不然怎么耳朵红得如煮熟的虾子一般?   整节课上,肖凤台一直心不在焉,蒋桐好几次抓到他偷看自己。两人视线相对,少年便心虚地移开目光,端起咖啡掩饰脸上的红晕。   肖凤台喝完三杯卡布奇诺之后,蒋桐觉得有必要解救一下这可怜的孩子。他合上书本,直视肖凤台:“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少年挺直腰板,目光左右游移:“为什么陶渊明是伟大的山水田园派诗人?”   蒋桐微笑:“我也喜欢这家店的卡布奇诺。一个温馨提示——喝太多咖啡夜里会失眠。”   红晕从肖凤台的两颊蔓延到整张脸,不光耳廓,他连脖子根都红透了。   蒋桐得拼命咬紧腮帮才能不笑出声,真可惜不能摆面镜子在肖凤台面前,让他看看自己满面通红的模样。   “我,我有事情跟你说。”肖凤台浑然不觉自己已被人看得透彻,兀自板着一张脸。   蒋桐不得不将手偷偷攥在一起忍笑:“我在听,你说吧。”   肖凤台是个好孩子,虽然蓓蓓现在谈恋爱还早了点,如果他执意要求,蒋桐不介意给他妹妹的电话号码。   两个小家伙没准还可以互帮互助。蓓蓓同肖凤台讲中文,肖凤台就同蓓蓓讲英文。蒋桐虽然没有切身经历,却目睹过不少成功例子:学习一门外语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讲该语言的男/女朋友。   “下月初的国际青少年音乐节,我参加小提琴独奏组比赛,有观众赠票。”肖凤台低声道,他清澈的少年声线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着。   ……然后呢?   肖凤台闭口不言,只默默盯着见底的咖啡杯,仿佛杯底藏着另一个太空似的。蒋桐谨慎地保持安静,也确实不知如何接下去。蓓蓓下周就回大陆了,总不能让她为了肖凤台的比赛专门飞一趟新加坡。   两人默默忍受着无言的尴尬,沉默变成一种奇怪的角力。肖凤台首先败下阵,他再开口时,脸已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他的声音细如蚊呐:“我还有一张多余的票。”   “你对小提琴感兴趣吗?”   “什么?”蒋桐睁大双眼,首先怀疑自己听错,其次怀疑肖凤台比赛压力过大,以至于行为失常。   他和肖凤台很熟吗?蒋桐扪心自问,答案在是与否之间摇摆。以他们每周见面和网上聊天的频率,他当然不能说自己对肖凤台的生活一无所知。但熟到去看肖凤台的小提琴比赛,就完全是另一个层面的事了。   他下意识的错愕刺痛了少年。肖凤台抿紧嘴唇,脸上发烧似的红晕退去,显得比平日更加苍白。   “我就是随口一问”他极快地补充道,语气生硬:“你没时间就算了。”   “我当然有时间”蒋桐将一连串辩解咽下肚:“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你会邀请我。”   他已经隐约察觉到,如果拒绝肖凤台,对方将会非常,非常,非常地不高兴。   “我是受宠若惊了。”蒋桐斩钉截铁道,他努力做出喜不自胜的模样,只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   也许肖凤台的朋友比他想象中还要少,他一边假笑,一边琢磨。   肖凤台对他复杂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听到他收下门票,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他从书包中掏出一个信封,推到蒋桐面前。   “这是门票,不要弄丢了。”他低声嘱咐道,淡淡的红潮又渐渐从他如玉般的脖颈蔓延开。蒋桐有一种错觉,肖凤台的眼睛好像比平时更黑,更亮——不光是眼睛,他的嘴唇似乎比平时更加鲜红丰润,皮肤似乎比平时更加莹白鲜嫩,好像有一种未知的兴奋与希冀将他的灵魂点燃,令他由内而外地焕发出摄人的光彩。   蒋桐突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在高中,在大学,他不止一次坐在桌子的这一端。他甚至已经产生一种程式化的惯性,知道自己应该以何种角度微笑,用怎样的语言令局面不至于尴尬收场。   但此时此刻,他既无法发声,也无法施展自己驾轻就熟的微笑。这套标准范式中最重要的一个结构是错误的,所以一切都乱了套——桌子对面不应当是肖凤台,不应当是任何一个雄性生物。   手机震动,上课时间结束了。肖凤台站起身与蒋桐告别离席。走出咖啡厅时,他的手背有意无意间略过蒋桐裸露在外的胳膊。   肌肤相处的瞬间,蒋桐一个激灵,有个可怕的念头从他心中冉冉升起。   “未成年人是犯法的。”同学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回荡。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蒋桐苦笑,嘬饮一口咖啡。卡布奇诺已经冷透了,酸苦的气息溢满口腔,一直渗透到他的心里。   他可能闯下了大祸。 第15章   蒋桐一路回家都在手机上草拟辞职信,蒋蓓打开房门时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哥,路上出车祸了?”   “我出车祸了谁带你出去玩”蒋桐失笑,轻捏她的脸颊:“快把衣服穿上,我们去吃大餐。”   蒋蓓欢呼一声,啪嗒啪嗒跑进屋找衣服。跑动之间,薄薄睡裙勾勒出少女曼妙美好的身体线条,两条白生生长腿笔直光裸,晃得蒋桐眼晕。吃饭时要找蓓蓓谈谈,蒋桐心里想,她已经是大姑娘了,男女有别,在家里也该注意些。   时间多么快。他等在门口,目光被墙上的全家福吸引。照片是蒋桐出国前拍的,母亲还没有生病,刚和继父新婚不久,满面春风,笑容明媚。他和妹妹站在后排,不习惯摄影师长焦镜头,表情紧张尴尬如同犯人入狱。   蓓蓓那时还瘦得如同柴火棍,顶着一头鸭屁股短发,皮肤黝黑,和蒋桐站一起仿佛亲兄弟。如今再也不会有人弄混她的性别,蒋桐看在眼里,心中不由自主,还当她是拖着鼻涕跟在他身后要糖吃的小童。   肖凤台同她一样大——少年的面影突然浮出脑海,他炽热隐忍的眼神,秀美鲜明的五官线条,两道长眉浓黑舒展,使人绝不会将他真正错认为漂亮女孩。他向蒋桐说话时,时常微微扬起下巴,作出傲慢冷淡的模样,以掩盖眼神的波动——他的脸捏起来,会同蓓蓓一样细腻柔软吗?   “哥——”蒋桐一颤,女孩已猛扑到他身上,少女特有的馨香气息充溢他周身:“我准备好啦!”   蒋桐言出必行,带蓓蓓去本地知名餐厅吃牛排。餐厅坐落在博物馆中,欧式风格装修,侍者训练有素。此地因作为城市公共设施受政府资助,豪华不失典雅的氛围与平价菜单得以有幸共存。蓓蓓落座后满脸不自在,趁侍者下单偷偷问蒋桐:“这里是不是特别贵?”   “放心”蒋桐笑笑:“一顿饭钱我还出得起。”   “我认真的,要是贵的话就换一家”妹妹用一双漆黑大眼睛认真盯着他:“省下钱能干好些有用的事呢。”   蒋桐双手交叉叠在下颌,上下打量蒋蓓:“比如说?”   蓓蓓红了脸,眼神游移:“没,没什么……”   “家里出事了?”蒋桐的笑容逐渐收敛:“我上次和叔叔打电话,不是一切都好吗?“   蓓蓓慌忙澄清:“没有没有,家里真地好好的!”   “是我……我自己有东西想买。”   “本来想找个好机会跟你说的”蓓蓓低头来回揉餐巾边缘,声音细如蚊讷:“哥……我想买个新笔记本电脑。”   “我在学校参加模拟联合国,经常要整理资料准备ppt什么的,同学都用macbook,我用你留下来的笔记本电脑,个头大噪音响,最近夏天到了,他们都不愿意跟我坐一起,说我电脑发热太厉害。”蓓蓓看他不说话,慌忙解释。   “我不要macbook,只要个轻一点的电脑就可以,我看好型号了,没有很贵的。”   “我有1500块的压岁钱,你再借我一点好不好,等我上了大学,打工挣钱还给你。”   她央求地望着他:“哥——我不敢跟叔叔说,你就帮帮我嘛。”   蒋桐深吸一口气,将眼眶中的热意逼回身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你吓死我了。”   “吃完饭我们就去买”他向蓓蓓笑笑:“你哥最近打工挣了好多钱,我给你买个mac book。”   意料之外的回答令女孩喜出望外,她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不顾周围人的眼光,从凳子上跳起来拥抱蒋桐。   “哥对我最好了!”   她太年轻,只满心沉浸在喜悦中,来不及质疑什么样的兼职工作,才能令一贯节俭的蒋桐可以斥巨资购买新款笔记本电脑而毫不手软。蒋蓓信任蒋桐,胜过信任父母。她因此对蒋桐反常的慷慨视若寻常,哥哥总能想出办法,哥哥永远是对的。   餐桌上剩下的时间,蒋桐维持着平稳微笑,听蒋蓓叽叽喳喳描述学校中的趣事。离开餐厅前,蒋蓓起身去洗手间。蒋桐拿出手机,打开邮箱草稿,盯着已经结尾的辞职信。   走进家门前,他刚刚拼好最后一行“kind regards“。标题已经就位,连肖凤台和陆奢的邮箱都已经输入了,只要按下发送,一切就可以在脱出轨道前结束。肖凤台可能会继续胡闹一阵,但他还年轻,并且富有,这世界上还有太多美好可爱的事物等着他垂怜享用。他会渐渐忘记蒋桐,回到他高高在上的生活中。而蒋桐自己……   “哥,你看什么呢?”蓓蓓回到座位,好奇问道。   “不是什么大事,给我一分钟,回下教授邮件。”蒋桐不动声色道。   他垂下眼脸,从落款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删掉了辞职信,然后是标题,然后是邮箱。   他关掉邮箱,挽着蓓蓓的胳膊出门。玻璃门的反光上映出两人的身影,男人身形颀长挺拔,规规矩矩三七分短发,一副老式无框眼镜,英俊得很循规蹈,是在人潮中会立刻被淹没的好好先生模样。   肖凤台喜欢他什么呢,蒋桐疑惑。也许就像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也会希望来点清粥小菜清理肠道。小少爷看惯了豪奢漂亮的人物,被他的外表所迷惑,把从三流文艺电影中的情节套用到他身上,以为他清高,善良,儒雅,在尘世中摸爬滚打而自强不息,以为他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你是个人渣。推开门,夜风扑面的一刻,他在心中道。 第16章   买了笔记本电脑,兄妹二人坐上回家的巴士。蓓蓓累得在车上睡着,半个身子靠在蒋桐身上,怀里仍紧紧抱着苹果电脑的包装盒。   手机嗡的一声震动,是肖凤台的信息。   “你不必勉强自己。”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蒋桐却知道他是指今天下午的邀约。   信封还在他的大衣兜里,蒋桐产生奇异的错觉,仿佛存放信封的位置,开始微微发热。   “我没有”他慢慢回道:“谢谢你的邀请,我很期待。”   肖凤台没有再回复,也许他终于看出了蒋桐的言不由衷。蒋桐盯着手机上的已发送消息,对自己的虚伪再次感到由衷的厌恶。   他微妙的自厌情绪一直维持到回家。蒋蓓困得迷迷糊糊,草草洗漱后便上床蒙头大睡。蒋桐胸中一口浊气不散,他在客厅中坐了片刻,不愿惊动妹妹,索性起身去实验室。他迫切需要做一些事情,证明自己对这个社会还有无可置疑的正面价值。   周末的午夜,实验室安静空阔,只有离心机的嗡鸣持续不断,仿佛一种具有催眠效果的白噪音。蒋桐心中的躁动在白噪音中奇异地得到安抚,他打开电脑,准备处理白天的试验数据。   等待开机时,他突然听到背后传来极轻的咔哒一声。然而实验室是如此的寂静,令任何声响都被自动放大,。   蒋桐后背发凉,顺手抄起一个大烧瓶站起身,小心翼翼走近一看,才发现声源竟然是裴璟。   “怎么是你”他瞬间放松,随手将烧瓶放在桌面上:“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你也不打个招呼,害我以为实验室进了贼。”   裴璟全神贯注盯着,头也不抬:“你不是自己过来了么。”   典型他的作风。蒋桐哭笑不得,只得转移话题:“周末还要做到这么晚?”   “想尽快做完rna序列比对”裴璟低声道,脸上明晃晃写着请勿打扰四个大字。   蒋桐挠挠头:“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   他终于抬起头,以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他。   “你会做rna定序?”   裴璟是欧亚混血,身材高大,五官轮廓鲜明。他年纪虽轻,额角已有星星点点的灰白浮现。一双灰蓝色眼睛嵌在幽深眼窝中,目光比常人更加冷肃严厉。   “之前在顾教授的课上做过”蒋桐无视他怀疑审视的神情,坦然答道。   裴璟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自己去拿样本。”   “如果不会,第一时间告诉我,切忌不懂装懂。”他停了停,以警告的语气低声道:“我不允许你的失误拖慢实验进度。”   蒋桐已习惯了他进入工作状态后的暴君风范,笑了笑便戴上手套,开始工作。   从某种角度讲,实验室民工操作基因定序同旧社会老太太守佛堂抄金刚经有异曲同工之妙——不断重复的机械工作,单调,枯燥,却需要参与者注意力高度集中。在肉体循环往复的简单运动中,大脑中多余的杂念被逐渐淡化,只剩下一片忘我的空白。   蒋桐一口气做完,抬头看表,已经是凌晨五点。裴璟还在电脑前一动不动,背脊挺直,不时哒哒敲动键盘。如果不是他眼下的青迹又重了一层,蒋桐几乎要怀疑他是电力驱动的机器人。   “我做好了。”蒋桐走向裴璟:“数据已经发到你的电脑上。”   “我正在看。”裴璟目光炯炯,嘴角竟不自觉带上笑容。原始数据一般人看不出好歹,但他满眼爱怜注视屏幕的模样,就好像电脑住着个绝世美人似的。   裴璟肯定是处男。他突然想起实验室学姐的评论——做出成果带给他的快感远高于一次愉快的性生活。   好几个g的数据,电脑处理需要时间。裴璟设置好软件,终于将背向后靠了靠,轻舒一口气。   “你做得不错。”他淡淡道:“初进lab的博士生也不过如此了。等这篇论文完成,教授应该会给你写一封漂亮的推荐信。”   “这几个月我学到很多”蒋桐连忙道:“谢谢你和顾教授给我机会。”   裴璟像是突然对他产生了兴趣,以一种科学家特有的观察眼神打量蒋桐:“为什么周末不回家?白天我看到你带妹妹在实验室,晚上你不陪她?”   “她睡了。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就来实验室看看。”   “结果被我抓了壮丁。”裴璟勾起唇角,罕见地开了个玩笑。   “为什么周末你也来加班?”看他心情不错,蒋桐内心的好奇战胜一切,他小心翼翼问道。   “顾教授上周布置试验进度,说我们下周做好定序也来得及。”   裴璟的回答简单干脆:“我想早点见到结果。”   “就像彩票开奖——与其在家中坐立不安,不如早点揭晓结果。反正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   蒋桐心悦诚服:“你是我见过最热爱科研的人。” 第17章   裴璟将他的评语当作一种恭维,笑容越发扩大:“我很幸运,生活在科技昌明的二十一世纪。”   “为什么?”   “否则我可能会成为著名黑暗炼金术士或者科学怪人”裴璟一本正经道:“你知道的,海德博士或者弗兰肯斯坦那种。”   蒋桐开始后悔提起科研,裴璟谈兴愈浓,双目如电,令他想起嗑药后精神亢奋的瘾君子。   他在空中将手一挥,踌躇满志:“七十年前人类才终于破解dna双螺旋结构,2000年对人类基因的测序工作刚刚完成。我们对人类因何为人的研究不会比对宇宙的了解更多。蒋桐,想想二十世纪的物理学界,后人回看历史时,我们这一代人将成为生物学的奠基者和拓荒者。”   “只要移动几个核苷酸的位置,激活或者抑制几种蛋白质,我们就可以改变亿万人的生活——治愈癌症,消灭遗传病,加强人体机能,甚至实现人类的永生。我永远理解不了为什么哈利波特风靡全球,我们明明已经有了生物学——这就是二十一世纪的魔法。”   十几岁的少年说这样的话是容易的,但裴璟已经是博士生了,是要开始和人争抢论文上名字排序,考虑毕业就职的成年人。蒋桐心中震撼,裴璟不止热爱科研,他对自己的事业有一种宗教式的狂热信仰。   青少年时,喜怒哀乐都是纯粹的,然而年级越长,生活的杂质掺杂其中,人的选择渐渐身不由己。蒋桐选择生物,自然有理想的成分在,却也是理智权衡过损益平衡的结果。他在裴璟面前感到一种微妙的自惭形秽。惭愧中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妒忌,仿佛他和裴璟共同追求一个姑娘,却沮丧地发现情敌的爱远比自己真诚。   “你呢?”裴璟话锋一转:“你为什么选择做科研?”   一些从没有在外人面前透露的想法自然而然流泻而出:“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开发出所有人都可以负担的抗癌药。”   “你说得没错,生物科技是二十一世纪的魔法,可只有少数人才有幸欣赏他的神奇。”蒋桐低声道:“来那度胺可以使多发性骨髓瘤患者多活两年以上,赫赛汀能够将乳腺癌患者的无进展生存期延长三分之一,前提是病人付得起每月一万美元的医药费。”   “你知道中国普通家庭的人均收入是多少?”蒋桐苦笑一声:“每月一万人民币吧。”   他脑海中浮现出母亲的脸。浮肿变形,蜡黄中泛着青白的脸。皱纹与瘢痕如蛛网般爬满了她的面庞,她乌黑浓密的头发在化疗中一把把脱落,只剩下稀稀落落的薄薄一层,怎么遮掩也看得出光亮的头皮。   她的肉体仍然存续着,但病痛已令她的灵魂腐烂变形。她大部分时间昏睡,少部分时间清醒,清醒时脾气暴躁,反应迟钝,将自己的痛苦尽可能平摊到周围的每一个人身上。   她现在好些了,可以回家休养,每天浇浇花,晒晒太阳。但蒋桐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只是暂时的喘息。肿瘤细胞迟早会卷土重来,在肝,肺,在不知道什么器官上重新聚集生长。每击退它们一次,下一轮攻势就会更加凶猛。   如果他们足够富有——如果母亲能够定期体检,及早治疗,如果他们早些筹到钱,如果他能送母亲来新加坡看病。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或者更早一些。如果父亲不为赚钱远走非洲,母亲还会为家人生计操劳伤身吗?如果她一直做幸福的家庭主妇,还会不会生病?   裴璟上下打量他,以他的聪明,不可能不意识到一些事情。   “我向你道歉。”他郑重道:“我之前说过的一些话可能欠缺考虑。”   蒋桐笑笑:“都过去多久了。是我要谢谢你既往不咎,给我在实验室继续工作的机会。”   走出实验室时已是晨光熹微,蒋桐一夜未睡,却精神亢奋,步履轻快。很多人和事的片段控制不住地从他脑中飞快闪过。父亲最后一次离家时的背影,母亲改嫁前夜沉默的晚餐,深夜医院大厅里横七竖八躺着自带铺盖的病人家属。还有肖凤台,他们初见时的模样。他站在豪华的书房中,向他伸出手,指间夹着一张支票,支票上下晃动,仿佛一面小白旗。   肖凤台在提出邀约的瞬间就已经后悔。可惜声音不能像电子邮件一样点击发送再撤回。蒋桐果然没有立刻答应。不仅如此,他震惊迟疑的表情令肖凤台意识到,他已经侵犯到了蒋桐的社交边界。   他是不是已经暴露了?肖凤台绝望地想。蒋桐说不定,不,一定察觉到了什么。他太鲁莽了,鲁莽得近乎于愚蠢。肖凤台很清楚,自己现在在蒋桐心里充其量是个较为早熟的青少年。他已经在心里草拟了一个完备计划,如何逐步接近蒋桐,如何渗透进他的生活,再在他对他敞开心扉时,做出一些天真而不失挑逗的举动然后逃之夭夭。当蒋桐因为他的举动而不知所措时,肖凤台会保持沉默,从蒋桐的生活中暂时消失,至少是假装消失。   这就是关键时刻了。在肖凤台骤然抽离的时间里,曾经被他填补的时间将成为蒋桐无法填补的真空。他会在真空中恐慌地感受到肖凤台的重要,只要一点推波助澜——陆奢干这个就不错——蒋桐就会晕头转向地倒向他了。   从小到大,肖凤台看到无数女人在他父亲身上使用相同的技巧而屡试不爽。他自信可以青出于蓝。毕竟,相比那些野心勃勃的阿姨们,肖凤台的目标很简单。没有梵克雅宝,阿斯顿马丁或湾区豪宅。他只要蒋桐。如此完美复杂的计划用在蒋桐身上,简直是——是什么来着,“杀鸡焉用牛刀”。   如果事情顺利的话。   现在,一切都毁了。全因为他不合时宜的鲁莽。那些句子跳着轻快的踢踏舞从他嘴边溜出来,他根本来不及拦截。他想让蒋桐来看他的演出,肖凤台心里清楚。他想让蒋桐看到他在舞台上的样子,想让他看到其他人如何欣赏他,赞扬他,他想让自己在他眼里显得更好。   然而蒋桐的反应现在只能停留在他的想象中了。一个抑制不住心动的瞬间,他就把一切都毁了。   他想低下头想回避蒋桐的视线,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硬,一动不能动。他眼睁睁望着蒋桐的笑容从脸上一点点褪去,他的目光变得很陌生,有些抽离,又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像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   他必须得做些什么,什么都行,在事情变得无法挽回之前。   “我就是随口问一句”肖凤台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你没时间就算了。”   蠢透了。他在心里想。一步错,步步都错。他想象得出自己现在在蒋桐心中的样子,一个幼稚任性又满脑子想入非非的青少年,和满大街高中生没有区别。   蒋桐会以什么理由拒绝他呢?应该是实验太忙。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肖凤台有多喜欢他谈起研究工作的样子。说起那些肖凤台一点不懂的生物术语,蒋桐的双眼中像燃烧着两簇火焰。他会不知不觉噙着笑容,无视肖凤台费解的神情而越讲越快,音调提高,甚至带上些手势加以辅助。肖凤台在那些时刻真心实意地仰视蒋桐,仿佛有一束光将蒋桐整个人照亮,令他从人群中脱颖而出,令人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人是不是只有在失去时才能深刻意识到自己的拥有?在等待被拒绝的这一刻,肖凤台挫败地发现,他更喜欢蒋桐了。   “我当然有时间。”   肖凤台一瞬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到蒋桐的嘴仍然在动。这个世界是真实的,空气中的咖啡焦香是真实的,那么方才这一幕,应当不是他的幻觉?   蒋桐的尴尬与惊喜也都看上去无比可信:“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你会邀请我。”   肖凤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掏出信封递给蒋桐的。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坐在回家的车里了。他轻轻用手抚摸嘴唇,回想今天见面的一切细节。他还是不能相信,蒋桐竟然同意了?他在意识到自己可能越界的情况下,仍然同意了?   这代表了什么?   不,也可能什么都不代表。肖凤台放下手,郁郁地想。蒋桐是个好人,肖凤台生活圈子里罕见的那种会真正为别人着想的人。而他……即使没有一面镜子摆在肖凤台面前,他也能想象出自己当时的模样有多狼狈。   他连语言都控制不住了,怎么可能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   回到家中,他骑了几圈马,独自吃晚餐,在窗边拉了一会儿琴,写论文,和外婆视频。然而直到睡觉前,肖凤台还是无法把蒋桐的身影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他们分手前,蒋桐笑得好像有些犹豫——他果然还是不愿意的吧?   他会不会转头写一封辞职信给他?肖凤台惊悚地想,在一切变得无法收拾前尽早抽身,这也是蒋桐的作风。   于是他又发了一条愚蠢透顶的信息给蒋桐。说他千万千万不要勉强——好像他有多在乎蒋桐来看他拉琴似的!   发出的瞬间肖凤台再一次后悔了。抱着手机等待对方回复的煎熬远胜于面对面交谈。   蒋桐会不会无视他的信息?当作没有看到,然后把整件事轻轻揭过?   然而蒋桐回复得很快:“谢谢你的邀请,我很期待。”   肖凤台不敢想蒋桐的回复意味着什么,他只是突然感到房间空调温度过高,一股热意从胸腔一路上升到天灵盖。他突然有很多话想对蒋桐说,是指挥推荐他参加比赛,他会拉莫扎特第五小提琴协奏曲。蒋桐听小提琴吗?他有没有特别中意的作曲家?   然而打了又删,删了又打,他什么都没有发送出去。   到此为止了。肖凤台告诫自己。别再犯傻,也别再多想。多说多错,多想无益。   他腾地从床上跳起来,赤着脚跑过房间,拿起小提琴拉了一段欢快的回旋曲。 第18章   肖凤台嘴上说着对比赛不甚在意,赛前两周终于还是以练琴为由暂停了中文课程。   两人断断续续用微信交流,他拍给蒋桐看自己的小提琴。   “我外婆说这把琴是曾祖父买来赠她的,由她传给母亲,母亲再传给我。据说帕格尼尼使用过。”他略带嘲讽地说:“父亲倒没打过这琴的主意,幸亏他对女艺术家从来敬而远之。”   蒋桐却注意到了别的事情。   “你的手怎么了?”   肖凤台的一只手不慎进入镜头。他比常人生得白皙,手指上的水泡与红痕便分外明显。   少年不以为意:“比赛前练得多,起几个水泡很正常。”   蒋桐心中发涩。肖凤台的无心之语加深了他的负罪感,使得他一旦思维放空,眼前便浮现出少年压抑着渴望的眼神。越是复习,蒋桐便越是心虚。以至于到了比赛当天,他仍在犹豫是否要出现在现场。   万一蒋桐的座位和肖致中连在一起呢?万一蒋桐没有想错,肖凤台对他的诉求超过他能给予的范围。而接受门票正是对他诉求的一种默许,蒋桐无法承担这许多个无法的后果。他将穿好的大衣重新脱下,却再一次想起了肖凤台被琴弦勒到红白交错的手指。   出门太晚叠加交通因素,蒋桐几乎踩着开场铃进门,刚在一群带小孩的家长中间找到自己的位置,观众席上的灯光便渐次熄灭,比赛正式开始。   肖凤台前面有五位选手,蒋桐眼睛盯着舞台,人已神游天外。他对古典音乐的了解仅限于欢乐颂,遑论分辨不同演奏者对乐曲的处理有何高下之分。台上华服少女动情演奏巴赫,他在心中默默计算本月收入支出。房子到期,房东有意加租,gre考试报名在即,家里的花生油快用完了……他在舒缓平稳的乐声中昏昏欲睡,眼皮愈发沉重。   “妈妈,那个小哥哥真好看。”身边琴童低声惊呼,将他从半梦半醒中唤起。小姑娘在座位上来回扭动,带动蒋桐的椅子跟着颤动。   “他叫什么名字?我要去找他要签名!”   蒋桐下意识抬起头,与肖凤台目光相接。   第一次见面,蒋桐就知道他漂亮,却不知道他可以这么美。白衬衫黑西装裁剪合宜,包裹着少年纤长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身形。为适应舞台灯光,肖凤台画了淡妆,更凸显出他富于中性美的五官线条。蒋桐无法令自己不去注意他嫣红丰润的嘴唇,一点画龙点睛的颜色,衬得他肌肤如玉,眼神深邃而专注——   他在看着他。   隔着大半个音乐厅,他的目光如有实体,令蒋桐的皮肤感到微弱的麻痒。蒋桐听到左右位置的观众开始骚动,他们在翻看手中节目单,寻找台上漂亮出奇的黑发男孩。   肖凤台喜欢他。长久折磨蒋桐的负罪感在此刻演化成一种微妙的自得。花骨朵一样鲜嫩青春的少年,大富之家精心雕琢培养出的未来栋梁。无数道赞颂好奇与艳羡的目光将肖凤台团团笼罩,他却只是遥遥注视着蒋桐。   以蒋桐熟悉的,热烈、压抑的目光。   “莫扎特第五号小提琴协奏曲”报幕声响起:“kenneth siu,狮城高中。”   肖凤台向观众鞠躬示意,小提琴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观众席上的骚动渐渐平息,绝对的安静中,连一声咳嗽都变得清晰可闻。   他拉动了琴弓。   轻松活泼的快板清泉般从少年手下流泻而出,带着一丝戏谑与玩世不恭,挑动着听众的神经。少年不识愁滋味,十九岁的夏季仿佛永不完结,一日日望不到头的宴饮嬉戏,晴空碧日,水蜜桃饱满红润,甜美的汁水几乎撑破果皮。男孩女孩在树林中互相追逐,太阳的光斑映在眼睛里。   然而欢乐中潜伏着阴影,不同于成年人灰蒙蒙的愁苦,年轻的悲哀也是清亮而纯洁的。小提琴的旋律从高昂中逐渐平息,仍是盘旋在半空,琴声雪白的羽翼在月光下尽情舒展,拒绝现实世界的纠缠烦扰。   蒋桐痴望着肖凤台。少年的身体随着音乐节奏而摇动,他微阖着双眼,皱起眉头,五指在琴弦上灵活移动着,指节纤长白皙如玉雕。蒋桐产生一种奇异的错觉,小提琴仿佛是肖凤台身体的延伸,琴音在他的胸腔中共振,仿佛肖凤台微凉的手指沿着脸颊,锁骨的轮廓一路下行,贴在他的胸膛。   他心中有个柔软的地方,被微微碰了一下。   悲伤从不是青春的主旋律。新的一天到来,太阳升起,梦境中的悲哀与醒来时眼角的一滴泪水在早餐时间内便被抛诸脑后。人生苦短,趁着好时光不妨尽情游乐。快来加入我们,琴音是热情的邀请,由不得听众不卷入其中。旋律节节攀升,舞步旋转加速,飞扬的裙裾令人眼花缭乱,再快些,还能再快些,直到眼前的光影模糊成一片斑斓色块,琴音在高潮处,戛然而止。   这也像青春,开始得仓促,结束得突然。以为永不落幕的宴席,下一秒转过身只剩下满地杯盘狼藉。   一曲终了,掌声如雷。蒋桐和左右观众一起大力鼓掌,直到手心传来火辣辣刺痛。   -------   金牌颁得毫无悬念,公布结果时,蒋桐听到身边的妈妈小声嘀咕,才知道这已经是狮城高中第三年连续夺冠。   青少年比赛同成人组相比,娱乐成分远大于竞技意义。金牌得主被主办方安排上台表演一首自定曲目。肖凤台再上台时已换掉西装,一身仔裤t恤小跑上台,换来台下掺杂善意喝彩的热烈鼓掌。   “这首曲子送给一个人”他在台上站定,微笑道:“希望他喜欢。”   一个轻柔的起始,仿佛拂过脸颊的轻吻,又犹如雨后清晨,与爱人从床上醒来,彼此相视不言的一笑。琴音纤细,悠长,婉转回旋着上升,又高处骤然降落,低回地吟唱着爱的甜蜜与悲哀。正如日与夜的轮转,光与影相伴而生,真正的爱情总是含着忧愁的。钢琴适时进入,轻柔托举着小提琴低沉的旋律,像一声叹息。这不是饱经人生风雨后苦涩的回响,而是期待的,隐含着喜悦的轻叹。爱使凡人变为圣徒,甘愿将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和盘托出,与另一颗心碰撞,共鸣。   爱的喜悦压倒伤痛,旋律不断向上,从凡间升华至金色的天堂。世人双脚束缚于地面,随时间流逝归于尘土,爱却永恒不灭,经历高峰与低谷,壮美的牺牲与伤痛的缅怀,最终洗净铅华,回归初始的模样,沉静,温柔,一个自然如呼吸的轻吻。   蒋桐感到手脚发麻,一阵轻微的眩晕。身下的座椅不知何时融化,连同四周的观众,都渐次消失在黑暗中。他坐在黑暗翻涌的波浪上,唯一的光源来自于舞台上演奏的少年。他一边演奏,一边望着他——蒋桐知道肖凤台在看他,他的眼神,那不加掩饰的炽热,清澈,纯然的信赖与吸引。他处在黑暗中,少年处在聚光灯下。蒋桐却错觉自己身上燃起了火,而少年将如同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地扑向他,拥抱他,同他一同湮灭在滚烫的情感中。   爱的致意,这是肖凤台送给他的礼物。一曲正在被记录,被报道,一曲在千万人面前奏响的情书。   蒋桐感到眼眶发热,他用手掌盖住双眼,摸到一手潮湿。   裴璟的手表比东八区标准时间刻意调快了15分钟。他将严谨的时间观念视为与人相交的基本前提,并且喜欢做先行赴约的一方。因此,看到蒋桐已经坐在吧台,裴璟在惊讶之余感到一种事情超脱掌控的微妙不爽。   “什么事。”他坐在蒋桐身边,给自己叫了一杯old fashioned。由于没有时间先行制定大纲,裴璟预感这次会面将很低效,这让他的心情更加烦躁了。   蒋桐脸颊泛红,目光迷离地向他一笑权作打招呼。裴璟瞄一眼他的酒杯,还有大半杯威士忌。酒液折射着晕黄灯光,仿佛一杯流动的琥珀。   蒋桐不是酒量很差,就是喝得很多。为蒋桐考虑,裴璟希望是前者,否则他只有在结账前把蒋桐丢下自己离开了。   他可不会为了蒋桐动用自己的娱乐开支。   “没想到你真来了。”蒋桐口齿不清道,满脸傻乐:“裴老师,我好受宠若惊啊。”   “首先,我还没有拿到教职因此不能被称为老师。其次,你在电话中说有事情要同我商量。”裴璟冷静道:“顺带一提,近几年威士忌价格增速远超通胀,我希望你今晚带够钱付账。”   “我现在……有的是钱!”蒋桐嘿嘿笑道:“我有很多很多钱。”   “Good to know。”裴璟已经开始不耐烦:“所以你有什么事?”   裴璟的问题似乎把蒋桐难住了,他神色放空,盯着裴璟背后酒吧墙上的装饰画,嘴里嘟哝着裴璟停不懂的单字,一副陷入思索的模样。   裴璟好脾气地和他一并沉默,只是瞥了一眼手表。   五分钟,这是他忍耐蒋桐的极限。如果五分钟后蒋桐依然像现在这样晕头转向,裴璟会直接推门而出,并且找个双方都清醒的时间,郑重警告蒋桐再也不要浪费他的时间。   三分四十五秒,蒋桐终于慢吞吞地开口。   “你看过泰坦尼克号吗?”   “只是为了确认一下:你在星期六的晚上十点叫我出来,为了谈论泰坦尼克号?”   裴璟一口喝光杯中的酒:“Ok, fine, 我看过。我妈妈逼着我陪她看了三遍,半个电影院的人都在哭,纸巾团满地都是让人难以下脚——不是什么好回忆。”   “我妈妈也特别喜欢,她是莱昂纳多的影迷。”蒋桐露出怀念的微笑,他看起来清醒了许多。   “我陪她看了很多电影,她特别喜欢莱昂纳多演的那些爱情片。泰坦尼克号,罗密欧与朱丽叶,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家甚至有个大镜框,挂着泰坦尼克号初版海报。”   “你妈妈品味不错。”裴璟干巴巴道。   蒋桐越发认真起来了:“都是相同套路翻来覆去拍。为什么观众总是迷恋这一类题材?穷小子和富家小姐,身处敌对阵营的苦命鸳鸯,为什么不相干的人总是要被扯到一起?”   “萝丝根本不应该同杰克搭话”他郁郁道:“爱情令双方丧失判断力,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们不会有好结果。”   “我受够了。”裴璟举手叫侍应生:“蒋桐,你今天晚上很不正常。我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但明天早上你将受到严重的宿醉折磨,并为今晚说过的一切后悔。”   “还有,作为浪费我时间的代价,这杯酒挂在你账上。”   “你恋爱过吗?”   “What?”裴璟一时没反应过来。   蒋桐脸上又挂上迷离的笑容,他大着舌头一字一句道:“I said, are, you, in, love, with, anyone, throughout, your, li————fe.”   他将i字无限拉长,又仿佛被自己的滑稽相逗笑,自顾自咯咯傻乐起来。   “No, and never。”裴璟嗤笑:“对爱情的盲目崇拜是现代社会腐烂霉变的开始,爱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一种荷尔蒙急升所导致的短暂认知失调,正如你所说,令人丧失基本判断能力,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还会给你带来几个未经严格基因筛选的后代。爱是一种兽性,看看人类社会对古希腊悲喜剧的推崇——我们能把人类送上宇宙,却还是一次次重演我爱你你爱她他爱我的可笑套路。你敢相信吗,我们就这么重复了几千年!”   “令人羞耻。”他盖棺定论道。   “真令人羡慕……”蒋桐喃喃:“你看上去……你看上去从不会令情感凌驾于理智之上。”   “对自身生物性冲动的有效控制是人类进化的标志。”裴璟冷冷道:“当然,理智推论也并非十全十美。比如今天在接到你的短信后,我根据你的日常表现判断你有重大问题想要和我探讨——应当有关你的升学问题或者我们的论文。因此,尽管你挑选的会面地点不太正常,我还是来了。事实证明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即使这家bar的威士忌还不错。周六晚上我宁愿在实验室加班也不想和你探讨好莱坞工业的剧情套路。”   蒋桐脸色发白,看来是提前醒酒了:“对不起。”   “不管你在烦恼什么,我只有一个建议——用用你的脑子”临走前,裴璟决定大发慈悲,给这只科学殿堂中的迷途羔羊一些人生的经验。   “蒋桐,逻辑思维能力是你和肯尼亚大猩猩的根本区别。”   “如果你的理智告诉你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停下来,不要再往前走了。” 第19章   尽管肖凤台已经很久不向肖致中谈论自己的生活,音乐节后不久,来自父亲的礼物依旧如期而至。一天放学回家,肖凤台发现书桌上放着一块崭新的机械表。   手表盛在一只柚木盒里,垫着黑丝绒内衬,精钢表链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肖凤台端详着表盘上互相精确咬合的齿轮。钟表是工业革命时期资本利用效率提高的象征。为什么在电子计时器深入千家万户的时代,还会有人为这种玩意儿花费巨资。   父亲的新秘书功课不足,他从不戴手表。肖凤台开始怀念前任秘书和他们之间达成的长期友好协议,那位过于美艳的单亲妈妈把父亲给她的礼物经费同他三七分成。   最终他什么都没做,主要还是不想让肖致中自作多情,以为自己有多在乎他的关爱。   他没想到肖致中会真地把这事放在心上。晚餐时肖致中难得留在家,他在开动前向肖凤台举杯致意:“干得不错。”   肖凤台没有回敬,董事长日理万机,时间宝贵,从不漫无目的耽于家庭生活中。   一片难堪的沉默,肖致中依然自顾自说了下去:“集团子公司港交所分拆上市,下周我会以你的名义办一个小型晚宴,见见潜在基石投资人。”   “既然借了你的由头,我会让你独奏一曲,之后正式将你介绍给外界。”他说话时的神态像是帝王朝见群臣:“好好表现,不要让我失望。”   肖凤台吞下一口牛排:“我不去。”   肖致中对他的抗拒不置可否:“明天放学准时回家,裁缝来量尺寸。”   “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反正我不会出席。”肖凤台咣当一声将刀叉仍在桌上:“我吃饱了。”   他回到房间,嘭地一声掼上门。书桌上,柚木盒仍向天敞口,机械表端坐天鹅绒内衬,表针指向八点一刻,像一个歪斜的,不怀好意的嘲笑嘴脸。   肖凤台并无任何音乐理想,也时常在各种半正式场合表演,做一枝壁花点缀肖致中几近完满无暇的形象。肖致中不懂琴,他所邀请的观众通常也不懂,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肖凤台有时故意拉错几个音,看一群西装革履的大人物故作姿态地鼓掌,心中无限嘲讽,无限快乐。   肖致中的形象关乎集团的利益,肖家——肖凤台母亲的家族——是集团的控股股东,维护肖致中的形象就是维护母亲的遗产。起初他非得这么自我催眠才能拿起琴弓,渐渐地习惯成自然,甚至从中找到了乐趣。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的演奏,他的音乐因为蒋桐而赋予了一种更加清白,更加浪漫,更加崇高的意义,曾经的习以为常因此变得难以忍受。   他闭上眼就能回到演奏厅,蒋桐的轮廓在黑暗中清晰可见。他身子前倾,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地望着他,只有他。肖凤台可以为那样的目光做任何事情。   一周后,晚宴当天,他背着小提琴,人生中第一次离家出走了。   蒋桐在操作离心机时接到肖凤台的电话。   “你在哪?”少年听上去气喘吁吁,像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实验室”蒋桐下意识回答,随后意识到不对:“怎么了?”   “果然在加班。”电话那头,肖凤台朗朗地笑起来,笑声中带有某种胜利意味:“我在你楼下。”   肖凤台不期而至令蒋桐又惊又喜,且惊大于喜。他匆匆跑下楼,看到肖凤台坐在大楼台阶上,身边放着琴盒。西装外套被他扔在台阶上,他背对着蒋桐,衬衫被汗水洇湿,显露出两道蝴蝶骨纤薄清晰的曲线。实验楼透出被窗棱整齐切割的灯光,一个个拉长变形的晕黄菱形投射在他后背上,像是颜料蘸多了水,光泽暗了,取代以泛着潮气的暧昧的混沌。   “Kenneth”蒋桐听见自己叫他的名字。他感到喉咙发紧,四肢却麻木着,好像肉体已经在溽热的南洋傍晚融化,只有一团纯粹的精神凝结在空中。   肖凤台转身起立,正面望去,整个人更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他拎起琴盒,将昂贵的西装外套一把抓到手上,冲蒋桐随意挥了挥:“晚上好。”   在蒋桐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小步跑下楼,接过肖凤台手上的外套和小提琴盒。羊毛精纺面料抓在手上,一种顺滑细腻的重量,能够将衣物主人的身形修饰得笔直挺拔,可惜在坡岛夏季室外无异于一层贴身桑拿。   但没有人会傻到穿着这么一身在户外跑马拉松。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场合,四季室温维持20度,衣物已经不再需要有任何基本的功能性用途。   蒋桐眼皮一跳,还是决定以静制动,陪肖凤台把这出戏演下去:“抱歉,我以为这周中文课已经取消了。”   “没什么可道歉的,确实是取消了。”肖凤台干脆道。他跳下三级台阶,小牛皮鞋触地,咔哒一声脆响。   他自顾自迈开步子,像是笃定蒋桐会跟来,而蒋桐也确实匆匆赶上了他。   “带我逛逛学校”他们沉默地走了一阵,肖凤台突然道:“也许我会在这里念书——谁知道呢。”   你当然不会。蒋桐心道,仍然从善如流地答应下来。   肖凤台到来的时间不凑巧,周末傍晚,学校最受欢迎的博物馆与图书馆都已经关门谢客,s大多是新建建筑,千篇一律玻璃幕墙与流体弧线构造,在深蓝夜色中如一座座海底水晶宫,一时惊艳,看多了渐渐乏善可陈。蒋桐在要紧处讲解几句,肖凤台很配合地点头附和,只是神色寡淡,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   学校不大不小,肖凤台兴致缺缺,蒋桐乐得浑水摸鱼,草草逛一圈收场。学校出口处与临海公园相接,他在公园入口给肖凤台和自己买了两杯冰咖啡。肖凤台将杯壁贴在脸上,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这里很好”他一本正经道:“我要留在新加坡念书。”   蒋桐提出温和的反对意见:“我想你可以申请到排名更好的海外学校。”   肖凤台嗤笑:“排名是杂志社办来骗钱的。”   “其实归根结底,上哪所大学,上不上大学,对我来说没有区别。”他收敛笑容,郁郁道。   “我恨他。”他没头没脑地说,下颌绷紧,将牙齿咬得吱吱响:“我恨他总是赢,恨他总是能掌控一切。”   看来是跟家里闹别扭了。蒋桐了然,心里一松。青春期少年处于叛逆情绪中短暂离家出走是常有的事,就连循规蹈矩如他,也在高中时借口学校补习,深夜在外游荡不归过——网吧他嫌没意思,酒吧又不敢去,最终只是骑车一圈圈地绕马路,骑累了也就回家了。   “我不想说教,但父母的决定——尤其在你这个年龄——大部分时候是正确的。”蒋桐温和道:“如果你实在不喜欢,也许比起和长辈正面冲突,尊重他们的态度,坚持自己的意见,慢慢地让时间说服他们,效果也许会更好。”   “我早就过了青少年叛逆期。”肖凤台不耐烦道:“你大概从来没谷歌过我父亲的名字。”   蒋桐仿佛没感受到他言语间的尖锐:“学者的职业病是过度研究自己的生活,这对自己和身边人都没有好处。如果他身上有任何我必须知道的事情,迟早会有人来告诉我的。”   “是个好习惯,只是令你错过不少生活的乐趣。”肖凤台赞许地点点头:“我懒得讲,但你可以回去查查看。”   “这是一个很长,很精彩的故事。”   “他的人生同我没有关系”蒋桐轻声道:“我只在乎这世界与我有关的部分——很小的一部分。”   “既然你懒得讲,那就并不重要。”   肖凤台停下脚步,蒋桐比他高两个头,他仰头望着他,他的眼睛中倒映着水一般的月光。   “蒋桐”他的声音很轻,很柔软,几乎要淹没在树叶的沙沙轻响与远方的海涛中。   “你经常和人这样深夜谈心吗。”   他的嘴角挂着一丝笑容,很调皮,他的嘴唇是这么红,这么丰润吗?蒋桐有些失神,他要用全身的力气压抑住自己的左手,阻止自己抚摸少年的下颌。   “和朋友有过几次,作为老师,和学生谈心还是第一次。”他听见自己的回答。奇怪的悬浮感又回来了。   “兼职老师。”肖凤台低声道。   他们离得很近,太近了,近到蒋桐能够看清肖凤台脸颊上冰咖啡留下的水滴。月光与灯影被树影切割,变换流动的阴影令肖凤台的神情增添一种不可说的隐秘与严肃。   指尖传来微凉柔软的触感,蒋桐浑身一颤。肖凤台拉住了他的手。 第20章   肖凤台的动作很轻,很小心。他握着蒋桐的手,像捧着一个梦,一片雾。蒋桐没有动,他能感受到少年的手指在颤抖。   两个人都沉默着。沉默本身也是一种语言。一股隐形的力量压迫后脑,蒋桐无可避免地低下头,与肖凤台目光相接。他们离得确实太近了,近到蒋桐几乎能看到肖凤台瞳仁中的自己,一个比例扭曲的,黑幢幢的人形轮廓。像寄生在少年人身体里的一个游魂。   轮廓阴郁地盯着他,催促他有所行动。一个秀美纯真的少年人,生于巨富之家,前途光明,却对他不可理喻地着迷。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一把将肖凤台搂入怀中,粗暴而渴求地亲吻他的嘴唇像旅人渴饮沙漠中的甘泉。他知道肖凤台将毫无反抗甚至沉浸其中。浸泡在奶与蜜中发育成长的身体,是不是特别柔韧而润泽?   蒋桐已经习惯了承担责任与谦让,他对此并无异议,却并不代表他乐在其中。肖凤台是蒋桐独享的盛筵,少年人第一次的恋爱,像夏天新熟的李子,清冽甘甜,汁水充盈,回味悠长。谁能够不眨眼地拒绝?   他甚至可以成为一道阶梯,一根蒋桐期盼已久的藤,将他从沉重的,污浊的,充满着计算与辛苦忍耐的生活中连根拔起。蒋桐毫不怀疑,肖凤台在见识到更加广阔的花花世界后,很快就会厌弃自己。而在此之前,只要他小心一些,耐心一些,他有信心体面地结束这一段关系,得到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这是蒋桐二十一年人生中前所未有的好运,上天对他所经历过一切艰难的补偿。   快回握住他的手,扔掉该死的咖啡,说你也喜欢他,你爱他。   肖凤台的目光越亮,蒋桐的轮廓便越清晰。那小小的,畸形的黑色人影住在少年人形状美好的杏眼里,恶狠狠催促着。   反正你本来也喜欢他。快,快动起来,你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蒋桐却一动也动不了。   一切只是瞬间发生的事情。他的脑子里像快进镜头般闪过很多画面,初见时肖凤台傲慢的微笑,舞台灯光亮起,琴弓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妹妹拿到ipad时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母亲浮肿苍白的脸颊,昏黄灯光映在肖凤台纤瘦的脊背上,巨幅泰坦尼克海报,裴璟严苛审视的眼神。   “理性思考能力是你同肯尼亚大猩猩的唯一区别。”   他挣脱了肖凤台的手。   “太晚了,我叫车送你回去。”他作势掏出手机:“或者你要家里司机来接?”   肖凤台扭过头,蒋桐的轮廓从他眼中消失了。   “不用家里司机来接,车钱我下次……我单独给你。”肖凤台反复深呼吸,他声音中的哽咽因此几乎微不可闻。   “请把琴和外套给我。”   谢天谢地,电召出租来得飞快。蒋桐想替肖凤台拉开车门,少年长腿一跨,先他一步拉开车门钻进车中。他急迫的样子几乎有几分滑稽,仿佛车外的世界正处于纷飞战火中,而出租车其实是艘驶向美好未来的诺亚方舟似的。蒋桐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说,出租车便一骑绝尘,消失在路的尽头。   蒋桐在充斥汽油尾气的烟尘中感到一丝混杂着痛感的快意。他真心实意感谢裴璟,并由衷为自己骄傲。这是一个正确的,高尚的,典型蒋桐会做出的决定。虽然一度险些沉沦,但在最关键的时刻,他及时悬崖勒马,从而验证了自己本质上的无私与善良。   将被捏爆的咖啡杯扔进垃圾箱,走进公共洗手间冲净满手甜腻的棕褐色液体时,蒋桐内心最后的一丝痛苦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肖凤台回到家时,晚宴已经结束了。大厅中只有几个仆人沉默有序地忙碌着,取下装饰鲜花,天鹅绒布缦与客人们四处随意放置的高脚酒杯。   “先生已经回房休息了。”管家告诉他,笑容亲切尊敬得一如既往:“您如果还没吃饭,厨房里随时备有宵夜。”   肖凤台在内心松一口气,不会承认自己一路都在计划如何应对父亲。有那么几分钟,他对即将到来的疾风暴雨的恐惧甚至压倒了表白失败的沮丧。   警报解除,蒋桐的脸又浮上脑海。他温和了然的笑容,宽恕的眼神,仿佛肖凤台是个懵懂而未通人事的孩子,而童言是一向无忌的。   肖凤台想自己应当痛哭一场,撕碎所有蒋桐留下的教案,一股脑扔出窗外去。但他太累了。短短几个小时,他背着小提琴翻墙逃跑,又空着肚子同蒋桐整晚在校园中游荡,经历了剧烈心动的瞬间与被拒绝后的伤心失望。肖凤台突然发现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除了饿与困,此刻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困压倒饿,他卸下琴盒,一头栽倒到床上。一夜无梦。   接下来几天,肖凤台努力把自己的日程排满,以至于没时间考虑蒋桐。事已至此,中文课是上不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应当尽快同蒋桐解约。如果继续频繁缺课,迟早会引起父亲的注意。   但这一纸合同,是他与蒋桐之间唯一与最后的联系。   人在心烦意乱时,往往会粗心大意,对周遭世界的细微变化懵然不觉。直到学校乐队排练当天,肖凤台才发现,他的小提琴不见了。   卧室里没有,书房里没有,到处都没有。母亲留给他的琴,就这么从房子里蒸发了。   “我的琴呢?”他冲下楼,找到负责打扫卧室的仆人:“我放在卧室一直没动过,你把我的琴弄到哪里去了?”   “我……我不知道。”小姑娘低头嗫嚅,心虚一目了然。   肖凤台的漂亮面孔在极度的愤怒与焦虑中扭曲:“说实话!你以为只有肖致中能解雇你吗!”   “这是帕格尼尼拉过的琴!如果出了差错,你一辈子都赔不起。”他威胁道。   “拿去先生的书房了”女孩吓得眼眶通红,慌忙道:“是先生让我拿的,他说不用告诉您。”   全身血液仿佛在瞬间涌入大脑,肖凤台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比晚宴临场逃脱更愚蠢,更严重。   肖致中没有当场对他发作,并非一反常态,对他轻轻放过。他是过于愤怒和失望,以至于不屑花费精力训斥他。肖致中是下了决心,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把柄捏在别人手里,硬碰硬只有鸡飞蛋打。肖凤台竭力压抑着情绪拨打肖致中的电话。   无人接听。   他深吸一口气,转而拨通了肖致中的秘书。   “我要跟肖总说话。”他干巴巴道。   “Kenneth你好!真不好意思,肖总现在开会。”女秘书的声音比平时高出八度,充分表达出她试图讨好肖凤台但无能为力的状态:“方便的话可以留言给他么?我会转告他的。”   “我有话要跟他说”肖凤台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他是故意晾着我。你转告他,我知道自己错了,希望他能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   “如果他还是不肯和我聊聊”他顿了顿,心一横:“我能出走一次,就能走第二次。”   听筒那边安静片刻。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肖凤台屏住呼吸。   “你就是这么道歉的。”肖致中深沉磁性的声音中夹杂讥讽。   “我知道错了。”肖凤台低声道:“我不该承诺出席晚宴又临阵失踪,我已经意识到在这种重大场合,我极不负责的行为给您,给肖家和集团都造成了恶劣的影响。我以我的人格保证,绝不会有下次类似的事情发生。”   “对不起,爸爸,我错了。”   在拨通电话前,肖凤台很清楚,自己破例向肖致中低头认错,只是一种策略性的暂时行为。然而说到最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眼眶发热,哽咽了起来。   “如果晚宴当天,你能有这种觉悟就好了。”一阵沉默后,肖致中平淡道:“你明白得太晚了。”   “我知道你打电话为了什么,我的答案是不行。”   “为什么?”肖凤台条件反射地问道。   “因为琴已经不在新加坡了。我的一个演奏家朋友在办全球巡回演出,需要一把好琴。我答应借给她一年。”   “你应当早告诉我的。”他甚至听上去有些惋惜:“如果我早知道那是一把瓜纳里,会更好地物尽其用。”   “你怎么能这么做!”肖凤台愤怒地高声道:“那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   “而你是她留给我唯一的儿子!”肖致中厉声道:“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你太让人失望了。”   “我要告诉奶奶”委屈,惊痛与愤懑席卷了肖凤台的大脑,他开始口不择言:“这是奶奶留给妈妈的琴,妈妈又留给我……她不会允许你这样对待我的。”   “你奶奶只会和我站在同一阵线痛骂你”肖致中冷笑:“我毫不怀疑,如果我生出第二个继承人威胁你的地位,你奶奶会想方设法把我和那可怜的小东西一起暗杀。但一把小提琴?算了吧,我可以和你打赌,如果肖夫人知道你干的傻事,她会把小提琴直接卖掉,再罚你一个月禁足。”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你最近实在是得意忘形得厉害。”肖致中冷冷道:“想清楚你的身份,你的责任。不错,我的位子迟早是你的。但你能坐上这位子一时,却不一定能坐稳一世。”   咔哒一声,听筒传来冰冷的女音提示,肖致中挂断了电话。 第21章   与肖凤台分别后,蒋桐回到家第一时间打开电脑查看网银账户。肖家是慷慨雇主,一段不长不短的兼职,令他在支撑家用外,还攒下不大不小一笔款子。   但这不够。母亲的后续治疗,妹妹升学,蒋桐自己出国深造桩桩件件都需要钱。蒋桐盯着存款数字心算一阵,决定趁着学期末结课复习考试的时间,再出去做一阵兼职。   感情可以暧昧混沌,物质上的匮乏却是实实在在的。蒋桐比以前更忙,忙着上学,泡实验室,面试新兼职。只有夜深人静时,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将自己的肉身像丢面口袋一样扔到床上。在小公寓孤独逼耸的沉默中,在一天里唯一属于他自己的十五分钟时间里,他会想起肖凤台。原来遗憾远比悲伤刻骨。   肖家的通知来得比想象中慢。慢到蒋桐几乎以为肖凤台是自欺欺人,以一种被动的方式来保存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集。代理人行事专业果断,以流利标准的英语向蒋桐解释肖凤台想要单方面提前结束合同,将按照条款赔偿违约金云云。   违约金对蒋桐来说数额不菲,他爽快接受了。为什么不呢?他牺牲了自己的情感与欲望,挽救了一个青春期少年的大好前途,蒋桐决定放过自己,将这笔钱当作生活对他的奖励。   钱到账当晚,他又去了酒吧。蒋桐本想学自己那些受情伤的朋友们,来个不醉不归。可才喝了几杯威士忌,含税含tips的账单费用与第二天的日程安排便如同滚字幕一样在他脑子里来回播放。走出酒吧时他内心充满了挫败感,第一次发现无所顾忌的痛苦也是一种奢侈品。   回到家,他合衣倒在床上,一头栽入梦乡。他睡得很不安稳,梦见自己还在内地大学参加新加坡学校选拔考试。交卷时间一秒秒临近,蒋桐却一道题都答不出。他捏着笔杆,徒劳地在纸上写写画画,手心全是冷汗。   时间到了,交卷铃声尖锐刺耳,仿佛来自身体深处。蒋桐一个激灵,猛然坐起身。   是手机铃声。他从凌乱床铺中刨出手机,脑子还是懵的。   “请问哪位?”他嘟哝道,声音中仍带着浓浓睡意。   听筒另一头没有人说话。午夜万籁俱寂,蒋桐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中,黑暗里,听觉变得异常灵敏。他听着电话里深深浅浅,急促不定的呼吸声,神志渐渐清明。   两人之间耐心的比试,肖凤台从来没有赢过。再次听到他的声音,蒋桐感到恍如隔世,他原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与肖凤台产生交集。   “他们联系过你了。”肖凤台低声道。   “嗯。”   又是一阵沉默。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蒋桐深吸一口气:“很感谢你提供的机会。希望你通过这几次课能够对中文产生兴趣,祝你以后——”   “蒋桐”肖凤台突然打断他:“我刚刚梦见妈妈了。”   “我很想她。”   他的声音很轻,很薄,在夜空中悬浮着,像一道虚弱的游魂。   “肖致中拿走了她留给我的小提琴,你还记得吗,那把帕格尼尼拉过的琴。”   “我还不敢告诉奶奶——她不会在这件事上袒护我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被桃色幻想冲昏头脑,肆意妄为。我总安慰她说我和妈妈不一样,确实,我比妈妈差远了。”   “妈妈如果看到我今天的样子,一定也很失望吧。”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很可笑。”他轻笑,笑声中含着哽咽:“明明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却自命不凡,以为自己是世界中心。”   蒋桐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   “不要妄自菲薄”他艰难地说:“你……你很可爱。”   “得了,我们不再是雇佣关系了,你尽管说实话,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肖凤台的声音超乎年龄地疲惫:“尽管大方承认你是为了钱讨好我,反正我已经习惯了。”   “我曾经以为你是不同的——不是你的错,我总是高估自己。”   “我没有安慰你”蒋桐低声说:“你聪明,敏锐,才华横溢,未来无可限量。你比自己想象中更好。”   “那天的事情……”他停顿了一下:“不用介怀。等你长大一些,看到外面的世界,就会庆幸和我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渐渐分不清,自己是在说服肖凤台还是自己。   “就停在这里,对我们都好。”   “是我配不上你。”   然而肖凤台却仿佛被他激怒了。   “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联系你。”少年冷冷道:“蒋老师,你非得敷衍我到最后一刻吗。”   “我没有敷衍你!”蒋桐脱口而出,被自己的音量吓了一跳。   不用肖凤台提醒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通话。蒋桐知道,他应当谨慎,理智,字斟句酌。但他已经无法承载更多的思考——计算账单价格,最便宜的回程线路,明天的实验安排,母亲的复检日程,找谁写研究生推荐信,是重操旧业代写论文还是找份餐馆刷盘子的工作……酒精,疲惫,日日夜夜咬噬神经的钝痛,他终于无法再忍耐下去了。   “你要听实话,好,没问题,记住这是你自找的。”   “我喜欢你,肖凤台,我很有可能还爱你。”   “我拒绝你,因为我们绝不可能在一起。一旦被人发现,我周遭的人会认为我道德败坏,你父亲会恨不得让我从地球上消失,就连你自己——我已经说过了,等你上了大学,接触到成人世界,你会迅速厌倦我,甚至厌倦追求过我的你自己。”   说到最后,他甚至笑出了声。原来有话直说的感觉是这么舒服畅快。   “现在你满意了吗,肖少爷。”他轻声道:“没错,我喜欢你,我这辈子从没这么迷恋过一个人——以后可能也不会有了。”   “我很累。”   “放过我吧。” 第22章   一口气说完,蒋桐长随手将手机扔在枕边。一头栽倒在床上。   都结束了,这就是他人生中和肖凤台最后的交集。   肖凤台没有说话,事实上,蒋桐怀疑他已经一怒之下挂断了电话。他们算是撕破脸了,蒋桐一身轻松,破罐破摔地想,如果肖凤台要讨回施舍给他的最后一笔款子,他是不会给他的。   然而他错了。短暂的沉默后,肖凤台的声音再一次从手机中传来,虽然音量因为听筒倒扣在枕上而显得沉闷,细弱,但每一个字在安静的房间中都格外清晰——比蒋桐所希望的更加清晰。   “我才不会让你如愿呢。”他恶狠狠地说。   “蒋桐,你是个胆小鬼。”   他这才挂断了电话。   出于一种直觉,蒋桐以为他会再打来。他强撑着守了一会儿手机,然而肖凤台终究没有再联系他。   第二天早上,蒋桐准时起床上学,因为宿醉而头脑酸胀。昨晚发生的一切仿佛是场梦,越想越像是梦。肯定肖凤台的深夜来电是场幻觉并不能让蒋桐的心情变得更好。梦是心头想,蒋桐觉得滑稽,他竟然如此迫切地想念肖凤台,以至于到了梦里仍追着他表白的地步。   直至走到实验楼门口,他突然意识到那可能并不是梦。因为活生生的肖凤台本人就坐在大楼台阶上。望见蒋桐,他单手撑地,从台阶上跳起来。   “你不该出现在这儿。”蒋桐的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起来,他板着脸厉声道,以掩饰从胃部蔓延的抽搐感。   “赶紧回去上课,不然我打电话给你的管家。”   然而他的权威失效了。肖凤台走下台阶,带有一种令蒋桐感到恐慌的,胜券在握的态度。他忙于压抑自己后退瑟索的冲动,以至于任由肖凤台走到他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换个地方说话”肖凤台低声道,蒋桐在震惊中竟忘记挣脱,由着他带着自己向实验楼背后的小径走去。   实验楼位于校区边缘,除了本系学生极少有人光顾。楼后是一片堆砌淘汰器材与可回收垃圾的空地,四面灌木疯长,水泥缝中杂草丛生。几只麻雀在晨光中蹦蹦跳跳,被他们所惊扰,扑愣着翅膀纷纷飞向天空。   “你干什么!”蒋桐终于甩开肖凤台的手,因为心虚而表现出罕有的愤怒情绪:“我现在就打电话给——”   他没有说完,肖凤台扑上前吻住了他。   蒋桐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肖凤台将身体的重量完全托付在他身上,他的嘴始终没有离开他的嘴,仿佛他们处于一个真空世界,而蒋桐是唯一的氧气来源。蒋桐在少年毫无章法的激烈进攻面前溃不成军,头晕目眩,手脚发麻,由着少年笨拙地以唇舌探索他口腔的轮廓,忘记自己是生理和心理上更加占优的成年人。   柠檬,青草,与水蜜桃的混合气息笼罩着蒋桐。肖凤台紧闭双眼,浓黑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蒋桐发现自己无法将目光从少年身上移开,他仿佛受到蛊惑,请不自己将手指插入肖凤台的发间,乌黑细软的短发水一般从他指尖流过,触手微凉。而肖凤台的嘴唇却是滚烫的。不,他其实分不清这股令他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热度是来自于肖凤台还是他自己。蒋桐收紧手臂,将少年柔韧纤细的脊背揉进自己怀里。   一颗被人精心看顾培育的果子,甜美,饱满,汁水丰润,自然与人工的双重杰作,却因为神秘而不可知的命运捉弄,在即将成熟的一刻脱离枝干而正好落在他的手心。没有人可以抵御这样的馈赠。蒋桐知道自己迟早会为此时此刻的放纵付出代价。但肖凤台是这么甜,甜到似乎能够淡化他过往人生中的酸苦,令他从心底生出妄念,以为自己有资格享有这样的甘甜,以为自己可以长久地占有他。   “我们试一试吧。”他们终于分开时,肖凤台气喘吁吁地低声道。   蒋桐沉默,盯着肖凤台因为充血而分外鲜嫩红艳的嘴唇。   “为什么你总是想得那么多,那么复杂?”肖凤台几乎是在恳求蒋桐。   “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在一起觉得快乐,这还不够吗?”   “你会后悔的。”蒋桐的声音低哑暗沉。   “那都是未来的事了。”肖凤台无所畏惧地望着他:“我不活在未来,我活在此刻。”   这是蒋桐在无数个疲惫的夜晚所肖想过的景象,他捧住少年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裴璟像往常一样提前十分钟走入实验室时,不无惊讶地发现,蒋桐竟然没有到。   顾教授的论文已经基本成型,考虑蒋桐的贡献,裴璟提议将他的名字放在末尾。蒋桐对此不胜感激,裴璟本以为他会更加努力,没想到蒋桐看上去勤勉谦虚,稍微取得一点小成就后,也不能免俗地骄傲懈怠起来。   中国古话有云,玉不琢不成器。本科生果然还是心性不定,需要好好敲打。   “你迟到了。”当蒋桐在三十分钟后终于推开门,裴璟目光炯炯抬起头,准备严肃批评他一顿。   “我没想到——”他顿了顿,上下打量蒋桐:“你是怎么了?”   蒋桐脸颊发红,额头一层薄汗闪闪发亮,嘴唇红得不自然。他的衬衫上衣一反常态,褶皱变形如一片皱巴巴的干菜叶。最上方两颗扣子开着,露出一片肌肉紧实的胸膛。以裴璟的观点评价,极为不雅。   “啊?”蒋桐如梦初醒般望向裴璟,随即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他摸自己的嘴干什么?   “我没事。”蒋桐的神色渐渐清明,脸红得更厉害了。他的状态虽然奇怪,情绪却明显十分高昂。裴璟冷眼看蒋桐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向水槽台,几乎怀疑下一刻他就要挥舞着烧瓶翩翩起舞。   今天暂时放过他,裴璟糟心地想。蒋桐今天很反常,出于某种直觉,他不太想追查这种反常的来源。   只要他还能干活就行。裴璟把注意力收回自己的电脑屏幕,想到今天满满的数据分析工作,不由自主露出一丝微笑。   啊,又是美好的一天。 第23章   随着肖凤台与蒋桐的关系迈入新阶段,中文课不仅恢复往常频率,形式上也有所改进。   肖凤台走下车,书包半敞口,被他斜挎在肩膀上。司机仍站在车外,目送他进门。肖凤台努力放慢脚步,挺直脊背,手心却出了一层热汗,屡次打滑,几乎按不动公寓大门的密码锁。   慢慢来,不着急。他告诫自己。从大门到电梯的路程仿佛无限漫长,电梯门终于缓缓闭合,将公寓外的世界连同司机的目光一齐斩断,肖凤台靠在墙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蒋桐住在16楼,16楼3室,1603. 第24章 ,1603,肖凤台看着电梯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心中默念。   电梯为什么不能开快一些?   他不是唯一一个有此想法的人。肖凤台站在蒋桐房门口,刚准备按响门铃,大门已经霍然打开。他眼前一花,发现自己双脚腾空,被蒋桐捞进屋中。   门在他们背后砰地关上,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小公寓里拉着窗帘,没有开灯,家具与四壁笼罩在灰暗朦胧的影子中。他们仿佛置身于一枚小小的茧,一枚时间胶囊。现实暂时远去了。两个人在阴影中放肆地亲吻拥抱,踉跄着步伐双双倒在沙发上。   肖凤台将书包随手一扔,专心解蒋桐的扣子。他一面解,一面在蒋桐身上落下一串细密的浅吻。先是眉眼,而后是嘴角,喉结,锁骨……蒋桐的身体随着他唇舌的律动而一阵阵颤抖,他压抑的呻吟,逐渐发烫的皮肤令肖凤台产生一种甜蜜的成就感。他从未想过自己在性上居然能够无师自通,生平首次感谢来自肖致中的基因遗传。   肖凤台缓缓下移。最后一颗扣子也被解开。他以尽可能温柔的动作,抚上蒋桐的皮带。   蒋桐按住了他的手。   他的眼角仍被情欲熏染泛红,神情中的禁止意味却十分分明。   “Kenneth,不可以。”   “我还有六个月就成年了。”肖凤台辩解道。   “既然只有六个月,再等等也无妨。”蒋桐温和道:“我以为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已经达成共识了。”   肖凤台垮下肩膀,无法掩饰自己的沮丧。   “好了,起来上课。”蒋彤从沙发上直起身,重新穿好衬衫,戴上眼镜,完全没有安慰他的意思。肖凤台愤愤不平地瞪了他一眼。   在一起后的最大副作用,是蒋桐虽然依旧拿工资,行事间却对他失去了雇员对金主应有的尊敬。   学校的中文课已经难不住他了,更何况大学申请根本不看选修课成绩。肖凤台认为蒋桐在自欺欺人,事实上如果蒋桐在某些方面如果能稍稍放松些原则,他愿意自掏腰包付他双倍工资。但蒋桐对此坚决拒绝,并格外认真地投入备课活动中,摆出一副要以辛勤劳动证明自己的架势。   新中产阶级的脆弱自尊心。肖凤台在内心腹诽,没那个胆子与蒋桐当面讲。   更何况他其实也有一点享受上课。比如此刻,他坐在蒋桐的腿上,青年将他的身体圈住,空出一只手翻书页。肖凤台放任自己靠在蒋桐怀中,感受他坚实有力的心跳。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解释一下是什么意思。”蒋桐在他耳边响起,这么近的距离,他温热的鼻息拂过肖凤台的耳廓。酥麻,痒,肖凤台笑着瑟缩了一下。   等待漫长,而一旦相处,时间流逝快得不可思议。手机闹钟响了两遍,再不出门司机恐怕要打电话询问。肖凤台终于不情原地从蒋桐怀里起身。   因果报应,循环不爽。走出门时,想起与蒋桐初遇时错过的大半节课,他又一次为自己当初的懒怠而郁郁不爽。天知道他们浪费了多少时间。   蒋桐在门口叫住了他。   “下周五晚上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蒋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目光游离,不敢与他对视。   他还能说什么?下行电梯间中,肖凤台不得不反复揉搓脸颊,以确保自己在上车时不至于笑得像个傻瓜。   “David,帮我个忙”回家路上肖凤台拨通了最好朋友的电话:“下周五晚上我有事出门,我家里人如果问起来,你就说我和你在一起在学校复习a-level。”   “又来?”男孩在电话中哀嚎一声:“”   “一篇essay”肖凤台果断道。男孩犹豫着没有说话。   “Ok,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肖凤台挫败扶额:“下周末来我家,让你骑我的黑星。”   “成交!”男孩欢呼一声,随即揶揄道:“什么时候把照片拿给我们看看?女大学生……是不是特别带劲儿?”   “我挂了。”   “唉——别别别挂!”男孩一叠声道:“我有正事跟你说。”   “什么事?”肖凤台望着窗外飞速流逝的街景,兴趣缺缺。   “那个上周转来咱们班的tiffany,你真不喜欢她?我打算追她。”   肖凤台呻吟一声:“看在我们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劝你不要招惹她。Tiffany是那种——怎么形容——包装精致的邮件炸弹,炭疽病毒!一旦沾上,就别想善始善终。”   “那么我很乐意感受她的如火热情。”david一副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傻样:“谢了兄弟!”   祝他好运。收线时肖凤台心里充满对david的同情。他才不是第一个被Tiffany的外表吸引而最终被玩弄于股掌之地的男朋友。事实上虽然女孩表现出疯狂迷恋自己的模样,肖凤台从不觉得她真喜欢他。她只是享受那种征服的感觉。很不幸,肖凤台的冷淡回应似乎进一步刺激了她的征服欲。   Tiffany一直想来新加坡,然而有奶奶坐镇伦敦,她虽不情愿,也只能度日如年地在英国乡下贵族女校里混日子。肖凤台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手段,使得一向精明并同他站在一条阵线的奶奶竟然开了口子放她来亚洲。现在这姑娘隔三差五来他家做客,几乎要自封为肖凤台的未婚妻了。   改天要同奶奶谈谈。肖凤台下定决心,就算为了david好,也得赶紧把她弄回英国去。 第25章   蒋桐谈过几场不痛不痒的恋爱,但没有一次令他感到如此强烈的匮乏。每周一次的中文课不够,周中见缝插针的见面不够,每天电话与视频联系还是不够。他曾经在心里默默嘲笑过那些恨不得时时刻刻粘在一起的情侣,如今身临其境,才发现自己有过之而不及,恨不得将肖凤台折叠压缩,整天带在身上才好。   他知道肖凤台也有同样的想法,并因此对暑假期盼已久。在谈论起夏天的规划时,少年滔滔不绝,蒋桐在一旁默默听着,愧疚像一块吸满水的海绵压在胸口,令他喉咙发哽。   “……所以你觉得怎么样?”肖凤台终于想起他的存在,扭头看他:“我知道你八成要泡实验室,但拜托,这是暑假,学生的合法假期,你得学会劳逸结合。”   “上周才得到消息,这个夏天我应该不会留在新加坡。”他硬着头皮说下去。   “我们实验室和北京的大学有合作项目,对方实验室的老板在学界很有影响力。教授推荐我去帮忙……也顺便回家一趟。”   肖凤台低着头不说话,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蔫巴下来。   “对不起,应该早些告诉你。”他想要揽过少年的肩膀,却被对方一闪身躲开了。   蒋桐苦笑。   “我也很想留下来,但下学期就是申请季,全球做免疫方向的实验室只有那几家,发全奖的就更少。不论本科学校还是研究经历,我都不占优势。”   “顾教授好意帮我,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他可以搬出一套更有说服力的说辞,毕竟还有什么比陪伴患晚期癌症卧病在床的母亲更理所当然呢?但蒋桐决定对肖凤台能瞒一时是一时,他不想让肖凤台可怜他。   “别把我当青春期小姑娘哄。”肖凤台瞪他:“道理我都懂,你得给我一点消化预期差的时间。”   “好好好。”蒋桐举起双手以示投降:“那么请问我能否下一碗馄饨为您补充能量以尽快调整预期?”   肖凤台拿起手机遮住脸,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模样。蒋桐不以为意,转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取包好的馄饨,洗锅煮水。   “……多放虾肉馅的。”下锅前最后一秒,客厅传来肖凤台不情不愿的声音。   蒋桐捂着嘴,极力压抑自己的笑声。不能让这一碗馄饨白白牺牲啊。   有关暑假的争执是两人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笔,很快便被他丢到脑后。感谢多巴胺,血清素与肾上腺素的联合作用,初沐爱河的情侣可能是世界上最体谅宽和的人。   蒋桐继父方大勇属于所谓“没踩好点儿”的北京土著,批发过录像带,开过皮包公司,还做过一段时间包工头。然而时也命也,别人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踏浪而行,赚得盆满钵满,方师傅一阵瞎扑腾,不仅没捞着钱,还输得裤衩不剩,把老婆生生气跑了。   好在土著就算再怎么作死,总还有一套房子垫底。方大勇与宋依依都是老实人,二次结婚就图做个伴,谁也不跟谁红脸,两人带着一双聪明可爱的儿女,重组家庭的日子也算过得有滋有味。   直到宋依依查出肿瘤。   蒋桐拖着行李走出机场,一眼就看见方大勇在门口叉着腰等。一年多不见,他比记忆中瘦了许多。被脂肪撑得红润饱满的脸颊干瘪下来,就显出皱纹与老态。   他赶忙小跑两步:“太麻烦您了,我自己坐机场大巴就行。”   方大勇一手拎一个行李箱往停车场走:“得了,咱家就是开出租的,不差你这两趟油钱。”   从机场到家需要跨越大半个北京城,好在已经过了下班高峰,路上不堵。收音机里热热闹闹地放着读者来电与当季流行华语歌曲,我爱你,你爱我,我不爱你,我爱你却假装不爱你。方大勇将收音机声音开得很大,蒋桐怀疑这是他避免车中气氛尴尬的手段。   他们一路沉默,偶尔交流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学校忙不忙,期末考试成绩怎么样,蓓蓓的心仪大学……出租车驶进小区,蒋桐仿佛听到方大勇轻轻吁了一口气。   公寓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苏式筒子楼,整齐划一的火柴盒形状,一格格凸起的防盗窗,悬挂着晾晒的被子,塑料彩绳,褪色纸风车与风干腊肉。蒋桐印象里,方家的老房子是晦暗狭窄的。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一年多不见,五十平米的两室一厅比他记忆中更破旧,更狭小。进门走廊上堆着一摞摞要拿去卖钱的药盒,占了大半地方,只能容单人通行。小厅里架着一张单人床,床上胡乱摊几件混季的外套,墙壁靠天花板的接缝已经发黑,衍生出蜿蜒曲折的裂缝。   主屋的门关着。方大勇轻声道:“你妈已经睡了。”   “蓓蓓还没下晚自习,今天委屈你在厅里凑合一晚。明天我好好收拾收拾,给你在她屋里架个床。”   “爸,真不用。”蒋桐的态度温和,语气却不容置疑:“学校里有宿舍,我待一晚,看看妈妈和蓓蓓,明天早上就走。”   “蓓蓓是大姑娘,不好再和我挤一屋了。”   方大勇讪讪答应下来,又跑到厨房给他张罗洗漱用具。蒋桐理解他的尴尬。方大勇处于家庭顶梁柱的角色却无力承担起相应的义务,而要依靠自己法律上的儿子支撑家用开支。蒋桐的存在就是方大勇无能的证明,长一米八二宽52厘米称重75公斤的具现化的羞耻。方大勇被他的存在压迫窒息,需要不断短暂逃离以呼吸新鲜空气。   蒋桐等到蓓蓓回来才洗漱睡觉。小女孩对大人们之间微妙的张力一无所知,压低声音却掩不住满脸兴奋快活,拉着蒋桐说了好久悄悄话。   蒋桐没想到他会在自己睡了好几年的小单人床上失眠。凌晨是城市最安静的时刻。他静静平躺,盯着窗外街灯投射在天花板上的影子。客厅没有空调,老电扇在床尾嗡嗡地转着,外盖已经松了,咣,咣,咣,规律的轻响,一种同时具有催眠和提神作用的白噪音。   蒋桐睡不着,是因为他闭上眼就会想起肖凤台,想起从肖家六角形书房望出去的绿草如茵,蔚蓝大海,想起瓜纳里小提琴,想起肖凤台随手扔在台阶上的手工西装外套。   手机嗡一声响,他划开屏幕,肖凤台发了一张照片给他。夜空被霓虹灯映成蓝紫色,荧光泳池里漂浮着火烈鸟救生圈,大片明亮的蓝色,粉色,令远方高楼灯火都显得暗淡。少男少女们衣着清凉,胶原蛋白饱满的脸颊上洋溢着同夏日阳光一样明媚热烈的笑容。   肖凤台只在屏幕中露出小半张脸,刘海湿漉漉贴在额头,看得出也下过一回水。被拍摄的对象们看来与他十分相熟,对着屏幕做鬼脸。   “真希望暑假永不结束。”蒋桐察觉出肖凤台在向他示威,尽管是以一种迂回的,充满了欲盖弥彰意味的方式。肖凤台一向如此行事,蒋桐平时觉得他可爱,但在坐了六小时飞机的失眠的凌晨,他突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挫败。   他的自尊是很坚固,很自洽的。蒋桐并不生任何人的气。这种烦躁类似于时差,类似于高原反应。从梦幻的桃色的荷尔蒙粉饰的伪现实回到他自己的生活,才能意识到小岛上的生活是多么悬浮,多么飘渺。而另一方仍毫无所觉地沉浸在这种悬浮中。一首节拍错位的合奏总是令人如鲠在喉。   蒋桐绝不会想到。肖凤台发出照片时不在新加坡,而在由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开出前往市区的大巴上。他在最后一刻报名了前往中国的夏令营。   飞机晚点,一整车的学生们昏昏欲睡,随着摆渡车的惯性在车上左右摇晃。经济舱长途飞行令肖凤台腰酸背痛,头脑却异常兴奋。   蒋桐没有回复信息,他猜他是睡了。反正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到自己绝妙的不在场证明,肖凤台不禁微笑。他喜欢给蒋桐筹划惊喜的感觉。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一次完美犯罪,而他英俊文雅的警察先生被从头到尾蒙在鼓里,对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肖凤台将额头靠在车窗上。他们已经两周没有见面,蒋桐的形象在他脑海中却一天比一天清晰立体。他望着窗外流动闪烁的霓虹灯河,想起蒋桐挽起半截衣袖露出肌肉结实紧绷的手臂,想起他棱角分明,触手粗糙的下巴,想起每次进门时蒋桐一把抱住他,单手摘下眼镜扔在桌上。肖凤台在北京清凉的夜风中口干舌燥,感觉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求着蒋桐。渴求他的抚摸,他的亲吻,他的目光。   蒋桐会像他一样想念自己吗?   夏令营为期十二天,由中国驻新加坡大使馆主办。学生们按照计划应辗转北京,上海与广州,体会中华大好河山与改革开放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丰硕果实。可惜出生于资本主义腐朽家庭的温室花朵肖凤台冥顽不灵,拒绝教化。派队接过酒店房卡时他与带队老师心照不宣对视一眼。支票已经到账,按照约定,今晚后他将和大部队分道扬镳,在夏令营结束时再一起飞回新加坡。   肖凤台以为自己会失眠,但他一沾枕头就昏死过去。醒来时他首先去抓手机,蒋桐回复了他的消息——昨晚他果然早就睡了。   “出去玩注意安全,偶尔也看看书。”   温吞,老派,不动声色。典型蒋桐的回复。幸亏肖凤台独住一间房,可以肆无忌惮在床上翻滚一周,笑得像个傻子。   “才醒。”他腾地从床上翻起来,单手打字:“你今天要去实验室吗?“   “马上就到了。”这次蒋桐很快回复:“一会儿会和教授初步聊一下,明天正式开始干活。”   “你在大学里面了?”他装做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听说整座学校像一栋园林,你要在一栋带飞檐和廊柱的老房子里做实验?”   蒋桐收到消息时正走到生物楼门口,望着面前风格现代的玻璃幕墙大楼与尘土飞扬的柏油路。他哑然失笑,抬手拍了一张照片给肖凤台。   “看来我被表哥骗了。”过一会儿,肖凤台回复道:“他去交换,把燕大形容得像个古代御花园,原来真面目是座工地。”   “一部分校园确实很美,等你有机会来北京,我带你逛逛”蒋桐突然心血来潮,想逗他一下:“这是个谈恋爱的好地方。”   “你要说话算话。”发出消息,肖凤台收起手机,拖着行李登上出租车。他把手机中蒋桐发来的照片放大,伸到驾驶座:“司机师傅,去燕大里面这座楼。” 第26章   肖凤台计划中唯一的变量是他无法控制蒋桐的时间表。为稳妥起见,他只能尽早就位,守株待兔。生物楼大厅里冷气宜人,肖凤台坐在行李箱上玩手机,他单手在屏幕上划来划去,无法专注于任何一种应用程序,只是听到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蒋桐是和一名中年人一同走出电梯的,肖凤台猜这就是他口中的学界知名教授——比他想象中要年轻。他从行李箱上站起来。蒋桐渐渐走近了。天色多云转晴,阳光透过玻璃幕墙洒在他所站的角落,后背先是晒得发热,然后感到细微的麻痒。   他站在原地沉默无言,然而心里十分清楚,蒋桐是不可能看不到他的。肖凤台甚至确定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短暂交汇过一秒,然而蒋桐的视线像蜻蜓浮水一样扫过他,很快便转开了。   他头也不回地经过了他。   蒋桐和中年人说笑着走出门,在大门口继续交谈。肖凤台离得远,听到些破碎的句子,无非是食之无味的客套话。两人挥手作别,中年人折返乘电梯,蒋桐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生物楼。   在肖凤台所假设的种种可能性里,唯一的不同不过是蒋桐惊喜程度的差别罢了。他愣在原地,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感到难以置信。   难道是他看错人,刚刚路过的其实不是蒋桐?   然而在肖凤台信以为真,几乎要说服自己继续等下去时,蒋桐去而复返,面无表情。肖凤台还没来得及说话,蒋桐一把拎起他的行李箱,快步走出了生物楼。   校园中绿树成荫,可惜古树无法像代谢二氧化碳一样吸收空气中的热度。蒋桐步子迈得又大又急,肖凤台不得不小跑跟随,很快出了一身热汗。   “放下我的箱子!”他终于急了,冲蒋桐大喊。蒋桐没理他,仍以急行军的速度继续向前走。   委屈,疑惑与愤怒混合发酵。肖凤台心头火起,追上蒋桐猛推了他一把:“我让你放下我的箱子!”   蒋桐猛地停下脚步。他转身低头望着肖凤台,目光晦暗,像盛夏暴雨将至前乌沉沉的天空。肖凤台极为荒谬地意识到蒋桐此时很生气,而即便在他们初次见面被他无理挑衅时,蒋桐也从没有如此愤怒。   “你家里人知道你来北京了吗?”蒋桐干巴巴问道。   “我来参加夏令营——”青年身上传递出的压迫感使得肖凤台不得不实话实说:“但是我脱队了,两周后再和同学汇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猜得没错。”他挺直脊背,向蒋桐露出一个略带嘲讽意味的笑容,眼眶却渐渐发热。   “我就是瞒着家人,瞒着学校,瞒着你,一厢情愿地拖着行李来北京找你来了。”   蒋桐的表情软化,也许是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肖凤台的委屈。他放缓声调:“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太晚了”肖凤台低声道:“他们已经出发去上海了。”   他说了谎。夏令营在北京的日程才刚刚开始。但蒋桐的反应令肖凤台产生一种熟悉而糟糕的预感。人生中少数几次,肖凤台让舌头先于脑子行动。   如果蒋桐知道他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他会如何反应?   蒋桐皱眉思索片刻,开始用手机搜索航班信息。   “我送你去上海。”他冷静而坚决地说:“我们坐下午的高铁,今晚就能和你的同学们汇合。”   “我不去。”肖凤台飞速道。   “别闹。”蒋桐烦躁道:“快把护照号告诉我,我现在订票。”   “我说了我不去上海!”肖凤台急了:“蒋桐,你到底为什么不想让我留在北京?”   他不能理解蒋桐异常冷淡坚决的态度。异地而处,肖凤台确信自己会巴不得蒋桐留下——远离新加坡的人际网络,他们可以在北京随心所欲,做所有正常情侣能做的事情。他做梦都想有这么一天。   除非蒋桐果真有什么事情瞒着他——比如在北京的第二个女朋友。肖凤台自己亲身经历过,也看过类似戏码无数次上演在周围人身上。他暂时拒绝考虑这种可能。   蒋桐满眼写着不可理喻:“正经酒店都不接受未成年人单独入住你知不知道?留在北京你住哪?和盲流睡桥洞子?”   “为什么不能住在你家里?”肖凤台随口道:“就说我是你在新加坡的学弟,暑假到北京旅游。我可以跟你睡一间房,搭个床就行。”   蒋桐很少跟肖凤台谈及自己的家庭。肖凤台自己一厢情愿,给他安插了典型新加坡大陆留学生的背景:城市中产阶级家庭,没什么钱,也不太缺钱。父母大抵受过良好教育,虽然是半路夫妻,但家庭气氛温情和睦,因此乐于为蒋桐的教育进行投资。   蒋桐不像是大陆有钱人家的小孩。不过既然是北京本地人,又能来新加坡读书,家里总该有一套稍微像样点的房子。肖凤台住惯别墅与独栋公寓,自认为已将标准降得十分低。   然而蒋桐的表情就像被人当面扇了一巴掌。   “你不会想住在我家的。”他低声道。 第27章   走进蒋桐家,肖凤台首先闻到一股呛鼻的异味。这气味以中药熬煮的苦腥气为主调,混合尘土,油墨,隔夜菜与人类呼出的二氧化碳,层次丰富,浓郁厚重,乘千军万马之势扑面而来。他竭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还是情不自禁后退两步,屏息用嘴呼气,以压下胸口翻滚的烦恶。   他做了一路心理建设,自以为能够对任何环境处之泰然。然而吃过猪肉和见过猪跑毕竟是两回事。身处阴暗逼耸,弥漫异味的老公寓,他沮丧地发现自己开始怀念昨晚入住的星级酒店。   “小桐回来了。”方大勇听见大门开阖,忙不迭从厨房中跑出来。他拉开厨房门,一股带着药味的潮湿热气随之飘逸四散,肖凤台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蒋桐显然注意到了他的不适,却选择视而不见。   “这是我在新加坡的同学。”他向方大勇介绍道:“暑假来北京旅游,正好顺路,就来家里拜访一下。”   “怎么不早说一声!”方大勇十分热情:“家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你们先坐一坐,我去楼下买点水果零食。”   “我妈呢?”蒋桐问。   “跟蓓蓓去复查了,一会儿回来。”方大勇招呼二人进主屋坐下,又从厨房里拎出水壶倒水给肖凤台:“外面天热,先喝口水。”   水杯是不成对的,杯壁上挂着黄褐色的茶垢,肉眼可见的白色水碱颗粒在杯中漂浮。肖凤台硬着头皮抿了一口凉白开,舌根发苦,喉咙像被砂纸磨过。   “谢谢叔叔。”他强笑道。   方大勇摆摆手表示是应该的,又把电视遥控器找出来放在茶几上。房间中家具极为简单,看得出都有年头了。然而因为到处都堆积着杂物,显得十分凌乱狭小。方大勇虽然一年来痩下不少,对于这间小屋仍然显得过于肥壮,一路走过不是碰倒药盒就是带翻洗脸盆,乒乒乓乓响声不断。   门砰一声关上,方大勇沉重的脚步渐渐远去了。肖凤台和蒋桐并排坐着,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家里地方小,就不留你吃晚饭了。”蒋桐平淡道:“现在你可以看一下航班了吧,我们坐坐就走。”   “为什么不告诉我?”肖凤台的喉咙仿佛哽住了:“这些事情……为什么要瞒着我?”   “因为这和我们的感情没有关系。”蒋桐低声道:“快点订票,晚点堵车不好去机场。”   “我明明可以帮你!”   “我不需要你帮忙!”   肖凤台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像面对一个陌生人。蒋桐意识到自己失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躁郁。   “就这一班飞机”他打开订票网站,把手机屏幕给肖凤台看:“填一下你的身份护照信息,我好付款。”   “不用订票。”肖凤台低声道:“他们今天还在北京。”   “我刚才说了谎。”   蒋桐苦笑一声:“这样啊。”   “那正好,你把酒店的地址给我,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中国不比新加坡,你人生地不熟,回去后老老实实跟团,别再乱跑了。”   方才暴怒失控的蒋桐几乎像是肖凤台的幻觉。他又变回在新加坡时的模样,温文,体贴,甚至有些婆婆妈妈。生活与他是一片规整的四方格,没有意外,没有冲突,一切都井井有条,近在掌握。   然而他们回不去从前了。这间小小的公寓是一个小小的骨灰盒,肖凤台心中一部分的蒋桐在踏入这里的瞬间就已经死去。   他的老师,他的爱人,聪明的,温文的,内敛英俊的青年科学家,原来他的冷静与从容全是假象。他想起蒋桐在新加坡整洁温馨的小小公寓,想起他对蒋桐一厢情愿的幻想:儒雅严肃的继父,美丽温柔的母亲,亲密和睦的小小家庭……蒋桐人生的前十八年——他想象中光风霁月的前十八年——竟然是生活在这样狭小阴暗的,肖凤台只在新闻与画报中见识过的水泥方格里。   肖凤台轻声道:“蒋桐,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他愿意向蒋桐分享生活中的一切,他的过去,现在,未来,最隐秘的期望,最深处的伤痛。他以为蒋桐也是一样,如今才认清对方大概将他的感情视为一场青春期的热病。蒋桐大概从没有真正爱过他,肖凤台想,他只是半推半就,居高临下地看他在荷尔蒙驱使下发疯。   难怪他不想进行“最后一步”,取向正常的成年人怎么会对一个孩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有兴趣?   “我现在说什么应该都没用了。”蒋桐的笑声中饱含着痛楚。   “你为什么要来呢。”   肖凤台迟早会知道这一切的。蒋桐虽然对此不抱希冀,却也幻想过几次。等他拿到北美实验室的offer,等肖凤台上大学,等他的学术生涯前景明朗一些……等到他有了足够的立身之本,如果他们还在一起,蒋桐会将他介绍给自己的家人。   绝不是现在。绝不是一无所有,前途晦暗不明,任人拿捏的现在。   门锁转动,方大勇拎着两个满满菜篮子回来了。看到蒋桐和肖凤台坐在原位神情僵硬,电视也没有开。他立刻认定蒋桐疏于待客,赶忙将各种零食水果摆了一茶几,还热情邀请肖凤台留在家里吃饭。   “不用了,他还有事。”肖凤台刚想说话,蒋桐已经代他回绝了方大勇:“您歇一歇吧,我们马上就走。”   他的态度恭敬却异常坚决,方大勇缩了缩脖子,似乎有些怕他。明眼人看得出来,蒋桐才是家里真正说得上话的人。   肖凤台身心俱疲,无意生事,很柔顺地随着蒋桐告辞离开。蒋桐在路边叫了辆出租车,肖凤台以为他要回酒店,同他说了地址,他却恍若未闻,同司机报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肖凤台不知道蒋桐又在玩什么花样,青年一路沉默,并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   也许是怕他回到新加坡泄露他的家境,要趁着月黑风高毁尸灭迹。肖凤台无所谓地想,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霓虹灯出神。   出租车在一条小胡同前停下。胡同虽窄,但是灯火通明,人声喧闹。一个个红色灯管弯成的“串”字歪七扭八地悬在墙边,为浓郁的孜然香与满地竹签狼藉提供了有力注解。   这可不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场所。   蒋桐提着肖凤台的行李,大步走进胡同。小路坑坑洼洼,肖凤台的银色名牌行李箱与柏油路面不时磕碰,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小摊外大多零零散散地摆着折叠桌椅,蒋桐在最大的“串”字外停下脚步,一屁股坐在一张空桌前。   肖凤台跟着他坐下,随即注意到折叠桌在反光——不是桌子本身反光,而是经年沉积下的老油在灯下发亮。   他努力控制自己不想此刻在坐的折叠凳经历过什么。   正是饭点,他们周围满满坐着食客:只穿一条大裤衩啤酒肚上一层油汗的膀爷,头发染成稻草黄,画大蓝大紫眼影的年轻女孩,纹花臂扎小马尾穿破洞t恤的小混子……肉接触油滋滋作响,抽油烟机轰隆隆的背景音,啤酒瓶相碰,京骂,笑声,吆喝声汇成一片。又是只在电视与画报上见识过的场面。肖凤台错觉自己的小凳子是波涛汹涌海面上的一块浮板,他在声浪与光线与气味的海洋中沉浮,感到轻微的眩晕。   蒋桐高声叫服务员,肖凤台猝不及防,被他的音量吓了一跳。蒋桐熟练点了羊肉串,鸡肉串,烤鱿鱼,以及若干肖凤台闻所未闻的食物(什么是板筋?),还有两罐啤酒。   酒菜飞快地上桌了。一快大不锈钢托盘,小山一样堆着各式烤串,颜色不明的油脂与剩余酱料浮了浅浅一层在盘底。啤酒刚从雪柜中拿出,边缘很快结了一层水珠,在炎夏中冒着凉气。   蒋桐将两罐酒都起开:“赶紧吃吧,趁热好吃。”   肖凤台坐着没动。   他自顾自拿起一串肉,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你不是指责我什么都瞒着你么。”蒋桐灌一口啤酒顺下满嘴食物:“我在这条胡同旁边上中学,是吃这些东西长大的。”   肖凤台从托盘中拿起一串看不出形状的物体,一狠心,大口大口咀嚼起来。   小饭店食材不新鲜,故而洒了大把香料掩盖味道。肖凤台的舌头很快被辣得失去感觉,他灌下一大口冰凉的啤酒解辣,又被苦涩的酒液呛得连连咳嗽。   “之前没喝过酒?”蒋桐被他的狼狈模样逗笑了。   “我第一次喝酒的时候,才一丁点大。”他用手指比了一个很短的距离:“是我妈妈告诉我的,她说我爸爸很喜欢喝酒,每次喝的时候,都用筷子蘸一点点喂我。”   “他还骗我啤酒是橘子汽水。我一开始信,后来就算他给我倒真汽水也不喝了。”   “我的眼睛长得像我爸,鼻子长得像我妈。”   “我不是北京人,上初一那年我妈改嫁才搬来这里。老家英语教得慢,我一开始考年级倒数,我妈每天早上五点叫我起床背单词。”   “我高考成绩一般,还好新加坡政府不知怎么想的,跑到我们学校搞资助计划。我考上之后,我妈专门回老家,给我爸上了趟香。”   “我上大二那年,她查出来得了淋巴瘤。我们熬夜去协和挂号,大夫开了利妥昔单抗。你知道利妥昔多少钱嘛。”   他晃晃悠悠,比了一个v字:“两万块,五十毫升一小瓶,就要两万块。”   “医院真是个销金窟啊。检验费,床位费,药费,护理费,器械费……那么多,那么多的钱,像投进水里,连个响都没有。”   “我给人代写过论文”他突然话题一转:“我什么题目都敢写,论独裁主义在二十世纪的延续发展,东南亚殖民地文学简析,用博弈论分析当今国际贸易格局……哪个题目给钱多写哪个。我还代写作业。我喜欢写大一物理数学作业,钱少,但是做得快。”   “新加坡政府规定毕业后必须留在本地服务,不然就要退回全部奖学金。”   “我不想留在新加坡。我要去美国,去最先进的免疫学实验室。我必须拿到全奖。”   肖凤台在一片酒醉的喧闹中沉默着。他终于明白了蒋桐的意图。   “你为什么非得要知道这些事情呢?”   蒋桐仍然微笑着,很平稳,很温和的笑容,却令肖凤台鼻酸。   “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蒋桐慢慢地说。   是我自己看不起自己。 第28章   “是我自己看不起自己。”肖凤台突然说。   蒋桐一愣。   肖凤台仰头一口喝干杯中残酒,见蒋桐不动,又自己动手倒了满满一杯。白色浮沫缓缓升腾,渐渐没过杯沿,从杯壁流下。   肖凤台紧握酒杯,气泡穿过手指,湿滑,冰凉。酒精像一道冰凉的液体火焰,入了胃才渐渐感到灼烧。一道暗火燎原,自下而上,令他头脑昏沉,有勇气说出平时不敢说的话。   “今天之前,我其实一直都很害怕。”他对蒋桐说。   “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蒋桐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他几乎以为肖凤台是在讽刺他,然而少年的目光坦荡清澈,并无半分揶揄作假的成分。   “明明年龄差距没有多大,却总觉得你的生活离我很遥远。你似乎永远不会失控。”   “和我不一样”肖凤台艰难地寻找用词:“你的人生很……很均衡。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每一天每一天,都在脚踏实地向前努力。你是可靠的朋友,勤奋的学生,负责的老师。你把每一个角色都扮演得很好。”   “就算当初,当初被我那样挑衅,你也没有生气。今天以前我从没有见过你生气。不只是生气,焦虑,委屈,失望.......好像都不曾有。你不是整天嘻嘻哈哈傻笑的类型,却看上去总是很积极,很温暖。”令他觉得踏实,觉得依赖。   “……总之,我们之间的误会都怪你。”他斩钉截铁道:“看你的样子,谁都以为你是在书香门第中产之家里培养出来的,还是父母关系特别和睦的那种!”   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余力,将热情与关怀分享给他人。   “与你相比,我觉得自己很幼稚,很愚蠢。我们在一起之后,我时常在想,你喜欢我什么呢?”   “硬是倒贴的激情?尚且可观的皮相?还是我的钱?——准确地说,我家里的钱?”   “哪个答案我都不喜欢,所以我很害怕。也许我还没有长大,你就已经厌倦了我。或者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所以懒得让我看到你生活里的残缺。”   “你说对了,我就是非得要知道这些事情。”   “我想要知道你过去的失败,你的痛苦,你中学时哪门课成绩不好,你在朋友面前出过的丑……蒋老师,我不想再当你的学生了。我想我们是平等的两个人。”   “是不是很阴暗。”肖凤台惨然一笑,才发现双眼不知不觉盈满了泪水:“利用你的悲惨人生弥补我心底的自卑意识。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也会说自己穷得只剩下钱。”   “听上去真矫情,是不是。”   眼泪终于大颗大颗涌出眼眶,他卸下所有的防御,向蒋桐屈服,引颈就戮。   “蒋老师,我没有办法。”   “我喜欢你啊。”   他不想令蒋桐看到自己的泪眼,专心低头盯着桌面,看泪水噼里啪啦掉在人造桦树纹上。   再也不会有了。肖凤台心里一片混乱,只有一个想法是清晰的。他再也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表现得这样卑微了。   桌面似乎震了一下,他没有留意。身边掠过一阵微风,胳膊在下一秒被紧紧抓住。   蒋桐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将他拎起来,大步向路口走去。他跌跌撞撞地跟着蒋桐往前走,胳膊后知后觉,感到钝痛与失血的酸麻。   蒋桐生气了吗?他会教训他吗?还是直接和他分手?   酒精令头脑钝化,他正吃力地思考着,忽然后背一痛,被蒋桐一把按到墙上。   “快点成年吧。”   蒋桐的声音比他想象中还要近。肖凤台刚刚张口要回答,便被蒋桐深深吻住。   夜市的喧闹灯火与大路上川流不息的车声之间,一条短短的岔路,没有路灯,没有人声。绝对的黑暗与相对的安静。他的心跳,蒋桐的心跳,蒋桐睫毛煽动的声音,蒋桐与他皮肤接触摩擦的声音,唇齿交缠的声音,忽然间放大再放大,令肖凤台的每个细胞都为之共振。蒋桐几乎是要将他拆吃下肚般地亲吻着他,肖凤台在轻度缺氧中感到一阵眩晕。蒋桐在渴求着他,他的舌尖交付着他的欲望,滚烫的疼痛的欲望。 第29章   肖凤台最终还是被蒋桐押着坐上回酒店的出租车。   “和我一起过去吧”肖凤台扒在车窗边仍不死心:“你不怕我半路再偷偷跑掉?”   蒋桐摇摇手机:“这是网上叫车,你的行程我一路都看得到。”   然而肖凤台的话还是成功勾起他的担心,蒋桐低声嘱咐司机:“师傅,我……表弟比较淘气,万一他中途要闹着下车,您千万别答应。”   “到目的地麻烦您发张照片给我,我双倍付您车费。”   司机与钱无冤无仇,点头如捣蒜。肖凤台在后座探头探脑:“你说什么?我是你什么人?”   “你是我的小冤家。”蒋桐笑着弹他额头:“求你别再添乱了,暑假剩下的时间,我会非常忙。”   肖凤台吃痛捂住脑门:“嘶——什么是冤家?”   蒋桐干咳一声,扭头掩饰脸上的红晕:“时间不早了,快走吧。”   “我们新加坡见。”   出租车绝尘而去,肖凤台回头看车窗。远方的景物越缩越小,逐渐模糊在黑暗中,蒋桐的身影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直到消失不见。   夏令营老师原本就给他留了房。肖凤台绝口不提收回那一笔小贿赂,因此回归得十分平顺。他回房洗了澡,正连上酒店wifi玩平板电脑,房门却被人敲响了。   大概是客房服务送错了地方。他没有留意,继续玩电脑,然而敲门声不依不饶,甚至越来越响。   “Kenneth,我知道你在里面。”熟悉的尖锐的女孩的声音,像一把小钻子刺进鼓膜:“你别想装听不见。”   放着她不管,一整条走廊的房客迟早都要出门围观。肖凤台忍无可忍打开房门:“你要干什么!”   Tiffany原本不在夏令营名单上,看来肖凤台不是唯一一个懂得善用资源的人。登机时他匆匆一瞥看到她心里便有不详预感,只是心怀侥幸,毕竟上百号学生一同行动,活动又安排得满,行程辗转之中,她未必能注意到他的不在。   他显然失算了。Tiffany胸脯剧烈起伏,美目圆瞪,虽然名分未到,气势上已具备正室大房的盛气凌人。   “白天你去哪了。”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我一整天都没看到你,问老师,老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跟你没关系。”肖凤台想关门:“早点回去休息吧。”   然而tiffany早有准备,一条腿说时迟那时快已经伸进房间。她只穿一条热裤,木门沉重,肖凤台惯性收力不及,女孩嫩白的皮肤上立刻浮现出一条红印。   “你干什么。”肖凤台一惊,随即冷下脸:“赶紧回去。”   “我不!”tiffany委屈道:“你到底一个人在北京偷偷摸摸干什么去了。”   Tiffany是中英混血,五官兼具东方的柔美与西方的立体,眼眶微红的模样我见犹怜。然而肖凤台已看透了她可怜外表下的咄咄逼人,心下十分厌烦。   “这跟你没关系。”他警告道:“你再闹,我让奶奶把你弄回伦敦。”   “你是不是去找苏灵灵了!”她却不理肖凤台,为自己的推理心下酸涩:“她也是北京人……”   “你们什么时候有了一腿?”她着急道:“你们一点都不配!”   肖凤台与苏灵灵分列乐团首席与第二小提琴,除了排练并无交集。Tiffany更是与她连年级都隔着,却因为肖凤台的缘故,把姑娘的身家背景都调查清楚了。   肖凤台忍无可忍:“胡话到此为止。”他猛推一把tiffany,女孩猝不及防,哪里是他的对手。她一个踉跄,房门已在她面前咣一声合上。   夜深人静,走廊上空空荡荡。Tiffany呆呆站在原地,气得直掉眼泪。肖凤台分明就是脱了队,她问老师,老师只是含含糊糊遮掩过去。她悬着心,担惊受怕了一天,在酒店大堂等了半晚上,好不容易肖凤台回来了,却是一副如此冷淡的模样。   她年纪虽小,在男女关系上几乎从未失手。只有他,一次又一次给她没脸。   他肯定有事瞒着她。回房间时,tiffany恨恨地想。或早或晚,她一定会把他的秘密揪出来。   看他到时候还敢不敢冲她摆一张棺材脸!   陈启瑜陈教授是正经千人计划引进回母校的专家,根红苗正又喝了一肚子洋墨水,极受校领导喜欢。这几年他带着手下博士生在国际一线刊物上接连发表了几篇重磅论文,也算是给实验室立了招牌。虽然借着新加坡的关系进入实验室,蒋桐并没有受到特殊对待,而是和其他正经投简历面试的学生一样,受两名博士后统一管辖。   毕竟只是暑假短工,大学生能做的工作无非是搜搜数据刷刷试管,至多帮忙跑跑胶。蒋桐人生地不熟,比起在本校念书的暑期工又有一层人际关系上的天然劣势,只能从头做起,一时间仿佛回到在新加坡初进实验室的状态。   负责带他博士后从硕士就跟着陈启瑜,实验室里上到奔四的老博士下到刚进门的小朋友都得尊称一声师姐。师姐跳级上大学又光速研究生毕业,年纪既轻,又生了一张娃娃脸,看着比好些师弟都小。可能担心威信不足,娃娃脸师姐平日里不苟言笑,不仅自己做事雷厉风行,而且对手下人也要求极高。可以说是严以律己,更加严以待人。   蒋桐刚得知被分到师姐手底下,就有熟悉实验室情况的小本科生请他去食堂吃包子压惊。他笑笑拒绝了,什么也没说。   其实师姐虽然看上去严肃,其实为人十分公平厚道。蒋桐拿出在新加坡锻炼出的十八般本事,总是把手头工作完成得又快又好。师姐表面上吝于夸赞他,却不声不响将本科生鲜少涉及的实验分析设计工作交给他。   学到的东西多了,工作时间自然也延长了。蒋桐反正就住在学校里,对加班并无抵触情绪,倒是趁着和师姐一同加班吃夜宵的机会,了解到不少学界前沿研究进展。   “现在最火的靶点还是ras和her-2。”他们坐在小摊边,学姐拎着一串麻辣烫指点江山:“nature上期发的论文你看了吗?her-2二期治疗乳腺癌病人,无进展生存期延长相当明显。”   “响应率也太低了。”蒋桐反驳道:“只有25%左右的病人有her-2阳性概率——当然,乳腺癌治疗这些年显著突破少,her-2如果能成功,对研发肯定有促进作用。”   学姐扭过头看他:“可以啊,挺有见地的。”   蒋桐笑笑:“在新加坡教授会在周会上布置我们轮流分享行业进展,上个月刚好轮到我。”   “别谦虚了,我知道你的能力。天天起早贪黑给我刷试管屈才了。”学姐笑笑:“好好干,回头我跟教授说说,给你写篇热情洋溢的推荐信。”   “还是国外大学好,资源丰富。”她叹口气:“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哪知道看期刊泡实验室攒论文推荐信啊。”   “国内基础知识教得扎实,我们不能比。”蒋桐谦虚。   “都是过时的东西。”师姐嗤笑一声:“听我一句劝,研究生一定往美国申,毕业能不回国就不回国。”   蒋桐愣住了。   “也就是陈老师关系硬,也有实力,咱们实验室看不出什么。”师姐悠悠道:“你看其他的lab,经费申请难如登天,就算下来了,大半年不到账也是常有的。更别提行政上的麻烦……唉,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有时候挺羡慕你们有钱人家的小孩。”她话锋一转:“本科就能出去,见的世面广,选择也多。”   “羡慕我吗?”蒋桐难以置信地重复道。   “对啊”师姐落寞地笑笑:“新加坡一年光学费就上十万吧,我室友去你们那里交换,一个学期房租生活费也不少钱。”   “我家里供我上大学已经勉强,更不用提出国念书。可惜现在国内学术一律向西看,一把论文毕业的藤校博士还排着队挑不完。像我们这种一路都在国内念出来的土博,留校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这些事情,平时我都不会跟实验室里小本科生讲的。”看到蒋桐沉吟不语,师姐以为他还在消化,语重心长道:“相信一路过来的师姐的血泪经验,学校尽量往外申,能拿到tenure就别回来。待几年攒攒论文,回来搞产业还是进学界都方便。有空最好考个cfa,做个二手准备。”   蒋桐没有解释,被误会的尴尬稍纵即逝,转而被一种更加复杂的感情所取代。他想起和裴璟深夜在实验室谈天,男人聊起正在研究的生物信号通路与标记蛋白时闪闪发亮的眼神。   “谢谢学姐。”最终他轻声道:“我记住了。”   第二天他在与肖凤台视频时忍不住提起师姐:“我没想到国内科研环境这么差。”蒋桐感慨道:“和新加坡相比,大家思考问题的角度完全不一样。”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钱。”肖凤台开玩笑:“蒋教授不用担心,将来你的经费我来承包。”   “大学里不是都有那种冠名楼吗?你们实验室到时候就叫ftx lab。等你拿了诺贝尔奖,我也跟着一起名垂青史。”   “怎么觉得像被你包养了”蒋桐以玩笑压下心中莫名刺痛:“请先祝我顺利拿到全奖offer。”   肖凤台朗朗地笑起来。他坐在阳台栏杆上,背后是碧蓝大海,海风将他的刘海吹乱,显出几分少见的属于同龄少年的纯真。   “我才不祝你拿到offer呢,我要替你把运气省起来。”他认真道:“你不需要幸运,也一定会顺利去美国。” 第30章   实习结尾,陈启瑜将蒋桐叫到办公室,美其名曰总结工作,实际评价全是师姐准备的。蒋桐对自己的成果和师姐的态度十分放心,故而走进办公室时成竹在胸,以为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然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蒋桐,你为什么要读博?”   陈启瑜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神情严肃,目光炯炯,与平日里的和气模样大相径庭。   蒋桐一愣,心念电转。他的成果在同级小本科生里算是顶尖的。教授竟然对他有负面意见?难道师姐在背后说了什么?还是中间有什么误会?原以为推荐信已经十拿九稳了,两手空空回去如何向顾教授交代?   “姗姗对你评价很高,我看了你的报告,水平很不坏。”陈启瑜哗啦哗啦翻面前一沓装订起来的A4纸,上面几幅熟悉的图标,蒋桐认出是他的实验总结与学姐点评。   “虽然从不后悔走上生物研究这条路,但这几年我也时常跟学生们说,纯粹从经济上考虑,读博的性价比是越来越低。以你的聪明才智,毕业后应当不愁找一份安稳挣钱的工作。”   “为什么一定要读博?单纯喜欢研究?逃避进入社会工作?家里人觉得读博光荣?想移民美国,利用学位做个跳板?”   “我是真地喜欢搞学术。”蒋桐虚弱地辩解道:“我不知道您怎样才能相信我,除了读博,我完全没考虑过其他选择。”   “你们学生可能以为推荐信就是导师签个字的事,但从我的角度考虑,每写一封信,都是一次赌博——押上我的个人名誉,赌这个学生将来能在生物学界做出一番事业。”陈教授缓缓道。   “生物研究是很辛苦的,世界上大部分职业是付出就有回报,干我们这一行,不仅需要超出常人的勤奋,还得有点运气。”   “牛痘疫苗,青霉素,Dna双螺旋结构……这些所谓改变世界的生物学成就不是我们生物学家凭空创造出来的——他们本来就在那里,我们寻找它们,发现它们。像在大海里发现一滴淡水,沙漠里发现一粒金子。过程中你会遇到很多很多次的失败,多到你现在难以想象的地步。”   “仅仅聪明是不够的,仅仅勤奋也是不够的。如果我现在告诉你,50%生物博士毕业后转行,70%没能从事前沿研究工作,90%对生物学的发展毫无帮助,你还会选择走这条路吗?”   “我要你说实话。”男人目光犀利,似乎能看到蒋桐的心里:“蒋桐,你到底为什么要读博?你为读博做好准备了吗?”   蒋桐深吸一口气。   “没做好准备。”   陈启瑜神情一滞。   “实话跟您说吧。”蒋桐平静道:“我去新加坡是公费留学,申请到美国就得补交全部本科学费。我们家是不可能负担得起这笔钱的,如果拿不到美国学校的全奖,我就得留在新加坡找工作。”   “说句不好听的,以我现在的背景申请美国顶尖那几所学校,不成功就成仁,成仁的概率远大于成功,但我无论如何都得试试,所以死皮赖脸求着顾教授推荐我来您这里,我知道您的免疫学实验室在亚洲是顶尖的。”   “您说的这些情况我想过,没敢多想,又觉得想了也没用。毕竟我不活在概率学的未来里,我只活在此刻。而此时此刻的我除了免疫学研究没想过从事其他的工作。”   “我喜欢提出猜想,与人争论,再通过实验证实,我喜欢探索细胞信号通路机制和寻找新蛋白质。我想要有朝一日研发出普通中国人也能够负担的抗癌药。十几岁时我就这么想,现在依然是这种想法。”   “很感谢您给我机会在实验室学习,我也理解您的担心。如果您认为我不够格拿您的推荐信,没有关系。但我不会放弃申请,等二十年后我有了自己的实验室,再来北京请您吃饭。”   他说话时神色温和,声音不高,却内蕴一种果决坚硬的力度,仿佛一条水流浩荡的大河,以迂缓平稳却无可阻挡的速度冲刷过狭隘的河口,击散横亘河道的乱石,度过险滩,乱流,最终百汇入海。   陈启瑜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等你确定下准备申请的lab和教授写邮件告诉我,我们好好沟通一下怎么写推荐信。”他开始收拾桌上的文件:“你没事的话可以先回去了。”   蒋桐睁大双眼:“谢谢教授!”   “应该谢谢你自己。”陈启瑜又变回蒋桐印象中和蔼的中年人:“小伙子口才不错,期待早日看到你在学术会议上作报告。”   蒋桐如释重负,忙不迭又是一通道谢。   “对了”他起身准备出门,却被陈教授叫住:“有女朋友吗?”   “什么?”   望见蒋桐莫名的神色,陈教授难得戏谑道:“博士生涯清苦,赶紧趁毕业和女朋友订下来,小两口一起去美国,学习和个人生活两不耽误。”   蒋桐脸涨得通红,磕磕巴巴嗫嚅了几句,全不见方才的镇定。陈教授看得好笑,也不再逗他,便放他离开了。   蒋桐直到离开北京前夜才拎着铺盖卷从学校宿舍回家。北方传统习俗,所谓出门饺子回家面。方大勇使尽浑身解数,不仅包了各馅饺子,还做了一桌大菜,鸡鸭鱼肉俱全。一家人其乐融融吃了晚饭,蒋桐饭后要帮着收拾台面,却被母亲单独叫到了里屋。   “暑假研究做得怎么样?”宋依依靠在床头,微笑着端详蒋桐。她最近在家修养得益,脸颊上的肉丰满了些,不再瘦得形销骨立。只是脸色仍然不好,皮肤黄中发灰,两太阳穴附近一道道青筋看得分明。   “挺好的”蒋桐规规矩矩坐在床边,母子长久不见,交谈时竟开始觉得拘谨:“实验室老师人很好,学了很多东西。”   “真好,真好……”宋依依喃喃,似乎有一瞬间恍惚,却很快打起精神:“开学大四了,将来有什么想法?想要工作还是继续读书?”   蒋桐心里咯噔一下:“我想去美国读博士。”   “我会申请到奖学金的!”宋依依还没有说话,他就急忙补充:“申请全奖再贷一部分款,新加坡的学费肯定能还掉。加上在美国兼职的钱,不仅留学的生活费没问题,还能省出钱给家里。”   “而且我现在也存了点钱”他笑一笑:“您什么都不用操心,就踏踏实实治病吧。”   女人的眼眶湿润了:“傻孩子。”   “是妈妈没用。”她谈过身握住蒋桐的手:“你爸爸走的时候,妈妈心里发誓,自己一个人也要让你过得好。没想到我不仅对不起你爸爸,还得了这个病,拖累了你……”   “我自己的情况,自己心里清楚。”她慢慢道:“今天单独跟你说话,就是想告诉你,等我……过去之后,你和你方叔叔分家过吧。”   “老家的房子我没卖,房产证上就写了你的名字。遗嘱我都立好了,就放在书柜镜框后面。”她指给蒋桐看位置:“你爸爸留下来的钱剩得不多,但也比没有强。房子和这一点钱你想怎么处置都行,不用管他们爷俩。”   “蓓蓓上大学,嫁人,桩桩件件都要用钱。给你留下这么个拖油瓶,妈妈走得不安心。”   蒋桐急了:“好好的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您别胡思乱想,好好养病,其他的交给我和方叔叔。”   “我已经跟你方叔叔说过了。”宋依依温柔道:“他也同意。”   “以后逢年过节你们聚一聚,吃个饭就行。平时各自顾着各自,挺好的。”   蒋桐把手从母亲手下抽出来:“我不同意。您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不用考虑。”   他没给宋依依继续的机会,转身直接走出房间。方大勇就在客厅里坐着,手指间夹着一根烟,也不抽,就直愣愣地发呆。见蒋桐出来了,他慌忙站起身,视线上下漂移,不敢看蒋桐。   “我有事先出去一趟。”蒋桐面无表情道:“我妈找您,要不您进去看看。”   他像逃难一样从小公寓中慌忙离开,却无处可去,只能绕着楼一圈圈转。夜深了,街灯昏暗,路上行人稀少。蒋桐打开手机,鬼使神差,点开了肖凤台的视频通话界面。   他没想到居然接通了。肖凤台穿着家常的短裤t恤,头发还一绺绺地湿着,像是刚洗完澡准备上床睡觉。   “怎么啦?”少年冲屏幕龇牙咧嘴地扮鬼脸:“不是明天早上的航班回新加坡嘛,这么晚了还不睡,看你误机怎么办。”   蒋桐原本有很多话想对他说,申请学校的压力,母亲的病,对前途的无力……然而面对面望着肖凤台,他的喉咙突然像是哽住了。   “就是想你了啊。”他笑笑:“我给你留的作业都按时做了吗?回来我要抽查的。”   他什么都不用知道。蒋桐心想。何必用自己的烦心事打乱小朋友的生活节奏。更何况,告诉他又有什么用呢?   九月开学,蒋桐与肖凤台都是一样的忙。蒋桐考gre肖凤台考sat,蒋桐套瓷教授准备申请文书,肖凤台也要填大学的申请界面。肖凤台甚至相比蒋桐还多出一项工作——在大学选择上与家人斗智斗勇。   “剑桥有什么不好。”屏幕另一头的老妇人难得对他皱起眉头:“你爷爷,你舅舅,我,你大表姐都是这里毕业的。学校环境,教授质量和校友都是第一流的,英国亲戚也多,方便照应。”   肖凤台低头搅拌茶杯:“听学长说美国学校氛围更开放,机会也比较多……”   老太太笑出声:“你这样的身家,还谈氛围,谈机会?我倒是好奇,什么机会剑桥给不了你,mit就能给了?”   见糊弄不过去,肖凤台迅速转变策略,试图服软撒娇蒙混过关:“我不是这个意思,英国亲戚朋友太多,好不容易上大学,还老跟认识的人拉帮结伙的,我觉得不好玩。”   然而对方斗争经验丰富,并不吃他这一套:“上大学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非得避着亲戚朋友一个人跑到美国去?”   “就这么定了”她一锤定音:“我们各退一步,你可以在剑桥牛津和帝国理工里选一所,美国读mba再考虑,本科就算了。”   肖凤台心里一沉。   “奶奶,我是认真的。”他压下慌乱,强迫自己抬头直面老夫人严厉的注视:“我要申请美国的学校,我不去英国。”   老太太有那么一会儿没有说话。她仔细端详着肖凤台,面无表情,却令肖凤台感觉脊背发凉。年岁模糊了肖夫人轮廓中的冷硬锋利,只有她的眼神还留存着昔日里冷酷的痕迹。肖凤台对肖夫人的昔日盛名一无所知,却也下意识感到坐立不安。奶奶的视线锐利冷静,令他错觉自己是手术台上的丧失行动能力的病人,被锋利刀刃切开脑壳,一寸寸检视神经与血管的脉络走向。   “是么。”半晌,她平平道:“那就随你便吧。”   “只是有一点,你自己想去美国,就自己去申请,从推荐信到联系面试,家里都不会帮你的忙。”   肖凤台一般出身的子弟,除非实在无可救药,十有八九会进入名校就读。即使成绩一般,家族庞大的校友网络与丰富资源已足够令他们在同龄人中脱颖而出。肖凤台在校成绩优异,更是直到此刻之前,都从未担心过自己的大学录取情况。   然而失去家庭的支持,像普通中学生一样准备申请文书,对他而言就是另一回事了。   “谢谢奶奶。”以肖凤台的聪明,不会听不出她话中的威胁。少年毫不犹豫,一口应下,他虽然仍极力绷着脸,嘴角却抑制不住,微微翘了起来。   肖夫人看得生气,挂了孙子电话,心口砰砰地乱跳,又立刻拨了另一个号码。   “你是怎么回事。”视频通话一接通,她就劈头盖脸地训斥道:“我费力气把你弄回亚洲,你在学校里天天不安生,成绩差也就算了。我让你搞清楚的事情,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有眉目。”   女孩一脸委屈,刚要争辩,就被肖夫人冷冷打断:“Kenneth刚刚跟我说不要去英国念大学。我让他自己申请到哪就去哪——但你高中毕业必须回英国,没的商量。”   “可是我是真地什么都没发现啊!”tiffany几乎要哭出来了:“表哥周围连一个女孩子都没有,平时放学就直接回家,每天司机接送,一点缺口都没有。”   “您是不是想多了。”她壮着胆子道:“表哥怎么看都不像谈恋爱的人。”   “不对。”肖夫人喃喃:“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真的没什么,尤其最近,表哥忙着考试和申请大学,忙得团团转。除了去上中文课,他连门都不常出。”害得她总得找借口跑他家,还被他嫌弃。   “等等。”肖夫人如梦初醒,定睛看她:“他什么时候开始规规矩矩上中文课了?”   Tiffany一头雾水:“表哥很喜欢中文啊,就算再忙,每周也抽两个小时出来去上课,我还看到过他写中文作业呢。还学的挺难的,我都看不懂。”   老妇人的眼睛亮得有些瘆人。   “Tiffany,交给你一项任务,完成了有奖励。”她轻声道:“帮我打听打听kenneth的中文老师。” 第31章   隔周见面时,肖凤台将奶奶的事当作新鲜事将给蒋桐听。   “你是没看到她的表情”他们交叉着躺在长毛地毯上,肖凤台枕着蒋桐的大腿改ps,他一面改一面下意识咬笔杆,发音因此听来含混不清。   “你想去美国,就自己申请,家里不会帮你的忙。”他绘声绘色学老妇人的腔调:“我长这么大,奶奶第一次跟我生气。”   “为了去美国我算是和家里决裂了,果真考不上大学的话你要负责。”他本想逗蒋桐一下,却感觉后脑一动,蒋桐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真和她这么说的吗。”对方显然没把他的话当成玩笑:“找机会跟她道个歉,大学是一辈子的事情,不能马虎。”   肖凤台腾地直起身:“你再说一遍?”   “本科申请是最看家庭背景的,推荐信的重要性我不多说。退后一步,各种申请材料你家里想必原本都替你包办,这些流程你原本一窍不通,就算一时逞强,仓促之下也准备不好材料。”蒋桐放缓语气:“大学四年对人的一生有潜移默化的影响,还是慎重保险为上。”   “而且老人家年纪这么大了,何必跟她赌气呢。”   “她消了气,我就要回英国了。”肖凤台笑了一声:“你无所谓吗?”   他原本是想提起与奶奶的争吵为自己邀功,显示他在爱情面前不畏强权,愿意押上自己的未来放手一搏。蒋桐就算没感动得热泪盈眶也该送他一个深吻以示鼓励。然而对方现在不仅完全没有领情的意图,反而板着一张为人师表的脸,显得他像做错事的学生了。   “如果我去英国念本科,你会跟来英国吗?”他看到蒋桐坚硬的神情在犹疑与愧疚中软化,却并不感到愉悦。心像被一把小锯子来来回回地切割着,一阵阵细碎而尖锐的疼痛。   “这是两件事。”蒋桐艰难道:“我们是有过约定……但我不知道你家里人这么抗拒你去美国。”   “所以如果你当初知道,就不会约好和我一起去美国了?”肖凤台开始觉得整件事荒谬得不可思议:“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蒋桐皱眉:“你没听懂我的话。”   “我听得可明白了!”肖凤台大声道:“反正你铁了心要去美国,我跟来最好,不跟来无所谓。”   “你根本没想过跟我有以后。”所以一丁点风险和责任都不想承担——哪怕是虚构的,他为了逗他而杜撰出的风险。   他从床上跳下来,把稿纸和文具一股脑塞进书包,抬腿就要走。蒋桐的反应令他极其失望,他今天不想再看到他的脸。   让蒋博士跟他的肿瘤细胞相亲相爱去吧。   他一把将书包抡到后背上,冲到门口却发现打不开房门——蒋桐的手压在门上,肖凤台使劲用力,铁门却纹丝不动。   他抬头瞪蒋桐:“你让开。”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蒋桐的眼神晦暗深沉:“你以为我不想轻飘飘地哄哄你,让你跟我来美国吗。”   “我不想听你说教。”肖凤台继续拉门:“让开。”   “难道我死了你就不活了吗。”蒋桐低声道。   肖凤台抬头看他。   “我爱你,也很高兴你也喜欢我。但是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因为生活里除了爱情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你的家庭,朋友,事业,爱好……如果你跟家庭决裂,去了一所美国二流大学,你会很痛苦的。痛苦到了一定程度,你会恨我。”   “你憎恨的眼神,比我们分隔地球两端的四年更加令我难以忍受。”   肖凤台叹一口气:“蒋老师,你怎么就不能对我有点自信呢。”   “我,肖凤台,就读于新加坡最好的私立英校,中学六年gpa稳定保持3.9以上,作为学校乐团小提琴首席数次出国演出,兼任学校模拟联合国会长并曾赴非洲支教,期间募集超过10万美元捐款用于建设当地小学信息化设施——没错,不少经历是家里支持的,但写履历和ps绝对绰绰有余。”   “就算家里不帮忙,我也能搞得到推荐信。你凭什么以为我必定沦落到一所二流大学进而痛苦终生呢?真到那种地步,我还敢和外婆硬碰硬?我又不傻。”   蒋桐一愣,肖凤台趁机拉开房门,像一尾活鱼似地绕过他溜出房间。   “我还没原谅你。你自己看着办。”   肖凤台难得在与蒋桐的分歧中(自认)站在道德制高点,自然得理不饶人,只坐等蒋桐来向他道歉。然而等了两天,蒋桐毫无反应,两人竟稀里糊涂开始冷战。   像心上穿了一根线,摇摇欲坠悬在半空,不上不下,只有绵延的疼痛与焦躁是真实的。在一起有多快乐,分开就有多难捱。无时无刻不在揣测对方的想法,被未知的未知折磨着,还要耗费心力控制自己的手指,不先竖起白旗向对方认输。   午间外出吃饭,David对此幸灾乐祸:“你也有今天。看来上帝确实是公平的。”   肖凤台阴郁地瞪他一眼:“闭嘴。”   “保持这个表情不要动,我来给你拍张照”david似乎不懂得什么叫见好就收,仍兴致勃勃道:“真想让你看看自己的样子,跟复活节岛上的石雕一模一样!”   肖凤台起身就走,david看他真生气了,忙不迭拉住他:“我错了我错了,这顿饭我请你!肖少爷宽宏大量,不要跟我一般计较。”   肖凤台一声不吭坐下,下意识瞥一眼手机屏幕,看到屏幕上空荡荡一片清净,脸又冷了几分。   “让让人家吧”david苦口婆心道:“你看你,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还不如直接和好算了。”   “我又没有错。”肖凤台冷冷道。   “Relationship又不是考试,对了加分错了减分。”david翻了个白眼:“你首先和好,大姐姐也许反而觉得你宽宏大量,更有男子汉气质。”   他仍被肖凤台蒙在鼓里,以为与好友初尝禁果的是位美艳夏娃——肖凤台从小到大见了不知多少环肥燕瘦,非得是格外性感的成熟大姐姐,才能把这位油盐不进的少爷拿下。   肖凤台双手抱胸上下打量david:“这位先生说得这么好听,看来相关经验很是丰富——Tiffany有福了。”   “Ok,当我什么都没说。”david恨恨叹一口气,举手叫服务员:“结账!“   David憋了一肚子气回家,浑然不觉他的话已在肖凤台心里扎下根。后者发现自己的两个大拇指仿佛有了独立意识。回家路上一会儿发呆的功夫,他已经四次点开和蒋桐的聊天对话框。   如果蒋桐今天还没有主动联系他,明天他就宽宏大量一次,主动伸出橄榄枝。下车前,肖凤台终于下定决心。如david所说,他要展现自己成熟理智的一面,不能跟蒋桐一般见识。   可惜蒋桐没给他这个机会。当晚十一点五十五分,距离“明天”还有五分钟,肖凤台放在枕头边的手机嗡地震动起来。   他睡眼惺忪地划亮屏幕,蒋桐没有提及之前的争吵,只是告知肖凤台周六有组会,问他能否换个时间上课。留言语气平和,言简意赅,仿佛两人的冷战只是肖凤台单方面的幻觉。   蒋桐主动向他低头了!肖凤台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捧着手机打了字又删掉,来回往复几遍,最终还是把手机关掉扔到床边。   不能回复得太快,显得他大半夜不睡觉,专门等着蒋桐发消息似的。肖凤台重新躺回床上,双眼紧闭,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   心头一块大石去除,肖凤台无所牵挂,很快沉入梦中。第二天醒来他精神抖擞,拿捏着语气回复了蒋桐的消息。蒋桐立刻确认时间,两人一来一回,气氛便恢复了冷战前的和睦。   有意无意间,肖凤台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虽然这件事在当时毫不起眼,但很久之后,当他终于能够冷静理智地审视这段过往,才不得不承认,在他怀着释然入睡的午夜,两人的关系已经出现了第一道裂痕。虽然是细小隐秘,几乎可以忽略不见的裂痕。但从那一刻起,他们圆满无瑕近乎于梦幻的感情,发生了质的改变。   蒋桐并没有向他道歉。 第32章   肖凤台和tiffany虽然关系不睦,却是实打实的青梅竹马。这些年来tiffany锲而不舍毅力感人,肖凤台也冷淡得一如既往。无论当事人是否意识得到,两人的关系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达到一种动态平衡。这种平衡使得肖凤台虽然看tiffany不爽,却还是容忍她一次次登堂入室——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姑娘,彼此知根知底,肖凤台从不觉得tiffany这一趟来新加坡能翻出多大水花。   当然,表妹的手段对付一个david还是绰绰有余的。他已经尽好友义务做足风险提示,david吃亏也怪不得别人了。   暑假结束后,也许是升学压力迫在眉睫又抑或是学校里愣头青小子们的热情终于打动大小姐的心,tiffany来肖宅转悠的频率大幅降低。周六一大早,肖凤台匆匆收拾了书包赴蒋桐的约,看到tiffany坐在客厅里喝茶,竟产生几分久违的亲切,停下脚步和她打了个招呼。   反正奶奶马上要来新加坡了,他想,tiffany留在亚洲的时间既然已经开始倒计时,索性对她客气点。   他一厢情愿,却不知道两人关系的微妙平衡已因为肖夫人介入而化为乌有。在Tiffany心中,自己已不再是千里寻爱的远房表妹,而是为肖夫人打前站的远东特派钦差大臣。身份正当,行事自然有了底气。这底气使得她跨越那一条隐形的界限,一步挡在肖凤台身前,直视对方惊诧的双眼。   “你要干什么去?”她大声问道。   “跟你没关系。”肖凤台侧身想绕过她,却又被tiffany堵住去路。   “你干什么?”他冷冷道,想着这一耽搁八成要迟到,又算算两人相聚的时间何其短暂,心里便忽地窜上一股邪火。   等奶奶到新加坡,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说服老太太把这小妮子领回英国。   “你要去上中文课?”tiffany竟又向前进一步,她盯着肖凤台,眼神发直:“带上我一起吧。我也想补习中文。”   肖凤台的耐心到达极限,他一把拨拉开tiffany拔腿要走,女孩却反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这是他与tiffany的初次皮肤接触,日后回想,只记得手臂上一阵阵钝痛和血流不畅的酸麻。Tiffany的纤纤五指如精钢钳子深陷进肖凤台的胳膊中,手背因过度用力而暴起一条条青筋。肖凤台一惊忘了挣脱,令女孩抓住有利时机扑到他怀里。   “表哥,我喜欢你!”tiffany的声音一下子近得不可思议:“我真地真地喜欢你!”   “你疯了吧!”同龄男孩的力气远超过女孩。一旦肖凤台不讲情面,把tiffany从身上撕下来轻而易举。只是这一折腾,两人未免都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连肖凤台的书包都在拉扯中被tiffany撞开了半道口子。   “送肖小姐出去。”肖凤台得了空拔腿就往外走,边走边大声嘱咐仆人,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留给tiffany。   “我不希望回家时还见到她。”   Tiffany一反常态大闹肖宅,令肖凤台的迟到成为既定事实。赶到蒋桐家时他还惊魂未定,将自己对早些时候冷战的最后一点别扭也丢到脑后。   “你看”他冲着蒋桐撸起袖子,展示胳膊上tiffany“施暴”的证据。肖凤台皮肤白皙,一路上指印虽已大半消散,还留着一层浅淡近似于无的痕迹。   “这丫头平时虽然也烦,到底还知道守着分寸。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说话做事像换了个人似的。”   “怎么这么严重”蒋桐的关心都写在脸上。他像对待易碎瓷器一样捧着肖凤台的胳膊肘,想摸却又不敢摸,终于站起身直奔厨房:“我给你拿冰敷一敷,痕迹消得快。”   “哪有这么严重。”肖凤台要阻止他,却被蒋桐一把按到沙发上。说话功夫,蒋桐已经铲冰装袋,用毛巾裹了按到他的胳膊上。   毛巾冰凉,冷意渗透皮肤,扑灭了他心中焦躁的幽幽暗火。肖凤台努力绷紧嘴角,心中学中国人感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早知道蒋桐的态度是这样,就让tiffany再掐一会儿,掐重一些。   然而这只是惊喜的开头。蒋桐在原地转了两圈,沉吟片刻,从卧室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放在沙发上。   “给你的。”   他没有过多解释。肖凤台不明所以,打开文件夹。A4纸上密密麻麻小方格映入眼帘,长达六个月的时间线,sat考试时间,托福考试时间,美国排名靠前的几所大学递交材料的截止日期和预计面试日期标得清清楚楚。   文件夹塑料页上方贴了不同学校名字的彩色便签。他往后翻了几页,不同学校的申请文书要求,最低入学成绩,优势科系和蒋桐认为重要的申请步骤信息都仔仔细细装订集合归类。薄薄资料夹塞了超额内容,已有些合不上。   “美国申请手续很繁琐,你不用中介自己做难免有遗漏。没事的时候可以翻翻看,权当备忘录。”   “现阶段……其实没什么能帮你的。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   蒋桐解释得言简意赅,却在肖凤台心中掀起万丈波涛。爱意滚烫澎湃,令少年的手指尖都微微发麻。他一言不发,扔掉冰袋扑进蒋桐怀里,深深吻住青年。   他怎么会怀疑蒋桐的感情呢。一半因为缺氧,一半因为喜悦,肖凤台感到所处的小客厅在顺时针旋转。他闭上眼,将身体的重量完全交付给蒋桐。   他半抱半挂在蒋桐身上,后者踉跄后退,终于仰倒在床上。两双手在彼此身上急切地摸索着,笨拙地解开纽扣和拉链。语言在此刻是多余的,情感的浓度到达一个极限,只能通过最原始的物理方式倾泻。   抚摸,亲吻,拥抱。他们都已熟稔了彼此的身体步骤,只差最后一步,另一个崭新的秘境,他们的关系会量变而质变,羽化成一种截然不同的形态。然而蒋桐又一次地悬崖勒马。如果两人不是裸裎相对,肖凤台几乎要怀疑他有难言之隐。   他狠狠咬了蒋桐一口权当泄愤,力气不小,青年肌肉紧实的肩膀上顿时浮现出一个红彤彤的牙印。   “还有89天。”他在蒋桐耳边狠狠道:“每一天我都记着呢。”   青年没有说话,扔给他自己的手机。肖凤台一眼看到手机桌面上新装的app图标,雪白日历上两个黑色罗马数字无比显眼。   89。   肖凤台哑然失笑,翻身仰躺在床上,一只手搭着眼。自欺欺人的黑暗,他掩耳盗铃,不愿想自己笑得有多么傻。   结果上没有实质突破,过程却激烈得货真价实。客厅到卧室沿途一片狼藉,肖凤台多灾多难的书包头朝下倒在地上,他一扶起,书本纸张与文具杂物倾泻而出。   “这是你的吗?”蒋桐帮他收拾,从纸堆中捡出一个小钥匙圈。铁环略有变形,吊坠还是好的。黑色施华洛世奇水晶编织成的袖珍立方体,在阳光下熠熠发亮。   “怎么可能”肖凤台想起早上的经历,下意识皱眉:“大概是我表妹的东西,早上可能不小心挂在书包上了。”   他随手把吊坠塞进书包。回头找个人还给她算了。出门时他漫不经心地想。   他大可以直接把吊坠扔进垃圾桶。但今天实在是很圆满的一天,肖凤台计划给这一天画个圆满的收尾,哪怕是对莫名发疯的tiffany。反正她在亚洲也待不了几天了。   Tiffany坐在桌前,盯着桌面发呆。   胡桃木书桌上空空荡荡,只有正中放着一枚袖珍水晶编织立方体。立方体通体漆黑,毫不起眼,几乎与深色桌面融为一体。   明明是白天,窗帘却拉得很严实。直射赤道的灿烂阳光经由这一道拦截,只能勉强照出房间家具陈设的轮廓。Tiffany故意没有开灯。她坐在一片深浅交叠的阴影中,心里终于感到一点踏实与安全。   这是实在无法可想后不抱希望的放手一搏,然而竟然成功了。天知道肖凤台的书包为什么偏偏在那天没有拉好。而他又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不仅发现钥匙链后没有随手扔掉,还专门找人给她送了回来。如果tiffany不那么了解肖凤台,她几乎要以为少年对自己抱有好感了。   她成功了。Tiffany非但不快乐,反而感到莫名的紧张与惶恐。房间里中央空调正常运作,她后背上却出了一层薄汗,酥痒难耐,像无数只小虫子在爬。   Tiffany生得精致可爱,又兼家境优渥,就算从小到大除了相貌没什么拿得出手,也在一片夸赞声中顺顺利利长大。除了肖凤台与肖夫人,极少有人给她冷脸。   自幼被人捧在手心呵护,娇生惯养,tiffany逐渐发展出一套与常人不同的思维逻辑。平常少女的烦恼——学校功课,与伙伴的关系,体重,痘痘,喜欢的男孩子——在她看来不值一提。既然未来的模样已经清晰可见,在那既定的未来抵达之前,自然要尽情享乐,寻找刺激。   体内四分之一的日耳曼血统令她从骨子里享受征服的快感。情场于她而言是战场,她是百战百胜的少女将军。肖凤台越冷漠,越不屑,她便愈发斗志昂扬。来新加坡时间不久,她已经挨个收拾了肖凤台在学校里隐秘的追求者。女孩子们在背地里恨她恨得牙痒痒,骂她狡猾奸诈,矫揉造作,当面一套背地一套。Tiffany全不介意,只当做对自己的赞扬。爱情是要自己争取的,规规矩矩不争不抢,好事怎么能落到自己头上呢?   然而眼下办的这件事,即便得到了肖夫人可称罕见的鼓励支持,她在内心深处仍隐隐感到不安。   她不怎么读书,只看电影电视剧,尤其是现代都市片和爱情片。剧中人物不见得行事总是光风霁月,想要善始善终,却有几根红线无论如何不能越过。Tiffany盯着水晶立方体,黑黝黝小方块长得很安全,很不起眼。这是不是她的那根红线?   奶奶老了。她在心里想,上了年纪的人,难免有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肖凤台怎么可能和他的中文老师有一腿?一个要靠勤工俭学维持生计的,毫不起眼的大陆学生?一个男人?   直接就这么向奶奶交差算了。反正他们之间也不会真有什么的。她抓起钥匙链扔进抽屉,将抽屉狠狠合上。匆忙穿上外套,她拎起包逃跑似的冲出门,打算随便找点乐子转移注意力。   实木门咣当一声巨响,房间重新陷入寂静。   三分钟后,房门被tiffany猛地推开。   她大步流星走到书桌前,掏出钥匙链,剪断维系立方体形状的编织绳。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她不敢给自己哪怕一秒的思考时间。   水晶珠子噼里啪啦散落一桌,在桌面上呈放射状滚动。一片狼藉的正中心,躺着一个更小的黑色塑料方块。一盏小红灯在方块顶端闪烁,如果不是房间阴暗,微弱到近似于无的亮光,绝不会被注意到。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播放按钮。 第33章   为了迎接肖夫人,肖家父子与tiffany周六一早便穿戴整齐,浩浩荡荡前往机场。肖凤台自从小提琴纠纷后再没同肖致中说过一个字,反而是tiffany路上俏皮话不断,才令车上气氛不至于降到冰点。   “表哥在学校特别受欢迎” tiffany冷不防将话题引到他身上:“我们班的女生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可惜……”   “可惜什么?”肖致中不由问道。   肖凤台扭头看了她一眼。   “可惜他眼光太高啦,一个都看不上!”tiffany一双猫眼弯成月牙,笑容娇憨俏丽,逗得肖致中不禁莞尔。   肖凤台无声冷笑,将视线重新移向窗外,错过tiffany饶有深意的注视。   肖夫人的航班准时抵港。老太太虽然年近七十又经历长途飞行,仍然精心在脸上涂了一层薄薄脂粉,银发紧紧挽在脑后丝毫不乱。她穿一身黑丝绒长旗袍,右手拄一根极细的银拐杖,行走时脊背挺直,仪态超然。   肖夫人刚迈出关,肖致中一步上前,搀扶肖夫人的胳膊:“妈妈路上辛苦了。”   肖夫人微微皱眉,却没有挣脱:“我是个闲人,你们小辈有自己的事情尽可去忙,不用每次都兴师动众的。”   “您难得来,我们不过是尽本分。”肖致中微弓着背回应肖夫人,姿态恭敬不失亲密,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Kenneth,过来跟奶奶一起走。”他招呼肖凤台上前。见到孙子,老太太的笑容终于多了点温度。   “又长高了。”她上下打量肖凤台:“最近准备大学申请累不累?”   “不累”蒋桐爽快道:“自己写文书挺有意思的,一边写一边改,想明白很多事情。”   祖孙二人一来一回,对彼此话中潜台词心知肚明。肖凤台已经连续三天改申请材料到凌晨,顶着黑眼圈依然装得精神饱满。他冲肖夫人咧嘴笑笑,老太太眉头一挑,索性将头扭过去了。   肖凤台觉得奶奶赌气的样子可爱。直到现在,他仍觉得同奶奶的争吵没什么大不了的。之前视频通话隔着半个地球,沟通难免有障碍,等见面推心置腹地谈一谈,该解决的自然会解决。   对了,他瞥一眼背后难得老实的tiffany,还要跟奶奶求情,把tiffany弄回欧洲去。   一行人回家,肖凤台估摸着时间去敲奶奶的房门,却在门口被仆人拦下——tiffany竟然捷足先登,先他一步找到了肖夫人。   “请让开”他冷冷道:“你应当清楚,奶奶不会介意我打扰的。”   “是夫人有事与肖小姐商谈”女仆的笑容十分谦恭和善,只是身体在原地站得笔直,纹丝不动。   “夫人还特地嘱咐,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与小姐的见面,尤其是您。”   房门另一面,年龄相差超过半个世纪的两位肖家闺秀,正面对面坐在桌前,沉默望着两人正中的黑色立方体。   喘息,呻吟,纺织物相互摩擦,拉链解开的声音,有什么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隔着电波杂音仍然清晰得刺耳。   不是刺耳。肖夫人绝望地闭上眼。音波在此刻有了实体,仿佛一把钢锥,精准狠厉,深深插入她的心。   疼痛一开始尖锐刺骨,随着时间流逝逐渐缓和,却永不会消失,最终变成她记忆的一部分,身体的一部分,令她在每一次呼吸时,在做每一个动作时,都感到难耐的痛苦。   捧在掌心上养大的女儿为了男人在她面前跪下的刹那,她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痛苦,并在余生的每一天受到折磨。肖夫人突然觉得整件事都荒谬得近乎滑稽,为什么同样的故事竟然会在她的孩子身上重复上演。   “我还有89天就成年了。”肖凤台的声音纵使经过劣质收音设备的转录,也是清亮明朗不容错认的少年音色。她的女儿也有一把黄莺般的甜脆嗓音,周末去唱诗班,她站在正中,信众的视线根本无法集中到神父身上。   陌生年轻男人的闷笑,又是一阵喘息,肉体与织物摩擦,分不清是谁的呻吟。模糊的窃窃私语,他们幼稚地计划着未来,在美国租房,买车,年轻男人似乎比肖凤台大一些,肖凤台向他撒娇,要他成为ta后给他好一些的成绩。   小红灯熄灭,房间重归寂静。肖夫人与tiffany面面相觑,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肖夫人最终首先开口:“还有别人知道么。”   她面无表情,紧紧盯着tiffany的眼睛,将女孩子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尽收眼底。Tiffany原本有备而来,在肖夫人的气场压迫下不由自主开始结巴:“没,没有。”   “很好”肖夫人忽地一笑,便退去令人生畏的严肃,像邻家慈祥的奶奶了。   “Tiffany,你做得很好。”她向前微微倾身,握住tiffany放在桌子上的双手,用力捏住:“你做得非常好。”   Tiffany懵了:“什么?”   老人的眼睛亮得吓人:“这份录音救了kenneth,也救了肖家。我果然没看错人——家里的这群女孩子,数你最机灵懂事。”   老人的手柔软干燥,Tiffany从未与肖夫人如此亲密接触过。到底还是个小女孩,她在肖夫人的热情夸赞中晕头转向,忘记自己从未被正眼看过的事实。   “没有辜负奶奶的期望真是太好了”她红着脸回答肖夫人,说着说着心里却又觉得有些不对:“可是奶奶,表哥是同性恋的话——”   “他不是同性恋。”肖夫人厉声打断她,她的手劲突然变大,tiffany吃痛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想要挣脱,却抽不出手。   “接下来的都交给奶奶,奶奶会处理好。”见tiffany一副受惊的模样,肖夫人放缓声调:“民国时候富家少爷包戏子也是常有的,不过一时取乐,迟早要回归正道。Kenneth这样根本不算什么——我父亲给人家置办的头面首饰,现在都放到大陆博物馆里了。”   她的语气如此理所当然,tiffany像被催眠一般晕乎乎地跟着点头,也就信了。   奶奶是对的。表哥怎么会是同性恋呢——那么英俊,聪明,前途无量远大的表哥怎么会不喜欢女人呢?假如表哥果真是同性恋,她这么多年的追逐,不都白费了?   “你把我交代的事情完成得这样好,不奖励你实在说不过去”肖夫人又继续道:“想不想去罗马拍channel春夏广告片?”   Tiffany一声惊呼,巴掌小脸涨成粉红色:“谢谢……谢谢奶奶!”   肖夫人笑笑:“你准备一下行李,过两周就出发,学校里让kenneth帮你请假。”   “好!全听奶奶的!”tiffany一口应下。   女孩喜滋滋离开后,肖夫人在房间中沉默独坐。她将tiffany的迷你录音机放在掌心把玩一会儿,掀开茶壶壶盖,将录音机轻轻扔了进去。   塑料小方块扑通一声跌入散着热气的茶水,滋滋电流声后,再次归于沉寂。   等到情绪平复,她摇铃叫守在门外的心腹进来。   “摸一摸tiffany的房间,这几天把她跟紧点。”她淡淡道:“她说没有留拷贝,我信不过。”   仆人应下,要退出房间,又被她叫住:“帮我安排和那个中文老师见一面,不要让肖致中知道。”   她盯着沉在茶杯底部的录音机,目光暗沉。   “我倒要看看,把kenneth迷得神魂颠倒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蒋桐最近很忙。非常忙。   学业与研究所申请工作虽然繁琐,他还勉强应付得过来。新找到的兼职却远比他想象中辛苦。西装革履维持亲切微笑在咖啡厅端盘子倒水一下午,换班时间,蒋桐累得一屁股瘫坐在更衣室,连打开衣柜的力气都没有。   他其实并不缺钱——与肖凤台的兼职合同还在继续,母亲的病情也暂时维持稳定,蒋桐的银行账户余额近期稳定增长,在同龄人中甚至算得上宽裕。   但肖凤台的生日快到了。蒋桐想用自己赚来的钱,给小朋友买个礼物。   他们之间仍然有天渊之别,蒋桐也清楚,自己离真正独立还有很远的路。但从现在开始,他会一步一步证明自己的能力。总有一天,他不会再需要肖凤台的怜悯和救济,而能反过来对他施以荫蔽。   再做一个星期就可以。他靠在更衣室墙边,满意地看着手机计算器上每天缩小的数字。生活费的压缩空间比想象中大。省下的钱加上兼职工资,还差一点点就能达到他事先计算的目标。   屏幕突然切换成来电显示,是没存过的陌生号码。蒋桐想了一下,还是按下接听键。   他以为是骚扰电话或者电信自动语音信箱,然而听筒那一头传来流利优雅的英文女中音:“午安,请问您是蒋先生吗?”   “是的。”蒋桐不自觉挺直了背:“请问您是……?”   “抱歉没有首先自我介绍”女人的声音如丝绒般优雅低沉:“我叫玛丽安,谨代表kenneth少爷的奶奶肖夫人,邀请您本周晚些时候共进下午茶。”   “最近肖少爷的中文成绩进步很快,夫人希望能有机会当面向您致谢。”   “都是kenneth自己努力的结果”蒋桐后背上不知不觉出了一层薄汗:“我只是尽力而为,不敢居功。”   “请问您什么时间方便?我们会派车到学校接您。”   玛丽安的语气十分温柔恭谨,却有一种令蒋桐无法推拒的压力。来回推让两三个回合,他终于败下阵来。   “请问……”临挂电话前,他挣扎再三还是决定问清楚:“请问是不是kenneth……是不是kenneth说了什么?”   玛丽安的声音骤然降温:“这是一次您与肖夫人之间的私人会面。与kenneth少爷没有关系。”   为了肖凤台中文成绩进步而凑成的下午茶,却跟肖凤台没有关系。蒋桐心里一沉,却也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肖家不可能发现他与肖凤台的关系,他想。如果两人的事情败露,肖家老辈一定恨不得把他打包填海,怎么可能客客气气地请他喝茶。   挂掉电话,他打开与肖凤台的聊天页面。   “一个自称玛丽安的女士刚刚给我打电话,说你奶奶要请我喝下午茶。”删掉。   “你和奶奶和好了吗?”又删掉。   算了。他关掉屏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办法应付过去的。   肖凤台不需要知道这些。 第34章   肖夫人约蒋桐在文华东方见面。新加坡虽然遍地高档酒店,蒋桐一个贫苦学生,大学四年除了参与学术会议,从没有机会涉足这类场所。他虽然已经为了这次见面努力打扮,在上升电梯里看到反光镜面上的自己——规规矩矩的框架眼镜,双肩包,没有牌子的衬衫与长裤,只能称得上是朴素大方罢了。   在大学里,这样的装束没有任何问题。然而被身着华服,点缀名表与珠宝的酒店客人所围绕着,蒋桐突然觉得胃里像装着石头,沉甸甸的令人想吐。   他在心底苦笑,脑子里浮现出和肖凤台初次见面时令对方轻松吃瘪的场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蒋桐想。   蒋桐已在肖凤台发来的照片中多次见过肖夫人,然而真人远比照片气质出众。肖夫人正坐在窗边品茗,侍者将引来蒋桐,她转过头,微微一笑:“蒋老师好。”   “您太客气了。”老人虽然神色十分慈祥和蔼,蒋桐却在她的注视下感到芒刺在背,声音不觉矮了八度:“叫我蒋桐就好,老师实在不敢当。”   肖夫人拍了拍身边的沙发:“那我就叫你小桐了,可别怪我老人家瞎攀关系。小桐别坐那么远,来,坐我身边,让我好好看看你。”   蒋桐觉得奇怪,却无法推拒肖夫人的热情邀约,只好在老人身边的位置坐下了。   肖夫人没有动作,一个眼神示意,侍应便立刻上前。   “小桐想要喝点什么?”肖夫人笑呵呵道。   蒋桐不知道价钱,只谨慎地点了一杯洋甘菊茶。就算是高档酒店的茶包茶,应该也不至于贵到无法负担的地步吧。   “加两块muffin,要配玫瑰果酱。”肖夫人笑着补充:“kenneth小时候最喜欢这一家的玫瑰酱,隔三差五就要他妈妈带他来吃,每次都买一篮子果酱带回家。”   她比了一个身高:“他那时候这么矮,穿着小背带裤,非得自己挎大柳条蓝,走两步就累得满头大汗,像画报上的小人。”   蒋桐心里一跳,拿不准肖夫人话中用意,只好跟着一笑。   “其实我清楚得很,他哪里是自己想吃。”肖夫人叹息:“明明是他妈妈想吃,这么大人了又不好意思说,就悄悄地跟他约好,拿儿子当挡箭牌。”   “我这个女儿,从小捧在手掌心里长大,家里人当眼珠子似的看着她,养得她就算作了妈妈还是一团孩子气,连儿子都得哄着她。”   肖夫人的眼眶渐渐地有些湿润:“这十几年,我时常后悔,要是当初多带她见见世面就好了。哪怕发现事情不对,狠心把她在家里关个一年半载也好啊。”   “她就算一时恨我,怨我,也不至于像后来一般,在学校里就被人哄骗,早早地离我而去了。”   她知道了。   蒋桐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冷汗洇透了衬衫,凉意从后背一直蔓延到心里。世界像在一瞬间被按下静音键。只有这几个字似雷霆万钧,反复回荡在他脑海中。   肖夫人的嘴仍在一张一合,但他已经辨认不出她在说些什么。不光是肖夫人的口型,奢华酒店,精致茶点,来来往往的侍应,住客,窗外的城市鸟瞰风光......一切的一切都在扭曲,在动摇,在混淆成色彩斑澜的漩涡。他正处在漩涡正中,被无数纷杂的信息与想法没顶,被窒息。   肖夫人知道他和肖凤台的事情了。难怪她一定要见他。她是要亲眼看看,引她孙子走向邪路的骗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桐,怎么脸色忽然这么差。”肖夫人说着说着,竟然伸手抚上他的手背,她皱起眉头:“好好的年轻人,手怎么这么凉。平时学业就算紧张,也得多注意休息。不然到了我这个岁数有你后悔的。”   老人的手是温暖干燥的,肌肤相接处,蒋桐却感到一阵可怖的颤栗,仿佛手背上爬着五彩斑斓的大花蜘蛛。   “我没事。”他僵着脸干巴巴道:“谢谢您的关心。”   肖夫人对他几近失礼的冷淡回应不以为意:“我刚刚说到哪了,对了,说到kenneth的母亲。”   “都说儿子随妈妈,kenneth就像和iris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睛也像,鼻子也像,连头发上的旋都像。”   “虽然母子俩长得像,iris的性格可跟kenneth差得多了。她爱热闹,嗓子又好,总是不知疲倦地唱呀,跳呀,只要她在家里,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不求她将来赚钱养家,也不用她攀高枝,求富贵。她想学什么,将来想做什么,我们全都由着她。只是有一点跟她讲好,女儿家,尤其是我们这样的人家,一定要自尊自爱,不能随便瞎玩。”   “她很乖,很听我们的话。当时她在新加坡女校上学,男校的学生一到放学点就围在校门口起哄,情书把鞋柜都塞满了。她把情书一封封打了叉退回去,”   她一边说,脸上不由浮现出一丝掺杂着怀念的感伤笑意。   “她去牛津念书,起初是不习惯,每天都给我打电话,被我说两次之后打得少了。再后来,就跟放出笼的小鸟儿,十天半月也没个信儿传回来。”   “我虽然想她,却也不十分担心。她两个表哥在牛津读博士,家里还有长辈在学校里教书,多少能看顾着些,闹不出大乱子。”   “直到突然有一天,iris哭着给我打电话,说她怀孕了。”   肖夫人低头搅拌红茶,神态平静,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加一等于二。   “我气得发疯,当天就飞去英国。其实,我们这样的身家,只要iris拿掉孩子,换个地方上学,是不难重新开始的。”   “但我的孩子,我从小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小公主,在英国十二月的天气里跪在地上求我放过他们。说她想把这孩子生下来。”   她自顾自地讲,蒋桐默默坐在一旁,没有插话的机会也没有回应的冲动。先前敌暗我明,现在双方都暴露在阳光下,他已经毫无退路,倒不如耐心看肖夫人出的什么牌。   更何况......内心深处,他确实想听肖夫人讲下去。肖凤台对自己的身世只模糊透露过只言片语,蒋桐从那仅有的线索,判断肖家大概不是电视上的模范家庭样板。他从没有主动搜索过这些陈年八卦,只是因为如果易地而处,自己也不会希望希望肖凤台了解那些难堪苦涩的过往。   但不去追查不代表不好奇。好奇心是一种本能。谁会不想知道爱人在遇到自己之前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第35章   肖夫人却在这关键时刻停了下来。   “小桐,教kenneth中文一定很辛苦吧?”   话题转换得太突然,蒋桐应对不及,只含糊说不辛苦,又谦让自己经验不足,肖凤台取得成绩,主要还是靠自己的聪明勤奋。   肖夫人却不想放过他,她笑成弯月的眼睛里藏着勾子,一伸一缩,要勾出蒋桐隐藏的秘密。   “小桐老师谦虚了。Kenneth的中文从前是我的一块心病。他因为父母的关系,说什么都不肯好好学,气走两位数的老师。偏偏中国市场又是我们集团的重点发展方向,只能硬按着他学。为这他不知和我们怄了多少次气。”   “没有想到,kenneth遇到小桐老师之后居然性情大变,高中最后一年学校都不开中文了,还巴巴地每周一次赶着上课。明明连准备大学申请文书的时间都不够,天天晚上偷偷开着台灯用功,还以为家里人不知道。”   肖夫人眉毛微微拧着,苦恼得很真诚:“其实申请学校原本用不了多少时间,家里在英国已经给他安排得妥当,kenneth只管飞来面试。他自己也答应得好好的,前阵子却突然说要去美国。宁可不要家里帮忙,无论如何不肯读英国的学校了。”   “这不是胡闹嘛。”   老人的语气无奈中夹杂着怜爱,似乎肖凤台不是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而是一不小心打碎了家里珍藏的古董花瓶。幼儿的淘气,是过后自己都会嘲笑的任性,小树上一枝横生的枝桠,无伤大雅,可以轻易剪除。   蒋桐舌根发苦,喉咙口像满塞了麦糠,干涩粗粝,呼吸都痛,他一个字都说不出。   肖夫人的身子微微向蒋桐倾斜,她又握住了蒋桐的手:“小桐老师,kenneth大了,有些事情不好和我们讲。你和他关系亲密,告诉我,他是不是在学校里有了心仪的女孩子,因此想跟人家到一处上学?”   “我没有听他说起过。”蒋桐迅速道。   肖夫人叹一口气:“既然小桐也说没有,看来是我小老太婆杞人忧天。”   “多亏小桐是男性,要不然,我简直怀疑kenneth是爱上你了。”   “肖夫人”蒋桐发声时,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变了调:“这样的玩笑,我开不起。”   “真的吗?”肖夫人笑得很慈祥:“能驯服我那眼高于顶的孙子,蒋老师的胆子可真是不小啊。不仅不小,我还得夸你一句胆大包天,智勇双全。”   “不开玩笑了”她从小手包里掏出一张支票,推到蒋桐面前:“蒋老师,请帮我一个忙。”   蒋桐瞥了一眼,支票上的数字比他所想象的还多一个零。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初次见面,肖凤台夹着一张支票耀武扬威的模样闪现在眼前。原来这是肖家人祖辈相传的怪癖,一言不合就往人脸上砸钱,多么轻松省事的办法。   肖夫人窥见他的嘲讽神色也不恼,只是平心静气道:“大学是一辈子的事,容不得kenneth任性。蒋老师为了kenneth好,就帮我这个忙。”   蒋桐像一尊泥塑一样坐在原地,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肖夫人不以为忤:“我是个生意人,做了这么多年买卖悟出一个道理——想要做好买卖,非得双方都得了好处,互利互惠才得长久。”   “这不是一笔小数字”她伸出一根手指轻点支票:“有了这笔钱,令堂的医药费,令妹的学费和蒋老师的留学费用可一并解决。“   蒋桐愕然抬头。   “蒋老师这样的青年才俊,将来是要为人类做大贡献的。”肖夫人絮絮道:“我同你学校的几个教授是老相识,问起这几年出挑的学生,都第一个说起你。”   “你家里到处用钱,你就算打再多工,国外物价高昂,没有奖学金恐怕寸步难行。为阿堵物坏了前程,太不值得。”   “劝kenneth去英国之外,我还要什么,蒋老师应当很清楚。你是聪明人,利弊权衡就不用我这个老太太帮你做了。”   蒋桐没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难怪肖夫人如此的和蔼,如此的气定神闲,哪怕被他顶撞也没有丝毫不满。   他是猎物,而她是捕食者。他在她布下的陷阱中信步游荡,不知不觉已经泥足深陷,失去脱逃的机会。   她连利弊分析都替他做好了,利已经一目了然,言外之音中的弊也分明。   他还有说不的权利吗?   蒋桐的心里升起一团暗火,灼烫的,郁烈的,埋在灰烬下一星一星地闪着,碰着引燃物,就轰地变为烈焰。   肖凤台是天上的星星,一不小心掉在他怀里,迟早要回到属于他的地方。蒋桐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酷烈直白的方式被提醒。   因为贫穷,在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眼里,他的爱情是假的,前途是虚幻的,他的人格可以被随意揉搓而不会招致任何后果。肖夫人微笑的面具下面,她看他就好像一条虫,一只鼠,周身携带着致死病菌,要毒害她的宝贝孙子以致万劫不复。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条虫,一只鼠,握住了她宝贝孙子的心。她精心养在温室里的小花,竟然被他这样微不足道的人偷走了。   他感到一阵痛快。   法治社会,她真以为自己能一手遮天吗。   他伸出手,按住支票。高级纸张触手滑润,肖夫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动作,唇角溢出一丝微笑,这是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之前怎么没发现呢?她和肖凤台的轮廓线条,果真挂相。   “Kenneth想去哪里念书,是他自己的事情,我没有立场对他的人生选择指手画脚。”他一字一句道:“我相信他的判断能力。”   “是么。”肖夫人仍然笑容可掬,只是面目渐渐地僵硬,那本应十分和蔼的老人面容,便显出了几份狰狞。   蒋桐将支票往前一推:“至于我,作为一个成年人,我能够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他站起身:“时间不早,我还有课,不好意思失陪了。”   肖夫人应当很少被人顶撞,他做好了老妇人勃然大怒的准备。肖夫人却依旧维持着端庄姿态,只是深深地看了蒋桐一眼。   “我们很快会再见的。”她轻轻道。 第36章   蒋桐走出酒店才来得及看手机。   “这周末什么时候有空?同事想组织一下欢送你离职。”这是兼职餐厅的经理。   “你的essay我看过了,我11月3日下午三点到四点,11月5日早上九点到十点,11月8日早上十一点到十二点有时间。我们可以见面详谈。请尽快回复。”这是裴璟。   “这周奶奶来香港,所有空余时间都要陪她,可能没办法见面,下一周什么时间有空?”   “为什么不回复我?在上课吗?”   “现在你应该没有课……气我不提前通知?”   “奶奶来得突然,我本来想挤一点时间出来,但文书准备工作实在太繁琐……我们互相体谅一下好吗。”   “……”   这是内心戏过于丰富的青春期少年肖凤台。   蒋桐好气又好笑。肖致中严厉冷漠,肖夫人笑里藏刀,两位厉害人物联手养出的肖凤台却是外强中干,装着眼高于顶的样子,简直比大陆寻常青春期少年更加纯真。   肖夫人如果看到她宝贝孙子发送的消息,大概恨得连贿赂的心思都没有,直接捆一捆扔进太平洋喂鲨鱼算了。   “刚刚在开会。”他回复道:“楼里信号比较差。”   “哦。”肖凤台虽然秒回,但字里行间都是本大爷还在生气你快点来哄哄我的潜台词。   “下周五晚上来我这里?有事要当面和你说。”   肖凤台被他轻易转移了注意力:“发生什么事了吗?”   下周日是他的生日。   肖凤台没有告诉过蒋桐,是后者替他收拾书包时,从学生证上看到的。   蒋桐故弄玄虚:“现在还没有确定,等确定了再告诉你。”   一年一度的大日子,又恰逢成人,肖家一定会替肖凤台隆重庆祝。蒋桐知道只要他开口,肖凤台会毫不犹豫放所有人的鸽子跑来找他。但他不想碍事。   下午的讲座课蒋桐迟到五分钟。他猫着腰摸到后排位置悄悄落座。同学与他打招呼,看到他随手放在桌上的纸袋上logo,低声吸气。   “哪个学妹送的?”他伸手就要打开来拆:“可真是够壕,我替你做主,从了妹子吧。”   蒋桐把纸袋不动声色放进书包里:“前几天路上遇见做问卷送的赠品,袋子被我拿来装饭盒——你这么愿意帮我洗剩饭盒?”   同学嘟嘟哝哝地转过头去,满脸避之不及。蒋桐低头一笑,拿出笔记本电脑专心听课。   他说谎。纸袋里没有剩饭盒,而放着一只包装精美的长方形木匣,木匣内部垫着黑丝绒,黑丝绒上用墨蓝丝带固定着一支钢笔,正是时常在广告上看到的品牌经典款式。   从酒店出来,蒋桐应该直接回学校准备下午的课。他却绕路去商场,刷卡买回了礼物。   小小一支笔,用掉他两个来月打工攒下的钱和平时牙缝里省下的花销。蒋桐很早就看好了款式,原本计划周末最后一笔工资到账再买下的。他在肖夫人面前装得镇定,心里还是受了刺激,以至于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他要向不在场的肖夫人证明自己的价值,他要说服自己,从内心的最深处,他从没有想要攀附肖家,想用这种方式令自己的人生更容易。   向蒋桐请假的周末,肖凤台同肖夫人一同去给母亲扫墓.   陵园坐落在一片绿草如茵的小山丘上,面朝大海,视野开阔。墓碑由专人维护修缮,黑色大理石在阳光下闪烁幽幽暗光。肖夫人的小头像嵌在墓碑正中,被祖孙二人放在墓碑前的鲜花簇拥着。女人笑容灿烂,眉眼妩媚温柔,还是青春韶华极盛时的模样。   “岁月不饶人”肖夫人抚摸墓碑,仿佛抚摸死去女儿的长发:“一转眼,连小凤儿都要上大学了。”   “你妈妈走时候的样子,我一刻也忘不掉。”   肖凤台望着墓碑上的袖珍黑白肖像,肖鹤龄曾经对他笑过吗?她曾经这样美丽,这样温柔过吗?   有关母亲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只有一些破碎的片段——眼泪滴在脸颊上,流到脖子里,先是温热,然后渐渐冰凉。涂了红色蔻丹的指甲,边缘尖利,深深陷进胳膊里,一道一道的红印子。她的眼睛似乎比照片中更大,漆黑无神,像两洞深井。   大人说她生病了,因此不能同他住在一起。每周一次,他被领着去见她。他很害怕,很抗拒,却不敢说出来。在一间四壁都是白色海绵的房间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两端,大部分时间沉默着,他的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红色按钮。   “没生出你该多好”奶奶说她曾经是唱诗班的领唱,但在他记忆中,她的声音是像老鸦一般的粗哑低沉:“你,还有你爸爸,一样流着魔鬼的血。都是撒旦的化身。”   然而下一次见她,她又哭着抱着他道歉:“妈妈爱你,妈妈对不起你,让你自己待在那个家。你是不是经常受爸爸带回来的阿姨们欺负?都怪妈妈太软弱,没办法保护你。”   他很想说自己其实过得很好,爸爸带回来的阿姨们总给他带玩具和好吃的点心。只是半夜起来喝水,爸爸的卧室里总传来奇怪的声音,令他摸不着头脑。但母亲抱得太用力,他胸口发痛,渐渐地喘不上气,需要按下那个红色按钮,使外人强行分开他们。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难得清醒,陪他一起拼拼图,与他和声细气地说了好久悄悄话。她夸他在学校里的成绩出色,说她为他感到骄傲,还亲了他的脸颊,承诺尽快离开医院,带他搬离这片是非之地开始新生活。   他其实并不想离开新加坡,但母亲开心,他怎样都可以。母亲让他保密,他谁都没说,只是每天在日历上偷偷画圈,偷偷地期待着。   然后,他等来了她趁护工看护不牢,跳楼自杀的噩耗。   肖夫人观察着他的脸色,露出意料之中的苦笑。   “别怪你妈妈”肖夫人叹息:“她那个时候控制不了自己。”   “我不记得了”他轻轻道:“她好的样子,坏的样子,我都不记得了。”   “忘了也好。”肖夫人揽住他的肩膀:“你妈妈……你妈妈也不希望你记得她后来的样子。”   “你可以不记得她,恨她,但不要怀疑她爱你。”她低声道:“你不知道她多么努力,想做一个好母亲。”   “但如果没有我,妈妈现在一定过着很快乐的生活吧。”肖凤台迷惘道:“我记得她说后悔生下我,她说我和爸爸毁了她的人生……”   “你妈妈这辈子做最对的事情就是生下你,最错的事情就是没有及时和你爸爸分手。”肖夫人迅速打断他。   “Kenneth,别再和你妈妈走一样的路。”她的手臂收紧,环在肖凤台身上,像一道有温度,能延展的血肉桎梏。   “当年你妈妈离开,我的半条命也跟着她走了。如果你也出事……我在这世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肖凤台有些不自然地挣了挣:“您说什么,我听不懂。”   肖夫人收回手,将头发拢了拢:“没什么,好久没见到你妈妈,我太激动,一时控制不住。”   “人上了年纪,容易多愁善感,别笑话奶奶。”肖夫人开玩笑一般拍拍他的肩膀:“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还不知道什么模样。”   不对,有什么事情背着他发生了。全世界的老人都可以任性,昏聩,不知所云,多愁善感,只有他的奶奶不会。凭借他人口中的只言片语,肖凤台无法拼凑出肖夫人年轻时的雷厉风行。他却清晰记得,母亲的葬礼上,人人手里都拿着一张擦泪的手绢,连父亲都忍不住痛哭。只有肖夫人一身黑衣,腰板挺直,一片悲声中神色冷静得怕人。   这是她唯一亲生女儿的葬礼,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却自始至终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他心里觉得不对,每天存了心思观察奶奶。然而老人行动一切如常,直到她登机回英国,肖凤台连一丝破绽都找不到。 第37章   蜡烛两头烧,肖凤台将全副精力放在家里,难免忽略了蒋桐的动向。当蒋桐将柚木匣子放在眼前时,他仍然摸不着头脑。   “这是什么东西?”肖凤台指着包装精美的匣子问蒋桐。   “惊喜。”蒋桐笑得令他心里打鼓,他怂恿道:“快打开看看。”   肖凤台心里莫名其妙,按照蒋桐指示拆开包装。一支黑色钢笔映入眼帘,他仍然摸不着头脑:“笔不错,要送给谁?”   蒋桐扑哧一声笑了:“你说呢。”   “明天是你的生日啊。不能陪你一起过,只好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少年的脸庞被惊喜点亮,又迅速黯淡。   “礼物太贵重了”肖凤台迟疑道:“我不能收。”   蒋桐按住他欲合上木匣的手:“我已经把收据撕了。左右不能货,你不收也只能放在我家里积灰。”   肖凤台不依不饶:“收下笔可以,我会打等额的款子到你账上。”   “我说不用就是不用”蒋桐的反驳温和却不容质疑:“这笔是我自己兼职赚来的,没用你的补课费,也没少给家里钱。”   “你只要教我中文这一份兼职就够了。”肖凤台委屈道:“我不是不喜欢你的礼物……你送什么我都会珍惜的。”   “不想知道我为什么送这支笔吗?”蒋桐反问。   肖凤台一时语塞。   “拿到美国学校的offer之后,你要亲笔签字确认接受。”蒋桐回答道:“等到开学,你要自己租房,办银行卡,买车,签实习合同。当你毕业之后开始工作——不管回到家里的企业还是自立门户,需要签字的场合只会更多。”   “一个签名都是一次选择,我希望每一次这样的场合,我都能陪在你身边。”   “如果事情顺利”他自己都觉得难为情,说不下去,低头笑了笑:“我希望这支笔,你能用一辈子。”   蒋桐没有继续说下去,与肖凤台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知道对方已经理解他尚未付诸于口的潜台词。   这是他的承诺,一份昂贵的决心,承诺一切只是刚刚开始,承诺他不会再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他们还有漫长到看不见结尾的未来在前方。   肖凤台伸出手,小心翼翼抚上蒋桐的手臂。两人的呼吸都乱了。   “还有不到二十个小时,我就成年了。”他说。   他以为蒋桐会迅速把他的手拉下来,像以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然而蒋桐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侧,低垂眼帘,仿佛一尊沉默的蜡像。   他没有拒绝。   “蒋老师……”肖凤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可以吗?”   身前光线突然黯淡,他整个人被蒋桐所笼罩。   “这句话该我来问”蒋桐低笑,胸腔震动,令肖凤台的心跳也一并乱了节奏。   “可以吗?”   他缓缓弯腰,给他听话勤勉的学生一个极温柔,极缠绵的深吻。柠檬薄荷香波的气息铺天盖地,肖凤台失去思考与行动的能力,只闭上双眼,领受蒋桐牵引,由着他攻城略地,直到口唇被吮吸得微微发麻。成年男人的喘息在他耳边,湿润的起伏的鼻息,像是隔着船舱听浪涛,人也在浪中上下颠簸,身不由己。   “可以吗?”   蒋桐的声音比想象中还要近,太近了。肖凤台因缺氧而头晕目眩,软倒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想。朦胧中,胸前一点温凉的触感,是蒋桐修长有力,指尖带薄茧的手指抵在他的胸口,正仔仔细细解开他的纽扣。   身体突然凌空,他慌忙张开眼,只看到蒋桐的下巴上一点发青的胡茬。察觉到他的视线,蒋桐低头望了他一眼,没有笑,他的眼神中压抑着肖凤台看不懂的情绪,他突然有些害怕。   蒋桐将他稳稳放在床上,一把脱掉自己的上衣。他躺在床上,环抱肖凤台,以刻意控制的轻柔合宜的力道。他们之间离得很近,太近了,近到肖凤台能看到蒋桐眼中自己的倒影。   蒋桐的声音像是从肖凤台的心上发出来的。   “Kenneth,可以吗?”   肖凤台突然安定下来,他伸出手,回抱住蒋桐。男人宽阔的肩背,流畅紧致的肌肉线条,他的呼吸,低语,注视,抚摸,他的欲望与他的痛苦,全都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   肖凤台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蒋老师”他张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哽咽:“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起初的插入是痛苦的,肖凤台心里已有准备,却还是痛得叫出声。仿佛身体被利刃劈开般清晰剧烈令一切绮思杂念归零的疼痛,令他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然而蒋桐与他十指交缠,牢牢将他扣在床上,细细吻去他额头上细密的冷汗。他受到鼓舞,便忍受着体内的异物感,咬牙配合蒋桐的律动。   说不清是在什么时候,疼痛渐渐退去,快感取而代之如潮水涌上,从尾椎骨一路触电般蔓延的酥麻。小公寓消失了,不,不仅是他们所处的小隔间,窗外的阳光,车声,蝉鸣,物理世界的一切都在融解稀释。一个只有他和蒋桐的漆黑的宇宙。他在悬浮,在下坠,在欲望的波涛中随波逐流,只能更紧更紧地拥抱住蒋桐,像溺水者抱住一根浮木。   然而他哪里是浮木呢,蒋桐便是海洋本身。以外在的风平浪静掩饰暗潮涌动的大海,终于掀起漆黑的滚烫的波涛,裹挟千军万马之势,将他枯燥压抑的生活一举荡平。   肖凤台失神地盯着天花板,他听见自己变了调的喘息,在晃动的模糊的视野中,只有蒋桐是清晰的。他因情欲而泛红的眼角,额头的汗水,似欢欣而又似痛苦的神情。   “对不起”蒋桐一边吻他,一边含混不清地在他耳边低语:“kenneth,对不起。”   肖凤台心里忽然发了狠,他倾身咬住蒋桐的嘴唇,仿佛要将男人未出口的歉意吞吃下肚,淡淡的血腥气在两人唇舌间蔓延。   一切都变了。闭上眼,全身心投入在这个吻时,肖凤台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   他再也不会爱上除蒋桐之外的任何人了。 第38章   手机闹钟响了三遍,两人才爬起来收拾残局。肖凤台初历人事,骤一起身腿软得差点站不住,只能被蒋桐半托半抱地送到浴室由里到外清洗了一回。   送他出门时,蒋桐还放不下心:“自己一个人下楼没问题吗?”   肖凤台摆摆手:“没事,你回去吧。”   他脚步轻快地走进电梯,头发刚刚吹干,蓬松柔软,随着动作一颠一颠,显现出罕见的符合年龄的活泼可爱。   蒋桐站在窗边,从拉起的窗帘缝隙中向外望,眼看着肖凤台走出公寓楼,钻进早已等在楼下的轿车。上车前,肖凤台似有所感,回头仰望公寓。没有找到蒋桐,他却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甜蜜的事情,低头抿嘴笑了笑,才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蒋桐一直注视着肖凤台的背影。直到少年所乘坐的轿车消失在路尽头,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脸上也挂着微笑。   他应当坚持到肖凤台成年的,送一份精心准备的昂贵礼物,也并不是为了骗少年情动之下以身相许。是肖夫人的影子在他心里生了根,令他生出妄念,生出含有杂质的占有欲。   她不是看不起他吗?看不起他,以至于连厌恶和鄙视都懒得遮掩。她想尽办法把他从她的宝贝孙子身边驱赶,仿佛他是什么有毒的致病菌。然而她细心呵护的宝贝孙子自己从无菌仓里一次次溜出来,用湿润的眷恋的眼神望着他,亲吻他,抚摸他,求他占有他。   他毫不怀疑自己对肖凤台的感情。可是当两人一同攀上情欲的最高峰时,蒋桐一片混沌空白的内心电光火石般划过一个想法——要是现在能打电话给肖夫人就好了,好让她听听肖凤台的喘息呻吟,听听他是如何在他身下求欢。   他轻快的心情维持了整整一天,直到方大勇深夜来电。   宋依依的发作很突然。头一天中午,她还吃了一小碗蒸蛋羹,半碗米饭,半个窝窝头,下午和蒋蓓出门在街心花园转了一圈。可能在外面吹了风,第二天她出现轻微的感冒症状,食欲不振,吃了感冒药便躺回床上休息了。晚上方大勇特地给她熬了清粥,她还没喝上粥,先因为呕吐与剧烈抽搐被救护车送进医院。   进院做检查,癌细胞已经蔓延到脑部,医生委婉暗示,家里人可以开始准备后事了。   “没有道理啊”方大勇在电话里惶惶然翻来覆去地重复着:“昨天还好好的,能吃能睡的大活人,怎么今天就进icu了?一定是医院弄错了……没有道理啊!”   蒋桐在绝望中感到一丝荒谬——癌症进展如果有道理可循,又怎么会是绝症呢?   “您先冷静,医生肯定要把最坏的情况先讲清楚,事情未必有那么坏。”蒋桐强自压抑着安慰方大勇:“化验单拍一份麻烦您发给我,医生现在开了什么药?住院费交齐了吗?”   “好,好的”方大勇被他迎面而来的一连串问题砸到结巴,才想起打电话的初衷:“桐桐,你手头方便的话,能不能转叔叔一万块钱?”   蒋桐一愣:“之前的钱已经花完了?”   方大勇的声音变得有些飘渺虚弱:“这不是之前你妈妈眼看着好了,她自己主动跟我提的,你寄过来的钱一半存在理财里赚点利息,再拿部分出来给给蓓蓓报补习班。理财存了定期,一时半会取不出来……”   蒋桐说不出话,缄默的压力顺着电话线从马六甲海峡一路传递到华北平原。方大勇自知理亏无法,只能强撑着解释:“桐桐,叔叔这次糊涂了,你以后怎么批评叔叔都行。现在医院大夫等着看收据,不交钱好几个自费药不给打。”   “我现在就打钱”蒋桐冷冷道:“麻烦您把之前说过的化验单和医生处方尽快拍了发过来。明天我就订票回北京,有事见面说。”   蒋桐坐早班飞机回北京。行程仓促,他穿一件单衣就上了飞机,走出机场瞬间感觉自己从头到脚泡在冰水里,冷空气粗粝呛鼻,呼吸之间连胃都冻得发痛。   冷点也好。终于坐到开足暖气的出租车上,失去知觉的四肢在刺痛中渐渐恢复作用。蒋桐把车窗开了一道缝,烈风汹涌灌入车中,呜呜作响,像锋利的小刀刮着他的脸,把一路飞机颠簸的混沌困意刮得干净。   天空阴霾密布,淡灰色浓云背后,轮廓不甚清晰的太阳发出苍白的虚弱的光,一个典型的北方冬日正午。路两旁挤挤挨挨着形状抽象的玻璃幕墙大楼与上世纪遗留的苏式建筑,形状各异的高楼矮楼一律蒙着厚厚的灰土,显得没精打采。   到了医院先去看宋依依。人还在icu里,蒋桐只能隔着玻璃探视。女人瘦得脱了形,身上各处插着管子,颜色暧昧混沌的液体同时注入同时导出,在视觉上产生喧宾夺主的效果,越发显得她瘦小干枯,是一具毫无生命力的行尸走肉。   方大勇在旁边小声道:“昨晚入院打了镇定剂,现在还没醒。大夫说情况只要血小板稳定下来,明天就能出icu。”   他说话时眼睛瞥着别处,依然不敢看他。蒋桐没时间责怪他,期末考试季将近,学校里的事情已经堆积如山,他匆忙请假,定了明晚的机票回新加坡,甚至来不及看到母亲醒来。   在北京的几十个小时里连时间都是模糊的。和主治医生交流敲定下一阶段治疗方案,办医保手续,补缴住院费,又从老家联系了亲戚过来帮忙看护——方大勇作为家里唯一经济来源还要继续出车,一天里能在病床边坐两个小时已经不易。还有宋依依要用的血小板,人血白蛋白,美国进口的靶向药,升白针,全是医院要么缺货要么不进的东西,逼得蒋桐和方大勇兵分两路,在医院附近的小药店一家家搜刮。   还要安抚蓓蓓。宋依依深夜发作,女孩被惊醒,目睹继母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的可怕形状,吓得小脸煞白,一双大眼睛里满盛着惶恐。她攥着蒋桐的衣袖,小心又小心地询问:“阿姨很快就会没事吧?”   她虽然懵懂,却有一种动物般的直觉,知道这个家里真正掌舵的人并非自己的生父,而是平日里远走他乡求学,几乎毫无存在感的哥哥。   “天塌下来有哥顶着呢”蒋桐揉揉她的脑袋,他是真心疼爱这个半路捡来的妹妹:“你只管好好学习,考得好比什么都重要。”   凌晨三点,蓓蓓已经睡了,方大勇在医院陪床,蒋桐自己坐在桌前,桌上摊着颜色各异的存折与银行卡。   不算此刻栖身的这套房子,家里能动用的现金加上蒋桐的存款尚算客观,运气好的话,也许不借外债也能挺过这一次发作。   然而宋依依起病凶猛,用钱的闸门打开,长此以往,这一点积蓄也只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连续两晚没睡,蒋桐的后脑勺仿佛被人用锤子不规律地敲击着,将不存在的钉子一根根扎进脑仁深处。明明只在下飞机时随便吃了点东西,喉咙口此刻却一阵阵地泛着恶心,胸口像压着千斤巨石。存折上铅印的黑色数字在眼前忽大忽小地扭动跳跃着,刺得他眼睛酸胀,几乎要流出泪水。   从机场到医院的路上,他收到了第一封拒信。   蒋桐一共申请了五所学校,三所顶尖私立学校,两所保底的公立学校。他自认为是个谨慎保守的人,在选校时秉承完全客观理智的心态。裴璟与他商量写ps时,用圆珠笔啪啪点着申请名单上最后一所学校的名字,眼睛里的鄙视与不解一览无遗。   “就算拿来保底也太过了”那时候他似乎是这样对蒋桐说的:“除了奖学金多没有任何资源优势,作为一名学者,选择这里等于慢性自杀。”   然而,就是这所位于中部的公立大学,最先寄来了拒信。   他连慢性自杀的机会也不曾有过。   窗外寒风呼啸,将玻璃吹得砰砰作响。蒋桐不是矫情做作的人,在万籁俱寂的孤独的深夜,他突然感到一阵罕有的伤心。   人生为什么这么辛苦,这么艰难呢。他已经很努力,很拼命地生活了。不是说天道酬勤吗?不是说好人一生平安吗?为什么上天连从指缝下漏一点运气给他都不肯?   事情已经发生,情绪于事无补。他打开手机,想把坏消息告诉裴璟,明天商讨下一步对策。本校的研究生计划还没有截止,就算再怎么踏空,在顾教授手底下捞个硕士还是容易的。最坏的情况无非刷两年试管,重新攒paper申博。   他极力忽略这计划中的致命缺陷,先不去想读硕的学费要如何筹措。   微信里一排红点可以理解,走得匆忙,他只来得及给今日上课的教授请假。肖凤台的头像在联系人列表的第一个,看到触目惊心的未读信息数,蒋桐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一整天没有联系他了。   双方都是性格爽快的人,不像一般异性情侣,恨不得时时刻刻通过现代通讯方式粘在一起。即便如此,不打招呼就失联一天也有些过分了。   肖凤台最后一次试图联系他的努力发生在凌晨一点,一个未能接通的语音电话。   “家里临时有事,人在北京,没来得及看手机。明天就回来。对不起。”   拇指在发出键上摩挲,他想了又想,删掉了道歉。一鼓作气发出消息,蒋桐直接退出聊天记录,不去看肖凤台白天发出的两位数未读消息。   这是完全没道理的迁怒与捕风捉影的怀疑,可他控制不了自己。   虽然皮肤松弛,晶体混浊,但肖夫人的眼睛轮廓与肖凤台其实是很像的。一样细窄的双眼皮,眼尾上翘,是多一分过于妖娆而少一分失之平淡的美好弧度。肖凤台的头像是一张随意到过度曝光的风景照,蒋桐却仿佛能透过风景照看到少年本人,看到他因为负气委屈而红通通的双眼。往日里他无法抵抗这样的眼神,然而现在他忽然看清,肖凤台的眼睛背后还藏着另一双眼睛。肖夫人笑得胸有成竹,他们分手时,她安闲而自信地说,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蒋桐从不相信她隐晦的威胁,但也许是拒信来得太快,太不合常理,他引以为豪的逻辑思考整个崩坏了。难道肖家真可以把手伸到太平洋对面的中部的无名大学?肖夫人是如何做到的?写匿名信?向他的推荐信撰写人抹黑他?还是更加直接粗暴,把原本给他的“酬劳”捐给学校,用钱堵住他向上攀爬的通道?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了。睡一觉吧,明天一切都会好的。蒋桐把存折和银行卡片一张张收好,草草洗漱便躺到床上。他很快入睡,却睡得并不好,梦中有许多刺目的色彩与纷乱的画面,情节却是破碎的。在闹铃声中惊醒时,蒋桐几乎什么都记不起来。   说几乎,是因为有一幕情景,在他睁开眼的刹那,像是胶卷显影一样,牢牢地烙在了他的脑海里。   是他和肖凤台初遇的时候。富丽堂皇的六角形小书房,窗外的碧海蓝天,矜贵漂亮的少年站在梨花木书桌旁,黑眼睛里盛着冰冷的挑衅的笑意。他向他伸出手,五指修长,肌肤如玉,指间的支票在空气中轻轻晃动,像一面小白旗。   “也不是不能理解。”裴璟得知噩耗之后的表情很平静:“你明显overqualify了,学校招生处一眼就能自己不是你的first choice。”   蒋桐哭笑不得:“谢谢学长的安慰。”   裴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哪有安慰你,我是在指责你。你的申请策略不对,我给你改ps的时候就说过了。”   “我想补申请一个本校的硕士。”蒋桐不想在此话题做过多纠缠:“现在申请顾教授的实验室应该还来得及。假设最坏的情况,我可以先读个mphil,期间一边攒论文一边重新申请。”   “没有这个必要”然而裴璟直截了当打断了他:“针对你现在的情况,我有两个建议。第一,北美实验室助理研究员的申请通道还没有关闭,尽快求教授给你介绍几个机会。第二,几个关注生物药研发的药厂还在校招,你可以考虑投投简历。读研究生不现实,你负担不了学费。”   蒋桐一愣。   “你很缺钱吧”裴璟坦荡面对他的错愕表情:“上周你找顾教授请假的时候我正好路过,不是故意偷听的。”   “我为之前的鲁莽态度向你道歉”裴璟没有明说,蒋桐却听出他指的是他们的第一次小组project。   一向眼高于顶的学长在他面前低头认错,蒋桐不感到安慰,反而产生一种被冒犯的不快:“你不需要道歉,我先前确实态度不端,不应该让私事影响研究工作。”   言下之意,作为实验室同事,裴璟也无权对他的个人生活指手画脚。   然而生活中粗枝大叶的裴璟在关键时刻显现出科学家的精细敏锐,他抱起双臂,上下审视蒋桐。   “你为什么生气?”   蒋桐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裴璟没理他,自顾自道:“你不想让外人看到自己生活中的龃龉,异地而处,我也会如此。我原谅你的情绪化表达,但你必须要认真考虑我的建议。”   “蒋桐,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自尊心高到变态的地步。”裴璟肆无忌惮打量蒋桐,他的目光是好奇的,怀有中性的探究,像一把手术刀,精确切割他的情绪。   “大家都说你脾气好,说和你在一起舒服自在,说你做事最体贴稳妥,总从他人的角度出发。他们都被你给骗了。”   “你表现出来的样子,是——”他眯着眼寻找措辞:“是一副面具,你享受这种被称赞,被依赖的感觉,所以你不允许事情脱出你的掌控——事情当然会脱出你的掌控,你只要看上去显得有条不紊就行了。”   “你生气了,因为我刚刚从你的角度提出了建议。你心里知道我是对的,但你很生气,很慌张,因为我突破了你的自尊设下的伪装,我所指出的是你还无法面对的现实。你讨厌有人先你一步看透了你处境中的困难。”   “蒋桐”他倾身向前,以颇有兴味的眼神:“你累不累?”   蒋桐笑了:“学长不考虑修个文学戏剧系双学位吗?”   裴璟不以为忤:“你今天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我确实冒犯了你。但我必须声明,我很看好你的学术前景——在你摆正心态的前提下。”   “如果我不摆正心态呢?”   “学术道路上的挫折之多远远超乎你的相像”裴璟平淡道:“你现在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按你现在的样子,失败与失望迟早会把你压垮。”   熟悉的钝痛又回来了,一下一下,敲击着蒋桐的后脑勺。   他从牙缝里挤出字来:“谢谢学长的建议,我考虑一下。”   裴璟是为他好。蒋桐心里清楚。然而理智和情感无法统一。羞耻感引燃愤怒,愤怒里藏着惊惶,像是在闹市中突然被人扒光了衣服,只想遁地而去。   冷静,冷静。蒋桐在心里对自己说。裴璟是实验室二把手,以后还有的是求他办事的时候,不能在他面前失态。   他压抑的愤怒在另一个人的好意面前终于得到彻底的爆发。 第39章   “还差多少钱?”蒋桐已经尽量避重就轻,却还是被肖凤台一下抓住重点:“直接打给你的银行账户还是汇回内地,新币是不是不太方便?”   不是真人面对面交谈,而是手机视频聊天。隔了层屏幕,爱意也仿佛失去体温。肖凤台的直截了当像一枚小钢针,令蒋桐在刺痛中皱起眉:“我提起这件事,不是为了向你要钱。”   蒋桐先前无故失踪,肖凤台起初迷惑不知所措,继而大为恼火。巨富之家成长起来的小少年,将他人的优待与巴结视为平常,受到如此空前绝后的冷遇,自然不能善罢甘休。   蒋桐回到新加坡后,抽空写了长长的信息发给肖凤台解释原委,后者不依不饶,竟然开始了单方面的冷战。偏偏蒋桐忙于学业与兼职分身乏术,两人只能见缝插针打起视频电话。   “我知道——你又不是乞丐。”肖凤台板着一张漂亮面孔:“只是我们之间能用钱轻松解决的问题,没必要舍近求远。”   和蒋桐结识不到一年,他连舍近求远这样晦涩的成语都会用了。   “这不是我们之间的问题。”蒋桐在我们二字上加了重音。   少年一挑眉:“你刚刚不是说了么?为了筹措治疗费用,你需要做更多兼职,因为做了更多兼职,能和我相处的空余时间会大大减少——不仅是没时间发短信,打电话,找时间一起出去看电影。你是在暗示,像先前那样一声不吭就直接消失的情况,还会继续发生吧?”   “这怎么就不是我们之间的问题了?”他极力维持着冰冷平静的态度,却不知不觉提高了音量。   蒋桐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他知道肖凤台是对的。   就是微妙而无耻的道德压迫。以家庭的名义令对方就范,隐藏话语背后一方擅自打乱关系节奏的事实。   双方调换立场,蒋桐自己都会压下心中的异样爽快接受。轻易挑战对方,仿佛就会给自己扣上既不孝顺,不为恋人着想的帽子。在蒋桐所熟稔的环境中,这是平常人所不能承担的指控。   都怪肖凤台中文进步神速,令他忘记不久前,他连的地得都分不清,还就一句唐诗里常出现的简单譬喻同他争辩作者的逻辑矛盾。   “根本没有那么麻烦”肖凤台利用他的沉默,直接进入总结陈词:“需要多少钱,你告诉我,我打给你。我们该怎么样就还怎么样。”   他虽然装得公事公办,不快依然从眼角眉梢满溢出来,连下颌线条都紧绷着,显出几分初见时的傲慢冷淡。   蒋桐放缓语气:“kenneth,我很感激你的好意,但我不能随便接受你的钱。”   他自以为在安抚肖凤台,却只是将对方的不满推上一个新台阶。   中产阶级的脆弱自尊,肖凤台忿忿地想。暧昧阶段顾虑重重的欲拒还迎,有意无意隐瞒的家世,起因莫名其妙的争吵,打肿脸充胖子也要送他一份不需要的昂贵生日礼物……还有现在,明明已经这么辛苦,为什么不愿意接受他的帮助?   果真是高尚得毫无瑕疵的圣徒,为什么时至今日还每月收取他一笔不菲的中文补课费?   他越想越觉得荒谬,最后竟气得笑出声。   愤怒会令人冲昏头脑,更何况初次陷入爱情,人生前十七年都过着肆意生活的半大少年。   “既然这样,不如连中文补课费也不要收了。”身前没有镜子,肖凤台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情像极两人初见时的模样。无形的情感冲击着他的胸膛,令他口不择言,只想以最直接最暴烈的形式将阻塞呼吸的压力释放出来。   “九月以来就没有正经上过课,然而每小时3000新币的补课费却是一分不差地收下了。明明享受着我的慷慨接济,却表现得好像是在自力更生一样。蒋老师自尊的底线未免太过灵活。”   蒋桐的表情有一瞬间空白,仿佛被人迎面扇了一个耳光。   肖凤台几乎立刻就后悔了。   已经锻炼得很纯熟的汉语被他全部忘到脑后,一时间他竟然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道歉的话。   他出了满头汗,正焦灼地思考着,屏幕一黑,是蒋桐挂断了电话。   “不该收下的钱我会转会给你”他发来一条信息,缺乏标点符号的方块字排列组合,看不出情绪起伏。   “我们不如到此为止。”   为了同蒋桐说一声抱歉,从看到留言开始,肖凤台足足打了上百个电话。   “对不起,刚刚我一气之下说错了话,请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没能站在你的角度考虑问题,是我不好,我们再谈谈好吗?”   “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我什么都可以做。”   ……   大段中文夹杂英文的信息单方面堆满了屏幕,却始终不见回复。蒋桐的缄默随着时间推移增加体积与重量。流动的粘稠滞浊的沉默,渐渐填满了肖凤台周遭的空气。   越慌张就越要拼命地道歉,得不到回音更加倍地慌张,在六神无主中凭借本能行事,将位置越放越低,低到尘埃中,再狠狠踩上一脚。   最终是贿赂了许久不联系的陆奢,在家门口堵到了蒋桐。一大清早,男人却才带着满身油烟味回家,t恤上斑斑点点调料污渍,眼下挂着青黑色阴影。   相处这些日子,他们起初互相看不顺眼,继而理解,欣赏,暧昧交锋,真心相对。无论什么样的情景,在新加坡,在北京,在肖家抑或蒋桐大学旁的小树林,蒋桐总是同样的姿态——无框眼镜,衣着朴素洁净,脊背挺直,规规矩矩的短发要靠近了才能闻到浅淡近似于无的薄荷香波气息。一种老派的,近乎于无聊的英俊。蒋桐其人,相处时像温水一样的舒服,却不会在人群中吸引哪怕一道多余的视线。   记忆中青年淡泊温和的形象与如今的狼狈重合,烙在肖凤台的视网膜上,一阵清晰真实的刺痛,他感到眼眶发热,仿佛是直视强光后产生了生理泪水。肖凤台被更深一层的内疚吞没了。   蒋桐在家门口看到他并不意外,只是微微皱起眉:“你逃课了?”   肖凤台想要去抓他的手,刚刚迈出一步,又犹豫着退了回来。   “我错了”他低声道:“你说得对,我不该干涉你的生活,更不该……不该说那些话。”   蒋桐扭头躲避他的视线:“快回去上课,我们的事情回头再说。”   他绕过肖凤台,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肖凤台紧跟着向后一步,整个人几乎贴在门上,阻碍蒋桐进一步动作:“蒋老师,原谅我吧!”   蒋桐垂下手,肖凤台终于得以直视蒋桐,青年的双眼密布着血丝,眼眶通红。如果不知道他通宵熬夜打工,肖凤台几乎以为他也和自己一样在深夜悄悄哭过。   “你没有错,只是我们不合适”蒋桐说话时没有表情,像是疲惫得连面部肌肉都无法牵动。   “停在这里对我们都好。”   “你说谎。”   肖凤台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上前一把扑住蒋桐。扑鼻而来的汗酸味与调料的辛辣气息,刺激他终于落下了眼泪。   蒋桐的身子一僵,微微挣扎着想要摆脱,但他太累了,肖凤台又抱得那样紧,他最终垂下手臂,任由肖凤台箍住他的身子。   “我再也不会喜欢任何人了”肖凤台的声音里含着哽咽:“停在这里就再也不会好了。我不会好,蒋老师也不会好。”   “我知道蒋老师也不愿意和我分开。”   “老师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蒋桐静默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几分钟,又好像是几个小时,一个世纪,肖凤台听到蒋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小傻子”他伸出手揉了揉肖凤台的头:“是我该说一声对不起啊。”   仿佛是无数次争吵中平常的一次。虽然阵势超出平常,到底有惊无险地结束了。听到蒋桐的话变本加厉,将半个身子挂在青年身上时,肖凤台是真心实意这样想的。 第40章   变化是不知不觉发生的。   虽然言归于好,蒋桐依然拒绝了肖凤台的物质援助。不仅如此,他说到做到,在学期结束前把富余的补课费一份不差退还给肖凤台。   支出大增而进项锐减,蒋桐只能加倍努力,抓住一切可能的兼职机会。只是与小伴侣相处的时间正如对方预料,也随之变得少到可怜。待到期末考试结束,蒋桐回到北京,更只能在繁忙的时间表中见缝插针,通过视频与肖凤台联络了。   蒋桐与肖凤台联系得并不频繁,不频繁也有不频繁的好。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他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向蒋桐倾泻情绪与想法。青年的自尊心对于肖凤台是隐形炸弹。等他意识到危险,自己已经身处雷区中央,前进后退都要小心再小心。   上周末,他收到了美东一所藤校的录取通知书。学校虽然并非第一选择,却也在可接受范围里。他看到邮件上“congratulations“,第一时间就想打电话给蒋桐,通讯目录都打开,按下通话的瞬间却犹豫了。   他心里隐隐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却说不出所以然。只能自我安慰蒋桐行程繁忙,贸然打扰也不一定找得到人。就同蒋桐约了时间,报喜之余,主要还是想同对方商量下一步打算。   蒋桐大部分时间在医院陪床,电话接通,背景总是住院部楼道斑驳的灰白粉墙。隐约还听得见手推车咕噜响,家属与医务人员凌乱的脚步,塑料袋随着脚步声咔嚓作响,一种令人烦躁的白噪音。   楼道没有窗户,吸顶灯瓦数不足,原本五分憔悴,在昏暗灯光下放大成十分。肖凤台对着蒋桐疲惫麻木的脸,花整周空余时间精心打好的腹稿烂在肚子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还是蒋桐先打破沉默:“特地约我,是有事情商量?”   肖凤台清清嗓子,找回自己的声音。   “嗯,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嘴角上扬,眼神发亮,笑肌提起的幅度几乎可算夸张。他努力做出一个称得上甜美的微笑表情:“我收到美国学校的offer了。”   “不是我的first choice,算是保底的学校”他补充道:“但至少肯定可以去美国了。”   蒋桐会高兴的吧。脱口而出的一刻,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他们现在很少提及以后了,也许是不约而同注意到两人未来上空逐渐浓重的阴云。然而现在这阴云似乎短暂地露出一条缝隙,从中可以隐隐约约望得到一线青天。   然而他的快乐似乎并没有传染到蒋桐。青年在一瞬间瞳孔放大,眼神游离的模样,仿佛肖凤台的offer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Kenneth真厉害啊”蒋桐很快调整面部表情,像是真心实意地替他高兴了。   “虽然没有经验,也顺利申请到美国学校,实在太了不起了。”蒋桐笑道:“比我强多了。”   肖凤台愣住:“什么?”   “啊,原来我还没有告诉你。”青年依旧笑着,以商量晚上吃什么的随便语气道:“我到现在还没收到offer,可能要留在新加坡工作了。”   “不可能”肖凤台斩钉截铁道,他不知道自己坚决否认的是眼前的事实,还是蒋桐所指向的未来。   “没收到再等等吧,查查垃圾邮件箱,没准也会有收获。”   “五所学校,三封拒信,一个waiting list,还有一个没出结果。”蒋桐慢慢道,一字一句清晰圆满,像是有实体,有重量,从屏幕另一端发射,砰砰砰砰,一连串地打在肖凤台身上。   “还没发信的是我最想去的实验室,全球每年招三个人。我的两所保底学校都发了拒信,学长说是因为我的cv写得太详细了,让他们看出我动机不纯,拿他们当备胎。”   “怎么办呢”蒋桐的笑容似乎还扩大了一些,像在感慨二人地位倒错的荒谬现实:“也许明年夏天,要换我在机场送你出发去美国。到了学校记得寄明信片。”   两人之后又说了些什么,肖凤台已经全想不起来。放下电话时他感到如释重负,才发现自己之前在无意中一直屏住呼吸。   蒋桐从头到尾没有一句抱怨。肖凤台宁可他崩溃,颓丧,甚至迁怒自己,也好过他笑容满面庆贺他拿到offer。太压抑了,蒋桐身上无形的重担似乎从屏幕另一端蔓延过来。医院的昏暗楼道,背景中走过的路人永远是匆忙愁苦的模样,手机镜头偶尔划过窗外,北方冬日苍白朦胧的阳光。肖凤台设想着将自己放入那样的场景,只是一个念头闪过,冰冷从脊椎向上延伸,令他新加坡的灿烂阳光下打起寒颤。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久之前,和蒋桐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还那么快乐轻盈。对视的瞬间,在冷气充足的房间中也会手脚发热,一颗心砰砰地跳着,红晕从脸颊蔓延到连耳根。分别时发生了任何事都想要拍照给他看,一点点快乐和难过都要第一时间发消息跟他分享,期待他的回复,会和自己想象中一样吗?   肖凤台想自己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他和蒋桐还能回到从前。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甚至连他们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原因都不清楚。   蒋桐放下电话回到病房。母亲还在昏睡,即使在睡梦中也因为病痛折磨而微微呻吟着。其实这段时间她已经很少清醒。第一次出icu后,因为病情反复,他们已经又收到两次病危通知书。谁也没讨论过最坏的情况,病人日渐消瘦如枯柴的身体和医生面对化验单紧皱的眉头已经是无声暗示,提醒他们在与癌症的斗争中节节败退。   方大勇正坐在病床边发呆。男人本身块头不小,裹着臃肿冬衣坐在小折叠凳上,显得更加委屈局促。经过一个冬天,他鬓边的白发忽然多了起来。听见门响,他站起身:“小桐来了。”   蒋桐以为他是来接班的:“叔叔今天怎么到得这么早,不用接蓓蓓补课了?”   方大勇呵呵笑着,手中却无意识地攥紧了围巾:“对,对,今天让她自己回家热饭吃。”   “叔叔跟你商量个事儿,不会占太多时间,十分钟就行。”   蒋桐心里一紧:“什么事?”   方大勇看看表:“咱们出去说吧,别打扰你妈妈休息。”   他神情恳切,蒋桐心怀疑虑却不好拒绝,也只能答应下来。方大勇说是十分钟就能解决的事情,却一路带蒋桐出了医院,走进旁边的咖啡厅,还给两人各点了一杯饮品。   蒋桐的疑虑升级为惶恐。宋依依发病后,方大勇为了省钱,自己出车时中午只吃白馒头蘸腐乳,一杯咖啡三十块,抵得过他两个礼拜饭钱。   他叫住服务生:“我不喝咖啡,白水就行。”   最终一杯咖啡一杯水,方大勇还是把咖啡推给他,自己端起白开水,咕咚一声喝了个干净。放下杯子时,他的手微微发抖,仿佛刚刚喝下的不是水,而是满满一杯二锅头。   “小桐”他不敢看他:“你有什么打算?”   蒋桐没碰咖啡:“我听不懂您的意思。”   “我是说你妈妈”方大勇仿佛患上失语症,突然口吃起来:“你妈妈的事,你……你觉得……”   “我同医生商量过了”预感一分一秒成真,然而只要真相不拆穿在他眼前,蒋桐就可以装作什么都看不到。   “化疗效果一般,继续下去对身体伤害太大,得先停下来养一养。有几个国内还没正式上市的靶向药对晚期病人效果很好,等下周基因检测的结果出来,如果有效,我就托人从新加坡带过来。”   “之前也有和妈妈情况类似的病人,用药之后肿瘤细胞迅速减少,甚至顺利出院的……”   “国内还没上的药,应该不便宜吧。”方大勇喃喃。   蒋桐噎了一下:“对,一个月光药费肯定过万。但我这里还有些积蓄,也在面试北京的工作,现在有两家不错的公司已经进了二面,工资估计不低。”   “不读书了?”   蒋桐笑了一下:“如果拿不到带奖学金的offer,就不念了。”   话一说出口,他就开始后悔。好像两军对垒,严阵以待,只有一秒的疏忽,也被对方抓住了空子。   果然方大勇紧跟着道:“其实前几天,你妈妈还好的时候跟我聊了聊,她……以后,最担心的就是你。”   方大勇不敢看他:“她自己说不出口,让我告诉你。”   “等这个疗程结束,她就不治了。”   蒋桐神色不变:“生病情绪不稳定是常有的,我替她跟您道歉,其实她嘴上不说,心里一直很感激您。等回去了我跟她谈谈。”   “我也同意了。”方大勇快速道:“这个疗程之后带你妈妈回家,我们不遭这个罪了。”   蒋桐的笑容终于渐渐地维持不住:“叔叔,这不是遭不遭罪的问题……”   “小桐,家里已经没钱了。”   平时畏畏缩缩,沉默寡言的人,一旦开口,比平常人更加伶牙俐齿。   “不光是药费,还有床位费,护理费,杂七杂八的光在医院里每个月就要花好几万,你妈妈之前没工作,走不了职工医保,居民医保只能报一两成,剩下的全是自费。”   “家里几张存折你也知道,没钱了,真的没钱了。别说我兜里的这几个镚儿,身边亲戚朋友都已经借遍。再治下去一定得卖房。”   他抬起头,恳求地望着蒋桐:“小桐,你心里知道,这个房子,叔叔不能卖。”   “蓓蓓跟着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我是个没用的人,能留给她的就这一套房。”   蒋桐在方大勇慌乱的辩解中维持着沉默,他的沉默反而形成一种无形的重压,使对方更加喋喋不休。   “叔叔这几年对你妈妈怎么样,小桐你都看见了。但凡有一点办法,我都不会说这种话。”   “你埋怨我,骂我,我都认了,但叔叔是真的没用,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事归根结底,还是你妈妈先提出来的,说不想拖累你。我一开始还骂她,说她脑子不清楚,父母子女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她三番五次地跟我说,还说我不答应的话,她就趁我不注意,从窗户上跳下去……”   “我知道了。”蒋桐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他。   方大勇这才回过神,又怯怯地向他道歉:“小桐啊,叔叔太着急了,说话不注意,你不要怪我。”   蒋桐听见自己笑了一声:“您这么辛苦,我怎么会怪您呢。”   他径直起身走出咖啡厅。   北方最冷的时候,蒋桐没穿大衣,顶着寒风,在街上漫无目的大步行走。他的心里像烧着一团火,血液煮沸了,五脏六腑都煎熬得难受,一旦停下脚步,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为什么会一直收不到offer?一次两次三次,连裴璟都替他可惜,问他是不是在交材料时出了什么差错。肖夫人的脸浮现在他眼前,端庄大方的老派名媛,被他当面顶撞也不生气,她长着一双同肖凤台一样的眼睛。   没想到肖凤台会先于他拿到offer。不靠家里,从头到尾自己努力拿到的offer,他应该高兴,电话里却笑得小心翼翼的。他在观察自己的反应。初见时肆无忌惮敢往自己脸上甩支票的小孩子,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面前总像是做错事的学生。   是他太没用。不仅没用,而且天真。自己在浮冰上过朝不保夕的生活,却误以为脚下是坚实土地,还把另一个人也拉下水,骗他说这就是岸。   身子被人撞了一下,蒋桐低下头。小男孩裹着大厚棉袄像个球,摔了个屁股蹲儿也不哭,仰头眨着一双大眼睛同他对视。   “对不起对不起”年轻妈妈气喘吁吁赶来抱起小男孩,一叠声跟他道歉:“小朋友调皮,真不好意思。”   蒋桐摆摆手,示意没事。妈妈冲他感激地微笑一下,抱紧儿子离开了。她一边走,一边还在低声斥责小男孩,然而语气并不严厉。男孩也不怕,趴在妈妈肩头,一根手指含在嘴里,虽然渐行渐远了,仍好奇地盯着蒋桐。   心里的一根弦崩到极点,终于啪地一声断开了。   停下来才发现,不光是脸颊,连插在兜里的手指都已经冻僵了,蒋桐在手机上摸索了好一会,才拨出电话号码。   伦敦时间凌晨五点,电话响了两声,迅速被接通了。   “您好,我是之前同您联系过的蒋桐”他仍站在原地,望着母子二人的背影:“我想同肖夫人谈一谈。” 第41章   起初牛气哄哄拒绝人家,如今又倒贴上门,蒋桐按下号码时内心尚存忐忑,以为肖夫人会狠狠讥笑他一番,上演狗血电影里的经典桥段。   然而实际通话时,老人就事论事,语气和蔼客气,丝毫没有提及当初的龃龉。想想也对,她已经在这场无声对决中大获全胜,又何必践踏碾轧他仅剩的尊严。   蒋桐不会傻到以为她对他有怜悯。他有充分的自知之明,肖夫人只是懒得再搓磨他而已。   在她眼里,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而已。分给他的这些时间和金钱,只能反映出她对肖凤台真真舐犊情深。   “Kenneth那里,您希望我怎么跟他解释?”挂断电话前他问肖夫人。   “你该怎样还怎样”肖夫人告诉他:“kenneth由我来搞定。”   肖夫人说到做到,汇款第二天即到账。不仅解了蒋桐燃眉之急,还令他即便学校申请踩空,也能安安心心在学校做一年实验室助理研究员,重新准备论文。蒋桐越过方大勇,直接一次性缴完拖欠的医药费,随后单方面向对方告知了自己和医生商议的治疗方案。他名义上的继父唯唯诺诺地听着,头一点一点,连质问他大笔不明资金来源的勇气都没有。   “……蓓蓓的大学学费,我也会负责的。”蒋桐顿了一顿,在最后补充:“叔叔,您安心养老,不要老考虑卖房的事。”   没有怒斥,嘲讽,把钱甩一脸的戏剧性镜头。八点档狗血剧骤变感动中国,方大勇惊愕地抬头望着他,蒋桐却没有令温情对白继续,自顾自出门拿药去了。   他不恨方大勇,易地而处,他不见得比方大勇做得更好。但事已至此,两人之间再有什么感情却也太勉强了。   那又为什么要装出一副孝子的模样呢?蒋桐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潜意识里觉得没有这句台词,所扮演的角色就够不上圆满。   他把自己的心挖出去了,好不容易换来一个上台的机会。连一点小细节也要尽善尽美才好。   一切都走上正轨了。母亲的基因检测结果显示积极,治疗工作有条不紊地重新开始。他们请了高级护工,方大勇不必再吃馒头蘸腐乳,蓓蓓的饭盒里多了排骨,蒋桐一份份回绝面试邀请,开始专心整理论文。   他只是忽然开始失眠。一小时一小时,他在静默的黑暗中盯着天花板。眼睛适应了黑暗,就能清晰看到一条条蜿蜒的裂缝,从墙角向正中蔓延。   他睡不着,闭上眼,肖凤台的脸就从黑暗中浮现出来。鲜嫩的活泼泼的少年人,身躯还单薄,但是柔软而强韧,像刚抽条的小树。笑起来杏眼弯弯,像有皮肤饥渴症似的,一旦两人独处,就变成他身上的大型挂件,怎样都卸不下来。   还有那些他们幻想过的未来,蒋桐在台上,点名肖凤台不要tutorial开小差。圣诞夜去超市采购,然后一起开车回合租的房子,在大雪天熬一锅冬阴功汤配红酒炖牛肉。   他不知道肖夫人打算什么时候摊牌,只能有一天没一天地,艰难维持与肖凤台的关系。艰难是单方面的情感,手机屏幕那一天,男孩还一无所知地乐观着。   蒋桐订1月15日机票回新加坡。直到1月14日,肖凤台都仿佛被蒙在鼓里。   起飞前一晚,蒋桐和肖凤台视频。一半因为困境确实解脱,一半因为愧疚,他近来在肖凤台面前使尽浑身解数装出若无其事乐观向上的模样,肖凤台起初战战兢兢,后来像是真信了,言行之间逐渐回复了曾经的活泼肆意。   “糖山楂买了吗?之前特意拍了包装纸照片的,别告诉我你忘记了。”   “不叫糖山楂,叫糖葫芦”蒋桐嘴上纠正他,还是好脾气地把手机摄像头对准行李箱:“买了好几袋,再多行李装不下了。”   肖凤台露出放心的表情,又啰啰嗦嗦地跟他说起上周末和朋友们出海钓鱼,几个人吃了上百只生蚝,狐朋狗友甲如何趁大人不注意偷渡香槟上船,狐朋狗友乙不敢跳船,被他们一脚踹下去,在海面上抱着粉红色火烈鸟游泳圈干嚎救命。   “有件事要告诉你”挂电话前,他犹犹豫豫地开口:“我又收到一份offer。”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用眼睛瞟着蒋桐,生怕从他脸上察觉到失落。   即使一架高速摄像机架在蒋桐面前,也找不出他表情上的丝毫破绽:“恭喜恭喜,是哪家学校?”   肖凤台犹豫着报了一个名字。   “……真厉害啊。”蒋桐由衷感慨:“作为你的半吊子老师,说自己与有荣焉会不会显得有些厚颜无耻。”   肖凤台瞪他,耳根却红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是替你高兴啊”蒋桐笑道:“签offer了么?”   肖凤台迟疑片刻,蒋桐也不打扰,只是耐心陪他沉默。终于,少年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不再左顾右盼回避蒋桐的视线,抬头坦然与他对视。   “签了。”   他们都没有提起蒋桐的研究所申请进展。   “能申请到这么厉害的学校,想要什么奖励吗?”挂断电话前,蒋桐问他。   “想要的奖励当然有——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等你回新加坡就知道了。” 1月14日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他们在微信上互道晚安。1月15日上午八点五十五分,蒋桐乘坐的航班起飞返回新加坡。1月15日下午三点二十二分航班落地。蒋桐打开手机,收到方大勇询问是否平安抵达的信息一条。直到15日深夜,肖凤台再也没有联系过他。   初见时蒋桐嫌他冷淡傲慢,只有熟稔起来才发现肖凤台其实是活泼多话的类型。最近相隔两地,肖凤台连一个上午的安静都少见,更不用提一整天音信全无。 1月16日凌晨一点,蒋桐落地新加坡后第一次发信息给肖凤台。   “睡了吗?”   三分钟后他收到了回复。   “小桐你好,我是kenneth的外婆。从今天起kenneth不会再联系你,烦请你删除他所有的联络方式。”   “余款会在kenneth英国入学后到账,这段时间辛苦你。”   这就是结束。比想象中更加安静高效,干净利落的结尾。尽管在脑海中演练了成千上万次,实际发生的刹那,蒋桐还是感到一丝轻微的恶心与眩晕。   是坐了激烈的游乐设施,终于脚踏到陆地的感觉。腾空而坠落的瞬间已经结束,肉体却还保留着惯性。明知道摇晃浮动的不是世界而是自己,依然会不由自主踉跄着下沉重心,想要伸手寻找一个并不存在的稳定支点。   “好的,谢谢您。”   他的最后一句台词,终于圆满顺利地说完了。   肖凤台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和蒋桐一前一后在山间徒步。山路陡峭,巨树遮天蔽日,灌木疯狂生长,几乎将小路全部掩盖。两人全副登山武装负重前行,不一会儿便出了满头满脸的汗。   没有人说话,没有鸟鸣,虫鸣,甚至没有树叶被微风拂过的轻响。绝对的寂静似乎也有温度,有质感,将潮热疲惫放大再放大。后背上一层汗,酥痒难耐,像密密麻麻爬着小蚂蚁。   蒋桐在他身前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从没有回头,但他知道是他。   山路似乎永无止境,肖凤台双腿酸软,渐渐跟不上蒋桐的步伐。   “蒋桐”他终于出声:“等等我。”   蒋桐没有停下等他,肖凤台甚至感觉他加快了步伐。他眼睁睁看着蒋桐的背影逐渐缩小,几乎要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绿影中。   “等等我!”他大喊,拼了命的向前追赶。然而脚下土地变得潮湿松软,每迈一步都要花费全力。他越是努力,便越往下陷。   脚下一空,他掉入郁绿的深渊。   肖凤台猛地睁开眼睛。   “醒了?”肖夫人坐在床边看书,察觉到床上响动便将书合上放在床头柜,拉铃召唤佣人:“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   肖凤台挣扎着坐起身,后脑勺仍一阵阵跳动着疼痛:“您怎么来了?”   肖夫人笑笑,没有回答。不用她解释,肖凤台已经察觉到异常:身下过于宽大的四柱床,不该出现在此的特纳宽幅海景画和樱桃木嵌入式书架,落地窗被白纱帘遮挡,过滤日光,令房间中的陈设蒙上一层梦幻朦胧的阴影。肖凤台怀疑自己置身于一个梦中梦——这不是他的房间,这甚至不是新加坡。   他踉跄着冲下床拉开窗帘,自高处俯视,熟悉的鲜浓蓊郁的绿意直逼眼前。几何形状切割的大片草坪,三拱门,玫瑰园,九曲湖……他甚至看得清一对天鹅在湖心戏水。位于伦敦心脏处的海德公园,肖凤台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几乎每一个夏天。   蓝天如洗,湖面上闪烁着粼粼波光,Shard的尖顶在地平线尽头若隐若现。太真实了,不可能是梦。他猛地转过身。   “我要回去。”肖凤台极力使自己维持冷静:“请让人订最早一班飞机,学校下周就开学了。”   仆人送来红茶,肖夫人端起茶杯轻抿:“不用担心学校,我替你请过假了。”   “五天后剑桥面试,你在这里安心准备,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我已经拿到美国的offer,不会再面其他学校。”   “您答应我的。只要我能靠自己申请到学校,就不再干涉我。”   肖夫人若无其事道:“我答应你什么了?”   她将茶杯放回托盘,瓷器互相接触,很轻的一声脆响。只有高级骨瓷才有这样清亮的回音。肖凤台小时候淘气,趁下人不注意把装饰柜里的茶杯拿出来挨个注水敲着玩。肖夫人发现了也不生气,还陪他一起调整水位,最终祖孙二人合作,在管家面前表演了一首茶杯欢乐颂。   她一向是纵容他的。   “美国那边我已经写信帮你拒绝了”肖夫人淡淡道:“学校理解你的特殊情况,确认收回offer。你就留在伦敦专心准备面试,等拿到录取通知,我会放你回去。”   “那我就不上大学了。”肖凤台毫不畏惧,直面顶撞老人:“您就算把我绑到剑桥,面试的时候,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他心里还怀有最后一丝希望:“为了去美国我付出多少您也看在眼里,为什么要突然出尔反尔?我知道您不是这样的人。”   肖夫人怒极反笑:“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   她握住手杖,用力撑起身子,一步步慢慢走到肖凤台面前。不同于肖致中狂风暴雨大动干戈的愤怒,肖夫人只是冷冷盯着肖凤台,便令少年不堪重负,要动用全幅精神,控制自己不跪下求她原谅。   她是草原上久经沧桑的老隼,他是年轻天真,犄角仍柔软的羚羊。隼上了年纪,视线浑浊,行动缓慢,爪牙却锋利如昔。羚羊被她迂缓沉重的身形欺骗,不知道她是在等待着一击即中的机会,不知道他的犄角在隼的利爪前是如何不值一提。   “事已至此,你还要跟我装傻吗?”镀银手杖敲击地面,一声声沉重的闷响,像打在肖凤台心上。   “你果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算绑也要把你绑来英国吗?”   被发现了。   一盆冰水兜头泼下。首先是胃部开始抽搐,肖凤台感到自己的牙齿在不受控制地上下打战。   他们是什么时候露出的马脚?谁告的密?奶奶知道了多少?她会不会去找蒋桐的麻烦?   问题太多,但他没有时间了。   肖凤台挺直脊梁,迎上肖夫人冰冷的眼神,心中千言万语,一哽再哽,最终融汇成大逆不道,却又不得不说的三个字。   “我爱他。”   “呵。”肖夫人一声冷笑。   “你太令我失望了。”   “老太婆上了年纪,眼神确实不好使。”   “你根本一点都不像你妈妈。”   肖夫人望着他的目光,自内而外,由衷的失望,蔑视,轻慢,惋惜,仿佛肖凤台是一棵半途长歪的树,一株无法接蕊的花,一件前期投入大量精力,却最终走型,且无法挽救的艺术品。   “鹤龄远比你有出息得多。你不配当她的儿子。”   “我要回去。”肖凤台深吸一口气,压下盘旋在眼眶中的泪水:“请给我订最早回新加坡的机票。   “不然我就立刻从这层楼上跳下去。”   嘭的一声,肖夫人把手机扔在他脚下。   “你自己看。”   说完,她像是终于无法忍耐这场对话,也无法忍耐肖凤台继续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拄着拐杖蹒跚坐回床边,回到阳光不可及的灰色阴影中。   她是什么意思?肖凤台来不及想,打开手机就要拨蒋桐的电话。   一次, 两次,三次,都是无人接听。   听筒传来单调甜美的客户服务音,肖凤台渐渐地有些慌了。   英国时间的下午正是亚洲傍晚。蒋桐大概在做兼职,看不到手机。他自我安慰,又打开微信,想要给他发消息。   他的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   “怎么,看到了?”肖夫人见他浑身僵硬,脸色惨白,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   “你把一颗心巴巴地捧出来,上赶着送给人家,结果呢?人家不仅摔得粉碎,还把渣滓收拾收拾,论重量卖了个好价钱。”   “别说了。”肖凤台低声道,他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嘶哑。   “有一说一,蒋桐这个孩子确实聪明”肖夫人对肖凤台的话充耳不闻,兀自感叹:“年纪轻轻,却很懂得最大化利用手里的筹码。你猜猜他从我手里讹走多少钱?”   “够了!”少年大吼道,眼泪与冷汗混在一起淌了满脸,脖颈上一道道青筋毕露。   “叫你不要再说了!”   “对奶奶说话不许没大没小。”肖夫人嘴上这样说着,神情却不以为忤:“看在你难过,这次我不计较。如果再犯,我多的是办法管教你。”   她站起身向门外走去:“你就好好准备面试,别想着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样。我说到做到,等拿到录取通知书,自然会放你回去。”   肖凤台绝食了两天。   “别管他,就让他饿着。”肖夫人听到仆人汇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要是真能为这么个男人饿死,我佩服他。”   她确实了解他。第三天,肖凤台开始正常进食。第五天,他被收拾整齐,在肖夫人亲自押送下去剑桥参加入学面试。   面试开始前,肖凤台还抱有一丝幻想。在剑桥大闹一场不仅能断了自己入学的门路,还能一出恶气,令肖夫人脸上难堪。然而在面试官中看到自己任职剑桥的舅舅,两人对视的刹那他就明白,即使自己一言不发,大抵也能拿到录取通知书。   无谓的抵抗,还是算了。   回程路上,肖夫人接了一个电话。肖凤台无所谓地将头倚在车窗边,听老人对电话另一端的陌生人数次致谢。挂断电话,她对他露出几天来的首个笑容:“你做得很好。”   肖凤台只是望着车窗外飞逝的绿地,英国乡村风景虽美,看多了也觉得无聊。永远是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黑羊,白羊,黄牛,奶牛,牧羊犬,火柴盒一样的小房子。白云低垂天际,厚重结实,像是伸手就能撕一团下来。   要是能变成一只羊就好了。他想,一只羊,一只牛,一只鸟,一只狗,什么都好,都比现在要好。   “,,,,,,tiffany也回来了,听说面试也很顺利。”肖夫人仍自顾自道:“晚上我把她叫来家里吃饭,你们好久没见,借机叙叙旧。”   肖凤台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依旧眼望着窗外,对肖夫人的话恍若未闻。   几日不见,tiffany出落得更佳娇俏生动。她一向擅长于讨好除了肖夫人之外的所有长辈,现在肖夫人存心捧场,一顿晚饭自然吃得欢声笑语不断,除去一言不发的肖凤台,场面可称得上十分和谐。   “我先休息,你们两个小孩慢慢聊。”饭后,肖夫人借故离场,留肖凤台与tiffany面面相觑。   Tiffany习惯受肖凤台冷遇,正挖空心思想话题,没想到肖凤台首先递出了橄榄枝。   “要到花园里走走吗?”   她心里咯噔一下,身体已经条件反射,挂上甜美笑容:“好啊。”   伦敦二月与十二月气温基本无差。入夜冷风萧瑟,小花园中只亮着几盏景观灯,既无花可看,几株常绿植物也枝叶凋零。   两人默默走了一阵,tiffany为了美观不穿大衣,冻得双腿失去知觉。她正打算建议肖凤台回去,却被对方轻轻揽住了肩膀。   “冷吗?”他的声音离得太近了,近得不像是真的:“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嗯。”岂止是好一些,热流洋溢全身,她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脸有多么红。   “那就好。”他从没有对她这样温柔,这样和蔼:“tiffany,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事?”她小声问:“只要我能帮的,一定做到。”   肖凤台再进一步,将她搂入怀中,两人的影子在路灯下合二为一,他在她耳边低语:“我有急事要回新加坡,你能不能帮我把护照从奶奶那里找出来。”   他终究还是没办法释怀,就算被蒋桐出卖,也做不到将他从记忆中一键删除。他要当面听蒋桐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要蒋桐看着他的眼睛,承认他从没有爱过他。   “好”tiffany果然答应:“我会尽力。”   交易达成,两人终于不用在严寒的室外瞎转。他们一路小跑着回到别墅,在客厅作别,各自回房间。   Tiffany在房间中坐了一会儿,听见外面不再有脚步声,蹑手蹑脚拉开门。肖夫人的房间与她相隔不远,她轻轻在门上敲了三下,才小心推门而入。   “怎么样?”肖夫人开门见山:“他要你帮他回新加坡?”   “您猜得没错”她因为屈辱而无意识咬紧下唇:“他找我……从您这里偷护照。”   “真是愚蠢。”肖夫人哼一声,从随身携带的小手袋中掏出护照:“过两天交给他,装得要像一点。”   “您不怕他们就这样私奔?不如等到那男人离开新加坡再放表哥回去!”   肖夫人嗤笑:“就算你哥敢,蒋桐也没那个胆子。”   “不撞一次南墙,kenneth是不会回头的。”她叹息道:“就让他去,看清他自以为爱上的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否则他会恨我一辈子。”   Tiffany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攥着护照离开房间。肖夫人却再也没有了看书的心思。   虚空中,她似乎又看到女儿的脸。十七八岁脸颊红扑扑,放学就甩了书包跑网球场的小女孩。挺着肚子在风雪中下跪的年轻母亲。艳丽成熟,却再也不会露出笑容的豪门贵妇。发病时被拴在床上哀嚎嘶叫,面目浮肿苍白的女疯子。临走前几天她最后一次看她,她捧在手心里一天天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也生了白发。她拥抱了她,用少有的清醒理智的神情说,只有妈妈对我好。   “鹤龄……”她低声道:“妈妈对不起你。”   肖凤台就算恨她一辈子也没有关系。反正她是大半辈子入了土的人,一辈子又能有几年呢?可她不能辜负她的小姑娘,将来到了地下,她得抬头挺胸地见女儿,她想她保证过,会把肖凤台养得很好。   她绝不会让她的儿子重蹈覆辙。 第42章   拉黑肖凤台的第二天,蒋桐收到了offer。   全球最好的免疫学实验室,他想都不敢想的第一志愿发来全奖offer。邮件写得热情洋溢,盛赞蒋桐的简历和研究成果,称他是本年该项目全球录取第一人。   蒋桐幻想过无数次这一天的情景,靠着虚构的快乐撑过无数个实验室寂寞辛苦的夜晚。然而这一天真的到来了,快乐却仿佛已经在折磨人的漫长等待中被透支殆尽。他花一个下午把好消息通报给之前提供过帮助的学长学姐和各位教授,又花半个晚上回复众人热情的恭喜。连旁人的喜悦似乎都来得更加切实。   为祝贺他拿到offer,裴璟自作主张替顾教授给他放假一天。然而蒋桐嘴上表示感谢,第二天依然准时背着包来到实验室打卡。   “充足的休息是科学家的灵感来源”裴璟看不下去:“回去随便你干什么,今天不要出现我面前。”   “最近不打工,休息得很充足。”蒋桐不声不响地令他碰了软钉子:“反正,除了实验室,我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好去。”   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他终于走上了康庄大道的第一步,曾经触不可及的理想,在乌云尽头露出一丝微弱的金光。   但一切都不一样了。仿佛删掉肖凤台的联系方式时,有一部分的自己也随之一同死去。喜悦,悲伤,愤怒,再浓烈纯粹的情感,也像隔靴搔痒,缺乏实感。缺乏想要,只有必须的人生,还算是活着吗?   他的生活是一座积木所堆积而成的楼阁,底盘不稳,越往上叠,就越摇摇欲坠。为了换取一块关键的承重石,他拿掉了一块小小的积木,以为它是建筑中锦上添花,可有可无的部分。然而缺少了这块小积木,他辛苦搭建的空中楼阁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整个坍塌了。   这天他像往常一样下课后回到实验室准备细胞样本。蒋桐正在操作显微镜,肩膀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你出来一下。”裴璟的脸色有异:“外面有人找。”   蒋桐很快知道了裴璟反常的原因——肖凤台站在门外,在新加坡30度的高温穿一身长袖长裤,头发蓬乱,脸色苍白,眼眶通红。眼下两片深深青迹,更显得他憔悴狼狈,全不见平日里的神气。   “怎么回事”蒋桐吓了一跳,顾不上质疑肖凤台为何会在此处:“你生病了?”   “为什么?”肖凤台打断他的话,他直勾勾地盯着蒋桐的眼睛,像溺水的人寻找浮木:“为什么这样做?”   他问得没头没脑,然而两人对潜台词都心知肚明。蒋桐沉默,肖凤台不依不饶紧盯不放,大有不得到答案就不走的驾驶。   “不好意思打断你们”站在旁边的裴璟终于忍不住出声:“实验室门口禁止无关人员逗留。”   “我们走吧。”蒋桐如梦初醒,带头向外走了两步。肖凤台站在原地没动。   “我请你吃饭,换个地方慢慢聊。”蒋桐苦笑:“放心,我不会跑的。”   蒋桐把他带去学校旁边的高级西餐厅,午餐时间即将结束,餐厅中客人稀稀落落,倒显得侍应生更多些。两人刚在一起不久肖凤台带着蒋桐来过一次,蒋桐在结账时想要aa,却发现肖凤台已经偷偷把账付掉了。   两人被带到二层临海的好位置。蒋桐把菜单推向肖凤台:“要吃点什么?我来请客。”   少年依旧面无表情,脸上的肌肉却抽动了一下。   “为什么要拿我奶奶的钱?”   蒋桐浑身一滞。   他冲肖凤台笑了笑,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是我对不起你”他维持着笑容,慢慢地,慢慢地说:“忘了我吧。”   少年眼中的光芒在一瞬间熄灭了。   肖凤台咬着牙问:“她给你多少钱?一百万?五百万?”   “你把我卖了,总该让我知道价格。”   蒋桐没有说话。   沉默,又是沉默。是不敢还是不屑告诉他真相?其实他又何尝真正在乎过他?奶奶说得没错,他是巴巴地送上了一颗心,被人踩碎了还要论斤称卖。   肖凤台冷笑一声,向后靠住椅背,翻腾的愤怒与委屈化作憎恨,憎恨酸苦有毒,他的心就泡在毒液里,蛰得他坐立不安。他迫不及待要将憎恨释放,令蒋桐感受他的煎熬和痛苦。   “蒋桐,为这么一点钱出卖自己的感情和尊严,你贱不贱?”   盛气凌人的模样,他再熟悉不过了。越说越觉得自然,亲切,没错,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之前为了蒋桐委屈自己,将那些扎人的尖刺收起来,一举一动陪着小心,多么愚蠢。   他甚至笑了起来。   “没见过钱,眼界太窄。顶住压力跟我在一起,将来能拿到的何止区区几百万。”   “我父亲比你聪明,抱住我母亲这块金砖,不出几年时间脱胎换骨,谁还看得出他当年在英国穷到买超市过期面包?”   蒋桐这样的人,将面子看得大过天。肖凤台捡难听的说,存心要激怒他。他一言不发,令少年一拳打到棉花上,情绪便更加激愤起来。   “怎么不说话了?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不是很伶牙俐齿吗?”   “反驳我啊!有什么苦衷都告诉我!说你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要向奶奶低头,只要你告诉我,我都……我都……你倒是说话啊!”   蒋桐低头看手机:“车到了。”   肖凤台一愣,随即听到楼梯间传来的急促脚步声。他脸色骤变:“你给我家里打了电话?”   他想要离开,但眨眼间的功夫,餐厅出入口已经被堵得严严实实。肖凤台颓然坐回餐桌边。   “蒋老师,我佩服你。”他恨恨道:“两面三刀,道貌岸然。做科研太委屈你的才华。”   在一片纷乱中,蒋桐终于开口了。   “你说得很对,我没什么可反驳的。”   他依然微笑着,语气极平稳,也极平和。要凑得很近了,才会发现他呼吸间几乎不可闻的哽咽。   “是我配不上你。”   我们从来都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祝你身体健康,前程似锦,心想事成。”   不用祝你早日寻得真爱。你这样好,到了外面的广阔天地,自然会有无数漂亮人物追逐簇拥你,你会轻松得到很多很多的爱。闪亮真诚,份量充足,不掺杂质的爱。   “别来找我了。”   这是他们真真正正的,最后一次见面。 第43章 番外一 恶童(上)   “这学期Econ 304不好上。”吃午饭的时候,林敏英向顾羽抱怨。   剑桥华人圈子不大,在读博士之间更是“鸡犬之声相闻”,低头不见抬头见。林敏英和顾羽一个经济系博三,一个生物系博二,理论上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去年在华人学生会组织的新春晚会上被分到同一筹备组,搬了三天桌椅板凳后结成患难之交。每个月偶尔会到对方college的食堂蹭饭,美其名曰交流感情。   “上课是教授的事,跟ta没关系。”顾羽不以为然:“尤其你们经济系,又没有实验,不过tutorial收收作业读读ppt罢了。”   林敏英哀嚎一声:“说的轻松。”   “Wharton教授出了名的要求严,每次课前必点名,课后必留作业。课前点名算5%成绩,课后作业算30%成绩,期末一篇大论文15%成绩,期中期末只占50%。”   “学生苦,我更苦,一堂大lecture将近200人就两个ta,每周批作业批秃好几支笔!”   “那是不容易。”顾羽的商业吹捧毫无灵魂:“辛苦林博。”   “不过有失也有得”林敏英露出了个鸡贼的笑容:“你猜谁在我tutorial上。”   “……谁?”   “Kenneth Xiao.”   “不好意思……这位是?”   林敏英一脸无奈地看着他。   “不是我说你,平时除了做实验也给自己找点social life,消息太不灵通了!”   “唉,被你一搅和连八卦的兴致都没有了。算了算了,吃饭!”   可是吃了一会儿,林敏英又提起了这名学生。   “富二代的生活真幸福。”他咬着叉子一脸神往:“上周三我加班,晚上十二点多从办公室走回家路过college bar,碰见kenneth和一帮子鬼佬坐在马路牙子上喝酒,他隔老远看见我,还跟我打招呼!我这心里堵的呀……”   “大学生喝点小酒有什么可嫉妒的?林博咱明天去超市批发几箱,坐阳台上喝!”顾羽半是嘲弄半是安慰。   “你让我说完!光喝酒我当然不至于!”林敏英愤愤道:“我这不是打了招呼继续走嘛,眼瞅着走近了,对面路过来一个学生——也是我班上的。kenneth从兜里掏出把车钥匙给那个学生,然后我就看见路对面一台骚蓝色玛莎拉蒂的车灯亮了!”   “Kenenth还问我,要不要做他的车顺路回去。我说不用,他还笑,还带动身边的鬼佬一起笑。”   林敏英一脸不堪神色捂住眼睛:“别人还好,他当时怀里搂着个金发妹,笑得胸都要从裙子里跳出来。路灯一照,哇,白花花的一片。”   母胎单身狗林老师发出悲愤的呼喊:“我恨这个物质至上的社会!”   顾羽忍着笑给他多倒了点橙汁,正想安慰他几句,手机在桌上嗡地震动起来。   他划开屏幕看了看,随即起身收拾餐盘。   “我突然有点急事,先走一步,你慢慢吃。”   顾羽的老板出名压迫学生,林敏英已经习惯他接一个电话然后半途退场,嘟哝两句就挥挥手示意顾羽放心走。   顾羽冲他抱歉地笑笑,三步并两步走出食堂,他一路小跑,忙不迭回复消息。   “我在学院食堂,大概二十分钟后到。”   “快一点,我等你。”   发信人一栏写着kenneth xiao。   如果林敏英看到顾羽的手机,不知会作何表情。   险险赶上即将发出的大巴,顾羽一屁股坐在座位上。喘了好一会儿气,他突然发觉不对,又重新掏出手机。   “你今天下午是不是有课?”   回复很快跳出来:“翘了。”   顾羽苦口婆心:“出席率也算成绩,总翘课不好。”   对方却答非所问:“今早从法国送来了新酒,等你来了再开?”   又是这一套,论起社交辞令的婉转柔滑,没人比得过kenneth。顾羽起初被他带着走,晕晕乎乎什么都答应,现在他终于看清,kenneth其实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说了什么。   顾羽把手机扔在旁边的空座位上,不再回复。   Kenneth在剑桥的住所处于市郊,交通不甚发达。出于种种见得人与见不得人的原因,他索性在车站边豪华酒店长租下一间套房。顾羽在酒店前台报kenneth的名字,服务小姐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双手递给他一张房卡。   背地里她会怎样嘲笑他呢。刷卡坐电梯上楼时,顾羽默默地想,毕竟作为情人,自己无论性别,年龄还是相貌都和那人太不搭调。在一起的画面实在称不上赏心悦目。   没准她还嫉妒他。他将卡片在门前一扫,电子锁滴一声开启。毕竟就算她脱光了爬到肖凤台床上,他也不见得看她一眼。   谁能想到,肖凤台这样年轻,这样英俊,这样富有,竟会愿意屈尊操他。   真是三生有幸。   Kenneth正坐在书桌前使用笔记本电脑,听见门响从桌前站起身。他刚洗过澡,头发还湿着,水珠从发尖滴下,一颗颗顺着脖颈流向大片赤裸的胸膛。   “你来了。”他笑道,顺手解下聊胜于无的浴袍带子,随手扔在地上。   不该来的。顾羽心想,要是手机那时恰巧没电就好了。他讨厌这间酒店,这个房间,讨厌在他面前毫无顾忌裸露上身,此刻面带微笑的俊美青年。   最讨厌的,就是此刻下身渐渐开始发热的自己。   “前几天碰见你的朋友了。”情事高潮中,kenneth突然提起林敏英。   顾羽浑身一僵。   “你放松点……”kenneth啃了顾羽一口:“我想顺路载他一起回家……他没有答应。”   “他是直男”顾羽在喘息间隙艰难道:“别……别找他麻烦。”   他的话没有说话,kenneth下身突然用力一顶,混合着异物感的灼热的酥麻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顾羽身不由己,只能用尽全力咬紧牙关,不让呻吟从唇齿间溢出。   “老师不也是直男吗。”kenneth在他身上大力抽送着,额头汗水一颗颗滴落到顾羽的脸颊上。   他在他耳边低语:“老师,爽不爽?”   顾羽面色潮红,避开他紧逼的视线。Kenneth哼了一声,伸出舌头在他后颈的敏感点缓缓地舔舐。   “想不想要更多”他呢喃道,一连串细密的亲吻落在顾羽的额前:“嗯?”   一面暖阳,一面烈焰。温存缠绵的同时,青年下身的每一次深入都在挑战着顾羽的承受极限。顾羽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而被动地抽搐着,他在失重的眩晕中开始失去对世界的感觉,仿佛肉体终于承载不了青年火一般热烈饱满的欲望,开始一点点融化崩解。   他终于溃不成军。   “想”顾羽哽咽道:“想要更多,每天都想,想你干我。”   “乖”肖凤台抚摸他的额头湿发,动作温柔缱绻。   “老师,你爱不爱我。”   眼前渐渐冒出了金星,顾羽的视线渐渐失焦:“……爱。”   “嗯……我……我最爱你。”他情不自禁,抓住青年紧实光裸的脊背,要是能抱得再紧一些,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就好了。   “到死都会……哈……不要……都会爱你。”   多么可悲啊,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作出这样卑微的表白。   彻底沉入欲望的洪流前,顾羽对自己的厌恶到达了巅峰。 第44章 恶童(中)   顾羽与肖凤台的相识经过几乎是林敏英的翻版。   深夜,暴雨如注,终于跑完胶满脑子只想回家睡觉的顾羽在楼门口内心默默陷入崩溃。等到他终于作好淋成落汤鸡淋雨回家的心理准备,实验楼前空空荡荡的马路上,一个青年突然撑着伞从他面前跑过。   一分钟后,他退了回来,三两步窜上台阶。   “雨真大,是不是。”青年收起伞,扭头向他笑道。   说的是中文。咬字标准清晰,听不出地方口音。   暴殄天物。这是顾羽对肖凤台的第一印象。   奔着一米八去的大小伙子,偏长着那么好看的眼睛,一笑起来眼尾弯弯,像小钩子似的,又撩人,又勾人。鼻子,嘴唇,下巴的弧度,都像是工笔画作品。大自然鬼斧神工,错了一丝一毫都会失之阴柔妩媚的精致长相,偏偏协调得这样好,让人一见就会心生好感。这样阳光俊秀,眉目坦荡的青年,怎么会是坏人呢?   顾羽心里升起微妙的嫉妒情绪。现在的小朋友都是吃什么长大的,长得一届比一届好看。   漂亮小朋友是自来熟,一面抖落雨伞一面跟顾羽东拉西扯地聊起来。顾羽本来已经蓄势待发,被他一打岔,也就留在屋檐下等着雨停。   待到大雨变小雨,两人已经互相交换手机号码,加上各种联络通讯工具好友。顾羽听闻小朋友读经济系本科,更拍着胸脯要找自己的博士朋友罩他。   “不用不用”自称名为kenneth的南洋爱国华侨小朋友笑着摆手推拒:“功课这点小事,我本来就无所谓的。”   顾羽义正词严:“怎么能无所谓呢。知识就是力量,听学长一句劝,在学校就好好读书,不然将来有你后悔的。”   Kenneth一双笑眼眯成两道缝:“谢谢羽哥。”   英国纬度堪比中国东北,有怕冷的女同学九月开始就用上电暖器。雨渐渐小了,一阵秋风裹挟着水汽吹过,顾羽打了个哆嗦,情不自禁紧了紧身上的薄夹克。   他看了眼肖凤台。   青年上身穿一件白衬衫,此刻被雨淋湿大半,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变作半透视装,隐约可见流畅的肌肉线条。   顾羽想了想,把自己的夹克脱了下来。   “都淋湿了,别着凉。”   他当了一年多ta,也有些为人师表的情怀在,长得漂亮嘴又甜的小朋友就更值得关爱。   Kenneth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他。   “我的车停在下个路口,现在雨小了,走两步过去就到。”   他向顾羽招了招手:“羽哥跟我一起吧,我顺路送你回去。”   顾羽犹豫片刻,爽快答应下来。时间毕竟已经晚了,自己冒雨走回去倒不如搭一趟顺风车。   Kenneth这小朋友蛮可爱的,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走出实验楼时,顾羽在心里盘算。说话客气有礼貌,打扮得干净简单,像是内地中产家庭千军万马攀独木桥考出来的勤奋栋梁。顾羽从小到大也是所谓别人家的孩子,对kenneth越看越亲切,倒真打算有机会罩一罩小朋友了。   直到他走到路口,眼睁睁看着kenneth走向一辆布加迪威龙。   “羽哥,赶紧上车吧。”肖凤台坐在驾驶座上仰头看他,眼睛一眨一眨的,无辜又坦然:“在外面站久了淋雨要着凉的。”   出师不利,后来一路走偏似乎也是理所应当。顾羽后来回想起初遇的情景,对自己恨铁不成钢。第一眼就被肖凤台的皮囊所迷惑,难怪一步步泥足深陷,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肖凤台追求他的过程已经记不太清了,因为太热烈,太梦幻,也就像梦一样的悬浮,模糊,缺乏真实感。   当天晚上他约他吃饭,吃了晚饭约午饭,吃了午饭又约下午茶。他注册了顾羽担任助教的生物学入门课,每节tutorial坐第一排,上课不做笔记,只笑眯眯盯着顾羽看。聊天时顾羽偶然说到自己的家乡,第二天下课后他等在门口,提着让人从伦敦买来的米其林中餐厅外卖。顾羽推辞不过只能收下,回家打开一看,全是自己提起过的菜。   Bank holiday他软磨硬泡,拉着顾羽去普罗旺斯的自家酒庄。他们在阳台上就着暮色饮酒,身下是一望无际的葡萄园。紫殷殷的大葡萄熟透了,一嘟噜串一嘟噜串压在枝头。最好的收成躺在两人之间的盘子里,一颗颗果实汁水丰润,几乎要涨破果皮。   夕阳太美,香颂太柔,他喝得有些上头,捻了一颗葡萄塞进肖凤台的嘴里。肖凤台含住葡萄,也含住了他的手指。   他的嘴唇被酒染得殷红,醉眼横波,谁能拒绝这样的风景。葡萄盘咣当一声打翻,他被青年压在身下,隔着一层薄薄开司米毛衣,感受到果实在大力挤压下一颗颗变形破裂。   “啪”,“啪”,“啪”,像是水泡破裂的声音,极细微,几乎不可闻。果香和酒香混合,柔靡缠绵的气味,他的后背湿冷,被葡萄汁液浸透了,被冷汗浸透了。肖凤台毫不留情地插入他,纯粹字面意义上身体撕裂的疼痛,他咬牙不让自己叫出来。   也许是酒劲上头,也许是两人渐渐磨合得趣,疼痛淡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酥麻沿着尾椎骨一路向上。怎么会有人在普罗旺斯放烟花?顾羽心神迷离,过好一会儿才发现是自己的幻觉。幻觉就幻觉吧,他拉下肖凤台,予他一个缠绵的深吻。   后来他再也没吃过葡萄。肖凤台好奇问他为什么,顾羽瞥他一眼,说屁股疼。肖凤台大笑,一手摸一颗葡萄丢进嘴里,凑上来吻他,渡了他满口甜津津的葡萄汁液。   他就喜欢与他唱反调。顾羽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肖凤台乐于看到他受折磨,受煎熬,在灵与肉之间辗转徘徊。顾羽的痛苦就是他的快乐。   这都是后话。初在一起时,每天都像生活在浪漫喜剧电影的结局中。顾羽是男人,更是人,海外求学的辛苦孤独一点不比别人少。肖凤台年纪虽小,却行事练达,为人老道,辅以孔方兄加持,细节处一点一滴的关怀,令顾羽轻松深陷情网,对他死心塌地。   甜蜜一直持续到圣诞前夕。学期结束,顾羽向导师请假回家,肖凤台却撒娇要顾羽留在学校陪他。   “留下来吧”他们躺在床上看纪录片,肖凤台搂着顾羽的腰,巴巴地仰头央求:“我一个人留在剑桥怪可怜的,你陪我好不好。”   “你上次不是说过外婆和表妹都在伦敦”顾羽无情拆穿:“值此佳节,我可不愿当电灯泡阻止你们阖家团圆。”   “那不是家。”肖凤台见不奏效,索性扭过身把头枕在顾羽肚子上,眼望着天花板:“我的家在新加坡。”   “Whatever,我假也请好了,票也买好了,我妈都腌上肘子等我回来开菜了。我可不敢放她老人家鸽子。”   顾羽俯身亲亲他:“就几天时间,我很快就回来。”   肖凤台嗯了一声,无可无不可的模样,这件事似乎就轻松揭过了。临走前肖凤台还开着他风骚的阿斯顿马丁送顾羽去机场,后者一路提心吊胆,怕路上遇到熟人。   回到北京,顾羽先是蒙头大睡倒时差,醒来就开始应付一轮轮亲朋好友组织的酒肉饭局。吃饱喝足,他终于记起联系肖凤台了,发了几条微信,对方却一直没有回复。   顾羽对自己的感情生活充满安全感,因而对肖凤台的沉默并不挂心。反正假期无事,他躺在床上打开instagram,肖凤台的照片位于页面顶端。   定位显示在瑞士阿尔卑斯山,背景可见起伏连绵的纯白山脉。肖凤台单手揽着红发女郎,姿态亲密,冲镜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女郎双手搂他的腰,红唇贴面,蓝眼睛中的迷恋几乎溢出屏幕。   顾羽脑子嗡的一声。   他推掉了晚上饭局,捧着手机一刻不停地给肖凤台打电话,浑浑噩噩地过了不知多久,电话终于接通了。   “……什么事”肖凤台像是刚做完什么剧烈运动,吐字之间不断喘息。   他的语气这样平常冷淡,令顾羽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无理取闹了。然而Instagram上的照片是真实存在的。   他努力鼓起勇气,令自己听上去更名正言顺一些:“照片是怎么回事?”   “什么东西?”   “Instagram上的照片!”顾羽气急:“那个……那个是怎么回事!”   “啊——还以为打过来有什么急事。”肖凤台的口气像是在讨论明天晚饭吃什么:“我在忙,先挂了。”   “肖凤台!”顾羽气急。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听筒里传来啪的一声。声音很响亮,很清脆,脱离童年后,顾羽只在很有限的几个场合听到过。   照片中身材傲人的女郎,赤裸着躺在床上翘起臀部的模样,一下在脑中栩栩如生起来。   还没有完,女人的呻吟紧随其后,烟嗓低哑,呻吟九曲回肠,酥媚入骨,feat一阵窸窸窣窣的织物摩擦声响。女人似乎离听筒近了,顾羽听不懂欧洲小语种,却能从语气中判断出她已开始不耐烦。   “顾老师,我真的忙。”肖凤台居然还是笑着说的:“我先挂了。” 第45章 恶童(下)   顾羽买了第二天最早的航班回剑桥。他打了一路腹稿,想象中两人对峙的画面却并没有发生。   肖凤台消失了。   也并不是真的消失,他只是不再见顾羽。电话不接,短信不回,顾羽急了眼杀去他在剑桥郊区的别墅,被保安挡在门外,说主人不在。   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联系单薄到不可思议的地步。顾羽无措地站在别墅门口,想打电话给自己和肖凤台的共同好友,通讯录翻了又翻,竟找不出一个名字。   一月份的剑桥,顾羽出了满后背冷汗。肖凤台是不是早就预备着这一天?   可他还是不相信,不甘心,索性留在别墅门口守株待兔。从天亮等到天黑,午夜时分,肖凤台终于回来了。   不是一个人,阿斯顿马丁上塞了好几个漂亮男孩女孩,跑车音响效果拔群,电子音乐震耳欲聋,车外也听得清楚。   别墅大门缓缓划开,阿斯顿马丁却原地不动。因为顾羽不顾保安阻拦,跑到大门正中位置张开双臂:“kenneth!你下车,我们谈谈!”   车灯大亮,他被晃得偏过头,副驾驶车窗摇下,一个金发女孩探出半个身子,向他比出一个粗鲁手势:“asshole! Get out of the way!”   顾羽没有动,肖凤台坐在驾驶座上,单手搭着方向盘面无表情。他迎着刺目灯光,艰难与他对视,青年接收到他的视线,翘起一边唇角,笑得漫不经心。   顾羽看到他的口型在动,隔着闹哄哄的喧嚣,他与他在沉默中对话。   Good job。肖凤台笑着说。   引擎大响,肖凤台转动方向盘,阿斯顿马丁灵活绕过顾羽,在他反应过来前驶入院子。他想追过去,被保安牢牢按住。   他奋力挣扎着,眼睁睁看少男少女嘻嘻哈哈下车,步伐东倒西歪踉跄着走进别墅。   肖凤台一眼都没有回头看过他。   郊区深夜没有公车,顾羽一步步从肖凤台的别墅走回家。靴子被雪水浸透了,冰冷刺骨,心也像泡在脏污的冷水里,挣扎再挣扎,留下最后一点幽暗的火星,终于哧一声熄灭了。   回到家时天色已经蒙蒙亮,顾羽蒙头大睡一天,醒来删除了肖凤台的所有联系方式。肖凤台所有送他的东西,一次性的统统丢掉,凡是还能循环使用的被他整理到一只纸箱里,准备送到救世军二手店去,   就当做了个绮丽缤纷的乱梦。梦醒了,他该回到现实生活中去。   然而梦却又来找他。顾羽抱着箱子下楼坐车,看到肖凤台倚在布加迪威龙边抽烟。   顾羽就算被肖凤台伤透了心,也不得不承认这画面真是赏心悦目。欧式古朴建筑上覆着皑皑白雪,像巧克力包装纸上的小城堡,跑车颜色夸张线条流畅,与背景激烈冲撞,却又和谐统一。和谐的关键在于雪中姿态悠闲的俊美青年。   “去哪里?”肖凤台见到他,丢掉烟头踩一脚碾灭,他的笑容还是和初见时一样天真坦荡:“我送你一程吧。”   顾羽坐上了肖凤台的车,却没有去救世军商店,肖凤台一路往荒郊野地里开,直至开到一片无人的田埂中。   “真美”他打开车顶篷,冷空气扑面而来,他们瞬间暴露在零下室外。肖凤台下车环顾四周,深吸一口气:“我最喜欢剑桥的冬天。”   他回头对顾羽笑:“你知道吧,新加坡从来不下雪。”   顾羽坐在车上没动:“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不相信肖凤台特地开车来带他挨冻看雪。   “你还想跟我在一起吧。”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肖凤台成竹在胸的模样令顾羽恼羞成怒,气他肆无忌惮,更气他猜中他的心事。   酒精与烟草尚可成瘾,爱又怎能轻易戒除。哪怕肖凤台的爱是空心蛋糕,绚丽外壳下只有无味的苍白,作为装饰的糖霜草莓已经足够甜美,令他再也无法安于平庸与正常。   “我这个人,又自私又懒,尤其怕麻烦,和我在一起,就要守我的规矩。”   “不要嫉妒,不要固执己见,永远把我放在第一位。我需要你出现的时候随叫随到,不需要的时候安静退场。满足我的要求,不问多余的问题,我的问题要全部诚实回答。”   “当然,你不用对我忠诚,也可以随时结束这段关系。我们好聚好散。”   他几乎是温柔地询问他:“顾老师,能做到吗?”   真是霸道啊。顾羽的胃在痉挛,他极度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   “好。”   顾羽自认为是个三观健全的正常人,一时意气答应下来,以为自己过不了几天就会无法忍受。然而直到肖凤台毕业之前,他们一直维持着介乎于皮肉之交和爱情之间的扭曲关系。   在外人看起来,也许比平常恋人更加和睦自然呢。   也不是没有过甜蜜难忘的瞬间。做实验很累的时候,肖凤台心血来潮,会不打招呼,亲自开车接他下班。独自裹紧大衣,在萧瑟秋风中推开实验楼大门,看到黑夜中静静伏卧的跑车,顾羽纵使失望了千百次,还是会在心中产生一点微薄的希冀,以为他们会有以后可言。   “为什么这么拼命?”载他回家的路上,肖凤台眼看着路随口问道:“你们大陆过来的,一个个都像随时准备着为理想抛头颅洒热血。”   顾羽累得脑子里一团浆糊,靠在车窗边嘟哝:“哪有什么理想,不过是生活所迫罢了。”   “现在一般大学ap*都抢破头。第三年研究生还没有篇sci,毕业我怕不是要找个实验室刷试管。生物民工刨食艰难呐。”   肖凤台似乎是被他逗笑了,他送他回家,顾羽请他上来喝杯水,他摆了摆手。   “好好休息,明天早起搬砖。”   还有一年的圣诞节,顾羽和肖凤台两个人在伦敦米其林中餐厅吃平安夜大餐。肖凤台兴致出奇的好,引得顾羽多喝了几杯红酒,跟着话多起来。   “我一直想说但没机会——你身为东南亚华侨,国语也说得太好了。”   “一点儿口音都没有!你们新加坡人……嘿嘿你懂的,我就不说了。”   肖凤台撑着腮笑:“我国文直到高中都不好,但遇到一个好老师。”   “我现在还会背不少唐诗呢”他的眼神变得渺远,像陷入一段几乎忘却的回忆:“君子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顾羽啪啪鼓掌:“厉害厉害!你喜欢王维?”   “还可以。”   “诗是好诗,但王维这个人,我不太喜欢。”他一定是喝多了,竟然就着肖凤台的话原地发散,开始掉起书袋。   “为什么?”肖凤台坐直了身子。   “既要里子又要面子,太讲究了,假。靠着女人上位,当着大官住着别墅写着修仙隐逸诗,怎么好事都让他占了呢。”   “我就爱杜甫,诗圣!中国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从人民中来到人民中去!啊,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   肖凤台没在餐桌上说什么,只笑眯眯看他胡扯。回到家他突然发了疯,直接把顾羽按在餐桌上,连润滑都不做,狠狠插入了他。   顾羽疼得眼泛泪花,哀求他轻些。肖凤台哼笑,在他脖子上用力咬了一口。   如果肖凤台愿意,他们也许是可以将这种扭曲的关系一直维持下去的。   肖凤台毕业离开英国的消息,顾羽直到最后一周知道。   “我下周回新加坡,这几天比较忙,还有什么要求短信告诉我,我尽量满足。”他们在肖凤台的剑桥郊野别墅吃饭,肖凤台说话时头也不抬,专心对付盘中肉眼排。   “我的英国号码以后不会再用,你删了吧。”   电光火石之间,顾羽明白过来,这就是他最后的道别。   一顿沉默的晚餐。一人漫不经心,一人如鲠在喉。直到甜品上桌,顾羽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肖凤台。   “等你会到新加坡,我们还能联系吗?”   “不是现在这样……就是普通朋友,逢年过节偶尔问候的那种。”   肖凤台抬眼笑笑,向他举起酒杯。   “顾羽,祝你前程似锦,一帆风顺。”   毫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的好聚好散,他说到做到。   两年后顾羽也终于毕业,他没找到教职,索性回国混入金融圈。他的专业知识不够在大学谋到一张讲台,鉴别初创医药公司的靶点前景倒是绰绰有余。埋头苦干几年后,也顺利置办车房,混入中产行列。   他样貌不差,薪水尚可,又有大城市户口,媒人自然络绎不绝。顾羽老老实实参加相亲活动,还真让他找到一个颇合心意的对象。对方并不急着结婚,两人慢慢吞吞地谈着恋爱,周末一起去京郊吃水库鱼,下班约着看电影打羽毛球,倒也惬意。   和肖凤台交往的经历,那些炫目迷离的过往,渐渐地真像梦一样,连轮廓都模糊了。   他不是没见过肖凤台。在家族产业中历练几年后,肖凤台自立门户成立了一支美元基金,专投中国新经济公司。所谓新经济,无非消费科技生物医药。金融圈子就这么大,他不仅从他人口中耳闻肖凤台事迹,还在几次投资论坛活动上远远看到过他。   毕业之后他似乎收敛了许多,顾羽再没听说过他的风流事迹,倒是辗转听闻他长袖善舞,善用资源,基金成立不久就接连拿下几个业界同行垂涎的好项目。   要是能再见一次,再吃一次饭就好了。顾羽现在很少想起肖凤台,只有在极少数场合,譬如加班的深夜,裹紧大衣走出写字楼电梯,青年的脸会浮现在他眼前。   再吃一次饭,像朋友一样堂堂正正坐在他对面。心平气和地问他,他有没有爱过他。   是因为不爱才如此潇洒吗?还是受过伤,所以不敢再次投入?   如果换个时间,换个地点,让他先于那个人认识肖凤台,他们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女友的车停在写字楼门口,顾羽向她招招手,快步走入北京深秋的无边夜色。   *Ap:assistant professor,助理教授。 第46章 番外二 暗流   第三次失手将试管打碎在水槽后,卢声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圣诞前夜,凌晨两点,一个人的实验室。哭声在空房间被放大,比想象中更凄惨。卢声是抽泣,进而嚎啕大哭。反正没人看到她的眼泪。不必像白天,被导师当着全组人痛骂还要面带微笑,暗地里紧咬牙根,拼着全力将哽咽压回身体。   为什么就是做不出成果,为什么选择了这个实验室,为什么不听父母的话研究生毕业乖乖留校工作,非得追求什么狗屁科学理想,孤身一人来到北美求学。   她想象中的美国是爱在哈佛,北京遇上西雅图,la la land,金装律师。她不知道美国还有另一面——旧公寓里灭也灭不净的bed bug,九点后昏暗小巷子里成群游荡着瘾君子,学校canteen里仿佛塑料制成的干瘪薯条与冰冷无味的蔬菜沙拉,自来水煮开了壶底下一层厚水碱,她没来几天就大把大把掉头发。   过了圣诞节就quit回北京,她一边哭一边恶狠狠地想。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她哭得全心全意,没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肩膀冷不丁被轻拍,卢声吓得尖叫。她慌忙转身,哭声哽在喉咙:“学,学长……?”   蒋桐同样吓得不清:“学妹你还好吗?”   “怎么放假了还在实验室加班?”他的视线越过卢声,落在水槽中破碎的试管上:“赶快回去睡觉,教授问起来你让他找我。”   卢声勉强挤出笑容:“不是教授让我来的,是我自己有几个地方没理清楚,反正放假没事就过来实验室看看。”   “想家了,没忍住掉了几滴眼泪。”她用手背粗鲁擦干泪痕:“学长别笑话我。”   拙劣到可笑的谎言,吃多了汉堡薯条,大脑营养不良,她连编个像样的幌子都不会了。偏偏是在最狼狈的时候遇到他,卢声恨老天爷恶意令她出丑——是谁都好,为什么偏偏是蒋桐出现在这里。   偏偏是博士第三年已经在nature上发表过文章,来年将站上asco演讲台的蒋桐。平时见到他,她连大气都不敢出,被他指点两句便受宠若惊,心砰砰地跳个没完。   “这么晚了,学长有事先忙。”她转过身,作势要收拾水槽中碎片:“我很快也回去了。”   蒋桐按住了她的手臂。   “试管放着我来收,你小心割到手。”蒋桐神情温和,目光中没有一丝会令她羞耻愧疚的多余情绪。   “一会儿没事的话,一起去喝一杯吧。”   圣诞节前夜相当于美国大年三十,值此佳节,偌大学校空空荡荡,又黑又静,连小流氓都仿佛回家团聚拆礼物去了。蒋桐和卢声常去的酒吧统统节日关张歇业,二人最终无奈接受现实,承认此时此地还开门营业的只有麦当劳叔叔。   “本来想请你喝杯好威士忌。”蒋桐端着两杯奶昔回到座位时还在自嘲:“圣诞老人不让我破费。”   令人敞开心扉的方法很多。酒精固然有效,疲惫也不逞多让。凌晨三点,麦当劳灯火通明,更显得窗外夜色漆黑,孤冷。蒋桐态度恳切,卢声起初只想用鸡毛蒜皮的琐碎糊弄过去,说着说着,终于还是又一次掉下眼泪。   “我在大学绩点从来排在年级前十,实验操作被老师录下来当教学视频。大家都说我是最有科研天赋的学生。”她用餐巾纸捂住双眼自欺欺人,不敢看对面蒋桐的神情。   “为了这篇paper,文献看过不知道多少。明明所有的条件都对了,该排除的错误都排除了——同样的实验,每个步骤小心再小心,反反复复做了上百次,数据总是不理想。”   “我不想做科研了。”只敢藏在心里,连父母和至交都没有倾诉过的想法,竟在他面前自然说了出来:“我就不适合干这个。”   蒋桐会笑话她吧。她在自我营造的黑暗中屏气凝神。毕竟她连自己都看不上自己。从县城中学一路走到今天,凭的是比竞争对手更勤勉,更冷静,更成熟。她很早就明白放弃比失败更可耻,说什么不适合,现在才发现自己不适合科研,两年前干嘛去了?   她只是受不了再一次失败了。   “我申请博士的时候,被b大拒绝过。”   “什么?”卢声愕然睁眼。   “不光是b大,还有h大,u大和n大”蒋桐淡淡道:“明明推荐信质量还可以,绩点和学术文章发表也都不错,但直到二月,就是没有一所学校要我。”   “我本来是一门心思想要做科研的。开学大家互相问候,同届里就算再差劲的,或者工作或者读书,总也都有个去处。只有我不上不下的,家里当时又困难……”   他低头喝一口奶昔,将视线隐藏在额发下。   “我想自己或许是太眼高手低了,从一开始就没有做科研的天赋。虽然本人察觉不了,却被学校招生办的人看出来了。既然没人觉得我能当科学家,那就不当。我把申请材料都收起来,匆忙赶了一份简历参加校招。”   “好不容易拿了几个终面,却突然收到a大录取通知书和奖学金,我当是天上掉馅饼,高高兴兴接了,这才有机会坐在这里,请你喝一杯奶昔。”   “说句心里话,有那么一两个礼拜,我是死心塌地要去当上班族了,更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今天。”   他向卢声眨眨眼:“做科学家需要一点运气,你只是暂时运气不好。”   “今天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晚上来lab,我们一起把你的实验设计重新过一遍。”   “谢谢学长。”卢声眼眶发热,用力点头。   把自己软弱迷茫的样子摊开在他眼前,她以为他要么狠狠批判她,要么现身说法给她灌一壶鸡汤,她没想到自己会得到理解。他不要要她在黑白之间选边站,而是与她一同站在暧昧的灰色交界中,轻轻告诉她,自己也曾与她一样。   第二天蒋桐说到做到,带着卢声从假设开始重新梳理实验步骤,果真找出几个卢声忽略的盲点。还没等卢声谢他,他又把电话号码输进她手机,反复强调实验过程中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他。   卢声迟疑,他见状晃晃手机:“放心找我。咱们方向不一样,我没必要抢你的paper署名。”   有了蒋桐的帮助,停滞已久的研究终于有了进展。卢声一鼓作气,赶在三月学术会议截稿前完成了论文。   截稿日当天凌晨,敲下最后一段末尾最后一个句号,卢声心头大石终于落地。她长舒一口气,返回文档第一页,在空白处写特别致谢名单。   她的手指悬停在键盘上方。   之前已经有了预感,但隐隐约约,被她强行压抑,视若无物。Special thanks像一串密码,洞窟深处石门大开,光天白日下,她终于无法再继续掩藏下去。   她喜欢上蒋桐了。   “算了吧”室友知道后毫不客气打击她:“蒋桐是性冷淡。”   她们在中餐厅吃饭,卢声刚夹起满满一筷木须肉,她闻言手一抖,筷子上一片木须肉掉到碗外:“说得好像你跟他睡过一样。”   “……不会真睡过吧?”   “艹”室友一气之下爆了粗口:“蒋桐一看就不是我的菜好吗!”   “咱们村里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室友苦口婆心:“有头发有paper,有正常三观且无异地女友的男生可比三条腿的蛤蟆罕见。”   “更别提人家蒋桐长得还挺帅——不仅妹子,好几个外系汉子都撩过他,愣是被他四两拨千斤的糊弄过去,没一个得手的!”   “入学这么些年,除了集体活动,我就没听说过他跟谁单独出去过。”   “他要不是有问题,为什么不找女朋友?守身如玉等着跟你触发剧情线?”   卢声犹不死心:“我觉得他对我跟对别人不一样。”   她只是含糊其辞,没敢把自己和蒋桐深夜谈心的事情说出来。   室友冷笑一声:“我还觉得你老板对你一见钟情呢。他痛骂你正是爱之深责之切,以粗暴言辞压抑对你的隐秘缠绵的背德之爱。”   室友一番苦口婆心没能打消卢声对蒋桐的肖想。暗恋如果能轻易放弃,那就不是暗恋了。   何况蒋桐对她确实不一般。卢声以准科学家的严谨态度偷偷摸摸观察蒋桐,发现此人外热内冷,对谁都和气,却轻易不与人深交,往来人情都算得清楚,投入产出相抵,刚刚好给人留下和善大方的印象,自己一分亏也不吃。   蒋桐深夜陪她谈心也许是看她实在可怜,圣诞夜陪小学妹聊聊天,上下嘴皮子一碰而已。但他后来帮她改论文,是花了真力气的。卢声自问自己家境平常,在系里一众牛人之间更是平平无奇,不具备战略投资价值。蒋桐这一点反常的慷慨投入,令她心中的希冀如风中之烛,忽明忽暗,却维持一线光焰不灭。   Paper发完了,两人理论上再无交集,可卢声想方设法将自己与蒋桐的交往延续下去。蒋桐喜欢室内乐,她熬夜刷著名乐团来附近城市巡回演出的套票,蒋桐擅长做饭,她变着法拉他参加系里聚餐,蒋桐最大的爱好是科研,她被迫加倍勤奋,就为午夜时分,偌大实验室只有他与她的一刻。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很像我妹妹。”一天深夜离开实验室,两人安静站在电梯里,蒋桐突然开口道。   卢声心漏跳一拍:“真的吗?”   蒋桐掏出手机给她看照片,女孩子长发及腰,一张甜净鲜嫩的小脸,水汪汪杏子眼黑白分明,面对屏幕笑得灿烂。   卢声心说她们长得一点都不像。   “不是长相”蒋桐从她的神色中看出怀疑,尴尬笑笑:“我妹妹数学不好,偏偏大学读金融,高数做不出来打电话跟我哭,哭完了自己继续回去做题。”   他突然感到不妥,又笨拙地加以弥补:“我没别的意思……”   蒋桐不断解释,只是越描越黑,好在电梯叮一声落地。两人走出实验楼,不约而同转换话题,谈起最近nature上新发表的一篇论文。   回到家中,卢声扑一声躺在床上,将滚烫的脸颊埋入枕头。蒋桐在暗示什么?是婉转拒绝,还是果真觉得她可爱,示意她更进一步?   不敢进,怕会错意美梦破碎,打破两人之间微妙平衡。不愿退,明知蒋桐的温柔是饮鸩止渴,却心底贪念丛生,只想要更多。甜蜜的煎熬也是煎熬,卢声只觉得自己要疯了。   关系的实质性转折发生在当年暑假——母校学长来美做访问学者,蒋桐挺身而出,组织饭局尽地主之谊。卢声与几个生物系同学一起被拉去作陪。   学长人还在飞机上,英俊微信头像已经传遍几个大群,没想到真人身高拔群,体态挺拔,衣品清爽,比二维照片更惹眼。从访问学者宿舍到餐厅,接风队伍不知怎么愈发壮大。一行人占了台湾火锅店最大的圆台,先涮掉几十盘丸子,而后热热闹闹转战酒吧。   午夜临近,小伙伴们三三两两结伴撤了,剩下卢声,蒋桐,与今夜主角学长。   大家都有些醉了,蒋桐还强撑着清醒:“小卢,你家住哪?我给你叫个uber回去。”   学长瞪他一眼。他清醒时沉默寡言,几杯威士忌下肚,话反而比常人更多更碎。   “天这么晚,女生走夜路不安全。你做个绅士,送她回家。”   蒋桐不理他,低声询问卢声地址。学长像是被他糊弄醉鬼的敷衍态度激怒了,砰地一拍吧台:“蒋桐,人不能老活在过去!”   卢声原本大脑一片昏噩,被学长这么雷霆盛怒地一拍,醉意也拍掉了三分。她小心翼翼夹在两人之间,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不存在。蒋桐却是仍然十分淡定:“裴璟,你喝多了。”   他看上去风平浪静,然而鼻翼翕张,嘴角抿紧成一条直线,是在极力压抑着心中感情。   裴璟不怒反笑:“你落到今天这步境地,全是咎由自取。”   卢声低着头,以她的角度,正好看到蒋桐的一只藏在台下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手背青筋毕露。过了几十秒抑或几分钟,那只手松开拳头,探入怀中,摸出几张纸币放在吧台上。   “实验室有事,你们坐,我先走一步。”   “我帮你叫了uber,一会儿司机会打电话过来。”他冲卢声点一点头,像是致意,随后大步流星,分开喧闹的人群离开酒吧。   裴璟醉没醉尚且不论,蒋桐是真地喝多了。   卢声与裴璟,两个人四只眼睛不约而同望向吧台。亮晶晶大理石台面上凌乱摆放着几只玻璃酒杯,水渍与酒渍混合,折射着酒吧五颜六色的灯光,当中一只鼓囊囊黑皮夹……还挺显眼的。   他竟然把钱包忘在酒吧。   裴璟突然朝卢声一笑:“不打开看看?”   饭局上人多,卢声同裴璟整晚都没说上两句话。然而裴璟的口气熟稔,又似乎带着一丝洞察秘密的善意调笑。   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不太合适吧……”卢声低头回避他的目光,嗫嚅道:“学长应该还没走远,要不……要不我现在打电话给他。”   她说着就要掏出手机拨号,然而裴璟向前倾身,按住她的手臂。   “急什么。”   男人沉沉地笑了:“蒋桐来美国这些年一直单身吧?不想知道为什么?打开钱包看看,里面会不会放着旧情人照片?”   “有什么想知道的也可以直接问我——你所认识的人里,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蒋桐。”   “这么好的机会,不会再有了。”   卢声的脸在黑暗中涨成通红,她不动声色挣脱裴璟的桎梏,几次张口,却说不出话。   裴璟将她的挣扎一览无余:“算了,今天我做一回好人,送佛送到西。”   他利落探身,从吧台上拿过钱包,卢声想要阻止,可一切发生得太快。她眼睁睁看着裴璟打开皮夹,视线凝聚一点,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翻转皮夹,一直递到卢声眼前:“这就是答案。”   卢声下意识扭头,可她还没来得及动作,那令她期待也令她害怕的画面已直接跃入视线。画面像是有磁场,有重力,卢声的视线被牢牢吸引,再也无法挪开。   钱包透明夹层里放着一张照片。   男孩子的照片。   裴璟的声音低沉,浮动着蛊惑气息:“蒋桐不是天生的同性恋。他是时候move on了,你很喜欢他,也适合他。我可以帮你一把。”   “这个人是谁?他和蒋桐是什么关系?怎样才能让蒋桐忘记他?怎样才能吸引蒋桐?我全都可以告诉你。”   “我不想知道!”   裴璟表情一滞。   卢声的胃在抽搐,她在台下拼命攥紧双手,压抑声音中的颤抖。   “如果学长要告诉我……他会自己说的。这是,这是他的隐私,我不想知道。”   手机突然震动,uber司机打来电话,说车已在门口,随时可以出发。卢声跳下椅子,一把抓起提包,看都没看裴璟,逃跑似的冲出酒吧。直到车开出酒吧街,将震耳欲聋的音乐与五色霓虹灯都远远抛在脑后,她的心跳才逐渐平息下来。   西海岸地广人稀,路灯与车灯有限的光照之外,黑暗影影幢幢。司机沉默开车,却开着热闹印度音乐。卢声将额头斜倚在车玻璃上,望着窗外一闪而逝的巨幅广告牌,音乐变成最催眠的白噪音。她的思维渐渐混沌,却无法入睡。   挺漂亮的男孩子。即使在酒吧晦暗光线下,即使隔着塑料夹层,即使像素不清,也能让人一眼记住,且念念不忘。五官端正在其次,他的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使人觉得他矜贵,清高,与众不同。   她从裴璟面前逃跑了,祭出冠冕堂皇的借口,掩饰自己的害怕。她比不过那个男孩子,卢声第一眼就知道了。   她望着窗外的黑暗出神,却突然接到将桐的电话。   “看到我的钱包了吗?”线路接通,卢声还来不及问好,蒋桐的质问劈头盖脸而来:“黑色皮夹,叠起来小半个手掌大——我是不是忘在酒吧了?”   认识以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蒋桐从来都是不急不缓,从容镇定的。这是他第二次在她面前失态——第一次是今晚在酒吧冲动离席。   卢声简单叙述经过,得知钱包在裴璟手里,蒋桐匆匆挂线。她突然庆幸Uber司机将音乐开得足够大,宝莱坞歌舞喜庆喧闹,同样的旋律翻来覆去,遮住她拼命吸气的声音。   车内没有开灯,手机灯光映在车窗上,她看到自己朦胧不清的倒影,泪流满面的脸。   她的暗恋,就这么结束了。   蒋桐第二天一早杀去裴璟住处取手机,他将门铃按得震天响,裴璟才懒洋洋赤脚来开门:“起得真早。”   蒋桐懒得跟他废话:“钱包给我。”   裴璟扭头进屋:“进来喝杯水。”   对方人质在手,蒋桐无可奈何拖鞋进屋。裴璟初来乍到,然而房间已经整理得井井有条,整洁不失生活气息。姜桐在沙发上坐了个边沿,眼睁睁看着裴璟果真倒了两杯水,放到他面前的小茶几上。   “喝吧。”   蒋桐不耐:“钱包呢。”   裴璟自顾自喝了一口水,从玻璃杯边沿看蒋桐:“我们谈谈吧。”   “你以前没这么啰嗦。”   裴璟低头笑了一下:“最近发生了一些事。”   “嗯?”   “之后再说。”裴璟将水杯咔哒一声放在桌上:“我觉得你应该move on了。继续这样自我惩罚毫无意义。”   蒋桐烦躁地动了动身子:“这和你毫无关系——把钱包给我。”   “昨晚那个女生就很好,漂亮,聪明,性格温和,且肉眼可见地被你吸引。我想你们在一起会很合适。”   “别以为你是学长我就不敢揍你。”   “你们这辈子不会再见面了,我想你应当对自己大度一些。何况从第三者角度出发,你当时处境实在窘迫,做出那样的选择合情合——”   蒋桐打断裴璟的滔滔不绝:“去年夏天,我与他奶奶通过电话。”   裴璟挑起一边眉。   “……那笔钱分三次结清,最后一次是去年夏天。我当时心里……有些感慨,就打了个电话给她。”   “你知道吗”他轻轻地,轻轻地说:“原来当初,她什么都没有做。”   “这些年,我一直以为是她……以为是她让我的申请全都落了空。”   肖夫人的声音似乎又一次回响在他耳畔。   “蒋老师未免太高看我,也太高看自己了。”   “我一个老太太,怎么有能量跨着太平洋跑到美国学校里只手遮天。”   “就算有,这样的通天手段,何必用在蒋老师身上。”   一张支票就够了。   他的沉默似乎令肖夫人快活,快活到她笑出了声:“我从心底里谢谢你。蒋老师,你比kenneth的爸爸好对付得多。”   裴璟无言以对,陪着蒋桐沉默片刻,起身从房间中拿出钱包。蒋桐打开皮夹仔细上下察看,终于松了一口气。   “别看了,我又不会做什么”裴璟憋着气粗声道:“一张纸而已,对你以外任何人毫无意义。”   蒋桐苦笑:“可除了这张纸,我什么都没有了。”   卢声对蒋桐淡了心思,因为心无挂碍,两人关系反而看上去更加亲密。连室友都起疑:“你们不会真有点什么吧?”   卢声笑笑不置可否。时间水一样流过去,蒋桐毕业教书,没几年辞职去业界,渐渐和留在学校里的朋友们断了联系。卢声老老实实做实验发paper,天道酬勤抑或没白给唐人街里的土地神烧香,毕业后她做了两年博士后,竟然得到机会留在母校,做了一名助理教授。   拿到终身教职之前,助理教授和学校里的讲师技工乃至助教没有本质区别,都是日夜奋斗朝不保夕的被剥削阶层。卢声每天披星戴月,勤勤恳恳,终于写出一篇重磅论文,被asco年会录取发表。   上台前她紧张得一天没吃饭,站上演讲台调试麦克风时腿肚子还在转筋。好在演讲有惊无险,同行提出的问题也都顺利解决。她抱着一厚摞材料离开演讲厅,只觉得浑身发软,腹中空虚,想随便找个咖啡厅喝点东西,最好再吃个三明治充饥。   刚一出门,就和对面行人撞了个满怀。   材料散落一地,卢声慌忙道歉,视线和对方相接的刹那,被钉在原地。   是那个男孩。   他长大了,修身西装平整无褶,袖扣锃亮,短发修得服帖精致,是个英俊风流且通神散发钱味的青年才俊。才俊友好地帮她捡起满地纸张,微笑递还给她:“小姐,你还好吗?”   卢声瞪大眼睛:“你……你……”   情急之下,她竟讲起了中文。   青年挑眉:“我有什么不对吗?”   他也顺势切换回中文质问她,尾音拖长,慵懒无辜的腔调。他端着一副疑惑的面孔,眼角眉梢却残留着一丝笑意。那认真而暧昧的眼神,令卢声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   怎么好像被他调戏了。   她低头接过材料,知道自己此刻一定连脖子都是红的:“不好意思,刚刚……认错了人。”   青年看到她窘迫的样子,像是感到十分有趣地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啊。”   他转身要走,卢声脑子里一团乱,福至心灵,向前一步:“等……等一下!”   青年转过身,这下脸上的疑惑是货真价实的了:“怎么了?”   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卢声却不知从何说起。曾经的漂亮男孩,现在的俊美青年。他知道自己的照片被人珍重珍惜地放在皮夹每日携带吗?如果知道了,他会再想见那人一面吗?   蒋桐对他念念不忘那么多年,他们又因何而分开呢?   她第一次后悔当年严正拒绝裴璟,从酒吧落荒而逃。   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落到肖凤台的眼里,又是另一重意思了。   “我叫kenneth,在国内做医药投资,这几天来大会上学习行业最新动态,顺便看看公司。”他娴熟地从怀中掏出一张名片,放在卢声怀抱的一摞材料顶端。   “我住ritz——”他向下瞥一眼卢声的paper署名,笑得很暧昧:“卢教授有兴趣将成果商业化的话,我们可以找时间喝杯咖啡聊一聊。”   到底聊什么,几时聊,在哪聊,就不一定了。   卢声第二天飞机回学校,当晚与当地朋友聚餐后独自沿海边散步。她走着走着,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停下脚步,在口袋里攥住了白天收到的名片。   她索性倚在栏杆边,掏出名片,在月光下仔仔细细地看。   Kenneth Xiao,肖凤台,老派到不合时宜的名字。   上学时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与暗恋对象的旧情人调情。   鬼使神差,卢声摸出手机,给许久不联系的蒋桐发了一条信息。   “学长,你做过什么令自己后悔的事?”   她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蒋桐传了消息回来:“怎么了?”   卢声攥着手机,没有回复。机身发热,她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没有后悔的事”蒋桐终于回复道:“做过错事,但没有后悔的事。现在回头看,所有当初做过的决定,都已经是尽全力下最好的选择。”   这样啊。   卢声微笑,她手一松,小白卡在风中飘飘荡荡,落入黑暗的海流。   Asco:美国临床肿瘤学会年会。 第47章   华毓资本执行董事方知行今天心情十分愉快。   跟了小半年的公司上周终于签掉term sheet。新公寓装修完毕即将交房。司繁昨天从德国出差归来,带回若干不可描述纪念品。小别胜新婚,两人顾不上调整时差,肉身体会了一把老牌工业制造国的匠人精神,深感科技让生活更美好。   早上出门前,老妈破天荒主动发短信,让司繁跟他周末一起回家吃饭。   “糟了,羊毛大衣和西装昨天送去干洗,来不及拿回来。”司繁高兴不到一秒,随即陷入焦虑:“要不我在网上租一件,今天下单周六刚好送到。”   方知行钥匙已经拿在手里准备出门,看他忐忑焦虑的小模样越看越喜欢,一步跨回屋给司繁来了个墙咚加法式深吻。   “你就是套个麻袋我妈都喜欢。”他将额头抵着司繁的额头低声道。   司繁被他吻得眼角飞红气喘连连,抿着湿润微肿的嘴唇瞪他:“又穿着鞋在客厅乱踩——快滚去上班。”   再不走就要挨打了。方知行作举手投降状,猫腰弓背如被八路痛殴的皇军窜出家门。天公做美,北京今日阳光普照,初秋小凉风吹在身上不知多舒服。撞上一年中个位数不堵车的好日子,他戴着墨镜摇下车窗,开着新买的磨砂黑特斯拉在三环上一路疾驰,颇有时间停驻于此的飘飘欲仙之感。   人一旦心情好,对人对事都会多几分宽和。方知行哼着歌查看今天的日程,鼠标在outlook团队共享日历停住。   朋友拐了好几道弯推到眼前的项目,无甚吸引力又碍于人情推脱不开,只好安排分析师小朋友见一面再婉拒完事。但今天阳光如此明媚,早上司繁做的培根三明治又特别香,方知行决定看在培根的份上给这项目一个机会。   按照日历,会议才开始不到五分钟,小朋友和创业公司应该刚换好名片入座。方知行哼着轻快的歌儿,拎着ipad和秘书刚打印出还热乎的ppt施施然走进会议室。   竟然只有两个人。   小朋友不算,还有一张生面孔。方知行在心里给这公司打个问号——财务,研发,商业化与政府事务公关加上创始人,就算能者多劳,核心管理团队无论如何也不止一人。   看来又是个骗钱的ppt公司。   不过,这人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两双眼睛汇聚到他身上。“这是我们方总”小朋友慌忙起身介绍:“主要负责看消费品和健康医疗项目。”   “华清科技,蒋桐。”被方知行打上皮包公司标签的创始人态度倒是不卑不亢,淡定上前同方知行换名片:“幸会了。”   方知行接过一看:“您在s校读博?巧了,我当年在s校拿了mba学位。”   “等等……”他灵光乍现,失声道:“蒋教授!”   他想起自己在哪看见过这张脸了——当年方知行刚入学,蒋桐的重磅发现获得生物学界某重磅奖项,本人连同奖状在校园网首页挂了小半个月。   然后mba班里的一群女同学竟然纷纷跑去选修旁听生物系本科生课程,令打着上学求偶两不误如意算盘的男生们栏杆拍遍,十分憋屈。   “还记得我入学那年校长给所有人群发邮件祝贺你论文获奖,我有几个学生物的朋友,当时激动得不得了,说你是西海岸华人之光。”   蒋博士的商务礼貌微笑显现出几丝真诚的羞赧:“都是过去的事了。”   皮包公司标签哗啦啦被吹走,方知行落座时打开ipad,认认真真开启一个新文档。投资本质是投人,蒋桐令他对这个项目重新燃起了兴趣。   方知行学校里没上过蒋桐的课,但他肯定蒋桐一定是好老师。医药公司路演八成晦涩难懂,对于非生物医学背景投资人具有极强的催眠效果。然而蒋桐深入浅出,从靶点作用原理讲到产品管线排布策略,再娓娓道来临床进度和商业化计划以及未来市场前景,佐以美术功底优越的数据图表支撑,令方知行如沐春风。   像所有创业公司一样,华清也有自己的问题。但蒋桐给出了一个很低的价格,低到方知行还没做模型,用手机计算器按几下,就已经觉得足够有吸引力。   秋日暖阳融融地照进高层会议室,方知行透过落地窗看到远方一道黛色山峦若隐若现。   他想自己的心情已经不能更好了。在祥和舒畅的愉悦中,方知行福至心灵,希望随手拉一把蒋桐,把快乐传递下去。   “老板在吗。”他在微信上给肖凤台留言:“有个公司挺有意思的,见见?”   肖凤台秒回,看来心情也不错:“给我五分钟。”   方知行扣下手机,向蒋教授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今天真是赶巧了,我们基金合伙人也在,他马上过来。等他来了我再提问。”   话音刚落,会议室门口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门把手开始转动。   会议室门被向内打开,肖凤台走了进来。   “这是我们合伙人肖总。”方知行接过小朋友的介绍工作:“华清科技蒋总,我校友。”   理论上此时双方应当交换名片,互相总来总去地谦虚一番进入正题。然而三十秒,一分钟过去了,没人说话,也没人动,会议室陷入诡异而尴尬的沉默。   方知行的视线在两方来回转移,不祥预感在心中逐渐汇聚。肖凤台和蒋桐的神情都很平静,不是真的平静,而是巨大且突如其来的打击下一秒眩晕的,无知觉的空白。方知行怀疑自己看错了,肖凤台的半边脸颊似乎突然抽搐了一下。   蒋桐也好不到哪去。肖凤台进入房间的刹那,他的身子轻轻晃了晃。方知行怀疑他有那么半秒想要夺路而逃,然而双腿受理智操控,又被牢牢钉在原地。   “感谢蒋总今天专程过来一趟。”肖凤台最先打破尴尬的沉默,以一种在方知行看来同样尴尬且诡异的方式。他不换名片,直接走到方知行身边,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了。   “你们继续,我听着就好。”他身体微微前倾,双肘撑在桌面上,仰脸向蒋桐微笑道。流金一般的暖阳映在他的眼睛里,令他的眼神格外闪亮,专注,仿佛果真对蒋桐的研发计划兴致勃勃,且求知若渴。   然而从方知行的角度,却看到肖凤台正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右手小指上的铂金指环。   这是他心情极其糟糕的表现。   小太阳彻底被浓云遮盖,方知行内心轰隆一声雷鸣,下起倾盆大雨。 第48章   方知行对两人之间的龃龉一无所知,又拿不准肖凤台的态度,只好围绕华清的产品管线提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多亏蒋桐发挥正常,回答得条分缕析,十分全面,好歹令场面不至于难看。   蒋桐与方知行一来一回的当儿,肖凤台先是抱着手臂发呆,继而埋头摆弄手机,就差把没兴趣写在脸上。方知行用眼角观察他举止,心说这项目怕是凉凉,为蒋桐默默叹一口气。   还是奇怪。他一面机械记录下蒋桐的回答一面想。肖凤台八面玲珑贯了,哪怕心里再看不起对方,也要面上装得和气尊重。像今天这样在专业场合赤裸露骨且极不体面的情绪表露,看在方知行眼里,就跟肖凤台在大街上裸奔差不多。   可这两人一个在西海岸养耗子刷试管,一个在亚洲四处流窜着纸醉金迷,怎么可能会有交集?   老板该不会因为最近融资压力太大,躁郁了吧……?   算了,反正这一期基金已经投得差不多。烫手的山芋他不接,大不了回头找找人,把蒋老师推给其他靠谱的基金。   方知行一心二用,草草结束问答环节准备送客走人。他按照套路先感谢蒋桐前来路演,谢字还卡在喉咙口,全程貌似放空的肖凤台抬起了头。   “蒋老师,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   蒋桐似乎愣怔了一下:“啊,请说。”   肖凤台将手机倒扣在桌上:“btk27一期临床一共入组多少病人?”   方知行扭头看肖凤台,他不是全程发呆吗?怎么一张口就问到了研发细节?   幸好蒋桐神色自若:“50人。”   “做中美同步临床么?”   “……只在中国做。”   “对照组是原研药还是安慰剂?”   “安慰剂。但是我们和原研相比,在分子结构上——”   肖凤台打断蒋桐:“不好意思,我还没有问完。”   蒋桐的眼角抽动着,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兵相接,他深吸一口气:“请您继续。”   “就是个简单的数学问题”肖凤台拿起手机一边摁一边说:“按照市价,单个病人临床费用三万,医院劳务费最多100万,cro费用50万,满打满算一个一期临床总共需要300万。”   “两个在研药物还在动物实验花不了多少钱,按最贵的价格算,一个实验两百万,总共四百万。”   蒋桐还没如何,方知行背后已经冒出冷汗。肖凤台太久没有如此咄咄逼人过,一会儿蒋桐要是搞砸了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自己只怕少不了一顿骂。   肖凤台对下属的复杂心理活动毫无察觉,他只是紧盯着蒋桐的眼睛:“华清半年前完成b轮融资,投后估值8000万,仅新募1000万已经足够12个月研发开支。”   “为什么现在又出来融资?”   “之前的一千万花到哪里去了?”   蒋教授,发挥实力的时候到了!方知行在心里给蒋桐鼓劲,期待他像方才一般舌灿莲花,将场面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   然而他猜错了。肖凤台吐出一个词,蒋桐的脸就白上几分。他站在会议室白板前,站姿挺拔,却显现出几分摇摇欲坠的虚弱。   他依旧一言不发。   方知行背上的汗被中央空调吹凉了,小风嗖嗖的,一直凉到心里。   “蒋老师”肖凤台一字一句道:“你不要以为装聋作哑就能把我糊弄过去。投资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自己的基金规模不大,倒还颇有一些朋友。”   “生物医药投资正在行业风口上,创业公司如过江之鲫,未免良莠不齐。把只卖概念没有执行力的公司在行业里广而告之,节省大家时间,可是功德无量的好事。你说对不对?”   肖凤台饶有兴致地观察蒋桐,那个曾经让他流泪,哀求,尊严扫地的男人,正忍耐地站在他面前,忍受着他用言语一层层剥掉他的伪装。   “真奇怪,蒋老师看起来面善,不像欺骗投资人的不良奸商。”他故作疑惑地叹一口气:“可你再不说,我只好去问问其他朋友了。谁参与你的a轮和天使轮融资?我在网上查了查,博世和嘉信似乎都在里面。我和这两家基金的合伙人上周刚好喝过酒——”   “Btk27的一期临床撤回了。”蒋桐迅速打断他。他的声音又干又冷,剥开商业化的礼貌温情,这是他的本来面目。   “部分病人不满足入组条件,已有数据质量太差,没有统计显著性,一期结果作废,正在准备重新招募病人。”   “为什么会这样?”肖凤台笑意更深:“我看管理团队介绍,你的合伙人就是国内知名cro*出来的,临床质量怎么会差?”   “看来肖先生对华清的商业模式有不少疑虑。”蒋桐生硬地转开视线,他终于没办法继续维持僵硬到极限的笑容:“既然您对公司兴趣不大,不如我们今天先到这里,为彼此节省时间。”   “谁说我没兴趣?”肖凤台奇道:“不过就是几个有关公司经营的小问题而已,蒋老师紧张什么?”   “涉及商业机密,没签nda*前不便向您透露太多……请您理解。”   他还记得称呼您。   肖凤台在荒谬中,油然而生一股对蒋桐的敬佩。   “蒋老师非要藏着掖着,我就替你说了吧。”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蒋桐,不想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你的整个研发和临床团队都被竞争对手高价挖走。你挽留不成,就在分手条款上极尽苛刻。没想到前团队吃了暗亏反戈一击,把btk一期临床搅得一塌糊涂。”   原来如此。   他什么都知道。蒋桐心想。   什么都知道,却依旧步步紧逼,终于当众揭发他的失败。他在戏弄他。   蒋桐一向自尊,此时应该感到屈辱,气氛,然而却只觉得释然。本该是这样。他望着肖凤台,少年人趋于中性的美在他身上消退了,他却比蒋桐记忆中的模样更加迷人。   他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风度来源于对自身吸引力的极度自信。和蒋桐想像得一样,离开小小的南洋积木花园,肖凤台终于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那些东西——金钱,名望,美好青春的肉体与头脑——是多么的珍贵。   也终于发现自己曾经卑微地祈求着的东西,有多么的微不足道。   牙齿柔软,轻易逗弄就会将柔软肚皮摊开的小家伙,在丛林里见过血,便理解了自己的厉害。当年恶劣戏耍过他的猎人一着不慎,落到这猛兽的势力范围,怎么还妄想着全身而退?   “你怎么知道的。”他平心静气道。   肖凤台向蒋桐扬一扬手机:“跟你说了,我有不少朋友。”   “所以蒋先生能否回答我的问题?”肖凤台哗啦啦翻动手里的华清路演材料:“btk27只是用来冲现金流抬估值的权宜之计,你真正的杀手锏是dc30。”   “广谱抗癌,副作用小,无进展生存期长于任何现有化疗药物。如果临床试验成功,btk27在国内每年几亿的收入恐怕不及cd30的零头——当然,如果实验失败,不论有没有btk27,华清都一文不值。”   蒋桐发现自己竟然开始好奇,肖凤台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然后呢?”   “Cd30可能是好东西,但华清不是。”肖凤台直截了当道:“我们可以签nda然后开始尽调,但我要求在董事会占两个席位,有权直接介入公司管理,且交易价格必须要再向下压。”   蒋桐突然就想起许多年前那间面海的六角形书房。两人初识时,肖凤台在蒋桐心中是俊美而冷漠的缺爱叛逆少年。他很少笑,望向他的眼神里三分戒备五分挑战。他当面同蒋桐争吵顶嘴,却暗地里付双份不菲学费,只为令自己留下来。   那已经是十年之前的事了。   “感谢肖总好意”他慢慢地说:“确实,华清现在很艰难,团队走了很多人——我个人要为此付主要责任。”   “但btk27在国内首先获批临床,即使重做一期临床,我们依然比竞争对手进度领先。还有cd30……总之,恕我不能接受您的提议。”   他苦笑一声:“跟着……走了的人很多,却也有人留下来。我要为留下来的人负责。”   肖凤台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答应我的条件就是不负责?蒋老师,你应该清楚一期临床失败对于一家只有产品管线的公司意味着什么。”   “以业界标准而言,这些条款不算特别过分。我希望蒋老师能够在商言商,不要在交易中掺杂私人感情。”   蒋桐像听到了一个特别有趣的笑话:“我与肖总有私人感情可言?”   “您时间宝贵,我就不再占用了。”他快刀斩乱麻,直接为路演划上句号:“一小时后还有会,我先走一步,有后续问题我们邮件沟通。”   方知行与分析师小朋友旁观一场大戏,突然发现自己还有角色要扮演。忙不迭起身陪笑送蒋桐出门。   电梯门在眼前合拢的一刻,方知行强撑着的笑脸彻底垮掉。从电梯间回办公室的短短一段路他走了十五分钟,仍没想好如何为这一场称得上灾难的路演开脱。   他心里打鼓,故作镇定敲响肖凤台办公室的门,却发现自家老大正来回翻动华清的路演材料,眼神晦暗不明。   “你去查查这个cd30”没等方知行说话,肖凤台抢先开口:“蒋桐以前的论文,我们的专家团队,美国的被投公司……什么渠道都可以,我要搞清楚这东西到底有没有蒋桐说的那么神。”   “我很了解这个人,能让他抛弃教职跑到中国灰头土脸创业的东西,一定有价值。”   方知行一惊,不自觉就说出了真心话:“难道还真要投这公司……不是说华清一文不值?”   “谈判策略而已”肖凤台冷笑一声:“他现在落难,我自然要把价格能压多低就压多低。”   “在我看来”方知行小心谨慎地说:“蒋桐离开的时候,情绪不是很好。”   人都被你气走了,怎么可能还可能谈合作谈融资?   “这不用担心”肖凤台将路演材料啪地扔在桌上,神态仿佛胜券在握。   “他会回来找我们的。” 第49章   华清科技位于市郊生物科技产业园。以区政府优惠政策租下来的一栋半小楼,半栋用于管理层办公,一栋改造装修后充作实验室。如今办公的三层楼里两层黑灯上锁,尚存人迹活动的一层也空出不少工位。几张空桌子中间,蒋桐隔六届的学妹,华清投融资关系临时负责人,临时cfo兼临时秘书李倩倩正在满桌散乱叠放的表格中焦急地寻找一张合同复印件。   找到了!她从一叠报告下面抽出合同,心里一喜,眼前忽然被阴影笼罩。她茫然抬头,看到蒋桐站在办公桌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眉头皱成一个川字。背光而立,蒋桐的眉目轮廓比平日更深,显出反常的严厉与冷漠。   “蒋总……怎,怎么了?”她心里打鼓,一张口就打了个磕巴。   蒋桐点开手机outlook,屏幕直戳到她眼前:“你自己看。”   李倩倩满头雾水读邮件,没看两行就出了一脑门冷汗:“蒋总真的对不起,我不小心把华毓和蓝湖的投资人简介贴反了。”   “但会议时间都是对的。”她尽力为自己挽回颜面,小声道补充:“fa*那边刚刚打电话又跟我确认过一次,今天下午两点威斯汀酒店咖啡厅,蓝湖二把手和医疗投资负责人都会来。”   两人的声音并不大。然而空旷的大平层办公室拢音效果极佳,蒋桐用余光看到几个埋头打字的同事悄悄抬眼扫探他们的动向。   华清是一艘怒涛中风雨飘摇的破船,公司生死存亡之际,已经不起任何会动摇军心的风波。蒋桐勉强压下内心波澜,抬眉示意李倩倩,和她一前一后走进办公室。   直到关上门,内心忐忑地坐在蒋桐对面,李倩倩仍希望也默认一贯好脾气的老板能像平时那样笑笑放她一马——毕竟,同他们现在面临的种种问题比起来,贴错投资人背景资料可以说是再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然而蒋桐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倩倩,我知道路巍也给你发了offer。”愤怒,失望都是耗能的情感。和小女孩面对面坐着,蒋桐却发不出火,只感到自内而外的疲惫:“我不勉强留人,你想走就走吧。”   李倩倩一下子眼圈通红:“学长我真地错了,请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求你不要赶我走。”   “你平时做事很仔细周全”他听上去甚至有几分愧疚:“公司最近……人员变动频繁,你留在这里,工资没涨一分却身兼多职,压力大,情绪不好,甚至犯小错误都很正常。”   “不要觉得有心理负担,良禽择木而栖,我理解你。”   “我已经拒绝他了。”女孩飞快地说:“我说我永远不会当他的下属。而且一旦期权将来上市变现,我要在地铁四号线连买六个月广告,骂他和杨天是釜底抽薪的无耻小人。”   “还有张闻山,傅一枚,薛凯,宋嘉琪……”她一一个个点过留在公司里研发骨干的名字:“路巍给我们都发了offer,没人搭理他。”   她原本是为了安慰蒋桐,说着说着,自己倒激愤起来了:“解放战争前加入国民党,说的就是那帮跑路的家伙!等cd30上市了有他们哭的。”   蒋桐被她逗笑了:“革命信仰倒挺坚定,中午外卖多叫块肘子奖励你。”   李倩倩柳眉倒竖:“怎么一块肘子就打发了?趁这轮融资增发多给我点期权呗。”   蒋桐作势要打她,心里却暖洋洋的。公司处于生死关头,股票分分钟变作废纸。李倩倩还愿意掏出真金白银,已经是她所能做到最大限度的支持。   与李倩倩讨论了下一步融资计划,小姑娘一蹦一跳出门,叫临床负责人给老板汇报进度。蒋桐望着她轻盈的背影,发觉重遇故人时心中万丈波澜已在不知不觉中消退。   时机真不凑巧,蒋桐望着窗外秋日晴空,唇角泛起一丝苦笑。他似乎从来缺乏余裕伤春悲秋。   前段时间华清人事地震,整条临床线几乎被连根拔起。宋嘉琪是蒋桐在外企工作时的旧识,被蒋桐软磨硬泡拉来救火,赶鸭子上架直接负责btk27临床试验。宋总作为标准别人家孩子在学校里顺风顺水,一毕业就在大药企做甲方。作为经费充足的地主老财,从来都是他挑临床机构而没有机构挑他。来华清三个月受的气比小学到现在加起来还多,又没下属可以骂着撒气,满肚子闹心事没日没夜熬着煎着,嘴角熬出一溜大燎泡。   “这帮孙子捧高踩低一套一套的”说起新cro,宋嘉琪满脸不爽:“一模一样的实验,价钱比之前翻了一倍。”   “能给我们做就知足吧。吃了多少次闭门羹才拿到的合同,少抱怨几句。”蒋桐看他交上来的进展报告,一面淡淡道。   “哪是吃出来的合同,明明是喝出来的。”宋嘉琪一推眼镜,笑得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可惜那天你断篇儿了,张总喝高了抽风,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你嗷嗷的哭。”   “差不多得了”蒋桐从报告上方抬眼瞪他以示告诫:“什么时候能入组完成?”   “还有一个多月。”宋嘉琪正色道:“财务我不管,就给你提个醒。临床实验开始之后费用越滚越多,你尽快把钱搞到位,别回头我热火朝天干得起劲,粮草断在半路上。”   “我知道。”蒋桐把报告签字扔回给他:“专心跑你的医院去。”   他表现得成竹在胸,其实心里并没有底。这些天蒋桐满城地见vc,见pe,见写作高净值投资人读作暴发户。大家笑容满面开会,热情洋溢地要邮件联系,果真体现出投资兴趣的却寥寥无几。   蒋桐知道他们的顾虑。   学院派海归创业,商业化本来就是个槛,最大优势一般就是研发质量过硬。可cfda重启临床审查改革的当口闹出一期撤回加上研发部门大规模跳槽,就算在一度买批件为生的国内药企当中也算是丑闻。   他对Cd30的价值深信不疑。可跨国药企都没兴趣继续往下做的靶点,又怎么能苛求连抗体英文都不会念的投资人慧眼识珠?   这些问题都没法细想。蒋桐把路演材料收好,拎着电脑包准备出门。开弓没有回头箭。路巍把他拽上牌桌,现在一撅屁股自己挪到对面押注进场。蒋桐或者跟牌与他继续周旋,借机寻找一线生机,或者直接认输,将手头的筹码拱手相让。   他让不了。   与蓝湖的路演依旧是不好不坏。会议结束后蒋桐站在威斯汀门口等车准备回公司,突然接到蓓蓓电话。   “你儿子在幼儿园又惹事了,赶紧过来一趟。” 第50章   自从宋依依去世,蒋桐与方家父女的联系仅限于逢年过节寒暄并打钱。蓓蓓一开始还当他作哥哥不时撒娇。过两年从方大勇那听说两人之间的龃龉,整个人简直惭愧得无地自容,躲他还来不及。等到蒋桐回国,一个单身汉独自拉扯儿子难免左支右绌。已作母亲的蓓蓓实在看不过眼出手相帮,一来二去,两人又逐渐熟络起来。   蒋桐在路上被蓓蓓好一顿教训,在妹妹抱怨的间隙勉强拼凑出事故缘由:蒋桐的儿子——学名蒋蓁——和几个小朋友打架,把领头的脑袋给磕破了。好在小朋友力气不大,口子只浅浅的一道,血却流得甚多,令场面颇为儿童不宜。蒋桐由蓓蓓帮忙,插班入一所竞争激烈的国际幼儿园。能交得起每月上万学费的家长恨不得把孩子捧在手心里看顾,哪里出过这样的纰漏?   蓓蓓接了电话赶到幼儿园,对方妈妈抱着宝贝儿子眼圈通红。当场就拽着蓓蓓要去派出所,自家女儿原本叫了老师在一边看热闹,眼瞅妈妈被撕来撕去吓得大哭,场面一时间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威斯汀在城东,幼儿园在城西。等蒋桐赶到幼儿园,门口接孩子的家长已散了个干净。走托班晚上不留人,黑乎乎教学楼里只亮着一扇小窗。蓓蓓,幼儿园老师与对方家长在小屋中各占一边,面沉如水,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势。反倒是几名“涉案”幼童先前哭也哭了,叫也叫了,此时缩在大人背后探头探脑,似刚出生没毛的小鹌鹑,既兴奋又胆怯。   吃瓜群众中不包括今日闹剧的罪魁祸首。蒋桐的倒霉儿子搬个小板凳坐蓓蓓身边,搂着从不离身的秃毛兔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低头研究脚下砖缝。   蒋桐没来前,几方大人已先周旋过一轮,虽然面上闹得热烈,心里都崩着根弦,只等主人公亮相。   “蒋蓁家长是吧?”对方家长把儿子一直推到他眼皮子底下:“你儿子可真够能耐的!差点给我们军军开瓢了!积水潭医院缝了三针!”   小男孩虎头虎脑的,半个脑袋包着纱布,原本缩在母亲怀里看戏,骤然变成视线焦点反应不及,咋吧着眼睛发愣。母亲把他懵懂的模样看进眼里,说着说着就哽咽了:“这么小的孩子,磕出个好歹影响智力可怎么办!”   蒋桐一进门就赶上大场面,和小男孩的反应差不了多少。他下意识看蓓蓓,蓓蓓背过一轮锅,此时幸灾乐祸,冲他翻了个十分圆润的白眼。   蒋桐又扭头找罪魁祸首。蒋蓁眼观鼻鼻观心,低头专注盯砖缝,留给他一个满头栗色卷发的小脑袋瓜。   “真对不起”蒋桐咬咬牙,满脸陪笑:“蒋蓁刚回国不久,中文不好,或许中间有什么误会……”   “误会个头!”家长在气头上,柳眉倒竖,金棕色长发炸起似金毛狮王:“我就知道我儿子被你儿子打了,流满脸血还缝了四针!”   对方气势如虹,蒋桐理亏,支撑着微笑虚弱道:“医药费和营养费我们一定全额付,我替蒋蓁给您道歉。”   家长慢条斯理道:“我不用你给我道歉。你儿子给我儿子道歉就行。”   “从我进门到现在,我让他道歉,老师也让他道歉,蒋蓁一声都没出。行啊,他不觉得自己错了,我就要他当着全班小朋友的面给军军赔礼道歉,否则我就一路往上告。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不放心这种人跟军军一起上幼儿园。”   办公室里静了一下。   蒋桐看一眼坐山观虎斗的幼儿园老师,心里一沉,仍挂着笑容:“蒋蓁错了,我这就让他跟您道歉。孩子之间打闹,您别往心里去。”   他严厉地低声呵斥蒋蓁:“快点过来。和小朋友说对不起。”   蒋蓁没动。   家长一声冷笑。   蒋桐也带了脾气:“蒋蓁,过来道歉。”   小男孩终于抬起头,典型混血儿童可爱精致的面孔,白炽灯下棕色眼瞳像是半透明:“I’m not wrong。”(我没错)   “说中文。”蒋桐以命令的眼神盯着他。   蒋蓁不客气地回瞪:“是他先偷了邦尼不肯还给我。”   “他还骂我。”   他有限的中文词汇不足以形容细节,然而蒋桐从他坦诚仰望的眼神中,读出了隐藏极深的委屈和伤痛。   他心里咯噔一下。   对方家长继续咄咄逼人:“小孩子哪知道什么叫偷!跟你开个玩笑你就动手还有理了!”   蒋桐决定不再继续忍耐下去了。   “我们没理”他不再理会这位失控的母亲,蹲下身和她儿子对视:“军军,你拿蒋蓁的兔子了吗?”   男孩视线躲闪,嗫嚅道:“我,我就是开个玩笑。一个毛绒玩具,谁知道他那么在乎……”   “都这么大了,还玩毛绒兔子,一点都不像男人……”他小声嘟哝,然而自己也觉得心虚,声音越来越低。   蒋桐向蒋蓁招手:“Dennis,过来跟军军道歉。等你跟军军说完对不起,军军也会跟你道歉。”   对方家长一惊,随即大怒:“谁要跟他道歉!”   “这个玩偶对蒋蓁很重要”蒋桐只是盯着男孩缓缓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蒋蓁也不是故意的。”   在母亲愤怒的抱怨中,男孩似懂非懂,缓缓点了点头。 第51章   蒋蓁其实早先被军军满脸血吓得够呛,只是心里委屈,在对方妈妈面前不愿露怯。军军已经低头,他自然就坡下驴,老老实实给军军赔礼道歉。不犯倔的时候,蒋蓁一向善于利用自己的外表占便宜卖乖。他说话时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头,一双大眼睛却扑闪扑闪地,躲在浓长睫毛下偷瞄军军。   军军平时与蒋蓁极不对付,从没正眼看过对方,此刻才发现他比班里最漂亮的小姑娘才好看。难怪那帮女生总在他屁股后面转——他呆呆地想,一时也忘了缝针时如何嚎得大夫耳鸣,反而结巴着安慰起蒋蓁来。   蓓蓓的女儿坐在一边晃腿,已经等得不耐烦,真是的,男孩子们都是傻瓜!   小朋友们已经一团和气,大人想吵也没了由头。军军妈妈看着自己的傻儿子恨铁不成钢,拎着衣领把小男孩往外拽:“走了!回家收拾你!”   好不容易送走军军母子,轮到幼儿园老师粉墨登场。蓓蓓带着孩子们先下楼开车,蒋桐老老实实听一脸稚气的小老师教训,从童年阶段家长的作用至关重要,到中美两国之间文化差异,再到户外玩耍安全须知。蒋桐唯唯称是,心里觉得滑稽。自己上学时从来是老师口中行为模范,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一把年纪替儿子挨训,还不能顶嘴。   “蓁蓁爸爸多花点时间陪孩子吧。”送蒋桐出门时,小老师认真嘱咐道:“您家里的情况我多少了解一些……父亲的陪伴对于孩子是很重要的。”   蒋桐一愣,苦笑着同老师道谢。   “幼儿园里还得您多费心。我……我尽量。”   蓓蓓已把车停在幼儿园门口,两个小朋友系着安全带老老实实坐在后座上。蒋桐坐进副驾驶位,从反光镜里看蒋蓁一眼:“what’s wrong with you?”(你怎么回事?)   蓓蓓的女儿听不懂英文也察觉到车内气氛不对,只扒着车窗往外看。蓓蓓心里默叹一口气专心开车。蒋桐开口就讲英文,是不想让她插手的意思。   蒋蓁似乎已预计到他的反应,坦然回瞪他,也讲英文:“我说过了,他把邦尼偷走不肯还我。”   “你可以去找老师求助,为什么动手推人?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比周围小朋友都大一岁?”   “我不是故意的。”   “Ok,你不是故意的,为什么军军的妈妈来了,你不道歉?”   “是他先偷了我的兔子——”   “我没在跟你谈论那只兔子”蒋桐打断他:“今天你们都够幸运的了。我问你,如果军军不小心撞到眼睛或者后脑你怎么办?军军妈妈到时候一定会报警,你要去告诉警察他偷了你的玩具?”   “邦尼不是玩具!”   “那是什么?”蒋桐不知不觉提高音量:“你让它现在开口说话,它只要能说出一个字,我明天就领你去找军军家长,让军军当着幼儿园所有人给你道歉。”   “玩具再重要也是玩具,不会说话不会动的死物,军军就算当你面把邦尼撕碎踩扁了也不会怎么样。你呢?再过十几年,你再干这种事,就要进警察局,进监狱,你的一辈子就完了。Game over!”   蒋蓁愤恨地瞪着他,一双猫儿眼里泛着泪花。   蒋桐厉声训斥他:“哭也没用。如果你没动手,我无论如何都要给你讨个公道。但你既然控制不住自己随心逞能,就要承担后果。”   他切换回中文对蓓蓓说话:“今晚回去不用准备dennis的晚饭,让他饿一顿长记性。”   蓓蓓小心翼翼替蒋蓁求情:“哥……小朋友长身体,教训归教训,饭还是得按时吃。”   “让军军在缝三针和饿一顿之间选,他想必不会选缝针。”蒋桐冷冷道。   蒋蓁搂紧了兔子,小声用英文嘟哝着什么,隐约是在骂他。可惜他离开美国时还没来得及学会脏话,中文又不流利。中英夹杂着骂了半天,翻来覆去也只是笨蛋,老巫婆,大坏蛋,小狗之类不仅无关痛痒的字眼。   蒋桐撇他一眼:“你可以大声讲,我不介意。”   “我说你不是我爸爸!”蒋蓁被他逼急了,红着眼眶尖叫。   “但我是你的监护人。”蒋桐面不改色:“很不幸,直到18岁你都得同我一起生活。”   “你根本不关心我!”蒋蓁破罐破摔,哭着控诉:“我好几天没看见你。回中国你就不管我了,你是不是要把我卖了换钱。”   蓓蓓的女儿悄悄挪动屁股,离他坐得更远了点。   蒋桐啼笑皆非,扭头问妹妹:“我不是叫你不要给他看太多中国电视剧么?”   正值下班高峰,蓓蓓在车流里龟速向前挪烦得不行,直接把蒋桐顶回去:“我跟苏霖带两个孩子很辛苦的好吧,看电视杀时间还能学语言——我五岁起就看琼瑶,小学语文一直满分。”   算了,蒋桐咬咬牙:“以后周末把孩子都交给我,大不了我带他去公司。”   蓓蓓幸灾乐祸:“蓁蓁听到了不,以后你爸爸周末就都交给你了,你别留情,一定使劲闹他。”   蒋蓁气得脸红扑扑,哼一声也扭头看窗外。只是小手不断揪兔子玩偶,可怜的长耳朵兔子被抱得变形,后屁股已经半秃,被他一通蹂躏,又掉了几撮毛。 第52章   回到蓓蓓家,蒋蓁兀自怄气,自己跑到小房间里把门一关谁都不理。蓓蓓要打发女儿小郁哄他,被蒋桐拉住了:“别惯着他,让他饿一顿冷静冷静挺好的。”   两个大人争执不下,小郁站在一边眨巴眨巴眼睛仰头看他们。蓓蓓欲言又止,摸摸女儿的头,顺手把桌上ipad递给她:“爸爸刚刚说出差想你了,妹妹去给爸爸打个电话,然后拿着ipad玩会游戏。”   蓓蓓怕孩子近视,对两兄妹接触电子设备的时间监控严格到分钟。蓓蓓一拿到ipad就什么都顾不上,高兴得原地蹦两下,扭着身子哒哒跑出卧室玩去了。   蓓蓓把门关上,笑容已消失殆尽:“哥,我是为你好。”   “本来蓁蓁就不是亲生的,你成天不着家就算了,还这么管教他——他哪知道你是为他好!当心小孩子记仇,长大跟你生分。”   蒋桐无所谓地笑笑:“他妈妈把孩子托付给我没花我一分钱。我领养他也不是为了让他给我养老。”   只要Dennis能健康平安长大,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蓓蓓急得跺脚:“那你倒是怎么打算的?我给你介绍了那么多女孩子,你见都不见,老了还真自己住福利院呐!”   “哥,今年你都三十好几了,也该为自己下半辈子考虑考虑了。”蓓蓓苦口婆心:“人死如灯灭,蓁蓁妈妈都走了这些年,你就算再喜欢她,也得往前看。你在外面这么多年,不知道国内形势已经变了,男人四十连狗尾巴花都算不上——现在拖着不找,再过几年想找都找不着合适的!”   与蒋桐正相反,蓓蓓一毕业就与大学男友苏霖迅速结婚。男方书香门第出身,清俊文雅兼家境优渥,难得是公婆性情温和宽厚,全不插手小两口的日子。蓓蓓自己婚姻生活滋润,就推己及人,一心想让周围的单身小青年都尽快领略二人世界的美好。何况她对蒋桐总有那么点说不出道不明的愧疚,更是使尽浑身解数,把身边能看过眼的女孩给蒋桐介绍个遍。   蒋桐无奈:“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跟Dennis的妈妈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管你跟她是什么样”蓓蓓干脆打断他:“今年之内你必须给我领个嫂子回来。”   “正好今天苏霖出差不在,你就住客房。我们公司最近新来了几个妹妹,个个一表人材,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我替你搭个线。”   蒋桐背上包落荒而逃:“公司还有事情,我先回去了,周末来接蓁蓁。”   蓓蓓一路追出门:“我回头把照片发你微信,你看哪个合适告诉我!”   车开了很远,蒋桐耳边仿佛还回荡着蓓蓓的声音。他将额头贴在车窗上,霓虹灯流光溢彩。明星巨幅画报颜色夸张,写字楼四面玻璃幕墙通体发亮,黄色灯管弯出朴拙的小饭店招牌,最多的还是无数盏居民楼窗户透出的灯光。浅白,暖黄,亮橘,一盏盏明灭闪烁,如天上星。   在国外这么多年,就算一开始愧疚,自责,觉得没资格重新开始,渐渐地也会感到寂寞。蒋桐尝试过和人约会,男人和女人都有,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再开始一段关系。   他在最青春的年龄遇到过最好的人,谈了一场离经叛道奋不顾身的恋爱。蒋桐自认是个冷静现实的人。和肖凤台的爱情像一场大火,一次高烧,他虽然死里逃生,性格里不多的幼稚和执着却也已经烧尽了。而少了那一点嗔痴,感情就变得淡而无味,再没有曾经神魂颠倒的魔力。   哪里是Dennis拖累他呢。蒋桐苦笑,分明是他利用了这孩子,Dennis不是他的累赘,而是他的挡箭牌。   其实公司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白天重遇故人,夜深人静难免有些多余的想法。蒋桐打算熬个通宵,现实世界的压力会助他一臂之力,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扼杀在萌芽里。   他的步子在写字楼门口停住——那个人绝不该出现在这里。   “蒋老师,好久不见。”路巍冲他挥挥手,将烟头扔到脚下碾灭,他的脸在青烟缭绕下显得虚幻,像是蒋桐臆想的产物。   “出去喝一杯?”   蒋桐佩服自己居然还保持平静,还能冲他笑笑:“好啊。”   可能是出于对蒋桐经济情况的照顾,路巍放着高档酒吧不去,带蒋桐钻路边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饭馆。两人落座,他熟门熟路招呼老板,抬手叫三个小炒两瓶红星二锅头。   “来,先碰一个”路巍把酒倒好,向蒋桐举杯。蒋桐袖手而坐,一动不动。   “有事就直说。”   路巍嘿嘿一笑,自顾自仰脖把酒干了。   “听说你在融资,永平有意愿参与。你开个价,我去帮你谈。永平急于转型,求才若渴,钱不是问题,研发部这边一切由你做主。”   蒋桐创业这一段时间自问见过不少牛鬼蛇神,也被路巍的脸皮震惊了。他怎么能……怎么敢说出这种话?   他拿起小酒盅一饮而尽,像喝下一道液体火焰,辛辣酒气从口腔沿气管一路上行,他觉得自己快醉了。   “路总好意介绍,不胜感激,但很可惜,我已经受够了空头支票。”他冷冷道。   路巍笑容未变,像是已经预料到蒋桐的回答:“蒋老师,我今天真是来帮你的。你自己想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撤回一期临床,华清的声誉在圈里已经全毁了。哪家基金会投钱给你?”   “退一万步讲,就算你找着钱把btk27给做出来了,你怎么跟国内这些药企竞争?国内和美国不一样,你看艾卡替尼,全球销售几十亿美金,这么多年在中国卖得还不如基础化疗药。没有销售渠道,就算你把药做出来,你卖得出去吗?”   蒋桐气得笑出声:“路总作为竞争对手可真是太贴心了。我是不是该敬你一杯以表感谢?多亏你带走我大半个研发团队又暗中串通cro数据造假,不然以华清之前的估值,怎么轮得上被永平贱价收购?”   路巍一声叹息:“蒋老师,我知道你觉得我伪善,恨不得把我切成八块填永定河。但我也得批评你一句——你太不灵活了。”   “你做cd30,我做仿创药,本质上不都是为了治病救人么。你做个创新药,不论成功与否,至少研发上先花五年,投入上亿都是保守的。我做仿创药,把国外已经上市的产品改个晶形规避专利,一年立项三年拿二期临床直接报nda,原研一个月卖五万我一个月卖五千,一年回本三年利润翻倍,全国的患者还都得给我寄锦旗。”   “商场不是象牙塔,你得灵活点,务实点。”他对蒋桐谆谆善诱:“仿创药投入产出比高,收益周期短,现金流坚实。趁着国内还没什么企业进入,你赶快占位把管线给建起来,十年之后市场孵化成熟,你再慢慢地搞你的cd30,有什么不好?”   “反正是被莫尔和安达都退货的靶点,我看海外大药厂一时半会也不会再介入研发。”   蒋桐浑身发冷,怒火熄灭了,他只是觉得失望:“你从一开始看中的就不是cd30。”   而是他对药物结构的理解和改进能力。   路巍两手一摊,坦然承认:“没错,我本来是想着带你回国,一面研发btk27,一面徐徐图之,慢慢扳正你的想法。谁能想到你这么固执?”   “不是我固执,是你根本认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路巍,你知不知道每天有多少人给我写邮件,邀请我加入他们的研发团队?”   蒋桐行事素来内敛温和,只有少数人察觉得到,他无差别的温和容忍源于智力上的居高临下——成年人怎么会把小孩子赌气闯祸放在心上?当他撕下温情的外衣,开始认真鄙视一个人,就会显得格外冷漠和刻薄。   “如果我想要任大药企摆布,就没必要离开美国。如果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想法就根本不会跟你合作。你连敲开我办公室门的机会都不会有。”   路巍的笑容终于出现裂纹:“蒋老师,你太不接地气了。”   蒋桐故作疑惑:“什么是地气,我为什么要接地气?路总可能对我有误会,昨天我还收到学校邮件问我是否有意向回校任职。就算华清倒闭,我只当放个假回国转一圈,离落魄可还远着呢。”   路巍咬牙切齿:“时代变了,国内药企有的是钱,有的是渠道。你不愿意,有的是人上赶着和永平合作。你们这帮八国联军根本打不过土八路。你一定会失败的。”   “这就不劳路总操心了。”蒋桐微微一笑:“华清一定会拿到btk27国内首个新药上市许可,也一定会成功研发出cd30。我劝路总把眼睛放正,专注自己的事情。不要老觉得自己能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河边走多了,迟早会湿鞋。”   蒋桐与路巍在小馆子里喝劣质白酒的同时,几公里外,方知行正坐在一家地标性空中酒吧,无奈地看着肖凤台将一杯龙舌兰一饮而尽。方知行手里的威士忌冰球已经快化完了,他还没怎么喝,并暗自希望肖凤台没注意到这点。司繁出差刚回来,他被肖凤台强行拖去泡吧,烛光晚餐泡汤已经十分无奈,好歹留着些体力小别胜新婚。   肖凤台扬起手又叫了一杯龙舌兰。方知行抱着威士忌瑟瑟发抖,很希望老板就这样独酌直到一头栽倒,忘记他的存在。   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愿望成真,直到肖凤台突然扭过头,笑容微醺,在昏暗灯光下暧昧撩人。   “好久没问”他慢慢向他靠近,声音到还是平稳安定:“你和你们家那个林黛玉怎么样了?”   “他叫司繁。”肖凤台往前进,方知行就向后缩:“我们俩挺好的。”   肖凤台把手放在方知行大腿上,方知行浑身一抖,避无可避,闭眼作引颈就戮状,一脸革命烈士的坚贞不屈:“老板,你喝多了。”   肖凤台哈哈一笑:“你真好玩。”   他忽然又收敛了笑容:“方知行,我问你。我哪里比不上司繁?”   “我当初对你那么好,你凭什么飞快地就把我拒绝了?”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不行?”   这可是一道送命题!方知行酒意全消,顾左右而言他:“老板,你……你真地喝多了。”   “不说扣奖金。”   怎么还带这样的!提钱伤感情,方知行心一横,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因为你不是他。”   肖凤台一愣。   方知行破罐子破摔:“是,要外人看,你比司繁好看,比他有钱,也比他会来事。但,但你没有他可爱。”   “他就是他,既有缺点也有优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可是我看到他笑会跟着心里敞亮,看到他皱眉就觉得整个世界也跟着阴沉。以为失去他的那段时间,我突然发现自己以前在乎过的东西根本什么都不是……我愿意拿自己的一切去换他回来。”   “别说了。”肖凤台低声道:“我都录下来了。”   方知行傻了:“什么?”   肖凤台笑着摇摇手机:“你以为是在拍偶像剧?酸得我牙都倒了,华清的尽职调查好好做,再出纰漏我就在公司里循环播放你这段录音。”   “你赶紧回去,别耽误我时间。”他像换了个人,竟然开始不耐烦地驱赶他:“你这么大个人傻不愣登坐着,别人还以为咱俩有一腿都不敢过来了。”   恶人先告状不过于此了!方知行悲愤交加,拿起衣服就走。明明是他硬把他拽来的。   不过肖凤台今晚确实反常,走出门前方知行良心发现,想着要不再陪他喝一盅。   他回头一看,自己的位置竟然已被一位s型身材美艳女性填补。此女穿一件紧身大露背超短裙,眼波潋滟,几乎要化为实体从肖凤台身上扒一层皮下来。而肖凤台,他年轻,英俊且富有得肉眼可见的老板稳坐吧台。他微微笑着说了一句什么,美艳女性笑得前仰后合,几乎扎到他怀里去。   咸吃萝卜淡操心!方知行一甩大衣,扭头走出酒吧。 第53章   方知行在背后疯狂腹诽肖凤台,工作倒不敢耽误。他让组里专门负责看临床项目的生物系博士把蒋桐把蒋桐所有论文找到仔细研究,又把蒋桐的公司资料发给合作找项目的医药基金做背景调查。一周后,蒋桐和华清的前世今生浓缩成一份30页的ppt被发到肖凤台的邮箱。   “华清的两个管线产品确实有投资价值,蒋桐也不是以科学家玩票的心态做企业……虽然如此,我的建议是现阶段我们不要参与为好。”方知行在电话会上总结道。   “为什么?”隔着一整片大西洋,肖凤台的声音经电波传输转译,平淡冷静,听不出情绪。   “蒋桐之所以撤回临床与其说是技术问题不如说是管理问题,他是被前团队成员搞了。”方知行把共享屏幕上的ppt翻到介绍管理团队的页面:“路巍,原华清cfo兼cso*,三个月前跳槽去永平制药,带走华清vp以上基本所有研发骨干。一个月后btk27爆出一期临床病人入组数据造假,实验结果作废。华清撤回二期临床申请,重新找cro做一期临床。”   “人都带走了,还不放老东家一马?”   “以我的推测,路巍未必想穷追猛打,是永平看上了蒋桐。就算btk27撤回一期重做,华清的进度在国内药企依然领先。而且cd30一旦成功——尽管按我们顾问的说法希望不大——可能成为国际癌症诊断治疗领域跨时代的发明。”   肖凤台沉吟:“永平是不是去年换过董事长?”   “对。新董事长张远是创始人女儿,有海外背景,算是永平内部改革派。张远上位后高价买下好几个海外公司的管线产品。这几个月公司一直大张旗鼓在市场上招兵买马建研发团队,是要认真转型做创新药的意思。”   “老张总三个子女,这位小张总人称长公主,能打败老张总独子上位,可见手段凌厉。张远先花力气挖路巍,之后动用资源威逼利诱蒋桐投诚,可见势在必得。如今华清资金链即将断裂,我们横插一刀,能不能救得了华清不说,一定会得罪永平。”   一级市场做生意,做的是人情世故。除了少数慧眼诸葛,大多数投资人跟风行事,捧高踩低一样不缺。已经闯出名堂的好公司屁股后面多的是投资人巴结,名不见经传的小企业却要吃不知多少闭门羹。为了一个不一定能成功的cd30得罪永平这样在中国医药市场根深蒂固的龙头老大,在方知行看来风险回报比严重不均,属于自杀行为。   他在心里替蒋桐惋惜一声,等着肖凤台的最终判断。虽然肖凤台明显表现出对华清的兴趣,但利弊摆在眼前,方知行认为他的选择已无悬念。以两人多年共事经验,毕竟说起利弊计算,没有人比肖凤台更冷静果决。   然而听筒那一边持续沉默着,方知行甚至能听到手机因信号不稳定发出的杂音。   “老板?”他迟疑问道:“还有什么问题?”   肖凤台没有说话。他在一片黑暗中看着ipad屏幕上蒋桐的照片。英国时间晚六点,伦敦的天已经黑透了。车里没开灯,车外的霓虹灯偶尔照入车内,橘红亮白的灯影,一闪而过后归于沉寂。Ipad是唯一的光源,不知是不是亮度的原因,蒋桐的照片高清到惊人。肖凤台看得清蒋桐微笑时眼角的皱纹,白大褂上没有抚平的小褶。蒋桐随意坐在实验室高脚椅上,一手拿着移液枪,侧身向镜头微笑,笑容中有一点不惯面对镜头的无措和羞赧。   肖凤台在黑暗中面无表情,和屏幕上微笑的蒋桐对视。   “这个项目还可以再看看。”他低声道。   方知行没反应过来:“什么?”   肖凤台却忽然烦躁起来:“你没听见吗?我说让这个项目再活一阵,你去做个scenario analysis,算算我们的成本价在什么范围。”   “可是……”   “像你刚才说的,找到领投方之前,没有基金会冒着触怒永平的风险投资华清。等蒋桐回来找你的时候,我要你第一时间通知我,准备一套完善的谈判方案。我要价格能压多低就压多低。”   他不给方知行反驳的机会,直接挂断电话。   肖凤台挂断电话,才发现whatsapp上已经有一串新消息提醒。他对着小红圈皱眉却没有点开app,而是刷开bloomberg看财经新闻。   Ecb宣布年底结束量化宽松,特朗普退出巴黎协定,美国再发枪击案,日本地震造成三死二十伤……他手指一顿,眼睛仍盯着屏幕:“礼物准备好了么?”   秘书闻声从前座殷切回身:“准备好了,您要现在看看吗?”作势就要翻包。   “不用。”肖凤台冷淡制止他:“下车时直接给我——还是那家餐厅?”   “对……您想去别的地方?我立刻通知松冈先生。”   “没事,反正有段时间不吃日料。”屏幕顶端不断跳出新消息提示,肖凤台索性把手机扔到一边,闭目养神:“到了再叫我。”   松冈清东大提前毕业,在伦敦已经做了八年投行,卖方服务意识深入骨髓。肖凤台拉开包厢门,不出意料看到他腰杆挺直跪坐在矮桌前,正向肖凤台的茶杯中斟茶。   听见门响,松冈清凤眼微抬,冷淡矜持地点一点头,示意他在矮桌对面落座。琳琅碗碟摆了满满一桌。鱼生红白相衬,黑瓷碟上点缀着嫩黄色小菊花。两只纸火锅在桌子一角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肖凤台不喜欢吃饭时被人打扰,松冈清已经掐着点令服务生提前布置好餐桌。   他知不知道自己才是这桌上卖相最好的一道佳肴?肖凤台心想。冷淡的漂亮男人,象牙白皮肤,漆黑短发,眉如远山。日本人独有的狐狸相,睫毛深长,眼尾斜飞,然而三件套西装一丝不苟,银灰色领带系得板正,将诱惑与旖旎一并锁在白皙喉间。   如果不是这种关系,真想把他雇来做秘书。肖凤台将一只盒子推过去,心里不无遗憾。这年头想找个贴心细致的秘书难如登天,多高薪水他都出得起。   松冈清看了一眼推到身侧的盒子没动,肖凤台笑笑:“恭喜升职。”   男人冷淡平静的表情出现一丝松动,他打开盒子看了看,唇角溢出一丝笑纹:“该我谢你。”   “见外了。”肖凤台咂舌,率先举箸:“快吃吧,今晚我们有很多事要做。”   他在“很多事”上着意强调,带着些恶作剧意味看到男人的颧骨染上一层薄红。   松冈清从事着纸醉金迷的金融行业,然而私生活比日本清酒还要寡淡,在一群衣冠禽兽之中简直成了珍稀动物。部门大老板年尾聚餐喝多了开玩笑,要把自己在剑桥读大学的女儿介绍给他认识。肖凤台这次来英国参加投资策略会顺便和大学校友叙旧,美貌的松冈成为m行最年轻亚裔md,在圈子里小小出了把名。同在金融城工作的朋友不知道他们认识,便将冰山美人当段子给肖凤台讲,肖凤台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们是没见过他在床上的样子。他狠狠往上一顶,男人发出一声噙着哭腔的尖叫。松冈上身松松垮垮套着西装衬衫,白玉似的腰身劲瘦,零星点缀着红色吻痕。他微仰着头,额发杂乱,神色迷离,薄唇红润充血。美丽而淫靡的画面,令肖凤台感到一股热流从小腹直冲而下,手脚都微微发麻。   “快点”肖凤台面无表情:“自己动。”   松冈微微笑了,他刚哭过,眼角绯红,令笑容显露出一种迥异往常的魅惑。他轻声用母语说了句什么,肖凤台日语不好,听不清,也不在乎。   男人的腰肢重新柔韧地摆动起来。肖凤台闭上眼,将感官集中到下身。白天策略会上认识的潜在lp,方知行的电话,蒋桐,下周要见的新项目,华清,永平,长公主,蒋桐……萦绕在脑海中的无数个模糊的影子一点点溶解分散,他深吸一口气,握住松冈滑腻滚烫的大腿,沉入黑暗的欲望的浊流。   事后已接近午夜,松冈叫了酒店送餐。经过肉体深切交流,两人之间长久不见的隔阂已消弭于无形中。终于不用装模作样讲究餐桌礼仪,可以拥着被子随意坐在床头,抱一只盘子吃意面。   “为什么不回我的信息?”松冈冷不丁问:“要不是罗先生,我几乎以为你不来了。”   前座秘书“罗先生”应该万万想不到自己会在老板的床第对话间出现。肖凤台不想纠缠这种无聊问题,伸手抹去他嘴角的番茄酱,放在舌尖舔舐:“什么时候有空来亚洲?我想吃你做的日式咖喱。”   松冈垂下眼睑,耳尖发红:“我刚升职,最近不好请假,等……等圣诞吧。”   “试试表?我不知道你的手腕尺寸和不合适。”两人进门开始激烈亲热,衣服领带鞋袜从走廊到卧室撒了一地,肖凤台一件件捡起来穿好,回到床边,看到松冈还在发愣:“怎么,不满意?”   松冈勉强笑笑:“怎么会……是我该谢谢你。升上md也多亏你介绍的项目。”   肖凤台失笑,在他脸颊边轻啄一下:“你真可爱。”   肖凤台打心眼里不觉得他和松冈清有任何深刻的感情牵扯。但他坦然承认自己对松冈清的纯情十分受用。人需要仪式感,尤其是像他这样,日复一日生活在虚虚实实的计算与算计中,一点表演出来的真心都是好的。   何况松冈清的服务这么好——在外严肃禁欲,床上又浪又甜,嘴巴严,不闹事。这几年虽然心渐渐地野了,在肖凤台的床伴里依然是排得上号的懂事听话。   “我没做什么,都是你自己的本事。”肖凤台披上大衣,找到秘书放在口袋里的车钥匙:“东京见。”   松冈清没有说话,眼中赤裸裸地流露出不舍。室外是寒冷潮湿的伦敦午夜,室内温暖干燥,还有美人在榻。肖凤台心中挣扎几秒,想到明天的安排,还是决定遵循惯例,回海德公园公寓。   没准松冈也有别的安排呢——毕竟文华酒店套房设施不错。肖凤台坐在大堂沙发,等门童将车开到门口。几分钟时间里,已有好几对靓丽男女结伴入住,虽然年龄不一,肤色各异,神态倒是异曲同工:表面上公式化的冷漠平淡,眼角眉梢浮动一丝不欲人察觉却显而易见的紧张。他看着好笑,心里突然冒出个怪念头,明早伦敦预报有雨,这些人里有几对能一同躺在床上听雨水拍打窗户的声音?   肖凤台不是个耽于儿女情长的人。然而这念头诡异地缠绕着他,令他一晚上断断续续做了好些怪梦。第二天一早他顶着黑眼圈自己开车到肖夫人居住的别墅,管家迎接他时不动声色地看了他几眼,没有说话。   肖凤台装作没看到他探究的目光:“奶奶最近还好吗?”   管家带领他步上二楼,一面苦笑:“那要看您如何定义’好’了。”   肖夫人坐在靠窗的摇椅上,穿一身柔软宽松的绒线衣,白发梳得整整齐齐,然而脱发脱得厉害,脑后隐约露出头皮,不甚体面。她望着窗外,面色灰白,眼皮发肿,半耷拉着露出浑浊的眼仁。   窗户半开一道缝,传来鸟儿啁啾的脆响,雨后清新微凉的晨风扑面而来。然而老人的头一点一点地,简直快要盹着了。   肖凤台在肖夫人身边坐下,声调表情是装出来的雀跃:“奶奶,您最近怎么样?”   肖夫人像是被惊醒了一样,缓缓扭过头,仔细地端详了他一会儿,又默默地把头转回去,呆望着窗外树干上跃动的小鸟。   她认不得他了。   “夫人现在几周也难清醒一次”管家在背后低声道:“您……您多来看看她吧。”   两个月前见面,肖夫人已经是这幅样子。肖凤台抱着无谓的幻想,以为她只是晚间精神不济,经过充分休息后便能恢复原状。他打骨子里不愿意把眼前瘦弱混沌的老人同奶奶联系起来,她在他心里的形象永远停留在十八岁那个夏天——一身黑丝绒长旗袍,细银手杖,步伐缓慢然而腰杆挺直如松。她的语速缓慢,少见情绪起伏,然而目光锐利,能一眼看到他的心底。   她一手撕毁了他最初的爱情,对未来最初的幻想。她那么狡猾,坚决,凶狠,他以为她是无坚不摧的,却没想到她终究败给自己,败给时间。   “我以为我会恨您一辈子呢。”肖凤台低声道:“谁能想到,您会使出这种招数。”   注册剑桥是肖凤台遵从肖夫人做的最后一件事。入学后他彻底放纵自我,事事和肖夫人反着来,任凭老人暴怒,恐吓,哀求,亲自跑到剑桥求和,使出十八般解数,他再也没有见过肖夫人一面。   直到父亲带来她罹患中度阿兹海默的消息。   他轻轻覆上老人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皮肤触手粗糙微凉,像一段枯干的树枝。老人漠然望着窗外,对他的触碰无动于衷。   “我输了”肖凤台想笑一笑,然而眼眶发热,喉咙哽咽得几乎无法出声:“那些事……我很后悔。您能听到吗?”   回应他的只有微风拂动树叶的轻响。   管家已经离开房间,启程去机场的时间还早。肖凤台静静坐在老人身侧,看晨光逐渐大亮,窗外小路上传来自行车铃声与游人的嬉戏。   他恍然想起,十年前自己正是站在这扇窗边拍照发给蒋桐。那时他们还没有在一起,骤然分别,他没意识到自己正在思念蒋桐,还为自己向对方分享伦敦市容的大度友好沾沾自喜。他吃饭也拍,走路也拍,抱着手机一刻不放。奶奶以为蒋桐是他的小情人,催促他给她看照片。   她的直觉真是犀利。   “……我没有帮他”他对着老人说话,神色犹豫,像是在说服自己:“华清是门好生意,我相信cd30的前景。”   他在沉默中渐渐焦躁起来:“我怎么可能帮他?我要利用这笔投资,狠狠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他凭什么让我帮他?”   “当年我那样求他,巴巴地跟在他背后,把整颗心捧着交给他。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一颗心!他给按在地上碾,碾碎了,扬成灰,还说是为了我好。”   “我永远都饶不了他。”他恶狠狠地说。   老人阖上双眼,头歪在一边,发出轻微的鼾声,仿佛已经睡着了。   肖凤台望着她平静的睡容,露出一丝苦笑。   “是,我是在迁怒”他轻声道:“我恨他,也恨自己。就算您没有插手,我们隔着悬殊的地位,还那么小,那么天真,怎么可能走得远。”   “不是他的错……是我把我们逼到那种地步。”   如果他懂得压抑自己的感情徐徐图之,如果他能换位思考不对蒋桐步步紧逼,如果图穷匕见之际,他没有被感情冲昏理智……然而成人从不会寻求生活中的如果。   时间快到了。他站起身,轻轻拥抱老人干瘪瘦弱的身躯。   “您是对的,我们从一开始就不该在一起。”他在肖夫人耳边道。   那时他太年轻,他以为自己生活在这样的家庭,已经看透了人情冷暖,却不知道自己眼里的世界同真实之间隔着一层透明滤镜。爱他的人以并不温柔的手段,将真正的龃龉隔绝在他视线之外。   他理应在玻璃温室中生活得更久,直到自己自作聪明,冲破了那层冰冷安全的围墙。   “您是对的,没有那些……那些锦上添花的感情,我也生活得很好。”   十八岁那年,他以残酷而疼痛的方式迅速并充分认清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之后便果断抛弃了那些蒙蔽认知,令人痛苦,软弱并迷惑的奢望。   “我很后悔。”他的眼泪滴在老人的脸颊:“我没来得及用中文说,我爱您。”   他连锦上添花都会用了,他在大陆拿着父亲给的一笔启动资金大展拳脚,令基金迅速成长起来。他会说带儿化音的北京话,粤语的你好,上海话的谢谢侬。她应当为他骄傲吧?   十年前犯下的错误,最严重,最深远的后果,直到今天才显现出来。   他永远失去了这世上一个最爱自己的人。 第54章   肖凤台信誓旦旦蒋桐会主动上门,方知行却不以为然。初次见面可以说是教科书般的不欢而散。蒋桐被从里到外羞辱一通,但凡有点自尊心,都不会再与华毓接触。   “最好蒋桐别再来”周末和司繁一起做饭时他提起华清的糟心事:“kenneth一跟华清牵扯上就变得极其反常。”   他缺乏文艺神经,形容不出那种空气中仿佛噼里啪啦爆火花的微妙气氛,只是凭借直觉断言:“这两人八字不合,凑在一起肯定赚不着钱。”   司繁正咚咚咚切土豆丝,闻言嗤笑一声:“你觉得我们俩八字怎么样?”   方知行关火,用筷子挟一枚刚出炉的红烧大虾到他嘴边:“自然是天生一对,宜室宜家,财源广进,你旺我我旺你……尝尝?刚出锅的最好吃。”   司繁笑着躲他:“我拿着刀呢,你可小心点吧。”   两人在厨房里闹起来,工作被忘到脑后。方知行第二天早上起来到公司把华清的所有资料归档整理封存,已经在心里把这单生意结束了。   肖凤台跑到英国参加投资策略会,指不定听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演讲,临时兴起要他跟进。方知行跟他这几年已经充分掌握他的性格,自认为能够做到反向管理老板从而最优化自己的时间和资源配置。像华清这种情况,肖凤台在英国转一圈,回来早不记得了。与其算什么根本不会用到的估值倍数,不如早点开始看新项目。   然而蒋桐果真打来了电话。   甚至比肖凤台预期得还要快。   方知行一边和蒋桐寒暄,一面在心里用英语粤语普通话轮着骂娘,语气上还一点不能显出来,亲亲热热地问蒋桐实验进度怎样,打电话来有何贵干。   蒋桐的脸皮比他更厚:“上次来pitch,我对华毓的印象很好,肖总的条件我们也回去想了一下,只要大家理念相仿,价格不是不可以谈。”   “那再好不过了!”方知行面对窗外三环车流热情道:“可惜不巧,kenneth这周在伦敦出差,不如我们先找时间喝杯咖啡初步谈一谈?”也给他点时间补上功课。   蒋桐自然从善如流。   当晚方知行打电话给肖凤台汇报噩耗,对方语气笃定,话里话外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令他更加不爽。   “我有个问题不吐不快”挂电话前他问:“你怎么肯定他会回来找我们?”   听筒另一边传来肖凤台的朗朗笑声:“别问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方知行警觉:“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大不了的,你放心去。”肖凤台对此不置可否:“给我杀个好价格回来。”   肖凤台除了偶尔的风流随性,总体上是个受到员工信赖的靠谱老板。他说没问题,方知行姑且相信,勉强压下心中疑虑。   和蒋桐的会面比想象中顺利。方知行原以为蒋桐出身象牙塔,又兼年少成名,就算讲台上风度翩翩,私下里一定自视甚高而难以沟通。过往投资经历告诉他,和知识分子谈钱是一件苦差事。只因既要顾及对方的面子,又不能被他们占了便宜去。   然而蒋桐算是个异类。方知行一见面还想着恭维他两句,话没出口就被他截住:“方总,您工作繁忙,闲话少提,我们谈谈价格。”   对方先行一步亮出牌面,方知行求之不得。此时他还存着戒心,不知道蒋桐是不是等待时机时发作。然而蒋桐全程神态平静,对他刻意为难的问题回答态度也算真诚。双方交换了自己对交易的心理预期和基本诉求,会面以剑拔弩张开始,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走向结束。   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蒋桐给他的印象又非常好。几个原本不在计划上的问题自然溜到方知行嘴边。   “蒋老师和我们肖总之前认识?”结账时,他状似不经意道。   蒋桐一愣,随即恢复笑容:“他跟你说的?”   方知行不敢假传圣旨,只能含糊其辞:“听他提过一两句,也没细讲。”   “肖总很欣赏您,再三嘱咐我好好做尽职调查。”想到两人之前不欢而散的会面,方知行极力给肖凤台脸上贴金:“他特别看好cd30,说能让您这样的生物学界新秀辞掉教职回国创业的靶点一定特别有价值。”   蒋桐恍惚了一下。   “我也很欣赏肖总。”他终于发声:“我们……我们之前有过一面之缘,可惜没有机会深交。”   他说话时眼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嘴角翘起,眼底却没有笑意。方知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蒋桐的目光落点不在此时此刻,而是在凝望一段遥远的,快乐的,却永不会重现的过往。   方知行心里咯噔一下。要不是知道这两人几年来毫无交集,方知行简直以为他们有过一腿了。   以肖凤台风流浪荡的个性,蒋桐八成还是被玩弄之后抛弃的那个。   “机会这不就来了么。”氛围太奇怪,他后背上冒出一层汗,不得不故作雀跃:“我们一直想要拓展在生物医药领域的投资,期待能与华清建立长期合作关系。”   “肖总和我们团队主要成员都常驻北京,以后工作之外也可以多聚一聚。”   “我有预感,您和肖总会成为好朋友的。”他笑容满面地对蒋桐说。   “一会儿您有什么安排?”出门时他问蒋桐——纯粹礼节性的问题。   蒋桐看看表:“我儿子今天小学入学面试,一会儿准备去接他”   方知行结结实实吃了一惊:“看不出来……您孩子这么大了?”   蒋桐把手机开屏画面给他看,混血小男孩一头棕色卷毛在阳光下顺滑柔亮。圆鼓鼓的肉脸蛋,小嘴嘟起,皱眉看镜头的模样老成得可爱。   “刚回来的时候很为学籍折腾了一阵。”提到儿子,蒋桐脸上情不自禁挂上笑容——从方知行的角度看,他笑得挺慈祥的。   “他很聪明,就是脾气不太好,我一边忙着公司的事,隔三差五要去幼儿园帮他灭火。就指望上小学后老师可以帮忙管教。”   方知行逐渐步入适婚适育年龄,现在最怕听见的两个字就是孩子,一时为自己失言懊悔不已,以落荒而逃的姿态匆匆告别蒋桐   他想太多了。按部就班娶妻生子搞科研拼事业的老实人蒋桐,怎么可能跟肖凤台有什么不清不楚的牵扯呢。 第55章   方知行作别蒋桐,回到公司写邮件跟肖凤台汇报成果。蒋桐只能提供一个董事会席位,但接受华毓按管线进展分期投资。蒋桐甚至主动提出,考虑到btk27一期失败的影响,华毓可以b轮估值10%折价入局。   拉锯焦点在于公司治理话语权与首笔投资支付的现金数额。肖凤台与蒋桐事先已经达成共识,鉴于华清的现状,蒋桐不仅需要现金流支持,也亟需资本市场沟通与公司治理方面的辅导。然而蒋桐已经被路巍坑过,对所谓外行指手画脚讳莫如深,宁肯少拿钱也要保持管理团队独立性。   “我下周回北京,你约个时间。”肖凤台看了蒋桐的纪要,打电话给他:“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可以面谈解决。”   “对了,会计师怎么说?”   “账目没有大问题。”方知行啧啧感叹:“我看蒋桐也是个一心做事的人,真倒霉催的,被合作伙伴坑死。”   肖凤台不置可否:“还有别的事吗?没事我挂了。”   方知行开着功放,隐约能听到肖凤台那一头的嘈杂音乐与男女大声嬉笑。伦敦时间下午五点——他还能说什么?   “好好玩儿,注意安全。”别忘了戴套。   他费老大劲把最后一句话咽回肚子里。   和华清开会前方知行提心吊胆,很怕肖凤台重蹈覆辙冲蒋桐发无名火。他庆幸地发现自己多虑了。从伦敦回来后肖凤台肉眼可见地神清气爽,每天早起买咖啡把前台小秘书逗得咯咯笑,好心情一直延续到一行人跑去郊区科技园调研华清。   在走出大门前,方知行认为这次调研成果三七开。跟路巍离开的团队成员主要负责btk研发以及临床实验,cd30的研发核心骨干不仅没走,且散发出一种哀兵必胜的鸡血气质——换句话说,公司可能还有救。   坏消息是双方面对面谈了一下午,蒋桐依旧拒不接受投资人对公司战略层面的任何干预,鉴于b轮融资后他依然是华清控股股东,也没人能奈何得了他。   但他也为华毓留下操作空间:蒋桐对首轮投资金额与里程碑付款的预期相比之下更加灵活。从风险回报的角度出发,华毓可以进一步减少首轮付款金额,根据cd30的表现追加投资。   综上所述,方知行认为这是一次胜利的会面,一次和谐的会面。肖凤台与蒋桐——尽管初见时吵得不可开交,在这次会议中均充分体现出自己的专业精神。方知行收回自己的话,肖总与蒋老师不打不相识,凑在一起没准可以赚大钱。   直到他们走出大门。   方知行很随意地问了一句:“蒋老师,您儿子面试结果怎么样?”   肖凤台走在他前面,正要拉开车门。他的身体一下僵住了。   “你说什么?”   方知行哈哈一笑:“看不出来吧,蒋老师儿子都要上小学了——特漂亮的一个混血小朋友。”   他捅捅蒋桐:“嘿,蒋老师,把照片给我们肖总瞅一眼?”   蒋桐一直在他们身边维持诡异的沉默,此时如梦初醒,拿出手机。   “这是……这是我儿子”他的声音发紧:“今年六岁半,叫蒋蓁。”   肖凤台低头盯着照片面无表情。天色已暗,手机幽幽白光映在他脸上,阴影轮廓深浅起伏,他的眼神隐藏在影子里,令方知行心里发毛。   肖凤台没动,蒋桐没动,方知行不敢动。只有车灯在静默中一闪一闪。冷风呼啸,街灯似乎变得更暗,三人的影子拖得深而长,交缠重叠,深灰浅灰一层层扑上去,中间是冷峻的黑暗。   可能也就几秒钟,然而在方知行心中足有几个世纪。肖凤台抬起头,向蒋桐笑了笑。   “你先回去吧”他兴致盎然地打量蒋桐,随口吩咐方知行。   “我忽然想起点事,还要跟蒋老师再聊聊。” 第56章   肖凤台其实已经快忘记蒋桐了。   十年前狼狈分手后,他抹除了生活中有关蒋桐的一切痕迹:他留给他的中文课笔记,他送他的钢笔,帮他整理的大学招生资料,去北京的往返机票,偷跑出宴会时穿的礼服外套……   连那把帕格尼尼也被他锁进保险库不见天日。一看到它,他就会想起自己站在舞台中心,满心洋溢爱慕与温柔拉响琴弦的瞬间,想起深夜电话,想起他与蒋桐沐浴晨光拥抱亲吻。   这是多么甜美……多么屈辱的回忆。   大学中没了家庭约束,肖凤台忙着上课,参加社团活动,和新朋友们纵情声色,起初是为了填满生活中所有能够想念蒋桐的空隙,渐渐竟然尝到了乐趣。生活是一些人的残酷竞技场,是狭小囚笼,是无间地狱。而对于一个富有且英俊的青年,生活是一场仿佛永不结束的盛大派对,处处是鲜花美酒,笑语欢声。他在新世界中徜徉,目眩神迷,少年时的惨痛回忆开始褪色了。温香软玉在怀,微醺中偶尔回忆起从前,肖凤台甚至感到可笑。自己怎么会被那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懦弱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今时今日,蒋桐连自荐枕席的机会都不会有。   怀着阴暗不可言说的念头,他主动勾搭过一个大陆来的博士生——完全是蒋桐的翻版。可怜人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上,死心塌地做他的床伴,直到毕业时被他单方面一脚踹开。   举起酒杯,祝博士今后前途一帆风顺时,肖凤台看着对方因震惊而一片空白的脸,心中划过残忍的快意。   他觉得自己终于走出来了。   度过肆意妄为的大学时光,肖凤台先被安排入家族控股的金融集团工作。他从基层做起,渐渐积累了人脉与资源,从父亲那里要来一笔本金单干。肖家的产业庞大繁杂,肖凤台与父亲达成共识,正式进入家族企业之前,他应当在外积累一些成绩,否则公司中派系繁杂,他空降进入,恐怕难以服众。   他早已不再是因为小事就负起出走的孩子。尝过财富带来的快乐,他很愿意肩负起相应的责任。   年岁渐长,肖凤台的朋友圈中已经开始有人构建家庭。其中最出人意料的应当是tiffany。她进了大学性情大变,竟然果真和david走到一起,两人毕业结婚,还生了好几个孩子。   每次去david家做客,好友总要拿这事奚落他:“我说要追tiffany你还嘲笑我,看看现在谁是孤家寡人。”   肖凤台笑笑不置可否。他不是不婚主义者,只是还没做好建立家庭的准备。也许再过几年,他会考虑安定下来,找个门当户对的女人生儿育女。   蒋桐就这样毫无预料地出现在他面前。   居然还有了孩子。   坐在车里一路前往餐厅,肖凤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原来他从来没忘记过,十年前的快乐,争吵,伤痛,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纷杂的回忆在心里翻腾,太多了,多到他无法承受也无法消化。他害怕自己开口就会失控。   蒋蓁的模样只一眼就已经烙在他脑子里——以最严苛的态度来看,那也是个漂亮的孩子。眼形和嘴都像蒋桐,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肖凤台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想象出无数父子两人嬉戏的温馨画面。   不是父子两人,是一家三口。   十年没见,蒋桐已经有了六岁半的儿子,所以他们分手一年不到,蒋桐就开始了下段感情。   蒋蓁很明显是混血儿,孩子的母亲是外国人?是蒋桐在美国读博时认识的?   对了,学费还是肖家赞助的。   分别前,蒋桐以卑微的平静的姿态祝他前途似锦,说他们天生就是不一样的人。肖凤台先是恨他,渐渐地也试图理解他。他甚至设身处地同情过他。   都是借口。   只有他一个人深陷过。   那些回忆——那些亲吻,触碰,他以为刻骨铭心的快乐都是假的。   他多慌张啊。根本就是承认了。   夜色渐深,肖凤台在车窗上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他无意识地冲着窗外笑了一下。   他要变本加厉地讨回来。   有意或无意,肖凤台选择的餐厅与十年前新加坡那一间布局类似。两人在二层靠窗的位置落座。蒋桐背对楼梯口,有一瞬间恍惚。   每当遇到工作瓶颈,他就会回新加坡。坐在那间餐厅靠窗背对楼梯口的位置上,那一天的情景,那一刻的心情就会再次降临在他身上。   一无所有,一筹莫展,命运与爱情都被卡在他人手中。笑着向肖凤台戳穿自己所有的谎言,笑着面对他所有的控诉,蒋桐在微笑的镇定的外壳包裹下全身心祈求着从天而降一颗陨石,让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蒸发成为灰烬。   然而他活下来了。既然他活下来了,就永远不会让自己再次落入被人肆意拿捏的境地。没有比这更好的激励。   他兀自出神,肖凤台已经点完菜,还叫了一瓶好年份的红酒。侍者替两人斟酒,他向蒋桐举杯:“蒋老师,十年不见了。你过得好吗?”   蒋桐还没回答,肖凤台一拍额头:“我这问题太傻。不好能坐在这里吗?”   “从感情骗子到知名大学教授,蒋老师这十年,必然是心想事成,前途似锦的十年。”   他瞥了一眼手机:“啊,还有个这么大的儿子,看来蒋老师身体也不错。”   “——是我配不上你”   “祝你身体健康,前程似锦,心想事成。”   十年前最后一面,他和他都还记得。   肖凤台抿一口红酒,从杯沿抬眼看蒋桐。他的笑容浮在脸上,眼中是冷漠的空白。   意料之中,蒋桐没被他激怒:“这几年还算过得去,只是和肖总不能比。”   “蒋老师谦虚了”肖凤台嘴角抬了抬,向蒋桐举起高脚杯:“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我敬蒋老师一杯。”   “敬蒋老师拿得起放得下,为我辈楷模。”   酒杯相碰,叮一声轻响。是好酒,蒋桐心想。酒液入口醇厚顺滑,暖意在五脏六腑渗开。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二次与肖凤台喝酒。   第一次是在北京,肖凤台不期而至,他带他去地摊上吃烧烤,开了便宜的罐装啤酒。肖凤台喝了一口就皱起眉头,又怕他看不起他,梗着脖子把寡淡清苦的冰啤一饮而尽。   “你呢”蒋桐问肖凤台:“你过得好吗”   对面人哈哈一笑:“你觉得呢?”   蒋桐正想说话,身边拂过一阵笑语伴着香风,两名浓妆的长发丽人向他们逶迤走来,一屁股在桌边坐下。美人大衣一脱,紧身短裙勾勒出身体玲珑线条,往来食客与侍者都忍不住扭头看。   肖凤台与她们亲热拥抱:“等你们这么久才来。”   瓜子脸小鹿眼的美女撅着嘴撒娇:“我们也想快点,路上堵车了嘛。”   另一个五官更浓艳的美人笑着碰肖凤台,拿嘴努努蒋桐:“kenneth,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肖凤台看到蒋桐措手不及的神色,感到一阵报复的快意:“我来介绍一下,蒋桐,刚从美国回来的大教授。我在新加坡认识的朋友,以后就常驻北京了。”   他一手揽一个美人:“我左手边的美人叫daisy,右手边的叫小宝。北京城没有这二位进不去的场子,蒋桐你以后有什么吃喝玩乐的事尽管找她们。”   御姐Daisy冲蒋桐点点头就落坐了,小宝轻轻捶打肖凤台的胸膛,小鹿眼睁圆了,十二分娇嗔可爱:“你把我们姐俩说得跟黑社会老大似的,把蒋老师吓跑了怎么办。”   她扭过头,冲肖凤台极妩媚地一笑:“蒋老师,您别听kenneth瞎说。咱们先加个微信——你住哪里?明天晚上我有个局,一起来玩?”   肖凤台笑着推她肩膀:“你收敛一点,人家蒋博士都是有孩子的人了,”   “有孩子怎么了”小宝满不在乎翻白眼:“蒋老师,你结婚了吗?”   “你还越说越没谱了。”肖凤台作势要打小宝的头,却情不自禁偷望着蒋桐。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呼吸突然放轻了。   然而蒋桐一刻都没有犹豫。   “我儿子的妈妈在美国。”他淡淡道。   骨灰埋在美国新泽西州一所教堂里。   小宝脸色垮下来,失望地叹一口气。肖凤台敲她的头,玩闹着数落她:“听见没有。别拿对我那套糊弄人家,果然踢铁板了吧。蒋老师是正经人。”   小宝飞给他一个挑衅并挑逗的眼风:“你就不正经了?”   肖凤台落座,亲自给两位美人斟酒,头也不抬:“你说呢?”   饭桌上多了两位如花似玉的美人,气氛瞬间热络起来。只是daisy,小宝与肖凤台三人相熟,聊着聊着便不自觉将蒋桐排除在外。小宝有意逗着蒋桐说话,却发现肖凤台并无配合的意思。   姐妹两人很快察觉出不对,互相看一眼,异口同声离席补妆。剩下蒋桐与肖凤台干坐着瞪眼。   两人沉默了一刻,蒋桐终于发声:“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肖凤台扬眉:“别走啊蒋老师。我有正经事要跟你谈的。”   “华毓的钱你不想要了?”   蒋桐面无表情:“请问肖总到底有什么要谈的?”   “我可以只要董事会一个席位,投资额不变,其他条款不变,但我有一个条件。”   “蒋老师答应的话,明天钱就能到账。”   蒋桐望着他的眼睛,烛火的微光映在肖凤台眼中。那么亮,像是狐狸的眼神,狼的眼神。   “我想尝尝在蒋老师上面是什么滋味。”   蒋桐端起酒杯,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好啊。”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蒋桐居然会同意,肖凤台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时移势易,他原以为蒋桐既然不再是当年一穷二白的学生,腰杆多少也会更硬朗。没想到他不但死性不改,连当初那点青涩的矜持也没有了。   也好,他想。自己这么多年难以忘怀,多多少少也有初历情事的成分在。经过今晚一雪前耻,与蒋桐的这段烂账就能彻底翻页了。   既然打定主意,他就不再与蒋桐玩那些弯弯绕绕的把戏。Daisy与小宝回来后,肖凤台在她们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两姊妹花干脆利落地穿衣拎包走人,临走时还分别加了蒋桐微信,热情约蒋桐有机会再聚。   “你喜欢哪一个?”她们走后,肖凤台问:“我看小宝对你很有意思。”   蒋桐没理他,扬手招侍应生,再叫了一瓶红酒。   肖凤台之前只与蒋桐喝过一次酒——如果啤酒也能算酒的话。果然人不可貌相,蒋桐长得老实文气,三杯倒的标准长相,竟然是个海量的。   肖凤台自诩久经沙场,无论如何比蒋桐强。然而等蒋桐脸上终于显现出醉态,他也有几分微醺了。   还好。走出餐厅冷风一吹,肖凤台心里松一口气,自己还能走直线。   今晚可是要干大事的。他越想越觉得有趣,甚至久违地兴奋起来。机会难得,万一喝多了临时败下阵来,那就太可惜了。   酒店套房是现成的,离餐厅不远。两人裹着一身酒气穿过大堂,相熟的员工向肖凤台微笑示意,肖凤台点点头,显然是此地常客了。   蒋桐跟在他身后,将一切尽收眼底,一言不发。   肖凤台率先刷卡进门,他把房卡随手扔在桌上。一声闷响,门在他身后关上。他听见蒋桐扭上门锁的声音,头也不回,扯松领带到冰柜找水喝。   “你先去洗澡。”他边走边道:“一身酒气臭死了——”   “了”字没有说完,一阵大力袭来。肖凤台喝多了酒,头脑昏沉加下盘不稳,天旋地转之后,他发现自己被蒋桐抓着双手按在墙上。男人的力气大到出乎意料,他一时之间竟然挣脱不开。   滚烫的鼻息喷在他脸侧,蒋桐面无表情,只有胸膛剧烈起伏。他们离得那么近,肖凤台在他的幽深瞳孔中看得到自己的倒影。   他惊怒交加,张口要叫,眼前一暗,蒋桐深深吻住了他。   愤怒,错愕,意外,无数纷杂的念头被没顶的情欲所掩盖。肖凤台已经太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蒋桐的技术不算绝佳,他只是强烈地渴求着肖凤台,像渴求水,渴求空气,像他的生命寄托在肖凤台的舌尖。肖凤台被吻得手脚发麻,身上阵阵过电似的刺激。他放弃抵抗,背靠墙壁,一条长腿摸索着贴近蒋桐,情不自禁在他身上摩挲。   身体接触瞬间,蒋桐像发冷似地打了个寒战,突然将两人拉开距离。肖凤台还没反应过来,手臂一痛,竟被蒋桐反拧着背过身去。   疼痛令他清醒,这时候再不清楚发生什么就是智障了。“你疯了!”肖凤台拼命挣扎:“放开我!你不要钱了!”   蒋桐回应他以一股贯向墙壁的大力。肖凤台被死死按在墙上,墙壁冰冷,身后股间滚烫灼热。冰火之间,蒋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不该跟我谈这种交易。”   “你忘了,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虽然过程中咒骂,疼痛,汗水与泪水统统超标,到底还是一夜旖旎。蒋桐喝多了酒,又花力气制服身高体力今非昔比的学生,累得一觉睡到中午。醒来头痛欲裂,身边不出所料空空如也。   昨夜种种如一场乱梦。蒋桐呻吟一声,挣扎着下床想先喝杯水醒神,却在桌上发现一份文件。   已经草拟完毕的合同,条款齐备,肖凤台的名字签得龙飞凤舞,上盖华毓公章。合同上放着一张房卡,房卡上贴着一张便签。   “Nice job”   下面跟着一串电话号码。   这算什么?x资吗?   他提笔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第57章   “……总之就是一句话!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宋嘉琪的唾沫星子仿佛能从听筒里喷出来,蒋桐下意识将手机远离耳边:“我在g司十年,没见过方圆这么乱搞政府关系的!此人毫无专业素养与合规意识,我耻于与他共事!”   “你不需要与他共事”蒋桐冷静道:“你让下属跟他交接好工作就可以了。”   宋嘉琪声音高了八度:“别以为我不知道,方圆是华毓那边介绍过来的人!资本为了财务回报肯定会不择手段推进研发进程,人家不管你企业的长远发展,怎么能抬估值怎么来,大不了股份脱手走人。我们可是身家性命都挂在华清这条船上了!”   “我是在替你考虑!”   “永平上周已经拿到btk27 Ind批文了。”   宋嘉琪一时语塞。   “永平在总局的关系更硬,临床实力更强,我们必须争分夺秒。”蒋桐语气放缓:“我相信如果你真心替华清着想,你就应该明白,现阶段我们和投资方的利益是一致的——btk临床试验必须尽快推进下去,无论用什么办法。”   “我一直让法务部门一直重点关注方圆团队,至今还没有合规问题上报。我理解你们工作背景不同,交往中难免有摩擦。但这是中国,我们在和一家本土公司竞争,很多事情没办法的……我希望你们能尽量合作——尤其是你。”   “Btk27一期结束后,cd30也要在年内开始临床。你和方圆的工作我都看在眼里,我希望你能把精力放在正处。Cd30的申报材料即然已经交给方圆,你就不用过问了。”   听筒另一头沉默良久,宋嘉琪终于粗声道:“我知道了。”   蒋桐挂断电话长舒一口气,才想起来扭头向肖凤台道歉:“不好意思,一早就打扰你休息。”   然而肖凤台不知何时已经拥被靠坐在床头,正噼里啪啦敲打笔记本电脑键盘。他戴一副细金丝框眼镜,闻言无谓地推一推镜框,目光没有离开屏幕:“是不是宋嘉琪?”   蒋桐在他的若无其事中感到一种难言的困窘:“对……”   “他又跟方圆吵架?”肖凤台随口道:“宋嘉琪这个人能力还可以,就是外企出身养尊处优惯了,做事太死板不懂变通。”   蒋桐从心里赞同他的看法,但宋嘉琪毕竟陪他一路打拼过来,忠心耿耿可昭日月:“做临床严谨一些也是有必要的。”   肖凤台碰了个软钉子也不以为意。处理完邮件,他把电脑合上丢到一边,掀被子下床:“华清现在怎么样?”   丝绸睡袍没有系带,只是松松垮垮挂在他身上。随着肖凤台的脚步与动作,衣袂翩翩飘动,年轻男人肌肉劲瘦健美的身躯也在织物下若隐若现。蒋桐口干舌燥,控制自己不去看肖凤台的方向:“btk27一期临床数据正在整理,方圆跟cfda沟通过,总局表示只要我们这次提交上来的材料齐备,一切既往不咎。”   “下一轮的融资计划?”肖凤台的声音从洗手间传来,伴着哗哗水声。   “等btk27开始二三期联做的时候就募下一轮,募资同时开启cd30 ind申报。”蒋桐回答道,也掀被下床,从地上一件件捡起四处散落的衬衫,西裤,皮带和领带。   弯腰捡起衬衫时,蒋桐敏锐地注意到深色地毯在死角处有一片颜色较深的阴影。他知道这是什么——上次两人玩得太疯,不小心把肖凤台带来的红酒淋淋漓漓撒了满地。保洁显然仔细清扫了大部分肉眼可见的区域,却漏掉了沙发拐角的隐蔽处。   他下意识想到下楼时要叫前台清理,随后为自己这念头苦笑起来——大半年前初次造访这间套房,蒋桐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会成为它的常客,以至于对地毯上一片不引人注意的小污渍都到了如数家珍的地步。   然而一片污渍又算得了什么呢?想想他在这间绝对隔音,俯瞰京城主干道的酒店套房做过那么那么多的出格事,蒋桐忍不住老脸微红。肖凤台是无所顾忌的,他不该陪着他疯。然而每次手机响起,蒋桐就像被吹笛人诱惑的孩童,理智陷入类似酒醉的麻痹晕眩,任凭身体自行动作应召而来。   离开这间套房,他们是明星私募基金合伙人,是著名生物学家,是南洋富豪的独子,是一个孤儿的法定监护人。房门一关,所有定义他们,保护他们,束缚他们的社会关系也都被一并留在门外。他们只是两个人,赤裸,纯粹的人。   十年前他们也常在他新加坡的小公寓密会。一切像是过去的重演,又截然不同。蒋桐记得自己第一次碰肖凤台,还没做什么已经出了一头一身的汗。少年茫然驯顺的目光沉甸甸压在他身上。蒋桐经验不多,动作生涩,只能竭尽所能小心温柔。   而现在……门锁扣上的声音像是巴普洛夫的铃响。他们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粗暴地扯掉对方的领带,撕扯着扒下西装外套,衬衫,以及任何碍事的纺织物。带有血腥气的亲吻,冲撞中疼痛与快意对半。全程没有声音,除了皮肉撞击墙壁家具的闷响以及一方吃痛的低哼。他们就像是两头野兽一样撕咬,踢打,以原始而暴力的形式发泄心中混沌澎湃的情绪,像是没有明天。   蒋桐仍在出神,肖凤台已经走出洗手间,除了额发仍微湿,肖凤台已经恢复衣冠楚楚的一贯形象:“思路不错。永平既然已经开始做btk27,你们给投资人讲的故事就必须再推进一步。”   说话间,他拿上手机钱包,信步向玄关走去:“我后天出发去美国,有急事联系方知行。”   蒋桐脱口而出:“要去几天?”   肖凤台已经拉开门,闻言回头笑笑:“跟你没有关系吧?”   蒋桐顿了一下,神色不变:“你不是唯一有生理需求的人。”   肖凤台笑意更深:“说得好。你妻子是不是在美国?有时间也回去看看她吧——你不是唯一有生理需求的人。”   蒋桐的表情有一秒空白,他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个法律上的美国妻子。他犹豫了一下:“她……她已经不在了。”   “我回中国之前,她就已经不在了。”   肖凤台微微张大双眼。   “我很抱歉。”   “这和你没有关系。”蒋桐淡淡道,也开始收拾东西:“一路顺风。”   一片尴尬的沉默。肖凤台似乎是一动不动站在门口,既没有离开,也没有说话。蒋桐背对门口,翻来覆去地把一条领带卷起来又松开。直到他开始数领带上的针织花纹,门口终于传来极轻的咔哒声。   他转过身,眼前只剩下空空荡荡的玄关与紧闭的房门。   Dennis最近忙于小学面试,蒋桐下午接蓓蓓班送他去学校。Dennis不知紧张过度还是面试状态奇佳,一路上巨细无靡历数最近幼儿园里的新鲜事,蒋桐嘴上嗯嗯啊啊迎合着,大脑放空,敷衍摆在脸上。   Dennis兴致勃勃说了半路终于察觉不对,扭过头不动声色观察蒋桐。   “Are you seeing someone?”(你在和什么人约会吗?)他冷不丁问道。   蒋桐正在开车,手一滑差点打反方向盘。前方红灯,他猛踩一脚刹车,dennis被惯性带得向前扑,安全带深深勒进身体。   “我要被安全带勒死了!”男孩尖叫。   “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学来的?”蒋桐无奈道:“我回去就打电话,明天起必须控制你看电视剧的时间。”   Dennis不惧威胁:“不用考虑我,你有权追求自己的幸福。”   信号灯由红转绿,蒋桐直视前方,松开手刹踩下油门:“我的幸福就是你能顺利通过公立学校面试,否则我得多出几倍学费送你上私立小学。”   Dennis的圆圆脸皱成包子:“我没花你的钱。”   蒋桐的回答里带了点火气:“是的少爷,不过考虑到这笔钱得一直供你读完常青藤,我建议你省着点花。”   Dennis察觉到蒋桐动了真怒,不敢再抬杠,沉默地扒车窗看风景,车内气氛一时陷入尴尬胶着。幸好学校大门已在眼前。车一停,dennis不用蒋桐帮忙,推开车门一溜烟背着书包跑向传达室的登记老师。   面试只有一个多小时,蒋桐索性把车停稳。他本想在车里小睡片刻,可是心里乱得厉害,索性下车抽烟。   烟草辛辣苦涩的气息充满鼻腔,蒋桐缓缓吐出一口气,看青烟在空气中变换形状,逐渐消散,肖凤台临走时欲言又止的神色,又浮上眼前。   肖凤台不是第一次试图用嘲讽刺痛他了。事实上,每次离开房间之前,他都会莫名其妙被激怒,随后用自己能想到最尖酸刻薄的语言试图令蒋桐失控。他几乎没有成功过——忍耐是蒋桐的长处。   然而今天……他不该说那些话,蒋桐心想。Dennis的妈妈是死是活,对他们而言有什么区别呢?   除非他也有某种希冀,在这半年梦一般双重生活中滋养而生的妄念,妄想他们……蒋桐猛吸一口烟,将烟头丢到地上碾灭,仿佛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也一并被踩在脚下。   Dennis出来时神态轻松。蒋桐问他发挥得如何,男孩一梗脖子:“轻松搞定!”   也许是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的关系,他迅速忘掉进考场前自己如何触怒了监护人。车开出没几米,蒋桐正提出一个晚餐庆祝方案征求意见,dennis答非所问:“所以她是什么样的人?”   蒋桐没反应过来:“什么?”   Dennis坦然望着他:“你的约会对象。”   蒋桐在无力中生出一点哭笑不得:“我保证,如果有朝一日我有了约会对象,你会第一个知道。”   Dennis撇嘴:“看来你还没搞定她。”   蒋桐刚想反驳,手机在口袋里振动起来。车正到拐弯处,蒋桐腾不出手,眼神示意dennis 掏出手机,打开功放。   他应该先看一眼号码的。听筒传出声音的瞬间,蒋桐就开始后悔。   “你把领带落在酒店房间”肖凤台的声音平静无波:“前台给我打电话,说你随时可以去取。”   “哇哦。”Dennis一手举着手机,眨巴着大眼睛看看手机又看看蒋桐,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蒋桐脸上发热:“好的,谢谢你,我回头去取。”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肖凤台极快地说:“我先去纽约再去la,一周后从西岸回来。”   “我知道了”蒋桐停顿了一下:“一路顺风,等你回来再联系。”   电话挂断,车厢陷入沉默。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就被男孩的小声窃笑打破。   “so it’s he, not she。”   “不用担心”他拍拍小胸脯:“我会替你保密。” 第58章   肖家旗下零售集团最近在美国收购一家连锁有机超市,肖凤台被父亲叫去站台顺便认人。肖致中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成日世界各地奔波,几乎住在飞机上。肖凤台提前一周预约,秘书才艰难从会议间隙挤出一顿午饭的空档。   肖凤台提前十分钟到达餐厅,意外发现肖致中已经坐在桌子对面翻看菜单。得益于规律作息,健康饮食与私家教练指导,肖致中保养得极好。虽然已过知天命之年,仍然皮肤紧致,身姿挺拔结实,合体西装加身,远远望去像是四十出头。只有走得近了,才能从他眼角纹路与发根一点点新生的银白看出岁月痕迹。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挑眉示意:“电话会提前结束了,秘书没发邮件给你?”   肖凤台落座,把餐巾展开铺在腿上:“来的路上北京有急事找,下次让她直接打电话给我。”   两父子隔大半年终于重逢,却并未上演父慈子孝的温情关爱戏码。肖凤台向肖致中汇报基金今年已投项目的退出情况和新一轮募资进展,肖致中听得很认真,不时指点一二。   聊完了基金,两人又谈起集团最近的亚太地区业务重心和人事变更情况。大部分时间是肖致中讲,肖凤台听,间或提几个问题。肖致中有时忽略,认为有价值的简单作答。   在他十几岁时,这样的场面简直无从想象。肖凤台作出洗耳恭听的神色,眼神放空,不知不觉回忆起从前。经历十几小时飞行,和蒋桐的对话仍在扰动着他的心,甚至令他久违地开始怀旧。   和父亲的关系什么时候开始缓和的?十几岁时他曾经深恨他,把母亲的不幸家庭的破碎一股脑归结到肖致中身上。看到他因为自己恼怒,难堪,是他最大的快乐。   直到他被蒋桐告发,在十几个彪形大汉的“护送”下回到肖家临海大宅。一路奔波跋涉加上感情遭受重创,肖凤台已经失去反抗的精力,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走进自己的房间,看到肖致中站在书架边,一行行仔细端详书目。   听到门响,肖致中转身。父子二人一时都没有动,肖致中上下打量儿子的狼狈相,神色不辨喜怒。   来了。看到父亲,肖凤台木着一张脸,心中冷笑,等待迎来前所未有的严厉训斥与惩罚。愿赌服输,他输了,却自认没有屈服于奶奶的淫威之下,他比父亲强。   父亲只是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今天的事,你奶奶都知道了。暑假剩下的时间你就呆在家里不要乱跑,我会亲自送你去剑桥。”他越过肖凤台,向门外走去。   “这种时候就别装好父亲了吧。”肖凤台哼道:“想说什么就说,不然我替你说也行——我不要脸,不知耻,不配坐你的位子。我知道你在外面有人,不如借机抬回来?”   肖致中的脚步在门口停住。   “我不是好父亲。”他没有回头:“我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肖凤台愣住了。   “好好上大学。想反叛家庭,等毕业后能经济独立再说。”肖致中的声音平静,透露出一丝疲惫:“你现在斗不过她。”   暑假剩下的时间,肖凤台刻意躲着肖致中。等到开学时间临近,他飞也似的逃离新加坡,大学剩下的时间除非必须,再也没有回去过。   毕业后,肖夫人希望肖凤台直接回新加坡进入集团,肖致中却通过秘书指示他去香港工作。肖凤台老实接受下来,在香港干了几年就自立门户,拿家族资助的第一桶金建立了自己的小基金。   虽然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富二代,商场无情,肖凤台想靠着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片天,同样要付出辛苦。经历数次令基金几乎清盘的危机,他竟然渐渐开始理解肖致中的很多决定。   横亘着母亲的死,有生之年,他和肖致中也许都不会成为一对亲密的父子。他不再纠结于父亲是否爱过母亲,定义他们之间关系的不只是血脉。他,肖致中,甚至肖夫人,都是更博大版图中的一环。他们要前赴后继,将肖家代代相传的财富维持下去。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新加坡?”父亲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沉思。   “再等等”肖凤台含糊其辞:“基金才刚刚起步,我想再募几期,把渠道培养成熟。”   肖致中一笑:“两回事。”   “我的意思是,你该考虑一下自己的个人生活了。”   肖凤台一愣:“我还没准备好……”   肖致中并没有放弃追问:“你不小了。远的不提,tiffany的儿子今年已经能跟我讨红包了。”   “最近抽时间回新加坡一趟,我有几个朋友的女儿想让你见一见。”   肖凤台硬着头皮道:“现在考虑家庭对我来说太早,我还没准备好……”   肖致中停下刀叉,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心虚,肖凤台觉得他的眼神似乎饶有深意   “你确定?”   他努力调整面部肌肉表情,让自己显得恳切真诚:“再给我一些时间。”   肖致中下午还有会。秘书卡着时间打来电话,提醒司机已到门口。肖凤台站在路边微笑目送父亲的车逐渐驶远,长舒一口气。   短暂轻松之后,一阵无可名状的烦躁涌上心头。逐渐逼近的现实,纠缠不散的过去,混乱难解的现在……对付这种情况,肖凤台永远有一个最简便快捷的解决办法。他掏出手机,开始翻看通讯录。   他认识几个玩得很开的百老汇演员。不是那种身体肥壮,高音彪得满脸通红的歌唱艺术家,而是一头金色长发,五官美艳,身材纤细高挑的舞蹈演员——当然,歌喉也不错。现在不是演出季,也许她们中有些人不在纽约,但他总得先试试自己的运气——他的运气从来不错。   他把通讯录从头到尾撸了个遍,很快找出几个合意的人选。可是拇指在人名上反复摩挲,就是无法按下通话键。肖凤台就这样站在街边反复犹豫思索,吃了一刻钟尾气,终于忍无可忍地低骂一声把手机揣回口袋,扬招出租车回酒店。   算了。他郁郁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这两天都有会,时差也还没调整过来,回去还是早点休息,以免误事。   手机却嗡嗡地震动起来。他掏出来一看,屏幕上大剌剌显示着令他心绪不安的罪魁祸首。   “下周末你有时间吗?”蒋桐发微信给他,还配了图片:“我拿到两张百老汇音乐剧的票。”   蒋桐在约他?肖凤台感到一阵滑稽,想告诉他自己睡过那乐团的几个演员,他喜欢的话可以做东介绍。   他以为他们之间存在共识,出了酒店房门,两人之间的关系就仅有投资人与被投公司创始人而已——在外人眼里,这仅有的一层关系甚至还岌岌可危,称不上和睦。   拒绝的话已经写好。写好再删除,删除再写,酒店的旗帜已经远远看得见,他却始终无法按下发出键。   “不方便也没关系”蒋桐似乎在屏幕那一边察觉到他的犹豫:“我只是觉得,你可能会感兴趣……正好我也找不到别人。”   “票的位置很好,浪费可惜,我也可以把两张一起给你。随便你怎么处置。”   “我看看时间”肖凤台最终回复道:“过几天再说。”   出租车驶向酒店前廊,下车时他多给了司机一块钱小费,没意识到自己在笑。 第59章   肖凤台不知道,蒋桐联系他本来是为了另一件事。一件丝毫不旖旎的正经事。   两天前,他应张远邀约,与她吃了一顿午餐。   见到张远本人前,蒋桐已经听闻很多有关她的传言——三年半拿下牛津生物学博士学位,香港某投行亚洲区最年轻的执行总裁,空降永平战略部,一手操刀集团近年来几项亮眼的海外并购……然而仅有这些成就,张远不过是若干民营企业二代接班人中略有成就的一员罢了。真正奠定她行业地位的是对永平创始人的逼宫——两年前,老张总心脏搭桥住院手术,张远趁机召开股东大会,成功联合海外机构与持股管理层,把她父亲的私生子彻底赶出了集团。   蒋桐和路巍不欢而散,原以为和永平应当再无交集。然而张远略过路巍直接写邮件给他要求见面,令他不得不卖“长公主”一个面子。   蒋桐带着李倩倩赴这一出“鸿门宴”,小姑娘一路紧张到啃指甲:“蒋总我害怕,听说张远脾气特别差。一会儿你可别点什么汤汤水水,省得她发脾气掀我们一身。   蒋桐又好气又好笑:“有我在呢,到时候大不了你先跑,我挡你前面。”   事实证明李倩倩确实多虑。两人走进包厢,发现不仅菜点好了,张远本人也已稳稳坐在主人席位。和网上流传的精修照片相比,长公主真人脸色发黄,身形微胖,算不上什么顶尖美女,只是眉目疏朗,一笑起来秀眉弯弯,让人觉得自然亲切。   “蒋总一路过来还顺利吗?”她爽快笑着打招呼,一面吃力地撑着桌子站起身,露出膨大的腹部——她竟然是个孕妇。   蒋桐心里吃惊,面上不显,大步上前与张远握手寒暄。双方亲热拉扯一番终于落座。张远仍维持着亲切邻家大姐的派头,作势要给蒋桐斟茶:“我来得早也没事做,就先点了几个菜,你们看还加点什么?尝尝这茶,朋友上周刚送来的明前龙井,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喝个新鲜。”   她作势要端茶壶,蒋桐眼前一花,原来是张远手指上层叠戴着几颗大钻戒,随她动作折射灯光。钻石切面工细,闪光璀璨冰冷,明亮到刺目。   蒋桐哪敢让张远倒茶,好在李倩倩机灵,没等张远动作,眼疾手快一把抢过茶壶给三人斟满。然而张远又端起茶杯:“我以茶代酒,敬蒋总一杯。”   永平重金挖走华清大半研发团队,又派路巍招安未果,蒋桐猜不透张远邀约的来意,也默认这顿饭必定吃得夹枪带棒。然而半顿饭过去了,张远只是一个劲给两人夹菜,谈些不着边际的行业见闻和生活趣事。平心而论,张远说俏皮话调动气氛的口才一流,以至于她突然将话题切换到正事,蒋桐和李倩倩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老话讲’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找蒋总吃饭,一方面是存着结交您的心思,另一方面也想跟您聊聊生意。”张远盛一碗鸡汤放在蒋桐身前,笑容满面:“蒋总,现在中国医药研发进步一日千里,我想永平如果和华清合作,应该能做点有意思的事。”   蒋桐心里早预备这一出,并不慌乱:“实话实说,btk27的主要研发团队现在大半都在永平,路巍也是干练人物。现阶段您再大张旗鼓跟华清合作,在我看来不太划算。”   岂料张远毫不在意地挥挥手:“btk27太小儿科——我指的是cd30。”   路巍对cd30不屑一顾的神色犹在眼前,蒋桐一时愣住,张远便继续说下去。   “不仅是cd30,永平希望入股华清,在后续管线产品研发中深度合作。财务投资不必说,我们在临床研发资源方面也能支援华清。产品上市后,我们的销售团队可以协助进院推广。”   蒋桐神色不动:“谢谢张总的好意,可我想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张远豁达一笑:“钉子路巍已经替我碰过了。以我对蒋总的了解,就算出高价直接购买cd30中国市场权益,你也不会卖给永平。”   “Cd30现阶段只有动物实验数据,我个人对molecule的信心是一回事,客观失败概率是另一回事。中国现在新兴生物科技公司千千万,还是那句话——我们不一定是永平最经济划算的选择。”   “只想着经济划算做不出好药。”张远轻描淡写反驳回去:“蒋总,我也是科学家出身,研发还是要点理想主义的。”   “我看过您的每篇论文,也知道cd30的作用机理学术界还有争议——对永平而言反而是好事,否则华清早不止现在这个估值水平。”   仿佛无休无止的迂回交锋,蒋桐心头涌起一股烦躁:“既然张总坦诚相待,那么我就开诚布公地说了。我不信任永平。”   “永平是否能够提供做新药研发的环境暂且不提,贵司之前收购不成挖走华清大半研发团队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们实验室出身的胆子小,不敢与虎谋皮。”   他已经预备彻底得罪张远,然而对方的底线远比他想象中更低:“不打不相识嘛,没有那次收购,永平也发现不了华清真正的价值。”   “永平亟需新产品扩充研发管线不是秘密。我们提出华清收购要约,一开始确实是冲着能立刻上马的btk27。然而btk一期临床暂停又重启后,华清无论在资本市场还是研发上都表现亮眼,我们也这才发现自己差点错过cd30这个宝贝。”   张远微微一笑:“钱,资源,对研发团队的控制权都不是问题,如果蒋总愿意谈谈看,我们会让您看到永平的诚意。”   有那么一个瞬间,蒋桐心动了。   张远能够亲自劳师动众设宴款待,说明她为cd30开出的价码绝对不低,入股华清的诚意一目了然。白手起家的小药企,从立项到临床到审批,每一步都困难重重,更不用说产品上市后如何推开销路。随着btk的进展,蒋桐已经在约见经销商团队和其他国内药企探索产品后续商业化思路,反馈并不乐观。   而如果有了永平的加入,事情就大不一样了……   而且,从张远的口风看,路巍在集团内部话语权并不如他自陈的那么强……   他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垂下眼睫掩饰内心的动摇。张远也不催促,只是维持着亲切优雅的笑容,用汤匙轻轻拨弄碗中甜品,手上几颗钻石随着她的动作闪闪烁烁,光芒刺目。   “感谢张总盛情相邀”蒋桐终于发声:“很抱歉,华清现阶段还没有合作开发管线的计划。”   全程缩在桌角安静如鸡的李倩倩悄悄松了口气。   张远的完美均衡的笑容终于蒙上一丝阴影:“蒋总,突破性疗法在中国的商业推广难度不必我多说。永平入股华清,我相信会是一项双赢的合作。”   蒋桐的神色渐渐笃定:“华清的药一个一期临床,一个还在动物实验阶段,我现阶段的主要重心仍在临床。如果临床初步看到好的结果,我们才会去考虑商业化——这也是对永平负责的做法。”   平心而论,蒋桐对张远本人并无恶感。永平地位仅次于创始人的二把手挺着大肚子亲自接待,好话说尽,碰壁而归,面上却看不出一丝气馁。张远言笑晏晏陪蒋桐与李倩倩又坐了一会儿,等到秘书敲门催促,才起身与二人告别。   “蒋总后会有期。”临走前,她与蒋桐握手作别:“我们保持联系。”   包厢门轻轻阖上,蒋桐与李倩倩面面相觑,等到脚步声渐行渐远。李倩倩哀叹一声,身子向前一扑,直接瘫倒在桌上。   “吓死人了!”她有气无力道:“饭吃到一半,差点以为老板要被招安去永平了。”   蒋桐逗她:“去永平有什么不好,你要是不想干了把股份一卖,买房的首付就有了。”   李倩倩杏眼圆睁,怒视蒋桐:“老板也太小瞧我的革命热情了!等公司上市,我要站您后面敲钟呢。”   “别的先不说”蒋桐按铃叫服务员:“我加几个菜,你要不要?”   “我要一大碗西红柿打卤面!”李倩倩雀跃道:“刚刚紧张得都没怎么吃,饿死我了!”   蒋桐与李倩倩查看菜单时,张远正坐在车里翻看秘书整理的行程。   “下午和英国的视频会推迟一个小时开始”她将手机丢在车座上,疲乏地长出一口气:“我不太舒服,跟苏医生约个门诊。”   秘书小心翼翼从前座探过身:“张总,预产期已经很近了,不如最近……”   张远直接无视了他:“路巍的报告交上来了么?”   “交上来了。”一份文件迅速递到她手上:“路总预计btk27一期临床病人入组下周完成。”   张远嗤笑一声:“太慢了。”   “路巍手底下的人都谈过了么?”   “杨总找他们都聊过了。方博和郑博还有一些情绪,杨总希望下周您能和他一起再开个会,见一下研发骨干成员。”   “看看我的时间表。”张远点点头:“首席科学家面试安排怎么样了?”   “猎头推荐了一些人选,人力核查过简历后杨总会先见一次,之后安排跟您见面。”秘书补充道:“如果您排得开,杨总欢迎您跟他一起面试。”   张远摆摆手:“算了,我信得过他。”   “对了”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挺直后背,从后视镜里望着秘书的眼睛:“我再强调一遍。今天的午餐,还有和郑博他们谈话的事,注意不要让路巍听到风声。”   她生了一双深浓长眉,眼瞳深黑,笑起来温和疏朗,不笑的时候嘴角下垂,法令纹若隐若现,显得严肃苛刻。秘书被她盯得后背出汗,恨不得赌咒发誓保密工作没有一分一毫含糊。   张远反而被他紧张的模样逗笑了:“你办事我放心的,只是让你邮件电话都留心点,小心驶得万年船。”   “路巍这个人能力一般,为人下作。就算翻不起大浪,如果一下摁不死他,免不了沾一手腥。”   她抚摸着耳垂上钻石耳钉凹凸不平的纹路,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露出一个冷冷的微笑。 第60章   和永平吃饭的事,蒋桐嘱咐李倩倩对团队严格保密,btk27与cd30的研发都处于关键阶段,此时动摇军心属于自找死路。然而一口气加班到深夜,张远亲切笃定的微笑仍在他脑海中盘旋不散。   张远的offer太诱人——钱是一方面,李倩倩没有听懂,他却准确收获了她的暗示。路巍在永平恐怕没他想的得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果蒋桐愿意,路巍将会为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还有永平的资源。接受了投资,他再也不用忍受宋嘉琪与方圆无休无止的明争暗斗,不用一家家亲自拜访投资机构的大门。他们会排着队来找他。蒋桐怀疑除了李倩倩,他的下属中没人会拒绝这个offer,毕竟永平入局后,他们手里的期权价值将不止翻倍。   然而他拒绝了。为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的预感,为了自己也许愚蠢的理想主义,拒绝了一条可能通向皆大欢喜的道路。   这是大学毕业后几乎没有出现过的状况——蒋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重大的秘密,危险的困惑,无法宣之于口,只有在心里不断发酵。蒋桐敲击键盘的速度越来越慢,等他回过神,才发现手机通讯软件上,肖凤台缩小的头像正对他微笑。   总是这样,他苦笑。身体永远比心灵更诚实。   肖凤台说什么呢?蒋桐事不关己地想,站在华毓的立场,来自永平的要约简直求之不得。归国生物新秀联手国内老牌药厂,交易达成之后,华清在一级市场的价值可想而知。   他绝不能向肖凤台透露一点风声。   十二点一过,大楼中央控制系统自动关灯,蒋桐坐在静默的黑暗中。进入屏保状态的电脑屏幕发出幽幽蓝光,照亮他面前的一小块区域。然而亮度严重不足,像是风雨中一盏小小的煤气灯,随时会噗一声熄灭。   蒋桐突然感到孤独。   他自认人缘不错。导师,大学朋友,实验室师兄师姐,他的学生,公司下属……极少有人讨厌他。他永远那么和气,勤奋,不仅做事可靠,而且古道热肠,乐于助人。他习惯了倾听他人的困惑和烦恼,做别人的灯塔与指南针。大四那一年是他人生的谷底,在那以后,他把自己的软弱与犹豫与孤独用加倍的努力牢牢掩藏起来。在他人信赖仰望的目光中,他从中得到一种掺杂刺痛的快感。时间流逝,渐渐的有时连他自己都会相信,他是一个完人,他不会困惑,生活中充满未知,但他意志坚定,自信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然而此时此刻,在黑暗中,在沉默中,孤独如同海潮,渐渐翻涌,将他没顶。蒋桐突然觉得自己对于他人只是一个功能性角色,一个游戏中遇到困难就点开寻求锦囊妙计的npc。他手机中储存的联系人遍布各个时区,他们亲切地叫他师兄,教授,老板,哥们儿。可如果他向他们袒露自己此刻的想法——用不着说出最核心的秘密,哪怕只是他的困惑,彷徨,一点阴暗的念头,他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就会整个崩塌。   除了一个人。他人生中最丑陋时刻的见证者,只有他目睹过他的虚弱,他伪善外壳下不堪入目的欲望。蒋桐福至心灵,他突然明白了为何自己一次又一次地不由自主,为什么至今和肖凤台继续着可笑的肉体关系。只有在肖凤台面前,他无法伪装,也无力伪装。在他们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在昔日学生锐利的眼神中,在身体交缠灵肉合一的瞬间,蒋桐感到来自灵魂深处的松弛。   蒋桐苦涩地笑了。他知道,自己在肖凤台心里的形象有多么失败。他是感情骗子,伪善者,半途而废的Gold digger……然而有什么关系呢?凌驾于这一切之上,他确信肖凤台心中,他蒋桐是一个有血有肉,真实而完整的人。   在犹豫战胜冲动之前,蒋桐迅速打开微信,向肖凤台一股脑发了好几条消息。他把手机砰地塞进抽屉里,听见嗡嗡的闷响,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他越界了。蒋桐对此心知肚明,并做好了被肖凤台嘲讽然后拒绝的心理准备。然而在这一刻,他感到自己别无选择。   他发疯一般地想要见他。   事后回想,肖凤台和蒋桐都不太记得那出音乐剧演了什么。   困惑与“他为什么想和我见面”,震惊于“他竟然答应了”。两人在最后一刻都怀疑对方不会出现,又在犹豫不决中踩线到达音乐厅,看到对方出现的一刻,彼此脸上浮现出不约而同的意料之外。好在音乐厅足够黑,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锣鼓喧天歌舞升平,足以掩盖他们剧烈的心跳,和不时偷望对方的眼神。   音乐剧结束时还出现一个小插曲。两人前排坐一对情侣,男方事先联系剧团为女孩送上惊喜,英俊舞台剧男演员捧着大束玫瑰送到女孩座位上,黑暗中两人的座位被光圈锁定,玫瑰顶端一颗钻戒熠熠生辉。灯光大亮,女孩哭着说我愿意,全场掌声雷动。无数只手机对准他们,蒋桐和肖凤台不得不尽量弯下腰,免得喧宾夺主,破坏镜头和谐。   虽然为他人带来了不便,但年轻情侣的幸福浓烈到几乎有实体,令人不由为之动容。也许是受到这股神秘力量的感召,蒋桐与肖凤台戏罢没有直奔酒店,而是钻进剧院附近一家酒吧。   小酒吧外观简陋,内里别有冬天。美国二三十年代装修风格,灯光昏暗暧昧,留声机里放着爵士乐唱片。大提琴弦音淙淙,一对对男女围绕小桌私语,如交颈鸳鸯。一边上翘的嘴唇,手指轻点,在对方胳膊赤裸皮肤上画圈,表情与身型模糊在晕黄阴影中,昏暗,慢性而肉感的刺激。   肖凤台叫了一杯日本威士忌,入口轻抿,眉毛挑起:“相当不错——比我想得要好。”   “这是你计划的一部分?”酒意如温水,渐渐漫上胸口,他端着酒杯向周围虚画一圈:“先是音乐剧,然后是这地方……你还有什么招数预备着?”   蒋桐的目光隐藏在阴影中:“我没有计划。   肖凤台单手支颐,半真半假地笑道:“蒋老师,你比十年前有意思多了。”   “叫我出来有什么事?”   酒液缓缓流过喉咙,蒋桐却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没什么事……”他低声道:“就是突然想见见你。”   肖凤台失笑:“听着怪肉麻的,一点都不像你。咱们要是第一次见,我会以为你想追我。”   “不然呢?”男人放下酒杯,沉沉地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令肖凤台觉得陌生:“你以为是为什么?”   肖凤台心里咯噔一声。   蒋桐喝醉了。他下意识握紧酒杯,在心里重复,蒋桐一定喝醉了。   这个醉鬼明早醒来一定会为今天的所作所为羞愧到原地蒸发。但那是十二个小时之后的事了。此时此刻,蒋桐目光灼灼,盯住肖凤台不放。他不得不冷哼一声,以轻蔑神色掩饰内心的无措。   “该我问你才对。给我个足够有力的理由。我的私人时间有限,不想浪费在你身上。”   他还嫌不够,继续补充道:“如果你刚刚确实在跟我调情——祈祷上帝你没傻到这个份上——我必须得说,你的技术烂透了,烂到家了。”   蒋桐只是笑,仿佛肖凤台刚刚讲了个特别精彩的笑话似的。让服务生送杯冰水泼他脸上算了。肖凤台在心中焦虑地胡思乱想。这混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怎么能……怎么能……归根结底,他们根本不该在酒店之外的地方同时出现!万一被人看到,一切就都完了!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肖凤台放弃和醉鬼沟通,拾起放在圆凳上的外套和钱包手机,一声不吭起身离开。他不能陪着他发疯。已经十年了,蒋桐就算没有长进,他可已经今非昔比,再也不是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痴叛逆少年。   他向前迈一步,就再也动弹不得。蒋桐拉住了他的手。   一阵灵魂深处的战栗传至全身,肖凤台背对着蒋桐,庆幸酒吧光线如此之昏暗。没人注意到角落中的他们。他静默无语,只有胸膛剧烈起伏,蒋桐的手滚烫,像是喝进去的伏特加化成游走全身的液体火焰。他紧紧扣住肖凤台的手指,用力之大,令他几乎能感觉到骨缝摩擦的酸痛。   “放手”肖凤台低声道:“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以后除非必须场合,我们别再见面了。”   蒋桐没松手。与此相反,他一步步走近了他。肖凤台浑身僵硬,感到耳后蒋桐的鼻息。湿热,急促,重重轻轻,他的心也和他跳得一样快吗?   “十年前第一次见面,我就想干你。”蒋桐在他耳边低声道,语调中暗藏一种平静的凶狠,仿佛噙着血肉。   “你又漂亮,又骄傲,讨厌谁喜欢谁赤裸裸摆在脸上,懒得掩饰一分一毫。你动动手指,就有一万种羞辱我的方式。我们第一次见面是立秋节气,六点三十,太阳落了一半。我坐在椅子上,你站在书桌边,不到十步距离,可我心里清楚,我一辈子也够不着你。”   “你当年真傻,我有什么可喜欢的?你爱过的那些……那些幻象,都是我装出来的,因为我喜欢看你崇拜我的样子,我有快感,你懂吗?快感!”   “你奶奶没错,你父亲没错,你的家人英明神武,只有你——你直到最后一刻才看透我。没错,我虚伪,软弱,自私,贪婪,我想要的东西多极了。我要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科学史上,可我不要做以身殉道的悲惨科学家。我要名利双收,让人敬仰崇拜。再也没有人会看不起我,再也没有人能随便拨弄我的命运!”   “肖凤台,你不好奇吗?你不好奇这十年我怎么过的?你从来都没问过,我想你根本不关心。可我今天就要告诉你,这十年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   他低笑一声:“我怎么敢忘。十年前那几个月,你一辈子的阴影,是我人生中最甜蜜的瞬间!你是天上的星星月亮,金玉堆出来的人形,我一辈子在泥地里打滚也捞不着一点边沿。怎么就阴差阳错——”   他的话没有说完,肖凤台转过身,以加倍的凶狠和热情,深深吻住了他。   两人几乎缺氧才喘息着分开,然而额头相抵,几缕散乱的刘海彼此纠缠。若有若无之间,肖凤台的唇贴着蒋桐的脸颊,他们离得太近,意识迷离,身体化为一体,是他的声音,借用他的声带共振。   “今晚的话已经说得够多了”肖凤台喃喃。   “给你一个机会向我证明,你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浸在无数人的大笑,吵闹,调情,酒液倾洒的嘈杂中,轻得几乎像是一声叹息。   “别再骗我了。” 第61章   蒋桐是被肖凤台踹醒的。   “你的电话。”肖凤台短发睡成一团鸡窝,眼睛都睁不开,嘟哝着把不断震动的手机粗暴按到他脸上:“去洗手间接,别打扰我睡觉。”   蒋桐捧着手机,眼睁睁看他把被子拉到头顶,只露出一点漆黑的发顶。   被人一脚从美梦中踹醒又被迷迷糊糊赶到浴室,好脾气如蒋桐也难免心头火起。然而看清楚电话是方圆打来的,火苗刚刚燃起,就被冰水兜头浇灭。   方圆内资企业出身,被蒋桐高薪挖来负责政府事务。一个以察言观色混饭吃的老江湖,不可能犯初出茅庐二愣子的错误。他一定有事要跟他说。   拨通电话前,蒋桐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希望是个好消息。   “Cd30拿到批件了!”电话接通,他还没来及说话,方圆夹杂浓郁蒙古方言的粗犷嗓音喷薄而出充满浴室:“蒋总,今天早上收到消息我第一时间打给您。Cd30临床批件儿现在就放在我面前!”   紧张后的放松,蒋桐一阵脱力,扶着墙坐在马桶上。背景薄弱,有过一期临床失败历史的小药企以如此之短的时间拿下创新疗法临床批件,方圆居功至伟。他该说些勉励夸赞的话,然而喉咙里如同梗着巨石,蒋桐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经过了这么这么多起伏波折,华清和与之捆绑的他的人生,似乎终于开始跌跌撞撞地走向正轨。   头顶被子猛然被掀开,肖凤台被天光刺得一缩。   “……你有病啊”他皱眉瞪着蒋桐,然而后者不以为忤,喜气洋洋地把什么东西怼到他眼前。   “拿开。”他看也不看拨到一边,把头埋到枕头下:“有什么事一小时之后再说。”   “Cd30拿到ind批件了”蒋桐的声音隔着两层埃及棉与大团羽绒,有些沉闷,却掩不住颤抖。   “kenneth,我……我从没觉得自己离梦想这么近过。”   肖凤台把脑袋从枕头下抽出来,目光炯炯,困意全无。   “快把我的手机拿过来”他指示蒋桐:“我要立刻打给方知行——对了,你们什么时候开始c轮融资?华毓这回不领投了,但份额你必须给我留足……唔唔,放,放手……嘶……”   蒋桐抬起头,满意地端详肖凤台细白脖颈上触目的红痕,向仍旧不断挣动的男人耳后轻轻吹气。肖凤台一个激灵,耳根迅速变色,红通通地向脸颊蔓延。   “这是你自己要求的。”蒋桐顿了顿,似乎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扭过头无声地笑了。   “有什么事……一小时之后再说。”   Cd30获得临床批件一个月后,华清开启c轮融资。Btk一期临床与cd30临床批件在手,蒋桐与临时投资者关系负责人李倩倩深刻体会到资本圈到底有多么健忘。朝阳cbd里无数扇曾经紧闭的门被敲开了,电话拨出不再无人接听。研发同事不得不临时找自己大学表妹来做前台兼职,以应付每天络绎不绝来参观拜访的投资者。   然而甜蜜之中又有烦恼,光杆司令李倩倩每日回复投资人请求协调fa忙得不可开交,连续加班到恨不得支一张行军床在办公室。在她的强烈要求下,蒋桐给她招了个实习生。李倩倩先是洋洋得意于自己不再是公司里资历最浅的小土豆,既而感到无言挫败——“小”实习生在海外读了两个研究生才回国,竟然比她还大一岁。   公司事忙,蒋桐更只能把蒋蓁继续寄养在蓓蓓家。然而他还是艰难信守自己的承诺,一周至少抽出半天时间陪小盆友。只是蒋蓁入学后课外班逐渐加码,大的忙事业小的忙学业,见缝插针匆匆见一面,离蓓蓓所要求的“高质量陪伴”渐行渐远。   “本来说让你多陪陪蓁蓁,怎么绕一圈变成陪我了。”两人坐在少年宫隔壁肯德基靠窗座位,蓓蓓一面大嚼汉堡一面吐槽。丈夫又在出差,蒋蓁和小郁周日分别有绘画武术钢琴英语四个课外班,不提家务,光是来回接送孩子就够大人们喝一壶。蒋桐和蓓蓓一睁眼陀螺似的忙到下午,眼看着两个小豆丁手牵手颠着跑进少年宫,终于能喘口气吃个过点的午饭。   蒋桐把薯条倒空,拍拍手上的盐粒,佯装擦手不敢看妹妹:“现在蓁蓁和小郁比我还忙……是不是考虑给孩子们少报几个课外班?”   “哥你看你这话说的,我上次给你发的微信文章是不是没看?”不提则已,一提到育儿,蓓蓓把吃一半的汉堡往桌上一拍,气势陡升:“现在x大附中什么行情?x府高中什么价码?高考自主加分素质教育比重一年比一年高,不从娃娃抓起长大了后悔有什么用?嗯?有什么用?到时候蓁蓁长大懂事了,埋怨你不好好培养他,你上哪说理去?”   “蓁蓁是美国人……”蒋桐虚弱地反驳。   “美国人又怎么了?”蓓蓓掏出手机,把屏幕横到他眼前:“你看看——‘中国学生亲历美国精英私立高中,感叹课程压力太大跟不上’。人家美国好学校的孩子也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牛晚,假期还动不动去第三世界国家社会实践呢!”   蒋桐终于缴械投降:“当我没说,当我没说。教育孩子你是专家,一切听你的。”   “我容易么我”蓓蓓说着说着还委屈起来:“苏霖动不动出差,你又成天到晚不知道跑哪去。我一个人拉扯两个小崽子,你还挑我毛病。”   我不是我没有!妹妹泫然欲泣的模样令蒋桐惊恐,求生欲使他绞尽脑汁转换话题:“说,说起来,你那个同事……叫Lucy? Lucy婚礼筹备得怎么样了?”   “下个月结婚,还给我们发了请柬。”蓓蓓瞪他一眼:“人家单身的时候我还给你牵过线。现在一转眼Lucy都嫁出去了,你还一个人成天晃里晃荡的。”   “是我有眼无珠错过好姑娘。”蒋桐就坡下驴低头认错:“婚礼什么时候?我看看能不能参加。”   “你可别去了,多一个人多一份红包。”蓓蓓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双眼一亮:“对了,差点有个八卦忘了给你说。上班得跟同事保密,家里又没个聊天的人,这几天可把我憋坏了。”   “什么事?”   蓓蓓做出一副神秘的表情,身子向蒋桐倾斜。   “Lucy前几天吃饭和我说漏了嘴。你猜怎么着,她和她老公是在tinder上认识的!两个人‘不打不相识’,一来二去就真在一起了。”   蒋桐半口可乐呛在嗓子里,咳得满脸通红。   “是挺出人意料的。”蓓蓓对他的反应表示理解,连忙递了几张纸巾给他:“Lucy说完才觉得不对,给她吓得……幸亏是遇上我,别人还不传得整栋楼都知道了。”   分享完毕八卦,蓓蓓还意犹未尽:“我有个经历丰富的朋友,跟我说三次是个界限,三次之后vagina就能直通心灵。可惜我英年早婚无法验证了……单身人士对此有何看法?”   蒋桐一个劲大声咳嗽,把半张脸埋在纸巾里不敢看她。   尽管蓓蓓还想将话题继续下去,两个小朋友已经连蹦带跳推开肯德基大门。蒋桐如释重负,接下来几个小时想尽办法避免和蓓蓓单独相处。   东奔西跑折腾一天,大人们筋疲力尽,晚餐于是只随便煮了点速冻饺子。蓁蓁和小郁吃到一半,头就在桌上一点一点的,困到眼都睁不开。兄妹俩于是又放下碗筷给小孩子们洗洗涮涮,等重新坐在餐桌前,饺子已经糊成一团。   蒋桐吃了没几口,手机在桌上嗡嗡地震动起来。他打开微信看了一眼,放下筷子起身。   “公司有点事,我先走了,下周再见。”说着话的功夫,人已经走到玄关。   “哥!”蓓蓓起身叫住他。   “你最近是不是有点情况?”她歪歪头,笑得暧昧。   “什么时候带回家看看?”   蒋桐目光游离:“别瞎说……有了还能瞒着你吗?”   然而女人的直觉有时犀利到不可思议。   “难道是‘那种’朋友?tinder还是陌陌?”蓓蓓捂住嘴:“哥!你学坏了!”   蒋桐压抑狂跳的心脏,面色纹丝不动,留给蓓蓓一个不耐烦的眼神,拔腿落荒而逃。   路上堵车二十分钟,等到蒋桐匆匆走进放映厅,电影已经开始了。好在电影院里人不多,不必缩成一团在腿与腿之间来回跋涉。蒋桐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位置,发现肖凤台已经坐在隔壁,抱胸皱眉盯着屏幕,一脸不耐烦。   “我简直不相信这电影是你选的。”等蒋桐落座,他身体倾斜,凑在蒋桐耳边低声抱怨:“一部大陆恐怖片?!你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精神问题,想慢性自杀又一个人害怕所以拉我垫背?”   “小点声。”蒋桐左右四顾,看周围没人才低声反驳:“是你说要看电影的。”   “杀了我也不会想到你选了部恐怖片!准确说是小成本恐怖喜剧荒诞色情片!”肖凤台咬牙切齿:“爱情片,动作片,纪录片,文艺电影……什么都比这玩意儿强!哦天呐看女主人公的脸!她是不是要用硅胶下巴戳破屏幕?”   蒋桐不为所动:“在我们双方都方便出来的时间,以酒店三公里为半径过滤,这片子是唯一选择。”   “何况除了看电影,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能做。”他的手自下而上,悄悄覆上肖凤台随意搭在扶手上的胳膊,薄薄织物下,男人的肌肉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   “上学时我总是班里第一名,因为我擅长猜测教授的意图。”蒋桐在肖凤台耳边低声道:“你想看的东西,我猜得对不对?”   愤怒抑或羞惭,身旁年轻男人的身体似乎微微颤抖。肖凤台扭过头不看蒋桐,后者突然可惜恐怖片打光太暗,让他看不清他的耳朵此刻是否又变得通红。   虽然两个人都不记得电影演了什么,但直到走进酒店大堂,肖凤台还在愤愤不平——蒋桐猜测有为自己找回面子的成分掺杂其中。   “第一次和最后一次!”他在电梯里作势警告蒋桐:“再去看这种洗钱片我们就不要见面了!三观不合!”   “当年我们一起在电影院看过什么?”蒋桐答非所问   “蜘蛛侠。”肖凤台随口道。   蒋桐笑了:“你居然还记得。”   “So what?!”   “我不记得了。”蒋桐看到肖凤台脸色一僵,心中莫名充满恶作剧得逞的快感。   “我完全不记得电影演了什么,因为坐在电影院里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一些……不太健康的东西。”   肖凤台的脸色由白转红,好在电梯门恰在此刻叮一声打开,蒋桐率先走了出去,留给他一点消化并遮掩情绪的时间。   “说实话,我还挺喜欢这电影的。”蒋桐边走边说,他的声音很轻,轻到他不确定肖凤台能听到。他希望肖凤台听不到。   “蜘蛛侠的上座率太高了。”   刷卡打开房门时,他又想起蓓蓓今天说过的话。   也许她是对的。蒋桐的切身体会,肉欲之爱的确能够穿透心灵。可究竟是一点绵延的感情使他们冥冥之中彼此吸引,还是荷尔蒙激烈分泌最终左右了他们的决策,先有鸡与先有蛋的博弈,生物学博士蒋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就这样吧。喘息着解开肖凤台的纽扣时,蒋桐对自己说。合作伙伴,朋友,恋人,疏解需求的伙伴,什么都好。至少此刻他们都很快乐。   这次,只要肖凤台不喊停,他就不会中途退出。 第62章   外来的和尚方圆旗开得胜,老臣宋嘉琪却在阴沟里翻了船。   虽然在投资人面前无数次强调btk27的商业价值,蒋桐心中,btk27与cd30的地位确实不可同日而语。一个是前所未有的创新疗法,另一个是全球销售额已达数十亿美元的成熟产品——不过是把原研药拿过来改几个结构规避专利保护而已,小投资高回报,成功概率无限接近于100.   在这样的心理预期下,听完宋嘉琪汇报的一期临床结果,蒋桐的心情只能用震惊形容。   “为什么我们的btk27会有这么强的副作用?”比起恼怒,他更觉得疑惑:“同类产品全球也有两三个了,没有研究者发现这个药会导致病人体外生成血管瘤。”   “病人招募是不是又出了问题?还是剂量需要调整?”   宋嘉琪规规矩矩站在桌子对面,没有了电话里的趾高气昂:“原因我们还在调查……可能跟egfr信号通路被过度刺激有关。”   “但是除此之外,一期设计的主要临床终点都达到了。响应率和缓解率超出预期。血管瘤目前只在体外发生,规模较小。说实话,病人受到的实际影响不大,主要是观感……不太好。”   蒋桐叹气:“好吧,我暂时接受这个说法。二期临床你想怎么办?”   “剂量肯定会调整。Btk27和化疗联用的一期临床批件也已经下来了,我会同时开展联用临床,看看egfr通路抑制后血管瘤生成情况。”   蒋桐点头:“就这样吧。一期数据整理写个paper,按原计划在asco上公布。”   宋嘉琪有些踌躇:“是不是等到二期或者联用一期有些眉目再去asco?这次就算了吧,毕竟结果还有瑕疵……”   蒋桐苦笑:“你以为我想去么。还不是c轮融资正到关键时刻,连投资者带竞争对手不知多少人盯着btk的结果。我们不战而逃,所有人都会默认数据有问题。”   “反正一期响应率和缓解率都不错,副作用虽然美中不足,倒也不是致命缺陷。”蒋桐挥挥手:“你把paper写好就行,其余的不用管。”   蒋桐不是在安慰宋嘉琪,而是真心以为btk27出的篓子在可控范围内。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asco召开前,行业里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说不小,是因为事件主人公与蒋桐和华清都关系匪浅。说不大,是因为时过境迁,公司如今上上下下已经没什么人在意他了。   因为虚报发票以及不经申报私自开设个人公司,路巍入职永平不到一年就被张远亲自辞退。收到邮件通知当天路巍还在澳大利亚出差,等人回到中国,路巍一手招的研发部门已经变天,他不仅门卡失效,所有个人物品也被秘书打包快递回家了。   蒋桐在团队午餐时得知消息。爆料人老婆在永平上班,掌握了大量真假难辨的一手素材,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永平的人都在传,说路巍是跟张远不合才被搞下去的。张远把他招进来本来计划让他做研发二把手,待遇也不错。谁知道路巍一心想当老大,索性越过张远直接跟老张总接触,‘长公主’能忍得了?”   蒋桐和李倩倩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倒是宋嘉琪皱眉表示怀疑:“从公开文件看,永平裁路巍的理由很扎实。这么大的公司,人事任命也不可能仅凭张远一人好恶。”   爆料人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张远肯定是看路巍不爽。听我媳妇说张远亲笔签字解雇路巍,连个电话都没给人家打,就趁路巍在澳大利亚航班上的时候发了个邮件了事。路巍一下飞机看了邮件就立刻回国,结果连永平的大门都没进去,在传达室破口大骂,差点没跟保安打起来。”   手机一震,他打开一看,双眼发亮:“你看,这是她同事在楼里拍到的照片。虽然远了点还能看清人。”   手机在餐桌上传一圈,大家啧啧称奇。蒋桐看着照片心情复杂,虽然像素模糊了点,人影小了点。以滑稽姿势和保安拉扯在一起的人确实是路巍本尊。   “贱人自有天收。”李倩倩看得过瘾:“等会儿把这图发给我啊,我要永久珍藏。”   经此一役,路巍被永平明晃晃扫地出门,又背上与张远为敌的标签,在行业里虽不至于人人避之不及亦不远矣。蒋桐心中唏嘘片刻就把这事忘到脑后,却当晚接到路巍的电话。看到屏幕上的号码他本来想直接挂断,想想大家同事一场,路巍如今落难,他已经在岸上袖手旁观,大可不必狠踩一脚落井下石。   蒋桐心里念着凡事留一线,做人好相见接通电话,却发现自己把路巍想得实在太好了。   “是你干的。”路巍的声音很怪,比平时来得格外高亢尖锐,有种诡异的亢奋:“我就知道,肯定是你。”   蒋桐莫名其妙,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另一头,路巍的咒骂如同机关枪密集扫射。   “张远那贱人还不承认,到底被我给翻出来了!蒋桐,你以为把我弄死就能顺利套现华清高枕无忧了?做你tm的春秋大梦去吧!”   “要不是老子当年把你从实验室拽出来,你哪有今天?没错,我现在落难了,你爷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拼得一身剐,也得把你拉下马!”   “我让你先得意几天,将来自有你哭着求我的时候。你给我做好心理准备!”   蒋桐还没组织出语言,路巍就啪的一声挂断电话——听最末尾一声反常的巨响,没准还把手机摔到了墙上。   莫名其妙被人威胁漫骂一通,蒋桐没多生气,只是觉得路巍可怜。他第一次见路巍,对方穿一身不打褶的西装,气势盎然,说起生意滔滔不绝,旁人连个插话的机会都没有。就算最后两人分道扬镳,闹得最难看的时候,路巍也永远摆着一张成熟理智的脸,使蒋桐在他的对比衬托下如同青春期高中生。   像今天这样失态,对于半年前,不,一个月前的路巍简直是天方夜谭。看来他是真走到了绝境。   他连自己都拯救不了,还有什么筹码能打击华清和蒋桐呢?   蒋桐冷笑一声,把路巍的电话号码从手机通讯录中删除。   果不其然,路巍撂下狠话后再无下文,蒋桐也渐渐把他忘到脑后。只是在赴美参加asco的路上,蒋桐和同行前往寻找新项目的肖凤台别无聊赖,才将路巍作为一项谈资重新提起。   出乎蒋桐意料之外,肖凤台听他讲完事情始末,反而认真替华清担心起来。   “你最近让宋嘉琪他们小心点。”他一脸严肃:“我觉得这事还没完。”   蒋桐表示难以理解:“路巍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能分心对付华清?也就是心情不好随便找个人发泄罢了,我倒担心他承受不了打击,精神要出问题。”   肖凤台道:“正是如此才要你们多注意,疯子一旦发病既不讲逻辑也不计后果。”   “你对路巍的推断基于从前跟他交往的经历。那时候路巍顾忌太多,行事还得讲究个风度和分寸。如今他光脚不怕穿鞋,一门心思认定是你毁了他的事业,要跟你拼个鱼死网破。真被他抓到把柄,就算他搞不垮华清,也够你喝一壶的。”   蒋桐对此不以为然,肖凤台看他油盐不进,也就知趣地不再多提。然而落地旧金山,两人打开手机查看信息时却惊愕地发现,肖凤台一语成谶,路巍以华清前副总裁的身份公开宣称btk27结构设计存在重大缺陷。他甚至提前披露了btk27一期临床数据,援引受试患者群广泛出现体外血管瘤作为证据。   C轮融资领投与跟投方原本已经已经基本敲定,这下不仅潜在投资人,连已经上船的ab轮投资者都炸了锅。蒋桐从机场到酒店不停接电话,直到手机因为低电自动关机。肖凤台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你有没有充电宝?”蒋桐对肖凤台焦躁道:“借我用一下,我刚刚说到关键地方。”   “把手机给我。”肖凤台不置可否。   蒋桐满头雾水照做:“你要干什么?充电宝直接给我就行,我自己插上。”   “谁告诉你我有充电宝了?”肖凤台把手机放进口袋,奇怪地看他一眼:“就算有我也不会给你的。”   “今晚的电话已经够多了。我认为直到明天早上八点,你只有三件事要做。”   他竖起手指:“一,到酒店好好洗个澡;二,叫个晚餐,附带一杯好红酒;三,冷静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然后上床睡觉。”   “你现在尤其应该冷静考虑,是否按原定计划参加明天的研讨会。路巍刻意在asco之前发布消息,就是希望打你个措手不及。尤其考虑C轮融资在即,我不建议你在没有和现有股东以及投资者关系团队沟通的情况下自行披露btk研发进展。”   蒋桐有几分钟没说话。辩驳涌到嘴边,又莫名梗住。   “你是以什么身份向我提出建议?”他盯着肖凤台:“同行,朋友,还是股东?”   肖凤台避开他的目光:“这不重要。”   蒋桐笑笑,看不出情绪:“作为华清创始人兼首席科学家,我以自己的学术生命保证,btk27的副作用在可控范围之内。没错,btk的结构与原研不同,但绝不是缺陷。事实上,一期试验的数据结果总体非常好,我们也对副作用的产生机制做了初步分析。我相信在调整剂量以及联用化疗药的情况下,血管瘤发生的概率将大幅降低。”   “简而言之,华毓亏不了钱。”他向肖凤台伸出手,手心向上:“请把手机还给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蒋桐维持姿势不变:“除非华毓要求召开股东大会并获得多数股东投票,否则不能自行干预公司重大经营决策。请把手机给我,我需要跟公司同事联系调整明天的ppt和演讲稿。”   肖凤台无奈,把手机掏出来还给蒋桐。   “你误会了”他欲言又止:“我……我想说……”   他突然感到一丝茫然,一丝胆怯,蒋桐的问题,他心里有一个答案。然而这答案不在蒋桐预设的选项里。   蒋桐看不出他的挣扎。   “我先回房间了。”他留给他一个镇定的背影:“明天见。” 第63章   直到第二天下午,肖凤台都没再联系过蒋桐。他以不打扰蒋桐准备演讲的名义说服自己,心里知道是害怕见了面尴尬。他原本计划早早离开会场,不参加华清的研讨会,但车开到一半,他又突然命令司机掉头,一路小跑着赶到演讲厅。   肖凤台走进会场时,蒋桐的演讲已经结束,即将进入问答环节。演讲厅坐得很满,学者与西装革履的金融人士五五开。前排华人面孔占七成,肖凤台叹一口气,看来路巍的目的已经达到一半。   如他所料,问答环节与其是对btk27一期结果的学术探讨,倒不如说是对蒋桐的围攻。   “贵司前副总裁路巍声称血管瘤大范围出现是btk27结构缺陷所致,请问蒋博如何回应?”   “我已经在演讲中做过澄清,btk27并不存在所谓结构缺陷,我们相信体外血管瘤极有可能来源于药物对egfr靶点的过度刺激。二期试验中我们将适度降低剂量以控制毒性。我们也在同时进行btk27与化疗联用的一期临床,很快就会看到结果。”   “我们还听闻部分患者也在体内发现血管瘤,请您证实。”   “假消息”蒋桐斩钉截铁:“我们没有一例病人发现体外血管瘤。我要同时强调,btk27一期临床的重度不良反应发生率是低于同类药物的,血管瘤的发现不会导致btk27临床进展停滞。”   “btk27一期临床试验曾被国家药监局叫停,华清如何保证数据质量?”   “这个问题很好”蒋桐沉吟片刻:“我也借此机会做出澄清,btk27一期临床试验暂停主要因为部分病人如组情况不符合实验设计,我们发现问题后第一时间上报药监局并主动叫停了实验,我个人认为这正是华清对病人负责的最好体现。”   “华清临床数据提早外流,是否说明实验管理存在疏漏?”   “我们正在加紧排查泄露对象,目前初步锁定信息是通过合作cro和医院方流出的。但只有部分数据外泄,路巍所公布的报告中掺杂大量不实信息,包括入组人数,总体缓解率等,我刚刚已经在演讲中做了澄清。”   “路巍自称因为对btk27失去信心而离开华清,您对此有何评论?”   蒋桐笑了:“路巍的去向涉及另外一家同业公司,我不便多加评论。针对他发言中涉及btk27的部分,我要再次强调,路巍关于一期临床结果的声明存在若干事实偏差和解读上的歪曲。我们会稍后在公司网站上刊载一篇书面回应。时间有限,我希望接下来的问题能够更加专注于btk27本身。包括btk的一期临床细节,我们对btk的下一步研发计划,我都非常乐于分享。”   来自观众的问题角度刁钻,不乏恶意。然而蒋桐的回应不卑不亢,干净利落,不时以之前介绍过的临床数据作为辅助。剑拔弩张的气氛逐渐消散,问题开始回到正常的学术讨论交流轨道。   肖凤台走进演讲厅时心中忐忑,可听到最后,他不得不承认蒋桐是对的。路巍掀起的波澜已经不足以击垮今日的华清,而蒋桐……他比他想象中更加擅长应付这种局面。   是在美国做教授时锻炼出的能力么?一个年轻亚裔教授,要镇服面对满脑子奇怪念头且自我感觉良好的美国青少年,坚强的自信之外,想来还要有远超出常人的胸怀与机敏。肖凤台站在最后一排,看蒋桐神色自如侃侃而谈,想象着蒋桐在大学教书的情景,画面渐渐模糊又回复清晰,与他十八岁时的幻想重合为一。   他无声地笑起来。那些年幼稚的幻想中,他也是在最后一排,假装自己是学生中一员,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等蒋桐下课,然后开车接他回家。   他们第一次去过的餐厅,看过的电影,他对未来所有荒唐无稽的计划……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蒋桐,可原来他什么都记得。   研讨会圆满结束后,蒋桐身边还围着三三两两意犹未尽的听众。他之前在美国执教,人脉广阔,不少曾经的同事也来为他捧场。肖凤台在角落里找了个座位,一面回邮件一面等蒋桐结束。   “……消息……我就知道是假的”他无意偷听,但一些破碎的句子还是不知不觉飘到他耳中:“经过lily的事,你是最不可能胡乱应付临床的。”   Lily是谁?   那声音还继续着:“dennis还好吗?上次chen去中国出差,我们每人都凑了点钱,给他买了一大桶糖,他喜欢不?”   蒋桐笑着回应:“可别提那桶糖了,他天天抱着吃,吃出好几颗蛀牙。好在乳牙现在已经一颗颗松动,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办。”   “什么时候带他来美国?Alice想死他了!”   “等暑假吧。”蒋桐的声音里掺杂了点无奈:“大陆的教育压力……唉,不说了!”   幻想的烟霞渐渐散了,肖凤台的手指僵在屏幕上。他几乎忘记,蒋桐不仅有过妻子,还有了孩子。是一个叫dennis的漂亮混血男孩。   看来他跟蒋桐挺像的,他脑中升起一个滑稽念头。人人似乎都喜欢他。   Lilly不在了。从他所获取的只言片语中,肖凤台推断出她的离去对蒋桐产生了相当深刻的影响。他控制不住地想,如果lily还在,一切会是什么样子?   等围绕着讲台的人群终于散去,蒋桐才注意到肖凤台坐在演讲厅中,且面色不虞。   “你怎么了?”他走到肖凤台身前:“不舒服吗?”   肖凤台仰头,蒋桐眼中的关切是那么的真诚。他也用这样的目光照料过,陪伴过另一个女人吗?他们一定彼此相爱,才能生出一个如此漂亮的儿子。   他向蒋桐笑笑:“恭喜研讨会顺利结束。”   蒋桐在他身边坐下:“你什么时候来的?演讲开始时我没看到你。”   “正好赶上最精彩的部分。”肖凤台漫不经心说着客套话:“刚刚那些人是你的朋友?下次有机会介绍认识认识,有好项目可以合作……”   话已出口,他隐隐觉得不妥,然而弥补的机会稍纵即逝。蒋桐扭头看他:“你都听到了?”   肖凤台没说话。   蒋桐沉吟片刻,起身向肖凤台招招手:“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64章   肖凤台其实已经猜到蒋桐的目的地,只是没想到Lily的墓居然离会场如此之近。社区小教堂背后,几排纯黑大理石静静嵌在如茵绿草中。墓碑表面剖得光亮,几行简单英文,介绍姓名与生卒年月。最下方有一张小小的黑白头像,男女老幼,不同人种,在加州灿烂阳光下向来客微笑。   蒋桐在最边沿的一块墓碑前停下脚步,弯下腰将来时买的百合轻轻放在最边沿的一块墓碑上。   两人一时缄默无语。肖凤台陪他原地站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出声。   “蒋桐,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是……”   “就是这里。”蒋桐笑笑:“我来给你介绍一下。”   “好久不见了”他对墓碑轻声寒暄,随即向肖凤台转过身:“我来正式介绍一下。徐稚羽,又名lily xu,我的法定伴侣。我们两年半前第一次见面,lily参与了我在美国主持的ark抑制剂三期临床试验——这是一种针对卵巢癌的末线疗法。”   蒋桐以平淡语气做出爆炸性发言。肖凤台一时陷入混乱,摸不准他的用意:“但你说她是孩子的妈妈……”   “Dennis是她自己生下来的。Lily是孤儿,养父母在她上大学时车祸去世。她工作后做了人工授精……那几年她在纽约的律师楼工作,收入很好……她想再给自己一个家。”   他望着墓碑上的小黑白照片,有些恍惚。照片上的年轻女人神采奕奕,长眉斜插入鬓,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虽然长发及肩,却有一种中性的硬朗气质。   他没见过这样的lily。第一次见面时,lily戴着一顶棕褐色短假发,她尽可能用妆容遮掩病态,可是人实在太瘦,皮肤干燥松弛,走起路摇摇欲坠,使她像个被浸湿揉皱摊平再晒干的制片人。   她的笑容倒是爽快开朗一如健康时的模样。然而死亡的阴影日渐深浓,风雪中一捧即将熄灭的火,光焰越是热烈,越使旁观者感到寒冷。   初诊时她带了dennis过来。那时候dennis还是个话说不清楚的小胖墩,圆圆脸蛋上盖着儿童口罩,走路时小腿吧嗒吧嗒来回拨动,让蒋桐想起邻居家里的柯基犬。蒋桐和lily交流病情时,dennis一语不发,口罩上方一双大眼睛在蒋桐与lily之间转来转去。   “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治疗需要住院,家里最好有人能照顾一下小朋友。”交代完治疗注意事项,蒋桐犹豫片刻嘱咐Lily:“孩子身体没问题的话,最好不要常来医院。”   如果蒋桐已经了解Lily的背景,他就会知道自己此刻等同于狠狠捅了她一刀。然而女人只是笑了笑:“谢谢医生提醒。”   “后来我们还是时常看到dennis,我因此起初对lily印象不好,直到同事跟我解释了她的处境……后来我们成了朋友,发现彼此还挺聊得来的。”   “然后你们就爱上了对方?”肖凤台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含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嘲讽。   “她性格里有种明亮的成分,我挺喜欢。”蒋桐倒是很坦诚:“可惜她病情发展太快,我们都没有谈情说爱的心思。”   蒋桐的眼神变得黯淡。Lily对ark抑制剂产生了强烈的不良反应,不得不提前停药。肿瘤停药后出现爆发性进展,她没有撑太久。   这不是蒋桐的错。免责说明书上所有可能的极端危险情况都已经列得清清楚楚。他却在内心深处仍然对Lily抱有愧疚,他忘不了lily第一天来面诊,一手牵着dennis。男孩子全程没有说话,然而望向他的眼睛亮亮的,写着希望。   “Lily没有直系亲属在世,所以临终前希望我能领养dennis。她的治疗费用公司报销,名下房产和投资足够将dennis抚养成人。但美国领养条件苛刻,我们只能先领证——”   “你疯了吗?”肖凤台突然打断蒋桐。   “不只是你,这个lily xu脑子也坏了。你们有没有概念?抚养一个孩子到底意味着什么?”肖凤台气得浑身发抖:“这十年你在美国是不是入了什么邪教教会?以身殉道耶稣上身那种?哪怕有一分当年甩我的冷静算计,你都干不出这种事!”   好莱坞三流编剧都不敢写的烂伦理情节!蒋桐把他自己当成什么了?他放弃了……放弃了那么多走到今天这一步,到头来就为了远渡重洋给人当便宜爹?   一部分的他在内心冷笑。蒋桐向来乐于抢占道德制高点,随时随地准备着向周围人伸出援助之手。这就是虚伪的代价。谎话说多了,他还真以为自己是圣人了。   即便如此,他也做得太过火了。手把手花十几二十年时间养一个孩子!蒋桐知不知道自己一时善心的后果是什么?   肖凤台突然觉得沮丧。哪里轮得上他替蒋桐考虑这些?很多个早晨,他独自醒来,望着窗外浮动的云霞,他的未来,蒋桐的未来,经纬纵横前后交织,他小心翼翼不放过任何线索,却怎么也找不出一条出路。而蒋桐呢?多么随性的人!抽身时果决,想付出时又付出得不计成本。他的所有推断和计划在蒋桐面前都因此变得可笑而可怜。   肖凤台意料之外的怒火令蒋桐措手不及:“你……你先冷静一下。”   “去你的吧。”肖凤台嘴角一扯,笑容嘲讽凉薄。怒火熄灭了,只留余烬冰冷苍白。   “你有没有想过,多少人能接受你带着这么大的孩子组建家庭?且不提他是否愿意被你带入一个新家庭,你就这么把自己的一辈子搭进去了你知不知道?”他长叹一声:“你比我想得还要蠢。”   “我不觉得领养是牺牲!”蒋桐抬高音调:“和lily一样,那时候我想给自己组建一个家庭!”   “然后扮演一个哀莫大于心死的单亲爸爸?对你有意思的女人约你喝酒,你说不,我要六点准时下班开车回家给儿子煎汉堡肉排拌沙拉。儿子睡了之后你独自坐在灯光下看80年代爱情片,边看边怀念你青春的爱情?”肖凤台冷笑:“蒋桐,五十年前这种剧情就没人看了!”   “对!就是这个意思!随便你怎么说!”蒋桐也冲他大叫起来:“你非得让我一字一句跟你坦白吗!”   肖凤台在惊愕中沉默,他终于听懂了蒋桐的言下之意。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他最终问道:“为什么是现在?”   “因为我后悔了。”   “我不是说后悔领养dennis……我在出租车上问了你那个问题,你没有回答。一路上我想了很多事情。”   “之前我告诉自己,我只要此时此刻的快乐。但我现在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贪心。”   十年前的蒋桐可以不去想未来,但十年后的蒋桐已经无法满足于朝不保夕的幸福,不仅是此时此刻,他想要每时每刻,想要永远。   他望着肖凤台的眼睛,等待他的答案。   肖凤台错开了他的视线。   “我先回去了。”他低头看表:“晚上约了人,回头联系。”   他从蒋桐身边擦肩而过,快速走向会场的方向。   几乎算是落荒而逃。   蒋桐站在原地,望着肖凤台算不得从容优雅的背影,无声苦笑。他没期待着肖凤台会答应,可是这一刻果真来了,他才发现现实成真给人造成的冲击远比想象更强。   但这才刚刚开始呢。肖凤台不再是十年前天真近乎幼稚的少年,他也不再如当年一样软弱而迷茫,对命运毫无掌控能力而任人宰割。蒋桐整了整衣领,准备追上肖凤台。对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他从来不会轻易放弃。   手机突然响起,蒋桐看了一眼,犹豫片刻,还是接通放到耳边。   “学长好久不见”他边说边快步走出教堂:“有事找我?”   “你不在会场了?”裴璟还是一样的开门见山:“议程上写btk27研讨会在203房间,我没看到你。”   “你对btk感兴趣?”蒋桐意外道:“我回头可以发一份材料给你,说实话研发方面没什么实质上的创新突破,但如果你有问题随时联系我。”   “看在上帝的份上”蒋桐几乎能想象出裴璟边说话边翻白眼的模样:“我们真在一间实验室工作过吗?”   “我现在兼职给一家药企做顾问,帮他们筛选靶点。前几天那边给我发了一篇你的论文。”   “你晚上有空么?我们来聊聊cd30。” 第65章   蒋桐与裴璟约在酒店lounge bar见面。蒋桐之前安排了和中国团队的电话会,卡着点下楼,裴璟果然已经坐在吧台。不知是不是吧台灯光效果,裴璟似乎比蒋桐印象中的样子胖了,然而五官轮廓依旧鲜明深刻,目光锐利如昔,在中年人行列中亦称得上鹤立鸡群。蒋桐自回国后再没见过裴璟,如今看到他熟悉的挑剔神色,内心竟然感到一阵亲切的喜悦。   “你迟到了。”裴璟皱眉道。   蒋桐在他身边坐下,招手叫了一杯威士忌:“不好意思刚刚有个会,今天的酒我来请。”   “最近如何?我回国快两年,都没怎么跟你联系。”   裴璟单刀直入:“叙旧之后再说。先谈正事。”   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卡片推到蒋桐面前:“早先电话里说过,我现在兼职为银杉做学术顾问,提供靶点筛选指导意见。银杉把你那篇cd30的paper发来给我看,问我的看法。”   “然后?”蒋桐不动声色道。   “很简单”裴璟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情:“我认为领域有研发价值,银杉又不缺钱,你们只要出价合适就可以考虑。反正Cd30的海外权益你又没能力开拓,签了协议当下就拿一大笔研发费用,如果成功还能每年拿销售分成。”   “既然你不吃亏,银杉也不吃亏,我就来找你聊聊。”   裴璟下海对蒋桐的冲击基本等同于著名跨国药企银杉对cd30感兴趣:“学长,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吗?财务上还是其他方面我都可以尽力。”   “我好得很”裴璟瞪他一眼:“而且现在是我在问你问题。”   “这样说有失公允,但我站在你的角度,绝不会放弃跟银杉合作的机会。”   蒋桐苦笑:“学长,前几周国内一个大药企要买cd30。我刚刚拒绝人家。”   “那又如何?”   “我知道你看中什么。你要研发阶段独立性,对产品的后期管线排布有话语权。这些细节问题都可以谈。”裴璟并不气馁:“从我的角度,你跟银杉合作明显利大于弊。卖出聊胜于无的大中华区以外权益,你不仅拿到一大笔现金,还会随着研发进展获得后续里程碑费用以及银杉在美国的临床学术资源支持。最重要的是,银杉可以给你的信誉免费背书。不好意思,来的路上我稍微google了你一下。我认为华清现在亟需信誉。”   蒋桐上上下下打量裴璟,难以置信这么一番显然经过深思熟虑的话出自以不通世故著称的裴璟。工作果然会重塑人的灵魂。他在心中默默感慨。   裴璟切切实实抓住了他的七寸。   Asco的演讲很成功,但还远远不够。华清确实撤回过btk27的一期临床,路巍也确实曾经在华清担任要职。事已至此,Btk27的结果本身其实无关紧要,关键在于资本市场对华清公司管理层的形象极有可能因为路巍引起的丑闻而恶化。一家公司如果核心管理团队混乱不堪,对研发人员管理松散,一两个临床的成功又能说明什么呢?   就算假以时日华清能够扭转这一印象,公司的估值必然因此而遭受冲击。华清太需要钱了,研发每推进一步,费用就翻倍地上涨。他等不起。   “出售海外权益需要董事会通过……”蒋桐犹豫道:“有没有具体的提案?我希望能确保华清在大中华地区的独立性。”   任务完成,裴璟明显松一口气,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银杉的人随后会跟你正式接触。没事我先走了。”   “等等”蒋桐拉住他:“好久不见难得有机会叙旧,你没事就再坐会儿。酒挂在我账上。”   “不用你请客。”裴璟硬邦邦坐回高脚凳:“一会儿我把水单拿走,银杉可以报销。”   这还是他记忆中凌晨坐在实验室显微镜前两眼放光,大谈特谈科学研究之奥秘的裴璟么!蒋桐不得不假装呛水低头咳嗽,避免裴璟察觉自己的惊愕表情。   裴璟本人倒是看上去对他人大跌眼镜的反应习以为常,扬手招服务生又叫了一杯酒。   “为什么开始跟企业界接触了?”蒋桐思来想去抛了个擦边球:“你们学校跟银杉有合作?我听说银杉这几年发展科研价值链延伸,在美国与日本的大学合作建了好几个实验室。”   “这种门面项目我懒得参与。”没想到裴璟比他想象中更坦诚:“我缺钱,银杉给的顾问费还不错,占用时间还可以忍受,为什么不签。”   “你很缺钱吗?”蒋桐大惊,裴璟早已拿到终身教职,所在大学经费宽裕,同行一向艳羡。经济问题是蒋桐所能想到的最后一种可能。   裴璟揉了揉眉心,神情疲惫。他双肘支桌,宽肩上洒落一片昏黄灯光,肩胛骨凸起,两侧深浓阴影像是无形的负担被刺破而显露原形。生活,黏腻晦暗,沉重而密度惊人,终于追上他的脚步,将向理想振翅高飞的青年拘束于地上。   “等你有两个上私校的孩子就懂了。”裴璟唇边挂着一抹讽刺的微笑:“北美私立教育体系是俄罗斯农奴制在现代社会的完美体现。可惜我们的家长没有十月革命的果敢,一进校门就脚软,乖乖上贡任由学校收割。”   蒋桐差点没摔了杯子:“你有孩子?你结婚了?什么时候结的婚?”   他感到不可置信:“你竟然没邀请我?”   裴璟不耐烦道:“我谁都没邀请!我不需要愚蠢的仪式感安慰自己人生中黄金岁月的终结。”   蒋桐小心翼翼道:“那你现在……?”   “去年分居了!没签婚前协议!”裴璟又叫了一杯酒,肉眼可见地心绪恶劣:“这是第二个我需要卖命给资本主义打杂的原因!”   蒋桐感慨万千:“我以为你会终身不婚。”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有这种可笑的想法。”裴璟忍无可忍道:“霍金有老婆!约翰纳什有老婆!爱因斯坦有不止一个老婆!我是个还算英俊的正常男人,实验室又不是深山修道院!”   “不过,结婚之后外表的用处就没那么大了。”蒋桐怀疑自己的耳朵,他竟然从裴璟的抱怨中听出哀怨:“我这辈子都搞不懂女人一天天在想些什么。”   他瞥一眼蒋桐:“你怎么样?听说你也生了个孩子,聪明吗?”   蒋桐连忙澄清:“不是我生的,是我领养的。”   “我的天!”裴璟哀叹一声:“你还没get over那个人?”   蒋桐不自觉降低音量:“事实上……我们又在一起了。我在b轮融资路演时遇到他,他投了华清。”   裴璟直起身,像看外星人一样打量蒋桐。   “没你想得那么顺利”裴璟低声道:“我们之间还有很多问题。”   “这不难理解”裴璟道:“鉴于你之前做的那些事,你们还能复合已经是个奇迹。”   “那么你更应该接受我的提议——既然他是你的股东”他拍拍蒋桐的肩膀,笑容的成分微妙复杂:“用这笔钱向他买张赎罪券,恭喜你不用再恐惧地狱。”   “别告诉我你信教了”蒋桐躲开他的手:“让我对婚姻和家庭保留点幻想。”   “我不信,但我前妻每周日带着孩子去教堂,我能怎么办呢?”裴璟叹一口气:“这就是生活。”   裴璟叫了车回家,蒋桐送他到门口。两人在冷风飕飕的路口站了片刻,蒋桐终于忍不住好奇:“你是怎么认识你前妻的?”   他真心好奇,怎样的高人才能把裴璟从象牙塔尖拽落凡尘,沾一身灰摸爬打滚。   “与你无关”裴璟回答得冷淡,头也不回钻进出租车扬长而去。不知是不是错觉,蒋桐从他身上看出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第66章   一个周五,蒋蓁放学后背着书包走出校门,意外在路对面看到了蒋桐的身影。   “你怎么来了?”蒋蓁嘴撅得老高,还是乖乖爬上副驾驶位置坐好:“晚上小姨都说好了带我去吃大餐。”   这小子拒绝叫自己爸爸,对蓓蓓倒是一口一个小姨亲热得很。蒋桐瞥了蒋蓁一眼:“我带你去的地方肯定比你小姨找的好。”   蒋蓁哼一声以示不屑,脸向着车窗,眼珠却转来转去偷瞄蒋桐。蒋桐眼观鼻鼻观心专心开车,过一会儿身边传来男孩的小声哼哼。声音细如蚊讷,几乎淹没在发动机噪音中。   “到底要去哪呀……”   蒋桐忍笑,从后视镜里看蒋蓁:“带你去见一个人。”   蒋蓁眼睛一亮。   “到时候别乱说话。”蒋桐在蒋蓁的兴奋中感到一阵羞赧:“还有……回去之后别跟你小姨说。”   “放心吧!”   男孩故作成熟,想要拍蒋桐肩膀,奈何身高不够,只能拍拍他的大腿。   “这是我们俩的秘密。我谁都不说。”   车开出市中心,驶向城郊别墅区,蒋蓁扒着车窗张望着路边浓荫掩映下一栋栋精致二层小楼。蒋桐刚把车停稳,蒋蓁就在一边悄悄扯他袖子:“我们不是在外面吃饭么?第一次就上门拜访不好吧。”   他神情有些扭捏:“我……我都没准备好。”   蒋桐失笑,忍不住上手揉乱他的棕色小卷毛:“这就是餐厅啊。今天吃私房菜,一栋房子就我们一桌。”   “哇哦——”蒋蓁震惊地睁大眼,随即警惕地仰头看蒋桐:“你不会要吃软饭吧。”   蒋桐拉着他的手迈上台阶,闻言差点没摔个跟头。   “我真地要跟蓓蓓谈谈,你都是从哪里看来这些奇怪的东西。”他低头最后一次告诫蒋蓁:“记着我路上说过的话,今天的事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   蒋蓁用力点头。   蒋桐笑笑,一步向前推开了别墅大门。   察觉蒋桐的变化后,蒋蓁偷偷想象过自己“继母”的样子。虽然在车里开蒋桐的玩笑,但蒋蓁内心深处,还是以为蒋桐的情人是个女人。   童话故事和电影电视剧里的后妈往往是反派角色:画着大浓妆的漂亮女人,丈夫面前小鸟依人,然而为人冷酷自私,以暗中虐待继子女为乐。然而蒋蓁凭直觉以为蒋桐不会喜欢这样的人。深夜,房间里熄了灯,小郁在下铺睡着了,嘟嘟哝哝说着梦话,蒋蓁独自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描摹想象中女人的面孔——她一定不会难看,但相貌也算不上多么出挑。一个会在人群中湮没的年轻女人,皮肤细白,和蒋桐一样戴眼镜,黑色长发披在肩头,几绺垂在额前。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和善,像幼儿园里他最喜欢的小张老师。   他津津有味地想着,直到一股惶恐从内心升起。她喜欢他吗?一定不会喜欢的吧。等蒋桐和她结婚,等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他该怎么办呢?就算她是个善良的好人,和无亲无故的别人家的孩子相比,还是自己的宝宝更重要吧。蒋桐到时候会把他送走吗?蒋蓁在黑暗中瞪圆了眼,他才不会这么轻易被赶走的!   毕竟他已经是他法律上的爸爸了。   毕竟……毕竟他还挺喜欢他的。   蒋桐带他去见那个人,蒋蓁心里其实很高兴。他决定今天破例配合一回蒋桐,好好表现。蒋蓁调整表情,摆出一个极为天真可爱的笑容。走廊灯火映在他眼中,令他棕褐色的大眼睛闪闪发亮如透明玻璃球,今晚他要一击即中,做个世界上最礼貌最听话的小朋友,让蒋桐的女友爱上自己。   餐厅的门开了。他抬起头。   餐桌边坐着一个男人。   一个漂亮的年轻男人。   “这是kenneth”蒋桐把他向前轻轻拉了一把:“kenneth,这是我儿子蒋蓁,你也可以叫他dennis。”   漂亮男人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半跪下身子,与他平视。虽然从性别开始一切就都不对,但他笑起来的样子和他想象中一样——眼睛弯弯,像一只猫。   他的睫毛可真长,比班上最漂亮的小姑娘还长。   “你好”他向他伸出手,他的手相比他太大了,很容易就可以把他的手掌包住。然而他认真地牵着蒋蓁的手指,像对待一个成年人。   “很高兴认识你,希望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他决定了。蒋蓁晕乎乎点头,一面在心里发誓。如果有朝一日kenneth和蒋桐吵架,他要无条件站在kenneth这边。   开车来餐厅的路上,蒋桐表面上镇定,内心相当忐忑。蒋蓁不算是传统定义中听话乖顺的模范儿童,肖凤台的脾气更不必说了。他花了大力气说服肖凤台跟蒋蓁见一面,此刻突然后悔,满脑子都是这一大一小互相不对付,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尴尬画面。   然而出乎意料,蒋蓁相当喜欢肖凤台,以至于使尽浑身解数,表现得像家居用品广告里点缀画面的模范儿童。肖凤台么,在外永远是春风和煦看不出脾气的模样,一顿饭竟然在欢声笑语中顺利结束了。   私房菜馆也是主人住家,屋后小花园养了几只兔子和一只山羊。饭后,蒋蓁被带着喂兔子摸羊,蒋桐和肖凤台留在露台上喝莫吉托,远望男孩雀跃的背影。   “银杉的提案来得很及时。”肖凤台冲抱着兔子蹦蹦跳跳的蒋蓁笑着挥挥手,说话内容却与此刻温馨的家庭气氛格格不入:“美国那边多久才会正式公布?在此之前,c轮融资我建议先拖一拖。”   “银杉是上市公司,内部流程冗杂。下个月月中应该会看得到结果。出了路巍的事情,几个有意向的机构都要求重新做尽调。我们账上现在还有钱,他们想做就让他们慢慢做。”   “你进入华清的时点很好”蒋桐说话时,神态中有一丝掩饰得很好的自矜:“等银杉公布跟我们的合作之后,就再也没有这么便宜的价格了。”   “那是自然。”   肖凤台扭头看楼下小花园,避开蒋桐的视线:“我看准的投资从不亏本。”   蒋桐无声地笑了。   “时间差不多了,回去吧。”他把杯子随手放在窗台上:“时间还早,去我家坐坐?”   肖凤台面露迟疑,没有言语。   他从前其实经常去别人家,也不时带人回家。“上我家坐坐喝一杯。”类似的邀约不知道收到过多少次。可自从与蒋桐交往,两人像是刻意回避着什么,谁都不曾越雷池一步。   这是一条隐形的界限。越过界限,回忆汹涌而来。新加坡半拉着窗帘的小公寓,青涩急切的触碰,喘息,亲吻。他的手覆盖在他手上,白纸上一笔一划,写“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再前一步,就没办法轻易抽身离开了。   “走吧。”蒋桐握住他的胳膊,温柔的牵扯,只要肖凤台轻轻一动,可以随时挣脱。   “你想不想吃夜宵?等dennis睡了,我给你煮馄饨。”   “冰箱里冻着虾肉馄饨,我昨晚刚刚包好的。很久不做了,不知道好不好吃。”他笑得有些羞赧:“我记得你喜欢吃有虾仁的。”   肖凤台心里一松。   “走吧。”   他挣开蒋桐的手臂,快走几步超过蒋桐,掩饰自己无所适从的神色。   蒋蓁折腾了一晚上终于耗尽体力,车开到一半就耷拉着脑袋睡着了。小孩子睡觉沉,将桐怎么拍他都不醒,只好把他从车上像拔萝卜似的抱出来。Dennis上小学以来个头与体重见涨,蒋桐把他从车库一路抱到家里沙发上,累出一头汗。   “冰箱里有果汁,厨房水龙头装了净化器可以直接喝,杯子在橱柜里。”他低声对跟在身后进家门的肖凤台嘱咐:“你先坐坐,我给dennis收拾一下。”   蒋桐不把他当外人,肖凤台也就从善如流,自己从橱柜里拿个杯子接水。蒋桐拖着半梦半醒的dennis刷牙洗脸,肖凤台优哉游哉翘着腿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边喝水,一边环顾观察房间四周。   蒋桐的公寓不大,胜在户型方正,晴天应当光照充足。房间四白落地,木地板干净光亮。家具不多,原色为主,虽然毫无装饰,胜在干净清爽。沙发上躺着几叠叠好来不及收的衬衫衣裤,茶几上几本翻开的学术期刊与儿童画报堆叠,客厅一角停着一辆儿童自行车,车身闪亮,与客厅整体风格迥异,又和谐统一。   洗手间传来水流声,夹杂着蒋桐的低声叮嘱,令人昏昏欲睡的白噪音。肖凤台放松身体,背靠着松软沙发,身体像浸泡在热水中,一阵暖洋洋的舒适。他也开始困了。   “醒醒。”他是被蒋桐推醒的,男人满脸哭笑不得:“你要是也睡着了,我可背不动你。”   肖凤台清清嗓子缓解尴尬,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要煮馄饨吗。”   于是两个人一起进厨房。蒋桐干活,肖凤台抄着手围观。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馄饨现成,锅里水烧开下锅,等沉底的小馄饨一个个升到水面,随水泡上下浮沉,再在锅里下几片紫菜洒一把葱花就能关火上桌。   没有人说话,汤水沸腾,天然气嘶嘶燃烧。淡白水汽从水面升腾又稀释飘散。温暖而潮湿的食物香气,渐渐弥散在整个厨房。   象牙白面皮渐渐半透明,薄而软,随水流浮动。馄饨熟透了,当中透出浅淡的红,让人想起十七八岁女孩子害羞的脸颊。也像初春小河边开桃花,一点一点,极嫩而薄的颜色,被春风轻轻一揉,就要零落飘散。   蒋桐专心照料汤锅,神情投入,仿佛锅里翻腾的不是馄饨而是某种重要的实验材料。水汽扑到眼睛上凝成白雾,他就摘下来用衬衫一角擦净。本应滑稽的画面,却不知为何使人觉得温情。肖凤台靠在门边,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没有十年前的是非纠葛,此刻初遇,也许或早或晚,他还是会被蒋桐吸引。   英俊而不过分出挑,聪敏却富自知之明,春水一样清淡温柔的男人,力量却是内化的坚韧,在不知不觉中冲破阻碍,一路奔流入海。   他的生活里已经有太多的戏剧化因素。华服美食,衣香鬓影,笑容面具下的算计推演。闪光灯照多了头疼,回到家脱下西装外套,高级香水与雪茄的混合气味闻着像夜店后巷垃圾桶。香槟喝多了也会觉得无味,倒不如喝水——清澈无味,穿肠而过,轻松无负担,不至于第二天醒来肌肉酸痛头疼欲裂,像被人暴打一顿。   “看我干什么”蒋桐被他盯得受不了,终于忍不住出声。   “看你好看”肖凤台勾唇笑笑:“这房子隔音好不好?”   蒋桐那个问题,肖凤台还没有给出答案。但两人都不着急。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一起来答这道题。 第67章   一个月后,银杉与华清的合作如期公布。银杉以五亿美金购买华清所研发的cd30在亚洲区以外的开发权益。银杉将支付华清3000万美金首付款和总计超过八千万美金的里程碑费用。如果cd30成功上市,华清还将获得不低于10%的销售分成。不出意外,这将成为中国药企于本年度所缔结最大规模的海外合作之一。   消息公布,国内医药界一片哗然。美国执全球生物医药研发牛耳,银杉又是其中佼佼者。这样的行业巨头,竟屈尊降贵花大价钱从中国一家不知名药企引进产品海外开发权益,无疑是对cd30和华清研发实力的双重肯定。   而在银杉伸出的橄榄枝面前,路巍所造成的小混乱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华清内部,没人比李倩倩更能感受到外部环境的变化。银杉于美国休市时间公告交易,第二天早上她打开电脑,邮箱里未读邮件达到三位数——不乏之前礼貌表示“以后再联系”却从此杳无音讯的投资人。她没回几封邮件,座机与手机又开始轮番响个不停。左支右绌一个上午,她忍无可忍,敲开蒋桐的办公室大门。   “我有个提议,明天下午开个电话会如何。”她满脸崩溃道:“问询邮件和电话太多了,一个个回答根本弄不完。”   蒋桐正有此意:“你自行安排,时间定下来告诉我。”   他如释重负,把从早晨就响个不停,早已过热发烫的手机随手扔到桌上。   李倩倩得令出门,却在门口停了一下,转身朝蒋桐笑。蒋桐不明所以:“怎么了?”   “路巍和当初跟风卖股份的那几个fund现在肯定后悔死了”她笑得露出门牙:“当初不是跟你说,等公司上市了我要变现股份然后包一条地铁线骂路巍么。现在我懒得骂他了,回家我要好好查查,太平洋上还有哪个小岛能买。”   蒋桐哭笑不得,挥手让她赶紧出门。小姑娘一蹦一跳回到工位上,从发梢到指尖洋溢着得意。   李倩倩的乐观也不是全无道理。至少,华清的c轮融资以一个蒋桐始料未及的高价圆满结束了。   “身价过亿的感觉怎么样?”肖凤台调侃他:“要不要给自己雇两个保镖?小心走在路上被人绑架。”   “估值太高了。”蒋桐老老实实道:“cd30毕竟还在研发初期,btk27三期临床也才刚开始。一下子融这么多钱花不出去,我心里没底。”   肖凤台嗤笑:“一级市场就是场击鼓传花的游戏,你这面鼓就不用替敲鼓人操心了。”   蒋桐还想说话,房门被敲响。李倩倩的小助理怯生生进屋报备:“蒋总,记者到了。”   “嘴里嫌弃估值高,公关造势倒很迅速。”肖凤台大乐:“蒋总,新闻通稿出了发我一份。”   蒋桐老脸一红,没来得及反驳,电话咔哒一声,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蒋桐在美西教书时常与同事包船海钓,资本主义大农村生活过于安逸,因此人人热衷从事挑战性运动,以期从自然中获取刺激感与不确定性。自归国创业,他连健身房都少去,午夜梦回,却时常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海上。床是一艘四方形的船,身下是透明无色的海,深不见底,宽广无边。   海不听凭人的意志。盼浪来时无风,欲下锚时却又潮涌。自从c轮融资结束,蒋桐的生活突然被镁光灯与摄像机围绕。那些冷脸,质疑,礼貌却疏离的微笑,仅指尖接触的握手,随着银杉一纸公告瞬间蒸发殆尽。如今他走到哪里,哪里都是赞美与欣羨的目光,冠冕堂皇的美丽的词语包裹着同样的内核——看看这个人,这个幸运的家伙,他财务自由了!   他并不是惧怕曝光,相反,他表现得好极了。一个儒雅谦逊的青年科学家,采访中谈话条理清晰,私下里待人温和谦逊,难得的是形象上佳,毫无部分创业老兵的油腻浮夸之气。出身草根却靠着努力一路向上成材。发迹了不忘初心,毅然抛弃资本主义花花世界回国燃烧青春——还有什么能比蒋桐本人更能代表华清?年轻,严谨,积极,开放……他跟行业记者探讨全球生物药研发趋势,在财经节目讲述融资经历,情感写手搜集搜集他的人生经历,就能写出一篇励志成长鸡血文。李倩倩有时开玩笑,蒋桐这样发挥下去,没准哪天还真能红,指不定被邀请上个综艺节目什么的。   “到时候记得替我要几个明星签名!”   她笑的时候,蒋桐也跟着笑,然而笑得并不真。时间流逝,蒋桐越来越感觉到一种微妙的恶心眩晕,像是回到波涛汹涌的太平洋上,一艘小船,在狂风中忽上忽下,钓客们紧握着扶手到青筋毕露,否则就要被甩入海中。   他与华清,熬过了这么多,终于站到潮头浪尖,御风而行。然而海是能被人驾驭的么?   蒋桐的预感在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成真。李倩倩和他离开一个投资者午餐会驱车回公司,两人在饭局上撑着笑脸高强度应酬往来,回到私密空间连嘴都懒得动,并排坐在后座却沉默无语。李倩倩歪靠在车座上刷手机,突然“咦”一声直起身子。   “老板,这是你吗?”   她满面狐疑,把手机递给蒋桐。   蒋桐莫名其妙,拿过手机扫一眼,差点把李倩倩的新款iphone扔出窗外。   一段短小视频,手机画质,镜头频繁抖动,打光昏暗,明显是路人拍摄作品。一对情侣在前拍深情拥吻,礼堂里奏着欢快音乐,周围群众纷纷围观起哄,气氛甜蜜。摄像头一个虚晃,原来情侣只是布景,主人公是他们身后两个男人。   是他和肖凤台。   平心而论,前排一对璧人万众瞩目。他们躲避镜头还来不及,并没有什么不规矩的动作。只是他们离得实在太近了。是幸福的虹吸效应?被他人的完满爱情感染,举止中不言而喻且不由自主的亲密,一种无形的气场,当事人毫无察觉,非得跳出画面外才能看得穿。   “楼主好久之前去看音乐剧,前排居然有情侣当场求婚!本来是拍个小视频给基友云虐狗,拍着拍着就注意到后排两位小哥哥了~戴眼镜的小哥哥楼主这几天越看越眼熟,好像是一家挺厉害的生物制药公司创始人,最近时不时就在网上看到呢。果然聪明人艺术品位也不错~”   帖子像年轻女孩写的,文风欢快活泼,毫无恶意。帖子下你一眼我一语,评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   “我pick眼镜小哥旁边那位!看那眼睛!那眉毛!那鼻梁!那下颌角曲线!偶像男团水平有没有!呜呜果然美人在民间!”   “两个大男人出来看音乐剧不觉得怪怪的吗哈哈,这两人会不会有一腿。”   “腐眼看人基够了吧,人家正经归国科学家又不是小鲜肉炒cp圈粉。”   “嘿嘿不觉得挺带感的么,霸道总裁和他的英俊小娇妻~”   “有人来扒一扒科学家旁边那个小哥不?”   浅薄无恶意的评论,单纯,无聊,好奇,汇集在一起,镜头拉远,原来是一颗颗森白的小牙齿,长在巨鳗的口器上。   蒋桐的手指机械滑动着屏幕,文字,符号,表情包不断上下滚动,字节构成的海浪,映在他的镜片上。   他突然感到一阵恶心,熟悉的眩晕感又回来了。 第68章   “蒋总?”李倩倩被蒋桐的脸色吓坏,说话小心翼翼:“蒋总……怎么了?”   蒋桐如梦初醒,扭头向小助理笑笑。然而他人还沉浸在帖子里,嘴角勉强扯着,眼神郁郁,倒还不如不笑。   “你先回公司,我临时有点其他事情。”他最后嘱咐李倩倩,心知自己表现得破绽百出,反而有了一种破罐破摔的爽快:“视频你别在公司传看,免得同事们误会。”   李倩倩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唯唯称是。蒋桐反应这么大,她也不好告诉他,公司同事已经在小群里热烈讨论了一中午,只有自己因为参与饭局消息滞后,此刻正在群里惨遭嘲笑。   李倩倩回了公司,蒋桐半路下车随便找了个咖啡馆。人在紧张时会下意识做重复性动作——抠手指,磨牙,捋头发,转笔,都是大脑罢工,失去对肢体掌握的标志。蒋桐一遍遍重放视频,屏幕调亮,声音放大直到耳膜觉得疼痛。他们在人前一向小心,然而谁能保证永远不会犯错呢?   其实视频拍得模糊,常人一带而过,并看不出什么玄机。蒋桐与肖凤台就算有私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不许人听音乐陶冶情操了?蒋桐反应过度,主要还是心虚。   他与肖凤台之间的关系还远不到能曝光的时候。   参与C轮融资的股东会怎么想?公司里的同事会如何议论?dennis在学校里会不会被人指点?更重要的是,肖凤台会怎么做?   还有肖家,他背后庞大的暗影,时隐时现却从未离场。   肖家会怎么做?   十年前的画面仍在眼前。老妇人涂抹得很白的脸,手指温暖,然而枯瘦有劲,刚硬如铁爪。大人物们伸出一根手指,就像压碎一块威化饼干一样,轻松碾碎他的自尊。   他尽了全力,没白虚度这十年。可是事到临头,依然感到一阵虚弱的惶然。   何况十年前的肖凤台是坚决的。一张白纸似的少年,热烈又纯然,心无挂碍,满满装的都是他。就算被他插了一刀,血还没留净,就爬也要爬到他面前。然而十年过去了,一路趟过来,大家都是牵牵绊绊,懂得了见风使舵,此路不通请走别处。蒋桐自认为皮相无甚出众之处,肖凤台想必也看不上自己的纸面富贵,等相处的烦恼大过欢愉,这次会不会换他抽身离开?   离开其实都算不上,肖凤台从没承诺过他什么。   他越想越远,直到手机在桌子上震动起来。蒋桐看到号码,第一次不敢去接——是肖凤台打来的电话。   电话响一阵,自己挂断了。然而再接再厉,持续震动着,大有不接通不罢休的意思。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蒋桐终于接通了电话。不管肖凤台说了什么,他暗中告诫自己,控制情绪,控制语调,不能被他听出破绽。   绝不能让他发现这东西。   “你看到那个视频了?”肖凤台开门见山。   “……看到了。”   肖凤台意料之外的单刀直入,蒋桐的回答只是条件反射。原本预想的计划全部打乱——肖凤台怎么会看到?他怎么想?为什么看到后打电话给自己?   他茫然而焦躁地思索着,肖凤台突然有了十成耐心,陪他干熬着沉默。   还是先讨论如何应付眼前吧。蒋桐对公关缺乏经验,华清与华毓是否应该出一份联合声明未雨绸缪?或者直接无视?不论对外如何,公司内部他肯定要开会澄清。两人或许应当先串供以免穿帮。   “要不我们……”   “华毓有专门的公关团队,视频很快就会下架。不用担心。”   “这样啊……”被肖凤台突兀打断,蒋桐只有讷讷答应:“……谢谢。”   话说出口他就开始后悔。有哪里不对,但又分辨不出。是一种依稀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裂解崩塌。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肖凤台听上去倒是若无其事:“对了,如果你公司的人问起来,直说也无所谓。”   他讲着讲着,被自己逗笑了:“看场音乐剧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知道了。”事情解决了,蒋桐却还是觉得心里发飘,摸不着底。肯定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肖凤台,我……”   “差点忘记告诉你!”肖凤台又一次打断他:“小八卦虽然没什么大不了,就怕被有心人盯上。华清刚刚完成c轮融资,你更要多加小心。”   蒋桐干巴巴道:“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电话另一头传来车流与人群的喧闹,肖凤台的声音还是漫不经心的。   “我的意思是,我们最近先别见面了。”   蒋桐急了:“如你所说,小八卦没什么大不了。不必要紧张成这个样子吧。”   肖凤台嗤笑一声:“电话刚接通的时候,你的声音都在抖。”   蒋桐哑口无言。电话另一头那么吵,肖凤台怎么听得清?他自己都没发现。   肖凤台察觉到他的无措,体贴地放缓了语气:“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胡思乱想。华清现在站在行业风口浪尖,谨慎总比冒进要好。”   “我是为你着想。”   他的声音很沉着,很温柔。蒋桐从没有任何一刻像此时这般确定,肖凤台真地长大了,在某些方面,他甚至比蒋桐更加成熟自如。   挂断电话,蒋桐脑子里依旧是乱糟糟一片。他浑浑噩噩付账,打车回公司,一路想着该如何向同事解释视频。司机遇到红灯急刹车,他猛然回神,却发现自己正盯着钱包中肖凤台的照片出神。   十七八岁的男孩子,长眉舒展,目如点漆,已隐约看得出成人的挺拔轮廓。然而五官毕竟还没长开,带着一丝稚气,便显得清秀有余而英气不足。   少年望向镜头微笑,眼神清澈柔软。   被他刻意无视忽略,隐藏在无数个纷繁琐碎的想法背后的真相,忽地浮到眼前。到这一刻,蒋桐不得不承认,他们再也回不到十年前了。 第69章   “终于破案了。”挂断电话,肖凤台脸色黑如锅底,方知行却在一旁啧舌:“原来这位就是老板十年间心心念念的白月光。”   他故作哀怨叹气,模仿肖凤台说话:“当年你说你们大陆男人,懦弱起来都是一个样——大陆男人什么样我不知道。肖总撩拨别人和动真情确实是两样:撩人的时候智商150,谈恋爱的时候智商50!”   肖凤台太阳穴青筋鼓鼓跳动,冷冷瞥他一眼:“你今年奖金没了。”   如若平时,方知行一定毫无原则服软求饶。然而现在他很生气,不仅气肖凤台捅出的篓子,更气他瞒着他假公济私,谈恋爱上脑。   肖凤台私生活混乱,方知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还替他在集团的人面前遮一遮,是吃准了肖凤台走肾不走心,工作感情分割得干净利落。没想到这哥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要不是他眼疾手快把八卦扼杀在萌芽阶段,还不知要闹多大的乱子。   “你是老板,我是下属,老板的私生活我没资格插嘴。但事关华毓,我就不能装傻了。”肖凤台拉开车门要上车,方知行按住车门:“肖总,我当年义无反顾放弃香港北京纽约上海的offer投奔你创业,可不是为了今天陪你演周幽王烽火戏诸侯。”   “两年升director一年升ed,待遇齐平外资基金,我亏待你了么?”肖凤台使狠力拉开车门,一屁股坐进后座:“司机快点开车,不用等别人!”   司机还在犹豫不决,方知行已经一溜烟绕到车另一边拉开门就坐,全程行云流水,嘴也没停:“我是为了自己么!现在拍拍屁股走人什么样的工作找不到。我是为了华毓!”   “这事情要是被有心人发现闹大了,华清其他股东能善了?华毓进来的价格太低时点太巧,外面已经有风声了。你还上赶着送刀给别人捅!”   “就算华清那边没问题,被你家里人发现了,你又能落着什么好?”方知行自觉苦口婆心,体会到高中教导主任抓早恋的心情:“咱俩心照不宣,这个基金是你向集团证明自己能力的第一步,才融了十个多亿美金就闹出这种事,你将来怎么空降接班?”   肖凤台扭头看车窗不说话,然而气势已经逐渐减弱,显露出颓唐。“我投资华清跟他没关系。”他低声道。   “是跟他没关系”方知行讽刺道:“你只不过‘很了解’蒋桐罢了。要我说你谦虚了,岂止是很了解,应该是‘知根知底’,‘心有灵犀’!”   肖凤台危险地眯起眼睛:“别以为我真不会把你怎么样。”   “还嫌昏君没当够?”方知行奇道:“早上接待投资者接待到一半就看见这视频,我一边开着会一边帮你灭火,一上午忙得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你现在还怪罪上我了?”   他一开始调侃,说着说着还真委屈上了:“你还安慰人家别担心呢。是,华清不用担心,心都被我担着了。敢情我的心天生比别人沉二两!”   “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肖凤台淡淡道。方知行听了却一惊:“你要分手?”   他骂痛快熄了火,反而开始迟疑,替蒋桐求情:“不是……你和蒋桐又不是偶像明星,成天屁股后面一堆小姑娘哭着喊着不让结婚。该谈谈呗,也就是这几天风声紧,现在人人脑门上一摊子烂事,过去了谁还记得你们俩。”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别老恋爱上头就行了。”方知行小声道:“我知道……你是真喜欢他。”   肖凤台扯着嘴角笑了笑,没有说话。   难过么?其实还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是他存了些不该有的幼稚幻想,幻想落空,难免觉得失望。   方知行不明所以,还在执着安慰他:“没事,这视频最迟今天下午全网都给你删干净,明天一早太阳照常升起!”   方知行这边厢拍着胸脯向肖凤台打包票,却不知道几公里以外,有个人正在电脑上一帧帧播放视频截屏,动机很简单:让蒋桐和跟蒋桐一条船的人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平心而论,路巍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对不起蒋桐的地方。   当年蒋桐因为lily的临床事故和美国药企闹翻回到大学实验室,是他抛出橄榄枝拉蒋桐回国。现在不比上世纪,归国科学家和韭菜似的一茬茬割不完,少了蒋桐还有赵桐王桐,要不是他慧眼识人,蒋桐还在美西钓鱼呢。   回国之后,蒋桐一门心思搞科研,其他一律不上心,又是他利用之前的人脉拉投资,组团队,跑医院。最难的那段时间他把老婆本都拿出来了,每天晚上喝得不省人事,第二天头痛欲裂,还得西装革履地四处奔波。路巍真情实感地认为,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华清。   就算永平刚找来的时候,他也是想带着蒋桐发财的。让永平把华清买下来有什么不好?大家都财务自由,蒋桐调到永平研发总部工作,手底还下带着百十来号科学家,比在小公司里苦哈哈地熬不知道好多少。   蒋桐不识时务就得承担后果。路巍觉得自己已经颇为仁慈。当年华清天使轮和A轮的钱都是他拉来的。要是他走的时候多吹吹风,那几个投资人卖的可不仅仅是三分之一股份,这世上老早就该没有华清了。   可蒋桐是怎么对他的!路巍冷笑。自己去找他,他装得三贞九烈,原来就是等着张远上门。   路巍支持永平“废太子”,跟“长公主”不合是明面上的事,但他自恃还有价值,手里握着好几个重大项目的临床,张远投鼠忌器,不会于轻易动他。被张远粗暴扫地出门令他如遭重锤,好几天没反应过来。十几年了,路巍没想到自己还能重新体会到刚出校门时命运任人摆布的茫然惶恐。他心里越慌,就表现得越亢奋,无头苍蝇似的四处钻营,非得搞清楚,比赛打得好好的,自己怎么就被突然三振出局了。   搞清楚幕后主使是谁,才能计划着如何报复。   一听说蒋桐跟张远吃过饭,路巍恍然大悟。难怪张远如此干脆利落把他扫地出门,原来蒋桐等着接他的班呢!等永平成功收购华清,后者变成永平生物药研发中心,路巍和他手底下的人自然失去利用价值,还不是任由张远捏扁搓圆。   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路巍也是一路踩着别人走到今天的位置,张远这贱人,下手一点余地不留,还真以为他是吃素的?以为他不会还手?   他立马召开记者会,卡着蒋桐去asco公布临床数据之前,将手里攥着的华清“黑料”悉数抛出。果不其然,市场一片哗然。路巍原本翘着脚坐在家中,等待着蒋桐在会场上遭受疾风暴雨般的斥责,最终被股东投票赶出华清。然而美国传来的消息令他大为惊讶——蒋桐不仅成功控制局势,甚至还有可能搭上银杉的桥。   一个永平还不够?路巍真真地被蒋桐的胃口震惊了。   意料之外的失败令路巍心智消沉。对外宣称要休息一段时间,他卸载了微信,抽掉手机卡,闭门不出瘫在家里打游戏吃外卖,昼夜颠倒,一周胖了五斤。   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能看见那视频,还多亏了他的混乱作息。这天又是激战到黎明,路巍玩到眼前直冒金星,腰酸腿痛,才不得不下线。一躺进被窝困意汹涌袭来,路巍歪在枕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刷着手机,却被一个转发的视频吸引了目光。   认出蒋桐的时候,路巍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他下意识凑近屏幕,瞳孔放大,鼻翼翕张,露出一个无意识的兴奋笑容。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蒋桐身边那男人他认识,新加坡华人财团公子哥,小时候玩得疯,现在收敛不少,也是男女不忌,口味重得很。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能看上蒋桐,这算什么?吃惯了豪华宴席,来个山芋清清肠胃?   算他倒霉,赶上蒋桐这么个发芽的老土豆。好不好吃另说,食物中毒进趟医院是必须的了。   路巍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手机插上电话卡,微信重新下载。他一夜没睡,却自觉神清气爽,目光炯炯,已经准备好了大干一场,杀蒋桐个措手不及。   想一脚踹了自己登上永平这条大船名利双收?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路巍登陆微信,看着不断弹出的新对话框,露出一个冷笑。 第70章   虽然结论并不愉快,蒋桐和肖凤台打完电话心里终究算是有了底。回到公司,他硬着头皮召集部门领导开会。下属们进门时装得一脸严肃,然而蒋桐关门转身的功夫,就注意到好几个人趁他不备用眼角互相偷瞄,一脸好戏即将上演的兴奋。   “找大家来没别的事”他清清嗓子,假装没看见会议室里暗潮汹涌:“今天在网上传播的视频,相信很多人也都看到了。我在此统一澄清:你们没认错人,我确实和华毓的肖总看过演出,如果早知道有人录像,我就把衬衫仔细熨平了再出门。”   他故意抖了个包袱,满意地听到会议室里传来一阵善意的轻笑。气氛趋向轻松,有下属大着胆子问:“蒋总,是肖总邀请您还是您邀请的肖总?”   “我邀请的肖总,票是朋友送的。”蒋桐坦白道:“经过大量尽调和双方沟通,华毓领投b轮,在华清最艰难的时候拉了我们一把,我跟肖总还有他们的方总私交其实都不错。正好有段时间没跟肖总见面,就约着一起吃饭再看个演出,顺便交流对市场和行业的看法。”   “视频我看了,也和肖总打了电话,我们都觉得没什么。只是华清最近刚刚融完c轮,外界关注度比较高,我和肖总一致认为有必要至少在内部做个说明。二十一世纪现代中国,不能只许你们女孩子结伴压马路,不让两个男人出门接受音乐熏陶吧。”   不管蒋桐心里是如何的翻江倒海,表面上看确实是谈笑自如,磊落大方。说明简短,然而内容既有逻辑又幽默生动,具备潜移默化的说服力。只是方知行听了恐怕要骂娘:你们狗男男之间纠缠不清,拉我做什么挡箭牌!   当事人都不放在心上,群众围观八卦的热情也淡了三分。走出会议室时,大家的话题焦点已经从老板的绯闻移向周末要不要组团去农家乐吃鱼头泡饼。   蒋桐走在最后,望着下属们的背影,露出一个苦笑。   一场风波看似消弭于无形,然而破坏已经造成。两人之间刚建立起摇摇欲坠的信任,经此一役,双方固然装作无事发生,信任的承重梁上却已开始出现裂痕,隐秘,幽微,难以探查,难以修复。   蒋桐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能硬着头皮挽回。肖凤台主动提出少见面,他也不能把人绑架出来,只好放低姿态多发信息多打电话,将姿态一再放低。如此这般坚持了一周,肖凤台虽然态度依旧冷淡,还是勉强答应蒋桐周末出来吃饭。   再大的误会,见面了好好聊聊也能说开。为保万无一失,蒋桐慎重定了餐厅,在公司也提前打了招呼,空出周末整天的时间,力求排除一切不可抗力因素。如学生时代对付大考,头天晚上他早早上床睡觉,却没想到做了一个怪梦。   午后三点,没开灯的小房间,阳光透过纱帘,将家具镀上一层温暖柔软的金色。依稀是十年前他在新加坡的小公寓,梦里的他和肖凤台都还很年轻,只尝过爱的甜,无忧而无畏。少年肖凤台身型纤瘦,如一株春风中招扬的嫩柳,他窝在蒋桐怀里,两人合看一本书,不时喁喁低语。蒋桐说了句什么,肖凤台被蒋桐逗得咯咯笑,仰起脸看他,眼神发亮。   蒋桐以上帝视角俯瞰着两人,心像浸泡在热水中,渐渐温暖舒展。少年纯然真诚的倾慕,自己孤注一掷的热烈,虽然再也无法重来,可是只要存在过,就已经让他觉得安慰。   然而好景不长。轰然一声巨响,窗外陷入黑暗。小公寓四面围墙如同劣质舞台剧布景向后倾倒。原来他们置身于一座巨大的摄影棚,数不清的镁光灯一拥而上,将一对惶恐的鸳鸯团团围住。   身下一股强大吸力,蒋桐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剧中。四周乌压压一片,镜头,手机,录音笔,人们猎奇好奇厌恶嫌弃的眼神。   他甚至在围观人群中发现熟悉的身影。蓓蓓牵着蒋蓁,双目圆瞪,一脸不可置信。李倩倩与宋嘉琪也举着手机,边拍边笑,像是看到什么滑稽场面。裴璟站在稍远处,双臂抱胸冷冷俯视他,仿佛他是一片被污染的培养皿。   而肖凤台……肖凤台在一瞬间长大了。成年肖凤台一身西装革履,五官退去少时青涩,显现出一种锋利的英俊。他从蒋桐怀里挣脱,整整衣领,直起身子。蒋桐仍坐在地上仰望着他。肖凤台似乎突然变得很高,他投下的阴影覆盖着他,两人视线相接,肖凤台的眼中凝聚着风暴。   蒋桐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如阻塞着棉花,一个音都发不出来。他急得满头大汗,嘴不断张合,如缺水的鱼。   肖凤台冷眼看他的丑态而无动于衷。终于,他似乎是不耐烦了,向他敷衍地笑笑,随后昂首跨步,加入围观者的队伍。   蒋桐想追上他,然而他迅速融入黑暗中,如同一滴水落入大海。只剩蒋桐自己在聚光灯下。周围无数双眼睛无数张嘴,手机拍照的声音,快门声,周围人啧舌,刚好可以听到的议论。嬉笑声起初细小,嘶嘶如同蛇信,渐渐地放大,再放大,震耳欲聋的尖锐,一直钻到蒋桐的脑子里去。   蒋桐猛地张开眼睛。   他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早上七点钟来自李倩倩的电话,本身就是一种不祥之兆。噩梦令蒋桐心绪恶劣,情感叫他挂断电话,理智让他接通,理智最终战胜了情感。   电话接通,蒋桐还来不及说话,李倩倩的一连串问题劈头盖脸砸过来:“看到消息了么?有人给您打电话了吗?您说了什么吗?”   蒋桐莫名其妙:“什么消息?”   李倩倩在电话另一头明显松了口气:“从现在起任何人打来的电话您都先不要接,今早九点在公司和公关团队开会,您千万不要迟到——”   蒋桐不得不打断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倩倩苦笑一声:“老板,咱们公司上热搜了。” 第71章   上次的视频传播范围不广,蒋桐个人认为主要原因在于他本人其实乏善可陈,缺乏令公众兴奋的戏剧性。然而这次八卦的重点放在肖凤台身上。几张本人高清图看样子拍摄自商业活动,角度绝佳,令蒋桐本人都想右键存下。在分析肖凤台本人金光闪闪的履历之外,文章更添油加醋描述肖家在南洋的商业地位,并将肖凤台所创立的华毓资本活脱脱吹成中国新一代私募基金领头羊。   华毓本年度的最佳投资莫过于华清生物科技。蒋桐耐着性子读完作者对华清发展历程文学性十足而纪实性不足的描述,几乎想直接关掉网页。这种捕风捉影的东西又什么可担心的?   像是为了回答蒋桐的疑问。行文至此,作者提出一个天问:为什么华毓能够在华清发展的最低谷精确买入,除了肖凤台本人“灵敏的商业直觉”与“投资天赋”之外,华毓的成功还有没有其他原因?   一行加大粗体字刺痛蒋桐的视网膜:“一切都是因为爱啊!”   还是那个视频,然而化静为动,单截出几个角度微妙的动图gif。要么是蒋桐含笑与肖凤台对视,要么是肖凤台姿态亲密按着蒋桐手臂,还有一张巧妙借位,蒋桐与肖凤台的嘴唇交错,仿佛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原本只是略有暧昧的视频,经过精巧剪裁,将一分粉红放大到十分,任谁看了都会以为蒋桐与肖凤台正处热恋,以至于情不自禁,在镁光灯下也忍不住卿卿我我。   蒋桐看不下去作者对他与肖凤台关系的种种臆测,将文章一拉到底,却没想到最大的爆点原来在结尾——几张像素模糊的酒店走廊监控照一字排开,人影轮廓粗糙,像又不像。作者的意图不言自明。   行文至此,大众所喜闻乐见的元素终于凑齐:财富,励志,禁断之爱,隐秘的性,一出现实版韩剧。双方同样符合剧情设定的美好皮相对传播起到巨大加成作用,若干微信公众号与微博营销号同时转发,令华清,蒋桐与肖凤台的名字一同登上微博热搜榜。   蒋桐颤抖着手指点进关键字,留言瞬间涌出,占满屏幕,他不断向下拉,却怎么也拉不到底。   “嗷嗷这是什么神仙剧情!霸道总裁与他的小科学家我爱了!”   “性转一下直接就能翻拍电影电视剧了,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命中注定投资你。”   “这个总裁我可以,我真的可以!”   “总裁给你,狗狗眼清秀科学家和我锁了,钥匙被我吞了。”   ……   文章写得狡猾毒辣,将诛心之论包裹在语调轻松的八卦中。对两人爱情的赞颂下有一层冷冰冰的潜台词——肖凤台能精准投资华清,一定是因为掌握了内幕消息。否则,那么多基金都认定低谷中的华清已经失去价值,凭什么华毓可以慧眼识真珠?普罗大众看热闹,投资人却一眼能看出门道。   冷静考量都是后话。蒋桐退出微博,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肖凤台看到了么?   看到之后,他会怎么想?他会说些什么?会怎么做?   从家到公司的路上,蒋桐不停拨打肖凤台的电话,却没有一次接通。听筒另一头传来冷冰冰关机提示音,每拨一次电话,蒋桐的心就向下沉一点。肖凤台从不关机,就算在飞机上也会开wifi联网。   等他走进公司会议室,一屋人已经就位,桌子左侧坐着华清相关员工,右侧坐着律师与外聘公关团队,右手边第一人出乎蒋桐意料——方知行西装革履,鼻梁上架一副玳瑁眼镜,满面严肃对着笔记本敲敲打打,不见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模样。   蒋桐走向正中唯一的空位,就坐后,他将已经发烫的手机关机,倒扣在桌子上。方知行闻声微侧过头,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蒋桐捕捉到方知行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同情。   平静的绝望淹没了蒋桐。肖凤台确实知道了。这就是他的回答。   会议从早上九点开到中午十二点。三方终于达成共识。华毓要的价格虽然低,但入股华清全程合规,没有任何法律风险。在冷处理的大前提下,华清将出面发一份简短声明,强调文章中内容有多处不实,华清保留追究发表者法律责任的权利。   至于蒋桐与肖凤台之间暧昧的同性传闻,方知行提出不必特别撑清。“本来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大张旗鼓倒显得我们心虚了。”   对外公关的同时,蒋桐还将以个人的名义发一封对全体股东信,说明华清与华毓的交易全程合规合法,华清从未,也永远不会为了管理层个人私利侵害股东利益。   李倩倩提出a轮低点抛股票的原股东可能借机发难,方知行一挥手,不以为然:“管理团队的股份和华毓的股份加在一起已接近半数,A轮那帮人手里剩的份额太少,掀不起浪。”   散会后,人群鱼贯而出,方知行与蒋桐留在最后,方知行正要出门,被蒋桐拦住:“方总留步。”   方知行看他一眼,随手把门带上。   蒋桐一步插入,挡在他与门之间:“肖凤台不接我的电话,请您帮我联系他,我有事要和他讲。”   方知行叹气:“蒋总,跟您实话实说,我要是帮了您,自己的工作就保不住了。跟您和肖总不一样,我就是个打工的,请您理解。”   方知行解释得很客气,也很直白。然而蒋桐仿佛突然失去读空气的能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求求您。”他紧盯着方知行的眼睛,像溺水者抓住一截浮木:“就见一面,见面不行打个电话也好。我有很重要的事和他讲。”   方知行苦笑:“蒋总,肖总下了电话会就关机了。我真的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蒋桐的脸色越来越白,他向后摇晃了一下,不得不扶住门把手站稳。方知行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在蒋桐身上捅出一个无形的窟窿。   最后一次。方知行十分糟心地想,再有一次这种破烂事我就辞职。   “我确实不知道kenneth在哪”他颓然举起双手,作势投降:“但我知道几个kenneth常去的会所。早上开电话会,结束前我隐约听见他发微信语音,说好久不见朋友们,晚上要出来聚聚。”   会议室流失的空气又回来了。蒋桐深吸一口气,由衷握住方知行的手:“谢谢您。”   “现在您能让我出去了吧。”方知行无奈道:“我也不确定他到底在哪,反正您到时候别说是我说的。”   蒋桐正要保证,会议室门突然被向内大力推开,李倩倩满脸如释重负:“终于找到您了!蒋总,出大事了!”   她递给蒋桐一张纸:“参与A轮的基石,方达和博腾联合提出召开董事会,要求投票表决……免除您的职务。”   话说到一半,她才发现方知行也在现场,小鹿眼瞪得圆圆,满脸懊悔。   方知行摸摸下巴:“不应该呀,这几家的股份加在一起都不到半数,何必费墨起草一个绝对通过不了的提案?”   “除非……”   “除非有机构愿意与他们合作,只是现阶段态度仍在摇摆,逼他们不得不放手一搏。”蒋桐淡淡道:“中立方看来股份不少,大概是c轮投进来的。”   他盯着手上的文件出神。薄薄一张A4纸打印邮件,写得相当客气,不算提头结尾一共四行,落款是三家基金合伙人电子签名。蒋桐突然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s校的入学offer也是这么短。他记得那是十年前的春天,他结束一轮面试,为省钱顶着大风走路回家,一面走一面争分夺秒掏出手机给面试官写感谢邮件。打开邮箱却看到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是s校生物系主任。他以为又是一封拒信,几乎想直接删除,犹豫好一阵还是直接点开,却被邮件开头的“congratulations”刺得眼睛酸胀。   从那一封邮件开始,他直线向下的人生,终于开始一点一点扳回正规。   李倩倩没接蒋桐的话,眼神一个劲瞄方知行。后者心领神会,咧嘴一笑:“我什么都没听见。”   “我先走一步,咱们随时联系。”他迈出会议室大门,又仿佛想起什么,回头冲蒋桐挑眉:“祝蒋总好运。”   “这话是什么意思嘛。”等他走远了,李倩倩气得原地跺脚:“还祝您好运……到这会了说什么风凉话!好像投票出了岔子,华毓能落着什么好处一样。”   她悚然一惊,抬头看蒋桐:“您说,该不会华毓表面上和我们达成一致行动人,背后使小动作吧……”   蒋桐闻言苦笑:“倩倩,对下任老板可不能这么口无遮拦了。”   “蒋总!”   “开个玩笑而已”蒋桐把文件递回给李倩倩:“不用起草对股东的声明了,帮我约好时间,我要挨个跟他们谈谈。”   “把今晚时间空出来,我有私事要办。” 第72章   两人重逢前肖凤台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蒋桐心中有数,却一直没机会亲眼见证。明明是意料之内的事,等到身临其境,亲眼目睹肖凤台在舞池中痛饮烈酒,同陌生女孩耳鬓厮磨,蒋桐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中宽宏。   “跟我出去一下!”他粗暴抓住肖凤台的手臂,在他耳边大喊。音乐震耳欲聋,蒋桐能感觉到自己的声带因嘶吼而阵痛,却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有事要跟你说!”他不管肖凤台听没听见,就要把他往外拽。四周都是人,跃动尖叫流汗大笑的年轻肉体,无数手臂在空中挥舞,仿佛水草随波逐流。推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是方向时刻变换的洋流,又像散发刺鼻香水味的沼泽。蒋桐发现自己举步维艰。   何况肖凤台并不配合。他皱着眉打量蒋桐,或许酒精作祟,他的目光涣散,反应比平时迟钝。   “你来干什么?”他冲蒋桐大喊:“谁叫你来的——”   蒋桐没答话,肖凤台自己又咯咯笑起来。他不再挣扎,反而凑近蒋桐,作势要吻他。   蒋桐抢过他手里的酒瓶,向肖凤台兜头泼下。   “清醒点”镭射灯光五彩斑斓,映着他面无表情的脸:“我有正事跟你说。”   终于挤出大门,两人都是衣衫不整,仿佛经历一场大战。肖凤台尤其狼狈,他上身穿了件墨绿色t恤,因被泼了满头满脸龙舌兰,整个人散发出浓烈的烈酒气息,仿佛一颗酒精泡发的橄榄。   乙醇比水蒸发快,蒸发带动体表热能流失。夜风一吹,肖凤台的眼神渐渐清明,然而他仍旧吊儿郎当靠在墙边:“有事快说,我还有朋友一会儿要来。”   蒋桐还没说话,他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头笑笑:“不用担心,方知行跟我汇报过,投票的时候华毓会站在你这边。”   “没事我先回去了。”他向蒋桐敷衍地摆摆手,转身要走。   蒋桐抓住他的手:“我不是为了华清来的。”   肖凤台转过身,疑惑得很真诚:“除了华清,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正事要谈?”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蒋桐急切道:“照片曝光确实会有些棘手,公司已经发了声明委托公关公司处理。我会一个个约谈股东,澄清华毓与华清的关系。”   “我从没想过我们会因此分开,我们也不该因为这点小事就——”   “够了”肖凤台打断蒋桐:“我们到此为止吧。”   他仰着头与蒋桐对视,唇边噙着一抹嘲讽笑容。霓虹灯光映在他的眼睛里,深红浅蓝,闪烁变换,蒋桐从未发现肖凤台的目光可以这样冰冷。   “我太累了,懒得继续陪你玩爱情游戏了。这次我是认真的,我们好聚好散,到此为止吧。”   蒋桐对他的拒绝充耳不闻:“黑公关很多公司都会遇到,你自己说过,不是什么大问题。如果之前有什么令你误会的言行,我道歉。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不是公关的问题!”肖凤台渐渐变得烦躁:“我们能永远这样吗?继续在一起,这样的事还会再次发生。难道我们一辈子躲躲藏藏,扮演早恋逃避家长的中学生?”   “现在支撑我们关系的是什么?是欲望和激情,是荷尔蒙过度分泌。欲望是会随时间消褪的。”   “就停在这里很好”他不知道自己的眼中流露出悲伤:“好聚好散,大家都没负担,过几年还可以当朋友。”   蒋桐望着他眼中闪烁的小小红蓝霓虹灯,瞬间福至心灵。   “你害怕了。”   肖凤台瞪着他,脸上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别自作多情了。”他恶狠狠道:“你这个自恋狂,伪君子,自私自利的变态。我到底要说几次你才能懂!”   “别自作多情了!我终究……终究要回新加坡的。”   蒋桐笑了:“那你回吧,我可以在新加坡建个研发中心。”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肖家很传统……”他喃喃:“蒋桐,这不是谁的错,我们……我们只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你爱我吗?”   肖凤台被蒋桐的问题逗笑了,他笑着笑着,声音却开始哽咽。   “蒋老师,不要再任性了。”他温柔道:“爱又怎么样,不爱又怎么样?……爱有什么用呢?”   蒋桐上前一步扳住肖凤台的肩膀,与他四目相对。   “回答我的问题——你想跟我在一起吗?”   “你想的。”蒋桐低声道:“我们相爱,相爱所以在一起每分每秒都觉得快乐,难道这还不够么?到了现在这个年龄,我们都知道快乐有多么难。”   肖凤台偏过头,垂下眼睫,躲避蒋桐的探究追索的视线。   “你能放弃华清吗?我能离开肖家吗?”他一根根掰开蒋桐的手指:“这个世界有时候神奇到让我觉得确实有超自然力量存在。十年了,兜兜转转,我们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费了很多心力搭建出一些东西,可是一见光,就稀里哗啦散了。”   “让我走吧。”他叹息道:“放我一把,这次让我先走吧。”   “谁也不会走的。”蒋桐道:“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们不会再重复十年前的错误。”   “十年前伤害了你,我很抱歉。我知道你不会轻易相信我。但……请你给我一点信心。就算没有信心,请你给我一点时间。”   肖凤台笑了。   “蒋老师啊……”   他越过蒋桐,头也不回,再度沉入灯红酒绿的喧嚣中。 第73章   也许是真地被他伤了心,那夜之后,蒋桐再也没有联系过肖凤台。   缺少了蒋桐的生活和以前相比似乎没有不同。开头几天,肖凤台甚至感到一种久违的轻快,仿佛一匹野马脱了缰绳,昂首嘶鸣,奔跑如风,觉得天地宽阔,浑身充满使不完的劲。   于是公司也不去了,只是不分昼夜办派对,跳舞,喝酒,剪雪茄,每晚亲不同漂亮男孩女孩的嘴。肖凤台想自己真是傻了,居然曾想过为了蒋桐放弃整片森林。他凭什么呢。   直到一天早晨,方知行攥着他留给秘书的备用钥匙不请自来。迈过满地散落的衣物,酒瓶,黑胶唱片,彩带,镀银刀叉,不明包装物,方知行一把拉开窗帘,灿烂阳光从落地窗倾泻而入。   肖凤台仍在睡梦中,骤然曝露在日光下,他下意识皱紧眉头,裹着被子翻身背对窗户。方知行见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单手用力将被子一把掀开。   “……你有病么。”肖凤台呻吟一声,将被子拖过来盖住头部:“给你三秒,赶紧滚出去。”   “差不多得了”方知行居高临下冷冷道:“看看你这怂样——还玩失恋玩上瘾了。”   模糊的嘟哝声从被子里传来:“你被解雇了。”   “你还解雇我,我还不想干了呢!”方知行越说越大声,气不打一处来:“你自己数数多少天没来公司了!邮件不回电话不接,怎么着,想甩手不干了?也行,先把大家伙儿的工资结完!一人六个月补偿金到账我管你怎么疯去!你在工体门口躺尸我都不带捡你的!”   “吵死了!”被子里传来一声怒吼,肖凤台随手抓起床上一本书扔向方知行的方向,方知行闪身躲开,书本划出一道漂亮弧线,准确击中柜子上已开封的红酒。   稀里哗啦,哗啦稀里,银瓶乍破水浆迸,霞多丽红酒富含果香的清冽气息在房间中弥散开来。   卧室里一片寂静。   肖凤台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过了几分钟,又好像是几小时,久到他以为方知行已经离开了。   “过去的就过去了,人得向前看。”   “是你自己把他推开的。”   脚步声,玻璃与地板摩擦的细响,水声,方知行似乎在帮他收拾狼藉,只是不怎么情愿,一边收,嘴里一边嘟嘟哝哝抱怨,只是隔得远,听不太清。   “像个爷们儿点,明天早上准时来上班。你再不来,我真辞职了。”   咔哒一声,门轻轻阖上。   肖凤台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身。地上干干净净,不见酒瓶遗骸,只是白墙上飞着星星点点暗红。说暗红不准确,酒迹介乎于玫瑰紫与朱红之间,除非把墙重新漆一遍,否则根本擦不掉。   小红点成抛洒状分布,肖凤台的视线跟着一路转移,停在直立衣帽架上。衣帽架四面满当,错落挂着羊毛大衣,短大衣,夹克,西装,风衣和围巾。一件老款风衣被挤在最里侧,名牌经典款,但是边沿磨损,款式过时,是蒋桐某次来家里忘记穿走的。   肖凤台从被褥里摸出手机,打电话给秘书。   “给我找个搬家公司。”   于是派对就此解散,手机里小明星小模特联系方式全部拉黑。新房装修选家具的日子里,肖凤台拖着行李搬进公司附近酒店。其实酒店也没住两天。新募集资金终于到账,肖凤台忙着见公司而到处飞,终于回到北京,新居已经布置妥当。干干净净的房子,没有蒋桐的一丝痕迹。   和蒋桐在一起时,一分是一分,一秒是一秒。等到独自生活,肖凤台忽然才发现,时间可以过得这么快。仿佛眼睛一闭一睁,就到了华清股东投票的日子。 第74章   “其实你也不是非得参加这次董事会。”已经坐在会议室里,方知行还不放心:“反正也就是走个过场,你发封邮件授权我代你投票得了。”   他劝得苦口婆心,可惜肖凤台不仅充耳不闻,还一声不吭打开了摄像头。大屏幕上突然出现自己的脸,方知行吓得长腿一蹬,坐在滚轮椅上转着圈滑离摄像范围。   “听得到吗?华毓上线了。”肖凤台无视方知行龇牙咧嘴的表示不满,拿过桌边小麦克风对准说话:“kenneth和方知行在线上。”   华清的屏幕上一片乱码,好在电话信号畅通:“肖总方总好,我是华清李倩倩,蒋总和我在线,麻烦您稍等片刻,我们还有两家机构正在拨入。”   年轻女孩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肖凤台在回忆中搜索,蒋桐身边是好像有个矮个子女孩,长卷发,身材纤瘦……她长什么样来着?   肖凤台低笑。这么短的时间,他连蒋桐跟班的长相都不记得了。   屏幕突然变黑,再亮起时,画面已恢复正常。肖凤台下意识抬头,猝不及防与蒋桐对视。   蒋桐愣了一下,随即向他微笑。他看上去气色好极了。   肖凤台脊背绷紧,下意识扭过头去。   方知行长臂一伸,将话筒静音。   “现在还可以离开。”他背对摄像头,向肖凤台低声道。   肖凤台冷着脸从他手里夺过话筒:“再多说一个字明年奖金归零。”   只不过走个过场罢了。他在心里默默重复,举两次手,签张文件,然后挂断电话。只不过半个小时视频会议,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有多久没听到他的声音了?   “感谢各位投资人百忙之中拨冗参加这次董事会”蒋桐发言,打断他的思绪:“此次会议议程已经事前通过邮件发出,在开始投票前,我有几句话想跟大家说。”   “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华清最近……”他低下头沉吟片刻斟酌用词:“遇到了一些公关方面的麻烦。”   “很多关心华清的投资人已经通过种种渠道向我们表达了对事态的关切,公司也在第一时间对不实传闻做出澄清。借今天这个机会,首先我要强调,我本人,以及华清的核心管理人员,从前没有,未来也绝不会在融资过程中攫取任何不当利益。”   “其次,我非常高兴地告诉大家,尽管市场上传言不断,这段时间以来,华清内部各项工作仍在井然有序地推进。研发方面,我们启动了cd30一期临床与btk27三期临床,另有三个管线产品处于临床前研发阶段,一个管线产品即将申报ind。市场推广方面,我们正在寻觅销售团队负责人,计划在今年年底组建一支50人的推广团队,开始为btk27上市预热。”   肖凤台望着蒋桐出神。他看上去真是好极了——面色红润,双目炯炯有神,脸上似乎还长了点肉。直视镜头,目光坦荡温和,说话时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那夜在酒吧外的争吵果真发生过吗?肖凤台一阵恍惚,突然觉得整件事都像是他酒醉后的幻觉。他没法把莹绿色霓虹灯下拉住他不放的男人同屏幕中的蒋桐联系起来。闭上眼,那一夜蒋桐的神色还历历在目,手臂被紧握住不放因缺血而发麻,龙舌兰酒香扑鼻,男人眼中尖锐的痛楚像是化作一柄无形利剑,刺入肖凤台的心脏。   “……但是不可否认,整起事件因我个人而起,也确实对华清的声誉造成了一定影响。”蒋桐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我十分理解诸位的顾虑,团队内部也就此开会进行多次讨论。”   “时至今日,华清的产品研发和商业化已经走入正轨,随着cd30临床上马,我个人在产品推进方面的作用其实已经比较有限。”   “所以,为了充分尊重和平衡现有股东的意见,我将在此次投票中弃权。”蒋桐缓缓道:“如果赞成我离开管理岗位的投票占据绝对多数,我将卸任华清ceo和首席科学家,仅保留现有公司股份。在公司管理团队顺利完成重组后,我将不再参与华清包括融资,产品研发和商业化在内的任何战略决策。”   肖凤台猛然抬起头。   他刚要动作,方知行抢先从他面前夺过话筒,一把拔掉电源线。   “你们俩现在只有一种关系,投资人和被投公司创始人。”他低声警告肖凤台:“别做多余的事。”   肖凤台充耳不闻,掏出手机拨号。   “想清楚你的立场!”方知行厉声道:“电话接通了你能跟他说什么?”   肖凤台的手指在屏幕上僵住。   方知行放缓语气:“这是蒋桐的决定,华清内部也讨论过了。他既然敢冒这个风险,就一定想明白了后果。”   “你不明白”肖凤台笑容苦涩:“都是我的错。”   一瞬间的灵光乍现,男人急迫恳切的请求仿佛又一次回荡在耳边。这一次,他终于听懂了蒋桐的话外之音。   “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们不会再重复十年前的错误。”   “十年前伤害了你,我很抱歉。我知道你不会轻易相信我。但……请你给我一点信心。就算没有信心,请你给我一点时间。”   肖凤台颓然后仰,将身体的重量托付给椅背。兜兜转转,原来他们一直停在十年前大学西餐厅那张临窗双人桌。只是这次,换他坐在餐桌的另一头。   他那样热烈地爱过蒋桐,却令对方不堪重负而临阵脱逃。隔着十年的蜿蜒曲折,好不容易再次相遇,蒋桐终于回应了他的期待,可他已经学会了瞻前顾后,权衡利弊,他不再有当年的勇气了。   现在他终于相信了蒋桐。只是这信任来得太迟。一道旧的伤疤愈合,新的伤口却复又在柔嫩肌肤上绽开,切得更深更长,鲜血淋漓。   如果蒋桐果真因他而离开华清……肖凤台将脸埋进手中。他都干了些什么。   “现在投票开始。“长卷发女生一脸想笑笑不出来的尴尬表情:”请大家在接下来的十分钟内在电脑上进行投票,逾期则投票作废。“   屏幕画面陷入黑暗,开始滚动自动屏保。小会议室一时陷入沉默。   “给你。“方知行把笔记本电脑推到肖凤台身前:“你自己做决定。”   他赶在肖凤台开口前打断:“我说过,这次是你先推开他的。落子无悔的道理,不用再讲一遍吧。”   “华清走到这一步,是他的选择,也是你的选择。这是你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像个爷们儿一样接受现实,别再唧唧歪歪的让自己后悔了。”   蒋桐未弃权时,隐藏在暗处的对方就执意召开董事会,想必已经做了充分准备。如今情势以方知行的角度看,已经是无力回天。   恋爱中的人呐,就是爱作死。   他看着失魂落魄的肖凤台,悄悄叹了口气。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以方知行对肖凤台的了解,就算心知肚明大局已定,他至少也应当垂死挣扎,试着打几个电话给相熟的董事会其他成员。然而青年只是坐在桌前一动不动,眼睫低垂,唇角抿成一条直线,手指放在键盘上方,如一具无生命的大理石雕塑。   “还有三分钟了”方知行终于觉得自己不得不出声提醒:“先把自己能做的做了吧。”   肖凤台恍然抬头,定定地望着方知行。后者突然脊背发凉,肖凤台的眼神亮得吓人,是下定决心,做了某种重大决定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你说错了。”他直直道:“无论投票结果如何,这都不会是我们的最后。”   他按下了投票键。   “时间到。”屏幕重新点亮,卷发女孩按下计时器:“逾期投票将作废,我们现在开始唱票。”   “蒋桐,弃权。”   肖凤台解锁手机,无数次午夜时分点开又关上对话框,曾经左思右想到天明也不知如何开始的表白,忽然之间从指尖倾泻而出。   对不起。   女孩的声音还在继续:“德信,反对。”   你是对的,我害怕了。我害怕舆论,害怕公司里的流言蜚语,害怕对抗父亲……害怕再一次被你放弃。我根本没资格谴责你懦弱,你害怕的我比你更怕,我甚至不敢再尝试一次。   “嘉世资本,赞成。”   我最害怕的是我自己。我怕我果真重新爱上你。   “博腾资管,赞成”   十年了,这十年我干了很多荒唐事,我甚至都记不起来爱是什么感觉。回忆起来,爱没给我带来什么好处,一点点的快乐,剩下全是痛苦,四年,委屈,愤怒,半夜睡不着,想起你,我的心脏就会收紧。我小时候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就说服自己说我恨你。   “方达控股,赞成”   可是我现在才想清楚,这就是爱。喜欢是每天醉酒似的晕眩的快乐,只有爱才令人痛苦。这十年里我喜欢过很多人,却只爱过你。   如果还来得及,我想让你回来。   “华毓资本,反对。”   他一刻不停地打字,生怕动作慢了,词句就会从自己的脑子里溜走。   那天是我错了,爱不是无用的东西。没有了爱,我似乎也能生活,甚至看上去快乐。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些事情不对劲了。我好像和这世界隔了一层透明的膜,什么都不够,都是浅尝辄止,我还活着,却像个幽灵。过去是苍白的,未来也没有希望,你是联通我与这世界感官的桥梁。   “中和集团,反对。”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只要你能原谅我,让我说多少遍都可以。我无数次地嘲讽你,鄙视你,指责你当年不告而别,却同样因为怯懦放开你的手。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普利资本,赞成。”   是因为我没有不敢再相信你,我们才走到今天。无论今天投票结果如何,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你离开华清,我就陪你从头再来。你说得对,我们都长大了,只要我们能够坚定,没有人能把我们轻易分开。   蒋老师,我错了。你还愿不愿意再原谅我一次?   女孩唱票的声音突然停顿片刻。   “霖顿资本……弃权!”   肖凤台闭闭眼,按下了发送键。   “……艹。”方知行看着大屏幕,难以置信地骂了句脏话。   “……怎么了?”肖凤台眼里专注盯着手机,根本没注意到投票结果,只是随口问道。然而眼前一黑,方知行直接窜过来把他从凳子上揪起身:“天上下红雨!投票没过,蒋桐居然留下来了!”   肖凤台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你说什么?”   方知行鄙视地看着他:“你没听唱票?C轮融资进来的第二大股东霖顿弃权了,这下我们和几个小股东加一起,反对票占绝对多数,真把蒋桐留下来了。”   “我看他们胸有成竹发动投票,本以为一定搞定了霖顿,没想到人家临了弃权。”   方知行打开手机搜索人名:“他们负责华清项目的人好像叫顾羽,之前也在英国念书,你认识么?”   然而肖凤台已经顾不上理他,手机在桌面上嗡嗡震动。他抓到眼前,用颤抖的手指接通电话。   话筒另一头背景音繁杂,蒋桐的声音急促,夹杂着脚步声与喘息:“我现在出门,给我半小时到你们楼下。”   悬着的一口气终于从胸腔呼出,肖凤台情不自禁笑出声,只感觉脸颊发烫,心脏咚咚作响,像回到十几岁的时候:“晚上一起吃饭?投票刚结束事情还多,就别过来了。”   “等不了那么久了。”蒋桐低声道:“怕你又反悔了。”   “怎么会——“肖凤台失笑,突然又起了坏心:“如果我反悔了呢?”   蒋桐噎了一下,随即镇定如常:“那就重新追求你一次,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我什么都能做,直到你相信我为止。”   肖凤台挑眉:“我不喜欢粘人的男人。”   蒋桐低笑:“可你喜欢我。”   “车马上到了,我不多说,一会儿见。”他匆忙截断肖凤台未出口的反驳:“Kenneth,我爱你。”   电话挂断了。听筒中传来机械的提示音,方知行还在一边吵吵嚷嚷,肖凤台放下手机。茫然望着窗外,溺水的人骤然得救,身体回到岸上,大脑仍沉浸在绝望下沉的瞬间,看周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模糊糊,缺乏真实感。   晨雾散去,城市天际线沐浴在灿烂阳光下,碧空如洗,远方一抹青山若隐若现。   少年时倾尽全力的爱与恨,阴差阳错分开的十年,思念埋得那么深,令彼此都毫无察觉。再相遇,再次被吸引,依旧争吵,怀疑,有软弱与犹豫的瞬间。所幸他们都没有虚度光阴,漫长的漫长的煎熬中,水滴石穿,终于变成更坚强从容的人。   前方是荆棘与坎坷。可这一刻冲出重围,互相紧握住的手,手心的温暖与熨帖,就可以让他们再并肩支撑很久很久。   我也爱你。   肖凤台对着窗外正徐徐开始的新一天,轻轻地,轻轻地说。 第75章 尾声   老人家讲究落叶归根,肖夫人在伦敦去世,葬礼却在新加坡举办。肖凤台与肖致中站在墓穴边,沉默地注视着棺椁渐渐被泥土埋没。肖夫人的墓地紧邻肖鹤龄,鸡皮鹤发与青春红颜,两张轮廓相似的面庞绽开微笑,原来她们这么像。   她终于可以长长久久陪伴着自己的女儿。   葬礼结束,亲友们三三两两结伴离开,最终只留下肖凤台与肖致中父子。   “我年轻的时候恨过你奶奶。”肖致中突然发声:“只是最近几年才想明白,我该恨的是当年的自己。”   “都是过去的事了,”肖凤台率先转身离开:“”   “Kenneth!”肖致中从背后叫住他:“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肖凤台转过头,父子二人沉默对视,儿子从父亲眼中看到问题,也看到了答案。   “对不起。”肖凤台终于张口道:“我……我是一个自私的人。”   他做好准备承受肖致中的怒火,却扑了个空。少年时因琐事动怒随手打碎花瓶的男人,面对儿子人生中最严重的离经叛道之举,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干涉不了。”肖致中看上去前所未有地疲惫:“只是你要明白,作为成年人,你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想清楚了吗?”   他板着脸别扭地补充道:“这一次,就算你事后后悔,也再没人给你收拾烂摊子了。”   肖凤台笑了:“谢谢您的忠告。之后的事情,我有心理准备。”   好与坏,得意或狼狈,都是他自己的人生。他已经有足够的勇气,一分一秒,一步一步,和教会他一切的那个人一起,去承担和面对自己的命运。   与肖致中作别,肖凤台下山回到陵园入口,蒋桐正倚在车边等他。   他将身子半靠在车上,低头抽烟,神情笼罩在青烟中,显得沉郁。听见脚步声,他把烟头捻灭,向肖凤台一笑,远远的似有若无的郁色便从眉眼间淡去了,淡去却没有消失,燕过留痕,隐藏得再好,对亲近的人总是无所遁形。   “接下来去哪里?”肖凤台无视了男人近来少见的矫情,自顾自坐进副驾驶:“回你家?还是去接Dennis?”   “Dennis飞机晚点了,不如先回我家。”   两人接下来一路无话,蒋桐表面上开车,眼角还是瞥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还是肖凤台打破僵局:“有什么话就说吧。”   “按理我不该多说……”蒋桐斟酌道:“这次你父亲……?”   肖凤台扑哧一声笑了:“我父亲要是真想做什么,你还能看到我下山?”   那一抹阴郁终于从蒋桐眼中彻底消失了。   “接Dennis之前先去趟超级市场吧。”肖凤台提议:“他之前是不是闹着要吃松鼠桂鱼来着?”   蒋桐不知怎的有些吃味:“他最近正生蛀牙,少吃点甜的。你别老惯着他。”   “我不惯着他难道惯着你么?”肖凤台留给蒋桐一对白眼球:“就这么定了,先去趟超级市场,一会儿你自己在家里准备,我去机场。”   “好吧……”   ……   车从山路蜿蜒而下,两人的絮语飘散在风中,渐渐小到听不见。鸡毛蒜皮,烟火人间,过去漫长的挣扎与痛苦,凶险不定的未来之间,这一刻琐碎而平凡的幸福,像是随时会蒸发,会动摇,却一分一秒地,踏踏实实地维持了下来。   之后会有几个番外,肖凤台的父母,蒋桐和肖凤台的日常琐碎,Dennis长大后的故事等等。。。不过完全缘更啦   从开始构思到完结断断续续写了也有一年,中间经历了工作生活各种各样的波澜,感谢好多小天使在评论区以及微博私信鼓励我!谢谢你们肯定我的才能,我会在更好平衡现实生活的同时继续坚持下去的,希望有朝一日能梦想成真,靠写字吃饭hhhhhh   此处点名感谢一下rslf姑娘。。。在文章中段写了大量极其走心的评论。。。对于我来说是压力也是动力,迫使我也认真揣摩角色的心里活动,不能OOC   本来想完结了之后说一说自己对人物的理解,不过一千个人心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蒋老师和小肖不仅仅属于我,也属于大家哈哈,我就不多说啦。   下一篇文已经在写大纲啦,预计会是个快乐轻松不失狗血的故事~我会先攒一攒稿子,希望很快能跟大家再见。欢迎在微博上捕捉作者kkkk   就这样啦!双手笔芯!谢谢大家好耐心地陪我度过了这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