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有邪 作者:沈明笑 文案:因为不能出声,所以他烦恼了一整个雨季,要怎么样将喜欢说给他听。 不良少年攻x“哑巴”学霸受 →帅灰狼 x 小白兔 混混校草,长得帅但字超丑,真学渣但实为暗巷中的电竞路人王。最近他有了新乐趣,竟是找楼下班的哑巴抄作业。“哑巴”学霸敏感胆怯,不是真的哑巴,但却因故无法说话。全校的人都好奇,这两个人是怎么交流到一起的。 没想到不良校草的愿望这么简单: “我想听你说句话。” 祁川x郗白 *超帅,超苏,超宠 x 超乖,超甜,超懂事 *2008年庸俗校园故事 *【互相救赎】 *HE *现实向,并非单纯傻白甜 *文风听说比较像日式电影(?) 内容标签: 花季雨季 成长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祁川,郗白 ┃ 配角:施钧洋,殷染等 ┃ 其它:暗恋,互相救赎 第一章 气味 记忆是有气味的,郗白第一次和祁川说话是在一个雨天,至此他对于这个人的印象就带上初夏阵雨的气味。潮湿的,闷热的,雨中泥土和草木的隐约香味停留在那里,弥散进他的每次呼吸。 不过准确来说,那并不是和祁川“说话”,他说不了话,他是个哑巴。他能做的只是怯懦地站在原地,听着这个同校名人主动对自己开口。 “喂,听见了吗?” 听见了。 “……所以你到底是几班的啊?” 九班。 “……” 你看,这样是无法对话的。郗白等着祁川翻个白眼,或是露出厌恶恼火的表情,和他以前遇上的成百上千人一样。 但是祁川竟然没有。 高个少年比郗白撑起的伞尖还高,雨水落在他的头顶肩头,把单薄的衬衣打湿。变得透明的布料贴在他身上,没什么版型的校服衬衣终于变得服帖好看。雨珠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滚落,顺着他滚动的喉结落进衣领里。 水落进水中,没有声音,但有气味。他的身上还有淡淡的烟草味。 祁川扯起一边嘴角朝他笑了笑。 “怕什么,怎么不说话,我看起来这么吓人吗?” 不啊。 如果郗白能说话的话,他很想这么回答。 祁川看起来不吓人,肉眼可见,他是那么的帅气,他总是走在人群中央,穿过走廊,跑过操场,就算罚站也会挺直了背,自傲地仰着头,痞里痞气地笑着,让大人头痛,让女孩青睐,让他鬼画符般的检讨书贴满了整个布告栏。 在郗白这样的人看来,祁川在发光,耀眼到刺眼的程度,他们远不是一个世界的物种。所以如此近距离地面对祁川,他不可避免地想躲开。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雨水已经打湿了他的帆布鞋,水渗到袜子,脚趾贴着又湿又凉的布料,难受极了,他要快些回家。 郗白退后了半步,然后转身跑掉了。 不知道那时候的祁川是什么表情,总之后来的一个礼拜郗白都没有再见过他。 阵雨走了,天气放晴,祁川和同桌夸张的笑声又从正上方的班级传来。郗白趴在课桌上午休,身边的窗户开了半边,雨后的空气里依旧带着那种被他命名为“祁川”气味。 “--不许在教室里抽烟!!!” 教导主任的河东狮吼让快要睡着的郗白惊醒,紧接着他听见窗户哗啦一声被拉开,有个人影从二楼翻了下来,撒丫子跑了。 少年晃动的长腿,露出的一截腰际,凸显着青筋的手臂,和衬衣扬起的边角一起组成一个模糊的轮廓,映在郗白的瞳孔中央,只有一瞬。 郗白觉得那是幻觉。 “偶遇钱包被偷的校草找自己借钱”这件事,只是这年雨季开头的一个小插曲,早在他于祁川面前转身跑掉的那一刻就结束了。但这对于郗白平平淡淡的学生时代来说,已经算是一件比较特别的事,特别到他想把它记到日记本里。他是不会说话,但他还可以写啊。 可等他翻开空白的一页,他却迟迟不知道写什么。呆愣了半天,他就写下了行日期:2008年6月17日。直到最后,他连祁川的名字都没有写上,那一页就留白了。 这也是种特别。 但生活其实是这样的,你以为的终结,往往就是开始。六月二十五日中午,放学铃响起,老师走出教室,同班同学三三两两地离开,郗白和歪歪扭扭的桌椅一起静止在那里,对着一道超纲题冥想。 “找到你了。” --然后他再次从天而降。 等郗白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围的“卧草”声已经响了好几遍。还留在教室的女生全都放慢了动作,有意无意地望过来。这点目光对于祁川来说不痛不痒的,他进来前已经在敞开的门上敲了三下,只不过直至他站在桌前,他要找的人都没有抬头。 祁川从口袋摸出两百块,递向他,“嗨,这是还你的。” 而郗白唇缝微启,表情完全空白。 祁川盯着面前这个不吭声的家伙,又看了看他桌上摊着的仿佛天书的习题,“书呆子”的形象不可避免的树立起来。他对他厚重难看又遮眼的刘海露出了个有点嫌弃的眼神,将纸币展开一捋,夹在了他手边的参考书里。 “我不喜欢欠谁的。”祁川轻笑了一声,虽然得不到回应,他还是自顾自地说着,“找了我好久,终于了却一桩心事。” 放在平日,有谁对郗白说了三句以上的话,他一定已经条件反射般地低下了头,可这回他居然忘记了躲闪。他微微瞪大的眼睛望着祁川,移不开视线。这个人的脸上又添了新伤,眼角青了一块,高挺的鼻翼上也贴了块创口贴。可如此看来他好像更英俊了,这是什么奇怪的感官? 祁川一定觉得无趣,所以他摆摆手就走了。问题少年英俊潇洒,走路带风,郗白算是又一次体会到了。风是有气味的,拂过了他手心里的汗,鼓动得他满心燥热。这种燥热烧红了他的耳廓,直到午休过了一半才降下了温。 随即填补而来的就是难堪。他总是会陷入各种各样的难堪中,这不是第一次了,却是他感到最羞耻的一次。突然出现的祁川让他难堪,女孩子们好奇甚至是羡慕的目光也让他难堪,但是问题的根源是他自己。还好大家好奇归好奇,不会有谁真的去问他“你认识祁川吗”这样的话,只会说,看,那个阴郁的家伙又躲到角落里啦。 没关系,到这里为止,到这里为止,他们不会再有什么交集。郗白带着夹着两百块的辅导书上学放学,午休时也偶尔也枕着它睡觉。还有最后十五页他就要攻克它,两百块的最后下场是堆到书柜里发霉,多年后的某一天大概会被哪个幸运的收破烂者捡到。 但是在那之前-- “这次公开课在阶梯教室,三个班一起上,最后有一道竞赛题需要一个同学上黑板答一下。”数学老师推了推黑框眼镜,环视一圈,最后并不意外地把视线落在了角落里低着头的人身上。“郗白,到时候你上去写一下,可以吗?” 老师的语气足够随意,足够放心,这是郗白存在的意义之一。他愣了一下,然后小幅度地点了下头,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他点头,反正对方已经紧接着说下一件事情了。 于是在六月的最后一天,他站在能容纳两三百人的阶梯教室最前方,握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繁琐的公式。哒,哒,哒,咔,粉笔断了,他抖着手抹掉了歪了一道的数字,去讲桌上的粉笔盒里拿一根新的,然后继续写。 他知道台下真正在认真看题的人很少,他也习惯了上黑板写题这种事,但这回他惶恐不安,如芒在背,只因为硕大的教室最后一排,有谁撑着脑袋看着他。转头去拿粉笔的时候他确认了这点,就算隔得足够远,他的余光也不会认错。 讲师的夸赞,全场敷衍的掌声,因为有所听闻而探寻的目光,这些都无所谓。这么说来郗白和祁川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活在传闻里,只不过一个是问题少年,一个是哑巴学霸。问题少年经常备受追捧,哑巴学霸偶尔被人欺负,学校这个氛围就是这么运作的,这都无所谓。 有所谓的是他隐约听见了,祁川和谁聊过之后恍然大悟的声音。 “……啊?原来真的是哑巴,怪不得……” 蝉鸣声盘旋在这座城市上空,一圈一圈,仿若魔咒,在魔咒面前任何声音都是可以忽视的。郗白在这天结束的时候由衷地松了口气--事不过三,他绝对不会幸运到让谁的目光为他停留超过三次。这样的想法让他感到种扭曲的开心,就连空手对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也只觉得畅快。 校园里的人群呈鸟兽散,没有带伞的人挤在校门口。翻盖手机上各种各样的挂饰晃动着,隔壁书报亭里的《comic》被抢完了最后一本,老板又拿出了一大盒风靡小学部的战斗王陀螺,慈爱地看着他年幼的客户们。这里人太多了,郗白看准了绿灯,咬牙杀出重围,踏过水洼,一溜烟跑到了街对面。 他的额发是真的有些长了,被雨打湿之后更是垂下来戳到眼睛。反光橱窗里印出的自己真的很呆,郗锦也已经说了很多遍哥哥快把头发剪一剪,但是他却觉得这样厚重的额发能够遮住什么,能够让他觉得安全。 三色柱旁蹲在台阶上抽烟的黄毛哥目光毒辣,像是一眼看穿了他的犹豫,笑眯眯地招呼他,“弟弟,头发该剪了呀。” 话音刚落,黄毛哥踩着人字拖的脚踏进了一块浮砖里,被溅了一小腿的水。他烟掉在地上,骂了声操。 噗。 郗白的嘴角动了动。在对方再度招呼自己之前,他匆匆垂下视线,准备继续往前走。然而另个声音却在他耳边响起。 “是该剪了。”那个人说。 转了好多天又回到原点,也是下雨天,也是这附近,也是四百万人相遇再擦肩的平凡瞬间。只不过上一回比这次还要晚一些,少年指尖的烟头就是夜幕下的猩红眼睛,盯得他发颤。别的落汤鸡都狼狈,就他狼狈着还挺拔迷人,他拦下他说,唉同学借个五十块救急。 都是借过钱的关系了他们好像很熟了一样,祁川就这么搭上了他的肩。 “走,把你这个刘海剪了。” 郗白突然觉得当个哑巴不会说话也有一点点点点好处,他用不着说话,祁川把他需要说的话都讲完了,这里剪短点,这里打薄点,这里修一修,郗白只需要坐在椅子上,当乖巧的木偶。 黄毛哥已经跟祁川已经是换过烟的关系了,恨不得飞舞着剪刀来给他们炫段特技。郗白一直垂着眼睛,细白的手指绞在一起,听旁边祁川和黄毛哥的话题又跑到了DOTA。吹风机呼呼呼地□□着他的头顶,他努力分辨着四周回荡的歌声。跑色的电视机放着里大街小巷里传唱的流行曲,她们在唱心疼一句珍藏万年,誓言就该比永远更远。 郗白直到跟在祁川后面走出店门都没怎么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只觉得突然空旷的额头凉飕飕的。他身边上一秒还跟人聊得欢畅的少年,一出门眼中的笑意就消散了干净。 “操,什么狗屁总监,剪得也没多好啊这么贵。” 祁川一边手插在口袋里走下楼梯,一边手臂在空气中小幅度晃动了一下。他的小臂上贴着一个新的创口贴,他的皮肤上总会出现大大小小的创口贴。 “不过……”祁川回过头对他说。他站在三节台阶下面,这样他们就终于一样高了。 郗白鬼使神差地,顺着他的声音抬眼望向他。少年身后是雨,是路灯,是车水马龙,他逆着光的轮廓中每一道线条都那么优越,他锋利的眉眼,笃定的神情,棱角分明的下颚线,构成了昏暗雨夜的全部光点。 祁川挑起嘴角,朝他一笑。 “不过这么看的话你还挺好看啊。” 轰一声,他的幻听中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他没有被光灼伤,但是被光烙下了印记。他渺小无措到被一个笑容压垮,凡人遇到神祇必须跪下,但其实此时什么都没有发生,黄昏的最后一道光被夜幕吞噬,细小的飞虫扑进路灯罩里,然后就没有了后文。 祁川总是不记得带伞,郗白也自然而然地踏入雨里,他们朝不同的方向走去。书里夹着的两百块变成了一百八十块,郗白的日记本上又多了空白的一页纸。 雨连绵了好久,南方的小城是泡在雨里的,如果他再点燃一根烟,就可以伪造出谁的气味了。郗白在课间走神,玻璃里印着模糊的人影,那个人影面相单纯,并不明显的双眼皮被镜片边沿遮盖,左眼眼尾有一颗小痣,嘴唇很薄,皮肤白到有些不健康,这些元素堆在一起,怎么才能拼凑出一个好看的模样? 有的人就只是一时兴起,有的人会被一时兴起决定终身。让别人多情的人自己最无情,这才是带着夏日香气的童话故事。 --郗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夏天开始了。 有三五成群的人走过走廊,有谁哈一声笑了出来,倒退三步抵到窗前敲了敲那面玻璃。 天边轰隆一声滚过响雷,祁川撑着窗对他扬了扬下巴。 “学霸,借抄下第四单元的数学作业?” 第二章 声音 字如其人这个词大概并不适用于所有人,祁川就是一个特例。郗白瞥见少年手背上的青色血管,还有他写下的那些奇形怪状的数字,然后在祁川哗一下将纸张翻页的时候猛地将视线收回。 祁川坐在他旁边的位置抄作业,这个认知让他觉得有些茫然。 午休时不回家的同学只有零星几个,此时的教室安安静静的,他不知道其他人在做什么。这礼拜郗白坐在右边靠走廊第三排的位置,看不见别人,而且他的所有感官被身边的人完全霸占,分不出其他任何注意力。以至于他盯着一道不难的题目看了十遍,还是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他注意到的是,祁川连握笔的姿势都很不对。准确来说现在的学生握笔姿势不对的多了去了,祁川握笔可以用西方人拿筷子来类比。他大概真的很少认真写字,所以字丑可以理解。字如其人并不适用于他,因为他生得如此张扬好看。 人人爱美,郗白也不能免俗。如果是个样貌猥琐的人做着祁川平常做的事一定会被骂装逼,但是祁川的话就会变成帅气,单纯的,轻狂的,这个年纪特有的帅气--世界就是偏袒某些好看的人,郗白一边鄙视着自己的肤浅,一边还为祁川找着各种借口。 祁川在课间丢下那句借抄作业的询问后,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就继续朝前走了。郗白不敢想象当时的自己又露出了什么傻逼一样的表情,他以为他只是正好看到他所以随口一说,他以为没有然后……但最近他以为没有的“然后”都会有。午休正中的时候祁川再一次从天而降,不是什么夸张的形容,而是他真的就是拉开窗户翻了进来,在郗白的视线里从天而降,踩在了他前座的板凳上。 对于十七岁就长到180个头的长腿少年来说,二楼的窗户都敢翻,靠走廊的窗栏就跟不存在一样。祁川拿手拍了拍被自己踩到的板凳,然后啪一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说了声嗨。 造物主偏爱祁川的地方会在郗白眼中被无限放大,他身上有太多他难以企及的东西,无法用语言描述,郗白只觉得对方耀眼又灼热。雨天乌云避日,太阳来到了他身边,他一动不敢动,后背额头手心全是汗。 造物主捉弄他,明明已经坐如针毡,他还要听见祁川冷不丁地出声问说,“觉得很热吗?” 他偏头看他,“你怎么脸这么红。” 祁川站起身朝他那边靠过去,伸手拧开了墙壁上电风扇的开关。老旧的风扇吱呀吱呀地开始转动,降温的效果并不明显,反倒带来一阵噪音。 郗白想说,这间教室的风扇不好使,午休的时候开会吵到别人…… 祁川一屁股坐下来继续抄作业,好似读出了郗白的想法似的,“开着吧,”他轻描淡写地说,“开着凉快点。” 郗白吞咽了下嗓子,稍稍往墙边靠了些。冰凉的瓷砖贴着他发烫的皮肤,冷热交替的感觉让人心悸。神奇的是,风扇恼人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就听不到了,它和雨声和蝉鸣融为一体,反正都是延续着的,重复着的声音,一遍一遍,让人习以为常。 “郗白。” 祁川突然念出这两个字,名字的主人浑身一震。 刚刚结束变声期的少年,压低的嗓音格外具有磁性。氛围太过静谧,近在咫尺的声音还给人一种亲昵的错觉。 祁川没抬头,随口说道,“你这个姓氏还挺少见的。” 郗白缓慢地眨了下眼。 他给不了回应。 而祁川也总是自说自话,不需要他回应。 雨季的阵雨下了停停了又下,若有哪个班的体育课碰上了转晴的片刻,定是全员欢庆的喜事。“要发霉了,要发霉了……”祁川念叨着这样的话,转着篮球从走廊上走过,身后还跟着熙熙攘攘一大帮男生。郗白的笔尖停顿了两秒,然后继续写完最后一行公式。 夹着一百八十块纸币的辅导书被完整地学习完,郗白合上它,把它放进了抽屉里。以前他觉得这个校区又小又旧,尤其坐在一楼的教室会格外觉得吵。现在不了,他需要捕捉篮球和篮框碰撞的声音,需要听见击掌和欢呼,他思绪的一部分附着在球场地面上的积水中,期待着被祁川踏破。 他一边为这样隐秘的迷恋而感到羞耻,一边又觉得庆幸。他不会说话,不会像后座的女生一样聊了会天就被同桌听出了暗恋谁谁的心事,言语真的很暴露隐私。 但是对话是种交换,他大概永远不会有这样,无意或有意地和祁川进行交换的机会。 多可惜。 即便如此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期盼着祁川来找他抄作业。有了期待是件很可怕的事,他明明清楚只要祁川开口,起码小半个学校的女孩都愿意给他递上作业。他愿意理解为自己更好“欺负”,一看就是不会开口告状的人,总是阴郁胆怯地坐在一角,没朋友也没敌人。虽然他见过的女同学大多和善,但是祁川身边一定会出现那种生性多情的女孩,会在主动付出的时候也想要祁川给予回应。祁川应该不喜欢那种类型的吧。 郗白在擅自揣测,这种分析和猜测也让他觉得羞耻,因为他自己就是盲目恋慕的一员。 盲目恋慕又是多好的词,是青涩时光里的特质。就像……青苔,像爬满实验楼墙壁的爬山虎,诡谲的青绿色,被连绵的雨浸泡,柔软又凉薄。 食指手指弯起,以指节敲了两下玻璃。“咚咚。”这是郗白最近最喜欢的声音。七月四日周五,在他坐在靠走廊窗边的最后一日,祁川出现在窗外朝他挥了下手。 细密的汗布满少年的额角,有水珠顺着他的额发落下来,他随意地抓了一把头发,拿手背蹭了下鼻尖,锋利的眼睛半眯着,运动后的疲倦让他显得比平日更随性。 郗白拉开了窗户,祁川自然地将胳膊伸进来,在他的桌上放了瓶冰红茶。刚出冰柜的饮料还泛着凉气,水珠低落下来,在木桌一角汇聚成一个小圈。 “谢礼。”他说。 说不喜欢欠别人,看来是真的。但郗白还是受宠若惊,至少他前后左右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抄过他作业,他听惯一句“谢了”,却从未收到这种实体的回礼。 他想要说谢谢,他说谢谢的方式是鼓起勇气与祁川对上了视线。这下他的脸又要开始发烫了,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叠卷子,缓缓递出窗外。期末考试前的练习卷,每个班都要写,他早就写好了,放在最易拿到的位置等着呢。 祁川顿了一下,挑了下眉,接过卷子。 “谢了。” 不用谢。 祁川这回没有要翻窗进来的意思。春困夏乏,热浪翻腾的七月让人不想再做任何大动作。他抬脚往前走了半步又转了回来。 郗白呆坐在原地看着他。 他朝他勾起一边嘴角,懒洋洋地笑道,“走,带你去个地方。” “啊,帮忙带支笔。” 除了去洗手间,郗白有在午休的时候走出过教室吗?好像没有,每次他都是简单解决一下午饭就回到教室看书,或者趴一会儿休息。放在一个月前他做梦都不会想到,第一个邀请他走出教室的人会是祁川。 他没法出声问祁川要去哪,他也不用过问,去哪里都可以。只是他本来降到近似无的存在感被祁川捞起,有别人重新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他自己也如大梦初醒。他看见朦胧的雨打湿了自己的镜片,他感觉到水汽裹着热浪和泥土清香扑面而来,他知道自己正被若有似无的目光注视,不是以前那种敷衍的“看见”,而是真的有被在意的注视。 羞耻和难堪之后,郗白又迎来了惶恐,可他的惶恐被一扇铁门隔绝在外。 台式空调尽职尽责地吐着冷气,坐在办公桌前的男人正枕着手臂打盹,听到动静便抬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 “赵哥。” 祁川喊了一声算是打招呼,桌前的男人哼了一声就算应下了。 祁川驾轻熟路地朝隔间走去,郗白顿了两秒,赶紧跟上。男人他是知道的,他姓赵,单名一个海字,是这所学校的体育老师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一个。赵海肤色深,块头大,据说是特种兵出身,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来高校当了个普通的体育老师,过起了这种懒散安逸的小日子。 隔间是体育器材室,绿色的软垫堆成小山,羽毛球拍散乱地靠在角落,空气里肉眼可见的灰尘安静地做着布朗运动。祁川拖了两个垫子铺到地上,盘腿坐了下来,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郗白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那将是属于他的位置。 他咳了两声,然后慢吞吞地渡步过去坐下。不知道是被灰尘呛到,还是被这里常年积下的烟味呛到,郗白觉得嗓子痒痒的。他也盘起腿,握着自己细瘦的脚踝,余光瞥见祁川正偏过头惊奇地望着他。 他小心翼翼地回望过去。 “你能出声?”祁川微微瞪着眼睛,好奇地问,眼中带着与传闻不符的天真。“我刚听见你……” 那是一种纯粹的东西,不带任何可能伤害到人的元素。即便郗白已经习以为常,即便过去的数年间他总会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也会不可避免的被好奇灼伤,但是祁川的疑问让他不觉得有任何难堪。这是盲目恋慕的附加效果吗? 郗白朝他缓慢地,认真地点了下头。 这是他第一次实实在在地回应祁川说的话,这种感觉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刚从炎热的室外进入充满冷气的房间,本来就很容易打冷战。 “这样。” 祁川把书包随意地丢在地上,拉开拉链倒出来一堆折得不规整地卷子。他没有再深入郗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哑巴这一问题,这让郗白稍稍松了一口气。 祁川看起来根本不知道要写那张卷子,郗白盯着那堆纸张,犹豫着抬手指了个地方。祁川唰一下把那张卷子抽出来,然后铺在大腿上,找出郗白的同一张卷子,然后开始CBAD一顿乱写。郗白注意到他也不是完全照搬,也会故意写错几题,甚至在题目上有模有样地圈几下,画个坐标图什么的,果然是抄作业的老手了。 时间和灰尘都快静止了,只剩拨动纸张的声音。郗白抱着腿安静地坐在他身边,眼睛盯着水泥地上的一块污渍。 “睡会吧,”祁川又说,“怕热的话中午就来这里吹空调,赵哥不管的。” 我不怕热,我怕冷。郗白在心里回答。他抱着自己的布满鸡皮疙瘩的手臂,觉得耳廓脸颊在发烫。他现在被冷气吹得觉得冷,但是在祁川身边的话,又会不自主地感到热。 这真矛盾,人一直就是这么矛盾的。 他摘下自己沾着些水珠的眼镜,然后卷起衣角擦了擦,折好拢在手心。他的度数没有很深,摘下眼镜之后看不清空气中浮动的灰尘,但是朦胧有朦胧的好处,比如他瞥见祁川英挺的侧脸会更觉得像是在做梦。如果是梦的话他会更安心,这个场景就只属于他,跟祁川本人都没什么关系。 只属于他,被他收藏于脑海,然后在他醒来时再消散,任何人都窥视不了。 …… 郗白睡着了。 常年低着头的人难得扬起了脑袋,他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小巧的下巴抬起,被剪短打薄的额发松软地搭在额前,眼皮弯成一道柔和的弧度。祁川的笔停了几秒,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掠过身边人眼角的泪痣。 没有黑框眼镜遮挡,没有躲闪的姿势,这是他看他看得最近最清楚的一次。 是因为生来就特别白才叫郗白吗?祁川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白是被大多女孩喜爱的肤色,但放在男生身上可能会起反效果。还好郗白的气质消化了这个肤色,他适合浅淡的东西,打薄的刘海,白色的棉质衬衣,不带任何花色图案的签字笔,没有任何改正带涂改液痕迹的试卷……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这样的,不争不抢,无息无声。 不能说话是什么感觉? 祁川把头转了回去,继续在下一张试卷上龙飞凤舞地签上他的大名。 在上课前十五分钟的时候郗白醒来了。 难以相信他居然真的睡着了,他整个人一个哆嗦,祁川已经不在他身边。 郗白反应了好久,他也许真的在经历梦境?在他觉得自己的臆想已经严重到需要去看医生的时候,他发现他的试卷整齐地放在他手边,上面还多了一张字条。 字条直接是从某张试卷上空白的一角撕下来的,上面写着勉强可以被辨认的一行字。郗白盯着这行字看了好久。 这句话是有声音的,祁川的声音好像传达到了他耳边。 “卷子谢了,我有事先走了--祁川” 第三章 目光 “有事先走”的祁川在三节课后出现在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旁边还站着他的同桌施钧洋,郗白敲门进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黄昏的光落在窗边的白色瓷砖上,被雨洗刷得干净的玻璃把热浪隔绝在外,郗白站在冷热的分界线,迟迟挪动不了脚步。 他不会认错祁川的背影,不会认错他纯白色的低帮板鞋,不会认错他手臂上贴着的棕色创口贴。但他想他们的碰面应该停在静谧的午间教室,或者是滂沱的大雨中央,他不想在任何老师的办公室里见到他。 “你们就不能不动手吗!!!” 施钧洋扯了扯嘴角,“是他们先……” “什么叫他们先招惹,他们招惹你们就非要搭理吗!!我就奇了怪了,这一天天的,怎么别的人都没事,体校的人就跟你俩过不去!!干脆你俩转学过去算了!” ……在这里遇见祁川不会是好事,他绝对是来挨骂的。 郗白来此的目的正好相反,因此他十分抗拒在此时走进这里。他的抗拒没人听见,冷气越过他跑到屋外,盛怒的教导主任一心教育眼前俩个混小子,过了好一会才注意到他。 中年主任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关上门进来。见着从不给他惹事只会给他脸上添光的优等生,主任阎王般的神色总算缓和了一些。但老师们跟郗白之间向来也没什么好说的,一方根本不说话,另一方的夸奖和鼓励就比较像在走流程。 他从桌上抽出了几本摊开的证书,拨了几下找到属于郗白的那一本。一个学期前的市级竞赛二等奖证书,在郗白都快忘了这事的时候递到了他手里。 郗白双手接过它,然后把它合上背到身后。 “二等奖,很不错了。我看一等奖都是高三的学生……嗯,再接再厉!”主任灌了口茶,朝他赞许地点了点头,“你情况特殊,在学校里有什么困难就提,有不方便的地方,要及时传达给我或者你们班主任曹老师,知道了吗?” 郗白垂着眼睛点了点头。 明明是来领证书的,他低着头的模样仿佛他才是做错事被骂的那一个。郗白能感觉有两道目光落在他身上,还没来得及脸热,他就听见不怕死不嫌事大的施钧洋,小声地朝身边人问了一句:“啥情况特殊?” “……” 施钧洋比祁川矮半个头,瑞凤眼,平日总是笑得没心没肺的,基本上跟祁川形影不离,以至于郗白早就知道他这号人。他还知道他的话其实没有恶意,只是单纯的好奇和在主任面前刻意表现出的顽劣。 郗白依旧感到了铺天盖地的难堪。 啪一声,教导主任抽起一本证书就在施钧洋胳膊上来了一下,施钧洋挨得结结实实。但他就是喜欢看主任被他气得跳起来的样子,这会儿更是没忍住不要脸地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于是主任又开始了。 “你这个混小子还好意思问!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你什么意思啊!……” 郗白把头压得更低了,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泛白的指尖扣在朱红色的证书壳上,他最怕这种对比性的论调出现,这只会一遍一遍地提醒他自己有所残缺的事实。他不想别人的目光加注到这一点上,尤其还在祁川的面前。 而在郗白想夺路而逃的时候,他身后一直没出声人在此时开了口。 “和体校的冲突,没有下次了。”祁川说,同时抬起右手把施钧洋的头摁了下去,“钧洋嘴上没把门的,他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不知道是在解释给谁听。 祁川说话的语气不卑不亢,不像是在认错,但要知道他极少会在被老师们骂了之后吭声,解释或是争辩都不会有,如此开口已经算是少见。教导主任愣了一下,还真差点信了他的邪。 “……不是,没有下次就完了吗?祁川啊祁川,你知不知道上次月考你倒数第几啊?你是不是非要倒一了才会看几眼书?殷染说她给你补习你根本就不听!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殷染说的太难懂。” “要谁说你才听得懂!你钦点个人?只要你愿意学,我就给你安排!” 教导主任已经从暴躁老哥转变为苦口婆心的老父亲了,他长叹了一口气,又灌了口已经见底的茶,呸呸两下把喝进嘴的茶叶吐回了杯子里。 郗白的心中也叹过百转千回,他咬着嘴唇抬眼,从桌角的笔筒里抽了一支铅笔,然后从视线范围内找了一张离他最近的纸。是什么执勤表他没有细看,他将其翻过来在后面刷刷写了一行字,推到了主任面前。 魏主任,没别的事的话我先走了,谢谢您。 主任看了一眼他的话,又是一声长叹,“嗯,你快回家吧。” 让人叹息的情况能分好多种,恨铁不成钢的,惋惜感慨的。郗白再次垂下头,转身要走。明明是普通的离开,又被他自己演成了逃离的姿势。 而就在此时,祁川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郗白可以吗?” 话音一落,郗白被定在了原地。不止他,魏主任也是,施钧洋也是。 “补习。” 祁川又补了一声。 魏主任愣了两秒,随即反应过来,以为他是在开什么玩笑。郗白不能说话的状况起码半个学校的人都有耳闻,如果他只是普通的学生就算了,偏偏他成绩拔尖,难免被各路老师当成励志鸡汤的主人公来说起。祁川如果拿郗白来梗他未免太过分。 魏主任瞪过去正要发火,就看祁川的视线落在郗白刚刚写下的那一行字上。虽然写得太快显得潦草,但依旧能看出这个字体平日清秀整齐的模样。 少年修长的手指敲了敲纸面。 “他不说话,但可以写。” 祁川是认真在说这话的,施钧洋听出来了,所以他有些惊讶地瞪向他,随即又转过头重新打量了一下那个呆站在门口的家伙。 施钧洋其实不是很喜欢眼前这个瑟瑟缩缩的男孩,他让他想起了受惊的兔子,脆弱无辜,他不喜欢那些怯懦的成分。 所以他搞不懂他祁哥这是在玩哪出? 魏主任显然也不是很懂,但祁川又不像是在开玩笑。后者已经在办公室站了快半个小时了,依旧挺直着背,在同龄人中显得过于英气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姑且将其理解成了“认真”。 “你……” 祁川挑了挑眉,“不是说谁都可以吗?” 难以管教的孩子有很多,祁川绝对是其中让人最难下手的一个,他有种奇妙的气场,能使人把盛怒转成无奈,把犹豫变成妥协。像施钧洋这种不要脸的,再怎么喷都可以,喷狠点至少能让他消停个几天。祁川又不同,从你喷他第一句开始你就知道在做无用功,这个人软硬不吃,无畏到一定程度。 魏主任没办法了,他顿了两秒,看向门口呆站着的人。 “郗白,你愿意吗?” 他下一句“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上,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就看见那个孩子不假思索地点了下头,短促但十分郑重。 点完头郗白开门快步走了出去,单薄的身影和黄昏的最后一抹光一起消失,没有留下任何可供商讨或细究的余地。 在魏主任又强调了十几遍要主动约人家空闲时间,不许欺负人,不许开人玩笑,不能使坏麻烦人家,等等等等之后,他摆了摆手,终于把祁川和施钧洋放走了。他给自己的茶杯里添了点热水,坐着缓了一会,后知后觉到不对啊,怎么越想越违和? --祁川怎么会主动提郗白?这两人有交集吗? 施钧洋站得腿酸,一出办公室的门就从后边跳上了祁川的背,像个树赖一样地在他身上挂着走了几步路。 “哎,你什么时候跟那个小哑巴认识的?”他饶有兴趣地问,“真是奇了,你还会主动约人补习?” 祁川耸了耸肩把他甩了下来,淡撇撇地丢了俩字:“不熟。” “那为什么?” “应付一下老魏,其他人都太麻烦了。” “殷染是挺麻烦的我知道,那他就不麻烦了?他是哑巴唉。” 两人晃悠着走出校门,路灯在水泥地上留下一片一片昏黄的光晕。有树叶的地方就有蝉鸣,少年的影子穿过树荫,轻描淡写的回应被吞进了夏日魔咒里。 “他挺简单的。” 祁川勾着施钧洋的肩往街对面走去。 该怎么样用“简单”来形容一个人? 如果单论郗白留给别人的印象,好像用低调、沉闷、内向等词会更贴切,这些都可以统一概括为胆怯,胆怯是他最大的症结。不过除此之外,他的生活的确可以称得上是简单,两点一线,平平淡淡。 暮色四合之后,网瘾少年的一天才刚刚开始。少年们的征途和战场被缩在烟雾缭绕的网吧里,祁川戴着耳麦,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控制着英雄在一波让人眼花缭乱的技能特效中越塔强杀,引得周围一圈围观者异口同声地赞叹。 而郗白的一天已经快要走到尾声,他坐上公交摇摇晃晃地跨过几条街,下车走过天桥,穿越街巷,回到了那栋安逸平和的小楼。 老旧的居民楼是上个世纪的产物了,看着有些沧桑,但郗白的父亲总说,它其实结实得很,早些年震过,晃都没晃一下。不过这话他以后肯定听不见了,五一二汶川地震的余威尚在,全国一同为之悲恸着,任何有关天灾的词都格外让人犯怵。 郗白拿钥匙开门,饭菜香味扑面而来,电视新闻里不出意外地播报着灾后救援工作的进展。郗锦将马尾辫伸到了沙发后面,脑袋后仰着朝他打招呼。 “表哥你回来啦!” 郗白不出声,连进房间放包,去洗手间洗手的动静都很轻,但是郗锦的嗓音清亮,让两位长辈都得知了他的归来。郗爸爸握着一把蒲草扇,手向后伸着拍了拍腰背,刚给阳台上的吊兰浇了水。郗妈妈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在围裙上揩了揩手,招呼着俩孩子过来吃饭。 如此的每一天都一样,这让郗白觉得安全。在这种时间里他会将脑袋里的几何电路化学式都丢干净,连同校园里的各种声音,目光,气息,好的坏的都一起。如此他还可以在饭后心如止水地做完功课,早早地躺上床睡觉。这种在同龄高中生中规律到可怕的作息,从他的学生时代伊始一直延续了下去,只是极其偶尔会被梦境打破。 无限逼近现实的梦境里依旧下着大雨,雨水落在水泥地上再飞溅而起,红色塑胶跑道泡在雨里像是在漂浮着。有人站在篮球架上看着他,目光像是有实体,触碰到他的每一寸皮肤,以至于他在凉凉的水雾中也感到全身发烫。 震耳欲聋的声响不是来自天边的雷,而是来自他擂鼓般的心跳。他走进他,看着他淋到湿透,看着他全身的痞气戾气都褪尽,看着他锋利的眉眼变得温柔,看着他脸颊上新鲜的伤口溢出血珠。 血珠被雨冲破,顺着他的下颚线滑落,滴在郗白手心。 “你为什么从不打伞?” 他听见自己对他说。 没头没尾的行为和言语,在不讲究逻辑的梦境中显得如此自然合理。而且是“说”,说出口的说,郗白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感觉到声带的震动。多么陌生的感觉,但能够将心里的话说出来,他惶恐又兴奋着。 反倒是面前的人不说话了,祁川只是用一种十分平和的目光,无声地看着他。 破晓十分真的下起了雨,郗白从梦中醒来,床头的电子钟才刚刚跳到六点,还有半个小时才到他的起床时间。他平躺着,半张着的嘴唇动了动。 大千世界中或许会有那么一种生物,能捕捉到这个赫兹的声音,如果有的话,它能听见郗白在此时念了一个名字。 少年人把敢做的不敢做的都糅合进梦里,梦中人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如此便能赚得片刻天真的欢喜。 可现实是,他的仰慕大概注定要泡在雨里发霉了。 郗白躺到了六点半准时下床,再如以往的每一日一样,简简单单地洗漱着装。唯一有所不同的是,他在路过书桌的时候顿了几秒,鬼使神差地拉开抽屉,翻出来几乎没用过的一盒创口贴。这是要做什么呢?把创口贴放进书包里的时候郗白也在想。 屋外传来了母亲叫他吃早餐的声音。 随便了。 他匆匆拉好拉链,拎起书包走出了房间。 第四章 空気 连绵的雨季让身处其中的人看不到尽头,不止学生们觉得困倦,值班教师们都于课间接二连三的打着哈欠。不得不承认,这真不是一个补课的好季节。 准高三生没得选。就算一直下雨,七月的浮躁闷热也同样存在,教室里死气沉沉的。郗白在黑板上写下了最后一个数字,把粉笔搁在槽里,垂着眼睛走下去回到了座位上。他知道基本没人在认真看他的解题过程,他甚至怀疑老师喊他上去是因为老师自己都懒得写了。 不好使的风扇发出咯吱咯吱的噪音,依旧没人来修。前排的男生终于放弃挣扎,堆了几本书在面前,然后趴了下去。补课的意义到底在哪呢?连郗白这种模范好学生都开始走神的时候,放学铃终于打响。 现在每天午休的两个小时,是郗白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刻,他在紧张。什么人都可能会路过一楼教室外的走廊,虽然这周他已经不坐在窗边,但依旧正对着窗户,足够他在谁谁路过的时候捕捉到对方的身影。他一边坐在桌前吃三明治,一边暗自等待着,看说要找他补习的人会不会再次从天而降,出现在他眼前。 可是那个祁川哪会主动约人补习,提到他八成只是应付魏主任的借口而已。郗白已经三天没见过祁川了,他觉得自己在妄想,但他还是忍不住期待,毕竟最近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已经发生太多次了。 一个钟头以后,他的确等来了意外来客。 而那不是祁川,是一个大眼睛的漂亮女生。 “嗨。”她站在班门口往里望,视线直直地投向他。待郗白抬眼看过去,她就念出了他的名字,“你是郗白对吗?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郗白愣愣地看着她。 她扬起了手中的卷子,“方便吗?” 不是没有同学来找郗白讨教过习题,只是所有人都是问他要来作业,然后对着他写的过程自己看。从外班来人这还是第一次,郗白除了点头以外不知道还能做出什么反应。 女生跨进了班门,带着点卷儿的柔顺马尾辫晃动了几下,她来到他前座的位置坐下。 殷染。 他知道她的名字,毕竟除了学霸和不良,漂亮的女孩在高校里也是视线的焦点。无论传闻好坏,总会有人提起他们。如果按照这个分类来算,郗白,祁川,殷染就是这三种人的代表。 极端和极端碰到一起,剧情肯定不会简单。郗白贫乏的青春经历里还没有过类似的事,但他记得去年这个时候的夏夜,爸爸买了新空调放在客厅,每晚妈妈和郗锦都会窝在沙发那儿看碟片,看道明寺和杉菜在学校里吵吵闹闹,吵着吵着就牵出那么多爱恨纠葛。 换做他,他应该就是剧情里跑龙套的那种炮灰,不知道会在哪一集里出镜几次,然后成为引线,最后成全别人。 “我叫殷染,我是祁川的同班同学。”来者如此自我介绍道。 她上来就提了祁川,似乎是想观察郗白有什么反应。当然,郗白没有任何反应。他垂着眼睛,视线瞥过殷染手中的卷子,然后从桌洞里找到了自己的那一张摊在桌上。 足够平淡无趣的回应,殷染无言了片刻,依旧目不转睛地打量他。这种被近距离的视线来回打量的感觉让郗白觉得不安,他的耳廓开始升温,但是与祁川带给他的燥热感不同,这个漂亮姑娘带给他的是凉意。 他听见她柔声说,“最后一题的第二问我不太会写,能跟我讲讲吗?陈老师总在我们班夸你的解题思路很巧妙。” 她语态温和,言行礼貌,但倒刺就横在那里,彼此都心知肚明。 殷染涂着透明甲油的指甲敲了敲卷子上的半页空白,郗白把自己的卷子翻到背面,看了眼她指的地方。 某高校举行两个活动,分别由A,B两个老师负责。已知该系共有n位学生,每次活动均需该系k位学生参加(n和k都是固定的正整数)。假设A,B老师分别将各自的活动通知信息独立,随机地发给该系的k位学生,且所发信息都能收到。记该系收到A老师或B老师所发活动通知信息的学生人数为X.(1)求该系学生甲收到A老师或B老师所发活动通知信息的概率。(2)求似P(X=m)取得最大值的整数m题目看着短,但是往下一数,郗白的解题过程写了三十七行,占满了半页卷子再加一张便签。这题超纲了,出题老师好像总以折磨学生为乐,特别是数学老师,不让学生觉得十多年数学白学了就不开心似的,使劲造作--郗白头一次想抱怨为什么老师要出这么难的题,他把自己的卷子推向她,但他清楚,这种东西光看他写的过程是看不懂的。 果不其然,殷染低头研究了一会儿,便指着其中一行说,“这里是什么意思?” 她眨了眨圆圆的杏眼,面露疑惑地问他。 室外的雨小了些,陆续有同学回班,还有零星几个女生跟她打了招呼。拜她所赐,郗白又受了一圈注目礼--哑巴学霸最近突然变得“受欢迎”了,先是祁川,再是殷染,有闲情的人都会朝他瞟上两眼,然后发觉他好像看起来跟以前不一样了? 没什么不一样,郗白只是剪了头发。他露出了他白净的额头和完整的双眼,低着头认真地在草稿纸上写着什么。沉浸在题目中的时间里,郗白感知不到别人的目光。 有的女生不知不觉就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情,她们赶紧跟拉来周围的好友,小声地讨论起了什么。各科老师变着花样夸了他一年多都比不上祁川和殷染的两次造访,氛围制造者使得他真正被看见。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你们在讲哪题?”一个刚才和殷染打过招呼的女生走了过来,望向郗白桌前的卷子,“啊,这个啊,这题我直接放弃了……” 说着放弃的话,但是她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旁边看了起来。紧接着有第二个,第三个人围了过来。难题其实是次要,郗白格格不入的,如今被迫加入的,无形中驱使着他人的,其实是“氛围”,那是一种笼罩着每一所学校的东西,等同于空气。所有人都主动或被动地学会了读空气,然后找到自己的节奏,融入其中。若要打破它,除非成为新的氛围制造者,不然就会被归于异类。 一只手从后面搭上了郗白的肩,郗白怔了一下,爽朗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 “你们班还没讲过这张卷子啊?” 说话的人是班长曾孝军。他成绩也好,还很健谈,跟谁都能聊上几句,并且有求必应,给人一种四通八达的感觉。但是因为有稳坐第一的郗白存在,他总不是榜上最好的那一个。曾孝军不怎么爱搭理他,郗白早就感觉到了。这人跟谁都处得来,偏偏从不和自己接触,这跟体贴他不会说话不同,他看他的目光中总是带着隐约的不屑。 而这样的人,此时把手搭在他肩上,手心的热度透过单层衣料抵达他的皮肤,直接把他的思绪从题目里拽了出来。 这样的触碰让郗白浑身不自在,他想躲开,但是又没那么多的底气挣脱。 殷染抬头看了曾孝军一眼,然后嗯了一声。她不认识他,此刻也没兴趣接他的搭讪。她把视线转回郗白在稿纸上写下的讲解,然后继续指着其中一截问道,“这个式子怎么来的?” 郗白的思路其实已经断开了。肩膀上不轻不重的压力,周围各色的眼光,殷染一次又一次的追问,还有越来越多回班的脚步声一同涌向他,他不知道该先消化哪一个。 施钧洋找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殷染背对着他趴向后面的桌子,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自己的马尾。她周围站着零星几个人,郗白被围在中间,耳廓通红,面露窘色。 他一眼就知道殷染是来干什么的了,于是没忍住直接就抬脚走进了别人的班级。 “你搞什么啊?”施钧洋拍了下殷染,“快上课了,走吧走吧。” 潜台词是,得了吧。瞧这小子的憋屈样,你用得着欺负他吗? 殷染不以为然。她刚要说什么,门口又多了一个人。 “钧洋。” 祁川唤了声。 从雨中走来的少年手中握着一把黑色的折叠伞,伞和他的裤脚都在滴水。他声线压得很低,脸色也不是很好。倒不是因为什么情绪而显得脸色不好,祁川喊完人就打了个哈欠,困倦磨掉了他目光中的锐意,他斜靠在门栏上,细长的眼半眯着,好像下一秒就能站着睡着。 他的视线快速地扫过了郗白和殷染,最终落回施钧洋脸上。 施钧洋鼻子出气,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随即拽起殷染的手腕,带着她一起走出了班门。 殷染倒也没有不满,她自然而然走到祁川身边朝他笑了笑,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什么,并且回头瞥了郗白一眼。 她绝对称不上盛气凌人,漂亮优秀的女孩再配上自信开朗的性格,自然会比别人多了些气场。但郗白清晰地捕捉到了什么尖锐的东西,就算只有一瞬间。他本就比别人敏感,更别说那些可以预见因果的针对。 然而祁川往前走了两步,又倒了回来,看了眼门口的课表。 “你提醒我了。”他随口道,“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事。” 殷染脸上的笑意立刻僵住了。 高挑的少年长腿一迈,转回到高二九班门口。 他剑眉轻挑,手撑着门栏探进去半个身子。 “郗白。” 祁川缓声念出这个名字。 “等你有空,老地方。” 空气在那一刻凝固住了,至少在郗白看来是。有人不知所云,有人愤愤难平,各种颜色的眼光中央,祁川只望向他,他只对他说话。 或者说他对着所有人,说出了只有他能听得懂的台词。 还是跟从前一样,祁川不需要他回应。他把手中的伞一甩,雨珠砸在遍布浅浅污水的水泥地上,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施钧洋左右看了看,然后猛地打了一下殷染的马尾辫,殷染气不打一处来,追着他就要打回去,两人也很快消失在九班的视野里。班上小半的围观者都不知道这一连三人演的是哪出,他们的茫然和好奇持续了没多久,上课铃就打响了。 郗白低头凝视着桌上摊着的手写思路,只觉得那密密麻麻的字符很可笑。刚才还围着听题的几人已经不在身边,他揭掉这页,把试卷收了起来。任课老师走进班,教室渐渐安静下来,粉笔敲着黑板,电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窗外的雨还没停。 郗白凝视着草稿本上一个细小的墨点,神游到天外。 其实是祁川终结了上个氛围,哪怕郗白觉得他并不是想当他的救世主。可少年人单纯,疏远的理由很单纯,为难的方式很单纯,动心的情节也是。这个年纪里最鲜活的,最激烈的,都是直白到可以说是单纯的东西。 没什么复杂的迷思,当郗白愿意把祁川当英雄时,他就是了。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郗白已经拿黑色签字笔在纸上写下了“祁川”两个字。他愣了一下,热着脸把祁字涂掉。 但他留下了“川”。 川像掌心的纹路,或者可以被看做三道无意义的竖线,最后一笔被拖得老长,直指他心尖。 第二天午休的时候,郗白快速地解决好午餐,然后拎着塞满作业和课本的书包走向了操场一侧。校门外卖凉皮的阿婆给他加了太多辣酱,他嘴唇发麻,嘶嘶地吸着气。就这样他还急不可耐地来得到了这里,因为他知道他还要驻足犹豫很久,才能攒足勇气敲开这扇门。 昨晚雨就停了。好不容易放晴的天气里,操场上满是活动着的少年。沾着水的塑胶跑道和草坪在晴阳下闪着光,明明带着不一样的色调,却又微妙地和他的梦境重叠在一起。其实他已经不记得前几天的清晨他梦见了什么了,只记得他在梦里跟祁川说了话。 这不要紧,雨的气息还残留在人世。晴日热浪滚滚,泥土和草木间多余的水分被蒸出来,带着夏天独有的,他对祁川的记忆中留有的味道。 唯独漏掉的配方也会在这扇门后被补齐。不知道是赵海烟瘾太重,还是祁川和他的朋友们也总是躲来这里抽烟,器材室里总有种浓重的烟味。他不喜欢烟味,但是他喜欢这里。 喜欢就要付出代价。 结果不是郗白敲开了门,而是赵海开门走了出来。对他来说像巨人一样的赵海穿着一身运动装,肌肉形状明显的胸前挂着一个哨子和一个计时器。他看了一眼在门口傻乎乎呆站着的男孩,给他留了门就径直朝操场走过去了,他什么也没问。 郗白松了一口气。 凉气拂面而来,郗白走进屋把门合上,然后将腿迈向隔间。 ……祁川? 他在心里唤了一声这个名字。 祁川的确在这里,但是--他睡着了。 不知道熬夜去做了什么事情,少年的眼下带着一圈青紫。午后的时光安逸平和,他靠在体操垫堆成的软床上,头朝背着窗的一边歪着,眉宇舒展,整个人看起来不再如平日般那么有攻击性,那股天然的英气和锐意随着他闭上双眼而收敛。 都说人睡着的时候会呈现最天真柔软的模样,祁川这个时候也是吗? 郗白的心脏都快不会跳了。 原来两个人共处一个小小房间,一方醒着一方睡着是这么让人浮想联翩的氛围。郗白无法用言语具体描述出这种场合的特别,再细致的暧昧就已经超过了他的想象空间。他只觉得一阵阵心悸,是让人想摁住胸口的那种悸动,连同和屋内的冷气一起让他战栗。 他清醒的不得了,他知道他对祁川的仰慕已经往最致命的那个方向发展了。 少年汹涌而来的爱慕没有理由,不需要理由,或者说理由就是对方年轻鲜活的存在本身。他为自己隐秘的情愫而感到羞耻,但他居然还有点庆幸,庆幸他不会说话,不会在言语中暴露他的期许,不会轻易让谁知道他的这个秘密,祁川不会听见他因为紧张而颤抖着的声音,他好在自己心里流畅地说出千万遍。 我喜欢你啊。 祁川不会听见,他正睡得安稳,雨后的晴阳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光。好像才通过风,屋内的烟味都变淡了,或者是错觉,他只是热爱祁川所在之处的每一种空气。 郗白就要被蛊惑了。 他被骗得挪动了步子,再靠近了一点。 再靠近一点就能看见祁川的皮肤上新伤旧伤的更迭。他轻手轻脚地在他身边坐下,肩与肩之间隔了一臂的距离。已经足够近了,他能看见上周他唇边破皮的地方已经愈合,只留下一点乌青,可是他的额角又出现了新的破口。伤口很小,但好像不浅,像是拿笔尖尺角之类的尖锐东西划破的。 郗白“盲目恋慕”的症结再次发作。他竟觉得还未结痂的新鲜创口也为祁川增添了魅力,别人看到了只会觉得这个混小子怎么隔三差五跟人打架,只有他觉得这种印记并不惹人厌烦,至少祁川从未被扣上欺凌别人的恶名,它们是别样的勋章。能顺着自己的脾性争辩什么,捍卫什么,或者只是单纯地发泄什么,大概会是格外畅快的事情。 郗白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感觉。 他盯着祁川额角的那道微微红肿的细长伤痕出神,半晌之后猛地想起了自己书包里的东西。原来那天早上的自己是在期待着这样的场合,而它的的确确就在此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夏季伤口容易感染,但大概祁川实在懒得仔细处理,就用大大小小的创口贴应付。久而久之这也变成了他的风格,帅气叛逆的坏小子在鼻梁上贴个OK绷,偶像剧里都这么演。 偶像剧里的配角可以站在一边暗自心动,慢慢靠近,而跑龙套的呢。 跑龙套的没有台词。 郗白拉开拉链,从手边的书包里拿出了那半盒创口贴,云南白药是什么药他从来不知道,淡淡的中药味混进空气里,给他的记忆添上了新的味道。郗白撕开了薄薄的包装纸,揭掉了胶布上半透明的膜。这大概是他这辈子会做的最胆大的事,是他绝无仅有的机会。不管是一时兴起,还是蓄谋已久,他要借用上下十年的勇气。 郗白半跪着倾身靠向祁川,屏住呼吸,轻而又轻,小心翼翼地将创口贴贴在了少年的额角。他隔着一层深棕色的胶布触碰到了他的皮肤,只有短短一瞬。 随即他飞快地抽回了手。 仅仅是这样的触碰就足够了吧,郗白不需要台词。 难以置信自己真的做到了这样的事,他满心羞耻,满心欢喜,往后退着缩回了原位,目光都还没舍得抽离……然后他就看见,祁川的眼睫颤了颤。 他睁开了眼。 第五章 白色 祁川很讨厌下雨。 潮湿的天气里皮肤总是黏腻的,阁楼的窗栏在雨里泡了半个月,他已经嗅到了什么腐朽的气味。灰墙上的霉斑凑在一起,仿若一朵暗纹勾成的花。他附身捡起掉在地上的塑料火机,咔哒一声,橙红色的火焰照亮了霉菌。 祁川皱起眉盯着墙角。 火舌舔过墙沿,很快晕开了焦黑的一片。 有人哐哐哐敲响了门。 “Q1,Q1!战野他们上线了,要排吗?” 老旧的铁门充满锈迹,门上还粘着两块不明油渍。小个子男人嫌弃地后退了半步,改用脚踹。又是咣一声,他朝屋内喊道,“Q1你在吗?” 连下了四五天的雨,衣服洗了都干不透。祁川把窗帘杆上挂着的衬衣使劲抖了抖,然后披上身。好像是和哪条有些掉色的黑色牛仔裤混在一起搅了,原来纯白色的衬衣有些泛灰,不过这无所谓,看这个天气,它可以每天都被水淋洗一遍。 祁川单肩背起书包,一边扣扣子一边打开了门,再把手揣进裤子口袋里摸了摸钥匙和钱夹。 “不了,晚上再说。”他搭了一下小个子男人的肩,越过他踏下楼梯。 小个子男人的目光扫过少年胸襟上的校徽,恍惚了片刻才想起来Q1还是个高中生的事实。他哦了一声,跟着他走下了楼。 下午三点正是网吧换桌的时候,前一波通宵的人差不多走光了,后面一批学生还没下课。为数不多还赖在桌前的人都东倒西歪地靠在椅子上,鼠标旁的烟灰缸里插满的烟头。祁川从一排排电脑之间穿过,还有俩看上去浑浑噩噩的人撞了他的肩走了进去。这里积攒了一夜的烟味已经到了一种连他都觉得呛鼻的程度,或者说那已经不是烟味,而是一种臭味。他的目光掠过一堆死尸般的躯体,留有意识的家伙们眯着眼睛朝他打了几声招呼。 他们叫他Q1,那是他名震四方游戏ID。在场也有几位小有名气的玩家,但是和虚拟战场上的英勇不同,现实中的他们胡茬满脸,面色蜡黄,满脸倦意的走出网吧时还会被路人叹一句废物。这不是一个电子游戏打得好还会得到认可的时代,长期日夜颠倒饱受辐射的一屋人里,倒只有祁川挺直了背,略显消瘦的侧脸依旧帅气。披着薄毯窝在收银台后的孟老板啧啧了两声,每次看到他都忍不住感叹,“年轻真好”。 祁川迈出网吧,走进了濛濛细雨中。 阴雨连绵的六月仿佛看不到尽头,少年登上天桥,望了眼不远处学校上空阴沉的天幕,夏天不应该总是这样的。人真的很矛盾,他讨厌雨天,却留在了这座常年多雨的南方小城,他还讨厌网吧里陈旧的空气,但他总是睡在网吧二楼孟老板的小隔间里,已经好几天没回过家了。 不知从哪传来了今年高二生暑假不用补课的消息,课间里班上躁动一片。当然是假消息,不过能乐呵就先乐呵吧。施钧洋沾着泥水的球鞋踩到了殷染掉在地上的作业本上,祁川还在走廊另一头的时候就听到了她的尖叫。他从后门走进班里,找准自己的位置坐下趴好,准备继续补眠。 气急败坏的殷染把施钧洋的书包扔到了洗拖把的桶里,柔顺的马尾随着她的步子左右晃着。不知为何,他总是能比谁都轻易地激怒她,她甚至忘了在祁川面前保持一下自己的形象。 殷染瞪着施钧洋骂道:“贱人!” 施钧洋靠在桌前厚脸皮地笑笑。他抽了张纸巾不紧不慢地盖在祁川半湿的发顶上,勾着嘴角朝殷染回敬一句:“婊砸。” 还有其他聒噪的人声一同传到祁川耳中,变成嗡嗡嗡的一片混沌,混着窗外的蝉鸣助他入眠。待任课老师走进教室的时候,祁川已经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天黑透,他再次睁眼的时候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光了。他拧了拧僵硬的脖子,望了眼窗外,雨又变大了。来睡了两节课,但是黑板一角的缺勤公告上还是写上了他的大名,祁川无所谓,他移开视线,把书包留在了桌洞里,空手走下楼步入雨中。 二零零八年六月十七日,小雨转大雨,乏味又无趣的一日。是时候要回趟家了,祁川急需热水澡,吹风机还有干燥的衣服。从城西到城东要坐近一个小时的公交,他站在学校侧门的公交站等车,垂着眼望向手机。直板洛基亚只剩最后5%的电量,他扣了扣破碎屏幕边角,抽出烟盒里最后一根烟抿在唇间,直到往口袋里摸火机的时候才觉得不对劲。 他只摸到了钥匙和火机,原本撑起宽大校裤口袋的钱夹不翼而飞。 操。 祁川站在原地回忆了半天,他来学校睡个觉也能掉钱包太不科学,猛吸了几口冷雨中的空气,他总算在断断续续的记忆片段里发现了端倪。 是网吧里跟他擦肩而过的那两个人偷的吗? 迎面走过来撞一下对方的瞬间摸走口袋里的钱包,这倒是很常见的扒手做法。只能怪他那时不算太清醒,居然会有这种低级疏忽。祁川虽然不是二代但也没经历过这种翻遍全身摸不出一个钢镚的憋屈,他看了眼手机倒计时到4%的电量,随即给施钧洋打去了电话。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才被接通,听筒那边也满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听着比这儿的雨还大。施钧洋扯着嗓子应了一声,“喂?” “你在哪呢?” “殷染伞坏了我送她回家,干嘛?” “……没事。” 祁川把电话挂了。 他把手机插回口袋,抬脚转了个方向往学校里走。穿过侧门就是操场,雨中的塑胶跑道像飘在水里,行政楼和旁边的迷你图书馆都还亮着灯。祁川沿着红砖墙往教学楼的方向走,爬山虎翘起来的叶子蹭过了他的手臂。路灯把他的影子拉长,影子上满是溅起的水花。 他在这时看到了第一个迎面朝他走来的同校学生。 对方握着伞柄的手指又细又白,他起初还以为那是个姑娘,结果再近点看发现是个低着头的男孩。对方厚重的刘海搭在沾满雨珠的眼镜框上,书包背在胸前用一边手臂护着。 祁川不假思索地拦下他。 “唉同学,借个五十块救急。” 男孩停下来脚步,抬头瞥了他一眼,然后又匆匆把头压了下去。 祁川把湿透的额发撩上去,“我是高二12班的祁川,你哪个班的?我明天还你。” 对方没吭声,依旧呆站在原地。 “喂,听见了吗?” 男孩略显笨拙地把伞靠在肩上,然后拉开拉链把手伸进书包掏了掏,不一会儿就抽出两张毛爷爷。……这出手还真是阔气。祁川再次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确认对方的确存在于他的圈子外。 “……所以你到底是几班的啊?” “……” 还是沉默,男孩沉默着把两张毛爷爷递向他。从天而降的雨抵在纸币上,也打湿了他的手心。 祁川接过了纸币,仔细看得话还能发现男孩是微微发着抖的。六月的晚上温度不高,冷雨也带来了寒意,但是对方瑟缩的表现更像是把他想象成了什么霸凌同校生的混混,只求多给点钱保命,并不想多说话留下姓名。 祁川几乎要被自己的猜测逗笑了。 “怕什么,怎么不说话,我看起来这么吓人吗?” 他大概注定得不到这个家伙的回应了,因为对方后退了半步,干脆转头跑掉了。祁川有些诧异地顿在原地,片刻后还有些不悦。 他因为自己忘记说谢谢而感到不悦,他不喜欢欠别人的。 施钧洋因为这事笑了他一整天,他笑点真的好低。祁川最后实在嫌烦,把他的头摁在课桌上,骂了句贱人。 “他长啥样,你描述一下啊我帮你留意?”都快笑岔气的施钧洋像哈趴狗那样趴在桌上,“你别学殷染讲话,你学不出她那种小婊砸的语气。” 三排桌椅前正在擦黑板的殷染闻言,抬手一个板擦就朝施钧洋砸去,然后被他笑嘻嘻地躲过。 祁川想了想回答道,“戴眼镜,比我矮一个头,挺白的。” 听完他描述施钧洋又笑了,“大哥,符合这个条件的我怕是能给你抓五十个,能再详细点吗?” 祁川答不上来了。因为他也开始怀疑,如果再次遇见,他能不能一眼认出对方。他实在说不出什么有代表性的特征,对方出现在他脑袋不太清醒的时日,模糊的身影印在暮色四合的雨景中,短暂,无声,他碰见他就像碰见一面偶然经过的白墙。 一连过了一周他都没有找到雨中的男孩,哪怕他会刻意留意校园里攒动的人潮。那些面孔,稚嫩的,茫然的,精神的,带着各种不一样的目光回视他,他们都不是死死低着头不肯吭声的那一个。祁川回网吧蹲了几晚,把扒他钱包的小子都揪出来还钱了,虽然又挂了点彩,但在学校里找个人居然要比找回被偷的钱包还难。 而在祁川就要放弃的时候,他看见他了。 男孩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里看书,祁川路过一楼走廊的时候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正正好好,不偏不倚。他顿住脚步,抬头看了一眼班牌。 两百块每天都被他揣在口袋里等着他出现,祁川站在这个班门口敲了敲门,然后径直走到一直低着头的人桌前。 男孩这回抬头了,他呆愣着望向他,嘴唇微张的模样有点傻。祁川把纸币夹在了他手边的参考书里,依旧没有得到他的任何回应。 无所谓,钱还了就好。 祁川摆摆手就走了。 可现实是这样的,原来他隐藏在空气中,大家彼此都只是过路人。但一旦你注意到了他,就会发现他好像经常出现在你眼前。 他出现在公开课上,出现在他去网吧路上的理发店前,出现在他时不时就要经过的走廊窗边。祁川得知了对方原来就是不能说话的事实,也记下了他的名字和事迹,甚至救命救了第二次--在老师收完全班习题册再拿刀架脖子找祁川要的时候,他向他递上了一份工整的作业。 他叫郗白,名如其人,真的很白,而且他好像很怕热,总是红着一张脸,祁川几次瞥见他连耳廓都是通红的。他秉持着报恩的心态,把自己的吹空调的好地方分享给他,他也总算是记住了他的长相。 这对祁川来说其实很难得,除了施钧洋他们几个关系不错的哥们,还有天天在他眼前晃悠的殷染,他连自己班同学的脸都没怎么记全。 而郗白不能说是无法被形容的路人脸,他其实是有特色的。白色也是种颜色,不能说白色就是什么都没有。 提起白色的时候能想到什么? 雪,云,纸张,鸽子,婚纱,牛奶,棉花糖,白巧克力。好像都是些美好的东西,白色本身就带着纯净无辜的信号。 祁川所看见的也是这样的白色。 一张十分素净的脸,肤色白皙,没有长青春痘,眼下一点黑眼圈都没有,在这个年纪的学生中实属少见。白色里的黑色格外显眼,容易让人直接聚焦到他的眼角的痣上。多情多泪的记号,不知道是前世的债,还是今生的预言。 得益于健康的作息,仔细看的话他的气色也不差,只是他常年低着头,习惯性瑟缩着,以前也总是留着很长很厚的刘海,如此就留下了传闻里那个较为阴郁的形象。大概也不会有谁能这么近距离地与他对望了,以至于他的传闻里只剩“无声”,就没人提到他是个清秀好看的孩子。 摘下眼镜的时候更好,他的度数应该不深,不会离了眼镜就眯起双眼。他的瞳色也要比别人浅,不躲闪的时候,他琥珀色的眼瞳会认真地看着他,就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在看什么十分珍贵的宝物。 孩童只是观光客,对宝物没有欲望,只带着敬畏的眼光,所以表现出的只有小心和虔诚。 --如果仔细看的话,能看见很多。 他是白色,并不是透明。 祁川有过观察人类的习惯。常年泡在网吧里,他通过“看”就能了解很多,有些人会好奇为什么每次网吧组比赛,第一把排位的时候就会被他拿捏住脾性,以至于后期全程压制,他们不知道祁川有在观察,看人的坐姿,神态,语气,看他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然后分解复盘。 人很复杂,但是有时候人也很好懂,混沌和天真只有一线之隔。 可是就算感觉到了这个孩子对于自身定位的卑微,祁川也不打算开口说什么安慰。他们远远远远远没有熟到那个份上。但当看到殷染那丫头为难郗白的时候,他还会蹦出两句话来替他扫了殷染的脸面。 这是为什么呢? 好不容易放晴的天气里,倾城的日光终于带上了夏天的热度,祁川靠在软垫上补眠,但当他的秘密基地有人造访,他已经从睡梦中找回了意识。赵海跟他打过招呼以后就去操场了,施钧洋不会把脚步放得这么轻,其他人也不太可能到这里来找他。 然后……他抬手碰了一下额角,指尖感知到创口贴熟悉的质感。 祁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白色还会让人有作恶的冲动,无论是哪一种欺负,去认真地写上点什么,或者胡乱的画上点什么,白色给予人这样的想象空间:他敞着一颗无邪的心,等着人来污染。 祁川睁开了眼,对上郗白呆愣住的表情。 他缓慢地眨了眨略感刺痛的眼睛,郗白来这里找他的理由变得不再重要,他有了新的“一时兴起”。 “……晚上有空吗?” 他眯着眼睛,朝他挑起一边嘴角。 “带你去个地方。” 第六章 烟花 临近放学,祁川盯着黑板上的一个奇形怪状的几何图发呆,他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把签字笔转得飞起。 施钧洋捅了捅他的胳膊,“待会打球?” 好不容易等来一个晴天,操场上为数不多的球架很快就会被抢占完。施钧洋已经跟左右兄弟对好眼神,就等铃声响起让他们表演一个冲刺了。 祁川顿了两秒,然后点了点头。 “打。” 仁慈的女英语老师没有拖堂,铃声响起后,施钧洋像是表演特技似地从后门冲了出去,后面还哗哗跟着三四个男生,楼道里被这些人跑得咚咚咚一通响。祁川倒显得不是很急,他慢慢悠悠地走下楼,穿过一楼走廊的时候还瞥了一眼九班的教室。 九班还没有下课,隔了老远就能听到魏主任的声音,男人正在滔滔不绝地发表什么期末冲刺演讲。也不是每个学校的主任和不良都会结下深仇大恨,祁川其实觉得老魏挺不容易的。当然,觉得对方不容易不代表他不会继续混下去,遇上他这样的学生算是老魏倒霉。 他不会无故作恶,他只是不想学习。祁川清楚自己不是这块料,就省的做无用功,哪怕这在多数外人眼中就叫浪费青春……没关系,他只需要在这座城市把高中熬完,现在都已经过去三分之二了。 明年雨季的时候,他就要逃了。 这日天转晴,但少年们的汗如雨下,祁川把T恤的下摆拉起擦了下脖子,露出精瘦的腰际。以殷染为首的一波女孩子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吃冰激凌,视线时不时往他身上飘。学校通知暑假补课期可以不穿校服之后,男生们换上了各色的T恤,女孩的裙子变短,被夕阳余晖亲吻过的皮肤在发光,这就是青春最好看的模样了吧。 还有……还有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里,就着黄昏背了一页单词。习惯了使人困倦的雨天,转晴后的暮色让人觉得久违。白炽灯照久了也会觉得刺眼,还是自然光最漂亮,黄橙橙的暖光在少年白皙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温柔的刻痕。再无别人的教室里,电扇也关了,热气蒸腾而起,蝉鸣在耳边盘旋,但他丝毫不焦躁,他的心脏可以沉眠。 这也很美,他在等一个不真切的邀约。 施钧洋哐一声把球砸到了篮框上,发泄似的运动了一番,大家都舒坦了。少年们拖着步子三三两两地离开,女生也都走了,只有殷染留到了最后。 她把辫绳解下,柔顺的长发披下来垂到胸口。亭亭玉立,唇红齿白,她和祁川站在一起倒是真的看上去很相配。施钧洋眯着眼睛看她,然后抬手擦了一下眼皮上的汗,对着给祁川递去矿泉水的殷染吹了声口哨。 殷染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从小卖部的塑料袋里拿出最后一瓶水丢在了他胸口。施钧洋呃了一声,中枪似的捂着胸口就要跪下。殷染懒得看他演,她转向祁川问说,“晚上还有事吗,一起去吃饭吧?” “谢了。”祁川灌了一口她给的矿泉水,但是随即一秒回绝,“你跟钧洋去吃吧,我有事。” 施钧洋笑出了声,“我说殷染你真的比我脸皮还厚啊,你看你倒贴我祁哥两年,他有理过你吗?” “施钧洋你这张嘴真是--” 看到殷染漂亮的脸蛋扭曲了一瞬,施钧洋笑得更欢了。祁川不语,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水泥地上三个被拉长的影子发了一会呆,似乎在犹豫什么。犹豫到施钧洋把喝了一半的水从头顶浇下去,然后拎起包往校门走去时,他转了个方向,往教学楼那边走去。 祁川朝施钧洋摆摆手,“你们先走。” 施钧洋和殷染互怼的声音远去,黄昏的最后一抹光也消失了。祁川单肩挂着书包穿过花坛的时候,高三班级的晚自习已经开始。一盏盏亮着的灯,一排排坐着的人,书本堆叠在一起,用完的笔芯可以堆叠成高塔,这是牢笼,也是勋章。 祁川走到高二九班的门口,安静的教室里亮着最后一排灯。认真地在想数学题的人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现,祁川也没出声,就靠在门边看了他一会。 郗白垂着脑袋,笔尖悬在半空,左手抵在唇前,眼睛专注地盯着书页上的几何图形。他还是穿着白色校服衬衣和蓝色校裤,整个人看起来乖巧又单薄。这的确是老师们会喜欢的那一款。祁川看着他对着书沉思了片刻,然后眼睛一亮,茅塞顿开,唰唰唰地在卷子上写起了什么。 待他满意地放下笔,抬头看到教室门口斜斜靠着的人时,男孩怔愣住了。刚好把作业写完就看到暗恋对象在班级门口等着自己,郗白做梦都不敢这么编。 而祁川其实也觉得有点懵。 发出了没头没尾的邀请,连三节课后的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网瘾少年把最精神的头脑留给了午夜,日夜颠倒后的白日时光过得迷迷糊糊,后来彻底睡醒回忆起一些片段时,他会感到不真切,仿若经历了一场梦游。 白皙的男孩从雨夜走入了他的白夜梦中,在近期断断续续一直出现。对方红着脸,瞪大了眼,从不会争辩,只会由着他的话缓慢但认真地点头。大概是因为没有声音,所以对方格外像是梦里的来宾。 教室前排没有开灯,走廊光线昏暗,郗白看不清祁川的表情,但他隐约听见他轻声笑了一下。 “……你还真等到现在啊。” 郗白顿了两秒,速速把书合上,拎起书包走到他面前,脚步没有心脏跳得快。 祁川的面上的确带着笑意,但是他锋利的眉眼间没有,他总是这样。郗白远远地见过数次他和施钧洋他们笑得很爽朗的样子,但他会在转身后不久就淡下了眼神,好像那些快乐总没有真的刻进他的心里。此时也是,郗白看着他的眼睛,又想到月色下的雨,来得突然,声势浩大,也会走得随意,而后云淡风轻。 他就被这样阴晴不定的一张脸迷倒。 两个人走下楼,郗白保持在他身侧后方半步的位置,祁川又侧过脸问他,“我要是不来你准备等到几点?” 郗白其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也不知道他会等到几点。他已经跟家里发短信说了会晚归,具体多晚他也没有定个界限。反倒是他说要跟同学出去,爸妈还开心了好一会儿,毕竟他独来独往惯了,家人也没少为他的人际着急。 他顿了顿,转而反应过来他无需细想,他其实不用回答这个问题--他没有办法回答。所以郗白只是抿着唇摇了摇头,然后垂着眼睛浅浅地笑了一下。 祁川还想说你都不问我要带你去哪儿就应下了吗?可他捕捉到那抹浅淡的笑容之后就问不出来了……他差点又忘了他不能说话。虽然对方对他的信任从最初借钱那次起就让他觉得莫名其妙,但是多问了显得他不近人情,毕竟郗白不方便回答,随时随地掏出一张纸出来写字也太为难人了。 要去哪呢。祁川转而把这个问题问向自己。 正是饭点,又是晴夜,街上的行人不少。郗白紧跟在祁川身侧,路过一溜排饭店,不由得觉得饿了。八中周边有很多吃的,郗白带着郗锦一起来吃过几家,但是仅限于平凉街主街上的店,他倒是没有往小巷深处走过。祁川停在了一条巷口,臭豆腐的香味飘来。 “这边。”他朝里边指了指。 郗白路过了不少次,但是他其实从未走进过这里。两个体校的学生朝他们迎面走来,一个一头杀马特黄发,一个嘴里叼着长长的竹签,郗白下意识地就往祁川身边靠了点。 八中和临近的体校就隔着这一块儿餐饮密集的街区,直线距离不到一公里。郗白偶尔会在公交车站看见体校的学生,他们普遍都很高,爱抽烟染发,他还在各别几个人的手臂上见过繁复甚至狰狞的纹身。--教科书式的反面教材。体校的学生几乎被郗白所认识的所有老师拉出来对比批评过,“再不努力干脆把你送到隔壁体校”已经比校训还耳熟能详了。 八中的学生基本上都在主街上解决中晚饭,体校学生就比较常去平凉街深处,这些巷子里有很多廉价的小商铺和小吃,还有几家网吧和棋牌室。在老师们隐晦的表述里,那里充斥着小偷和流氓,而在八中男生们的黄色笑话里,平凉街深处还有便宜的学生妓/女。 总之这是郗白没想过要主动探索的地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传言那么肮脏。 他没想到是祁川带他踏入了这片神秘的地图。 小巷地上的确都是脏兮兮的泥水,脚印,满地的竹签和一团团纸巾,还有花里胡哨的传单。但是郗白的注意力被臭豆腐的香气勾走了。祁川看了他一眼,就在臭豆腐摊前停住了脚步。熟练地在一排纸碗里放葱花香菜的婆婆看到祁川,咧嘴一笑,侧身对旁边在锅里捞豆腐的大爷唤了声,“中碗半勺辣。” “要两碗。”祁川从钱夹里拿出一张五块加个钢镚,他转头问郗白,“香菜介意吗?” 郗白摇了摇头。 祁川接着问,“吃辣吗?” 郗白顿了顿,他想说一点点辣,但是这个太难表述了,于是他继续摇了摇头。 没想到祁川又问了一句,“是不能吃辣还是不怎么吃辣?这个加一点辣比较好吃,给你加一点点?” 郗白从耳廓热到脸颊热到胸口,他望着祁川点了点头。 他给祁川贴上的创口贴已经被揭下来了,少年新陈代谢旺盛,昨日看上去还有些惨烈的伤口,今天已经开始结痂。他的目光扫过祁川的印着灯火眼睛和高挺的鼻梁,又匆匆别过了视线,看向了婆婆灵巧调酱的手。 “Q1?今天挺早啊。” 一道上扬的声线从旁边响起,两个看不出年纪的青年也来买臭豆腐,郗白直到祁川嗯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他们是在跟他打招呼。 虽然祁川的反应很淡,但是俩青年还是很热情,“我刚刚还在看录像,昨晚你打的那局真漂亮啊,特别是最后和血魔的那个combo,果然杀战野还是要你carry.” 祁川抽了根竹签戳进热腾腾的豆腐里,然后把碗递给郗白。 他勾起一边嘴角笑道,“不杀战野就不要我carry了吗?” 郗白大概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游戏里的事,但是这一面的祁川他从未见过,就如他脚下的路和手中的香味,祁川的确生活在一个他未知的世界。 可是他一如他印象中的那样,自信,肆意,甚至带着点狂。 郗白的手心和纸碗一样发烫,他呼呼吹了吹臭豆腐,拿竹签挑起一块,咬了一小口。其实还是有被烫到,他的嘴巴呼着气张成O形,辣度正好,他能感觉到胃部正在嗷嗷待哺,口腔里的唾液也加速分泌。 “好吃吗?” 头顶的声音响起,祁川没有吝啬地同样给了他笑意,“人活着不能错过垃圾食品,这条街上的尤其。” 好吃。 谢谢。 郗白缓慢地眨了眨眼,只能用点头来表示他的认可。 和两个青年道了声别,祁川带着他往深处走,果然有很多体校的学生三五成群,还有人的目光直直地盯着祁川。旁边的棋牌室里传来胡牌的吆喝声,彩票店门口的大叔蹲在台阶上扯着嗓子打电话,小卖部门口站着的浓妆女子与到处打量的郗白对上视线,暧昧地笑了笑。而祁川就跟感觉不到周围的聒噪和视线似的,他驾轻熟路地带着郗白又买了烤面皮烤鱿鱼和酸辣粉,郗白两只手都快拿不下了。 是真的很好吃。郗白确定这不是因为他对祁川的一切都有滤镜,而是这些小吃本身就很美味,美味到他体会到了中隐隐于市的快乐,也开始顾不上那些周围的聒噪和传闻里的危险。 路过了一家看上去挺大的网吧时,祁川停了一下脚步。但他拉开可乐的拉环灌了一口,又抬脚继续往前走了。两人最终走进了一家刀削面馆,生意还意外地火爆,只剩最后一张啤酒箱旁的小桌了,祁川用脚尖挪了挪油乎乎地凳子,然后在外侧坐了下来。 郗白把自己的书包抱在胸口,拉开拉链,拿出了纸笔。 在此他也觉得不可思议,他居然有勇气主动跟祁川“说话”。 为什么要请我吃这些? 他在便签上写,然后推到了祁川面前。 祁川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谢礼。以后还要找你借作业呢。” 好吧。郗白猜到是这个理由。不过这也提醒了他,他从书包里翻出一个新的活页本,然后递向祁川。 祁川接过翻了翻,看出来这不是什么作业,而是一些题目和详细的解题思路。他挑了下眉,看到郗白又在便签上写:这些是比较基础但又会考的题,你有空的话就随便看看吧。 在这一瞬间祁川的表情变得很精彩,如果此刻施钧洋在旁边,估计会笑得掀了桌子。祁川没想真的给自己挖一个补习的坑,但是对着郗白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谢了。” 祁川把本子丢到了自己空荡荡的书包里。 郗白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祁川理解他这是在说,不用谢。 “有忌口吗?”祁川还是回到了眼下的问题。 没有。点你爱吃的就好,谢谢。郗白在纸上写道。 结果一碗牛杂刀削面吃完,郗白感觉胃都鼓出来了。走出店门口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家人以外的人在外留到这么晚了。 嘭一声,不算太远处的高楼边炸开了一朵烟花,郗白闻声转头扬起了脸。那里有间小有名气的高层饭店,举办婚庆或宴会的时候经常放定制的烟花,餐厅里的客人能站在落地窗边近距离地看着烟花在眼前盛开。 明明灭灭的各色火光印在了少年瞳中,郗白有些着迷地看了片刻,然后不自觉地去找祁川的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脸上是挂着轻松的笑意的。 而祁川也在看他。 对视的那一瞬间让人感到心悸,就像有烟花在心脏里爆炸,带着诡谲的,深红的颜色。 郗白又匆匆把视线移回了蓝黑色的天幕。 多彩的光在郗白脸上能够得到明显的分辨,祁川感到了一瞬间的茫然。早先说要带他出来的时候,他脑海里有几个烟雾缭绕光怪陆离的候选地,哪些都是能劝退郗白,让他再也不要盲目相信和跟从任何“不良”的地方。 此刻他如愿看到了不一样的表情,他的确在白色上染了别的颜色,只是这和他最初一闪而过的顽劣心理严重不符,他没办法在天真里泼上污墨,也再提不起任何邪恶的念头。 就这样也挺好。 烟花嘭嘭的声音吸引走了人们大部分的注意力,但郗白的感官里总有一部分是为了祁川而保留的,以至于他没有错过他对他说的话,就算那更像是一句随便的感叹,并没有要认真讲给谁听。 郗白的眼睛放弃烟火,而转向了他的瞳中极光。 少年眉眼如画,声音温和。他不在人群中逗留,只留给他一句,便随意地踹开脚边的石子,转身朝背离花火的地方走去。 “多笑笑吧。”他说。 第七章 降火 魏主任出现在教室后窗外的走廊上视察。施钧洋本是晃荡着椅子重心向后坐的,他不经意间余光瞥见了他,差点吓得跌到地上。他第一反应是翻了个白眼,第二反应是把旁边睡觉的兄弟弄醒。但等他定睛一看,祁川非但没有在睡觉,还手撑着下巴,双眼望向黑板。 当然,祁川是在发呆或神游,但这姿势摆得不错,魏主任欣慰地看了他几秒,转身晃走了。他一走,后排的大家都轻叹了一句卧草。施钧洋也卧草,他传纸条给祁川问:哥们换人设了? 祁川朝他投去了疑惑的目光,施钧洋写明白了点:你这两天怎么上课不睡觉了? 祁川伸手给他写了行歪歪扭扭的字,施钧洋分辨了一会儿,理解他大意上是说这两天孟老板给网吧换新电脑,停业两天装机和测试,所以他晚上睡得早。 施钧洋:那你突然早睡,不会失眠吗? 祁川:会啊,但是看看这个就困了。 祁川从桌洞里翻出一个本子丢给他,施钧洋翻了翻,对于眼前清秀的字迹感到很陌生。本子上摘录的题目都不难,但是从列出的解题思路和配图注释可以看出笔者的用心。施钧洋顿了两秒,心中就有了答案。 施钧洋:那个小哑巴?你真在补习啊?? 祁川刚接过纸条就下课了,他扫了一眼施钧洋的疑问,把纸条窝成一团,扯了扯嘴角道,“补习?不存在的。” 施钧洋很好奇祁川和小哑巴的事情,但没等他追问,祁川拍了下他的肩从后门溜了。这哥腿长步子也快,转个头的功夫就没影。他不像他一样家住得离学校近,施钧洋估摸着中午这段时间他铁定跑赵海那儿吹空调去了。 的确,热,太热了。七月中旬毒辣的太阳烤着大地,祁川在校门口边的小卖部买了瓶冰水一饮而尽,走回操场的时候他有种塑胶跑道都被烤得在冒烟的错觉。这座城市不下雨的夏日晒得要命,而且体感一年更比一年热,全球变暖大概不是危言耸听。嚷嚷着要发霉的人们被晒了几天就不行了,大家重新开始期盼下雨,至少阴云可以挡住烈阳。 祁川格外怕热,这种天气让他觉得胸腔里有股火在烧。被冰水滚过的喉咙有些刺痛,但那股燥热感丝毫未减。祁川敲了敲器材室的门,他决定如果赵海不在的话他撬窗也要翻进去。 赵海的确不在,但是有人给他开了门。祁川拿手背蹭掉了下巴上快要滴落的汗珠,一句赵哥都到嘴边上了又被他咽了回去。他看着白衬衣水洗蓝牛仔裤的郗白,清清爽爽的样子仿佛跟他活在两个季节。 男孩朝他抿了抿唇,一个浅浅的笑容就算是问好。 那晚一起去平凉街之后,他们又在学校里打过两三个照面。跟之前那种呆愣的模样不同,郗白开始以这样带着浅淡笑意的样子面对他,如此祁川难免会觉得是自己那句“多笑笑吧”起了作用。 他原来不理解郗白对他的信任,现在变成了……他不理解郗白对他的信服。 乖小孩对不良的天然恐惧应该不至于让他做到现在这个地步。祁川看着他们常坐的软垫上摊着几张活页纸,是新的题目解析。这次郗白准备了化学和生物,他认真地扮演者辅导者的角色,但又不曾追问他是否真的有翻过这些笔记。 不知为何,祁川觉得,郗白是知道他根本不会看的。 但他依旧不厌其烦地做着这件得不到回应的事。 真不懂。祁川仰着头长舒了一口气,他此刻脑子里只知道空调真是救了命的发明。他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这里的空气冷且静谧,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 他的T恤下摆被轻轻地拉了一下。 祁川睁开眼,望见郗白朝他递来了一包纸巾。他这日没有戴眼镜,那双仿佛小动物一样天真又明亮的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祁川不知为何怔了两秒没说话,对视不超过三秒,对方又匆匆垂下了视线,把纸巾放在了他手边。 “……谢了。” 祁川没客气,抽了几张纸巾摊开贴在了额头和后颈。还未蒸发的汗液被吸走,他仰躺下来不想动弹。郗白在他没注意到的瞬间微微扬了下嘴角,然后捧起本书安静地看了起来。 “你不吃饭吗?”祁川问。 郗白把书抵在膝盖上,用铅笔在角落空白的地方一笔一划地写:今天太热了,没有胃口。 “我也是。” 祁川轻叹了一声,从书包里随便抽了张卷子折成长条,盖在眼睛上遮光,然后再一次闭上眼,准备就地睡个午觉。他的确很快就陷入浅眠,窗外的蝉鸣渐渐地消失,只剩一两下纸张翻动带来的细小声响。那非但不影响他,反而起到了助眠的效果,因为那也有种令人安定的节奏。 很神奇,他和郗白可以就这样各做各的事情,不声不响地度过一整个午后。这种体验让祁川觉得陌生,他身边的人大多都有着较为开朗的性格,所以对比明显--白天他的耳边是施钧洋和殷染的吵吵闹闹,晚上他身处于网吧里上百场战役中央,最不缺打打杀杀的叫骂声。他一个人在街上走得时候也逃离不开蝉鸣,雷雨,或是晴阳下的鸣笛与人潮,回到家后楼上的夫妻隔三差五在吵架,楼下的新生儿一直在哭……他以为这世间永远聒噪。 是因为郗白不会说话吗?一方不会发声的事实让他下意识地觉得安静,这种安静治愈了他的五感,甚至熄灭了那团躁动不安的火焰,他如此得以好眠。 祁川睡得安稳,郗白的视线才敢再次抬起,偷偷地扫过他高挺的鼻翼,还有额角的皮肤。原来那道不知名的伤口已经愈合,他想起了还躺在自己书包里的创口贴,不由地再次觉得耳热。 他还看见折成长条的试卷没过多久就从他眼上掉了下来,少年因为感光而稍稍皱起了眉。郗白暗叹自己贪心,他不仅想替他贴起伤口,还想抚平他眉间的皱褶。而这回比起冒险般的触碰,他有了更好的主意。 郗白轻手轻脚地起身,靠在小窗前为睡梦中的人挡住了日光。对于怕冷的人来说,这间屋子里被刻意调低的冷气总能吹得他打冷战,而此刻日光落在背后的温度恰好地替他抵御了寒意。何乐而不为呢。 祁川醒来的时候眼前挺暗的,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下午放学。很快他望见了挪了位置的郗白,对方单薄的小身板斜斜地靠着窗,轮廓在发光。他的视线落在捧着的书页上,但他嘴角自然而然地牵着,就像也坠在美梦中。 这幅画很安静,本来就不需要声音。 雨再次降临的时候,七月已经走过了大半。天边的雷好像攒足了劲儿般使劲地响,祁川踏过水洼,淋了个透心凉,在老魏刚好演讲到一半的时候冲进教室,然后毫不意外地被赶出去罚站半小时。 没过五分钟,施钧洋也从后门滚出来了,罪名是在老魏眼皮底下传纸条,这丫故意的。祁川笑着撞了下他的肩膀,两人并排靠在瓷砖上,望着天边灰蒙蒙的云,默契地发呆。半分钟后他们又被噪音引走视线,望向不远处的一座正在施工的写字楼。不知几年后他们还有没有机会站在这里,看小城变成大城,看打着闪的云群被钢筋混泥土森林遮挡,看雨继续洗刷每一栋楼房--世界末日过后这座城是要浸在水里的,甚至变成海洋,他俩会转世成海里最调皮的怪兽。 “你想考到哪儿去?”祁川冷不丁地问。 施钧洋轻笑一声,“……我还以为你从不关心这种问题。” 祁川不语,施钧洋想了想,又说,“我想考的地方我估计考不上,再说吧。” 施钧洋仰起头做了个深呼吸,看起来不是很想细聊这个话题,于是祁川没再吭声。他也后知后觉感到奇怪,自己怎么会突然问出这种事,他本就从来不关心未来。 或者说,他的未来还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他逃离这里前都不会出现。 “操,今天期末放榜,”施钧洋的视线越过栏杆,看到楼下布告栏前正有几位教职工在换内页,没忍住骂出了声,“……然后又特么是家长会,这次你妈来还是你爸来?” 祁川扯了扯嘴角,“可能都不来。” 施钧洋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凑到他耳边,祁川还以为他要说什么事呢,结果他来了一句,“叫声爸爸,我替他们去?” 在祁川对施钧洋的殴打中,半个小时的罚站延成了整堂课,老魏气得脑壳疼,结果这两人一打铃就跑了。楼下陆陆续续撑起了各种颜色的伞,学生们围在公告栏前,表情各异地围观着红黑榜。 红榜从全年级第一开始往后排到第五十名,黑榜从全年级倒一开始排到倒数第五十名。祁川的名字毫不意外地出现在了黑榜上,只不过这次可能多蒙对几道选择,他位列倒数第十一。而且前面那十位黑榜常客,此次都有缺考或者作弊记零分,以至于祁川居然还比他们高出了几十分。 少年无所谓地笑笑,正要转身离开时,他的目光往旁边一瞥,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郗白在红榜第十一的位置,就挨在他左边。他以前从未注意过红榜上有谁,这是第一次。 小家伙还挺厉害。 祁川借着身高优势站在人群外围就足够看得清楚,他再稍稍寻找一下,果然在侧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脑袋。 郗白面色平静,他盯着榜单看了一会儿,然后就默默地退后了半步,准备远离人群。红榜上的名字只是个名字,那不是他。 而这时有个胖子从里往外走出来,在路过郗白的时候刻意撞了他一下。湿漉漉的地很滑,郗白猛地被撞,身子往后一倒,差点没站稳。 是曾孝军。红榜第二十五位,班上位居第二,永远输给郗白。他当然恨啊,恨自己为什么一直会被一个怯懦无用的哑巴比下去。郗白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垫脚踩过水洼。 在郗白正要踏上楼梯的时候,曾孝军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水花溅起,他整个人面朝地趴着,摔了个狗吃屎。闻声回过头来的郗白瞪大了眼,周围一圈人也都不由地发出轻呼,紧接着议论声响起,好奇甚至兴奋的视线聚焦在了布告牌对面的水泥地上。 祁川一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一手撩了把湿漉漉的头发。他收回抬起的右腿,俯视着地上一脸懵逼的曾孝军。祁川身边的施钧洋贱兮兮地笑着,甚至吹了声口哨。 曾孝军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跳了起来,但是动作比较狼狈,整出了喜剧效果。他脸一阵红一阵白,瞪着祁川又不知道怎么骂,憋了半天才抖着声音问道,“你,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 祁川哈哈大笑两声,这儿又是一个想跟不良问道理的人。没有伞和屋檐,雨水亲吻着他的眉眼,少年走到曾孝军面前抬起手,痞气地拍了拍他胖墩墩的脸颊。 “天热,我帮你降火。” 第八章 可爱 臆想是校园传说的重要构成部分。 三节课后,祁川绊了谁一脚已经快被传成了祁川揍了谁一顿,枯燥的补课日里总算出了些新闻,厕所洗手池边的熟人碰面都以“唉你听说了吗--”作为招呼。 九班教室里僵坐着的曾孝军脸色铁青,他无意识地重复着拿纸巾擦T恤上的泥渍的动作,看上去真的被气得不轻。他想破了头也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惹到了楼上那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不良也被淋得湿透,可对方依旧挺直了背,纯色的棉质衬衣袖子卷到手肘,小臂上凸起了一道青色的经脉。他轻易地给他带来了众人的视线,但却是以他最畏惧的方式。那些娱乐观光似的,隐隐嘲笑着的目光,毫不留情地反射他自己的丑态,让他感受到羞耻。 幼稚,太幼稚了……曾孝军恼怒于祁川恶作剧般的作为,却又在同时嫉妒着祁川。他嫉妒着他肆意而为时的笃定和帅气,毕竟无所畏惧的人才能横着走。 而祁川本人打了个盹儿后就不记得这货长什么样了,他做了就如踹一脚路边的石子一样的事,并没觉得有什么。班主任在黑板上写下家长会的日期,施钧洋趴在一边抄殷染的英语卷子,祁川百无聊赖地转笔,转着转着就想起了小哑巴在楼梯口望向他的样子。 说不清是惊讶更多还是惊喜更多,那张白净的脸上涌现了他没见过的丰富表情。郗白忘了逃开他的视线,那常年羞怯的眉眼舒展开来,带上了一抹无奈的笑意。 然后他依旧转身就跑掉了。 认识了一个怎么看都跟自己不在一个世界的人,要么会因为实在没有共鸣而渐行渐远,要么会成为眼中特别的存在,反倒在脑海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影子。郗白对于祁川来说,恰好处于了这个位置。 而且每当他快要淡忘他的时候,郗白又会突然出现,做出一些他意想不到的举动。 祁川的桌子上躺着一把黑色的折叠伞。这日早晨,通宵完直接来学校上课的祁川又进入了临近梦游的状态,他看着自己桌上的伞愣了好一会儿,要不是旁边的位置坐着施钧洋,他还以为他找错了桌子。 祁川的生活必须品里是没有伞的,小时候外婆说他火重,五行缺水,他就突发奇想地在雨天跑出去玩水,淋成水娃娃回来再被老人家一顿好骂。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他从小雨玩到了大雨,从天而降的洗礼似乎的确有着降火降噪的功效。当然,在天上的外婆估计又给他气了个半死,连同样半斤八两不懂养生的施钧洋都说过好几次:你现在就是凭年轻乱来,这么淋下去早晚要出事。 此刻的施钧洋对他笑得暧昧,不太清醒的祁川坐下来按了按额角,会错了意。 “殷染。”他朝前喊了声,“伞拿走,我不要。” 殷染正在闷头赶家长会上的发言稿,她有些焦虑地揪着自己的辫子发梢,听到祁川喊他后好一会儿才回过头,“啊?什么伞?” 祁川朝面前桌子上的东西扬了扬下巴,换来了殷染一脸莫名其妙,“不是我放的啊。”说起这个她就委屈,“上学期我送你的伞你不是丢给施钧洋了吗,我才不要再便宜他……” “嘿!”闻言施钧洋就来劲了,“给我怎么啦!?” “神经病啊,跟你说话了吗!” “嘻嘻,婊砸,发言稿写废了多少份啦?” “……” 周围一圈人都见怪不怪了,祁川还是难免被他俩吵得太阳穴都跳着疼,他从未如此感谢过准时打响的上课铃。待任课老师翻看教案,教室逐渐安静下来,祁川问施钧洋,“伞你的?” 施钧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饶有兴趣地歪头看着他。 “你再想想,还有可能是谁送来的?” 语文课自带的催眠效果已经使祁川的大脑停转,他默了一会儿便放弃思考,把伞往边上推了推,手撑着下巴会周公去了。 有的老师不管他,有的老师两年如一日地找他麻烦,祁川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上午,总算熬到了午休--午休已经成为了他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他拥有一个安逸的小世界得以安睡,哪怕那只是个狭小的器材室。 不过谁也不会想到,狭小的屋子里除了悠悠吹来的冷气,他身边还总是陪着一个小哑巴。 连续好几天的午休他们都在这里碰了面,祁川睡觉,郗白看书,赵海偶尔会出现。之前放晴的时候,郗白还和赵海一起把积灰的体操垫拖到外面拍了拍,晒晒太阳。这日祁川在校门口随便吃了份手抓饼,睁着困倦的眼晃到操场,又发现器材室焕然一新。原来是前一日放学郗白从班上拎来了扫除工具,特地将这里打扫了一番。 赵海一个五大三粗的寡言男人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但是他的眼中分明盛着对郗白一切行为的默许和关照。男人被迷彩裤包裹住的健壮双腿翘在桌上,他还是习惯穿军靴,只不过鞋带松松垮垮地垂着。郗白坐在他身边捧着一盒蛋挞在吃,看到祁川走进来后,他快速抬手抹掉了自己嘴角上的饼皮碎屑。 不得不说,看郗白和赵海呆在一块也很让人觉得违和,赵海自带着一股悍兵的威严,而郗白更像是随时会被他这种人捏碎的小动物。在祁川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俩居然已经在无声中变得熟悉。 郗白不怕赵海,他果然不是怕人,他畏惧的只是某类目光。 祁川的视线在郗白因为咀嚼食物而翕动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瞬,他打了声招呼便走进隔间。郗白端着蛋挞盒跟了进来,不需要说话,他的眼中已经写好了“你要不要吃”这样的问句。 “不用。”祁川的声音很轻,满载着困意。他往体操垫上一躺,喃喃道,“操,这赛季打完老子真不打了……” 虽然从未有见过他在另个世界中征伐的模样,但是郗白完全能想象得出来那样的画面。他仿佛能看见祁川锐利的目光,敏捷的判断,还有操控住全场的能力……哪怕隔日白天,网瘾少年浑浑噩噩,摊睡在一边,还这样自言自语地说着抱怨般的话,他都会觉得可爱。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居然会用“可爱”来形容祁川。 原谅他贫乏的遣词能力,他只是觉得自己总是在祁川身上看到了一些很纯粹的东西,一些被他张扬痞气的外表所掩盖的天真。 还有他绊倒曾孝军的那一下,随意顽劣又幼稚的行为,郗白却毫不意外地为此而着迷。他不敢细想其中的缘由,仅仅是“因为我”三个字就足以把他浸入蜜罐中溺毙。 “对了。” 本来以为已经睡着的祁川又突然出声,他半睁着眼望向郗白,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伞,是你送来的吗?” 郗白愣了两秒,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 是谢礼呀。谢谢你教训了一下那个胖子。 当然他不会这么表达。他翻出纸笔写道:你为什么从不打伞? 祁川自然不知道,郗白写下这行字的时候心跳得有多快,因为他竟然把他梦里问出的话语带到了现实,这也能称得上是实现美梦了吧。 他也不知道郗白是如何做到的。明明是连和人对视都躲躲闪闪的人,居然独自上了趟楼来到陌生的班级前。他猜他犹豫徘徊了很久,小心翼翼地在窗边张望了一会儿,最后八成是被施钧洋看到。早已修炼成精的施钧洋代收了他的好意,顺带言语调戏到他面红耳赤,落荒而逃。 这真的超有画面感。 祁川被自己的脑补逗乐了,他挑起嘴角轻笑了一声,“谢谢。” “不过我习惯了。” 说是这么说,这天傍晚回家的时候,祁川对着桌上的伞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其丢进了书包里。施钧洋见状吹了声口哨,意义不明地笑了笑。 祁川不理解友人笑容里的含义,刚挑了挑眉想问,就被塞了一根棒棒糖到嘴里。答应过苦口婆心的老魏,他已经有段时间没在学校里抽烟了。祁川叼着棒棒糖的塑料棍过过嘴瘾,勾着施钧洋的肩往校门口的超市里走。 灰白色的天洒着濛濛细雨,云朵厚重但边沿蓬松,偶尔能看见落日的一角,天光倾泻而下,像是天空破了个洞。英俊的不良走进校门口的超市,只是想买瓶可乐,却被乌压压一群女孩子劝退。小卖部在搞什么买满100块的文具就送一个兔耳朵发箍的活动,这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流行起来的东西,姑娘们觉得可爱,就都拉上友人凑单。 祁川和施钧洋插袋站在门口,两脸懵逼。但是最后他们还是挤进去了,因为施钧洋看见了殷染。长发姑娘手上握着一盒笔芯和两个改正带,她站在货架前,面露犹豫地往不远处那筐兔耳朵上瞄了几眼。 “哟,女王大人也喜欢这种小女孩的东西呀。” 听见身后施钧洋贱兮兮的声音,殷染翻了一个惊天大白眼,转身就要走。 施钧洋从筐子里摸了个粉色尖耳朵的发箍就往殷染头上一戴,然后开始左右张望。 “找人凑个单呗。” 祁川可乐也不想喝了,他想趁机溜走,让这俩人自行发展吧。但是他前脚刚要走,后一秒就被施钧洋一把扯回来,指着一个方向,“唉他!他叫什么来着?” 他硬生生把“你家那个小哑巴”这个称呼咽了回去,毕竟人多,这么说不太好。祁川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郗白抱着两个三明治一瓶橙汁,正站在人最少的冰柜前,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把东西放回去,因为收银台前突然来了这么一波人…… “郗白。”祁川念出了这个名字,在嘈杂的背景里他的声音不算太大,只是为了说给眼前的施钧洋听,但是郗白猛地回过了头,朝他们这里看过来。 郗白看见了人堆里也很显眼的祁川,当然也看见了他身后带着打量目光的殷染和施钧洋。前者让他愿意忍着紧张和不安主动上前,后者却加重了他的犹豫,让他定在原地,不敢动弹。 对视的两秒钟被拉得好长,最终他还是顺从了自己最隐秘却最强烈的渴求,抬脚朝祁川他们那边走去。 而祁川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鬼使神差地从一筐粉白相间的兔子耳朵里,捞了只白色短耳朵的,然后往郗白的小脑袋上一放。 白色的,与他相称,毛茸茸的天真无邪的,也不违和。 他又是随手,又是一时兴起,但总能轻易地让另一个人的心脏跳停。就这样他还不满足似的,非要再多添了一句。 “挺可爱的。” 郗白的脸红到了脖子根。 第九章 江湖 一个月前的郗白铁定想都不敢想,有朝一日他会和这么几个人并肩走在放学路上。 殷染大大方方地戴上了粉色的兔耳朵,走在祁川和施钧洋中间。她是自信大胆,享受目光聚焦的类型,一向浮夸找事的施钧洋和著名不良之祁川就更别说了……所以此刻郗白跟在祁川身侧,感到十分迷茫。 他的存在太违和了。 好在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哑巴,没有需要他发言的情节,他也不用想破脑袋拼凑出几句台词,来硬生生挤进这个氛围里。 “一起去吃饭吗!”殷染提议道。她热衷于邀请祁川一起吃饭,哪怕多带上一个不熟的人。而祁川也一如既往地婉拒:“你跟钧洋去吃吧,我晚上有比赛。” 郗白静静地听着身边人说话,这种距离让他觉得耳热。他只希望自己不要再脸红了,他知道他脸红起来非常明显,一个就快要成年的男生还动不动就脸红,太难为情了。 而事实是在祁川面前,他根本无法控制。 走到十字路口等红灯,殷染和施钧洋有一句没一句地抱怨着明日家长会的事。而祁川微微附下身,凑到郗白耳边问了句,“你往哪个方向走?” 夏日香气里原来不仅有雨后青叶和泥土的味道,还有年轻美好的生命所散发出的荷尔蒙--太近了。这个年纪自我意识觉醒后的少年会有意无意地展现自己的魅力,郗白觉得祁川的话里都带着钩子,充满磁性的声音灌进了他的脑子里,他的神经会随着他的声带而震动。 他犹豫着指了个方向,他不知道祁川要走哪边,他想和他一起再多走一段路的来着…… “走了。” 祁川拍了下施钧洋的肩,就于斑马线尽头转了个面--郗白的运气不错,祁川也是往平凉街的北面走,与他指的是同一个方向。告别了施钧洋和殷染,就剩他们两个人了,又如祁川请客的那晚一样。暮色四合,街边晚灯亮起,被细雨打湿的地砖上泛着黄橙橙的光,雨水渗入沥青路,变成了闪闪发光的星屑。 郗白突然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幻想:他希望时间不要再走了,世界就停在现在这一瞬。 十字街口的车水马龙定格,蒙蒙细雨悬浮在半空,水珠里倒映着祁川四分之三个侧脸,郗白在他身后,脚边的水洼凝成光滑的镜子,倒影着没有来得及转晴的天空。他保持着凝视他的姿势,目光停留在这里,眼中心中都只有一人。他可以不用去想之后的毕业,分别,不用考虑之后他们或许挥手一别,然后就再也不会见面。 他们的确没有想过未来。 未来他们不会再在城市的街角看见烟花,未来现在流行的滑盖手机几乎绝版,未来游戏天赋作为电竞能力会逐步被人们认可,未来这座城市的排水系统会做得更好,未来他们的高中会扩招并迁移到城郊变成寄宿制……郗白遇见祁川的这个老校区会被拆掉,操场上的塑胶和草皮被卷起,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公寓楼。可现在郗白看不到未来,那些遥不可及的未来都不会这么快来。 他和他一起所处的,就是最好的时代。 公交车带着吐气声进站,郗白默默地看着自己要乘的车开走,反倒将步子放慢了些。 “吃点东西吗?”祁川问。 他们走过了臭豆腐摊,摊前还排着一溜儿队伍,看起来这个点的生意真不错,还没等郗白回应祁川就要了两碗。 他喜欢这种被主导的感觉。濛濛细雨稍微淋一下也没事吧,郗白收起了伞,小心地避开路人甩了甩,将其捋捋顺,插到了书包侧边,然后双手接过祁川递给他的纸碗。臭豆腐烫口,但是香气逼人,这种小吃吃多了好像真的会上瘾。 郗白的镜片上落满了细密的水珠,他干脆把眼镜也摘了。他眼前的世界模糊了些许,小摊前的灯泡光晕变大,祁川叼着竹签的侧脸线条也变得柔和了一些。本来到这里就可以了。郗白想向祁川指一下公交站,表示他会在这里等车,但是主动向祁川告别是件很难的事。此刻没有什么理由能让他一鼓作气转头跑掉,小巷深处朦胧的光影在诱惑他继续向前。 祁川吃东西很快,三下两下就解决了一碗臭豆腐。他把盒子扣在垃圾桶上堆成山的垃圾顶端,然后转头看向郗白。男孩咀嚼着食物然后眼巴巴地望着他的样子实在太像某些小动物,眼下祁川当然想起了兔子,白色的,软软的那种。 这还是一只盲目信服他的兔子。 祁川挑起嘴角,“想回家了吗?” 郗白被他问得一愣。祁川跟他说话的时候,基本上都会把话精简到可以用“是”或者“不是”来回答,而这题他却不知道怎么回应。点头的话这天就结束了,摇头的话又会怎么样呢?他当然想跟他一起再看一次烟花,但是他刚才不是说晚上还有事…… 郗白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祁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又问,“我有没有说过你不戴眼镜时看上去精神点?” 郗白摇了摇头。 “摇头就是不想回家了。”祁川轻笑了一声,“走吧,哥带你去玩会儿。” 郗白一直到站在网吧门口的时候都是懵的。祁川具有跳跃性的话语只是一个小玩笑,他不敢相信祁川以这种方式邀请他靠近他的世界。充满泥水脚印传单竹签的水泥路尽头,祁川带他走进了一家叫“蓝狼”网吧里。网吧的门头低调,但走进去就知道别又洞天。郗白看到了不少看上去是八中学生的人,他们和长手长脚的体校学生组成了最主要的网吧客户群体,正穿插着坐在一起,还有说有笑的。 一进门就有人跟祁川打了招呼。不知道是说收银台好还是一个简陋的木质吧台好,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女人斜靠在那里,后背紧挨着排满烟酒饮料的货架。她丹凤眼,柳叶眉,夹着根细长女士香烟的手指正在计算器上敲着什么。她的长发蜡染成了蓝黑色,大概是因为经常烫染折腾多了,发质看上去很差,她本人也不怎么打理,就随意地用竖夹抓在脑后。可她有股特别的魅力,即使年纪不小,眼角也长出了细小的皱纹,她一笑起来,郗白就不由自主地想盯着她看。 “今天挺早。”女人朝祁川扬了扬下巴,视线很快落到了郗白脸上。郗白自然是躲开了她的目光,但她笑了一声招呼道,“哟,没见过的弟弟呀。” 女人一开口竟是烟嗓,烟头一明一灭,她像个宿醉的人一样撑着头看他。这让郗白没由来的想到了武侠电影里闯荡江湖的女子,走的路多了,一举一动就带上了风尘的味道。 “孟老板。”祁川朝她点了点头,“我朋友嗓子不太舒服,给我B区开个卡座。” 所谓的B区上座率好像没有另一边高,待郗白看到入口处挂着的“无烟区”的牌子就知道了缘由,并且难免开始耳热。祁川给予他的这些细节上的照顾,总是做得自然而然甚至看上去理所应当……他以前从未从非亲非故的人那里得到过这些关照。 或者应该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哪位同龄人像和祁川一样地来往了,自然没机会体会这样的善意。但他不觉得世神刁难他,反而为祁川变成了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角色而庆幸。 我朋友。咀嚼着这个称呼,郗白甚至觉得世神开始偏爱他了。 “你先坐会儿,随便玩,我去买点吃的。” 祁川找了个空着的卡座便带着郗白钻了进去,指了指里面的位置示意他坐下,然后把书包甩在椅子上,自己又晃悠着出去了。郗白坐着缓了几秒,抬眼环视了一下这个简陋的卡座。 无烟区的空气依旧不太好闻,卡座就几平米,卡座沙发破了皮,翻出来的劣质内芯上面铺着一层凉席。两台台式电脑倒是很新,新到像是几天前才拆封的,显示屏上的塑料膜都没揭。郗白对着电脑桌面上一排花花绿绿的游戏图标犯了难:梦幻西游,跑跑卡丁车,泡泡堂,魔兽世界,QQ堂,QQ幻想,劲舞团,征途…… 郗白想了想,默默点开了系统自带的扫雷。 祁川回到收银台前,问孟老板要了包中南海。女人伸手给他点上一根,然后意有所指地笑他。 “B区禁烟啊,你自己要去的。” “知道。”祁川偏过头,不想搭这茬,“B区清净点,晚上决赛了我不想被围着。” 孟老板哼笑一声,“得了吧,他们不得满场找人到找着你为止。唉,你那个小朋友是打哪儿骗来的,瞧着挺可爱的,有对象了吗?” 祁川懒得计较孟老板奇怪的用词,反正大家都不是什么文化人。他挑眉看她,“干嘛?老牛想吃嫩草啊?” 其实祁川也在想他刚刚脱口而出的话。我朋友。他祁川从什么时候开始交郗白这种朋友了? 他遇见很多人都是抱着目的性待他好的,这间网吧里尤其多,学校里的人也是。指望他帮忙上分的,希望挂着他的名号装威风的,想当他女朋友的……太多了。当然他也拥有不带利益性质的关系,比如孟老板,比如施钧洋。但郗白和这两类人都不同,他们没那么亲昵,甚至完全还可以说是不熟,但他能感觉到郗白想付出什么的心意,并且,对方从不要求有回应。 这真奇怪。 祁川撩了把头发,他不擅长思考这种事情,干脆不想,顺其自然。抬脚走出门才发现雨又变大了些,他两步跨到对面商铺,买了两碗小馄饨。 嫩草点完最后一个灰色的小格子,屏幕上小小的黄色圆形笑脸挂上了酷酷的墨镜。成功过关,郗白稍稍扬了下嘴角,然后偏过头,看到了面露惊讶的祁川。 “……我操,牛逼啊。” 祁川把小混沌放在桌上,微微瞪大了眼,网吧里什么牛鬼蛇神他没见过,他倒是第一次见到把最高难度的扫雷随便玩通关的人……也只有这家伙会来网吧玩扫雷了吧? 郗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手从鼠标上撤了下来。细白的指尖捧上撞馄饨的纸碗,暖暖的。祁川的身上带着水汽和烟草味,这和网吧的气味不同,他很喜欢。 祁川一口汤一口馄饨地快速吃着,边吃边交代,“你随便玩会吧,无聊了就回家。不过一会儿我有比赛,可能照顾不到你,反正谁找你搭话你都别理就行了。” 郗白点了点头,不过他到半个小时以后才明白了祁川后半句话的意思。晚八点,网吧里的人渐渐多了,卡座外陆陆续续有很多人走动起来。不知是谁惊喜地唤了声,“Q1在这儿呢!”紧接着热情地凑了过来。 而且不是一两个人,门口刷刷来了头十个人。郗白觉得自己一定是周末在家电影看多了,他竟有种这些人下一秒就要齐刷刷地弯腰低头叫大哥的错觉。 其实不是错觉,这里就是祁川的江湖,只不过他不收小弟。 郗白看不出个名堂,只知道祁川在键盘上移动的手速特别快。但在这些人眼中,短短几秒钟里祁川的微操已经近乎神技,开局没多久屏幕上就弹出了[Q1] is Dominating(100 bonus)的字样,几分钟过后紧接着又是一个Mega-Kill。他每放一串技能,凑在门前的几人望见了都要惊呼一声,后面的人还垫着脚往里面望。 [Q1] is Godlike(350 bonus) 虽然看不懂游戏,但郗白至少看得懂这些英文称呼。他正在主宰,他已经超神,仅仅是几个字样配上游戏的音效就让郗白都觉得热血沸腾起来,他和围着这间卡座的人一齐屏息凝神,看着祁川修长的手指活跃在键盘上,犹如舞枪弄斧行走在沙场。他时不时皱眉,眼神专注,屏幕的白光打在他脸上,成为最适合他的聚光灯。 在断断续续的惊呼声中,祁川点掉了最后一塔,和队友一起飞速推了敌方基地,拿下一局。这对他来说只是热身战,看起来很轻松,他摘了耳机,朝门边看了一眼,跟那一拨人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随即又把目光转回了屏幕。 不得不说,这场面有点中二,但郗白也觉得自己变幼稚了,竟会为此感到得意。 不愧是我喜欢的人。 可得意没两秒,一个看上去有些油腻的年轻人扒着门框朝他哎了一声。 “小朋友,你换个位置坐?” 大概是真的面生,而且怎么看都和祁川不是一路人,全程他们也没有说过话,别人以为他只是抢了个好位置来观战的吧。郗白僵在原地,感受到一拨人的目光刷刷投了过来。 而同时祁川也倏地偏头,朝出声的那个人望过去。 少年目光如炬,不满地盯着他。 “他和我一起的,你有事?” 第十章 夏风 祁川话音一落,郗白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变得更多了,但不管别人如何打量他,祁川用短短一句话竖起了一堵墙,把他护得严严实实。 和在家里的感觉不同,他迎来了一种他难以形容的安全感。 祁川没有再看那个人被噎住的脸,他又拎起耳机重新挂上,专注到下一场排位中去了。蓝狼早已变成祁川的一言堂,就算有觉得他太傲,或是莫名看他不顺眼的家伙存在,认实力的人还是占绝大多数--Q1就是蓝狼出来的传奇,名声传遍了大半个DOTA圈,人称2008全圈最强黑马,还是天赋系的,不服不行。被他呛了,不爽都要憋着。 以前有人因为什么小事被祁川呛了句,结果人不服,祁川说不服solo啊,那人拉不下脸,说solo就solo,结果祁川戾气点满,把人摁在地上血虐,对方心态爆炸,直接被戒了网瘾……这都只是Q1在这暗巷传说中不足挂齿的一小段。 大家对于郗白多少都会有些好奇,一是因为他是祁川的同行者,二是因为他身上有股很干净的气息,那是常年在脏乱差小巷深处,在烟雾缭绕的“废物聚集地”里厮混过的人怎么都装不出来的。但是好奇归好奇,祁川开始打下一局的时候,大家又将注意力放到了屏幕上。 可这局刚开了个头,孟老板的声音传来。 “堵上了上了!”女人穿着高水台夹脚拖,手里挥着把扇子,把围在这卡座门外的人往回赶。“别都在这儿站着行不行,嘿,老娘干脆以后搞个台子装上大屏幕,你们都别买时常了,买票进来看Q1得了!” 话这么说出来的时候,她猛地一个激灵……心想搞不好这真是一条生财之道啊! 祁川对于外界毫无反应,一心于屏幕里的战场厮杀,倒是郗白小心地抬眼望向了孟老板。女人看着男孩清澈的眼神心里一软……竟然还涌上一种母性的怜爱来。 祁川刚来这儿玩的时候她就觉得与其投缘,后来他混出名了,不少人慕名而来,从城南跑到城北,就为了亲眼看看他神乎其神的操作。他变成了她的摇钱树,不知道给她的小网吧带了多少生意。如今一年多了,她早当他是半个亲儿子,各个方面都想偏心照顾他,没想到儿子带来的小朋友她也是一眼就喜欢上了。 “别搁这儿碍事!”孟老板把卡座门口最为杀马特的几个青年赶走,然后倚在边上,满意地独赏起两位少年来。刚还说着B区禁烟的人自己倒是利索地点了根烟,她笑着问郗白,“小帅哥抽烟吗?这个味儿不重。” 郗白还没来的及摇头,祁川轻笑了声。眼睛还牢牢盯着屏幕,他顺着孟老板的语调侃道,“别搁这儿演大母狼想吃小白兔了行不?” 孟老板乐了,“哟,你还护崽呢?” 她又乱用比喻,祁川叹气,转头对郗白说,“学霸你听,她语文水平比我还差,真的。” 少年的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大概是因为他正处于最熟悉的环境,做着他喜爱并且擅长的事,郗白在祁川的眉眼间看到了与在学校里时不同的神情。那抹光变热了,不再只是带着凉雨的温度,而他也不再因为敬畏而不敢直视他,反倒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扬起嘴角。 这是祁川见到过的,郗白脸上笑容弧度最大的一次,他不由得怔了两秒。可就是这几秒钟的空白,他被人夺了一个先手,屏幕刷得灰了下来。 First blood! 操。祁川骂了一声,赶紧转头回去专注游戏。 郗白抿了抿嘴唇,收敛了一点笑意,视线跟着投向了屏幕,看了一会儿又飘到了祁川的侧脸上。 笑意是藏不住的,会藏在眼睛里。 爱意也是。 孟老板在旁边看看祁川又看看郗白,表情微妙地退出了隔间,还贴心地把门拉上了。 郗白原来不懂为什么网瘾少年们愿意在这种环境里消磨青春,现在换做他本人,他也愿意了,他巴不得在这通宵一晚上。和祁川近距离独处别说网吧了,估计去哪他都愿意。他和家里短信说了和朋友出去,没说和谁去哪,就是借着父母对自己的放心含糊了过去。不过父母热情地邀请这位最近和他交好的“朋友”来家里吃饭,这使郗白突然心惊肉跳了一下。 父母怕是不会喜欢祁川的吧…… 往下再想,他喜欢祁川这件事,怕是永远都只能在他自己心里回味了……这绝对是不会被大众接受的感情。 郗白垂下了视线,细白的手指绞在一起,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但他很快又重新抬起头,看向祁川和他的战场。他不能说话,不擅长表达,所以他要用眼睛看清楚有关祁川的每一个画面,再在脑海中记牢了。 可惜这晚郗白与祁川共处的记忆,就在这时进入了倒计时。 少年丢在桌边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他本人专注于游戏没注意,郗白也是由它震了好久才发现的。他稍稍凑过去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着,来电人:殷染。 电话一直在震,郗白犹豫再三,还是轻轻地拉了一下祁川的袖子,怕她实在有什么急事。 祁川看了眼屏幕,啧了一声。 “等一下。” 正在团战gank对手,祁川一时半会也抽不出多余的精力,可是眼见那洛基亚一直亮着,好像他不接她就会永远打下去似的。祁川皱着眉,右手飞速地抓下耳机,然后指了下自己的耳朵。 “帮我接一下。” 郗白按下了接听键,然后把手机举到了祁川耳边。而听筒那边的人一出声,他们两个人都愣住了。 他们听见了女孩子的凄厉的尖叫和哭声。 “祁川!!祁川快来!!”殷染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施钧洋跟人打起来了,对面五个人,你快--啊!” 郗白呆住了。 祁川一把丢了鼠标,握住郗白的手,将听筒贴紧自己耳边。 “你们在哪?” 殷染哆嗦着说了一个位置,然后语无伦次地概括了一下始末,大意是他们吃完饭,准备走到附近的公车站坐车回家,结果路过一段下穿通道的时候遇上了几个体校的混混。她被混混调戏,施钧洋跟他们拉扯了一会儿就不知道怎么的动起手来了。 她不敢打电话报警。报警闹大了施钧洋会吃学校处分,事后更容易跟对方结下梁子。 “你们等着,我马上--” 马上什么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对面的电话先被挂断了。 施钧洋已经上头了,他一把抢了殷染的手机甩飞到墙上。 “我他妈叫你不要找祁川你听不懂吗??” 殷染被他骂懵了,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 施钧洋红着眼睛怒吼道:“他今晚WCG中赛区海选首轮的决赛!这波人八成他对家战野喊来的,你懂不懂啊!!” --他本来还想送她回家,再返回去看祁川比赛的。 下穿桥里亮着昏黄的壁灯,不远处的乞丐抱着脏兮兮地双腿,一脸空洞地看着他们。五个人把施钧洋和殷染围了起来,领头的黄毛吐了口血沫,对施钧洋的猜测不做评论,只是一脸湿笑的盯着殷染哭花了的脸。 然后他又被火冲天灵盖的施钧洋一拳砸了过去。 殷染尖叫出声,出于本能地冲上去拉架,却在推搡中摔到了地上,可爱的粉色兔子耳朵从她的长发上滑落进了水洼里。 发箍弧形向下开口,像一个哭脸。 郗白的手背上还留着祁川手心汗的温度。他没遇上过这种事,短时间里大脑甚至都处理不了了,他只能呆呆地被祁川拎起书包拽出卡座,在一片惊异的眼光和孟老板大声的追问中冲出了网吧。 雨又下大了,小巷里脏兮兮的积水溅湿了他们的裤脚,匆匆忙忙也不知道撞了谁的肩,短短不到百米的路,大步快跑的话一眨眼就到了头。 郗白的脸被湿漉漉的雨打湿,祁川将他塞到了公车站的立棚下,用力地握住他的肩膀。 他俯身看着他,一字一顿。 “身上带钱了对吧?现在打车回家。” 郗白不知道能给出什么样的反应,他的脸上大概已经写满了他说不出的担忧和着急。他望着祁川,少年又被淋湿了,沾着水的皮肤在发光。锋利的眉眼当真温柔,根本不像是要从一个战场转向另一个--不知为何,这种时候了祁川突然想起来要对他笑一下。 他勾起嘴角,拍了拍他的发顶。 “别担心。” 说完他转身就跑进了大雨里,速度快到郗白根本没办法追。 祁川。 郗白看着祁川像一阵抓不住的夏风一样跑远,雨水抹掉了祁川留在他手背和肩膀上的温度,蝉鸣像魔咒一样嘲笑着他的无措。他的嘴唇颤了颤--他从未像此刻一样想喊出他的名字,就算这只是一个无意义的行为。 而他终于清楚地狼狈地意识到,只是叫出对方名字这么一件简单的事,他都做不到。 第十一章 月夜 郗白被门外父母的说话声弄醒时,明明感觉自己才躺下没多久。一整夜半梦半醒,他睡得十分难受,赶紧起床反倒是一种解脱。 雨下了整夜没停,单看窗外阴沉的天幕都无法分清现在是清晨还是傍晚。郗白把房间里的空调关了,拉开窗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回收家电的大叔骑着三轮穿过小街,“收冰箱--彩电--洗衣机--空调”的哟呵声忽远忽近,日复一日。夏日的风到底还是带着温度的,雨汽和热浪一起扑面而来,而郗白却不太嗅得到那种味道了。 他脑袋昏沉,全身发冷,四肢乏力,除了还算比较清醒的意识之外,全身似乎没剩一个好使的地方。郗白抬手摸上自己滚烫的额头,有些自嘲地扯了下嘴角。 绿豆粥榨菜咸鸭蛋,油条豆浆蛋挞。爸妈把早餐端上桌,微笑着跟他打招呼。因为儿子中午不回家,他们担心他在外头吃不好,郗家的早餐总是格外丰盛的。郗白看着冒出红油的鸭蛋黄,胃部开始翻滚,他有空腹感,但并不是很想吃东西。为了不让家人看出异常,郗白乖巧地坐在他们身边,硬着头皮喝了一大碗粥。还好,他最擅长的事就是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昨晚在平凉街的时候淋到了一点雨,但回家路上他撑了伞,只不过是湿着衣服吹了点风,就这样都能生病,太弱鸡了……郗白忍不住鄙视自己。高温使他的思绪开始漂浮,或者说他灵魂中的一部分留在了昨晚的雨街上,到现在都没有回家。 他听了祁川的话,但是从坐上车的那一秒他就开始后悔。不过比起担忧,他更清楚自己无用的事实--成为累赘,拖别人后腿这种事,他这辈子都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毕竟第一次,他就以失去声音的方式而获得了漫长的惩罚。 郗白在上课前十分钟的时候拖着沉重的步子上楼,他在十二班外的走廊上徘徊了一会儿。他并没有祁川的联系方式,所以他不能请假不来上课,学校和蓝狼是唯二有可能找到他的地方。他朝班里望了望,并没有找到祁川和施钧洋,又没办法随便拉一个人打听…… 正当他顶着张苍白又踌躇的脸不知所措时,他迎面遇上了殷染。 殷染戴着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手里提了一个帆布袋,正要往楼梯口走。郗白的嘴唇动了动,在她匆匆走过之前,他倏地拍了一下她的肩。 ……不知道他是烧晕了还是胆子真的变大了,做出这个动作之前他完全没有思考。而且就算他拦下了她,他要怎么表达出自己想问的话? 对上郗白的脸,殷染也愣住了。她的脸色很差,那双圆圆的杏眼肿着,一看就是哭过了。她和他对视了几秒,似乎在等他的下文,而后又缓慢地想起了他是个哑巴的事实。 虽然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她从他那张阴郁脸上读懂了些许。 “……没有大事,不用担心。” 她清了清有些哑的嗓子,说完就利索地转身走了。 郗白咀嚼着她的话,被上课铃催着回了班级。在他昏昏沉沉地盯着黑板出神的时候,一个少年撑着他送的黑伞,缓缓地走进校园。 祁川猛地擤了一下鼻涕,早上被孟老板塞的纸巾走了一路就已经用完了。他把纸团丢进垃圾桶里,紧接着连咳了好几声。 “……操。” 祁川感觉自己好久没生过病了,他将昏沉的脑袋和手中的伞一起甩了甩,然后走上了教学楼。他没有进班级,而是在楼梯间找了个略微干净点的角落蹲坐了会儿。反正已经上课了,他这个样子闯进去也会被赶出来,还要附带任意一个老师巴拉巴拉一堆叨叨。 到第一个课间的时候他才从后门晃进班级,祁川已经尝试低调了,但他的出现还是刷刷引来了一堆视线。他又挂了彩,眼角嘴角都青紫着,右手指节还肿了起来。而施钧洋根本没来上学,殷染脸色也差,早上来了然后请了个假又走了。几个哥们围观了一下祁川那张有些残破的帅脸,忍不住调侃道,“不是吧,你和施钧洋终于因为级花打起来了?” 祁川白了那哥一眼,不想解释。当然他们是开玩笑的,熟人都知道,施钧洋和祁川都不是会为了女人而跟兄弟反目的类型,而且祁川对殷染好像真的没那个意思……他对学校里所有向他示好的女生都不来电。 有人破案道,懂了,祁川不喜欢送上门的! 可眼看过了两年,也没见他主动去泡谁。 一群人瞎几把侃了一会,然后在上课铃打响的时候散会。祁川撑着脑袋闭了闭眼,昨晚来回跑了快两公里,跟一帮孙子干了一架,还极限赶回去打了快五个小时的BO7,他甚至没有打完比赛之后的记忆了,真有种体力精力都透支的感觉。要不是今天有家长会,他还真不想来学校了。 祁川拿指尖碰了碰嘴角,然后又嘶一声弹开了手。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眼最新那条短信,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叹气,还要连咳十几下。 ……操,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开家长会? “别哭丧着脸了,祁川赶上比赛了。操,这哥真是个神人!” 虽然破相了,手腿各处也缠着绷带,病床上的施钧洋根本不像是个伤病患,反而像个大爷。他翘着二郎腿仰躺在病床上,手上端着的水果还是一块一块切好了插着牙签的。 他一边嚼着苹果一边安慰着坐在一旁的殷染,“只要他没缺席,问题不大,他那水平简直--” “能出院了吧?我看你也问题不大了,收拾收拾回学校吧。” 殷染打断了他的解释,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额外的情绪,但总归是和以往他们吵吵闹闹时的氛围不同了。施钧洋盯着她的脸看,她就摁了摁帽檐侧过了脸。 “姑奶奶,我错了还不行吗,我昨晚不该那么跟你说话……” 施钧洋放下水果,乖乖认怂。其实要不是昨晚后来殷染梨花带雨的一波操作,把他和祁川都塑造成了英雄救美的形象,光他打架住院这事就够他父母和各路老师叨叨到明年毕业了。他得了半天假躺着休息,睡了个懒觉,还破天荒吃到了殷染亲手切的水果,感觉其实赚了? 而殷染的后遗症,比他想象得大的多。 道歉道了一路,殷染都没怎么理他。到最后他也不说话了,整个十二班最吵的一对冤家,一路沉默着往学校走。在最后一个四岔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施钧洋还是没憋住。 他挠了挠头发,诚心安慰道,“你别愧疚了,祁川真不会在意这个。” 施钧洋撑着伞,整个伞往殷染那边偏。殷染顺着他缠着绷带的手看向他的侧脸,欲言又止,最后叹息般地吐出一句:“……施钧洋,你是不是傻逼啊?” 没有傻逼过的青春多没意思。殷染知道祁川不曾对她动心,但还是不厌其烦地想靠近他;施钧洋把所有细节都回忆了一遍,但依旧不懂殷染沉默的源头;祁川从不觉得未来有谁能让他像施钧洋那样,一次又一次费尽心思弄坏殷染的伞,再淋得半湿只为送她回家。那些他们以为对方知道的,以为对方不知道的,以为对方在意的,以为对方不在意的,都是一个个冒着酸甜气味的秘密,升腾起来变成雨,降落在每个人的十七岁。 而郗白觉得自己的青春既傻逼,又很没意思。 脸色惨白昏睡在一边的郗白,最终被周围细心的同学喊来老师,并送他到了校医室。他收获了一通关心夸赞和叮嘱,吃了退烧药,婉拒了回家休息的建议,只说简单躺一会儿,然后这一躺,他就沉沉睡了过去。 校医室里的空调温度不高,对他发烫的皮肤来说正正好,被子压得严实,但他脑子里还有自己班教室那扇老旧电风扇吱呀吱呀转动的声音。这是梦吧,黄昏的暖橙色的光落满了走廊,教室里空无一人,桌椅歪歪扭扭。他在布满算式图形的黑板中央写了一个“川”字,然后一转头,看到了祁川的脸。 梦里梦见谁醒来了就要去见他,这应该是青春片的宗旨。 但是亲爱的少年,你在哪里呢? 校医室的门打开了。 “你看看你,一天到晚整得跟拍武侠片似的,趁着年轻就为所欲为吗?你自己可以不管不顾,但你这样,影响校风!你看看你这脸,你--” “嘘!”校医皱着眉对魏主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轻声道,“有同学发烧,刚刚睡下,您要教育孩子等出了这扇门再说吧。” 哟。本来一路垂着眼走神的祁川听到这话,抬眼打量了一下这位把老魏噎住的女医师。中年医师推了推眼镜,自带一种慈爱但又威严的气场,老魏顿了顿,用行动说话,赶紧把祁川拎到她面前。 “请您检查检查,这孩子昨晚跟人打了架。虽然吧这次是为了给女同学解围,但是他总是一天到晚……唉,不说了,您看看吧。” 老魏摆了摆手出去了,他当主任十几年,这嘴总是忍不住要唠叨。他一走屋子彻底安静了下来,祁川看到校医身后的床帘拉着,捂着嘴咳了几下,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 “身上伤着哪儿了吗?” “没有。” “这么俊一张脸,别老是糟蹋。”女医师左右看了看他的脸,然后戴上手套去拿红药水,小声叹道,“你是祁川吧,怪不得招那么多小姑娘喜欢。” “……” 祁川不理解她极具跳跃性的发言,也没打算聊天。他忍着刺痛任女医师给她处理了伤口,一声没吭,中途还被摁着喝了杯感冒药。 “额角这块,贴个创口贴吧。” 女医师撕了一片创口贴,正要俯身给他贴上,却被他躲开了。 “我回去自己贴吧。” 她也不和他倔,塞了几片创口贴给他。“要躺一会儿吗?反正这节课都上一半了,看你黑眼圈挺重的,眯一会儿吧,下课我叫你。” 这么好说话的老师祁川倒是第一次见,可能准确来说是她是医师不是老师吧,祁川也没和她客气,道了一声谢便朝另一边空着的床走去。 他坐下的时候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对面,然后居然看见了半张熟悉的脸。 小巧的,白净的脸此刻变得有些憔悴,但依旧不掩天真。 祁川轻手轻脚走到他面前。怪不得刚才晃去九班没看到他,原来在这儿呢……不枉他到一楼晃悠还被老魏逮到。祁川不知道为什么站在旁边看了他好半天,看着这只缩在被子里的病恹恹的兔子,仿佛在引诱人爱抚似的。 最后他的确顺从了某道指引,伸手贴了贴小家伙的滚烫的脸颊。 郗白缓缓睁开了眼。 还是在做梦吧,他好像看到了祁川。 他还听到他柔声说,睡吧,乖。 郗白醒来的时候居然已经晚上了。高热和昨晚的失眠使得他昏睡了一下午,此刻退了烧的身体出了一身汗,脑袋倒是轻了很多。他看了眼手机,家长会都已经开始了。 他匆匆抓起书包,找了纸笔给校医写了句谢谢。而最后签字的时候他愣住了,登记表上在他的名字上面那行,分明签了龙飞凤舞的“祁川”两个字。再看备注那栏,简简单单地写着“皮外伤”。 字还是那么丑。 郗白抿了抿嘴唇,又心疼又想笑,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转变。以前他喜欢他,不敢直视,不敢期待,一见到面就脸红,现在好像略微有点不同了。想到那个人,他会不由自主地浮起笑容,那是一种隐秘的快乐,他自己都解析不出缘由。 与校医告别,郗白拎着书包走在夜晚的走廊上。因为想避开人群,他不厌爬到顶楼,特地来到这间位置最偏的校医室。楼下都是准高二的班级,如今空荡荡的,对面的楼却整齐地亮着白炽灯,从这里可以看得很清楚。一排排家长或忧或喜地坐在他们每日奋斗的位置,思绪万千地审阅着一行行换算成数字的成绩,思考着如何教育依旧年轻懵懂的下一代。 郗白看了看他们,就像一个遥远的局外人。他将视线上移了一点,和月亮对视。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停了。 校医室右转就是楼梯,郗白默默地走向那儿,却又猛地刹住了脚步--梦还没醒。落着半截月光的楼梯上坐着一个人,他靠在瓷砖墙上垂眼看手机,嘴上还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 郗白呆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对方发觉了他的影子,抬眼看向他。 “哇吓我一跳,你走路怎么都没声音的啊。”祁川拿掉了烟,假意按了下胸口。 他朝他勾起了嘴角。但好像是错觉,他看到郗白的嘴唇动了动,像在说话似的。 “……睡醒啦,好点没?” 郗白走到他下面一节台阶,也靠着墙坐下来,缓缓地朝他点了点头。这个角度他能继续仰视他,月光足够让他看清他脸上的伤口。那帅气张扬的轮廓依旧如他所梦见的一样,像他最初见到他的时候一样,小破口只为他增添了魅力,这回又像是勋章。 “我要等家长会开完见我妈,你呢?” 郗白眨了眨眼,拉开书包,翻出纸笔。 我也是。等我爸一起回去。 谎言。根本就没有这样的约定,只是他如果不说谎的话,他不知道还能找什么借口在这梦境一样绮丽的月夜中多停留片刻。 祁川嗯了一声,“那巧了。” 想起了什么,郗白极其缓慢地把手再次伸进书包,摸出盒创口贴。他抿了抿唇,将它递给了祁川。 祁川看了一眼就笑了。 “哈,上次就想问了,你为什么要随身带创口贴啊……” 因为你呀。 祁川没想深究这个问题,但是他鬼使神差地侧过额角有伤的那半边脸,把头歪向他,就像在说,你帮我啊。 郗白呼吸都快停了。 后来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抖着手撕开创口贴,然后仰着脸小心地贴住祁川的伤口的。他只知道一辈子太长,他想在这时就盖棺定论他此生无憾。 第十二章 特别 从触碰到祁川额头的指尖开始,郗白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发烫,才降了温的身体仿佛又要烧起来。再一次,太近了,喜欢一个人原来是如此令人窒息的事情。可就算早有数不尽的前人形容过爱一个人的艰难,还是有无数人愿意前赴后继,以身涉险。 他也愿意。 郗白轻而又轻地贴住祁川额角的破口,与此同时祁川的眼睛半闭着,一边嘴角微微上挑。气氛好到甚至有点怪异,怪异的是两个少年之间居然形成了一种静谧中掺着暧昧的氛围,哪怕只有其中一方心怀不轨。 郗白下意识地启唇,一张一合,最后还是无声地闭了起来。这不是错觉。祁川这回确定了,他看得很清楚。他记得他从认识郗白以来,偶尔有听到过他轻咳时嗓子间发出的声音,加上郗白总是给他一种下一秒就要开口说话的感觉…… 他忍不住问出声,“你……” 郗白退开了一些,睁着那双清亮的眼睛认真地望着他。没有镜片的阻挡,月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像一汪没有受过任何污染的雨水。他把本子垫在腿上,祁川看到他写下了一个问号。他知道无论他问出什么,郗白都会事无巨细地回答,但祁川没想到自己也会犹豫,为对方对他的这份信服感到隐隐的心疼。 “你其实是可以出声的对吗?”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里难得带上了小心。 郗白极其缓慢地眨了下眼。 我其实-- 他握着笔的手顿了顿,一笔一划地写道:我其实不是哑巴。 除了亲人、主治医生和部分老师以外,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个事实:郗白不是天生的哑巴,也没有后天受过伤。他的嗓子和声带都健康完整,不能说话只是心病。 郗白毫无意外地见到了祁川惊讶的表情。 祁川在网吧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见过太多事了,在人间深处活过,怎么会不懂人情世故,他很快就想到了这估计是心里创伤导致的症结。他在好奇,但同时他也在想,问深了真的好吗? 他收起了惊讶的神色,没有再接着问下去了,郗白也心领了他的这份体贴。不良少年不是真的恣意妄行,肆无忌惮,在他的眼中祁川也是王子或绅士。以后再说吧,如果他们真的熟悉到可以互相袒露伤疤,把自己最难堪的过往拿出来分享,到时候……到时候再说。 自然而然地以半晌沉默来作为消化和过度,郗白又起笔缓缓在纸上写:SJY还好吗? 他不知道施钧洋的名字具体是哪三个字,所以写了缩写。介于他不好细说自己,又不好意思直接打探祁川,拿共同知晓的人来延续话题是相对来说简单的事。 祁川嗤笑了声,“没事,他是打不死的小强。” 不良又恢复了不良的表情,对他们来说小打小闹的确是家常便饭。郗白想说能不能以后尽量少动手啊……但这样说教似的言论祁川应该已经听到厌烦了,能听进去劝的话他就不是现在的祁川了。 那,你的比赛? “赶上了,没事。”祁川轻描淡写道。 郗白点了点头。祁川他们都没受很严重的伤,比赛也没耽误……那就好。 祁川仿佛听到郗白舒了一口气的声音了,他望着他宁和的侧脸,问出了他今天一直想问的问题:“倒是你,吓着了吗?” 没想到他会过问自己,郗白浅浅地笑了,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有点。 郗白可不会直说他有担心到失眠,但祁川也不信他只是“有点”吓着。 所以即使害怕,你也要这样呆在我身边吗? 祁川的心里蹦出了这样一个在他自己看来十分奇怪的问题,奇怪又矫情。可能是因为郗白太特别了,虽然人都是特别的不可替代的,但郗白的特别将别人甩了很远。白纸一样的男孩,城墙比别人厚,防御却比别人浅,看上去胆怯懦弱,又正在靠近别人都靠近不了的不良的自己,果然人有多复杂就有多美丽。 --祁川在一片嘈杂中注意到了最无声,最没有存在感的那一个,然后又倏地发现,他心里那团常年躁动不安的火焰,郗白用一只慢慢写字的手就可以熄灭。 不只一个人在贪恋这月夜,而是两个人都喜欢这样静谧的时光。祁川若有所思地看着郗白摊在腿上的本子,还有上面清秀的字,视线又掠过他柔软的发梢和泛红的耳廓。 他朝他伸出了手。 “手机带了吧?” 他习惯于在键盘上飞舞的修长手指,此时还留着昨天打架留下的痕迹。郗白心里一悸,乖乖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放在他手心。 果然手机连也是白色的,祁川接过按了按,忍不住唠叨道,“以后不要把手机随便借给不熟的人啊,对了,路上碰到陌生人找你借钱也是,当然我除外……啧你怎么密码都不设一个的啊?” 不行,越看越觉得这小白兔太容易被拐跑了。 郗白一脸无辜,祁川不用看都知道他要写什么。 --没有什么不能看的呀。 他唯一最隐秘最不能说的秘密,就是喜欢他而已。 祁川用他的手机拨了一串号码,不一会儿他自己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郗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他现在的心情可以化作实体,那定是一个喜悦到在楼梯上翻滚的小人。 他把手机还给他,“有事找哥啊,特别是有人欺负你的时候。” 郗白想说其实没人欺负我,大家习惯无视我了,现状挺好的……而当祁川笑着说出下一句极其中二,但又可以被他当作浪漫的台词时,郗白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乖,以后哥罩着你。” 祁川和郗白慢慢晃回准高三的教学楼,有三分之一班级的家长会已经结束了。两人在楼梯口告别,郗白没有多做停留,这一晚上的收获已经多到够他回味好久了。 唯一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他没能碰见祁川的家长。他从没听说过他家里的情况,祁川给他一种完全被放养的感觉。他很好奇是什么样的父母能教出如此随性肆意,但在细节上又充满教养的孩子。 等下,他怎么开始变得这么贪心了……郗白站在教室的走廊上,想到手机里新存下的号码就忍不住要偷笑,直到九班里的家长陆续走出来,他才努力绷住了表情。 郗白没想到自己的爸妈都来了,他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才知道,班主任在找他们说保送的事。而且他们刚来就被告知了他还在校医室躺着的状况,爸妈见着他又是摸头又是揉脸的。对于没发现儿子生病,两位有些愧疚,加上每次来开家长会郗白都会被各种老师夸,郗妈妈一口一个宝贝,叫得郗白有些脸红。 临走时郗白爸妈还说要去跟魏主任打个招呼,郗白跟他们一起走到主任办公室门口,本来心情很雀跃的郗白渐渐冷静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对这一幕有种强烈的既视感。 或者说是不好的预感。 会有人在教导处被夸赞,同等的,总有人会在这儿挨批。郗白从上回拿证书那次开始就视这里为“最不想遇见祁川的地方”。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郗白的爸妈正准备敲门,几位家长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两个不算熟人的熟人。 是施钧洋和殷染。 郗白条件反射地低下了头,他不知道施钧洋和殷染有没有注意到他。听家长们的交谈,大意还是在说昨晚和体校学生起冲突的事。殷染也是老师们喜欢的姑娘,这事儿要不是被以她的名义被挡了一下,祁川和施钧洋该是时候吃处分了。 推门进去,魏主任办公室的会客沙发都坐满了。想必都是黑榜前十,以及极具代表性的不良的家长。一片愁云惨淡,烟雾缭绕中,郗白的父母面面相觑,而郗白的视线自从寻找到谁就一直停在了对方身上。 才分开了不到十五分钟,再次见到的暗恋对象正背对着他站在魏主任桌前。少年面前的椅子上坐着一位长发女人,在一众家长中算是看起来比较年轻的一位。她正安静地听着魏主任说话,身穿深色连衣裙,没有任何华贵的配饰,但郗白第一眼瞥见她的侧脸,就觉得她像……一只天鹅。 再看无论在哪站着都挺直了背的祁川,他身上的某些气质好像的确遗传自母亲。 要知道魏主任本来是想逮着祁川的母亲好好沟通沟通的。之前的两三次家长会都是祁川的父亲来参加,男人看起来很忙,而且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淡。听闻儿子的种种事迹时,他虽然会做出跟大多数家长一样的反应,但是眼看两年过去了,祁川还是在混日子,毫无改变。 魏主任最见不得走在自我放弃边缘的孩子,他心说等见到祁川的妈妈一定要对其好好做思想工作,结果满腹草稿打好,严肃的表情也就位,可一见到祁川妈妈本人,他的气焰就被倏地浇灭了,说话都不自觉地放慢了下来。 怎么这一家子都有种让人无可奈何的本事? 见办公室里这么多人,郗白的父母跟魏主任简短地打了声招呼就走了。郗白站在门边全程低着头,只在退出办公室的时候快速扫了祁川那儿一眼。 女子平静地看着少年,在魏主任招呼郗白家长的时候缓缓牵起了他的手,垂眼看着他右手指节上的伤痕。她睫毛颤动的样子很美,而祁川也同样平静地回望她,一如看着任何一个并无特别的某某。 从学校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快九点半了,祁川站在校门口第八中学四个大字前边,衬衫的一摆塞进牛仔裤腰线里,额角贴着创口贴,嘴边青了一大块,碎碎的额发也有些长了,就快扎进那双锋利的眼里--好一个不良的完美代表。 女子把车从马路对面开过来,停在路边朝他摇下了车窗。 “祁川,”她柔声道,“上车,我送你回家。” “不了。”少年一秒都没有犹豫地就回绝了她,“反方向呢,你回吧。” 她似乎料到了这样的答案,也没有再婉转强求,有的只是同样平和的凝视,像是要把这个越长越大,也越发陌生的孩子的模样更新在脑海里。 “八月初……” “没忘,忘不了的。”祁川踩在马路牙子上,朝她挥了下手,“走了。” 没有什么再见,他们从不说再见。单肩挂着的黑色书包晃悠了一下,祁川把手塞进口袋里,快步跃过路边的水洼,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街角。 祁川没回家,他去了蓝狼。其实今天没什么事情,但是他就是反骨的劲儿上来,不想回到所谓“家”的地方,他想找个谁战个痛快,或者……或者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嘛。 孟老板新做了个指甲,深蓝色的甲片在人眼前晃悠着,祁川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她和某位前来搭讪的男客人假意说笑。网吧拐角随便搭了个台子当餐桌,一群人为了最后一桶老坛酸菜面差点打起来,祁川坐在最边上的塑料凳上,端着碗红烧牛肉面嚼了一会就没了胃口。很吵,很吵,好像有不认识的人唤了声Q1,有人欢呼有人愤恨,网吧嘈杂一片,祁川的思绪早就抽离了出来,但还是觉得很吵。 很吵,而且很无聊。 还有多久?祁川翻开手机看日历,七月快结束了,到明年六月高考还有十个月的时间。十个月,三百天,其实不长,快了。 他还要无意义地消磨三百天的人生,可就算越过这三百天,他也看不到未来。 心里焦躁的火又烫又冰,刺激着他每一根神经的末梢。旁边俩个黄毛玩闹似地推推搡搡,其中一个人的胳膊肘几次打到了祁川的肩膀。火焰找到出口就要喷发而出,祁川点满戾气的嘲讽就挂在嘴边上了,而他的注意力却被一条新信息及时地抓了回去。 短信来自一串还没来得及存的号码,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 明天还要下雨,记得带伞。 天知道对方为了编辑发出这条短信,挣扎犹豫了多长时间。一份沉得掂量不了分量的心意化作十个字,横在没什么温度的电子屏上。机械字体不如他手写的文书漂亮,祁川愣了一下,然后将这个号码加进了新的联系人里。 郗白,郗--操,半天翻不到这个字。祁川按退格删掉了XI,干脆打上了三个字。 小白兔。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他通讯录里最特别的备注了。 他无意识地盯着这三个字看了一会儿,然后第N次被身后若无旁人地打闹的杀马特撞到。 祁川猛地握着手机站起来,手掌推着其中那人的下巴就把人抵在了墙上。剥落的墙灰蹭在杀马特的黄毛上,像一把稻草上脏兮兮的浮尘。 郗白就快要睡着了。在他即将陷入浅眠的时候,枕边的手机亮了起来。 好,晚安。--祁川。 他等了好久,但他等到了。 郗白半面脸陷阱枕头里,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傻乎乎的笑容,然后一夜好眠。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三章 柠檬 二零零八年七月三十日,才转晴不到二十四小时,这座城市里积攒了多日的雨水就被蒸发殆尽了。大暑已过,此时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只要在街上走不到十分钟,衣服就能因汗而湿透。 坐在教室里更难受,风扇对于塞满五十多人的班级并起不到什么作用。又闷又热又困的高中生们使劲儿拿卷子扇着风,坐在两边的人会把身子往瓷砖上贴,女孩子纷纷把长发盘起……好在他们阶段性地熬到头了,这是准高三暑假补课的最后一天。 一向怕冷不怕热的郗白都觉得有些晕乎乎的了。他眯着眼睛穿过空旷的操场,正午的日光亮到刺眼,视野中的朱红色塑胶跑道因为热浪浮动着,走进器材室的时候他也有种被冷气拯救了的感觉。赵海仰靠在椅子上打盹,祁川不在,郗白轻手轻脚地走到隔间,拖了一张体操垫出来坐下。 虽然距离第一次走进这里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郗白已经有种一整个夏天都是泡在这里度过的错觉了。变化的是小窗外是晴是雨,不变的是窗外槐树上从未停下的蝉鸣,祁川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郗白听惯了他平稳的呼吸声,安逸的时光从自己翻动的书页间缓缓走过。 这些声音,光影,水汽,甚至空气里的灰尘,烟味,全都刻在了他的记忆深处,他觉得无论过去多久他都不会忘记这个七月,还有那种……有些犯困又舍不得睡着,偷看少年的睡颜再暗自心动的感觉。 他在不舍。他觉得他大概是这整座学校里唯一一个不希望补课日结束的人了,暑假的到来意味着他有近一月的时间见不到祁川。虽然之前两年也就这么傻乎乎的过来了,但正当靠近了那个看上去遥不可及的人,尝到甜头之后再度拉开距离,他就会觉得格外失落。 这么想着的时候,外头响起了门声。郗白的手指倏地攥紧,等待着那个人走进来,他还要努力给他一个自然的微笑作为问好。 而他很快发现,脚步声是重合的。祁川和施钧洋一前一后出现,同时仰头灌着冰可乐,手里还拎着个袋子,看上去刚从小卖部回来。少年无一例外满头大汗,他们把牛仔裤裤脚卷起,T恤短短的袖子也翻上去,施钧洋拉起衣服下摆擦汗,下一秒就想把衣服直接掀起来脱了。 而他的动作在看到郗白的时候硬生生被收了回来。 “咦?小……不是,”施钧洋又差点脱口而出一声小哑巴,他有些惊讶,“学霸大人怎么在这儿?” 上回一起走过公告栏的时候,祁川还指给他看过,红榜第十一位,郗白。“他有名字,叫郗白,这字认得吗?别一天到晚小哑巴小哑巴地叫,人家用一张数学卷子就能藐视你。”祁川这么说道,并附赠一个鄙视学渣的眼神。 施钧洋还纳闷了,他心说论成绩我好歹中游水平,哥你一个黑榜VIP比我渣多了好吧…… 郗白没少被喊过学霸,但是施钧洋这么喊总有种调侃的味道在里面,他到底怕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下头。而祁川倒是大大方方地往他边上一坐,从塑料袋里摸出一个巧克力味的可爱多递给他。 “喏。” 郗白上一秒还在因为最后一天没能和祁川独处而遗憾呢,现在捏着可爱多,他又立刻满足感爆棚。他想说谢谢来着,但当他准备伸手到书包里拿笔的时候,祁川提前回了一句,“不用谢。” 郗白默默地把手缩了回来,撕开包装纸,小口地咬了一块冰激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太阳降临到他身边,使他正和手中的冰激凌一起融化。 施钧洋看看郗白又看看祁川,面向后者的眼神中写满了“你们啥时候这么熟了”的疑问。祁川没理,他长腿一伸,半躺着不想动了。施钧洋也学着他的姿势靠在软垫上,半晌舒爽地喃喃道,“靠,这儿真的挺舒坦,我以后中午也不回家算了,跟你混了。” 郗白:……不了吧。 祁川:“我看你妈可不会答应。” “别提我妈了,”施钧洋叹气,“上次虽然殷染解释得够清楚了,家长会回去我妈还特么叨叨半天,心好累……唉,倒是你,你妈说什么了吗?” 祁川咕嘟咕嘟干掉了一听可乐。“没说什么。”他随口应道。 施钧洋顿了一下,秒转开话题。“啊暑假作业你有着落了吗?我决定自己写一半,是不是很励志!别的就算了,语文卷子真没必要写了吧……” “暑假作业?我有郗白啊。”祁川一点都不慌,甚至还有点得意,“叫声爸爸我就抄完拍给你。” 施钧洋:…… 虽然知道祁川的话没有别的意思,郗白的脸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他强行故作淡定地拿出一本书,稍稍捧起些,遮住了小半张脸。 人精施钧洋早看见他脸红了,见他皮薄,而且祁川好像很护着他,施钧洋也没再说什么,哪怕他已经有一肚子梗能拿出来开玩笑了。 “对了,说正事,明天怎么过啊?”施钧洋问祁川,“靠,你运气真好,我还以为今年你怎么着也要在学校过生日了,没想到今天结束就放假了。” ……祁川生日?明天? 郗白愣住了。 祁川还没回答,施钧洋倒是比他更起劲,“十八岁了啊……越过明天进网吧都能刷自己身份证了,兄弟不请我吃顿好?” “哥进网吧刷脸就行了好不?”祁川嗤笑了一声,“说吧儿子,想吃什么?” 施钧洋开始津津乐道地讨论要吃什么,还巴拉巴拉列了一串玩得不错的男生的名字,看上去想要狠宰祁川一顿。一旁的郗白将目光凝固在某行公式上,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个合格的暗恋者。 本来还想着,或许等到他们再熟一点,他会有勇气问问祁川生日是几号,未来有什么打算之类的问题……但没想到要不是此时正巧听施钧洋说起,他就要错过今年祁川的生日了,还是十八岁这么重要的一年。 郗白陷入了短暂的迷茫中,他开始思考要不要准备什么生日礼物给他,要那种不会让人觉得有负担的,比较实用的,看起来不会太矫情的…… 他思考得太认真,以至于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祁川在叫他。 “郗白,郗白?” 祁川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郗白?” “嗯?” 男孩倏地放下了书,微微瞪大眼,他从联想中紧急拖回了全部的注意力,十分认真地回应了祁川的目光。 ……然后他发现对面两个人都顿住了。祁川面带惊讶地看着他,施钧洋更是将嘴巴张成了O型。 “噢--噢?”不知情的施钧洋是真的很惊讶,他猛地扒住祁川的肩膀,“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面对施钧洋的疑问,郗白自己也愣住了。在对方惊讶出声之前,好像还有别的什么,下意识回应祁川的,毫无防备,毫无顾忌的声音--他后知后觉到那是他自己声音。 就算脆弱到禁不起空气的腐蚀,就算仅仅是短促的一声“嗯?”,这已经让人忍不住开始想象,他更响亮的更完整的言语是什么样子。 看郗白自己都被吓着了,祁川暗暗捏了一下施钧洋示意他不要多问,然后继续他刚才想说的,“明天有没有空,要一起来玩吗?” 郗白的反应有些迟缓了,祁川在邀请自己出去……祁川在邀请自己去他的生日聚会?哪怕只是因为他此时在场所以被顺便问起,他也是一百个愿意的。 但很快他还是抿唇摇了摇头,因为怎么看他都是跟大家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郗白拿出纸笔,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下一行字:我就不去了,玩得开心:) 像是在看着什么光源似的,男孩的双眸明亮,同时跟他画出的简笔笑脸一样,他的脸上也挂着纯净的微笑。祁川突然发现郗白好像很少在自己面前戴眼镜了,他总是会因为他不经意间说出的话而改变自己的习惯,多笑笑也是,不戴眼镜的时候看起来更精神也是。 其实祁川并没有使用最贴切的形容,那略显老气的黑框眼镜遮住了郗白的清秀眉眼,他不戴眼镜的时候看起来更顺眼。不良的脑子里没什么高深的辞藻,他只能形容其为:他其实很好看。 祁川自然而然地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郗白猛地缩了一下脖子,但又没有躲开,只是红着脸任祁川的大手弄乱他的额发。 “好。过段时间再问你借作业。” 祁川没有强求,他知道郗白的怕生的性格,他更是清楚自己的狐朋狗友是什么德行。一个施钧洋就能把郗白调戏至死,要是真把他带出去了,等于说把一个小白兔丢进狼堆里。 而施钧洋呢,施钧洋在震惊中。 从哑巴学霸出现在他本以为是祁川秘密基地的地方开始,哑巴学霸越看越不像哑巴,他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阴郁,他跟祁川的相处模式也…… 怎么感觉很一言难尽啊! 在校日的最后一天还是过得很快的。放学铃声打响的时候,整栋准高三的楼都为止震动。老师们也不想为难孩子们了,纷纷准时下了课。少年们如一阵最炽热的夏风,在走廊上咚咚咚地跑开,一溜烟就没影了。楼上传来了殷染的尖叫,随即是施钧洋极具辨识度的大笑声,一个书包从二楼的窗户飞了出来,祁川咣一下把可乐罐投进了垃圾桶。郗白听着这些隐隐约约,吵吵闹闹的声音,想象着祁川和他的朋友们欢脱的模样,无意识地扬起了嘴角。 十七八岁的夏天过去一半了。 除了跟祁川去平凉街的那两次,郗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放学后不直接回家了。喜欢上谁这件事真的能让一个人改变很多,郗白挤上公车,在摇摇晃晃的高中生和下班族之间,望着车窗外的落日余晖,思绪围绕着自己暗恋的某某,没有来得及发现自己已经不那么害怕,或者说不那么在意人群和眼光了。 他来到最近的商圈中心,因为已经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来决定目标,他的购物之行十分简短高效。他直奔一家三叶草,然后停在了放棒球帽的货架前。他不太中意花花绿绿的款式,也不觉得总是穿冷色的祁川会喜欢。他研究了一会儿,还是选了黑色和白色的两顶。 可以遮阳可以挡雨,应该还算是蛮实用的东西?郗白来回看了看,纯色的棒球帽,logo也不明显,帽檐上只有竖直等长的三道杠。郗白把白色的那顶往自己的脑袋上一扣,快速瞥了眼镜子中的自己。 “很合适呀。”导购小姐姐适时地出现,站在他身后介绍道,“这是今年春季上新的最低调的一款,但是卖得很好,我帮你拿两顶新的来?” 郗白腼腆地笑了下,朝她点了点头。正好他结账的时候也会想表达这个意思,对方直接代办了再好不过。没想到一个人出门也可以这么顺利,郗白又忍不住望了眼镜子里的自己。 清瘦的,青涩的男孩,从他的嘴角眉梢就能窥见某种酸涩又甜蜜的秘密。 十七岁的夏夜是柠檬做的吧。十七岁的郗白不知道,他喜欢的少年早在这时就在心底轻叹过一句,他其实很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好看”这个词有个梗。明哥有个老铁,她跟她男朋友在一起的契机很神奇。 她俩双向暗恋,她男朋友告白的时候说了一句话。 “毕业之后我和我爸妈站在客厅,你叼烟走进去,我就觉得你好看。” 老铁对我说:“他没说喜欢我,就说好看。我这辈子也没听人这么夸过我好看??” 不知道大家能不能get到,反正我觉得“好看”这个形容,虽然简单到极致,但是某种程度上也挺浪漫的。 第十四章 愿望 八中从明天开始放假,这晚放学后的蓝狼生意极好,孟老板手边的瓜子壳堆成了小山。送走俩进来买软中的男人,她挑着凤眼,翘起手指在计算器上按了按。七月的收益超过预期了,她在想着要不要给店里换俩新空调的时候,一个男孩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他的动静太小了,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他已经站在面前。各种杀马特青年和烟鬼大叔在这周围穿梭,男孩面露怯意,他的确与这里,准确来说是与这整条巷子都格格不入。 “唉?你是祁川的那个小朋友,怎么进来光站着不啃声呀。”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作势要起身,“他们刚来没多久呢,我带你过去--” 他们。 郗白扒住吧台,猛地摇了摇头。 孟老板疑惑地坐了回去。只见他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纸袋放在台前,然后将一张准备好的纸条推向她。纸条上写着工整的一行小字:麻烦帮我把这个转交给祁川,谢谢。 女人愣住了。郗白垂下了眼睛避开她打量的目光,拿起计算器旁的铅笔,在纸条上又补了一行字:不用现在告诉他我来了,等他准备离开的时候给他就可以了,麻烦您。 这还真是一个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很……很特别的小孩。在有些刺眼的白炽灯下,男孩的手背皮肤白到几乎透明,孟老板的视线扫过那一根根青色的血管,脑中只剩一个词--干净。这是她见过的最干净的孩子,干净到她都不好意思留他,在这烟雾缭绕吐沫星子横飞的地方多待一秒钟。 “哦……行。” 孟老板应了声,把纸袋拿进去放在了身后的别人碰不着的地方。郗白朝她腼腆地笑了笑,伸手捏着自己的书包带,转身快步走出了网吧门。孟老板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手机,九点二十分。 里头不远处传来一阵阵少年们的笑骂声,女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嗑她的瓜子,没有违背那小孩的意愿。 十一点五十九,坐成一排开黑的少年们并没有意识到分钟再转一圈就越过零点了。战局十分激烈,祁川专注地盯着屏幕,一片让人眼花缭乱的技能特效中,身边的施钧洋突然啊地叫了一声,紧接着再旁边的同伴也一句我操猛摔鼠标。祁川眉头都没皱一下,一波神乎其神的操作强行1v2反杀对面俩残血,打了一波二换二的团战。 祁川趁回城空档一巴掌拍上施钧洋的头。 “老子让你送!你再送!” “不送了不送了,爹,你是我爹!” 施钧洋笑嘻嘻地躲过祁川的巴掌,按了按有些发酸的肩颈。祁川手机屏幕亮起的时候被他最先看见,他连着惊叹了两声,“小白兔是谁?啊!过零点了!!” 施钧洋跳起来大喊一声“Q1战神生日快乐!!” 然后他就被祁川一巴掌摁回了椅子上。 “操/你妈看地图!!” 祁川嘴上虽然在骂,眼睛也没离开过屏幕里的战场,但他还是不由地扬起嘴角。十八岁的开端还不错,至少这第一分钟的感觉很好。 等这局打完已经十二点一刻了,除了祁川以外的人都陆续接到了爸妈催回家的电话。大家道了生日快乐,装模作样地分了几根他的烟,拖着步子挥手走出了蓝狼。 祁川站在网吧门口,里头的空调效果没那么好,还没有学校体育器材室的小小隔间凉快。此时站在外头吹吹夜风,比闷网吧里舒服,他干脆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少年抬眼望向对面老旧小楼的屋檐,被电线分割的天空中能看到零星几颗星。 “喏。” 一个纸袋横在他眼前,他一转头,看见了孟老板棕红色的长裙裙摆。女人在他边上坐了下来,把纸袋丢到他怀里。 “什么东西?” 祁川扒开纸袋一看,一顶还挂着吊牌的黑色棒球帽静静地躺在里面。 “九点多的时候小白兔送来的。”孟老板轻笑了声,“生日快乐啊,今年多大了?”不等祁川回答,她又喃喃到,“年轻真好。” 祁川这才想起来刚才施钧洋还提了句小白兔,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果然从一列庆生短信中翻出了发件人为“小白兔”的一条。 发自00:01,简单的生日快乐四个字,还有小家伙在纸条上画过的笑脸:) 祁川盯着那个表情看了一会儿,“……他来了你怎么不说一声?” 就知道他要这么问,孟老板直接把郗白留的纸条递给他看了。她好奇道,“小朋友嗓子怎么了?他不能说话吗?” 听到这样的疑问,祁川再看着那两行熟悉的字,心里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 “好像是可以说的,具体怎么回事不知道。” 孟老板闻言啧了一声,“你这家伙,别一天到晚只知道打游戏啊!” 从一个连身份证都不查的黑网吧老板口中听到这话,着实不易。女人还在耳边叨叨着“这么好的孩子要知道珍惜”巴拉巴拉一堆,颇有往言情剧台词的方向发展的趋势。祁川没理她,他用牙咬断了吊牌上的塑料绳,把帽子往脑袋上一扣,起身走了。 “唉你书包不要啦!” 孟老板喊他。祁川没回头,只是朝她挥了下手。 小商小贩都回家了,还有一两个夜宵摊摆在路边。午夜的平凉街显得有些寂寥,祁川走出小巷,站在公交站的广告牌前停下了步子。有些人一旦住进了脑子里,见不到本人也会觉得哪里都是他的影子。比如现在,祁川看见多日前的雨又从天而降,那个时空的郗白站在他面前,无措地看着雨中的自己跑远。 那时候他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害怕,担心,大概还会厌恶自己的无能为力……那张沉默的,难过的脸,又和烟火光下的那张笑脸重叠在一起。 祁川开始觉得费解,他在过去的十七年中从未因为谁的笑脸而如此时这般觉得心疼,他一度以为自己就是个冷血动物。这算是被什么打动了呢?明明对方还是习惯于退得很远,甚至退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现在想要看见他了。 甚至他还有一个不切实际的,突如其来的想法。 其实他们原本就开始于他的“一时兴起”。现在他又开始了,他快速编辑了一条短信发了过去。短短一句疑问印在郗白瞪大了的双眸中,午夜准时攒齐的睡意在一瞬间消散了干净。 你在哪发个地址。 郗白抖着手打了街名发过去,他问:怎么了? 挺近的啊。祁川拦了辆出租车钻了进去,非周末的十二点半,压根不堵车,不到十五分钟就能到。 具体点的位置? 郗白看着第二条疑问,心脏砰砰砰地加速跳动。他从床上坐起身,又发了个小区名给他。不等他组织好语言问祁川想干什么,对面秒回的短信让他猛地心悸了一下。 我来找你,十分钟到。 这是真实的吗?还是在做梦?郗白使劲捏了下自己的手,感觉到手心已经出了薄薄一层汗。他僵坐着缓了一会儿,然后飞身下床换下睡衣,从柜子里抽了T恤牛仔裤套上,然后抓着钥匙小心又急促地冲出了家门。 他在小区门口停下了奔跑,略显宽大的T恤朝一边歪去,夜风吹在皮肤上是暖的,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路灯下站着的人。 少年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百无聊赖地踹着脚边的石子。郗白一直觉得眼前的不良少年高高瘦瘦,走路带风,但是此刻眼前的他也身影单薄。他看见了他头上戴着的那顶帽子,眼眶倏地一热。 为什么突然来找我?他很想问出声,他其实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他说,不是用笔写不是发短信而是说出口的那个说,但是他无法做到。 “跑什么呀?大热天的。”祁川挑起一边嘴角,他这么笑起来的时候总是显得痞痞的,“打扰你睡觉了吗?” 郗白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后一如既往地垂下眼睛,摇了摇头。祁川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他面前,他看着他的鞋尖,听到他的声音从很近很近的地方落了下来,像是午夜提琴,唤醒了他的所有悲喜。 “生日快乐这种话,要当面说才有诚意啊。” 祁川说完自己无奈地笑了笑,怎么回事,自己突然成了上门来要糖果的难缠小孩。这不是在为难人吗,郗白也的确被他说得不知所措。祁川看着他红通通的脸,看着他眼角的那颗泪痣,然后又猛地扬起手拍向自己的手臂,啪一声,一道蚊子血。 郗白努力让自己抬起脑袋,去看对方那张迷人的脸,这太不真实了。 他动了动嘴唇,祁川好似鼓励地对他笑着。 可是还不够,还不行--因为那也是在午夜,也是差不多这个时间,夜幕包裹住他幼小的躯体,他蜷缩在衣柜里,头顶是炽热的吐息,有人捂住他的嘴,恶魔踩向了地板上的月光,他急促地喘着气,听到颤抖的气音在他耳边响起--不要出声。 不要出声,宝贝,不要出声。 这个长达十年的噩梦,在他想努力越过它的时候又朝他奔涌而来。 “今年的生日愿望其实没什么好许,不如就许一个……” 一无所知的少年对他笑着,笑容里是纯粹的天真。 而郗白感到了翻天覆地的难过,因为他听见了,他钟情的少年在对他说:“我想听你说句话。” 第十五章 他想 祁川有点后悔自己说出这个愿望了,因为他很快发现郗白在发抖。 小白兔攥紧了手心,嘴唇微启,胸口不规律地起伏着。 他知道面前男孩的无声背后很可能有一段残忍的故事,但那毕竟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他想把他拽出来,他想让他往前走,但这果然等于站着说话不腰疼。眼看郗白的眼睛开始泛红,祁川在心里对着自己骂了几句操,赶忙把这个话题揭过。 “……抱歉,不用勉强。快一点钟了,我送你回家,嗯?” 原来不良也会说抱歉,少年尾音扬起,柔声哄他,眼中盛满无奈和歉意,他只注视着他一人--这是学校里多少女孩子白日梦中的场景呢?郗白望着祁川英俊的脸,觉得自己无可救药了,他居然实现不了这样一个人,这么简单的一个愿望。 他在此刻下了一个决定,无论祁川是不是随口提起,他要做到这件事,在这个夏天结束之前,最晚也要在今年年内,他要好好地开口说给他听。这么决定下来的郗白渐渐恢复了冷静,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快速地打了一行字发给祁川。 请给我一点时间。 祁川看了短信,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好。” 才洗过吹干的头发很蓬很软,祁川从没对别的谁做过这样的动作,没想到手感是这样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某时开始就总想揉揉郗白的小脑袋。他把人送到了楼道口,大致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区的居民楼,又把视线落回了郗白身上。郗白面向他,没人说话,也没人转头离开,他们就这么莫名地停驻在这里……这个氛围让人想起了月光下校医室旁的楼梯。 祁川突然觉得心里有小猫爪子在挠,有点疼,有点痒,他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回去吧。”祁川轻声道,“帽子,谢了。” 郗白乖巧地点了下头。 那,晚安。 他知道祁川在他身后目送他上楼,以至于他所迈出的每一步都很沉,背对着他主动走远这件事太难了,如果他也是灯罩里细小的飞虫就好了--夜晚总会制造一些突如其来的丧气,他想成为扑火的飞蛾,死在名为祁川的光源里,相拥的那一刹那就是永恒了。 再往后数一整个礼拜,郗白都没有再见过祁川。 八月六日周三,郗白在短暂的午觉后走出房间,听见有动静从厨房传来。是妈妈正在切西瓜,双双作为大学教授的父母相较于别的工作者有着更灵活的闲余时间。妇人把西瓜端上桌,展颜招呼郗白过来吃。阳台外的暑意正浓,暖橙色的日光越过衣架和盆栽,落在了茶几上郗爸爸还没完成的棋盘上,一切温馨平凡的角落都书写着岁月静好的模样。 就是此时了。郗白做了一整周的心理建设,眼下就是最合适的时机。又凉又甜的西瓜带来独属于夏日的快意,郗白去洗手间洗了洗手,从房间带出了纸笔。 妈,我想…… 从他开始写字的时候郗妈妈的动作就顿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写出的字,他认真的表情让她有种别样的预感。 郗白把最开始“我想”两个字又划掉了,改成了更强烈一些的祈使句:什么时候有空,带我去看医生吧。 写下这样的字难免还是让他觉得有些羞耻。小学初中的时候他还只是寡言,不至于压根不开口说话,而高中以后他完全陷入沉默,等某一天他再试图要开口的时候才发现,喉咙被无形的手扼住,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声音。 长期以来父母对他的理解和纵容已经达到了一种过分的程度,大约是抱着“再长大一点总会好的”这样的期盼,他们在做过适当的安抚和鼓励之后就没有再勉强他。待他彻底失声,他们也经历了各种慌乱和自责,尤其是当年当事人之一的郗妈妈。那时候她时隔多年再次红着眼哄他去看心理医生,但是却被他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方式拒绝。 现在她终于等来了儿子愿意直面梦魇的勇气,等来了他的主动,这样的认知让妇人险些落下泪来。 这何尝不也是她的噩梦。 “……好,好!当然有空,咱们今天就去?” 郗白被妈妈握住了手。他们一家三口的右手中指第一个指节都有着厚厚的茧,因为一直一直在写字的关系。郗白捏了捏妈妈的那个指节,缓慢但坚定地点了下头。 咣一声,篮球砸在了篮框上。再偏一点点就能投进,但毕竟还是少了那么一点。 施钧洋抱着头惨叫一声,被他拉着one on one的小哥成功赢走了场地,他不得已退到了长凳边,毫不意外地听到了祁川一众人的嘲笑。 “切,菜鸡互啄。” 施钧洋气结。他抢过了他手里的水,仰头灌了个干净,“……你们行你们怎么不上啊!” 暑假里的室内篮球场成了最受男生们欢迎的地方,就算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花钱办卡来打球,市体育城里的篮球场还有着拼输赢抢场地的风俗。在一旁两米高的岗台上,身材健硕的赵海坐在上头,面无表情地双手抱着胸,俨然就是镇场的大哥。对亏了他,祁川可以时不时带几个哥们来打球。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把少年们的影子拉了好长。明天就是七夕,一起打球的这帮狗逼还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不再续场,早早回家准备隔日的安排,到最后又只剩祁川和施钧洋站在四岔路口,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 “唉,早就想问了,你跟赵海怎么认识的?” 祁川回忆了一下,“就是有天晚上车站碰到,他找我借打火机。” “……好吧。” 罢了,人和人的相遇就是各种各样的,很多或深或浅的羁绊都始于一时兴起。施钧洋不再多问,他望见马路对面有家麦当劳,正准备说去买个冰激凌吧,祁川在他耳边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明天你不约殷染出去吗?” 施钧洋顿了两秒,似笑非笑地反问他,“她没约你出去吗?” 这个话题一直横在他们俩中间,像一道细小的倒刺,他们从来都默契地闭口不谈。祁川想说点什么,但又咽了回去。他们并肩走过斑马线,施钧洋听见祁川轻叹了一口气。 “明天我有事,每一年的七夕我都有事。” 施钧洋挑了挑眉,“什么事啊?” 祁川手插在口袋里,轻巧地踩上马路牙子,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也想是在谈天气,谈一场下了好多年的雨。 “七夕是我外公外婆忌日啊,我要去扫墓。” 施钧洋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说抱歉,但随即想想他说抱歉有什么用。他转而问,“啊……我闲着也是闲着,明天我陪你去?”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但是施钧洋知道二老已经去世的事,还知道祁川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祁川的妈妈是芭蕾舞老师,爸爸是外企职员,他们随后各自重组家庭有了小孩,祁川是外公外婆一手带大的。他初三暑假的时候,后走的外公也与世长辞,他彻底放飞,就这么到现在都没人管他。 施钧洋记得他问他父母的事时,祁川也是用这样轻描淡写地语气,淡撇撇地回答了一句:我跟他们不熟。 “不用了,我自己去。”祁川无所谓地笑了笑,“你太吵了。” 施钧洋瘪瘪嘴,心说谁想去墓园玩啊,还不是因为觉得你有点寂寞。“那谁不吵啊,小哑……不是,学霸大人啊?对了爹作业抄完记得分享我--” 提到小白兔,祁川顿了顿,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最近一条短信还停留在一个礼拜前的那句“请给我一点时间。” 祁川鬼使神差地挪动了一下指尖,按到了那个通话键。 在一片车水马龙的聒噪声响中,在施钧洋有些惊讶的目光中,祁川拨通了郗白的电话。 “喂?”他朝安静的听筒那头说,声音比他自己意识到还要温柔,“我猜你是不是一直闷在家写作业啊,明天要不要出来走走?” 电话那端当然是没有回应的,所以说这个不良多随意,多狡猾。 “不说话的话就当你默认了。” 祁川挂掉电话,抬脚继续往前走。施钧洋愣愣地跟上他,嘴巴又张成O型。 郗白猛地攥紧了手指,半晌后,他咬了咬嘴唇,把手机放了下来。 “是……同学?”坐在他对面的女子细细观察着他的反应,待他平复了几秒,才接着一点一点地问道,“他们平常也会这样跟你通电话吗?” 提问的人叫叶岑岑,是郗白父亲熟人的女儿,应用心理学博士在读,他们叫她小叶老师。比起去医院看医生,郗白爸妈商量了一下,决定先通过这样一层关系,让郗白和这位面善的大姐姐聊一聊。这场“心理咨询”是在郗白的房间进行的,叶岑岑听说了他的经历很是心疼,也很感兴趣,当下就抽了时间来到他家。 郗白在纸上写:是同学。很久没有人给我打电话了,刚刚这个是例外。 叶岑岑推了推眼镜,不知是出于一个医学者的感知,还是出于一个女人的第六感,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要知道很多心里症结的突破口,都是从外界突然降临的某个“例外”。 她朝他扬起鼓励的笑脸,“我们先来做个假设,等你能顺利说话了,第一句话想说给谁听呢?” 郗白顿了顿,回答道:爸妈吧,想说对不起,还有谢谢。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是她将郗白抿唇,垂眼,手指摩擦笔杆的动作尽收眼底。第一句话想说给爸妈听是郗白理性的回答,但是他下意识里的答案,他感性中的目标大概不是这一个。 “那……刚刚那个同学呢,为什么突然打电话给你,是恶作剧吗?” 郗白摇了摇头。要将心底最隐蔽的秘密拿出来的感觉让他觉得十分不自在,特别是面对这种最擅长观察并且看穿一个人的角色,他还并不想跟别人提起有关祁川的一切,而她的问题已经开始一针见血。 他写下了一句:请稍等,我回个信息。 郗白飞快地打字,尽量压下了自己的惊喜和期待。他删删改改了半天,最终只回过去一个“好”字。 祁川很快又发过来一条:那下午两点? 嗯,在哪见? 郗白眼巴巴地等着回复,殊不知他明亮的眼神全映在叶岑岑瞳中。后者在笔记本上快速地记下了“来电”“同学”“例外”这三个词,她想了想,又在同学后面打了个问号。 你家楼底下吧。 祁川最终这么决定到。郗白收起手机,准备再次迎上叶岑岑打量的目光,不料她却说,“今天我们就先到这吧?” 她朝他展露一个温和的笑容,“基本的情况我已经从叔叔阿姨那里听说了,刚才我们也简单地聊了一些……慢慢来,你需要慢慢信任我,把内心说给我听,我再根据你的想法给出建议,咱们一起努力把这道坎跨过去,好不好?” 郗白用力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感动,但更多的还是羞耻和惭愧。 他需要跨过的东西有好多。但还好,他遇到了祁川。 他让他有梦可做。 “对了,如果还有什么想说话的人,你可以尝试多和他们待在一起,”叶岑岑装作不经意地提醒道,“如果可能的话,试试把心里过不去的那些场景说给对方听,那一定是你很信任的人吧?能够治病的不止是医生喔,还有对你来说重要的人,也可以做到的。” 郗白动了动嘴唇。 谢谢,我会试试的。他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道。 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呢? 郗白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如果足够幸运,足够碰巧,那个场景里有祁川,他一定要清楚地念出他的名字……然后,下一句呢?脑子里居然只剩四个字了。 他多想把“我喜欢你”说给他听。 第十六章 七夕 八月七日,郗白走下楼的时候才一点三刻不到,酷暑的气息随着蝉鸣一齐涌来,他轻快地跑下楼梯,冲进了亮堂的日光里。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几分钟,他想站在上一次见面的街边等祁川,这会是他经历的最让他雀跃的等待了,但没想到祁川已经提前到了。 而且对方也太…… 祁川穿了一身黑色,长腿跨在一辆银灰的摩托车上,牛仔裤的裤脚卷起两道,露出精瘦的脚踝。阳光透过槐树的叶子缝隙在他身上留下斑斑驳驳的光影,他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机车头盔,眼睛半眯着,剑眉轻挑,时不时抬起手指蹭过高挺鼻梁上的汗。几乎所有经过他身边的女性路人都要看上他几眼,暗叹这里有从少女漫画里走出的情节。 郗白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跳出来了,不良少年不知低调为何物,每次出场都如此霸道地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整颗心。而且他还会对他招手,对他笑,把头盔扣在他的小脑袋上再将带子扣好。 祁川痞痞地吹了个口哨,他拍了下后座,朝他扬了扬下巴。 “上来。” 郗白小心地跨坐上去,皮垫被晒得有些烫,他的手心也出汗了。 “那地方有点偏,不好打车回来。这我找蓝狼一哥们借的。” 祁川简短地解释道。他没有跟郗白说要去哪,郗白从昨晚到现在也没有问。他没发现这里有种奇妙的默契,他相信郗白愿意陪他去任何地方,而事实的确如此。 他踩了两脚油门,在轰轰的引擎声中回头提醒一脸新奇的郗白,“扶稳了啊。” 其实郗白的双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他眼睛转了一圈,知道脚可以踏在哪,但是好像并没有哪里可以给他抓牢,除了…… 祁川猛地一踩油门,把车飙上了路。由于惯性,郗白整个人往后一倾,他本能地伸手抱住少年的腰,随后就因为自己这样大胆的动作而呼吸一窒。 但他好像听见了,耳边鼓动的风中,祁川轻轻笑了一声。 机车在主干道上呼啸而过。郗白觉得自己完蛋了,他在十七岁的时候喜欢上这样一个人,如同被刻下了烙印,以后所有夏天,所有雨天,所有起风的时候,他都会再想起这样心动的感觉。他正起身子,与祁川的背稍稍隔开了几厘米的距离--他怕贴得太近了,会被祁川感受到他如擂鼓般的心跳。 这是二零零八年的七夕,郗白被祁川一路载到城郊,双脚再次着地的时候他都有点站不稳了。祁川将车停好,带着他沿着石板路往下走。眼前的天空比市区开阔,满目绿草和灰白的碑石,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桂花香味。一切都很安静,这是个远离城市喧嚣,甚至可以说是远离凡尘的地方。 墓园。郗白做了无数种猜测,还是没够着祁川心思的边角。他先是惊讶,随后便迎来了五味俱全的触动。这怕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陪他来的地方吧,偏偏祁川带上了自己。这种奇异的依赖和信任值得他暗自窃喜,但这个地方本身与“喜”背道而驰。千百人的思念和遗憾停驻在这里,只是嗅着花香就让人隐隐觉得难过。 墓园门口的小路上有花农坐在板车边,无声地注视着零星的缅怀者。祁川买了一束百合和一捧黄色的菊花,把它们抱在怀里。百合白色的花瓣随着风亲吻少年黑色衬衫的领子,这一幕特别像日式电影里,某个无疾而终的故事的结尾镜头,郗白只是看了一帧就感到鼻酸。 祁川走了几步才发现郗白没有跟上来。他一回头,看到小家伙还站在板车前,买了一捧白色的菊花。把找来的零钱快速塞进口袋,郗白小跑着追上他,无论要来看望的是谁,他都不想空手过去。 他对他扬起一个浅浅的笑脸。 其实祁川一直对于“优等生”这个群体没有一点好感。学校里最不缺高分低能,和高分就看不起人的优等生,连已经算是熟人的殷染,都会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优越感和对于学渣行为的鄙夷--这没有谁对谁错,只是祁川不喜欢这类人而已。 但是郗白不一样,郗白是真的很懂事,祁川每多和他相处一分钟,就多一分这样的确信,原谅他贫乏的词库里只能想出“懂事”这一个模糊的形容,要不就是…… 他可真好。 而且郗白是真的因为不方便表达所以才很少表达吗?施钧洋他们上课传纸条都能写两页纸的废话,没心没肺是一种轻松的生活方式,而郗白相反,很多时候他只是不想说而已吧。并不是因为不懂而不表达,而是因为他感受过太多才不说话。 这也是你躲进沉默里的缘由之一吗? 祁川的视线寻找到男孩白净的脸庞,他低头嗅着花的味道,柔软的白色花瓣与他的气质十分相称。当一个人开始不由自主地思索有关另个人的一切,这意味着什么?一道无形的线横在所有人中间,当越过它,他能看见的就只有特定的某一人了。 郗白不知道祁川此时的脑海里满满地想的都是他,他在一旁默默猜测着他们此行来吊念的人的身份。无论是谁,都是对祁川来说很重要的人吧。他的大家庭中所有长辈都健康地生活着,他还从未来过墓园这样的地方。待祁川踏过青草,把花放在相邻的两个石碑前,郗白才得到答案。 1924.3.29-2005.8.11 李冬梅1920.12.3-2006.8.30 赵青“这是我外公外婆。” 祁川盘腿坐下来,手指擦过碑上刻字处的浮灰,像是回忆起什么温馨的场面,他的嘴角扬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不知道现在在上边还斗不斗嘴,反正在我小时候的每一个夏天,买的西瓜够不够好,出门前谁忘了关电扇,他俩要因为这种小事争好久。” 郗白把白菊放在了祁川外婆的碑前,和百合贴在一起,然后他坐到祁川身边,抱着膝盖听着他悠悠地讲述。 “一个喊一个‘死老头’,一个喊一个‘死老太婆’,切……其实感情可好了。三年前的七夕,外婆兴致勃勃地倒腾出了一桌饭菜,明明前几天还说着胸口闷不舒服,现在想想,那天应该算是--啊那个词是什么来着?” 回光返照。 郗白注视着眼前百合花的某一片花瓣。祁川手撑在地上侧过身子,手臂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啊,‘回光返照’,是这个词吧。”祁川啧了一声。“送走了外婆,老头子没事就开始叨叨我,没想到就隔了一年……也是七夕,他两腿一蹬跟着走了,真是利索。” 祁川扯了扯嘴角,小声喃喃道,“哈,这俩老家伙有没有想过我啊,我从此就对七夕有阴影了好吧。” 少年说话的语气倒是轻松的,甚至从头到尾还有股调侃的味道,但一边的郗白听了,只感觉心里揪着疼。至亲的长辈一前一后在同一个日子离开,他们拥抱了属于这个节日的浪漫,然后把活下来的孤寂留给了未亡人。郗白不由地胡思乱想,想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祁川会不会装作若无其事地在这一天陪恋人约会,还是也会带她来这里,柔声讲述着上上一代人的,直至死亡都无法终结的爱意? 多想每一年的今天都这样陪着你,直到我死去。 --郗白在此时又多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夏日热腾腾的风吹过墓碑上的花,扬起少年的衣角和发梢。祁川不说话了,沉默不是他习以为常的举动,却是每一年的这一天他都会做的事。就这样在这里坐一下午,什么都不说甚至什么都不想,他会感受不到自己在流汗,感觉不到一切火焰里的燥热,能平复他的就是有关童年的记忆碎片里,在他睡着时为他扇扇子的,那两双布满皱纹的手。 徐徐地将要说的话在心里说完,这里躺着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两个人,他于此坐多久都不会嫌长。可是想起郗白还在身边,祁川这次没有待太久,太阳落山后的墓地到底还是有些阴森,他可不想吓坏小白兔。 他也没细想为什么自己“一时兴起”就带郗白来了这里,他这可是第一次带人来,真不想承认有个人陪的感觉的确不同。 “走了。” 少年站起来拍拍裤子,准备告别了。他身侧的男孩慢吞吞地站起来,然后面对着两位长眠者鞠了一躬。祁川蹭了蹭鼻尖,正准备说些什么,却恰好看到石碑上滴落了一滴雨水。 晴空万里,郗白的眼睛在下雨。 祁川愣住了,他顿了几秒,上前半步握住郗白的小下巴,抬起了他死死低着的头。小白兔的眼睛红红的,虽然已经在极力压抑,但晶莹的液体还是积满眼眶,然后一颗一颗地溢出来。 这种状况也是祁川第一次遇上,他在心里骂了一声操,有些无措地抹掉了那白皙脸蛋上的泪痕。 “你哭什么啊?” 话是这么问,但祁川隐约知道他在哭什么,这个世界对于共情能力强的人总是不友好的。可是被他这么一哭,在老头子的葬礼上都没掉眼泪的祁川猛地酸了鼻子。 “好了好了,没事的,嗯?” 祁川没哄过人,不知道要领,反正郗白对他做过的第一且唯一一次反抗动作就是在此时把头扭开。他觉得他要找施钧洋那波人拜师学两招了,这怎么越哄哭得越凶呢? 没办法,他没法做到干站着看郗白哭。祁川顺从本能似地附下身,轻缓地把那颗小脑袋抱进了怀里,胸口的衣料很快湿了一块。 他无奈地拍了拍郗白后脑的头发,笨拙地安慰。 “……傻不傻啊你。” 第十七章 奇怪 被祁川抱在怀里的郗白,此时才是彻底傻掉了。 这种完全可以称得上“亲密”的接触,是连他的白日梦里都不曾有的。郗白怕自己会越来越贪得无厌,他得控制一下自己的这份单恋了,但在那之前-- 他缓缓地抬起手,然后倏地攥紧了祁川背后的衣料。 会不会被听见心跳声也不管了,祁川要是发觉别扭,转而把自己推开也无所谓了。他需要抱紧的就是此时此刻的,眼前的这个人。 他喜欢的人。 而这个人,从头到尾也没把郗白推开,反而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脑,耐心地等他缓过来。祁川其实没觉得别扭,他只是感到有点奇怪……又是那种被猫爪子挠心脏的感觉,又疼又痒,他以前从未有过。 「要不要再呆一会儿?」 当郗白退开祁川的怀抱,他在手机上打下了这样一行字。路途不短,祁川估计也不常来,他想说来都来了,自己不介意多坐一会儿的。 祁川望着郗白湿漉漉的眼睛和泛红的脸颊,十分不合时宜地觉得这样的他也很可爱。他甚至有想使坏调戏人家两句的冲动,但是碍于郗白脸皮薄,他也就憋着没开口。被咽下去的玩笑转变成笑意,挂在少年嘴边,倒是冲淡了不少刚才一拥而上的酸涩情绪。 就这么又静静地待了一会,气氛刚刚好,适合聊天谈心。而谈心和哄人一样不是祁川擅长的事,跟他互相谈过心的人伸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现在他也不知道能跟郗白说点什么,他只想问一个他越发在意的问题。 “郗白。” 祁川唤了一声这个名字,然后立刻得到了对方的目光作为回应。 “你--” ……啊要不还是别问了吧。 “唉算了。” 祁川撩了一把头发,有些纠结地把话咽了回去。从八中随便拉一个人都不会相信,居然还会有什么事能让这个祁川犹犹豫豫到这种程度。 他不想揭人伤疤,但郗白当然能猜到他想问什么。 郗白的视线垂下来,落回那束百合上。他很喜欢花,甚至在童年遥想过长大了要开一间花店。可惜还没等他长大,他就遇到了令人措手不及的事,以至于他的整个成长都落在了某片阴影里……但是,但是,他也遇到了祁川,祁川和这个夏天给他带来的一切也让他措手不及。他想着自己和他不成文的约定,想着叶岑岑说的话,心底积攒的勇气在此刻打败了羞耻感。 「想问我为什么不说话?」 “……嗯。” 郗白把弱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端着手机开始打字。 「你记不记得零二年的冬天,城南出了一起轰动一时的袭警案?那个男人因为私售管制刀具被查,在被押去派出所的路上袭警逃脱,后续还有几起入室抢劫也与他有关。」 祁川稍稍回忆了一下,他的确有印象。那时候他才小学五年级,他记得外公外婆天天追着报纸上的新闻看,看那位被捅伤的警官抢救回来没有,看那个该死的逃犯被挖出了怎样的背景,看他据说逃到了哪儿,哪块就人心惶惶的。六年前的案子现在回味起来像是上个世纪的事,那时小小派出所的警察连配枪都没有,他们以为捞了个不大不小的功劳,没想到逼急了一个反社会人格的歹徒,还捉了好几天才捉到,这在当时的确算是大案子了。 “嗯,然后呢?” 他不知道郗白在这件事中的位置如何,所以没急着评论。郗白继续打字,他的讲述很精简,语气也平平淡淡,但随后这两段话就把祁川看得心里一惊。 「那个时候我还不住在现在住的小区,我住在城南离案发地很近的地方,他入室抢劫的最后一家,就是当时住在一楼的我家。那天我爸爸去外地出差不在,妈妈半夜冲进我房间把我晃醒,她一边打电话报警一边拉着我躲进了衣柜里。那个人撬了锁进门,我们能听到他乱翻东西的声音。客厅里的确没什么有价值的财务,他转而往房间走,先进了我妈爸那间主卧。」 「我当时……直接被吓哭了。我妈捂着我的嘴让我别出声,别出声,但是我还是没忍住弄出了声音。他闻声进来了我房间,手上握着一把很大的刀。」 郗白发完这些停顿了一会儿,他没有再具体描述那个场景,只是简短地概括了结局:「幸好警察及时赶来了,把我和我妈送到了医院,还有那个犯人,感觉他已经是精神不太正常的状态了,还好被抓住了。」 真正回忆并且讲述了一遍这个场景,郗白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冷静。什么呀……也不是很难啊,他甚至还有心情嘲笑一下自己:「因为这件事,我经常会做噩梦梦见大家叫我不要出声,所以越来越不想说话了。我是不是胆子太小了?太长时间不说话,有天想起来要开口的时候,就发现很难做到了。」 「我很奇怪吧。」 这是郗白在祁川面前一次性做过的,最长的表述了。祁川盯着屏幕上的那一行行小字,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他头一次遇上了这种仿若喉咙被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的感觉。 此刻的日光依旧明亮,青草由风荡起波浪,郗白握着手机的手垂下,目光移向天边。并不是所有普世意义上的“受害者”都能和他一样继续拥有风和日丽的日子,还能和喜欢的人并肩坐在一起说话,还能被对方倾听,因此虽然他被症结所困,也已经足够庆幸。 可是祁川不这么想。恶是没有道理没有止境的,郗白不应该背负这种突如其来的噩运--漆黑的,惊恐的夜晚被寥寥几语就构建了出来,幼小的颤抖的身影,趴着门缝的手指,地板上的月光,死神的脚步声,被眼泪糊住的双眼,还有被同样颤抖的手死死捂住的嘴巴……他仅仅是想象一下,都觉得后怕。 他们的确处于一个想象力充沛的年纪,在那一瞬间祁川脑中闪过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后怕如果恶魔下手再狠一点,警察来得再慢一点,当晚的任何一环偏移分毫,现在坐在这里的可能就只有他一人了。 “不是,这不是你胆小的原因。” 祁川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拉近了些,面向他自己。 “你一点都不奇怪。” 你看,他真的不会哄人,不会安慰,他的认真显得恶狠狠,说出的话是那么不由分说。郗白稍稍被他的反应吓到了,祁川皱着眉,像是有点上火。 他的确上火,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他此刻只想利用他对他的信服来纠正什么-- “我这么说你就得这么想。” 祁川注视着郗白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那,不,是,你,的,错,明白了吗?” 郗白已经无处可躲,还要被他握住双肩,瞪大的双眼望见的全是祁川的急切。 “不要拿那种操蛋的过去来惩罚自己,没有人有权利让你不要出声……如果一定要梦见谁的话,你就梦见我吧,我会说‘想听你说话’的。” 祁川扯了扯嘴角,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郗白显然也被他的一番话说呆掉了,他又感觉到被擦过的脸颊,被握过手腕和肩膀都开始发热,连着一颗心一同被捂得滚烫。 郗白的胸口起起伏伏,他忍不住深呼吸,嘴唇颤动着,有什么话就要脱口而出。祁川望着他委屈纠结的表情,心里软成一片。 他拍了拍他的小脑袋,“……不要着急。” “慢慢来。” 返回市区的时候祁川有意骑得慢了些,郗白乖巧地抱着他的腰,每次他稍稍按一下刹车,束在他腰上的两条白皙的手臂就会更用力收紧一点。他心里那种被他命名为“奇怪”的感觉越发强烈,偏偏这感觉还给了他一股踩油门的冲动。 不良少年陷入了莫名其妙的迷思中,以至于他途径分叉口时还差点开错路。 郗白才不管祁川记不记得回去的路呢,贴着那个给予他无穷安全感的脊背,他隔着机车头盔的护目镜看了场郊外的夕阳。没有高楼遮挡的天边呈现大片大片诡谲的红色,引擎声和风声交替的轰鸣中,他们好像要冲到落日的尽头去了,就像末日私奔。如果那个无疾而终的故事的结尾,能定格在这里就好了。 祁川把郗白送回了家楼下。 “今天谢了。”祁川说。 他又回到了平日那种随性的模样,但于二人来说,的确有什么东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那我走了啊。” 郗白朝他点了点头。 暮色四合,下班高峰期的车队塞满长路,他们又回归了城市的聒噪中。郗白伸手拉了拉汗湿了的领口,有些不舍地迎来告别。路灯祁川的影子被拉长,影子里他的手就落在他手边。 “……” 郗白的嘴唇动了动。 一辆公车气势汹汹地驶过,骑着电动车的大叔被逼急了骂了句脏话,男孩轻而又轻的话语被风掠过。 “嗯?” 祁川回过头,疑惑又惊奇地看着他,“你刚才说什么了吗?” 郗白背在身后的手指绞在一起,他朝他浅浅地笑了下,摇了摇头。 “啊……那我听错了。” 祁川定了定神,转身骑走了。 没有郗白在后边,他加足了马力穿梭在车流中。他觉得心脏跳得厉害,一股热血涌上来,任凭他再飙车都无法纾解。真的是越来越奇怪了,他刚刚居然产生了奇妙的幻听。 微小到几乎不存在的声音,用尽全部力气和感情地对他说:我喜欢你。 第十八章 春梦 祁川做了一个梦。 明明不久前才说着要到别人的梦里当嘉宾,此时的他却把那个人带到了自己的梦境里。是雨天,水珠在塑胶跑道上溅起的镜头被放慢,他的呼吸也变慢,直到他走到了他面前。 男孩撑着黑色的伞,与他本人所代表的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说话,他说了好多遍,但是祁川没有办法听到他的声音。梦境本身就是无声的,更别说这世界太吵,蝉鸣盘旋,水打屋檐,或许眼前之人的声音太珍贵,凡世浮尘不配听见。 而后画面一转,又出现了新的场景,这个场景也与现实中的某处重合,但是又有着微妙的区别……那是郗白哭泣的脸。与共情所带来的难过惋惜不同,男孩的眼睛通红,脸颊上也泛着红潮,他的眼泪横着淌,嘴唇上闪着水光,好像他整个人正在承受着某种别样的欺负。 而他这种楚楚可怜乱七八糟的样子,竟然让梦境的主人更加兴奋了。 祁川猛地惊醒。 天刚蒙蒙亮,一缕浅淡的光线从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落进屋内。少年躺在自家床上,本来搭在身上的薄毯被拧在怀中抱成一团,在清晨格外精神的器官正直挺挺地戳在上面。祁川反应了两秒,然后直接骂出了声。 “……操!” 春梦和晨间反应,并不是什么尤其让人难堪或惊悚的事,大多数这个年纪的男生都会遇到,但是祁川这个……春梦对象,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了。草草解决了生理需求,祁川冲了个澡躺回床上,才早上六点半,他睡意全无。 他脑海里那张纯情又色情的脸,已经挥之不去了。 于是和施钧洋连上麦的就是一个心不在焉又格外暴躁的祁川。午后一点,施钧洋几人相约上分,祁川依旧给力地carry全场,但是他骚话少了,开始喷队友了,面对敌方更是把人摁在地上血虐,大有排到谁就给谁戒网瘾的架势。 在场的几个哥们纷纷小窗私聊施钧洋:祁川怎么了?川哥遇到啥事上头了?还有一兄弟观察到最后幽幽地问:……川哥失恋了?? 他特码恋过吗?! 施钧洋关了游戏退出群组语音,又给祁川单人打了过去。祁川虽然接了语音但是没说话,施钧洋想了想,找了个他能想象到的,最无害的话题:“昨天学霸大人陪你去扫墓的?聊了点啥没?” 毕竟每次在小哑巴面前的祁川都显得比较温和,施钧洋以为这事儿肯定能聊,没想到直接撞到了红线。祁川啧了声,十分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你对他那么感兴趣干什么?” 施钧洋:…… 祁川今天真的怪怪的,搁谁看了都知道不宜多聊。但偏偏施钧洋就是不怕死,不嫌事大,他乐道,“怎么,你心情不好啊今天?心情不好来high啊!今晚奥运开幕式!到我舅酒吧来看呗,high起来啊!” 施钧洋的小舅在闹市区开了个小酒吧,没有迪厅那么闹腾,但是这几年遇到国际赛事的时候总是爆满,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喜欢围在吧台,对着大屏一起屏息一起欢庆。被他提醒了,祁川看了眼日历:零八年八月八号。晚上八点将会是举国瞩目的时刻。 反正一个人呆着也没事,祁川想都没想就应下了,“行啊,那晚上见。” 施钧洋继续提议说,“我问下殷染来不来,你问问学霸大人?” “……再说吧。” 祁川停顿了两秒,把电话挂了。 借着打了几个小时游戏有些犯晕的劲头,祁川倒回床上补眠,在一股莫名的烦躁中一觉睡到傍晚。起来后他把房间里的空调关了,打开窗让热浪滚进来。他站在窗边犹豫了半晌,还是发出了一条短信。 然后发完他就后悔了……祁川暴躁地拨了拨自己的头发。 操,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啊?! 郗白一直到吃完晚饭才看到祁川的信息。他在房间中央呆站了一会儿,然后飞速换好了衣服,给爸妈写了张字条就冲了出去。又来他家暂住的郗锦追在他后边不停八卦,她狡黠的眼睛一转,大胆猜测道,“表哥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本来说好要一起看电视的,现在被一个短信就叫走了。郗白的爸妈也有些惊讶,儿子和朋友出去玩是值得鼓励的事,但是谈恋爱的话……应该不会这么突然吧?! 奥运会开幕式,要来这儿一起看吗?祁川这么问他,后边附了一行地址。郗白从来不知道怎么拒绝祁川的邀约,他也不想拒绝。他在路口打到车的时候正好七点半,广播电台里放着天气预报,播音员的尾音都是愉悦地上扬的。把短信上的地址给司机看后,郗白既紧张又期待地坐在后排,不敢想象今晚又会发生什么,毕竟最近祁川带给他的惊喜真的太多了。 而他的确没想到今晚会发生什么,万万没想到。 郗白下了车,有点无措地看着小酒吧光线暧昧的霓虹招牌。祁川靠在酒吧门边,眉目冷俊,脸上没什么表情。可他只是穿着简单的深青色衬衫就已经足够抢眼,比门口的迎宾小哥抢眼百倍,不少女性客人的视线绕在他身上,还有人跃跃欲试,想要上前搭讪。 的确,来这里的很多人都等着艳遇,等着一夜良宵,等着场无限逼近不真实的春梦。而现在,祁川的春梦来了,郗白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似乎对这种地方有着本能的抗拒。 时隔二十四小时再见到郗白,祁川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郗白睁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他只好硬着头皮来解释自己这回的“一时兴起”:“咳,这是施钧洋小舅的店,这种时候还蛮热闹。”他领着他往里走,用余光观察着他的反应,“如果觉得吵得话,过一会儿可以换别的地方玩。” 郗白真走进来了就觉得还好,不是他想象中群魔乱舞烟雾缭绕的迪厅,只是光线暗点的小酒吧,他可以接受。不过怎么说他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郗白紧跟在祁川身侧,小心又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就是这种小白兔一样的眼神,看得祁川在心里直呼后悔。 为什么要把他往狼堆里带啊…… 可他在施钧洋提议的瞬间,的确有了挥之不去的,“想见他”这样的念头。 祁川看到施钧洋那个逗比正笑嘻嘻地朝他们招手,他皮笑肉不笑地瞪了回去,像是某种警告。而施钧洋看到祁川的眼神,和白T牛仔裤干干净净的小哑巴,他笑得更欢了。 “来来来,稀客!”施钧洋从卡座上站起来,“喝什么随便点!反正我舅买单!” 郗白礼貌地朝施钧洋笑了一下,拎起卡座上的靠枕抱着坐下来。卡座的位置正对一个天花板上挂着的大屏TV,摄像镜头从鸟巢上空俯视,仪式前表演正在火热地进行。 “吃过饭了吗?”祁川坐在他身侧,转脸问他,得到一个点头作为答案。“那喝点什么吗,果汁?” 郗白继续点头。 施钧洋看了看拘谨地靠在祁川身边的郗白,又看了看从进门就开始护崽的祁川,莫名地被一种黏腻扭捏的奇怪感觉包围。不管,他还是要使坏,“哎呀来这儿喝什么果汁啊!” 眼看施钧洋不由自主地进入了夜店小王子的人设,他招手喊来服务生,不一会儿桌子上就摆上了一排写满外文的酒瓶,还有两扎橙汁。伏特加兑柳橙,最基本的夜场喝法。他亲手兑了一杯递向郗白,祁川啧了一声刚要喷他,就被郗白拽了一下袖子。 施钧洋做东,郗白不想扫兴。只是一杯应该没事吧,况且他也有些好奇这杯看起来跟橙汁无异的酒是什么味道。他这轻轻一拽祁川就停住了,郗白朝他投以一个“没关系”的眼神,接过了那杯酒,小小地抿了一口。 这种喝法在味觉上太富有欺骗性,郗白只尝到了橙汁的味道,捧着杯子喝了一大半才后知后觉到酒味。 “你怎么笑得那么猥琐啊施钧洋?” 一道女声传来,郗白一抬头,看见了穿着小皮裙的殷染。不愧是级花,她的淡妆褪去了一些青涩,增添了一丝明艳,在小酒吧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十分有魅力。级花理所应当地走到校草旁边坐下,但是对于郗白的存在,她也不掩惊讶地多看了几眼。 开幕式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酒吧里的气氛也达到了一个兴奋的顶点。“人到齐了!”施钧洋站在殷染边上举起了杯子,“干杯!” 同时全酒吧也有无数杯子碰在一起,冰块晃动着相撞的清脆声响被淹没在了欢呼声中。郗白看着电子屏上的烟花,余光里有祁川,还有那么多陌生的鲜活的生命。在一片嘈杂中他陷入了安静的间隙里,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属于这种地方,他习惯于呆在教室角落,或者蜗居在温馨的家庭里,不曾有人带他走进人群中央。可是这感觉很好,比他想象得要好…… 要是一直有祁川在身边的话就更好了。 不知不觉好几杯酒就这么下肚了,服务生挂着职业微笑站在旁边,默不作声地,一杯一杯地添满他们的杯子,郗白觉得旁边三人说话的声音忽远忽近的,脑袋稍微有些晕了……这个就是喝醉的感觉吗?好像也不差…… 祁川跟施钧洋说了会儿话,他不知道他稍稍不留神,郗白这个小傻瓜就咕噜咕噜把果汁兑洋酒当成纯果汁来喝了。等他再看向郗白,对方的双颊泛起红云,眉眼间也添上了些醉意,那张一直天真无邪的脸上突然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祁川心里一跳,猛地按下了他捧着酒杯的手,而郗白抬眼望向他,面露疑惑和茫然,茫然后的眼角眉梢都带上了甜甜的笑意。 看到那么喜欢的人当然要笑呀。 在酒精的作用下,郗白处于一种反常的轻松和愉悦中。酒精壮胆,他想说点什么,但又没有在视线范围内找到纸笔,他一时兴起,干脆伸出食指,在祁川的后背上写了一行字:我去一下洗手间。 一笔一划,轻柔的,痒痒的触感带来一阵电流,祁川心脏猛跳,他春梦里那种燥热的感觉又回来了,眼前的人脸和晨间梦境里的模样重合,纯情和色/情本来就只有一线之隔。 最怕的不是天真无邪,而是天真有邪。 第十九章 错觉 “祁川?你在听我说话吗?” 半天没有得到回应的殷染往前倾了倾身,顺着祁川的目光望向了一直无声地坐在他旁边的人。可还没等她弄清楚他们在做什么,祁川一把攥住了对方的手腕,把人拉走了。 男孩在站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随后就乖乖跟在他身后去往了洗手间的方向。殷染没有看懂祁川突如其来的动作,但是她隐约觉得有些微妙……她略显不悦地插了几块水果吃,转头对上了一脸意味深长的施钧洋。 “他,”殷染顿了顿,蹙着眉问,“郗白跟祁川很熟吗?” “大概比你跟他熟一点。” 施钧洋往沙发上一靠,眼睛盯着荧幕上的戏曲表演,毫不留情地损了一句。果不其然,殷染的表情变僵,可是她难得没有找梗讽刺回去,或者是直接丢个抱枕砸他。殷染不语,施钧洋也不再吭声,只有服务生小声询问了句,然后弯腰倒满空掉的杯子。 酒精是个神奇的东西,它让活跃的人沉默,让闭紧的心敞开,让骄傲的面具收起笑脸,让绷紧的灵魂找到借口放纵--它以奇妙的方式诠释着自由。 祁川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把郗白送到了洗手间门口。一个一身酒味的中年男人正好迎面走过来,步伐有些飘,眼看他可能会撞到同样有些迷糊的郗白,祁川下意识地把人拽到了自己的身后。男人蹭过他的肩走开,而这种过强的保护意识让祁川后知后觉到莫名其妙,郗白也有些不知所措地垂下眼,望向祁川抓着他手腕的地方。 修长有力的手指,紧紧贴着他的脉搏,再往下一点就可以握到他的手心,再往下一点就会变质。郗白无意识地弯起手指,但祁川却在这一秒松开了手。 “走吧。” 郗白顿了顿,找了个隔间走进去,锁上了门。 祁川放完水之后站在洗手台前等他,他拧开水龙头冲了冲手,然后捧了几把凉水往脸上扑。他自认为酒量不差,至少目前还没测出来上限,但是今晚这才碰了几杯,祁川竟觉得自己已经醉了。他撑着光滑的大理石台面甩了甩头,想把心里的那股燥热压下去。 这不对,以前安静乖巧的郗白是帮他降火的那一个,但是现在他突然又变成了火上浇油的角色。准确来说郗白也没做什么,只是他起了欲念。 他没醉,他清醒得不得了--他好像发现了问题所在。 喝醉了的漂亮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侧,他的动作还是那么轻缓,几近于没有声音。可祁川知道自己在渴望他的声音,而这不是单纯的“想听”或是在意“声音”本身,他想要更多。那些曾经闪过一瞬的邪念又变本加厉涌了上来,他想污染这面白色--不是,他想在这面白色上画满他的印记。 郗白拿纸巾擦了擦手,祁川没有回头,但两个人的目光在镜子里碰在一起。是错觉吗,他竟然也在郗白的眼睛里看到了迷恋。这太可怕了,诱人的禁果不知道自己已经滚过了红线,祁川避开目光,强迫自己不再看他。 四个小时的开幕式过去一半,祁川压根不记得自己看了什么,又和施钧洋殷染说了什么话,他刻意不再过多地在意郗白,直到男孩的小脑袋一歪,撞到了他的肩头。 祁川整个人僵住。 郗白软软地吐出一口气,他困倦地眯起了眼,努力坐直了身子。 “钧洋,我先送郗白回去了,代我谢谢你小舅。” 祁川吧嗒吧嗒压下打火机,点了根烟猛吸了一口。他站起身朝余下二人打了个招呼,拽起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傻乎乎灌自己酒的郗白,径直往外走。 殷染总觉得不对劲,下意识要追,施钧洋不算温柔地把她扯了回来。 “你干嘛!” 殷染总算忍不住把无名火喷在了他身上。祁川这晚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看过她,他一直心不在焉,表现得比以往还要冷淡。 施钧洋无所谓地笑了笑,他对着她挑眉道,“不用追。” --晚了。 “你……” 殷染欲言又止了半晌。有些话她一直不想说的,她也不是傻子,但此时的委屈和失落达到高峰,她忍不住竖起了刺,好像刺到别人她就能好受了似的。 “施钧洋,”殷染定定地望着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施钧洋愣了一秒,然后又换上了那种没心没肺的笑脸,甚至还举杯向她,然后仰头灌了个干净。女孩的漂亮的杏眼里晕上了一层雾气,“可我喜欢祁川,你知道的。” “我知道啊。”施钧洋提起一扎橙汁,给殷染的杯子倒满,“可是怎么办呢,我们都不太凑巧。” 谁还没在十七八岁有个求而不得的人? 半天没打到车,郗白站在街角,看着祁川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抽。他知道祁川抽烟,但是他从来没在他面前抽过,这还是第一次。不知道是什么让他突然那么烦躁,郗白猜不到。正是酒劲最上头的时候,他思考不来什么高深的问题,他关心他的方式就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哪怕祁川没有回应过他的视线。 甜蜜变成挫败就是这么一瞬间的事。一颗心上上下下,不过少年一个眼神的安排。喜欢一个人约等于把生杀大权奉上,特别是对于郗白这种认准了就怎么也回不了头的人。 “啧,这里打不到车,往前走一点吧。” 祁川这么说,郗白抬脚跟上了他。祁川腿长步子也快,加上莫名的烦躁使他没能控制好自己的速度,郗白急着跟上他,差点被人行道上翘起的砖角绊倒。 郗白努力站稳,然后慢慢停住了步子,他突然觉得很委屈。他想要的太多了,但祁川没义务对他无微不至。他知道酒精的危险了,酒精让人情绪泛滥。他要求自己深呼吸,而下一秒祁川放大的脸又出现在他眼前。 他凑近了看他,手掌轻轻贴上了他的脸,手心和脸颊不知道哪一边更烫。 “还好吗?”祁川附身问他。 郗白迟缓地点了点头,随即看到祁川把半截烟头甩了,朝他背过身,稍稍蹲了下来。 “上来。” 顿了好几秒郗白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换做清醒的时候他才不会放任自己麻烦别人到这种程度,但是换做清醒的时候他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他心脏狂跳,一点一点挪动了步子,扒向祁川的后背,被他一下子背了起来。 祁川掂了两下,轻笑了一声。 “你好瘦啊。” 郗白知道自己醉了,他怕是彻彻底底醉了,他还想装的更醉一点,这样他就有理由把两条细白的胳膊收紧,抱住了祁川的肩颈。 少年背着他走过夜晚的长路,五色的霓虹在他眼中明明灭灭,车水马龙被按了消音键,他多贪恋这时夜风的温度。果然祁川还是好温柔啊,连带着这个世界都变得温柔了,温柔到他感到了难过,他太喜欢了,他会离不开这样的温度,细腻寂静又铭心刻骨。 求而不得的痛他尝过了,那得而不知又是谁的苦呢? 热滚滚的吐息吐在耳后,祁川只觉得自己需要一场倾盆大雨将他淋得湿透,来浇灭他心里的欲念和邪火。他现在的确可以实现他春梦里的场景,就算这时候他直接把人带回家都不会遭到任何拒绝,他的确有很多这样那样的念头--操,他是不良但不是人渣。 是不是最近一直呆在一起所以错觉太多,心跳的力度太强,祁川暗暗决定是时候要拉开些距离冷静一下了。如果郗白是个女孩那要好解释太多,但他是个男孩,这将事情变得复杂太多倍。无论是随便玩玩,还是认认真真的直面都显得好难好难,这不是一个开放到让他在这种事情上都觉得无所畏惧的国家和年代。 但在那之前,郗白搂着他的脖子,安逸地睡着,说着要打车的人放慢了步子,步行走过了三公里的街。十一点一刻,这座城市也开始放烟火,火星耀眼漂亮,但是转眼即逝。蝉鸣不绝于耳,但是夏天过去,它们也会消失。 这个夏天终将是会过去的。 “郗白。” 就快走到目的地,祁川试图唤醒他,他不知道郗白其实一秒钟都没舍得睡着过。也不管他在不在听,一觉醒来能不能记得住,祁川轻声跟他说着话。 “你傻不傻,以后再跟别人出去,别喝那么多了。” “不是,你以后别去那种地方了。” “也不要总是那么相信……我这种人。” 郗白的手臂动了动。 到了小区门口,祁川把他郗白放了下来。郗白扬起脸,双眼总是那么专注的望着他。 当个哑巴可以永远不说告别。 树的阴影里,昏暗的光线方便人图谋不轨,而郗白还是那种任人采弄的样子。就一次,第一次,最后一次。这么默念着,祁川又鬼使神差地抬手捧起了他的脸,拇指无意识地蹭过男孩泛着水光的柔软嘴唇。 他朝他俯下身。 嘭。 烟花在天边炸开,少年闭上了眼。 …… “小洋,你手机响了。” 男人拍了拍瘫倒在卡座上的少年,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问旁边的经理,“这孩子喝了多少?那个姑娘让人送回去了吗?” 施钧洋脑子糊成浆糊了,他眯着眼睛勉强找到了自己的手机,抓过来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一点,来电人:祁川。 “喂?” 听筒那边没人说话。 “大哥,搞毛啊……” 施钧洋拖长音调问了一声,半晌听到了一声意义不明的叹息。 “钧洋,我好像,好像--” 祁川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茫然。 要说什么?说他好像喜欢上郗白了? “我好像有点不对劲。” 施钧洋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祁川顿了顿,大概听出来这哥们才是真喝多了。他轻叹了一句,“算了再说吧。”就把电话挂了。 一觉醒来依旧是晴天,郗白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他坐起身茫然了好久,昨晚的画面断断续续地在脑中闪过。可越多的记忆被他追回,他就越茫然。 好像做了什么不得了的梦。 郗白无意识地抬起手指蹭了蹭自己的嘴唇。醒来想到的第一个人是祁川,可惜祁川不可能还留在他身边。而他没想到,祁川在往后的二十五天都没有再出现在他面前。 昨晚已经是这个夏天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作者有话要说: 真不知道“求而不得”和“得而不知”哪一种更让人遗憾了。 第二十章 情书 八月的最后一周都在下雨,直到三十一号的晚上,雨停了。这座南方小城零八年的雨季正好卡在月末结束,夏意淡去,转眼就是金秋。 九月一日开学,有人欢喜有人忧,新一批高一生走入了八中的大门,一张张青涩的新面孔出现,除去魏主任例行巡视的地方,校园里的气氛还是蛮热闹的。郗白跟在几个课代表后面,帮忙将一摞摞讲义抱进班级,他瞥了一眼门牌,高二九班的牌子已经被换成了高三九班,排到晚自习的课程密密麻麻。 郗白甩了甩手腕,走回窗边的座位。窗户大开着,晴日万里蓝天,温度不冷不热,满目银杏给人一种很明亮的感觉,他还是蛮喜欢秋天的。可惜这段时间他并没有什么心情来迎接着秋日,他一如既往地沉默着,与教室里闹腾着的其他人好像不在同一个世界。时隔不到一个月的暑假回到学校,他满心忐忑,期待,紧张,又找回了雨季开端时的心情。 男孩低着头,翻开讲义里的公式习题,心不在焉地看着,他留了大半的注意力给窗外的走廊。等了许久,直到上课前五分钟,一阵笑骂声传来。他猛地抬起头,终于看到了惦记许久的人。 施钧洋抱着颗篮球笑嘻嘻地说着什么,他身侧的人也被逗笑了,伸手锤了他一下。是祁川,几个少年走过一楼教室外的走廊,他和他的视线撞在一起。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郗白确定祁川看到他了。而那个人略显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搂着施钧洋的肩继续说笑,很快消失在了楼梯口。 郗白短短的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手心。 不是他太敏感,而是不好的预感总不是凭空出现的。去小酒吧的那晚后祁川就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如果只是二十多天没见就说“消失”太夸张,但事实是祁川好像在有意忽略他。 他没有回他的短信。 上课铃打响,郗白勉强把注意力拽回了课堂。心神不宁地听了一上午的课,他从没有觉得数学和物理这么无聊过。 熬到午休,郗白拎着两盒三明治穿过操场,好天气里打球的人很多,他转了一圈就看到不少十二班的熟面孔,不一会儿施钧洋也出现了,可是没有祁川……祁川不在他可以看见的任何地方。 他小心地敲响了器材室的门。 知道他们中午会来,赵海基本不锁门,郗白出于礼貌每次都会敲三下门再进去。这日赵海正靠在桌边打电话,见郗白进来了,他朝他点点头示意他随意,郗白屏息走入隔间--然后他最后的期望也落空了。 祁川同样不在这里。 郗白拖出一块体操垫坐下,一股酸意不可避免地涌了上来。他拿出手机翻了翻他和祁川为数不多的聊天记录,最近一条停留在八月二十九日。 「作业写完了,你要看看吗?」 暑假里他没有一天不会想到祁川,只是他憋到快开学,也只找出这么一个拙劣的借口来主动约他见面。祁川没有回复他,直到现在也没有,依他对他的了解,这实在不像是祁川会做出来的事。 这是为什么呢? 郗白不想让自己变得像一个深闺怨妇,他努力把满腔疑惑和委屈压下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自己做错了什么。再等等吧,或许他马上就会来这里,不来的话,他们也只是隔着楼上楼下的距离……郗白如此自我安慰道。但他其实知道,楼上楼下的距离约等于隔着银河,他是没勇气到十二班去找祁川的。 若是祁川对他熟视无睹,和别人说笑着然后跟他擦肩而过……这种画面他想都不敢想。 果然是吃过糖的孩子,稍微被冷落一下就会受不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原来祁川已经把他惯坏了,在那个无限逼近不真实的夜晚,他甚至还梦见过祁川在烟火下吻过他。虽然只是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那一瞬间也应该够支撑他到宇宙爆炸才对。 等到午休结束祁川还是没有出现,郗白回到教室,准备好书本专心听课,心想着再等等吧,这学校也就这么大。 这一等就是一周,他都没有再见过祁川。 “你特么……”施钧洋目瞪口呆地看着通往天台的门上挂着的,被撬开的锁,朝头顶喊了句,“大哥,你搞什么啊?” 新学期第二周,操场上的声浪离这里很远,午休时候的阳光明亮温暖,太阳能板和水泵中间,少年拿书包当枕头,仰躺着望向天际。他的额头新贴着块创口贴,嘴角青了一块,刚想张嘴说话就被扯疼了,暗暗骂了句操。 施钧洋爬了上去,眯着眼打量了一下这张又双叒破相的帅脸,无奈地关心道,“你这又怎么了啊?” “昨天碰到体校一拨人,打排位的时候有点烦,上头了就动手了,小事。”祁川轻描淡写道。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悠哉悠哉地说,“灰扫过了,躺会儿啊,晒晒太阳挺舒服的。” 施钧洋有点无语。不知道祁川怎么突然想起来跑到这儿来,反正他倒是第一次上来楼顶。 眼前是很宽阔的天台,可以远远望到市中心的高楼,除了他们现在所处位置,其他地方灰尘超多,地上灰蒙蒙一片。起风的时候还是会卷起浮尘,烟灰撒在少年手边,可乐罐被捏得扁扁的堆在角落。这样的地方不错,最重要的是头顶是天空而不是天花板,他们更需要这样不被束缚的感觉。 一道飞机线滑过正上方的天幕,九月中旬的天蓝的像假的。施钧洋蹲坐在祁川身边,沉默了半晌,认真地问了一句:“你最近怎么回事?” 当然,追溯回那个举国欢庆的夜晚,祁川第一时间就跟他说过了,他好像有点不对劲,但是默认“告白”失败的施钧洋喝挂了,根本不记得当时祁川说了什么。 当晚唯一清醒的祁川却是后遗症最强的人,他自那天之后就找不到人了,只偶尔出现在线上,施钧洋甚至发现祁川的国服排名也掉了。这哥连游戏都不用心打了,一打还上头跟人动手,开学以后继续神出鬼没找不到人……这反常程度真是史无前例。 祁川闭着眼不说话,施钧洋知道他没睡着。他轻轻地推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躲着谁呢?” “你成精多久了?”祁川嗤笑了声,“再问哥把你打回原型。” “嘿你这人--” “没事……你就当我失恋了吧。” “……?!?!” 祁川说这话的声音轻而又轻,就像睡着前的呢喃。而这之后,任凭施钧洋打滚卖萌撒娇威胁逼问,祁川都不再提起这个话题。 八中第一草会失恋?不存在的,祁川就算人行踪不定,他的传说也很快传遍了渴求八卦的高一新生群,这几天一直有小姑娘“路过”十二班附近,就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不过两年多来,这么多莺莺燕燕往他身上扑,没一个成功的。施钧洋真没想象过祁川会主动追谁,毕竟这哥总是一种“我对凡人没兴趣”的逼样。 更别说“失恋”了。 “你这个……”施钧洋琢磨了一会,幽幽地说,“你再不说,我要往什么惊世骇俗的方面去想了啊?” 好一个“惊世骇俗”。 祁川把头转了过去,没理他。 的确没什么好说,说到这份上他觉得施钧洋也差不多能猜到了。但果然面对最好的兄弟,他也无法将那些话直白的说出口,天不怕地不怕万事无所谓只看心情的祁川,就这么输给了这样一件事:他喜欢上郗白了。 他喜欢上那个皮肤白净,眼神纯真,盲目信服他,乖巧地跟在他身侧的男孩了。他花了三十多天的时间来确认这件事,拉开距离是没有用的,性冲动冷却后他依旧会想他,想念着他无声但是认真的陪伴,想念他不管外界所有只注视着他一人的感觉,这份想念让他无心去做其他任何事。以至于开学再次见到郗白,虽然只是远远一眼,他都会心悸很久。 这太糟糕了。再多的人说他是不良混混他都无所谓,但是他不太知道被骂恶心变态同性恋是什么感觉,或许他也无所谓,但是他不想郗白这么看他。他不想郗白发现了他对他抱有不寻常的心思,不想看到郗白对他露出恐惧厌恶的目光。 郗白对他的印象,就停留在那晚漂亮的烟花下就好了。 那就这样吧。 祁川摸了摸口袋,烟盒都已经空了,一如他空落落的心情。 被施钧洋拽下楼的时候离上课还有十分钟,祁川把手插在口袋低头往前走,走到班门口的时候被一只细白的手臂拦下。他心里猛地一跳,抬头看清来者才松了口气。 不是郗白,是一个跟郗白差不多高的女孩。她穿着崭新的校服,齐刘海大眼睛,长相可爱,面上泛着红晕,但整个人看上去还是蛮自信的。她拦下祁川,另一只手上攥着一个米白色的信封。 “学长,”女孩鼓足勇气把信封递向他,“请收下这个!” “嚯。”施钧洋看了两眼就乐了,又到了每学期的保留节目,总会有胆子大的女孩试图拿下祁川,一见钟情的传说还是存在于高中校园里的每一处。他吹了声口哨,刚想越过他们回到班级,就看到不远处的楼道口处走上来一个人。 男孩又回到了那种怯生生的样子,可能是没想到一上来就看到了要找的人,郗白直接顿在了走廊那头,他的视线定在了祁川的背影上,然后又慢慢移到了他旁边的女孩身上。 还有她手里的信封。 谁看都知道,那是情书。真好,她们还有光明正大写情书给他的勇气。而郗白敢写给他的,只是纸条上的只言片语。他想给他的情书,在夏日末尾的夜晚由他的指尖划在了少年背上,但是那是不可能传达得到的吧。 郗白往后退了半步,转头就走了。 “唉!等下--” 施钧洋猛地拍了一下祁川的肩膀提醒他,然后越过他们追了过去。女孩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们,祁川也愣了几秒。 祁川没有接过她的情书,沉默了半晌,她听到了他简短又直接的拒绝。 “抱歉,心有所属。” 第二十一章 温柔 “靠,跑哪去了?” 施钧洋追到一楼,而那抹白色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他走到九班门外看了看,依旧没有找到人。不是,他这是在操什么心啊……施钧洋长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回楼上了。 楼梯口旁边的洗手间一侧,郗白贴着瓷砖墙垂下脑袋。虽然不知道施钧洋为什么要追过来,反正他攒了一个礼拜的勇气已经在踏上楼的时候用光了。现在一切又回到原点,甚至还比最早他们不认识的时候更糟。 这么想着,郗白的眼睛里慢慢浮起了一层水汽。 “都堵在这儿干嘛?” 殷染走到班门口就看到一个陌生的女孩正仰着头和祁川说话,表情有些失落但又带着执着,周围不乏有看热闹的众人,她观察了两秒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大大方方地走到各路视线的中央,站到祁川边上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祁川,进班我跟你说个事。” 少年嗯了一声,淡淡地看了一眼告白者就转头进班了。虽然只有一瞬,但殷染侧过头与这位学妹对视了一眼,胜利者的优越、鄙夷和警告在短暂的对视中被她诠释了个透彻,殷染到底还是气势强的女生,学妹被她瞪得攥紧了手指。 情书被捏出皱褶,她最终悻悻地离开了。 当然殷染跟祁川其实没什么事要说,刚才那只是带着私心的解围。她进班就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座位,倒是祁川在她三排之后灌了口可乐,破天荒地主动喊了她一声。 “喂,殷染。”祁川扬声道,“谢了。” 上课铃声打响,殷染从书包里拿书的手顿了顿。她回头望向他,刚准备说点什么就看到施钧洋从后门走了进来,往祁川旁边一坐,于是她立刻把头转了回去。 “……你跟学霸怎么了?” “……你跟殷染怎么了?” 祁川和施钧洋默了两秒,同时开口问道。两人对视了一眼,纷纷啧了一声,不想多聊,聊不下去了。 心思各异的少年们坐在教室里,被化学配平题围剿,一节四十五分钟的课在体感上被拉到无限长。祁川双目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施钧洋的笔记记着记着就跟不上了,他坚持了四十分钟,然后用最后五分钟抖腿转笔等下课。 但其实日子如果这么过,也是一眨眼就能过去好久,之前的两年他们也是这么过来的。如今黑板上挂着三位数的高考倒计时,很快它就会变成两位数,然后他们走入考场,熬过两天迎来解脱,再后来他们就要各奔东西,奔赴下一阶段的人生。真正毕业那天,这座学校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旦跨出了这个校门,这辈子都不会再见。 无论后来他们怎么一笑而过,有的记忆永远珍贵,有的遗憾永远遗憾。 施钧洋望向黑板的目光下移了一些,落在了殷染柔顺的马尾辫上。遗憾当然越少越好了啊,他弱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抽了张草稿纸写了一行字推给祁川,提醒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 刚才学霸大人上来找你,看到有人跟你告白就跑了。 祁川回神,盯着这行字看了一会,下意识地皱起了眉。施钧洋又抬手写了几个字,他虽然八卦,但不想多掺和别人感情上的事,所以他说得夸张了点,实则点到为止,重在意会。 真是个小白兔的样子,看起来惨兮兮的,你抛弃他啦? 祁川看了看施钧洋的话,又把视线移回了黑板,撑着下巴假装继续听课,实则继续走神。等到下课铃打响的时候,他抽了支笔在纸上回了两个字,然后依旧做第一个甩手走出班级的人。 施钧洋定睛一看,简直气结。妈的这王八蛋写了个“已阅”,模仿施钧洋他老爸给试卷签字的模样,还写得奇丑无比。 “特么,老子不关心你了!” 教室逐渐变得吵闹,施钧洋凭空狂吼,还有零星几个人在讨论祁川的那句“心有所属”。殷染低着头写笔记,写着写着就写歪了行。 哗啦一声,改正带被她拉到了头。 这段青春里有多少部分是可以被遮盖修正的呢?祁川依旧混过了一下午,在蓝狼杀过了一晚上,然后第二天继续这样周而复始的日子。无趣无聊的生活,唯一乍泄的光点被他自己拒之门外了。 ……但如果他可以狠心到底那也还好,偏偏他还不够狠,隔日午休祁川就发现自己又不知不觉站在了器材室的门口,满脑子都是施钧洋的那句“惨兮兮”--小白兔眼睛红红的样子太有画面感了,他知道郗白是多么敏感的人,他肯定发觉自己在躲着他了。如果不明所以,这的确看起来像是一种无言的抛弃。 操,操,操,真他妈操蛋! 少年一脸踌躇地伫在器材室门口,直到赵海从里边打开门走了出来。 “哟。”男人招呼了一声,“好久没来了啊。” “赵哥。” “郗白每天都来,我还在想你哪去了。” 赵海随口道,摆摆手就去操场了。而祁川却被这句话刺了一下,他缓缓推门进去,随着逐渐变快的心跳走入隔间。 然而他却扑了个空。 郗白不在这里,体操垫整整齐齐地堆在一起,羽毛球拍和排球也分框装好,地上干干净净没什么灰尘,一看就是不久前才被打扫过的。阳光代替了男孩曾经常坐的位置,在水泥地上落下一个暖洋洋的光点。 失落的感觉太明显,祁川对自己无语到极点。他再也不随便吐槽影视剧里的主角们作来作去了,一旦有了特殊感情,所有人都容易变成傻逼。难受是他自找的,他拖了个体操垫坐下来,自嘲地想,搞不好郗白从今天开始就不来了呢? 祁川侧躺下来,行吧,在这里躺着比楼顶舒服很多。他望着窗外,等着困意来袭。一片不知道被风从哪里带来的银杏叶落在了窗台上,少年缓缓合上了眼。 男孩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浅眠中的人还是他所熟悉的样子,长腿稍稍弯曲着,精瘦的小臂上有一根青筋微微凸起。他白衬衣的领子有些翘,深蓝色的校服外套搭在肚子上。郗白的目光描摹过他英气的眉眼,在看到他嘴角的青紫时呼吸一窒。 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呀。 郗白轻而又轻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调整着姿势,直到正好为他挡住了日光。 在他小心地挪动的时候,祁川的手指动了动。小小的屋子里安静得好像能听清呼吸声,再静一点就该能听见心跳了。那再静一点,再安静到什么程度才能听见他的声音呢? 男孩细白的手指绞在一起,他盯着祁川手背上的一道短短的伤口,似曾相识的场景,似曾相识的心情,他还有再触碰一遍眼前之人的勇气吗?答案不言而喻。无论再来多少遍,他都会想要这么做,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还会心动。 他就是这么喜欢祁川啊。 一直呆在书包里的那盒创口贴被拿出来,郗白撕开一片,把动作放到无限慢,无限轻柔。他为他贴上伤口。 而郗白没想到,这场景到了这里还能迎来和上次一样的转折。祁川睁开了眼,直直地望向他。与上次不同的是,少年的眼中清明一片,他根本就没有睡着。 倏地缩回了手,郗白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匆匆低下头。然后就是沉默,无声是煎熬,他胆战心惊地等着宣判,但祁川半天都没说一句话。郗白不知道祁川正在用尽全身的自制力,克制住自己把他拉入怀中抱紧的冲动。 等了许久,郗白没有等来什么宣判,而是等到了一只温热的手温柔地抚上了他的头顶,摸了摸他的头发。 “所以……”少年轻声笑了出来,“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随身带创口贴啊。” 郗白积攒了许久的委屈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对于决绝他可以忍着,对于温柔他才没有任何招架之力。祁川不知道郗白正在用尽全身的自制力,克制住自己流泪的冲动。 最终祁川没有拥抱眼前的人,郗白也没有哭,小小屋子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变成了甜蜜的折磨。郗白拿出一个本子,放在膝上一笔一划地写。 因为你总是受伤。 他给祁川看,然后没等祁川有什么反应,他又把本子抽回去添了一行字。他是真的被祁川惯坏了,他居然有勇气跟他这么说话-- 不能不打架了吗? 郗白的眼睛里是装满了心疼和怨艾的,他自己不知道,祁川可看得清清楚楚,他只觉得心里的冰锥化成了一汪糖水。 他在这一瞬间就觉得,还是这样吧,也不要用什么逃避的方式来伤人伤己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就好,如果什么时候他憋不住了……那到时候再说吧,无非是被拒绝被推开而已。毕竟现在看着眼前这个人,祁川就觉得无所畏惧。 郗白现在要是说一句想要星星,他都会想办法给他弄下来几颗。 “……好。”祁川应道,“我尽量。” 能够得到这样的回应已经是万幸中的万幸了,郗白看着祁川没什么异常反而比之前更温柔的面孔,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也不好意思明问。他还在纠结着接下来要说什么的时候,祁川朝着他靠了过来,他腿上一沉。 “困。”祁川轻声道,“我睡会儿。” 谎言。他才不舍得把这种独处的时间用来睡觉,下午上课有的是时间让他补眠。他能感觉到郗白整个人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了下来。 “……嗯。” 又是那种脆弱到会被空气腐蚀的声音,祁川这回听得很清楚。 一只手轻轻地盖上了他的眼睛,为他遮挡光线。 这是祁川活过十八年,觉得人生中有幸留存的,最温柔的瞬间。 第二十二章 骑士 叶岑岑发觉,最近郗白变得与以往不同了。 她与他只见过几次面,不能贸然说对他已经很了解。但郗白这天来找她进行心理疏导的时候,他面上还是腼腆羞怯的,眼中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更坚定,更有勇气了。如果说之前他只是有了渴望而定下目标,现在大概是彻底下了决心,不实现愿望决不罢休。 “能发出单音节也是很重要的进展了,接下来我们可以开始尝试说说简单的短句。” 周日午后,两人于安逸的书房面对面坐着,叶岑岑望见郗白认真地点了点头,转而笑道,“感觉你最近很有干劲呢,是遇上什么好事了吗?” 在这之前他们也断断续续地聊过生活各方面的话题,信任是一点点建立起来的,郗白已经愿意跟她讲起学校的事情,比如班上会对他比较照顾的几位和善的同学,比如不怎么看得惯他的班长曾孝军,还有不苟言笑但一直很关心学生的巍主任…… 可叶岑岑仍然觉得,他的讲述里空缺了什么重要的部分。 “我们郗白,有喜欢的人了吗?” 她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眼下气氛正好,郗白握着铅笔的手顿了顿,抿着唇垂下视线。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似乎在犹豫怎么表述。但犹豫归犹豫,想起那个人的时候,他的眉眼间会不由自主地带上一丝甜意。看吧,这就是打心底喜欢着谁的样子呀。 “在经过你同意之前,我是绝对不会告诉叔叔阿姨的。”叶岑岑保证道,“如果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成为动力,或许能帮上不少忙呢。” 被猜到最关键的部分,郗白最终坦诚地点了点头。叶岑岑紧接着鼓励说,“不要用点头来表达,试试用自己的声音承认?” “……嗯。” 虽然小声又短促,这样的应答还是让叶岑岑眼睛一亮。郗白依旧垂着眼睛避开她的视线,但他也因为用自己的声音承认了这件事,而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满足。 “和你同校,是不是?” 郗白吞咽了一下嗓子,缓缓地说:“……是。” “那,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郗白的嘴唇张张合合,对于这个问题他可以说的太多,可言语梗在喉头,他还是不太能顺畅地一口气说出来。 叶岑岑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她想她已经抓到了可以帮助郗白发声的,最关键的那一个元素。“不着急,写给我看吧?” 郗白想了想,在纸上写了两行字: 高高瘦瘦的,很好看,声音也好听。 气场张扬,很难让人不去注意到。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对我也很好。 省略的称谓,模糊了性别,郗白简要地概括着少年的轮廓,每一个字的背后都是他的独家记忆。叶岑岑看着他的描述笑道,“是不是喜欢一个人就会觉得她什么都好?” 回忆起了祁川背着他走过长街的景象,郗白不假思索地点头。叶岑岑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带着鼓励的笑意望着他,他总是下意识用点头和摇头来回答问题,现在要把这个习惯改掉了才是。 郗白动了动唇,“……嗯。” “那,我们来给未来一周定个小目标吧。” 叶岑岑对于这两周的进展感到很欣慰,她是由衷喜欢这个孩子的。她想了想,对郗白问道,“如果可以与她通话,你会说些什么?要不要试试按下通话键呢?” 这个问题被郗白一直揣在心里,直到新一周的周一见到祁川,郗白还是没有想到最佳答案。 其实从墓园回来的那个黄昏,他已经说出了他最想说的话,只不过祁川没听清,被问起时他也没敢承认。如果要他再复述一遍,他还得再有上回那样的契机和勇气才行。 祁川有打给过他,但郗白还真没想过跟对方讲电话是什么感觉。此时他望着祁川英俊的侧脸,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跟这个人近距离地待在一起,他已经放弃了思考。 刚开学的时候那段莫名的疏远已经于器材室的见面后翻篇,现在两人又回到了之前最好的相处状态,甚至……不知道是不是郗白的错觉,他甚至觉得祁川变得有些黏他了? 现在他们不止在午休时候的器材室碰面,祁川还会突然提议带他出去吃饭,带他去爬个楼顶天台,找到学校某些没人的地方晒晒太阳,或者在周五晚喊他去蓝狼玩一会儿。他发来的信息都是类似「校门口等你」「来五楼」「带你去吃XXX」这样简短的句子,郗白会回一句「好」然后立刻飞奔向他。不知不觉中他们的通讯记录就这样被拉得好长。 “这是I还是l?” 少年指着英语习题上的一道填空,突然把头凑过来问他。只是分辨一下字迹其实没必要靠得这么近吧……郗白抬眼就能看见祁川那双黑亮的眼睛,甚至能看见那瞳中映着的,他自己的模样。 十月的风带着凉意,坐在楼顶的郗白倏地抖了一下,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被祁川突然靠过来吓的。他定了定神,想说这是I,但是还没起笔,手中的笔就被祁川抽走了。不同于顽劣的捉弄,祁川一脸鼓励和期待地看着他--自从发现郗白能够做到用“嗯”来代替点头给出回应,祁川也开始有意引导他出声。 比如此时,开阔的天台只有二人,湛蓝的天幕上浮云的形状像棉花糖。气氛正好,没有人打扰他们,郗白大可以幻想这就是一段隐蔽的恋爱。 这是祁川想听的,那他就没什么做不到。 “……是I。” 听起来像是“是爱”。祁川勾起嘴角笑了笑,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男孩子之间的触碰还蛮随意的,比如祁川经常架着施钧洋的脖子走路,施钧洋也会像个树懒一样挂在祁川背上,聊起黄段子的时候这些家伙们还会互相偷袭。但祁川和郗白之间的触碰很不同,以前祁川会偶尔揉揉他的头发,现在他会经常做这个动作,还会枕着他的腿睡觉,手轻轻地搭一下他的背把他揽到马路内侧,在吃饭的时候突然抬手用拇指蹭掉他唇边的酱汁…… 虽然已经这样很多次了,郗白还是经常会被吓到。这感觉这么说……他每天都满心欢喜,同时又心惊胆战的。 午休后半,校园广播里开始放学生们的点歌,这两天几乎就是在循环播放周杰伦的新专辑。开心与不开心一一细数着你再不舍,那些爱过的感觉都太深刻,我都还记得。祁川随着背景音随口哼唱着,郗白坐在他身边,望着天边的一朵蓬松的云,手指无意识地绕着祁川MP3的耳机线。从遥远的天际刮来的风把英语卷子吹飞,祁川操了一声跳起来去追,郗白就看着他的背影偷笑。 听周董的歌是他们的共同爱好,但这不能说“好巧”,因为这一代人基本都是听着周董的歌长大的,可郗白还是很珍惜他和祁川的这一个共同点,这使他有更多的梦可以做。 “这周末我有练习赛,要来看吗?就是稍微有点晚,排到周六晚十一点半才到我。” 郗白在风声和歌声中听他这么问道。祁川说过的,虽然现在只是海选,但这一路比赛打到最后,很有可能有机会跟正规的战队签约,然后参与国际性的电竞比赛中。当时祁川只是随口提了一次,没有详细解释,但郗白觉得他是很看重这个的。 的确是个应该谈起梦想的年纪了,闭口不谈的人不知道是因为看不到未来,还是停在当下不想离开。郗白觉得自己应该是后者吧,他的保送,他的奖学金已经变得不那么有吸引力,他在想他还能这样陪着祁川过多少天。 每次想到这个就会很不舍。 “就在蓝狼打,要来吗?” 祁川又问了一遍,小家伙怎么光看着他但是不说话? 郗白把他的耳机线理整齐,放在他的书包上。“嗯。”他应道,“来。” 虽然只是极其简单的回应,听到郗白出声的祁川还是会立刻展露笑意,就像得到糖果的小孩一样开心。 到底是谁更容易满足啊? 所有关于我的传说,全都不对,全部是纸屑,全部要改写。祁川有模有样地跟着广播哼,略显中二的台词从不良口中吐出,毫无违和。没想到往后好多年,郗白再听到《龙战骑士》这首歌,都会想起这个模样的祁川。 《魔杰座》的第一首,不是他最喜欢的歌,但是不知不觉就刻上了记忆里的气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每当它的前奏响起,他就会想起零八年金色的秋天,想起用MP3在教学楼楼顶听周杰伦的年岁,想起像骑士一样征战的少年。 郗白的骑士要上战场了。周六晚十一点,郗白乖巧地坐进了限定VIP区--孟老板特地划开了一小块区域给祁川打比赛,还把想前来围观的各路网友轰走。 祁川挂着耳机测试键盘,测完了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跟郗白说着话。“你怎么跟你爸妈说的,在外面待这么晚没关系吗?”他好奇道。他还以为优等生的家长会一个比一个严格,都是类似老魏那种的。 郗白敲了敲键盘,祁川的企鹅图标开始抖动。 我说我去图书馆研究点东西。 “哟。”祁川笑了声,“对不起啊带坏你了。” 不良毫无愧疚感地说,他觉得偶尔出来玩几晚,影响不了郗白雷打不动红榜前二十的成绩,反正他对郗白的成绩有着绝对的信心。 “你这么说他们就信了啊?”祁川望向郗白,对上小白兔毫无杂质的眼睛,他又啧了一声转回脸来。行吧,郗白这样子无论说什么他也都会信的。 比赛还有十几分钟开始,祁川把校服外套盖在郗白身上,手指飞快地键盘上敲着。英语白痴祁川和国外的玩家战队毫无障碍地交流,说的那些游戏术语郗白看不懂,反正他觉得祁川怎么样都很帅就对了。 ……本来这个晚上应该就是这样帅气地度过的,本来。 “Q1旁边那个小家伙是谁?” 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祁川和郗白同时抬头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几个穿着体校藏青色运动服的青年,大大咧咧地走到他们对面的一排桌前,为首的那个寸头模样乖张,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郗白。 操,神仙打架。 若是能听到众人的心声,大约都会是这样的一句话。郗白被那种毫不掩饰的探寻目光盯得很不舒服,他揪着祁川的外套别开眼睛。而对方就像要故意倒人胃口似的,寸头流里流气地痞笑着,三五步跨过来倚到祁川桌边。 “新朋友呀,Q神不介绍一下吗?” 这才不是熟人之间的招呼,郗白当然察觉到了气氛不太对。他下意识地寻找孟老板的身影,看见她站在不远处盯着这边,握着把折扇板着脸,但也因为忌惮着什么似的,她并没有上前阻拦。 在郗白没有注意到的瞬间,祁川飞快地切出QQ窗口发了一句话给施钧洋。 来蓝狼接郗白,现在,快点我走不开。 再看他,少年早就收起了和郗白说话时的笑意,他眼里的戾气点满,用同样似笑非笑的语气回敬。 “战野。” 这个名字跟Q1一样有名,连郗白都觉得耳熟。 祁川扯了扯嘴角,“好久不见,皮又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战野:虽然哥现在才出场,前21章都有哥的传说战野这个名字在之前出现过3次,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应该没有) 第二十三章 答应 祁川的信息发过来的时候,施钧洋刚好正开着QQ窗口看班群里的聊天记录。 下周四五六三天的运动会是他们高考前最后一次放松的机会了,殷染和几个班委在群里说项目报名的事情,毛遂自荐的人不少,但是也有冷门项目报不满,比如说三千米长跑。 三千米长跑到底是什么反人类的东西?施钧洋盯着殷染发的那句「求个人来填一下三千米的空位啊啊啊」,缓慢地打上一行:要不三千米哥来吧。他在逞强和保命中徘徊,犹豫着要不要装这个逼时,祁川的消息跳出来,他手一抖就按下了发送键。 施钧洋:要不三千米哥来吧。 殷染:…… 殷染:行那你来吧。 靠!施钧洋从这一秒就开始后悔了,到时候跑个倒三岂不是更丢人,他心说祁川你找老子最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然到时候死也要拉着你一起跑。 「来蓝狼接郗白,现在,快点我走不开。」 这还真是意外的消息,施钧洋盯着这行字琢磨了一会。眼看时间都快十一点半了,啧啧,三更半夜,孤男寡男……搞什么呢!电话嘟了五六下被接通,祁川压低嗓子喂了一声。 而施钧洋的玩笑还没出口,他就听到听筒那边传来了一阵嬉笑。 “哈,战野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怎么着人家也是八中的学生,怎么可能跟我们玩得来?” 阴阳怪气的说笑,隐约地听见几个词就让人觉得倒胃口,更别说他捕捉到了“战野”这个名字。 “你快来。” 祁川极快地说了三个字,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施钧洋秒懂了他的意思。 「妈的你让那孙子别跑老子桥洞那次的账还没找他算呢!!!」 施钧洋飞快地发过去一行字,抓起外套就往外冲。要说起战野,这仇可就大了,祁川和这个人的梁子结下好多年,连施钧洋都不知道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只知道一直以来祁川身上大大小小的伤,都是和那波人起冲突时留下的。 战野真名展鹏也,踢足球的,个子不高,但那股劲够狠,寸头小眼睛鹰钩鼻尖下巴,看上去就不好惹。体校的氛围不用说,谁最能打谁就是老大,可如果只是打架能打,战野可能还混不到今天这么有名的地步。谁让他游戏也打得好,好到和祁川一样是小半个圈的传奇级别,而且他老爹放高利贷的,脖子上挂金链,平凉街好几个店面都是他家的,包括蓝狼--这就很开挂了。 Q1和战野在塔下相会,那是神仙打架,祁川和展鹏也在线下碰到,那就是真人互殴……也没有那么夸张。格外暴躁的时候除外,祁川一般不主动找事,他们闹起来都是因为战野的小弟太多太闲,各种找茬,仿佛损了祁川两下就能找大佬邀功似的,天天在那使绊子。 施钧洋已经亲眼目睹过好几次了,之前他也气不过,跟着祁川一起动过手。不过跟把殷染都扯进来的那晚比起来,之前都是小场面。施钧洋心里一直梗着这事,如果那波人的确计划好了要挟殷染,给祁川打电话扰他比赛什么的,那真是……真是太恶心了。假设那天他没送殷染回家,或者祁川回头没赶上比赛,那可不会是小打小闹就能解决的了。 施钧洋家离学校近,不足两公里的路打个车十分钟就到了。他风风火火地冲进蓝狼,很快就看到以战野为首的一小圈人,咋咋呼呼地围着祁川,还有他身边显然有些紧张的郗白。小白兔在这种乌七八糟的场合里显得更为纯净,他煞白的脸也不知道是本来就这么白,还是被吓得失去血色。 冤家路窄,施钧洋抬脚往里走,很快认出了那晚桥洞里见过的熟面孔。 “哟,怎么,还带喊人的啊。”战野侧边一个尖嗓门的黄毛笑道,“Q神别看我们人多,你不是人称闭着眼都能一打五吗?” 操老子要骂的就是你!施钧洋的火蹭蹭蹭就开始往上烧,“打你妈?” 施钧洋眼中闪过了殷染惊魂未定的样子,他上前就要跟人脸贴脸,却被祁川一把抓了回来。奇了怪了,战野本人是很少亲自带人跟祁川起正面冲突的,谁知道今天什么邪风在刮。而祁川被人围着挑衅也不应该这么淡定啊? 少年挂着耳机盯着屏幕,十一点半已经到了,因为他这队还有一个选手没来,比赛还没开始。他把施钧洋拉到身侧,眼睛却转向身边的男孩。 “钧洋送你回家。” 不是什么征求意见的疑问,而是已经决定好的意思。祁川语气平淡,但是完全不容反驳。 “不是,你……” “钧洋。” 祁川给了施钧洋一个眼神,也不知道是强势的“要求”更多,还是情绪更复杂的“拜托”更多。 “别急着走啊。”战野将施钧洋打量了一番,悠哉悠哉地说,“正好你来了,我还想问Q1联系你来着,兄弟我给你道个歉。” 施钧洋:“???” 战野抬起手,猛地把旁边黄毛的头摁了下来,动作力度之大直接让黄毛撞到了面前的电脑,这一波人的嬉笑声唰地就停了。 “规矩要有,说好了不扯女人进来。”战野咂了咂嘴,对施钧洋笑得世故,“上次桥洞那事,吓着你马子了。抱歉,小弟不懂事。” 施钧洋冷笑一声,翻了个惊天大白眼。 而祁川对于战野这些人搞出的动静就跟完全感知不到一样,后来他就没正眼看过他们。只有郗白看得清楚,祁川手臂上的青筋在动,他波澜不惊的表情背后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好几次他都觉得祁川下一秒钟就要掀桌子了,但是祁川都忍住了。 不知名的队友还没到场,比赛看起来一时半会开不了,祁川把耳机摘下来站起身,一手抽起自己的外套,一手握住郗白的手腕,径直把人拉了出去。施钧洋愣了愣,自然跟着走了出去。 而战野跟小弟们使了个眼色,自己也跟了出去。 郗白被祁川一路拽到平凉街巷口的公交站,雨夜里祁川跑开的画面好像又要重来。又是这个地方,他要开始讨厌这个地方了。 “抱歉,我不应该这么晚喊你出来。”祁川轻声道,也不知是在说给郗白听,还是在提醒他自己。“让施钧洋送你回去。以后别单独来这种地方。” 他想起了郗白一声不吭跑来蓝狼给他送帽子的事,后来就只顾着开心了,他都快忘了他和郗白应该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十月中旬的夜风已经能吹得人哆嗦,凉意渗透了略显单薄的校服外套。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害怕,还是他也在极力压制着什么情绪,祁川发觉郗白正在微微发抖。 “……这里有多乱你也看到了,以后别一个人靠近这里。”祁川抖开自己的校服外套,一抬手把它披在了郗白身上,大了两号的外套把男孩裹住。“你要是想找我就打给我,我会出现在你面前的。” 自顾自说着话的祁川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后边走来的施钧洋听到了,整个人都不好了。我操,情话王子啊?施钧洋简直不忍直视,他在三米外停住了步子,双手插兜等他们腻歪完。 祁川见他来了也不准备再多讲了,而在他想最后告别的时候,沉默了一路,也只能沉默一路的郗白倏地拉住了他的手。 是手,不是手腕或者手臂或者哪里,郗白冰凉的指尖攥住祁川温热的手心。他不想接受祁川说的抱歉,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道歉的,是他自己愿意跟来的。其实比起害怕,他的愤怒更多,并不是说相较文弱的人就不会生气,看到真正不良的不良少年是什么样,他只觉得恶寒。果然他见过的恶还是太少了,学校和家两点一线的生活让他在无形中被保护得太好。 可是生气有什么用,他不能像施钧洋一样帮祁川怼回去,更不能掀桌子直接跟人干架,他到这时也还是优先被保护的那一个,最弱者的定义不过如此。他的牙冠咬得死死的,握住祁川的手的力气也比他自己意识到得要大。 他能为祁川做点什么?他什么都做不到。他担心他和施钧洋一走祁川就要跟人动手。这么想着的时候,喉咙里滚动的音节就这么倾泻了出来。 “你,你答应……” 在祁川和施钧洋微微瞪大的眼中,郗白的呼吸一下比一下重,他的嗓子不断吞咽着,嘴唇一张一合。 “……过,我。” 你答应过我。 --不能不打架了吗? --好,我尽量。 还是那道脆弱的声线,却比夜风更能撼动人。更别说郗白的胸口起起伏伏,最终清晰地吐出了那个名字。 “祁川。” 仔细想想,这还是他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 祁川愣了好几秒。 “……我知道。” 他回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松开。太可惜,这并不是一个能回味郗白声音的好时机。他招来很是惊讶的施钧洋,余光扫了一眼站在十几米开外抽烟的战野。 “好了,到家跟我说一声。” 祁川最后交代到,他忍住不去看郗白眼中的气闷难受,只得匆匆使眼色让施钧洋把人领走。 后者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照做了。 坐在出租车后座的郗白一脸郁结,施钧洋看了也觉得不忍。“……别担心,祁川有分寸的。”他安慰道,“而且孟老板他们在呢,打不起来。” 这话倒是真的,这晚战野还真不是来找祁川打架的。 祁川往回走的时候,战野把烟丢到地上,拿鞋跟碾过。 “Q神,聊聊呗。” 祁川没理他。 “我有正事跟你商量。”战野站在他身后说道,“不是,我不回去,你这练习赛也打不成啊?” 祁川又往前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顿了顿,回头看向他,面露三分惊讶,七分厌恶。 “……今晚迟到没来的是你?你跟我排到一队了?” 战野笑了笑,“你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起码会打听打听。我就直说了吧,你被WCG内定参赛,前提是有战队合约在身。现在就三个战队在招人,总共四个名额,前三个是上次海选冠军组的下野辅,还有一个名额,网传他们联系你了,是不是?” 祁川不置可否,“跟你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了,因为他们也联系我了。Q神,卖我个人情,今年你先歇歇?你这么强,等一年没事吧?”战野表情怪异地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语般地嘀咕道,“我不行,我等不了。我要赶紧逃离这个狗地方。” 祁川闻言就笑了。“谁还不是吗?” 巧了,他也早就计划了要逃。 “好狗不挡道。” 祁川说着就要继续往回走,不料战野却幽幽地来了一句,“看在你那个白白净净的小朋友的份上,给个面子?” 捕捉到了他这句话里的意思,祁川反手一拳就挥过去了。拳头比大脑更快,战野招惹他一晚,终于触到了绝对不可碰的红线。 但他的拳头又在战野眼前咫尺的地方停住了。 --你答应过我。 “操!!” 祁川大骂,胳膊一甩,抬脚走了,沿着平凉街主路走。他练习赛也不想打了,打个几把。 战野见状也愣了几秒,祁川走远,他也没再追。他哼笑了一声,挠了挠头发,慢慢晃回深巷。 ……如果此时祁川能知道未来战野会做什么,他一定会把刚刚的拳头狠狠地砸下去,哪怕违背了答应郗白的事也要砸,砸瞎了他才好。 可惜没有这样的如果。 第二十四章 终点 周一早上,祁川的校服外套被放在了他的课桌上,叠得整整齐齐,贴近了闻还有洗衣粉和太阳的混合味道。他穿了件打底的衬衣就来了,此时正好觉得有点冷,便把衣服抖开披上。 衣服里掉出张纸条,鹅黄色的小便签中央写着谢谢两个字。祁川盯着这清秀熟悉的字迹看了一会儿,把纸条对折放进了书包夹层。 施钧洋没精打采地趴在旁边座位,歪着头打量了一下祁川的帅脸,还好,的确没破相。“你家小白兔刚送来的。”他简短地解释道。 “前天晚上谢了。” 祁川抬手捏了捏他的后颈。虽然后来也有通电话道谢,他觉得这事还是要当面再谢一遍。但除了谢谢,其他的他也不好多聊。 谢谢是个多么万能又多么无力的台词啊。 他看着施钧洋蔫头耷脑的样子,转而关心道,“怎么了?你怎么这么萎?” “操,周五,三千米,我会不会死啊……”施钧洋哀叹。他昨天下午来学校试着跑了一下,跑到两千米就感觉快断气了,虽然他身体素质不差,但是这种长跑技能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在短时间内掌握得了的。 这个年纪的少年有时候会逞一些莫名其妙的强,可惜帅不过三秒,就只能暗自叫苦。但他们也会讲一些莫名其妙的义气,比如此时祁川大力拍了一下他的肩,随意道,“小场面,哥陪你一起跑。” “……真的啊!?” 难熬的事有个人陪,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施钧洋眼睛一转,心里舒坦了不少。好受点以后他的八卦之魂也熊熊燃起,他的目光落向祁川的校服外套,仔细看得话能发现衣服上多余的线头都被剪掉了。 “唉我说,你和郗小白……” 他话说一半,对祁川笑得暧昧。 郗小白是你叫的吗?祁川略显不满地斜眼看他。任课老师进班,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施钧洋收敛了一下表情坐正身子,然后半玩笑半认真地小声建议道:“喜欢就去追啊,我看他也挺喜欢你的。” 被说出来了。祁川本想闭口不谈的,以为大概率会一直烂在心里的秘密,被友人直白地戳破,他觉得有些耳热。少年别扭地偏开脸,望向天书一样的课本。 “……说得倒是容易。” “难点在哪?因为他是男的?” 施钧洋头一次看到对什么事情这么躲闪的祁川,他大概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但他觉得那些都不是事。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向了三排以前,看见殷染今天换了粉白色的发带。面对祁川的反应,施钧洋只能用“恨铁不成钢”来形容自己的心情,连他这个钢铁直男的脑子里都蹦出了不少文艺金句,比如:你知道两情相悦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吗? 祁川难得没有在无比催眠的英语课上睡着,他望着课本上的一行行单词,对其的印象不是“这个好像在课上教过”,而是“这个在郗白的作业上见过”。少年课上的白日梦可以到世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冒险,他遥想到郗白考上某个名校后依旧认认真真读书写字的样子,觉得欣慰又失落--这都不太像是祁川这种人会有的心情,这么看来名为“喜欢”的心情给他带来了不少认真活着的感觉,活着就是要痛并快乐着。 他们是从任何方面看都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走出这个校园后的交集应该就很少了。祁川不由地开始瞎担心:郗白是不是太容易被欺负了,单纯心善的小白兔,一不小心可能就会被人拐跑。自己还能看着他到什么时候呢? 不知道未来会有谁那么幸运,能够得到他的注视和声音。 这么想着的话,祁川开始迫切地想让郗白再念一遍自己的名字。他不觉得这个名字有什么特别,他听过百千人念过这两个字,没有哪一次会让他有那种被撼动的感觉。这只小白兔给他下了蛊吧,祁川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他试图在脑中还原出郗白喊他名字的声音,但是它飘飘渺渺,就是无法被他复现。 而等到祁川再次与郗白见面的时候,对方却又一声不吭,不肯开口了。 运动会将近,器材室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祁川干脆把人拉到操场看台最高层的角落。想以练习的名义来满足自己的私心,他对着小家伙哄骗道:“再叫一声哥的名字试试?” 郗白默默地打量了一下祁川的脸庞,眼里满是探寻。没有任何新伤出现,这很好。他抱着膝盖坐在石阶上,转而将目光投向朱红色的塑胶跑道。有人冲刺过白线,有人飞奔向伙伴,闹闹腾腾的午休时间里,只有他还是沉默静止的。 “怎么又不说话了?” 祁川凑过去捕捉他眼中的情绪,而郗白抿了抿唇,把头稍稍偏移开了。真稀奇,这小家伙好像是在跟他赌气呢。肯定还是因为周六晚上的事情,不知道郗白是在气他还是气自己,或者两者都有。 不管怎么说,他竟觉得这样的郗白也很可爱。 祁川不再催他,他早就习惯了和郗白在一起的无声时光,哪怕有好奇的目光飘向他们,哪怕操场上时不时会响起笑声尖叫或欢呼,他依旧觉得安逸。他也远眺过去,望见施钧洋哼哧哼哧地在跑圈,他等他跑到附近的时候吹了声口哨,好心情地嘲了句傻逼。 “操/你妈!祁川!你不是说!陪老子!一起跑的吗!” 怨念的吼声传来,祁川大笑了两声。他转头望向郗白,目光炯炯地说,“如果运动会我拿了三千米前五,你就再喊一声我的名字?” ……这是什么寻求奖励的方式啊?郗白不知道自己就是祁川的糖果,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底气跟祁川赌气,隐秘的爱恋让人的情绪泛滥,他变得越发不像自己了,而祁川好像也变得不像以前那个祁川了。 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好多。 郗白又沉默了半晌,然后轻轻“嗯”了一声。他想回给祁川一个笑脸,没想到刚转过脸,他的左眼冷不丁地疼了一下。他皱起眉,眼睛快速地眨动了几圈,可是混进异物的胀痛感还是只增不减。 “怎么了?别揉别揉,我看看。” 祁川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异状,凑过去看他的眼睛。又是那种近到不能再近的距离,郗白双眼睁大,呆呆地望着祁川那张放大的脸,不敢再眨眼。 “你带隐形眼镜了?” 看见郗白的眼瞳周围有着一圈透明的边际,祁川如此问道。而其实他想问的是,你再也没戴过框架的原因是不是因为我随口说的话?可是他不会这么问,他担心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他会有更多想要支配想要占有的欲望。 祁川望着郗白眼中闪动的水光,轻轻抬起了他的下巴,凑过去使用了最庸俗最狗血或者说最浪漫的方法:他朝他的眼睛温柔地吹了几下。 不知道庸俗狗血的办法是不是真的起效了,郗白再眨了眨眼就觉得不疼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视线,而他的视线掠过祁川的嘴唇,这让他的脸烧得更烫了,眼睛也加速眨动起来。气氛微妙地凝固了一瞬,他不知道祁川的目光也落在了同样的地方,祁川也在想着同样的事,也觉得喉咙发紧,心跳加快。 少年倏地往后仰了半米,拉开了距离。 因为好奇所以多往他们那儿瞟了几眼的施钧洋差点自戳双目,操/他妈的,有了老婆忘了兄弟的狗逼。施钧洋跑到他们下头大喊了一声,“祁川你他吗重色轻友!!” 郗白被他喊得一愣,而他旁边的少年跳起来就跑了下去。他不知道祁川是因为恼羞成怒才追着施钧洋一顿猛捶……所以说他不知道的事情真的好多,都是深陷暗恋情节中的人,谁也没比谁多聪明一点半点。 和施钧洋打闹了一会儿后,祁川挽起裤腿,站在看台下面对郗白扬了扬下巴。 “在终点线等哥拿前五吧!” 这大概又是一个会在郗白记忆里永久留存的画面,而事实的确如此。背景都是大色块的东西,蓝天,白云,绿草,红色的塑胶跑道,可以用来形容的言语太浅显,而记忆里的颜色是那么浓重。他看见英俊的少年抬手一扬把校服外套甩到了一边,白衬衣沐浴在午后灿烂的日光里。他看见他和挚友一起越过白线,冲向终点,每一滴留下的汗水都闪闪发光。 谁能不爱这样的少年? 而且祁川没有食言。 周四上午,在各个班级走完方阵,校长和各年级主任陆续念完了开幕词之后,运动会正式开始。郗白主动接了份给广播站筛稿的活儿,进而要到了一份清晰的项目时间表和选手名录。十点半有祁川的跳高,郗白提前十分钟走到了场地边,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后背别号码的祁川。 祁川人高腿长,身手灵活,之前被魏主任逮抽烟的时候连二楼的窗都敢翻,跳高这种项目对他来说应该很简单。郗白记得前两年祁川也报了跳高,而那时候他只敢站在人群外沿远远地看一眼,没想到现在他往边上一站,还有祁川的哥们亲自把他拉到了场内。 就像在等着他出现似的,施钧洋笑眯眯地领着他挤进前排,占了个围观的好位置。跳高比赛的观众明显比同时期其他比赛的观众要多,而且绝大部分都是女生,也不知道多少人是奔着祁川来的。殷染还有一众十二班的姑娘在旁边喊着祁川的名字,郗白作为最低调安静的观众,也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加油。 助跑,起跳,越过横杆,落向软垫。横杆往上调了两次高度后,就开始哐啷啷地被撞掉了,与其相伴的嘘声不断,但每每到祁川的时候,鼓掌的人总是最多的。他俯卧式和背越式都会,预赛的高度允许他变着花样跳着玩。能站在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表现欲,祁川的举手投足倒是看起来很随意,可能就是这样随便的感觉也是种魅力,小半天下来他又收获了一堆桃心。 预赛结束,祁川成绩稳得不行,太多人围向他,郗白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半步,还是施钧洋眼疾手快地把他拽了回来。 “唉,别走啊。”施钧洋轻叹,“你胆子这么小怎么跟他在一起啊。” 施钧洋话说得很直接,直接过头了以至于郗白以为他说的“在一起”就是玩在一起的意思。眼见小白兔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并没有别的反应,施钧洋就知道他没get到,他不由地仰天长叹-- 这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急人啊! 郗白没呆太久就回广播站了,甚至没来得及跟祁川打声招呼。他尽可能高效地批好了几大筐稿件并算好各班级的加分,然后在下午的重头戏三千米长跑开始之前溜到了场边。 广播循环播放着运动员进行曲,播音组的同学扬声念着稿件,“三公里是勇敢者的比拼,现在站在场上的同学就已经是勇士了!”之类的,太浮夸了,大家都在笑。郗白抿着唇,小心地穿过跑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草坪靠起跑线的一侧,然后在一组选手中找到了祁川。 祁川还是一副很随意的样子,他双手撑着膝盖弯着腰,正和旁边几个男生说话。郗白不行,他紧张地手心都出汗了,他可能比二组盘腿坐在跑道上思考人生的施钧洋还要紧张。 气/枪打响,选手们齐齐往前迈开步子,有人上来就冲得很快与别人拉开距离,也有人选择保留了一部分实力,跑在中游位置。祁川就属于后者。他这周一直和施钧洋一起练习,午休的时间几乎都花在操场上了,但他其实没悟出什么特别的技巧,他觉得耐力这种东西短期内练不出来,这时候的“坚持”就是等同于对自己狠心一点。 对自己越狠的人,越能在这种完全能称为痛苦的过程中突破极限。 全程七圈半的比赛,跑过两圈之后选手就完全分散开来,跑到五圈半之后弃赛的也大有人在。祁川第六次跑过郗白面前的时候,整个后背都已经湿透了,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但速度并没有明显慢下来。在郗白眼中他还是那一阵炽热的夏风,突然降临又倏地离开。 十二班的姑娘们站在弯道口喊着祁川加油的口号,以施钧洋为首的一帮子男生沿着草坪边沿陪跑了一段,也在大声吼叫着川哥牛逼川哥冲啊。而其实祁川听不太到这些声音,十几分钟的时间被拉到无限长,周围的一切也好像变慢变安静了。 他跑过最后一个弯道的时候,第一名已经冲过的终点。除了终点处闹腾的人群,前方还有四五个人。 这可不行。 祁川咬紧牙关,做最后的提速。迈开步子是机械性的动作,转眼就是大片天光,脚下的跑道在晃动,过度呼吸使得喉咙火辣辣地疼。而后所有感官都变得模糊,他只知道自己的体力在加速流失,甚至已经在透支。可只是抵达那条不过百米后的白线而已,不是很难做到啊。 他看不到未来,但是他可以看到眼前的终点,有人等着自己就更好了,祁川还想再快一点。 祁川冲过白线的时候是小组第四,虽然知道他牛逼,但是不少他自己班里的人都感到很惊讶。他说是陪施钧洋跑着玩,其实能保持在中间位置就很不错了,没想到他名次这么前,最后不到百米他还能加速超过三个人。 尖叫和欢呼的浪潮于顶峰后消散,可早就默默等在终点线后的人被什么东西深深地撼动了。疲惫至极的少年看到他,他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朝对方走去,一人双腿打颤,每一寸肌肉都在酸痛,步伐迈得很慢,另一人就赶紧小跑着迎了上去。 郗白踮起脚,把一条毛巾盖在祁川滴着汗的头发上。 同时围向祁川的人都没反应过来郗白是谁,也没多在意,他们吹逼的吹逼,递水的递水,直到祁川往前一倾,整个人顺势搂着人瘫坐在地上。 几秒过后,他满意地扬起了嘴角。因为他在自己粗重的喘气声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祁川。” “祁川。” 又轻又短的两声,又软又甜。 这就是了,祁川晕乎乎地想。 这就是他想要的终点。 剧烈运动后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但是被他趁机抱着的人,心跳也格外剧烈。这不是他的错觉,他们靠得足够近,他能感觉到。这种共振很奇妙,他甚至有了什么从未考虑过的假设。 --喜欢就去追啊,我看他也挺喜欢你的。 前几天施钧洋跟他说的话,突然在这时抢占了脑海正中央的位置。 有这种可能吗,有这么正好吗?长跑似乎把他的耐力耗完了,他的身体极度疲惫,大脑却如此亢奋。祁川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后悔,可能接下来自己就要坏事了,可能眼下这份美好会被立刻打碎,可是他突然上头,不管不顾,一时兴起,怎样都好,一股冲动让他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郗白。” 没等人做出什么反应,少年抬起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冷不丁地凑到他耳边,汗涔涔的发梢蹭过对方的耳廓,他用气音说了四个字。 “我喜欢你。” 第二十五章 未来 “下一组要开赛了, 请同学们尽快离开跑道!”裁判们开始赶人,赵海吹了几声哨,走到祁川身边附身拍了拍他的背。“起来走一走, 别坐着。” 祁川被身边的哥们托着胳膊拉起来, 他抬手拿毛巾使劲儿揉了揉头发,有那么几秒钟他都不敢看眼前的人。自己刚才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但说出来的感觉真的无比畅快。 而等他心一横,再度去寻找郗白的表情的时候,他却发现哪里都找不到他了。 ……操,果然把人吓跑了。 郗白整个人都傻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广播站,又呆愣着坐了多久的。旁边一个女生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关心道, “你没事吧?发烧了吗, 怎么脸这么红?”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郗白摇了摇头。但的确,他感觉自己快烧起来了,祁川在他耳边的吐息是那么灼热,热度拂上他耳廓的皮肤然后渗进血液滚遍他全身。那是他白日梦里都不敢有的对白,是幻听吗?他怎么会产生那种幻听?或者是恶作剧?祁川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之后的惩罚行为?他不敢确认,不敢再在那里多停留一秒。 他觉得他需要冷静一下。 郗白去校医室里坐了一会儿,拿了块冰贴贴着脸颊, 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正在忙活的是上次帮助过他的那位中年女医师,运动会期间总有大大小小的擦伤扭伤, 他顺便帮忙整理了一下药水和床铺,但世神就是不想放过他似的,很快他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您好,请帮忙看一下脚踝扭伤!” 说话的是殷染,扭伤的是施钧洋。郗白在看到这两个人的时候又傻了,他生怕下一秒从门口走进来的就是祁川……但还好不是,同行的是另外两个十二班的男生。 “唉?你怎么在这啊,祁川呢?”施钧洋单脚跳着坐上床,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跟郗白打了声招呼。“这逼不看我比赛就跑了,我还以为他又重……不是,他没跟你在一块吗?” 因为还有别人在,施钧洋硬生生把重色轻友这个词咽了回去。但他之前说的那句重色轻友在此时被郗白回忆起来,让人又是猛地一激灵。 “他刚跑过三千米,中途扭伤的,但是也撑着跑完了,现在肿得很厉害,您看要不要去医院啊?” 施钧洋在找郗白说话,殷染跟医师描述着他的伤势。他背对着她,她也不曾多看他一眼。 “啊……我们在外边等着,有事喊一声。”另俩哥们见状赶紧跑路,走前还不忘疯狂给郗白使眼色。郗白看懂了,他一脸纠结地望了一眼施钧洋,然后也借机离开了医务室。 施钧洋和殷染之间的氛围有些不一样了,上午看跳高的时候郗白就发现了。在他的印象中这两人总是吵吵闹闹的,但是他们现在更像两个不熟又不想和对方往来的人,默契地当对方不存在,偶尔不小心对上视线还会略显尴尬的把脸偏开。 当暗恋变成明恋,通往结局的路途会变成什么样?不管沿路是彩虹还是荆棘,从喜欢上谁的那一刻开始,平凡的日常就变成了一场冒险。 郗白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好奇别人的关系,祁川在他耳边说的话震得他魂不守舍。他离开操场回到教学区,教室里有十几个在写卷子的人,本来他也肯定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但一直到太阳落山,郗白连一行字都没有看进去。他反复在桌洞里翻出手机,生怕错过什么短信或者电话,可目前为止祁川都没有再找过他。 啊啊啊啊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小白兔脑袋冒烟,帅灰狼也好不到哪去。在操场转了两圈没见到人的祁川回到看台本班的区域坐下,他把郗白带来的毛巾捏在手心,冷静下来之后的茫然取代了那股兴奋感。他有些担心郗白的反应,但是他不后悔。 他不会后悔。 祁川捶了捶很是酸痛的腿,周围的人还在调侃他开挂般的长跑水平,他心不在焉地应付了几句,从一堆衣物中翻出自己的书包,然后看了眼手机。没想到他就这一会儿不在,未接来电有五个,祁川心里猛地一跳,赶忙点开。 施钧洋打来了两次,殷染一次,一个显示在魔都的号码一次,最后一条记录是个本地的陌生号码……反正都不是郗白。祁川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失落,他点开了与郗白的短信页面,有很多问句可以开场:你在哪?去做什么了?你有没有听见…… 字打了删,再打再删,正当祁川犹豫不决的时候,殷染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喂,祁川你在哪?施钧洋受伤了,你能过来接手吗我还有事。”殷染开门见山道,“在操场东边那个校医室,快来吧。” 本想给施钧洋制造机会的俩哥们早跑路了,殷染在校医室陪了一会,尴尬了半天祁川可算接了电话。祁川拖着酸痛的腿赶到医务室时,殷染已经走了,施钧洋的脚踝肿了一大块,正百无聊赖地躺着。 他看到他那张帅脸就来气,“哟呵你还知道来看看我啊,我要是刚刚光荣了,等你现在来我都凉透了!” “能别咒你自己吗。”祁川看了看他扭伤的地方,然后往他旁边一坐,平躺下来跟他挤了挤,“往边上去点。” “操,你要不要脸啊?”施钧洋气结,这人一点都不关心兄弟就算了,过来这还要蹭床。不过祁川也刚受过三千米的折磨,施钧洋勉为其难地挪了点位置给他。果然,都特么怪这个三千米!三千米害人不浅! 从开了一半的窗外吹来悠悠的秋风,操场上的人声渐渐淡去。两个少年挤着一张单人床,默契地对着天花板发呆。汗湿的头发又干了,衬衣的领子翘起了一个角,谁说这不也是青春最好的模样。为了谁而燃起的表现欲,为了谁而坚持跑过的路,最后疲倦了受伤了,还是能想着心上人模糊的轮廓睡个好觉。 女医师去完洗手间回来就发现床榻上挤着睡着的两个少年,她无奈地笑了笑,替他们盖上了薄毯。这一觉睡到了七点半,施钧洋老爸开车来接,顺带把祁川送回了家。 家是个很没意思的地方,要不是祁川今天真的很累,他会选择去蓝狼杀时间。两室一厅的居所对于独居的少年来说绰绰有余,父母各自再婚后留给他的东西中,这会是折现来看最贵重的一样,而他并不怎么看得上,甚至可以说是很不喜欢。 晚上九点钟,楼上的夫妻准时开始吵架,楼下的新生儿准时开始哭,日复一日,他被夹在聒噪的浮世中央。想来很小的时候他也曾有过难过抱怨,可现在看来,自己的父母干净利落地和平分手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种幸运,只不过他变成两个再生家庭以外多余的个体,这也不一定是坏事,至少他现在拥有至上的自由。 把高中念完之后就随你怎么样--这句话所代表的期限还有235天,唯二他爱戴的人已经与世长辞,没有人会干涉他的人生,可是未来这个词那么让人迷茫,他所期待的未来偏离到了一个他从前想都不会想的方向:有一个人住进了他的心里,让他会在此时没开灯的房间里思考,窗外的万家灯火点不亮前路,他在想他能给那个人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他们千万不要在最好的年纪相爱,然后再在未来某日平平淡淡地分开。 把衣服都脱下来丢进洗衣机,少年顿了顿,又将书包里的那条白毛巾抽出来一并洗了,洗衣粉倒了好多,洗衣机勤勤恳恳地开始作业,祁川站到花洒下面边冲热水边发呆。他的脑子里闪过了很多零碎的画面,外公的茶壶,石碑前的青草,母亲放在衣柜里没带走的芭蕾舞鞋,郗白送给他的棒球帽,蓝狼门口的霓虹招牌,施钧洋陪他去挑的机械键盘…… --等下。 这大半天都过得魂不守舍,他差点忘了重要的事情。祁川洗完澡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机,回拨了那个来自魔都的号码。电话响了四五声被接通,一道轻快的男声传来。 “哈,正好想着再给你打电话呢。是Q1吗?” “嗯。”祁川定了定神,“您是?” “我是YNE战队的经理刘辉,之前咱们有线上联系过。关于这个赛季的合约问题,我想约你当面聊一聊,请问最近方便吗?” “可以,这个周末吧,我过来一趟。”祁川干脆地应下来。这通电话印证了他的实力加上运气,他不可能错失这种机会。“请把具体联系方式发给我吧。” 刘经理似乎很喜欢少年这种不卑不亢,利索爽快的态度,他也立刻敲定,“没问题,马上就发你,定下过来的时间以后跟我说一声就行。” “嗯,谢谢。” 刘经理笑着叹道,“怎么办,还没见过你我就觉得我一定会喜欢你了,不愧是我们在华南赛区唯一发出邀请的选手,我们全队都期待与你见面,Q神。” 祁川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他眼前浮现了那面活跃在各大赛场的旗帜,他同样欣赏那样一群人,稳扎稳打,不断突破,一点一点被世人认可。Youth Never Ends.如果青春真的不会结束,他也想在钟爱的领域一直热血下去。 这是他原来最想看到的,未来的轮廓。 “好,过两天见。” “嗯不见不散啊。” 祁川撩了一把滴着水的头发,刚准备挂电话的时候又突然想起了什么。 “等下,请问……” “嗯?” “唯一的邀请?你们没有联系战野吗?” 听到这个名字,刘经理既惊讶又感叹,“咦?你怎么知道这个?哈哈哈你们俩的排名一直咬得很死呢,莫非线下认识?你们是朋友吗?” “没有,”祁川扯了下嘴角,“死对头吧。” “哈哈哈哈实不相瞒,的确联系过他,但是我们做了些背调,发现了一些……别的顾虑。” 刘经理说得委婉,但祁川秒懂。 “好,那先这样。” 挂了电话,祁川往床上一躺,将疲惫的四肢舒展开来。不用多问就知道,战野是因他自己放高利贷的老爹而栽了一个跟头。他其实不介意和战野公平竞争去抢一个机会,他不否认这个死对头的存在也助长了他的好胜欲,但如果战野明明有实力却只能止步于此,只能说是孽力回馈了吧。 上网定了明晚八点的火车票,祁川收到了刘经理发来的地址,他也把大概的抵达时间发了过去。初步敲定了一件重要的事,祁川的心情当然很好,好到很少去炫耀什么的他想找人分享这一进展。 他给施钧洋发了:我周六去YNE。同时也给孟老板捎上了一句,我想去的战队联系我了。很快施钧洋回了一句我操加上一排感叹号,孟老板也很高兴,她用了一大堆花里胡哨的词语表达了祝贺。可是不够,他想听的不只是这些。洗衣机开始咣咣咣地晃动脱水,楼下的婴儿被哄好了停止哭泣,少年缓慢地抬起手指,点开了与“小白兔”的短信页。 什么样的开场白都不合适,他发去了此时脑海中最简单直白的一句话。 「我想和你一起去未来看看。」 第二十六章 涉险 郗白小心翼翼地登上看台,越过了陌生的班级,第二次走到了十二班的区域旁边。仅是这样,他的手心已经出汗了,可是想了一整晚,他必须要这么做。 手机收信箱里躺着一条未回复的消息,如果作为失眠理由,那不算太特别,因为他早已经习惯了在无数夜晚思索有关祁川的一切。可那又是如此特别,短信所想表达的东西似乎已经足够明确,但他仍不敢擅自解读,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所以他要来找他,以弥补当时逃跑掉的空缺。不是隔着没有温度的电子屏幕,他想见到祁川本人,然后当着他的面问清楚,再认真地给予回应--是误会也好,玩笑也好,是亿万分之一的幸运也好,无论祁川是怎么想的,他都会接受。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再说一遍:我才是真的喜欢你,恋人之间的那种喜欢。 会很奇怪很突兀吗?郗白已经不想去纠结这种问题了。 祁川对他的好让他胆大包天。 可是这回轮到对方不见了。郗白确认祁川上午没有比赛项目,他也找过了班级器材室和楼顶天台,哪里都没有少年的影子。现在他回到了操场,心想哪怕碰见施钧洋也好啊,结果施钧洋也不在。那如果…… 郗白和坐在一排女生中间的殷染对上了视线。其实她早在他第一次过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他了,没想到过了半小时他又来了,看起来是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男孩的表情有些纠结。 殷染站起身走向他。 “施钧洋请假了,祁川……祁川我也不知道他在哪。你是要找他们谁吗?” 虽然殷染总是表现得很强势,但是久而久之郗白也发现了,她其实就是个小刺猬一样的热心姑娘。他摇了摇头,朝她感激地微笑了一下。 这一笑倒是让殷染愣住了。哑巴学霸和她最初在夏天见过的样子不同了,他剪短了厚重的额发,摘掉了老气的眼镜,最重要的是他敢于回应她的目光,不再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了。的确,当她回到座位,旁边的朋友还会好奇地询问,刚才那个小帅哥是谁? 殷染没能猜到使他改变的理由,就算她知道那可能与祁川有关。她犹豫了半晌,发了条短信给祁川说,刚才九班的那位有来找你。 祁川没有来学校,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只是单纯地睡过了头。昨晚和刘经理通话之后他登上游戏,发现自己的排名掉了,就想顺势打几局。网瘾少年说的“几局”才不是几局,他热血上头,把前段时间掉的名次追上来一些,转眼都已经日出。当那股劲头过去,积攒了一下午加一整夜的生理疲倦涌来,让他断电似的沉睡了十多个小时。 醒来的时候都已经是大下午了,祁川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抬,好像在梦里跟人打了一架似的,他全身都疼。他从枕头边摸出了手机,眯着眼看了看--靠,小白兔还是没有回短信。少年转过头把脸埋进枕头里,心说这小家伙胆子肥了,真不怕他逮住他这样那样…… 好吧,其实是他不敢直接打电话过去找人家,更别说对他做什么。 祁川本来想一直躺到晚上直接去火车站的,可是紧接着他看到了殷染的短信。郗白在找他,郗白还愿意面对他就说明情况不算太糟?或许自己潜意识里知道,那么乖巧的孩子不会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也不会怎么让他难堪,所以他才敢不管不顾地将告白的话说出来。 真是狡猾的自己。 祁川从柜子里翻出了个稍大的旅行袋,简单地收拾了一下魔都之行的衣物,然后去浴室好好收拾了一下自己。到底还是年轻,过量运动加通宵的后遗症并没有明显地表现在他的脸上。他对着镜子刮干净胡茬,理了理头发,然后盯着镜子里的人看了半晌。看来还是得感谢一下生父母的基因,再此之前他没觉得颜值有什么太大用处,但是如果能用这张脸骗走小白兔,那也不错。 少年打了辆车去学校,一路都在思考还有什么帅气的台词可以说。同一时间,对此浑然不知的郗白正坐在操场上发呆。 果然还是先回一下短信比较好?祁川有什么事在忙吗?再等等他会出现吗?或者……其实还有一个祁川可能在的地方,他没有去找。 小金牛的固执作怪,既然昨天他逃掉了,现在应该由他跑着去见他才对。虽然祁川说过不要再一个人去那个地方,但是现在还是大白天,应该没有关系吧? 从未迟到早退过的郗白,有生之年第一次“早退”。反正班上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不见,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大不了。这么想着,他居然还隐隐感到兴奋,他从学校后门溜出,踏上了他的冒险之路。 下午四点的平凉街比夜晚冷清得多,公车站前的臭豆腐摊都还没摆出来,有环卫工在收拾街口的垃圾桶,竹签纸碗烟盒小广告一股脑地倾倒而出,蝇虫飞舞。几个装扮得略杀马特的男男女女站在美甲店和洗剪吹的门口抽烟,郗白快速地从他们身侧走过,低着头不想与任何人对上视线。小巷其实不长,水泥地上流淌着不知名的脏水,郗白小跑着冲进蓝狼,他头一次觉得一家黑网吧也能给人带来安全感。 当然,一分钟以后他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毕竟是周五下午,网吧里的人还是挺多的,大致环视一圈,郗白满眼都是黄白相间的体校制服。青年们把烟别在耳后,围成一团湿笑着,某台电脑突然公放出了一声拔高的呻/吟,听得郗白心里一惊。太糟糕了,和祁川一起来的时候他也没觉得这里这么糟糕,可能因为以往他九点九成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祁川身上。 一片肉眼可见的烟雾中,他同样没有找到少年的身影。他不敢往深处走,只得到收银台前找人帮忙。可惜这个点坐班的也不是孟老板,一个画着亮粉色眼影的小妹正撑着下巴看着他。郗白从书包里翻出了纸笔,写了大大的一行字:请问孟老板在吗? “老板晚上才来。”小妹挑眉打量着他,“要开机吗,不要证。” 郗白猛地摇摇头。小妹看了他两眼,就把头低下去继续玩手机了。郗白咬了咬牙,又写了一行字塞到她眼皮低下:那Q1在吗? “不在不在。”她有些不难烦地朝他摆了摆手。 好吧。郗白垂下脑袋往外走,他也有点搞不懂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你在哪里?郗白在短信页面上打下这几个字,可他正要点击发送,手中的手机突然被人抽走了。 男孩双手一空,茫然地抬起头,看见面前五个黄白制服堵住了网吧门口,迎面将他拦住。烟味酒味和奇怪的香水味混在一起,太糟糕了,郗白看清楚了战野的脸,寸头青年半眯着眼睛望着他,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 “唉?你不是那个和Q1一起的……真巧啊。” 郗白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 在这场暗恋游戏中,他终于以身涉险。 一声气/枪打响,一排少年倏地冲出起跑线。一百米短跑的输赢好像就在眨眼间,操场上加油助威的声浪达到一个顶峰,然后又消散开来。祁川向看台一角走去,那个之前被他绊过一脚的胖子看到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少年轻笑了一声,抓住旁边一个看起来正常一点的女生问了句,“郗白在吗?” 女生抬头看见来人,愣了好几秒才想起来帮他环视一圈,“……没看见他,不知道,可能在班里吧。” 祁川道了声谢,又往九班的区域里走了些。怎么重点班的人看他都跟看什么稀奇物种一样,他挑了挑眉,迎上那一道道好奇又不敢直视的目光,干脆朝全员问道,“有人知道郗白在哪吗?” 一众人不是不吭声就是摇头,其中一个女孩想了想,提议道,“问问班长?曾孝军!郗白请假了吗?” 被唤到名字的人正是刚才那个胖子,祁川偏过脸一看就乐了,哈,这逼居然是班长。他扯了扯嘴角,往他那儿跨了两步,“郗白在哪你知道吗?” 曾孝军哼了一声,没好气道,“谁知道啊。” 祁川本来就没打算从这傻逼口中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他笑了笑,从他身侧走过,故意重重地撞了一下他的肩,就像对方之前撞郗白的那样。曾孝军敢怒不敢言,对着少年笔挺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谁还不比谁幼稚了,祁川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记仇。他看了看手表,只剩一个小时的时间了。这是在玩什么捉迷藏吗?祁川找过了操场器材室教学楼,然后爬上楼顶吹了会风。操场上的人变成一个个小黑点在他的眼皮下移动,周围街道因为落满了银杏叶而变成金黄色的长线,远方的天际泛起橙红。 夜晚要降临了。 你在哪里?祁川在手机上打下这几个字,心想着如果小白兔还不理他,他就只能等到从魔都回来再到他们班门口堵人了,绅士了太久,他都快忘了自己不良的本质。 可还没等他按下发送键,一则电话打了进来。 来电人:小白兔。少年扬起了嘴角。这么默契吗?他赶紧按下了接听键。 然而从乐园掉到深渊就只要一句问候而已,祁川的笑容很快就僵在了嘴角。 “哟,Q神?” 第二十七章 吻血 麻将桌上传来哗啦哗啦的洗牌声,男人们大声笑骂着。旁边台球碰撞的声音也很清脆,寸头青年把长杆架在肩上,流里流气地在桌边晃悠,嘴里嘟囔着几句脏话。烟雾缭绕的屋里,每个人都似醉似醒。 郗白脸色煞白地坐在角落破了皮的沙发上。时间过去多久了?他从窗边的夕阳余晖中判断不出什么,难熬的时间被拉得无限长,他如坐针毡,搭在腿上的十指绞在一起,手心全是冷汗。 他暂时还没有被怎么样,但是这个氛围所营造的心理恐惧已经让他无法思考。战野他们把他带到这里,期间无论说什么他都不吭声,他们嗤笑了几句就打起了桌球,时不时将视线扫过他,还伴着一两句调戏。 白球进洞,战野操了一声,把球杆往桌面一甩,骂道,“怎么他妈这么慢啊,等他来黄花菜都凉了!” 恶寒遍布全身,郗白闭上眼睛轻颤着吐出一口气。他不敢想象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之前也不可能想象得到,有一天他会被当做谁的筹码来要挟祁川。 “喝点什么吗?”战野转而一屁股坐到他旁边,对他露出一个轻挑的笑脸,“等急了吧,你说他怎么这么慢啊。” 这个人喝多了,不知道是前一晚就宿醉了还是怎么样,战野的身上带着一种陈旧腐败的味道,让郗白觉得很恶心。而且他好像绷着什么坏情绪似的,刻意去笑的样子让人觉得脊背发凉。郗白偏过脸不去看他,战野的目光走过他白皙的颈侧,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转了回来。 “怎么一直不说话?别怕啊,哥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话是这么说,他手上的劲可没少使半点。郗白死死地咬着牙,垂着眼不与他对视。 “嗨,你们知道吗?篮球二队那个手臂上纹了个虎头的,他喜欢玩男的。”旁边一个人戏谑地说,“上次带人回宿舍操,一整晚都能听到楼上那鸭在叫,把老子都听硬了!” “毛二你想试试啊?咱给你找个人?嘶,这里好像有个看起来不错啊,白白嫩嫩的……” 一片湿笑声中,战野也扯了扯嘴角,他抵着男孩的下巴把人往沙发背上一推,凑过去叹道,“怎么办,你的祁川哥哥再不来救你,你好像会有麻烦耶。” 郗白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但现实其实就是这样的,你能看到的脏乱差绝对不是最脏乱差的地方。美好的东西因为有限而珍贵,但是恶意永远不会有尽头。不可理喻的人和事太多了,饶是早在十多年前就见过恶魔的郗白也还是会费解,为什么普世意义上的“坏家伙”这么多,为什么有如此令人作呕的人存在。 这题无解。郗白在心里祈求祁川快一点出现,但同时他也在害怕,祁川来了可能会造成什么他更不想看到的场景。要是听话不来这里就好了,郗白后悔得要死,如果马上出了什么事的话…… 他绝对不会原谅自己的。 不好的预感总是愈演愈烈,且百发百中。 祁川踹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场面就是战野把郗白压在了沙发背上。从他的角度来看这个景象已经糟到不能再糟了,一把火直接冲到天灵感,他呼吸都窒住了。几步冲到人面前,祁川抓着战野的后领把人猛地甩开,紧接着砸下去的一拳是下了狠手的。 战野撞上了台球桌,桌角在地面拉动了些许,发出尖锐的摩擦声。一时间笑骂声停了一瞬,而不远处打麻将的男人们只是抬眼朝那儿望了一下,还能继续兴奋地叫到,“杠上开花!”似乎已经对这种打打闹闹习以为常了。这是郗白不曾见过的荒唐世界,他朝思暮想的人出现了,但少年把他护在身后,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骂骂咧咧的声音响起,黄毛们撸袖子就要干了,却被战野一声“等下”叫停。战野歪头吐了口血吐沫,朝祁川扯出个笑脸。 “Q神,脾气还是这么爆啊?” 不是脾气爆,祁川已经快要想杀人了。他一脸阴沉地瞪着战野,然后快速回头打量了一下郗白。男孩在与他对上视线的时候终于红了眼,他从来没有在对方脸上看见那么可怕的表情。 “有事你就找我,扯别人干什么?” “我打给你了,你不接我电话啊。” 想起那通他以为是打错了的本地号码来电,祁川冷笑了一声,“有屁现在放?” “不还是上次说的那事吗,”战野压了压嘴角的破口,“我喊你一声Q神,让个路呗。” 祁川都快被他气笑了,他用最后的耐心稳住自己的动作,指了指身后道,“让无关的人先走。” 这种一触即发的场面下,郗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绷紧了神经,站到祁川身后,又听战野哼了一声,笑道,“他走了我拿什么要挟你啊?这小孩看着也不像是你那帮哥们里的,怎么,操过的不一样?” 祁川绷着的弦断了。 他扯了扯嘴角,深吸了一口,朝后对郗白摆了下手。 “你往边上站点。” 话音一落,他抄起旁边的塑料凳就往战野脸上扔过去。 一帮人打起来也就是一瞬间的事,一时间什么球杆烟灰缸凳子桌板全成了武器,叮铃咣当一通乱响。打麻将的大人终于站起来了,可他们朝这边喂喂喂了几声,根本也没想上前。 体校出身的人一个比一个野,但祁川也不是吃素的。现在混混打架已经不看力气了,看得都是野路子跟那股邪劲头。这几个人不是第一次跟祁川动手了,互相都是见识过了,很快就亢奋起来进入了状态。 战野这几天喝多了脑子本来就不清晰,现在更是不怕死,他迎着祁川的拳头冲过去,抬脚朝人的小腿踹去。祁川闷哼一声,扯过旁边人的脑袋就往墙上甩。这种力度出不了事,但祁川下手是带着杀气的,他抢了跟球杆挑着人的痛点抽,几下敲过去就断了,一打四打出了个平平。 “操/他妈的,废了他的手!” 纯粹的恶总让人措手不及,不知道是谁喊出的这句阴招,所有人听了都心里一跳。战野也愣了一下,他的目光移到了祁川的那双手上,那双修长灵活的,在键盘上操作出神技的,总是能赢他的手。废了他的手就等于杀死了Q1,就不会再有这么一个人拦下了他逃离这暗巷的路。 他曾经很欣赏他的,可是欣赏很快变成了羡慕,羡慕又变成嫉妒,嫉妒再衍生出憎恨。他也是多么多么想奔赴外面更大的赛场,而不是当一个恶臭的小霸王,让摆脱不掉的低俗气味腐蚀他的神志。现在好像已经腐蚀到头了,战野居然在想,如果我打不了职业,你也别想打了。 要死也要拖一个人下水的想法让战野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要玩狠的吗,几个人都打上头了,眼露凶光,一齐上去抱死了祁川的胳膊。“废了他的手!”又有一个人吼道。他们并不怀疑这个提议的可行性,年轻的恶有着无穷的戾气。 “我操/你妈战野!!” 祁川猛地朝一个人的膝盖狠踹过去,再反手肘击到一个人的下颚。可是现实中一打四比屏幕里的难上太多,很快又有谁摁着他的左手腕把他的手抵到墙上。哗啦一声,战野抄起一个桌上的酒瓶砸向墙角,碎玻璃露出尖刃。 他朝着祁川的手心用力地扎了下去。 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血,暗红色的,甜腻粘稠的液体一点一点渗透了衣料。从头到尾没吭声的人到现在也没吭声,真打起来以后他的存在都被人忘记了,现在他因为疼痛或者是别的什么情绪所发出的抽气声也轻到让人听不太清。 祁川懵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也以为完蛋了的,但现实比他所想的还要完蛋。郗白捧着他的手,把其护在胸前,他紧绷着肩,战野手里的碎酒瓶扎在了他的后背上。 真不知道他哪来的勇气去替他挡这么一下,男孩单薄的小身板靠着墙发抖,他握着他手的双手也在发抖,他大口喘着气,死死地闭着眼睛。 “郗白!!!” 不知道是被祁川响彻整屋的吼声震住的,还是因为真见血了,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 战野倏地把手上的酒瓶摔在地上,大喊了一声操。 …… 郗白在急症室醒来的时候,他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了。他背上缝了三针,最疼的时候被他睡过去了,现在反倒感觉麻木。 “明天不行了,我临时有急事走不开。” “嗯,抱歉,合约的事情再谈吧。” 祁川压低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郗白清醒了一些。他面朝下躺着,手撑着挪了半天才勉强地翻身坐起来,一抬头就看到了拉开床帘走进来的祁川。 这是他第多少次看到少年的那张帅脸上挂彩了呢?数不尽了,但是这倒是自己第一次陪他一起负伤,郗白苦中作乐地想。祁川的脸色难看到极致,他扯了个凳子坐了下来,长吐了一口气,垂着头一言不发,整个人散发出的戾气还未褪尽。 祁川不说话,他们两个人所在的小小空间陷入了略显压抑的沉默中。床帘外还有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还有各种各样来急救的伤病者,轮子在地上滚动,脚步声四起,有人快把肺咳出来了,还有一个要打针的小孩扯着嗓子发出尖锐的哭叫,一切都是最糟糕的样子。 他不知道最后他们是怎么收场的,现在几点,回家要怎么跟父母交代,这事会不会被学校知道并且处分,这些都暂时不在考虑范围,眼下他只知道祁川生气了,特别特别生气的那种。 天旋地转的感觉也不过如此,黄昏之前他只是一心想要奔向他,现在却闯出这么大的祸。要怎么办?郗白咬了咬嘴唇。 不知道空气凝固了多久,一声轻缓的声音最终打破了它。 “祁,祁川……” 川字的尾音是上扬的,带着小心翼翼的询问口吻。不知是因为拼命挤出了声音,还是背后的伤口一抽一抽地疼,郗白的冷汗打湿了背。他有些委屈地攥紧了手心,他都喊他的名字了,祁川怎么着也会理他的吧。 而事实是,祁川的确理他了,以一种他怎么都不会想到的方式。 少年猛地起身朝他压过来,捏住他的下巴。 他对着那微启的嘴唇,狠狠地吻了下去。 吻里都有血的味道。 第二十八章 炽热 不是自己的伤却疼在自己身上, 祁川第一次感到这种入骨的痛觉。从看到郗白流血的那秒开始他的大脑就不怎么转了,一直到对方转醒叫出他的名字,他才倏地回神, 仿佛他在这中间的时间里经历了一场混沌的噩梦。 年少轻狂不懂得收敛, 或许是因为独行太久才无畏,等有了重要的人就发觉到软肋。可是这样也很好, 这样说明他心里还有一块温软的地方没有消失,爱意不死,他从现在开始有了新的勇气--祁川捏着郗白的下巴就吻了上去,行为要快过大脑, 没有言语可以表达他那种缺水缺氧的感觉。 男孩的嘴唇很软,和夏日夜晚里他品尝过的一样,但是那次他品尝得不够, 蜻蜓点水的触碰比烟花停留的时间还短, 现在他要一次性吻个够了。祁川开始毫无章法地索取进攻,他吮取着郗白的嘴唇,用舌尖描摹唇线,顶开齿关,舔舐他的舌尖和他所能触碰到的软肉。 人为什么要用嘴巴接吻来表达爱意呢,不知道有没有人研究过这个课题,真当祁川这样和郗白接吻他才有所了解,原来水和氧气都在这里。 郗白这次不需要考虑到底是不是在做梦之类的白痴问题, 背后的伤口在疼,被祁川咬到的唇舌也会疼, 他能感觉到祁川捏住他下巴的指节张开,捧住他的脸颊。他的所有感官都很清醒,不知道是被疼醒的还是被吓醒的,眼前的少年正带给他一种无与伦比的感觉,像是绝处逢生,久旱逢甘雨。 没什么血色的脸庞重新泛起红晕,郗白的手指揪住旁边的被单,张开嘴予取予求。哪怕他渐渐开始觉得呼吸不畅,但祁川想要的他都会给--这样的心声神奇地通过这个吻传达到了,所有祁川曾经觉得奇怪的瞬间都得到了解释:郗白红通通的脸颊不是因为热,盲目的信服不是没有理由,夏日傍晚消散在风中的幻听也不是幻听。 --他一定也喜欢我啊。 祁川恍然意识到了这件事。 他应该喜欢我很久了。 如果这是一个人的事他可能会选择退让,但如果这是两个人双向的感情,他的决定就完全不同。只要郗白也对他抱有同样的心意,什么世俗的眼光,什么未来可能存在的阻拦,他通通不会管。 少年口腔里破掉的地方渗出血丝,于是交缠在一起的唇舌和唾液里带上了血腥气。没想到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初吻是这样的,比起亲昵这更像是一种发泄。终于有些撑不住的郗白嗓间泄出了一声轻哼,这声音听得祁川浑身战栗。 他现在真的有种想变身成大灰狼,然后把眼前这只小白兔吃掉的冲动。 在郗白窒息之前,祁川退开了一些,但还是保持着额头抵着额头的距离。轻动的眼睫,泛着水光的嘴唇,一切都是那么煽情,郗白于恍惚间看见祁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他听见他沉声说:“深呼吸。” 郗白本能地照做了。深呼吸,再长舒出来,如此反复三四次,消毒水的味道都带上了甜意。他的呼吸顺畅了,心脏还在撞着胸腔,然后祁川的吻第二次压了下来。 祁川所表现出的渴求越发强烈,他觉得自己咬破了郗白的嘴唇,血液和唾液混杂在一起,带来一种奇妙的仪式感。他半眯着眼,拇指刮过郗白眼角的泪痣。不知道上辈子郗白爱的人是谁,反正这辈子他要定了他的身心。他的声音,目光,笑容和眼泪从今天起都属于自己--祁川把这种欲望放进了每一下亲吻中,直到郗白的眼睛里渗出温热的液体来。 “跟我在一起吧。” 漫长炽热的吻结束,祁川稍稍退开一些,然后压低声音蛊惑道。 “跟我在一起,嗯?” 少年又凑过去啄了一下男孩的唇瓣,“答复是什么,现在就告诉我。” 郗白傻乎乎地愣在那儿,一点一点地找回呼吸。祁川捧着他的脸不给他任何逃避他视线的可能,他在少年眼中看到了无比炽热的光。 还会有别的答案吗?郗白很宝贝地握住他的指尖,像个乖巧的小动物一样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这双手没事真是太好了。 “……好。” 郗白缓慢又郑重地从唇间吐出回应。 “在一起。” 还是那种又轻又软的声音,声线有点飘,但难掩男孩原本的好音色。祁川满意地扬起了嘴角,凑过去抵着男孩的额头又吻了一下。 如果不是护士过来检查,郗白真的怀疑自己会因为祁川的亲吻而再晕过去一次。记得按时吃消炎药,保持伤口周围的干燥清洁,不要大量运动,忌食烟酒辛辣……祁川很认真地听着护士交代,然后领着郗白办好手续,走出了医院。外面大马路上的声浪让两人同时迷茫了一会儿,有种从梦境里回归现实的感觉。感官上这跌宕起伏的一天是如此漫长,但郗白看手机才发现刚到七点钟。 当了十七年乖孩子的郗白,虽然最近晚归的次数有点多,但是父母对他的信任感未减,这会儿甚至都没有发短信问他在哪。他正对着短信页犹豫不决的时候,祁川把外套脱下来给他披上,然后附身凑到他耳边道,“先跟我回家,换身衣服。” 我去朋友家,晚点回来,不用等我吃饭:)。郗白给父母发去了这样的信息,他因为祁川而向家里说的谎越来越多,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这条信息倒不是谎言,只不过他隐去了因果,而且说“朋友”也不太贴切,现在应该说是……男朋友? 郗白晕乎乎地跟着祁川上了车,一直到踏入男朋友家门都不太有实感。祁川吻他了,祁川让他跟他在一起,祁川带他回家……郗白应该独自好好冷静冷静消化一下这件事的,但是祁川靠得太近,少年每一次说话都要凑到他耳边,每一道看向他的目光都是那么炽热,好像不是这样就表达不出他有多喜欢他似的。 背后的伤一抽一抽地疼,不断提醒他自己没有在做梦,郗白不由得暗叹,这伤受得太值了。 祁川在衣柜里翻衣服,郗白就坐在床角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房间。书桌+衣柜+床的标配,大致整洁,仔细看有一点儿小乱,特别是堆在桌角的书本试卷歪歪扭扭,各种翘着角,看得郗白强迫症爆发,很想给他理一理……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就这么做了,郗白动作轻缓地把那一堆书本理好,好奇地看了看祁川自己配置的电脑主机,还有旁边看起来很酷的机械键盘。 十几平米的房间里充斥着祁川的气息,这让郗白觉得着迷。他们绝大多数时候的相处还是无声的,手头找点事情做会减少他的紧张感。但是不能一直这样啊,郗白有很多想问的,而且如果无法好好地对话,祁川也会把很多想说的憋在心里吧。 他要快点……快点找回声音,为了祁川,为了他们不会轻易够得着的“未来”。 “穿这个吧。” 祁川翻出来一件加绒的卫衣,回头看到郗白正在给他理桌子,不由地笑了,心说小家伙真贤惠……而当郗白接过他的衣服,然后把他的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上,祁川的目光扫过对方背后衣料上的破口和凝固变黑的血迹,他怎么着也笑不出来了。 “郗白。” 他唤了声他的名字,然后立刻得到回视。小白兔乖巧地看着他,这让他感觉到甜意的同时,心里也戳着疼。 “以后不许再这样了,知道了吗?” 郗白知道祁川在指什么,他眨了眨眼,不以为然。他就算点头表示知道了,以后碰到同样的情况他还是会这么做的。 不用说祁川也明白他的想法,果然还是自己少惹点事比较实在……祁川无奈地啧了一声,看着一脸无辜地抱着他的衣服坐在他床上的郗白,只觉得一股血往下涌去。 他挑了挑眉道,“你自己换还是我帮你换?” 郗白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祁川的意思,跟祁川相反,他是一股血往上涌去,很快充红了脸颊。虽然都是男生,但是要在祁川面前赤身裸体也太…… 明白他害羞,祁川大手一抬揉了揉他的头发,“自己换吧,要帮忙喊我。” 郗白听着洗手间的水声,快速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换上祁川的。期间因为动作太急,他扯到了背后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的。不过他依稀记得护士说伤口不是很深,好好护理地话两三周就会完全愈合,但就是有可能会留疤。 留疤也挺好的。郗白只敢偷偷这么想,被祁川知道了对方肯定要生气。 但这是他的勋章呀,是他奋不顾身,不留余地地喜欢他的证明。 祁川拿冷水冲了冲脸,回来就看到郗白已经换上了他的衣服,他穿起来正好合身的卫衣放到郗白身上就变成了oversize的效果。男孩的手缩在袖子里,只露出半截手指,卫衣的领口松松垮垮地敞着,能够窥见一大块白皙的皮肤。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他垂着眼睛,浅浅地笑着。 “郗白。” 嗯?祁川在叫他。郗白回神,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他的额头上。 “喜欢我吗?” 像是在确认这宝贝的确落在了自己的手心,祁川如此问郗白确认道。他得到了一个很用力的点头作为回应,可是这还不够。 “我是谁?” 又靠得太近了,郗白觉得呼吸困难,但是这不妨碍他努力念出这个名字。 “……祁川。” 再一遍,郗白扬起一个笑脸,他似乎可以随时随地,毫无障碍地发出这样的声音了。 “祁川。” 他还可以再说很多遍,他们也还可以接很多个吻。 第二十九章 练习 谈恋爱也是门学问, 郗学霸对此一窍不通。这本该是一件离他非常遥远的事,没想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变成了现在进行时。他偷偷瞥着走在身侧的少年,不由地开始思索无数没有自信的幸运主角都思索过的问题:他怎么就看上我了呢? 暖黄色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地点亮着夜晚的长街, 他们脚下的影子时长时短, 但无论哪个角度照来了光,两个身影都是紧挨着的。 无论什么样的日夜晴雨充当背景, 祁川英气的侧脸都会吸引走他的全部视线。 可惜从临近的车站走到郗白家楼下不过六七分钟的路程,已经选择了较慢的通行方式,但果然还是远远不够看。郗白有些不舍地望着他,而在祁川突然转过脸来看他的时候, 他又条件反射般地垂下头。 “……干嘛?”祁川无奈地笑了一声,“想看我你就光明正大地看啊。” 男朋友真的很直接。 短时间内郗白还没能把自己的定位从暗恋者转变成恋人,他被祁川说得脸热, 有点难为情地努力抬起眼和他对视。殊不知他脸颊红红, 眼睛明亮又清澈的样子,看得祁川也心里一跳。不良少年虽然行动力强,交往的头一晚已经摁着人亲了个够,但是该纯情的地方也没少一星半点儿。 谁还不是第一次恋爱啊。 把人送到楼下,祁川停在了楼道口外。 “上去吧,”他轻轻揽了一下郗白的背,“明天见。” 明天……明天真的好远啊。还没分别,郗白已经开始度秒如年。他缓步踏上楼梯, 然后忍不住在三楼转角处的窗口停住,看着祁川慢悠悠地走远。 少年指尖的火星明明灭灭, 他吐出的烟雾消散在了夜风里。十月中旬的晚上已经有些凉了,但是他只觉得浑身热腾腾的。不是原来那种烦躁的热度,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暖意。他沿着来时的路漫无目的地晃悠了一会儿,他知道还有不少事情要考虑的来着,但此时他通通不想管了,只想一遍一遍回忆着郗白乖巧的脸。 正想着对方的时候,小白兔发来短信:少抽点烟好不好? 祁川猛地回头,并没有看见人。想来应该是趴在楼梯间目送过自己,祁川笑了笑,把烟头丢了。公交车末班车进站,路过的情侣遛着狗,碎落在街边的黄叶也很漂亮。少年哼着一首七里香,不紧不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他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静谧的夜色了。 运动会最后半天,重头戏是接力跑。今年因为祁川第二日缺赛,十二班少了一项本来稳拿的跳高名次,其他项目发挥平平,这会儿更是把希望寄托在接力跑上,因为接力跑的分数最多。被寄予厚望的四人中有三个的确能跑,还有一个水平相较一般,预赛排第七的成绩还是太勉强了。殷染站在场边发愁,嘀咕道要是祁川能来跑第二或者第三棒也好啊…… “祁川来不了,别盼了。”施钧洋一瘸一拐地出现,忍不住幸灾乐祸,“他干人生大事去了,管不了你这小比赛。” “你不是病假了吗?”殷染瞥了他一眼,“什么人生大事?” “你知不知道Youth Never--” 施钧洋连YNE战队名字都没说完,殷染的视线越过他,眼睛一亮。“祁川!” 施钧洋:……眼见祁川和学霸大人一前一后走过来,还是随随意意加上安静腼腆的老配置,但是又有什么好像不一样了。他疑惑道,“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去颐都了吗?合约签好了?” 听了他的疑问三连,殷染和郗白也同时望向祁川。面对郗白疑惑中又带着些担心的眼神,祁川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瞪了施钧洋一眼让他暂时闭嘴。 施钧洋:卧槽你瞪我干嘛? 殷染的目光在这三个神情各异的人脸上转了一圈,及时打断道,“祁川你能跑接力吗?” 旁边几个姑娘见祁川来了也应和道,“是啊,王晓征爆发力不够,他被赶鸭子上架才接的比赛,你回来了就不用勉强他了。” “祁川你来跑吧!” 什么别人不太行就祁川能跑,明明就是你们想看祁川而已……施钧洋腹诽,哎,女人啊。他随即转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郗白,小家伙居然也目光炯炯,看起来很期待的样子。还没有被更新进展的施钧洋不由得操心,他心道你这孩子是不是单纯过头了,怎么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啊! 没想到祁川这天意外地好说话,甚至可以说是十二班人能碰上的,他最有求必应的时候了。他很随便地就应了下来,接了第三棒的重任。只不过在去准备区之前,他在施钧洋耳边小声交代了一句。 “你帮忙看着点郗白,他背上有伤。” 施钧洋:?? 回到看台上,施钧洋不由地开始仔细观察郗白,一天病假没来他好像就错过了什么不得了的剧情,他刚想调戏着问问说你和祁川怎么样了,就发现郗白身上略显宽大的衣服看起来很眼熟……他怎么感觉这件卫衣祁川也穿过? 比赛准点开始。第一棒顺利交接到第二棒,然后……然后祁川很随便地超了紧挨着的两个人,和三个队友一起给十二班拿了一个史无前例的接力第三名。 周围的女生都叫疯了,施钧洋也很惊讶。祁川的运动实力大概是什么样他心里还是有数的,今天对方这状态就比较像是嗑/药了。四位少年胳膊架着胳膊,英雄般地走了个过场,祁川路过他们眼前的时候还食指中指并拢,好心情地抛了个飞吻。这个画面里的青春就是最肆意爽朗的模样,在女生们此起彼伏的应援声中,施钧洋分明知道他的飞吻是抛向谁的,他转头看向身边的郗白飘着红云的脸颊,心里又是卧槽一声。 妈的,这逼怎么回事啊? “你这已经搞上了吗?!” “哦,是啊。” 等午休时候抓到个没人的空档,施钧洋如此问祁川的时候,后者倒是很轻巧地认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祁川一把搂过郗白的脖子,带着人往学校后门走。 “别骂了,不给抽烟不给打架,妻管严我也很苦的,走了。” 你苦个几把,这秀的施钧洋都快被闪瞎了。他真想追上去骂你这人还不是被我提点开窍的,但想想又不好当灯泡,就这么看着祁川领着人走远。等人走了他才想起来,YNE那事他还没问呢! “想吃什么?” 祁川望着平凉街主街上一排料理店,转而问身边人的意见。郗白半天没个反应,他仔细看过去才发现,郗白脸颊爆红,害羞到又不能直视他了。祁川心里软成一片,便自己决定着带他去了一家汤面馆,骨汤拉面就好,郗白近几周也不能瞎吃东西。 找了个角落的位置点完单坐下,祁川撑着下巴看着郗白。 “你总是这么害羞怎么办啊?”他忍不住笑道。 比起取笑,这更像是恋人间的调情。郗白抿了抿嘴唇,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抽了张纸巾就开始写:我是不是管太多了? 祁川顿了两秒才明白他指的是刚才那句“不给抽烟不给打架”,他无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欢迎来管。” 郗白想了想,又写下了一行疑问。只不过他写完还在犹豫要不要就这么问出来,倒是祁川直接把纸巾扯过来看了。 SJY说的是什么合约?你今天本来是要去颐都的吗? 就知道他在担心这个。祁川组织了一下语言,简短地解释道,“战队合约,我想……我想以后打职业电竞。” 他望向郗白的双眼,不给他任何乱想的空间:“下周末再去也没关系,所以,不要瞎自责。” 男朋友真的真的很直接。 郗白心里一热,鼓起勇气写道:周末的话,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这个问法还是有些将自己放于劣势,祁川感觉到了他的犹豫。郗白如果和他一起去那他当然会开心,但他不想总是看到对方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要怎么让他更自信一点呢?这变成了祁川想要钻研的新课题。 “当然好啊。”他无奈又有些心疼地说,“不是,你可以理所应当一点的。” 郗白顿了顿,握着笔又要写什么,铅笔却被祁川一下子抽走了。 “别总写字了,多说话吧,我想听你说话。” “……嗯。” 郗白努力地回应道。 他要说什么?他想跟祁川说的话有好多。 他想说我可能不是一个合格的恋人,我不知道怎么谈恋爱,我有很多担心,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选择我,我也想和你聊聊未来的打算…… 所有疑问浓缩成了一个无措的“我……”字,然而祁川却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原来觉得永远传达不到的心意,因为同样认真的感情而变得清晰可见。 少年抬手拍了拍他的发顶。 “没关系,慢慢来,我们可以每天都练习说话。” 我们可以每天都练习怎么样好好地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把魔都改成颐都了,方便后续和上一篇故事联动。 霸王票感谢啦啦板栗,云胡不喜0818,琥珀川,luossna,市蜃,茗雪,夏至,吃火锅,twinkle於,是刃,白白喜欢磕奶糖,4785277,陆章。,泮渚。,FIMMY_听风,采薇,Lucifer二灰,考拉少女,夏至。明哥飞吻!(谁要你飞吻) wb@沈明竹夭 第三十章 情话 运动会结束后的周日已经不能算是假期了, 各科的作业都是按照四天的份额来布置的,绝大部分八中的高三生都会以在家写作业的形式来度过这一天。 然而学霸和不良除外。 郗白没想到,自己乖乖学习打下的扎实功底居然会为恋爱提供便利, 他总能高效地完成作业, 余下的时间还可以自己安排复习巩固,从而形成了一种良性循环。如今他如果想挤时间出来做点别的事, 也不是很难。 周日的市图书馆里坐着不少人,郗白早早就来占了个光线极佳又位置隐蔽的双人桌。此时祁川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读着小说,日光越过他靠着窗的手臂落在米黄色的书页上,不良少年竟毫不违和地融入了图书馆这种地方, 又成为了一道风景线。 当然,在情人眼里他一直是最好看的。静谧的午后,阅读室里只有翻过纸张和敲动键盘的声音, 从前郗白习惯独自一人藏在这片沉默中, 现在有祁川陪他,感觉就完全不同。少年的肩颈线条,高挺的鼻梁,眨眼的频率,一切细节都是他可以悄然注视很久的存在。 还有祁川的手,那是郗白无比喜欢的一双手,十指修长有力,无论是飞跃在键盘上还是温柔地落在他头顶, 都会给他一种奇妙的安全感。现在他有资格牵这双手了,仅仅是这个认知就能让他偷偷笑起来……傻乐了一会儿, 郗白抿了抿唇,强迫自己回神,得抓紧时间把计划内的习题写完才行。 他不知道他的小表情清清楚楚地落在祁川的余光里,在他把注意力拽回坐标轴上的时候,少年也勾起了嘴角。 学生时代的约会就是这样的吧,在学校操场,在教学楼屋顶,在周末的图书馆,简单的浪漫是心照不宣的事。还没有来得及一起走过更多的地方,最日常的场合里也可以浸满糖蜜。 周围的友人到了此时就只有吃狗粮的份了。施钧洋还想找祁川详细聊聊来着,他写作业写烦了就打给祁川,结果电话没响几声就被祁川摁掉了,几秒过后他收到了一条短信。 「我在图书馆。」 施钧洋受到了冲击。 祁川会去图书馆?八中那个学渣祁川会去图书馆?!爱情的力量太他妈伟大了。不过看看他对象是谁,他约会能约到图书馆去也不奇怪…… 祁川本人也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会踏入这种地方,但还好,陪着郗白学习这件事一点也不无聊,他随便找了本侦探小说看,困了就趴一会儿,想活动一下的时候就去马路对面咖啡店买两杯热饮回来,如此他可以在这里消磨一整天。 鉴于他也意识到了自己表现得太重色轻友,他按了按手机,又捎去了几条信息,跟施钧洋交代了一下来龙去脉。从他三千米跑完脱口而出的那句告白开始,到郗白背后的伤是怎么回事,再到下周末可能会一起去颐都,祁川轻描淡写的概述够施钧洋脑补全了一长串场景。听到战野干的好事施钧洋气到摔了笔,而对于这一对磁石般碰在一起就分不开的人,他既是欣慰又是担心。五味具杂间施钧洋不由得抛出很多疑问:「后来战野那儿你怎么解决的?你跟学霸大人认真聊过吗?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祁川盯着屏幕上的小字看了一会,移开手机视线就落在郗白乖巧的脸上。如果能一直这样守着这只小白兔,不去考虑任何就好了,但现实不曾有那么轻松。他开始有点理解为什么大人们总说高中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之一了。甚至可能没有“之一”,时间不可逆,他们总会长大,学校的围墙围起了一座相对单纯的伊甸园。走出那里,谁也不知道会遇上什么。 谁也不知道曾经的那份天真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要不见了。 「没怎么解决,那孙子自己跑了。」 「我现在每天都会送他回家,应该不会有什么别的事。以后蓝狼我不去了,回头你帮我带两条好烟给孟老板。」 「找到合适的时候会聊的,下周末把合约敲定,就先沿着眼前的路走吧。」 说得倒是很洒脱的样子。祁川放下手机,不由地长吐了一口气。他望着郗白的脸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期许:你不要长大就好了,就像现在这样去过最单纯无忧的生活,然后乖乖地跟着我。 而这个期许前后本身就是对立的,将来跟他在一起,郗白会经历的生活就不可能单纯无忧。 因为思索人生中必经的痛点而沉默,祁川没有意识到这对他自己来说也是成长。了不起的少年,成长为青年再到男人,也不会要等很久了吧。郗白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子,祁川的遥想被打断,他望见郗白将写着一行字的草稿本推到他手边:你有事要忙吗?不用在这里陪我也可以的。 “不忙,是钧洋在八卦。”祁川解释道。 郗白总是这么敏感,肯定注意到他表情上细微的变化了,说到底他这么懂事的孩子,也不可能完全没有考虑过以后。“合适的时候”可能就是现在了。祁川见他停了笔,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仿佛在执着于弄清他的烦恼似的。他最终妥协般地提议道,“走吧,出去透透气。” 要怎么开始这段谈话呢,祁川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有什么安静又无人打扰的地方,他最终还是决定把郗白带回家。郗白当然没有意见,他背上的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但祁川连书包和饮料都不让他拿,他着迷于每一个祁川宠他的细节,他的想法也很单纯:祁川说要去哪里他都愿意。 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 “今日练习。” 祁川坐在床沿,郗白面对他坐进转椅里。昨天中午祁川说的那句要每天练习说话,果然不只是随口一提。郗白不知道祁川会怎么引领他说话,他紧张又期待着,他喜欢将一切都交给祁川来主导……而祁川的做法其实很简单。 “从什么开始呢?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生日是几号?” 男朋友用很轻松地口吻问道。 他想让他意识到这不是任何一种形式的考验或为难,只是简简单单的,恋人之间的聊天。祁川见郗白的小拳头紧紧地攥着,便自然而然地摊开右手伸向他。 郗白还傻乎乎地愣着,祁川就勾着嘴角对他笑。 “把手给我。” 郗白乖乖把手递到他手心,然后被牢牢地握住。温热的皮肤相贴,传递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嗯,告诉我你的生日是几号?” 深呼吸,不要紧张,默念着想说的话,想象着词组的音节和音调……郗白回忆着叶岑岑之前跟他说过的步骤,嘴唇一张一合,缓慢地从嗓子里泄出音节。 “五……五月。” 祁川笑容的弧度变大,拇指轻缓地摁了摁他手背上突出的骨节,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五月,十号。” “你看,也没有很难。”趁热打铁,祁川紧接着问了下去,“你最喜欢什么?说第一个想得到的东西吧。” 郗白没有犹豫太久,念出了一个单音节的事物:“花。” 想起了他在墓园里见过的,男孩捧着花的模样,祁川点了点头。挺好,花的确与郗白相称。 “那,你最想去哪个大学?” 郗白顿住了。 祁川没想到这第三个问题郗白就说不出来了。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郗白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祁川又换了一种说法。 “或者你以后想生活的城市是?” 郗白知道祁川这是在做什么了,他怎么会不懂。他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怎么样才能让男朋友了解,他喜欢他的分量已经足以让他不畏惧任何前路上的纷扰。 “我……想。” 想说的只有九个字,也没有太长,但是这会是他这几年间说出的最长的句子了,所以还是挺困难。 “去。” 好在他们都有耐心。祁川干脆把他的另一只手也牵过来,安静地等他说完。 “你,所……” 郗白的胸口开始起伏,他努力稳住自己的呼吸,不让条件反射般的战栗打断他想说的话。就算一字一顿,他也要说得清清楚楚。 “在的……” ……还差一点! “--地方。” 说完了。郗白长吐了一口气,很快为他真的成功地说出了这句话而感到欣喜。什么呀,真的不是很难,他再加把劲的话应该很快就可以进步,很快就能做到和祁川正常的说话了吧? 在郗白忍不住要笑出来的时候,祁川却有些愣住了。话语被切成碎片,声音也又轻又哑,但是他却因这句话而感到撼动不已。 我想去你所在的地方。 这就是他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了。 郗白望着面前半天不再说话的人,轻轻晃了晃他的手。少年回过神来,起身附向他,吻了一下他的额头。这不同于带着渴求和欲念的亲吻,这只是他本能给出的回应。 “好。” 祁川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然后如此答应了一声。这算什么呢?或许有很多庄重的词语可以用在此时,什么约定,誓言之类的。但它们在他们面前又显得毫无必要。 少年只是用释怀的语气轻念道: “好的宝贝。” 作者有话要说: 霸王票感谢陆章。,luossna,知自,此间,Lemon King Ciel,考拉少女,市蜃(飞吻!),莫獭獭,白白喜欢磕奶糖 ,FIMMY_听风者,白水 第三十一章 信仰 郗白上一次坐火车还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的交通不如现在便利,铁路线不多,从这南方小城去首都的线路就是这里最受欢迎的一条。赶着暑假的尾巴, 父母带着他去巍城旅行, 他抱着小书包登上站台,瞪大眼睛, 望着绿皮火车呼啸着来往。 此时他看着眼前的蓝底特快T系列火车,已经没有童年那种敬畏又好奇的感觉。只是他恍然意识到自己被困住的不只是声音,他束足于此也好多年了,一直没再有想要出去走走的心情。这世界在他没太过留意的岁月里已经进步太多, 他庆幸于自己又有了想要踏出门的期许和勇气。 这还要多亏了他的完美男朋友。 “……祁川。” “嗯,走吧。” 祁川在他眼中就是一个完美的存在。少年端着两杯热豆浆回到他身边,郗白不由得念出了他的名字。祁川让他多说话, 想要开口的时候一定要说出来, 结果他早晚挂在嘴边的,就只是这个名字。他不知道,这不是撒娇胜似撒娇,祁川每次被他这么一喊,面上不会有太大的反应,其实心里都暗爽得不行。 谁不想有一只纯白天真的小兔子躺在手心,眼里心里都只有自己一人呢。 祁川让郗白走在自己前面,这样他可以在人潮中护住他的后背。捧着暖手的纸杯, 两人站在队伍的尾端缓缓向前挪动,登上车厢。周六早晨七点二十, 火车准点出发,向颐都驶去。 郗白为了这趟外出做足了准备,周一他就找各科老师要全了一整周的作业,并于周五全部写完上交。没有老师会觉得奇怪,他本来就是爱学习的孩子,只不过他们会好奇地问道,最近是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吗?感觉你状态很好。 有这么明显吗?郗白对着手机屏幕看了看自己的脸,他依旧觉得这张脸除了白以外没什么特别。之前叶岑岑也问过这样的问题,以及昨天……跟爸妈说要到朋友家留宿一晚时,他们估计也是看出了自己的期待,所以也没好阻止。自己逐渐能说出短句已经足够让爸妈开心,对着他们说谎的感觉很糟……可是他也没办法讲出实情。 是哪位朋友呀?下次也带回家里吃饭吧--最近没少听过这样的话,他总是笑一笑就糊弄过去。能瞒到什么时候呢?对于开明圆满的家庭来说,这也是一件不能轻易拿出来试探的事。而祁川……祁川不会有这样的烦恼,对他来说去哪里都是说走就走,选择谁也完全是由着自己决定。郗白羡慕着他这样的自由,但也隐隐觉得心疼。 一个人独立生活的同时也意味着寂寞,以往他家里逢年过节热热闹闹的时候,祁川在做什么呢?父母各自有了新家庭就不怎么管他,他好像也不是会和亲戚熟络的类型…… 如果能有更多的时间可以陪他就好了。 火车驶出城市边境,穿越田野,郗白望着金色的稻田出神,脑海里闪过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要烦恼的事是考虑不完的,五个多小时的路途不长不短,不够他瞎想,他也不会就这么消磨掉时间。指尖倏地一热,郗白回过神来,发觉祁川把他的手牵进了外衣口袋里。 “要不要睡一会儿?”祁川凑到他耳边问。 两个人昨晚都没有怎么睡觉,祁川在打排位,郗白因为兴奋睡不着,他被他一问才觉得的确有些困了。祁川握着他的手动了动,手指稍稍张开插进他的指缝,完成了一个十指相扣的姿势,郗白也收紧了手指回握他。 掌心的生命线相交,他只知道这一件事就好。郗白慢慢地放松身体,脑袋一歪靠到少年肩上。其他的……暂时不管了。火车穿过田野山间,飞速地将他们带离故土,郗白迷恋地蹭了蹭祁川的肩膀,不着边际地想着,这像不像私奔? 两个人,一点行李,踏着晨光,远走高飞。 没想到在不久的后来,他的这话会一语成谶。此时火车穿过山洞,突如其来的黑暗里,祁川低下头贴近他唇边,两人接了个隐秘又甜腻的吻。 断断续续地睡到中午,郗白被祁川唤醒下了火车。颐都不愧为全国最繁华的城市,火车站建得大而气派,午后的人流量也很大,郗白站在喧闹的人潮中迷茫了一瞬,心想要不是有祁川他肯定会迷路。还好祁川的路感很好,很快就顺着指示牌出站,进入地铁口,并且研究好怎么换乘。 两人再回到路面上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了,空腹感变得很明显。地铁站出口就有一家寿司店,一家水饺店和一家麦当劳,祁川问郗白,“你想吃什么?” 郗白望着他眨了眨眼睛,像在说你决定就好啦。 “不许说随便。”祁川毫无威胁感地威胁道,“不说出来就没有中饭吃。” 郗白动了动唇,缓缓地选了一个,“……饺子吧。” 于是祁川点了两大盘水饺,吃到他撑得不行,连饮料都喝不下。吃饱了就该干正事了,郗白咬着吸管听祁川开始打电话。听筒那头传来一个轻快的男声,用略显激动的嗓音说着什么“啊你都到啦?怎么不说一声”之类的话,客气了一番,对方让他们在原地别动,马上开车过来接。 祁川平平淡淡地聊完电话,转头看到小白兔正一脸崇拜地看着他。他觉得好笑,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正好给他介绍了一波职业电竞的那些事。 如今职业电竞依旧不能被称为广为人知的行业,在不能被广泛接受和认可的大坏境里,其实有很多有天赋的选手,没能有机会将自己的能力发挥到最大化。借着今年这届世界电子竞技大赛(WCG)的举办,不少战队通过从海选赛捞人的方式吸收新血液。祁川作为这两年最神秘,冲劲最强的黑马,自然很快收到了邀请。 Youth Never Ends,当下最热门的电子竞技俱乐部,成立于2003年,其中的DOTA战队已经在世界舞台上活跃多次。YNE早期只是由几个富二代砸钱组着玩搞起来的,没想到教练和元老组的几位选手特别给力,直接杀到了那一年WCG的八强。之后YNE风风火火走到现在,不见颓势,其实里边也有些纷争。有选手被别的队挖走,有的退役去当解说了,教练也换了两轮,现在正缺综合能力和抗压性强的一线选手。 祁川身上是被压着厚望的,这里面很可能还有更复杂的赌局存在,但是他不介意,因为这本就是一个互相利用的过程,他何尝不是也把未来的起始押在了YNE身上。 “虽然我肯定会签这个,但是表现得太殷勤或者太冷淡都不行,我还是要当面会一会这波人,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样。” 祁川的可乐杯已经空了,他又拿过郗白的柠檬水吸了几口。他顿了顿,转而问郗白,“所以……你会支持我做这个吗?” 郗白毫不犹豫地点头。 这些都是离他的日常格外遥远的事,听祁川讲了这些,明白了他的意思,郗白更是觉得祁川比相当一部分死读书的同龄人要厉害很多,至少他现在就懂得在更复杂的领域去争取,去磨合以及生存。 “我……觉得。”郗白拽着他的袖角,缓慢又急切地表达着,“这很,适合你。” 你也一定会做得很好。 得到郗白的肯定,那祁川就百分之百没有顾虑了。少年把棒球帽反扣在头上,果断地带着他走出店门,迎接来人。 刘辉见到二人的时候来回看了好几眼,英俊痞气的少年双手插兜,身边站着一个清秀白净,书生气稍重的男孩。他难免一瞬间脑洞大开,这哪一个是Q1?无所谓,哪一个特么都能刷脸,签了前一个能招女友粉,签了后一个更是反差力十足,妈妈粉姐姐粉女友粉一个都跑不了。哇,他这把真的稳赚不赔。 祁川不知道自己还没签约就快连着对象一起被卖了,他礼貌地把手伸向刘辉。 “祁川。” “啊,你好,哈哈我还在想你们哪一个是Q1,我是刘辉,叫我阿辉或者Grey就好。”刘辉又瞄了几眼郗白,“你朋友啊?” 谁看都会觉得他们不是普通意义上玩在一起的人,因为气质差异太大。刘辉也好奇,没忍住多问了一嘴。 “他是……” 祁川明白他好奇的点在哪,可话起了个头他又没有说下去。他第一反应是回答“他是我对象”,但为了避免隐形的麻烦,他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换成一种更神秘又更认真的说法。 “他是恩人吧。” “没有他我可能就打不了职业了。” 哪有那么夸张……郗白脸一热,腼腆地朝刘辉笑了一下。 “哇,有故事啊!”刘辉笑叹道。他没有深问,能当YNE的经理的人当然早修炼成了人精,合约谈拢了他们以后有的是机会聊,他随即切入正题,“你们住哪儿定了吗?先去基地还是先去放个包休息一下?” “先去基地吧,晚上我还想带他转转。” 这已经是离基地最近的地铁站了,开车过去不到十分钟就到了。一路上刘辉跟祁川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停好车后快步带到二楼的会客室里,请他们稍作等候。郗白对这个年轻男人印象挺好,对方身材略胖,五官端正,是那种看上去挺有福气的长相。他眼神中带着商人常用的精明和客气,圆滑的尺度把握的正好,总是营造着一种让人轻松的氛围。 最重要的是,他感觉到刘辉很欣赏祁川。这个男人看他男朋友的眼神让他想起了蓝狼里的孟老板,无论是当成摇钱树的欣赏还是当成未来战队亲儿子的欣赏,他希望祁川能遇到伯乐。 刘辉很快端着两杯热水再次出现,他大概带着两人转了一圈,基地的构造不复杂,主要就是练习室,活动室,宿舍和健身房。这个点天天看日出的网瘾少年们才刚要起,周末教练和保洁都不在,所以显得有点冷清。 好吧,一看就没人进去过的健身房,和活动室一整桌的外卖盒纸杯扑克牌足够描绘出网瘾少年们的日常生活,郗白眼前都要有画面了。 他把目光移向祁川的侧脸。 你会喜欢这里的吧。 想象着祁川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在这生活的模样,郗白由衷地为他感到开心。但因为之后的赛前封闭式训练以及各地打比赛的日程,他们应该就很难见面了吧……想到这里郗白又有一点失落。 “那,我们去聊聊合约,小同学你随便玩一会儿?” 刘辉将他们带到办公室门口,更倾向于和祁川一对一地谈。祁川回头看向郗白,得到了一个让他放心的笑脸作为回应。 “有事打我电话。”祁川拍了下他的肩,跟着刘辉进了办公室。 他们这一聊还挺久,郗白的YNE基地探险共计十分钟,剩下的时间他都乖乖坐在会客室里等。三点半的时候他碰到了第一个活人,一个发型被睡得有些糟糕的小个子男生从楼上下来,趿拉着拖鞋,眯着眼到会客室的柜子里翻了瓶矿泉水,然后仰头咕嘟咕嘟灌了个干净。他喝完长叹一声,仿佛就此活过来了。 他转过头看见瞪大眼睛望着他的郗白,吓了一跳--字面意思上的跳起来了。 “卧槽!!” 第二个略高偏瘦,脸上青春痘长势喜人的少年随即出现在会客室门口,他跟前一位的步骤一样,先拿水,边喝边叹道,“操他妈的,谁再点那家麻辣香锅我杀了谁,咸死哥了,每次吃完第二天喉咙都咸到长泡。” 然后,“……卧槽,你谁?” 小个子和青春痘面面相觑,然后一个惊醒异口同声道,“你是Q1吗?!” 无视了郗白的摇头,小个子直接朝天花板吼道,“唉卧槽都他妈下来见Q神啦,别几把睡了!!” 郗白攥紧了手指,不知所措地坐在原地。刚才还觉得这里有点冷清,现在等人睡醒了,这里立刻咚咚咚吵成一团,这些人中四个特别活跃,还有两个相较安静,但也不掩好奇。很快他就被六个人围了起来,大眼对小眼。 “卧槽你看起来好小啊,你上高中了吗?辉哥非法签童工我举报了!” “你从哪来的?刚到吗?” “签好合约了不!你跟我们一起去打下个月华北那场比赛吗?” “二八说你发条很强,他要跟你solo。” “……我他妈什么时候说过?” 郗白抿着唇,继续摇了摇头。这波人给他的感觉就像施钧洋,很吵很闹腾,但是没有恶意。他们到底还是跟学校里那些循规蹈矩的学生不同,但这样子的青春也很有趣,也同样耀眼。 郗白努力开口道:“我……不是,Q1。” “他在,办公室。” 办公室里的祁川转着钢笔的笔帽,最终笔尖滑过纸面,他签下了自己的大名。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但他表现得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平静。这是他期待已久的开端,而这个机会就应该由他握牢。 YNE方开出的条款挺合理,薪资栏写下的数字也诚意十足,但训练时长方面丝毫不能让步。他和刘辉都没想到双方是因为这一点争了很久,最后谈妥,非比赛期间可以允许外宿,祁川才点头。 “哎,你们年轻人真是,如胶似漆啊……”刘辉打趣道,“真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把你栓得这么死。” 祁川笑了笑没有回答,刘辉不知道他已经见到了,而且这位Q1的恋人正在被他的一群儿子围观。 祁川一回到会客室门口脸就黑了,他的郗白正被几个人围着尬聊,面露窘意。 “郗白,”他扬声唤道,“过来。” 男孩倏地站起来走到他身侧,刚才围着他闲聊的一拨人齐齐看过来。大家到挺久之后才知道,这天Q神刚跟他们见面的时候为什么表情不大好,而那个时候的Q1已经不叫Q1了。 YNE-Q510 依旧是字母和数字组成的ID,只不过这次它代表着他荣耀开始的队伍,他的姓氏,还有他恋人的生日。 刘辉大手一挥帮两人定了间东岸的洲际酒店,定得还是江景房,他声称今年经费多,可劲烧别客气。郗白一直到跟着祁川走进房间都没有实感,他好像真的陪他开启了一条很重要的路,为此喜悦有很多,烦恼也多了不少条。 酸甜酸甜的爱恋让他望着祁川的身影出神,然而当对方把外套脱下甩到床上的时候,郗白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颊急速升温。 这儿怎么就就就一张大床?! 郗白还在傻站着,祁川刷地一下拉开窗帘。暮色四合,黑色的江水缓缓地流淌,颐都东岸最漂亮的夜景就在眼下。明明灭灭的灯火霓虹中,祁川的眼神暗了暗,回头朝郗白走过来。 他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捧起他的脸就吻了上去。 这个吻里全是后知后觉的感动和振奋,他的未来和他的信仰,都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霸王票感谢Soon,市蜃,(c/-}c,采薇,琥珀川,三水儿,luossna, 安毕方w 第三十二章 走火 郗白知道自己班里也有悄悄交往的情侣, 但他从没探究别的恋人是怎么样相处的。这个年纪的恋爱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好像无论是来势汹汹还是细水流长,十七八岁特有的冲动和欲念正一股一股地涌上来,谁也不能免俗。 祁川很喜欢亲吻他。不知道别人家的男朋友是不是会在没人的教室后排, 在器材室角落, 在通往天台的楼梯上,总是不打招呼就突然凑上去堵上恋人的嘴, 反正过去的一周里祁川天天都这么做。他会温柔地捧起他的脸,他也会坏坏地把他逼到墙角,只要四下无人,祁川的原则就是想亲就亲。 可那是学校啊!起初郗白会各种心惊胆战, 但三四天过去,他竟然也就习惯了在心惊胆战中享受甜蜜。这太糟糕了,郗白不能否认他与祁川一样, 四片唇瓣黏在一起的时候就什么都忘了。越是知道不能这么做, 他们就越有反骨精神,在相拥的小天地里肆无忌惮。 平日偷吃禁果的感觉就让人兴奋到战栗,更何况眼下是一个绝对无人可扰,本身就充满着性暗示的场合。“跟男朋友开房”这个认知让郗白脸颊发烫,微微发抖的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祁川在引领他往一个危险的地方走,而他甘之如饴。 他永远都不会拒绝祁川。 起初由感动和庆祝构成的亲吻很快变质,郗白腿一软坐到了床沿,祁川顺势压过去揽着他腰继续。郗白心脏狂跳, 祁川何尝不也是,当他把人压在雪白的床单上的时候, 无数压制已久的危险念头都挣脱开束缚,席卷而来。 眼前白里透红的面颊完美地诠释着秀色可餐这个词,他的眼睛里漫开雾气,泛着水光的嘴唇被咬得通红,无措地望着他喘息。就是这个样子,这就是祁川那场春梦里的模样。他本以为不会有更让他血脉偾张的场景了,谁知现实比春梦还要过分百倍。 想要在这张白纸上留满自己的痕迹,想要看他在情/色中迷乱的样子,想要以某种方式弄痛他,让他流着泪喊自己的名字……罪恶啊。祁川撑着被单的手倏地握紧成拳。 四片唇瓣分开,一道银丝在空中断开,少年如同一匹刚成年的野狼,兴致勃勃地嗅着自己的头号猎物。他被小白兔颈侧白嫩的皮肤吸引,凑过去在那上面啄吻了几下,然后不由自主地继续往下,在人肩颈交接的地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嗯……!” 郗白没忍住轻哼出声,他抬手抓住了祁川身侧的衣料,但仅仅是抓住而已,没有要将人推开的意思。被祁川碰过的地方都像触电了一样,他浑身酥软地躺在那失去思考,他只意识到祁川现在是真的想吃了他的。 可是--停停停停停。祁川猛地起身拉开距离,脑子里的警钟和欲念撞在一起让他晕眩,他往后退了两步,丢下一句“抱歉”就走进了浴室里,哗一声把门拉上。 郗白平躺着愣了半天,待他的呼吸恢复正常节奏,浴室里还响着水声。郗白也是个生理健全的十七岁,他当然明白祁川这是什么状况,自己也不是没有反应,只不过清心寡欲惯了,他的反应不如祁川的那么明显。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抱歉的,如果对方下意识说了抱歉,那只能说明……祁川刚刚是真的想对他做点什么的。 最可怕的是,此时郗白的内心的想法是,没关系。不是普通意义上回应抱歉的那句没关系,而是“你想要的话我愿意”。 如此直白地面对自己心里的欲望,难免让郗白觉得羞耻,但不可否认,他想要和祁川变得更亲密,各种意义上的亲密。但他是绝对做不出来主动求欢这种事的,等什么时候祁川憋不住了,到时候就…… 郗白缓缓地坐起身,拧开酒店桌上摆着的矿泉水抿了几口。男朋友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脸颊上还滴着冷水,他抓起额发甩了甩脑袋,略显不自然地抓起桌上郗白喝了一小半的水,仰头灌了个干净。 “走吧。”祁川重新拿起外套披上,“来都来了,出去转转。” “嗯。” 祁川说的出去转转,就是真的随便转转。颐都沿江的夜景十分有名,酒店的位置离滨江路很近,步行过去也只需要十五分钟左右,两人自然选择往江边的方向走去。 最繁华的城市中最繁华的地段自然是高楼林立,写字楼里走出踩着恨天高的白领美女,夹着公文包梳着背头的男士匆匆坐进轿车后排。来往的人群都格外有目的地朝某个方向奔波赴命,而郗白跟着祁川,两个相较之下青涩渺小的少年人慢悠悠地闲逛,倒也怡然自得。 临近江边,游客模样的人也多起来,不乏有约会中的情侣牵着手散步。滨江的长路上有些拥挤,很多笑脸靠在一起被镜头定格。江上的游轮笛声长扬,江对岸的一排英法式建筑亮着金色的壁灯,郗白也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镜头慢慢移动,最终还是落在了少年的侧脸上。 若是被美好的感情包裹着,他眼中的世界也都是这么美好的了。郗白已经快忘了自己以前那种畏惧人群的感觉的是什么样的了,这里没有异样的眼光,也没有人会探寻他的哑症,这里只有欣欣向荣的世界和他的瞳中极光。他快速地按了几下拍摄键,颐都江岸边的祁川保留在他的手机相册里。 “干嘛,偷拍我啊?”少年看向他,把他重新揽到身边,“人多,别乱跑。” 郗白乖乖被他揽着,趴在石栏上,江风挺大的,祁川敞开外套把他半个身子裹了进去。 “周三去拆线?” “嗯。” 这事果然还一直横在祁川心里。郗白望着江面上的五色光影,又听祁川叹息般地在他耳后轻声问道,“你跟你爸妈怎么说的?” “我……没说。” 郗白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干脆没说。还好表妹郗锦的父母常年外派,这段时间她又暂住在他家,父母的注意力不全在自己身上。要说有什么额外的关注,他们都比较欣喜于他重新开口说话的事实,哪怕只是“谢谢”“晚安”这样简单的句子。 这样解释起来太麻烦了,郗白只能柔声对祁川说了一句,“没关系。” 再多矫情的话两人都说不出来了。祁川的下巴抵着他的发顶,“那周三我陪你去,请下午的假吧?” “好。” “今日练习。”祁川又开始日常发问了,这招真的有用,郗白开口前的犹豫已经越来越短,他也快把郗白的喜恶摸透了。小兔子竖起耳朵等着他的问题,祁川问,“以后等哥发达了,你想要什么?” 这什么偶像剧对白呀,郗白笑了起来。 “想要……你。” 大概是因为不可避免的害羞,这份回应的声音很轻,但是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蜜。祁川揽着他的胳膊收紧了些,“除了我以外呢?” 其实郗白的生活除了男朋友的部分以外就是读书考试,真是有够无聊,他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郗白认真思考了一会,吐出了两个字。 “花店。” “花店?” “嗯,小时候……想过。” 祁川没想到学霸大人还有过这么普通的志向,他一点也不低调地承诺道,“没问题,以后就在家对面给你开个花店,开一条街都行。” 郗白抿着唇笑。他依旧盲目相信祁川,不仅是因为他喜欢他,而且他有预感祁川一定会红,一定一定会成为那个领域的大明星--他比相信他们两个人的未来,还要更相信祁川会抵达的高度。就算那个时候对方身边的人已经不是自己,他也会觉得满足,至少他在祁川的荣耀之路上,陪他度过了最开头的部分。 祁川不知道的是,早在这时郗白心里就已经下了决定:如果以后这段恋情会影响他的选手职业,如果哪一天祁川不那么喜欢自己了,到那个时候,他会走的。 “晚饭,你挑,我请。”郗白认真地说道,“庆祝你……签约。” 郗白都这么说了,祁川当然不会拒绝。 “好。” 祁川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郗白转过头对他扬起一抹甜笑。江边的哪一处灯火都没有恋人的眼睛好看,郗白突然明白了祁川时不时要摁着他亲吻的感觉,他现在也好想亲吻他。祁川锋利的眉眼被柔和的爱意软化,他也一定想做同样的事。 但是他们不能在这里接吻,多可惜。 祁川还念叨着郗白不能吃油腻辛辣的东西,于是两人慢悠悠地逛了好久,才选了一家中餐馆,点了些清淡的家常菜。少年心情大好,开了两瓶啤酒,服务员要往郗白的杯子里倒的时候被他赶忙拦住,他对郗白严肃道,“你不许喝,你喝果汁。” 祁川自己咕嘟咕嘟喝得爽快开心,毫无恐吓感地恐吓他:“你以后都不许喝酒,听到没!” “……哦。” 反正小白兔喝醉了以后的那副诱人模样,他是绝对不能让别人看了去的。祁川自己也只是过个嘴瘾,没有喝多,不然晚上刹不住车那可就犯罪了。在火车站取票的时候他看了郗白的身份证,明年五月才成年,现在还不行…… 就如同男孩纯情和色情的模样只隔着一线,祁川对他的欲念有多重,于其同时存在的罪恶感就有多重。天知道不良少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守规矩了,大概越珍惜就越小心是某种生物共性吧。 可性冲动也是生物本能。 晚点回酒店,听着浴室里零星的水声,祁川在外头浑身不自在。他为了转移注意力给施钧洋打了个电话,交代了签约的事,这哥连声祝贺之后又开始骂他重色轻友。 “不是我说,以前咱看的那些片是不是不管用了,我回头孝敬您几部G开头的?”少年们聊着聊着话语里就带上颜色了,施钧洋比他还兴奋,“我操,我现在是真的迷了,你这个速度……唉唉反正你记得戴套,别搞出事了!不对啊好像也没什么事……” --这电话还不如不打!祁川又气又不知道怎么骂,他恼羞成怒般地把电话挂了,在落地窗前远眺了一会儿等人出来。 吹风机嗡嗡响了一会,然后香喷喷的小白兔裹着热气出来了。郗白眨巴眨巴眼睛,拽了一下他的袖子,示意他可以使用浴室了。祁川收拾了一下衣物,逃难似地走了进去。 晚十一点半,两个人并排坐在床上,气氛难免又微妙了起来。酒店暖黄色的台灯都带上了某种蛊惑人的效果,祁川干脆把灯关了。 黑暗是夜的保护色,只拉了一层的窗帘是薄纱质感的,外面的灯火依稀可见。被热水冲刷过的皮肤贴着干燥柔软的被单,很舒服,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样子,只差一个吻。刚才在江边没亲到的份额,现在要亲回来--几个小时前还觉得自己是绝对不可能主动的郗白,在黑暗中突然胆子大了起来。 他凑过去把唇贴在了祁川嘴角。 下一步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他不需要知道,因为祁川会立刻拿回主动权,攻城略地。昏暗的房间里响起亲吻间隙黏腻的水声,少年的手伸进他的衣服里,抚上他腰际的皮肤。缱绻的触碰让人着迷,不知道这算是谁把谁撩得全身起火。 但是到最后,祁川还是没有真的做什么。 “等你成年,你跑不了。” 少年在粗重的喘息声中如此说道。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就算避开擦枪走火,这爱里也已经走满了火,炽热又浓烈,始于雨季,却点燃了他的整段青春。 就算最后……就算最后火会熄灭,祁川在他颈侧留下的印记会消失,他背上的伤口也会愈合,没关系,他是拥抱过火的孩子,烙印刻在心里了。 恍惚中郗白感觉到祁川扣紧了他的手。 他扬起了嘴角,然后便是一夜好眠。 作者有话要说: 霸王票感谢方笑笑笑笑而不语,啦啦板栗,luossna,三千青丝全做假,34065671,考拉少女,市蜃,尤其亲亲201805! 明哥再次郑重承诺,真的不写BE 别怕,乖 第三十三章 入冬 步入十一月的时候, 这座城市迎来了连绵三四天的降雨。一场秋雨一场寒,怕冷的人都已经裹上了棉服和围巾,但是那股湿冷无孔不入, 还没立冬, 这天已经让人手脚冰凉了。 十一月三日周一早七点,郗白走进班里, 搓了搓自己冰凉的指尖,目光掠过黑板右上角“距离高考还有216天”的倒计时标语。眼看2开头的数字很快就要跳到1开头了,班里的氛围越发严肃紧张,这么冷的天还有不少人愿意来早自习, 重点班学生的努力果然不是随便说说的。 与堆了老高的书本相伴的是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流感多发季,八中小半学生都中了招, 郗白也没能幸免。他隔着口罩小声咳嗽, 可越是想把声音压下来,他嗓子就憋得越痒,咳得反而越厉害。他拧开保温杯抿了口热水,勉强缓了下来。 “嗨,我带了止咳糖浆,你要不要来一点?” 前座的姑娘回头问道。郗白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不用,谢谢。” 前座难掩新奇地望着他, 然后朝他友善地一笑,“那你有需要的时候再问我要。” 郗白弯了弯眼睛, 朝她点了下头。这种场景放在过去两年半的时间里都不曾有,郗白怎会想到近两个月里他的生活还会发生这种变化。 人会对于特别之处报以格外的关注,学霸大人又哑又阴郁,从前就算没跟他接触过的人都听过这样的传闻,好奇了就会多打量他几眼,然后再敬而远之。而人也会对意料之外的转变报以兴趣,他们开始发现学霸断断续续地说出了简单的句子,为人腼腆礼貌,面相单纯,虽然还是不习惯于与人熟络,但他偶尔也会露出让人移不开视线的笑容。 什么呀,分明是很好相处的人啊。周围的人陆续做出了这样的感叹。不知不觉中来找他讨教题目的人比以前更多了,渐渐地也有人会主动跟他说说话,一半好奇一半善意,无论如何,他被看见被接受,就是这么自然而然的事情。 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曾孝军迈进班门,在路过郗白的课桌的时候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他的桌角。这人真的好幼稚,郗白在心里叹气,自己把桌子扶正。现在他的存在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没什么威胁感,甚至因为好奇和同情会被额外关照的,但是于从一开始就把他当成假想敌眼中钉的曾孝军来说,他被周围的人接受就会使得他显得更碍眼了……当然,如果只有曾孝军这样,郗白也不会多在意。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这样的话。 郗白从书本间抬起眼,稍稍侧过脸朝同一排的右手边看去,果然与一道视线撞个正着。与他隔了两个座位的女生倏地转回脸,低头看向了桌上摊开的卷子。她眉头皱起,手也紧紧攥着,神态十分不自然。 不止一次两次了,这个叫李晓菲的女生总是偷偷看他。对方也是文静话少的性格,郗白的记忆里他们两人并没有什么交集,他想不通对方为什么要如此打量他。 “对了,你是不是……跟十二班的祁川很熟啊?” 前座姑娘又回过头问他,被提及的名字猛地把郗白的注意力抓回来,李晓菲也朝她看去。 前座凑近了些,小声问道,“经常能看到你们放学一起走啊。冯涛他们也想问你来着,没好意思问……听说祁川游戏打得超厉害,他们好多男生特崇拜他。” 郗白咳了几声,含糊地回答了一句,“我们……住得近。” 学校就这么点大,早晚有人会注意到他们俩走得近,前座这么问不奇怪,但郗白还是惊了一下。毕竟不是什么见的了光的事情,早恋被发现就够老师唠叨的了,更何况他们这个…… 可能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吧,只不过这一周坐在他前边的人头一次把话问了出来而已。郗白后知后觉到一丝没有具体指向的担忧,要是对方也跟他一样没什么存在感就算了,偏偏祁川还是学校里最有存在感的那一个。 这不,几位少年笑嘻嘻地由远及近,迈向楼道口的时候他们的身影从九班门口晃过,施钧洋故意大喊了一声,“川哥牛逼!Q1天下第一!” 少年一巴掌拍上他的脑门,“叫屁啊你。” 说完他也忍不住朝班里望了一眼,在看到郗白的时候好心情地扬起了嘴角。虽然一群人快速地走了过去,但是郗白最擅长在这样的瞬间里捕捉他的视线。他们的约会可以存在于学校里的每一处,每一分钟,每个细微的表情里都写满了只有两个人看得懂的爱意。 可这样下去真的没关系吗? 郗白断断续续想过这个问题,每一次都想不出个所以然,在和男朋友见面的时候,他就又把什么顾虑都忘了。毕竟谁能拒绝祁川这样的人,拒绝他用宽大的带着他体温的外套把你裹起来,然后再把你的手牵进他的口袋里,或者将一杯热巧克力塞进你手心。他还会神采奕奕地讲述着他最近的战绩,然后把你的头摁在他的肩膀上,在开着暖空调的小隔间里低声哄你午睡一会儿。 反正郗白不会拒绝,他满足到忘乎所以。 祁川还总是会想吻他。 “这里不冷啊,把口罩摘了吧。”他意有所指地建议说。 郗白拉了拉被男朋友嫌弃的棉质口罩,小声道,“不是……因为冷。” “我感冒了,会传染。” 祁川听闻乐了,“不是说,感冒传染给别人以后自己就会好吗?你快传染给我。” ……这都哪来的歪理。郗白猛摇头,让祁川生病这种事他绝对拒绝再拒绝。眼看祁川还在用那种盯着猎物的眼神看他,好像下一秒就要把他的口罩拽下来强吻他,他赶紧转移话题。 “这个月,你们是不是有……比赛?” 郗白说话还是比正常语速要慢,而且总是很简短,他习惯于把三句话合成一句话来表达,好在祁川总是能理解他的意思,这大概也是恋人间默契的一种。 “啊,上次去基地的时候你听他们说的吗?”祁川调出手机日历数了下日子,“是有比赛,月底,我还在等辉哥给具体通知。不过我估计就是当替补去刷个脸而已,应该没那么快就让我上场。” 说是这么说,郗白还是露出了很期待的眼神,被口罩遮住口鼻后,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神显得格外大而明亮。小兔子眨巴眨巴眼睛,祁川想耍帅都耍不利索,嘴角抑不住地疯狂上扬。 “干嘛,这么想去看哥比赛啊?” 嗯!郗白点头。 祁川伸手拍了拍他的发顶,“你去不了,时间撞月考了。” 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考试对于高三生来说跟上课一样日常,郗白对于月考没什么特别的关注,没想到月底被考试占据的那个周末会正好撞上祁川的赛场首秀。 “所以……是几号?” “29号。”祁川指着日历给他看,“月考是周五周六对吧,喏,正好是28,29号。” 郗白还不死心。“几点?” 万一是晚上的话,赶一赶搞不好还来得及呢。考试最后一场是英语,提前交卷什么的对郗白来说也不难。 祁川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他舍不得他折腾。 “不告诉你,你安心考试。”少年轻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掉下红榜的话我揍你哈。” 依旧是毫无威胁感的威胁,祁川才不会揍他。郗白有些失落地垂下脑袋,他是真的很想去…… 就在这时,门响了。脚步声和男人的咳嗽声传来,伴随的还有两名学生说话的声音。郗白猛地坐正了身子,下意识就要把手从祁川口袋里退出来。 而祁川的手将他的扣得很死,少年使了点劲将他拉回来靠在他身侧,小声道,“没事。” 两名学生交完表格就走了,并没有踏入隔间,赵海又弄出了点零零碎碎的声响,倒茶,点烟,翻动纸张,一切如旧。 隔间里的两人沉默了半晌,祁川又捏了捏他的手心。 “别怕。” 相握的手心出了汗,郗白缓慢地点了点头。 感觉生活总会隐隐约约地提前给出些暗示,一切因果都有迹可循,只是当事人做不到百分之百的理性,毕竟爱情是理性最无法衡量的东西之一。祁川就是团火光,郗白比灯罩里的飞虫还无畏,怎么着都会向他扑去。 日子就这么甜蜜温馨,又一惊一乍地走到了月尾。 郗白的感冒好透了才敢把口罩摘掉,祁川像是要补上前两周没亲到的份一样,这两天更是变本加厉地袭击他。他特别喜欢看到小白兔每次被亲的时候,那种惊讶害羞又沉迷的表情。 还是在这个被他们占为己有的秘密基地,承蒙赵海的额外照顾他们有软垫坐有暖空调吹,窗外初冬的寒风肆虐,屋内温软的嘴唇黏在一起。 郗白手中的书刚翻开,眼前就多了一张放大的帅脸。他攥紧了书页,感觉到祁川咬了一下他的下唇,然后用舌尖顶开他的牙齿,勾住他的舌缠绕。 祁川每次给他的都是很用力很热烈的吻,但这些亲吻又有着无比温柔的内核。郗白手中的书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也本能地伸出手,揪住对方的衣襟。 “明天你们--” 男人的声音在隔间口响起的时候,祁川闪电般地退开了。可还是晚了,赵海脸上略显惊愕的表情和说了一半硬生生顿住的话,无一不表示他已经看见或猜到了他们在做什么。 郗白心脏都快跳停了。 气氛无比尴尬地凝固了几秒,还是祁川最先反应过来。少年地喉结动了动,毫不避讳地与男人对视。 “赵哥。” “……明天你们别过来,清点和更新器材,学生会要时不时来人。” 赵海把要说的话重新说了出来,然后就退了出去。只是过了几秒,他又隔着一堵墙唤了声:“祁川,你过来。” 祁川拍了下郗白的肩,望进他的双眼安抚道,“没事,信我。” 这大概是第一次祁川说的话对他没有起到什么效果,郗白的冷汗都出来了,他看着少年走到隔壁办公室,只觉得手脚冰凉,羞耻感爆炸。 赵海的烟瘾重,话没开始说就先猛吸了四五口。他靠在桌边顿了顿,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递向祁川。 其实祁川本来就觉得,即使被赵海发现了也不会有什么事,他才敢在这儿和郗白亲密。对于某些人他打第一眼就本能地信任,近到施钧洋,远到孟老板,包括眼前的赵海,他们都不曾让他失望过。现在赵海给他烟,他更是完全松了口气,只不过他依旧没接那根烟,而是朝隔壁扬了扬下巴。 “不让抽,戒了。” 赵海嗤笑出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收敛一点。” “嗯,知道了。” 少年在他面前站得笔直,倒是跟其他那些吊儿郎当的不良不同。赵海弹了弹烟灰,在一缕烟雾中眯起眼,重新好好地打量了一下这位与他似熟非熟的少年。 “你父母做什么的?” 往日大多数人问祁川这个问题,他都不会回答,但今天没办法,赵海是特例。 “外企职员,芭蕾舞老师。”祁川不带任何感情地,平淡地说,“不过都再婚了,不管我。” 赵海嗯了一声。祁川还以为他接下来要查郗白户口呢,没想到他话锋一转,又问,“你知道我以前是特种兵吧。” “听说过。” “知道我为什么退役,又为什么来这里吗?” 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倒是把祁川问住了,他愣了两秒,老实道,“不知道。” 像是回忆起什么似的,男人浅浅地笑了下。 “算了,你走吧。” 祁川就这样得到了放行,再多的疑问或是什么教育什么忠告通通都没有,最后男人也只是把穿着迷彩裤的腿翘上桌,惯性动作似地系紧了紧军靴并没有松掉的鞋带,整个人往后一仰,摆出了睡午觉的姿势。 “收敛点。” 他闭上眼,摆了摆手。 郗白一直到被祁川拉出操场都还是懵的,祁川怎么跟他说话他都没听进去。他逃难似地回了班,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冷静。 看到祁川短信的时候都已经下午放学了,他给他发了很多条。 「真没事,你也看到了,赵哥不会怎么样的。」 「好了我以后会收敛的。」 「嗯?宝贝,回个话。」 郗白动了动手指,给他回过去一条,「好……以后在学校不能这样。」 祁川没回,也没出现在班门口,郗白长叹了一口气,收拾好书包往楼上走去。 从开始交往到现在祁川每天都送他回家,九班拖堂比较多,祁川就会在一楼花坛边坐着等。偶尔十二班也会拖堂,只要祁川没出现也没打招呼,那估计就是被留下了。 然后面对十二班空了一半的教室,郗白又莫名紧张了起来。他趴着栏杆望下去,人也不在操场。郗白有些无措地站在二楼走廊上,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的时候惊地浑身一颤。 殷染不解地望着他,“这就被吓到了?” 郗白张了张嘴,他想问祁川在哪,可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说话困难的状态。 “你找祁川?他在教导处。” 教导处三个字立刻让郗白浑身汗毛竖起。 ……教导处?不是说没事的吗?怎么已经被喊到教导处了?? 在郗白已经想到最坏的场景的时候,殷染又补了一句。 “说什么这个月月考他考不了,要去跟老魏请个假……喂你这是什么表情,我有这么吓人吗?” 郗白窒住的呼吸又松开,他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没,没有,谢谢。” 祁川在教导处被喷了个半死,但一波喷到最后魏主任居然神奇地同意了。签约战队的事情要约家长面谈,但祁川的处理办法当然是能拖就拖,而且都三年了,他家长什么样子老魏心里有数吧。他走出教导处准备下楼去接郗白,没走两步就看到要接的人靠在走廊边等他。 “郗白?” 郗白没吭声,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快步朝楼上走去。祁川疑惑地跟了上去,三楼,四楼,五楼,一直上到没人的六楼通向楼顶的楼梯间。 “你……?” 你什么还没问完,郗白停下步子以后猛地转身,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们之间有过很多个吻,很多个拥抱,而这大概是郗白最主动最迫切最用力的一次了。男孩张开手臂抱紧他,手指攥住他背后的衣料,整个人都在微微地发抖。如果硬要找一个形容的话,这感觉就像…… 就像松开手他就会死掉一样。 充分感受到了他的不安,祁川既心疼又自责。他无言地回抱住他,轻缓地拍了拍他的背。 “……抱歉。” 他一说抱歉,郗白在他怀里猛摇头。祁川没办法了,只能吻了吻他的发顶。 “别怕,宝贝。” -- (请看一眼本章作话)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正文可能没有机会具体解释,所以在这说一下赵海这个人。 第二章出场,“赵海肤色深,块头大,据说是特种兵出身,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来高校当了个普通的体育老师,过起了这种懒散安逸的小日子。” 这个故事里的赵海以前的确是很厉害的特种兵,但是他是同志,喜欢上了自己的战友。兵营里同性之间的必要接触很多,所以他很快发现了自己的情愫,并且在一番思想斗争之后选择提前退伍。这个男人寡言,内敛,成熟,守旧,不能说他不够勇敢或者不够自信什么的,他只是这么选择了而已。他选择避开喜欢的人,然后换一条生活的路。至于为什么在学校里工作,没什么特别的契机,就是有这个机会就来了。后来他发现看着这些年轻的小朋友,安逸地过下去也挺好的,就一直呆在这里了。 赵海和祁川: 前文某一章祁川和施钧洋的对话里也写了,他们俩就是在路上碰到借打火机的时候认识的。如果要具体形容那个场景,就是赵海看见穿着校服的祁川,高高瘦瘦地站在那儿,背挺得笔直,神色淡淡地夹着烟,看上去和别的小孩有所不同。他正好没带火机,就上去借了个火。 后来祁川来器材室放篮球,一吹空调就是一中午,他就说,你怕热就在这儿午休吧。再后来祁川把郗白带来,赵海也没有意见。他对祁川从一开始就是没理由的欣赏,简单来说,就是看得顺眼,具体来说,大概是在祁川身上看到了那种他认可的不羁和自由。 或者就是像祁川第一眼就信任他一眼,他也信任祁川,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人和人之间解释不来的东西有很多。 PS经常有说到祁川会站得很直,的确是很小的时候受芭蕾舞老师的妈妈的影响。 第三十四章 冒险 平凉街上新开了一家评价不错的寿司店, 中午和晚上放学后的一两个小时正是生意最火爆的时候。郗白跟着祁川挤进店里,十二班的学生们已经霸道地占了一整张长桌,嗷嗷待哺。 两人在门口的收银台处点单, 祁川站在郗白身后, 俯身凑近他耳边讨论着吃什么,郗白选择困难, 最终还是点了和男朋友一样的鳗鱼黄瓜卷。然后两人又因为谁买单而争了起来,祁川理所应当般地要掏钱,郗白就摁着他的手不让。 结果郗白没争过祁川。男朋友作弊,趁人多拥挤时暗暗捏了一下他的大腿根, 郗白猛地一惊,祁川就已经把纸币递上去了。郗白满眼嗔怪地瞪了他一下,拧开自己泛红的脸, 匆匆朝座位走去。 “怎么这么慢啊?”施钧洋望向两人, 拍了拍身边预留好的座位。人多不好开太明显的玩笑,但是他的语气里已经满是调侃,“别磨磨唧唧(卿卿我我)了,对得起哥几个百米冲刺来占位吗?” 施钧洋和殷染之间空了两个位置,他们各自朝左右说着话,不认识的话还会以为这是两拨人。这俩还在闹别扭呢?祁川朝郗白使了个眼色,坐到了施钧洋旁边,郗白挨着殷染。一来二去郗白已经摸清了这些人的相处模式, 要融入他们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嗨,学霸大人!”殷染旁边的女孩们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她们同施钧洋一样也喊他学霸大人,“你干脆转到我们班来得了,怎么祁川就那么宠你呢?” 郗白腼腆地垂下脑袋,他知道她们是在开玩笑,但他还是难免会不好意思。大概就是这种小白兔的样子太可爱,姑娘们嘻嘻哈哈,满脸姨母笑容,祁川也勾起嘴角,抽了几张纸把他俩面前的桌面擦了擦。 “啧啧啧。”施钧洋看着他这二十四孝好男友的样子,忍不住小声笑道,“你看,你这太明显了,收一收,啊?” 祁川挑了挑眉,“这就叫明显了?” 其实祁川是真的收敛了。 受了被赵海撞见的教训,十一月月考前的一整周,他都没有再在学校和郗白做出什么亲密的举动。他还把原本总是两个人独处的时间分出来了一些,比如带着他同友人们一起吃吃饭。当然,他知道郗白怕生的性子,能被他允许真正接近郗白的也就只有施钧洋,撑死再带一个殷染。 郗白还挺喜欢这种状态的,他爱屋及乌,觉得十二班的人比九班的学霸们更开朗有趣一些,他很愿意与祁川身边的这些人接触。而且男朋友的小动作很多,比如揉头发捏手心,放学路上把他揽到内侧,还有像刚才那样让人脸红的调戏。比起亲密无间的亲吻,小动作同样撩人,还多了一种若即若离的魅力。 ……如果能一直这样到毕业就好了。可无论怎么算,这样忙里偷闲的时间已经不多。 而且,明天祁川就要走了。 郗白听着施钧洋兴致勃勃地和祁川讨论着明后天比赛的事情,心里那股烦闷和冲动又冒了个头。他上网查了祁川要去的比赛,开赛时间是周六晚上七点,地点在北边的津门市。火车肯定来不及,但是如果他提前半小时交卷出来,立刻去机场赶五点那班飞机,就能勉强在八点半左右赶到会场。比赛机制是BO5,最幸运的情况下他能在第三局开局前就赶到。 还说什么只是去刷脸坐个替补位,明明Q1要参赛的消息已经刷满了论坛--自从知道祁川的游戏ID,郗白会时不时去网上搜搜有关他的新闻。YNE的Q1还未亮相就已经先声夺人,他不想错过他真正坐到聚光灯下的时刻。 郗白用筷子戳着酱料碟里面的一小块芥末神飞天外,直到祁川捉住他的手。 “别搅太开了,待会辣。” “……嗯。” 祁川转过头继续跟别人说话,郗白默默地凝视着他的侧脸。周围的话题从月考跳到游戏跳到了校园八卦,现在又不知谁起头聊到了高考志愿,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五味具杂。 “没想到川哥是最早定下来方向的人,真羡慕啊……”有人感慨道,“唉,施钧洋你要考哪里啊?” “我?我投奔祁川啊!”施钧洋搭上祁川的肩,“我混个颐都的二本就满足了,以后川哥带我飞。” 你是因为我在才决定去颐都的吗?祁川挑眉,转头看了眼另一边的殷染。殷染不动声色地咬着玉米手卷,倒是她旁边那个对郗白很感兴趣的姑娘接了一句,“你们怎么都要去颐都啊,没人跟我一起北漂吗?唉,学霸大人,你肯定保送清北吧?” 郗白摇了摇头,小声但认真地说,“我想考……J大,或者F大。” 说到这儿殷染抬头望向他。我在老魏那儿看到清北的保送预选上有你的名字啊--这句问句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在她看到祁川带着笑意注视着郗白的模样之后。 那种格外温柔眷恋的眼神,她知道他没有这样看过郗白以外的任何人。 “真好啊,殷染你不是也想考F大?” “……嗯。” 已经没什么闲聊的心情了,殷染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低头进攻碟子里的寿司。这不是第一次了,从运动会那时候开始,或者更早,从夏末酒吧那晚开始,她的第六感就开始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一桌人聊着天南海北的志愿和梦想,颐都是南方临近这里的最大的都市,的确是不少人计划闯荡的地方。J大和F大都是颐都的名校,是包括殷染在内不少人的冲刺目标。 --这位倒真是因为我才决定要去颐都的。祁川望着郗白小口小口嚼着食物的样子,心里软成一片,特别想现在亲一亲他,可是他不能。于是他试图寻找小白兔的眼睛,目光调戏一下,但是郗白又走神了,半天都没回应他的视线。 午休后半,祁川和郗白跑到空旷的操场看台上坐下。室外的温度不太友好,但是眼前的天很蓝,周围无人打扰,算是个谈心的好地方。祁川利索地把外套脱下来往郗白背上一披,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这几天都在想什么?” 郗白摇了摇头。小白兔钻进了树洞里。 “还摇头,你明明一直在走神。” 祁川抬手捏了捏他的后颈,像是想把他从某些顾虑中拽出来。 郗白把祁川的外套拢了拢,让那份温度包围住自己。沉默是一件他们早就习以为常的事,郗白不说话,祁川漫无目的地远眺着天际。操场上只有零星几个人,风声变成了最聒噪的东西。过了好久,久到郗白的心里叹过百转千回,祁川轻缓的问句随着风传进他的耳中,也像是一句叹息。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啊。” 郗白动了动唇,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后天……” “后天不行。你好好考试,以后有的是机会看我比赛。”这事在祁川面前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我不能耽误你学业,一次都不行。” ……可我害怕的就是没有很多这样的机会了,所以才不想错过任何一次。郗白在心里叹道。 他发现他和祁川不可调和的矛盾在哪里了,祁川总是很笃定地走向前路,连带着他的份一起去相信,但是他自己做不到。暗恋者就算美梦成真也还是把自己放在低位,从一开始他就保持着仰望祁川的姿势,到现在也没有变过。 他做不到去相信“永远”,不觉得自己会是一直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祁川现在对他越好,这份患得患失就越严重。自我折磨是最没用的事情了,郗白厌烦这样的自己。他长吐了一口气,努力抛光脑中所想,对祁川扬起了一个笑脸。 “比赛加油。” 这场对话没有结果,反倒是在两人心中都留下了一个未解的结。时间没允许他们细究,隔日祁川就飞去了津门,郗白走进考场。 天光大亮,郗白对着窗外出神。考前的预备铃在安静的考场中显得有些刺耳,强迫他把注意力拉回来。黑板,挂钟,讲桌,试卷,世界被拆分成碎片,郗白答题卡上的学号栏都涂错了格,他使劲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在看第一道题之前,他终于下了决定。 如果不这么决定的话,他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果然还是不要让自己后悔,不要留下遗憾,不要以后再讲可惜。从他喜欢上祁川那天起他就走入了一场冒险,他已经瑟缩太久了,偶尔横冲直撞反倒是一种顺从内心的发泄。 郗白当晚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网买机票,从来没有一个人旅行过的他倒腾了半天,还好有余票,还好一直不怎么花钱的他存下了一笔数目可观的压岁钱,再怎么不顺利也不至于使他露宿街头,这么想的话好像就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了。 随便装了点衣物,将一切都准备好后,郗白把夹在钱包里的名片翻出来看了看。印着「Youth Never Ends电子竞技俱乐部-DOTA分队经理-刘辉」字样的白卡,当初由刘经理随手给了他一张,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处。 万事俱备,只差抬脚奔向祁川了。郗白过去十七年半的人生中都没有这样战战兢兢,手忙脚乱,又极度亢奋,不能自已的时候。周六三点一刻刚过,他走到讲台前把英语卷子交了上去,肾上腺素的加速分泌使他做到了飞速答题毫无卡壳。监考老师都惊了,问了他两遍是不是确定要交。郗白点了点头,随即小跑着离开了考场。 其实后来想想,他这不长不短的路途中有任何一环出了偏差,他都见证不了那晚了。如果他这次没买到机票,如果他跑出校门没有及时打到车,如果飞机晚点,如果他在津门找错了路……有那么那么多的如果,可是它们都没有发生。 大概是他强运至此,或者他本该站在这里。 会场里传来了如浪潮般的呼喊。 一个挂着工作牌的小姐姐受刘辉之托把郗白领了进去,来回都是跑着的。“你来迟了呀,今晚打得特别快,上路二塔都掉了,不出意外这局就能出胜负了。” 郗白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他听不懂游戏里的术语,只能干巴巴地问了一句,“哪,哪队领先?” “反正快结束了,我就带你到这。”小姐姐笑了笑,把他带到了内场比赛席外的员工通道口。 “你自己看吧。” 曾在小小网吧屏幕上看到的地图和英雄被挪到了大荧幕上,激情澎湃的观众们身披清一色的队服,手上挥动着旗帜,为他们所信仰的战士应援。 在这样一个不算太大的会场里,还未真正被大众熟知的电竞已经拥有了一批忠实的见证者,不知道比赛到底是精彩成什么样才能使观众席上的人全都站起来呐喊,解说员就像在唱饶舌般飞速吐出句子:“虚空回到了战场,现在团队经济领先已经超过一万!虚空身上的净化之刃已经给上准备!!” “这个时候三个人过来围剿斯温了!中路的兵线在哪,中路的兵线能赶上吗!!小黑给过沉默以后风障吹起!!” “最后一人!!最后一人也被伐木机追死了!二八徒手拆基地!!比赛已成定局,我们今天见证了--我们今天见证了--” 一股一股的声浪都被消音,郗白能听见自己一下一下喘息的声音。赛场中央胶囊状的选手区间里,他找到了祁川的身影,虽然依旧隔了一段距离,但是他绝对不会认错他的身形。少年唰地一下摘了耳麦扔到桌上,跳起来和身边的人击掌。聚光灯投向他,摄像机对准他,同时大屏幕也给到了他的特写,几位身穿同样朱红色队服的少年拥抱在一起,像是一团簇拥着的火焰。 “YNE!YNE!YNE!YNE!YNE!YNE!……” 观众席们齐齐地喊着一个队名,看懂比赛的人更是嗅到了新的热血新的可能。郗白身边也有很多人开始欢呼,他隐约看见刘辉同几个人撒腿冲进去的身影。解说员的嗓子都哑了,但他还是无比激动地念出了最后一句最关键的话。 “让我们恭喜今晚以3-0绝对优势成功晋级的队伍YNE,更是要恭喜首秀就大放异彩的新人,天赋系选手,也是今晚的MVP,现在我就想夸一句Q神牛逼,不过分吧?!” 郗白愣愣地望向大屏幕。祁川抱着手臂的半身照出现在屏幕左边,右边是一堆数据,屏幕中间滚动着一行大字。 MVP:Q510 ……510? 郗白深吸了一口气,鼻子猛地一酸。他隔着水雾盯着这个数字,温热的液体就这么从眼眶涌出来了。 正在这时,十位选手在舞台正中朝观众席鞠躬谢幕。走下来的时候,刘辉拍了拍祁川的背,让他朝某个方向看去。 祁川还以为他看错了。可他怎么会看错,那不是八中丑丑的校服是什么?那不是他的郗白是谁? 少年在漫天金屑和全场狂欢中顿在原地,然后哈一下笑了出来,大步迈开朝他走来。 郗白使劲擦了擦眼睛,哭什么呀,他明明是想笑来着。他的这一场冒险也走到了关键局,他引以为傲的荣光就在眼前。 没什么看错,没有什么跑偏。 他们只是都低估了对方喜欢自己的程度。 作者有话要说: BO5: Best Of 5 Games ,5局3胜制。 MVP:Most Valuable Player,最有价值选手。 其他游戏术语就忽视吧…… 第三十五章 喜欢你 作为这晚最受瞩目的黑马, MVP获得者, 女粉丝热议的“超——帅”选手, 祁川在匆匆结束采访流程后玩起了失踪。一群人嚷嚷着要去火锅店庆功, 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 “他有‘惊喜’要见, 估计先走了。”最后还是刘辉反应过来,连声叹道, “哎呀这个纪律问题不强调不行啊……” 无视组织纪律的Q510选手其实没有走远。观众退场后的会场逐渐空了下来, 被痛虐的一队早就憋屈地收拾完离开了, 场务正做着一些琐碎的收尾工作。某个角落里的洗手间内,祁川把郗白堵在隔间门上, 所有想说的话都化作热切的吻。 没有更好的表达方式了。 明明原来是那么畏惧人群的孩子, 天知道他哪来的勇气独自跨了小半个国家飞来见他。明明说了好几次来日方长,但是他就是倔强地不肯错过任何一回。真当拥抱到郗白,祁川才倏地理解了一些事情:郗白太喜欢他了, 而对方一直以来的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就是因为没有安全感。 郗白从没真的相信过,他们会有很长很远的未来。 祁川无所畏惧惯了, 他有他想要的自由,他签了他看好的战队, 他也没费什么劲就得到了喜欢的人。他无论走南闯北都会把现在和未来握在手里自己主导,在最喜欢的时候他不会想着有分开的可能。但是郗白不同, 他们有着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的两种性格。郗白把心完全交由他主导,对于自己却没什么自信, 他将身家性命和生杀大权全都双手奉上,然后往前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要怎么给你足够的安全感呢?祁川轻轻咬了一下恋人的嘴唇,退开一些,再吻了吻他湿漉漉的眼睛,还有他眼尾的小痣。外面走廊传来YNE的大家说笑着走过的声音,郗白抓住了他的队服下摆,把脸埋进他的胸口,紧紧地抱住了他。<刚赢了比赛的一腔热血还未冷却,突然出现的郗白又给祁川砸下了巨大的惊喜和心疼,偏偏这小家伙还浑然不知危险,下意识地用脑袋在祁川的怀里蹭了蹭。没意识的撒娇最为致命,祁川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现在他真有种把郗白揉到骨子里的冲动。 “你真是……你怎么来的啊?”祁川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没考试?” “你当这里还是南方吗?津门都零下了,你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 郗白还没缓过劲来似的,一个劲地摇头,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 “你,你……改ID了?” 祁川把崭新的队服外套脱下来,披到郗白身上裹好,衣服背面印着的Q-510还带着胜利者的体温。 “是啊,你的生日。不喜欢?” 他省得说别的漂亮话了,还是越直接越好。要给眼前的人足够的安全感——这就是所谓恋爱磨合得出的经验吧。可喜可贺,现在还不晚。 “喜欢。” 郗白吸了吸鼻子,依旧圈着他的腰不撒手。祁川心里一动,接了句并不对题的话: “嗯,我也喜欢你。” 仔细想想他都没有说过这句话,这段恋爱说了句在一起就开始了,他以为“喜欢”是心照不宣的事情。果然还不够啊,祁川用一种非常平和,坚定,理所应当的语气说: “我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你,不比你喜欢我要少。”他伸手揉了揉怀里的脑袋,“听到了吗?没听到我再说一遍。” “我——喜——欢——你。这下听到了吗?” “……嗯!” 结果他才是被惊喜砸晕的那一个,郗白赶忙从嗓子里挤出声音。 怀中的人又从脸红到脖子根了,跟很久之前他将兔耳朵戴到他头顶那时一样。那个时候祁川就觉得他可爱,现在也是,全世界最可爱。原谅少年贫乏的遣词造句,他并想不到别的形容。 “然后呢?不夸一句‘老公赢了比赛真帅真厉害吗’?” 祁川勾着嘴角,忍不住越说越过火。赛后采访的时候他心不在焉,垃圾话没怎么说,全攒到这时候调戏人了。 郗白越发无法抬头直视他,夸赞的声音也闷在怀里。 “……很帅,很厉害。” “主语呢?” 这太羞耻了,郗白说不出来。沉默了半天,祁川想说好了走吧的时候,郗白用蚊子哼哼般地声音,特别小声但特别甜糯地唤了一声。 “老公。” 还是那个原则,祁川想听,他就没有说不出来的道理。 这一声喊得祁川浑身一颤,觉得自己直接要狼变,他摁着郗白的胳膊把人从怀里拉出来,捧起他的脸让他看向自己。那股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气势让郗白心脏狂跳,祁川盯着他的双眼道:“没听清,再说一遍?” “……老公。” 真不知道这算是谁在折磨谁。祁川强忍着不在这里将他这样那样的冲动,只又一次亲了亲他的嘴唇。 “乖宝贝。” 把人带回酒店,祁川难忍浑身燥热地先冲了个澡,出来的时候郗白侧躺在床上蜷在一角,已经睡着了。他这几天都没睡好,月考也很费脑,他还一路心惊胆战地赶过来,现在终于心安,他在暖空调中沾了柔软的床被,自然昏睡了过去。 睡着了的他还披着祁川的队服,手指攥着衣角。祁川弯腰解开他的鞋带,给他脱掉鞋,然后缓缓拉过被子给他盖好。 刘辉给他定的是单人间,第二次天时地利人和,不做点什么简直对不起这么好的夜色。但祁川也只是端详了一会儿他的睡脸,就握着手机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怎么还不到五月啊。祁川腹诽道。 他忘了自己并不喜欢雨天,不喜欢那潮湿的,看不见尽头的水雾。现在他满心期盼着,夏天快来吧。 手机里的未接来电达到了一个比较可怕的数字,之前队友们轮番找他,中间消停了一会儿,现在估计是喝上头了又开始找他。这些家伙都很好相处,对于空降的他非常友善。主要是电子竞技,实力说话,今天这场比赛他也算初步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对于缺席庆功宴他还是挺遗憾的,但是没办法,他有更重要的私心。 祁川去酒店楼下转了转,在便利店里买了一听啤酒,自己坐在窗边慢悠悠地喝。 “喂,辉哥?”他拨去电话,听筒那边一片闹腾,刘辉骂他臭小子,祁川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我真有事。今天抱歉,帮我转告大家下次我请。” 刘辉估计也被灌多了,说话都不利索,“你,你他吗,无视组织纪律!你回来我要给你补课啊!切……看你这跑得没影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小妖精把你魂都勾没了。” 这话一出,电话那头又咋咋呼呼全是追问。 “什么?Q神有什么小妖精??” “卧槽,川哥真的人生赢家啊!” “哪个小妖精!!经过我同意了吗!!” 便利店的落地窗倒影里,少年的眼睛弯成月牙,他笑了笑挂了电话,没办法跟这帮人多解释。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总有人喜欢炫富或者秀恩爱了,这种满足感还真是让人忍不住炫耀。他又给施钧洋打了个电话,对方秒接。 “牛逼啊哥们!”施钧洋叹道,“我都不敢打给你,怕你在忙着庆功宴什么的。比赛视频我看了,卧槽你第二把那个屠夫真的……” “普通操作。”祁川臭美道。施钧洋所在的地方也闹哄哄的,好像隐约还能听到些熟悉的声音,“你在哪呢?”他好奇地问。 “我在蓝狼啊,大家都看了你的比赛。唉,孟老板要跟你说话!” 听筒里换成女声,“臭小子!”孟老板上来就骂道,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喷他。“我看你真是有了老婆忘了娘!” 祁川蹭了蹭鼻尖,“我老婆谁啊?” “就是内小白兔呀!嚯,你现在发达了,看不上咱着小网吧了是不是?” 不知道孟老板是开玩笑的还是听说了什么,反正祁川默认了。 “不敢不敢。我避一下战野他们,过段时间再去给您请安。” “战野,呵。”孟老板长叹一声,压低声音道,“你还不知道吧,战野他老爸进去了,他现在可野不起来了,恶人自有天收!” 而且……因此这网吧也被查了,下个月就要收拾收拾关门,有空你还是回来看看吧。——她想这么说的来着,但是今天这么开心的日子,还是算了,她孟三娘从不把遗憾放在好事上头。 又扯了几句皮,祁川的啤酒罐见底。挂了电话起身往回走,他不想郗白醒来的时候找不到他。这一天到这里为止的确圆满,以至于他看见手机上跳出的新短信时,眼中完全没有一点波澜。 「魏主任约了我和你爸爸下周一面谈。签了什么游戏战队的事情,不说明一下吗?」 发信者似乎也觉得这个需求很可笑,她又补了一句: 「至少周一的时候,见一面吧。」 见就见啊。祁川无所谓地把手机收起。 也是时候告个别了。 周日一早祁川就带着郗白踏上回程,火车稍微慢了些,直到下午三点他才把他送到家楼下。郗白望着自家楼道口,完全没有实感,这一趟说走就走的出行像一场大梦。 祁川抬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快回去好好休息吧,明天学校见。” “嗯。” “啊……对了,明天下午放学你有空吗?带你见个人。” 郗白乖巧地眨了眨眼,“有空。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少年没解释,郗白也没再问。两个人在楼道口顿住,谁都不愿意最先迈开步子离开。 想起了什么,祁川勾起嘴角,俯身凑到他耳边。 一句听起来很随便的,但又是那么温柔诚恳的话落在郗白耳边。 “我喜欢你。” 祁川说完就潇洒地走了,留这小家伙一个人慢慢消化去吧。郗白本来满脑子就都是祁川新ID里的数字,和那句在他耳边放大的“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你。”饶是过去十几个小时了,他还如走在云端。现在又被这话击穿,脑袋冒烟。 关于祁川说要带他去见谁,郗白以为是外校的朋友什么的,没来得及太在意。 然后到了周一傍晚,他就傻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霸王票感谢FIMMY_听风者,方笑笑笑笑而不语,luossna,采薇,考拉少女,琥珀川,安毕方w,wangFeflower,Soon,你眼里有星星。感谢救济糊b作者hhhh 我又要说一句川哥牛逼了,川哥好会55555 明哥的理想型在齐辰楚笑飞和祁川里面摇摆不定(谁都不是你的好吗) 第三十六章 独白 「在教室等我, 应该不会太久。」 新一周的周一也是十二月的第一天,放学后九班倒是有不少留在教室里自习的人。郗白看到了祁川的短信,他回了句「好的」, 便把手机收好, 安心写起了作业。 或许是祁川那几句“喜欢你”的魔咒真的起了效果,郗白这两天莫名地踏实了许多。他认真地演算着题目, 殊不知男朋友正在楼上教导处面临着一场,严肃又尴尬的三方会谈。 “我就知道他也没跟您打声招呼,我觉得这不是能让孩子一个人随随便便决定的事情,做父母的也要帮忙好好把关才是……” 魏主任的发言很中肯, 坐在他对面女人端着茶杯抿了口热茶,然后把目光转向坐在一边的少年。祁川并没有回应她的视线,反倒是看向了魏主任。 对于父亲的缺席, 母亲的无言, 他一点都不奇怪。他只是很好奇,为什么到了这一步,老魏还是没有放弃他。 “小孩子不好好上大学,刚成年羽翼未满,一个人出去闯荡谁知道会遇上什么样的事情。”魏主任苦口婆心地叹道,“现在社会险恶啊……” “您说的是。”赵女士应道,“我会和祁川沟通的。” 这一句话用了好多年,祁川快听到耳朵生茧。他神情淡淡, 视线越过魏主任的头顶看向窗外,天空中有什么细小的东西在飘, 操场上传来雀跃的声音,有人在欢呼道,下雪了。 这座城市的降雪不多,在年轻人眼里的确是很稀奇的事情,今年的第一场雪也来的比往常早,不少人都闻声走出教室。 “哎哎哎,下雪了下雪了!” 闻声郗白停了笔,望向昏暗的天际,然而他的视线与李晓菲暗暗打量他的目光撞个正着,她也如之前几次一样匆忙垂下了眼。 郗白没有留意过她是否每天都会留下来自习,此时突然发现她也在的感觉很不好。郗白又不是那种会直接问出“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看我”的性格,他顿了顿,把眼下写了一半的题目完成,然后就收起纸笔,打算去外边等祁川。 雪绒被风扬起飞到他脸颊上,郗白怕冷,但他还挺希望这雪能再下大一点积起来,直至满目银白。据说雪有降噪的能力,他作为一向安静的人也喜欢那种广袤寂静的天地,但是现在好像有所不同了,他看到下雪以后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是和祁川在一起之后的第一场雪。 然后还有他们一起迎来的第一个圣诞节,第一个新年,第一个春至,如此三百六十五种日夜里,全世间都共他在热恋。 雪飘在窗户玻璃上,很快融化成水。祁川收回视线,觉得是时候结束这场无意义的对白了,郗白还在等他。沉默了这么久突然说话的少年,格外沉稳的口吻噎得魏主任说不出话来:“我会对我的人生负责的。无论未来怎么样,我来承担就好了,跟其他人没有关系。” 其他人。赵女士的眼睫颤了颤,她瞳中的少年真的已经长大了,可惜她已经错过了他的整个成长。对于眼中越发成熟的孩子,她不知道是应该感到欣慰还是愧疚,遗憾的是他们的羁绊已经淡到无话可说。 迈进雪中,少年低着头按手机,赵女士跟在他身后,弱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祁川。”她说,他应声回过头。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校园公告栏上挂着的灯一盏盏暖黄色的小灯照亮了前路,他们连影子都朝向两个相背的方向。 “之后应该不会再有事情让你来学校了。”祁川轻描淡写道,“赶着这次,有个人要让你见一下。” 站在校门口的郗白把双手缩进袖子里,在看到祁川的时候眼睛一亮,朝他扬起了一个乖巧的笑脸。而祁川脸上的神情显得比平日严肃一些,他轻轻揽过他,转向他来的方向,郗白还没问出口的“要见谁”就已经得到了答案。 穿着黑色长款大衣的女子走向他,她未经烫染的头发盘在脑,后连高跟鞋敲击水泥地的声音都很优雅。她亭立于他面前,郗白的脑子里蹦出了一个意象--黑天鹅。 明明已经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的母亲,岁月在她脸上并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但她眉眼中某种淡漠随性又坚定的东西,和祁川如出一辙。 郗白顿在原地,完全不知道作何反应。他怎么都没想到,祁川随随便便说的“带你见个人”居然是……见家长?! “这是我……妈。” 应该要介绍的才对,但是连这个称谓祁川都觉得陌生,他慢了半拍才讲完,下一句倒是要顺畅得多。他朝她介绍郗白:“这是我对象,郗白。右耳旁加希望的希,白色的白。” 如此直白的说法打破了郗白的最后一丝侥幸。这估计是他活到现在最害怕又最勇敢的瞬间了,他竟然没有转头跑掉,没有躲开女人的注视,他忍着全身战栗的感觉,拼命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您好。” 不是只有郗白感到震惊,赵女士同样难掩惊讶,她不由地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人来。虽然白净清秀,但怎么看这都是一个男孩,他的眼中也满是畏惧和怯意,被她盯到本能地瑟缩。但他的退却,是往祁川的身侧挪了小半步,与恋人贴得更近了,仿佛这样就会让他觉得安全。 再看祁川,少年眼中一片坦然,他十分平和地与她对视。 “你好。外边站着冷,坐车里聊吧,稍等我把车开过来。” 沉默了半晌,她给出礼貌的回应,不料却在下一秒就被否决。 “不用麻烦。”祁川说道,“我只是觉得应该让你见一面,现在见也见到了,我送他回去了。” 郗白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不是太不礼貌了?但是他无法出声,祁川比他更清楚他们母子应该怎么相处。但这是真的很随便了,随便的见面,随便的出柜,三个人就站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淋着落肩即化的小雪,来谈论一件如此特别的事。 更准确来说,这不是谈论,而是祁川的独白。其他未说完的话都融进了目光里,郗白不懂,但是赵女士看懂了,他在说:这是我的恋人,这是我未来的一部分。 这不是某种叛逆,不是报复,只是我现在最笃定的选择。 沉默的时间被雪降噪了,赵女士没有再强求什么,也无法追问更多。职业选手之路和郗白,两样都告知完毕。那这就是了,他于离开这里之前的告别。 她又深深地看了郗白一会儿,然后转向祁川。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但我希望你找到一个合格的恋人。” 一直到走远了两条街,郗白都还是懵着的状态--刚才发生了什么?见了祁川他妈妈?这样就聊完了吗?这算是什么意思……她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回家路上的祁川也很安静,郗白望向他不笑的时候就显得冷冷的侧脸,不知道该说什么。说话从来都不是他擅长的事情,但还好祁川很快就能想到他的心情。 “不用在意。我没别的意思,她也没别的意思。”无需太多赘述,祁川简短道,“她说的话不是警告,不是下马威,其实以后不出意外你也不会再见到她。 “她说的希望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希望,不用多想。” 郗白反应了一会儿,“那她是,同意了……吗?” 他的声音又变回刚开始试着开口说话时,那种小声胆怯的样子。看来真的吓到了,祁川觉得有些抱歉,他搂住他的脖子,凑近了一点哄人。 “没什么同意不同意,别想得那么严重,她管不着我。”看着郗白紧张兮兮的小脸,祁川强硬道,“别人再不同意我也不会放过你的,知道不?”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男朋友说情话张口就来,郗白还在纠结父母的问题,来不及脸红。 “我,我家……” “那是另一回事。不急,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来日其实就在眼前,日出日落,风雪皆有。郗白又不说话了,他紧挨着祁川,视线漫无目的地望向前方。 “等我拿了世界冠军再上门,搞不好你爸妈就默许了。” 祁川又说。这话说得轻巧,可前后都是难上加难的目标。而郗白知道祁川不开这种玩笑,他说到就一定会做到,他对他的盲目信服大概是严重到没救了,郗白竟然觉得世界冠军这个前提,是祁川的话就总会实现的。 可是到那时候,你选择的还是我吗? 死循环。绕了一圈,又绕回了这点。郗白已经憋了太久了,眼下好像正是最适合讨论某个问题的时候。 “……为什么。”郗白喃喃道,“为什么……是我?” 你为什么喜欢我? 从第一天开始,郗白就百思不得其解。他一个时时刻刻会淹没在人群里的人,何德何能被祁川认定,一口气写进了未来里。但这个问题好像对祁川来说很好笑一样,他哈一声笑了出来,反问道:“你这是什么问题,你觉得自己哪里不好吗?” “……” 郗白是在认真想这个问题的,好像除了学习好以外他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祁川知道他钻牛角尖了,但他完全不想跟郗白纠结这种问题。喜欢了就喜欢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换上他常用的套路: “你喜欢下雪吗?” 跟不上祁川跳跃的话题,郗白顿了顿,点了下头。非要让他出声似的,祁川又重复了一遍:“喜欢还是不喜欢?” “喜欢。” 少年笑了笑,抬手拍了拍他的发顶。 “嗯,我也喜欢你。” 就像雪一样,一片会融化,一片一片全部积起来,直至满目银白,所有细小的片段累积在一起,他就只能看见他了。 “等寒假的时候,有机会可以一起去巍城,看场大雪。” “……嗯。” 郗白眼睛和鼻尖都红了,不知道是冷的,还是被祁川字里行间里的承诺撼动的。来日可期,来日不应该被畏惧,等走到有厚厚积雪的时空,眼下这两排脚印也会是挨在一起的。 “先定个近一点的目标。”祁川又说,“你期末考到红榜前十,哥带你去约会。” 怕是只有祁川这位特立独行的超级学渣敢这么跟对象谈成绩了,可是他的言语真的很有力量,足够让郗白无奈又开心地笑起来。 “好。”他吸了吸鼻子,拉住了他的衣角,“……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要说: 和上一篇文正好在辰北纪念日完结一样,郗白的名字取得时候没有很刻意,但今天打下“右耳旁加希望的希,白色的白”的时候,我又感叹出声。哇,这也是注定的一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名字了吧。 情人节快乐,祝有人陪你过节。 祝你的烦恼不是求而不得或者得而不知,而是一百年相守太短。 霸王票感谢陆章。,luossna, 你眼里有星星x4,宫檐冬雪,FIMMY_听风者,市蜃。感谢救济糊b作者,明哥飞吻! 第三十七章 暗涌 忙碌又安定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转眼间零八年已经走到了尽头。十二月的最后一晚,电视机里身着华服的主持人正细数着这一年发生过的事。汶川地震,奥运会, 神舟七号……一条起起伏伏的时间轴拉开, 抑扬顿挫的几语只够概括出一个简要的轮廓。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期许背后, 还有无数独属于谁的庸俗故事,正一点一点地进行着。 暖和温馨的客厅里,爸妈和表妹还在嗑着瓜子看跨年晚会,郗白先行道了晚安, 回到自己的房间。这个跨年夜要如以往的每一年一样安逸地度过了,但它又是如此不同。他找出了那本有段时日没动过的日记,再次翻回六月十七日留的白页, 难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对着日记静默半晌, 郗白仿佛还能嗅到雨季里,泥土和青叶浸在水中的味道。他写下了“十二月三十一号”这样的日期,想写点什么作为总结,可笔尖悬了半天也没落下。每一件值得纪念的事都与祁川有关,而关于祁川的内容他一直都不知道怎么写。 文字很难表达他的感受,强行描绘又显得矫情。他犹豫了一会儿,简短地写下了两行字:重新开口说话了,谢谢。 希望我能一直和他在一起。 --这就是郗白的二零零八年了。 十一点三刻, 郗白关了灯躺进被子,翻出手机开始编辑短信。他当然也有和男朋友一起跨年的私心, 可惜下午的时候祁川说过,他晚上有队里的训练不能缺席。 训练结束了吗?辛苦了。 他点下了发送键,然后静静等着零点到来的时候再说一句新年快乐。过了几分钟祁川直接给他打来了电话,听筒那头的少年气喘吁吁,但声线雀跃。 “呼,赶上了,不枉我下狠手把他们打爆,哈哈。” 少年的脚步声渐渐停下,郗白的心却嘭嘭嘭加速跳动起来,他从床上坐起身,果然听到男朋友说了一句,“下来吧,我在你家楼下。” 郗白裹上一件羽绒外套,如一阵小旋风似地跑出了房门。 “我,我……”面对客厅里家人们疑惑的目光,他憋红了脸,不知道怎么解释,干脆不解释了。“我……很快回来。” 小旋风很快扑进了男朋友怀里。漆黑的楼道让他觉得安全,外边的天空中升起了烟花,一切都是安逸美好的样子,郗白的眼睛弯成月牙。紧接着他“唉?!”一下惊叹出声,因为祁川居然顺势将他抱起来,转了两圈。 “宝贝新年快乐!” 少年的手穿过敞开着的羽绒服,摸了摸他睡衣柔软的布料,他们都喜欢这种情侣间隐秘甜腻的触碰。郗白往男朋友怀里缩了缩,把脸埋在他怀里深吸了一口气。跨过零点,他如此心满意足地告别了过去了一年。 “新年快乐。” 祁川抬手拍了拍他的发顶,刚洗过吹干的头发蓬松柔软,手感很好,他忍不住多揉了几下。这傻小孩什么样他都觉得可爱,可他还要等五个月零十天才能彻底吃掉他。 郗白不知道男朋友的脑子里分分钟会蹦出黄色废料,他还想多和他待一会儿的来着,可惜没说几句话,楼上就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还有他妈妈很是担心的口吻。 “郗白?这孩子大晚上的往哪儿跑呢……” 祁川松开了他,往后退了两步,朝他挥了挥手。 “上去吧,晚安。” 少年很快消失在月色里。他这一来一回要花一个多钟头,跨越小半个城市,只为了这一个短暂的拥抱。他本人并没有觉得很麻烦,倒是郗白像是整个人被浸在了糖水里,既尝到了甜,又有种要被溺毙的苦痛感觉。 他真的好喜欢祁川啊。 “有谁来了吗?” 郗妈妈望向他注视的方向,然而楼前漆黑一片,什么人都没有。郗白摇了摇头,跟她一起往楼上走。郗妈妈显然有很多疑问,但这几月中郗白早已发现了一种可以暂缓父母追问的方式。 那就是他好不容易找回的声音。 郗白扬起一个乖巧的笑脸,“妈妈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宝贝儿子。” 果然是很有用的。妇人欣慰地笑了笑,在她有机会发问之前,郗白又道了声晚安,飞快地冲进家门,回到自己的房间。真是太狡猾了,他为自己不断的说谎和逃避感到自责,可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能这样瞒到什么时候呢? 他很羡慕祁川可以完全独立不被约束,但同时也觉得,对方那样的生活会很孤单吧。还有二十多天就是春节了,祁川会怎么过呢? 郗白早已习惯了想着祁川入睡,这晚也不例外。在他辗转许久,撑不住困意合上眼睛的时候,祁川也回到了一片寂静的家中,月色正好。 小年的前一天开始放假,对于高三生来说,能有两个礼拜的寒假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一月十七日,不少人已经开始自主放假,施钧洋早已约好了一票子狐朋狗友将未来三天安排满当,连这天晚上都不想闲着。走路十五分钟能到的一家电影院里,有不少贺岁片正在热映,七点半有一场《非诚勿扰》,施钧洋喊了一波人一起去看,一放学就杀了过去,时间正好。 祁川和郗白慢悠悠地走在最后面,祁川步子虽慢,握着手机打字的手指却动得飞快,一路都没停过。他目光扫过屏幕上一行一行刷过的对话框,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YNE的群里因为一场比赛的复盘争执不停,祁川是唯一不在基地的队员,沟通起来总归要比当面费劲。网瘾少年的脾气一个比一个爆,还一个比一个较真,上头了很容易吵起来。虽然前期祁川与大家磨合得不错,线上同步训练也没少参加,但是时间久了总归会有摩擦,特别是战术理念不合的时候,谁都不想让着谁。 眼看少年的脸色越来越差,郗白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出什么事了吗?” 对着郗白,祁川的火灭了几成,但他紧接着又无奈地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刘辉单独找过他好多次了,让他放寒假了就立刻去基地投入补训。他算过时间,二月一号开学,那他前一天回来就好了,至于什么时候走…… “没事,队里有些打法分歧。那什么,郗白,我可能--” 可能明后天就要走了。 他话说了个开头就停住了,因为他想起了之前说要带郗白去约会的话。当时他觉得这是个毫无难度就能实现的事,只要郗白能出得来,他可以带他逛遍整座城市。可他忘记考虑了自己现在还背着一纸合约和一整支队的梦想,他已经不是个普通的闲散学渣了。 “可能,什么?” 郗白明亮的双眸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你们班期末分出了吗?”祁川转而问说,“你觉得这次考得怎么样?” “没有。考得……还好?” 想起来红榜前十就约会的小目标,郗白又小声道,“没进前十的话,就不行吗?” “行,当然行。” 看着小白兔眼巴巴的样子,祁川的本能反应就是要星星要月亮都给。所以那句要走彻底被他咽了下去,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已经走到影院门口的人在不远处喊他,祁川把手机揣回口袋,没再管那些不断弹出的消息。 几乎一整个影院都被八中的学生包场了,左右看去都是熟面孔。祁川端着可乐,郗白捧着爆米花,两个人坐在了倒数第三排的角落位置。这种看电影的聚会完全是以解压为目的的消遣,很少一部分人是为了电影而来,绝大多数就是图个仪式感。 比如说,灯光暗下之后,当大家的视线都移向亮起的屏幕,他就可以在黑暗中牵起他的手。至此他们都会觉得,有什么烦恼或疑虑不能看完电影之后再想呢? 郗白伸出空出来的手,把爆米花端向祁川,而男朋友胳膊都不抬,直接朝他张了张嘴,比了一个“啊--”的口型。郗白没办法,他把爆米花放了回去,抓了几颗,递到他嘴边。祁川咬住爆米花,舌尖飞速舔过他的指尖。 反正就是一定要占他便宜就对了。 会让施钧洋惊声尖叫“太他妈虐狗了吧”的小动作在后排不断上演,电影正式开始,窸窸窣窣的声响消失,大家都把注意力转到了荧幕上。葛优尽情演出着冯式幽默,舒淇饰演的女主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笑声渐起,郗白看入了戏。 “你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吗?” “我一见你就挺钟情的。” “咱们俩三见也钟不了情。一见钟情不是你一眼看上了我或者是我一眼看上了你,不是看,是味道,彼此被对方的气味吸引了,迷住了,气味相投你懂吗?” 哈,这台词。 郗白不由地紧了紧握着祁川的手,很快得到了回应,十指相扣的姿势让他觉得很安心。 荧幕里的葛优顿了顿,用他特有的腔调回应:“两个陌生人,萍水相逢,一见面凑上去一通乱闻,可能吗。” “不可能,不用凑上去,相投的气味隔着八丈远都可以闻得到。” 一片哄笑声中,祁川勾着嘴角凑过去问郗白,“我是什么气味的?” 这个问题郗白还真知道怎么答。他动了动唇,缓慢又认真地吐出了几个词。 “夏天的雨。泥土,叶子。还有……烟。” 祁川饶有兴趣的挑了挑眉,假意委屈道,“我真戒了啊……” 郗白摇了摇头,抿着唇不掩笑意。 “我呢?” 问这种问题简直就是给祁川机会来调戏他,但是没办法,他好奇祁川能说出什么样的形容。 “牛奶糖吧。”男朋友想了想说,“又甜又软但是只能看还不能吃的那种。” 后半句是刻意压着声线凑在他耳边说的,温热的吐息喷在郗白耳廓,让他整个人一悸。这一场电影看下来还有好多梗,祁川得劲了,时不时会在他耳边嘀咕两句,说一些能让他脸红心跳的句子。 电影台词和歌词都一样,总是把别人的故事讲述给有心人听。看到葛优的老友驾驶在北海道的长路上,唱歌唱到泪流满面,在座的一票少年人也有所触动,但终究没到能悟出什么的程度。笑声背后,他们更着迷于现实中或甜蜜或彷徨的暗涌。 而且暗涌不会因为顶灯再次亮起就消失。 电影散场,祁川和郗白松开了相握的手,想等着人走差不多了再最后出去。郗白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见了前排的某个地方,倏地惊了一下。 李晓菲正和一个女生说着话,几秒后,她的同伴目光上移,饶有兴趣地朝他们那里看了一眼。李晓菲也忍不住抬头,但她发现郗白看见了她们,便赶忙拍了一下同伴,匆匆把她拉走。 郗白并不是很想用“阴魂不散”来形容一个女生,但是这又是巧合吗?她没有理由的目光实在给了他不太好的感觉。郗白望向祁川,祁川倒是毫无反应。也是,他早就习惯了被各路女生来回打量,不会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待会一起吃饭吗?” 前排的殷染拎起书包走到过道边,旁边站着同样投来询问眼神的施钧洋。祁川拉了拉郗白,“吃完饭再回去?” 然而郗白呆坐着,并没有给他回应。在三个人的目光下,男孩盯着手机页面,半天才抬起头。 在短短几秒钟之内,他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 作者有话要说: 霸王票感谢长江江江江,云胡不喜0818,悄悄敲鱼,陆章。! 214-219日更 第三十八章 蜕变 那种止不住颤栗, 浑身发冷的感觉真是太糟了,郗白完全没有听到刚才大家在说什么,他抬头迎上三人的视线, 随即条件反射般地垂下眼。 他重新开始畏惧别人的目光, 他被简短的一条信息打回原形,他张了张嘴, 来回吞咽着嗓子,但却挤不出半点声音。他现在只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这么想的时候他就这么做了。 受惊的兔子咬紧牙关,撒腿就跑。 从相对昏暗的放映厅冲进来, 亮了好几个度的灯光齐齐地包围他,那股晕眩感使他站都要站不稳了,一路踉踉跄跄撞到了好多人。太糟糕了, 街边晚灯下路人的影子都变成牛鬼蛇神, 车水马龙间的噪音尖锐到刺穿他的意识。奔跑中急促喘息的后果就是喉咙到呼吸道都火辣辣地疼,他终于在恍惚中想起,冬天真的好冷啊。 直到一只有力的手臂拦腰将他从后面拉住,不算温柔的阻止动作打断了他的那股冲劲。 “你跑什么呀?!” 没收住音量,祁川当街喊了出来,疑问里满载着担心。但是他这一言让郗白又是一惊,本来就白皙的脸上已然血色全无。 “你怎么了啊?发生什么事了?” 郗白的嘴唇哆嗦着,几欲开口, 但是挣扎了半天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他又失去声音了。 看到他这反常的样子,祁川自己先深吸了两口气, 压下了些许急切。他握着他的肩凑近了点,软下声音哄道,“跟我说句话,嗯?宝贝怎么了?” 祁川又在叫他宝贝了。 郗白的眼泪唰一下就掉下来了。这个称谓有多甜,他现在就有多难受。 抱歉。 这是他现在最想说的话了,祁川一定不爱听,他也说不出来就是了。 抱歉突然变得这么狼狈,抱歉让你担心……抱歉我连一句解释都给不了。 郗白只能摇头,他抬手擦了一下眼睛,依旧沉默。 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郗白哭,祁川已经有种想毁天灭地的冲动了。傍晚队里的事情还没吵完,现在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震,郗白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着急又担心又上火的感觉一股脑涌向他,祁川的脸色也变得很差。 “快十点了,我先送你回家?” 僵持了半晌,祁川压着自己的脾气,依旧温柔地说道。他见郗白使劲地点了点头,也不再纠结,站到路边开始拦车。 “……我等你告诉我怎么了,随时找我。” 不知道说这话的时候祁川是什么表情,郗白坐在车后排,死死地闭着眼睛。然后一直到他把他送到楼底,两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郗白如逃命般飞快地跑上了楼,祁川也没有多停留,他暗骂了一句操,然后接通了教练狂轰乱炸般的电话。 这是他们有史以来最不犹豫的一次告别。 而谁能知道他们距离一场真正的告别,已经开始进入倒计时了。 “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但我必须严肃重申一遍:你现在是职业选手,祁川,团队沟通,团队纪律,还有团体训练,战术统一都是至上重要的事情。路人局里你可以1带4,世界赛上你不打熟配合,单枪匹马冲出去,能打出什么好成绩?” “你说你之前答应父母要把高中念完,之后再正式驻队,OK没有问题,但是假期时间的利用方式,我希望你能为马上就要开始的春季赛考虑一下。” 电话那头已经不是经理或者教练级别的人物,YNE的监督态度温和言语中肯,但是每一个字都很有分量。祁川坐在郗白家小区的花坛边,垂着头一言不发。 “今天这种不接电话联系不上人的情况我希望没有下一次了,你们刘经理还担心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觉得你还没有找准自己的定位,没关系,还不晚,我们双方都需要磨合。现在请你给我一个准确的时间答复:寒假什么时候能归队?” “--如果春季赛你真的想上场的话。” 最后这半句话猛地把祁川刺了一下,在他心中躁动不安的火上扑了一把沙土。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啊,他也意识到了自己太由着性子来的事实。哪有那么容易那么随性就能万事顺利的道理,他口中的世界冠军,真不是随口就来的。 “抱歉。”祁川说道,语气里满是一种后知后觉的无力感。“我后天一早就来。” “你们已经放假了吧,明天不行吗?我们明晚和韩联约了练习赛。” “明天真不行,我有私事要处理……真的很抱歉。” 抱歉是有认真在说,监督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好吧,后天飞过来吧,航班我让刘辉给你订好发过去。” “嗯好,谢谢。” 挂了电话,少年长呼了一口气,双手捂住脸缓了好一会。是不是又降温了,他难得也有种手脚冰凉的感觉。 「明天可以见面吗?」 他就坐在楼下,给楼上的人发短信。字打了删删了打,他居然也有这么犹豫不决不知道怎么说话的时候。 「我很快就要归队训练了,没有太多时间。」 「告诉我你怎么了,我很担心。」 半夜三点半,郗白从噩梦中惊醒。 他梦见了无数张注视着他的人脸,有认识的人,也又不认识的,模糊的五官。他一直想着祁川,却唯独没有看到他的脸庞,于是他拼命地逃跑。待他跑到精疲力尽之时,脚下突然出现了一道悬崖,让他一脚踏空。坠落的感觉太真实,他就这么猛地醒了过来。 郗白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好像也没有睡很久,梦魇犹如强心针,猛地把他扎清醒了。其实噩梦从这晚电影结束时就开始了,那突如其来的恶意,凶猛到让他此时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真的收到了那样的短信吗? 在床上呆坐了很久,郗白按亮床头灯,下床找了一圈才在书包侧边口袋里找到了手机。小小的电子设备不带任何感情,却已经足够让他找回那种恶寒的感觉。他的手指僵硬地悬在按键上方,顿了好久才按了下去。 可是屏幕依旧一片漆黑。他按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 郗白迟缓地将其连上电源,开机以后首先跳出的三条短信就让鼻头一酸,跟祁川谈恋爱的唯一坏处大概就是使他的泪点骤降。然而紧接着下面第四行,来自一串陌生号码的短信抹杀掉了他所有柔软的感情。 原来真的有人给他发了这种东西。 不知道别的恋人是不是也会分享生活中所有悲喜,反正这种不知来源的,让人难堪的文字,他不想让祁川看到。他想把所有自己发现的美好都共享给祁川,有时也吐出一些烦恼困惑来向他寻求安慰,但是绝对,绝对不是这种东西。 「你已经被他操过了吗?同性恋真恶心。」 短短15个字,真的让他有种被击穿了的感觉。同样被击穿的还有他因热恋而构筑起的美好假象。他差点忘了,这个世界真的是这样的,纯碎的恶意没有理由,无论是六年前举着刀的恶意,还是现在隔着屏幕言语中伤他的恶意,全都无比真实。 会是谁呢?郗白眼前浮现起身边或远或近的一张张脸。或许他的潜意识里早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所以他才会做了那样的噩梦。此时他仿佛回到了电影院后排,一群人站在阶梯上,齐刷刷地回头看着他。十二班有过几面之缘的大家,零零碎碎的一些八中其他的学生,李晓菲和她的同伴…… 他不想怀疑任何同校的学生,但是答案只可能在他们之中。 会是谁呢,郗白拼命回忆着过去几个月可能被他忽视的细节。很快他发现自己思考不出结果,反而因为那股恶寒再次感到一阵阵生理上的不适。 那么换一个问题。六年前他因恶意失去了声音,现在他又会因为这个而失去什么呢? 郗白望着收信箱最上面的几条短信,呆坐在床头,直至天明。 当晚,还有另一小群人彻夜未眠。 YNE-Q510血虐国服高端局,七把排位四胜三败,成绩不算好,但是他打法极其凶残,仿佛想拼命证明着什么,或者单纯就是大神闹小孩子脾气,表现形式为野蛮到不讲道理。 上次于华北赛区首战大捷后,Q510迅速成为今年最受关注的选手。他长相英俊,但YNE似乎碍于什么因素,迟迟没有官宣他的太多信息,影像资料非常少,这种神秘感让他话题度一直炒得很高,这晚也是各种讨论层出不穷,一时间“空降与老人不合”“Q1秀得过分”“这是失恋了吗这么暴躁?”等想象力丰富的帖子都冒出来了。 Q1本人其实没想那么多,他就是单纯地睡不着觉上去排两把,然后状态不好打飘了而已。天亮了才睡下,再睁眼才九点半,心里有事果然睡不好,祁川从枕边摸出手机,总算在沉默一晚后等来了郗白的短信。 可是短信内容不能更简短了,只有一个「好」字,发信时间是早上六点半。可是“好”是什么意思?能见面?能解释给他听了? 祁川长叹了口气,回过去一条。 「什么时候出来?」 他平躺着等了一会儿,并没有立即等来回复。祁川睡意全无,反而感觉太阳穴跳着疼。他起床认命般地起床洗漱,然后开始收行李。两个礼拜的时间不短也不长,他拖出了一个小行李箱,一股脑地往里丢衣服。 丢到一半,手机震了一下。 祁川瞥了一眼就愣住了,他顿了两秒,飞快地跑出房间,打开了大门。家门口站着一个昨天晚上拼命想逃离的人,抬起头与人对视似乎对他来说还是很难,所以他依旧垂着脑袋,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唇,最后唯一可以表示想法的动作,就是主动往前迈了小半步。 郗白向前抱住了他,手臂收得很紧。 祁川一瞬间什么气都消了,只剩下心疼了。郗白怎么着都会让他心疼就对了。 “你怎么,你怎么……” 埋在他胸前的小脑袋左右动了动,像是在撒娇。祁川无奈地勾起嘴角,拍了拍他的后脑。 “真厉害,已经自己记住路了吗。怎么也不打给我说一声,我要是睡到中午才起来你怎么办?” 郗白的确只来过几次,但是他有刻意记清楚祁川家在哪里。祁川可以在新年突然出现在他家楼下给他惊喜,那他也可以做到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口--郗白就是这么想的而已,所以他没有多在短信里解释,而是很早就出门了。 睡多晚都没事啊。“……等你。”郗白很缓慢很小声地说道。 祁川没辙了,他拉着他进来,把横在房间路中央的行李箱踹到一边,然后把人安放在转椅里坐下,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虽然郗白看上去依旧不是很好,但是总归比昨晚要好一点了。 “所以,昨晚你怎么了啊?”祁川直接问道,“施钧洋那逼还嘲讽我说我们吵架了,你快说谁欺负你了,哥找他算账。” 郗白的眼睫动了动,缓缓抬起视线,用心地看向了他最爱的这个人。他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祁川竟然也被他看得说不出话来。 他无法出声打断这样的目光。 原来小白兔总是羞怯腼腆的,看向他的眼神里写满了仰慕。而现在那双纯净的眼瞳里却不是只有天真无邪的东西了,还有很多他看不太懂的情绪。可那些东西依旧化作了温温柔柔的光点,向他诉说着他爱着他的事实。 沉默了半晌,郗白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要说话,开头最容易说出来的还是那个名字。 “祁川。”他说,“祁川。” “嗯,我在呢。” 少年捏了捏他的手心。 郗白一字一顿,极其缓慢地问了一个问题。郗白很少会说这么直白的话,有关他们的感情,有关未来,但是现在他反而在跌跌撞撞后问出来了。 “在你,还喜欢我的时候,你不会,因为……别人,离开我,对吗?” 前提,因素,结果。郗白现在清醒地不得了。他正在用最理智又最不理智的方式维系着他情感的平衡。 --只要你说,我就信。 祁川哈了一声,“你这是什么问题,当然啊。” 那就好。郗白的嘴角扬起了一点弧度。 “……所以?” 郗白反过来拉起他的手晃了晃。嚯,真的学会撒娇了。 “没事了……以后再说。” 等我先战胜它,我再告诉你。 祁川刚准备说什么,郗白主动凑上去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嘴角。这下少年是真的很惊讶了,郗白一夜之间蜕变了不少,各种言行的直白程度都是史无前例。而这样的郗白,他也喜欢的不得了。他很快把人摁回了椅子里,夺回主动权。 亲完再说话,他没有意见。 唇舌间的缱绻让郗白满足地闭上了眼。窗外天光大亮,噩梦之后,他的心也清明了起来。 他不可以失去祁川。 如果再次因为恶意而丢掉了最宝贵的东西,那他也太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小瞧金牛座的小白兔。 发短信的是谁到现在评论没人猜到hhhh霸王票感谢陆章。,悄悄敲鱼,201805(LT (飞吻!),琥珀川,泮渚…感谢仙女救济糊b作者。 第三十九章 迎战 祁川在室内就穿了一件T恤, 裹着羽绒服的郗白抱在怀里软乎乎的,他作恶的手钻进他的外套里,隔着毛衣揽住他的腰。腻在一起亲热了一会儿, 两人都感觉温度上来了些, 郗白的脸上泛起红云,比先前没什么血色的模样看起来好多了。 他抵着他的额头问道:“真没事了?” 郗白格外认真地点了点头。祁川想了想, 没有再追问。恋人有想留出空间的心情很合理,换做他,他也不会把这几天跟战队之间的摩擦细数给他听。 “真有事的话要跟我说,知道了吗?” 郗白揽着他, 亲昵地嗯了一声,超级乖巧的样子让祁川心里软成一片。他继而凑过去想再亲亲他,可是一道咕噜咕噜的声音打断了他们。小白兔一旦放松下来就觉得肚子饿了, 他这才想起来从昨晚到现在自己都没怎么吃东西。 祁川被逗笑了, “你在这等我,马路对面有家早餐店,我去买点回来。” 网瘾少年作息混乱的生活中鲜少有早餐这回事,祁川嗅着热包子的香气,头一次觉得在这种天气里喝一杯热豆浆是如此舒服的事情。口中呼出的白雾消散在清冷的空气中,少年拎着早餐往回走,马路两侧光秃秃的枝丫之上晴空万里,新叶于不久后就会长出来吧, 然后就是冬去春来。 在遇到郗白之前,祁川从不觉得有那么一天他也会开始留恋这里, 电影里说的“气味”是真实存在的,从他喜欢上郗白开始,这座城市的气息也逐渐留存在了他心里。真到了要离开的边缘,他居然也会有点舍不得了。 要是再早一点认识他就好了。 要是从学校里独属于他们的秘密基地,到未来万众瞩目的世界赛会场,他都在他身边就好了。 抱着这样的期许,少年一步两个台阶地快步回到家里。虽然还是静谧一片,但那种死气沉沉的空气活了过来,有人在家等着自己的感觉真奇妙。 推开房间门,祁川看见小家伙蓬松的额发蹭在被单上。行李箱依旧摊在墙边,可里边的衣服已经被整整齐齐地叠好。仔细看就能发现整个房间都被简单收拾了一圈,现在正是日光最明亮的时候,而他的宝贝把外套挂在椅背,蜷缩在他的床上睡着了,整个人落在一层光晕里。 吻醒睡美人是什么感觉?原来童话可以存在于现实中最平凡的时光里。 少年俯身吻了吻他的额头,“宝贝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郗白的眼睫动了动,一夜没睡的后遗症在这时候显现,在满是祁川气息的房间里,安全感达到顶峰,他一躺下来就完全陷进安眠里,不想动弹。可是早餐是祁川特地买回来的,他还是乖乖坐起来,迷迷糊糊地吃了几个包子,还喝了一大杯豆浆。 胃部被热腾腾的食物填满,睡意加倍涌来。郗白拽了拽祁川的衣摆,小声道,“我能……在你这里,睡一会儿吗?” 祁川被他甜甜糯糯的样子看得一股邪火又要冒起,可惜他还得维持绅士的模样。 他捏住他的手心,“当然。” 郗白顿了顿,又问:“那……借我件睡衣?” 很好,郗白开始说出他想要做什么事,想要什么东西了。以前他对他予取予求,但却从没有主动提及过自己所想。索取和付出本来就应该都是双向的,到这一步他们的关系才更趋向于平等。 ……可这关系也变得更加诱人,诱人到一种危险的地步了呢。 祁川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就看到郗白仅穿了一件他的大T恤,完全满足他翻出衣服时的私心。XXL号的白T盖到男孩大腿一半的位置,两条细瘦的腿缩在未完全摊开的被子里,隐约可以看见白皙光洁的皮肤。窗帘被拉上半边,小白兔一副自愿跳进碗里的模样,抱着枕头坐在床头,然后软软地唤了他一声。 “祁川。” 同样联想到了什么,郗白的耳根红扑扑的。 “……你睡不睡?” 少年的眼神倏地暗了下来。他走过去在床沿边坐下,拉过被子把对方裹得严严实实的。 “你睡你的,别玩火。”他意有所指地说。 郗白挪了挪睡姿,乖乖躺下闭上眼睛。 祁川觉得自己活到现在攒下的所有自制力都用在这里了,他开了电脑,打游戏的话键盘声太响还是算了,他随便找了一些比赛视频来看,耳机只塞上半边,留出一只耳朵给郗白的声音。 就这么安逸地过了半晌,在他以为郗白已经睡着的时候,对方又突然问了一句话。 “你是不是,明天就要走了?” 这个他们两人都不想提及的话题,最终还是由郗白问了出来。回忆一下昨天祁川话中的细节,在看到行李箱的时候他就猜到了的。寒假只有两个礼拜,不算很久都见不到面,他也不介意祁川暂时没有办法履行说要约会的约定,他只是单纯的舍不得。 少年逆光的背影怔了一下,缓缓地转过来望向他。 “抱歉,我本来……” 郗白很平静地摇了摇头,“几点?” “明早八点半的飞机。” 郗白转过身侧躺向他,祁川认命般地起身走过去,坐到他身边,他接下来想说什么他都会无条件应诺。 “我想送你。” “好。” “那我能不能……留宿一晚?” “……行。” 郗白心满意足地扬了扬嘴角,这下真的要补个好觉了。 后来很久之后他们再回忆起这天,依旧会觉得格外特别。这是他们恋爱后第一次异地分开,最后共处的时间里他们并没有做什么事情,睡醒了就出去吃了个饭,回来接着赖在床上懒得动弹,并肩躺着的时候一有句没一句地说说话,亲吻时留着点余地担心真的擦出火来。 要说特别,这大概就是理想中的两人世界。 家的感觉,不过如此。 又是夜晚,可这夜的黑暗如此让郗白觉得安全。白天睡多了,他又于半夜醒来,还好祁川近在咫尺的侧脸就够他凝视一整晚。谁能想象一只小白兔也可以把帅灰狼完完全全地捕获了,他用柔软融化了他的淡漠与乖戾,自己也同样获得了抵抗世界的勇气。 祁川要正式踏上他的征途了,那他也要加油迎战才是。郗白的目光掠过少年英气的眉宇,高挺的鼻梁,还有吻过他无数次的嘴唇,直到这个模样牢牢地刻在他心里。 只有你可以毁灭我,别人都不行。 清晨的机场已经有着不少来往的旅客,郗白和祁川的告别很平淡,毕竟他们无法像旁边的情侣一样来个短暂但热切的吻别。看着祁川走进安检口后,郗白一个人慢吞吞地坐巴士回家。缓了一会儿,他开始仔细地思考该如何应对那份陌生的窥视。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三天,他等来了一个机会。 返校日。领期末成绩,下学期的巨量复习材料,领高考动员大会的安排,家长会日程……反正都不是什么能让人兴奋的事,刚踏入高三教学楼就能听到叹气和哀嚎。布告栏边,郗白对着自己正好卡到全年级第十的成绩发了一会儿呆,也不管这种日子有没有人逮手机了,他对着红榜拍了张照片,然后登上企鹅号发给了男朋友。 重点班的氛围相对来说比较严肃,郗白走进班里,默默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他拿纸笔记录下黑板上零碎的通知,然后把桌上堆的试卷习题一股脑塞进书包里。然后--他的目光直直地向侧边望去,不出意外地捕捉到了谁的余光。 想来想去,李晓菲作为他身边比较“奇怪”的人,理应成为他“反击”的起点。李晓菲文文静静的样子看起来毫无攻击力,光看面相,他很难想象从这样的姑娘口中能吐出什么恶毒的句子。郗白在心里默默地组织着语言,然后挨过班主任的讲话时间,等到所有事情布置完,大家陆续离开的时候,他起身走到了她桌边。 “李晓菲。” 郗白一次念出这个名字,他本来就鲜少喊别人的名字,比起攻克竞赛题,这种挑战自我的感觉竟然更让他获得成就感。 低着头写字的女生身子一僵,抬头望向他。他继而又鼓起勇气问道,“方便……跟我来一下吗?” 李晓菲“啊?”了一声,显得十分无措,她几乎不敢抬头看郗白的眼睛。顿了半天,她才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好。郗白和她走到了对面空荡的高二教学楼,并不是很长的一段路,她却紧张地一直推眼镜,神情十分不自然。 到了没人的地方,郗白面向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条短信是你发的吗?原本最想说的话是这一句,但是话到了嘴边,郗白又换了种问法:“你为什么……要一直看我?” 这么被戳破实在太羞耻,李晓菲烧红了脸颊。她又是无措地阿了一声,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郗白除此之外就没有再说任何话,他的无声此时变成了一种压力,逼着她坦白。 “我,我……因为……我--” 或许再也没有这样一种说话的机会了。李晓菲咬了咬牙,心一横,将话说了出来。特别小特别含糊的一句话,郗白听见了,并为此瞪大了眼睛。 “--我喜欢你。” 在他完完全全没有注意到的时间里,这段暗恋已经开始许久了。他也成为了被仰慕的人,也许她是被他沉默了两年又找回的声音吸引,也许她是被一个他自己都不记得的举手之劳温暖到,也许她只是不经意间瞥见了他的一抹微笑,反正喜欢就是喜欢了。 不敢说出来,但又汹涌而来的心情让她习惯于注视他专注地读书写字。忍不住和朋友说起的时候,她没少收到玩笑和鼓励,可偶然在电影院碰见,她就已经觉得足够幸运,也只敢偷偷瞥上一眼对方温柔明亮的样子。 这是郗白第一次被女生告白,耳热之余他的惊讶更多。他也消化了半晌,才叹息般地回应了一句,“……谢谢。”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 “没,没有……没关系。” 完全放下戒备,两个人都尴尬又害羞了起来。磕磕巴巴地聊了一会儿,郗白说了抱歉,李晓菲摇了摇头,虽然他们都不善言辞,但是心里明白得很。 李晓菲没有说谎,郗白可以确定。 因为以前暗恋祁川的自己,就完全是这样子的啊。 虽然没有抓着他想抓住的端倪,但是这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李晓菲走后,郗白一个人慢慢地走下楼,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他摸出手机看了一眼,祁川的短信躺在收信箱里等着他。一句「宝贝真棒」使笑意攀上了他的嘴角。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转角处响起来。 “拜托别提了好吗,真恶心。” 郗白猛地愣在了原地,难以置信地停住了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霸王票感谢弥笙Mio。 关于虐不虐的问题不想再回应了,没有一路向甜的人生,但会有磕磕盼盼但是始终十指相扣对抗世界的恋人。 第四十章 长夜 “拜托别提了好吗, 真恶心。” 长发飘飘的姑娘嫌弃地瞥了并肩走过来的男生一眼,对方不知道是说了什么段子,正笑得一脸不正经。而她嘴上说着恶心, 面上还挂着笑意, 看起来心情不错。 她拎着拖把和水桶走上楼梯,抬眼与郗白对上了视线。 “喔, 嗨!” 郗白扯了扯嘴角,对殷染挤出了一个笑脸。 好一句“真恶心”。他以为他已经完全消化了那条短信给他带来的冲击,但是再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他还是不可避免地联系到了那一层阴影。 郗白本能地感到畏惧, 那一股推使他承受和探寻的勇气正在和怯意打架,他知道他的表情一定不是很正常。好在殷染并没有想与他闲聊的意思,她继续往上走, 与他擦肩而过。 倒是她身边的男生提了一句, “唉,看到学霸大人我想起来了,今天没见着祁川啊,他又去哪儿浪去了?” 这个名字再次让郗白心里一惊。别人会因他而联想到祁川,在此时并不是件能让他感到窃喜的事。 “祁川?不知道,你问施钧洋吧……” 殷染和同行者的声音越来越远,郗白呆站了好一会儿才接着往下走。穿过长廊,再次经过布告栏, 他不由地望向黑榜,祁川的名字已经不在上面了, 不知道是因为他这次多蒙对了几道选择,还是他已经被教导处挪出了统计范围。 再仔细看看还能发现,殷染的名字出现在红榜最后一行,正好卡到第五十名。 或许这就是她开心的原因?或许她给他的笑容里并没有别的意思,或许那三个字不是她的惯用语,刚才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巧合,是他太过敏感……郗白不想过分揣测别人,他的潜意识里最先冒出的是为她脱罪的一条条可能。 但紧接着又有一个声音幽幽地反问:万一就是她呢? 她离你们那么近,她很容易就能搞到你的号码,最重要的是-- 她喜欢祁川啊。 ……祁川。 郗白再次按亮手机,那些最好的最坏的东西都化作周正的字符,隔着屏幕与他对视。那句「宝贝真棒」他还没有回复,郗白动了动手指,发过去一条:「你在训练吗?」 过了好久男朋友都没有再回复,郗白回到家,捞出一大把作业开始写。排空一切杂念,用课业填满时间,努力让自己充实就是最好的等待方式。之前月考他因为提前交卷,英语掉了十几分的事情让祁川叨念了好几天,他不能再让他失望。 长夜最适合想念,他会留睡前最安静的时间来想他。 祁川住进基地宿舍的第七天晚上,他行李箱里的衣服都还没挂进衣柜。大概是为了挫一挫他的锐气,他刚来就被安排了高强度的封闭训练。一周过完他整个人都头重脚轻,每晚回宿舍就直接倒在床上,连手指都不想抬一个。 他的室友是队里个头最小的李唯维,选手ID是vivin,谐音we win,整天活蹦乱跳的,跟个小太阳似的。祁川和他并没有多少空闲下来聊聊天的机会,但李唯维是个超级话痨,只因为祁川随口夸了一句“你ID起得挺好的”,他就开始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起了各种起名的学问。 “我本名也是有说法的,”李唯维盘腿坐在床上,抱着一大袋薯片咯吱咯吱地边嚼边说,“我爸姓李,我妈名字里有个维,李唯维,第二个唯是唯一的唯,怎么样,是不是很浪漫!唉你吃不吃薯片?” 祁川依旧躺着一动不动,看他累得不想说话,他了然一笑,也不介意自己没有得到回应。“唉呀,一开始都是这样的,我觉得大佬们对你已经很好啦,我要是仨小时不接电话,辉哥能扒了我的皮……唉你行不行啊,抽根烟缓缓?”说着他就跳下床,东翻西翻,摸了包烟出来。 祁川抬眼望向他,“谢了。但不用,我戒烟有段时间了。” “啊?戒了?”李唯维瞪大了眼,“你这也太假了。” 其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祁川想起小白兔纯净的眉眼,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嘴角。 “对象不让抽。” 这可提醒了李唯维,他眼睛一亮,直接抛出疑问五连:“就是上回比赛那晚把你拐跑的那位吧!你们在一起多久了?能给我看看照片不?哇一定很漂亮吧?啊真想象不出来是什么人能收服你这样的。萝莉!你是萝莉控吗?我觉得你比较配可爱类型的?” “哈,是吗?” 祁川想了想,回味般地喃喃道: “是挺可爱的。” 那是一种外人都能明了的氛围,有的人虽然被分隔两地,但是心的距离从未拉远。明明只是轻描淡写的两三句话,李唯维听得哆嗦了一下,感觉已经吃饱了狗粮。 郗白接到祁川电话的时候也刚好在看手机,这几天他们的联络不多,而且两人的生物钟处于一种有时差的状态,来回几条信息之间要隔上好几个小时。祁川忙于训练,郗白疯狂刷题,时间过得很快,没有显得特别难熬。 但真当郗白看到屏幕上亮起的名字,他又恍然发觉,他是真的非常想他了。 “哇,秒接啊。” 郗白把音量调大了些,祁川懒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可算从封闭室出来了,累死哥了……” 明明不是个会叫苦叫累的人,偶尔抱怨一下就像是特意来寻求安慰的。郗白抿了抿唇,语言好无力啊,但是如果能给他带来任何一点慰藉都好。 “辛苦啦。” “你呢,这两天做了什么?返校日有什么新闻吗?”祁川轻笑了一声,压低的声线把夸奖讲成了蛊惑,“不愧是学霸大人,嗯?” “没有……” “等我回来就带你去玩,想想要去哪里吧。” “好。” “你……”祁川轻叹了一声,“我想听你多说说话,没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 如果可以与他通话,你会说些什么?--挺久之前叶岑岑问过他这样的问题。后来他找回声音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他已经能做到与祁川当面聊天,却不料如今隔了一千八百公里的通话,还是这么让人难以开口。 他想说返校日有个同班的女生跟我告白了,我差点误会她,感觉有点抱歉。但我真的没想到会被人这样暗恋着……好吧,明明被你喜欢着这样的奇迹都已经发生了。 他想说关于那件我没能说出口的事,我居然怀疑到了殷染身上。明明有好多次我也觉得她是很好的姑娘,你最好的朋友就一直喜欢着她不是吗。怀疑别人的感觉太糟糕了,越是想摸索清楚,它就像滚雪球一样在心里越滚越大。 他还想说这些都没关系,我会克服他们,只要听见你的声音就能重新充满力量。 他想说的话有很多,但果然言语不会是他此时最擅长的表达方式。所有好的坏的心情混在一起,浓缩成了四个字脱口而出:“我很想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听筒那边隐约可以听见夜风袭来的声音,最让人满足的答案却换来的更多的不满足。月亮缺了一个角,少年披着外套站在阳台上,叹息般地说:“我也是。” 郗白抱着被子,软糯地道了句晚安,“加油,等你回来。” “嗯,睡吧。不会……不会让你等很久的。” 小白兔应该又在乖巧地点头了。祁川挂了电话,然后对着屏幕轻轻吻了一下。 --长夜就这样走过了吗? 祁川是二月一日凌晨回来的,他没睡几个小时就爬起来上学,准备好好抱一抱他两周没见的宝贝。这是他有生以来度过的最愉悦的开学日了,可惜他去学校必经之路上发生了一起追尾事故,蜗牛速度前行的车龙堵得人没脾气了,他付了车钱,干脆小跑着去往学校。 郗白现在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已经乖乖坐在教室早自习了?前一天通电话的时候他只说了今天回来,但没说是什么时候,现在他要在他们班门口帅气登场,欣赏小兔子欣喜的表情了。 但当他刚踏入校门,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施钧洋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就把他往校门外拉。 “大哥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施钧洋也刚从另个方向跑过来,急得气都喘不匀,脸色十分难看。 “你最好今天别来学校。”他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你跟郗白的事被人捅出来贴布告栏了。” 祁川愣住了。 说来这还是施钧洋第一次念出郗白的本名,而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昵称。对着友人难得严肃的脸,少年的笑意僵在嘴边。 可是没过几秒,他又哈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不是开玩笑吗?” 他撩了一把额发,把手插在口袋里,书包都没带就大步朝校门里走去。他还是那个在八中“违法乱纪”,张扬霸道的不良,他抽过烟翻过墙打过架,老师怎么骂怎么处罚他都认,可惜这回他还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少年不掩乖戾地扯了扯嘴角,眉眼间被怒意和柔情这两种本该相违背的东西填满。 “他还在学校吧?我不来他怎么办?” 施钧洋被他锋利的眼神怼得一愣,心说我的意思是你俩一起翘课别来了……不解释也罢,两人匆匆往高三教学楼的方向走。 窸窸窣窣的讨论声里,郗白站在公告牌旁两三米的位置,面无表情地盯着打印下来的大字报。他没想到真到了这种时候,他还能苦中作乐地想出一句,他们还没好好地拍过什么合影呢,怎么这个人拍得比他还热切。 放学路上的他们,寿司店里的他们,操场看台上的他们,虽然全是背影,仔细看的话好像的确满是亲昵的细节。还有一张祁川站在花坛边低着头等他下课,他正从后面朝他跑来的正面照,这依旧拍得不是很清楚,但是他能看见他自己脸上那种雀跃着的表情。 “哇,真没想到,是那个祁川唉!是十二班那个祁川吗?” “谁做的啊,好过分啊……” “唉你看,是不是他!” “他就是之前那个……说是哑巴的吗?” 什么样的声音都有,什么样角度的谈论都有,话语没有实体,所以他们这时候开口都完全不经过大脑。可是言语的力量是可以杀死人的。郗白看着照片上祁川等着自己的身影,再想起之前的每一个这样的黄昏,少年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好长。 他如同被泡在蜜罐里,再被剜骨抽筋。 “啧,真恶心。” 这个声音响起来的时候,郗白猛地颤了一下。果然……就在身边啊。他要找的人真的离他很近,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寻。比如他在看向红榜的时候,若是他的视线稍稍往下停留一会,他就能看到那个名字。 那个人就站在他不远处,先是表现出惊讶的样子,再假装因为太惊讶而大声地叹道,“天,郗白居然是同性恋吗?” 不行。他只能听到这里了。 郗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都开始发颤。把这个撕下来就走吧,只要两步就能伸手够得着那张纸,但他每一寸骨节都有千斤重那么沉,他没有力气抬起来了。 嘶啦两声,有人干净利落地撕下了海报,柔顺的马尾在众人眼前晃了晃。 “瞎贴什么呢,挡着我好不容易挤进的红榜了。”来者幽幽地说,而那一向强势的声音其实也发着颤。她把纸在手里握成团,使劲捏了捏,继而深深地看了郗白一眼。 不远处那个始作俑者还在继续说着话,像是一种炫耀,彰显着他胜利者的姿态。幼稚,太幼稚了,可是幼稚也是种纯粹,纯粹的恶意没有逻辑,不讲道理,没有共情,它正第二次想要摧毁他。 “……听说,很容易得艾滋啊?” 像未知的东西都可能带着毒一样,那些边缘的,大家不熟悉的东西,被冠名为“异类”。还好作为“哑巴”,他已经当过异类了,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氛围,只是这比想象中来得更早一些。 原来长夜结束后不是破晓,转眼又到日落,他看不见一点光。 就这样吧,没有人站在他这边也没关系。他还有祁川……他还会有祁川的吧? 郗白重重地闭上眼睛。 “啪--” 周围的讨论声倏地停了。殷染冲过去对着曾孝军的脸,一巴掌扇了下去。 “你怎么这么恶心啊?” 她一字一顿,用比他还高一级的音量说道。 “看什么看,你他妈懂什么啊?是同性恋怎么了,不是又怎么样?不说这两个人啊,同性恋这个标签为什么要被你们这么看待?不就是两个性别相同的人互相喜欢吗?有什么问题?恶心的不会是他们,而是无知者自以为是的高见!”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连郗白也难以置信地望向她。 长夜里也会有星星。 殷染牢牢地瞪着曾孝军,她冷笑着说:“怎么就你最大声搁这儿逼逼呢?不会就是你干的吧?别关心别人会不会得艾滋了,你先治治你心里的病!嫉妒是病,妄想也是病,诬陷别人嘲讽别人这些都他妈是病,你治治吧你!” 曾孝军被她怼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周围人都被呛住了,没人想在这个风口浪尖说话。 “关你什么……” “当然关我的事了啊!!祁川是我朋友!!倒是你们几个看看你们和郗白同班两年,有的人可能都三年了,你们又是什么狗东西!?” 殷染吼着吼着眼泪就下来了,不知道愤怒更多,还是确认什么之后的不甘心更多。骂人骂到一半掉眼泪真是太杀气场了,她拼命想把眼泪憋回去,但是越喘气眼泪掉得越多。 下一秒她眼前一黑,一个还带着体温的外套从天而降,遮住了她的脸。 “好了,够了。”施钧洋从后面拖住殷染,把她拉远了点。 “别哭,哭就不漂亮了。” 待施钧洋把殷染挪开,曾孝军再看,此刻在他面前出现的是个不算陌生的面孔,还是那副轻易就能夺走女孩子们呼吸的英俊轮廓,散发着一种煞神气息。 祁川扯了扯嘴角。 “看什么热闹呢?带我一个啊。” 第四十一章 童话 比较一下哪一种言语更有力量, 是铿锵有力的控诉,还是煽动节奏的讥讽? 殷染的眼泪好像更胜一筹。到底还是在各种意义上都可以被称作“无知”的孩子,言语和目光形成的伤害毫无成本, 想法也很容易被带走, 当玩笑般的嘲弄被驳回,看戏的人们转而又想, 啊,这样是挺过分的。 这些祁川都看不见,好奇也好,惊叹也好, 真有人觉得恶心也好,他都无所谓。他从老远处跑过来的时候就听见了殷染的声音,看到眼前的状况自然就能想象出来大致发生了什么。如果只是围观的话他不在意, 但如果故意中伤郗白-- 他盯着曾孝军, 如果目光有实体,对方已经死于非命。 “你,你……” 曾孝军现在成了目光的交聚点,再一次,祁川让他得到了他一直以来渴望的注目,以一种他并不喜欢的方式。一瞬间他从指责“罪人”的人变成了被指责的罪人,祁川坦坦荡荡的气场碾压过他,眼中有怒意, 甚至还有悲悯--看啊,多么幼稚的家伙, 他仿佛听到了这样的声音,现场教他什么叫无地自容的感觉。 “我什么?”祁川凑近了一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说说看,我怎么了?” 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所有人都觉得祁川下一秒就要动拳头了,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但其实不会,郗白还看着呢,他可不想吓坏人家。宝贝别怕。祁川很想这么对他说,可惜这么多人在,他犹豫了一下,没有靠近他。 他没想到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就真的没再有机会触碰到他。 一个绯闻传遍学校要过多久?当老师们闻声赶来,遣散人群,大家各回各班,可这个“劲爆的新闻”被写在纸上,被传送在简讯里,在口耳间相传,不出两节课,郗白已经没有办法坐在教室里了。 不止班里的大家,有人特地来走廊上看他。同情所占的比例少之又少,大家都直白地展露好奇,要怪就怪招惹谁不好,偏偏对方是那个祁川。 “祁川有没有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郗白被叫到办公室的时候,表情都是空白的。班主任的问题让他无法回答,他一个劲的摇头。 “魏主任也会找他谈话的,你别怕,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跟我说,嗯?” “……嗯。” 郗白用细如蚊呐的声音回答,可是这样就够了吗?一向对他很好的女老师握住了他的手,发现他五指冰冷,便柔声哄问道,“不管是哪个同学的恶作剧,我们一定会查出来,严肃处理。你跟老师直说,你跟祁川并不是那种关系对不对?” 哪种关系? 郗白余光瞥见每一个老师都在往他这里看,好像只要他否认,他们都会相信。的确,他在这里是备受关照的孩子,出了什么事他们都会偏向他,好像成绩好为人乖巧就是硬性的保障。 可是“那种关系”是什么错事吗? 他始终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这一回,他没有再说谎。 郗白的妈妈当天中午就来学校了,这个事情发展的速度让他的确没有丝毫时间去和祁川见面。两人坐在办公室里等魏主任,郗妈妈严肃的表情告诉他,事情真的走到这一步了。 这已经不只是一场单纯的,可以转而醒来的噩梦。 “之前你几次很晚回家,或是在外留宿,是因为他吗?” 郗妈妈尽量放缓声音问道。 “你说的那位朋友是他吗?” “不是……他吧,儿子?” 郗白不说话了。 他收回了他的声音。 大人们开场寒暄,中段才开始进入正题,每句话说完都要停顿一下,短暂的沉默变成了很尖锐的东西,刺得人心慌。沉默不再是可以保护他的外壳,而变成了一种惩罚。直到魏主任把茶杯放在桌上,轻轻的,嘭的一声,郗白就知道了,宣判要来了。 “郗白是最拔尖的学生,加上以往他的情况也比较……特殊,我们考虑了一下,还是让孩子回家自习两个礼拜,以免被学校里某些风言风语影响。以郗白的学习能力,我们觉得一定没问题。如果他课业上有需求,等他返校了,我们任何一位老师都可以抽空单独指导他。” “感谢您对郗白的关照,”郗妈妈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她拍了拍郗白的肩,朝魏主任应道,“我和他爸爸也有这种想法,那就按您说的,今天我就先带他回家了。后续的一些处理工作,也拜托您了。” 好一个“情况特殊”,好一个“也有此意”,在他表现出退却之前,他们先把他放在了不堪一击的位置。郗白五味具杂地抬起眼,坏情绪如洪水猛兽,他头一次因别人对他的“关照”而感到厌恶。 而且,说是为他好所以回家呆两周,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心存别的目的,比如说就是要观察他的反应,并且…… 杜绝他和祁川接触。 那种恶寒的感觉又来了,而郗白没想到,真正让他窒息的决定还在后边。 魏主任顿了顿,又说,“祁川与郗白正好相反,他一直是吊车尾的学生,加上那小子已经为自己的将来计划好了出路,他这两年本来就无心学习,就着这事我们也会对他做出劝退处理,您放心,临近高考了,我们不会让他再影响到郗白,影响学校的风气。” …… 他刚才说什么? 从祁川的名字从男人口中念出开始,郗白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凉了。他听到了什么,劝退? 当两个人的童话故事回归现实,他终于被上了一课。 郗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怎么与魏主任道谢,道别,然后跟在妈妈后面往办公室门口走去的。门开了,他越过大人的肩膀看到了少年等在外边的身影,作为下一个被叫过来谈话的主角,对方不知道已经在走廊上等了多久。 祁川只有一个人,那位黑天鹅般的女士不在他身边。他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就径直走了进去,与郗白擦肩而过。 郗白没有办法不让自己的眼睛追着他而去,但是祁川没有回应他的视线。这些大人他不知道,大人们的善意里很有可能都搀着三分考验,但是他可以确定祁川别开的视线是为了他好。 可他一想到这是不知道多长时间之内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他就无法不去再多看他一眼。 他的心里下起了暴雨。 忍着。郗白强迫自己把头拧了过来,他知道妈妈正在看着他。就算再难受,他也不能表现在脸上,不能哭,走廊上还有来来往往很多人。他们得把爱意藏在时间的夹缝里,在不被理解的目光中,那依旧是最柔软最美好的东西。 看着祁川只身前来,魏主任一点也不惊讶。只是他不由地好好打量了一下这个依旧站得笔直的少年,想想过去三年间他痞气的,顽劣的,在他眼里都是“不懂事”的模样,还有字字笃定地说“我会对我的人生负责”时的眼神,他不禁有些感慨。 他当教师二十年,不良少年见过太多,祁川到底还是最特别的那一个。为此他也很惊讶地发觉,怒火和责怪都退了一步,自己更多感受到的,还是惋惜。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魏主任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示意他坐下,但是祁川站在他面前没有动。 “有。我申请退学。” 真是巧了,魏主任伸手去够茶杯的胳膊抖了抖,收了回来,不掩惊讶地望着他。“你确定?” “确定。”少年很平静地说,“一直以来谢谢您。” 谢谢您一直没有放弃我,只不过你们所赞成的路,终究不是我想走的。 祁川后退了半步,朝魏主任鞠了一躬。后者那句“其实教导处也是这么决定的”到了嘴边被噎住,完全说不出来了。 这个告别简短道只有三句话,老魏顿在会客沙发上,他能说什么,对于这样的学生,他无法说出祝其前程似锦这样的话,在他还在琢磨着台词的时候,又听到对方用以往那种懒懒的口吻说:“等我拿了世界冠军,别请我回来演讲啊,我语文真的很差。” “你这……” 臭小子三个字还没有说完,祁川了然地笑了笑,转身走了。 一来一回,少年如一阵夏风,走了以后也在很多人心中留下了炽热的影子。自校园内隐秘的同性绯闻之后,祁川退学也引起了舆论的狂欢。可是这次狂欢没有历经多久就结束了,一是因为主人公都不在校内,二是因为高考真的要来了。 施钧洋坐在座位上发呆,旁边空荡荡的桌椅让人无言。有男生想挪到他旁边坐来着,被他一脚把书包踹飞,顿时全班没有人再敢触及这道逆鳞。在为数不多的闲聊时间里,有人聊起游戏话题的时候还会脱口而出,上回川哥…… 然后他们再默默地把话咽回去。 要是祁川还在就好了,哪怕他又把烟灰撒在了别人桌上,在老魏追来的时候一阵疯跑,吹着口哨违法乱纪,然后踩着谁的板凳从窗沿一翻而下。 每个人怀念的程度不同,最怀念的人不会脱口而出,最怀念的人最沉默。某一个黄昏殷染坐到了那个空位上,这回施钧洋不会把人踹走。 他抬眼看了看她,轻笑了一声。 “怎么,别问我他去哪了啊,想知道你自己打给他。” “什么啊。”殷染叹道,“我是想说……” 说什么?从夏末开始,他们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祁川一走,连三角形的平衡也塌了,什么别扭不别扭的,都没有了理由。 “那天,谢谢。”殷染说。 哪天?施钧洋反应了一秒,觉得她指的是布告栏前,他在她情绪彻底失控之前及时把她拉走,还用外套遮住了她哭泣的脸。 “这有什么好谢的。” 他手中转到飞起的笔吧嗒掉在桌上。沉默了半晌,他又轻叹道,“说起来,你为郗白怼了那逼,我很惊讶。” “你不是喜欢祁川吗?” 殷染坐在祁川的座位上,望向窗外的落日。 “至少……我没有输给任何女生。” 她不以为然道。 “我到这里就可以了,希望他们别太被为难。不过如果祁川回来了,你要告诉我啊。” “知道了。”施钧洋应道,“你还真是……” 你还真是对我一点都不客气啊。施钧洋撑着下巴望着草稿本上的鬼画符,半晌后他又听见她说:“反正我们三个,还会在颐都再见面的对吧。” 距离高考还有一百二十天,她转过脸望向他,朝浅浅一笑。 “你上次说过的,要考上啊。” - 春天来了。 二月四号立春之后,气温的确一点一点地回升了。郗白坐在午后的书桌前,朝南的房间不开空调,空气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他在卷子上写完了最后一个数字,然后放下了笔。 第十天。他曾经一度觉得家是最温馨最安全的地方,现在他在这个避风港里呆了十天,未曾踏出家门一步,也上交了手机,他已经感觉不到任何时间和季节的变动了。 比起现在这个与外界断联的状态,郗白才知道寒假里他和祁川分开的那两周算什么啊。若干年后如果他愿意回忆起此时,他也能说一句他在高三的时候曾经度日如年,只不过原因和那些活在高考强压里的人不同罢了。 他能撑多久呢。从上交手机前,一条一条删光收信箱里祁川的短信的时候,他就在想了。心里的雨从未停过,他的血肉都被泡在冰冷的水雾里,让人想起了福尔马林里死寂的躯体。阳光下他还是乖巧安静的样子,好像一切都没有变过,父母也似乎完全放心下来。一切都很好的假象里,只是没有了祁川。 可是这么晴朗的日子里,他们应该在彼此身边才对啊。 男孩坐在书桌前,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他思索了什么,反正他没有再学习,也没有睡着。或许他只是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来想念他最爱的少年。 现实到这里逼人妥协,可若还在童话里,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郗白放在鞋柜上的钥匙也被收走了,意思就是他一旦踏出这个家门,就没办法在无人知道的情况下回来,回来了就会面临更多的追问和叹息。可真当他按下门把的时候,他平静到了一种神奇的程度。 他扣上他和祁川情侣款的白色棒球帽,迈出门槛。过了这么久,这还是他第一次戴着它出门。 外面日光倾城,郗白找了个路边的小卖部里的电话,拨出了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可是响了半天也没有人接。他是知道的,祁川鲜少会接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所以这只是第一步而已。再次迈进校门的过程一点都不难,奋不顾身的天真已经化作伤痕,伤口结了痂变得坚硬,他是真的不怕了,他径直往高三教学楼走,也不管有没有人注意到他。 大概这是他在学校里能遇上的最后的幸运,施钧洋就站在三楼走廊上,他找到他完全没有费劲。而且他连话都不用说,对方看到他的时候呆了两秒,然后迅速反应过来,拽着他就跑。 “你不是被关家了吗?!” 郗白定定地看着他,“你能,联系上他吗?” “所以你这是跑出来了?”施钧洋自问自答完了,又喃喃道,“我真是操了,正好这时候跑出来,你俩还真是……” 施钧洋拽着他绕到教学楼后的围墙边,他一脚踩上自行车车棚旁边的一道横栏,回头催促道,“愣着干嘛,利索点,翻啊!现在上课了从大门出不去!” 郗白第一次经历翻墙带人逃课这种事,他的姿势之狼狈,过程之艰辛,他日后都不忍在回忆。施钧洋一落地就开始掏手机打电话,打完骂骂咧咧地冲到路边拦车。 “这哥他妈怎么又不接电话了,手机开个声音会死吗?!” 一直到施钧洋拦了辆计程车报了一句火车站,郗白才明白他说的“正好这时候”是什么意思。 “祁川今天走。”施钧洋也不绕弯子了,“别急,应该还能赶得上。” ……走? 哪种走。 郗白怔在后座上,过了很久才艰难地问出了声。 “走了就不回来了吗?” 或许是他声音里的难过让听者都觉得心疼,施钧洋张了张嘴,半天都编不出什么安慰的句子。“能赶上的。”他干巴巴地说,然后撑着前排座位几次催促司机师傅,“麻烦快一点,拜托啦,十万火急。” 两人来到火车站的时候,距离祁川要乘的班次出发还有半个小时。半个小时,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两人分开两个方向,可是跑遍候车大厅都没有看到人。郗白在人群中央渐渐停住脚步,转身奔去窗口,焦急地排了队,买了一张同行的火车票,然后就径直往进站口跑去。 “唉!你--” 还有十分钟。 “谢谢。”郗白对施钧洋郑重地说,“我下去找他。” 那是他最有力的声音,过去漫长时间里的软弱都被耗尽,不等施钧洋在后面喊他的名字,他跳下楼梯,在无数包裹行囊间来回寻找。 你在哪里? 火车呼啸着开进站,有人要离开的实感终于汹涌而来,铁轨延伸到看不见的视线尽头,来往的陌生人不断与他擦肩,这里可能是谁的起始,是谁的中转,也是谁的终点,但他不要他们的终点就在这里提前到来。 你要走了吗,祁川? “祁川……” “祁川!!” 张着嘴呼吸,郗白终于在人群中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觉得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然而下一秒,一个人伸出一只手臂,从后面紧紧地揽住了他的腰。 “我在这里。” 少年下巴抵着他的头顶,无奈地,眷恋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听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请问 好想知道 这个世界 会有什么人愿意把 第一枝枪 送给未经 污染的灵魂虽然天地也不仁 若非必要 唤醒防御的本能 能不能等一等。” --最初的灵感,林宥嘉《天真有邪》霸王票感谢安毕方w,陆章。,方笑笑笑笑而不语,悄悄敲鱼,啦啦板栗,弥笙Mio,是刃,luossna,南烟沉骨,宫檐冬雪。 第四十二章 私奔 他有多久没这样抱着他了呢?过去的二十四天里他们都是掰着手指数着日子过的。能够重逢在这里, 能够刚好赶上这一秒,真是太好了。童话里的小王子被他的骑士从深海中央捞起,绝处逢生的感觉不亚于一脚踏空, 他的心脏都快不会跳了。 束在他腰上的手臂力度同样在说, 他在想念的人也有多想他。 还要讲别的什么呢,还有一分钟车就要开了, 来往的行人匆匆跑进车厢,乘务员站在站台上看向他们。郗白缓慢地眨了眨眼,一旦找回了这个拥抱的温度,他觉得他无法再将自己抽离。 “我要跟你一起走。” 这还是郗白头一次没有用商量的语气来跟祁川说话, 偏偏他还觉得自己清醒得不得了。哪怕只有很短的时间,哪怕只有一天,他想要逃了, 像其他跌宕故事里无畏的主角, 他要和他的恋人一起逃离这里,完成一场又傻又坚定的私奔。 祁川不语。他在站台边沿看见郗白的背影,听见他喊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就想了,他大概再也不会为了谁这么妥协,又因为谁觉得自己如此幸运了。 郗白现在说什么他不会答应啊,那就…… 那就跑吧。 “……好。” 火车缓缓启动,渐渐提速,载着他们驶离这座浓缩着悲喜的小城, 一路向北而去。 祁川带了一个半人高的行李箱,而郗白空着双手, 什么东西都没带,说走就走的感觉让他获得了一种复杂的快感。祁川把行李箱放在车厢尾部的大件行李处,再拿着郗白的车票跟他旁边的人换了座位,对方也是个独行的年轻人,好声拜托了几句就答应了。 安顿下来之后,火车已经驶进了田野里。周围座位的人神色各异地说着话,而他们是沉默者中最沉默的一对。当情感已经超过了言语可以承载的分量,二人反倒安静下来,对话就都只有一句:“多久到站?” “五个多小时。” 祁川快速地给施钧洋回了一条短信。他刚才搬着行李赶来火车站,就半晌没留意手机,没想到差点错过了这么重要的一面。肩膀一沉,郗白压低了帽檐,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侧,他干脆牵过对方的手搁在两人的腿间。 十指相扣的姿势诠释着失而复得的安全感,这可能是他们在少年时代里最任性的一回了,明明知道不能这样,但就是想这么做。无所谓了,现在也没有人注意着他们,就算恰巧注意到了也不会在意他们是谁。微微摇晃着的车厢让人困倦,春意复苏在了郊外的田间,祁川连呼吸都变轻了。 嘘,他的恋人睡着了。 颐都下着中雨,连绵的雨让路上的积水汇聚成河。两人走出火车站的时候正值晚高峰的末尾,打车打了好一会儿才打到。昏暗的雨夜在视觉上又是另一种不真实,两人来到入住的宾馆时都已经凌晨了,祁川把淋得湿透的郗白赶进浴室,然后自己拆箱翻找着衣服。 这里不如上次刘辉帮他们定的酒店豪华,小小的宾馆房间布置得很简单,但是昏暗的床头灯,泛黄的墙纸,狭小浴室里的磨砂玻璃,还有随着热水腾起的雾气,无一不营造了一种格外煽情旖旎的氛围。精美的酒店房间适合情侣亲昵,而这样老旧的,潮湿的小隔间,更加适合偷欢。 “衣服我放这了。” 祁川把衣物放在洗手台边,却没往雾气源头瞟上半秒。流水声中郗白轻轻嗯了一声,祁川退了出去把门关好。 过了零点,他们就已经有二十五天没有接过吻了。这对于祁川这个动不动就要把人摁着亲的人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可他的确没有靠近他,郗白也没有软乎乎地粘过来。 或许他们潜意识里都知道,这下再触碰到对方,就不只是那么简简单单可以止住火的事情了。 待两人轮换,祁川站在热水下面冲了很久,再甩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郗白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正盯着窗外的雨发呆。雨好像下大了,神明的眼泪从天空倾倒而下,洗刷着这座城市暴露在外的部分。一切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会儿,他们相遇在雨里,轮转过一周,他们又在雨里重逢。 半边床被陷下去了一块,郗白回神,转过脸望向祁川逆光的脸。他拽过手边的毛巾盖到少年头顶,挪到他身边为他擦着头发。祁川很顺从地低下了头,这个姿势放到童话里,可以是他在为他加冕,也可以是他低头宣誓着甘心被收服的忠心。 擦着擦着郗白捧着他的头凑近,把自己柔软的嘴唇送上,毛巾很快掉落到了一边,没有人再顾及到它。这个久违的吻里好像盛着很多复杂浓厚的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他们只是在顺从本能,当感知到的世界里只有对方,就什么都不用思考,什么都不用害怕了。 纯净诱人的果实又把自己送到了狩猎者的餐盘上,在祁川眼里,郗白穿着他的衣服,被他抱着,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他的了。这也还不够,要怎么样才能把他吃到腹中,或是揉进自己的血肉里呢? 感觉到什么滚烫的硬物蹭过自己的腿侧,郗白抱紧了男朋友的颈脖,承受着他压向他的重量。身体变得很烫,烫到他想把衣服扯开,将他们两个人的衣服都掀起。爱欲面前未经人事的男孩也不能免俗,虽然他不知道到底应该要怎么做,但总归再近一点都是好的,近到皮肤相贴也不够,只好吻得再深一些,直到不得不停下来呼吸。 不够,还不够。 “如果,你想……” 炽热的吐息涌在一起,郗白在喘息中颤着声音问道,回应他的是更凶狠的一个吻。他也学着祁川触碰他的样子抚上他的侧腰,他的脊背,感受他的每一寸肌理。相拥在一起□□焚身,好过分离带来的焦灼。 在郗白“难受”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纾解时,祁川伸手握住了他某个难以启齿的部位。格外敏感的器官连他自己都不常触及,这样被自己以外的人碰到的感觉惊得他浑身一颤,并且发出了一声连他自己听了都想捂住嘴的轻吟。 祁川在他的颈侧到肩膀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齿痕,本来就宽松的衣服已经起不到任何阻隔的作用,他的手没动几下郗白就被送上了顶峰。少年头发上滴下的水,汗液和生理性溢出的眼泪混在一起,黏腻潮湿如情潮间的亲吻,也如窗外连绵一整夜的雨。 把我变得更糟糕吧。郗白迷恋地蹭了蹭祁川额头,整个人软成一滩糖稀。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探出手为男朋友做了一样的事情。羞耻感不翼而飞,他理所应当如此与祁川亲热,反正已经做了这么多脱轨的事情,也不介意再多一项大胆。 可是祁川依旧没有做到最后。 醒来时还在下雨,外面的天色不足以看出来现在已经几点了。郗白缓慢地动了动指尖,迷茫中发觉自己还攥着身边人的衣角。餍足困倦的感觉让他再次闭上了眼,但是他往少年身边又挪近了些,甚至撒娇般的伸手抱住了他的胳膊。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祁川放下了按着手机的手,凑过去吻了吻他的脸颊。 “饿不饿?” 郗白眼睛都不想睁,他蹭着他的手臂摇了摇头,到底还是害羞的。虽然他很不解为什么祁川对等他成年这件事这么执着,但是昨晚那种程度也已经够颠覆他以往对于这种事情的认知了的。 做过这等亲密的事情的两个人,身心都贴得更近了。祁川也就由着他抱着,单手回完了战队群里的消息。 这一趟来他的确是打算驻队了的,这比预计的时间要提前三个多月,所以到这里以后再请两天假也没有那么难。倒是刘辉对他退学的事情,于公于私都很好奇,他本来还犹豫着怎么解释,此时郗白揽过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的时候,他突然就不犹豫了。 「因为我和我对象的事,我留在学校会影响他。」 「说起来你们也见过两次了,改天我再正式介绍吧,他叫郗白。」 在刘辉发来一串?!?!?的时候,祁川已经把手机丢在一边,重新扑向他的小白兔了。像是从彼此身上补充了足够的能量,两个人的状态都好了一些,之前浑浑噩噩的时间是如此不真切。 “怎么没有好好待在家。”祁川柔声问道,“你不跑出来的话,返校之后我也会让施钧洋去找你的。” 这是什么显而易见的问题啊。郗白动了动唇,他的嗓子还是哑的。 “因为想你。” 小白兔变得这么直白,祁川反而说不出话了。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郗白眼角的泪痣上,他用拇指抚过了那个地方。 “你呢?” 郗白问。这些天你在做什么? “我在家排位啊,不去上课还能睡到自然醒。”祁川故作轻松地说,“不过我去了一趟蓝狼,没想到……没想到那里已经拆了。” 郗白不掩心疼地凝视着他,他知道这对祁川来说一定是很遗憾的事情。虽然他对网吧那种地方怎么都喜欢不起来,而且还发生过让他不忍回忆的事,但是孟老板还是很好的,他随着他一起怀念了起来。 “战野那逼也不知道去哪了,哈,他老爸进去了,估计后头还跟着一屁股破事。”祁川喃喃道,“不过孟老板也没了个音讯,她换号码了,真是……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会再见面的。郗白这么期许道。他希望对祁川好的人,以后也还能一直陪在他身边。 “我还没有来得及,好好谢谢,施钧洋……还有殷染。”郗白缓缓地说,“他们都很好。” 用不着更复杂的形容,祁川自然知道他想表达的意思。这起起伏伏的一遭走过,他的确很感谢施钧洋,也对殷染有些刮目相看了。生活中还是有很多隐形的宝藏藏在身边的不是吗,祁川揽着郗白,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所以面对这让人又爱又恨的生活,他们前方的路又是什么样呢?相拥着沉默了很久,祁川叹息般地说出了那句话。 “回去吧。” 郗白彻底把脸埋在他怀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可祁川知道他醒着。 “回家去,然后回学校,好好高考。” “不会很久了,高考倒计时还剩一百多天,你的生日也很近了……我答应你,你生日的时候一定回去找你一次,嗯?” “宝贝,回去吧。别让你爸妈担心。” 又隔了很久郗白才动了一下,只不过那是抽气带来的颤动,祁川胸前的布料被眼泪打湿了一大片。攒了二十五天的眼泪没有因为恶意或者逼迫而流,却因为恋人的温柔而决堤。 这要流多久呢,郗白揪着他的衣摆呜咽出声。大概还有一会儿才能停,就像这窗外的雨一样。在他没能看见的角度,少年也无声地红了眼。 第四十三章 来日 郗白拿浴室里的吹风机吹干了自己的衣物, 重新换上。不是没想过穿着男朋友的衣服走,但当他想到他回去要面对什么,他就觉得自己不能再挑战家人的红线了。 祁川从外边回来的时候, 手上拎着一大盒炸鸡, 还有一把伞。两人食不知味地填饱了肚子,就到了要出发的时候了。外边的雨小了些, 走出宾馆的门后,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从鼻腔到胸膛都漫开了那股清冷的感觉,让人从温存中醒来。 就到这里吧, 郗白睁着酸涩的眼睛想。当空车停到面前,祁川伸手去拉车门的时候,郗白握了一下他的手。 “我自己去。”他说, “你回基地吧。” 还是那种又轻又缓的声音, 此时却传递了一种完全不容商量的语气。 祁川愣了一下,还是把车门拉开了。 “我先送你去车站啊。” 郗白站在原地没动,而是用力扬起一抹浅浅的笑容,仰着脸好好地看了看面前的人的模样。少年还是他记忆中最英俊的样子,只不过他眉眼中坚硬默然的东西被捂化了,至此只剩满载的温柔,还有倦意和留恋。郗白用目光好好记住了对方高挺的鼻梁,肩膀和手臂的线条, 还有他握着伞把的手的轮廓。 他看向祁川的时候毫不掩饰地表露了满腔的爱意和不舍,但是到这里就可以了。 他把告别的时间提前, 提前到他们两人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仿佛这样难受的感觉也还没来得及赶来。车站的分离感太强了,他不想再经历一遍,于是就在这里就好了,在一个他不知路名的街角,普普通通地说声再见,好像明天他们就能真的再见。 “我走啦。”郗白柔声说,“比赛加油……再见。” 祁川还想在说什么来着,但是他动了动唇,声音卡在喉头,言语失去了所有力量。 “……嗯。” 呯了一声,车门关上,计程车于祁川眼前驶离,消失在了视线尽头的雨雾里。他确实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在街边呆站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胸口发紧。 他深呼吸了好几下,往回走了两三步,才迟缓地叹道:真是的,忘记让他把伞带走了。 小雨淅淅沥沥地划过车窗玻璃,男孩只身一人坐在后座,只有一顶白色的棒球帽,还有车载音响里传来的歌声陪着他。 “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只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 这是□□年前的歌了吧,于他的童年就火遍大街小巷,他从未刻意听过,但曲调早已记下,一听见就能在心里激起回响。因为是妈妈很喜欢的歌,总觉得还不是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听的,他从没有觉得这种情歌里的词离自己这么近过。 他竟也成了听情歌时被命中的有心人。 “我们好不容易,我们身不由己。 我怕时间太快,不够将你看仔细。 我怕时间太慢,日夜担心失去你,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 郗白眼睛一酸,眼眶里又有温热的液体汇聚成滴,然后一颗一颗地往下滚。他压低了帽檐,虽然眼泪止不住地流,虽然他在心痛,但是他感觉过去十七年里从未有过的强大念头正支撑着他。没关系的,他咬咬牙,他可以等,因为来日可期。 回程很顺利,除了他的小积蓄被他几次折腾得所剩无几。没有手机,没带手表,郗白再次踏进自家楼道的时候也不知道几点了,反正暮色四合,万家灯火亮起,空腹感也准时袭来。他一阶一阶地登上楼梯,来到自家门口,指尖在门铃上方悬了几秒,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按了下去。 屋内传来了大步走动的响声,然后下一秒门就开了,室内明晃晃的光落在他身上,他只觉得刺眼。 “你这孩子--!!” “回来了吗?是郗白吧?!” 父母一前一后站在他面前,郗白被并不算温柔地拽进家门,然后大门关上,他回到了他曾经不想踏出,现在又不想回来的避风港,人真的是善变又矛盾的生物。原本他觉得最温馨的地方也是一座漂亮的玻璃城吗,不用心呵护的话,下场雨就会被击碎。 “你今晚再不回来我们就准备去报警了!!” “你要是想出去,跟我们说一声也好啊,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不懂事呢!?” “整整一天一夜!你说说看,你跑到哪儿去了!!” “……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去找他了!?” 或者准确来说,有些事情永远不能拿来试探家人,哪怕是他最珍贵,最信仰的感情,在绝大多数人眼中,那就是不应该存在的存在。一时间父母的声音叠在一起朝他袭来,他于一片平静的空白中听了个大概,担忧,责怪,愤怒,他越是不回应,就越将人逼得急火攻心。他们也急得忘了,这个孩子从来就是这么沉默着的。 而沉默之后的发声,才是最不容反驳的。 “是。”他承认道。刚开口时的声音很小,习惯性地小声,于是他很快又重复了一遍。 “是的。” “擅自跑出去,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 父母倏地愣住了。 “之前说的,和朋友一起玩,朋友是他。” “晚回家,因为跟他去了别的地方。” 郗白开始回答他之前没有直面的问题,这比他早些时候预计的要提前太多了,但是如果他已经认定了来日,这是早晚要坦白的事。而且说过的谎一直是心里的疙瘩,是时候挖掉它们了。 “在外留宿,也是因为他。” “新年的时候跑下楼,因为他来找我。” 郗白一项一项地细数着,不用看也知道父母已经是惊讶至极,也生气至极到说不出话的样子。他停顿了两秒,又平静地说道:“我喜欢……” 喜欢他的“他”还没有说完,啪一声,一个耳光甩得郗白偏开了脸。 “你--你这孩子怎么敢--!!” 这在郗白家算是稀奇的场景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父母从来没有骂过他,因为他的确很乖,学生时代最被看重的成绩上他也是名列前茅,加上他的特殊经历使得大人们对他的心疼更多,额外关照到现在,他终于和别的青春期叛逆的孩子一样,会被骂被打。 这可真是新奇,郗白苦中作乐地想。 我为什么不敢? 他缓缓地把头转回来,抬起眼对上妈妈通红的眼睛。可他又好到哪儿去了呢?他的眼睛又酸又疼,从下午到晚上一直断断续续地哭,现在肯定肿得跟核桃一样。他没有想要拿自己的狼狈做要挟,只是这是他真实的样子,他们应该要看见。 郗白的父母的确看见了,男孩红肿得不像话的眼睛,还有他眼睛里与脆弱相反的,无比坚定的东西。这样的郗白他们也从未见过,转而一想,刚才那些流畅有力的发言,也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见。 这可是反常,是异端,也可以是幸运,是奇迹。 “……还有。”又想起了什么,郗白继续说了下去。 “想要看医生,想要开口说话,也是因为他。” 回忆起了一路磕磕绊绊的天真,郗白的语气平和又温柔。 “全都是因为他,因为我喜欢他。” 他说完了。郗白摘下了帽子抱在怀里,一副要打要骂随便的样子。紧接着响起的是几声脚步声,郗妈妈朝主卧走去,然后哐一声把门甩上,很快就传来隐约的哭声。 郗爸爸的手都在抖,“你,你……” 他“你”了半天,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男人最终重重地叹了一口,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撑着额不语。压抑窒息的氛围里,郗白垂下了头,他眼睛真的好痛,痛到不耐受家里的灯光。 “我明天能回学校上课了吗?”沉默的最后,他轻声请求。 “他已经走了,去别的城市了。” - 二月十二日晴空万里,天气渐渐回温,不少人已经开始期盼阳春三月,在雨季之前,那会是一年中最舒服的一段时间。施钧洋叼着根棒棒糖写习题,阳光在他课桌上留下金色的刻痕,课间走动的人群里有人喊他,被他挥挥手回绝了过去。 “老施你受什么刺激了,怎么最近这么用功啊?” “我是要考S大的人,你这个垃圾懂什么?” “S大?就你啊?别做梦了行不,走走走陪我去厕所。” “操,你上厕所也要人陪啊,几岁了啊?叫爸爸。” 一群男生嬉笑着互相嘲讽了几句,施钧洋摆了摆手,继续对着草稿纸上乱七八糟的辅助线琢磨。可没等他想通什么,走廊上又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啧了一声,刚想骂别烦老子了,就听见那个人又紧接着唤了一声殷染。 “施钧洋,殷染,有人找!” 前边的殷染回头跟他对视了一眼,两人不明所以地走出去,伴随而来的还有些许目光和讨论。有谁大大方方地站在走廊上,仿佛没有听见那些唉那不是谁谁谁吗之类的轻叹。 看到郗白站在门口,施钧洋条件反射般地又想拉着人就跑,可是对方好端端地穿着校服呢,殷染仔细打量了他一下,拦住了施钧洋。 “你……你返校了?” 郗白点了点头,“谢谢。”他只是想说这个:“谢谢你们。” 这声道谢让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男孩的眼神明亮清澈,没有任何多余的矫情。道谢是为了以往他们有意无意的善意和帮忙,这句话他早就应该说了。 殷染顿了两秒,还是维持她那副爽朗又骄傲的样子,同样大方地回了句:“不用谢。” 而施钧洋挠了挠脑袋,男生之间没心没肺惯了,头一次被兄弟的对象这么郑重地道歉,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谢什么啊……他,你们怎么说的啊。” 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郗白想了想,简要概括道,“等。” 等生日的时候祁川的探望,等高考结束后的自由,等自己长大变得更坚强,也等祁川荣耀加身,等他们被世界认可。 “……那你爸妈怎么说啊?” “还有你们班那个贱人有再犯贱吗?” “你手机还能用吗?我这还有个旧的,先借你,也方便联系他?” “不是,那个贱人如果再犯贱你跟我说啊,我还嫌不够解气呢当时真应该多甩两巴掌……” 明白他的意思,但两人依旧忍不住你一句我一句地操心起来。郗白望着既担心又急切的施钧洋,还有一提到某人就气鼓鼓的殷染,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是由衷的笑意,天气还是很好的,这段青春里每个人也依旧年轻鲜活,可喜可贺。 没有来得及详聊,上课铃响起,郗白回到了班里。他的返校还是惊起了一些小水花的,只不过本以为会最针对他的曾孝军没再吭声,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内也不知道班上的氛围是什么样的,或许因为殷染的巴掌和指责,曾孝军也陷入了言论中,或许他后知后觉自己做了错事,或许他被恶意反噬,自己也受到了敌意。无论怎么样,这些也跟郗白没有关系了。 周围的人从小心翼翼地打量他,很快变回了普普通通地与他接触。因为他们发现郗白一如往常,甚至变得更加笃定了,虽然他还是安静的孩子,但是那种勇气是写在眼神里的。似乎是被他的改变所感染,李晓菲会在课间的时候主动跟他说说话,圈出他缺席间老师讲到的重点。气氛合适时他们也会闲聊两句,一切都自然明朗,甚至看起来比以前更好了。 生活就是这样的,永远在晴天霹雳,然后再雨过天晴,周而复始,人就这样走过时间的长河,一步一步长大。 周六的时候郗白依旧来学校自习,午休间他时隔两月,再次敲响了体育器材室的门。被赵海看见他和祁川接吻后他就再没好意思来过这里,可是他现在找不到比这更适合小憩的地方了。 做不到和祁川那样喊赵哥,郗白礼貌地唤了一声,“赵老师。” 赵海看到他时顿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哦,回来了啊。” 除此之外再无他言,也无需他言。郗白走到隔间,拖出一块体操垫,这里又有段时间没有打扫了,空气里细小的灰尘在做布朗运动。 郗白捧着三明治和书本静坐在窗边的日光里,他看了一会书,然后想起了什么,眯着眼睛望向太阳。 “情人节快乐。” 他对遥远的人,小声地说。 第四十四章 Q510 祁川第三次在马路上被人拦下来要签名的时候, 他才慢了好多拍地反应过来,自己好像真的出名了。之前也没少被女生追没少被众人围观过,但在高中成为不良的传说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换到颐都这种大都市再上演这个情景, 感觉还挺奇妙的。 “总感觉半决赛最后那一拨团战很可惜……”街上偶遇的女粉丝看着少年在纸上签下ID,忍不住一边偷瞄他的侧脸, 一边热切地应援道,“S赛一定要加油啊!” “会的,谢谢。” 少年把纸笔还给她,没有闲聊的意思, 可他简短的回应已经足够让人面红。 春季赛季军,对于YNE来说是理想中的成绩了,至少世界赛的门票拿稳, 一队人整装待发, 状态都很好。祁川这个炽手可热的新星一点也不低调地于三月开始全勤出赛,作为天赋系的选手,他几乎是拿实战作为练习,每一场都在肉眼可见地成长。他打法狂野,攻击意识很强,一次残血1V3的反杀在八强赛上立了大功,成为这届比赛的经典镜头之一。 当然,成为经典镜头的不只是他的操作, 还有他本人。祁川可能是在役电竞选手中女粉丝最多的人了,这点没少遭队友羡慕嫉妒恨的。 “真好, 我要是有川哥这张脸,我再打两年就退役当解说,稳赚不赔。”李唯维站在一边瞎叹到,“这个世界果然还是看脸啊……” “Vivin也要加油啊!”女粉丝把笔递给他笑道,“我们等着看YNE拿S赛冠军,你们全员都很棒!” 李唯维毫不客气地在本子上签了自己的ID,他抬眼一看上面那行YNE-Q510,忍不住吐槽,“不说我说,哥你字真丑啊……” “你字好看,你字好看。”祁川随口夸道,他心情好的时候脾气也好得很,从来不在嘴上计较什么。待女粉丝挽着朋友心满意足地走了,祁川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我字丑没关系,我老婆字好看就行了。” 李唯维猝不及防地被塞狗粮,忍不住翻了个惊天白眼。祁川压了压帽檐,拎着李唯维的衣领把人拽上马路,绿灯还有最后十秒。柏油马路上反着光,六车道的车龙袭来前,两个少年于暖黄色的夕阳下匆匆跑过。 “不是,成天你对象你老婆的,又是长得好看,又是随随便便考清北不是问题,又是听话乖巧可爱懂事的……哎哟不行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大哥,你口说无凭,能不能带来给兄弟几个见见啊?” “他要高考,以后有机会再让你们见。” 想到那个人的模样,祁川的目光倏地软了下来。 刚刚还对着粉丝装什么高冷呢!李唯维看着祁川面上浮起的笑意腹诽道。不过如果感情这么好,异地恋会很辛苦吧。因为是队友兼室友的关系,这段时间他们几乎形影不离,他也没见这哥给谁打电话啊? 两人踏进烤肉店的时候,驻颐各站队差不多到齐了,网瘾少年们的聚餐等于公款吃喝加上互怼垃圾话,一时间气氛很是愉悦。在彻底迈入一片闹腾之前,祁川小声问了一句:“今天几号来着?” “四月二十九啊,怎么了?” 祁川站在举杯欢庆的桌边,由衷地笑了一下。 “嗯,快了。”他小声叹道。 快什么?……啊!李唯维知道了。 从初春祁川正式归队的时候开始,祁川就一直在等,一直在期盼那一天的到来。那一定是特别特别重要的日子,不然他也不会将其写在他的姓氏后,成为他荣耀的一部分。饭没吃到一半,闲聊中肯定会有人问这个问题,不说祁川,YNE全队都能抢答了:“Q1你为什么要改名叫Q510?” 这个数字被挺多人猜成了“我要赢”的谐音,采访里被问到的时候祁川笑了笑没说话,约等于默认,为此大部分人都连带他激进的打法,给他贴了一个好战好胜的标签。但只要私下里有机会接触他,再问到这个问题就知道,答案其实完全不同。 “因为他对象。” “他老婆生日。” “他对象生日啊。” 话音一落,祁川旁边的三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少年手持铁夹利索地翻了翻铁板上的肥牛,再把其分到周围人的碗里,勾着嘴角,摆摆手随意道,“吃肉吃肉。” 这种感觉就好像做出一番极其精彩的操作后,一脸淡定地说“小场面,普通操作,都坐下,坐下”一样,周围的大家莫名其妙被秀了一脸。李唯维用一种过来人的表情叹道,“看到了吧?我每天都是被这么秀过来的……” “不过五月上旬不是有季后赛吗?你估计要在赛场上度过这天了吧。”另一个人乐道。他怕自己记错,还现场掏出手机查了一下比赛日程,“哈,真的,五月十号有比赛的都在这桌啊。” 祁川不以为然,他将杯子举向斜对角,举向十号会在赛场上与他们相遇的那支战队,大家纷纷与他碰了杯。 对面的队长开始说骚话:“干嘛,提前预祝我们获胜?干脆你演俩把,演完好快点回去陪老婆!” “没有,”祁川将半杯啤酒一饮而尽,朝他挑眉道,“五点半开始BO3,半个小时一局零封你们,打完我就飞回去给我对象过生日,来得及啊。” 哈,这话说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互怼,愉悦的气氛中李唯维倒是打了个哆嗦。电竞选手们垃圾话说得太多了,其实大家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祁川是认真的。作为对方的辅助,李唯维不禁开始想象日后那场比赛这哥会打得多凶残,自己要闷头跟上他的节奏才是。 但愿别出什么事吧……他祈祷道,真不敢想象祁川暴走是什么样子。 相比选手们坐的几桌,众教练和经理那边就相对安静了些。大家都闷头吃肉,偶尔互相寒暄加上套套话,大部分时间还在竖着耳朵,听自家孩子有没有口出狂言到需要拦一拦的地步。而作为教练们了解最少的选手,祁川同样是他们好奇的中心。 “唉,510的梗是真的吗?”旁边一个教练问刘辉,“我还真以为是‘我要赢’的意思呢。” “真的哦,我已经给他准假了,怕不让他走他得给我拼命。”刘辉抬眼望了望吃香喝辣,很快在圈子里竖起威望的祁川,无奈地叹道,“这丫还是个情种。” “你知不知道小牧对他有意思啊,八强赛的时候她做MVP采访,对着这小子就一个劲脸红。嚯,搞了半天已经有主了,不知道圈里多少小姑娘要伤心了。” 刘辉面上挂着笑,心里欲哭无泪。自家队里的教练有事没来,他成了被围攻的对象。他心说我们这帮老男人就不八卦了吧……这事可是个定时炸/弹,他头疼着呢。 可果然,旁边另一人又问,“Grey你见过他女朋友吗,什么样的啊?” “打过两次照面,那时候还不知道是,呃,他对象,所以没仔细看。唉说起来风哥儿子满月酒什么时候来着?” 刘辉随便扯了个话题把祁川这段盖过,可是他被众人这么一提,再看看祁川胜券在握的样子,不禁隐约担忧了起来。 酒足饭饱之后,一排人站在烤肉店门口抽烟,一群模样不良的网瘾少年中间,祁川反而是看起来最清醒的一个。他双手插袋站得笔直,看着李唯维驼背还一巴掌拍上他的背让他挺直了。刘辉站在他背后眯着眼打量了他一会儿,少年的身影融进夜色里,就像十一月清冽的风,一吹就让人记到了骨子里。 还真他妈有种邪门的魅力。 刘辉走到他身边,递了根烟给他,被他摆手谢绝。 “戒了。”祁川说。 二八在旁边大声跟了一句,“都别拿烟贿赂川哥了啊!周知!嫂子不让抽!” 一群人哄笑起来,刘辉简直没办法了,他笑骂了两句,把祁川拉到一边。 “你知道我最怕看到什么吗?”刘辉弹了弹烟灰,幽幽地说,“我最怕有选手打得太用力,也赢得太顺上头了,物极必反,到最后突然摔下来,心态崩盘,再回到巅峰期就很难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祁川眼睛望向远方,缓缓地嗯了声。隔着一段距离可以看到东岸江畔的霓虹,或者他在看别人的目光都无法企及的遥远之地。 “你现在能到处放狠话,说白了是我们俩都赌对了,YNE适合你,你也不负众望。但是出道即巅峰的不止你一个人,些许他们中也有天赋不如你的存在,但是人家全心扑在比赛上,你……” “我心在比赛上的,辉哥。”祁川轻叹道,“别担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刘辉摇了摇头。 你看,到底还是小孩子。 “我的意思是,别人只是赌输赢,和输赢的衍生物而已,你不止。” 刘辉以旁观者犀利的眼光,一字一句沉声敲打着他的铁壁铜墙。 “你是在赌双份的东西,它们于你都是至关重要的,所以你承受的压力也是双倍的。我想说……想说你不要太逼自己了,负担太重,不是好事。” --哪怕你有你的坚持,你的坚持不光为了自己,所以更加难以撼动。 少年顿了顿,没说话。众人陆陆续续地作别离开,耳边熟络的谈笑或是客套的对白也说完了,待大家都走后,YNE出席的八人站在街角,沉默地听着二人谈心。没心没肺嘻嘻哈哈的时候他们比谁都疯,真论到输赢和荣耀,他们也比谁都要认真。 “我只是……” 只是一定要赢才可以。每往前多赢一点,他与郗白两个人的将来就会简单那么一点。 祁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了,谢了辉哥。” 刘辉点到为止,他甩掉烟头,招呼着孩子们回基地。车停得有点远,需要步行一段距离,少年们的梦想比天高,当街来了兴致还能喊上两句。 “YNE牛逼!!”二八突然来了一嗓子,吓了刘辉一跳。李唯维闻声哈哈笑了起来,对着来往的车流大喊了一句,“Youth Never Ends!!” 祁川走在最后面,手机屏幕上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他的桌面壁纸是一个男孩在昏黄的灯光下睡得正熟的侧脸,拍摄的角度不是很好,占据大半画面的都是他毛茸茸的发顶,可是那眼睛下垂的弧线足够温柔,他多看几眼就能喘过气来。 刘辉的形容不对,他不觉得这是负担。 这是未来啊。它和他,都是他的未来。 少年收起手机,跟着大伙儿后面喊了一句,“YNE牛逼!!” “Youth Never Ends!!”李唯维又道。 刘辉拦都拦不住,他笑了笑,吧嗒吧嗒按亮火机,又点了根烟叼上,随他们去了。 这样也好。 有的人永远年轻。 - 二零零九年五月十日星期天,郗白从花店买了一束康乃馨。 生日和母亲节撞在一起,往年这两个日子他们都是一家人其乐融融地一起度过的,今年好像会非常不同了。他把花放在车篮里,骑着自行车沿着单行道一路滑过下坡路,风扬起了他的发梢,青叶与花朵的香气不止于他眼前,晴阳正好,夏天来了。 他捧着花上楼,拿钥匙打开家门。时隔这么久,他当然早已拿回了钥匙,只是父母要将手机还给他的时候,他摇头拒绝了。 初春那晚不顾一切的坦白就像一根倒刺,依旧横在他们每个人的心里。事后他返校安安稳稳地上课,对此闭口不谈,父母也找不到机会跟他详聊似的,一直在用沉默和叹息抗议。勉强维系的平和里,哪一边都不愿意退让半步。那就等吧。郗白无所谓,等待就是他最习以为常的事情。 郗爸爸坐在阳台边看书,听见动静抬眼望向他,看见他手中的花,自然软下了神色。 “你妈回学校有点事,晚点回来吃饭。” “嗯。” “你今天……没有别的安排吧?” 毕竟是生日啊。 郗白站在房间门口顿住了脚步。 “暂时还没有。”他坦然地回答。 暂时。 不等郗爸爸分析他用词的用意,郗白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就是今天了。 他在揪心,平静,委屈,坦然中反复滚过了几十个来回,终于等来了这天。他不知道男朋友会怎么赴约,他不知道他会在几点,在何处,以什么方式来帮他庆生,但是他也要等,满怀期许地等。 他知道的其实很少,但好在都是好消息。施钧洋会时不时来找他,跟他说祁川又赢下了什么精彩的比赛,跟他说他的队伍拿到了世界赛的参赛权,跟他说不巧的是今天他也有比赛,但是祁川说了,他一定会回来。 郗白坐在转椅上转了四圈,光晕在眼前走过,四季也就是这么一眨眼就过去了。又是夏天,雨季还未到来,他已经开始想念那种雨水的味道。 他合上眼,在心里小声地呼唤着。 我在等你啊。 一千两百多公里的某座城市西南角,会场里人声鼎沸。 祁川坐在机位前调试键盘,队服背后YNE-Q510的字样被摄像头拍了一个特写,场内又是一阵欢呼。少年带上耳机,提前隔绝了那些声音,热血和想念冲撞在一起,让他的心脏狂跳,他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在心底轻叹。 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霸王票感谢luossna,费嘟嘟的头毛,Svian,考拉少女。 第四十五章 成人礼 “表哥生日快乐!” 郗锦抱着个水果蛋糕出现在家门口, 郗妈妈是带着她一起回来的,小姑娘一出现就给原本十分安静的空间带来了不少响动。她驾轻就熟地从鞋柜里找出了自己的拖鞋,然后把蛋糕放在桌上, 蹦蹦跳跳地跑道郗白房间门口, 咚咚敲了敲他的门。 “表哥表哥!!” 因为郗白临近高考的原因,郗锦已经有段时间没过来了。在外很多人都以为他们是亲兄妹, 她还不懂事的时候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自记事起她就喜欢粘着郗白。就算他后来变得沉默寡言,她也一如既往地活跃于他身边。 或许这算是一种没心没肺,或许这同样是女孩子最敏感体贴的一面。要多给他暖心的笑脸才行啊, 郗锦等着郗白打开门,向前一步扑向了他。 “表哥生日快乐!!” 对方的胸膛震动了两下,他低声笑起来。 “谢谢。” 餐桌上的康乃馨和蛋糕摆在一起, 再配上郗爸爸准备的家常菜, 如果不去想那些隐形的博弈,这怎么看都是一个家庭圆满温馨的模样。郗白本以为他这个生日会过得很沉默,但眼下郗锦的尴尬完全化解了尴尬,许久未见,一顿晚餐间她有数不尽的话要说。 “表哥最近怎么样,会不会很紧张啊?” “还好。” “也是,你是学霸嘛,不会怕这个, 真羡慕……你下礼拜是不是要三模了?” “嗯。” “你成绩那么好,没有机会保送吗?” 郗白顿了顿, 夹起一只虾送到郗锦碗里,神色淡淡地摇了摇头,“我想自己考。” 不用猜也知道她下一个问题就是,“那你想考哪里?想好学什么专业了吗?” 三个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郗白身上。 “F大或者J大。”其实只要是在颐都都好,“专业,还没想好。”郗白说,“可能学……心理学吧。” 关于大学的选择,郗白爸妈倒是从老师那边得知了一些他的想法,但是他会倾向于选什么专业,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他提起。 “为什么?”郗爸爸不由地问。 “因为,想成为叶老师那样的人。” 这个答案倒是十分合乎情理。郗爸爸轻叹了一声,欣慰地点了点头。 郗白想的很简单,他想成为像叶岑岑那样能帮助别人克服心理障碍的医师,想和她一样,能给活在旧疴和厚茧里的人带来或多或少的鼓励。毕竟……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拥有一个特别的谁,能把其从深渊中拉起来。 祁川。 虽然他在动筷子吃饭,在和别人说话,但他的心里始终留了一块静止的地方,只用来想他。郗白抬眼望了望墙上的挂钟,已经七点半了。妈妈在旁边说着“等郗白考完了,我们要请叶先生和小叶老师好好吃一顿饭啊”这样的话,电视机里的主持人播报着下一周的天气,连绵的雨季到来之前的晴日格外珍贵……而这些都不是他现在想听见的声音。 “表哥你暑假想不想出去旅游呀,我们一起去川渝吃火锅好不好!” 郗锦雀跃的声音让他回神,可是暑假……郗白顿了顿,原谅他满脑子想的是别人,无论去哪,他想去往那个人身边,他一考完就不想在待在这里了。 “小舅妈同意了,再说。”郗白应道。 没有得到肯定答复的郗锦撅了撅嘴,“表哥你都十八了,可以和大人一样带着我出去玩了!” 郗白过十七岁生日的时候都没有想到一年后的这天能特别到哪儿去,到十八岁成年只是一种说法,吃蛋糕吹蜡烛就是仅有的仪式感。但等他现在再回忆这一年,酸甜苦辣尝了个遍,所有或温柔或残忍的事都列成一队注视着他说,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 彩色的蜡烛一根一根地插上水果蛋糕,爸爸把灯关了,表妹拉着自己站起来。“许个愿吧。”妈妈在旁边柔声说。郗白缓慢地眨了下眼,烛火带来的暖光让每个人的脸庞都显得很柔软。 想象不到我要许什么样的愿望吗?郗白很想这么问妈妈。再看向郗锦,也不知道这小丫头是自己想起来要给他过生日的,还是妈妈主动邀请她来的,像是知道她在的话气氛会好一点似的,郗白无法揣测大人的心理。 但或许父母并非一无所知。 愿望的话,一条就够了。郗白不敢期许太多,愿望许多了的话就不灵了。 我希望以后的每一次生日,祁川都能在我身边。 呼一声,火光摇曳至熄灭,他吹灭了蜡烛。 饭后郗锦窝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郗白陪她坐了一会儿,在九点的时候回到了自己房间。一般他关着门学习的时候没有人会打扰,可这晚他想偷懒了,他冲了很长时间的热水澡,然后裹着一身雾气扑在床上。他拿干毛巾随意地裹住湿漉漉的头发,然后就不想动了。 九点半,十点,十点半,等待的时间被拉得无限长。十一点的时候外边客厅也关上了灯,父母的作息一直很规律,连带郗锦一起。小丫头站在门外道了声“表哥晚安!”就窜去她常年霸占的书房,自己看小说玩了。家里彻底安静下来,郗白掀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脸,闭上了睁到酸涩的眼睛。 骗子。 大骗子。 不是说好了一定会回来的吗? 郗白不敢想象男朋友又一次食言,但是眼见分针再走半圈,这一天就要过完了。之前他有多期待,现在就有多失望,可除了在心里骂几句骗子,再重的话他也舍不得骂了。 就在郗白的心情跌落谷底的时候,他听见窗外传来了一道清脆的声响。 “呯。” 他猛地睁开眼。 紧接着又是“呯”地一声,郗白从床上跳下来,走到窗边,正巧看到第三颗小石子砸到他窗前的防盗网上,还有楼下朝他扬起手臂的少年。虽然夜色昏暗,那人还站在离路灯较远的阴影里,但是郗白隐约看见,对方在看到他出现在窗前的时候,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失望过后的惊喜当头砸下,郗白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快速地换了一身衣服,关上灯,然后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这样做贼似的偷溜出去的举动让他心脏猛跳,只是五六步路的距离就到大门了,不要被拦下就好,不要被拦下就好,他在心里反复祈求着。 可惜他家略显老旧的大门拉开的时候,总会传来一道不轻不重的门轴转动的声音。郗白心脏都快跳停了,他一咬牙,硬着头皮踏出去把门关上,也不管是否惊动了未眠人。请等这晚过完再指责他吧,郗白尽可能放轻脚步地跑下楼,在看到男朋友张开手臂等着自己的时候,倏地眼睛一热。 时隔三个月零二十三天,郗白终于又能扑进祁川的怀里。 “生日快乐。” 少年带着笑意的声音传进他耳中,让他的全部神经都为止震动。这才是他最想要的生日祝福,他收紧了手臂用力抱住他,这就是世神给他的最重要的礼物。 祁川摸了摸他的后脑,发现他的头发翘起了一个角。这种细节也被他归类于“可爱”,他任他牢牢地圈着自己不撒手,心情愉悦地叹道,“还好你住三楼,再高一点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看了看周围的树都不太好爬的样子。” “真爬了会不会被当成小偷抓啊,我‘前科’还挺多。” “……” “我也很想你。” 好吧,他是真的不会哄人。温热的液体打湿了他胸前的衣料,他干脆也不说话了,只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背。过了好半天郗白才缓过劲来,他退开一些,抿了抿唇,哑着嗓子小声问道:“比赛……比赛赢了吗?” 祁川望着小白兔红通通的眼睛,抬手刮了一下他的鼻梁,瞧这委屈的。 “赢了啊。今晚跟我走吗?” 郗白用力地点了点头,于是男朋友在月色下牵起他的手,把他带离了这里。 祁川说得轻巧,郗白不知道他经历了一场多么凶险的战役。 第一局BP的时候YNE就出现了失误,导致后期团战劣势,祁川的打法也有些急,打乱了李唯维能稳定跟上他的节奏,第一局他们直接败北。那时候祁川的气压低得吓人,考虑到他的状况,教练都计划着把他换下来的时候,他又咬着牙平复下来说,我来打,能赢。 他扛着巨大的内外压力,疯狂输出,第二局于险中获胜。对战方的实力不容小觑,怎么说也是同样常年在世界赛上活跃的队伍,在决胜局开场的时候,对方再次拿下优势。所有人都拿出了百分之一百二的精力和火力,不敢再冒进,可稳中求胜也很难。还好最终二八抓住了对方上路的一个小小的走位失误,直接秒人,祁川和李唯维紧随其后开了一波团,一口气抄家。 解说的嗓子都吼哑了,最终获胜的选手们跳起来与左右搭档击掌拥抱,祁川于天旋地转之间被队友簇拥着去台前朝观众席鞠了一躬,然后当他转身之时,他休息的时间就结束了,他从员工通道口一路狂奔,时间已经很紧很紧了,一路上还有各种因素可能使他失约,还好它们都没有发生。 他甚至是那架航班最后一个冲进登机口的人,一直到空姐提醒他系好安全带,他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比起觉得自己幸运,他更多地觉得这是种注定,他注定要在这个晚上拥抱郗白,让其的眼泪流到自己的队服上,他注定要在五月十号这一天亲吻过他的额头,吻他眼角的小痣,然后于唇间交换第千百次亲吻,四片唇瓣黏在一起,就像从未分开过一样。 几个月没人住过的房间里窗帘拉上一半,月光照亮了半边屋,空气有些陈旧。但郗白除了祁川的触碰以外已经感觉不到其他任何东西了。祁川在断断续续的亲吻中蹬掉了帆布鞋,把口袋里的机票身份证钱包甩到地板上,郗白太爱他这种要将自己生吞活剥的气势。他们都急需发泄,眼下只有一种方式最合适。 郗白紧张到心脏狂跳,他想要的仪式感在这里,他愿意经受的疼痛是这件事,他已经等了好久了。 当小白兔化身成小野猫,抱着人的脖子急切地索求安慰,帅灰狼自然很快被惹得一身是火。他也不客气了,扮绅士太久,想吃掉他的心情可是越攒越多。 “要给我吗,嗯?”喘息间祁川用低沉的声音蛊惑道,“之后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怎么可能后悔。郗白连抵在他颈侧摇头的动作都变成撒娇,“不后悔。”他抖着声音,小声但坚定地说道。 “……绝对,不会,后悔。” 世神爱人吗。郗白在被祁川拦腰扔上床的时候模模糊糊地想。大概是爱的吧。虽然过去经历了很多让他难受的事情,但真到了此时,他又觉得甘之如饴,每一寸心酸都是好的,能使他的记忆更铭心刻骨,能让他觉得日后的每一次相拥都如此珍贵。 更别说恋人如期赴约,带给他最特别的成人礼。 上一次私奔时的小小宾馆里,他们做过的事放到此时就只够前戏的份。剩下来要怎么做,郗白隐隐约约知道个轮廓,虽然他已经浑身酥软,他还是主动撑开了腿,屏息等着男朋友继续对他做点什么,殊不知他这样渴求交付的姿势比高/潮时的快感还要更加撼动人。 祁川吻了吻他的眉心,他的宝贝献祭一般的表情让他心疼不已。 “可能一开始会很痛。” 他在他耳边说,他沾着白/浊的手指摸索着探向他身后。其实祁川心跳地也飞快,他没有经验,比起说无师自通,他更像是在遵循本能。郗白很小声很小声地嗯了一声,床/笫之间他发出的任何一点声响都显得极其诱人,祁川忍着想不管不顾直接冲进去的欲/望,用最后的一点儿耐心做着扩张。 那是……祁川的手指。极具灵性的,要在键盘上飞跃的手指,此时伸进了他身后难以启齿的部位。郗白觉得自己的脸应该红透了,全身都要烧起来了,黑暗遮掉了一点羞耻感,偏偏男朋友还在这时候轻笑着说,“下次要开着灯做。” “你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可爱。” 知道他是在有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郗白还是被他说的害羞到窒息。他嗔怪般地哼了一声,紧接着感觉到祁川又加了一根手指进去。这个过程太磨人了,郗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巨大的精神亢奋使他感觉才发泄过一次的器/官又直挺挺地立起来。 “……可以了。”他难捱道,“你直接,直接来。” 郗白的声音细如蚊呐,可每个字都同样折磨着祁川。祁川也已经忍得满头大汗,他在郗白白皙的肩上留下了一串暧昧的红痕,“再等下。” 可无论等多久,真到祁川进来的时候,郗白还是疼得呼吸都停了。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疼,身体被利/刃捅开的感觉不过如此,他一手揽着祁川的脖子,一手扯住床单,咬紧牙关偏过了头,硬是没哼出声。而祁川知道他疼,他吻过他的颈侧,双手温柔地轻抚过他的腰际,等他放松。 “痛就……喊我。” 炽热的亲吻和吐息伴随着他的声音落在耳廓。 “我喜欢听你,喊我名字。” 郗白揽着他的胳膊动了动,“……祁川。”他颤着声音念道。 还真是乖到不行,他想要的他都会给,他想听的他都会说。祁川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对郗白的喜欢了,如果在对方体内驰骋也算是疼爱的一种,那他恨不得压着人做到明天早上。 但是不行。明天是周一,他用所剩无几的理智收了些力气。 “唔……祁川--” 他缓缓地抽动起来,郗白抱着他的脖子,忍不住低/吟出声。祁川进入了他,他们在做/爱,这个认知让他很快就缴械了,心理的满足感要大过生理,但当祁川摸索着戳到他某处时,他浑身一颤,紧随起来的生理快感朝他涌来,随着对方愈发用力的动作淹没掉他。 “祁川……啊,祁川--” “……嗯,我在呢宝贝。” 的确,做这种事不可能只有痛才对。郗白大口喘着气,渐渐地什么都不知道了,全凭祁川带着他在欲/海里起起伏伏。 真好。 郗白在失去意识前满足地想。 这是他活到现在最棒的一个生日。 第四十六章 终章礼物 不知道别的恋人们初夜后怎么温存,反正祁川和郗白都知道,他们能相拥的时间其实很短。 可能郗白本就悬着一颗心,或者是因为过于规律的生物钟使然,破晓的时候他就醒了。醒来时他有种灵魂出窍过后再被强行塞回的感觉, 全身没有一处关节能使上力气。 如果他能再任性一点就好了,再任性一点他就会重新闭上眼睛, 不管不顾地在男朋友臂弯里再睡个天昏地暗。可是不行,他得走了,他还想着在父母起床前赶回家……想到这儿,无论再困再累, 他都倏地清醒了。 他小幅度地动了动四肢,皮肤间并没有明显的黏腻感,他隐约记得有人拿热毛巾帮他做过清理。他不敢细细回忆这一整夜的旖旎, 但身后胀痛的地方无时不刻在提醒他, 他们曾多激烈地交缠在一起。 这样就够了吧,这样已经足够让他觉得满足。 身边人的胸膛以一种平稳的节奏起伏着,两人的温度和气息融合,郗白不舍地蹭了蹭少年的肩膀。可没想到他这稍稍一动,祁川就立刻给予了回应。 “醒了?” 他撑着手臂坐起身,稍稍离开一些拧开了床头灯,然后再靠回来,抚上郗白的脸颊, 仔细地看了看他的状态。 这还是他们这次见面后,第一次好好地在光下对视。郗白的眼前是男朋友无论什么时候看都万分帅气的脸, 还有在此刻独属于他的温柔神色。他心里的满足盖过了酸涩,害羞就紧随而来。他稍稍拉过被子盖住了脸,然后往他身侧挪动了一些,要整个人陷进他的臂弯里被他抱住才可以。 望着小蚕蛹一样向他拱过来的小白兔,祁川觉得心都化了。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呢?饶是他从未合上眼,就着月色对着他的轮廓看了一夜,他也觉得完全没有看够。 也好,就这样预留出往后一生的时间,试试他们会不会将彼此看腻。 “我……” 郗白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嗓子是哑的,他红着脸清了清嗓,小声道,“我得回去了。” 祁川并没有硬留他,这不是能让他们由着性子来的时候,郗白自己醒了也好,他还纠结了一夜要怎么唤醒他来着。他起身捡起了飞向各处的衣物,看着它们皱巴巴的样子,少年想了想,打开衣柜从里边翻出了一套校服。 “你把我的校服穿走吧,反正我也用不到了。” 祁川把衣服递向他,一回头就看见郗白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懵懂又天真的样子,那么迷恋那么喜欢地望着自己,他只觉得一股热血又往下身涌去。再等等,没几个月了。他咬牙把头拧了回去,冲到卫生间快速地洗漱了一下。 五点四十分。郗白接过祁川的校服,缓慢地穿好。裤腿和袖子都长了一截,他在卷袖子的时候,祁川回来见状就蹲下身来,帮他把裤脚也卷好了。望着单膝跪在他面前的少年,郗白心里的甜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是我的骑士阿。 他顺势附下身抱住了他。 三个月换这样一天,太值了。可是如果再这样亲密地拥抱在一起,分开就显得更困难了。祁川拖着他的腿跟将人直接抱起来,走到洗手间把他放在了水台上,连挤牙膏这种事都要亲力亲为。 “有哪里不舒服吗?” 祁川圈着他问,郗白红着脸摇了摇头。已经收着劲了,但祁川还是觉得有些抱歉,不过抱歉一定不是郗白想要听的话。 “有礼物要给你。” 祁川又道。他把牙刷塞给他,退了出去。郗白眨巴眨巴眼睛,万分期待地望向门口。少年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往他空着的手心里塞了一个小东西。 郗白鼓着一嘴泡沫,定睛一看,那是一把钥匙。 “这个是,这个家的钥匙。”祁川望着郗白眼中柔软的光亮,平和地解释说,“我父母离婚前留给我的,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所以你就收下吧。” 意思是,这里以后就是我们一同的家。 “想我的时候,随时可以过来。” 凉凉的金属物件贴着手心,郗白顿在原地,说不出话来。祁川揉了揉他的脑袋就退出去留空间给他洗漱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做出了什么震撼人心的发言似的。 “家”是什么概念? 在和祁川在一起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郗白都没有来得及幻想到这一步。从前于他的理解里,家就是爸爸妈妈和表妹,温温馨馨聚在一起的模样。现在另一幅太有画面感的场景出现在他眼前:许久之后,他们会有住在一起可以睡到自然醒的周末吧,前一晚的缠绵过后,早上依旧可以在落满阳光的房间里温存一会儿。然后也可以像这样,祁川圈着他,他坐在洗手台前,捧着男朋友帅气的脸给他刮胡子。他也想要学着做些饭菜,想不只是由祁川宠着自己,他也要把他照顾得很好。 光只是这么想想,就温暖得让人眼热鼻酸了。郗白把钥匙很宝贝地收好。距离这样的未来不会太远了,他想要这么相信着。 祁川把郗白送回家楼下的时候才六点二十,郗白跳下出租车,然后就扶着车门跟祁川说,“你回去吧。”比起再次难舍地相拥,他比较偏好这种随意一些的告别。 祁川懂他的意思,告别不要太隆重,这样就像他们随时就能再见面一样。 “最后不到一个月,加油吧,好好考。”少年捏了捏他的手心,眉眼间的心疼和无奈掺在一起,“高考结束我会再来找你的,其他……到时候再说。” 毕竟有现实横在中间,郗白理解祁川此次回来什么都没有多说的心情,没关系,他会很乖的,他也会努力更勇敢。 “比赛也加油。”郗白朝他扬起一个笑脸,“世界冠军。” “嗯。”祁川也朝他勾起嘴角。 “是你的世界冠军。” 生日的糖够他回味很久了,郗白一狠心,把目光抽离,在祁川的注视中转身走掉了。清晨的空气还是泛着凉意的吧,不然为什么他深吸了几口气就会不住战栗? 他迈进小区,小跑着进入自家楼洞,其实这个时间父母应该已经醒来,他轻手轻脚地拿钥匙开了门,屋里一片静谧。昨日他买来的康乃馨正插在花瓶里,放在餐桌中央,客厅落入了一片暖黄色的晨光中。 主卧里传来若隐若现的响动,郗白赶忙回到自己的房间,装模作样地掀起被子,然后走到桌前收好书包。死活不想起床的郗锦,叫她起床的郗妈妈,还有将面包和牛奶准备好放上桌的郗爸爸,没过一会儿这三人就如之前的无数个早晨那样出现,郗白也沉默着走到他们中央。 好像无人发现他于夜晚离开过一样,郗白悬着一颗心,明白眼前平和的场景只是一个暂时没被戳破的假象。他食不知味地咽下了一些早餐,然后拎着书包起身。这一天他注定不会太好过,腰际和身后难以启齿的地方都在痛,睡眠严重不足导致他起身的时候一阵晕眩。 可是当他把手收进口袋里,将那把钥匙握在手心,他又觉得没有什么难熬。 大门吱呀一声被他拉开,余光里有母亲欲言又止的神情,郗白没有回应她的视线,匆匆走了出去。 后来这一整天,郗白都过得很迷糊。黑板上弯弯扭扭的数字漂浮起来,郗白如小鸡啄米般点着头,课上犯困也不是没有过,但是实实在在地睡着,这天还是第一次。他断断续续地撑着手臂小憩,糊里糊涂地混过了八节课。期间有两位任课老师来到他桌边,但都不是指责他睡觉,而是让他劳逸结合,不要太拼命了。 明明是因为跟学习完全没关系的原因搞成这样的,郗白面对老师的关心很不好意思,但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放学他就冲回家,想随便吃点东西就睡一会来着,可他一进家门,就看到妈妈坐在沙发上,一边看教案,一边等着他。 “郗白。”妇人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到她身边。“过来。” 真到了这一步,郗白反而有种解脱了的感觉,他放下书包走过去,站在她面前等着她发问。上一次郗妈妈的答案是一个甩在他脸上的巴掌,这一次好歹她看上去心平气和,她本着好好谈一谈的态度找他,他不会拒绝。 虽然他的答案绝对不会改变。 “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她开门见山地说。 既然发现了,这就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不是吗。郗白沉默了半晌,小声道:“去取生日礼物了。” 这不算谎言,这只是个童话化的形容。或许是话背后的东西太柔软,她所有准备好的严厉都像力气打在海绵上。 “他给了你什么?”她又问。 “很多。” 郗白说,他睁着酸涩的眼睛,困倦但坚定地看向她。 “非常……多。” 原来他只是让他有梦可做,现在他又要给他未来,还有一个家。但是这些只作为他们两个知道的事情就好,别的人不会懂不会理解都没关系,毕竟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他只能说,很多,是他们想象不到得多。 在大人眼里这就是小孩子们的恋爱游戏,是不懂事,不知分寸的选择,郗白懂得他们的立场。所以在郗妈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然后严肃地说“我不能同意”的时候,他并没有任何意外。 但难过还是难过的,毕竟至亲不认可他的只爱。 “为什么?”郗白顿了顿,哑着嗓子艰难地说,“那我怎么样做,你才能同意呢?” 好一个天真的反问,太天真也可被用作贬义词,可他说得那么真切。郗妈妈望着他红红的眼睛,刚想开口,又被他堵了回去。 “我只是喜欢他而已,他也刚好喜欢我,有什么错吗?” 妇人也不知道从何说起,说来说去都是老生常谈的那一套。作为大学教授的她自认为已经比较开明了,但不是她,是这个社会不允许的东西有太多,她从中简要拎出一点就已经足够难听:“你会被当成异类。” “我已经是了!” 而郗白倏地提高音量。 “以前就是啊?” --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是他帮我找回了声音,是他改变了那个阴郁自卑的哑巴。 是他救了我。 委屈往往是跟愤怒挂钩的,现在他是倔强的小金牛。当了十八年整的乖小孩,眼下是最叛逆的瞬间,他要捍卫他信仰的爱意。 我没有错。他要咬牙坚持这一点才对。 好在他的决心传达到了。郗妈妈久久无言,因为她不可否认他的确改变了,他从一个不争不抢的孩子变得会极力渴求什么,追寻什么,他从沉默中站起来,用流畅有力的言语反驳她,这傻孩子甚至三天两头跑出去,不再害怕夜晚,不再害怕人群--于一个母亲来说,这明明是值得庆祝的事。 仿佛是感觉到了她的动摇,郗白又哽咽着说:“别人会把我当做异类,难道妈妈也是吗?” “我当然不会--” 郗妈妈下意识应道,说完他就愣住了。你看呀,其实他也可以是伶牙俐齿的孩子,他在提醒着,当父母总相信着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殊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就变成棒打鸳鸯的恶人。 “……未来是说不准的,到时候你后悔了,可别怪我事先没有告诉你!” “那到时候,我会接受教训的。” 郗白一字一顿地恳求说: “请先……给我机会。” 只有时间可以证明了吗?妇人望着他倔强的眼,傻孩子明明委屈得不行,还站得笔直在逞强。她想说亲爱的儿子,你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社会不像学校,刁难还会有太多,坚守也不只是一个人能做到的事。但她同时隐约察觉到了一个念头,万一呢? 万一他和那位少年真的能携手走到最后,郗白在他身边才能获得他最想要的东西,如果这条路在此时就被她拦下了,那她就变成了真正的恶人。 “那就让时间来证明吧。” 郗妈妈没想到自己真的说出了这样的话,她望向儿子,“既然我们达不成共识,就让时间来判断,没有一成不变的观念,但也没有一定能实现的愿望。而这种预留的可能性就当做……当做你十八岁的礼物吧。” “是苦是甜,这是你自己的人生。” 暮色四合,黄昏最后一点光落在他们的中间,在地板上留下一道温柔的刻痕。妈妈还是记忆中慈眉善目的样子,她眼中的无奈有好多,但她终究还是心疼他的……可喜可贺。这绝不是认可,但也不同于反对,这是郗白收到的第二份重要的礼物,足够让他捂住嘴庆幸。 其实他一直都很幸运不是吗? - 二零零九年六月八日,郗白走出了考场。和每一次考完都有人欢喜有人忧的氛围一样,这场被无数人看得至关重要的考试,也就这样平凡地结束了。郗白被分在本校考,结束后他还回了一趟高三九班,最后一次黑板报的内容是全班人手写的“高考加油”,可惜现在已经被擦掉了,他有点遗憾自己没能拍张照片。 遗憾的事情还有好多,拍毕业照的那天是雨季前最后一个晴天,赶上了好天气所有人都很开心,但是总有人缺席,比如祁川。据说殷染又哭了,因为她正巧那几天生日,有人给她买了一大捧玫瑰,衬得她真像一个公主,全班给她写了卡片。感动和不舍交加,她没忍住掉了眼泪,施钧洋为了哄她还打电话给祁川,让他亲口对她说了句生日快乐。 十二班一定还有很多人在遗憾,结课那天传统的撕卷子活动时祁川不在,那家伙一定会是将白卷撕地最欢脱的那一个。郗白站在漫天纸花中也想象到了那一幕,他抿着唇笑了笑,想将这个想法在下一次见面的时候讲给他听。 虽然遗憾有好多,但是没有遗憾的青春不完整吧,遗憾也是种礼物啊。它教人清醒,教人学会珍惜。 郗白蹲下身系紧了帆布鞋的鞋带,然后抽出折叠伞打开举起,笃定了迈出了教学楼。 下雨了。 雨季如期而来,水花在水泥地上溅起,打湿了他的裤脚。雨水再一次渗透进了这座城市的灵魂里,泥土和草木的清香弥散进人的呼吸,再加半支烟的味道他就能伪造出谁的气息。 哦不对,那个人听了他的话,把烟戒了。 郗白做了几个深呼吸,扬起嘴角慢悠悠地走过花坛,走过布告栏,走过操场的器材室,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回忆。只有他独自一人在这样湿漉漉的雨天散散步,转到人群散去,他也足够铭记了这里。 而他刚踏出校门,他就迎面被人拦住了。 “唉同学,借个五十块救急?” ……郗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喂,听见了吗?” 他面前的少年痞痞地笑着,手插在口袋里,斜靠在校门边,像是那个传说里的不良少年。上个雨季里没能回答的答案也有机会再说一遍了,因为恋人和雨水一起赴约。 “……听见了。” “所以你到底是几班的啊?” “九班。” “啧,哭什么啊,这不是惊喜吗?” “没……没有。” 郗白丢掉了伞扑向他,他还想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呢? 祁川拍了拍他的背,想说先回家吧之类的话,但是他紧接着就因郗白垫脚凑在他耳边发出的音节而顿在原地。 那是一种特别天真的,炽热的,庸俗的告白。 “……我爱你。” 他的确还非常年轻,但他真的知道爱是什么了,他尝过了暗恋的酸,被爱的甜,爱难相守的痛,被迫分开的苦,从过去到未来还会有无数的眼色和刁难,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他乐意于接受,但只要祁川还在这里,只要祁川也在等他,他可以每天被杀死一瞬,然后紧接着迎来新生。 “我爱你。” 郗白小声地说,只说给他一个人听。 哈。 “我听见了。” 祁川长长了呼出一口气,附身抱紧了他。 “我也爱你。” 全书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我知道很多人会觉得完结得很突然,但从雨季开始,到下一个雨季来临,这本就是一个完整的圆了。 明天开始更番外《十年》。 霸王票感谢格格叉会儿腰,三水儿,Horizon.,市蜃,邵邵1991,啦啦板栗,吃火锅,twinkle於柚,云胡不喜0818,悄悄敲鱼,FIMMY_听风者,费嘟嘟的头毛,luossna,格格叉会儿腰,逸风断尘梦,废西歪,长江江江江。鞠躬。 第四十七章 十年一花 颐都西城区的青亭路上,有一家花店迎来了五周年庆。每一对一起来逛花店的情侣都会被赠与一束玫瑰,除此之外倒没有什么多余的噱头。此刻花店的生意不温不火,干净宽敞的店里只有一位来兼职的大学生在忙活。 初秋的午后, 她一边哼着歌一边给玫瑰系上丝带, 在花卉的香气里,这平和的时光令人感到十分惬意。 ……惬意到让人忍不住想睡觉啊。 “老板, 别睡啦,有客人要结账!” 店员姑娘无奈地朝柜台唤道。正撑着手臂打瞌睡的女人抬起头,给一对买了一盆文竹的老夫妻结了账。爷爷笑眯眯地接过店员的玫瑰,递给了老伴, 两人慢悠悠地走出了店门。 “能白头偕老真好啊!”店员姑娘叹道,她转而又望向柜台前慵懒的女子,“孟老板, 你跟对面西餐店的那个帅大叔有进展了吗?” “臭丫头瞎八卦什么呢!”女人瞥了她一眼, “还有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是这里的老板。” “因为老板叫你孟老板嘛!” “那小子叫习惯了。”女人轻叹道,“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啦。”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对于这里真正的老板,店员姑娘只短暂地见过他两面,自然有些好奇。她把准备好的玫瑰插进篮子里,忍不住继续八卦。 “那,你以前是什么老板啊?” “说出来你估计不信。我以前是开黑网吧的, 这家店的老板呐,是我那时候认的干儿子。” 孟三娘把长发撩到一边, 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特别遥远但又生动有趣的事,她拨弄着深蓝色的指甲,垂着眼睛笑起来。 “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唯一的兴趣就是闷头打游戏,还隔三差五跟人打架来着……当时没有人觉得他能成什么大事,我也没想到后来他真能抓住机会,一鼓作气,跑遍世界,挣了大钱。你不是问过我他为什么不管店里的生意吗?因为这花店就是他开来哄他老婆开心的,用不着这儿多挣钱。” 店员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努力把这个人设套在了那个只见过两面,但因为很帅所以让人印象深刻的老板身上。 “老板看上去很年轻啊?他做什么生意的?” 他可是世界冠军。孟三娘故作神秘地说,“不告诉你,他在某个圈子可出名了。” “什么啊!他……他已经结婚了吗?他老婆怎么没有来过这家花店啊?” 孟三娘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谁说没来过?” 玻璃门上挂着的风铃响动起来,还真是说曹操到曹操就到,一位青年推门走了进来,朝她们问了声好。店员姑娘一看到他就凑了过去,有些脸红地跟他打招呼。 “郗医生,今天好早啊,今天要买什么?” “粉色康乃馨,谢谢。” 来者是店里的常客,就在附近F大附属医院工作,基本上每个月都会来个三四次。他穿着简简单单的白衬衣和牛仔裤,白皙的脸上挂着一幅细框眼镜,看上去还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清秀温柔的样子成为了所有店员姑娘心中的理想型。 可惜他的无名指上早就戴着戒指了,无声地宣告着名草有主的事实。 他来到柜台付钱,孟三娘小声调笑到,“你说你何必呢,付什么钱啊,不都是进你老公口袋吗?” “……还是要付的。” 都这么多年了,被说道老公这样的词时,青年还是有些脸热,一如好多年前那个爱脸红的男孩。脸皮薄的性子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啊,孟三娘望着他,突然很是感慨。 她叹道,“唉,你们俩多少年啦?” 青年推了推眼镜,抿着唇扬起一抹满足的笑容。 “十年了。”他柔声说。 - “不是,你们到底是要看我排位,还是要查我家户口啊?” 午后的书房里,已经不是少年的网瘾少年翘着二郎腿打游戏,时不时撇两眼小屏上的弹幕,跟观众互动几句。他刚睡醒似的,头发还翘了一个角,穿着件睡衣般的T恤就随随便便地开了直播。 但别看他这样,他的直播间人气在半个小时内飙到了全站第一,一个可怕的七位在线人数彰显着他退役后也丝毫未减的人气。他蹭了蹭鼻尖,看着弹幕上滚过成片的6666666,还有“嫂子在吗?”“嫂子拔网线啦!”之类的调侃。 这后边是他的老队友YNE-Vivin在微博上说过的一个梗:有一天他们几个正开黑呢,打到一半Q神突然掉线了,坑的一批。结果打电话过去问了才知道,原来是他妻管严得厉害,对象禁止他熬夜超过两点,他屡次在边缘试探,气得人家直接拔了网线。 偏偏这哥对于这事一点都不生气,他没皮没脸地转发回应道:没办法,以前打比赛通宵训练太伤了,我老婆心疼我嘛,你们这些单身狗当然没这种待遇。 Vivin吐槽不能反被秀,气得要死。不过被问及这个只活在传说中但却一直不见其人的嫂子,包括Vivin在内的所有队友一律保持神秘,任凭别人怎么询问,他们都不曾详说。 于是大家只知道,前世界冠军,现著名解说和签约主播,YNE的大将Q-510,有个十分恩爱的恋人,五月十日就是对方的生日。这段电竞圈的佳话流传了多年,大家也多年如一日的好奇着。但他把他的宝贝藏得很好,就是不给大家看到。 “再打一局,最后一局啊。”青年在键盘上敲了敲,打了个哈欠。“你们嫂子马上要回来了,今天我兄弟儿子满月酒,我们得早点过去。” 弹幕又是一阵瞎起哄,还有很多人忍不住叹道,川哥真是人生赢家啊……太羡慕了! 开局以后他把注意力收回,专注地玩了起来,不再管弹幕里有什么发言。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不打游戏的时候怎么说笑都行,一回到地图中,他就还是那个征伐四方的英雄。虽然他的操作和意识已经比不上他自己巅峰期的水平了,但是他仍旧是这个领域的一流玩家。 他是祁川,他已经二十七岁了,依旧肆意得如同少年。 这真印证了YNE的队名,Youth Never Ends,印证了他身披国旗站在异国领奖台上说过的话:有的人永远年轻。 可他也的确长大了,他的心智在外人见不到的瞬间里变得成熟。绝大多数人都只能看见他现在人生赢家的圆满模样,他们快忘了他也曾被有心人爆过退学丑闻,被骂过学渣和不良,被说孤儿,甚至被质疑过性向,他们快忘了在他拿大满贯之前,无数次被嘲笑是万年老二,他们都快忘记了在这之前他也收获了太多质疑和讽刺,可他都记得。 他全盘接纳了时间带给他的一切。现在他有的荣耀都是他自己靠天赋和努力打下的江山,并非天上掉的馅饼。要说幸运,他最幸运的就是从最初就守在他身边的人,现在依旧在他身边,陪他见证了这一切好坏。 暖黄色的阳光落在了木质书架上,相框和奖牌上都反射着耀眼的光点。清爽的风从开了一半的窗外吹进来,窗台上吊竹梅的花瓣颤了颤,花香早就弥散在了屋内的每一处。 就是在这美好但平凡无奇的一天,祁川松开鼠标,突然福至心灵。 他想要做一件事。 十七岁的时候也是,二十七岁的时候也是,他总会有一些别样的“一时兴起”。只见他结束游戏,然后对着摄像头笑道,“我去洗澡了,你们等着吧。” 祁川没有关摄像头,但是他把大屏显示器给关了,然后就哼着小调往浴室去了。 弹幕全是????有人看了一会就退出了,有人开始开黄腔说,怎么,川哥洗完澡要表演果体?还有人骂道,这是这个月直播时常不够了开始硬凑了吗?举报了! 约过了十几分钟以后,屋内再次传来响动。而那不是祁川,是另一个人。棉质拖鞋踏过地板,传来轻微的响声,他走进了书房,来到窗边,哗一下把窗帘完全拉开,殊不知一边没关的摄像头拍下了他的一举一动,线上有几十万人正屏息打量着他。 青年逆光的背影线条柔和又美好,在日光下他穿着白衬衣的样子白到几乎透明。他在镜头前闪过了几下,然后又走出去了。弹幕已经刷疯了,一时间什么样的猜测都有,而他浑然不知,过了一会儿又拿着个浇花的喷壶回来了。 他把书桌上零碎的数据线理好,强迫症使他要把祁川的机械键盘和鼠标都排正,在这个过程中,他白净的脸已经完全被镜头捕捉到了。一无所知的他不紧不慢地收拾,然后再次走回窗边,悉心地为吊竹梅喷了点水。 又过了一会,外边传来了祁川的声音。 “宝贝回来了?帮我去阳台拿一下浴巾!” “好!” 他应了一声,放下了喷壶,哒哒哒跑了出去。 半晌后,拿到了浴巾还偷了一个吻的祁川回到了书房,他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勾着嘴角,俯下身凑近了摄像头。 “看见了吗?那是我老婆。” 英俊的青年如此对已经重回百万人气的直播间说。他笑得很痞气,也很天真:“我们已经在一起十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霸王票感谢市蜃,FIMMY_听风者,Horizon.,邵邵1991,陆章。,吃火锅,方笑笑笑笑而不语,kamenashi,陆九,昧离昧离,安毕方w,twinkle於柚,格格叉会儿腰。 番外争取多写几篇。 看了评论上来补一句。好像有人没有在意前文的细节,郗白18岁生日晚餐的时候就说过想学心理学,因为想像叶岑岑一样,帮助如他自己这样的人战胜心魔。花店的梗是之前扫墓那几章说过,郗白喜欢花,小时候还想过长大了要开花店。 一切温柔都有迹可循。 第四十八章 十年二人 祁川说完这话就把摄像头关了,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在恋人再次走进来浇花的时候,他仰靠在他宽大的电竞椅上,用视线细细描绘着对方的轮廓。 郗白被他暧昧的眼神盯得有点不好意思。 “……怎么一直看我?” “看你好看啊。” 祁川不假思索道。人有出口成章一说, 到他这儿就变成了出口就是调情, 总说得无比自然。他撩了撩头发,起身路过郗白的时候还十分流氓地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郗白唉了一声, 止不住脸红。饶是这么多年了,亲密的事都做过上千次了,郗白还是不能完全坦然地面对祁川各种言行上的调戏,当然他每一个害羞的瞬间在男朋友那里看来, 都是无比可爱的。 十年如一日,他还是他的宝贝。 “宝贝这花是你刚买的?” “嗯,想送给殷染的。” “等我换身衣服, 我们先去钧洋家里。” “好的。” 晴朗的秋日, 宽敞温馨的家,一场老友的聚会,相爱相守的二人。不需要更多赘述,这就已经是生活最美好平和的样子了。当然,在祁川开车载着郗白和花束驶上马路时,某个圈子的线上线下都已经炸了锅。 “他们……有什么急事吗?” 郗白不想打扰祁川开车,但眼看着对方的电话一个接一个,他忍不住提醒。祁川将车停在红灯前, 早有预料般地笑了笑。 “没关系,我知道是什么事。” 郗白没能理解他笑容里的含义, 面带好奇地望着他。祁川空出一只手来捏了捏他的手心,意有所指道,“可能马上也会有人来找你。没事,把晚饭吃了再说吧。” 郗白嗯了一声。他一如往日地相信着祁川笃定的模样,这个人于他来说代表了一种绝对的安全感,所以他也不再多问。 他没能想到,这次还真不是什么小事。与此同时#Q神高调出柜,#510真容,#电竞圈最劲爆的十年佳话,等等TAG已经被刷上了各种社交平台的热门,出柜这条直直冲上了微博热搜第五,不亚于有哪支队伍比赛夺冠时的热度。郗白出镜的片段被很多人录下来,全网散发也就是几个小时的事情而已。 YNE的老团队里,上到监督,教练,还有刘辉等一众经理人,下到新老队员,各路对手或友人,全都由瞬间的震惊很快转换成笑骂,他们用不同的表述感叹着同一个中心思想:这真他妈像是祁川会干出来的事啊! 而祁川本人,哼着一首《七里香》,完全不慌地驶向了施钧洋的家里。这位老朋友也可以说是人生赢家了,抱得美人归不说,今年还抱了个健康的胖小子。 祁川和郗白怀里抱着的小婴儿,大眼对小眼地对视。 “小施仔?” “嗨!我是你干爹,看我这里看我这里!” 小婴儿咬着奶嘴,小脸皱巴成一团,哼唧了一声便又合上眼,并不理他。 祁川没敢强行哄小孩玩,之前在电话里听过这孩子的哭声,那可不是他能惹得起的。可小家伙好像很喜欢郗白似的,他小手扒拉了几下,头往里转蹭着他的胸口,口水都流到他衣服上了。 这也是郗白头一次离一个鲜活的新生命这么近,他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坐在沙发上,沉默着用一种很柔软的眼神注视着他。 看着这一幕,祁川也不说话了,他斜靠在沙发上看着这一大一小,摸出手机朝他们拍了几张照片,炫妻狂魔的手机里当然也是要有个独家相册的。 洗手间里施钧洋的一声“我操”打破了这样的静谧,好不容易空出手来看了一眼手机的施钧洋,随手一刷微博,就看到了他家客厅里的这位一小时前干了什么好事。 “牛逼啊,川哥,牛逼还是你牛逼!” 话音刚落,换好衣服的殷染从房间里走出来。一身殷红色长裙的她依旧留着齐胸长发,从前那个骄傲自信的少女已经成功变成了一位明艳的美人。可她和施钧洋总是忍不住互怼的样子真是一点都没变。 “施钧洋你瞎嚷嚷什么呢!”她捶了一下他,“小仔刚睡着!” 祁川反应过来,他把食指抵在嘴唇前,笑着对施钧洋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施钧洋真服了这哥,他把手机拿给殷染看,殷染愣了一下,随即也无奈地笑起来。 她看向郗白,对方有些茫然,一如当年单纯腼腆的样子。有些东西不会被时间改变不是吗?懵懂,成长,坠入,磨合,新生。她凑到茶几前捧起了那捧新鲜柔嫩的康乃馨,凑到鼻前深深地闻了一下。 “花很漂亮。”她朝郗白爽朗地一笑,“谢谢。” - 一场满月酒上,施钧洋被灌了不少酒。他在做汽车公关,在各种车展上认识了不少人,他擅长交朋友,这天来捧场的人格外多,他也心情大好,一不留神就喝了不少。 殷染抱着小婴儿冷笑,“呵,回家就跪搓衣板去吧。” 09届八中十二班的人也凑齐了一桌,毕业十年了,最近的每一次见面都在婚礼啊满月酒啊之类的场合,难免感叹声一片。祁川坐在他们之中仍然是话题的中心,他是世界冠军这件事熟人都知道,他和他身边这位与他形影不离的郗白是什么关系……大家心里也都有数了。 于是感叹之余更是感慨,少年终成王,而让他潇洒离开学校的传言居然不只是传言,不管是不良还是童话,他都续写得很好。 散场之后,殷染的两个闺蜜要同她一起回去,祁川和郗白也就不再打扰了。祁川也喝了酒,不管他怎么强调自己“真的没醉”“真的很清醒”,郗白坚决不让他开车,自己坐进了驾驶位。 他的驾照就是为了这种场合而考的呀。 祁川的确还挺清醒,他彻头彻尾喝醉的样子郗白只见过不超过五次。那还是几年前他的职业生涯中相对艰难的时期,好几次与冠军擦肩而过,就差一点,就差一点点,祁川瘫倒在烧烤摊前,桌上一排空瓶子,孟老板陪他喝了一宿,郗白也坐在旁边陪了一宿。 他记得很清楚,到某天最后天破晓的时候,祁川红着眼睛转过头,牵过他的手,哑着嗓子叹道:“还好……还好你还在。” 那时候他就想了,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会陪着你啊。 所以天生对开车有抵抗意识的自己,为了男朋友时不时的应酬考个驾照,完全不是难事嘛。 车载音响里放的还是周杰伦的歌,此时放的是《等你下课》,祁川哼着哼着就笑了起来。不用说,郗白也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笑,恋人的默契让很多事情心照不宣。 歌词里的校园暗恋故事可能就如此不疾而终了,多遗憾,但是还好他们没有错过彼此,这又多幸运。 “宝贝。” “嗯?” “我今天,那什么,我说了。” “说什么?” “下午你回来去书房的时候,我摄像头没关。” “……什么?” “我之前在直播啊,显示器关了,摄像头没关,拍到你了。” 祁川把椅子放下来些,侧仰着望着他。 “大家这下都知道510是谁了。” 郗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就这样?这反应比祁川想象中的还要平静,他甚至有种恶作剧没实现的小小挫败感。他仔细打量了一下郗白的侧脸,对方晚上吃饭的时候就表现得像是有心事了,他还以为他看到新闻才这样的呢。 “你不生气吧?” 郗白认真地把车倒进车位。他不敢太分心,直到完全停好了车,他才好转过视线看向他。 他一脸无辜地反问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祁川愣了一下,转而笑自己多虑了。是啊,担心什么呢,郗白和他一样,从不会再害怕谁的眼光。那些“别人”祝福也好,看热闹也好,鄙夷和歧视都无所谓。这世界可以有很多人,而某个以爱意包裹的世界里,就只有他们二人足矣。 郗白将车熄火,但他坐着没动,脸上带着欲言又止的表情。祁川牵过他的手问道,“你想说什么?” 没想到郗白的关注点完全在别的事情上。从下午到晚上,从他看到施小仔的时候他就开始在意这个问题了:他可以给祁川一切,但是这样的一个生命的延续,他做不到。 郗白犹豫了半天,祁川也不催他,只是牢牢地牵着他,等着他开口。他们说好的,不要吝啬彼此的声音,无论什么事,都要好好地说出来才对。 半晌后,郗白小声地问了出来。 “……你喜欢小孩吗?” 祁川又是一愣,他随即失笑,很快想象到了他这么问的原因。搞了半天郗白在因为这个犯愁啊。他解开安全带,侧身凑向他,靠到他耳边。 他要让他的耳朵,心脏,灵魂,全都听见这个声音:“我喜欢你啊。” 这场景似曾相识,十七岁时的楼道口,少年俯身在他耳边,一句听起来很随便但又是那么温柔的告白,说了一遍又一遍,往后还要说很多遍。 我喜欢你,全世界最喜欢你。 第四十九章 十年三生 入夜已深,万家灯火渐灭,而前世界冠军和郗医生的卧室里还亮着盏台灯。暖黄色的灯给恋人渡上了一层柔光,这色调与他们旖旎缱绻的触碰格外相称。 床榻上的低吟和喘息直到后半夜才停止, 隔日是没有什么特殊安排的星期天, 所以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温存。那些年少记忆里的,半梦半醒间的心酸记忆, 已经被后来的漫长岁月温柔地抚平。 性//爱带来的餍足让郗白并不想多说话,他枕在祁川胸口,眨眼的速度越来越慢,感觉很快就会睡着。祁川爱怜地看着这只困倦的兔子,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他的发梢。 “去冲个澡再睡,嗯?” 出了薄薄一层汗的皮肤相贴,郗白小声地嗯了一声, 但是半天都没有动。个别几处地方黏腻的感觉并不好受, 但是他愿意带着一身祁川留给他的痕迹入眠……毕竟男朋友兴致好的时候,能折腾得他直接昏睡过去。 这种亲密到极致,爱欲压过羞耻的状态让他迷恋,祁川越猛烈地向他索求,他越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是被爱着的。 眼看着郗白就要睡着,祁川起身去浴室放了一浴缸的热水,再回来把人从床上捞起来抱过去。郗白乖巧地揽着他的脖子,呼吸逐渐变得绵长。等两人再次躺下的时候都快三点半了, 祁川每次在这种情况下看到时间都会想笑,他傻乎乎的对象不让他打游戏超过两点, 但是每次做这种事情,可是次次都违规了,也不见他阻止。 17岁的时候他对他予取予求,27岁的时候还是这样。祁川轻柔地吻了吻他的额头,帮他盖好被子,躺下的时候不用刻意靠得多进,郗白一定会不知不觉就滚进他怀里。 而后就是一夜好眠。 隔日两个人都睡了个懒觉,以至于郗白没有及时看到某条格外特别的消息。祁川叫了郗白喜欢吃的千里香小馄饨的外卖,两人才吃了几口,郗白就惊得再也咽不下东西。 他盯着屏幕上三个小时前的微信来回看了好几遍,发信人是妈妈,内容只有一句话:什么时候有空,带着他回家一起吃顿饭吧。 “他”只可能指的是祁川,郗白对着这句话呆呆地看了好久。 出柜风波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全圈都知晓了川夫人是位男性的事实。什么样的声音都有,祝福的甚至萌起CP的,接受不了的脱粉的,还有一波八竿子打不着还会站在制高点上批评的。祁川话说得已经够明白了,后续也没有解释,台面上完全放任了舆论,只在私下找了点关系,抹去了一些涉及到郗白隐私的东西。 郗白已经做好了多多少少会在现实中受到影响的心理准备,而实际上一切如常,医院里的同事和病人都照常跟他来往,不知道是没认出他,还是不太在意。也许祁川到底只是在电竞圈比较火,也许是因为2018年不同于2008年,也许他只是刚好身处于善良的人群中央,无论怎么样,这都值得庆祝。 而眼下这则消息是来得最慢,也是给他冲击最大的问候了。倏地涌上来的欣喜分量太重,郗白整个人都懵了。祁川见他这样便凑过去看了一眼,看到那句话,一向肆意的他也愣了一下,反应了半晌,才无奈地笑起来。 是啊,这一份认可,他们也已经等了太久了。 下一个周末的时候,两人乘坐高铁南下。记忆里的绿皮火车已经下岗,现在不到四个小时就可以回到故乡。高速便捷的时代里,郗白还是挺怀念高中时偷跑出去,随着祁川远行的那种害怕又兴奋的感觉。现在他又找回了这种感觉,回家和带着祁川回家完全是两回事,他紧张到手心都潮了。 郗白偷偷瞄着男朋友的侧脸,祁川不染头不抽烟不驼背,穿着很日常的夹克T恤牛仔裤,在他眼里就是完美的模样。父母真正见到他的时候会喜欢吗,这样的祁川能被挑出什么毛病吗,妈妈说了让时间来证明,十年足够证明了吗? 父母肯定是知道祁川拿了世界冠军的事的,毕竟他发了祁川身披国旗的照片在朋友圈,没有配词,但知情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谁。他研究生毕业的时候还干了一件大胆的事,祁川于他的毕业季送了他一枚戒指,还是单膝跪地给他戴上去的,他当天就忍不住拍了一张手拿毕业证的照片,隐晦地秀了一把。 酸甜酸甜的烦恼让郗白陷入了沉默,高铁穿过田野,穿过山间隧道,也穿越了记忆的回廊。祁川知道他在烦恼什么,他想不到什么能让人不紧张的方法,于是只好在列车通过隧道,黑暗降临的一瞬间,飞快地偷亲了他一下。 夕阳西下,真正站在郗白家门口的时候,一路随意的祁川还是有些许紧张的。郗白的父母还是住在原来那个小区里,这个楼道口前他来过好多次,如今还是第一次真正踏进去。停在三楼门前,两人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门开了,温馨的光线照亮了他们,随之而来的还有饭菜的香气。电视机里播报着天气预报,一道明朗的女声说着,明日小雨,出行请记得携带雨具。 “……妈。”郗白朝妇人扬起了一抹笑,又转向一旁的父亲,“爸。” 他稍稍侧开了一些,朝两位介绍着身后的青年。 “这是祁川。” “伯父,伯母。打扰了。” 祁川不卑不亢地迎上了他们的视线,礼貌地打了招呼。这样的见面的确来得太晚,郗爸爸和郗妈妈不由地细细打量了他几眼。 “好,好。”郗爸爸轻叹道,“快进来吧。” 迈进门栏,玄关处已经摆好了两双拖鞋。郗妈妈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朝他们点了点头。 “快洗洗手,饭菜都凉啦。小祁第一次来咱家,也不知道饭菜合不合胃口,快来尝尝吧。” 就像--就像高中的时候,父母有空下厨,烧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郗白放学后回到家,自然而然地享用这份温馨一样。一切都没有变过,除了父亲多出的银丝,和母亲眼角泛起的皱纹。郗白看着这一幕,倏地感到鼻酸。 殊不知他的父母其实想得也很简单,他们意识到了自己在老去,他们总不能陪他走到最后。而祁川看上去可以,如果这样一个人愿意坚定地陪伴着自己的儿子,他们也渐渐觉得别无他求了。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愿少年人携手白头。 - 这一趟回家过后,郗白总觉得周末的时间过得太快,他们要是能多和父母吃几顿饭就好了。祁川没有受到任何为难,只是双方都还比较生疏。好在来日方长,以后国庆,春节,他们都能一起回家了。 郗白心里彻底踏实了,这万事顺心的感觉让他仿佛踩在云端。或许他曾经有被神明不小心绊倒,但当他努力站起来,由祁川牵着往前走,他又变成了最幸运的那一个。 两人很快预定了国庆的时候再回来的行程,郗白想了想,此行既然回来了,他还是多请了一天假,陪祁川去了一个地方。 墓园里显得比别处阴凉,祁川把外套脱下来披在了郗白肩上。两人把白菊放在了墓碑前,盘腿坐了下来。和最初来这里的时候一样,和这十年间的每一次一样,不管是说说话还是沉默,他们一坐就能坐很久。 唯有今天和二位长眠者打招呼的方式有些不同。祁川拿湿巾擦了擦墓碑上的浮灰,然后对郗白说,“该叫外公外婆了。” 郗白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父母都同意了,这下彻彻底底是一家人了呀。 “外公,外婆。” 郗白轻软地喊了一声,祁川满意地扬了扬嘴角。 从遥远的天边吹来了风,不如春日花香四溢,秋天的风带来了清冷的感觉,但是人心是热的,相握的手掌间也互相传递着暖意。每次在这里沉默着的祁川,郗白是肯定不会打扰的。他陪在他身边,陪着他无声地传递着想念。 不知道祁川是在回忆小时候,还是在心底跟外公外婆说着话,郗白于一片静谧中,不由地联想到了更遥不可及的事:人死了以后会去哪里呢,到底有没有轮回,有没有下辈子? 他又觉得自己贪心了,这辈子想要的都得到了,他居然还继续奢望着更多。 “郗白。” 想了些不着边际的事,郗白的思绪跑了好远,又被祁川唤他名字的声音拉了回来。 “嗯?” 祁川的表情很平和,平和地就像他会说些晚上想吃什么之类的话,以至于郗白对他接下来说的内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其实男朋友自己也没想到他会想在这时突然开口,送戒指的时候他好歹准备了玫瑰,现在就这样两手空空,还是在这样肃穆的地方,实在不太适合说这个。 但是他想到了,并且立刻就想说。而这不同于一时兴起,这会是他一生的决定,他已经想了好久了。 “结婚吧。” 他捏了捏他的手心。 “你想去哪?美国,加拿大,挪威?冰岛也可以,还能看极光。你能请多少天年假来着?” 郗白张了张嘴,呆在原地。 “嘶,加拿大有个战队我有熟人在,今晚我回去问问。” 祁川想了想,嗯,就是这样没错。他靠过去在郗白的唇上快速地印了一个吻,然后认真地望着恋人的眼睛,又柔声重复了一遍:“跟我结婚吧。” 郗白还能说什么呢?他的声音存在的理由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刻似的。 “……好。”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于是他也再重复了一遍,认真地,虔诚地,满心感动地说,“好的。” 祁川转向墓碑,“见证了啊,我对象答应嫁给我了。” 郗白抿着唇,不知道该如何表述他的心情。祁川盯着他又是欣喜又是快像要哭出来的样子,不由地笑了起来。 “我怎么感觉这么多年过去,你就还跟十七岁一样天真,我老觉得我在拐卖未成年啊。” 郗白望着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潇洒地与故人告别,他心想,你也就跟十七八岁时一样啊。恋人英俊的眉眼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他被他拉起来,趁天边的乌云没有聚过来前离开了墓园。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小雨,大概没错,可是不下雨只刮风的小阴天也可以这么浪漫,郗白突然又满足了。 不知道上辈子和下辈子他们是不是恋人,至此他已经想说一句三生有幸。他会贪心,假如有轮回,能再见面就好了……但如果没有也没关系。 在眼前这个世界里,爱意不老。 他们在彼此心中永远年轻。 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后记。其实我在断断续续的作话中已经表达过了很多东西,比如说没有一路向甜的人生,比如说文中很多元素来源于我自己的遗憾,再比如说川白已经是我理想中爱情最美好的样子……所以真到我写下全文完三个字,我其实不知道要再写什么样的后记。 那就这样吧。故事写到这里,但是他们的人生在那个世界里继续,很大可能里他们还会在明哥别的故事短暂地露个脸:) 我一直相信我所创造的世界在一个不被认知到的维度中是存在的,他们都是存在的,所以我能如此强烈地共情。 2018.12.24-2019.3.5 沈明笑的第二篇原耽,感谢阅读。 如果能留下感想和评分就更感谢啦。评论右边的评分选项!大感谢XD(对凑满一百个好有执念) 我们下一个明式爱情故事里再见。 wb@沈明竹夭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