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一生 作者:谦少 文案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理解许煦对李祝融的恨很容易,也许很多人并不清楚梦想对一个男人有多大的价值,打个比喻吧,许煦原来是一只鸟,但是有一天,李祝融把他翅膀折了,把他扔到鸡窝里过了十年,十年之后把他捞出来,给他把翅膀又接好了,扔回鸟群里。 所以那些鸟都觉得他不是鸟,只是一只“上面有人”的,滥竽充数的鸡。 至于那些感情纠葛就不说了。 理解许煦对李祝融的爱更容易。 许煦对李祝融的爱,就是爱。 内容标签:怅然若失 天之骄子 豪门世家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煦,李祝融 配角:蒙肃,齐景,林森,夏宸,陆之栩 ┃ 其它:傲慢,天才,折辱,伤害 第1章 R大的物理研究所,在国内的物理界,是一个神圣的存在,如今活跃在学术界的中流砥柱,几乎有半数以上和R大的物理研究所有着师承的关系。 在庞大的研究所中,不仅学派不同,也有着层次分明的阶级,当然,也少不了人员之间的倾轧。 由此,也衍生出了一种带着中国特色的行为: 背后论人长短。 “听说了吗,上面空降的那位,昨天被分到A组了。”这是一个男人声音,年纪大概在四十岁左右,在研究所里,已经算不上年轻了。 “得了吧。不就是上面有人吗?大学都没毕业的人,也配分到A组?真是……”这是一个年轻点的男人声音,大概是刚毕业的高材生,语气愤慨得很。 “谁知道呢?”那个中年人讽刺地笑了笑:“你还没听说吧,昨天蒙肃带他去B组参观,他连托卡马克装置都不认识。” “真的?这真是……”年轻的声音刚要附和点什么,大概是看到了某个不该看到的人,声音戛然而止了。 清晰的脚步声,缓缓地走到洗手间的中心,然后是水龙头被打开,水流的声音。 “下次,还是不要在背后议论我们A组的人了。”一个清朗却异常年轻的声音缓缓说道:“能进入A组,都是经过层层选拔的,非礼勿言。这些无聊的传闻,还是不要再传了。” 没有争辩的声音。 两个人唯唯诺诺地离开了洗手间。 没有听到更多的传言,我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走出了厕所隔间。 一个修长的身影背对着我站着,正在洗手,他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出头,但是履历绝对不容忽视。 我知道他是谁。 他是齐景。 我早就听过他的名字,那时候我在R大读书,他在清华少年班。 他的祖父,是49年附近的那批从国外回来的归国华侨之一,在航天物理方面有极大的成就,还说过不少名人名言,我小时候,教室里左边贴着居里夫人,右边贴的就是他爷爷。 他继承了他爷爷的天赋,十五岁进的R大物理学院,刷新我的记录。 他今年似乎才二十岁左右,毕业之后留校,进了研究所,他和昨天带我熟悉环境的蒙肃一样,都是学量子力学的。和那个冷冰冰的蒙肃不同,他在人际交往方面很擅长,领导能力很强,说话很有分量。研究所里有不少人唯他马首是瞻。要不然,刚才那两个人也不会在他面前噤若寒蝉。 这是大多数学理科的人都做不到的。他似乎天生有这种当领导者并团结他人的天赋,他虽然年轻,但是在研究所里,他的威望,仅此于身为A组组长的王治。 当然,他也很会收买人心。 我相信,就算刚刚他说的那段话没有让我听见,事后,也会通过别人,传到我耳朵里。 但是,既然我听到了,自然也不能无动于衷。 既然已经被收买了,就要有被收买的自觉,无动于衷,反而会得罪齐景,让人记恨。 我走了过去,和他并排站着洗手。 “刚才,谢谢你了。”我一脸真诚地道谢。 齐景偏过头来。他长得很俊美,是个漂亮的青年,虽然常年在室内研究,但皮肤并不是那种不健康的苍白,而是漂亮的小麦色。 “不用谢,分内事而已。”他朝我眨眨眼睛:“排挤新人是研究所特色,不是吗?” 他开了玩笑,我自然要笑,于是两人相视而笑,一前一后从男洗手间走出来。 - 我进研究所,已经三天了。 我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我已经三十一岁了,可是我连一个物理学院的毕业证都没有。 十年过去,当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许煦,已经死了。 跟着蒙肃参观研究所,一个个科室走过去,见过许多人,他们都在忙自己的事。 他们大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爱上物理这一门科学,一心要探索宇宙秘密,时空、原子、黑洞…… 多好。 隐约看见当年的自己。无知无畏,拿着根鸡毛当令箭,满心以为自己可以撬动地球。 十年过去了。 地球还在那里,我却已经不是我了。 - 其实,那两个在厕所里议论我的人说得很对。我能进入A组,没有哪怕百分之一的原因是因为我的实力,纯粹是拜某个强行把我安插进A组的人所赐。 物理不像别的学科,学物理的大都是因为个人爱好,所以天才满地都是。 我已经落后了十年,十年之间,物理学日新月异,在某些方面,我和一个门外汉,并无太大区别。 如果研究所有得选择的话,我这种人,别说A组,进来抄文件都未必够格。 那个人之所以用了手段,胁迫着研究所强行把我安插进A组。其实,大概是因为他知道A组是研究所地位最超然的一个集体。他这种人就是这样,什么都要最好的。我曾经说过,如果有两条岔路,一条写着第一名另一条写着第二名,他踩着刀子都要走第一名的那条。 他选A组肯定也是因为A组是最好的——事实上,我怀疑他连A组是什么意思都我已经落后了十年,十年之间,物理学日新月异,在某些方面,我和一个门外汉,并无太大区别。 如果研究所有得选择的话,我这种人,别说A组,进来抄文件都未必够格。 那个人之所以用了手段,胁迫着研究所强行把我安插进A组。其实,大概是因为他知道A组是研究所地位最超然的一个集体。他这种人就是这样,什么都要最好的。我曾经说过,如果有两条岔路,一条写着第一名另一条写着第二名,他踩着刀子都要走第一名的那条。 他选A组肯定也是因为A组是最好的——事实上,我怀疑他连A组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R大物理研究所,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机构。曾经有人开玩笑,把它比作明朝的政府机构,研究员都是各级官僚,但是,凌驾于官僚之上的,是被称为“内阁”的A组。 A组只有五个人,除了组长王治,其余的人都在二十五岁以下,最小的甚至还没有满十七岁。A组和其他研究组不同,不接受上面指派的研究课题,也从来不会以组长的名字命名,如果组员有了自己感兴趣的课题,也可以随时单独出去,在所里招一批人,建一个自己的研究组。 平时的日子里,A组都聚在研究所D座的第五层,那里常年像个沙龙一样,有沙发有空调,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书--我曾在那里找到一本书。组员平常都聚集在那里,交流各自的想法,用当年院长的话来说,是“产生思想碰撞的火花”。 A组成立的初衷,是聚集R大最有潜力的年轻人,我的导师--后来被提前退休了。他曾经说过,R大研究所的未来,就在这些年轻人当中。 我当初没能正式进入A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当初我还没成年。那时候,A组的人在工作上享有绝对的自由,只有一样,档案和身份,都必须留在国内,换言之,你必须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合法公民。 中国的人才流失,在全世界范围内,都算是非常严重的。 泱泱大国,花了十多年时间培育出一个人才,只要送到国外留一趟学,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当初我在R大读书的时候,同校的两个物理天才,郑元森和黄晞,现在都在接受“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的毒害,在那里钻研科学。 这都是题外话了。 和专出文人的B大相比,R大从来都不是什么有骨气的大学,进B大的学生和进R大的学生其实并无差别,都是高考上来的学生,白纸一张。但是,B大出来的人中,有的是针砭时弊,骨子里有铮铮傲骨的书生。而R大却只出两种人:一种是埋头苦干,沉浸在学术世界中,不谙世事的科学家。 另一种,则是像现在R大的领导层和大部分R大出来的学生一样,也许在专业领域的成就不错,但是人品和骨气都不能保证的芸芸众生。 当初沈宛宜就说过,像俞铮那样的人,其实是进错了学校。如果他是B大的学生,也许还有点活下来的可能--毕竟,B大的那股敢于掀起大跃进的骨气,从来都没有磨灭。那些巨贪也不敢轻易惹B大的人。 可惜他生在R大。 - 上午去了一趟华教授家里。 华教授今年已经65岁了,当年我退学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是他第一个站出来和学校据理力争。 那时候我还在他手下读书,他找我去谈话,他说:“许煦,你不用退学,年轻人都会犯错,我们不是迂腐的人,不会把生活上的事和学业混为一谈。” 他说:“既然剑桥容得下牛顿,我R大也容得下你许煦。” 但是R大没能容下我。 因为容不下我的不是R大,而是李祝融。 而我也不是牛顿。 我没有再学物理,我考了个现代法学的学位,跑到了南方,在C大教起了书,事实证明,人聪明点还是有用的,我背起法律条文来很快,三年转了副教授。二十七岁那年我当了主任。C大的法学院如同鸡肋,没什么竞争,评职称还是很快的。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碰过物理了。 华教授已经老了,身体也不好。开门的是师母,她很年轻,才五十出头,她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是听说我是华教授的学生,又看了看我提着礼物,不像是什么坏人的样子,还是让我进去了。 我记忆中的华教授,是个地道的北方人,身材高大,正当盛年,满头的头发都是乌黑的,动作永远矫健有力,是R大最睿智的学者。 而现在,我看见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穿得厚厚的棉衣,盖着毛毯的老年人,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在那里打着瞌睡。 十年的光阴,究竟可以把一个人改变到什么程度? 十年之前,我是个无知无畏的大学生,像个丧家之犬一样被逼得离开R大。赶走我的人,叫做李祝融。 十年之后,我是个因为“上面有人”,而被强行空降到研究所的外来者,空降我的人,也叫做李祝融。 第2章 从华老师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看到家属区前面有人挑着鸡在卖。想起中饭还没着落,就买了一只回来。 回来才发现,自己刚搬过来,锅碗瓢盆一概没有,还得去超市买。 其余的倒是买齐了,只没有一样——高压锅。于是我决定去借。 这栋宿舍楼里有不少人开火,已经是饭点了,香味四溢,我去敲对门邻居的门。四楼以上,住的都是A组的人,我住进来的时候,蒙肃似乎提过我对门是谁,但我没有仔细听。 开门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很瘦,戴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白衬衫,带着点科学家特有的苍白的神经质,一脸茫然的看着我。 我一看他这样子知道他是谁了。 他是林森。A组的“古董”,据说他看过的书可以建一个图书馆,同时,他的性格也很孤僻。他今年二十四岁,主攻的是天体力学,和我兴趣差不多。 “我是许煦,你对门邻居。”我朝他指了一下我的门口,“我来问你有没有压力锅,我要做一道菜。” 他默默无言地看了我一会,似乎在回想压力锅是什么东西,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去,走回去了。 我在门口等了半天,他没有再出来,也没有再关门,我想他大概是示意我跟他进去。 于是我跟着进去了。 意料之外的,他的房间井井有条,像有专门的人整理过一般。我进去的时候,他正蹲在客厅的地板上,神色冷漠,皱着眉看着地上的几只大锅。 有炒菜的炒锅,有电饭煲,还有一只用来烧水的大铁锅,当然,还有一只干干净净的压力锅。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你要哪一个?” 我忍住抹汗的冲动,指了指那只压力锅。 他没有马上递给我,而是把那只压力锅抓过去,拧了几下,揭开锅盖,像一个有着无限研究热情的物理学家一样,仔细研究了一番那个压力锅,然后得出结论:“封闭式加热使气体膨胀,压力变大,水的沸点变高,蛋白质变质更快。” “是的。”我对他的研究给予肯定,并礼貌地发出邀请:“我准备蒸鸡,你还没有吃午饭吧?”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关心他的午饭很不能理解。 我继续邀请 道:“如果你没有吃,过来一起吃吧。”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而是用行动表示了自己的回答:在我等了很久他还没有反应,终于决定拿着压力锅走的时候,他默默地站了起来,跟在我后面。 - “刚搬过来,家里还有点乱。你在椅子上坐一会,饭已经好了,我去把鸡肉上锅蒸着。”我提着压力锅进厨房,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问了一句:“你喜欢吃辣吗?” 他很缓慢地思考了一下,似乎在回想辣的味道,然后点了点头。 我笑了起来,又回到厨房。 林森这个人,我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听过他的名字。 和身世显赫的齐景不同,他是普通的家庭出来的,性格孤僻,十分不擅长人际交往,但是他在天体力学上的成就,在国内都是有着一席地位的。 相对于齐景,我更喜欢和这样的人来往。 我不喜欢别人对我用心机,也不喜欢对别人用心机。 只是人活一世,有很多事,不是你不喜欢就可以不做的。 - 我的炖鸡,是和我妈学的,我妈是个食堂出来的女工,她没上过多少学,但是饭做得很好。 她一辈子不能理解同性恋是什么。 在她心目中,她的儿子,又聪明又会读书,长得也好,就该早点娶个漂亮有文化的媳妇,生个大胖孙子,她也就可以像家属楼里那些大妈大婶一样,天天抱着孙子在树荫下聊天,打扑克牌。 但是,我没能让她如愿。 我十七岁那年,遇见李祝融,那年我刚刚考上R大,有人问我有没有兴趣去当家教,我还没答应,就被带到李家,那时候他还没有满十四岁,穿一件像西欧王子一样的衬衣,懒洋洋地靠在深红色的沙发上。 他有着我见过的最傲慢也是最漂亮的眼睛。 他问我:“你就是许煦?” - “香。” 林森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 即使已经因为生理反应而在吞着口水,这个天才仍然是一副死板苍白的样子,像是怕我听不懂一般,他又指了指火上的压力锅,表示香味是从那传出来的。 “还要等一下。”我示意他把挂在 墙上的手套递给我。 戴着手套,我把压力锅的气阀提起,锅内的气体从气阀侧面的小孔里喷射出来,虽然没喷到我手上,我还是因为过高的温度而缩了一下手。 “水蒸汽液化放热……”林森很专业地解释道。 金黄色的炖鸡,吸收了秘制的酱汁,带着氤氲的热气和让人垂涎的香味,我戴着手套把鸡肉放到桌上,撕了一码鸡肉下来,鸡肉被撕开的画面很像电视广告,当然,味道一如既往地很不错。 “你先吃吧,我炒个蔬菜。”我把凉拌的海带丝放在桌上,和林森说道。 五分钟后,我端着小白菜出来,发现他竟然还规规矩矩地坐在桌边,炖鸡动都没动。 我几乎要怀疑这个天才听不听得懂中文了。 不过,从他盛饭的次数来看,他对我炖的鸡还是很满意的。 吃完饭,我在厨房洗碗,忽然听到林森在客厅叫我名字,连忙跑出去看。 我刚搬过来,书不多,都用纸箱子装着,装了三箱,都拆开了放在客厅里。林森蹲在地上,在看我的书,看见我来了,抬起头对我说:“磁场重联。” “我最近在看这个。”我向他解释:“太阳风和地球磁场作用,导致地磁场压缩拉伸甚至交叉,产生重联过程。很有意思。” 他沉思了一会,又继续蹲着,埋头看书,我提醒他坐到沙发上看,他不予理睬。 等到我洗完了碗,他还蹲在地上看书。 我拿他没办法,他蹲在地上,拖不了地,也没法整理家具。我只能把箱子里的书一本本清出来,放到卧室的书架上。 等到我挂好了窗帘,拖干净卧室的地板,把要洗的衣服收拾在一起之后,他终于准备走了。 他走之前,借走了那本书。 而且,他还指了指厨房里的压力锅,说:“我不会炖鸡,你会,给你。” 用一大碗蒸鸡换来了一个崭新的压力锅,这个交易还是很不错的。 我想,林森确实和传言中一样,是个奇怪的人——他的奇怪是因为他比我见过的人都活得简单直接,别人说他沉默是因为他不说多余的话,在他那里,香就是香,喜欢就是喜欢。看懂了一样东西的原理,就要马上说出来。看见了一本好书,就要第一时间看完。他不会做饭,用不着压力锅,所以把压力锅给我。 他的逻辑就是这么简单。 他不浪费时间自我介绍或者寒暄,他不浪费时间用在互相夸赞、吹捧、或者“久仰久仰”,他不喜欢人际交往是因为他觉得那没必要——但是他看书可以看一下午,拿着压力锅可以研究半天…… 他确实是一个奇怪的人。 - 晚上九点,我终于把房间收拾好了,看了一会刚买的书,发现有地方看不懂。 于是我又去敲林森的门。 他这次开门很迅速,同时他的手上还攥着一本书——白天从我这借去的那本。 “我有问题要问你。”我扬了扬手上的书。 他放开门把手,自顾自地往里面走。 “你吃饭了没有?”我扫了一眼他那干净的厨房。 林森坐在了沙发上,然后,慢吞吞地回答我:“还没有……” “我白天的菜还剩一些,你可以去我那边吃个饭……”我正说着,裤袋里的手机忽然剧烈震动起来。 “等一下,我接个电话。” 我拿着电话,走到了林森家的阳台上,外面已经是漆黑一片,我在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的表情,我想,如果刚刚在我身边的不是林森而是别人的话,那个人一定会被我表情吓到。 电话接通了。 “许煦?”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嗯,是我。” “怎么样,还习惯吧?”那边似乎是在什么宴会上,有隐隐约约的音乐声,我可以想象他避开人群走到花园里样子。 “在这个人均文凭都是硕士以上的研究所里,我受到了列队欢迎,我的同事全都对我心悦臣服,五体投地。” 他笑了一声。“你不是想回到R大吗,我遂你心愿而已。” 他还是老样子,做什么都有理由,而且是理直气壮的理由。 我真诚地问他:“我想回到C大教书,你也同意吗?” “C大那种地方不适合你。”他用一贯的傲慢语气下定论道:“你应该呆在R大的物理研究所里,做你该做的事。” 我真是无言以对。 “其实,你没必要这么麻烦的。”我斟酌着语气, 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是在商量而不是在讥讽:“我记得,我当初呆在R大的时候,你很不喜欢我呆在那里,勒令我三天之内滚出北京,我滚了。可是现在你又把我送回来,我为难,研究所也为难。所以,如果你只为了再像以前那样玩一次,你可以直接和我说,我现在脾气很好,什么事都可以商量的。” 没有回音。 他挂了我电话。 看,这就是李祝融。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可以一时高兴,也可以喜怒无常。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等凡人,最好是跪在地上山呼万岁,祈祷他天天龙颜大悦。 但是,我至少可以做一件事。 那就是不管他做了什么,我都得露出一副——哪怕是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坦白地说,他就是个变态。我活得越惨,他就越快意。 他要干什么,我反抗不了。但是至少他想用居高临下的姿势来询问我的现状,以愉悦他的心情的时候,我也不会让他痛快。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个而已。 第3章 今天是星期二。 天知道我有多讨厌这个日子。 星期二,刚好是上个周末的余韵已经过去,而这个周末又还遥遥无期的日子。 而今天的这个星期二,是我正式到R大物理研究所上班的日子。 同事已经认识得差不多了,天之骄子的齐景,冷冰冰的蒙肃,怪人+天才的林森,还有快四十岁的老好人组长王治,另外,还有年龄最小的组员,十六岁的白毓——他让我叫他小白。 组里没有女人,加我一起,一共六个人。 我到第五楼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了,林森早就坐在活动室里看书了。他看的早就不是我那本书,而是一本和磁场重联有关的英文原著。看来他对这个课题确实很有兴趣。 蒙肃昨晚大概睡在这里,睡眼惺忪地坐在壁炉旁喝咖啡,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他是最简单最原始的英俊,和皮肤好、美少年、萌之类的词沾不上边的英俊。但是我猜他平常连照镜子的时间都很少。 小白让我想起陆嘉明,他们长着一样的猫眼,不过小白有点过分活泼,接近多动症。 齐景和组长王治先后和我打招呼。 以上就是我的同事,A组的全部组员: 一个科学怪人、一个工作狂、一个多动症少年,以及一个伪君子和一个老好人。 当然,还有我,一个看不懂英文原著的组员。 - 在这样浓郁的学术气氛下,在这样良好的研究环境里——左边有小白老鼠一样啃花生的声音,右边是蒙肃的咖啡散发出来的香味,壁炉又暖融融的,我不由得昏昏欲睡。 为了不丢脸地在上班第一天就打瞌睡,我不得不祭出了我的拿手锏——斗地主。 说到斗地主,在C大的法学院,这是在全院上下受欢迎程度仅次于打瞌睡的运动,当老师很清闲,在一个以医学闻名的学校里当法学老师尤其清闲。于是法学院里私下流传着许多消磨时间的方法,斗地主就是其中备受推崇的一项。 来北京之前,我特地跟李祝融申请,和小幺道了个别。小幺不知道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小说,满心以为我会一去不回,所以把他珍藏的平板电脑给了我。 还好,我今天早上赶着来上班的时候,把电脑也带了过来。 熟悉的音乐响起不到三秒,多动症少年小白就嚼着花生围了过来,好奇地问我:“这是什么啊?” 我对这个被物理摧残了童年的孩子很是同情,耐心地给他科普:“这是一种扑克牌游戏,是这么玩的……” 在我给小白科普的时间里,冷冰冰的蒙肃也围了过来,他的咖啡喝了一半,默不作声地在旁边看,忽然冒出一句:“这个很简单。” 小白很狗腿地给他助势:“蒙肃玩卡牌很厉害的。他下象棋可以下赢电脑,因为他一分钟能算到二十步以后。” 我可听不出这两句话有什么关联。不过看蒙肃那一副拽得不行的样子,我也想煞一煞他的锐气,于是很慷慨地把电脑让给他玩:“规则你已经知道了,来吧。” 拽哥蒙肃板着一张死人脸,很不耐烦地出牌,等待,又出牌……他出牌极快,简直像没有思考过一样,但是每次出得都无比正确。 但是,他是农民。 所以,半分钟后,失败的音乐响起。蒙肃抿着唇,苦大仇深地看着屏幕。小白惊讶地叫:“这……蒙肃是输了。” “你们不知道吗?”我看似在科普其实很得意地收回电脑:“在斗地主界,有一句真理:不怕神一样的地主,就怕猪一样的战友。” 蒙肃刚刚遇到的,就是猪一样的战友。蒙肃在地主下家,用一对二拿到牌权,眼看蒙肃只有一张Q了,他竟然还要用一对王炸一下,炸在蒙肃那对二上,然后打了个三过来,地主喜出望外,赶紧用一个二拦住,两条顺子把牌出完。蒙肃就输了。 我接过电脑,找了舒适的姿势坐着,开始斗地主。小白趴在一边看着。过了一会,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我要玩斗地主。”板着死人脸的蒙肃理直气壮地宣布。 我茫然地看着他——这是在问我借电脑吗? “我拿我的电脑和你换。里面有林森现在看的那本书的中译本。”想要洗刷耻辱的帅哥挑了挑眉毛,补充道:“我自己译的。” 我吞了吞口水,知道一定是没有合适的中译本蒙肃才会自己译,所以,错过这次机会,我也许就找不到那本书的中译本了。 “好,成交。” 我拿着蒙肃的电脑缩到壁炉前的沙发里,开始看书。谁知道不到半个小时,这位帅哥就把我的电脑扔了回来:“许煦,我玩完了。” 可我还没看完呢……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把电脑抱走,一看自己的屏幕,这厮竟然给我赢了这么多欢乐豆,要是我把账号给林佑栖,他一定高兴死了。 但是,我要的不是欢乐豆,我要那本书!杀千刀的蒙肃! 看一本物理书看到一半的感觉,简直比上厕所上到一半被人赶出来还要令人抓狂。我急得百爪挠心,但是又不能找蒙肃要——他坐地起价还是小事,关键是我压根没东西和他换。只能抓着小白问:“你有没有那本书的中译本?” “哪本书?” “林森正在看的那本。” 小白同学打量了一下林森,“哦”了一声,说:“那本啊,蒙肃最近不是在翻译吗,他说五号去青楼领稿费。” “青楼?”我顿时转移了注意力。 “就是出版社啊。”小白同学以一个未成年的身份大肆说着违禁词语:“你也知道啦,蒙肃是搞量子力学的,但是为了赚钱,他什么书都翻的。蒙肃说了,别人老以为我们搞物理的都是一家的,所以很容易专业不对口了。出版商什么的,就是嫖客,我们嘛,就是……” 我汗颜地阻止了小白继续说下去:“我想看那本书。” “问蒙肃要去啊。”小白说得轻巧。 “他不给怎么办?” “拿东西和他换啊。蒙肃不看中译本,你拿量子力学的原著和他换。或者拿燃料之类的给他,比如重氢,蒙肃前天还在说批给他的核聚变燃料太少了……”小白唠叨了一阵,狐疑地看着我:“你不会什么都没有吧?” 看我不再搭理他,而是默默地走开。这多动症少年在我背后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哎呀!我都忘了,你是空降下来的了!” 所以说,我讨厌心直口快的人。 - 躲在活动室里看了一上午的钦天监交食记录,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准备回家做个饭——反正下午三点才上班,在家里睡个午觉都没问题。 下楼的时候,不知道林森从哪里冒出来,跟在我后面,手里拿着一本书,一边看一边走。 我和他打招呼,问他去哪,他头也不抬地说:“吃饭。” 我完全放弃和他聊天的打算。 走到 体育馆前面,他左转去了食堂,我正准备回家,接到电话。李祝融在那边言简意赅地道:“许煦,到校门口来。” 他上次说这句话,大概是十年前,那时候我还在R大读书,兼职给李祝融当家教,接到他电话就屁颠屁颠地跑去校门口,一分钟都不耽搁。 可是现在不同了。 他现在已经不屑于在我面前装什么温情脉脉了,动辄就是威胁命令。我也不和他硬顶,说了声“好”。然后关了手机,在学校里到处乱逛起来。 现在已经不是十年前了,我也不是那个一心喜欢着他,任他搓圆弄扁的二愣子青年了。我已经三十一岁了,十年时间,猪都学会灰心了,何况是人呢。 现在不是在C城,我本来就孤家寡人一个,在北京更是毫无牵挂。他当时威胁我,要么来R大,要么继续在医院呆着。我自然是选前者,现在他能威胁我的,也只有把我重新抓回去了。 身为一个空降下来的、托斯马克装置都不认识的菜鸟,我对R大本来就没什么执念,对那群怪胎同事也谈不上什么感情,除了一个压力锅还没还,R大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牵挂。 哀莫大于心死。我虽然不算老,拜他所赐,心也死得七七八八了。 - 逛了一圈回来,已经是一点半了。楼下停着一辆黑色凌志,很眼熟。 爬到四楼,我靠在栏杆上仰头看,没看到什么保镖之类的,于是放心地上去了——李祝融向来自视甚高,不是气急了,一般不会动手。 我发誓,我只从楼梯上露出一点头发尖,他就冲了过来。 “你去哪了?”他揪住我手臂,把我整个人掼到墙上,居高临下地问我。 要不怎么说混血儿好,光个头就比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高出一截,气势十足。 “我在学校里逛了逛,吸了包烟。”我若无其事地回答他。 他的唇抿紧了,我知道这是要发怒的征兆,我以为他会把我从楼梯上扔下去,结果他只是看了看表,说:“我从十二点开始在校门口等,现在已经是一点四十了。” 我一脸无辜:“你找我干什么?” “给我道歉。”他似乎在压抑自己的情绪。 我继续无辜地看着他。 “给我道歉!”他那双漂亮的凤 眼盯着我,这气势很是吓人。 “好的,对不起。”我耸了耸肩:“你还没说找我干什么?” 他一把揪住我手臂,拖了我整整五层楼,然后把我扔到那辆凌志的后座里,十五分钟后,他把我带到一个名叫廊桥的餐厅里,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对我说:“好,我告诉你,我等了你一个半小时,是要请你在这里吃一顿中饭。现在你可以滚了,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怪胎!” 我站在那里,餐厅已经被清场,领班怯怯地看着我。我在她同情地目送下一个人走出去,走到街口坐802,回学校上班。 是的,我是一个没心没肺的怪胎。 我之所以没心没肺,是因为在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经对一个人掏心掏肺,只不过他不稀罕我的心肺,所以扔在脚下,踩个稀巴烂。 第4章 今天是我在研究所正式上班的第四天了。 除了打酱油,还是打酱油。 中午,小白问我,最近对什么书比较感兴趣,我说:“菜谱。” 我说的实话,最近林森开始坚持不懈地到我家蹭饭。他很沉默,吃到不喜欢的菜也不会说,我只能按每顿饭剩下来的菜来琢磨他的喜好。还好,他虽然不是南方人,却还喜欢吃辣。 最大的问题,是他脑子里面似乎没有等价交换的概念。他才到我家吃了不到五顿饭,已经把他家里的电饭煲、电磁炉、乃至锅铲都送给我了。如果不是我坚决拒绝,他可能连电热水壶都要送给我了。 他这个人的古怪之处,就在于,任何的客套和虚伪在他的逻辑面前,都会被击得粉碎。而他的逻辑就是:我反正用不上,不如给你。 在他身上,本教导主任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挫败感。 我深深地觉得,其实,他除了搞物理,也很适合搞共产主义哲学——如果世界上都是像他这样的人,那么共产主义那个“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理想社会早就实现了。 但我,并不讨厌林森。 我甚至有点喜欢他。 这样的人太少,像大熊猫,你会好奇地看,却不见得喜欢。你可以和他和平共处,却不想把他带回去养。 可是我,也许正如李祝融所说,是个没心没肺的怪胎。我圆滑世故,却不喜欢和正常人相处。 我宁愿饲养一只熊猫。 - 吃过午饭,我带着“熊猫”回研究所。 林森这个人,有一个习惯,就是一边走路一边看书。好在R大研究所有这个习惯的人不在少数。研究所大概也知道,所以这附近是不通车的。免得一年撞死几个天才。 他在走路看书这件事的造诣很深,造诣深并不是说他走路就不撞东西,而是说,他对走路撞树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了,撞上东西并不能打扰他看书的思绪,他连头都不抬一下,就继续走。 我在研究所前面的一栋红砖房前遇到了李祝融的黑色凌志。 其实这种车早就已经不叫凌志了——它改了名字,换了造型,只是坐在里面的人没变,还是一样地飞扬跋扈,不管他人死活。 他把车直接停在了我面前。 他这种人,最要面子,自从上次找到我之后,他和我说话的时候就常常丢面子,所以他来见我的时候都是自己开车。没有司机保镖之类的人看着,丢面子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上车。”他戴着墨镜,穿一件藏蓝色西装,一张脸白得无一丝温度,鼻梁高挺,嘴唇削薄。 我刚想答话,只听见“砰”地一声巨响,原来是跟在我后面的林森一头撞在了他的车上。 林森这一下撞得很实在,眼睛都歪了,他只好摸索着把眼睛扶正。 我看不穿李祝融的墨镜,但我可以想象得到,他在墨镜之下的眼睛,是如何地眯细了,又是以一种怎样鄙夷的眼神,看着撞得晕乎乎的林森。 “你同事?”他声音带着讥诮地问我。 “我朋友。” 他挑了挑眉毛,唇角翘起,露出了一个冷冷的笑容。 “这是……林森?”他嘴角的弧度变大了:“那个连饭都不会吃的天才?” “他会吃饭。”我平静地告诉他:“我可以证明。” 他的笑容消失了。 “天才,你过来。”他从车里欠身走出来,站在车门边,朝林森招手。 林森毫无戒备地走了过来。 我隐约地察觉到了异常,刚想说话,李祝融已经一把扼住林森的脖子,把他按在了车门上。 他家是军人出身,他从小不知道受过多少变态训练,我从来没见他和谁打架打输过。他十四岁的时候,和不良少年打架,一拳下去,别人肋骨都断了几根,他有个看家本领,就是无论如何,都不管他人死活。 “李祝融,你干什么!”我抓住他的手臂往外掰:“你要杀人吗?你疯了!” 林森被他掐住喉咙,整张脸都是通红的,他挣扎着掰李祝融的手,却被他扼得连眼睛都泛红了。 “你吃过他做的饭?”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只狠狠逼问着已经再翻白眼的林森:“你这白痴也吃过他做的饭” “你有病吗!”我推搡着他手臂,最后一脚踹在他腿上:“他吃我做的饭怎么了,我当年在饭馆里打工,吃过我做的饭的人多了去了,你都去掐死啊!你这个疯子!” 也许是被踢疼了,李祝融的手放开了。林森跌坐在了地上,他喉咙上被掐出了几个鲜红的指痕,坐在地上连连咳嗽。 李祝融收回了手,站在那里。他像是一瞬间变回了那个冷血的李祝融,他甚至又坐回了车上。 “上车。”他发号施令。 我拉开后座的车门。 “坐这。”他用眼神指了指副驾驶座。 我绕过去,准备坐到副驾驶座上。 这么些年过来,我早就明白,真正可怕的疯子,不是随时随地咆哮的那种。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作,而且发作起来谁都阻止不了的那种。 “别跟他去。”林森坐在地上,咳嗽了两声,又继续说道:“他是个疯子……”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坐到了李祝融的副驾驶座上。 “滚开。”李祝融冷冷地对靠在他车上的林森说道:“你再不滚开,我会让你变成中国的霍金。” 林森虽然是个书呆子,却不是个傻子,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捡起他的书,站到了一边。 我坐在李祝融身边,看着后视镜里的林森。 他说李祝融是疯子,其实我知道。 因为,变成疯子的,不只是他李祝融一个而已。 - 黑色的凌志驶出了校门,在R大外的商业街上行驶着。 “你刚刚踢我。”他忽然开口。 我对他的间歇性发作无计可施,只好当没听到。 “你刚刚踢了我。”他又重申一次,他的语气很平静,像在陈述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实。 但是这副“我很委屈”的架势又是怎么回事? “你刚刚发疯了。差点掐死一个人,你怎么不说?”我实在懒得和他这种人讲道理。 “你狠狠地踢了我一脚。”他像没听到我的话一样,换了个严重的形容词,继续控诉:“我的腿一定青了一块。” 我忍无可忍,转过头看着他。他仍然戴着墨镜,淡蓝色的镜片下,是他带着混血痕迹的眉眼。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是个英俊冷酷的精英人士,没有一点不正常的样子。 “你不相信我。”精英人士得寸进尺地控诉,顺便抬起自己的右腿:“我可以给你看……” “我建议你专心开车。”我把头别向窗外:“我可不想成为中国的霍金。” 他笑了起来。 我从窗户玻璃里看见他的侧面,他笑起来的时候习惯翘一边嘴角,这代表他心情很好。 我知道我很没骨气。 但我还是对着玻璃,笑了起来。 忽然想起看过的一句诗: 有那么一个人,他笑的时候,你的世界,所有的花都盛开。 - 我想我大概还是喜欢他的。 他带我去吃中餐,精致漂亮的冷盘,粉彩的盘子里,放着大概是猫的食量那么多的一点菜,我喜欢吃辣,有一道鱼肉,据说只放了一点辣油,但是辣得我眼泪都出来了。他在旁边笑,说这一点辣油可以做三道湘菜。 他不吃辣,他是吃着西餐长大的少爷,他十四岁的时候一米六九,我一直不明白,他每天只吃那么一点牛排,怎么长到了一米八九。 我那时候老实得很,一直担心他吃不饱。带饭的时候老是带上他一份。大概是继承了我妈的天赋,我做菜的手艺很好。他那时候喜欢吃我炖的鸡,因为吃惯西餐,他对于咸味“刚好”的概念比正常人要淡。 所以,那时候,每次炖鸡,我都强迫自己,在觉得“淡了一点,应该再加点盐”的时候收手。以至于后来,我退学回了家,我妈用了很长时间,才把我这个毛病纠正过来。 他虽然是受着严苛家教长大的少爷,吃相却不好,那时候我给他补课,中午自己带饭过去,顺便带他的一份。两个人一起吃中饭,他总喜欢从我碗里抢东西吃。要是觉得味道不对,就皱着眉头,一副不爽的样子。 现在想想,那时候确实很傻。 喜欢究竟是什么东西,可以让你为了一个人,吃了三年少盐的饭菜,却还觉得甘之如饴。 那时候的许煦,满心以为,自己无坚不摧。 到最后,他只一句话就把我打倒在地,粉身碎骨。 - 吃完饭,他送我回学校。 他对三天前的事闭口不提,他不提,我自然也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送我到研究所楼下,我不知道他怎么把车开进来的,也不知道他怎么开出去。 他似乎心情很好,摇下车窗和我说话:“我明天中午来接你。” 我站在台阶上,平静地看着他。 我说:“不用了,明天中午我自己做饭,有人陪我吃。” 那一瞬间,他的表情,真是好看。 第5章 林森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这是事实。所以他绝不会把我被一个疯子劫走的事告诉小白他们。 至于小白为什么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我就不知道了。 我刚进门,坐在壁炉边的小白就弹了起来,把那个最舒适的椅子留给我——要是平时,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不会挪窝。 不仅是他,连那个不怎么管事的组长王治,都一脸同情地看着我。 最夸张的是蒙肃,我这几天里,旁敲侧击地问他要那本中译本,他只当没听见。结果下午我一进活动室,他招手让我过去。 他这人冷漠得很,我在这四天里,和他说的话都有一箩筐了,他回我的不超过十句。这已经不是什么性格问题了——这简直可以称为一门技术。 一般来说,一个人,还是你同事,面带微笑地站在你面前,只要他不是张口就骂你,就算他的话再无聊,你总不好意思一句话都不回答他吧? 但是蒙肃做到了。 他的群众基础和齐景不同,齐景善于拉拢研究所里的普通研究院,而蒙肃,他在A组的声望,也许比组长王治还高。他智商很高,所以对什么都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他甚至还有个跑腿的小弟——小白。 我和这种人,通常是没什么共同语言的——不是我的问题,而是这种人一般都不想和我有共同语言。 他主动来找我而不是让小白传话,我简直受宠若惊。 蒙肃很自律,大冷天的,我们都躲在休息室看书,烤壁炉里的火,他一个人在实验室里忙活。他总是让我想起经典物理时代的科学家,英俊,高傲,带着让人不可企及的天赋,骨子里对科学却又有着要命的狂热。 这种人,才是真正有着无限可能的科学家。 正如十年前华教授对我说的那句: 物理学,从来不缺少天才。 - “现在是几点了?”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连忙掏出手机来看:“下午四点。” “这么晚了……”他喃喃了一句,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像是要掏什么东西一样掏了半天,就在我坚定不移地相信他是要掏出一块手表来的时候,他掏出了一块巧克力,用一个物理学家的速度剥开了他,然后皱着眉头,像要看穿它的原子核一样地看了半天,终于把它吞了下去。 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要去吃午饭了。”他气定神闲地宣布,然后从另外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这是你要的那本书,U盘明天还我。” 还有什么能阻止一个物理学家四点钟去吃午饭呢? 我识相地拿了U盘,给他让路,他刚从那个能冻死人的实验室出来,连外套都不用穿,直接走出去就是。 他走到活动室那个桌子的位置,忽然又回头来说了一句:“齐景晚上可能会找你,你别理他就行了。” 我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听得一脸茫然,缩在壁炉边的小白及时插话:“就是,齐景快气疯了,你为什么要去掐林森的脖子呢?” 我?掐林森的脖子? 这真是…… “谁说我掐了林森的脖子?” “林森和你去吃饭,回来脖子变成那样,齐景不找你找谁?他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小白一脸“你就认命吧”的表情,在旁边幸灾乐祸:“林森已经被齐景抓到办公室去审讯了,下一个就是抓你这个‘犯罪嫌疑人’,哈哈哈哈……” “闭嘴。”蒙肃冷冷地打断了小白的笑,低头围着围巾,准备出门。 “等一下。”我连忙叫住他:“现在食堂都没什么好东西吃了,反正林森不回来了,你把他带的饭吃了吧,那饭是我做的,你吃吧。” 蒙肃没说话,把围巾解开,显然是答应了。 - 无妄之灾啊……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不得罪齐景那种伪君子。 而且听小白的意思,齐景和林森之间……有一腿? 开什么玩笑。李祝融掐的人,我替他去背黑锅。齐景那么可怕的一个人,要来找我麻烦。我身边的人,小白只知道瞎起哄,王治是个老好人。也就蒙肃还可靠一点,我不赶紧抱紧蒙肃的大腿,以后日子就难过了。 李祝融做事,从来不管别人死活。我虽然没什么骨气,也不会去求他的庇佑。研究所里明争暗斗,我又是空降下来的,这种风波以后还有的是。蒙肃虽然脾气臭了点,却不是什么坏人,能力也有。我不想出头,躲他背后正好。 林森的饭盒很不错,是个国外的厨具品牌,他送到我那里的那些锅,都是国外的牌子,我还纳闷是谁给他置办的,现在一想,倒挺像是齐景的风格。 午饭我做的红烧鱼块和冬笋炒肉,汤是海带汤,放了虾仁。我宿舍旁边就有个农贸市场,买菜倒是方便。 饭盒盖打开一看,海带还在,汤没了,在蒙肃的逼视下,小白努力地把自己缩进椅子里:“我发誓,我只喝了两口……” 好在蒙肃也不挑,把汤倒在饭里,然后把鱼挑出来,把剩下的菜和饭拌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我对他这行为很费解。知道他不会理我,直接问小白:“他为什么要拌在一起吃?” 小白耸耸肩:“他一直是这样的。不管是蔬菜还是肉,一律拌着吃。” 我费解地看着蒙肃。这人得和饭有多大的仇恨啊? - 不论如何,蒙肃似乎是接受我的投诚了。 下午我用小白的电脑看那本书,看到一半睡着了。小白的电脑质量不错,没摔坏也没烤坏,不过朝着火炉的一边被烤得有点烫手。蒙肃下班的时候我正蹲在壁炉旁,研究地上那部电脑还能不能用。 “下班了?”我听到换皮鞋的声音就知道是蒙肃。 “嗯。”出于礼节,他礼尚往来地问:“你还不下班?” “我在等这部电脑凉下来。” 蒙肃明显地被我正在做的事吸引了。他又脱下皮鞋,走了过来。 “这部电脑怎么了?”小白去实验室之前把活动室里的灯光调得很暗,壁炉的光照在蒙肃身上,在对面的墙上投出一个高大的影子。 “被烤坏了。”我简短地回答。 蒙肃用手指在电脑上碰了一下,又把它翻过来看了一下,然后更简短地回答我:“没坏。” “一定坏了。”我不甘示弱地在电脑上碰了一下,烫得把手指缩了回来。 蒙肃露出了一个物理学家应有的态度,他直起腰,把围巾系好,简洁地终结了我们的争论:“明天你就知道了。” “那就明天看吧。”我寸土必争地说完。把壁炉关掉,站起来。我比蒙肃矮半个头,但是气势不能输。 蒙肃似乎笑了一声——我敢保证他笑了一声,他走回活动室门口穿鞋,还破天荒地和我开了个玩笑:“我先走了,阿喀琉斯。” “尽管走吧,乌龟。”我针锋相对地回答他:“普朗克会带我追上你的。” 他说的,是芝诺的著名悖论——“阿喀琉斯追龟”,简洁点说,就是阿喀琉斯永远追不上乌龟,因为如果乌龟先走了100米,阿喀琉斯用10秒钟追上乌龟,但是在这10秒钟里,乌龟已经走了一段距离。如果阿喀琉斯要追上乌龟新走的那段距离,乌龟却又再走了一段距离……所以阿喀琉斯是永远追不上乌龟的。 芝诺的这个悖论,是建立在时间和空间可以无限次的细分的基础上,而普朗克的量子论,却证明了,现实生活中,没有什么是可以无限分割的。所以这个悖论也就不攻自破了。 蒙肃大概没想到还有人和他一样,无聊到去研究哲学。一愣之下竟然没有回驳我。 我赶紧乘胜追击:“亏你还是学量子论的,还信这些悖论。真是……” “我不是学量子论的。”蒙肃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打断了我:“我是研究物理学的,偶尔也做点数学题目,你知道的,普朗克其实是个数学家。” 他说“你知道的”这四个字的时候,还耸了耸肩,眼睛里带着笑意,看起来和白天那个冷冰冰的蒙肃判若两人。 他甚至还拿普朗克开起了玩笑。 不得不感慨,佑栖说得很对,有些人“性格冰冷”,其实也要看对什么人的。性格冰冷的人大都骄傲,他不理你,其实是没把你看在眼里。遇到他看得起的人,他们也是可以开玩笑的。 至于剩下的那些少数人,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大概,也是因为,我不是他看得起的那个人吧。 第6章 林森被齐景放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了。 身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其实始作俑者是李祝融,我还是感觉到了很大的责任感。 所以,作为A组正义一方派出的使者(小白给我封的),我在林森回来的第一时间慰问了他。 可惜,林森一点需要慰问的样子都没有。他是直奔实验室去的。我问他去干嘛,他说“做磁场重联的二维模拟”。我又问他:“昨天齐景和你说什么了?” 他面无表情:“我们讨论了地球远磁尾。” 和这样一个科学怪人,我简直是无话可说。 - 出师未捷,我捂着心口缩回沙发里面烤火,林森说的那一堆东西我勉强知道是什么。而且,凑巧的是,他的研究方向,和我的,重合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朝一个方向研究,难免会有讨论。而灵感这种帐是算不清的,看齐景护着林森的架势,我要是占了林森的便宜估计没什么好下场。 好在我的兴趣本就不在这一块,我喜欢神秘一点的东西,比如时空之类的。这和华教授有关,他当年的名句就是:你们年轻人都该去看相对论!唉……可惜你们看不懂。 我从未怀疑,这世界上,还有许多惊世骇俗的秘密。我们现在所信奉的某些真理,也许就像当年的“地心说”一样愚昧。现在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事,也许就像当年的人们以为太阳围着地球转一样荒谬。 我有一个梦想,虽然这样说很矫情,但我还是有一个梦想。 我想探寻时间的真谛,触碰这个世界上被隐藏的那些真理,我想在有生之年,知道宇宙的背后究竟是什么。我想知道万有引力的源头,我想知道时间如何回溯,我们为何只能触碰到三维世界,我想知道每一颗星球的背后,隐藏的究竟是什么。 物理,本就是追究万物之理。 我学物理,是因为我想活得明白。 人活一世,如果连自己生活的世界都不了解,还有什么意思? - 小白知道我放弃磁场重联之后,对我表示了理解。 “这种枯燥的东西,只有林森才会感兴趣嘛……”小白摆了摆手,很是豪迈地喝了一大口我给蒙肃带的海带汤:“你就应该和我一起来炸金花,对了,你的欢乐豆用完了没有。” 我对这个多动症少年简直是叹为观止。自从他学会了在网上斗地主之后,这小子就整天泡在各种游戏里,玩得乐不思蜀。有次王治问他在做什么课题,他抬起头来,瞬间就换成了一副哀戚的表情:组长,我最近很迷茫,我找不到研究的方向…… 他毕竟是年轻,才十六岁,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他还可以去玩游戏,去找寻人生方向。 我几乎要羡慕他了。 中午和蒙肃一起吃的饭。温暖壁炉,柔软地毯,温热的红茶,还有一个把饭和菜拌在一起吃的物理学家。 蒙肃大概是北方人,个子高,骨架高大,他的轮廓很硬,像石头上雕塑出来的人。而且他观察敏锐,问我:“你看我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把饭和菜拌在一起?” 蒙肃简洁地回答了我,他说:“因为这样才好吃。” 我被他这答案逗笑了:“那我下次给你把饭和菜在一起炒一下,你就不用拌了。” 他皱着眉头拒绝:“饭炒过就不好吃了。” 我始终无法理解他的逻辑,只能静静看着他在红烧肉里吃到一个八角茴香,拿在手上仔细地研究了一会,才恋恋不舍地扔掉。 - 晚上一个人回宿舍,在楼下看到一辆漂亮的银色车,李祝融站在车旁边吸烟,地上一地的烟头。 他这人性格很怪,大部分人第一眼看到他会觉得他很骄傲。但是,他最厉害的,其实是狠心。 他对别人狠心,对自己更狠。 他最擅长的事,就是在自己喜欢上什么可以上瘾的东西之后,又毫不犹豫地把它戒掉,比如说下棋,比如说吸烟。 他吸烟大概是十五岁左右的事,那时候他刚上了高中,也叛逆起来。他叛逆起来也很别人不同,那时候他头发比现在长,墨黑色,发尾修得很精致,他有俄国血统,皮肤白,那时候已经有一米七五了,我本来还不知道他吸烟,是有次周末留宿在李家,半夜睡不着,去阳台上吹风。看见他靠在隔壁房间的阳台上,手也修长,腿也修长,漫不经心地靠在那里,吸一支烟。 我一直不怎么管他这些事——哪怕是后来在一起了也是一样。 我离开北京的前一年,他戒了烟。那时候他已经 长成挺拔冷酷的青年,不苟言笑,连看人都是用斜眼看。 他从来不允许自己沉迷于任何人,任何事。如果他戒不了,就毁掉。这就是他做人的原则。 - “你去哪了?”他用没拿烟的手抓住我手臂,质问道。 “我刚下班。”我有气无力地回答他。 下午我在看蒙肃给我找的资料,我看得有点快,整个脑子乱成一团浆糊。 他拖着我,把我掼到车门上,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态度:“你五点就下班了。” 我实在懒得和他斗——也确实是斗不过,耐着性子给他解释:“我自己给自己加的班。现在我很饿了,你先放开我,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他的脸色好看了一点。 “我带你去吃饭。”他摆出民主的架势:“你要自己做饭也行。” 我拿他没办法了。 我晚饭没吃,耗也耗不过他。万一我的选择他不满意,他就会按他自己的想法来。 对于这样一个人,我只能诚恳地对她说:“你决定吧。” 他满意地眯起了眼睛,径直朝楼上走去:“我要吃炖鸡。” “换一样行不行?”我试图打动他:“我现在真的很累。” “换成饺子。西葫芦馅的。”他头也不回地说。 “……那还是炖鸡吧。” - 李祝融其实是有一段叛逆时期的。 那段时间不知道他抽了什么风,大概是和郑野狐抬杠,做了很多现在谁敢提一定会被他掐死的傻事。我记得他那时候还去染了一个黄头发,好在他染了头发也不像痞子,反倒有点像个混血儿。我第一次看见他染了头发的时候简直是被吓傻了。他对我的反应恼羞成怒,半天都没有理我。 最近忽然很喜欢怀旧。那些从来不提的回忆,也一点一点地想起来,记忆里的那个人,鲜活得让人心口抽疼。 他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是现在这副样子的。 我在厨房做菜,他进来倒水喝,我把水放在冰箱下面,他弯腰去拿。站起来之后狐疑地看着我:“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他脖子上的一道白痕。 那是当初我拿餐刀划的。 不多地没有给祖辈丢脸的那一个。 - 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很奇怪。 电视里面演,书里面写,人总是非善即恶,小时候看电视,上去就问“这个是好人还是坏人?”,总会得到一个二选一的答案。 但是生活远没那么简单。 好人和坏人,永远不能武断地分得清楚。一个人对你来说是坏人,对他的家人来说却可能是好人。 书里写的,电视剧里演的,那些张口闭口的“我爱你”,那些可以把所有的过往摊开来谈的勇气,那些,只要恨了,就可以狠下心来对待的决绝,我永远都做不到。 我遇见这个叫李祝融的人时,我才十七岁。今年我要三十二岁了,人生近半。 我已经不是十七岁的青年,很多事,我只能在心里暗想,却做不出来,每次在心里暗下决心,不管他做什么,只把他当做空气就好。 事实上,他也确实是空气——空气一样,无所不在。空气一样,比谁都重要。 这个叫李祝融的人,他总是若无其事地出现,若无其事地提出要求,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而我,我学不来要死要活的那一套,我不会忽然对着他咆哮,我也做不到像个怨妇一样陈述着往事痛哭,我打不过他,赶不走他。我被他从C城带到北京,像被移植的植物一样栽在陌生的土壤上。我唯一熟识的人,是已经老年痴呆的华教授。 这就是事实。 我不可能寻死觅活,那样太难看了,而且收效甚微。我也跑不了,A组的人,哪怕是去食堂打个饭,都能传得让门卫室的人都知道。 我只能呆在这里,做我没心没肺的许煦,接受他时不时心血来潮的造访。用平淡的语气和他说话,他要吃饭,就给他做,我不可能再抓着餐刀对他挥舞。因为他并没有像十年前那样重伤我。 我从小接受的所有教育,都告诉人要善良,要坚持,就会得到幸福。 原来不是。 第7章 吃完晚饭,天已经断黑了。 我不喜欢吃蔬菜,家里也没什么水果,只前些天买的橙子还放在冰箱里,看他坐在沙发上,没有一点要走的样子。我只好把橙子切好了给他端过去。 他从小就是被他爷爷当做接班人培养的,一直跟着在外交际应酬,处理生意上的事。所以他口味是偏西餐的。当年,我见过他和夏知非互相嘲讽,夏知非还说过一番话,大意是说,欧洲菜系,除了几块肉和蔬菜叶子,就没别的做法,只有那些根骨浅、自卑的暴发户,才会急不可耐地吃着西餐,学着礼仪,恨不得一步就跨入上流社会。 李祝融口味清淡,他忙起来的时候,吃点蔬菜水果也是一餐。我是无肉不欢的,总觉得只吃蔬菜和牛吃草一样。我妈是在食堂工作的,菜做得好,但是对我很纵容,我爸只管我读书的事,不管我吃什么。我不喜欢吃的东西,几乎可以列一本辞典出来。 我愿意吃的几种蔬菜,都只吃菜杆部分,还是要用来炒肉的,另外就是吃茄子。其余的,从白菜青菜到冬瓜南瓜,再到甘蓝菜花之类,全部不吃。葱姜蒜一律不吃,藠头不吃,桂皮和胡椒不吃,香菜不吃,不论做什么菜,只要勾芡,一律不吃。水果更挑,芒果之类水分多的,苹果之类的甜的,西瓜也好,榴莲也好,菠萝蜜也好,葡萄也好,只要甜的,都是不碰的。零食也是这样,饮料更是这样。 我一度怀疑自己不喜欢吃甜的,是不是得了糖尿病,向林佑栖咨询,被他以“我很难向一个医学白痴解释这个问题”回绝。 不过我在C城的时候,他常到我家蹭饭,观察过我的饮食习惯之后,他得出一个结论:许煦,你再这样吃下去,要是活得过五十岁可以来找我。 其实不需要他提醒,我自己都知道看,有段时间,医学院订的杂志多了几十份,就分给我们法学院一点,我在上面看到一篇文章,说是一个人手指甲上的月牙消失超过三个月就要去体检,我当时就震惊了,别说三个月,我已经整整一年没见过那东西了。 我这人比较胆小,用林佑栖的话说:“你浑身上下充斥着国人的劣根性!”我有个很突出的特点就是讳疾忌医。就算明知身体有问题,我也宁死不肯去医院,就怕查出来个什么,能拖就拖。 林佑栖很是看不惯我这点,每次想起来就骂,我走之前,他已经改口,说我这是“农民阶级的局限性”。 他说什么,我都说对对对,是是是,转过身又我行我素。 我不是不想像他一样,每天起床之后围着学校跑一圈。但是我做不到,我没有他那样的自律。 我从来不是励志故事的主角,也从来没有拥有过善良坚强这之类的品质。我没有毅力,而且懒,而且自暴自弃。有时候我会突发奇想,想要像美国的励志喜剧中的主角一样,忽然打了鸡血一样,发愤图强,醍醐灌顶,为自己年轻时候的梦想奋斗,创造人生第二春…… 但是我不是主角。我不善良,也不勇敢,我甚至也不搞笑。我不是天才,电影用几个蒙太奇镜头表示过我有多刻苦,多努力之后,我就可以站到国际物理学巅峰,拿诺贝尔奖,李祝融站在台下对我微笑,事业爱情双丰收,然后happy end。 我只是许煦而已。 - 门被敲响的时候,我正在洗碗。 坐在客厅的李祝融理所当然去开了门。 直到意识到房间里有点过分安静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 走到客厅的时候,我才看到了“客人”是谁。 站在门口,和李祝融对峙着的,是我的同事,科学怪人、以及我厨房里那一堆锅的主人——林森。 “林森,有什么事吗?”我站在李祝融身后,竭力地从他横着撑在门上的手臂上露出脸来:“林森,你先进来……” 林森穿着白衬衫,下面是黑色裤子,他脸色苍白,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点狼狈。 “他不让我进去。”他平静地陈述,他比李祝融矮了一点,看起来气势弱了许多。 他说的事实我当然看到了,我不仅看到了,我还在默不作声地扳李祝融的手臂,想把他从门边拉开。 李祝融任由我扳了半天,忽然握住了我手腕,轻而易举地把我掼到一边,皱着眉,瞟了林森一眼,用一种嫌弃的语气问我:“这白痴为什么又来找你?” 要是别人,皱眉的时候,至少也能让人感觉到一点无奈。 但是他皱眉的时候,除了单纯的嫌恶和高姿态的不悦之外,我看不到别的什么。 “我没吃晚饭。”林森虽然被他挡住了视线,仍然在陈述自己的来意:“我中饭也没吃……” “没饭吃自己去买!”李祝融很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吃饭还要人喂吗?白痴?” 林森看了他一眼。 “我不和你说话,我要吃饭。”这位科学怪人很是淡然地蔑视了他:“我智商有一百四,你没有我高,你才是白痴。” 我第一时间感觉到了危险。 被他攥住手腕,狠狠地往卧室里拖,我竭力地抵抗着,连忙回过头来,对林森喊:“林森,你先回去,我没事,你快回去……” 李祝融把我拖进卧 室,扔到床上,然后开门走出去。 他要对付林森,嫌我碍事,所以先扔到一边。 他生气的时候,手腕就越加狠绝,对他来说,也许只是教训一下惹怒他的人,但是对别人来说,也许连命运都被改变了。 我攥住了他手腕。 螳臂挡车的力度……但是,在他让我放手之前,我勾住了他脖颈,摸着他脸颊,急切地安抚他:“别生气……他只是开玩笑而已……” 他冷冷地看着我,任由我做无用功,许久,唇角才勾起冷笑来。 “你高估你对我的影响力了,许煦。” 我有没有高估,我心里很清楚。如果你真的对这一切这么不屑,你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别再迁怒了,你想发脾气的话,尽管朝我发。”我并不是什么老好人,但我也不想连累别人。是我先招惹林森的,也是我把李祝融引来的,如果林森得罪李祝融,是我的责任。 “知道我要发脾气,还故意和别人来往。”他很是不屑地嗤笑着:“我还以为你不会玩女人那种欲擒故纵的把戏。” 这个人,半个小时前还坐在我家的饭桌旁吃饭,五分钟前手里还拿着我削的橙子,现在,就已经可以坦然地对我冷嘲热讽。 因为他觉得谁对他好都是应该的,我对他好,和他家里的厨娘管家的好没有一点不同,唯一的不同是他们有薪水,我没有。 因为我喜欢他。 他如此笃定这一点,以至于在他眼里,许煦变成了一个没有情绪的人,说的话,做的事,都是为了吸引他的目光。他深信他对许煦的影响力,所以,许煦应该是一个没有朋友,没有同事,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眼里只有他的木偶。 十年前,也许我还做得到,因为那时候我年轻。人年轻的一个标志,就是会做很多傻得冒泡的事。那时候的我勉强达标,整天围着他转,还觉得世界宽广,人生美好。 可惜他不稀罕。 现在,他心目中的许煦,还是十年前的样子,而他心态变了,也许是觉得我没有薪水,所以很划算。也许是发现有个这样的人围着自己打转也不错。于是他又回过头来找我。并且对我高标准,严要求,力求让我回到十年前那傻得冒泡的巅峰状态。 可是我做不到了。 我不是木偶,我是人。 我的朋友,虽然不多,却也是朋友。我的同事,虽然奇怪,却也好相处。哪怕是蒙肃呢,吃了我的饭,他也会说声谢谢。哪怕是林森呢,他也知道对我笑。 我就是再喜欢你,再没心没肺,我也是想要你对我笑的。我不是铜皮铁骨的,我只是个人而已。 “你走吧……”我终于这样对他说,我知道我现在样子一定很颓然,像是被谁抢走了最喜欢的东西一样。 他冷冷着看着我,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讶。但是他很快恢复常态。 有什么可慌的?他是李祝融,这世界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多好啊,他什么都懂。 “不要在这装腔作势了,”他攥着我肩膀,冷笑着逼视我,深邃眼睛一直看到我灵魂深处:“你明明就很想看到我,装什么?我肯吃你做的饭,你心里高兴得不行吧。别和我来这一套……” “如果你想吃我的饭,可以让你的司机来我这拿。”我看着自己的手指,缓缓地说道:“不要再来骚扰我了。” “骚扰?”他站在那里,脸上露出了“你真可笑”的表情,嘲讽地道:“你应该被我‘骚扰’得很高兴吧?”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淡淡地说完,抬起头来,仰视着他。 “我喜欢你,我和你呆在一起的时候,很高兴,很开心。你想要什么,我都想找给你。我喜欢给你做饭,喜欢和你在一起。这些都没有变。” “但是,我现在不想看到你了,李祝融。” “你的儿子今年都四岁了,每次想到他,我都觉得自己是这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我爸今年六十一了,别人问他,我是学什么专业的,他都说是学物理。但是我不是学物理的,我学的是法学。我十年没学物理了。我现在连一个研究生都比不上。” “我今年三十一岁了,李祝融。”我仰视着他,大概有什么东西从我眼睛里滑下来,我眼前的这个人,一如当年的英俊,一如当年的骄傲,这十几年来,我一直在他后面,远远地追逐着,追着追着,我也终于累了。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你是天鹅。这世上所有人都是癞蛤蟆,都该仰视着你,被你看上一眼,就欢天喜地。” “但是癞蛤蟆也有癞蛤蟆的生活,癞蛤蟆也有亲人,也有工作。癞蛤蟆也不能活了一辈子都等着看它一眼。你会有别的人,比如陈柯,他们会比我还喜欢你,他们比我对你更好。” “我知道我要求不了你什么。但是,看在曾经是师生一场的份上。请你放过我吧……”我摊开手掌,掌纹像握在手心里的刀,把所有羁绊一刀两断。 看在我以前那么喜欢你的份上,放过我…… 往事种种,已经这样不堪,就让我还留一点点念想,让我在老的时候,想起我年轻时候的傻事,还能露一个苦涩的笑容,而不是痛哭失声。 我要的,只有这么 多而已。 但是这个叫李祝融的人,他站在那里,冷着脸看我,眼中神情变幻,瞬息万变。最终,他俯身下来,将手按在我肩上,直视着我,他的眼睛深得像要吸人魂魄般。 他说:“许煦,你休想。” 第8章 我很少和李祝融吵架。 一个原因是我本来就不喜欢吵架,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喜欢他。 和喜欢的人吵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因为在意,所以他轻飘飘一句话,都会记在心里,如鲠在喉。 还好,我在他身边也待过几年,知道有些事,你只能自己想开点,不要钻牛角尖。 所以我们吵架的时候,大都是他在骂我,他不是话多的人,平时也不是一定会出口伤人的,但是,在我面前,他连语气词都是带刺的。 这天晚上,他说:“许煦,你现在除了做饭,还会做别的吗?你就这么喜欢做饭给别人吃?你怎么不去开个饭馆?” 他说:“我把你放回研究所,你就好好搞你的物理,别弄什么幺蛾子。你不是喜欢搞物理吗,我现在不关着你了,你只要不跑,不和这些人来往,我就让你继续待在研究所,不然你就给我回家,以后都别想碰物理。” 他很熟练地威胁我。 他总是威胁我。 我的缺点,在于我还想好好过日子,每天看点书,在A组里好好工作,我不能和他破釜沉舟,所以他的威胁总是奏效。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我并不是喜欢做饭给别人吃。在A组里,我刚进来的时候,地位是最低的,还在小白之后。我是空降下来的,没有让人心悦诚服的履历,而且,我也在他们意料之中,“发挥”出了一个空降兵应有的“水平”。他们这些知识分子,天生有一股傲气,对我这种人,他们其实是不怎么看得起的。 其实,我也很想告诉他,我其实对研究所并没有那么深的执念了,我现在很懒,你只要给我一个离你远点的地方,我就可以准备安度晚年了。 但是这些话我都不会和他说。因为他听不懂。他也不会听。 有什么比这个更悲哀的。 我是这样的喜欢你,但是我的话你却一句都听不懂。 - 我想我大概还是喜欢他的。 不然,我也不会听他说着说着,就难受了起来。 这个叫李祝融的人,他不能和我在一起了——我用了十年时间,终于确信这一件事。 性格也好,际遇弄人也好,是我不配也好,是他命中注定要一个人也好…… 我很清楚,等着我们的是什么。 这世上有很多事,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有些事,不是你想忘就能忘。他现在一口一个“你给我老实地在北京呆着,别老想着跑”,我听着,竟也隐隐的高兴。 我想他应该是喜欢我的。 但是我们不能在一起了。 很多往事,纷纷扰扰,每一件都不致命,却能把我小心翼翼积攒起来的哪一点温情全部葬送掉。 谁都会说,得过且过,难得糊涂,能忍就忍,反正又不会死人。 可是,在你被蚊子咬得满身是包的时候,如果一个人对你说:蚊子咬你也没什么要紧,反正只吸你一点血,你又不会死,所以你不用理会蚊子,该干什么干什么。听着有理,你做得到吗? 过去的事,是无数只张狂的蚊子,最痛苦的时间已经过去,现在我只剩下满身的包,它们还时不时地地涌出来,狠狠地咬我一口。 - 我宿舍没有多余的床,沙发又小,李祝融骂完我之后,把外套脱了,穿一件衬衫,坐在了床上。 我本能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我怕他。 尤其是在这时候。 我宁愿去墙角站一夜。 他这种人,平时做事都是有计划的,每一分钟都已经早就预排好。但是他的脾气是唯我独尊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要是忽然心血来潮,谁都奈何不了他。 我打不过他,他只要一只手就可以把我两只手的手腕握住,反剪,于是我就动弹不了了。 唯一的慰藉,是他不喜欢动手打人,最多明天一看手腕上捏出一圈淤青而已。 我弹起来之后,他的脸色变了变。 “我……我去喝点水。”我本来想说去洗澡的,但是洗澡虽然拖延的时间长,可是怎么听怎么像为了某件事做准备的意思。 我跑到了厨房,从冰箱里弄了几块冰出来,嚼碎了,头脑总算冻得清楚了一点。 我回房间的时候,他已经很不耐烦地坐在床边上,翻着我放在床头的一本书。 我默默地从衣柜上层拖出一床棉被和几条毯子,准备跑到客厅去。 “你在干什么?”他瞄了我一眼。 “我睡客厅的沙发上。”我向他解释。 他的脸色顿时一沉。 “你发什么神经?”他挑起眉毛:“把被子放回去,上床睡觉!” 我只当没听见,抱着被子往客厅做,他站起来,一把攥住我手臂,往后面一拗,我手上的东西都掉到了地上。 “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他把我摁在床上,警告之后,很大度地放开我了。 我默默地把被子放了回去。 这天晚上,我们是一起睡的。 他精力充沛,睡也可以不睡也不困,在被子里一会捏捏我的腰,一会儿掐一下我的手,还嫌弃地点评:“你瘦得一点肉都没有了。” 我躲了两下,躲不开,反而被他用手臂勾着腰,固定住了。 他的性格大概和狮子是一样的,狮子吃饱了,也会偶然露出懒洋洋的样子,平易近人,安全无害。然而如果心情不好,自然是撞在枪口上的人就倒霉了。 我不是董存瑞,不想去炸这座碉堡。当然,我年轻的时候不自量力地炸过,可惜败得惨烈。 他躺在枕头上,那样漂亮耀眼的一张脸,窗外的月光照进来,他像一尊大理石雕像,皮肤上一点瑕疵也无。 他把手按在我头上,把我的头像拧灯泡一样拧着,让我和他面面相觑,然后,他忽然翘起唇角,笑了起来。 我怕看他的笑容,也怕看他的眼睛。 这不是心虚,这只是单纯的惧怕。 他在我脸上捏了一下,忽然说道:“我很久没有捏你的脸了、” 不是很久,是十年。 十年前,我是那样地纵容他。他高中时候,和郑野狐他们就喝酒,回来时候已经半醺了,我忙活着给他做醒酒汤,他被我放在沙发上,醉得眼睛都朦胧了,看着我,却呵呵傻笑起来。我吓了一跳,过去看他,被他一把拧住了脸,还左右转了一下。 十年过去,物是人非,万事皆休。 - 我并不是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也不是不记得他当年做过的事。他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我记得清楚,做过的那些事,我也记得很明白。 但毕竟还是喜欢的。 十点左右,他已经睡着了。他 最近应该是很忙,仔细近看,眼睛下有淡淡的青色,所以才睡得这样快。 但是我却睡不着。被他箍着腰,连翻身都翻不了,只能睁大眼睛看近在咫尺的他的脸。 我以前很喜欢他的眼睛,带着点混血的痕迹。他睫毛很密,像个孩子,和他一贯冷漠高傲的形象很是不符。他睡着的时候,睫羽安静地停在那里,整个人都柔和起来。 我忽然有点希望他就这样一直睡下去。 睡着的时候,没有固执的骄傲,也没有跋扈的脾气,也不会骂人,不会让我们越走越远。 他睡得熟,我伸出手指,很是大胆地在他脸上轻轻划了一下,他睡得这样沉,竟然没有醒过来。 我用手指从他额上一直划下来,划过笔挺的鼻子,划过浅色的唇,精致的下巴。这样漂亮的轮廓,这样熟悉的触觉。 很多年前,那个叫许煦的青年,也趁他睡着的时候这样做过。 我想,我还是喜欢他的。 只是这样地看着他,心里就高兴起来,像胸中有许多气泡一样,渐渐膨胀起来,占据整个胸腔。说不出的愉快。 然而我一直在想,其实我们的缘分应该也就到这了。他生儿子也好,玩陈珂也好……都与我无关。 我喜欢他,但是我们不能在一起。 他才二十五岁,有大好前程,他会遇到很多事,很多人,有人会占据他心中最重要的位置…… 只是想着,都觉得心口隐隐作痛。 我是这样地喜欢他。 然而,他有他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我参与不了他的生活,他的未来里,没有我的份。他会渐渐成熟,老去,死在温暖的床上。然而这些都不关我的事了。 我是这样的舍不得。 我用了十二年的时间,喜欢着一个人。我想我剩下的人生应该也是会喜欢他的。但是我下定决心和他分开,分道扬镳,相忘江湖。这已经无关喜欢。 人活一世,除了爱情,总该有点别的信仰。 第9章 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大概是有什么急事,已经走了。 大晴天,风在外面吹得呜呜的响,忽然很想在床上躺一整天。 研究所周末不上班,不过对于我那些怪胎同事来说,上班和休息是一样,反正都是要搞研究。 我在床上躺了一会,迷迷糊糊地睡到中午,饿得醒了过来。 爬起来去做饭,顺便洗了个澡,把空调打到最高。又趴回床上,躺在床上看书。 我有很多生活习惯是很不健康的,晚睡晚起,赖在床上可以趴一整天,不饿到快休克就不吃东西…… 我从小就是可以看书看一整天的人。最喜欢的就是躺在床上看书,我眼睛视力极差,而且问题不只是近视而已,用佑栖的话说,我的眼睛要是哪天忽然瞎了,他一点都不奇怪。 - 下午,就着昨晚剩下的菜吃了点饭,倒在沙发上,玩了一会平板电脑,最后决定还是去研究所转一转。 今天是大晴天,小白这个沉迷游戏的不良少年倒是很懂得享受生活,搬了桌椅到休息室的阳台上,面前摆着一杯大可乐和一大袋子零食,戴着耳机,摇头晃脑地在那玩游戏。 我拿了一本书,也坐到了阳台上。 这几年来,我越来越畏寒,也开始喜欢晒太阳。阳台上有很多花,是组长王治种的。 我看了半天书,忽然肩膀上被人狠狠一拍,小白大叫:“你怎么来了啊?” “我来了很久了。”我头也不抬。 小白大概是玩累了,对我那本书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伸手就抢:“你这是什么书啊?给我看看。” “明朝著作,你看不懂的。”我作势护住书。 像小白这种青春期还没过的少年,如果你想让他去做什么事,只需要告诉他不许他去做那件事就行了。 于是,他很凶悍地一把攥住我的书,嚷道:“快给我看!” “不给。” “快给我!给我!”小白凶狠地朝我龇牙:“不给我我就撕了它!” 逗这孩子实在太有意思,他性格单纯,什么事都写在脸上,想要什么都会说,不给他就抢,简直和林佑栖以前养的那条萨摩耶是一模一样的性格。 “你们在抢什么?”蒙肃的声音传了过 来。 我新到A组,对我这些同事的家世背景都研究不多,只知道齐景家世显赫,现在看来,蒙肃家境应该也不错,至少,他身上这件烟灰色的大衣,我就只在李祝融的对头郑野狐身上看见过。 蒙肃很年轻,但是身量高,气质又冷,表情淡然,他靠在阳台和休息室之间的门上,看着我和小白抢书,倒像是来主持公道的人。 “蒙肃,他看色情小说。”小白忙不迭地告状:“他自己说的,还不给我看。” 我笑得开心:“是啊,你是未成年人,不能给你看……” 小白登时出离愤怒,扑上来就抢。 小白年纪小,心性还没定下来,组长王治怕他学坏,把书架上的藏书里不适合少年儿童观看的都收到一起,禁止他看。他们都拿这件事当笑话说。 “哎,别抢了。”蒙肃很熟练地一手抓着一个,把我们分开,然后把小白扒到一边,顺手没收了我的书,看了一眼:“你没事逗他干什么?” “就是因为没事才逗他啊。”我好整以暇地说。 蒙肃不赞同地看了我一眼,朝小白扬了扬那本书的封面:“这是《拍案惊奇》,书架上还有一本,你抢什么?” 小白顿时情绪低落下来,哀怨地看着我,不甘心地说:“骗子。” 显然,我遮遮掩掩的态度,成功地让他以为我看的是另外一本号称中国第五大名著的明代小说。 本来还想再逗一下小白的,但是,忽然回到休息室的林森让我打消了这念头。 - 都说蒙肃性格冷,但真正表情一天到晚没有一点变化的人,其实是林森。 这个下午,我和林森之间,发生了一段让小白笑得在沙发里打滚的对话。 “林森,你昨晚上什么时候回去的?” “九点。” 我努力回忆了一下,算了算,他大概在客厅等了有半个小时。 “那你昨晚吃的什么?”我心虚地问他。 “饭。” 他的回答让小白笑得从沙发上滚了下来。 “没别的事我去实验室了。”他很从容地说完,不等我回答,转身朝着他来的门又走了回去。 我站在休息室里,一时竟然不 知道说什么好。 我不是没有眼力的人,林森这个反应,显然是生气了。 “你怎么惹着他了?”蒙肃抱着手,靠在门上,虽然我的注意力放在林森身上。但是我也察觉到了,他今天和以前的那个冷冰冰的蒙肃稍有不同,似乎有了点人情味,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天气,他竟然显出了一丝慵懒。 他的脸很端正,鼻梁高,眼睛并不算狭长,而是带着点“星眸”的意思,盯着人看的时候,眼神里就透着寒意。 我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刚拆了石膏,又有点感冒,流着清鼻涕,鼻头都擤得通红了。眼睛也不大睁得开,迷迷糊糊地被李祝融扔到这里,王治有重要的事,负责接待我的是他。 我当时晕晕沉沉的,只记得他是个高大的男人,一见面就替我接过了行李箱,只说了一句“我是蒙肃”就再没开过口。我跟在他后面,一层层爬楼,他穿的似乎是一件黑色的大衣,背脊宽厚。他腿长,走得快了,又停下来等我。 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很好,因为整个上午,他都在指挥搬家的人把我的家具摆好,还给我画了张学校的的地图。 后来带我参观研究所,他的态度也是让人感觉自在的那种疏离。不刺探,不废话,也不是态度恶劣。我那时候心里对他已经有了个谱,用文绉绉的话说:“此子非池中物。” 在这样一个人面前,我没必要隐瞒什么。 “没事,昨晚上我家有客人,和林森有点冲突。”我回答了蒙肃的问题。 “上次掐林森脖子的那位客人?”蒙肃的眼神几乎可以刺穿人心。 我默认,从他手里把那本书拿出来,放回书架上。 “我饿了,回家做饭了。你们两个要不要来我家吃晚饭?” 小白忙着玩游戏,头也不抬,朝我摆了摆手表示没空。反倒是蒙肃,顺手拿起了衣架上的帽子,跟着我出了门。 我一直很好奇,他家的家境应该是怎样的?他家境至少是殷富,衣着做事的风格都很西式,却看过中国的古文,当然,最奇怪的是,他还是一个物理学家。 他和小白都住在我楼上,蹭饭也方便。 - 我不喜欢吃蔬菜,买的都是些能放得久的东西,冰箱里有鸡蛋,一把韭黄,鸡肉,我心血来潮,走到客厅去问蒙肃:“我做蒸饭给你吃吧?” 彼时蒙肃正在研究我放在茶几上的那一缸鱼,听到我的话,抬起眼睛问我:“蒸饭?” “比炒饭好吃。”我从流理台上掏出几个巴掌大小的陶碗,一字摆开,拿了盆开始淘米。 我最讨厌的事就是洗锅,尤其讨厌洗煮饭的锅,这道蒸饭还是我从一个广东饭馆里学来的,先把饭蒸到半熟,然后韭菜切段,和鸡肉一起炒香,盖在饭上,放进蒸锅,又把调好的蒸蛋放进锅里,然后就等着饭熟。 蒙肃反正只知道拌饭,我又不想吃饭,自然是怎么简单怎么来。 “你家是哪里的?”我坐在蒙肃对面的沙发上,把整个人都弯进沙发里。 “你怎么会做饭的?”蒙肃不答反问。 他不想回答的意思太明显,以至于我有了一种说错话的愧疚感。 “我以前读书的时候,父母都不在家,只能自己做饭。” 事实上,我读小学的时候,我爸经常很早就下课了,但是他不会做饭,我也不会,于是我们两个人就坐在客厅里,饿得大眼瞪着小眼,等着我妈回来做饭。 我爸是个脾气古怪的物理教授,他不会交际,不会做饭,他甚至也不会像别人的父亲一样,拍着我肩膀和我聊一些男人之间的话题。他戴着高度眼镜,永远沉默,清瘦,穿着我妈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衬衫。他只会教书,只会研究物理。 但是他教会了我一件事,叫做信仰。 他一辈子都在为物理忙,当学生的时候学物理,当老师的时候教别人学物理,我仍然记得小时候我妈没空,让他带我,他带我去上课。把我放在讲台上玩粉笔,他自己给学生讲课,写板书,粉笔灰纷纷扬扬的落下来。讲台和地板之间有个落差,他总是忘记,写板书后退的时候一脚踩空,险些摔倒。 他对钱没有概念,他也不在乎吃的是什么,只要温饱就好。他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有人听他讲物理的时候,那时候他两眼放光,那清瘦身体里简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一样。 他这样不谙世事的老师,不会点到,不会讲笑话,不会请学生吃饭。按理说,他教不出太好的学生。但是,整个C大,最好的物理学生都是他班上出的。 我永远记得,当他看着一个学生,用一种孩子般迷惑不解的眼神盯着他,问他:“你为什么不学物理呢? 物理很好啊……” 是啊,物理确实很好啊。 但是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许煦,我辍学太久,再拿起书来,一字不识。 我是他教出来的最得意的学生,却也是唯一一个让他心痛到半夜睡不着的学生。 我十七岁的时候,进了他梦寐以求的学校,四年过去,眼看着我就要进入那个作为国内物理学界标志的研究所,却因为情感丑闻而退学,葬送了我身为一个物理学生的未来。 我去考法学学位的那天,回来的时候,我妈和我说,我走之后,我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四十多岁的大学教授,在书房里呜呜地哭。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爸哭,我仍然记得,我小的时候,他怕我乱动,把我扛在肩膀上。遇到他的同事,他红了脸,笨拙地介绍:“这是我……我儿子。”我仍然记得,我考上R大那天,从来不喝酒的他,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瓶酒来,一定要和我“干杯”,最后喝了两杯,就醉得昏睡过去。 我从没想过,我爸会哭。 李祝融一直问我,我到底在犟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在为什么而犟着不肯让步,也许,就只是为了那个曾经在书房里哭了一夜的老男人。为了那个已经葬送的他教给我的信仰。 这段时间以来,我对李祝融说过很多话,其中有很多假话。但是有一句话,是真的。 那是在C城的医院里,我躺了半个月,然后苏醒过来,我对他说:“李祝融,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遇见你。” 第10章 蒸饭做好,香味四溢。我向来喜欢做鸡肉,不擅长做蔬菜。 蒙肃大概是饿极了,只稍微拌了两下,就端着碗吃起来。 他身量高,手指也长,那碗端在他手里,简直像个小孩子的玩具一样。我看他这样吃也辛苦,给他拿了个碗来,把他把饭全弄到一个碗里递给他。 蒙肃在一边看着我弄,忽然来了一句:“你心情不好?” 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一直是“管别人去死”那种的,忽然来这么一句,我简直是受宠若惊。 “没事,最近比较忙而已。” 蒙肃露出了一个我从来见过的表情,那个表情的大意是:像你这种周末躲在宿舍睡觉的人也能说自己忙? “好了,吃饭吧。”我把碗给他,自己也埋头吃起饭来。 我并不是能和人推心置腹的人,我不习惯把自己的事全盘托出,交给别人来评判。 大概也是因为我知道,不会得到什么好评价。 - 我带了不少书过来,都是从C城搬过来的,我喜欢物理,一篇好的物理论文在我看来比小说有趣得多。 显然蒙肃是和我一样的人。 我没有专门的书房,书都放在卧室里,我洗碗的时候,让蒙肃自己去拿书看。 他进门把大衣取了,里面是一件薄毛衣,他背部很宽厚,身量很高,正靠在书架上看我抄录的钦天监记录。 “你连这个都看得懂?”我惊讶地问他。 “看不懂。”他很坦然地回答我:“我都是猜的。” 大概是我脸上嫌弃的表情太过明显,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看着玩的,要知道得那么清楚干什么?” 他是那种最正气的英俊,每次他一摆出正经的脸色我就忍不住和他抬杠,因为挑战“权威”实在是太有意思的一件事。 “这你就不懂了,”我来了点精神,颇得意地给他讲解:“这里面都是专业术语,还是古文的,你理解错了一个字,就谬之千里,我不能任由你这样堕落。” 他抬起眼睛,盯着我看:“难道你看得懂?” “我都是一边看一边翻词典的。”我很坦荡地告诉他。 “我又不研究这个,要什么词典。”他很是淡然地反驳我:“反倒是你的字,写得这么抽象,好多字我都不认识,估计词典上也不一定查得到。” 我平生最心虚的事之一就是自己的字写得差,他不是第一个说我字写得丑的。但是,我毕竟也是当过主任的人,天天批条子,怎么可能写得让别人看不懂? “这是因为你认识的字本来就少 。”我反唇相讥,从书架上抽了一本小说下来,拿着书往客厅走:“你小学语文课一定不及格。” “你小学一定没有上过书法课。”蒙肃在背后不紧不慢地说道。 他平素都是冷冷的,说话又是一语中的,大概不少人说过他毒舌。 可惜,他的段数比起林佑栖来说,还不够看的。 “蒙肃,我忽然想问,”我转过身对他笑道:“你语文不会是体育老师教的吧?” - 最近我找到了一个消遣时间的方法。 我身边的同事,林森本来就是个闷葫芦,而且他好像还在生我的气,自然不会和我说话。小白还小,什么都不懂,和他聊天没意思。齐景和王治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于是只有蒙肃了,言语简练态度干脆,也不记恨人,是最好的抬杠对象。 他毕竟是好环境里出来的青年,只知道摆事实讲道理。我却是在C大法学院那帮奇葩里打了几年滚的前辈,擅长的是林佑栖那一套,要么人身攻击,要么顾左右而言其他。倒也能和他打个平手。 我每天都在看这些年的物理论文,无聊得很,经常有事没事就招惹蒙肃。他勇敢得很,虽然话少,却绝不怯场。小白天天看着我们唇枪舌剑,还以为我们在吵架。 星期三,小白刚刚通关了一个单机游戏,不知道被刺激到了那根神经,忽然问我:“你以前是在医学院教法律的吧?” 我很严肃地纠正他:“C大只是医学专业强一点,不是医学院。我是在C大的法学院教书的。” “随便什么院好了。”小白很豪迈地挥挥手,忙不迭地说:“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就是这个法医,你知道法医吧?”他见我点头,一脸看专业人士的表情般,眼睛发着亮,问我:“那你知不知道法医到底是学法的还是学医的?” 我恨不得一口凌霄血喷在他脸上。 这么“专业”的问题,要是去问林佑栖,他会连你的小学语文老师一起揍。 但是,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对这种好学的少年,我的态度还是不错的。 “小白,是这样的,对法医这个词,你要分开理解…”我拿了一张纸来,写给他看。 “这个‘医’是主语,表示法医是医的一种。而‘法’是用来修饰医的,说明和法律有关,是个形容词,大概是作定语,也可能是别的什么语…”我很得意地总结道:“总之,法医就是和法律有关的医生。” “不是解剖尸体的医生吗?”小白一脸十分坚定的 这么“专业”的问题,要是去问林佑栖,他会连你的小学语文老师一起揍。 但是,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对这种好学的少年,我的态度还是不错的。 “小白,是这样的,对法医这个词,你要分开理解…”我拿了一张纸来,写给他看。 “这个‘医’是主语,表示法医是医的一种。而‘法’是用来修饰医的,说明和法律有关,是个形容词,大概是作定语,也可能是别的什么语…”我很得意地总结道:“总之,法医就是和法律有关的医生。” “不是解剖尸体的医生吗?”小白一脸十分坚定的表情:“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 我总算明白小幺为什么说他不买电视是为了宝宝的健康成长了。 “每个学医的都要解剖尸体的。”我耐心地给他解说:“法医是做尸检,寻找证据的……” “好复杂。”小白打了个呵欠,像一只漂亮的大猫一样,十分惬意地把四肢在柔软的沙发上伸展开,忽然又坐了起来,问我:“那他们学医的时候解剖的尸体是从哪里来的?” 我正准备给他好好解释一下医学院的黑暗之处,忽然从我背后伸出一只手来,拿走了那张我写了字的纸。 “你在练字啊?”蒙肃看了一眼纸上的字,唇角勾出笑容来:“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这几天抬杠下来,我们的关系倒是近了不少,与此同时,我也深刻认识到,这个叫蒙肃的青年,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才二十岁出头,已经养成说一不二的性格,说话做事,都是绝不拖泥带水的。就算我平时和他抬杠,各有输赢,他也只是把言辞上的交锋当成一种消遣,不会影响他自己的情绪。 我倒是挺喜欢他这种拎得清的性格。 “蒙肃,你下午不是要去下面招人吗?”小白忽然说道。 “招人的事不急。”蒙肃大概是不想就这件事多说,只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跟我去楼上。” 楼上是个小会议室,组里只有他和王治有钥匙。里面很暖和,地上铺着厚重地毯,窗帘是深紫色的天鹅绒,投影设备也不错,会议桌是长圆形的。 他拉开靠近门口的两张椅子,自己坐了靠右边的一张。 这个架势,倒像是在密谋什么大事。 “我最近在做B-C-N低维材料的项目,”他开门见山地和我说:“你进我的组吧。” 我被他抛来的这么大一枝橄榄枝给震惊了。 纵观整个研究所,最优越的两个组,一个是齐景的,一个就是他蒙肃的,资金优渥,设备先进不说,组长本身的资质也是最好的。其他人削尖了头也钻不进去,他竟然这么邀请我进组? “我……”我迟疑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你们量子物理的东西,我不太熟悉……” “你对天体物理也不熟悉。”蒙肃轻而易举地打断了我的话:“你现在什么都不懂,不如把一切都推倒重来。别学天体物理了,林森天赋高,又有齐景护着,你永远只能捡他剩下来的。就算我想帮你抢项目,也未必抢得到。齐景家的长辈,都是弄这个的,上面有他们把手,好东西都是林森的。” 我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也清楚研究所绝不是什么净土…… 但是,我的兴趣,不在量子物理上。 “我考虑一下吧。”我最终还是不能做出决断。 “下个月一号我就建组了,你自己想清楚了,到时候把你的决定告诉我。”他站了起来,是和在休息室里全然不同的严肃态度。 “你为什么不考虑小白呢?”我忍不住发问,小白对他那个研究组有兴趣,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来。 “我不选他自然有我的原因。”他冷冷说完。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冷硬,又勾了勾唇角道:“你不是也没有选我吗?” 他眼睛墨黑。只一眼,竟然看得我心虚起来,我连忙掩饰:“我不是觉得你的研究组不……” “好了,不用解释了。”他打断了我的话,淡然道:“其实我也是看不惯你整天无所事事的样子。” 他言语直白,我一时竟然想不到怎么回他,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他笑了起来。墨黑眼里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别忘了,我也是华教授教出来。学长。” 第11章 距离蒙肃邀请我进组,已经整整三天了。 我最近有点怕蒙肃,不管是一起吃饭还是在休息室看书,都尽量地避开他。这种避让连小白都看出端倪了。不过他这些天懒得很,都没怎么说话,所以也没问我。 我之所以怕蒙肃,是因为上次他在会议室和我说的那番话--准确来说,是他最后的那句话。 我以前一直以为,对于A组的这些同事,我只是一个空降下来的陌生人。他们并不知道我的过去,就好像我在C大的那些同事一样。 然而我错了。 人总是这样,有些羞耻的事,被外人看见,可能不以为然。但是如果被熟人知道,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我没有地缝可以钻。 我很清楚,在大多数曾在R大和我相处过的人口中,说起我,第一个标签,不是什么天才,而是同性恋。 是的,同性恋。 同性恋本身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可耻的是,和我一起同性恋的那个人,他背弃了我。 世界上最悲剧的爱情,不是因为外力而分开。哪怕是悬崖呢?两个人也可以扶持着。真正悲剧的,是两人当中的一个人忽然松了手,另外一个人就跌下悬崖,万劫不复。 所以,罗密欧和朱丽叶是悲剧,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也是悲剧。只不过前者让人悲伤,而后者让我绝望。 如果当年李祝融没有放手,那么,包围我们两个的不过是流言。而他放了手,所以我一个人变成了笑话。 我怕的不是蒙肃会听见那些流言,而是他会觉得我是一个笑话。 - 躲避蒙肃的第四天,我遇到了李祝融。 这次他出现之前打了招呼。 他说:许煦,去校门口。我让袁海去接你。 我当时正在看一本年代久远的侦探小说,我很明确地和他说:“我不想去。” 对此,他的回答是:“去校门口等,袁海十分钟后到。” 听到这样的回答,我并不意外。 他向来是这样的人,而我,也很清楚他是怎样的人。 我说的是“我不想去”,而不是“我不去”,我只是告诉他,我不想去而已。 去不去,从来就由不得我做决定。 如果我像上次一样,不去校门口,找个地方躲起来,他大概会让袁海搜遍R大,把我揪出来。结果并没有什么改变,而且很可能会闹得人尽皆知,反而丢了脸面。 这并不是玩笑,而是他的行事风格。在他心中,别人也许是没有脸面可言的。 我永远记得,当初 不得我做决定。 如果我像上次一样,不去校门口,找个地方躲起来,他大概会让袁海搜遍R大,把我揪出来。结果并没有什么改变,而且很可能会闹得人尽皆知,反而丢了脸面。 这并不是玩笑,而是他的行事风格。在他心中,别人也许是没有脸面可言的。 我永远记得,当初在C城医院,我发高烧,医院的护士以前是佑栖的学生,她认得我,我竭力避免让她看出我和李祝融的关系,到最后,还是在去厕所的时候,听到左边隔间里的护工在讨论,说我原来是个老师,现在却是被包养下来的,是鸭子。 我知道这件事是陈柯做的。 但是,是谁把陈柯弄到我身边并默许他做这一切的呢? 有些事我不说,并不代表我不知道。有些事我不说,并不代表我不在乎。 只是这些事,我永远不会和李祝融说。 因为他不会听,他也听不懂。 - 我认识袁海的时候,他还是个读高中的学生,他妈在他小的时候就跑了,他父亲是个烂赌鬼。那时候欠了赌债,连他的学费一起输掉。他拿着匕首在小巷子里抢劫,被抢的是个上班族,大概包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追着他一路跑,他仓皇地跑到繁华的大路上,一头撞在李祝融的车上。 我记得那时候已经是十一月,北京下着大雪,他穿一双比他的脚大了一圈的凉拖鞋,拖鞋在人行道上飞出一只,他的脚冻成了紫色。 我记忆最深的,是在路人的围观中,他仍然发狠地抢着那个上班族的包,他的眼睛被揍了一拳,整个眼球都充了血,是通红的。 我向李祝融求的情。 他才十五岁,瘦弱苍白,穿着单薄,他衣服领口有黑色的污垢,我看到了他的眼睛。 我想,不是真正被逼到绝境的人,不会有那样的眼神。 警察赶到,李祝融救下了他。把他带回了家。我给他做了炒饭,但是他看都不看一眼,径直向李祝融乞求,他说:“如果你让我继续上学,我就把命卖给你。” 他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死也不愿意重蹈他父亲的覆辙。 我离开北京的那年,他考上了B大。 他一直帮着李祝融做事。 我和他接触不多,他防 备心很重,而且一心履行着他和李祝融的交易,也没太多时间管别人。我想,要不是我又被李祝融弄回来,他大概不会记得我了。 - 我最讨厌吃的,就是没弄熟的东西。 沙拉也好,海鲜也好,生鱼片也好…… 李祝融这次选的地方,是个吃川菜的地方,穿着古装的服务员穿梭者上菜,场面有点滑稽。 他坐在正对着门口的位置,大概是刚下车,正用手指按着额头,闭目养神。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他的外套,看样子应该是保镖、就算是累了,他听觉也是灵敏的,我们一进门他就睁开了眼睛。 他有轻微近视,有时候会戴一副银色边框的眼镜,很窄,透过眼镜看人的时候冷冷的。我对那副眼镜记忆很深,就是不知道那副眼镜现在还在不在。 “来了?”他问我。 我“嗯”了一声,刚要拉开正对他的那张椅子,袁海已经走到他右手边,替我拉开了那张椅子。 “过来。” 我走了过去。 他捏了捏自己的鼻根,大概确实是累了,他连拿起勺子的样子都是恹恹的。 我并不知道他这样急着见我,是有什么非谈不可的大事。 “这里的鱼不错,你喜欢吃鱼,可以尝尝。”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包厢里,他忽然出声。 我照做。 “在研究所呆得怎么样?” “……” “说话!” “不怎么样。” 他大概是对我态度不满,停顿了一会,又说道:“袁海说你和同事在抢一个项目?” 他说的是林森的那个课题。 “没有。”我尽可能和善地和他解释:“那个项目不是我的,我也不会做。” 也许是我撇清的态度太积极,他产生了疑心,眯着眼睛,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会,忽然翘起了唇角:“项目是那个叫林森的白痴的?” 我不想骗他——反正也骗不过,索性自暴自弃地告诉他:“不管是谁的,我都不想要,我现在在混日子,不需要项目。” 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 “是 不是那些人挤兑你?”他带着怒意的眼神很能威慑人,他的瞳孔里像是跳跃着一缕蓝色的火焰,随时准备把惹怒他的人烧得渣都不剩。 “没有人挤兑我。我过得很好!”我语气生硬,几乎要站起来。 他对一件事的判断,总是不容许别人反驳了,如果别人反驳了,他会让别人再也无力反驳,然后他就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你当年性格也没这么绵啊,”他翘起一边唇角,很熟练地讥讽道:“怎么现在会被一群穷酸科学家弄得这么惨,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我还是站了起来。 “让我日子过不下去的人,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 我离开川菜馆的时候,外面下着大雨。 这是入春来最温暖的一场雨,并没什么凄苦的气氛,绵绵软软的,是符合时节的好雨。 在这样的雨里,我坐着袁海的车,回我的R大。 袁海其实是个挺清秀的青年,他比李祝融只大两岁,却沉稳得像一个老年人。 但是,就是这么个沉稳的青年,在我下车的时候,他也忍不住和我说了一段话。 他说:“许老师,不要怪我多嘴,你平时是最讲道理的人,为什么老是在些往事上纠缠不休?李总现在脾气已经好了不少,你也知道他不会狠心对付你,所以才敢说那种话,为什么不对他宽容一点呢?” 我坐在小车的后座上,忽然觉得有点憋闷。 我说:“袁海,你不懂。” 你不懂,这世上,最没有资格和我谈宽容的人,就是他李祝融。如果他有哪怕一丝宽容,也不会时隔近十年之后,把我从C城刨出来,再栽在R大,只为了方便我听他的指挥。 你也不懂,时光所拥有的可怕力量。 当年我喜欢的那个少年,已经成长为狼一般的青年。当年那份喜欢,已经摔得粉碎了。 我仍然记得,十年前的某天,我和李祝融一起在R大门口说话的时候,学校的广播里,放的是梅艳芳的《一生爱你千百回》。 而现在,连唱这首歌的人都已经死了。 第12章 四月一号是个阴天,天气回暖,短短几天时间,北京的气温就升到了一个让人犯困的高度。 我仗着天气暖和,趴在沙发上睡了一天,结果第二天起来就有点头晕,刚好是愚人节,小白天不亮就打了个电话来,说今天组里放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接了小白的电话,我醒过来一会,后来又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浑身发冷,胸口隐隐作痛。 我想大概是年初那个大手术留下的后遗症。 当初陈柯打断我三根肋骨,腿上伤口大面积感染,似乎还有点脑震荡。整个春节里我都是昏迷着的,醒来的时候已经出了节了,我醒来的时候,最先听到的,是窗户外面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我在医院里呆了大概三个月的样子,顺便把烟也戒了。我其实不怎么喜欢吸烟,只是心烦的时候没事做。 我的行李是沈宛宜帮忙收拾的,她把烟放在我行李箱最隐蔽的位置,害我一顿好找。 上次小白来家里玩,留了一盒火柴。 我刚点上烟,门就被人敲响了。 我光着脚,只找到一只拖鞋,另外一只却怎么都找不到了,只能赤着脚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俨然是蒙肃。 外面很暖和,他只穿了一件墨蓝色的大衣,里面是深灰色的衬衫。脸上似乎有点愠怒。 我开了门,转身往卫生间走,顺便把烟在茶几上按灭了:“我刚起来,听小白说今天不用上班?” 他一言不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一直觉得他跟李祝融有点像,直到从卫生间洗漱出来,才觉察出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家教好,性格虽然是冷冰冰的,人也闷,但是终究是谦谦君子,有礼有节,对人有不满也是压抑着。他的脸是那种标准的英俊,眼睛很有神,大概就是书上说的“星眸”。他生气的时候,眼神也是很有压迫力的。 我给他泡了杯茶,自己倒了杯热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你说的那件事,我考虑过了,”我斟酌着语气告诉他:“我现在的能力确实不够,只怕要拖累组里的进度,而且我在这里估计也呆不久……” “你不肯进我的组?”他直截了当地问。 看惯了拐弯抹角,他这样学术派的一针见血反而具有极大的杀伤力。我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能打着擦边球:“我并不说说你的组不好,只是我最近没有心情,你也看到了……” “工作和心情有什么关系?”他皱着眉头。 我很卖力地给他解释:“我这个人没什么自制 而具有极大的杀伤力。我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能打着擦边球:“我并不说说你的组不好,只是我最近没有心情,你也看到了……” “工作和心情有什么关系?”他皱着眉头。 我很卖力地给他解释:“我这个人没什么自制力,容易被情绪影响,我最近经历了一些事,还没那么快整理好心情……” “是因为李祝融吧?”他一针见血地问:“那个让你离开研究所又把你弄回来的人。” 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当做什么都没听到,回到卧室里,关上门,再昏天暗地睡上一天。 “我听小白说过,你最近经常被李祝融接出去吃饭。”蒙肃毫不辟易地说:“这些事很无聊,我也不想管。虽然华教授现在老年痴呆了,但是我相信他也不会乐意看到这些,你应该知道,你是他最看重的弟子。” 针针见血。 我只觉得头又痛了起来,我并不是能听得进忠告的人,而这些话,除了刺伤我,什么作用也起不了。 只要李祝融在这里一天,我就只能是那个唯唯诺诺的许煦。十年前的意气害了华教授,而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年纪的我也不想要什么意气了。 蒙肃攥住了我的手:“你去哪?” “去睡觉。” “现在是早上八点。” “我心情不好。”我很坦然地告诉他:“我不想说话,只想睡觉。” 他皱着眉看着我:“你现在简直像个女人一样。给你一块手帕,你就能演林黛玉了。” 我对他的玩笑无动于衷:“一点都不好笑。” 他却笑了起来,整张脸的严肃表情都变成了笑意。 “别睡了,天气这么好,平谷的桃花都开了。” “花开了关我什么事?” “换衣服,我开车带你看花去。”他大概也知道开始的话刺到我了,有点将功赎罪的意思:“你还没看过平谷的桃花吧。” “我不去。” 蒙肃皱起了眉头:“为什么不去,你都快发霉了。” “那是你打了鸡血。”我冷冷地回答他:“我身体不舒服,只想睡觉。” “哪里不舒服?”蒙肃难得地有耐心。 “ 我在发烧。”我很平静地告诉他。 他沉默了一会,大概在思考要不要相信我,最终决定,伸出手碰了碰我的额头。 “该死,你真的发烧了。” - 被蒙肃强行弄到医务室,R大内校区的校医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清秀白皙,戴着黑框眼镜,大概是被林佑栖毒害太久,医生在我心目中,就该是毒舌又菩萨心肠,一面骂着你一面给你治病的那种人。 当了这么多年老师,看人的本领也厉害了,知道柿子捡软的捏。那小校医刚给我放了体温计,我就掏了烟出来。谁知道刚吸了两口,那小校医就红着脸过来,小声道:“对不起,医务室里不可以吸烟的。” “是吗?”我又吸了两口,笑着看他。 他的脸已经快烧起来了,喃喃了两句,也不知道是要说什么,我还没逗够他,手里的烟就被打完电话进来的蒙肃一把拿走了,小校医赶紧端了烟灰缸过来,让蒙肃把烟按灭了,又逃命一样地端着烟灰缸走了。 “别逗他,他是小白的朋友。”蒙肃很严肃地说完,又拿手在我额头上试了试,不耐烦地道:“怎么还在发烧?” 我简直没办法和他解释,难道他以为医生是神仙,量个体温就不发烧了? 我懒得和他说话,反正也没什么精力和他抬杠,和他说话也只能吃亏。干脆把头靠在椅子上补眠。我对医务室倒是挺喜欢的,高中时候考物理竞赛,直接升的R大,所以别人复习得最紧张的时候我反而没事做,天天往医务室跑。所以我对医务室有很好的印象。 我从小就和小幺混在一起,他爸是个哲学老师,他有句话我很喜欢,他说:以前古人的价值观是,不为良相,必为良医。 我想,如果我不搞物理了,去当个医生也不错,学中医,养药草,在院子里守着药草,晒一下午太阳。 但这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 在我强烈要求下,我是回到自己家吊的点滴。 蒙肃大概想体现作为一个师弟对我的“照顾”,很严肃地站在客厅里,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找到自己会做的事,在那生着闷气。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件他可以做的事。 “喂,我要去买饭,你想吃什么?”他大概是第一次做这种跑腿的工作,自己也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所以有点恶声恶气的。 难得看见这样的蒙肃,我心情都好了不少,故意吊着他:“我想想啊……” 他等得不耐烦,整个眉头都皱了起来,整个人笔直地站在那里,又穿着一件颇帅的风衣,配上这个表情,不像给我带饭,倒像是来找我麻烦的。 我估摸着他等得不耐烦了,刻意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去哪买饭啊?” “外面。”他恶声恶气地补充道:“我开车去。” “我要吃鱼。”我简短地说。 “什么鱼?” “你怎么这么磨叽啊?”我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什么鱼都行啊……” 蒙肃同学愤怒地离开了。 - 我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 蒙肃嫌我房间里暗,把窗帘全部拉开了,阳光清晰地照在地上,确实是个好天气。 我就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接到了李祝融的电话。 我和他,向来是没什么话说的, 他从来不知道我喜欢什么,这十多年来,我记得他喜欢吃什么,喜欢听什么,喜欢什么颜色,他却只记得我喜欢吃;——可能还是因为辣椒是唯一一种他讨厌我还是会放一点的菜。 他问我:“你在干什么?” 我瞄了一眼点滴,没有说实话也没有撒谎地告诉他:“我在睡觉。” “这个星期五你空出来,我八点去接你。”他那边大概是在什么封闭的地方,声音有点闷。 我“嗯”了一声,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去哪里?”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说完,大概是不想多说,就挂了电话。 我看着手机,在这样灿烂的好天气里发了一会呆。直到蒙肃推开门走了回来。 “我买了很多鱼……” “星期五去看桃花吧。”我打断了他的话,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我手里攥着的手机,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最后他只是勾起唇角,笑道:“到时候你能退了烧再说吧。” 第13章 愚人节的第二天,我的感冒好了一点。 在我感冒期间,蒙肃很好地扮演了一个不会照顾人还硬要照顾人的“好学弟”的角色,而且他这个人很好玩,你要是指出他的错误,他还会恼羞成怒,被他照顾,实在是很危险的一件事。 星期五是大晴天,早上六点,蒙肃就来了,带了一份不知道是鱼片粥还是什么粥的早餐,逼着我吃完,然后像赶鸭子一样把我赶上了他的车。 春天的凌晨,气温简直是滴水成冰,外面只有微微的光,车里的暖气倒是开得很足,他开一辆蓝色的SUV,隐约是双B车,车里很宽敞,我自觉爬到后排去睡觉。 大概是路况不好,我有点晕车。车里开着灯,蒙肃的脸在后视镜里端正得像汽车广告,我爬起来,靠着车窗和他说话。 我问他:“蒙肃,你以前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哪个以前?”他脸上表情纹丝不动。 “我刚到研究所的时候。” 大概是这两天和蒙肃在一起久了,我也被传染了他的说话方式:直截了当,从不拐弯抹角。 他沉默了一会,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的时候,忽然说道:“你那时候太孬了。” 我还没说话,他又补上一句:“当然,你现在也好不到哪去。” - 到平谷的时候,天已经开始大亮了,平谷的桃园千亩确实不是吹的,偌大的桃园一望过去,无边无际,桃花已经开了不少,云蒸霞蔚,很是漂亮。 我在车上被摇得昏昏沉沉的,几乎快要睡着了,忽然被蒙肃从车上抓下来,早上七点,市郊的空气冷冽,吸一口,整个肺都好像舒展开来,舒服得让人忍不住叹息,脸上冰凉的,被蒙肃拖着往桃花海里走。 空气清新冷冽,满目都是鲜艳的颜色,桃花是没什么香味的,重重叠叠,花的海洋。 蒙肃教训我:“你平时都闷在房间里,要是多到这些地方走一走,免疫力也不会这么差……” 会做实验做到下午四点吃中饭的人也有资格这样教训我? 我默默腹诽着,被他在花海里拖来拖去,早上出门急,我没戴围巾,冻得缩起脖子,想也知道那姿势有多猥琐。走到一条水渠边上的时候,蒙肃忽然转过身来,抓着我肩膀。 “把脖子伸直!” 他皱着眉,一脸嫌弃的表情。 我伸直了脖子。 他把自己脖子上的灰色暗格子的羊绒围巾解了下来,系在了我脖子上。 围巾上有很淡的草木香,还带着他的体温,温暖得像我的错觉。 在他系围巾的过程中,我一直处于一种石化状态,怔怔地看着他在我脖子上摆弄许久,退后一步,赞许地点点头,忽然又伸出手来,想要调整一下…… 我躲开了他最后的那一下。 “好饿……这里有吃饭的地方吗?我们去吃饭吧……”我匆匆地沿着水渠往前走,说着转移话题的话。 我像一个捡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人,惶恐心虚,如芒在背。 - 平谷有许多做农家菜的饭馆,蒙肃选了装修最漂亮也最干净的一家,装潢比市区的酒店也差不了多少,外观是清朝的红墙琉璃瓦,有两层楼,我们选了二楼的包厢。 赏桃花的旺季还没有到,里面客人不多,经过围巾的那一出,等上菜的时间就分外地难熬起来,蒙肃这种看侦探小说看了开头就知道结尾的智商,又不是林森那种目中无人的书呆子,对我态度的转变洞察得一清二楚。他虽然不是什么自负的人,但是毕竟也是家世优越,又是被人捧着的物理天才,自有他的骄傲。我不理他,他也不会来理我。 我撑了三分钟,终于做不下去了,借口上厕所,拿了烟从包厢里出来了。 这个饭店设计不太合理,走廊的采光有问题,昏暗得很,我觉得头有点晕,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口旁边,把窗户推开,点了一支烟。 快到中午了,太阳升得老高。可以清晰地看见光和暗的分界线,空气里的微尘乱飞。 我脑袋里乱糟糟的,许多事都搅在了一起,一会儿是蒙肃的围巾,一会儿是回去要怎么应对李祝融的怒火……我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做出这样顾前不顾后的事,确实不应该。 好在还有烟。 我吸了两支烟,喉咙痒痒的,刚要咳嗽,走廊尽头的包厢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怀里还搂着个妆扮很妖娆的女人。 他看见我,怔住了。 青年很瘦,眼眶有点陷下去,他的脸很窄,眉眼都细长。 我是看到他琥珀色的 眼睛才想起他是谁的。 他是罗秦。 - 如果一定要说,在我二十一岁之前,有什么时候,是深切认识到李祝融的恶劣性格的话,就是我大三那一年,李祝融和郑野狐捉弄罗秦的事。 那时候,李祝融和郑野狐,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最是飞扬跋扈唯我独尊,他们从小到大,受过的所有教育,都告诉他们:别人的喜怒哀乐都与你无关。你有资格恣意欢谑,践踏着他人的自尊得到快乐。 罗秦,其实也是家世显赫的,他的祖父和李祝融祖父的职位不相上下,但是,同样的铁血教育下,李祝融继承了他祖父的铁血手段,罗琴却变成了一个懦弱苍白的少年。 很多男孩子小时候,伙伴中都会有那样一个角色:苍白,瘦弱,家庭不完整,被欺负了也不敢吭声,永远是比人的出气筒。 他们太年轻,以至于连最基本地尊重他人的道理也不懂,他们拥有了伤害他人的能力,却没有控制自己的能力,他们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度”。 李祝融十六岁那年的冬天,他和郑野狐,因为一件小事,把罗秦的裤子扒下来,扔到院子里,然后哈哈大笑着打电话叫人来看。我是第一个目睹这件事的人。 已经十四岁的少年,被扒了裤子,畏缩地躲在沙发后面,因为屈辱和愤怒,他的脸上都是眼泪,而这件事的两个始作俑者,却大笑着,把他从沙发后面拖出来给我看。 因为这件事,我和李祝融吵了一架,我借我的裤子给罗秦,他没有接,他神思恍惚地走到院子里,把自己的裤子捡起来,穿上,回了自己的家。 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和李祝融或者郑野狐出现在同一个场合。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和李祝融的关系,所以他才恨上了我。以前我一直对他很好,对李祝融的朋友,我向来是一视同仁。也许是我太迟钝,他们有时候会欺负罗秦,打他,或者开带着侮辱性的玩笑,我只当他们是玩得过分了一点,没有疾言厉色地劝阻过。 我只知道,罗秦恨我。 我二十一岁的时候,从R大退学,在学校门口看到他,他开着一辆敞篷跑车,朝我啐了一口,说:“死同性恋!” 我想,我做人确实很失败,每一个我想要好好对待的人,最后做出的事,都让我寒心。 - 罗秦看到我,并没有说话,他甚至也没露出认出我的迹象,他只是站在那里,笑得有点轻佻。 我把烟头在窗台上按灭了,从他身边走过,回了包厢,在包厢门口碰上出来找我的蒙肃。没有对话,一起进去了。 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背后有一道视线,阴冷得像蛇,让我整个脊背都僵硬。 菜色很漂亮,味道也尚可,我早就嚷嚷着饿了,自然要显出饿的样子,磨磨唧唧地吃到十二点半,蒙肃结了帐,我没有和他争。 我甚至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回请他的机会。 下午本来是要去石林峡看看,但是,发生了一点意外。 我们走出饭店门口的时候,一辆黑色凌志,几乎是气势汹汹地直冲过来,蒙肃拖着我退上台阶,饭店的保安上去,刚要说话,凌志的车门几乎是被踹开了,盛怒的李祝融,从里面走了出来。 我自己走了过去。 蒙肃在这时候,拉住了我的手。 我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我整个人被他拖到他身后,李祝融的脸色简直是在预告一场灾难。 “蒙肃,你管什么闲事!”我伸手去掰他的手指:“你还真以为你是我什么人了,你正义感过剩吗!” 蒙肃冷着脸,一言不发,只挑衅地看着李祝融。 我快疯了。 蒙肃大概还不清楚,李祝融是什么人,他从小就是跟着实战的军人学的格斗,下手又准又狠,完全不顾及后果的打法,蒙肃对上他,只有吃亏的份。一个月前我们还素不相识,我不想害他。 李祝融径直走了过来,我掰着蒙肃的手,哀求地看着他,我不管蒙肃事后会不会唾弃我,只低声下气地跟李祝融告饶:“我错了,我跟你回去,你不要打人。” 李祝融笑了起来。 他笑的时候,眼睛眯着,狭长,他这样轻松,像是在开一个无关大雅的玩笑。 他说:“晚了。” 第14章 我没有想到,即使过了十年,他仍然是那样,脸上明明在笑,下一秒却已经一拳打在你脸上。 是的,没错,就是我脸上。 事实证明,我刚从C城医院出来的时候,他心血来潮带着我天天在山上跑步也不是全无效果,至少,我的反应速度还是很快的。 在他挥拳的时候,我反应过来了。 如果你也曾经这么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连他眉头皱的弧度都看得懂,我想你也能反应过来的。 我挡在了蒙肃面前。 李祝融的拳头,挟着厉风,狠狠砸在我的颧骨上。 我的耳朵中“嗡”地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我脑袋里炸开了,我连自己是什么时候瘫软下去的都不知道。 意识渐渐恢复的时候,我已经被李祝融攥着手腕,搂在怀里,他用另一只手托住我下巴,让我不至于继续流鼻血。我瘫软在地上,他也坐在地上,搂着我肩膀,在耳边反反复复叫我名字。 我醒过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平谷寒冷灿烂的阳光,而是他复杂得让人不敢看的眼神。 我动了动手指,全身好像断电之后重新充电的机械,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苏醒过来。 忽然想起来,在十年前,他不叫我许煦,我也不连名带姓地叫他李祝融,那时候,他叫我老师,我叫他小哲。 我觉得他紧张的神色很好玩。 “小哲……你打了120吗……” “说什么胡话!”他冷着脸打断我的话,瞪了我一眼,忽然低下头来,狠狠吻我。 他的吻,就像他这个人,冷静霸道,带着让人畏惧的侵略性,让你连一丝后退的余地都没有。 我晕晕沉沉的,听他让人准备车子,听他骂人,最后被他带到车上。 他一直把我打横抱着,我看见许多人异样的眼光,我曾经那样惧怕那种眼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靠在这个叫李祝融的人身上,我忽然就什么都不怕了。 “我们要去医院,”他这样告诉我:“你可能有点脑震荡。” 于是被搬到宽敞的房车里,坐在后面,他把我放在真皮沙发上,有点狼狈地扯松了自己的领带。 我看到他嘴角有一块淤青,不是很大,但是因为他皮肤白,所以显得触目惊心。 是伸出手来,碰了碰他唇角的淤青,用最轻微的力度描画着他唇角,他也难得地安静着,漂亮的丹凤眼眯着,沉默地看着我,在他长长的睫毛下,那目光像冬天里温暖的太阳,让人整个心都软得疼起来。 “小哲,我们是什么时候,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 据说,喜欢一个人,只要呆在他身边,你就觉得安稳幸福,别无他求。 我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了。 我梦见黑暗潮湿的防空洞,我的梦里,我一次次痛到苏醒,又一次次痛着昏沉。 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我并没有害过任何人,我努力工作,我对我的朋友真诚,我对我的学生负责,我只是不经常回家,因为那会给父母招来非议,我总是在一年最忙的那些工作日里回家,因为那样就不会有人注意到许家那个同性恋的儿子回来了。 我能养活自己,我从不觊觎别人的东西,我还会做饭,我曾经也没有这么懒……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呢,李祝融? 我在梦里,一遍遍被这些问题纠缠,我拼命挣扎,却逃不出来。 后来,我挣扎得筋疲力竭,睁开眼睛,却看见医院雪白的天花板,我身上插满奇奇怪怪的管子,旁边趴着的是睡得正熟的李祝融。 那一瞬间,我似乎重新返回人间。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于是我装睡,等他走了,再由一个护工来发现“病人醒了”。 他很久没有管我,直到过了年,他忽然出现在正在做康复练习的我面前,把护士赶走,然后像打了鸡血一样带着我在医院的花园里转圈。转着转着,就变成跑步。 他仍然像十年前一样,不论是走路还是跑步,都远远地走在我前面,从不停下,从不回头。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忽然消失,他会不会觉察得到呢? - 我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李祝融的脸。 夜很深了,我不知道是几点,床边的落地灯亮着,昏黄的灯光照在床上,世界都如此静谧。 我爱的人,他有着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侧脸。 也许是我注视的目光太明显,也许他那变态的警觉性在梦里也奏效,不到半分钟,他就睁开了眼睛。 他眼睛里总是带着一点蓝意,尤其是在光线强烈的时候。现在这种昏暗环境,他的眼神是幽深的,像狼。 我不自觉地往后面缩了一下。 “躲什么?”他伸手勾住我脖颈,摁住,控制住我的后颈,皱起眉头来:“做噩梦了?” 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李祝融的脸。 夜很深了,我不知道是几点,床边的落地灯亮着,昏黄的灯光照在床上,世界都如此静谧。 我爱的人,他有着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侧脸。 也许是我注视的目光太明显,也许他那变态的警觉性在梦里也奏效,不到半分钟,他就睁开了眼睛。 他眼睛里总是带着一点蓝意,尤其是在光线强烈的时候。现在这种昏暗环境,他的眼神是幽深的,像狼。 我不自觉地往后面缩了一下。 “躲什么?”他伸手勾住我脖颈,摁住,控制住我的后颈,皱起眉头来:“做噩梦了?” 我点头。 他用手臂把我勾了过去,按在胸口,动了动肩膀,留一个角度给我呼吸,摸了摸我后脑,道:“睡吧,别乱想。” 他身上带着点奇特的草木香,很温暖。 要是真的能不乱想,那也是一种幸福。 这世上人,都是因为想得太多,才有那么多的想不开。 我想,我大概能理解那些遇到烦心事就喝酒的人是什么想法了。 这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就是当你遭遇痛苦的时候,还不得不保持清醒。 喝醉了,就像睡着了,以前不敢想的事,都可以想了。那些耿耿于怀的往事,在你意识还不清新的时候,全都被抛在了脑后。 只是,人可以醉一时,却不可以醉一辈子。 醉若成欢,醒后却要各自离去,该恨的,还是要恨着,因为这世上没有能让人醉一辈子的酒。这世上也没有那么强烈的爱,可以让人不管不顾,连自己的尊严垫在脚下,只为了能够靠近那个人。 我不是圣人,我是许煦。 第15章 四月四日,是个很不吉利的日子。 我并不迷信,但也觉得从早上醒来,头顶就笼罩着不祥的乌云。 大概是因为我对这栋房子有着一种本能的恐惧——我不是喜欢故地重游的人。 他家里在他的经济上向来宽松,他上初中的时候,就和郑野狐在外面玩,有时候玩得晚了,直接睡在外面,他那栋房子离R大远,开车都要二十多分钟。 他一直喜欢自己开车,他喜欢奢侈漂亮的跑车,火红,宝蓝,银灰,墨黑…… 后来,他上了高中,他爷爷的身体渐渐弱了,他开始慢慢接手一些事,于是在R大附近弄了套房子,很亮很宽敞。 其实,我大四左右的那段时间,我们已经是几乎没什么说话的机会了。 他很忙,忙到每天回来的时候我都已经睡了,我早上起来,他已经走了。他是自律的人,这世界上,很少有什么事能影响他的“规矩”,在他的世界里,他的人生是计划好的,任何企图打乱他计划的人都会被粉碎。 我想,他的人生计划里,是没有我的。 第一次争吵的导火索,是我发现了他在准备出国。 然后问题就像火山爆发一样,不断地涌出来。我的学业,我因为毕业将近的忙碌,他的漠然,还有始终不屑于解释的态度,都成了争吵的理由。 我记得的最后的画面,是在R大明亮的校长室里,他当着他爷爷的管家,还有R大的校长、教导主任,以及我的班主任,很是倨傲地说:“我不是同性恋。” 他的眼神这样不屑,我站在那里,徒劳地张了张嘴,午后的阳光如同利箭,万箭齐发,把我死死钉在地板上,血肉模糊,千疮百孔。 - 李祝融很早就起来了。我起床的时候,他已经出门了。偌大的房子里,安静得让人窒息。 我顺着铺了地毯的楼梯往下走,一楼的客厅里空无一人,饭厅里有个系着白围裙的女孩子在往桌上摆早餐。很地道的中式早餐,热气腾腾的小肉包子,白粥,酱菜,腌制的酸黄瓜,还有切得薄如蝉翼的火腿。 “他去哪了?”我问那个女孩子。 那女孩子垂着头,浅浅地笑了:“李先生在书房。先生要现在吃早餐吗?” 我朝书房走了过去。 李祝融喜欢把书房安排在房子最里面,书房的门外站了两个保镖,里面大概是在谈生意。看到我,一个保镖在门上敲了两下,然后推开门,往里面说了句什么。 半分钟后,袁海出来了。 我并不喜欢在书房和他说话,那个地方完全是他的地盘,坐在书房里的李祝融,几乎可以看穿一个人的所有心思,锋利得像一柄没有鞘的剑。 “怎么了?”他靠在老板椅上,活动了一下脖颈,从墨蓝色衬衫的领口里露出白皙的脖子。 “我想回学校,和你说一声。” “哦~”他挑了挑眉毛:“我还以为你会不说一声直接走呢。” “我也很想。”我温和地和他解释:“但是这是你的地盘,那样是行不通的。” “你还记得这是我的地盘?”长眉挑得高高的,他平静陈述:“那你也该知道,如果我不让你走的话。你连楼都下不了吧?” 我抿住了唇,颧骨上已经没什么痛觉了,估计是肿了,我想我现在一定很像个猪头。 “回去,把早餐吃了,回楼上去。” 我坚持地看着他:“我要回学校,现在,立刻,马上。” 早就知道,只要在我们两个人都清醒的情况下,我们的相处模式就会变成这样。各执己见,谁也不会退让一步。 他站了起来。 一米九的身高,还是很有压迫感的,他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攥着拳头才没有被吓得倒退,他脸色阴沉,这说明等着我的绝不是什么好事。 “我再说一遍,乖乖在这呆着,不要想着回你那个见鬼的学校!”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我强作镇定地回答他:“我记得,你好像不是我的监护人吧?” 他冷笑了起来。 “既然我们都听不懂对方说话,不如选个直接点的交流方法吧。”他伸手扣住我肩膀,手指顺着脖颈慢滑到我下巴,是什么意味已经不言而喻了。 我躲开了他的手:“你疯了!” “是吗?”他嘴角噙着笑,然就凑了过来,最先碰到我脸颊的是他的鼻子,然后是混血儿光滑白皙的皮肤,最后才是带着点凉意的嘴唇。 我一拳打在了他肚子上。 他大概是从来没想过我会打他,竟 然一点防备也没有,柔软腹部被击打的剧痛让他怔了一瞬间,那一瞬间他的表情简直是有点茫然的。 我抓住难得的机会,往房门跑。 手抓上门把的瞬间,他一脚踹在了门上,伸手抓住我肩膀,把我扭转过来,按在门上。 “如果你不是伤号,我一定要揍你一顿。”他恶狠狠地说着,用拳头示威地撞了撞我额角:“我真想敲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 “里面装的都是回忆。”我淡然地回答他:“你不记得的回忆。” - 被他扭送到饭厅之后,我从漆黑的吧台台面上看到了自己的样子——整个左脸都肿着,肿得整张脸都不对称了。 我吃了两个包子,喝了一碗粥,然后问他:“现在我可以回学校了吗?” 他恢复了所谓的“风度”,气定神闲地坐在我对面,墨蓝衬衫,狐狸一样的眼睛,即使听到我要回去,也只是挑了挑眉毛,然后问我:“你真要回去?” “是的。” 他翘起了唇角。 “许煦,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你在矫情什么。你明明还喜欢我。不是吗?为什么要装出一副一秒都不愿在我身边待下去的样子?如果你是在欲擒故纵……” “我有告诉过你吗?”我说:“自负是这个世界上最恶心的事。” 他脸色变了变,然后,唇角翘得更高了:“你是想要通过逃避我来证明什么?证明你不喜欢我?” “我不想证明任何事,我只想离你远远的。” “偶尔口是心非很有趣,但是如果你想要一直自欺欺人下去的话,我会觉得你很可笑。”他露出讥诮表情:“我不知道当年的事让你这么耿耿于怀。” 我想我和他真的事无法交流下去了。 “你有心理缺陷,李祝融!”我告诉他:“你听不懂任何人的话,你只会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还觉得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 “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是你。你现在简直是一只鸵鸟。你现在是个失败者,所以只能活在回忆里,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你以为你是秦香莲吗?”他冷冷地说。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像绷紧的弦,尖锐得仿佛在玻璃上刮过。 “我受不了你了。”我的声音还在发抖,像刚刚哭过一样,这让我声音显得很滑稽:“我们不合适,你需要的是一个机器人。” “你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他的手放在我后脑上,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试探。 我喝了一口水,喉咙很干,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在割我的喉咙,但是我不得不说。 “没有人可以这样生活。没有尊严,没有自我。被你骂,被你控制,随传随到。不能有朋友,不能有隐私。我每做一件事,都要想你会不会允许。我每交一个朋友都要担心他会不会被你弄死。我爸妈最担心的事,就是我是不是又落到了你手里。我喜欢男人,但你不是。我喜欢你,但你不喜欢我。你连儿子都生了,是的,我是喜欢你,所以你就这样地辜负我?” 我闭了闭眼睛,有某种滚烫液体在眼眶里涌动,我久久地开不了口。 最后,我说: “李祝融,我不骗你。我喜欢你,我许煦这辈子都没有这样喜欢一个人,我喜欢了你整整十四年。但是,但是我妈她和我说过,她生我的时候难产,生了一天一夜,嗓子都喊哑了,差点死在医院。所以,每次我想要犯贱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会告诉自己,我妈那么辛苦地把我生下来,当做宝贝一样养大,不是为了来给你这样作践的。” 第16章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以为他是悲伤的。 但是下一秒,他又变成了那个无懈可击的李祝融,他用他一贯的倨傲语气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其实,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只是我向你要的东西你给不了,而你又不肯放我走,所以才装作什么都听不懂。 只是我太可笑,直到这个时候,还在竭力地想让他“听懂”。 我说:“小哲,我大概没有和你说过我爸妈的故事。” “我爸,一辈子都在学物理,他脾气很怪,别人在乎的事他不在乎,他在乎的事,却是说一不二的。我妈一辈子都在迁就他。我爸也迁就我妈,我妈不喜欢烟味,他就不在家里吸烟。过年的时候,我们爷俩都蹲在楼梯里吸烟。他们也吵架,也会整个月整个月的不说话。但是他们也这么过来了。” 我说:“小哲,两个人相处,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以前遇到事的时候,我总是想,我迁就你一点,再退让一点,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但是,我不是圣人。我也会累的。我也会想,为什么你不能退让一点,哪怕一点也好啊?我一直等,但是自始至终都没有等到。其实,我有时候会想,要是我能立刻死了就好了……”我闭了闭眼睛,喉咙里像是梗着一团棉花,我等了很久,直到鼻子里那点酸意退下去了,才缓缓地说:“小哲,如果我们这算是在恋爱的话,就分手吧。如果不是,你就放过我吧。” 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直安静地看着我。 我说完之后,他沉默了一会,才开口说:“以前,许美……” 他只说了四个字,就闭上了嘴,他抿着薄薄的嘴唇,许久,才说:“你上楼去吧。” 他坐在那里,像一座亘古存在的雕塑,不会为任何人动容。 许美媛,是他的母亲。 他什么都没说。 因为他的母亲,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可以用来说的东西。她除了生下他之外,再没有为他做过任何事。 我是普通家庭里长大的。见到他母亲之前,我一直不知道世界上也会有这种母亲。 我记得,我们的事被他爷爷发现,那个让人惧怕的老人把我叫到楼上说话,命令他站在客厅里等。我下来的时候,他妈正好回家。保养得宜,眉毛和嘴唇都很像他。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司机样的人物,手上提着许多购物袋。 她一进门,就汹汹地朝李祝融走过去,她穿细高跟,脸上满是怨恨,低声骂他:“你把我们的脸都丢光了,这下你叔叔该高兴了……” 而李祝融,也只是倨傲地瞟了她一眼,冷冷地说:“这个家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这样的母亲,在他高中开学的时候,还打扮得体地跟着他。穿梭在那些和她同等阶级的家长中,微笑着,和那些家长抱怨着他不愿意和家长说话,扮作一个最温柔的母亲。 我说我恨他,其实是假的。 去过他家之后,我对他就恨不起来了。 也许,谁都没有错,错的是时间。 一直很想和他说:很抱歉,没有让你早一点遇见我。 但是总也没有说,因为太矫情了。 因为这世界上最滥俗而又最廉价的四个字,就是相见恨晚。 - 我又被李祝融关了起来。 说是关,其实也不恰当。因为他这些天似乎都不是很忙,经常带着我去跑步。他逼着我跑山上的台阶,他穿着休闲的衣服,长手长脚,一个人跑得远远的,然后站在高处悠闲地等着我。 他有时候甚至会不自觉地笑起来,明明是那么冷硬的一个人,笑起来眼睛却眯着。他嘴唇薄,笑起来上翘的弧度很明显,整张脸都温柔起来。 但那也是有时候而已。 大部分时候,他穿高级定制的西装,从肩到背再到腰,留一个笔挺冷漠的背影,我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就这样站在窗边,不动,也不说话,我想他也许是在发呆。 但是发呆对于他,是很奢侈的事。 他总是忙,电话,文件,会议,他有时候深夜才回来,轻手轻脚洗了澡,轻手轻脚上床——对他来说,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行为。 我们很少说话,他在楼上的书房有很多书,我可以随意拿来看。我像是在整天整天地看书,其实,如果他在旁边,我看书是看不进去的。 我的日子并不难过,我甚至是舒适的,但是我并不安心,我像是小学时候放了学去同学家里玩,玩得开心,但是总是不经意地看窗户,因为外面天已经黑了,罪恶感让人不安。 我想大概很久之后,我都会记得这段日子。< 四月十三,早上一直在刮风。他抓了我去跑步,下山的时候,忽然下起雨来,很小的毛毛雨,沾在脸上才感觉到的那种。走着走着,他忽然把我拉过去,裹进他风衣里。 他把手搂在我肩膀上,笑了起来,说:“这个高度刚好。” 我其实不很介意身高,虽然我只有一米七五。但是大概是那时候的气氛太好,我解释了一句:“我爸有一米七七,但是我妈只有一米六。” 他挑了挑眉毛,很是高傲地说:“我爷爷有一米九。” 我没有接他的话。 四月十四日,我离开了他的房子。 - 我一直以为,李祝融不会放我回R大。 事实上他也没有放。但是四月十四是他儿子的生日,大概是他儿子告了黑状,把李家老爷子请了过来。 李老爷子驾到的时候我正在花园里,忽然后面传来不少人的脚步声,我回头就看见一个精神矍铄的白发老头,穿着中山装,个子很高,眼神复杂但严厉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总结起来大概只有一句话:这个叫许煦的家伙怎么还没死? 我很久以前就知道,如果我死了,第一个放鞭炮的就是他。 李老爷子自始至终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他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只虫子一样,吩咐他旁边跟着的人把我赶出去,袁海不在,李祝融放在别墅里的人也没什么主心骨,就让他们把我赶出来了。 李祝融的儿子,一直站在客厅,抱着手臂,平静地看着我。 这小孩是个人精,很喜欢记仇。当时在玛莎庄园的时候我逗他玩,做了菜故意不叫他吃,后来哄了他一天他都不肯吃。 他不喜欢我,但也不想我死。李家的人就是这一点强,他们很会权衡孰轻孰重,冷静得简直不像人。所以不擅长谈感情。以前听到郑野狐讲李老爷子的风流外史,说他和一个俄罗斯女人结了婚,不到三个月就把别人气回去了。九个月之后,那女人托人给他送来一个小婴儿,就是李祝融的父亲。 我那时候年轻气盛,还和他讲道理,说他对李祝融的教育有问题,说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家庭,李祝融才会这样冷漠…… 我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自以为自己是在摆事实讲道理,能折服别人。结果不到半个月,我被R大劝退,副校长说:你骚扰自己家教的男学生,别人还是未成年,好在对方不准备追究法律责任了,只要你在全校张贴公告道歉,然后退学就行了。 到那时候,我才明白,有些人,他不会和你讲道理,因为他连话都懒得和你说。他只要一个事实砸下来,你就一败涂地了。 - 我又回了R大,我回去的时候是上课时间,我的房子里还很干净,我懒得搞卫生,直接趴在了床上。 忽然想起来,沈宛宜曾经在电话里托我去看一看她当年的博士导师。 接到沈宛宜的电话是在四月十号左右,那时候李祝融刚把手机还给我,不到半个小时就接到沈宛宜电话,被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从我到了R大也不联系她一直骂到我现在才三十岁为什么就颓得没了人形,然后她问我在干嘛,我说在看花。 她当即就反应过来:“你现在和李祝融呆在一起?” 我说没呆在一起,我们住在一起。 她愣了一下,说:“那是好事啊。” 她和小幺对我和李祝融的事看法不同,小幺的观点一直是要我死扛到底,她反而常常劝我看开点,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关键是享受现在。 这次她又劝我,说:“许煦,你别钻牛角尖。这世上有什么事是大不了的呢?两个人都好好的,没少胳膊少腿,就别瞎折腾了。凑在一起好好过吧。人一辈子就那么点日子,能好好过一天是一天。有什么比人活着更重要你。他也活着,你也活着,还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你逞什么强呢,李祝融找到你之前,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在C大呆了十年,去后山看过一次花吗?” 她是南方人,然而在俞铮死了很多年之后,她开始不自觉地模仿俞铮用北方人的语气说话,我也不清楚是为什么。 她说:“你去问问林佑栖,要是他能和你换一换处境,他少活十年都愿意。” 她的话,我最终还是没能听进去。 我想,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是比活着重要的。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你活着我也活着所以我们就在一起的故事。 就好像,总有一个人,你曾经爱他爱得可以去死,最终却也不能陪他到白头。 第17章 第一个发现我回来了的人,是小白。 我回到R大的时候大概是上午,我在床上趴到中午,起来把地拖了,觉得有点饿,决定下楼去买菜。 我是忽然被李祝融带回家去的,家里的东西都没动,冰箱里还有两根蔫了的黄瓜。 我拿了一根看起来不那么蔫的,洗干净了,一边吃着,一边往楼下走。 在四楼碰到小白,他穿得像个高中生,穿一件火红的卫衣,胸前印着一只愤怒的小鸟,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一边吃一边往楼上走,手上还拿着一个手机在玩。 我先看见他,在楼梯转角的地方停下来,等着他。 他不出所料地被我吓了一跳。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抓着我手臂,手里的糖葫芦在我衣服上乱蹭,大声嚷嚷:“你怎么不去找我玩啊!蒙肃不是帮你请了一个月假吗?你怎么就回来了!” 我似乎听到了某个重点:“蒙肃帮我请假?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愚人节过去第三天啊!蒙肃说要和你去看桃花,还说带我去。结果我还没醒他就偷偷走了!”他愤愤地说完,又问我:“你怎么提前回来了,蒙肃呢?他不是也请了一个月假吗?” 蒙肃也请了假? 我隐约记得,听李祝融提过,说蒙肃回家搬救兵了,这么说,他是知道蒙肃家里的。能让他这么说,蒙肃的家境应该也很不错。 但是,我印象中,北京不管是商还是政,都没有一个厉害的蒙家。 那么,蒙肃到底是去哪了? 我问小白,他自己也一头雾水,想了半天,告诉我:“我记得蒙肃每次从家里回学校都是坐飞机的。” 说了等于没说,从天津到北京都可以坐飞机。 看样子他是指望不上了,我恨铁不成钢,从他手里抢了一串糖葫芦过来:“这个给我吃,你在哪买的。” 小白向来大方,乖乖把糖葫芦给我了,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坨用锡纸包好的巧克力,塞给我:“这个也给你吃。” 我虽然不喜欢吃甜食,但还是有点感动。 “小白,你吃中饭没?” “没呢。”穿着卫衣的少年露出了期待的表情,圆圆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友善的小动物。 “跟我下去买菜,中饭在我这吃吧。” - 小白是个严重偏食的孩子。 在超市里,他只要看到肉类,不管是什么肉,都两眼放光,尤其对鸡腿,火腿,肉丸子这些肉多的食物抗拒不能。对于蔬菜,他的反应简直和林佑栖当年养的那只哈士奇是一模一样的,碰都不碰一下,只嗅两口,就一脸鄙夷地走开了。 说到林佑栖,其实他的生活能力不错,大概是因为学医,他养的动物大都不会死,还能安度晚年。我就差一点,养不活动物,只能种点花草,独善其身而已。 至于小幺,那是一枝能把自己活生生饿死的奇葩。 买完菜回来,小白尤愤愤然——他对我买的那几棵白菜颇有微词。其实我也不想买,但是老不吃蔬菜会牙龈痛。 开门的时候,对门林森家的门刚好打开,林森从里面走出来。 在A组呆了这么久,我也知道,组里是分成两个小集团的。小白和蒙肃关系好一点,那个心机重的齐景却护着林森,组长王治独善其身。我这些天的表现,他们肯定是把我划进蒙肃的小集团。 但是,对于我来说,林森绝对不是一个普通同事那么简单。 他是在R大,第一个做我的朋友的人。 我有一个奇怪的习惯,不管多熟悉一个地方,总会记得自己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时的感觉。就好像我现在都记得李祝融把我扔回R大那天,冷死人的早晨,连水泥地都冻得发白,高大的杉树沉默地站在晨曦里,这世界冷漠得让人绝望。 我叫住了林森。 “林森,你要出去买饭吗?” 他看了我一眼,皱起眉头,点了点头。 “我正好买了菜,中午在我这边吃吧。”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而是转身进屋,就在我要以为他拒绝了时,他又从门里走了出来,拿出一把德国Wüsthof的乌木柄削皮刀递了过来,递到我面前。 好吧,中断了许久的“物物交换”,又要开市了。 - 我做饭前吃了不少东西,肚子倒不是很饿,耐心做了一道红烧鱼,我做菜不喜欢勾芡,都是南方家常菜的口味,把红辣椒和青椒切碎,蒜黄切段,姜丝蒜蓉炝锅,放了自制的辣椒油,香味引得我自己都有点馋。 用肉丸子和海带芽做汤,用泡椒炒了一道鸡杂,再炸了个鸡腿,然后炒了白菜。我切辣椒的时候,辣到了手,拿了一杯冰水,把手泡在里面。 小白不知道从哪弄了两瓶啤酒来,很江湖气地给我和林森一人倒了一大杯,还嚷嚷着要干杯,我看林森不像很能喝的样子,让他多吃点菜垫垫肚子再喝。但小白像打了鸡血一样,硬逼着林森喝了大半杯。 果不其然,刚吃完饭,林森就靠在了沙发上,脸红得像柿子一样,打了两个酒嗝。忽然喃喃地说起话来。我仔细一听,发现他在用英文背牛顿的三大定律。 小白一副闯了大祸的表情,鸡腿也不啃了,揪着自己头发,碎碎念:“怎么办怎么办,齐景会杀了我的!我不想死啊!” 我宽慰他:“没事的,齐景不会知道,估计到了晚上,林森酒就醒了。” “你不知道,林森下午还要去和从上面下来考察的人讲演课题,他今年上半年要做的课题就是地磁场活动,齐景做了不少工作才把这个课题落实的,啊啊啊,齐景会杀了我的!” 我听他呱啦呱啦说了一堆,只有一个感想——自作孽,不可活。 知道林森下午要讲演课题还硬拉着他喝酒,不是找死是什么。 毕竟是我请林森过来吃饭的,又是成年人,自然不能让小白担责任,我想了想,实在找不到别的解决办法,朝小白伸出手:“把齐景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小白哀嚎一声。 - 齐景动作快得很,接到我电话的时候他大概正在陪“上面下来的人”吃饭,听我说了情况,他情绪平稳,没有骂人,而是冷静地说:“你们先放他平躺着,喂他喝点水,我马上过来。” 十分钟后,我家的门被推开了。 齐景穿着一身西装,身形修长,脸庞俊美,但是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 他进门就脱了外套,在林森躺着的沙发旁边蹲了下来,伸手托住他的头,轻声叫着他名字:“林森,林森,我是齐景,你先把眼睛睁开……” 我让小白去用冷水泡毛巾,自己给齐景递了一杯水:“我们刚刚喂他喝水,他不肯喝。” 齐景没有搭理我。而是继续耐心地哄林森:“林森,我们喝点水好不好,喝了你再睡觉……” 他一面 哄,一面按揉着林森的额侧,林森竟然真的睁开了眼睛,就着他的手,喝了一点水。 连我都看得出,林森的整张脸都是不正常的红,脸上皮肤烧得滚烫,简直是在发高烧。 林森喝了点水,似乎清醒了点,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喃喃道:“我不喝水,我想睡觉……” “好,你先坐一会,等下就让你睡觉,”齐景耐心哄着他,回头对我说:“去切一片柠檬来,没有柠檬,桔子也可以。” 等我切了柠檬过来的时候,林森已经靠在齐景的肩膀上,快睡着了。 齐景哄着他,把那片柠檬吞了。 不得不说,齐景骗人的功夫简直一流,林森眼睛都睁不开,一脸信赖地问他:“齐景,你给我吃什么?” 他把那片柠檬递到林森唇边,面不改色地说:“糖。” 林森很快就知道自己受骗了。 那片柠檬很酸,他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而且他醉得七荤八素,竟然抓着骗他吃柠檬的齐景诉苦:“齐景,好酸……” “这糖是有点酸的。”齐景面不改色地骗着他:“你先含着,等会就甜了。” 林森醉得识人不清,皱着眉,乖乖地含着那片柠檬,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柠檬确实有效,不到五分钟,林森脸上的红色就褪了下去,齐景让他平躺在沙发上,问我要了一床被子,盖在他身上。 “让他睡一会,三点去开会再叫他起来。”他这样宣告了意外的圆满解决。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算账的时候到了。 - 他相信了是我让林森喝的酒——其实不能说是相信,而是他自己早就认定了,是我让林森喝的酒。 他没有追究责任,也没有说什么责怪的话,他只是站在我们谈话的卧室里,冷冷地警告道:“许煦,你是R大的前辈,我们就算做不成朋友,至少也是井水不犯河水。林森是不懂人情世故,但是你要是想给他使绊子,抢他的课题,就打错主意了。别以为你上面有人护着,我就不敢动你,这样的事,如果再发生一次,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第18章 在齐景把林森带走之后,我把小白叫到了我卧室。 彼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太阳暖融融的,我这个房子没有阳台,阳光从大开的窗户照进来。我坐在床上,小白大概也知道我要说什么,进来的时候带上了门。 他站在我面前,十六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比坐着的我都高出一大截。 “你叫我干什么啊?”他站没站相地斜在那里,若无其事地啃一只苹果。 我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自己都有点不自在了,大睁着一双猫眼问我:“你怎么了?” 毕竟是小孩子,就算表面装得若无其事,眼睛里还是心虚的。 “你为什么要设计林森?”我语气严厉地问他。 他抿着嘴,沉默了。 这场面太熟悉,一样的天才少年,骨子里一样的桀骜,他年纪还太小,几乎不能分辨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他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要得到。但他又已经足够成熟,成熟能够设计这样一场“意外”。 华教授当年教我,说“反常即妖”,人不能因为自己有比别人强的能力就为所欲为。聪明要用在正道上,平时勾心斗角,能够收到短时间的效用。其实还不如坐下来看几本书来得实在。有人的地方,就有世故,人和人之间的斗争是无穷无尽的,人的头脑不该用在这些斗争上。一个人,还是要有点信仰的。 华教授当年管教我的时候,几乎是锱铢必较,小到我平时课业,大到我未来的研究方向,都不敢轻纵。他说:“你这个年纪,是决定你一辈子的时候。一个天才少年,没人知道他日后会是一个犯罪高手,还是一个物理学教授。行差踏错,都在一念之间。” 这些道理,我不能讲给小白听。 我是过来人,我很清楚他这个年纪心里都在想什么。这个年纪的孩子,就像是贝壳,他真正的内心都藏在坚硬的壳里。你只能让他自己从里面打开,不能去硬撬,不然就会伤到里面柔软的心。 说起来矫情,但大致就是这么个道理。这个年纪的孩子,其实是不怎么分得出好歹的,顺着他的就是好,违逆他的就是不好。 但是我要做的,是引导。 - “去搬张椅子过来,坐在这。” 小白果然默默地搬了张椅子过来,垂着头坐在我面前。 在这时候,他用的是当年我最擅长的那招——装听话。 “把苹果吃了,别浪费。” 小白于是把苹果吃了,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可怜兮兮。 “现在说,你为什么要设计林森,你知道那个课题对他有多重要的!”我声音严厉地问他。 他绞着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他手指长,据说这样的孩子长得高。 “不说是吗?” “我不说你会把事实告诉齐景吗?”他忽然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我。 “不会。”我很淡定地告诉他:“我不会让你被齐景记恨。” 毕竟是小孩子,一句话就让他动容了。 “你不想要那个课题吗?”他直接地问我:“你那几天一直在看这方面的书,还从蒙肃那里找了书来看。你一定看过923计划,知道会有这样一个课题。你做了这么多准备,难道你现在不想要那个课题了?” 我有很多话,可以说。 我可以说:这是大人的事,你只是在A组学东西的小孩,你还不懂研究组之间的斗争。 我也可以正义凛然地说,林森拿到那个课题,我一点都不介意,我喜闻乐见,我高风亮节。 但是,我说的是:“小白,我很想要那个课题。” 我说:“但是小白,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要知道,以我现在的能力,根本做不了那个课题,就算抢过来,也不过是砸在手里。而且,就算要抢课题,也不要用这样的方法。我知道,如果你是给自己抢,绝对不会用这样的方法,对不对?” 十六岁的白毓同学,默默地垂下了头。 我知道,话说到这里也该打止了。于是站了起来,拍了拍他肩膀,开玩笑道:“我倒是没想到你竟然这样为我着想,难道是因为吃了我做的饭,所以感动了?” “你以为你是小当家吗?”小白同学翻了个白眼,说道:“其实你刚来的时候,我也很讨厌你。但是我现在知道你是一个好人。” 这句话听过太多次。 我从来都是一个好人。 只是,这个世界上活得最累的,就是好人。 - 下午被小白拖去学校的网球场转了转。小白会打网球 ,我不会打,坐在看台上看,小白和几个男孩子在下面打双打,汗水把头发弄得一缕一缕的,理科学校向来女生少,看台上竟然有不少女生。 我看不懂网球,只觉得他们跑来跑去的实在累,刚想和小白说一声就回去,结果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是李祝融的电话。 “你在哪里?” “我在学校。”我看了一下表,下午三点半,是他回家的时间。 那边沉默了一下,问我:“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认识里的人里,若论把“口是心非”这一项绝技修炼到极致的人,一定是他李祝融。 明明只是一句“陪我说说话”就能解决的事,他一定要审犯人一样把你审半天,然后在两个人都无话可说的情况下挂电话。 也许是年纪大了,十年之后,再看他,很多事都渐渐可以理解了。 当然,也可能是真的淡了。 不在乎了,也就不会执意要一个答案了。 “我在体育馆看别人打球。” “……明天我带你去打高尔夫。” “我不会。” “我教你。” “我还是不去了。”我像一个老朋友一样平静地告诉他:“我明天要上班,没时间。” “你不想见我?” “……”我知道他要不高兴了。 “明天我让袁海去接你,你自己愿意来最好,不愿意来的话,你以后也不要想出门了。其实你也不用上班了,我前天就已经给你学校的人打了电话,你收拾一下东西,准备从学校搬出来吧。”他冷冷说道。 “你一定要这样做吗?”我看着自己摊在膝盖上的手掌掌纹。 “我的性格你很清楚。”他直截了当地说:“要么你自己来,要么我让袁海带着人去把你弄过来。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不要弄得这么难堪。我还是那句话,你自己在北海和玉渊潭的房子里选一套,你愿意住哪住哪,就是不能出去上班。” “非法拘禁,是指以拘押、禁闭或者其他强制方法,非法剥夺他人人身自由的行为。”我缓缓地说道,“非法拘禁罪侵犯的客体,是他人的身体自由权,所谓身体自由权,是指以身体的动静举止不受非法干预为内容的人格权……” 就算他不说话,我也可以想象,电话那边,他是怎样愤怒。 这世界真奇怪,明明做都做了,却不许别人说。 “我改变主意了。”电话里,李祝融用前所未有的冷静语气冷冷说道:“你现在就收拾东西,我让袁海去接你,立刻!马上!” 我学了快十年的法,满口自由权利,却托李祝融的福,比谁更清楚地体会到那句在法律界流传的名言——法律,只不过是有钱人的武器。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自己是林尉,至少,郑野狐每次把他抓回去,自己脸上都要挂几道彩。 可惜我不是林尉,我是个命无半两重的读书人,这世上最百无一用的,就是书生。 “在把我抓回去之前,你先料理一下自己的后院。李老爷子如果发现自己上午才赶走的人下午又回来了,只怕会气得心脏病发。”到这时候,也只能妄想拿他爷爷来压他了。 李祝融冷冷地笑了起来:“老师,你不用指望老爷子能管我,我现在已经不是十七岁了。” 他十七岁那年,发生过什么事呢? 不过是“猥亵自己未成年的学生被学校劝退”,不过是站在校长室的少年,朗声道:“我不是同性恋。” “怎么,时过境迁了,你又变成同性恋了!”我咬着牙,狠狠地讽刺:“二十七岁才出柜,不嫌晚了吗?” 我幻想过很多次我和他撕破脸的情形,可是从来都没想过,会是在一个喧闹的网球场,在一个晒着阳光的看台上,把那些陈年的疮疤揭开,摊在阳光下。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十年过去,我还以为它们早死得彻彻底底了,原来还能死灰复燃,烧得我胸口剧痛。 “我从来都不是同性恋。”电话那端的人,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我只不过是碰到了老师而已。” 真是一句好情话,可惜选在了错的时候。 我正要冷笑着反驳他,他却说道:“我从来不指望老师明白我的价值观,我也不想知道老师心里在想什么。我做事喜欢现实一点,只要把老师弄到我身边,躺在我床上,只能看着我一个人,而我只要一回家就能看见老师,这就行了。”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放肆笑道:“话说回来,老师去收拾东西吧,袁海也快到了。” 第19章 我不喜欢北海。 我小学时候,课本上有篇课文,好像是《让我们荡起双桨》还是什么,里面的插图就是北海的绿树红墙。听起来觉得俗,但是实地看看,倒还不错。 只是我仍然不喜欢北海。 没人会喜欢自己的牢房。 李祝融的房子里,最漂亮的,就是北海这一套。 当年去过华教授家的书房,他是老派的文人,因为研究的是物理,书房里有点欧式的感觉,高大的书架,书架上都是厚厚的原著。那时候我就想,要是以后我有了一个大书房,也要弄得舒适昏暗,不看书的时候也可以躲在书房里睡一觉。 我不知道李祝融从哪里弄来这么多书,高大的欧式硬木书架,深色调,摆满了硬壳烫金的大书,那些量子论经典力学天体物理,都熙熙攘攘地挤在书架上。书架上甚至还装着一个精致的楼梯,可以让人爬上去拿最高一层的书。 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有和他说过,我的梦想,就是有一个顶到天花板的书架,我可以站在楼梯上,想看爱因斯坦就看爱因斯坦,想看特拉斯就看特拉斯。 他站在我身后,若无其事地靠在门上,双手插在裤袋里,翘着嘴角朝我笑,像一个最温柔多情的纨绔。 我脊背上有点凉。 我不怕他对我态度恶劣,恶毒讽刺。那样至少我可以针锋相对。但是,我不知道该拿一个这样的李祝融怎么办。 他似乎在……暂且称之为讨好吧。 我想他确实在讨好我。 - 晚饭是在家里吃的。 被袁海带回来之后,我先是被他带到书房,转了一圈之后,袁海弄了一沓文件过来,他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若无其事地看文件。 我以前没有来过这栋房子。但是他的房子装修风格大都差不多,他喜欢欧式的沙发,昂贵柔软的地毯,厚重的窗帘,最好是天鹅绒,深蓝或者深紫,他喜欢一年四季都用空调来调整气温,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能让他满意的温度。 他的这些习惯,我都能忍受。我不能忍受的,其实是这个人而已。 我坐在沙发上,被抓回来的怒气正在渐渐消失,转换为无可奈何。这是他惯用的招数,我每次和他争吵,都是仗一时之气。等气愤的时候过去,就只会在心里自我厌恶。 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在哪张若无其事的脸上揍上一拳。 可事实是,我揍不到他。 晚上我睡在客房,失眠到十二点,他穿着衬衫西装裤走进来,一边往浴室走一边解领带,洗了澡出来,泰然自若地躺到床上。 我忍无可忍,挥起手肘砸他肚子,被他抓住手腕往我背后一拗,我整个人翻了个个,被他按得俯趴柔软的床垫上,他得意洋洋地压在我背上,翘起嘴角笑我:“老师的精神很不错嘛……” 我把自己装成一个死人。 他自得其乐地在我身上摸来摸去,睡裤的裤头被他一拉就拉开了,眼看着那只手还在锲而不舍地往下摸,我气得胸口都快炸开了,大叫:“滚开滚开滚开!” 他被我的失常反应下了一跳,伸手开了灯,捞起我的脸细看,啧啧笑着:“老师不会当真了吧,眼睛都红了。” 我用膝盖顶着床,想要爬起来,他轻松地按住我的背:“老师别生气嘛,我又没做什么。” 他语气这样轻描淡写,像是在玩弄什么新奇玩具,我满脑子都是疯狂念头,连呼吸都是滚烫的。 他大概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松开手,故作轻松地说:“老师别生气,我……” 他一放手我就从床上跳了起来,摔了一跤,爬起来冲到门口,门是反锁的,我拧了几下都拧不开,脑子里像是有一根弦忽然断了,我抬起脚来,恶狠狠地踹门。发泄怒火的感觉很奇怪,那一瞬间,我已经忘了自己的初衷是要打开门,我只记得一脚一脚揣着那扇硬木门,像是要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门上。 我想他是被吓到了。 在我踹门的时候,他一直站在旁边,没有阻止我,只是静静地站着,直到袁海都被引了过来,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问有没有事。 “没事。”他这样告诉袁海:“我惹老师生气了而已。” 直到门外的人都散去了,直到我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抱住自己的头。他才走过来,蹲下来抱住我,把我的头靠在他肩膀上,我整个身体都在控制不住地发着抖。 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把我抱回床上,把我蜷缩的四肢扳直,然后伸展开手臂,把我裹起来。他脸颊蹭着我额头,我听见他关灯,“啪”的一声,整个世界都暗了下来。 “晚安,老师。” - 四月十五,天气晴朗。 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个晚上的时间,足够我们两个人都恢复正常。 第二天早上我被他叫起来,彼时他已经穿了一身休闲服,菱形格子的针织衫,黑色外套。他从高中开始,一直喜欢这个叫“Cavi”的意大利品牌。 他皮肤白,头发漆黑,眼睛深邃狭长,简直像个中世纪的吸血鬼。 自从在C城再遇到他之后,我一直在他身上找当年那个少年的影子,这项工程太过艰难。他像是在一夕之间面目全非,变得冷酷安静,深不可测。 我很清楚我在他那里的分量,只是,这点分量已经不起作用了。 我压根,一点都不想去打什么高尔夫球。用佑栖的话说,高尔夫,就是一群暴发户,挺着个啤酒肚,装X地玩着一个几百年前由一个放羊倌发明的拿石头砸羊的游戏,还觉得自己档次陡然提升,脱贫致富,从此就步入了贵族社会。 我虽然没有他那么愤世嫉俗,但是,对于花一上午的时间在草坪上跑来跑去,就为了拿棍子把球搞进洞里的运动一点兴趣也没有。有这个时间,我宁愿躺在草坪上睡一上午。 昨晚发了脾气,怒气值已经不足,没什么战斗力。我反抗无果,被李祝融带上车,开到高尔夫俱乐部,场地里早就有个人在等着了。 我对于郑野狐这个人印象不太好。他是从小就被家里人溺爱过度的,他家里三代单传,只有他一根独苗。小名郑九,因为他小时候多病,想用这个名字骗骗阎王爷——前面已经死了八个了,好歹留下这一个。 他从小到大,掉一根头发都是大事。和他一起玩的人都是战战兢兢的。李祝融和我说过,说他长到七八岁都没打过架。后来和李祝融打了一架,从此变成冤家对头,什么事都要先抢个输赢再说。 我从来没看到郑野狐穿过西装,他的衣服经常是随心随遇乱搭的,反正也没人敢说他。但是他人长得异常漂亮,就是穿得像个乞丐也好看。 今天他穿了件低腰裤,两条细长腿,上面罩了件蝙蝠一样的黑毛衣,整个人都是一贯地乱七八糟的。看到我还破天荒地打起了招呼,朝我挥手:“许老师好啊!” 李祝融冷冷瞥他一眼,鄙夷地说:“你提一提裤子吧,毛都看到了。” 郑野狐得意洋洋:“你这种小老头懂算什么,我家亲爱的就喜欢我这样穿。” 林尉无辜中枪。 所以说,我每次看到郑野狐,都会替林尉觉得惋惜。不是每个人都能忍受郑野狐这种不按牌理出牌的性格。尤其是他作起来的时候,简直像个发癫的外星生物。 他和李祝融两个一碰面就要互相抬杠,我懒得去听,干脆躲在遮阳棚下发呆,李祝融却一定要我看他打球,要我跟在他旁边看。结果打到一半袁海送了个电话过来,李祝融去接电话,留我一个人面对这个脑子不正常的郑野狐。 郑野狐和我商量:“许煦,我把这个球摆到那个地方去,你等会不要告诉李祝融行不行?” 我知道,要想和他相安无事,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装聋作哑。我以前被他捉弄过无数次,十年过去,他的病情应该又上了一层楼。 我不理他,他也自得其乐,在一旁絮絮叨叨: “许老师啊,听说你回R大做实验去了啊?其实我觉得你还是适合当老师,不过小哲应该不会肯。” “许老师啊,不是我说,小哲这个人的脾气你也清楚,他什么话都是埋在心里的,想要他说真心话,要么是你快死了,要么是他快死了。你一向是对他最好的人,就别和他怄气了。再说你们倆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两情相悦,早生贵子……” “不过小貅那件事他确实有点不厚道,要不你也去找个女人生个儿子,哈哈,到时候他一定气得发疯……” 他说了半天,看李祝融的电话像是要打完了,忽然沉声道:“许老师,我知道你和罗秦碰过面了。那家伙就是个疯子,忘恩负义。你别理他,他对你没安好心。你就当是为了小哲,离他远点。” 他话落音不久,李祝融就走了过来,警觉地看着他:“你们在说什么?” “没说什么。”郑野狐说完,若无其事地把那只移动过位置的球碰进了洞里。 第20章 李祝融最近开始忙了。 我的手机不知道被弄到哪里去了,研究所里的那些人的电话我都想不起来,我记得沈宛宜的电话,用别墅里的电话打给她,她正在忙几个案子,用她自己的话说:“我现在忙得连自己姓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不想打给小幺,因为他会着急。 林佑栖倒是清闲,接电话的时候,旁边很安静。我问他“C城天气怎么样?” “好得很哪~”他拖着长音,惬意地回答。说完了,咕咚咕咚喝水。他为了减少吸烟对身体的损害,常年喝一种可以补充维生素的小麦汁。 想也知道,春天的C城会是怎么样的。 呆在C城的时候,我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也会这么想念我那间并不宽敞的办公室,想念在院子里的桂花树,和窗台上跳动的阳光。 “怎么?那混蛋对你不好?”佑栖大概是坐着把脚翘在了办公桌上,惬意地叹息了一声:“不爽你就揍他嘛,你刚刚动过大手术,他难道还能还手?” 我无奈:“揍不到。” “早让你去体育部学跆拳道了,”佑栖恨铁不成钢地数落我:“你看我班里那几个学了跆拳道的男生,一个个牛高马大又耐操,多好!” 学校里的医学班,男生大多弱得跟鸡仔一样,每次上解剖课,搬尸体都是个重活,林佑栖于是选了几个高大的男生,送去体育部学了半学期的跆拳道,回来之后,就成了他御用的“搬尸小分队”,他还把那支小分队借给别的班去用,两百一次,没钱免谈。 “不说这个了。你最近去看过小幺没……” “要不怎么说你天生的保姆命呢?那货活得比你好多了,你操什么闲心?”佑栖淡淡地说:“倒是沈宛宜最近有点事,俞铮的母亲查出了胆结石,住在附一医院,沈宛宜每天都是两头跑,我已经半个月没看到她回自己家了……” 和林佑栖随便聊了一会儿,就到了半上午,我不想吃东西,就没动早餐,喝了杯酸奶,发了一个小时的呆。 快吃午饭的时候,袁海来了。 李祝融让袁海做的事,大部分还没有涉及到企业核心,都是让他处理一些私事,小到给李貅买玩具,大到操办李老爷子的八十大寿。这私事其中就包括监督我。 算算又是阴历三月十一了,李老爷子是十三的生日 。我之所以记这个日子记这么清楚,是因为当年我从R大退学的时候正好是阴历三月十四,李老爷子刚做完七十大寿。我和李祝融的事被他爷爷发现的时候,正好是三月十一,他让李祝融带我回李家大宅,然后摊牌。 袁海提了些红彤彤的东西过来,直接交给了保姆,我问他是什么,他说是郑野狐他妈送来的马来西亚血燕窝,李祝融送一半去李家大宅给李老爷子,剩下的都提到了这里,让保姆每天给我炖一盅。 我对这些寡淡无味的补品向来没什么好感,在C城,刚出院的时候,李祝融弄了奇奇怪怪的东西逼着我吃,也没见身体好到哪里去。 趁着李祝融还没回来,我把袁海叫到了书房。 “我想出门一趟。”我直截了当地和他说:“三月十五我要回C城,我只要两天就行。” 那时候李祝融应该在李家大宅给李老爷子做寿,以前郑野狐的爷爷做大寿就是连做三天,很是热闹,他们这些退休了的人不用忌讳什么。 “不行。”袁海脸上表情纹丝不动:“他不让你离开北京。” “就一天也行。”我恳求他:“你不说,保姆不说,没人会发现。” “保姆不可能不说。她是李家出来的人,威逼利诱都没用。”袁海淡然地陈述完了理由,说:“我不想冒这个险。” 我张了张嘴,想要再说点什么,但却已经无话可说。 呆在李祝融身边的人,一般有两个结果,一个是学会并顺从了他的价值观,另一个结果就是圆润地从他身边滚开。 袁海显然是前者。 对这个结果我并不是很意外,但是,当我站起来,准备走的时候,袁海在我背后问:“你为什么不直接和他说?有些事本来没有这么复杂的。” - 事实证明,袁海错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和李祝融说这件事,我说:“我想回一趟C城。” 他转过脸来看着我。 他是真正的凤眼,眼尾上挑,墨蓝色眼睛,一般的情况,他只要这样安静地看着一个人,就足以让那个人乱了阵脚。 我抿着唇,垂着眼睛看桌上的纹路,等着他说话。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把那盅炖燕窝往我面前一推:“你先把这个吃了。” < 我咬着牙吃那盅燕窝,他已经吃完了饭,双手十指交叉,支着下巴,眯着眼睛看我。 “很难吃?” “……还好。” 他忽然伸出手来,我本能地闪躲,没躲开,他没想到我会躲,眼神暗了一下。 “这里……”他在我眉心按了一下,我疑问地看着他,他翘起了唇角,解释道:“你皱着眉头。” 我都没察觉到,原来我一直是皱着眉头的。 我对这样的他并不陌生。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甚至直到我从R大退学之前,他对我,其实都很好。 要不然,像郑野狐那种外表具有疯癫般热情内心却比谁都凉薄的人,也不会对我这样上心。 我其实很明白,我在他心里的分量。 只是,人总是不容易满足的。有了这样,还想要那样,有了喜欢,就想要爱。 我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可以不顾一切地站出来,而你不可以? 为什么我自己枯木死灰地过了十年,你却可以结婚生子?你和那个女人结婚生子的时候,在你心里,我又被放置在什么地方呢?我们曾经有那么大把大把的时间,我等着你,一直等着你,一直等到我自己都不敢再等下去了…… 而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然而此时一切都过去了。 当年那两个小心翼翼地在一起的少年,他们脆弱得像一折就断的芦苇,但是他们相爱。他们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在一起,但是他们相爱。 他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是满足的,他周末R大补课,只放半天假,却也要坐半个小时的车赶过去见他,哪怕坐在一起吃一顿饭,哪怕是说几句话,都是好的。因为他,连去那里的公交车都比从那里回来的公交车显得可爱。 那时候的许煦,大概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却只能相对无言。 现在的许煦和李祝融,坐在光明灿烂的房间里,没有路人的侧目,没有风言风语,没有那个像乌云一样横亘在我们头上的李老爷子,我们都不再是任凭别人摆布、除了爱情一无所有的少年。 当年阻挡我们的那些事,都不存在了。 这是最好的季节,最好的房子,最好的夜晚。 然而我们却不能在一起了。 世界上最可笑的事,莫过于此。 - “不行。”他坐在漂亮的欧式沙发里,身上藏青色西装越发衬得他皮肤像瓷一样白。 早就料到的答案。 “我三月十五必须回去。”我垂着眼睛,看着地毯上漂亮的花纹:“那天是我爸的生日,他六十岁。”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把眼睛抬起来。”他忽然说道。 我抬起眼睛,看着他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他的袖扣似乎是蓝宝石的。 然后那只手忽然离开了扶手,有阴影当头罩下来,他背着光站在我面前,专注地看着我。 “老师为什么不邀请我和你一起去呢?” 我简直有点反应不过来他说了什么。 我扶着扶手,想要站起来,却被他按住了肩膀,修长手指从我颈侧一直划上来,我脊背上有点发凉,侧着身想躲开,被他捏住了下巴,把我脸扳了起来,墨蓝色眼睛一直看到我眼底:“老师,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不……不行。”我艰难地说完,用手推他,被他捏住手腕。他的神色似乎有点悲哀。 “为什么不行呢?”他皱着细长的眉毛,抿着唇,他身上似乎背负着沉重的东西,而我甚至不敢问他,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现在,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我了。你父母不愿意见你,我可以把他们弄到北京来,让他们住在这里……”他似乎在陈述一个光明美好的未来,连嘴角都渐渐翘起来:“老师,你还在怕什么呢?” “不行!”我瞪着他:“你不能这样做!你疯了吗?他们是人,不是东西!你也想把他们关起来吗!” “为什么不能?”他用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单纯”眼神看着我:“这个世界上的事,本来就是很简单的。他们现在不能接受你,要是把他们关在北京,和你相处久了,总会软化的……” “啪”的一声脆响,连我自己的脸颊上都感觉到了火辣辣的痛。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因为我觉得受到了羞辱。 他白皙的皮肤上,坟起几道鲜红的指痕,在那样完美的侧面上显得格外刺眼。 他的脸被扇得偏向一边,几缕头发垂下 来,让他显得无比哀伤。 我听见自己发着抖的声音,我颤抖着问他:“你……你也是这样想我的吗?只要关着,关久了,总会软化……” 他笑了起来。 薄薄的嘴唇翘起来,因为被咬破的嘴角而红得刺目,他笑着偏过脸来,忽然用力捏住了我的下巴,狠狠地吻我。 带着血腥味的吻,强势得让人窒息,他几乎是在啃咬我的下唇,我嘴角忽然疼了一下,大概是被他咬破了,不知道是我的血还是他的血,让我口腔里充满了铁锈味…… 我听见他冷冷的声音,与我记忆里那个虽然跋扈却会弯着眼睛对我笑的少年相去千里,他冷笑着说:“这个社会上,能力就是唯一的道理!老师,你还不承认吗?你爱我爱得无可救药,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呢?除了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在作祟。是,我当年没有和你一起跟我爷爷斗争到底、然后看着你被打断腿,扔回C城。是我害你从R大退学,是我找了女人生了儿子,那又怎样呢?现在我们可以在一起了,还有谁敢和我说一个不字?还有谁能拿你来威胁我?你要恨我也好,你要缩在你的壳里也好,但是你现在就是和我李祝融在一起,你就是我的!这是天王老子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十年来,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多话…… 我瘫在沙发里,因为缺氧而眼花着,我知道他正在看着我,他的眼神像是有温度一样,让我心脏都抽疼起来。 我说不出话,我也没什么什么话要和他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眼神软化了下来。像是收起了爪子的猛虎,有着比猫还柔软的脚掌。 他俯身下来,伸手摸着我颈侧,在我耳边轻声说话。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委屈,就像他还是十年前那个跋扈却爱在我面前耍赖的少年一样,他说:“老师,你知道吗,今天是你第一次打我呢。” 第21章 他没说错,我以前,确实是从来没有打过他。 哪怕是他那时候犯了最严重的错误,我都没有动过手。 晚上做了个梦,梦见十年前在北京的时候,一个昏暗的房间里,只开着床头灯,被压在下面的是个很瘦很苍白的青年,声音发着抖,带着哭音喃喃着:“你骗我……你太坏了……” 压在他身上的少年,身形修长,一边急切地亲吻着他,一边诱哄:“老师,等一下,等一下你就不疼了。” 那是他十六岁生日的晚上,我给他做了蛋糕,还逃了课给他来过生日。我以为我的礼物是最好的,结果郑野狐志得意满地说,他保证小哲一辈子也没收到过这么好的礼物。 然后我被郑野狐灌了几杯酒,醒来之后已经躺在卧室里,身上压着刚刚成年的李祝融。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以为我那天晚上没有力气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后来才从罗秦那里知道,是郑野狐给我弄了一种迷幻药,这种药一般是在美国的夜店里用来迷奸的。 就算是那时候,我也没有打过他。 大概是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吧。 - 第二次从梦里醒过来的时候,他正躺下来。 他是没有顾及别人习惯的人,不管过了多少年,他都是这样的。 我闭着眼睛装睡,被他一把搂住肩膀,把我整个人拗过去,扳到他怀里。每晚的这个时候,我都会无奈地发现,原来他已经长成一个强健青年,他身上的肌肉并不夸张却很硬,就算安静的躺着,也像一只慵懒的豹子,带着让人不安的侵略性。 大概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体温比我烫。我经常睡到半夜热得醒过来,发现自己被他用被子裹成一团,满头大汗。他经常用手臂箍着我的腰,不能硬扳,他警觉性高,一扳就醒。我只能小心地把手和脚都伸到被子外面,整个人睡成一个“C”型。 但是今天晚上我不是热醒的。 我隐约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勉强睡了一会,意识却越来越清醒,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发现他站在那个全玻璃结构的阳台上打电话。外面已经有隐隐的晨曦了。 “……这些事不用你管,你年纪大了,好好养老,别管这些事。”他难得展示他特有的温情。 和他打电话的显然是李老爷 子,老人家起得早。当然,也可能是我让李老爷子寝食难安。 当年李老爷子和我说过,他说:“别说你是个男的,就是个能生儿子的女人,也进不了我家门。” 李祝融是他一手教出的接班人,是他李家的家主,自然值得最好的。我这种人,在他李家人的价值观里,就是一个穷酸读书人。肯定配不上他家的李祝融。 那边李老爷子似乎在咆哮,因为李祝融把手机移开了点,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从裤子里拿了一个烟盒出来,给自己倒了一只烟,也没有点,就拿在手上玩。 他们的电话又继续了几分钟,然后李祝融挂了电话,打给了郑野狐。 他和郑野狐说话的语气,我一听就能听出来。 “喂,死了没?” 那边郑野狐大概在抱怨什么。 “滚起来,有正事,别和个女人一样磨磨唧唧的。”李祝融不客气地说完,点着了烟,大概是不想烟味飘进来,把阳台的门关上了。 我几乎听不到他们在商量什么事,过了一会,又睡过去了。 - 我虽然知道李祝融是说一不二的人,却也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要跟我一起回去。 三月十二,我们又吵了一架,吵完了,他让袁海拿了件大衣来,让我跟他一起出门。 北京的春天确实是到了,外面的沙尘暴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李祝融的车挂的是军牌,从北海一路开到李家老宅,外面空气里有许多浮尘。但也没有报道里的那么严重。李家老宅里郁郁葱葱的都是植物,空气质量倒是不错。 我对这个地方,本能地有点畏惧。 姓吴的老管家,当年是跟着李家从南方上来的,他对李老爷子言听计从,郑野狐和我说过,大概是因为混血的缘故,李祝融小时候长得粉雕玉琢,比所有世交家的小孩都好看。他小时候,李老爷子罚他饿着站在书房里,不许吃晚饭。监督他的仆人经常都忍不住给他弄吃的,只有这个吴管家狠得下心饿他。 虽然还没到生日,李家也聚集了不少从远方赶来贺寿的人,吴管家出门迎李祝融,说李老爷子在陪舅老爷下棋。 李祝融脸上冷冷的,也没有说什么,只让他们把带来的东西提进去。 我以为他会直接把我关在卧室里,结果他竟然带我 去见李老爷子。 虽然是春天了,客厅里的暖气还是开得很足,李家的亲戚都在客厅里。他那几个让人惊艳的堂妹,懦弱但精于玩乐的大哥,还有那个在人前和他母慈子孝的母亲,都围坐在沙发旁边,看李老爷子下棋。 我们还没进去,吴管家先去李老爷子耳边说了一声,旁边的人也听到了,都抬头往门口看。 李老爷子的脸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就沉了下来。 袁海带着笑走了上去,他手里提着不少礼物,先上去一阵活络地分发礼物,换来不少回应,十分热闹。李祝融趁机把我拖了进去。 他甚至还有恃无恐地向他那几个堂妹介绍:“这就是许煦。” 我几乎被各色目光打成筛子,李老爷子的眼睛在他揽着我腰的手上绕了一下,咳嗽了一声,说话的声音就都安静了下来。 “这次我做生日,没准备大办。几个家里人聚一聚就行,我不喜欢让不相干的外人来搅合……” 这已经不是暗讽了,这是明着来的。 我腰上的手臂忽然紧了起来,李祝融挑了挑眉毛,把我往他怀里揽了揽,冷冷地说:“老师是我的家眷,不是外人。” 第22章 三月十三,是李祝融的爷爷过生日。 我整天躲在卧室里,看我带来的一本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终于熬到了三月十三的正午。 李老爷子虽然说了不大办,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八十大寿,儿孙满堂,怎么可能不大肆操办?从早上开始,李家就热闹得很,来客络绎不绝,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远远听到小客厅里的女客一阵喧哗,原来是郑野狐来了。 我压根不想去见这些人,当年能和他们在一起说笑,是因为觉得他们是李祝融的朋友。现在我和李祝融的关系都这样狼狈,用什么身份去见他们? 午饭本来准备在楼上吃,但是李祝融让袁海上楼来叫我。袁海用开玩笑一样的口吻说:“李老爷子刚刚说,来者都是客,楼上的客人怕是看不上李家的人,所以连下来跟寿星公敬杯酒都不肯。” 他这话是当着人前说起来的,削的不是我的面子,而是李祝融的面子。 毕竟,一天之前,李祝融还言辞凿凿地说我是他的家人。现在这个“家人”,连跟他爷爷祝寿都不愿意。 要是李祝融不开心,头一个不好过的人,就是我。 要是平时,我也不在乎什么好过不好过,反正日子已经被过成这样了,怎样过不是过呢?但是现在却不行,因为我爸的生日,他要是不高兴了,我的境况会比现在糟糕十倍。 “和李老爷子说,我感冒了,怕传染给客人,所以一直没有下楼。本来是准备给老爷子祝寿的,但是两手空空,没拿礼物,不好意思去讨酒喝,既然老爷子发话了,我马上就下去给老爷子赔罪……” 想也知道,李老爷子说完那句看似玩笑却很重的话之后,旁边的人一定是噤了声,半天才有人开着玩笑把话题引开。现在气氛应该都还是僵的,袁海虽然性格冷静,但是跟着李祝融这么多年了,把我的话修饰一下当玩笑话说出来,旁边的人一定会识相地跟着笑,李老爷子不能削李祝融的面子削得太狠,也会笑起来,于是一片其乐融融。 这些勾心斗角,一句话转十个弯才说出来的功夫,是在这些大家族里长大的人必须学会的。我虽然不会,但是看了这么久,也能依样画葫芦说几句。 - 李老爷子坐在客厅里,旁边是几个老人,我都认识。 夏李郑三家,夏知非爷爷和父亲都死得早,是意外,他小时候过过一段苦日子。夏宸那一脉我只听说,没见过。在C城只觉得夏宸有点眼熟,我只见过夏知非两三面,所以没把夏宸认出来。 李家喜欢自诩为书香门第,其实出来的人一个比一个手腕狠,他们家的人,一点谦谦君子的蕴藉都没有,不过博学多才是一定的,李祝融当年十三岁就能看法文原著,我的论文,他对照着参考文献,竟然能看懂大半,都是被李老爷子那铁血手腕教出来的。 郑家人很洋气,观念开放,和其他人比起来,郑野狐和林尉几乎没吃什么苦头。郑野狐他妈很厉害,现在他家是她妈做主,一个女人,从政,还坐到那么高的位置,实在是件难得的事。郑野狐虽然平时疯疯癫癫的,但是他骨子里有一股狠绝,当年他以为林尉在南方出事,一晚上肃清了半个城市,结果林尉只是出了点小意外而已。 这几家人,我都不喜欢。 大概是由于我爸的缘故,我从小就觉得那些把时间浪费在权力争斗和勾心斗角的人,都是看不透而已。人活一世,只有一个胃,一天吃一点饭就够,只有一个身体,有一个伴侣,有片瓦可以安身就够。人是要有信仰,有梦想的。喜欢旅游,就去旅游,喜欢开公司,就去开公司。喜欢搞物理,我就去搞物理,整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嫌钱不够,人心不足,都是在浪费生命。 但是事实给了我狠狠一巴掌。 我自以为活得自在,做自己想做的工作,颇有成就。但是这些“浪费生命”的人,他们只要随意一句话,就可以让我万劫不复。 权力不一定可以成就他们自己的人生,却可以毁了别人的人生。 像我,穷书生一个,满脑子公式定理。我能说清楚宇宙起源,看穿每一个人的身体构成,说出他们每一个动作的力学原理。但是我要做的,却是给一个我压根不想有交涉的人祝寿,说祝老爷子福寿绵长,松鹤百年。 李老爷子很和蔼地笑了,李祝融的堂姐在旁边,端了一盘红包过来,李老爷子拿了一个给我。李祝融在背后看着我,目光灼灼。 小客厅的那堆女客,不知道在说什么,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的手在发抖。 眼前的这个人,我很清楚,是他的一句话,让我从R大退学,让我猥亵学生的名声传扬开,父母蒙羞,自己没有立足之处。但是我不能把红包摔在他脸上,我还要接过来。 文人说得轻巧,自古艰难唯一死,但是这世上有很多事,是比死更艰难的。 活着忍受,比死,更需要勇气。 我爸今年六十岁,清瘦,满头白发,我妈今年五十三,喜欢去楼下的郑老师家里打麻将。他们只有我一个儿子,就算在最艰难的时候,我也没想过死。 但是活着,又能怎样呢?不过是被李祝融关着,他有很多套房子,我可以一套一套住过去,北海不错,玉渊潭也还好…… 连说一个“不”字的权力也没有,他有那么多花样迭出的威胁,父母,朋友,乃至我自己,都可以成为被他挟持的本钱。 他说他喜欢我,可是他做了什么呢?他说他十年前身不由己,可是他十年后做了什么呢? 十年里,我从未想过,要是我没遇到他就好了。 但是,现在,我忽然这样想了。 - 整个下午,我一直呆在卧室里。 天很快暗下来,我没有开灯,在床上坐了一会,觉得累了,就趴在床上睡了。 醒来是因为听到李祝融进来的声音,他和袁海在说话。 “老师睡了?” “刚睡。”袁海替他开了门,停顿了一下,又加上一句:“许老师晚上没吃东西。” 李祝融“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袁海退了出去,带上了门,房间里又暗了下来。 我听见他在解领带的声音,西装外套被扔到地上,他大概是喝了不少酒,直接倒在了床上。 “我要缓一下,”他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忽然把手臂搭在了我身上。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大概不知道我已经醒了,躺在床上,长舒了一口气,忽然勾着我肩膀,用对于一个喝醉的人来说很轻的动作把我慢慢扳了过去。 我闭着眼睛,竭力装成一个已经睡熟的人。 嘴上忽然被有点凉的东西碰了一下,带着点酒味。 他亲了我一口。 “老师,你知道吗,夏知非他羡慕我,”他声音里带着醉酒特有的轻快和笑意,双手捧着我的脸,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我比他聪明。” 我对夏知非的爱人,略知一二。他叫陆非夏,印象中,他身体十分虚弱,不能沾烟酒,也不能吃辛辣食物,连出来吹个风都会出事。但是听人说过,他并不是生下来就这样的,他以前甚至是个特种兵,还去越南出过任务。 我曾经见过陆非夏一面。 是在我大二那年夏天的下午,李祝融和郑野狐去玩野外射击对战,路过夏知非家,顺便叫他。有个很漂亮的青年站在草坪上浇花,穿着一身迷彩衣服,听见我们的声音,他惊讶地转过头来,那张脸让人惊艳到失神。 他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 我知道夏知非为什么羡慕李祝融。 他在我脸上摸了几下,又躺了一会儿,期间偶尔发出一两声轻笑声,认识他这么多年,除了刚在一起那段时间,我难得看见他这样开心。 就在我以为他已经睡过去的时候,他却忽然伸手撑住床,缓缓坐了起来。 我知道,他要去洗澡。 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有自制力的一个人。 他没有洁癖,而且今天他身上也不脏,但是他就是一定要去洗澡,因为他不能容忍自己失去自制力的人。他从不纵容自己,不管遇到什么事,他总是克制自己,做出最理智最冷静的选择。不管引诱他的是柔软舒适的床铺,还是别的事情。 他自制得近乎自虐。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曾经心疼他,后来发现他压根不需要任何人的心疼和同情,他比我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骄傲,水火不侵,油盐不进。 浴室里传来轻微的水声,这间黑暗的卧室,像极了十年前,李老爷子刚刚和我们摊牌的那晚上。 我忽然很累。 他说,夏知非羡慕他。 可是,他不知道,我羡慕陆非夏。 第23章 三月十四,我还是比李祝融晚起。 “老师今天和我们出去玩吧。”早餐桌上,李祝融忽然这样说。 “去哪?”我用勺子搅拌着滚烫的粥,明明宿醉的是他,我的太阳穴附近却在隐隐地作痛。 “去玩枪。郑野狐和夏知非都去,还有小宸。”他用修长手指抵着自己额头,思考了一下,说:“老师,昨天小宸说有事要和你说。” 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小幺担心我罢了,小幺是和李祝融交锋过的,我说我现在过得好,他也不会信。 “我不去了,我要回去给我爸过生日。你不放心的话,就让袁海陪我回去好了。” 他把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不是说了我和老师一起回去吗?” 我抬起眼睛看他,他气定神闲地喝着咖啡,漂亮到近乎完美的侧脸,头发都梳到脑后,发根也是墨黑色。 “我想,我还是一个人回去吧。”我斟酌着词句:“我爸他年纪也大了……” “老师直接说他们不乐意看见我不就行了?”他把咖啡碟子一推,黑色的咖啡溅出来,落在雪白桌布上,格外刺眼。 我简直是忍无可忍了,现在是大清早,李家人大都还睡着,客人都住在别的房子里,佣人不会多嘴,连着几天被木偶一样摆弄,为了他的面子委曲求全,最后他竟然连我唯一的一个要求都不答应。 “你也知道他们不乐意见你!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人乐意见的事吗?”我把勺子一扔,站了起来,粉白色的瓷碗侧翻过来,粥都倒在了桌上,沿着桌沿滴下来。 我只觉得胸腔里像有一团岩浆在翻滚着,烧得我心脏上火辣辣地疼,我怕自己再在他身边呆下去会说出更过分的话来,激怒了他。索性推开椅子,想要跑到外面去。 “你想去哪里!”他一把攥住我手腕,力度大得像要把我骨头都捏碎,我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他横眉怒目地逼问我:“你就知道跑吗!” “是又怎样!”我对吼过去:“总比你这种只知道强迫别人的混蛋好!” 最终还是骂出来了。 他脸上的怒意十分明显,咬住了牙,似乎想要揍我一顿,但渐渐地,他竟然平静了下来,墨蓝色眼睛里,又露出那种让我毛骨悚然的笑意。 “袁海,过来!” 一直在旁边小心翼翼观战的袁海赶紧走了过来。 他把我朝袁海一扔,用一种近乎气定神闲的语气说:“你替我看着他,我去换件衣服,顺便打个电话给郑野狐,说我不去玩枪了。” 袁海小心地问他:“那安排的车子……” “还是那辆车,让李宏准备些礼品,十分钟之后我们出发,飞去C城,”他已经走到楼梯上,忽然站住,翘起唇角,朝我开心地笑道:“我要带老师去拜见一下我的岳父大人。” - “醒了?” 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李祝融的脸,从仰视的角度看,他的眼睛是那种近乎黑色的墨蓝。 我的头很晕,倒是不怎么痛了,头下枕的东西比沙发硬一点,原来我睡在他腿上。 我记忆里最后一个镜头,是袁海为难地看着对着他大吼大叫的我,然后我手腕上一痛,整个人就软了下去。 想到这里,我整个像被蝎子蛰了一样,从他腿上弹了起来。 他轻而易举地按住了我。 “老师,不要激动。”他眯细了狭长眼睛,不知道按了什么按钮,车窗里透进来的阳光竟然明亮了很多,他手指在车窗上点了点:“你看,我们已经快到了。” 我剧烈地挣扎起来,被他按住,我满心的愤怒,张嘴要咬他,被他用手握住了下巴,卡住我牙关,低头吻了下来。 我只恨不能咬断他的舌头。 他顺利地让我濒临窒息,然后,气定神闲地道:“老师既然说我以前是在强迫老师,那我就真的来强迫一回好了。怎么,老师不喜欢?” 我躺在那里,握紧了拳头,满心里都是绝望,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 他明明掌握了全部的主动,本该志得意满,却好像有点疲倦般,靠在车窗上,一只手插在头发里,越发显得肤色惨白。 窗外的风景,飞一样掠过,有什么东西在不可挽回地逃走,而我已经无力去管。 - “给我一个手机。”大概是因为情绪,我的声音哑着。 “老师要手机干什么?”他明知故问地看着我。 我别开了眼睛。 “我给我妈打一个电话,告诉她一下。”我感到指甲扎进掌心里的痛:“我爸身体不好,我怕他太激动……” “老师不我的生气了吗?”他的手放下来,抚摸着我头发,大概是觉得我很温驯,又摸到了我脸上。 我忍耐着自己跳起来给他一拳的冲动,用我能发出来的最平静的声音说:“我错了。我不该和你吵架,你把手机给我吧。” “老师不生气了就好。”他用指尖在我脸颊上轻划着。一直在副驾驶座上听着我们对话的袁海连忙把手机递了过来。他接过来,交到我手里。 他甚至还笑着说:“老师不是要告我的状吧。” 我没有说话,拿着手机,爬到了座位的另一边,蜷在那里拨通了我妈的手机。 响了三声,电话被接通了,我听见那边有高压锅喷气的声音,我甚至可以想象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急忙忙地接起电话的神态。 “姆妈,”刚一开腔,鼻子就猛地酸起来,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涌,我连忙掐了自己两把,压低了声音说道:“姆妈,我是煦煦。” “啊,煦崽啊,”我妈用她特有的大嗓门惊喜地叫了起来:“你爸明朝过生日,我就说我煦崽肯定记得唻……崽,你爸做整寿,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姆妈,我在车上,就快到家了。” “好啊……回来好啊……”妈大概也是高兴,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念叨起了我爸:“崽,你不晓得,你爸这几天饭都不爱吃了,就盼着你回来……” 我的心像被放在滚油上煎,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告诉她,在我爸的大生日里,我要带着那个她恨得咬牙切齿的“夭寿仔”回家。 但是,如果不说,等到见面的时候,还是要开口。 “姆妈,我跟你说一件事。我这次回来,带了一个朋友……” 我妈大概也察觉到了我语气不对劲,有点小心翼翼地顺着我的话说;“带朋友……带朋友也好唻……” 我实在说不出口,只能沉默,我妈顿了一顿,终于问道:“崽,你带的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我的额头抵着冰凉车窗,整张脸都好像冻僵了,我竭力想扯出一点笑容来。 我妈叹了一口气。 “崽啊,我就晓得,你还是不肯改唻……”她唉了一声,像是自我安慰一般说道:“带朋友也好……你这些年一直不开心,要不是因为那个夭寿仔……唉,姆妈上了年纪,就喜欢啰嗦,不说了,不说了。” 我闭上了眼睛,觉得心口像被撕开一个洞。 “姆妈,跟我一起回来的,是李祝融。” “什么!”因为惊讶而骤然撕裂的声音,我妈发着抖:“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要和他搅到一起,你不记得当年……” “姆妈,别说了。我爸身体不好,你帮我劝他一下,我们马上就到了……”我支持着自己把话说话。 那边已经不说话了,只听见我妈急促的呼吸声,带着一两声抽泣。 我用手掌遮住了眼睛,说了一句“姆妈,总归是我对不住你和我爸。”挂上了电话。 李祝融从背后靠近来,张开手臂,把蜷缩在座位角落里的我包裹起来,用下巴枕着我肩膀,低低地说:“老师,说好了?” 我整个人都在发抖,往角落里缩。 我怕他, “老师,别担心,我在这里。”他自顾自地说着,把我从角落里拖出来,抱住,在我脸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 我的脑子在疯狂的运转,像一台尘封多年又被拿出来的计算机。这些年来,我一直得过且过,因为没什么东西需要用脑子,我只不过是在活着而已。 是他把我逼到这境地的。 “我要一块手表。”车到市郊的时候,我忽然开口。 李祝融没有问为什么,而是问袁海:“准备的礼物里有手表没?” “有的。”袁海拿出一张纸来,汇报道:“有一块PatekPhilippe的,还有一块Rolex的。” “拿Rolex的。” 我靠在他手臂上,把手伸出来,手腕上一道血红的淤痕。 他抿着唇,替我把手表戴上了。 我看了一眼,似乎能遮得住。不再说话,靠在他身上,闭上了眼睛。 第24章 按照家里这边的风俗,整岁的生日是要办宴席的。 我爸不喜欢热闹,所以生日不会大办,应该就是请一两桌平时往来得比较勤的亲戚朋友,然后我妈自己做一顿饭,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一顿就散了。 我家里不大,三室两厅带厨卫,我爸平时把客厅当书房,把书房当储藏室,客厅里总是堆着一堆书,还不让我妈整理,说我妈会弄乱他的书。 我的卧室,虽然我已经很久不住在家里,但就算家里的东西没处放,我妈也绝不把杂物堆到我的卧室里。 我知道,他们其实希望我回去住。 回N市,也不是不可以,我的法学还不错,回去也找得到地方教书。但是我不想回去。 我爸这一辈子,傲骨铮铮,他是那种最老式的文人,从不折腰。同事背后造谣说他收了学生的礼,他能当面对峙,逼得别人公开道歉。 他唯一的污点,大概就是我。 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去书店,那时候我刚被退学,我妈让他带我出去走走散散心,他是整天闷在家里搞学术的读书人,哪里知道什么地方好玩,想要带我看学校后山的亭子,转了半天没找到路上去。绞尽脑汁,终于决定带我去书店。 在书店里,隔着一个书架,他的同事,明明看见了我和他,还刻意大声宣扬着:“听说许教授家里的儿子是个同性恋”。 他那时候正从书架上往下拿一本物理书,听到这话,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永远记得他那时的神情。 他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 上楼的时候,李祝融忽然叫住了我。 我走在前面,他在等着袁海他们把礼物准备好,然后一手提着一堆纸袋子,很潇洒地打发了袁海他们,提着他的“礼物”跟在了我后面。 我家在三楼。住在左手边,门上贴的春联是我爸亲手写的,他写得一手好字,清瘦的宋体,用来写春联有点过于凄凉了。 我这辈子亏欠最多的两个人,此刻就在这扇门后面。 我扫了一眼我家的门,继续往上走。 这栋居民楼有五层,走到最后四楼上面的楼梯,他大概以为五楼就是我家,叫了我一声:“老师!” “怎么了?” 他站在昏暗的楼道里,像一个英俊的吸血鬼,穿着纯手工的意大利西装,头发全部拢到耳后,露出混血儿特有的一张漂亮面孔,丹凤眼里带着笑意,朝我抬起下巴来:“老师,我头发乱了。” 他脸颊左边有一缕头发垂了下来。 我安静地走回去,替他把那缕头发重新别到耳朵后面。 在我伸手替他别头发的瞬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我脸颊上啄了一下。 “老师笑一笑嘛!”他得意地要求我,这神态像极了十年前那个蛮横霸道、高兴起来还会撒娇的少年。 我没有理他。 “你在这等一下。”我让他停在五楼下面一点的楼梯上:“我先去敲门。” 他皱了皱眉,露出不高兴的神情。但是我知道他这是装的,他脸上有情绪的时候,很少是一时遏制不住,大部分时候,都是吸引我的注意。 我不再管他,自己朝五楼走去。 - 十分钟后,他走上了楼顶的天台。 “HI,小哲。”我坐在围栏上,好整以暇地和他打招呼。 他还提着那些可笑的“礼物”,脸上神情十分阴沉。上天台的门很矮,他站在那里,越发显得高大。 但是,高大有什么用呢?从门口到我坐着的围栏至少有十五米,在他跑过来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翻身跳下去。他又不是刘翔。 今天是三月十四,距离他在C城重新遇到我,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个月,距离我们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十多年。 真奇怪,越是到了这时候,人反而不伤心了,而是感到一种麻木的满足。 “许煦,你想干什么?”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够吓人了。 “没干什么。”我双手撑着栏杆,不时无聊地左右看看:“我只是觉得,我们需要好好聊一下了。” “你疯了吗!跑这上面聊天!”他脸上薄怒的神色:“你先过来,到我这里来,不要让我生气。” 我别过脸去,看了一眼下面的风景。我选的位置不错,下面没有树,全是水泥地面。上次在林佑栖那里看到一篇医学报告,说是超过十二米,跳到坚硬地面上,死亡的概率大概是多少多少。 “小哲,我们有多久没有好好说话了?”我平静地问他。 他已经把那些礼物都扔在了地上,烦躁地扯松了领带,我猜他现在一定很想揍我一顿,可惜他揍不到我了。 “我一直在和你好好说话。”他嘴硬地说完,抿着唇。 “又在骗人了。”我告诉他:“小哲,两个人能交流的前提,是平等。就算不平等,也要互相有筹码。但是,这些天来,你拿我朋友威胁我,拿我父母威胁我。我一步步退让。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会输到这么惨,难道是因为你没有可以让我威胁的东西,我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一件可以威胁你的东西……那就是我自己的命。” 他咬紧了牙。 “你想要什么,你就说,我都可以给你。”他恶狠狠地说:“你先回来。” “谈判不是这样的。”我耐心地告诉他:“你不能给一个笼统的概念,您要给一个我看得见的好处,比如说,你可以说,今天我们不去你家了。我们回北京去。这就是诚意。” 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你回来。回来我就和你谈。”他已经有点烦躁了:“你不会跳的,你想想你爸妈,他们就在楼下,难道你要他们看你的尸体?” “那是你的事了。”我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死了是火化还是土埋,用什么棺材,葬在哪里,都随你便!” “闭嘴!”他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朝我吼道:“你给我闭嘴!你这个懦夫!你敢跳下去,我就弄死你爸妈!我说到做到!” “你不会的。”我在天台的寒风里瑟缩了一下:“等我死了,你就会想:到底是谁的错呢?为什么许煦会不想活了呢?然后你就开始回忆,你就会发现,原来是你自己,是你让我不想活了……然后,你也许会有那么一点点后悔吧,谁知道呢……” “你闭嘴!”他恶狠狠地打断我的话:“你懂什么!你什么都怕!什么都在乎!你在乎的那些东西有什么要紧!那些人没了你也不会死!” “那你呢,你没了我会死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蹲了下去。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我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忽然笑了起来:“昨天,罗秦告诉我,你儿子,是你和一个美国女人生的。我昨天才知道她的名字……” 他现在,一定会想要弄死罗秦了。 可是,我却很感激罗秦。 我一直逃避的那个问题,我避而不谈的那个小孩,那个小孩的母亲,还有他李祝融没有和我在一起却也没有来寻找我的十年时间,都因为罗秦的一句话得以解释。 他说:“许煦,你高估了自己。李祝融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亲人而已。” “是这样吗?小哲?”我偏着头问他:“你只要一个和你亲近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最好是你的小孩,只要他真心真意地对你好,和你亲近。你就不需要我了?” 他蹲在地上,一米九的身形蹲起来也不显佝偻,他似乎在发抖。 我一直怀疑,他有某种心理疾病,强迫症,或者心理上的暴力倾向,然而大部分时候,他那么正常,像是一个过分冷酷的正常人。 我想我可能要失望了。 没关系,反正我也失望很多次了。 那年在R大的校长室,我那样失望,后来,也没事了。这十年里,我一直在失望,不也好好地活着。 再碰到他,不过是再失望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什么都不懂……”他的声音沙哑着,像是压抑着太多东西,他几乎是在喃喃地说:“你该死的什么都不懂!随便一个人就能弄死你,你什么都不懂……” “你不说,我怎么会懂呢……”我闭上眼睛,企图抑制某种滚烫的液体:“你什么都不和我说,你要我怎么懂?” “我不能说!”他蹲在地上,像一只被抛弃的大狗一样。抬起脸看着我,他的眼神让我困惑,那里面有太多东西。 我心口剧烈地抽疼起来。 “算了”,心里有个声音这样说:放了他,也放了你自己。 这个人,我曾经喜欢到半夜睡不着觉,我怎么舍得他难过? 可是他为什么就舍得我难过? 我们又是什么时候,走到了这地步? “跟我道歉吧,小哲。”我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把脸别到一边:“说对不起,然后回去吧……” 他站了起来,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的表情有点慌乱,我猜他会道歉,但是他没有。 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最后我只听见模糊不清的几个字。 “我……” “什么?” “你他妈的给老子从那鬼地方下来!”他愤怒地大吼:“老子刚刚说了我爱你!” ------------------------------------------------------------------------------------ 曾经,郑野狐和林尉打架,夏知非笑他,说:“一句我爱你就可以解决的事,搞得这么难看。” 所以说,我羡慕陆非夏。 第25章 在我迟疑的时候,眼前忽然扑上来一个阴影,我本能地往后面一躲,被他伸手揪住衣领,从围栏上狠狠地拽了下来,按在地上。 “你疯了吗!你这个混蛋!”他哑着声音对我怒吼着,高高扬起拳头,满脸的愤怒。 我本能地闭上眼睛,只听见耳边一声闷响,本来以为会落在我脸上的拳头却迟迟没有挥下来。 我睁开眼睛看,先看见的是他因为悬心而苍白的脸,从脸颊到眼尾,都蔓延着愤怒的红色,他咬着牙,瞪着我。连眼睛都是通红的。 我闻到了血腥味。 本来要砸在我脸上的那一拳,砸在了水泥地面上,骨节上的皮肉都绽开来,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涌。而他只是瞪着我,咬紧了牙关,一句话不说。 我被这样的他吓到了。刚想说话,就被他从地上拉了起来,狠狠地抱住我,力度大得让我胸腔都开始缺氧。 我看不到他表情,但是我知道,他吓坏了。 - 我们站在三楼的门口。 门框两侧,贴着我爸写的春联,红纸的边缘已经褪了点色,黑色的字像一只只眼睛,安静地看着我。 我眼睛有点热。 “给我一支烟。” 虚弱的烟雾升起来,从喉管到肺部,一路服帖下去,烟草是让人安心的的好东西。 吸完一支烟,在粗糙墙面上按灭,他两手都提着东西,忽然侧过头来,在我脸上啄了一下。 “老师,敲门吧。” 死刑犯等待上绞刑架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现在就是什么样子。 开门的是我妈。 她这两年又瘦了一点,头发从两鬓开始白了,硬扎扎的,大概想到有客人要来,也没穿围裙,穿着我上次回家沈宛宜给她买的一件玫红色的外套,像是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来接待我们一样。 “回来了?” “回来了。”我低着头往门里走,不敢看她的眼睛:“姆妈,我爸呢?” “在书房里。”她局促地站在门口,看了一眼李祝融,大概也没想到他会是个混血儿,又这么高这么漂亮,搓了搓手,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祝融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阿姨好。” “哎,哎。”我妈连连应着,把他往里面让,她是那种最善良的中国妇女,刀子嘴豆腐心,就算是她口口声声骂着的“夭寿仔”,只要有礼有节地笑着,她也狠不下心赶他出去。 “东西放在沙发上吧,先坐一下,我去泡茶。你们吃了饭过来的吧?”我妈团团转着,蹲在橱柜旁边找茶叶,用塑料外壳的热水瓶里的水泡茶,我爸喜欢喝普洱,家里放的都是普洱茶。 我过去帮她拿杯子,低声问她:“姆妈,我爸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你还说,”我妈叹口气:“你爸中饭也没有吃,你去劝劝他。医生说他血糖低,不吃饭总不行。” 我回头看看,书房的门紧闭着,李祝融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地观察四周,大概以为我在看他,端正了神色,正襟危坐。 我不敢放他单独和我妈在一起——其实我压根就不该让他进门,但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泡了茶来,李祝融眼睛不着痕迹地在茶杯边缘扫了一眼,确认这并不是新杯子也不是一次性杯子之后,抿了抿唇,然后一言不发地端起了那杯茶。他家里喜欢装成书香门第,不说话的时候,确实挺能糊弄人的。 “你和我妈说说话,我去看下我爸。” - 我小时候很喜欢我爸的书房。 我喜欢厚厚的书,最好是硬壳的,纸张光滑,淡黄色,用手指拨着书页边缘的时候还能发出响声。 我敲门:“爸,我回来了。” 门里面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我又敲了下门:“爸,你开下门,我是许煦。” 门打开了一条缝,我爸躲在眼睛后面,警觉地看着我,发现确实是我之后把门拉开了点:“进来吧。” 我知道了,我爸在生我妈的气。 我爸从小就纵容着我,读书的事从来不强求,他脾气其实很好,别家的爸爸打儿子,他从来不打我,由着我胡闹。他的学生说,我小的时候,我妈上班没时间,我爸就带我去上课,他坐在讲台旁边,让学生做练习。我就像猴子一样在他身上乱爬,踩得他西装裤上全是脚印,他也一点都不生气。 我爸一辈子都是个读书人,人情世故一点不懂,他不会骂人,更不会打人,只会和人生闷气。而且他生气经常弄错对象。有时候明明是我做的错事,他却要怪到传递消息的我妈身上。书房就是他的根据地,他一生气就进书房,看一天书,饿极了就去学校食堂打饭吃,反正他对饭菜的味道无所谓。 他半年没见我,也不嘘寒微暖,又回到了自己的书桌边,我凑过去看,他在演算带电粒子在匀强磁场中的公式,算到一半,抬起头来看着我,问:“是(Eq-Mg)/M?” “是的。” 他露出了一丝笑容,但是很快又消失了,皱着眉头,低头在那演算。 我清晰地看见他已经渐渐花白的头发,他握着铅笔的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但是他的态度始终虔诚得像一个小学生在完成第一份家庭作业。他握笔的姿势不对,手指攥着铅笔尖附近,坐姿也不对,整个人都伏在书桌上,偶尔咳上两声。 “爸,我们出去吃饭吧,”我低声叫他:“这个回来再算吧。” “我不去吃饭。”他严肃地摇了摇头:“我不和那个人一起吃饭。我今天不吃饭!” 他说的是李祝融。 “还是出去吃一点吧,他还帮我安排进了R大的研究所,不见客人总归是不对的。”我胡乱地骗他。 我爸皱起了眉头,抬起头来,透过他的眼睛审视着我:“他帮了你?” “是啊。我现在在R大研究所的A组上班,正准备做一个315的课题。”我撒着谎。 我爸的眉头拧了起来,严厉地说:“你不要欠他人情,他不是好人。以前他说假话,害得你退学,和这种人不能交朋友。你让他回去,我不和他一起吃饭……” 如果可以,我何尝想委屈你们笑脸对他? 说到底,不过是我自己无能罢了。 - 也许是我脸上的表情太过为难,我爸竟然答应了出来吃饭。 我走在他后面,关了书房的灯,我前面的这个头发花白的清瘦老人,他是我的至亲家人,但我却不能孝顺他们,让他们安心度过晚年。 李祝融坐在客厅里,看见我爸出来,连忙站了起来,叫了声:“伯父。” 他这样恭敬,倒是出乎我意料。 他这种人,其实是从小严苛家教长大,所以礼数最为周全。关键只在于,他愿不愿意把一个人尊为长辈。 一般来说,一个人第一眼见到李祝融,很难一下反应过来的,他相貌生得太好,气质也和常人不同,再礼貌,眼睛里也是藏着一点高傲的。加上异于常人的身高,不管在哪里都会被别人多看上几眼。 但是我爸对人皮相真是迟钝到可以,只是面色不善地看了他一眼,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自顾自地拿了一本书看。 “炖鸡好像要好了,我去关下火。”我妈找个理由走开了。 我看李祝融没有要和我爸搭话的意思,心里稍微定了下来,走到厨房去帮我妈做饭去了。我爸对一个人印象定下来之后就很难改,倒是我妈好像是生气了。 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厨房的流理台上放着许多蔬菜,还有一盆用料酒和盐腌好的鱼,我妈做菜喜欢咸香麻辣,是地道的香菜口味。 “姆妈,我把这红菜薹剥了……”我搭讪着拿起流理台上的菜。 我妈正在开高压锅,忽然抬起手来,抹了一把眼睛。 “姆妈,怎么了?”我连忙把厨房的门关上,回来劝我妈:“我不是好好的吗,你哭什么?” 我妈一手撑在墙面上,用手帕揩了揩眼睛,女人到了她这个年纪,总是格外节省,恨不能把所有的东西都用在丈夫和儿女身上,自己一点也不剩下。 我把她扳了过来,小老太太眼睛通红,连头发里都带着油烟味,乱蓬蓬的。 “你哭什么嘛,我现在不是好好的,我又回到学校了,还可以搞物理,上次和你说,你不是说我爸都高兴得喝了酒吗,现在我好好地站在这里,你怎么哭了呢……” 小老太太靠在我身上,瘦削的肩膀哭得发了抖,恨极了似地用拳头捶着我的背:“你这个讨债鬼!不让你爸妈省一点心,你怎么又和那个夭寿仔搅到一起了,你看看别人那威势,是我们这种人家高攀得上的吗,你要是找个普通人,吃了亏受了欺负,你姆妈拼了一条老命不要,还能帮你撑点腰,你找个这样的人,这样的相貌人物,有钱有势,你怎么守得住!以后我和你爸一伸腿一闭眼,你找谁哭去?你当年吃的亏还不够?还要找他,你这个讨债鬼!你是要让你妈死都不安心啊……” 我站在那里,只觉得心里又疼又涨。 曾经被逼着给李老爷子祝寿也没有掉下来的眼泪,忽然就抑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第26章 吃饭的时候,我妈还在厨房看着汤,饭桌上静得像哑剧一样。 我妈不好意思晾着客人,热情地招呼李祝融吃菜:“来来,吃吃这个炖鸡,” 李祝融端起碗来来接了,脸上笑意带着说:“谢谢阿姨。”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事实上,人的外貌,也是起着很大的作用的。一个长成李祝融这样的人,丹凤眼眯着,脸上还带着笑意看着你的时候,你是很难给他冷脸的。 我不是那种善于炒热气氛的人,犹豫了一会,刚想说点什么,手机响了。 这个手机,是刚刚在天台上,李祝融给我的。里面装的是我原来的手机卡。 我走到阳台上去接电话。 “许煦你怎么回事啊?连着几天电话打不通!”沈宛宜像连珠炮一样指责着我:“我问林佑栖你发生什么事他也不肯说,你们串通好了来瞒我是不是?” 我无奈:“这两天有点事而已。因为你也挺忙的,我就没和你说。” “少来!你是什么人我不清楚?”沈宛宜冷笑着:“肯定又是你把你家那个太子党惹翻了,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骨子里有一种臭脾气,凡事一定要争个输赢……” “打住打住!”我连忙求饶:“我现在正陪我爸妈在吃饭,你改天再教训我,有什么事赶紧说。” “你在家啊!那正好,我在N市附近的一个镇上取证,这个镇上有个雉鸡养殖场,我去看过,那里雉鸡不错。我买了几只,准备明天去你家的时候给阿姨带点。你在家正好,我正好有个疑点要问你……” 我对沈宛宜挑时机的本事很佩服。 “明天啊?” “怎么?不行?”沈宛宜笑起来,她当年号称是R大女学生里美貌与智慧并存的铁证,自然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家有客人?” “……” “李祝融?”她的声音骤然拔高:“不是吧,许煦你是要气死许叔叔和阿姨啊?” “不要一惊一乍的。”我在口袋里掏烟,掏了半天没掏出来,这才想起自己身上没有烟,也没有一分钱,连手机都是李祝融的。更加心烦了起来:“你要往我家送野鸡,肯定和我妈打过电话了。难道她没给你透一点口风?” “喂,不要把我想成阴谋家!”沈宛宜大声抗议:“我和许阿姨打电话的时候你还没到家呢,你还好意思怪我,你不知道,许阿姨被你一个电话吓得一个劲地和我说,说你向来懂事,不让父母为难,这次一定是被人欺负了,一定有人逼着你,就差怀疑你被人绑架了……许煦你凭良心说,我难道还不够朋友?要不是我宽慰她,你现在和那个太子党能这么容易进门?许煦你也够绝,能把那男人领到家里来……” 她好歹也是三十多岁的女人了,声音还脆得很,大声指责,吵得我太阳穴都隐隐疼起来。 “行了行了。”我连忙投降:“你明天先过来再说好吧?我先去吃饭了。” “切,你早答应不就没事了。我明天十点到。”沈宛宜耀武扬威地说完,把电话“啪”地挂了。 我站在阳台上,很想吸一支烟。 我妈的心思我很清楚,归根结底,她还是希望我能结婚生子,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所以她才让沈宛宜过来。算是给李祝融一个下马威。 还好,经过今天在天台上那一场,李祝融到现在都心有余悸。短时间里,不会再拿出他那一套独裁的手腕来。他清楚我父母在我心目中的分量,所以至少是不会顶撞我父母。 只是,到底他也没有答应我什么。自由、平等的身份、乃至于对于往事的一个交待,他都没有给出来。 - 我回来的时候,身上都在阳台上冻冷了。 “怎么打了这么久,菜都凉了。”我妈一面小声抱怨着,一面给我盛着冬瓜排骨汤。 李祝融拉开椅子,我坐了下来。他伸手在我脸上握了一下,皱了皱眉,低声道:“老师的脸冰凉的。” 我怕我爸听见,没有接他的话。 跟他在一起十多年,要说他真是十恶不赦,也没有那么夸张。大概是在一起生活久了,很多生活里的小事,他自然而然地照顾我,系个围巾,拉个椅子什么的。在郑野狐他们看来,大概觉得这就是他对我好了。但是他们不知道,因为他们是李祝融的朋友,自然是用朋友的标准来要求。 但我不是他的朋友。 他几乎是以圣人的标准在要求我,我却不能以伴侣的标准来要求他。 我妈做了一道豆豉红烧鱼,烧得辣了点,我爸不吃,我妈正说着鱼肉是不是辣了点,我插话道:“姆妈,明天早上我和你一起做糟鱼,沈宛宜要过来。” 话一出口,旁边的李祝融就眯起了眼睛。 我妈装得很意外:“她最近不是很忙嘛,怎么有空过来?” 对付我妈这样精明的老太太,只能由着她骗,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戳穿她。 “沈宛宜买了几只野鸡,说是很补的。顺道给我们家送了两只来。她说她明天上午十点钟到。”我扒了几口饭,装作没看见李祝融微微皱起又很快恢复正常的眉头。 - “那女人明天要过来?” 李祝融抱着手臂,站在书房里,看着我给他铺床。 他的语气很漫不经心,像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是熟悉他的人都清楚,越是在意的事,他越要装得云淡风轻。 “她不叫那女人,她叫沈宛宜。”我把柔软的绒毯在褥子上铺平,在衣柜里放久了的毯子刚拿出来有一种干燥的清香味,闻着就让人觉得暖和,像是在准备冬眠的东西一样的。 李祝融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我看穿了他对沈宛宜的心思,旁边又没人,他索性就不再伪装了,把嫌恶的表情都带到了脸上来,带着点倨傲,很是不爽地说道:“我不想看到她!” “她怎么惹你了?”我一边给他在书房里铺着临时的床铺一边问。 “她这个人就惹到我了。”他抱着手臂,穿着一件深咖啡色的睡袍,袁海他们就在学校附近找了个酒店住着,随时准备接受他的传召,刚刚天黑的时候袁海还送了一些洗漱用品和睡衣来,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叠文件。袁海很会说话,还陪我妈聊了一会天,他大概是把李祝融说成了好心资助他完成学业、又培养他当自己的助理什么的,总之我妈是信了,还趁着李祝融洗澡的时候疑惑问了我一句:“他真的给刚刚那个小伙子捐了钱读书?” 我懒得和他胡搅蛮缠,他这人冷酷的时候比机器人还可怕,犯起混来却也比谁都要蛮不讲理,白天在天台上那一闹,他短时间内不好再跟我来硬的,只好拿出十年前还是高中生时的招数来。直接坐在了还没铺好的床上:“我明天不想看到她。” “起来,床还没铺好呢。你还想不想睡觉了?” “不睡了。”他挑起眉毛,很是不爽:“我讨厌那个女人。” 我懒得搭理他,把床上其他地方弄好了。拿着多余的枕头准备走。 他拖住我手腕:“事情还没说清楚,不准走!” “你要我说清楚什么?” “你和她什么关系?为什么订婚!”他挑着眼尾,很是不悦地瞪着我:“你不说清楚了,别想从这出去。反正我也没打算和你分房睡。” “这是我家。”我淡淡说道:“我家我爸妈最大,我们要考虑他们的感受。今天下午你说的话,还没到12个小时就不算数了?” 今天下午,是在天台上的时候,他说:“老师,我以后不会这样逼你了。” 他放开了手。 他再怎么没心没肺,也对中午的事心有余悸。我一提,他就被蛰到了痛处。 他是天生的政治家,哪怕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也没有答应我任何事,他只是说,不逼我。这句话太过活泛,尺度任他拿捏,我没有拿到切实的条款,只能把这件事当一个暗号一样,频频提起。 其实我心里,很不愿意把这事当成一个杀手锏来提。但就像我今天下午说的那样,我没有别的办法。 就算这样像一个寻死觅活的女人,就算这样显得我当初坐在栏杆上的勇气像一个笑话,我也只能这样。 他不可能放我走,我也不可能真的死,我还有父母要赡养,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我做不出来。 我只能这样。 反正是要被绑着一起过,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我也不能和自己过不去,总得想点办法,让自己和家人好过一点。 好在,他还是怕我死的。 我们就像是坐在赌桌上的双方,他有这样那样的特权,我只有随时说不赌的权力,他利用他的特权,来来回回地欺负我,我却不能轻易地选择不赌,因为人的命只有一条。我只能拿不赌去威胁他,换得一点点底线,让他不要越过我的底线。 我们都痛恨这个威胁,然而我不能不威胁,我没有别的筹码了,过去的十年里,我输得精光。只剩一条命在这里。 这本来就是一场不公平的赌局,他是天之骄子,我是平头百姓,你情我愿自然好,但要是撕破脸了,实力的差距就显现出来了。他不让我走,我就一辈子离不了北京。他一句话下,我的父母亲人事业朋友,都可以成为他威胁我的砝码。 当年林尉宁死也不肯接受郑野狐,也是这个道理。 他们这些特殊阶层,爱你的时候,自然是把你当个宝,两情相悦,平等自由。等到发生了冲突,撕开了爱情这一层光鲜亮丽的面具,他们手上握着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权力,你却一无所有,你说那时候你还算个什么? 亏我许煦自诩为天才,看连这一点都看不透,所以落个这样的下场。 看,现在,我也不知道我算个什么。 - 我从书房出来的时候,李祝融在我身后冷冷道:“不过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女人,你竟然这样维护她……” 是的,我很维护这个老女人,即使代价是触怒你。 那是因为,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呆在我身边的是这个老女人,而不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有些人觉得许煦很懦弱。 其实一个人,在这情况下,能做什么? 我想,也只有拿命威胁而已,而且,他还不敢真的去死。 这就注定了败局。 事情的转机,要么是李祝融良心发现,要么是借助外力。 两个人相处,一旦一个人拥有了压倒性的力量,另一个人的平等自由就会受到威胁,因为他可以束缚你的自由,他不怕你,他对你不好你怎么办?走?走不了,骂会触怒他,打也打不过。难道真的为了一个男人去死? 许煦唯一能做的,是不爱他。不妥协,不松口,就算心里再挣扎,他也没有主动对李祝融示过一点好。 也许很多人还是觉得许煦懦弱。 就像封建社会,三妻四妾是伦常正理,身为三妻四妾中的一个,深宅大院,逃不出来,休夫更是天方夜谭。难道去死?难道为了婚姻的不幸福把自己父母给予自己的生命也放弃掉? 现代人看古代女人,可以觉得可怜可悲,可以觉得时代进步了,旧社会真黑暗,但是你不能骂她们贱。 比喻也许不恰当,但是大致道理是这样。 这是我为许煦辩解的一家之言。 OVER。 第27章 难得回趟家,自然要装出生活健康精神抖擞的样子,定了四个闹钟,终于在八点起了床,太久没这么早就起床,我连脚步都是虚浮的。 晃去洗漱,路过客厅,发现李祝融和我爸对坐着,像是在下棋。 我觉得,除非下纯靠运气的翻面棋,否则我爸是下不赢他的。 但凡每个家族里坐到李祝融这个位置的人,无一不是从小就把控制人心和勾心斗角的能力当语文课在上的。要说搞学术,李祝融这种人肯定不行,他是喜欢治世多过治学的人。他喜欢掌控别的人,而不是掌控着知识。 果然,等我一边漱口一边走出来,我爸已经眉头紧锁,一脸纠结的表情,两眼紧盯着棋盘。 “你把这个象飞上去嘛,他吃你的车你就搞他的炮嘛,也不太亏啊。”我站在我爸身后,咬着牙刷,指点我爸。 我爸本来最不喜欢别人支招的,这次是输得太惨了,也没说我,思考了一下,把象飞了上去。 李祝融默默地把炮移开,准备将军。我太了解他个性,他太骄傲,喜欢完胜,那种两败俱伤的胜利在他心中是下下之选。现在这场面,摆明是他赢,他自然还想赢得漂亮点。 “上士,飞起犄角士,不怕马来将。”我用当地方言和我爸说着。继续指点。 李祝融瞟了我一眼,皱着眉头。 “爸你转着弯来嘛,别直来直往的,先跳这里,一样可以跳到这,别让人一眼就看出来了……”我继续戳着棋盘,李祝融吊着一双凤眼,瞪了我一眼。 “怎么,不服气哦?”我得意地看着他。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棋盘,嫌弃地道:“你的牙膏沫子溅出来了。” - 昨晚和林佑栖打了个电话,林太后听说我现在进退两难,很悠然地指点我说:“你这人,就是太爱计较,好歹也是理科出身,怎么像林黛玉一样的。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嘛,他现在又没搞什么幺蛾子出来,你就好好过着嘛。等他搞了什么幺蛾子出来再和他翻脸嘛!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你知道了他想要搞什么幺蛾子,你也阻止不了,不如放下心来,好好在家休息,别和他吵架。他又不是没脑子,被吓了一回,自然知道收敛。他这种家庭的人,个个都是人精一样的,他比你知道什么是适可而止。” 林佑栖说得兴起,还给我打比喻,他说:“你们两个人,就像是在合伙抬一件东西,你怕那件东西摔了,所以百分小心,用了全部的力气在那抬,还要被他威胁。你以为他不怕那件东西摔了吗?他就看准了你不敢和他翻脸,不敢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所以才往死里欺负你。他拿你家人威胁你,是因为他知道你不会乖乖接受威胁,他知道你在把握着这个度呢,所以他敢放心威胁你,他要的是你听他的,不是真的要对你的家人怎样。换言之,要是你真的不接受他的威胁了,他能对你的家人怎么样呢?他难道真的去搞你的家人,那对他有什么好处?他又不是绑匪,难道还会撕票?他敢让你真的恨他?给他十个胆子都不敢。” 我被他的异想天开震慑到了,辩解说:“你不知道的,他这个人生起气来什么都不管的……” “得了吧,你是被他吓破了胆了。”林佑栖对我的说法嗤之以鼻:“你还真以为他是天王老子不成。我告诉你,越是位置高的人,受的约束越多,忍耐力就越强。他要真是跟琼瑶剧里的男主角一样,整天脑子里想着些风花雪月的东西,一失控起来就让全世界都陪葬,他能在那个位置上呆这么久?早就被人搞下来了。他心里那笔帐比你清楚多了。他之所以吓你,就是要你听话,乖乖的,这人是个狠角色,我告诉你,别看我现在说得轻巧,要是我碰到这种人,当局者迷,也会被玩得渣都不剩。” 我当即心凉了:“他是在把我当猴耍吗?” “你想多了。”林佑栖在那边吸了一口烟,笑道:“你耍起来绝对没有猴那么好玩。他只是喜欢你而已。” “喜欢我?” “确切点说,是爱你。”林佑栖笑得幸灾乐祸:“一个混血帅哥,还是个太子党,整天抓着一个三十岁的老男人不放,费尽心机就为了控制住你,不是爱你是什么。你又不傻,你比我清楚他对你是什么感情,何必要我帮你推理证明一遍。” “……但他对我不好。” “谁告诉你别人爱你就要对你好?要关怀备至浓情,蜜意,要事事都听你的?你看爱情小说看多了?”林佑栖悠闲地道:“我当初不是给你看了篇明代小说,那强盗看上了富家小姐,抢上山去做压寨夫人,他对那小姐凶声恶气,但是金银财宝都交给她保管。后来有人抢他的压寨夫人,强盗还险些为她送了命。这算不算爱情?你是看童话故事长大的,别人未必是。没人规定爱一个人就要对他好,爱一个人也可以是占有,胁迫,争夺。坏人也有坏人的爱情。” 我听他的异端邪说听得一愣一愣的,只能说:“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但是我现在只想知道,他要是再拿别人威胁我怎么办。” “很简单啊,不接受他威胁就是。”林佑栖轻巧说道:“你见过大人教孩子没有?先是教,教不听就骂,骂不听就打。他威胁你也是这样。如果他拿你朋友威胁你,你不怕,他就会寻找一个对你来说更重要的人,比如说家人。家人不行,就再找一个别的。他和你又不是仇人,他喜欢你,他只想让你接受他的威胁,就算你不接受他的威胁,他不会真的搞一下你家人好泄愤。现在你要做的很简单,淡然处之就是。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别考虑后果。他会拿捏着那个度,不会让自己和你的关系闹翻的,还记得那个抬东西的比喻吗?要是你不操心了,他就该操心了。” 我扶额:“真不知道你整天脑子里都在琢磨些什么,说起这些来,简直头头是道。” “那当然,我是医生!”林太后得意得很,还不忘安慰我:“许煦啊,其实你脑子比我们几个都聪明多了,只不过你的注意力没放在这些勾心斗角的东西上。你人老实,总想着和人好好相处,能退让一点就退让一点,当然会被欺负。你也别怕,先这么着吧,他肯定还有后着,咱们呢,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 被佑栖教育了一顿,对于沈宛宜的到访倒没那么提心吊胆了。 沈宛宜是快中午的时候到的。 天气转暖,她穿了一身米白色的套裙,头发挽起来,画淡妆,她是漂亮的杏仁眼,显得很干练。站在门口,后面跟着个她律师事务所的实习生,帮她提着那几只野鸡。 情绪最高涨的是我妈,一大早就做好了糟鱼在那等,还买了不少菜。李祝融自然是觉察到了,所以整个上午都在和我爸下棋,把我爸杀得片甲不留。我爸人好,不但没生气,对他反而没以前那么讨厌了,大概是觉得他跟那种谣传的纨绔子弟不同,不是绣花枕头,还有点真材实料。 沈宛宜快半年没见我,跟我爸妈打了招呼,看见我,顿时笑了起来:“哟,这是谁把你养胖了?” 李祝融本来一副倨傲样子,坐在那下棋,听到这话,瞟了她一眼,我只好给他们介绍:“这是李祝融,我朋友。这是沈宛宜,是我在R大的学姐。” 李祝融懒洋洋地抬了一只手,象征性地和她握了一下。 我满心以为,他这样傲慢,沈宛宜会讨厌他,结果我妈做饭的时候,我和沈宛宜坐在矮凳子上择菜,她愤怒地说:“你没告诉过我,李祝融这么帅!” 我一直觉得女人是一种很神奇的生物,只有她们,才能在把声音压得这么低的时候语气还这么兴奋。 “你没见过他?”我满头雾水:“可是小幺见过他……” “陆之栩见过他和我有什么关系!”沈宛宜继续用她那种又兴奋又努力压低的声音说着话:“陆之栩一定是嫉妒,所以压根没说过他长得这么好,你也不和我说……” 我简直为这女人汗颜。 “他一直在胁迫我,他还威胁我说要对付你,你还觉得他很帅吗?” “你们那些破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沈宛宜很豪迈地一挥手:“从朋友角度,我同情你。但是我又不是你老婆,干嘛讨厌他?对了!你看到他的眼睛吗,是凤眼吧!我一直以为男人长这种眼睛会很娘气……” “你三十五岁了,女人!”我叹了口气。 “该死!不用你提醒我!”她气势汹汹地扬起拳头,我以为她要揍我,结果她只是用拳头砸了我一下,就用粘着菜叶子的手揽住了我肩膀,在我耳边笑道:“和你开玩笑的啦!我始终站在你这边,那混蛋再帅也没用……” “我还真是感动啊……”我刚想感慨一下,只觉得背后有点让人不安的危机感,回过头一看,吓了一跳。 李祝融正站在我们后面,冷冷地看着抱在一起的我们。 第28章 我抑制住了自己想从沈宛宜身边弹开的冲动。 “怎么不下棋了?”我竭力若无其事地问他:“开饭还有一会儿呢,你再在客厅等一会吧。“李祝融的脸色沉了下来。 “出来!”他只靠在那里,眼睛已经危险地眯了起来。 我本能地想要站起来。 沈宛宜拖住了我的手。 “我们还要择菜呢,”她抬起头,毫不胆怯地直视着李祝融:“你看不出许煦不想和你说话吗?” “出来。”他看也不看沈宛宜,径直朝我发号施令。 我看了一眼沈宛宜,她朝我摇了摇头。我想起了林佑栖说的话。 不如,就试试吧。反正情况总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我现在真的有事,有什么话等会再说行吗?”我垂着眼睛说道。 我并不想当任人拿捏的泥菩萨,虽然我有致命的软肋,可这样我委曲求全的过下去,我只怕我会疯掉。 他抿住了唇。 “你呆在里面就为了和这女人说话?”他暂时还不能翻脸,又开始胡搅蛮缠那一套,他知道我对这样的他简直没有办法。 其实,我也不是没有办法。 在很久之前,他一来这招,我就会像一个最古板迂腐的教书先生一样,耐心地和他讲道理,直到他受不了为止,但这个方法显然不适合用在现在。 “我有事做,有什么话等会再说也是一样的。” 他走开了,就在我以为他是放弃了的时候。他又走了回来。 “我让袁海准备好了飞机,你是要自己走出来,还是我进去抓你回北京,你自己选。” 我真想把手里的白菜扔在他脸上。 就算是沈宛宜这样见过大阵仗的人,也被李祝融这蛮横的态度惊到了,她手里还拿着一把白菜,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李祝融,似乎在揣测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随便你吧。”我疲倦地转回了脸,继续择我的白菜。 左右不过是这样的生活,更糟一点,又有什么要紧? 不用看也知道,他现在一定是不敢置信的表情。 - 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安然无事地坐在饭桌上。 我们,是指我,沈宛宜,我爸我妈,还有李祝融。 沈宛宜大概被李祝融的善罢甘休迷惑了,以为李祝融就是一个雷声大雨点小的人,一个劲地怂恿我“要强势地对待他”,我懒得和她解释。暴风雨之前的一顿晚餐吃完,眼看着李祝融的耐性就要到头了,我建议全家人去下面散步,我爸妈走在前面,沈宛宜在和我妈说话,不时地回过头来看。 李祝融走在我旁边,他穿着一件窄版西装,双手插裤袋,抿着唇,留给我一个冷冽侧面。他整个人简直像个移动的冰雕。 刚走下楼边的那个坡,有一片小树林,我忽然感到衣领被人揪住,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整个人都被他抓着,按在了背对道路的树干上。 他放开了我,并没有继续动作,而是沉默地站在我面前。二十六岁的男人,一米八五以上的身高,这段路没有路灯,很暗,但是我可以清晰感觉到他在注视我——像注视一个陌生的东西一样,注视我。 他身上的气味,不同于林佑栖身上的医生那种让人联想到洁癖的药剂味,也不同于沈宛宜身上那种带着脂粉气的香水味,他身上的味道总让人想到冰雪,像是在冬天的雪地里呼吸到的第一口连肺部都缩起来的冷冽空气。 他身上压迫人的气势太重,他是个存在感强大到让人不能忽略的人。只是这样站在,我就似乎已经触碰到他的身体,质地上好的手工西装、包裹在西装里的像钢铁一样顽固的胸膛,和身体里面那个不可理喻的疯狂灵魂。 “你……”我刚开口,就被他捂住了嘴。 “就这样把你关起来好了,”他冷冷地注视着我,吐出不带一点情绪的话:“把你手脚都锁起来,藏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关一辈子……” 寒意从脊椎一直蔓延上来,我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老师在发抖呢。”他说着,缓缓凑近来,放开手,呼吸喷在我脸颊上。 他吻了我。 “我和老师开玩笑的,”他低下头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吮吸着我脖颈,轻声笑道:“我怎么敢呢……老师都知道我不敢了,老师现在不怕我了,对吧?” 他笑得若无其事,我却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只要想到他刚刚提到的可能性,我就觉得手掌发麻。我很清楚,这种事他做得出来,对他来说,锁起来的许煦,远比放在外面的许煦好。这是他一直在计划的事,我知道。 我被他搂抱着,像小孩子玩橡皮泥一样揉搓了一阵,连衬衫都被从皮带里扯出来,他才渐渐地消了气,带着笑意在我耳边问我:“老师,现在可以告诉我,是哪个高人,点化了你呢……嗯?” 我左右支绌,又不敢大力反抗,耳垂被他若有若无地轻咬着,脊椎都要软下来,整个人都在往下滑,被他一把搂住了腰,卡在树干和他的身体之间。 “没……没有高人……”我热得脸上发烧,说话都不利索了。 “老师又在骗人了……”他心情似乎渐渐不错了,也不急着审我,大力揉捏着我的腰,沿着脖颈一路咬下来,我急得伸手抓住他头发:“不能咬,会有印子。” “真麻烦。”他像被训斥了的野兽一样心有不甘地拱我的脖颈,用鼻子摩挲着我耳后的皮肤,带着点耍赖的意味闷声说:“老师,回北京之后就可以咬了吧……” “再……再说。” 他闷着声音笑了起来,又在我身上揉了几下,忽然很有自制力地松开了我,带着点取笑的意味拍了一下我的臀,笑道:”老师,我们再玩下去的话,他们可能要回来找我们了。“我靠在树上,整个人还在发软,衣服乱成一团,暴露在空气里的皮肤渐渐冷下来,羞耻感渐渐泛了上来。 我慢慢地把衣服整理好了。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被我蒙混了过去的事实,站在一边,像在跟自己生气一样,刚刚被驱散的低气压又渐渐恢复了。 我想,这一次,我还是赢了。 因为我跟他说了”不“,而他也没有真的把威胁我的事付诸实践。 归根结底,佑栖说的方法还是管用的。 只不过,事后平息他的怒气,也是一件不小的工程。 我不怕他发怒,我只怕这样耳鬓厮磨的相处下去,我会渐渐软化,就像他预言的那样,成为温水里煮死的青蛙。天长日久,总有一天会妥协。 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只是个平头百姓,逃不出去,陈柯那次的代价太惨重。我也不能死,真正站在死亡边缘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牵绊一个人的事有那么多,未完成的理想,父母,还有不甘心。 我不甘心。 我一直觉得自杀是失败者的行为。 我许煦,读了十多年书,活到三十多岁,父母辛苦培育,师长扶持,为什么最后要走那条路? 我从小就被人夸聪明,说是天才,R大最年轻的入学者记录是我破的,R大物理学系四年内大大小小的第一全部是我拿的,我考号称天下第一考的司法考试只用了四个月,总不会连一场恋爱都谈不好。 他李祝融再难搞,总不会比相对论还复杂。 既然逃也逃不了,死又不能死,总要想办法把问题解决了,两个大男人,难道还真能这样纠结一辈子? 是离是散,总归是要一个结果的。 用佑栖的话说,你一个成年人,活蹦乱跳,有血有肉的,难道还能被尿憋死? - 虽然话说得豪气,但我心里总归有几个很拧巴的地方,像肉中刺一样,一直硌在那里。每当我和李祝融的关系稍微和缓了一点,就会跳出来,杵在那里。 李祝融也并不是能忍的人,虽然他情绪大部分都不流露出来,但是他绝不是那种可以自我开解慢慢淡化的人,他这种人,没有委屈自己的习惯,他的原则是——既然老子不好过,你们都别想活。 在树林里的事完了之后,他可能觉得自己吃亏了——他本来是想和我算账的,结果没算成,就放了几句狠话,所以他觉得不开心了。 散步回来之后,看了会电视,我妈和沈宛宜一起做了点点心,李祝融在阳台上打电话,我妈让我端点过去给他吃。 他又在指挥袁海做东做西,看我过来,漫不经心地拿了块点心,吃了一口,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那女人做的?!” 他是猫舌头,灵得很,我妈昨晚又说了不会做蛋糕,他肯定是记住了。 我懒得和他解释,看他没有要吃的意思,自己一边吃一边往客厅走。 他一把揪住了我肩膀,语气很冲,冷笑着说:“你未婚妻做的很合你口味吧!” 要照我以前的做法,一定是回他一句“自然合我口味,不然我也不会想和她结婚”,然后他在放几句狠话,我再回他几句,然后他砸几件东西,又开始拿别人来威胁我…… 但是我打定了主意要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所以忍气吞声地给他解释:“她和我之间,只是朋友……” “朋友也可以结婚吗?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他气焰嚣张地逼问我。 我也不知道我是那根弦断掉了,脑子里说着要冷静,嘴上却还是脱口而出一句:“这么说你和李貅他妈是真爱了!” 第29章 三月十六,是我爸六十大寿的酒席。 是当地的风俗,人一过了六十,做寿办酒席都是在生日的第二天,这风俗有个很不好听的说法,叫“骗阎王”,说是阎王勾人魂魄都是按整数来,老人只要躲过了整生日的那一天,这一年就能平安无忧,身体康健。 我把这个风俗解释给李祝融听的时候,他皱着眉头,很是不以为然,就差在脸上写上”封建迷信是糟粕“几个大字了。 但是,不屑归不屑,他却没有表示异议,从礼金到酒席数,他不置一言,直到三月十六早上,我妈拿了两套像订婚一样的正装,让我和沈宛宜换上。李祝融的脸色才“刷”地一下,沉了下来。 我和沈宛宜都被我妈这一手吓了一跳,沈宛宜下意识地往旁边移了一步,想要撇清和我之间的关系。 李祝融的脸色很难看。 我握了握他的手表示安抚,伸手抓住了我妈的手臂,带着她进了我爸的书房,顺便关上了门。 “妈,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皱着眉急着撇清:“我和沈宛宜已经取消婚约了,你还弄这么干什么?” 我妈一点也没把我的话听进去,自顾自地择那西装外套上的绒毛:“你们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我不管。我只知道今天是你爸生日,你要是当着别人面和那个男人出双入对,我和你爸两张老脸还要不要?你真想要把你爸气出个好歹来?” 我被她骂得哑口无言,想着这些年对二老的亏欠,我实在是不能在这个时候忤逆她。 于是,只能去劝李祝融。 - 李祝融很好找,他的字典里没有逃避两个字,所以再气也不会摔门就走。 他就站在阳台上,背对着我们,他在吸烟。 他身上穿着袁海昨天紧赶着送过来的藏蓝色西装,我忽然想起回来的那天,我把他往天台上带,他以为我家快到了,站在楼道里,弯着眼睛朝我笑,让我帮他整理一下头发。 他和我一起站在我家门口敲门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绷紧的,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紧张的样子…… 我不敢再想,快走几步,站到了他旁边。 他吸的是Lucky strike,貌不惊人的细长白色香烟到了他的手里,完全陪衬得起那昂贵的价格。 “给我一根烟。”我对他说。 我一直不喜欢他吸的烟,太呛人,呛得嗓子疼。但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吸这种烟,用他的话说,烟本来就是用来缓解疲劳的,自然是越浓烈越好。 我们两个人都不是傻子,他更是勾心斗角的商场上走出来的人精,有些事,我不说,他也不说,但是我们心里都清楚,我已经做出选择了。 我站在阳台往下看,凌晨的天还没有彻底亮起来。楼下的树荫下停着他的车,袁海在里面等我们,李祝融早两天就在华越楼订了位置,袁海今天从早上六点开始就在这里等,准备接我们去华越楼。 一根烟吸完,我觉得像吞了黄连,从喉咙里泛起苦来。 我们走的路,从来不是什么康庄大道,他人的目光,父母的脸面,蜚语流言,其实也不过是四个简单的字:人言可畏。 我不想劝他,我也劝不了。他这种人,什么事都有自己的想法,从来不因为别人的意见而改变自己的立场。我知道,我只要站在这里,皱着眉头,吸一支烟,哪怕是一言不发,他也明白我在为难什么这件事我理亏,我不能和他讲道理,我只能动之以情,让他看到我的为难。林佑栖说过,他不会让事情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相信他会退让。 背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我妈在客厅,刻意收拾东西弄出声响,我知道她是在催促我:客人很快就要上门了,不能让那些好事的亲戚看到我家有个”多余的“男人在这里,他们一定能猜出来。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在阳台上站了太久,手指都是冰凉的。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晦涩低沉。”小哲,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老师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他把手从我手里抽了出去,淡淡说道:”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他还在介意昨天晚上那句话。 我没办法告诉他,那句话并不是我本意。 我知道,他是李祝融,他必须有一个儿子,要是他绝了后,他那个爷爷会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弄死我。 但那句话已经说出口,没有收回的余地。 别人都说我脾气好,都说我性格温良,不和人争长短。其实,不争,是因为不在乎。我许煦这辈子仅有的愤怒和狠绝,都用在了李祝融身上。 我看着他从客厅走了出去,出门的时候他说:“我去楼下了。” 我宁愿他对着我大吼大叫,质问我为什么他做得到的事我做不到,我宁愿他再恶狠狠地威胁我几句。 他这样子让我心酸,他好得简直不像李祝融。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牵着我的手站在李家大宅里的少年,他曾经那样仰着脖颈,告诉所有人:“这是许煦,我喜欢他。” 这是我欠他的一句话。 - 也许是我的脸色太难看,我妈没有再坚持让我和沈宛宜换上那套正装。老太太垂着头坐在沙发上,默默把那两套衣服收起来的样子让我很心酸。 我知道,那是她去年给我和沈宛宜买的结婚用的衣服。 可惜她永远看不到我们穿上那衣服的样子了。 我想我做人大概很失败,把好好一个生日弄得这样意兴阑珊,两边人都不开心。 九点左右,家里陆陆续续来了客人,我忙着端茶递水,和人叙旧,闲下来的时候,我总是不自觉地看阳台,我知道,他的车还在下面。他也许,也还在下面。 他现在在想着什么呢? 十一点左右,袁海打电话上来,问有多少客人,什么时候走。 特地来家里贺寿的亲戚不多,大部分都是直接去华越楼了,两辆车就送过去了,沈宛宜开过来一辆,袁海也开着一辆加长的林肯。亲戚以为是我租来的,还笑着和我开玩笑,说:“许煦现在当大教授了,有钱了……” 袁海站在车外面,有礼有节地为每一个人开车门,他其实是李祝融的副手,二把手一样的人物,就算是夏知非来跟李祝融谈生意,也不用他亲自来开车门。 我绕到副驾驶座,准备坐进去。手还没碰到把手,窗玻璃就降了下来。 先是漆黑头发,然后是漂亮的额头,带着寒意的丹凤眼,高鼻梁,紧抿着的薄唇。 李祝融坐在副驾驶座上,安静地看着我。 四目相对,我赶紧移开了目光,走到后座坐了下来。 整个车程里,那些亲戚在说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脑子里满满的,都是他刚刚那个眼神。此刻他就坐在我前面,一言不发,像一樽沉默的雕塑。 沉默,有时候比谴责更让人不安。 “煦煦,在想什么……”我妈推了我一把,不悦地说:“又走神了,舅爷在问你话呢……” “哦。”我整理起礼貌的笑容,对那面貌和我妈有几分相似的二舅爷问道:“舅舅问什么?” “我说!你和沈小姐什么时候结婚!你妈还等着抱孙子呢!” 因为年纪的缘故,舅爷的耳朵已经听不清楚了,所以他就以为自己说话的声音很小,拼命扯着嗓子说话,震耳欲聋。连车外的人都听得到。 我不敢去看后视镜里李祝融的表情! 我很想对这群表面亲亲热热背后传起闲话来毫不嘴软的亲戚大叫一声“闭嘴!”然后咆哮着告诉他们,我他妈的这辈子都不准备和女人结婚,有个屁的孙子可抱!我许煦这辈子唯一爱的,就是前座上那个叫李祝融的男人!你们尽管传!尽管骂!我这辈子就是个恶心的让人戳脊梁骨的同性恋!那又怎样!你们再怎么指指点点,唧唧喳喳,我都不会少一块肉!流言再多,我也不会死! 但是我不能。 我不会死,我爸妈会。人活到他们这个岁数,利益都看得淡了,只想有个好名声。我给不了他们一个孙子,至少得给他们一个体面。 我活着一天,我就必须顾忌父母的脸面,顾忌父母的感受。 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懦夫。 - 到了华越楼,亲戚们依次下车,我是最后一个,看着那辆车开走。 沈宛宜让门童去泊车,自己穿着一身玫瑰灰的套裙走了下来。在我旁边站定,用手遮着眉头,朝那辆车开走的方向看了一会,笑道:“不是吧,他竟然乖乖走了?你施了什么法术” 我没心情和她开玩笑,转身自顾自往里面走。 她追在我后面笑:“这家伙也没我想的那么坏嘛。” - 吃饭的时候,有个亲戚笑着问我:“刚才车上坐的那个人是谁?长得像个外国人,脸色挺怕人的。” 沈宛宜笑着打趣:“这得问许煦了,说不定许煦没给车费,人家不高兴呢……” 于是席上齐笑,宾主尽欢。 第30章 我没想到会在华越遇到罗秦。 他虽然不像李祝融郑野狐这种同辈人一样出色,但也是一个大家族的继承人,怎么也不该离开北京,远远地跑到C城来。 宴席半途,我被跟结婚有关的话题逼得坐不住,说声去厕所,带了烟准备到吸烟区去吸。在走廊上和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人擦肩而过,被他一把揪住。 “是你?”我惊讶地看着罗秦:“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比上次见面似乎又瘦了不少,两颊都凹下来,明明穿着质地良好的西装,却凭空显出几分落魄来。 罗秦没有回答我,而是把我手里的烟抢了过去,指着我出来的包厢,要笑不笑地道:“你爸生日?”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你的生日是二月十七,你爸的生日是三月十五。”他点着了烟,似乎忘了什么一样,用细长苍白手指敲了敲额头,笑道:“你妈的生日我忘了……” 我被他震住了:“你记这个做什么?” 他自嘲般笑了笑,琥珀色的细长眼睛眯起来,在香烟的烟雾后面若隐若现。 我们关系算不上好,十年前,他是个孤僻沉默的少年,十年之后,他也没有对我表示什么善意。这样安静地站在走廊里,气氛很尴尬。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开口问他。 “没事,看到了打声招呼而已。”罗秦放开了一直抓住我手臂的手,忽然低头看起自己的手掌来。 我看他没有要再搭理我的意思,试探性地问:“那我先回去了?” 罗秦没有说话。 到现在为止,我已经觉得他是一个神经质的人了。 但是他叫住了我。 “许煦。”他靠在贴着米色墙纸的墙壁上,手指上夹着一支烟,看着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只有在这种场合,才会出现在你面前?” 我猜不到他要说什么。 他也没有要和盘托出的意思,又低下头去,头发遮住了眼睛。 “有时间的话,去blumoon查查李祝融背着你都干了些什么吧。"这是我听到的他最后的话。 - 一个六十大寿,熙熙攘攘,从早上一直闹到晚上,吃完饭,袁海又开了车来,负责把一堆人各自送回家,别的城市的就送到火车站。我因为是主人,一直忙到最后,爸妈已经跟着沈宛宜的车回去了。我坐袁海的车回家。 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天已经黑了,路上有车河,前面一派红色的灯,旁边一排白色的灯。 我们被堵在了离家还有四条街的地方。 我其实并不想和袁海找话说,因为我最近似乎越活越回去了,和人相处,总是状况百出。罗秦那莫名其妙的态度就不说了,袁海也不太待见我。 但是袁海自己说话了。”你父亲的大寿,只做一天吗?“他忽然看着后视镜问我。”是只做一天。“我有点讶异:”他没和你说?“ “我只管做事,不问这个。”袁海很严肃地回答我。 我在心里腹诽:那你没事问这个做什么。”话说回来,怎么会是你来接送客人,你最近应该挺忙的。“我不习惯这气氛,开始没话找话。 “你是真不知道吗?”他从后视镜里看着我。 “知道什么?” 他目光灼灼地直视我:“你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他让我来给你跑腿,不是因为我跑腿跑得好,而是要告诉你你在他心中的地位……” 他似乎还要再说下去,但是他的手机响了。 袁海看也不看就接了起来。 “是,接到了。我们现在在临海路,就在云中楼对面。好,我和他说。”他简短说完,回过头来,告诉我:“他说自己来接你,你先下车吧。” 我下了车,在外面站着。外面车堵成一条长河,路上行人都行色匆匆,万家灯火初上,整个城市像一个迟暮的老人一样让人安心。 在这样的夜色里,我听见有人大声叫我的名字,橘黄路灯下,有个高大身影大步朝我走过来,他仍然穿着白天的那件藏蓝色西装,只是在外面加了一件黑色的大衣,我还来不及答应他,就已经迎面撞进一个带着烟味的怀抱里。 “袁海脑子进水了吗,让你站在风口里等!”他一边拿大衣把我裹起来一边大声骂人:“你傻啊?不知道冷的?”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已经起了大风,大概是要降温了,到处都冷下来,整条路都堵了,我被他裹在大衣里,拖着上了人行道。身上冰冷,风卷着树叶到处乱飞,一片昏暗,若有若无的雨丝落下来,我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往前走,仿佛这世界都是混乱的,只有身处的这个怀抱是真实的。 被他拖着走了一段路,不知道塞进一辆什么车里,里面似乎开着空调,干燥温暖,我靠在后座宽敞的沙发上,李祝融沉着脸把我外套扒下来,从司机手里接过一条毛巾,重重地替我擦脸。 我并没有淋到多少雨,倒是他,头发都被打湿了,我替他把额头上的头发拢到一边,他瞪了我一眼,把毛巾扔在我腿上:“自己把鞋脱下来。” 外面的雨渐渐下大了,车平稳地行驶着,李祝融开始用毛巾擦干自己的头发,他向来是被别人照顾惯了的,没什么耐心,擦了几下,发现头发还是湿漉漉的,烦躁地把毛巾扔到一边。 我没办法,把毛巾捡起来,给他擦头发。 他一言不发,沉着脸躲开我的手。 我也不管他了,掏出手机来给我沈宛宜打电话。 “宛宜,我今天晚上有点事……” 衣领被人拎住,手机也被抢走,丢到地上,他把我按在车门上:“你和我在一起,还要给那女人打电话?” “我只是让她帮我告诉我妈,我今天晚上不回去了。”我无奈地告诉他。 他“哼”了一声,说:“你有这个觉悟就好。” - 李祝融不喜欢住酒店,哪怕是最高级的。 他有一句在他那个圈子里广为流传的话,他说:“除非房间里的东西全部是用一次就扔,否则,再怎么洗,都不能改变你用的东西被别人用过的事实。” 夏知非曾经讽刺他,说:“如果你能支付整个总统套房的家具费用,我可以为你开设所有东西全部用过就扔的总统套房,这个套房的名字就叫‘某个睡床也有处女情结的客人专用套房’。” 当然他们只是说说而已,夏知非的酒店里没有这个服务,所以李祝融在经常出差的几个城市都有房子。 不过这套房子,我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 那是在我大三的时候,我寒假回家过年,他竟然跟到了这里,大年三十,他打电话让我去阳台上看,天空上大片大片的烟花,我吓了一跳,问我妈是不是哪个大厦开业。他气得在电话那边大吼:“那是我放给你看的烟花!” 那时候,他落脚的地方,就是这栋房子。 李老爷子虽然严厉,却从不卡着他用钱,他那时候刚过十六岁,就能在这座城市买下一栋高楼上的商品房。 我其实,并不想进这套房子。 在电梯的时候,我就有点打退堂鼓了,只有两三个人的电梯里,他公然搂着我肩膀,我身上还披着一件显然不是我自己的大衣,电梯里几个女白领都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等到他打发了保镖,拖着我的手,站在门口开门的时候,我心里的不安已经累积到了极致。 “你不喜欢呆在我家?”我迟疑着问他。 “我讨厌那个女人。”他头也不抬地开门。 “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我斟酌着语气:“今天是我爸生日……” “你还要说几次!”他一拳砸在门上:“今天是你爸生日!所以你要和那女人扮恩爱!今天是你爸生日!所以我就该消失!今天是你爸生日,所以现在我和你单独呆一会都不行了是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无言以对。 我总不能说,我现在怀疑你在借题发挥,我总不能说,根据我对你的了解,你不像是真正在生气,倒像是在筹谋什么不好的事。 人分很多种,有的人就是可以飞扬跋扈,明着玩心计,一点也不心虚。有的人却怎么也撕不下脸来。我就是后者。 算了。 反正从十年前,我就一直败在他耍赖的绝招上。 在这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刻,忽然想起了罗秦和我说过的话。 但我不准备去blumoon看个究竟。 有一个陈柯已经够了,再轻信别人,我没那么多命可以送。 第31章 我就是那种记忆力太好的人。 每次去以前呆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地方,都会有一种“想当年我年轻时候”的感觉。 这间房子,三室两厅,客厅里原来摆的是米白色的沙发,那时候他年纪还小,还没现在这些公子哥的怪脾气,用东西也没这么挑剔。当时还觉得漂亮得不行的房子,现在看来也就那样。 西式的长餐桌上,摆着银烛台,烛光昏黄,餐桌上摆着一桌西餐,盘子都用盖子盖着,都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我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这是他早就算计好的了。 偏偏他就能理直气壮地把我拖到桌边,拉开椅子,自己从冰桶里拿了一瓶酒过来。 我只觉得头疼,葡萄酒这种东西,又苦又涩,我从来没觉得哪里好喝过。好在不烧喉咙,总比被逼着喝白酒好。 至于西餐之类,就更不用说了。虽然我喜欢吃肉,但是不会把肉当饭吃,至于那些蔬菜汤、生的海鲜、生的蔬菜沙拉,完全超出了我的接受范围。 总而言之一句话,我对李祝融弄出来的“烛光晚餐”,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现在只想快点换件宽松的衣服,吃点地道的家常菜,然后在一张温暖干燥的床上睡上一觉。但这些话实在不好说出来——他难得放下面子“温柔浪漫”一回,要是打断了他,他只怕会恼羞成怒,到时候我也别想好过。 冰冷酸涩的葡萄酒,被盛在看起来一捏就碎的高脚杯里,摆到我面前,看一眼就觉得胃疼。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心细如发体贴备至的人,象征性地用毛巾给我擦个脸已经不容易了,我不指望他能看出我对这桌西餐一点也不感冒。 他坐在我对面,对我举起高脚杯,嘴角带着笑容,示意我把杯子举起来。 我很给面子把杯子举起来。 他矜持地碰了一下我的杯子,说了句法语,我反正听不懂,只知道喝酒就没错,抿了一口酒,努力控制住了皱眉头的冲动。 温暖的烛光下,对面坐的人,穿着笔挺服帖的藏蓝色西装,衬衫领口雪白,一张脸英俊得要死要活,微眯着眼睛品酒的样子让人移不开眼睛。当他用这双眼睛看着我的时候,连空气都似乎柔软下来。 忽略掉那杯冰凉葡萄酒和桌上的蔬菜叶子和肉排的话,再忽略掉他这样温柔的态度下某种显而易见的企图,这个夜晚还是不错的。 他问我:“老师,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读书的时候?” 怎么能不记得呢? 最年轻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天天都是那么好的天气,晴天也是好天气,雨天也是好天气,在铺着羊毛地毯的起居室里听他弹钢琴,教他学高数。他总是等在书房里,穿黑色的英式学生制服,靠在书架旁,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拿着书看,看见我来了,先是抬起头来,勾一勾唇角,很快又恢复成那副倨傲的表情。 难得他有心情怀旧…… - “老师……”手指不着痕迹地落在我脖颈上,人也顺理成章地凑了过来,带着一点酒味的嘴唇在我脸颊上碰了一下,声音像喝醉了一样变得极其温和:“老师,你今天累不累?” 我整个人都警觉起来,喝了口酒镇定一下,控制住拔腿就跑的冲动:“不累。” 这次整个人都从我背后抱了过来,十分熟练地把我身上披着的风衣扒了下来。我想起身,被他搂着腰,整个人都扳了过去,那张英俊的脸骤然放大,他吻了我。 我嘴里还含着刚喝的酒,实在吞不下去,他舌头挤进来,碰到酒,闷笑了一声,把酒都抢了过去还不够,继续缠着我的舌头。 我只觉得整个人从骨头里都软起来,心知不妙,用力推他:“等……等一下。” “老师要干什么?”他转移了阵地,吮着我脖子。 我伸手去够餐桌上的水:“我想喝点水……” 他笑得狐狸一样:“老师还是不喜欢红酒的味道?” 我“嗯嗯”漫应了几声,喝了一口冰凉的水,这才觉得脑袋里那股晕乎乎的劲好了点。 刚喝完水,他又抓住了我手臂,手刚刚伸进我衬衫里,我就觉得他的手臂僵了一下。 果然,他发现了。 他的脸色很难看,眼睛大睁着,满眼的难以置信,张了张嘴,刚说了一个“老”字,整个人就软了下去,他竭力扶着桌子,瞪视着我,我怕他摔着,不敢退远了,但也不敢过去,我知道像他们这种人都是受过抗药物训练的,没那么容易被放倒。要不然,当年郑野狐她妈对付林尉的时候,郑野狐怎么敢跑到酒吧里嗑药装堕落,他们都不怕这个。 但是,这种药不同。 这是当年郑野狐特地从美国弄来的、在夜店里专门用来迷JIAN的、曾经在十一年前,他十六岁生日的晚上,就把我迷晕过一次的迷幻药。 他今晚果然是要怀旧,连药都用的是和当年一模一样的。 我也确实是记性好,隔了十年,还记得这味道。 因为伴随着这药而来的事,我记得太深刻。 - 等到他倒在地上,我才敢凑过去。 不是我胆小,是他性格太恶劣,他初中的时候才十四五岁,就已经会经常装酒醉,装头晕骗我,我过去扶他的时候,他就在我腰上捏一把,偶尔还会在我脸上蹭一下。那样的年纪,就已经会用若即若离的暧昧来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确实是被迷倒了,呼吸平稳,眉头紧皱,整张脸都无比严肃,像是睡着了还在和人生气。 我当时含的酒少,他吞下去的也少,估计睡不了多久。我怕他倒在地上冻着了,把他拖到卧室,放到床上,把衣服鞋袜脱了,用被子盖住。 做完这些,我看了看这间熟悉的卧室,发现了某些东西。 床头的柜子上,公然摆着几个DUREX,和一瓶KY。 我拿起KY看了看,果然是新的,想必是他吩咐下去,让袁海“精心准备”的。 亏我早上出门的时候,还以为他转性了,原来还是一点都没变。 我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来,他睡得浑然不知,大喇喇地躺在那里。我实在是气没处发,反正他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我在他脸上捏了两下,确定他不会醒过来。于是在他脸上抽了两下,骂他:“你个混蛋!就知道算计我是吧!” 他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我难得占一回这么大的优势,在他脸上又捏又掐,把平时不敢做的事都做全了。 做完反而更难受了,好歹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反而越活越回去了。被人这样欺负,也只敢趁他睡着的时候搞点小动作。看他大喇喇地躺在那里,顿时想到一个邪恶的念头。爬到他身上,先把他西装扒了下来,把衬衫领口扯开,弄出一副被强奸的样子。 他身材好得没话说,宽肩细腰长腿,皮肤白皙,连青色的血管也看得见,他的脸不是男人的英俊,而是带着点雌雄莫辩的艳,在镜头里显出一种诡异的美感。 我手机摄像头不怎么好,干脆拿了他的手机来弄,刚拍了两张,那手机忽然在我手里响起来,我一看屏幕,是“郑野狐”三个字在那乱跳。 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和床上这混蛋狼狈为奸,没干过一件好事,我正好有气没处出,把电话接了起来,粗声粗气地说:“喂!” “小哲哪,怎么样啊?春宵一刻值千金吧……” “你滚蛋!”我大声骂他:“值你妹的千金,你和李祝融两个混蛋!你们除了下药还会什么!” 那边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郑野狐笑得喘不过气来:“哎唷完了,是许老师啊!许老师发飙了啊……” “滚蛋滚蛋!” “许老师啊……小哲怎么这么不中用啊,他现在不会是被自己药倒了吧?哎呦笑死我了,我一定要告诉夏知非……” “你给我滚蛋!你们没一个好东西!”我气冲冲挂了电话,对着躺在床上的那位又拍了十几张照片,犹觉得不解恨,想了想,抄了夏知非和郑野狐的电话,留了一张照片放他手机里,并且留言说:你以后再敢威胁我,我就把照片发给夏知非和郑野狐。 做完这一切,我不敢再在这里呆下去了。检查了一下房子,确定他不会煤气中毒或者着凉感冒,找了一把伞,匆匆下楼了。 外面正是午夜,街上没什么行人了,我不敢回家,怕我妈担心,准备在学校外面的旅馆里住一晚,刚走到学校对面的天桥下,从一辆停在那里的黑色轿车旁边走过去,车门忽然打开,一只手从车门里伸出来,捂住我的嘴,另一个人抓着我的手腕往车里拖! 我在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看到的,是一张很熟悉的脸。 第32章 我做了很多梦。 梦里面,我时而在大学里听着教授上课,时而在租住的那间潮湿阴暗的地下室里准备司法考试。偏偏每一个梦都是全身心投入,做梦做得酣畅淋漓,醒来之后比跑了一场马拉松还辛苦。 当然,我从来没有跑过马拉松。 从去年秋天遇到李祝融开始,我已经渐渐习惯了在陌生的地方醒来。 一睁开眼就看见很漂亮的天花板,我对装修一无所知,家里不说,读书的时候住学生宿舍,工作之后住教师宿舍,没装修过房子,不知道价格,只知道小幺家那种精致的风格会贵一点。 但是,这个天花板比小幺家的可好看多了。 我还记得,我有段时间喜欢欧洲古典文化,偶然看到米开朗琪罗的西斯廷教堂天顶画,整个人被震慑住了。 普通家庭的天花板,最多吊个顶,四周还雕点什么,这间房的天花板,却是像天穹一样的。穹顶是一幅关于宗教的画,类似于印象画派的色调,黄色的睡莲浮在水中,水里浮着类似于菱角的水草,由灯芯草、某种不知名的淡白色小花过渡到柔软的草地,草地上,漂亮的小精灵相互追逐着,不少精灵簇拥着一个坐在水边的美少年。水边的树林里,一个女神躲在树叶之后,偷偷地窥视这一切。 我看了一会,确定这幅画画的是古希腊神话里那个变成水仙花的美少年。 这完全不像是“他”会喜欢的风格。 房间里太漂亮,简直不像是拿来住人的,欧式的四柱床,象牙白,床头摆着一盘西洋棋,下到一半,大概是下棋的人被人突然叫了出去。 我坐在床上,大概是因为睡了太久,头有点晕。旁边倒是有杯水,就是不知道被人喝过没。 “你醒了?”房间里忽然响起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蒙肃站在门口,手还放在门上,他穿着一件蓝色的牛仔衬衫,里面是灰色T恤,从没看见他穿得这样休闲,我眼前一亮。 “今天是五月几号?”我伸手去拿那杯水:“这水你喝过没?” 我若无其事,他更是泰然自若,从墙边的冰柜里倒了一杯水,递过来给我:“今天是五月七日,你睡了两天一夜。” 听到这个日期,我的第一反应是:五一长假都快放完了。 不过,在这个地方,五一似乎是没有长假的。 穿好衣服,跟着蒙肃去吃饭,房间外面是条很长的走廊,可以直接看到一楼的大客厅,穿着白衣黑裤的佣人来去匆匆,蒙肃带着我往走廊明亮的一头走,有个非常漂亮的露台,一踏上露台,带着咸味的海风毫不辟易地扑面而来。 我被眼前像007电影一样的海景震慑到了。 蒙肃轻车熟路地替我拉开椅子,自己在我对面坐下,佣人动作迅速地端了食物上来,我伸手去揭,蒙肃动作很快地抢了先,一边揭开盖子一边给我介绍:“这是我叫人按你上次的饭做的。” 盖子下面,是地道的粤式煲仔饭,腊肠和腊鸭铺在晶莹的米饭上,香气扑鼻。蒙肃皱着眉头,低声朝那端饭上来的佣人低声说了句英语,那佣人低着头,想把饭端下去,我连忙阻止:“别,吃这个就好。” 蒙肃脸色很不好看,拿了个勺子,在饭里乱拌了一会,开始百无聊赖地喝起冰水来。 我吃了半碗饭,感觉胃里好受点了,开始关心起四周的处境来。 前面是海滩,左边是海滩,右边是海滩,后面是连天花板都画着神话故事的豪华别墅…… “这是你家?”我问蒙肃。 蒙肃点了点头。 “你家是干什么的?” “走私。”他言简意赅说完,盯着我看我的反应。 我惊呆地看着他。 “骗你的。”他笑得开心:“我家不做犯法的事。” “哦……那就好。” “我爷爷是卖军火的。” 我被饭呛到了。 身为法律学教授,对这种振振有词的家伙,我们有一个统称:法盲。 - 相比“蒙肃家是卖军火的”这种爆炸性的消息,“我现在身在美国”这个消息,就没有那么大的冲击力了。 以前听李祝融说过,美国也有几个华人家族势力很大,也是当耳边风,听见就算。但是等到自己亲自见识到这种“势力很大”的排场,我完全被震惊了。 有钱是一回事,大别墅是一回事,卖军火是一回事,但是……听到这样的黑帮家族是华裔,我心里这股莫名的民族自豪感是怎么回事? 卖军火的家族出了个搞量子物理的物理学家,已经算是奇葩了。 但是,我们在露台上说话的时候,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上来和蒙肃打了个招呼,蒙肃介绍说那是他堂姐,叫Alice,我房间的天花板上的画就是她画的。 据蒙肃说,虽然他们家族里的大部分人都继承了他爷爷的光荣传统,团结一心地卖起了军火。但是他们家里年轻人从事的职业还是很多样化的。像他爸,研究的是军事武器,他搞物理,他堂姐画画,他堂哥的一对双胞胎搞音乐,都是很不错的选择。 我和他聊了半个小时,耐心铺垫了半天,终于把话题引到了正题上。 我问他:“你上个月都没回去上班,原来是回家了?” “嗯,我停职了。”他云淡风轻地告诉我。 “什么!”我被他吓了一跳:“你开什么玩笑?” 他只是笑,也不回答我。显然不是开玩笑了。 “那你的课题怎么办?明年王治要调到上面,你就是A组组长……”就算你爷爷是卖军火的,你也不能不升职啊。 “课题给齐景了。”他一副淡定的样子:“我在研究所本来就呆不长,我去那,只是为了了解一些东西。” 怎么听起来像间谍一样的? 眼见着话题被他越带越远,我连忙拨乱反正:“对了,你还没说,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来,总不会是为了跟着你做研究。” 这个问题,我问起来无心,其实从在这个陌生地方醒来的第一秒,我就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做了很多个设想。 好一点的,他是有“工作”上的事找我。但是这个可能性不大,没人请同事是用绑架的方式请的。 差一点的,是他为了报复李祝融上次和他的冲突,刻意把我带走。 最差的,是他压根就不是我朋友,从一开始,就有什么阴谋,一直潜伏着等待机会,然后一击即中。这种无妄之灾,和陈柯当初是一模一样的。 其实,不管是哪一种,我都不会开口问他。 问了,未必会得到真话,还不如自己观察。成年人之间相处总是这样,彼此之间不信任,不肯直截了当地听对方说话,而是喜欢自己暗地里猜。 要不是自己的设想又被一一推翻,我也不会问他的。 - 蒙肃喝了一口水。 “你被囚禁了,对吗?” 我惊讶地看着他。 “那个高干子弟叫李祝融,我查过他,不是什么好人。他是双性恋,他的儿子是和美国的一个女明星生的。上个月我父亲的人在替我监视他,我确定他囚禁了你。正好这次回美国,就把你带了过来。你可以在这边找到很好的工作,你的父母我也会妥善安排。还有你的未婚妻……” 蒙肃坐在我对面,他背后是太平洋的寥廓海景,我看着他形状优美的薄唇一张一合,把我的处境娓娓道来。 原来,都已经过了那么久。 久到,我已经忘了自己是被“囚禁”了。 这么多天,我一直在竭力地达成一个让自己和李祝融都满意的协议,我坐在天台边上威胁,我和林佑栖费心算计,我竭力安抚李祝融,我这样懦弱地周全……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逃不了。 我逃过一次,被从C城废旧的防空洞里刨出来,住了三个月的院,肋骨断掉两三根,至今咳嗽带着回音。 我太清楚李祝融是怎样地只手遮天,我没有说不的权力,我不能死,就算我死了,留下父母和朋友,算什么?所以懦弱也好,作践也好,我是法学教授也好,我是A组的许煦也好,我都没有说“不”的权力。 而现在,这个叫蒙肃的人,他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你现在是在美国,你逃出来了,你的父母,朋友,都不会受到牵连…… 果然,海风还是太大了,风里都是沙子。 蒙肃张开手臂,像一个最温和最善良的朋友一样,给了我一个拥抱。 “放心,一切都过去了。” 第33章 在蒙家待了两天,期间没有看到除了Alice之外的任何一个蒙家人,问蒙肃,他说家人都住在美国本土,没人往这海岛上跑,让我先好好玩两天,适应了这边的环境,再做别的计划。 第三天,来了个不速之客。 虽然刚刚睡了个两天一夜。时差却好像一直倒不过来,每天睡到十一二点。这里天亮得早,感觉大半天时间都被睡过去了。 五月十日,天气晴朗得很。我找了件长袖的衬衫穿着,想下楼去海边玩玩。 在客厅里碰到了Alice,这姑娘经常神出鬼没的,而且精神头不太好,苍白脸,一天到晚总像是飘着的。蒙肃不说,我怎么也猜不到那天顶画是她画的。现在知道了,反而觉得她“飘”得有理。艺术家嘛,总是要有点神神叨叨的,不然反而不正常了。 她虽然经常画画,视力却好得很,我还没看到她,她就看到我了。用她那飘着的声音问我:“Nick,你要做菜吗?” 蒙肃那天不肯吃煲仔饭,我只好弄了一顿拌饭给他吃。被这姑娘撞见,她对我们吃的拌饭很好奇,好在做了不少,我弄了一份给她吃,这姑娘吃了两口就吃不下去了,皱着眉头不停喝水。后来我才知道,Alice就是传说中的香蕉人,外表是黄种人,里面全是白种人。连饮食习惯也是完全西式的。 但是,经过这件事,她对我的印象,就变成了一个中国来的厨子——这姑娘是城堡里养出的公主,对一切外来事物充满好奇。我每次做饭,她都在一边看,有时还问东问西,很有兴趣的样子,我只怕她以后会把圆白菜画到画里。 “我刚起来,还不饿,等会做。” “那你做菜的时候叫我。” 我点着头,还没回答她,她已经“飘”得不见影子了。半上午了,蒙肃估计又跑到实验室里去了——我在这里醒来的第一天,他就带我去参观了他的实验室。其实在A组呆久了,我对各人的研究风格都有了一定的了解,蒙肃显然是单打独斗型的,像别人传的科学家故事里那些喝墨水煮手表那些废寝忘食的故事,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他和我是不同的人。 我正感慨着黑帮家族素质高,人才辈出,背后忽然传来一口字正腔圆的京片子。 “这柜子放楼上,箱子给小蒙,甭乱碰,当心炸死你们。”一阵放肆的笑声之后,又有许多箱子被扔到地上的声音,然后是穿着靴子重重跳到地上的声音,某人大踏步我把,走了进来,大声笑道:“小蒙呢,不会真在准备……哟,这是谁啊!” 要是不回头,我还真以为是郑野狐追过来了。 但是,回头看见的,却是一个有着灿烂金发的,穿着高帮皮靴,一身劲装的外国青年。 “哈!我说怎么不让我来呢,原来家里藏着人呢!Alice!出来个人给我介绍一下啊,这素不相识的,我怎么好意思勾搭呢……” 我只听见“嘭”地一声,我只看见蒙肃像一阵风一样从我身边卷过去,手里举着一支手枪,直接顶在了那青年的额头上。 我从来没看见蒙肃这么风度尽失的样子。 “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他盯着那人的眼睛说道。 那青年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举起了双手,仍然用字正腔圆的京片子说道:“当心走火哦,小蒙。"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蒙肃说的那两句英语,应该是:“Shut up,liar。” 在那个青年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看着我,高举着双手从这栋房子里退出去之前,我都没有猜到他是谁。 事实上,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猜到他是谁。 - 日子像水一样流走了。 一直到五月中旬,我都处于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我的身体似乎出了点问题,我以前还没有这样地容易疲倦过。 但一直住在蒙肃家里,也不是办法。 我英语太差,当初读书的时候压根没想过要学英语,等到要学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蒙肃和我开玩笑,说让我当他助手,他给我开工资,等我适应了之后,再去外面找工作。 他甚至昧着原则夸我,说:“许煦,你不用担心,以你的能力,美国人会抢着要你为他们工作。” 我笑,说:“我没有绿卡,不被抓走才怪。” “没事,谢尔……有人会替你搞定的。”蒙肃险些把某个名字吐了出来。 大概意识到我在套他的话,蒙肃不再说话,开始默默地吃起拌饭来。 在那天之后的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想说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那天是五月十七,下午,有很好的阳光,我坐在露台上,喝着放了枸杞的茶,在电脑上替蒙肃整理一些资料。 我顺手登上了自己用来存资料的邮箱。 里面有十七八封未读邮件。 发件人全是沈宛宜。 她的邮件全部只有一句话: 许煦,你快给我滚回来,李祝融是个疯子。 - 我没有第一时间去询问蒙肃。 我不是傻子,蒙肃对我有所隐瞒,我不会看不出来。 我先试着用那个邮箱给我另外一个邮箱发了一封信,我坐在电脑前面等了半下午,都没收到那封信。 情况和我想的差不多,我和外面的消息,确实是断绝了。 然后,我去找了蒙肃。 我并不是林尉那种无所不能的特种兵,他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找到答案,我不行。所以我直接去实验室问蒙肃:“晚上有时间吗?” 我进去的时候,蒙肃正坐在凳子上,戴着副防护眼镜,像个搞化学的一样,一脸严肃地盯着试验台上的一瓶溶液。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我忽然有种看见年轻时候的林佑栖的感觉。 - “你的意思,是你想回国看看?”他坐在那个高凳子上,像盯着瓶子一样盯着我。 他的脸应该是很适合戴眼镜的,这神态太像严肃版的林佑栖。 我点了点头。 “没必要,你想知道国内什么情况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他把眼睛摘了下来,顺便把手套也脱了:“其实这几天一直想跟你说,但是谢尔顿没有再来过,缺了人作证,你大概不会信我。” 果然是,谢尔顿。 这人的名字我听过,据说行事风格和郑野狐颇像,心机重,做事云遮雾绕,让人摸不着头脑。明明不是中国人,却还是跑到北京来掺一脚。郑野狐那帮人说到他都是咬牙切齿的。 事实上,掺杂上利益,又是李祝融郑野狐那帮人的事,就算有证人,我也是不会轻信别人的。 但是蒙肃不同。 他身上,有某种我很久没有看到的东西。我想,所谓君子坦荡荡,说的就是这种人。 “你也知道,我并没有参与我家族的事业,也没有可以动用的人。谢尔顿是我堂哥,这次我想要救你出来是他帮忙的。我们说好,他送你到美国,我去替他工作一个月。但是我把你带走之后,李祝融一直停留在N城找你,谢尔顿趁着这个机会钻了空子,在商场上对付李祝融的企业,前段时间中国国内到处都在报道这次危机。” “那,李祝融呢?他怎么样了?” “他做了不少事,动用了警力找你。一直停在N城不肯回去。” “能多说一点吗?”我知道,李祝融的死活,不足以让沈宛宜火急火燎地找我。 蒙肃抿了抿唇。 “你失踪的地段有些小黑帮活动,所以他调动了成都军区的兵力,以扫黑的名义彻查整个N城。他扣押了你的未婚妻。白毓说,他让人去过学校,把你宿舍里的所有东西都带走了。”蒙肃顿了顿,说:“我想,他大概是以为你死了。” 我知道,事情绝不像蒙肃说的这么云淡风轻。 对我父母,他也许会留情。但是对沈宛宜,我在的时候他都是敌意满满,何况是现在他以为我已经死了。 李祝融从来不是什么傻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怎么会相信我死了,他只是想逼我出来而已。 只是,沈宛宜向来硬气,都被逼得向我求助。现在家里是什么情况,可见一斑。 “你不是说,我父母和未婚妻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我语气平静,不带一丝指责的意思,但蒙肃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傻子。 “是我的失误。”他并没有辩解,只是说道:“如果他以为你死了,反而会放了你未婚妻。你要是回去了,不过是回到以前的日子而已。” “你想错了。如果我死了,他一个都不会放过。但是我活着,他只是不会放过我而已。” 他李祝融从来不是什么善罢甘休的好人。就算沈宛宜不在,还有林佑栖,还有很多旁人,不关蒙肃的事,这是一个死局。 蒙肃沉默了一会。 “你要回去也可以。刚好我要回国一趟,一起回去吧。” 我惊讶地看着他。 “别拒绝,我把你带出来,就要把你带回去,原则而已。”他笑着摘了眼镜,眼睛微眯起来,在我向他重申李祝融有多可怕之前笑道:“别忘了,我家是卖军火的。” 第34章 我没想到,我会晕飞机。 飞机一起飞,我就开始不对劲了。起飞大概半个小时的样子,我开始冒虚汗,耳朵里嗡嗡地响,吐了一次之后,眼前开始发黑,蒙肃弄了一种带甜味的饮料给我喝,喝了之后还是有点恶心,但不知怎么的竟然睡着了。 蒙肃脑子聪明,我没说要回哪里,他也没说,但是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N城了。 看着窗外熟悉的道旁树,过去在蒙家待的那些日子,似乎一下子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我先把电话打给了林佑栖。他是明白人,又知道全部事情的来龙去脉,先找他总是没错的。 他大概在上课,电话响了几声才接起来,据蒙肃说,我的手机在混乱中不知道掉到了哪里,所以他“赔”了一个手机给我。 “喂,哪位?”佑栖的声音总是冷冷的。 “我是许煦。” 那边“哼”了一声,他似乎点了一支烟,冷冷地说:“你怎么不等沈宛宜死了才出来呢?” 我对他的愤怒早有准备。 “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喜欢逃避的人。”他指责着我:“你觉得你跑了就能解决问题吗?” 我等着他把冷言冷语都说完了,才开始解释起自己这几天的去向,没有说那个谢尔顿对付李祝融的事。只听到那边响了下课铃,有学生和佑栖打招呼,他理也不理,冷冷地说:“你那个同事脑袋烧坏了吗?” 我瞄了一眼旁边看起来十分正常睿智的蒙肃,决定不回答这个问题。 佑栖还在愤怒中,冷冷说:“你们R大出来的都是一些神经病吗?你和李祝融只是时间问题,要他操什么闲心?现在李祝融发疯了,你骑虎难下,他要没有趁这机会占便宜,我名字倒过来写!你最近犯太岁吧,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 当着蒙肃面,我只能替蒙肃辩解:“其实他也是好意……” “少废话,你快给我回到C城来,你要是现在被李祝融抓回去,他不弄死你才怪。沈宛宜的事交给你那同事,他不是喜欢管闲事吗?卖军火的,这点事都解决不了,就滚回美国去吧。” 我对发飙的林佑栖完全没办法,低声问他:“你也觉得,我不要再回去和李祝融呆在一起了?” “你傻啊,李祝融现在那六亲不认的样子,我让你回去找死吗!本来发展得好好的事情被搞成这副鬼样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佑栖沉默了一下,又说:“其实这也未必全是坏事。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凭什么你就得被他李祝融栓死了?你逃出来也好,正好教一教李祝融,正常人是怎么相处的。关键是你那二逼同事可靠不?别到时候掉链子,拿你跟李祝融做生意去了。” 我又看了一眼蒙肃,蒙肃一脸浩然正气。 “他很可靠。” - 我并没有回C城。 我懂佑栖的意思,C城有个人,是事情到不可控制的时候,我可以往他家躲的。 那就是小幺。 论交情,我和小幺,比和沈宛宜还有佑栖的交情更深。 但我并不想去打扰他。 大概是自己很久没有安稳过了,所以看见别人安稳圆满,就像看到珍贵华丽的玻璃器皿,连碰都不敢碰,生怕被自己打碎了。 - 据蒙肃说,李祝融在整个N城不知道布了多少人。他本来是想把我父母接出来的,后来发现李祝融以为我死了。决定先不打草惊蛇,伪装成一切如常,等风头过去了再把他们接出去。没想到李祝融会去动沈宛宜。 不用他说,我也能感觉到气氛不对劲。 我先回了家里,爸妈都在家,我爸盖着毯子在沙发上打着瞌睡,是我妈开的门。 老太太一看到我眼泪就下来了。 要不怎么说我怕她,她一掉眼泪我就没办法,本来还想问她和蒙肃怎么弄到一起的,现在想想算了,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追究这些事也没什么用。这老太太一门心思就想着我和李祝融分开,其实也是为我好。 回了家,别的地方我也不打算去了,就等着李祝融上门来。蒙肃说派出去的人找不到沈宛宜,我说没事,我自己和李祝融说。 我知道他会来找我。 事情走到这地步,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蒙肃毕竟只是我朋友,能帮我到哪一步我也不清楚,也许明天他扔下我一走了之。也许他能一直守在这里,不管李祝融怎么威胁,恐吓,暴力,都无动于衷。 他对我没有什么责任。就算他打乱了我的计划,也是出于好意,我总不能去怪他。 真正到了这个地步,我反而不怕了。 再绝望的时刻我也经历过,现在这又算什么呢? - 晚上七点,李祝融来了。 从他进学校开始,蒙肃就告诉我了。 我因为睡了一天,一进门又被我妈搂着哭了一阵,脑袋一直是晕乎的。所以去洗了把脸,出来的时候,蒙肃说:“他到楼下了。” 门是开着的,李祝融一上来我就看到了。 他瘦了不少,穿一身墨蓝色,上衣领口很高,扣得紧紧的,像外国的军装。唇抿着,这样一瘦,轮廓更加分明了。客厅里只有我和蒙肃两个人。他进门先冷冷扫了我一眼,嘴角浮起一个冷笑来。然后盯住了蒙肃:“果然是你搞的鬼。” 蒙肃面不改色朝他笑:“我事先知会过你,让你等着。” “你还不配让我等。”他高傲地瞟了蒙肃一眼,伸手向我:“许煦,你过来。” 我没有过去,只是沉默着。 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习惯对他说“不”,不知道是不想看到他失望,还是被他那些雷霆手段吓破了胆。 李祝融抿起了唇,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你最好过来,趁我还没有生气……”他站在那里,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他站得笔挺,然而我可以清晰看到,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以不可挽回的速度在迅速崩塌。 “我不想过去。”我认真地和他说:“你现在在生气。等你平静下来,我会和你好好谈一次。” “我说最后一遍,过来,站到我后面,立刻!马上!” 我一动不动。 和他相处这么久,我不是不知道,在他面前,道理是讲不通的,平等自由都是空谈,他对“平等”的理解就是:我说话,你照办。我给你最好的吃的用的玩的住的,但是你什么都要听我的,你这个人,从头发尖到脚趾头都是我的。我让你圆就圆,让你扁就扁。 但我毕竟是人,不是一块橡皮泥。我曾经想过要循序渐进地让他认识到这一点,但是我刚开了个头,就被蒙肃一麻袋弄到了美国,再回来,人事全非。 李祝融笑了起来。 “你真以为这个被你们学校赶出去的小杂种可以护着你?”他冷冷地看着蒙肃,嗤笑道:“他爷爷见到我都要客客气气的,他敢和我唱反调?许煦,你信不信,我只要打一个电话,他就会把你捆着送到我跟前卖给我。” “首先,任何人碰到疯狗都是客客气气的。其次,我现在正在和你唱反调,并且还会继续唱下去。”蒙肃不急不缓地说道:“最后,我家只卖枪炮,不卖人。" 李祝融的脸色沉了下来。 “很好。”他几乎是在咬着牙,眯着眼睛看着我和蒙肃,冷笑说:“你们很好。” “谢谢夸奖。”蒙肃朝他弯了弯腰表示谢意。 我想,如果李祝融手上有枪,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一枪打死蒙肃,再狠狠揍我一顿。 但他没有,他只是冷笑着,看着我们,一步步退了出去。 “等一下。”我叫住了他。 他看着我。我知道他以为我要说什么,我也知道他在等我说什么。 “把沈宛宜放回来吧。”我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很清楚,这压根就不关她的事。我这辈子不可能再喜欢女人了。我们的事没必要把女人也牵扯进来。你要是有什么不高兴,可以冲着我来。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女人。别让我看不起你……”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都看着对方的眼睛,他的眼睛那样深,我不知道是他比较痛还是我比较痛。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抬起眼睛,越过我肩膀,看向了蒙肃。 他眼中有杀意。 我知道,他把今天这所有的帐,包括我说的每一句刺到他的话,都记在了蒙肃身上。 他从来都是这样——他不会把错归在我身上,许煦没有错,所以都是别人的错,我的朋友,同学,我亲近一点的女生朋友,都是他们的错。他一个个整治过去,直到把我弄成个孤家寡人。 他出门之前,和身后的袁海说:“把那女人放回来。” 袁海答应着,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 直到他们走了之后,我整个人才从绷紧的状态里脱离出来。 我走到了厨房里,我妈坐在小马扎上,靠着墙,头发花白,正在掉眼泪。 我蹲下来,叫了一声“姆妈”,她咬着牙,在我脸上扇了一下,不是很重,她毕竟是舍不得。 她什么都听到了,包括那句“我这辈子不可能再喜欢女人了”。 其实,还有一句话,我刚刚没有和李祝融说。 小哲,我不欠你了。 第35章 沈宛宜是在晚上八点回来的。 出乎我意料,她和我走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仍然是穿着得体的套装,仍然是盘着头发,得体淡妆。但是她脸色苍白,连眼神都是黯淡的。 我妈向来喜欢她,她又是因为我的事被李祝融为难了。所以老太太对她更是一团怜爱,一进门就拉住了她的手,一边抹眼睛一边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晚饭是在家里吃,我妈听说蒙肃是在国外长大的,买了不少活鱼活虾——我妈对于西餐的认识和我的差不多,也是觉得西餐只有海鲜还能吃。 我妈年纪大了,血压有点高,不能蹲,我打发她去和我爸看电视,自己蹲在厨房里剥用水汆过的河蚌和虾仁。 越是心烦意乱,越是要找事做,转移注意力,不然整个人都会作茧自缚。 背后传来拖鞋的声音,我回头看,沈宛宜穿着一件宽松的毛衣站在厨房门口,她显然是刚刚洗了个热水澡,大概是哭过,鼻尖红红的。 “要帮忙吗?”她带着鼻音问。 “不用了,我快剥完了。”我在温热的水里捞着河蚌。 她也不勉强,就站在门边,看着我剥,时不时地抽一下鼻子。 我觉得愧疚。 我从来不喜欢连累别人,所以以前对李祝融言听计从,什么事都顺着他。虽然这次“出逃”不是我本意,但是连累了沈宛宜,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以李祝融的高傲,倒是不会对沈宛宜做什么卑鄙的事,他喜欢打打杀杀,再就是“连坐”制度,连累亲戚朋友的那种。 我不知道沈宛宜遭遇了什么,让她惊魂未定,但现在显然不是发问的时候。 “河蚌炒着吃吧,我看到柜子下面有干辣椒。”我打破了这片沉默。 她吸了吸鼻子:“我要用泡椒炒。” “泡椒太辣了。”我用料酒和姜片把和蚌肉腌好,拍了蒜蓉,准备炒蚌肉。 “不要放很多就不会辣了。”她靠在门上看我做菜,据理力争。这场景像极她以前到我家蹭饭的时候。 虽然沈宛宜以前劝我和李祝融和好的时候,说我在C城的日子过得像行尸走肉。但我并不觉得,那些日子虽然平淡,却让人安心,因为今天是这样,明天也是这样。虽然没有希望,却也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他说,要关我一辈子。” 沈宛宜开口的时候,我正把用泡椒炒好的蚌肉盛出来,厨房里满是酸辣的香味。 “他说,要是你死了,他就关我一辈子,就像标本一样。他说,侏罗纪过去了,但是看到恐龙的标本,就会记得侏罗纪是什么样子。”沈宛宜的声音始终平缓:“他把我关在一栋别墅里,像囚犯一样。每天送饭,可以看书,可以上半个小时网。他让人监视我,等着我和你联系。“我怔住了。”五月八日,他把整个城市的小黑帮聚集区都搜了一遍,没找到你,五月九日凌晨五点的时候,我看到他站在花园里抽烟。他叫我过去,我从来没看到他那样平心静气的时候。他让我坐着,问我要不要吸烟。他问我,这十年,你呆在C城过得好不好,你平时上课忙不忙,你放假的时候喜欢去哪玩……““他问我,为什么你宁愿和我结婚,也不愿意和他好好呆在一起……” 五月九日的凌晨,我在美国干什么呢?睡觉?喝茶?还是吃着丰盛的午餐? 一直干烧着的锅冒出刺鼻的烟味,我手忙脚乱地关了火。 “但我那时候以为你真的死了,我痛骂他,我说要是你死了,一定是被他害死的。他先只是沉默,忽然朝我大吼,说我屁都不懂。然后让人把我抓回去。”沈宛宜顿了顿,声音骤然哑了起来:“下午的时候,他让我看俞铮被杀的录像……他给我看……看俞铮的尸体被解剖……” “别说了。”我抱住抖得像一片叶子的沈宛宜:“别想了,都过去了。是我的错。” 沈宛宜用拳头捣住嘴,咬着自己的手背,她全身都在发抖,连胸腔里都在悲怆地颤抖,俞铮是她积年未愈的伤口,又被人血淋淋地撕开来。 “他是个疯子,他是魔鬼!”她嘶声告诉我:“你离他远一点,你不要和他在一起……他说,他不好过,别人谁也别想好过,都要跟着一起陪葬。他是个疯子……” 我紧紧地抱着她,告诉她:“我知道,我知道。” 我从一开始,就比谁都清楚,他是怎样一个疯子。 我在大学的时候,同时兼着两份家教,没有时间陪他,他就让人把我另外一份家教的学生弄到住院。让我专心教他。 我从去年遇到他之后,除了气息奄奄地躺在深山的防空洞里的那段时间,没有一秒是自由的。 今年春天,我出院,他安排我去北京。小幺打了电话过来骂我,他说:“你长点记性,他是个疯子。你还跟他搅到一起,不是犯贱吗?” 沈宛宜劝我和他在一起,林佑栖教我用手段,小幺骂我不知悔改。他说:我们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呆在一起,你要搞物理也好,你要学法律也好,我们都可以慢慢来。 但是我说的话,没有一个人听进去。 十年之后,我许煦,从来没有一秒,想要和他继续纠缠下去。 但是没有选择。 清高、骄傲、志气、宁折不弯,都是需要资格的事。 他是个疯子。和疯子讲道理,和疯子要自由平等,要他有君子风度,不祸及你家人朋友,就是个笑话。 我像是挑着担子在泥泞道路上行走的挑夫,努力想要保全每一个人,最后却一身泥泞,狼狈不堪。 而蒙肃,他是我这十年来最美好的一个意外。 - 我仍然记得,某天晚上,我在休息室里看书睡着了,他做完实验,跟我一起回去。他和我聊原子弹的历史,争辩Heisenberg究竟是不是被冤枉的辛德勒。路上我接到李祝融电话,李祝融朝我吼,因为我下午没有按时在校门口等。所以他要我立刻跑到校门口。 那时候蒙肃就在我身边。 他没有问为什么,没有劝说,没有阻止,他说他要出去吃饭,陪我走到校门口,然后他告诉我:“明天早上要选课题,早点回来。” 他不说话,因为那时候他知道,我没有别的办法,他哪怕拎着我的耳朵对我演讲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还是要赶到校门口,跟李祝融去吃饭。 他是学物理的人,知道什么是逻辑,知道什么是源头,什么是根本。知道解决问题的根本是什么,所以物理学家从不喧哗,只默默解决了问题,然后再摆出事实来说话。 他开着玩笑,叫我学长。 其实他才是我年轻的时候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 晚上蒙肃睡在我家。 因为沈宛宜一个人睡一间客房,天气回潮,不适合打地铺,沙发也睡不下。所以那张折叠床摆在了我卧室里。他是客人,自然睡床上。 我铺床的时候,他坐在床上看我的书,吃巧克力。晚餐的时候一桌人,他自然不好意思大咧咧地拿菜拌饭,斯斯文文地吃了晚餐,没怎么吃饱,我只好找了过年时候吃的巧克力给他吃。 他漱完口回来,我已经躺在了床上。拿了他刚刚的那本书看,原来他在看一本Pauli的合集,正好在看《波动力学的普遍原理》,是他们量子力学领域的文章。 “你也看Pauli?”他从两床之前的空隙爬到床上,倒没有和我抢,而是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书页,然后平静地宣布:“这是盗版书。” 我有点赧然。 以前当穷学生的时候,买了不少盗版书,好在就是纸张差点,错别字倒不是很多。 “我上大学的时候看Pauli,那时候只要是跟相对论有关的我就看。”我把书递给他:“算了,给你看吧,我都看过了。” 他也不推辞,把书接过去,然后说:“你把床移过来点,一起看好了。你理论物理是短板,我一边看一边给你讲讲。总比翻译过来的好懂一点。” 这些天,跟着他当助理,学到不少东西。他确实是博学的人,完全不像是现在物理学界的人。简直有点像上一个物理黄金时期的那些天才物理学家。数学好,各个物理领域都有涉及。而且思想自由得很,一点也没有被学派、领域之类的东西限制。这一点,是国内的教育机构怎么都培育不出来的。他曾经开玩笑说:"My heart is free。" 见识到他家里那种完全美派的作风,对家里年轻人的“放养政策”之后,我才知道,天才,也是需要氛围才培养得出来的。 第36章 蒙肃说:“等这边的事完了,我就要去德国了。” “PTR” “是的。” 对于学量子论的人来说,德国是必须去的朝圣地,简称为PTR的德国的帝国技术物理研究所,是量子论的发源地。 “怎么会想到去那里?”这些年来,美国已经俨然成为世界科学中心,不管是学术土壤还是研究氛围,都比欧洲国家要好。国际上的大奖项上也获得比较多。 “想去看看。不一定待很久,也许看看就回来。”蒙肃用手臂枕着头。 虽然听起来也许有酸葡萄的心理,但是听到这里,我还是忍不住感慨:“果然是年轻人啊……” 蒙肃轻声笑了起来,侧过脸来问我:“学长有什么打算呢?” “我啊?”被他明亮眼睛看着,我有点茫然,搜肠刮肚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说:“要是可以的话,我还是想搞物理的。” 他笑得疑惑:“你当然可以搞物理,谁敢拦你?” 现在确实没人拦着我,不过,过去被拦成了习惯,忘了自己作决定是什么滋味。就像从小就被拴在马戏团的象,就算长大了,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自己挣不脱那根细细的绳子。 也只有在这时候,我才能意识到,他毕竟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以前在研究所,有跳脱的小白做对比,显得他异常沉稳。现在才觉得,虽然他是天才,对于人性的弱点却并不了解,所以他不知道我在犹豫什么。 看我半天不说话,气氛有点冷场,他拿那本书撞了一下我的头,问:“刚才是Pauli经过了吗?” 这算是个趣闻了,Pauli虽然在理论物理界颇有成就,但是背后也是一把辛酸泪。据说他从来不能做实验,甚至任何实验室只要他在机器就运转不正常。有一次某地一套玻璃设备无原因爆掉,后来事故原因上填着:经查,发生时,Pauli乘火车路过本城。 我被他逗笑了。看气氛不错,正好把某件一直想问的事问出来:“蒙肃,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要帮我?不要说是因为金教授的嘱托……” “那倒不是。”他挑了挑眉毛:“其实我对你挺好奇。我读书的时候金教授已经没有授课了,有次听他提起你,说你可惜了。刚见到你,觉得名不副实,后来觉得你比研究所那帮人还是好一点,不应该被一个人渣钳制着。反正帮你一把,对我来说并不费多少力气。但是却可以让你过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有负担。就算他家卖的是宇宙飞船,在国内得罪了李祝融,绝不是“不费多少力气的事”。 这样的帮助,绝不是一个“谢谢”就可以回报的。 “等这里平静下来了,我去继续给你当助手吧。” “开什么玩笑?”他表情顿时严肃起来:“不管遇到什么事,你都要清楚自己的价值,你不是该给人助手的人。” 我不记得,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我是不是像他一样,能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就只是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而无关外界的任何利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光明磊落地活着。 “蒙肃,我们以后还是会见面吧,等我到了五十岁,也能坐在一起聊物理。” “那当然。” 言尽于此。 到目前为止,他是光明磊落的青年物理天才,卖军火的家族后代,Alice说过他喜欢白金发色的女孩子。他是彻头彻尾的异性恋。 而我,是个性格温吞的同性恋,不会英文,做什么都慢半拍。心思太重,顾虑重重。刚刚结束一场感情纠葛,正处于无穷无尽的遗患之中。 蒙肃不会知道我为什么会如履薄冰。 - 整整三天,我没有看到李祝融。 他好像真的善罢甘休了一样,没有指挥特种兵半夜破门而入把我拎走,也没趁早上买菜的时候绑走我妈。他甚至也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尽管我听见蒙肃在书房里打电话,用英语和人激烈争吵。尽管沈宛宜转达了来自林佑栖的消息——李祝融回了一趟北京。 第四天,金发青年谢尔顿大驾光临。 是我去开的门,这次他看我眼神远不像上次一样友好,而是充满疑惑。他是来找蒙肃的,他想要约蒙肃出去聊天,蒙肃态度坚决告诉他:“有话就在这说。” 谢尔顿瞪我一眼,也不忸怩,直截了当地说:“爷爷让你回去。” “不回。” “你可以带着他一起回去。”谢尔顿像看一个便携式行李箱一样看着我。 “逃避不是办法,Sheldon……”蒙肃摊手道。 “闭嘴!你想在这里和李祝融硬碰硬吗?”谢尔顿忽然转过头来质问我:“让自己朋友陷入危险,这就是你们中国人的道义吗?” 看来这洋鬼子确实学到了中国文化,连道义这词都会用了。 “尽管和爷爷说,现在不是我惹事,是有人欺负我和我的朋友。对了,研究所的事也是李祝融搞的鬼,他要定我间谍罪。”蒙肃不急不缓地说完:“这件事情不结束,我不会走。” 谢尔顿被他堵了回去,大声嚷嚷着“那你就等着被人暗杀吧!蠢货……”被蒙肃扫地出门,临走扔下一张请柬,说是郑野狐给我的,请我去C城参加一个晚会,有事情要和我说。 我猜郑野狐是想当和事佬。 他这种人,表面颠三倒四,其实骨子里和李祝融是一样的。他们认定了自己是特权阶级,高人一等。虽然平时和李祝融揍来揍去,但是李祝融真正遇到事了,不论对错,他都是毫无原则地站在李祝融那边的。 我并不想去见他。 但是我这两天要去C城一趟倒是真的。 既然不会回去教法律,学校的档案要弄出来。顺便还要把沈宛宜送回去。 不论怎么说,日子还是要一天一天过的。 第37章 我原本的计划,是当天去当天回。 但是计划在第一环就出了问题。 因为沈宛宜要一起去见林佑栖,我就让蒙肃把车从学校北门开进去,进去就是林佑栖的宿舍。我事先给佑栖打了电话,不然他房子里连热水都没有,更别说招待客人了。 林佑栖上次在电话里对我一顿大吼,见面之后却没有发飙,大概是因为有客人在。 “宛宜,饮水机旁边有茶叶,茶几上有零食。”他朝蒙肃点点头,指挥了沈宛宜之后,朝我勾勾手:“许煦,你跟我进来。” 他卧室向来是干净得变态,我跟着他进去,他把门关了,脱了外套,一边甩着体温计一边指挥我说:“把外套脱了,窗户旁边有个磅秤,站上去。” 我被他这架势吓到了,站在磅秤上问他:“怎么了?” 林佑栖低头看着表盘,点头道:“很好。” “什么很好?” “许煦,你知道你现在多重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 “你现在体重只有51千克。”他皱着眉头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李祝融不给你饭吃吗?” “我现在没有和他在一起。”我急忙辩解:“而且我也没有生病。” “闭嘴,你有没有生病我比你清楚。”他指着床:“躺上去。别摆出一副处男的表情,我对你没兴趣。” 林教授撩起我衬衫,用他那和手术刀一个温度的手指在我肚子和肋骨上按了几下,依次询问我痛不痛,顺便阐述了一下我现在当排骨卖都没人买的事实。然后给出专业建议:“许煦,你不想比你父母早死的话,就在这周找个时间,我给你做个体检。” “有那么严重吗?”我心有戚戚焉。 “严不严重你自己清楚。”林佑栖把体温计收起来,抬着眉毛看我:“如果我没猜错,你现在都不敢开车了吧,今天是谁替你开车的?沈宛宜还是你那个二逼同事?” “我觉得是睡得太少了,所以注意力没法集中。” “你以前也失眠?是最近才有这种状况的吧。”他抱着手臂看着我:“你还要强词夺理吗?” “好吧,有时间我会去做体检的。”我举起双手投降。 林佑栖一把拉开了房门:“你自己知道,你能闲着的日子,也只有现在了。” - 不过两天时间,沈宛宜已经完全恢复过来。我们出来的时候她正在吃巧克力,还不忘坏笑着揶揄我们:“哟,这么快?我太高估你了啊佑栖!” “你手上的巧克力一百块钱三块。”林佑栖冷冷地说。 “所以呢?”沈宛宜得意地又撕开一块的包装。 “物有所值。”林佑栖耸耸肩:“你知道的,能堵住你嘴的东西实在不多。” - 午饭是我和沈宛宜做的,林佑栖在客厅和蒙肃聊天,我知道林佑栖不会有一句好话。但是蒙肃竟也一直面色如常。 吃完饭,我在洗碗,林佑栖穿着白衬衫修身的黑西装裤,靠在门框上看我。 “怎么了?” “你运气不错。”林佑栖缓缓道来:“他教养不错,脑子聪明,而且很知道进退,这么大了还心地善良。一看就知道家里势力挺大。唯一的缺点是,他是个直的。” “你知道就好。”我把沥干的碗放回去:“他是个好人。” “这世界上最大的错,往往是好人犯的。”佑栖固执己见。 “原句是世界上最蠢的事,往往是聪明人做的。你改得不伦不类的……”我转过去看着他:“难得你陪我洗碗,有事就说吧。” “你还记得柯尧吗?” “那个喜欢你的学生?”我对那人印象还挺深:“怎么了?他不是毕业了吗?” “他今天生日,我有点东西放在他那里,但是我不想去见他。刚好你在这,帮我去拿吧。” 如果要说这个我认识的人里最不喜欢麻烦别人的人是谁,绝对是林佑栖。 - 蒙肃开车带我到了林佑栖说的地址,那地方有个颇大的花园,花园里有栋灰色的小洋楼。 我让蒙肃在车里等我。 我是从侧门进去的,因而避开了客厅里大群正在玩乐的年轻人,有个穿着虽然质地良好但显然是管家服装的老人从楼梯上走下来,看见我,虽然目光里有点惊讶,还是伸手做了个“楼上请”的动作。 李祝融的所有朋友里,唯一一个会在墙壁上挂羚羊头的,只有郑野狐。 光线明亮的阳台上,郑野狐穿着一件袍子式样的黑色衣服,毛绒绒的,黑得发亮。正弓身站在一架望远镜前面,手撑着栏杆,不知道看什么。 “你来了啊,先在椅子上坐一下,我正在观察带你来的人……”他饶有兴致地感慨道:“原来小哲想要弄死的人是长得这个样子的啊……” “他想弄死的人很多。”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错,小哲是一个善良的人。”郑野狐摇晃着手指反驳我:“关于这点,你可以和林尉交流一下。他说小哲比我善良十倍。” “至少你不会拿一段解剖录像去吓一个女人。”我不以为然。 “我会直接解剖那个女人。如果那个女人是林尉未婚妻的话。”郑野狐终于离开那架望远镜,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用他惯有的神经质的优雅姿态给我倒了一杯茶。 “要加糖吗?” 我摇头。 “我叫人交给你的请柬你带来没?” “我不是已经在这里了吗?” “不不不……”郑野狐一脸笑容地摇晃手指:“凭请柬可以在聚会之后抽奖,奖品很有吸引力的,有兴趣没?” 我想我还是错了,不管什么时候,脑子里的毛病都是最难治的,我不该指望他能一直维持一个正常人的状态。 看我不说话了,郑野狐自得其乐地拨弄着几个小茶杯,我偶然一瞥,发现他这件袍子里什么都没穿。 已经是半下午了,天气算不上晴朗,有微风,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的茶还不算难喝。 “对了,许老师,你是学法的吧。”他忽然开口了。 “是的。” “我想请教你一下,在法庭上,杀人罪怎么判?是不是也分不同种类。” “杀人罪分为故意杀人罪和过失杀人罪,根据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规定:故意杀人的,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节较轻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过失致人死亡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情节较轻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如果甲被人追杀,乙为了救甲,把甲藏在一个地方,因为去的过程里乙推了甲一把,甲摔断了腿,然后乙消失了很久,很久之后才回来找甲,那么乙用不用判死刑呢?” “这是过失伤害罪。伤害罪是不用判死刑……” “那你为什么要判小哲死刑呢?”他打断了我的话。 “我没有。” “谈恋爱这种事,分手不就是死刑吗?” “人和人之间的事和法律不同。”我站了起来:“你叫我来的意思我已经清楚了,我想我该回去了。” “你今天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不是因为你有所期待?”郑野狐直视着我的眼睛:“你在期待什么呢,许老师?你想要小哲诚恳地跟你道歉,说他错了?还是想要他流着热泪一起跟你回忆当年,解释他为什么没有阻止他爷爷,为什么这几年不来找你?还是你想让他把李貅塞回那个美国女人的肚子里?你比谁都清楚这些事情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为什么要为了这些得不到的事去放弃已经拥有的?” 他语速太快,那些直接到几乎露骨的话像骤雨一样打在我身上,我被这些话冲击得脑中一片空白。 “我想,”我艰难地反驳着:“这些事都与你无关。” 郑野狐得体笑着:“你朋友建议你和小哲分开的时候,你也对他们这样说吗?” “我虽然不是大人物,但是做出的决定,也是不会反悔的。”我冷静下来,一字一句地反驳他:“所以,你该知道,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当做没听见。” “那如果我威胁你呢?”郑野狐施施然说道。 我震惊地看着他。 “别这样看着我,我其实是一个善良的人。”他笑起来的时候美得几乎雌雄莫辨,嘴里说的,却是让人想要掐死他的话。 “我可不像小哲,会和你耍花枪。今天我兴冲冲地想给你们当和事老,结果许老师你的拒绝伤了我的心……”他作一个心碎的表情,忽然恍然大悟道:”对了,许老师,你不是有个未婚妻吗,听说小哲也很讨厌她,就从她开始吧……” “你让我鄙视……” “你的鄙视对我来说算什么呢,许老师……”他笑得狐狸一样:“你又不是林尉。” “……” “别一副家里死了人的表情嘛,许老师,”他兴致盎然地自说自话:“我又不是让你去陪小哲上床,话说回来,你们很久没上过床了吧?你难道不期待吧?许老师。” 林尉没变成疯子,真是个奇迹。 “我的要求又不高,小哲上次不是被谢尔顿抢了生意嘛,其实这事你也有责任。现在他们正在研发新产品,想把市场份额抢回来,我记得你当年就参与过小哲的产品设计,还干得不错。怎么样,去应聘吧,许老师?” “如果我说不呢?你该知道,有人在暗中保护我们。” “我不介意向许老师证明一下解放军战士的实力……那首歌怎么唱的?为了保卫祖国!为了保卫家乡!打败美帝野心狼!”郑野狐一脸光荣地唱着老歌。 我想,我和这个疯子没法交流下去了。 “我希望下次看到小哲的时候,许老师陪在他身边。”郑野狐一脸可怜神色:“这就是我为你们想出来的办法,如果一个月之后,许老师还是想要和那个美国鬼子私奔的话,我不会再威胁许老师了。” “希望你说到做到。”我站起身来,走到了扶梯口。 “许老师……”背后传来郑野狐的声音:“我记得,当年你对小哲很好。直到今天,我仍然坚信,你爱小哲,比他身边所有人加起来都多。为什么今天要轮到我这个朋友来为小哲说这些话?而不是你自己来为他辩解?” 我无法回答。 “算了,许老师,我这个天才都想不通的问题,你们这么会想得通呢?”郑野狐苦恼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的朋友,我已经让他走了。你下去吧,小哲就在客厅里。两个人不说话总是不行的。” 我走下去的时候,听见他在背后喟然长叹: “还是夏知非说得好啊,找个知识分子谈恋爱,就是麻烦!” 第38章 如果我没有刀,我就不能保护你。 如果我有了刀,我就不能拥抱你。 ==================================================================================== 上次有人和我说,说我是一个擅长交际的人。 其实是因为我看起来不太具有攻击性,我没有什么特别想得到的东西,更不指望能从别人身上得到什么,所以比较被接纳。 但是,无论怎么具有“兼容性”,出现在一群年轻人混杂的客厅里,也是有点突兀的。 好在那些漂亮的男女都有各自关注的人,一时之间,也没人盯着我看。 经常跟在李祝融身边,对于他们身边的人,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这群人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他们的同类,就像郑野狐对于李祝融,夏知非、罗秦对于李祝融,就算关系并不友好,但他们是一个阶级。另外一个阶级,则是一些通过取悦他们而有资格站在这里的人,有着野心的漂亮女人也好,经常可以在新闻里看到的明星也好,一些因为有求于他们而凑上来的人也好。都是另外一个种类的。 当然,像林尉,是不属于这两个阶级的。 我曾经以为我和林尉是一样的,后来才发现,也许我不过是那个用来“打发时间”的阶级。 我在那群人的中心找到了李祝融。 他斜着坐在一个单独的沙发上,穿黑色西服,端着一杯琥珀色的酒,脸上带着稍微有点厌恶的表情。虽然这是郑野狐的聚会,他也是最中心的人物。 我径直朝他走了过去。 我身上来“找茬”的气势过于明显,有许多人都停下动作,看着我。 他们的眼神我太过熟悉,过去的很多年里,我都被这样的目光包围着,猜测,揣度,轻蔑,狐疑,抑或是纯粹的不屑一顾。事实上,活了三十多年,别人的目光,我已经不那么在意了。 他李祝融都不觉得羞耻,我何必庸人自扰? “老师?” “出来一下,我有事和你说。” 我走了几步,背后传来追上来的脚步声。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的手臂被拖住了,我用力把手臂拗回来,他大概是怕真的把我手拗断了,竟然善罢甘休地松了手。 “听着,我不管你们要搞什么鬼,总之我该说的话已经说了,其实我现在和你已经没有话好说了……”我愤怒得几乎有点语无伦次。 他手插在裤袋里,眼神有点冷:“那狐狸和你说了什么?” “下周一我去你公司报道,我不去北京,只在C城。我不做材料,只做传动。不管有没有做好,我只做一个月。就这么多。我是去工作,如果可以,希望我们这一个月在公司尽量不要碰面。”我一字一句说完,转身就走。 李祝融再次拖住了我的手,这次他没给我反应的机会,动作熟练地把我掼到了墙上,按住我肩膀。 “虽然不知道老师在发什么疯,但是……”他眯着眼睛,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我,墨蓝色瞳仁几乎可以把人灵魂都看穿:“该生气的不是我吗?老师。” “手放开。” 他低下头来,翘着唇角,在我耳边道: “老师先告诉我,你是来宣战的,还是来求饶的?” “认识我这么久,你见过我求饶吗?”我反问他。 “果然是老师会说的话……”他轻声笑着感慨道,笑声几乎是带着嘲讽的:“那个姓蒙的没和你说,他爷爷都准备叫人把他绑回去了?要我给你念一下蒙家给我的书面道歉吗?” “我该回家了。”我置若未闻地说道:“麻烦你放开手,我要回家做饭。” 他的脸色黯了黯,但很快冷笑起来,放开了手。 “你还想回哪里去呢?老师。只有在我身边,才能是你的家。” - 这地方不算偏僻,出来的路上却一直没有公交车站。 我走了大概二十分钟的样子,脚都开始发烫了,沿着离师大不远的一个长斜坡往上走,路很窄,路的两侧都是高高的黑铁栏杆,堆着累累的葳蕤青藤,天暗下来,这一段路没有路灯,连影子都没了。 我走到坡的三分之一,背后忽然有车灯直射过来,把一大段路都照得亮如白昼。 我躲到路边,站在那里让它先过,等了半天没有反应,用手挡住眼睛往后面看,那辆车也停在那里。完全看不清车里的人,只看见一团刺眼白光,应该是一辆黑色的车。 我不再等了,继续沿着斜坡往前走,灯光照在我背上,在斜坡上拖出一个奇长无比的影子。那辆车悄无声息地跟在我后面,没有催促,没有喇叭,至始至终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走到坡上,前面隐约传来大学外面夜市的喧哗,也有了灯光。 我走了一段路,再回头看,那辆车停在了坡顶,没有再跟着我。仍然亮着刺眼的灯,不可接近,一言不发。 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很多年之后,我仍然记得那天晚上的那辆车。 有些人,就像是永远开着刺眼的灯,不让你靠近,也从不发出声音,也许你会有机会接触到那灯光下的一面,但更大的可能,是被刺痛了眼睛,无奈地败走。 - 我没想到,我急匆匆地赶回去,还来不及质问林佑栖,就被人揍了一拳。 揍我的是小幺,他给我开的门。 半年多不见,他胖了一点,下巴不像以前一样可以戳人,气色也好了,显然是被夏宸把身体养好了——这点从他揍我那一拳就看得出来。 “你个混蛋,老流氓!”陆教授大声控诉着我:“你鬼鬼祟祟跑到北京去!还装死!还跑去美国!你以为你在拍电影吗?你看你这一身干巴样子,把骨头拆散了都没二两肉,你还敢上山下海地折腾,你还瞒着我和李祝融那人渣搞到一起……” 我被他按在沙发上大声批判,伸手向正靠在门框上看好戏的林佑栖求饶:“快,搭把手把他弄走,我快被压死了……” 和盛怒的陆教授讲道理是完全不可行的,如果你说自己是对的,他会慷慨激昂嫉恶如仇地反驳你。如果你承认自己错了,他也会不依不饶,把你欺负个够本。 好在林佑栖真怕他把我拆散了,抱着他腰把他拖开了。我才能逃到厨房做饭,刚淘好米,就听见他在外面捶门,大骂我是个老混蛋,说我狼心狗肺,没把他当朋友。 我拿他没办法,简直是头疼,还好刚才趁乱把他身上的手机顺了下来,可以打电话给夏宸让他把这幼稚的家伙带回去。 夏宸大概是在陪小孩子看电影,手机一接通就听见很优美的背景音乐,然后音乐声音小下来,估计是他从影音室出来了。 “夏宸,我是许煦。”我也没必要在他面前自称老师,直截了当地问他:“你什么时候来接小幺回去?” 夏宸笑得开心。 “许老师头疼了?” “非常头疼。”我揉着太阳穴:“你为什么要让小幺知道我回来了呢?我记得我没挂过你的科吧……” “是林老师传的消息。”夏宸干脆利落地把林佑栖抖落了出来:“顺便提醒你一下,许老师,我觉得林老师在搞一个计划,是围绕你策划的。” “不管他,林佑栖就喜欢玩这些……关键是小幺什么时候回去?” “老师走的时候和我说后天下午才能回来。不过许老师愿意听我几句话的话,我明天早上就可以让老师回家。” “什么话?”我警觉地问。 我可不会忘记,这个十九岁的青年,是李祝融最器重的表弟,比家人还亲近一点,因缘际会,他又一直在读书,我竟然没有见过他,不然也不会让他钻了小幺的空子。 我印象中,夏宸比李祝融可冷静得多。 “许老师,今天我说这些话,你也许会觉得,我又是一个说客。但是我只是想告诉你,”青年声音温和,娓娓道来:“我哥是我认识的人里面,唯一一个会为了得到某样东西而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甚至可以为此改变人生计划的人,他从不计算事情值不值得,只决定要不要做。他不会放弃,不会暂停,不管最后事情怎样偏离轨道,怎样狼狈不可收场,他也绝不会放手。” “许老师,你在北京呆过,你该知道我们几家的状况。你当初认识我哥的时候,他只有十四岁。你这半年也许会觉得他和以前相比变了很多,简直像一个陌生人,让你害怕。但是你也会发现我二叔和郑野狐几乎没有变多少,你知道的,他们两家没有别的继承人,而我哥家里的状况你应该清楚。这世上没有不需要代价的事,不是所有的事都是勤奋努力就可以得到的,有时候必须牺牲掉某些东西。许老师,你可以不赞同现在的李祝融,也可以反驳他,甚至离开他,这都是你的自由,但是你不能鄙夷他。这世上所有人都可以因为不懂而称呼他为怪胎,但是你不可以。” 大概是他的语气太具煽动力,我竟然不知道怎么反驳。 “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知道的。”夏宸淡淡说道:“他爱你。” 第39章 宣言 第二天一大早,天大概刚亮的样子,被小幺狠拍房门叫醒。 “你快出来!厨房要炸掉了!流氓要毒死我们!” 我被他吵得不得安生,钻进被子里想再睡一会,但是热得睡不着,只能爬起来。 熹微晨光里,林佑栖穿着一件白衬衫,挽着袖子,很严肃地站在流理台前面煎鸡蛋,他手里甚至还拿着一支烟,吸了几口,面无表情地把焦了的鸡蛋从锅里面倒进垃圾桶,弹了弹烟灰,又磕了一只鸡蛋。 “你煎鸡蛋都不倒油的吗?”我整个人都是松散的,准备去洗漱,实在看不下去,指点他一下。 林佑栖皱着眉看着我。 我被他的眼神看得软化起来。 “好吧,我来煎。”我无奈地说。 他毫不犹豫地移交了平底锅的控制权。 “我要吃糖心蛋,瘦肉粥,还有凉拌海带丝。”他站在一边悠闲吩咐道。 “我要吃鱼粉,还有辣牛肉酱,辣椒油没有就算了。”我还来不及回答林佑栖,一边的小幺已经嚷了起来。 他们脸上一副“我好饿但是我还是要吃一顿这么难搞的早餐”的表情,坦荡得让我怀疑他们是不是商量好了叫我起床做早餐的。 “蒙肃,你要吃什么?”我没有接他们的话,问正从卫生间出来的蒙肃。 “和你一样就行。” - 被小幺逼问一上午,事无巨细全部问到。蒙肃行事风格还是有点西式,不喜欢触及或被触及隐私。拿了一本带来的书在阳台上看,小幺抓着我不停逼问,最后得出结论:李祝融果然是一个十足十的人渣。 下午夏宸来接小幺,说嘉明在上幼儿园。下次带他来看我,小幺很不爽他没把嘉明带来,冷着一张脸。在那生了一会闷气,最后还是乖乖跟着他走了。 第二天早上,去学校转了档案来,我让蒙肃先回去,说我等下还有事。 蒙肃竟然也不问我有什么事,自己把车开回去了。我从学校出来,坐公交去李祝融在C城的工厂。 他手上握着一个重工制造企业,在全国数一数二,很早前,我就开始在报纸上看到关于他的报道,一般出现在一些市级城市吸引重工企业落户的新闻上。他那个特立独行的名字出现在一堆辉煌的头衔之后,竟然也显得不那么奇怪了。 他确实是和火神祝融一样的性格,虽然他喜怒不写在脸上,但是他和祝融一样,都能逼得人用头去撞山。 - 接待我的是研究室的人,这样事关国家命脉的企业,科研人员绝不会比重点科学研究所差。 我不是机械制造专业,但学物理的人本来就是百事通过,既然我们要学艰深晦涩的高等数学,也能在化学领域插上一手,还引导了每一次动力革命,那去弄一下机械,也没什么问题。 当初读书的时候,我和黄晞两个人是最擅长捣鼓东西的,那一届班里只有一个女生,所以是班花,她和黄晞提了一句,说实验室没有圆头玻璃棒了。黄晞打了鸡血一样,拉上我,在寝室用酒精灯烧了十多根玻璃棒给她。 这次回去,听说那女孩子的孩子都已经四五岁了。 不知道远在美国的黄晞有时候会不会偶然想起,当年他为了一个女孩子烧了一整夜玻璃棒的那些日子? - 因为反正呆不长,我没带档案过来。他们问我要体检报告,我只好敷衍一下。 新办公室很明亮,不是格子间,而是一间一间三面是磨砂玻璃的小办公室,中间就是会议桌,我刚在办公室坐下来,研究室的组长就过来叫我,脸上神色稍复杂:“七楼。” 办公楼总共七层楼。拿最高的一整层当办公室向来是李祝融的行事风格。 “说我没空。”我认真地把空文件夹一个个码起来。 组长一脸为难地走了,大概十分钟之后,又进来了:“有……有人带你去参观……” 站在走廊上等着我的人,身形修长,黑色西装,夹着一支烟,眼睛眯得狭长,像一只慵懒的豹子。 “走,先带你去吃饭,再去到处看看。”他轻车熟路招呼我,伸手来碰我肩膀。 我本能地弹开了。 “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是来工作的。我不想和你碰面,我希望这一个月你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他冷笑了一声。我知道我的话让他觉得受到了冒犯。 “你跑到我公司里来工作,却说不想见我?”他倨傲地翘起嘴角:“跟我认输有那么难吗?” “我想你误会了。”我耐心反驳他:“我来这里工作是因为郑野狐,他威胁我。” “他威胁你?”他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又露出了那种骄傲神情:“这是个好借口。你是因为狐狸威胁你才回来的……老师,我威胁你的时候你怎么没回来呢?” “你喜欢我,而郑野狐不是”我简短解释:“所以我怕他的威胁。” 如果我没看错,那一瞬间他眼里是有惊讶的。 “他威胁我,所以我来了。但是我不想见你,所以请你让开。”我索性一次性说出来:“你也许不习惯,因为我很少和你说‘不’。但以后你可能要慢慢习惯了,因为我现在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墨蓝色的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简直要烧起来。 我站在那里,静静地和他对峙着。有个员工想要进办公室,被这架势吓了一跳,又缩了回去。 我不指望他相信我的话,他的自负顽固得像南极最古老的冰山,这种小打小闹是打动不了他的。 “老师,不知道你回到我身边的时候,还是不是这么嘴硬。”他带着冷笑,挑高了眉毛,道:“不过那一天不会太远的。” “那一天不会来的。”我一字一句和他申明。 “因为那个蒙家的小杂种吗?他……” “这不关你的事。”我打断了他的话。 他抓住了我的手臂,冷笑道:“老师,我一直很好奇,到底你给了他什么,让他这么为了你找死……” 我有很多种反驳他的话,我想说,蒙肃不是找死。我也想说,你这种人,不会懂什么是同情,什么是友谊,什么是君子磊落…… 但我最终也是疲倦地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手臂上的力度骤然加大,他几乎把我骨头都捏碎,我痛得倒吸一口冷气:“放开我,我要回办公室……” “不许走。”他大力抓住我手臂,一路拖着我,不知道往哪去,咬牙切齿一字一句:“我带你去吃饭……” “我不吃饭!你这疯子!”我被他拖得踉跄,一路都是办公室,不敢破口大骂,只能压低声音吼他:“你发什么神经!有多少人看着!你以为你是小孩吗……” “闭嘴!”他把我推进一个电梯里,自己也进来,电梯里一个人也没有,灯直接跳到七楼。 “你们上床了吗!”他把我按在电梯角落,金属冰得我整个背都是凉的,他伸手掐住我脸,咬牙切齿对我吼:“你很喜欢他吧!他不是物理天才吗!你就喜欢搞那些破物理,对吧!” 我只觉得胃部痉挛般痛起来,我有那么多话要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把我带到豪华办公室,径直扔到卧室,脱掉自己上衣,动作熟稔吻我,咬我脖子,他那样愤怒,连眼睛都是红的,像失去理智,但我清楚,他不会打我。所以我敢挣扎,虽然无济于事。 他不过是一个性格乖戾的孩子,心爱玩具被人抢了,迫不及待想宣示主权。 但没有一个孩子,有他这样的破坏力。 他的愤怒他的骄傲,是要牺牲别人的尊严的。他最擅长的,就是站在玩具的残骸旁边,倨傲地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不听我的话。” 舌头被大力吮吸,四肢都被压制住,这种像解剖台上青蛙的姿势让筋骨很痛,我身体里像是多出了一根神经,有人捏着一段用力一扯,整个身体都痛得弹起来。 “好痛……”我竭力蜷缩起来:“小哲,好痛……” -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喘过气来,肺部像是忙不过来,我缺氧。 我躺在柔软的床上,看着米白色的天花板,我试着把手握成拳头,但是没有力气。 李祝融坐在床边,他大概觉得我是心理作用,总之这让他很挫败,但他不能在这时候和我吵架,因为我现在半死不活。 但是他也不甘心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所以他恶狠狠地申明:“你等着吧,不到一个月,蒙肃就得消失。到时候你还是得回来……” “我不想回来……”人在极度虚弱的时候,连吵架的资格都没有,更何况发表自由宣言。 他抿着唇,他这么聪明,不会猜不到我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还是倨傲地总结道:“等过几天,你气就消了。” “我很累……” “你睡吧,睡醒了吃饭,叫医生过来给你看看。” - 下午回到林佑栖家,带蒙肃回了我在学校的宿舍。 “我要在C城待一段时间……”我和他解释:“有人找我帮忙,我要在这待一个月,你怎么想?” “可以。”蒙肃一脸云淡风轻:“明天我去你家里把我的书搬过来。” “你不问我要留在C城做什么吗?”我直视着他眼睛。 他目光澄澈地看着我:“你到五十岁还要搞物理,不是吗?” “是啊,五十岁。” 第40章 美国 蒙肃早上七点就走了,我十一点才爬起来。 大概是以前当老师当惯了,看见迟到也惊慌不起来,慢吞吞吃了早餐(?),坐公交去上班,太阳很好。工厂里进门有很长一段花坛,竟然种了不少三色堇,都开着漂亮的花,欣欣向荣。 我走到办公室的时候,正好是吃中饭的时候。 有人招呼我去食堂,我说我不饿, 事实上,我这个决定做错了。 因为不到十分钟,李祝融就打电话来问我在哪,我说在食堂。 他说:“几楼?” “二楼。” “食堂没有二楼。” 我作惊讶状:“一层楼装得下那么多人?” “别给我转移话题,三分钟到门口来,我带你去吃饭。” “我不去。” “你还有两分半钟。” “神经病。”我挂了电话。 - 两分钟之后,我已经坐在了附近某栋建筑的天台上。 我看见李祝融的车开过来,停在办公室楼正门口。他平日威严太过,有员工吃完饭回来,认识这是他的车,远远地绕着路从后门进去。 我连电话都关机了。 我看见他从办公楼里出来,一边走路一边打电话。我坐了下来,靠在墙上,开始看我从办公室带出来的文件。 天气太好,看到下午三点的时候,我决定把外套铺在地上,睡上一觉。 我以前睡觉很浅,这几个月,越来越难吵醒了,等我感觉到摇晃的时候,已经是被扔在某张柔软的床上。 周围是地道的欧式装潢,窗帘是墨蓝色天鹅绒。这地方太熟悉。 那件事已经过去半年,我仍然心有余悸。这房子里死过不止一条人命,我不知道他竟然还会住在这里。 不过这也确实是他的行事风格。 北京的人,叫他儿子小阎王,他自然是阎王爷,百鬼辟易,水火不侵,别人弄脏了他的房子,他弄干净之后,该怎么住还怎么住,完全不放在眼里。 房间里开着灯,看不到外面,我翻了个身,想爬起来。 “别动……”李祝融按住我:“想喝水?” “几点了?” “还早。”说完,他伸手又按住想要起身的我,皱着眉道:“七点四十五。” 我肩膀被按住,挣扎着去够放在被子上的衣服,他用一只手轻松按着我,让我动弹不得。我不说话,他也不开口。两人都一言不发,在黑暗中默不作声地较力,我挣扎出一身汗,听见他闷笑,忍无可忍吼他:“放开我!我要回家!” “你家就在这,你还想回哪里?” 我没法和疯子讲道理,咬着牙挣扎,他大概怕我急得岔了气,终于放开手。我迅速抓过衣服,装作要穿,趁他不注意,拔腿就跑。 他不知道哪来这么快的速度,眼疾手快,一手抓住我手腕,像擒拿一样,把我摔回了床上。 “混蛋!”我被摔得人都是晕的,大骂着挣扎,他明明一只手压得住,还借机翻到了床上来。 “你再说一遍!”他一手撑在我脸旁边,眼神危险地俯视我。 “……” “怎么不骂了?”他继续维持俯视姿势。 我傻啊?这种惯用的招数我会不清楚?十年前之所以顺着程序走,是给你借口往下做。现在我压根不想和你有一丝牵扯,还陪着你玩这种桥段?这招数连我教的那群女学生都骗不了了好吗? 这世上每个人都各有专长,有人是情圣,比如说郑野狐,有人是天生的领导者,比如说李祝融。但是他偏偏以为他自己是个情圣,所以他什么错都没有。他不知道,就算再爱的人,都需要互相妥协。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自由才是硬道理。 所谓自由,就是没人能逼你做不喜欢的事。因为自由,才有选择的余地。因为有选择的余地,你才有机会和别人讨价还价。不然,你几时见过伊拉克能和美国讲条件? - “你犯规了。”我告诉他:“蒙肃一天不输,你就不能这样对我。我是因为郑野狐才进你的公司,不是因为蒙肃没有跟紧,如果你再趁机骚扰我,我就回N城了。” “骚扰?”他抓不住重点地冷笑。 “法律上没有针对男人的强奸罪,所以是骚扰。”我平静和他解释。 这些话显然刺到了他,他倨傲地冷笑:“你太高估你自己了。” “那你就向我证明,我高估自己了。”我说:“松手,让我回去。” 他沉默地看着我。 “我在这里,既不能提高你公司业绩,又不能让你身心愉悦。你这么理智,从不妥协,快放我走。” “你变了。” “人都是会变的。”我平静告诉他:“这是两个月前你和我说的话。” “你以前不会这样反对我。”他眯细了眼睛。 “那是因为我没有反对的资格。我反对过很多次,不过都没有成功。然后,你就都忘了。”我向他陈述事实:“如果没有蒙肃,你永远不会听懂我在说什么。因为你不是听不懂,而是你觉得没有必要听。那时候我没有反对资格,不管我说什么,在你听来永远是同意,所以你不用听我的意见。” “你以前不这么说话。” “那是因为,没有语言权的人,多说无用。语言不是用来给失败者发泄的,而是给胜利者用来捍卫尊严的。”我添上一句:“这是我第一课就教给你的。” “你说这么多都没用,我只知道一句话。”他云淡风轻告诉我:“因为有那个姓蒙的,你就变了。” “随便你怎么理解。我知道你喜欢以前的我,你可以去找一个人,整容成我的样子,然后教他三从四德,让他每天跪在地上给你提拖鞋。找个女人更好,还可以给你生孩子。”我用我最冷静的声音说着。 “我不找别人。我就找你。”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很简单,我弄死蒙肃,你就会回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沈宛宜那女人,甚至于林佑栖,都像一个救世主一样天天鼓励我和李祝融“沟通”,他们压根就不知道李祝融是一个什么人。 郑野狐知道沟通无效,所以他站在李祝融那边威胁我。 夏宸也知道沟通无效,所以他说,我可以离开李祝融。 可为什么就是有那么多人不懂。 他李祝融,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他什么都懂,他是最厉害的商人。他能用最小的成本做成每笔生意,所以,他永远走最近的那条路。 我不是没有和他沟通,我每时每刻都在和他沟通,但是他不听,他装作听不懂,其实他压根不想听。 你几时见过美国和伊拉克沟通? 一个原子弹就可以解决的事,为什么要沟通? 美国要的是石油,不是什么狗屁沟通。沟通有用吗?沟通了,伊拉克就能把自己的石油免费敞开供应给美国吗? 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他只要我顺从,毫无条件顺从,他不要我的爱情,他不要我开心快乐,不要我有理想抱负,他只要我顺从,陪在他身边。该吃饭吃饭,该上床上床。 沟通有什么用?他只要这个,而我给不了。他知道我不想给,但是他还是要这个。 要么伊拉克亡国,要么美国被联合国制裁。 我不想亡国,所以我一直顺从。林佑栖教我用手段,教我沟通,我用了。结果他在我饮料里下迷药,这就是我的“沟通”取得的成效。林佑栖说,要是没有蒙肃,我和李祝融继续发展下去形势大好。是的,形势大好,说不定他下次逼我吸毒。不要说他做不出来。要是林尉有一天铁了心分手,郑野狐会不会做得出来? 我从不和林佑栖解释,他不懂。他是大学教师,一个大学教师,领导给他穿小鞋他可以辞职,赚不到钱他可以去当律师,他甚至可以决定自己中午去哪吃饭,他这么自由! 他怎么会知道,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一个人的尊严会被践踏成什么样子。我和李祝融相处的模式不是人和人,而是美国和伊拉克。伊拉克不会和任何人解释:我们没有大规模杀伤武器。和你解释有用吗?你是奥特曼吗?你能阻止美国吗? 你要和伊拉克讲骨气吗?骨气是什么?全国人民绑着炸弹自杀吗? 不是伊拉克不想沟通,而是它没有资格。美国只和俄罗斯之类的国家沟通。你要沟通?先变成俄罗斯吧。 我比伊拉克幸运的是,有个叫蒙肃的家伙从天而降,因为某些理想、抱负之类的事情,把我从轰炸中救出来,然后我忽然想起来,原来这世界上还有个东西叫理想。原来我也可以不是伊拉克,我可以做俄罗斯。想在哪吃中饭就在哪吃,想和谁聊天就和谁聊天。我甚至可以跟李祝融辩论。 爱情是什么?可以用来吃吗? 我这辈子遭遇的唯一一场爱情,惨烈得像911那天被撞毁的双子大厦。 小哲,恕我再不奉陪。 第41章 跟林佑栖混了那么久,让人一秒钟都不想和我待下去的本事还是有的。 八点半,李祝融的车停在我宿舍楼下。 我刚踏出车门,就想缩回去。 旁边停着的,正好是我那辆被蒙肃开回N城的车。车灯还亮着,蒙肃还没下车。 这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 直到九点半,蒙肃都没和我说话。 九点三十,我和他搭话:“你在看什么书?” 他把书合了起来。 我以为他是在表示生气,准备躲到一边,结果他用一种很困惑的语气问我:“许煦,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往深了问,是问人生理想,往浅了问,也是在问我这些天瞒着他的小动作。 “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和他说实话。 也许,我现在是在报复吧。 “听着,我没有爱情经历,我也看不懂你现在在做什么。”他坐在沙发上,用严肃的语气告诉我:“但是如果你想要跟李祝融妥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地方。” - 蒙肃开车偏快,这时段路上不算堵。 他带我去的地方,是C城的酒吧街。 酒吧街越往里面越是糜烂,我一般只在街口的“Blumoon”喝点酒。 蒙肃一路开到了最里面。 那个酒吧在二楼,露天的铁楼梯,黑红的外部装潢,说不出地压抑。我心里隐隐有点不安,蒙肃拖着我,径直往里走。守在门口的那个人打量了一下蒙肃的脸,竟然放我们进去了。 第一眼受到的冲击是最大的。 音乐震耳欲聋,大堂最中间的舞台上,一个身上肌肉可以去选健美先生的男人,几乎是赤裸着,身上只裹着一点红色的,像纱质的衣服。在一个铁笼子里扭动着。一群人伸出手去摸他。空气里弥漫着酒精味和说不出的味道,灯光不停变幻,光怪陆离,这地方简直像个魔窟。 蒙肃拖着我往里面走,路过不少两个或者三个抱成一团的男人,最后走到吧台,问正在摇晃调酒瓶的酒保:“Chris在哪?” 酒保捂着耳朵,听蒙肃说了三遍,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朝一个门指了指。 蒙肃带着我,进了那个门,顺着走廊走到尽头,是洗手间。 我拖住了蒙肃:“不要进去,这里面……” 我话没说完,蒙肃一脚踹开了门。 灯光昏暗的洗手间里,响着不只一个暧昧的喘息声,每个隔间都似乎有人,蒙肃“啪啪啪”把灯全部按亮,我这才看见,在洗手池旁边纠缠着的两个……三个人。 被夹在中间的人,身材很好,白皙皮肤,他身上不知道穿了一根什么链子,被他后面的人用力拽着,拽着链子的人很壮,黑皮肤,整个背上纹满了彩色的纹身。而最外面的人,大概快四十岁了,西装裤堆在脚下,正掐着中间那人的臀部,发出带“嘶”声的喘息声。 中间的那个人,仰着脖子,全身潮红,不知道是痛苦还是欢愉地大声喘息着,因为,在他身下同时出入的,是两个人的…… 他们甚至没有用套子。 被灯光一照,中间的那个人猛地偏过头来,那一瞬间我本能地往后退! 那张脸,白皙,文静,甚至和我有几分相似! 他是陈柯。 - 我像被洪水猛兽追赶着,从铁楼梯上一路冲下来,因为过大的惯性而跪倒在地,胃里一阵翻腾,把晚餐全部吐了出来…… 我觉得恶心。 这一切,涂得油亮大跳艳舞的猛男,群交,厕所里的野合,还有陈柯,都让我觉得恶心。 我一直以为他死了,我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这样地活着。 蒙肃像是早就料到我的反应,很平静地给我递纸,等我吐完了,他甚至从车里拿了一瓶水下来递给我。 直到坐在副驾驶座上,我仍然在控制不住地发抖,我连酸水都吐了出来,胃里一阵阵抽搐。 我脑子里萦绕的,都是陈柯看我的那一眼,眼神浑浊,因为欲望而通红,他似乎磕了药,我甚至不确定他有没有认出我来。 蒙肃安静地倒车,出了这条街,往明亮的主干道上开,他开了广播,万家灯火,熙熙攘攘。 - "你认出他了,对吧?"蒙肃忽然问我。 我没有回答他。 “他现在叫Chris。”蒙肃说:“他现在生活很混乱,这些酒吧偶尔会有一些群交聚会,他是常客。他现在在这里很有名,喜欢滥交,而且他染上了毒瘾……” “他不叫Chris,他叫陈柯。” 蒙肃不再说话了。 “是李祝融,对吧。”我直盯着蒙肃问:“这是他会做的事。” "你既然知道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蒙肃反问我。 “我现在没有和他在一起!”这是我最后说的话:“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都不会!” “那就好。” 蒙肃沉默地开了一会车,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忽然说道:“我不歧视同性恋。” 我知道。 你只是,想要向我证明李祝融是个什么人而已。 -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陈柯。 零碎记忆,总和那家光怪陆离的酒吧有关,像一部恐怖片。 蒙肃不会知道,我有多恐惧。 陈柯很像我,我们连喜欢的人都是一样的。 我不可怜他,因为他打断过我的腿。我只是觉得不寒而栗,因为看着他现在的样子,我总是觉得看见了我自己。 - 第二天我旷了工。 我半夜醒来之后一直失眠,早上七点做了早餐,皮蛋瘦肉粥、拍黄瓜,蒸的包子,还拌了萝卜干。蒙肃被这架势吓到。 其实我不饿,我只是需要找点事来做。 整个上午都在睡觉,还是睡不着,小幺打电话过来,说带宝宝出去踏青,我说我感冒了。他让我去找林佑栖,并嘲笑我,说我是年龄到了。 我躲着林佑栖还来不及,他现在整天催我体检,我觉得体检这种事完全是无用功,没病体检没用,要真是什么大病,体检出来也治不好。 蒙肃倒是忙得很,照例每天接到一个电话,躲到阳台上讲,用英语。 他最近在看量子多体理论的书,很厚一本,很精彩,唯一的缺点是英文的,他一边看一边给我翻译,下笔如飞。我在旁边跟他讲闲话,说:“你看过普朗克年轻时候的照片没?你老了会不会变成他那样?” 蒙肃这人活得奇怪,他不在乎很多东西,比如说吃的,比如说自己帅不帅。我说,在中国,大部分像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在守着一个女人,他开玩笑说是吗,我守着的是个男人。 他坦荡得像任何一个直男。 他唯一的禁忌,是不能问他为什么从研究所辞职。 午饭的时候,我问他:“蒙肃,我们逃跑吧?” “那你朋友怎么办?” “那要是李祝融一直不放过我,你不可能一直耗在这里。” “我至少还能耗一个月。” “那我们就耗一个月吧。” 大不了,就回到以前的样子。总不会比那时候更差了。 “蒙肃,过两天你帮我一个忙吧。” - 我几乎不敢去上班了。我被陈柯吓到了,我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离李祝融远一点。 但是这世上最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他叫郑野狐。他理直气壮在这件事里插了一脚,卖军火的斗不斗得过李郑两家联手我不知道。但是郑野狐的性格向来是说到做到。林尉那么坚强的人现在都怕他,我不敢赌。 下午接到李祝融电话,他说:“老师,你今天没来上班。” “我感冒了。” “老师要请假吗?” “要。” “几天?” “三天。”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老师,你现在来上班吧。” 这个疯子。 “我今天见到陈柯了。”我直截了当和他说:“我现在不想看到你,可以吗?” “你只是怕看到我。”他平静地说:“你怕我。” “是的,我怕你怕得发抖,我可以不去上班吗?” “不可以。” “你开除我吧。” “就算我开除你,狐狸也会算你违约的。” “为什么你不能放过我呢?你大可以培养陈柯做我的接班人,他那么喜欢你,你们两个天生一对!你不能放过我吗?” “你不能听话点吗?老师,今天……” 我把电话挂了。 直到睡觉前,我才明白他要说什么。 今天是他的阴历生日。 第42章 整整一天,李祝融都没有出现在我面前。 去厂房看了看,拿了一沓图纸。忙到下班,发现自己忘了吃饭。回家的时候在车上睡着了,结果坐过了站。 赶到家的时候已经七点了。在楼梯口碰到蒙肃,他正往下走。 “你干嘛去?” “我去吃饭。” “一起去吧。我中午没吃饭,没力气做饭了。” 蒙肃轻车熟路带着我下饭店,而且很专业地介绍:“这一家炒菜不会放很多青椒。” 我中午要上班,他吃饭都是自己解决的。 一个物理天才,为了另外两个人之间无聊的感情问题,困在一个居民区里,每天靠看书打发时间。 我罪孽深重。 - 我想,我和李祝融大概要结束了。 接下来的两三天,我都没再见过他,没有电话,没有命令,也没有一辆黑色的车忽然开到我面前,要带我去吃饭。 六月的第一天,大晴天,星期天,蒙肃有约,一大早就出去了。上午我被林佑栖电话吵醒,他说帮我联系好了医院,让我立刻起床穿衣服,好带我去体检。他威胁说,如果我动作不快点,一定会后悔的。 我刚穿好衣服,门铃就响了。 两个小客人,一个穿着鹅黄色的小外套,斜挎着一个水壶,还带着个帽子,像是要出去春游。另外一个,一副对谁都爱理不理的样子,背着书包,拽拽地站在那里。 是陆嘉明和李貅。 “许许……”许久不见,陆嘉明宝宝抱腿的动作还是那么迅速,我弯腰把他抱了起来。夏宸做饭不错,陆嘉明重了不少,抱得我手腕疼。 “你们怎么会跑这里来的?”我抱着陆嘉明往客厅走,回头问李貅。 “我们放假,老师要我们唱歌,貅貅说他知道你在哪里……”陆嘉明卖力解释。 “闭嘴啦!”李貅不耐烦地打断他,一脸骄傲地环顾四周,毫不客气地直呼我名字:“许煦,你家真小。” “一个人住够了。”我抱着陆嘉明,从柜子里给他们拿饮料:“嘉明你喝牛奶吧……” “你不是天才吗?为什么不买大点的房子?”李貅不依不饶。 “因为你爸当年害得许煦退学,没拿到毕业证,所以买不起大房子。”林佑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毫不介意地和一个小孩斗嘴:“是你爸教你说话不客气的吗?” 林佑栖平时怪里怪气,宝宝有点怕他,坐在沙发上不安地晃悠着两条腿:“林叔叔好。” “让我爸赔你一个大房子不就行了。”李貅不以为意,仍然在四处看:“你不是和一个外国男人住在一起吗?那个人呢?” 我被牛奶呛到了。 - 本来,小孩子是不该随便去医院的。但是陆嘉明很坚定地不肯走,李貅那小屁孩表面上对人爱理不理地,其实我怀疑是他撺掇宝宝来这里的,他好借机来看看。 真是个爱管闲事的小屁孩。 他和林佑栖犯冲,两个人在车上吵个不停。我真佩服林佑栖,他年纪至少是李貅的四倍,还能吵得热火朝天。 照X光,吃钡餐,抽血化验……忙了半上午,我以为做完就可以走了,结果出来个年轻医生,神色鬼祟地看了我一眼,把林佑栖叫了进去。 两个人都不知道在办公室里说什么,说了半天,宝宝都快睡着了。 林佑栖出来之后,先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拿了根烟要吸,大概想起有小孩在,又掐掉了。拿手机打电话,张口就是:“陆之栩,过来把你家小孩弄回去。” - 我想,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了。 如果有一件事,陆之栩可以知道,而我不可以知道,又会让林佑栖这样重视的话…… 意料之中的事。 林佑栖这乌鸦嘴,事到如今自责得很,其实这完全不关他的事。 小幺急匆匆赶过来,他其实在人情世故上不够聪明,抱着宝宝,问我们在医院干嘛。我说体检。他说:“都体检完了,还呆在医院干嘛,回家吃饭去……” 林佑栖一脸沉重地看着他:“吃你妹!” 虽然在这时候笑起来有点没心没肺,但是我还是笑了出来。 小幺被林佑栖赶回去了。只剩我俩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我笑他:“你怎么会想告诉他呢,还不如直接和我说。” 他也知道瞒我不住——有些事我敏感得过分,不然也不会一直不来体检。 “给你做CT的是我学生。你肺部有两个阴影,一个大概8mm,一个16mm。”他直截了当告诉我:“这是最严重的。剩下的就是贫血,还有关节炎。” “所以呢?” “可能是肺炎,可能是肺结核,也可能是肿瘤。” “那你为什么一副我快死了的表情?” 林佑栖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 他再次纠结地掐掉了一支烟。 - 下午去做了肺部穿刺,麻醉效果一去,就开始疼了。 我问林佑栖:“可不可以吃止疼药。” “不可以。” 我想了一下,又问他:“癌症是不是很痛?” “问这个干什么?” “我看电视上演的很痛。”我锲而不舍问他:“你应该有止痛药的吧?” “闭嘴!”他瞪了我一眼:“你能说点别的吗?” "好吧,我说点别的。"我摸了摸头发:“你说我变成光头会好看吗?” 看林佑栖的眼神,像是恨不能抓着我往墙上撞的样子。 大概是因为麻醉药的药效,我头有点晕,咳嗽了几声,决定在医院睡一觉。林佑栖很仗义地拿了本医学杂志在旁边看,看了一会,不知道和医生商量些什么,拿了一瓶药来给我输液。 已经是夏天了,医院的桂花树郁郁葱葱的,让我想起了C大。 其实,在那个学校的时候,我一直浑浑噩噩的,现在想想,挺不值得的。 “佑栖。” “嗯。” “其实我有点怕。” “嗯?” “我想见李祝融。” “那就去见。” “要是我病了,我就去见他。要是没病,我就不见。” “你个神经病。” 第43章 我住院了。 等结果出来的三天不知道怎么过的,浑浑噩噩的。 放假放完,竟然接到郑野狐电话,他说:“许煦,我低估了你。”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莫名其妙来这么一句。 但是我也正好有话和他说。 我跟他说,郑野狐,我可能有一个交易要和你做。你等我三天,三天之后我主动联系你。 真滑稽,明明不是什么好事,但是选择却忽然多了起来。 我和蒙肃说,我有点事,要出门两天,蒙肃没有追问。 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蒙肃的书快看完了,他准备让家人从美国给他寄一点过来。 我想,也许不用寄了。 - 林佑栖替我拿的穿刺结果。 他不是那种喜怒形于色的人,我看不出结果。我也看不懂化验单,只能等着他解释。 他在我床边坐了一会儿,然后问我说:“你什么时候去见李祝融?” - 我给郑野狐打了电话。 “我是许煦,你现在在哪?” “北京。” “李祝融在哪?” “洛杉矶。” “我给你传个东西。” 我把电话挂了,半分钟之后郑野狐打过来:“你什么意思?” “我病了,肺癌。” “你发给我干什么?这又不是治不好,你不还活得好好的吗?” “别说这种无聊的话了,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还真不知道。” “把我弄走,国外也好,别的城市也好,趁李祝融还不知道我的事。” “你怎么指望上我了,你不是和那个美国男人打得火热吗?” “我没指望你。”我无聊地拿刀子划苹果:“你只要不拦着我就好,他现在全力对付蒙肃,监视我的人应该是你。只要有你帮忙,我要消失很容易。” 郑野狐大笑:“你觉得我会帮你?” “你会帮李祝融。”我说:“虽然你很冷血,但是他是你朋友。” - 和郑野狐这种聪明人说话实在是一件很轻松的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性格太恶劣,动不动就大笑,好像我快死了对他来说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我要计划一下。”他这样和我说:“你太聪明了,小哲落到你手里真可怜。” “你怎么不说我也很可怜。” 我和李祝融,但凡谁蠢一点,肯吃一点亏,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表姑家的女孩子,刚大学毕业,正在谈恋爱、是我妈一直在追踪的八卦。那女孩子很蠢,现任男友对她不好,脾气坏,不够体贴关心,但是她喜欢。磕磕绊绊到毕业。我想,要是她忽然死了,她应该不会后悔。 因为在过去的日子里,她一直在他身边。 她不计较两个人谁比较吃亏,谁地位低一点。她不像我一样计较,别人都说我温和,脾气好,其实我记性太好。一件事可以记十年,算来算去,也不知道赢了还是输了。 有时候想想,要是以前不吵来吵去,逃来逃去,每天一起吃个饭,晚上一起睡个觉,日子不也是这么过?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那天,他和我一起回爸妈家里,提着东西站在门口,他忽然凑过来亲我。 那时候,我们大概都是想和身边的这个人过一辈子的吧。 可惜,没有机会了。 - 打电话给蒙肃,让他到医院来一趟。 打电话给我爸。 我妈虽然平时好强,但归根结底是个女人,刀子嘴,豆腐心,这事要是让她知道,她会哭晕过去。所以先和我爸说,就算被看出来了,他还可以帮我瞒上一瞒。 我爸在书房接的电话。 我跟他说:“爸,我可能要出国一趟,年底去,我想先回家住着……” 不能和他说马上出国,太突兀,会被看出来。要先说年底去,然后更改计划,循序渐进。 我爸话少,每次接电话都是“唔”“嗯”几句就了事,这次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还和我说:“你别往外面跑,你赚的钱够用……” 我爸最爱惜名誉,这么些年,心结一直没下来。 其实想想,让他蒙羞的不是李祝融,是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纯粹的同性恋,我没有喜欢过别人。 如果我是同性恋,不是李祝融,大概也会是别人。同性恋要走的路都很艰难,如果没有李祝融,我也可能把生活弄得一团糟…… 但我不能这么想。 我不能原谅他,因为那样我会悔不当初。 - 蒙肃建议我去国外治。 其实我很想留在国内,陪父母,陪朋友,慢慢治,佑栖说我可以观察一个月,再定手术方案,也不怕病情发展太快。 但是不行。 我不知道结果会如何,所以首先要瞒住我爸妈,一个儿子,哪怕是几年不回家,只寄点钱回来,也比彻彻底底地死了好。 还有就是,这件事,不管结果如何,必须从头至尾,彻彻底底地瞒住李祝融。 要是我死了,第一个遭殃的是沈宛宜——他恨毒了沈宛宜。我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来,他的心性不能以正常人来判断。 要是我还活着,他哪有时间去管别人,只一心一意找我麻烦。 不管怎样,都得让他以为我活着。我想到的办法,是让他知道我跑了,然后去找。也许郑野狐有别的办法,谁知道呢。 其实我也有一点私心。 我不想让他伤心——我想,他应该会伤心的。 - 我很怕死。 死意味着出局,意味着你这个人完全从世界上被抹去,你不再有思想,你这个“人”,已经消失在虚空里。 死意味着,你再也不能和自己的父母团聚,不能和朋友闲谈,你再也不能拥抱自己的爱人——即使前一秒你们还在争吵。 我问蒙肃:“人死了之后会怎样?” 他说:“不知道,我没有死过。” 我也没死过,所以我很害怕。 林佑栖拿了一堆化验单来,给我解释这个解释那个,还拿了手术方案什么的来给我讲解。我听得烦躁,饭都不想吃了。 沈宛宜下午赶到,风风火火,抱着我大哭,简直像我已经死定了一样的。 我对她真是抱歉。 本来说好,到四十岁,她未嫁,我未娶,我们就结婚。现在我可能要失约了。 我并不担心他,她很坚强。曾经有个男人,也说过要娶她,结果离婚礼还有一百多天的时候,死在香港的银行里。 小幺来得鬼鬼祟祟——他要瞒着夏宸。 小幺脾气很硬,他铁定了心要揍李祝融。他是经历过太多次失去的人,我该好好感谢夏宸的,他应该就是上天指定下来补上小幺家人空缺的那个人。 这半年来我一直有意无意避开小幺,好在我们并没有生疏。他仍然张嘴就叫我流氓,说我小题大做,癌症发现得早根本不会死人,说我在瞎担心。 晚上一起去吃饭。林佑栖把着菜单,点了一堆清淡的菜,除了蒙肃每个人都是怨声载道,我烟被收走,手指总觉得空得慌。 小幺和沈宛宜都喝醉了,一个人傻笑,另外一个人唱歌。蒙肃吃拌饭,林佑栖掐了两根烟。 我觉得包厢里闷,去外面走走,这小饭店有个天井,种了很多花,我蹲在天井里嚼口香糖。 明明那么热闹,左胸口却空荡荡的。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念过他。 就算是我一个人在C城的时候,夜深失眠的时候,我也没有这么想他。 背后传来脚步声,小幺傻笑着走过来,用力拍我肩膀,勾着我脖子,靠在我背上。 他在哭。 - 郑野狐告诉我,李祝融要回来了。 他说:“你知道怎么让他死心的。” “你的家人交给我,你只要让他死心,然后出国。剩下的事我来料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出国之后都不要再回来,也不要让他听到任何消息。” “我父母我来安排,不需要你插手。”我告诉他:“我不会回来的。” “那就好。” “没别的事,就这样说定了……” “等一等。”郑野狐忽然叫住我:“许老师,其实有几句话,我一直想问你。” “你说。” “你为什么会想和我合作骗他?” “你和我都是为了他好,有共同利益,不是吗?”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这件事,你为什么要瞒住他?” “我怕他失控。”我缓了缓,说:“还有就是,像瞒我爸妈一样,怕他们伤心。” “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样做是因为你爱他?” “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些问题,我还有很多事没做。”我冷淡地打断他:“还有,这个消息除了你只有四个人知道,我相信他们不会泄露出去。所以如果泄露了,就是你说出去的。” 郑野狐又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他用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和我说:“好好陪陪小哲吧,以后的日子里,他会很想你的。” 是啊,你一定会很想我的吧? 小哲。 第44章 我碰到李祝融的时候,我正从厂里往外走。 他从车上下来,几步就追上我,拖我手臂,我甩开,这场景简直有点滑稽。 他从二仓库跟着我走到门口,我拔腿跑,被他抓住,他不耐烦地吼我:“许煦,你到底发什么疯?” “放手,我朋友就来接我了。” “你哪个朋友?”他眼睛盯着我,似乎在判断我说的话是真是假。 我不和他解释,继续往外面走,我的车就停在路边的停车位里,蒙肃在里面等我,看见我们这副架势,赶紧从车上下来了。 李祝融冷笑着看我们。 我从来都知道他是一个有心计的人,但我怕看到他算计我的样子。 他没有再说话,直到我和蒙肃坐车离开。 - 收拾东西回家,蒙肃开车,在路上接到电话,李祝融说:“老师,你还是喜欢我的,对吧?” 到这时候,他问这问题,我连回答他的兴趣都没有。 他不依不饶问我:“那家伙和你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辞职,老师,你现在在哪……” 我习惯性地伸手去摸烟,发现没有,一旁的蒙肃看了我一眼,我心里有点焦躁。 “你喝醉了吧?” 他不再说话了。 沉默很久,我耐心等他,结果他说了一句:“老师,我知道你只会喜欢我的。”就把电话挂了。 是的,我只会喜欢你,并且我一直这么喜欢你。 只不过这个一直,也剩不了多久了。 到家,吃饭,休息,吃饭。 我妈做菜也是咸辣口味,蒙肃知道我的病,所以管着我不让吃,我妈大概是误会了什么,看我们的眼神就意味深长起来。 星期五,他没有打电话给我。 我早就习惯了他这样的行事方式:失控一次,失踪三天,再出现,一副正常人的样子,然后争吵,然后失控,然后失踪…… 他总是试图控制自己,急着证明:这个叫许煦的人对我一点影响力也没有。他还喜欢掌控我——事实上他喜欢掌控所有人,他喜欢一切事都在他控制中。 星期六,他约我星期天出去,说有事要说。 我答应了。 郑野狐说要让他死心,我也知道要让他死心。但是死心需要时间,而我最缺的就是时间。 我不能拖蒙肃下水,我也不能随便去找一个人搞419,我想不到别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 我们约在下午。 他没睡好,眼眶有点凹,他吸烟,肤色一如既往地白,穿浅蓝衬衫,衣袖挽到手肘,露出黑色手表。 我坐下去,他给我倒茶,在茶雾里垂着眼睛,眼尾细长。 “我们和解吧,老师。”他这样和我说:“你搬回来,我不再对付你朋友,不再勉强你做你不喜欢的事。” 这句话,是我当初坐在天台边缘上都没有换来的。 我等这句话,等了很久,久到我都开始绝望。 我想,也许林佑栖的方法是对的。我们本来有着和解的方法,只不过被愤怒和猜疑遮盖住了。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此时此刻,他的这句话,只能让我可以安慰一下自己:原来这个人还是可以为了我妥协的。 除此之外,一文不值。 “你觉得说这种话有意思吗?”我站了起来,他惊讶地看着我,“如果你叫我出来就是为了说这种无聊的事,下次请事先说一下,免得浪费彼此时间。” “什么意思?” “我不想和你和解,我只想知道怎么让你死心。” “老师在说气话吗?” “这是实话。” “你喜欢我。我为什么要死心?” “你一定要这样自以为是吗?”我一字一句告诉他:“早在很久以前,我就不喜欢你了。我一有机会就逃跑,你没发现吗?还是你喜欢自己骗自己。” 他眯着眼睛看我。 “老师,上次狐狸和我说,这世界上有两件事无法隐藏,一件是贫穷,另一件就是爱。” 我不知道电视剧里那些快死了还在谈情说爱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就我个人来说,我一点和他探讨的心情都没有。 “你的真爱格言很精彩,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我送你回去。” “我朋友会来接我。” “那个从美国跑来管闲事的傻逼?” 我抿紧嘴,快步从饭店台阶上走下来,外面是十字路口,熙熙攘攘,我往家里方向走。 李祝融气定神闲地逗我,自己开了车,慢悠悠地在车行道跟着我。 “你能不扮情圣吗?”我被他跟得烦了。 他挑着眉毛:“情圣是什么东西?” 走了五百米,我忍无可忍,拉开车门坐进去:“送我到最近的GAY吧!” “一夜情?” “是的。” “老师你要出轨?” “轨在哪里?” - 我不知道他是从郑野狐还是从谁身上得到的启发,气定神闲,无比大度,不管我怎么说,就是不生气。 其实我有不祥的预感——上次他忽然脾气变好对我和颜悦色还准备烛光晚餐,是因为在我饮料里下了药。上上次他对我和颜悦色,一转脸就把我从学校里弄了出来,不许我出去上班。 快到家的时候,接到蒙肃电话。 他说他在传达室拿信,可以和我一起上去。 我下车的时候,蒙肃拿着一沓信站在树下等。 他脸色很不好看。 李祝融几乎是在挑衅地,故意攥着我手臂。 我挣脱出来,朝蒙肃走过去,刚要说话,蒙肃就拉住了我的手。 不偏不倚,正好握住,他手指长,没有戴戒指之类的。 “谢谢你送许煦回来。”他有礼有节对着李祝融说:“下次有空可以来家里玩。” 我不敢去看李祝融的表情,但我感觉到了寒意。 蒙肃拖着我往家里走,他手心温暖,却很用力,面沉如水,大步走着。 “蒙肃,我知道你在气什么,你如果觉得我是在利用你……” “我只是觉得你速度太慢而已。”他面不改色:“你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他。” “但是你这样是在惹火烧身,我……” “砰”地一声巨响。 蒙肃的腿骤然软下去。 我本能地拉住他,他一个趔趄,带着我一起栽倒在地。 他穿牛仔布的衬衫,背脊上泅开一朵暗红血花,迅速扩大。我整个人怔住,跪在地上,发着抖,拿手去捂,脱了衣服给他按住伤口,我听见自己在嘶声大叫:“救命!这里有人受伤了!” 手臂上骤然传来巨大力量,李祝融把我拖了起来,我整个人发疯一样挣扎,他从背后抱住我腰,抓着我双手,在我耳边轻声道:“嘘,老师,放松……” “你是混蛋!你是杀人犯!”我咬破了自己嘴唇,口里满是血腥:“李祝融,你他妈的不是人!” 李祝融大力抓住我手腕,他像是所有电影里心理变态的杀人犯,他竟然一点也不慌。 “你放过他!”我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念头来,放弃了挣扎,抓着他手腕,看着他眼睛,用发抖的声音向他哀求:“我错了……是我的错……你救救他,我再也不敢了……” 他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我。 “是我利用他的,他不是我朋友,我一点都不喜欢他……”我抓着他衣服恳求,涂得他满袖子的血:“你救救他,小哲……他不能死的,他还要当物理学家,他还要去德国学量子论……” “老师。”他用他干净的,戴着黑色手表的手摸着我的脸,细长的墨蓝色眼睛里露出怜悯神情来。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一句话像是有千万斤重量,我整个人都被压得坐在地上,左胸口像是被重石头压着,血肉都迸裂开来。 我很冷,但是血液却好像沸腾起来,我的脑子在疯狂地转动…… 我身上压着千斤重量,在这个人面前,我好像从来没有抬起过头,我一直都卑微地匍匐着,我连报复他的力量都没有。 但是我笑了起来。 眼泪往下滚,我发着抖,在我脱下来的衣服里翻我的钱包,我的手指连拉链都拉不开,但是我还是在笑。 我弯着腰站了起来,攥着几张薄薄的纸,大笑起来。 在他惊诧的目光里,我把那几张纸,狠狠地甩在了他脸上。 “你赢了!”我大笑着,重新跌坐在地上,那些纸晃晃悠悠地落下来,掉在我脚边,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些化验单这么可爱。 “你赢了,李祝融,这世界上没有人斗得过你,你是天神。这些你都拿去,拿去……”我把那些纸往他脚边扔:“这是好东西,你拿去,你说过的,夏知非会羡慕你……你赢了,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他站在那里,拿着我的化验单,像一个打赢了所有对手的小孩,他眼中的狠意和冷笑还未完全褪去,又换上了疑惑和惊讶,他这样茫然,以至于我笑着笑着,忽然掉下眼泪来。 太阳要落山了。 最后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树影斑驳,鲜血淋漓,像是这世上最悲惨而又最滑稽的一出喜剧。 第45章 一片混乱。 李祝融抓着我大声质疑检查结果的真假,逼问我关于蒙肃的事,袁海很快和救护车一起赶到。 我觉得很累。 蒙肃被救护车带走,我跟着去了医院。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我坐在长椅上等,袁海很快赶过来,在李祝融耳边旁边说了什么。 “跟我回家。”他伸手过来拖我:“手术结束还有一段时间。” “别碰我。” “我们先……” “你他妈别碰我!”我像被针扎到一样摔开他的手。 袁海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人见过我们这么剑拔弩张的时候。 李祝融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说:“把手术室的医生都弄出来!” “可是……” “叫你去你就去!”他厉声道。 袁海握着拳,迟疑地朝手术室走过去。 “我没想要他的命。”李祝融朝我伸出手来:“我跟狙击手说,如果你们牵手,就打他身体,如果接吻,就直接打脑袋。你要是现在跟我回家,可能还救得活。” 我没有说话。 他蹲了下来,抓住了我肩膀,我闻见他袖口的血腥味。 “没有人会死的,我向你保证。”他手臂的力度渐渐加大,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说给他自己。 “跟我回家吧,老师。” - “我快死了。” “不会的,我带你去做检查,这是误诊……” “我快死了,小哲。”我坐在长椅上,疲倦地看着自己的手:“你为什么还在威胁我?” “我很难受。”我抬起眼睛看他,他就蹲在我面前,脸色苍白,凹陷眼眶,这样狼狈,然而还是这样骄傲。 “都说爱是很好的事,为什么我这么难受?”我茫然地问他。 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地步? 他握住了我的手。 我看见他眼里的红色,像被逼到绝境的狼。 “你不会死,这世界上没有人能让你死。”他攥住我的手,力度大得像要把我骨节捏碎:“你骗不过我的,我现在就带你回家,我可以让你搞物理,我说过的,我不会对付你朋友了……““我没有骗你,我……” “闭嘴!” 他几乎是撞了上来,我嘴上一疼,大概是被撞破了皮,他不分青红皂白,吻得我呼吸都喘不过气来。 我怕看见他现在的眼睛。 我从未见过他的眼泪,想必以后也不会。我现在并不后悔告诉他我生病的事,他不是十岁小孩,作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 但我不喜欢他现在的样子。 大概还是不习惯吧。 他一直是倨傲的、飞扬跋扈的、蛮不讲理的,偶尔露出这样沉痛的样子,我都觉得不安。 但是,不安的日子,还在后头。 - 我没有再做肺部穿刺。 因为我咳了血。 本来在医院等蒙肃的消息出来,等着等着,觉得喉头痒痒的,开始咳起来,咳的是痰,但是带着血。 林佑栖刚好赶过来,在医院走廊上找不到我,发现我正被李祝融拖到那里做检查。医学院镇院的林太后咆哮了一顿之后,李祝融很冷静地告诉他:“我在给许煦重新做检查,他刚刚咳血了。” 林佑栖说这是肺穿刺活检的后遗症,肺部有积血,所以才会咳血。他建议先休息两天。肺部阴影怀疑是癌症早期,建议先调理好身体,等各项数据都上来了,再开始第一阶段的抗癌治疗。 李祝融很是不屑:“北京军用的医生比这好得多。” “和自以为是的外行人交流比教宠物说话还难。”林佑栖冷嘲热讽:“博雅医院在全国排名第二,肿瘤科、呼吸外科和心脏外科都在全国榜首,这医院有一半的医生是我们学校出来的。还有一半是我们学校的研究生。” “坐井观天……” “我想留在这里。”我插话道:“生病的是我。” “老师……” “我不想和你说话。”我坦白地告诉他:“我生病了,如果你想让我好受一点,就不要出现在我面前,连电话也不要打。我的病自己会想办法治,请你不要管我。” 李祝融抿起了唇。 “我不可能不管你……” “求你不要管我。”我说:“活也好,死也好,这是我自己的事。” “这不是你自己的事。”李祝融别过脸去看一旁的呼吸机:“你不是想报复我吗?留在我身边就行了。” - 经过一番鸡同鸭讲的复杂交涉和妥协,李祝融准许我留在博雅,前提是从北京拉医生过来会诊,而且我要和他住到一起。 我不想住院,所以李祝融弄了几个医生护士在家里,他这种人,从不迷信,竟然也觉得玛莎庄园的房子死过人不好。我和他争了两次,没有结果,最后他同意让我住在玛莎庄园。 蒙肃进了重症监护室,我看过一次。 小幺天天往我这里跑,他和我一样,对医学一窍不通,只知道早期癌症也是癌,是癌就容易死。所以一副我已经时日无多的样子,每天让夏宸弄了各种菜送过来,李祝融对他的种种行为深痛恶绝。 离手术还有十六天,根据佑栖的解释,手术就是把胸腔打开,把肺上癌变的地方切掉,然后再缝上。林佑栖给我分析了肺癌早期治愈的几率之后,整天催促我调理身体。他的原话是:看你这怂样,献个血就能要了你的命,还想做开胸手术? 我没有再拒绝李祝融给我弄的千奇百怪的“补品”,包括那种长得像给粉丝染了颜色的血燕窝。 我其实很想活下去,我还有很多该尽的责任没尽,我甚至在想,我要是真的死了。我父母怎么办。到底要不要告诉他们实情。还是一直瞒着?装成我在国外的样子。 关于这个,我想等手术结果出来再决定,反正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我没有再和李祝融吵过架,我甚至也没有指责过他。 如他所言,如果要报复,要惩罚,什么都不用做,一直呆在他身边就行了。 让他看着我精神渐渐萎靡下去,时不时眩晕、咳嗽、喘不过气来,坐下来就想睡觉,关节肿痛。 我已经没有多余的精神头和他去斗了。 离手术还有十三天的时候,连着两天阴雨,我开始关节痛,林佑栖说对肺癌来说,这是正常的胸外症状,何况我腿上胸口的骨骼都有旧伤。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强的人,何况关节痛这种事,连我爷爷那样硬气的老军人老的时候也痛得嚎叫。 六月八日,凌晨三点开始下雨,我从梦里痛醒,他睡得浅,我还在梦里叫疼的时候他就叫了医生过来,医生说可以吃止疼药。用温水吃了药,稍微好了一点,仍然从骨头里面绵绵地疼。凌晨六点吃的早餐,我连筷子都拿不稳,喝的粥,用毯子盖着坐在沙发上,靠在他身上,他一直找话和我说。后来他告诉我,我那时候整张脸都是惨白的。 下午雨停了,还是疼。他说实在不行就打针剂,我说不行,会上瘾。 他心里很急,虽然一张脸还是面无表情,但是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穿着衬衫,领带也不打,走来走去给我倒热水,拿书给我看,还用北京话骂医生。 关节痛,最难熬的是晚上。所有人都睡了,你一个人在那痛,辗转反侧,困,但是死也睡不着,那种痛是根植于骨头里面的,拔除不了,一刻也不松懈地疼着。 他陪我熬夜,医生团团转了一天,除了保温、吃药、打针,也没有别的办法。越有效的止疼药越是对身体不好,最有效的是杜冷丁针剂,但是怎么能打? 疼得受不了了,我就和他说话。 现下生活一片狼藉,我们能说的,只有当年。 我问他:“小哲,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教我学俄语的时候?” 他搂着我,下巴抵在我头顶,我看不清他表情。但是他的手放在我背上,握成拳头。 他说:“记得。” 过了很久,他又说:“你其实一点都不聪明,没有语言天赋,怎么教也教不会。” 我确实是没有语言天赋的人,但是馊主意层出不穷,买了俄文小说看,看俄国电影,还让他教我唱俄文歌。 我笑了起来。等疼的劲过去了一点,说:“你唱俄文歌给我听吧,小哲。” 他很久没有说话,我还以为他是不准备唱了。结果他唱了起来,我才知道他是在回忆旋律。 他声音的音色很好听,但不是有旋律感的人,他也不喜欢唱歌,以前就不喜欢。这些年忙着做生意,大概也没怎么唱过了。 我在他断断续续的俄文歌里闭目养神,他大概是以为我睡着了。唱了一会,就停了,跑到阳台上打电话去了。 我开始不知道他是打给谁,还以为对方是个医生——因为他在问对方关节痛该怎么照顾。 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打给夏知非。 第46章 下雨的第二天,我早上七点就醒了。 很困,但是睡不着,躺着都是种煎熬。 李祝融难得地没有早起,我刚睁开眼睛,就听到他说:“醒了?” 他穿着睡袍,敞着前襟,从脖颈到胸膛一片雪白,他早上刚起来的那几分钟脸色一般都不会好看——因为自制力还没跟着一起苏醒,所以不会摆出一副倨傲或者从容的表情,而是有点厌世的感觉,慵懒地眯着眼睛,皱着眉。 沈宛宜说过一句很小资的话,她说: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和你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同一张床上睡觉。你们看着对方睡觉流口水,打鼾,打嗝,放屁,熟悉对方肿着眼泡,蓬着头发的样子,这样日复一日过下去,但是你们仍然坚定不移在一起,这就是爱情。 她说的爱情,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那种。 然而我和李祝融之间,只有无穷无尽的忧患。难得的安乐,总要有一方被逼到没有退路才行。 - 上午来了个客人。 或者可以称之为主人。 李貅来的时候,我正在洗脸,腿上骨头疼,站不稳,李祝融把毛巾打湿了递给我。水温很烫,敷在脸上让人觉得温暖。 袁海就在这时候敲门进来,站在门口,垂着眼睛。 李祝融走了出去。 “回来了?” “回来了。” 吃中饭的时候,我在饭桌上看到了李貅。 其实他长得不太像李祝融,李祝融的五官冷且艳,李貅却是那种欧式的漂亮。但是他们坐在一起的时候,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气质这种东西,确实很难说。 午饭很清淡,有清蒸的鱼肉,有鸡汤,还有各种蔬菜,简直无从下口,我本来握筷子就吃力,看到这样一桌菜,连饿都不觉得饿了。吃了几个丸子,喝了点汤,准备放筷子。 李祝融默不作声揭开一盅鸡汤,推到我面前。李家的厨师向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鸡汤用巴掌大的紫砂煲盛着,里面的薏米药材之类都炖得酥烂,连鸡骨头都是化了的。 “把它喝了。” “我不想吃了。” “喝了。”李祝融直盯着我眼睛,薄嘴唇抿着,情绪绝对算不上高兴。 我扶着桌子站起来,起身要走。 他一拽我手臂,我又跌回椅子里。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按住我肩膀,拿了勺子来,塞在我手里。 “你说过,不会再勉强我的。”我拿他以前的话来质问他。 “那是别的事。”他正儿八经跟我解释:“这是吃饭的事。你必须把这汤喝了。中午喝鸡汤,晚上喝羊肉汤。还要吃核桃。” “谁和你说的?”我听到这些东西都觉得头疼。 其实我知道是谁说的。 只不过他绝对不会告诉我,所以用这个来转移话题最好。 “给你三分钟,把汤喝了。”他收回手,十指交叉,支着下巴,半眯着细长眼,带着警告意味地看着我。 “给我三个小时我也不……唔。” 他放开我嘴唇,拿餐巾,动作优雅地擦了擦我嘴角的汤汁,然后舔了舔自己嘴唇。头也不回地说:“小安,吃饱了就回自己房间去。” 李貅一溜烟地跑了。 - 下午湿气更重,腿疼得看书都看不进去,李祝融让人把壁炉烧了起来,把我放到壁炉前的沙发上,用毯子裹着,放电影给我看。 上次和蒙肃聊天,说到书籍的没落是大势所趋,信息时代,大都通过多媒体传播信息。活动的画面、声音远比单一的文字来得吸引人。就比如我现在,看书没法专心,但是电影却可以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觉得不那么疼。 先是看国产电影,看了一部所谓的大片。其实我一向对电影还算宽容的。但这部电影太侮辱观众,情节漏洞百出、逻辑生硬就不说了,大场面像画出来的,女主角是个当红的影星,哪怕我以身为一个同性恋的眼光看来都是绝对称不上惊艳美女的,演技也就那样。我被这片子看得郁闷,想起林佑栖当年对“电影界”的分析,问李祝融:“这女主角是潜规则上来的吧!” 李祝融在一旁看文件,抬了抬架在鼻梁上的银边眼镜,看了屏幕一样,很淡定地“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 “她确实被包养过。”李祝融偏过头来看着我:“你那是什么眼神?” "……" “我又没包养她!”他像一只猫一样愤怒地炸毛了:“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我在他脸上扫了扫:“你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了?” “我没近视。” “那你戴什么眼镜?” 他不悦地抬起眼睛,把眼镜往上推了推,露出那双形状漂亮的丹凤眼来。 他的眼睛是红的,像很久没睡的人一样。 我想沈宛宜那句话不对,有些人,就是和你过一辈子,也不会让你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你几天没有睡觉了?” “两天而已。” “睡不着?” 他很是不习惯地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镜,把文件一放,光明正大地转移话题:“老师不高兴是不是因为不想看到小安。” “小安是谁?” “我儿子。” “你记得就好。” 我把电影关了,伸手去拿书。李祝融伸手按住了我的手。 “老师,我想和你谈谈……” “没有必要谈。”我平静地跟他说:“儿子你已经生了,你和我谈只有一个结果,就是让我接受这个事实。” “老师你准备一辈子不接受?”他靠近来问我。 “我已经吃了个苍蝇,你还要我说苍蝇好吃?!”我的声音几乎失控了。 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我心里原来压抑了这么多愤怒。 隔着冰冷镜片,他的眼睛安静地看着我。我摸不清他的表情,但绝不会是惭愧。 我心里像有火在烧。 我站在地狱的火里,为什么你要站在岸上? 既然一辈子都不可能在这张脸上看到惭愧,那至少也要看到痛苦。只有这样才不会让我觉得,过去的那十几年时光,只是笑话一场。 短暂沉默之后,我看着腿上的毯,自嘲地笑道:“再说,我这一辈子,也没有多长了。” - 下午李貅开了一辆小车出去,把陆嘉明带了过来。 被夏宸养得白白嫩嫩的小团子穿着一件毛绒绒的毛线衣,一溜小跑过来,抱着我的腿仰着脸问:“许许,你是不是生病了?” 小孩子抵抗力最弱,我是病人,眼看他还要往我身上爬,赶紧叫李祝融:“快把他抱走。” 李祝融沉着脸,攥住陆嘉明的衣领,像提兔子一样把他提了起来。 “别提衣领,会勒到脖子!” 我真怀疑李貅是怎么活下来的。 李祝融用手臂夹着陆嘉明,放到客厅角落的地毯上,那是李貅的地盘,摆了一些看起来颇复杂的玩具。连需要组装的仿真枪都有。 陆嘉明大概以为是李祝融不让他靠近我,等李祝融去书房拿东西,又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扑到我腿上:“许许,我和你玩……” 小孩子真是神奇的存在,这样弱小无知,但他看着你的眼神,却是这样信赖,看得你的心都软下来,好像非做点什么才能对得起这样的信赖一样。 “我今天不能和宝宝玩。”我耐心教他:“我生病了,会传染给宝宝的。哥哥有没有和你说过,不要来找我玩?” 宝宝搂着一只长手长脚的毛绒兔子,茫然地看着我。 “什么是传染?” “就是会让你生病,然后死掉!”李貅不耐烦地拖住陆嘉明,带着他往自己那堆玩具那里走,一边走一边教训他。 很温暖的场面。 看着这俩孩子在一起玩,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能早一点去北京,早一点遇到李祝融,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但是人毕竟要知足。 能够遇到,已是大幸。再狼狈再辛苦,也是自己选的路,他再霸道再嚣张,也是我自己喜欢的人。他有错,但没有责任。要是我能像林森一样,整颗心都放在物理上,也不会走到今天这地步。 我虽然没用,却也不至于推卸责任。身为男人,没有人有让你幸福的责任,也没有人要为你的不幸负责。只能怪你自己能力不够,保护不了家人和朋友。 这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幸福美满的故事,身体健康,万事如意,阖家团圆,财源广进。这些都是祝贺用的词。现实生活,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我不是能够力挽狂澜的人,有些事拧巴了十几年都没有结果。所剩时日无多,我也只能自己想开点。 我没有时间了。 我不能和他耗上一辈子了。未来的岁月那么漫长,我们一直以为,我们可以慢慢来,有时间冷战,斗气,自虐,勾心斗角…… 可是我没有时间了。 我一直以为,要挽回了尊严,听到了他亲口道歉,才能端着姿态,和他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谈谈,然后过一点平静温暖的日子。 但是时间不够了。 我只想享受着眼下这点平静和温暖,忘记我这些年的如鲠在喉,如芒在背。这世界太冷硬,我很累,我只想在不疼的时候,和这个叫李祝融的人说说话,晒晒太阳,看他眯着眼批文件的样子,看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对我露出的笑容。 至于那些,我等了十几年的道歉,我等了十几年的解释,我走之后,让他自己说给自己听。 第47章 “给你。”毫不客气的声音。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 李貅手里攥着一个橡皮泥做的小狗,褐色的身体,黄色的耳朵,捏得倒是挺可爱的。 “这是陆嘉明给你的!”他硬巴巴地说完,把那只小狗往我手里一塞。 我看了一眼陆嘉明,他正坐在李貅那一堆玩具里,手里拿着一大团橡皮泥,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朝陆嘉明比了比大拇指,嘉明的猫眼顿时笑得弯了起来,埋着头更卖力地捏橡皮泥去了。 转过头,李貅还站在这里。 小孩聪明,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他站在我右侧,正对着他爸的书房,书房的门有什么动静他都能第一时间看见。 看这架势,是有什么话要背着他爸和我说了。 - “你病得快死了?”不愧是李祝融的儿子,说话风格颇有乃父之风。 “病是病了,还没死。” “那你还能活多久?”他直截了当问我。 “我也不清楚,要等手术之后再看,据说癌细胞是会转移的。”我偏头看了看书房的门,还是纹丝不动的。 李貅沉默了一下。 “你是不是讨厌我?” 见惯了成年人之间的拐弯抹角,反而对这孩子的坦诚手足无措起来。 “我并不讨厌你……”我有点艰难地开口。 “你在骗我。”他打断了我的话:“人说谎的时候会眨眼睛。” “你不信算了。”我有点疲倦地拉了拉膝盖上的毯子:“大人的事,不需要牵扯到小孩子,就算有错,也是你爸爸的错。” 毕竟是几岁的小孩子,心机还是不够,听到我这样说,不高兴地瞪大了眼睛:“我不是小孩!我什么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下意识地去摸裤袋里的烟,手伸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现在的处境。 李貅瞪着我,室内光线暗,他的眼睛是最干净的深蓝色,像宝石,他轮廓不像李祝融,有点虎头虎脑的。气鼓鼓的样子竟然让人觉得有点……可爱? “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他大声叫道,攥紧了拳头:“如果有得选,爸爸根本不想让我生下来,你也是!你讨厌我,你恨我!只有太爷爷是真的喜欢我!” 我腿上一痛,是他踹了我一脚,然后跑开了。 果然,是李祝融的儿子。 近乎恐怖的聪明,敏感,极端且心性倔强,不会逃避问题,什么事都要直接撞上来,不会安慰自己,不会自己想开。 李祝融小的时候,应该也是这副样子吧。 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比李貅还极端了。 李貅还会认为他太爷爷喜欢他,但是李祝融,却连他爷爷都看透了,他知道,他所拥有的一切,包括少得可怜的亲情,都是因为他是被选定的继承人。是因为他聪明、能干、有铁血手腕。 他们都是一样的骄傲——他们骄傲是因为他们需要一样东西撑着,他们冷漠是因为他们需要一层坚硬的外壳。 他喜欢我,是因为我先喜欢他。 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不是因为他是李家的继承人,甚至也不是因为他聪明。那时候他十四岁,漂亮,含着金汤匙,飞扬跋扈,任性得近乎残忍。我暗恋他,我对他好,他先是炸毛,继而也对我好。 然后我们在一起。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戏弄我,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欢我。 该承认了。 我恨他,我讨厌他,我逃避他,不只是为了尊严,为了这些年的过节。 我不信他。 我怕现在所有的这些,都只是十年前的翻版。我怕有一天他会幡然醒悟——原来这不是喜欢。 - 整个下午,我兴致都不太高。 雨渐渐停了,腿还是疼。 夏宸过来接宝宝回去,跟我打招呼,说小幺感冒了,怕传染给我,所以今天就没过来。 李祝融留他在这里吃饭,夏宸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好。” 晚饭竟然和中午的大有不同。 用胡萝卜煮过的羊肉,稍微炒了一下,不知道放了什么调料,意外的美味。羊肉汤也不错,一堆蔬菜,还有一种红色的菜薹,炒得挺漂亮,就是不知道吃起来怎么样。 我刚吃了一点羊肉,碗里骤然一沉,李祝融把一大节玉米放在我碗里。 “多吃点蔬菜!”他闷声说完,继续吃他的肉去了。 我真想把那节玉米从碗里扔出去。 “许老师把碗放下来吃吧。” 也许是我脸色太难看,夏宸笑着提醒。 “不要紧。” 我继续端着碗。 有很多事,你一旦因为觉得吃力而放下,以后就可能再也拿不起来了。 - “哥,我想和许老师聊一聊。”夏宸这样和李祝融说。 李祝融的表情说明,这绝不是他们事先说好的。 “聊多久?”他一副“监督者”的表情。 “半个小时。”夏宸笑得意味深长。 - 如果说我会怕一个人的话,那个人不是郑野狐,就是夏宸。 郑野狐没有是非观念,他从不觉得自己做了“坏事”,他的价值观和暴君是一样的。至于夏宸,他是迂回型的,他想做的事,当时你可能觉得他放弃了,但是过了很久之后,你会忽然发现,他已经做了,而且是在你无法察觉也无法质问的情况下做了。 前者以势压人,后者以智压人。 我坐在客厅温暖的壁炉边,夏宸和我说:“许老师,小幺很担心你。” “我知道。” “我很担心我哥。” 我转头看着他。 “许老师,如果我没猜错,你现在是在报复我哥吧?”穿着米白色长袖T恤的青年,墨黑头发,英俊面孔,神色无比真诚。 “你觉得我不应该报复吗?”我不知道他这次为什么这样直接,简直脱离他一贯的套路。 “许老师,晚饭是我做的。”他忽然转移了话题:“许老师不妨猜一猜,我哥现在是什么心情。” “我猜不到。” “许老师,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哥的人。”他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淡淡说:“不过既然许老师不肯说,我可以告诉你。” “他现在心情不错,因为许老师晚饭比中饭吃得多。但是他隐隐的还是在担心,因为他心里记着许老师的病情。他有点焦躁,因为北京那边情况不太好,因为蒙肃的事,谢尔顿在和他硬碰硬。还有,他有点嫉妒我。” “嫉妒?” “我会做菜,他不会。”夏宸看我笑了,自己也笑了:“我说的是实话。” 我当然知道你说的是实话,关键是你为什么要说这些实话?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许老师没发现吗?我哥脑子里想的事,都是关于你的。” 我看着他。 “迄今为止,他做的事,大部分是因为爱你。”夏宸站了起来,缓缓说道。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因为爱所做的事都是可以原谅的。”我抬起眼睛看着他。 “我不赞同这个观点。”夏宸从容地说:“我知道,许老师也不赞同,因为许老师觉得我哥做的很多事是不能原谅的。但是,不能原谅的是错事,我哥之所以做错,是因为没有人教他,怎么样才是对的。” “许老师,我哥也叫你老师,你对他,既是老师又是朋友,你遇到他的时候,他才十四岁,今年他二十六岁,你有没有教过他,爱一个人,应该怎么做?” “你觉得他做错了,因为爱不是强迫,不是掠夺。但是,难道爱是看着对方一错再错,却不尽力矫正,而是消极抵抗。爱难道是仇恨,是报复,是同归于尽?” 我被他问得无言以对。 我本来就不是擅长辩论的人,事到如今,也不想再去争辩什么。 夏宸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 “这些问题,许老师你不用回答。我也不想要答案。”他说:“既然过去的事找不出一个答案,那就不去找了。手术还有十一天,我只希望许老师在这十一天里,好好对待自己,也对我哥好一点。” 我沉默地看着他。 他弯了弯唇角,把手从裤袋里抽了出来。 “抱歉,让许老师失望了,我今天也做了一个帮亲不帮理的人。我只是觉得现在这景象太惨淡了,所以想做点什么。” “宝宝,我们回去了。”他叫宝宝,宝宝欢快地跑过去,他蹲下去,替宝宝穿上毛线衫,理了理头发。 “宝宝,和许老师说再见没有啊?” 宝宝迈着小短腿,朝我跑了过来。 “许许再见。” “宝宝再见。” 李貅已经跑到书房里叫了他爸爸,李祝融走了出来。 “回去了?” “嗯。”他挥挥手:“等老师感冒好一点了,哥带许老师来我们家里吃顿饭吧。” “再看吧。” - “怎么了?腿又疼了?” 穿着墨蓝色衬衣的男人,在我面前蹲了下来,他皮肤白,偏着头按揉我的腿,睫毛垂下来,在侧脸上留一道淡淡的影子。 “小哲。” “嗯?” “我……” “什么?” “没什么。” 第48章 我发现我已经开始习惯有李祝融在身边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迷迷糊糊地一直睡不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祝融穿着睡袍睡进来,在我脸颊上碰了碰,我就开始安心地睡着了。 一夜无梦。 第二天是大晴天,花园里的蔷薇和玫瑰都轰轰烈烈地开了,我感觉身体好多了,没事做,林佑栖和我打电话,说这样的天气不能呆在家里,让李祝融带我出去走走。 我自己找了部相机,和李祝融说了一声,带着相机去花园里拍照片。 以前在北京的时候,李祝融有部很好的相机,我一直在玩,坐着他的车在北京四周乱逛,拍过香山红叶,佛寺,还有郊区的廉价房。 可惜他那时候静不下来,所以没有给他拍多少照片。 李祝融在书房看文件,窗户开着,一抬头就能看见花园,所以也就放心让我出门。 我蹲在地上,拍那种茸茸的草。拍像紫藤一样悬挂在围墙上的蔷薇花,玫瑰被修剪成很规矩的形状,看见一树很漂亮的紫色玫瑰,正举着在那拍,听见后面传来“啪啪”的声音。 在北京被人称为小阎王的李貅,拿着一根高尔夫球杆,一路挥舞着,把蔷薇花打得七零八落地走过来。 “喂,你在干什么?”他像是忘了昨天的事,站在那里,偏着头,毫不客气地问我。 我朝他扬了扬手里的相机。 “你在拍花?”太阳晒得他眼睛眯起来:“这里的花不好看,后面有一种会变颜色的玫瑰花。” “我拍着玩的。” “你等一下。”他思考了一下,从背带裤的袋子里掏出一个手机来,拨了个号码,颐指气使地说:“把我房间里那个相机送到花园里来,架子也送来。” 这行径简直像极了李祝融。 很快,一个保镖模样的人送了一台看起来很复杂的相机过来,还有三角架,李貅很熟稔地指挥他:“你扛着架子,跟着我们走。” 盛情难却,我只好提醒他:“我不会用这种相机。” “你不是会拍照吗?”他偏着头看我手上的相机,蓝眼睛眯起来。 “我只会用这种,呃,傻瓜相机。”我拿着相机给他解释:“这种相机只要按快门就行。” “但是我这个很贵!”他一副嫌弃的样子,压根不买账:“我让他们把说明书给你,你用这个拍,我有胶片。” 我简直没法跟这小孩交流了。 “你们在聊什么?”救星悄无声息地出现,李祝融穿着一件白衬衫,没有系领带,解开了领扣,悠闲地站在李貅身后。 有些人,即使再熟悉,当他站在耀眼的阳光下,带着笑看着你的时候,你还是会为之眼前一亮。 - 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坐在花园里晒着太阳,李貅举着我的傻瓜相机跑来跑去,保镖面部表情地扛着三脚架跟在后面。 “老师以前也是这样的,喜欢照相。”他翘着嘴角,看着李貅,眯细了狭长眼睛,像是在回忆什么,笑出声来:“那时候我们还没在一起吧……” 其实,你并不知道,我那时候不是喜欢照相,而是喜欢借着镜头的掩饰偷看你。 而,当你专注地看着镜头的时候,就是我最幸福的时候。 然而现在,有时间,有条件,有尘埃落定,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却没有当初那时候,在北京耀眼的阳光下,因你一个眼神就心口悸动的单纯幸福。 “老师想睡觉了?”他伸手揽着我肩膀,大方贡献肩膀给我靠:“睡吧,吃饭时候我叫你。” 我刚靠上去,李貅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大叫:“爸爸,我要拍一张!” “拍吧。” 耀眼的阳光里,我疲倦闭上眼睛,听见“咔嚓”一声,日光温暖,无端圆满。 - 蒙肃被他家人接走了。 我没有说什么。 很多事,非我力所能及。我插手进去,只能添乱。算我无能也好,但我确实做不了什么。 李祝融虽然霸道,答应了我的事,还是会做到。 李貅那小屁孩,闹腾了一上午,下午去找陆嘉明了。我睡到十二点,迷迷糊糊吃了中饭,下午继续睡,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是下午五点。 阳光最漂亮的时候,其实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 以前和沈宛宜交流相亲心得,沈宛宜说,相亲,要么就去灯光亮得不行的样子,就和演播厅那样的,会让人显得白皙漂亮,神采奕奕。要么,就去灯光是微黄色的地方,显得皮肤光洁,没有瑕疵,整个人看起来都柔和很多。 这么说来,下午五点,很适合相亲。 这时候的阳光是很漂亮的,整个世界都温柔可亲,我从沙发上爬起来,发现李祝融在房子外面的走廊上,坐在细脚的欧式桌子旁边喝茶。 他在看文件,不管什么人,认真的时候总显得很有魅力,何况他这种强势的人。 “醒了?”他头也不回地和我打招呼。 我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管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变魔术一样在我面前摆开茶杯,两碟子点心还有刀叉之类的东西。 “这是什么歌?” 悠扬的小提琴声音,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 李祝融把眼睛从文件上移开,看了一眼管家,管家走到走廊下的一大蓬蔷薇花后来,带着一个拿着小提琴的外国男人走出来。 他和那拉小提琴的男人用英语说了两句,忽然翘着嘴角笑了起来,那男人把小提琴递给了他。 他站了起来,把小提琴靠在肩膀上,先只是试了两下,眯细了眼睛,微笑着问我:“老师想听什么?” “你不是真要拉小提琴吧?” “老师要听什么?”他坚持地看着我。 “随便吧,欢快点的。” 都说搞艺术的有气质,音乐确实能让人看起来比较舒服。他在拉小提琴的时候,和平时有点不一样,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 确实是好听的曲子,不过算不上欢快,曲子里的东西,远比欢快还多了点。感觉前面柔和的铺垫就是为了等后面欢快的那一段,但是真正欢快起来了,又好像缺了点什么。 大概还是因为“演奏者”的缘故,让我这个对音乐没什么感觉的理科生都感性起来了。 “这曲子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卡农。”他把小提琴还给了那个人,坐了下来,问我:“不好听?” “不是,很好听。” “我还以为老师不喜欢呢。”他说完,又拿起了文件。 - 晚上我洗完澡出来,发现他坐在床上捧着一个盒子,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睡前看东西不奇怪,关键是,还看得笑了起来。 “老师,给你看个东西。” 递过来的照片上,清瘦的青年,穿着带R大校徽的白衬衫,拘谨地靠着城墙坐着,眼睛不知道看哪里才好。旁边的少年,穿着同样的白衬衫,大咧咧搂住他肩膀,正是最张扬的年纪,狭长眼睛眯着,眼神霸道得很。 我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盒子里剩下的照片,大部分是这里那里的风景,少部分,是他那时候的照片。 那时候他不过十五六岁,已经一米七多,头发染了回来,墨黑,皮肤白皙,五官还没有完全长开,仍然可以看见当年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惊艳痕迹。漂亮眼睛,高挺鼻梁,精致的一张脸,表情却总是很桀骜,像刺猬,看起来就不好惹。 翻老照片,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 因为现下狼藉不堪,因为我们已经回不去当年。 最后翻到一张,和第一张一样,是郑野狐给我们拍的,不过是偷拍。 那时候,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四个人,他、我、郑野狐、还有林尉,去一个避暑山庄玩。 那个山庄里,种了很多合欢花,太阳很大,满树独特的粉色花。 照片里,我坐在树下打瞌睡,头垂着。他睡在地上,头枕着我的腿,抬起手来,用手指碰我的脸。照片里可以看见他的侧脸,他是笑着的。 那时候的他,还没有学会无懈可击的伪装,还不会说“能力决定一切”,那时候的他,还会告诉我:老师,我有点担心。 那时候的我,还有一腔热血,还敢说“我就是不愿意,你能拿我怎么办”,那时候的我,什么话都会和他说。 那时候的我们,大概是相爱的。即使争吵,互相伤害,即使说出再多的狠话,犯下再大的错,转头还是可以贴心贴肺地拥抱。 那是最好的时候。 - “小哲。” “嗯?” “你后悔吗?” “从不。”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浪费时间。”他伸手过来,捏住我下巴,凑过来,真心诚意地吻我。 - 我想,小哲,你也许不后悔,但是你害怕。 因为这三天来,你都没有让你离开他视线。 因为我关节痛到咬牙的时候,你握着我的手,也在发抖。 因为我痛到半夜醒来的时候,发现你在悄无声息地吻我。 因为,还有十天了。 -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第49章 大晴天,还是大晴天。 上午去小幺家里吃饭,十点钟就醒了,想起没有适合出门的衣服,李祝融看我坐在床上发呆,问我怎么不起床。 我说,不知道穿什么好。 他把衣柜门推开,占据整面墙的衣柜,有一半是我的,各种质地精良的西装,衬衫,毛衣,还有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皮鞋。 他给我选了一件米色衬衫,透明的袖扣,配一条咖啡色的裤子,需要系鞋带的深棕色鞋子,站在那里看我换衣服,眼神高深莫测。末了,在我肩膀上拍一下,翘着嘴角笑道:“老师还是穿浅色的好看。” 礼尚往来,他要求我帮他打领带的时候,我也不得不帮他打了。 他太高,我太久没打过领带,有点吃力,他笑我:“老师,踮起脚会轻松一点。” 我默不作声,把领带用力一拉,他被迫把头递了下来。 不管什么人,在被扼住要害的时候,都是一样的。 - 李貅自立得很,不过四五岁,走路完全不理大人,也许是天气太好,也许是李祝融鲜少带他一起出门,小阎王兴奋得不行。小区有一片草坪快枯死了,大概是喷灌的龙头坏了,从别的地方拉了水管来浇水。李貅总是不停去踩那水管,狠狠地用脚跺。 “李貅,别踩了,你腿上都溅了泥点了。”我叫他,他不听,还朝我扮个鬼脸,我只好搬出李祝融:“你牵住他,别乱跑。” 李祝融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毛,抓住了李貅手臂,李貅丝毫不受干扰,整个人把身体都拗过去,死活不肯放过那水管。 “你别抓手臂,抓手腕。”我怕李貅的小胳膊被李祝融掰折断了。 李祝融很不耐烦地拽住了李貅手腕。 从我的方向看过去,倒不像父子,而像是谁抓住了闯进自己院子的野孩子。 - 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被称之为“家”的话,那应该是小幺和夏宸的家。 有些人,天生就带着一些温暖的属性,像是光源,能够呆在他身边的人,都会被照顾得很好。 小幺就被照顾得不错。 林佑栖是快十一点的时候才到的。 夏宸在厨房准备中饭,李貅和陆嘉明在花园里玩,林佑栖不能吸烟,闲得无聊,提议打麻将。 但是,缺了一个人。 有时候不得不佩服林佑栖,他从来不怵于招惹李祝融,大大咧咧招呼他:“我们三缺一,你凑一个不?” 李祝融皱着眉头问:“玩什么?” “麻将。”林佑栖激将法用得巧妙:“你会玩吗?” “知道,但没玩过。”李祝融解开了西装外套的扣子:“玩多大?” 林佑栖笑得眼弯弯:“不玩大了,100块起。” 这是要把李祝融当肥羊宰了。 但他看错李祝融了。 论玩牌的话,当年我们几个人玩牌,郑野狐偷牌、出假牌,打暗号,夏知非做算术公式一样记牌,机关算尽,但是没人能玩得过李祝融。 何况,麻将这种国粹,更是北京那些“夫人”消遣时间的一大法宝,李祝融家里人多,李祝融就算看都看会了。 排座位的时候,李祝融让我坐在他下家。 这是最安全的位置。 坐他上家的小幺,辛辛苦苦算来算去,还是给他喂了不少牌。坐他对家的林佑栖,快听胡的牌了,犹豫要打哪一张,盯着李祝融脸色看端倪,结果什么都看不出来——李祝融现在喜怒完全不形于色,这种小赌,完全不会让他失态。反倒是李祝融听胡的时候,眯细了一双凤眼,在我们脸上扫来扫去,看得人心慌。 我坐他下家,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给我喂了不少牌,算起来,我竟然比小幺和林佑栖还胡得多。 小幺被夏宸惯得不行,连着放了几炮,差点掀桌,怒斥我和李祝融:“你们两个合起来玩我们!李祝融你故意喂牌给许煦胡……” “是吗?”李祝融双手十指交叉,笑着看他:“那我还是自己胡好了。” 小幺气得梗住,要求和我换位置。 换了位置之后,他再也没胡过。李祝融促狭他,小幺四六八筒在手,左思右想,打了八筒,李祝融立马就碰了,打七筒给他。小幺恨得连明杠都忘记杠了,我想,要不是打不过李祝融,他很可能把麻将砸在李祝融脸上。 打了一个小时左右,小幺输了不少,林佑栖采取游击政策,避开了李祝融的锋芒,倒是没输多少。 打完了,我和林佑栖收牌,小幺瞪着李祝融,李祝融故意在那一张张数钱,数完了,把钱叠一叠,塞到我裤袋里。 “你又没带钱包出来?”这是他老毛病了。 “你……你空手套白狼!”小幺仇恨地看着他。 “谁说我没带钱?”李祝融翘着唇角笑:“我钱包在上衣口袋里,不过你没本事让我掏出来。” 小幺气得发抖。 我把钱从裤袋里掏出来,把他钱包从西装口袋里弄出来,把钱放进去,小幺看见了,得意地挑衅他:“看吧,许煦不稀罕你的钱。” “我的就是老师的,老师换个地方放而已。”李祝融很悠然。 “得了吧,许煦才不跟你是一家,你这种自大狂,控制欲旺盛,谁挨着你谁倒霉。现在是非常时期,你等着吧,许煦迟早甩了你回学校搞物理去。”小幺说完,还不忘求证我,拉着我肩膀问:“我说的对吧。” “老师现在不是呆在我身边吗。”李祝融系上袖扣,站了起来:“倒是你,怕是这个月工资都输掉了吧。” 小幺还要说话,我捏了他手腕一把,让他不要说了。 虽然,我不知道是小幺那一句话触到他逆鳞。但是,摆弄自己袖扣的动作,绝对是他已经动怒的时候才会做的。 - 吃饭前,陆嘉明乖乖跑去洗手了,说李貅还在花园玩,我只好去花园里看看。 远远就看到那小孩,蹲在一排刚长出来的蔷薇花篱面前,不知道在干什么。 不管是多飞扬跋扈的小孩,其实远了看,都是那么小那么矮,远不到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年纪。 只是,他的脾性,总是容易给人一种“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感觉。这样的小孩,其实是最吃亏的。 李貅穿着牛仔的背带裤,有点像马里奥,裤子一边一个大口袋,棕色头发,在阳光下,莫名地显得柔顺。 走近了才发现,他用一根树枝在逗地上的螳螂。那螳螂细长腿,被他一拨就倒下去了,挣扎着爬起来,又被他扫倒了。他虽然小,力度却把握得好,不让螳螂受伤,也决不让他爬起来。一旦螳螂不动了,他就戳两下,让螳螂继续爬。 这么小的年纪,就有这样的耐心和残忍,而且玩了这么久,他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吃饭了。”我轻声叫他。 他不为所动,继续用树枝扫那螳螂。 “别玩了,放它走吧。”我伸手拍了拍李貅肩膀:“去吃饭吧,陆嘉明在等你呢。” “好。”他低低地答应了一声,然后,把树枝插进了螳螂的腹部,那螳螂被他钉在了地上。 他站起来,朝我伸出手来,脸上露出一个漂亮的笑容,棕色发丝和澄澈的蓝眼睛,在阳光下,显得无比耀眼纯净。 我握了握拳。 我有很多话想说,但是,我只是伸手牵住了他的手。 小小的手,虽然因为泥巴而脏兮兮的,但和任何一个小孩,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即使他的性格再恶劣,也一样。 - “这衣服谁给你穿的?” 我蹲在卫生间里,给李貅洗手。 他安分地任由我往他手上涂肥皂,偏着头看了我一会,才慢慢回答:“我自己穿的。” “你喜欢背带裤?”我试了一下水温,把他手冲干净,用毛巾擦干了。 “我喜欢口袋。”他把手伸进背带裤的口袋里,掏出许多东西:一个生锈的螺丝钉,一个特别薄的摩托罗拉手机,一个掌上游戏机,还有一把钱和一只蜗牛壳。 摸出这些东西之后,他的手上又脏了。 我半跪在地上,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钱包,把这些东西都收了进去,然后把手机还给了他。 “这是我爸的钱包!”他说。 我“嗯”了一声,把他手上重新涂上肥皂:“你爸的钱包现在放在我这里,你的东西也先放在我这里,回头我和你爸商量一下,再把东西给你。”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还有,回去之后,我要检查一下你的衣柜。”我把他的手放在温水下冲:“你以后不能老是穿牛仔背带裤了。” “为什么?” “小孩不能穿牛仔背带裤,会长不高。” “谁说的?” “我妈说的。”我重新擦干净他的手,做了件我一直想做的事——摸了摸他的头发:“信一下总没有坏处。” 他带着嘲讽意味笑了起来:“那一定是因为你小时候穿了牛仔背带裤,你一点都不高。” “也许是吧。”我择去他背上的一片叶子,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去吃饭吧。” 他却没有跑,站在卫生间门口,看我把地上的泥土冲干净,洗手…… - 这个小孩,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的挑衅、嘲讽、还有与之矛盾的顺从,都是有原因的。 他对我感兴趣,但是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再者,他对我很戒备。 我猜得出来,不是因为我聪明,而是因为在很久之前,有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和他很像。 第50章 夏宸的厨艺是一贯的好。 我没什么胃口,吃了一点,坐了一会,觉得有点气闷,决定去外面站一站。 林佑栖坐在门廊的矮栏杆上,一只脚屈起来放在栏杆上,正对着一大丛蔷薇花在吸烟。 一个人孤独太久,似乎连气质变得只适合一个呆着。佑栖虽然喜欢嬉笑怒骂,但看起来却并不强大,相反,他很瘦,脊背修长,穿着白衬衫坐在阳光里,整个人像要被太阳融化了。 “你怎么就吃完了?”他回过头来。 “别……算了。”我来不及阻止,看着他把烟在陆家的栏杆上按灭了:“你不是喜欢夏宸做的菜,怎么吃的这么少?” “早上有个傻子送蛋糕给我吃,吃撑了。”佑栖唇角勾起来,那笑容一纵即逝,对我拍拍身边栏杆:“过来坐。” 下午一点,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夏宸的菜我吃了不少,倒是你……”他用瘦长手指指了指我:“很久没吃你做的菜了。” “明天去我……去我现在住的地方,做给你吃。” 他笑了起来。 “怎么不说那是你家?”他凝视着我:“你们还在斗气?” “不是斗气。”我竭力和他解释:“有些事,是不能让步的。” “那你现在怎么让步了呢?”佑栖笑得促狭:“陆之栩那白痴还气你没骨气呢,天天骂李祝融,说你不该搬过去和他一起住。” “现在不是我生病了么?” “你觉得你是在报复他?”佑栖一脸“看破”的神情。 “算是吧。” “别骗自己了。”佑栖百无聊赖地拿指尖划着栏杆:“我这么和你说吧。一个人被人辜负了,有两种想法。第一种,是恨,是要报复回去,让他也不好受,两个人结仇。第二种,就是等着别人来和自己认罪,道歉,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原谅他。” “以你的性格,不会是第一种,你这人不喜欢害人。你也不会对他那么狠心。”佑栖轻松下了论断:“你现在就等着他痛哭流涕,跟你说,他错了,然后解释这些年的事。我奉劝你一句,算了,要真听到解释,你未必能接受。” “他有什么可解释的?” “可解释的多了去了。”佑栖笑:“我这么跟你说吧,李祝融比夏宸好。” 我震惊地看着他。 “你和人谈恋爱,对方就算有再多优点,都比不过一个优点:爱你。李祝融这种人最偏执,他要爱上一个人,正常人是没法和他比执着的。举个例子吧,看陆之栩现在这样,你不担心?万一有一天,夏宸对他的爱耗尽了,回去结婚生子了,陆之栩怎么办?但是我不担心,李祝融有一天不爱你了,因为那是不可能的。只要还相爱,很多事都可以慢慢来,怕的是一个人不爱了,抽身走了,那才悲剧。” “这是性格问题。”我替夏宸辩解:“夏宸性格内敛一点……” “得了吧。夏宸是正常人,李祝融不正常,这就是区别。”佑栖笑得幸灾乐祸:“你能遇到李祝融这种奇人,也算是‘机缘’了。” 我无语地看着他。 “算了,不逗你了。”佑栖敛了笑容:“我和你说真的,别逼李祝融和你解释,他和你不同,他涉足的世界太阴暗了,有些事,你可能想都想不到。” 我想到了陈柯。 “我不要他解释。”我反驳他:“我不想和他妥协。” “别傻了。不妥协你能怎么着?一辈子不和他在一起?你扪心自问,你还能爱上别人吗?难道你就一个人过一辈?”林佑栖烦躁地一挥手:“别理陆之栩,他纯粹是个白痴,站着说话不腰疼。难道真让你下半辈子都和李祝融斗下去,斗到死?一个人孤零零的过。报复是报复了,赔上自己一辈子幸福,值得吗?别人看着是快意了,是有骨气有气节了,你自己的日子过得如何,只有你自己知道。” 我沉默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现在说这些都没用,先这么过着吧。” 他说的“一辈子”,我未必能拥有。 说了半天,估计里面的人都吃完了,我准备进去,林佑栖拖住了我手臂。 “你既然这么想,我就教你一个方法。”法学院的林太后笑得狐狸般:“夏宸聪明,但是他不会害他哥哥,所以不会给你支招。陆之栩是个白痴,帮不了你。你自己情商低,想的方法一点用都没有。还得我来指点你。” “什么?” “这么说吧。”林太后细长手指指点江山:“你现在想的方法没用。你拿自己的病去折磨李祝融,他是心疼了,但是他这种死人脸,伤心也不会让你看见。你怎么解气呢?我现在教你个方法,耳朵凑过来……” …… “这怎么行!”我大惊失色。 “这怎么不行?”佑栖一脸算计:“他这种偏执狂,高傲得很,又有自制力,绝对不会去找别人解决,不知道憋了多久了。这样,你随便脱件什么,或者晚上要求和他睡一起,他肯定忍不住,不就行了。” “我们晚上本来就睡一起的啊……” 佑栖惊讶地看着我。 “那他挺能忍的啊……”林太后琢磨一会,忽然皱起了眉头,脸色诡异地看着我:“他不会是那……那个吧?” “哪个?” 他抓起一根蔷薇枝条,枝尖软软地垂着:“这个啊。” 我无语地看着他。 “他听到会弄死你的。” 佑栖警惕地回头看了看,继续算计:“我想也不会是。看他那样子就不像,话说,你就按我的方法去,实在不行,你就摸他一下……” 我继续无言以对地看着他。 “你怕什么?”佑栖得意洋洋怂恿我:“你现在病着呢,他死也不舍得上你的。男人么,真正急红眼了就不在乎上下位置了。反正就你们两个人,他也不怕没面子。要是他铁了心要压你,你就装头晕,装病,你不是关节痛吗?关节痛肯定压不得,只能在上面。”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害我?”我狐疑地看着他。 “放屁!”林教授出口成脏:“我林佑栖害过谁?你问问陆之栩,他当初怎么把夏宸搞到手的,还不是我在教他。” 可是,我怎么觉得很不靠谱? “少磨叽了,你还是不是个男的啊?”佑栖急了:“大好的机会!你现在病着,他对你百依百顺的,不趁这机会搞他,以后就没机会了。你不是想报复他嘛,整那些虚的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就压他啊,你想想,压李祝融,多爽啊……” 不靠谱的感觉越来越重了。 佑栖看我没反应,狐疑地看我一会,忽然坏笑起来:“话说回来,你空窗这么久,应该也积了不少啊……不是憋得坏了,这可了不得啊,我来看看。” “别乱说!”我躲开他往某些地方乱拍的手,警告地看着他。 “行了,就按我的方法去吧。”他站起来,舒展筋骨:“再说了,他长那么漂亮一张脸,不就是被压的吗?” - 虽然佑栖说得天花乱坠,但是,我一点都不想去试一试。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建议的,不是什么好事。 从陆家吃完饭回来的路上,李祝融的脸色很不好看,我还以为是陆之栩又说了什么话,让他不高兴了。 一进门,管家先迎上来。 “闭嘴,把小安带去楼上,一楼的门窗全部关上,任何人不准到一楼来。”李祝融声音冷得吓人。 李貅那么跳脱的性格,也被李祝融吓到了,乖乖跟着管家走了。 我自觉躲开,和盛怒中的人呆在一个地方是不理智的。 “你还想去哪里!”手腕被拖住,我跌坐在沙发上,一米九的男人随即压下来,没头没脑吻我。 “你发什么神经!”看多他生气的样子,我反而比他冷静。 “老师今天在陆家玩得很开心吧。”几乎是在咬了,脖子上像被针扎一样。 我伸手插进他头发里,他在气头上,不敢用力挣扎,只能努力回想今天的事,和他讲道理:“谁惹着你了,陆之栩,还是林佑栖?” 他在我脖子上咬了一口。 非但如此,他的手竟然伸进了我衬衫里。 “那个叫林佑栖的,今天碰了老师哪里?”相对冷静的语气,但却是他的怒气上了一个台阶的征兆,手顺着腰滑进我裤子里,声音骤然一冷:“是不是这里?” 我真想揍林佑栖。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竭力解释:“他在和我开玩笑,你知道的,他这人喜欢讲笑话……” “你们以前也这样开玩笑?”手指碰到某个部位,我全身一个寒颤,在沙发和他身体的间隙里竭力挣扎:“别乱碰,小哲!我生气了!” “该生气的是我吧!”仍然是混世魔王一样跋扈语气:“老师和他是同事,以前被摸过哪里?这里被摸过吗……” 脸上像有火在烧,也不知道是怒气还是别的情绪,我只觉得血液都要沸腾了,满肚子气,真想揍人。 “你想做是吧!”我愤怒地一抓他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不管那漂亮面孔上表情有多惊讶,佑栖教的话已经脱口而出:“我不管!我关节痛,不能在下面!你来被我压!” 第51章 他怔住了。 我敢确定,他绝对是被吓到了。 趁这机会,我从他手臂下面爬出来,爬到一半,腰上被扣住,他用一只手就把我按在了沙发上。 “别碰我!我关节痛!”我竭力挣扎。 “关节痛?”背后的人腾出一只手撑在沙发上,慢慢俯下身来,鼻尖碰着我耳朵:“哪里痛?” “哪里都痛。脚也痛,腰快断了,你别碰我。” “是吗?”狐疑的声音,他把我翻了个身,居高临下对着我笑:“我不信。” “你……”我刚想形容一下,腰上的衬衫忽然被人从裤子里扯了出来,某人的手伸了进来,翘着唇角笑:“老师,我来检查一下。” 我要是再信林佑栖,我就是个傻逼! - 他手指很长,温度很高,异常灵活,在我后腰上揉了一把,手指径直伸进了我裤子。 “把你手拿开。”我用背蹭着沙发往后缩:“你再搞我打你了!” 他翘着嘴角,丝毫不搭理我,手指在我臀上揉了几下,我痒得连腰都酥下来,挥出去的拳头也被握住,他跪在沙发上,钳住我双手,按到头顶,整个人俯身下来。 衬衫被撕开,刺啦一声,湿热的吻,先是落在我嘴唇上,我身上一热,是他整个人都覆了上来。 明明看起来是修长身材,衣服下全是结实的肌理,隔着薄薄的衬衫,从他身体上传来让人心痒的热度,烫得我慌起来,整个心脏都痒痒的,不知道被什么填满了。 “你……你的衣服……”我竭力从他唇舌间争取到一点说话的空隙。 质地良好的衬衫被撕开来,扣子溅开。 他肩宽,腰却细,整个上身都是宛如雕塑一样漂亮结实的肌理,胸膛摩擦的时候,我心口简直要烧出火来。 他身上都是滚烫的。 我像是被他传染了,整个人都热起来,难耐地弓起腰,却被他用力按了下去,在我胸口轻轻咬了一口。 我怕他的舌头。 一口口亲下去,用力噙着一点皮肤吮吸,又痛又痒,像是在到处点火,以前我每次做完,那些痕迹几天都消不了他在隔着裤子玩我下面,修长手指,不紧不慢撩拨着,他在享受我因为渐渐膨胀而痛苦的表情,我不敢看他眼睛,那墨蓝色太深邃,只是被这样看着,我脸上都在发烧。 快感渐渐累积起来,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更强烈的刺激…… 他在等我开口求他。 “放……放开……” 身下一凉,是裤子被扒了下来。 随即有温热手掌,覆住我下身那一团,他整个人压在我身上,结实胸肌摩擦我胸膛,咬着我耳朵,浪子一样笑了。 在这种时候,他声音里的磁性,简直能让人骨头都酥软。 “老师,”他咬得我整个人都抖了一下:“老师,你硬了哦……” 说得好像你没有硬一样的。 我瞪着他,趁他笑得最得意的时候,一口咬住他肩膀。 可以清晰感觉到牙齿下的肌理,还有在皮肤下跳动的血管。 他痛哼了一声,终于松开了我的手。 我勾住了他脖颈,手掌覆上那修长结实腰肢的时候,满足得叹息出来。 “老师真色……”他低笑着,极有技巧地按揉起我下身那一团,我整个人都软下来,只觉得全身都在冒汗,过多的快感积累起来,在血管里乱撞,脸上皮肤像是要被烧破了。 腿被分开了。 释放的瞬间,整个人都虚弱下来,控制不住地想抓住点什么,腿间夹紧的腰肢和抱紧我的人,都是触手可及的。 世界像是瞬间被白光淹没,一切归于虚无,只有整个紧紧抱住我的人,是真实可信的。 - 他在吻我。 很轻柔的吻,把额头上汗湿的头发扒开,从额上,到眼睛,再到脸颊,最后,像把配菜都吃光了之后享用主菜一样,真心实意地吻我嘴唇。 腰被托住,大力按揉着,渐渐下移到臀上,腰臀之间陷下去的地方是我死穴,一碰就整个人都软成一滩水,他笑着,手指勾进臀缝。 在这过程中,我臀部一直硌着一个硬热物体,炙热,危险地贲张着,甚至还有清晰的脉动。 我盯着他的脸。 俊美到让人不安的,几乎是冷艳的,漂亮的眉,狭长的丹凤眼,高鼻薄唇,因为欲望而显得意外的性感,看得我心都软下来。 “小哲……”我轻声叫他。 他眯细了眼看我。 “我心脏很疼……”我皱紧了眉头。 他似乎有点茫然,手上的动作停下了。 我咬住了嘴唇,作疼痛难忍状,有过前几天的经历,这表演简直可以以假乱真。 他的脸离我近在咫尺,我可以清晰看到高挺鼻尖上细密的汗珠,他的眼睛里像是有火在烧,硌在我臀上的硬物也如此明显。 但是他放开了我。 他缓慢地、几乎是有点艰难地俯身起来,我想林佑栖说得没错,我实在太瘦了,以至于他看到我的胸膛,眼睛里就清明了一点。 他抬起手,手指插进头发里,坐在那里。 “回房间去,我去叫医生。”他声音里的磁性都没有褪干净。 我腰有点软,想坐起来,伸手去扶他肩膀。 “别碰我!”他几乎是弹开了,退了几步,站在沙发旁边,汗湿的头发鸦羽一样黑。 “我不是发脾气,”他朝我解释:“你先回房间去,别碰我,我现在有点……你去床上躺着,我叫医生。“他的西装裤,某个部位,尴尬地隆起着。 我站起来往房间走,他就真的没有拦我。 我想,虽然林佑栖出的是馊主意,但是他有一句话,是真的。 这个叫李祝融的男人,他是爱我的。 - 我进了房间,在床上坐着。 我想了想,然后,站了起来,用我最大的声音尖叫道:“小哲!” 门飞快被推开来,他是跑着进来的,没有穿衬衫,腰细腿长…… “怎么……唔。”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在他身上,然后吻了他。 他有点茫然地看着我,鼻尖的汗还没消失。 “小哲,我们做吧。” - 我想,我知道什么是自作自受了。 对于李祝融这种人,是完全不能心软的。 在我向他重复了两次“我身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痛,我好得很,刚刚是我骗你的“之后,我终于不耐烦地大吼了一声“你到底是不是男人”,然后毫无意外地被他扑倒了。 他扒下了我的裤子,把我的手绑在床柱上,狠狠地咬了我胸口两口,然后,分开我的腿,告诉我:“老师,我要惩罚你!” “我不是没骗到底吗?”我不服地辩解。 “老师,你学坏了。”他沉着脸,语气里却是遮掩不住的愉悦。 “你……”身体骤然被侵入,我整个人都弹起来,他抚摸着我前面安抚我。 “放松……只是手指而已……” 摆在床头的罐子,图案露骨得吓人,这东西太眼熟,据说是最顶级的天然油脂,我死都记得这东西在身体里融化的感觉。 手指一点点深入进去,辗转碾磨着内壁,被侵入的感觉太强烈,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放松……”他嘴角带着邪恶笑容:“老师里面好热……” “闭……闭嘴!” “老师的身体还是这么敏感,随便弄两下就硬了……”他咬着我胸前肉粒,头发磨得我胸口又痒又痛。 只是手指而已,就连腿都发抖起来,几乎要夹不稳他的腰,快感来得很快,在四肢百胲里流趟,血液似乎都沸腾起来。 手一被解开,我就搂住了他,他背上的肌理很结实,全身滚烫,让人莫名地安心。 “老师像树袋熊……”他啄吻着我唇角,笑起来:“但是我喜欢。” 做就做,废话那么多! 但是,当那滚烫物体抵住了臀缝的入口,我却怕得全身都抖起来。 “说句好听的来听听……”前一刻还在说树袋熊,这时候却像个流氓一样:“我可以考虑进去的时候轻一点……” “牲……牲口。”我闭紧了眼睛,那东西烫得我往后躲。 “老师说什么呢?” “我说你是牲……” 紧窄的入口被撑到极致,那东西一寸寸往里面推进,滚烫,我蜷曲起来,连眼泪都在往外淌。 “老师好紧……”扣住了臀部,缓慢而坚决地插进来,他昂着头,脸上的表情性感得让人目眩。 快感夹杂着痛感,磨得身体里像是起了火,我连脚趾都蜷曲起来,只能抓着他肩膀,狂乱呻吟着。 先还只是浅插,后来越来越快,越来越深,我被撞得摇晃起来,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涌。 “慢……慢一点……” 粗硬的器官,每一次都被撑开到极致,粗暴地直进到最底处,甜蜜的快感把骨头都快融化了,我听见自己哭喊的声音,他啃咬着我脖颈,拉着我的手去摸下面:“老师,你摸摸看……” 一片狼藉,黏腻的液体被不断地从身体里带出来,然而那滚烫粗硬的触感仍然让人无法承受…… 我脑中一片空白,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他的脸,那么漂亮的眼睛,每一个眼神,都能够让我灵魂都跟着颤抖。 我还爱着这个人,就像十年前一样。 我曾经那样恨他,绞尽脑汁想要报复他,然而刚刚我才明白,原来,报复他,我并不快乐。 只有和他呆在一起,哪怕是争吵,哪怕是沉默,哪怕是他听不懂我的话,我都比一个人的时候开心…… 我没有放弃,我只是想放纵一回,是重温也好,是祭奠也好。 因为,我没有时间了。 第52章 额头上汗湿的头发被拂开,温热的身体俯下来,墨蓝眼睛深得像要吸人魂魄,他暗哑着声音问我:“老师,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北京的秋天,天高云淡,碧蓝碧蓝,我坐在大叶子杨树下,看你和郑野狐打做一团。我在想那年下大雪,我们去大观园看梅花,上去的路有很长一段台阶,天地之间一片雪白,我穿着厚厚羽绒服,被你拖着手在雪里跋涉,你走着走着,忽然回过头来对我笑,那笑容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肩膀上被人警告地咬了一口:“老师竟然敢出神!” 我想他真的是生气。 没有余暇去矜持了,做到最后我哭了出来,脑子里那根叫自律的弦似乎断了,任由他摆弄着,做出各种羞耻姿势,一次次贯穿到底。 “只能做一次……”他喘息着,托着我腰,迫使我贴近那修长结实的腹部,挺身侵入到难以置信的深度。 几乎要疯了,腰部以下,似乎都因为甜蜜痛苦的快感而麻痹了,黏腻的触感,连大腿根都是湿的。一次次被逼到崩溃,脸上全是眼泪,把他肩膀都咬出血来。 他得偿所愿,把我逼到哭着求饶,做到最后,我脑子都是一团浆糊。 腰被环住,硬热炙热的器官进到最深处,抵住了最要命的一点,狠狠抽插,释放出滚烫的液体。 我被烫得连脚趾都蜷缩起来,朦胧中觉得他在亲我,用温暖的被子把我紧紧裹住。 - 整个人像要散架了。 连骨骼都好像分崩离析,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全身都被温暖包裹着,紧贴着我皮肤的,是修长结实的躯体,细腰窄臀,长腿,还有结实的腹肌,烧成灰我都知道是谁。 他像小孩子搂玩具熊一样,一手搂住我肩膀,一手揽着我腰,双腿和我的腿交缠着,我睁开眼睛,发现他正翘着唇角笑,安静看着我。 床头灯是暖黄色,照在他五官上,向来雕塑一样完美的面孔,这时候也沾上了些许人气。 “老师……”他用那种慵懒的磁性声音叫我,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我脸上亲着:“老师……” “别……别动……”我一开口才发现嗓子都哑了。 刚刚做完的身体敏感得要命,他只稍微碰我一下,我整个人都一阵阵地战栗。 他显然也发现了,用温热手掌按揉着我后腰,恶趣味地看着我徒劳无功地挣扎。 腿稍微一动,就有黏腻液体顺着腿根缓缓流下来,我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老师……”催命一样叫着,掰开我握成拳的手,和我十指交错着,恶劣地笑了起来:“老师,你在发抖。” 我累得要命,懒得管他还在我身上蹭,也懒得管床单要不要换、今晚睡哪里,只觉得眼皮有千斤重,意识渐渐涣散了。 - 再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被温暖包裹着,身上也清爽得很,舒服得想要叹息。 我不知道李家还有这么大一个浴池。 温热的水,冒着腾腾热气,近在咫尺的脸,因为头发被打湿,让人惊艳的五官都显露无遗。 “老师醒了?”环在我腰上的手臂毫不松懈,唇角又翘了起来:“老师睡了四个小时了……” 那不是快天黑了? 我张了张嘴,发现喉咙疼得不行,瞪了他一眼。 他竟然看得懂,笑了起来,在我腰上揉了两下:“老师,你转过去,我帮你按摩。” 对你来说,按摩就等于毫无章法的大力按揉吧! 但也不是全无用处,被他摆弄一阵,腰也不像以前僵硬了,我趴在池沿,发现摆着几个碟子,还被盖着,掀开一看,发现是一些点心,大概是怕受潮才盖着。 我伸手去够点心,手腕被握住,一杯橙黄色饮料递了过来:“老师先喝点东西,泡完澡再吃饭。” 洗完澡,被浴巾裹住带回卧室,偌大客厅空无一人,他穿一件宽松浴袍,抱着我招摇过市。卧室里已经换了新床单,他把我用被子裹住,敞着浴袍领口出去了,过了三分钟,端着一个大托盘过来了。 房间里空调打到最高,他和我对坐在床上,吃他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东西。 冰箱里有清酒,一人一瓶,我嫌被子里热,爬了出来,印度人一样裹着浴巾,用手拿着炸得金黄的鸡肉吃。 大托盘里,有裹了一层面粉胡椒炸得金黄的鸡块,有椒盐基围虾,有鲜美的贝类,有一小碟的番茄酱,有香气四溢的丸子,还有蒸得鲜红的腊肠,他甚至还弄了一把生菜过来。 他不记得要“规范”我的饮食,我也不会傻到提醒他,正吃鸡肉呢,一只虾直递到我嘴边:“老师,吃这个……” 我就着他的手吃了,他不会剥虾,那只虾被剥得只剩一点肉了,我咬到他指尖,他笑了起来。 我吃得正起劲,他不知道抽什么疯,叫了一声“老师”,用油腻腻的手扳过我下巴,狠狠吻我。 “小哲……” “嗯?” “我吃到你的生菜了。” 酒足饭饱,撑得不行,缩回床上睡觉。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回来了,把我整个人扳过去,搂着我睡觉。 我做了一夜被熊压住的梦, - 放纵的代价是惨重的。 第二天睡到上午,浑身骨头疼,躺在床上直不起腰,他却神清气爽,去公司开了个会回来,给我带了一份混了蔬菜还是什么的米糊让我喝,说是夏宸给的。 午饭是在床上吃的。 一贯的清淡,蘑菇炖鸡,清蒸鲈鱼,一道鱼汤,不知道用什么熬的,奶白色,鲜美得很,汤底里许多蔬菜碎末,大概是新换了厨子的缘故,味道倒是还不错。 起不了床,下午只能躺在床上看电视,他卧室的屏幕是悬着的,躺在床上看电影正好。 下午四点,有公司的人来找,他出去谈。我听到窗外传来“呜呜呜”的声音,一只模型飞机,飞着飞着,重重地撞在玻璃上。 我拿起床头他的电话,打李貅电话:“李貅啊,我是许煦,我在卧室,你把你的飞机拿来给我看一下。” 一分钟后,李貅小朋友出现在卧室里。 仍然是马里奥的背带裤,裤腿上还沾着草叶子,脏兮兮的,棕色头发乱糟糟的,一双蔚蓝眼睛,亮得让人心惊。 他站在我床前,左手拿着个模型飞机,偏着头看我。 “飞机给我看一下。” 他很大方地把飞机交给了我。 “你还有别的飞机没有?” “这是限量版的,全球只有五百个!”他很骄傲地跟我说明:“它可以飞很高,还会开枪,哒哒哒……” 我研究这飞机动力结构,大概看起来有点爱不释手,他很豪迈地一挥手:“这个给你玩好了,我还有坦克!” 果然是和李祝融一样不把贵重物品当回事的性格。 “谢谢你把飞机给我玩,你看到衣柜没,那里面有个背包,是童子军用的,你可以拿它去装东西。” 那包是我今天上午和李祝融说了一下,让他买来的。 李貅把那包拿了出来,看了一会,又从背带裤口袋里掏出一把刀——没错,就是一把刀,在包上划了两下,发现没划烂。我满心以为他会收下,结果他有点嫌弃地皱了皱鼻子,说:“我不喜欢这种包。” 我无语地看着他。 “你下次要送东西给我就先问我一下,我不喜欢包。”他十分豪气地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不用装成和我换东西的,直接给我就行了。” 你才五岁,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那飞机给你玩,我出去砍树去了。”他不等我回答,穿着他的背带裤跑远了。 - “我看到小安从这里跑出去,”李祝融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叠文件,皱着眉道:“他没欺负你吧?” 我年龄都是他的六倍了,为什么是他欺负我! 我懒得回答他,研究了一会手里的飞机,决定把它拆开来看一下。 - 我想,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冷漠坚硬。 就好像我身边这个叫李祝融的人,他虽然喜欢赚钱,喜欢趁人之危兼并别的企业,喜欢坐在会议室地位最高的那张位置。但是他偶尔也会像现在这样,坐在我身边,和我一起拆一只飞机。 就好像,那个叫李貅的,喜欢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喜欢穿着牛仔背带裤,神色嚣张,让人无法觉得他可爱的小屁孩。就算他发表了一堆“我不喜欢这背包”之类的宣言。最后,他出去的时候,还是把那个背包带走了。 这并不是袒护,而是事实。 第53章 在床上躺了一天,骨头都快生锈了。 晚餐是在桌上吃的。 李貅没有模型飞机玩,我问管家他下午干什么去了,管家说他在砍树。 等李貅洗了手回来,坐在桌上,我问他:“你下午砍树做什么?” “我要木头。”五岁的小孩端端正正地坐在桌上。 “木头?” “我要做一把剑。”他志得意满地说:“等那个小人妖来了,揍死他。” - 第二天我才知道他说的小人妖是谁。 郑野狐来的时候,我正在活动室里和李貅做木工活。 李祝融上午总是忙,佑栖让我早睡早起,结果醒来了没事做,因为知道手术快到了,心情总是浮躁,看书看不进去。准备去楼上找点别的书,结果看到活动室的门开着,李貅坐在一堆木头中间。 早上在花园里散步,看到月桂树树干被砍出了一个大口子,放在那里没人管,我还以为他放弃那个木工计划了。 他毕竟是个五岁小孩,不会用木匠的工具,就只知道拿把刀乱削,管家心惊肉跳地站在旁边,一脸苦相,只差没哭出来。李祝融这个父亲也够负责,竟然放着他玩刀不管,还说国外小孩也要上手工课,做木工活。 国外的小孩做木工活也是要和家人一起的,哪有小孩子一个人拿着刀在那削的。 我拿模型飞机引李貅去外面玩,他不肯。 不想看这小孩把手指削断了,我只好陪他一起做。 管家看有我一起做,放下心来,开始有心思想别的事了。可能李家的用度也是归他管的,看见一地珍贵木材被我们乱削,苦着脸和我抱怨:“许老师,这小叶檀是紧着过年送礼用的,先生还准备雕一套八仙过海的杯子送去北京的……” 我耐着性子回答他:“这些事你和李祝融说。” “先生不管这些哪……”管家苦瓜脸一样看着我,还想再说点什么,李貅朝他扔碎木头:“烦死了,不许你呆在这里,快出去。” 管家哭丧着脸赶走了。 等那把剑的雏形快出来的时候,我问李貅:“这种木头是不是真的很贵?” “一般般,更贵的还有呢。”李貅浑不在意:“你别信他的,我太爷爷才看不上这些木头,上次在北京,郑野狐送了一车木头给我家,我爸说了随便用的……” “李貅,你要做木匠了!?”一个清脆的小孩声音传了进来。 我抬头看,活动室门口站着一个穿得很漂亮的小女孩,头发短短的,大眼睛,睫毛长得像洋娃娃,穿着火红的连帽衫,下面是牛仔裤,手上夹着个娃娃。 “小人妖!你家没饭吃吧?这么早就和你人妖爸爸一起来我家蹭饭了?”李貅毫不客气。 “我本来不想来的,和脏兮兮的小蛮牛一起吃饭,我会吐的。”小女孩子声音极清脆:“不过看你这么可怜,书也不会念,只能做木匠,就过来看看你……” “谁要和你这个小人妖一起吃饭。”李貅挥舞着那把剑:“你的人妖爸爸呢?” “这么大了还玩剑,怪不得我爸爸说你是个蛮牛。”女孩子一脸鄙夷。 “我爸爸还说你是个小人妖呢?”李貅十分擅长吵架:“你下面没有小鸡鸡,以后只能嫁给别人,哈哈!” “谁说我没有小鸡鸡?” “我说的,怎么样,你拿出来看一下?”李貅从背带裤里掏手机。 “别想对我用激将法!”小女孩子机灵得很:“我的小鸡鸡不是长给你看的,是给女孩子看的,以后我要讨十八个老婆,哼哼,你这个小蛮牛,和你爸爸一样,一个老婆都讨不到……” “谁说我爸没有老婆,我爸老婆就在这里!”李貅跳脚。 “在哪里?” “就在这里……”李貅短短的手指直指向我。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李貅指着我干什么,那女孩子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他就是你爸爸喜欢的人啊,一点都不漂亮!” “你爸爸喜欢的人也不漂亮!”李貅针锋相对:“当兵的只会打架,恶……” “那有什么关系,我爸爸漂亮就行了~” “我爸爸也漂亮,我爸爸是英俊!”李貅得意洋洋宣布:“你爸爸不像男人,你爸爸是人妖,你是小人妖……” “哼,懒得跟蛮牛争……我爸爸来了。”那女孩子回头看看,抱着手上的娃娃跑走了。 十秒钟后,郑野狐抱着刚刚的那个“女孩子”出现在活动室门口,穿一件把半边肩膀都露在外面的破破烂烂的T恤衫,声音懒懒地和我打招呼:“许老师,早啊。” - 对于郑野狐有一个侄子的说法,我是早就听到了的。 据说那个小孩和李貅差不多大。 谁都知道,郑家三代单传,人丁单薄得很,哪来的侄子。 有说法是,这个孩子是郑野狐亲生的,是林尉和郑野狐的妥协。也有说是抱来的。 看过那个小孩漂亮得像女孩子一样的脸和脾气之后,我也有点怀疑这孩子是郑野狐亲生的。 但是,我很清楚林尉的脾气,要是这个孩子是郑野狐的,林尉和郑野狐早就散了。 郑野狐和李祝融不同。 他是郑家唯一的继承人,一家三代就捧着他一个,他从小就知道,他是郑野狐,不管他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他只要自己开心,不用委屈自己做任何事。 没人能逼他做什么。 - 有郑野狐在的地方,绝对安静不下来。 何况还加上了他那个奇葩的……侄子。 他侄子叫郑敖。 “不是大鳌的鳌,也不是桀骜的骜,就是敖。”他这样给我解释。 “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不问一下总归是不礼貌的。 “我小名就叫小敖,不过是桀骜的意思。”他坐在满地木屑里,给我解释:“是我妈取的。” 这几家里,只有郑家是女人在当家。 李貅和郑敖在一边打架,你一拳我一脚,木剑没用上。 “不用管他们,当年我和小哲也是这么打过来的。”郑野狐笑着。 难得看见他正常的样子,我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我这次本来准备从成都飞北京,听说你病了,所以过来看一下你和小哲。”郑野狐站了起来:“以前我和小哲做的那些混账事,许老师就别记恨了……” 他这种人正经起来,说的话都是无懈可击的。他要是遮遮掩掩还好,这样坦荡荡直说,倒显得我还记恨就是小气一样。 我只能沉默着不说话。 “好了,儿子,跟我下去看看你爸到了没有。”郑野狐朝郑敖招手,那漂亮得像女孩的小男孩挨了李貅一脚,给了李貅一拳,飞快地朝他跑了过去。 郑野狐抱着小孩,走到门口,忽然回过头来。 “对了,许老师,忘了告诉你。”他脸上笑容意味深长:“小哲的哲,是蛰伏的意思。” - 吃午饭的时候,林尉跟着郑野狐的其它警卫一起到了。 下午郑家三个坐着郑野狐的车一起出去了,我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李祝融在喝茶。 “林尉怎么换给郑野狐当警卫了,他以前不是夏知非那里的?” “狐狸偷鸡窝里藏。”李祝融用勺子搅着红茶:“放在身边自然安心点。” “林尉愿意?” “他是军人,跟着上面调度走的。”李祝融翘起唇角:“林尉脾气硬,狐狸给他升职他也不要,混来混去还是一杠三星,靳昀都比他高了。” “郑野狐要在这里呆多久。” “他明天回北京,一周之后再回来。” “为什么?” 李祝融没有回答。 “不要告诉我他是来看我做手术的。”我有点意外:“他担心我手术失败?” “他担心我失控。”李祝融平静回答。 我看着他。 雕塑一样的面孔,抿着唇,似乎这个世界上没有事能让他动容。 “要是手术失败,你会失控吗?” 他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才出声。 “你做的是右肺局部切除手术,不会失败的。” “那如果转移了呢?”我毫不避讳地问。 “那我就带你回北京。”他平静说道:“癌症不是治不好的。” 癌症不是治不好的。 只是,我未必是被治好的那一个。 - 对于为什么要担心李祝融,郑野狐是这样解释的。 “我在他公司里有股份的啊!许老师!”穿着破破烂烂T恤露半个肩膀的青年用夸张的肢体语言给我解释:“小哲要是发疯了,我的股份也会跟着贬值的啊……” 我无奈地看着他。 “不管怎么样,到时候你陪在他身边总好一点。” “其实谁都不用陪在他身边,”郑野狐拍了拍我肩膀:“只要你陪在他身边就够了。” 第54章 李祝融弄了一个体重秤过来。 他晚上给我量了一遍,第二天又给我量了一遍,然后皱着眉一脸严肃地看着那个电子秤。 如果那个电子秤有感觉的话,估计已经被他看得羞愧而死了。 “你瘦了100克。”他审视地看着我:“才一晚上时间而已。” 我不自觉地往后缩。 “是衣服的问题。” “你没换衣服。”他把我放了下来:“在试一次。” 仍然是56.5KG。 我有点紧张地看着他。 他抿了抿唇,揽着我腰,把我从电子秤上弄了下来。 “其实是昨晚吃的晚饭消化了……”我努力解释:“晚上要消耗热量,能量守恒,所以轻了一点。” 他审视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我放了回去。 “穿好衣服,下去吃早饭,吃完再称一次。” 我松了一口气,把睡衣脱了,往头上套着T恤。 “对了,你现在多重啊?小哲。”我好奇地看着他。 “一百七十磅。” 那就是77公斤了。 “你上去称一下。” 我穿着棉拖鞋,走到表盘旁边看:“你瘦了三公斤。” 他穿着袜子站在上面,面无表情。 “先别下来,我帮你量量身高。”我把上面量身高的标尺弄了出来,踮着脚给他量。 一九三,比我以为的要矮一点。 “我记得你高中的时候是一米七。”我笑了起来:“那时候你比我矮……” 他瞟了我一眼。 “我十八岁的时候就一米八了。”他平静地从磅秤下来,补充道:“我现在比你高二十厘米。” 我只想揍他。 - 早餐又喝了一杯蔬菜汁,吃了顿完全西式的早餐,一堆水果,上午没事做,拿了象棋来下,李貅抱着个足球在我旁边转来转去,见我不搭理他,挺着胸膛骄傲地告诉我:“我会玩国际象棋。” 我“哦”了一声,然后问他:“你要不要来下中国象棋。” 他撇了撇嘴,一脸不情愿的骄傲样子,坐了过来。 这小孩确实聪明,规则说了一遍,就记了个大概,玩了一局,就不肯要我让棋了。 玩了两局,林佑栖到了。 他是医学院数一数二的年轻教授,平时比我和和小幺都忙,时不时还被医院借去会诊主刀。看起来玩世不恭的他其实是玩得最少的。 他和我打了个招呼,就跟着管家去了李祝融书房。 我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商量什么,大概是在交流我这段时间的身体状况。我刚和李貅下完第四局,脸上被人捏了一下:“谢天谢地,总算胖了一点。” 林佑栖大概是刚在医院做完手术,回家洗了个澡,整个人都带着水气,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 “小安,你先自己玩,我有点事。” - “喂,你别关门啊,回头李祝融以为我对你做了什么……”他四仰八叉躺在躺椅上,感慨道:“有钱人家的椅子就是舒服啊……我的腰啊……” 我沉着脸,扔了个枕头给他。 楼上这间书房平时没人来,但是里面布置得很舒适,毛茸茸的躺椅,宽阔得很,我有时就在这里睡午觉。 “昨天下午起,连做两台手术,整整十三个小时,腰快断了。”他像个残疾一样扶着腰,破口大骂:“博雅那群混蛋,借来的医生就不当人用。” 我看不下去,上去帮他按摩腰,沈宛宜曾经不止一次地对佑栖二尺一的腰表示过嫉妒。我想,如果她看见佑栖现在这副残疾的样子,应该会很开心的。 “你又不缺钱,就不要出去接手术了。” “你不懂。”佑栖趴在枕头上,细长眼眯成猫样:“我是要震慑一下博雅那群医师,博雅医院每年收我们那么多学生,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们学校的教授好,水平高,教出来的学生也好。什么叫恩师,我这就叫恩师,从教书到就业一条龙服务……啊,你轻点……” “那你不如干脆去当医生……” “当医生会短命的啊,一周五六台手术,年纪轻轻就落一身的病……” …… “佑栖。” “干嘛?” “你能不叫得这么……” “叫得怎么?” “算了,没什么。” 我认命地继续给他按,他笑得胸腔里都在共振。 “对了,我上次教你的事怎样了?”他转过头来,眼睛发亮地盯着我:“很实用吧?” 你这个骗子,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脸上写满了幸灾乐祸。 我咬着牙,手下用足了力气,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是的,很!实!用!” - 李祝融明显不待见佑栖。 事实上,我的朋友,他谁都不待见。 午餐简直是变本加厉的清淡,完全沦落成江浙口味,一堆的煮、炖、焖,十个菜里面五个有那种像竹子一样的芦笋,我问李祝融:“你喜欢吃这些菜吗?”他不知道是真没听懂还是装听不懂,面无表情地说:“还好。” 佑栖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心平气和地和李祝融商量:“算了,晚饭我自己做吧。” “不行,你不能闻油烟。”佑栖行使了作为一个医生的职责。 “我自己弄点泡菜行吗,不放辣椒……” “泡菜不能吃,致癌。”李祝融简短说完,不等我回话,又补充道:“卤味也不能吃,腊味也不行。” “还有什么,你一次说完吧。” “不能吃油腻的,辛辣的,腌制的,熏制的,不能吃油炸的。不能喝酒。不能吃肥肉,不能吃牛肉狗肉,不能吃辣椒。”李祝融背书一样说完。 佑栖在忍笑。 “那我还有什么能吃的?”我真心诚意求问他。 “新鲜水果,蔬菜,鱼肉和鸡肉。”他勾着唇角补充:“对了,老师还应该多吃芦笋。要不要我把营养师叫过来?” 佑栖趴在那里,笑得肩膀发抖。 - 被盯着添了一碗饭,被盯着吃完。 吃完饭又被盯着吃了维生素片。 我和佑栖在下象棋,李祝融忙完了公司的事,也到沙发旁边坐着。他看棋不说话。但是,我一走错了,他就皱眉,生怕我看不到一样的。 我连悔了三步棋,佑栖不干了:“合着你们两个斗我一个是吧?别当我看不见你们在打暗号。” “老师象棋下得太差了。”李祝融坐在沙发上,翘着唇角笑我:“象棋有时候是要弃卒保车的,老师总是舍不得。下象棋,就是要下成残局才好打。” “算了,许煦你来我这边,我们两个斗他一个算了。”佑栖提议。 我就知道佑栖没安好心。 当年他弟弟林佐栖是中国象棋少年组的全国冠军,差点进了国家队,佑栖的棋是他教的,总不会差到哪去。 我爬到佑栖后面坐下来观战。 “对了,既然下棋有输赢,不如弄个赌注。”我提议。 “老师要赌什么?”李祝融笑着看我。 “你要赌什么?”我毫不示弱。 “要是老师输了,就每天喝一杯芦笋汁。”他笑得眼睛细长。 我听到那个名字都有点反胃。 我从小到大,没吃过这种叫芦笋的东西,但是半个月怕是把过去几十年的份都吃光了。其中最难吃的,就是那道芦笋汁,据说全部是用芦笋最尖端的芽和鸡汤一起煮的,我还喝出了奶油的味道。 我严肃地看了佑栖一眼,佑栖也是一脸凝重。 “老师赌不赌?” “赌就赌。”我看佑栖点了头,很豪迈地下了决心。 “要是你输了,怎么办?”佑栖笑着问他。 李祝融信心满满:“老师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一言为定。” - 和李祝融下棋绝不是什么轻松事。 据说,古代当将军的下围棋,当文官的就下象棋。围棋斗的是兵法,象棋赌的是人心。 论起手腕心机,还有谁比他和郑野狐这些从小在名利场中浸淫的人来得精通。 李祝融向来是以手腕铁血闻名,夏知非是阳谋,郑野狐是阴谋,他是狠绝。 佑栖看起来文质彬彬,但是和李祝融拼棋也毫不手软,两个人简直是在以棋换棋,一马换二象,一车换两士,一会是毫不吝惜自己的棋子,一会却锱铢必较,连一个小卒也可以厮杀上十多着。 但是,渐渐地,佑栖落了下风。 他的一对士被换掉,车又因为大意被吃掉一个,所以他现在只剩光秃秃一个帅,还有一双象和车炮马,李祝融却还留着一对士,比他多了一个马。 眼看着象又要被吃掉一个,李祝融笑了起来: “老师,我现在先让人做好芦笋汁等你……” 我十分淡定:“不是还没下完吗?当心做了浪费。” 李祝融笑了笑,大概以为我在危言耸听。 但是,下着下着,他就发现不是了。 尽管他多出了棋,但是,佑栖简直是把自己剩下的这几个棋用出了花,来回变着法地将军,将着将着,竟然把车抽出来,把他的车吃掉了。 “哈哈,我就说了芦笋汁要浪费吧!”我趴在佑栖肩上,只觉得扬眉吐气。 李祝融皱着眉头,竭力想挽回败局,但是不管怎么挣扎,还是被杀得丢盔弃甲。 “我告诉你,佑栖只会这一招,他最喜欢下棋下到自己只剩炮马车,只要下成这个样子,他稳赢。”我得意洋洋,佑栖在我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我帮你赢了,你还掀我老底。” “你记了残局?”李祝融皱着眉问佑栖。 “很久以前,别人教我的。”佑栖一脸淡然。 他以前和我说过,那是他弟弟教他的。他说他中学时候不太聪明,记不了太多路数,他弟弟就教他,先把棋拼到只剩一边,然后教了他这套套路,免得他被人欺负。 我有时候,很能明白佑栖为什么始终一个人。 因为,曾经有一个人,喜欢他到连他去下象棋都舍不得他被别人欺负的地步。 我一直很担心佑栖。 即使他嬉笑怒骂,即使他一个人穿着白大褂坐在窗台上吸烟的时候似乎不需要任何人,尽管他走的时候趁李祝融不注意在我耳边轻声说:“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然后哈哈大笑。 我知道,这世上最折磨人的,不是争吵和彼此仇视,而是孤独。 - "小哲,你今天下象棋输了是吧?" “……老师想要什么?” “要什么你都答应?” “老师先说。” “要是我治不好,我死之后,你能不能不要迁怒我的朋友和家人,也不能去对付沈宛宜。” “……” “小哲?” “……嘘,什么都不许说了,睡觉。” 第55章 虽然下赢了象棋,芦笋还是要吃。 离手术还有六天,心里越来越慌。 现在的心情,有点像以前读书的时候放暑假,放到最后几天,明明知道明天不开学,后天才开学,但就是没有办法安心快意地玩。 - 早餐被灌了一杯芦笋汁,整个上午都在犯恶心,看什么都不对劲,和李貅玩了一会乐高机器人,发现这小孩聪明得过分。我问他:“你对物理有兴趣没?” 他说:“我以后要和我爸一样当官。” 我无言以对。 午餐的时候,我跟李祝融说:“我想回家去看看。” “什么时候去?” “下午就去。”我趁他不注意把蔬菜埋到饭底下:“你下午有时间没?” 他看着我的眼神里有惊讶。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一起回去吧。”我按照自己想好的话说:“不过可能要明后天才能回来,可能要耽误你的事。” “我可以让袁海把文件拿到那里给我签。”他纠正我。 “那我们吃完饭就过去吧。” - 之所以选在下午去是有原因的。 路上花一点时间,到家的时候已经天黑了,随便聊一会天,就该吃晚饭了。我妈肯定不好意思不留饭。既然留着吃了饭,不可能让他晚上还去别的地方住。 袁海开的车,我靠在李祝融腿上睡觉。他看文件,看着看着忽然问我:“老师,你不是想让你父母和你断绝关系吧?” 我简直不知道他这想法从何而来。 “为什么要和我爸妈断绝关系?” “你想瞒着他们。”他简洁地说:“你太悲观了,老师。” “我只是想在住院之前把一切都计划好而已。”我坐直了。 “那你对我的计划是什么?”有着狭长眼睛的青年安静地看着我,带着几分逼视的意味:“老师有没有计划过我的以后呢。” “你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你总不会委屈自己的。 “怎么照顾呢?”他身体也跟着侧过来了,颀长身材,又穿着正式的西装,有种莫名的压力。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哪句话说错了,但是他显然是不爽了。 “我怎么知道……反正你这些年过得,也不错。”我斟酌着词句。 “老师为什么觉得我这些年过得不错?”他脸上看不出喜怒。 如果你不是过得不错,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想问,却问不出来。 “你不是有陈柯吗?”反正,按佑栖的说话,病人最大,他现在也不敢让我生气,我有什么不敢说的? “老师,我只说一次。”他声音冷冷的:“我和陈柯没有什么,我不喜欢他,也没碰过他。” “这不关我的……” “我没有喜欢过别人,不管是那个生小安的女人,还是陈柯,09年报纸上传我订婚,也是假的。”他打断了我的话,墨蓝眼睛里的神色让人看不透。 那这十年你干什么去了? 我没有再继续这话题,缩到座位的一头闭着眼睛睡觉。 他看了一会文件,忽然问我:“老师不信?” “不是。” 他虽然霸道,但是做了的事还是敢承认的。 过了一会,我忍不住问:“这些话你以前怎么不说?” “以前老师也没有问。”他头也不抬:“我不知道老师这么在意陈柯。” “我以前问了你会说吗?”我反唇相讥。 他笑了起来。 手臂一伸,把我揽了过去,按倒在腿上。 “老师再睡一会吧,到了我叫你。” - 我睡了很久,中间朦朦胧胧醒来一次,觉得身上很暖和,又安心地睡过去了。 醒来发现身上盖着毯子,还加上李祝融的西装外套,他叫我:“老师,我们到了。” 我估错了时间,天没黑就到了。 中午打过电话,到楼下再打一次,黄昏时候的阳光正好,树影婆娑,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在玩跳房子,几个小女孩子都扎着牛角辫,好奇地看着李祝融。 电话是我爸接的,说我妈刚出门,去买菜了。 我估计她是去学校外面那个菜市场了,准备过去帮他提菜,李祝融听我说电话,准备让袁海开车送我们过去,我说不用,我们两个走过去就是。 我妈在学校三食堂做事,专给老师烧菜的,年轻时候性格泼辣干练,在家属楼里人缘极好。经常带着我去买菜,和菜市场买菜的大妈们都有说有笑。她教我做菜,我爸教书教得好,对生活上的事却是一窍不通,炒个菜都能忘记放盐。她跟我说:“儿子,虽然你是个男孩子,做菜还是要学的,要是我不在家,你就负责做饭给你爸吃,听到没?” 我有时候,隔了很久回家,看到我妈,总会忽然惊讶地发现,原来我记忆里那个干练的妈,已经变成了一个需要儿子保护的小老太太。 菜市场里仍然是一样的乱,菜都摆在地上的塑料布上,到下午了,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菜叶子。李祝融视力好,远远地看见,眉头就皱了起来,不等我说话,又自动调节成了“和善”模式。 我在卖鱼的摊子前面发现了我妈。 老太太正精力十足地和鱼贩子讲价,我妈做了半辈子厨子,砍价又准又狠,那鱼贩子是个小伙子,急得脸通红,迭声叫她:“老太太,你听我说……” “妈。”我走过去,先挽住了老太太手臂:“买鱼呢?” 我妈瞟了我一眼,又瞟了李祝融一眼,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也不知道是和谁打招呼,不咸不淡地说:“回来了?” 我把老太太手上提着的袋子都接了过来。 “我们刚到。”李祝融露出了一个绝对称得上是温和的笑容:“所以和老师过来帮伯母拎东西。” 老太太没回他,眼睛又回到了鱼身上,继续在鱼身上戳来戳去,大概我妈杀价太厉害,那卖鱼的摊位上收钱的中年妇女走了过来,替下了那小伙子,笑着问:“大妈,这位是您儿子啊?” “是我儿子……这草鱼怎么卖啊?”老太太审视着那鱼:“这是饲料养的吧?” “哪能呢,早上刚送来的,吃草长大的,要不哪能这么活蹦乱跳的?我这草鱼八块一斤,贵是贵,但是新鲜……”那妇女继续搭话:“您儿子做什么工作的?” “大学里教书的。”老太太头也不抬,指着最大的那条:“我要那条青背的。” “呵,小伙子有出息,年纪轻轻的就当大学老师了。教什么的?”那人一边捞鱼一边跟我搭话:“这位是你学生吧?” “教法律的。”我笑着回答他,看了一眼李祝融,他笑得人畜无害。 “我还以为你教英语的,你这学生看着像外国人,长得好。”卖鱼的妇女利落地把那条草鱼捞了出来,过了秤:“老太太,在摊上剖了吧,省得你自己回去弄。” 鱼应该一剖好就用佐料去腥,放得久就不好了。 “没事,我自己回家料理。”老太太一边接鱼一边掏钱包。 李祝融早已经习惯地拿了钱出来,递给那卖鱼的妇女。 从小到大,我妈在菜市场最常做的三件事——寒暄,讲价,还有和人抢着付账。尤其是最后面一样,她从小就教育我:这是礼节。 就算是她一直不待见的李祝融,在抢着付账的时候,她是一副有礼有节的样子。 “怎么能让你付账呢?你是客人。”老太太利索地从钱包里拿了一张五十的零钱,抢上去递给那妇女:“收我的,收我的。” 那妇女大概也不是第一次见人抢着付账了,笑眯眯地站在那里,等我妈和李祝融分出个输赢,还不忘再次称赞李祝融:“小伙子礼性就是好。” 我第一次见李祝融和人抢着付账,恨不能拿部手机拍下来。 要是外人看来,绝对是一副和谐又亲洽的画面。但我生怕李祝融把卖鱼摊子掀了,我极少见他这样有礼有节,除了面对他那个爷爷的时候。 “让我付吧,伯母。”他深知人际往来道理,知道不能被人家客套一句就放弃:“我是晚辈,怎么好意思让您付账?” 老太太提着鱼抢着递钱:“没有客人付钱的道理……” 李祝融还来不及说话,只听见刺啦一声,老太太提着的塑料袋整个裂开,那条草鱼欢快地跳了起来,撞在李祝融那身意大利手工西装上衣倒数第二颗扣子的位置,然后一路汁水淋漓地滑下来。 大家齐齐发出了惊叹的声音。 反倒是李祝融,一脸淡然,那条鱼掉在地上,仍然在欢快地弹跳着,我弓下腰想去捡,他却先蹲了下去,一脸淡然地把那条鱼弄了起来,从摊子上再拿了一个袋子,放了进去。 我惊悚地看着他。 上次他这么好脾气,是什么时候了? “没事,洗一洗就好了……”卖鱼的妇女打圆场:“黑西装嘛,经脏……” 最终是李祝融付了钱。 老太太一路没怎么说话,但我就是觉得她心里在偷着乐。 回到家里楼下,袁海被李祝融这样子吓了一跳,赶紧从行李里拿了西装,跟在我们后面送上来。 我知道,老太太虽然今天故意摆了李祝融一道,但她对李祝融的态度其实比以前好了不少。 她性格就是这样,要是真不待见谁,是客套而疏离的。今天的事,反而说明她没那么恼李祝融了。 老太太为什么转变了态度我不得而知。 但其实,也不重要了。 第56章 我爸好像又瘦了。 我妈做菜都是我喜欢的口味,红烧鱼用葱姜蒜爆锅,青椒红椒切末,和滚油酱汁炒香,淋在鱼身上。炖了鸡肉,炖了冬瓜排骨汤,炒了空心菜和茄子,我妈炒的茄子很好吃,肉末,豆瓣酱,加了辣椒粉,地道的家常菜。 李祝融先我尝了一口,然后,在桌下伸手抓住了我的左手。 我默不作声,弄了冬瓜汤倒在饭上,然后,夹了一大块带着葱蒜的红烧鱼。 李祝融握着我的手收紧了一点。 “爸,你怎么不吃鱼?”我专心地问我爸。 “你别管他。”我妈给我爸盛了一勺汤,招呼我:“多吃点鸡肉。” 一问一答之间,我已经把我碗里的鱼肉吃完了,又开始夹红烧鱼。 李祝融拖住了我的手。 然后,他弄了一勺——包括一大块排骨和几大块冬瓜的汤,倒在了我碗里。 “老师,吃清淡的对身体好。”他若无其事地说。 - 对门的陈教授家搬家,住在过渡房里,有些家具就放在我家客房里。李祝融身高也不适合睡沙发。 所以,李祝融只能睡在我房间里。 我妈真是,一刻都不放弃地膈应李祝融。铺床是我铺的,李祝融在旁边看着,我妈抱了被子过来,看见那张行军床,老太太感慨道:“要不是天气暖和,可以和上次那小伙子一样,和你睡一张床嘛……对了,那小伙子叫什么去了,是姓蒙对吧?“我埋了头铺床,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看完新闻联播,我陪我爸下棋,别的教授退休了都长了肉,我爸却更瘦了,不教书了,越发沉默起来。 下了一盘,我爸说了三句话:“茶。”“将军。”“再来。” 陪我爸下了两盘,我妈叫我去修厨房的灯,老太太没学过物理,一辈子怕用电器,换个灯泡都要我和我爸来。 回来看见李祝融坐了我的位置,穿着居家的拖鞋,和我爸下棋。 我过去坐在我爸后面,刚坐下,我爸就支开我:“去给我倒杯茶来。” 我装作倒茶,绕到橱柜后面,听他们说话。 两个人都话不多,僵持了一会,先开口的竟然是我爸。 “我上次在新闻里看到你……”我爸声音干巴巴的。 这种没头没尾的话,李祝融竟然也能正儿八经地回答。 “是,我五月回北京开了三天会。” 我爸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又问:“你是开什么工厂的?” “工程机械。” “你是一把手?” “我是董事长,集团是国有的。” 又是一段沉默。 然后,是我爸问:“你多大了?” “二十七。” “虚岁?” “虚岁。” 我不懂李祝融为什么把年龄往大里说。 “你家里人不管你?” “我家里父母不管事,以前当家的是爷爷,现在是我。”李祝融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现在没人会逼我结婚的。” 走棋的声音。 “你们的事,我不会同意的。”我爸缓缓说道:“你们不合适。” “没关系。我会证明的,”李祝融语气意外地平静:“我才是最适合老师的人。” 理科生都知道,做证明题,是需要时间的。 而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 鉴于老太太今天给李祝融上的眼药,晚上我决定夹紧尾巴做人。 我的床是我上大学的时候置办的——我妈那时候慎重地把我房间装修了一番,说是等我结婚了给我做新房。床也是买的大床。 我睡前本来喜欢看书的。但是今晚准备趁李祝融还没从浴室出来赶紧睡着,谁知道刚躺下,浴室门就被开了。 他穿着黑色睡袍走出来,直接把门反锁了。 我决定装睡。 但是我没听到新开的那张折叠床上有动静。 我的被子被掀开,他直接睡了进来。 我努力不往后缩,用尽平生演技装一个睡着的人。 他躺下来,伸手揽住我的腰。 “别装了,老师。” 睡着的人什么都听不到,听不到。 “老师,你真的睡着了?”他声音平静温和得很,但他越是这样,越代表不是什么好事。 “既然……”他刚开腔,我只觉得腿上一凉,睡裤就被他扒了下来。 “你干什么!”我几乎是弹了起来。 他翘着嘴角,笑得意味深长。 知道没什么好事,我把裤子提起来,准备跑去折叠床上睡。 脚踝被握住,不知道他动作怎么那么快,我上一秒还是站着的,下一秒整个人都被他勾住腰,按倒在被子里。 我脑子里都是晕的,反应过来,刚要骂他,他手指已经按在我嘴唇上。 “嘘……”形状优美的眼睛眯得狭长:“现在伯父伯母都已经睡了,吵醒他们就不好了。” “那你还乱来?”我压低了声音:“大半夜的,你想干什么!” 他默不作声,忽然伸手关掉了灯。 整个房间一片漆黑,我本能地想挣扎,却被他扣住了手腕,整个人都压了上来。 脖颈上被狠狠咬了一口,然后是吮吻,我半边身体都酥了。 “别乱来,小哲,星期五还有手术!” “他亲过你吗?”锁骨上被咬了一下,睡衣从腰上被卷起来,他的手托着我后腰,伸进睡裤里:“他有碰过你这里吗?” “你发什么神经!”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我让着他不是不敢翻旧账,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事上,偏偏他的性格是纵容不得的,就像小孩子,丝毫不知道分寸的。 我手指插进他头发里,没用多少力气,他自己把头抬了起来,在黑暗里,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默不作声,好像负了多大的气一样。 我对这一招从来都没什么办法,被他一看,本来的那点火气也没有了,耐着性子跟他解释:“我和蒙肃没什么,蒙肃不是同性恋……” “我也不是同性恋。”他用一种极其坦然的语气接话:“我只喜欢老师。” 像他这种不可一世的性格也有好处——很多别人不好意思说的话,他总能若无其事地说出来。 还好他关了灯,看不到我脸上表情。 “蒙肃不喜欢我的,他帮我是因为他是我朋友,他和我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 “那老师呢?老师为什么选择他?” 和他讲道理真是这世上最艰难的工作之一。 “我没有选择他,只是他可以帮我获得自由。”我感觉他勾着我腰的手收紧了。 “老师就这么想要自由吗?”他在黑暗里逼问我:“一刻都不想留在我身边?” “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急着和他解释:“只有自由了,不受你控制。我才能和你平等地说话,我们才能交流,才能解决问题。而不是想以前那样,你从来不听我的话,我也听不进你说的话。那样下去,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老师像在做报告……”他笑了起来。 但我知道,他听懂了。 这些道理,其实他都懂,只是他太聪明,太没有分寸。他总是想把我死死地攥在手里,反正我也跑不了,什么自由平等,都是一句空话。他不想听我的话,因为没有必要,他的力量太大,而我的力量微不足道。所以就算他喜欢我,他也不用考虑我的感受,可以把我关起来,这样就没有任何人能分去我的时间和目光,我的世界里只要有他一个人就好。 我说了,他是那种纵容不得的人。但他生来就有这么大的权力,他生来就是被纵容的,所以我没法和他过下去。 我们的博弈,我总是赢不了。 他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我没办法。我和沈宛宜订婚,他能威胁我要弄死沈宛宜。他十年不来找我,我没有办法。我十年不去找他,他可以掘地三尺把我找出来。他当初的背叛,一句话都不用解释。我和朋友出去吃个饭,都要提心吊胆。 我一直以为,只有等我有了足够强大的力量,可以和他平等,我们才有过下去的可能。 现在才发现,原来不用什么力量,一个癌症就可以。 - “老师,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姓蒙的?” “我还要说多少次,我和他只是朋友……” “那你为什么要为了他报复我?” “我有报复你吗?” “有。” “拿什么?” “……” “小哲,我不是自己想要生病的。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我想当一个物理学家,我也想要有一天,你能自己来告诉我,你这些年,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也想和天天和你呆在一起,和你一起吃早餐。和你一起好好过几十年,然后老死在温暖的床上……你以为报复你我很开心吗?这世上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但是你为什么不对我好一点,我脾气真的很好,你对我只要好一点点就行了……” 被忽然抱紧了,力度大得让我觉得疼。 “你知不知道,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我有多怕。我爸妈都已经五六十岁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那些天我睡不着觉,整夜整夜地想。我想,我爸妈怎么办,小哲怎么办。我爸妈只有我这一个儿子,他们老了,他们会生病,会拄拐杖,谁来照顾他们呢?小哲,你有那么多东西,但你从小就过得不开心。我已经很努力地想和你好好过,我总是想让你开心一点。我想,我要是死了,还有谁来陪着你,管着你开不开心呢?你脾气这么坏,又不会照顾自己,总是什么话都不和别人说。以后你想我了,要怎么办呢?” 第57章 我等了很久。 我以为他至少有点什么要和我说。 但他什么都没说。 他一直是这样,他从不无奈,从不失落,从不示弱。 就算是现在,他只会说:“老师,别乱想。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从不解释,却也不许我如鲠在喉,好像他做的那些事,都该被轻描淡写地揭过。 你不解释,我怎么懂? 我不懂,怎么和你在一起? 所以,我已经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 走的时候,我妈送到楼下。 我说要走的时候,刚吃了早饭,我妈在厨房洗碗,我爸在看早间新闻。 我一边穿外套,跟我爸说:“爸,我们要走了。” 老太太耳力好得很,在厨房里听到了,扔下碗跑出来,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一把拉着我:昨天下午才回来,又要走!那边是有什么天大的事,连在家里呆两天都不行了!““下午还要上班,只能今天就赶回去。”我扯着谎:“下次回来,就住上十天八天。” “话是你说的,你可记住了。”老太太重重拍我的手,赶着去准备给我的东西去了。 我爸坐在沙发上,却把电视关了。 “下次什么时候回来?”我爸转过身来问我。 “大概要过一两个月。”我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指日可待:“也不一定,可能有长假。” “有假就回来,别呆在外面。” “好。” 我爸不说话了。 但我知道,他很想我留在家里。他是沉默寡言的人,连关心人,也只有寥寥几句话。 - 我妈给我塞了一堆东西。 老太太喜欢晒干货,茄子皮,萝卜干,自己腌的酱菜,酿豆腐,一蒸就可以吃的肉干,满满地塞了一包,还不忘往我包里塞饼干牛奶,说是让我路上吃。 李祝融站在旁边帮忙拎着东西,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姆妈,别塞了,左右我过一两个月就回来了……”这东西都是辛苦做出来的,我还有四天就要手术,也吃不上。 “你当我不晓得你,买菜都懒得下楼,只能给你准备点东西在家里吃……”老太太一边塞东西一边揭我短:“夭寿仔,回来也不多住两天,你不知道你爸多想你回家里住……” “好好,等我忙过这一两个月,就回家住。”只是那一天不知道会不会来。 我妈把两个苹果塞进我包里,眼看是实在塞不下了,觊觎地看了一下李祝融,发现他没背包,于是作罢。 送到楼梯口,老太太还在不甘心地问:“明天回去不可以吗?” 李祝融拎着一个沉重的袋子站在旁边,袁海下了车走过来,我以为他是来帮李祝融提东西,谁知道他拿着两部手机,递给了李祝融,低声说:“办好了。” 李祝融把手机递给我老太太:“伯母,这手机里存了我和老师的电话,直接按1键就可以翻出来。你和伯父一人拿着一个,有事也好找我们。” 老太太一脸“我不稀罕”的表情,瞥了一眼那手机,也不接,嘴硬道:“我家里有电话,我儿子电话号码我记得。我有事找我儿子就是。” “姆妈,拿着吧。”我用家乡话和老太太说。 我的话老太太倒是听得进去,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拿了。 “姆妈,我们走了,你和爸爸好好照顾自己啊,有事就打电话。” - 一上车,李祝融就开始翻起我的包来。 他从没见过N城当地的菜干,大概在我妈给我塞东西的时候就开始好奇了,一样样拿出来看,还问我:“这是什么?” “茄子干。” 他拿起来闻了闻。 “怪怪的,”他拿了肉干出来看:“这是什么?” “肉干。”我怂恿他:“可以生吃的。” 他认真地看了一会,闻了闻,然后嫌弃地扔了回去。 “等会去一趟小幺家,这些东西给夏宸,他会分给佑栖他们。”我和他说。 他伸展了身体,仰靠在沙发背上。 “肉干留一点,这个是蒸的,不是腌的,我可以吃。”我坐在那里分东西:“宛宜喜欢养生,酿豆腐可以给她……” 李祝融“哼”了一声,勉强没发作。 “我跟你说,”我把东西收好了,正色和他说:“要是以后我不能回来,你可不可以帮我照顾我父母?” “别乱想。”他斩钉截铁打断我:“你手术恢复也就一两个月的事,等你好了,还回研究所工作,把你爸妈也接到北京去,卓臻在R大附近新开了一个小区,就在那买房子。” 我不知道他哪来的信心。 “不说这个了。”我在沙发上躺了下来,靠着车壁看他:“对了,你给我妈那手机,不会有定位仪之类的吧?” “没有。”他一脸正气凛然:“我不会做这种鬼鬼祟祟的事。” “我怎么听着有点悬?”我狐疑地看着他。 他笑了起来。 “你和我说实话。”我坐直了,倾身过去问他:“我总觉得你做了什么!” 他笑得眼睛眯起来,悠闲地枕着头:“你真要听。” “当然要听。” “你家对门的人不是搬家了吗?” “是啊。” “他们搬家,是因为我让袁海把那房子买了下来。安排了两个人,下个月搬进去。你爸妈有什么情况,他们会第一时间告诉我。” - 我之所以赶着回来,是因为明天上午要去医院做检查。 还有四天就手术了,要开始准备住院了。 佑栖一听我回来了,又跑了过来,美其名曰“主刀医师贴身照料”,其实就是看到了我让夏宸给他的干货,过来混饭吃。 李家的厨房干净明亮宽敞,我系着围裙,因为不能吸油烟,只能做蒸菜,肉干先用水泡一下,把鸡蛋煮熟,剥壳,打上花刀,家里晒干的青菜泡水,用豆瓣酱拌好,上锅蒸。 我做这些的时候,李祝融一直靠在门口看,厨房对他来说是完全没有交集的地方。 “我一直不知道,老师为什么喜欢做菜?”切青菜的时候,他问我。 “只是比较会做菜,就经常做了。” “我以前以为,老师只会为我一个人做饭。”他沉默了很久,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 当年在北京,郑野狐经常来我们家玩,但是,他从不情愿留饭,要留饭也是从外面叫了饭来。他独占欲很强,什么东西都要独一份。要是别人分去我注意力,他就发飙。 “放在这蒸就行了,我设定了时间的。”我和厨师说完,把围裙取了下来。 从厨房走到客厅,要经过一条长走廊,灯光有点暗。 快到客厅的时候,手臂被一把抓住,按在墙壁上。 他最近喜欢突然吻我。 他像是在急着确认什么,像是突然回到十七岁的少年,那些绅士的冷静从容文质彬彬全部消失不见。 “我不喜欢那个姓林的!”他一脸的不高兴:“等会不许他吃老师做的菜。” 我无语地看着他。 “他是客人。”我试图和他讲道理。 “不请自来的算什么客人。”他愤愤不平。 “他是我朋友,总不能赶他出去。”我仍然耐心和他讲道理:“而且他还是我的医生……” “我不管。”他用了杀手锏。 我没办法了。 “算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 吃晚饭的时候。 “这肉干是阿姨做的吧。”林佑栖站起来去够那份菜。 我看不下去,伸手把那份菜移到靠佑栖近一点的地方。 李祝融默不作声地移了回来。 林佑栖脸上露出了促狭的笑容。 “许煦啊,这家是有够穷的啊!客人来了连东西都不让吃……”他“意兴阑珊”地坐了回去。 “我家一点都不穷!”李貅不失时机的据理力争。 我只觉得头疼。 “你吃鱼肉吧,我觉得这鱼不错。”我给他夹菜。 “我想吃肉,那个蒸肉不是你特地为我做的吗?”佑栖在“特地”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我彻底放弃了,专心吃我的芦笋。 “没想到老师还记得我口味,特意把菜做淡了。”李祝融施施然来了这么一句。 佑栖脸上笑意更深一分。 “这么巧,我也喜欢清淡的。”他眼睛都不眨地扯谎:“许煦以前做炖鸡给我吃的时候都会少放盐的。” 我不知道李祝融一把年纪了在玩什么小孩子脾气,我也不知道佑栖干嘛非得去惹他。我不是没警告他,李祝融不好惹。 - “我决定了。”睡觉之前,李祝融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决定什么?”我被他吓到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笑得嘴角翘起来,狐狸一样。 后来我确实知道了: 在这次晚餐后不久,从上面空降了一个年轻的海归,来当C大医学院的院长。那海归一派西式作风,资历高,脾气硬,一上任就要肃清医学院风气,严格考勤,什么都照着规矩来。 再然后,佑栖辞职了。 第58章 去医院做了检查,弄来弄去,半上午过去了。 佑栖虽然喜欢膈应李祝融,但是当医生还是很敬业的,带着我做检查,给我解释现在的情况,告诉我手术前注意事项。 最后他还用专业的语气地来了一句:“我建议,在手术之前,你们还是分床睡。” “呃,好。”我觉得脸上有点烫。 “为什么要分开睡?”李祝融施施然发问。 我觉得,在医院——哪怕是医生单独的办公室里,讨论这种事,都不太合适。 “自然是怕有些人精虫上脑……”佑栖朝我努了努嘴。 我觉得脸上要烧起来了——因为要准备手术,佑栖脱了我衣服检查我身上疤痕,锁骨上是前天晚上在家里新咬的,所以还没有褪。 李祝融“哼”了一声,说:“据说窥人隐私的都是一些欲求不满的人,算一算,你弟弟死了也有七八年了吧!” “小哲!”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去查了佑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我最好的朋友都有这么大的敌意。 佑栖站在那里,一只手还放在桌上翻病历。 他穿着医生的白袍,一手还插在袋子里,他戴了银边眼镜,几缕细长头发从额边垂下来。 李祝融的话让他怔了一下。 然后他笑了起来。 “总比你好。”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弟弟死了,所以我没办法,只有一个人过。许煦一个大活人在这里,你却不对他好一点。要不是他生病了,不愿意闹腾了,你也只能和我一样,欲,求,不,满。” 他眼睛细长,从眼镜上方看人,带着莫名的威慑力。 “狡辩。”李祝融冷笑:“我和老师还有大把时间在一起,你却……” “你够了。”我抓住了他的手,拖着他往外面走。 佑栖悠闲地靠在桌子边,朝我挥手再见。 - 中午在家吃的饭。 鉴于李祝融上午的表现,我真的不愿意搭理他,宁愿和李貅一起玩乐高机器人。 玩到黄昏,吃饭,睡觉。 第二天,我想去买点可以住院时候看的书,和李祝融打了招呼,就出门了。 我支开了跟着我的人。 书店是我习惯的老书店,店主是个教物理的老师,退休了,就开了这个书店,里面的物理书都很齐全。过去在C大当法学教授的近十年,我常常到这个书店来逛,只是看,从来不买。 店主和我聊过物理,知道我深浅,但他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跑去教法学,就像,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他送我物理书,我都不要。 我要不起的。 我要搞物理,总会出头,爬高了,就会进入李家人的视线,总要回到当天狠狠跌下的地方。 他们当年能让我退学,同样的事再做一遍,也不是不可能。 我不会去想,那个让我退学的,究竟是李祝融,还是他爷爷。 没有区别的。 十年,他都没有来找我,这就是事实。 其余的,都是包裹在真相外面的东西,不值一提。 - 我在书店里呆了两个小时,跟着我的人站在店外。 进来一个客人,装作看书,往我手里递了张纸条。 纸条上只写了寥寥几个字。 “蒙肃已经伤愈。好好治疗,祝一切平安。” 这是两句话。 一句,是说蒙肃的伤已经好了。 一句,是要我好好治病,祝我平安。 字迹有点眼熟,但显然不是蒙肃。字迹清俊,很有楷书功底,显然也不是那个洋鬼子谢尔顿。 我不知道是谁。 我只隐隐知道,这些天,李祝融这样提防着,不让我出门,可能是有人想要告诉我什么话。看这纸条,那人也不像对我有着敌意。 - 时间很容易就过去了。 离手术还有两天的时候,我搬进医院。 李祝融总是喜欢特殊化,我的病房在五楼,落地窗,明亮宽敞,木地板,米色窗帘,米黄色的真皮沙发,一室两厅的格局——是他在我决定在C城治病之后,就收拾出来的,东西全是崭新的。 他手笔很大,北京来了两个医生,博雅会诊的有两个,围着我一个病人转,佑栖被他气得笑了起来:“医盲,拿医生当护士用。” 搬进来的晚上会诊,四个医生围着我坐成一团,李祝融插不进来,沉着脸站在一边。他当惯了上位者,不用刻意发怒,脸色一变,威压就出来了。 佑栖开玩笑:“许煦,我们像不像古代的太医,就差有个人在旁边说‘出了岔子,朕就诛你们九族’了!” 他说完之后,那个博雅的医生禁不住笑了。北京来的两个大概是军区出来的,李家的积威太深,想笑又不敢笑。 手术方案早就完成了,佑栖拿来给李祝融过目,我先还以为要开一个很大的刀口,结果佑栖说做的全胸腔镜手术,只要在胸上开一个小孔,再开一个3、4厘米的切口。佑栖甚至撩起我衣服跟我比划大致的位置。 我还没来得及仔细听他解说,他就被李祝融抓着衣服拖开了。 一米九的青年一脸阴沉:“别在这危言耸听,一个小手术而已。” - 我知道,这不是小手术。 佑栖不瞒我,他说过,手术本身并不危险,危险的是,这不是普通的病,这是癌。 肺癌早期治愈的先例不少,但是,手术切除病灶之后,癌细胞转移了的,也不少。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肯定不得不住在医院里,化疗,吃昂贵的中药,忌口,吃着寡淡的菜,病恹恹地活着。 李祝融是准备长期留在这里陪我治病的,这一点从他给病房装的视讯设备就看得出来——他准备了一间房,做他的书房,里面不仅有可以供视频会议的地方、有放资料的保险柜,甚至有一个可以开十人会议的会议桌。 他的保镖,还有袁海,都住了进来。 我对他这架势很不习惯,连带着对他把床安置在我床边上的行为很是不解——我又不是没有护士,而且他这种给人连倒水都不会管温度的人,也很难真正地“照顾”我。 他还不爽了:“我就不懂,为什么不能要分开睡!” “因为我是在住院,不是在家里,你见过哪个开刀的病人和别人睡一张床的?”我艰难地给他解释:“而且我做了手术,伤口不能碰,万一你睡觉压到我怎么办?” “我睡觉很老实。”他一脸倨傲:“都是你自己睡着睡着钻到我怀里来。” 我对他的血口喷人很无语。 “总之听医生的就没错。”我懒得和他多说,我算是看清楚了,他这种人,一般想做的事直接就做了,和我争论,多半是为了逗我玩。 “那个姓林的就是公报私仇。”他忿忿不平:“你还非得把命交到他手上,庸医!” 我充耳不闻,只管看我的书。 - 手术前的那天晚上,我睡不着。 我倒不是怕手术失败,失败不失败,都得等术后检查结果出来。 我就是那种,考试的时候不紧张,出成绩的时候紧张的人。 我睡不着,是因为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了。 他躺旁边床上,眼睛带着点亮地看着我。 他这人很奇葩,从我认识他开始,他一天不会睡得超过六个小时,却有着怪物一样的精力,而且,他的字典里,好像没有“状态”这两个字,不管他是暴怒,还是伤心(当然这状况我没怎么见过),都不影响他的判断能力和智商。 但是这些天,他上床的时间和我是一样的。 真是奇怪,过了那么多年,他的眼睛竟然没怎么变,仍然是这样的目光灼灼。 这让我想起当年他十六岁的时候。 那时候我们刚刚发生关系——因为郑野狐的那杯酒。我又痛又怕,防他像防狼一样的,他还想表示诚意,经常抱着客房的被子跑到我床边上打地铺,半夜我睡到糊涂的时候再爬上来,我不知道吃了多少次亏,偏偏记吃不记打。 也是他那时候太擅长耍赖了,十六岁的混血少年,皮肤雪白,眼睛墨蓝,那样漂亮,目光灼灼看着你,一脸期待,拒绝的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 我想得太入神,竟然笑了起来。 “老师笑什么?” “我想起了以前你打地铺的时候。” 他也笑了起来。 笑完了,伸手过来,摸我的脸。 我们的床离得很近——佑栖见到的时候被气笑了,说:“没见过这样陪床的,你们干脆拼到一起好了。” 他亲了我一口。 “睡吧,老师明天还要手术呢。” 第59章 手术订在上午九点半。 我说错了,我不是不怕考试的人,而是不怕普通考试的人。 我怕手术。 我从八点被叫起来,心里一直慌,更要命的是,李祝融竟然也很浮躁。 他浮躁时候的表现,就是比平常沉默稳重——就好像他生气的时候反而会冷笑一样。 我和他说话,问他:“要是癌细胞转移了怎么办?” “不会的。” “要是转移了呢?” “没有要是。” 过了一会我又问他:“肺癌可以活几年?” 他靠在落地窗前面,双手插在裤袋里,严肃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告诉我:“老师,你并不是癌症,你做个手术就会好的。” 那你刚刚和我讨论癌细胞转移是在开玩笑吗? “小哲,要是我死了,我父母那边怎么办?你会找人假扮我吗?” 他走了过来。 彼时是上午八点三十分,他在我面前蹲了下来,然后告诉我:“老师,我告诉你一句话,我绝不会让你死,不管是什么病。你要是觉得不放心,我现在就带你回北京做手术。” 他眼睛墨蓝,眼神慑人。 “那我要是死了呢?” “那我就先弄死所有害死你的人,再弄死和你有关的人,姓沈的,姓林的,姓蒙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他勾着唇角:“就算为了这个,老师也得好好活着。” “没人害我。”我告诉他:“如果一定要说怪谁的话,只能怪我自己。” 他笑了起来。 “老师到现在还在维护我。”他站了起来,抱住了我:“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 八点四十五的时候,佑栖来看我。 “别紧张,小手术而已,睡一觉就过去了。”他安慰我:“是我主刀,你不要怕。” “我没有在怕,只是脑子里有点乱。” “别想太多。”佑栖拍了拍我肩膀:“想说什么就说,你是病人,别带着顾虑上手术台。” 九点十分的时候,护士带我去消毒。 换了衣服,躺在车上,被推进手术室。他穿着白衬衫西装裤,带着袁海,站在手术室门外,朝我挥了挥手,惨白灯光照在他雕塑一样漂亮的脸上,像是电影的特写画面。 无影灯很亮,我却一直觉得冷。 麻醉师过来给我做麻醉,佑栖说过,这是气管麻醉,是要插管的。 身份确定之后,麻醉师准备动手。 我闭上眼睛不看。 真是疯魔了,眼前浮光掠影的,竟然全是我们那些当年。 某种情绪在一瞬间膨胀到极致。 我竟然会觉得后悔。 我有一件事没有做,我知道。 如果现在不做,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手术室仍然是一样的冷,灯仍然是一样的亮。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听见另外一个许煦在说话。 他说:“等一下。” - “给你们二十分钟。”佑栖口罩外面露一双细长眼睛:“二十分钟之后手术照常进行。” 就算他只露眼睛,我也看得出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我被推出来。 袁海吓了一跳,李祝融倒是镇定。 “手术为什么不进行?出了什么事?” 佑栖和他解释。 我被推进旁边空置的病房——我不得不再一次怀疑佑栖另有图谋。 “我要问你一句话,以后也许没机会问,你也没机会答。” “老师,先去做手术,一切等你病好了再说。” “我要是病好了,就不会和你在一起了。”我平静地告诉他。 他站在那里,身材笔挺修长,脸也无可挑剔。我穿着手术服,一脸病容。 “我知道老师想问什么……” “那你就回答我。”我懒得和他敷衍:“这十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如果说,十年前的那场背叛是被逼无奈,如果说,你连生了儿子都是有苦衷,如果说,你是真的,从十年前开始,就爱着我,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不能等手术后了。 我没有时间了。 “老师知道我不会回答……”他脸色沉得骇人。 “你还不明白吗,小哲。”我看着他:“手术之后,我要是好了,我不会问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和你在一起。要是不好,这个问题也没了意义。” “你总得让我做个明白鬼。”我说。 你我都是聪明人,却一直做着世界上最愚蠢的事。你猜我,我猜你,却不愿意直截了当问一句。夏宸当初就提醒过我,我却到这关头才想得通彻明白。 “我马上就要做手术了,小哲。”我看着他眼睛,他眼睛深得让人心惊,我连声音都哑了起来:“你好歹,给我一个明白。” “那老师又什么时候给过我一个明白!”他忽然激动起来,冷笑着:“老师连夜离开北京的时候,为什么不想要找我问一个明白!老师在学校见到我拔腿就跑的时候,为什么不问我要一个明白!老师现在想要明白了是吧!你在GAY吧里喝酒的时候,怎么不想要一个明白!” 我整个人像落到了冰窖里。 “你监视我?”我连声音都在发抖:“这么多年,你不出现在我面前,你在监视我……” 去他妈的他爱我! “我就是监视你,怎么了。”他像是一瞬之间原形毕露:“你在GAY吧你喝的每一杯酒,说过话的每一个男人,我都知道!我清清楚楚!这就是你的爱情吗,许教授!你的爱情是在GAY吧里一夜情吗……” “你他妈的如果真的有监视我,你就知道我没有!”我揪住他衣领,恨不能往那脸上扇上一个耳光:“你让我恶心!你这怪物!” “我是怪物,那你在GAY吧看了三个小时的男人又是什么东西?他和我很像吧,你就这样着迷?你后来再去那个GAY吧里是等他吗?你想和他上床吗?”他抓住我挥出去的手,逼视我眼睛,一句一句扎到我心上。 “我他妈的就是想和他上床怎么样!我就算和所有的男人上床都不跟你!” “那老师前些天怎么和我上床了呢?”他冷笑着问道,凑近了我耳朵,轻声道:“忘了告诉老师,老师等的那个男人其实就是我呢。” 我眼前一片血红,脑子里像是有火在烧。 我恨不能咬死他。 “啪”的一声重响。 他的脸被这一拳打得偏过去,脸上瞬间红肿起来,嘴唇破了皮,他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 他放开了我的手。 “老师不是要答案吗?这就是答案,满意了吧?”他平静地看着我:“现在去做手术吧,我等着老师出来。” 我全身犹在控制不住地发抖,手掌生疼。 他在骗我。 到了这地步了,他还在骗我。 不是因为GAY吧,不是因为我每个周末都守在那个GAY吧等着那个“长得像他的男人”,不是因为他是个怪胎,不是因为他不喜欢我。 他不肯告诉我。 他宁愿被我揍上一拳也不告诉我。 我斗不过他,他不想说的,一个字都不会说。 我觉得很疲倦。 我要走,他就强行留下我,我不走了,他就若无其事地和我在一起。他从来不想想我为什么要走——其实他想了,但是那些答案,他永远都不愿意告诉我。就像他永远也不会改变他的行事风格。 “我不治了。” 他惊讶地看着我。 “我不想治了。”我也平静地看着他。 治好了,不过是继续过这样的日子,我想离开,而他不让,然后被囚禁被威胁,朋友家人全部不得安生,然后在日复一日的互相折磨里苟且偷生。 治不好,早死和晚死,有什么区别。 “别说气话了,老师。”他伸手抚摸我的脸:“你不愿意去的话,我把你按倒麻醉,也是一样的。” 我失态地盯着他。 “我觉得活着很没意思,小哲。”我全身都觉得冷:“你把我们的路全部堵死了,我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你放过我……” “别傻了,我们现在在一起,就是最好的事。”他摸着我头发,在我脸上亲了一口。他的脸侧滚烫,嘴角带着血腥味,像来自地狱的恶鬼。 “老师,我放过你了,谁来放过我呢?” - 换了手术衣,推进手术室。 麻醉药起效的时间里,我在和佑栖聊天。 “你会后悔吗?” “后悔什么?” “和你弟弟在一起。” “为什么要后悔?”眼睛细长的主刀医生拿着手术刀的样子很是干练:“你也不想想,这世上那么多人,遇见了他,不早不晚,不偏不倚,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多不容易。” “可是我后悔了,佑栖。” “那就想想我。”佑栖简洁明了地安慰我:“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 眼皮渐沉,我很快睡去。 希望这次不要梦见当年的许煦和李祝融。 第60章 我是疼醒的。 睁开眼,有点不习惯明亮的光线, 我不知道电视里为什么都演,醒来之后看到有人趴在病床旁边睡着。但是我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李祝融精神奕奕地坐在我床边看文件。 “老师醒了?”他放下文件,熟稔地给我倒水:“袁海,去叫医生过来。” 睡得太久,一时之间清醒不过来,脑袋里都是混乱的。 李祝融倒不急着让我开口,只告诉我:“老师睡了四天了,昨天转的普通病房……” 佑栖很快拿着病历夹走了进来。 他穿医生白袍的时候越发显瘦,带着银色细金属框的眼镜,在我额头上量了量,审视地看了我一会,然后告诉我:“没事了,醒了就可以走动了,我让护士过来给你做个检查。” 袁海很体贴地把窗帘拉上了。 “现在是下午四点,你先别说话,先缓一缓。”佑栖在我床边坐了下来,他大概不愿意和李祝融坐一侧,就坐在了我左手边李祝融的床上。 “没教养。”李祝融挤兑他。 “总比某些找了一堆人来监视我的人有教养。”佑栖冷冷回他一句,从护士手里拿了体温计过来给我量体温。 - 醒了刀口就开始疼起来。 佑栖说这是正常的,止疼药对身体不好,让我忍一忍。 开了刀的伤口疼和别的疼不一样,它是那种像有根线在那勒着一样的疼,像是伤口那个地方紧绷着,让你不敢乱动。 我毕竟是涵养不够,虽然忍着不出声,但是脸色还是有点难看。 李祝融先还和我说话转移我注意力,发现我没心思说话,又问了一遍佑栖止疼药的副作用,然后沉下脸来。 我怕他发脾气,只好给他找事做:“要不你拉小提琴给我听。” 他让袁海回去拿小提琴,对佑栖下逐客令:“某些人也该识相一点吧……” 我怕佑栖难堪,和他说:“小哲,你帮我去客厅把我那本钦天监记录拿来。” 他一出了卧室门,我跟佑栖道歉:“他这个人脾气就是这样的,对谁都不客气……” “得了吧,他这哪是脾气问题,他这是秉性就薄情寡义,我这些天看下来,他这人没什么感情的。不管是跟着他的那个叫袁海的,还是他家里的管家,他都是这样,没一点感情,就在你面前还有点人性。”佑栖不知道是在损他还是在安慰我。 “他也不全是这样,他对他儿子也挺好的,还有他朋友郑野狐。” “估计也就这三个了,你还能找出来第四个人?”佑栖带着调侃的笑看我。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袁海也好,陈柯也好,他家里的管家也好,甚至他那个一手扶他上位的爷爷也好。他都像是在做交易。袁海给他打工,他就给最丰厚的工资,陈柯得罪了他,他能那样狠心把人踩到泥里。 郑野狐是他朋友,是友情。李貅是他儿子,是责任和亲情。 但我绝不承认他对我是爱。 真正的爱,该是坦诚,包容,和体谅。 而他做的事,总是让我寒心。 - 下午四点的阳光下,身形修长的青年穿着阿玛尼的黑衬衫,灰色西装裤,站在窗户前面。阳光落在他头发上,侧脸轮廓很漂亮,像是带着光。 一直觉得小提琴的姿势算得上是西洋乐器里面最好看的。 “老师想听什么?” “就上次那首吧。” “卡农啊。”他翘着嘴角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听小提琴听得睡着了,是一种侮辱呢,还是一种表扬。 - 五楼的好处是安静,坏处是下去散步还要坐电梯。 医院有个很好的花园。 我只睡了一个多小时,又被疼醒,决定去下面走走,分散一下注意力。 正好是黄昏时候,医院的桂花树下面有长椅,我坐在上面,看剃了光头的小孩抱着足球在玩。可能是一下子走得太远,头有点晕。 李祝融坐在我旁边,示意我靠他肩膀上。 我刚准备教他什么是公众场合,什么叫同性恋是少数群体,他就把我的头扳了过去。 “老师就是容易想得太多……”他还振振有词地教训我:“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要是谁敢上来指指点点,我就让他永远闭嘴。” 我真是懒得纠正他——我觉得他是故意的,我每次想要矫正他三观都是徒劳无功,但是他听得很享受。 “要是我们是真正的恋人,我也可以什么都不怕。”我喃喃地说。 “老师什么意思?”他挑高了眉毛:“我们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我反问回去:“你见过有真正的恋人中间隔着一个致命的问题却得不到答案的?” 他眯细了眼睛。 “老师在用激将法?” “你说是就是。” 大概是好好睡过一场的关系,我心境竟然好了一点。 我想明白了。 他这个人,越是恶劣的事,越不会瞒我。李貅是他第一时间就带到我面前的,陈柯更是被他刻意推出来膈应我的,他做过的对不起我的事虽然不少,却从不遮掩,从不隐瞒。 他瞒得这样死,那个答案却未必会是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因为要是对不起我,他也不会瞒。 他该知道的,没什么比我心里现在对他的态度更糟糕了——如果不是因为生病了,也跑不掉,我绝不会愿意呆在他身边。 所以,他瞒着的那个原因,究竟是什么? 我不急着要答案了。 一切,就等我术后一个月复查的结果。 要是好了,我不要这个答案也罢。 要是不好,他总不能不让我做个明白鬼。 - 六点半,袁海找过来了,还带着李貅。 “我要和爸爸一起住!”李小阎王背着我送他的背包,中气十足地宣布:“爸爸不在家,我不要住在家里!” 李祝融皱了皱眉头,看了他鼓囊囊的显然是装了不少家当的背包一眼,批准了他:“住下来吧,但是不准乱跑。” 我对他的回答很不赞同。 当着他儿子面不好说他,回到病房,趁李貅在客厅翻东西,我警告他:“你疯了,这是医院,你干嘛让一个小孩子住进来。” “为什么不能?” “小孩子抵抗能力弱,容易生病,不应该和病人呆在一起。而且这是医院,不是小孩子该呆的地方,谁没病还往这跑。” “老师就是喜欢信这些有的没的。”他再次教训我:“你又不是传染病,这套房和外面都是隔离的,五楼又没有别的病房,你怕什么。难道你家楼下住了病人你就要搬家?” 我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回去问李貅:“你不喜欢在家里睡觉?” “你想叫我回去就说吧。”他盘腿坐在沙发上,穿着漂亮的条纹袜子,很不耐烦地玩着一个魔方:“我是不会回去的,家里没有人。” “不是有管家吗,要不我让你爸爸回去陪你住?” “我爸爸不可能回去,家里没人,我也不回去。”他把魔方递到我面前:“现在怎么转。” 我劝他不下,只能玩魔方。 - 晚上小孩和李祝融一起睡。 毕竟是小孩,睡得早,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自己就睡着了。我让袁海守着,他一睡着就把他抱到卧室来。 这小孩只有睡着的时候才显得可爱,一张脸虎头虎脑的,棕色头发,长睫毛,皮肤像牛奶一样白,穿着套棕色睡衣,毛茸茸的。 李祝融很快开完视频会议回来了。 “小安睡了?” “睡了,他看电视看困了。” “我去洗澡。” 等他洗了澡出来,李貅已经从床中间滚到了床边,袁海已经走了,我怕他摔下来,我想把他抱回床中间去睡,李祝融刚从浴室出来,被我动作吓了一跳:“别动。” “你想伤口开裂吗!”他今天第三次教训我:“还不快躺回去。” 我真想对他吼回去。 - 因为伤口疼,所以有点睡不着,只好和他说话。 “我觉得你有时间应该多跟李貅说说话……” “说什么?” “他只是个小孩。”我解释给他听:“被绑架那几天他一定很害怕,陆嘉明回去之后,小幺几乎每时每刻都陪在他身边,夏宸也经常安慰嘉明,还带嘉明去看了心理医生。” “你要我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我觉得你应该多陪陪他,他现在不敢一个人呆在家里,管家和保姆就算再好,也不是家人。”我斟酌了一下:“而且去看心理医生,总比不看好。” “没必要。”他平静地打断我:“他是李家的长孙,是要当家族栋梁的人。以后比这严重的事还有很多,要是经受不起,就走不到我的位置。” “你的意思是,你希望他走你的老路?”我有点不敢置信。 “有多大能力,就做多大的事,而能力是磨练出来的。他要是经历的事和普通人一样,怎么当李家的接班人?怎么和他的同辈去斗?用教山羊的方法是教不出老虎的。这种弱肉强食的道理,老师不会懂的。” 我被他的逻辑堵得说不出话来。 “你也是经历过这些才变成现在这样吗?” “我不想说这个。”他生硬地打断我。 “我只说最后一句话,”我说:“不止李貅要去看心理医生,你也要去。” 他沉默了一会,我以为他会生气。 结果他只是说:“老师现在这样,是想要等伤口好了之后被我算总账吗?” 第61章 郑野狐来“探病”的时候,我正在教李貅做水果电池。 他穿着一件领口像被撕开的,还带着线头的黑T恤,抱着那个长得像洋娃娃一样的郑敖,情绪饱满地和我打招呼“HI,许老师。” “下午好。” “小哲在哪里呢?我是来找他要钱的……”他一脸狐狸样的笑。 “他在书房开会。”我顺口问上一句:“你有生意上的事找他?” “是啊是啊~”他猛点头,一脸的阳光灿烂:“我上次从德国走私过来一批车,交给小哲帮我卖!都十天了他还没给我钱,所以我来要钱了!” 李貅嫌弃地瞥了他一眼。 “宝贝儿子,把账单给你老子……”他跟怀里的小孩说:“你不是把账单扔在垃圾桶里了吧?” 我不知道他家起名字怎么起的。他的名字那么贴切,他侄子的名字却和人完全搭不上边。 他找不到账单,把他侄子放到地上,一脸严肃地说:“儿子啊,你老子要空手要账去了,等会打起来你要帮我啊……” 然后这个神经病就拧着腰转身朝会议室走过去了。 他一转身我才发现,他那件黑T恤,背后跟百叶窗一样的,布被撕成一横条一横条的,两边都没断,布条的间隙间露出白皙的背部皮肤。 他没被保安抓起来真是奇迹。 - 他侄子也不消停,他一走就过来挑衅李貅:“小蛮牛,你干什么呢?” “关你屁事!”李貅出言不逊。 “切,小蛮牛还想做水果电池,你会玩吗?”郑敖一脸不屑。 “总比你厉害!”李貅显摆地给他看成功发光的二极管:“我不是做出来了?” “是别人帮你做的!”郑敖和他抬杠。 “我有人帮,你有吗?”李貅又开始攀比。 “我会打架!”郑敖很是骄傲:“我林叔叔也会打架!” “连我都打不过,还说会打架!你还是穿裙子当女孩子吧,小人妖。” “小蛮牛!只会用蛮力,你怎么不说你爸爸还欠我爸爸钱呢。”郑敖很是不忿。 “神经病说的话你也信!” “你爸爸才是神经病!你爸爸没有老婆!”郑敖抓着老婆说事。 “你爸爸不也没有老婆?”关于老婆的问题,李貅已经被我教育过了。 “我爸爸有林叔叔,林叔叔有戒指!”像洋娃娃的小孩伸手直指住我,大声道:“他没有戒指!” - 佑栖来查房,碰到郑野狐。 “这位是医生?”郑野狐翘着腿坐在沙发上,饶有兴致地打量佑栖。 “林佑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主刀医生。”我给他们介绍:“这位是郑野狐,是小哲的朋友。” “久仰。”佑栖挑了挑眉毛。 郑野狐笑得意味深长。 “这位林医生好面善啊,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啊~,是在哪呢?一时怎么想不起来了?”他拖着故弄玄虚的长音,打量着佑栖。 “想必郑先生是认错人了。”林佑栖拿着病历夹,平静地回答他:“我对郑先生没有印象。还有,病房里还是不要有小孩子打架的好。” 郑野狐夸张地大笑了起来。 “果然是有意思的人啊……”他站了起来,露出了那百叶窗一样的后背,招呼在李貅脸上啃了一口的郑敖:“走了,儿子!” 郑敖飞快地甩开了李貅,跑到了他怀里。 那一对父子走了之后,我跟佑栖解释:“你别把他的话放在心里,他那人有点疯疯癫癫的。” “这你可错了。”佑栖笑得眼弯弯:“他可不是什么疯子,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佑栖可是见过李祝融和夏宸的人。 我惊讶地看着他。 “不和你解释了,反正说了你也不懂。你啊,情商全被加到智商上去了……”佑栖笑着递给我一张纸:“你可以出院了,下个月十二号过来复查,可别忘了。” 虽然听不懂佑栖卖的是什么关子,但出院之前,我还是找着个好机会,让李祝融答应我不再监视佑栖了。 - 出院之后,我过了一段前所未有的日子。 我和李祝融之间很尴尬。 没事的时候,他总是平静温和的,我找不到机会,像上次进手术室前一样咄咄逼人地和他谈一回,我好像站在平地上,没法一下子猛跳起来。 其实我还是想知道答案的,不过没那么迫切罢了。 但随着复查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心里开始不安了。 大概是因为体质不好的缘故,我的伤口好得很慢。 李祝融开始同时逼着我吃黑鱼和芦笋。 玉带黑鱼卷,鱼片粥,炖黑鱼,黑鱼芦笋汤,黑鱼豆腐汤…… 我只当自己是味觉失灵,木着脸往胃里塞一大堆东西,饭后吃维生素片,还要喝一堆稀奇古怪的中药。 整天吃这样的东西,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 李祝融又搞了那种血燕窝来,炖给我吃,我说:“我以前一直以为血燕窝就够讨厌了,现在才知道,我错怪血燕窝了。” 不管是什么野山参,还是什么灵芝炖的鸡,还有一些奇怪的什么石斛草,都搞来给我吃。就在我感觉日子快过不下去的时候,佑栖来解救了我。 他说,就算是个正常人,这样补都会出事的。 虽然他不把我归入正常人,我还是很感谢他。 李祝融的补药攻势稍减的时候,离我去做复查的日子已经不到十天了。 我一直在找机会问他,但他一直不回答。 问急了,他就说:“老师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我说那好吧,我不问你了。 - 因为我的伤口一直没愈合,所以洗澡也不能沾水,都是用浴缸。 我本来已经可以自己洗了,但是因为第一次自己洗的时候滑了一下,被李祝融眼疾手快扶住,他就剥夺了我自己洗澡的权利。 我觉得,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还要去和别人争取自己洗澡的资格,确实不是坦荡荡的事情。 但李祝融很安逸。 他简直是在享受这件事。 在那种事上,他的态度一直很恶劣。 永远是逗弄加惩罚的方法,逮着机会就得寸进尺就算了,他的言语还很下流。 我实在不能理解借着洗澡的时候挑逗我这种事有什么乐趣。 某天晚上我实在忍受不了了,吼了他一句:“你神经病啊!” 他一脸无辜看着我:“我只是在帮老师洗澡啊?” “我现在好了,我不用你帮忙。你能出去吗?” “老师说好了不算,”手借着泡沫的掩护在我胸口揉捏着,笑得花儿一样:“我说了才算。” 我把他手打了下来。 “我真不理解你在想什么?你把我弄起来了,很好玩是吧?你自己硬了不难受吗?你何必呢!” 我发誓他脸上的笑僵了一下。 然后他更开心地笑着说:“既然老师也知道这一点了,那我们就来做吧。” 我被他吓住了。 - 这天晚上的对话是这样的。 “老师也用手帮帮我吧……” 手被打开的声音。 “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我们要公平,我刚刚帮了老师……”不怀好意地笑:“虽然时间有点短。” “那我什么话都对你说,你却一直不肯回答我的问题,这算公平吗?” 他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他问我:“老师,你这是计划好的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 去复查前一天,请沈宛宜来吃了顿饭。 这顿饭有点“讲和”的意思。 我知道李祝融一直往死里欺负沈宛宜是为了什么。 我有很大的责任。 从再遇到他到因为生病而讲和的日子里,我的态度太尴尬。 我既没有做到真正的有骨气,宁折不弯,抛下所有东西和他硬抗到底。也没办法彻底低下姿态来,和他好好解决我们的问题,就算不能在一起,也要平息他的怒气。 我顾虑太多,结果满盘皆输。 反正也走到这一步了,再顾虑什么面子也没意思,请他之前,我和李祝融开诚布公地说:“我和沈宛宜的事,你其实清清楚楚。我们纯粹是为了应付自己的父母,让父母放心。我不说李貅的事,你也没资格揪着沈宛宜不放。我相信你过去做的那些事,要挟和斗气的原因居多。以后别在为难她一个局外人了,说到底还是我对不起她,把她卷了进来。” 李祝融虽然脸色不好看,但也准时出现在了饭桌上。 席上沈宛宜提议干杯,希望我复查结果是痊愈。 他们俩喝酒,我喝黑鱼芦笋汁。 - 不知道是不是沈宛宜的祝福效力太强。 我们去复查,佑栖没出现,出现的是他的师兄,脾气比我还好的老好人伍乾。 他说佑栖有点事,来不了了。 然后我们去复查,伍乾脾气很好,就算李祝融只和那两个北京医生说话,他还是跟着跑上跑下的。 下午四点,结果出来了,是正常。 石头落地。 李祝融随口问那两个北京大夫:“那还用不用做化疗?” 这时候,伍乾刚拿起病历。 “早期肺癌?”伍乾惊讶地看着我:“可是佑栖和我说你是癌前病变CINI级啊!” 第62章 那北京医生和我解释早期癌症和癌前病变的区别,李祝融大概知道这方面的事,一把拎住伍乾衣领:“把那姓林的电话号码交出来。” 我连忙阻止他:“小哲,别这样,他也是不知情的……” “佑栖倒是给了我一个电话。”伍乾脾气好,被他这样对待也不生气,伸手进口袋里掏名片:“他说他带爸妈出国去玩了,说有人找他就打这个电话。” 袁海把李祝融的手机递了过来。 “我来打,我来打。”我怕李祝融对佑栖不客气。 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通了。 “喂,佑栖吗?” “是我啊……”佑栖一下就听出了我声音,在那边悠闲地笑:“怎么,你见着伍乾了?” 我有爆粗口的冲动。 “你为什么要骗我?这一个多月我怎么过的……” “能怎么过,和你家李祝融一起过呗!”佑栖笑得开心:“我不是没办法吗,你们当时那样,已经是死局了,不搞点大事出来,怎么可能有转机,难道真让他把那姓蒙的傻逼弄死了,然后你们俩老死不相往来?”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手上一空,电话被拿走了。 李祝融把电话放在耳边,满是戾气地说:“姓林的,我操你大爷,你给我听好了,你躲到国外也没用……” 不知道那边佑栖说了什么,他回了一句:“你要不是老师的朋友,我非弄死你。” 佑栖又说了一堆。 李祝融的脸色竟然好了一点。 然后他说:“要你多管闲事!”然后把电话交给了我。 虽然佑栖一向巧舌如簧我是知道的,但是李祝融的情绪平息如此之快,我实在没想到。 “许煦,你在听吗?” 我拿着手机走到走廊转角,站在窗口和他说话。 “你和李祝融说了什么,他不会真的让人出国去抓你吧?” “放心,他比你聪明多了,看得事穿,怎么会对付我,要是换了个人,早该准备礼物谢我了。”佑栖在那边嘲笑我。 我一直压着的气上来了。 “你太过分了,佑栖。”我语气严重地谴责他:“这种大事你都骗我,我以后怎么相信你。” “别啊,我不是为了你好吗?”佑栖说得急,但语气一点都不担心:“你自己想想,是你和李祝融针锋相对的时候好一点,还是你们好好相处,有商有量的好一点。这一个月,他一没伤害你家人朋友,二没锁着你不让出门。这样平心静气过日子,不挺好的吗?” “不行的。”我反驳他:“他以前做的事,我没法平心静气放过去。” “他以前怎么你了?让你退学是他爷爷做的,你爸妈真正被人非议的,是因为你是个同性恋。生儿子的事,是他和他爷爷的妥协,和你跟沈宛宜似的,这些你都清楚。你不就是记恨他十年没来找你吗?你慢慢磨他,总有一天会磨出答案的。”佑栖还不忘补充:“你别生我气,我不是维护他,我也可以跟着你讨伐他,数落他,整天念叨他过去对不起你的事,但那样过得苦兮兮的有意思吗?我是希望你以后能有人陪着,好好过日子。你自己想想,这些天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是不是比过去和我们呆在一起都要开心快意?” “但是人活着也不只是为了开心快意,有时候总要仗一口气的。” “要是佐栖能回来,我可以一辈子不仗气。” “那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佑栖反问我:“你仗一口气,要是真和他分开了,他这个人从你的生活里消失了,和他死了有什么区别?然后你一个人过一辈子,你现在才三十岁,人生未过半,难道真要为了一口气断送一辈子?” “你看,要是你以为你得癌症了,时日无多了,你最后的日子还是想在他身边过的。因为你想着日子不多了,就纵容自己,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跟着心走不是很好吗?我设计这么久,就是想让你看清楚这点。” 我无言以对。 我只能苦笑着说:“但是我没得癌症啊……” 要是快死了,还能骗自己说:没有多少日子了,就放纵一回吧。 但是我活着。 就像人临死前,往往会说出在心里埋了一辈子的话。 因为活着的时候,太多牵绊,太多规则,自尊,家人,还有那些无法忽视的过往。 我是雕不了的朽木。 无怪乎佑栖最后愤怒地说:“那你就可劲儿折腾吧,等到有一天真折腾出个癌症了,你就有好日子过了。” - 跟李祝融回去。 回去正好是晚饭时间,远远看见李貅站在花园门口,蔷薇花开得很精彩,他穿着我给他配的白色T恤和深棕色的卡其布裤子——尽管他早上对那件T恤上的卡通图案不屑一顾。 “我出来看我的YOYO车有没有在外面。”他很拽地跟我们解释。 “让佣人去找。”李祝融拍了一下他的头。 “以后天黑要给他加一件外套,”我和管家交代:“有几件套头衫也可以穿。” 我不知道为什么已经知道我不是癌症了,李祝融还要逼着我喝芦笋汁,饭菜还是清淡得不行。 吃完饭,李祝融进书房,我去敲门。 “我有点事想和你说。” 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正托着下巴看电脑屏幕,把目光转向我:“什么事?” “过两天我想回我爸妈那里。”我说。 “可以,我和老师一起回去。”他很简洁地答应了,又转头去看屏幕。 “我想一个人回去。”我咬牙说了出来。 他抬起眼睛看我。 那狭长凤眼里的寒意几乎让我畏惧。 他站了起来。 “老师什么意思?”他走到我面前,伸手来扳我下巴:“老师这意思,是想搬出去了?” 我眼睛看着书桌上的边角。 “老师为什么不敢说?”他贴近了问:“既然有这个意思,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我想搬出去。” 他捏得我骨头疼。 “你别发火,我是来和你好好谈的。”我竭力显得平静一点:“我想和你商量。” “这个问题没得商量。”他语气斩钉截铁,手上的力度却小了一点。 “你听我说,小哲。”我昂着头看他,直接看他眼睛:“我不是圣人的,十年之前,你说,你不是同性恋,我被学校开除,再没学过物理,我爸妈现在都在被同事非议。而你十年没来找我,再找我的时候还带着一个五岁的儿子。这些事情,我没法不在意。” 他沉默地看着我,脸上看不出情绪。 “你最起码,该给我一个解释,和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告诉我,这十年来,每一件事,到底是为什么会发生,你又有什么样的理由。我们可以坐下来聊一聊,从十年前开始说起,可不可以?” 他墨蓝眼睛幽深,看得人心凉。 他说:“要是我不说呢?” “那我只有离开,也许有一天你会愿意过来和我说。” “要是我不让你走呢?”他平静问我。 “我会恨你的。” “老师本来就恨我。” “我没有恨过你,那些只是赌气,而真正的恨是不会消亡的。” “老师在威胁我。”他直截了当地说:“但是我只要把老师留在身边,其余的都是空话。” “那样我会死的。” “我不会让老师死。再说了,老师责任心太强,就算是为了父母,也不会死的。” 我觉得心都凉了下来。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的心情。我心里有那么多事在膈应着,我的日子怎么过?你说你爱我,难道你的表达方式就是让我这样憋屈地活着?” “老师和我在一起,不会憋屈的。过去的一个月里,我们不是过得很开心吗?”他丝毫没有等待我回答的意思:“过两天,我就带老师回北京去,老师的父母也可以一起过去,老师不是想和家人住在一起吗?” 我简直是要绝望了。 我不想求他。 但是我也没法说服自己,好好的、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像十年前一样,毫无嫌隙地和他过日子。 从去年再次遇见他开始,我每天都在提醒自己,过去发生的那些事,你不能遗忘。你不能放弃,你别忘记这十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就算你再爱他,你都不能遗忘。 我自始至终,都没想再回到他身边,当那个死心塌地的许煦。 我要他跟我说清楚,这十年来的每一件事。然后我才能重新考虑。 我不是佑栖,我不愿意为了李祝融就放弃我仗的那口气。 愚蠢也好,固执也好,不自量力也好。 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我没有势力,物理也没学好,我也未必有多少骨气,我总是顾虑太多,想得太多,我手无缚鸡之力,在李祝融面前,我连说不的权力都没有。 但只要他一天不解释,不道歉,我就一天不会放下心结,和他开心快意地过好日子。就算这只是在互相折磨,也好。 就当是,不能对不起十年前站在R大的门口,笑得阳光灿烂的自己。 第63章 “喂,你病好了?”穿着白T恤卡其布裤子的小孩很拽地问我。 彼时是第二天上午,我吃了早饭,坐在客厅发呆。 “哦,我现在没事了。”我有点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还穿着昨天的衣服?” 小孩拽拽地不说话。 我记得他每天晚上都是自己洗澡的,难道是因为我没有给他找新的衣服,所以他没换? 我只好带他去洗澡,给他配了一套衣服。 腰那么高的小孩子,还要自己洗澡,头发也洗得湿漉漉的,披着浴巾走出来,看见我配好的衣服放在床上,很是嫌弃:“我不穿红色的!像人妖!” 我想起郑野狐的侄子每次亮相都是一身火红,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讨厌红色的了。 只好给他穿蓝色,深蓝色,混血小孩皮肤白,柔顺的棕色发丝,眼睛像海一样蓝,穿出来很漂亮。 我给他擦头发,他皱着鼻子,问我:“你是不是和我爸爸在吵架?”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爸爸今天不高兴。” 果然是李祝融的儿子,李祝融成天都是冷冰冰的脸,也只有他看得出来情绪。 我忽然想到一个方法。 “小安,你是不是很喜欢陆嘉明?”我问他。 “那个笨蛋,我看他可怜才和他一起玩的。”李貅依然很拽:“他只会种花,迟早会得自闭症。” 我对他的口是心非很无语。 “那要是有一天,你爸爸不让你和陆嘉明玩了,他还叫别人打了陆嘉明,你怎么办?” “跟我爸爸说,我要去告诉爷爷,他和郑人妖走私汽车,爷爷说了,不能走私汽车。”他一脸成竹在胸的表情。 我懒得惊讶他竟然连走私都懂得的事实了。 “那要是你爷爷也不让你和陆嘉明玩呢?” “那我就赶快长大,等我和我爸一样当官了,我说的话就管用了,他们都要听我的。”他理所当然地回答。 “那,你要和陆嘉明道歉吗?跟他解释……” “为什么要道歉?他已经被打了,把那个人抓给他让他打回来就是啊,道歉又没作用。解释也没作用,爸爸说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解释和道歉,就是想推卸责任,帮他打回来才是负责任。” 我对李家人的逻辑无言以对。 “那陆嘉明要是不理你了呢?” “怎么可能,他又不是弱智!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又不是我打他!我是小孩,说话不管用,他肯定知道的。” - 我没有再拿别的问题去问李貅。 我怕我听到更多奇怪的逻辑,会被洗脑。 我想起上次袁海劝我,我说他的是非观有问题,他说:“许老师,你这十年只看见自己,而我这十年呆在他身边,这不是是非观的问题,这是眼界的问题。你站在地面上看,怎么会相信地球其实是圆的。” 沈宛宜和我打电话,听说了林佑栖做的事,义愤填膺,表示要帮我去套林佑栖的话,套出他在世界那个角落,好让我去揍他一顿。 李祝融每天都在上午忙,下午有时候叫我陪他在门廊上坐着,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我还是每天吃很多黑鱼和芦笋,伤口已经渐渐愈合了。 等到我已经可以把手臂完全展开的时候,我妈打电话来了。 她让我回去。 我说,可能要过两天。 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告诉我“回来吧,你爸爸病了,他想见你。” - 我进去找李祝融的时候,他正在开会。 他这个别墅里有一间小会议室,大概可以容纳十个人的样子,我以前也看过他企业的高管带着资料到这里来开会。 原本属于陈柯的位置上坐着袁海。 “会议暂停。”他抬手做了个动作,然后站了起来,朝我走过来。 “什么事?” “我要回家一趟,马上。我爸病了,”我直直盯着他:“你知道的,对不对?” “上周你在医院手术的时候,你爸妈接连去了两家医院。” “什么病?” “连同他们在你回家之前去过的医院,三家医院都说,肝癌。” - 我赶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袁海开的车,我路上眼睛都没闭过。满脑子一片混乱,眼前总是上次在家的时候,我爸妈说的那些话。 难怪老太太想让我多在家里住些日子,难怪沉默寡言的他会破天荒地问李祝融的工作,难怪他会问我几时回来,难怪我回家的时候,他一次比一次瘦…… 他那样老师的人,烟也不吸,酒也不喝,兢兢业业教书…… 为什么会是他。 我总也记得,我爷爷死的时候,肝癌骨转移,那样的老军人,也痛得哭号,求医生给他打一支止疼药。我那时候才五岁,看得害怕,我问他:“爸爸,是不是我以后也会这样痛?” 他说:“不会,爸爸和爷爷关系比较近,要长癌症也是长在爸爸身上。” 一语成谶。 当我因为佑栖的一个拙劣的玩笑,借着癌症纵容自己,在最舒适的病房里,和李祝融说着人生,说着爱情,说着那些矫情的往事,原谅不原谅的时候,癌症却结结实实地落在我爸身上。 我以为我回来那趟,是我瞒住了我爸妈。 原来是他们瞒住了我。 - 老太太红着眼睛,给我们开的门。 我爸坐在沙发上,像个犯了错的学生,紧张地看着我,面前摆着诊断书。 我鼻子发酸。 熟悉的诊断书。 然而这次却不再是玩笑。 是晚期。 我险些站不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和我说?”我怕看我爸脸上那让人心酸的局促表情,别开眼睛问我妈。 “你爸不让告诉你,说是早一天知道就早一天担心。”我妈用围裙擦着眼睛:“我怕你这个月不回来了,你爸想见你……” 我只觉得眼前发黑。 李祝融伸手扶我:“老师,你别着急……” 我挥开了他的手。 “我要带我爸妈去C城,我要去博雅,我们的事先撂到一边。” 除了眼前的这件事,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他说:“好。” - 我妈做菜的时候,我坐在地上择白菜。 “……大半辈子都过来了,黄土埋半截了,我们没有多少日子了,今天是你爸,也许明天就是我……” “别乱说。”我打断她:“我爸现在还好好的呢,你也好好的。” “我们都老了,你说你这样子耗着,没老婆没孩子,以后我和你爸眼一闭走了,还有谁管你呢?那个姓李的,哪是什么好人?你看他恭敬礼貌的,其实他是看不起我们这种人家的,你要找个普通人也好,要是欺负你了,你妈拼着这张老脸不要,还能帮你去闹一闹。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送给别人家欺负……” “你别乱想,我过得挺好的。你也想开点,这病是治得好的……” “哪有癌症治得好的?不过是拖日子……”老太太哑着声音:“我和他过了一辈子,也算够了,能多出来一天,就念他一天的好……” 我和我妈一样,眼泪浅,怕惹她伤心,择了菜就去客厅了。 我爸在看新闻。 他一辈子都是好人,什么都往好了想,别人占他便宜,他也木木的,不知道被我妈说了多少回。有些老师喜欢批评时事,指天画地,他却一句大话也不会说,总是沉默的。 他一辈子的热情都用在了物理上。 他总是教我,要对人好,能让就让,不要勾心斗角,好好学物理,人这样活着才开心。 但他到老了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年轻的时候忙着教书,学物理,一天到晚扎在书堆里,忽然多了个老婆,有人管着他吃饭了,又多了个儿子,软糯糯的,抱都不敢抱,生怕摔了。 等我长大了,就指望着我再大一点,去外面更广阔的天地。 我从云端跌下来的时候,他也从云端跌了下来。 我最艰难的那段日子,也是他最艰难的日子。 他满脑子物理,生活上的事记得不多,但总记得我喜欢吃鱼,每次有鱼的时候总是吃顾着别的菜,把鱼留给我吃。 他身体不算强壮,我也没见他打过架。 我小时候怕狗,长大了怕李祝融,但只要回到这个家里,就觉得安心。 他也知道我像他,心软,脾气不够强硬,容易被欺负,所以从来也没凶过我,说我不争气什么的。这些年来,学校家属区的流言铺天盖地,他也没让一句流言直接刺到我身上来。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不是能够帮我把坏人打跑的那种爸爸。 但是他是能够替我挨打的那种爸爸。 可是,他快要死了。 第64章 晚饭我吃不下去。 但毕竟我爸妈都看着,咬牙吃了一碗,觉得心里堵得慌。 洗完碗,我爸妈都在看电视,我怕他们看到我脸色觉得不开心,决定去阳台上站一站。 学校一到晚上就黑得很,楼下树影黑魆魆的,有辆车开着车灯,停在下面,我仔细看了看,发现站在车边的人是袁海。 “老师在看什么?”李祝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背后。 我没回答他问题。 “有烟没?”我问他。 “老师刚做完手术,不能吸烟。”他也靠在了栏杆上:“伯父已经生病了,难道你也要跟着生病?” “我心里难受。” “我陪老师下去走走。”他提议。 “不用了。我爸妈看不到我也会担心。” “既然都担心,为什么不把事情敞开了说。癌症又怎样,总有解决办法的,担心有什么用?不如好好治病,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他直盯着我眼睛。 “我不……” “老师,跟我进来。”他打断我话,拖住了我手臂,把我拖进客厅。 - “伯父,伯母,我和老师说了,想带你们去北京。”他开门见山。 老太太被吓到了,我爸默默地关了电视,眼睛片挡着,看不出情绪。 “北京的医生好一点,而且在那边,药物,治疗都比较方便。老师说过,伯父一直想看看老师工作的R大研究所是什么样子,这次也刚好可以去看看,伯父喜欢物理,R大研究所可是理科圣地。” 一句句戳中重点,连我也犹豫起来。 我妈虽然性格干练,这种大事上却全是我和我爸做主的,眼巴巴看着我。 我知道,老太太是听我的。 然而我看着我爸。 他扶了扶眼镜。 “医生说,我最多只有一年时间了。医生说我身体不好,不建议做手术,也最好不要化疗,吃中药。我和他妈也商量了,不准备做手术了,也不准备化疗……” “爸。”我听不下去了:“总要治一治的,光吃中药怎么行?” “北京的医生也是说,化疗会增加痛苦。”李祝融按住我手,不紧不慢插话:“我说话比较直。我是这么想的,剩下的日子里,我们用最好的药,能治多久就治多久。伯父想去哪里,有什么想法,都要和我们说。既然已经是这样的情况,剩下的每一天,自然都要过好!” 我挥开了他的手:“你什么意思?我病的时候你怎么不是这么说,我爸还活着呢!你做这些打算……” 他再次轻易按住了我的手。 “老师,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是伤心愤怒都起不了作用,现在最重要的两件事,一个是治疗,一个是让伯父开心地过日子……” “不是你爸,你当然不伤心!”我脱口而出。 “煦煦!”我妈严厉地开口。 我不想再说话,坐在沙发末端,一言不发。 “李先生的话说得对,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治病,和好好过日子。但是我们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普通人家,还是不去北京了。”我妈缓缓地说。 “我知道伯父伯母在顾虑什么。”李祝融平静地说:“老师是我要和他一起过一辈子的人,老师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伯父伯母不用担心欠我什么,只把当成你们的儿子就好。去北京是为了伯父,现在的情况,医院和生活,都应该选最好的。” “我已经没多少日子了,不想拖累许煦。李先生的提议……”我爸开口了。 “李先生说的事,我和他爸爸商量一下吧。”老太太打断了我爸的话。 - 睡觉前,我被叫去我爸妈房间。 老太太又哭过了,眼睛红红的,我爸气鼓鼓地坐在床上。两老显然是吵过架了。 “煦煦,先前他说的事,你怎么想?”我妈问我。 “妈和爸怎么想?”我反问她。 “妈觉得,他说的倒是好的,但是我问过医生,抗癌的药贵,北京的医院也贵。你是个教书的,赚不了多少钱……” “先别管钱的问题,你只说你和我爸怎么想。” 老太太用袖子抹了抹眼睛。 “要是有钱,肯定是买最好的药。你爸呢,死犟着不说,其实他这辈子就图你好了,要去北京看看你的学校,他巴不得呢……” “要卖了儿子去北京,这事情我做不出来!”我爸忽然转过脸来对着我发怒,一张清瘦脸气得通红:“钱不是问题?钱从哪来?你准备用他的钱?想都别想!你忘了当初他让你退学了?他不是好人,你不要和他在一起!我反正没多少时间了!早死晚死都是死,我不拖累你!” “你胡说些什么?什么卖儿子?”我妈也气急了,眼眶里满是眼泪:“煦煦是我生的,就你会心疼儿子?你把自己儿子想成什么人?煦煦是图他的钱?你一辈子搞你的物理,逼着儿子也搞物理!儿子退学了,你就当不是亲生的了!这些年要不是你,我儿子会家都不敢回?要不是你病了,儿子会想着去北京?” 我爸向来不会吵架,被老太太数落半天,涨得脸通红,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我怕他气坏了,忙拍着他背:“妈,你少说一点,你知道我爸不是那个意思……” “那他什么意思?整天脑子里都是些旧思想,不就是同性恋吗?同性恋就不是你儿子了?你儿子这么些年,往家里寄了多少钱,过年过节往家里寄东西,你做寿的时候给你长脸,哪里比别人家的儿子差?现在你得了病,儿子抱怨过一句没有?儿子想办法给你治病,让你过好日子,你还在这里发牛脾气……” 我妈一数落起来,句句话都是刺人的,我怕我爸被她骂出好歹来,只好握着她手让他转移目标:“那妈的意思,是去北京了?” “要去你去!我不去!”我爸扔下这句话,气呼呼往床上一躺。 “算了,他这死牛脾气不乐意去……”我妈灰心了:“拿人手短,你爸妈都老了,还要过什么好日子?别拖累了你,在那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你去回了他吧……” “好。” - 我回房间的时候,李祝融坐在我床上,正在看一份文件。 我把行军床上的被子铺开,睡了下来。 刚躺下,只觉得眼前一暗,是李祝融的影子刚好落在我头上——他从我床上跨到行军床上,把我连人带被子抱了起来。 “你发什么神经啊!”短暂悬空之后,被放到床上,我一沾床就从被子里钻出来大声骂他。 “老师看看这个。”他平静地把那份文件递给我。 上面是打印出来的字:根据上述病史,患者为老年男性,Child-pugh分级:C级,按照巴塞罗那(BCLC)肝癌分期为StageD(末期肝癌)。目前没有外科手术治疗指征;根据2008原发性肝癌规范化诊治的专家共识,此患者也不适于行介入治疗。主要还是以对症支持治疗为主,例如护肝、补充白蛋白等…… “这是北京医生的治疗建议,下面有三位专家共同署名。”李祝融在一旁提醒我:“看第二页。” 一份表格。 一长列的药品名旁边都带着四位或者五位数字,还有疗效的说明。 “这个索拉非尼是最好的肝癌口服药,25192一盒,一个月是5万多。”他给我解释:“这是医生开的西药单,据说人参皂苷rh2治癌症有用,但是药并不贵。中药单还没开出来,上次夏家送的一棵老山参,应该用得上。” "你什么意思?" “尽管老师会生气,我还是要说,”他翘着唇角:“我查过老师的存款,要是给伯父用最好的药,老师只能支持一个月。” “那我就不用最好的药。” “老师不会的。”他伸手揽住我肩膀,顺手把被子给我盖上:“老师这种人,就算为难自己,也要保护家人的。” “我不会用你的钱,我可以借钱。”我冷冷地说。 “那样我会伤心的。”他半真半假地说:“老师为什么不接受我帮助?” “因为你并不是我的谁。” “就因为我欠老师一个解释?”他眯细了眼睛。 “你要这样想也可以。” 其实,你欠的,是一个合理的解释和道歉。 “算了。”他又勾起了唇角:“既然这样说老师不肯,我只有说,我不会让老师借别人的钱,一分也不可以,老师只能用我的。老师现在怎么说呢?” 我别开了眼睛。 “而且,我还能让老师回到研究所上班。老师应该知道,伯父剩下的日子里,最希望看到的,就是这件事。” “我爸不会愿意去北京的……” “没关系,我会让他同意的。” 我疑惑地看着他。 “我们结婚吧,老师。”他一脸平静地握住我的手,狭长的墨蓝眼睛看到我心底去:“我们在北京办个婚礼,光明正大的。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准备和你过一辈子的。” 我震惊地看着他,连他凑过来亲我都没躲开。 “小哲,你疯了。” 第65章 我被他吓到了。 他轻而易举按倒我,顺着脖子一路亲,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睡衣已经被撩起来了。 “伤口还没好,不能做……”他皱着眉头,严肃地盯着我右胸口的刀口,然后俯下身来:“亲两口好了。” 左胸口被啃了一口的刺激让我整个人弹起来,又被按了下去,他也怕我挣扎太厉害,伤口裂了,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说:“好了,求婚仪式完成。” 我简直不知道和这疯子说什么好。 “老师怎么一点都不激动?”他侧躺在我身边,手撑着头,笑盈盈看我:“我还以为老师会揍我。” 我倒是想揍你,可惜现在的时机不适合。 我懒得和他说话,把自己缩进被子里。 “老师怎么不说话?”他伸手摸我脸:“至少也应该骂我几句。” “你知道我不会同意,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了,你收了这个念头吧。”我把头也缩了进去。 他把我从被子里捞了出来。 “老师不同意,”凤眼眯细了看我:“那老师脸为什么这么烫?” 我真想像林佑栖那样肆无忌惮,抓着他衣领大吼:闭嘴,傻逼,我脸烫是因为我还喜欢你。 - 我没料到他真敢和我爸妈说。 昨晚上心绪太乱,事情全撞到一起,光是想着我爸的病,我就睡不着,何况他还给我来了这么一出。 睡得晚,起得也晚,起来的时候已经九点了,家里静悄悄的,饭桌上留了我的早餐,用盖子盖着,我妈在晒菜干。 老太太看见我,“啊”了一声,朝我摆手:“别出声音,你爸气坏了,正在书房里看书呢……” 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了,昨晚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我妈一听这话,急了,上来戳我脑门:“谁说好了,你和那个人说好了就算?结婚这么大的事你不和你爸妈商量?你爸那个死脑筋,就算我丢得起这个脸,你爸也丢不起脸。好嘛,昨晚刚刚被我劝好一点,今天早上又被惹翻了,早饭都没吃……” 我被我妈劈头盖脑一顿骂,顿时醒悟过来:“李祝融和你们说了?” 我早该想到的。 李祝融可不是征求我意见,而是通知我一下。 昨天晚上我被他吓到了,心里乱得很,所以准备等今天再好好劝他放弃这想法,结果他竟然直接问到我爸妈面前了。 “他人呢?”我按捺着火气问我妈。 “今天早上被那个叫袁海的叫走了,就是那个他资助他读书的。”我妈巨细无遗地补充。 我掏出手机,找李祝融电话。 我满肚子气,一时之间竟然想不起来自己给他号码存的是混蛋还是疯子了。 我妈手里还拿着一把豆角,凑过来,小心翼翼问:“儿子啊,你们这个结婚,是不是也领结婚证的?” “中国没有同性婚姻。”我犯职业病:“没有法律效力的。” “那你们离婚,你分得到钱不?”我妈不死心地问。 我无语地看着她。 “我不是那个意思,”老太太忙着摆手撇清:“我是说,要是离婚要分钱的,那他就不敢和你离婚了。那也是好事,你们偷偷结了,别告诉你爸……这个,男人啊,还是要有点东西拴着才好,你别急,他那个人啊,看起来确实不好把握……” 我终于明白我那个默许我表妹和男友瞒着家人结婚的表姨是什么心态了。 - “李祝融你发什么神经?”那边接起电话,我劈头一句。 不是李祝融的声音。 “李总在开会,你先别挂断,我把电话送进去。”袁海丝毫没有惊讶的情绪。 怪不得郑野狐也说他是个机器人。 想到郑野狐,我叫住了袁海。 “先别送进去,我问你,李祝融这些天是不是和郑野狐商量过什么事?” “什么事?”袁海语气很平静。 “李祝融最近有点……呃,反常,我想知道是不是郑野狐怂恿……” “你说的是求婚的事吧。”袁海很淡定地打断我:“是我的建议。”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只想要一个证明,证明你对他的影响力,婚礼就可以做到。他是只会做不会说的人,你别再逼他。你不是想要公平吗?”袁海语气平静地说:“那你就像他一样,在整个家族面前出柜,让整个北京都知道你是GAY。” “但我爸……” “不止你一个人有爸的。”袁海继续打断我:“他还有爷爷。他要是结这个婚,企业的市值都会下跌,仕途也会受影响。” “那你为什么还这样建议他。” “这不就是你要的结果吗?顶着爱的名义,折磨自己和别人。你要是真爱他,怎么舍得把他逼到这地步?还是你觉得这天下只有你一个人有骨气,别的那些爱得没了原则的人都是犯贱?”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你不知道我有多厌恶你这副伪善嘴脸,你对陌生人都这么友好,但是对他却没有好脸色,你这是爱他吗?你不过是想证明他喜欢你罢了。” “我不知道你原来这么厌恶我。” “你以为呢?我感激你?因为你救过我?”袁海冷冷问我:“你救了我之后干了什么?你能帮我支走警察,还是能帮我摆平追着我的人?你把我从地上扶起来就是救了我?你除了抓着我问我摔坏了没有,问我为什么跑,这种无用的话题。真正救我的人是他,他遣走警察,给钱给我读书,让我走到今天这地步。你永远只会说,而他只会做。” 我被他抢白得无言以对,自己把电话挂了。 我并不在乎他怎么说我,现在我百事缠身,和他争辩一番有什么用? 关键是,他是李祝融身边的人,他那的价值观和李祝融是很接近的,难道李祝融平时也是这样看我? 我打了电话去问林佑栖,他说他正准备去挤牛奶,要我长话短说。 听完我这两天发生的事之后,他长叹一口气,说:“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你想说什么?” “你在乎李祝融的看法干什么?他喜欢你喜欢得要死,你就是是个弱智他也觉得你好。你别怕他会爱上别人,他要喜欢聪明人他早喜欢袁海去了,那里轮得上你。” “我没有怕他喜欢别人……”我忙不迭辩解。 “那不就结了,你当下最重要的事是搞定你爸,去北京是个好主意,你爸年纪大了,经不起手术折腾,吃好的药就行。李祝融是个有能力的人,你觉得占了他便宜,对他来说根本是九牛一毛。再说了,你们两个都准备过一辈子了,你有事不依靠他才奇怪呢。” “那结婚的事怎么办?” “凉拌。” “……” “好吧,我教你个方法,等他回来,你和他说:我喜欢你,我从你当年十四岁毛还没长齐的时候就喜欢你了,分开的这十年来我守身如玉,打手枪都想着你的脸。我这辈子就绑死在你身上了,我现在是在和你闹别扭,等闹完了我还是会和你在一起的。然后你再说,我想了想,结婚太惊世骇俗,我怕吓着我爸,还是不要了。” “我才不说这些话……” “很简单的,你说你真心话就行了,哈哈哈哈!”佑栖一副“小样,爷把你看得通透的”的语气。 “我不会说。” “好了,我和你开玩笑的,你只要表达出你喜欢他的意思就行了。”佑栖在那边吸烟:“他要结婚,只有两个目的,一个是让你爸妈看到他诚意,一个是绑死你。前一个目的估计已经达到了,你再让他觉得他已经绑死你了,他就不会闹腾了。” “真的?” “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 在李祝融回来之前,我去书房找我爸说话。 我妈早餐喜欢下粉条,瘦肉菠菜小蘑菇,大大的一碗,还有自己腌的酱菜,我全部用托盘端着进去找我爸。 敲了两下门,我爸过来开,看见我这么辛苦,就把我让了进去。 “爸,妈让我把早餐端给你吃。” 我爸对我是最好的,在我面前也生不起气来,咳个嗽都是轻声的。 我爸确实是瘦了,手腕都可以看出骨头来,也没多大食欲的样子。 我从包里拿了药出来,给他倒了两粒红色药丸,又给他从书房的热水瓶里倒了杯温水。 “爸,先吃药。” 我爸也不接,在我脸上扫了一眼:“谁买的?” “我买的。”我面不改色回答他。 其实是昨天晚上李祝融给我的。 我爸这才把药接过去,默默地吃了。 “这热水瓶我小时候就在用吧……以前放在厨房的。”我看着那个红色铁外壳的热水瓶,上面有两朵牡丹花,还映着一个喜字。 “你妈说你小,怕你烫到,就拿走了。”我爸情绪不太高地瞟了我一眼:“你一下就长大了。” 确实是一下就长大了。 我本来就不是会铺陈的人,再说,铺陈再多,我爸也听不下去。 “爸,我不会和他结婚的。” 我爸把眼镜摘了,默默地低下头吃粉条了。 “爸,我想了想,还是带你们去北京,我想让你看看我的学校,我是研究所A组的,是最好的组。上面拨资金下来,我可以自己选课题,做项目,写论文,研究所里都是些专心搞物理的人,心思都简单……” 我爸听了一会儿,忽然问:“你们那里有天文望远镜没有?” “有的,我们学校有自己的天文台,我还可以带你去看北京怀柔的太阳观测站,那里的太阳望远镜可以同时观测三维磁场和速度场,我们学校的研究员可以进那里。” 这个诱惑太大了。 我爸心不在焉地吃了几根粉条,忽然抬起头来:“我不吃药了,我们花自己的钱去。” 我鼻子一酸。 “好,我们去北京。”我把酱菜碟往他面前推一推:“药还是要吃。” “那我们不吃贵的药。” “好,吃便宜的。” 李祝融不知道,他永远说服不了我爸这种人。 他要命地固执,要命地有原则,你就是逼死他,他也不会放弃一丝原则。 但是,他又要命地天真。 只要我骗他,他就信。 第66章 李祝融是踩着午饭点回来的。 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奉承人——进门了,先笑着和正往桌上端菜的我妈打了个招呼:“我赶着回来吃伯母做的菜呢。” 我在旁边被吓到了。 这一招,铁定是和郑野狐学的。 他一边脱西装外套一边朝我笑,我习惯性地把外套接过来,低声和他说:“先吃饭,别乱说话。” 我摸不懂我妈对他的态度——虽然在女人看来李祝融的皮相气质都不错,至少沈宛宜在被他欺负之前也开过玩笑,说看到他的脸就没立场了。 我妈吃饭前还在念叨我爸,我爸就在看日地磁场的书,他喜欢研究的还是磁场。我刚上小学他就给我表演磁生电,电生磁。结果我长大了学的还是力学。 李祝融这次彻底把我爸惹恼了,我爸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吃完饭,我把李祝融带到卧室,门虚掩着。 虽然佑栖说的套路听起来不错,我还是想试试自己的方法。 “你早上是不是和我爸说什么了?” 他笑得唇角翘起来,不说话。 “你别和他说这些,他不会答应的。我爸现在在生病,你难道还要惹他生气?”我试图和他讲道理:“结婚太惊世骇俗了,不要这样,而且我们现在这样,连恋爱都不算,结什么婚呢?” 他眼睛眯了起来。 “连,恋爱都不算?”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 我觉察到了危险。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我喜欢你,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再喜欢别的人,但是我们一天不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谈,我就一天不能和你交往,你懂吗?我们还有很大的沟通问题没有解决,我们可以在一起,但是不能算交往……” “我懂了。”他一脸了然的表情:“老师爱我,但是老师要闹别扭。” 我无言以对地看着他。 “老师是不是觉得,我听到这个就会打消结婚的念头了?”他伸手来碰我脸。 “不然呢?” 被他摸摸蹭蹭太多次,深知躲不开,躲开了也会被拖过去,我已经修炼到了“你摸吧我只当自己是木头”的境界。 他眼睛幽深了起来。 “除了让老师和老师的家人明白我心意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理由……”他缓缓说着,勾住了我脖颈。 “我想和你结婚,许煦。”他就这样在我耳边说。 天杀的,郑野狐到底教了他多少招! 也许是他语气太实心实意,我竟然脱口而出“我也想和你结婚。” 话一出口我就醒悟过来,连忙补充:“我还想和你在一起,前提是你愿意和我沟通,不然以后我们还是会出问题。” “我不会再让老师出问题,”他一副“我的逻辑很行得通”的表情:“没有误会,就不用沟通。” 是的,以前没有误会的时候,就算没有沟通,你的那些缺点我都可以包容下来。 就是现在,说清楚了误会,我一样可以包容。 但是,你得让我知道,那到底是不是误会! - “小哲,昨天我就说了,现在我想要把时间都花在家人身上,这些事先放到一边,我现在不能分心。”我把这话题束之高阁。 “像前段时间一样?”他手指在我后颈上按按捏捏。 你误会了,小哲。 “我爸答应去北京了,但是我们可能要分开走,到北京也要分开住。”我斟酌着用词:“我爸还是不太能接受我们的事,尤其是我借你的钱……” “我不喜欢‘借’这个词。”他皱了皱眉头,然后回到正题上来:“老师要我躲着你们?” “不是躲着,是尽量不碰面。” “我躲着你们,老师就不和我闹别扭了?”他挑着眉毛。 我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闹别扭是什么事。 “这个不行,这个是原则。” “那我躲着干什么?”他一脸不爽:“我又没有好处……” 你就当广结善缘不行吗混蛋! 我按捺住揍他的欲望:“小哲,你为我考虑一下……” 他狐疑地看着我。 “我爸没有多少时间了,这一年时间里,我们尽量顺着他,不行吗?等过了这一阵,你要怎么样都随便你……”我只差双手合十。 “真的什么样都可以?”眯细了眼睛,明明是狼一样的人,这时候却奸诈得像个狐狸。 我恳求地看着他。 “好吧,明知道我最受不了老师这招……”他松开我脖颈,大爷一样靠在床头:“来,老师亲我一下。” 我脸“刷”地一下就烧起来了。 他这姿态像极当年耍赖的样子,事实上,自从他成了那个自律又飞扬跋扈的李祝融之后,他再没在我面前展现这样轻松的样子。 也许,之前的那些剑拔弩张的日子,他也知道,我恨他恨得不行,所以和我硬碰硬,从来没露出过这样像猫把肚皮露出来等着人去讨好的姿态。 “快点,不然我改变主意了……”薄唇勾起来,不怀好意的笑。 我站在床边,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他抓着我手臂一拖,在我栽倒之前,抱着我滚了一圈,压在我身上,我以为他要自力更生,结果他只是皱着眉头,用手指了指自己脸颊:“亲这里。” 所以说,我最讨厌的人,就是那个老是祸害了林尉还不够,还要多管闲事跑来给他支损招的郑野狐! “老师……”即使闭上了眼睛,凤眼的形状还是很漂亮,不耐烦地把脸朝我偏了偏,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他还拖了一点音:“我快要生气了……” 算了,连位置都对好了…… 我闭上眼睛,自暴自弃地凑了上去。 碰到的是唇角。 他大笑起来,很开心地把我扑倒了,掀起我T恤来看。 “老师的伤口快好了……”他趴在我胸前仔细查看,我发誓我听到了他在脑子里拨弄算盘的声音:“还有三天应该就可以了……” “分开住也没关系,我把老师对门的房子买下来也是一样的嘛。”还是那样嚣张的大笑。 “老师怎么不说话?生气了?” “老师你别闭着眼睛了……” “老师你睡着了?” 我发誓,我一定要把立志服务给被压迫的人民担当幕后军师的、乐于助人的林佑栖,介绍给林尉认识!! - 除了晚上被李祝融摸到不胜其烦,最后自暴自弃地装死人睡着,这一天没有什么不好。 第二天早上来了个不速之客。 敲门的是袁海。 在他前面,站着的是穿着我给他配的那件深蓝衣服的、有着棕色头发和蓝色眼睛的、白白嫩嫩的李貅。 他背着那个童子军的包,一脸严肃地站在我家门口。 我没法把他关在门外——即使我知道,他进来之后,我爸妈对李祝融的印象都会跌到谷底。 但他只是个小孩而已。 我把他牵了进来,一脸若无其事地给我妈介绍,这是李祝融的儿子。 我妈看了一眼已经放下文件走过来的李祝融,然后低声问我:“谁生的?” “李祝融。” “他和谁生的?”我妈有点虚弱地问。 我看了一眼李貅,他也在一脸无辜地抬头看我。 然后,他用最天真无邪的声音大声说道:“我不知道我妈妈是谁,我爸爸是李祝融,他要和许煦结婚!我爸爸让我管许煦叫叔叔。” 我庆幸我妈没有把“后妈”两个字脱口而出——尽管她已经写在脸上。 我给我妈解释——尽管李祝融从未给我这样解释过:他是李家的继承人,所以他必须有一个继承人,不然他爷爷不会善罢甘休,也许会像当年让我退学一样对付我,所以他妥协了。这件事呢,我是隐约知道一点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真心佩服我自己的演技。 因为迄今为止,关于李貅的来历,李祝融都没有和我说过一个字。 李貅坐在客厅,背着他的包,乖乖吃我妈给他的柿子饼——我从来都没见过他这么乖过,简直像变了一个人。觉察到我妈看他的目光,还回过头来天真无邪地笑了笑。 我妈像是一瞬之间老了十岁。 “你非要……非要走这样的路?”老太太红着眼睛问我。 我并不想走这样的路,如果可以,我仍然是那个在C大教着法学的闲散教授,他来找我也好,不来找我也罢,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了。 我一步步走到现在,我有挣扎,有努力,我从没有放弃过,我一直死死捏着那点可怜的原则…… 但是事情还是这样了。 我没有办法了。 我不能和老太太说,你儿子今年在北京被关在一个房子里整整一个月没出过门,我也不能和老太太说,你知不知道,你儿子上次跑到一个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村里,还是被找了出来。 这除了增加她的担心,别无用处。 我只能笑着,装作这一切都是我想要得不得了的一样,像任何一个兜兜转转终于寻觅到幸福的人一样,说:“没事,李貅很听话,和我相处得很好,你别担心,姆妈。” 第67章 “是你爸爸叫你来的?”我蹲在李貅前面问。 彼时,袁海正指挥一堆看起来也不像搬家公司的人搬我家的行李,我妈生怕漏了什么东西,在旁边跟前跟后地提醒别人。我爸的几大箱书是最重要的东西,他背着手,跟着人一直送到楼下,生怕出一点差错。 李祝融站在楼上的楼道转角打电话。 李貅坐在楼梯上,仍然背着他那个背包,一副无辜的样子。 “是我自己要来的。” 我瞟了一眼门内,发现没人看这边:“不是袁海的建议?” “不是。” 我妈指挥人搬几个小瓦坛子——那是她泡酸菜用的。 “妈,这东西别带了,送人吧。”我转过头去劝我妈:“汤汤水水的怎么带?” “要带,这酸菜到了北京就贵了,我已经送了几坛出去了,这两坛自己留着。” 我对她无语。 “衣服不用带这么多,你带什么棉被,北京又不是买不到被子。” “到北京就不穿衣服不盖被子了?”我妈教训我:“到哪里重新买又要钱……” 带吧带吧,到时候看你怎么上火车,还得坐李祝融的飞机去。 “没事,东西都可以带上,老师那里有地方放。”李祝融打完了电话,心怀鬼胎地站在楼梯上怂恿我妈,眼睛笑得弯弯的。 因为李貅的事,我妈对李貅还有点膈应,但也不好不搭理他,理直气壮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到终于全部弄好准备出发的时候,袁海熟练地指挥那几个看起来像工厂工人的“搬家工人”:“车开去机场,用我的名卡进去。” 意料之中的事。 我坐在李祝融车的沙发上跟我妈解释:“这么多东西是上不了火车的,只能坐飞机,要不你们扔掉一点?” 我爸生闷气。 我妈终于觉察到自己确实带多了,但是拒不承认:“我已经送了不少东西出去了,这些都是要带的……” 她不说我爸还没事,她一开口,我爸就不爽了:“你那些酸菜带什么,谁吃你的酸菜,现在火车都上不了!” “你那几大箱书我也不看,你怎么不扔在家里。”我妈和他抬杠。 我爸被堵了回去,靠在一边闷不作声,脸都气红了。 在这尴尬的时刻,李貅摆出了一副他平时绝不会露出的样子——我赌他是在模仿陆嘉明,从沙发这头爬到那头,找到一本我在看的书,大声问我:“时间简史是什么?” 您老上次好像还跟我说霍金的书是写给小学生看的吧小孩。 我怕没人答他,只好配合地告诉他:“是一本物理书。” “是讲宇宙的吗?” “是的。” “呃,真空是什么?” “真空,在物理概念上是指一个不存在任何物质的空间,就好像一个盒子,里面没有装任何东西,连空气都没有装。外太空是最接近真空的……” “为什么是最接近?我们拿一个瓶子,把里面的空气都抽出来,不就是真空了吗?”李貅继续坚持不懈地问。 我爸满吞吞地插话了:“在1654年有个人做过同样的事,但是他得到的也不是真空。就算你把空气全部抽走,还是会有粒子不断地产生和消亡。外太空的真空,之所以说是接近真空,是因为它不是始终等于0,而是有时候处于1+(-1)=0的状态。” 果然是物理老师,这样的问题也可以这么简单地说出来。 “真空里是不是不可以传播声音?”李貅问得认真。 “是的。真空不导热,不能传播声音,但可以传播光。” “是真正的真空不能传播声音还是外太空的真空不可以传播声音?”李貅这是问真的了。 “真正的真空不能传播声音,外太空也不能。”我爸在物理上有无限耐心。 李貅皱起了眉头:“声音是通过物质传播,你说外太空有粒子,有粒子就可以传播震动。” “但是传播的距离太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声音越大,传得越远,如果有足够大的声音,是不是可以传到地球上?就算我们听不到,也可以用机械收听……” 这一老一小讨论了很久,我爸从手里拿着书在看变成专心地正襟危坐,最后他问李貅:“你现在还没上小学,以后准备学什么?” 在几天前,才刚刚和我说过“要像我爸一样当大官”的李貅小朋友,如其他祖国花朵般一脸灿烂地告诉我爸:“我想学物理。” 我看了李祝融一眼,发现他正朝我笑得高深莫测。 - 第一次看到李祝融的私人飞机,正好是他时隔十年第一次把我弄回研究所。 其实看久了也习惯了。 飞机里是欧式的装潢,沙发,餐桌,甚至还有卧室。 我其实并不想让我妈看到这些场面——这只会增加她的担忧,而我爸对这种事向来没有观察力,我妈一上来就皱着眉头他也没发现。 午饭在路上吃,用餐车推着,两个空姐都很面生,估计又被李祝融换掉了。李祝融选的人都很好,每次我和李祝融吵架她们都当没看到。 李貅毕竟是小孩子,装了一上午的乖,实在装不下去了。不肯吃中餐,让空姐给他拿意大利面来,拿来了又拿叉子乱搅盘子里的意大利面…… “吃饭的时候不能这样,”我按住他手:“你是不是不喜欢吃这个面?” “我要吃你的丸子。” “鱼丸吗?”我从汤碗给他重新捞:“海带芽你要不要?” “我要吃你碗里那个。”他颐指气使地说着,为了增强气势还一边拿叉子狠狠叉着面。 我拿他没办法,准备夹出来给他,李祝融却已经把一勺混杂着鱼丸虾仁和海带芽的汤倒在他碗里,并冷冷地警告他:“再吵就把你从飞机上扔下去。”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李祝融。 - “他只是个小孩而已,你对他这么凶做什么?你是他爸爸,怎么能说这种话?”一吃完饭就被他拖进飞机上的卫生间里,我以为他是和我说李貅的事。 他一言不发,拧住我下巴,没头没脑地亲了上来。 我嘴唇都被咬破了,有点喘不过气来,脖子上也被啃了两口。 “他像不像我?”他拧着我下巴问,眉毛不悦地挑起来:“嗯?” “他是你儿子,不像你像谁?” 他眼神幽深地看着我,然后把手放开了。 “老师,你什么都不懂。”他抱住了我,下巴抵在我头顶上:“但是这种不懂我很喜欢。” 我很想问他“你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是什么意思?” 但我最终只是说: “小哲,我该出去安排我爸妈睡午觉了。” - 李貅大概是被李祝融吓到了,没有再跟着我到处走,而是盘腿在沙发上看书。 我过去问他:“你中午都没吃饭,现在饿不饿?” 他看了我一眼,蓝眼睛亮晶晶地,冷冷地说:“不饿。” 我觉得他在生气,准备走开。 他叫住了我。 他说第一遍的时候我没听清,以为他是要吃水果,问他“什么?” 结果他一脸不耐烦地大声告诉我:“我说,你脖子上有草莓!” - 我妈惴惴不安地坐在床边上,跟我爸唠叨着什么,我爸坐在柜子前面专心致志地看书。 “妈,你们怎么还不睡?当心下午犯困。”我端了水杯和水果过来。 我妈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站起来拉住了我的手:“你先把盘子放下,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事?”我明知故问。 “你真要和这姓李的一直过下去?”我妈忧心忡忡地劝我:“你看,他那个女服务员,都全是这么漂亮的,一个个长得跟瓷娃娃似的。你脾气又糯,又不会算计,万一有一天……” 作为同样长期被我妈教训的人,我爸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没事的,漂亮的他见得多了。”我宽慰我妈。 “你还年轻,不懂。”我妈恨铁不成钢:“男人都喜欢新鲜的,你找一个你爸这样的,两个人一起搞搞学问,多好,你相貌堂堂的,脾气好,学历高,又不是找不到,为什么要和他混着?” 到这份上,就只有听着的份了。 “还有那个小孩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蓝眼睛亮得吓人。你等着瞧,有得是这样的故事,他长大了,不认你了,对你不好,有得苦头你吃……” 我爸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以表示对我妈的评价不赞同。 “妈,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妈满面红光地握住了我的手。 “你说,你也生一个孩子怎么样 ?” 第68章 “不,不行的。”我急着把手从我妈手里抽出来,准备落荒而逃。 我妈按住了我的手。 “怎么不行?”我妈一脸兴奋:“他都生了,难道不让你生?一人生一个才公平。走遍天下都是这个理不是?你是我家的独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爸你妈就等着替你带小孩呢。” 我求助地看我爸——他对于传宗接代这种事向来就没有我妈这么执著。 “你别看你爸,他虽然不说话,心里也还是和我一样想的。”我妈把我脸拗回来:“你自己想想,有个孩子,就算以后你们掰了,你老了,还有个孩子可以依靠。血脉亲人,和别人不一样的。” 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反驳她。 我不能说,我和李祝融之间,是不公平的,我要是和女人去生孩子,那女人只怕会第一时间被李祝融弄死。一个沈宛宜就足以让他抓狂了。 我不能说,我现在的状况,就算生了个小孩,也无法保证他安全——一个新生的小孩,李祝融威胁起来,只怕更加顺手。 我只能说:“不同的,他生小孩,是因为他爷爷必须要他留下一个继承人……” “呸,他有爷爷,你还有爸妈呢。”我妈嗤之以鼻,拉着我手:“听着,现在是你爸你妈要你生一个小孩,你也是不得已的。他要是不同意,你让他来和我说。” 我妈还真被李祝融最近这副温和礼貌的模样骗过去了。 但是,我知道,他的手并不干净。就算他这几天在我爸妈面前装得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但是遇到这种事,他是一点也不肯委屈自己的。 我爸妈现在正在兴头上,不能打落,我只能先应付下来:“等到北京了,我和他商量一下。” “别和他商量,瞒着他偷偷生了,然后带回来,他还能做什么?”我妈尽出不切实际的主意。 先不说照李祝融对我的监视程度,我出去和人见个面他都会知道。就算生下来,带回来,他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但这些,我也不能说。 我只能说:“我考虑一下吧。” - 到北京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下飞机的地方靠近市郊,离R大不远,三十分钟车就到了。车一停,我往外面扫了一眼,发现不大对劲——这是他那套在R大附近的房子。 我看了一眼我爸妈,我妈在打瞌睡,我爸在教李貅看物理书。 我坐到了李祝融旁边,压低声音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停,我爸妈要住我学校宿舍。” “老师的宿舍太小,东西都放不下,住起来也挤。”李祝融也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而且这么晚了,学校也不方便进去。老师都这么久没回去了,要住进去还要搞卫生。” 我对他怒目而视。 “老师和伯母说,这是你在外面租的房子,不就行了。”他一脸悠然。 谁租的房子是三室两厅带整套真皮沙发水晶吊灯还有一个像图书馆一样的书房的! 我懒得和他说:“行不通的,送我们去R大。” 他咬了一下我耳朵。 “我说行得通就行得通。” 我还来不及说话,他已经叫醒了我妈:“伯父伯母,到了,下车看看吧。” - 我站在北京的夜里,明明是盛夏,却觉得从脊梁上一路冷起来。 袁海坐在运家具的车上来的,现在已经和物业交涉完,正指挥着人搬东西,这小区的植被漂亮是出了名的,道旁满是合欢树,开了红云一样的花,路灯照得树影憧憧。 李祝融正笑着和我爸妈说话:“坐了这么久车,我和老师陪伯父伯母到处走走?这小区有个湖挺好看的,正是荷花开的时候。” 我妈虽然不太待见他,但是也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只好叫坐在车里教李貅的我爸:“他爸,下来散下步……” 这就是拒绝了。 因为在我爸看书教学生的时候叫他,他是一概不搭理的。 但是,他教的,是李貅。 我爸还没说话,李貅先攥住了他:“爷爷,我要去看荷花,我要采莲蓬!” 我爸看了他一眼,后知后觉地问:“玩到几点?” “我玩到八点半就回来,看书睡觉!”李貅一脸“乖孩子”样子。 然后,我爸慢吞吞地下来了。 我想我知道我妈为什么要我生孩子了。 被李貅一口一个“爷爷”“奶奶”地叫着,她想当奶奶了。但是又因为李貅是李祝融的儿子,有点膈应,所以要我生一个真正的孙子。 - 荷花很漂亮。 浅水近岸的地方全是荷花,岸边是木制的回廊,柳树垂下柳条来,有很好的月光,空气里满是荷花香。 李貅自从把我爸哄下来,就理直气壮地在我旁边跑来跑去,他让我爸给他折了柳条,编了条鞭子,在前面一边跑一边乱抽,一会又伸着短短的手臂去摘荷花。我爸对小孩全无经验,只能由着他闹。 “小安,别这样,小心掉水里去。”我把从栏杆间隙里伸出手的他拖了回来:“你要荷花我摘给你。” “怕什么,我又不会掉下去。”他示范给我看,把身体往栏杆间隙里挤,我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拖回来。 他朝我扮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我准备跟上去,李祝融抓住了我手臂:“他在撒欢呢,你越管他闹得越欢。” 对于撒欢,我们当地有个方言,叫“得宠”,意思是小孩仗着大人宠爱,胡作非为。 “那他掉下去怎么办?” “有人跟着,淹不了他。”李祝融指指柳树下的黑影。 我放下心来,看李貅在前面乱跑,摘了一把荷花,给我妈一朵,给我爸一朵,然后冲到我面前来:“这朵给你。” 我看了一眼李祝融,发现他没有。 李祝融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等李貅跑远了,他看了一眼我手里的荷花,笑道:“他给你的果然是最大的。” “他怎么不给你?” “他以前给过,我不要。”李祝融一脸理所当然:“后来就没给了。” - 我不知道怎么纠正李祝融对李貅的教育方法。 李家的人不重亲情。李祝融以前和我说过,无欲则刚,亲情最多牵绊。像蛇的七寸一样一碰就致命的弱点,一辈子有一个就够。 我试着跟他说:“人是群居动物,要是真的无情无欲了,就算真的没人能奈何你,人生又有什么乐趣?” “所以才要有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这样回答我:“李家不喜欢装,冷酷就是冷酷。夏知非喜欢装,看起来是正派君子,其实骨子里一样凉薄,谁要欺负他那个小情儿,他一样能视人命如草芥。” 他说:“在这个位置,就只能做这样的人。我们之所以都这样做人,是因为以前没这样做的人,都死了。” - 袁海的效率很快。 我们进去的时候,我是提心吊胆的。 但是,这房子和我上次住在这里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欧式的装潢不见了,真皮沙发不见了,吊灯不见了,进去先是玄关,红木雕花的一道木槅门,里面是中式的装修,灯光明亮,木地板,电视墙上是国画的白玉兰,黄木茶几,圆餐桌,桌腿上雕花。这是一个大学老师可以承担的装修——如果忽略房子本身价格不算的话。 我妈先夸了一声“这房子漂亮”,我爸也赞许地看了我一眼。 “时间不早了。伯父伯母先休息吧。”他带着袁海准备走,李貅拖住我爸裤腿:“我今晚要睡在这里。” “明早我叫袁海来接你,你不能赖这里,明天送你回学校上学。” 李貅的学校在C城。 “我们学校都快放暑假了!”李貅很不爽! 眼看李祝融要沉下脸来,我连忙蹲下来劝李貅:“你乖乖回去上学,你不想和陆嘉明玩了?” “陆嘉明那白痴,只知道和弱智小孩玩!我要吓一吓他,让他以为我不回去了,过几个月再回去!他就会听我话了。”李貅板着脸。 我只好转而劝李祝融。 “让他在这里玩几天吧,”看了一眼我爸,发现他在装作没有听见我们说话:“有我爸教他,也挺好的。” 我爸退休这几年,一直不太开心,可能就是因为没有学生教了。有李貅这么聪明的学生,也可以哄得他开心一点。 李祝融威胁地看了一眼李貅一眼,带着袁海走了。 - 我让我爸妈睡在主卧室,里面的床宽敞一点,有电视,照顾两老洗了澡,又让李貅去洗澡,他得意地从他那个童子军的包里掏出一套睡衣来,我趁机瞄了一眼那个包,发现里面还有一双鞋。 李貅看我有兴趣,很得意地把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给我看,那个包上有很多小包:“这个是装刀用的,这个是装捡到的东西的。这个是装备用手机,这个是放钱的,这个装压缩饼干,这个装营养液。” 我无语地看着他拿出一大叠不同国家的钱币,坚信他是在为离家出走做准备。 毕竟是陌生地方,我怕他一个人睡会怕,问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睡?” 他一脸骄傲地看了一眼我,然后像恩赐一般说:“那好吧。” 可能是玩累了,他很快就睡着了。 我有点认床,半睡半醒的时候,忽然觉得腰上被人紧紧搂住,伸手一摸,不是小孩柔软的头发,是某人冷硬的头发。 我吓了一跳,几乎弹起来,弹到一半,被人轻而易举按下去,李祝融睡眼惺忪地亲上来:“老师,是我。” 我在床上摸了一会,没摸到李貅:“李貅呢?” 带着磁性的声音很不耐烦: “被我扔到客房去了。” 第69章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李祝融已经走了。李貅正没事一样坐在沙发上跟着我爸背欧姆定律。 我有点过意不去,趁我爸上厕所的时候问他:“小安,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好。”小孩捏着笔,面无表情地做物理题。 “那就好。”我安心了下来,顺手拿起茶几上的牛奶喝。 “就是半夜被我爸搬到客房的时候醒了一次。”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呛到了。 - 整个上午都在和我妈一起把带来的行李拿出来摆好。 相册,一套我爸的学生送来的功夫茶具,我妈最喜欢的小蒸笼,还有结婚时候买的一套被褥,是一种现在已经很难见到的绒毯,上面绣着大多牡丹。 “爸,等会我帮你摆书,你先和小貅看一会电视。” 这种电视可以收到很多频道,以前我也经常看其中一个科学台,有一档讲宇宙的节目还挺权威,经常有一些科学家接受访谈。 “你怎么不去上班?”我爸拿着遥控器。 我知道他是想去我学校看了。 “我请了长假。”看着他眼睛撒谎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过两天就回去上课。” 我爸哦了一声,电视节目开始了,他又把头转回去了。 回去上课,就意味着,要让李祝融帮忙。 门铃响了。 李祝融穿着一件衬衫,手里拿着领带,一脸不耐烦地站在那里。 “中午好,老师。”他懒洋洋地跟我打招呼:“帮我系领带。” 我看了一下手机,已经是十一点半了。 “你才起床吗?”我一边给他打领带一边问他。 “四点和狐狸去了趟军区,刚回来。”他有点慵懒地抬着下巴:“他妈留我吃饭,我没吃。” “你吃早餐没?” 说话之间,我妈已经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李祝融一眼就看见了,叫了声:“伯母。” “怎么不进来说话呢?”我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我有不祥的预感。 但是李祝融已经抓住我手腕,拉着我走了进来。 “既然过来了,就留在这里吃个中饭吧。”我妈给他拿水果:“搬家的事,还没跟你好好道谢。” “伯母这么说,就是见外了。”李祝融双手接了茶杯:“伯母把我当自家人就好,一家人的事,哪有什么谢不谢的。” 我默默地看了他们俩一眼,决定暂时还是不要进厨房。 我虽然不像他们那样会说外交辞令,但是,最起码的直觉还是有的。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懂这两人之间的激流暗涌。 但是我妈显然不会让我留下来。 “煦煦,厨房里泡着笋干,妈准备蒸肉的,还有鱼肉,要炸一下。”我妈把我打发走。 我慢吞吞朝厨房走去,听见李祝融说:“伯母,我们去书房吧。” 有我妈在的家,厨房永远是最精彩的地方。 流理台下,放着一排酸菜坛子,拉篮里是各种包好的干货,一个上午的时间,冰箱里装满了水果蔬菜,冷冻室里放着肉类,我拿了五花肉出来解冻,洗了手,把厨房门拉开一条缝,往外面看。 我爸和李貅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我猫着腰走到书房门口,趴在门上听,我朝他们做个“嘘”的手势。 我爸皱起眉头,又转过头去看电视了。 李貅却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 他没趴在门上,而是趴在我耳边旁边说:“我告诉你,我知道你妈妈要和我爸说什么。” 我惊讶地看着他。 - 也许小孩子的直觉太敏锐。 等我把炒过的肉和笋干端上锅蒸着,开始做红烧鱼块的时候,李祝融和我妈刚好从书房里出来。 我妈过来接了我的手,切姜片拍蒜蓉,我在厨房里象征性地转了转,被我妈支出去了:“你去陪客人说话。” 客厅有我爸和李貅在,我只好带李祝融去我的卧室,李貅同情地看着我。 “我妈没和你说什么吧?” 李祝融抿着唇,一言不发。 他这样,我也不好追问说“我妈到底是不是跟你说要我生一个孩子。”但是我挺怕他这样,他说的话大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他默不作声做的那些事。 “你别乱想,我没打算要组建什么家庭,我也不想要什么小孩,老人家的想法总是会封建一点。”我自知和他周旋下去也没什么好事,干脆摊开了说。 他用审视的眼光看着我。 “要是你爸让你生呢?” 我就知道,我妈的杀手锏就是这个。 现下的状况下,我怎么可能违背我爸的意思。就算我爸本来对孙子没什么执念,也禁不住我妈来回念叨——她现在危机感很重,总担心我哪天会孤独终老,所以一定要我生个小孩养老。 “总有办法的。”我辩解:“我爸说也没用,我可以拖着,生孩子这种事,逼也没用,我自己不想要小孩……” “老师真的不想要?”他冷冷地反问道:“还是只是因为怕我……” 我被他激怒了。 “我又不是你。”这句话脱口而出。 他神色很平静地看着我。 “记住你今天的话,老师。”他不知道是在威胁还是在陈述事实:“如果你做不到,我会帮你做到。” “那你等着瞧。”我仗气回了他一句,坐在床上,气冲冲瞪着他。 他竟然笑了起来。 “没想到老师现在还是激不得的脾气。”他翘着唇角道:“被人一激就上钩。” “那也得我自己认定的事才行。别说得那么轻松,你刚刚脸色不是像死了人一样。”我反唇相讥。 “不是死了人,是想杀人。”他替我补充道,伸了手过来碰我的脸:“要是老师碰了别的女人,我就杀了那个女人。” “只杀了那个女人?不杀我?”我仰着脸问他。 他捏紧了我下巴。 “有时候是很想杀了老师,”他墨蓝眼睛冷冷地审视着我:“用刀好了,一刀下去,剖开老师的心,看看里面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我也很想知道,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装东西。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我看着他眼睛问:“你要是碰了别的女人,怎么办呢?” “老师是说……” “别装傻,李貅是怎么生出来的?”我冷冷看着他。 形状优美的眉毛挑了起来,唇角带着笑:“老师的意思是?”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很好奇,为什么你可以,而我不可以。”我趁他发飙之前,轻巧补上一句:“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做和你一样的选择,因为我又不是你。” 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他那笑容竟带着一丝自嘲:“原来老师也知道,老师不是我。” 我不懂他打的什么机锋。 也许他是想说,我不是他,不在他那个位置,就不会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也没资格一口咬定自己就比他高尚。 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他不说,我怎么知道。 - “你真的要去生小孩吗?”李貅坐在我的床上,偏着头问我。 我正把新买过来的用温水洗过烘干的睡衣叠好,放在他面前:“你该洗澡了。” “我不是帮我爸问的。”他锲而不舍地看着我。 我拿了新毛巾出来,床上很软,我坐在他面前。 “我不会去生小孩,不是为了你爸,而是为了我自己。”我明白地告诉他。 “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小孩吗?”他说得好像“你不是很喜欢我吗”。 “喜欢,不一定要生。”我像对成年人一样给他解释:“我不会教育小孩,会把他教坏。”看你爸爸就知道。 “屁哦,”李貅一脸不屑:“你对你妈妈这么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答应你妈妈了。” “对人好,不一定就要按照她的想法生活。人要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而且,我这样对小孩很不公平,小孩没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如果他生出来就没有完整的家庭,爸爸又是个同性恋,这对他很不公平。”我没有被他惹恼。 “你觉得同性恋很丢脸?”李貅一双湛蓝眼睛盯着我问。 “不,这并不丢脸,这只是一种性向,和肤色一样,无法选择。是这个社会的共识,让人觉得同性恋很羞耻,是异类。所以同性恋的家人也会觉得羞耻……” “才不是这样。”李貅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你只会说这些,你知道我爸怎么说的吗?他说同性恋,和得忧郁症一样,是讲资格的。穷人得忧郁症,就是疯子,精神病。但是欧洲那些贵族得了忧郁症,就是有忧郁的气质。也有科学家和名人是同性恋,但是他们根本不需要觉得羞耻,因为他们已经功成名就。如果你和我爸一样,是个大企业家,大科学家,别人就不会羞辱你,你的父母也不用觉得羞耻。那时候你已经爬到足够高的位置,他们的议论根本影响不到你,他们也没有资格对你的生活指手画脚,谁敢到你面前说,你就弄死谁,能力才是真正的道理。” 我知道我不该为这个小孩的言论震惊。 因为在十年之前,在某个有不少人对牵着手的我们侧目而视的街头,曾经有个叫李祝融的少年跟我说:老师,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全部闭嘴。 第70章 为了避免李貅再半夜被他爸爸抱走,我让李貅睡在了收拾好的客房,顺便和他讨论了一下小孩子该不该说脏话的问题。 回到房间睡下来,照例失眠到十一点,李祝融悄无声息走进来,上床的时候吓了我一跳。 “老师还没睡?”手臂一伸,自然而然地把我勾了过去,声音里带着笑:“在等我?” 我被他弄得翻了个身,黑暗中只看见一双带着光的眼睛,即使看不清表情,也知道他是在笑的。 “你从哪进来的?”我侧躺着看他。 他头发尖还有点湿气,显然是洗过澡了,睡袍露出大片胸膛,俨然是过来睡觉的架势。 他不回答我,自顾自地用手指在我脸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划着划着,就沿着脖子划到了睡衣里。 我抓住了他的手。 “别乱来。”我低声警告他。 “这房子隔音很好的……”他笑得狐狸一样,另一只手已经悄无声息地伸进了我睡衣里的左胸口:“老师这里的伤口,已经好了。” 我像被抛上岸的鱼一样,本能地惶恐起来,想爬起来逃跑,被他轻而易举按住,他用一种带着点鼻音的声音说:“老师跑什么嘛……” 我又不傻,当然要跑。 “别乱来,我明天还要去学校,我要是起不来,我妈会起怀疑的……”我慌不择言,抓到什么理由就是什么理由。 他笑了起来。 “学校的事,过两天我带老师去报道。”手指像鱼一样沿着我脊背划下来,直划到我睡裤边缘,笑得不怀好意:“老师起不来的话,就去楼上睡觉好了。”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你就住在楼上?” “是啊,”他理直气壮地对着我笑:“我把楼板打通了,从书房放个楼梯就下来了。” 我被他震住了。 他倒是一刻也不放松,在我脸上啃了几口,把我睡衣扒了下来,在黑暗里观察了一会,然后十分严肃地告诉我:“我觉得可以做了。” 我手臂被拉开,他轻而易举压下来,我只挣扎两下,就被压在下面,急得大声骂他:“你脑子有毛病嘛,我不想做……” “可是老师已经硬了。”他伸手在我分身拨弄两下,竟然还带着点委屈的语气:“老师总是为了面子骂我。” 我不是为了面子,再弄下去,别说面子,我连里子都保不住了。 “你不是骂你,”我忍着气和他讲道理:“我只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你不要一天到晚就想着做这个……” “这是正常的需求。”他一边扒我裤子一边还跟我讲道理:“老师不也硬了,想做就做,难道还存着生利息?” 我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修长手指只是揉弄了两下,我全身都开始出汗,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往哪个地方涌,脸上快烧起来。 床头灯“啪”地一声亮了起来。 我本能地往他身下缩:“……别开灯。” “我想看着老师的脸做。”他声音因为压抑而格外暗哑。 我被他看得无地自容,只能闭着眼睛当鸵鸟。身体被侵入的瞬间,整个人都绷紧了。 长指直接伸到底,恶劣地刮搔着敏感的黏膜,像是被人从身体内部开始侵犯,让人不安的异物感。指尖伸到最底处,在致命的点上狠狠一按,我整个人都蜷曲起来。他搂紧我脊背,恶趣味地把沾着透明液体的手指举到我眼睛边,咬着我耳垂笑:“看,老师都湿透了……” 我气得咬住他脖颈,光滑的皮肤下包裹着结实肌理,咬起来意外美味,身体里的手指像报复一样骤然增加,一次次带着润滑的脂膏捅到底处,毫不留情地抠挖着,我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涌。 “别……别这样,”我带着哭音求他,在这时候,我总是没什么立场。 “嘘,老师忍一忍,很快就好了……”他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在调戏:“都怪老师太紧了……” “你怎么不说是你不够小!”我哭着骂他:“牲口。” 他笑了起来,肆无忌惮在我胸口乱啃,用舌尖撮起凸起的敏感小粒,恶劣地轻咬着,带着刺痛的快感让心脏都麻痹起来。 “老师,我要进来了……”他擦去我脸上的汗,亲着我脸颊:“你看着我。” 墨蓝的眼睛,在昏暗灯光里神秘得犹如最上等的蓝宝石,深处藏着骇人的火焰,像是随时都会把你吞噬掉。他勾着我的腰,迫使我和他身体相贴,他身体滚烫,像是一团火。 像是身体里本来就有一道空虚的裂缝,被过分粗硬的肉楔蛮横地挤了进来,一寸寸碾压过敏感的黏膜,发出让人脸红的摩擦声。被填满被侵犯,进入到从未抵达的深处。 “出去,好难受……”眼泪控制不住地乱涌,眼睛都睁不开。 “很快就好了。”语气这样温柔,动作又近乎野蛮,双腿被拉开到极限,修长结实的腰肢挤了进来,猝不及防地挺身,像是要被刺穿了。 被握住了髋骨,直刺入最深处,在敏感的点上碾磨着,深到可怕,让人战栗的甜美快感,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脊柱,退后一瞬,又重重地撞上来。粗大的肉楔,一刻也不放松地摩擦着敏感的内壁,发出让人羞耻的水声,身下像是失了禁,床单上一片黏腻。 “骗子……”哭得声音都哑起来,流了满脸眼泪,又被人温柔地擦干,那人恶劣地在耳边笑:“我可没有骗老师,现在不是很舒服吗?” “骗……骗人……”被自己口水噎到实在是太丢脸,本能地想把脸别开,被人拖住髋骨,狠狠撞了进来,我只能大声尖叫:“轻一点……” “已经很轻了。”他恶趣味地拉着我手去摸结合的部位:“老师这里这样紧,不轻一点,只怕要被我操坏了。” “流氓!” 不知道哪里惹怒了那人,整个人都被从床上拉了起来,那人掐着我下巴逼我和他接吻,恶狠狠地咬我嘴唇:“老师骂我什么?” “流氓!不讲理!强奸犯……啊……”被重重的撞击,装得话尾都飞起来。 有着冷艳面孔的青年,坏笑着盯着我:“既然老师这么说,我就流氓一回给老师看看。” 被压在床上,掰着脸威胁“老师不看着我,就把手指也塞进去”。射的时候恶劣地挺到最深处,烫得我整个人都蜷缩起来。然后扳开了腿,把手指伸进去搅弄,黏腻的液体顺着大腿缓缓地流出来,还被抹了不少在身上。然后被抱起来,坐在他腿上,扳开臀缝,直插到最深处。 他刻意射在里面,一次比一次深,像是要宣誓主权一样。做到后来,我整个人完全失控,哭着求他放过我,他笑得唇角都弯起来,捏着我疲软分身,眼睛幽深地咬我耳垂:“老师不是要生孩子吗?和我生好了……”修长手指涂抹着我腿上的黏腻液体:“老师的肚子里都是我的精子,不知道会不会怀孕呢?” 我脑子里“轰”地一声,像是被烧化了。伸手想抽他两耳光,但却连手都抬不起来。 超过身体负荷的频率,整个人像是被快感从内而外掏空了,昏迷之前,只记得他神经质地亲吻着我手指指节,叫我老师。 - 我睡得很不安稳。 隐约听见他和我妈说话,似乎很多声音在我耳边旁边嗡嗡地响,我想要挣扎着醒过来,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我以为我被魇住了。 后来才发现,原来是身体太疲惫了。 像是被卡车碾过一样,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眼皮有千斤重。 “嘘,老师再睡一会,现在才是下午。”李祝融的声音从耳边上传来。 我竭力睁开眼睛。 他穿着白色衬衫,没有领带,领扣是松开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幽深,一张脸上神采奕奕,坐在床边看着我。 我看了看四周。 我没有离开自己的卧室,不过身体很清爽,床单也换了。 “你……做了什么?”我一开腔才发现自己嗓子是哑的。 “老师先别说话,”他倒了杯水,扶我起来喝,我不喝,直勾勾盯着他追问:“你做了什么?” 他含了一口水,轻车熟路按住我后脑,强迫我喝下去。 “我和老师做到凌晨五点,”他面色平静告诉我:“然后我帮老师洗了澡,换了床单,把床单拿了出去,然后伯母进来看了老师。我告诉她,老师是我的,不要再想着让老师生孩子。” 他是故意的。 他甚至是有计划的。 我妈就算再开放,再能接受我和他之间的事,亲眼看着自己儿子和一个男人做过,满身吻痕地躺在床上,被证明是不可能和女人生孩子的同性恋,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知道老师现在很想揍我,”他平静地跟我说:“但是老师如果想恢复力气打我,至少还要睡上一天。” 我已经从最初的震惊里回过神来。 “我不会打你的。”我冷冷地和他说:“打你没用,你是一个神经病,你该去看心理医生。” 第71章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睡觉。 我太疲倦了,脑子里乱成一团麻,我知道,现在的我不仅没办法想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也没有办法平静地对待这一切。 我睡到晚上九点,期间他扶我起来,喂我吃一碗粥,我问他:“我妈是不是来过?” 他说:“这粥就是她做的。” “你爸在教小安。”他舀了一勺带瘦肉的粥,递到我唇边:“你回R大报到的事,推到了后天,还是A组。” “你不和我解释吗?”我没有吃那勺粥,而是看着他眼睛。 他脸上波澜不惊:“张嘴。” 我想把那碗粥摔在他脸上。 “你是疯子吗?我妈本来对你的印象已经好了一点,你现在是想以后都进不了我家门吗?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我想进来的话,她不让我进来我也能进来。”他面无表情地说。 “你能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想问题?她是我妈,不是你的敌人,你能不能收起你在商场的那一套,用别的方法来让她接受你……” “用哪一套?”他反问我:“笑脸对她,结果她要我支持你去和别的女人生一个儿子?” “她那只是个念头,我又有要生!她是个老人家,思想封建一点有罪吗!”我气得发抖:“你连儿子都生了,她却想都不能想吗!” “如果你不生儿子我就会死,你他妈的会不生吗!”瓷碗掼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你看,小哲,说出来有这么难吗?” - 然而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关于这十年,关于他刚刚做出的那件匪夷所思的事。 他只是站在那里,安静地看了我一会,然后转身走了。 半个小时之后他才回来。 在他回来之前,李貅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我卧室门。 看见我醒着,小孩脸上马上换上了倨傲的表情。 “你爸爸让我来看看你,”他站在门口不动了:“他问你是不是生病了?” “我没有生病,只是身体有些不舒服……”明知道有被子盖着,面对小孩澄澈眼睛,我还是有点心虚。 他偏着头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我爸爸不是坏人。”他忽然这样说:“他对你很好,只不过你不知道。” 正是因为我不知道,我怎么跟自己说,记他的好? “我爸爸比你聪明,你听他的话就好,自己不要乱想,他不会害你的。”他很认真地教育我:“我爸爸说,听比自己聪明的人的意见不是羞耻的事。” 这小孩像极了他爸,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他想说的话,就一定会说。不管别人有多想听,他不想说的话,半个字都不会说。 - 我和李祝融开始冷战。 以前似乎都是我单方面的冷战,但这次,他的话似乎也少了。 他是极少露出疲态的人,但是我回学校报道那天,我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发现他在车外面吸烟。 他有心事。 我宁愿相信他是在纠结,要不要和我把十年来的事摊开来谈。 我妈算是认清楚了李祝融的“真面目”,从此绝口不提生孩子的事,对李貅却好了一点——大概是知道我不会生孩子了,不管好歹,也只有这一个小孩。 我不喜欢现在的状况。 就算安慰自己说,他是在思考要不要告诉我实情。就算他和以前比起来做事也没有区别,我还是觉得不安。 他从不这样,即使争吵得最凶,我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他也没有把自己的想法瞒着不告诉我。他总是直截了当地,即使嚣张过分,也是明着告诉我。 我不可能去问他,只好打电话给佑栖。 佑栖在澳洲挤牛奶,跟我痛骂澳洲的天气冷得死人,说:“我就知道夏宸给我推荐这里没安好心!” 听到我跟他咨询这件事,他几乎是逼着我把“细节”全部复述了一遍,然后根据这些细节点评了一下李祝融的性格,最后告诉我:“许煦,你太博爱了。” “我没有。”我被他这形容词吓到了。 “你就是对人太好了。”佑栖吸着烟指责我:“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做朋友最好,做恋人就不合格。他只对你一个人好,你却对谁都悉心照料,他肯定心里不爽。再说了,你对每个人都好,就显得对他没那么好了。” “这是什么道理?”我辩解:“我也没有逮着谁就对谁好,我只对身边的人好,这难道不是应该的?” “算了,跟你说不清的。”他叹了口气:“你记得别对亲人之外的人太好就行。” 我知道追问也没有答案,只能问他:“所以,这就是他现在心里在想的?” “当然不是。”佑栖很悠闲地道:“这只是他为什么在床上折腾你的原因。他想的是,你对别人好有什么用,这世上只有他能跟你上床……” 我听得脸上烧起来,急着打断他:“那他现在为什么要吓我妈?这种事一点好处也没有,我已经说了我不会生小孩了,难道他不相信我?” “以你的情商,想通这件事确实有点困难。”佑栖指点道:“你身边不就有个翻译吗?” “什么翻译?” “可以替你翻译李祝融行为的人,李祝融那个儿子。你去问他,他能给你翻译出这件事用李祝融的逻辑是怎么解释的。” “他才五岁,怎么能和他说。他只是个小孩,不能听这种事。” “他可不是小孩,至少比你聪明多了。”佑栖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你这后妈当得真是尽心尽力,可惜这小孩未必领你的好。就算你对他不好,只要李祝融和你在一起了,他儿子就会和你和解。反之,你对他再好,要是李祝融和你掰了,他也不会再呆在你身边。说白了。你的好只在李祝融面前值钱,到他儿子面前,就不值钱了。你只管对李祝融好就是,管他们那么多?” 我不知道何从反驳,只能说:“他也只是个孩子。” 孩子,其实都是没有错的,错的是把他们教成这样的人。我以前心疼李祝融小时候过得不好,所以看见李貅,总想要对他好一点,不要让他和李祝融过一样的日子。 “算了,你这榆木脑袋,说不通的。”佑栖懒得再说:“你别问我,你放心,李祝融不会受多大委屈的,他身边有的是心疼他的人。他不说,有人会跳出来为他平反,你等着就是。反倒是你,别老在你爸妈面前撑着,让他们知道你有多艰难,才不会得寸进尺地提一些你做不到的事。” - 佑栖没说错。 就在我第一天回去上班的时候,就有人给李祝融平反。 那天是大清早,李祝融要开会,我走路去上课,学校近,也就十多分钟的事,走到半路,一辆黑色车开过来,袁海坐在驾驶座上,冷着脸跟我说:“你上车。” 我还以为他要学陈柯,结果他只是说:“我有事跟你说。” 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路程短,由不得他铺垫,我一上车他就直截了当说:“你是不是和他吵架了?”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袁海打断我:“你是不是生气他故意让你妈看见你们做过之后的场面?” “你……” “这件事你没有资格怪他,也没有资格问他要答案,是你脑子太简单,什么都看不穿。”袁海在后视镜里冷冷看我:“很多事情,答案就摆在那里,你却看不出来。” “什么答案?” “你想要的那些答案。” 我狐疑地看着他。 “你也知道,他这件事做得很傻,明明和你父母关系已经缓和,还做出这种事,在你家的形象一夜之间一落千丈。你本来就不准备生孩子,他来这一招画蛇添足,百害无一益。” “但是,你再傻也该想到,以他的脑子,他不是会做这种蠢事的人。”袁海仍然是冷冰冰的。 “那是为了什么?他又不说,难道让我猜……” “是你脑子简单,猜不出来。”袁海带着讽刺语气:“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你妈还不知道,你绝对不会听她的话去生孩子。但是你心里已经决定不生。你不生,你妈就要找原因,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你忤逆你妈不想生。要么,是他不许你生。” 我震惊地看着他。 “你家人对你本来就不好,对你同性恋的事更不够包容。当年你大学没毕业,辍学回来,被逼得远离家乡,他们不担心你死在外面,反而替你张罗结婚生子,不管你是不是个天生的同性恋,只想着挽回面子抱孙子。现在看事已至此,没办法了,只好接受。如果你现在再忤逆不肯生孩子,你妈对你肯定更加寒心。你这种孝子贤孙的脾气,又不知道要自己在心里愧疚多久。” “所以他替你扛下这件事,你父母要恨也只恨他把你变成了同性恋,生不了儿子。”袁海冷冷道:“他这样做,是想着就算有一天,你们分手了,至少你家里还是你的后路,就算不可靠,也不会将你扫地出门。他这样打算,不是为了和你分手,而是为你连最坏的后路也留好了,你知道这是他行事风格。” 我嗫嚅了一下,替我妈辩解:“当初是因为流言我爸妈才……” “因为流言任由连工作也没有的儿子离开家里,你去外面就不会同性恋了?他们不在乎这个,他们想的是你去外面就没有那么多风言风语了。”袁海毫不理会我的辩解:“这世上的‘因为’太多,不值得理会。说白了就是面子比你重要,这就是地道的中国家庭,你要粉饰什么随便你。我今天只是想告诉你,你以后别在心里伤春悲秋,以为全世界都欠了你,你没那么可怜,他也没那么可恨。很多事和你想的千差万别,你别再追着他要答案……” R大到了。 “为什么不能要答案?”我昂着头问他:“我想不明白,也不想再自己一个人乱猜,这十年,总要摊开来说,难道就这样揭过去?” 袁海在后视镜里看着我。 “不揭过去你想要怎样?想要他下跪认错赔罪?你这十年来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你以为你占了理?你有被害妄想症吗?当初是你自己要和他谈恋爱,你不知道他是李家选定的继承人?你不知道他爷爷会逼他结婚生子?你不知道他爷爷一句话就能让你退学?你自己选的他。结果事一来,你他妈的为他做了什么?他在北京为你们的未来拼死拼活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在GAY吧找男人。你还要把你全家丢了面子的帐都算到他头上。别人议论你难道不是因为你搞同性恋!和他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怪他十年没来找你!” “我再问你,如果知道了答案,你要干什么?今天我告诉了你这个答案,你会觉得愧疚吗?你会和他道歉吗?还是因为他是李祝融,所以他不需要道歉?当初你不知道答案的时候说过的那些恶毒的话,和这些天你逼着他要答案他受的煎熬,都可以一笔带过吗?你受的罪是罪,他受的就不是?因为他爱你,因为他是李祝融,而所以你觉得他无坚不摧,刀枪不入,受什么罪都是应该的,只有你家人的心是心,只有你未婚妻的感情是感情,所以什么事都要怪李祝融!” -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因为罗秦的事,和李祝融吵架,他气得摔门。 那时候,郑野狐和我说:“许老师,你打过架没有?” “如果有一天,你和别人打架,小哲却帮着那个人说话,说你没有道理,那个人有道理,所以他要帮着那个人打你。到那一天,你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做出一副正义使者的样子?” 他说:“爱一个人,难道不该是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装出一副爱小哲爱到要死的样子,却可以为了一个连话都没说过几次的人骂小哲,看到他伤心你难道不会伤心吗?还是你觉得小哲足够强大,所以偶尔捅一两刀也没什么关系?” 他说:“要是有一天,你杀了人,小哲会帮你埋尸体,帮你去顶罪。可是要是小哲杀了人,你只怕会去举报他吧。” 他说:“你说小哲不快乐,你要小哲对人友善一点,快乐一点。但是我倒希望他是以前那个刀枪不入的样子,虽然我只是他朋友,我也可以陪他飙车打架,帮他埋尸体。许老师,我只怕,他这一辈子的快乐,就断送在你手里。” 第72章 几个月不见,小白至少长了五厘米。 因为这次的名义是从外地“调研”回来,所以没有再弄参观、熟悉环境那一套,默不作声地就回来了。 原来的A组里,林森和蒙肃是最早起的,两个人都是常年泡在研究所里,不是在实验室,就是在活动室吃东西。齐景除了主持重大项目基本不出现,他曾经被蒙肃讽刺地称为“社交和物理学双学位”,不过他走的这条长袖善舞的路线倒是很符合现在国内科学界的风格——科研不再超脱于人事倾轧之上,专业能力也不是决定专业地位的唯一标准了。 我迟到了十分钟,到的时候,林森已经做了一个微电波接收实验了,刚从实验室转移阵地,到休息室吃早餐。小白估计是打了一晚上游戏,精神萎靡,在翻一本应用物理的书,其余人都不在。 我进门,和他们打了声招呼:“早上好。” 然后小白就扑了上来。 “你躲到哪里去了?不是只请一个月的假,怎么现在才回来,”他连珠炮一样发问:“蒙肃怎么辞职了?” “蒙肃不是辞职,是被开除了。” 我惊讶地看着插话的林森。 脸色苍白的物理天才头也不抬,这个上午他只和我说了这一句话。 我和小白不同,我知道蒙肃为什么离开。 是因为国籍。 林森的说法是对的,我想可能是齐景告诉他的。 - 中午在食堂吃的饭,下午和林森说了几句话,他站在小黑板面前画图,算引力方程式,直截了当告诉我:“我在研究三体运动。” 他这样不设防,还能无灾无难走到现在,也算是齐景有能耐了。 林森看我对他的演算有兴趣,放慢了演算的速度,我勉强能看懂他在写什么。 所谓N体运动,是基于牛顿的万有引力提出的。N,是N体运动中被视为质点的天体的数量。在N体运动中,作用力只有天体彼此之间的引力。 最显而易见的的一个例子,就是太阳、地球、月亮之间的运动,在这个运动中,N=3。也就是林森现在研究的三体运动。 遗憾的是,自从1900年希尔伯特把三体运动和费尔马猜想相提并论以来,一百多年的时间里,费尔马猜想已经被美国人干掉了,三体问题却还留在这里。 “你怎么想起研究这个?”我问林森。 “我不喜欢那个模型。”他头也不抬地指了指桌上的八字轨道,那是几年前法国和美国科学家联合证明的三体运动的一个特殊解。 “你不要告诉我你最近才看到这个模型?”我有点后怕地看着他。 “不是。”他平静地看着我:“我最近才开始不喜欢这个模型。” 我有点无言以对。 “你要不要一起做这个?齐景说你数学学得很好,我不太喜欢算微分。”林森流利地写满一块小黑板,然后换到后面继续写。 “可能不行,我家里有点事,这段时间忙不过来。”再说了,我现在连你的方程都看不懂。 “你家里的事要多久?” “我不知道。”其实我希望越久越好。 “我给你留个位置,反正这问题今年我也解不出来。”他平静地下了结论。 林森的一大特长,就是他说的话能让人不知道怎么往下接。 “对了,过两天,我爸会来学校看我。”我邀请林森:“他是教理论物理的,你要是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在学校里走走?” 林森停下了计算,沉默地看着我一会儿。 然后他告诉我:“我对学校里的路不熟。” “没关系,会有人带路的。”我对他的理由能力很忧心——他怎么会以为我是看上他对学校环境的熟悉? “我要问齐景。”他坦荡地告诉我:“他说要给我申请研究三体运动的项目资金,要我过几天去做个报告,就可以拿钱了。我想要一个好一点的计算机。” “问好了就告诉我。”我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我就住在学校外面的一个小区里,和我爸妈住在一起,有时间请你去吃饭。” 他点头,继续沉默地写算式。 - 我自己走路回去,进小区的时候给李祝融打了个电话。 “小哲?” “是我。”他声音平静得很。 “我快到家了,你要是有时间的话,下来一起吃个晚饭吧。” 我从电梯出来的时候,发现他站在我家门口等我。 他穿墨蓝西装,银灰衬衫,领口一贯的线条优美,他站着的时候,很少靠着东西,腰背笔挺修长。 “今天没出去?” “刚回来,去昌平开了个会。”他站在那里等我开门。 我把钥匙放下,审视地看了他一会儿。 “你等会不许说话,知道吗。” 他惊讶地看着我:“为什么?” 因为我怕你一开口我妈就会把你扔下去。 - 晚饭是我妈做的。 老太太整天闲在家里没事干,把家里擦得锃光瓦亮,所有家具都快被擦破一层皮了。等到家里实在没事做了,就开始找茬,我爸一天到晚都呆在家里,李貅又被送回C城了。我爸首当其冲。不是被念叨饭吃少了就是不按时吃药,从头数落到脚,我看着都觉得十分心酸。 我劝她和附近的老太太认识一下,她不肯去,说合不来,我觉得她是怕别人排外。 “妈,等会我帮你洗碗。” “别,我自己洗。” 其实我是怕吃完饭她让我洗碗,然后我洗碗的时候她又被李祝融惹翻了。所以先问一下。 等到三个人一起坐在我卧室里的时候,已经是八点整了。 我妈很不待见李祝融。 这是正常的。 “妈,我今天有话和你们说。”我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意识到这有点像我和我妈两个人对峙李祝融一个,我换到了床上坐着。 我妈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妈,我不准备生小孩了。” “妈知道。”我妈冷冷地扫了李祝融一眼。 “不是,我说的是,我,不准备生小孩了。”我加重了音告诉她:“是我自己不想生,不关任何人的事,我生下来就是一个同性恋,就算没碰到他,我也会是同性恋。就算没碰到他……” 然后我就被李祝融拖出去了。 - 被拖着走上楼梯,李祝融踹开熟悉的门,里面是那个熟悉的富丽堂皇的装修,保姆看这架势躲到了厨房里,我被他扔在真皮沙发上。 “你发什么疯?” 我躺在沙发上,换了个舒适点的姿势。 “原来被人问这句话是这种感觉。”我若有所思:“还挺爽的。” 李祝融已经冷静下来了。 “谁告诉你的?袁海,还是小安?不可能是小安,是袁海。”他很快就明白自己该找谁发脾气,拿出手机准备找麻烦。 “你骂吧,骂完了他还是会跟我私下交流的。”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会: “为什么这么说?” 我真想把林佑栖揪过来,然后指给他看:看吧,李祝融的情商比我还低。 “因为他喜欢你,他看不得你受委屈,哪怕是他假想的也一样。”事实上,我怀疑李祝融的字典里有没有委屈这个词。他的字典只有一条定律:成王败寇。 他皱着眉头看着我。 “算了,不说这个了。”我气馁地一挥手:“我今天其实有话和你说的。” “你要说的就是刚刚被我打断的那些宣言?” 我想我没看错,他语气里的绝对是讽刺。 “事实上,我想跟你说的是,我们继续耗着吧。”我给他解释这其中关系:“既然我们各有各的一套行事方法,你执意要按你的来,我又不能理解你那一套,那我们就只能继续僵持下去。” 他挑着眉看着我。 “还有,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虽然听起来大义凛然像个所谓的英雄,但其实很蠢。” “只有这些?”他一脸平静看着我。 我站了起来,从他身边走过去,准备下楼去安抚被吓到的我妈。 “星期三我要带我爸去学校参观,你有空的话,一起来。” 他拖住了我的手。 他的侧面是一贯的漂亮。 “老师,你还是想要一个答案吗?” “我永远都要那个答案,”我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不要什么‘为了我好’的隐瞒,也不要什么后路,我这辈子只会喜欢你一个人,如果你想要我们好好的,像十年前一样,无牵无挂,干干净净地在一起,如果你想要我像以前那样对你。你就找一个有空的下午,坐下来,原原本本地,把这十年来发生的所有事告诉我。” “如果我说了,老师就会心甘情愿地和我在一起?” “……我不知道。”因为我并不知道,你会说出一些什么。就连一个简简单单的我妈要我生孩子的事,你都能搞得这样复杂,这样千回百转,我不知道我究竟会听到一些什么东西。 我以为他会说“那我就不说了。” 结果他没有。 他只是把我拖了过去,然后亲了我。 第73章 我并不准备和我妈说实话——关于现在我和李祝融到底是什么个情况。 我怕吓着她。 从楼上下来之后,我只是把袁海跟我说的,李祝融之所以做出那件事的理由,跟她转述了一遍。 老太太瞪着眼睛听完了我的话。 “他真这么想的?” “我觉得挺像他的行事风格的。”这是实话。 我妈想了一会,拍了一下腿,站了起来:“不行,他心思太重了,你还是和他断了吧。” 关键也得断得了才行。 “他不是什么坏人,就是什么事都不太喜欢和我说,”我劝我妈:“像这次的事,他也是为了我好。” “那他以前搞得你书都不能读,自己在外面生了儿子,也是为你好?”我妈反问我。 “那是他爷爷的原因,他越在意我,他爷爷越要对付我,所以他只能和我断了联系,孩子的事,也是被逼无奈。” “那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找你?” - 我妈把我晾在房间里,自己去做饭了,让我一个人想想。 我没有给林佑栖打电话,也没有问李貅,我想要自己想一想。 但总也想不出个头绪。 这么些年,我一直在控制自己,不能去想李祝融,我告诉自己,要记得自己受过的教训。但就算是这样,再遇到他的时候,也已经没了当初离开北京时候那种“这辈子再也不想和这个人有半点交集”的决心。 晚上吃的饭,我爸吃到一半,去了厕所,我扶着他趴在马桶前面呕吐,他的肩膀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睡觉前,我出来喝水,发现我妈在厨房里哭,发觉我走过去,老太太忙不迭地擦眼泪。 “我在泡煮粥的米。”她跟我解释。 听说我爸开始呕吐,医生在电话里建议,应该开始吃流质食物了。 其实他也吃不了多少。 “他不让我和你说,他刷牙的时候,牙龈总是出血。”我妈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他现在只睡几个小时,睡不着了就看书,说也不听……” “没事,我去和我爸说。” 但真到了我爸面前,我又说不出来。 我只能告诉他:“爸,后天早上,我带你去我们学校转转。” - 李祝融还是每晚跑到我卧室里。 星期二晚上,我睡不着。 我总是在想以前在R大过的日子,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我总记得,第一次去学校报道,从那个著名的校门进去,学校太大,我拖着一个大箱子,背着一个大包,跟着人流走。我记得花岗岩雕的校门,记得进去是个大广场,记得林荫道,还有新生接待处。我记得我常上课的那栋教学楼,我总是坐在靠走廊的窗户边,下课的时候看着别人站在走廊上聊天。 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往本科校区走。 旧学校,老地方,是每个年轻过的人的软肋。 我记得第一次带他来我学校玩,紧张得一手的汗,带着他在学校里乱走,绕了好大的圈子,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小时候就把这学校逛了个遍。 我记得,我拿全国物理比赛的金奖,他带着郑野狐罗秦季野一堆人来看,在大礼堂里大声喧哗,夸张鼓掌,我整个人像被抬到云端上,迷迷糊糊结束了,被他拉到后台,伸手揪住我奖牌,我以为他是要看奖牌,结果他亲了我一口。 我也记得,他耍了半个学期赖,磨得我答应从学校里搬了出去,他来给我搬行李,背着我的单肩包,拖着我手,趾高气昂地走了出去。 “小哲,你会想念以前的日子吗?”我问他。 “不会。”他伸手揽住我肩膀:“想也没用。” 我靠在枕头上,觉得有点累。 “那老师呢,老师会想念以前的日子吗?”他忽然问我。 我很想很想,想得心脏都像要裂开了。 要是能回到以前,天气也正好,风景也正好,我可能会一直呆在你身边,什么也不做,就那样远远看着。我也许会当一个好的物理学家,我会把我爸妈都接到北京,好好陪着他们,做一个最好的儿子。 但是,想也没用了。 - 李祝融没有和我们一起去学校。 这次来接我们的不是袁海,是个有点眼熟的青年,年纪不大,很阳光,一路上都带着笑。 唯一的缺点是,他没有把我们送到学校。 十年没回北京,我对路都不熟了。那青年带我们上四环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经的事多,也不像刚开始那样慌乱,问他:“你是谁,要带我们去哪?” “我是郑少送给李少的司机,我叫王祺。”青年在后视镜里对着我笑:“郑少说了,要是许先生不肯来,就告诉许先生,许先生要是来了,这十年的事都会揭开的。” “回去告诉他,这十年的事,任何人说都不算数,我要听李祝融自己说。”我拿出手机来:“送我们去学校,不然我就打电话让李祝融来解决了。” 郑野狐是厉害,越是厉害的人越自负,他总以为他可以替我和李祝融把这件事了了。 “许先生,我只是个做事的……”车已经下了四环。 “我打电话了。”我朝他扬了扬手机。 我爸按住了我的手。 “要是你有事,明天去学校也行。今天我就陪你去看看……” 说话间,车已经绕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十年不来北京,这么近的地方也认不出来了。 “这是卓家的金城庄园,去年初才竣工的。”那青年开车进了小区,还不忘给我们介绍。 “爸,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急着打消我爸和我一起去的念头:“郑野狐是个神经病,总是没事就找我,我们去学校吧。” “没事,我陪你看看怎么回事,也来得及。”我爸不为所动,脸上看不出情绪来。 郑野狐选的好时候! 这半年来,我和李祝融再怎么闹,在我爸妈面前,都是装得一副相安无事的样子。哪怕是和蒙肃呆在一起那段日子,李祝融都动用了狙击手,我爸妈还以为我已经和李祝融和平分手了。 包括现在,我爸妈也以为,是我心里一心要和李祝融在一起。 已经劝了我爸两次,他都不听,再多说,他就是本来没疑心都要起疑心了。 我只能趁着车在小区里行驶的时间,偷看我爸的脸色。 我总也记得,我小的时候,有一次,突然厌倦了自己比同学多一倍的物理作业,也厌倦了无数的考试,逃了一下午学去同学家看电影,本来准备逃一节课就回去,结果忘记了时间,天黑了才离开同学家。 那天,我回家的时候,也是这样忐忑。吃饭之前,我也是这样偷看我爸的脸色,猜测他到底知不知道我逃了学,我要不要主动认错。 那一次,我是自动招了的。 我爸没有打我,也没有教训我,在那之后减少了我的作业。但是我知道,那天我睡下之后,他悄悄来到我房间,替我掖了掖被子,叹了一口气。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逃过一节物理课。 如果路再长一点,我肯定自动招了。 - 郑野狐站在别墅门口等我。 他笑过李祝融,说李祝融像兔子,东一个家,西一个家,一直有个温暖家庭的他不知道,要是李祝融本来的那个家像个家的话,李祝融怎么会弄出这么多家呢。 我先下了车,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扶我爸下车。 郑野狐笑眯眯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见到老人家的缘故,总算穿了件稍微正常的衣服——肩膀上有一个洞的白T恤,下面是一条迷彩的短裤。 “请许老师来一趟不容易啊……”他装腔作势地感慨,伸手搭在我肩膀上:“这位是伯父吧?” “我是许煦的父亲。” “伯父好。我是李祝融的朋友,我叫郑野狐,你叫我小郑就好。”他姿态倒是低得很,就是笑容让人提心吊胆。 他带我们往里面走,这别墅算小的,进去是个客厅,佣人倒了茶过来。 “今天我找许老师有事,没想到伯父也一起来了。”他一个人也说得起来:“这样,我带许老师去看个东西,让小王陪你聊会天吧……” 我还没说话,我爸开口了: “看什么东西?” “一些录像,是和李祝融有关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郑野狐不怀好意地笑着。 “爸,你先……” “我和你们一起看。” - 父母就是这样,有很多时候,你总是想瞒着他们,觉得他们没必要知道,觉得说了只会徒增他们担心。但是就在你以为瞒住了他们之后,他们却什么都知道。 第74章 郑野狐笑盈盈地看着我。 “爸,这是我和李祝融之间的事。”我知道光劝也没用了,只能下保证:“等回去了,我把事情都说给你和妈听。” 我爸总算同意了。 郑野狐带我进了书房,估计这房子他也不常用,里面没什么东西。 他把电脑打开,给我点开了一个文件。 “这东西我不敢听,怕小哲杀了我,还是你一个人听吧。”他话是这样说,却一点怕的样子都没有,笑得狐狸一样。 “这是什么东西?” “你不是让小哲去看心理医生吗?”他勾着一边嘴角,讽刺一样对着我笑:“这就是啊。” “你竟然录他和心理医生的对话,你……” “别,我可没听过。这些东西,连心理医生都没听过。要不是季野让我帮忙监视他家小情儿,我也录不到这些。”他摆着手往后退,顺手拉上门:“你就留在这听个够吧,许老师。” - 开头是很安静的。 要不是听到翻书页的声音,我还以为没人。 开门的声音。 熟悉的脚步声,就算再轻微,我也听得出是谁。 “你来了?坐吧。” 翻书页的声音。 “今天过得怎么样?”郑野狐没录到完整的,显然这心理医生和李祝融已经认识了。 “还好。”李祝融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 “你想说什么吗?” “不想。” “好吧……这是你今天的药,还是不要吗?” 没有答应,离开的脚步声。 翻书页的声音之后,没有了声音。 郑野狐曾经说过,有一种有声控功能的录音器,用于监听,在录到的声音分贝低于某个值的时候,会停止录音。 - 短暂的安静之后。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脚步声。 “你也要一杯吗?我只有咖啡。” “不用。”他的声音比上一次情绪高了一点。 “刚从军区回来?”这医生声音不急不缓的,让人很安心:“怎么不留在郑家吃饭?” “我回家吃。” “听说你那位很会做菜?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吃到?” “季野做的菜也不错。” 那医生沉默了一下,然后问:“今天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 “那,再见了,药还是不要吗?” 仍然是离开的脚步声。 又是一段沉默。 - 开门的声音,倒水,坐下来,翻纸张的声音,过了很久,李祝融推门进来,脚步声。 “早上好,”医生语气轻快:“这两天怎么没来?” “有事。”坐下来的声音。 “心情不好?” 李祝融没有回答他。 过了很久,他忽然问医生:“你觉得是过程重要还是结果重要?” 医生笑了起来。 “结果重要。”医生顿了一顿:“但是人总是喜欢追问过程,因为结果已经摆在这里,改变不了。但是有些人接受不了,不甘心,就只能去追问过程,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好让自己死心接受事实。” 李祝融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不喜欢解释,但是你那位需要一个解释。”医生似乎在椅子上变换了一下坐姿:“我有个建议,如果你对着我说不出来的话,你可以找一间安静的屋子,像这间这样的,先说给自己听,想象那个人站在你对面听你说。如果你觉得习惯了,再去说给他听。” “我不想告诉他。” 医生似乎合上了什么东西。 “把这药吃了吧,这会让你放松,说得比较轻松……” “如果你再给我开药,我就换医生。”李祝融冷冷地警告。 “然后杀我灭口吗?”医生笑了起来:“我只剩你这么一位病人了,你可不能换医生。我先出去了,你试一下,先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试着说一下。” 门被合上了。 李祝融被独自留在房间里,我听不见一丝声音,但我知道他在那里。 自从大学开始,我身体里就装了探测他的雷达。 他说:“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然后就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我知道,这天正好是我妈和他提出让我去生一个孩子的日子。 可这时的他并不知道。 - 他又来过两次。 每次都是医生单方面寒暄,他不说话,也不吃药,但是,每次都要坐上一会儿。 每一次,我都以为他会说出来,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即使是身处在一个完全没人的房间里。 然后就到了我准备跟我妈摊牌的那天。 那天他是晚上来这里的。 他没和医生说话,而是独自沉默着,医生照例把房间让给了他。 他坐了一会儿。然后忽然说了一句:“像十年前一样?” - 我知道,最后一段录音是昨天的。 医生打开了窗户,我听见了雨声。 竟然是昨天深夜,因为昨晚是我睡着之后才下的雨,早起地面还有点湿。 他是推门进来的。 “我要一份药。”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医生似乎怔了一下。但是反应很快,倒了水给他,然后出去了。 我不知道他经过多么漫长的沉默。 他说了一句“老师。” 我寒毛都竖了起来。 我本能地往后退,一直想要的答案就在眼前,我却控制不住地想逃走。 我知道我在怕什么。 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攥着不放的,也只有这十年来的往事,如果我连这最后一点东西也放下了,就没有可以坚持的东西了。 但是,我也走不动。 这是我一直想要听的答案,就算他是对着一个空屋子说的,那也是我要的答案。 我不知道是不是药生效了的缘故。他的语气比以往的都要轻松,有点似曾相似。 “老师,你在听吗?” 他只一句话,我就明白了,为什么他的语气我似曾相识。 那是十年前的语气。十年后的李祝融,他不会问我在不在听,他只会说“你听着”。 我捂住了眼睛。 十年前,那个嚣张任性的,飞扬跋扈的,总是无赖一样叫着老师的李祝融,他像是一瞬之间就活了过来,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伸手就可以碰到。 他就坐在我面前,叫我老师。 我很想伸手抓住他,死死抓住。我想问他:你去哪里了呢?为什么你和以前都不一样了?十年前你说的喜欢我,是不是真的。为什么现在你都不和我说话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但我什么都抓不住。 十年前的那个小哲,早已经随着时间的蜕变,死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剩下的只有那个冷酷生硬的李祝融,他很少真心地笑,他什么都不跟我说。 然而,我还是这样地喜欢他。 - “我去看过你……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我可以想象,说这话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有冷硬坚实的后背,他即使在陈述的时候,也是这样骄傲的。 “我看到你去了GAY吧,坐在那里喝酒。”他缓缓地说:“我坐在很暗的地方,但你还是看到了我。”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和你打招呼,那时候什么都好了,老爷子退休了,小安出生了……” 我的心揪紧了。 早就知道的,他那么聪明,怎么会用上十年,李貅今年五岁,他只用了五年就掌了李家的权。 但是他没有来找我。 他坐在GAY吧里,装成一个和我完全陌生的人,冷眼看着我像五年前一样被他吸引…… 我觉得冷。 “你没有认出我。” “你有没有戴过面具?老师。你有没有一瞬间,希望自己变成自己想象的那个人物?” “我有过。” “那一瞬间,我很希望我就是那个我扮演的陌生人,我可以走过去,请你喝酒,和你搭讪,我们有崭新的开始。” “我不敢以李祝融的身份和你打招呼。”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李祝融,何况我还做了那么多你不喜欢的事。” “没有人会喜欢李祝融,就连你,也只喜欢这张脸,所以顺带着喜欢这个人。如果我变成一个陌生人,你会很乐意和我相爱……你们都希望我改,你总是说,小哲,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如果能让你把我捏成另外一种性格,你一定不会把我捏成今天这个样子。你会捏出一个善良正直的李祝融,宽容光明的李祝融……” 我不知道那药到底有什么作用,他像是喝醉了,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他平时会说的话。 他总是说,我知道你喜欢我,我知道你爱我爱得不得了,他总是那样飞扬跋扈地笑,眼角眉梢都是骄傲…… “我不是没有试过对老师放手,据说为了你好,就该放手。” “我不是好人,我做不到。” “我讨厌同性恋,我讨厌南方……零九年我被人暗杀,伤口离心脏只有一厘米,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还是很想你。” “我当不了善良的人。我一直站在泥潭里,我上不了岸,就只能把你也拖下来。你恨我也好,我绝不会放手。就算你不喜欢我了我也不会放手。谁阻止我,我就弄死谁。我要你的一辈子,不管你愿不愿意给。” “这就是答案,老师。” 作者有话要说:打瞌睡了~ 总算把构想中的情节都写完了,小哲什么的,唉~ 轻拍。 晚安。 第75章 这算什么答案。 这他妈算什么答案。 要是李祝融站在我面前,跟我说了这样的答案,我怕我会忍不住揍他。 但是,他连和我说都不愿意。 我把文件删了,粉碎干净,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 我气得手都在发抖。 书房里没有烟,我找了一圈,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平静了,从书房里走了出去。 郑野狐站在书房门口吸烟。 他一直是留着头发的,五官很女气,吸烟的时候眯着眼,总是让我想起一个形容女人的词“媚眼如丝”。 “看完了?”他笑着打量我神色,掏出烟来递给我:“来一根?” 我接了过来,他凑过来,我反射性地往后躲,他笑了起来,掏了打火机递给我。 我见过他和李祝融是那样点烟的,但是我和他还是没熟这地步,总是要避嫌的。 “本来是不该给许老师吸烟的,”他靠在墙上,细长手指捏着烟头弹烟灰:“但是许老师的脸色太难看了……” 我默不作声吸烟。 我不知道别人吸烟是为了什么,我吸烟,是觉得吐出来的时候挺畅快,像是把别的让人烦心的东西也一起吐出来了。 “其实许老师不说,我也知道小哲说了些什么。”他吐了个烟圈:“反正许老师也听不懂,说了也没用。” “那你为什么还要录下来给我听?”我看了他一眼。 “我觉得,小哲是不可能和许老师说这些了,许老师要听答案,只能从录音里听。”他讽刺地笑了笑:“我只想知道,许老师听了这个,还有什么理由不和小哲在一起?” 我知道他在将我的军。 佑栖说得对,我不用等,李祝融身边有很多人,看不得他受一点委屈。 “我是要一个合理的答案,不是什么答案都可以。” “没有合理的答案,也没有别的答案,只有这一个答案,许老师接不接受得了,都只有这一个答案。”他靠在墙上,长腿屈起来,弹了一下烟灰。 这就是谈不下去了。 我起身要走,手却被拖住了,他攥着我手腕,一边还在不紧不慢地吸着烟。 李祝融能拖着我,不代表他郑野狐也可以拖着我。 “放手。”我瞪着他。 “许老师想打人?”他一脸云淡风轻地问我。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我爸还在外面等着我,你不要太过分了……”我警告他。 他竟然笑了起来,把手上的烟按灭了。 我抓住他手往外掰,他把我手腕一折,就把我按在了墙壁上。 “郑野狐!”我全身的血似乎都涌到了脸上,大声警告他:“你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你再不放手……” “你就叫小哲来揍我,对吧?”他放肆地笑起来:“许老师,别说小哲,我看着你这什么都不懂还硬犟着的样子,都觉得实在是太好玩了。” 我心里顿时堆积起无数的脏话,都是李祝融平时骂人的,偏偏一句都骂不出来,到了,也只憋出一句:“你他妈的不说我能懂什么!” “我说了你就懂了吗?”郑野狐越发放肆的笑了起来:“小哲不是都说了吗,你怎么还听不懂呢?” “他说了个……”我硬生生把那个字憋了回来:“他妈的他说我喜欢他的脸!” “你不就是喜欢他的脸吗?”郑野狐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你放屁!” 他笑得咳嗽起来,放开了我的手。 “那你说说,小哲这个人,除了脸之外,还有什么让人喜欢的?他性格那样恶劣,情商又低……”他又点了一根烟来,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脑子都发热起来,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嘴巴已经大声嚷了出来:“我就是喜欢他的性格,不行吗!” 郑野狐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整个人笑成了狐狸样,在我肩膀上一拍:“这就对了嘛!回去你就这样和小哲说,包管你们俩什么事都没了。得,别这样瞪着我,我让小王送你回学校。我就不搅合你们的事了,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啊!” 我想,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见到郑野狐家里那些女性家人,比如他妈,再比如他奶奶,都会很惭愧的。 - 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快到饭点了。 快到学校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我和林森说好的九点在研究所碰面。 我打电话过去,是齐景接的。 “喂,林森吗?我是许煦……” “是许煦啊,早上好啊。”齐景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 我背上出汗了。 “对不起,我路上碰到点事耽搁了,现在已经快到学校了,齐景,你把电话给林森吧……” 齐景平素那么爽利的一个人,一遇到林森的事,就分外地喜欢斤斤计较,要不是林森听到我们说话自己过来接过了电话,估计齐景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我在看书。”林森用他一贯平静的语调说。 “哦,对了,你还没吃饭吧,我们在学校门口吃了饭再逛吧,把齐景也叫来,我请客……” 林森“哦”了一声,干脆地挂了电话。 - 我一直以为,齐景那种人,是和谁都能有说有笑的。 事实证明,对于我爸和林森这种有点木呆呆的知识分子,他那一套一点用都没有。 自从在饭桌上聊了两句之后,我爸和林森就开始并肩走在一起,从天文馆走到研究所,从经典物理体系聊到电磁学,再聊到林森正在搞的天体力学,我本来还想带我爸到处看看,结果他犟起来,硬要和林森去研究所里看林森正在做的三体运动的项目。 我拿这固执老头儿完全没有办法,一行四人回了研究所的工作室,我爸和林森对着一台计算机和一堆资料模型精神百倍地讨论起来,写写算算,完全把我抛在一边。我去倒了茶过来,发现齐景坐在窗户边上,在给林森削铅笔。只好拿了本书,也在窗边坐下来。 “很失落?”他问我。 我笑了:“不会。” “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外公去世了,全家都去参加外公丧礼。我妈让我爸带我去买糖吃,我爸看到人家中学正在上物理课,人家老师不会教,他就跑去给人家讲起课来。那是个偏僻的山村,整个初中只有一个班,错过就得等三年。我爸一下午给人家讲完了半本物理书,天黑了才回家,走到半路上,才想起来我不见了。害得我妈带着我舅舅打着火把找我找了一夜。” 齐景听得住了:“后来呢?” “后来就找到了。”我笑着告诉他:“我就躲在教室后面,拿碎瓦片当积木玩,玩累了就睡着了,一直睡到我妈找到我。那是秋天,回来就感冒了,发烧,我外婆按着我刮痧,我疼得大哭大叫,哭着哭着发现我爸不见了,后来我妈告诉我,说我在里面疼得大叫的时候,我爸蹲在外面窗户下面哭。” 我顿了顿:“其实我一点都不怪他,真的。” 一时之间,我们两个竟然都没有说话。 只听见林森算着算式的声音,我爸在旁边像个学生一样小心翼翼地建议:“你加个常量试试……” 齐景转过眼睛去,看着林森。 “有时候,我会觉得很无力。”他说。 “他和我是不一样的人,他生下来,好像就只为了搞物理,你对他好也好,对他不好也好,他都是这样子。好像没有心一样的。” 天之骄子的脸上,原来也会有挫败的表情。 “有一次,我和他吵了一架,”齐景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是我单方面地在和他‘吵架’,吵完我就走了。我那时候想,要是他开口让我留下来,我就留下来。但是他只是站在那里,写他的公式。” “后来呢?”我有些不忍地看着他。 “后来我在外面过了一天一夜,回来看他,他还在写,他把整间屋子都写满了,你能想象那画面吗?”他用手盖住了自己的脸,艰难地顿了一顿:“我吓坏了,送他去医院,医生说他有轻微自闭症。那一天一夜,他发着烧,一滴水都没喝,就那样一直写,一直写……”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下午三点的阳光,毫不辟易地洒下来,照在齐景修长的手上,也照在那两个正做着实验的人身上。 他们一个是二十出头的青年,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另外一个却是病入膏肓的老人,医生说他甚至连半年都可能活不过去。 但是,他们眼睛里的那样明亮的、耀眼的、能够让人心脏为之悸动的东西,是一样的。 那种东西,十年的许煦,曾经也有过。但是,十年过去,不知道它已经被我遗失那个角落里。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艰涩地问齐景:“后来呢?” “后来我就想通了。”齐景揉了揉自己的脸,像是重又戴上那副天之骄子的面具般:“我想通了。他和我不同,他是有信仰的人。我喜欢他,我就得让他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我在,他不会有什么表示,我走了,他会伤心会折磨自己,我知道这个,也就够了。” 他抬起眼睛,用那双初次见面就让我注意到的漂亮的眼睛凝视着我:“爱一个人,就是该包容他的一切,没有原则地和他在一起,不是吗?” 我从不知道,他的眼睛,原来并没有被功利算计填满,他的眼睛,也像每一个死心塌地的喜欢着某个人的人一样,干干净净,清澈深黑。 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外面又是这样的夏天,草木繁盛,阳光灿烂,一起都清晰得像我第一次见到李祝融的那个下午。 我拿出了手机,朝齐景晃了晃。 “抱歉,我想到外面打个电话。” 第76章 “小哲?” “是我。” “你现在在哪?” 关门的声音,我无法忽视那声音和我在录音里听到的这样相像。 “我在外面开会。”他的声音平静得很:“你吃了饭没有?” “吃了。” “你们准备几点回家?” “大概要到天黑,”我习惯性地给他解释一句:“我爸挺喜欢这里的。” “到时候我开车去接你们,晚饭出来吃吧,我在裕泰订了位置。到时候让袁海去接伯母出来。” “好。” “好,那就这样。” “小哲。”我叫住了他。 “嗯?” “早点回来。” - 他在骗我。 他要是真开会,电话一般都在袁海手里。大好的机会,袁海怎么会不抓着我刻薄一顿? 他是一个人在外面。 他在看心理医生。 - 我没有回去实验室。 那里有齐景照看,我回去也没事做,干脆在研究所外面路边上坐着,正是盛夏,到处开着合欢花,北京人管这个叫马缨花。下午的阳光从树影间斑斑点点地落下来,一地的光晕。 以前,就在这个地方。我和李祝融说过,我说,有一天,我一定会进入这个研究所,拿物理界最大的奖项。我说,小哲,你什么都见过,一定没有见过那个奖章的样子。到时候,我一定把那奖章拿回来给你看看。 言犹在耳。 人事全非。 - 李祝融到五点就过来了。 他坐一辆眼生的黑色房车,车是司机在开,车上有个面生的青年。 “怎么坐在树下面?”他从车里跨了出来,伸手来拉我:“伯父在上面?” 我被他攥着手腕,带我往楼上走。那青年跟在我们后面。看我看他,笑了笑:“我是李畅。” 夏家以前有陆非夏,现在有靳昀。郑家有林尉,李家有李畅。 “别上去了,我们在下面走一走吧。” 他大概也知道我有话要和他说,让李畅远远地跟着。 - 我带他走的,是去我们以前教学楼的路。 我总也记得,当年我刚给他当家教的时候,因为学校有事,第一次跟他请假。他十分不高兴,跑到我们学校来找我,一脸冷冷的表情,穿着黑色英式校服,抱着手臂站在我们教室门口。 我惊喜莫名,带着他在我们学校里逛,那时候走的也是这条路。 R大的前身,是个很漂亮的园子,里面的荷花塘很出名。 我们在柳荫下面坐了下来,现在是上课的时间,只有零星的几个美术生在那画写生。 “小哲,你是不是觉得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的脸?”这是我第一句话。 他的身体顿时绷紧了,站了起来。 他的脸轮廓分明,眼睛狭长,冷下脸来的时候,让周围的人都跟着紧张。 “钟离的办公室被监听了?”他几乎是瞬间反应了过来,眯细了眼睛:“谁干的?郑野狐还是季野?” 我抓住了他的手。 “谁干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有话和你说。”我加重了语气,告诉他:“我说过,我想和你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他用怀疑的眼光地看了一眼周围。 我知道,他心里现在绝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样平静。 他就是这样。越是心里不平静,表面越是倨傲,装作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的样子。 “坐下来吧,小哲,你听我说完,再去找人麻烦也不迟。” 他总算坐了下来,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 “我直到今天早上,才知道你的理由……”我一直握着他手腕:“你就不想知道,我听了你的理由有什么想法吗?” 他瞥了我一眼。 “什么想法?” “我想揍你一顿。” 他勾着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但是那笑容转瞬即逝,我想这绝不是因为他觉得好笑。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理解错了,”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你觉得,我当初和你在一起,纯粹是因为你长得好。所以五年前,你爷爷不再成为阻碍之后,你不是马上来找我,而是悄悄跟踪我到GAY吧?” 他无动于衷,似乎这压根不是什么滑稽可笑的蠢事。 “我是不是还要夸你能忍?你竟然看了我一眼之后,就调头回了北京,还生了一个孩子!你他妈要是一辈子呆在北京也就算了,你为什么又跑到C城来!这五年你干什么去了?” 他抿着唇,一言不发。 我只觉得今天早上压下的那些怒气又翻涌起来,这简直是一场滑稽闹剧,更妙的是,这闹剧里,毫不知情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 “你还是什么都不说吗?”我逼视着他眼睛,那墨蓝瞳仁波澜不惊。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他轻飘飘地说:“我不需要解释。” “我需要。” 他站了起来。 “回去吧,伯父应该饿了……” 我仍然死死抓住他手腕。 “老师是想和我一起回去,还是我扛着老师回去?”他云淡风轻问我。 “并没有那么难的,小哲……”我哀求地看着他:“你总要说出来的,你一个人的时候,不是说得挺好的吗……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 他抿紧了唇,像是这世界上最顽固的雕塑。 我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不知道有多少次,我看着这双墨蓝眼睛,像是看着最深最暗的死海,我永远也看不透,那深邃的墨蓝下到底隐藏着多少秘密。 “我需要一个答案,你知道吗,小哲……”我只觉得眼睛发热:“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不是这样的……” 他别开了眼睛。 他像是背负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倨傲地挺直了背脊,他总是这样固执的…… “我,”浅色的嘴唇只张开了一瞬,又像扇贝一样闭紧了,他转过脸来,静静地看着我。 他几乎是哀伤的。 我怕看他的眼睛。 那墨蓝眼睛,似乎在无声地质问我。 天快黑了,满天血红晚霞,照得那眼睛里,似乎要滴下血来。 “我,也有试过,做老师喜欢的那种好人……”他似乎吞下了锐利的刀片,每一个字都是带着疼痛的:“我没有做到。” 我吻了他。 我知道,我全部都知道。 我知道,你曾经害怕过,你也知道,我想当物理学家,你也知道,我离开的时候,是带着怎样的愤怒和恨意。所以你不敢见我,你只敢先悄悄地看一眼我在干什么。 我知道,你一直以为,没有人会喜欢你。你爸妈不喜欢你,你爷爷不喜欢你,所以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好。你不知道,原来喜欢其实是不需要理由的。你飞扬跋扈也好,你性格冷僻也好,我都是喜欢你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我遇到了你呢? 我知道,你曾经,很努力地做一个好人。你想放我在C城,遇到更好的人。你以为,你是我二十五年里最痛恨的人,你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想见到你。你曾经,也不想囚禁我,不想勉强我。但是小哲,你做了五年好人,然后跑到C城,把我从小山沟里抓了出来,告诉我,你这辈子都不会放过我。 这些,自从听了那个录音之后,我都知道。 但是我还是要听你亲口说。 这是惩罚。 - “小哲,你看,说出来并没有那么难……”我犹有点呼吸不畅,缓了一缓,看着他眼睛说:“以后有事不要再瞒我了,好不好?” 他大概是觉得刚刚跟我解释很丢脸,倨傲地别开了眼睛。 “我知道你不喜欢解释,可是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聪明,有很多事,你不能让我自己想的……”我握着他手腕,继续说:“而且还有些事,我要和你说。” 他看了我一眼:“什么事?” “我长得不算多好看,现在物理也只是一般,而且我脾气也太优柔寡断了。”我垂着眼睛:“我一直以为,你喜欢我,就是因为我对你好而已。” 他把我脑袋抬了起来:“你说什么胡话,又不止你一个人对我好,我为什么偏偏喜欢你?” 我笑了起来:“现在你知道我听那段录音为什么想揍你了?” 他被我将了一军,“哼”了一声,拖着我往研究所的方向走。 “小哲,你以后有事都会和我说的,对吧?” 他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那你要不要跟我解释一下你身上的伤?”我问他:“还是你换了衬衫是因为在外面洗了个澡,绷带是因为在浴室摔了一跤。而且因为受到了惊吓,所以要把李畅调到身边当保镖?” 他站住了,眯着眼睛看着我。 我不屈不挠地和他对视着。 “小事而已。”他用一种十分不情愿的语气和我解释:“我早上去找钟离了。身边没带人,出来的时候有个人划了我一刀,小伤,不用缝针。” 虽然知道这样很没有出息,但是我想去解他衬衫扣子的手确实在发抖。 他握住了我的手。 “虽然老师这么热情很少见……”他翘着唇角凑近我耳朵,顺势在我脸上亲了一口:“但我还是想把老师喂饱了,免得老师又像上次一样做到一半就晕过去。” 第77章 我想,鉴于李祝融最近管着我不让我出门的情况,我可能不能亲眼看到李祝融因为录音的事揍郑野狐了。 但是想象一下郑野狐被揍的画面,也是大快人心的。 对于这件事,虽然李祝融不和我说,但是我可以问李畅。 李畅老实得很,简直是和林尉一样的性格,三观端正,正直得让人咋舌。我问他什么,他都说的是实话,比如说李祝融身上的伤可能是和他生意上有冲突的日本人弄的,再比如说,我听了录音的第二天,李祝融就去找了郑野狐。 李祝融打架下手是出了名的狠,也是出了名的喜欢打脸。我迫不及待要看郑野狐破相的样子,所以问了林尉的电话来,撺掇李祝融请他们吃饭,李貅不知道从哪听说这消息,摩拳擦掌要回北京和“小人妖”打架,我哄了他半个小时,跟他讲道理,说郑敖不会来,让他好好念书。他油盐不进,索性在电话那边耍起赖来,我拿他没办法,最后李祝融看不下去,抢过电话,只说了两句,他就老实了。 请饭在家里请的——就在楼上的房子里请,下午的时候我和我妈说晚上有事出去,可能不回来睡。我妈追在后面数落,从我爸整天在实验室看林森搞实验,一直数落到我早上没喝她煮的粥……我正想着得有个人来陪我妈说说话,佑栖的电话来了,说他已经到了北京机场,要不要见一面。 我坐着李祝融的车去接他,怕佑栖在机场等得无聊,和他聊电话,他说他爸妈准备在澳洲定居养老,我问他,那你为什么要回来。他在那头一边吸烟一边笑,说:“我总得留在他呆过的地方。” 他和我们吃一顿饭,住一晚就要回南方去——五年前他就和我说过,他要老死在那里。 - 那顿饭很成功。 我如愿以偿看到郑野狐青了一只眼眶的样子——我第一次看见有人被揍了还这么坦然,他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个笔帽来当发卡,把头发别了上去,进门就给我打招呼:“许老师,快看这里!” 林尉是好人,又是军人,不管是吃饭还是看电视,一律坐姿端正身板笔直,一脸正气。但是这么根正苗红的好青年,也遭不住郑野狐那妖孽的荼毒。 郑野狐脸长得女气,精致得不像话,不发疯的时候简直是我见犹怜,被揍了一拳更加楚楚可怜。林尉心疼他,他就仗着自己是“伤兵”作威作福,连喝个水都一副西子捧心状,还装可怜,巴巴地看着林尉。我和佑栖都被他恶心得不行,不懂林尉干嘛拿这疯子当宝。 吃完饭,我削了水果端出去给他们。郑野狐四仰八叉躺在林尉腿上看电视,动不动还哼哼两句,装得像要死了一样,林尉被他骗得团团转,一脸关切地替他揉着肚子。看见我来了,脸红到脖子根。 李祝融有生意上的事要谈,站在阳台上打电话。我在厨房洗碗,佑栖穿一件衬衫晃了过来,他头发长得长了,随便拿个东西夹了起来,乍一看,倒有点像个气质清冷的女人。 我笑了,问他:“你哪来的夹子啊?” 他用拿着烟的手指了指客厅——郑野狐不知道做了什么,林尉正手忙脚乱地闪躲。 “佑栖,我总觉得你和郑野狐神交已久了……”我笑他。 “神交倒谈不上,”佑栖还是没有点烟,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厨房的灯:“你记不记得我和他上次见面,他说我很眼熟?其实那时候,他就知道我在骗你和李祝融了。他见过我和一个人在一起……” “哪个人,我认识吗?” 佑栖有些无奈地看着我,沉默了半天,才来了一句:“我不知道,你这样算是脑子单纯呢,还是残忍呢。” 我被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弄得满头雾水,还好他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郑野狐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比你的李祝融还聪明多了,”佑栖靠在墙上,有点慵懒地笑着:“真正聪明的人,不仅能让自己心想事成,还能让朋友都跟着受益。他和他恋人的路最顺畅,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样说的话,夏宸也……” “不同的。”佑栖给我解释:“夏宸没有父母管着,又看了几个前车之鉴,才能做得这样轻巧。但是你说过,郑野狐和李祝融几乎是同时谈恋爱的,结果却大不相同。一样的年纪,他想到的事,李祝融可全没想到。” “你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愿意和我聊李祝融的问题,是什么时候?”佑栖最终还是把烟扔进了垃圾桶,细长眼睛看着我。 我几乎是马上想了出来:“我和李祝融去见我爸妈的时候。” “那又是为什么呢?你忽然就愿意和我聊李祝融了。”佑栖意味深长看着我:“你和我聊他,就是为了解决问题。你那时候为什么开始尝试着解决你和李祝融的问题了呢?” 是因为在天台上闹的那一场。 “是因为李祝融说了他爱你。”佑栖轻巧道出谜底:“其实你和李祝融两个人解决问题的关键,就是你要相信,他爱你。他也要相信,你爱他。这样你就会开始思考,他既然爱我,那么他这十年不会不来找我,他不来找我,一定是有理由的。然后你才会想,你要李祝融的一个解释。事实上,你们这半年经历的事,就是按着这个步骤来的。” “我想,郑野狐很早之前,就教过李祝融,要让你知道,他爱你。但是李祝融情商比较低,他以为让你知道就是说出来,所以才会在天台上说那句话。其实郑野狐的意思,是要李祝融让你自己相信这件事,而不是说出来。李祝融一直没找到方法。我看着着急,所以才会设计骗你们,让你们自己去发现。” 佑栖开玩笑似的摊开了手:“你看,事情本来就是这么简单的。套用一句很俗的话,爱情能解决一切问题。” 我拿着碗,看着他站在明亮灯光下,真心诚意对我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谢了,佑栖。” “别谢我,我只是催化剂而已。”佑栖看了一眼客厅的古董钟:“不早了,我得走了,还要去见一个人。” “你晚上不是在这里睡吗?”我追着他问:“我已经把客房收拾好了。” “给他们住吧,我要回家了。”佑栖促狭地朝客厅那一对指了指,提着行李,走到门口穿鞋,我只能匆匆地跑到卧室,把本来准备明天给他的礼物拿了出来。 “这是生日礼物,本来准备明天给你的。”我蹲下来帮他把礼物盒子放进行李箱:“就知道你要连夜赶回去,你等一下,我做了饭团子和汤,给你在车上吃。” “行了行了,再磨叽下去只怕李祝融会以为你要和我私奔了。”佑栖潇洒地提着箱子走人。 我带着吃的追到电梯门口,还好来得及递给他。本来还准备送他下楼,李祝融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出来,把我拎了回去,佑栖站在电梯里朝我笑,一脸“你看,我就说了吧”的表情。 - 李祝融把我拖回去,三言两语打发走了郑野狐,偌大的房子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提心吊胆地擦桌子,恨不能贴着墙根走。 “这些事留着给保姆做。”他轻车熟路搂住我腰,把手伸到我围裙下来,在我腰上乱捏:“老师,我们去睡觉吧,嗯?” 那个“嗯”字,每次尾音上扬的时候,都让我的心发颤。因为他每次这样说话的时候,都没什么好事。 “我,我还不累……” 手已经伸到衬衫底下了,不依不饶地沿着小腹往下爬。 我弹了起来,又被按下去。 “小哲,你别这样,我还要看书……” “我陪老师一起看。”他恶劣地在我耳边嘘气:“在卧室看怎么样。” 你前天就是这么说的,结果我连一页书都没看进去…… 我不敢明白地说“不行”——那样他就会开始拿出一大堆歪道理来,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学了那么多下流的话。 “老师在发抖呢,一定是冷了。”他在解我裤子上的扣子了:“我带老师去洗澡吧……” 洗澡的后续是什么,我昨天也已经清楚了! 我艰难地在他手臂围起来的空间里转过身来,试图跟他讲道理:“小哲,我们晚上的时间,其实可以用来做别的事的……” 厨房灯光明亮,照得他皮肤越发地白,墨蓝眼睛狭长,笑得意味深长:“比如说?” “我们可以看电影,或者聊聊天,你也可以看会文件……” “这不冲突。”他笑得翘起唇角:“如果老师想试试一边看电影一边……” 我败给他了。 “是老师说的,我们现在和好了,就可以像十年前一样,老师不能说话不算数。”他祭出杀手锏,一脸坦然地道:“十年前我每天晚上都和老师做的~” 作者有话要说:林太后退场。 番外见。 然后一个个退场,各自有各自结果。进入HE节奏。 第78章 如果说请郑野狐纯粹是为了看他被揍的惨样,那请夏知非,就是真的为了感谢了。 这些天,我爸天天守在研究所看林森做实验,他是难得笑的人,但是他显然是开心的,他不吸烟不喝酒,也不喜欢打牌,看电视只知道看新闻。到研究所看我们做实验,就是他这些天最大的乐趣。自从天天跟着我到研究所之后,他连每天的饭量都多了点。我和我妈看他这样开心,都不敢拦他,好在应该是李祝融和上面打了招呼,研究所竟然任由着我爸每天跟着我去A组,连正负电子对撞击那块都能让他进去。 尽管李祝融很不开心,我还是带着我爸妈搬到了学校宿舍,我每晚在客厅开地铺,白天就带着我爸去上班,我妈不放心,每天提了个袋子一直送我们到研究所门口,每天都在一路上跟我唠叨每种药的吃法,千叮咛万嘱咐,生怕我记错了。 我爸吃的药,少数是西药,大都是中成药,副作用小,共同的特点都是昂贵。我曾经一样样去网上查价格,每一种一个月的费用都比我工资要贵。尤其是我爸每周去医院打的一种据说可以增强正常细胞活力的国外来的针剂,更是有价无市的。 我先还以为,这些药是李祝融高价买来的。后来从李畅那里知道,这些药是从夏知非那里弄到的。 我一直奇怪,李祝融把持着重工,郑野狐家主要在军区和海关,夏知非比他们辈分还高一点,为什么只弄了个不痛不痒的连锁酒店。 原来他管着医药。 我和李祝融说我这个新发现,他整整笑了三分钟,笑完了之后告诉我:“夏知非不是管医药,他是因为家里有个病秧子,所以在医药那一块弄了几条路子。” 我“哦”了一声,继续在纸上写。 李祝融却放下了文件,凑了过来:“老师怎么不问我夏知非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问了你就告诉我?” 他笑着摇头:“老师今晚睡在这里我就告诉你。” 那你还是别告诉我好了。 他见我不上钩,又伸手来拿我写算式的纸:“老师在算什么,还画了函数图。” “我在算我爸每个月吃药用的钱。”我给他解释:“这种针剂我不知道价格,只能根据几个同类针剂的价格做了个需求量和价格的函数,算出来单位是欧元的……” 他的脸沉了下来。 “老师接下来是不是要告诉我,你以后还要把药钱还给我?” 我安抚地握住了他的手。 “你别发脾气,我只是算一算,不是要还你。”看他还是一脸的不爽,我只能无奈地跟他解释:“再说了,我就算想还,我也还不起啊……” 他得意地翘起嘴角:“老师知道就好,这张纸我要没收,以后不许算了。” 我拿他没办法,只能说:“好好,以后不算了。” 他这种脾气,情绪都是在心里,越是生气越是藏着。要是什么时候他脸上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只有一个意思:我不爽了,老师,你自己看着办。 我遇到他之前的时候,他脾气虽然也坏,却是直接了当的,暴躁就是暴躁,生气就是生气,却没有这样任性和蛮不讲理。那时候,有什么事不合他心意,他就只是发飙。但现在,他是摆出一张要发飙的脸,等着我好声好气地过来哄他,而且还越来越喜欢得寸进尺。 所以我一直觉得,我这种人是教不好小孩的——他就是个坏例子。我觉得他现在的脾气,大部分是我惯出来的。我当年本来是想着教得他脾气好一点,不要动不动就对付别人。结果不知道怎么搞的,我越教他,他越是状况百出,脾气也越来越任性。而且我越是在场,他越喜欢欺负别人,还动不动就威胁我,要我跟着他去做这个做那个,后来还养成了“老师亲我一口我就……”的口头禅。 就像我那时候给他做饭,本来是想让他营养均衡,好好长身体,结果他反而开始挑食了。每天指定了要吃这个吃那个,在饭桌上挑三拣四,我只能好声好气地哄着他吃。 惯来惯去,他越来越任性。我本来还以为过了十年他这么自律了,坏毛病应该都改了,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因为我陪我爸妈住在学校,天天上班,只能星期六星期天跑来他这里,因为晚上还要跑回去。他很是不爽。吃饭的时候挑了一堆葱蒜出来还不算,专拣着一道泡椒白笋的凉菜吃。我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低声劝他:“你别老吃这个,等会胃痛……” 他哼了一声,不搭理我。 我给他夹菜:“你吃点鱼,那个菜太辣了。” “我不吃鱼。” “鸡肉吃吗?这道芦笋是我刚学的……” “我不吃芦笋。”他一脸不爽,瞥了我一眼:“你不是吃完饭就回去吗?” 我拿他没办法,给他夹了一堆菜他也不吃,结果吃完饭,我还没洗碗,他就开始捂着胃了。 还好我煲了汤,端来给他喝,又找了胃药,结果他全部不肯吃,一脸倨傲地坐在沙发上看文件,一张脸冷得像雕塑。 “你总得吃药啊?”我蹲在地上劝他:“你这样的脾气怎么行,生气也不能不吃药啊。” “你不是要回去吗?快走,等会天就黑了。”他说完,重又抿着唇,一脸坚决地看文件。 他就是算准了我狠不下心。 他身上有伤,最近工作又重,天天跑去R大找我,我也看不出他瘦了没有,只觉得那侧脸简直一丝多余的肉也没有,脸色苍白,越看越觉得他现在胃疼得不好受。 我蹲在地上,摇了摇他膝盖。 墨蓝眼睛转过来,沉默地看着我。 “你把药吃了,我今晚上不回去了还不行吗?” - 事实证明,我真是该。 我一说留下来,某人就眼疾手快地拿起药丸,吞了下去,两口把汤喝完,文件一扔,把我打横抱了起来。 我气得脑仁疼,满脑子回响着六个字:自作孽,不可活。 不仅如此,经过一个晚上,我还不得不悲哀地发现,他不但不胃疼,而且精力充沛,生龙活虎,一头牛都没他身体健康。 这个骗子,第二天还趁着我没起来,跑去笼络了我妈。 自从上次我跟我爸妈说了点我和李祝融的真实情况,老太太对他反而没那么戒备了——大概也是因为知道了我爸的药价格有多昂贵,也猜到是李祝融买的。 我爸天天待在研究所,老太太不放心,天天在家翘首盼望,看韩剧都看不安生。还时不时打我电话查岗,问我爸情况。上次我带她去研究所,就为了让她知道我爸呆的地方既不危险也不艰苦。她看了之后,本来还要天天跟着来的。结果我爸不干,说:你又不懂物理,来干什么,每天吃药提前三小时就开始倒计时催我,还剩两小时催一次,一小时又催一次。你呆在这,影响别人做实验,我都不好意思。 老太太被我爸一顿抢白,只好回来了,但是没绝了念头。我不知道李祝融怎么弄的,又是怎么和她说的,总之第二天,老太太很开心地带着个R大食堂的袖章,带着个年轻女孩子,给A组成员送饭来了。我爸还没说话,她先把工作证亮出来了:“看到没,我有工作证的。你别说话,吃完饭就快把药吃了。” 老太太“合法”逗留在A组,每隔一个小时就给我爸提醒一下吃药倒计时。还带了一袋子毛线团过去,坐在休息室里打毛衣,说是打给我爸秋天穿的。 我本来对李祝融这做法不太赞同,研究所又不是我家开的,这样大张旗鼓,影响别人工作不说,看着也太嚣张了,别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不知道腹诽成什么样了。 但是,他对我的顾虑不屑一顾:“你管别人干什么?你爸妈开心最。别人有意见,又不会说给你听,当他们不存在就是。谁要是看不惯,让他来和我说。你爸妈一把年纪,想做什么就让他们去做。别人又不是你家人,你家人还是别人?” 我说不过他,又不能拦着我妈不让去——老太太一个人呆在家里没事做,就会想我爸的病,想了就伤心。我不止一次撞见她一个人偷偷抹眼泪了。 好在组长王治经常不在,齐景和我还算友好,林森对这些事一概不关心,只管他的实验。小白倒是欢腾,天天和我妈套近乎,聊得火热——现在我妈不仅每天给他多加一个鸡腿,还买了三斤米色的毛线,准备给他打一件毛衣。 - 我妈去送饭的第二周周末,我和李祝融请了夏知非来家里吃饭。 他们来的时候,是我开的门。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脸色有点苍白的,但绝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人。 我上次见他是十年前了。 他偏着头,托着下巴,用一副和他那张脸完全不配的痞子表情端详了我一会儿,然后朝着走过来的李祝融大声笑道:“冰窟窿,原来这就是你姘头啊!” 第79章 我以前说,郑野狐是我心目中最恐怖的人。 我收回这句话。 我不知道,夏知非有多好的脾气,才能把陆非夏宠成这副德性。 他简直是孙悟空转世的。 我不知道沙发上是不是真的有钉子,总之他连三分钟也坐不住,先是四处在房子里绕了一圈,四处看看,然后跑回来告诉李祝融:“冰窟窿,你这房子能闷死人,连一点植物都没有。” 李祝融瞟了他一眼:“你家不也没有?” “我们家有鱼……”他拖了一一张椅子过来,反着坐,懒洋洋趴在椅背上,像个小流氓一样,拿着茶几上的苹果在手里抛着玩。 我还以为这就是他本性,结果吃饭的时候夏知非和李祝融进书房说话,他像被谁从五指山下放出来了一样,在房子里左摸摸,右看看,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两个勺子,盖在客厅挂的那副油画里人物的眼睛上,大声叫我:“许老师,你快看,奥特曼。” 我汗颜,好在早就见识郑野狐那疯子,倒也没怎么被他吓到,问他:“你喜欢吃什么菜?” “我要吃麻辣水煮鱼,放一层红辣椒!”他举着两个勺子,得意地朝我笑。明明是像小孩一样没心没肺的表情,那张脸还是漂亮得让人不敢于他对视。 “这个你吃不了吧,要不做点清淡的?”我迟疑地问他——他是身体状况是出了名的虚弱。 他可怜巴巴地:“没事,你做吧,我不吃,就看看也好,我都好久没看过辣椒了。” 说道“伤心处”,他还皱起脸来,苍白得像雪的一张脸,那双眼睛,简直像孩子一样灵动漂亮。尽管瘦得不行,他身上却没有一点女气。我看着他的时候,总是有点晃神。因为我能在他身上看见一些专属于少年的东西,不知道夏知非怎么做到的。他大概也快三十岁了,但他身上那些干净的、明亮耀眼的、像少年一样蓬勃的东西,却始终不曾消失。 他像是被岁月遗忘了的人。 还好,他再怎么漂亮,我还是有原则的,不会给他做辣的。 看我不肯做麻辣水煮鱼,陆非夏很是不爽,围着我打转,想让我把辣椒拿出来。 我只能和他讲道理:“你看,你不能吃辣椒,我现在也不能吃。李祝融不太能吃辣,做那么辣的菜,难道让夏知非吃?” 他想了想,大喇喇一挥手:“算了,回头我让非非做!” 我做菜没什么花样的,刀功也一般,他看了两分钟,觉得无聊,在厨房里乱翻起来,还很有礼貌地知会我:“许老师,我用烤炉烤一下白菜玩吧?” 我刚救下白菜,他就在旁边用筷子戳水池里的甲鱼,把甲鱼翻了个个,拿手指去勾引它:“来咬我啊,小王八~” 这种混世魔王性格,实在让人头疼。半分钟没看到他,就又跑到客厅闯祸去了。我拿出冰块做鱼冻,他跑过来,抓了一颗冰块,放在嘴里嚼。 “你别吃冰,等会肚子疼……” 他浑不在意,笑得眼弯弯,腮帮子鼓起一块,像个花栗鼠,还趁机套我的话:“许老师,你人这么好,怎么会喜欢冰窟窿呢?” 我半天才反应过来冰窟窿是他给李祝融起的外号。 “你别吞下去,嚼一嚼就算了。”我拿了个纸杯子给他把冰吐出来。 他鼓着脸颊,花栗鼠一样看着我,忽然恍然大悟一样笑起来:“哦哦,许老师不好意思了!” - 陆非夏大概是很难得出来一次,吃了饭还赖在这里不肯走。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张碟片,说是个射击游戏,还说林尉也喜欢玩。知道我不玩游戏之后,他很是失望,被夏知非哄走了。 李祝融很不待见他:“夏知非真是当老妈子的命。” 我在一边腹诽:陆非夏可比你好多了,至少人家还知道讲道理。 下午李祝融没事做,我洗完碗,坐在沙发上看书。他过来躺了下来,头枕在我腿上。 这是他以前的习惯,经常躺在我腿上看书,玩游戏,这时候他就像从一头狮子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大猫,你挠他肚子都没关系。 “想睡觉了?”我手插进他头发里,替他按摩。 他眯着眼,摇了摇头。 “那我们就坐着说话吧,”我把书放了下来,低下头看着他:“正好我有件事和你说。” 他“嗯”了一声。 从这个角度上看过去,他鼻梁笔直,他和李貅一样,睫毛长而密,闭着眼睛的时候,眼睛下面有两抹阴影,不说话的时候,总像是忧郁的。让人提着心,生怕说了什么话让他不开心了。 但是,他只要一说话,就什么忧郁的气质都没了。 “上次我和小安打电话,他说下周他就放假了,让我们去接他回来。” “让袁海去就行了。” 我坐直了。 “我要和你说的就是这个。”我和他讲道理:“下学期把小安接到北京来上学吧。他年纪那么小,没有大人呆在身边是不行的……” “他有保姆,自己应付得来。” “不是应不应付得来的问题。”我给他解释:“小孩小时候没有父母陪在身边不行,你不是在培养继承人,你是在养儿子,他是你儿子。你首先得让他好好长大,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再考虑他适不适合当继承人。” 他睁开了眼睛。 “老师不喜欢我对小安的教育方法?” 我有点无力。 他总是把我的想法归于情绪化,因为他觉得,他的一切做法,无论是从逻辑还是从道理上,都是无懈可击的。 “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关键是,你不能这样教孩子。”我竭力给他解释:“小安是一个人,你不能替他决定他以后的命运。你只要尽好一个父亲的责任就行了,陪伴他,教导他,至于他将来要走怎样的路,要不要继承你的家业,可以让他自己来选。” 李祝融笑了起来。 他伸手,碰了碰我脸颊,然后用手指沿着我脸侧一路划下来。 “老师说的很美好,”他慵懒地眯着眼睛:“但是,他既然是我的儿子,他就只有一个选择。他不选,他的堂兄弟也会逼他选,他当不了平凡人。” “这不公平……” 他手指按在了我嘴唇上。 “这很公平,老师。”他又闭上了眼睛:“他比别的孩子有钱,有权利,他生来就是上位者。而这些,就是代价。” 这些代价,是每个人都付出过的。无论是他,还是郑野狐。 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安那孩子很会装可怜,老师心软,容易被骗。”他捏了捏我下巴:“但是不要对小安太好……” “为什么?” 我以为他又会说什么继承人不能有太多弱点的那一套。 结果他只是拉着我的衬衫领口,把我拉得低下头去,亲了我嘴唇一下。 “因为我现在,很不高兴。” - 无论如何,李貅还是接过来了。 我本来准备和李祝融一起去接他,结果被李祝融缠得,凌晨才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李祝融早就走了。 我和李貅住过一阵,也知道他喜欢吃什么,本来还准备炖鸡,但是腰酸背痛,站不住,只做了盐酥鸡和炸得金黄的小鱼,海带汤放在瓦罐里炖着。在沙发上睡了一觉,醒来就天黑了。 我打电话问李祝融,他说已经到北京了,正在车上,还有十分钟就到了。 外面下雨,我带了伞去接。C城那边气温高,李貅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从车里出来,被冻得抖了一下。 “别感冒了。”我给李祝融递了伞,顺手从车里拿了毯子,给李貅披上,毯子太长,拖在地上全沾了水,我干脆把李貅抱了起来。 平时那么任性的小孩,其实也没比别的五岁小孩重上多少。大概是在车上睡了一觉,还没完全清醒过来,意外地乖,搂着我脖子,一双眼睛雾蒙蒙地看着我。 “给我吧。”李祝融把李貅接了过去,一手抱着,把伞塞到我手里,揽住了我肩膀。 李貅搂着他脖子,靠在他手臂上继续睡觉。 - “把他放在沙发上,别吵醒了。” 李祝融把李貅放在沙发上,我拿了毛巾给他擦身上的雨水。 “我先去做饭,让他睡一会儿,你也去洗个澡吧。”我把毛巾给他自己擦:“饿了的话,先喝点粥,我中午做的。” 李祝融在我脸上啃了两口,换衣服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李貅脸上红红的,我以为是着凉了,结果量了体温也正常。 给李貅洗了澡,安排他睡了。我回到卧室准备睡觉,李祝融正在洗澡,我躺在床上,卧室门忽然被敲了两下。 李貅披着毯子,站在门口。 “怎么了?”我蹲下去问他:“饿了?还是不舒服?” 小孩脸红红地站着,睫毛卷翘,一言不发。 “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啊,是不是你爸爸欺负你了……” 小孩抬起蔚蓝眼睛,瞥了我一眼,又很快垂下去了。 “我不喜欢那张床!” “这样啊……”我忍着笑,揉了揉他头发:“那你今晚上就只能和我们一起睡了。” 第80章 我让李貅睡在床上,小孩皮肤奶白,穿着米色睡衣,棕色头发翘起来,乖乖躺着。 “我不想睡觉。”他用下巴压着空调被的边缘,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要我陪你说话吗?”其实我更想问他要不要听故事。 他撇了撇嘴,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你等一下,我去看看你爸什么时候出来。”我替他掖了掖被子,去了浴室。 我得说服李祝融,让他不要把李貅扔回客卧去。这个问题显然不适合当着李貅面和李祝融说。 浴室的门本来是半透明的毛玻璃,在我几次抗议之后,换成了现在的门。但是淋浴区还是透明的,水雾缭绕,先看见修长的脊背,细腰,窄臀,然后是长腿…… 我还没发表感慨,他先吹了声口哨。很坦然地转过身来,走了过来,伸手按在淋浴区的玻璃上,翘着唇角对我笑:“老师等不及了?” 我咳嗽了一声,转开了眼睛。 “我进来是和你说,今天晚上可不可以让李貅和我们一起睡?” “他又跑过来找你了?”很是不悦的语气。 “他可能有点不舒服,”我跟他解释:“虽然没有发烧,但是脸红红的。他可能有点认床,他才四岁,和大人睡也是应该的……” 李祝融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你……答应了?” 我半天没等到他回答。 “老师,你抬起头来。”他用指节敲着玻璃。 我抬起眼睛,看着他。 “看这里。”他偏着头,用手指划着玻璃上的雾气,朝玻璃上哈了一口气,然后一笔一划地写道:NO。 “你别这样,他……”我还想继续跟他讲道理,他翘起唇角,额头抵在玻璃上,眯着狭长眼,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被那墨蓝眼睛看得慌起来,简直有点语无伦次了:“……我保证他只睡一个晚上,明天我给他把房间收拾得好一点……” “嘘~”李祝融朝我做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淋浴区的入口:“老师想让我答应,就从那里进来。” - 我迟疑了一下。 和他讲道理,显然是讲不通的。 但是李貅想和我们一起睡,不管是我还是李祝融拒绝了,他都会伤心的。 他只是个五岁的小孩而已。 这父子两个,都是一样的人,哪边都不会退让的。 好在我们有三个人。 他不让步,他也不让步,最后让步的只能是我。 - “老师身上还穿着睡衣呢,”李祝融抱着手臂,坦荡荡地站在那里审视我:“把衣服脱了吧,不然等会没衣服穿,要光着出去了。” 我被他描绘的前景吓了一跳,咬牙把睡衣脱了。 “内裤呢?”他好整以暇地笑我:“老师今晚想不穿内裤睡?”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是手放在内裤边缘,却怎么也拉不下去。 “老师不是要在这站一晚上吧……”他笑着揶揄我。 我连头也抬不起来了。 他翘着唇角看了我一会儿,忽然伸手把我拉了进去。 “我逗老师玩的~”他咬着我耳朵,促狭地笑了起来:“老师可以穿我的内裤出去。” - 温热的水劈头盖脑地洒下来,我只觉得浑身都在发烫,眼睛也不敢睁开。 “老师看看我嘛……”他压低着声音在我耳边蛊惑:“不听话我就把小安扔到客房去了。” 我低着头,睁开眼睛,正好看见他下腹贲囧张的欲囧望,吓了一跳,无所适从地抬起头来。 他倒是悠闲,用手掌接了沐浴露,从我肩头涂下来,他掌心温度高得吓人,烫得我不自觉地瑟缩起来。 我是一点自制力都没有的人,只是被在身上暧昧地按揉了两下,腰都软了下来。身下的欲望也迫不及待地抬头了,被他隔着内裤用手掌覆住,笑着咬我脖子:“老师起来了呢……” 他整个人赤裸着,胸膛上肌肉结实,有意无意地蹭着我胸膛,下腹的欲望也大喇喇地立了起来,我别开了眼睛,在心里腹诽:不要脸,不要脸…… 这个不要脸的某人,不仅隔着内裤按揉着我的欲望,还伸手把我内裤扒了下来,把我按在了浴室的玻璃上。 “这个姿势我想了很久了……”他整个人覆了上来,下腹贲张的欲望烫得吓人,猥亵地在我臀缝里摩擦着,伸手捏住了我前端按揉着:“老师猜猜,我最想在哪里做?” “……” “是在我公司的办公室,”他伸了一根手指,沾了黏腻的膏体,猛然刺了进来,毫不留情地抠挖着,我腰都软了下来,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往下滑。 他揽住了我的腰。 两根手指,骤然伸到底部,按住敏感的一点,我像是被轻微的电流击中,整个下半身都因为快感而麻痹了。 “在八十层的落地窗前面,扒光老师的衣服,把老师按在玻璃上,”硕大的前端,似有若无地在入口戳刺着,忽然猛地一下,直冲了进来,我尖叫一声,听见李祝融咬着我耳朵笑道:“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在我办公室的落地窗上,狠狠地,操老师。” 因为羞耻,我全身都在发烫,被侵入的感觉如此强烈,感觉身体里被一寸寸地挤开,火热的肉刃蛮横地侵入进来。过多的润滑剂被挤了出来,沿着大腿根流了下去。 眼泪在控制不住地往外涌,身体却早已适应了这样的侵入,习惯性地收缩着,异物感越发强烈。 “老师里面好紧……”他咬着我耳朵,掐住胯骨,大力地抽送起来。 “慢……慢点……小哲……” 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明明羞耻得恨不能马上晕过去,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却都因为快感而战栗着,包裹着异物的甬道因为不断涌出的液体而越来越滑腻,抽送也越来越顺畅,肉刃抵住了最深处的某个点,恶劣地碾磨着。 “啧啧……”他用手指抹了抹玻璃上的白色浊液,笑着按揉着我前端:“老师早泄呢。” 你才早泄! 事实上,他要是早泄,我会很开心的。 压在玻璃上泄了一次,被抱起来,盘住了他结实的腰,后背顶着玻璃,每一下都顶到最深处,整个下身都一片狼藉黏腻,然后被抱到洗手台上,因为“我想看着老师的脸做。” 跪在洗漱台上,整个上身趴下去,屁股却高高翘起来,可以清晰地看到抽插的细节,简直像动物一样。我羞耻得不敢看镜子,只能闭着眼睛,无法自控地抽搐着。 被折腾得快失去意识,整个下半身都因为快感和痛感而麻痹着,直到他咬着我胸口,不情愿地射在我身体里。 被放在满浴缸的热水里,快散架的身体惬意得想要叹息,李祝融也坐了进来。 “小哲,你太过分了……”我累得眼睛都睁不开,连控诉也没了力气。 “还有比这更过分的,”他若无其事地吻我:“老师再围着小安打转的话,就可以试试看了。” 我累得和他讲道理的力气都没了。 朦胧中被擦干了身体,换了睡衣,后面的事就记不清楚了。 - 昨晚本来还想给李貅讲故事的,现在一想到我是被李祝融抱出卧室的,我连睁开眼睛的勇气都没了。 还好,醒来的时候李貅已经不在了。 看了钟,是十二点,早餐是保姆做的,李家从来不请钟点工,都是从李家老宅拨人过来。 我腿发软,顺着墙边,走到客厅门口,躲在一边看。 李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玩一个显微镜,李祝融不在,李畅也不在,应该是去公司了。 我纠结了一下,是若无其事地出去和李貅打招呼,还是溜回来。 最终我选择了过去和李貅打招呼。 “小安,这么早就起来了?”我竭力让自己显得自然一点。 他瞥了我一眼:“是你起得太晚了。” 我默默地往厨房走。 “还有十分钟就开饭了,你吃个苹果吧,爸爸中午不回来了。”他眯着眼,看了一眼显微镜,问我:“钻石和碳棒的真的同一种元素构成的吗?” 我终于确认,他对于昨晚的事毫无知觉。总算放下心来,在沙发上坐下来,准备给他好好讲一番物理。 我才讲了两分钟,他就说:“你别说这么多了。” “为什么?” “你昨晚叫那么大声,再说话嗓子会坏掉的。” 第81章 完结章 我逃回了学校。 盛夏时学校里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荫,我进去的时候,正是下课的时候,学生的人潮从教学楼里涌出来,一色的青春面孔,抱着书本,三五成群,像溯流而上的鱼群。 我穿行在鱼群里,心里像是有什么冷硬寒冷的东西,渐渐融化开来。 没有什么地方,比学校更能让人发觉自己老了。 但是能这样安心地老,也是一种福气。 我打了电话问我妈,她正在做饭,听说我回学校吃饭,开心地笑:“那我再炖个鸡给你吃?” 我爬到研究所的五楼,休息室里静悄悄的,我去林森的研究室,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一阵喧哗,小白哈哈笑着,大声说:“我们天体力学内部争端,量子物理不要来搅局啊!” 然后是齐景哼了一声,可以隐约听见我爸和林森低声讨论算式。 我推门走了进去。 意料之中的画面,林森拿着笔,和我爸一起站在白板面前,齐景穿着修身的衬衫,姿态潇洒地靠在办公桌上,抱着手臂看白板,小白手里还捏着一根巧克力棒,头发乱糟糟的,也盯着白板。 我先叫了一声“爸”,然后和齐景打招呼:“吃中饭了没?” “没。”齐景指了指白板:“我们在写圆形限制三体问题的小天体运动微分方程。” “写出来没有?”我也盯着白板看。 “拜某个量子物理学家的建议所赐,我们正在着手写十八阶的常微分方程。”小白耸耸肩。 “如果你平时多看点数学书,就不会连3个二阶的常微分方程也看不懂。”齐景反唇相讥。 小白炸毛了。 “过分依赖数值和定性就只能走进死胡同。用分析法不挺好,把天体的坐标和速度展开为时间或其他小参数的级数形式的近似分析表达式……” 我扶额,决定回去继续看我的数学书。 - 我坐在休息室里,看一本常微分的书,等着中饭,然后手机响了。 是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 我认识罗秦其实已经很久了——和李祝融一样久。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李祝融,是学校找去当他的家教,他坐在一张深红色天鹅绒的沙发椅上,皮肤雪白,眼神倨傲,懒洋洋地看着我。在他左边,两个人正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下棋,都抬起脸来看我,对着我笑的那个是郑野狐,戴着眼镜有点怯懦的那个是罗秦。 我没想到他会打电话给我。 “许老师吗?” “是我,你是?” “我是罗秦。” 我对罗秦,并没有太好的印象。 他过得并不好。 他没有朋友。 到了他那个地位,真正的朋友,大都只能从和自己同阶级的人之中找,但是他从小就被郑野狐和李祝融欺负,被那样侮辱过,不可能再和他们玩在一起。 我和李畅问过他,他说罗秦是一个孤僻的人,平时也不大出席公众场合。 我知道他很可怜。 但是他朝我吐过口水。 “许老师现在可以出来吗?我想请你吃饭。”他的声音有点僵硬。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但是陈柯的前车之鉴在那里,对于这种有点怪的人,我心里还是能避开就避开的。 “我已经准备吃饭了。”我不想骗他:“我今天中午要和我爸妈一起吃饭。” “这样啊……”那边沉默了很久,但并不安静,听得见有车的声音,而且他似乎在吸烟。 过了很久,久到我都想说“没事我就挂电话了”,他终于又说了一句:“那老师晚上可以出来吗?” 他的声音很不正常,我先以为是语气僵硬,后来发现他声音里的那种灰暗是有感染力的,连我听着也心情低落起来。 “你……”我有点踌躇,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没事吧?” “我很好。”他几乎是有点神经质地迅速回答。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只是,想见你一面。” 但是我们一点都不熟。 我在心里腹诽了一阵,还是决定去看一看,毕竟他也不可能把我吃了:“这样,晚上你到我们学校来,我请你在学校旁边吃饭吧。” - 其实见罗秦之前,我都有点想不起他是什么样子了。 见到之后,发现他比我印象里苍白,他的脸窄,眼眶深陷,眼睛颜色很浅,眼梢下撇,看起来很忧郁,带着点神经质。 他打电话来找我,我以为他是有什么话要说,结果直到点完了菜,他也只和我说过两三句话而已。 那三句话是: “许老师,你到了?” “你先点菜吧。” “你现在还喜欢吃鱼吧?” 我也一直找不到话和他说。他也一直没说什么,好在菜都不难吃,不然真是煎熬。 罗秦大多数时候都在看我吃,他吃得很少,简直是喂猫的食量,相较之下我也不好意思吃太多,才放下筷子,李祝融打了电话来:“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和别人吃饭,等会打给你。”我忙不迭把电话挂了。 我觉得罗秦应该是很讨厌李祝融的,所以怕他尴尬。 “许老师还有事?” “有人在等我回去。”我一身骨头酸,这样正襟危坐其实坚持不了多久的。 “许老师先回去吧,我再坐一会儿。”他说完,朝我笑了笑。 我这才发现,他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其实是有个酒涡的。 我转过身的时候,听见他在背后说:“保重。” - 走出来不远,就被李祝融的车截住了。 李貅也在车上,上来就问我:“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吃饭?” “我是去见一个人。” “谁?” “一个有点奇怪的人。” - 回家的时候又下雨了,不少人在雨里奔逃,我们坐着车直接到楼下,没淋到多少雨。 李貅倒是欢,洗了澡还不肯睡,穿着睡衣坐在客厅玩游戏,我努力和他讲道理,说睡眠不足会长不高,他就说他会和他爸爸一样高。我说小孩子不能养成晚睡的习惯,他说以后变成大人还是要晚睡,为什么不能养成习惯。 最后说不过去了,他就拿出杀手锏,死死握住游戏手柄,像任何一个跟家长耍赖的小破孩一样大嚷:“我不,我就不去睡觉。” 我还想和他讲道理,李祝融端着杯水一边喝一边走过来,顺手把李貅拎起来,扔回他自己的卧室去了。 为了避免被李祝融拎回去,我就自己回卧室去了。 - 卧室的天花板,和墙的交线雕了很多小天使。 窗外还在下雨。 我是从失去意识的状态再醒过来的,很热,李祝融一条手臂揽着我的腰,另外一只手在玩我头发。 我觉得腰椎快断掉了。 “小哲……”发出的是完全哑掉的声音。 “老师醒了?”他还在拿手指划我头发,半偏着脸,嘴角上翘:“老师要喝水吗?” 我点头,他端了水来,扶我起来喝。 只是动了一下,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 “那是什么东西……”我的脸在发烧:“快拿出来。” 他饶有兴味地挑起眉毛:“老师,你这是请求的态度么?” “别玩了,小哲,”我动作僵硬地靠在他身上:“我不喜欢这样,很难受。” 没有人会喜欢身体里藏着一个自己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的。 很小,像硬币,我瑟缩了一下,天知道他刚刚做的时候放了什么进去。 “老师真的要拿出来?”他用膝盖分开我腿,唇角翘起来:“我拿出来了,老师就要收对它负责的……” 总之你别放在里面就是。 手指探进去,我泄愤地捶了他肩膀一拳,他只是笑,现宝一样捏着那东西递到我面前。 是一个金属环,白金色,光华内敛,即使沾了不知名的液体…… 和套在他无名指上那个,是一模一样的。 他捏着这戒指,对我笑得眼弯弯。 “老师,你答应了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圣诞快乐。 今天是小安生日。 李许是一段很长的旅程,谢谢大家陪我一直走下来。 也希望大家以后还会和我一直走下去。 番外会先放我自己策划很久的一个番外,然后是李貅的番外,然后是郑野狐番外,还有李许两个人的番外。 第82章 、一直想写的一个番外 北京夏天总有暴雨。 已经是深夜了,下着大雨,R大外面大大小小的饭馆都关门了。 “自然情”是R大外面的一家饭馆,以水煮鱼出名,平时都是十点钟关门的,今天却一直开到了十一点。 许瑜是这个饭馆的服务员,她是R大的学生,大二,在这做兼职,半个小时前,她去提醒老板娘要关门了,老板说:“等一下。” 她想,老板娘今天破例,也许是为了坐在窗边座位上的那个客人。 那个客人已经坐了很久了,他像是在等人,但是许瑜从来没见过哪个等人的有他这么好的耐心。他很年轻,很瘦,穿着质地良好的西装,长得很好,脸很窄,眼睛很忧郁,脸色苍白,像是时下流行的那种吸血鬼一样的美男。 他浑身都萦绕着和这家物美价廉的饭馆格格不入的气息。 许瑜想,也许他等的人不会来了。 许瑜当了半年服务生了,见过在饭馆里吵架的情侣,但是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看起来像他这么悲伤。 十一点半,许瑜问老板娘要不要关门,老板娘默许地点了点头。 许瑜朝那客人走了过去,她刚走了几步,那客人就站了起来。 他似乎对别人的心思很敏感,这份敏感,和他显然是上层人士的身份不符。 许瑜去关门的时候,看到店门口那辆黑色的兰博基尼已经开走了。 - 林佑栖接到罗秦电话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我让人捅了李祝融一刀。”这是他第一句话。 林佑栖当时正准备睡觉,听到这话,也不惊讶,平静地问他:“什么时候的事?” “前两天。” “为什么突然想起要捅他?他混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佑栖点了烟,把窗户拉开,散烟味。 “我在翻你给我的病历,看他们快和好了,觉得不能这么便宜了他。”罗秦靠在车里假寐,把手搭在黑色的真皮沙发上,司机是罗家的老人了,这样的话不用怕传出去。 佑栖笑了起来。 北京下雨,C城却正天晴,夜风凉爽得很,他索性坐在了窗台上,吸起烟来。 “应该的,许煦现在一身的病,瘦成一把排骨,剐了他都不解恨。”林太后悠闲地弹了弹烟灰:“要不是许煦认准了他,老子抹点肉毒杆菌毒死他。” 罗秦似乎不想再继续这话题。 “郑野狐没有再找你麻烦吧?” “没有。他聪明得很,怎么会找我麻烦。” 上次林佑栖设计骗李祝融和许煦,其实是和罗秦两个人想的办法,几次险些穿帮,最后一次罗秦来了C城。只有一个人撞破了他和林佑栖的事,那就是郑野狐。 那时候郑野狐还不认识林佑栖,见到林佑栖和罗秦在一起,也只是奇怪罗秦竟然来了C城。不过他也知道罗秦对许煦的心思,所以没怎么上心。 后来在医院,郑野狐撞见林佑栖,这才知道林佑栖竟然是许煦的主治大夫。 林佑栖一直说郑野狐是最聪明的人,就是因为郑野狐当时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想起了他见过林佑栖和罗秦在一起,然后猜出了林佑栖和罗秦是在密谋什么,而且当即判断出他们并不是想对李祝融不利,于是决定不戳破这件事。 而且,这只狐狸还不放心,走之前还要警告林佑栖一下,让他们不要想什么歪点子:“这位林医生好面善啊,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啊~” 这样的心机,也只有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家族里,才养得出来。 - 林佑栖一直挺可怜罗秦的。 这世上,爱一个人的方法分很多种。 有些人,是像李祝融那样的,他喜欢你,就得把你栓在身边,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还有一些人,是像罗秦这种的。 许煦身边有很多人,朋友,父母,还有给李祝融说话的人,这些人都有各自的说法,也都想许煦按着自己的想法走,因为他们都觉得自己是对的。 但是罗秦不同。 他是那种,许煦想怎么做,他就帮许煦怎么做的人。 许煦想逃跑的时候,他暗中联系蒙肃,把许煦弄到国外。蒙肃不过一个家族旁系,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资本和李祝融斗,其实暗中都是罗秦的人。许煦从来不是好运气的人,蒙肃也从来不是什么骑着白马从天而降的人。 他未必不如李祝融,罗家虽然低调,也是几十年的积淀,他要是站出来,许煦感激的那个人,也许就不是蒙肃,而是他了。 但是他一直藏着。 林佑栖看着都替他心酸。 他没见过这种人。 但是这世上总有些这样的人。 他喜欢你,你却一世不知。 -------------------------------------------------------------------------------- 我叫罗秦,罗家的罗,秦家的秦。 我爸和我妈联姻,生了我。 他们俩这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对家族有用的事,就是和对方结婚。 我爸喜欢养女人,喜欢赌钱,我妈喜欢买衣服,买珠宝,买鞋子,买跑车。 在几个家族里,对我爸妈这一代,有一个统称,叫做垮掉的一代。我想原因是因为我爷爷那一代太强势了,又长寿。我爸妈他们生下来没用,只能垮掉,整天傻吃傻喝,联姻生孩子。 我是跟着我爷爷长大的。 我爷爷是个很凶的人,李祝融的爷爷也很凶,但是李祝融的爷爷讲理,我爷爷不讲理。 我小时候很胆小,所以李祝融和郑野狐经常欺负我,季野也欺负我。我小时候经常挨揍,其实被揍多了也没有什么。 我是见到许煦之后,才渐渐胆大起来的。 - 许煦是李祝融的家教老师。 我第一次见到许煦的时候,他夹着两本书,穿着一件白衬衫,很瘦,呆呆的,他不知道李祝融找他做什么。 我很喜欢他,因为他和其他的人不同,不谄媚,也不讨好,他笑的时候很干净,那种干净的感觉能透到人心里去。 他走了之后,李祝融和郑野狐嘲笑他,说他看起来很傻,像个二愣子,说他一定是个书呆子…… 我知道,他们其实很喜欢他。要是真的讨厌的话,他们就不会提了。 他们抢过我很多东西,抢了之后就扔掉。 但我从来没有像这样伤心过。 我这辈子最伤心的和最开心的,都是因为这个人。 我其实有很多话想和他说。 但一直也没有机会。 我其实想跟他说,许煦,你知不知道,我其实很感谢你。以前我挨了打,我爷爷只会说是我没用。但是你会教训李祝融,你说没有谁应该被打,没有谁应该被欺负,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 别人都说,善良没用,老好人没用,这些人说得多了,你也总是反思自己的错,其实我一直很告诉你,你没错,你对得起每个人,好人对强者没用,因为好人总是要公平,要和平,好人总是帮被欺负的人说话的。 许煦,我最开心的事,是那天你看见我的字写得好,你要我教你写字。那天他们都不在,就只有我和你,你写字的时候,我看着你,心里很开心。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时候你的样子。有一次我喝醉了,还梦见那时候的你。 你总是笑着的,干净温暖的,我有无数次梦见你对我笑,问我:“罗秦,你怎么不去上学啊?” 李祝融很不喜欢你对我好,他和郑野狐开始天天找我的麻烦,他们甚至当着你的面扒了我的裤子。那时候我羞耻得恨不能死去。 那天晚上,我暗自发誓,我一定要把你抢回来。 可是你为什么会喜欢李祝融呢? 你是好人,好人为什么都要去改变坏人,好人不是该过一辈子好日子吗? 但是你喜欢他,你只有在他身边才能过好日子。他不是好人,他折磨你,我只能努力地让你过得好一点。 我一直没有让你知道我做过的事。 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可怜。 只是今天下午我忽然很想你,我想见你一面,见一面就好了。 - 许煦,我最后悔的,就是那年春天,我在你们学校门口守了一个下午,等到你提着箱子出来,你被退学了,准备回老家。 你看着我,我也看着你。 我忽然就慌了,骂了你一句同性恋,就落荒而逃了。 这么多年,我其实一直想告诉你,那时候,我其实是想跟你说:跟我走吧,我会保护你。我不会像李祝融一样辜负你。我已经和我爷爷出柜了,他打得我半死,我磨了他半年,一次我病到快死之后,他终于决定不再管我了。 我不会和女人结婚,我不会生儿子,我家其实也很有钱,我不比李祝融穷。 我会听你的话,我不打架,不飙车,我也不会欺负别人。 许煦。 要是那天我把这些话说出口了,是不是你就会跟我走? - 往事若能佐酒,想你便是一场大醉。 作者有话要说:唉…… 这是我开李许时就想写的番外。 接下来写李貅和许煦相处的番外。 第83章 、小阎王的番外一 (葬礼) 今年有几个葬礼。 我没想到李祝融的爷爷会猝然倒下。 印象中,那是个很厉害的老人,因为厉害,几乎是刀枪不入的。 我仍然记得,他加诸于我身上的,那些沉重的绝望。 那时候李貅刚上一年级,正是秋天,据说他爷爷白天的时候,还在精神奕奕地跟夏宸的外祖父下棋,晚上就忽然倒在了浴室里。 是他的副官觉察到不对劲,跑进去查看,才发现他倒在浴室的地板上,气息全无。 当时已经是11点,我们已经睡下了,李祝融接了个电话,从阳台上回来,开始穿衣服,我迷迷糊糊地问他:“怎么了?”他在我肩膀上按了一下,说:“没事,你继续睡。” 当夜他就赶了回去。 李老爷子年事已高,李家有全套急救装备,还有医生待命,据说当时救回来三分钟左右,意识清醒,但是不能说话,用手指指了指李祝融,随后陷入昏迷,凌晨六点确认死亡,当时我正在睡觉。 七点钟,李宅开始通知北京亲友,那时候我正因为早起意识模糊地坐在桌边吃早餐,自从我和李祝融搬回来以后,我妈就不再叫我起床,好不容易李祝融不在,我妈终于重拾这权力,逼我吃早餐。 就在我快把脸栽进粥碗里睡着的时候,李祝融打了电话来。 “老师,起床没?” 我看了眼虎视眈眈的老太太,默默扒了一口粥:“起了。” “穿好衣服,就穿那套黑色的西装,配那条缎面的黑色领带,过半个钟头小安会到你那里,袁海会带着他和你一起到我这来。”他似乎很忙,一边似乎还在做决定:“选这个。” “发生什么事了?”我隐隐有不祥预感。 “我爷爷刚刚过世了。”他平静告诉我:“跟伯父伯母说一声,就说你这两天不回家住了。” 这消息对我冲击力太大。 “我这边还有事,先挂了。”他沉着声音说:“别乱想,有我呢。” - 我和我妈说了这事,我妈很是着急:“这按礼数我们是要上门的吧……” 我宽慰我妈:“没事,我去就行了,你们不用登门,他家是一趟浑水。” 我妈一听更急了:“他家现在不是在抢家产吧,你不去行不行啊……” 都是小白,天天撺掇我妈看电视剧,连抢家产都想到了。 还不容易把老太太劝消停了,袁海来敲门,说李貅到了,让我不要带东西,人过去就行。还宽慰我妈,说:“别担心,现在李家是李总当家。” 我不太想和他说话,但是是他去接李貅过来的,应该对李貅的反应很清楚,李貅和他太爷爷的感情又很深。 “小安现在怎么样了?” “如果你是指有没有哭闹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没有。”他公事公办地回答我。 其实哭闹的话,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 我上车的时候,李貅穿着黑色的小西装,平静地看了我一眼。 不知道是谁给他梳的头发,把柔顺的棕色头发全部梳到后面,我这才发现他的脸其实很小,更加显得一双湛蓝的眼睛亮得吓人。 朝李宅去的路上,直到我开声之前,他没有和我打招呼,也没有和我说话。袁海坐在副驾驶座上,后座的空间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吃早餐没有?”我问他。 他摇摇头。 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袋饼干。上次夏宸来做客,和我说了一些可以用烤箱做的东西,我试着做了些饼干,但是李貅一直在读书,家里也没人喜欢吃这个。 “我不吃。”他简短拒绝。 不过六七岁的小孩,抿着嘴的样子,简直像极了李祝融。 我只好把饼干又放回口袋里。 “拿来!”他忽然恶狠狠地说。 “什么?” 他伸手把我袋子里的饼干抢了出来,刻薄地抱怨:“放在口袋里难看死了。” 抱怨完还不算,他又不吃饼干,攥着那袋饼干,缩到沙发的角落里去了。 我以为他是想睡觉了,坐过去问他:“想睡了?要不要靠在我腿上,你吃了东西再睡吧……” 他忽然抓住了我衬衫。我以为他又要说什么,接过他只是爬到我怀里,找了个舒适的姿势,然后靠在了我胸口。 “你好啰嗦……”他声音闷闷地小声抱怨:“你做的饼干真丑。” 我不知道回他什么好。 “你一定很讨厌我太爷爷。”他像是在控诉我一样,闷声闷气地说:“你们都讨厌我太爷爷……” 我感觉他在说“你们都不是好人。” “我确实很讨厌你太爷爷。”我这样告诉他。 李貅抬头看了我一眼,就准备爬走。 “他对我来说是坏人,但对你来说是好人。”我告诉他:“但是现在他死了,死者为大,以前的事我就不说了。我知道你想哭,也有人跟你说,男子汉不能哭,但是是不是男子汉不是由别人定义的,是由自己决定的,真正的男子汉敢哭敢笑,不怕丢脸。哭完之后,你不要辜负你太爷爷的期望就行了。” 李貅皱着脸看着我:“你以为我会哭?” “没有人不会哭。你不喜欢别人看的话,自己躲起来哭就行了。愤怒可以发泄,悲伤也应该发泄出来。” 李貅又回到了沙发的角落里,把自己缩成一团。 - 李宅很忙,人很多,但是看起来丝毫不乱。 我们的车一停下,就很多人围了上来。 李貅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他是李家现在的继承人,相当于以前的李祝融,随着夏家和李家的老家主相继去世,现在轮到他们这一代小孩当继承人了。 很多人不认识我,但也从我牵着李貅的手猜到了我是谁。 李家的人,不论聪明还是愚笨,都有一项与生俱来的天赋,叫做看不起人。 如果不是李祝融亲自来接我们,我大概会被李家人的目光钉成筛子的。 李祝融给我和李貅两人的扣子上都系上了一缕麻。 “小安跟着我迎接客人,老师去跟袁海见管家,把预算交上来,然后到灵堂来。” 我去灵堂的时候,郑野狐已经到了,正在敬香,那一大一小有着同样的背影,背脊挺直,和李家的长辈一起迎接着来吊唁的宾客,不时还礼。 我走过去,郑野狐眼尖,先看到我,大惊小怪地:“哎呀,是许老师啊!” “这是预算,这是支出,”我把管家报的帐给他看:“还有,什么时候开中饭?” “十二点开。”灵堂里有不少诵经的僧人,他提高了音量,对郑野狐说:“你是要去找夏知非下棋还是要我把你扔出去。” 郑野狐找夏知非下棋去了。 站了一上午,准备带李貅去吃饭,发现他不见了,最后找到他是在李老爷子的书房,平素拽得要死的小屁孩哭得眼睛肿肿的,缩在他太爷爷的太师椅里睡着了。 第84章 、李貅的番外(二) 我父亲最后的日子,李貅一直陪在他身边。 那年冬天,北京很冷,飘了一冬天的鹅毛大雪,甫仁医院最好的病房虽然温暖,虽然设施齐全,比我在C城住的病房还要明亮宽敞,却不能开火。我们在医院的家属楼做饭,去我爸的病房送饭要走五分钟,李貅才那么小,穿着白色的羽绒服,像一只团子,也不肯让人抱,牵着我的手,自顾自在雪里走。 李祝融经常和我们一起去,他不在的时候,让李畅跟着我们,他在的时候就是他,李貅在他面前从嚣张的小老虎变成了乖巧的猫,他一手抱着李貅,另一手揽着我肩膀,冬天他常穿深灰色风衣,衣服上有隐约的烟味,临近过年,公司里的事也多,他两头跑,换了别人总会有点疲态的,他却总是一贯地冷硬坚毅,除去打电话骂下属的次数比以前多之外,与平时并无二致。 我妈陪我爸住着,虽然请了两个护工,老太太却每晚都睡不着,坐在床头看着我爸,直到深夜。 我劝她,她神情萧索地看着我爸,和我说:“一世夫妻……以后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她和我说当年她和我爸的事,说她小我爸整七岁,说当年她有一头好头发,织着大辫子,学校好多男老师都喜欢她。我爸那时候是教物理的老师,高高瘦瘦,白白净净,来打饭的时候总是垂着眼睛,不敢看她。后来学校的学生造反,打老师,砸了我爸的头,她听到消息,急得一夜睡不着,又不好意思去看他。结果第二天,我爸又来食堂打饭,头上裹了块纱布,还是白白净净,垂着眼睛不敢看她。她也不敢看我爸,因为她知道那学生拿包着铁皮的黑板擦砸我爸,哭了一夜,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 她说,她知道我爸心里喜欢她。食堂有二十多个窗口,我爸就盯着她那个窗口,打了整整四年饭。她以前做菜做得辣,我爸打了饭,就坐在食堂角落里吃,辣得直吐舌头,下一餐还是来打她的菜,风雨无阻。我爸不会做饭,放假也在食堂吃,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脊背瘦瘦的。那时候她想,要是她能嫁给她,一定每天都给他做饭,让他过得好好的。 她说,后来她就不做辣的菜了,只有一次,别人给我爸安排相亲,她听了,气得不行,往菜里放了一大铁勺辣椒粉,白菜都做成红色了。我爸吃了,第二天又来打饭,垂着眼睛,上了火,额头上老大一粒痘,红得发亮,那时候她看着我爸,心想:这个人是喜欢我的。 她一直等着我爸,那时候结婚早,好多人找她相亲,她都不肯点头。等啊等,等到她都快成老姑娘了,我爸终于来了。 她说,我爸这个人,嘴拙,什么事都放在心里,生气也在心里,心疼也在心里。刚结婚的时候,她性子急,和我爸吵架,我爸不会说话,气得脸发白,就是不会骂人。她看着我爸气得在那发抖,就什么话都舍不得说了。 她说,这么些年,我爸上班辛苦,瘦得像竹竿,她一直想,等他退休了,她也退休,天天给他做饭,逼着他吃,把他养成个胖老头。她说,她还要教我爸打麻将,打扑克,等到他老得动不了了,看不了书了,她就陪他坐着,晒晒太阳,听听戏…… 她说,一世夫妻,总以为能到头。却没曾想,一辈子这么快就没了。 - 入冬之后,我爸病情骤然加重,呕吐,腹泻,食欲减退,他一夜之间瘦下去,瘦得脱了形,我给我爸擦澡的时候,他的肋骨一根根数得清楚。他胸腔疼,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十月初,他腹部出现积水,癌症扩散,疼得哀嚎。我每次总是不敢在他病房里多停留——他怕我担心,在我面前总是死咬着牙关忍着,我走了他才敢叫出来,我趴在门上听,因为肿瘤压迫,那时候他声音已经完全嘶哑了,一声声哀嚎,我的跪在门外听,心像是被放在滚油上煎。 十月十四开始用阿片,中药还是没停,我爸开始打不起精神了,疼痛倒是好了一点,只是有时候说着话,就开始打瞌睡了,医生说是药物的副作用。 也有好的时候,十一月那几天,北京出了大太阳,到处都是暖融融的,我扶他去楼下晒太阳,李貅也在,我妈坐在长椅上织毛衣,李貅拿着个模型飞机在草坪上跑圈,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他忽然笑了起来,说:“你小时候也喜欢玩这些东西。” 我竟然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我有一次摔了手腕,去医院看病,疼得厉害,他不知道怎么哄我,只记得我爱吃雪糕,我妈又不肯让我吃。所以偷偷去买了雪糕来,躲着我妈,带我去医院的后院里吃,正是盛夏天,他满头都是汗,坐在那里看着我吃雪糕,也是这样的笑。 我只听我妈说过,我长牙的时候,拿着什么都往嘴里塞,把他买的小地球仪啃得全是牙印,他竟然也不生气。他牙没长好,所以从小就很少笑,怕我遗传了他,我长牙的时候,换牙的时候,总是紧张兮兮地盯着我看。 他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一辈子没做过坏事,他在北京住院,他学生从国外回来看他,在病房外给我塞钱,和他一样的性格,一句安慰的话也不会说,只会说:“好好治,啊,好好治……” 那么多人舍不得他死。 他开始昏迷的时候,李貅也知道他没有多少时间了,不肯回家,守在医院里,他醒的时候,就和他说一点话。他很喜欢李貅,一直跟我说:“以后你教教他。” 他到最后都以为李貅想当物理学家。 - 十一月二十一,连小年都不算,我妈和医生聊过之后,说,今年提前过个年。 那天晚上下很大的雪,李祝融傍晚赶了回来,我和我妈准备的年夜饭,李貅在客厅陪他说话,过了一会,跑到厨房来,跟我们说:“爷爷说,好香啊。” 他其实什么都吃不了了,骨瘦如柴,脸颊陷下去,眼睛也看不太清楚了。 摆好了菜,都坐上了桌,我妈去端最后一个炖菜的时候,他忽然伸出手来,把那碗红烧鱼朝我移了移。 他一辈子都记得我喜欢吃鱼。 - 吃完饭,李貅看气氛沉重,闹着要放烟花,李祝融去指挥李畅放烟花,李貅也跟着去,我和我爸妈呆在窗户旁边看着。黑魆魆的天空上,忽然一大朵灿烂的花绽开来。流光溢彩,照得他气色都好了很多。 他忽然说:“你还记不记得那年过年?” 他是和我妈说。 我妈点了点头。 他看了看我妈,忽然垂下眼睛,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是在说那一个过年。 也许是我小的时候,穿着棉袄,抱着雪球,在楼下撒欢一样的跑,他戴着眼睛,紧张兮兮地在后面追,不小心摔了一跤,把眼睛摔掉了,一面叫我不要跑,一面在雪地里到处乱摸,把我妈笑得不行。 也许是那年我上了R大,钱教授问我要不要进A组,过年回家,我把这事和他说,他高兴喝了酒,两个耳朵通红,犯牛脾气,硬要和我聊我上课的学的内容,一直讲到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妈给他盖毯子,气得直掐他。 也许,是在我出生之前,我妈很年轻的时候,他也很年轻的时候,只有他们俩记得的,某一年的过年。 那是最好的岁月。 如果可以,我多希望他一辈子都是那个单纯的物理教授,不用看着我被学校开除,不用经历癌症痛苦,我多想等他老了,走不动了,我扶他去晒晒太阳,和他聊聊我的小时候。 - 十一月二十六,他停止呼吸。 我妈大哭了一场。 装殓的时候,我给他擦身,他那么瘦,只剩下一点骨头,然而这么些年,他一直是我心里最依靠的那个人。有时候想想他,想想我妈,我就觉得,这世上的事没什么大不了,我得继续活下去。 然而他死了。 十一月二十九,我送他骨灰回C城。 家还在。我收拾他的书房,书还在,书桌还在,他喜欢喝的茶杯也在,他的眼镜还在。 我总以为,他还会忽然从书房走出来,拿着一本书,问我:“你看看,这个地方是不是说不通……” - 一月初,研究所普查。 父母的那一行,我习惯性都打上勾。 后来才想起来,原来我没有爸爸了。 第85章 、小阎王的番外三 李貅不喜欢上学。 关键是,李祝融竟然也不管他。 李貅和陆嘉明上一所小学,天天不去上课,我说他,他就考了几个一百分,直接拿卷子给我看,我跟他讲道理,说:“上学不仅是为了学知识,还是正常的人际交往,你可以在学校里交到很多朋友……” 他一边组装模型飞机一边听我说,我说完了,他告诉我:“我不想和那群小白痴交朋友,上学是浪费时间。” 李祝融给他请了家教,教数学和英语,下午就学礼仪和小提琴,他自己找了小说来看,骑在窗户上,一边拿刀子削木头,一边给我讲红楼梦。 李祝融选的房子都宽敞明亮,这栋尤其是,竟然也是卓臻的产业,欧式的大花园,种了很多品种名贵的花,到处是大理石和原木的装潢,李貅拿了把刀,这里削削,那里削削,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子最喜欢搞破坏,上次小幺他们一家人过来玩,夏宸给了我一点扦插用的蔷薇花苗,种下去之后,李貅一天去看三次,每次都拔一两株出来看长根了没有,不到半个月,那些花全枯死了。 我有点摸不清李貅的性格了。 他其实不是喜欢无理取闹的小孩,但是在我面前总是格外地任性妄为,一点事不合他心意,就闹得很,李祝融上午不在家,他早上七点就开始闹腾,不肯吃早餐,不肯上学,把靴子灌了水,挂到床砍胡桃木去了。 给他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他坐在地上沾得全是泥,我叫他换一套,他一溜烟跑了,也不跑远,在花园里打转,秋天这么冷,他竟然光着脚在地上跑,我拿他没办法,跟他说再不听话我打电话给李祝融了,他终于消停下来,朝我做个鬼脸,跑回来吃早餐。 我怕他着凉,拿了袜子给他穿,他坐在高椅子上,穿着我给他买的棉布裤子,甩着两只光脚,笑嘻嘻地看着我。 本来要说他两句的,现在也不好说了,把袜子给他让他自己穿,坐下来跟他讲道理:“现在天气冷,你不能光着脚跑,会感冒……” 他“嗯嗯嗯”低头穿袜子,都说头发硬的人脾气也硬,可是他的头发却是柔顺的棕色,总让人想摸摸他脑袋。 “先把牛奶喝了,这煎蛋是厨师做的……”我把他刀叉摆好:“等一会再吃水果。” 李貅皱着一张脸,嫌弃地看了桌上摆着的早餐,大声抗议:“我不吃这个!” “那你想吃什么?” “我要吃你昨天做的菜!”他理直气壮宣布:“我要吃过桥米线!” “现在已经八点了。”我看座钟:“你先吃了早餐,明天我给你做……” “我要现在吃!”他把刀叉扔在盘子上以示抗议。 “我等会还要上班,让厨师做给你吃行不行?我的过桥米线就是跟他学的……” 李貅不说话了,皱着眉头,眼神阴沉地瞪着桌上的早餐,忽然跳下椅子,拔腿就跑。 他只穿了一双袜子,跑得飞快,一眨眼就冲到客厅门口,还好李畅手快,一把捞住了他,他对李畅拳打脚踢,我赶紧上去把两个人分开了,他倒是不打我,气鼓鼓地把脸别到一边,一句话不肯说。 我拿他没办法,看看上班时间要到了,让李畅去准备车,我带着这个小祖宗去上班,早餐让他在路上吃。 - 不知道触了他哪块逆鳞,这小孩直到上车还一脸阴沉,我把牛奶递给他,他理也不理,眼看着快到学校了。 “小安,你要是不想跟我去学校,我就让李畅带你去你爸那里了……” 小孩脸都没转过来,哼了一声,不搭理我。 我把他脸扳了过来:“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和嘉明吵架了……” 他白了我一眼,仍然是一言不发。 我没办法了,让李畅在前面停车,我下车去学校,李畅送他去李祝融那里。 到我准备下车了,小孩终于说话了,气冲冲问我:“你今天为什么不给我做饭!” “今天时间紧了点……”我给他讲道理:“晚上我给你做炖鸡行不行……” “不行!”他抱着手臂。 “那你想怎么办呢……” “我不管。”他撒起泼来:“你就得给我做饭,昨晚上你还给我爸做了羊肉!我讨厌吃羊肉!我要吃过桥米线,你不许去那个破学校,你给我做饭!” 我被他闹得头晕,本来还准备带他去上班,只能请了假,让小白把资料传给我,我回家慢慢看。 李貅自从在我爸那启了蒙,也算上了半个物理启蒙班了,我给他做过桥米线,趁着鸡汤在火上炖,拿了资料坐在沙发上看,他从沙发后面爬上来,默不作声看了一会儿,嫌弃地道:“你为什么不去研究亚原子微粒?” 那个是齐景的项目。 “我不是学量子力学的。”我拿出眼镜来,回头看了看:“你喝了牛奶没有?” “骗人。”他一针见血戳破我:“你现在都是从头开始的,学什么都可以!” 见我不说话,他趴在沙发上,气鼓鼓戳我:“你怕什么,我爸说了,你同事没什么大官,你想研究什么就研究什么,你现在研究的东西没用,报纸上都没有你的名字。” 简直,是和李祝融一模一样的逻辑。 一般到了这时候,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装成自己和这俩父子不在一个三维世界里,听不见他们说的话。 - 李貅闹腾了一上午,中午在花园里玩,我怕他闯祸,带了书去花园看,他骑在树上,不知道在搞什么,一边削着东西一边跟我说话。 “你为什么喜欢物理?” “不知道,从小就喜欢了。” “你又不是第一,为什么还要去上班,你在家里学也行……”他在树上走,树叶打着旋往下掉:“那些厉害的物理学家都是呆在家里自己搞的。” “你别乱动,小心摔下来。” 他是聪明的小孩,也知道我是把他当小孩,所以不和他说这些。哼了一声,不说话了,把小刀收进口袋里,顺着树往上爬。 “别爬高了,下来的时候危险。”我站起来仰头看着他:“要不你下来,我给你讲物理。” “我才不要学。”他一边往树尖上爬一边反驳我:“做学问的人都是傻子,死心眼,我要当官,专管着你们这些傻子。” 很多时候,我分不清,他是真的自己想走这条路,还是因为他是李祝融的儿子,他只能走这条路。 李祝融那种人,极其护短,极其要面子,而且霸道不讲理。不管做了什么事,只要是他做的,不管做对做错,他绝不会解释,找理由,而是摆出一副“我就是从心里想这么做,没有人逼得了我,我自己乐意,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架势。极其欠揍。 我渐渐明白,林佑栖为什么说李貅是我的翻译。 李貅还小,像极李祝融,但是毕竟是小,很多事都看得出破绽,比如说他说的他的理想,就很值得怀疑。 我想,他大概是知道自己没有别的路走,才会说自己喜欢这条路的。 他们厌恶别人的同情,或者“我理解你”。 他们的逻辑是:反正我只有这一条路能走,就算我想做别的也没用,说出来也没用,不如不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多说是浪费时间。 我不知道李貅真实的想法。 这小孩似乎对他爸那个世界的勾心斗角很鄙夷,不止一次说内斗是最浪费组织资源的行为。但是他又和李祝融一样,控制欲强,霸道,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势,这种脾气,除了当上位者,也没有别的路走。 我其实一直想问他,除了当大官,当大老板之外,有没有别的理想。但是他不喜欢聊这话题。 他只喜欢像任何一个七岁小孩一样,整天搞破坏,拿着小刀到处削,和家教作对,挑食,他挑食的习惯怪得很,有时候不肯吃蔬菜,有时候又不肯吃肉,总之李祝融一不在家,他每餐都是闹上两回,不合他心意就撒泼,大吼大叫,幼稚得很。 我每天被他缠得没办法,好不容易他不缠了,就一定是闯祸去了,要是不跟着,房子都会被烧了。 我知道他其实只是想引起我注意,让我围着他打转。 他是李家的继承人,李祝融的独子,李小阎王,却幼稚得像一个从来没有被人关注过的小孩。 李祝融总是把这种亏欠说得理所当然,可是再怎么说,他才七岁而已。 虽然他嚣张跋扈,任性,别人叫他小阎王,但是归根结底,这些任性,是他身边那些管家保姆惯出来的,不是李祝融惯出来的。 我好像天生被这种性格的人吃得死死的,总是硬不下心来,只能一再纵容,偏偏李貅的脾气也纵容不得,现在完全无法无天了,我知道我要是不纵容了他也就不会闹了,但是,这小孩只有每次闹的时候,才会有一点点像被父母宠爱过度的小孩的样子。 我不是看不透他的小把戏,只是想对他好点而已。 第86章 、李貅的番外(四) 立冬的那天,每家都在做羊肉汤。 夏家是夏知非主厨,小幺家是夏宸主厨,都是一样的精致养生的口味,郑野狐不会做饭,又不肯吃厨子的,竟然大喇喇来我家蹭饭。李祝融是想显摆了,难得不小气了,很豪气地跟他说:“带着林尉来。” 郑野狐家是他母亲当家,做饭都是厨子,所以在吃的上面倒不是很挑。林尉军旅出身,也不挑剔,我炖了个羊肉汤,郑野狐要吃火锅,北方涮锅都是用清汤,功夫在酱上。倒也不麻烦。但是李祝融态度奇怪得很,又想显摆,又不想我给郑野狐做好吃的。冷言冷语说了两句,郑野狐皮厚得很,安之若素。 李貅这些天闹腾惯了,忘了在他爸面前收敛,冲到厨房里大嚷:”我要吃孜然牛肉!”被李祝融抓个正着,扔到楼上去了,郑敖穿着件雪白的小毛衣,骑在沙发扶手上笑他:“小蛮牛,我叫你不要嚣张了。” 郑野狐和李祝融是真正的“落地为兄弟”,比亲兄弟还亲的关系,虽然李祝融成天一副嫌弃郑野狐的表情,但是遇到事了,两个人的立场基本是一样的。 就像这次,郑野狐刚开了个头,说了句“夏知非上次说,他在小汤山那边的别墅重修好了,让我告诉你一声……” “知道了。”李祝融瞄了一眼林尉:“你们也去?” “温泉而已,谁家没有。”郑野狐坐没坐相地仰在椅背上,只差没把脚翘到桌上来:“他是知道上次在成都的事把我们得罪狠了,想给我们陪个不是,不然也不会拉上夏宸那小子当和事老。”李祝融对夏宸向来是很看重的。 “去也不是不行,当年建房子的时候,夏家的西泉是最好的,陆非夏一到冬天就在小汤山泡着,活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郑野狐笑得狐狸样,看着林尉:“林尉前些年受的枪伤一直没好,我早想打他家温泉的主意了。” 林尉这几年都给他当警卫员,大概知道这几家之间的事:“我没事,不用泡什么温泉。” 他是正直的人,被郑野狐弯着桃花眼笑盈盈地一看,脸都红了。 我正拉着李貅不让他在桌子底下踹郑敖,忽然听见耳边李祝融问:“老师喜欢泡温泉吗?” 我想起了当年在海南一起游泳的时候那些事,连忙摇了摇头。 李祝融笑了起来:“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天去小汤山泡温泉去。” - 郑野狐和林尉当晚住在我家,李貅和郑敖在图书室里因为争论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哪个更好打了一架,李貅骂郑敖:“小人妖,死文盲,安徒生童话写的才是现实……”郑敖骑在书架上,朝他扔安徒生童话被撕碎了的书壳:“小蛮牛,格林童话的黑暗面多多了,看不懂就别说……” 我拿他们没办法,抱着李貅去睡觉,郑敖在后面追问:“那个,李叔叔的老婆,明天你家小朗会不会来?” 我还没说话,李貅已经气得转过头,恨不能朝他吐口水:“许朗才不会来,你那么喜欢他,把他带到你家去啊!” 许朗,是我妈收养的小孩。 我妈一直不肯和我们同住。 她坚持要搬回N城,要住在我家原来的房子里,我坚持许久,她终于肯住在我在学校的宿舍里。有时候我上班晚了,也会睡在学校。 她总是说:“人老了,跟不上时代了,和年轻人住在一起,也没什么话好说,反而弄得你们在家里也不自在……” 我听得无地自容。 我知道,她这辈子都没可能对李祝融真正地放心。 我爸走后,她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下去,有了白头发,没了那么多的笑容,就是小白,也不能逗得她开心。 她总是担心我。 担心我工作不顺,担心我太累,担心我和李貅相处不来,担心她走了,我以后孤零零一个人。 我三十五岁生日,她收养了许朗。 她给这个小孩起名叫朗,晴朗的朗,朗声大笑的朗。 开始,她收养许朗时,许朗已经七岁,清秀白皙的小孩子,她说她和这小孩有眼缘,说这小孩像我。她也不说,这小孩是收养给我的,她一直带着许朗,许朗读书,上的是R大的少年班,那是个聪明的小孩。 许朗八岁那年生日,我去给他过生日。 我妈做了一桌好菜,然后告诉我:“你爸见过许朗。” 她说,许朗是我爸和她一起去孤儿院找的,他们去的时候,小孩子都在院子里追赶吵闹,就只有许朗,坐在树荫上,安安静静地看一本书,眉眼像极我小时候。 许朗生日过后,她还是回了N城,留下了许朗。 她说,父母只能陪你半辈子,儿女也只能陪你半辈子,我和你爸,陪你的半辈子已经走完了。接下来是儿女陪你了。 我总也记得,那天早上,我从N城,安置了我妈回来,去学校接许朗,他穿着我妈打的白色毛衣,白色羽绒服,站在雪里,手里拿着物理奥赛题,有点惊惶地打量着我。 那瞬间,我像是看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 李貅对许朗充满敌意。 我不敢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李貅总是欺负他。李貅的口味和李祝融是一样的,清淡一点,许朗和我一样,都喜欢吃我妈做的麻辣咸鲜的口味。所以做菜的时候,我总是分两份,我和许朗吃口味重的那份。 有次我做完饭出来,发现六岁的李貅在凶八岁的许朗,他抢了许朗的菜,明明吃不惯那么辣的口味,硬要咬着牙吃,辣得一张脸通红。 许朗太老实。 我怕我去上班的时候,他在家里会被欺负,所以送他去住校,我给他收拾行李的时候,清瘦白皙的少年坐在床沿上,呆呆地看着我。 我把他的被子、床单,都缝上了他的名字,教他认自己的衣服,教他背的电话,他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抓着我手问:“我不怕李貅了,我不去住校,行不行?” 但是不行。 李祝融和我说:“我可以给他钱,可以送他出国留学,可以给他请保姆,给他过户几座房子,但是老师不能收养他。” 他说:“老师总怕对别人残忍,怎么不想想我?” 他的意思,是他只对我一个人好,我也只能对他好,多李貅一个已经是极限,许朗已经超出他容忍极限。 许朗去住校那天,我送他去宿舍,李祝融一贯地奢侈,给他准备了单人公寓,有鹅毛枕头的精致木床,有空调有热水,有电脑。 我给他铺床,他穿着崭新的校服,站在旁边看着。 我走的时候,他一直送到校门口。 外面梧桐青翠,树影斑驳,我怕他钱不够用,给他塞了些零钱,他不肯要,我蹲下来告诉他:“这是我自己的工资,是爸爸自己挣的钱。” 他眼泪“唰”地滚落了下来。 “别恨我……”我搂着他肩膀,让他埋头在我脖颈里哭,他有柔顺的黑色头发。脊背单薄。 他还这么小,不会洗衣服,不会自己放水洗澡,他连自己的被子都不认得。 我怕他被同学欺负,怕他成绩不好会伤心,怕他吃不惯外面的菜,怕他被热水烫到,怕保姆对他不好…… 他怕回孤儿院,怕黑,怕我送他给别的人家收养,怕我不来看他。 他搂着我脖子,哭着告诉我:“我不生你的气了……” 他说:“我不怕李貅欺负我,我不要住校,他欺负我没关系的,真的……” 他说:“我会听话的,我会让李叔叔喜欢我,你别不要我……” 那么小的小孩,哭得肝肠寸断,保姆牵了他回宿舍,他哭得抽噎,一步一回头,看我要上车了,突然挣脱了保姆的手,拼命跑过来。 他哭得一脸眼泪,追着我问:“爸爸,我生日的时候,你可不可以来看我。” - 每次去学校看许朗,回来之后,我总是会消沉几天。 有时候会觉得很灰心,三十多岁的人了,却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无奈。 但是那几天,李貅总是会显得异常地听话,他不是会示弱的小孩,只是会跟在我后面,我走到哪他去跟到哪。 有一次,我给他吹头发的时候,他忽然说:“爸爸是不是觉得我是坏人?” 他和许朗一样,叫我爸爸。 我没法回答他。 李祝融说:“老师,我从来都是坏人,我喜欢的东西就要独占。我知道,要想独占,就要去抢。老师要是觉得对不起许朗,我可以给他一大笔钱,他以后想开公司也好,想干什么都好。小安也同意,以后会把他当亲兄弟一样扶持。老师,他比他那些在孤儿院的同伴,已经幸运太多了。” 他说:“老师想对别人好,我都可以用钱代替。但是我不同。” 他说:“我只要老师对我好而已。” 第87章 、李貅的番外(五) 我跟许朗的学校请了假,带他去小汤山。 李貅被我讲了一晚上道理,总算有一点收敛的样子。我和李祝融去接许朗上车,保姆早就带着许朗在学校外面等,许朗穿着一件米色的羽绒服,冻得耳朵红红的。 “怎么不戴帽子?”我用围巾给他裹着,小孩子长得快,才一个月不见,已经快到我胸口了。 “李叔叔好。”他礼貌地和李祝融打招呼,被我拖着,钻到车里,看见李貅,叫了声“弟弟。” 李貅闷闷地嘟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叫哥哥。 “吃早餐没有?”我拿了保温杯里的热汤给他喝:“去小汤山挺远的,你要不要吃几个包子垫一垫?” 他一向是安静的,住校之后也越加沉默起来。端了汤慢慢喝,李貅不服气地喊:“我也要喝汤!” “你刚刚不是不肯喝吗?”我给他翻找保温杯:“这个是厨师做的海鲜浓汤……” “我要喝他那种。”李貅原形毕露,指着许朗的保温杯。 我还没说话,许朗先递了过去:“给你喝吧,我还没喝,不碍事的。” 李貅欺负他惯了,竟然真的去接,我连忙阻止许朗,皱着眉头看了李貅一眼,他一脸高傲表情,很不开心地坐回沙发里。 - 总算一路平安无事到达小汤山。 下着大雪,沿着山路开上山,远远看见夏家的别墅,进门先是花园,下着大雪,竟然也有朱砂一样的梅花开着,夏知非到花园门口来接,我刚下车,就被一大团白色扑倒了。 小幺穿着一件厚厚的白色羽绒服,整个人扑在我身上,扑得我倒退几步,我还没回过神来,又被他抓着肩膀一顿狠摇:“许煦!你整天躲在家里干什么?我叫你滑雪也不去!!” 陆嘉明长高了不少,还是圆圆的脸,大睁着猫眼,开心地抓着我手嫩嫩地叫“许许……” 人缘好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比如说现在,我就同时被宝宝和小幺,一人拽着一只手往里面拖,走不了几步,陆非夏趁火打劫地扑了上来,开玩笑地在我臀上一拍:“哟!许老师来了……” 我被他们拖着往里面走,不住回头看许朗,担心他被李貅欺负了,结果回头只看见李祝融,正一脸不爽地盯着我们。 我被他盯得脊背发麻,挣扎不出来,被小幺和陆非夏合伙拖到更衣室,七手八脚扒掉大衣,陆非夏一边扒我毛衣一边和小幺商量:“等会我们去东池玩,听说那里的水可以煮鸡蛋。” 小幺扯我皮带扯不开,急得用蛮力扯:“煮鸡蛋有什么好玩,这样,我们带上羊肉和蔬菜去烫火锅吃……” “那我去偷非非调的酱……”陆非夏高兴得手舞足蹈。 “你傻呀,许煦不在这里嘛?他做的菜比夏知非好多了!”小幺十分得瑟地显摆。 “是啊,许老师做的菜最好了,我要吃咸的,辣的!”陆非夏抓着我的皮带,一脚踩在鞋架上,像梁山好汉一样愤怒地感慨:“非非整天不是炖药膳就是熬汤,老子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小幺对他的话深有感触,忙不迭点头。 “你们要我做饭,扒我衣服干吗?”我对这两个家伙很是不解。 “本来是要每家自己泡自己的,但是我和非非说好了,大家一起去大温泉里泡澡,这样我们好趁乱溜出去……”陆非夏站在鞋架上指点江山:“你肯定不好意思脱衣服,我们就帮你脱了。” “不就是泡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陆非夏一脸“和你说不清”的表情,小幺扒开我羊毛衫指给我看:“喏,你自己看不见?” 我脸上“噌”地烧了起来。 - 经过一番漫长的讨论,小幺以朋友义气威胁,陆非夏以武力威胁之后,我勉强同意披着毯子出去,以便趁机溜走,给他们的“火锅计划”提供厨艺上的帮助。 做好了逃跑计划,我被这两个要吃不要命的家伙挟持出了更衣室,塞到淋浴室里,他们两个念叨着吃东西,进去不到两分钟就跑了出来,拖着我到泡温泉的地方。 “非非被我支去拿东西了,”陆非夏不愧是当过少尉的人,指挥起来头头是道:“小陆,你负责偷锅,我负责偷菜,许老师,你只负责逃跑就是了。” 这是庭院式的温泉,旁边还种着不少花,远远看到林尉下水,他是特种兵,身材颀长,没有夸张的肌肉,却像矫健的猎豹一样。 陆非夏看得不爽起来,跟我们吹牛:“老子以前身材比他好多了,全身都是肌肉,古铜色你知道吗?砂锅大的拳头……” 我怀疑地看了一眼他又细又白的手臂,小幺朝我做个眼色,让我不要揭穿他。 大概是露天的关系,温泉旁边有水雾,李祝融坐在竹制的长榻上,准备下水,看见我们,皱起眉头问我:“谁让你过来的?” 这两个家伙不知道怎么搞的,有点怕他,陆非夏不怕死地回了他一句:“我和非非说了的!大家一起泡温泉……” 李祝融用刀子一样的眼光在我身上扫了一遍,刚要说话,郑野狐从更衣室那边走了过来,惊恐地大叫:“林尉你怎么跑到水里去了,啊啊小哲你不许看……” “都是男人,有什么关系?”林尉泰然自若地在水里伸展开四肢,郑野狐“啊啊”大叫扑下去,耍宝一样,用自己的身体拼命“掩护”他。 “是啊,都是男人,没关系的……”陆非夏嬉皮笑脸地附和。 李祝融冷笑了声,也不搭理他,直接拿出手机来,拨了个号码:“夏知非,你家陆非夏刚刚脱光了跑过来,说要和我一起泡温泉……” 我一偏头,发现陆非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得没影了。 “老师,”手臂被人拉住,李祝融唇角噙着笑看我:“老师刚刚也想脱光了泡温泉?” 我只觉得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本能地想拔腿逃跑。 “爸,许朗摔到台阶下了……”李貅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在我身后大叫。 我吓了一跳,连忙赶过去看。刚跑出庭院,就被李貅拖到一边:“陆嘉明的爸爸让我叫你的……” - 我被李貅带着去传说中可以煮鸡蛋的东池,路上碰到把锅藏在风衣里鬼鬼祟祟走过来的小幺,快到东池的时候,碰到陆非夏,陆少尉脱身不容易,一副突击队的打扮,背上背着个大包,露出两片白菜叶子。 “快跑,快跑!”他逃命一样催我们:“我们躲到山上去,他们要追过来了。” 跑到目的地的时候,一堆人都累得不行,陆非夏后力不继,坐在那里撕白菜,小幺洗了锅,掏出酒精来烧火,陆少尉偷出来的辣椒酱辣得呛鼻子,那两个人不知道是多久没吃过辣了,我调火锅底的时候,两个人蹲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一边打喷嚏一边流口水。 温泉池边缘高,陆少尉用筷子串着一串羊肉,趴在池边烫,过一遍水就熟了,忙不迭扔到锅里,就要捞出来吃。我让他等汤滚了再吃。 “奶奶的,我都快不记得辣是什么味道了……”他搓着手在旁边等,一脸可怜巴巴:“馋死老子了。” 小幺比他文雅多了,拿了鸡蛋在水池旁边试:“阿夏你看,真的熟了。” 陆少尉急着吃东西,懒得搭理他,一个劲催我,我和他讲道理:“你等一下嘛,汤滚了才有味道。” 我的计划,是等一下,估计夏知非也追过来了。 这两个人,加起来都快六七十岁了,还是一副任性妄为的小孩子脾气。我当时要是不答应他们,他们还是会自己去搞,两个都不是什么身体好的,尤其是陆非夏,简直是纸糊的,万一他们躲到一边去自己乱搞,吃出了毛病来就糟了。 所以我跟着他们过来,是想拖着他们,不让他们乱搞。拖到夏知非追过来了就好了。 果然,汤还没滚,夏知非就来了。 夏知非不仅自己来了,还带了个夏宸。可怜陆少尉,羊肉没吃到一块,就被拎走了,小幺也是,夏宸笑的时候,我都觉得打寒颤,他还浑然不知,一副“我就是吃火锅了你能拿我怎么着”的表情,拽拽地跟着夏宸走了。 我带着李貅回去,满心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没想到好的报应没来,进门就被李祝融堵住了。 穿着浴袍的青年,斜斜靠在门上,吸着烟,头发还是湿的,露一个漂亮的侧脸。 他挥了挥手,李貅如蒙大赦,同情地看了我一眼,一溜烟跑了。 李祝融吸完了一支烟,转过眼睛来看我。 “老师,听说你去和陆非夏他们去吃火锅了,是吧?” 第88章 、李貅的番外(六) 在夏家别墅的第一个早晨,我是被李貅吵醒的。 “闭嘴,死人妖!你懂什么……”这是李貅在大叫大嚷。 “小蛮牛,没点教养。”郑敖声音冷冷地骂他:“你连书都没读过,死文盲!” “总比你好!你们这种被收养的人最容易心理变态了!”还是李貅的声音。 他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 我只觉得心里一冷,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来不及穿衣服,披了李祝融的睡袍,跑到后院去看。 精致的古式庭院里,不过腰的山茶花开得正好,冒着热腾腾水雾的温泉里,郑敖和李貅正厮打成一团,陆嘉明在旁边着急地叫“小貅,不要打了。” 我看到站在一旁呆呆看着的许朗,心里“噔”的一下。 李貅那些话,明摆着是说给他听的。 看见我出来了,许朗转身想进去,我叫住了他“小朗,你站在这里,别动。”然后上去,把那小孩一手拉一个扯开了。 这两个人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分开了还努力朝对方踢,就差吐口水了。 “不许打了,”我板起脸来:“先说,为什么打架,谁先动手的?” 郑敖“哼”了一声,转过脸去。李貅涨红了脸,又想冲上去打架,被我拖住了:“不许再生事,你说,为什么要打人?” 他别过脸去,一言不发。 “陆嘉明,你说!” 陆嘉明看了一眼李貅,垂下了眼睛。 这是小幺教的了。 小幺从小就喜欢护短,现在被夏宸纵着,也越来越不讲道理了。陆嘉明原来是多好的小孩,也被教得护起短来。 “嘉明你不说是吧?”我作势要告状:“那我打电话给夏宸了。” 陆嘉明眼泪浅,被我一唬,眼泪就滚落了下来。但还是咬着嘴唇,一句话不肯说。 但是李貅可憋不住了。 “你不要问他!他又不知道!” “那你说,是怎么回事,谁先动手的?” “是我先打的!”李貅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我就打他怎么了,死人妖,最近打得少了,这么嚣张!” 郑敖也不是好对付的,当即也嚷了起来:“死蛮牛,你打得过我吗?脑残,幼稚,缺爱!” “总比你好,不知道哪里收养来的!你连爸都没有!” 我被气得胃疼。 这些小孩,一个两个都被养成了人精,牙尖嘴利,出口伤人,专拣着痛处说。偏偏又不知轻重,什么话都敢说。 “嘉明,去卧室把我的手机拿来。”我支开陆嘉明,叫许朗:“小朗,你过来。” 许朗脸色惨白,听话地走了过来。 “先和郑敖道谢,他是为了你才和小安打起来的,对不对?” 许朗噙着眼泪,点了点头,跟郑敖说:“谢谢你。” 刚刚还飞扬跋扈的小孩,听到道谢反而不好意思了。 “刚刚爸爸问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不帮郑敖说话,嘉明都知道站在自己朋友那边,你就是这样对待自己朋友的吗?” 许朗被我问得哭了起来。 他是老实的小孩,不会撒谎,但是这问题的答案让他为难,他掉着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吧,爸爸问话你也不准备说了,是吧?”我露出生气的表情。 “不是……”他大哭了起来:“是爸爸说,我要照顾弟弟,刚刚是弟弟先打小敖,是弟弟不对,我不能说……” 小孩都沉默了下来。 我转过脸,看着李貅。 他低下了头去。 他毕竟只是个小孩,就算再跋扈,这时候对许朗,也愧疚了起来。 陆嘉明拿了手机来,怯怯地递到我手里。他也听到刚刚的对话了,垂着脑袋。 “嘉明,你和郑敖都回去吧,小安,小朗,你们过来。” 两个小孩都过来了。 我看着李貅。 “你有什么要说的?” 他一言不发。 “我再问一句,你有什么要说的?” 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一双眼睛湛蓝,毫无愧意。 “我没有错。”他一字一句地说:“他本来就是收养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毫不避开我的目光。 “小朗,去把我的尺子拿来。”- 我知道,他没有被体罚过。 他太爷爷疼他,严父的角色由李祝融来办。李家的家教,不兴体罚。 我拿起电话,打给李祝融。 “你在哪呢?” 那边有风雪的声音。 他带着笑意道:“我在看我们家的别墅,温泉修在后院,种兰花……老师在干什么呢?” 我在准备揍你儿子。 “刚刚李貅和郑敖打架,我在训他。他不肯认错。” 李祝融笑了起来。 “老师准备怎么办呢?” “我已经让许朗拿尺子过来了。” 他怔了一下。 “你没意见的话,我就挂电话了。” “你还是不和哥哥道歉吗?” 我抓住了他的手。 毕竟是小孩,手掌小小的,有点肉,他皮肤白,手像面团捏的一样。 我把他手摊平了。 “你以后还欺负哥哥吗?” 冰凉的尺子放在他手掌上,他抖了一下,仍然倔强地看着我。 我咬了咬牙,抬起尺子,狠心抽了下去- 我打了他三下手板,他整个下午都没和我说话。 他皮肤嫩,一打就肿起来,我给他涂药,他也一言不发。 李貅坐在沙发上,我蹲在地上给他涂药,他手掌又红又肿,还滚烫着。 清凉的药膏一涂上去,小孩发出“嘶”的一声,但还是不肯理我。 我知道他很疼。 大人总以为,小孩怕打,是怕疼,其实小孩怕的是责罚本身。小孩很敏感,你骂他们,你对他们生气,他们都会疼。 我从来没打过哪个小孩。 除了李貅。 我是把他当自己的小孩在教。 李祝融常说,我对别人都好,就对他不好。 那是因为我喜欢他。 所以希望他宽容,希望他谅解,所以总是先别人,然后才是他。 因为他是“自己人”,所以我对他就像对自己一样。 对李貅也是。 我希望他学会分享,我希望他过得开心,我希望他对许朗好一点……我从不要求别人,我只要求自己人。 我从来没真正生过他的气。 就算他玩火烧了我的资料,我都没真正生气。 父母不会真正生孩子的气,我只是想教他- “还在生我的气吗?”我一边替他涂药膏一边问。 他不理我。 “爸爸是想教你做个好孩子,许朗是你哥哥,是我们家的人,连郑敖都知道帮他,你为什么还要欺负他呢……” 我说了一通,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 这天深夜,我听见有脚步声跑到我房间门口。 一个很小的人影进了我房间。 外面很冷,他爬到了我床上来,钻进我被子里。 他还很小,穿着我给他买的睡衣,身上还带着药膏的清香。 他缩成一团,把头埋进我颈窝里。 他以为我睡着了。 “我知道,我不是好小孩。”他说。 “我不喜欢许朗,你不要对他好……我可以把我的新车给他玩。” “你不要做饭给他吃,他没有我喜欢吃你的饭……” 他抬起头来,即使在黑暗中,我也可以感觉到他在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他问:“是不是要是我不是好小孩,你就不喜欢我了?”- 我们总是要孩子去做好小孩,乖小孩,聪明小孩。要小孩去学画画,学钢琴,考第一名。 却总是忘了告诉孩子:就算你不好,不乖,不聪明。就算你不会画画,讨厌钢琴,读书也读不进去,你还是我的孩子,我还是你最亲的亲人,我也还是比喜欢所有别人家的孩子更深地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小阎王番外完结,无关对错。 第89章 、关于爱情 许朗 许朗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李祝融行事都是西式的,别墅也是像个小型的欧洲城堡。太阳刚落,园丁已经在剪花用来布置晚上的宴会了。他开着车,刚进别墅区,已经有人通知了李祝融。车刚进花园,就看见许煦,穿着白衬衫,站在草坪边,脸上带着笑容等着他。 许朗从来没有见过比他更适合白衬衫的人。 据说他生过一场大病,后来都一直瘦着,他并不高,但骨骼生得意外地好看,眉目只是清秀而已,四十岁的人了,笑起来的时候却好像还是带着点少年人的干净羞涩。用郑敖的话说,他身上有书卷气。 都是夏家的陆非夏是用药养着,烧着钱养着。其实这些年,李祝融在他身上花的钱,丝毫不比夏家少。 许朗如今也是快二十岁的人了,然而许煦却好像丝毫没有见老,仍然是苍白皮肤,清瘦得很,连那笑容也没有丝毫改变,时间像是在他身上停滞了。 李祝融几乎是把他藏在金屋里养着。前些年郑野狐他妈关映心脏病严重了,彻底退居二线。郑野狐一上手,锋芒毕露,郑家是实力最雄厚的一个家族。握着海关不说,又和东北的关家联了姻。西南也安排了不少人,饼铺得大,有些边边角角就顾及不到了。郑野狐先撤出了西南军区,专心整治起自己那几个狼子野心的舅舅。他一撤,西南就送给了李祝融。 李貅不是吃祖产的人,不想争北京这一亩三分地,带着军衔去西南当封疆大吏去了。北京这些家族的第四代里,他是风头最劲的一个了。 许朗不常和他见面,上次回来给许煦过生日,看见他,穿着笔挺军装,身量都长开了,和他爸一样,长到了一米九,只是混血的痕迹更明显,轮廓很深,湛蓝眼睛,皮肤很白,俨然是个英俊而优秀的青年军官,也还是小时候那副德性,高傲,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腻在许煦身边,跟进跟出,报出一长串自己要吃的菜名。 他对许煦是真好。 他当年在北京的时候,打得世交家的小孩哇哇叫,有个浑名叫小阎王。其实他只是行事嚣张些,倒很少真的下什么狠手,李家虽然势大,却不是天王老子,他唯一一次真的当了一回名符其实的“小阎王”,是高中那年,林家的独生子和他杠了起来,打了几架,打不赢,开始嘴贱,骂他爸是同性恋,养兔儿爷。李家人向来行事狠绝,他又被触了逆鳞,当即把林家儿子按住,卸了他胳膊关节,然后拿了个扳手,把他满嘴的牙,一颗一颗地敲掉了。 他说:“你说我爸不要紧,我爸本来就是同性恋,我敲你的牙,是因为你说了兔儿爷这三个字。我不弄死你,是不想为了你损那个人的阴德。敲掉你的牙,以后你们这些人嚼舌根的时候,也好好掂量一下。” 这事出来之后,林家和李家结了仇,李祝融向来是活阎王,护短出了名。在这件事上更是强硬得像个暴君,林家斗不过,据说还上门道了歉。 那件事过后,北京人都知道了,李家的两个活阎王,是有逆鳞的。 去年,李家和夏家还斗了一阵,据说是为了争一味补药,最后夏宸看不下去了,出来调停。许煦是个心软的人,不知道怎么做到的,竟然劝得李祝融放弃了。李祝融那几天都是黑着脸的,那天早上,在饭桌上,许煦大概是想要缓和一下气氛,说夏知非跟他道谢,托夏宸送了很多人参给他。他不知道那补药的价值,还劝李祝融说“其实我们也没亏嘛” 李祝融恨得牙痒,气不过,抓着他啃了两口才解气。 他一辈子都是这样,老实,对谁都好。生来就是克李祝融的。李祝融成天板着一张脸,冰山一样。却常常被他气得火冒三丈。 “怎么现在才到?吃饭没有?”等了一下午,焦急地看着比自己还高一点的养子:“不是说中午的飞机吗?怎么现在才到?” 许朗也像他,声音温和:“飞机晚了点,自己开车过来的,路上堵了车,在车上吃了个面包。” 许煦拉着他的手往房子里走。他厨艺好,但是肺部动过刀,还是不能闻太多油烟。所以除了大日子,很少下厨。李家父子的胃口都被他养刁了,尤其是李貅,被惯成个小皇帝,脾气古怪得很,明明除了李祝融只有许煦降得住他,可他在许煦面前却加倍地“作”。许煦心软,又老实,总是对他百依百顺,常常把李祝融惹毛了,抓起李貅扔回自己房间去。 “我炖了汤在厨房,”许煦一面说,一面从厨房里端了汤盅来,又返身去把蒸鸡和饭端了出来:“你先喝汤,我去给你炒个蔬菜。” 许煦系上围裙,又进了厨房。他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书生,却常常让人感觉到温暖,因为他总是竭尽所能地对身边的人好。 “哟,亲儿子回来了?”不大不小的声音,一贯的不友善。 许朗回过头,看见李貅穿着件黑色的军装衬衫,正靠在饭厅的博古架上,他像他爸,皮肤白得像瓷器,一双眼睛狭长,鼻子笔挺,薄唇,带得周围的光线都亮了起来。 许朗小时候很怕他。 因为他老是趁许煦不在的时候欺负许朗,挤兑许朗,许朗永远记得,他大半夜地披着被单装鬼,去许朗房间吓唬他,吓得许朗尿了床。 后来长大了,就有点明白李貅的心态了。 他是嫉妒。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许煦,已经被李祝融占去了大半,他撒泼耍赖装叛逆,好不容易才抢来一小半,却凭空跳出一个许朗,什么都没做,就要和他瓜分许煦,他这种小阎王脾气,自然是恨许朗恨得牙痒痒。 他背着许煦叫许朗“亲儿子”,是讽刺许朗不是亲生的。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对许朗针锋相对。 许朗没有搭理他。他小时候死心眼,想不通,郑敖跟他说:“有些东西,你不去期望,就不会失望。你就当自己从来没有拥有过,忽然没了,也就不会伤心了。” 郑敖是郑野狐的接班人,现在长大了,谁都看得出,简直是和郑野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是对外还是说是郑野狐的侄子,收养的。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一个谎言。 郑敖性格也像郑野狐,玩世不恭,因为没遇到降得住他的人,也风流,许朗回北京,有时候会碰到他,一张艳丽到雌雄莫辨的脸,瘦,高,苍白皮肤,身边带着些绝色的男孩子,一双璧人。 他们不是那种没事会一起出来吃个饭的朋友。 他们是那种心照不宣的朋友。 - 今天是李祝融的生日。 外人都说,李家人亲情淡薄。其实他们是没进李家看过。 不说那个整天围着许煦打转的李貅,就是阎王李祝融,到了生日的时候,也总算能有了点人气。 宴会是在晚上。 不是整生日,郑野狐家来的是小辈郑敖,夏宸晚点才到,客厅里开着宴会,到处是衣冠楚楚的绅士,穿着华丽晚礼服的淑女,端着酒杯小声交谈,衣香鬓影,处处繁华。 李祝融对这些虚假的应酬向来很不耐烦,他人长得好看,但是态度恶劣到能让人忽略他的好看。去年冬天,李貅十八岁生日,办了生日宴会,北京有头有脸的人都来捧了场。 他刚从东北回来,穿了件黑色风衣,衣领上一圈黑色的貂毛,人又高,皮肤又白,冷着脸,往楼梯上一站,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往底下扫了一圈,不知道多少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别人都不敢妄论他的长相,就是李貅,仗着自己生日,也只敢笑着说:“我爸把我风头全抢了。” 偏偏许煦,看他走下来,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笑起来:“小哲,我想到一个词了?” 旁边站着的郑野狐宁野夏宸李貅全竖起了耳朵,连夏知非都往这边偏了偏头。 当年郑野狐夸李祝融一句漂亮,连车都被烧了。 李祝融挑起眉毛,问他:“什么词?” 许煦温和笑着,说:“冷艳。” 一堆人拼了命,忍着笑,连夏知非都肩膀抖动了。李貅神色紧张,只等他爸一发飙就把许煦拖走逃命。 结果李阎王只是挑了挑眉毛,说了句:“老师不是说煲了汤吗?我饿了。” 当然,事后算账不是没有。 每次许朗等到大中午,才看到许煦鬼鬼祟祟地扶着墙从主卧溜出来,双腿发软,迈着螃蟹步,还竭力装作若无其事地和别人打招呼的时候,都觉得他落到李祝融手里实在是悲哀。 李祝融身体好得很,大概是混血的缘故,整个人像是被冰住了,没有留下一丝岁月的痕迹。他精力过剩,每天睡不到五个小时,工作也只一上午就做完,不嫖不赌不玩女人,唯一的乐趣就是折腾许煦。许朗在家的时候,经常看见他躺在许煦腿上,看文件,说话,有时候不知道许煦说了什么惹他开心的事,他探起上身,在许煦脸上啃一口。 他们两个的世界,外人是插不进去的。 许朗以前小的时候,总替许煦觉得不值,他知道许煦是好人,有天晚上,他无意间走到许煦书房。看到里面有灯光,许煦只穿了一件白衬衫,坐在地毯上,四面都摆着演算用的白板。他拿着笔,在那里写着一长串一长串的算式,眉里眼里都带着光芒的。 后来许朗偶然得知,他原来其实是r大的高材生,本来是学校的重点栽培对象。后来不知怎么的,中途退学了。 他和李祝融在一起,每天中午爬起来,李祝融已经把工作做完了。就坐在沙发上等着他,他身体不好,工作都是在家里做的。他看书的时候,李祝融就在旁边折腾,他脾气好,也不生气。事实上,这么些年来,许朗见他真正生气,也只有两次。 第一次,修理了李貅一次。那是李貅第一次挨打。 第二次,是一个叫蒙肃的物理教授,从俄罗斯做了演讲回来,约了许煦吃晚餐。不知道李祝融做了什么手脚,许煦整整睡了一天。醒来天都黑了,当天晚上,许朗听见客厅有人大声吵架,他住在二楼,偷偷爬到楼梯旁边看,看见客厅开着灯,许煦穿着睡袍,和李祝融在吵架。 他一向是老实的人,从来没生过那么大的气,气得脸通红。李祝融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他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抓起手边的杯子,朝李祝融砸了过去。 李祝融竟然躲也不躲。 那杯子擦过他脸颊,登时就是一片青,他皮肤白,看着更加触目惊心。 然后他就亲了许煦。 他生气的时候,满身戾气,抓着许煦下巴,一阵啃咬,手也伸进了许煦衣服里,不知道做了些什么,许煦就停止了挣扎,整个人软在了他怀里。 许朗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以为李祝融是在欺负许煦,他虽然怕李祝融,却想鼓足勇气,大吼一声,下去救许煦。 谁知道还没吼出声来,就被李貅拖了回去。 - “在想什么呢?” 肩上陡然被拍了一下,许朗回过头来,看见一张艳丽到雌雄莫辨的面孔。 郑敖手指细长,夹着一支香烟,眼也眯得细长,他是天生的桃花眼,眼神总是不知道在看哪里。 “你什么时候来的?”许朗也朝他笑了笑。 他没有走许煦期望的学术道路,而是去学了法,开了律师事务所,他脑子聪明,人正直,却不迂腐。现在也算是年少有为。 “啊,无聊死了…”郑敖没回答他的话,而是用没有夹烟的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头发留得长,被抓得乱蓬蓬的。 许朗没接他的话,把手上的酒递给了他:“走,带你去个地方。” 李貅小时候是个混世魔王,喜欢到处乱爬,许煦怕他摔着,整天跟着他。李祝融被惹毛了,把家里能爬的地方都拆了。 但是许朗小时候总是喜欢躲着人,也是找没人的地方去,找来找去,倒让他找到个好地方。 “我小时候经常躲在这里看书,”许朗踩着花房的棚子往上爬,爬到一半,抓着了二楼阳台伸出来的铁架,爬到了阳台上。 “这个地方本来是个阳台的,后来改成了书房,这面墙都是书架,堵住了,从书房过不来,只能从这里爬上去。”许朗坐在了阳台栏杆上:“你上来吧,杯子我帮你拿着。” “你等等,”郑敖跑了回去,过来一会,拿了一瓶酒两个杯子,也爬了上来。 他是玩惯了的人,像极郑野狐,没个正型,叼着烟,索性坐在了地上,喝酒的时候,拿着烟头去烫从花房长上来的树叶子。 “哎,我一直有件事想问你。”郑敖忽然抬起头来,问许朗:“那时候许煦不是对你挺好的,你怎么还整天躲着他呢?” 许朗被他问得怔了一怔。 楼下玫瑰花开得正好,香气甜腻,夏夜的城郊,满天都是繁星,花房里蝉鸣声声。远远听见客厅里的音乐喧哗,恍如隔世。 郑敖就坐在他面前,一双眼睛,漂亮得让人心都软起来,那双眼睛,漆一样地黑,专注看着你的时候,像是满天的星辉都落在了他眼睛里。 许朗别开了眼睛。 “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被郑敖捂住了嘴。 他手掌很薄,手指细长,皮肤冰凉,带着点淡淡的烟味。 他的脸逼近了过来。那么漂亮的眼,笔挺的鼻子,浅红色唇瓣… 有那么一瞬间,许朗以为他会吻自己。 然而他只是伸手按在他自己嘴唇上,做了个“噓”的动作。 “别说话,你听……” 楼下有人走了过来。 “过什么生日!一堆乱七八糟的人!…”这是李祝融颐指气使的声音。 “别这么说,他们都是朋友…”这是许煦的声音。 李祝融又不爽地说了几句,走到阳台的正下方,忽然停住了。 阳台上的两个人都提起了心。 “别乱揉,”许煦着急的声音:“沙子进了眼睛不能揉,你别动,我给你吹一下……” 然后是一些细微声响,渐渐变了调,像是接吻的声音,许煦气短,艰难喘息着。 “老师比我矮十多公分,不好吹眼睛…”顿了一顿,促狭地笑了起来:“但是接吻正好。” 等那俩人走了,郑敖才松开了他。 许朗出了一身汗。 他到最后也没有说,他当年为什么躲着许煦。 他是死心眼的人,像极了许煦。 他躲着许煦,是想让许煦以为,许朗没有那么需要他。这样,他也不会那么愧疚。 反正是得不到的,不如不去期望。 就好像,他对郑敖的心思。 其实,也不是不行,一起长大的人,感情好,知己,朋友,要是他有一点表露,郑敖这样风流,男女不忌,应该也不会拒绝他。 但是他不愿意。 因为他是给予了百分之一百的感情,所以他想要的,也是同等的感情。就算对方给的是九十九分,也绝对不行。 因为他是死心眼,就算是这样无望的暗恋,就算也许是一辈子的不见阳光。就算有一天,郑敖会牵着某个人的手,出现在他面前,就算,他会看着郑敖结婚,生子。渐渐老去,各自有各自人生。 他也绝不会说。 这世上的爱情有很多种。 李祝融的像火,要么烧了一切,要么连灰烬也无。 许煦的像水,温和的,安静的,却是一直在那里的。 而许朗是冰。 他本来也是温和的水,只是这世界太寒冷,他不得不结成冰,好让自己坚强一点。他什么都没有,所以也就显得什么都不想要,才会看起来不那么可怜。 他是许朗。 他不需要任何人。 他需要的,只是那个叫郑敖的、有着漂亮眼睛的小男孩,曾陪他走过童年最黑暗的梦魇,而后各走各路,分道扬镳。 偶尔,他会梦见自己小时候,梦见郑敖带着自己爬到高高的屋顶看日出,景色如画,岁月正好。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作者有话要说:李许要完结了,有很多话想说,大家也看一看吧。 李许这篇文,对我来说是比较独特的存在。 因为我不是因为灵感而想开这篇文,而是为了许煦和李祝融开这篇文的。 许煦是好人,李祝融是坏人。 这样的爱情,过程往往惨烈。 好人总是过得不好,因为他们脾气好,最好的老师是有教无类的,好人也是这样。普通人都是有来有往,你对我不好,我也对你不好。而许煦不同,李祝融脾气不好,他还是会对他好,在他看来,李祝融只是不会和人相处而已。在他看来,李貅只是个坏脾气的小孩而已。 所以他会对李祝融好,对李貅好。 然而李祝融不是好人。 他是坏人。 普通人尚懂回报,他不同,他喜欢,就要留在身边,他不管你是否活得开心,只管绑住你不让你走。 所以许煦过得很惨。 像陆之栩,他脾气坏,所以能和他相处下去的,是能容忍他脾气的人。所以他遇到夏宸,幸福美满。 而许煦遇到李祝融。 李许写了这么长,有说拖沓的,有说渣攻贱受的,但最终还是写完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坑掉李许。 因为我喜欢他们的爱情。 像许煦,那么疼那么孤独,还是十年来孑然一身,因为他没有办法爱上别人了,爱情只有一次,就算再不堪再苦痛,也无法爱上别人。 就像李祝融,那样执着,执着到了病态。他高傲,但还是为了许煦开车跑到山村里。他脾气坏,但却总对许煦下不去手。他对许煦,像是小孩得到了一只最心爱的小鸟,攥得紧紧的,怕他跑了,却忘了太紧也会捏死他。 他不是没做过努力,十年里,五年他就跑来找许煦,他也想过要做好人,要放手,但是最终还是做不到。也许有人觉得这样折腾很二,事实上,他也是那时候去找许煦,就是把这个故事提前五年而已。 一直没有写过李祝融视角。 不是不想写,是写不出来。 他不是会纠结的人,什么事,都是直接做出反应。他有他的行事方式。 于是就这样完结了。 许煦的一辈子,李祝融的一辈子,关于爱情的故事。 谢谢你们陪我一路走下来。 这些天有很多纠结的事,文也是用手机写的。 明天回家,主更养犬和损友。狭路相逢这个系列要暂停了。 很舍不得。 再见了,许老师。 再见了,小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