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姻 作者:不认路的扛尸人   文案:   先婚后爱,放飞自我。   本来祁聿应该结婚的对象是陆卓华,陆家的长子,陆卓年的大哥,可惜那位前两年出事故去世了,于是婚约便落到陆卓年头上。这两家各取所需,一拍即合,旁人也只敢说是天造地设,锦绣良缘。   陆卓年?祁聿(一想到也不能开车,就觉得标得一点意义都没有) 第一章   凌晨一点左右,祁聿被外面惊人的雨势给吵醒了,屋子里黑漆漆静悄悄的,只有雨点噼里啪啦猛砸玻璃的声音。   祁聿烧得头疼,浑身刺痛,喉咙里干涩肿胀,好像刚放过一把火。他估摸着自己得有四十度了,摸出手机给陆卓年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陆卓年才接了,声音有些沉哑。祁聿闭着眼睛都可以想象到那边正是怎样一副旖旎的景象,但他实在管不了这许多了,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方才能勉强开口:“劳驾给我找个医生来……”   陆卓年一听这嘶哑得要命的声音就皱了眉,半天才听懂他说的什么,问他:“怎么回事?”   “发烧……”祁聿解释了这么两个字之后再也发不出声音,昏昏沉沉地就把电话给挂了,手机掉到地上了也不知道,自顾自缩成一团,又昏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先嗅到一股子碘酒味儿,睁眼看时,才发觉自己手背上贴着针头,吊瓶里还剩一点儿药水没打完,迷迷蒙蒙地缓了半晌,他才隐隐闻到了另一股陌生的味道。   祁聿抽抽鼻子仔细嗅了一下,真是从厨房飘来的香气,当即觉得饿得不行,想开口叫人,却只憋出几声咳嗽。   不过这点声响足够外面的人发觉了,很快有人来敲门进来。   那人祁聿见过一面,是常年跟在陆卓年身边的秘书,也是极少数知道他跟陆卓年结了婚的人。   他只站在房门边上,并不往里进,说:“夫人,陆总有事,托我照顾您。”   祁聿和陆卓年结婚到现在,除了领证的时候不得不两人一起去,平时连见面的次数都少,更别提能有什么被别人称作“夫人”的机会了。猛地被这么一叫,祁聿心里觉得古怪尴尬,面上却丝毫不显,只自己用手撑着坐起来,随后双手交叠压在被子上,虚靠着床头的软垫,端正地坐好了,这才开口:“我记得你,你叫什么名字?”   “唐辛维。”   祁聿用手掩着嘴轻轻咳嗽两声,说:“那我叫你小唐吧。谢谢你,还有——”他露出一个极淡的笑,“你不用这么称呼我。”他一个男人,就算是跟另一个男人结了婚,也不必就此成为什么“夫人”。   唐辛维有些意外。   他对祁聿的了解不多,但也知道祁家曾经是个什么光景,即使现在没落了,还能跟陆家连上亲,可见其底蕴深厚。祁聿身为祁家子孙,以男人之身嫁给另一个男人,嫁过来之后遭受这样的冷待,如同弃妇一般守着一间空屋子,病了也没人知道,旁人想想都要替他唏嘘两声,他却心平气和,不见一丁点儿情绪。   唐辛维只能将此归结于大家族教养出来的人果然非凡人所能比,很快答道:“祁少,您客气了。我煮了粥,您现在要喝吗?”   祁聿并不太喜欢祁少这个称呼,但比起夫人来要好多了,他便也不再多说,微笑道:“嗯,麻烦帮我端进来。”   唐辛维给他在床上支了张小桌子,放一盅煮得香软的鸡茸小米粥。祁聿微微离开身后的软垫,一手捏着汤匙,一手虚扶住碗沿,脊背挺得笔直,只偶尔进食的时候往前探一点点,之后立刻退回正坐的状态,慢条斯理地吞嚼,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即使他满脸病容,穿着睡衣坐在床上,依旧不见一点软弱不周的地方,完了拿纸巾在嘴角按按,擦去那根本不存在的汤渍,还礼貌地对唐辛维说谢谢,夸赞他的手艺,看得唐辛维叹为观止,连忙说:“您不必跟我客气,热水就在边上,您再睡一会儿,医生说了要多休息。”   祁聿以一种非常挺秀的姿势靠在床头,微微点头,说:“辛苦你了。”却并没有躺下的意思。   唐辛维意识到什么,说:“我就在外边,有事您叫我。”说完就退出了房间,并且替祁聿轻轻关上了门。压门把手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在陆卓年身边工作这么久,做事时也从没这样小心翼翼过。   陆卓年回来的时候,祁聿已经又睡下了,下巴颌儿掩在被子底下,整个人只露出半张巴掌大的脸,一副病弱的安静模样。   他看到祁聿时便想,原来他也有这样一面。   这不怪陆卓年暗自惊奇,祁聿自小教育严格,平日里哪有这样示弱的时候。他总是脊背笔挺,面带微笑,一言一行像是参照着什么严格的标准,端方得过了头。   如果不是这样,哪能糊弄住陆老爷子,非要把人娶进家门不可。   本来祁聿结婚的对象是陆卓华,陆家的长子,陆卓年的大哥,可惜那位前两年出事故去世了,于是婚约便落到陆卓年头上。细论起来这件事是有些荒谬的,几千年都没有哥哥死了,弟弟代娶寡嫂的道理。但商贾重利,祁家也早失了百年积淀的风光,这两家各取所需,一拍即合,旁人也只敢说是天造地设,锦绣良缘。   陆卓年身为陆家的幼子,一向是放——浪惯了的,陡然让他跟一个男人结婚,还是原本该是他嫂子的男人,说不膈应那是骗人的。他跟家里人犟着,不愿意同意这样荒唐的婚事,然而祁聿却找上门来,劝他接受两家的联姻。   对于那天的祁聿,陆卓年实在印象深刻,原因无他,只有一桩感概——这样倒贴的事情,他竟也能做得分外自然得体,仿佛将世家风度刻进了骨子里。   “卓华的不幸,我感到非常遗憾。”他说。   “其实我对于两家长辈的安排也有些意外。但是您父亲的意思您应该非常清楚,就算不是我,不是祁家,您也不可能按照自己的心愿结婚。”   “而我……说实话,我在祁家的境地也并不怎么好,我需要一场婚姻帮助我脱离祁家。”   “因此,我认为撇开两个家族不谈,这桩婚姻对于你我二人来说都是值得考虑的。我承诺婚后不会对您做出任何实质的约束,我们只需要维持表面的婚姻关系。甚至假若以后您掌了权,要跟我协议离婚,我也无话可说。”   “您有喜欢的人吗?恩……想要结婚的那种。”说到这里,他有些微微的犹豫,不甚明显,大概问旁人这种私人话题让他觉得有些为难,但很快就被他惯有的微笑给遮掩过去了。   “如果没有的话,我真诚地建议您同意这桩婚事,毕竟陆老先生完全是为了陆家的利益考虑,而您,则是陆家唯一的继承人。”   最后,他说:“我相信这会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   那是陆卓年第一次正式地直面祁聿,惊讶于他居然能将互惠互利这个词说得那么坦荡,比起他这个商贾出身的也不遑多让。从这一点上看,他倒是的确很适合当陆家的媳妇儿。   此前他们并没有多少接触,有也只是浅浅见一面,连深入交流都谈不上,但这并不妨碍祁聿在陆卓年心中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   端方君子,一看就被教养得十分严格,见人三分笑,永远文质彬彬,但抵不过骨子里的疏冷,言行间看不出什么温润如玉的气质,反而让人觉得他漠然刻板得不像活人,生生折损了那张风华绝代的脸。   陆卓年是什么样的人,最放浪不过的就是他,哪能被这样一个人束在身边。他婚是结了,却彻底从陆家本宅搬出来,把新婚对象扔在新房子里不管,外面养的情人比结婚前还多。那些年轻的莺莺燕燕不见得有祁聿貌美,但他夜夜在外流连,就是不回祁聿那儿,以此昭示自己的不满。对他的种种行为,祁聿竟也真的不管不问,只是把陆家安排伺候的人统统请走,一个人待在两百多平的小复式里,事事亲为,过着隐居般的生活。   直到祁聿半夜高烧,无人可以求助,不得已给陆卓年打了个电话,他们才又碰上面。准确来说,只是陆卓年站在床边上看了祁聿一会儿,便从房间里退出来了。   “怎么样?”他问唐辛维。   “检查的时候已经烧到四十度五,人都不怎么清醒。夫人有低血糖的病史,所以应该是太久没有进食加上发烧才导致的昏厥。医生开了一针肌注退烧,又开了葡萄糖和消炎药。上午吃过饭测量了一次体温,已经降到三十七度四。”面对陆卓年的时候,唐辛维对祁聿的称呼又改了回去。   陆卓年站在二楼居高临下地环视整个房子,淡淡地恩了一声,说:“行了,辛苦你在这守一天,回去吧。”   唐辛维站着没动,看着他老板,一时没反应过来。   陆卓年偏头看他一眼,又说:“我留下来照顾他。”   唐辛维跟在陆卓年身边多年,一手打理着陆卓年的诸多私事,包括处理那些乱七八糟的情人。他还没见过谁生病了,给陆卓年打一个电话,就能让陆卓年从别人床上下来,连夜坐十几个小时飞机赶到人身边,还要留下来亲自照顾的。可见对于陆卓年来说,情人终究只是情人,情眷再浓也不过如此,经过老爷子唯一认证的合法伴侣却不一样,身份地位摆在那里,陆卓年再荒唐,能冷落他,到底不敢让他有什么三长两短。   这么想着,唐辛维定了定神,镇静道:“好的。医生说晚上要定期监测夫人的体温变化,如果有上升趋势就给他打电话,这是程医生的名片。那么,我走了。”他微微躬了下——身。   陆卓年摆摆手。 第二章   这栋房子,陆卓年几乎没进来过。除了第一天两人搬到这儿,他来认了个门,然后借口有事走了,到现在一晚上也没在这儿睡过,即使它离公司非常地近。   大概因为这样,祁聿似乎彻底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地方,换了窗帘和地毯的颜色,置物架上除了书之外,还零碎地摆放了一些小物件,茶几上放着整套的茶具,他甚至在阳台养了一架子花花草草,一盆挨一盆整齐地码着,乍一看,倒真有几分明丽秀意,比原来多点人气儿。   真可笑,在陆卓年看来,祁聿是最没人气儿的,活像个传承多年的符号,看着厉害,其实没多大意义。   他转身去找地方安置。楼上四间房,一间主卧,一间书房,剩下两间空着。空着的意思就是,陆家装修的时候并没有准备太多,自然也就没有睡的地方。   其实这套房子还崭新得很,除了最基本的家具装修,是一点多余东西没有的。   陆卓年下楼把行李拎进主卧,心想祁聿有心思弄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怎么不知道给他准备个房间。   他这想法着实有些自我了,毕竟人家祁聿哪知道他会来这睡。他当初可是连二楼都没上,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就走了,之后再没回来过。   主卧里只开一盏小灯,祁聿安安静静地睡着,陆卓年从行李箱里拿换洗的内裤,想想,又翻捡出一条长裤,溜进浴室里洗澡。   浴室里所有的洗浴用品都是无香型或清香型,陆卓年每用一样都挤一大坨在手心里嗅嗅,满意地认为这才符合祁聿的风格,然后才往自己身上抹。   他没敢用吹风机,随便拿毛巾擦擦就湿着头发出来,立在床边上研究自己睡的地方。   这床很大,祁聿规规矩矩地躺在正中间,两边的空位都足够睡下一个成年男人,只不过祁聿不让一让的话,会稍微有点挤。   陆卓年看了半天,觉得都差不多,就挑近的这边掀开被子,半边身子坐上去又顿住了,低头看了眼毫无知觉的祁聿,下去套件上衣才终于安心。   躺下之前,陆卓年先伸手去摸祁聿的额头。祁聿本来就被他之前的细微动静弄得有些不安稳,这一下子彻底惊醒,眼睛都没完全睁开,手却直接扣住陆卓年的腕部往外狠折,同时整个人迅速翻到他身上压着,另一只手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掐上他的脖子。   陆卓年惊呆了,抬眼便望见祁聿满脸冷漠地俯视他,明明手下做着威胁人命的事情,面上却完全看不出一星半点的狠戾,面具一样刻板。两人一对视,祁聿手上立刻松了劲,眉毛却深深蹙起来,“怎么是你?”   他说话的声音还是很沙哑,声音轻轻暗暗的像是嘟囔,不知是在问陆卓年还是在自言自语。   陆卓年下意识的反应竟然是拿另一只手去摸他的额头,祁聿微微往后躲了一下,但还是被他摸到了,有些冰凉,触手一片薄薄的汗渍,可能烧退了。他是真的病了,没什么可怀疑的,陆卓年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反应实在可笑,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借口,装模作样地说:“好像没有发烧了嘛。”他从不知道祁聿的身手这么敏捷,这时才深觉自己对这个伴侣了解不够,还以为装腔作势就是这个人的全部。   祁聿眉头皱得更深,他有些分析不来陆卓年的反应,刚准备说点客套话,就忍不住咳嗽起来,拿一只手掩着,头偏向一边,姿态十足十的绅士。只是此刻他整个人还坐在陆卓年身上,而且为了压制他,坐的十分靠后,这样可以从两侧夹住对方的大腿,令其失去行动力。   陆卓年有点尴尬,他在外地出差这些天忙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办完公,还没来得及好好消遣一番就急忙忙坐飞机回来了,正是难耐的时候,祁聿坐的位置又太敏感了些,一咳嗽起来简直就是贴着他在撩拨,他连忙说:“我去给你倒点水吧?”   祁聿大病一场,刚才的动作其实有些难为他,实属刺激之下的爆发,一停下来就立刻开始发虚,整个人反应都慢半拍,这会儿还没缓过来,咳完了回过头去看着陆卓年,面上一点表情没有,纯净如赤子。   陆卓年心里一紧,完了。   “哦……”这下祁聿终于慢慢反应过来,“抱歉。”   他从陆卓年身上爬下来,非常体贴地说:“你对这里不熟,我自己去倒吧。你要喝点什么吗?”看都不看那个尴尬的位置一眼,好像刚才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顶着他。   眼见祁聿脸上又挂上了礼貌的微笑,陆卓年暗暗呼了口气,起身说:“我跟你一起去吧。”心想要是他刚才用的是“您”,灭火效果可能会更好。哪有人会对一块活招牌动情,还是块礼仪教化的活招牌,反正他是不会。只是这招牌长得太好看,他又是憋着火来的,架不住灯下看美人,这美人还坐在他身上蹭,实在不算他饥不择食。   下楼时,祁聿走在陆卓年前边儿,只留给他一副匀称秀拔的背形,假若不是顶着带路的名义,他是绝不会随随便便走人前面的。陆卓年却觉得这人背影比正脸顺眼多了。   路过客厅的时候,祁聿微微转回身来对陆卓年说:“抱歉,私自做主做了一些改动,如果你介意的话……”   陆卓年不耐烦听这些,直接打断他:“这是你家,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话刚说完,就见祁聿突然停下来转过身,给了他一个十分完美的、正面的微笑:“……谢谢。”   陆卓年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晚上不好喝茶,”祁聿已经转身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冰块兑了一杯水,“喝点冰水吧,降火。”把冰水递给陆卓年的时候,还特别礼貌地说了一句:“招待不周,下次来一定请您喝茶。”   陆卓年觉得祁聿有点儿故意讽刺他的意思,不高兴地瞪他,祁聿没看到一样,从温水瓶里倒了满满一大杯热水喝,他喝得十分秀气,仿佛在品什么仙茗,一边喝还一边跟陆卓年道谢:“这次生病多亏了您,还没好好道谢呢。还有那位唐秘书……”   “闭嘴。”   祁聿不说话了。   陆卓年开始往回找补:“嗓子哑成这样就别那么多话。还有,什么您您您的,叫人听见像话吗?”其实对于陆卓年来说,重点是后一句。他一听祁聿对他用敬语就头疼。   祁聿微微笑了一下,说:“好。”接着捧起大玻璃杯来喝水,起码遮住半张脸。   回去睡觉的时候,祁聿自觉往旁边睡,几乎贴着床沿,留下大片床铺给陆卓年。他精神并不很好,可能上下楼梯有些消耗他本就被耗空的体力,因此平时的庄正先卸下一半,倒显露出几分柔和:“我没事先准备好你的房间,你来照看我,还叫你跟我挤一张床,真是不好意思。”   陆卓年从来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立刻出言谅解:“没事没事,你不用客气,我跟人睡一张床睡惯了。”   他说的是他哥,两兄弟从小一起长大,挤一张床睡实在是家常便饭。但祁聿是知道他在外面的花名的,以他们现在的关系,他倒不好对此多说什么,因此安安静静地躺下,没再强打精神、刻意收敛自己的疲倦。   陆卓年见他一脸倦容,还迁就他,安分地蜷在床边,有些不好意思:“床够大,你不用睡边上,当心掉下去。”   “不会。”听声音已经快睡着了,陆卓年就不再说话,其实他坐了将近二十个小时的飞机,也很累。   大概因为这两人都很疲惫,跟陌生人躺在一张床上也都睡得娴熟,第二天早上两人一起醒来,情形就有些尴尬。   祁聿是睡惯了中间的,床边让他感觉有些不安全,半夜便习惯性地挪到了中间去睡,陆卓年自己都不知道在床上接过多少个小情儿的投怀送抱,姿势娴熟,顺手就把人捞进怀里。两人抱得牢靠,睡得安稳,快醒的时候,祁聿偏了一下脑袋,陆卓年迷迷糊糊的还以为是自己哪个床伴,低头亲了一口,然后两人都醒了,睁开眼睛就看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   陆卓年拼命回想,自己刚才到底是不是亲了他一口。答案显而易见,他还没迷糊到失忆的地步。   时间足凝固了三秒。   祁聿从嗓子里溢出两声咳嗽,连忙掩住唇:“抱歉……咳咳。”   陆卓年顺手放他去喝水,骤停的心脏终于慢慢恢复正常:“没关系。”   祁聿探身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一声一声咳得非常剧烈,苍白的面皮底下几乎是立刻翻涌起血色的红。陆卓年意识到这不是一次“识时务”的咳嗽,自觉坐起来扶着他,给他顺背,看他仰起头颅喝下大半杯的水,喉结也跟着上下游动,成为完全绷直的颈线上唯一的突起,异常打眼。   一大早的,这可有点不妙。   陆卓年问他:“是不是叫医生早点过来给你再看看?”   “没事……咳咳,早晨难免有点,不碍事的。”祁聿放下水杯,朝他虚弱地微笑,“早上好。”   大概是清晨的时候总是不一样的,陆卓年觉得此刻的祁聿好像还没来得及将自己伪装得密不透风,又因生病而不免比平常柔弱了些,看起来便十分顺眼,甚至堪称可怜了。   祁聿下了床,问:“早上想吃点什么?”   陆卓年也起来,“你不多休息一下,起这么早干什么。”他并没有意识到祁聿问这句话的含义,只觉得这人该好好躺会儿。   “习惯了。而且,你总得吃早饭吧。”   陆卓年蹲下来打开行李箱,挑自己今天穿的衣服,顺嘴问:“什么意思,你做?”   祁聿在里间刷牙,含糊地应了一声。   据说祁聿一个伺候的人也没留,陆家那边曾特意给他打过一通电话,他没在意,敷衍说祁聿要求高,喜欢自己安排,叫他们别管。陆家就没有再提这件事,人家小两口的生活,只要不翻天,他们爱怎么过都随着去。   陆卓年倒没想到,祁聿是真的一个伺候的人都没留。他忍不住放下手里的衣服,跟进里间问:“没请个保姆?钟点工也没有?”   祁聿没吱声,过了会儿把嘴里的泡沫吐干净了,才说:“我不喜欢有外人在,再说家里的事我都能自己做。”   “所以你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病了都没个人知道?”   祁聿看着他,好像奇怪他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陆卓年被他看着,脱口而出:“我以后还是搬回来住吧。” 第三章   这话一说出来,陆卓年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他见祁聿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连忙说:“开玩笑的,你要是不喜欢就算了,我们两个确实不太方便。”又开始打岔:“哎有新牙刷吗?”   祁聿低头看了自己的牙刷一眼,“没了,我就这支牙刷。”   陆卓年大概是头脑发昏了,急欲从这种尴尬的境地中解脱出来,竟然抢过那支还湿漉漉的牙刷,无所谓地说:“那我就用这支吧。”   祁聿:“……”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陆卓年挤上牙膏,后知后觉道:“你再换新的就是了。”   祁聿眼见他把自己用过的那支牙刷塞进嘴里,非常罕见地在人前皱了眉。   幸好陆卓年不敢看他,过会儿祁聿默默地在旁边洗了把脸。两个大男人挨在一起实在很挤,祁聿大概从没洗过这么马虎的脸,完了之后自觉地把洗脸毛巾搁在一边,说:“洗脸毛巾,也只有这一条。”然后就出去了,可能不太愿意亲眼看见陆卓年用了他的牙刷,又用他的毛巾。   陆卓年没想那么多,拿清水洗完脸,摸摸自己的胡茬,不得不把祁聿喊回来,问他剃须刀在哪。算上在飞机上的时间,他已经将近两天没剃胡子了,陆卓年是最在意形象的一个人,不捯饬好连门都不出,哪能放任自己胡子拉碴的样子。   于是祁聿又进来给他找剃须刀,一应东西全给他挑出来,转身想走,却被陆卓年拉住:“没电动的吗?”   “抱歉,我习惯用手动的。”   陆卓年突然意识到,这是祁聿今天第一次说抱歉,也没说过谢谢,这可不太正常。他看着他,仔细瞧他的每一处细微反应,嘴里无辜道:“可我不会用手动的。”   祁聿静了一秒钟,伸手拿毛巾沾湿热水,拧得半干按在陆卓年的下巴上。他身高跟陆卓年差不多,只矮上不到一寸,贴近的时候,眼睛平视正好对着陆卓年高挺的鼻梁。   陆卓年发现他从头至尾就没看自己的眼睛,心想,难道他生气了,刚才恶心到他了?   祁聿闷不吭声,摘了毛巾给他打上泡沫,然后拿剃须刀细细地刮,非常专注的样子。他侧着头,陆卓年看不到他的脸,就也扭过去,立刻被警告了:“别动。”于是不敢再动,他对这玩意儿并不很放心,怕刮花自己的脸。   祁聿没给别人刮过胡子,姿势别别扭扭,总算完工,洗了手说:“行了。你吃什么?”   陆卓年接在他后边儿用洗手台,说:“随便,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于是祁聿出去了,陆卓年洗完脸对着镜子摸自己下巴,光溜溜的,还挺干净,顿时十分满意,拍一点须后水,哼着歌,心里美滋滋。祁家人亲自给伺候刮的胡子,这得是多么大的待遇。又一想,觉得不对,老婆伺候老公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太容易满足了,遂下去看他老婆早饭做得如何,决定做得不好就不给好评。   陆卓年在此之前大概从没想过自己能吃上祁聿做的饭,圣人说君子远庖厨,祁聿这种人就应该呆在书房净室里,煮一泡茶,拿一卷书,挥毫洒墨,作词吟诗,过着没半点人间气儿的生活。实在叫人不能想象他操持刀具杀生做食,满身油污的样子,难道他杀鱼剁肉之前,还得对着那尸体说一声抱歉?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祁聿正立在厨房里,陆卓年完全可以越过吧台见到他挺秀的背影,与昨晚不同的是,腰部最细的地方松松地掐了一对细绳,勾出一点线条。陆卓年看了半天,怎么看怎么觉得欲说还休,走过去说你围裙松了,然后解开绳儿给他重新系了一遍,将腰紧紧地勒住,终于恰到好处,“以前没发现你腰这么细……”   祁聿转过身来对他微笑,十分礼貌地打断他的荤言荤语:“谢谢。”   陆卓年立刻往后退半步,收回蠢蠢欲动的手,心想差评,差评!   直到早餐摆上桌,陆卓年僵硬的脸色才稍好一些。家里没什么新鲜食材,祁聿便拿冻好的虾仁出来做面浇头,虾仁用姜蒜爆香,又淋一些黄酒细细地去掉腥味儿,只往里头搁一点细盐,味精一类祁聿是向来不放的,觉得不健康。煮好的面条过冷水之后放进卧着鸡蛋的碗里,盖上浇头,再撒一些葱花,看着色泽清妍,卖相十足。   陆卓年在外头玩乐享受惯了的人,什么珍馐美馔没见过,但这一碗简简单单的虾仁面着实令他有片刻类似被镇住的感觉,或许是那双替他端碗布筷的手太过素净纤修,肌白如玉,明明处处透露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矜贵,做起这种小事来却自有一种端静的气质,再看那双手的主人,亭亭地站在那里,敛眉垂目,不疾不徐地摆弄着手下的碗筷,水杯纸巾一一放好,连筷枕也安放稳妥,才终于完美似地微笑起来,泰然坐下,朝陆卓年客气道:“抱歉,家里没什么食材,简单做了一点,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人是美人,可惜匠气太重,倒不如天然一段风骚来得令人倾心。   陆卓年内心十分遗憾,对祁聿的反感却也减退不少,拿起筷子回他的话:“怎么会,麻烦你一个病人给我做早餐,是我该抱歉。”   虚伪客套,谁不会。   祁聿礼貌地望着陆卓年,等他先品尝,陆卓年也就挑起一筷子面条塞进嘴里,这下倒真是意外了:“不错啊,你这手艺哪来的?”他可不信祁家的少爷除了那些书画规矩之外,还要学厨艺。   祁聿问他:“你喜欢吗?”   陆卓年早就饿极,不吃还好,一吃更觉肚里空空,于是一边吃一边朝他点头,十分真诚。   祁聿先端起水杯喝一口水润润唇舌,然后才缓缓说道:“那就好。祁家重规矩,出门子的人,不论男女,必须调教得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叫亲家满意,不能丢了祁家的脸面。”   陆卓年没想到是这样,吃面的动作不自觉顿了顿,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祁聿看着他,笑得十分清浅,就像不好意思笑出来一样,轻轻地说:“也不枉我费尽心思研究你的口味,练了大半年的厨艺。”   “咳咳——!”一口面条呛在嗓子眼儿里,陆卓年急忙拿水顺气,手忙脚乱之中还不忘腹诽,他刚才一定是生气了,一定是。   祁聿坐在对面给他递纸巾,露出一点点礼貌的关切,看不出丝毫异样,陆卓年却觉得他这样子十足十的拿腔作势,像是故意端着一副外壳,叫人看不清里边的情绪,说不出来的别扭。   陆卓年这人,说白了,从小叫人给捧着惯着,他爸妈管他哥比管他多,要不是他哥偶尔还管管他,他是一点牵绊没有的。现在他哥死了,他爸妈再想回头管他,脾性都养成了,已经晚了。从没有人当着他的面生气,嫌弃他,还这么彬彬有礼的,他觉得这人真的奇怪,这么端着不累吗?   换个别的人来,觉得对方有点生气,肯定就收敛了,多少注意着点,陆卓年偏不。   他一边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面,一边聊闲天一样问祁聿:“这么说,我哥的口味你也研究过?”   祁聿嘴里含着东西,是不会开口说话的。他嚼得慢条斯理,静得一点动静都没有,活像没听见陆卓年说的话,自顾吃自己的饭。等过了半晌,陆卓年都要怀疑那一点子面条需不需要嚼这么久,他才吞咽下去,微笑道:“那倒没有。”   “这是为什么?”   他问这话的空档,祁聿已经又夹了一小筷子面条塞进嘴里,依旧抿紧嘴唇慢慢细细地嚼咽,理所当然地晾着陆卓年不说话。   陆卓年:“……”   好不容易等他把那口面条吃进去,却也放下了筷子,喝一点水含在嘴里,稍微洗漱一下口腔,又拿起纸巾擦干净嘴唇,朝陆卓年露出一点歉意:“我吃好了,你慢慢吃。”   陆卓年看一眼他碗里几乎没动过的面条,本来就没给自己盛多少,这还剩一大半,吃了跟没吃差不多,立刻岔开了话题:“你就吃这么一点儿?”   祁聿有些过意不去的样子,像做错了什么事,勉强道:“我有点吃不下。”   陆卓年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人还生着病呢,于是说:“那我帮你吃吧,等会儿你饿了再吃点别的。”他看祁聿很不习惯剩饭的样子,当然,还有另外的原因,他想起祁聿刚刚还因为他用他的牙刷而强忍嫌弃。这可真是不讲道理,他这个用二手牙刷的人还没嫌弃什么呢。   祁聿果然立刻拦住了他伸过来的手,说:“不用了。”   陆卓年赤诚诚地望着他,说:“反正你也吃不下。”心想这人果然嫌弃他,这倒有意思,他还非要跟人对着干不可。   祁聿抿抿嘴唇,片刻之后像是终于找到了理由:“我生病了,要是传染给你就不好了。”   “我都不怕,你瞎操什么心。”   所谓秀才遇上兵,祁聿斯斯文文的,哪抢得过陆卓年,只能眼睁睁看他把自己的碗夺走,剩下的面条全部倒进一只碗里,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口。   估计祁聿这辈子都没叫人吃过他的剩饭,他坐在那里,闷不吭声地看陆卓年吃完了两人份的面条。两人相对坐一张桌子上,一个吃一个看,要是忽略一个赌气作怪的心思,一个尴尬难言的表情,光看面上,倒是颇为不错的清晨时光。 第四章   祁聿这一场病,既然动用到了家庭医生,就没有瞒得下来的道理。陆展霆因为继承家业和结婚这事儿,跟小儿子的关系一度降到冰点,他脾气硬惯了,把不住轻重,便叫夫人去问问这事儿。   陆夫人打来电话的时候,陆卓年正在洗碗。   吃完洗碗总是一件逃脱不了的事情。祁聿生着病,大早上的起来做饭,自然不好还叫他洗碗,陆卓年再四体不勤也做不出来这种事情,家里又没有请帮佣,陆卓年只好撸起袖子自己上。   祁聿接了一壶水通上电,然后就站在水壶旁边,像是在等水烧开,其实是不放心,一直看着洗碗池子那边。   陆卓年高高大大的个子,站在洗碗池子前面竟然显得有几分局促。他上次洗碗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弄坏了他哥的模型,被他哥关在厨房里把所有餐具都洗了一遍,其实都是橱柜拿出来的干净餐具。就这还洗得磕磕巴巴,摔烂的比放回去的多。   换句话说,养尊处优的陆家少爷根本不知道怎么洗碗。   他侧脸一瞧,祁聿静静地站在那儿冷眼看他,立刻就说:“你还在这儿干什么,回去躺着。”非常具有霸道总裁的气势。   可惜祁聿跟任何一款傻白甜都相去甚远,他自然而然地说:“我烧水。”   “等会儿烧好了我给你拿上去。”   “谢谢,已经麻烦你帮忙洗碗了。”祁聿十分礼貌,问他:“你知道手套在哪吗?”说完不等陆卓年回答,已经绕过吧台走进厨房里去给他拿胶皮手套。   陆卓年朝祁聿伸出两截光裸结实的手臂,祁聿顿了一下,没理,丢给他自己戴。等他准备出去的时候,陆卓年在他后头叫:“诶,还有围裙。”其实统共才两碗面,能有多少餐具给他洗,用得着这么全副武装的。   祁聿面无表情,真把围裙给他拿出来,结果陆卓年晃着自己戴着手套的两只手,理直气壮地说:“你帮我穿啊。”   这就明显有点故意了。   陆卓年说完就盯着祁聿的脸看,勾着一抹浅笑,好似无心。   祁聿有点后悔了,哪怕他把两只碗全摔了呢,这么大个人,就算真不会洗碗还能搞出什么事情来。   这会儿他只能把折得四四方方的围裙拆开来,抿着唇往陆卓年身上套。   陆卓年就着他的动作微微低头,在他耳朵边上轻轻说了一句:“早叫你上去了嘛。”   陆卓年惊异地发现,祁聿的耳朵一下子红了,没等他看清,祁聿已经退得远远的,低低地说了一句:“好了。”就从厨房出去了。   好什么好,后边的带子都没系上。   陆卓年愣在那里,正好手机响了,他把手插进水池子里,又开始叫祁聿:“手机!快来帮我拿一下,我手是湿的!”   祁聿只好又进来,硬邦邦地问:“手机呢?”   陆卓年抓着碗在水笼头底下转来转去,显得很忙的样子:“在我口袋里。”其实眼角余光一直在盯着祁聿的耳朵尖。   要说谁脸红都不值得稀奇,但是祁聿这个人,平时多一点情绪都显难得,叫他红一红脸,跟叫尊雕像活过来差不多,不怪陆卓年这样作怪,就为了瞧一瞧这难得的神迹。   祁聿没办法,打量一会儿,终于小心翼翼地把手指尖伸进了陆卓年的牛仔裤口袋里,将手机摸了出来,替陆卓年接通,拿到他耳边。   “妈?”   陆夫人直接问:“你人在哪?”   “在家啊,祁聿生病了,我照顾他来着。”   祁聿抬头瞥了他一眼,似乎对他所谓的“照顾”二字很有些意见,陆卓年瞧见了,立刻补一句:“我帮他洗碗呢。”   这总是一句大实话,祁聿无可反驳,便又垂下眼去。他手伸得长长的,站得很远,一副要跟陆卓年拉开距离的样子,偏偏陆卓年不愿意,一边说一边伸着脖子往他这边蹭,似乎这边的信号就要好一些,非紧紧贴着他才听得清。   祁聿明显不喜跟人贴这么近,又不好说,只得频频往后躲,还要不动声色,实在艰难,看得陆卓年心中十分得意。   陆夫人太了解自己儿子了:“你还会洗碗?”   陆卓年直接说:“不信你问祁聿,他就在我边上帮我拿着手机呢。”   祁聿只好接了电话:“……妈妈。”声音温和礼貌,一点儿听不出不妥来。   “小聿啊,听说你病了,身体好些了吗?卓年那小子还说照顾你,我可不信,他是不是净给你添麻烦了?”   “亏得他的照顾,我身体好多了,谢谢您的关心。”祁聿答得一板一眼,要是陆卓年早失了跟这人对话的兴趣,陆夫人却接得驾轻就熟:“都是一家人,这样客气做什么。你们两个人住在外头,我们做长辈的哪里能放心,免不了要多问几句,你可不要嫌弃。”   祁聿瞧了陆卓年一眼,接着微微低头道:“怎么会呢。”   陆卓年在旁边听着都不耐烦,毕竟这两个人并不熟悉,却生生营造出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他脱了手套把手机抢过来,帮祁聿脱困:“行了,我们下午就回去,叫您好好瞧一瞧,把心放到肚子里头去。”   从两人结婚以来,陆卓年便没再回过陆家,陆夫人听了自然欣喜,连忙道:“好好好,晚上给你们烧好吃的,可怜的,不知多久没吃过家里的饭菜了。”   陆卓年挂了电话,自然地伸手去摸祁聿的额头,说:“再去量一量体温,上午待在家里看看,要是不烧了,应该是好了。”   祁聿看了他一会儿,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到底不是什么大病,打了针,歇一晚上也就差不多了,一整个上午祁聿果然没再烧起来,陆卓年便放心地将祁聿带出来,两人一道往陆家去。   祁聿拎着一套鱼竿、两盒茶叶、两盒血燕跟在陆卓年后面,陆卓年本想说不至于要备礼,等他看了一眼,便觉得惊异起来:“你早就备好了的?”这些东西实在是正合他们家里人每一个人的喜好,足见是花了心思特意准备的。   “嗯,”祁聿微笑道,“婚后第一次上门,自然要准备些东西。”   陆卓年这才反应过来,他没有回家,祁聿自然不可能自己跑到陆家去。他们结婚已经有一段日子了,祁聿竟然还是第一次以陆家新人的身份去见陆家的长辈。他早就备好了礼物,可见是料想到了这件事,却从未开过口。   祁聿把东西给他看,问他:“你觉得可以吗?我跟伯父伯母说话少,不知他们喜不喜欢。”   陆卓年只好说:“挺好的。”心想,刚才当着面叫妈妈叫得挺亲热,这会儿又是伯父伯母了。但他莫名有些心虚,便不去戳穿祁聿,过了会儿,他才问:“你们家人喜欢什么?”   祁聿没有对他这句话透出来的意思感到惊讶,只是微笑,道:“我已经买好了,你不用担心。”   这次的微笑跟平常不一样,不是刻板的、不带情绪的微笑,而像是怀着某种熊孩子终于懂事了的欣慰,即使这种情绪并不明显,陆卓年甚至怀疑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仍忍不住鸡皮疙瘩直蹿。   陆卓年想,自己不喜欢祁聿不是没有理由的,谁会喜欢跟一个总跟你鸡皮疙瘩过不去的人在一起呢。   等那股子寒劲儿慢慢安顿下去,陆卓年便心思活络起来,说:“你把每一个人都想好了,那我呢?”   祁聿总算不再无动于衷,他略带讶异地看了陆卓年一眼,陆卓年心里正得意,就听见他说:“抱歉。”然后十分真挚地问他,“你喜欢什么?”   假如换做别人,陆卓年肯定张口就回答“你”。毫不夸张地说,陆卓年从幼儿园就开始撩妹子,这是陆卓华唯一比不上他的一点——比不上他会撩。但是碰上祁聿,这种技能竟然像是熄火了一样,一个“你”字蹿到了嘴边,到底不敢说出来,陆卓年觉得有些气恼,故意说:“这就要看你的心意了。”   祁聿没再吱声,一只手倚着头,微微笑了一下,算作回答。陆卓年却忍不住找茬:“哎,你怎么买了这么一辆车。”他开惯了好车,开祁聿的车让他觉得胳膊腿儿都有点难以适从。   “在我能接受的价位之内,这是最好的了。”   这回轮到陆卓年讶异了:“不会吧,祁家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祁聿语气淡然地说:“祁家是祁家,我是我,祁家的钱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陆卓年知道祁家比起陆家来算得上根深树大,但正经的嫡系在祁聿这一代统共就两个孩子,年长的那个已经作为祁家继承人跟在祁家老爷子旁边出入各种场合,另一个就是祁聿。按道理来说,都是亲孙子,大孙子继承家产,小孙子却作为联姻道具嫁到别人家,这其中的悬殊如果说是不得已而为之,倒也说得过去,毕竟祁家现在不同以往,总要有人牺牲。但看祁聿的反应,似乎还有内情。或许真像他所说,他在祁家的境地,怕是不怎么好,所以才巴巴地找上来,宁愿联姻也要脱离祁家。陆卓年一边开车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并不打算问一问祁聿,毕竟两家已经联姻,这种事情早晚要知道,没必要问到人面前去。   他只是突然有些好奇,祁聿过分刻板的性子会不会也跟此有关。   想到这里,陆卓年更加兴致勃勃地去逗祁聿说话,故意说:“那我不是白娶你了。”   祁聿回答:“你娶的是祁家的钱吗?”   自然不是,陆家的钱恐怕比祁家多得多,陆家要的是祁家的体面地位。要说起来,祁聿是嫁给陆家的钱还差不多。陆卓年哈哈大笑:“说的有道理。 第五章   俞薇在厨房盯着人做汤,听见门厅那头有动静,便出来瞧瞧,结果看到自己许久未见的儿子站在客厅里,一时有些语无伦次,下意识去拉儿子的手,道:“不是说过来吃晚饭,怎么这就回来了?”   陆卓年笑道:“我就说来早了——我们出去晃一圈,卡饭点的时候再进来。”他还特意转过头去冲着祁聿说。   俞薇伸出去的手转而一把揪住儿子的胳膊,瞪着他道:“坏小子!”又顺着他的动作去看祁聿,祁聿这才礼貌地跟她问好,将礼物交到家里保姆手上。   “病好些了吗?”俞薇关切地问。   祁聿答道:“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你们年轻人,生病了也好得快,真好。等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就要懂得养生啦——你瞧,我最喜欢燕窝,哎呀呀,真是个贴心的孩子。”俞薇瞧了瞧祁聿带来的见面礼,很高兴,立刻就要人记得煮一盏,她晚上要喝,“茶叶我不懂,你们爸爸喜欢这个。他那个人呀,死板得要命,高兴也要板着脸,私底下指不定怎么偷着乐呢。”   又说:“这个鱼竿先收起来,改天去见老爷子的时候带上。他一直想要人陪他钓鱼,可惜父子俩都是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连个老宝贝都哄不来。哎,你会钓鱼吗?”   一般人碰到祁聿会自动变得疏离客气起来,因此他鲜少受过这样的热情,只抿着嘴微笑,这会儿才答道:“不太会,不过我可以学。”他知道陆家老爷子一直住在私人疗养院里头,之前因为要跟陆卓华订婚,就去见了见老人家。老人家身体还挺硬朗,只是嫌跟家里人有代沟,非要住在疗养院里跟几个老伙计玩儿。   俞薇拍拍祁聿的手,说:“正好,老爷子最喜欢教人钓鱼,下次叫年年带你去。”   因为这个昵称,祁聿不由得望了站在旁边“年年”一眼,陆卓年十分坦然:“行啊——你见过爷爷吗?”   陆卓年不清楚祁聿上次见老爷子还是作为陆卓华的未婚夫去的,只是顺口一问,俞薇立刻拍了他一下,说:“这不是让你带他去见嘛,你都多久没去看爷爷了?”   祁聿微笑道:“只见过一次,还是去年的事儿了。”   陆卓年愣了一愣:“哦。”他很快意识到这个“去年”隐喻着什么,顿时觉得有些讪讪的,失了兴味。   俞薇哎呦呦地叫起来,说:“厨房里还煲着汤呢,我得去看着。兰嫂,东西收好了,给两孩子准备点吃的。”又特地瞪了陆卓年一眼,“自己的人,自己照顾着点。”   祁聿看得出她这是在维护自己的脸面,便只微笑不语。谁都知道这桩婚事的尴尬,但大家都是聪明人,最懂得维持面上的光鲜平和,没人会将尴尬暴露出来。   他又瞧了陆卓年一眼,陆卓年正跟兰嫂说自己要回房,毫不掩饰自己已经告罄的耐心,那种消极抵触的状态特别明显,祁聿便知道这人到底跟自己不一样,无怪乎他这样讨厌自己。   祁聿立在原地,面上淡然,脊背却挺得愈发地直。陆卓年回头见他还跟株小白杨一样杵在那儿,奇怪地问:“你干嘛呢?”   “嗯?”祁聿抬眼去看他,对视不到一秒陆卓年就转回身往楼上走了,祁聿愣了片刻,才回过味来,默默地跟上去。   陆卓年推开自己的房门,说:“进来吧。”   祁聿说:“谢谢。”   陆卓年笑他:“这你也要说谢谢?”   祁聿没多回应,站在房间里等陆卓年告诉他坐哪里,毕竟这是个挺私人的空间。但陆卓年显然没这个意识,自顾自往沙发上一躺,还说:“你活得累不累。”   祁聿转悠着走了两步,非常含蓄而礼貌地打量了一下陆卓年的卧室。这是个非常宽阔的房间,除了基本的家具用品之外,没有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干净整洁。很显然,虽然陆卓年许久未在这里住过,但它依然被家里人整理得很好。祁聿仅仅略微扫了两眼,便适可而止地站在原地,见陆卓年仍然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微笑着主动询问:“嗯……请问我可以坐哪里?”   陆卓年奇怪地挑起下巴来看着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口就撩人:“坐我身上。”   祁聿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难道我这么回答你了,你就会坐我身上了?”陆卓年干笑道。他莫名有些想喝水,发现兰嫂还没端上来,只好继续干巴巴地说:“随便坐,我没你那么多讲究。”   房间里统共就这么张小沙发,陆卓年长手长脚这么一伸,大咧咧占了大半。祁聿环顾一圈,要么坐床上,要么坐书桌那儿去,可在他眼里,这些都属于极其私人的领域。   陆卓年看他站在那儿装小白杨的样子,自己都替他为难,便收拢了腿脚,安安分分地坐好,给祁聿腾出一半的沙发来。   小白杨祁聿终于从原地拔了腿,刚要落座,就听陆卓年说:“以前我跟我哥常这么坐着打游戏。”祁聿把谢谢两个字咬断在唇齿间,几乎是立刻绷紧了神经,直挺挺地坐了下去。   他还记得陆卓华刚去世的那几天,陆卓年眼睛是红的,声音是哑的,祁聿偶然见他几面,他那副哀痛过度的模样甚至让祁聿觉得有些可怖。离陆卓华去世已经过去快两年了,时间是最无情的东西,任凭你当时怎样泣血断肠,到底抵不过日复一日的消磨。这会儿再提起来,陆卓年已经平和许多,只是半垂着眼睛,仅凭声音根本无从判断这人的情绪。祁聿侧头去观察他,见他的嘴角竟然还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仿佛这样的回味是很美好的。   祁聿终究没有作声。   陆卓年好像已经很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思念,面上寂然了片刻,便恍若只是一瞬间错神了似的,问祁聿:“好久没打了,你会吗?”   祁聿镇定道:“什么游戏?”   “唔,很多。”陆卓年并不期待从祁聿这里获得肯定的回答,这会儿倒有些出乎意料之外,随意列举了几个比较大众化的游戏。恰巧这时兰嫂敲门来给他们送茶饮点心,祁聿道了谢,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平阳早。”   他只是简单一个品茶的动作,仿佛就和别人有些不一样,陆卓年看不出究竟,只觉得他的茶杯都端得非同一般地稳当似的。   “这是龙井吧?”陆卓年不太懂茶,他喝咖啡要多一些,但是受陆展霆的影响,在家里时还是常常能喝上些茶水,便也知道个大概。   “嗯,平阳早是龙井的一种,味道清淡些,挺好。”祁聿放下茶杯时,朝陆卓年微微一笑。陆卓年便又暗自咂舌,原本打算邀祁聿一起打游戏的心思瞬间消散了,想不通祁聿明明是跟自己一般大的年龄,怎么就能活生生养出一股老头子味儿。   “闻着香味浓郁,可惜寡而无味……”陆卓年也跟着抿了一口,又看向祁聿,嘴角勾出一点点弧度,“实在寡而无味。”   祁聿被他意味深长地看一眼,依旧回以微笑,自然地将茶杯放回到茶几上。即使是这样的小事,他也做得轻巧细致,仿佛发出一点儿声音都可算是失礼。陆卓年注意不到这样的细节,自然也没注意到祁聿放下茶杯后,再未饮一口茶。   俞薇特意给丈夫去了电话,陆展霆便早早回来了,被俞薇拉着在厨房里耳提面命,叫他今天不许大声说话,不许摆脸色,更不许发脾气。   “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了,你要是再发脾气,那以后我也就不管了。”俞薇盯着陆展霆放狠话,“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别再指望我给你兜着,听见没?”   陆展霆不高兴妻子这样向着儿子,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错一样,气哼哼道:“你不如叫那个混小子懂点事,别总惹我生气。”   俞薇也不高兴了:“哦,怎么了?他婚也结了,公司的事情也在学着做,一步步退了这么多,你作为父亲的,还想让他怎么着?你就什么事儿都没有,都是年年一个人背着?”   陆卓年做的这些事儿,原本该是陆卓华的责任,哥哥做得好好的,到了弟弟这里怎么就那么委屈了?但这话陆展霆不能说,一家子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他不能再揭这个伤疤,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宝贝心肝一样的儿子:“我尽量。”   “而且今天两孩子第一次回来,本来两个人就别扭着呢,这件事……也的确是委屈了他们两个。”话说到这里,已经不好再往下说了,俞薇叹了口气,“祁聿还拎了东西,他倒是很周到的一个孩子,就是心思太深了,跟年年恐怕难得处到一块儿去。”此前他们对小儿子的教育十分宽松,只要不出格儿,任他开心就好,反正他哥哥会照料他,结果世事难料。   陆展霆也不说话了,沉默半晌,才开口说:“你操心太多了,这世上,本来也没有谁是能一辈子如意的。”   “我只剩这么一个儿子了,我只想让我们家好好儿的。”俞薇这么一说,赌气似的,声音里还带着哽咽,陆展霆便彻底被降服了,将妻子抱在怀里,软声软气地哄她:“会的。” 第六章 上   祁聿跟陆卓年结婚后,一个人在新房子里窝了大半个月,这会儿才总算是头一次跟陆家人坐在同一张餐桌上。   陆展霆对儿子类似赌气的荒唐行为非常不满,但好歹得了妻子的劝导,便没有说什么训诫的话,只问陆卓年工作上的事情。陆卓年收到暂且和平共处的信号,也略松了一口气,好似自结婚后就一直不回家的事情从未有过。   要说他多么畏惧陆展霆,却也谈不上,只是陆卓华去世后,他们父子两个之间的矛盾便日益凸现出来。陆卓年自知自己无法代替兄长,却又不得不接替了兄长的位置,其中心境,实在难以一言蔽之。陆展霆却不会理会他这些敏感脆弱的小心思,只是恨铁不成钢,父子俩原本只是生疏,这下连见面都尴尬。好歹有公事稍作遮掩,一来一往,起码不至于连话也说不上。   俞薇则一心一意推销自己的汤,亲自给每个人都盛了一碗,催促他们快尝尝。父子两个只好停了才刚刚开头的话题,乖乖喝起汤来。   俞薇转头问祁聿:“怎么样,喜欢吗?”   祁聿微微一笑,道:“很鲜。”   俞薇很高兴:“那多喝一点。”   陆卓年一边喝一边吐槽:“妈,你就是有本事把别人做的汤搞得好像是你做的一样。”   俞薇伸手去拧儿子的耳朵,骂道:“说什么呢!坏小子。”骂得温温柔柔的,更像是撒娇,拧耳朵也只是做个样子,一会儿就转移了注意力,对祁聿说:“你看,年年的耳朵可软了。”陆卓年的耳朵被俞薇捏来揉去,看上去跟没有骨头似的。   祁聿未曾预料到这样的发展,真被陆卓年的耳朵吸引了注意力。   陆卓年把俞薇的手扯开,无奈道:“妈,妈,注意点影响行吗?你老公还在那儿坐着呢,你调戏小鲜肉可不对啊。”   俞薇伸手又捏了一下陆展霆的耳朵,说:“你就是遗传你爸的,看,一模一样。”   陆展霆看着挺冷硬严肃的一个人,竟然习惯了一样,仍旧喝自己的汤,不说话。   俞薇让祁聿也摸一下陆卓年的耳朵,祁聿连忙拒绝了。俞薇早看出这对年轻人并未消除隔阂,先头她以为是自己儿子没有转过弯来,这会儿却觉得祁聿自己也非常不自在,便说:“都说耳根子软的人性子也软,这两个看着都是一样的拧脾气,其实是拧在外头,软在里头。”然后又贴近祁聿小声说,“你别怕他浑,其实啊,他是最乖不过的。”   祁聿不由得看了陆卓年一眼——没一会儿又将注意力落到他的耳朵上,有点好奇。   餐桌拢共就这么大,俞薇的话自然人人都听见了。陆卓年本人还没对俞薇这种王婆卖瓜的行为表示些什么,陆展霆已经冷哼了一声,很显然是对这个“最乖不过”的儿子非常不以为然。   陆卓年几乎是下意识地略微挺直了背,僵了片刻,才意识到陆展霆只是冷哼一声,并未将下面的话说出来。然而陆卓年已经领会了这声冷哼背后的意思,饭桌上仍然与母亲玩笑打趣,饭后没多一会儿却提出时间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俞薇愣怔道:“怎么?不是要在家里睡吗?”   祁聿正被俞薇拉着说话,这会儿谈话中断,也看向陆卓年。陆卓年朝他招招手,祁聿便顺从地站起身,到陆卓年身边去。那姿态实在乖巧又自然,陆卓年在祁聿走到他身边的过程中,终于不由得对他与这个人之间的婚姻关系有了一些具体的感受。他侧头去看祁聿,祁聿也恰巧看着他——事实上,他从方才便一直看着陆卓年——两人对视了一眼,似乎就令此刻有些微妙的不同。   陆卓年笑道:“回来蹭一顿饭就算了,待久了您也要嫌弃了,还不如我们自觉点,早点滚蛋,下回还能蹭上饭。”   俞薇见两人并排站着,知道是留不住人了,有些心酸,面上却嗔笑道:“要嫌弃也是嫌弃你。看你那样儿,自己不愿在家呆,还把脏水泼我身上。你呀,也就是仗着人家小聿性子好不计较,不然谁跟你‘我们’呢,嫌也嫌死了。”   陆卓年竟顺嘴就问祁聿:“你嫌弃我吗?”   祁聿对于陆卓年这种无时无刻不瞎撩的性子已然有了一定的了解,却不知他在长辈面前还这么不知收敛,只是睇了他一眼,不作回答,对俞薇说:“下次跟您一起去看音乐剧。”他们刚才正在说这个话题。   陆卓年却被他这一眼看得莫名舒爽,似乎获得了某种隐藏的胜利,连心情都好了一些——他发现自己格外喜欢看祁聿拿他无可奈何的样子。   闲话都说完了,陆卓年才对陆展霆道:“爸,我们走了。”   陆展霆习惯性地对陆卓年说道:“你也结婚了,要懂事些。”   “我知道。”陆卓年略微点了一下头,示意祁聿该走了。   俞薇要跟到门口送他们,陆卓年坚持让她回去,俞薇拗不过,终于转身进屋子里。陆展霆还坐在沙发里没有动,见她回来,问:“走了?”俞薇没有说话,只是坐到陆展霆身边,过了一会儿靠在他怀里,又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呜咽起来。   陆展霆叹气,环着妻子哄她:“好了,好了。” 第六章 下   这会儿才七八点,尽管陆卓年是绕着外围开的,也仍是有些堵车。跟来时不一样,陆卓年一句话都没说,开到江滩边上的时候,才开口问祁聿:“下去走走吗?”   祁聿转头看他,听他说:“反正也是堵着。”便沉默着点了一点头,又补充道:“好。”   夜间有许多人来江滩看夜景,好在这一段儿风景一般,因此人并不算多,多是些夜跑的人经过。陆卓年在附近找了个地方停车,然后跟祁聿一起慢悠悠走过去。   江边风大,祁聿穿得略有些单薄,但他没作声,只是静静地走在陆卓年身侧。他还没有跟谁这么散过步,陆卓年不说话,他也不知说什么。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陆卓年偶然侧头看见了,便笑他:“难得见你这个样子。”   祁聿有些不好意思,忙忙伸手把乱七八糟的头发梳拢。然而没有用,他弄了两下就不弄了,望着陆卓年的脑袋,意思是你不也一样。   陆卓年身为一个潇洒浪荡的公子哥,平时是很注意捯饬自己的,每天早晨起来都要往脑袋上抹发胶,把发型弄得齐整帅气。但今天实数特殊情况——祁聿平时估计不用发胶,反正陆卓年没找着,自然也就没法儿捯饬自己。还有另一层隐晦的原因,他怕祁聿觉得他过得太精致,直男气息不够雄厚,反而gay里gay气的,所以没有特地去问祁聿要,免得平添事端,还自己安慰自己大老爷们在自己家用不着这么精致。   现在被祁聿这么看着,陆卓年回想起来自己的心理路程,不由觉得有些好笑——这桩婚姻里,祁聿怕是比他看得开,目的坦荡,不谈情感。   陆卓年不再看祁聿,自然地直视着前方,开口道:“你们总是在做对的事。”   “——你还有我哥。”陆卓年垂了一下头,似是百无聊赖地看自己的鞋,复又抬起来,迎面而来的风一下把他的头发吹散,将光洁的额头暴露出来。   祁聿静静地等了片刻,才听陆卓年接着道:“你们才是一样的人。”   刚刚那一瞬间,他大概是在思念,祁聿想。他总是很自然地提到陆卓华,又很自然地将这个名字掠过去,不欲与人多加谈论。   祁聿谨慎地问:“那你呢?”   “我?”陆卓年哈哈地笑起来,“陆二少的名头没有听说过吗?”   陆卓年以前疯起来什么都玩儿,满城就找不出比他还会玩儿的公子哥,跟陆卓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提起陆家的两个儿子,都要摇一摇头,再竖一竖大拇指。比起别的纨绔,陆卓年的名声那是跟着陆卓华的名声一起成倍地翻,提起来就没有不知道的。   可惜祁聿长期呆在祁家,独来独往的,还真没听过这些逸事,于是微微一笑,保持沉默。陆卓年却以为他又是在端着君子作风,挑眉看他,指明道:“我跟你们可完全不一样。人一辈子,不就图个高兴吗?喜欢就去做,不喜欢就爱谁谁。”然而这话说出口来,连陆卓年自己都觉得苍白好笑。他哥在,他才能随心所欲的,不是他的生活里没有烦扰,只是这些烦扰都不须他来承担。   祁聿点点头,两人沉默了一段儿,并排散着步,忽而祁聿又说:“对不起。”   陆卓年偏过头来看他,不知所以道:“干嘛?”   祁聿没说话,用手掩住口鼻,十分克制地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就这样,耳朵都红了,觉得当着别人的面有些失礼,于是又习惯性地小声说:“对不起。”   “你怎么不是谢谢就是对不起,上瘾吧?”陆卓年去碰他的手,冰凉一片,有些气笑了,“冷怎么不知道说。”   祁聿尽量微笑着解释:“也不是很冷。”   陆卓年把外套脱了丢到祁聿身上,在祁聿张口之前道:“别废话,赶紧回去。”跟着就往停车的方向走,大步流星的,跟方才慢慢晃悠着的步子完全不一样。祁聿不太适应这种走路方式,有些跟不上,过马路的时候陆卓年就伸手拽着他,抢在最后几秒钟从人行道跑到对面去,祁聿惊呆了,大声喊他:“陆卓年!”   车流几乎是擦着他们跑过去的影子涌动起来,跑到对面去之后,祁聿反扯住陆卓年道:“很危险!”   他的神情甚至有些严厉,跟平时的样子不太一样,陆卓年奇怪地看他一眼,没有多想,把车钥匙丢给他,道:“去车里等着。”   祁聿站在原地,看陆卓年大步消失在人群里,脸色苍白得厉害。 第七章 上   陆卓年买了一杯热奶茶回来,塞进祁聿手里。   “不是让你去车里等着?”陆卓年问。   祁聿捧着奶茶,定在原地看他。陆卓年以为祁聿又要说谢谢,却没想到他一脸面无表情道:“你不需要这样对我,我不是你那些……那些对象。”祁聿似乎是为难了一会儿,才勉强想出一个比较合适的词。   陆卓年挑眉,道:“哦。”他身子微微后仰,将手插进裤兜里,以一个非常帅气的姿势站在那里,风流尽显,“只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刚才的话,并不是在说你。”   祁聿知道他说的是那句“不喜欢就爱谁谁”,作为一个不被喜欢的人,他十分淡然地微笑道:“没关系。”   陆卓年觉得这样的对话索然无味,随意地点点头,刚扭身要走,又听祁聿说:“刚才那样过马路很危险,以后还是不要那样了。”他不由得顿了一顿,要去看祁聿的表情,祁聿却从他身边错过去,走到前面去了。   仍旧是陆卓年开车,将祁聿送回家,然后换自己的车开走——他早打电话叫助理把车停到了小区的停车场。   “什么时候回你家一趟?”陆卓年问。他不肯承认之前自己做得实在过分,只说:“毕竟你东西都准备好了。”   “我要先问问,再打电话给你。”祁聿回答。   祁家还是祁老爷子当家,眼见七十岁的人了,忙乱一些,也可以理解。陆卓年点点头表示等他消息。祁聿把外套还给他,又道了一遍谢,陆卓年便开车走了。从后视镜里看到祁聿一直站在原地目送他,十足十地谦虚守礼,便觉得祁家人包袱太重,活得太累。   祁聿见陆卓年的车彻底不见了,这才上楼。这栋楼每层只有一个住户,私密性很好,只是有时候太安静了,好在祁聿早适应了这种安静。他在门厅处换好拖鞋,把鞋子收放整齐之后却没有动,只是站着往房间里望了一圈,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还没有开封的奶茶,已经凉了。祁聿难得地显现出了踟蹰的神色,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先把奶茶放到冰箱里。   然后他开始打扫卫生。   祁聿习惯了一个人,陌生人的气息让他觉得有些不安。再者,他原本有些洁癖,两天没打扫房子对他来说是一件有些难受的事情。   这房子跟祁家和陆家前庭后院的本宅比起来可称是小巧,但上下两层加起来三百多平的面积,要打扫起来也须且费些功夫。好在家里装修简单,家具不多,又有几间暂且不用的空房间,平日里门窗都锁着,沾不着灰,一个星期打扫一次也就够了。除去这些之后,一趟做下来勉勉强强要花上三四个小时。倘若是每周一次的全方位深度清洁,那又不一样,基本上一天从早到晚都得搭进去。   所以陆卓年对祁聿完全不依靠别人,连钟点工都不请的生活方式感到十分惊讶。他虽不事生产,只知玩乐,却也曾自己在外求学过几年,并非完全不通家务。   但对于祁聿来说,没有人打扰的生活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宁静,每天花三四个小时打扫卫生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他熟知房间里每一个无法用吸尘器吸干净、必须手动清洁的暗角,也知道哪些地方容易积蓄灰尘,需要更加细致的清理。   然而今天,他遇到了问题——陆卓年的行李没有拿走,横亘在卧室的地毯上,甚至没有合上,大喇喇地敞着;他昨晚换下来的衣物还丢在浴室里,似乎沾到了水,半湿不干的纠成一团;厨房里,他用过的洗碗布湿哒哒地扔在水池里,祁聿心有所悟地拉开橱柜检查唯二由他洗的大瓷碗,果然,因为放进去之前没有擦干净,这会儿碗虽然已经沥干了,但上面留下了明显的水痕。   祁聿关上橱柜的门,站起身,有那么片刻的时间,他完全没有任何的动作,也没有任何的表情。直到电话响了,他才开始像解封了似的,慢腾腾地走到外面去接电话。   是俞薇打来的,问他们是否平安到家了。   “年年那小子,到家了也不知道来个电话。”   祁聿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先打个电话给两位长辈报平安。他有些羞愧于自己的不懂事,毕竟前二十几年的人生里,他从未有过需要打电话报平安的对象。   “是我不懂事,没想起来。我以后会记得的。”   俞薇突然道:“他是不是没住在家里,又跑出去了?”知子莫若母,假若陆卓年就在一旁,肯定会把电话抢过去插科打诨的。   祁聿哑然,替陆卓年解释道:“他为了我提前回来,肯定耽误了一些事情。”   “他能有什么事?”俞薇干脆道,“是我没有教好儿子,一点不懂事。小聿,你不用总是忍气吞声地迁就他。你放心,你进了我们陆家的门,就跟年年一样,都是我们陆家的孩子。他自己不懂事,那是他的事,却没有总让你受委屈的道理。”   祁聿低声道:“我没有受委屈。”   “你是个好孩子。”   结束通话之后,祁聿把俞薇的电话存进通讯录里,想了半天,最终郑重地输入“妈妈”两个字,然后如释重负,心平气和地去给陆卓年收拾烂摊子。 第七章 下   他先把陆卓年的行李箱放到衣帽间的角落里,接着去浴室检查脏衣服的洗涤标签,确认可以水洗之后,把陆卓年的衣服用洗衣袋装起来丢进洗衣机清洗;又去厨房把陆卓年洗过的两只碗重新洗了一边,拿干布擦干水,放到橱柜里,顺便把整个厨房用清洁剂、湿布和干布轮着抹了一遍;这会儿衣服已经洗好了,他洗干净手,把衣服挂起来晾晒;最后清理完一楼公共区域,祁聿已经有些困了,但仍然坚持把二楼的卧室也清扫干净,这才舒心似的,放任自己去洗澡休息。   然而事情仍然没有结束,睡前准备刷牙的时候,他才顿住了,闭了闭眼,没有去动那支牙刷,只从柜子里拿出漱口水,略略含了几遍。上床之前,他选了一家可同城速递的线上超市,挑了一支牙刷,想了想,点击了数量加一,留言请对方第二天尽早送达。   似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睡前他还模模糊糊地想,今天只是清扫了地板,连拖地都只拖了一遍,下次也该把所有的家具都要擦擦了,这房子浮尘多——因为地处市中心,楼层也不高,比起深宅大院的祁家来说,空气质量自然没有那么好。结果他夜里做梦都在做家务,好不容易做完了,还没喘上一口气,陆卓年从天而降,一切又都乱七八糟。即使涵养如祁聿,也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抓着陆卓年的胳膊质问:“你怎么是这样的人?”陆卓年侧脸朝他粲然一笑,他立刻就清醒了。   祁聿坐起身来,发现手机在响,是物业打来的,说有他的快递,问是代收还是让人进去送。祁聿说:“让他进来吧,谢谢。”这一夜他睡得并不好,因此嗓音有些暗哑。   挂了电话,他顺便看了看时间,竟然比他平时起床的时间晚了将近两个钟头,不免伸手揉了揉额角。   虽说新买的牙刷已经到了,祁聿仍是先用漱口水过了过口,毕竟还是要见人的。换衣服的时候,他看到陆卓年的行李箱静静地待在角落里,心想等外面晒着的衣服也干了,要给陆卓年打个电话,提醒他把箱子拿走。   这么想着,他装束整齐地下了楼。楼梯口设在餐厅,他才穿过餐厅,便惊讶地看见陆卓年坐在客厅里,正拆他的快递。   陆卓年侧对着他坐着,发觉他之后,便转过脸来朝他打招呼,粲然一笑道:“早上好。”   祁聿的心口都紧了紧,怀疑自己的梦还没有醒,难得失了言语:“你……”   “哦,我看到上面标着牙刷,就帮你拆了。”陆卓年解释着,“不介意吧?”   他开车进来的时候,正好碰到快递员在门卫那里办手续,物业知道他是哪一户的,咦了一声,顺口说有你们家的快递,陆卓年就一起给带进来了。   他还问:“你怎么不买电动的?”   祁聿已经注意到玄关处放着两只行李箱,比楼上衣帽间里的那个还要大。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没有睡好,眼下这情况问题太多,他一时半刻竟然不知该先说哪一桩哪一件,本能地先顺着陆卓年的话接道:“我不喜欢电动的。”   陆卓年望着他,非常自然地说:“可是我喜欢。”还眨了下眼。   祁聿猜测陆卓年以为这是给他买的,于是问:“……你要住到这里吗?”祁聿已经理清了思路,整个人的状态慢慢回来了。询问时带着了几分礼貌,只看得到他温和的态度,但看不出他真正的心意。   看来,对于俞薇昨天晚上打电话教训他、逼他住进新房这件事,祁聿是不知情的。陆卓年放下手里已经被拆得差不多的快递盒子,简单把俞薇的训话精神传达了一下,意思是两个人既然已经结婚了,就要陆卓年认清现实,跟人好好相处,做不成爱人也要尊重人家,总把人扔着不管算怎么回事。在俞薇的言语之间,好像祁聿是个多么委屈又懂事的小可怜。   虽然陆卓年不喜欢祁聿,但他也知道自己做得过分了,只好捏着鼻子答应一定一早就搬过来。   传达完了之后,陆卓年才回答祁聿的问题:“样子总要做一下。”就是说也不是真的要住到这里。   话虽这么说,祁聿也知道这所房子从此不再是他一个人的领域了。他点点头,说:“抱歉,伯母昨天晚上给我打电话了,是我没有应对好。”   陆卓年挑挑眉,然后把拆出来的牙刷还给祁聿——他想大概是因为昨天祁聿的牙刷被他用过了,于是不得不买了新的,口中道:“你喜欢手动的,给你用吧。”   祁聿被他看着,总觉得他在笑,不免觉得有些窘迫。毕竟他鲜少不刷牙就出来见人,还被对方这么明晃晃地撞见。但想到这窘迫就是眼前这人造成的,便又硬气了几分,伸手接过牙刷。见陆卓年十分自然地就要去拿行李,电光火石之间,祁聿忽然反应过来些什么,不由得下意识拽住对方的手,像是要制止他的动作。   这动作实属意外,但现在松手已经来不及了。陆卓年侧过头来看他,祁聿迎着对方疑惑的目光,微屏住一口气,就势礼貌而强硬道:“既然难免要同住一段时间,有些事情,希望能得到你的配合。”   在陆卓年眼中,祁聿的面目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好像自己不答应,就进不了他的门。 第八章 上   陆卓年起了点兴趣,干脆站直了,微微抬起点下巴看他,示意祁聿先说说看。   “你可以不管家务,由我来负责,但是,也希望你能够体谅一下。我——”祁聿直视着陆卓年,“稍微有些洁癖。”   陆卓年觉得此刻都不必打量祁聿,便已知这人有这样的毛病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没什么好特意提起的,就说:“随便,我无所谓。”   祁聿想这人完全没有领会到自己的意思,打算将话挑得更明白一点,但陆卓年却打断了他:“我也是很爱干净的好吗?”以前一个人住在外头,也是每周都要请家政过来收拾一趟的。   陆卓年略有些不满,似乎祁聿小瞧了他。祁聿深深看了他一眼,默认了般没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只微笑道:“那我就轻松多了。”   后来陆卓年再回忆起此时祁聿的眼神和态度,只觉得这人的温和良善果然只是表象,实则乃是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切开黑。他觉得匪夷所思,祁聿是怎么能坦然地看着他,说自己只是“稍微”有一些洁癖。   当下,陆卓年成功地把自己的两个行李箱拎到二楼,跟那个孤零零呆在角落里的行李箱放在一起。原本尚算宽敞的衣帽间瞬间显得有些拥挤起来,他还不甚满意的样子,说:“昨天晚上我妈开着视频盯着我收拾的,我随便应付了一下,都不知道自己塞了些什么东西。”   祁聿默默地估算了一下,主动说:“你住这个房间吧,我住到隔壁去。”主卧有独立的衣帽间和卫生间,其他房间是没有的。   陆卓年依然无法领会到祁聿的意思,他只觉得自己不一定在这儿住得上几天呢,便说:“搬来搬去的麻烦。先放这儿,我叫助理订齐了东西送过来再说。”他顿了一下,方才看着祁聿问道,“你今天在家里头吗?”   祁聿说:“在。”又说:“旁边房间都没有这个大,如果你东西多的话,住这个房间比较方便。我可以搬到隔壁去,你看,没什么麻烦的。”   陆卓年略看了一眼,的确,祁聿虽说是在这儿住了一个多月,东西却少得可怜,他就是想仔细看也没什么看头,便忍不住嘲笑他:“你除了白衬衣还有什么?”   祁聿微笑答道:“家居服。”   陆卓年:“……”   “还是你住这儿吧。”陆卓年没有说理由,颇有些一锤定音的意味,祁聿便不好再拉扯。   丢下行李,陆卓年就算是完成任务了,他甚至懒得去隔壁挑一个房间,直接给俞薇打了个电话报告一下自己的行动,好叫她满意,又转头跟祁聿说:“估计下午东西就送过来了,你在家收一下。”   祁聿不惯于替人做决定,便问:“放在哪儿呢,这个房间怎么样?朝向好。”他指了指主卧旁边那个房间,又指了指对面那间,“这个房间稍微大些。”   陆卓年便无所谓地随着祁聿看了几眼,定下隔壁那间:“就它吧。”   “什么时候去你家?”陆卓年一边下楼梯一边问。   “抱歉,这几天恐怕不行。”   陆卓年半开玩笑似的问:“这么久没回去看一眼,你爷爷不会觉得我亏待你了吗?他会不会找我算账?”   祁聿说:“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并没有什么亏待不亏待之说。”他绕过了谈论自己祖父的话题。   陆卓年分辨不清祁聿说的是真的,还是仅仅在客气,他也懒得追究,只说:“那希望我过来住的时候,你也过得一样好。”   “当然,”祁聿说,“还没有谢谢你。我生病的时候,多亏了你,非常感谢。”   两人的对话模式越来越奇怪,陆卓年甚至觉得下一步应该跟对方握手了,还要努力地摇一摇,才不辜负这一番虚伪客套。   陆卓年顿住脚,偏头看向祁聿——当然,不是为了跟他握手。祁聿一直跟在他身边,此刻也跟着他停住,尽管有些莫名。   “我要去上班了,你会站在这里送我,看着我出门,看着我进电梯吗?”他盯着祁聿,脸上露出一点玩味的笑意,“如果我住在这里,你每天都会这样吗?”   祁聿没有一下子变脸,而是先迎上去跟陆卓年对视,慢慢地,嘴角才抿成了一条线,将那点虚无的微笑消散了。但他一开口,仍然是温和有礼的:“抱歉,我没什么跟人同住的经验。”   陆卓年挑了挑眉,说:“我可以配合你的洁癖,有些事情,也麻烦你配合一下。”   “——我不喜欢每天听人说很多遍谢谢或者抱歉。”   陆卓年紧盯着祁聿,想观察他会不会生气,但他仅仅沉默了一瞬,然后回答:“好的。”   陆卓年突然笑开了,说:“开玩笑的。”说完,他伸手打开门,头也不回道:“走了。”   祁聿站在玄关处,如同雕塑一般,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舒出一口气。 第八章 下   虽说陆卓年这么早早的就把行李搬了进来,但也只是向俞薇以及她背后的陆展霆表个态而已,等他真正住进来,又过了好几天的时间。这几天的时间里,唐辛维一手负责陆卓年房间的装修事宜,带着人铺床摆家具的,动静倒是闹得不小。好在陆卓年要求速战速决,祁聿没受太大的影响,只在最后一天多问了唐辛维一句:“都好了吗?”   唐辛维答道:“好了。这两天打扰您了吧?”   祁聿一笑,跟唐辛维道了声辛苦,转头便开始他拖延了两天的大扫除。   等陆卓年再次走进这里,发现又不一样了。比起上一次来,这里看起来更干净了,干净得连之前那点微薄的生活气息都没有了。阳台上的花架子不见了,原本放在外面的一些小物件都被收了起来,似乎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陆卓年扫了一圈,所有平面上都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他连垃圾桶都看了一眼——空的,不由得挑了挑眉。   这样看上去,才更像是祁聿住的地方。   陆卓年笑了笑,站在餐厅里喊:“喂——祁聿?”   没有人应。   陆卓年给祁聿打电话,发现家里的电话响了,这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存祁聿的手机号码。他懒得翻通讯记录,思索了一会儿,打电话问唐辛维:“你有祁聿的电话号码吗?”   唐辛维说:“有。您要吗,我现在发给您吧?”   陆卓年“哦”了一声儿,没有立刻让他发给自己,而是问:“你为什么会有?”   “之前我给夫人留手机号码,方便他有事联系不上您的时候,可以联系我。他可能出于礼貌,就把他的号码也给我了。”   “不错,看样子要给你涨工资了。”   唐辛维平静道:“谢谢老板。”   陆卓年挂了电话,又给新拿到手的号码打电话。第一次祁聿没接,陆卓年紧接着打了第二次,响了好一会儿,祁聿才接了:“你好。”   “我是陆卓年。”   “我知道。”   陆卓年默默吐槽,知道还“你好”个什么劲。   祁聿那边似乎有些吵乱,陆卓年隐隐听到旁边有人说“等一下”“别吵”“……打完电话”之类的话,就问祁聿:“你在哪儿呢?”   祁聿回答:“在学校,刚下课。”   陆卓年知道祁聿一毕业就留校任教了,但直到现在才开始对祁聿的工作有了些微的想法,大学里都是年轻鲜嫩的大学生——年轻鲜嫩,代表着荷尔蒙超常分泌,陆卓年简直太懂了,碰到祁聿这种姿色的老师,那还能把持得住吗?祁聿说已经下课了,却还有一堆人围着要跟他说话,明面上是讨论课业,实际上谁不知道这群学生崽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什么时候回来?”陆卓年问。   “你现在在……家里吗?”祁聿略顿了一下,可见没找到另一个适合的词。陆卓年应了一声儿,祁聿便紧接着答道,“我已经没课了,过一会儿就可以回来。”   “要去接你吗?”陆卓年驾轻就熟地问了这么一句,又想起上次帮祁聿买杯奶茶暖手他都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像嫌两人关系扯得不够清似的,便补充道,“晚上可以一起去外面吃个饭。”他尽量用好哥俩的语气。   然而祁聿的关注点似乎并不在此,他先说:“好的。不过我开了车出来,待会儿我回去接你吧。”然后又问:“你进屋换鞋了吗?”   陆卓年低头看了看自己锃亮的皮鞋,以及脚下纤尘不染的地板,有瞬间的心虚,但很快言之凿凿道:“家里没有我的拖鞋。”   “有,我买了,在门口鞋柜那里放着。你没看见吗?”   陆卓年过去一看,果然有两双拖鞋摆在一起,可惜这两双拖鞋从款式到颜色没有一丝丝要配对的意思。他蹲下身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眼码数,竟然刚好合适。然而陆卓年是不会承认的,非要说:“买小了,穿不下。你是照着你自己的码数买的吧?我比你高,所以我的脚比你的脚大。”   祁聿没有解释,只说:“不好意思,那今天再去买一双新的吧。”   陆卓年还没说话,又听祁聿说:“我忘了,你不喜欢听人道歉。下次我会注意的。还有几个学生在等着我,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就先挂了。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陆卓年干巴巴地说。 第九章 上   祁聿接了电话之后就往外一路走到了走廊的尽头,不愿这样公然地在学生面前聊私人电话,然而到底是无用功,这会儿才挂了电话,立刻有几个学生围上来八卦。   “祁老师刚刚给谁打电话呢?”   “是女朋友吗?等下要去约会吗?”   “祁老师有女朋友了?”   “听这口气都同居了吧,是不是,是不是祁老师?”   现在的年轻学生大胆得很,更何况祁聿年纪轻轻的,又的确容姿俱佳,性情冷淡一些,丝毫不能影响他受欢迎的程度,反而愈发引人着迷。   祁聿被自己的学生们围着,微微有些无奈,然而面上却仍旧保持了一贯的微笑:“如果你们的问题只有这些的话,那么——”他抬起手腕来看了看表。   总算是暂时制止了这场八卦。   等他和陆卓年碰上面,又过了一个小时。陆卓年接了他的电话之后从楼上下来,刚上车,却不防祁聿递了个小纸盒过来。   “你说不喜欢听人说抱歉,但毕竟让你等了这么久。”   陆卓年讶异地打开小纸盒子,里面码着四个小蛋挞,心想,这算什么,表达歉意的小礼物?   “咳,年轻小孩儿挺喜欢的。学校附近也没什么别的东西。”   陆卓年沉默地打量他半晌,终于决定相信,这人不是故意噎他,而是真的试着换种方式来说“对不起”,只好说:“挺好的,正好肚子饿了。”   祁聿说:“应该还热着,凉了就不好吃了。”   陆卓年拿了一个,果然还是温热的,一口咬下去,香酥松软,甜而不腻,味道倒是真不错。陆卓年一气吃了三个,最后总算给了旁边开车的祁聿一眼,说:“你也尝一个?”   祁聿拒绝道:“不了……”然而才刚开口,东西已经抵到了嘴边,蛋奶香扑鼻,只差没直接往他嘴里填了,陆卓年坚持道:“吃一个。”   祁聿往后躲:“我开车呢。”   陆卓年“啧”了一声儿,有些不耐烦,说:“张嘴不就行了。”   祁聿没法子,只好就着陆卓年的手尝了一个,幸好蛋挞不大,一口能吃下。祁聿没吃出什么别的味道,就觉得太甜了。   陆卓年见祁聿伸手要抽纸,直言道:“一口就没了,又沾不到嘴巴上,又没沾到你的手上,你要环保一点。”   然而祁聿已然把抽了一张纸巾出来,顿了一顿,递给陆卓年,陆卓年便拿来擦干净手指头。   祁聿见陆卓年伸手去掀车载垃圾桶的翻盖,温声制止道:“别扔车上,待会儿下车的时候带出去就行了。”   陆卓年瞄了一眼垃圾桶,果然干净得看不出任何使用过的痕迹,只好把车载垃圾桶的翻盖默默合上,捏着纸巾在指间揉了一揉。捏了一会儿,忍不住道:“那你摆个垃圾桶在这儿干嘛?”   “你扔在里头,待会儿还得收拾。这不是到了吗?”祁聿正好把车驶到餐厅门口,根据服务人员的指示停了好车,摊手伸到陆卓年面前,似乎很是纵容他的小脾气,“我来丢吧?”   陆卓年的车绝对不是他自己收拾,但祁聿……陆卓年终于服气,半开玩笑道:“算了,我觉得我应该提前适应一下。”下了车之后自觉把小纸巾团子丢到餐厅大堂的垃圾桶里。   祁聿鲜少到外头餐厅吃饭,陆卓年倒是长期混迹于逍遥场中,因此地点菜色都是陆卓年决定的。于吃喝玩乐一道上,陆卓年称得上浸淫多年,各种掌故来历信手拈来,皆可侃侃而谈。很多明里暗里的东西,只有喜好钻营此道的富贵闲人才真正懂得,祁聿听也没听过,陆卓年不信,好歹祁家经营百年,耳濡目染总要懂一点的,祁聿便解释道:“我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的,家里喜好这些的人大概也有,但不会说到长辈面前来。”   陆卓年了然,怪不得养成了这样刻板守旧的性子,心里便思衬着还是要多带他见见这花花世界,把他性子掰一掰才好,不然相处起来也太累了。但思及现在自己都事务缠身,难得出来放松一趟,又有些气馁。   中途餐厅经理过来跟陆卓年打招呼,见祁聿是个生面孔,看上去为人板正,与陆卓年从前的朋友不一样,私心里有些好奇,却极其有职业素养地没有多问,只略微点头问好,多送了两客甜品。   祁聿仍然保持着一贯的风度,口头上道了谢。但经此场景,也能猜到陆卓年大概经常与人在这里吃饭,才能与餐厅经理如此熟络,估计还是不同的人。想来在他眼中,自己也不过就是其中一员,未免有些尴尬局促按在心头,只是不好表露出来。   总体来说,这顿饭倒是吃得两厢尽欢,至少看上去还是颇为和谐的,也算是完成了初次“破冰”的历史使命。 第九章 下   饭后,两人一同去商场逛了逛,权且当做散步,直接目的则是为了那双“不合脚”的拖鞋。买拖鞋的时候,导购非常贴心地弯下腰要替陆卓年试一试脚码,陆卓年却忙说不用了,祁聿安静地立在一边微笑。   旁边有位顾客注意到这边,眼睛一亮,立刻大跨步走近:“卓年哥!”   陆卓年转头看过去,露出了笑脸:“凌风。”   祁聿跟着望过去,正巧跟对方视线相碰。那人看上去年纪很轻,穿着前卫,个性十足,更为引人注意的是,他看人的目光里有种小孩子的直白,直接冲着祁聿问陆卓年:“这是谁?”   陆卓年看了看祁聿,一下子没能回答,祁聿微笑着抬起手:“你好,我叫祁聿。”   对方奇怪地看了一眼祁聿伸出的手,似乎见到了什么稀奇的古董一般,不由得歪头打量了祁聿一会儿,忽然说:“哦!祁镇的弟弟,是吗?”他也不等祁聿回答,抬手抓住祁聿将要收回的手应付一样摇了几下,模仿祁聿的样子自我介绍道:“我是卫凌风。”简单说完之后随即就撒开手,又去跟陆卓年说话:“好久没看到你了,什么时候一起去玩儿?”   “玩儿?”说话时,陆卓年其实在隐秘地打量祁聿的脸色,毕竟卫凌风那样的行事风格并不是很礼貌,而祁聿则是标准的老古板,这两人撞上,不可谓不尴尬,“你爸爸准你出来玩儿了?”   祁聿站在一边听他们说话,神色平静,似乎看不出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卫凌风满不在意:“他?他是讲究自由教育的。”   陆卓年闻言忍俊不禁。在陆卓年那个圈子里,卫凌风的名气绝对要比陆卓年大得多,甚至可以说无人能出其右。十四岁那年,卫凌风就因为招妓被逮了,他父亲不许律师出面干涉,放话叫他自己承担后果。虽说最终因为年龄太小,还是不了了之了,但卫凌风跟他父亲的关系就此产生了不可弥补的裂痕。随着后来卫凌风的荒唐事儿越做越多,这事儿也被扒了出来,在圈子里传了个透。要说卫凌风的父亲管卫凌风那真是标准按照教科书来教的,绝不纵容,没有哪一次利用私权包庇卫凌风的荒唐,也称不上严苛,至少卫凌风犯下了那么多事儿,换了别的家长能把人打断腿,但卫凌风一次打也没挨过,都是接受绝对文明的教育。可卫凌风就是一步步长成了现在这样,拗都拗不过来。   倒是陆卓年和卫凌风两个同样“自由”的人,虽然差着几岁,但渐渐玩到一起,成日里上天下海的。只要他们想,就没有不敢干的事儿。   “等有空吧,我现在在公司里学着做事。”陆卓年回忆起两人肆意狂欢的过往,也不由唏嘘一番,到底命运弄人,老天不可能给谁一辈子绝对的自由。   卫凌风也回过味来,知道陆卓华去世了,陆家现在就陆卓年这么一根独苗,哪里还会允许他像以前那么疯玩。那段时间他跟人打架,腿都被人打断了,被拘在国外接受教育,只是听说了这么一件事,连葬礼都没去参加。   “没劲。”卫凌风瘪瘪嘴,偶遇陆卓年的雀跃一下子落下去,堪称郁闷。但他也只能这么干巴巴地说一句,而不敢多说什么,怕戳到陆卓年的伤疤。   导购提着包装好的鞋子来,陆卓年便说:“行吧,以后再聚。”他说话时看了祁聿一眼,祁聿便知道,假若自己不在,这两人怕是就要当场找个“好地方”聚一聚了。   “那你有空一定要找我啊!只要你打电话来,我随时都能陪你!”卫凌风紧着说完这句话,便只能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陆卓年走远,心里一阵怅惘。至于跟在陆卓年身旁的祁聿,则完全没有被他放在眼里。   等走远了,陆卓年跟祁聿说:“他就是个孩子性子,你不要在意。”   “不,没有,怎么会呢。”祁聿微笑道,似乎怕陆卓年感受不到他的真诚,还特地去看着陆卓年的眼睛说,“他这样挺好的。”   陆卓年不一定相信祁聿的话,但这就够了。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探讨真心是一件太过消耗精力的事情,互相给个台阶,面子上圆得过去,就算解决绝大部分的问题了。   祁聿等着陆卓年的反应,但陆卓年没有反应,他说:“还有没有要买的?回去吗?”   “好的。”祁聿回答。 第十章 上   从陆卓华去世后,陆卓年就结束了他游手好闲的生活,低调进入公司,开始在各个部门轮岗。一年多以来,他每个月拿着跟普通员工一样的工资,不停地适应不同的工作岗位,还要接受额外的学习培训,简直苦不堪言。直到跟祁聿订婚那会儿,才开始转入管理岗位,有了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好歹走在公司里能被人称一声“陆经理”,而不是谁见着他都“小陆”“小陆”地喊。   即使陆展霆和陆卓年都认为这已经十分低调了,但掩盖不了陆卓年自小养出来的风流气韵。同一层楼的年轻小哥,都是穿西装上班,别人或着瘦了,或者胖了,或者衣服皱了,或者皮鞋沾灰了,或者哪天脸没洗干净沾着眼屎了,或者好几天眼镜没擦油光泛亮了,总之都是生活里打滚的年轻人,谁还没点不拘小节的时候。相比之下,陆卓年就活得太精致了,毕竟他自小出入的场所、交往的人群对外形管理都是有一定要求的。他在进公司之前就办了附近一个健身房的年卡,有专门的健身教练负责给他制定健身计划,虽然不好再穿大牌,但大部分西装都是专门找工作室私人订制的,保证把他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段线条都衬得恰到好处。同一套衣服,他绝不会连穿两天,更别提皮鞋了。他一个人在外头住,从来都是请专人打理衣帽间,从洗烫衣物到手表抛光,一样也不需要他亲自来操心。   虽说是一样的工资,但陆卓年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又不指望靠这点工资存钱结婚买车买房什么的,自然过得不一样。而这种不一样并不那么容易被常人所察觉,即使被人发现,也只会认为他是个爱干净、讲究生活品质的小伙子。更别提他时时不忘施展自己的绅士风度,简直是新时代暖男的楷模。   这样的“小陆”,如今又成了“陆经理”了,明里暗里关注他的人就更多了。这种关注陆卓年不是不知道,甚至有好几个女同事向他表达暧昧,他也都巧妙地维持了彼此的距离。但要说一点儿影响没有,那是不可能的,至少陆卓年自认为自己已经比绝大多数的同龄人都要讲究得多了——在跟祁聿同居之后,他对此产生了怀疑。   但也正因为这种无形的关注,陆卓年还在适应跟祁聿的同居生活时,公司里已经开始盛传行政部的小陆经理居然有对象了。   起因是陆卓年的朋友圈。   自从陆卓年正式搬进了两人的婚房,每天早晨都能吃到祁聿做的早餐。祁聿因为学校里有课,所以起得比较早,做早餐的时候,自然会帮陆卓年也做一份。一般等陆卓年起床,祁聿差不多正好吃完早餐准备出门,留下来的早餐还是温热的,刚好入口。这里离他公司近,等他吃完了早餐,再捯饬自己一会儿,也赶得及上班。   一天陆卓年随口提到了舒芙蕾松饼,他本意只是感慨一下当年把全部时间都用来吃喝玩乐的岁月,结果第二天早上,餐桌上就出现了祁聿做的松饼。祁聿没放奶油,只在面上淋了少许蜂蜜,再配上一杯水果燕麦酸奶。陆卓年坐到餐桌前顿了顿,接着第一个动作就是把手机拿出来拍照。   这里要提到一点,陆卓年毕业后,进入陆家工作之前,中间这一段时间里,他并不是完全游手好闲的,他有一份不那么正式的工作,就是去各种餐厅、酒店等服务场所,然后拍照写文章,给店家服务评论打分。一开始只是写着好玩儿,后来写出了名气,有杂志和网站找上门来,陆卓年看着感兴趣的挑一挑,于是也算是有自己的工作了。   这时陆卓年拿出了自己的专业范儿,拍了好几张不同角度的照片,完了还用手机里的ps软件调了色,看了看觉得挺满意,于是挑出一张最满意的发了一个朋友圈。   ——11月8日早上7:46,给个好评。   一大早,自然没人回复他的朋友圈,陆卓年安心地吃完了早餐,刚起身要走,又顿了下来,返身把餐具都收到厨房里去。这件事,祁聿在第一天就提醒过他了,吃完饭必须把餐具放到厨房水池里,餐具可以等他回来洗,但桌子必须立刻抹干净,不许在桌子上留有残渣或者油腥之类。祁聿还特地提醒他起码要擦两遍,但陆卓年每次都匆匆擦了一遍就走了,觉得很不必要多擦一遍,浪费资源。   行吧,行吧,陆卓年一边拿湿纸巾抹桌子一边安慰自己,也不尽然是麻烦。于是头一次心甘情愿擦了两遍。 第十章 下   上午工作的间隙,陆卓年打开手机看了一下朋友圈,全是点赞和评论的。其中一条是俞薇发的,问他:看着不错,什么时候带一份回来让我尝尝?   陆卓年顺手回复道:那我只能把小玉带回去给您,爱吃多少吃多少。   ——聿字并不常见,陆卓年打的时候根本没有在意,甚至一时都想不起来是哪个聿,输入法给了哪个就用哪个,非常省事。   俞薇回复:你别仗着人家性子好欺负人,老让人家伺候你!   陆卓年不得不为自己辩解一下:桌子是我擦的,这是正常的分工合作,我可没欺负人。   俞薇满意了:算你还有点懂事。   陆卓年算是公司里比较特别的一个存在,因为他把公司里的主要部门轮转了个遍——这也是为什么他的绯闻可以用得上“盛传”这个词,这同时意味着,他的微信好友遍布整栋陆氏商业大厦。其中自然包括那些对他有意思,于是想办法加上了微信好友的人。他们看不到俞薇的评论,但却可以看到陆卓年的回复,不由得纷纷猜测“小玉”是谁。能一大早的给陆卓年做早餐,还分工明确,一个人做吃的,一个人擦桌子,看样子是对象没跑了。   这还不算完。   还没等大家各显神通去试探真伪,陆卓年这儿接了一个电话。当时陆卓年刚刚下班,一边往外走,一边按了接听。   是祁聿打来的,问是不是他买了什么快递,门卫打电话来问,说物件儿太多搬不了,得叫人送进来。   陆卓年“哦”了一声儿,说:“还挺快的嘛,我昨天给你买的扫地机器人,洗碗机,擦窗机,还有什么来着……”   “给我买的?”   “对啊,你一个人打扫那么大个房子你不累吗?”陆卓年跟祁聿待在一起的第一个周末,祁聿做了整整两天的卫生。第一天把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所有窗帘、沙发罩、地毯都换了新的,第二天就待在家里一直洗这些换下来的东西,整个露台都晒满了。陆卓年周末有管理培训的网课要上,窝在房间里上了一个上午的课,出来一看,祁聿还在打扫卫生,陆卓年就惊呆了。等过完整个周末,陆卓年已经没什么话好形容了。他甚至有点想问祁聿,你在祁家到底是当少爷呢,还是当帮佣呢?干活干得这么纯熟自然、毫无怨言,没有点经验绝对做不到他这地步。   祁聿没说话,陆卓年敏感地察觉到一点点不对劲,半开玩笑说:“当然,洗碗机是给我自己买的,老实说,我不是很喜欢洗碗。但你做了饭,我连碗也不洗,也不好。”   “我从来没有要你洗碗的意思,以前我不知道,以后这些事情都不用你管,碗也不用你洗。”祁聿平静地叙述着,“这些事情我都习惯了,但还是谢谢你。”   “什么意思?”陆卓年没料到,祁聿不喜欢找钟点工,情愿自己费劲吧啦地打扫卫生,他猜测是因为祁聿比较注重私人空间,不愿意让生人进出自己家里,于是想办法给他减轻点儿负担,还减出错儿了?祁聿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他这么做就是在抱怨祁聿让他多刷了几个碗似的。   正是下班的点,一群人等在电梯门口,电梯“叮”地一声,所有人往电梯里涌。陆卓年夹在其中,终于意识到这实在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于是说:“我马上回去了,等我回来再说。”   电梯里,陆卓年的脸色不算好看,他顾着生气,没注意到有个同部门的年轻女同事缩在电梯角落里,一脸表情莫测,心想:啊,昨天买扫地机器人的时候被小陆经理看到了,他问了自己半天,原来是给他女朋友买的啊。亏我昨天还因为跟他说话心虚成那样,噫,好丢脸!但是两个人好像吵架了……一定是小陆经理花钱太大手大脚了,看样子他是把能买的都买了,太壕了。真没想到,小陆经理谈起恋爱来居然是这个样子的,有点霸总的味道是怎么回事。不对,小陆经理在家还擦桌子洗碗,这不是霸总,这已经可以算是当代男人的楷模了呀——虽然偷偷买了洗碗机。   女同事悄悄红了脸,默默感叹道:真是帅的人不会仅仅只有脸帅,肯定花钱也帅,对人好也帅,做家务也帅,偷懒也帅,哪哪都帅。   电梯里这么多人,自然不会只有她一个人听到了陆卓年打电话,名草有主这事儿就算是板上钉钉了,这一下不知折了多少芳心。 第十一章 上   祁聿挂了电话,又站在原地发了许久的呆,直到负责送快递的小哥按响了通话铃,他的思绪才恍然地回拢归位,去给对方开门。   陆卓年不知是不是把市面上所有的智能清洁产品都买了回来,大大小小好几个纸箱子,祁聿帮着一起搬进屋子里,礼貌地跟对方说谢谢,关门时甚至略微欠了欠身,等对方走进电梯里,才将门彻底合上。   刚一转身,就让堆起来的快递碍着了腿脚。   搁在柜子上的手机响了,祁聿绕过快递小山去拿手机,看见来电显示时犹豫了一瞬,方才接了电话:“姑姑。”   “祁镇这周末不在家,你带人回来吧。”   “抱歉,姑姑,可能……”祁聿想坐到沙发上,想起来自己回来后还没洗澡换衣服,便顿在那里,这边又想不出什么话好说,不由得抬手捏了捏鼻根,“可能还要再过一段时间。”   祁芸闻言不乐意了,说:“你怎么回事儿?你叫我帮你打听,我给你打听着了,你又推三阻四的。结婚这么久了,家门都没回过一次。你从前是最懂事的,怎么一结婚就办这样的糊涂事!传出去叫人笑话。”又说:“我是嫁出去的人,本来就不好插手娘家的事儿。是你来找我,我才特地回家去给你打听,万一叫祁镇知道了……他可是祁家以后的当家人,我有什么好处?我还不是为着这个家!”最后苦口婆心地劝祁聿:“你们两兄弟闹成这样,外人见高踩底惯了,他们不要紧,真正夹在里头难做的都是关心你们的人,是真正的家人!我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但你也不要以为嫁进陆家就真能怎么样了,那是外人,祁镇跟你,还有我们,那才是家人,你终究还是要自己懂点事呀。”   祁聿沉默地听着,眼神落在电视柜的下角上,一动不动。直到看见边上一块玻璃花纹上映着自己模糊的投影,才倏忽转了目光。那边恰好说完一个段落,他便“嗯”了一声,算作一种顺从的回应。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听了个清清楚楚,在他看来其实堪称荒谬的逻辑也实在叫他提不起任何一点反驳的意思。但在祁家,祁芸已经是对他最友好的人了,因此他最后还要说一声:“谢谢姑姑。”   祁芸是知道祁聿的艰难的。假若祁聿知道哭诉示弱,大概祁芸不会这样言辞凿凿地叫他“懂事”,但祁聿太冷静了,作为主角都这样冷静,旁人又不是上帝,祁芸更加不是圣母,谁都有自己的私心。祁芸愿意帮他,因为他是祁家人,祁芸希望他让步,因为祁镇不仅是祁家人,更是祁家的未来。   但祁芸也知道,这事儿若是这么好解决,也不会拖了这些年,越拖越烈。以前还有母亲护着祁聿,母亲去世没多久,祁聿宁肯胡乱嫁出去,也不愿意再待在祁家,可见其矛盾之深。   “你自己多想想吧。”祁芸叹了口气,“我看你在陆家也不一定就好过些,你当时太冲动了,就不该冒着个头,非要争这个干什么!”   祁聿晃了晃神,低声道:“我不后悔。”但其实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神还是很空落的,并没有什么坚定的、充满希望的光彩在其中。   与此同时,陆卓年正开着车往家里赶。   这个时候正是车水马龙,人潮涌动,下班的下班,回家的回家,今日又逢周五,不仅这些钢筋瓦泥间的倦鸟纷纷要归林,压抑了一周的红男绿女们也恰好寻到了放肆狂欢的好时机。陆卓年混杂于这场整座城市共赴的横流之中,既不是将要归林的倦鸟,也没有引伴寻欢的打算,只是跟别人一样被困在路上,如同蜗牛一样缓慢蠕动,心情不甚美好。他看了眼前面还有七十多秒的红灯,手指头动了动,有点想抽烟。   他的烟瘾不大,没有随身带烟的习惯,也不确定车里有没有备着烟,这里又接近十字路口,前前后后全是车,时间、地点都不对。本来只有一点点念头,这么一受阻挠,愈发烦躁,手指头敲击方向盘的节奏渐渐变得急促、混乱。恰巧这时,卫凌风给他发了一段视频过来,陆卓年没点开看,下方紧跟着发了一条文字消息:哥,我在恒海路新开的酒吧,过来一起玩呀!   陆卓年看了两秒,终于在红灯变绿,车流缓缓前进的时候下定主意,改了方向。   天色已暗,灯火霓虹渐起,各色车流在这里有序地汇集、交错,滚滚滔滔,要淹没其中,彻底寻不到痕迹,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情。 第十一章 下   恒海路一带向来是玩乐的好场所,曾经陆卓年也是这里的常客,但自从陆卓华过世,他便许久没有来过了。   他寻着记忆先找到附近一家便利店,下车去买了包烟,然后叼着烟晃悠悠地过了马路。一个衣着妖娆的女人不小心撞到他身上,扶着他的手臂娇声道歉,他勾起一个极淡的笑,抽出手来,顺势拉开距离,依旧朝前走。不过转眼之间,一桩艳事烟消云散,他也只是被撞时顿了一瞬,之后连脚步都不曾缓上一缓,这其中展露出来风流博浪,哪里是一般人能有的姿态。   门口有一个服务员小哥问:“您找人吗?”   陆卓年点了一点头,对方又问:“找卫哥的?”   陆卓年略抬了抬眼,看着他,小哥立马笑了:“哎!卫哥叫我来给您领路,说我准能一眼瞧着你,人群里头最俊的那个就是,我这心里还一直打鼓呢,怕自己眼神头不好。果然!卫哥没说错!您肯定是陆哥,是不是?我算瞎担心了,只要没瞎,谁也不能认不出您啊!”   小哥给他领着路,一张小嘴甜滑得很,陆卓年跟在后头笑——倒不是因为他拍的马屁。卫凌风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被人一口一个“哥”地叫就够不伦不类了,陆卓年到底是想不通他怎么会让人叫他“卫哥”。   直到瞧见卫凌风大爷似的叫两个小姑娘伺候着坐在沙发里喝橙汁,他又笑了——卫凌风酒精过敏,不知怎么还喜欢来酒吧这种地方。   “你一个人?”他走过去坐下,随便在桌上挑了瓶酒倒上,喝的时候皱着眉,吞下去后眉眼舒开,摇着酒杯瞧人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染上了一股浊世风流的意味,轻佻又肆意,像是要从眼睛里生出钩子,“不会吧。”   卫凌风推了推身边一个姑娘,示意她坐到陆卓年身边去,嘴上说:“哪呀!你不是说要来吗,我就把他们都给赶走了。”   这种事,他倒也真做得出来。陆卓年也不劝他,只无所谓地说:“一起玩儿嘛。”对坐到他身边的姑娘瞧都没瞧一眼,姑娘给他倒酒,他也喝,要贴上来,也任她贴,自己却像没事儿人似的继续跟卫凌风聊天。   “你爸这次是使了什么绝招了,把你困在外头那么久,有两年了吧?”   卫凌风“嘁”了一声,说:“能不能不提他。”陆卓年没再提,他自己又忍不住说:“我是腿断了回不来,哪有他什么事儿?伤筋动骨一百天没听过吗?他闲着没事儿给我把学籍转了,有个老师……哎,就是那天你旁边那个人那款的!我还想着你肯定喜欢,琢磨着介绍给你呢。”   陆卓年一口酒差点噎在嗓子眼儿里,咳了半天才说:“什么?谁?哪款的?我喜欢什么样儿的你知道吗?”   卫凌风不服气地说:“我怎么不知道了?就那天你身边那个,在商场里头,就那样儿的!”   “胡说八道。”陆卓年把酒杯按在桌子上,“你个小屁孩儿懂什么?”他抬抬手,示意两个姑娘出去,然后才嘲讽卫凌风:“还学人家叫小姐,酒都不会喝,你会玩儿小姐吗?”   “我怎么不懂了!我酒精过敏才喝橙汁的,能怪我吗?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读书那会儿,那个姚依依……是不是这个名儿来着?反正就那个女学霸,回回代表你们高中部演讲,站在台上的时候,那一股子高冷劲儿,你敢说你不喜欢?你追人家多久了你,你还说你不喜欢这种。”卫凌风挑着下巴,言之凿凿,“不过那天你身边那个看着脾气好多了,比起我那个见鬼的老师……你那是不知道……”   陆卓年总算被呼唤起一点儿对姚依依这么个人的回忆,失笑道:“他脾气好?说你眼睛瘸了你还不信。”他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看着是温温和和的,最难搞的就是这种人。”   卫凌风毫不在意地说:“那还不是被你搞到手了。”   陆卓年倒酒的动作一下子顿住,“说什么呢你,知道那是谁吗?”   “祁镇的弟弟啊。祁家人,能不难搞吗?”   陆卓年庆幸自己先把人给叫出去了,于是毫无顾忌地凑到卫凌风耳朵边上说:“那是我老婆,结了婚扯了证的。”   卫凌风大惊:“什么?!”这一下把翘在茶几上的脚都收了回来,瞪着陆卓年,“卓年哥你骗我呢吧?”   陆卓年望着他,饮下手里半杯酒,然后朝他挑挑眉,把酒杯搁在桌上。   “祁家跟我们家的合作,你一点儿不知道?”   “我……我知道……但是,”卫凌风整个人都凌乱了,突然回想起来那么一点脉络,“等等,你们两家不是有婚约吗?你哥哥,要跟他们家谁结婚来着?不是吗?关你什么事?”   陆卓年的表情很平静,被酒浸润过的嗓子有些微的沙哑:“他死了,就关我的事儿了。”   “就是他,”陆卓年望着卫凌风,“祁镇就这么一个弟弟。”   卫凌风一下子说不出话了,半晌吐出一个字:“操。” 第十二章 上   台上新换上来一个DJ,似乎小有名气,底下的气氛一下子燃起来,一时哄嚷至顶峰。陆卓年自然地跟着往台上看,是个生面孔,他到底是许久不混迹于圈子里了,此时人坐在这里,心却没跟着热起来。   “你真跟他结婚了?”卫凌风仍旧不敢相信,又问了一遍。   陆卓年看台上那歌手唱歌,随口应道:“结了。”   “你刚刚不是说不喜欢他,嫌他难搞。”   “跟这有关系吗?”这世上,终究有钱有权的人少,圈子小,多得是为利益凑合的婚姻,陆卓年反问卫凌风,“你没见过不喜欢还要结婚的?”   见是见过,但卫凌风以为陆卓年是看不上那些的。说起来,卫凌风能长成这样,小时候没少被陆卓年那一身狂浪少年的姿态糊弄住,甚至默默地把他当成偶像,处处模仿他,这才跟陆卓年混到一起去。至于祁聿曾经跟陆卓华订婚,却又跟陆卓年结婚的事儿,在他这儿还比不上陆卓年竟然屈从现实来得重要。他那一脸如同吃了屎的表情,就好像说好一起当海尔兄弟,结果一转眼发现对方人模人样地穿着衣服,只剩自己一个裸着。从此这条自由的路上,再也没人陪自己疯闹玩乐、放荡不羁。   说来很是惆怅。   这时前头那两个陪酒小姐的经纪人见人被赶出去了,便特地过来探探情况,手里拎着洋酒给卫凌风和陆卓年他们赔罪。先是自报家门,然后说自家小姐妹不懂事,要代替她们自罚三杯。   陆卓年坐在那儿没管,眼风都不动一下。卫凌风正惆怅着,见一个男人妖里妖气地杵在跟前,更不高兴了,刚要挥手把人赶走,忽然又想起什么,凑到陆卓年身边小声问:“你喜欢这样的吗?”   “你疯了?”陆卓年回以一个标准的反问句。顿了顿,想起刚才卫凌风说他喜欢祁聿那款的事儿,立刻决定跟卫凌风清楚、明确地摆一摆事实,讲一讲道理,便又问卫凌风:“你什么时候见我玩儿过男人?”说这话时不免终于拿眼风扫了一扫对面站着的男人,口气更是严肃。   卫凌风睁大眼睛说:“你玩男人为什么要让我看见?”   陆卓年:“……”   他们俩凑在一起小声哔哔,对方已然听信了自己两个小姐妹的话,把这两条肥鱼认证成一对小基佬。本来想看自己能不能接个盘,看样子今天是挣不了这份钱了,面子上也过得去了,没得罪人,便准备等两人哔哔完就推辞要走了。   结果陆卓年的电话先响了,是祁聿打来的。卫凌风正凑在他身边,瞥到来电显示,反应比陆卓年还快:“快快快你们家那个打电话给你了!”紧接着就开始赶人:“你还愣着干什么,赶快走呀。”那阵势,好像马上就有人来抓奸了一样。   陆卓年无语地吐槽了一句:“反应这么大干什么?”然后才接了电话。   祁聿说了句什么,陆卓年问:“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台子上打着碟,音乐在耳边轰炸,池子里的气氛已然嗨到了顶点,两人鸡同鸭讲半天,谁也听不清对方讲的什么。卫凌风在旁边推他,很有经验地说:“去卫生间,卫生间。”陆卓年偏不起身,横扫卫凌风一眼,跟祁聿说:“大声儿点!”   陆卓年那边太吵,一直叫自己大声点,祁聿没办法,尽量提高了音量说说:“我给你发消息吧!”   “你再大点声儿!”   “我说——我给你——发消息吧——”   卫凌风狐疑地看着陆卓年,不住地问:“他说什么了,说什么了?”这会儿也不让人换地方了,实在是陆卓年笑得太奇怪,让他生出了好奇心。   陆卓年促狭得很,有种把祁聿带来酒吧跟他聊天的冲动。想象一下祁聿不得不大声说话的样子,他就莫名高兴。   勉勉强强的,终于把话给听清楚了,祁聿问他周末有没有空,是否能跟他回祁家见一下长辈。半句也没提下午的事儿。   “不好意思,不方便,下次吧!”说完,陆卓年挂了电话,浑身舒爽。   卫凌风终于能放大声音问:“你笑什么呢?他找你干嘛?”   “要我陪他回家。”陆卓年随口回答。   卫凌风睁大眼睛:“那你是要陪他回去。祁家现在是祁镇的天下,他那身板,够祁镇折腾几次啊。”   陆卓年看着卫凌风,问:“什么意思?”   “啊?你不知道吗?”卫凌风挠挠头,“我上次见他,他被祁镇欺负得可惨啦。”   陆卓年知道祁镇跟祁聿不合,毕竟自从联姻合作后,两家常有来往,但陆卓年到底不曾在这上面留心,不清楚这两个堂兄弟之间竟然可以用到“欺负”这个词。 第十二章 下   “你还见过他?什么时候?”陆卓年这么问着,顿了一顿,到底又问了一句,“怎么欺负的?”   卫凌风回答道:“好久之前了,我去抓奸看见的。”   “抓奸?”陆卓年发现事情可能比他想象的要曲折,“抓谁的奸?”   卫凌风怒道:“还不是王丽凤那个渣女人!”   陆卓年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王丽凤?”   卫凌风上高中的时候,没几天是坐在教室里好好读书的,天天出去疯玩。他父亲对他管教颇严,得知情况后立刻停了他的零用钱,把所有生活费都打进校卡里,只能在学校内使用。卫凌风也不收敛,甚至变本加厉,上课的时间跑出去做些卖唱走台之类的兼职。他的唱功和台步不见得好,但脸够帅,腿够长,来钱自然快。那会儿卫凌风给王丽凤投资的一部剧做配,一场酒宴,互相称一声姐弟,两人也就这么认识了——其实那时王丽凤已快四十,给卫凌风做妈都够了,但在酒色席上,谁会在乎这个呢?   王丽凤不知卫凌风出身,还以为他是什么家境不好的小孩,年纪轻轻,学也没得上,要靠卖脸挣一口饭吃,对他很是关爱,天天带他吃大餐,买名牌。眼看着卫凌风稍一打扮,便光鲜亮丽得跟一般富家子弟无异,真以为是自己眼光好,花钱花得更带劲了。   但卫凌风毕竟年轻,精神上可以慰藉一二,其他方面就不大能满足了,何况王丽凤正值壮年。卫凌风得知王丽凤还有别的情人,不管是不是真爱,蓬勃的精力总是需要一个宣泄口,当即二话不说,立刻杀了过去,跟对方大打一架,两个人都进了医院。   本来没什么大事,只是挂了点彩,但也算卫凌风倒霉,碰上他父亲刚好去医院探病,两厢撞见了。乔冽以为自己儿子只是寻常调皮捣蛋挂的彩,当即拎着人跟在自己身边,不许他乱跑。   当时乔冽去看的,就是祁家老太太,祁聿的祖母。   他们去得不凑巧,赶上老太太情况不太好,医生护士团团转,要把老太太的病床推进手术室里,祁镇则冲祁聿发脾气:“要不是你伤了她的心,她能气成这样?给我滚到手术室门口跪着!”   祁聿守着没动,祁镇一脚踹到他的膝盖窝上,生把他踹到地上跪了个结实。祁镇压下腰,强行掰着祁聿的下巴往上抬,盯着他森森道:“你以为谁能护着你?”他唰地挥臂指向手术室的方向,“她?还是陆家?”   乔冽暗道倒霉,不得不上前打圆场,卫凌风则在一旁看戏,同时偷偷想办法溜走。   祁聿跪在医院的走廊上,半垂着头,一动不动。那姿态尴尬而显眼,卫凌风偷偷多打量了他几眼,心想这人好像犯了挺大的错,但可惜没有遇上一个尊崇西方教育理念的哥哥。不像他爸爸,随他怎么闹,也不会动手。   当然,乔冽虽不会动手,但也足够严苛,暗地里把卫凌风是怎么挂的彩调查得一清二楚。他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居然给别人当小白脸,还争风吃醋,跟人打到了医院里。他虽怒极,却不动声色,等高三一毕业就立刻以旅游的名义把卫凌风送出了国去读书,一送就是两年。   “你怎么不早说!”陆卓年不想听卫凌风在国外的悲惨生活,立刻打断了他,并且是头一次对卫凌风这种不知轻重的性格感到有些不耐烦。   “早说什么,我以为你只是玩玩儿嘛。”卫凌风也很委屈,“哎,你们家是不是被祁家骗了,我看他在祁家的地位好像很差,怎么挑了他来跟你们结婚?”   祁家就这么两个孙子辈,任谁来看,也不会觉得祁聿在祁家的地位低。   陆卓年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想起来祁聿找上门来说服他联姻的时候,说自己在祁家的境地不怎么好,需要一场婚姻帮助自己脱离祁家。那时他还在想,这人本事着实高强,明明跟哥哥订了婚,等哥哥去世后,却又找弟弟说要续婚,还能这么云淡风轻,一派自然。   “胡说什么。”陆卓年起了身,“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我回去了。”   卫凌风仰起头看他:“哎?就这么走了,把我一个人扔这儿了?你还是不是我哥了?”   “你要觉得无聊,再把刚才那两个人找回来陪你喝橙汁吧。”   卫凌风望着陆卓年的背影,从不敢置信变成怒容满面,在后头大声骂他:“操!结婚也不告诉我,一个电话就跑了!刚刚还说不喜欢他呢!你得请我吃饭!赔罪!记住了!”   陆卓年压根没听见他说的什么,一边走一边叫了个代驾,外头天色已经黑透了。坐在车上的时候,酒意渐渐涌上来,陆卓年觉得自己的思绪有些放空,甚至懒于思考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车停了,就到家了。 第十三章 上   祁聿在厨房做饭。   他的厨艺是祖母教出来的,那会儿他人半大不小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厨房的人捧高踩低,他支使不动,常常饿肚子。祖母知道后,也不替他出头,只是把他带到厨房里,叫他看着别人做东西,看完之后自己再照着做一次。   他和祁镇上同一所学校,祁镇放学之后要跟着家庭教师学习,而他就跑到祖母这里,先把自己的晚餐做了,不管味道如何,都默不吭声地吃下去。操过刀具,热过铁锅,就知道握笔写字是多么轻松。在厨房里,苦头吃了不少,到最后竟然也能做点甜汤点心的孝敬祖母了。   他头一次把自己亲手做的东西端给祖母,惴惴不安,暗自期盼,也不过得了一个“好”字。   祁家的人都恨他,只有祖母护着他,但祁聿心里明白,祖母也未必就不厌恶他。她从不向他表示亲昵,也不会安慰化解他内心的委屈,她只教他一些事情,祁聿就是依靠这些简单的教导,在祁家存活了下来。   祁镇说祖母是因为他要“嫁”给陆家,才被气病了,几乎整个祁家都这么认为,只有祁聿本人知道不是的,祖母从不会为他的事情动这样大的情绪。她得知自己要跟陆卓华订婚的时候,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问他“为什么”,他沉默着没有回答,祖母便也不追问,只说:“你大了,我也老了,你自己的日子自己过吧。”   紧接着祖母就病逝了,将他跟陆卓华的婚期耽搁了下来。不承想,不出两个月,陆卓华也过世了。后来祁聿总觉得,祖母其实是很不赞同他这样做的,只是到底懒得说他什么。   他思绪飘远,但手底下依旧有条不紊地将面条下进已经熬好的鱼汤里,低头等着面条滚上来,过一道凉水,再放进汤里,正准备盛出来,门口有了动静。祁聿的手一顿,将碗放下去,锅铲却仍抓在手里,走出几步去看。   陆卓年在门口换鞋,见祁聿举着锅铲过来,也是一顿,还没想好说什么,先把刚刚随手丢在柜子上的车钥匙又攥回到手里。   祁聿见是他,有些惊愕,但又应算是意料之中,忍不住先开了口:“你怎么……回来了?”   陆卓年正偷偷把车钥匙塞进口袋里,闻言一抬头,“不是明天要回你家吗?”   祁聿沉默了一瞬,方才微微地笑起来,说:“我以为你在外面忙。”这话说的,似乎先前电话里哄闹的背景音乐真是陆卓年忙的借口。   陆卓年看了眼祁聿手里的锅铲,转移话题道:“你在做饭?”   祁聿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举着锅铲冲出来了,不由得把抓着锅铲的手垂下去,以使它不那么显眼,“对,刚下了点面条。你要来一点吗?”   他这话只是客气,而且客气得太过明显,陆卓年想着拒绝,嘴上却脱口道:“好啊,我也没吃呢。”   祁聿点点头,说:“那我去给你盛一碗,你先去洗洗手吧。”   陆卓年在祁聿背后弯下腰,无声地做了个扭曲的表情,然后在一瞬间恢复正常,跟在祁聿后面进屋。才走了没几步,又慌忙返回去,把刚刚换下来的鞋子放到柜子里摆正,起身时,不免叹了口气。   他才跟祁聿住了几天,已经被影响得这么婆婆妈妈了。祁聿从来没有说过他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只会跟在他后面,把他乱丢的东西一一放好,用过的东西都重新擦一遍,就连他洗过的碗,祁聿也会偷摸再重新洗一遍——这还是他无意间发现的。亏他每次认认真真洗完碗,祁聿还跟他说谢谢,虚伪!   陆卓年回忆起这几天的憋屈,不免有些愤懑。愤懑地洗了手,愤懑地坐到餐桌上,然后看到面条被端上来的一瞬间,好像被抚慰了一般,原本有些躁动的心立刻就熨帖了。   要说祁聿虽然毛病颇多,但厨艺真的没得说。瞧这面条的汤煮得浓白,鲜香扑鼻,引人食指大动。   “用鱼汤煮的?”陆卓年问。   “嗯。”祁聿坐到他对面,客客气气地说,“我以为你在外面吃了,就简单做了一点儿。”   陆卓年已经夹了一大口面条,那面条吸饱了鱼汤,清爽劲道,回味无穷,不由道:“方便面才叫简单,这个已经不简单了。”   他说完抬起头来,见祁聿腰背笔直地坐着,半垂着眸子,小口小口地拿勺子喝汤,想起卫凌风说过的话,竟替他生出了一股悲凉孤独之感。如果自己没有回来,他就会一个人坐在这里,也是像这样,小口小口,安静又端正地吃着面前那一碗鱼汤面。连在自己家吃个面条都这么一丝不苟的,怎么也无法想象他那样狼狈的时候,又是怎样一种姿态。 第十三章 下   他知道祁聿吃着东西的时候是不会跟他说话聊天的,便专心吃面,生生等到吃完了,才问:“我买那些东西,你为什么不高兴?”   祁聿正拿纸巾擦嘴,闻言抬起眼睛看他,两人对视,陆卓年坦荡直白,丝毫不怵,祁聿便又垂下眸子,将纸巾放下来,说:“没有,你误会了。”说完他站起身来收碗,陆卓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说清楚先。”   他们俩一坐一站,在陆卓年的坚持下莫名地对峙上了。   祁聿沉默半晌,说:“我只是自己用不习惯,怕费了你的心意,没有不高兴。”陆卓年仍旧盯着他,满脸的质疑。祁聿被盯了这么好一会儿,便也抬起头来说:“这是我的生活,大概你不能理解。”   陆卓年不能理解,甚至觉得荒诞。他也算见过各色各样的人,人和人之间的确生活殊异,但就是没见过谁的生活是做家务。   “你不喜欢听人说抱歉,那我不说了,你……明天想吃什么?”祁聿的神情依旧温和得恰到好处,陆卓年看着他,几乎是凭着直觉放开了他的手,不欲再纠缠这个问题,只说:“明天不是要去你们家吗?”   “祁家的饭恐怕没那么合你的胃口,先在家里吃一点再去,比较好。”   他说的是“祁家”,不是“我家”,陆卓年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似乎一直都是这样,但此前他没有留意过这样的细节。   “不会吧,很难吃吗?”陆卓年开玩笑。   祁聿想了一下,居然回答:“是挺难吃的。”   陆卓年惊了,这还是第一次从祁聿嘴里听到这种毫不客气的负面评论,不由得一连追问了好几句:“真的吗?有多难吃?祁家请不起好厨子了?”   祁聿已经走到厨房里了,陆卓年就跟在他后头,还在问:“你的厨艺应该也是在祁家学的啊,不至于那么难吃吧?”   祁聿在洗碗池前定住,偏过身子看着陆卓年问:“你喜欢和我一起吃饭吗?”   陆卓年一时被问得住了嘴。祁聿吃饭的时候不说话,即使说那么两三句,也是很明显碍于对方在跟他说话,他不得不勉强回应一下,其余时候他都保持着绝对的沉默,这让陆卓年觉得很无趣,并且在心里默默吐槽了无数遍。而且他进食的姿势、动作太过正式,就算新闻联播的镜头对着他,都挑不出错来,但让陆卓年对着他,则实在是有些为难陆卓年了。好在这过程中还有一项最大的安慰,令陆卓年自从住进这栋房子,就再也没在外头吃过早餐。   “我喜欢吃你做的饭。”陆卓年回答道。   祁聿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有片刻明显的怔愣,然后转回身子,面向洗手台打开了水,这时他才说:“好。”   陆卓年一脸莫名,好什么好?   他见祁聿直接把手伸到了水里,脱口道:“我不是买了洗碗机吗?”   祁聿回答:“在你房间门口。”是他搬上去的,服务倒是挺细致,又透着那么股十足的礼貌客气,但问题是陆卓年问这句话的意思根本不是这个。他不知道祁聿是真的跟他对不上频,还是在故意装傻,说话时便犹豫了一下:“那你怎么不……不戴手套?”   说完后,他立刻把手套找出来,拉着祁聿的手要给他套上去。通常情况下,人都会有一个毛病,越是心虚,越是忍不住费心描补,于是陆卓年认真解释了自己的动机:“小心伤手。”   祁聿被迫伸着手站在那儿,面上没什么表情,说话时听声音却像是笑了:“好。”   陆卓年听得一挑眉:“除了谢谢和抱歉,你是不是又只会说好了?”   “我不会说话。”祁聿戴好了手套,开始洗碗,“你总不会喜欢听的。”   “你总是不说话当然不会说话,多说一说,就会说了。”陆卓年就站在旁边看着,闲聊似的接话。   但祁聿显然不是会跟他闲聊的人,他沉默了一阵儿,见陆卓年还杵在旁边,便试探着说:“你不用站在这儿。”   陆卓年说:“我看看你洗碗跟我洗碗有什么不一样。”   祁聿不想让他在旁边看着自己,就回答说:“没有什么不一样。”   陆卓年立刻起了劲儿:“那为什么我洗的碗你还要再洗一次,我都发现了。那天晚上,我下班回来吃了你做的饭,想着不能总麻烦你,还主动洗了碗,认认真真勤勤恳恳,结果我洗完了,你又跑到厨房里洗了一遍,是不是?后来我洗的时候还特别注意,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洗干净,我保证我洗干净了,每一个都检查了,但是你还是会趁我不在的时候再洗一遍。你说说,为什么?”   祁聿没料到陆卓年会提起这个,一下子又沉默了,陆卓年还在追问:“你说啊。”   祁聿默不吭声地洗干净碗,然后才说:“碗要沥干了水才能收到柜子里去,可能外缘上还有一点余水,那就拿干布擦一下。”说着,他把碗一只只地斜着放到沥干架上,然后看着陆卓年。   陆卓年挑眉:“就这样?”一副要追究到底的样子,“这么简单,那你不能跟我说一下吗?”   “不是,”祁聿顿了顿,“洗碗……不是只洗碗。”   于是接下来,陆卓年就看着祁聿几乎把整个厨房明面上的地方都清洗了一遍,目瞪口呆。   祁聿解释道:“所以我说,以后不用你来洗碗——不是跟你生气。”他看到陆卓年的表情,有些想笑,但究竟没有笑出来,“你不是做这些事的人。”他说得认真,又轻柔。   陆卓年也觉得麻烦,但祁聿说这话时有些微妙的、柔软的情绪在里面,对于向来不漏私人情绪的他来说实在难得。陆卓年想到卫凌风描述的场景,几乎能脑补出祁聿一边被逼着做各种脏活,一边故作坚强的样子,不免昂起了头:“我也不是把所有事情都丢给别人的人。”   “就算没有你,我一个人,这些事情也是要做的,你不用……”   陆卓年打断他:“但是现在不是你一个人。”   祁聿望着他,似乎想说些别的什么,但最终只是说:“好。” 第十四章 上   一大早,祁家接到了电话,询问老爷子是否得空,想同他一起吃顿饭。电话是祁聿打的,他才不过“嫁”出去两个月,祁家上下便好似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一般,倒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顿饭早该吃了。   现在是祁镇的母亲管着家里大大小小的杂事,但没人敢拿这个消息去问她,只好央求毕姨去跟老先生说一声儿。   现在不比以前旧时代,家里做工的人都是签合同,来的来,走的走,毕姨在家里干了几十年,算是资历很深的老人了。老太太去世后,整个祁家,也就只有祁老先生唤她一声“小毕”。有人传这两人关系非同一般,这么多年,一个女人的一生就耗在祁家了。但这事儿没有任何人能拿得出似模像样的证据,也就私底下隐晦地传上一两句,不敢明说,只互相悟个意思。   尤其到了这种时候,碰上祁聿这样身份尴尬的人,谁也不愿意去触霉头,就推搡着找到了毕姨。毕姨知道大家为难,遇上这类事,一向是一口答应,大家便舒了一口气,口头上道着谢,等转过头去,又是一番互相对视,明白彼此心里想的什么。   在祁家工作这么多年,毕姨多少也染上了些深门大户的习性,先去拿了今天的报纸杂志,然后才托在胳膊上,给祁老爷子送过去。   老人家掌着祁家这么些年,最是着紧时事,每天早晨都要看一个小时的报纸杂志。他也用不惯那些时兴的玩意儿,都是叫邮局送到家里来。祁家只有祁镇还能跟他谈上一两句,常常一大早祖孙两个人坐在一处,一个架着老花眼镜看报纸,一个拿着平板电脑刷金融资讯,看到什么紧要的消息放出来了,就互相谈一两句。   祁镇昨天拎着行李去外地出差了,老爷子踱到厅里,看见今天是毕姨把报纸送过来,先是把报纸接了过去,坐到自己惯常的位置上,然后才一边将手里的报纸展开,一边随口说:“惠君理家的时候就很好,凡事都叫人顺心顺意的,左乔到底年轻气盛了些,没有跟她妈妈学好。”言语间,是怀念起亡妻尚在的时候,顺带评论一下大儿媳妇管家理事的能力。   他这话看似闲谈,但毕姨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就说:“我年纪也大了,很多事情做不得,这点小事还是可以干一干的,倒也没有什么。”   老爷子将目光透过老花镜,投到报纸上,“唔”了一声儿,说:“我也老了。”他说这话时,为了好使自己看得更清楚些,正微微眯着眼,似乎只是一句恰时而发的感慨。   若是换个人来,大概紧接着就要反驳这句话,夸老爷子老当益壮,但毕姨却顺着说:“孙子都大了,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祁镇立起来了,您老也该享享清福啦。”   祁老爷子粗粗地从鼻腔里喷出一口气,不置可否。   “……就是祁聿,如今也是成了家的人了,他还打电话想带人叫您瞧一瞧呢。”毕姨泡了一杯茶过来,轻轻压到桌面上,“也不知您愿不愿意见。”她抬眼去瞧,发现这会儿,老爷子才真正停下来了,不再是扯着报纸漫不经心地跟她闲打机锋。   “带人来?”祁老爷子重复着问了一遍,“陆家二小子,又不是没瞧过。陆卓华死了,陆家可惜了了。”他重新读起报纸来。   过了一会儿,又听他问:“什么时候?”   毕姨望着他笑,祁老爷子把报纸合起来搁到桌子上,老花镜摘下来,毕姨便抽了眼镜布递过去给他。他一边细细地擦着眼镜,一边听毕姨回话。等眼镜擦完了,重新戴回到鼻梁上,才说:“他既然自己知道避开祁镇,那就见一见吧。”   毕姨也早想通了这一点,不然怎么结婚这么久没一点儿消息,祁镇一出门就来了电话。   “以往的事情,原本怪不到他头上,这些年却也叫他受足了罪。他还愿意主动回来,可见是个知事感恩的孩子。”这家里,也就毕姨敢说这样的话。   这回,祁老爷子是结结实实地哼了一声儿,“天晓得。”他重新拿起报纸来读,眼睛里却装不进字,端了好一会儿,才说:“都是命。一个二个不成器,我哪敢老哦。”   毕姨便不再说话了。她知道,对于祁镇揪着祁聿不放这件事,老爷子心里是不满意的。不说两个都是亲孙子,就祁镇这样的行事作风,其实很不得老爷子的心。相反,祁聿在祁镇多年的欺凌下愈发冷淡、端肃的表现,则正合了老爷子的脾性。但选择已经做了,便不可回头。毕姨有时候也在猜测,老爷子是否曾经后悔过——后悔为了安慰一个孙子,任由另一个孙子完全毁掉。 第十四章 下   临近午饭的时候,祁聿和陆卓年才进了祁家,陆卓年拎着一干礼品——陆卓年坚持在祁聿已准备的东西上又加了一些,看上去便格外丰厚。祁聿跟在旁边,低声跟陆卓年说些什么,陆卓年没理他,径直往里走,祁聿只好两手空空地跟着。   祁家的宅子好几十年前就建在这儿了,如今多少年风风雨雨过去了,看着还是旧时的模样,白柱红墙,看着别有一番风味。其间历经多少次的时代更迭,能至今都保存得如此完好,肯定不是运气而已,更体现了祁家多年的底蕴与实力。虽说现下已没落了不少,大不如前,然而看着这宅子,仿佛觉得也不过是又一次起伏而已。   祁老爷子去后头打槌球了,说要打完这一局再回来。结果人都到厅里了,愣是无人可以招待。毕姨原本在理祁老太太生前的小花圃,收到了消息,这才急匆匆赶过来。   虽无主人,但佣人早上了茶点,还要替陆卓年把手里的东西卸下去,但陆卓年装傻充愣,就是要把东西都紧紧攥在手里,直到毕姨出现,他以为是哪位长辈,这才当着毕姨的面把东西都递到佣人手里,客气地说:“给家里人的一点心意。”   他说话时的模样姿态引得祁聿忍不住看他。太恭敬了,恭敬得有些虚伪,好像进了祁家的地界儿,他便自动自发地也学祁聿把自己装在框子里给裱起来了。   陆卓年这样礼貌,毕姨不免更加为祁家的失礼而觉得心虚,慌忙解释说:“不巧,祁镇和大太太都不在家,老爷子先前去跟人打球了,这会儿被拖住了,一时回不来。”   祁聿已然非常习惯了,答道:“没关系,毕姨。”   毕姨应道:“哎。”   陆卓年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位根本不是什么长辈,大概也就是一个佣人罢了,脸上的表情便有些绷不住了。这时,祁聿望了他一眼,似乎是料准了他的情绪,要给他一个说法似的,含着一些歉意,以及习以为常的坦然。陆卓年忽然就平静了,受冷待的尚且如此淡定,他一个陪着受的又在这儿作弄个什么劲儿呢。   毕姨也望了陆卓年一眼,这时陆卓年的表情已经十分平静了,她未看出什么,只是为难于称呼,祁聿已然发话:“您忙您的吧,我们坐一会儿。”   毕姨说我没什么可忙的,祁聿又说了一遍真的没关系,毕姨这才看了看陆卓年的表情,犹豫地离开了。   厅里一下子空落起来,陆卓年这会儿也恢复了本性,自觉往沙发上一靠,昂起头瞧祁聿,祁聿站在那儿任他瞧,说:“我曾说过,我在祁家的境地不太好,希望你不要介意。”   陆卓年仔细瞧他的表情,什么也没瞧出来,便点了一点头,以示自己无所谓。过会儿又忍不住说:“挺好的,得亏没早来。”他摸了摸肚子,出门前祁聿早把他喂了个七八分饱,他这动作是暗示祁聿有先见之明,不然这会儿还要饿肚子。祁聿在祁家从小待到大,说一点儿触动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但再多的触动,这会儿都被他这一个动作给破得个干干净净,忍不住笑了。   自踏进祁家以来,他这会儿方才有些真实的感觉,自己是真的离开了。   “待会儿……我要去给祖母上柱香。”祁聿说。   “行啊,现在就去呗。”陆卓年闻言立刻站起来,似乎就这么一会儿已经叫他无聊得不行了,又似乎难得见了祁聿笑出来,疑心是自己起了错觉,于是显得有些急吼吼的。   祁聿没料到陆卓年这样的反应,看起来是毫不犹豫地要陪自己去,不由得又有些新的触动。原本他是有些犹豫的,但对方这种预期之外的反应给了他一种极其愉悦的感觉。   “要等祖父回来,经过他的同意才可以。”祁聿解释道,“等饭后吧,上完香我们就走。”   祁聿的表情太好了,眉梢眼角都是舒展开的,跟陆卓年想象中,一个在家饱受欺凌的孩子终于想尽办法脱出魔窟之后又故地重游的表情不太一样。陆卓年不由得仔细地瞧,忍不住问:“你回家……心情很好吗?”   祁聿愣了一下,问:“祁家吗?”   陆卓年也被他这问话给弄愣住了,过了会儿祁聿反应过来了,陆卓年也反应过来了,两个人彼此对视一眼,余下的便不必再多说了。   “祁家的饭真的这么难吃吗?”陆卓年凑过去小声问。他记得刚刚是他把手搭在肚子上的时候,祁聿笑了,便忍不住又要撩拨一下,近距离见个稀奇。   这回祁聿没笑,认真地回答道:“可能也没有那么难吃,但我恐怕你不会吃得很好。”   “哦。”陆卓年有些遗憾地退开了距离。 第十五章 上   等有人告知他们可以开饭了,他们才知道祁老爷子已经回来了,只是没有直接来见他们。于是两人又从客厅里移到饭厅里去坐着,不多时,祁老爷子穿戴整齐地下来了,很明显已经在楼上洗了个澡。   陆卓年早就发现祁聿也是这样,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要把在外头穿的衣服从头到尾换下来,另穿一套家里穿的衣服,才能安心地在家里待着。祁老爷子刚运动完,还可以理解,祁聿哪怕只是去楼下溜一圈就上来,滴汗未出,也必须要换衣服。   这边陆卓年还在走神,祁聿已经站了起来,陆卓年不明就里,跟着站了起来,又学着祁聿朝祁老爷子微微鞠躬,听见祁聿喊祖父,他也跟着喊,喊完之后,当时就觉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抖都抖不落。   祁老爷子习以为常的样子,仍旧板着脸,“嗯”了一声儿,坐到主位上,冲两人说:“坐吧。”   陆卓年这才又跟着祁聿一起坐下,经这一遭,总觉得怎么坐都不对,脊背僵直地挺着,试图跟祁老爷子搭话:“爷爷……”一个称呼还没完全说出口,就觉着大腿被人“摸”了一把,他立刻扭脸去看祁聿。祁聿正趁空跟祁老爷子说话,面上仍旧冷淡持静,好像刚才暗地里推搡陆卓年示意他住嘴的人不是他,“卓年他前些日子一直在外面出差,现在才来拜会,一直很歉疚,祖父不要见怪。”   祁老爷子没说话,祁聿礼节性地顿了一顿,就又回过头来跟陆卓年说:“好了,吃饭吧。”他脸上带着微笑,眼神在陆卓年身上停了三秒才收回去,陆卓年便十分能够意会,自此默不吭声了。   但祁老爷子却主动张了口:“你祖父,还有你父母,近来还好吗?”   祁聿的夹起筷子的手微顿了一下。他是自来不敢在祖父面前多言半个字的,他也知道祁镇跟他不一样,祁镇可以一边吃饭一边跟祖父说话,甚至可以在祖父面前闹些小孩子脾气。但他忘记了,不是祁镇不一样,是他不一样,哪怕是陆卓年,都不必在祖父面前如此小心翼翼。   陆卓年也不敢再多说,就答道:“挺好的。”   祁老爷子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整张餐桌便随之鸦雀无声。   他总算知道祁聿所谓的“难吃”是怎么回事,整个进食过程安静得如同葬场,他动作稍重一点都显得异常突兀,哪里还有心思去管菜色好不好。   好不容易熬到祁老爷子停了筷子,祁聿跟陆卓年便也相继停了筷子。毫不夸张地说,筷子放下的那一瞬间,陆卓年感觉自己一口憋着的气终于能跟着一起舒出来了。   两家议亲的时候不是没有一起吃过饭,但可能那时人多,似乎没有这样恐怖的氛围。陆卓年自己都记不太清了。   祁聿拿茶水漱过口,然后道:“祖母照顾我这么多年,我们想去给祖母上柱香。”   祁老爷子抬眼看了看陆卓年,陆卓年无以回应,便也学祁聿的样子微微一笑,老爷子扫了他们两个一眼,点了点头道:“应当的。”说完,他站起了身,“回去的时候不必跟我说了。”   祁聿跟陆卓年便也站起来,等祁老爷子走出饭厅,才互相对视一眼。   陆卓年垮着脸说:“本来不饿的,这一顿吃得我突然觉得什么都想吃了。”   祁聿便又有了些笑模样,说:“想吃什么回去给你做。”   陆卓年立刻说:“停!别动!维持住这个表情——”他一边指着祁聿,一边要往外掏手机。还没打开相机,祁聿脸上那点自然的笑意已经消失了,“哎呀呀你干嘛?”   祁聿隔开陆卓年快要戳到他脸上的手:“你干嘛?”   “我给你拍一张。”   “拍什么?”   “当然是拍你啦。”   祁聿看着他,问:“拍我干什么?”   “好看啊。”陆卓年随口答道。   祁聿顿时不再说话,陆卓年眨了眨眼,又吞了一下口水,若无其事地把手机收回到口袋里,问祁聿:“往哪儿走,这儿吗?”   “嗯。”   祁聿领着陆卓年到一个小佛龛跟前,台上摆着一尊香炉,里头燃着一根线香。   陆卓年家里没人迷信这个,便心存敬畏地站在旁边,怕自己弄不懂规矩,要先看看祁聿是怎么做的,结果就见祁聿续燃了一线香插进去,转身跟他说:“好了。”   “就这样?”   “心意到了就好了。”   陆卓年狐疑地看着他:“你到底懂不懂?”   “家里只有祖母信这个。祖母去世后,家里小辈给她塑了这尊观音,是专门请人照着她的模样塑的。其实我觉得祖母不会喜欢这样,她恐怕要嫌折福了,但……”祁聿笑了笑,“其实我也并不太了解祖母。心意到了就好了,她总这样说。”   祁聿的笑跟刚才不一样,陆卓年看着他想,以至于他都不想再问他:你不是从小在祖母身边养大的吗?你要说不了解她,那还有谁了解她。   因为祁聿的笑使他看上去,对此显得那么没有自信。 第十五章 下   “你好像受你祖父祖母的影响很大。”陆卓年试探着说。   “我父母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跟着谁过,自然就会受谁的影响。”祁聿提及自己的身世,仍然维持着那种又淡漠又客气的感觉,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情。说话时,他重新捻了香,将它凑到上去慢慢点燃。   陆卓年半开玩笑说:“你在祁家好像真的过得不太好。”   祁聿想了想,说:“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好,起码吃穿不愁。”他把香递给陆卓年,望着他微笑,“况且,总会有人帮我。”   他的神情很平静,叙述也足够诚恳自然,如果不是卫凌风给他讲了医院那一段儿,他又亲眼看到祁家对祁聿的冷待,他几乎要信以为真了。可就是这样,他才觉得眼前这人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他自有可怜之处,却从不肯示人以弱,只是将自己武装起来,又有什么不可以理解的呢?   只是,到底为什么呢?陆卓年现在简直抓心挠肝地好奇。   他知道祁老爷子共二子一女,但很不幸,两个儿子都英年早逝,各自留下了祁镇和祁聿。照理来说,两个都应该是宝贝才对,怎么把一个捧上了天,另一个却看都不看一眼?最初他以为是祁镇权欲心重,但看样子根源在于祁老爷子。他是一家之主,假若他不喜欢、甚至是厌恶某个人,那这个人在祁家就真的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他望着祁聿点香的侧影犹豫,最终还是问道:“为什么呢?老爷子就你们两个孙子……怎么就逼得你一个男人非要把自己嫁出去。”   祁聿的手一抖,香头便错开了火星,慢慢在空气中变黑。   “你爸爸妈妈应该都了解清楚了,你怎么……没有问过他们吗?”   开了口之后,陆卓年反而坚定起来,说:“我直接不能问你吗?”说完之后,他便安静下来,等着祁聿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祁聿才开口,“可能……他觉得是我妈妈害死了他的两个儿子吧。”祁聿低声道,“当时因为我妈妈,他们才开车出去,一起出了车祸,一个也没留下来。”   陆卓年没料到是这样,“这……怎么能怪你呢?”他觉得简直无厘头到了极点。   “那怎么办呢,这样的横祸,毁了一个家,多少悲痛怨愤,总要有个由头发出去吧。我妈妈跟我爸爸结婚,家里原本就不是很同意,这是我爸爸第一次违抗家里的意愿,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我想,照着我祖父的脾气,没把我丢出去就不错了。”祁聿重新凑上去点香,聚精会神的,声音便放得很轻,“他们说我跟我妈妈长得很像。”   陆卓年张口了好几次,最终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祁聿远比他看得开,只能轻声说:“那你妈妈一定很漂亮。”   祁聿点好了香,转身对他微笑道:“谢谢。”   “你放心,我会帮你的。”陆卓年忽然道,“祁家有什么好的,你在我们家都比在祁家宝贝一些。我看你爷爷不是什么清白人,等他退位了,祁镇也不见得能干出什么清白事。到时候他要是为难你,你一个小老师,不是等着被血虐吗?等我在公司里站稳了脚跟,有了能力,我就帮你彻底脱离祁家。这几年,你就跟着我,委屈点待在我身边算了。”他这么说着,似乎所有的困难都有了解决的希望,整个未来都充满了蓬勃的朝气。   祁聿问:“你听谁说了什么?”陆卓年这样的口气,显然是知道了祁镇对他的态度只有更差,但他不该知道。之前的任何一个场合,他都不可能看到祁镇为难自己的样子。   陆卓年一下子卡顿住,然后才看着祁聿的脸色坦白:“卫凌风……你还记得吗?我们上回在商场碰见那个。他说你们家老太太生病那会儿,看见祁镇在医院里欺负你。”   “所以你才跟我到祁家来?”祁聿问。   陆卓年干笑两声,说:“反正总是要过来一趟的。”   祁聿一直望着他,有好一会儿没说话。他在想,这个人,这个人怎么能过了这许多年,还是当初少年时的模样,几乎没变。他一时有些失神,即使明知陆卓年实现承诺的希望渺茫,仍是应了一声:“好。”   “什么?”陆卓年先是问了一声儿,然后才反应过来,高兴道,“行呀!我说话算话。”   陆卓年接过他手上的香,仿佛重新找到了定位和目标似的,低头冲佛龛拜了拜,将香插到香炉里之后,顺手轻轻拍了拍炉子说:“以后祁聿就由我来护着啦。”然后扭脸又去寻祁聿,“怎么样?”他的眼睛炯如星火,就这么望着祁聿。   “好。”祁聿仍是这一个字。 第十六章 上   大约是这桩极不称意的婚事将陆卓年搅得许久都郁郁不能言,忽而一朝解开心结、得以解决,便神清气爽,兴致高昂,乃至于有些不可自控了。这几日,连番将祁聿带回陆家去,意欲让他感受家庭的温暖。以前是哥哥护着他,现在轮到他护着祁聿了,想想就觉得使命感满满——他已是决意把祁聿当做自己的兄弟了。   这可让俞薇高兴坏了,把厨房做菜的阿姨折腾得不轻,天天换着花样儿地做吃食,就怕留不住小两口的心。陆展霆虽然面上没表现出什么,但近几日回家却也比平常多少要早了些。   祁聿发现俞薇真的非常喜欢拧自己儿子的耳朵,经常看见陆卓年的耳朵被俞薇捏成一团,好像没有骨头一样,一松手又嘭地舒张开。不止如此,俞薇还十分热情地向祁聿卖安利,跟他分享自己的小乐趣,请他来试一试。祁聿自然摆手拒绝。   每当这时候,陆卓年就不说话,斜着眼睛瞧祁聿,似笑非笑的模样。   俞薇也看出这两人的关系有所缓和,心里更是高兴,有心要探探这两人,便故意装模作样道:“陆卓年,小聿这是不好意思,你没瞧出来吗?还不自己主动点凑上去。”   早先他就很喜欢祁聿这个孩子,觉得跟聪慧稳重的大儿子是绝配,但无奈命运弄人,最终叫这两个脾气秉性完全不相合的人被捆到一起。她也不指望小儿子真的能够跟祁聿好好过一辈子,就希望这两个孩子好好相处,哪怕以后注定要分,起码不至于给彼此造成什么伤害。   但若是这两个孩子真的能走到一起,她当然也乐见其成。对于陆卓年,她终究是不放心的。以前有大儿子帮忙看着,现在再回过头去看,陆卓华太早熟聪慧,连同弟弟的教育也一并揽了去,没叫父母操什么心,如今他走了,她跟陆展霆再要管这个自由惯了的小儿子,倒有些束手无策了。陆展霆一贯脾气硬、倔,又习惯了一班人听他号令、受他领导,教育儿子是最粗糙不过的。俞薇当然知道这父子两个如今之间问题不少,但她也无可奈何,只能费心尽力地周旋一二罢了。陆展霆跟她夫妻多年,她还有些法子,陆卓年却不好办。假若有祁聿这样的人在旁边看着,时时劝一劝陆卓年,她也能安心得多。再者说,依照陆卓年的德性,会看上一个什么样儿的人还真不好说,对祁聿她还放心些。   陆卓年闻言,眼睛也不斜了,整张脸转过来,盯着祁聿看。祁聿被他盯得不自在,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刚想说不用,就见陆卓年凑近到跟前来,抓着他的手搭上了自己的耳朵。   “摸吧。”他说。   祁聿的指尖碰着陆卓年耳廓上的软骨,有棱有形,似乎并不像在俞薇手里时那样。但只要稍一轻轻用力,就会发现他的软骨的确出乎寻常的软……   陆卓年一松手,祁聿就跟着飞快缩回手,毫不留恋。俞薇左右看了看两人的表情,笑道:“软吗?”   祁聿“嗯”了一声儿,以为这段就算是揭过去了,没想到陆卓年礼尚往来地抬起手来捏了捏他的耳朵,祁聿惊得表情都控制不住了,下意识地把陆卓年的手给拍开。   陆卓年揉着自己的手腕子,龇牙咧嘴:“我一直怀疑……你是不是练过的?上次在床上,你还发着烧,转脸就把我压下去了。”   俞薇:“!!!”心想不得了,这两个孩子还同床了?不免又左右瞧了瞧两人,自家儿子喊着疼,祁聿一脸愧色,心里越来越游移不定。   晚上的时候,她忍不住找陆展霆帮忙鉴别一下:“你说……年年会是下面那个吗?”   陆展霆没反应过来:“什么下面那个?”   “就是他跟小聿在一起……”   陆展霆听懂了,仍然一脸莫名其妙,不知道妻子怎么会突然开始纠结这个,只说:“我怎么知道。人家小两口的事情,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俞薇赌气道:“我怎么不能管了,我这不是关心他们嘛!”   “你别每天有事没事操心那么多,还操心到儿子床上去了。”陆展霆不当一回事,“你多操心操心我吧。”   “你有什么好操心的……”俞薇嘟囔了一句,又忍不住把事情说给陆展霆听,请他帮自己判断判断。   陆展霆听完后说:“就这么一句话,有什么的,值得你在这儿胡思乱想。人家祁聿好好一个孩子,说是嫁到我们家了,日子还不是照过?他们两个只要安安生生的,爱怎样就怎样,你不要总是插手。那么大的孩子了,无为而治,懂不懂?”   俞薇不知道这种感觉如何形容,她也不是觉得在下面委屈了自己的儿子,但她一直把祁聿当做儿媳妇看待的,陡然生变,她有些不太适应。   “唉,跟你说不清。”俞薇叹了口气,忧忧愁愁地睡了。 第十六章 下   陆卓年对自己无意之间逆了自家老妈cp的事情毫不知情,这天他约了祁聿一起去一家老私房菜馆吃饭,因为今天一天都在跟底下的分公司对接,完事儿之后便直接下班了,比平时下班要早一些,陆卓年想了想,干脆开车去祁聿的学校找他。   他到了学校附近,找好停车位,本来想给祁聿打电话,一看时间又还早,又起了促狭的心思,抱着尝试的心态拦了一位女生,预备打听打听祁聿上课的教室。他是想祁聿这样的条件,在大学里的知名度应该不低。没想到那女生上下打量他一眼,说:“你是校外的吧?”   陆卓年今天一副小陆经理的打扮,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白领社畜,但这女孩子的话似乎还有别的含义。陆卓年再一打听,才知道祁聿在校内的名气远比他想象的还要高,校内bbs上常年有关于他的帖子,他的课程表早就被扒出来了。陆卓年说自己是祁聿的朋友,估计祁聿在上课,联系不上,便借着女生的账号查了一下他今天上课的教室。   走的时候他还在想,要想办法登上bbs围观一下他们都在说祁聿什么,也不知道祁聿知不知道自己这么受欢迎。   祁聿正在教室里上课,两百人的阶梯教室几乎座无虚席,陆卓年脱了外套挽在手上,偷偷从后门溜进去。祁聿抬眼一看,以为是哪个学生,首先就皱了眉。大家都知道他为人方谨,上他的课从来都规规矩矩的,少有这样的事。等看清那人的身形,便惊得连课也不会上了,顿了好一会儿,末了只好咳几声,以掩盖自己的失态。   陆卓年见祁聿发现了他,还在最后头给他了他一个大大的笑脸,觉得很有趣似的。   祁聿正在做最后的课堂回顾,照例是要点几个人站起来叙述要点的,陆卓年故意把手举得老高,引得祁聿的目光不得不移到他身上,又佯作淡定地移开。   假若站起来的学生答得好,祁聿就微微一点头,说:“好的,谢谢。”假若答得不完整,祁聿也不训斥,只是自己接着补充完整,依旧是一句:“谢谢你。”   陆卓年在底下看了半天,不得不承认,祁聿的气质真的非常适合讲台,为人师表的气场简直无人可撼。他第一次听祁聿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出来,斯文醇净,一板一眼的,居然有点冷性感的味道。   祁聿就在上课时那么装模作样地咳了几下,下课就有女学生给他送润喉糖。祁聿那时在刚准备关话筒,一个谢字传了出来,另一个谢字则隐没在偌大的教室里。得了这么两个字,那个女生似乎高兴得快要昏过去的样子,朝祁聿胡乱地微鞠了一躬,连蹦带跳地走了。   还有一些学生下课了也不走,将祁聿团团围住,陆卓年便安生坐在那儿等,只遥遥地望着。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其实已经看不太清祁聿的五官了,但在一群年轻的身影里,他仍是最突出的一个。他的气质跟别人迥然不同,脊背永远笔直,说话不疾不徐,看人时总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无数个细节捏造了这样一个人出来,温和又疏冷,像摸不着穿不透,但又分明落在你窗前的一截月光。   这会儿陆卓年才意识到,就算撇开样貌不谈,祁聿也应当是很出众的一个人才对。但你平时跟他相处,则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他这样敛以静钝,将自身的光芒掩得犹如明珠蒙尘,不过是多年在祁家养出来的生存之道而已。   像陆卓年这样一路自由洒脱疯大的人,哪里体会过这样的委屈,也就在兄长去世后,进公司学着做事,学着做人,才懂了一点生活的艰辛。陆卓年自觉自己成长了不少,但就这点困难,跟祁聿比,实在是差得远了。看着看着,陆卓年觉得有点心疼了。   总不至于都走到这地步了,舍弃名声从祁家嫁到了陆家,还要这样收敛着、委屈着过日子吧?   陆卓年站了起来,从教室最后一层,一步步走到最前面,站到祁聿跟前。   还有几个学生没走,祁聿抬眼见陆卓年站在跟前,有些为难,犹豫了一瞬,先跟学生们说:“抱歉,我今天有些事。”   “不要紧,我等你。”陆卓年开口道。   他是这么说了,但学生们哪有这么不识趣,见这情况,便纷纷表示下次再说,礼貌地道谢离开了。   祁聿问:“你怎么来了?”   “来听你讲课啊。”陆卓年顺手把祁聿的笔拿起来放在指尖转了一圈,笑着说,“不来怎么知道祁老师原来这么有魅力。”   祁聿只当他又说浑话,听多了,便也由他去,只管收拾东西。陆卓年把笔递还给他,他要接过来,陆卓年却不松手。   “吃完私房菜,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怎么样?”   祁聿问:“去哪里?”   “去了就给你摸耳朵。”说完,陆卓年把笔松开,望着祁聿笑。 第十七章 上   陆卓年小时候,也是上的国际学校,请家庭教师,学乐器,练书法,上头还有个哥哥当做楷模,没人教他一点儿歪东西。可等他再大一点儿,知道陆家终归有陆卓华担起来,父母对他并没有太高的期望,便一点点开始试探着父母的底线。都说长孙子,小儿子,陆家两口子觉得平日忙于工作,亏欠小儿子许多,又有陆卓华支撑着门楣,的确对陆卓年要娇宠一些,底线也就一退再退。渐渐地,陆卓年就径自往花花世界里自由游荡去了,再没回过正途。   尤其后来又出了国,更是翻着花样地玩儿,连珠穆拉玛峰都上去过,当年可把俞薇吓得不轻,总觉得这个儿子教人操心,防着他出事儿。   谁承想,最不安分的好好地活下来了,最不叫人操心的反而一下子没了。   于是这个不安分的如今也不得不安分下来,学着叫人不操心,学着收敛自己满身的浪荡江湖气儿,禁锢在格子间里,来往于繁杂的人事。你要叫他甘心,那实在是太为难他了些。他在玩乐一事上也是数一数二的精通,颇为骄傲,可如今全成了不务正业,成了陈年的虚影,不堪的追忆。   其中最叫他难以接受的,大概就是代替兄长,娶一个原本该是他嫂子的人。而且这个人似乎恰好集他最为抗拒的一切为一体,将规矩两个字融进了骨血里,将面上功夫做到了极致。   直到得知祁聿在祁家的境地,知道他情有苦衷,才终于舒心。   他觉得,他真正所长可以派上用场了。   他跟祁聿说:“你不要总是端着,要染上点人间俗气才行。”   为此还特地跟祁聿两个人去商场里换了身行头,找人打听了一圈儿,总算挑中一个热场子,把祁聿带了过去。   祁聿隐隐有所预感,然而陆卓年并不告诉他具体的目的地,只说:“你只当自己是见世面了,实在不行就看看,玩儿不玩儿的随意。”   祁聿当下微微一笑,但就这么一下,至此再无表情,一直到下了车,陆卓年将他拉进了场。   看似不过是一个气氛热闹了点的酒吧,但其中的表演实在过于惹眼,祁聿看了一眼就撇开头,伸手扯住陆卓年的衣服。   陆卓年回过头来看他:“怎么了?”   祁聿说:“回去吧。”   他说话的声音轻细,被嘈杂的音乐和人声盖了过去,但陆卓年还是通过他的唇形猜中了他的意思,便笑了笑,将他扯住自己衣服的手拉住,微微用力握了握,说:“没事,跟着我就行了。”   祁聿犹豫了一瞬,被陆卓年牵着手,稀里糊涂地往前走,先找人拿了两杯酒,然后在比较靠近舞台的地方坐了下来。   “喝过酒吗?”陆卓年问着,把一杯酒推给祁聿。   “喝过一点。”祁聿答道。   陆卓年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不错啊。这个很淡的,尝尝。”   祁聿的手扶上杯子,却并不喝,陆卓年在旁边劝他:“喝一点,不要紧的。在这里,喝一点酒感受会不一样,更棒。”   “我怕我会喝醉。”祁聿微笑道,“两个人总要有一个清醒的,待会儿还要开车回去呢。”   “我不喝,”陆卓年把自己的酒杯推远了点,“我来开车。这酒不会醉人的,万一你要是醉了,我负责善后,保准给你送回去,行吗?喝一点,试试。”   祁聿无法,只好抿了一小口,是甜甜的果味儿,酒精味并不如何浓烈,几乎尝不出来。   陆卓年道:“我没骗你吧?”   祁聿抬头,见陆卓年一边跟他说话,一边分心观赏着舞台那边的表演。周围人都在关注着舞台,只有他把视线固定在自己的酒杯上,一动不动。如果只维持着这一个动作也太僵硬了些,便一口一口地抿酒杯里的酒。   陆卓年轻笑,“你怎么跟个小学生一样。”   “你常来这种地方吗?”祁聿把话题扯开。   “以前常来,最近你知道的,我还是问了朋友才知道今天这儿的场子热。”陆卓年答道。   祁聿点点头,拿大拇指摩挲着自己的酒杯。   陆卓年起身,祁聿下意识跟着他也站了起来,陆卓年有些好笑把他按回去坐着,说:“我去洗手间,你自己乖乖坐在这儿,不怕吧?”他故意问了后面那句话,祁聿也只好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抬头望着他,说:“那你去吧,快些回来,我在这儿等你。”   陆卓年总觉得自己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眼巴巴的味道,有些手痒,又忍住了,只说:“一会儿就回来,放心,我不会迷路的。   祁聿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也不喝酒了,有些不安地拿食指抠金属桌面,只这一点非常细小的动作,自己坐在那儿时,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的冷淡样子。   他其实长得相当惹眼,陆卓年一走,没多时就有人上来搭讪。祁聿下意识微笑拒绝,说:“我朋友一会儿就回来了。”   这时全场灯光忽然暗下来,祁聿感觉到有一只手拍到自己屁股上,将触未触的一瞬间,祁聿反手一捏,将人踹在地上,撞到桌椅,好大一声响。   周围因为这点意外嘈切起来,突然聚光灯打到了这边,将祁聿从头到尾笼了进去。   刚刚调戏不成反被揍的人躺在地上,指着祁聿大骂。   于此同时,台上主持人的声音响起来:“好,让我们看看选中的人是谁——请到台上来!” 第十七章 下   祁聿即使是动手时,脸上也不会带着凶狠,只是把一贯的温润卸了下来,一副面无表情的冷淡样子,高高大大地站在那儿,腿长腰细。灯光一亮,他下意识地就将目光锁住那个试图占便宜的人,眼神自高而下的瞥下去,这时眉目好看倒在其次,关键是整个人带着股难言的劲儿,几乎带的整个场子的人都在瞬间喧嚣起来。   陆卓年曾经问他是不是练过,他回答没有,只是本能反应。   他没说的是,被人欺负得多了,自然就有了所谓的“本能反应”。祁镇虽对他狠恶,倒不会特地带人来打他。但祁镇是什么样的人,他的一举一动,底下自有一班追随者用心解读。他对祁聿摆出一副恨不得他去死的样子,底下就真能带着人去搞死祁聿。   祁聿自小在祖母身边长大,撒娇示弱一概不会,撒泼耍赖更是惹人嫌,多少年就学会了一个礼字。等他把这个“礼”字丢开了,便犹如失了所有屏障,立在那儿,用陆卓年的话说,真是冷漠刻板得不似活人。   尤其他长得又好。   主持人哪会放过这样的尤色,即使他愿意换一个,底下观众也不许,一个个哄闹起来。主持人见他不动,便示意工作人员将他请上台来。   祁聿往陆卓年走的方向望了一眼,没见到他的人影,对工作人员说:“抱歉,我只是在这儿等朋友。”   工作人员小声跟祁聿说好话:“您和朋友的费用我们全免,您来都来了,上台去玩玩儿,当个趣儿。您看这气氛,也别为难我们。”   祁聿扫视一圈,仿佛看到一群闻见腐肉的鬣狗在兴奋地狂吠,满脸写着饥渴、兴奋,灯光昏暗之下,一个个面目不清,只顾将场内无形的热气烘到最高,烘得祁聿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我要在这里等我朋友回来。”他坚持道。   正僵持着,陆卓年赶忙跑过来:“怎么了?”   工作人员仿佛看到了救星,跟他简单解释一番,陆卓年是最懂此道的人,他望着祁聿,笑着解围:“要不我去。”   工作人员正打量陆卓年,觉得这个主意还不错,祁聿已经拦住陆卓年的胳膊,说了句“不用”,然后往前走去。   陆卓年愣在原地,在后头“喂”了一声,祁聿已经一脚跨进了舞台圈。   全场沸腾。   他只好抓住工作人员叮嘱:“别太过火,他不愿意就叫他下来,砸场子我也不怕。”   工作人员犹疑地看了他一眼,嘴上倒应得快,陆卓年知道信不过,掏出手机开始找老板的电话,问:“你们老板还是那个姓李的?”   这句话才算是镇住了人,工作人员小声说:“您认识我们老板啊,哎,不巧,年前李老板就把这儿送给程老板了。”   陆卓年皱了眉:“哪个程老板?”   “大名儿叫程悦的,不知道您听过没。”   陆卓年略微思索一番:“就他身边那个小情儿?”   工作人员总算明白面前是尊大佛,虽说之前也算客客气气,这会儿却浑身透着谄媚:“哎……这话您能说,我们可说不得。”   陆卓年不管那些,说:“出了事儿我还找姓李的。”他见祁聿已经坐到了椅子上,气氛彻底哄起来。底下人为什么这么兴奋,他再熟悉不过,便又加了砝码,“他可比你们程老板金贵。姓程的不过是一个小情儿,摆不上台面,他跟我可是扯了证的。别说这么一个破场子,我死了,所有财产都是他的,你叫你的同事们都给我拎清楚些。”   工作人员觉得这人有病,带着媳妇儿来这种地方,又觉得自己委屈倒霉,撞上这么一对来头不小的神经病,连忙跟台上主持人联系。   这会儿舞者已经黏上去了,贴着祁聿开始跳舞,音乐正嗨,场子正热,主持人就在旁边歇口气。听到这样儿的消息,这口气差点没缓过来。   工作人员望了眼台上,仿佛一瞬间对主持人感同身受了,又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台上那个才是真正的头疼。   而陆卓年呢,心情也是复杂。他望着台上,扯过祁聿方才坐的椅子慢慢坐下来。   台上的舞者只穿一条热裤,上身着露脐的T恤,腰、腿都暴露在外,白晃晃的一片,一点点贴着祁聿,扭、跨、磨,做这些充满性暗示的动作时,眼神一直直勾勾地盯着祁聿。   底下已经有人开始吼出“干他”一类的词,但祁聿不为所动,端正地坐在那里……用句不恰当的形容,就跟尊观音像似的正经。   陆卓年觉得这反差应该足以让自己笑出来了,但他笑不出来,只一心一意盯着祁聿。   舞者见祁聿半天没反应,怀疑他是不是天生功能有问题,上台来砸场子的,更加大胆地跪到他面前,腰压得底底的,猫一样贴着他的裤腿轻嗅,然后一路往上……   陆卓年直觉不太好,猛地站了起来,台上祁聿终于有了动作,只见他伸出一只手推开面前的舞者,微笑道:“够了。”   舞者愣在那里,台下顿时嘘声一片。大抵从舞者出道以来,还没遭受过这样的“羞辱”,恼羞成怒,忽然扑上去,非要将这人的丑态逼出来不可。   陆卓年暗骂一声,决意直接冲上台去。   祁聿是从实战中锤炼出的身手,哪能被这人挨着身,不到半秒,形势急转直下,舞者如同方才那个意欲不轨的搭讪者一样被摔在地上,再也收不了场了。   而此时,陆卓年刚跃上台,目瞪口呆见人被祁聿摔得嗷嗷叫,晃着神伸手去拉祁聿:“行了,我们……”   没料到祁聿就势扯住他的手,将他按到了刚才自己坐着的位置上,身子强压下去,近到呼吸交融的地步,乌黑润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你就喜欢这样的?”   陆卓年听见祁聿问自己的声音,恍然地想,他醉了。   祁聿低头看一眼,轻笑着宣布答案:“你喜欢。”   他硬了。 第十八章 上   两年多以前,祁陆两家内部的订婚宴上,陆卓年头一次见到自己兄长的订婚对象。那人西装笔挺地坐在兄长身边,听人说话时微微收一点下巴,将头侧向对方,看上去文质彬彬。陆卓年稍微迟了一点,进去时,所有人都望过来,祁聿的目光恰巧与他对上。   大概没料到会有这样一场直接的对视,祁聿的表情并没有那么到位,然后陆卓年就亲眼看见他迅速地微笑起来,亲切又客气。   就这一眼,陆卓年觉得自己不太喜欢这个人。   他以为这就是他跟祁聿的第一次见面,但实际上不是。   在更早的时候,祁家还沉浸在那场泼天大祸所带来的悲痛中没有缓转,陆家作为商界新贵,第一次正式上门拜访,是陆老爷子带着陆卓年两个人。那时陆卓年刚惹了祸,谁都不怕,就怕他哥哥放学回家,偶然得知爷爷要出门做客,便屁颠屁颠地想办法赖上了。   那次祁家请了很多人,为了答谢他们在前些日子里的帮忙。陆卓年是个泼猴的性子,陆老爷子看管不住,叫他偷摸在祁家蹿了个遍。   那也是祁聿最难熬的日子,所有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甚至将所有的恨意加诸于他的身上。他们仿佛都忘记了,祁聿一夜之间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孩子,论起来,他才是最可怜的那个。   祁聿经常被莫名其妙关起来,一开始他还会喊叫,会害怕,后来习惯了,便不争不吵,就安安静静地待着,直到有人发现,把他放出去。不会有人在意是谁做了这样的恶作剧。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应当是还未习惯被人关起来的祁聿,被正在探索新地图的陆卓年发现了。   祁聿被关在一个一半埋在地下的杂物间里,哭得抽抽噎噎。陆卓年耳朵尖,一下子停住了疯跑的脚步,一点点寻着声音站到了杂物间的窗口,趴下身子往里望。   “喂——你在这里干什么?”陆卓年大声地问,把祁聿吓了一跳,慢慢走到窗户底下,仰头望着他,“我哥哥把我关起来了。”祁聿委屈地说。   陆卓年瞬间联想到自己,心有戚戚道:“那我救不了你了,你肯定犯了大错了!你也太不听话了吧。”   没料到祁聿对此反应激烈,大声说:“我没有!”说完之后,一下子伤心得不能自抑,嚎啕大哭起来。   “哎,哎……你别哭了。”陆卓年慌了手脚,“你爸妈呢?他们肯定能放你出来。”   “他们……他们都死了。”   陆卓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惨的人,不知说什么,就趴在那儿听他哭了半晌,喃喃道:“那……那你哭吧。你哭饿了没?哥去给你拿点吃的。”   祁聿曾经跟祁镇是很要好的,这一辈儿就他们两个男孩子,每天都追着祁镇后面喊哥哥,这会儿委屈极了,决意道:“我不要哥哥!”其实哭得稀里糊涂的,根本不管陆卓年说的什么。   “我是你大哥,陆大哥!你懂不懂,哎。”陆卓年三两下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又弯下身子,将脸凑到窗前,“你坚强点!我给你拿点吃的,你等着啊。”   其实祁聿已经快将眼泪哭干了,他蹲在小窗户底下,哭了没一会儿就安静地发起了呆。没料到过了一会儿,窗户外头那个小男孩儿又回来了,够着身子把吃的递给他:“呐,快点儿,兜不住啦。”   祁聿仰头看了看,陆卓年就这么拿手抓着,也不知洗手了没有,嫌弃地说:“脏。”这会儿,他还是那个金尊玉贵的祁家小少爷。   好在陆卓年脾气好,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你快拿着,不知道你哥什么时候放你出来呢。我看见我爷爷在找我,我马上要走了。你……你不要太难过,自己坚强一点儿啊。”   祁聿闷不吭声的,终于还是伸了手。   陆卓年一边把东西递给他一边念叨:“这个,这个好吃,还有这个茶,是热的,哎,你小心点别撒了!”   祁聿接了个满怀,手里还捧着一杯茶,都不知道陆卓年是怎么把这些东西偷运过来的,见陆卓年站了起来,下意识道:“你别走!”   陆卓年把身上的渣滓拍拍干净,听了这话,又蹲下去,“哎,我陪你一会儿。”   后来在祁聿的回忆里,总记得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透着光,蹲着一个小男孩儿,给他偷了很多吃的,让他叫他陆大哥。他的手上沾了很多吃食的残渣,又黏,又热。   之前对祁聿好的人又很多,即使他的母亲一贯不讨家里人的喜欢,他也是祁家的小少爷,金尊玉贵的,哪里记得那么些人。之后……之后对祁聿好的人实在太少了,所以这么一个,就让祁聿记了很久。   过了很久,他才知道那个男孩就是陆卓年,是陆家的二儿子。 第十八章 下   祁镇曾经嘲讽祁聿,问他知不知道陆卓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还上赶着跟这样一个人结婚。祁聿当时回答:“只要他愿意,我有什么好不愿意的?”   祁聿不是一个多么勇敢的人,他努力多年也只是钝化了自己的情绪,使自己在生活面前维持着得体的状态罢了。但去找陆卓年劝他接受联姻时,被陆卓年丢在新房里不管不顾时,病得稀里糊涂给陆卓年打电话时,他的确是勇敢并执着地相信着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在相信这个人,相信他哪怕无法帮助自己,终究不会伤害自己。   但这会儿,他又想起祁镇对他说的话了。他看着这个人的眼睛,觉得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好像可以交付,又好像终究隔着千山万水。   陆卓年被他盯得很尴尬,毕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在祁聿跟前出状况了。作为一个成年已久的正常男性,他都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纾解过了,最近工作压力也很大,刚刚又看了这样火热的表演,祁聿的确长得没得说,除了冷淡一点……他乱七八糟地想着,发现自己竟然想到了祁聿身上,急忙暗自决定自己一定要早点找时间解决一下,再这么憋着,早晚有一天会憋出病来的。   祁聿闭了闭眼,最终站直了身子,疲惫道:“抱歉,我有些醉了。”他退开的时候,陆卓年明显感觉到自己紧绷的身体慢慢松了下来。   主持人急忙上来打了个圆场,总算将这场闹剧揭了过去。   老板程悦就坐在二楼包间里看着,底下人跟他解释,说是李老板的朋友,不敢动,气得他当场摔碎了一个玻璃杯,怒道:“我倒不清楚了,你跟我说说,现在这里到底是姓程还是姓李?!”   底下人也十分为难:“老板,那现在……”   现在生意不好做,程悦又一点经验没有,只有情色方面算是老手,费心筹办了许久才聚起来这个场子,却叫人打了脸。   别人认不出来,是他们够不上格,他却不会看不出来那是谁,发火归发火,他也不敢去动陆卓年,便说:“去给我搞清楚,陆二身边那个是谁!”   不一会儿消息就传了上来,说是陆二的合法伴侣,两人扯了证的。   “我呸!陆家现在就这么一个儿子,结婚这么大的事,外头能一点都不知道?”程悦在包厢里走来走去,显得有些神经质,“我还不知道,这帮公子哥,精虫上脑的时候什么恶心话说不出来,等他们翻脸无情的时候扯什么证都不管用!”   过了会儿,他自己慢慢平静了,只是眼神还是阴郁的,倒了大半杯威士忌一口喝下肚,脸呛得通红,丢了外套,往楼下去。   主持人收到消息,说程悦要亲自上台,就知道这场子砸不了,即使程悦已经许久没在这样的场合露过脸了。   但这一切已经跟陆卓年和祁聿没关系了,陆卓年开着车,祁聿就坐在副驾驶上,闭着眼睛假寐。   “不舒服吗?要吐吗?”陆卓年问。   “不。”祁聿依然简言少语,只是看上去比平时冷淡一些。   “不好意思,不知道你这么不能喝。”陆卓年试图化解一下尴尬的气氛,见祁聿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便轻咳一声,住了嘴。   两人一路安安静静地回了家,没料到一开门,屋里灯光大亮,俞薇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听见声响便转头朝他们打招呼:“哎呀,回来啦。”   “妈,你怎么过来了?”陆卓年下意识往祁聿跟前挡了挡。   俞薇站起来朝他们迎过来,一边走一边说:“你爸爸不是出差了吗,阿姨也请假回家去了,我一个人在家里怕,就过来跟你们住一晚上,不介意吧?”她这话是要问祁聿,结果却发现祁聿状态不太对,“怎么了这是,小聿?”   祁聿强打精神笑了笑,说:“没事妈妈,今天出去喝了一点酒,有些醉了,让您见笑了。”   “喲,这个年年有经验,叫他好好照顾你。”俞薇直接越过了挡在祁聿跟前的陆卓年,拉着祁聿的手,末了顿了一顿,又回过头瞧自己儿子,犹豫着临时变了一下口气,“年年,你细心点儿,啊,冰箱里有水果,你……算了,你看着点儿小聿,我去榨杯果汁。”   “妈妈,”祁聿反拉住她,“并没有喝很多,不要紧,我睡一觉就好了。”   “又不麻烦,喝一杯,晚上睡得好些。”俞薇殷切地说着,“你乖,去坐一会儿。”   祁聿原本还要婉拒,一个“乖”字却让他觉得怎么说都不合适,只好沉默着被俞薇拉到沙发上坐好。   俞薇很快榨好果汁过来,瞥了坐在旁边无所事事的陆卓年一眼,终究没吭声,给两人一人一杯。   陆卓年随口说:“妈,我又没喝酒。”   俞薇又忍不住瞪他:“你们两个不是一起出去的?”   祁聿帮他解释:“总要有一个人开车嘛,他就没喝。”   他说的是事实,听在俞薇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意思,觉得自己这个儿子还是养得太娇气了,偏他自己一点成熟懂事的意思都没有,叫祁聿成天给他打扫做饭,连酒都给他挡了,不叫他喝……这么看来,命也是好的,便无话可说,张罗着叫他们早点洗漱歇息。   等他们被俞薇赶到一间房里,才意识到,这个屋子里统共就两间卧室,俞薇来了,他们两个自然就得睡一间。 第十九章 上   陆家的教育向来更偏向西式一些,讲究自由和主权。一般情况下,俞薇不会冒冒失失地跑到已经成婚另居的儿子家里,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她故意为之,无非是怀抱着目的,要来探一探两个孩子的情况。   只要推开两间卧室门瞧一眼,立刻就可以看出来他们直至目前还是分房而睡,俞薇也算解了一桩惑事,认为自己实在是想多了,便安安心心地待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等两人回来。   然而真把人等回来了,俞薇观察了半天,左看右看,总觉得祁聿这个孩子她是很满意的。如果陆卓年身边有个这样的孩子,也能替他们约束陆卓年一二,不至于叫父母太过操心。   因此,对于两个孩子脸上显而易见的不自在,她便自然而然地忽略了。   祁聿在浴室里洗澡的时候,陆卓年就立在床边上,研究自己今晚要睡的地方。   这场景似曾相识。祁聿生病那次,他就是站在这个位置,以这个角度,审视着这张床以及床上睡着的人。跟上一次不同的是,并没有人躺在这张床上,但他却仿佛料想到了那一幕,心里竟有那么些微的沉重。   俞薇敲门进来,奇怪地看着陆卓年问:“傻孩子,干什么呢?”   “没……”陆卓年飞快收拾好自己的表情,“祁聿洗澡呢。”   “我知道。给,把你的换洗衣服拿来了。”俞薇把手里的衣服塞陆卓年怀里。   陆卓年一脸无奈,说:“妈,我睡觉呢,你给我拿这个干什么,你不知道我……”转脸一想不对,还是穿着衣服更保险一点,便临时改了词,“不知道我的睡衣放哪儿呢,这怎么能当睡衣。”   俞薇拿的是T恤和运动裤,不满道:“就你事儿多,这怎么不能睡觉穿了?男孩子,不要这么娇娇气气的。”   “行了行了,您呐,就不是家庭主妇的料。”陆卓年把衣服随手扔到床上,“您还是安生当您的贵太太得了,别想着伺候我了。”   “没良心的小东西。”俞薇戳他的胳膊,陆卓年故意把肌肉鼓起来,硬邦邦的,闹得俞薇又要去拧他的耳朵。陆卓年笑着躲开,顺便溜到自己房间里把睡衣找出来。俞薇就跟在他后头,两个人一来一往地拌着嘴,倒跟说相声似的热闹。   俞薇已经许久没这样跟小儿子亲近过了,一时又有些心酸,道:“你还是搬回去住吧,不行吗?”   陆卓年顿了一顿,笑道:“我都多大了,哎,结了婚的人啦!”   “你这算结的什么婚。”俞薇嫌弃他,又免不了劝他,“小聿是个好孩子,你跟人好好处。他今天喝醉了不舒服,你多照顾着点,别老叫别人迁就你!下次再有人灌他酒,你在旁边,就帮着点儿,啊?”   陆卓年心虚地摸摸鼻子,“哎”了一声,说:“知道了知道了。”   这会儿祁聿刚洗完澡出来,俞薇就顺嘴说:“小聿呀,年年能喝,下次自己不行了,叫他帮你喝一点儿,别总这么老实。”   祁聿望了陆卓年一眼,没拆穿他,也跟着“哎”了一声。   许是刚从浴室里出来,浑身带着舒爽的潮气,眼睛尤其润。一眼看过来,陆卓年便跟着一下子心里发紧。   陆卓年觉得自己今天状态很不对,好像连日的清寡积累了太多未竟的想法,一下子爆发出来,一点诱因就够人浮想联翩。明知祁聿惯用无香型的沐浴产品,他却忍不住敏感地捕捉空气中清新、干爽的味道,总怀疑周围萦绕的全是祁聿沐浴后的香气,故意隐藏在空气里,勾人去嗅。   “这是你的衣服吗?”   祁聿只是寻常询问一句,陆卓年却暗自打了个激灵,忽然惊醒了一般,顺着祁聿的目光看到自己随手丢在床上的衣服,忙把衣服捞进怀里。   俞薇对陆卓年这个举动多看了一眼,在旁边说:“对,我给他找的睡衣,他非说穿不得。”   “这分明不是睡衣嘛。”陆卓年抱着衣服无奈道。   “别这样,”祁聿伸手把衣服从陆卓年怀里轻轻扯出来,三两下折好,再递给他,“放回去吧。”   其实祁聿并不大舒服,只是强撑着维持自己的清醒状态,实质上已经混混沌沌地犯着困了。看人的时候,难免有些迷离,脸上却还微笑着,一垂眸,陆卓年就抱着折好的衣服跑了。   俞薇若有所思,眼睛转着,面上却不显情绪,跟祁聿说:“别理那小子,你早点休息。”   “嗯,妈妈晚安。”   “哎,晚安晚安。” 第十九章 下   俞薇走出去,见陆卓年在房间里磨磨蹭蹭的,就从后头拍了他一下:“干什么呢?”   陆卓年认真道:“我怕晚上祁聿休息不好,我看我还是找床被子,睡楼下沙发算了。”   “我是让你照顾人家,喝醉的人体热,你睡在他旁边,顾着点他的被子,渴了就帮忙倒杯水,你倒好……”俞薇故意道,“你怎么比小姑娘还扭捏。”   陆卓年没办法,又借着倒水的名义磨蹭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踏进了祁聿的卧室。   祁聿正在调闹钟,听见他进来的声音,便问:“你明天几点起床?我把闹钟改一下,免得我起床的时候把你吵醒了。”   “不用,”陆卓年把保温水壶和水杯放在祁聿的床头柜上,“不到半个小时的事儿,别折腾了,快睡吧。”   祁聿抬起头来看他,陆卓年说:“我去洗澡。”紧接着就溜进了浴室。   浴室很宽阔,也很整洁,他是抱着那么一点不可告人的想法的,但一想到这是祁聿的浴室,又有些不自在。等热气升腾起来,陆卓年仿佛可以借此获得一些微薄的安全感,终于闭上眼睛,用手将自己积蓄已久的欲望一点点引泄出来。曾经在空气中捕捉到的、似有若无的味道不知何时已经充盈了起来,陆卓年皱着眉,仿佛从中受到了引诱似的,微微有些不稳地喘着气。   他不自觉地回忆今天晚上在台下看到的表演,舞者性感的腰,裸露的腿,扭动的身姿,皆化为陪衬,只有那双眼睛是清晰的。从那个角度,台下应是一片不可视的黑暗,但那双眼睛就那样淡淡地看着,舞台的光影映在里头,闪着璀璨的光,但都不如原本的神色动人心魄。   陆卓年形容不上来那样一种感觉,只觉得他是不高兴的。这一场众人皆醉的色欲狂欢于他来说仿佛陷于深渊,但恰好,他早习惯身于深渊,便也可以平静、冷淡地等待着结束。   ——你就喜欢这样的?   陆卓年恍然地睁开眼,蒸腾的雾气,淅沥沥的水声,还有自己急促不平的呼吸声。他下意识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那一瞬间的冲动很快过去。实在是恍然了,于是站在那里,一手撑着冰冷的瓷砖,渐渐地,心跳下降,脉搏趋缓,一切都在短短的时间内迅速归于平静。   连他自己也不记得,刚刚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了怎样的念头。   等他洗完澡出去,以为祁聿已经睡了,却没想到他歪着身子靠在枕头上,眼睛是闭着的,眉头却皱了起来。陆卓年忙跑过去,问:“怎么,不舒服吗?”   祁聿有些艰难地睁开了眼,撑着自己坐了起来,有些迷蒙地问:“你洗完了?”   “是不是不舒服?想吐吗?”陆卓年坐在床边去扶他,“不该给你喝酒的,我真是……你不能喝你要说啊。”   “我没关系,就在这缓一会儿就好了,你先睡吧,晚安。”祁聿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眼睛又合上了。   陆卓年不放心,说:“躺下去睡吧。”   “不,你别管我……”祁聿忽然又皱起了眉,要起身的样子。陆卓年扶住他,问:“怎么了?”祁聿推开陆卓年,陆卓年似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忙把垃圾桶拿过来,说:“别折腾了,就在这儿吐吧。”   祁聿不愿意,仍然要起来,陆卓年摁着他,两个人较了一会儿劲,陆卓年忍不住微微提高了音量:“你折腾什么!”   话音刚落,祁聿就伏着身子,吐在了垃圾桶里。   陆卓年给他顺背,又手忙脚乱给他倒水,替他拿纸巾,真是尽着他的性子准备得周到了,任祁聿伏着身子漱了口,擦了嘴才起身。   “我说了……”   陆卓年正要扶着他躺下来,听到这么一句,有些莫名其妙:“说了什么?”   祁聿闭着眼睛,说:“说了我怕我会喝醉的。”   陆卓年愣了一下,恍惚回忆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他当时的语气,实在谈不上拒绝,倒更像是习惯性的客气。如今看他这样子,陆卓年心里堵着,放低了声音道:“是我错了,不该哄你喝酒的,对不起。”   祁聿正难受,听到这么一句道歉,便睁开眼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陆卓年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不该带你去那种地方玩儿?你是不是不喜欢?下次不去了。”   “不是……你安排的?”   陆卓年忽然意识到祁聿为什么最后会那样子,他那竟然是生气了,当下也顾不上再次对这人感到惊奇,连忙道:“不是!我也很久没去那种地方了,只是想让你放开一点,怎么会还特地安排你到台上去?”这种互动,全看嘉宾的反应,要是嘉宾愿意,当着大家的面儿就在台上做起来也是有可能的,要么互相撩一下,给大家看个热闹,也就过了。陆卓年是没见过祁聿这么撩不动的,结果叫台上尴尬,引出这么一些事来。但事后想一想,祁聿的确向来都是撩不动的。   祁聿呢,在陆卓年说“不是”两个字的时候,他压抑了一晚上的情绪就忽然如潮水般褪去了。他以为陆卓年是故意把他带到那里,在那个时候走开,又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出现,想要逗弄他,看他出丑。这样的事情,他经历了太多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次是他小人之心了,祁聿想。   陆卓年越是解释,祁聿越是觉得愧疚,但陆卓年解释完了,他却没有说对不起,他说:“谢谢你。”   他是很认真地这么说着。 第二十章 上   陆卓年已经习惯追不上祁聿跳跃的思维了,毕竟是醉了,看着倒是挺正常,一说话就显出跟平时不一样来。他有些哭笑不得,说:“我说我能把你这样子录下来吗?”   祁聿望着他,一副疑惑的样子。   陆卓年咳了一声,说:“有点可爱。”   他说这话时眼睛眨也不眨,就直视着对方,恍若不经意地微笑着,声音放低、放轻,实在是很标准的撩人示范。只可惜被撩的那个听了不到三秒,就伸手推开他:“我有点想吐。”   陆卓年连忙扶住他,又把垃圾桶用脚勾近一点,祁聿干呕了半天,最后只吐出来一些胆汁。   “好了好了,来,漱下口。”陆卓年哄祁聿,“行了,躺着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祁聿慢慢地挨着枕头,陆卓年把他伺候完,刚准备上床,又听见祁聿说:“臭。”   “……”大概是被折磨得有些适应了,这一次陆卓年竟然很快理解了祁聿的意思,只沉默了一瞬,便立刻应着“好好好”,然后去找新的垃圾袋换上。   祁聿总算安静了,陆卓年小心翼翼地躺在他身边,伸手熄了灯。   黑暗里,祁聿问:“你陪我睡吗?”   陆卓年微微一僵,“啊,我陪你睡。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喊我。”   祁聿没说话,悉悉索索地伸了一只手过来,顺着陆卓年的胳膊往下滑,陆卓年毫无防备被他这么一碰,浑身毛孔顿时紧缩,简直整个人都要跳起来。好在祁聿很快寻得了陆卓年的手,便安分了,在被窝里头把他的手牵着,然后迷迷糊糊地说:“那这次陪久一点。”   陆卓年几乎听不清他说的什么,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等了半晌,直到已经可以听见祁聿沉缓的呼吸,终于没再出什么动静,才慢慢放松了僵硬的身体。   然而手还被人牵着,轻轻的,像附在手上的一片落叶,祁聿又睡着了,其实稍微一挣就可以脱开,但陆卓年没动,一动不动。   他觉得自己有点失眠了。   人一旦用一个姿势躺久了,难免就想要动一动,但陆卓年半边身子被祁聿一只手给定住了,难受得要命。祁聿的睡相可真是太好了,睡着了之后一动不动的,难为他躺在旁边,好像怎么睡都不称意似的,总想要动一动,越想就越清醒,根本睡不着。   寂静的夜里,陆卓年另一只手不自觉地在床单上画圈,然而也无法从中获得解救,没办法,只好开始数水饺,一只水饺,两只水饺,三只水饺……   不知数了多少水饺,陆卓年才终于别别扭扭地睡着了。   他是被闹钟吵醒的。   几乎是闹钟一响,陆卓年就惊醒了,转脸看见祁聿还睡着,脑子都不见得完全清醒过来了,整个人却立刻坐起来,够着身子把闹钟拍灭了。拍完了,他坐在那里反应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缓过神来。   祁聿昨晚到底是醉了酒,此时仍旧在睡。今天是工作日,祁聿学校里应该有课。陆卓年瞧了他一眼,没有叫醒他,而是拿出手机点好了早餐外卖,然后带着一切安排妥当的心情又躺了下去。   重新躺好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祁聿的手,陆卓年才发现刚刚一惊之下,封印已经被轻轻松松地解除了。   他转头去看祁聿,祁聿睡得很安详,几乎没有任何的变化。陆卓年想起自己昨晚受的苦,又觉得不甘心了,悄悄把自己的手塞回祁聿的手底下,心想等他醒来,自己便可以装模作样一番,好叫他羞一羞。   祁聿一向反应灵敏,几乎他的手一动,祁聿就醒了,人还没睁眼,只是本能地弹开手,不叫他碰。陆卓年一惊,慌忙之下伸手把祁聿弹开的手又抓了回来,按回到床上。此时祁聿一睁眼,两人对视,陆卓年才意识到自己实在犯了个愚蠢的错误。   根据他多年的经验,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反应是顺势把手牵到嘴边亲一口,接着顺理成章把人抱到怀里。但看着祁聿,他脑子里就只剩下空白了。   他觉得很不对劲,甚至有些委屈地想,可能祁聿就是专门来克他的。   祁聿虽然喝醉了酒,却还远远没到断片的地步,看到陆卓年躺在旁边,立刻就回忆起自己昨晚都干了些什么。   “不好意思,我……我昨晚喝醉了,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祁聿感到喉间泛苦,皱了皱眉,“我要先去洗漱一下,然后再……”他转头去看钟表。   陆卓年瞧见了,立刻道:“今天不用做早餐了,我点了外卖,一会儿就送到了。你再睡一会儿吧?我先去洗漱。”说完,假装自然地放开了手,起身下床,内心缓缓松了一口气。   他昨天为图方便,把垃圾袋直接放到浴室里了,可不能让祁聿一大早的瞧见这个。 第二十章 下   祁聿维持着偏头的姿势躺在床上没有动,被迫攥成拳的手仍然紧紧贴在床单上,先是食指动了动,最终,将五根手指头慢慢伸张开来,又虚虚地握了一下,这才撑着床坐了起来。   吃早餐的时候,陆卓年问俞薇:“妈,你今晚还在这儿睡吗?”   俞薇道:“不啦,我什么也没准备,住这儿也不方便。再说了,你爸爸今天就回来了。”   陆卓年说:“那我们待会儿早点出门,你去哪儿,我先把你送过去,然后再去上班吧。”   “家里阿姨请假了,您中午吃什么呢?”祁聿说,“要么您下午再回去,中午我下了班回来,还可以给您做顿饭。”   俞薇“哎呦”一声,“你成日里伺候这个混小子不够,哪还能叫你来伺候我呀?你这个傻孩子,外头那么多餐厅呢,我哪里就没有饭吃了?”话虽这么说,但依她的表情来看,明显是受了极大的讨好,眉目间显得愉悦极了。   陆卓年听见祁聿说话,就看了他一眼,见他果然停了筷子,便夹了一块桂花糖糕放进他的盘子里,叫他:“多吃点。”昨晚喝了那么点酒,就把胃都吐空了,可见是很不适应的,照他那样只喝点粥肯定是不行的。   又说:“总吃家里的也腻了,我知道好多好馆子,您要是找不到地方,我就叫他们做好了给您送过去。下次得了空,想吃什么我带你们去,怎么样?”   “哎。”俞薇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便只应了一声,低头喝粥,以掩饰自己的情绪。一瞬间,她觉得陆卓年真的是成家了,长大了。   以前被陆卓华比着,陆卓年显得既不稳重,又不成熟,好像成日里只想着吃和玩,虽然相处起来比哥哥更亲近随和,但也逃不脱被当成孩子看待。可就这么一两句话,俞薇又恍然觉得这个儿子也并没有那么心无城府。祁聿太过方正,其实是有些像陆卓华的,所以当初俞薇觉得这两个孩子相配。可俞薇知道,若叫陆卓华来,他说不出这样的话,可能就真顺着祁聿,叫他给母亲做饭,或者顺着母亲,让她去外头吃。但陆卓年不一样,他可以用一句话,既体贴了祁聿,又哄得了母亲开心,不仅不会引发“婆媳”之间的嫉妒心,反而将彼此的关系拉近了。   俞薇不知道祁聿有没有看出来,但她了解自己的儿子,他的的确确是在维护祁聿的。说不准,当时是她看走了眼,其实是这两个脾性完全不相同孩子更配一些,一方一圆,一直一柔,假若陆卓年能定定心,这桩婚事也可算作金玉良姻,比寻常人的姻缘不差些什么。   吃得差不多了,陆卓年便习惯性地开始收拾碗筷,要拿到厨房去洗。祁聿面上一僵,伸手按住了陆卓年的胳膊:“我来吧。”   陆卓年看了俞薇一眼,瞬间明白了祁聿的想法,笑道:“哎,我妈在呢,让我表现一下不行吗?今天又没有动厨房,就几个碗筷,我还是可以的。”   祁聿仍然坚持站了起来,揪着陆卓年的袖子没松手,俞薇把他拉回去坐着,说:“你让他洗,我生了他二十多年,还没见过他洗碗呢。”   这母子俩一唱一和,祁聿却浑身不自在,总觉得陆卓年在家都没洗过碗,到了这里却还要做这种事,当着人家妈妈的面,叫他坐立难安。   陆卓年瞧出了祁聿的脸色,便说:“你把桌子擦了吧。”   祁聿立刻又站起来,跟在陆卓年身后去厨房拿抹布。   进了厨房,陆卓年小声在他耳边说:“你怕什么,不要紧的。我妈妈很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   祁聿低着头,抽了几张一次性的抹布捏在手里,等陆卓年说完,才抬起头来看他,显然并没有被他安慰到。   陆卓年不明白他还在忧心什么,告诉他:“你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的。”   “对不起。”祁聿说。   陆卓年听得满脸问号,开玩笑道:“酒还没醒吗?”   “昨天晚上……”祁聿说得隐晦,但陆卓年已然回忆起了一些细节,听祁聿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陆卓年难得有这种一大堆话却说不出口的时候,不自觉吞咽了一下,感觉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都被自己吞进了肚子里,才道:“哎,行了,快出去吧。”   祁聿最后看了他一眼,走了出去。   陆卓年站在原地品味祁聿最后的那个眼神,竟然觉得有几分依恋不舍的意思,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陡然就生出了豪情万丈,觉得自己的存在是十分有意义的,刷碗都刷得比平时更卖力一些。 第二十一章 上   吃完了早餐,三人各自出门,祁聿去上课,陆卓年则先开车把俞薇送到朋友家,然后再去上班。   路上俞薇跟儿子聊天:“我看你跟小聿相处得挺好嘛。”   陆卓年说:“还行吧。”   “你瞧你,跟我聊聊怎么了?”俞薇不满意道,“我难得跟你说几句话。”   陆卓年无奈地说:“您要我说什么?他那个性子,谁还能跟他过不下去?不可能吧。”   “哎,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俞薇揶揄他。   曾经俞薇试着跟陆卓年谈这桩婚事,陆卓年那时完全没有耐心再去谈这件事,就冷嘲道:“妈,不说别的,我跟祁聿是一路人吗?他倒是满脸假模假式的佛祖观音相,对谁都一个样儿,可您瞧着我像是信佛的人吗?”   俞薇也以为依着陆卓年的脾性,这件事是谈不成的,没想到陆卓年后来竟又松了口,谁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陆卓年也想起来了,不由得笑了笑,转开话题:“中午想吃什么,我叫唐辛维给你去买。”   俞薇讶异地问:“辛维还跟着你呐?做什么呀,给你打杂?你可别耽误人家前程。”   原来陆卓年自己干测评的时候,请的唐辛维当助手,后来他回归家族企业了,自己都要从小职员开始干起,哪还配得上一个专门的助手?俞薇还以为他原来那点事儿早了了。   其实陆卓年也是用惯了唐辛维,总觉得自己以后正式接班了,还是要请唐辛维回来替自己打理事情的,索性就没辞退他,顺便组了个专门的工作室继续经营测评这一块儿的业务。跟陆氏比起来,这实在连小打小闹都算不上,陆卓年自己都没放在心上,俞薇又哪里会知道。   她听陆卓年解释了几句,就没再说什么,只是认可陆卓年的话:“辛维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待人家。”   “是是是,”陆卓年笑道,“在您眼里谁不是好孩子呀?我肯定都好好待着。”   俞薇知道他是在说祁聿,免不了又要瞪他:“那怎么能一样?”   陆卓年把俞薇送到地方,再转头,刚好压着上班的点进了公司。路上碰到不少共事过的同事,互相笑着打个招呼,这一路上笑就没停过,颇有几分人气新贵的味道。   同部门的同事则更为热络一些,瞧见他今天来晚了,又是这样憔悴的脸色,底下的小文员们不敢开他的玩笑,同级别的主管在他办公室门口跟他撞上,开口就来打趣他:“昨天晚上干什么了,瞧瞧你这脸色。”   陆卓年装模作样道:“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小子,还保密啊。”对方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陆卓年笑了笑,没当一回事,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开始一天的工作。   行政部门上通下达,事情既多且杂,当然,到了主管级别自然就不一样,作为接班人培养的陆卓年那就更不一样。他挂着经理的职位,干的大部分都是总监助理甚至副总监的活儿。部门里但凡聪明一点儿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位小陆经理不一般,别的不说,部门里那么多经理,总监是最喜欢把他带在身边的。   大上午的,事情做到一半,总监又把小陆经理叫到了办公室。   陆卓年以为是要检查他的“私人作业”,就把报表都收拾了一下带过去,没想到总监看也不看,拿给他一个文件夹,说:“这是年终策划,你送到38楼去。”   “我送?”陆卓年不明所以。   “这不是你前两天交给我的吗?你自己做的,当然你去送。”总监说完也觉得自己说得不靠谱,低咳了一声,把胳膊肘压在桌子上,上半身往前送了送,压着声音说:“你爸回来了,一回来就说要见你。”   陆卓年很为难,道:“有事干嘛不给我打电话?这……这也太招眼了,我还能越过总裁办直接送到他跟前去?”   “打电话?”这位总监也算得上是陆卓年的长辈了,说话很直接,“我看你爸是要打你了。我听他说话的口气,很不好,也没说为什么,你自己放聪明点,有什么都别跟他对着干。”   陆卓年想了想,觉得自己最近着实是十分乖巧的,没什么错处好叫父亲抓到,便拿着文件坦坦荡荡地到了38楼。   总裁办的人早得了吩咐,领着他进了陆展霆的办公室。   陆卓年冲他爸喊了一声:“陆总。”   “你这脸色是怎么回事?”陆展霆沉声问道,没等陆卓年回答,紧接着就说,“你妈妈说你跟祁聿住一起,我看都是幌子。你自己照镜子看看,你这是认真工作的样子吗?我告诉你,你少把那套纨绔子弟的风气往公司里带!”   陆卓年原本只是昨晚没睡好,显得有些憔悴,这一下脸色迅速沉了下去,站在那儿不说话。 第二十一章 下   陆展霆出这一趟差,显然憋了一肚子的火,毫不停歇道:“当初结婚的时候,家里没谁真的去逼你,是你自己答应了,结婚之后却做出那样一副样子,两边的家都不回,好像全世界都委屈了你。亏人家祁聿懂事,不吭不响的,没把你这德性抖搂出来!不然,真不知道我们这是结亲还是结仇了!”   “你妈妈总说你还小,你一下子受不了这么多责任,要给你时间,可我给了你多少时间了!你哥哥去世的时候,也就你现在这么大,你扪心自问,不说工作能力,其他哪一点你能赶得上你哥哥?”   “我真是没想到,你……你到现在,还是这么不懂事!”陆展霆大概也知道自己怒极之下便不管不顾的毛病,努力抑制着火气,“我现在不跟你谈别的,婚约,责任,我们现在不谈这个。我就告诉你,祁家现在虽然实力不行了,但根基摆在那里。我们是发展得快,但要想再进一步,也只能扯着祁家的皮分一杯羹。你要是为着这个家着想一点,赶紧的,把你外头那些人给我散干净了!祁聿在祁家再不受待见,进了我们家的门,也是祁家的脸面。我不管你们两个日子怎么过,两家的脸要给我兜住了!”   站着挨了这么劈头盖脸一顿骂,陆卓年到这会儿才说了第一句话:“我不明白,我怎么就丢了两家的脸了?”   陆展霆怒道:“你的事儿传得整个公司都知道了,你现在还问我?你那些个……什么女朋友,我是被瞒得死死的。有本事,你就给我彻底瞒死了,不要叫一个人知道!哦,我叫你在部门里头轮转,就是为了让你的那些绯闻传得更快更广是吗?”   陆展霆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冲着陆卓年说:“你要是真只有这一项本事,就果断一点,趁早给我生个孩子出来,我看我从小培养他也比培养你强!”   陆卓年大致知道这桩无名火的由头,便站得愈发直,道:“我没有什么女朋友,您信不信,我管不着。”   “哥哥主动要跟祁家联姻,为了事业,婚姻也可以论卖,可我不行。我不喜欢祁聿,不愿意结婚,但到底还是结了。”   “哥哥从来比我优秀,多大的期望他都担得起。我自由散漫惯了,不愿意搞资本,也不懂这些,但还是进了公司,一点一点地学。”   陆卓年望着他的父亲,说:“我自认已经尽力了。您对我最大的不满意,大概就是当年死的不是我……”   陆展霆怒极,喝止他道:“你说什么!”自从长子去后,他再听不得这样的话。   陆卓年走近几步,把文件轻轻放在陆展霆的办公桌上,道:“陆总,这是我们总监让我送来的年终策划。”说完,没有再往他父亲身上看一眼,转身出了办公室。   外头总裁办的见他出来,还有人小声问:“哎,怎么叫你来送东西?”   陆卓年微微一笑,说:“还不是我们总监疼我,叫我见世面来了。哎,38楼就是不一样,大场面呐。”他叹了一口气。   总裁办的女秘书被他逗得直笑。   毕竟是工作时间,说笑一两句,便错开了。一转脸,陆卓年脸上的笑就隐没了。等电梯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一种直接走出这栋大楼的冲动。这里的一切根本与他格格不入,他喜欢玩乐,喜欢游荡,喜欢肆意地与人说笑撩情。但进了电梯,他还是按下了自己部门的楼层,看着数字一层一层地降下去。   突然就感觉到了生活的不容易。   这种本该跟他毫无关联的感慨,使他看着自己映在电梯门上的倒影,消沉而无奈地笑了笑。   关于莫须有的女朋友这件事,实在是很好探听清楚,陆卓年很快就了解了这桩消息的由来,并猜测大概是陆展霆从哪里听得了一点消息,便判定自己儿子又旧态复萌,在外面胡搞关系,还闹得公司人人皆知,憋了一肚子火,最终酿成了这场风暴。   他是在午饭的时候跟人打听的消息,人家顺便也跟他求证一下:“你真有女朋友了?”   “没有啊,”陆卓年故意带着一点卖弄玄虚的笑,顿了顿才说,“扯了证的,就不算处朋友了吧。”   “天哪!什么时候,我们怎么都不知道?”听到这话的同事都表示非常惊讶。毕竟一直以来,陆卓年单身的状态还是挺明显的,挺多单身女同事都将他视为目标。   “还没摆酒呢,有机会的——”陆卓年微笑,“肯定少不了你们的喜糖。”这才是真正有含有玄机的话,但没人听得出来,只顾着惊叹去了。   至于之后“小陆经理已婚”这条消息如何迅速盖过“小陆经理有女朋友”的传言,成为公司内最热门的八卦新闻,陆卓年已经不会关心了。他如常挨到下班的点,跟同事们互相道声明天见,然后拥拥嚷嚷地进了电梯。   这一次才终于如愿出了这栋大楼。 第二十二章 上   这一段时间,陆卓年都是跟祁聿一起吃晚饭。有时回陆家去吃,有时是到外面去吃,每次都是陆卓年提前安排好,跟祁聿说一声,祁聿没有哪一次有异议的。跟陆卓年吃饭的确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他总有自己的看法,仿佛寻常饮食也是一件值得考究的妙事。祁聿自己吃饭时是不大说话的,但并不代表他听不得别人说话,恰恰相反,他喜欢有人在旁侃侃而谈,哪怕是听陆卓年跟自己母亲插科打诨,他也觉得有意思极了。只是两相比较下来,未免显得自己太过无趣死板。   整个陆家,与祁聿最相似的是陆展霆。他也是寡言少语的,冷硬地坐在那里,不大说话。但祁聿记得原来他并没有这样沉默,有时会拍着陆卓华的肩膀爽朗地笑,骄傲之情溢于言表,言语上却还要嫌弃他两分,说他倔,常常比他这个做父亲的还要硬气,叫祁聿多多担待;也不止一次地提到陆卓年,总以“你弟弟”称呼,好像陆卓年总也长不大,要哥哥帮忙看着,做父亲的才放心。   陆展霆把全部的心血都投到了事业上,一手将陆氏提到了可与祁家平手谈合作的地步上,于家庭方面便总有些亏欠。好在妻子独立,大儿子又懂事,只一个小儿子顽皮些,可也从未出过什么大错,总体来说,还是一个非常和满的家庭。可陆卓华一走,俞薇便首先垮了下来,变成了一个时时需要慰藉的小女人,跟从前大不相同,陆卓年就更不必说。但压力最大的其实是陆展霆,他仍是一家之主,他既要兼顾事业,又要维稳家庭,而曾经在两方面都能够给予他支持与帮助的长子,已经不在了。这其中的区别和为难,再没人能比陆展霆更清楚。   陆卓华的去世所带来的伤痛,看似已经抚平了,其实影响一直都在。祁聿是很敏感的,这个家里,最怠于接纳他这个新成员的,其实不是陆卓年,而是陆展霆。有时祁聿甚至怀疑,看到自己的时候,陆展霆难免会想起陆卓华来,便也不敢跟陆展霆表现亲近,只与他共同沉默着。   好在陆家跟祁家是不一样的。祁聿私以为,这种不一样体现在陆家的氛围更具有包容性。祁家有一套绝对正确的行事风格,以长为尊,讲礼究仪,人人都是一副面孔——至少面上如此。而在陆家,即使静如祁聿,也不会就此被孤立于家庭氛围之外,没有人格外在意他的安静,自自然然地提及他时,总还要看一看他,等他也说上一两句话。   陆卓年似乎可与任何人侃侃而谈,最重要的是,在陆卓年的侃侃而谈里,他的安静也是被接纳的。他不需要像逼自己适应祁家的安静一样,再去逼自己适应陆卓年的侃侃而谈。   对于祁聿而言,这已经是一种难得的自在。   因为所接受的善意匮乏,所以祁聿是很记挂别人的好的一个人。今天陆卓年没有做任何的安排,祁聿下了班,便开车到超市里去,预备买些菜。他已经很久没正经做过一顿饭了。   陆卓年口味很广,咸淡辣酸甜都能来一点儿,这些他早就知道。他从前跟陆卓年说,这是祁家重调教,所以教了他这些,其实不是。他的厨艺是早就练出来了的,而陆家人的口味,在他第一次作为陆卓华的未婚夫上门时,便已经打听清楚了。但至今为止,除了陆卓年,他还没为陆家其他人下过厨。   口味再广,总还有些偏好,这也是祁聿跟陆卓年一同吃了几次饭之后,才得出了一些具体的喜好。他先给陆卓年打了一个电话,陆卓年没接,想是还没下班,他便先照着陆卓年的喜好挑了一些菜,慢慢在心里拟着菜谱,等到买得差不多了,又给陆卓年打了一个电话。   隔了很久,陆卓年才接了。   “怎么了?”陆卓年问。   祁聿忽然意识到自己实在是有些唐突了,一下子犹豫起来,站在收款处的附近拿着手机说不出话来。这会儿超市里人有些多,旁边有人要排队结账,祁聿便让了一让,推着购物车站到更偏远一些的角落里,慢慢开口:“我在超市里,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   “没有。”陆卓年答完,静了一静,似乎才想起些什么,“今天我在外面,不回去了。”   “好的。”祁聿如此答道,声音温和。   陆卓年简单“嗯”了一声,便挂了电话,祁聿将“再见”两个字含在喉咙里,终是没有说出口。   电话挂了之后,手机上显示着桌面的时间,祁聿拿着手机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好好打扫过家里卫生了,这几天甚至连晚饭也难得在家里吃一次。再一想,其实也没有很久,还好,明天又是周五,他该把家里好好打扫一下了。   于是又掉转头去,把生活用品区仔仔细细地逛了一遍,像他打扫卫生时那样仔细,一个货架一个货架地看,从最低层看到最高层,补了许多清洁用品,这才终于安下心来,觉得可以好好地度过这个周末了。 第二十二章 下   接祁聿电话的时候,陆卓年在墓园里,跟前就是陆卓华的墓碑。他一下班就来了这里,非年非节,墓园里冷清得很,只陆卓年一个活人。   兄弟俩长得很像,但要仔细看,陆卓华更肖父一些,五官硬朗,连笑也笑得收敛严肃。那张嵌在墓碑里的照片,还曾经登过杂志,被陆卓年笑了好一阵,说像中学课本里的伟人先烈。那时真是百无禁忌,什么都能脱口而出,当做笑谈。现如今真站在遗像跟前,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他已经在这儿站了一会儿,挂了电话,烟瘾倒上来了,却也不敢在这里拿出烟盒打火机来。   陆卓华没有他这些恶习,也不喜欢看他抽烟,曾勒令他戒掉。那时陆卓年才上高中,陆卓华跟他身边所有的朋友挨个儿打了招呼,若是有谁敢教唆着陆卓年抽烟,或是陪他吞云吐雾,或是给他递烟点火,他陆卓华没什么别的本事,只是护短,自家弟弟舍不得碰,少不了要找旁人来记恨一下。他说这话时是很客气的,但没人敢质疑,只是陆卓年气得跳脚,觉得自己大失颜面。   然而最绝的是,陆卓华也是在外人面前才将话说得这样好听,只要叫他发现陆卓年吸了烟,少不了一通教育,轻重程度则全凭心情。这样一来,他从道理上占据了绝对压倒性的地位,陆卓年不敢再拿“大家都这样”“哪个男子不是抽着烟长大的”之类的理由来为自己站台,假若陆卓华向他要例子,他是一个也给不出来的。陆卓年是少年心性,贪一时意气,没人同他一起抽,渐渐的也就戒了。只是在陆卓华去世那段时间里,才一下子又将烟瘾挑起来了,整宿整宿地抽,却再也没有人走过来用力敲他的脑袋,嫌弃他身上的烟草味儿。直到有次朋友见他老烟枪似的犯了烟瘾,便伸手替他点了一根烟。已经许久没人敢替他点烟了,陆卓年夹着那根烟沉默了半晌,最终将它扔到地上踩灭了,一口也没碰。   到现在便只是偶尔抽一根,没有什么瘾头,也不必受着什么规矩的束缚。他已成年了,于是许多曾经倍感为难的事情,就那么渐渐地,全都变成了不必在意的小事。   陆卓年蹲下身子伸手抚了扶陆卓华的遗照,跟他说笑:“其实还是挺帅的。”   顿了顿,又说:“祁聿长得也挺好看。哎,可惜现在跟我结了婚。”言语之间,似乎倒真的挺为两人可惜的,其间藏着明晃晃的自嘲之意,无人可听。   “走了。”他说完之后即刻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想起来车里还有半包烟,上次去恒海路时特地下车买的。   车停在墓园外头,他坐进车里,把烟翻出来点燃,就着夕阳,自己静静地待了一会儿。   俞薇给他发了一条微信:“年年,兰嫂回来啦,带了好多特产,今天跟小聿回家吃饭吗?”   “不了,”陆卓年回道,“你跟陆总二人世界吧。”一只手夹着烟,挑了个酷酷的表情发出去。   “陆总去见老陆总了,今天不在家呀。”俞薇也跟着发了个委屈的表情,“他根本不想我。”   陆卓年猜到陆展霆是在自己这里发了一通脾气,怕俞薇知道了要跟他闹,才躲到爷爷那里去,就怂恿他妈妈:“那你怎么不去?”   “他刚回来就去见你爷爷,能有什么好事?不去不去。”俞薇是很怕陆家这两个工作狂碰头的。   陆卓年说:“那你跟兰嫂二人世界吧。”   俞薇连发了好几个表情,一会儿是“养这儿子有什么用”,一会儿是“孤独终老”,一会儿又是“麻烦帮我盖一下棺材”。陆卓年笑了笑,挑了一张祁聿的照片,配上“妈妈不哭”,俞薇立刻问道:“你什么时候拍的?求原图。”   陆卓年把原图发给她,嘱咐道:“保密啊。”   俞薇大方表示:“看在这么美的儿媳妇的份上,原谅你了。”   陆卓年表示ok,便关了手机,随手扔到副驾驶上,又续了一根烟。   一时间,好似满身疲惫,却无处可归。 第二十三章 上   祁聿不确定陆卓年晚上会不会回来,把玄关的灯开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做早餐的时候,先习惯性地打了两个鸡蛋,打完之后顿了一顿,左手还是若无其事地盖上了锅盖,右手关火,过会儿从锅里铲出两个溏心的荷包蛋,盛在盘子里,撒一点胡椒粉。这会儿他才走去把玄关的灯关了,然后转回餐厅里坐下来,一个人把荷包蛋吃干净,犹如他所习惯的每一个清晨。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风很大,气温好似在一夜之间陡然降下来了,看天气预报说接下来几天还会有降雨。   不知不觉,已经步入寒冬了。   办公室里几个下了课的老师坐着聊天,也无非是些生活琐碎。临近周末,只熬过这个下午就可以好好歇两天,大家都很放松。见祁聿进来,互相打了声招呼,问他:“下课啦?”   祁聿“嗯”了一声儿,说:“是啊。”   “外面冷吧?”   “上课的时候没有觉得,走过来的确感觉降温了。”祁聿微笑。   如此,便也无话可说了,各自做自己的事情。祁聿已经习惯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下午上课的课件。   倒谈不上什么孤立不孤立,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人,谁也不会莫名其妙去做这样的事情。但一个院里的老师,又在一个办公室里,一来二去,你知道我家的矛盾,我晓得你业余的爱好,一起吐槽一下领导,针砭一下时事,闲聊也能聊出些交情来。可祁聿是不会跟人聊这些的,他客气、和善,却从不提及自己的私事,也不轻易发表自己的看法,自然就跟人亲不起来。只有关于学术、教学上的事情,倒还谈得上一两句,祁聿做事是没得说的,这样的人风评不会差,人缘却不见得好。   其实照祁聿长得这样,应该很容易受女老师喜欢的,但之前有个老教授要给祁聿介绍对象,祁聿说自己已经订婚了,驳了老教授的面子,这事儿大家都知道,便也没有人费心打他的主意。祁聿看上去,本身也不是什么特别好打主意的人。说白了,这是连陆卓年都觉得撩不动的人。   下午祁聿有一节大课,照例提前十分钟到,提前五分钟开始点名。在学生中,祁聿还是相当受欢迎的,不管是冲着上课质量,还是冲着颜值,甚至是冲人设——祁聿没给自己定什么人设,但他的人设早在校园bbs上被学生们口口相传地竖立起来了。   现在的学生都很有自己的个性和想法,要换个老师节节课都提前五分钟点名,他们早就怨气冲天了,但祁聿不一样。首先,在祁聿的课堂上,跟作业比起来,点名更多只是一种形式,不占多少分比,其次……曾有人发帖称一整节课最美妙的时刻就是听见祁聿当众念出自己的名字,然后自己再高声回一声:“到!”这种言论居然还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   故而,别的课上可能有学生压着点到的情况,但一般祁聿进教室时,教室里已坐了不少人。他先是点头微笑,算是问好,再拿出笔记本电脑,连接多媒体,开机,顺便摘下自己的手表,整齐地码到右上方,方便自己讲课过程中随时注意时间,然后脱下自己的外套,铺开搭在椅背上,以免弄皱,最后回到电脑前面,检查设备和课件。据说有一次还真被检查出了问题,班长问要不要帮忙去设备处叫人,祁聿说等一等,然后自己捣鼓好了,一点没耽误上课。   这一整套的动作,学生们已经非常熟悉了。   对祁聿来说,这一节课并没有什么不同,顺顺利利地上完,最后下课的时候,意外出现了。   卫凌风突然蹦到了他的跟前:“嗨!”   祁聿一惊,紧接着迅速回忆起这个人,微笑道:“你好。你是……这个学校的学生?”祁聿确定他不是自己的学生,以为他是来蹭课的。   “不是啊,我是来……”卫凌风小声说,“泡妹子的。”说完笑嘻嘻地立在祁聿跟前,抓他的手表玩。   “看见你的时候我都惊呆了,你很受欢迎嘛!卓年哥跟我说你跟他结婚啦,你们结婚我连口酒都没喝上,哎,请吃饭请吃饭啊。”   祁聿往他过来的方向看了一圈,没看到什么“妹子”,有些犹豫地问道:“就你吗?那……跟你一起的人呢?”   “我跟她说今天不陪她玩,叫她走啦。我陪她上了好几天课了,哎,无聊。”卫凌风满不在乎道,“再说,你们两个是正经结了婚的,我带个小妹妹,多不合适。”   祁聿忽而陷入了沉默,定了定神才说:“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空。”   卫凌风肯定道:“今天就有空,我问了他的。”他玩够了手表,把它塞进祁聿的手里,“走走走,你刚才讲的我一句也听不懂,肚子都饿了。”   祁聿被他弄得一时有些手忙脚乱的,就这个时候,陆卓年打来电话确定了这件事情,还问祁聿:“他没打扰你上课吧?”陆卓年在微信上被卫凌风骚扰,知道他居然跑到祁聿的学校去了,怕他在祁聿的课上作妖,叫他不许打扰祁聿上课,安安静静地待着。卫凌风便一路给他直播,哇哇哇祁聿脱衣服啦,底下的女学生偷偷讨论祁聿啦,祁聿讲的这个什么什么你听得懂吗,叽叽喳喳,快没把陆卓年烦死。   祁聿说:“没有。”   “他知道你会做饭,非要去家里吃。”陆卓年有些无奈,“怪我跟他炫耀来着,你要是觉得不方便,我们就带他出去随便吃一顿。”   “没事,家里……都有菜。”祁聿说。   “行,那你随便弄,他刚从国外回来,你弄点番茄炒鸡蛋都够他吃的。我下了班就回来。”   “好。” 第二十三章 下   两人出去时才发现外面下雨了,卫凌风骑的是摩托车,便把车丢在学校里,坐祁聿的车回去。   坐到副驾驶之后,卫凌风的第一反应跟陆卓年一模一样:“这是什么车?哎,你怎么开这样的车?”   祁聿答道:“我工作没几年,积蓄不多。”   “这还不如我的破摩托吧?”卫凌风吐槽了一句。   他这话可谓是毫不客气了,好在祁聿原本不是个能被轻易挑起情绪的人,又想起陆卓年说他是“孩子脾气”,便笑了笑,叮嘱他道:“你的安全带还没系好。”   卫凌风一边扣安全带一边说:“卓年哥不是小气人,叫卓年哥给你买一辆新的。”   祁聿不知怎么接话。他没接触过卫凌风这种小孩子,明明年岁不大,说话语气倒像是老江湖。正这时,陆卓年好似不放心一样,又接连给他发来两条消息。   “凌风是熊孩子脾气,说了什么你不要往心里去。”   “要是他说了什么你不好答的话,你随便应付两下就行了,再不行就叫他问我。”   祁聿正为难着,拿看消息的动作来延缓对话,瞧见这一句,鬼使神差地答道:“这个你要跟他说才行。”说完之后才回过神来,莫名心里发虚,一时握紧了手机,慌得出了一背后的冷汗。   卫凌风爽快道:“行!”   祁聿维持着微笑,说:“我是开玩笑的。”   屏幕上又蹦出来一条新消息:“我很快回来。”   卫凌风还在说:“怕什么,我跟你说,卓年哥真不是小气人。他那么多任前女友,没哪个说他坏话的——分了手也没说过!这一点我可是佩服他的。”   祁聿没有点开看,立刻按黑了屏幕,并迅速把手机放到一边,默默地缓了一瞬,才一边启动车子一边微笑问道:“哦?这个我倒不清楚。”   于是一路上,卫凌风就把陆卓年的情史给祁聿扒了个底儿掉。   陆卓年想象过这两个完全不同风格的人共处一室会发生怎样的尴尬,甚至有些后悔答应卫凌风今天到家里来做客。起码应该等周末,他也在家的时候,免得卫凌风横冲直撞地得罪了祁聿。但等他一进门,发现真实情况比他想象的好太多了。   祁聿在厨房里忙着,卫凌风就趴在吧台那里,一边拿着陆卓年的游戏机玩儿一边跟祁聿聊天。   他只听见卫凌风的话尾巴,不知在说谁“……游戏玩儿得可好啦,他们就每天一起打游戏”,然后祁聿就答道:“是吗?我一点儿也不会。”   卫凌风酷酷道:“你想学我教你。”   两人竟然诡异地和谐。   陆卓年走进去的时候说:“就你那技术,还教别人呢。”伸手拍了一下卫凌风的脑袋,然后看向祁聿。   祁聿听见他的声音,也转过身来看他,微笑道:“回来了?”   陆卓年总觉得这微笑温柔得有些不同寻常,不由得伸手摸了摸鼻子,应了声“啊”,然后问:“做什么呢?”   祁聿让开身子给他看,他扫了一圈,惊道:“嗬,这么丰盛。不是说了随便做做就好吗?”   卫凌风不同意了:“什么叫随便做做就好?你上回欠我一顿酒,不得还我一顿吗?我告诉你,酒我都买好了。”   陆卓年笑了:“还顺带买了橙汁儿吧?”   卫凌风“操”了一声,丢了游戏机要跟陆卓年干架。   陆卓年的反应比他更快,下意识地往他脑门儿上敲了一下,警告道:“别没事儿蹦脏话!”然后去看祁聿的反应。祁聿背对着他们,没看出有什么反应。陆卓年心有余悸,把卫凌风拎到外头客厅里去,走的时候还记得把他乱扔的游戏机捡起来,小声教训他:“我说了叫你注意点儿!”   卫凌风捂着额头,很无辜地瞪他,怒道:“我怎么了?”   “别在祁聿跟前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放礼貌一点。”陆卓年瞧着卫凌风这小德性,终究还是不放心,拎着他走到离厨房更远一些的地方,殷殷嘱咐道,“不知道说什么就多说请和谢谢,礼貌,你懂吗?”   卫凌风的眼睛瞪得跟牛眼睛一样,又圆又大,不可思议道:“哥,你疯了吧?”   陆卓年把游戏机塞回他手里,说:“开饭之前你就待在客厅里吧。”   “不是……我觉得祁聿也没那么可怕。”卫凌风真诚道。   陆卓年满脸问号,反问道:“谁说祁聿可怕了?”   “你呀,你不是说祁聿看着性格好,其实特别难搞?”卫凌风底气十足。   陆卓年想起来自己似乎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不由得哑了火。   卫凌风继续道:“我还帮你给他透露了你的喜好,他看起来挺聪明,应该能很快学起来。”   陆卓年有种不太妙的预感,直觉作用下,他没有问“你还知道我的喜好”,而是问:“你怎么透露的?”   “就把你从前那些人数一数,那么多先例放在跟前,剩下的要靠他自己总结了。唉,我还没讲完呢。”卫凌风有点遗憾,似乎在埋怨陆卓年回来早了。   陆卓年开始佩服乔冽,养了这样一个儿子,居然能忍住不下手打。他忍了又忍,没收了卫凌风手上的游戏机,把他推到一楼的储物间里反锁起来:“你在这儿给我好好反省一下!”   临锁门前,他指着卫凌风的鼻子威胁道:“你要是敢叫,我保证你以后连清吧也进不了,你大可以试试。”   卫凌风吃喝玩乐都是陆卓年一手带起来的,闻言后委屈得不行,陆卓年才不管他这一套,“嘭”地关上了门,去厨房找祁聿。 第二十四章   祁聿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一转身,见陆卓年进来了,瞬间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片刻之后,祁聿问:“你怎么进来了?”   “卫凌风在客厅打游戏呢,我进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陆卓年道。   祁聿微笑道:“没关系,你们到客厅里去打游戏吧。”   陆卓年也笑,故意说:“你是不是又在心里偷偷地看不上我了?”   “没有。”祁聿解释道,“你看,我真的没什么需要帮忙的。”   陆卓年扫一眼,起码有五六道大菜,但祁聿看上去气定神闲,有条不紊,的确没什么需要他插手的地方。说实话,祁聿要是不开口吩咐,陆卓年也看不出来自己能干点什么。   “咳,”陆卓年虚虚握拳,抵在唇上轻咳了一声,“卫凌风就是个小破孩,任性惯了,说话做事都随性得很,你别放在心上。”   “没有,他挺好的。”祁聿说。   陆卓年挑眉:“哪里好?”显然对祁聿这种草草应付的说话方式不太满意。   “他不是你朋友吗?”祁聿依旧言简意赅,好似把重心都放在烹饪上,再分不出多少多余的精力来对话。   “我的朋友就一定好吗?”陆卓年靠在料理台边上,显然是打算长驻在这里了。   祁聿看了一眼,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脏,别靠在这儿。你去客厅陪他玩吧,好歹是客人,这样不礼貌。”   陆卓年不得不站直了,看着祁聿,慢慢说:“可是我不想陪着他。”这样故意拖着调说话,似乎就是等着人自己去猜潜台词。   祁聿又沉默了,见火候差不多了,伸手关了火。陆卓年瞧见,总算找到实事做,立刻探着身子说:“我帮你尝尝。”说完伸手去抓祁聿手里的锅铲,祁聿几乎是立刻收了手,看着陆卓年尝了一小口,“不错不错。”尝完也评完了,刚要把锅铲放回去,又顿了顿,偏头望着祁聿,“碰过了,是不是不能放进去了?”   他们这时已经离得很近了,陆卓年脸上还带着一种善意、包容的嘲笑,专门针对于祁聿的洁癖。祁聿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接过锅铲,低声道:“这里不好玩,你还是出去玩游戏吧。”   陆卓年没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起身子来,笑道:“哎,那不碍你的事儿了。”好像他真的只是进来打个岔,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两人的距离一拉开,祁聿身上的不自在都消减不少。陆卓年何等阅历,哪能连这点变化都看不出来,但他面色不改,悠闲地从厨房晃出去,立刻走到关着卫凌风的储物间那里,把卫凌风又拎了出来。   “你反省清楚了没有?”问话时,整个人气质都变了,冷言冷语的,一只手拎着卫凌风,一只手还插在兜里。   卫凌风憋着嘴,冷哼一声,开口道:“都是我的错,是我自作多情——不知道你已经变了感情。”说到最后几个字,脸上的表情真叫一个夸张扭曲,说话还故意踩着点儿,跟唱rap一样。   陆卓年叫他噎住,拍了一下他的脑门儿,“会不会好好说话!”   “你直说你在追他不就完了吗,难道我还会不给你助攻?”卫凌风哼哼唧唧,很不满意,“把我关起来干什么。”   陆卓年被噎多了,总要反抗一下:“追什么追,我们俩已经领证了,合法的。”   “合法的——”卫凌风又故意吊高了调子,“合法同居啊?床都没并到一起去,哥你领的什么证呀。嘿,我刚刚拿游戏机的时候都知道了,在我这儿还装什么。”卫凌风一脸嫌弃外加鄙夷。   陆卓年冷若冰霜:“谁允许你拿的?祁聿自己都不进我房间,还会放你进去?”   “他不进去是他的事儿,你自己没本事,关我什么事儿。”   陆卓年简直能给他气出内伤来,“你懂什么,你结过婚吗?”   要说依着陆卓年的道行,不会感觉不出自己对祁聿的情感变化,但这点小变化实在不足以让他做出什么实质性的行动来。这不是随随便便看上一个人立马就可以追、谈不拢立马就可以散的事儿,他们两个可是扯了证的合法伴侣。没有感情的时候,尚且能相敬如宾,一旦纠葛起来,若能一直好下去也罢了,反之则是大大的麻烦。这张结婚证牵扯的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人或是两个家庭,而是两个巨大的利益集团。就算不提这些,单单是祁聿的性格行事,就跟他以前那些交往对象没有任何的可比性。陆卓年对自己丝毫没有信心。他撩过的人数不胜数,一撩就要负责到底的,只有祁聿这一个——况且还不一定能撩得动。   “我警告你,待会儿给我少生点事儿!”陆卓年揪着卫凌风的耳朵道,“乖乖吃饭,吃完就走,听见没有?”   卫凌风不服气:“那酒呢?”   “你个酒精过敏的你还想喝——”陆卓年说着说着渐渐消了音,“行,陪你喝。”   卫凌风虽然不会喝酒,但是对于酒文化是很懂的,当即就做出来一副明白过来的表情,意味深长地哼笑了几下。   陆卓年又敲他的脑袋:“别七想八想的,说了叫你少生事儿。”   卫凌风这次买的不是橙汁,而是雪碧,看起来跟白酒更搭配一些,装在玻璃杯里也没什么区别了,反正看上去都是透明的。   等菜上了桌,卫凌风立刻很给面儿地主动倒酒,主要对象是祁聿。没想到陆卓年拿走祁聿的杯子,说:“他不能喝。”然后给他倒了杯雪碧。   卫凌风傻眼了,不满意地叫起来:“哎哎哎,干嘛呢哥?我给祁哥倒酒呢,你参合什么?”说话时不断拿眼神瞅陆卓年:嘿,怎么回事啊哥们儿?帮你呢,懂点事儿成吗?   陆卓年斜了他一眼,完全不管他那挤眉弄眼的暗示,又给自己拿了个杯子,这次倒的是实打实的白酒,道:“说了我陪你喝。”   卫凌风有些明白过来:哦哦,原来是这个套路的吗?于是帮着添了一把柴:“护短啊,酒也不让喝。”   “抱歉,我是真的不太能喝。”祁聿说着也要帮卫凌风倒酒,陆卓年笑着拦住他说:“得了,他个奶娃娃,跟你一样喝雪碧就行了。”   祁聿不明所以,去瞧卫凌风,不知道陆卓年这话是不是在间接暗讽自己。   卫凌风气呼呼地解释:“我是酒精过敏,这是不可抗的因素,懂不懂啊?”   酒精过敏,还一路上都嚷着要找陆卓年喝酒,架势摆得那么足,这有些超出了祁聿的理解范围,不晓得这两个人是不是在开玩笑,一时也没有动。直到见陆卓年真给卫凌风倒了杯雪碧,才将信将疑地收了手,望向陆卓年道:“那你也别喝了吧。”一桌三个人,两个人喝雪碧,就他一个喝酒,这也太奇怪了。   卫凌风不干了,大声阻拦道:“哎,这可不行啊,这是他欠我的。”还真看不出来是演的还是真情流露,“上回你一个电话他就跑了,说起来你也欠我的。”   祁聿不防战火陡然就烧到自己这里来,下意识看了陆卓年一眼,陆卓年已经在拣菜吃了,没接住这个眼神,于是祁聿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我都不知道。”   卫凌风也发现了,连忙夺走陆卓年的筷子,说:“不许吃,酒还没喝呢。”   “行。”陆卓年举起杯子,跟两人碰了一下,然后在卫凌风的监督下一饮而尽,卫凌风大喝一声:“好!”差点没把祁聿吓一跳。   陆卓年嫌弃道:“干什么呢,这么大声。”   卫凌风竖起大拇指,故意说:“卓年哥你是真汉子!太豪迈了!”说完把自己杯子里的雪碧也一饮而尽,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完了看着祁聿。祁聿没办法,默默地把雪碧喝干净,然后主动给他们续杯,该续白酒的续白酒,该续雪碧的续雪碧。   陆卓年被卫凌风吵得有些头疼,说:“能不能先好好吃点菜。”   卫凌风觉得自己戏演得也差不多了,便满意地把筷子还给陆卓年,自己也吃起来。   祁聿的手艺是没得说的,听卫凌风嚷嚷了一路要找陆卓年喝酒,做得都是些下酒菜,想着陆卓年和卫凌风好就酒吃,没想到最后就得是雪碧。   但这丝毫不影响卫凌风的食欲,他尤其爱其中那道卤水牛肉,问祁聿是哪里买的。他刚才在厨房边上趴了半天,没看见祁聿做牛肉。   祁聿答道:“昨天晚上卤的,拿出来切了一点。你要是不嫌弃,我待会儿把冰箱里的装起来,给你带回去。”   卫凌风应道:“带什么,我想吃直接过来就行了。我又不会切。”又说:“这个口水鸡有点辣,下次少放点辣椒,我吃不了辣。”   陆卓年警告道:“卫凌风。”   卫凌风瞧了瞧他,又去看祁聿,试探着说:“……谢谢?”   祁聿看出是陆卓年提前嘱咐了卫凌风些什么,对于这种分明的隔阂,心里不免有些尴尬,淡淡道:“不客气。”   “你别搭理他,他哪里不能吃饭,非要跑这儿来吃?”陆卓年说,“就是仗着自己脸皮厚。”   祁聿半低着头,下意识把中间两句话在了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对呀,哪里不能吃饭呢,不一定非要跑到这儿来吃。   他抬起头来,冲陆卓年安静地笑了笑,没有作声。 第二十五章   祁聿一贯是安静的,尤其是吃饭的时候。但今天总还是过于安静了些。   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在陆卓年的脑海里晃过一瞬而已,他没有想太多,仍是陪着卫凌风碰杯,好似真不知道对方杯子里装的是雪碧一样。卫凌风最喜欢的就是这样,他不能沾酒,所以最痴迷酒,拉着陆卓年两个一杯一杯地干。难得有人愿意陪他喝酒,瞧他兴奋的样子倒像是真的醉了。   祁聿在旁边看着,终是不放心,见他们俩又喝完了一杯,默默地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雪碧。陆卓年一沾唇就顿住了,把杯子拿开,那边卫凌风还没发现,似模似样地咂了一口雪碧。   祁聿低声劝道:“少喝点吧,喝醉了难受。”   陆卓年举着杯子,先是看他,然后才说:“可是那天你喝醉了,我问你难不难受,你总说还好。”   祁聿没料到他会提起这个,一时接不上话。卫凌风终于想起喝“酒”以外的事情,在旁边插嘴道:“那还不是怕你心疼。”   又冲祁聿说:“诶,你能喝酒啊?喝一点喝一点。能喝酒为什么不喝!”他有点不高兴了,觉得能喝酒却不喝的人都是在浪费上天赐予的天赋。   这下陆卓年不拦着了,以询问的眼神望着祁聿,笑道:“要不要喝一点?正好,这次我给你录个像。”   听到后半句,祁聿便知道他只是在开玩笑,不去搭他的腔。   其实陆卓年也不尽然是开玩笑。卫凌风这会儿差不多过了最先的那个疯劲儿了,祁聿也垫了不少菜,最关键的是,祁聿喝了酒之后的确有些……有些可爱。   陆卓年把心里的一点念头摁下去,说:“哎,算了,喝醉了又难受。”他把杯子里的雪碧倒出去,重新倒了一杯酒,余光里发现祁聿盯着他,便又解释,“喝了甜饮料再喝酒,就苦了,不能入口了。”   他以为祁聿在意的是自己的心意被浪费了,但祁聿根本没有在想这个,他只是忽然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跟这个人是不一样的。他总是温暖的,而自己却早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变成了跟他完全不一样的那种人。甚至从一开始就在假借他的善意,以谋求自己暂时的苟全,如今得到了一点好处,又不知足……   卫凌风左右看看他俩,刚要叫,陆卓年瞪了他一眼,他便偃旗息鼓了,专心吃菜,酒也不敬了。   祁聿却吃得食不知味,陆卓年在旁边看着,终于觉得祁聿今天的确是有点不对头的。他以眼神示意卫凌风快吃,吃了赶紧滚蛋。卫凌风内心十分不解:怎么,这就到火候了吗?可以酒后乱性了?   他虽疑惑,却不敢质疑陆卓年在这方面的经验和能力,只好更努力地吃,最后瘫在椅子里,摸着肚皮哎呦呦地叫:“好撑……头有点晕,我是不是喝醉了。卓年哥,我喝醉了!”   陆卓年看他那样子就觉得眼睛痛,告诉他:“我给你爸爸发了消息了,等下他来接你,估计现在在路上,快到了。”   卫凌风顿时觉得陆卓年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异样的残忍:“什么?他自己来?你没听错吧,他这么闲的吗?”   “你喝醉了,他还能不管你吗?”陆卓年凉凉地说。   “我c……”卫凌风接收到陆卓年的眼神,默默地把那个字咽了下去,“……谢谢你了,你真是我亲哥。”说完他麻溜地从椅子上窜起来,“哎谁知道等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我自己回去了再见!”   祁聿刚站起来准备送一送他,还没来得及动腿,外头已经传来了好大一声关门响。   陆卓年坐在椅子上笑得肆无忌惮,抬头瞧见祁聿站在跟前,便叫他:“哎,祁老师,你今天怎么不开心啊?”   祁聿看他那样子,不好确定他是不是有些醉了,嘴上说着:“没有啊。”   陆卓年朝他勾手:“你过来。”   这个姿势有些轻浮了,祁聿顿了顿,只是朝他走近了一步,问他:“怎么了?你是不是喝醉了,要我扶你起来吗?”   陆卓年顺水推舟,张开双手道:“好啊。”   祁聿真弯下身子要把他扶起来,这个姿势……陆卓年确定自己往前一扑就能把祁聿整个儿抱在怀里,心里跳了一下,嘴上却打起了退堂鼓:“算了算了,坐一会儿。来,坐。”他伸手给祁聿拉了把椅子。   “我去给你倒杯水吧。”   “这么点酒,你以为我是你呀。放心吧,没醉。”陆卓年拍拍椅子,“坐下,你站着我脖子累。”   祁聿只好坐下来。   “我说你这个性格呀……什么也不说,别人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呢?”陆卓年打了个响指,“来,你不说,我问问你吧。”   祁聿看着他:“问什么?”有些不太明显的紧张。   “今天有点冷……你觉得冷吗?”陆卓年问。   祁聿愣住了,“还好。”   陆卓年笑道:“我觉得有点冷。你不用紧张,随便聊一下,你要学会跟人正常地聊天。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看着祁聿的眼睛,似乎很期待他问自己些什么。   结果祁聿回答:“没有。”   偷摸听了那么多八卦,愣是没什么想问八卦主角的。陆卓年服气地点点头:“好——你猜明天会下雨吗?”   祁聿答:“天气预报说明天是阴转小雨。”   “那你明天又要在家里打扫卫生吗?”   祁聿答:“目前是这样打算的。”   “你每个周末都要打扫卫生吗?”   祁聿答:“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的话。”   “是我还是卫凌风惹你不高兴了?”   祁聿非常不明显地顿了一顿,答:“我没有不高兴。”   陆卓年大叹一声,往后仰倒,脸冲着天花板道:“无解啊——”又坐回来夸祁聿,“真是严谨,毫无破绽,厉害厉害。看样子我还要再修炼一下。”   祁聿几乎要被他逗笑了,那装模作样的德性跟卫凌风也差不了多少,好像真的是什么审讯专家遭遇了滑铁卢似的,无怪乎这两个人是朋友。他想了想,说:“卫凌风好像在跟我的一个学生谈恋爱……我不确定。本来这应该是别人的私事,但是,我总觉得他并不是很认真,因此心里有些忧虑。”   他这话说得毫无破绽,陆卓年没想到他给的是这个理由,不由得思索起来,先问他:“你觉得怎么样叫认真?”   这话把祁聿问住了,陆卓年继续道:“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这算不算不认真?不一定非要抱着在一起一辈子的决心才叫认真吧?”   “不,你说的只是感觉,不叫感情。”祁聿难得地反驳道,“感情是值得人珍视的,哪怕最后结局并不完满。我觉得……他有一些随意,可能会造成不太好的影响。”   陆卓年一眼就看出祁聿是毫无感情经验的,那种感觉太明显了,他的恋爱观完全是懵懂的,因而纯粹、简单得要命。感情中所有的问题他都没有经历过,所有的苦楚他都没有感受过,他是白纸一张,在感情中仍然固守着是非对错。   “问一句题外话,”陆卓年道,“很老套的问题了。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你会选哪一个?”   陆卓年看出祁聿已经有了答案,但不知为什么顿在了那里,过了会儿才望着陆卓年说:“如果一个人不爱我,我怎么会爱上他呢?”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仿佛要说出这个答案,是一件需要费些力气的事情。   “我会选我爱的人。”陆卓年笑着摊手,“你看,我们两个人的选择就不一样。你和你那位学生的选择,也会不一样。你是她学业上的老师,但不代表你能成为她感情上的老师。她虽然年轻,但已经成年了,谈感情的时候,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断,不需要别人替她操太多的心。就算受了伤,那也是她成长的一部分。”   说完之后,他看着祁聿,祁聿沉默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对。”   “你放心,卫凌风不是什么坏人。拿着雪碧当白酒,毕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尝尝醉酒的滋味,这样一个人,他能干出什么坏事儿来?”陆卓年故意说些玩笑话,活跃一下气氛,“要我说,他那德行,真不一定有人看得上他。”   祁聿很给面子地笑了笑。   陆卓年顿了顿,又反问道:“那爱你的人,你就一定也会爱上他吗?”   祁聿想了想,实诚地说:“我不知道。”   陆卓年没想到他真能给出这么个答案,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故作严肃道:“当然不行!你傻啊?”   祁聿才是真愣了,不知道陆卓年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你不知道多少人喜欢你吗,祁老师?”陆卓年简直恨铁不成钢,“你不上校内论坛的吗?”   祁聿大概猜到陆卓年的意思了,失笑道:“那都是小孩子的喜欢,怎么能作数?”   陆卓年举起手机作势要拍他,说:“那拍一张照片放到交友网站上,肯定很多人来加你,跟你聊天。”   “那也不能叫喜欢啊。”祁聿无奈地挡开陆卓年的手。   “我知道了,你有洁癖。”陆卓年一副完全了悟的样子,“没有把整个厨房洗一遍就不叫洗碗,没有擦三遍就不叫擦桌子,不被珍视的感情就不叫感情,不是完全的喜欢就不叫喜欢,是吗?”   “你的要求总是这么高吗?”陆卓年望着祁聿笑,但他的眼神,似乎又是有些认真的,直直地落在了祁聿的脸上。   祁聿不太习惯跟人聊这样的话题,即使他并不清楚在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里,两个人坐在一起谈论感情问题,是一件怎样暧昧又充满试探的事情。他依旧维持自己一贯的答话风格回道:“我认为,你说的这些并不能混为一谈。”甚至为着自己又一次反驳了别人,而刻意带着些柔和、歉意的态度。   一开始看似专业的铺垫套话,其实都是闹着玩儿的,只是为了把气氛推到那个点上,让祁聿不好意思太过封闭自己。要跟祁聿聊天太难了,他似乎永远只会说最正确的话,好像漏出一点错都会要了他的命似的。   如果要硬聊,也不是不可以,但陆卓年显然没有那个兴趣和精力。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料准了这样的回答的,对于祁聿这种面对一个醉鬼也要坚持到底的强硬,几乎是有些想笑了。   祁聿感受到陆卓年整个人的状态隐隐有所改变,好像一下子放松下来,便问他:“累了吗?你还是上去休息吧,这里我来收拾就好。”   陆卓年站起来帮着收拾,说:“你也累了一天了,等下次我真的喝醉了,你再来照顾我吧。”   他说得很自然,又客气。祁聿只觉得陆卓年给他的逼迫感莫名消失了,便也暗自松了口气,根本不知刚才两人之间经历了一场怎样微妙的无声攻防。 第二十六章   进入寒冬之后,时间过得愈发快,好似一转眼这一年就要到头了。每到这个时候,事情都堆在手里,叫人忙不过来。更何况今年年会上,陆卓年就要以陆氏继承人的身份正式登场,事情更是多。   行政部本身也忙,陆卓年见大家加班加点的不容易,想着买点东西犒劳一下大家。正好最近总听同事们说哪哪哪开了一家新的甜品店,在朋友圈微博上都很火,特地问过唐辛维,味道是真不错,便点了外卖送到公司,叫大家尝一尝,甜个嘴。   他想着自己也许久没跟祁聿吃饭了,今天正好周五,就多点了一些,预备下班了之后给祁聿带回去。就这么一点小私心,还被同事发现了,抓着他闹了好一场,还把他之前买清洁电器结果被骂的事情也抖搂出来了。   “哎,这你们怎么也知道啊。”陆卓年倒一贯是随和的,便配合着大家笑了一场。   有个女同事笑完了他,还细心道:“你就这么送过去吗?你等等啊。”说着找了个粉色的礼盒袋出来,“快,包装一下,心意要摆出来,免得又被骂了。”   陆卓年很少说家里的事情,也没有人刻意八卦,他们至今仍不知道陆卓年的伴侣是个男人。   陆卓年不得不为自己的“对象”解释一下:“他平时脾气很好的,从来不跟人吵架。你们见了他就知道了。”年会上,作为主角的伴侣,又是祁家的人,祁聿肯定也要出席,若是提前给他塑造了这么个泼辣凶悍的形象可不太好。   但礼品袋还是收下了,陆卓年笑说:“这么照顾……行,到时候找机会让他给你们敬酒。”   陆卓年下了班,直接开着车去祁聿的学校找他。他现在已经把祁聿上课的时间都记得差不多了,尤其周五下午,连教室都不必找,熟门熟路地就上去了。   其实这会儿已经过了下课的点了,但现在临近期末考,他估计祁聿还没离开教室。果不其然,祁聿正在收拾东西。陆卓年笑了一下,暗自得意自己时间卡得好。趁祁聿转过身去,他偷摸溜进去,出其不意地把礼品袋子伸到祁聿跟前。祁聿刚要转身回来,被礼品袋一阻,十分熟练地推开道:“不好意思,我不……”等转过身来,看到陆卓年站在跟前,才愣住了。   陆卓年挑眉道:“看样子给祁老师送小礼物的人很多呀。哎,我还以为我是独一份儿呢。”他故意做出一副失落的样子,把礼品袋搁在讲台上。   祁聿笑了,把袋子拿起来看,问道:“什么东西?”   “最近挺火的一家店的甜品。”陆卓年见祁聿只是看一眼就要放回去,便把袋子抢过来,直接拿出里面的打包盒,“尝一下?”   “在这儿?”祁聿有些犹豫,“回去吃吧。”   “怕什么,又没有人了。你上课上到现在不饿吗?”陆卓年在吃东西上面总是格外地坚持,见祁聿不肯,直接拿了一个小蛋糕要塞进他嘴巴里去。东西都抵到唇边了,祁聿没办法,一边张嘴,一边伸手把蛋糕从陆卓年手里接过来。   没想到有个女学生掉了东西,回转来拿,一进教室正好瞧见这一幕,没忍住叫出来:“我的妈呀——”有人在公共场合喂我男神吃东西啦啊啊啊啊!   陆卓年没注意那女生怎么叫,因为他看见祁聿的脸迅速地红了。祁聿嘴里塞着东西,不好说话,陆卓年只好转过身来,又温柔又严肃地恐吓人家小姑娘:“干什么,吓着你们祁老师了。”   小姑娘立刻住了嘴,委屈地想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之间,祁老师还什么都没说呢,就被这个人一句话给说得那么软兮兮的样子。   她有点想去看祁聿,但被陆卓年挡着,又不敢伸着脖子去看,只好小声说:“我……我东西掉在教室了。”   “去拿吧。”   小姑娘弯着身子迅速跑到教室里,陆卓年转回身去看祁聿,还好,脸上的红晕还没消,便满意地笑了:“你急什么,慢点吃。”   祁聿一只手还拿着一半小蛋糕,另一只手掩着嘴巴,闻言看了陆卓年一眼。陆卓年分析了一下,应该是十分委屈的小眼神,笑意更深了,没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小姑娘拿了自己掉的眼镜盒,简直不敢靠近讲台这让人梦碎的地方,一边往教室外头挪,一边小心翼翼地说:“祁老师我……我走了,老师再见!”   其实祁聿这会儿已经把那一口蛋糕给吃完了,但他愣是没好意思开口,就这么眼睁睁地越过陆卓年的肩膀看着那小姑娘跑了,微微叹了口气。   陆卓年以为他要埋怨自己两句,但是居然没有。陆卓年想了想,问:“会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没事。”祁聿说,看见陆卓年望着自己,又微笑着补了一句,“没关系的。”   陆卓年也叹了口气,然后突然说:“今天不回去吃了,带你去外面吃好吃的怎么样?你想吃什么,说!”   “上周你不是说这会儿出去吃饭,要是没有提前预约的话,排队会排很久吗?”祁聿问。   陆卓年噎住了,那还不是想哄你回去做饭吃。   “再说了,早就答应妈妈今天要回去吃饭的。”祁聿微笑道,“回去给你做酿豆腐怎么样?”   这是陆卓年曾跟他说过的一道客家菜,只在农家吃过一次,闻言当下一顿,后知后觉地被他给逗笑了,说:“做什么酿豆腐——改天再做。”   祁聿也笑。   于是两人一起坐陆卓年的车回陆家去,等周一早上,陆卓年再开车把祁聿送过来。住在一起久了,这种事情便也习惯成自然了。   每次他们要回来,俞薇总是最高兴的,又布置了一大桌子菜——虽不是她亲手做的,好歹也是她亲手摆的盘子。吃完了饭,正好把陆卓年带的甜点拿出来吃,陆卓年下午已经吃过一轮了,就坐在那里玩手机。   俞薇对他的行为很不满意,问他:“你干什么呢?”   陆卓年闲着没事,正挂着vpn刷祁聿他们学校的校内论坛,想看看下午那个女学生有没有去论坛爆料,俞薇一问,他就收了手机,笑嘻嘻地坐好。   俞薇问祁聿:“他在家里也是这副德行吗?”   祁聿帮陆卓年说话:“不是的,他平时工作忙,有空的时候都会帮忙做家务的。”   闻言,俞薇和陆卓年一起挑起了眉。   俞薇是不相信陆卓年会做家务。虽然她现在对自己儿子已经改观很多了,但洗个碗这种级别明显不能叫做会做家务,她带着亲妈滤镜也不行。再者说,祁聿那样子的性子,闷不吭声就自己把事情都办周到了,哪放心叫陆卓年帮他做事儿。如果陆卓年跟祁聿在一起几个月,连家务都会做了,那她真是要打从心里佩服了。   陆卓年倒是知道祁聿说的什么意思。   他之前买了一堆机器回来,起初是被祁聿那一番话给阻挡回去了,后来陆卓年对祁聿熟悉一些了,就试探着一个一个给它们拆了封。第一个拆封的是扫地机器人。祁聿在家里拿吸尘器吸地板的时候,陆卓年就把扫地机器人打开,在后面跟着祁聿转。祁聿回过头来看他,他美其名曰这是“双重清扫”,更洁净。   “家务总不好让你一个人做,你也不让外人进来,就让它替我尽一份力吧。”陆卓年这么跟祁聿说。   假若祁聿生气了,或是坚持拒绝,陆卓年自然就收了手。但祁聿没吭声,陆卓年则很快变本加厉,非要拉着祁聿一起跟在扫地机器人后头监督它工作,还问他:“怎么样?”   有时候他还拿手机控制扫地机器人,让它跟祁聿说一些俏皮话,求求祁聿让它工作。祁聿满脸无奈,陆卓年就躲在后头笑。   陆卓年也看出来了,祁聿说这是他的生活,因为他的生活里没有别人,所以他做每一件事都很细致,慢慢消磨着时光——对他来说,时间是不需要分享给别人的。但这样的生活模式,让别人也很难插入他的生活。   好在陆卓年别的不会,这样的事还是难不倒他,甚至不需要耗费太多的精神,几乎是凭着本能将节奏掌握得丝毫不差,这会儿洗碗机都装上了。   陆卓年咳了一声儿,正色道:“祁老师,你是在嘲讽我吗?”   祁聿本来不是这个意思,看他那起了势的样子,就知道他又要作怪,跟着笑道:“你买的扫地机器人的确帮了很大的忙。”   “好,这个表扬我接受了。”陆卓年满意地点点头,“希望你再接再厉,发现我更多的优点——比如我买的洗碗机可能也不错?”   俞薇看着他们两个这样子,心里简直都要软得开出花了。她拿眼神示意陆展霆,陆展霆清了清嗓子,想说些什么,思及自己跟小儿子的关系到底还没缓和,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毕竟之前他误会了陆卓年,说了些伤人的话,事后特地拉下面子找陆卓年道歉,陆卓年虽表现得云淡风轻,但他知道小儿子终究还是伤了心的。   只在最后的时候,陆展霆才跟陆卓年他们两个说:“今年的年会你们两个要好好准备,一起在大家面前亮相。到时祁家也会受邀而来,以后的陆氏……终是你们两个当家。”   祁聿闻言,跟陆卓年对视一眼,两人齐声应是。   三更达成,在线枯萎 第二十七章   靠近年关,陆卓年最忙的时候,祁聿反而闲了下来——学校已经放假了。他仍然每天早起做早餐,这下倒是可以不必赶学校的上课时间,便稍稍推迟一点,同陆卓年一起吃。吃完早餐后,陆卓年去上班,祁聿则在家里看书、准备自己的论文。细究起来,陆卓年已经带他去过不少餐厅,尝了陆卓年推荐的特色菜回来之后,他会把一些想法记下来。这会儿得了闲,有时做研究之余就窝在厨房里,一待就是半天的时间,若是成功复制出了什么菜色,当天晚上就会出现在餐桌上。   陆卓年中午在公司里吃食堂,虽说公司的食堂也还可以,但怎么也比不了祁聿专门照着他的口味做的晚餐,还时不时地换个花样,足不出户就可以享受到几乎能媲美各个餐厅的美食。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个本事,祁老师,带你出去吃饭也太值了。”陆卓年不得不发表一下自己的惊叹。自从上次在学校里叫了一次“祁老师”之后,他就常常这么称呼祁聿。   祁聿说:“现在比较空闲,所以才有精力研究一下。”他说得轻描淡写,陆卓年当然不会知道,祁聿要复制出一道只吃过一次的菜,需要在厨房里花费多少时间。那些不成功的菜品,祁聿就会一个人默默地吃下去。好像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是这么过来的,即使这些菜是失败品,也比最初那些失败品容易入口多了。   陆卓年感慨道:“要是中午也能回来吃饭就好了。”其实当初给两人挑房子的时候就考虑到了这一点,因此公司和家离得很近,若是平时,每天中午来回一趟也不是不行。只是最近实在时间紧张,有时晚上也要拖到很晚才下班。   祁聿想了想,说:“我中午做好了给你送过去也可以。”   陆卓年一惊:“你说真的?”   祁聿微笑道:“真的。”   陆卓年挣扎了一会儿,自己在那儿摇头:“算了算了。祁老师,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你是老师,不是厨师。”   “现在放假了,客串一下你的厨师也可以。我中午也要吃饭的,多做你一个人的而已,再说公司又不远。开车过去,应该要不了二十分钟就到了吧?”祁聿很真诚地说着,他没去过公司,便这么问了一句。但陆卓年就注意了“你的”两个字,以至于后面的话都有些听不进去了。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陆卓年有意要让祁聿在年会上亮一个大相,不愿早早地叫公司里的人见到他,每次就等祁聿打电话给他之后,自己坐电梯下来拿。有好几次,祁聿来的时候陆卓年正忙着,都要特地暂停一下,去楼下拿了饭盒再上去继续。祁聿便也敏感地察觉到他不欲让自己在公司出现的心思,到后来连车都不下,就从车窗里把饭盒递给他,低调得不能再低调。   外型出色的人总是会博得更多的关注,从前大家隐隐传一些关于陆卓年感情状态的八卦,但传来传去都半真半假,算不得数。这下他每天堂而皇之地坐楼梯去拿饭盒,上楼下楼,一路上不知能碰到多少人,互相打个招呼,便算是大家亲眼所见的“名草有主”了。   一起工作的同事见他每天有专人送爱心便当,一个个羡慕得不得了。陆卓年一贯不是个小气的人,祁聿准备的饭菜也很足够,有时便给同事尝一点,私心里也有点炫耀的意思。他带过很多人去吃饭,朋友或者情人,也很享受将心爱的菜色分享给别人的感觉。有品质、懂生活的人总是难免叫人追随,夸赞他的人也很多,但反过来这么回报他的,祁聿还是第一个。   这种感觉难以形容,大概比那天吃到的舒芙蕾还要美妙,于是这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陆卓年近期的朋友圈主题。底下的评论一概不管,就每天打卡一样地发照片。直到有一天,陆卓年随手点开朋友圈看评论,后知后觉地发现,祁聿从来没有给他留过言,也没有点过赞。   他找到祁聿,发消息问:“在干嘛?”   陆卓年以为他要么在家里看书,要么在家里打扫卫生,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祁聿回道:“陪妈妈逛街。”   这个答案超出了陆卓年的猜想,他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就看见祁聿又发了一条:“中午我可能赶不回去做饭了。”   他几乎能透过这句话看见“抱歉”两个字,立刻回道:“那我跟同事在食堂吃,你陪妈妈好好逛。”   “嗯。”   于是批评他的话也不好说了,陆卓年默默收了手机,决定把这个当成今天的晚餐话题。   但他没料到的是,到了下午,祁聿给他发消息说:“妈妈说晚上要在外面吃。”   陆卓年立刻怀疑俞薇是故意的了。   俞薇从来不是会花大把时间逛街购物的人,她有自己喜好的牌子,上新的时候先看图册,看准了就买,有时候甚至连试都懒得过去试一下。即使是兴致来了,真要去逛逛,她挑东西也是很快的。陆卓年还记得她曾经陪一个朋友去逛街,去了半个下午,回来就嫌对方太磨叽了,从此再没跟这个朋友逛过街。   怎么轮着跟祁聿逛街,就从上午逛到下午都逛不完?   他直接拨了祁聿的电话。就这么会儿功夫,刚刚发消息的还是祁聿,接电话的却变成了俞薇。   “小聿去试衣服了,你打电话来干嘛?”   陆卓年无奈道:“妈,我是您亲儿子吗?”   俞薇笑道:“怎么啦?就许你天天叫人给你做饭送饭,就不许人陪我逛会儿街了?”   “都是亲母子,您有什么目的啊、想法的,直接说了吧。”   俞薇不理他这套,慢悠悠地说着:“这会儿你不是上班时间吗?你都没时间吃饭了,要人天天给你送到嘴边,还有空在这儿跟我打电话闲聊呢?”   陆卓年撑着额头满脸无奈,已经确定俞薇是故意在逗他玩儿了。   “行了妈,我认错还不行吗?”   “——哎,小聿,这身衣服好看,你转过去我看看。啧,你这腰可真是……”俞薇一下子变了关注的点,把电话那头的陆卓年丢到一边不管了。   陆卓年听见祁聿在旁边说话,不知是他心理作用还是怎样,总觉得祁聿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羞意,小声问:“卓年说什么?”   祁聿还从未这样称呼过他,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极少叫,陆卓年不免心里一动,接着道:“我下了班过去接你们,请你们吃饭,怎么样?今天买了什么,都算在我的账上。”   “那不行。到时候你们两个站一起,我成电灯泡了。”俞薇依然不肯答应。   陆卓年只好说:“我把我爸也带上。”   俞薇便满意地挂了电话。   祁聿说话那会儿并不知道俞薇电话还没挂,他见俞薇把手机拿开了,以为两人已经说完了呢。   俞薇把手机递给他,奇怪道:“怎么脸红了?”   “可能刚才换衣服有点热。”祁聿微笑道。   “年年说待会儿跟他爸一起过来,哎呀,真好,我们一家人还没有在外面吃过饭呢。”俞薇看上去很高兴,“这段时间年年跟他爸关系一直不好,两个人倒是没有在我面前对上,但我能看不出来吗?你爸爸是个硬脾气,年年呢,不是我夸自己儿子,他的性子一直是很好的。但就是每次一碰上他爸,就跟被传染了一样,一个比一个倔。”   就这么一会儿说话的功夫,俞薇已经拉着祁聿转了一个圈儿,满意道:“很好,到时候就穿这身。你觉得怎么样?”   祁聿没什么意见的样子,答道:“可以的。”   俞薇瞧他那样子,又忍不住操起心来。   “你跟年年感情好,我是高兴的。但是……”俞薇有些不知道怎么给祁聿说,“年年这个孩子呀,贪玩儿,贪新鲜。你不能每次都顺着他,他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应了他几次,就要驳回去一次,别让他觉得理所当然的。男人——我是说,有些男人,就是要吊着他才好。”   祁聿觉得俞薇可能有些误会了他跟陆卓年的关系,但他也没有解释,只是说:“我知道了。”   可能是祁聿从小没有父母,便显得比别的孩子特别懂事一些,俞薇自己是做母亲的人,看着总觉得心疼。她伸手摸摸祁聿的头,说:“小聿,你可以有自己的脾气,不要紧的。就算闹一闹,终归还是一家人,关系只会更亲密的。”   祁聿有很多的话可以说,比如陆卓年待他很好,他在陆家也过得很好,并没有什么要发脾气的地方,但最终他发现自己说不出太多的话,只能更简单地回了一句:“好。”回答的时候他想,大概只有这样的父母,这样的家庭,拿满满的爱,才能养出陆卓年这样的孩子,又肆意又灿烂,偶尔靠近一点,还会发现他是暖的。   即使祁聿已经足够克制冷静,还是免不了有一点点羡慕。 第二十八章   早晨出门前,俞薇还问陆展霆今天下班了有没有事,那时他随口答一句没有,也没多想。结果临下班的时候,收了自己儿子一条消息,陆展霆便明白了,妻子终究还是把他们父子两个之间的隔阂看在了眼里。他跟俞薇几十年的夫妻,不至于连这点默契都没有。   其实陆卓年的努力他看在眼里,不是不欣慰。就那天的争吵,要是换做以前,陆卓年早就一走了之,出去撒疯了,要让他哥哥出马才能揪得回来。如今他却沉得下气,一点脸色不漏,不能说他没有长大。但陆展霆做父亲的,总忍不住担心孩子做得还不够好,前头又有陆卓华对比着,再面对这个一向不叫人放心的小儿子,难免就有些求全责备了。   之前他还觉得只要陆卓年能担起来事儿,心里是恨他还是爱他,都无所谓,年轻人总有一天能明白。但真正收了孩子的短信,心境又不一样了。等陆卓年的时候,他甚至察觉到自己有些微的紧张,不免要暗自嘲笑自己一番,果真是老了。   在陆卓华去世之前,即使再累,他都从未有过这样的感慨。   陆卓年看上去很自然,喊他爸,陆展霆端着脸应了一声,便再没什么多余的话好说。   路上陆展霆问他工作上的事,陆卓年就答几句,不至于说不上话,但气氛始终是冷冷的。   陆展霆骂完陆卓年的那天,一回去,俞薇就拉着他说两个孩子现在如何如何好,说祁聿很懂事,陆卓年也会心疼人了,都晓得洗碗了。陆展霆听着是不信,但后来看着,却还真是挺像那么一回事。   他很少跟陆卓年聊些工作之外的事,谈起来的时候,还是拿俞薇做由头,说:“你妈妈很喜欢祁聿。”   “嗯。”   陆展霆一时语塞,顿了顿,还是继续道:“我看你妈妈和他也合缘,你要是对他没有意见,跟他好好地过,也不是不可以。”   要是俞薇听到这句话,一定又要想办法给她这个说软话也说得又臭又硬的丈夫圆场子了。明明是看儿子跟祁聿挺合得来,希望他们不要被这桩开端并不算美好的婚姻所限,话却说得这样别扭。   陆卓年没有俞薇那样了解陆展霆,听了之后,自然没什么话好说,又“嗯”了一声。   陆展霆便也沉默了。   “过年的时候,我想带祁聿出去散散心。”陆卓年突然说。   陆展霆先是一怔,继而问道:“过年的时候?”   “嗯。他……跟祁家那边有些处不来,过年难免要坐到一起去。反正我们结婚到现在,什么也没办,想着干脆跟他找个地方,两个人都休息一下。”   “但今年是你们结婚的头一年……”陆展霆尽量把话说得委婉,“这样恐怕于礼不合。”   “爸,”陆卓年看了陆展霆一眼,“祁聿在祁家的事情,你应该早就知道吧?”   陆展霆沉默了一会儿,陆卓年接着说:“祁家也未必愿意他回去。”   “这是祁聿跟你说的?”   “他哪会跟我说这个。”   陆展霆明显放松了一些,说:“这毕竟是祁家的家事,祁聿再怎么样,也还是流着祁家的血,你不要凭着意气胡乱插手。祁家树大根深,跟我们家不一样。一切,还是要看祁老爷子的意思。要是他真的对这个孙子没有一点感情,也不会把他送到我们家来。”   陆卓年嗤笑一声,引得陆展霆看了他一眼。这个儿子看似轻浮,其实最重感情,像他妈妈。末了,陆展霆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也不知是骄傲还是遗憾,嘴上跟陆卓年说:“不管你想怎么做,总要多问问祁聿的意思。他这个孩子看着温顺,其实是很刚强的,他有自己的想法和主意,跟那些随波逐流、只知道攀附别人的人可不一样。”   他暗示的是陆卓年从前胡乱交往的那些狐朋狗友,陆卓年却想到祁聿很小的时候就被人欺辱着长大,不仅没长歪,反而愈发正直,实在是难得,便自然而然地应道:“我知道。”   陆展霆见陆卓年没有什么不满的意思,反而面容舒缓,眼神温亮,自觉自己掌握了一点教育儿子的技巧,也满意地点点头。   俞薇和祁聿早坐到了餐厅包厢里面,这边父子两个便直接过去。   一进门,陆卓年首先张望了一眼,见只有俞薇一个,便脱口问道:“祁聿呢?”   俞薇还没来得及回答,祁聿已经从旁边洗手间里走出来,抬头与陆卓年对上,面上没什么反应,脚步先顿在那里。两人对视了一瞬,祁聿首先移开,先喊陆展霆:“爸爸。”然后又移回来看陆卓年,但终究没有作声。   还是陆卓年先开了口:“外套怎么拿在手里?”   祁聿低头看了看自己挂在手上的外套,说:“刚才有个小姑娘不小心把奶茶弄到我衣服上了。”   陆卓年挑了挑眉,以他身经百战,难免对这种桥段有些异于常人地敏感。   祁聿看见他的神色,便说:“没关系,室内也不冷。”   俞薇在旁边笑说:“还是小聿太老实了。”   陆卓年跟自己妈妈对视一眼,大概了解发生了什么,便又去看祁聿,见他一脸无知无觉的样子,心情有些复杂。   “长得好看吗?”陆卓年问。   “什么?”   “那个小姑娘。”   祁聿不明白陆卓年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他并没有特别去注意别人长相的习惯,说:“就是一个小姑娘……我没注意,应该挺好看的吧。”说到最后,他的眼睫毛轻轻垂了垂,面上仍是微笑的样子。   饭桌上,陆展霆问祁聿:“卓年说,过年你们两个要出去,不在家里过了?”   祁聿一怔,俞薇倒有些兴趣,接过话头问:“是去度蜜月吗?”   陆卓年按住转盘,一边拿着碗勺盛汤,一边说着:“明年我肯定忙,想着也只有过年有空了。祁聿倒是假多。我想我们家肯定是无所谓的,爷爷那边也不会说什么。”说完了话,汤也盛完了,放到祁聿跟前,准备给他使个眼色。   没想到祁聿只顾低头去接汤,根本没看他一眼。   “但祁家那边呢?”陆展霆问。   在他看来,祁聿一向是懂事的,又在祁老太太身边教得克己守礼,不过是自己家小儿子意气用事,祁聿不会跟着瞎胡闹。   连陆卓年都暗叹糟糕,没有提前跟祁聿说好就先说到陆展霆跟前去了。   祁聿低头搅着陆卓年给他盛的汤,汤里的热气全冲到他的眼睛里,令人有些酥麻的难受。过了会儿,他说:“每年过年家里人最多,我们提前跟祖父说一声,他不会见怪的。”   说完,他抬起头来,“这事儿我们早就说好了,只是一直没定行程。还是卓年想得周到,知道要提前跟爸爸说一声。是我太不懂事了。”   俞薇笑道:“两个人过日子就是这样,多好。”   陆展霆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看了他许久,又看了眼陆卓年,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说:“你们自己的事情,你们自己看着办。”   “放心吧。”陆卓年说。说话时他又去看祁聿,但祁聿低头在喝汤,陆卓年有些遗憾,早知道就不给他盛汤了,随便夹个菜就行了。   但这依然不能减弱他内心的兴奋。   等饭局了了,两边各自回家,陆卓年才总算抓住机会问祁聿:“我给你使了那么多眼色你都没看到吗?”   “怎么了?”   “哎,我跟我爸说你不知道这事儿的。”   祁聿想了想,说:“我想,应该是没关系的。”   “不过没想到你会那么说,我以为我爸那么一问,你就会乖乖顺着我爸的意思说。”   “你都说了那么多了,我怎么会听不明白。”说完,祁聿静了片刻,“你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总不能你都顶出去了,我却在后面拖你的后腿。”   陆卓年没想到祁聿是这样想的,顿时有一种两个人当着大人的面偷偷做坏事的微妙感觉,愉悦道:“那你怎么报答我?”   “什么?”祁聿反应了一会儿,“你想要怎么报答?”   “这个得你自己花心思想才行啊。”陆卓年准备提点一下祁聿,“我先问问你,你今天买了这么多东西,有没有给我的?”   祁聿一下子觉得有些尴尬:“……没有。”   “你看,我跟同事买下午茶都知道给你带一份,但是你去逛街,却不会想着给我也买件东西。你说说这是为什么,祁老师?”   祁聿沉默了半晌,说:“对不起,我没有想那么多。”   开车的间隙,陆卓年朝祁聿瞥了一眼,见他似乎真的为此有些低落了,赶紧说:“我开玩笑的。”   “你喜欢什么?你告诉我,我下次会记得的。”祁聿认真道。   陆卓年本来想抓着机会瞎撩一把,转念一想,临时改了台词:“你要我说,我也不知道。这样吧,你今天买的衣服,晚上回去试给我看看,我看看你的眼光,好跟你说一下我的看法。”   “可是今天的东西都是妈妈给我挑的。”祁聿说,“我自己是没什么审美的。”   陆卓年一噎,说:“那更要给我看看了。到时候穿出去,不要丢了我的脸。”   祁聿一想,也对,便默认了下来。   一到家,陆卓年就撵着他去换衣服。祁聿有些不自在,在俞薇跟前试衣服都没有这样不自在,他说:“看一下就好了吧?”   陆卓年义正言辞道:“衣服是要穿上身才知道效果啊。”   祁聿没办法,把俞薇给他挑的礼服穿上了身,陆卓年在外头催他:“好了没有?”他才拉开门,站到陆卓年跟前去。   祁聿平时穿衣服的风格是极简单的,甚至可以说是朴素。他似乎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的资本,只要干净、整洁就可以了。难得他长得好,随便穿一穿,看上去也挺似模像样的。   但如今这么一比,差距立刻就出来了。穿着修身的三件式西装,真正凸显得他腰窄腿长,气质更是卓然独立。陆卓年半晌没有说话,祁聿难免惴惴不安,问他:“是不是太显眼了一点?”他总归还是习惯了将自己隐藏在安静里。   陆卓年说:“等一下。”然后进了自己的房间,挑了一条深宝石蓝的领带,“换这个。”   祁聿露出一点疑惑的表情来,陆卓年笑着说:“你要跟我搭一下呀,祁老师。”   说着,他伸手要帮祁聿换一下,祁聿敏感地后退了一点,“我自己来。”   “放轻松。”陆卓年笑着说,亲手帮他把领带拆下来,换了新的,然后自然而然地将手滑到祁聿的腰背上,将他轻轻地推向镜子的方向,问道,“怎么样?”   镜子里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陆卓年在看镜子里的祁聿,祁聿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好了,我要去洗澡了。”   陆卓年“哦”了一声儿,将手滑下来,垂在身侧。   他突然想,要挑一个很冷很冷的地方才可以。 第二十九章   祁聿发现最近陆卓年时常与自己有些肢体接触,动作倒都还算自然,多数是在不经意碰到的情况下一触即离,观察陆卓年的表情神态,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便疑心是自己太过敏感。两个人住在一处,日渐亲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是祁聿自己对于距离的把控一直很严格,习惯与别人维持着礼貌的社交距离,每每被突破,便总能敏感地察觉到,有种私人领域被人入侵的紧张感。好在对于陆卓年,他还算熟悉,心理上也并无芥蒂,甚至怀着一定的好感,因此还不至于到被碰一下都浑身僵硬的地步。只是每到这样的时刻,祁聿总是难免有些不自在,对于陆卓年任何一个细微的小动作都异常敏锐,面上却得还维持着平静,默默地等待这个瞬间的过去。   陆展霆那边一松口,陆卓年几乎是立刻就定下了行程,说要去冰岛。祁聿当然没有任何的意见,但他之前的确以为陆卓年会挑一个比较暖和的地方过冬。冰岛不算太冷,但毕竟位于北极圈边缘,现在又正是冬天,冰雪覆盖,估计要准备的行头不会少。   无论如何,行程已定,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陆卓年游历经验丰富,但忙得团团转,所有的琐事情都交给唐辛维来办。那天唐辛维上门来取资料,这才算是他跟祁聿的第二次见面。祁聿为上次的事情又向他道了一次谢,仍是斯文客气的模样,然而唐辛维见他的感受却大不一样。   上次他是商业联姻的牺牲者,孤清地维持着自己的风度。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已经不知不觉地实现了大逆转——能把陆卓年拘在身边,可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事情。   但惊叹之余,似乎又觉得实在是理所当然。从任何角度来看,祁聿都有足够吸引人的资本。所谓内秀于心,外毓于行,这么难得的一个人,居然还有一手炮龙烹凤的功夫,分明看着君子如玉,清越似谪仙,谁又能料想得到呢?陆卓年过手的各色美人不知凡几,又是这么一个老饕,不折在这人的皮囊上,也要折在这人的手艺上。叫这会儿的唐辛维来看,那简直是折定了的,折得谁也无话可说。   然而祁聿却抱着自己的心思,觉得正好,可以向唐辛维打听打听陆卓年的喜好。那天陆卓年半开玩笑地指责他不够把自己放在心上,祁聿便在心里存了些愧疚的心思。他觉得陆卓年的确待他没话说,甚至经常好得出乎意料。而他却在这方面却匮乏得很,从来不懂得怎样去贴心小意地对待一个人,尤其跟陆卓年相比起来,便愈发愧疚。   好不容易陆卓年提及了这么一句,哪怕是开玩笑,祁聿也打算认认真真地为他选一份礼物。   唐辛维听祁聿问自己陆卓年平时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张口就道:“好吃的吧,他特别喜欢吃。以前经常出国就为了去试吃。”当然还可以顺便撩不同国家的美人,这一点他不能跟祁聿说。他看了看祁聿,脸上带着适宜的微笑,很隐晦地表达着“这一点上你已经把他满足得很好了”这一想法。   祁聿却并不满意,礼貌地问道:“还有别的吗?”   于是唐辛维又望着祁聿的脸,并且克制着自己不再去往下看他的腰腿,表现得尽量无辜,心想你长成这样,哪怕就站着什么都不干,只任他撩,也够满足他的了。   于是愈发地要感叹一下,陆卓年真是折得不冤。   “咳,”唐辛维决定强行破冰,“您是想给他买礼物吗?”   祁聿微微睁大了眼睛,然后平静道:“嗯,他之前送了我一些东西,我想要回一份礼,但是不知道选什么比较好。”   唐辛维在内心吐槽,说得这么客客气气的,不就是秀恩爱嘛,你们尽管大胆地秀,我又不会当着你的面把这口狗粮吐出来。然而面上必须显得非常专业,温声说:“其实送礼物在于心意,不管你送什么,陆总肯定都高兴。不过毕竟是第一次送,如果想不出错的话,像手表、领带、袖扣这一类的小玩意,都显得很精致,又能适当地体现亲密感。”   听到“领带”两个字,祁聿瞬间想到那天吃完饭回来试衣服的时候,陆卓年离自己那样近,他的呼吸打在自己的脸侧,手环绕着自己的脖子,那是最敏感致命的地方。要是换个人离他这样近,手还搭在他的喉咙跟前,他一定早忍不住将人推开。   于是祁聿下意识地排除了领带这个选项,他想了想,袖扣这种东西究竟不会常用,倒是陆卓年手上戴的表他是见过的,价位也还好,在他能够负担的范围内,便有了主意,对唐辛维说:“谢谢。”   唐辛维笑了笑,微微颌首道:“您客气了。”   祁聿果然去商场替陆卓年挑了一块表,比陆卓年手上那块还要贵个几万块,装在鳄鱼皮的盒子里。然而等他拿出来,又过去了好几天的时间。   礼盒推到面前的时候,陆卓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问道:“送给我的?”   “我去商场里,正好看到了,觉得很适合你,就买回来了。”祁聿是这么说的。   陆卓年注视着他,慢悠悠地“哦”了一声,一边把盒子拿过来,一边状若不经意地问:“你去商场买什么?”   祁聿本来关注着他的动作,闻言,一下子顿在那里,陆卓年就笑了,不再难为他,打开盒子,拿起手表左右看看,说:“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祁聿见他似乎只是顺口问了一句,并不打算追问,便将提起来的心又慢慢放回去。   陆卓年把自己手上的表取下来,立刻戴上祁聿送给他的表,问:“怎么样?”   祁聿微笑道:“很好看。”   “你是说我好看还是表好看?”   祁聿眨了眨眼,说:“你戴这块表,好看。”   陆卓年把戴着手表的那只手凑过去搭在祁聿的肩膀上,说:“不错嘛,祁老师。”   祁聿顿时敏锐了起来,感觉到他的肌肉抵着自己的肩膀,说话时带着微微的震动,如果他将左手曲起来,就可以自后往前扣住自己的脖颈,那块手表则会正抵着动脉……祁聿不由得屏住呼吸,维持着面上的微笑,直到陆卓年松开手。   陆卓年似乎毫无所觉,当天就把手上那块表丢到了角落里。像他这样的人,自然不会缺表,那原本是他手里价格最便宜的一块表,但符合小陆经理的身份,才一直戴着。如果祁聿没送他一块新的表,最晚到年会那天,他就会换一块与他身份更相配的。   祁聿应该庆幸,如果到年会过后,他再看陆卓年手上的表,就绝不会在他能够承担的范围内了。   好在没有如果,他送给陆卓年的这块表,陆卓年应该会戴很长时间。   年会那天,临出门时,陆卓年跟祁聿说:“手,伸出来。”   祁聿莫名,仍是把手给他,然后就见陆卓年往他手上套了一只表,与祁聿之前送他的那块一模一样。   “这是做什么?”祁聿问。   陆卓年答:“戴着,以后就是你的了。”   祁聿疑惑地望着他,刚想问他是不是不喜欢这块表,还没问出口,就见陆卓年笑了。他抬起手来,露出了跟祁聿同款的手表。   祁聿才意识到,现在它们变成了一对情侣手表,这其中的心情转变太过曲折,以至于他顿了很久,仍是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以后大家都会知道我们是一对。”陆卓年说得自然而理所当然,说完之后看着祁聿,忽然伸手去碰他的耳朵:“其实我对别人的耳朵也很好奇……”   祁聿的瞳孔骤然扩散,面上的表情却还维持着没有动。   陆卓年凑过去看,好奇地说:“好像被我捏红了。”说话的气息软乎乎地扫过祁聿的皮肤,祁聿紧张得整个人都绷住了,陆卓年还一副没有察觉的样子,“嗯,是没有我的耳朵软。”   “好了……”   闻言,陆卓年偷偷笑了笑,在祁聿伸手推自己之前主动拉开了距离,还说:“可能因为我的耳朵比较软,所以更喜欢摸你这样的耳朵。”   等看清祁聿的表情,陆卓年才叹了口气,说:“我只有耳朵像我爸,其他地方都不太像……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好像有点紧张。”   说完之后,祁聿的表情立刻缓和了,认真道:“你可以的,你会比你爸爸做得还要好。”   陆卓年一怔,笑道:“没想到你也会说这种安慰人的话。”   “不,我是真的这么认为。”祁聿仍旧很认真地说道。   “那你今天得一直站在我身边,我好更自信一些。”陆卓年半开玩笑道。   祁聿闻言也笑了,他说:“我本来就应该站在你身边。”   “那走吧?”陆卓年打开门,手仍搭在门把手上,半回过身望着祁聿,意思是要礼让祁聿。   “好。”祁聿微微一笑,擦着陆卓年的胸膛,率先踏出门去。 第三十章   年会是从下午开始,陆卓年跟祁聿进场的时候,宴会厅内已经坐了不少人。   对于大部分的员工来说,年会首要的意义当然是年终奖励,以及各种抽奖活动。其次,除了这样的大型活动,大多数人是难得能进这种高档场所消费的,借机享受一番,也算是开了眼界。再要说有什么额外的东西,就是在此之余欣赏一下每个部门的表演,特别是平时难得一见的高层。至于宣扬企业文化这种层面的事情,那就是上头人和年会策划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作为陆氏这两年的合作伙伴,祁镇携未婚妻代表祁氏出席了陆氏的年会,坐在陆展霆夫妇的旁边。   陆展霆继承了陆老爷子的风格,跟祁家很不一样。祁老爷子要是出行,身边必是保镖环伺,万众瞩目的情况下方才泰然登场,威势必得摆足。陆老爷子是白手起家,尘土里打滚,泥巴里摔跤,一路拼上来,临老说累了,转眼就把一大摊子事撒手给儿子,自己享福去了。就为了这事儿,对于陆氏的创始人,应当算得上是时代豪杰的这么一个角色,祁老爷子每每觉得不齿,认为不是大家风范。   要说陆展霆也算是一个富二代,没吃过他父亲的苦,却奇异地继承了他父亲的行事风格,好像陆氏真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企业,还要他劳心劳累,老黄牛一样干着,才勉强维持得下去。   老话也说不过三代不敢言富贵,对于陆家,也就自小就完全照着精英模式培养起来的陆卓华,还勉强能叫祁老爷子看得上眼,连亲孙子也愿意舍给他,可惜却又早早地去了。最后祁聿落到陆卓年手里,祁老爷子自己心里也觉得这桩婚事到底有点没滋味儿了。   左乔比祁老爷子的观点还要偏激,总在祁镇面前嘲讽陆氏是烂泥腿子扶不上墙,很看不上他们家,跟陆家联姻的祁聿就更是常常遭受她的辱骂,认为他身为一个男人却自甘下贱。古时女人都晓得不事二夫,祁聿这样贬低祁家的脸面,嫁到这么一个暴发户的家里去,终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祁镇自己了解自己的亲妈,见识浅薄,不辨形势,只是一个因为丈夫早早去世而满怀怨愤的女人罢了。这样的话,祁镇从小听到大,儿时还会受到影响,如今却早就听习惯了,便也任由她说。今天是陆氏的年会,陆展霆都没有摆架子,祁镇也不好按照祁家那一套来行事,早早地来了,如今低调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如此算起来,祁镇倒比祁聿还来得早一些。祁聿跟陆卓年一进来,祁镇就注意到了。这两个人并肩,实在是抢眼得太过了些。祁镇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正好看见陆卓年自然地将手扶上祁聿的腰,凑过去与他小声讲些什么。他坐的位置正在舞台下边,离门口很远,看不清两人的神态,遥遥地瞥了一眼,便收回了关注。   祁镇的未婚妻与祁聿并不熟悉,还是听俞薇小声跟陆展霆说:“年年跟小聿来了。”她才顺着陆氏夫妇的眼光望过去,问祁镇:“那就是祁聿吗?”   祁镇便又随着瞥了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徐可萱对于祁聿是十分好奇的,她跟祁聿没有过任何的直接接触,所有的信息都来源于自己未来的婆婆,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的印象。隔着远远的打量一番,觉得这人果然流艳于外,心里颇为鄙夷。   但别人却不这么认为。   每回祁聿跟着陆卓年出门,都能够感受到这人在很多地方都是很吃得开的,上到酒吧老板、餐厅经理,下到服务的员工、泊车的小哥,不管有没有实际的交情,起码都能上来自然而然地招呼一声。但以前的种种,都不如他跟着陆卓年从酒店门口走到宴会大厅,这一路上的感受来得深刻。   陆卓年似乎也看出了祁聿的想法,便凑近一些跟他说:“是不是觉得我人气特别高。”   祁聿瞧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他知道陆卓年这两年一直在底层轮转,但工作是一回事,人缘是另一回事。毕竟他在办公室里待得也不算短,可没见他跟哪个同事处得很好。   陆卓年的确人缘不错,尤其今天大家见小陆经理身边跟了这么一个俊秀的男人,从未见过,好似不是公司里的人,更是纷纷主动上来打声招呼,再多问一句:“这位是?”   陆卓年就笑笑,打暗号一样介绍说:“是‘小玉’。”   这下可是惊倒了一片。   祁聿不懂其中的典故,陆卓年就小声说给他听,说完了之后,轻描淡写道:“……不知怎么传到我爸的耳朵里,我爸还真以为我偷偷交了个女朋友,把我叫去好好拷问了一番。”他是当做玩笑一样说的,但祁聿却立刻望向他的眼睛,没有任何语言,却足够陆卓年理解他的意思。   陆卓年向来是很独立的一个人,他不会听任何人的话,随心所欲,那么他由此所受的苦难,自然也不会有人与他承担。他从不认为自己缺爱,只是习惯了一个人,谁也束缚不了他。但祁聿望着他的时候,他忽然又觉得,如果那个时候,有人这样静静地关注着自己,不用说话,就已经很好。毕竟爱可以随亲缘赋予,但理解和陪伴却可遇而不可求。   “担心我呀?”陆卓年笑着问。   祁聿也微微笑起来,说:“是我多想了……只是觉得好像跟我有点关系。”他似乎对自己这样子的反应有些难为情,便多解释了一句。   陆卓年看年会快要正式开始了,小声在他耳边说:“镇定一点。”然后便伸手揽着他,带着他在自家总监旁边坐下来。   祁聿并不觉得自己需要镇定,但他恐怕陆卓年紧张,所以没有作声,任他揽着自己。两人落座前先跟总监问好,总监是知道祁聿的,温声问:“哦,这就是祁家的老二啊?”   陆卓年笑说:“他性子静,待会儿还请您先帮忙照顾着。”   “这话说得可不对。都是自己家了,怎么还要我照顾?”   陆卓年低声道:“好歹也叫您一声伯父呢。”   总监连连摆手:“哎哎哎,你们俩的事儿……酒都没请我喝一口,我是不认的啊。”陆卓年跟祁聿的婚事总归勉强,两家都没提要办酒的事儿,只说等以后情况稳定下来了再说。   “到时候补给您。”陆卓年说。   总监不住地去看祁聿,哈哈大笑,“好,好。”   这几年都是陆展霆开场,今天陆老爷子难得也到了现场,主持人便请他上台给大家伙讲两句。他笑呵呵地摆手拒绝,不愿意上台,只说:“我今天啊,就是以一个家属的身份坐在这里的。哎,别找我别找我,找他——”他指着自己的儿子。   陆展霆便顺势上台做开场,底下自然掌声雷动。他一贯不多言,只在结尾的时候宣布了一项消息,原行政部总监将接任副总经理一职。这个消息虽然突然,倒不在意料之外,只是这位新任副总经理上台后,介绍的这个接班人,实在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   祁聿坐在行政部的桌上,听见旁边有人小声讨论:“陆卓年?这……是陆总的儿子?”   “就这么硬空降啊?”提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然后祁聿看见陆卓年站起来,他往台上走的时候,底下已经不知起了多少吸气的声音,祁聿不禁微笑起来。   “大家好,我是Johnny,中文名字叫陆卓年。”陆卓年微微一笑,朝着陆老爷子鞠了个躬,“谢谢爷爷过来支持我的工作。”   他是拿着国外的文凭进的公司,登记的是英文名,大家便默认了他海龟的身份,只知道他姓陆,没想到跟陆氏是同一个陆。   底下已经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随后敬酒的时候,陆展霆领着几个高层和陆卓年挨着桌敬。从前都是互相举个杯,意思意思就算是上下交流过感情了,今年陆卓年在就大不一样。他刚才进门那会儿,跟他打过招呼的人就散落在各个部门,此时虽然转换了身份,显得有些尴尬,但陆卓年连撩人都会,不至于不知道怎么破除彼此的尴尬。   他当着陆展霆和几个高层的面,敬一桌就聊一桌,而且言之有物,甚至大多数人的名字他全部能对上号,叫人不得不承他的情。   最后才转到了行政部的桌上,他伸手招呼祁聿:“来。”   祁聿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来,走到陆卓年身边去。   陆卓年跟祁聿说:“自家人,你做的菜他们都尝过,放心,不会为难你,你喝一点就行。”然后对众人道:“哎,说好了要给你们敬酒的。他酒量浅,但心意是很足的啊,平时可几乎是不喝酒的。”   祁聿喝的时候,陆卓年就盯着他,还小声说:“少喝点,意思一下就可以了。”   有人叫起来:“小陆总监,我们可都听到啦!人家意思一下可以,你这可有点不够意思了。”   顿时众皆大笑。   等这边敬完了酒,陆展霆跟祁聿说:“你哥哥在那边。”   陆卓年看了祁聿一眼,祁聿对他抿唇笑了笑,意思是不要紧,陆卓年便把他牵到祁镇面前,两个人站在一处给祁镇敬了杯酒。   祁镇倒并没多有说什么。祁家人,面子功夫总是做得很到位的。陆卓年若非知道内情,也不会觉得祁镇会干出欺负失怙弟弟的事情。   这一圈下来,陆卓年喝得比陆展霆还要多。他坐着陪祁聿看了一会儿表演,便到洗手间去。   正巧在洗手间门口撞到祁镇。   祁镇问:“喝多了?”   陆卓年说:“是有一点多。”   祁镇点点头,说:“我看你跟祁聿感情倒很好,说句实话,这我的确没有想到。”   “祁聿是个心气很高的人,我了解他。他一直不喜欢家里,即使如此,当时他也是不愿意联姻的。但是听到‘陆卓华’这个名字之后,就变了主意。”   祁镇似乎并不在意陆卓年信不信,只是不急不缓地说着,说完便说:“请便。”然后走了出去。   陆卓年站在原地,实则一个字都不相信,但是似乎是酒意涌上了头,令他感觉非常、非常地不舒服。 第三十一章   祁镇从洗手间走出来,徐可萱在外头等他,他有些冷淡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徐可萱却不管这个,只追着他问:“你刚才跟陆二说的是真的吗?”   祁镇皱起了眉。   对于这个未婚妻,他其实是不太喜欢的。天真、娇气倒都好说,关键是她和左乔走得太近了,这一点令祁镇有些无法言说的抵触。毕竟徐可萱也是想讨得他母亲的喜欢,祁镇总不好明着跟自己的未婚妻说,叫她离自己母亲远一些。   不管祁家多么显赫,他跟左乔也算是孤儿寡母,应当是相依为命的感情。但事实上,两人的关系却并不如何亲密。   祁镇的父亲去世的时候,祁镇虽小,却也有些懂事了。祁家只有两个孩子,祁镇比祁聿大了有四岁,但两人丝毫没有什么年龄上的代沟,祁镇对这个唯一的弟弟很疼宠,祁聿也乐意天天跟在他屁股后头打转。   他一直记得事故发生的那天,他还在给祁聿检查作业。祁聿向来聪明,只是有些贪玩,祁镇答应他作业全对了就跟他一起玩游戏,他才乐意坐下来好好写作业。其实祁聿错了一小题,但他见祁聿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就笑着放下了作业,假装他已经过关了。祁聿立刻笑起来,要扑到他身上。   这个游戏他们常常玩,祁镇已经做好了要接住他的准备,但祁聿被人推开了,一个没站稳,跌坐在地上。   左乔急吼吼地去拉祁镇:“快,跟我走!”   祁镇却想先把祁聿扶起来,左乔当即打了他一巴掌:“这个时候还不听话,你爸出事了你知不知道!”   祁镇很少挨打,一下子就怔住了,祁聿却已经自己站了起来,追着去拉祁镇的手:“哥哥,你别怕!我跟你一起去……我、我在家里等你啊——”   他几乎是被左乔提上了车,祁聿就站在院子里望着他,小小的一只,却大人似的满脸担忧。   “妈妈,爸爸怎么了?”祁镇很快镇定下来,左乔却只顾着自己哭,听见祁镇问她话,就抱住祁镇,慌张得不成样子。   祁老爷子亲自守在医院里,见左乔把祁镇带过来,当即训斥她道:“他一个孩子,你把他带过来干什么!”   祁镇还没有见过祖父那副样子,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凭着本能吓得往左乔后面躲。他是很畏惧祖父的,整个祁家上下,没有哪一个人敢拍着胸脯说自己不怕祁老爷子。但左乔却失了分寸,一时也顾不上畏惧不畏惧了,呜呜地哭着反驳道:“万一……万一……总不能最后一面都……”   “住嘴!”祁老爷子厉声呵斥道。   左乔便不说话了,一心一意地哭。   然而最终还是没能抢救回来。   当时的祁镇并不知道,三个人一起出的车祸,祁聿的父母是当场去世,祖父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听到抢救失败的消息时,这个向来强势的祁氏掌舵者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却仿佛在短短的一瞬间,连身形都变得佝偻了。   医生说,患者临死前一直反复地提到楠楠。   那是祁聿妈妈的小名。   左乔近乎崩溃的精神瞬间受到了异样的刺激,她满脸涕泪,无法遏制地大叫起来:“他这是安得什么心思,安得什么心思!把他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啊——还念着人家,死了还念着人家……呜呜……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行了……”祁老爷子不得不出言喝止她,然而声音沙哑,有气无力,气势大减。   “爸爸——您看看您这是找了一个什么样的儿媳妇,这样可怕!勾得祁家两个儿子团团转,给她陪葬……她这是要祁家断子绝——”   祁老爷子狠狠抽了左乔一巴掌,把剩下的字皆抽回她的肚子里,怒斥道:“疯言疯语,成何体统!你的孩子还在这里,你可曾还记得你是一个母亲!”   祁镇已经完完全全被这样混乱的场面吓傻了。他知道爸爸死了,但这是个什么概念,他年纪太小了,无法在短短一瞬间将生死大事领会得那样透彻,更让他害怕的是左乔崩溃大叫的模样,还有祖父……他朝祁镇走过去的时候,祁镇甚至不可抑制地往后退了半步。   “别怕,孩子,别怕。”祁老爷子蹲下身子,摸摸祁镇的头,这于这对祖孙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亲密举动。但祁镇害怕,当祖父的目光那样注视着自己的时候,可他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我不怕,爷爷。”说完之后,他的眼泪忽然落下来,仿佛一瞬间领会了死亡的含义,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祁老爷子却夸他:“好孩子……以后你要扛起这个家,要保护好妈妈,知道吗?”   左乔闻言,神经质地把祁镇扯到自己怀里,紧紧地勒着他,一遍遍喊着祁镇的名字,像在哭诉自己唯一的希望。祁老爷子顿了顿,并不勉强,也没有再试图靠近祁镇。他缓缓站起来,望着左乔说:“你把孩子养好,祁家不会亏待你。”   “有些子虚乌有、不该说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祁镇看不见自己祖父的神情,只感觉到母亲在一瞬间更加用力地勒紧了他,哭得肝肠寸断。他十分害怕、无措,总疑心自己下一刻就能被勒死在母亲怀里,忍不住伸手要推开她,又被这样的哭声感染着,到底母子连心,伸出去的手便犹豫着变成了半推半抱的样子,也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从此之后,翻天覆地。   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受到来自娘家的压力,又得不到丈夫关心的左乔在祁家过得非常憋闷,相形之下,与丈夫感情和谐的妯娌更是将她衬得惨败不堪。一遭逢难,左乔反而一转颓势,变得高昂起来,极其肖母的祁聿则成了她最大的眼中钉肉中刺。   那时祁家两老悲痛至极,无心顾及太多杂务,左乔便顺理成章地揽过了祁家的内务。只要两位老人家不出声,祁家便是左乔的一言堂,可想而知祁聿的处境有多么艰难。如果不是祁家老太太见左乔做得太过,将祁聿带到自己身边养着,祁聿恐怕还要更惨。   与此同时,左乔将所有的仇恨怨气一股脑地灌输给祁镇,祁镇小小年纪,自然只能听信母亲的话,疏远了祁聿,甚至在祁聿茫然无知地试图靠近他的时候,一把将他推开。每当这个时候,左乔就会非常温柔地夸奖祁镇,说他做得好,有他在,妈妈再也不用担心被人欺负了。如果祁镇稍微对祁聿软和一点,左乔立刻就像回到了那天的医院走廊,对着祁镇厉声哭诉,问他是不是也要跟他那个死鬼爸爸一样,被狐狸精勾走了心不够,还要把命也勾走,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   这样的手段,若叫现在的祁镇来看,只怕会嗤笑一声,但那时的祁镇的的确确在左乔的强化教育之下,对祁聿满心怨恨,甚至主动欺负祁聿,以换取母亲片刻的温柔和安宁。   祁聿上初三那年,成日里跟在祁镇后头的一个旁家子弟遭了老师的训斥,那天祁聿也正好在办公室里,老师就顺便拿祁聿来教育他,拿两人做对比。那人受了羞辱,又知道祁镇不喜欢这个弟弟,便以祁镇的名义在初、高中部纠集了一帮子人,趁午休的时候去堵祁聿,要把他打一顿出出气。   从前祁聿被欺负,都是小打小闹,那一次算是规模最大、最凶险的一次。如果不是中途被人发现,一边举着手机一边跑出来,呼呼喝喝地说自己已经告诉老师了,祁聿当场被打残都是有可能的。   那一次祁老爷子动了怒,将祁镇叫到书房里问他:“听说你想打死你弟弟?”   这用词太过严重,祁镇吓得一身冷汗,忙说不敢,跪在地上要向祖父解释解释。然而祁老爷子根本不听,缓缓道:“我知道你不敢,但你有个好妈妈。她生气起来,你又这样孝顺,总有一天——你是怎么都敢的。”   祁镇还想辩解,祁老爷子却接着说:“就算你只是动了动心思,没有想做什么,这心思落到了别人的眼里,你不敢的事情,他们都敢替你办了。”   祁镇无话可说,知道祖父已然了解了全部的内情。   “我这样地教育你,指望你将来能做祁家的主。但你似乎还没有真正了解,祁家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祁老爷子拍了拍祁镇的肩膀,“它会吸引很多的欲望,甚至包括你最亲近的人。如果你掌控不了这一切,你就当不了祁家的主。”   “有空的话,去看看你弟弟吧,或者自己好好想一想。”   老爷子说最后这句话,似乎早已料到了祁镇不会去看祁聿。祁镇不打算去,但左乔却担心得很,特地找来安慰他:“你别怕,你爷爷能活多久,以后祁家终归是你当家。你现在让他说几句,忍一忍,面子总要做一做的。老爷子也未见得多喜欢他,等他死了,就更管不了了。”   祁镇望着自己的母亲,内心骇极了,因为她似乎是真的觉得自己会对祁聿动手。在他母亲的心目中,他会把祁聿怎么样呢,把他从祁家赶出去?还是……干脆废了他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仿佛亲生母亲充满仇恨、怨愤的控告牵引着,一步步陷入了深不可测的泥沼,直至今日才恍然发觉自己多年以来如同一个愚蠢听话的傀儡,一把最佳的复仇利剑。   他为此感到寒心透骨。   祁镇开始用心接受祖父的教诲,一朝得悟,才知道自己以前的眼界和格局被局限得有多么厉害。他又慢慢觉出母亲的可怜,他不再害怕她,避她如蛇蝎,但仍然不愿意与她有过多的接触。   徐可萱如若是个聪明的,多少该看出些端倪,但她实在不算聪慧,只看她跟着左乔的情绪走,完全被左乔的观念所影响,便可知一二。现在儿子大了,不再听她倾诉了,她便把陈年的怨念说给儿媳妇听,指望能透过她间接影响到祁镇。   徐可萱果然不负左乔所望,甚至以为祁镇也跟她一样怀着同仇敌忾的心思,见祁镇不回答,就自顾自说道:“明明喜欢陆大,陆大死了又跟陆二如胶似漆的。阿姨说得没错,祁聿果然跟他妈妈一样……”   这种跟左乔如出一辙的口气让祁镇瞬间将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说:“行了,看看场合。”   徐可萱吐吐舌头,挽着祁镇的手道:“又没有人……好啦好啦,回去再说。但是你刚才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嘛?”   “我没必要拿这个撒谎。”祁镇敷衍道。   徐可萱却像得了大秘密一样,心里想着果然如此,看到祁聿的时候,就更加鄙夷了。 第三十二章   “你老公好像喝多了,在洗手间那边,你快去看看他吧。”徐可萱笑嘻嘻地对祁聿道。   祁聿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地看了祁镇一眼,说:“谢谢。”   等祁聿走了,祁镇才对徐可萱道:“你这是干什么?”很明显不满意徐可萱的行径。   “怎么了?”徐可萱委无辜地问。   祁镇心里觉得烦乱,借势挣开徐可萱的手,独个儿往前走。   对于祁聿,他的心思是很复杂的,总觉得看见了祁聿,就会照见最丑恶的自己,因此向来不愿意跟祁聿有什么交集。左乔把在丈夫那儿受的委屈加诸于自己身上,自己又何尝不是把在左乔那儿受的委屈加诸于祁聿身上呢?说到底,他厌恶左乔,却无法摆脱左乔带给他的最原生的行为模式,因此更加厌恶自己。   对于祁陆两家的联姻,最反对的人是祁镇,他甚至曾经试图说服祖父更改主意,为此拼尽心血做好了祖父交给他的项目,为了证明他能够重振祁氏,不需要依靠外来的力量。   但祖父看也没看,把他辛辛苦苦做的东西放到一边,好像那真就是几张薄薄的纸,微不足道、毫不起眼。   “你太年轻了。”祖父这么说,预示着这件事情将毫无更改的可能。   祁老爷子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孙,像是忽然起了好奇,问:“你为什么这么做呢?祁聿去陆家,是不会对你有什么坏处的。”   “祁家还没沦落到要靠联姻来维持的地步。”祁镇说道,他怀揣着一点点的希望,因此说得斩钉截铁。   但祁老爷子听了,却自然而然地发起了笑。他把眼镜摘下来,拿一小块儿布细细地擦,一边说着:“你错了。”   说完之后,轻轻地摇着头,仿佛碰到了什么无奈的事情。直到把眼镜戴好了,才透过玻璃镜片看向自己一手培养的长子长孙,祁家未来的接班人。   他很自然地表露着自己的遗憾,说:“你要是聪明一点就好了,你甚至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祁镇有时很不喜欢祖父总是用这样半遮半掩的说话方式,他直接问道:“您不可以教我吗?”   可他的祖父却摇着头,说:“有些事情是教不了的。”   “您教我,我会听的。”祁镇坚持道。   祁老爷子瞧着难得在自己面前显露出一些强硬的孙子,瞧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说:“你妈妈就是教你太多了。”   祁镇怔住了。他好像有些明白,又好像并不太明白。   “她给了你太多的东西,这些东西,变成了你心里的障碍。你以为你跨过去了,但其实你没有。”祁老爷子已经说完了,但祁镇依然似懂非懂。   他还记得当年他改了主意,听家里人说祁聿睡下了,才偷偷去看他。   两个孩子都已经长大了,所谓童年时的兄弟情深,也并没有那么能够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假如祁聿的受伤跟他没有关系,他甚至不会为此动一动眉毛。   但他思绪混乱,还是听从祖父的话过来了。   他们两个对立得太久了,即使意识到不对,也难以就这样发生实质的转变。更何况祁聿安静地睡在那里,骨折的胳膊也掩盖在被子下面,只露出一张越发肖似生母的脸,实在难以给祁镇任何的触动。   他的目光落到祁聿的床头,那里放着一个饭盒。   祁聿的房间里到处干干净净,这个东西出现在这里实在有些突兀,祁镇走过去,随手将它拿起来看了一眼,上面贴着一个名签。   这会儿,他才真正有了点兴趣,因为上面的名字他居然认识。   他猜出这是今天中午救祁聿时留下的,祁聿手都骨折了,却将它捡了回来,洗干净放在床头。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时隔几年之后,祁聿会主动站出来,答应代表祁家跟这个人联姻。祁家的旁支不是没有适龄的女孩子,但显然比不上祁老爷子的亲孙子。   祁镇这才恍然,其实不止左乔,连祁聿自己,甚至整个祁家上下,所有人都认为随着他逐步掌权,祁聿会越来越危险,假如不早点找出路,则迟早要死在他的手上。   他已辨无可辨。   祁聿就是祁老爷子所谓的障碍,是祁镇的心结,解不脱,绕不开,最终变成了陈年的隐疾,而祁镇只好讳疾忌医,闭口不言。   但徐可萱看不出这一点,她只觉得自己的未婚夫向来都是沉默的,但有时冷漠得太过了,难免让人觉得委屈。   她跟在祁镇身后,决意回去要找左乔诉诉苦。要是当妈妈的愿意为她说说话,教儿子一些绅士的风度,祁镇这个做儿子的总要听一听吧?   这边祁聿去洗手间找陆卓年,转了一圈,却没见到人,他其实是有些警惕的,但又觉得不至于出事。   陆卓年正猫在露台上吹风,冷眼看见祁聿似乎是在找他,他不明白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懒洋洋地看着,也不吱声。等祁聿转了一圈,从露台跟前路过的时候,才忽然伸手将他拽过来。   祁聿反应很快,身子往旁边撤,立刻反手抵挡,但陆卓年早有准备,抓着他的手道:“是我。”   祁聿便卸了力气,任由陆卓年抓着他,将他拖到露台的角落里。   “反应这么大。”陆卓年松开他,眼见祁聿又要说抱歉,连忙自己先开口,“行了,我知道,自然反应。”   祁聿只好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吹风啊。顺便思考一下人生。”陆卓年轻笑着问他,“你哥哥是不是不知道你结婚之前来找过我?”   祁聿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便望着他。   陆卓年又问:“他总欺负你,对吗?”   “他刚才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祁聿的面色一瞬间冷了下来。   陆卓年还没有见过他这幅样子,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问他:“你这是生气了吗?来,给我仔细看看。”说着还要伸手去掰祁聿的脸。   “陆卓年。”祁聿隔着他的手,警告地叫他的名字。   陆卓年怀疑自己的确是喝多了,竟然发觉自己还挺喜欢看祁聿这幅稍含愠色的模样。   祁聿重复了一遍:“他跟你说什么了?”   “我的问题你一个也没答,却要我回答你的问题,这是不是有点不公平啊,祁老师。”   祁聿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不知道。”   “那他总欺负你,是吗?”陆卓年问。   祁聿望着他,认真地说:“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陆卓年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连祁聿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了,他才说:“我不。你先告诉我,他平时怎么对你的?”   “你刚才还在跟我说公平。”   “嗯,”陆卓年看着他,慢悠悠道,“现在我不说了。”   祁聿又沉默了,就在陆卓年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才缓缓道:“我记得他以前是对我很好的。后来……后来家里出了事,总要受到一点影响。人在最难的时候,是需要一个支撑点的,这是本能反应,没有什么对或者错好说。你怎么能跟自己说,现实就是这样的,就是这么倒霉,就是这么惨,没有任何理由。”   陆卓年看着祁聿,慢慢地不笑了,他听见祁聿像是笑着在说:“那真的……真的太难受了。”他的那种笑,像是咬着牙挨了很多年,才能云淡风轻地,给回忆里的自己一点力量和安慰。   “况且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在传一些不好的话,我不信,因为我是受害者,他相信,因为他也是受害者。在那个环境里,大家都是旁观者,没有谁会对受害者感同身受,我想,大概只有我对他能够感同身受吧。所以,其实我是不怪他的,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活下去而已。”   这一刻,陆卓年才发觉,这个人身上的温柔并非装腔作势,而是一种沉默的、包容的、足以叫所有苦难消弭于无形的强大力量。当他愿意把一些心迹表露出来,而你听见他的声音,看着他的眼睛,你就会觉得他的一切是那么自然而然地,直击你的灵魂。   陆卓年甚至觉得不可思议,问道:“你一点也不怨吗?”   祁聿似乎是思考了一下,才回答道:“如果不把对方当做亲近的人,就没有必要去怨了。”他顿了顿,“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了。”   “他说了什么都不要紧,反正在我这里,他欺负不着你。”   他自认为自己说得很认真,足以令人动容,但祁聿却带着一点讶异地望过来,问道:“他到底说什么了?”   “喂喂喂,祁老师,你能不能懂点气氛啊。”陆卓年几乎要扶额了,这个人真的是撩不动。套路也撩不动,不套路也撩不动,结结实实的,就是一动不动。   祁聿不懂这跟气氛有什么关系,他想了想,说:“其实他什么都没说,对吧?你就是想套我的话。”   “没有,他告诉我你有一个暗恋很久的人,而且很喜欢很喜欢他。”陆卓年似模像样道。   祁聿一时辨不清陆卓年说的是真是假,脱口道:“不可能。”   陆卓年挑眉去看他,祁聿镇定道:“没有这回事。”   “你今天是不是又有点醉了,感觉总是反应很大。”陆卓年观察了一会儿他的表情,祁聿终于忍不住说:“我们该回去了。”   “行吧。”陆卓年妥协,伸手牵住祁聿的手,祁聿愣了一下,陆卓年说:“要做做样子。”祁聿便不吭声,任由他拉着进去了。 第三十三章   或许是今日被人提到陆卓华的缘故,陆卓年梦见了他哥哥。   还是那一场订婚宴,他急匆匆地赶过去,门一开,他唯独先看见了那个青年。对视的第一眼,那人就警惕而直接地挂上了微笑,掩过了自己最初的表情。   陆卓年有点不高兴,但转而看到青年旁边坐着的陆卓华,他又变得高兴而满足起来。仿佛梦里的他也知道,这是很难得的相会。   俞薇小声问陆卓年,瞧,他们是不是很般配。   陆卓年就顺势瞧了一眼。陆卓华他是再熟悉不过了,但那个人他也总像是认识似的。好像自己曾与他在某一个清晨一同睁眼,从后视镜里经历过短暂的对视与离别,曾见他应对厨头灶脑时,仍显得亭匀有致的腰线,知道他的耳朵会悄悄地红,知道他的微笑有很多种,甚至牵过他的手,想过要吻他的唇。   但他此刻坐在陆卓华身边,这让陆卓年皱起了眉,却说不出任何的话。   陆卓华对待外人总是彬彬有礼,大概只有对付自己弟弟的时候,才手段备出,不得不显露出心机深沉的一面。他们两个坐在一起对彼此微笑的样子,倒是很有几分相敬如宾的意思。   陆卓年有些莫名地焦躁,心里有许多话想要跟陆卓华说,但越是这样,越找不到机会,他甚至失手打碎了一只高脚杯。   所有人再度朝他看过来,陆展霆呵斥道:“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   陆卓年下意识地去看陆卓华,但陆卓华竟然消失了,他大喊道:“我哥呢?爸、妈,哥不见了,他不见了!”   这下所有人都拿惊愕的目光望着他,仿佛他是突然无缘由地发起了疯。   “陆卓年!你给我安分一点!”陆展霆几乎气极。   俞薇立刻上来拉住他:“年年,年年!你乖,听你爸爸的话。”   “听什么话,我哥不见了,你们看不见吗!”陆卓年心急如焚,忽然跟祁聿对视上了,他像是找到了希望,走过去扯住祁聿的胳膊,“你刚刚就坐在我哥旁边,你跟他们说,你来说!”   祁聿望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他低声说:“我感到非常遗憾。”   ——卓华的不幸,我感到非常遗憾……   陆卓年一下子怔在那里,感受到了一种似曾相识、摧心剖肝的痛,他不知自己为什么喃喃道:“不……我不行,我不行。让我哥回来,快让他回来!”   他忽然惊醒时,夜深而寂静,心脏却沉浸在余韵里,久久无法平静。他无法忍受地坐起身来,捂住胸口粗粗地喘气。   ——你喜欢他吗?   ——小孩子才总是把喜欢挂在嘴边上。我不讨厌他,不就够了。   ——可是我不喜欢他。   ——又不是你要跟他过一辈子。   陆卓年朝后仰倒下去,将手搁在眼睛上面,许久没动。   祁聿倒因为饮了一些酒,因而睡得很沉。第二天早晨起来时,意识到自己今天要跟陆卓年一同坐飞机前往冰岛,大过年的,不必面对齐聚一堂的祁家人,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不由得坐着发了一会儿呆,想一想陆卓年这个人。   陆卓年看上去随性得很,但跟他相处久了,才会发现这个人其实是有些固执的,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任谁也拦不住。比如他买的那些清洁工具,基本已经全部上岗了,但祁聿也没有觉得就此无事可做了,实在是因为陆卓年的花样太多。即使没有那些稍嫌荒唐的消遣,陆卓年也不可能就此沉浸在事业里不可自拔了,他天生就不是安分的性子。从前的朋友远了,身边的同事又不合适,算来算去,虽然祁聿安静了些,但综合来说,也还算是一个合适的同伴。得空了,他便带着祁聿到处吃吃喝喝,去山上吃个农家菜,回来时还要在山路上飙一段儿车。要么就跑到陆老爷子的养老院里去,名义上是带着祁聿看爷爷,实际上就是祁聿陪着一老一小两个人捉鸟钓鱼。就算是寻常的工作日,安安生生吃完了饭,消食的间隙里也能折腾出花儿来。最闲的时候他都能去堵扫地机器人玩儿上十来分钟,非要祁聿把他拉到旁边去,还不一定肯消停,或者点上一首歌,拉着祁聿陪他嗨,或者叫祁聿跟他打一局游戏。祁聿哪会这些,最初还放不开,后来就适应了,见陆卓年一个人在旁边开始闹腾了,还会主动跟他搭一两句话,意思是这会儿是有空陪他闹腾的,假若陆卓年提出要求,他多半会答应下来。   相处越久,反而越能凸显出两人性格中截然不同的地方来。比起陆卓年念头一起就势必要达成的劲头来,祁聿则是连表达愿意都要等着对方先开口询问。除了恪守着某些规矩之外,在其他方面,祁聿实在显得过于被动和随波逐流了。如果仅仅是点头之交,祁聿的风度绝对无可指摘,但倘若要深交,则难免容易让人望而却步——毕竟你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谁又愿意做那个率先捧出真心的人呢?捧得久了,未免太累。   这一点,陆卓年懂,但祁聿不懂。   春节的假期并不算太长,其中还要包括来回的路程所花费的时间,其实不宜去太远的地方。只是陆卓年坚持,祁聿便也习惯性地随他去。   祁聿鲜少有出门游玩的经历,全部由着陆卓年张罗,陆卓年比他更撒得开手,把事情都丢给唐辛维,以至于出发前,祁聿忍不住问:“小唐也跟我们一起去吗?”   陆卓年对祁聿不开窍的脑回路早就已经习惯了,敲了他一记道:“想什么呢,他待会儿把我们送到机场去。”   他正在检查随身的行李,只抽空回了这么一句,祁聿就站在旁边看着,帮不上什么忙。其实他隐隐觉得陆卓年的状态不太好,但想到可能是昨晚喝了酒的缘故,今天又要坐长途,显得疲惫一些也正常。   等他们到了机场,才被告知由于特大暴风雪影响,航班不得不延迟。这条航班还鲜少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谁也没能预料到。如此一来,他们接下来的航班也可能受影响。祁聿下意识去看陆卓年,但陆卓年戴着墨镜,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这时唐辛维拿着手机走过来,看看祁聿,又看看陆卓年,欲言又止。   “怎么了?”陆卓年问,祁聿注意到他的嗓音有些微微的沙哑。   唐辛维把手机给陆卓年看,即使被宽大的墨镜遮了小半张脸,祁聿也能观察到陆卓年的下颌线正渐渐绷紧。他敏感地意识到些什么,轻声问:“发生什么了?”   “没事。”陆卓年把手机还给唐辛维,伸手去揽祁聿的肩膀道,“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祁聿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陆卓年今天第一次跟自己有肢体接触。但他此时顾及不到这些小事了,拦住陆卓年的手腕,坚持问道:“跟我有关系吗?”   “祁老师,你……”陆卓年原本想说笑一下,糊弄过去,但看着祁聿的眼神,渐渐地就叹了一口气出来,“相信我,我会处理好的。你别看,别管,大过年的,心情不好。”   祁聿确定了是跟自己有关的事情,他定在原地不动,朝唐辛维伸出手,道:“麻烦,我想看一下,可以吗?”   唐辛维不敢给,祁聿便把目光投到陆卓年身上。   “祁聿,相信我。”陆卓年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不会怕的,”祁聿执着地望着他,“我没什么好怕的。”   陆卓年沉默了半晌,对唐辛维做了个手势,唐辛维便把手机打开,递到祁聿手上。   昨天年会的新闻已经被放出来了,原本不是什么社会热点的话题,几个商界的媒体号也都给面子。但一个圈外的大号莫名转了陆卓年和祁聿的合影,和当年祁聿同陆卓华订婚的照片放在一起,编文爆出了祁聿母亲当年的丑闻,顺便扯到了祁聿身上,说母子两个都是一路货色,跟哥哥订了婚,结果哥哥死后又立马嫁给了弟弟。   “公司都放假了,谁也没料到,”唐辛维小声地说,“这会儿已经在……在压了。”   这种豪门八卦传得最快,更遑论这种堪比狗血小说的桥段,陆氏始料不及,等他们反应过来,祁聿学校里的论坛都飘起了新的帖子。   当初祁聿跟陆卓华的订婚是昭告天下的,深怕办得不够热闹,陆家特意把旗下新建成的度假山庄封到了订婚宴那天,第一次对外亮相就是承接陆祁两家的订婚宴。于是那场空前盛大的订婚宴成了度假山庄最好的宣传,只凭零星流出去一点的影像资料,生生叫一个新建成的山庄一夜爆红。当然,这种顶尖档次的休闲娱乐场所是否被大众所知道其实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当天订婚宴上来的宾客,这才是专门针对消费群体的宣传。   等到了祁聿跟陆卓年结婚时,别说昭告天下,两人至今连婚礼都没办,只是私底下扯了证。一则是因为陆卓年还在公司里轮转,二则,也未必没有这方面的考虑,怕外头把当年跟陆卓华的订婚翻出来说嘴,谁也不想拿自家子孙的婚事给外界制造话题。   没想到这话题最终还是爆了出来,并且比他们料想的更难收场。 第三十四章   陆卓年昨天才感慨过祁聿内心的强大,见祁聿把手机还给唐辛维,手尖发抖,立刻觉得不对劲,伸手去握他的指尖,冰凉一片。   “祁聿?”   “我没事。”祁聿勉强道。   但陆卓年听他的音色可不觉得他像是没事的样子,他立刻半拥住祁聿,把他往外带,以眼神示意唐辛维先去开车门。   有些时候就是这样,当无人关心的时候,不得不逼迫自己强大起来,好似真能无坚不摧。可一旦有人嘘寒问暖了,所有的情绪便都像是得到了纵容一样,难以抑制地放大、膨胀,几乎是立刻就能让人溃不成军。   而对于祁聿来说,前者乃是常态,后者则未免过于陌生,甚至于他坐进车里时,对于自己情绪竟然不可控到如此地步,感到了有些茫然和无措——他实在是极少这样失态的。   他只能小声地说着抱歉,并一再重复自己没事。   但在陆卓年看来,祁聿还是太过克制了,他没有哪一刻卸下过防备,也不肯露出自己的软弱。   “真的,”祁聿尽量看着陆卓年的眼睛微笑起来,“这些话我听得多了……只是牵累了你。如果早知道,我……”他想说自己不该牵连陆卓年的话,但却说不出口,只是沉默着,为自己感到羞愧。   当初结婚的建议是他提出来的,几个月以来,他不是看不出陆卓年对他的善意,但他却从未有一刻向他坦诚过,甚至陆卓年问他的时候,他从来都是避重就轻地回答,没有把那些泼在他母亲身上的污水泄露出来一点。毕竟是家丑,祁家将这事儿瞒得还算好,他以为只要远离了祁家就好。他一直小心翼翼,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揭露出来。   在他最灰暗无助的岁月里,来自祁家各个角落里的,那些奇怪的目光,窃窃的私语,那些鄙夷与同情,冷漠与忽视,组成了一张密而不透的网,将年幼的祁聿笼于其中。他参不透,看不懂,只觉得害怕和委屈。他不需要认罪,甚至无人向他宣告他的罪,只在他懵懂、沉默的时候,便已经被众人钉在了耻辱柱上,无法可解,无处可逃。   可如果叫他说,早知如此,他必不会将陆卓年拖入其中,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末了,他只能说:“……我真的很抱歉。”   陆卓年一直握着祁聿的手,这仿佛给了他些许力量,令他打起精神,将当年祁家的丑闻缓缓讲给陆卓年听。   祁聿的母亲是个孤儿,寄养在伯父家里,家境非常一般,偏偏长得极好,又带着一股子韧劲,被祁家的长子看中。祁老爷子哪会同意长子跟这样的女人交往,不说她能否给祁家一点助力,光是她这样的身世,不知欠了亲戚朋友多少恩惠,要是真成了祁家的长媳,麻烦无尽。家族、父母、前程、理想,重重压下来,祁家长子最终按照家长的意愿与合适的人结了婚。没想到自家的弟弟在旁边作了半天配,倒跟着哥哥一样,被同一个女人虏了心去。先是花费九牛二虎之力将人追到手,又将兄长的前车之鉴放在心里,先斩后奏地领了证,才将人带到家里,结结实实地闹了一场。   就算没有后头那桩车祸,在祁家看来,祁聿的母亲也是十足十的祸害。   但陆卓年听了却觉得可笑,他才想嘲讽几句“百年祁家,百年联姻”“铁打的豪门,流水的姻亲”之类的话,思及自己跟祁聿两人也是一样的关系,到底又忍了回去。只是很认真地说:“你爸爸妈妈当时一定费了很大的劲才在一起,生了你这么个小宝贝。别总说对不起了,祁老师,他们听了该多难过啊。”   祁聿望着他,忽地鼻头发酸,便将视线移开,轻声道:“谢谢你。”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想带你去冰岛?”陆卓年突然问。   祁聿说:“我不知道。”   “因为冰岛很冷,尤其在冬天的时候,到处都是冰雪,风又大,可以把人的耳朵都冻掉。而且那里人很少,非常非常安静,感觉……就跟你一样——”陆卓年见祁聿终于肯把目光转过来望着他,说话时便带了一点笑意,“最神奇的是,这么冷的地方,却埋着无数的火山,还有很多温泉。晚上,在没有灯火的小镇里,可以看到极光,漂亮极了。”   陆卓年的语调很温柔,像在说一个吸引人的童话故事,祁聿静静地听着。   “你想象一下这个地方,一个安静的、封闭的小岛,被冰川包围,看着很冷,但又可以很温暖,而且,漂亮极了。”最后四个字,陆卓年刚刚才讲过,此时再拿出来,仍一字一字说得很清晰,然后忽然转了问句,“是不是跟你一样?”   祁聿一下子怔住了,望着陆卓年的样子甚至显得有些呆滞,一动不动。   陆卓年就这么看着祁聿难得显出些呆气的样子,轻声说:“我很喜欢这座岛,所以想带你去看看。”   他说这句话时,其实是没指望祁聿能够听出什么隐喻的含义来的,但祁聿跟他对视了这么一句话的功夫,就又将视线转开了。   陆卓年隐隐的,仿佛抓到了点什么。   他凭着本能把祁聿的脸强制性掰回来,直接问道:“你听懂了没有?”他说话时,仔仔细细地盯着祁聿瞧。   他眼看着祁聿的视线从他的眼睛滑到鼻子、下巴,不出三秒,就从他脸上完全闪到了别的地方去,即使祁聿面上仍然维持着平静。   ——这个人是不是不喜欢我,所以不想看我。   ——我是不是贴得太近,攻击性太强,所以他觉得尴尬了。   事实上,这种想法甚至连零点一秒都没有占用过陆卓年的思考时间。作为一个作战经验丰富的男人,他脑海里立刻跳出的结论是——这个人竟然是可以撩得动的。   祁聿转开了视线,所以没看见陆卓年忽然亮起来的眼睛,他只低低地“嗯”了一声,以勉强应付着陆卓年的问题。   一瞬间,陆卓年实在很有吻上去的冲动,但他强忍下了,并且撒开了手,似模像样地跟祁聿讲道理:“所以,不要总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背,放松一点,特别是在我跟前。我,跟你,”他伸出食指在自己跟祁聿中间比划了一下,“可不是什么被牵连的关系。”   祁聿忍不住问:“那是什么关系?”   “你没听过别人结婚的誓词吗?好歹也是风雨同舟,患难与共。”   祁聿也微微地笑起来,但并没有显出如释重负的样子。   其实上一辈那点恩恩怨怨,都是祁聿后来慢慢从各处打听来的,真真假假,凑出了这么一段往事。有说他母亲是为了报复才嫁给他父亲的,有说他伯父忍受不了日日煎熬,所以干脆拉着弟弟弟媳一起赴死的,甚至玄之又玄地扯到因果、劫难上头的都有。百年豪门,连暗处的阴私都累了不少,再严的规矩也挡不住人的猎奇心。   祁聿当年太小了,哪里能懂得这些事情,大人们也不怎么避他一个孩子,反而见了他还更要多几分谈兴,当着他的面时顶多意思意思小点声儿,但到底还是能钻进他的耳朵里。祁聿几乎是一路听着各色谣言蜚语长起来的,偏偏却只能装作听不见,面上依然尊他们为长辈,只有夜里才能委屈地哭一会儿。   比起被关起来,被人欺负,这才是他最不愿示众的阴影。每每回想起来,耳边仿佛尽是窃窃的私语,一句接着一句,一声叠着一声,扰得他不得安眠。   尤其所有祁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面上是阖家欢乐,其乐融融,他往往是其中最沉默的那个。   祁聿喜欢的东西不多,讨厌的事物则更少,而过年则实实在在令祁聿感到厌恶和抵触。   他原以为今年会不一样的。 第三十五   祁聿难得地觉得有些遗憾,他本来对于这次旅行的目的地并不是很在意,但陆卓年说过之后,他是真的很想去看一看。只是……陆卓年说的话,他听一听,记在心里,却不会当真。他不会忘记,两人的这桩婚事,是他亲自上门朝陆卓年讨来的。甚至于现在,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当时的做法是否太过自私了。   祁聿忽然道:“去祁家吧。”陆卓年闻言疑惑地望着祁聿,祁聿也同样看着他,“很谢谢你,但有些事情是躲避不掉的。我想要去祁家。”   “为什么?你怀疑是祁家人做的?”陆卓年问。   逻辑上来说,这毫无道理,因为祁家遮掩了这么些年的丑闻也被爆了出来。依照祁家向来的风格,其实陆卓年并不会认为是祁家人做的。   “我不知道,但这些事……只有祁家人知道。”祁聿犹豫了一下,仍是向陆卓年道歉,“对不起。”   陆卓年知道他是为的什么,只说:“没关系,还有机会。”他把唐辛维叫过来,嘱咐了几句,自己则坐到驾驶座上,先给人打电话,确保自己这边随时能收到最新情报。   “我……”   祁聿想说什么,陆卓年听都没听,直接打断他道:“我陪你去。”   祁聿无奈道:“我是想说,我们把小唐一个人扔在机场会不会不太好。”   陆卓年挑了挑眉道:“他自己不会叫车吗?”   唐辛维早习惯了陆卓年的行事作风,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这样的话,顿时有些小感动,还没来得及多说一句谢谢夫人,就见车子已经嗖地滑远了。   正是大年根儿底下,祁家聚了不少人,三亲六眷的,总要趁着除夕来给祁老爷子拜个年。不管是多远的亲缘,团圆的日子里坐在一起吃顿团圆饭,这才显得是正正经经的一家人。   祁老爷子年岁越来越大,眼瞧着更迭换位的日子就在跟前,不少人暗地里将真正的关注重心放在了祁镇身上。   然而从一早到现在,谁也没见着祁镇的人。   在座的都是亲戚,免不了要互相打听一下,网上那点消息便一下子一传十,十传百。刚开始还有人仗着亲近,向祁老爷子问一问大孙子,这会儿也没人敢问了,一个个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不愿意去触霉头。   只有左乔露出了明显的焦虑来,不怎么耐烦应付这帮子亲戚,一心一意想找自己的小姑子求援。   作为祁老爷子的女儿,也是唯一在世的子女,祁芸完全没有必要跟别人比殷勤。她领着丈夫姗姗来迟,可把左乔给盼苦了,没等人进大门就将人拉走。   祁芸一向对这个大嫂不甚喜欢,原因无他,只是嫌弃这人坐着祁家主母的位置,却成日里跟个怨妇一样,好像祁家给了她天大的委屈受。跟她在一起,只能被灌输满满的负能量,正常人都能被她被带得不正常。祁芸自诩是传统家庭里教养出来的新时代女性,自然不乐意跟左乔待在一起。但她好歹是祁镇的母亲,祁芸便也不好将这份不喜欢表露出来。   “怎么了?”祁芸问道。她怀里还抱着一只宠物狗,这会儿不安分地动着,祁芸护着它,便顾不上被左乔扯坏的衣服,心里有些不耐烦。   左乔一直将小姑子拉到无人的地方,才急忙说:“老爷子一大早发了脾气,把祁镇撵出去了。”   祁芸这才惊着了,一边给怀里的狗狗顺毛,一边正经问道:“因为什么?”   “还不是网上那点子事儿。”左乔见小姑子还不知情,便简单地说了一下,又怨道:“祁聿那小子真是不省事儿,跟他妈两个……”   祁芸不耐烦听这个,直接打断道:“行了行了。”   左乔这些年被人捧惯了,被祁芸这样一打断,心里有些不高兴,但这会儿指着人跟祁老爷子求情,便说:“好好好,你去跟老爷子探探风,求求情。大过年的,大家伙儿都等在外头,主人家却不在,这不是让大家看笑话吗!祁聿那都是别人家的人了,照着规矩,也得改姓陆了,只要不叫扯到咱们家……”   祁芸瞥了她一眼,见她到现在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跟前站着的这个也是“别人家的人”,对这个嫂子的情商也是早就不抱指望了的,把怀里的宠物狗交给左乔,嘱咐她好好看着,不许叫它乱跑,不行就送到自己丈夫那儿。说完之后弯下腰撸了一把狗狗的毛,算是安抚它的情绪,然后才整理整理自己的衣服,说:“我去爸爸那里坐一下。”   左乔抱着狗,忙不迭应着:“哎,你快去。”等祁芸走了,她低头看看怀里的狗,不免有些鄙夷,自言自语地嘀咕:“生不出儿子,倒把条狗养成了小祖宗,有什么用。是她先死还是你先死啊,到时候谁给谁送终啊?”她一只手捏着狗爪子,在空气里点了几下,一边抱着狗往外走。没成想远远地见着祁聿竟然进了门,连忙把狗交给旁边佣人,跟着赶了过去。   祁芸才刚刚坐到老爷子身边,就听外边有些异样的动静,所有人自动让开了道,将两个青年引到祁老爷子跟前。祁芸抬眼瞧见祁聿,立马站起来,笑道:“你们怎么来了?”又转眼去看陆卓年,“你爸爸妈妈可还好,怎么就叫你们跑到这边来了呢?这边人多,用不着你们两个来赶这份儿孝心。真的是……来,跟爷爷拜个年,就算是尽了孝了。”   她让到一边,祁聿却没有反应,还是陆卓年笑道:“祁聿面子薄,当着这么多人,他不好意思。”   祁芸还要说话,祁老爷子却发了声:“芸丫头,好好招呼客人。”   “爸爸……”   祁老爷子站起身来,看见左乔跟了过来,便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帮着你嫂子,她一个人忙不过来。”   左乔被老爷子这一眼钉住了脚,站在原地不动了。   祁聿和陆卓年跟着祁老爷子进了小会客室,祁老爷子坐在沙发里,淡淡道:“好久没喝你祖母泡的茶了,你是在你祖母身边长大的,总该学到几分。”意思是先要叫祁聿去敬茶。   陆卓年意识到这是一个下马威,心一紧,立刻去握祁聿的手,笑道:“我倒不知道,他在我们家里从没做过这些事。”   祁聿没想到陆卓年会当着祖父的面儿做出这样的举动,他感觉到祖父在他们两个相握的手上看了一眼,下意识地反手握住陆卓年的手,祁老爷子便把目光又转到了祁聿脸上。祁聿微笑道:“祖父,您记错了,祖母从来不会泡茶。您在祖母这边喝的茶,都是祖母身边的樊姨泡的。”   祁老爷子面色未动,只悠悠道:“哦,我老了。你祖母走了有两年了,我也喝不到她屋里的茶了。”   祁聿的手动了动,陆卓年紧紧的攥着他,祁聿便没动静了。   “看样子你在陆家过得好,回到祁家来,倒怕让你受了委屈,你的——”祁老爷子看向陆卓年,“这位丈夫,也怕你在我跟前受了委屈似的。”   陆卓年不耐烦跟他打这些机锋,直接道:“委屈是已经受了,看样子您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回来,是想要到您跟前讨个解决办法。陆家已经在查了,可查到最后究竟该怎么办,总归不是陆家自己能决定的。”他这话,几乎已经暗示了最后会查到祁家人身上。   “找我要解决办法?”祁老爷子轻轻地笑了,“我跟你爸爸通话的时候,他可没有提到这个。还是说,现在他说的不算,陆家改由你说了算了?”   祁聿没想到两家的长辈已经通过气了,不由得有些懊恼,这事儿好歹关系着两家的名誉……他早该想到的。但陆卓年却无所畏惧,继续说:“这是我跟祁聿的事。结婚之前我说了不算,结婚之后,除了我跟祁聿,谁说的都不算。”   祁老爷子终于带了几分认真地看他,道:“你跟你哥哥,很不一样。”言语之间,是想叫陆卓年自省一下,可陆卓年却道:“说实话,您跟我们家长辈,也很不一样。”且说话时面带微笑,不卑不亢,从容得很。   其实祁聿很不想叫陆卓年出面跟祁家起冲突,毕竟两家是合作关系,但陆卓年是在护着他,他却不好当着祁老爷子的面拆他的台。   犹豫了一会儿,祁聿微微上前半步,将陆卓年半掩在后面,刚想开口,却被敲门声打断。   “爷爷,我是祁镇。”   祁老爷子道:“进来。”祁镇便推门进来,看了眼祁聿跟陆卓年,丝毫不惊讶,显然是早知道他们两个在这里。   “怎么样?”祁老爷子问。   祁镇答道:“所有明面上的相关报道已经全部撤下去了,也安排了别的事情逐步引开公众视线。”   “有没有背后的操手?”   祁镇顿了顿。   “我老了,现在、以后,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你找我要解决办法,我可给不出来,你们自己谈吧。”祁镇不说,祁老爷子干脆也不问了,摘了自己的眼镜,中途瞧了陆卓年一眼,便半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擦镜片。等他擦完了,就站起身来,慢悠悠地推门出去了。   左乔、祁芸都在门口候着,不防祁老爷子突然出来了,下意识地喊:“爸。”两人不免有些尴尬,其中左乔在尴尬之中又难掩焦急。   祁老爷子“嗯”了一声儿,忽然看向左乔,问她:“徐家那个小姑娘今天没来?”   徐家跟左家是姻亲,徐可萱这个未婚妻,是左乔特地给祁镇物色的,其作用不言而喻。本来左乔担心祁老爷子对徐家看不上眼,但祁老爷子竟一直也没说什么,她便以为这桩婚事是定下来的。此时祁老爷子突然问起来,左乔心里打鼓,强自镇定道:“没……他们两个连订婚宴也没办呢,今天是什么日子,人家姑娘怎么会到咱们家来。”   没想到祁老爷子就问了这么一句,转头就道:“你们两个都在这里,外头一大帮子人怎么办?”   祁芸道:“毕姨在呢。都是自家人,跟毕姨也熟悉,没什么要紧的。我们这不是……不是担心吗?”   “什么大事,有什么好担心的。祁家多少年风风雨雨,还不至于折在这点小水花里头。”祁老爷子慢腾腾地往前走,却没见几个年轻人出来,左乔拼命给祁芸使眼色,祁芸正想开口时,听见有人呼喊着朝这边来。   “小姐,小姐——您的狗、狗它掉水里啦!”   祁芸脸色大变,转头瞪着左乔,左乔一下子慌了:“我交给佣人了呀。不要紧不要紧,狗天生就是会游泳的。”说着说着,觉得不过是条狗而已,祁芸用这种眼神吓自己,未免太过了点,底气又慢慢硬起来。   祁芸甚至不想再听她说话,连忙往外跑。 第三十六章   刚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祁老爷子就把祁镇叫进了书房,对他说:“这件事,你亲自去查。”   “爷爷……”祁镇十分茫然。   祁老爷子望着祁镇。他面容苍老,尤其经历的事儿多,更显风霜。因为年纪的缘故,脊背也早就佝偻了,坐在那里时,不再如以往那般巍然自在,甚至连他的眼睛都不可避免地有些浑浊了。然而当他说起话来,就自然而然地显露出了掌管祁家半个世纪所积淀的威严,即使这半个世纪以来,祁家一直在走下坡路,但在祁家,依然无人敢撼动老爷子的权威。   这会儿他慢条斯理地,对着自己最为倚重的长孙说:“你曾让我教你,我说我教不了。到今天,我还是这个话。我只告诉你一点,这,既是公事,也是家事。你去查,查到什么,查完了,再来告诉我你的想法。”   祁镇不知老爷子是否那时就已看出了端倪,还是在更早的时候,当他一次又一次对自己的长孙叹气,以沉默来代替教训,叫他“自己想”“自己决定”的时候,就已经预见到了今天。   拿到结果之后,他亲自跑到徐家去问,徐可萱对此茫然不知,甚至委屈道:“我只是跟她说了一下……我根本没想到她会把这件事情捅出去!这、这不能怪我呀。我让她发声明,让她道歉,好吗?”   祁镇的头都是痛的,安抚了徐可萱,才赶回到祁家。没想到祁老爷子真的甩手不管了,让他跟陆卓年、祁聿两个人商量解决。   外头因为一只狗乱成一片,小会客室里的三个人却还沉默着。   祁镇作为主人家,率先开口,请祁聿跟陆卓年坐下。   陆卓年坦然地坐下,还翘着二郎腿,朝祁镇说:“我从前以为祁家的规矩多好呢,看来也不过如此。来了这么久了,连杯茶水也没有。”   这是祁家私密性比较高的地方,一般有客人的时候,没有主人吩咐,佣人们是不敢随意靠近的。祁镇不知这是陆卓年特地拿祁老爷子的话头来怼他,只当是老爷子疏忽了,便说:“我叫人送。”   “送就不必了,这不是有茶有水嘛,随便泡一点得了。”陆卓年用翘起来的脚尖隔空朝茶几上摆着的茶具点点,朝祁镇笑,“我是不介意的。”   祁镇很受不了陆卓年这幅轻佻无礼的样子,下意识去看祁聿。但祁聿只是坐着,看不出什么情绪,他便又暗嘲了自己一声,难道还指望祁聿会跟自己一样嫌弃陆卓年这幅样子吗?   如果是心仪的朋友,他倒不介意为人泡一壶茶,但此时面对陆卓年,祁镇自然不乐意,嘴上说着:“这怎么行?”依旧要去叫人,陆卓年便拦住他:“算了,别折腾了,赶紧说完赶紧了,我跟祁聿不打算留这儿吃饭。”说完了,他偏头去看祁聿,顺嘴问一道:“是吧?”   此时祁聿的心里并不怎么好受,便没顾得上回答他。   陆卓年也没在意,接着道:“看样子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知道祁家打算怎么办?”   祁镇微笑道:“我倒觉得,这事儿应该要先问问陆二少打算怎么办。”   陆卓年挑眉,结果听祁镇继续道:“据我所知,这件事可是陆二少惹出来的情债。”   陆卓年连翘着的二郎腿都收了回来,皱着眉瞪祁镇。他十分想偏头去看一看坐在自己身边的祁聿是什么反应,但却强忍着没有动,只说:“这话可不能乱说。”   “陆二少游戏花丛,自然不能把每笔情债都记得清清楚楚。”祁镇把爆料者的信息调出来,推到陆卓年跟前。   只看照片,他对这个人毫无印象。   资料显示,这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时尚博主,身材、样貌、家世、学历样样出挑,因此吸引来不少拥趸。陆卓年收到的消息只是证实了这人跟徐可萱是闺蜜关系,其余的陆卓年并没有在意,但此刻看到她的毕业院校时,陆卓年心里不免咯噔一声。   “跟我是校友,就是我的情债了?恕我直言,暗恋我的学姐学妹多了去了,要是都算作我的情债,这我可背不过来。”陆卓年拿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膝盖,“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是出于嫉妒,但这些料是从哪里来的——呵,总归不会是从我这里来的。”   祁聿突然开口:“你知道这个时候说这些毫无意义。”   陆卓年虽然没看祁聿,但对祁聿的一举一动都高度敏感,此时突然听他发言,靠近他的半边身子都是僵的,缓了半刻才慢慢反应过来,哦,这句话不是对我说的。   “既然祖父将这件事情交给你,那我想问问你,这件事,祁家是打算认,还是不打算认?”他问这话时,很平和,但陆卓年还是忍不住看了看他。祁镇也看向祁聿,说:“你知道,祁家不可能认。”说完了,他又补充了一句:“认了对你也没有好处。”   祁聿像是听了一个笑话,但碍于这个笑话其实并不如何好笑,便回应得十分克制又礼貌,他说:“抱歉,你说错了。”   “当年,你父亲喜欢我母亲,是我母亲的错。因为你父亲是祁家长子,而我母亲不过是个孤儿,她可能会给祁家带来无穷的麻烦,却看不到一丁点儿好处。”祁聿的声音有些抖,很细微,他以为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但陆卓年这时已悄无声息地将手搁在他无意识握紧的手旁边,是个随时都可以握上去的位置。   祁镇辩解道:“寻常人家的嫁娶也是大事,也要多考虑几分对方的条件,更何况是祁家……”   祁聿接道:“是啊,更何况是祁家,百年豪门,多高的门庭。”这句话实在是讽刺意味十足,令祁镇皱起了眉,道:“别忘了你也是祁家的人!祁家再对不起你,也将你养到了这么大。”   祁聿的脊背挺得很直,眼神明亮,即使在如此与人对峙的情况下,也丝毫无损自己的冷静克制,将在祁家所熏陶出的气质展现得淋漓尽致。他说:“从我父母去世那天起,是祁家在养我,可我宁愿自己没有这个姓氏,不必接受这份高高在上的同情与悲悯。这样,好歹我的父母是恩爱的,而我,是无罪的。”   祁镇抿紧了嘴唇。在他的印象里,祁聿一向是沉默的,即使他被人关在某个角落里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出来时,他都是平静的,不吵也不闹,他从未见过祁聿这样掷地有声地说话,即使在陆卓年看来,祁聿已经表现得足够克制,甚至克制得让人心疼。   祁聿对祁家所谓的“养恩”丝毫不以为意,反问道:“祁家能顺风顺水地走到今日,是不是也要感谢我,背了莫须有的罪名背到了成年,担了这么多年的怨气,临到了,还能顶着祁家子孙的名号,替祁家跟陆家联姻,换回一点利益。”   “祁聿!”   祁聿毫不退让道:“还是你至今仍然认为,我所受的苦,都是我该替母亲偿的罪?那我倒要问问你,这些年以来,该我替她偿还的罪,偿清了吗?”   祁镇心头一窒,手脚冰凉。   “我甚至自己都认为,是不是我所受的苦,都是我该替母亲偿的罪。可我母亲有什么罪呢?我想了很久才明白。”祁聿反视着祁镇,“因为你有自己的母亲,你母亲背后有左家,尚且可以替祁家帮扶一把。”   “——所以不是她错了,而是我跟她一样,对祁家毫无用处,只能沦为弃子。不然,百年祁家,又该如何自处呢?”   说到这里,祁聿才有些明显的激动情绪,他顿了顿,想收敛一下自己的情绪,可停了一瞬,这才发现自己的一只手不知何时被人窝在了手心里,眼眶立刻就已经红了,他甚至连眼神也不敢往旁边动一下,只径直望着祁镇,淡淡道:“我没用,连替她辩白的机会都没有,被人糊弄着,平白叫她背了那么多年的罪,遭人指点。这一次,祁家要是敢认,我也就认了。要是祁家不认,就别想叫我一个人认。”   祁镇太阳穴突突突地跳,他见惯了自己母亲胡搅蛮缠的样子,比祁聿这会儿的模样可咄咄逼人得多,但不知为何,祁聿的平静却更让他觉得害怕,反问道:“你想要祁家怎么做?”   “正式发布官方声明,坚决、强硬地维护我母亲的名誉,对外向传谣者追究司法责任,对内惩罚所有造谣生事的人,要让所有的人再不能利用此事,辱没祁家的门庭。”他一字一字地说完了最后几个字,这样讥讽意味十足的话,也说得分外合宜。   “如果我不答应呢?”祁镇问。   祁聿感受到陆卓年握住自己的掌心,温热的,带着一点粘腻的汗意,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他强忍住没有将手抽出来,淡然道:“那我将对外痛陈自己和祁家的逐利之心,向陆家和社会致歉,并即刻申请离婚,以示改过。”   祁聿还未来得及去看祁镇的反应,首先便感觉到那只紧贴着自己的手,一瞬间僵硬了。 第三十七章   祁家早闹成一团。   狗狗离了主人太久,有些不安分,要从佣人怀里跳出去找主人。佣人自然不敢放它,她知道这是祁芸最宝贝的小玩意儿,都说是当儿子养的,难免紧张,怕真的出了什么闪失,把狗抱得很紧。结果狗狗反而挣扎得更厉害,一个没注意就脱了出去,当时正好在水池子边上,小狗狗落地后胡乱往前一蹿,立时落了水。   大部分的狗天生会水,但祁芸的狗一直被看护得很紧,娇气得很,平时连洗澡都不太乐意,要人哄着洗,每次都还要闹一闹脾气,更别说下水游泳,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几乎是一沾水,立刻便发出了惨叫声,慌乱地在水里乱刨,看样子是吓坏了。   立在水池子边上的佣人也是吓坏了,她不会水,不敢下去,只是蹲在岸边捞了一下,可惜狗狗蹿得太远了,根本够不着,只好急得大叫。还是附近的保镖听到动静后急忙赶过来,下水去把狗狗捞上来了。   救上来的时候,小狗狗连呼吸都没了,保镖不得不先给它做急救,祁芸一来就看到这一幕,吓得自己的心都要跟着不跳了。   等祁聿他们从小会客室出来的时候,祁芸跟她的丈夫已经急匆匆陪着小狗去医院了,临走时虽然碍着众人的面,没有跟左乔闹起来,但脸色已经很不好看,大家正在说这个事情,还有人安慰左乔不要放在心上。   左乔有些慌乱,毕竟祁芸现在可算是老爷子的独苗了,嫁是嫁出去了,在祁家的地位仍然非同一般。祁芸生不出孩子来,祁芸的夫家一声不敢吭,由此可见一斑。听了众人的安慰之后,左乔才慢慢有了点底气,倒不是大家安慰得好,而是这种一贯以来的中心地位叫她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祁芸再骄横,那也是老爷子在的时候才能横一横,老爷子都多少岁了,眼看着这日子就要到头了,以后的祁家还不是由祁镇来做主。那个时候,就是祁芸的夫家,也要在祁镇的手底下讨生活。   见祁镇出来了,她立刻走到祁镇身边去,看也没看祁聿一眼,只跟祁镇轻声抱怨:“家里事多,这么多人等着呢,还不是想见一见你,轻重你分不清吗?什么人和事儿也能耽搁半天……”   陆卓年这会儿心情很不好,便冷笑一声道:“您说这话,我听不懂,是看不起我陆家?”   左乔勉强扯出一张笑脸来,疑惑道:“我说什么了,你就能给我扣这么大一顶帽子?我可不敢的。家里人多事杂,二少要是嫌我们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尽管提出来,我督促他们改了就是了。咱们两家是亲家,可千万不要见怪呀,不然伤了情分,那就不好了。”   祁镇头痛欲裂,把他妈妈往后扯,但她拗着一股劲儿,纹丝不动。在她眼里,陆家不过就是一家子暴发户,乍然富贵,也不过是侥幸而已,这才几年的时间,哪来的底气敢跟祁家叫嚣?尤其现在陆家隐隐成了祁聿的新靠山一样,她就更是恨。   她年轻时也曾骄矜自傲过,只是自从嫁进了祁家,便处处不顺心。原先她作为长媳,丈夫叫她多照顾着点弟妹,她便还有点日后当家主母的自觉,知道护着祁聿母亲,不叫她在祁家难堪,因此两人之间的妯娌关系处得还算不错。祁聿母亲长得好,左乔长得也不差,家世出身就更是不值得比较,公公婆婆跟前,也是她更得重,唯一比不上的就是夫妻情谊,每日里看着祁聿父母两个柔情蜜意的,左乔难免有些羡慕,玩笑闲谈之时,还曾偷偷向她请教该如何维护夫妻关系。但祁聿父母毕竟是破釜沉舟闹了好大一场才在一起的,她也知道两人情况不一样,故而并不是特别在意。可后来知道了自己丈夫那点心思之后,简直像是有人在她的脸上扇了好大一个耳光,她以为处处不如她的人竟是她丈夫心里的朱砂痣、白月光,她还听了丈夫的话,在公公婆婆面前护着她,这对左乔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之后她再见到祁聿那张极其肖母的脸,便克制不住地由心底里生出恨来。每次看到祁聿被祁家众人排挤、欺负,她冷眼旁观着,心想如果当初不是我护着你母亲,你母亲在祁家遭受到的羞辱怕是比这个更甚,现在,我也不过是还给你了而已……   左乔这辈子没什么别的心愿,除了叫祁镇当家执权之外,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祁聿受苦受难,最好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方才能一解她心头之恨。   祁聿淡然道:“那要看你儿子还保不保得住这情分。”说完之后,转头对祁镇道:“祖父那边,我们就不过去打招呼了。”   “这是谁教……”左乔刚要教训祁聿,祁镇已在旁边喝止道:“妈!”   说话间,祁聿跟陆卓年已出了祁家的门。   一路上,陆卓年都没有说话。等他坐到驾驶座上,第一件事情是把烟盒找出来,抽了一根烟叼在嘴里,点燃了之后猛吸一口,胳膊就搭在车窗上,不说话。祁聿还是头一次见陆卓年抽烟,看了半天,当他以为陆卓年终于要跟他说些什么的时候,陆卓年把烟蒂碾熄,随即扣上安全带道:“先回家。”   祁聿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你还抽烟。”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陆卓年直视着路况,看也不看他。   祁聿终于确定陆卓年生气了,他心不在焉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喊他:“陆卓年……”   陆卓年按了按喇叭,一下把祁聿的话给盖过去了,他像是才意识到祁聿刚刚是要说话的,重复道:“有话回家再说。”   祁聿便也跟着彻底沉默了。   两人间的气氛算不上好。陆卓年停好了车,等祁聿先下车,走在前面,他才默默地跟在后头。   一进门,先撞上来的是正在工作的扫地机器人,它按照自己设定的程序慢慢挪到了门口,感觉前方突然出现了障碍物,又乖乖地转了个方向。从前陆卓年闲得无聊,就喜欢去堵它,这会儿却直接把它关了,从它身上跨过去。祁聿回头看了一眼,扫地机器人安安静静地停在原地不动了,他便也一下子失了方向似的,不知道该先做什么,只是立在客厅里,把视线转到陆卓年身上。   陆卓年接了一个电话,嗯了几声,把电话挂掉,见祁聿正望着他,就解释道:“唐辛维。”   “哦。”祁聿点点头,一时收敛了自己的视线,过会儿又落到陆卓年的身上,“今天谢谢你。”说完便半垂下头,像是不好意思了。   陆卓年顿了顿,刚想说话,忽然走过去,伸出一只手把祁聿的头发拨开,祁聿被他这动作弄得被迫稍稍抬起了头,陆卓年心里那口堵着半天舒不出去的气一下子就软了:“怎么眼睛还红了?”他自己是很无奈的,问话时好似真的叹了一口气出来,又轻又柔,落在祁聿的鼻尖上,引得人更加发酸。   祁聿抿着唇微笑,眼睛都刻意弯成浅浅的月牙状,不肯承认:“没有吧。”   “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陆卓年问。   祁聿还没回答,陆卓年的手机先响了,他不怎么耐烦地拿出来看了一眼,是陆展霆的电话,不得不接了。   陆展霆问:“你们没上飞机,跑到祁家去了?”   “出了点事。”陆卓年刚说四个字,陆展霆就道:“我之前跟你说了什么,你是不是都没听进去?你什么时候能……”   陆卓年打断他:“爸爸!你现在在发火是吗?”   “我很平静,没有发火!”   “我认为你还是需要好好地再冷静一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已经做了,但我恐怕接下来你可能会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陆卓年的应对堪称冷静,但祁聿担心陆展霆会被他激得更加生气,不由得拿手碰了碰陆卓年的手臂,示意自己来解释一下。陆卓年看都没看,直接把他的手攥在手里,继续道:“我很爱我哥哥,但我不希望每当这种时候就听见你提起他的名字。”   听见这句话时,祁聿说不上来那一瞬间是什么感觉,陆卓年是很平静的,但祁聿却莫名地慌。   陆展霆也没料到陆卓年会说出这样的话,一下子被噎住了,干巴巴道:“你这是对你爸爸说话的态度吗?你是爸爸还是我是爸爸?”   但他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说:“我管不了你了,行。你给我回来,我不跟你说,我叫你爷爷来教训你!”   陆卓年看着祁聿,嘴里说:“什么时候回去得看情况,再说爷爷忙得很,也不一定有空,我自己跟爷爷联系吧,挂了。”他果然挂了电话,还顺手关了机,抬手一抛,手机便落到了沙发上,他好专心致志地看着祁聿,说:“继续。”   祁聿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望着他。   “刚才,从祁家出来的时候,你想跟我说什么?”   祁聿咬了咬唇,道:“我想说,不管怎么样,等这件事情过了,我们就离婚吧。” 第三十八章   陆卓年静了片刻,问:“为什么?”   “你也看到了,跟我结婚并不会增进陆家跟祁家的关系,反而会带来麻烦。”祁聿温和地笑了笑,“我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商业联姻对象。”   陆卓年说:“你跟我求婚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求婚”两个字用在这里似乎并不算恰当,祁聿自己默默地消化了一会儿这种不适的诡异感,没有作声,只是说:“对不起。”   “我怎么有种被始乱终弃的感觉。”陆卓年笑道,其实他内心一点都不想笑,甚至有点想把祁聿弄哭,终究还是舍不得,“这是建议,还是你单方面的决定?”他斯斯文文地问。   祁聿似乎已经预见了他的答案,为此心跳如鼓,声音反而愈发地轻:“……当然是建议。”   “那我不同意。”陆卓年回答得干脆利落,“你还有别的建议吗?”   祁聿望着他,问:“为什么?”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如果跟你结婚的是我哥哥,你还会提出离婚吗?”   祁聿一愣,但陆卓年的神情却很认真,他想起刚才陆卓年跟他父亲说的话,很敏感地意识到,其实陆卓年并不是那么自信的。   “需要想那么久吗?”陆卓年轻笑着问。   祁聿仍是沉默,似乎的确有些为难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问:“可以喝一点酒吗?”   陆卓年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你想喝酒?”   祁聿点点头,“嗯”了一声儿。   “这个问题这么难回答吗?还要喝酒?”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回忆起祁聿上次喝醉了的模样,陆卓年不可避免地心动了,他甚至分出了一部分注意力想他的手机刚刚被扔到了沙发的那个角落里,并开始思考要怎么把祁聿喝醉的样子录下来,“你要不要这么认真,祁老师?”   祁聿望着他,好像一次无声的反问,陆卓年立刻说:“好好好,应该认真应该认真。”祁聿太压抑自己了,喝点酒也好,人总需要释放的机会。   正好这会儿也没吃饭,由于之前准备出门,冰箱里清得一干二净,于是两个原本正在讨论离婚问题的人,点了外卖,开了瓶酒,面对面地坐着,开始碰杯。   一拿起酒杯,祁聿看起来就是一副很天真的样子,竟然说:“我喝就可以了。”   陆卓年笑他:“哪有一个人喝酒的。一个人喝酒,酒是苦的。”   “酒本来就是苦的。”祁聿想了想,又补充道,“上次在那里喝的酒没有那么苦。”   “在哪里?”陆卓年原本只是随口一问,但见祁聿不说话了,立刻便反应了过来,是上次给他点的那杯果酒。他看着祁聿的样子,又有点担心,说:“要不兑点雪碧喝吧?”   “不用。”祁聿已经举起了杯子,自顾自地开始喝了。   他喝酒时习惯微微皱着眉,这个人连皱眉的动作都是很斯文秀气的,抬起下巴时,露出修长漂亮的脖颈,吞咽的动作便尤其明显。他总要等吞咽下去了之后才把眼睛睁开,一睁开,就正对着陆卓年,面上还残留着一点不适应的感觉,好像眼睛里的雾气都被逼出来了,显得眼睛又乌亮又湿润。连嘴唇也被抿红了,咽下酒之后总要微微张开一点,好等那股酒劲散出去,不然太冲狠了,眉头又要皱起来了。   陆卓年放在桌上的手开始不自觉地敲击桌面,他听见自己说:“慢点喝。”   其实祁聿喝得根本不快,他也怕自己喝过了头,反而要出丑。   但当一个人真的怀抱着醉酒的目的去喝酒时,醉酒就显得尤为困难,酒还是一样的难喝,祁聿却总觉得自己酒量变好了,怎么喝了这么多了,那些话还堵得结结实实的,说不出口。   他有点着急了,犹豫之下,皱着眉咽了一大口酒。   陆卓年在对面看笑了,问他:“祁老师,是不是喝醉了?”   “没有。”祁聿晃了晃自己的杯子,有些疑惑,“这个酒度数很低吗?”   陆卓年没想到就祁聿这个酒量,还有嫌度数低的时候,当即又笑了。   祁聿看见他笑了,犹豫了一下,问:“你刚才是不是生气了?”   陆卓年望着他,悠悠道:“你觉得我为什么要生气?”   祁聿摩挲着自己的酒杯,低头道:“对不起。”说完,他饮了一口酒,然后又说:“谢谢你。”   还没等陆卓年回应,他便含着点歉意地笑了,说:“我知道你很不喜欢这两句话,但我……我是很认真的。”他的脸上,显出了一种很怅然的神色,“是我做错了。”   似乎是某种情绪涌上来,祁聿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把酒杯推开,警惕地说:“我不能再喝了。”   “你醉了吗?”   祁聿不说话,只是抿着唇摇头。   “你过来,我看看你是不是醉了。”   祁聿度量了一下自己跟对面那人的距离,双手抵着桌子,非常没有安全感地再度摇了摇头,说:“不。”   陆卓年挑了挑眉,顿时觉得跟前这桌子非常碍事,干脆站起身来,自己走到祁聿身边去,说:“我看看,难受吗?”   祁聿见陆卓年坐到了自己旁边,就跟他说:“你真的很好,特别特别好。”   陆卓年一顿,笑道:“怎么了,真的喝醉了?”   “你难过的时候,对别人也是笑的,生气的时候,也是温柔的。”祁聿轻声说着,然而陆卓年要靠近他的时候,他却不自然地往旁边躲。   陆卓年干脆把手放下去,说:“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不是……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可以一直这么好。”   陆卓年不说话了,就一直看着祁聿,然后听他说:“从小到大,一直都这么好。”   “什么从小到大,”陆卓年失笑道,“你见过我小时候吗?招猫逗狗,撵鸡追鸭的,祁老师,就你这样,你见了我都能给你吓哭了,我现在是从良了……”   他见祁聿居然真的哭了,一下就慌了,“哎哎哎,你……”   祁聿忽然站起来,转身就走了,把陆卓年吓了一跳,以为他不好意思叫自己瞧见,只好跟在后头。结果见祁聿跑到自己卧室里,翻了半天,翻了个饭盒出来,推到陆卓年手上,说:“还给你。”   陆卓年一看,这饭盒有点眼熟,再一瞧,贴着陆卓华的名签,心跳未免停了一拍,喃喃道:“这是我哥的……卧槽,你等等!”   他想起来自己读书那会儿,见义勇为,阻止了一场校园凌霸事件。   陆卓华有一个毛病,他非常挑食,所以从来不吃学校食堂的饭菜,要家里的阿姨特地照他的口味做好了给他送到学校去。陆卓年倒是不挑食,但既然做了哥哥的,再做一份他的也就是顺便的事儿。兄弟两个用一样的饭盒,贴着名签以示区别,这是从两兄弟上学起就有的规矩了。陆卓华的那份儿没有葱姜蒜香菜芹菜等一切他拒绝入口的东西,但陆卓年这份儿就百无禁忌。   有一回阿姨给错了饭盒,陆卓年倒是无所谓,但陆卓华拿了陆卓年的饭盒,肯定吃不下饭,于是他就打算去高中部找自己哥哥把饭盒换回来。   他懒得走大门,决定直接走直线,爬墙翻过去。那一块儿向来人迹罕至,又是吃饭的点,没什么被逮到的风险,但没想到的是,这一天碰巧也有人看中了那块儿地方,围了许多人。   一开始,陆卓年以为是在学校里有人打群架,顿时起了兴趣,偷偷猫过去预备瞧瞧热闹,结果走近一看,是一群人欺负一个,顿时不高兴了。   这么多人,他也打不过,于是灵机一动,把手机掏出来对着那群人摄像,一边靠近一边虚张声势对着手机喊:“主任,你看看啊!主任,就这些人,一个个可都看清楚了吧?什么,看不清?那我走近点,好好好,我不晃手机,你可等等啊,走近点就能看清了。”   他一口一个主任喊得特别大声,那些人以为他真在跟教导主任打视频电话,一个个慌了,遮脸的遮脸,躲闪的躲闪,最后领头的见形势不对,连狠话也不敢撂,捂着脸跟自己的兄弟们跑了。   陆卓年演戏演全套,着急地大喊:“哎!主任,他们跑了!我还没拍清楚呢!”他一边演着,见人是真的跑光了,连忙去扶那个被欺负的小男生,“哎,你怎么样啊?”   那人蹲在原地,被他一碰,站起来的时候就哭了,陆卓年一下子慌了:“别哭呀,他们已经跑啦,没事了没事了。”   “……我的饭撒了。”   陆卓年:“……”他低头看了看,的确撒了一地的饭,又见那人的确哭得挺可怜的,就把手里的饭盒给他,“不就一顿饭吗!我的给你,拿着拿着,别哭了,都是大老爷们儿,坚强点。”   那人拿着饭盒,果真不哭了,小声说谢谢。   陆卓年还记得后来他去蹭他哥的饭,他哥没饭吃,又把他给教训了一顿。   “不是……你……”陆卓年觉得不像,祁聿是那种饭撒在地上就能掉眼泪的小男生吗?但略回忆一下,好像又真的有几分像。这么个饭盒子他也能留这么多年,他不是暗恋我吧……陆卓年思绪一下子就乱得没边了,那当年这件事儿怎么没后续了呢?   没想到祁聿把饭盒给他后,说:“我不要了。”   陆卓年乱飞的思绪一下子又回来了。   时隔很久很久之后,他才知道,祁聿当时哭不是因为饭撒了,而是因为他去扶祁聿的时候,碰到了祁聿被打折的手,疼得哭了,却不跟他说,胡乱找了个理由。他知道之后简直心疼坏了,把祁聿的手捧起来亲了半天。   这会儿,他只是皱着眉瞪祁聿,质问道:“为什么又不要了?” 第三十九章   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把这个饭盒留了这么多年。   当时只是珍惜这份心意,觉得不好安置,于是洗干净了,放到抽屉里,没想到一放就是好几年。此时拿出来,似乎显得他早就怀抱着什么异样的情愫似的,他怕陆卓年难堪,于是很淡然地说:“本来就应该还给你的。”   陆卓年问:“那你当时怎么不还给我?”说不定还能发展出一段校园恋情,要是能引诱年轻时候的祁聿跟自己早恋,想想都觉得美妙得不行。他被祁家人欺负的时候,自己还能陪着他,不至于叫他一个人背负这么多的恶意长大,这么想,又觉得心疼起来,看着祁聿的目光都变得柔和了。   “当时,你哥哥提前被录取的消息全校都通报了,大家都说他不用参加高考,已经准备出国了……”祁聿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觉得自己有点傻气,于是努力地又微笑起来,眼眶却还泛着一点点红。   陆卓年觉得这个饭盒放在自己手上,像是很重很重似的,他问:“所以……你以为是我哥哥,所以才答应跟我哥哥订婚吗?”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对不起……”祁聿愧疚地低下了头。   陆卓年问:“为什么又要说对不起?”   “因为我自己过得不好,所以——”祁聿不得不停顿了一下,才能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至于显得失态,“所以才连累了你。”   以前祁聿提起过去的时候,那样风轻云淡,岁月静好,以至于陆卓年总觉得这个人无比柔韧,好像什么都伤害不了他。但直到此刻,他才真正要嘲笑自己的天真,哪有什么天生强大的灵魂,不过是因为脆弱的时候也无人问津罢了。然而甚至直到此刻,他还认为自己的脆弱是一种罪过,他以为自己本该坚强,坚强到足以一个人抵御一切。   他忽然很想抱抱这个人,于是问:“我想抱一抱你,可以吗?”   祁聿没说话。陆卓年伸出手看着他,他没动,陆卓年便靠近了一步,几乎紧挨着他。这种逐步与人贴近的感觉很陌生,好像空气中慢慢被什么东西挤满了,塞爆了,令祁聿感觉有点呼吸困难,大脑罢工,他依然没动,陆卓年便笑了,轻轻一环,两个人抱到了一起。一瞬间,祁聿好像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爆炸,无声无息,但所有的感觉都受到了波及,变得混乱而敏感起来。   抱了一会儿之后,陆卓年把手按到祁聿的胸口上,问他:“你的心跳得很快,你发现了吗?”   祁聿仍旧没有作声。   陆卓年继续问:“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祁聿终于开口道:“因为我喝醉了。”   陆卓年笑了笑,把祁聿的手抓着按到自己胸口上,问他:“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也跳得那么快?”   祁聿只好继续说:“因为你也醉了。”   忽然,陆卓年又说:“其实我不太认同你的答案。”祁聿没有说话,陆卓年便自顾自地给出了答案:“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喜欢你。”   祁聿望着陆卓年,陆卓年这会儿没有抱着他了,便抬起两只手定住他的脸,一瞬不瞬地直视着他,然后轻声问:“祁老师,你认同我的这个答案吗?”   此时祁聿的手依然放在陆卓年的胸膛上,他感受到陆卓年的心跳在自己的手掌之下,一下一下地跳动,就好像一下一下地往他手心里撞一样。他像是被惊到了,蓦然收回手。   “你怎么这么可爱,祁老师。”陆卓年笑了,“哎,完了,忘记带手机了。”   这一下子,祁聿又不知道陆卓年说的是真的还是闹着玩儿的了,他推开陆卓年:“别闹了。”   陆卓年一下子攥住他的手,也学着他的样子说:“对不起。”   “对于现在、在这里跟你告白的这件事情,我表示非常遗憾。我本来都看好了,这几天出现极光的几率很高,所以打算在冰岛看极光的时候跟你说的。你看现在,你又喝醉了,要是我说了你又不记得了,那我就要哭了。可是近期肯定去不了冰岛了,而且你看你都要跟我离婚了,所以呢,我现在有点犹豫,要么你帮我做个选择——冰岛你还想去吗?”   祁聿半晌说不出话,陆卓年就等着,直到等到祁聿说:“说好了要去的。”他才笑了,又装模作样道:“既然这样,那有一些事情,希望能得到你的配合。”   ——既然难免要同住一段时间,有些事情,希望能得到你的配合。   “我现在就想抱你,”陆卓年抱住祁聿,然后自然而然地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亲你,可能还有一些别的事情,希望你能够体谅一下。我知道你很慢热,可能不太适应,但我稍微有点等不及了。”   ——你可以不管家务,由我来负责,但是,也希望你能够体谅一下。我稍微有些洁癖。   祁聿不得不承认,陆卓年在这方面实在很有一套,故意照着他原来说过的话来堵他,让他丝毫无法拒绝。   如果祁聿没有喝醉的话,大概也就默认了,但他这会儿喝了酒,又被陆卓年这一套话说得熏熏然得更加厉害了,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死亡之题:“你之前到底交过多少对象?”   不管陆卓年交过对少对象,肯定没有遇到过祁聿这么刚的,当即愣了一下,柔声答道:“不多不少,刚刚好教会我怎么去爱,就遇到了你。如果你对我还算满意,那么我之前走过的所有弯路,就有意义。”   祁聿听了,低声说:“可是我一个也没有。”   陆卓年立刻道:“不要紧,我教你。”说完也不敢再瞎撩了,干干脆脆地把人揽到跟前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吻上去——他被祁聿“打”惯了,也养成了下意识的反应,怕祁聿反手就是一下。   好在这一次祁聿没有动。   陆卓年不敢太急切,只是轻轻地触碰着祁聿的嘴唇,等确定祁聿没有反感之后,才试着含住一边的嘴唇,拿舌尖轻轻地舔。祁聿以为两人双唇相碰就是全部了,这一下猝不及防,顿时浑身发麻,腰都软了,这才发现陆卓年的手不知何时扣到了他的腰上,此时正好托住他,将两人拉得更贴近了些。   这种时候,最要紧的反倒不是技巧,对方的体温、气息、心跳,全部变成最有力的催化剂,令人稀里糊涂、晕头转向,一步一步瓦解了心防。祁聿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杯红酒,被人摇晃、轻嗅,然后一口口地啜饮,沾湿对方的嘴唇,浸透对方的舌头,然后划入喉咙……   他自己已是一团酒意,只好勾着人陪他一起醉。   “陆卓年……”   “你是不是该换个称呼?”   “换什么?”   “比如叫我老公。”   低声说话时,两人仍是密密地吻着,呼吸交炽,结果听到“老公”两个字,祁聿一下子笑了,这才算分开,两人鼻尖抵着鼻尖,已经是陆卓年此时能够容忍的最远的距离。   祁聿非要学俞薇喊他:“年年。”   陆卓年佯作生气的样子,要去咬祁聿的鼻尖,祁聿往后躲,陆卓年就去咬他的下巴,轻轻的。祁聿一颤,于是两人又互相吮吻起来。   此前从未有谁光是接吻就能令陆卓年觉得如此满足,但两个大男人,黏在一起亲了半天,一点反应都没有是不可能的。两人原本就在床边上,祁聿被陆卓年有意识地带着,稍微挪动一下,转眼就被压到了床上。   甚至过了好一会儿,祁聿才反应过来,恍惚地想,这是不是太快了。他都记不清两个人怎么就到了这一步,难免有些无所适从,陆卓年碰他的时候,他在慌乱之下,一下子翻过身来,骑到陆卓年身上,呼吸不匀地皱着眉看他。   陆卓年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有种终于还是来了的感觉,伸手去拉祁聿,说:“不做什么,就睡一觉,昨晚没睡好。你喝了酒,头不晕吗?来,陪我睡一会儿。”   其实祁聿没有想那么多,他这会儿脑子的确是半晕乎的状态,假如陆卓年非要做些什么,他不一定会拒绝。但陆卓年这么说了,他便将信将疑地躺下去,两人抱在一起,静静地亲了一会儿。   祁聿突然道:“我没有洗澡。”然后就挣扎起来,要先洗澡。   陆卓年眼睛都闭上了,可不想再折腾,便先亲了亲他,一边把手往下滑,一边哄他:“不要紧,你先把眼睛闭上,待会儿一起洗。”   祁聿一向清心寡欲,连自渎都少,一下子懵了,绷得像小虾米一样,晕晕乎乎地让陆卓年帮他弄出来。   等再睁眼,天都黑透了,陆卓年补够了觉,转头见祁聿还在睡,不知怎么心里涌出一种欣喜又满足的感觉,情不自禁地吻了吻他的额头。想到楼下餐厅的残羹冷炙还摆在那儿,怕祁聿醒了之后不舒服,便动作轻柔地下了床,去楼下收拾残局。 第四十章   这是祁聿第二次醉酒,醒了之后非常不舒服,尤其想到自己澡也没洗,衣服也没换就上了床,而且还被不清不楚地做了点不太干净的事情……他把自己锁在浴室里整整一个钟头才出来,结果发现床单被罩都已经换了新的,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扯扯被角。其实被子铺得很平整,没什么需要整理的,祁聿只是一时空了下来,无意识地做了点小动作来掩盖自己出神的状态。   外头天已经黑了,房里处处亮着灯,他从二楼走到一楼,陆卓年正在餐厅里把外卖装盘,背影冲着他。忽然之间,他产生了一种迟疑,好像再往前走一步都需格外小心。有个词叫近乡情怯,但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这会儿的情绪该叫什么。   陆卓年回过身来,手里的动作仍没停,自然而然地跟他打招呼:“洗完了?”   “嗯,”祁聿慢慢走过去,佯作去看桌面上的东西,“怎么又点外卖?”   陆卓年对吃的总是格外上心,即使是点的外卖,也要像模像样地摆在盘子里,他一边弄一边说:“这几天你不要做饭了,明天我们回家去吃,然后到爷爷那儿蹭几天,怎么样?”   陆老爷子住在郊区的一所疗养院里,几乎是半田园式的生活,祁聿跟陆卓年去过一两回,每次都在旁边看陆老爷子跟陆卓年两个上山下地的,玩儿得不亦乐乎。但陆卓年少有空闲,因此每次几乎是不到半天功夫就回来了。   祁聿把袖子挽起来,预备搭把手,问:“爷爷过年也不回来,还住在郊区那边吗?”   “咱们过去陪他,他回来干嘛?”陆卓年朝祁聿笑了一下,见祁聿在挽袖子,就凑过去亲了他一口,动作非常自然,说:“行了,马上就好了,过去坐着吧。”   祁聿面上端着的若无其事顿时被击得粉碎,不可避免地红了脸,接下来全程保持着异样的沉默。陆卓年好像没有发现似的,一切照旧,等祁聿见他一个人把桌子收好了,擦干净了,准备去厨房里洗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全程坐着什么都没干,而陆卓年则勤快得有些不正常。   他回过神来,立刻站起来跟在陆卓年身后说:“我来吧。”   “不是叫你去坐着吗。”陆卓年把碗盘一个个码进洗碗机里,回过身见祁聿还立在那儿,又抱着他亲了一下,亲完了也没撒手,还望着他笑,祁聿这下不好再装鹌鹑了,低声说:“你手还没洗呢。”   陆卓年说:“没事,没碰到你。”说着向祁聿展示了一下,自己完全只是胳膊挨着了他,然后乖乖去洗手,每根手指头都搓到位,指甲缝也不放过,还叫祁聿看,“洗干净了吧?”   祁聿被他逗笑了,陆卓年趁势问:“有奖励吗?”   “你要什么奖励?”其实祁聿有些紧张,他不惯于跟人这么亲密,只是因为这人是陆卓年,才一直容忍着将紧绷的感觉压下去。   没想到陆卓年摊开一只手掌道:“牵个手吧?”   祁聿一下子放松了,面上却忍不住道:“湿的。”   陆卓年挑眉,还没说话呢,祁聿已经将手放到了他的掌心里,陆卓年一下子攥住,笑开了。   下午两人都睡了一大觉,这会儿反而睡不着了,于是商量着找了一部电影来看,挑了半天,陆卓年才选中一部经典的文艺爱情片,灯全关了,两个人窝在沙发上。   准确来说,祁聿是坐得很板正的,奈何陆卓年不太配合,非要坚持牵着手。片子里氛围烘托得太好,看的两个人又牵着手,水渍慢慢被两人的体温烘干,人也慢慢地黏到一起去,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才算祁聿第一次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感知他与陆卓年关系的转变,没了酒精作用,这会儿又多了些紧张和顾虑,心跳如鼓,总疑心自己要出丑。   陆卓年却不知道他那么多心绪,只顾埋在祁聿的脖颈间,顺着他的肩窝往上啄吻,鼻间萦绕的全是洗完澡之后清新的香气,这种味道陆卓年很熟悉,但从未如此时此刻这般清晰,且令人沉迷。   这会儿电影都在放片尾了,但两个人缠绵正炽,完全没有注意。   陆卓年含住祁聿的耳垂,然后轻轻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祁聿原本脑子都是空白的,听清楚之后不由得一僵,陆卓年立刻领悟了他的反应,贴着祁聿的耳廓笑了,说:“祁老师,你知道我们结婚已经多久了吗?”   祁聿顿时不说话了,等陆卓年的手都伸到不该伸的地方去了,他才忍不住阻止他的动作:“我还……还没有研究过。”   “这种事情不需要研究。”陆卓年的行动异常坚决,相比之下,祁聿的阻止就显得太不坚决了,轻轻松松地丧失了效力。   但祁聿言语上仍旧坚持着:“会让你不舒服的。”   陆卓年感觉自己的心都被他掰碎了融在这句话里了,于是先含着他的唇舌把自己的心凑完整了,才抵着他的鼻尖道:“不会的,小聿,你看着我,看着我就够了……我会让你很舒服的……”   等事后,祁聿才想起来问陆卓年:“家里一直有这些东西吗?”   陆卓年努力将自己的一点得意隐藏起来,坦白道:“没有,点外卖的时候一起买的。”   祁聿:“……”真是信了他睡不着就一起来看电影的鬼话。   第二天,两个人在同一张床上醒来,一起洗漱,吃早餐,然后开车到陆家去。   陆卓年一早跟俞薇打了招呼,俞薇又抓着陆展霆耳提面命了一晚上,等他们进门时,气氛尤其融洽。只是陆老爷子身边跟着一个小少年,祁聿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感觉到陆卓年的状态有一瞬间不对劲,便偏头去看他,陆卓年说:“这是我哥救的那个男孩儿。”   祁聿再去看那个少年,就明白他是谁了。当年他偷了陆卓华的钱包,跑的时候掉进水里,也是一个大冬天,陆卓华为了救他跳进水里,自己却没了性命。   陆老爷子说:“小孩儿在我那儿守了几天了,昨天给我抓着了。无父无母的,瞧他还算有点良心,就留着一起过个年吧。”   小男孩儿长得很瘦,站在陆老爷子身边,与陆卓年跟祁聿对视时显得有些怯懦,小声说:“新年好。”   陆卓年一时没说话,祁聿想起陆卓年昨天握着自己的手,此时便无声地握住陆卓年的手,微笑对小男孩儿道:“新年好。”   小男孩儿瞧了瞧他,又瞧了瞧没吭声的陆卓年,低下头去。   陆展霆和俞薇都没说话,祁聿感觉陆卓年紧紧反握住了自己的手,才听见他说:“挺好的。”   祁聿一下子松了口气。   两人先给陆老爷子拜年,陆老爷子一人给了一封红包,又给陆展霆跟俞薇拜年,同样得了红包。祁聿这才想起来,自己居然没有准备礼物,不由得趁长辈们没注意的时候,扯了扯陆卓年的手,在他耳边小声说话,然后问怎么办。   陆卓年说:“不要紧,每年都是这样的。”   祁聿仍是不安。   陆卓年故意打岔,把手放到祁聿的肚子上,说:“新年礼物不是已经在这儿了吗?”   祁聿一时没理解到位,陆卓年继续道:“你待会儿假装吐一下,他们就什么都明白了,肯定高兴得不得了——嗷!”祁聿忍不住敲了他一下,陆卓年立刻把手缩回来,愁眉苦脸地摸了半天,“痛死了。”   然而再去看祁聿,发现他似乎是害羞了,面上却板得严严正正的,说:“不要胡说。”   陆卓年没忍住,凑上去亲了一口。   俞薇本来发现小两口不见了,回过头来准备看一看两人干什么呢,结果一看立马转身溜了,蹑手蹑脚地飞奔去找陆展霆。   “老公!年年跟小聿,他们两个在一起了!”俞薇很激动。   陆展霆不明所以,道:“你说什么呢?”   “年年跟小聿呀!”俞薇转来转去地想了半天,“哎呀,肯定是这次年年去祁家帮小聿撑腰,小聿一高兴,哎,就以身相许了。”   陆展霆不得不提醒自己的妻子:“他们两个已经结婚很久了。”   俞薇拍了陆展霆一巴掌,说:“你懂什么呀,你个木头疙瘩,不如年年一半贴心。我昨天跟你说的话你可给我记住了啊,年轻人的事,他们自己解决,你别插手。你都快退休了,你还能管几年?你学学爸。”   陆展霆听到这里,不得不反驳了:“我离法定退休年龄还有十年呢。”   但俞薇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上面了,她叨咕着:“是不是可以赶紧准备婚礼了?他们俩结婚到现在,还没办酒呢。我好多小姐妹都问我来着。”   “你刚刚还叫我别多管。”陆展霆面无表情道。   俞薇:“对,我找年年商量去。”说完果真走了。   陆展霆:“……”   陆老爷子此前一直默不作声,等儿媳妇儿走了,才抬头瞥了自己儿子一眼,悠悠道:“要不跟我一起住几天,提前感受一下退休的生活?”   陆展霆:“……” 第四十一章   跟陆老爷子一起过来的小男孩儿似乎犹豫了很久,小声说:“我去厨房帮忙。”   今天做饭做得早,阿姨做完了这一餐,也要回家过年了,这是小男孩儿早就听到了的。他别的不会,打打下手还是没问题的。   但陆展霆闻言皱了眉,还没说话,陆老爷子已经开了口:“去吧。”   “哎!”小男孩儿似乎有些高兴,可也不敢放肆,仍是畏畏缩缩地溜出了客厅。   陆展霆这才开口道:“爸。”   陆老爷子知道他要说什么,就说:“小孩儿虽没读过书,又长在那样的环境里,却还知道点道义。你让他去,心里轻省些。卓华他……也不算白白牺牲,起码救了一窝孩子出来,真正救的这个也记着他的好。”谈到这个,陆老爷子也免不了叹气,望着前方半晌都没有动一下。   当年陆卓华的事牵扯出一个拐卖儿童偷盗的犯罪窝点,这个组织在全国各地流窜犯罪,形成了强大的犯罪网,以拐卖儿童为主。经此一役,虽没能彻底抓捕道所有犯罪分子,但也抓了不少人,救出不少人。陆家原本只是想要一个交代,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发展,干脆捐了一大笔钱,帮助政府安置这些受害者,权当给长子积福。小男孩儿算是幸运的,不仅捡回了一条命,还在陆家的帮助下找到了家人,回家的车票都是陆家出的钱。   但不知怎么,隔了两年,他又回来了,在疗养院附近流连,年根底下,正是小偷小摸最猖狂的时候,差点被保镖当成小偷给抓起来。看他的确是个孩子模样,又瘦弱可怜,才作罢了,听他说是为了姓陆的老爷爷来的,便把他送到了陆老爷子跟前,叫陆老爷子留下了。   陆老爷子问他,他只说自己没有家了,小命一条,干脆用来报恩算了。要是陆家叫他死,他给陆卓华偿命也行。见他小小年纪却一副光棍样儿,陆老爷子面上没作声,私底下已经叫人去打探情况。   “那也不能叫他到我们家做这做那的,像什么样子。”陆展霆想起小男孩儿瘦弱伶仃的样子,皱着的眉头就没法舒展开,“他家里人要是真没了,就把他送到学校去,好歹学一点东西。”   即使小男孩儿看上去怯懦得很,但陆展霆却看出他身上摸爬滚打出来的野性仍然还在,他垂着头、缩着肩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是活泛的,警惕敏感,跟温柔乡里长出来的普通孩子不一样。   小男孩儿撞到了兰嫂,小声问:“有什么活儿吗?我可以帮忙。”瞧着兰嫂的神色,又飞快补了句:“陆爷爷同意我来的。”   这下兰嫂不知道说什么拒绝的话了,正为难时,祁聿走过来,也说:“兰嫂,新年好。我看看有什么菜,我来做,你们早点回去过年吧。”   兰嫂笑道:“你们两个是商量好的?怎么,看不起我呀?知道我拿多少工资吗,行啦行啦,要实在没事儿呀,就去给那花儿浇浇水也行。”她干脆一起拒绝了。   祁聿不由得跟小男孩两个对视一眼,场面显得有些尴尬,祁聿先微笑道:“你好。”   小男孩儿一下子缩了肩膀,垂下头去,蚊子一样哼哼:“你……你好。”似乎是很不习惯这样跟人说话的方式。   他偷偷瞄了兰嫂一眼,见兰嫂已进厨房里去了,便有点懊恼。要不是祁聿拦在这里,他就磨上去了。但祁聿文质彬彬,看上去跟陆卓华太像了,他有些害怕,又忍不住多瞧几眼。   祁聿发现他在看自己了,也不好走掉,就说:“我叫祁聿,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没有名字。”小男孩儿也不是真的没有名字,从前被人锢在贼窝里的时候,大家都喊他“招子”,因为他眼睛很大,又圆又亮,像小动物,所以也有人叫他“狗招子”,起到一种类似于连名带姓的效果。但这名字他说不出口,便不说了。   祁聿微微有些讶异:“抱歉。”   他一道歉,小男孩儿反而跟受了惊吓似的,忙说:“不不,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越说对不起,整个人越要缩成一团,看上去更小了。   祁聿抿紧了唇,想学陆卓年常做的那样,伸手去摸摸他的头,心里转了几转,始终还是没有,只说:“没事,你别怕。”   陆卓年跟俞薇说了几句话,满足了一下俞薇的期待。俞薇说是可以办婚礼了,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当然不可能说办就办。况且网上那点舆论还没消干净,虽说不至于影响什么,也不必要硬撞到枪口上去,徒增事端。   说完了,正找祁聿呢,见他们两个在这儿对峙着,就问:“干嘛呢?”   祁聿见到陆卓年,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解释说:“我和他都想帮忙做点事,兰嫂不让。”   于是陆卓年看了小男孩儿一眼,再去看祁聿,笑道:“在这个家里,兰嫂的地位是抢不走的。走走走,闲着没事儿打游戏去。”他一只手揽着祁聿的腰,另一只手顿了顿,最终搁到小男孩儿背上,将他们两个一起往前推着走。   小男孩儿惊得直躲,说:“我去浇水,兰嫂刚刚让我给花浇水。”说完就蹿去找水壶了。   陆卓年发现祁聿一直没说话,便问他:“怎么了?”   祁聿望着他笑了笑:“没事。”   两人正在楼梯上,陆卓年闻言便不走了,两只手搭在扶手上,把祁聿锢在中间,直直地望着他,说:“那就是想我了。”   以前陆卓年也会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但不会如此肆无忌惮。可自从两人亲密过后,陆卓年便像是解除了封印一样,有时候张口就来的话让祁聿接都没法儿接。   “你以后会总这样吗?”   “什么样?”   祁聿示意了一下两人的状态,说:“这样。”   陆卓年笑了,身子更贴近了一点,问:“那你以后也总这样吗?”   这下轮到祁聿问:“什么样?”   陆卓年学着祁聿的样子,说:“没事,没关系,不要紧,不疼……”   开始还比较正经,越到后来越歪,祁聿慌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很严肃地看着他,像是指望他能从自己的眼神中认识到错误。见陆卓年一副乖巧的样子,祁聿才慢慢松了手,听陆卓年叹了一口气:“行吧。”   “你瞪我就瞪我,总是红着耳朵算怎么回事呢?那我怎么受得了。”他自怨自艾一般,说着还伸手来揉祁聿的耳朵,祁聿隔开他的手,他仿佛也早有所知似的,整个人凑上去,在祁聿耳朵边故意用气音说了一句:“太可爱啦。”   祁聿简直无奈极了:“不要在这里……”   陆卓年眼睛一亮,道:“那去我房间!”   “我是说不要在这里,这样……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陆卓年无辜道:“我们不是本来就要去我房间打游戏的吗?”   祁聿:“……”   陆卓年像是终于调戏够了,恢复了正常的样子,说:“你高不高兴,都要告诉我,因为我能看得出来,但不能保证自己每一次都能猜对原因。”   其实祁聿知道陆卓年是什么意思,但有些行事习惯终究不是一时半刻能够自己改过来的,陆卓年看他的视线很认真,又很温柔,在这样的注视中,祁聿很快开始检讨自己,含糊道:“我觉得那个小男孩儿跟我有点像。”   陆卓年脑海中首先呈现的是那副瘦弱的小豆芽样儿,总垂着头,畏畏缩缩的,也看不清脸,哪像祁聿,时刻都挺直了脊背,面带微笑,立刻反驳道:“哪里像。”   祁聿没解释,甚至没有坚持,只是说:“可能是我想多了吧。”说着,他微微笑了一下。   “可是不管是不是多想,你愿意跟我说,我觉得自己又更喜欢你了。”陆卓年微笑着,吻了吻他的额头。   大概是因此,陆卓年开始忍不住观察小男孩儿,吃饭时没事就盯着人看,左看右看,都觉得这两个人完全不一样。祁聿虽然跟祁家关系不好,但的的确确受祁家影响颇多,行为举止端方持礼。可小男孩儿呢,他简直是另外一个极端,即使一直小心翼翼的,也免不了筷子磕了碗,碗磕了桌子。   但小男孩儿是极其敏感的,他感觉到陆卓年一直在看自己,紧张得不行,手底下叮叮咣咣磕得更厉害了。他喉间发干,想喝水,结果一杯饮料没拿好,转眼就泼了出去,顺着桌面往下流。   小男孩儿立刻跳起来,慌忙拿袖子去擦:“对不起对不起!”   “呀,这孩子,没事的,怎么拿衣服去擦呀。”   小男孩儿立刻又抬起了手,望了眼自己湿哒哒的袖子,不知所措,重复道:“对不起……”   祁聿给小男孩儿递纸巾擦手的时候,陆卓年慢慢皱了眉,说:“去换件衣服。”他站起身来,示意男孩儿跟上。男孩儿原本就怕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直到陆卓年说:“过来。”才不得不揣着湿哒哒的袖子跟上去——他怕水滴到了地板上。   兄弟俩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俞薇都留着,定期整理,陆卓年便找了一套初中的校服给他穿。小男孩儿脱了衣服更显瘦小,陆卓年忍不住问:“你几岁了?”   “十……十六岁。”   陆卓年的校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有些不安地左右弄弄,小声说:“谢谢。”   忽然之间,陆卓年感觉自己说不出话了。   好像也曾经有这么一个人,穿着不成样子的校服,低声跟他说谢谢。 第四十二章   俞薇有些不放心:“年年他……”   陆老爷子伸筷子夹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没事儿。”他是完全不当一回事的口气,年纪大了,很多事就不太放在眼里了。   祁聿也说:“没事的,妈妈。”相比之下,同样一句话,祁聿就显得更有说服力一些,俞薇像是获得了一些安慰的样子,神色舒展了很多。   在俞薇看来,陆卓年始终还是孩子,当年的事情,他们甚至没有让陆卓年参与太多,因此怕陆卓年会对小孩儿有想法,过不去那个坎儿。但是当祁聿以陆卓年伴侣的身份坐在这里出声安慰她的时候,俞薇才真正地感觉,陆卓年是个成年人了,他应该会妥善地处理自己的情绪。   男人天生没有女人这样纤细敏感的想法,陆展霆甚至说:“瞎担心什么呢。”   陆老爷子则默默地把花生米吐出来,抱怨道:“没炖烂。”吐完之后才意识到什么,瞧了祁聿一眼。祁聿坐得端正,一手虚扶着碗,低头时,背也是直直的。   陆展霆提醒道:“爸,那是花生米。”   “我能不知道是花生米吗?”陆老爷子一边嘟囔着,一边抽了张餐巾纸,把那颗坚贞不屈的花生米随便包了一下,丢到垃圾桶里,并轻咳一声,假装无事发生过。   老爷子年纪大了,有些食物嚼不烂了,但总也不服输似的,忍不住挑战着试一试,顽童一样。   俞薇就在旁边笑,陆展霆也一脸无奈。   陆卓年不在,祁聿尚且不能很好地融入到这样的情景中,便只是停了会儿筷子,等俞薇也不笑了,陆展霆跟老爷子又说起了别的话题,祁聿才又继续低头分解自己碗里的鱼丸。一颗白花花的鱼丸要用筷子夹断成四份,然后不紧不慢地、一口一口送进嘴里。   陆老爷子在旁边暗暗观察着,忍不住咂舌,觉得祁家人教养好是好,但这吃饭也未免太秀气了,这得吃到什么时候才能吃饱。   但其实这会儿祁聿有些心不在焉,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开始思念陆卓年了。   好在没一会儿,陆卓年就领着小男孩儿下来了。只见他随意地把手揣在兜里,步子也迈得懒散——祁聿一辈子都不会像这样走路,但看陆卓年这样走过来,却觉得好看。   陆卓年坐到祁聿旁边,顺手摸了把祁聿的脑袋,问他:“好吃吗?”   祁聿不明所以,说:“好吃。”   “那多吃一点。”   祁聿:“哦。”他总觉得陆卓年怪怪的,又疑心是自己想多了,好像他平时就是这样,只好匆匆把头埋得低了一点。   俞薇打量小男孩儿,忍不住问陆卓年:“这是你初中的衣服吧?”   陆卓年看了一眼,说:“嗯,小孩儿太瘦了——你也多吃点。”于是冲着小男孩儿说了同样一句话。   小男孩儿两只手捧起碗,小声地:“哦。”然后连忙拿起筷子往嘴里填饭。   陆卓年坐在祁聿跟小男孩儿中间,忽然就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小男孩儿感觉到陆卓年没再打量自己了,甚至一眼也没往这边扫过,也很紧张,怕自己说的谎话被他看出来了,一顿饭吃得忐忐忑忑的,只知道拼命往嘴里扒,最后才发现自己撑得太过了,一个接一个地打嗝,一打就感觉肚子撑得更难受了。   陆老爷子很老道地指挥他去溜溜,又叫祁聿陪自己下棋,陆卓年说:“祁聿不会下棋。”   “你不会下棋吗?”陆老爷子棋盘都摆出来了,闻言,疑惑地望着祁聿。   祁聿只好微笑道:“不太会。”   陆老爷子刚想说没事,陆卓年立刻道:“叫爸陪你下吧,妈在旁边当裁判。祁聿,走,陪我打游戏去。”说着就要把祁聿拽走。   陆展霆习惯性地批评道:“这么大的人了,就知道打游戏。”   俞薇连忙出来打圆场:“去吧去吧。大过年的,打个游戏怎么了?”   陆老爷子的眼神溜了一圈儿,最后定在自己儿子身上:“不懂事。”   陆展霆:“……”   祁聿其实也是很疑惑的,陆卓年有这么喜欢打游戏吗,他们吃饭前还在打游戏,这会儿又要打游戏?但他没作声,被陆卓年拉着走了。   结果半道上,卫凌风打电话过来了。陆卓年看到来电人的时候跟祁聿说:“卫凌风居然也知道要打电话拜年了,长大了长大了。”   陆卓年以为互相寒暄一下就完事儿了,没想到卫凌风一个关于新年的字儿都没说,开口就问:“哥,我看到网上的消息了,你怎么不跟我说呀?”   陆卓年这两天特地淡化了这个事情,提都没敢在祁聿跟前提,这会儿不得不拿着手机走到一边去,先含糊地问:“你在哪儿呢?”   卫凌风答道:“在家呢,要不我能有闲心知道这事儿吗?”   陆卓年一想,也是,卫凌风每天在外头混得风生水起的,也只有在家里头才得空歇一歇。   等走远了些,陆卓年才小声说:“行了,这事儿公关部早处理得差不多了,祁家那边也叫人删博道歉了。”至于他叫人代表陆家去跟祁家扯皮的事情,就不必要叫外人知道了。   “你们公司那群搞公关的……我不是嫌弃他们啊哥,主要是专业不对口。宣扬企业文化是他们的强项,解决八卦事件就不太对路子了。太上纲上线吧,咱们这么大个企业,难免显得有些跌份儿。可就这么放着不管,看着是没事儿了,以后层出不穷的麻烦。这种事儿,你应该往娱乐圈看——”   陆卓年又走远了些,把阳台的门拉上,问:“怎么看?”   “那当然是叫人知道你们是真爱呀!”   陆卓年冲着房间里,见祁聿已经坐到地毯上了,自己摆弄着游戏先开机,还很自觉地把背冲着他这边,耳边一听卫凌风这个话,顿时很有几分冲动。   结果卫凌风接下来说了一堆娱乐圈炒作的套路,还列举了几个例子,并发誓能叫所有人都相信他们是真爱,是虐恋情深,绝不是什么罪恶的资本主义联姻,陆卓年听着听着又清醒了。卫凌风不是想帮他解决问题,这是在闲着无聊闹腾着要作妖呢。   比作妖,可真是谁也比不上卫凌风。他要是心血来潮作起妖来,那还了得?   “行了行了,”陆卓年打断他,“你留着自己用吧。”   卫凌风很委屈:“我还不是想帮你吗!”   陆卓年原本已经想挂电话了,念头一转,又说:“祁聿在我旁边,我跟他说你给我拜年呢,你给他说几句——我警告你,这事儿不许提啊。”说着走进房里,把手机拿过去给祁聿,“凌风说要给你拜年。”   祁聿昂起头看陆卓年,有些拘谨地接过手机:“你好。”   卫凌风大喇喇地说:“嘿,嫂子,新年快乐呀!”   这声“嫂子”比唐辛维当初的“夫人”还要令人尴尬,祁聿一下子又忍不住去看陆卓年,怕被他听到,慌忙地应着:“谢谢,新年快乐。”   陆卓年见祁聿这幅模样,更是懒得理卫凌风了,卫凌风还在嚷嚷要去找祁聿约酒吃饭,陆卓年直接告诉他:“等你会洗碗再说吧,挂了。”   陆卓年挂了电话,把手机丢到一边,转眼就见祁聿低着头继续捣鼓游戏机,捣鼓得很认真的样子,一把就把东西拿开了。   “怎么了,不是要打游戏吗?”祁聿失去了遮掩道具,只好又抬起头来望着陆卓年。   陆卓年笑了:“你怎么跟我爸一样。”他晃了晃手上抢过来的东西,然后跟手机一起丢到一边,“你猜我们走了我妈会跟我爸说什么?”   祁聿已经有点预感了,不太愿意接着他的话去问,只是看着他。   陆卓年慢悠悠地说:“我妈会说,人家小两口就是想单独待一会儿,你看不出来吗?你真是个木头呀。”语气倒还挺像,说到最后,拿食指把“木头”两个字点在了祁聿的额头上,示意他也是个“木头”。   祁聿低着头,声音更低:“待在一起干什么……”   其实陆卓年也没有想做什么,就是想到祁聿在楼梯上跟他说的话,心里不太是滋味儿,很想抱一抱他,亲一亲他,或者仅仅是和他黏在一起逗他笑也好。他有些遗憾:“如果我们早点在一起就好了,从十几岁就在一起,那这会儿我们已经谈了十年的恋爱了。”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祁聿说。   “为什么?”陆卓年不满意。   祁聿说:“如果没有婚姻把我们绑在一起,你就不会看我了。”   恋爱中的陆卓年已经很不愿意承认这段历史了,但又无法反驳,只好说:“你不能来追我吗?我很好追的。”   祁聿不好跟他纠缠这个,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真的不打游戏了吗?”   陆卓年一下子把祁聿扑到地毯上,看上去有点生气,但跟祁聿对视了一会儿之后,又说:“那我追你吧,反正就是必须在一起。”说完吻住祁聿的唇舌,不许他反驳。   慢慢地,陆卓年把祁聿的手指攥进掌心里握紧,外头阳光照射进来,正好将光一路铺到他们的头顶上。 第四十三章   第二天一早,陆老爷子就要回疗养院了,说是嫌城里太吵,晚上觉都睡不好。其实陆家是独栋的别墅,跟左右邻居都隔着花园,哪里会吵呢。他是怕在家里待久了,又是大过年的,有些人情难免就要找上来了。老爷子年轻时辛苦创业,事业越做越大,肩上的责任越扛越重,他又是个要强的性子,自然就忽略了家庭。等到老妻病逝了,他才恍然觉得自己老了,挣再多的钱都毫无意义。熬到儿子能接手这个家,便愈发看得开,专心享受起生活来。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在妻子生前好好陪她享受几天这样的生活,从前她在阳台都要种点小葱小菜的,说比外边卖的鲜嫩,好吃,如今真过上了随心的日子,她却不在了。   唯一的问题是小男孩儿。   陆老爷子找人去打听了,原来小男孩儿当年才几岁的时候就被拐走了,父母互相埋怨,因此离异,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生了儿女,没想到走失多年的孩子却突然被人送回来了。要说不高兴,那毕竟也是亲生的孩子,但时间一长,问题就逐渐暴露出来了。   先是小男孩儿没读书,家里人想办法把他送到初中去,结果一考试,连初一的知识都跟不上,学校不愿意收,只好托关系送到小学去,心想跟不上就跟不上吧,总要把义务教务读完。他比班里的孩子大了好几岁,又古怪孤僻,作为班里的异类,小男孩儿自然就被排挤了,他也不吭声,直到有一天突然把欺负他的人全揍了一顿。他打人跟小学生打人不一样,路子野得很,把人孩子打出心理阴影了,家长来闹,他还说我又没把人打死。这话一说出来,不管这事儿本身谁对谁错,学校哪还敢收他,没办法,只好又退学。   小男孩儿就待在家里,但父母两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而小男孩儿的经历摆在那里,他稍微靠近弟弟妹妹一点儿,大人就要肝颤,怕他有想法,会对弟弟妹妹下手。弟弟妹妹也不喜欢这个哥哥,一来跟他没感情,二来彼此又不是同父同母的,自然排外。小孩子是最会看人眼色的,父母稍一纵容他们的排斥,他们就更要哭,要闹,非要把他送走才罢休,家里成天闹得鸡飞狗跳,两个大人又开始互相推诿,指责对方。   后来没办法,让孩子的奶奶带着他去乡下住,老人家心疼大孙子,可也心疼小孙子,总想叫两边和解。直到小孙子病了,父母两个没空照料,只好拜托奶奶过去帮忙,又一次因为小男孩儿的问题争执起来。继母觉得小男孩儿也有十几岁了,又独立,一个人待在乡下不成问题,跟着去家里反而会制造矛盾。父亲正犹豫,这边前妻知道了又跟着闹,指责他枉为人父。如此一来,又是两家的一场大战。   两边还没争执出个结果,小男孩儿又不见了,只留了一张纸条给奶奶,说:“你去照顾弟弟吧。”这里没有他的家人了,他就想去看看被他害死的那个哥哥的家人,但他终究没跟任何人说。他怕家里人知道后找过来,更怕家里人知道他去哪儿了也不找过来。   他一个人孤身上路,靠着给人打零碎工挣一点钱,别人问他几岁,他就说自己十六岁,不然别人不愿意要他。中途他给一个烧烤摊打杂,碰上人闹事,他年龄最小,解决问题时却毫不手软。老板看他机灵,还想收他留下来,他摇摇头,依然拿了钱就走了。   天生的不安全感使他不乐意在一个地方呆太久,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每攒够一张火车票,就毫不犹豫去下一个城市,历经了好几个月,才终于摸到了陆老爷子的疗养院边上。被发现的时候,他已经一个人在附近盘桓两个多星期了。   见到陆老爷子,他第一句话就是:“我是害死你孙子的那个人。”带他来的保安一听之后吓得要死,幸亏陆老爷子是见过世面的人,点点头说:“哦,你就是他救的那个小男孩儿,我记得你。”   小男孩儿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坚持道:“是害他的那个……”   “胡说,我的孙子很厉害的,他怎么会被人害死?你可害不死他。”陆老爷子道,“你还要靠他救你呢。”   小男孩儿无数次听人说他害死了人,甚至他的继父继母,他的弟弟妹妹,但没想到在陆老爷子这儿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他知道他害死的是一个好人,一个好人为了救一个坏人死了,害一家子的好人都伤心,他觉得自己更坏了。   “对不起……”   陆老爷子眯着眼睛瞧了瞧他,把他带回了陆家。   俞薇一向心软,陆展霆却很理智:“还是要跟他家里人联系,把他送回去。”   俞薇想了想,开口道:“叫他家里人来接吧,跟孩子好好说说。”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陆卓年跟祁聿来接陆老爷子回去,顺便带上小男孩儿一起。   陆卓年计划得很好,他可以带祁聿去踏青,去山里骑自行车,或者找个天气好的日子陪老爷子冬钓,天高地阔的,也算是散心了。   结果没过两天舒心日子,祁芸给祁聿打电话了,说祁老爷子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叫他回来。这次祁芸没像以往一样说些家和万事兴的话,只说:“家产还有你一份儿呢。”   祁芸曾经是很同情左乔的,她虽然厌恶左乔的行事作风,但同样作为一个女人,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左乔所受的委屈。毕竟左乔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要是夫妻恩爱,还能留下点美好的回忆,可偏偏又不是那么回事。   一直以来,她自认为祁家是亏欠了左乔的,但这个亏欠是有限度的。毕竟没有谁逼左乔继续呆在祁家,祁家又不真是什么封建家庭,还讲究贞洁烈妇那一套。只是左乔自己没从祁家手里真正得什么好,又放不下祁家的好,不肯罢手调头,祁家也愿意供着她罢了。可假若左乔妄图仗着祁镇和这份亏欠,压在祁家所有人头上作威作福,那就大不一样。   阖家团圆的时候,祁家因为祁镇跟徐可萱的婚约问题闹得天翻地覆,这门亲事是左乔一手促成的,自然不愿意因为祁聿的几句话就被逼得把徐家这只臂膀砍掉。在她眼里,祁聿一向是个被欺负了也不会说话的软蛋,如今竟然也会威胁人了。徐可萱在她耳边哭哭啼啼,整个徐家和左家都求她想想办法——他们早习惯于借左乔和祁镇的势依附在祁家身上喝血吃肉了,两家跟左乔一样盼着祁镇当家做主的那一天,他们作为祁镇的母族,也可以跟着晋一晋地位。   家族庞大,姻亲复杂,什么问题没出过,最后都解决了,平平稳稳地走到今天,谁也不信会在这样的小事上翻船,连左乔自己也不信。可祁芸刚因为一只小狗就给她难看,祁镇又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一心为着祁家的脸面着想,左乔一时怒极,竟然当众指责祁老爷子不该袖手旁观,大有祁老爷子死后,还是要靠左、徐两家支撑祁镇的意思。祁芸看着祁老爷子听左乔说了半晌,沉默着闭眼时,都没有觉察出任何的问题,哪想到下一刻人就倒了下去。   一时间整个祁家兵荒马乱。   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祁芸才意识到,祁老爷子未必是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病了,要不他不会逼祁镇去下这个手,跟徐家断了婚约,削弱左家对祁家的影响。这个家依靠着祁老爷子太久太久了,他一倒,所有的问题一下子爆发了。   祁镇跟在祁老爷子身边的时候,看着似模像样的,可当他一个人面对整个祁家的时候,难免就显出了弱势来。百年祁家,树大根深,看着是多么显赫庞大的一个家族,可当多方势力全逼到他跟前时,那些熟悉的面孔不再是长辈、亲戚,而是赤裸裸的逐利者,恨不得在祁老爷子咽气之前就架空他。   真正对祁老爷子有感情的人,除了自小在老爷子身边长大的他,大概只有一个祁芸罢了。她当了多少年的掌上明珠,这种时候气势比祁镇还足,把所有人都赶出了病房,连左乔都让人拦着不许进来,只有她和祁镇两个在病房里守着。祁镇难免就对祁芸多了几分不一样的依赖,可当他喊祁芸姑姑时,祁芸却看也不看他,冷冷地说:“我可不敢当。这会儿你还叫我一声姑姑,怕是过不了多久,整个祁家都改姓左了,我又算什么?”   这样的时候,没人敢离开医院半步,都在医院里守着。伺候的事儿自然有护工来做,他们是怕万一祁老爷子清醒了,自己却不在——谁也不确定祁老爷子有没有事先立好遗嘱。   祁老爷子醒来时,喊着祁芸的小名儿,祁芸当即眼睛就红了,抓着老爷子的手喊他:“爸爸……我在呢,我在。”   “你在就好,不要乱跑……”祁老爷子含混地说着,像是刚刚从噩梦中醒来,要抓着女儿的手才安心。祁芸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了才勉强出声道:“您放心,我好好儿的。”说到这里,无论如何说不下去了。   等医生来看过,老爷子才真正清醒了,问祁镇:“他们人呢?”   祁镇看了祁芸一眼,没有说话,祁芸直接说:“被我赶出去了。”   祁老爷子笑了笑。他向来是很严肃的性子,平日里极少展露笑意,即使是笑,也是很清很淡的,这会儿像是对小女儿的跋扈有些无奈,却也不舍得指责,只说:“让他们安心吧,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祁芸鼻头一酸:“医生都下了病危通知了,我要吓死了……”   “小女儿气!”祁老爷子不满道,“回去歇着,这里有祁镇呢。”   祁芸努力把眼泪憋回去,还开玩笑说:“就知道您最疼他,刚醒来时还找我,这会儿就不要我了。”   “女孩子,什么时候都不许这么邋邋遢遢的,回去休息一会儿,”祁老爷子道,“然后把祁聿叫来。”   祁芸一怔,乖乖站起身来,说:“是。”   祁老爷子一开口,祁芸飘了半天的心才算有了落脚的地方,不再执着地守在病床跟前。她临出门时还看了祁镇一眼,祁镇倒平静得很,看不出什么异样的表情。 第四十四章   祁芸跟祁聿说了,叫祁聿自己过去,但陆卓年仍然坚持跟他一起去。在他看来,祁家简直是龙潭虎穴,他一想到祁聿要一个人面对祁家,就不乐意放人。尤其小男孩儿还在他跟前晃悠,无意间被他大声儿一吓,脖子就要缩一缩,他就跟看到缩小版的祁聿似的,更加不乐意了。祁聿没办法,也不是特别坚持听祁芸的话,就任他跟着。   祁聿跟陆卓年到医院的时候,只有两个护工守在祁老爷子身边,其中一个正给他喂饭。   见他们两个来了,祁老爷子就微微抬手,示意自己不吃了,让人喂了几口温水,然后拿手绢擦干净嘴巴。一个护工去收拾碗筷,另一个则帮忙把病床摇上来一些,看着是个坐着的样子了,祁老爷子仍是不作声,又指了指放在床头的金丝眼镜。护工连忙帮他把眼镜戴上,戴到一半,他把头一偏,护工愣在那里,祁聿接手道:“我来吧。”   护工先时听祁聿喊祁老爷子祖父,这会儿连忙把眼镜给他,听他说:“眼镜片脏了,他不肯戴的。”他说话很温和,总带着微笑似的,跟老爷子另一个孙子比起来太不一样,护工“哦”了一声,忙拿了眼镜布给他,那原本就是包在眼镜上的。祁聿道了声谢,说:“不用这个。”然后走到卫生间里,把眼镜洗干净,又擦干了水,才拿着眼镜出来,站到祁老爷子跟前说:“我帮您戴上吧。”   祁老爷子没作声,只是瞅着他,祁聿微微等了一会儿,便弯腰将眼镜架到了祁老爷子的鼻梁上。他的动作很轻柔,护工在旁边看着,内心感叹,难得见有钱人里头还有对长辈这样贴心细致的。但看久了,又觉得这对祖孙的相处氛围很奇怪,不由得望了站在祁聿身边的陆卓年一眼。陆卓年察觉到护工的视线,对他展颜一笑,护工立刻低下了头,老老实实的。   直到祁聿直起了身子,祁老爷子的视线还是钉在他身上,过了会儿才张口:“你长得像你妈妈。”   陆卓年立刻道:“儿子像妈,女儿像爸,有福气。”   于是祁老爷子自然而然地瞅了他一眼,陆卓年挺直了背,双手交握放在身前,笑得特别标准。   祁聿似乎并不介意,说:“我从小就长得像妈妈。”   陆卓年又接嘴道:“所以长得好看——”   祁聿终于无奈地看向陆卓年,陆卓年微微睁大了眼睛冲他卖傻,但却也收到信号,知晓祁聿自己能够应付,便对祁聿说:“我去外面等你。”   陆卓年刚出门,祁老爷子就对两个护工道:“你们出去。”   祁家请两个护工搭班,就是怕万一有什么事,叫祁老爷子身边离了人。签合同时所有的护工都被再三警告过,必须保证祁老爷子身边起码要留一个人,此时便有些为难,祁聿温声道:“放心,我在这儿呢。你们是不是还没吃饭,先去吃个饭吧。”   两个护工互相看看对方,仍然不敢应承。他们是三班倒的,等下一班人来了,自然有他们吃饭的时间,这份工作薪资很高,他们也得小心。   其中一个护工犹豫道:“我们就在门口守着,有事叫我们。”   另一个忙应道:“对对对。”   于是病房里就剩下祁老爷子跟祁聿祖孙俩。祁老爷子半坐在病床上,老态毕现,说几个字都要缓半天,但还固执地维持着自己的威严。对于这个祁家几十年来说一不二的当家人、自己仅有不多的长辈血亲之一,祁聿从小便习惯默默揣摩他的喜好,不为讨他的喜欢,只是怕遭他的厌弃。这对于祁家的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可怕的事情,更何况祁聿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这几天祁聿认真思索过,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受过来了,这一次却不愿再委曲求全了。   他想,大概是因为他看到了真正的家庭是什么样的,第一次切实感受到了那种美好、温柔又强大的力量来源,于是,对于祁家那一点微薄得几乎没有的羁绊,也就不足以再支撑下去了。陆卓年说他是一座孤岛,还把这座孤岛形容得很好,可是就算再好,也没有人想要做孤岛。   有谁甘心活在这个世界上,分明身处人世繁华,却仿佛浩渺星空中的一粒尘埃,无牵无挂,无亲无故,独自挨过岁月的流逝,一天,一年,一生……悠悠转转,陪伴他的始终只有一片寂静又空旷的宇宙,而这宇宙虽大,大到能容下他的一生,却无一物与他相关。   自小到大,他自己把“祁”这个姓氏刻进了骨血里,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不敢有丝毫逾矩,外人可以轻而易举地从他身上嗅到祁家人的味道,对他敬而远之,可他没有因此得到任何一个祁家人的认同。   慢慢的,他几乎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无欲无求的人,连他自己都觉得似乎这样是最好的,好在命运总算对他不薄。在他快要消亡之际,有一个人把他从无边的寂静里拉了出来。   那种感觉非常不可思议,好像冰原上忽然落了一场春,于是冰消雪融,万物生长——美好至极。   祁聿再度注视着这个老人家,他明了老爷子不愿意当着别人的面被护工喂饭,注意到老爷子即使躺在床上也依然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他坚持坐起来跟人对话,不愿意看不清人,也不愿意戴有污痕的眼镜。他自小注意着这些细节长大,却从来没有哪一刻看得如此刻般清晰。   “您想和我说什么?”祁聿问。   “公司的股份……我不会给你。”祁老爷子说。   祁聿说:“您给我,我也不会要。”   祁老爷子没有理会他的话,继续道:“我要给祁镇足够的话语权……你祖母留下来的东西,除了公司股份,其余的都是你的。”   祁聿怔了一下,仍然道:“不必了。”   “这是你祖母临终前的安排。”祁老爷子的眼镜滑下来了一点儿,说了这一会儿话,他已经开始喘粗气,没有力气再去理会它,“年纪轻轻,你懂什么?现在你跟陆二浓情蜜意了,以后如何,尚未可知。”   祁聿抿紧了唇,面上那点温和也卸了干净,一丝表情也没有。   “陆家就他这一个儿子了,你不背靠祁家,连跟他平起平坐的资格都没有。他那个性子,你不知道吗?他能喜欢你几时?”虽然祁老爷子喘着气,声音嘶哑,但这段话却说得异常顺畅。   祁聿说:“他喜欢我一时,我就珍惜一时,哪天他不喜欢我了,我也尽我之力,不叫他有一点难过。”说这话时,他的脸上仍然没有多余的表情,好像只是在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祁老爷子却动了怒:“丢人现眼!”他知道自己的病发不得怒,便闭了嘴,手扶在胸口,努力顺着气。   祁聿静了片刻,说:“我本来想问问您……”他顿了顿,仍是继续说道,“是否真的认为祁家的事情都是我母亲的错。”   “这重要吗?”祁老爷子反问道,似乎很是不屑,然而祁聿却执着地说:“重要,起码对我来说重要。”   祁老爷子喘着粗气,抬眼瞧着祁聿,冷声道:“可是这对祁家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他甚至带着恨意,在无数个日日夜夜,在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之际,他恨苍天给予祁家的灾难,恨他一生殚精竭虑,仍不可挽回祁家的衰败。   相比之下,祁聿却很平静,他看着老爷子将那口气顺了过来,然后才说:“如果您只是找我来说财产的事情,我想我的态度也很清楚了。您觉得我丢人现眼,我觉得这钱肮脏龌龊,拿在手里,都怕对不起我母亲。”   最后他说:“您保重。”   祁聿拉开门一看,祁芸祁镇竟也来了,一直等在门口。见他出来,先迎上来的是陆卓年,问:“回去吗?”祁聿点点头,祁芸立刻道:“等等,下午老爷子要公证,你得在场。”   祁聿道:“我会写一份书面声明,证明我自愿放弃祁家的一切财产继承权。”   祁芸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你胡说什么呢!”   祁镇也皱眉:“你疯了?”   陆卓年道:“行,那我们回家。”   门没关,里头祁老爷子传来动静:“随他走!”   祁芸怕老爷子动气,便顾不上祁聿,连忙走进病房里跟老爷子说话,反而祁镇顿了一顿,仍旧不认同地望着祁聿:“祁聿……”然而叫了一个名字之后,就渐渐地沉默了。他们敌对得太久了,彼此也都陌生得太久了。   祁聿看了看他,说:“我始终很理解你,但你从来没有理解我。”   祁镇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他比祁聿大,所以对于小时候的事情,也记得比祁聿清楚。他记得祁聿叫他哥哥时的表情和语调,也记得祁聿往他身上扑过来时,似乎总带着一股清甜的奶味儿,又香又软……他记忆里的祁聿是聪明又机灵的,很喜欢黏着他到处跑,像个小尾巴一样甩不掉,有时叫他这个大男孩儿都犯愁。   可这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对于现在的祁聿,他的确一点儿也不了解。想要摆出哥哥的架子来教训他几句,都无从下手,只能看着他跟陆卓年转身离去。   他走进病房里,继续守在老爷子身边,大家都知道老爷子快不行了,可谁也没有他感受得深刻。他从前总怕做错事,惹祖父失望,遭受训斥,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更可怕的不是做错事,而是没有人再指点他对错。从此,他需要独自一个人面对一切,对也好,错也好,怕也好,疑也好,身后都不会再站着一个人,只要他示弱回头,就可以伸出手来帮他。   “祁家不会倒……你放手去做就是了。”祁老爷子这么对他说。   他自己也告诉自己,祁家不会倒,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祁家都没有折在里头,今后,也是一样。   祁老爷子叹道:“只是陆家……怕是要翻天了。”   祁镇一怔,很快明白了祁老爷子说的什么意思。祁家跟陆家的联姻,是祁家亲手给了陆家一把登云梯,祁老爷子还在,两家尚且可以共存共惠,可祁老爷子倒下去,两家转瞬就是己弱彼强。   陆家比祁家最大的优势,在于陆展霆还可以撑个十几年,祁老爷子却老了。陆卓年能顺利进入高管层,已经证明了他的潜力,陆展霆足可以将他培养出来。   而祁镇呢……祁老爷子这句感慨,其实已经表明了他的看法,祁镇再强,也强不过陆展霆。   将来形势反转,已是定局。 第四十五章   路上陆卓年开着车,虽没主动说什么,但祁聿注意到他总偷瞄自己,便笑了笑,问他:“要不要去超市买点东西?”   “嗯?”陆卓年一时没反应过来,“行啊,你想买什么?”   祁聿问:“你想吃什么?”   陆卓年明白过来,顿时笑了:“你想做饭给我吃?”   祁聿偏过头来看他:“你想吃吗?”   “祁老师,我有一个问题问问你。”陆卓年的食指尖轻轻地点了两下方向盘,“除了做家务,做饭,你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消遣?”   没等祁聿回答,他又立刻说道:“哎,看书和工作不算啊。”   祁聿温温和和地笑了:“工作就算了,看书为什么不能算?”   “你看书不是为了写论文吗,写论文不是因为工作吗?这不是一回事儿嘛。”   祁聿并不与他争辩,陆卓年自己又在那儿琢磨:“哦,你还会种草。”他说的是祁聿摆在阳台的几盆绿植,先时是摆在客厅的大阳台上,后来陆卓年搬进来,祁聿便收到了自己的卧室里头。   “那不是草……”祁聿无奈道。   “不是草是什么,又不见它们开花。”陆卓年没忍住说了句俏皮话,“我不懂这些,反正不开花的不是草就是菜,要么回头你可以给我介绍一下。”   祁聿只是微笑,算是答应帮他做这个“介绍”。   “对了,你的字还写得好。那天我看你上课,那个板书呀,啧啧啧,你私底下还练字的吗?”   祁聿回答道:“只是自己闲着没事时练过几本字帖。”   陆卓年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又“不经意”地想出祁聿的一堆优点,甚至连“刮胡子的手艺”都极为佩服地夸了一通,然后才说:“你这么优秀,让我有点缺乏安全感。”   祁聿已经有点熟悉陆卓年的套路了,虽然实在叫人难以应答,但等一等,总归能等到他的下文。   陆卓年已经把车开到了商场的地下停车场里,这会儿找个空位停下来,然后转过头看着祁聿。   在几天之前,祁聿还没有那么熟悉这种眼神的含义,但这几天以来,陆卓年几乎是随时随地找到机会就要亲一亲他。有时会说几句玩笑话,像今天这样儿,弄得祁聿云里雾里,不知如何接话,有时毫无预警,眼神突然黏到他身上,整个人就跟着也要黏过来,非要碰一碰他的嘴唇才罢休。   祁聿并不太懂陆卓年的动机,有一次被他堵在门后头,从上到下都紧紧贴着,交换了一个湿漉漉的吻,完事儿之后仍然脖颈相交,脸侧挨着脸侧,两只耳朵轻轻地蹭,祁聿便试着猜测道:“想做了吗?”他有些为难,毕竟这是长辈的地方。   可陆卓年却忍不住笑了:“祁老师,你也会问这样的话。”   祁聿便脸红了,捏着陆卓年的耳朵把他推开。   陆卓年还非要凑近了看他,笑意还未退尽,偏偏要认真地说:“就是想亲亲你。”说完了又亲了他一口。   就是这种眼神,又热,又黏,像黑暗里伸出的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抓着人靠近。   祁聿抿了抿唇,他发觉自己竟然已经有点懂陆卓年的暗示,先是低头解安全带,解完了,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便凑上去亲了他一口,一触即离,算是给他一点“安全感”。再回到座位上时,方才感觉自己实在有些不可避免的脸红心跳,面上便愈发端然。   陆卓年察觉到一种羽毛扫过心尖的痒,他没动,缓着品味了半晌,方才笑了。   祁聿已经拉开车门,见陆卓年还没有要下车的打算,便回过头去望着他。陆卓年还在笑,好像停不下来了似的。不是那种十分夸张的笑,而是想一会儿就笑一会儿,总忍不住想,于是也总忍不住笑。   “陆卓年?”   祁聿刚叫了他的名字,话音未落,陆卓年就忽然凑过来,双手定住他的脑袋——祁聿以为陆卓年又要亲自己了,甚至闭上了眼睛,但他没有,只是稍嫌用力地拿额头蹭祁聿的额头,真心实意地夸他:“你简直太棒了,祁老师。”   祁聿睁开眼,这次是真的不明就里,对于陆卓年突如其来的举动,以及莫名其妙的兴奋。但——总归是因为自己亲了他吧,于是也有些不可控的笑意像糖浆一样流出来。   这个人是喜欢自己的,他想,至少在此时此刻。   两个人下了车,陆卓年把手伸到祁聿面前,祁聿望了望他,好笑道:“干嘛?”其实这么明显的动作,怎么会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陆卓年宣布道:“我要牵着你的手招摇过市。”   这下祁聿真的笑了出来,陆卓年把手往他跟前伸了伸,示意他快点。祁聿始终觉得这样太过高调,踌躇着没有动。陆卓年等了一会儿,不等了,直接上手去抓,祁聿就在他伸手过来时,微微抬手,与他握住,十指紧扣。   然而还要说:“我认为这样不太好……”   陆卓年威胁道:“我觉得走一步亲一口更好。”他威胁人也威胁得格外认真,祁聿明知他应当不会真的这样做,还是一副被威胁到的模样,乖乖闭上了嘴。   “出发!”陆卓年把祁聿的手抓起来,在空中晃了晃,像是什么特殊的号角。   祁聿觉得陆卓年好像突然变得幼稚了些,有时故意走快,或者停在原地不动,就靠着交握的手去拉祁聿,非要立刻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来。先时祁聿还没有发现,后来次数多了,总算察觉出来,问陆卓年:“你是小学生吗?”   他问这话时是微笑的,不是那种礼貌的微笑,而是含着一种可以形容为柔软、温和的情绪,好像陆卓年再拉扯一万次,他也是这么微笑着的样子。   陆卓年十分坦然地说:“可能跟一个老师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就会变成学生吧,这样才有安全感啊。”   “不要胡说。”祁聿道。   然而陆卓年已经灵感乍现,忽然觉得下次可以试试,并且迅速地沉浸到自己的想法中不可自拔,看上去倒着实安分了好一会儿。   这次的购物大概是最没效率的一次,好不容易走完一圈,陆卓年忽然又顿住了,祁聿跟着他一看,耳朵立刻就红了,微微用力拽他:“这……家里不是有吗?”   陆卓年随口答道:“可是我们不是没在家里吗?”   祁聿被这句话透露出来的含义给震住了,继续用力拽他:“那就等回去了再说。”   “难得出来一趟,反正都是要用的。”陆卓年随手拿起一盒,“你喜欢什么样的?”   祁聿无奈道:“不是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了。”陆卓年开始给他科普,什么超薄的,螺旋的,浮点的……祁聿已经注意到身后有几个女孩子走过去,似乎看了这边一眼,然后小声而激动地议论着什么。   那几个女孩儿大概跟自己的学生差不多大……祁聿忍不住想。   陆卓年伸手拽了拽祁聿:“不听讲啊祁老师,你喜欢什么样的?”   祁聿立刻收神望着他:“你喜欢就好。”   陆卓年挑挑眉,头一次松了祁聿的手,然后从后面环住他,在他耳边说:“你得和我一起挑,这是两个人的事,每一件小事都要共同参与,认真对待。”他说得太过认真,祁聿忍不住跟着他的话走,任由陆卓年锢住他,把视线投向前方货架,“不要管别人,你只要在意我就行了。想一想,当你闭着眼睛,一点一点地感受我的时候,我慢慢地……和你贴合到一起……”   祁聿不知道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还是陆卓年故意把声音放得又低又空,每个尾音最后都变成极轻极快的气音,扫过他的耳尖……   “就这个!”祁聿胡乱抓了一盒。   他听见陆卓年在他耳边低笑,说:“这个……嗯,很勇敢,不过我觉得可能不太适合现在使用。还是先多备一点基础的,你说呢?”他拿了两盒最基础的超薄款,把祁聿随手挑的那盒也放进购物篮里,“留着,说不定以后哪天可以用这个。”   他重新去抓祁聿的手,祁聿微微一闪,避开了,十分罕见地走在他的前头,等也不等他。   “生气了?”陆卓年连忙追上去。   祁聿说:“没有。”   陆卓年仔细地瞧,遂做下判断:哦,害羞了。于是也不急着牵手了,就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两个人付了款,把东西拎到后备箱里,祁聿十分警觉道:“把那个拿出来。”   “哪个?”陆卓年故意装傻,见祁聿抿着唇不说话,才揽着他的腰道:“别这么害羞,祁老师,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祁聿无奈道:“我没有觉得不正常,只是多少要避一下。”   “但现在只有你跟我两个人,你在避谁?”陆卓年尽量温柔地问。   祁聿顿时就说不出话了。   其实陆卓年感觉得到,两人之间的进度对于祁聿来说一下子迈得太快了,他始终被动地配合着,陆卓年甚至相信,假如他现在立刻把祁聿甩了另结新欢,祁聿二话都不会有,说不定还会微笑成全,祝自己幸福。   “我们两个彼此相爱,并且将要共度一生,懂?”陆卓年看着祁聿不说话的样子,又心疼了,试着开了个玩笑,“以后我瘫了,还要你给我换尿布呢。”   祁聿立刻瞪他:“胡说。”   陆卓年笑了,顺势抱了抱他,然后放开手,听他的话把东西翻出来,先搁在车子的抽屉里。   “出发。”陆卓年轻按了两下喇叭,又去逗祁聿,“行车驾驶有风险,出发前需要一点安全感。”   祁聿没理他,他就自己并了两根手指头,先在自己的嘴上碰了碰,然后印到祁聿的嘴上,还叹气说:“转一趟商场,安全感就降级这么多……哎,勉勉强强吧。”   本来祁聿不打算再理他,但终究还是抵不过内心一点敏感,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说:“好好开车。”   陆卓年也意识到自己说话有些没注意,立刻道:“绝对安全。”   祁聿微微笑了笑。 第四十六章   两人回到陆老爷子那儿,才知道早晨有客来。小男孩儿的奶奶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赶到这儿,要来接孙子回去。   陆家联系小男孩儿家里之后,几个大人先是松了口气,紧跟着就又吵翻了天。奶奶不愿意听他们互相推诿责任,只想着自己孙子害死了别人的孙子,居然还自己找上门去,虽说看上去是很好的一户人家,可到底担心得不得了,一心一意要过来。   人老了,一旦执拗起来,做事就有些不管不顾。她谁也没告诉,自己跑到火车站买了票,手机也关机了,出了站口才晓得给陆家打电话。   陆家没法子,忙派人去接过来。   奶奶一见着自己孙子,又打又抱,可打是舍不得真打的,最后就抱着小男孩儿哭,几乎要冲着陆老爷子磕头。   小男孩儿被陆老爷子教训了一通,此时抿着嘴不说话,也不问自己父母为什么没来,就半搀着自己奶奶。   陆老爷子挥挥手:“得了,留下来吃顿饭吧。”   陆卓年先时就打了一通电话回来,问老爷子今天钓着什么鱼没有,说正好祁聿亲自露一手,孝敬孝敬他老人家。原本今天倒的确是个冬钓的好天气,老爷子还真夸下海口了,说今天绝对能钓着一条肥鱼做汤,如今鱼汤是没有了,便有些怏怏的,不是很高兴。   两人回来时,正好遇着疗养院的服务人员来送鱼,陆卓年便笑道:“看样子老爷子没有收获,肯定不高兴,我们晚一点进去,让他做个弊。”   于是两人就在外头转了半圈儿才进去,没成想进去之后,老爷子直接道:“刚刚叫人送来了一条鱼,在那儿养着呢。”再一打听,才了解了情形。   小男孩儿一直没什么反应,直到得知自己父母已经坐车赶过来了,一下子慌了,但仍旧不说话。等到家里几个大人过来,又是闹哄哄的一场戏,陆老爷子仗着自己辈分儿高,又好歹是个恩人的身份,把他们统统训斥了一遍,小男孩儿则在其中执拗地继续保持着沉默。即使大人试图与他沟通时,他也不说话,似乎已有自己的主意,并且确保自己有能力执行,谁也撼动不了,便也不必与任何人多言。   但很奇异地,祁聿大致能猜到他在打算些什么。就好像年少时的祁聿从未想过要强制性、甚至是暴力地与祁家割裂,对于小男孩儿来说,饥寒与人性才是生活给予他的最为熟悉的磨难。   祁聿犹豫了很久,直到小男孩儿快走的时候,他才找到机会跟小男孩儿说话。他说幸福是困难且不自由的。   但这话对于一个连学都没上过的孩子来说,实在太难以理解了,祁聿想了想,尽量浅显地说:“爱是一种能力,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这种能力。如果你不会爱别人,那么爱你的人就会很累,慢慢的,他们可能就不会爱你了。”   陆卓年路过时,正巧听见祁聿在跟小男孩儿说话。   “你还小,会有更多的人愿意包容你,等你。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爸爸妈妈呢……不要像我一样,到了现在,才开始学着去爱别人。”   祁聿微笑着叹息:“太晚了,我都怕我还没有学会,别人就累了。”他似乎很担忧,但叙述的语气颇为轻松得体,以至于这种前者听上去只是一种礼貌性的担忧,又接着道:“而你在最好的年纪,一切才刚刚开始,多好。”   在陆卓年看来,他们家祁老师这是给大学生上课上多了,这话跟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说,他哪里听得懂?但他没过去,等祁聿跟小男孩儿说完了,才抓着小男孩儿说:“我哥是双学位硕士,你知不知道?”   小男孩儿满眼疑惑,但听到陆卓华的名字,脸上的表情不由得就严肃起来。   “可是我听说你连个初中都考不进去?”   小男孩儿一愣,继而羞愧地低下了头。他本来预备回去了之后,再逃出来,总之不给陆家添麻烦就是了,可陆卓年却对他说:“回去别再想着乱跑,好好学习吧。”颇有几分要是小男孩儿不努力学习,就对不起陆卓华把他这条小命捡起来的意思。   陆卓年得意地想,这才是对付十几岁小男孩儿的正确做法。   后来小男孩儿的确功成名就,祁聿偶尔欣慰于自己当时以身相劝,让小男孩儿能够尝试着去接纳和学习,而陆卓年则坚定地认为是自己施加的压力起了效果,但他也不跟祁聿说,每次还应和他,只是偷着得意,觉得自己不愧是祁聿背后的男人。   当下,陆卓年只是感受到了祁聿隐藏于平静表面下的压力,于是想办法把祁聿拉到两人曾经就读的学校去,说要回忆一下两人的初遇。祁聿并没有说两人第一次见面根本不是在学校里,但那实在太久远了,又涉及到某些不太好提及的过去,祁聿便在这一点上保持了沉默。   祁聿以为顶多是在附近转转,没想到陆卓年打定主意要翻进校园里头去。这会儿正是寒假,大门是绝对进不去的,可陆卓年早有预谋,拉着祁聿转到一处角落里,要带着他翻墙。   “就是这儿,我以前常常从这里翻墙进出学校,不要紧。”陆卓年坐在墙头上,朝祁聿伸手,“来,上来。”   祁聿非常犹豫:“要不还是算了吧?”   陆卓年问:“你没翻过?”   祁聿老实道:“我没有。”   陆卓年反而更兴奋了:“那正好体验一下,快。踩在那个横栏上,你腿够长,不会有问题的。”   祁聿没办法,只好翻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墙。他身手很利落,甚至没怎么在墙头停留,直接落到了校园里,抬头看着仍旧坐在墙头上的陆卓年。   陆卓年目瞪口呆:“不错啊。”他念头一转,朝祁聿喊道:“接住我啊——”然后故意冲祁聿站的方向跳下去,整个人扑到祁聿身上,差点把他结结实实地压到地上。   “地上脏。”祁聿解释了一下自己没有顺从陆卓年的意愿,坚持扶着他站稳了的原因。   冬天地上连草皮也没有,泥土都是微微湿润的,陆卓年认可了他的这个说法,很快抛到脑后,拉着他往学校里走。   两人都在这所学校读过书,一路走来,全是回忆。   中午陆卓年常常在楼下操场打球,而祁聿则喜好待在教室里看书,说不准那时因太过专注而隔绝在耳边的全是女生为陆卓年加油叫好的呼喊声,有时看累了,朝窗外望一眼,可能一眼就能看到操场上热闹极了;   有好几次祁聿作为学生代表上台讲话,在每周晨会的时候,而陆卓年是最不喜欢这类活动的,宁肯趁这个时候翻墙溜到外头去买点东西,或者躲在角落里玩一局游戏;   两人的教室一个在四楼,一个在五楼,祁聿常常在办公室里替老师做一些事情,而陆卓年则有时会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规诫劝导,两个办公室就隔着一层天花板,上边儿老师被陆卓年气得使劲儿敲桌子,下边儿祁聿给老师改卷子的时候都能听见模糊一声响。   看似处处是交集,却又分明错过了。   最后两人走到一棵大树下头,正是当时陆卓年冲出去之前躲的那棵树。   陆卓年说:“我十几岁的时候在底下埋了一封信,不知道还在不在。”   祁聿问:“什么信?”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一封情书。”   陆卓年说得煞有介事,然而祁聿被他诓多了,并不太信陆卓年会干这样的事,只是微笑。   “真的。”陆卓年已经开始在周围寻摸什么能挖土的东西,祁聿这才有些半信半疑了,跟着陆卓年蹲下去,从他手里分了一根粗树枝,帮着一起挖,却还忍不住要问:“你是骗我的吧?”   “我骗你干什么。”   “那你把情书埋在这里干什么?”   “没有机会送出去,又舍不得撕,就埋了呗。”   “你确定是在这里吗?你还记得?”祁聿的话音刚落,就感觉到果然戳中了一个什么东西,再扒拉一下,露出个生了锈的铁盒子来。   陆卓年惊喜道:“瞧,真还在。打开看看。”他对祁聿说。   祁聿微笑道:“这是你写给别人的信,我怎么能拆开看呢。”   陆卓年狡黠道:“你怎么知道是给别人的?”   祁聿看清了陆卓年的表情,心中一动,但仍旧没有动作。陆卓年知道他怕脏,已经替他打开了铁盒子,递到他面前。祁聿犹豫了一会儿,从里面拿出一封信。   展开信纸的一瞬间,祁聿已经预感到了这是陆卓年早就策划好了的事情,他的手甚至有些微微的颤抖。只见信上写道:   写这封信的原因,是我不甘心。我照着十几岁的口吻写了几个不同的版本,希望能够补送给十几岁的你,但都不满意,只好重写。因为我心里无比清楚,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谁也不会再给我们第二次机会,让十几岁的陆卓年再次走到十几岁的祁聿面前,重新陪他走过这一段路,直到把他送到三十岁的陆卓年身边。   所以很感谢你,把这么好的自己送到我身边。   但我又想,年轻时太过稚嫩,再过几年,经历了足够的磨砺,则难怀真心。所以,也有可能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让我无比确定将与你度过余生。你所有的一切我都包容,我的过往将来,也请你多多担待。   信很短,祁聿来回看了几遍,才抬起头来,陆卓年在他跟前冲他笑,祁聿道:“你哪有三十岁?”   陆卓年没想到祁聿第一句话是这个,不由得为他的严谨感到有些哭笑不得:“差不多了。”   静了有那么片刻,祁聿才又低声问:“你什么时候弄的?”这段时间他们分明天天都在一起,祁聿没发现陆卓年还腾出空来弄这个。   陆卓年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自己爱你爱得不得了的时候。”   祁聿想笑,可心里酸酸涨涨的,末了说:“可是我可能永远也不会弄这些……”   “你只要学会在碰到这种事之后,什么也不说,就主动往这里,”陆卓年点了点自己的嘴唇,“亲一下,就是一百分。”   祁聿这会儿已经慢慢把信纸折好,他半低着头,等确保信纸已经折得不能再折了,才抬起头来,往前走了半步,几乎贴到陆卓年身上,然后伸手抱住他,轻轻地,给了他一个吻。   当年十几岁的陆卓年正是从这里冲出去,无畏地吓退了一群半大的男孩儿,笔直冲到了祁聿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