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缺氧》作者：Helicopter

　　文案：作为一个兢兢业业的大龄单身苦逼社畜，林子虞没想过自己还能有被高富帅缠上的一天。
　　我呼吸困难，你拽我上岸。
　　（文案废表示前面的话都是假的）
　　一个平平淡淡的狗血故事，嗯，不虐 cp：黎旸×林子虞。


第一章 
　　九月底，进了初秋之后气温一天天变凉， 再加上台风影响，这几天的雨就没断过，从正午开始下到傍晚，把整个城市都淋得喘不过气来。
　　天早早地阴沉下来了，写字楼里点满了日光灯，亮得晃人眼，空调冷气还没停，出风口的杂音伴随着瓢泼雨声，嘈杂一刻不停。
　　林子虞在办公桌前撑着头，电脑盯久了头有点发晕，太阳穴突突地疼。
　　连续加了一个星期的班，在不分昼夜的灯光下连轴转，成倍的疲劳堆积在身体里，有种差一点就要把人压垮的错觉。
　　好在之前那个项目告一段落，今天可以准时下班了。
　　林子虞整理完手上最后一份表格，瞟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
　　五点零六。
　　下班了。
　　这个念头的出现让他疲惫的大脑瞬间精神了一点，他合上笔记本，理好桌上的文件，把喝空了的咖啡杯子捏扁扔进纸篓之后拎着包走出办公室，边走边在心里慢腾腾地盘算着晚上做点什么吃好。
　　“林经理啊，今天下班早，一块出去喝一杯?”
　　隔壁部门的几个主管和经理正凑一块往外走，其中一个和他还算熟的同事出声邀请。
　　林子虞强打精神笑了笑，正欲开口婉拒，一旁又插进来一个声音。
　　“算了吧，人家小林业务忙得很呢，下了班也少不得要跟领导吃饭应酬，咱们可别耽误他。”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颇带几分促狭的嘲意，当事人自顾自讽笑着，场面一时陷入了尴尬的安静。
　　林子虞垂眸了一瞬，接着跟没听见似的抬头露出公式化的微笑，没去看说话的人，礼貌地跟众人道别。
　　转身后他维持着脸上的笑容，直到进了电梯才稍稍松下些许。
　　刚才插话的人叫赵亮，职位跟他差不多级别，年龄却比他大上不少，在公司里时常以前辈自诩。
　　说实话他跟这人并没有太多接触，最初感受到恶意时还有些莫名其妙，直到某天偶然在下属员工闲聊时得知由来。
　　赵亮此人，工作能力一般，没什么硬背景，胜在资历算得上丰富，有些人脉，在公司干了几个年头，正逢市场部某营销经理跳槽离职，总算寻见了升迁的机会，结果临到头了这个位置却被突然冒出来的林子虞给顶上了。
　　虽说最后还是如愿升了职，但这单方面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不时不时地来冷言冷语下一番面子就不得劲。
　　对于这些针对性的恶意，他向来是摆个微笑忽略过去的，当做没听见。
　　只是一点小小的言语攻击，只要不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他都可以忍。
　　不是因为他脾气有多好，只不过是因为太胆小。
　　人世间的恶意，他尝的太多了，他没胆子和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过不去。
　　冒雨在公司门口打了车，林子虞从头发到衬衫都湿透了，从的士下来后打了个喷嚏，边拖着脚步挪上楼梯边想着回去要先洗个热水澡。
　　转动钥匙开门，客厅里拉着窗帘，一片昏黑，他脱了鞋，往里走了两步，听见“喵”一声。
　　一只布偶猫蹲坐在客厅茶几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一双蓝宝石似的猫眼在黑暗里闪着光。
　　……差点忘了这祖宗。
　　他打开灯，转了脚步去厨房拿了猫粮，端着食盆坐到沙发上喂猫，低头看着小猫舔舐时一耸一耸的后脑勺，不知不觉出了神。
　　他以前其实没有养宠物的打算，只是一年前陪别人去宠物店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鬼使神差地买了这只猫，可能是因为一直被它执着地盯着看吧。
　　而且一个人住了这么久，有个伴也挺好的，至少房子没那么空了。
　　这小家伙平时跟人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高贵样子，今天可能是打雷受了惊吓，难得有点黏他，吃完饭之后依旧窝在他腿上没走。
　　林子虞慢慢撸着它背上的毛，触感柔软细腻，腿上传来的热度和重量让他心里有种安稳的熨帖，摸着摸着就无意识地靠在沙发上闭了眼睛，睡着了。
　　可能是这几天累的，他这一觉睡得意外的沉，睁开眼已经是一个小时后。
　　猫已经不知跑去哪了，他揉揉脖子起身，摸着饿空了的肚子走去厨房。
　　林子虞看着空空如也的冰箱，懊恼地皱起了眉。
　　点外卖的想法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马上被否决。他在家从不点外卖，一般都是自己做了吃。倒也不是纯为了健康，只不过是个习惯，他厨艺一般，做出来的东西也就是中规中矩的水平，一直坚持自己做饭，大概只是给孤单乏味的独居生活添点微不足道的乐趣罢了。林子虞自从毕业工作以来就是一个人，既没有伴侣亲人，也无朋友往来，要是还不给自己找点什么事做，就得闷死了。
　　前几天因为加班，都在公司吃的饭，没注意家里的冰箱，居然已经空了。
　　林子虞看看窗外，雨已经停了，他犹豫过后决定出门去超市一趟。
　　超市就在小区附近两千米内，他是骑共享单车去的。
　　雨天路滑，地上满是坑坑洼洼的积水，他骑车技术不太娴熟，好不容易出了最近的一条路，拐弯进下一个路口时，另一头突然窜出来一辆车。
　　黑色保时捷，速度不快。
　　但由于太久没骑过车，技术实在不怎么样，眼看自行车离汽车不剩多少距离，林子虞心里一慌，车把胡乱一转的同时猛按刹车，擦着保时捷车头惊险地蹭了过去，紧接着失去平衡连人带车栽倒在地。
　　他在冰冷潮湿的地上愣了一秒才感觉到疼痛，膝盖和手肘好像擦伤了，传来绵密的刺疼。
　　那辆保时捷停在了原地，他刚从地上站起来，穿着西装的司机便下车焦急地赶了过来，询问道:“先生对不起，您没事吧?”
　　林子虞有点不好意思，明明是他自己车技太差才摔倒的，倒是对方一脸歉意的样子，便捂了捂伤口笑道:“我还好，没事，你先走吧。”
　　“应该摔伤了吧？要不送您去医院?”
　　“不，不用麻烦了……”
　　“唉，不成，您刚刚都摔成那样了，让您自己走实在是不太好，反正我们也不赶时间，医院又顺路，就当顺便载您一程了，怎么样?”
　　面对别人突如其来的好意，林子虞几乎有些惶恐，他原本是打算回家自己包扎一下的，见司机如此坚持，他又最不擅长拒绝别人，便只好应了。
　　他没好意思坐后座，开了副驾驶的门，才发现后排坐着一个人，穿着西装，看样式估计价格不菲。
　　对了，之前司机说的是“我们”，看样子这人才是这台车的主人。
　　后排穿西装的男人正支着头倚着窗户，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线条锋利的脖颈和下颌，看不清全脸。
　　林子虞只打量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身旁的司机发动了汽车，问了一句:“黎总，先把这位先生送去医院行吗？”
　　“嗯。”男人随意应了，嗓音低沉，带着点困倦的鼻音。
　　接下来司机便沉默开车，没再说话，后排的人则好似睡着了，林子虞更是端着腰板不敢贸然开口，于是一路无话。
　　很快就到了最近的一家医院，林子虞忙不迭地道别下了车，结果没走几步就被追上来的司机强行塞了几张人民币在手里，他还想还，奈何人家早就跑回车上了。
　　这年头居然还有这么实诚的人。
　　保时捷从他面前驶离，他一抬头，只从车后窗里看见了那个西装男人的背影。
　　拿了别人的钱不好意思不看病，挂号上个消毒水的功夫也花了他大半个小时，走出医院的时候天彻底黑了。
　　打开地图看了看，附近正好有一家大型超市，自行车他是不敢骑了，干脆走过去买了菜再坐公交回去吧。
　　这么想着，刚迈步往超市方向走了几米，手机铃突然响了起来。
　　是公司徐总来的电话。
　　他皱了皱眉，心里刚有点预感，就听电话那头伴随着吵杂的背景音响起的男声道:“小林啊，今晚胜易的方总请客，摆了个局子，不少人来呢，你过来陪着喝两杯，快点儿啊。”
　　林子虞抿唇， 低头看了看膝盖上的伤口，推辞的话涌上喉间又被他咽了下去，转而道:“好，我马上过来，在哪？”


第二章 
　　会所门口人来人往，大理石反射着水晶灯的光线，在夜色里明晃且高调，交杂着鬓影衣香。
　　林子虞报了徐总的名字，被穿着旗袍的服务员领到包厢门口，看着实木门板上暗金色的门牌，松了松衬衫领口，吐出一口气。
　　出门时穿的衣服在刚刚的突发事故中已经被地上的水给弄脏了，这一身是他去旁边的商场临时买的，挑的匆忙，并不太合身。
　　但也顾不上这些了。
　　不知道今晚又要到什么时间才能回去。
　　他伸手轻敲了两下门，然后开门进去，迎面涌过来一股烟酒混杂着香水的味道，携着暖气干热的风扑在脸上。
　　酒局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圆桌上横七竖八倒着几个空瓶，徐总坐在门边，一眼看见他站在门口，便站起身招呼:“小林，来来来！怎么这么慢！”
　　包厢里的其他人见来了新人，纷纷起哄道:“老徐，你们这小兄弟迟到这么久，让我们好等，是不是该罚酒?来个三杯开胃先?”
　　徐总豪爽一笑:“那是当然！”
　　林子虞没说话，他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毕竟不是第一次了。
　　酒局上的规矩，向来就是拿为难人取乐。
　　他吸了口气，露出一个自然的笑容，三分恭敬七分歉意，走到酒桌边，拿起递过来的酒瓶。
　　“光喝红的怎么够，加点料才行！”
　　红白混合的液体倒进酒杯里，林子虞低着头笑容不变，端起杯子刚要往嘴里送时，视 线里突然映入一个人影，让他愣了一愣。
　　桌子另一头，最靠里面的主位，倚着一个男人。
　　刚才站在门边时，因为被一旁的绿植挡着，他没看清这人的样子，这会是一览无余了。
　　男人穿着西装，自然，这里的每个人都穿着西装，没什么特别的。
　　但这套西装的样式，很眼熟，一个多小时前他才刚刚见过。
　　在那辆差点撞了他的保时捷上。
　　他这一愣，杯里的酒入口时就不禁狠狠呛了一回，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着实狼狈。
　　“哎呦，一杯就呛成这样?小年轻不行啊！”
　　一桌子人哄笑起来，唯独主位上那人，依旧姿势不变地靠在椅背上，表情冷淡，面目出乎意料的年轻，锋利的眉目间带了点微不可察的不耐烦。那双出挑的眼睛状似漫不经心地直直看着这个方向。
　　他认出我了，林子虞想。
　　他莫名其妙地有点不敢抬头，低垂着视线继续往杯里倒酒。
　　三杯下肚，这才仅仅是个开始，接着又是新一轮的觥筹交错。徐总叫他来的目的无非就是挡酒，满桌子的大人物，端起了酒杯他没资格推辞的，只能赔着笑脸往里咽，顺带捎上几句不轻不重的奉承。
　　出于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他总忍不住把余光放在主位的人身上，那人明显身份不凡，尽管看起来比身边的一众老总显得年轻得多，统共也没说几句话，但一桌子人言谈间倒都是把他摆在中心，少不了上前敬酒攀谈，而后者却仿佛兴致缺缺，神色淡淡的没有变化，最多就是端起酒杯应付一下，敷衍地抿一小口，面前那杯酒从进来到现在都还没见底。
　　大概是他打量的目光有点太过明显，正主没反应，一旁的徐总倒是注意到了，笑道:“你认识黎少？”
　　林子虞忙摇头，他虽然在市场部工作，但对这些商界人物了解的确实不多。
　　“启明集团知道吧？董事长叫黎长垣，这是他小孙子黎旸，这位少爷平时不喜欢赶局子，没想到今天方总面子倒是大，把人给请来了。”
　　启明是C市排行前几的大公司，做百货起家，现在在各个领域都有投资，这黎家不说首富，但也绝对算得上是豪门了。
　　不过跟他也没有关系，他对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全然陌生，从前没有接触，以后也不会有，今天被撞那一下估计是唯一的意外交集了。
　　对方大概也完全没放在心上，时不时扫过他的眼神也是淡淡的，跟看其他陌生人没两样。
　　但看过来的次数是不是多了些？应该是他的错觉吧？
　　林子虞觉得自己酒喝多有点晕了，一来就罚了三杯混的，接着又是被各路人士上来一通灌，他自己的连同徐总那份，全由他一个人担着。
　　他的酒量最开始其实并不怎么好，以前没有喝酒的习惯，刚进了职场时两杯下肚就醉得不知东南西北，现在这样完全是被灌多了练出来的。
　　但再好也没到千杯不醉的地步，他的头开始有点晕沉，更麻烦的是，晚饭没吃空着肚子过来，拿酒精给填满，这会胃已经承受不住开始隐隐作痛了。
　　林子虞强忍了一会，腹中疼痛却愈演愈烈，冷汗都禁不住往下流，只得跟徐总打了个招呼，起身去洗手间。
　　他按着肚子干呕了半天什么也没能吐出来，倒是酒气上涌呛得他咳嗽了半天，十足狼狈。
　　用冷水洗了把脸之后感觉清醒了一些，他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被酒精熏染得通红，却没能盖住眼下深重的疲惫，那双眼里褪去了人群里假作的笑意，黯淡得没有光亮，死气沉沉的模样。
　　他闭上眼，深吸了口气的同时甩了甩头，驱赶掉沉重的眩晕感，视线再度聚焦时，却冷不丁从镜子里看到洗手间的门口靠墙站着一个人。
　　刚刚席间众星拱月的年轻的大人物，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燃了一半，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此刻正以一个放松的姿势斜斜倚在墙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好似并未注意到这寂静空间里的第二个人。
　　林子虞转过身去，放下卷起来的衬衫袖口，犹豫了一会要不要打个招呼，转而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估计人家根本也不认识自己。
　　他摆出一张镇定自若的脸直走向门口处，其实视线都还有点晕乎乎的看不太清，没注意到前面地上的一滩水，正好踩了上去不说，一时间没掌控好平衡，竟然直直朝前面栽了过去。
　　他的反射弧在酒精作用下变得迟钝无比，大脑一瞬间空白，直到额前重重撞上某个硬物，才反应过来。
　　他被人接住了。
　　烟草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男士香水味扑面而来，肩膀下方被牢牢握住，林子虞反应了两秒，意识到自己是撞到了谁的身上，正想赶紧站直了道歉，却先一步被人推开了。
　　他往后仓皇地退了两步，堪堪站稳在原地，一时间有些猝不及防的尴尬和窘迫，抬头撞上对方不太美妙的眼神，直直盯着自己……的袖子？
　　林子虞顺着视线偏头一看，肩膀下方的衬衫袖子上，明晃晃被烧穿了一个焦黑的洞。
　　“抱歉。”对面的男人皱着眉掐灭了手里的烟。
　　……
　　林子虞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大概今天真是他的倒霉日，不宜出行。这件衬衫他才刚买来穿了不到三小时，一眨眼的工夫就废了，偏偏还怪不了人家，毕竟是自己先不看路平地摔的，劳驾黎大少扶他一把就该感恩戴德了，怎么还好意思追究。
　　理是这个理，可现在最棘手的是，他身上唯一一件衬衫废了，他还怎么回酒席上去？
　　他面不改色地低头思考着对策，脑中一瞬间闪过干脆先离席的念头，竟涌起一股轻松感。
　　刚用理智把这一念头给压下去，面前的人突然有了动作，脱下身上的外套，随手一扬扔到他怀里。
　　“先将就穿着吧，改天赔你一件，”对方的眼神漫不经心地投在他身上，带着点居高临下的睥睨，好像不管是这件外套，还是对面的这个陌生人，在他眼里都没有多少分量。
　　林子虞捧着手里这件造价昂贵的西装外套，有点反应不过来，呐呐婉拒道：“多谢黎少，这就不用了……”
　　“穿着。”
　　男人的神情不容置喙，林子虞犹豫过后，还是听话地把衣服披上了，不过这穿在对方身上恰到好处的尺寸，在他这就有些偏大了，撑不太起来。
　　不知眼前这位还有什么吩咐，他心里按捺下纷乱心绪，抬头眼巴巴看着对方是否有出去的意思。
　　黎少依旧老神在在地站着，朝他摊开一只手。
　　“嗯……？”
　　“手机。”
　　林子虞掏出手机递过去，他没设密码，对方划开的时候似乎有一丝惊讶，接着便径直拨了一串号码出去，挂断之后递回来。
　　他愣愣地拿回手机，跟在对方身后出了洗手间，走出去几步之后发觉不对，包厢在走廊左边，这不是相反的方向吗？
　　前面的人跟着停了下来，转头瞥他一眼：“我走了，你回去跟剩下的人说一声……不说也行。”
　　林子虞没动，看着对方大步流星离开的背影，直到那穿着深色衬衣的挺拔身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才迟疑着转身回到包厢。
　　这人居然说走就走了，连衣服也不要了。
　　不过，他要是留下了估计更麻烦，酒席上的人又不是瞎的，一个个眼比什么都尖，看见他披着对方的外套回来，指不定要问什么。
　　不对，不管黎少走还是不走，这衣服不都在他身上吗？
　　林子虞苦恼地皱起了眉，他要是干脆穿着破了的衣服回去还好说，大不了编个理由，这下又要怎么办，这外套着实是个烫手山芋。
　　他站在包厢门前，盯着门缝里透出来的晃眼灯光，门里传来模糊的人声和杯盏相碰的清脆声响，交织在耳边。
　　之前闪过的那个念头此时又无可避免地升腾起来，在发疼的脑袋里显得意外清晰，他此刻眩晕，疲惫，烦躁，恨不得离开这个场合，远远的。
　　可不论再怎么想，这种事，他以往是无论如何不敢做的，再怎么讨厌也要忍着留下来，陪那帮大人物推杯换盏虚以委蛇，只因为，他冒不起得罪人的风险。
　　今天，今天不知道是怎么的，可能是酒喝多了，胆子突然大了起来，他莫名想起刚才那个果断潇洒离开的背影，咬了咬唇，缓缓挪开了脚步。
　　走就走吧，不管了。


第三章 
　　从入职起到现在，整整五年时间，他头一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逃了酒局。
　　坐在回去的的士上，他还有些不真实的惴惴不安，差点就要让司机掉头再回去了，最终还是狠狠心按捺下来，掏出手机给徐总发了个消息。
　　他先交代了一下黎少已经先行离席，然后硬着头皮解释自己临时有事也先回去了。
　　徐总那边大概是忙着喝酒没注意到，等他快到家了，才一个电话打过来。
　　林子虞暗自吸了口气，想好一会的措辞，才按下接听键。
　　电话另一头是纷乱的吵杂人声，徐总大概是喝大了，说起话来也有些口齿不清：“小林啊，你先回了？”
　　“是……抱歉徐总，我……”
　　“没事没事，把黎总送到了没？”
　　“……什么？”
　　“你不是跟着黎总回去的吗？他在你旁边吗？”
　　“不，不在……”
　　“哦哦，这会应该早送到了，今晚上麻烦你了，行了，回公司再说吧。”
　　林子虞愣愣地挂了电话，打好的腹稿全没用上，看这样子，徐总大概是误会了他和黎少一起回去的。
　　是不是要解释一下？可是这会再打回去肯定不合适，况且，现在这样不是正好吗？也省得他再挨一顿数落了。
　　只是莫须有的事说起来还是不免心虚，好在以今天黎少看他的态度，以后大概不会有深入接触的机会，对方应该也不会知道自己拿他做了挡箭牌。
　　林子虞对于别人的情绪总是很敏感，从今天那短暂的交流里，他可以看得出黎少看他的眼神里，除了对外人的漠不关心之外，隐藏在礼貌疏离的外表之下的，还有一丝淡淡的不屑。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这种出生起就含着金汤匙的天之骄子，对他这样庸庸碌碌的平凡人，看不上是自然的，况且他自己也确实没什么能值得别人看得上的
　　能间接给他解决了一大麻烦，就很好了。
　　已经接近凌晨时分，屋里的猫也没再窜出来迎接，他的胃依旧隐隐作痛，这点毛病自从上大学开始就没好过，时不时地冒出来折磨他一下，林子虞已经习惯了。
　　他就着温水咽了两颗胃药，然后从冰箱里取出前两天屯的面包，拿微波炉热着吃了，勉强感觉好了一些。
　　他把身上那件金贵的外套脱下来折好，找了个袋子装着，在备忘录里记了一笔，打算第二天送去干洗一下再还回去。
　　还得好好给人家道个谢，毕竟也算间接帮了他大忙。
　　林子虞一边胡思乱想着些有的没的，边慢慢沉入了梦乡。
　　白天的事太多太乱，他睡得并不太好，甚至做起了噩梦。
　　这梦境于他而言已经很熟悉了，但就算历经了千万次，每每陷入其中，他依旧会感到无可救药的恐惧。
　　黑暗而逼仄的空间里，一片死寂，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和细微的啜泣声。梦里的他对黑暗和狭窄有着深入骨髓的畏惧，却被困在这个地方出不去，最初他尖叫哭喊，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回音，接着用尽力气砸门，在发现没有出去的可能时，只好缩成一团。他拼命压抑着窒息和颤抖，头抵在冰冷的门板上死死地盯着从门缝底下漏出来的一丝光亮，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恍惚之际隐约听见一门之隔外传来的吵嚷和嬉笑声。
　　他听着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声音，缓缓被无状的恐惧扼住了喉咙，难以呼吸……
　　林子虞大汗淋漓地睁开眼，视线被什么东西挡住了，重重地压在他脸上，堵得他喘不过气来，一张嘴，吃了一嘴毛。
　　罪魁祸首懒洋洋地“喵”了一声，从他脸上跳了下去，在被子里打了个滚惬意地卷成一团。
　　林子虞从梦境里回过神来，喘着气坐起身，正想抓住这个不听话的家伙教训一顿，一抬头发现窗外已经大亮，墙上挂着的钟也显示已经不早了。
　　他破天荒地睡过了头，反应过来后忙不迭下床，草草收拾几下就出门去上班。
　　到了公司以后他还一直担心徐总会来问他昨晚上的事，他在撒谎这件事上没什么经验，担心自己到时候露了马脚，还仔仔细细地回想过后认真编了个前因后果，结果一直到下班前，徐总都没来找他。
　　林子虞找办公室的秘书问了问，才知道徐总昨天喝得太晚，今天压根就没来公司。
　　他松了口气，暗自祈祷着对方今天过后就干脆把这事忘了，也别再来找他了。
　　昨天因为临时的酒局，他没能吃成晚饭，今天必须得弥补一下，他边下电梯边在手机备忘录里列着菜单，经过前台时突然被人叫住了。
　　前台小姑娘笑眯眯的：“林经理，别急着走，我这儿有你的东西。”
　　林子虞有些意外，他最近没网购什么东西，要说是别人送的，除了公司同事之外他并没有什么有交情的朋友，谁会给他送东西？
　　前台小姑娘弯下腰拎出一个纸袋来，上面印着某国际大牌的logo，看起来就不普通。
　　他迟疑着接过来，问道：“给我的？是不是弄错了？”
　　“怎么会，人家指名道姓要交给林子虞先生的，还是个漂亮美女，”小姑娘八卦地笑了一下，“是你女朋友送的啊？”
　　“不是。”林子虞摇摇头，他哪来的女朋友，一打开袋子看见里面的东西，却愣住了。
　　一件白衬衫，是最经典也最普通的商务款。
　　他顿时想到昨晚上不幸遭受烟头洗礼破了个洞的衬衫，已经躺在他家的垃圾桶里了。
　　对方当时好像确实说了要赔他，他没当真，没想到这么快就直接给他送来了。这黎少，还真是……很客气。
　　何止客气，简直大方的过分了，他被毁掉的那件衬衫也就一千不到，可赔给他的这件，虽说样子看起来挺普通，可领口上的标志就注定了它价格的不凡。
　　一旁的前台小姑娘没注意到他的出神，还在犹自八卦地追问：“不是女朋友那是谁啊？太大方了吧，这个牌子的衬衫至少四五千吧，一定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吧？”
　　“……算是吧。”
　　林子虞笑了笑，敷衍了两句之后道别，转身出了公司门。
　　不要说关系好不好了，根本连朋友都称不上，却让别人破了这个费，虽说这点钱对于对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还是良心不安。
　　除此之外，那件外套也该早点还回去。黎少那天给他留了手机号，他没来得及存，还静静躺在通话记录里。
　　等地铁的时候，他掏出手机，对着那个号码犹豫了一会，还是按了下去。
　　他还没想好怎么说，电话就出乎意料地很快接通了，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声：“什么事？”
　　林子虞有点意外，据前台所说送衬衫来的是个女人，他估计应该是对方的秘书或助理之类的，那以此类推，这个号码应该也不会是黎少本人的电话才对。
　　现在看来是他预想错了。
　　没做好面对这人的准备，林子虞有点无措，等另一头的人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才开口道：“黎总……衬衫我收到了。”
　　“嗯，知道了。你在哪上班，我找个时间过去。”
　　“我在……等等，您要过来？”
　　“我的外套，不打算还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用麻烦您跑一趟，我自己送过来就行。”
　　“不用，你在睿和工作？我顺路。”
　　对方的话音显然已经带了不耐烦的意思，林子虞知道不好再纠结下去，便干脆道：“我明天六点下班，您可以在正门等一会。”
　　“行，挂了。”
　　对方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这种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作风，真是让人不知不觉就被牵着鼻子走了。
　　第二天，他这回没再睡过头，慢慢悠悠地给自己和猫都弄了一份早餐，锁好了家里的门窗，换了鞋出门时，对门的老大爷正好出来晨练，看见他便打了个招呼：“小林，这么早去上班啦？”
　　“是，最近公司事有点多。”
　　林子虞笑着边说话边去按电梯，这老大爷姓宋，从他搬来起就一直住在对门，已过了耳顺之年，身子骨倒还非常硬朗，脾气也十分的热情爽快，时不时就来给他分点新鲜水果什么的，偶尔他出差时还会帮着照顾猫，一来二去就熟络了不少。
　　“最近好久都没看到你了，有空来喝喝茶呀，我最近新得了一罐好茶，别人我都舍不得分呢，我家那臭小子十天半月也不回来，还是你好……”
　　林子虞认真听着对方的絮絮叨叨，面上笑容温和，老爷子一见有人听，说着说着就起劲了，直到电梯到了才意犹未尽地道别往楼梯间走去。
　　老年人为了锻炼身体，一般都是走楼梯，林子虞知道他的习惯，便一个人进了电梯，门刚要自动关上，突然听见楼梯间方向传来一阵叫唤。
　　是宋老爷子的声音，他心里一跳，连忙按下开门键跑出电梯，到了楼梯边上一看，老爷子正坐在台阶上靠着栏杆呻吟。
　　“宋伯伯，你没事吧？”
　　“哎呦，我这老眼昏花的，走楼梯都能踩空……嘶——”
　　老人一直抱着腿叫唤，说不定伤到了筋骨，林子虞不敢再拖延，忙把人从地上搀起来，扶到电梯里。
　　他背着老人到小区门口拦了辆的士，在车上突然想起自己放在干洗店的衣服还没拿，好在离小区不远，他中途下车冲进店里飞快取了衣服，然后陪着老爷子去医院。
　　林子虞挂了急诊号，等待的中途给宋伯的儿子打了个电话，讲清了事情经过，对方表示很快就到。
　　他在拍片子的房门口等了没一会，里面的人还没出来，走廊那边倒是先急匆匆赶过来一个人。
　　来人穿着一身白大褂，和他差不多身高，面容白皙清隽，脸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眉头不大愉悦地紧蹙着，浑身上下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高冷气息。
　　这是宋伯的儿子，宋迟。
　　林子虞有点讶异于他赶来的速度，看到对方身上的白大褂之后就明白了过来，他之前听宋伯伯说他儿子是个医生，没想到正好就在这儿工作。
　　“宋哥……”
　　宋迟往诊室里看了一眼，转而冲他点了点头：“今天实在麻烦你了，改天请你吃饭，先回去吧，这边我看着。”
　　林子虞眼看离上班时间没多久了，担心迟到，也来不及再客套些什么，道了声回见便朝医院门口赶去。
　　险险地赶在规定时间前两分钟到了公司，他平时一贯都是提前很久就到，最近这两天却是破天荒的屡屡踩点，搞得办公室其他人都不免拿奇怪的眼神看他。
　　上午没能如愿早点开工，为了能准时下班，他一整天忙得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随便吃了点茶水间的点心应付过去，好容易做完了一天的工作，一看手表，已经六点过二分了。
　　他一惊，都没顾得上跟办公室的人打招呼，草草收拾了东西就往外赶，到了公司门口左顾右盼了一番，左前方突然响起一声喇叭。
　　林子虞循声走过去，看见一旁的车位里停了一辆保时捷，和上次看到的那辆不是同一个型号，颜色也不一样。
　　他以为大集团的少爷出行怎么着也该有司机跟着，没想到车里居然只有一个人。黎旸叼着一支烟坐在驾驶座里，看着他走过来，便摘下嘴里的烟按灭，看起来已经等了有一会了。
　　“抱歉，让您等了半天。”林子虞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手里装着衣服的袋子递过去。
　　对方没说什么，从车窗里伸手接过来，打开随便瞟了一眼，眼里的神色突然顿了一顿。
　　林子虞察言观色，敏锐的感觉到不对：“有什么问题吗？”
　　黎少挑了挑眉：“这不是我的衣服。”
　　什么？！
　　林子虞几乎顾不上礼貌，凑过去看了一眼，他取衣服的时候匆忙，也来不及检查是不是同一件，这会仔细看了看，只觉得颜色都差不多，也没觉出跟他那天穿回来的那件有什么不同。
　　黎少非常耐心地解释道：“我的西装都是定制的，领子底下有我的名字缩写，这件只是长得像，做工也不一样。”
　　林子虞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先是人家借了自己外套，还得麻烦别人亲自上门来取，结果最后还被自己给搞错了……
　　他脸上一臊，都不好意思开口道歉，刚想说自己改天去取了再送上门，驾驶座里的人就先开口了：“干洗店在哪？我自己去拿。”
　　林子虞下意识觉得不妥，但对着对方的眼神，还是不经思考地交代了：“在城西明日大道那边，南一路和南二路交叉的那个十字路口，过了红绿灯往左拐，大概两百米就是，不过那块最近在施工，有几条路都封了，可能不太好找……”
　　“……”黎少静静地听完，面上神色不变，道：“上车。”
　　“啊……？”
　　“我是GPS吗？光听一嘴就能找到了？城西我不熟，你带路。”
　　他明明都说这么清楚了……再说不是有手机导航吗……
　　林子虞疑惑，但对方显然没耐心等他犹豫，直接伸手开了副驾驶的门。
　　他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乖乖坐了上去。


第四章 
　　车里很干净，除了淡淡的烟草味之外没有一丝多余的气味。但比起他上次坐过的那辆保时捷，这辆车显然更私人化一些，音响里放着轻音乐，中控台上摆着几张零散的卡和发票，后视镜上甚至还挂着一个毛绒小猪挂件，尾巴卷起来翘得高高的，俏皮可爱的风格显得和车里清一色的内置格格不入。
　　林子虞只是不动声色地扫了两眼，就收回视线看窗外，并没有试图搭话，一来是毕竟不熟，况且对方看起来并不怎么瞧得上自己；二来是气氛有点尴尬，黎少说是要他指路，可开出去十分钟了依旧没有开口，熟门熟路稳稳当当的，并不需要他派上用场。
　　他盯着窗外看了一会，突然发觉有点不对，怎么感觉好像在绕远路？
　　这是往南的方向吧？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提醒，旁边的人不知怎么地注意到他脸上疑惑的表情，开口解释道：“先去接个人。”
　　“哦。”林子虞点头，在心里暗自猜测这是要去接谁，去取个东西的工夫都要带上。
　　车子拐进了旁边的一个路口，停在了……一所小学门口。
　　这会早已经过了放学时间，大门前冷冷清清的，并没有学生的踪影。车子停下来，响了一声喇叭，林子虞透过窗户看到传达室门口冒出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蓝色的背带裤，背着书包朝这边跑过来。
　　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扎着两个卷卷的双马尾，长得像个洋娃娃，蹦蹦跳跳地窜上了后座，拉着嗓门抱怨道：“小叔，你今天怎么这么迟！”
　　黎少没回答，皱着眉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们班主任呢，她没留下来陪你？”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我才不要她陪呢，我又不喜欢她。”
　　“一个人留在学校里太危险，下次不能这样。”
　　“你早点来不就好了嘛……”
　　小姑娘撇着嘴，显然没听进去，眼珠子一转看到坐在副驾驶上的林子虞，立刻睁大了眼睛，乐滋滋凑上前来盯着他看：“大哥哥，你是我小叔的朋友吗？你长得真帅，我以前都没见过你。”
　　朋友是绝对算不上的，直接否认好像也不妥，林子虞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擅长和孩子打交道，只好尽量自然地冲对方笑了笑。
　　小姑娘见他不开口，会错了意，眨眨眼睛道：“对不起呀，我太没礼貌了，应该先介绍我自己的。我叫黎玥，王字旁的玥，你可以叫我小月亮，你叫什么？”
　　这下再不回答就说不过去了，林子虞温声道：“我叫林子虞。”
　　“什么？”
　　出声的是驾驶座上的人，林子虞转过头去，听见对方又重复了一句：“你说你叫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黎少握着方向盘的手好像突然紧绷了起来。
　　林子虞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到现在为止都还没向对方正式介绍过自己，恐怕黎少连他姓什么都不记得。
　　实在是有点没礼貌，他暗自反省，开口道：“我叫林子虞，双木林，孔子的子，虞是……”
　　“虞美人的虞？”
　　他惊讶地转过头：“你怎么知道？”
　　一般人在听到他这个名字时，都不会想到“虞”这个略显生僻的字上，还是头一次有人一猜就猜对的。
　　猜中的人却默不作声，过了两秒，突然一个刹车停在了红灯前。
　　林子虞刚想提醒对方应该左转而不是直行，这会不用停，抬眼看到对方神色时却又呐呐住了口。
　　黎少看起来没什么异样，握着方向盘的姿势都没有变，嘴唇微微抿了起来，突然间偏头扫了他一眼，眼神里一瞬间闪过些他捉摸不透的情绪。
　　只是短短一眼，就飞快收回视线，黎旸轻敲了两下方向盘，一瞬间调整好脸上的神色，重新踩下油门开了出去。
　　“你是C市本地人？”
　　林子虞正在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出现了错觉，冷不丁听到对方这么问了一句，卡了下壳：“……算是吧。”
　　“算是？”
　　“我小时候住在C市，后来……”他言辞含糊地带过，“因为一些事情，搬到了外省，大学是回来上的。”
　　对方沉默不语，点到为止地结束了问询，没再深入问细节，大概也只是随口一提。
　　林子虞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车里一时间再度陷入安静，只有黎玥时不时叽叽喳喳说几句，缠着他问些问题。
　　陌生小姑娘突如其来的好感让他有些受宠若惊，好在小朋友应付起来还算容易，真正让他坐立难安的是驾驶座上的人是不是透过后视镜扫过来的眼神，不知道为何，那眼神里总像是含着点莫名其妙的深意，总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话似的。
　　林子虞一直等着他开口再问点什么，却始终没有等到，终于憋不住先说了一句：“黎少……”
　　“黎旸，”对方突然道，“我叫黎旸。”
　　这是……让他直呼其名？林子虞一愣，结结巴巴地接着道：“呃……您还我的那件衬衫，太昂贵了，我觉得还是还给您……”
　　无功不受禄，他什么也没干，没道理就要这样占别人的便宜，即便这点钱对对方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
　　“别给我，”黎旸眉心皱了一瞬，淡淡的脸色隐隐透出点不愉快，“是我助理买的，要还就找她去。”
　　林子虞没想到还能有这种推辞的理由，犹豫了一会还是锲而不舍道：“那请问您助理的联系方式……”
　　“你。”
　　“……啊？”
　　“别用敬称，”黎旸瞥了他一眼，“我才24岁。”
　　……他居然才24？林子虞被对方意外小的年龄震惊了一下，以至于差点忽略了重点。
　　用不用敬称和年龄有什么关系？他之前一直用的敬称，也没见这人反对过啊，怎么突然又提起这一茬了？
　　被这么一打岔，刚才关于衬衫的话题就被他忘到了脑后，此时车子开出了市中心，黎旸终于开口问了第一句路：“往哪转？”
　　林子虞忙收回胡乱的神思，看了一眼面前的岔路口，道：“左边。”
　　接下来的一路上，对方貌似是真的不认识路，几乎是每遇到一个红绿灯都要问一句方向，搞得林子虞也有点招架不住。他虽然上下班都会经过，可从来没自己开过车，不是地铁就是的士，一些弯弯绕绕的他自己也搞不清，实在没办法，只好开了手机导航。
　　他还不至于蠢到直接当着黎旸的面用，那样就太尴尬了，而是自己偷偷摸摸插上耳机，假装听歌的样子，照搬导航里的语音提示。
　　过了下班高峰期之后路况好了不少，因而二十分钟后就到了干洗店附近，里边的路不好停车，林子虞便打算自己下车跑过去取。
　　黎旸开了车锁之后就靠在车座上，显然没有跟下去的意思。林子虞解开安全带的时候发现耳机缠在了上面，他不想浪费时间，解不开就干脆把耳机给拔了。
　　“目的地在您左侧，本次导航已结束，用时……”
　　甜美的机械女声突兀响起，林子虞呆滞了一瞬。
　　他清楚地看到驾驶座上的人额角狠狠抽了一下，不敢在此地久留，立刻马不停蹄溜下了车。
　　尴尬，太尴尬了。以至于他从干洗店里取回了西装外套之后都踌躇着不敢回去，看到旁边有蛋糕店，便折进去买了个草莓小蛋糕，打算一会带给黎玥。
　　回到车上时，黎旸又在抽烟，车载烟灰缸里还有一支刚熄灭不久的，看样子已经是第二支了。
　　对方见他回来就熄了烟，拿湿纸巾擦了下手后关上窗，似乎没有提起刚才那一茬的意思。
　　林子虞暗自放下心，把装着衣服的袋子递过去，对方接过来，没打开看一眼就直接扔到了后座上。
　　现在倒是十分不在意的样子，也不知道之前特地为了这一件衣服开车跑过来是干什么，林子虞搞不懂有钱人的心思，摇了摇头转身把蛋糕递给后座上的小朋友。
　　黎玥高兴极了，冲他道了谢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打开吃起来，车里一时间弥漫着草莓奶油的甜香味。
　　黎旸没急着发动车，大喇喇地停在路边也不怕被贴条，手里捻着一支没点燃的烟，看着后座上吃得起劲的黎玥，不知道想到了点什么，眼里突然闪过一丝不愉。
　　黎玥很快就吃得只剩一点了，一抬头对上自己小叔的眼神，莫名其妙心里一慌，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蛋糕，不舍地把叉子递过去：“小叔……你吃……”
　　黎旸转了回去：“不用了，你自己吃吧。”
　　黎玥愣愣地想了一会，又转过来冲着林子虞道：“小虞哥哥，你吃吗？”
　　林子虞还没开口拒绝，旁边的人先行转过头来，呼噜了一把黎玥的脑袋：“他不是你哥，叫叔。”
　　黎玥下意识想抗拒，一看到黎旸的表情，立刻偃旗息鼓，不情不愿地叫了声：“小虞叔叔。”
　　林子虞虽然有点奇怪，不过黎旸比他还小，按辈分来说黎玥确实不该叫他哥哥，也就没说什么。
　　车子往回开了没一会，刚刚吃下一块蛋糕的黎小朋友又开口叫饿了：“小叔，我们去吃晚饭吧！饿死我啦！”
　　“你想吃什么？”
　　“披萨！我们去吃披萨好不好？”
　　林子虞想起他家附近那条路上正好有一家商场，想说从这过去到那把他放下，他再自己走回去，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还没说出口，黎玥抢先转过来冲他道：“小虞哥哥跟我们一起去吃披萨吧！好不好？”
　　林子虞下意识转过头看像黎旸，后者此时也盯着他看，视线撞上后又若无其事地收回去，道：“带路。”
　　“呃……前面路口右转。”
　　“不用导航了？”对方突然促狭地看了他一眼。
　　“……不用了，我认得路。”
　　车子停进了商场地下室，他们就近找了家西餐厅坐着。服务员过来递上菜单，黎旸随手拖过来摆到黎玥面前：“自己点。”
　　黎玥小朋友字都认不太全，费劲地看了半天，指着上面的一幅图片凑过来问林子虞：“这个‘黑叔牛肉披萨’是什么？”
　　林子虞忍不住笑出了声：“是黑椒，不是叔。”
　　“哦哦哦，”黎玥一点也不脸红，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我要吃这个！”
　　小朋友看到菜单上那些花花绿绿的食物，什么都想吃，噼里啪啦点了一大堆，黎旸面无表情地喝了口水：“这些东西你要是吃不完，今天就别回去了。”
　　“不行……”黎玥皱着小脸，纠结了半天，还是从里面划掉了一半。
　　黎旸接过菜单又添了两样，然后递给他，示意他点餐。
　　林子虞哪好意思真的点，笑了笑道：“就这些吧，我随便吃点就行。”
　　“哪来那么多随便。”黎旸看着他轻敲两下菜单，倒是没逼着他点，随便翻了两页就替他做了主张：“一份茄汁意面，再加一杯石榴汁。”
　　林子虞闻言，不无惊诧地看了他一眼。
　　巧了，居然正好是他喜欢吃的。


第五章 
　　冒着热气的披萨很快送了上来，黎玥馋得要命，从座位上站起来眼巴巴地凑过去，乖巧地没有动作。
　　黎旸把餐巾纸铺在她腿上，伸手帮她切了一块放进盘子里，又转过去把另一边的牛排切成小块，在小姑娘啃着披萨的间隙喂进她嘴里，照顾起小孩的动作十分熟练。
　　这叔侄俩的感情应该非常好。
　　林子虞坐在对面，感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吃饭时的动作不免局促，小口小口地往嘴里塞。
　　另一边黎玥小朋友已经飞快解决掉了两块披萨，正在吃剩下的牛排。黎旸放下手里的刀叉，一抬头注意到对面的碗里像是没动过的面条，挑了挑眉：“不喜欢吃？”
　　“不是……”
　　“那怎么不吃？难不成你也要人喂？”
　　林子虞面上一臊，低头默默往嘴里塞着食物，不说话了。
　　黎旸之前点餐时加了块草莓慕斯，摆在桌角上一直无人问津。黎玥刚刚在车上才吃了一块，自然没有兴趣，黎旸便拖过盘子自己解决。
　　他拿勺子慢慢挖着，看起来好像并不怎么喜欢，勉强吃下一半就放下了勺，皱眉低头看了一会，突然把盘子推过来：“你吃。”
　　林子虞：“……”
　　说实话，他还是挺喜欢草莓的，但前脚刚咽下一整盘意面和半杯果汁，要他再塞下去半块蛋糕，实在是强人所难。
　　自己不喜欢吃就扔给他，还真是……
　　他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还是没敢说出拒绝的话来，道了声谢拿起了勺子。
　　本想装模作样吃两口，结果这甜点的味道意外的好，入口即化，奶香和酸酸的草莓味弥漫在口腔里，他立刻就忽略了撑满的胃，忍不住往嘴里又送了一勺。
　　吃了两口之后抬头，发现黎旸正托着腮盯着他看，眼神像是放空又像若有所思，吓得他一激灵，停下手里的动作，犹豫了一会，还是没忍住诱惑，接着把剩下那点也吃完了。
　　黎旸几乎没怎么吃，到最后还剩下半块披萨，黎玥舍不得扔，就打包带了回去，说要当点心吃。
　　有钱人家的小姑娘居然也这么节俭，不随便浪费粮食，林子虞在心底默默给她爸妈点了个赞。
　　走出商场之后，在停车位边上停下，他摸了摸撑得要命的肚子，打算走回去消消食，正好他也不打算麻烦人家送他回去，便冲黎旸礼貌地笑了笑：“谢谢黎总招待，我家就在附近，走回去就行了，您慢走。”
　　黎旸搭着车门甩了甩钥匙，看他一眼又没说什么，随意挥了下手坐进车里，打开发动机。黎玥拽着他的手摇了摇：“小虞哥……叔叔，下次还一起吃饭吧！”
　　林子虞笑着没有应声，小姑娘以为他答应了，就心满意足地冲他道了别，乖乖爬上车后座。
　　秋天的夜风有点凉，他揣着口袋在渐暗的天色下往回走，感觉身心难得的放松，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身后的保时捷还停在原地，黎旸靠在驾驶座上，手里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缓缓地捻着，目光放空不知在盯着何处，半响突然抬手，在后视镜下面的小猪挂件上用力弹了一下。
　　他拽着那可怜的毛绒小玩偶使劲捏了捏，捏扁了之后才放开，踩下油门开了出去。
　　林子虞今晚难得的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一早起来时神清气爽，看了看备忘录里没什么要做的事，便花时间煲了锅菌菇鸡丁粥，给自己盛了一碗，想了想走到隔壁敲了敲门。
　　门打开后，宋迟的脸出现在后边，没戴眼镜，穿着一件条纹立领衬衫，一手领着包像是正要出门，看到他时有点惊讶：“你……”
　　林子虞也是头一回看到他在家，以往没怎么打过交道，估计对方可能把自己忘了，便道：“我是住在对门的，我叫……”
　　“我知道，林子虞，”宋迟道，“昨天多谢你了，这么早有事吗？”
　　林子虞迟疑道：“宋伯伯还好吗？”
　　“没事，轻微骨折，你找他吗？他在医院。”
　　林子虞道：“也不是……我刚煲了点粥，想问问宋伯伯……”
　　宋迟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一些：“谢谢，不过不用……”
　　一阵穿堂风突如其来，把对屋门里的浓浓粥香味送到了两人面前。
　　宋迟轻轻抽了下鼻子，话音戛然而止。
　　林子虞端详着他的脸色：“我煲得挺多，自己也吃不完，要不就麻烦宋哥拎点去医院？”
　　宋迟：“……那就多谢你了。”
　　林子虞笑了笑，回屋拿了个保温桶，装上粥送了过去。
　　宋迟接过时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今天下班后有时间吗？”
　　“有，怎么了？”
　　“之前说了要请你吃饭，我只有这两天有空，就不拖了。”
　　最近是怎么了，老有人下班后请他吃饭？
　　林子虞觉得受之有愧，下意识就要婉拒。
　　“你下班后给我发个消息，”宋迟自顾自往外走，低头看了眼腕表，“约在医院附近行吗？我晚上还有个手术。”
　　林子虞很想说既然这么忙就真的不用破费了，可对方一副俨然已经决定的样子，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好点了点头。
　　大概是他最近几天都走得太早了，和以往三不五时在公司加班到深夜简直判若两人，办公室里的其他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好奇，他闲暇时扫了一眼工作群，发现里面一群人在猜他是不是谈了恋爱。
　　林子虞失笑，摇摇头装作没看到，理好桌上的文件，撕掉贴了一桌子的便签，打开短信页面正准备给宋迟发消息过去，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来人门也不敲一声，仰着头大踏步就这么走了进来，林子虞不自觉皱了皱眉。
　　“赵经理，有什么事吗？”
　　赵亮冲他笑了笑，道：“小林，这么早就下班了啊，干久了怎么没以前勤快了呢？”
　　“我有点私事，”林子虞也跟着笑了笑，“您找我有事吗？”
　　“事儿没办好可不能急着走啊，你看看这表。”
　　他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文件夹，打开一看，是一份今天新做的核对报表，后面几行的数据看起来有点奇怪。
　　“啧啧，上个月的销售数据都给混进来了，漏洞百出，这干的是什么工作？小林啊，你作为经理，底下的员工这么不上心可不行啊，到时候害公司出了大损失，这责任谁来担？”
　　这种简单的表单工作，平时是绝对轮不到林子虞亲自来做的，都是底下的职员干的活。对于纯内部登记用的数据，一般像这样的纰漏，惹不出大麻烦，部门里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的，大不了扣点奖金，很少会有找到他面前来的情况。
　　看对方这样子明摆着是不打算善了，几句话就把这事的严重性扯到了公司层面上，林子虞在心里叹一口气，把负责核对的人叫了进来。
　　他性情宽和，平时底下的职员犯了什么小错误，也很少责骂，最多施点象征性的惩戒，导致部门里的人都不怎么怕他，工作态度难免宽松了一些。但林子虞自己是个谨慎的，大部分流出去的文件都会花时间亲自审核一遍，是以也很少出纰漏，但最近几天因为旁的事没再加班，结果就出了错。
　　来人显然也没想到自己一点无关紧要的小错误被人揪住了辫子不肯放，被赵亮阴阳怪气的一顿讽刺加训诫，不多时就快哭了出来。
　　林子虞紧抿着唇沉默着，最后扣了他两个月奖金，让人出去了。
　　“林经理对手底下的人真是好啊，犯了错就扣点小钱，啧啧，你们部门的人真是有福气，难怪工作状态也这么放松。”
　　林子虞装作没听出他话里的嘲讽意味，笑了一下：“这次的纰漏也有我的问题，给您道歉了，下次不会再有，赵经理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回吧，我也还有工作要做，”赵亮顺手拿了他桌上一颗巧克力，边剥开塞进嘴里边往外走，“年轻嘛，学历不够也没经验，还是得慢慢学……”
　　他没有回话，看着对方的背影离开视线，低下头把刚刚被打断的消息重新发了出去，拎起外套转身下楼。
　　又下起了雨。
　　宋迟给他发了餐厅的地址，表示已经在了，他不想让对方等，便直接顶着雨打了车赶过去。
　　他对这一块的街巷不太熟，下车之后找了好一会才在医院后面的街角找到一家隐蔽的中式餐厅，进去的时候都快湿透了。
　　林子虞在心里叹口气，又弄得这么狼狈。
　　餐厅里种着景观竹，装修的古色古香，他在服务员的带领下走到二楼的一间包厢门前，里面开着暖气，宋迟坐在正对门的位置上低头喝茶，没戴眼镜的时候显得鼻梁秀直，眉眼清俊，少了点冰冷之后平白多了一丝出尘的气韵。
　　宋迟抬头看他进来一身湿答答的样子，顿时皱起了眉：“怎么回事？”
　　“外面下雨了。”
　　“不知道打伞吗？”
　　林子虞还在犹豫怎么回答，对方已经起身开门叫来服务员：“拿一条干毛巾过来。”
　　“喝点热水，把头发擦擦。”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接过毛巾，盖在头上擦了两把，涌起一股被人照顾的窘迫来。
　　“回去记得洗个澡，受凉加身体疲劳，抵抗力一下降就会发烧，明天你就起不来了。”
　　大概是医生的职业习惯，涉及到健康相关的话题，宋迟的高冷气质顿时没那么强烈了，难得话多地嘱咐了几句。
　　“下回少淋雨，酸雨淋多了小心秃头。”
　　林子虞猛地一呛，刚喝下去的茶水差点喷出来。
　　对方好像并没把这句话当作玩笑的自觉，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叫来服务员点单。
　　这家店大概是对方常来的，宋迟询问过他确定没有意见之后，就随口报了几个菜。
　　这里的菜口味都偏清淡，林子虞平时爱吃酸的，倒也没有特别的忌口，席间两人只默默地吃着，都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宋迟是不是有食不言的习惯，也不好贸然开口，直到对方放下筷子，拿湿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才问了一句：“宋伯伯的伤严重吗？要住院？”
　　“不算严重，养几天就好，呆在家没人照顾。”
　　林子虞想想也对，以往宋迟就忙得三天两头不见人影的，要是放在家里，老人家恐怕真没人照顾，他自己也要上班，想帮忙也顾不上。
　　“我爸之前也没少麻烦你吧，多谢你照顾，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说，我尽量帮。”
　　“这个，不用了……”
　　一顿饭就差不多了，林子虞真没觉得自己帮了什么大忙，实在犯不着别人欠他人情。
　　“没事，我平时忙，以后大概还得麻烦你看顾，我也不一定能帮什么忙，不表示点什么，老头子那边也说不过去。”
　　宋迟的话说的直白且直接，没带一点客套的意思，语气也不见得有多么和煦，却莫名让林子虞感到一丝善意的温暖。
　　吃完饭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餐厅，宋迟还要回医院值班，林子虞寻思着晚上也没别的事，便干脆跟着去医院看看宋伯伯。
　　餐厅所在的那条街拐角是一家酒吧，装修得很有味道，这个时间里面的人还不多，酒吧门发出一串响声，林子虞提着袋子回头看了一眼，突然就愣了愣。
　　门里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男人，身高都十分的优越，长得也不错——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后面那个人他认识，前不久才刚见过。
　　眼瞧着对方一抬头，视线十分精准地落在了他身上，林子虞不好再装没看见，尴尬不失礼貌地笑着打了个招呼：“黎总，这么巧。”
　　黎旸今天没穿西装，只在毛衣外面随意套了一件黑色夹克衫，深蓝色的牛仔裤衬得一双腿又长又直，上面甚至还有几个破洞，看起来跟他的真实年龄更符合了一些，倒像是附近大学城里出来玩的年轻公子哥。
　　走在旁边的男人，身形和黎旸差不多，看起来明显成熟不少，大概三十来岁，五官深刻立体，下巴上留着点胡子，衬衣上的领带被扯得松松垮垮的，斜斜叼着一支烟，看着颇有几分落拓不羁的味道，凌厉的眉目跟黎旸有点说不上来的相似，目光在他身上一扫而过，紧跟着落到一旁的宋迟身上，好似顿了顿。
　　黎旸的眸色映着酒吧里变幻的灯光，看不太清，见他说了一句话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一旁，微不可见得皱了下眉，走近了两步，道：“出来吃饭？”
　　对方骤然间靠近，林子虞转回视线，迫于身高不得不仰起头，莫名感到一种压迫感：“是，黎总也……”
　　“我说了，我叫黎旸。”
　　黎旸的语气带了点不加掩饰的不悦，林子虞不知道他的这股不高兴从何而来，但还是从善如流地点头。
　　宋迟站在一旁看了眼手表，面色淡淡地出声打断：“我赶时间，先回去了，你跟你朋友要是还有事……”
　　“我跟你一起，”林子虞忙道，转头对面前的人告别，“黎……黎旸，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失陪。”
　　对面绿灯亮起，黎旸默不作声，看着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马路另一头，收回视线，迈开步子径直沿着路离开。
　　上了车，驾驶座上的黎瑧从中间的收纳盒里掏出一包烟点了一根，黎旸看他一眼，冲他伸出一只手。
　　黎瑧咬着烟嘴，把烟盒抛到他怀里：“小小年纪少抽点烟。”
　　话音一转，又问了一句：“刚刚那人谁啊？以前没见过。”
　　黎旸不语，点着烟吸了一口，才道：“一个……以前的朋友。”
　　“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朋友？”黎瑧笑了一声，“眼神不大对劲，你前男友？”
　　黎旸愣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转头看这老大不正经的人，否认道：“不是。”


第六章 
　　“啧啧，”黎瑧促狭地看了他一眼，“你可别也跟着好上这口啊，不然老爷子得气死。”
　　黎旸冷着脸不耐烦道：“不开车就下去。”
　　“怎么跟你哥说话呢，”黎瑧踩下油门，“黎小玥就是跟你混久了，在亲爹面前也没大没小的。”
　　“不想让她老粘着我，就早点给她找个后妈。”
　　“你怎么也开始提这茬？”黎瑧嗤笑一声，“结婚是不可能的，我要是有伴儿了，多少人得伤心呐，还是别了。”
　　黎旸对这人的自恋不予置评，捏了捏烟盒也没心思抽了，随手扔在了中控台上。
　　“这周末沈家老二回国，在云碧约了个局，去不去？”
　　“不去，加班。”
　　黎瑧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你还真是……要这么敬业，就别呆在分公司了，早点来总部给我帮忙，之前不是挂了个总监的名头吗，也没见你来报道过。”
　　黎旸不以为然地挑眉：“来了给你打下手？”
　　“我巴不得直接把总裁的位子让给你坐，”黎瑧道，“怎么样，小老弟，来不来？”
　　黎旸撇过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你省省吧。”
　　纵观这整个C市，凡是数得上号的名流豪门，年轻一辈里无不是为了那点财产继承争得头破血流的，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尽是些腌臜事，也就他们黎家不走寻常路，黎老爷子总共生了两个儿子，小的那个也就是黎旸他爸，醉心艺术，是个不管事的，早些年就由他大伯一个人撑着，到了他们这一辈也就黎瑧黎旸两个堂兄弟，本就人口简单，照理两兄弟感情不错，一块继承是再好不过，可偏偏黎瑧这人不是个省心的，这几年在家里长辈的压迫下勉强听话留在公司，私下里时时刻刻盘算着把这锅甩给他一个人，当然，黎旸自个乐不乐意还是另说。
　　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权财地位，到了他们这却成了个烫手山芋，说出去估计都没人信。
　　黎旸自然并非真的要在周末加班，他好歹也是个副总，工作日都不见得天天考勤，双休日就更不用提了，纯粹懒得凑那个热闹罢了。
　　然而事情总是并非能尽如人意。周五晚上回黎宅时从姑妈口里得知的一个消息，让他毫不犹豫改了主意。
　　黎瑧知道后还在电话里幸灾乐祸：“，你怎么不跟姑妈说周末要加班呢，这么敬业，她还能硬逼着你去不成。不就是个钟家家宴嘛，又不是龙潭虎穴，躲得跟什么似的。”
　　“我看你挺乐意去的，要不我替你打个招呼？”
　　“那倒不用，我一个大龄单身父亲，人家钟小姐也看不上，我说你真不考虑……”
　　“有交警，挂了。”
　　黎旸从家里提了两瓶酒，心情不怎么美妙地赶到云碧，去赴那没多少交情的沈家老二的接风宴。
　　这宴会地点的名字起得风雅，实际上和其它那些金碧辉煌的高级会所没什么区别，包间里也是一片烟尘俗气，几个富家子弟聚在一块喝酒找乐子，少不得混迹些打扮露骨的漂亮男男女女。黎旸对这种场合没兴趣，放下礼物之后坐着喝了杯白开水，跟东道主不咸不淡打了个招呼，推开几个靠上来的人，扑面而来的冲鼻香味熏得他皱起眉，也懒得去人群找他哥了，从服务生手里拿了大衣就往外走。
　　沿着走廊出去，尽头是洗手间，往外拐就是电梯，他边走边披上大衣，经过洗手间门口的时候，脚步突然一顿。
　　靠左边的男洗手间里，隐隐约约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隔着点距离听起来有些模糊，但他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其中一个音色，清透温和中带了一点无奈和喑哑。
　　“张总……你喝醉了……”
　　公司最近在接洽一个新客户，这单大合同来来去去谈了几个月，这周总算最终敲定，两方自然要一起吃个饭庆祝合作，林子虞也被叫了过来。
　　这种场合一般是轮不到他出场的，但徐总也不知是不是拿他当了个挡酒神器，一碰上饭局就总喜欢叫他，公司里其余人眼红得要命，他脸上笑得和煦，心里却苦不堪言。
　　酒局散后，他照旧被灌得头昏脑胀，徐总先行坐车回去了，他一个人走进卫生间吐了一通，洗了把脸后感觉清醒不少，刚想出去，却被人给堵住了。
　　来人姓张，是对面公司的某个高层，刚刚在饭桌上坐他斜对面，和他主动聊了几句，喝酒时灌他灌得最凶，这时候突然出现在这里，林子虞心里一沉，下意识就觉得没什么好事。
　　张总顶着一张通红带酒气的脸凑上来：“小林啊，是叫小林吧？”
　　林子虞点头：“是，张总找我有事吗？”
　　“话别说这么生疏呀，叫我一声张哥就行，我头一回瞧你就觉得投缘，今儿个也没喝尽兴，一块再去喝点？”
　　“这么晚了，还是不打扰您休息了……”
　　“才几点啊，有的是工夫，我知道这附近有个地儿不错，怎么，不愿意赏光？”
　　对方说着，一边靠近几步把手搭上他肩膀拍了拍，林子虞强忍住推开的冲动，勉强撑着笑脸：“不瞒您说，我今晚真的有点事，要不下次……”
　　“小林啊，在公司干的还不错吧？”张总脸上的不耐烦一闪而过，接着笑眯眯打断他，“你们徐总那么器重你，看样子也不是个不识趣的……以后咱们合作的机会有的是，你说对吧，改明儿我跟徐总随口一提……”
　　张总放在他肩上的手往下移，在他腰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林子虞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突然涌上一股想吐的冲动。
　　他说不出话来，也没有力气挣开，脸上挂着机械的笑容，乱成一团浆糊的脑子里僵硬地思考着对策，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洗手间外面传来一串脚步声，门突然被推开了。
　　“林子虞。”
　　他在看清来人的长相之前，先认出了对方的声音，下意识不相信那人会出现在这里，本就混乱的大脑更迷糊了，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张总被外人的闯入吓了一大跳，有点恼怒地转头看过去，还没发作，先愣在了原地：“……黎少？”
　　黎旸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盯着他搭在林子虞腰上的手，不轻不重地道了一句：“张总，真巧。”
　　张总莫名其妙一激灵，放开了手，尽管不甘自己的好事被打断，但还是维持着平和语气：“真难得啊，黎少也出来玩？”
　　“来找个人，”黎旸说完就不再理他，上前两步伸手把两人隔开，居高临下地看了林子虞一眼，“你不是说要回去？”
　　林子虞愣愣地迎着他冷冰冰的视线，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张总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搞蒙了：“小林……你认识黎少？”
　　林子虞还没回答，黎旸先替他开口了，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冲对方敷衍地点了点头：“公司还有点事，回见，张总好好玩。”
　　黎旸揽着他的肩往外走，出了门之后就松开，林子虞脚底发软踉跄了一步，前面的人脚步一顿，回头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拽着他的胳膊，半扶半拖地带着他进了电梯。
　　林子虞在离他一步远的角落里扶着墙站稳，甩了甩头驱赶掉脑子里的晕眩，虽然没搞懂对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但还是开口轻声道谢：“刚才多谢你，黎……旸，你来这里……”
　　“你不希望看到我在这里吧，”黎旸突然开口打断。
　　他背对着自己，金属制的电梯门上只有模糊的倒影，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声线却带着说不出的冰凉，比之前的疏离更甚：“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就跟他走了？”
　　黎旸脑子一空，从这句话里听出那点以往深藏的不屑，此时此刻不加掩饰地袒露出来，化成一柄嘲讽的利箭朝他刺过来。他张了张口，想说“我不会，我不是这样的人”，可喉咙里好像堵了一块冰，冷硬又钝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抱你的时候，也不知道推开吗？还是说，其实你也没有抗拒的打算？”
　　“不是……”
　　他声音小得像蚊呐，只有自己听得见，胃里的酒精在电梯重力的作用下再度翻腾起来，很快化作来势汹汹的绞痛。林子虞按住腹部，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电梯里昏暗的灯光失色之后，仿佛成了一个漆黑的幽闭牢笼，带着他重返可怖的梦魇。他无意识地发着抖，顾不及狼狈与否，贴着冰冷的电梯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捂着胃缩成一团。
　　黎旸的声音在渐渐模糊了，他什么也没听清，只感觉耳边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听起来很着急，他努力应了一声，但事实上只发出了气音，接着自己好像被一双手抱了起来，他闻到那人身上的味道，很熟悉。


第七章 
　　林子虞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黑暗的，逼仄的狭小空间，令人胆寒的寂静，无人听见的低声呼救，以及像是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嘈杂音乐和欢呼。
　　和以往经历过的梦魇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独自缩在角落里啜泣喘息时，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声音。飘渺而模糊地在耳边响起，轻得像幻觉。
　　那个声音细细的，在叫他的名字：“小虞哥哥……”
　　手背上传来了不属于这个冰冷空间的温度，暖热的，拉着他不放开。
　　林子虞睁开眼睛，在一片黑暗里分不清是梦是真，左手上的热源依旧存在，比闭着眼时的感触更真实，牢牢地压着他。
　　他眨眨眼，试着把手往回抽，却被更大的力量制住，一个略带倦意的声音响起：“别乱动。”
　　林子虞呆了一瞬后转过头去，发现床边上坐着一个人，上半身靠着床沿，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握住他插着针管的手掌前端，防止他乱动。
　　黎旸的眼睛半睁半阖，声音里带着没睡醒的困意：“还疼吗，好点了没？”
　　林子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里是医院？我……”
　　“急性胃炎，疼晕过去了。”
　　对方的语气不咸不淡，只是在平静地告知他事实，但林子虞还是不免觉得丢脸。痛得晕倒就算了，居然还麻烦对方大半夜地送他进医院，他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一旁的吊瓶已经差不多见底了，黎旸站起身走出去，很快进来一个护士拔针，他却没跟着进门来，不知道去哪了。
　　林子虞揉了揉冰凉发酸的手腕，坐在床上发了十几分钟的呆，脑子放空之际，房门被打开了。
　　黎旸提着一个纸袋进来，拿出一个冒着热气的碗放在床头：“像样的店都关门了，将就吃吧。”
　　林子虞有些意外，对方的态度和他昏迷之前在电梯里看到的大不一样，几乎让他受宠若惊。
　　接过碗打开，里面是热腾腾的粥，除了青菜和鸡丝，还放了小粒番茄，不知道对方的标准是什么，至少在他看来，这已经很像样了。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黎旸好像每次都能戳中他对食物的喜好，可能口味和自己相近吧。
　　林子虞的手还有些使不上力，端不太稳，再加上粥很烫，吃起来颇费了些时间。黎旸就坐在一旁看着他吃，盯得他都有些不自在。
　　喝完以后，他放下碗，对方动作利落地把餐具收进袋子里扎好，提着站起身来，看了眼手表：“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明天……”
　　林子虞一愣，下意识坐直身体，破天荒地打断了对方的话：“不了……我，我也回去吧。”
　　“你病还没……”
　　“我已经好了，以前也犯过胃病，很快就好了，”林子虞看他的眼神里带了点不自觉的恳求，“我还是回去吧。”
　　黎旸的眼神变了变，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你怕黑？”
　　林子虞卡了下壳，想说你误会了，又觉得怪怪的，不知道对方哪里得来的结论，只尴尬地笑了下：“没，呆在这里也浪费床位……”
　　黎旸最后还是同意了。
　　林子虞松了口气，下床穿上外套，跟在对方身后走出去。
　　夜半时分，医院的走廊很安静，只能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林子虞低着头，亦步亦趋跟着前面人的脚步。黎旸去自动贩售机前买了罐热咖啡，走出大门前回头看他一眼：“衣领子扣上。”
　　林子虞依言照做，出去之后还是被夜半的寒风冻了一个趔趄，好在车停的不远。
　　黎旸几口喝完剩下的咖啡，抛到一旁的垃圾桶里，上车后开了暖气，坐在驾驶座上打了个哈欠。
　　林子虞有点担忧地看他：“你要是很困的话……”
　　“这个点打不到车，”黎旸道，“我不困。”
　　他都这么说了，林子虞也不好再反驳什么，好在深夜道路空旷，黎旸的车速又慢，应该不会有安全问题。
　　上一次去过城西后，对方好像就记住了大概的路线，顺顺当当开到他家附近，一路无话，只在最后问了问具体地点。
　　车在小区门口停下，林子虞轻声道了谢，表示回去会把医药费还给他，接着伸手开门准备下车。
　　黎旸突然开口叫住他：“林子虞。”
　　他动作一顿，回头：“怎么了？”
　　黎旸没看他，视线不知落在何处，手指敲了敲方向盘，眼底神色不明，半响才道：“对不起。”
　　他没反应过来：“对不起什么？”
　　黎旸皱着眉“啧”了一声，表情有点别扭：“昨晚我心情不太好，说的过分了，那些话……不是针对你。”
　　林子虞被意料之外的道歉打了个措手不及，没想到对方会愿意服软。说实话，工作这么久，冷嘲热讽他不是没有见过，一起工作的同事都少不了嚼人口舌，昨晚那样的情况，对方会误会也不意外。
　　更何况，黎旸本来也不见得多么瞧得上他。
　　那些话在当时当刻甫一听见，确实戳人心口的难受，但过去了也就那样，况且对方也没扔下他不管，送进医院后又送回家，算是仁至义尽了。
　　思及此，他露出一个笑容：“没事，我不在意。”
　　黎旸听罢，表情并没有多少放松，反而拧着眉看他一眼：“不在意？”
　　林子虞眨了下眼，没说话。
　　“如果有人跟我说这样的话，我会把他揍一顿，你都不会生气的吗？”
　　林子虞默默地想，你当然不一样，可我又哪来的资本，生气给谁看呢？
　　“医药费不用还了。”
　　林子虞咽下脱口而出的推辞，知道拒绝没有用，点了点头。
　　话毕，黎旸还是没有让他走的意思，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的表情，突然道：“我已经道过歉了。”
　　他不明所以的点头，然后？
　　“你为什么还是不高兴？”
　　林子虞一愣，笑了：“我没有……”
　　“撒谎。”
　　林子虞一时间噎住了，对方看着他，像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脸色不耐地伸手进大衣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一把东西来，伸到他面前。
　　他低头一看，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居然是一把泡泡糖，是小孩子才会喜欢吃的那种，花花绿绿的包装，印着滑稽的卡通人物形象。
　　黎旸抖了抖手腕，示意他拿，林子虞迟疑了一会，挑了个红色的。
　　当着对方的面撕开包装，塞进嘴里嚼了嚼，陌生又熟悉的草莓甜味弥漫在口腔里，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黎旸自己也吃了一片，边嚼边看他，突然提醒道：“不可以吞下去。”
　　他又不是小孩子，当然知道泡泡糖不可以吞，林子虞被对方一脸严肃正经的表情逗得忍不住想笑，压着嘴角点了点头：“我知道。”
　　黎旸看出他眼里的笑意，撇了撇嘴不怎么愉快地转过头去，嘴里低声喃喃了一句什么，林子虞没听清。
　　“你说什么？”
　　“……没什么，”对方抬眼看他，道，“回去好好休息……要我送你吗？”
　　林子虞不无惊讶的回头看他一眼，想到了什么，笑着又一次解释:“不用了，我不怕黑，真的。”
　　黎旸没有坚持。
　　开门下车前，林子虞犹豫片刻，道了句:“再见……晚安。”
　　黎旸看着他:“晚安。”
　　其实已经快天亮了。
　　林子虞在医院里睡了一会，这时候已经消了困意。猫也没睡，站在柜子顶上注视着他进门，并没有要上来迎接的意思，知道盯着他一路进了卧室，才低低地发出一声不满的呼噜，矜持地迈开步子跟了上来。
　　卧室里没开灯，很昏暗。林子虞坐在床头，把猫搂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看着窗外晦暗乌蒙的天色，远处的地平线上有浅金色的细微的曙光冒出头来，心里是难得的宁静。
　　这时候，划过脑海的零碎的噩梦，似乎也不再能引起多少恐慌和波动了。
　　过去了这么多年，连回忆都模糊不清，他也不会再害怕了。不管是黑暗，还是别的什么。
　　黎旸的车停着没动，他边给嘴里的烟点上火，边寻思着自己最近的烟瘾是不是有点加重。
　　抬头望了一眼，这个点小区里的住户灯基本上都熄了，黑压压的一片，他目光漫无目的地逡巡了片刻，不自觉又放空，回想起刚才的事来。
　　这个人，下车的时候还笑得风淡云轻，好似什么也没发生，可明明几小时以前，在电梯里晕倒的时候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他原本以为对方只是突发疾病，把人抱起来之后才发现，这人在发抖。
　　穿着衬衫西裤身材修长的男人，缩成了可怜的一团，面色苍白，眉头紧蹙，眼尾隐约可见泪痕，咬得发白的嘴唇微微开合，含糊不清地喃喃着什么。
　　黎旸低下头细听了片刻，听见他轻不可闻的呓语:“我要出去……”


第八章 
　　之后几天，林子虞不可避免地在酒局上几次碰见那位张总，后者许是因为那天碰了钉子对他没了兴趣，或是单纯碍于黎旸的面子，没再找过他麻烦，见了面也当不认识，着实让林子虞松了口气。
　　这么一想，他算是又欠了黎旸一个人情了。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还上。
　　这天傍晚，他下班之后无处可去，想起昨天宋伯伯给他打的电话，言谈间说起在医院住着闷得难受，宋迟工作忙，性子跟他爸又不对付，老人在病房里躺着难免无聊，便打算拎点东西去看看。
　　他回家煲了锅鸡汤，又在医院楼底下挑了点老人喜欢的水果，一并提着带去。宋伯伯见到他自然喜出望外，两人坐着随意聊了聊，大多是老人在絮絮叨叨，林子虞只管认真听着，时不时应两声。
　　“说真的啊小林，老头子我年纪是大了，可没那么不中用，骨头硬的很，没道理摔一跤就要住个把月的，偏偏那死小子就是不让我出院，这一天天的，可不得把人给闷死！”
　　林子虞笑：“宋哥也是为了您身体着想，您要是觉得无聊，就让他多陪你说说话。”
　　“得了吧，我看见他就烦，”老爷子撇撇嘴，“那小子自个也忙成精了，哪有空理我个糟老头。”
　　提到宋迟，林子虞才想起这几天下班后确实没怎么见到过对方人影，便问道：“宋哥这几天很忙吗？”
　　“他什么时候闲过？今天一早到现在我就没见过他，”宋伯伯说着眉头一拧，“不行，你难得来一趟，他也不来招呼一声，不像样，我找他去！”
　　说完就掀了被子要下床拿拐杖，林子虞忙起身拦住：“别，您好好休息，我去找吧。”
　　好说好歹把老人劝下，他出了病房门，找服务站的护士问了问，得知宋迟的办公室所在位置后便去找他，结果却扑了个空。
　　林子虞并不十分意外，医生工作忙，这会可能在哪个病房，也说不定在开会，他往回走，有点头疼要怎么跟宋伯伯交代。老人家卧床久了脾气难免闷得古怪一些，就怕他心血来潮非要下床去找人，那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坐电梯到原来的楼层，正要穿过连廊的时候，突然听见旁边的病房里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很有几分熟悉。
　　“医生哥哥……我真的忘了……”
　　黎玥？
　　他脚步一顿，往回退了一步，透过病房门的玻璃窗口往里看去，发现病床上坐着个穿校服裙的小姑娘，正是黎玥，而背对着门站着得穿白大褂的男人，看起来很像是宋迟。
　　对方开口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让林子虞笃定了自己的判断，抬手敲了敲房门。
　　宋迟回过头来，看见他的脸时有些意外，随即过来开了门，问：“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宋伯伯，他让我来找你，”林子虞进了门，转头看向病床上的小姑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先被对方一声惊叫打断了。
　　“小虞哥……叔叔！”
　　宋迟挑了下眉：“你认识她？”
　　这话是冲着林子虞说的，他点点头，不无担忧地看着黎玥打着石膏的左腿：“发生什么事了？”
　　黎玥低头撅着嘴：“我过马路的时候忘了看红绿灯，被一个骑电瓶车的阿姨撞了……”
　　林子虞一惊：“伤到了哪了？严重吗？”
　　宋迟道：“只是骨折。你来得正好，有她家人的联系方式吗？”
　　林子虞有点反应不过来：“怎么回事？她家长不在吗？”
　　“你自己问她。”
　　黎玥顶着两个人的目光，默默低下了头，嗫嚅着解释道：“今天老师带我们去参观博物馆，我偷偷溜出来了……”
　　林子虞着实没想到这小月亮年纪不大胆子不小，一个人偷跑出来出来可还行，看着对方皱成一团的委屈小脸，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教训的话来，他毕竟不是家长，没资格教育别人家孩子。
　　宋迟没管这许多，只是问他：“你有他家长电话吗？”
　　林子虞想起在他手机通讯录里躺了没多久的黎旸的号码，刚把电话掏出来，一旁的黎玥突然大喊了一声：“不要打！”
　　小姑娘脸上的表情又急又倔：“别打给我小叔，他会告诉我爸的，我不要回家……”
　　林子虞不清楚黎玥和她爸又是怎么个情况，被小朋友祈求的眼光直直看着，一时间有些左右为难，下意识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宋迟。
　　黎玥是个聪明的，看出两个人中间能主宰她命运的是穿白大褂的男人，立刻扑过去一头扎进宋迟怀里，嘤嘤嘤地假哭：“医生哥哥，求求你了，我真的不想回家……我爸爸对我一点也不好……我不要他……”
　　宋迟垂眼轻轻抱了抱她，一边伸手温柔地揉着她后脑勺的头发，一边抬头在小姑娘看不见的地方冲林子虞使了个残酷的眼神。
　　林子虞轻叹一口气，拿着手机出去了。
　　站在走廊拐角，他把电话拨了出去，很快就被接了起来，黎旸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找我有事？”
　　这还是自上回在云碧偶遇之后两人头一回联系，林子虞没心思思量这些，直接开门见山道：“黎玥在我这。”
　　“……”
　　对面沉默了一瞬，林子虞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话是不是听起来有点歧义？感觉跟个索要赎金的绑匪似的。
　　“我是说……我在医院，”他连忙补救，“黎玥被车撞了，左腿有点骨折。”
　　着急之下说出来的话还是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然而黎旸很快反映过来：“在哪个医院，我现在过来。”
　　林子虞报了医院的地址，挂断电话之后又给对方发了个定位，然后转身回病房。
　　黎玥这会已经安静下来了，正毫不见外地趴在宋迟的怀里，皱着脸的同时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着不知哪里来的奶糖，表情可爱又好笑。
　　宋迟坐在床沿上一手揽着她，一手接着电话：“嗯，小虞在我这边，有点事要处理，待会再过来，啧，知道了，你歇歇吧。”
　　林子虞走过去问道：“是宋伯伯吗？”
　　“嗯，等急了，一会她的……来了，到时候再一起回去。”
　　“好。”林子虞在一边坐下，黎玥小朋友还浑然不知自己早已被两个狼狈为奸的大人卖了，安安心心咂着嘴吃糖，瞧着津津有味的样子。
　　半小时后，黎旸发来微信，说他到了。
　　林子虞把病房号发给他，没过多久，房门响了一声被推开，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先快步闯进来的是黎瑧，表情不太好看，沉声道：“黎小玥，怎么回事？”
　　黎玥瞪着眼睛愣在床上，反应过来之后立刻转头看向林子虞，满脸不可置信：“小虞哥哥你骗人！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林子虞脸上一臊，尴尬地苦笑一下，没替自己辩解。
　　黎旸插着口袋跟在后面进来，先拿起床尾的病例看了两眼，闻言才抬头开口纠正：“叫叔叔。”
　　林子虞：“……”
　　黎瑧看着女儿打着石膏的腿，头痛地揉了揉眉心：“黎小玥，我好像没教过你不听老师的话自己偷跑出来吧？疼不疼，还能不能回去？”
　　这话的语气并不算重，然而黎玥不知被戳中了哪，仰起头赌气道：“我才不要听陈老师的话，我不喜欢她！”
　　黎瑧皱起了眉：“这不是你私自乱跑的理由，对老师哪来这么大意见？黎小玥，你懂事一点。”
　　黎玥之前还只是假哭卖乖，被她爸这么一说，这会眼里倒真的积起了水汽：“你就会凶我！你都不管我，还想给我找后妈，我讨厌你！”
　　黎瑧被她说得一愣：“什么后妈？”
　　“陈老师明明不喜欢我，同学都说她想给我当后妈所以才偏心我的，可是期中考明明是我自己考的满分……他们都不信我不跟我玩了……我不要后妈，我也不要你了！”
　　病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小姑娘压抑着的哭腔，黎瑧顶着一众人诡异的视线，只觉迷茫又头大，说实话他平时不是呆在公司就是忙于应酬，时常夜不归宿，亲自去黎玥学校的次数少得可怜，实在对她口中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后妈”没有半点印象。
　　思及此，他立刻转头看向黎旸，后者正兀自皱眉思索，他倒是见过这陈老师几次，三十岁不到的年纪，外貌条件倒是挺好的，秀丽耐看的样子，对黎玥的态度也很亲昵，不过他也只有这一层浅显的了解，毕竟黎玥不可能说假话。
　　黎旸耸了耸肩，对黎瑧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黎瑧无奈，平日里一身的不正经全数收敛，只能耐着性子安抚女儿：“黎小玥，先回家再说行不行？”
　　“我不回家。”
　　小姑娘怎么都劝不动，铁了心要留在这里，黎瑧的耐性几乎消磨殆尽，就差强行把人扛回去了，黎玥避开他伸过来的手，一头躲进旁边的医生怀里，沉默旁观许久的宋迟此时突然开口：“行了，她的腿在恢复之前不宜挪动，去办住院手续吧。”
　　黎玥脸上一喜，用看着救世主的眼神望着“医生哥哥”，抱着不肯撒手了。
　　黎瑧见女儿对自己如此嫌弃，对一个外人反倒依赖又热情，心里一阵光火，语气也差了几分：“在医院没人照顾怎么办？”
　　宋迟冷冷瞟他一眼：“你不是她爸吗？”
　　言下之意就是，你个当爸的要是担心女儿，怎么不跟来医院？
　　黎瑧平时自己在外边浪荡惯了，对女儿难免少了关注，一下子被别人挑破了说开，一时间哑口无言。对面宋迟紧接着又说了句“病人要安静休息，没什么事就先出去吧。”他便黑着一张脸走出去缴住院费了。
　　林子虞刚刚“出卖”了小姑娘一回，再呆着也尴尬，便冲宋迟眼神示意了下，起身先去宋伯伯那了。
　　到了地却发现老人家已经睡下了，他不好打扰，便安静地退出来，站在走廊里踌躇了一会，感觉今天发生的一连串事真是让人头疼，很想直接回家撸猫，但又不可能一走了之，还是得先打个招呼才行。
　　于是他又坐电梯回到黎玥的病房，黎瑧黎旸都不在，他打算向宋迟道个别就先回去。
　　宋迟点头表示今天麻烦他了，改天等老头出院了一起吃顿饭，林子虞应下了，转头对病床上的小姑娘温声道：“再见，小月亮。”
　　不知道是不是宋迟跟她说了什么，黎玥看他的眼神不知为何有点别扭，纠结了一会道：“对不起小虞叔叔……我刚才不该冲你吼的，你别生气，我还理你的。”
　　林子虞笑了，他本来也没放在心上，感激地看了宋迟一眼，拍拍小姑娘的头表示没事，转身出去了。
　　行至走廊尽头，却出乎意料地再次撞见一个人影，黎旸斜倚在窗边，嘴里叼着一支没点燃的烟，扭头看着窗外。
　　脚下步子一停，林子虞下意识就要转身。
　　“去哪？不过来？”那头的人后脑勺像是长了眼睛，蓦地出声。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回身走过去：“不打扰你抽烟。”
　　“你是不想看见我，还是不想闻烟味？”
　　这话问的，叫他该怎么回答。林子虞虽然自己不抽烟，但出入酒局没少闻二手烟，早就免疫了，但他再傻也不至于选第一个选项，因而只是低头轻咳了一声，道：“感冒还是少抽点烟吧，对嗓子不好。”
　　“没感冒，就是着了点凉，”黎旸哑着嗓子表情不以为然，然而还是收起了刚摸出来的打火机，把烟从嘴上取下来放在手里。
　　“你要回家？”
　　“嗯。”
　　“我送你。”
　　“我家就在附近……”
　　话没说完，对方已经自顾自走了出去，林子虞只好跟上。
　　一路行至医院门口，黎旸停在路边，微皱着眉四处打量了几眼。
　　林子虞问：“怎么了？”
　　“车不见了。”
　　“不见了？”林子虞哑然，低头看了看，想到什么：“这里应该不允许停车吧？”
　　停车场通道外面停车都是违规的，一般会被直接拖走。
　　“来的太急，找不到车位了。”黎旸的表情十分淡定，看了眼旁边竖着的“违规停车，一律拖走”的牌子，打了上面的联系电话过去。
　　接通后他问了几句情况就挂了，道：“改天找人去提回来，走吧。”
　　林子虞：“去哪？”
　　黎旸：“送你回去。”
　　林子虞：“可是你的车……”
　　黎旸面不改色：“不是说你家就在附近吗？”
　　好吧，你赢了。
　　林子虞不知道对方为何执意要送自己回家，他又不是女生，思考了半天也只能想到一个结论：黎少大概闲得慌。
　　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黎旸闲聊似的开口说起刚才的事：“黎玥跟你道歉了吗？”
　　林子虞点头：“你怎么知道？”
　　“她就是这样的性格，任性起来不管不顾的，但是知错就改，前面这点跟她爸差不多。”
　　黎旸毫无在外人面前损自己老哥的心虚感，林子虞笑了下，忍不住又问：“她妈妈……”
　　“走了，”黎旸道，“怀孕算是个意外，她不想跟我哥结婚，也不愿意多担这么个责任，生完孩子就离开了。”
　　林子虞暗暗心惊，他本以为黎玥可能是父母离异或是母亲去世，却没料到这么一桩情况，果然豪门是非多。他一边心疼小姑娘的身世，一边又讶异于黎旸居然就这么对他说了，这种事按理不都该藏着掖着的吗。
　　“别担心，不是什么秘密，黎玥自己也知道，所以她对母亲一类的角色都挺排斥的。”
　　看小姑娘今天的反应也知道了，这对父女之间的关系也着实别扭，不过毕竟是别人的家事，林子虞不好妄加评议，黎旸愿意跟他解释这些就很难得了。
　　夜风吹在脸上阵阵发凉，二十几分钟之后总算走到了小区楼下，林子虞仰头看向陪他走了一路的人，道：“那我就先……”
　　“有点黑，一起进去吧。”
　　林子虞慢慢眨了下眼：“我真不怕黑。”
　　“嗯，我怕。”黎旸想也不想道，拉着他的手腕往里走。
　　楼道里的声控灯有点坏了，不太灵敏，平时林子虞进去前一般都会跺一下脚，今天却好像忘了，全副心神都不自觉集中到被拉着的手腕上，在一片漆黑里走到电梯前才反应过来。
　　黎旸松开手按了门边的按钮，电梯打开，他走进去，面朝着对方被电梯里的灯光照亮了一半的年轻面容，在门关上之前，脱口而出道：“你要不要上来坐坐？”


第九章 
　　林子虞看着电热水壶的提示灯熄灭，一边往玻璃杯里倒水，一边在心里反思自己刚才是怎么突然脑子一抽大晚上请人到自己家来的。
　　黎旸丝毫不拘束地倚在他家的沙发上，乐此不疲地逗着茶几上的布偶猫，揉揉耳朵揪揪尾巴，玩得不亦乐乎，可怜小猫被剪了指甲，软噗噗的肉垫毫无杀伤力，只能窜来窜去装作凶猛地呲牙，毛都奓成了一团。
　　林子虞走过去把水杯放下，把猫抱进怀里坐在一旁，解救它脱离了苦海。
　　他往热水里冲了点凉白开，摸起来不会太烫，黎旸端起来喝了一口，道了声谢。
　　电视里放着明天的天气预报，在手机上随便就能查到的东西，黎旸却好像看得很认真，反倒是林子虞这个主人有些坐立不安，怀里的猫难得仰面摊开露出肚皮，半天也没见他摸一下，气恼地“咕噜”了一声，翻身跳下沙发独自生闷气去了。
　　林子虞局促也是难免的，除了宋伯伯偶尔会来坐坐，这是他第一次请外人来家里，毕竟生活里并没有任何深交的朋友。要是平时在单位，就算不熟，几句场面话他还是会说的，人缘也不算太差，但在这里，他知道黎旸不会想听这些。
　　沉默一直延续到天气预报播放完毕，开始插播广告，他才挤出一句：“你……吃过晚饭了吗？”
　　黎旸的视线从电视转移到他身上，好像也才想起来似的，道：“好像没有。”
　　什么叫“好像”没有？他应该回答什么？“我已经吃过了”？
　　“本来没感觉，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有点饿。”
　　林子虞迟钝地眨了下眼，道：“厨房里有面，你不介意的话……”
　　“不介意，谢谢。”黎旸眼尾一挑，冲他露出一个笑，帅气中带了点示好的意味，任是谁看了都无法拒绝。
　　还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林子虞站起身来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剩的食材不多了，他回头问了一句：“你想吃什么？”
　　黎旸下巴垫在沙发背上，歪着头盯着他看，闻言想也不想道：“番茄鸡蛋面。”
　　林子虞为对方明确且普通的要求而诧异了一瞬，没想到有钱人家的少爷这么好养活，明明之前去西餐厅的时候还一副挑挑拣拣的样子。
　　不过也省了他的事，他取出冰箱里唯一剩下的一个番茄，打开水龙头洗了洗。
　　这时身旁突然传来“喵”一声，猫自顾自生完了气，耐不住寂寞又跑回来找他了，在他裤腿边蹭了蹭。
　　可惜林子虞这会分不出神来理它，只蹲下来敷衍地摸了两把，便起身继续手上的工作。
　　小家伙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几次三番被冷遇后彻底火了，冲他的裤腿一顿乱拍，转身冲进了客厅，还没来得及拿沙发出气，就再次落进了魔爪。
　　黎旸按住它不让乱动，看着小猫束手无策只能在他胸口一通乱蹭，心情颇好地笑了笑，伸手轻轻呼噜了几下脖子上的毛，小家伙舒服了，没多久就安分下来，“咪咪喵喵”地哼哼着。
　　“这猫叫什么名字？”
　　林子虞打着鸡蛋，分神想了一会，道：“喵小羊。”
　　“……叫什么？”黎旸的表情难得出现了一丝裂缝，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林子虞平时不怎么叫猫的名字，这会说出口来也觉得有些滑稽，解释道：“是宠物店老板起的，因为它是四月出生的，白羊座，正好我领他回家的那天也是四月份，就没改名字。”
　　其实是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取名字。
　　看对方一言难尽的表情，林子虞也觉得心虚，便道：“嗯……名字有点长，你可以叫它小羊。”
　　黎旸闻言先是怔了一下，随即脸上的表情更精彩了，抿了抿唇道：“还是叫喵喵吧。”
　　林子虞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登时就有点憋不住想笑，再抬头看坐在沙发上的黎旸，刚好穿了一件白色连帽卫衣，和怀里懒洋洋眯着眼的猫怎么看怎么像，也不知是戳中了他哪根神经，顿时就忍不住了，放下手里的碗，扶着流理台弯身笑个不停。
　　黎旸咬着牙用警告的眼神盯着他看了半天，奈何林子虞这一笑像开了闸似的，想停也停不下来，笑得满脸通红，眼泪都快憋出来了。
　　猫从松开的禁锢里跳了下来，蹲在茶几上看着沙发上的人突然站起身，大步流星地朝厨房走去，“喵”一声跟了上去。
　　黎旸绷着一张脸，走到笑趴在流理台上的人身后，林子虞捂着肚子咬着嘴唇努力不让笑声继续泄露出来，还没来得及收声，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不准笑，停。”
　　笑声戛然而止。
　　林子虞的嘴唇猝不及防地被堵住，覆盖其上的手掌温热而干燥，他愣愣地仰头，看向身后站着的人。
　　黎旸只感觉手心传来一阵湿润的柔软触感，心里原本还有几丝恼怒，这会倏地消散了，继而涌上一股从掌心传来的痒意，他对上林子虞尤带几分懵然的眼神，手掌下的半张脸还泛着红，举着的手僵住了似的放不下来。
　　林子虞这笑收的太急，猛地咽进嗓子里，气打了个转又冒上来，没收住打了个嗝，咬着嘴唇整个人跟着抖了一下。
　　……
　　他的脸迅速又涨红了一个度，忙推开对方的手，回身打开水龙头，生硬地转移话题：“我不笑了……你先出去吧。”
　　黎旸“唔”了一声，却没有依言离开，而是后退两步靠在后面的墙上，看着他热锅放油一通忙活，一只手垂在身侧，半响，大拇指轻轻蹭了下掌心。
　　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让他莫名其妙有点心虚，摸了摸喉咙咳嗽了两声，转移视线往旁边看，目光突然一顿，停在了一旁的冰箱上。
　　普通的白色单开门冰箱，上面却贴了几张花花绿绿的便利贴，和简约单色的装修风格显得有些不搭调，他眯了眼仔细看了看，发现上面大多用工整的字迹标着各种厨房用具的摆放位置，哪个锅放在第几个橱柜的第几格之类的，除此之外，显眼的位置则贴着标注了日期的购物清单。黎旸回想了一下，进门的时候看到玄关的墙上好像也贴着类似的便签，标着近期事项之类的东西，大概是对方的生活习惯。
　　林子虞忙活着手上的东西，全然没注意他在打量什么。面很快出锅，他把热气腾腾的番茄炒蛋浇上去，顺手撒了一把葱花，动作间突然想起什么，顿了一顿，回头问道：“呃……你吃葱吗？”
　　黎旸收回视线，眼也不眨道：“吃。”边说着便走过来直接端起了碗。
　　林子虞拿着筷子跟出去，坐在餐桌另一头，难掩诧异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十分钟之内把碗里的东西给解决了个干净。
　　居然这么饿吗？
　　黎旸吃面时的动作干净利落，并不粗鲁，甚至连背都是挺直的，显示出良好的修养，但偏偏吃起来的速度快得惊人，林子虞还在盯着对方发呆，他就已经放下筷子抬头看过来了。
　　两人的视线一对上，林子虞就跟被烫到了似的飞快移开，不知道是不是他太神经质，总觉得黎旸看他的眼神，明明没什么特别的情绪，确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和最初两个人刚认识的时候不一样，那会对方看他的时候总不免带了点居高临下的俯视感，礼貌却又疏离，但这股距离感不知什么时候慢慢消失了，他在黎旸面前也少了些局促和拘束，但除此之外，总还有什么地方让他心里时常涌起异样的感觉，那是除却对方身份之外的，另一种不知所措。
　　好在这样的时候不多，黎旸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就移开，拿起碗筷，站起身朝厨房里走去。
　　林子虞愣了一会后跟上去，刚想开口让他直接放在洗碗池边上就行，对方却径直打开水龙头，拿抹布把碗洗了，擦干水后又熟门熟路地把碗放回了橱柜里。要不是林子虞知道刚才对方在旁全程看着他做的，估计会以为这人什么时候来过自己家。
　　两人回到客厅，林子虞抬头看了眼墙上挂着的钟，居然已经快十点了。
　　他犹豫地看了眼坐在沙发上的黎二少，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赶客，便委婉地问了一句：“你一会打算怎么回去？”
　　“我哥的司机会来接他，我让他捎我一程。”黎旸说完，像是也意识到时间不早了，便划开手机打了个电话，跟另一头说了没几句，皱起眉应了一声，接着就挂了。
　　林子虞看了看他的表情：“怎么了？”
　　黎旸揉了下额头：“我哥已经回去了。”
　　“……”林子虞不知该说什么好，所以这种事情难道不是事先就商量好的吗？话说他哥的司机载着他哥走了，那他自己的司机呢？
　　大概是看出了林子虞在想什么，黎旸淡淡道：“我没请司机。”
　　是了，除了第一次偶遇，之前几次看到对方，好像都是他自己开的车……不对，所以现在要怎么办？
　　黎旸看着他脸上纠结的表情，突然笑了一声：“又不是回不去，担心什么。”
　　“这个点应该也能打到车，放心，不会赖在你家……”
　　黎旸轻勾着唇角，语气调侃，站起身拿着手机走到窗边，撩开窗帘往下看了看，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林子虞也跟着看出去，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势还不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起来的，因为客厅里开着电视，所以两人居然一直都没察觉。
　　黎旸看了一会就收回眼神，淡定道：“没关系，等一会就停了。”
　　林子虞张了张嘴，还是没说什么，两人坐回到沙发上，相对无言。
　　其实他刚刚想起，之前播的天气预报里，好像说了，今晚九点至十二点有中到大雨……
　　半个多小时后，窗外倏地响起一声惊雷，伴随着透过窗帘亮进屋内的闪电，黎旸拧了拧眉，沉默片刻，转头看他：“或许……能借一下你家的沙发吗？”


第十章 
　　林子虞虽然从没在家里留宿过别人，但真要拒绝也不可能，他只是有点为难，黎旸怎么着都算是客人，大晚上的让人睡沙发，未免太失礼，可他家里又的的确确只有他自己一个卧室。
　　趁对方拿着衣服进浴室洗澡，他在房间的衣柜里翻出一床多余的被子搬到客厅，看了看虽然不算狭窄但也绝对宽不到哪里去的沙发，心里还是觉得不妥，正好听见身后的浴室门“咔嗒”一声打开，便转头道：“要不你还是睡……”
　　话说到一半，突然卡在了嗓子里。
　　黎旸来的时候什么也没带，他只能从衣柜里找了一件从前买大了一号的睡衣给他，这会对方披着他的衣服从浴室里走出来，边走边系着扣子，从胸口往下到衣摆都是敞着的，露出一片紧实的腹肌，还有没擦干的水珠顺着沟壑往下淌。
　　林子虞一怔，飞快转回头，脸上有点热。
　　作为一个性取向“不同寻常”的男人，尽管他对黎旸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乍一下看到这样的场景，还是有几分不自在。
　　黎旸没发觉他的反应，扣完扣子便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被角，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林子虞摇了摇头，把刚才看到的景象从脑海里甩出去，定了定神道：“你要不……睡卧室吧。”
　　黎旸看着他，挑了挑眉：“你的？”
　　见他点头，对方笑了笑：“那你睡哪？”
　　“沙发……”
　　黎旸没回话，低头径自把被子铺好，林子虞没搞清楚他的态度，还欲再问，厨房里突然传来“叮”一声。
　　他放在微波炉里热的牛奶好了。看了眼低头认真铺被子的黎旸，林子虞转身先去了厨房，刚把微波炉打开，取出玻璃杯，还没来得及放稳，头顶的灯猝不及防地灭了。
　　他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了一跳，手一抖，杯子横着打翻了，温热的液体哗啦啦流了一地，所幸他及时扶住，没有把杯子摔碎在地上，但还是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感觉刚刚适应了一点眼前的黑暗，打算先去找个手电，再拿块布来擦一擦，刚后退一步，突然撞进了身后另一个人的胸口。
　　黎旸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从背后扶住他的肩膀：“小心。”
　　后背上传来另一个人的温度，这感觉有点陌生，他轻轻挣开，站直了转身道：“应该是停电了，我去找个手电……”
　　一束亮眼的光线突然在漆黑的厨房里亮起，黎旸扬了下手里的手机，冲他挑了挑眉。
　　林子虞还真不知道手机有照明功能，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落伍，转回身拿来抹布，把流理台收拾干净，就着这一小束光线走回客厅。
　　黎旸握着手机，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看他在茶几上一通翻找，一边给他照明，一边问了句：“在找什么？”
　　“手机……不知道放哪了。”
　　“……”黎旸沉默地看着他，突然道：“你口袋里塞着的是什么？”
　　林子虞一愣，下意识往口袋里一摸，顿时也跟着沉默了。
　　有种莫名其妙暴露智商的羞耻感，好在昏暗的光线下对方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划开手机给物业打电话问了问情况，挂断后对黎旸道：“打雷的原因，已经在抢修了，说是要一小时。”
　　黎旸点头，掩着唇咳了几声。
　　林子虞见他这样，想起了这人貌似还在感冒：“我去给你找点药吧。”
　　黎旸没有拒绝，只是在他去电视柜底下翻药箱时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拿着手机给他打光，接着跟去厨房看他倒水，全程隔着半步距离，神色十分自然，好像只是随便散散步似的。林子虞坐回沙发，看对方接过他从药箱里翻出来的胶囊，看都没看一眼就直接打开咽了下去，突然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怕黑？”
　　黎旸轻轻呛了一下，放下水杯，沉默一会道：“没什么，瞎猜的。”
　　林子虞不知道他是根据什么猜到这回事的，但还是开口解释：“我小时候确实有幽闭恐惧症，现在已经好了，不过……还是谢谢你。”哪怕是不经意间的关心，也值得他认真道谢，不管对方有意还是无意，从认识到现在确确实实帮了他不少，说不感激就太没良心了。表面客套的漂亮话他过去说多了，真心诚意的致谢道出口反倒生涩又别扭。
　　这话说出口后他瞬间轻松了许多，一旁的人听了之后只“唔”了一声，便没了下文，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两人在昏暗的光线下坐在沙发上相对无言，安静的气氛却难得不显得尴尬。过了没一会，林子虞被盯得有些坐不住了，想起刚才还没讨论清楚的房间分配问题，正想重新提起，却被对方率先开口打断了。
　　“你在C市呆了几年了？”
　　想了半天就是要问这种话题？这是要夜半谈心的节奏？
　　林子虞不知道黎旸大晚上停电了突然谈起人生是什么意思，但还是顺着回答了：“算上大学的话，快十年了。”
　　“十年……”对方低声重复了一句，又问，“哪个大学？S大吗？”
　　“不是，”林子虞笑了笑摇头，“是T大，我成绩没那么好。”
　　S大是C市最好的大学，在全国也是名列前茅，他高中的时候虽然努力，但成绩也只是还过得去，没好到这份上。
　　黎旸闻言，却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在黑暗里看不太清：“……你很聪明的。”
　　是陈述句。
　　冷不丁被对方一夸，林子虞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他对自己的定义里从来没有这个词，不是妄自菲薄，只是他高中三年尽了最大努力，成绩也只是在中游徘徊，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还是从一个明明认识了没多久的人嘴里，讶异之余不免心虚。他刚想提醒对方是不是该睡了，面前的人却冷不丁换了个话题又问了一句：“你小时候也住在这片吗？西城区？”
　　林子虞一愣，回想了一下，迟疑道：“可能吧，小时候的事我记不清了。”
　　黎旸动了动嘴唇，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接着又问：“你之前说你后来从C市搬走了？”
　　“……是。”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抿着唇，没有回答。
　　可能是他沉默得太久，黎旸没有等到答案，察觉到自己这话问的不太妥，便道：“抱歉，我随便问问，你不用回答……”
　　“我父母出了意外，所以搬去了外省的亲戚家。”
　　他飞快地说完，语气轻描淡写，抬头看向沙发另一边的人。
　　黎旸坐得离他不远，半侧着身子面向他，半张脸映在昏暗的手电筒光线下，显得五官轮廓深邃且英俊，凌厉的眉目在夜色里显得温和了不少，一双眼直直注视着他，看他的眼神干净且坦诚，好像刚才那些直白甚至有些越界的问题不是他提出来似的。
　　这人真的是，很擅长得寸进尺。
　　林子虞头一次和别人一同在深夜坐在沙发上，以往都是他一个人，这种感觉有些奇妙，让他面对这么一个认识了没多久还算不上熟的人，难得卸下了一点心防，言行举止甚至都跳开了他平时给自己设定的框架，多说了一些他从没打算说的话。可一旦接触到那些他掩盖起来不愿为人知的领域，便又难以抑制地竖起了警惕。
　　“十一点了，你……你困吗？”
　　黎旸看着他点了点头，站起身道：“那去睡吧。”
　　林子虞松了口气，也跟着站起来，在手电筒的光线下小心翼翼地慢慢走到卧室，对方跟在他身后半步距离的地方，等他走进了卧室，回头却发现黎旸停在了门口不动。
　　“你……”
　　注意到他疑惑的视线，黎旸浅浅笑了一下：“别人的床我睡不惯，还是把沙发让给我吧。”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对方的眼神突然柔和了一瞬，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嗓音带着感冒后的低哑：“我刚刚随便问的，别多想，做个好梦。”
　　说完，就转身轻轻带上了门。
　　林子虞愣在原地，看着被关上的门，怔怔地想，刚刚那是黎旸吗？
　　回想起对方刚才的举动，他的心情一瞬间又复杂起来，不对，这人凭什么拍自己的头啊？明明比他小来着，这种没大没小的动作做起来怎么这么熟练？
　　怀着奇怪的心思躺到床上，他平时的睡眠不太好，今天晚上又因为临时停电没喝成热牛奶，本以为会难以入眠，结果竟然没过一会意识就渐渐模糊了，沉进梦乡的前一刻，眼前隐隐划过那双深沉夜色里的眼神，暗色中藏着抹不去的光亮。


第十一章 
　　第二天一早林子虞起床的时候，黎旸已经走了。
　　他的生物钟在一般情况下还是很准的，尽管前一天晚上睡得挺晚，但隔天依旧在七点前准时睁开了眼，所以当他看到空无一人的沙发时，心中难免惊讶了一瞬。
　　不是他以貌取人，但他原本是做好了对方会睡过头起不来的准备的，结果看来是他想多了。
　　对方走的十分干脆利落，被子整整齐齐叠好了放在沙发边上，除此之外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就好像没来过似的。
　　林子虞揉了揉头发，把被子收回柜子里，进厨房烧了锅水，等水开的间隙回卧室把手机开机，短信提示音一叠声地响了起来。
　　他略过几条没意义的营销广告，一眼看见了底下来自“黎”的新消息。
　　点开一看，居然是早上五点半发过来的：有点事先走了，衣服我带回去洗，改天还。
　　言简意赅地交代了一句，确实是对方的风格，但林子虞这会不知怎么地起了点好奇心，什么事这么早就急着走了？
　　心里胡乱猜测了一通，不过他也不会真的去问，斟酌了一会还是只发了个“好”过去。
　　对面没有回，他盯着对话框发了两分钟呆，突然想起厨房里还烧着的水，忙丢下手机冲了回去。
　　往水里丢了一把面，他继续心不在焉地忙活了一通，做到一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打了蛋切了番茄，顿时就又想起了昨晚的那碗面。
　　番茄炒蛋……有那么好吃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以前觉得平平无奇的味道，今天吃的时候却莫名尝出了点不一样的滋味，他难得把整碗都吃干净了。
　　对门宋大伯不在，他下班后就没了别的去处。作为一个业余生活极其单调乏味的人，他一向把工作当作全部的生活重心，这也是他时常被公司里的职员私底下叫做“工作狂”的原因。可他就算再勤奋也不可能一天到晚都在加班，总归还是有空出来的时间，猫都被他撸得烦透了，一连几天都远远地躲在衣柜上，拿嫌弃的眼神看他。
　　没办法，窝在家里不行，只好时不时地跑医院看老人家。
　　病房那一层楼的护士，有跟宋迟不熟的，都快以为他是宋伯伯亲儿子了。林子虞跑了几趟后也觉得总打扰老人家休息不太妥，便大多数时间都去看黎玥，给小姑娘带点好吃好玩的。
　　偶尔几次会跟黎瑧撞上，对方一般是淡淡地跟他打个招呼，倒是一直没见到过黎旸。
　　从那天收留了对方一晚之后，他就已经有两周没见过这人了。按理黎旸和黎玥叔侄俩关系这么好，不应该一次也没来看过才对，大概是他正巧没碰上。
　　小姑娘身体素质好，腿伤已经好了很多，人看起来也精神了不少，正在嘬着手指吃他带来的巧克力——前两天同事结婚送的，办公室里一人一盒，他一直留着没吃，正好今天一并带了过来，讨小姑娘开心。
　　黎玥确实很高兴，她呆在医院里行动不便，宋迟虽然待她的态度难得的温和，可作为医生也不可能任她吃零食，小姑娘还有点在气头上，更拉不下脸求她爸，只好委委屈屈地忍着馋。这会得偿所愿，看林子虞的眼神都变了。
　　“呜，还是小虞叔叔好，知道我没人疼没人爱，小叔那个可恶的大坏蛋，一次都没来看过我，我宣布再也不要理他了！”
　　林子虞闻言一愣：“他没来过？”
　　“17号早上跑日本出差了，他没跟你说？”一旁的黎瑧突然开口。
　　大概是黎玥那天爆发式地大闹了一次脾气，让这个“不太合格”的父亲感受到了危机，这段时间时常带着东西老老实实来医院陪床，不过父女俩的相处模式还是有些别扭，一个还生着闷气，一个拉不下当爸的脸，有时候林子虞在这呆上两个小时也不见这两人互相搭理，他一个外人，跟黎瑧又算不上认识，除了视而不见之外也不好做什么，一般只跟小姑娘说几句话，回的时候跟旁边的男人打个招呼，也就这样了。
　　不过这时候他下意识忘了顾上跟这人不熟的关系，想到17号正好是黎旸从他家离开的那天，这才明白对方早起是干什么去了，不由得多问了一句：“还没回来吗？”
　　黎瑧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打量了他一眼，突然扯出个耐人寻味的笑来：“出差哪用得了这么久，估计是跑出国躲着不敢回来了，啧啧，把漂亮姑娘当洪水猛兽的，也就只有这小子了。”
　　林子虞刚刚反应过来黎旸出差这件事，还没听懂黎瑧话里的内涵，坐在床上的黎玥已经抢先喊了起来：“什么？小叔去日本了！他怎么都不告诉我！”
　　“因为你小叔不喜欢你，下次别理他了。”
　　黎瑧趁机抓紧机会在女儿面前埋汰自己堂弟，好借机上位，然而小姑娘一点不领情，“哼”一声转过头去，正好看见门口刚进来的人，立刻就转移了注意力，兴奋道：“医生哥哥！你都好久没来看我了！”
　　宋迟合上门走过来，揉了揉黎玥的头发，跟林子虞打了个招呼，唯独忽略了坐在一旁的黎瑧。
　　黎瑧这几天难得收心，却在黎玥面前一连吃了几个闷亏，无可奈何之际，对这个突如其来占掉了女儿大半好感和注意力的人早就有了意见，这会支着下巴看宋迟进来，眉毛一挑笑道：“宋医生最近工作不怎么忙啊。”
　　宋迟淡淡瞟他一眼：“还好，比不上黎先生有空。”
　　两人对视间，林子虞敏锐地察觉到一股诡异的气氛正在病房里蔓延开，心下顿觉不妙，正好手机在这时候响了起来，他便当机立断找借口开门溜出去了。
　　回到走廊，他拿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时却实打实地怔了一怔，接通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黎旸……”
　　“下班了？”
　　“嗯，你有……”什么事吗？
　　“我在日本。这几天太忙，忘了告诉你。”
　　“嗯。”林子虞心想他已经知道了，不过还是讶异于对方竟然会亲自打电话来告诉他，毕竟两人即便勉强算是朋友关系，也没有告知行程的必要。
　　“在家吗？”
　　“在医院。”
　　那头很快反应过来：“黎玥还好吗？”
　　林子虞笑了笑：“她……挺想你的。”
　　不用他说，黎旸也猜得到小姑娘这会提起他是什么表情，低笑了一声：“我这周就回来了，要带点什么吗？”
　　林子虞想了想：“给她带点好吃的吧，医院里什么也没有，小姑娘快馋死了。”
　　“嗯，”黎旸应了一声，又道，“你呢？”
　　“啊？”
　　“你想要什么？”
　　林子虞没想到这还能有自己的份，下意识就要说“不用了”，突然又想到对方恐怕不会想听这句话，便又改口：“我……都行。”
　　那头大概是早就料到了他会这么说，笑了一下：“知道了。”
　　说完这些，林子虞隐隐听见电话另一头传来一个模糊的人声，像是有人在旁边说了什么，黎旸应了一声，接着道：“这边有点事，先挂了。”
　　短暂的通话很快结束，林子虞看着屏幕上的那个“黎”字暗下去，想了想，打开通讯录，把联系人备注改成了完完整整的“黎旸”两个字。
　　清闲了没几天，公司接到一宗大单，开始筹备和新客户的合作，整个部门忙得团团转，林子虞再次陷入无休止的加班当中，被成山的报表合同折腾的两眼昏花，不知今夕何夕。
　　又是一天在公司呆到深夜，他原本想干脆在办公室凑合睡一晚得了，想起家里的猫祖宗没人照顾，只能无奈地收拾东西打车回去。
　　这个点打车也困难，他走出去两条街才拦到一辆的士，困倦地坐在后车座上，揉了揉发胀的额头，突然听见手机响了一声。
　　这个点还有谁发消息来？林子虞打开微信，看见一条来自黎旸的新消息。
　　点开一看，是一张照片，应该是在晚上拍的夜景，像在某个码头边上，岸上的阑珊灯火倒映在深色的湖面上，显出一片朦胧的粼粼波光，很美的景色。
　　林子虞盯着这张照片看了一会，感觉紧绷的大脑渐渐放松了不少，想发点什么过去，打了两个字后又犹豫着删掉，万一对方已经打算休息了，这样算不算打扰？
　　踌躇之际，页面上又弹出来一条新消息。
　　“还没睡？”
　　他一愣，看样子对面倒不像是准备入睡的样子，便回了消息过去。
　　“刚下班。”
　　“这么忙？注意休息。”
　　“嗯。”林子虞应得很快，心里却好笑，明明自己也熬到这个点，反倒还提醒他注意休息。
　　“我明天晚上回来。”
　　这么快？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才意识到今天已经是周五了。黎旸打电话来的那天是周一，他忙得昏了头，没注意到周末马上就要来了。
　　不知怎么地，想起那天对方说要给他带点东西回来，明明当时心里没太当一回事，这会却难得的涌起了一丝说不清的期待。
　　大学毕业后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有人主动给他带礼物，不管是郑重其事还是随口一提，都让林子虞感到很新鲜。
　　晚上依旧只睡了五个小时不到，但第二天起床的时候他却还算有精神，提前二十分钟到了公司，开始继续处理昨晚留下来的文件。
　　前期的筹备工作差不多告一段落，手头上这些东西处理完之后，就要着手和新客户的接洽了，板上钉钉以后，部门的压力会稍微小一些，他应该也能勉强抽出些空闲来了。
　　九点以前终于清空了桌上的文件夹，林子虞倚在办公椅上闭了闭眼，起身去茶水间给自己重新冲了一杯咖啡，回到办公室时正好碰上来送文件的职员小李。
　　“林经理辛苦啦，这是徐总那边送过来的客户资料，给您过目。”
　　“谢谢，麻烦你了。”
　　他笑了笑，接过厚厚的文件夹打开，这次的客户公司是第一回 接触，在业界算是颇有名声的大品牌，上头非常重视，事先调查工作就做得十分详尽。
　　林子虞一页页地快速浏览过去，视线在项目负责人员那一页顿了顿，在看到某个名字时，目光骤然间一缩。
　　小李站在一旁，看他停在这一页许久不见翻动，奇怪地提醒了一声：“林经理，怎么了？”
　　林子虞一下子回过神来，低着头勉强笑了下：“没事。”接着动作自然地翻到下一页。然而后面的文件写了些什么，他都没再看进去，脑海中盘旋着刚刚看到的那个名字，搭在桌沿的右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第十二章 
　　连续加班了快一个礼拜，终于迎来了准时下班的第一天。林子虞拎着包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换了衣服倒在床上补觉。
　　他一沾上枕头就睡昏了过去，直到八点多才被饿醒。慢悠悠地起来给自己做饭，他边打着哈欠边给锅烧上水，一顿饭照常做的心不在焉，脑子里想着明天周末空下来去干点什么好。
　　无趣如他，思来想去最后也只有医院这一个去处，宋伯伯的腿伤应该好的差不多了，他也有几天没去看过黎玥了，不知道小姑娘有没有生他的气。
　　去完医院，再去超市买个菜……嗯，就这么定了。
　　做完周末计划，他把注意力又放回到锅里煮着的汤上，可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
　　林子虞的记性一直不好，很多简单的事也会忘得很干净，生活中这种遗忘的感觉是时不时就会出现，最开始想不起来还会很难受，现在已经习惯了，因此他也没多在意，一心一意填饱自己的肚子。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在厨房里忙活了两小时，煮了一锅排骨粥，拿保温桶分成两份装好，提着东西边往门外走边给宋迟打了个电话。
　　那头不知为什么迟迟没接，林子虞很有耐心地站在电梯前举着手机等了一会，头顶的楼层数慢慢亮起来，“叮”一声，电梯门打开，一阵熟悉的手机铃声也跟着传了出来。
　　林子虞和电梯里站着的人面面相觑，愕然了两秒，才放下手机按掉电话：“宋哥……这是……”
　　只见本该呆在医院的宋迟穿着白大褂站在电梯里，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宋伯伯居然也在，换下了病号服，拄着拐杖靠着电梯壁，十分有精神地冲他笑了笑：“小林，这么早就出门啊！”
　　“本来打算去医院看看您，您出院了？”
　　“嗨哟，真难为你记着我老头子，”宋伯伯一把拍开宋迟伸过来扶他的手，撑着拐杖动作矫健地从电梯里走了出来，“我的腿早就好的差不多了，还不是这小子非让我住院。”
　　宋迟面无表情，对此不发表任何意见。
　　老爷子自顾自大跨步地向前，林子虞怎么看都觉得慌，忙上前几步在一旁虚扶着，回头看了一眼，宋迟远远地跟在后面，脚步看起来不怎么稳，脸色也不太好看，眼底一片青黑，这样子比起神采奕奕的老人来，倒更像个病人。
　　扶着老人进了家门，他把保温桶放下：“不知道宋伯吃过早餐没有，我煮了点粥……”
　　“没呢，没想到一出院就能享口福，哈哈，你跟这小子先坐，我去拿碗。”老爷子边说，边拿着拐杖要起身，林子虞哪敢麻烦老人，把人拦下，跟着宋迟进了厨房。
　　拿碗时他仔细看了看宋迟的脸色，问道：“宋哥，你不舒服吗？”
　　宋迟面色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昨晚有个手术，没来得及睡。”
　　居然一夜没睡……林子虞心想，自己加班一周就已经累得够呛了，看宋迟这样估计肯定也不止熬了一个晚上，当医生果然很辛苦。
　　父子俩坐在餐桌两端喝着他拿来的粥，相顾无言。屋内的气氛有些尴尬，林子虞刚想告辞准备去医院看黎玥，就见宋迟接起一个电话，皱着眉听那头说了些什么，冷淡地应声之后挂断，飞快解决掉碗里的食物，擦了擦手，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宋哥，你去哪？”
　　宋迟边披上白大褂边回头道：“有个病人出了点状况，我现在得赶回去，麻烦你帮忙照看下我爸，我尽快回来，多谢了。”
　　林子虞哑然，不是才刚值了夜班吗，怎么又要回去？医生果然不好当……
　　眼瞧着宋迟开了门出去，沙发上的宋伯伯坐不住了：“我腿都好了，用不着照顾，小林你快跟过去，就这小子那副迷迷瞪瞪的鬼样子，到了街上还不得被车撞？”
　　林子虞想想也不放心，拎起桌上的保温桶跟了上去，没想到宋迟动作快的很，他刚走出门，电梯就已经关上了，只好改跑楼梯。
　　好在下楼比较快，他一路小跑，在小区门口赶上了正在拦的士宋迟，对方见他过来，并不怎么意外：“我爸又瞎操心了？”
　　林子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宋伯伯不放心你……而且，我本来也熬了粥打算给黎玥带去的，宋哥……”
　　宋迟面色淡淡，直接伸手接过了他手上的保温桶：“我帮你带去，你回去吧。”
　　林子虞还有些犹豫，对方看了他一眼：“你觉得我像是不清醒的样子吗？”
　　宋迟虽然脸色苍白，但眼里确实一如既往地清明，并没有太多困意，林子虞也觉得对方不需要自己担心，毕竟医生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是有数的，倒是腿脚不便的宋伯伯应该更需要照顾。
　　于是他看着宋迟上了车，临时改了上午去医院的计划，打算先留在家照看宋伯伯，等宋迟回来再说。
　　这一等就等到了下午三点，人依旧没有回来，林子虞在家里搞了个大扫除，里里外外擦了一遍，隔壁宋伯伯一小时前挨不住困去睡午觉了。他给宋迟打了两个电话也没接通，考虑了一会，还是决定去医院一趟，来回用不了四十分钟，离开一会应该没关系。
　　他拿着钱包出了门，正在小区门口等的士，五分钟后，马路对面传来一声喇叭，他一抬头，看见一辆眼熟的车。
　　黑色保时捷。
　　霎那间，林子虞突然想起了自己忘了的那件事。
　　黎旸是不是……昨天晚上回来的？
　　不等他思考，车已经调转了头开到他面前，驾驶座的车窗降下，黎旸的脸露了出来。时隔半个多月再一次见到，并没有太多变化，只是头发好像理短了些，衬得眉骨愈发突出，显得更瘦了。
　　黎旸看着他，开口第一句就是：“上车。”
　　等林子虞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副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这个人用命令的语气说话时，总带了些让人难以推拒的意味在，他常常下意识就顺着对方服从了，事后才发觉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是怎么昏了头了。
　　这次也是一样，黎旸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楼下，不由分说让他上车，一句话也不交代，踩下油门之后才问他：“去哪？”
　　“医院。”
　　黎旸看了他一眼，挑了下眉：“又是医院？你除了医院就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林子虞心道还真是如此，面上认真开口解释：“宋哥昨晚值夜班，早上送宋伯伯回来之后又去了医院，到现在还没回，我去看看。”
　　“宋医生？我刚从医院回来，他出了点事，一时回不来，这会应该快到家了。”
　　林子虞一惊：“出了什么事？”
　　黎旸盯着前面的路况，语气漫不经心：“在医院能出什么大事，不用担心，再说还有我哥看着呢。”
　　怎么又跟黎瑧扯上关系了？林子虞看着对方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心里更不安，还想再问点什么，手机却突然响了。
　　居然是宋迟打来的。
　　他忙接起来，听见那头一如既往冷淡的声线道：“小虞，找我有事？”
　　“没什么，看你一直没回来，宋伯伯挺担心的……”
　　“我没事，已经到家了，今天麻烦你了。”
　　对方显然没有具体交代发生了什么的意思，他也不好意思追问，便道：“没关系，没事就好，那我不打扰你休息了。”
　　电话挂断以后，一旁的黎旸突然轻笑了一声：“你怎么总喜欢替别人操心？”
　　有吗？这话让林子虞有些反应不及，他想了想，其实生活里能轮得到他来操心的人，还真没几个。毕竟人际关系太单一，和别人建立一段长期稳定的联系又太难，只能做些微不足道的付出罢了。
　　这些想法在他脑子里一转而过，开口时只是简单说了一句：“宋哥人很好，他和宋伯伯经常照顾我。”
　　言下之意就是替人家多操点心是应该的。
　　黎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突然道：“我人也很好。”
　　林子虞缓缓转过头去，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发表意见。
　　黎旸半天没听见回应，时不时地转过来看他一眼，眼神里带了点理所当然地催促意味，林子虞受不了被一直这么看着，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妥协道：“嗯，挺好的。”
　　大概是觉得他的态度有些敷衍，黎旸“啧”了一声，勉勉强强揭了过去。
　　车子转过一个路口，突然停了下来。林子虞接完电话之后就忘了自己上车来是干嘛的，这会才反应过来，奇怪道：“来这里干什么？”
　　路边赫然是一家小型超市，离小区虽然不远，但他以前从没来过，也不知道黎旸是怎么找到的。
　　“买菜。”
　　“你会做饭？”
　　“不会，”黎旸理直气壮地看他，“我买，你做。”
　　林子虞愣愣地：“为什么？”
　　“我刚从日本回来，不接个风吗？”
　　“……”说的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他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眼见着对方转身径直走进超市，林子虞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第十三章 
　　站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林子虞咬着嘴唇犹豫了半天，不知道该选什么好，转头问身边的人：“你想吃什么？”
　　黎旸随意扫了两眼，道：“都行。我不挑。”
　　问了也是白问，林子虞看他这样，无奈地弯下腰拿起一个西红柿捏了捏，突然想到什么，抬头看向黎旸，笑道：“番茄鸡蛋面？”
　　黎旸表情一僵，道：“也行……你做我就吃。”
　　林子虞当然不可能真的这么敷衍他，只是难得见到对方露出吃瘪的神情，感觉有点新奇，心情都跟着好了不少，低下头认认真真挑起食材来。
　　黎旸推着购物车的另一边扶手，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偶尔也会扔几个东西进去，没一会车里就堆了不少东西。
　　走着走着到了水产区，林子虞想着晚上再做一条鱼也不错，看了看水箱里游来游去的五花八门的鱼类，又一次拿不准主意，边挑便随口问道：“你喜欢大鱼还是小鱼？”
　　黎旸看着他好似出了一会神，才道：“小鱼。”
　　这次倒是回答的很干脆，林子虞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让柜台后的员工帮忙称了几条，等装着鱼的袋子拿到手之后，他转身正想走，突然听见身后的人轻声道：“小虞。”
　　他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喊自己，顿时不免诧异，回头看黎旸：“你叫我？”
　　黎旸插着口袋跟上来：“是，怎么？我不能叫？”
　　林子虞有点想笑，无奈地斜了他一眼：“我比你大。”
　　“哦，那……”对方从善如流地改口，“小虞哥？”
　　林子虞面色古怪地一抽：“你还是直接叫我名字吧。”
　　黎旸撇了撇嘴，似是觉得无趣。然而没过两分钟，又不知道抽了哪门子风，突然站在背后叫他：“林子虞。”
　　“嗯。”
　　“林子虞。”
　　“……怎么了？”叫上劲儿了还？
　　黎旸：“你的名字起得挺好听的。”
　　林子虞：“谢谢。”
　　“为什么叫这个虞？”黎旸突然问，“你妈妈喜欢虞美人吗？”
　　对方貌似随口一提的猜测，却让林子虞的脚步微不可见地顿了顿，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接着不确定道：“可能是吧……我也不知道。”
　　黎旸闻言，盯着他看了一会，没再继续问了。
　　买完东西之后，黎旸抢在他前面结了账，拎着两大袋食材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林子虞把推车放回原位，快步跟上去，道：“我来拎吧。”
　　黎旸吝啬地分了一个装蔬菜的袋子到他手里，时近傍晚，太阳开始西斜了，两人披着晚霞走出超市，上了车。
　　依旧是回他家，毕竟黎旸家离这边太远，林子虞也不好意思去，相比起来还是自己家里做饭比较自在。但看这人熟门熟路地把车停进小区停车场的样子，怎么总觉得怪怪的呢。
　　上楼之后，林子虞动手把食材分门别类地摆好，开始挨个处理。黎旸在客厅里呆不住，打着帮忙打下手的旗号进来捣乱。这位少爷一看就是平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把两个土豆连皮带瓤削得惨不忍睹的，林子虞忍住了把他轰出去的欲望，眼不见为净，低头管自己切菜。
　　他拿过一条胡萝卜，横着切成两段，多出来的底下一小截顺手塞进了嘴里，边嚼边利落地切片，完事之后一抬头，发现黎旸眼神奇怪地盯着自己。
　　“你什么时候喜欢吃胡萝卜了？”
　　说的好像他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似的，林子虞嘴里的东西没咽下去，含糊不清道：“不能浪费。”
　　他上大学那会没有经济来源，又申请不到奖学金，最穷的时候一日三餐都成问题，哪还敢挑食，那时候连一张餐巾纸都要分成两半用，养成的抠门习惯到现在都有点改不过来。这些事，说了估计黎旸也难以理解。
　　他默不作声，继续低头切黄瓜，切到一半冷不丁伸过来一只手，吓了他一大跳，忙把刀挪开，却见这手的主人毫无危机意识地摸到砧板上，顺走了最底下那一小段黄瓜，有样学样地塞进了嘴里。
　　林子虞这下是真心无语，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这么幼稚？他瞪了黎旸一眼：“这是做菜用的。”
　　“哦，”黎旸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把指尖上的水渍随手抹了一下，一点不心虚地转身出去了。
　　林子虞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不跟年纪小的计较，低头把砧板剁得哐哐响。
　　最后做了四菜一汤，林子虞尝了尝觉得味道一般，还担心两个人会吃不完，结果没想到黎旸倒是意外地捧场，也可能是真的饿了，一桌子菜被他解决了大半，令林子虞很是欣慰，至少没白忙活。
　　吃完饭后两人各坐在沙发一边，猫从卧室里踱着步子慢条斯理地走出来，经过黎旸身边时，好像认出了这个不速之客，受了惊似的竖起尾巴飞快地从茶几上窜过去，跳到林子虞怀里，十足警惕地盯着对面的沙发。
　　猫祖宗难得有害怕的时候，林子虞觉得有趣，揉着它的脖子顺了顺毛，转头却见黎旸看着这边，伸出手指勾了勾，“过来。”
　　这是在叫猫……还是叫他？
　　他犹豫了一会，对面的人却有点不耐烦，重复了一遍：“林子虞，过来。”
　　林子虞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又是要干什么，想了想，还是抱着猫坐到了对面沙发上，和对方隔着一个人的距离，眼带疑惑地看过去。
　　黎旸看着中间空出的一大块空间皱了下眉，没说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摆到了两人中间。
　　林子虞拿起来一看，居然是个陶瓷做的粉色小猪，巴掌大小，做工很精致，可能在黎旸口袋里捂久了，捏在手里并没有想象中的冰凉，反而镀了一层暖意。
　　他想到了什么，惊讶地转头：“给我的礼物？”
　　黎旸懒散地点了下头。
　　林子虞之前猜测过对方会从日本带什么东西回来，却独独没想到会是这么……可爱的风格。
　　黎旸是怎么想到送他这个的？
　　林子虞捏着陶瓷小猪思考了一会，突然回忆起黎旸车上挂着的毛绒小猪挂件，顿时有些恍然大悟，“你很喜欢猪吗？”
　　黎旸的面色原本一直淡淡的，闻言却好似愣了一下，接着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扭过头来看着他，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又被他咽了回去，半响咬着牙说了一句：“谁说我喜欢……你不想要就还我。”
　　林子虞不解他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眨了眨眼，默默把小猪收进了口袋里，轻声道：“没，我挺喜欢的，谢谢。”
　　黎旸凝视了他一会，脸上的神情慢慢松弛下来，勾了勾嘴角，语气又恢复如常：“嗯，收好，不准扔了。”
　　林子虞可从来没有把别人送的礼物扔掉的习惯，再说他也没几次收到过别人真心实意的馈赠。捏着口袋里那个小小的玩意儿，他心里莫名其妙有点发烫，这种感觉很新鲜。
　　算起来，从他跟黎旸第一次见面算起，到现在也只过了两个月不到，但两个人关系的发展却远远超出了他原本的预料。林子虞自认为是个无趣又封闭的人，他小心翼翼地对待身边的人，又严防死守着他人的靠近，宁可忍受孤独，也不愿意迈出哪怕一小步。他深知以自己缩头乌龟一般的性格，很可能这辈子都交不到半个朋友，却对此无可奈何。
　　在他最开始的观念里，黎旸这样的人，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自己扯上关系的，然而这个人却莫名其妙地，因为一个普通的契机，入侵了他的生活，好似他那些木讷的防备，在对方面前全成了空气。
　　这种不给人机会退缩的靠近，恰恰在对付他这样的性格时起了作用，时间长了，林子虞自己也逐渐习惯起来，甚至把它当成了一种理所当然，脑子里冒出了一个他从没想过的念头。
　　他抿了抿唇，无意识地在口袋里的东西上摸索了许久，才壮着胆子开口：“黎旸……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吗？”
　　空气骤然间寂静下来，林子虞屛着呼吸等了许久，也没听见身后的回应，转回头一看，沙发另一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头倚着沙发靠背睡着了。
　　心头提着的一口气瞬间松懈下来，林子虞无奈地笑了一下，起身去房间里找了一条毯子，给对方盖上了。
　　黎旸睡得毫无防备，眉宇间微微蹙着，林子虞想起他昨天晚上刚坐飞机回来，大概是没休息好。
　　这人闭着眼睛的时候显得十分无害，少了凌厉的气质，看起来和实际年龄更符合了一些，倒有些弟弟的样子了。林子虞有趣地打量了一会，意识到自己这么盯着别人看不太礼貌，便起身去收拾厨房，把做饭时拿出来的厨具放回原位，检查了一下冰箱里剩的菜，在备忘录上新添了几笔。做完这些，他把放满的垃圾袋扎好，打算拿去楼下扔了。
　　走到玄关刚打开门，抬头却看见一个白色身影正好从电梯里出来，宋迟拎着一个袋子走到对门，看见他时脚步一顿，随即点了下头。
　　林子虞本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又觉得这问题没什么意义，低头看见对方手里巨大的外卖袋，便改了口：“还没吃饭吗宋哥？”
　　宋迟的脸色看起来比早上好了很多，但心情似乎不怎么样，虽然他平时也常常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今天冷淡的面容下却好像多了点说不出的烦躁，闻言只是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公式化地回问了一句：“你呢？”
　　“他吃过了。”
　　林子虞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抢先替他作了答，他讶异地回过头去，却不留神撞上了身后人的下巴。
　　黎旸的眼睛半睁着，还带着些未散去的困意，伸手替他揉了揉额角，低声道：“小心点。”
　　明明是他一声不响站到自己身后来的，林子虞捂着额头想，这人睡迷糊了吧？
　　黎旸显然很清醒，很快看向站在门口的人，友好地笑了笑：“宋医生，晚上好。”
　　宋迟一看见他，立刻就联想到了另一张有几分相似的欠揍的脸，又想起白天不怎么美好的遭遇，当下脸色就更冷了几分，也没顾得上追究这人出现在林子虞家的原因，敷衍地点点头，便直接转身进了屋。
　　对方从面前经过时，林子虞敏锐地从他身上嗅到一股淡淡的男士香水的味道，当下觉得有些奇怪，据他所知，宋迟以前从来不喷香水，身上一般只有消毒水味，今天是怎么回事？而且这味道还有点说不出的熟悉……
　　他正低头思考在哪里出现过这种味道，身后一阵轻敲门框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注意。黎旸低头看他，道：“我要回去了。”
　　回去？林子虞有点没反应过来，现在已经有点晚了，他还以为黎旸会像上次那样留宿在这里。
　　“要回公司处理点事，”黎旸看了看手表，换了鞋往外走，“谢谢你的晚饭，下回请你。”
　　林子虞送他到电梯口，这人来得突然去得也快，进电梯前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回去吧，别送了，记得早点睡。”
　　电梯门很快合上，林子虞理了理被揉乱的头发，边往回走边不自觉翘起了唇角，走进屋刚关上门，手机响了起来，是个本地的陌生号码，他不做多想，接起来时声音里还带着未散去的笑意：“喂？”
　　“……”那头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沉默了一会，他隐约听见对面的呼吸声，奇怪地又问了一句：“你好？”
　　两秒过后，电话里传来一个男声：“小虞……我是祝明诚。”
　　林子虞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他握着电话的手紧了两分，再开口时语气冷淡的可怕：“抱歉，您打错电话了。”
　　说完不等对方开口，直接挂断了通话。


第十四章 
　　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瞬间搅散了林子虞难得积聚起来的好心情。那个熟悉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勾起了脑海里一些久远的回忆，把他拉回到他最不愿意记起的五年前的岁月里去。
　　他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发了一会呆，手指节无意间攥的有些发白，直到裤腿被走过来的猫蹭了蹭，才回过神来，眼神略略聚焦。
　　林子虞低头在猫背上轻抚了一会，感觉心里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了，呼出一口气，甩了甩头。虽然没想到那个人还会出现，但是也没什么，早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这么多年了还揪着以前那点糟心事不放，那他未免也太吃饱了撑着，只是有点没反应过来而已。
　　睡之前他拉开卧室的窗帘看了看，梅雨季节还没过去，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也不知道黎旸这会儿到公司没有。
　　正这么想着，口袋里的手机就突然振动了一下，掏出来一看，是黎旸发过来的消息。
　　“我到了，你睡了没？”
　　林子虞笑了笑，在输入框里打了几个字又删删减减，最后还是只发了个“嗯”过去。
　　时间也确实不早了，他放下手机爬上床，很快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
　　之后两天，黎旸大概是自己公司有事要忙，没再出现在医院过，只偶尔和他在微信上聊几句有的没的，不知为何，对方好像对自己小时候的事情颇感兴趣，有时候聊着聊着会问他以前在C市上什么小学，去过哪之类的问题，有时候会发给他一张路边摊的照片，问他小时候有没有吃过这里的煎饼果子。林子虞理解黎旸对他这么个“同乡”以往经历的好奇，但他对于15岁以前在C市的过往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各种原因又无法明说，每次只能含糊着应付过去，心虚得很。
　　这天下午，下班前一小时，他接到徐总的电话，让他晚上跟着去参加与合作方的饭局。林子虞想起那天出现在文件上的那个名字，下意识就想推拒，可是徐总却不给他这个机会，说完时间地点后就撂了电话。
　　他叹了口气，算了，反正迟早都是要见到的，逃避也没用，大不了再忍这一回。
　　吃饭的地方在市中心一家高级会所，林子虞下班回家后简单整了整衣服和头发，吃了两片面包垫肚子，为接下来的喝酒做准备。
　　提前五分钟到了地儿，跟着服务员走进包厢，还没上菜，已经有好几瓶洋酒摆在了桌上，徐总和同公司的几个高层坐在靠里的位置上，还有几个和他一样被叫来的经理主管，林子虞扫了一圈没看见合作公司的人，心里微微松了口气，走过去挨个打了招呼之后坐下，静静地等。
　　不多一会，包厢门被敲响了，服务员领着几个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秃顶中年男人，一进门就笑着大声道：“路上堵来迟了，给各位告个罪！哈哈！”
　　徐总忙站起来迎接，一来一去说了几句客套话，偏头发现林子虞还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忙推了他一把，示意他起来。
　　林子虞抿了抿唇，忽视了那道自开门起就一直盯在他身上的视线，听着徐总挨个介绍过去，到他这里的时候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礼貌笑容。
　　徐总几句介绍完毕，正想跳到下一个话题，对面的人群里突然站出来一个男人，冲林子虞伸手道：“林经理，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这个长相斯文的男人之前一直站在靠后的位置没出声，这会突然开口，在场的人都愣了一愣，那位中年男人先反应过来，问道：“祝总，你跟这位……林经理认识？”
　　祝明诚笑了笑，眼睛看着对面低着头的林子虞道：“是大学时候的老同学，几年没见了。”
　　徐总闻言惊讶道：“那可真是太巧了，小林之前怎么没说呢，老同学见面合作，那得好好喝一杯。”
　　这话起了个头，其余人纷纷附和起来，菜还没上桌，就忙不迭地开了酒瓶，玻璃碰撞声叮叮哐哐地响了起来。林子虞自始自终没有说话，垂眼看着对方摆在自己面前的手，伸出手去却没有握，而是径直错开，拿起了桌上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旁边一圈人纷纷叫好，祝明诚的脸上却闪过一丝尴尬，很快被他掩饰过去，收回手也跟着喝了一杯。
　　有了开头这段插曲，包厢里的气氛很快热络起来，徐总忙着推杯换盏，没再顾上他。林子虞只装作看不到酒桌对面抛过来的视线，低头沉默吃菜，完全没有要和老同学寒暄的意思。
　　然而没过多久，祝明诚就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冲徐总遥遥一举，笑道：“这次合作还要多亏了徐总奔忙，今天难得聚在一处，我必须得敬您一杯。”
　　酒局到现在徐总已经喝了不少，他酒量不行，这会有点扛不住了，不过也看得出来这个祝总在这次合作里话语权恐怕不低，不好推辞，便立刻推了个挡箭牌出来。
　　“祝总这话真是抬举我了，哪能只有我一个的功劳？全公司上下都是劳苦功高啊，你说是不是，小林？这酒跟我喝多没意思，你们老友重聚，怎么着也要多喝几杯吧？”
　　祝明诚顺水推舟地一笑，看向他：“林经理能否给我这个面子？”
　　林子虞抬头看他一眼，站起身来，一句话没说，完成任务似的干了面前的酒，冲对面晃了晃杯子，波澜不惊地坐了回去。
　　祝明诚面色僵硬地笑了笑，却并不气馁，接下来一个小时里变着花样给他和徐总敬酒，到最后自然无一不是进了他肚子里。
　　林子虞的脸上被酒气熏出了一层红晕，手心里微微汗湿，心跳声在耳边放大似的，他感觉出来自己已经有点醉了，揉了揉发胀的脑袋，起身去了洗手间。
　　洗完脸出来的时候，走到走廊拐角时胃突然疼了起来，他猝不及防地弯下腰，靠着墙慢慢蹲下来，咬着牙缓了一会，这时听见前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小虞，你怎么了？”
　　祝明诚走过来便看到他蹲在墙角，忙上前几步伸手把他扶起。
　　林子虞挣开他的手，扶着墙勉力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回走。
　　祝明诚很快赶上来，从后面抓住他的手腕，语带关心道：“小虞，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院。”
　　林子虞甩了一下没甩开，只好停在原地，面无表情道：“不用了，我没事，多谢祝总关心。”
　　祝明诚碰了钉子，却没有放开的意思，凑上前来道：“这么多年了你还在生我的气？小虞，当年是我做的不对，但你也要给我一个机会解释……”
　　林子虞看他这副真诚的表情语气，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好笑，转头看了他一眼：“你说的什么我已经忘了，没什么好解释的。”
　　这一回一用力甩开了对方的手，祝明诚先是愣了一秒，紧接着脸上露出错综复杂的表情，不甘心地跟上来拦住他的去路，林子虞不耐烦地绕开，却被对方直接握住肩膀按在了墙上。
　　后背突如其来的撞击让他有一瞬间的眩晕，在酒精作用下不甚清晰的视野里，眼前的高个男人紧绷着脸看他，眼神在一瞬间的尖锐过后又勉强软化下来，认真道：“小虞，你就这么不愿意相信我？那个疯女人跟我没有半点关系，你明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不肯听我解释？”
　　林子虞没再试图挣脱，安静地垂着头倚在墙上，被酒气染红的眼尾轻轻颤了一下，好似听进去了。
　　祝明诚见状心里一松，语气柔和且深情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放下过你，小虞……”
　　话音未落，面前的人微微一动，嘴唇张合说了一句什么，祝明诚没听清，俯下身凑近：“小虞，你说什么？”
　　林子虞的手不自控地轻颤着，一股无名之火顺着被酒精烧灼的神经逐渐蔓延而上，他闭了闭眼，没能压抑住涌上来的冲动，伸手揪住了祝明诚的衬衫衣领，往外一搡。
　　祝明诚惊讶之下被推得后退半步，没反应过来，就见记忆里始终神情温顺的人，此时冷着脸仰头看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走开，别他妈碰我。”
　　他和林子虞大学时相处了近两年，从来没听他说过半个脏字，连发火的次数都几乎为零，这会是结结实实的震惊，一时竟不知要如何维持这场面，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转身毫不留情地离开。
　　林子虞看到祝明诚脸上错愕和尴尬的表情，心里没有一点报复的快感，反而异常烦闷，好像是被不情愿地揪进一件自己不愿意再有任何干涉的事里去。不理智的反应一次就够了，他不想再出意外，因而酒局一结束，连招呼也不多打一个，便马不停蹄地离开会所，走到临街上打车回去。
　　C市的中心商贸圈在城西南方向，往北是立交桥，一条笔直大道作为分界线把CBD隔开，一边是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另一边是寸土寸金的中心住宅区，白天出入着商界名流，到了夜晚，大楼脚跟下的商业街开始灯红酒绿起来。
　　黎旸坐在吧台角落，这是他平时常来的一家酒吧，即便到了晚上也还算清净，不会有乱七八糟的群魔乱舞，主要原因是，这家店有他哥一半的投资。
　　他在这里已经呆了有一会了，面前的酒杯里只剩下冰块，手里拿着一只打火机在吧台上百无聊赖地敲着，敲到第五十下的时候，他面上隐隐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收起东西就准备走。
　　刚下了座位转身，门口一阵哗啦啦的响，黎瑧披着一件黑色大衣，咬着烟嘴大步走了进来。
　　黎旸收回脚步：“你什么时候能不迟到？”
　　黎瑧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冲酒保比了个手势，才取下嘴里的烟，边抖了抖烟灰边道：“这次不是我拖，情况特殊，我刚刚去刘老头的酒局上露了个脸，回来的时候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黎旸早就不信他说一套是一套的鬼话，兴致缺缺道：“什么？”
　　“你那个姓林的小朋友……”
　　黎旸眉毛一挑，转头道：“你看见他了？”
　　黎瑧神秘地笑了笑：“不止他一个，还有个男的，看脸我是不认识，两个人拉拉扯扯的……可能是他前男友？”
　　黎旸的表情认真起来：“说清楚点。”
　　黎瑧道：“我离得远也没听清他们在讲什么，就看到那男的一直拦着他不让他走，后面还把他按墙上了，看架势有那么点爱恨情仇的意思，我还想着要不要上去管管，结果你那小朋友人还挺刚，自个把人推开了，我本来对别人的私事也没什么兴趣，不过想想还是回来告诉你一声。”
　　黎旸拧着眉：“在什么地方？”
　　黎瑧见他反应这么大，挑了挑眉，沉吟一会笑道：“哥这也算帮你一个忙了吧？”
　　“废话少说。”
　　“行，”黎瑧点头，干脆道，“明天黎玥出院，我请客吃饭，到时候你和你那位别来了，知道吧？”
　　黎旸想也不想就应下：“知道，在哪？”
　　黎瑧勾起唇角：“黑金会所，不过你现在去了他也不一定……”
　　话音未落，面前的人已经没影了。
　　黎瑧摇摇头，叹了口气：“小毛头，到底还是要走歪路啊，啧啧，老爷子要知道了还不是得冲我发火……”
　　感慨了一阵自己当哥的悲惨命运，他扫了一眼手机屏上刚发出去没多久的消息，片刻后对话框里出现那头的回复，十分简短的两个字：知道。
　　黎瑧看着这条无比敷衍的答复，咬着烟嘴，脸上却不由得显出志在必得的笑意来。


第十五章 
　　快入冬了，下了出租车在小区门口被寒冷的夜风一吹，身上的热度散去不少，麻痹过后的疲惫感也随之袭来。林子虞独自穿过漆黑的走道，进屋关门时兜里的手机突然开始振动，他掏出来一看，来电显示是黎旸。
　　林子虞怔了一下，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犹豫过后刚准备接起来，手机却瞬间黑屏了。
　　按了两下没反应，没电关机了。
　　他只好先去房间充上电，打算过一会打回去，结果从浴室里冲完澡出来就把这回事给忘了，径直钻进被子里，沾上枕头就闭了眼。
　　林子虞做了一个梦，一些大学时零零碎碎的片段，早已在记忆里模糊成剪影的东西。
　　他高中是在Z市上的，后来大学考到了C市，虽然这里是他名义上的家乡，可实际上，他在这里没有父母也没有亲戚，甚至没有记忆。他刚来的时候曾经试着到处转了转，可并没有唤起任何熟悉的归属感，像个纯粹的外来者。
　　大学是他唯一能呆的地方，只不过呆得较为艰辛。省立大学的学费不算贵，但对他来说也绝不是一笔小数字，为此他一个学期要打好几份工，不多的空余时间全用来自习。平时因为早出晚归，又不会打游戏，和室友之间的相处甚少，久而久之，几乎陷入了一个被动孤立的状态。
　　就这么熬过了一个学期，大一下半学年的时候，他遇见了祝明诚。
　　祝明诚比他大一届，同时还是学生会骨干成员，成绩排在全系前三，本来应该和他没有交集，却因为一次他的一次选课失误，两个人成了专业课同一个小组的成员。
　　林子虞选的那堂课本来应该是大二才开始修读的，但等他发现不对时已经过了退课期限，只能硬着头皮去上，本来的学习就有点吃力，在基础不够的情况下提前修读，上课听得在认真依旧是云里雾里。
　　为了跟上进度，他熬夜花时间啃专业书，狂做笔记，结果就是第二天上课时一头扎在桌板上睡着了，并且十分不幸地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当他涨红着脸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时，听见后面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轻轻提醒了他答案。
　　他坐下来之后就悄悄转身道谢，后座上戴着眼镜长相斯文的男人打量了他一眼，突然笑道：“你是大一的吧？我是不是在学校后面的酒吧见过你？”
　　林子虞一愣，他上学期确实在酒吧打过工，后来因为期末太忙就辞了职，没想到隔了这么久居然还能被人记住。


第二节 课祝明诚坐到了他身边，和他聊了几句，林子虞那时候的性格还没现在这么拧巴，只是比较内向，不知道该怎么主动交往，孤单的时间久了，对送上门来的友情没有半点防备心，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于是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和对方交换了联系方式。
　　祝明诚无疑是一个非常好的学长，从那以后经常带他上自习，给他补课，生活上也处处关心，不仅帮他找了一份薪资丰厚的家教工作，还教他怎么申请奖学金。对于这些珍贵的帮助，林子虞说不感激绝对是假的，对方平易近人的姿态和真心实意的关切很快让他交付了所有信任，并且习惯了有另一个人存在的大学生活。
　　因此那年期末，祝明诚在他生日的那天晚上向他表白时，他没有拒绝。
　　林子虞从来没谈过恋爱，也不清楚自己性向为何，但对于这个人全身心的感激和信任让他没有过多犹豫，就接受了这段在外界眼光看来或许不合常理的感情。
　　现在想来，那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勇敢也最愚蠢的时刻。
　　第二天早上手机闹钟不知为何没响，林子虞醒来时时间已经不早了，急匆匆赶到公司，坐下来拿出手机发现还是黑屏，才知道昨天晚上电根本没充进去。
　　刚把数据线重新插上，门口就有人进来通知开会，他抱着文件夹去会议室，揉着宿醉后发疼的脑袋，勉勉强强支撑过了冗长无聊的会议，结束时已经过去了半个上午。林子虞回到办公室给自己泡了杯咖啡，一边小口喝着，一边拿起充满电的手机看有没有落下的信息，冷不防一眼瞧见屏幕上四个未接来电，全是昨晚黎旸打来的，最迟的一个是凌晨两点。
　　他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对方出了什么急事，当即就打了回去，结果却无人接听，再连着打了两个也是一样。
　　林子虞有点担心，怕出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翻了翻通讯录，最终拨了另一个电话出去。
　　这次很快被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小虞，找我有事？”
　　林子虞抿了抿唇，问道：“宋哥，打扰了，请问黎旸今天有去医院吗？”
　　那头的声音顿了顿，接着回答：“他没来，不过还有一个人在这。”
　　林子虞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电话里已经换了个声音：“你找黎旸？”
　　“是，黎先生……”
　　黎瑧轻笑了一下，语气带点调侃：“你昨晚没碰见他？”
　　“什么……”
　　“没事，他应该在家里补觉，你要是不放心，我把地址给你，自己去看看。”
　　林子虞知道黎旸没出事就好，哪里好意思不请自去，忙道：“不用了，我就是问问，打扰您了。”
　　虽然心里还是觉得有点不对，不过既然黎旸他哥确认了没事，那就用不着他操心了。
　　话说，黎旸昨天晚上是去干了什么，那么晚给他打电话，还补觉到现在？
　　林子虞自然猜不到，摇了摇头，继续处理电脑里的文件。
　　大概是昨晚喝酒的后遗症，工作时太阳穴总是时不时地抽疼，眼皮又酸又重。林子虞吃了两颗止疼药下去也不见好转，只好拼命灌咖啡，结果难受得变本加厉，只好先闭一会眼睛。
　　趴下来休息了不到十分钟，办公室的门就被人敲响了，来者说是徐总让他过去一趟。
　　他撑着办公桌站起身来，去了九层的办公室，进门以后不出意外地被口头教训了一顿，无非是因为昨晚草草离开，没能尽职尽责的把几位老总给送上车，有所怠慢罢了。
　　说实话，酒局到最后，基本上整桌人都醉得不省人事了，哪里还会顾得上他一个小跟班，徐总也犯不着过了老半天才想起这事要跟他过不去，说到底还是为昨晚后半程祝明诚突然变得不虚不实的态度而恼火罢了。
　　合作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但双方就细节问题上不免还要拉锯几个来回，这无疑是最麻烦的事了，本来谈的好好的，最怕对面临时又出什么幺蛾子，合同上删改几个数字，就是一大笔钱，徐总心烦也是情有可原。
　　林子虞这么对自己说，面上露出虚心惶恐的表情，低头应承着，没一会儿，面前阴沉着脸的徐总又突然换了个语气，用温和了不少的声音道：“小林啊……你跟那个祝总，以前真是同学？”
　　林子虞眼神一顿，缓缓点了点头：“是，大学同学。”
　　“这样啊，过去这么多年再见，也是缘分啊，我当年的那些老同学，现在能联系上的一只手都数的出来，”徐总像是随口提起似的聊了起来，语气带了点意味深长，“友谊还是要珍惜的，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指不定哪天就得指着人家帮忙呢，对吧？”
　　林子虞抬眼看过去，站在原地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有空记得请老同学吃吃饭，寒暄一下，小林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倒也不介意替你做这个主，都是一个公司的嘛，联络联络感情。”
　　林子虞很快回过神来，迎着徐总不容置疑的眼神，点头道：“好，谢谢徐总。”
　　从办公室里转身出去之后，他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殆尽，沉沉地叹了口气。
　　徐总是什么意思他当然明白，无非是想借他这层关系打开关口，好让祝明诚放松态度，可对于他来说，却实在强人所难了些。
　　就算他对过去的事情已经不在意，也不代表他愿意再见到那个人。
　　电梯打开的时候，赵亮正好拿着文件夹走出来，看见他的脸色时一愣，随即好像明白了什么，往他身后徐总办公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意有所指地笑道：“小林，来给徐总汇报工作啊？怎么心情不太好？”
　　林子虞正心烦意乱着，闻言扫了他一眼，头一回没露出笑容，淡淡道：“麻烦让一让。”
　　对方被他的态度一镇，一时竟没有回话，林子虞目不斜视地走进电梯，关上门之后，才捏着手指闭了闭眼睛，眉宇间露出疲累的神色来。
　　下班后他拎着包走出公司大楼，刚走到马路边上，袋里手机响了起来。林子虞停下脚步正打算接，面前突然缓缓驶过来一辆车。
　　银色的商务款宝马，车窗降下后，林子虞在看清车里人的瞬间，转身挪步离开。
　　“小虞！”驾驶座上的人解开安全带下来，几步追上他。
　　林子虞见甩不掉，便停步回身，道：“祝总没必要总是跟着我。”
　　祝明诚笑了笑：“谁说我跟着你了，我来你们公司谈点事。”
　　林子虞点头：“那您请便，我先告辞了。”
　　祝明诚显然没打算放他走，上前拉住他的手臂：“等等，我请你吃晚饭。”
　　林子虞道：“您不是还有事吗？我已经下班了，恐怕没时间等您。”
　　祝明诚毫不犹豫地改口：“那我现在没事了，走吧小虞？”
　　林子虞想到刚才徐总说的话，心里有一瞬间的踌躇，被祝明诚拉着走了两步，衣袋里已经安静下来的手机霎时又响了起来，他像是惊醒了似的停下，皱起眉道：“我不想去，你能放开我吗？”
　　身前的人跟听不到似的继续走，林子虞被拽了一下差点没站稳，他用力甩了甩手腕，冷声道：“我让你放开。”
　　祝明诚身形一顿，转身看他，眼神带了点藏不住的失望和恼火：“小虞，你以前从来不会拒绝我。”
　　林子虞不想提以前的事，再加上手腕被对方捏得发疼，语气也开始带了点不耐烦：“你现在这样有什么意思？”
　　“我有什么意思？”祝明诚蓦得激动起来，“我倒要问问你是什么意思？我祝明诚从来没向谁低声下气过，在你面前好话也说尽了，你倒是学厉害了，别扭闹到现在还没够吗？摆脸色给谁看？”
　　搞了半天，他居然还以为自己只是在闹别扭？
　　对方激动间手上力气更大了两分，林子虞疼得皱紧了眉，感觉一口气梗在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还没能开口反驳，眼前突然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砰——”是骨骼碰撞的声响。
　　电光石火之间，手腕上被箍紧的力道瞬间松开，林子虞呆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看见祝明诚捂着脸倒在地上，视线里猝不及防出现了一个人。
　　黎旸穿着一身白色运动服，直直站在两步开外，面无表情地甩了甩手腕。
　　“黎……”他不知所措的开口。
　　黎旸几步走到他面前，伸手从他外套口袋里掏出还在响个不停的手机，看了一眼后按掉，低声道：“又不接我电话。”
　　林子虞看他这副没事人的样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一旁坐在地上的祝明诚捂着脸站了起来，表情难堪又愤怒，二话不说抡着拳头打了回来。
　　黎旸边把林子虞拉到身后，一边侧身轻飘飘地躲开了对方的拳头，伸手卡住祝明诚的手腕，一脚踢在他膝窝上，干脆利落地把人踹倒了。
　　一切发生的太过迅速，简直超出了林子虞的反应能力，他目瞪口呆地站了半响，被回身过来的黎旸拉着就走。
　　林子虞一边跟着他的脚步，边回头看了眼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祝明诚，对方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他觉得这么打完就跑似乎有点不负责任，犹豫道：“黎旸……”
　　黎旸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不准管他。”


第十六章 
　　黎旸的车停在公司旁边的一条街上，林子虞刚系好安全带，驾驶座上的人就一脚油门开了出去。
　　刚刚情况特殊，他陷在震惊中没顾得上多想，这会坐在车上安静下来了，就忍不住就刚才的一幕胡思乱想起来。
　　黎旸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他昨晚又为什么给自己打电话？这人虽然行事随心所欲，可也不是冲动跋扈的人，二话不说上来就揍人，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林子虞心里有点乱，捏着安全带思考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你……”
　　“我……”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停下，黎旸轻咳了一声，道：“你先问吧。”
　　林子虞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道：“你今天怎么突然来了？”
　　黎旸神色自然地回答：“正要跟你说，黎玥今天出院了，我哥请吃饭，让我来接你。”
　　林子虞几天没去看小姑娘，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出院了，他先是高兴了一下，接着又想到：“那你昨天晚上给我打电话……？”
　　“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件事，结果你关机了。”
　　“抱歉，我昨天忘了充电。”
　　林子虞歉意道，同时心下还有些疑惑，既然不是什么急事，为什么不能等到第二天打，非要半夜里通知？而且他今天找黎旸时给宋迟打过电话，当时黎瑧接的时候也没跟他提起黎玥出院的事啊？
　　不过看黎旸一脸云淡风轻的笃定表情，倒像是他想多了，林子虞把心里的怀疑又按了下去。
　　黎旸这会直视前方，一副心无旁骛认真开车的样子，其实心里虚得很。他昨晚听完他哥说的话之后，顾不上想什么就直接开车去了那家会所找人，几乎忘了自己是个刚喝过酒的人，好在一路上没遇见交警。到了地儿之后他进去找了一圈，意料之中地什么人也没找到，打了个电话也没接。他还不死心地在附近两条街转了几趟，仍旧一无所获，反倒被冰凉的夜风吹得脸都僵了，才打车回去。
　　这么丢人又难以启齿的事，他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交代的，黎旸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昨天晚上的自己傻得一匹，跟中了蛊似的，明明林子虞也是个成年男人，他在那瞎操心个什么劲。
　　刚刚不得已随口找了个借口，可他昨天刚答应他哥的，这会怎么也不可能去医院，黎旸正暗自琢磨着该想个什么理由糊弄过去，突然发现坐在旁边的林子虞许久没出声了，偏头一看，却见副驾驶上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歪着脑袋睡着了。
　　黎旸看了一会，扭回头，开着车停进了路边的一个收费停车场。熄火之后，他解开前面两个座位的安全带，探身过去盯着林子虞闭着眼睛的睡颜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半响伸出手去，在对方皱起的眉心轻轻抚了抚，自言自语道：“啧，怎么就没个高兴的时候。”
　　林子虞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是一片黑，视野远处有几点模糊的路灯光线，看起来似真似幻，好像还在梦里。
　　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后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副驾驶座上，座椅靠背不知何时被放下了，身上还盖了一件眼熟的外套。
　　“醒了？”黎旸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嗯。”他不太好意思地应了一声，把外套递了回去，轻声问道，“现在几点了？”
　　“九点。”
　　林子虞一惊，他居然睡了两个多小时？难道黎旸就一直在车上等着他醒过来等到现在？
　　正兀自震惊着，旁边的人突然伸手过来，指腹在他脸上轻轻蹭了一下。
　　车里暖气开得很足，林子虞又一直盖着对方的外套，脸上被闷得通红发烫，冷不丁被带着凉意的手指一碰，刺得他一个激灵，瞬间忘了自己刚刚要说什么。
　　黎旸捻了捻被蹭湿的手指，低声道：“你刚刚做噩梦了？”
　　林子虞愣住了。
　　他其实根本不记得自己刚刚梦见了些什么，但脸上残留的湿意又证明了对方说的话不是没有根据。他眨了眨眼，突然间有点心慌，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合适。
　　黎旸垂眼看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缓缓开口问了一句：“今天那个戴眼镜的男人……”
　　话没说完，好像又顾忌到什么似的停下了，看着他沉默。
　　他果然早就发现什么了。
　　林子虞久久没有出声，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正当黎旸见状打算扯开话题揭过去时，他突然开口道：“他是我前男友。”
　　黎旸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有些话一旦开了头说下去就会容易许多，林子虞继续道：“大学的时候在一起两年，后来他出轨了，然后就分手了。”
　　他说的云淡风轻，然而事情发生的远没有那么简单。
　　那是在他大三的时候，当时祝明诚已经快毕业了，外出一周参加一个商业比赛，林子虞生日的那天正好是他回来的前一天。
　　祝明诚在电话里事先给他道歉，不能赶回来陪他过生日，又说回来之后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他，林子虞笑着说没事，我等你回来再一起过。
　　就在他挂断电话走向校门口的时候，他被一个长相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拦住了。
　　女孩披散着头发，脸色看起来很憔悴，目光直瞪瞪地盯在他身上，走过来抓着他问：“你是林子虞吗？”
　　他一愣，虽然不认识这人是谁，但下意识点了头。
　　紧接着，面前的女孩就突然开始哭，眼泪一股脑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拽着他的手直接就跪下了，一开口带着哭腔：“我求求你跟祝明诚分手好不好？”
　　林子虞原本还不知所措地想把手抽回来，闻言霎时呆愣在了原地。
　　女孩见他不出声，继续哭道：“我已经半个月没见过他了，打电话也不接，我本来不想纠缠他的，可是我已经怀孕了……他是不是在你这里？我求你让他见我一面好不好？”
　　面前的人哭得声泪俱下，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话的音量却并没有压低，十分清晰地传到了身边路人的耳朵里，很快招来了许多异样的目光，甚至已经有人拿着手机边围观边录像了。而林子虞此刻却顾不上这些，他站在原地，只觉得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冻的他整个人都麻木了，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做不出来。
　　他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把女孩劝走的，只知道当天晚上他捏着手机犹豫了几十次还是没有打出电话，接着第二天就申请了外出做义工的志愿者项目。
　　祝明诚回来的当天，他没有去机场接机，而是坐上了去F省的火车。
　　他不知道对方回来之后找不到人是什么反应，总之他在外的半个月，没有接一个祝明诚打来的电话。
　　他不是在赌气，只是纯粹的害怕，害怕直面自己最信任的人的背叛，所以选择逃避。
　　半个月之后他回到Z大，却得知了祝明诚已经出国的消息。
　　原来对方那天说的重要的事，就是这个。
　　就好像走到绝境的赌徒终于输成了一无所有，林子虞仅剩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希冀，瞬间被击成粉碎，没留下一点余烬。
　　他那天在校门口被拦住的场景被好事者拍成视频传上了校网，尽管很快就被删除，但还是一传十十传百，半个Z大的人都知道了，林子虞是个gay，还被男朋友劈腿之后甩了。
　　他继续在Z大上了一年学，独自一个人承受了半年多别人指指点点的异样眼光，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学会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套上一层虚假的伪装。
　　毕业后在社会上几年的摸爬滚打让他早已忘却青春时的伤痛，然而那层壳子却越变越厚，再也脱不掉了。
　　……
　　林子虞从过往的回忆中回过神来，一抬头，正对上黎旸沉沉看着他的一双眼。
　　还没待他读懂这眼里的情绪是什么，就突然被后脑勺上的一阵力道带进了对方的怀里。
　　黎旸还没穿上外套，他的脸蹭在对方胸前，可以透过薄毛衣清晰地感受到体温，他眨了眨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头顶上传来一个压低了的声音：“想哭就别忍着，我看不到。”
　　哭？他什么时候想……
　　林子虞后知后觉地发现脸上有点黏黏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睛竟然有点湿了，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也不知道黎旸隔着一片漆黑是怎么看见的。
　　过去这点陈芝麻烂谷子他早就已经不放在心上了，提起的时候也不见有多大波动，这点眼泪水要说是刚睡醒的正常生理反应还差不多，他还不至于那么脆弱。
　　林子虞刚刚牵起嘴角，想说你误会了，我没想哭，可是捏着对方衣服下摆的手却始终抬不起来。
　　这种被牢牢圈在另一个人的领地里，呼吸间都是对方的体温的感觉，让他既不知所措，又生出了一点前所未有的贪心。
　　一个人独自生活了太久，他都快忘了拥抱是什么感觉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密闭的空间里只有静静的呼吸声，林子虞的额头抵在黎旸的胸口，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沉稳而有力的，和自己的呼吸慢慢重合起来。
　　他想，可以了，我得把他推开，下一秒眼眶就毫无预兆地湿了。
　　林子虞很少哭，就算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也一样，不是他有多么要强的自尊心，纯粹是因为，哭泣不仅没有用，更没人听，哭给自己看有什么意思呢。
　　委屈和伤痛没有别人替他接着，就咽进肚子里自己消化，这是多年来已成定式的习惯。
　　可他现在靠在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男人的身上时，眼泪却莫名其妙地往外涌，明明没有发生什么，太丢人了。
　　黎旸低头看怀里的人，这个人连哭都是没有声音的，如果不是湿了一片的毛衣和对方轻微颤抖的肩膀，他几乎都发现不了。
　　林子虞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他缓缓退开一点距离，看见黎旸洇湿了一片的领口，一时间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人才好，恨不得现在就开了车门溜走。
　　黎旸的态度却自然得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伸手抽了一张纸替他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水迹，林子虞僵硬着任他摆弄，突然听见对方压低了声音道：“怎么办？”
　　他抬头：“什么？”
　　黎旸另一只手在外套口袋里摸了摸，语气认真道：“今天没有泡泡糖了，怎么办？”
　　他一愣，反应过来对方是什么意思之后脸更红了，勉强挤出几个字：“我又不是小孩子……”哭了还要吃糖哄的。
　　黎旸好像觉得他的话有道理，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道：“那你想吃什么？”
　　怎么话题突然拐到吃的上去了？
　　对方这一打岔，刚才的窘迫倒是少了许多，林子虞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吃完饭，之前光顾着睡了，接着又莫名其妙哭了一通，这会肚子里空空的，饿得慌。
　　不知道是不是今晚上发生的事情让他彻底破罐子破摔拿出了孩子心性，还是旁边的人看他的眼神太过纵容，林子虞抿了抿唇，头一次不加思考地提出了要求：“我想吃火锅。”
　　黎旸点头，拉过安全带给他系上，转身踩下了油门。


第十七章 
　　面前的火锅冒着厚厚的热气，把店里的窗玻璃蒸出了一层水雾，模糊了窗外的夜色。锅里乳白色的汤咕嘟咕嘟地滚着，各色肉类和蔬菜在其中沉沉浮浮，桌旁的推车上摆满了还没下锅的食材。
　　黎旸不知道怎么的心血来潮，大手一挥点了一桌子的火锅菜，林子虞埋头吃出了一身的汗，还有一大堆没能消灭掉。
　　桌对面的始作俑者倒是优哉游哉地搅着碗里的调料，一点没有浪费食物的自觉，林子虞见他又倒了一盘子深水虾进锅里，自己却不动筷子，无奈道：“你怎么不吃啊？”
　　黎旸托着下巴看他：“懒得剥壳。”
　　林子虞叹了口气，认命地戴上手套开始剥虾，动作娴熟地掐头去尾，剥完后自己吃了一只，另一只夹进了对面的碗里。
　　黎旸一愣，抬头看了他一眼，勾起唇角把虾放进了自己嘴里。
　　接二连三地蹭了林子虞剥的几只虾之后，这人总算是良心发现，抬起了他金贵的手捞了几只虾出来剥，林子虞刚停下筷子打算歇口气缓一缓，面前就突然推过来一个装满了虾仁的盘子，与此同时，锅里剩下的几只虾全都没了踪影。
　　林子虞：“……”
　　黎旸看着对面鼓着腮帮子吃东西的人，缓缓露出一个带了点怀念的笑容，突然开口道：“你想不想辞职？”
　　林子虞闻言一愣，抬头道：“什么？”
　　黎旸眨了眨眼睛，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林子虞反应了一会后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徐总找他时话里话外让他和祝明诚打好关系，好早日把合同敲定下来，可有了刚才在公司门口这一出，这事恐怕是悬了，以祝明诚的自尊心，就算不至于因此取消合作，但也绝对不会放弃使绊子的机会，他几乎可以想见回公司后徐总会气成什么样子了。
　　可是要他因为这个就做下辞职的决定，还是太困难了。虽然他对这个职位不见得有多少感情，但毕竟干了这么多年，早就已经习惯了，况且一点点攒到现在的待遇，很难说放弃就放弃。
　　林子虞笑道：“辞职也没那么容易，而且我一时间也找不到新工作，到时候就得喝西北风了。”
　　黎旸沉吟一会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倒是可以来我这……”
　　林子虞一怔，下意识摇了摇头。
　　启明是市内数一数二的大集团，多少业界精英挤破头了想往里进，他虽然工作经验还算丰富，但对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很清楚的，进不了是一回事，若是让对方给他开后门，那就太卑鄙了，林子虞还不至于到这一步。
　　黎旸显然知道他怎么想的，被拒绝后就没再提起，只是道：“我随便一提，还是看你，不过今天的事是我的责任……”
　　林子虞打断他：“跟你没关系，是我要谢谢你，这件事我自己解决。”
　　黎旸挑了挑眉，缓缓扬起嘴角：“好吧，听你的。”
　　嘴上这么说，心里怎么打算的，就是另一回事了。
　　两人吃了整整两个小时，总算解决掉大半，剩下那些是无论如何吃不下了，林子虞只能无奈放弃，毕竟他胃不好，吃坏肚子就得不偿失了。
　　晚上照旧是黎旸送他回家，林子虞到了地之后刚打算下车，突然一个激灵，脑海里被他忘了几个小时的事又一下子出现，他停下动作，转头迟疑道：“等等，不是说今天黎玥出院吗？我们……”
　　黎旸：“！”靠，他自己都忘了这个借口。
　　面对身边人疑惑的眼神，他只能干咳一声，故作镇定道：“哦，你刚刚睡着的时候，我给我哥打了个电话，说不去了。”
　　林子虞：“其实你可以叫醒我……黎玥没生气吗？”
　　黎旸面不改色：“当然没有，她是个懂事的小姑娘。”
　　虽然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但林子虞也没心思想太多，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
　　回到家里，他洗完澡上床，坐在床上静静想了想白天发生的事，不自觉地就回忆起在火锅店里黎旸似是不经意提起的话。
　　辞职……
　　他还真的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以前刚入职的时候有过十分难熬的日子，每次在酒局上被灌到神志不清，腹痛难忍的时候，也都是咬咬牙就挺过来了，过去的他没有勇气去尝试改变，那现在呢？
　　他如今供职的这家公司，待遇还算可以，但工作环境实在是……说乌烟瘴气太夸张，但总之好不到哪里去。
　　林子虞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一边随手拿起了摆在床头柜上的陶瓷小猪，捏在手里把玩。
　　黎旸送他的这个礼物，原本是摆在书架顶上的，但自从某次差点被窜上去的猫碰掉下来之后，林子虞就不敢再把它摆在高处了，万一摔个粉身碎骨，那就太悲剧了。
　　小猪的两颗黑眼珠子不知道是怎么镶进去的，还可以转动，他顺手往里按了一下，突然听见“咔嗒”一声。
　　林子虞动作一顿，该不会被他按坏了吧？
　　忙拿起来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小猪的眼睛还是好端端的，肚子底下却不知怎么出现了一条缝隙，他用食指和大拇指往外抠了一下，居然打开了。
　　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被打开的小洞里好像塞了什么东西，他摇了摇，很快掉出来一个方形物。
　　浅蓝色的丝帛，用细细的银线缝边，外形小巧而精致，林子虞认出来，这是个御守。
　　之前公司里有同事去日本出差时就带回来一个，说是女朋友喜欢，拿来祈愿保平安用的，类似于护身符。
　　这是……黎旸给他的？
　　御守的正面用丝线绣着神社的名字，反面是几个日文，他只认识“招福”两个字，同时在左下角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林字。
　　确实是给他的。
　　林子虞说不上来此刻是什么感觉，惊喜之外还有些异样，手心里这薄薄的一片布好像会发热似的，捏在手里坠坠的，心里又酸又软。
　　招福……对方眼里他的运气是有多不好？
　　心里这么想着，手上却小心翼翼地把这轻飘飘的小玩意重新放回了原位，合上盖子后又觉得不妥，于是重新打开，斟酌一会后干脆放进了枕头底下压好。
　　做完这一切，林子虞拍了拍枕头，心满意足地躺下盖好被子，闭上眼睛。过了十分钟后又突然睁开，盯着天花板看了两秒，默默伸出手去拿了床边的手机，缩进被子里点开了招聘网页，往下浏览起来。
　　睡不着，随便看看，他想。
　　第二天照常去上班，天气已经渐渐入冬，气温以折线趋势陡降下来，林子虞穿得不太多，早上出门时一接触到湿冷的空气，就狠狠打了个喷嚏。从地铁出来的时候，外面又下起了雨，地铁站便利店里的伞已经卖完了，他见雨势不大，又担心迟到，便干脆冒着雨赶到了公司。
　　进办公室后他拿干毛巾擦了擦头发，又给自己灌了一杯热咖啡，本以为这样就没事了，谁料到临近午休的时候头变得昏昏沉沉起来，喉咙又涨又疼，亡羊补牢地吃了一颗感冒药依旧无济于事，反倒连带着胃跟着一块痛起来。
　　林子虞被折腾得午饭也没吃几口，强撑了半小时后实在是不行了，只得去人事部临时请了病假。
　　出了公司之后他先去了医院，看到里边挤成一团的长队又退了出来，去一旁的药店里买了点药拎回家。
　　到家后他拿温度计一量，三十九度一，便拆开退烧药吞了下去，本想给自己熬一锅姜汤，奈何实在没有那个力气，拖着发烫发软的身体一头栽在了床上。
　　他以为自己这一觉可以直接睡到第二天早上，然而夜幕才刚刚降临，他就被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吵醒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感觉全身像散了架一样酸痛，被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他踢到了床脚，此刻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喉咙里像塞了一块炭火，火辣辣地堵住说不出话来，在这样的情况下，胃痛好像都变的微不足道了。
　　林子虞撑着从床上坐起来，喝了一口水之后使劲咳了两声，才让自己发出声来，接起电话艰难道：“喂，哪位？”
　　那头嘈杂的背景音让他不禁皱了皱眉，紧接着徐总的声音传来：“小林，怎么这么早回去了？本想叫你一块来吃饭……”
　　林子虞道：“抱歉徐总，我身体不太舒服。”
　　“没事儿，今天不喝酒，大家伙吃个饭，就在上回那个包厢。”
　　林子虞呼吸灼烫，有些喘不上气来，他压抑住咳嗽的欲望，道：“我今天请过假了，徐总。”
　　徐总一愣，语气带上了点不耐烦：“不就吃个饭，又没让你加班，大不了报销车费行了吧？一桌人在这等着呢，你上次不还说要和老同学叙叙旧？小林，机会难得，赶紧过来。”
　　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已然沉了下去，带了点命令和警告的意味。
　　林子虞张了张口却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头疼像山崩地裂一样压下来，其他的一切都不值一提，他闭了闭眼，这次终于出了声：“徐总，我打算辞职。”
　　他大脑昏沉，听不清电话那头又说了什么，自顾自接着道：“改天再给您交一份正式的辞呈，我先挂了。”
　　手一松，手机被他随手抛到床边，林子虞重新栽回枕头上，没再管不断响起的电话铃，沉沉地睡着了。


第十八章 
　　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熹微的晨光透过窗帘隐隐地照亮了房间，林子虞睁开眼，意识尚在模糊之际，听见了响个不停的铃声。
　　他皱了皱眉，翻了个身，循声在床边上摸索了半天，最后在床头柜夹缝里找到了手机，拿起来一看，已经没电关机了。
　　他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响着的是门铃，只好揉了揉眼睛下床，慢腾腾地拖着步子往玄关挪去。
　　门铃已经响了好一会，每过一段时间就停歇五秒，接着又不依不饶地响起来，颇有种不死不休的气势。
　　门一开，林子虞看见门外人的那一霎，还以为自己没睡醒出现了幻觉。
　　黎旸神情不大好地站在门口，见到他是似是松了口气，接着又拧起眉来：“出什么事了？”
　　林子虞表情还带着些懵然，边下意识从鞋柜里拿了拖鞋出来给对方，边愣愣道：“什么？”
　　“给你打电话一直不接，”黎旸进屋之后带上门，走过来看清他的脸色时一顿，“怎么回事？生病了？”
　　微凉的手紧接着贴上他的额头，林子虞仰起脸，睁着没睡醒的眼睛“唔”了一声，“昨天有点发烧，已经好了……”
　　“好个鬼，”黎旸眉心一蹙，不由分说拉着他往里走，找了条毯子把他裹起来按在沙发上，一低头看见他光裸着踩在地上的脚，脸色又沉了一分：“鞋呢？”
　　林子虞：“房间里……”
　　黎旸二话不说往里走，把鞋拎出来盯着他穿上，又熟门熟路的从电视柜下的药箱里翻出一支温度计来，塞进他嘴里。
　　“三十八度五，”黎旸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退烧了？”
　　林子虞眨眨眼，辩解道：“退了零点六度……”
　　黎旸叹了口气，站起身走进厨房：“电热水壶在哪？”
　　“在……”林子虞卡了下壳，使劲回想了一下也没想起来，“在厨房，你找找？”
　　那头黎旸已经自力更生地从冰箱上的便签里找到了位置，心说这东西贴在这果然还是有点必要，拿水壶接了水之后插上，出来时看了下手表：刚好八点整。
　　林子虞在沙发上裹成一团正放着空，还没想到黎旸为什么一大早会出现在自己这里，就听站在厨房门口的人问他：“吃过早饭了吗？”
　　林子虞下意识摇头，正要从沙发上下来，却被人按着肩膀拦住。
　　“好好呆着，别动。”
　　他不动那谁来做饭？林子虞一愣，有点诧异的看向站在面前的人，难道黎旸其实会下厨？
　　对面的人迎着他意外的眼神，颇为淡定地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喂，你到公司了吗？没到正好，带两份早餐到xx小区五幢六零一，要清淡点儿的。”
　　林子虞：“……”是他想多了。
　　二十分钟后，他就着烧开的热水刚刚把退烧药咽下去，就听见门铃响了一声。
　　黎旸去开门，接着走进来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人，妆化得一丝不苟，年龄看起来跟林子虞差不多，手里拎着两个装得满满的早餐袋。
　　“我助理，孙晴。”黎旸随意介绍了一下便坐下来，把袋里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摆在桌上。
　　“孙小姐，不好意思，麻烦你跑一趟，请坐。”
　　孙晴看了看挨着自家老板坐在沙发上还穿着家居服的年轻男人，眼里闪过一丝惊讶，接着得体地笑了笑：“没关系，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林子虞衣服也没换，就这么面对外人难免觉得有些尴尬和担心失礼，然而黎旸完全不管这些，把倒进碗里的粥塞到他手里：“喝。”
　　他喝了两口又犹豫着停下来，看向默默坐在沙发对面角落的孙晴，道：“孙小姐吃过早饭了吗？”
　　孙晴一抬头，对上自己老板若有似无扫过来的眼神，立刻清咳了一声，笑道：“我已经吃过了，吃得很饱。”
　　其实早上出门到现在只来得及喝杯咖啡……孙晴扫了一眼桌上琳琅满目冒着热气的食物，捂了捂肚子什么也没说。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移开视线看向沙发对面的两个人，却正好看见黎旸接下林子虞喝干净的空碗，顺手理了理对方睡乱的额发，动作间熟稔且自然，不由得便是一愣，心下划过数个猜测间，看向两人的眼神多了些意外和了然。
　　沙发对面的人却浑然不觉，依旧慢慢悠悠地吃着早饭，孙晴忍不住提醒了一句：“黎总，时间快到了。”
　　黎旸应了一声，看了眼手表，放下筷子站起身来。
　　林子虞问：“什么时间？”
　　“十点钟去邻省的飞机。”
　　林子虞一惊，这人今天上午居然要出差？那怎么还有时间一大早地跑他家来？
　　黎旸的动作却十分从容不迫，边穿上外套边对刚站起来的孙晴道：“你先别去公司了，在这儿盯着，烧没退别让他去上班。”
　　孙晴怔愣过后立刻回过神点点头：“我知道了黎总。”
　　林子虞还没来得及为这突如其来的安排反抗几句，那人已经走到了玄关，开门后又返回身来看着他，道：“我明天就回来，把病养好。”
　　接着没等他回应，就出了门。
　　林子虞心想，这意思是，他回来的时候难道还要检查？
　　他看着关上的门出了一会神，回过神来时看见还坐在对面的孙晴，略带尴尬的笑了笑。
　　孙晴端坐着，回了他一个笑容，显然是要坚决完成黎旸交代的任务了。
　　桌上还摆着许多没解决完的食物，这份量远远不止两人份，林子虞想了想开口道：“孙小姐应该没吃什么吧？如果不介意的话，就先吃一点吧，毕竟你呆在这里总不好饿了肚子。”
　　孙晴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这么细心发现，看了看林子虞的眼神，犹豫过后还是拿起了筷子：“谢谢林先生。”
　　林子虞一点头，突然意识到什么，“你知道我姓林？”
　　孙晴了然一笑，道：“以前替黎总给您送过东西，您可能不记得了。”
　　林子虞略一回忆，倒是真想起来几个月前在公司前台的那件价值不菲的衬衫，原来就是这位孙助理挑的，那时候他和黎旸才不过一面之缘，没想到几个月过去，居然莫名其妙有了意外的交集，思及此，他就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孙晴坐在对面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眼，心里寻思道：果然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么……自己这个助理竟然一点也不知情，黎总未免瞒得也太好了。
　　两个人顶着截然不同的脑回路，各怀心思地吃完了早餐，孙晴抢先站起来收拾干净东西，端坐着对林子虞笑道：“林先生不舒服的话就先休息吧，我就坐在这里，不会打扰您。”
　　林子虞本打算今天早上正常上班的，这时候也只好抱着毯子回了房间，坐在桌前认认真真写了一份辞呈，接着又在招聘网站上挑了几个公司投了简历，等到烧差不多全退了，才换好衣服出来。
　　孙晴本来也不可能真的赖在这里，见他脸色比早上好了许多，便不再叨扰，同时执意要开车送他去上班，并言明是黎总交代的，她不好违背。
　　林子虞无法，只好应了人家的好意，心道给资本家当助理果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到公司的时候正好是午饭时间，写字楼里的人大多去餐厅吃饭了，剩下三三两两的人留在办公区或坐或站地闲聊，见到林子虞姗姗来迟，不约而同地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林子虞在心里苦笑一声，进办公室前拉住一个楼上的秘书，问道：“徐总来了吗？”
　　那人道：“刚刚出去吃饭了，大概下午回来吧。”
　　他点点头，回办公室里坐下，早上有点吃撑了，这会没什么胃口，便随便拆了一包饼干，边吃边顺手处理了一下积压了一早上的文件，等到下午两点，估计时间差不多了，他拿着刚打印好的两页纸去了电梯间。
　　询问过徐总办公室门口的助理确定里面有人之后，林子虞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办公桌后的人正在打电话，见到他进来，露出了意料之中的表情，冲他扬了扬下巴示意等着。林子虞便安静地站在旁边等了一会，五分钟后对方放下电话，边点了一支烟边不紧不慢道：“旷了半天工终于来了？”
　　林子虞道：“抱歉徐总，昨天状态不太好，没听完就挂了您的电话。”
　　徐总点了点头，开口却没提这一茬：“小林，你在公司干了也有好几年了吧？”
　　见林子虞默认，他又接着道：“虽说不是我提拔你上来的，但好歹也共事了这么久，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清楚，一直以来都器重你，你这么年轻，只要好好干，还有机会再往上提。昨天这事，对我个人来说倒是没什么，不至于因为这个说你什么，但是你想想自己的工作态度，是不是过于懈怠了？”
　　这番话说得好，既摆出了一个领导该有的心胸，又不着痕迹地敲打了一番，林子虞认真的听完，点点头道：“您说得对，所以我今天来辞职了。”
　　徐总道：“是吧，只要现在这个合同你好好干……你说什么？”
　　林子虞上前一步，把辞呈放在了桌面上，语气温和道：“昨天在电话说的，您忘了？”
　　徐总半张着嘴，脸色青白交错：“林子虞，你认真的？”
　　林子虞道：“这几年承蒙徐总照顾了，这也是我深思熟虑下的决定，烦请批准。”
　　什么深思熟虑，完全是一时冲动，但莫名其妙的，林子虞并没有要挽回这次冲动的想法，反倒是递交了辞呈之后，心头一瞬间轻松了不少，仿佛一块压了许久的大石落地。


第十九章 
　　林子虞的东西很少，一个小箱子就足够装了，他收拾完走出公司大楼，仰头凝视了一会这个工作了整整五年的地方，心里除了感慨，更多的是释然。
　　这是一个欠缺深思熟虑的决定，但他并不后悔，反而有一种久违的松快。
　　晚上他去超市逛了一会，买了不少新鲜食材拎回家，打算给自己认认真真做一顿大餐，纪念一下这个暂时脱离了职场苦海的日子，在远在天边的下一份工作来临之前偷闲放松一下。
　　回到家里，他先把淘好的米蒸上，接着去客厅角落里铲了猫砂，在沙发上搂着猫撸了一会，因为心情好，他没忍住捏着猫爪子揉了好半天，干脆把脸也埋进去蹭，猫同志一开始还因为难得吃到的鱼罐头乖乖在他怀里撒了会娇，到后面被他撸得整个猫都不耐烦了，刚舔顺的毛毛又被他蹭得一团乱，于是忍无可忍往他脸上拍了一爪子，嫌弃地跳到了柜子顶上。
　　林子虞只好站起来去厨房干正事，忙忙碌碌一小时做了三菜一汤，糖醋排骨、酸辣土豆丝、拍黄瓜和番茄蛋汤。端上桌摘下围裙之后才发现自己好像做多了，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他尽最大努力也只吃掉了三分之一，胃不好不敢再多吃，剩下的只能封起来放进冰箱。
　　要是黎旸在就好了，他倒是挺能吃的，上回在自己家的时候就是对方解决了一大半，可惜他今天早上刚走，不过就算还在C市，也不见得有时间来陪他吃这一顿饭。
　　怎么又想到黎旸了？林子虞摇摇头，发觉自己这段时间想起对方的次数有点太多了，真是奇怪。
　　吃完饭后他打算出门消消食，可惜家里没养狗，要不然还能遛遛狗，至于劳驾猫祖宗，那还是想都别想了。
　　初冬时节，小区花园里的花花草草都凋了大半，晚上出来散步的人也少了，只剩下几个裹着大花袄跳广场舞的阿姨依旧锲而不舍地坚守着，林子虞颇有兴趣地站在旁边围观了一会，结果被阿姨们误以为想加入，热情地扯着他的袖子就往里走，吓得他一通忙不迭的推辞，好不容易脱身之后，连忙揣着口袋往回走。
　　快走到单元楼底下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林子虞看着屏幕上那个有点眼熟的本地号码，慢慢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盯着亮起的屏幕想了一会，还是接了起来。
　　那头大概也没料到他会这么容易就接了，犹豫了两秒才开口：“小虞？”
　　“嗯，找我有事吗？”
　　祝明诚一听见他平静无波的语气，立刻想起了自己打来的目的，问道：“你辞职了？”
　　“对。”林子虞倒是意外于他这么快就知道了，但还是痛快承认了。
　　“为什么？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冲动了？”
　　林子虞没有应声。
　　那头见他沉默，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突然语气古怪道：“难道你是因为那天在公司门口的事？”
　　林子虞还没说话，祝明诚又接着愤懑道：“我承认，我那天的态度确实有点急了，但我也没做什么吧？林子虞，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那种会公报私仇的小人？让你这么避之唯恐不及？”
　　林子虞深吸一口气，解释道：“我没那么想，那天的事我也没放在心上，你不用在意，倒是我要替黎旸向你道个歉，你的伤没事吧？”
　　“那人叫黎旸？”林子虞不提还好，一提，祝明诚就不可抑止地想起了那天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打的遭遇来，他确实没受什么伤，但想起来依旧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咬牙切齿道，“你跟他什么关系？要替他道歉？”
　　林子虞道：“他是我朋友。”
　　“朋友……你的人缘倒是比以前好了，”祝明诚长呼一口气，先放下这码事，又转回话题道，“不管你信不信，合作的事不会因为我们两个的关系发生任何变故，辞职不是闹着玩的，你最好赶紧回公司复职吧，徐总那边……”
　　林子虞听着他理所当然的语气，缓缓皱起了眉，道：“你可能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辞职不是因为你。”
　　“小虞，你怎么还……”
　　“不管你信不信，我不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做出辞职这样的决定。”林子虞学着他的句式回了一句。
　　话一出口，电话那头倏地沉默了，半响，才传来祝明诚不可置信的声音：“你说什么？”
　　林子虞叹了一口气，这人到现在都没明白他的态度，他没再做过多解释，正打算挂断电话，那头的人突然道：“我要见你一面。”
　　“明天下午四点，在你公司附近，我有话要告诉你。”
　　林子虞咽下拒绝的话，看着不远处在霞光下依旧顽强地留存一抹绿意的柳枝，轻轻道了声：“好。”
　　第二天不用上班，他睡到自然醒，在客厅里刷了会招聘网站，又投了几份电子简历出去，中午的时候收到了黎旸发来的微信。
　　“我回来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林子虞却在看到的瞬间心情大好，回了一个“嗯”过去。
　　他在手机上发消息就跟平时说话一样，半天憋不出什么东西来，无聊得令人发指，一般人看了还会觉得敷衍，黎旸却像是习惯了，丝毫不受影响地发接下来的消息。
　　“晚上一起吃饭。”
　　又补充一句：“黎玥想你了。”
　　林子虞想想，自从小姑娘出院以后就没再见面过，他确实也有点想那个活泼可爱的小月亮了，不知道她腿恢复得怎么样了。
　　于是回复：“几点？”
　　“五点，我去你公司接你。”
　　林子虞想到昨天应下的那个约，和祝明诚约的地方就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厅，时间地点应该不会冲突，便应了下来。出于某些原因，他暂时不想把辞职的事告诉黎旸，打算等找到了下一份工作再说也不迟。
　　他下午三点出了门，提前十分钟到了约好的地方，等待的间隙把咖啡厅的地址发给了黎旸，过了一刻钟，祝明诚才推门进来。
　　他身上还穿着正式的西装，提着公文包看起来有些匆忙，便解开外套扣子边在对面坐下：“抱歉，我来迟了。”
　　林子虞摇摇头：“没事。”
　　祝明诚是个行事果断又严谨的人，大学时在同学圈子里的评价很好，但也因为要忙的事太多，因而和他的约见经常时不时的迟到，林子虞那时候早就习惯了。
　　坐定以后，祝明诚挥手叫来服务员，问他：“喝点什么？”
　　林子虞道：“温开水就行。”
　　祝明诚却道：“我记得你喜欢草莓。”接着就做主给他要了一杯草莓奶昔。
　　林子虞没应声也没拒绝，反正他只是来谈事的，喝什么都无所谓。
　　两杯饮品送上来之后，林子虞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发现是冰的，便放了下来。
　　对面的人见状问道：“不好喝吗？”
　　林子虞淡淡道：“我胃不太好。”
　　祝明诚脸上顿时露出尴尬的神情来，道：“那换一杯吧……”
　　林子虞打断他：“不用了，有什么事就说吧。”
　　祝明诚噎了一下，看他的表情有点复杂：“你真是变了很多。”
　　见林子虞只是沉默，并没有回话的意思，他也不再绕圈子，直截了当道：“今天约你出来，是必须要解释一下当年那件事。”
　　林子虞眨了眨眼，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你见到的那个女人跟我没有关系，和你在一起前我确实和她呆过一段时间，但是早就断了，是她三番五次地纠缠我，就算她怀孕是真，也不可能是我的孩子。”
　　林子虞从最开始认识祝明诚到接受表白，总共经过了五个月时间，也不知道他口中的女人，是在这其中的哪一个月和他分手的。
　　不过现在来想这些显然已经没有任何意思，祝明诚想解开误会，那他随对方的意就是了这桩事在他心里早已经画上句点，对对方而言或许不然。
　　祝明诚见他点头像是听进去了，便再接再厉道：“出国是家里的决定，我反抗不了，原本打算那次回来之后就告诉你，结果你却不见了，用尽一切办法都联系不到，我不能再拖下去，只好先出国，本打算再联系你，但是却找不到机会。”
　　联系他之后呢，他打算对他说什么？要他跟着去国外，还是留在这里等他？
　　这些念头在林子虞脑海里可有可无地闪过，最后他只是点了点头：“抱歉，是我误会你了。”
　　这语气虽然诚恳，但明显不是祝明诚想要的回答，他盯着林子虞的表情看了两秒，渐渐皱紧眉道：“这就是你想说的？”
　　不然呢？
　　林子虞叹了口气，看着他道：“难不成你以为我们还有别的可能吗？”
　　祝明诚抿紧了嘴唇，紧紧地盯着他，目光不甘心地闪烁。
　　林子虞又道：“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对你而言可能很重要，但在我这里，已经过去了。”
　　祝明诚不死心，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对面的人突然偏过头把注意力转向了窗外，他顺着方向看过去，发现咖啡厅对面的马路上不知何时停了一辆保时捷。
　　车门打开，驾驶座上下来一个高大修长的年轻男人，径直迈步朝咖啡厅门口走来。
　　祝明诚在看清这人长相的瞬间就瞪大了眼睛，转头质问地看向林子虞：“你把他叫来是什么意思？”
　　林子虞心里也是一头雾水，明明约的时间是五点，可现在才刚过四点半，黎旸怎么就来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辩解点什么，来人已经推开了玻璃门，一眼看见靠窗位置的他，几步就走了过来。
　　黎旸靠近之后才发现坐在对面的另一个人，略带惊讶地挑了挑眉，连礼貌性的眼神也没有给一个，直接对林子虞道：“我来早了？”
　　林子虞还没回答，祝明诚便语气生硬地抢先开口：“我和小虞还有话要说，麻烦黎先生先避一避。”
　　黎旸这会才像是刚发现似的，转头正眼看向对方，突然笑了笑：“原来是祝先生，上次真是对不住，伤还好吗？”
　　祝明诚额角狠狠一抽，忍不住就要发作，林子虞见状忙开口：“你要说什么？”
　　祝明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火，不再去看旁边这人讨人厌的脸，定了定神对林子虞道：“我知道你现在还接受不了，但这不代表我没有机会追你。”
　　林子虞轻蹙了一下眉：“你这样没有意思。”
　　祝明诚还从来没被哪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过这么多次，顿时就有些恼怒，一抬眼看见自顾自坐在了林子虞身旁的男人，见这人穿着不甚普通，又想起停在外面的那辆保时捷，登时眼神一变，不可思议道：“小虞，你该不会跟他……”
　　林子虞顿时无奈极了，正想否认，身旁的青年却突然扬起唇角笑了一声，伸手揽住他肩膀，以一种标明领地式的姿态开口道：“对，我是他男朋友，你没机会了。”
　　一瞬间，林子虞听见自己的快得像擂鼓般的心跳，让他不知所措。


第二十章 
　　此话一出，不仅是对面的祝明诚，连同林子虞本人，脸上的表情一时间都十分精彩。
　　场面陷入了一瞬间的沉默，黎旸的脸上划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得意，还没开口继续说点什么，眼神一扫看见正面一个飞速靠近的人影，蓦地一僵。
　　林子虞还没从刚才听到的话中回过神来，就见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桌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来势汹汹的年轻女人，红色大衣里套着短裙，踩着一双八厘米的高跟靴，此时漂亮的五官因为震惊和气愤而皱在一处，伸手猛地一拍桌子，开口就是质问：
　　“黎旸，你他妈是弯的？！”
　　……
　　十分钟后。
　　林子虞和黎旸依旧并排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只不过对面的人从祝明诚换成了眼前这一位——
　　“钟小姐，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林子虞赔着笑脸，把事情的整个来龙去脉费尽心思一番解释，连在外人面前掩饰自己的性向都顾不上了，只求解开这狗血无比的误会。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祝明诚刚刚被公司里的一个紧急电话给叫走了，避免了事态陷入更混乱的境地，否则他要是在这里，林子虞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不尴尬的解释清楚。
　　“所以黎旸刚才那么说只是为了替我解围，我和他只是朋友，不是那种关系。”
　　钟小姐却显然没那么容易相信，冷着脸道：“黎旸，他说的是真的？”
　　明明被质问的人是他，从头到尾解释的却是林子虞自己，而正主反倒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坐在旁边盯着杯子一言不发，直到被林子虞碰了碰手肘，才不情不愿地抬起眼皮，敷衍式的应了一声：“嗯。”
　　钟小姐咬了咬牙，道：“那我就勉强信你一次。”
　　黎旸的表情依旧没什么波动，插着口袋站起身，礼貌道：“既然钟小姐没有别的事，那就不打扰了。”
　　说完便直接迈开步子往外走。
　　“喂！你等等！”钟小姐拧着眉站起身，“你就这么走了，不陪我在这儿坐一会？”
　　“抱歉，我还有急事，没法奉陪了，你要是喜欢可以多坐一会，记我账上。”
　　对面的女孩子已经气得脸都红了，林子虞心下无奈又尴尬，觉得这么下女士的面子不太好，可他又不是当事人，眼见着黎旸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只好道声再见跟着出去。
　　黎旸走得很快，他追到外面的时候人已经在马路对面了，林子虞小跑着追上去，喘着气拍了拍他的肩：“你慢一点。”
　　黎旸脚下一顿，依言放慢了脚步，脸上的神情却尚未松懈，依旧紧绷着。
　　林子虞打量了他一眼，察觉出他心情不太好，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刚刚那位小姐……是你未婚妻吗？”
　　有钱人家好像都这样，小时候就定下娃娃亲什么的，林子虞想了想也只有这个结果，不然没道理那位钟小姐是这个态度。
　　黎旸拧起眉，不吭声。
　　林子虞以为他是默认了，犹豫了一会继续道：“把女孩子一个人扔下是不是不太好？毕竟她……”
　　黎旸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他。
　　林子虞一愣，这才发现对方脸上的表情此刻着实不妙，一双眼沉沉地盯着他，像是蕴藏着一场风暴。
　　“她不是我未婚妻。”
　　林子虞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点头：“哦。”
　　黎旸蹙着眉：“你就没有别的想要说的？”
　　说……说什么？
　　他斟酌了一会，诚恳道：“对不起，我误会了。”
　　黎旸彻底冷下脸，转身就走。
　　车停在路边，林子虞见对方开门上了驾驶座，心里没着没落的，站在车门外一时竟踌躇起来，不确定自己这时候是不是该跟上去。
　　他捏着手指站了一会，面前的车窗突然降下，黎旸的声音传出来：“你要站到什么时候？”
　　闻言他心里一松，忙拉开门坐上副驾驶。
　　车里的气氛安静得可怕，黎旸抿着唇只顾开车，林子虞不知道他是怎么着突然生了气，而这气貌似还是冲自己来的，更加不敢贸然开口，只在心里默默煎熬着。
　　半小时后，车靠在路边停下，林子虞这才分神往外看了一眼，看清后却不由得呆住了。
　　这里不是他住的小区吗？
　　他不确定黎旸是什么意思，只好开口问：“不是说接黎玥一起吃饭……？”
　　黎旸眼中神色一顿，皱着眉回想了一下，生硬道：“她今天跟学校出去比赛了，我忘了。”
　　“哦，”林子虞点头，没顾得上追究这件事，心神不安地拉开车门。
　　“黎旸……”他又忍不住回身，看着对方平淡看过来的眼神，咬了咬唇，还是只说了一句，“谢谢你送我回来。”
　　黎旸没有吭声。
　　他在心里暗叹一口气，下了车。
　　刚刚走到小区门口，身后的车就立刻掉头开走了，一秒也没有停留。
　　林子虞站住回头望着远去的车影，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
　　傍晚的客厅拉着窗帘，光线昏暗，林子虞坐在沙发上怔怔地发了很久的呆，直到清冷的月色透过窗缝照进来，他才如梦初醒，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
　　打开灯走进厨房，他这会没心思也没胃口，打算随便做点什么将就一下，从冰箱里找到昨天用剩下的半根胡萝卜，洗了洗放在砧板上切。结果切着切着又想到刚刚发生的事，黎旸走时冷淡的表情，林子虞不自觉皱紧眉，突然被手指上一阵痛楚拉回神智。
　　一个人做了这么多年饭，还是记忆里头一回被切到手，林子虞看着往外渗出血珠的食指，在心里暗叹一口气。
　　一瞬间涌上来的惫懒让他没心思包扎，草草止了血，他扔了手里的刀，靠在碗柜上，出神半响苦笑一声。
　　林子虞，你该不会又栽了吧？
　　接下来他又继续在家无所事事了两天，这段时间黎旸也一反常态地没再联系他，不知道是公司里太忙还是依旧在生气。
　　林子虞心里空落落的很不好受，怎么想也想不出那天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惹对方生气，又不敢开口去问。两天下来他无数次打开微信，看着三天前的聊天记录发呆，在打字框里打了几百个字又删删改改，最后还是一个字也没发出去。
　　他痛恨自己笨嘴拙舌的性格，对此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继续做个缩头乌龟，想着什么时候等对方消了气，他再去求原谅。
　　这样的生活实在没有安全感，再加上他又为自己那不可见人的异样心思困扰着，头一次有点后悔辞职得那么干脆了，这时候连个能转移注意力的行当都没有。
　　好在第三天，他终于收到了之前投递简历的一家公司的答复。
　　看到邮件时，他一时间颇有些惊讶。当初本着广撒网的原则，他把能投的几家公司都投了，其中一些小公司曾经就给他抛来过橄榄枝，因此他心里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然而却没想到最早给答复的，居然是最不可能的那个选择。
　　这家公司是启明下属的一家分公司，市场方向和他原来供职的那家大相径庭，因而他当初鬼使神差投了简历过去后也没有太过在意，却没想到直接就通过了，甚至连面试环节都没有，直接通知他下个工作日去报到。
　　太奇怪了……林子虞突然间想到一个可能性，但又摇摇头否决。
　　黎家手底下的公司大大小小那么多家，不要说黎旸不可能这么巧在分公司看到他的简历，就算真的看到了，以他上次离开时的心情，恐怕也不会理会。
　　一想到这个，林子虞刚刚有所起色的心情瞬间又低落下去，明天去公司看了再说吧，他想。


第二十一章 
　　新公司在市中心层层高楼大厦之中占据了一席之地，离地铁口只有不到五百米的距离，地段优越，交通便利，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离林子虞的住处有些远，但对他来说不碍事，早起半小时不是什么问题。
　　快走进大楼的时候他给邮件上的联系人去了个电话，在前台登记过后站着等了一会，很快走出来一个经理模样的中年男人，笑着问好道：“幸会，林先生。”
　　林子虞忙跟对方握了手，对方自我介绍说姓刘，叫他老刘就行。初次见面他哪好意思这么称呼，只是礼貌地笑着，口中依旧用敬称“刘经理”。
　　这人倒是笑了笑没有多计较，接着便领他进去熟悉公司内部布局，言谈间很是热络大方，几乎让林子虞有些受宠若惊。
　　把底下几层大致走了一遍，接着去他自己的办公室看了看，和他以前在公司的半开放式空间不同，这间办公室的玻璃门是单向的，外面根本看不进来，四周的窗户都挂了百叶帘，遮蔽性非常好，向阳的一扇是落地窗，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进来，视野一览无余。
　　这办公条件，都快赶上他原来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了，林子虞暗自讶异，心道大集团下属的公司待遇竟然这样好。
　　和同一个办公区的同事简单打了个招呼，刘经理又带着他进了电梯往上走，边道：“顶层是总裁和副总办公室，一般情况……”
　　话没说完，电梯就打开了，迎面走过来一个穿职业装的女人，林子虞一见便不由得愣了愣。
　　“孙小姐……”
　　孙晴看到他时倒是没有多少惊讶，只是笑着一点头，对一旁的刘经理道：“老刘，林先生这边我来负责，你先回去吧。”
　　“好，那麻烦孙特助了。”刘经理看出这两人认识，闻言便转身按下电梯，跟林子虞道了别。
　　电梯间里只剩两个人，林子虞看着一脸笑容的女助理，心下隐隐有了点猜测，但又不敢完全相信，这时孙晴率先开了口：“黎总现在不在公司，就只能由我先招待一下林先生了。”
　　“黎旸？”林子虞忍不住讶异道，“他不是在总公司……”
　　孙晴的表情也有些惊讶：“黎总在总部确实有挂职，不过主要还是管理分公司，他没告诉您吗？”
　　黎旸还真没告诉他过。
　　两个人呆在一起的时候，聊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林子虞也从没探究过这些，只是想当然地以为黎旸应该和他哥一样呆在总公司才对。
　　这么看来……他这次这么容易就被录用，恐怕跟黎旸脱不了关系。
　　一想到这个，他的心绪就不禁有些复杂，既无奈又赧然，同时对对方的态度愈发困惑不解了。
　　孙晴安安静静站在一旁，脑内却飞快转过许多心思，她原以为林子虞跳槽过来是事先和黎旸商量好的，毕竟两人关系非比寻常，现在这么看却并不是这么一回事，至少林子虞对此是毫不知情的。
　　再联想到黎旸最近几天糟糕的心情，她不禁猜测道，这两人难道是吵架了？
　　不对啊，林先生这么温和的性格，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吵得起来的，况且明明几天前在林子虞家里她还眼见着两人和和气气蜜里调油的，怎么一转眼就出问题了？
　　孙晴以自己平日里对自家上司的了解，仔细分析过后，猜测问题估计百分之八十出在黎旸身上。
　　毕竟这位少爷在工作上的脾气可不是盖的，虽然不像其他纨绔子弟一样任性难搞，但真犟起来还是让底下的人时常头痛不已，最近几天由于对方糟糕的心情，她就深受其苦。
　　转眼看了看一旁若有所思打量着副总办公室的林子虞，孙晴思量过后还是决定多嘴说一句，以间接挽救一下自己岌岌可危的发量，于是开口试探道：“林先生，最近黎总的心情似乎不太好……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闻言，林子虞的表情立刻黯淡了一瞬，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孙晴心道果然，便接着说道：“黎总平时的脾气确实不太好……说话冲了一点……不过他很在乎您……”
　　林子虞听她这么说却是一愣，接着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不……是我的原因。”
　　却是下意识忽略了后半句话。
　　孙晴见状虽然惊讶，但也不好再问什么，毕竟是老板的私事，她要是说的太多，回头就麻烦了。
　　入职第一天并没有太多事需要他做，主要是熟悉了一下具体部门和流程，下班后和以后即将共事的同事们一块去聚了个餐，他甚至还见到了公司总裁，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气质和体重一样的沉稳，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公式化的欢迎，然而一天下来，却始终没见到黎旸的人影。
　　从新同事口中打听了几句，便得知这位太子兼副总平时也不经常在公司处理公事，一般都是线上，底下的人见到的次数也不多。
　　林子虞点点头，心下却有些失望，本以为总算能和消失了几天的人见一面，却不想机会依旧不多。
　　回到家后，他照旧拿出手机，对着熟悉的微信界面发了半天呆，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敲下几天来的第一行字。
　　“我今天去公司报道了。”
　　半响没有回复，林子虞不死心地捧着手机等到半夜，始终没看到消息，最后还是撑不住睡了过去。
　　黎旸大概是没看到……也可能真的不想理他。
　　第二天早上起来之后，他捞起掉到床下的手机，随意按开看了一眼，看清屏幕上的显示时却愣住了。
　　——黎旸撤回了一条消息。
　　什么时候发的？怎么又撤回了？
　　他心中懊恼无比，后悔自己昨天晚上为什么没能再多熬一会，居然就这么错过了对方发来的消息。
　　带着这样的心思，即便是坐在环境优越的新办公室里，他的心情依旧是沉沉的，直到午饭时间跟着同事往餐厅走，进电梯前突然想起办公室里灯还没关，便又往回赶，却在几步之外看见了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黎旸。
　　这是林子虞头一次在公司见到他。
　　不知为何，一瞬间的惊喜过后，他心里竟然有些踌躇，一时站在原地不敢上前去，甚至手足无措起来。
　　不远处穿着西装的青年一回身，看到他时似乎愣了一瞬，随即眼里那点不自然被飞快掩盖，表情十分冷静，对他出现在这里没有丝毫意外。
　　林子虞上前一步：“黎旸……”
　　黎旸看着他，问道：“不去吃饭吗？”
　　林子虞下意识解释：“忘记关灯了……”
　　黎旸点头：“帮你关了。”
　　原来他在自己办公室门口是来关灯的……不对，他不是一直没来吗，怎么知道自己办公室在这里？
　　他一时不察，就把心里的话问出了口，黎旸却一挑眉，道：“这是我的公司。”
　　林子虞心里有鬼，自然没心思深究，对方一如既往理直气壮的语气让他很快放下了那点微不足道的疑惑，转而试探性地问道：“你吃过饭了吗？”
　　黎旸沉默了一秒，道：“没有。”
　　“那……一起？”
　　对方没有回应，却在他转身走出两步时插着口袋跟了上来，让林子虞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站在电梯里，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林子虞静悄悄地从电梯门的反光里观察了半天黎旸的脸色，却冷不丁隔空对上对方看过来的眼神：“你看什么？”
　　他吓了一大跳，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心虚感，定了定神才问出口：“你……不生气了？”
　　电梯门在这时候打开，叮一声，掩盖了黎旸的低语，等林子虞反应过来，对方已经率先走出了电梯，只抛下一句：“我没生气。”
　　公司的员工餐厅环境很好，午休时间大部分人都会选择聚在这里就餐，因而林子虞同黎旸一道踏进去时，便引来了许多道目光。要是往常林子虞一定极不自在，这会却顾不得那许多，亦步亦趋地跟着黎旸取了餐坐到角落的位置上。
　　窗户旁的一株景观树恰好若隐若现地隔绝掉一些外面的视线，让林子虞舒服了不少，对面的黎旸倒是依旧一脸无所谓，只是看起来似乎胃口不太好，随意拨了拨盘里的菜，喝了两口汤就放下了筷子。
　　林子虞刚刚吃了没一会，见状也跟着放下餐具，抬头欲说些什么，对面的人却一皱眉：“多吃点。”
　　无法，他只得咽下嘴里的话，埋头又扒了几口饭，感觉差不多吃饱了，才又一次开口：“黎旸……你看到我的简历了吗？”
　　“嗯，”黎旸毫不遮掩地点头，又道，“人事部招的，跟我没关系。”
　　他只是在部门经理面前随便提了一嘴罢了。
　　林子虞自然不信，可既然都已经进来了，再纠结这些也没有意义，还不如以后好好工作来的实际有效，只是他心里还是依旧摸不清黎旸的想法。明明前几天还一副要冷战的样子，结果又突然把他提进了自己公司，看这会的态度貌似也比前几天好了不少，这是……气消了？
　　他这时候如果再问，对方肯定又是说“我没生气”，想也不可能承认。
　　黎旸看对面的人又自顾自地开始出神，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突然似有所觉地转头透过树杈缝隙往外看了一眼，发现了一帮探头探脑往这边看的公司职员。
　　他眨了下眼，似是想到什么，伸手轻敲了下桌子。
　　林子虞回过神来：“怎么了？”
　　黎旸冲他勾了勾手指。
　　林子虞不解，但还是乖乖探身凑过去，看着对方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强忍住心慌想逃开的欲望，直到耳边传来痒意，黎旸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什么。
　　“糖醋里脊是不是很难吃？”
　　林子虞的耳根子还在充血发烫，反应过来后却愣了。
　　确实不太好吃，糖放多了……不对，这种事有必要靠这么近悄悄说吗？难道还怕厨师听到？
　　不待他回答，对方已经靠回了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突然道：“你跟我在这里吃饭，不怕被人背后说话？”
　　怎么可能不怕，谁也不想惹来过多关注和背后议论，不过既然黎旸自己都不在意，他有什么好纠结的，况且这些事固然烦心，和眼前这人比起来并不算什么，孰轻孰重他心里分得清。
　　因此他只是笑笑：“总不能因为这个，做个朋友都要遮遮掩掩的吧。”
　　黎旸闻言却垂下眼，在他看不清的地方低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唔，朋友。”
　　“嗯？什么？”
　　对方却不答，只是看他吃完了饭便径自推开盘子站起身往外走。
　　林子虞忙跟上去，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餐厅里其他人看过来的眼神怎么，怪怪的？


第二十二章 
　　之后的一礼拜，黎旸倒是开始在公司正常出勤了，下班时还会顺路把林子虞一并送回去。说是顺路，其实依旧还是要绕一大圈，林子虞既拒绝不了，也舍不得拒绝，只好由着他。
　　两人的相处看似回到了之前的正常模式，黎旸的言谈举止间也一如既往，看起来似乎不再生气了，但林子虞依旧隐隐约约察觉到，有什么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觉得自己在未察觉的情况下错过了一些什么，想探究又无迹可循，只好当作若无其事。
　　算了，他想，只要黎旸还能理他，别再搞什么折磨人的冷战，就足够了。
　　他可以很好地藏住自己那点多余的心思，装作无事发生，只做一个安分的朋友兼下属，毕竟一直以来他最擅长的就是伪装了，尽管没有把握，但他会尽力做的很好。
　　这天是周五，黎旸早上迟迟没来公司，不知道是不是睡过头了。林子虞坐在办公室里看文件，抽空想了想周末要不要去买菜做顿饭，之前几次说要见小姑娘都没成，周末应该能有机会，最好再把宋迟也叫来，对方最近一直忙着医院的事，也好久没碰过头了。
　　吃过午饭，他下了电梯往办公区走去，却隐约听见前面传来一阵喧哗人声，其中一个女声听着有几分熟悉。
　　走近一看，门边站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人，正拦着公司里的某个职员说着什么，脸上的神色十足不耐烦，林子虞看清这人的长相时，却不由得一愣。
　　“钟小姐？”
　　女人转过头来，看到他时，脸上也跟着露出惊诧的表情，下一秒便皱起眉：“你是上次那个……”
　　“我叫林子虞。”
　　钟小姐上下打量他一会，眼里升起几分警惕：“你怎么会在黎旸的公司里？”
　　林子虞解释道：“我在这里工作，您是来找黎总的吗？”
　　现在避开也来不及了，为了不让对方再次误会，他只好硬着头皮尽力表现得自然，心里却不太有底。
　　钟小姐放开那位被临时拦住的员工，抬步朝他走过来，高昂的下巴带着明显的倨傲，尽管听了他的解释，脸上的神色依旧狐疑，道：“黎旸去哪了？电话也不接？”
　　“黎总今天还没来上班，可能在休息，我也不太清楚。”
　　钟小姐不满道：“你不是他朋友吗？连这都不知道？”
　　林子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算了，”钟小姐看了他一会，不知想到些什么，漂亮的眼睛一挑，“他要是来了公司，你帮我告诉他一声，我爸妈让他晚上去我家吃饭，不准迟到。”
　　林子虞一愣，随即礼貌地点头：“好。”
　　看着女孩甩着车钥匙风风火火离开的背影，他垂眸叹了一口气，敛下心中翻涌的思绪，转身回了办公室。
　　离下班还有几个小时的时候，黎旸才姗姗来迟，彼时林子虞正好去了茶水间泡咖啡，回来之后就发现办公桌边站着一个人。
　　黎旸没穿西装，一身简单的常服，和平时随意的风格看起来似乎又不太一样，剪裁精巧的立领大衣很好地衬出他挺拔的身形，额前的刘海理到两边，露出形状漂亮的额头，看起来很精神。
　　林子虞没有出声，不由得驻足在原地欣赏了一会，看着那人拿起他摆在桌上的陶瓷小猪，在手里把玩了一会，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旋即转过头来，看到他时愣了愣，掩饰性地咳了一声：“来了怎么也不出声。”
　　林子虞心里藏着事，心虚着没有回答，走过去把杯子放下，听见对方似是不经意地提问：“怎么把这玩意儿拿过来了？不嫌碍事？”
　　怎么会碍事？他巴不得天天放在眼前对着看才好。
　　林子虞神色自然地笑了笑，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放在家里怕被猫摔了。”
　　黎旸眼里的神色稍淡，闻言点了点头。
　　办公室里的气氛一时间竟陷入了沉默的尴尬。
　　林子虞想到刚才找过来的人，抿着唇犹豫许久，还是认命般地开口：“刚刚……”
　　“今天晚上……”
　　两人同时开口，黎旸先是一愣，接着停住示意他先说。
　　林子虞低着头继续：“刚刚钟小姐来公司找你……”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黎旸的表情先是一顿，接着瞬间冷却下去。
　　“她找不到你，托我转告……让你晚上去她家吃饭。”
　　短短一句话说出口，却好像耗光了他的力气，林子虞长吁一口气，缓缓抬头，却冷不防撞进黎旸深不见底的眼神里。
　　他愣住了，看着面前的人敛着眸一字一句道：“你希望我去吗？”
　　这跟他希不希望又有什么关系？
　　林子虞摸不清他问这话的意思，只感觉喉间堵得发酸，呼不上气来，他张了张口，极力忽视心里的那个“不”字，笑着口是心非：“既然钟小姐都亲自来公司了……”
　　“行，”黎旸点头打断他，紧紧盯着他道，“我知道了。”
　　话音刚落，就径直转身走到了办公室门口，握着门把手一顿，半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垂眼好似笑了一下，开门就出去了。
　　林子虞强行压抑住想追上去的欲望，攥紧了手站在原地，直到对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才瞬间脱力一般垮在了椅子上。
　　过不多久，他似有所觉地拉开窗帘往下看了一眼，一辆熟悉的黑色保时捷从公司车库开了出去，沿着街道飞速而过，很快便没了踪影。
　　他接着呆在办公室浑浑噩噩几小时也不知干了些什么，捱到下班回家，换工作这么久，他头一回感到了久违的疲累感，在小区楼下餐厅随便打包了一份晚饭就上了楼。
　　掏钥匙的时候，对面的屋门却开了，走出来一大一小两个人，林子虞一眼瞧去便是一愣。
　　宋迟和……黎玥？
　　小姑娘扶着门框出来，蹦蹦跳跳地拔着鞋子跟，语气兴奋道：“医生哥哥，我们上哪去吃饭啊？”
　　宋迟关上灯还没应，转身先看见了林子虞，便寒暄道：“刚回来？”
　　林子虞点点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两人：“你们……”
　　黎玥一发现他，先是惊喜地扑过来，跑到一半又突然一顿，想起了什么似的，撅着嘴道：“上次我出院的时候小虞叔叔为什么不来看我！”
　　林子虞一愣，没反应过来。
　　“你不来就算了，小叔也不来……你们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去玩了？”
　　林子虞这才想起来那天黎旸来接他下班的时候，貌似因为他睡着了，两人才错过了赴约的时间……他不禁有些赧然，同时心下又疑惑，黎旸不是说黎玥没生气吗？怎么看起来不是这么一回事……
　　宋迟锁完门上前来，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以示安抚，问他道：“一起去吃饭？”
　　林子虞今天本来是有这个打算，然而他现在的心情实在不怎么样，跟去了也怕扫兴，便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笑道：“下次吧，不打扰你们了。”
　　宋迟没有多问，点了点头便准备走，黎玥闻言却又不高兴了：“小虞叔叔为什么不去啊……”
　　林子虞刚想开口给小姑娘道歉，宋迟已经先行牵起黎玥的手，语气难得温和道：“他有自己的事要做，听话。”
　　黎玥扁了扁嘴，乖巧道：“那好吧。”接着转头冲林子虞挥了挥手：“小虞叔叔再见，下次再找你玩。”
　　林子虞笑着挥手，看着一大一小相携离开的背影，心里有些意外，没想到宋迟这个冷淡的性子，和小朋友倒是相处得很和谐。
　　回到家又只剩下他一个人，打包回来的晚餐吃起来像是放多了味精，一股子油腻的鲜味，他没吃几口就不适应地放下了筷子，从冰箱里找了块面包随意应付了。
　　不用加班的缺点就是，难以打发下班后漫长的独处时间，林子虞找了本书坐在沙发上看，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半小时之内看了十几次手机，最后他长叹一口气，无奈地把书盖在了脸上。
　　现在是八点零五分，黎旸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钟小姐家了吧？
　　毕竟他白天二话不说就走了，到现在也没有消息。
　　今天……好像又惹他生气了。
　　林子虞自怨自艾地想，我果然连做好一个朋友都不够格，黎旸能耐着性子跟他相处这么久，肯定很不容易。
　　对于他生气的原因，两次下来，林子虞也隐隐察觉到一些，对方似乎很不喜欢他掺和和钟小姐有关的事情，想想也是，谁会愿意把自己烦心的一段私人关系暴露人前呢？更何况是黎旸这样自我意识特别强的人，确实是他越界了。
　　除此之外，更让他焦虑不安的是，尽管林子虞很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有那么一瞬间，想过不把这件事告诉黎旸。
　　为了什么呢？他就算再傻，此刻也清楚自己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了。
　　这种隐蔽又鲜明的渴望，甘甜里裹着苦涩的思绪，他在大学里那仅有的一次情感经历中并未深刻体会过，在这个时候突如其来地缠住了他的手脚，让他的一举一动都带着做贼心虚的影子。
　　他意图得到更多，又怕一不小心把好不容易拥有的失去，结果却是两头皆空，就好像孤单的孩子看见水里的月亮，小心翼翼地用盘子盛了想带回家藏起来，却不留神摔成粉碎，一抬头，他心心念念的东西又挂在了遥不可及的天际。
　　林子虞躺在沙发上睁着眼出神许久，半响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浅蓝色的布制品，摩挲着角落里绣着的“林”字，边凝视着边在手里捏紧。
　　还是太贪心了，他想。
　　在沙发上呆的太久，他攥着手里的东西迷迷糊糊打了个盹，睡了一会后被冻醒，于是揉着眼睛站起来往卧室走，还没碰到门把，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看清屏幕上的显示时，他不禁一愣，孙助理？
　　接起来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带着几分急切和焦灼的女声：“林先生，您现在方便过来一下吗？黎总喝醉了


第二十三章 
　　林子虞惊讶道：“怎么了？”
　　“黎总喝醉了，我现在一个人在这边，实在是处理不了，能麻烦您过来帮把手吗？”
　　黎旸喝醉了？
　　林子虞瞬间清醒，顾不上多想，立刻先应了下来，转身套上外套拿了钱包就往屋外走。
　　孙晴发过来的地址离他家不远，打车只要二十分钟，他压下心里的疑惑赶了过去，到了地却发现是一家酒吧，看起来还十分眼熟，正好是他和宋迟第一次吃饭时在医院附近碰见过黎家兄弟二人的那个地方。
　　黎旸不是去钟小姐家吃饭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点虽然挺晚了，周边的商厦早已熄了灯，酒吧却是生意最火的时候，然而这家店却一反常态的冷清，店里已经不剩多少人，关了一半的灯，俨然一副准备要打烊的样子。
　　林子虞穿过外面的桌椅，往里走到最角落的卡座，看见了正襟危坐面色焦虑的孙晴，对面趴在桌子上的男人则一副已经不省人事的样子。
　　“怎么回事？”
　　孙晴一见到他，立刻像看到救星般站起身来，道：“林先生，抱歉这么晚还打扰您休息，可黎总这样我实在是没办法，只好找您了。”
　　林子虞看她头上都急的冒出了汗，理解地点了点头：“没关系。”
　　桌上摆着几个七倒八歪的空酒瓶，黎旸一动不动地枕着手臂趴在桌上，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他俯下身试探性地碰了碰他的肩膀，轻声唤道：“黎旸？”
　　桌上的人听见他的声音，先是没有动静，直到他凑近了又叫了几声，埋着的头才似有所觉地抬了起来，半阖的眼睛掩在压乱的额发下看不清楚，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声。
　　既然还有反应那就还好，林子虞松了口气，继续放缓了声音问：“你站的起来吗？要不要我扶你？”
　　边说着，他边伸手抬起对方的手臂放到自己肩上，黎旸没应声，却在他动作时配合地支起了身子，因而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成功把人扶到了自己身上。
　　幸好黎旸醉得还不彻底，情况不算棘手，林子虞心里稍定，却没注意到对面的孙晴一脸五味杂陈的表情。
　　孙助理此刻很想哭。
　　这段时间，她的上司黎旸不知道抽了哪门子风，脾气阴晴不定不说，还在几天之内以出差为名跑遍了附近几个省，连累她跟着飞来飞去累得半死，好不容易消停了几天开始回公司正常上班了，虽然还是会时不时提出类似换掉员工餐厅厨师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但总的来说还是省心了不少，不成想还没松懈多久，几天后又故态复萌。今天晚上她下了班刚打算去做个按摩，半路上却接到黎旸打来的电话，只得又开着车跨过大半个城区来接人，谁知终于赶到的时候，电话里语气还算清醒说一不二的上司已经醉成了一滩烂泥。
　　孙晴在黎旸手底下工作也有几年了，还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情况，因为黎旸酒量不太好，并且本人很有自知之明，去酒局从来都是点到为止，不多喝半杯，没想到今天居然破天荒地跑酒吧来买醉了。
　　无计可施之下，她先是打电话给了黎瑧，谁知道那头接起来听完事情始末之后，居然不假思索地推辞了。
　　“我在这陪女儿吃饭呢，没时间，你打给我也没用。”
　　这是亲哥吗？孙晴傻眼了。
　　然而对面又接着补充了一句：“你打给小林吧……林子虞，认识吗？”
　　当然认识，孙晴一开始也想过要不要通知对方，只是顾念到时间这么晚了，再加上黎旸最近和林子虞好似在闹不愉快，她不确定自己这一举会不会节外生枝。
　　不过既然对方大哥都直接点名甩锅了，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忐忑地依言照做。
　　现在人来了，束手无策的情况也解决了，她对上林子虞望过来带着疑惑的眼神，心里咆哮道：根本不是这样的！她刚才试图把黎旸扶起来时这人明明死都拽不动！都快跟桌子长一块了！
　　果然状况都是分人的，孙晴面无表情地想，知弟莫若兄，她这个助理当的还是差远了。
　　另一头，林子虞已经顺利地把黎旸搬到了出租车的后座上，这人醉了酒之后还算安分，但成年男人的重量是实打实的，一番动作下来还是折腾得他一身汗。
　　孙晴上了副驾驶，把黎旸的住址报给了司机，车子往前开的途中没几分钟路遇一个转弯，原本靠在另一边车窗上的人就歪倒在了林子虞身上，鼻尖正好蹭着他的脖子。
　　对方带着酒气的温热呼吸打在他的颈窝处，林子虞登时紧张得全身绷直，本想不动声色地把人推回原位，却没能推动，只好红着脖子装作若无其事。
　　这一路着实令人煎熬，终于到了目的地，他拉开门扛着人下车，勉强支撑着站稳了，回头一看孙晴却还坐在副驾驶上，并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对上他疑问的眼神，孙助理笑道：“黎总的家在进门第一幢701，密码我一会发您手机上，今晚就麻烦您了！”
　　林子虞：“……？”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孙晴的脸就消失在了车窗后头，出租车亮着灯绝尘而去。
　　无奈地叹了口气，林子虞只好认命地扛着身上的人往公寓楼里走，在电梯里腾出手来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孙晴发来的消息，除了黎旸家门的密码之外，后边还跟了一句：林先生，公司那边不用担心，已经帮您请好明天的假了，黎总就拜托给您了！
　　请假倒不至于，现在时间还不算太晚，他安顿完黎旸之后就赶回去应该来得及，只是，黎旸到底是怎么醉成这样的？
　　喝醉的人下了车之后就不再有动静，闭眼靠在他身上，林子虞把人扶进客厅，正准备往沙发上放，弯腰时却一个重心不稳，连着身上的人一并倒在了沙发上。
　　他的腿压在了黎旸的腿上，头抵着对方的肩膀，过于靠近的距离让他一阵心慌，撑着身体就要站起来，然而肩膀上架着的原本一动不动的手臂却在此时突然往里一收，把他牢牢制在了原地。
　　林子虞的心一阵狂跳，安静了一会才试探着道：“黎旸？你醒了？”
　　身下的人没有应声，他抬头往上看，黎旸斜靠在沙发上，眼睛依旧是闭着的，呼吸平缓，眉宇之间却紧紧地蹙着，挤出一道不浅的纹路来。
　　他额头紧贴着黎旸侧颈，几乎可以清晰感受到皮肤下的温热的跳动。漫长的寂静中，林子虞像是着了魔似的，缓缓把手往上伸向黎旸紧皱的眉心，指尖触及皮肤的瞬间，身下的人却突然似有所觉地动了动。
　　林子虞一个激灵，立刻清醒过来，暗暗心惊于自己的不自控，随即使了点劲挪开肩上的手，将将站起来时，沙发上的人却突然动了动嘴唇，低声喃喃了一句什么。
　　他一愣，起身凑近去听，半天才勉勉强强听清楚四个字。
　　“小虞哥哥……”语气竟带了难得的依赖和软和。
　　林子虞呆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是惊诧还是好笑，黎旸这是……喝醉了把自己当成黎玥了？
　　他还想再确认一下是不是听错了，然而沙发上的人已经没了动静，又一次陷入了深度沉睡。
　　林子虞只好放弃，转而去客厅周围转了一圈，找到主卧后回来把沙发上的人搬进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黎旸的家，然而主人还没醒，他不好到处乱走，刚才转的时候只把附近几个没上锁的房间粗略地看了看，除了唯一一间卧室之外，其余的分别是书房、健身室、洗手间，装修风格都很简洁，反倒是完全没有使用痕迹的厨房看起来精致一些，摆着不少高级烹饪器皿。
　　也不知道黎旸这个对做饭一窍不通的人，把家里的厨房装修得这么完备是出于什么心态，纯粹摆着看吗？
　　主卧的面积很大，摆设却很少，只有正中间一张孤零零的大床，林子虞把人脱了外套安顿在床上，看他一时半会没有醒的意思，便转身先去了厨房，打算煮碗醒酒汤。
　　他原本还担心这厨房只是看着漂亮其实使不了，进去之后却意外发现煤气和调味料都一应俱全，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这里的布局和他自己家的厨房十分相似，以至于他用起来十分顺手，很快就煮完了醒酒汤，还顺便煲了点粥。
　　他把粥温在锅里，醒酒汤用保温壶装好，提着进卧室时，发现黎旸不知什么时候竟然醒了，正坐起上半身倚在床头，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林子虞动作一顿，看着对方没什么表情的脸，蓦地想到白天在自己办公室里那场不愉快的对话，心里一下子又提了起来。
　　他慢慢走过去把保温壶放下，轻声道：“黎旸？”
　　黎旸转过头来，目光里还带着醉酒后的茫然，半响在他身上聚焦，眯起了眼睛没有说话。
　　林子虞巴不得他这时候别认出自己才好，心虚地掩下头，边往外走边道：“醒酒汤放在床头了你记得喝，厨房的锅里有粥，吃之前最好热一下，我先回去……”
　　他也不管自己说这一大堆对方听不听得明白，只想着在黎旸反应过来赶客之前先行离开，未踏出房门，身后就跟来一个声音：“林子虞。”
　　他停下步子，心里缓缓下沉，赴刑般地转回身去，等着那人开口质问，或是径直让他离开。
　　垂着头半天也没听见下文，林子虞抬眼去看，正对上黎旸额发下掩着的深色眼瞳，心里一颤，紧接着就见对方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用酒后略带沙哑的声音低声道：
　　“林子虞，过来给我抱一下。”


第二十四章 
　　林子虞怔怔的，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不受控地迈出了脚步，朝床上的人走去。
　　他的月亮近在眼前，冲他敞开怀抱，而他无法克制自己靠近的脚步。
　　刚刚坐上床沿，就被那人有力的臂膀圈进怀里，林子虞靠在黎旸的肩膀上，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感觉心脏在一刻不停地鼓噪着，又奇异地安静下来。
　　这一瞬间的安稳，让他几乎有了落泪的冲动。
　　他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回搂对方的腰，连劲都不敢使，怕一用力就什么也没了，近在咫尺的温暖又成为一场虚妄。
　　黎旸大概是还醉着，靠在他身上又闭了会眼睛，脸无意识地埋在他颈窝里蹭了蹭，嘴唇轻擦而过，柔软的触感，好似一个轻飘飘的吻，顺着温热的皮肤传进大脑时，又像带了无与伦比的重量，让林子虞心生惶恐，却又不禁沉湎进这虚幻般的真实亲昵。
　　他忍不住悄悄地，将环在对方腰上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两人都没有说话，安静的空气里是柔软的温存，还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暧昧。
　　半响，靠在肩上的人才睁开眼，语气略略清醒了一些：“几点了？”
　　紧贴着的胸腔里传来轻微的震动，林子虞沉默了一秒，把手缓缓放下：“快十二点了。”
　　“唔，”黎旸含糊地应了一声，下巴抵在他肩上揉着眉心，“头疼。”
　　林子虞在对方的怀抱里又贪心地呆了一会，才不舍地推开身上的人，起身打开保温壶，把醒酒汤倒出来递到黎旸手上：“先喝点这个。”
　　黎旸靠在床头半眯着眼睛看他，拿着碗低头嗅了一下，才往嘴里倒，喝了一口就皱紧了眉：“酸死了，难喝。”
　　这人喝醉酒以后倒是没有平时看起来稳重了，少有的暴露出任性的本质，但林子虞看他这样一点都不介意，只觉得可爱，轻声哄道：“乖，喝了头就不痛了。”
　　黎旸半信半疑地看他一眼，倒还真听话喝完了，只不过脸色还是嫌弃的要命。
　　林子虞起身又去给他倒了杯温开水漱漱口，看他下床进浴室洗漱，才放心下来去收拾厨房。
　　收拾干净之后回到卧室，黎旸已经从浴室出来了，洗漱完看起来清醒了不少，穿着睡衣坐在床边上拿手机发消息。房间里的灯光有些昏暗，床边的人低垂着头，眼神掩在眉骨的阴影下看不太清，有种褪去醉意后的冷淡，白日的距离感仿佛又回到了此刻，林子虞莫名有些不太敢靠近。
　　他站在门边，踌躇道：“黎旸，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黎旸抬头看他：“都几点了？你怎么回去？”
　　林子虞想说虽然晚了但还是能打到车，但对着对方的眼神，却又没能说出话来。
　　说实话，要他留在这里借宿，他是不敢的，怕自己做贼心虚又暴露出什么来，让两个人刚刚缓和的关系又出现波折，可要是黎旸开口让他留下来，他想，自己一定会没出息地答应。
　　“行了，别折腾了，在这歇着吧。”
　　林子虞白费力气地在心里挣扎了一会，最后还是点头。
　　“衣柜底下的抽屉里有干净的衣服，自己拿。”
　　林子虞走到衣柜边蹲下，拉开抽屉一看，发现里面放的清一色全是叠好的衬衫，尺码比自己穿的大一号。他拿了一件，转头征询意见式的看向床上的人，然而黎旸却始终低着头盯着手机看，一个眼神也没给他。
　　无法，他只得直接拿着衣服进了浴室换，时间已经很晚了，他怕拖久了影响对方休息，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干净，出来之后看着床上依旧岿然不动的人，问道：“客房……在哪？”
　　黎旸挑眉看过来：“我家没有客房。”
　　林子虞愣了，那这意思是……
　　黎旸往外边挪了挪，拍了下身旁的空位：“睡这。”
　　林子虞：“……”
　　现在这个时候再反悔说要回去就太奇怪了，他只能尽力让自己的姿态显得自然一些，走过去坐到了床边上。
　　床上只有一个枕头，卧室里貌似也没有备用的，黎旸蹙眉思索片刻，便干脆利索地把自己的枕头推到了林子虞手边：“你用吧。”
　　林子虞的表情有点僵硬：“我不用枕头也没关系……”
　　黎旸的神色不太好看：“嫌弃？”
　　“不是，我……”
　　“少废话，给你就用。”
　　黎旸说着就关了床头的灯，房间里一下子暗下来，林子虞看他直接躺了下去，只好也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挪到了被子里，极力靠在床边上，避免碰到另一边的人。
　　床本来就不小，这下两个人之间更是隔了一大块空隙，空气冷飕飕地往里钻。半响，黎旸语气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这么想睡在地上吗？”
　　林子虞有点尴尬，只好往中间挪了挪，至少让中间空出来的地不那么大了。
　　黎旸低低叹了一口气，起身直接拉近距离睡到了他旁边，两人间顿时只剩下不到二十厘米的距离。
　　林子虞的心跳瞬间快起来，他背对着对方，极力忍住转过去的欲望，却还是被身后传来的呼吸声扰乱思绪。枕头上还带着黎旸的味道，他的脸贴在上面，没一会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发烫。
　　今晚大概是睡不着了，他想，真不应该留下来的。
　　本以为会辗转反侧很久，然而让他意外的是，明明躺在陌生的床上，听着黎旸近在耳畔的悠长呼吸，他却很快有了睡意。
　　身后的人大概早就睡着了，林子虞迷迷糊糊之际，胆子却意外大了起来，一些积压在心底不敢开口的话此刻迫不及待地借着困意涌了上来。他无意识地盯着房间另一头的窗帘，声音捂在枕头里闷闷的：“黎旸，你睡了吗？”
　　没有回答。
　　他又等了片刻，觉得自己可能随时要睡着了，才半闭着眼睛喃喃道：“对不起……我今天不应该多管你的事，下次不会了。”
　　“不过……你以后如果生气了，能不能告诉我原因？这样你会不会嫌麻烦？可是我太蠢了……胆子又小，你不理我我很难受，又特别怕……”
　　“为什么怕？”
　　林子虞已经听不清旁边的声音了，只凭着脑子里那点余念自顾自道：“因为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我很喜欢你。”
　　黑暗里响起一声低低的叹气，床另一头始终睁着眼睛的人，听着身旁的絮语缓缓低下去直至安静，伸手从后面把枕边的人拥进了怀里。
　　林子虞沉在睡梦边缘，隐约听见贴在身后的人抵在自己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还没来得及听清，就陷入了深眠之中。
　　这一觉睡得很安稳，没再做那个总是出现的噩梦，反倒梦见了一点小时候的事。
　　他十四岁以前的事都记不太清了，只偶尔会梦到一些零碎的片段，大多都是一些重复无意义的画面，这次的却不太一样，比以前清晰很多。
　　梦里的他还很小，在家里的二楼练钢琴，把一首小星星兴致勃勃地弹了好几遍，被楼下传来的门铃声打断了。
　　他一点没受影响，心无旁骛地揉了揉手指又重来，才弹了两个音符，妈妈的声音就从楼梯口响了起来：“小虞，有客人来了，快下来。”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犹豫了一会，还是听话地站起来往楼下跑，结果跑到最下面一段楼梯的时候踩空摔了一跤……
　　门铃声“叮铃铃”地催魂一般又响了起来，他捂着磕破的膝盖，想让妈妈别管他先去开门，却突然间睁开眼醒了过来。
　　腰间横着一只手，一个热源紧紧靠在他身后，呼吸间的气息洒在他脖子上，林子虞怔怔的还没反应过来，却忽然听身后的人不满地嘀咕了一声：“吵死了。”
　　他这才发现门铃居然真的在响，紧接着就因为被黎旸搂在怀里的姿势而立刻手足无措起来，挣了挣就想下床去开门，却被人不由分说地按住。
　　“别管，我去开。”
　　黎旸说着要去，但还是在床上赖了一会，靠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才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起身下床。
　　他出去没多久门铃声就停了，客厅里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林子虞还没从刚才亲密接触里回过神来，红着脸在床上努力平复了一下心跳，才掀开被子起来。
　　刚刚睡醒这会他脑子还不太清醒，下意识忽略了客厅里有客人的事，衣服也没换就直接走了出去，边揉着眼睛边道：“黎……”
　　话音戛然而止。
　　林子虞在看到沙发边上站着的人时，瞬间就清醒了，霎时间就想逃回卧室去。
　　来人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他，片刻的震惊过后，上下打量了一下，接着瞪大眼睛，用气急败坏到了极点的语气吼道：“黎旸！你还敢说你不是gay！”
　　不是对方误会的太快，实在是林子虞此刻的样子让人想不想歪都难。因为黎旸衣柜里没有合身的裤子，他昨天只找到一件抽绳的运动短裤，又因为上半身的衬衫太长，导致乍一眼看去只见衣摆下一双光着的腿，简直就像没穿裤子一样。
　　林子虞还僵在原地，那头黎旸却丝毫不管对面的钟小姐如何想，拎起沙发上的一件长外套，起身走到林子虞面前给他裹上，低声道：“回房间去。”
　　“可是……”林子虞有些犹豫地看向客厅里的女人，这都是第二次误会了……
　　黎旸眉头都不皱一下，又道：“回去。”
　　略带强硬的语气让林子虞立刻想起上回的前车之鉴，便知趣地不再多说什么，尽管心里不安，但还是听话转身走进卧室。
　　门从外面被“咔嚓”一下关上，他有些心神不宁地坐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黎旸对客厅里的人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只在最后听见钟小姐愤怒的声音：“我爸妈都去过你家几回了？你现在告诉我你喜欢男人？黎旸你给我等着！回去我就告诉黎爷爷！看他罚不死你！”
　　林子虞在心里叹了口气，愈发不安和愧疚起来。
　　没多一会，卧室门开了，黎旸走进来时脸上的表情就像没事人似的，林子虞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担忧道：“钟小姐就这么误会了，万一真的去告诉你家人怎么办？”
　　黎旸一愣，表情似乎有些古怪，重复了一遍：“误会？”
　　林子虞却没注意到他的语气，皱眉接着道：“这事解释起来有点麻烦，早知道我就不出去了……”
　　黎旸突然打断他，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昨天什么时候睡着的？”
　　“什么？”林子虞一愣，“我不记得了……”
　　黎旸神情莫测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盯得他都有些不自在，才点了点头：“哦。”
　　这语气却怎么看都像是憋着什么没说，林子虞奇怪，还想再问，对方已经岔开了话题又说回去：“随她去，没事的。”
　　这怎么能没事？刚才钟小姐的语气怎么听都不像是虚张声势……
　　黎旸满不在乎道：“你觉得我家人是会信她，还是信我？”
　　说的也是，既然对方都这么笃定了，林子虞也不好再置喙什么，只能相信黎旸自己会处理好这事。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黎旸低头不知想了些什么，看着他突然道：“我饿了。”
　　林子虞立刻忘了刚才的事，想也不想便回道：“锅里有粥，我去给你热。”
　　黎旸笑：“好。”


第二十五章 
　　两个人起床的时候就已经过了上班时间了，林子虞难得睡过头，心里还很不安，黎旸倒是一副懒散惯了的样子，坐着喝粥时随口一提似的道：“你今天不用去上班了。”
　　林子虞刚想发消息问问孙晴是不是真的已经给他请了假，闻言却还是一愣：“为什么？”
　　“陪我呆着，”黎旸道，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昨天酒喝多了，头疼。”
　　林子虞看他状态还不错，以为宿醉的劲已经过了，一听他说头疼顿时就有点紧张，下意识忽略了黎旸理所当然的语气：“严重吗？要不要再睡一会？”
　　黎旸笑了一笑：“你陪我睡？”
　　林子虞没听出这话里的歧义，但光是想起早上的事就忍不住脸热：“我睡不着……”
　　黎旸的表情立刻没趣起来：“那算了。”
　　林子虞抿了抿唇，对方的心情难得好起来，他不想破坏，思索片刻后道：“那……我给你揉揉？”
　　黎旸挑起眉看他，眼里露出笑意：“好啊。”
　　说着放下碗筷就站起身来往客厅走。林子虞没想到他这么急，跟着起身道：“等等，我先把碗洗了……”
　　“放着，待会扔洗碗机里。”
　　这厨房火都不怎么开，居然还有洗碗机。林子虞无奈，只好依言跟进客厅里坐下，还没来得及坐稳，腿上就是一沉，一旁的人就直接躺下枕了上来。
　　他整个人一惊，差点就弹了起来，腿上的人却自顾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好，甚至还拿起遥控器开了电视。
　　液晶大屏里开始出现了热播电视剧画面，响起来的台词声冲淡了林子虞的慌乱，他定了定神，摒开杂念，把手放到黎旸的太阳穴上，认认真真按起来。
　　他以前工作时酒局参加的多，也经常宿醉头疼，久而久之就学会了给自己按摩缓解的办法，这会用在黎旸身上应该也差不多。
　　林子虞专心致志地控制着手上的力道，完全沉浸进去之后就忘了其他有的没的。反倒是黎旸，在身下人的腿上躺久了，感受着发间对方恰到好处的轻揉，没多一会就心猿意马起来，浮躁地翻了翻身，感觉原本一点不疼的脑子都开始有点犯晕，不得不一言不发地坐起身来。
　　“怎么了？”林子虞停下动作。
　　“不疼了，谢谢。”
　　两人便接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黎旸问他：“在公司呆得还习惯吗？”
　　林子虞笑道：“挺好的，同事们人都很好。”这里的工作环境比起上个公司来说好了不只一点，他这个新来的没花多少时间就融进了这里的氛围，除了最近几天在公司时不时会感觉其他人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但都不带恶意，林子虞便没多在意。
　　黎旸突然又道：“上司呢？”
　　上司？林子虞上头就是部门总监，他想了想道：“我入职到现在见的次数不多，感觉挺严肃正经的……”
　　黎旸道：“不是说她。”
　　林子虞一愣，对上这人的眼神，才蓦地反应过来这个上司指的是谁，当下就有些哭笑不得。
　　黎旸这人，年纪虽然不大但行为处事都俨然一副十足成熟的样子，偶尔流露出幼稚的孩子气时，倒让人有些不习惯。
　　就这么想听人夸他？
　　林子虞忍住笑意，便由着他道：“上司也很好……就是太忙了，总在公司里见不到人。”
　　黎旸听罢，扬起眉毛盯着他，点头：“嗯，知道了，下回跟你一起去上班。”
　　林子虞却没料到是这样的回应，下意识道：“可是不顺路……”
　　“顺路。”
　　对方的语气不容反驳，他只好应下，只是心里却熨帖又羞惭，黎旸这么替他着想，而他却怀着那种心思……
　　脸上的表情黯淡了一瞬，他很快掩饰过去，站起身来道：“快中午了，你想吃什么？”
　　黎旸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就要报菜名，目光一抬，看见他左手食指上的创可贴时却一顿，皱起眉道：“手怎么了？”
　　林子虞愣了下，抬起手才想起几天前在厨房切菜割伤的那下，现在早已经愈合了，只不过他自己忘了揭掉创可贴。为了打消这人的担心，他直接撕了下来，笑道：“没事，早就好了。”
　　黎旸却不语，直接抓住他的手拉到自己面前，抚了抚上面那道已经结痂的伤痕。
　　指尖的轻触传来的麻痒迅速窜到大脑，林子虞有些慌乱地把手抽回来，转身道：“我去厨房……”
　　“别去了，”黎旸打断他，“今天出去吃。”
　　说着就起身，拉着他进卧室换衣服。
　　等林子虞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穿戴整齐和黎旸一道站在下楼的电梯里了。
　　到了负一层的停车场，黎旸便掏钥匙往外走边问他：“去哪吃？你做主。”
　　林子虞外出就餐的次数寥寥可数，大多都是时间不够匆匆解决，有印象的餐馆还真说不上几家，直到坐上副驾驶车开了出去，他才勉强想到一个地方。
　　“市二院附近有一家餐馆还不错，我以前和宋哥去过，就是有点远……”
　　黎旸点头，直接打开了去医院的导航，边开车边不经意似的问道：“你经常跟宋迟一起吃饭？”
　　“没，就那一次，宋哥平时忙，上回是因为……”
　　他把宋伯伯不小心摔伤的事简单说了一下，接着道：“我以前和宋哥也不太熟，这之后才慢慢说上几句话的，最近倒是想再请他吃饭，可惜没找到机会。”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缘分，刚刚在车上提到宋迟，下车进了餐馆，林子虞和黎旸二人在服务员的引导下往靠窗的座位走，转过拐角时就在不远处的餐桌后看到了熟悉的背影。
　　“宋哥？”
　　林子虞想也不想便走上前打招呼，靠近后却发现桌边还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小月亮？”
　　“小虞叔叔！你是来跟我们一起吃饭的吗？”
　　黎玥眼里闪过惊喜，从座位上跳下来跑到他面前，看到他身后的黎旸时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小叔也来了！”
　　林子虞摸摸小姑娘的头，心里却有点疑惑，昨天晚上刚看到黎玥跟宋迟一块出门，怎么现在还在一起吃饭？黎瑧是没时间带女儿所以放在宋迟这吗？可这两人的关系怎么看也没到这个地步……
　　一旁的黎旸脸上倒是没多少意外，只冲桌边站起来的男人点了点头。
　　宋迟依旧带着银框眼镜，脸色看起来还不错，大概这段时间难得不忙，还能抽空带小姑娘吃东西，此时见到林子虞二人，表情依旧淡淡，眼神还算柔和，道：“一起？”
　　林子虞转头看了黎旸一眼，见对方没意见，便应了声好，走过去坐到桌边。
　　黎旸挨着他坐下，把服务员新送上来的菜单推到他面前：“你点。”
　　宋迟和黎玥已经点过菜了，林子虞问过之后，在心里回忆了一下黎旸的口味，但一般他做的菜对方没有不吃的，最后只好估摸着点了几个还算清淡的，毕竟这人昨天刚醉过酒。
　　刚把菜单交还给服务员，坐在对面的黎玥突然凑过来冲黎旸抱怨道：“小叔！昨天我给你打电话说生日快乐你为什么不接啊！”
　　林子虞怔住了。
　　昨天是黎旸生日？
　　坐在身旁的人边把倒了茶水的杯子推到他面前，边对黎玥道歉：“对不起，昨天晚上有事没听见，你可以现在说。”
　　“现在怎么说呀，时间都过啦！太爷爷和奶奶都打电话来问了，过两天你回家准得训你。”
　　黎旸笑笑，脸上表情不以为意。
　　林子虞心里却不好受，黎旸过生日他却一点不知情，什么也没准备，甚至还闹了不愉快。
　　犹豫片刻，他碰了碰身边人放在桌上的手，转头轻声道：“对不起。”
　　黎旸挑眉：“道什么歉？”
　　他压低声音：“我不知道昨天是你生日……”
　　“那就今天补上。”
　　林子虞一愣，然后点头：“好。”
　　黎旸笑，看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些他不懂的情绪，张口正要接着说什么，却被桌子对面传来的铃声打断了。
　　宋迟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接通，直接按了免提放在桌上。
　　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宋医生？”
　　黎玥直接扑过去对着听筒喊道：“爸爸！”
　　那头停顿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换了个对象，道：“黎小玥，饭吃了没？”
　　“我和医生哥哥在医院外面的餐厅吃饭，还碰到了小叔和小虞叔叔，你迟一点再来接我。”
　　那头的男人轻笑了一声：“我已经到医院附近了，餐馆在哪？”
　　一听黎瑧要来，宋迟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电话挂断后便起身：“我去趟洗手间。”
　　黎玥愣愣地看着他走开：“唉？医生哥哥不是刚刚才去过吗？”
　　此时旁边的黎旸却接到了黎瑧的电话，他哥找不到地儿便来打过来问他，黎旸不耐烦地应了声，最后还是起身去外面接人了。
　　桌子上顿时只剩下林子虞和黎玥小朋友，他看了看正埋头吃餐前水果的小姑娘，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好奇心，便试探性地问道：“小月亮，你爸爸最近很忙吗？”
　　“嗯？”黎玥摇头，“不忙呀。”
　　“那你怎么……总是跟宋哥呆在一起？”
　　“因为我喜欢医生哥哥呀，而且我的腿今天要来复诊。”
　　难怪小朋友今天不上学，林子虞点了点头，还没待说什么，对面的小姑娘大概是怕他伤心，赶紧又补充道：“我也很喜欢小虞叔叔的！但是叔叔不能当我的后爸，所以……”
　　“什……什么？”林子虞以为自己听错了。
　　黎玥自顾自接着道：“所以我想要医生哥哥给我当后爸。”
　　林子虞的表情一时间十分精彩，艰难道：“为什么……你想……”
　　“因为我不想要后妈，”黎玥的神色理所当然，“要是医生哥哥能当我的后爸，那就很好了。”
　　林子虞都顾不上纠正这错乱的辈分了，只挤出一句：“……那你爸爸怎么办？”
　　黎玥歪了歪头疑惑道：“唉？难道我不可以有两个爸爸的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林子虞扶额，“我是说，你这么想你爸爸知道吗？”
　　“当然知道啊，”黎玥道，“就是他告诉我的呀。”
　　林子虞傻了。


第二十六章 
　　林子虞没来得及从黎玥这句信息量极大的话里反应过来，那头黎旸已经领着黎瑧进来了。
　　穿西装的男人在坐下前单手掐灭了嘴里的烟，另一手捏了捏黎玥的小脸。小姑娘心情颇好地没有躲开，还乖乖叫了一声：“爸爸。”
　　这父女俩的关系倒是融洽了许多，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共同目标的原因……林子虞按下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对黎瑧礼貌地打招呼：“黎先生好。”
　　黎瑧边动作自如地往茶杯里倒水，边笑着应了一声：“不用这么生疏，你要是不介意，叫我一声大哥也行。”
　　林子虞有些讶异于对方突如其来的亲切，心里一转，鬼使神差地出现一个念头，该不会是因为他叫宋迟一声哥……所以……
　　他一个激灵，摇了摇头打住乱跑的思绪，旁边的黎旸注意到他的异样，凑过来贴着他问：“怎么了？”
　　林子虞心思混乱，没注意到两人间过近的距离，只掩饰性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没什么。”
　　黎旸眯了眯眼睛，还待再问，对面的黎瑧却突然开口：“小旸啊，这周末回趟家吧，老爷子想你了。”
　　黎旸转头：“你不回去？”
　　“我？”黎瑧笑道，“他老人家怕是不想看见我，再说了，我有事忙着呢。”
　　“周末能有什么事？”
　　“陪我女儿去逛游乐园，是吧黎小玥？”
　　“嗯！”黎玥开心地点头，“我想请医生哥哥一块去！”
　　说曹操曹操到，去洗手间离开许久的宋迟正好回来，对座位上多出来的男人视而不见，环视了一圈发现桌边只剩下一个能坐的空位，才不得已走过去，冲黎瑧道：“麻烦让让。”
　　黎瑧笑着，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只是略微往里坐了一点，宋迟皱着眉往里进，虽然他够瘦，但无奈黎瑧一双长腿即便折起来也占了太大位置，以至于他贴着桌沿也不可避免地蹭在身后男人的西裤上。
　　宋迟的表情冷得要命，中途干脆直接在黎瑧的皮鞋上狠狠踩了一脚，被踩的没什么反应，倒是他失去平衡歪了一歪，被身后的人托着腰扶住：“宋医生，小心。”
　　宋迟一把拍开他的手，坐进了座位。
　　黎玥笑得甜甜的，把倒好的茶杯推过去：“医生哥哥，你喝。”
　　宋迟脸色稍稍缓和，接过来抿了一口，道：“你刚才说要去哪？”
　　“游乐园！周末陪我和爸爸一起去好不好？”
　　宋迟十分嫌弃地瞟了身旁的男人一眼，道：“周末我要加班。”
　　黎瑧毫不介意：“你挑个有空的时间就行，我没别的事，随时都可以。”
　　黎玥也跟着撒娇：“求你了医生哥哥，我从来都没去过游乐园呢，想跟你一块吃那里的彩虹棉花糖。”
　　宋迟的表情闪过一丝犹豫，又低头喝了口茶，才退步道：“我再看看有没有时间吧。”
　　目睹了全程的林子虞默默无言，埋着头想，宋迟知道“后爸”这回事吗？看这样子不像是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他一声？
　　一顿饭就这么各怀心思地结束了，宋迟午休结束要回医院继续值班，黎瑧本来就打算接女儿回去，没别的急事，一大一小便理所当然地先送宋迟回去，林子虞站在餐馆门口看着一道过马路的三个人，有些犹豫地冲身边的黎旸道：“宋哥和黎先生……”
　　黎旸伸手把他的脸转过来：“别人的事不用操心。”
　　什么别人……那不是你大哥吗……
　　林子虞还在默默腹诽，走在前面的人又道：“什么黎先生，都说让你叫大哥了。”
　　“啊？好……”
　　说好了今天要给黎旸补过生日的，吃完饭之后的行程自然也由他定，黎大少上了车拿着手机翻了翻，抬头兴致勃勃道：“我们去看电影吧。”
　　林子虞自从大学以后几乎就没怎么走进电影院了，一来是工作繁忙，二来是身边并没有能关系好到能一同去看的朋友，打发时间的方式更多是看书，走进电影院的时候看着里面热热闹闹成双成对的人，还真有点无所适从。
　　票是黎旸买的，对方去取票的时候他转了一转，看卖零食的柜台前聚集了许多年轻男女，便也跟着过去买了一桶爆米花。
　　黎旸拿着票走过来，看见他手里捧着的东西时挑了挑眉：“就买一桶？”
　　林子虞平时没有吃零食的习惯，纯粹是给对方买的，便道：“我不吃，给你吃。”
　　黎旸靠近伸手拿了一颗尝了尝，接着又拿一颗塞进他嘴里：“甜的，一起吃。”
　　林子虞猝不及防地张嘴被喂了一颗，嘴唇不经意蹭到对方的手指，当下就有些控制不住脸红。
　　黎旸却跟没事人似的，动作自然地揽着他的肩往检票口走。
　　林子虞一路上心不在焉魂飞天外，直到在漆黑的影厅坐下了，广告过去开始放正片，才发现黎旸带他来看的居然是恐怖片。
　　大银幕上正放到披着长发的女学生独自走在夜半的楼道里，尽管还没发生什么，但阴森森的背景音乐依旧引来了影厅里不少人的害怕的低呼。
　　林子虞转头看了黎旸一眼，有些诧异：“你喜欢这种类型的片子？”
　　“还行，”黎旸道，“主要是来得晚没别的票了。”
　　“哦，”林子虞点点头转了回去。
　　“你怕吗？”
　　“……还好吧。”
　　林子虞其实没怎么看过恐怖片，心里也没多少底，但既然买了票那就还是得认认真真看，不然钱就白花了。
　　影片开始进入主线，林子虞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银幕，看着一道惊雷过后，窗帘后猛地出现一个吊在空中的鬼影，影厅里顿时尖叫不断，他眨了眨眼睛，揉了揉被高分贝吵疼的耳朵，突然感觉到搭在一旁的手被人握住了。
　　他转过头去，看着面无表情盯着银幕的黎旸，开口问道：“你……”
　　“你是不是怕？”
　　不想对方抢先问出了口，他一愣后摇了摇头：“没有啊……”
　　黎旸了解似的点了点头，手却没有松开。
　　随着电影剧情进入高潮，恐怖画面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林子虞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一分钟之内松了又紧不下十次，半响后实在忍不住道：“你要是怕的话，就不看了吧。”
　　黎旸头也不回，僵着一张脸摇头：“我没怕。”
　　林子虞：“……”
　　总算捱到电影结束，两人一路拉着手走出影厅，林子虞也顾不上管旁人的眼光了，直到黎旸在大厅里的沙发上坐下才松开。
　　他不动声色地抹干净被蹭了一手的冷汗，转身去买了杯热饮递到黎旸手里，坐在一旁看对方的脸色缓了不少，才安抚式地开口道：“下次还是不看恐怖片了吧，我还挺怕的。”
　　黎旸看他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轻松，点头：“嗯，好。”
　　电影院坐落在百货大厦的顶楼，两人看完电影后又顺路去商场里逛了逛，大概是刚刚的恐怖片留下了心理阴影，黎旸脸色虽然不载发白，但神情还是有点怏怏的，还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林子虞见他情绪不高，心里顿时转过几个念头，视线落到前面一家店面时，突然亮了亮，拉着身后的人走过去。
　　这是一家品牌专卖店，林子虞径直走到摆放袖扣的柜台，一个个端详过去，最后指着两个同一款式的问黎旸：“黑的好看还是银的好看？”
　　黎旸以为他是心血来潮自己想买，遂认真思考过后才道：“黑的吧。”
　　林子虞皮肤白，用黑色来衬正好，黎旸一边想着一边暗自从口袋里掏出钱包，还没抽出卡，旁边的人让柜台服务员取出黑色那款后，却转身抬起他的手腕来。
　　他低头诧异地看着眼前人动作细致且熟练地把袖扣别在了自己的衬衫上，仔细打量一阵后点着头道：“是挺好看的。”
　　黎旸顾不上拦，林子虞就干脆利落地掏出卡来结账，把包装好的东西递到他手上。
　　他意外道：“你……”
　　“生日礼物，”林子虞笑道，眼睛弯起来，“昨天欠的，补给你。”
　　黎旸扬起眉梢，感觉此刻的心情有点飘，紧紧盯了对方一会才忍住把人抱进怀里的冲动，接着伸出手道：“帮我戴上吧。”
　　“现在？好。”
　　半分钟后，两人并肩走出专卖店，黎旸似有若无地拂过刚整好的袖扣，提起的唇角就没放下去过。
　　两人在商场里随意闲逛着，不知不觉就耗去了一个下午，晚上黎旸有事要回公司处理，便赶在晚饭前送他回了家。
　　下车前，林子虞扶着车门，返身回去看了驾驶座上的人好一会，认真道：“生日快乐。”
　　黎旸“啧”了一声，突然解了安全带，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林子虞不明所以地收回伸出车外的腿，坐了回去：“怎么了？”
　　黎旸探过身来，按着他的后背搂进怀里，抱了一会才放开，道：“行了，明天见。”
　　林子虞手脚僵硬地下了车。
　　黎旸的行事总是这样随心所欲，就算被人误会了也依旧毫不避忌和他的相处，该怎么来就怎么来，这点还真是让林子虞……不知是高兴还是忧愁。
　　再这样下去，他怕自己哪一天，就真的忘记该如何保持距离了。
　　第二天是周五，黎旸说是说了“明天见”，但早上却发了微信说有事不能来接他，接着便一整天都没在公司出现。
　　林子虞问了孙晴，得知对方今天一早就被叫回家了。
　　这家自然不是黎旸现在的住处，而是黎家主宅。
　　林子虞想起昨天一起吃饭时黎瑧似乎就提到过这件事，再联想到那天钟小姐放的狠话，说是要回去把黎旸交男朋友的事告诉老爷子，也不知道黎旸回家是不是因为这个。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担心，不过毕竟是对方自己家里人，想必要解释清楚还是不难的。
　　晚上回到家，林子虞放下公文包，脱了外套，先去客厅角落里铲猫砂，猫祖宗又不知躲去了哪个角落，他清洗完毕，起身摘下手套，一低头却发现旁边的食盆依旧是满的，跟他早上离开时好像没少多少。
　　林子虞皱起眉，仔细回想了一下，最近几天猫的胃口确实不太好，昨晚难得拆了罐头，却也没吃几口就跑了。他担心猫祖宗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当即就给附近的宠物医院打了个电话预约。
　　第二天一早，他吃完饭就抱着猫出了门，一路走到街口，看见不远处过来的的士，伸手正要拦，耳边突然闯进一声喇叭。
　　明明是平平无奇的声音，林子虞心里却有种莫名其妙的感应，转头一看，马路另一头的街边，一辆熟悉的保时捷驶了过来。
　　这时，刚刚的的士也开到了他面前，车窗降下，司机探出头来：“小帅哥去哪？”
　　林子虞笑笑：“我朋友来接我了，不麻烦您了，谢谢啊。”
　　司机闻言便升上窗子，径直开走去赶下一单生意了，林子虞则转身朝着路另一边走过去。
　　黎旸见他过来便放下车窗，嘴角勾起半是调侃地笑：“小帅哥要上我的车吗？”
　　林子虞顾不上他这没大没小的口气，反倒被调戏的有点不好意思，正色道：“我去趟宠物医院，你有时间吗？”
　　黎旸：“就是来找你的，上来。”
　　上了车，黎旸一边听他指路，一边问道：“喵喵怎么了？”
　　林子虞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这是对方给猫取的小名，拉开拉链摸了摸小家伙的脖子，道：“胃口不太好，送他去看看。”
　　医院就在附近，开车十分钟就到了，黎旸跟着林子虞一起进去，一番检查过后，得出的结果是得了毛球症，毛舔多了积在胃里，影响了正常消化。好在检查的及时，回去给猫喂点化毛膏嚼点猫草就行了。
　　医生跟林子虞交代注意事项的时候，黎旸就站在旁边捏着猫爪子玩，还无情地嘲笑：“毛都能吃进肚子里，蠢。”
　　林子虞无可奈何地瞥了他一眼，把可怜兮兮的小猫护进怀里装进猫包，跟医生道了谢之后便拉着黎旸离开。
　　在回去的车上，不知道是不是不喜欢医院的原因，猫祖宗的精神有些怏怏的，林子虞见它不高兴，便拉开拉链抱了出来，在怀里一下下轻轻撸着毛安抚。
　　黎旸开着车，透过后视镜往旁边看了一眼，接着便不安分地跟着把手伸了过来摸了两把，林子虞的手还没来得及拿开，就被覆上来的大手罩在了底下。
　　对方的手温暖干燥，碰到他也没撤开，反倒把他微凉的手指攥在手心里捏了一会，才若无其事地放开。
　　林子虞的手上还带着点余温，心跳一时有些乱，还没整理好情绪，黎旸就突然开口道：“你晚上有事吗？”
　　“……没。”
　　黎旸捏着方向盘，好似沉吟了一会，开口道：“我姑妈想请你吃饭。”
　　林子虞愣了：“什么？”
　　黎旸不紧不慢地解释：“钟毓把那天的事告诉了他爸妈，我爷爷知道了，所以昨天喊我回了一趟家。”
　　钟小姐果然说到做到……林子虞问：“那你解释清楚了吗？”
　　黎旸点头，神色平淡：“嗯。”
　　“那为什么……你姑妈……”
　　黎旸笑道：“她想见见我朋友，不行吗？”
　　虽说确实没有什么，但林子虞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一般家里的长辈很少会这么关系成年的孩子交什么朋友吧？况且……
　　“你应该……不止我一个朋友吧？”
　　“跟你比，那些都不算。”
　　这话的语气平淡又随意，却让林子虞一下子说不出后面的话来，坐在副驾驶上怔愣了一秒。
　　他是何德何能，能被这么一个认识了不算久的人，划进最亲近的范围里？
　　黎旸见他不说话，又催促一声：“去不去？”
　　林子虞转头认真地看着他的侧脸，抿了抿唇，点头：“去。”


第二十七章 
　　吃饭的时间约在晚上七点，还有大半天，但林子虞已经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了。
　　“你姑妈喜欢什么？”他问。
　　黎旸转着方向盘，好似认真思考了两秒，道：“她喜欢长得好看有礼貌的男孩子。”
　　林子虞先是一愣，接着哭笑不得：“我问的不是这个。”
　　“我是说，”黎旸道，“你带个人去就够了，吃个饭而已，不用太正式。”
　　第一次见长辈，两手空空的总是不妥，林子虞想了想，不死心道：“那带一束花呢？”
　　“她花粉过敏。”
　　“唔……那香水？”
　　黎旸笑道：“香水她倒是挺喜欢的，不过现在用不了，还是算了。”
　　“用不了？”
　　“我姑妈怀孕了。”
　　林子虞这下是真的有点吃惊，他本以为黎旸的姑妈年纪应该不小了，毕竟黎旸都二十四了。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黎旸解释道：“她是我爷爷最小的女儿，只大我十几岁，你当姐姐看就行。”
　　听他这么说，林子虞心里的忐忑少了些，但还是没法像黎旸那么淡定，兀自琢磨着，真花不行那假花呢？会不会显得没礼貌？
　　车在小区门口停下，黎旸解开安全带，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道：“别想了，要送礼物的话，以后有的是机会。”
　　林子虞没悟到这话里的深意，只是有种心思被猜中的窘迫，点点头就下了车。
　　午饭他随意弄了点东西对付着吃了，接着去睡了个午觉，醒来以后看看时间还早，便又在家搞了搞卫生，把客厅窗玻璃擦了两遍，总之没让自己闲下来。
　　五点半的时候，他停下手里的工作，进卧室打算换身衣服，衣柜刚打开没一会，门铃就响了。
　　林子虞没想到黎旸会这么早来接他，家居服才刚脱下来，衬衫扣了一半，急急忙忙地边扣扣子边走去开门。
　　黎旸穿着上午的毛衣，外套换了一件，剪裁别致的黑色风衣，翻领处是深咖色的格纹设计，衬着出众的外形让人眼前一亮。
　　林子虞却没顾上欣赏，低头捣鼓着衬衫排扣，不好意思道：“抱歉，我还没换完衣服……”
　　黎旸垂下视线，眼前的人明显是穿得太过匆忙，最顶上扣错了一颗扣子，因此下摆处的半边衣服短了一些，露出小半截白皙的腰线来，背过身往里走的时候半遮半掩的盖在裤腰下，让人有种抑制不住想伸手捏一把的冲动。
　　他没出声，站在原地盯着里面的人重新整好了扣子，衣摆被严丝合缝地塞好，转过身疑惑地催着他进来，才低低应了一声，带上门往里走。
　　林子虞没注意到黎旸的异样，进了卧室站在衣柜前想着速战速决，对着清一色黑白灰找不出什么区别的外套却还是犯了难，不由得下意识朝靠在门框上的人看了一眼。
　　黎旸此刻刚刚回了神，目光略略聚焦在房间里的衣柜上，自然而然地走了进去，看了看拿不定主意的林子虞，直接伸手挑出最靠里的一件，一语敲定：“就这个吧。”
　　这是一件浅咖色格纹呢大衣，衣柜里唯一风格不算稳重的，还是林子虞刚毕业不久的时候买的，统共穿了没几次。虽然不是自己平时习惯穿的，但既然黎旸都直接挑了，他再磨磨唧唧也不好，便干脆利落地套在了身上。
　　林子虞这几年来身材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衣服穿在身上依旧合身，除掉了平时单一的色调，看起来显得年轻了不少，黎旸满意地点头，帮他拂了拂衣领：“走吧。”
　　吃饭的地点约在靠近市中心的一家私房餐厅，在繁华的商业区闹中取静，环境很好。开车过去时正碰上堵车，好在出发的早，依旧赶在七点前十分钟到了目的地。
　　黎旸显然是这里的熟客，推门进去之后，门口的服务员并未多询问，二话不说就带着他们去了订好的包厢。
　　穿过几道装修雅致的回廊，包厢门被推开，林子虞跟在后面走进去，透过门前镂空的木质隔断隐约看见一个苗条的背影端坐在靠外的座位上，紧张感不由得又袭了上来。
　　黎旸半侧过身，不动声色地捏了捏他的手腕，接着没放开，直接拉着他就往里走了进去。
　　林子虞有些惊诧，一时间忘记了紧张，挣了挣却没能把手抽回来，只好被人一路拉进了座位里坐下。
　　落座后，他看清了坐在对面的女人，黎旸的姑妈比他想象的看起来还要年轻，一头黑发松松地挽着，大概因为怀孕的原因没有化妆，但皮肤保养得非常好，几乎看不见一丝皱纹，五官轮廓漂亮精致，眉眼和黎旸有五分相似，气质却是截然相反的柔和。
　　见两人坐下，她笑着率先开口道：“把你们约出来见一面还真不容易。”
　　“路上堵了会车，”黎旸这会才把手松开，转头介绍道，“我小姑，非说要见你。”
　　林子虞露出礼貌的笑容：“阿姨好，我叫林子虞。”
　　黎秋仔细打量了他一眼，目光直白却不让人觉得窘迫，接着温和地笑道：“我早听旸旸说过了，叫你小虞行吗？”
　　对方亲切的态度和轻风拂面般的嗓音让林子虞放下了不少忐忑，寒暄的差不多了，一旁的黎旸开口道：“点过菜了吗？”
　　“没呢，等你们来了再说。”
　　一直站在门边的服务员适时走过来呈上菜单，黎秋没接，黎旸拿过来之后却直接推到了林子虞面前：“你点吧。”
　　林子虞迟疑着翻开，问道：“阿姨有什么不吃的吗？”
　　“我没什么特别的忌口，清淡点就行，”黎秋说完，又想到点什么，“对了，尽量别点酸口的，旸旸最挑这个。”
　　林子虞的目光原本还在菜单上逡巡，闻言却突然一顿，反应过来后有些吃惊地抬起了头。
　　不吃酸的？
　　黎秋继续说着，想到了什么趣事似的笑起来，冲黎旸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最讨厌番茄，阿姨变着法做都死活不肯碰，连吃意大利面都要在水里涮涮，被你哥取笑了好几回。”
　　林子虞的目光定定地放在身边人身上，黎旸的表情却一点没变，只是淡淡地辩驳：“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哪有那么夸张。”
　　接着转头看林子虞：“爱吃什么就点，别多想，我不挑。”
　　林子虞呐呐地点了点头，心里思绪却抑制不住翻涌，却又担心是自己想的太多，点菜时依旧避开了酸的，只拣了些清淡好入口的菜肴。
　　等着上菜的间隙，黎秋又主动与林子虞攀谈起来：“小虞今年多大了？”
　　林子虞规规矩矩地回答：“快三十了。”
　　“是吗？你看起来比旸旸还小几岁呢，”黎秋笑道，又问，“谈恋爱了吗？”
　　“还没……”
　　大概是看出林子虞有些局促，黎秋语调温和地解释：“你别紧张，我就是随口问问，今天冒昧请黎旸带你出来就是想见见你，没什么别的意思。毕竟这孩子从小个性就独，难得有这么喜欢的朋友，让我有点好奇，希望你没觉得不舒服。”
　　对方的态度简直好的让林子虞有点惶恐，连忙摇头：“没有，见到您我很开心。”
　　这句不是客套话，是他此刻的真实心意，尽管有局促慌张，但能认识黎旸的家人，朝他的生活更进一步，这是林子虞做梦也不敢想的，再重来一次，他也依旧会答应。
　　“对了，能问问你和旸旸是怎么认识的吗？”
　　林子虞眨眨眼，犹豫着看了眼黎旸，后者正专心地剔着碗里的鱼刺，完全没有要加入对话帮着解答的意思，只好转头意思含糊道：“嗯……酒局上认识的。”
　　“这样啊，”黎秋点点头，眸光里闪过一丝探究，探身过来追问道：“是你喝醉了，还是他喝醉了？”
　　“都……都不是。”
　　林子虞摇头，心里隐隐感觉这话似乎问得有些奇怪，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好照实一板一眼地回答。
　　黎秋还待再问句什么，沉默许久的黎旸突然把鱼肉夹进林子虞的碗里：“先吃东西吧，吃饱了再说。”
　　鱼肉的刺都被剃干净了，吃进嘴里细嫩鲜滑，林子虞有点过意不去，打算给对方剥两只虾回报，刚刚拿起筷子，就听对面的姑妈叹了口气：“唉，旸旸吃饭都从来没给我挑过刺呢。”
　　林子虞一愣，手里的动作一时停了下来，不知该不该继续，反倒黎旸直接伸筷子过来夹走他碗里的两只虾，平静道：“明明是你不爱吃鱼。”
　　黎秋笑了笑，丝毫不觉得尴尬，很快把话题又转移到林子虞身上：“听旸旸说小虞是C市本地人？家里是做什么的？”
　　林子虞神色一顿，一瞬间有点不知该怎么回答，只道：“是……”
　　黎秋看出他的表情不大对劲，又对上一旁黎旸微皱的眉，心知这话问得不好，很快补救道：“没什么，我就是看你总觉得面善，好像以前见过似的，随口问问而已……”
　　本该意欲揭过这一话题，林子虞略带闪躲的神色却突然一变，眼中凝出一分热切，抿了抿唇脱口而出道：“我……我爸爸叫林永宪，您认识吗？”


第二十八章 
　　林永宪这个名字，若是放在几年前，C市里应该还是有不少人有所耳闻的，然而如今就不一定了。就算是林子虞自己，对这个从副市长职位上落马的父亲，也仅仅只记得一个名字，和脑海里模糊的印象而已，即便如此，他依旧很难对外人开口提起。
　　如果不是……
　　他紧盯着对面气质优雅得体的妇人，手心不自觉地在桌下紧攥成拳。
　　黎秋的眼里闪过一丝难得的诧异，不动声色地把视线从黎旸身上挪回来，接着笑了笑，语气温柔平静：“林副……林先生的名字我确实有所耳闻，不过都是听人说的，没有机会亲自见上一面，恐怕也算不上认识。”
　　“这样……”林子虞松了口气，不知心里是释然更多还是遗憾更多，不过这结果也并非在意料之外。
　　黎旸坐在他身侧，握住了他放在桌下的手，把他屈起的手指一点点松开：“怎么了？”
　　林子虞抿了口茶，对他笑笑：“没事。”
　　黎秋看出他的情绪不高，接下来便有意地避开了这茬，聊了些轻松的话题，给林子虞巨细无遗地讲了讲黎旸家里的事，从老爷子说到叔叔伯伯，就差没把家谱倒出来了。
　　黎秋无疑是个很好的讲述者，语调不急不缓，温柔中夹着幽默风趣，林子虞很快就入了神，跟听故事似的灌了一耳朵，心情放松的同时也不免有些纳闷，他不过是黎旸的好朋友，听这些家里的私事合适吗？难道长辈人的兴趣都是说些家长里短？
　　一顿饭在愉悦的气氛中接近尾声，其实黎秋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倒是黎旸最后提醒了她一句：“你出来这么久，姑父不担心吗？”
　　“谁还管他，我本来就是背着他从家里出来的。”
　　说是这么说，但黎秋看了看时间已经八点过半，还是拎着包起了身，林子虞担心她行动不便，上前虚虚地扶了一把。
　　黎旸走在前面去结账，林子虞跟着黎秋慢慢落在后面，黎秋的肚子刚开始显怀，但行动还算自如，没受到太多影响，拍了拍他的手道：“我走得稳，你不用那么紧张。”
　　“嗯，阿姨……”
　　“你要是不介意，跟着黎旸叫我一声小姑就好，阿姨我听着怪不习惯的。”
　　林子虞有点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好。”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听话呢？”黎秋打趣地看着他，“黎旸没少借着机会欺负你吧？”
　　“没有，”林子虞连忙否认，“黎旸人很好的。”
　　“这孩子从小傲气又任性的，家里没人拿他有办法，他爸妈没时间管他，我这个小姑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了，可不管什么事也都是他自己拿主意，真下了决心就谁也劝不动，他爷爷狠下心揍他也不行。”
　　林子虞的重点全落在了最后那句上：“黎旸……被打了？”
　　“他爷爷气不过，拿拐棍抡了他一下。”
　　“他为什么……”
　　黎秋眯起眼睛笑了笑，却没点明，只道：“因为不听话呗。”
　　见林子虞的脸色袭上一层担忧，她又宽慰道：“打的没多重，老爷子最疼的就是他，舍不得的，跟他哥小时候挨的揍比起来，这还真不算什么。”
　　林子虞勉强点了点头，心却没放下去，想着回去一定得抓着黎旸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心神放空之际，黎秋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疑惑地看过去，却发现对方的眼神温和里带着少有的一丝严肃。
　　“孩子大了我管不了什么，黎旸也不是个会听人劝的，以后就麻烦你替我管管他了，行吗？”
　　这位年纪不大的长辈，这么看着他时却带了分明的洞察和了然，林子虞有种被人看透了心思的错觉，脑海顿时一震，尽管总觉得对方这话里带了点说不清的言外之意，却不敢深想，便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两人站在餐厅门边，等着黎旸结完了账过来。林子虞自刚才听了那句话之后就一直陷在复杂的心绪里，兀自发着愣，等人走到了面前才回过神来。
　　“我们送你回去？”黎旸问。
　　黎秋笑道：“不了，家里有人来接，你们管自己回去吧。”
　　黎旸点头，依旧跟林子虞在原地等着，看黎秋坐上了来接的车，才一道回去。
　　到林子虞家楼下时，天色已经完全漆黑一片了，他发了一路呆，车停下后解开安全带，刚拉开车门，没忍住又回身：“你……”
　　黎旸：“？”
　　“你上来坐坐吧。”
　　他难得用的不是问句，话一出口就紧张地看向对方，好在黎旸并未多做思考就点了头。
　　上楼的过程中两人依旧没有说话，彼此却都心照不宣地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氛，各自用沉默掩饰着说不清的忐忑。
　　开门进屋，灯一打开猫就蹿了出来，在林子虞裤脚上蹭了没一会，发现家里又来了不速之客，当即就弓起了背，冲黎旸不友好地叫了两声。
　　林子虞无奈地把它抱起，省得这两只又开始无谓的折腾，他走到猫窝边把猫放下，给它开了个罐头转移注意力，接着走去厨房烧开水准备泡茶。
　　黎旸在沙发上坐着看了会电视，林子虞边等着水烧开边打开冰箱找茶叶，埋头翻找时听见黎旸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我去阳台上抽根烟。”
　　“好。”
　　他最后还是没能找到茶叶，只好倒了杯白开水勉强对方将就一下，好在黎旸不是头次上门的客人，不用担心怠慢。
　　林子虞捧着杯子走到阳台边上，透过狭窄的落地窗看见了黎旸的背影，手里夹着半支烟，正斜倚在栏杆上打着电话，外套不知何时已经脱了下来，上半身微曲着，贴身的毛衣勾勒出好看的肩背线条。
　　他站在门边默默等了一会，看对方差不多要挂电话了，才拉开门走出去，正好听见黎旸跟那头的人说的最后半句话：“我心里有数，马上了，你别操心。”
　　黎旸转头看见他笑了笑，伸手接过玻璃杯，喝了一口温水，林子虞注意到他手机屏上刚熄下去的来电提示，忍不住问道：“阿……小姑打来的吗？”
　　听到他的称呼，黎旸眼里闪过一丝极快的笑意，点头道：“嗯，问我到家了没。”
　　天色确实不早了，自己却还把人留下来，林子虞突然觉得有些赧然，有些接不上话来，黎旸却突然盯着他笑：“没事，我说已经到了。”
　　今天的夜晚难得晴朗，挂着不少星星，阳台上只有客厅里漏出来的光亮，林子虞在一片昏暗中，看不清对方的眼神，却莫名觉得心头一颤，好像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正汩汩流淌出来。
　　他摇了摇头，撇开异样的心思，想起吃饭时的事，开口切入正题：“听说……你被你爷爷打了？”
　　“小姑告诉你的？”
　　林子虞没回答，只是执拗地看着他等待回答。黎旸叹了口气：“她怎么连这个都说……”
　　“为什么打你？”
　　黎旸沉默了两秒，没有立刻回答。
　　林子虞忍不住追问：“是因为……钟小姐的事吗？”
　　黎旸道：“她不过告了个状而已，跟她没关系。”
　　那跟谁有关系？
　　林子虞隐隐觉得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却又不敢想，踌躇了好半天，才继续道：“你……你说你已经跟家里解释清楚了。”
　　“嗯，说的很清楚了。”
　　“他们知道你不喜欢男人，为什么还……”
　　黎旸道：“谁说我不喜欢男人？”
　　林子虞一怔，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你……”
　　“你是男人，”黎旸盯着他，不紧不慢道，“我喜欢你，难道不算喜欢男人吗？”


第二十九章 
　　林子虞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样一句动听到难以置信的话，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这么轻易地从对方的口中听到，令他好像身处在一个过于美好的幻觉里，一时间除了怔愣之外竟找不出第二个反应。
　　黎旸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目光认真而耐心，等了许久也没见面前的人回过神来，忍不住伸手点了点他的嘴唇：“傻了？怎么不说话？”
　　林子虞好像还活在上一刻，眼神里还犹带着迷茫，无比迟钝而小心地开口问道：“你……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黎旸耐心极好地解释，“我想和你在一起，跟你谈恋爱，做你男朋友，这样说够明确了吗？”
　　“……”
　　“至于现在，我很想在这里吻你。”
　　林子虞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被说话间欺身凑近过来的人给吓得又陷入了僵直。
　　黎旸伸手托住他的侧脸，拇指在他眼尾处轻轻摩挲片刻，以无法拒绝的姿态低下头来。
　　林子虞几乎是在瞬间丧失掉了语言和行动能力，全身上下只有胸口一处在一刻不停地鼓噪着，他在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里闭上眼睛，感受到温热的触感落在了眼睫上，接着一路往下，路过鼻尖和脸颊，停在了嘴角边。
　　过程漫长又短暂，好像踩在云里，飘然又失衡，他禁不住心里的煎熬微微睁开眼睛，听见面前的人停留在他唇畔，极轻地问了一句：“可不可以？”
　　林子虞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闭上眼睛，仰头直接吻了上去。
　　一瞬间鼓起的勇气被嘴唇相触的温度立刻融化了，他下意识就要退缩，却被黎旸反应极快地按住后脑勺，封堵了逃走的后路，接着热烫的舌尖毫不犹豫地闯了进来。
　　对方的舌头在他嘴里温柔而霸道地搅弄着，无师自通地巡遍了角角落落，朝着更深处探去。林子虞仰着头，无意识地伸手攀紧了黎旸的肩膀，半睁开眼时，眼里映入了一片灿烂的星光。
　　四下无比安静，只听得见略微急促的呼吸和令人脸红的水声。冬日的夜晚冰凉如水，唇舌的热度却险些将他整个人融化，漫长的一吻结束，林子虞摇摇欲坠地靠在黎旸身上喘着气，半天没能抬起头来。
　　黎旸搂着他的腰，在他脸侧和耳畔落下一连串的亲吻，声音里带着低哑的笑意：“要我抱你回去吗？”
　　林子虞埋在他肩膀上摇头，这会才反应过来两个人刚刚是在阳台上接吻，在随时可能被人看见的室外，脸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烫，头更加抬不起来了。
　　黎旸乐得能继续把人抱在怀里，便也不出声，静静搂着怀里的人，等到林子虞脸上的热度降下去了，才不依不舍地放开。
　　刚才拿来的温水早已经被搁在旁边的小桌上放凉了，林子虞只好拿回去重新倒了一杯摆在茶几上，然而刚刚坐回沙发上的人却并没有心思喝，他搁下杯子还没直起身就被拽到了对方的腿上。
　　他不适应地动了两下，一看到黎旸皱起眉就立刻放弃了挣扎的打算，无奈地抚了抚他的眉心：“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黎旸亲了亲他的耳垂，“行使一下当男朋友的特权。”
　　林子虞默默地想，你在我这里本来就有特权，是不是男朋友都一样。
　　不过这话他当然不好意思说，事实上，他对刚刚发生的一切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对方的告白也好确定关系也好，都来的太过迅速和突然了，让他没有一点准备。
　　大概是察觉到怀里人的心不在焉，黎旸低头看他的眼睛：“怎么了，想什么呢？”
　　林子虞习惯性地想说没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还是诚实道：“你今天为什么这么突然……”
　　“突然吗？”黎旸道，“确实有点草率，不过我等不下去了。”
　　“刚刚在阳台上我很想亲你，担心会把你吓到，所以还是先把关系确定了再说，这样你就没有理由推开我了。”
　　就算黎旸没有表白，恐怕自己也很难真的推开，林子虞想了片刻，不得不在心里承认，他在感情这件事上，真是一点出息也没有。
　　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会答应？”
　　“你不是已经向我表白过了吗？”黎旸想起了什么似的轻笑起来。
　　林子虞吃了一惊，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做过这件事：“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
　　“在梦里的时候。”
　　这话一听就像是随口编的，对方一副卖着关子不肯细说的模样，林子虞也只好按捺下疑惑，在心里一遍遍地寻思，自己什么时候健忘症又发作了连告白都记不得。
　　客厅里响着电视广告声，在角落里独处了许久的猫耐不住寂寞迈步来到了沙发边上，跳进了林子虞怀里，撒娇似的蹭了蹭，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林子虞即便是在黎旸的腿上也依旧坐得很直，板板正正的，抿着嘴唇低头一下一下撸着猫背，把毛抚乱了又梳平，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手突然被身后的人压住了。
　　黎旸捏着他的手指不让动，靠在他耳边问：“你在紧张什么？”
　　林子虞有种被人看破心思的窘迫感，这个人好像总是能准确猜到他在想什么，是他表现的太明显了吗？
　　“我……不太习惯这样坐。”
　　“你不喜欢？”黎旸道，“抱歉，我不知道你不喜欢这样……”说着，就把环在林子虞腰上的手拿了下来。
　　“没有不喜欢，我……”林子虞忙开口解释，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纠结着抓住黎旸的手臂，“我就这么坐吧，没关系。”
　　黎旸笑了一下，伸手把他往后揽，林子虞犹豫了片刻，还是顺从地软下挺直的背脊，靠在身后人的怀里。
　　“我以为你不喜欢我抱你。”
　　怎么可能，他就是因为太喜欢了，才更加担心自己失态……
　　可林子虞不好意思说，只会反反复复道：“没有，我只是不习惯。”
　　他想了想，主动伸手反抱住对方，用行动来说明自己的意愿。
　　黎旸的神色果然舒展了不少，却仍旧没有满意，低头盯着他的嘴唇看：“那我吻你，也不习惯吗？”
　　林子虞立刻僵住了，嘴唇张合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在身后的人并不在意他的答案，直接低头擒住了他的嘴唇。
　　黎旸抱着他在沙发上又不依不饶地亲了很久，腿上的猫再次惨遭冷落，忿忿地叫了几声也没得来两人的回应，干脆拿爪子在沙发坐垫上猛刨一通，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林子虞“唔”了一声，不安地想要起身，被黎旸牢牢按在原位，堵着双唇发不出声音来，对方放肆地亲了一会才微微放缓动作，林子虞急促地喘了口气，道：“猫……”
　　黎旸咬着他的下嘴唇，含糊道：“没事，别管。”说完换个角度又吻了上来，空着的另一只手伸到背后，拎起猫的后脖颈随手放到了茶几上。
　　直到林子虞开始喘不上气了，才终于被放开。黎旸摸了摸他唇角的水渍，自问自答地说完了之前的话：“没关系，多吻几次就习惯了。”
　　林子虞涨红着脸平复了一会呼吸，坐直身体想去茶几上拿张纸擦一擦湿的一塌糊涂的脸，探身时却愣住了。
　　猫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茶几上的一片狼藉，水杯和纸巾盒全被踢翻了，白开水流了一地。
　　林子虞：“……”
　　黎旸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我来收拾吧。”


第三十章 
　　两人把茶几整理完毕，拖干净了地上的水，黎旸低头看了眼手表，突然道：“十点了。”
　　林子虞刚把拖把放回卫生间，闻言跟着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确实已经不早了。
　　“唔，这么晚不知道还能不能打到车。”
　　黎旸的语调听起来似乎漫不经心，说话时眼睛却牢牢盯着他看。林子虞先是一愣，接着道：“你不是开车来的吗？”
　　“……”黎旸飞快地拧了一下眉，眼里有一丝淡淡的郁闷，“有点困，忘了。”
　　林子虞低头看着木地板上的纹路，沉默了半响后，道：“晚上疲劳驾驶是不是不太好？”
　　“是啊，”黎旸的眼睛一亮，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很危险的，我开车技术不太好。”
　　林子虞终于无奈地笑了起来，抬起头看他，认输似的道：“那你要不明天早上再走吧？”
　　“行吧。”黎旸背着手端起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眼里的笑意却掩饰不住。
　　林子虞从卧室的衣柜里翻出黎旸上次在这里借宿时穿的那套衣服，之前大扫除的时候他扔了不少没用的旧衣服，幸好这件还留着，被他用密封袋装好放在了柜子最底下，依旧干干净净的。
　　黎旸倚在卧室的门框上，看着他拿着衣服走出来，突然道：“我今天还睡沙发吗？”
　　林子虞耳朵一热，避开他的视线，把衣服递过去，转移话题道：“你先去洗澡吧。”
　　好在黎旸笑了笑没继续追问，拿着东西进了浴室，门一关，很快响起了水声。
　　浴室的位置在客厅和卧室中间，林子虞站在门口盯着磨砂玻璃门发了会愣，莫名其妙想起上次黎旸在这里的那个晚上，衣服没穿好就开门出来了……
　　想着想着脸开始有点发烫，他回过神来，暗自唾弃了自己一声，连忙转身回了房间，心虚地掩上了门。
　　过了没多久，浴室里的水声停了，林子虞飞快放下手机拿起衣服，走出卧室时浴室门正好从里面打开了，洗完澡的人迎面出来，他匆匆扫了一眼，还好，衣服已经穿上了，心下顿时松了口气。
　　林子虞紧跟着进了浴室，里面湿热的水汽还没散去，弥漫着淡淡的牛奶香味，是沐浴露的味道。明明是他平时用习惯了的香味，这会闻起来却莫名让人觉得心头燥热，林子虞不敢多待，打算速战速决冲完澡就立刻出去。
　　洗了没一会，玻璃门突然被从外面敲了两下，吓得他差点把花洒扔出去，接着黎旸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吹风机在哪？”
　　林子虞稳了稳声线，回道：“客厅的电视柜里，左边那个。”
　　外头很快便没了声音，大概是去找吹风机了，他加快动作，在五分钟之内洗完了澡，穿上衣服出去后，发现客厅里已经没人了，打开电视柜看了一眼，吹风机也已经被用过了放回了原位。
　　他在原地傻傻站了一会，接着去关了客厅的灯，犹豫了一会又打开了，才慢慢挪到卧室门口，开门进去。
　　床铺上干净整洁空无一人，黎旸站在窗边，头发只吹干了一半，低头拨弄着窗台上摆着的多肉，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向他：“这么快洗完了？”
　　林子虞点点头，往门里走了两步又停住，问：“你要睡了吗？”
　　黎旸打了个哈欠，走到床边：“睡吧，不早了。”
　　“嗯，”林子虞踌躇了一会，转身迈开步子，“那我去客厅……”
　　“你敢走出去试试？”
　　林子虞蓦地停下脚步，感受到身后人一步步靠近，心里有点不知所措。
　　黎旸停在他身后，他听见对方似乎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你这么怕我干什么？”
　　“你睡这吧，我出去。”
　　林子虞眼睁睁看着黎旸经过他身侧朝门口走去，忍不住伸手拽住对方的袖子：“不……你睡这里吧。”
　　黎旸回头看他：“不怕跟我睡同一张床了？”
　　“又……又不是没睡过。”
　　黎旸突然勾起唇角，眼神里闪过戏谑：“你觉得一样吗？跟朋友睡，和跟男朋友睡。”
　　林子虞顿时卡了壳，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拽着对方袖子的手松了又紧，却还是没放开。
　　黎旸低头，抓下他的手握在手心里，拉着他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好了，开玩笑的，睡觉吧。”
　　两人先后上了床，林子虞家的床明显没有黎旸的大，并排躺着就不可避免地肩抵着肩。林子虞关上了灯，身体还因为和对方的接触有些紧绷着，下一秒就直接被身侧的人揽进了怀里。
　　黎旸的身上有和他一样的沐浴露香味，带着湿意的发尾还蹭在他脸上，触感痒痒的，覆在他腰上的掌心有些微微发烫，林子虞在一片黑暗里只能看清对方模糊的下颌线和喉结轮廓，感觉心跳始终安静不下来。
　　温热的吻落在他额角，林子虞微颤了一下，静静闭上眼睛，却始终没等到对方下一步动作，刚要睁开，眼皮就被人轻抚了一下，黎旸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知道你怕，没事，我不做什么，睡吧。”
　　林子虞窝在对方胸口闭了会眼，听见了沉稳有力的心跳，他本该就这么安心地睡过去，纠结了许久却还是忍不住睁开眼睛，用极轻的声音道：“我没怕。”
　　“嗯？”
　　“我只是有点紧张……所以，你想做什么，也没关系。”
　　腰上的手一瞬间收紧了，黎旸睁开眼低头，看见林子虞微颤的睫毛和紧抿的唇，只忍了一秒钟就亲了上去。
　　一片漆黑的卧室里响起了暧昧的水声，半响过后，黎旸舔了舔怀里人湿肿的嘴唇，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林子虞敏锐地察觉到大腿上一处硬挺的热源，他喘了口气，刚准备把手伸下去，突然被人半路截住了。
　　黎旸攥着他的手，把他翻了个面从背后抱住，咬着他的耳朵道：“你不想睡了？”
　　林子虞从耳根子到整张脸都发着烫，大概是接吻的后遗症，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晕晕乎乎地应声：“我……你不是……”
　　“今天没带东西，下次再说，”黎旸的语气极尽忍耐，“乖，睡觉吧。”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累着了，林子虞被人从身后抱着，没多一会就陷入了深眠，安心地睡着了。然而身后的人却睁着眼睛直到凌晨，中途环着怀中人腰的手几次试图松开却又没舍得，只好硬生生睁着眼睛煎熬了几个小时，才在依稀的晨光中勉强合上眼睛。
　　第二天早上林子虞睁开眼睛，依旧维持着昨晚的姿势，身旁的人还没醒，搂着他的手还是紧的，用了点力也没挣开。他怕把人吵醒，就没再动作，在狭小的空间里勉强翻了个身，抬头正对着黎旸。
　　对方好像睡得还很沉，带着潮意的头发散乱着遮住了半边眼睛，下巴上有刚刚冒出来的细碎的胡茬，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年轻大学生。林子虞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他下巴的青茬，接着往上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嘴唇，看着透过窗帘的光影在对方的鼻梁上跳跃，不知不觉就看入了神。
　　等回过神来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他为自己刚刚的行为暗暗羞窘了一会，没法在床上再呆下去了，于是试了试挪开黎旸的手臂，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洗漱完之后他去厨房准备早餐，煮了一锅粥，又煎了鸡蛋热了牛奶，做完一切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但卧室里依旧没有动静，他只好先把自己的那份吃了，剩下的温在锅里。
　　就在他给猫准备完猫粮之后，刚打算回卧室里看看，走到门口时，卧室门突然开了，黎旸脸上还带着一丝困意，发丝微乱，眼睛半睁着抱住他，埋在他肩窝蹭了蹭，语气稍微清醒了一些：“几点了？”
　　“快九点了，早饭我做好了，先去洗漱吧。”
　　黎旸点头，松开他走进洗手间，十分钟后就焕然一新地走了出来，水汽卷走了脸上的倦意，坐在餐桌边开始不紧不慢地吃早餐。
　　林子虞简单整理了一下房间，拎着垃圾袋走到玄关，冲厨房里的人交代了一声：“我下去丢个垃圾，一会上来。”
　　早上的寒风还是很冷，他身上只穿了单薄的家居服，扔完垃圾后就飞快地跑进单元门，进电梯上楼。
　　出电梯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看了看是个陌生号码，林子虞犹豫了一会刚打算接，抬头看见屋门对面的人影时却愣了下，手一抖把电话给挂了。
　　“宋哥？”
　　宋迟站在门口，正拿着钥匙低头开门，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神情竟然罕有的闪过一丝慌乱。
　　林子虞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发现他今天难得的没戴眼镜，脸色有些发白，眼底有淡淡的青色，嘴角上还破了道口子，想了想便不由得问道：“昨天晚上又在医院值夜班吗？”
　　宋迟看着他好像愣了一瞬，接着神色淡然地点头：“嗯。”声音很轻，语气低沉，似乎没什么精神，大概是真的疲累过度，一句话也没多说，直接转身进屋就关上了门。
　　林子虞倒没有因为被冷待而尴尬，只是有些说不出的疑惑，医生连周末都要值夜班的吗？而且刚刚他一眼瞥过去时，对方外套领子里露出的衬衫上是不是少了两颗扣子？他明明记得上次看到宋迟穿着件衣服的时候，还是完好无损的。
　　难道是碰见医闹了？


第三十一章 
　　开门进屋，黎旸已经飞快解决完了早餐，正十分自觉地在厨房里间洗碗，林子虞先去卫生间洗了个手，擦干的时候发现洗手台上有什么东西在震动，没一会就自动黑了屏，是黎旸的手机。
　　他拿起来按了下发现没电了，于是拿去厨房交给主人，黎旸满手泡沫没空接，随口道：“帮我拿去沙发上充个电吧。”
　　林子虞依言照做，五分钟后黎旸从厨房里出来，捞起手机开了机，立刻响起一连串的消息提示音，他随意瞟了一眼，就又扔回了沙发上。
　　林子虞提醒道：“刚刚有人给你打电话。”
　　“是我哥，大早上的不知道发什么神经。”
　　“可能有什么急事呢？”
　　“发了微信问也不回，懒得理他。”
　　黎旸挨着林子虞坐下来，瘫在沙发背上把人揽过来，正勾着嘴角要说点什么，手机铃突然又催魂般地响了起来。
　　“啧，”他不耐烦地皱了下眉，单手搭在身旁人的肩上，另一只手接起电话，语气不怎么好听，“干什么？”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点什么，黎旸懒洋洋地打断：“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他是在我旁边，怎么了？”
　　黎旸沉默了片刻，接着转头看向一旁的林子虞，突然问道：“你今天看见宋迟了吗？”
　　林子虞一愣：“看见了，他刚回家……”
　　“听到了没，人回家了，”黎旸完成任务后十分不客气道，“烂摊子自己收拾，我忙着谈恋爱呢，没空管你的事，挂了。”
　　眼瞅着黎旸挂了电话，林子虞试探着问道：“是你大哥？他找宋医生……”
　　他下意识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点什么，这两人的关系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复杂，黎旸明显知道的比他清楚，却不愿意多言，只道：“人家的事，你操心什么。”
　　接着凑上来圈着他又是一阵亲昵，强行转移了林子虞的注意力。
　　黎旸在他家里一直赖到午饭以后，才准备离开，打电话叫孙晴来送了要穿的衣服，临走前站在玄关亲了下他的额头，交代道：“明天上午我有事，孙晴会来接你去公司，不用起太早。”
　　林子虞不想麻烦人家助理早上大老远地绕过来接自己，刚打算开口说自己坐地铁去上班就行，黎旸已经不由分说地制止了他送出门去的脚步，按着他的肩把他推回门里：“外面冷，别送了。”接着没等他说什么，便转身出了门。
　　第二天一早，林子虞依旧提前半小时起了床，吃完早饭穿戴整齐之后，边下电梯边给孙助理发微信，让她不用绕路来接自己了。
　　走出单元门的时候微信刚刚发送出去，他一抬头，就看到了不远处路对面停着的保时捷，孙晴坐在驾驶座上，透过车窗冲他招了招手。
　　林子虞：“……”
　　无奈地撤回消息，坐上副驾驶，车里暖气开得很足，显然已经停在这里等了好一会了。孙晴一边系上安全带一边道：“黎总就猜到你会自己去上班，提醒我提早过来等着呢，果然。”
　　林子虞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真的不用这么麻烦你。”
　　孙晴笑了下没说什么，车开出小区门，在第一个红灯前停下，突然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林子虞心里更加愧疚，问道：“你吃早饭了吗？”
　　“没……啊，吃了吃了。”
　　他摇了摇头，从包里取出一个小三明治，又找了个纸杯从保温壶里倒了点自己早上刚磨的豆浆，开口道：“前面靠边停，你先吃点东西再开车吧。”
　　“不不不不用了，我我真的不饿。”
　　林子虞的表情淡淡的，没有勉强，只是道：“那我一会下了车自己打车过去，你去吃早饭吧。”
　　孙晴拧着眉毛纠结了半响，还是妥协地停下了车，解开安全带开始飞快地解决早饭。
　　林子虞看了眼手表：“离上班时间还有很久，不会来不及，你吃慢点没关系。”
　　饥肠辘辘的胃得到了饱足，孙晴简直感激地要冒出泪花来，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豆浆，道：“林先生你也太好了，要不是你是老板的男朋友，我都想来追你了。”
　　话一出口她又惊恐地捂上嘴：“我不是这个意思，随口瞎说的，你别告诉黎总啊。”
　　林子虞不在意地笑了笑：“不会。”说完又问道：“你这么怕黎旸？”
　　孙晴吃人嘴短，说起话来也少了几分顾忌：“当员工哪有不怕老板的，黎总人其实还是挺好的，我当他助理也有好几年了，跟其他同行比起来待遇算是很不错了，就是吧……黎总脾气有点那个……急，不过习惯了也就没什么。哎对了，这豆浆真好喝啊，是林先生自己磨的吗？真养生啊。”
　　林子虞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他自己的生活习惯其实没那么健康，是因为之前发现黎旸早上总是不吃早餐就去公司，才开始经常每天带一份早餐去公司的，逐渐养成了习惯，今天早上下意识准备好了以后，才想起黎旸今天有事，不过做都做了，就干脆带了来，正好给了孙晴。
　　中午的时候他在办公室收到黎旸发来的微信，问他饭吃了没，林子虞原本打算随便吃两块饼干应付过去，想了想还是起身去了员工餐厅，买了一份饭之后拍照片给对方发了过去。
　　黎旸回复：尝尝糖醋里脊。
　　林子虞有点疑惑，不过还是听话地又去加了个菜，吃了一口之后发现味道确实长进了不少，和之前甜的齁人简直天差地别，便向黎旸表达了一下惊喜。
　　对面回道：嗯，我换了个厨师，你喜欢就好。
　　林子虞这会结结实实地怔住了，虽然觉得不应该这么想，但直觉告诉他黎旸大概真的就是因为自己才特地给员工餐厅换了个厨师的，听起来似乎很幼稚很任性，但又确确实实是对方做出来的。
　　他不由得想起早上在车上时孙晴对这位年轻上司的评价，“脾气有点急”显然是经过修饰的形容词，看她纠结的表情也知道黎旸肯定一点也不好伺候，这一点光是看平时黎旸在场时公司里员工小心翼翼地态度就可见一斑。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和对方在酒局上见面的时候，看起来就确实是个矜傲又不好相与的人。
　　可是现在……却又完全不一样了。
　　现在面对他的黎旸，就像一只藏起尖牙利爪，只露出柔软皮毛的豹子，他被不由分说地圈在对方身下的领地里，感受到的只有温暖和纵容。
　　这种不用任何理由就得到别人没有的照拂和保护的感觉，让他既发自心底地感恩和珍惜，又忍不住冒出些许的惶然。
　　他这样一个普通平凡的人，哪里值得黎旸对他这么好呢？
　　黎旸那头大概是真的在忙，说了没几句话，就腾不出手来了，最后交代了一句：我今天晚上就回来，接你下班。
　　林子虞想说你不用管我先自己忙完再说，想了想又把打好的字删掉，回复道：好，我等你。
　　下午临近傍晚的时候，办公室里突然有个女员工突发了阑尾炎，当时正是下班时间，人都走了大半，没几个帮得上忙，黎旸也还没发消息过来，林子虞便送人去了附近的医院。
　　女员工很快被送进了手术室，两个跟她关系比较好的女孩子帮着联系了家里人，林子虞等对方的家人赶了过来，简单回了道谢之后，才起身打算回公司。
　　下楼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什么，顺道绕去住院部看了一圈，没找到要找的人，问了服务台的护士，却得知宋迟今天请了病假在家休息，并没有在值班。
　　他想起昨天一早看到对方的样子，心想大概是累坏了，打算回了家之后再去看一眼，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一来一去耽搁了不少时间，离下班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林子虞正想给黎旸发个消息说一下自己不在公司，一摸口袋却发现自己把手机落在了公司。
　　他皱了皱眉，心里有点着急，快步下了楼梯走到医院大厅，打算尽快打车回去，走到门边时，身后却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小虞？”
　　林子虞脚步顿了顿，正犹豫着要不要装作没听见直接出去，后面的男人已经几步拦在了他面前：“你怎么在这里，生病了吗？”
　　自从上回在咖啡馆的那次乌龙以后，林子虞和祝明诚还是第一次见面，之前对方给他打过几次电话提出要面谈，都被他不痛不痒地回绝了，这回好巧不巧在这里碰到，林子虞也没心思管他的语气是否关心，直接道：“我没生病，送同事过来，现在赶着回公司，有什么事下次再说吧。”
　　祝明诚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出医院，道：“正好我也要回去，我送你吧。”
　　林子虞正要开口拒绝，对方紧跟着道：“医院附近很难打到车的，这个点人很多，在这里等只会耽搁时间。”
　　他低头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犹豫了片刻之后回头看了祝明诚一眼，妥协道：“那麻烦祝先生了。”
　　祝明诚面上一喜，也顾不上他疏离的称呼了，很快去把车开了过来。
　　林子虞上车之后又道了声谢，接着报了公司的地址。
　　祝明诚对他辞职的事始终耿耿于怀，一边转出医院大门一边道：“都这个时间了还要回去加班，你这个上司也太不厚道了。”
　　林子虞微皱起眉：“他挺好的。”
　　“好？”祝明诚脸上似乎有些不屑，“资本家不都一个样，大公司就不说了，这种小公司的老板，连加班费都不会给吧？”
　　“不给也没有关系，”林子虞神色一派淡然，缓缓道，“毕竟他是我男朋友。”
　　祝明诚反应了一秒钟，眼睛倏然间睁大，差点一脚踩下刹车，握着方向盘深呼吸了半响，才道：“你……去了黎家的公司？”
　　林子虞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祝明诚大概没想到他会承认的这么痛快，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才接受事实，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点沉怒，道：“你难道是因为这个才和那个姓黎的在一起的？”
　　林子虞道：“这和你没有关系吧？”
　　祝明诚以为他是承认了，又告诫道：“你以为这种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会靠谱吗？那天难道你没有看到？他明明都和那个女人之间有什么，还来招惹你，明显只不过是想玩玩而已，最后吃了亏的还是你，小虞，你怎么连这种人都看不清呢？”
　　林子虞对自己看人的眼光确实没什么信心，毕竟有过一次前车之鉴在先，但这不代表他对黎旸没有足够的信心。
　　“我也是个男人，吃哪门子的亏？”林子虞道，“而且他很好，不是你说的那样。”
　　祝明诚扯起嘴角，苦笑了一声：“有多好？比我好很多吗？”
　　林子虞毫不犹豫道：“你和他没有可比性。”
　　他说这话的原意是两个人完全不一样，做这种比较没有意义，但祝明诚显然会错了他的意思，闻言先是一怔，接着表情彻底黯淡下来：“是吗……”
　　林子虞想了想，没有开口纠正，看了看窗外已经到公司附近了，开口正要道别，驾驶座上的人沉默过后突然开口道：“小虞，当年的事情，我仔细想了想，确实是我不对，我向你郑重道歉。”
　　“你能原谅我吗？”
　　林子虞直起身，转头看了他一眼，简短开口：“可以。”
　　什么原不原谅的，他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车在公司门口停下，祝明诚又道：“那你今晚能跟我一起吃顿饭吗？”
　　“今天不行，”林子虞道，“有人在等我。”
　　“你男朋友？小虞，就算你听不进去，我还是得提醒你，这种家庭出身的男人，不可能随随便便拿出真心来的，你不要太天真了，就算他是真的喜欢你，他家里人也不可能同意……”
　　林子虞打断他：“谢谢你的关心，不过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不是我的家人，现在也算不上朋友，应该没有立场干涉我的决定，还有——”
　　他的声音带了少有的坚定和残酷：“我自觉身上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你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复合是不可能的，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今天谢谢你送我回来，以后就没什么必要再见面了，各自保重吧。”
　　说完这些话，他心里长舒一口气，面上依旧一派镇静，没去看驾驶座上的人此刻表情如何，径自开门下了车。
　　夜色已经逐渐浓重起来，林子虞就着路灯光线看了一眼手表，心里有点不安，不知道这个时候黎旸是不是已经回来了，还是得先回公司里拿手机……
　　快步赶回办公室里取了手机，消息列表里显示了一串来自对方的未接来电，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把电话打回去，那头却无人接听。
　　林子虞有些奇怪，出了电梯之后紧跟着又打了一个，这会响了许久后接通了，他正好走到公司门口的路边，开口刚说了半个字：“黎……”
　　“抬头，我在对面。”
　　他朝路对面看过去，看见了那辆眼熟的黑色车子，静静地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不知道在路边停了多久。
　　林子虞快步过去上了车，一开车门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烟味，呛得他忍不住咳了两声。
　　黎旸嘴里还叼着一支烟正要点着，闻声手上顿了顿，把打火机随手扔了回去，烟还没抽就被按进了烟灰缸里，那里头已经有不少抽了半截的烟头堆在一处。
　　林子虞开窗通了通气，接着解释道：“对不起，我下午送同事去了趟医院，手机落在公司了，没接到你的电话，没等太久吧？”
　　黎旸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只道：“安全带系上。”
　　林子虞依言系好了安全带，车子往前开出了一段路后，忍不住开口轻声道：“你下次……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黎旸没说话，只盯着前面的路看，过了很久才闷闷地应了一声。
　　车里的气氛有些莫名其妙的沉闷，两人一路无话，直到车停在了林子虞家的小区门口，黎旸才终于开口道：“我就不上去了，回去早点休息。”
　　林子虞解开安全带，伸手扶上车门把手，停在原地等了一会，见对方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才下定决心道：“黎旸，你是不是在生气？”
　　“……”黎旸沉默了很久，开口否认，“没有。”
　　林子虞见他不肯承认，只好自己找原因：“为什么生气？我今天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的，下次一定不会了。”
　　“还是因为让你等了很久？对不起，事情有点急没来得及通知你，下次如果等不到的话，你就先回去吧，不用等我没关系。”
　　“……”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切可能，黎旸依旧坐在驾驶座上不出声，直到他忍不住开始心慌的时候，才终于沉着声音开口：
　　“你刚刚是从谁的车上下来的？”


第三十二章 
　　黎旸下午的时候去邻市谈了笔生意，原本要呆到第二天才结束的，但他实在等不及，提前把事项敲定直接赶了回来。回到公司的时候却没找到人，又打不通电话，他当即就让孙晴联系公司里的员工挨个问了过去，得知林子虞去了医院，他稍微放下心来，在公司门口继续等了一会。然而对方的电话不知为何始终打不通，他抽了几根烟又焦急起来，正想直接开车去医院，路对面突然驶过来一辆车。
　　他一眼就看见副驾驶座上的林子虞，还没来得及放松下来，又紧接着看见了旁边的祝明诚。
　　黎旸的眉头瞬间就皱紧了。
　　对面的车停了下来，门却没打开，黎旸眼睁睁看着前排的两个人在车里继续坐着说了些什么，尽管没有任何过分的肢体接触，他还是不可抑止地感到异常烦躁和焦虑，很想直接下车去把自己的人从别人的车里拉出来，狠狠吸了一口烟才勉强按捺住。
　　几分钟的工夫漫长的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他不知不觉咬烂了好几根烟，才终于看到林子虞开门下车，独自一个人走进了公司。
　　没过一会电话就响了起来，他看着中控台上不停振动的手机，莫名其妙堵了一口气，半天没伸手去接，直到铃声骤停，几秒后又一次响起来，黎旸看着公司门口的那道熟悉人影，才吐出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认识这么久，他了解林子虞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对方不可能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奈何占有欲作祟，心里依旧梗着什么东西下不去。黎旸勉强收敛住情绪，想等着对方上车后主动跟自己解释，然而林子虞压根提都没提，他只好憋了一路，越憋越难受，那股子无名之气不仅没消，反倒愈演愈烈了。
　　如果林子虞今天晚上不主动提起，他估计非得憋死不可。
　　黎旸的话一问出口，就一反一路上强装镇定的样子，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子虞，见他没回答，眼神又沉了一分。
　　林子虞没想到他居然都看到了，先是因为黎旸的问题而讶异了一秒，回过神来后，立马认真解释道：“我在医院碰见了祝明诚，他说要送我回来，我联系不了你，又怕你等急，所以就答应了。”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如果是因为这个生气的话，以后我应该不会再和他见面了，你可以放心。”
　　黎旸问道：“你和他在车上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林子虞简略地回答，“他想请我吃晚饭，我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
　　“你说呢？”林子虞十分无奈的笑了一声，“因为我男朋友在等我啊。”
　　黎旸紧绷的表情一瞬间松动，林子虞看着他的反应觉得很有意思，想了想开口试探性地问：“你……是不是吃醋了？”
　　“是啊，”黎旸承认的意外理直气壮，“我喜欢的人和他前男友坐在一辆车里聊天，换你你不吃醋？”
　　林子虞听到“喜欢的人”四个字，心里就禁不住一软，原本还有一点觉得不被信任的憋屈，这下完全别扭不起来了，但该提的问题还是要提，于是他问：“你生气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黎旸脸上掠过一阵不自然，略偏过头没应声。
　　林子虞继续一本正经道：“你如果生气了又不说，我这么笨的人，不是每次都能看出来的。”
　　黎旸皱起眉不同意道：“你哪里笨了。”
　　林子虞只当他是在维护自己的自尊心，并没在意这个，只道：“我希望你最好永远不要生气，但如果真的生气了，一定要告诉我，可以吗？”
　　黎旸挑起眉，认真又玩笑地看着他：“可以，我生气了，告诉你，然后呢？你要哄我吗？”
　　“哄你你就不生气了吗？”
　　“那要看怎么哄。”
　　林子虞低着头想了想，突然拉着黎旸的领带凑上前，在他唇畔轻轻啄了一下。
　　“这样哄行不行？”
　　黎旸难得愣了神，两秒后猛然反应过来，在对方意图后退前伸手一把拦住后脑勺，低头又亲了回去。
　　林子虞被压在座椅靠背上被吻了个七荤八素才放开，黎旸摸了摸他湿润的嘴唇，低声道：“这样哄还不够。”
　　身前人埋首在他颈间轻蹭，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敏感的皮肤上，林子虞清晰感觉到脖子上被人轻轻咬了一下，痒痒的并不疼，接着是舔舐而过的触感，他仰起头，难以抑制地喘了两口气，摸了摸黎旸的头发，轻声道：“你想做吗？”
　　黎旸的动作一顿，呼吸一瞬间又烫了一分，搂在他腰上的手往下滑到衣摆，顺着往里伸了进去。
　　林子虞一把按住他不安分的手，哑声道：“车上不行。”
　　黎旸轻轻挣开，咬着他的耳朵轻声说了句什么，他耳根一热，犹豫着把手缩了回去。
　　嘴唇再次被堵上，黎旸一手捏着他的下巴使他不得不仰起脸，另一只手在腰线上来回摩挲，又往后伸进腰窝里，忍不住捏了一把。
　　对方的手与唇好像热烫的火种，在他身上四处燃烧，从耳根到锁骨，从肩胛到腰眼，林子虞只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发烫，瘫在座椅上被弄得毫无反抗之力。
　　黎旸抬起头，摸了摸他发红的眼尾，帮他把衬衣下摆重新塞好，低声道：“回去继续。”
　　两人下了车，林子虞被冷风一吹稍稍醒了神，但身上的热度还没完全下去，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然而事情是他主动提的，没有中途反悔的意思，更何况他绝对不可能想让黎旸失望。
　　走到小区门口的便利店时，他刚要拉着对方走进去买点要用的东西，却被人拽住了，黎旸冲他扬起唇角笑了笑：“该带的东西我都带了，走吧。”
　　林子虞没想到他居然还是有备而来，一时间除了脸红也做不出别的反应，只好继续闷着头往前走，倒像是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了。
　　在电梯里黎旸又压着他亲了一通，门一开，林子虞脚步发软地被人拽着飞快往屋门口走，只剩下一步之遥的时候，他正要伸手从口袋里掏钥匙，对门里猛然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吓得他手一抖，钥匙掉在了地上。
　　旁边的人也跟着怔了一下，两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黎旸皱了皱眉，刚要弯下身捡起钥匙，对面的门“哐”一声突然开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倒退半步抵在门框上，半边英俊的脸上露着个明晃晃的伤痕，看起来像是结结实实挨了一拳留下的，然而嘴角却依旧肆意上扬着，朝着门里的人语气暧昧道：“宝贝我错了，你别气行吗？让人看见多不好啊……”
　　宋迟站在门边，衣衫凌乱，面沉如水，开口的语气几乎冰得要往下掉渣：“姓黎的，我给你两秒钟的时间从这里滚出去。”
　　黎瑧笑了笑还想说什么，眼睛往后一瞥看见对面呆立原地的两个人，登时脸色严肃起来，上前一步把宋迟掉到肩膀下的衣领子拉起来，一边好声好气地哄道“行了行了不气了”，手上的力道却不由分说地把人推进屋里，同时一脚带上了门。
　　门“砰”一声再次关上，隔绝了对面屋里的两个身影。
　　林子虞：“……”
　　黎旸：“……”


第三十三章 
　　进了门，黎旸把钥匙随手往玄关一甩，连灯也没开，就把林子虞抵在门边上，低头急切地吻了上来。
　　林子虞的心思还留在刚刚门外看见的情景上，微微挣开一点，在对方亲吻的间隙断断续续地问道：“你大哥跟宋哥到底怎么……唔。”
　　黎旸在心里把黎瑧翻来覆去骂了一遍，咬着林子虞的嘴唇恶狠狠地厮磨了一会，才不耐烦道：“跟你没关系，不用管。”
　　可林子虞心中实在过于震惊，之前他对这二人的进展毫无察觉，怎么着都觉得不对劲：“可……可是……宋哥……”
　　话才说了半截，身前的人沉着脸，突然弯下身一把将他扛了起来。
　　他把即将出口的惊呼险险憋回嗓子里，反应过来之后下意识挣了两下，被黎旸牢牢握住腰，用力掐了两把，才后知后觉地一阵羞窘。快三十岁的人了，被个比自己还小的男人扛在肩上……太丢人了。
　　黎旸大步走进主卧，抱着他倒进床里，重重压在他身上，捏着他的下巴眼神忿忿道：“他俩搞没搞在一起关你什么事？到底谁才是你男朋友？”
　　林子虞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不妙，刚摸了摸他的头发要开口顺毛，就被人抢先一步堵了嘴。
　　黎旸今天晚上分外的霸道，吻来势汹汹地压下来，在他口里一通蛮横的翻搅，亲得他喘不上气，手上几下用力扯开了他的衬衫，在他的腰侧来回捏了几把，就要往裤子里伸。
　　林子虞舔了舔湿黏的嘴唇，按住他的手，勉强支起上半身，道：“等等，我先去洗澡……”
　　黎旸飞快解了他的皮带，咬住他的耳垂：“做完再洗。”
　　林子虞难得坚持道：“不行……我刚从医院回来……”
　　黎旸的耐心所剩无几，干脆直接抱起他去了浴室，衣服一路走一路扔，最后被放在花洒底下时，几乎已经不着寸缕。
　　林子虞家的浴室没摆浴缸，只有一个淋浴间，狭小的空间里挤进两个人，热气瞬间蒸腾起来，在玻璃壁上凝成暧昧的白色水雾。
　　（啊……这里有一辆车开过去了，论坛见完整版，进不了论坛的可以去微博找找）
　　……
　　黎旸这回做了很久，一直折腾到凌晨，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他“行的很”，然而苦了林子虞，最后结束时已然累得抬不起一根手指，腰被掐得发麻，最后半睡半醒地被清理干净，一沾上枕头就立刻睡了过去。
　　床单上湿成一片狼藉，黎旸腾不出手来换，便只好把林子虞放在干净的那一侧，找了张新的被单来折一折垫在另一边，将就着躺了上去。激情过后有些过度亢奋，他一时间睡不着，便支着下巴盯着怀里睡着的人看。视线来回游移，最后停在了嘴唇上。
　　林子虞的下唇先前被他自己咬破了，又被黎旸吮得发肿，看起来异样的红，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又移到唇角。林子虞生了一双笑唇，即便是不省人事时嘴角依旧是自然上翘的，是最讨人喜爱的那种长相，尤其是长辈。
　　但这人太瘦了，便显得面部轮廓分外单薄，隽秀却又冷清，一双眼也很少弯起，只有不见底的笑意，总是让人觉得落寞又孤单。他第一次在酒局上看见对方，就觉得他端着虚假的笑脸的样子在觥筹交错的人群里格格不入。
　　不该是这个样子的，黎旸想。
　　他的小虞哥哥，应该活得最无忧无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只有真切的暖意。


第三十四章 
　　昨天折腾了一晚上，第二天两人睁开眼时，已经日头高挂了。
　　林子虞被透过窗缝直射进来的艳阳照得睁不开眼，嘴里发出几声含糊的嘀咕，朝黎旸怀里缩了缩，又闭上了眼睛。
　　黎旸也跟着醒来有一会了，低头用嘴唇在怀里人的额角上摩挲了一下，揉了揉太阳穴稍稍清醒了几分，伸长手臂够过扔在床头的手机，忽略掉一大堆未读消息，看了一眼时间，发现都快到十点了。
　　他看了一眼怀里还在闭着眼又陷入昏睡的人，眉宇间带着倦容，显然是昨天晚上累坏了，未经犹豫就立刻做出决定不把人叫醒，给孙晴发了个消息简单说明了一下，又回了几条重要信息，便把手机放下，摸了摸怀里人的额头确定没发烧，低头靠近林子虞耳边轻声问：“饿不饿？”
　　林子虞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的，被耳边的热气骚扰得有些痒，下意识扭头避了避，才慢半拍地回应了一句：“嗯……”
　　黎旸不依不饶地追过去，含着他的嘴唇亲了一会，看林子虞憋得脸都红了，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扶着床头起身。
　　环抱着的温度一离开，林子虞就立刻发出不满的呓语，把头埋进枕头里躲避光线，一只手还朝空了的半边床铺伸出去虚抓了几下，好似要把人拉回来。黎旸连忙下床去把窗帘拉实，返回来握着林子虞伸出来的手塞回被子里，弯下身亲了亲他的鬓角，低声哄道：“乖，你先睡，我去弄点吃的。”
　　直到床上的人不再有动静，安安稳稳又睡了过去，他才站起来穿好衣服出门。进了厨房之后先打开冰箱，用十分严谨和审视的目光认认真真扫了一遍，最后迟疑着取出两个鸡蛋，又拿了一把面条，仔细回想了一下林子虞做饭的步骤，先给锅里倒上了水。
　　下一步应该是开煤气……
　　煤气怎么开来着？
　　他打开手机百度了一下，一番研究后终于扭对了阀门，接着又陷入鸡蛋要怎么敲开的难题里，连续捏碎了两个之后，终于关火放弃了。
　　可怜黎二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了二十多年，唯一会用的厨具是微波炉，人生头一次尝试下厨就惨遭滑铁卢，最后还是不得不套上外套出门买早餐。
　　他嫌楼底下的早餐铺不干净，走出去一条街找到一家咖啡馆，打包了一堆吃的，再回到小区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一进门就听见厨房里隐约传来响动。
　　走过去一看，林子虞果然已经起了，正穿着睡衣站在灶台边打鸡蛋，锅里热着油，之前他折腾出来的一番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
　　厨房里的人听到声音转过头，不知道是不是睡太久有点懵，仿佛才意识到他出了门似的，问：“你去哪里了？”
　　黎旸放下袋子刚要开口回答，走进厨房低头一看却皱起眉：“怎么又不穿鞋？”
　　“唔……忘了。”
　　林子虞还没反应过来，黎旸已经进卧室里提了拖鞋出来，蹲下身握住他的脚踝：“抬脚。”
　　他手里忙着把鸡蛋下锅，下意识乖乖把脚抬起来让人替他穿上鞋子，盯着锅里看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一只手覆上了腰际，忍不住抖了一下，锅铲差点没拿稳。
　　黎旸保持半蹲的姿势，撩起他的衣摆，摸了摸后腰上被掐出来的淤青，掠过腰窝边上的齿痕时动作一顿，问：“疼不疼？”
　　林子虞低声道：“还，还好。”
　　黎旸盯着那处看了许久，突然嘴唇贴上去在凹陷处轻轻吻了一下，起身从背后把他搂进怀里：“对不起，我下次轻点。”
　　其实林子虞并没觉得有多么疼，毕竟只是一点淤青而已，一觉醒来早就已经没感觉了，反倒是刚刚被温热的唇面轻蹭了一下，泛起了说不出的痒意，连带着耳根也热起来，闻言只垂着眼帘，故作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嗯。”
　　黎旸知道他害羞，原本还想再逗几句，但锅里的蛋已经好了，林子虞熟练地把平底锅颠起来翻了个面，蛋饼在半空中一甩，溅出几滴热油，吓得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林子虞把煎好的蛋装盘，转身见他愣在身后，投过来一个疑惑的眼神。黎旸摸了摸鼻子，心里恼了片刻，又不想叫对方察觉，只好接过盘子率先转身远离了这个危险地带。
　　因为他从外面买回来不少吃的，林子虞便没再多做别的，两人坐在餐桌前吃着迟来的早餐，填饱空了许久的肚子。吃到一半，林子虞无意识地抬头扫过墙上的挂钟，登时就是一僵，起床以后一直晕晕乎乎的脑子瞬间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忘了什么：“十点了？！”
　　黎旸夹着蛋饼一脸淡定：“嗯，怎么了？”
　　林子虞飞快放下筷子起身，急匆匆赶去卧室换衣服，语气少有的带了懊恼和崩溃：“又迟到了……你先吃，我去上班了。”
　　黎旸边嚼着东西边站起来把他拉住：“不用急，下午再去。”
　　“不行……”
　　“我让孙晴给你请假。”
　　从入职到现在，林子虞请假的次数都快比得上比在前公司那么多年加起来的总数了，这叫他怎么可能心安，连忙拒绝：“我不能再旷班了。”
　　黎旸圈着他的腰把人拦回来，突然凑近了低声道：“昨天加班了一晚上，不累？”
　　林子虞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话里不正经的意思，当下就耳根一臊，用力挣了两下，无奈道：“别闹了，我要被扣工资的。”
　　“给你发工资的人在这呢，”黎旸一点没有要放开的意思，“你往哪去？”
　　林子虞对他的胡搅蛮缠一点办法也没有，又生不起气来，言语间态度已经不自觉软了下来，身后的人放缓声音道：“行了，你现在去那边也是午休，等过了十二点，我送你过去。”
　　话都这么说了，他只好点点头妥协，被人揽着腰又带回了餐桌上，坐下时被似有若无地捏了一把，始作俑者还皱着眉头不满道：“太瘦了，你平时怎么吃饭的？下次在公司我盯着你吃。”
　　林子虞心虚地低头装作没听到，勉强比平时多塞了点食物进嘴里，十二点一过，就立刻迫不及待地催着黎旸去了公司。
　　好在办公室里的同事对他迟来的原因并没有过多追究，依旧该干什么干什么，让他心里松了口气，下意识忽略了女同事们看他和黎旸一道进来时奇怪又心照不宣的眼神。
　　在一起后的一段时间，黎旸每天下班雷打不动地开车送他回家，然后便是顺理成章留下来借宿，几乎快在他家住成了习惯。年轻人乍一开荤就有些把持不住炽盛的欲火，对性事分外的热衷，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折腾他几个小时，精力丰沛地把各种不同的姿势尝试了个遍，到最后总是弄得他体力不支地昏睡过去。
　　黎旸尤其喜欢背后位，往往捏着他的腰从后面进来，下半身一边顶弄，撞得他摇摇欲坠之际，探身从削瘦的肩胛骨，顺着略微凹陷的脊柱一路吻下来，在尾椎和腰窝处流连不去。第二天一早起来后腰处又全是斑驳的吻痕，透过白衬衫都能隐隐约约地看出来，林子虞只好把裤腰扎高尽力掩盖，撑着腰酸背痛的身体坚持上班。
　　就算捱到周末，也依旧逃不了不分昼夜“加班”的命，这天中午刚吃完饭，他就又被兴致勃发的某人压在沙发上欺负了一通，完事的时候腿都有些站不稳，勉强穿好衣服，靠在对方怀里半闭着眼睛休憩。
　　黎旸意犹未尽地在他身上动手动脚，在侧脸上落下连串细碎的吻，正温存之际，门铃声突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林子虞睁开眼就要起身，被旁边的人按在沙发上：“你靠着别动，我去。”
　　趁着对方去开门的这会工夫，他忙把扔了了一地的靠枕捡起来归位，刚直起腰就听见玄关处传来黎旸不怎么愉悦的声音：“你来干什么？”
　　林子虞一抬头，见到门外的男人时愣了一愣，对方倒是十分自然地冲他挥挥手打了个招呼：“小林，好久不见啊，没打扰你们吧？”
　　黎瑧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毛衣，丝毫不管身后他堂弟黑沉的脸色，径直越过他走了进来：“快冷死我了。”
　　林子虞忙倒了杯热水给他，对方道谢后接下，顺势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搂着靠枕取暖。
　　黎旸对他哥的不请自来显然十分不满，也不知是不是带了上一回的火气，开口便道：“你大白天不在公司呆着，跑出来发什么神经？”
　　“今天是周末啊旸旸，”黎瑧喝了口水，“总裁也是要休息的。”
　　黎旸此刻没有半点陪他扯皮的耐心，直截了当道：“你在家不能休息？直接说吧，来这里有什么事？”
　　“来关心一下我亲爱的弟弟恋爱谈得怎么样了，毕竟是第一次，我这个做大哥的还是免不了操心，你说对吧，小林？”
　　黎旸：“……”
　　眼看着身旁的人眼睛微眯，一副要当场弑兄的架势，林子虞连忙急匆匆地转移话题：“黎大哥，你……你怎么不穿外套出来？”
　　黎瑧八风不动的微笑突然微不可见地僵了僵，黎旸被一提醒，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挑起眉：“你不会刚刚被对面赶出来吧？”
　　黎瑧：“……”
　　林子虞满脸疑问，顿时联想到了那天晚上意外见到的场景，下意识往黎瑧曾经挂彩的右脸上看了一眼。
　　“宋迟的父亲回来了，我出来避一避。”眼见着被拆穿，黎瑧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一派淡定地做了解释。
　　林子虞迟疑着问道：“那……你和宋哥现在是？”
　　“……情侣，”黎瑧好像就在等着他问这句，扬起眉梢淡然又不失得意地补充道，“不过离结婚也不远了。”
　　林子虞下意识就信了，心里震惊又感慨，反倒是黎旸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拆穿：“他爸一回来，你还不是得逃。”
　　黎瑧勾起唇角笑了笑，端着杯子，表情依旧无懈可击：“现在时间太过仓促，过一段时间，我会去主动拜访伯父的。”
　　话音刚落，门铃声就再次响了。
　　宋老爷子响亮的嗓门隔着一道门传进了三个人的耳朵里：“小林啊，开开门，伯伯给你带了特产！”
　　黎瑧杯里的水倒了他一身。


第三十五章 
　　宋老伯之前腿伤好了没多久，就耐不住寂寞跟几个小区里的老棋友一块跟团去首都旅游了一圈，今天刚回来，遮阳帽还没来得及摘，就提着大包小包的特产跑来敲林子虞的门，热情非常。
　　门一开，林子虞挂着笑先打了声招呼：“宋伯伯，好久不见。”
　　“哎，小林啊……”宋老爷子开口话刚说了一半，一偏头看见门里边站着的另外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愣了愣，“家里有客人？”
　　林子虞怕吓到老人，自然不敢说实话，只含糊答道：“嗯，是我朋友。”
　　黎旸眉头不明显地皱了一下，倒是没说什么，只不留痕迹伸手搭住他的肩膀搂过来了一些，接着朝门外的老人露出得体的微笑：“伯伯好，我是黎旸。”
　　旁边的黎瑧上半身毛衣上的水迹还没干，倒是先端出了一副镇定从容的架势，也跟着打了招呼，语气温和有礼，如果不是凌厉的眉眼显得太有压迫感，还真挺招老人好感。
　　好在宋伯成天在家和他那个天生冷面的儿子打对眼，对着两个相貌不凡的年轻后生倒也不怎么拘谨，依旧笑得很慈祥：“是小林的朋友啊？真好，长这么俊，找对象了吗？”
　　宋伯大概是退休生活太过无聊，在楼底下遛圈时和居委会的老大妈唠了太多次磕，和年轻人打招呼的习惯有点跑偏，刚一开口就意识到唐突，正想换个话题，对面两个面生的年轻人却紧不迭就开口了。
　　黎旸：“有对象了，刚找的。”
　　黎瑧：“不巧，刚从我对象家出来。”
　　林子虞抽了抽嘴角，当着老人的面有点说不出的窘迫，尤其身旁的男人搭在他肩头的手指还在有意无意地摩挲着，他正想把跑偏的话题尽快扭转回来，身后就突然响起一声手机铃。
　　黎瑧看到来电提示时，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十足冷静地接了起来：“喂？没到家呢。嗯，衣服？先放你那吧，没事，我不冷……”
　　对面虚掩着门被从里推开，宋迟一手拎着一件黑色呢质外套，一手拿着手机走了出来，声线是一如既往的冷清：“我管你冷不冷，你不要的话我就直接扔……咳。”话音戛然而止。
　　狭窄的门廊里，两步之隔的对门前，五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安静得只能听清穿堂风的细微声响。
　　……
　　黎瑧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那件堪称罪魁祸首的外套看，恨不能把自己的舌头吞回去。
　　五分钟后，林子虞站在厨房的餐桌边上理着宋伯伯刚送来的首都特产，却着实心神不宁，忍不住抬头问对面的人：“你哥他……会不会有事啊？”
　　黎旸，这个刚刚亲手把自己亲堂哥毫不留情推出门外的人，毫无做弟弟的自觉，漫不经心道：“他能有什么事，大不了被打一顿赶出来。”
　　林子虞原本只是有几分担心，被这人一说，更加没底了，想想这事和自己还有几分关系，忍不住就开始愧疚。
　　黎旸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轻叹了口气：“我哥那人从小被他爸揍到大的，结实的很，再说，以他那颠倒黑白的本事怎么着也不会吃亏，别瞎操心。”
　　“来，张嘴。”
　　黎旸说着，就从手边的纸袋里抽出一根裹着糯米纸的糖葫芦，伸到了林子虞嘴边。他下意识听话地张开嘴抿住最上面一颗，含进嘴里，听到对方问他：“甜不甜？”
　　他嘴里被一整颗糖葫芦塞得满满的，腾不出舌头来，只好鼓着腮帮子点了点头，一边努力试着把山楂咬碎吞下去。
　　黎旸低头，见他嘴唇上沾了一片红艳艳的糖汁，便凑过去轻轻舔了一下，见林子虞的脸飞速地红起来，快跟手里的糖葫芦一个样了，才满意地笑了一下，抽了张纸巾给他擦了擦嘴。
　　两人你一颗我一颗地把那根甜得腻人的糖葫芦分食了，才一道整理好桌上的东西，重新坐回了沙发上。
　　黎旸的手机轻响了一声，他掏出来看了一眼，道：“我哥回去了。”
　　“他……跟宋伯伯，怎么样了？”
　　“他没说，”黎旸淡淡道，“不过还有心思用表情包，情况应该不算太坏。”
　　林子虞刚稍稍放了心，就见身旁的人垂眸盯着手机屏看了会，仿佛若有所思，突然抬头道：“我哥这么快就见过家长了，那我什么时候……”
　　闻言，林子虞稍稍愣了一下，接着有些不安地蜷缩了一下手指，低声道：“我……我现在没什么家人。”
　　黎旸略一凝眉，因为自己的失言恼了片刻，接着把他的手拉进手心里握着，纠正道：“我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家？”
　　林子虞一瞬间讶然，抬头对上他的眼神，踌躇着道：“回……回你家？”
　　不知怎的，他在此刻突然间想到那天晚上在祝明诚的车里，对方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对他说的那句“就算他真的喜欢你，他家里人也不可能同意”，一瞬间袭上难言的心慌。
　　“嗯，回去见见我家里人，爸妈伯伯爷爷什么的。”
　　林子虞抿着唇，轻声道：“是不是……太快了？”
　　“快吗？别那么紧张，你之前不是都见过我小姑了。”
　　林子虞想，上一次是以朋友的身份，这次是……男朋友，哪里能一样呢？
　　“太贸然的话，我怕唐突到你家人。”
　　黎旸支着下巴看着面前的人，见他垂着头一时没有吭声，嘴唇紧抿着，捏在手心里的手指渗出了细汗，知道自己心思敏感的小男朋友又开始不安了，遂在心里轻叹了口气，手上微微用力，把人拉进自己怀里抱了一下，道：“好了，正好我爸妈也还在国外，那就以后再说吧。”
　　后头半句话则被他咽回了心里。
　　怎么会唐突到家人呢，我只怕他们唐突到了你。
　　毕竟他男朋友，是个不禁吓的小兔子，一个没留神受了惊，就缩进洞里去了，非要连骗带哄的才肯出来。
　　和以前可太不一样了。
　　可是怎么办呢，他就是喜欢。
　　见家长的事暂且搁下不提，黎旸原本预备着再过一两个月，等时机差不多了再做计划，然而天不遂人愿，这事过去不到一周，林子虞就被安排去临省出差了。
　　按理说黎旸是公司二把手，这种差事怎么着也不可能派给他，但部门里原定出外勤的一位管理人员突发急病告了假，这空缺一来二去就被林子虞顶上了，而黎旸对这些细枝末节的公事向来管的少，等他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出差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他气得要死，当天还没到下班就把林子虞堵在了办公室里，拉了窗帘按在墙上一通来势汹汹的质问，在他嘴唇上咬了好几下。
　　林子虞倒没想着要特意隐瞒，只觉得去距离不远的地方出一趟公差，来回要不了一个星期，不算什么大事，但看黎旸这副反应，他心里第一时间就毫无道理地觉得歉疚，任由对方借题发挥在办公室里欺负了个遍。
　　黎旸见他被逗得压抑着的声音都抖了，才勉强停手，把头埋在他颈窝里，不情不愿地耳语道：“要不我把你调来做我秘书算了，助理也行。”
　　林子虞只当他在开玩笑：“我没学过文秘工作。”
　　“我可以教你，”黎旸道，轻轻勾了勾他的小指，“手把手地教。”
　　他一个当惯了颐指气使的副总裁的人，也好意思大言不惭地说要教他干秘书的活，林子虞摇了摇头，无奈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黎旸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有点无理取闹，冷静了片刻后微微退开半步，垂首把林子虞刚刚被他扯开的领子一颗颗重新系上，理了理他的额发，语气不容置疑道：“越早越好。”
　　“回来给你惊喜。”


第三十六章 
　　林子虞在邻省出差了四天，每天早晚会和黎旸通一个电话，其他时间则是零零碎碎的微信交流，他不是话多的人，每次发消息都是按部就班地汇报工作情况，把谈生意的细节巨细无遗地告知对方。事实上，这笔生意公司管理层有专人跟进，黎旸并不是调度负责人，况且他若是真要了解情况，问秘书就可以。林子虞知道是多此一举，但依旧不厌其烦，他心知自己是个很无趣的人，既找不到话题又怕显得聒噪，只好笨拙地聊着公事，即便对方只回一个短短的语气词，他也依旧觉得很满足。
　　第五天的晚上下了雨，林子虞从外面回到酒店时身上有点湿，洗完澡后盘腿坐在沙发上，他晚饭喝了一点酒，不算多，回来的时候还很清醒，被热水一蒸以后就有点微醺，刚想起来去倒杯水，一旁的手机就响了。
　　黎旸打来的。
　　他又坐了回去，一秒也没有耽搁地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有点沙哑又有点模糊不清：“忙完了？”
　　林子虞觉得脸上有点热，可能是空调打得太高的原因，他手机又往耳边靠近了一些，贴在脸上，回道：“嗯，在酒店里。”
　　“累不累？”
　　“还好，今天下午去加工厂里看了样品，基本上符合要求，不过细节上还需要改进，这是技术部的负责人说的，我对专业数据不太懂，不过拍了照，合作方的负责人态度很好，晚上请我们吃了饭……”
　　林子虞窝在沙发一角，握着手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一直说到脑子里空空的再倒不出来什么时才慢慢停下。电话那头的人好像轻笑了一声，等他说完了才道：“这些话你白天的时候已经发给我过了。”
　　……有吗？
　　林子虞迟钝地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这么喜欢谈工作？我就是想问你累不累。”
　　“不累。”他回答。
　　“……真的？”
　　电话里的声音压得很低，林子虞觉得脸上越来越热了，甚至有些口干舌燥，他把手机挪开试图调大音量，但显示已经是最大音量了。
　　可他还想听得更清楚一些。
　　“真的不累，”他把下巴搭在沙发靠背上，看见落地窗外飘起的雨丝，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道，“就是想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黎旸的声音似乎更轻了，含着一点隐藏的笑意：“你是不是喝酒了？”
　　“唔，”林子虞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
　　本来以为要再哄一会才能骗出口的话，居然这么轻易地就听到了，黎旸勾起唇角，却不答话，换了个话题：“你明天是不是就回来了？”
　　原定计划是明天傍晚的飞机，林子虞没有多想，点了点头，接着意识到黎旸在电话另一头看不到，才又“嗯”了一声。
　　“航班号发给我，我去机场接你。”
　　林子虞拿着手机慢慢从沙发上挪到了床上，两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他听着雨声和耳边熟悉的嗓音，很快睡着了。
　　手机落在枕边，通话页面依旧亮着，电话那头的人静静听着对面的呼吸声，许久才挂断。
　　林子虞第二天起得比以往要迟一些，好在上午没什么事，他去酒店附近的商区逛了一圈，买了些当地特产和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特产是打算带给宋伯家里的，其他的都是给黎旸买的，他不清楚对方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又不会挑礼物，就干脆把看得入眼的东西都买了，手里不知不觉居然攒了一大堆袋子，走回去的路上接到了一道来出差的另一个同事的电话。
　　对方通知他原定中午签合同的时间暂时推迟，那边的负责人好像临时出了什么事，还有两个待商议的款项没能敲定，得继续等一段时间。
　　林子虞一愣，追问道：“要推迟到什么时候？”
　　“最早也得今天晚上吧，也可能明天，反正下午是回不去了。”
　　挂了电话，他叹了口气，心说这意外来得真不是时候。
　　路上给黎旸发了个消息简单说明，对方一直没有回复，等他回到酒店放下东西，再次划开手机时心里已有些不安，看到对话框里终于多了一条消息。
　　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知道了。
　　林子虞涌上些说不清的惴惴来，本以为黎旸肯定至少要生一回气，反倒是这么冷静的回应，叫他心里更加没底。
　　犹豫片刻后，他打了个电话过去，对方却不知为何没有接。
　　现在是上班时间，可能没有空。
　　下午他又打了个电话过去，这一次接通了，接电话的人却是孙晴，对方告诉他黎总现在在忙。
　　“他……他今天心情怎么样？”
　　“啊……还好吧，”孙助理的语气里莫名其妙带了点心虚，“主要是工作忙，今天事特别多，好几个会连着开，黎总午饭都没吃呢。”
　　这反应有点奇怪，林子虞一时间分辨不清到底对方是真的在忙，还是生气了不愿意理他。为了减轻焦虑，他把早上买回来的东西摆在桌上一样一样归纳整齐，塞进行李箱里，觉得太乱不满意，又拿出来再放回去，前前后后折腾了半天，最后把箱子锁上的时候心累无比。
　　他果然还是忍不住焦虑。
　　其实黎旸并不一定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对他生气，归根到底是他太患得患失，总忍不住往最坏的方面想，一点冷淡就叫他于心难安。
　　这个人对他太重要了，林子虞至今想起互通心意的那个晚上，都觉得对方的喜欢好像恩赐，只要给一点点，就让他惶然不知如何是好。可是黎旸却给了他那么多。
　　好像一个缺氧太久的人，突然之间被拉上水面，呼吸到太多新鲜空气，一边觉得肺腑都难以承受，又紧紧抓住不想放开，既贪婪又畏缩。
　　他总觉得自己能给的太少了，甚至不知道对方想要什么，就好像现在，连一个最简单的承诺都没办法守住，又一次让人失望。
　　明明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却无端让他心里的厌弃情绪疯长，杂草一样盘踞在心里，时时刻刻制造不安。
　　饭局推迟到了晚上，林子虞的心情有些低落，难得的多喝了两杯，吃到一半的时候他走出包厢，忍不住又打了一个电话回去，这一次那头直接关机了。
　　他低着头靠在墙上，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突然点开了订机票的网页。
　　他想今晚就飞回去。
　　页面加载开，输入目的地之后，显示今天晚上的航班已经售罄了。
　　好像一下子抽空了身体里的力气，他仰头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又走回了包厢。
　　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合同细节总算最后敲定，双方各自道别，林子虞扶着一个喝倒了的同事上了出租车，回到酒店后先把人送回去安顿，才迈着虚软的脚步回了自己房间。
　　摄入的酒精催发了困意，他感觉莫名的疲累，外套都没脱就直接躺倒在了沙发上，没一会就坠入了短暂的睡眠。
　　一个小时以后他被门铃吵醒，没想到深夜了还会有人来敲门，林子虞被满脑子的睡意麻痹了神经，没意识到不对，揉着眼睛走到门口，直接就开了门。
　　门刚打开一道缝隙，他心里突然一跳，反应过来后就想重新关上，然而外面的人抢先一步把住了门框。阴影中伸出来的半只手骨节分明而有力，林子虞看到的瞬间怔了一下，门就被毫不犹豫地从外面推开了，他猝不及防和门外的人打了个照面。
　　心跳一刹那变得飞快。
　　黎旸一手撑着门框，高大的身形挡住了昏暗的廊灯，低垂的眼里带着倦容和一星点笑意，看着他道：“能让我进来吗？”
　　林子虞感觉自己原本就一团乱的大脑丧失了清醒的能力，愣愣地点头，僵硬地后退了半步。
　　黎旸走进来后带上了门，低头看了眼手表，十一点四十五。
　　“还好，赶上了，”他抬头看向林子虞，伸手蹭了一下他弄乱的鬓发，压低的嗓音微微上扬，语气好似漫不经心又郑重万分，道，“生日快乐，男朋友。”


第三十七章 
　　有那么一瞬间，林子虞感觉自己那颗仿若被紧攥住的心挣脱了禁锢，接着像个气球一样胀大，溢出满胸腔的酸与甜。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恍惚间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对面的人却没有在意他的木讷，背着的手伸了出来，提着一个小小的纸盒，包装很简单，纸扎的蝴蝶结显得可爱又滑稽。
　　“本来订了个大的，带上飞机不方便，只好临时在附近买了一个。”
　　黎旸把包装拆开，露出里面一个巴掌大小的覆盆子蛋糕，举到他面前：“你还剩十五分钟的时间可以许个愿。”
　　林子虞低头怔怔地盯着这块蛋糕看了一会，感觉眼眶分外的酸胀，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踌躇着抬头看向黎旸。
　　对方的眼神始终放在他身上不曾挪动，睫毛上撒了一层廊灯的暖黄色光晕，让那双深邃的眼瞳看起来近乎温柔，不带一丝催促的意味。
　　静谧的房间里，秒针一格一格转动的声音显得清晰可闻，与鼓噪不停的心跳相应和，林子虞盯着他的眼睛，终于开口：“……我想亲你。”
　　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黎旸有一瞬间的诧异，接着笑了：“这是你的生日愿望？”
　　林子虞点头。
　　“我是你男朋友，”黎旸道，“你想亲我的话，不用许愿，只需要抬头。”
　　他的语速放的很慢，好像在教一个不懂事的小朋友：“这是你本来就有的特权，用不着浪费一个生日愿望，换一个吧。”
　　可是除了眼下这个迫切的念头，林子虞空白一片的大脑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他沐浴在对方的目光下站了很久，终于在最后一分钟里闭上眼睛。
　　他虔诚而小心翼翼地想：我希望我对面的这个人，永远健康幸福，在他的幸福里，我如果能占到微末的一席地，就很好了。
　　睁开眼睛，黎旸没有多问什么，冲他抬了抬手里的东西：“吃蛋糕吧。”
　　林子虞捏了捏手指，难得固执地坚持了一次：“我想亲你。”
　　黎旸拿勺子挖了一小块送到他嘴边：“先吃再亲，乖。”
　　林子虞刚睡醒其实并没有吃甜食的胃口，但看了看嘴边的食物，还是不忍心拂了对方的好意，便听话地张嘴吃了进去。
　　蛋糕刚刚入口，还没来得及咽下，黎旸放下手里的东西，捏着他的下巴就吻了上来。
　　柔软的嘴唇相触，舌尖便毫无阻碍地闯进他的领地，覆盆子的甜香在两人的唇齿间蔓延开来，好似比晚上摄入的那点酒精更醉人，让林子虞刚刚清醒的大脑立刻又陷入混沌。
　　酒店的商务标间只有几步大小，黎旸边吮他的嘴唇便推着他摇摇晃晃地往后挪，片刻的功夫，林子虞的大腿就贴到了床沿。
　　……（此处省略若干无关紧要的文字，想看完整版去微博评论找，或者去论坛）
　　一夜荒唐过去，林子虞这筋疲力尽后的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中午，他睁开眼的瞬间，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摸向床另一头，触到了熟悉的胸膛，才安心地呼出一口气。
　　昨晚种种来的太突然，他半睡半醒之际，恍惚间还以为是自己喝醉以后做了个不切实际的梦，直到此刻才确定了真实的存在。
　　黎旸还没醒，半张脸陷在枕头里睡得很沉，林子虞不敢打扰，连呼吸都放得格外轻，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这张年轻俊朗的脸上，好像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什么稀世珍宝。
　　仔细想来，这个人的出现，何尝又不是美好得几乎不真实呢，他光是躺在这个人身边，都觉得仿若身处梦境。
　　如果可以，他愿意永远不醒来。
　　林子虞难得放纵自己在床上多赖了半个小时，才轻手轻脚地准备起来，昨夜纵欲留下的后遗症还在身上作祟，尤其是腰和后面某个部位，因为过度使用而分外的酸疼，他艰难地坐起身来，刚一下床，腿一软就险些跪在地上。
　　穿上衣服就花了不少时间，他慢吞吞扶着墙进浴室洗漱，牙刚刷到一半，门一开就挤进来一个人。
　　黎旸光着身子只穿了条内裤，打了个哈欠走进来，揽着他的腰亲了一口，吃了一嘴牙膏沫子也没在意，拿过杯子随意漱了漱，道：“我订了晚上的机票，一起走。”
　　林子虞当然没有异议，洗漱完找来手机发消息给其他几个同事打了声招呼，想了想离登机还剩一个下午，扭头问浴室里的人：“你有什么地方想去逛逛吗？”
　　黎旸的笑声从门后传来：“你还有逛街的力气？”
　　林子虞一哽，扶了扶饱经折磨的老腰，把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由于身体状况限制，出去玩是不可能了，两人午饭叫了个餐，整个下午便窝在酒店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一样样清点他买回来的各色特产。
　　黎旸把林子虞之前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理进行李箱的东西又一股脑掏了出来，颇为兴致盎然地打量过去，拎起一串造型别致的陶瓷手链：“你买这个……”
　　林子虞道：“给黎玥的。”
　　又拿起一罐茶叶：“那这个……”
　　“给宋伯伯的。”
　　“这块围巾……”
　　“是给黎大哥的。”
　　“连他也有？”黎旸皱起眉，“那我的呢？”
　　林子虞忍住笑意，指了指剩下的半箱子东西：“都是你的。”
　　黎旸扫了一眼那一大堆鸡零狗碎，嘴角不甚明显弯了一下，嘴上却嫌弃道：“啧，买这么多，也不嫌浪费。”
　　“送给你的都不是浪费，”林子虞一本正经地解释，“你要是不喜欢了再扔，能留一件就算买对了。”
　　“扔什么扔，你真是……”
　　黎旸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忍无可忍地把他扑在了沙发上。
　　就这么稀里糊涂消磨掉一个下午，晚上两人坐飞机回到了C市，夜幕降临，刚一出机场，凛冽的寒风就裹着雨夹雪迎面扑来，黎旸的车就停在机场附近，他把林子虞的手塞进自己口袋里，回头提醒了一句“扣子扣上”，接着就大步带着他往前走。
　　把行李搬上后备箱，上车后就立刻开了暖气，两人的手拉着还没松开，驾驶座上的人突然问了一句：“先去哪？”
　　林子虞自然是要回家，听他这么一问反倒有点犹疑：“看……看你？”
　　“明天还要上班，先去我家吧，省得早上再去接你。”
　　“好，”林子虞点头，接着想了想道，“其实你不用每天都去接我的……我自己可以坐车去公司。”
　　黎旸没应声，显然是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林子虞叹了口气：“我家离公司那么远，你每天费工夫绕过去，还不如多睡一会。”
　　就在他以为对方会一如既往地不理他的话时，黎旸突然开口了：“你不想我绕路，可以，那你不如住在我家。”
　　住……住在黎旸家。
　　林子虞呆了一呆还没做出反应，旁边的人好似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具有可行性，已经自顾自不由分说做了决定：“问题解决了，就这样吧。”


第三十八章 
　　林子虞最后还是拗不过他，黎二少一如既往的语出惊人，随手拈来一个借口，就能冠冕堂皇地提出同居的要求，偏偏林子虞天生缺失拒绝他的能力，即便心里有再多顾虑和犹疑，一对上这位少爷斩钉截铁的眼神，就一个“不”字也说不出来了。
　　林子虞现在住的地方付的是年租，正好一年也快到头了，退租倒是也不会有多少损失，只是这房子他也呆了有点年数了，突然之间要搬走，还真有些放不下，更不要说对门还住着宋伯一家，要怎么跟老人解释搬家的事，也不是个小问题。
　　对于他的这点为难，黎旸倒是压根没当回事，直接便道：“没让你非得退租，舍不得就留着呗，你要是不嫌麻烦，两边换着住也行。”
　　反正都是跟他呆在一块，住哪里不一样。
　　林子虞想想也有道理，虽说交了房租不住有点浪费，但他孤家寡人一个，工资存着也是存着，这点开支倒是不算什么。
　　况且，他默默地想，如果以后万一两个人不幸分手了，他也不至于无处可去。
　　这种想法总是很难让人高兴起来，但也不得不承认是有可能的事实，林子虞早就过了对爱情抱有天真憧憬的年纪，尤其人生中第一次谈的恋爱就以那样惨烈的方式告终。现在所有的美好于他而言都是意外之喜，来得太过于容易，让他一个尝惯了苦楚的人总是很难放任自己心存乐观。他可以尽他所能的一辈子对黎旸好，但倘若对方厌倦了，他也做好了准备不给对方留下任何麻烦地抽身离去。
　　只是每每想起这个可能，心里都扎了根针一样刺痛难忍。
　　只希望这个梦，能尽可能地做得越久越好。
　　周末是定好搬家的时间。
　　雷厉风行如黎二少，周六一大早就开车赶了过来，亲自监督他收拾行李，当时林子虞正捧着杯茶坐在对门的客厅沙发上，满脸歉意地告知宋家父子俩自己要搬家的事。
　　宋迟还好，只是一开始惊讶地挑了下眉，接着便很快反应过来了个大概，看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淡淡的了然，嘴唇动了动好似要开口说什么，碍于坐在一旁的他爸，又停住了没吭声。
　　与此相反，宋伯伯的反应不免就有点大，老人家大概没想通对门的乖小伙住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搬，一时间又是惊讶又是不舍的，拉着林子虞的手多问了几句，林子虞总不好直接交代说要搬去男朋友家里，只好竭尽所能地想了几个勉强合理的理由，说是路太远不好上班，想住得离公司近点，正好又有同事便宜租给他房子云云，好不容易把老人哄得差不多了，承诺以后常回来看，他正要放下礼物告辞，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黎旸，说是已经到小区门口了，挂了电话，宋老伯热切地问了一句：“家里有客人？”
　　“嗯……对。”他想起上次在家门口闹的那出乌龙，不知道后来黎瑧是怎么解决的，看老爷子的情绪不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时也有点摸不准这会让他见到黎旸是否合适。
　　好在宋伯伯最近因为犯了风湿不方便出门，只是嘱咐宋迟把他送回去。
　　家门就在对面，没有麻烦别人多走这两步的必要，林子虞开门换鞋，刚要开口让身后的人留步，宋迟突然低声问了一句：“你和黎旸……”
　　话只说了一半，但林子虞也能猜出他是什么意思，心想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况且宋迟估计从黎瑧那也能知道个大概，便干脆点了头：“我打算搬去他家。”
　　“你男朋友……”宋迟对他的决定不予置喙，本想出于友谊提醒一句，想想似乎又没这个必要，“算了，至少比他哥好。”
　　林子虞：“……”
　　话说到这个点上了，他也没忍住，往屋里看了一眼确定宋伯不在客厅，才斟酌着问道：“那天，你和黎大哥……出，出……”
　　“出什么？”宋迟看了他一眼，接着皱起眉，“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啊？”林子虞有点懵，“说你们是情侣……”
　　宋迟闻言，先是不明显地愣了一下，接着眼里闪过一点不自然，摸了一下耳垂，冷着嗓音否认：“听他鬼扯……没到那份上。”
　　没到那个份上，那是到了哪个份上？林子虞觉得自己有点糊涂，尽管无心打探别人的隐私，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多问了一句：“那你们现在到底是……”
　　宋迟原本已经转回身去了，听到他这话顿了身形，片刻后侧过头来，语调一成不变道：“医患关系。”
　　“他脑子有病，我给他治治，就这样。”
　　林子虞：“……”
　　医……医患关系？
　　由于宋医生的语出惊人，林子虞站在家门口呆立了半响，直到脑袋被人从后面轻轻敲了一下，才如梦初醒地转过头，看见了刚从电梯出来的黎旸。
　　“怎么了？看什么？”
　　林子虞摇了摇头，想想还是没把宋迟埋汰黎瑧的话说出口，在黎旸面前好歹维护了一下他哥的尊严，当作自己什么也没听到，转身跟着黎旸进了他家房门。
　　既然没打算退租，那需要带走的东西也就不算多，林子虞收拾了一些常穿的衣服和零碎的日用品，杂七杂八装了一箱子，剩下的打算搬过去之后再重新买。
　　两人在他家简单地吃了一顿午饭后，便开车去了黎旸家。
　　黎旸的住处林子虞来过，但来的不多，屈指可数的几次经历并没让他熟悉这个房子除了卧室以外的构造，这还是第一次完完整整的打量。
　　先得整他的行李，卧室里有一个衣柜，但空间不大，放的是些当季常用的里衣，外套和鞋子之类的其他衣物都码在另一边的衣帽间里，柜子占了一整面墙，林子虞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件外套挂进去之后，还剩下很大空间。
　　他半开玩笑地道：“装这么大的柜子，剩这么多位置岂不是没有用处了。”
　　林子虞半侧着身子站在打开的衣柜前，身后的人突然抬手按住他的肩膀抵在门上，轻飘飘的吻在嘴唇上一触即离，他抬起眼看过去，撞进对方溢着笑意的眼睛，黎旸的声音听起来飘得有点不像样：“你来了，不就有用处了吗？”
　　说着，膝盖顶在他腿侧，暗示性地蹭了一下，林子虞老脸一红，被他这副突然间没正经的样逗得说不出话来，好在对方也就是说说，没有就地试验的意思，欣赏够了他脸红的样子就放开了禁锢，没事人似的拉着他往外走去。
　　下午理完东西，两人一道去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些别的必需品，虽然只是换了个地方住，但好歹也算是“乔迁”，林子虞便又推着车去了生鲜区买菜，准备晚上做顿好的。
　　一看见货架上红彤彤的番茄，他就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黎旸：“吃这个吗？”
　　“吃啊。”黎旸直接伸手从货架上捞了三个，放进推车里。
　　“你姑妈那天说你不喜欢吃酸的。”
　　“都说了是小时候的事了，”黎旸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的番茄抛起来又接住，“而且这是甜的。”
　　林子虞皱眉纠正：“番茄是酸的。”
　　黎旸轻轻挑了下嘴角，推着车往前走去：“甜的。”
　　晚餐做了番茄炖牛腩，林子虞在厨房里切菜的时候想起在超市里的事，难得起了点想整整自己男朋友的心思，多切了半个番茄进去，结果煮到一半尝了尝又后悔了，补救式地加了好几勺糖，最后端出锅的味道甜的发腻。他心里有点愧疚和懊恼，本以为今天的这锅菜算是浪费了，没想到黎旸居然面不改色地吃了大半，还比平时多吃了一碗饭。
　　林子虞边收拾碗筷边纳闷，这人以前明明也不嗜甜，真是奇了怪了。
　　晚饭后，黎旸先进了浴室洗澡，他则继续下午的工作，把买回来的东西一样样摆好，接着无所事事地在家里逛了一圈，进健身室摸了摸哑铃，然后右拐进了旁边的书房。
　　黎旸的书房很大，除了书桌书柜和投影仪之外，居然摆了一架钢琴，占掉了一小半的面积。
　　林子虞从来没听对方说过他还会弹钢琴，此时不由得十分新鲜地走上前细细端详了一番，纯黑的三角钢琴典雅而美观，虽然没有积灰，但看起来使用次数并不多，谱架上空空如也。
　　他依稀记得小时候似乎学过这门乐器，然而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在梦里见过几次，乍一看到还觉得有些亲切，好像他的手指也曾经在琴键上跳跃过许多次一样。
　　林子虞绕着琴转了一圈，目光落在一旁的书架上，里面摆着杂七杂八各种类型的书籍，中文外文都有，靠近钢琴的一角塞了几本乐谱，他挑了一本套着盒子的精装版，想随意翻一翻，刚把书从烫金的盒套里抽出来，就感觉有什么东西跟着被带出来掉到了地上。
　　他弯下身拾起来一看，是一张折了几折的A4纸，不知道塞了多久，已经旧的卷边泛黄了，正面印着五线谱，音符非常简单，他不自觉念出了第一行，发现是一首《小星星》。
　　说不定是黎旸小时候练琴用的。
　　林子虞想像了一下小朋友黎旸坐在钢琴前弹小星星的样子，忍不住翘起了唇角。
　　他刚要把谱子放回去，大拇指指腹却突然感受到跟柔软纸张不同的触感，好像底下还夹着什么，林子虞没想太多便把折起来的纸翻开，看见了里面的东西。
　　一张小小的一寸照，背面沾着一点痕迹，好像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
　　翻过来一看，照片上的人是个看起来十二三岁的男孩，长相清秀乖巧，校服领子整整齐齐，不知道是不是证件照的原因，对着镜头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严肃拘谨，有点小大人的意味，然而唇角却天生微微上翘，即便不笑，看起来也柔软可爱。
　　看清照片的一瞬间，林子虞却僵立在原地，一时间忘了动弹。
　　这张寸许大的照片好像霎时变得千钧重，沉得几乎托不住，要穿透颤抖的指尖，闷雷一般重重砸在他的心口。
　　被浓雾笼罩的回忆在脑海里闪过，像一本翻页太快的无字书，没能留下任何痕迹，只在最后掀开一角，浮现出一张和照片上一样的脸来。
　　这张分外陌生又无比熟悉的——他十三岁时的脸。


第三十九章 
　　黎旸为什么会有他小时候的照片？
　　林子虞的大脑是一片不知所措的空白，手指因为过度惊诧而微微发抖，蹲在地上笨拙地花了很久，才把那张薄薄的一寸照捡回来。
　　他把东西原样放回去，然后像游魂一样拖着步子走出了书房。
　　他想，这不可能，也许照片上的那个男孩只是恰巧和他长得相像而已，毕竟是很久以前的样子了，世界上相似的人那么多，谁也说不准。
　　可就算不是他，那又会是谁呢？黎旸为什么会把一张旧照片保留到今天？照片上的人和他是什么关系？
　　而且，不明缘由的，他心里有一股强烈的直觉，那个人的的确确就是小时候的他，忘了不代表不熟悉，他可能记不起自己以前的样子，但看到了就一定认得出来。
　　浴室方向传来一声轻响，黎旸湿着头发推开门，只穿着一条睡裤，袒着上身朝他走来，林子虞低着头沉浸在混乱的思绪里，竟没有注意到，等人站到面前点了点他的额头，才迟钝地仰起头来。
　　“不洗澡吗？”黎旸问，眼睛在潮湿的刘海后面仿佛被洗得发亮，有水珠顺着发梢划过下颌线，滴在了他的脖子上。
　　林子虞被冰凉的水珠激出一层鸡皮疙瘩，惊醒一般从沙发上站起来，慌乱应道：“嗯……我去洗。”
　　他侧身避开面前的人，走进卧室拿了睡衣，沙发上的男人头发也不吹干，就靠在那拽猫尾巴玩，猫祖宗初来乍到，还没来得及熟悉环境就被地头蛇欺压，炸毛的尖叫时不时的就响两声，林子虞却仿佛没有听到，深思不属地往浴室走。
　　他在花洒底下站了很久，温热的水流放松了因寒冷的天气紧绷的肌肉，大脑里的思绪没有跟着拨云见日的趋向，反倒愈发成了一团乱麻，林子虞不知不觉冲到皮肤都发皱了，洒出来的水开始变凉，才恍然回过神，推开门出了淋浴间。
　　穿好衣服，他边擦头发边从浴室出来，只见眼前飞快闪过一道白色的影子，紧接着“哐啷”一声响亮的脆响突然炸开。
　　刚逮到机会从魔爪里逃之夭夭的猫，纵身一窜跳上了一旁的多宝阁，撞翻了一个玻璃花瓶。
　　好险没有摔到地上，动静不算大，林子虞却像被吓了一大跳似的浑身一颤，僵硬在原地，手里的毛巾也跟着掉在了地上。
　　黎旸站起身，没去管闯了祸的猫，径直走到他面前，捡起地上的毛巾，甩了甩扔到一旁，从浴室里拿了一块新的出来，盖在他头上替他擦起头发。
　　“吓到了？”
　　林子虞急促的心跳慢慢缓下来，顶着宽大的浴巾摇了摇头，没有作声。
　　视线被浴巾遮住了大半，他只能看到对方平坦结实的腰腹和穿着睡裤的长腿，发丝间的力道控制得很轻，让人无端生出一种被珍视的感觉。
　　他慢慢眨了一下眼睛，默默地想，不管因为什么，这个人总是对我最好的。
　　黎旸的动作慢慢停下，朝他欺近了半步，林子虞局限的视野里出现了对方线条锋利的喉结和下颌，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嘴唇被一道柔软堵住了。
　　他什么也看不见，被人环着腰亲吻，黎旸的上身温度很高，紧紧地贴着他，好像一头按住猎物的年轻野兽，连呼吸都变得热烫。
　　他被人抱了起来，浴巾落在了地上。
　　猫踩着轻飘飘的步子跟在身后，试图钻进卧室门里，被黎旸单腿截住，轻轻推出门外，“咔嗒”一声落上了锁。
　　林子虞的头有点晕，被仰面放在床上时才清醒了一点，想起了刚才纠结的事情，感觉身下没着没落的，心里一阵阵发堵，想开口问又不知从何说起。
　　黎旸俯下身来吻他，很快察觉了他的心不在焉，抬眼问道：“怎么了？”
　　“我……”林子虞张了张嘴又闭上，“……没什么。”
　　黎旸不语，手在他腰上游移，上半身的动作却保持不动，沉默地盯着他看。
　　林子虞垂下眼睛，抿了抿唇，小声道：“猫还没喂。”
　　黎旸低头含住他的耳垂，道：“先喂我，再喂它。”
　　对方的唇沿着他的脖颈往下，划过的每一寸皮肤都像在着火，林子虞仰着头看向空白一片的天花板，感觉身上是烫的，内里却好像是冷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相交织，说不清是享受还是煎熬。
　　他任由身上的人摆弄，一如既往的配合，恍恍惚惚间好像把什么都忘了，又在某个战栗的瞬间从大脑里翻出缠成一团的记忆触角，还没来得及触碰，就被情欲的高热融化成一片虚无。
　　一股彷徨无措感蓦地从心底升上来，迅速占据了空虚的大脑，那张照片开始一次一次在脑海里回放，越来越像他自己。
　　腿被抬高架起，被进入的瞬间，林子虞绷紧足尖，发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闷哼，黎旸俯下身来吻他，低声问：“难受？”
　　林子虞下意识偏过头躲闪了一下，意识到对方怔愣的眼神时，又转了回去。
　　“你……”
　　你为什么会有我小时候的照片？
　　你以前认识我吗？
　　为什么不告诉我？
　　黎旸落在他唇角的吻很轻，他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嘴唇，突然间就觉得很累，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想再多要一点依赖这个人的时间。
　　“怎么了？不高兴？”
　　他抬起下巴主动啄了一下对方的唇，接着摇头：“有点头疼。”
　　黎旸亲了亲他的鼻尖：“就做一次。”
　　接着扶着他的腰开始动起来。
　　……
　　黎旸遵守承诺，只做一次就放过了他，但年轻人精力太强悍，林子虞依旧没等到对方射就昏睡了过去，累得把什么胡思乱想都忘了。
　　夜半时分，他迷迷糊糊醒来几次，感觉身上热得难受，汗水源源不断地从毛孔里蒸腾出来，粘的身上发痒，忍不住掀开被子，很快就被床边的人拉回来压住。
　　他被锁在烤炉一样的被窝里动弹不得，不满地发出含糊的呓语，接着被搂进了身侧一个人的怀里，温水顺着干燥的唇缝流进来，黎旸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模糊又低哑：“乖，喝水。”
　　林子虞停下挣动，下意识咽了两口，靠在身后人坚实的怀抱里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梦里出现了一些混乱又破碎的画面，他中途迷迷糊糊醒过来几次，一会热一会冷，忍不住缩成一团发抖，身旁始终有个人搂他在怀里，时不时地落下安抚的亲吻，他便又安心沉入了睡眠。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喉咙里渴得要冒烟，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撑着酸软的身体从床上坐起来，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
　　黎旸正站在穿衣镜前整理袖口，余光瞥见他醒来，便转身回到床边，俯身碰了碰他的额头，接着把床头柜上的水杯递过来：“退烧了，喝点水。”
　　杯里的水是温的，很好地滋润了干渴的喉咙，林子虞咳了一声感觉能说话了，哑着嗓子道：“我昨天晚上发烧了？”
　　“嗯，”黎旸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脸，“下次记得把头发吹干。”
　　林子虞点头，看了看他身上的装束，问：“你要出门？”
　　“家里有事要回去一趟，你身体不舒服就在床上呆着，午饭我让孙晴送过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尽快，回来陪你吃晚饭。”
　　黎旸说完，看了眼手表，接着把手腕伸到他面前。
　　林子虞不解地低头，看见对方手心里摆着一对袖扣，黑色的闪着银光，看起来十分的眼熟。
　　是他之前送的那对。
　　“帮我系上。”黎旸冲他扬了扬手腕。
　　林子虞勾起嘴唇笑了一下，认认真真把对方的袖子整理妥帖，接着系上了那对袖扣。
　　黎旸收回手，弯身在他额前吻了一下：“我走了。”
　　人一离开，房间里就顿时安静下来，林子虞缩回被子里躺了一会，怔怔地发着呆，不知道是不是生了病思维滞缓的原因，他此时回想起昨天看到的东西，心情倒没有一开始那么大的起伏了。
　　他伸手摸了摸额头，柔软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上面，让他想起对方离开前的眼神，和昨晚半睡半醒间温柔的照顾，心中安稳和迷惘两相博弈，最后也不知道是哪个占了上风。
　　林子虞在床上一发呆就是一个上午，中途还睡了一个回笼觉，再次醒来已经是正午，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孙助理的微信便紧随而至，通知他已经到了门外，是否方便进来。
　　他边走出卧室边给对方回复，刚到客厅，孙晴就提着保温盒从屋外进来了。
　　“孙小姐，麻烦你了。”
　　“没事，”孙晴俨然已经习惯了给上司的男朋友送关怀的工作，一边打开饭盒布菜一边道，“黎总说你生病了，现在感觉还好吗？需不需要叫医生来？”
　　林子虞除了四肢乏力和喉咙有点哑之外，已经基本上没有大碍了，谢绝了她的提议，坐下来开始填饱饿了一上午的肚子。
　　他因为生病其实不太有胃口，但桌上摆着的菜全是照着他的口味做的，想也知道是谁吩咐的，林子虞捏着筷子食不知味地吃了一会，忍不住停下动作，犹豫着抬起头：“孙小姐，我能问你一些事吗？”
　　孙晴有些惊讶：“什么事？你问。”
　　“黎旸……”林子虞皱着眉斟酌了一会也没想好要怎么开口，“他以前……有认识过和我长得很像的人吗？”
　　“啊？”孙晴一脸呆滞，心说这是什么剧情？
　　“我在黎总身边工作了两年多，印象里……应该没见过这样的人。”她小心翼翼地回答。
　　林子虞点点头，心里有些懊悔自己的唐突，那张照片明显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孙晴给黎旸做助理的时间明显没长到那份上，问了知道的可能才小。
　　既然如此，那是不是应该去找个认识黎旸的时间足够长的人？
　　林子虞立刻就想到了一个人。


第四十章 
　　送孙晴出门以后，林子虞坐回到沙发上，打开手机通讯录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才想起自己似乎没有存黎瑧的电话号码。
　　他捏着手机犹豫了一会，还是打给了另一个人。
　　电话响了一会后被接起，宋迟的声音在另一头响起：“小虞，找我什么事？”
　　“宋哥，抱歉打扰你了，”他问，“我能向你要一下黎大哥的电话吗？”
　　不知为何，他话音刚落，电话那头诡异地沉默了一阵，直到林子虞心里禁不住开始忐忑，宋迟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一会发到你微信上。”
　　对方没有追问他的目的就直接同意了，这让林子虞松了口气。
　　宋迟的消息很快就发了过来，他把手机号复制之后存进通讯录里，接着打了出去。
　　只响了一声，那头就很快接了起来，林子虞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黎瑧的声音懒懒道：“怎么了小虞？”
　　林子虞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啊……”黎瑧干咳了两声，解释道，“我之前存过你的手机号的，忘了吗？”
　　林子虞还真没想起来，不过他没纠结这个，很快提起了正题：“黎大哥，我有件事想问问你，关于黎旸……”
　　“嗯？那小子怎么了？”
　　林子虞想了想，还是按了问孙晴的那套说辞：“他小时候认识过的朋友里……有没有跟我长得比较像的人？”
　　黎瑧的语气有些意外：“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嗯……”林子虞总不好说他在黎旸书房里误打误撞地翻到了东西，正纠结着该如何措辞，就听黎瑧在电话那头继续问道：“小时候具体指的是什么时间？”
　　林子虞在心里算了一下，照片上的他大概是十三岁左右，黎旸比他小四岁，那个时候应该才九岁，便如实告诉了对方。
　　黎瑧闻言笑了一下：“那你问我我还真不清楚，他上小学那会我都高中了，天天忙着逃课打架呢，家都没回过几次，不骗你，我跟他那时候确实不太熟。”
　　林子虞怎么也没想到，作为人家亲堂哥，黎瑧居然也给不出答案，一时间茫然地愣住了。
　　“不过……有个事是可以确定的，”黎瑧道，“那小子跟你在一块之前没谈过恋爱，我可以作证。”
　　林子虞反应过来，黎瑧可能是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在跟黎旸以前的私人关系过不去，心里有点无奈，同时又有点意外。
　　黎旸把一个男朋友的角色完成的这么好，却原来是第一次……
　　“小虞，你要是真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不去问他自己呢？”
　　这句话猝不及防地击中了林子虞心里不知哪一处，他思绪一顿，渐渐漫上一股迷惘和心虚来。
　　是啊，为什么呢？
　　……
　　黎瑧那边挂了电话以后，便盯着手机屏幕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手指在上面敲了敲，不知道在考虑什么。
　　宋迟坐在办公桌后面，镜片后的视线冷冽地扫过来，问道：“他问了你什么？”
　　“没什么，小情侣可能闹了点矛盾，”黎瑧随意回答完，突然抬头似笑非笑地看他，“怎么？对我弟弟的男朋友这么关心？”
　　宋迟皱眉：“他是我邻居。”
　　“哦？现在的邻里关系都这么好了吗？还连带着关心人家感情生活？”
　　一听对方话里有话的语气，宋迟立刻就不耐烦起来：“不想说就算了。”
　　“唉，”黎瑧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连吃口醋的资格也没了？”
　　宋迟的表情微滞，接着抬头看他的眼神里带了莫名其妙，好似对方说了什么不可思议难以理解的话。
　　触及到黎瑧戏谑玩笑下又带着几分认真的目光，他呼了口气，强按下心底的不耐烦，纡尊降贵地解释了一句：“小虞是我朋友，平时对我爸很照顾，帮了不少忙。”
　　“这样啊，”黎瑧脸上的笑意顿时明显起来，“如果有机会，我也很愿意为伯父尽孝心的。”
　　聋子都能听出来他这话里明晃晃的企图，就差把“出柜”两个字写在脸上了，宋迟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我爸年轻的时候生起气来，把人揍进过医院，躺了两个月。”
　　黎瑧：“我怎么会舍得让你受伤呢……”
　　“我爸从来不打我，”宋迟道，“我说的是你。”
　　黎瑧脸上的笑意一僵：“……”
　　和黎瑧通完电话，林子虞在客厅又呆坐了半响，他意识到这件事如果不亲自去问黎旸，可能没有第二个人能告诉他答案。
　　但如果问了，黎旸又会怎么向他解释呢？
　　他起身去了书房，把那张照片找出来仔仔细细又端详了一遍，还是没有唤起对过往记忆的一点印象，甚至对原本笃定的判断也开始动摇起来。
　　照片上的人真的是他吗？
　　林子虞回房间拉开行李箱翻了翻，没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想了想，索性拿上钥匙回了一趟自己原来的住处。
　　打车过去花了半小时，他的烧早上刚退，出来得太急没戴围巾，被寒风吹得有些头昏，进电梯门的时候短暂地晕眩了一下，刚刚缓过来要按下楼层，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等一下等一下！”
　　林子虞忙按下开门键，一个背着粉色书包头发卷卷的小姑娘快步从门缝蹿了进来，仰头刚要道谢，一见他的脸，当即就在原地蹦了一下，惊喜道：“小虞叔叔！”
　　“小月亮？”
　　黎玥兴高采烈地扑上来抱了他一下：“我都好久好久没见到你啦！”
　　林子虞摸了摸她的头：“你自己来的吗？”
　　“对啊，爸爸去医院了，”黎玥道，“让我过来宋爷爷这里等他。”
　　林子虞还没反应过来，电梯门一开，小姑娘就欢快地跑了出去，熟门熟路地按下了对面的门铃，明显不是第一次来。
　　门从里面打开，宋伯一看到门口乖巧漂亮的小姑娘，立刻就弯起了眼睛：“小月亮来了呀？看爷爷给你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林子虞站在门外礼貌地打了声招呼：“下午好，宋伯伯。”
　　“小林也回来了？进来坐一坐？”
　　林子虞低头看了看忽闪着大眼睛盯着他的黎玥，还是笑着婉拒了：“我感冒了，不好传染给小朋友，回来拿个东西就走。”
　　见小姑娘失落地嘟起了嘴，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伸进外套口袋摸了摸，却掏出来一把泡泡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他没多想，把糖递给了黎玥以示歉意，接着道别后就进了另一边的屋子。
　　家里还是原来的样子，除了空了一些没有其他的变化，林子虞径直走进房间里，拉开书桌最底下的一个抽屉，一阵翻找后抽出一个落了灰的旧本子。
　　一个已经掉了线的草稿本，泛黄的纸页看起来好像随时要散架，里面没有什么完整的内容，基本上全是一些零零碎碎的草稿和简笔涂鸦。
　　这是他唯一一件还能找到的旧物，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用的了，看上面的草稿内容，好像是初中的数学题，他没管这些，把整个本子从头到尾飞快翻了一遍，接着又倒过来抖了抖，一张彩色的制片飘出来落在了地上。
　　也是一张照片，只不过是正常尺寸，一般会贴在相框里的那中，上面是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年轻妇人的合照，两人依偎着站在一处，背后是姹紫嫣红的花圃和大理石喷泉，像是在某个别墅的庭院里照的。
　　这是他和他母亲。
　　林子虞曾经把这本仅有的连通着自己过去的东西翻来覆去看过无数次，试图找回幼时记忆里的一点蛛丝马迹，却无数次不得不接受自己确实一点也想不起来的事实。
　　搬到这里以后他就把这两样东西压进了箱底，过去那么久，曾经被强行一遍遍刻在脑海里的两张脸都模糊不清了，现在又一次翻出来，他伸手摸了摸照片上小男孩灿烂的笑脸，慢慢地和那张证件照上的样子重合起来。
　　确实是他。
　　林子虞沉默地跪坐在地上，把相片夹回老旧的本子里，捏在手里犹豫了一会，还是打开抽屉塞回了最底下。
　　他没有立刻起身，等着脑海里因重现的旧物泛起的波澜慢慢平息了一点，才撑着地板站起来，转身往卧室外走去。
　　他走得比来时慢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感觉累得提不起一丝力气，心里也是一片茫然又荒芜。
　　他想黎旸了。
　　站在电梯里，他盯着手机慢慢按下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在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拨了出去。
　　不管此前有多少犹豫纠结，畏缩不前，在此时此刻，林子虞什么也不愿意考虑了，只想尽快听到黎旸的声音。
　　听筒里“嘟”一声，他不自觉捏紧了手机，心里微微一悸。
　　近在咫尺的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林子虞刚刚迈出单元门的脚步一顿，整个人在原地定了两秒，才举着手机迟钝地转过身去。
　　穿着薄外套的男人插着口袋倚在门边，嘴里叼着的烟上积了长长一截烟灰，侧过头看他的时候，额前的头发被冷风吹得扬起。
　　“出来了？回家吧。”


第四十一章 
　　车上刚打开空调，带着暖意的气流慢慢从出风口溢出来，钻进车内冰冷的空气里。
　　黎旸没有说话，沉默地伸手探了探林子虞的额头，然后转身拿了后座上的围巾，搭在他脖子上。
　　林子虞无措地捏了捏围巾绵软的面料，好一会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黎玥跟她爸打电话的时候说你在这，我过来看看。”
　　也是，黎旸又不会未卜先知，想也知道是他大哥告诉他的。
　　林子虞想到自己先前向黎瑧打听过的问题，在心里苦笑了一声，是他疏忽了，这种事黎瑧怎么可能会不给他弟知会一声。
　　自在门口见到黎旸起他就一直处在意外的状态里，这会心里才迟钝地泛上些酸涩和不安来，原本积压了很多很多的话，一时间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黎旸在驾驶座上安静地坐了一会，突然道：“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我……”林子虞抬头看他，嗫嚅着动了动嘴唇。
　　“问不出口？”黎旸的语气淡淡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你宁愿去找我哥和我助理，不来问我，是因为什么？”
　　“不是……”林子虞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林子虞，”黎旸难得的喊了他的全名，语气却是说不出的沉郁，“你不信我。”
　　林子虞霎时惊慌失措起来。
　　他想否认，想说清楚自己的想法，可他绝望地发现他心底里盘桓的那些东西，那些难看的卑怯，那些阴暗的畏缩，连他自己都鄙夷得说不出口。
　　“我没有，我只是……”
　　我只是不信我自己。
　　“你到底在怕什么？”黎旸明明坐在另一头，语气却好像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朝他压过来，“想说什么就说。”
　　林子虞避无可避，低着头轻轻呼出一口气：“你是不是早就认识我了？”
　　“是。”
　　“那为什么……不说？”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黎旸停顿了片刻，又道，“你不是已经都忘了吗？”
　　“……很久是多久？”
　　“我八九岁的时候，刚上小学，住在你家隔壁，来找你玩过几次，就这样。”
　　黎旸概括的很简单，语气云淡风轻的，好像真的只是一段没什么特别的经历，甚至没有特意向他提起的必要。
　　可林子虞还是觉得失落，总觉得对方的话里好像藏了什么未尽之言，又担心是自己想得太多。
　　“你如果是因为这个不高兴，我向你道歉，不应该瞒着你，”黎旸不等他回话，又道，“我以为这些经历对你来说不算什么，毕竟都忘记了。”
　　不是的，他不是因为这个才忘的。林子虞在心底默默为自己辩驳了一下，没说出口。
　　“怎么？”黎旸突然不明显地笑了一下，语气里带了点两人刚认识那会的锋利，“难不成你以为我是因为以前认识你，才跟你在一起的？”
　　林子虞一愣，涨红了脸低下头。
　　黎旸顿时皱起眉来：“你真是这么想的？”
　　林子虞没敢出声，但心虚避开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不是，”黎旸闭了闭眼，语气几乎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为什么跟你在一起？可怜你吗？你当我是做慈善的？”
　　“我以为，”林子虞费了很大劲才把这句话说出口，“我身上没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话一出口，车内出现了两秒的沉默，接着黎旸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从头到脚每一个地方都值得我喜欢。”
　　黎旸说完便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把烟拿起来又放回去，揪了一把后视镜底下的小猪挂件，视线游移了一阵才放回到林子虞身上，看了眼他呆滞的表情，不耐烦道：“怎么？不相信？”
　　林子虞摇摇头，还没从刚才那句突如其来的表白里回过神来，原本紧张苦涩得揪成一团的心里，突然咂摸出一丝甜来，从胸膛绕到舌尖，堵住了一腔酸苦，好像在这之前他始终纠结忧虑的东西，一瞬间什么都不算一样。
　　黎旸没看懂他在想什么，转回视线，摸遍了全身口袋，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来，撕了包装纸伸手塞进他嘴里。
　　林子虞下意识咬下去，这回是真的吃到了一嘴甜。
　　一颗泡泡糖，草莓味的。
　　他摸不准对方突然给他吃糖是什么意思，一边机械地嚼着，一边朝旁边的人小心翼翼地看过去。
　　黎旸投喂了一颗糖之后就没再管他，自顾自发动了车开出去，好像刚才未竟的谈话都揭过不提了。
　　林子虞默默地嚼着嘴里的糖，甜津津的汁液包裹着舌尖，心里压着的重物也莫名其妙地空了，自厌自弃的情绪过去，他开始为自己刚才的言行羞愧起来。
　　明明打定主意不给对方添麻烦的，可他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他开始考虑要怎么开口道歉，车开到一半，驾驶座上的人突然开口：“糖好吃吗？”
　　嘴里的泡泡糖已经嚼得没味了，林子虞还是下意识点点头。
　　“嗯，这就算是定情信物了。”
　　刚打算把糖吐掉的林子虞：“……”
　　黎旸转过头扫了他一眼，脸上终于带了点笑：“行了，吐吧，逗你的。”
　　林子虞还是放在嘴里多含了一会，等到车停在了小区地下室，才抽了张纸巾把糖吐了，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时心里还莫名有点负罪感。
　　他关上车门，等着另一侧的黎旸走过来，刚要转身，突然被对方拉住了手腕。
　　黎旸一只手撑在车门上，挡在他身前，逼得他后退两步靠在了车上，接着低下头来，一言不发地衔住了他的唇。
　　林子虞的后腰抵着车门，无处可退，被舔了两下唇面就乖顺地张开了齿关，任对方的舌尖往里入侵，卷携着他口里甜腻的余味。
　　空荡的地下车库里暂时没有人，黎旸按着他用力亲了好一会才放开，分开后抵着他的额头，沉默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好像酝酿了一会才低声开口：“本来懒得说这么多，不过看你这么胆小，还是说几句废话。”
　　“我喜欢你这个人，跟你以前是什么样，认不认识我，跟那些无聊的事都没关系。别瞎想些有的没的，记住我是你男朋友就行了，知道没？”
　　林子虞怔怔地看着他，没留神，眼睛居然没出息地湿了。
　　他一边努力把眼泪忍回去，一边郑重地点头。
　　黎旸垂下眼睛又轻声说了一句：“我还以为你跑回去就不打算了回来了。”
　　林子虞看不得他难受，立刻十足愧疚地道：“我应该先告诉你一声，对不起。”
　　“用不着跟我道歉，”黎旸摸了摸他泛红的眼角，语气状似随意地道，“我问你，你想和我在一起多久？”
　　林子虞先是愣了一下，如果是平时的他，应该按下心里的奢求，谨慎地斟酌回答的尺度，可是现在被对方的深黑色的瞳仁全心全意地注视着，他好像突然间有了贪心的勇气，嘴唇不受控制地轻声吐出了答案：“很久……一辈子。”
　　“好，”黎旸道，“那就一辈子。”
　　他说这话的语气十足的平淡笃定，好像仅仅只是做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承诺，轻而易举就能遵守一样，放在别人口中，大概只是一句华而不实的甜言蜜语，但林子虞相信了。
　　这个人说的话，他都愿意毫不犹豫地相信。
　　他想了想，攀住黎旸的肩，仰头回吻了上去。
　　两人在地下车库里磨蹭了很长时间，直到有车亮着灯从入口开了进来，黎旸才把他放开，亲了亲他的鼻尖：“回家。”
　　刚一进门，他就被人按在墙上剥了衣服，黎旸把他按在沙发上做了一回，因为位置太逼仄，差点把茶几上的烟灰缸踢到地上，接着抱他回卧室，在床上欺负了个够。
　　尽管黎旸今天忍耐得很好，没冲他发脾气，但林子虞知道自己还是惹他生气了，进来的动作比平时粗暴不少，啃咬着他脖颈肩背的动作也带了点发泄的意味，他心里愧疚的很，补偿式的全然顺着对方来，被弄疼了也一声不吭，实在受不住时才从唇齿间泄出两声呜咽，像被欺负狠了的小动物。每到这时黎旸会忍不住放轻一点动作，被欺负的人反倒主动凑上来安抚式地亲他，嗓音又轻又哑：“你来，没事。”
　　他眯起眼睛，堵住林子虞的唇，把人翻了个身继续毫不留情地征伐起来。
　　两人晚饭都没吃，一直折腾到了七点，林子虞累得没了胃口，洗完澡后被黎旸灌了一杯热牛奶，便蜷在被子里半闭着眼休憩，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黎旸半靠着床头坐在他身边，赤着上身，嘴里含着一支没点燃的烟，一只手搂在他身后，在肩背上的红痕处来回摩挲了一阵，接着勾起他细软的发尾在指尖打转。
　　额角传来柔软的触感，林子虞隐约听见一声轻笑，掀开眼皮时看见了对方弯起的嘴唇，忍不住喃喃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没什么，”黎旸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雨过天晴，带了点难得的餍足，“突然觉得你偶尔跟我闹闹别扭也挺好的。”
　　林子虞没听懂，还以为他在说反话，十足诚恳地又道了一次歉：“对不起，没有下次了。”
　　说完还讨好地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
　　“啧，你……”黎旸有点无奈地看着他，“怎么越长大越傻？”
　　林子虞本来都快睡着了，听他这么一说，瞬间醒过神来，犹豫了一会忍不住问：“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黎旸躺下来把他按进怀里，吻了一下他的眼皮：“跟现在差不多，我喜欢的样子。”


第四十二章 
　　黎旸八岁那年，父母带着他从本家宅子搬了出来，住进了市郊“月亮湾”里的新别墅。
　　他木着一张小脸下了车，板板正正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穿着长裙的母亲在家里转悠着，指挥佣人把画框和花瓶摆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对装饰新家十足的用心。
　　面对这个空荡荡的新房子，他觉得有点不适应，但又因为即将要跟父母住在一起，心里又有点掩饰不住的期待和雀跃。
　　他爸妈常年在国外忙于事业，几乎不怎么着家，黎旸一个人呆在本家，虽说身边有爷爷伯伯姑妈之类的亲戚，但没有至亲陪伴到底还是孤单。
　　这次回来应该就不会走了吧？他想。
　　母亲看起来正忙，他坐在沙发上眼巴巴地看了一会，也没找到对方空闲下来的间隙，想了想还是没去打扰，转了个方向趴在沙发背上，往窗外看去。
　　为了留出足够大的私人庭院面积，月亮湾的房屋与房屋左右之间相隔很远，离得最近的一幢别墅在对面，他透过窗户，一眼就看到了对面人家的庭院。那天正好是个大晴天，一眼望去，齐整漂亮的绿草坪和姹紫嫣红的花圃上跳动着耀眼的光晕，大理石喷泉里的清澈水流汩汩地涌出来，在静谧的空气里奏着规律的流动声响。
　　视野中央突然出现了一个白色毛团子，动作迅速地穿过草坪，刺溜一下钻进了茂密的花丛里，不见了踪影。
　　黎旸眨眨眼，还没反应过来，视线里就紧接着闯进了另一个身影，穿白色运动装的男孩从草坪另一头追了过来，嘴里好像在喊着什么名字，他跑到花丛跟前，好像犹豫了一下，回头张望了一眼，才趴下身往里探。
　　一阵窸窣过后，男孩抱着手里不断挣扎的猫从地上爬了起来，头发被蹭乱了，花瓣和叶片沾了半身，他脸上却挂着笑容，似乎一点也不介意似的，低头亲了一下猫耳朵，便抱着怀里的小东西往回走去。
　　黎旸怔怔地看了一会，突然从沙发上跳下来，往门外跑去。
　　自家庭院里站着几个雇来修整的园丁，大门是镂空的，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的庭院，草坪上已经没有了人的踪影，屋门内一个白色影子一闪而过，很快就掩在了门后，看不见了。
　　有佣人跟过来问：“小少爷，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回身往屋里走，脸上没什么表情，腮帮子却不自觉地鼓了一下。
　　晚上坐在新家的餐厅里吃饭，他一边低头把水果沙拉里的番茄挑出来，一边听着身旁的父母谈论着家里还要再添点什么，心不在焉之际，妈妈突然俯下身来问他：“旸旸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他愣了一下，不知想起了什么，张嘴道：“猫……”
　　“你喜欢猫吗？”妈妈看起来有点惊讶，接着遗憾道，“可是你爸爸对猫毛过敏，换成其他小动物可以吗？”
　　黎旸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后懂事地拒绝道：“那就算了吧。”
　　第二天上午，吃完早饭后妈妈换了一身衣服，化好妆过来敲了敲他的房门：“旸旸，要出去走走吗？”
　　黎旸正趴在床上拼昨天没完成的积木，不太愿意挪位置，开了门刚要说不去，突然看到妈妈手上提着一篮水果，问道：“去哪里？”
　　“去邻居家拜访一下，就在对面，宝贝不想去的话……”
　　“去吧。”
　　黎旸抬脚就要跟着母亲出去，低头看了看被压皱的衬衫袖子，又飞快跑回房间里换了一件。
　　出来后妈妈摸着他的头照常夸了几句，他微微侧头躲开了一点，有点担心自己的头发被压乱了。母亲没有在意，笑着往他手里塞了一个苹果，就牵着他往外走去。
　　到对面那户人家只有几步路的距离，阳光很盛，背上隐隐渗出了一点汗，黎旸低着头在心里数步子，一百步不到的距离，他就站在了昨天张望的院门口。庭院大门自动打开，母亲牵着他走到别墅门前按了门铃，很快就有人过来开了门，听他们道明来意后，向里面的屋主示意了一声，接着侧身迎他们进去。
　　黎旸半只脚踏进门内的时候，听到了一阵叮叮咚咚的钢琴声。
　　是从二楼传来的，一曲简单的《小星星》。
　　屋内的女主人一边朝他们走来，一边回身朝楼上扬声说了一句什么，钢琴声很快停下，取而代之的是踩在木质楼梯上匆忙的脚步。
　　哒哒哒哒，像是跑下来一头年轻的小马驹，因为太急了，中途不小心绊了一跤，碰撞和呼痛的声响同时传来，黎旸站在玄关处抬头往里看，瞧见了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穿着干净的衬衫马甲，坐在最底下一级台阶上，捂着膝盖上磕出来的青肿，疼得眉头都皱了，嘴角还是往上翘着，一边假装没事地安抚面前的母亲，一边悄悄探头往玄关打量，正对上了黎旸往里瞧的眼神，旋即冲他露出一个好看的笑来。
　　黎旸呆了一下，很快低下头，一言不发地把被妈妈拉着的手往外抽了抽。
　　五分钟后，他坐在邻居家的沙发上，听对面陌生的漂亮阿姨揽着男孩的肩道：“这是我儿子，大名叫林子虞，小学刚毕业。小虞，以后要多照顾弟弟啊。”
　　妈妈拍了拍他的肩膀：“旸旸，叫哥哥。”
　　黎旸抬起眼看了对方一会，才慢吞吞地喊了一声：“小虞……哥哥。”
　　对面的男孩笑得真挚又热情，响亮地应了一声：“嗯！”
　　这是八岁那年的初夏，他和林子虞第一次见面。
　　两个年轻妇人坐在沙发上开始聊天，林子虞则直接过来，拉着他的手上了楼。
　　黎旸第一次被除了长辈以外的人牵手，有点不适应，下意识往外一抽，他手里有汗，很快就滑脱了下来。
　　男孩转过身，有点意外地看着他。
　　被对方的眼睛盯着的时候，小黎旸心里无端涌上来一点慌乱，脸上却依旧板着，他有些焦躁地捏了一下手指，在沉默以对中突然冒出一点后悔。
　　面前的人却突然碰了碰他的额头：“外面是不是很热？你出了好多汗啊。”
　　然后他就呆愣着被人拉着袖子进了一旁的卫生间，林子虞拧湿了一块手帕，低下头来给他擦脸。温热的布料覆在脸上，黎旸有点别扭地把头往旁边偏了一下，感觉到对方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又不情不愿地把头扭了回来。
　　林子虞擦完之后回身洗手帕，黎旸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洗完，犹豫了一会，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把手里的苹果递了过去。
　　对方好像有点讶异，把苹果接过来，在黎旸直直的视线里仔细转着端详了一会，然后恍然大悟似的抬起头：“这么大的苹果你咬不动吧？我去帮你切成小块。”
　　黎旸木着脸跟在林子虞身后走进厨房，烦死了，他皱着眉想，这个哥哥是不是傻？
　　最后两人坐在二楼起居室的地毯上，面前摆着切成小块的苹果，电视里放着喧哗嬉闹的动画片。
　　黎旸对这种幼稚无脑的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低头慢慢叉着苹果，时不时抬眼打量一下坐在身旁的人，直到起居室门口慢悠悠地晃进来一个白色毛团子，视线才聚成一束转了过去。
　　“咪咪！过来！”
　　林子虞起身跑过去，把猫揣进怀里抱了过来，靠到黎旸身边：“旸旸弟弟，你喜欢猫吗？”
　　黎旸为这个称呼不怎么高兴地在心里皱了一下眉，但还是盯着他怀里的布偶猫点了点头。
　　他试探着摸了一下，纯白的猫毛柔软又顺滑，像轻飘飘的缎带，林子虞见他目不转睛，便大方地把猫塞进他手里：“给你抱，它很乖的，不会挠人，不过你要轻一点哦。”
　　猫身上很暖和，好像带了另一个人的体温，在他胸口蹭了蹭就眯起了眼睛，尖尖的耳朵左右灵活地动了动，黎旸盯着怀里的小玩意看了一会，突然低下头，在猫耳朵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亲完之后他立刻抬头，瞄了一眼旁边的人，发现林子虞的视线正放在电视上，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心里不知为何松了口气，跟偷偷干了什么坏事似的。
　　黎旸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到了林子虞身上，看对方撑着下巴靠在茶几上换台，嘴角好心情地上翘着，连手里的猫什么时候悄悄溜走了都没发觉。
　　林子虞一侧头，对上他的视线时愣了一下，接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这里是不是太无聊了？都没有什么好玩的。”
　　黎旸匆忙转回视线，一边摇头，一边心不在焉地叉了一块苹果往嘴里塞，刚咬了一口，嘴里突然“嘎嘣”一下。
　　林子虞见他眉毛一皱，咀嚼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鼓着腮帮子不说话，不由得担心道：“怎么了？”
　　黎旸面色平静：“牙掉了。”
　　林子虞慌了一下，连忙道：“快吐出来！”
　　黎旸看起来一点也没有意外和慌张，自力更生地站起来去卫生间漱口，林子虞不放心地更了过去，就见他捏着刚掉下来的牙齿走了出来。
　　他捏着黎旸的下巴哄他张嘴，小朋友看起来不怎么乐意，闭了一阵之后还是乖乖张开了，好在算是自然脱落，只出了一点点血，林子虞找来一小团棉花让他咬着，接着拿一张纸把他换下来的牙齿包起来，放在他面前。
　　黎旸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不扔？”
　　“换下来的牙要保存好啊，上排的牙放在床底下，下排的牙放在柜子顶，这样新长出来的牙就会好看。”
　　不科学的迷信，黎旸想，但他抬头看了看林子虞的笑脸，还是“哦”了一声。
　　以前在家里换了牙他都是随手就扔了，除了保姆阿姨之外没人会注意到他什么时候缺了一颗牙，这种话以前从来没人跟他说过，有点新鲜，因此就算知道不对，他也没有反驳。
　　回去真的要扔在床底下吗？直接扔还是包起来再扔？会不会被打扫的阿姨发现？
　　他开始兀自思索起这个问题来，没注意到猫什么时候又跑了进来，窜上茶几，停在他面前，用爪子来回拨弄了一下装着牙齿的小纸包，黎旸抬头时一愣，接着立刻扑上去把东西抢回自己手里。
　　猫被他吓了一跳，委屈地叫了一声，钻进了林子虞的怀里，林子虞笑着拍了一下它的脑袋，“不准欺负弟弟。”接着看小东西发出了不满的咕噜声，又凑上去安抚式地亲了亲它的耳朵尖。
　　金色的阳光透过起居室半拉的窗帘照进来，黎旸扭过头，不明显地红了一下脸。


第四十三章 
　　周末很快过去。周一下午，黎旸放学以后坐上回去的车，口袋里装着一朵美术课上叠的纸花，在心里默默地计划着要怎么送给妈妈，结果到了家以后，却发现客厅里除了打扫的阿姨之外空无一人。
　　新家刚搬了没几天，他爸妈不说一声，又出国了。
　　黎旸独自在空荡荡地客厅里呆坐了半响，把口袋里的花拿出来捏了一捏，突然觉得很没劲，于是又起身走到了门口的庭院，把大红色的纸花随手抛在了草丛里。
　　他插着口袋，鼓着腮帮子一抬头，突然看见房子对面的庭院里站着一个身影正往这边瞧，下意识一弯腰，做贼心虚似的把乱扔的东西又捡了回来。
　　林子虞站的远，没看清他在干什么，只笑着冲他挥了挥手，张嘴说了一句什么，黎旸没听清楚。
　　嗯，应该是叫我过去，他一脸笃定地想，然后插着口袋就直接往对面走去。
　　林子虞手里拿着一把园艺剪，走过来给他开门，脸上的表情有点惊讶：“旸旸弟弟，你放学以后没有作业吗？”
　　黎旸表情一变，闭着嘴憋了半响，才生硬道：“等一会再做。”
　　“哦，那你先玩一会吧，如果作业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黎旸刚要说自己怎么可能会有不懂的，嘴唇动了动又闭上了，应了一声：“哦。”
　　接着他看着对方手里的剪子转移话题：“你在干什么？”
　　“家里的花不新鲜了，我出来剪几支换到花瓶里。”林子虞边说着，边走到旁边一小块鲜红色的花圃边上，蹲下身开始细致又娴熟地剪了起来。
　　剪完以后他抱着一小束花朵站起来，转身走进屋内，黎旸跟了过去，看着他把花插进阳台上摆着的玻璃花瓶，接着回过头来，把多出来的一支塞进黎旸手心：“这是给你的，小心别扎手。”
　　黎旸还是头一次收到别人送的花，一下子就把口袋里那朵可怜的纸花抛在了脑后，抬起手来仔细打量了一下，问：“这是什么花？”
　　“虞美人，我妈妈最喜欢这种花了。”
　　黎旸抬头看他，好像想到什么：“你的名字……”
　　“对啊，”林子虞冲他笑笑，“我的名字。”
　　他做完手上的事，转身进厨房给黎旸倒了一杯果汁，递给他时不经意地问：“你爸爸妈妈知道你来玩了吗？”
　　黎旸低头喝了一口：“不知道。”
　　“那你得先告诉他们一声，不然他们会担心……”
　　“不会的，”黎旸道，“他们都走了。”
　　林子虞的话音停了下来，闻言看了看黎旸的脸色，尽管小朋友一如既往板着张脸，但还是隐隐露出了低落的心情，他想了想，没有多问，只是道：“那好吧，哥哥陪你。”
　　黎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又垂下眼睛去喝果汁，林子虞以为他心里还别扭着，有点后悔自己刚刚问的那句话，绞尽脑汁琢磨了一会，突然站起身往房间里跑去。
　　没过一会，他又捧着一个罐子跑了出来，坐到黎旸身边，献宝似的把手里的东西往茶几上一摆：“看！”
　　一个透明的球形罐子，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的泡泡糖。
　　“这是之前学校游园会我赢回来的，还没拆过，”林子虞边说边把盖子扭开，从里面掏出一把来，“你喜欢什么口味的？”
　　“……都行。”
　　“那就草莓吧，这个最甜，”林子虞挑了一个红色包装的拆开，伸手往他嘴里塞。黎旸下意识后仰躲开了一点，低头看了看递到嘴边的糖果，犹豫了一会还是张口吃了。
　　林子虞也给自己剥了一颗，嚼了一会转过来提醒他：“这个不可以吞下去哦。”
　　我已经上小学了，当然知道泡泡糖不可以吞，黎旸边嚼着甜津津的糖边面无表情地想，一抬头撞上林子虞笑眯起来的眼睛，又什么也没说，假装乖巧地点了点头。
　　“好吃吗？这罐都送给你好不好？”
　　黎旸以前在黎家主宅里，虽然不怎么有人管他，但各路亲戚送来的吃食一点也不少，进口巧克力都堆了一大摞，他对糖果之类的甜食没什么兴趣，平时不怎么吃，但面对这样看起来十分普通的馈赠，他却提不起拒绝的想法。
　　林子虞又开始凑过来教他怎么吹泡泡，他看着对方吹破了一个又一个，自己还是嚼着嘴里的糖纹丝不动，心想，唉，好傻。
　　可是这糖怎么怪甜的。
　　黎旸在林子虞家里一直呆到傍晚，两人和猫在庭院里晒了一阵太阳，接着林子虞妈妈留他下来吃了晚饭，晚饭后他跳下椅子礼貌道别打算离开，林子虞一路送他到他家门口，一低头看到他手里还捏着白天那支他送的花，想起小朋友连吃饭的时候都摆在手边，忍不住笑道：“这花是不是很漂亮，喜欢的话下次我给你剪一束。”
　　黎旸刚推了门要进去，闻言又停下脚步，回头飞快看了他一眼，很轻地说了一句：“嗯，喜欢的。”
　　之后几乎每天下午，他放学后都会准时准点背着书包站在林子虞家门口，以“作业有问题不会做”为理由，在他家里一直呆到晚饭后，林子虞自然没有一点怀疑，十分自觉地照顾起小他四岁的邻居弟弟，时间一长，林妈妈也对他的固定来访也都习惯了，家里的菜有时候还会变着花样做他喜欢吃的，林子虞父亲因为工作原因时常不着家，餐桌上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大人两个小孩，倒也分外的和谐。
　　黎旸拿来的作业当然不是真的不懂，基本上打开练习本装模作样地问几题，剩下的一小时内就能完成，有时候林子虞的作业还没写好，他就一个人先去起居室里抱着猫看电视，等着他的小虞哥哥出来。
　　黎旸平时自己在家时，大多数时候的消遣方式是看书和拼积木，但林子虞的生活显然比这要丰富得多，每天要帮着妈妈照料花圃、喂猫，固定时间还要练钢琴。黎旸没学过钢琴，一般就是坐在边上托着下巴听，有一回林子虞弹完了之后突然说要教他，直接过来就要抱他上琴凳，黎旸吓了一跳，都顾不上考虑拒绝，连忙自己蹭了上去。
　　林子虞不管做什么事都有股认真劲，说要教他也不是闹着玩玩，捏着黎旸的手指一个一个认音阶，然后选了一首最简单的《小星星》。
　　一个星期以后，黎旸学会了，那天下午自己弹了完整的一遍，林子虞高兴得要命，一个劲地夸他聪明，黎旸从琴凳上下来的时候却有点不自在。
　　其实他用不了三天就已经学会了，后面几天完全就是装装样子。
　　为什么？可能学钢琴比较好玩吧。
　　这天林子虞妈妈不在家，家里煮饭的阿姨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时间还没来，眼看着天都黑了，林子虞担心小朋友饿着，于是便自力更生进了厨房。
　　“我只会煮面，弟弟你吃吗？”
　　黎旸没意见，去卫生间乖乖洗了手就坐到了桌边，听见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忙活声，有点担心地走到门口往里看了看情况。
　　幸好，林子虞的动作看起来不慌不忙，还挺井井有条的，他稍微放了点心，结果一转眼看见锅里红彤彤的东西，顿时脸色一变。
　　对年仅八岁的黎小朋友来说最大的魔王：酸的要命的番茄。
　　他犹豫了一会，杵着没说话，等到两碗色泽鲜亮的番茄鸡蛋面端上了桌，黎旸顶着林子虞期待的眼神，默默抓起筷子吃了一口。
　　“好吃吗好吃吗？”
　　他抿着嘴巴缓缓点了一下头。
　　然而怎么着也吃不下第二口了。
　　林子虞吃了一会抬起头来看他：“怎么了？”
　　黎旸斟酌了一会，十分委婉地道：“能加点糖吗？”
　　林子虞有点奇怪，但想想可能小朋友的口味比较特殊，还是走进厨房给他拿了白砂糖出来。
　　黎旸一口气倒了五勺，直到甜腻的味道盖过了酸味，才重新动起筷子来。
　　林子虞在一旁惊呆了，等到两人都吃完了，才苦口婆心地提醒了一句：“弟弟……你要小心蛀牙啊。”
　　黎旸假装没听见，趁林子虞转身收拾碗筷，一口气猛灌了两杯水，一张小脸终于忍不住痛苦地皱了一下。
　　然而这些林子虞都不知道，他理完桌子走到客厅，看见外面已经完全阴沉下来的黑夜，问道：“今天晚上不如就住在我家吧。”
　　黎旸不是第一次在这里借宿了，闻言当然没有意见，在沙发上消了一会食，就十分自觉地走进卫生间洗漱。
　　林子虞先回房间做了一会预习作业，等黎旸换好睡衣走了进来，才合上书起身往隔壁卫生间走去。
　　黎旸坐在床沿上等了一会，拿起床头摆着的一本书看了起来，他字认得已经挺全了，结果一眼扫到封面上就有个不认识的，于是便下床打算去书架上找本字典来查一下。
　　刚刚走到书桌边上，房间里的灯猝不及防就黑了。
　　小小的惊吓过后，他很快镇定下来，想着大概是停电了，锲而不舍的求知欲让他转身去床头柜里翻了个手电筒，打开继续查起字典来。
　　查到以后发现是个多音字，黎旸皱了皱眉，不确定要念哪个，想着去问问林子虞，抬头却发现过去二十多分钟了，对方还没有回房间。
　　不会是因为太黑迷路了吧？
　　黎旸把书放回原位，开着手电筒就找了过去。
　　卫生间的门关着，他敲了敲也没听见里面的应声，不禁有点担心，便直接拉开门往里看去。
　　手电筒往里照了一圈，却没看见林子虞的人，黎旸奇怪地往里走了一步，突然感觉裤腿被人扯住了。
　　一低头，他才发现到门后边蜷着一个人，小小的一团窝在黑暗的角落，不注意根本看不见。
　　他蹲下身，握住林子虞拽着他裤子的手，问：“小虞哥哥，你怎么了？”
　　一握之下，他才发现林子虞的手在不停地发颤，头紧紧地埋在胳膊里，呼吸急促得不太正常，黎旸忍不住紧张起来，又叫了一句：“小虞哥哥？”
　　林子虞沉默地发了一会抖，终于有了声音，从喉咙里挤出几丝呜咽，声音断断续续：“弟弟……我怕……”
　　“你怕什么？怕黑吗？”黎旸努力让自己靠得更近一点，凑过去贴着林子虞的耳朵说话，另一只手开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起来。
　　林子虞没有回答，只是反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微微抬起头来露出眼睛看了他一眼，脸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湿了一片。
　　黎旸任他抓着手，问道：“我带你出去好不好？”
　　林子虞没动，颤着声音说：“我站不起来。”
　　黎旸有点犹豫，明明门就在边上，他微微挪了一下脚步，旁边的人带着哭腔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你别走！”
　　“我不走，我在这，”他说，“小虞哥哥，我拉你出去。”
　　黎旸靠过去轻轻抱了他一下，然后拉着他的手慢慢往外挪，带着缩成一团的林子虞一点一点挪出了卫生间门口。
　　脱离了狭小的空间以后，林子虞的状态稍稍安定了些许，扶着墙喘了一会气，然后勉强站起来跟着他走进了卧室。
　　刚走到床边，灯就亮了起来，林子虞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沿，还没从刚才的恐惧里回过神来，直到黎旸拿着纸巾凑上来给他擦脸上的水迹，才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感觉丢脸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站起来掀开被子，沉默地上了床：“睡觉吧。”
　　屋里的灯亮着没关，黎旸却没能立刻睡着，他躺在另一边，等到身侧的人发出了平缓悠长的呼吸，才坐起身来关了顶灯。
　　只有床头台灯还亮着昏暗的暖光，黎旸侧过头，看着林子虞安静的睡颜，回想起刚才在卫生间里对方的恐惧和颤抖，心里得出了一个结论：原来小虞哥哥怕黑。
　　那我以后要保护他。


第四十四章 
　　周一早晨，黎旸起床后换好衣服，回到卧室时，林子虞还没醒。
　　床上的人整个团成一团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几缕蹭乱的黑发，黎旸坐在床边，把被子往下拉了拉，看着林子虞憋得绯红的脸颊，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
　　还好，没发烧。
　　他有点后悔昨天晚上闹得太狠了，林子虞病才刚好，好在没有复发，只不过早上估计是起不来了。
　　他的体质似乎一直都比较嗜睡，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的作息养成的习惯。
　　黎旸想起幼年时他第一次在林子虞家借住，因为认床有点不太睡得着，林子虞便自告奋勇坐起来给他讲睡前故事，结果讲到一半自己就倚着床头睡着了，最后还是他给放上床盖的被子。
　　想到这里，黎旸的嘴角牵起一丝笑来，伸手轻触了下林子虞浓密下垂的眼睫，难得又回忆起了从前的事。
　　他八岁和林子虞认识，相伴着过了两年，那段时光回想起来并不算长，却仍是他记忆里印象最深，最舍不得忘记的片段。
　　十岁那年他在国外的外婆家过完暑假回来，却只见到了对门早已经搬空的房子，庭院里的娇艳的花圃过了几个星期后只剩一片枯枝，他也始终没再等到小虞哥哥回来。
　　自从那时起，两年的回忆就开始一点一滴在他脑海里时刻重温，这点微不足道的童年回忆可能并不见得有多大价值，但是哪怕遗忘掉一毫厘，他都觉得很不甘心。
　　那是他年幼时在那个叫月亮湾的地方找到的一颗星星，纵使在那之后黎旸得到过许许多多更贵重的东西，可没有一样能留下比它更独一无二的光亮。
　　漫长的十四年过去，他意外地再一次与它的轨道交错，这颗星星蒙了时间的尘埃，不复往昔色彩，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来路，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它抓住了。
　　不管怎样，黎旸想，这是他的宝贝。
　　他得小心翼翼地藏一辈子。
　　林子虞又迟到了。
　　醒过来是十点以后，当他拉开窗帘看见已经高悬的太阳时，心里是崩溃的。
　　办公室里的人早已经见怪不怪了，见到他进来时依旧神情自若地向他打招呼，林子虞勉强笑着应对，一进办公室关上门，就十足烦恼地敲了敲额头。
　　再这样下去，就算黎旸不可能辞退他，他也要因为过度羞愧主动请辞了。
　　林子虞的腰依旧酸得要命，但出于迟到的罪恶感，还是第一时间开始处理手头的工作，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后实在吃不消坐姿，干脆移开椅子站起来办公，减轻腰肌压力。
　　刚浏览完一份报表，一个员工敲了敲门走进来，“林经理，这几份文件麻烦您……”
　　一抬头看见他，话说一半便卡了个壳：“您站着这是……”
　　林子虞把捶着后腰的手默默放下来，心虚地轻咳了一声，解释道：“坐久了累，站一会。”
　　好在小员工也不敢多问什么，“哦”了一声，便把文件递过来给他签字。
　　只是推门出去之前回头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说不上的奇怪。
　　林子虞没多在意，很快又沉浸在了满屏幕的数据图表里，连午休时间都没挪一步，今天早上黎旸留了消息说有事不去公司，没人在场监督，他便放心大胆地又旷起了午饭。
　　只不过桌上的手机一直间歇性地发出群消息提示音，不知道是哪个工作群又聊开了，林子虞烦不胜烦，干脆关了静音，等到停下来伸了个懒腰，已经是一点以后了。
　　腿站得有点麻，他去茶水间拿了点吃的，等咖啡的间隙拿出手机翻了下微信，看到了黎旸几分钟前发来的两条消息。
　　“腰疼的话就回去躺着，准你带薪缺勤一天。”
　　“饭吃了没？”
　　林子虞先无比心虚地回复过去“吃了”，接着盯着上一条消息有些疑惑地琢磨起来，黎旸怎么知道他腰疼的？
　　他边想着边顺手往下一滑，点开了消息99+的工作群。
　　聊天框里没有一个对话气泡，满屏都是撤回消息的提示。
　　怎么回事？
　　林子虞起了好奇心，往上拉了好半天，找到了没来得及撤回的内容。
　　“刚刚看见我们小林经理在办公室捶腰，站着还要坚持工作，感动了，但我还是要小声逼逼，黎总不是人。”
　　“让自己媳妇儿日夜操劳，经理好惨，不是人+1（超大声）。”
　　“根据小林经理本月迟到次数做一个大概统计，得出结论：黎总他真的不是人。”
　　……以下几条以此类推。
　　林子虞：“……”
　　有一种崩溃叫做，发现自己是全公司最后一个知道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和上司搞不正当关系的人。
　　他站在原地苦恼地揉了揉额角，把手机塞回口袋，一转身，正碰上两个一道走进茶水间的女职员，两个姑娘眨眨眼，冲他甜甜一笑，真挚道：“林经理辛苦了。”
　　平时听起来十分正常的寒暄，这会却怎么听都好像带着点别的意味，林子虞的脸迅速红起来。他慌忙一点头，掠过面前的人就大步往外走，到门口时想起自己咖啡还没拿，又飞速折回来，端起杯子就逃，险些溅了一手。
　　回到办公室，他才想起看黎旸的回复，却发现屏幕上只有一个未接电话，林子虞立刻就拨了回去。
　　那边很快就接了，黎旸问的第一句话是：“中午吃的什么？”
　　“……”林子虞瞬间陷入无言以对，想了两秒才硬着头皮道，“糖醋里脊……”
　　“就一个？还有呢？”
　　“还……还有……呃……”
　　黎旸笑了一声：“这就编不出来了？”
　　林子虞抿了抿嘴唇，心虚地沉默。
　　“吃过这么多菜，原来就记得糖醋里脊，”黎旸叹了口气，“下次让孙晴给你送饭。”
　　“别别别！”林子虞忙道，“我下次一定去吃饭，我保证。”
　　“再有下次的话，我就把你关在家吃了午饭再放出来。”
　　黎旸的语气一霸道起来，林子虞就莫名想到刚刚在群里看见的“不是人”言论，整个心情就微妙起来，含糊地应了一声，就急急忙忙要挂断。
　　“等一下，”黎旸突然道，“腰还疼吗？疼的话就……”
　　林子虞“啪”一下摁掉了电话。
　　因为无意间看到了工作群的聊天记录，导致他一下午都没敢走出办公室，到了下班时间也依旧磨磨蹭蹭，直到透过百叶窗看到外边没几个人了，才开始站起来收拾东西。
　　把椅子推进桌子底下，林子虞转身关窗户的时候，透过玻璃上的影子看见办公室门开了，穿着长外套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
　　他一转身，就和突然站到身后的黎旸撞了个正着，后退半步靠上了背后的窗户。
　　黎旸伸手挡在他肩后，碰了下他被撞到的地方：“怎么一下就红了？疼吗？”
　　林子虞抬头刚要回答，余光瞟见门外几个没走的员工还在偷偷往这边瞧，意识到两人现在的动作跟抱着也没差，立马抵着黎旸的肩往外推了推。
　　黎旸被推着后退了半步，眉头一皱：“干什么？”
　　“外面还有人……”
　　“有人怎么了，”黎旸满不在乎道，“下班时间不准谈恋爱吗？”
　　“还在公司呢，你正经一点，回家再……”
　　“正经什么？”黎旸变本加厉地欺上前来在他嘴唇上咬了一下，“反正我都不是人了。”
　　林子虞无奈地捂脸：“你别说了……”
　　黎旸任性劲一上来，他根本毫无办法，只能半推半就地让人压在办公室窗边上亲了一会，林子虞中途无数次分心眼神往外飘，就怕被人半路折回来看见，被黎旸十分不满地伸手盖住了眼睛，含着他的舌头咬了一口。
　　两人回到车上的时候，停车场已经基本上空了，林子虞把领子扣好遮住脖子上的痕迹，心里微微有点恼，视线在车里逡巡了半天也没说话。
　　黎旸笑道：“别生气，回去让你咬回来。”
　　林子虞不理他，弯下身子凑到前面调广播，一阵嗞啦声后，响起了男主持人深沉的嗓音：“下面，让我们来听听下一位听众吴小姐又有什么烦恼呢……”
　　又是一阵带着电流声的噪音，接着一个模糊的女声响了起来：“主持人你好，我真的很苦恼，最近我们公司里的上司在追我，他对我很好，但是我特别纠结，这份工作我很喜欢，万一办公室恋爱被发现的话我就干不下去了，我该怎么办？”
　　黎旸没忍住笑出了声。
　　林子虞叹了口气，把广播关了。
　　“别担心，”黎旸道，“咱们公司暂时没有相关规定，就算有也没关系。”
　　林子虞一点也没有被安慰到的感觉，把手从广播调频按钮上移开，郁闷地拽了一下挂在上方的小猪毛绒球。
　　“砰”一下，被他拽脱了。
　　“……”林子虞盯着手里和挂绳分崩离析的猪公仔，彻底陷入了沉默。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东西会脆弱到自己轻轻一拉就给弄断了，手足无措道，“对不起……”
　　黎旸偏头看了他一眼，毫不在意地笑了一声：“没事，这玩意都被我拽断又粘回去十次了。”
　　原来还是只饱经风霜的猪，林子虞放下心来，把这洗得灰扑扑的小玩意拿在手里打量了一圈，没瞧出什么特别之处，又想起之前黎旸从日本回来也给他带了只猪，奇怪道：“你这么喜欢猪吗？”
　　“谁喜欢猪了？”
　　“那这么旧了为什么不换一个？”
　　黎旸握着方向盘沉默了一会，过了半分钟，才道：“因为是你送的。”


第四十五章 副cp番外（一）
　　下午五点，诊室里的最后一个病人拿着病历站起身来，临走前又停下步子，转身把刚刚交代的医嘱又从头到尾重新问了一遍。
　　宋迟从毕业起做医生到现在，这种看病时连连应声站起来转头就忘的患者见了不是一次两次了，早就习以为常，语气冷淡却又不厌其烦地一字一句重复过去，待那人点头道谢后终于走出诊室，才往后靠进椅背里，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窗外天色阴沉，厚厚的云层掩住了晚霞的光亮，室内的白炽灯刺得他眼睛发疼，宋迟闭眼休息了片刻，刚坐起身，诊室门口突然传来一个稚嫩又清脆的声音：“医生哥哥！”
　　宋迟半阖的眼里掠过一丝笑意，赶走了些微疲惫，看着扎双马尾的红裙小姑娘背着书包飞快蹿进来，扑到他面前的桌上，甜声道：“我又来啦！你想我了吗？”
　　他没回答，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一颗巧克力递过去，看了眼黎玥羽绒外套底下穿着的小裙子，问道：“怎么今天穿这么少？”
　　黎玥一边嘬着嘴里的巧克力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今天学校元旦汇演，我代表我们班上台表演，演出一结束我就过来啦！”
　　最近几天忙得昏天黑地，忘了看日历，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是元旦了。
　　难怪今天打电话回去说值夜班晚上不回的时候，老头子的话怪里怪气的，明显不大高兴。
　　宋迟出了一会神，视线再度聚焦时，发现面前的小姑娘还在眨巴着眼睛盯着他看，想了想，语气里带了些歉意道：“小月亮，今天不能陪你吃晚饭了，我有事要回家一趟。”
　　“哦……”黎玥的眼里闪过一点失望，接着懂事道，“那好吧，我下次再来找医生哥哥。”
　　宋迟站起身简单收拾东西，脱下白大褂挂在一边，接着弯下腰伸手抹了一下小姑娘眼睛边上还没洗干净的亮粉，温声道：“今天表演了什么？”
　　黎玥来就是等着他问这个，眼睛一亮，自豪道：“表演钢琴！独奏哦！只有我一个人！”
　　“真厉害，”宋迟夸了一句，觉得自己说的太过单调，想再加几句褒奖，却又说不出来，在简短的三个字之后停顿了一会，又摸了摸黎玥的头。
　　好在小朋友非常容易满足，闻言依旧笑开了花，好像这普普通通的半句话是什么天大的奖赏一样，接着凑上来拽住他的袖子：“老师还给我录了像，你要看看吗？”
　　宋迟刚一点头，就听黎玥又道：“哎呀，可是存在爸爸的手机里了！”
　　“你爸爸呢？”
　　“就在楼下呀！”
　　宋迟一愣，顺着小姑娘指的方向往窗外看去，停车场里靠近门诊楼窗户的这边，停着一辆车型低调的深黑色轿车，从窗外窥不见车内，但当他把眼神投过去时，隐隐感觉有一道深刻的目光从驾驶座上直射过来。
　　黎玥在身后推着他进了电梯，可爱的小脸上带着得逞的笑意，一边念念叨叨地自夸着自己今天的表现有多么好，一边紧紧拉着宋迟的袖子，催着他往外走。
　　从侧面绕过门诊大楼，那辆熟悉的车就出现在了视野之内，只不过这次车边上多了一个人。
　　燃着的烟头在昏黑夜色里冒着忽明忽暗的红光，在他们走到近前时被掐灭，西装革履的高大男人挑起嘴角笑了笑，弯身拉开车门，低沉磁性的嗓音慢慢响起：“宋医生，等你很久了。”
　　宋迟站在原地没动，对突然出现的男人视而不见，回身看了眼穿着裙子满脸期冀地盯着他的黎玥，才沉默地弯腰坐进了车里。
　　黎玥不用他爸开门，就兴高采烈地钻进了后座，熟门熟路地伸手捞过中控台上的手机，输入密码解锁以后，点进相册一顿翻，找到自己上台表演的视频便立刻点开，献宝一样递到了宋迟面前。
　　宋迟垂眸，认认真真地看着屏幕上坐在钢琴前的小姑娘十指轻弹，敲出叮叮咚咚流畅的音符，嘴角隐约露出一丝笑意。
　　“医生哥哥，我弹得好不好。”
　　“好。”
　　宋迟点头，刚一抬眼，正撞上驾驶座上那人的眼神，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看，被瞪了一眼后，反而变本加厉地扬了扬眉梢，道：“去哪？我送你。”
　　他原本是不想答应的，看一看手表，发现离换班时间不远了，禁不起浪费，便简洁道：“回家，麻烦了。”
　　“今天是元旦，回去陪你爸？”
　　宋迟没答话，不置可否。
　　黎瑧显然已经习惯了他冷淡的态度，一点也没有碰钉子的颓丧，视线往后视镜一扫，突然道：“黎小玥，偷玩什么手机呢？放下来。”
　　“我没玩！”黎玥理直气壮地辩驳，“我把视频发给爷爷和小姑奶奶看！”
　　“瞧你那得瑟样，”黎瑧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女儿拿国际大奖了。”
　　黎玥冲他爸扮了个鬼脸，嘴巴不高兴地一撅，把手机甩回了中控台，坐到后面生闷气去了。
　　手机没锁屏，停留在相册页面，宋迟低头一眼扫过，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眼神不由得一顿。
　　他刚想再看清楚一点，下一刻，手机就自动黑了屏。
　　宋迟微微皱起眉，目光在驾驶座的男人身上停留片刻，接着又若无其事地看向了窗外。
　　大概是看错了，他想。
　　十分钟后，车在小区门口停下，宋迟向车上二人简短道了别，应了小姑娘“下次再来找他玩”的要求，开门下车，朝单元楼走去。
　　老头子见到他的时候先是吓了一跳，一边嘟囔着“臭小子不是说不回来了吗”，一边转身往厨房走，表情看似嫌弃，眼里却还是忍不住露出点惊喜的笑意，把已经冷了的晚饭又热了一遍，开火还要再加几个菜。
　　宋迟不会做饭，洗了手之后就倚在厨房门口看老人行动矫健地忙活，例行公事地过问他爸的身体的状况。
　　宋老爷子回了两句就开始不耐烦了：“行了行了，你爸我身体好的很，帮不上忙就麻溜地给我出去，添乱呢这是。”
　　宋迟端了几盘菜转身出去，听见他爸继续在后边埋怨似的念叨：“三十岁的人连个火都不会开，看以后哪家姑娘愿意嫁你。”
　　他脚步一顿，偏头往回看了一眼，半垂的眼睫下闪过一丝晦暗，在原地站了片刻，还是什么也没说，把菜端到了桌上。
　　老头子心情不错，尽管已经吃过饭了，还是坐下来斟了一杯小酒，絮絮叨叨地和儿子说话，宋迟晚上还要回去值班，不能喝酒，老人有些遗憾，不过也没说什么，听宋迟时不时地应两声，倒觉得自己儿子今天难得比以前听话不少，也是稀奇。
　　老爷子年纪大了，喝了两杯之后就有点捱不住困倦，打着哈欠被儿子赶回去休息了，宋迟收拾干净桌子，进厨房洗碗，想起他爸刚才的话，不知不觉发起呆来，慢吞吞地做完手上的事，再一看表，发现时间快来不及了。
　　他皱起眉，手都来不及擦干，穿了外套就往外赶，小跑着从电梯里出来，本想开车回医院，一摸口袋却发现没带车钥匙，只好转道往小区门外走。
　　浓黑的夜色里，只有路灯在亮着昏黄无力的光，街上空空荡荡，偶有几辆车从面前一闪而逝，毫无停留的迹象。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口哨，听着像是街边小混混调戏姑娘的调调，宋迟目光微闪，回头看去，路的另一边，一个熟悉的身影倚靠在车上，好像已经站了很久了。
　　宋迟没动，站在原地，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黎瑧脸上露出“明知故问”的笑容，道：“等你啊。”
　　接着放缓了语气：“走吧，送你回去。”
　　男人上扬的眼睛在夜色里倒映着模糊的暖光，好像连桀骜锋利的气质也一并软化了，宋迟没说话，沉默地向他走去。
　　黎瑧像来时一样替他开了门，难得没有继续出言调笑，很快上了驾驶座，开始履行司机的职责。
　　车里有很淡的烟草味，混着一点古龙水的香味，还有一点淡淡的甜，是黎玥之前在车上吃的橘子糖的味道。
　　“黎玥呢？”他问。
　　“送回家睡觉了，穿着个小裙子在外面跑，估计要冻坏。”
　　一提到这个，宋迟就不禁皱起眉来：“你知道还让她跑过来？年纪小抵抗力差，最近流感盛行，一旦生了病就很难好……”
　　“她非闹着来找你，我有什么办法，”黎瑧道，“我这个爸爸做得不好，还得麻烦宋医生一起多看着点。”
　　“毕竟……她最喜欢你了。”
　　宋迟听出了这话里的言外之意，一时间没有回答。
　　他看着窗外昏茫的夜色，过了很久才道：“我会照顾她，不过……她又不是缺个爸爸。”
　　“嗯，”黎瑧低低地应道，语气自然又认真，“但是我缺个爱人。”
　　宋迟不说话了。
　　他可能是拒绝回答，也可能是陷入了怔愣，直到车在红灯前停下，手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才回过一点神来。
　　黎瑧握住他的手指，俯身靠近，裹带了一身烟草和未散的寒气，朝他笼罩过来，指腹摩挲在脸侧时，好像带了点淡淡橘子香气。
　　柔软又不容拒绝的吻压在他唇边，宋迟眨了眨眼睛，恍惚间想起了那个酒醉后混乱的夜晚，在酒店暧昧的灯光下，也是一样的味道……
　　手机铃声乍然响起，惊雷一样打破了车里的氛围。
　　宋迟恍如初醒，把身上的人一把推开，侧头把目光转向另一边，眼里闪过一丝恼怒。
　　黎瑧沉默地退回去，面无表情地按开手机，一开口的声音像吃了火药般咬牙切齿。
　　电话那头战战兢兢地说完公事，接着就被毫不留情地挂断，扔到了一边。
　　手机屏亮着的光在黑暗里有些显眼，宋迟低头看去，看清桌面上的照片时愣了一秒。
　　是一张合照，他和黎玥的，背景是游乐园的摩天轮，小姑娘坐在他腿上，把一支五彩斑斓的棉花糖往他嘴边喂，笑得很开心。
　　宋迟轻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转回去，接着又想到什么，问：“你拍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好看啊，人家看见我手机桌面问我这谁，我就说是我女儿和老……咳，老朋友。”
　　黎瑧瞥见宋迟不怎么好看的脸色，立刻从善如流地改口，但这不妨碍对方猜出他原本想说什么。
　　“我问的不是这个，”宋迟冷声道，“另外一张。”
　　他回家的时候无意间扫到一眼，就看见相册角落里有一张手的特写，他拿这双手握过无数次手术刀，自然一眼就能认出来是属于他。
　　“什么另外一张……啊，眼睛真尖，这都给你发现了，”黎瑧本想装傻，奈何一对上旁边人的眼神，就知道瞒不过去，只得摸了摸鼻子承认，“只拍了手，没别的，你要是不喜欢我就删了。”
　　反正他还存了备份。
　　车在医院楼底停下，宋迟看了看表还有时间，便没急着下车，冲黎瑧伸出手：“拿来。”
　　男人十分配合地拿起手机解了锁，诚恳地递到他手里。
　　宋迟打开相册翻了翻，总共也就不到一百张照片，大部分拍的是女儿，还有几张拍的是一些合同文件，和他有关的，除了桌面上的照片之外，确实只有一张。
　　“就拍了手，其他一点也没有，”黎瑧怕他不信，点开大图给他看，“绝对认不出来是你，真的。”
　　画面上是一只搭在酒店枕头上的手，白皙纤长，骨节分明，窄瘦的手腕内侧隐约印着一个暧昧的红印。
　　宋迟的目光在照片角落处一凝，随即猝然间冷却下来，裹挟着寒意朝黎瑧投去碎刀子一般的眼神，接着把手机往他腿上一甩，开门下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等！宋医生！宋迟！宝贝儿怎么了！”
　　黎瑧一头雾水地把手机捡起来怼到面前，放大了仔仔细细看每个角落，终于发现了好端端引人炸毛的玄机。
　　照片左下角，那节细白的手腕底下，压着某个白色包装的不明物体一角。
　　润滑剂。
　　橘子味的。


第四十六章 
　　周五晚上，刚刚结束了晚饭，林子虞平时习惯了拿洗碗当固定的饭后活动，现在有了洗碗机全自动代劳，他无事可做，只好进卫生间取了拖把出来打扫卫生。
　　黎旸家的客厅很大，足够他慢慢悠悠地拖很久，林子虞不是有洁癖，只是单纯享受手上做着事脑海里放空的感觉，既不算浪费时间，又让他觉得放松。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黎少自吃完饭起就懒洋洋地瘫在沙发上撸猫，一人一猫大概是吃饱喝足，难得和平地相处了一回。林子虞的拖把移到黎旸脚边，抬头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让出脚底下的位置。
　　黎旸配合地把腿架到了茶几上，然而这么一来虽然空出了地，林子虞却被拦住过不去了。他站着犹豫了一会，见对方没有放下来的意思，只好直接跨过去。
　　刚抬起一只脚，还没站稳，沙发上的人突然伸出手来，拦住他的腰往下拉。
　　林子虞失去平衡，结结实实地栽进了黎旸怀里，趴在对方腿上的猫惊叫一声，前爪一抬，顺着前襟跐溜蹿上了林子虞的背。
　　他刚要扶着沙发站起来，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量一压，顿时整个人趴在黎旸身上起不来了。
　　黎旸抬手把猫拎到一边，替他解了围，扣在他腰上的手却一点也没松劲，林子虞无奈道：“别闹，我还要拖地呢。”
　　“我家还不够干净？再说还有它呢，”黎旸扬起下巴指了指客厅地上乱转的地宝，“你抢人家活干？”
　　林子虞小声辩驳：“刚吃完饭，运动一会消化一下。”
　　“拖地算什么运动？”黎旸压下他的脖子，盯着他的唇轻轻摩挲着，漫不经心道，“还不如陪我做点别的运动。”
　　林子虞的耳根子忍不住红起来，撇开眼神踌躇道：“晚饭才吃完没多久，你……”
　　“我怎么了？”黎旸突然笑起来，“饭吃完散个步不是正好吗？”
　　“散……散步？”
　　黎旸看着他傻乎乎的怔愣表情，翘起了嘴角：“嗯，不然你以为呢？”
　　林子虞知道这人又是故意逗自己，脸上还是禁不住一臊，挣扎几下就要站起来，却被人牢牢箍住，压着背脊往下一按，堵住了唇。
　　十分钟后，两人并着肩站在了小区的林荫道上。
　　黎旸说要出来散步，还真就二话不说拉着他出来了，林子虞没准备充分，一出单元楼就被寒风冻了个趔趄。
　　刚打了个喷嚏，黎旸就皱起眉回头看他，伸手把他的帽子拉起来，动作飞快地打了个死扣。
　　林子虞见他穿了件没帽子的风衣，揉了揉鼻子问道：“你冷吗？要不要回去拿围巾？”
　　“不冷，我年轻。”
　　林子虞无可奈何地一笑：“还是早点回去吧，不然喵喵要发狂了。”
　　毕竟他俩出来的时候就十分不甘心地在那挠门，不知道一会得把客厅造成什么样。
　　“怎么不把它牵出来溜溜？”
　　“它又不是狗。”
　　“唔，那下次买条狗吧。”
　　两人一边漫无目的地闲聊，一边顺着林荫道往里走，小区里的住户们大都缩在温暖的室内，冬夜的路边空无一人，只有月光在道旁枝干上稀疏的黄叶间跃动，像一条清澈却不寒冷的溪流，沿着长街，随着路灯下成双的人影缓慢而温柔地流淌下去。
　　林子虞走在黎旸的身侧，感受到熟悉的温度和气息，离他很近很近，蓦地心里一动，轻轻拉住了黎旸的手。
　　黎旸脚步微不可见地顿了一下，接着又恢复自然往前继续踱着步子，任他拉着手没有出声，走出去十几米后，突然看着前面道：“拉紧一点。”
　　这是在叫他……
　　林子虞迟钝地反应了两秒，才下定决心，从对方的指尖慢慢移到掌心，用力攥紧了手心里的温度。
　　心跳后知后觉地快起来，他呼出一口白气，感觉掌心开始出汗了。
　　“啧，”黎旸终于偏头看了他一眼，带了点无奈和纵容，接着轻轻挣开他手上的力道，分开林子虞的手指，牢牢地不容拒绝地扣了进去。
　　这下，是真的紧的不能再紧了。
　　“连拉个手都要想半天，你什么时候能胆子大一点？”
　　林子虞的心跳快得不像是自己的了，他也很困惑，明明更亲密的事都早已经做过好几回了，为什么仅仅是牵一次手，能让他慌乱到这个地步？
　　黎旸停下脚步来，回头紧紧盯着他，好像是认真的要问个答案，林子虞的手心里一片湿黏，他注视着眼前的人，呼吸一滞，突然扶着黎旸的肩，仰起头去触对方的唇。
　　黎旸反倒因为他的动作怔了一秒，任由林子虞在他唇上生涩又认真地碾磨吮吻了片刻，等近在咫尺的柔软温度退开，才道：“在街上，你不怕？”
　　林子虞眨眨眼睛：“不是没人吗？”
　　“万一有呢？你怎么办？”
　　“那我……”林子虞还真认真考虑了一下，回答道，“那我就小心一点，亲一下就放……唔。”
　　黎旸没等他说完，俯身下来堵住了他的唇
　　冬日的夜晚寂静无声，两人站在空荡的大道中间，如水的月光下，交换了一个安静又漫长的吻。
　　呼出的白气交融在一起，黎旸抵着他的鼻尖，轻缓地抚着他的后颈，低声道：“回去吧。”
　　林子虞半垂着眼点头：“嗯。”
　　黎旸又自然而然地道：“明天陪我回一趟家。”
　　“……嗯。”
　　两人的手始终没有放开，并肩顺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去，林子虞看着路灯下两个拉长的影子，心里安静地想着，就算以前经过的路都忘了，就这样和这个人一起往前走，也很好。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第二天上午，两人一道坐上了回黎宅的车，林子虞才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
　　昨天晚上在小区林荫道，不知道是冻傻了还是脑子浑了，什么也没想就直接答应了，现在想临阵脱逃，怕是也没有这个可能了。
　　车从地下车库驶出来，转了个弯往小区门外开去，后视镜底下的粉色小猪也跟着一摇一晃的，看着颇有些滑稽。
　　之前的那只猪被林子虞失手误伤了，为表歉意，他去家附近的商场里找了一圈，最后在一个儿童礼品店里买到了一个差不多的，送给了黎旸。
　　当天傍晚送的，第二天早上林子虞上班时，这只“新宠”就代替了原来那只挂在同一个位置上。
　　至于那只旧的，林子虞本以为会被扔掉，却被黎旸找了个盒子装起来，塞到了书架的某个角落。
　　可能永远也不会再被打开，但也绝不会被丢弃。
　　黎旸总是在某些方面，超乎林子虞想象的念旧和执着。
　　如果不是这样，他想，他也不可能在经历诸多无常变迁以后，又幸运地被这个人重新找回来了。
　　思及此，林子虞焦虑的心绪慢慢柔软下来，他看着身侧专注开车的人，不管是回报，还是仅仅因为喜欢，为了他，拿出再多勇气也不为过。
　　两人先开车去了商场采购礼物，林子虞对黎旸一家人的喜好不甚了解，好在他对象是个有主意的，三下五除二就把要买的东西全定了下来，前后花了不到四十分钟。
　　林子虞自觉没帮上忙，便掏出银行卡上前买单，被黎旸一手拦住了：“我来。”
　　他皱了皱眉，难得固执了一次：“不是我去见你家里人吗？我付。”
　　说着不等黎旸继续，飞快上前把卡递给了收银员。
　　黎旸看着他低头按密码，良久轻笑了一声：“破费了。”
　　林子虞在账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看着黎旸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提到手里转身出去，抿着唇认真道：“应该的。”


第四十七章 
　　黎旸的家人当中，林子虞到目前为止，只接触过他大哥和小姑，黎瑧自然不用说，对他们的事情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小姑看起来是个温和开明的长辈，但能不能接受出柜这种事，还真不好说。
　　驾驶座上的人见他蹙眉思索，问道：“想什么呢？”
　　林子虞问：“你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他俩啊，”黎旸漫不经心道，“都是搞艺术的，我爸平时不管我，我妈那边也不用太担心，打个电话说一声就行了。”
　　“……打电话？”
　　“嗯，他们一直在国外，上一次回来还是半年前。”
　　原来黎旸的父母不在家，林子虞心里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微微有些遗憾。
　　黎旸看他不说话，道：“现在放心了？家里只有我爷爷、大伯还有小姑，打个招呼就行了，没人会为难你。”
　　对方的语气一派笃定和轻松，好像什么也用不着担心，林子虞紧张的心情也跟着平复了下来，复又想到，幸好他自己是孤家寡人一个，没有亲人，也算是省掉黎旸的麻烦了。
　　黎宅坐落在城市另一头的别墅区，开车过去花了四十分钟，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的时候，林子虞忍不住整了整衬衫领子，从后视镜里打量了自己一眼。
　　精神还可以，就是头发有点长，早知道就该提前去剪一下……
　　黎旸停下车，解开安全带，捏着他的下巴转过来：“不用照了，够好看了。”
　　说着，顺手抚了一下林子虞的鬓角，见他的耳根慢慢红起来，才笑了一声，放人下车。
　　别墅门前早已经有人在等着，穿着围裙的中年妇人拉开门，迎上前道：“二少回来了？大家都在里边等着呢。”
　　“阮姨，”黎旸叫了一声，接着弯下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放在林子虞脚边示意他穿，“爷爷呢？”
　　妇人看着他的举动，眼里有些掩不住的惊讶，过了一会才道：“老爷子在房间休息，得午饭的时候才下来。”
　　黎旸点了点头，拉着林子虞往里走，见妇人的眼神止不住地往他旁边的人身上瞟，便开口介绍：“我男朋友，林子虞。”
　　他这话的声音着实不算小，两人已经走到了客厅边上，里面坐着的人闻声，全都朝他们看过来。
　　客厅面积很大，沙发上坐着的人却不多，正中间的主位上空着，左边坐着黎旸的小姑，右边则是一对陌生的中年夫妇，妇人的长相和黎瑧颇有几分神似，不出意外应该是黎旸的大伯和伯母。
　　被这么多道视线齐刷刷地盯着，饶是林子虞事先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也有片刻的手足无措，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打招呼，一个熟悉的童声先一步响了起来：“小虞哥哥！你终于来啦！”
　　黎玥之前一直坐在地毯上玩娃娃，林子虞被茶几挡住了视线没注意到，直到小姑娘扑过来抱住了他的大腿才反应过来，刚要说话，一旁的黎旸突然冷不丁例行纠正了一句：“叫叔叔。”
　　有这么多靠山在，黎玥一点也不怵他小叔，一边拉着林子虞的袖子往沙发边上走，一边回头冲黎旸吐了吐舌头，一副古灵精怪的样子，无形中倒是缓和了不少气氛。
　　黎玥刚挨着林子虞坐下没多久，抱着他的手臂还没来得及撒娇，就被走过来的黎旸强行抱起来放到一边，蛮不讲理地占了位置。
　　小姑娘不可置信地愣了一下，接着嘴巴一瘪，嘤嘤嘤地假哭起来：“哇！小叔欺负我……”
　　林子虞怎么也没想到，好好的见个家长会有这样的开端，当着人家爷爷奶奶的面把小朋友弄哭了，登时坐立难安，想站起来安慰黎玥，旁边却坐了一尊大佛，结结实实地堵在中间，抵着他的腿，封住了出去的路。
　　黎秋坐在对面，叹了口气，冲黎玥招招手：“小月亮，到姑奶奶这来，别理你小叔。”
　　小姑娘嗓子一抽一抽地过去了，总算安静下来，一旁的中年夫妇始终笑着看他们闹，这会，黎旸的伯母才开口转到正题：“这是小林吧？”
　　林子虞点头：“伯父伯母好，我叫林子虞。”
　　黎旸在旁边补充了一句：“我男朋友。”
　　“知道了，”伯母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都说了几遍了，人家小林都不好意思了。”
　　林子虞默默无言地低头，心里却为黎旸家人平和甚至友好的态度着实吃了一惊，他本以为像这样的大户人家，在这方面应该更保守才对，没想到……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身旁的男人一眼。
　　黎旸感受到他的视线，捏了捏他垂在沙发上的手，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早说了不用担心”。
　　林子虞忍不住抿着唇笑起来。
　　这时，始终没有开口说话的黎伯父突然皱起眉道：“黎瑧那小子呢？怎么今天没一起回来？”
　　黎旸摇了摇头表示不清楚，对面的黎玥却突然举起手大声道：“这题我知道！爸爸去约会了！”
　　客厅里诡异地寂静了片刻，接着黎伯父不满的声音响起：“约会？这小子什么时候又……”
　　“好啦，”伯母打断他，“今天是旸旸带他男朋友回来，总提你儿子干什么，回去再收拾他也不迟。”
　　林子虞微笑不语，心里却有些纳闷，黎瑧在家里的地位，未免也太不受待见了……
　　黎秋适时转移了话题，指着黎旸刚放到桌上的一堆礼盒，问道：“这是小林送我们的吗？”
　　“嗯，买了些小玩意，不知道您喜不喜欢。”林子虞这话说的有些心虚，因为大部分礼物都是黎旸挑的，他只不过刷了个卡。
　　两支白葡萄酒是给黎旸大伯的，香水和手镯分别给伯母和小姑，剩下一套茶具，则是给那位还没露面的黎老爷子准备的。
　　都不算特别的奢侈的东西，但品质摆在那，依旧还是刷掉了他三个月的工资。
　　不过林子虞对金钱本身也没有太大需求，如果能讨黎旸家人的一点喜欢，他就觉得够值得了。
　　黎玥坐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礼物一样一样地分干净了，忍不住委屈道：“小虞叔叔，我的呢？”
　　林子虞来之前没想到小朋友也在，算是没准备充分，对上黎玥失望的眼神，不由得十分歉疚，刚要开口道歉，承诺下次补上，就见一旁的黎旸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来：“你的在这。”
　　定睛一看，居然是邻市新开的大型游乐场的门票，不多不少正好三张。
　　黎玥欢天喜地地接了过去，放在手里美滋滋地打量，立刻就忘记了之前还在和她小叔闹别扭，扑上来抱着黎旸的脖子亲了一口：“小叔最好啦！”
　　林子虞没想到黎旸居然准备得如此周全，不由得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身旁的人却会错了意，勾了勾他的尾指，扬起唇角笑道：“合作商送的，你要是想去，我那还有。”
　　林子虞心想，明明是你自己想去吧？
　　他没开口拆穿，而是顺着对方的意思点了点头，看黎旸的眼神不动声色地亮了一分，忍不住在心里笑了起来。
　　闲谈间，午饭时间很快便到了，一众人纷纷转移到餐厅上了桌，阮姨解下围裙擦了擦手道：“我去扶老爷子下来。”
　　长辈还没到，桌上的人都十分自觉地没有动筷，不多时，旁边的木质楼梯上传来拐杖拄地的沉闷声响，须发皆白的老人在中年妇人的搀扶下慢慢走了下来。
　　黎老爷子已是耄耋之年，满脸镌刻着岁月的皱痕，但身子骨瞧着还算硬朗，即便拄着拐杖，腰板依旧是直挺的，步伐稳当地下了楼梯，坐进了餐桌的主位。
　　“爷爷。”黎旸率先叫了一声，平日里漫不经心的神色难得带上了十分正经。
　　老爷子点了点头，目光从孙子脸上不轻不重地掠过，在林子虞身上停留了片刻。
　　眼神看起来并不苛刻，却因着身份和年龄的关系，天然带着难以忽视的威严，林子虞出于自身对情绪的敏感，也能察觉出，老人看过来的眼神虽然不带负面情绪，但也绝对算不上有好感。
　　餐桌上安静了一秒，黎秋适时笑着开口道：“小林，叫爷爷。”
　　他按下心里的紧张，迎着老人的眼神，不卑不亢道：“爷爷好，我是林子虞。”
　　对方把放在他身上的眼神收了回去，没多说什么，只道：“开饭吧。”
　　黎旸捏着筷子，微微皱起了眉，好似想开口说什么，林子虞夹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转头冲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黎旸看了他一眼，直起的腰慢慢松弛下去，手却反过来把他握紧了。
　　林子虞右手被占着，只好用左手使筷子，幸好他两只手都够灵活，不至于让人看出来不对劲。
　　大概是家里的规矩，席间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碗碟碰撞的声音，连黎玥小朋友都乖乖闭着嘴，林子虞埋头吃着饭，右手一直被牢牢攥住，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似乎有一道眼神会不时从主位上扫过来，带着不明显的审视意味。
　　他有些坐立不安，总觉得和黎旸的小动作被人看在了眼里，又不敢抬头确认，只好试探着把手往外抽了抽，意料之中地徒费力气，黎旸淡淡地瞟了他一眼，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安分点”。
　　林子虞拿他没办法，只好放弃挣扎，盯着压力山大的目光，捱过这一顿饭。
　　众人皆放下了筷子，阮姨上来收拾干净桌子，一时间无人出声，片刻后，黎老爷子扶着桌沿率先站起身来，一句话不多说，便准备回楼上去，好似只是像往常一样吃了一顿平平无奇的饭，饭桌上是否多了一个人，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
　　老人在阮姨的搀扶下走到楼梯口，林子虞的心还没来得及放下，掌心里便蓦地一空。
　　黎旸突然站了起来，冲着楼梯边上的老爷子喊了一声：“爷爷。”
　　林子虞一怔，抬起头时，只看见了对方直挺的脊背，搭在桌沿的手掌紧攥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直的线，透着不动声色的坚持。
　　老人闻声，脚步微微停顿，回过头来，面色冷肃地扫视了一眼站在另一头的孙子，没有说话。
　　一时间，整个场面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黎旸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坐回去，始终一动不动地盯着黎老爷子，眼里是无声的执拗。
　　林子虞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微凉的指尖，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说什么都不合时宜，看着黎旸倔强的姿态，心里霎时涌起难以抑制的酸楚和动容。
　　他定了定神，扶着桌沿正要跟着站起来，却被身旁的人牢牢按住了，黎旸没有回头，手却压在他的肩膀上。
　　长久的寂静过后，黎秋终于忍不住开口，软声道：“爸……旸旸都站了这么久了。”
　　老人扶着拐杖，凝着眉叹了口气，神色隐约松动了一分，败下阵来似的道：“来一趟路远，带你对象早点回去吧。”
　　“知道了，”黎旸道，“谢谢爷爷。”
　　目送着老人微微伛偻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林子虞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饭吃完后，是时候告辞了，黎旸起身去了趟卫生间，林子虞坐在沙发上等着的时候，黎秋突然坐了过来。
　　“黎阿姨……”
　　黎秋笑了笑：“不是让你叫小姑吗？”
　　“……嗯，”林子虞想到刚才在餐桌上的事，不由得感激道，“谢谢小姑。”
　　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这位温柔的长辈确确实实一开始就没有持反对态度，甚至帮了不少忙，好到让林子虞都受宠若惊。
　　“没什么好谢的，”黎秋道，“都是黎旸自己做的决定，我除了支持以外也做不了别的。”
　　她接着道，“刚才没吓着吧？你也不用想太多，老爷子就是那个脾气，一时半会拧不过来，不过他一直最疼黎旸，不会真唱反调的。”
　　林子虞点头，他原本对出柜这件事就没抱太乐观的态度，有现在这个结果已经大大超出他预料了。
　　可想而知，黎旸在这之前一定做了不少努力。
　　“他前两个月回家来说这件事的时候，连我都吓了一大跳，毕竟这个事实在是有点……后来跟你见了一面，我才算放心了一点，可能你不记得了，小时候我去你家接旸旸，跟你见过几次，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还能再碰着，也算是缘分了。”
　　林子虞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咱们家的事其实没什么复杂的，你要是嫌麻烦，以后少来也行，不过……黎旸为了今天也没少花功夫，跟他大伯和爷爷都谈了好几次，你要相信，既然他决定把你带回来了，就一定能护的住你。”
　　黎秋笑得温柔又和蔼，聊闲话一般云淡风轻地说完这些，便端起一旁的茶杯来，留林子虞独自坐在沙发上沉思。
　　没多久，黎旸回到客厅，拉起他和家里人道了别，在阮姨的目送下回到了前院，开门上车。
　　林子虞自上车起就始终一言不发，黎旸边调后视镜边看了他一眼：“怎么？不高兴了？这就回家，你不喜欢下回就不来了。”
　　“黎旸，”林子虞突然低声叫他。
　　“嗯？”
　　“黎旸。”林子虞又喊了一声。
　　黎旸问：“怎么了？”
　　林子虞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好像不管说什么话都显得太单薄，于是他笨拙地抱了上去。
　　黎旸正准备发动车，被他的动作弄得一僵，片刻后，腾出手来回搂住他，捏着他的下巴抬起脸来：“怎么了？说话。”
　　林子虞摇头，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凑上去，在黎旸的眉心处落了一个吻。
　　小心翼翼又近乎虔诚的。
　　趁着黎旸短暂的怔愣之际，他埋在对方的耳边，本想说一句谢谢，最后轻声道出口的话却变成了：“我好爱你啊。”


第四十八章 
　　话一出口，连林子虞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眨了眨眼，耳尖开始后知后觉地发烫，不好意思去看黎旸的表情，低着头就要抽回身退开，后腰上虚搂着的手臂却突然收紧了，锢住了他的动作。
　　黎旸一动不动，低下头盯着他，突然道：“再说一遍。”
　　“嗯？什么？”林子虞开始装傻，愣愣地回望过去。
　　黎旸眼睛一眯，俯下身来衔住了他的唇。
　　两人在车上接过许多次吻，这是最凶的一次，每一个舔吮的动作都带上了十足的力道，林子虞几乎抽不出换气的空隙，被动地仰起头，攀着黎旸肩膀的手软得使不出一丝力来。
　　结束的时候，林子虞的眼里都浸满了水光，黎旸的气息却依旧平稳，在他湿润泛红的唇角处轻轻蹭着，开口的语气听起来十分平静，搂着他的手却隐隐地用力，“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之前那下脱口而出本来就是意外，林子虞张了张口，怎么也做不到脸不红心不跳地重复那句直白的言辞。
　　车停得离别墅大门有些距离，但一直呆在这里也不是个事，被人看到就太尴尬了，他轻轻把身上的人推开一些，蹩脚地转移话题：“先回去吧，我们……我们什么时候去游乐场？”
　　黎旸垂眼看了他一会，才慢慢松开手坐回到驾驶座上，系上安全带，边拧动钥匙边问：“你想去？”
　　林子虞作为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对这种小孩子玩的地方其实没有多大兴趣，但见黎旸的注意力总算被转移，也顾不上别的了，忙点头：“嗯。”
　　“好吧，”黎旸看着车前窗，用谈条件的语气道，“再说一遍，就带你去。”
　　林子虞：“……”
　　他硬着头皮装了一路的哑巴，结果回到家，还是逃不过对方蛮不讲理的使尽各种手段一顿欺压，非逼着他憋红了眼睛带着哭腔重复了一遍，黎旸这才满意地放过了他。
　　祸从口出，林子虞算是彻底得到教训了，这种话以后还是心里想想就行，绝对不能再让对方听见了。
　　精力不济地睡过去之前，他强撑着眼皮给自己设了第二天的闹钟，以防止再次出现工作日第一天迟到的现象。
　　早晨，他迷迷糊糊地动了动眼皮，隐约好像听见了闹钟的声响，还没强撑着睁开眼，声音就又消失了。
　　林子虞昨天累到很晚，此刻全身酸伐无力，圈着他的怀抱又过于温暖，他只挣扎了片刻，就抵不住困意，闭上眼再次睡了过去。
　　在梦境边缘游离了半响，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危机感迫使他突然睁开眼，室内拉着窗帘，光线很昏暗，他仰起头哑着嗓子问：“……几点了，闹钟是不是响了？”
　　黎旸半闭着的眼皮掀开一条缝，抬手遮住他的眼睛：“还早，睡吧。”
　　林子虞半信半疑，拉开他的手，撑起上半身看了眼墙上的钟，一看之下差点从床上蹦起来，由于身体限制，腰一软又倒了回去。
　　离上班时间只剩四十分钟了。
　　他不顾上指责偷偷关了他闹钟还谎报时间的黎某人，拿出最快速度下了床，捞起衣服套到身上，快步赶去卫生间洗漱。
　　刷牙的时候黎旸跟了过来，裸着上身靠在门边上，脸上满是未散去的困意：“啧，我打个电话到公司放他们全体一天假行不行？”
　　林子虞只当他是没睡醒说胡话，冲他摆了摆手：“我不困了，你回去再睡会吧。”
　　黎旸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转身出去了。
　　林子虞洗漱干净后连头发都顾不上理，匆匆收拾了公文包走到玄关，刚换上鞋开门出去，身旁就突然跟上来一个人。
　　黎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拾干净穿戴整齐，随手把一袋热过的面包扔到他怀里，替他按下电梯钮，接着边转身往楼道那边走边头也不回地道：“面包吃了，在门口等我两分钟，开车送你。”
　　电梯下行到楼底花的时间比跑楼梯还长，林子虞却莫名其妙地安下心来，没那么着急了，他抱着暖烘烘的面包站在单元楼底下不到一分钟，一辆熟悉的黑色保时捷就停在了面前。
　　黎旸坐在驾驶座上打了个哈欠，林子虞看向他：“你还很困吧？”
　　“去公司补觉，”黎旸揉了揉眼皮，又吩咐道，“面包吃了。”
　　林子虞乖乖把包装袋拆开咬了一口，突然想到了什么：“你也没吃吧？”
　　“去公司吃。”
　　林子虞眨眨眼：“酸奶酱你吃吗？”
　　“吃，怎么了？”
　　他把手里的面包递到对方嘴边，黎旸看他一眼，低下头在他吃过的地方咬了一口。
　　一个面包被一口一口慢慢分完的时候，公司也到了，林子虞看了看手表，正好卡在打卡时间前五分钟，他抽了张纸擦了擦嘴角的面包屑，看着手里空了的包装袋突然兴起，凑过去在黎旸脸上飞快亲了一下，接着开门下车，头也不回地朝公司大门快步走去。
　　可能是因为终于有一次赶到了上班的点，他今天的心情格外的轻松，走进门的时候难得不用尴尬了，甚至还跟迎面碰上的员工笑着打了招呼。
　　进办公室坐下，他打开电脑处理了一会工作，办公室门就被人敲开了，孙晴提着一个纸袋走到他桌前放下：“林经理早上好，这是黎总吩咐给你拿来的早餐。”
　　袋里装着热咖啡和三明治，在车上刚吃了半个面包，再加上这些绝对够吃饱了，林子虞道了谢，接着又问：“黎旸吃了吗？”
　　孙晴的表情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尖，犹豫道：“黎总在办公室休息，让我别去烦他……”
　　林子虞皱了皱眉，低头想了一会，冲对方道：“能麻烦你再带一份早餐过来吗？”
　　趁着手头要做的事堆得不多，林子虞飞快解决完，拎着纸袋坐上了去顶层的电梯。
　　他先敲开了办公室的门，秘书正坐在外间办公，看见他时立刻站了起来：“林经理，来找黎总吗？”
　　林子虞点点头：“他在里面吗？”
　　“对，”秘书的表情有些为难，“本来应该替您通报一声的，但黎总让我别打扰他……”
　　“没事，我自己进去吧。”
　　林子虞走到里间的门前，抬起手正要敲门，想了想又放下，握住门把手直接开门走了进去。
　　副总办公室的面积很大，靠窗摆着的办公桌前空无一人，林子虞扫视了一圈，发现背对着门口的沙发扶手上架着一双长腿，走过去一看，果然是黎旸枕着手臂躺在上面。
　　“黎旸？”他站在沙发边上叫了一声。
　　沙发上的人连眼皮都没动一下，看样子似乎睡着了。
　　林子虞顿时有些犹豫，本想让人起来吃早饭，此刻又有点不忍心叫醒对方，他看了看手里快冷掉的咖啡，踌躇片刻，还是坐到了沙发边沿。
　　黎旸的额发有些长了，平时都习惯往上梳，早上出门时没来得及定型，这会正好有一缕搭在了低垂的眼睫上，看着不太舒服，林子虞便靠过去想替他拨开。
　　指尖刚刚触上发丝，手腕就猝不及防地被人攥住了。
　　“干什么？”黎旸沙哑的声线响起，带了点被人吵醒的不满，眉头慢慢蹙起来。
　　对方的手劲没控制好，林子虞被捏的有点疼，但他没动，只轻声道：“你醒了？”
　　听见他的声音，黎旸慢慢恢复到清醒状态，眉心松开，手腕上的力道也松了劲，往上包住他的掌心，拉下林子虞的手搭在胸前捏了一会，抬起眼皮看他：“早饭吃了吗？”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林子虞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转身把茶几上摆着的纸袋拿过来，“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打算睡到中午？”
　　黎旸手里一空，眼里划过一丝不满，听到他的质问后伸手揉了揉鼻梁：“我不饿，再躺一会。”
　　“你……”林子虞还想再说什么，对方已经自顾自地把眼睛闭上了，还得寸进尺地把头搁到了他腿上。
　　他叹了口气，拿这人没办法，腿被占着又站不起身，在原位坐了片刻，也不见这人有要睁眼的意思，只好再度碰了碰对方的肩膀：“黎旸，我要回去了。”
　　黎旸从喉咙里含糊地应了一声，依旧牢牢枕着没动。
　　林子虞想了想，换了个说法：“我腿麻了，腰酸，坐不住。”
　　腿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秒，撑着沙发背坐了起来，伸出手来正要揽他的腰，林子虞却飞快地站了起来，把手里的纸袋塞进了对方怀里。
　　“先吃饭，再不吃就凉了。”
　　黎旸：“……”
　　林子虞看了看手表，他已经从办公室出来二十分钟了：“我还有工作，要先回去了。你……”
　　黎旸坐在沙发上抬头看他，冲他勾了勾手指，林子虞犹豫了一秒，还是听话地俯下身去：“还有什么事？”
　　下巴被人捏住，黎旸把他拉过去亲了一下，贴着嘴唇一触即离：“好了，回去吧。”
　　林子虞还没反应过来，依言直起身，推开门走出了办公室，直到进了电梯，才后知后觉地扬起唇角来。
　　电梯下到某一层，进来一个隔壁部门的主管，看到他时一愣，打招呼道：“林经理，你也下去啊。”
　　林子虞心神还停留在刚才的事上，压根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心不在焉地笑着点了下头，直到电梯在二楼停下，门一开，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坐过头了。
　　旁边的主管走了出去，回头见他还站着，疑惑道：“您不出来吗？”
　　林子虞尴尬地笑了笑，扯谎道：“我……我去一楼。”
　　“哦。”对方点了点头，电梯门一时没有关上，两人一里一外站着显得很奇怪，林子虞便按下了关门键。
　　这时，隔壁的电梯响了一声，好像也在这一层停下了，接着几个穿着职业装的人走了出来，都是陌生面孔。
　　林子虞随意往外扫了一眼，目光触及到人群里某个男人的脸时，霎时间冻结住了。
　　他不自觉后退了半步，视线不由自主地追着那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确认，电梯门已经在眼前合上了。
　　那张脸在眼前消失的瞬间，立刻无缝衔接地重现在了他脑海里，林子虞慢慢退到轿厢壁上，伸手抓住了身后的木质扶手。
　　电梯里亮着暖黄的灯，光线从头顶洒落，他却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再度置身黑暗。


第四十九章 
　　“叮”一声，电梯在一楼停下，厢门缓缓打开。
　　林子虞站定，低着头下意识往外走了两步，抬头看到一楼大厅顶上的水晶灯时，才堪堪回过神来，又慢慢退后回到电梯，按下楼层键。
　　在电梯上行的时间里，他慢慢平复了心情，开始冷静下大脑思考起来。
　　刚才隔着门只来得及看到一眼，并没有看得很清楚，也许只是长得像而已。
　　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一针安定剂，回到办公室里，林子虞强迫自己暂时忘掉刚才的事专心工作，然而心思却始终静不下来，只要手上的动作一停下，熟悉的画面又会不可抑制地出现在脑海里。
　　黑暗的，幽闭的，无助的，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梦到过的东西，仿佛在今天被那一眼重新勾了起来，唤起久违的心悸和不安。
　　林子虞坐在电脑前机械地处理着文件，临近中午的时候有人进来通知他去大会议室开会，敲了好几下门他才听见，来人奇怪地看了看他的脸色：“林经理今天身体不舒服？”
　　他捏了捏眉心，摇头否认，心里却暗道，自己的状态居然已经差得这么明显了吗？
　　好在每月月底的例行会议没什么特别的，坐在底下听总经理讲了一个小时的市场销售数据总结，做完常规汇报之后就卡在午休时间散了会。林子虞理好桌上的文件，夹着往外走的时候，听见身后两个主管正边走边交谈，其中一个正好是早上在电梯里偶遇的那位。
　　“刚才去二楼的时候……那几个好像是新来技术部……”
　　他脚步微微放慢，不自觉地竖起了耳朵，正偏头想往后看，一个不察，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身前的一睹人墙上。
　　林子虞脚下不稳后退半步，被面前的人及时拉住了手腕，额头上被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黎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走路往哪看？”
　　他摸了摸额头，回过神来，问：“你怎么来了？”
　　黎旸不答，抬起手把腕上的表给他看：“十二点了。”
　　“嗯？”
　　“吃饭了。”
　　对方撂下这句话就率先转身往电梯走，林子虞原本想先回办公室放文件，这会也顾不上了，抓着文件夹快步跟了上去。
　　黎旸这人，有时候直白的过分，有时候又莫名其妙的别扭，明明发个微信就能约顿饭的事，还非要亲自下来等人，还拿出一副无比理直气壮的样子，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在林子虞早就习惯了他的脾气，本能地跟着对方的步调走，心里已经下意识把这当作理所应当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餐厅，坐在了角落的老位置上，之前的那两个主管正好坐在斜前方的座位上，林子虞一边拿勺子搅着碗里的汤，一边时不时地把目光投过去，还在想着之前听到的东西。
　　视线突然被一双筷子拦住，他抬起头顺着看过去，对上黎旸的眼神，对方皱了下眉，用筷子指了指他的碗：“好好吃饭。”
　　林子虞乖乖低下头夹了一口饭，吃了一会，忍不住抬眼看了看面前的人。
　　“想问什么？”黎旸头也不抬道，跟头顶长了眼睛似的。
　　林子虞吓了一跳，想想自己的反应在对方眼皮底下大概是无所遁形，索性不再犹豫，直接问道：“我今天在二楼，看见几个不认识的人，他们是……？”
　　黎旸淡淡道：“来应聘的，技术部最近缺人。”
　　林子虞还没消化掉这个信息，就听对方紧接着问了一句：“你去二楼干什么？”
　　“……”他抿了抿唇，突然就尴尬起来，半天编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只好如实道，“我电梯坐过头了。”
　　黎旸抬头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也不知信还是不信，所幸没再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又道：“为什么问这个，那些人里有你认识的？”
　　脑海里突兀地回想起早上在电梯里瞥到的那张脸，林子虞不自觉地一僵，捏着筷子的手微微收紧，片刻后才敛下神情，摇了摇头：“……没有。”
　　黎旸没说话，眉头却慢慢皱起来，盯着他看了一会，道：“头抬起来。”
　　林子虞一对上他的眼神，就知道自己这点蹩脚的撒谎技术根本不够看，可他一时之间却实实在在说不出半个字来。
　　“又怎么了？”黎旸竭力把语气压抑得波澜不惊，可还是不免透出一丝不悦来，“我说过，让你出什么事都告诉我。”
　　林子虞哑口无言。
　　不是他不想说，只是有些东西，连回想起一点点都算是折磨，更遑论对人倾吐。
　　结了疤的伤口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挖开的，况且在黎旸面前，比起暴露伤痕，狼狈示软，他更宁愿自己把那些不好的回忆消化干净，把从容光鲜的一面给对方看。
　　但是黎旸显然因为他的隐瞒而很不高兴。
　　林子虞跟着放下了筷子，在对方沉默的眼神下开始慢慢踌躇起来，这种感觉让他很煎熬，比坐在办公室里面对回忆的时候更不好受，好像一瞬间，他把这个好不容易靠到身边来的人又推远了一样。
　　他咬着嘴唇，在心里叹了口气，终于按捺不住要开口的时候，对面人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黎旸接起电话，蹙着眉听电话那头讲了几句，挂断后站起身来，显然是有急事要先行一步。
　　林子虞张了张口，抬头看他：“黎旸……”
　　面前的人跨出一步，又转回身来，看着他脸上未褪去的不安，没再提刚才的事，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声交代了一句：“饭吃完再走。”
　　林子虞目送着对方离开餐厅的背影，收回眼神看了看桌上没吃完的饭菜，纵然已经没了胃口，还是听对方的话尽力多吃了两口，才放下筷子站起身来。
　　下午黎旸没回公司，林子虞问了孙晴，得知是对方家里好像出了点事，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给黎旸打了个电话。
　　那边很快接了起来，林子虞隐约听见了汽车鸣笛声和呼啸而过的风声，问道：“你在街上？”
　　“嗯，出来买点东西。”
　　黎旸的声音有点低，林子虞注意到了那头响起轻微的“咔嚓”声，像是打火机开关的声音，心想，黎旸是出来买烟吗？
　　“什么事？”黎旸问。
　　“你……你今天还回公司吗？”
　　黎旸沉默了两秒，好像在思考，接着道，“老爷子躺在医院里，我暂时抽不开身，大概得呆到晚上，我让孙晴先送你回去。”
　　“我等你吧，”林子虞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接着断断续续地补充理由，“今天……今天可能要加班，我等你吧。”
　　黎旸道：“随你。”
　　林子虞对着电话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给谁看，挂掉之前，犹豫着又轻声说了一句：“……你少抽点烟吧。”
　　黎旸静了片刻，再回答时语气带了点不自觉的软和：“知道了。”
　　挂了电话，他把熄掉的手机塞回裤兜里，低头看了看手里夹着的半支烟，不明显地勾了一下嘴角，往回走的时候随手掐灭扔进了垃圾桶。
　　傍晚下班时间到了以后，林子虞按开手机看了一眼，没收到黎旸发来的消息，估计对方短时间内应该还没回来，便打开电脑，把白天审过的表格又重看了一遍。写字楼里的灯慢慢地一盏盏熄了，留下几个还在加班的办公室依旧灯火通明。他工作一段时间，便停下来对着桌角上摆着的陶瓷小猪发一会呆，脑海里自发地想到黎旸，白天没来得及问，不知道他爷爷的身体状况现在怎么样，看他中午急急赶过去的样子，恐怕是不太好。
　　那自己说要等他，算不算是变相地在催对方回来？
　　林子虞后知后觉兴起这个念头，接着就开始后悔起来。
　　黎旸按理应该留在医院多陪一会长辈的，如果因为他那通电话提前回来，那还真是……
　　早知道就不打了，他想。
　　在办公室里等了快两个小时，林子虞原本还打算发个消息去问问，现在是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多等一会也没什么，再问就跟真的催促没差别了。
　　他竭力把注意力通过别的东西转移，等待的过程中却始终无法静下心来。不管愿不愿意承认，林子虞无奈地想，他对黎旸这个人的依赖好像真的越来越深了。
　　这样不好，得改。
　　……也不知道还改不改的掉。
　　昨晚睡眠有点不足，八点过半的时候，他支着下巴靠在椅子上正昏昏欲睡，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林子虞立刻睁开眼坐直身体，往门口看过去，却见探进门来的是部门里的一个职员，心里闪过一丝不明显的失望，他开口问道：“怎么了？”
　　“没打扰您吧？”来人摸着头笑了笑，道，“没什么，就是大家打算一块点个夜宵，看您好像也没吃东西，想问问要不要一起？”
　　林子虞确实没吃晚饭，这会也有点饿，但黎旸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他随时都有可能走，还是不麻烦别人了，他思考完，刚要委婉拒绝，就见门边上突然探出一只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不用了，他不吃。”
　　黎旸的声音一响起，那小员工立刻跟触了电似的从原地弹了起来，还没回头看就惊声道：“黎黎黎总！”
　　“嗯，”黎旸随意应了一声，把人从面前扒拉开，走进办公室，顺手拿起挂在衣帽架上的外套，披在刚站起来的林子虞肩上，“走了，带你去吃饭。”
　　林子虞还没反应过来，机械地点点头，穿好衣服被他拉着往外走，行至门口时突然一停，黎旸转头看了眼还傻愣愣站在边上的员工，抛下一句：“点完餐，去找后勤报销。”
　　员工看着面前的两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忙不迭道：“谢……谢谢黎总！黎总慢走！林经理慢走！”


第五十章 
　　两人走出电梯，公司大厅的灯已经熄了，厚重的玻璃门外是昏黑的夜色，空中隐约飘着细细的雨丝，林子虞想起白天看的天气预报，晚八点以后好像有雨夹雪。
　　门口的伞架已经空了，黎旸手里拎着他来时带的伞，另一手拉着他推开门出去。车就停在门口的路边，两人共撑着一把伞穿过街道，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冷意，紧攥着他的手却是温热的。
　　林子虞惴惴了大半天的心，突然就不自觉安稳下来了。
　　黎旸先开了副驾驶的门，撑着伞看他坐进去，才绕到另一边上了驾驶座。
　　车里的暖气被打开，黎旸一边转着方向盘从车位里出来，一边问：“饿了吗？”
　　林子虞摸了摸鼻子：“还好。”
　　黎旸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径直转进旁边的街里，林子虞不知道他是要去哪里，看样子大概是要带自己去吃饭。
　　车里陷入一时的安静，没有人开口说话，他捏着安全带在座位上不适应地挪了挪，想起中午在餐厅时和黎旸的短暂争执……不对，不能算是争执。
　　林子虞回想了一下，当时两个人并没说什么，只是相对沉默罢了，最多……最多算是交流过程中的一点小问题。
　　然而就是这一点小问题，结结实实地困扰了他一个下午加晚上。
　　他绞尽脑汁地琢磨了一万遍，晚上见到黎旸要怎么说，心想如果对方执意要知道，大不了自己坦白从宽，毕竟黎旸最不喜欢自己骗他，而自己最不想看到对方不高兴。
　　然而到了晚上，真的见面了，黎旸却好像又没了要提起这一茬的意思，就跟忘到脑后了似的。
　　但林子虞觉得他的记性应该不至于和自己一样差。
　　现在的情况有些让他拿不准该怎么办，要他主动开口无异于难上加难，可一直不说，又怕对方憋在心里等着他主动解释，正在心里艰难地纠结之时，车突然停了下来。
　　“到了，吃饭去。”
　　林子虞跟着下了车，绕到街对面一看，有些惊诧地眨了眨眼。
　　居然是上次和黎旸晚上来过的火锅店。
　　他还依稀记得，上回来的时候，他还在车上刚哭了一鼻子。
　　真是丢人的记忆。
　　走神之时，黎旸在身后揽了揽他的肩，把他推进玻璃门里去：“进去再发呆，冷不冷？”
　　这个时间点出来吃夜宵的人还挺多，大厅已经满了，黎旸便干脆开了个包厢，领着他去了楼上。
　　包厢很大，里面摆着可供十几人坐的圆桌，他们两人吃实在是过于浪费了，但黎少不容异议地下了决定，出钱的不是他，只好安静遵从。
　　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林子虞脱了外套挂在门边，刚一坐下，还没来得及看菜单就打了个哈欠。
　　“这么困？”黎旸转头看他，今天晚上头一回露出了点笑意，“早就叫你先回去。”
　　林子虞摇摇头，刚想否认说自己没困，一张口又打了个哈欠。
　　……他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早点吃完早点回去，”黎旸说完，便飞快地决定了菜单，不用过问林子虞的意见，点的东西大半都是他爱吃的。
　　好在火锅的食材上来的很快，袅袅的白色热气从沸腾的汤底里升起来，林子虞已经有点饿过头了，这会又涌上困意，便不怎么有胃口，吃了两筷子白菜和牛肉片，便对着火锅发起呆来。
　　碗里突然被放了一只剥好的虾，黎旸的声音淡淡响起：“再吃点，别在这睡着了。”
　　他眨眨眼睛，把碗里的虾夹起来吃了，一边机械地嚼着嘴里的东西，一边转头看着身旁的人，又出了神。
　　黎旸安静地坐在靠他很近的地方，轮廓俊美的侧脸在四散蒸腾的雾气里显得不太真实，但眼神里认真而锋利的光，又让人觉得再真实不过了。
　　背后的窗外还在下着淅淅沥沥的雨，街道上的灯光在潮湿的夜空中连成一片模糊光晕，林子虞蓦地又想起了上次和黎旸来这里的那个晚上。
　　好像也下了雨？还是没下，他记不太清，但那天晚上的黎旸在车里抱了他，当时的触觉和温度，他还记得很清楚。
　　和现在是一样的，眼神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也好，黎旸在他身边的时候，总是很安全。
　　只要看着这个人，他就好像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都可以倾吐，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林子虞开口叫了一声：“黎旸。”
　　对方回过头来看他，眼神是一贯的专心致志，他被这么一注视，突然就紧张起来，手指在桌上不自觉地划拉了两下，去摸旁边的筷子。
　　“我今天……”
　　他刚开了个头，就听见“哐啷”一声，手上传来一阵湿意，袖子猝不及防地湿了。
　　黎旸眼疾手快地把桌上刚被他碰倒的玻璃杯扶起来，阻止了剩下的果汁顺着桌布流下来，林子虞傻愣愣地把手抬起来，看着桌上的狼藉说不出话。
　　手心里被塞了几张纸巾，他转头对上黎旸微皱的眉，立刻醒过神来一般迅速站起身，羞愧道：“我……我去卫生间洗一下。”
　　“出门右转，别丢了。”
　　听见对方一派淡定的声音，林子虞的脸立刻又红了一个度，忙不迭推开门逃了出去。
　　太丢人了，他走在走廊上回想刚才那一幕，简直想把困傻了的自己扇一巴掌。
　　处理干净回去还得继续解释……也不知道黎旸还愿不愿意听。
　　刚才是借着一时冲动，现在这股劲没了，林子虞又有种想当缩头乌龟的感觉，一时间不是很敢再回去了，脚下的步子不由得慢了下来。
　　慢吞吞挪到卫生间，他先站在门口吸了口冷气让自己脸上的热度降下来，接着才走到水池边上，拧开水龙头洗手。
　　袖子上的印子一时半会没法冲掉，林子虞挤了点洗手液搓了一下，勉强让上面的污渍淡了点，又把泡沫一点点冲干净，等到实在没什么可洗了，才抬起头犹豫着要不要洗把脸。
　　身后的厕所隔间里传来冲水声，接着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扶着门走了出来，腿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响。
　　这人嘶了一声，低声骂骂咧咧了两句，往门上又踹了一脚。
　　林子虞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像被刺中一样僵在在了原地。
　　洗手间里的灯光很暗，但他死死地盯着镜子，还是第一时间看清了这个醉汉的样貌。
　　一张容长脸醉得通红，眉毛紧紧地皱在一处，五官勉强够得上端正，右额角上长了一颗明显的痣。
　　和上一次隔着电梯门远远瞥到的一眼不一样，这次对方离他只有不到三米距离，就站在这个昏暗、狭窄、寂静的洗手间里。
　　林子虞开始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令人窒息的记忆不怀好意地爬进他的脑海，随着身后那个晃晃悠悠的男人的脚步，紧紧地攫住了他所有的神经。
　　他想拔腿逃开这个地方，但是脚底像生了根似的，无法挪动分毫，突如其来的恐惧将他禁锢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除了惶然做不出任何反应。
　　当后面那人经过他正后方，朝这边瞟过来一眼时，林子虞一瞬间汗毛竖起，几乎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他仓皇地埋下头，生怕被对方认出脸来。
　　好在那人醉得不轻，压根没心思打量卫生间里的陌生人，很快收回了眼神，打了个酒嗝往外走去。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脚步声才渐渐消失在了门口。
　　洗手池里的水依旧在哗啦啦地响着，林子虞一动不动地站在镜子前，背上渗出大片的冷汗，腿上一时没了挪动的知觉。
　　水流漫过了袖口，打湿了大半边的袖子，他缓缓低下头，后知后觉地感到手心里传来刺痛，摊开掌心一看，原来是握得太紧，指甲刺进了肉里。
　　清澈的水混着一点淡淡的红色血丝，流进了出水口里，很快消失不见，卫生间里没有暖气，他只觉得很冷。
　　身后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林子虞脑海里下意识掠过刚才那张脸，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就要去关水龙头，却拧反了方向，水流瞬间炸开，溅湿了身前的衣服。
　　此时脚步声已经来到了身后，一只手伸到面前，拧紧龙头，关掉了飞溅的水流。
　　来人站在后面把他湿凉的手从水池里拿出来，温热的触感从背后传来，黎旸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林子虞？”
　　他终于有了转过身的力气，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镜子，就紧紧抓住了对方的手，扑进了身后人的怀里。
　　黎旸伸手抱住他，感受到他还在颤抖的身体时，声音蓦地沉下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林子虞没回答，只是把脸埋在他肩上，像刚被拉上岸的溺水者一样，急急地喘着气，抓着他的手越扣越紧，骨节都泛起了白。
　　黎旸按捺下心里的急躁，耐着心轻抚怀里人的脊背，低头在对方耳边蹭了蹭，放缓声音道：“你别怕，到底怎么了？”
　　林子虞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抵在他胸口沉默了很久，才抖着嗓子极轻地说了一句：“……你别走。”
　　腰上环着他的手突然紧了紧，接着耳廓传来柔软的触感，黎旸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响起：“我不走，宝贝，我在这。”
　　林子虞闭着眼被圈在对方怀里，突然觉得，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


第五十一章 
　　洗手间里空无一人，很安静，楼下大厅里的喧哗声好像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传不进这个昏暗而封闭的空间里。
　　和记忆里的景象极其相似，唯一不同的是，这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黎旸也在，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不会走。
　　这个念头一起，那些紧紧悬在心头的恐惧就好像找到了出口，一点一点随着呼吸消散了。
　　林子虞觉得自己的双腿好像又落到了实地，从黑暗的梦魇里被拉了出来，有人在牢牢地抱着他，供他可汲取的温度和勇气。
　　黎旸察觉到怀里人渐渐平息了颤抖，低下头抚了抚林子虞的头发，抬起对方的脸，拭掉未干的湿痕，低声道：“这里太冷，先回去。”
　　林子虞垂着眼睫应了一声。
　　他攥着黎旸的手一直没放开，这会缓过来一点，却还是舍不得松，指尖在对方手腕上不安地磨蹭了片刻，将放未放之际，突然被人握在了掌心里。
　　黎旸捏了捏他冰凉的手指，眉头不明显地蹙了一下，道：“走吧。”
　　然后拉着他回了包厢。
　　干热的暖气扑面而来，黎旸把他按在门边的椅子上，抬起他那只被打湿了一大半的手臂，把还在滴水的袖口拧干，慢慢卷了上去。
　　动作很轻，林子虞默默低着头，盯着对方的手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想些什么，他又把自己搞成这么狼狈的样子，黎旸却没有一点要生气的意思，甚至没有追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语气平淡地问他：“饿不饿，还吃吗？”
　　林子虞花了几秒钟才把这句话听进去，低声道：“我不想吃了。”
　　黎旸道：“好，那就回家。”
　　回家。
　　林子虞眨了眨眼，在心里默默地消化了一下这个词，空空荡荡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点鲜明的情绪来。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非要说的话，好像觉得没那么筋疲力尽了。
　　还能再拿出一点力气来，牵着这个人的手，离开这个地方，走到街对面的车上去。
　　然后回他们的家。
　　·
　　黎旸的车开得比平时快一些，不到二十分钟就停在了小区地下停车场里。
　　林子虞靠着车窗半闭着眼睛，有些昏昏欲睡，左手依旧固执地搭在身旁人的手腕上。黎旸解开安全带，握住对方的手，感觉比之前勉强沾了一点温度，但依旧还是凉的。
　　他盯着身旁安静闭着眼的人看了一会，没有出声，轻轻解开了林子虞的安全带，接着抬手关掉了顶上的阅读灯。
　　灯熄灭的一瞬间，副驾驶上的人突然像被惊醒了似的，浑身一颤睁开眼睛，黎旸感觉到手心里对方的指节紧紧绷了起来，连忙又把灯打开，出声唤道：“没事，别怕。”
　　林子虞睁着眼睛在灯下看他，眼睛一眨不眨，好像在确认什么似的，过了很久才慢慢道：“……嗯。”
　　黎旸看着他通红一片的眼角和脸侧，凑上去在林子虞湿意未干的眼睫上轻轻吻了一下，道：“下车吧，一起回去。”
　　楼道里安静且黑暗，他先站在门边上敲了敲墙，等声控灯亮起来，才带着身后的人往里走，在电梯前按键时动作一顿，转身问道：“坐电梯还是走上去？”
　　“……电梯吧。”
　　林子虞觉得自己已经缓过来不少了，不至于到这么小心翼翼的地步，况且这大晚上的，他也不好勉强对方为了自己爬七层楼上去。
　　只是在门关上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有点紧张，他不动声色往黎旸身边靠了靠，抬头盯着上升的数字看，在心里一层层数着，好在很快就到了七楼。
　　一进家门，黎旸就脱下他的外套，推他进浴室里洗澡，等林子虞洗掉一身寒气，换上睡衣出来，手里又被塞了一杯热牛奶。
　　黎旸脱了衣服往浴室走：“我出来之前把它喝完。”
　　林子虞其实感觉什么也吃不下，但想想自己今天晚上的表现实在糟糕，不知道又要让黎旸怎么担心，便捧着杯子乖乖地一口一口喝完了。
　　他去洗手间里刷完牙之后，便躺到了被子里，盯着天花板大脑放空地发呆。
　　有点睡不着，不过脑子里是空的，总比充斥着一些让人不安的东西要好。
　　黎旸怎么还没出来？
　　过去五分钟了……他还在浴室里吗？
　　时间怎么过的这么慢。
　　房间里的灯有点太亮了，睡不着，可是他不想关……
　　林子虞把被子盖到头顶，缩在被窝里闭上眼睛，明明已经很疲倦了，却还是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没着没落的。
　　黎旸……黎旸呢？
　　·
　　黎旸拿浴巾草草擦了一下身上的水珠，飞快套上衣服，刚一拉开浴室门，就发现面前站了一个人。
　　他皱起眉：“你怎么……”
　　林子虞低着头靠在门边，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黎旸瞬间就说不出话了。
　　“我……过来看看，你、你还不睡吗？”
　　林子虞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了一句，看他的眼神有些心虚的躲闪，黎旸叹了口气，上前把人揽进怀里，道：“下次记得穿鞋。”
　　“嗯，”对方含糊地应了一声，手上动作迅速地拽住了他的衣角，道，“你要睡了吗？”
　　黎旸原本还打算出去倒杯水，现在是走不了了，便没回答，弯下身直接把人托着腿抱了起来，塞回了被子里。
　　林子虞半张脸埋在被子底下，面朝着他闭上了眼睛，黎旸抱着他，伸手关了顶灯，留了床头的一盏台灯。
　　暖黄色的灯光下，怀里人的呼吸逐渐平缓绵长，黎旸低下头亲了亲林子虞的额角，对方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低声道：“灯关了吧。”
　　“开着也没关系。”
　　林子虞其实是真的已经不怕黑了，今天是情况特殊，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的东西，故而有些过于敏感，但现在回到熟悉而安稳的环境里，身旁有他可以依赖的人，他觉得自己已经好了很多，恢复正常了。
　　但黎旸看起来好像比他更谨慎。
　　那就算了。林子虞合上沉重的眼皮，攥着身旁人的衣角朦胧地想，反正黎旸在……他就能安心地睡着了。
　　墙上的挂钟发出规律而有节奏的滴答声，黎旸又细细地凝视了片刻身旁人的睡颜，在对方耳边轻轻叫了声他的名字。
　　没有回应，大概是真的睡着了。
　　于是他慢慢坐起身来，捞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接通以后，他没等电话那头的人说话，率先开口道：“前两天来技术部面试的名单和简历，给我发一份过来。”
　　“对，现在。”
　　虽然已经是夜晚，但面对直属上司的命令，接电话的人不管心里有多少抱怨，还是忙不迭地应承了下来，过了十几分钟，一份打包文件就传到了黎旸的邮箱里。
　　他打开文件，开始一页页地翻阅起来。
　　手指划过某一个人的简历照片时，蓦地一顿。
　　照片上的人很眼熟，黎旸眯着眼回想了一下，一个小时不到以前，他在火锅店的包厢里，因为一直没等到林子虞回来，便起身去寻，在包厢通往卫生间的走廊上，被一个喝醉酒的男人不小心撞了一下。
　　他当时急着去找人，并没有多做停留，只草草扫了一眼对方的脸，记得不太清楚，但此刻和简历上的这张照片对上，就又想了起来。
　　五官印象有些模糊，不过额头上这颗痣就足够显眼到让人确信了。
　　他视线往下，扫过对方的个人信息。
　　林崇良，男，三十三岁，C市本地人，曾在xx公司任技术主管，两个月前离职。
　　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之处，这个人他也没有见过的印象。
　　不过……黎旸转头看了一眼睡在身侧的人，想了想，点开把文件转发给了另一个人，敲了一条消息发出去。
　　他支着额头，慢慢回想从前的记忆。那年夏天他从国外回来以后，对面的林子虞一家就搬空了，他当时还太小，只从大人的只言片语和电视台的新闻里，得知了事情的大致原委。
　　林子虞的父亲是当时C市的副市长，因涉嫌巨额受贿被逮捕，判了无期，入狱没几个月就自杀了，至于林子虞，则不知道跟着母亲搬去了哪里。
　　这几年里他也过去找人，但除了一个名字之外没有任何可靠的线索，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再次见面，却物是人非。
　　林子虞相较过去变了很多，从性格到气质，和他记忆里的那个开朗的小哥哥都大相径庭，以至于最开始见面时他甚至没有认出来。
　　黎旸曾想过去探究这分别的十几年里林子虞的经历，因为顾及到对方的隐私和意愿而作罢，但现在看来，似乎还是有查一查的必要。
　　毕竟他不确定林子虞是否愿意告诉他。
　　想到中午在公司餐厅里的对话，黎旸的眼神沉了沉，心里有点后悔和烦躁，正要起身下床，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他很快接起，一边往卧室门外走一边压低声音道：“不是让你发消息给我吗？”
　　黎瑧的语气听起来十分懒怠，忽略掉他这个问题，直接道：“这个姓林的，和你小男朋友什么关系？”
　　“我要是知道，还用得着找你查？”
　　“啧，大半夜的来烦我你还有理了？”黎瑧道，“我把文件发给李恒了，一会的，你等他消息吧。”
　　李恒是他哥的一个朋友，家里关系不算深，但人脉很广又会钻营，查点东西还是挺靠得住的，黎旸没指望他哥亲自动手，就是想托个关系，毕竟他和这人不熟。
　　“改天你自己请他吃饭啊，这个人情不算我的。”
　　“知道了，”黎旸应了一声，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他站在阳台上等了一个多小时，抽了半包烟的工夫，消息终于发了过来。
　　因为时间关系，这份人物档案不能算巨细无遗，对方承诺明天会想办法查得再彻底一些，黎旸道了声谢，很快打开文档，没过多久就找到了关键的信息。
　　家庭关系一栏中，众多亲戚的名字里，有一个格外显眼。
　　林永宪，C市前前任副市长。
　　黎旸神色不变，把那份档案又从上到下翻了一遍，没再看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心想还是等明天再说，便关上手机，掐灭了手里的烟，转身往回走。
　　从阳台出来，回到卧室门口，门缝里却有光线漏出来，房间里的灯竟然打开了。
　　黎旸开门进去，林子虞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坐在靠门边的床沿上，身上穿着单薄的睡衣，露出的肩颈线条削瘦得过分，头低着看不清表情。
　　他心里划过一丝不舒服的感觉，快步上前抬起对方的脸，看见林子虞的脸色除了有些苍白之外并没有哭过的痕迹，才松了一口气，轻声道：“怎么醒了？”
　　“做了个梦。”林子虞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黎旸捏了捏他的手，却感觉到一片湿凉，心知大概不会是什么好梦。
　　林子虞顺着他手上的力道靠过来，黎旸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退开，伸手轻轻揽住了他。
　　怀里的人却突然道：“你去抽烟了？”
　　黎旸摸了摸鼻子，“嗯”了一声，然后又补充道：“没抽多少。”
　　林子虞没再出声，也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黎旸不想让身上的烟味熏到他，便伸手握住对方的肩想轻轻推开，却意外地没有推动。
　　他有点诧异地低下头，解释道：“我先去换衣服，马上回来。”
　　林子虞点了点头，拽着他衣角的手却还是没放开，过了好一会，才从他怀里慢慢直起身来。
　　黎旸注意到他手心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忍不住探寻地看了一眼：“你拿着什么？”
　　“没什么，”林子虞回答的同时，原本还拉着他的手飞快收了回来，道，“你快去换衣服吧。”
　　黎旸只来得及看到蓝色的一角，看对方似乎有心不告诉他，便也没有追问，盯着林子虞重新躺回被子里，才转身进了浴室。
　　身上的烟味有点重，他干脆又冲了个澡，刷完牙换完衣服出来，却发现才十几分钟的工夫，床上的人又坐了起来。
　　他有点无奈地走过去，抚了抚林子虞的头发：“还不睡吗？”
　　林子虞却没回答，眼神放空地看着被子上的纹路，手搭在身侧无意识地捏紧，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来。
　　黎旸眼神一转，看到床头柜上自己的手机正亮着屏，上面显示着一条李恒刚发来的消息：那个林崇良，我刚才又查到一点东西，明天约时间见个面……
　　黎旸的动作霎时一僵，按黑了屏幕，坐在床沿捏了捏眉心，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对不起。”
　　林子虞这次开口了，好像有点没反应过来似的，问：“……什么？”
　　“你如果不希望我去查的话，我……”他看着对方茫然的眼神，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低头注意到林子虞捏得指节发白的手，便伸出手把对方的手指轻轻揉开。
　　始终反应迟钝的人突然像被惊醒了一样，有些慌乱地把手撤开，黎旸手里一空，心里漏跳一拍，余光却瞥见被子上掉了一样东西。
　　他在林子虞反应过来之前把那样东西捡到了手里，却惊讶地发现是他认识的。
　　他之前从日本回来时，顺道带给对方的护身符。
　　再抬头看林子虞，脸上因为窘然而染上了一层薄红，看起来生动了许多，支支吾吾地解释：“醒来的时候你不在……我就……”
　　黎旸轻笑了一声，心里却禁不住酸软了一下，倾身过去把对方拥进怀里，斟酌了片刻语言，凑在林子虞耳边，放缓了语气道：“对不起，如果是你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我不会再去查了。”
　　林子虞把脸埋在他肩上，沉默了一会，好像在犹豫着什么，接着如同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开口道：“那个人……是我表哥。”
　　一旦说出了开头，那么后面的话就会变得容易许多，林子虞在不安的心绪里沉沉浮浮了一个晚上，此刻突然觉得那些困扰他的可怖梦魇也好，不堪回首的记忆也好，在黎旸面前都没有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
　　以前是没有人会听，后来是他自己不愿意说。
　　至于现在……
　　除了黎旸，也不会再有别人了。


第五十二章 
　　黎旸一直觉得他怕黑，其实也不算是误解。
　　林子虞的确曾经患有幽闭恐惧症。
　　病因已经追究不清了，大概从记事起没多久，他对那些黑暗狭窄的空间就一直存着若有若无的恐惧，但一直不太明显，直到某一次父母外出，他一个人在家里玩，不小心把自己反锁在了储物间里，一锁就是一个下午，晚上保姆来家里做饭时发现不对劲，挨个打开家里的门找到他时，他已经晕厥过去不省人事了。
　　这个意外像是个导火索一样勾起了他心里的恐惧，林子虞的症状开始显露出来，好在从那以后，母亲就在家里的角角落落都装了壁灯，开关安在足够矮的地方，解决了环境问题，他的病也几乎没再复发过，除了偶尔几次特殊情况，比如停电。
　　家人也不是没有试图带林子虞去接受过治疗，但这种类型的恐惧症要想治愈，总是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他去看了几次医生以后就不愿意再继续了，母亲只好由着他，毕竟他的症状只在特定环境下发作，不至于给生活带来多少不便。
　　林子虞的童年时期可谓过得十分美满幸福，拥有着优渥的家境和爱他的父母，这点程度的心理问题在他的生命里也只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瑕疵而已，毕竟黑暗再可怕，也是可以被光线轻易驱赶走的东西。
　　在明亮耀眼的阳光下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少爷，甚至想像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光也照不进去的阴霾。
　　可是一切美好完满的东西，往往只需要一个猝不及防的意外，就能被轻易且残酷地打碎。
　　父亲这个人，即便是对于失去记忆以前的林子虞，印象也是不甚完整的。因为工作原因，爸爸总是很忙，一个月里回家的次数总是寥寥可数，在家也是经常呆在书房。在他的印象里，从没有过一次和父亲一起出游的经历，但是父亲每次回来，都会给他带很多东西，大多数是书籍，也有小孩子喜欢的玩具，一般会被助理叔叔装在箱子里，抬进他的小储物间。
　　母亲经常反复地告诉他，爸爸很爱你，他只是太忙了。
　　林子虞始终对此深信不疑。
　　有时在家吃完饭，父亲会在客厅多呆一会，问问他的学习情况，考他几个问题。林子虞的学习成绩一直是班上最好的，问他的问题他也都能答得很好，偶尔也会有答不上来的时候，他事后常为此懊恼很久，最开始还偷偷躲在房间里掉过几次眼泪，接着就去把父亲送他的书翻出来卯足了劲地看，想学得更多一点，这样下次就能表现得更好了，也能让爸爸更高兴一些。
　　因为足够聪明和努力，林子虞十四岁还在上初二的时候，就已经提前把初三的课程学得差不多了，那年暑假前他提前参加了中考，接着跟着学校去外省赴一场生物竞赛。
　　中考之前妈妈说七月中旬爸爸会回来在家多呆一段时间，他特别高兴，竞赛时超常发挥拿到了前十的名次，接着又得知了自己的中考成绩过了重点线。回去前的那天晚上，林子虞把奖状叠好放进书包里，打算拿回去给父亲看，晚上甚至兴奋得睡不着。
　　然而迫不及待地赶回家里之后，看见的却是母亲六神无主满是泪水的脸。
　　父亲并没有回来。
　　家里的气氛变得惶惶不安，冷清萧瑟，即便母亲不愿意告诉他，但已经是个半大少年的林子虞还是从家里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嘴里听到了那个消息。
　　父亲入狱了。
　　事情发生得太过迅速，让人甚至连招架的力气都没有，命运就在瞬息之间夺走了他的一切。
　　法院前前后后审理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段日子好似煎熬了整整一个世纪，家里甚至连电视都不敢打开，每接起一个电话都是心惊胆战，林子虞眼睁睁看着母亲漂亮的脸像庭院里的虞美人一样一天天的飞快憔悴衰老下去，感到无与伦比的恐慌像深不见底的阴霾笼罩住他整个人，连呼吸都困难。
　　那段日子又好像过得很快，在他从巨大的打击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尘埃落定了，他参加完比赛拿回来的书包还没有再次打开，新得到的奖状还没来得及贴在书房的那面荣誉墙上，他和母亲就被迫搬离了那幢别墅。
　　剩下的时间都是在医院过的。
　　自从出事以来，母亲的身体就每况愈下，定罪的那天直接晕倒了过去，在医院躺了两天醒来以后，就下不了床了。
　　林子虞在医院里像个行尸走肉一样忙前忙后地照顾着，他以前很喜欢哭，这时候却连掉眼泪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他竭力让自己的大脑被各种琐事占据，把刚刚发生在他生命里的意外当作一场噩梦，只要咬咬牙捱过去，就总有醒来的一天。
　　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父亲在狱中自杀的消息传来的那天。
　　父亲的死讯仿佛一剂生命的催化剂，没过多久，病床上的母亲就再也撑不下去了。
　　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
　　直到此刻，他才感到黑暗在无意间早已没过头顶，噩梦好像再也醒不来了。
　　父母的丧事合在一起草草办完，为数不多留下来的亲戚们看他的视线多种多样，同情的、复杂的、不屑一顾的，最后几经争议和推诿，他被一个远房表叔带回了家。
　　表叔家在F市，离C市有两个多小时的航程，林子虞远离了从小长大的地方，住进了另一个陌生的房子和一个陌生的家庭。
　　都是别人的，他只是个借住的外人。
　　他跟表叔一家关系并不亲厚，甚至连面也根本没见过几次，对于对方愿意收留他这件事，林子虞十分感激，尽管表叔和表婶对他的态度算不上多么亲切和蔼，但至少也没在吃住上短了他，给他在二楼拐角处腾了一个小房间，虽然很窄，但晚上开着灯也还是能睡着的，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林子虞在医院的那段时间里，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之前在C市考上的高中不可能再去，他被表叔就近安排到了附近的一所初中里，教学质量比他原来上的学校差很多，但好在林子虞已经学完了初三的东西，只需要再等一年中考就可以。
　　刚到F市时，林子虞现在空空荡荡的悲哀里消沉了整整一个多月，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重新捡起书本，他慢慢发现拼命学习是唯一可以转移自己注意力的方法，于是便开始自学高中的课本。
　　早点考上高中，再早点上大学，就不用继续住在这里麻烦别人了。
　　表叔有个儿子叫林崇良，比他大五岁，高中刚毕业，大学还没开学，便成天呆在家里。他一开始去向表哥借高中课本，却被对方以一种奇异且鄙夷的眼神看了很久，然后冷嘲热讽了一通，把他赶了出来。
　　林子虞寄人篱下的这段时间一直活得像个透明人，竭力不给表叔一家添麻烦，想不通自己是做了什么讨人厌的事，才让这个素昧平生的表哥看自己这样不顺眼，但他讨了第一次没趣之后就没再去找过对方，自己拿着攒起的钱去书店买了新书。
　　但是麻烦并没有因此停止，林崇良之前大概是没注意到他在家里的存在，发现之后，就把刁难他当作了日常取乐，时常在他学习时使唤他去做些莫名其妙的事，然后就是挑莫名其妙的刺，最后以一通言语嘲讽作为结尾，才算心满意足。
　　林子虞最初忿忿过也委屈过，但他发现这种事他既无力阻止也无处倾诉，便只好默默承受再慢慢习惯，日子过得越发小心谨慎，如非必要尽量少出房间，免得讨别人的嫌。
　　好在十月长假过后，林崇良就要去外省上大学了，林子虞画了个日历，悄悄地数着日子，感觉压在心头的大石总算逐渐轻松起来。
　　离开学只剩三天的那个晚上，林子虞睡前看了看日历上画的圈，自从搬到这里来以后头一次感到心情松快，抱着床上的玩偶盖好被子睡了过去。
　　半夜里他却被惊醒了，有极其嘈杂的人声混着震耳欲聋的音乐从楼底下传来，林子虞在床上坐了好一会也没等到吵闹停止，他头昏脑胀的，实在忍不住，下了床想出去看看。
　　刚走到门口，他就有点迟疑地退了回来，把床上的玩偶又抱了起来，这才往外走去。
　　这个玩偶是他妈妈以前怕他一个人在家不敢睡觉，特地卖给他的，一只短尾巴绒毛小猪，已经用了好几年，但他一直舍不得丢，也是他为数不多从原来的家里带出来的东西。
　　林子虞抱着怀里的小猪，感觉有了点安全感，便走到二楼走廊边上往下看，发现客厅里亮着五颜六色的彩灯，一大群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人在楼下聚在一起喝酒，嘻嘻哈哈地大声谈笑，林崇良坐在正中间，大概这些人都是他叫来玩的。
　　楼下的人显然已经喝了不少，茶几和地毯上到处是空酒瓶，一边通红着脸一边拍桌子打牌，林子虞忍不住有点害怕，他想起上次他碰上林崇良醉酒晚归的时候，被对方没轻没重地扇了一巴掌，好几天才消下去肿。
　　他不敢久留，立刻转身就要回房间，手上却突然一松，手里的玩偶从栏杆边掉了下去，正好落在了客厅的一张沙发后面。
　　林子虞只犹豫了一秒，就飞快地冲下楼梯，想把他的东西捡回来。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一个烫着红头发的陌生青年正好靠坐在沙发边上，顺手捡了起来，放在手里捏了捏。
　　“还给我！”他急急地冲对方喊了一声。
　　“哦呦，”这人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大着舌头对坐在沙发上的林崇良道，“林哥，你这里怎么还有个小孩？你弟弟啊？”
　　“什么弟弟……”林崇良抬眼看过来，把手里的牌一撂，显然也喝大了，站起来都有些不太稳当，眯着眼睛边走过来边看他，恶声恶气道，“小崽子……大晚上跑下来找死吗？”
　　林子虞忍不住有点发抖，但还是坚持道：“能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吗？”
　　“你的？什么东西？”
　　林子虞指了指红发男人手里的玩偶：“这个。”
　　林崇良低头看了一眼，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把玩偶接到手里甩了甩：“你这小崽子还真他妈够可以的，多大年纪了还玩这种女孩子家家的东西？有没有点出息？你妈怎么教你的？”
　　林子虞眼睛一红，站在原地用力呼了一口气，重复道：“你能还给我吗？”
　　“还什么？”林崇良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这房子里的东西都是我的，有你什么事？啊？哥哥教你学好，你还不乐意了。”
　　“我不用你教，”林子虞压抑着不让声线颤抖，一字一句道，“你把东西还给我！”
　　“操，你他妈跟谁耍威风呢！”
　　“忘恩负义的小白眼狼，”这人说着说着激动起来，被酒精涨红的脸上浮现出扭曲的表情，“要不是被你那个贪污的老子牵连，我爸早他妈当上处长了，一家子害人精，操你妈的……”
　　林子虞抖得愈发厉害，几乎站不住，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口气堵在胸口，他把死攥着的拳头扬了起来，狠狠揍在了对方的脸上。
　　林崇良因为喝了酒反应迟钝，闪躲不及，竟然结结实实地被他打退了两步，哐啷一下撞在身后的茶几上。
　　“我操！”
　　林子虞转身就想跑，还没来得及迈出去一步，就被旁边的红头发拽住了，林崇良摇摇晃晃地站稳以后便扑上来，看他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一抬手就帼了他一巴掌。
　　这一下比上回重了太多，林子虞只觉得耳边一阵嗡鸣，接着就跪倒在了地上。
　　林崇良嘴里一边不干不净地骂着，一边又踢了他两脚，被身后还算清醒的人上前拦住了：“哎，林哥林哥，教训一顿就行，别把人打太狠，一会叔叔阿姨回来了怎么办？”
　　这人勉强停下手，拧着眉看他瘫在地上犹不解气，一把揪起他的后领子把他拎了起来。
　　林子虞耳鸣还没退去，脑海里还回荡着剧烈的痛感，一直到被人拖到了客厅角落里的酒柜边上，才艰难地半睁开了眼睛。
　　酒柜下层的门打开着，里面的东西已经一扫而空，只有几个空空的酒盒，林崇良一边自言自语道“今天非得给你尝点厉害”，一边粗暴地把他往柜子里塞。
　　林子虞浑身一震，开始剧烈挣扎起来，额头撞在了柜子顶上，对方看着他的激烈反应，反倒笑了起来，浓重的酒气扑在他脸上：“怕了？刚才打人的时候不是很威风吗？让哥哥来给你上堂课，下次记得对长辈尊敬点！”
　　然后就不顾林子虞的叫喊和挣扎，毫不留情地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往里用力一推，甩上了柜门。
　　最后一丝光亮从柜门缝隙里消失的瞬间，林子虞不管不顾地狠狠撞了上去，额头上传来剧烈的痛楚，然而眼前闭合的门却纹丝不动，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挡住了。
　　门上突然重重响了一声，林崇良在外面冲着柜子踹了一脚：“给我好好呆着吧弟弟！学乖了再放你出来！”
　　接着脚步声就渐渐远去，很快只能听到客厅里的乐声和那帮人放肆的笑声。
　　声音好像就在附近，又似乎隔了千万里一样遥远。
　　如水的阴翳渐渐在狭窄的空间里弥漫开，很快将他牢牢包裹吞没，林子虞想放声尖叫，却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地扼住了喉咙，连细微的呻吟都被死死卡在了嗓子里，只能发出微弱的气声。
　　冷汗从身上渗出来，混着眼泪滑落时悄无声息，他无法动弹，呼吸困难。
　　他即将被溺死在灭顶的黑暗里，没有人会来救他。
　　也没有人会听到。


第五十三章 
　　林子虞再次醒来是在医院的病床上。
　　额头上缠着纱布，伤口还在隐隐作疼，他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发现脑子里是空白的，什么也没有。
　　他把所有东西都忘了，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自称是他表婶的中年妇人坐在床边面带忧色地看着他，在医生经过诊断后得出大脑应激性记忆缺失的结论时，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接着很快又挂上关心的表情，凑上来问：“小虞，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林子虞看着这张陌生的脸，茫然地点头。
　　表婶告诉他，他是因为在家里下楼梯时不小心踩空，撞破了额头，所幸没有受太严重的伤，只是失去了记忆。
　　至于他的父母，则在此之前就去世了，他现在寄住在表叔家里。
　　林子虞倚在床头，看着面前的妇人脸上露出唏嘘又同情的表情，慢慢别开眼睛，垂着头一眼不发。
　　听到父母去世的消息，他的心里泛起一些钝钝的酸痛，其余更多的是麻木，大概是早就已经接受现实了。
　　表婶把发生过的事情告诉他以后，又关心了几句他的身体，见他表情低落不愿意多说，便温和地笑了笑，站起身出去了。
　　林子虞在医院呆了两天，他头上的伤没什么大碍，只是精神状态不太好，表叔表婶似乎也不急着让他出院，他便一个人呆在病房里，试图回忆起忘掉的事，一次次失败以后便不再尝试，只是躺着发呆。
　　第三天早晨，林子虞很早就醒了，坐在床上觉得很无聊，病房里的杂志已经看完了，他便下了床，想去找人问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出院。
　　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见门外的走廊上传来表婶压低的声音：“你今天不是要去学校报到吗？来这里干什么？让小虞看到怎么办？”
　　“什么意思？我做什么见不得人了？”一个不耐烦的男声响起，“那臭小子先动的手，我教训教训他，谁知道他没用成这样，吓一吓就能晕过去？”
　　林子虞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不受控制地颤了颤，捏在门把上的手一紧，停住了开门的动作。
　　走廊尽头的两人还在继续，表婶道：“我是怕你刺激到他，万一他想起来了怎么办？”
　　“想起来又怎么样？我什么都没干，他爸妈都死了，还能去法院告我不成？”那人满不在乎地嗤道。
　　“我是怕万一……你刚考上大学，别再又出什么麻烦，”表婶苦口婆心道，“这事我来处理，你安心去上学吧。”
　　男人沉默了一会，接着道：“不用你说，我知道……那小子醒了没，我去看看。”
　　“……崇良！”
　　林子虞站在门后，透过门上的小窗看到走廊尽头的男人转过身朝这边大步走来，他看着对方神色阴沉的脸，一股不可名状的恐惧从心底生出，脑海里一瞬间闪过混乱的片段，他头疼欲裂，抖着腿后退了两步，突然逃命一样冲到了窗户边上。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行，他要快点逃走。
　　……离开这里，越远越好，不能让这个人看见。
　　病房在一楼，窗子底下是一片花圃，林子虞攀着窗台费力地爬了上去，匆忙间脚上的拖鞋掉在了地上，他不管不顾地翻到窗外，跳下去时被灌木丛划破了脚背也没理，顺着墙根就往另一头没命地跑，一直跑到住院楼的尽头，脚疼得没了力气，才挨着旁边的空调外机，慢慢蹲了下来。
　　林子虞在花圃里躲了一个上午，期间断断续续地回想起了昏迷前的那个晚上发生的事。
　　尽管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也足够他拼凑出痛苦的真相了。
　　他缩在往外冒着干燥热气的塑料壳子底下，顶着夏末明亮炽盛的阳光，却冷得像置身在阴暗的冰窖里，照不到光亮，也找不到出路。
　　再回到病房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表婶找了他很久，见他回来时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走上前来刚伸出手，看到他一身脏泥时动作尴尬地停在原地，林子虞抬头看了她一眼，侧身避开，走进了旁边的卫生间里。
　　那天以后，他就再也没见到过林崇良了。
　　表婶接他出院的那天，他站在偌大的客厅里，盯着角落里那个紧闭的酒柜，压抑住颤抖的欲望，轻声提出了想搬去学校住的要求。
　　表婶通情达理地答应了。
　　林子虞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住进了学校宿舍，住宿条件不太好，和其它四个同学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卫生间是共用的，晚上还会定时熄灯，但他还是慢慢适应了下来，甚至不再怕黑了。
　　可能是大脑受刺激以后自然而然地遗忘了原来的恐惧，也可能只是单纯脱敏了。
　　可他还是很难入睡。
　　林子虞已经能够在夜晚无光时平静地躺在床上了，但只要一闭上眼，那些折磨他的可怖梦魇就会立刻出现在眼前，掐断他的睡意，逼得他满身冷汗，睁着眼睛捱到天亮。
　　伴随着睡眠的失常，记忆力也无法抑制地开始下降，以往看一遍就能记住的课文，背了千百遍还是能轻易地遗忘，学习于他而言，慢慢从得心应手变成事倍功半。但林子虞也不记得失忆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便也没有太多挫败感，忘了就重新再记，反正他除了上学这个任务，也没有其他任何的牵挂了。
　　就这样，他勉强上了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离表叔家又远了一些，依旧是住校，高中三年在沉默中一晃而过，林子虞交到了一两个朋友，虽然感情不深，但相处得还算友善，他的状态比之最初要好了很多，晚上也能睡着了，虽然记性还是不见好转，但摸索到了学习的方法之后，也能把成绩稳定地保持在中游。
　　高考前填志愿时，他未经思考，就选了C市的一所大学，最后的成绩比他预估的要好，进了最好的专业。结果出来的那天，他就换了手机号，和表叔一家彻底断了联系，只身一人回到了原来的家乡。
　　回来以后，他在这片陌生的故土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虽然依旧没唤起以前的记忆，也没找到任何熟悉的痕迹，但心里还是奇异地安定了下来。
　　不管怎样，他还是回来了，林子虞想，最难的都捱过去了，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好在命运待他还不至于太过苛刻，他在这座城市里惶然漂浮了这么多年，终于被人牢牢抓住，得以双脚落地，重新扎根。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记得他的过去，一点一滴都当作宝物一样小心珍藏，把迷了路的林子虞拉回坚固的堡垒里，不管不顾地圈起来，将外界的所有伤痛拒之门外。
　　……
　　林子虞忍不住地使劲抱紧了面前的人，把脸埋进黎旸的肩窝，在断断续续的回忆过后沉默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语气里带了点不自觉的委屈和内疚：“我不是故意忘记你的……对不起。”
　　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重新体会一次少失怙恃的惨痛经历，也要把那段记忆重新找回来。
　　黎旸手抚着他的脊背，没说话，沉默地抬起他的下巴吻了上来。
　　林子虞的手下意识勾住对方的脖子，两人以一个极其亲密毫无间隙的姿态吻在一起，黎旸轻而缓地舔开他的唇，手移到往后移拢住他的脖颈，亲吻逐渐变得又重又深。林子虞仰着头，从没有像此刻一样如此渴望对方的触碰，唇齿相缠的温度准确无误地传进心底，几乎让他有了想落泪的冲动。
　　结束之际，黎旸把嘴唇移开，他甚至主动追了上去，贴着对方的下巴和唇角汲汲皇皇地蹭，死皮赖脸地又讨了一个吻。
　　黎旸抱着他躺到了床上，林子虞仰起脸去碰他的喉结，指尖在他侧颈轻轻滑过，重复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对方把他的手攥进掌心，放在唇边吻了吻，哑声道：“我知道。”
　　接着俯下身慢慢往上，柔软的亲吻一路从脸侧落到鼻尖，再轻轻蹭过眼皮，最后伸手撩起他的额发，稳稳落在了眉心处。
　　林子虞闭上眼睛，听到面前的人压低了嗓音问他：“困不困？”
　　他摇了摇头，轻轻叫了一声：“黎旸。”
　　“嗯？”
　　“你不会走的吧？”
　　“嗯，”黎旸说，“不会。”
　　林子虞点点头，又有点不安地确认了一遍：“真的吗？”
　　“我不会骗你，”黎旸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所以别怕了。”
　　对方的语气并不重，却带着让人无条件信任的魔力，林子虞安下心来，大脑一松懈，困意便如潮水般上涌，像寻回了巢穴的幼兽一般，靠在身前人的胸口，沉沉地睡了过去。
　　有这个人在，就没什么好再担忧的了。


第五十四章 
　　早晨七点过一刻的时候，孙晴拎着袋子站在了黎旸家门口，她看了眼微信上的消息，没按门铃，直接打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一般这个点她老板应该还没起，估计还得在客厅等一会，先把早餐温上再说……
　　孙晴边琢磨着边换了鞋从玄关拐进客厅，结果一抬眼就撞见穿戴整齐的年轻男人斜倚在卧室门边，犀利的眼神直直扫过来，被吓得倒退了半步：“黎……黎总！”
　　黎旸微皱了下眉，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回头往里看了一眼后反手带上卧室门，走过来问：“早餐带了吗？”
　　孙晴顺着对方的眼神往卧室方向瞟了瞟，反应过来后也跟着压低了声音，把手里装着早餐的纸袋放到桌上：“每样买了两份，都是林先生平时爱吃的。”
　　黎旸点了点头，坐到沙发上慢慢扣上袖扣，接着起身穿了外套，随手从袋子里拿了个三明治：“一会你盯着他吃，我先去公司。”
　　孙晴有些疑惑，又往卧室看了一眼：“……啊？”
　　对方没管她搞清楚状况与否，人已经走到门口了，才看了眼手表回过身来：“到了八点再去卧室叫他……算了，他要是没醒就别叫了，吃完饭送他去公司……不去也行。”
　　……所以到底是叫还是不叫？送还是不送？
　　孙晴眨眨眼睛，在老板的注视下露出缓缓挤出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好的，我明白了黎总。”
　　经过这几个月来的磨练，孙助理已经得出了经验，不管怎么样，总之以卧室里那位的意愿为准则，总是不会有错的。
　　她目送着八百年来头一遭起得比自己还早的上司消失在门外，心中感慨万千，看了看表离八点还早，便抱起桌上的袋子，打算进厨房保温。
　　啧啧，以她做助理历经风雨的直觉，一般这种情况下，卧室里那位不到中午估计是起不来，这么说她今天相当于放了半天假……
　　刚喜滋滋地走到厨房门口，就听见身后卧室方向传来了门打开的动静，林子虞困倦中带着诧异的声音响起：“……孙助理？你怎么来了？”
　　孙晴：“……”
　　八点差一刻的时间，早到赶项目的员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进公司大门，赶在电梯关上的前一秒挤了进去，一抬头，顿时愣在原地忘了合上张大的嘴。
　　“……黎总？！”他喊了一声之后立刻捂上嘴，神情尴尬地补充道，“您……您早啊。”
　　“嗯，”对方淡淡地应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插着口袋看着电梯门慢慢合上，不经意间透露着一种引人发怵的气势。
　　站在门边的员工只觉如芒在背，战战兢兢地反省了一下自己最近的工作，正想着是不是公司有哪里出了问题，就听背后的人突然开口:“人事部在几楼?”
　　“啊？二……二楼。”
　　黎旸抬眼看了看门顶上显示的楼层数。
　　五楼。
　　坐过头了。
　　……
　　他缓缓道:“人事部经理来上班了吗?”
　　员工心道我是市场部的我怎么知道，抬头从电梯反光里看到上司的表情时，立刻福至心灵:“这么早肯定没来，要不黎总您先回办公室等等?”
　　“嗯，”黎旸点头，“有道理。”
　　接着便伸手按下了顶层的按钮。
　　……
　　其实人事部总经理老刘已经来上班了。
　　他从昨天半夜接到上司打过来的电话开始，就一直没睡好，照对方吩咐处理完事情后便一大早来了公司，预感今天怕是要有事要忙。
　　果不其然，上班时间刚到，就有人来找麻烦了。
　　穿着西装的长脸男人阴沉着脸色堵在了办公室门口，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希望贵公司能对今早的通知给我一个解释。”
　　刘经理淡定地装傻道:“什么解释？我以为邮件里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林崇良怒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明明我都已经通过两次面试了，凭什么又突然违约取消录用?”
　　什么意思，我倒是想知道什么意思，刘经理木着脸想，你什么时候惹到的黎总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他在人事部这个岗位上干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作为一个老骨干，虽说和黎旸也说不上熟稔，但对这位少爷的地位和脾气，心里还是门儿清的，知道以对方说一不二的态度，再加上昨晚打来电话的语气，眼前这人是绝对凉了，这事不可能有回转余地，因而再次开口时态度也强硬了起来:“林先生，面试结果并不是最终决定，更何况在合同还没签的情况下，我们公司和您并未达成劳动关系，不存在违约一说。”
　　“你……你再说一遍？”
　　刘经理看着眼前男人带着不满和暴戾的神色，忍不住皱起眉：“请您不要无理取闹……”
　　“你们这是仗势欺人！昨天来面试的时候明明好好的，以我的履历，怎么可能进不了你们公司！”林崇良一拍桌子，因愤怒而涨红的面容带上了几分狰狞，语气突然恶狠狠地压低：“今天要是不给我一个交代，就别怪我去告——”
　　话说到一半，身后紧闭的办公室门突然被从外面往里豁开，带着十足的力道砸在了站在门边的林崇良身上，将他硬生生扇了一个趔趄，不由自主地踉跄两步趴倒在了办公桌上，手按进了旁边装着热咖啡的陶瓷杯里。
　　他低低痛呼了一声，支起上半身，呲牙咧嘴地甩了甩烫红的手，还没站直便恨声骂道：“我操他妈的哪个傻逼……”
　　桌子另一头的刘经理在他扑过来的时候就避到了一旁，此时没能顾上面前这人的惨状，正惊讶地看向门口：“黎总？”
　　门外站着一个穿西装的高大青年，面容年轻而英俊，正好整以暇地插着口袋，姿态端正而闲适，看那漫不经心的表情，要不是门外只有他一个人，几乎要让人错以为刚刚那下不是他的手笔。
　　林崇良站直身体，对眼前来意不明的男人上下打量一番，他刚来C市混了没多久，对这边的商界人物认识得不多，但冲这刘经理刚才叫了一声“黎总”，就能看出此人大概不是个小角色。
　　而且姓黎……他想到来应聘之前调查过的资料，在心里暗暗猜到了这人的身份。
　　他心念电转，还没来得及琢磨出黎家的小少爷突然来这里的目的为何，就见门外的青年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停在他面前，眼神慢慢扫过他的脸，沉声道：“你刚才在骂谁？”
　　当对方锋利的眉眼在他身上短暂凝视的片刻，林崇良突然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一股从脚底升起的冷意，心一下子高高提起。
　　他的视线越过对方看向办公室另一头，那里是一扇朝向门外的窗户，百叶帘正大敞着，里外的景象都能一览无余。
　　这人刚才在门口，一定看到了他站在什么地方，刚才那下分明就是故意的！
　　林崇良震惊愤怒之余，尚且按下冲动在心里回想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少爷，但面前的人显然没那么多耐心，冷声重复道：“我在问你话。”
　　青年比他高出大半个头，自上而下俯视的时候自带了迫人的气势，林崇良咽了咽唾沫，顶着莫名的压力开口道：“黎少爷刚才也许是不小心失手，但贵公司实在是欺人太甚，我不得不……”
　　“不小心？”黎旸出声打断他，似笑非笑地挑了一下眉，道，“我是故意的，你看不出来吗？”
　　漫不经心的语气和投射在他身上的视线，仿佛都带上了明晃晃的讽刺和不屑，像是在看着什么毫无价值可言的废弃物品。
　　眼前人的轻慢态度宛如一根引信，瞬间点燃了林崇良压抑了许久的怒火，他出生以来还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胸口起伏喘了两口大气后，忍不住恨声咒骂了一句，撑在桌上的手捏起拳头毫无预兆地朝黎旸砸去。
　　指节还没落到对方脸上，就被中途截住了，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大得几乎能捏断林崇良的腕骨，黎旸把他的整条手臂干脆利落地拧到了身后，在他禁不住发出一声惨叫时，轻嗤了一声：“废物。”
　　“你要干什么！姓黎的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敢在这里对我做什么，我一定告……”
　　领口突然被人揪住往上一拎，林崇良痛恨的话音卡在了后半截，还没来得及续上，就被人拖着领子拎到了门边。
　　“想告我？那去吧。”
　　说着，便一脚把他踹出了门外。
　　林崇良脑子里空白了一秒，下一刻便怒不可遏地从地上爬起来朝门里的人扑过去，却被赶上来的保安毫不留情地拦在了中途。
　　“姓黎的你他妈给我等着！老子早晚有一天要弄死你！狗娘养的，你准备好被告到倾家荡产吧！”
　　尖锐而愤怒的吼声慢慢远去，黎旸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身后办公室角落里围观了全程的刘经理战战兢兢地出声道：“黎总，您……”
　　他回过神来，扫了一眼一片狼藉的办公桌，眼里并无多少波动，只是交代道：“下次再来，就让保安把人打出去。”
　　刘经理忙不迭点头应下，黎旸说完这一句便准备迈步离开，顺手把门带上时，却发现门框上的金属扣被甩脱了一边，只剩半扇门在空气里嘎吱摇晃着，看着十分惨烈。
　　他收回手，轻咳了一声：“回头去找后勤报修。”
　　“……好，”刘经理擦了擦头上的汗，想想又补充了一句，“辛苦您了。”
　　******
　　林子虞从孙晴的车上下来，拎着公文包匆匆走进公司的时候，远远地就听见了一阵人声喧哗。
　　仔细辨认，好像是个男声在一刻不停地高声咒骂，他皱了皱眉，直觉大概是出了什么事，往里走了两步，旁边的楼道口方向突然出现了一堆穿保安服的人。
　　几个保安架着中间的一个男人正往外走，在离林子虞还有不到五步时，他突然睁大了眼睛。
　　……林崇良？
　　眼前这个男人的样子比上次在火锅店里看到的醉酒时显得更加狼狈，涨红的脸上满是怨毒和怒火，林子虞的脑子里空白了片刻，在熟悉的战栗感袭上心头的瞬间，强自用意志按了下去。
　　手还是忍不住有点发抖，他捏紧了背到身后，深吸了一口气，站在原地看着林崇良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近，擦肩而过的瞬间，当对方的视线无意识地投在他身上时，林子虞有一秒钟的窒息。
　　好在这种感觉在下一秒就消失了，男人徒劳地挣扎着，被保安牢牢往门外拖去，很快就到了他身后。
　　林子虞慢慢地松了口气，还没放松绷紧的肌肉，一声巨响就猝不及防地在耳边炸开。
　　神经随着这一声响瞬间拉起了警铃，像受伤的鸟听见了惊弓之声，逃跑的念头立刻占据了整个脑海，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要转身跑开，脚下刚刚迈出一步，又生生地停在了原地。
　　不行。
　　他不能跑。
　　什么也没发生，什么都过去了，为什么还要跑？
　　有人在身后拽着他，他怎么能跑呢？
　　急促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林子虞捏了捏满是冷汗的手心，过了十几秒，模糊的视野再度清晰起来，他缓缓转过头去，看到旁边不远处的地上横躺着一个金属制的垃圾桶。
　　刚刚就是这个东西被林崇良一脚踹飞，才发出了那声响。
　　他动了动腿，感觉麻木感已经褪了下去，才一步步走上前，弯下身把垃圾桶扶了起来。
　　林子虞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它的原位，拍了拍手，往门外一行人消失的方向又深深看了一眼，接着转身朝电梯走去。
　　电梯边上站着一个人，正沉默地看着他走近，眼神安静而沉稳。
　　林子虞在看到这个人的瞬间，心里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一股急切，这种感觉一下子盖过了残留的那点心悸，驱使着他快步朝对方走去，在半步距离外停下。
　　“黎旸。”
　　“嗯，”黎旸看着他，低低应了一声，接着道，“怎么来得这么早？”
　　不早了，都过了上班时间了。
　　他没应声，想起刚才看到的场景，开口问道：“刚刚……是发生什么了吗？”
　　“没什么，一点小事。”对方一边随口回答，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巾递到他手上。
　　黎旸的语气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得听不出一丝痕迹，但林子虞光是猜也能想到大概是什么情况，正要继续追问，眼角余光突然瞥见对方手背上一道长长的划痕，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你的手怎么了？”
　　黎旸不怎么在意地低头看了一眼，他之前开门时用了大力，先推后踹的，握着门把的手因为反作用被门上的花纹划了一道，破了层皮，他看着林子虞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手，突然间有些别扭，转头清了清嗓子道：“没事，又不疼。”
　　手背上传来柔软的触感，便听林子虞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无奈道：“可是我心疼啊。”


第五十五章 
　　“叮”一声，电梯在顶层停了下来。
　　轿厢门缓缓打开，刚开完早会等待下楼的一众经理和总监一边交谈着一边准备往里走，离电梯还有两步远的时候，就见那刚开了一条缝的门又在眼前合上了。
　　一众人：“……”
　　过了几秒，门再一次打开，这回的缝比上次稍微宽了一点，然而依旧是没等到打开，就从里面被按住了。
　　门外的人陷入了沉默，片刻后，才有一个人不确定地出声道：“我刚才……好像看见了黎总？”
　　“我也看见了……黎总今天穿的是一件深蓝的外套，露了一个角。”
　　“黎总在里面干什么？”
　　众职员一脸懵逼地面面相觑，好一会才有人悄声道：“里面是不是不止一个人啊……”
　　话一出口，场面顿时陷入诡异的寂静，几道探究而怪异的眼神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仍保持着紧闭状态的电梯门上，半响终于有人轻咳一声：“要不咱们还是走楼梯吧。”
　　“……也好，今天起来还没晨练呢。”
　　“走吧走吧，散了散了。”
　　一众人浩浩荡荡地拎着电脑拿着文件夹往消防楼道走去，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之后不久，电梯门终于不情不愿地打开了。
　　林子虞低头把被扯出来的衬衫衣摆重新塞好，摸了摸犹在发烫的脸，窘迫和心慌的感觉还没过去，他又生不起气来，只好避开面前人的视线，站了一会见对方还没反应，忍不住低声催促道：“你还不出去？”
　　黎旸“嗯”了一声，突然又伸出手来，指尖在他侧颈上划过，那里刚刚被烙上一个浅红色的印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明显。他替林子虞系紧了最顶上的扣子，又把歪了的领子整了整，才收回手迈出了电梯门。
　　在门关上之前，站在里面的林子虞突然小声说了一句：“你下次别在这里……总挡着人，他们都只能走楼梯了。”
　　整整十几楼呢……
　　黎旸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透过门缝看见林子虞望过来的眼神时，才点了点头，勉强算是答应了。
　　电梯缓缓下行，他抬头盯着顶上的楼层数看了一会，直到八楼的数字亮了起来，才不紧不慢地转身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途径消防楼道口的时候，黎旸似是不经意地朝下瞥了一眼，正对上几双朝上看的眼睛，后者像是被火烧了一般避之不及地缩了回去，他扯了扯嘴角，视而不见地插着口袋离开。
　　林子虞回办公室坐下来审了几份文件，中途去开了个会，脖子上一直莫名其妙地发痒，他站在窗户前拉开领子看了看，之前留下的痕迹已经淡了很多，伸手去碰感觉也没什么异常，难道是心理因素产生的错觉？
　　他在办公桌抽屉里翻了翻，找出一支护手霜，胡乱抹了点上去，权当心理安慰，坐下来之后还真感觉好了一点。
　　只是想到刚才在电梯里……还是忍不住有点脸红。
　　幸好没被人看到，虽然没干什么太出格的，他当时还是心跳得快蹦出来了，然而怎么推身上的人都纹丝不动，非得把事都办完了才肯起来，黎旸这种执着的精神也真是……
　　林子虞揉了揉额头，想到对方手上的那道伤口，之前直接被人拉进电梯里了，也没来得及处理，不知道黎旸自己还记不记得。
　　他拿起手机，想发条微信过去提醒，又想起黎旸满不在乎的态度，估计看到了也不会上心，思考过后还是发给了孙晴。
　　那天很快回复过来表示明白，林子虞放心关上手机，接着就想到了刚才在公司门口看到的那幕。
　　想也不用想，一定是黎旸把林崇良给辞了，对方找上门来要说法，结果被直接架了出去。
　　再想想黎旸手上的伤和林崇良格外激愤的态度，估计事情经过没这么简单，两人怕是还产生了一些肢体冲突。
　　林子虞其实今天早上起来发现黎旸没在时就已经隐约猜到了对方去公司是做什么，他没打算阻止，只是想过来看看情况，面对曾经伤害过他的人他不可能心软，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对他的影响也在渐入正轨的生活中慢慢消弭，林崇良能消失是再好不过，但更深一层的报复，对他而言却没有什么意义和必要。
　　他一直是这么想的，然而这种心情在看到黎旸手上那道伤的瞬间，突然产生了变化，除了心疼之外，还突兀地生出一股强烈的不满。
　　对林子虞而言，他自己经历过的东西已经无法挽回，他也在努力忘怀，然而当黎旸为了替他出气而受伤时，他就立刻沉不住气了，对林崇良这个人的憎恶一瞬间鲜明起来。
　　哪怕明明吃了亏的是对方也不行，哪怕只破了一层皮也不行。
　　这个人为什么这么阴魂不散呢？他紧蹙着眉，接着又想，为什么自己不能再强大一点，独自把麻烦解决了呢？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光是看见那个人，就忍不住生理性的颤抖。
　　头一次，有人站在他身后护着他，愿意拽着他往前了，那他自己，也要努力走得再快一点才行。
　　要与他并肩。
　　下班的时候，黎旸站在公司楼底等他，林子虞从电梯里出来看见对方的背影，脚步顿时加快，几乎是小跑着到了黎旸身后，捧起对方的左手，确认伤口已经做了处理，才把手放开。
　　黎旸却直接把他拉了回去，问：“怎么了？又不高兴？”
　　林子虞一惊，自觉已经把情绪整理得很好了，没想到还是能被黎旸看出痕迹，他不愿意说出来扫兴，便否认道：“没有。”
　　接着又转移话题：“你晚上想吃什么？”
　　黎旸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想了想道：“不知道，去超市看看。”
　　两人一道往停车场走去，林子虞开始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菜单，打开车门临上车前，突然皱起眉往身后看了一眼。
　　“嗯？”黎旸从驾驶座上投来询问的眼神。
　　他摇摇头示意没事，安静地坐上了车，系上安全带时又忍不住把眼神投到窗外。
　　刚才上车前突然间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一眨眼又没了，大概是错觉……
　　黎旸把车停在了小区附近的超市门口，林子虞在车上已经把要做的菜琢磨得差不多了，一进超市便目标明确地直奔生鲜区，很快便把要用的食材都找齐了，满满地堆了半个推车，两人看时间还早，便推着车在超市里慢慢逛起来。
　　超市一共三层，上了楼就是零食百货区，林子虞一眼看见前面不远处是摆着宠物用品的货架，便快步走了过去，打算给家里的猫祖宗添点东西。
　　他弯腰仔细挑拣一番，最后选了两包新口味的猫粮，打算拿回去给小猫尝尝鲜，直起身回头一看，却发现身后的人并未跟上来，和手里的推车一道停在了后头的货架边上。
　　林子虞拿着手里的东西往回走，边走边往货架上看了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整面墙的巧克力和各色糖果，黎旸这是……打算给黎玥买的吗？
　　当他站到对方身后，看清黎旸手里拿的东西时，却突然说不出话了。
　　一个圆圆的塑料罐子，里面塞满了花花绿绿的泡泡糖。
　　林子虞想起家里橱柜中还剩着的那半罐，忍不住笑起来：“你这么喜欢吃啊？”
　　黎旸的眼神在他脸上轻飘飘地掠过，把手里的罐子丢进了推车，才低着头道：“嗯……喜欢。”
　　喜欢也没见你天天吃啊，口袋里揣一大把，晚上洗衣服的时候从袋里掏出来也没见少几颗，林子虞每天把这人袋里的糖放回去，第二天对方又不知什么时候摸了一把，这么一天天来回循环，罐子里的糖才慢慢艰难地少了下去。
　　他前几天还在担心过期前吃不完浪费了怎么办，结果黎旸转眼就又买了一罐。
　　也不知是喜欢吃，还是单纯不装在袋里就难受。
　　算了，随他吧，林子虞想，大不了自己以后也带一把，帮着吃几颗。
　　反正也真的挺甜的。
　　唔，吃多了会不会蛀牙？


第五十六章 
　　两人拎着一大堆东西回了家，一打开门，迎面就扑来一个白色毛团子，结结实实撞在了林子虞的裤腿上，发出“喵”一声。
　　林子虞笑起来，弯下腰单手把猫抱起来，低头亲了一下，接着走到客厅角落的猫爬架边上，打开今天新买的猫粮，倒了一点在盆里。
　　猫祖宗先是矜持地舔了一下，大概是真的饿了，很快不顾形象地埋头飞快吃起来，嘴里发出津津有味的“吧嗒”声。
　　林子虞单膝跪在一旁，伸手摸着柔软的猫毛，就听跟在后面进来的黎旸不满道:“凭什么先喂它?我也饿了。”
　　林子虞笑着回过身去哄另一个祖宗，他打开刚买来的泡泡糖罐子，从里面挑了一颗粉红色的，剥开递到黎旸的唇边。
　　对方看了他一眼，低头把糖叼进嘴里，勉强满意了，一边嚼着一边把装着菜的袋子拎进厨房里。
　　林子虞跟过去，开始分门别类地处理食材准备晚饭，黎旸在经历过无数次失败后依旧锲而不舍地试图留在厨房打下手，林子虞已经懒得再轰他出去了，干脆拿了几个土豆和黄瓜让他削着玩，反正最后总是要切片的，形状与否并不重要。
　　即便心里早有准备，但在看到砧板上躺着的几个宛如月球表面一般坑坑洼洼的可怜蔬菜时，还是忍不住失了语。
　　尤其是发现黎旸还不小心把指甲给削裂了，林子虞就彻底决定再也不让这个人进厨房了。
　　明明拿的是最安全的削皮器，也能出现危险事故……
　　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的进口油烟机，旁边的巨型烤箱和洗碗机，忍不住道:“你又不会做饭，把厨房装得这么好干什么？”
　　黎旸正在低头研究裂了一条缝的指甲，大概是没想清楚自己怎么把自己伤到的，闻言脱口而出道:“本来就是装起来给你准备的。”
　　林子虞一愣:“可是我第一次来你家的时候就……”
　　话说到一半，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呐呐地停了下来。
　　“你第一次来我家之前，”黎旸道，“我就在打你的主意了。”
　　林子虞:“……”
　　他低下头，红着耳朵默默地继续打碗里的鸡蛋。
　　“怎么不说了？”黎旸打开水龙头开始洗菜，“你不感动吗?”
　　林子虞原本心里还有些说不清的触动和羞赧，被他这样直接一语道破，彻底沉默不下去了，无奈地笑了笑:“嗯，感动。”
　　“感动的话，没点表示吗?”
　　林子虞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碗，转头勾过黎旸的脖子，凑上去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轻声道:“谢谢，这个厨房够用一辈子了。”
　　不知道是不是和黎旸在一起久了的原因，林子虞感觉自己的脸皮比之前厚了很多，这样的话放在以前，他最多就是在心里想一想，是绝对不敢说出口的。
　　可现在他不但说了，而且还没有脸红。
　　反倒是黎旸，听完之后居然愣了一愣，好一会才含糊地应了一声，接着便面无表情地低头认真洗起菜来。
　　手上一用劲，“啪嚓”几下掰断了一整把青菜梗子。
　　好吧，这会不好意思的成了对方了，林子虞一边打着蛋一边想，他们俩在某种程度上算不算是互换了？
　　做完准备工作，正要开火，流理台上的手机突然响起一阵叮咚声，是微信电话的提示音，林子虞提醒道：“你手机响了。”
　　黎旸还在认真洗那几根断了口的青菜，手上全是水，便道：“帮我接一下。”然后转身出去找纸巾。
　　林子虞一眼扫过去看到一个不认识的英文名，伸手一滑接通，屏幕一闪过后，就出现了一张陌生女人漂亮的侧脸。
　　怎么是视频通话？
　　林子虞睁大眼睛，屏幕里的人还没转过来便先开口道：“旸旸啊……”
　　看清手机另一头的人时，女人话说到一半愣了愣：“你是……”
　　林子虞已经从对方和黎旸颇为相似的五官轮廓里隐约猜出了她的身份，正在快速思考要怎么自我介绍，便听对方道：“……是小虞吗？”
　　“是，”林子虞张了张嘴，有些措手不及，“您好……”
　　“你跟黎旸住在一起吗？”
　　这问题问得颇为直接，林子虞先是下意识点头，看了看对方的表情，又补充似的确定道：“是。”
　　他想再说点别的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紧张得大脑空白了，半个多余的字也想不出来。
　　身后传来黎旸的声音：“谁的电话？”
　　林子虞立刻像见到救星一样转身看过去：“是你妈妈……应该是。”
　　黎旸走上前，把他傻傻端在手里的碗筷接过来放下，往手机屏上看了一眼：“妈，什么事？”
　　“你前两天不是一直催我早点回国吗？”黎妈妈道，“你爸爸的画展快结束了，不出意外我们下周就能回来。”
　　“嗯，”黎旸应了一声，“不用急。”
　　“天天打电话来催的是你，现在说不用急的也是你，”黎妈妈笑了起来，“怕我打扰你跟小虞吗？”
　　“没有。”
　　黎妈妈没管自己儿子的口是心非，把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又问：“你们在厨房做饭吗？”
　　黎旸没说话，林子虞只好替他应了一声：“是。”
　　“好久没回来，我都不知道我儿子什么时候会做饭了，是小虞教的吗？”
　　林子虞想，不要说做饭了，你儿子连土豆都不会削，我是教不会了，只能以后做给他吃。
　　但当着对方母亲的面，他没好意思扫黎旸的面子，因此只是笑着点头，把话题含糊带了过去。
　　三人又随意聊了一会，黎旸的妈妈脾气很温和，也很善于聊天，和她交谈几句就会让人身心松弛下来，林子虞几乎都快忘了做到一半的晚饭，最后还是黎旸以饿了为理由，把视频挂断了。
　　开火煮汤的时候，林子虞还在回想刚才的对话，忍不住道：“你妈妈真好。”
　　“嗯，长得好看又有礼貌的男孩子，她当然喜欢。”
　　林子虞觉得自己好像被拐弯抹角地夸了一嘴，接着又想起这话之前好像听到过。
　　等到两人吃完了晚饭，坐到沙发上开始看电视，黎旸又习惯性地枕到他腿上闭目养神时，林子虞才想起，当初他跟黎旸去见小姑的时候，对方在路上是不是也是这么说来安慰他的？
　　说到小姑，黎妈妈和小姑对他的态度都温和可亲得过分，都是漂亮而有修养的妇人，不过小姑有些时候显得更有长辈威严一些，而黎妈妈大概是因为从事艺术工作的原因，气质里带着一份天真。
　　黎旸的性格好像都或多或少地受了她们的影响，时而成熟得超出年龄，接触得深了又会显出幼稚的一面。林子虞一开始听说黎旸的父母常年在国外时，还担心过对方和父母之间的关系不好，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样。
　　不管小姑还是黎旸的母亲，都很爱他。
　　并且因为黎旸喜欢自己，就连带着把温柔和包容一并倾注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林子虞最初以为自己只要有黎旸一个人的关注和喜欢，就觉得很满足了，但现在他发现远远不止于此，因为他的爱人，他得到了比想象中要多得多的东西，一些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比如亲人，比如家庭，还有……
　　他低下头，躺在腿上的男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浅色的瞳眸在灯光下反射出碎片状的光影，像是散落的星星。
　　……被这个人全心全意注视的时候，他甚至会有一种，被整个世界深爱的错觉。
　　林子虞慢慢俯身，贴着黎旸的唇极其轻柔地蹭了一蹭，像在小心翼翼地抚摸某件心上的宝物，虔诚又安静。
　　黎旸愣了一瞬，反应极快地按住他的后脑勺，压住对方后却又没了别的动作。
　　两个人在呼吸相闻的咫尺距离间看着彼此的眼睛，唇只是单纯地贴在一起，仿佛能在亲密无间的接触里听见对方的心跳。
　　片刻过后，林子虞才率先探出舌尖，沿着黎旸的唇缝轻轻扫了一下，下一秒，躺在沙发上的人就一手撑着坐了起来，夺回主动权，把这个不带一丝情欲的吻彻底变了味。
　　林子虞被按在沙发背上吻到喘不过气来，他揪着黎旸背上的衬衫艰难地发出求饶的声音，才被勉勉强强地放开，黎旸移到他的下巴上咬了一口，又埋首在颈窝里蹭了蹭，含糊道：“你最近怎么……”
　　“嗯？”林子虞注意力涣散着没听清，发出疑惑的单音节。
　　“没什么，”黎旸凑上来在他嘴角又亲了一下，“挺好的。”
　　*********
　　接下来的几天都过得风平浪静，林子虞一如往常地上班打卡，下班谈恋爱，林崇良再也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过，好像是就此销声匿迹了一样。
　　但以林子虞对这个人的了解，对方吃了这么大的亏，怎么也不像是会轻易善罢甘休的样子，不过他也不担心，就算林崇良想报复，以对方的能耐在C市也翻不出天来。
　　黎旸之前托人查了他的资料，得知林崇良的父亲几年前当上处长以后就被查出来涉嫌贪污入了狱，他母亲在出事后很快也改嫁去了别省，这人后来的命运和当初的林子虞倒是颇为相似，也不知是不是造化弄人。
　　黎旸两天前被他哥一道拉去了国外出差，十分不情愿，逮着空就给林子虞发消息，回来的这天上午更是打了两个电话，言谈间“不经意”地把航班信息给透露得十分彻底，就差直接催他去接机了，林子虞没点破，只应了好，转头就开始处理工作，打算早点下班打车去机场。
　　五点半的时候，手机上突然来了一条意想不到的消息，是宋迟发来的，说他今天傍晚有个临时手术抽不开身，拜托林子虞替他去学校接黎玥放学。
　　黎玥以前主要是由他小叔接的，因为黎瑧工作忙，后来慢慢的这任务就自然而然地落了一半到宋迟身上，成了他和黎瑧两人交替去接。
　　但偶尔也会有两个人都抽不出空的时候，比如现在，再加上黎旸也不在，因此就只能由林子虞代劳了。
　　正好机场和学校是顺路，林子虞回消息应了下来，下班后就打车先去了黎玥的学校。
　　他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小姑娘正背着书包在门口东张西望，深思不属的，等林子虞走到面前了才反应过来，叫了一声：“小虞叔叔，你来接我呀？”
　　“嗯，”他弯身拉起黎玥的手，边走边解释道，“今天你医生哥哥有事要忙，让我过来接你，一会我们先去机场接你小叔和爸爸，然后再回家行吗？”
　　“好，”黎玥乖巧地点了点头，扭头却悄悄撇了下嘴，看起来不太高兴。
　　林子虞问：“怎么了？不想去吗？”
　　“没……”黎玥摇了摇头，皱起脸叹了口气，“医生哥哥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呢？”林子虞哭笑不得，“他今天是真的很忙，不是故意不来的。”
　　“小虞叔叔你不知道……他和爸爸又吵架啦，可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黎玥一本正经，像个小大人似的痛心疾首道，“爸爸居然就这么跑去出差了，唉，太不争气了！”
　　林子虞一时之间不知是好笑还是无奈，他对宋迟和黎瑧之间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黎旸可能知道的比他多，但从来不会告诉他，因而面对小姑娘的苦恼，除了摸摸头以示安慰，也做不了别的。
　　“没事，你爸爸今天回来就好了，你可以带着他去医院。”
　　“可是我又没有生病，去医院没有理由呀？”
　　“这个……”林子虞心想难道你们父女俩之前没个正当理由还不能去医院找人了？那还真是挺不容易的……


第五十七章 
　　半小时后，出租车停在了机场门口。
　　晚上六七点之际，正是航班起飞和抵达的高峰点，机场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林子虞下车后就一直紧紧拉着黎玥，防止小姑娘在人群里走丢。
　　黎旸两个小时多前刚刚下了国际航班，正在转机回来的路上，这班机晚点了半小时，大概还得再等一会才能到。
　　黎玥站在后面拉了拉他的袖子:“小虞叔叔，我饿了，我想吃肯德基。”
　　“好，”林子虞转头环视了一圈，牵着黎玥往一旁的电扶梯走去。
　　肯德基就在下一楼的拐角，但是里面的座位早已经满了，点餐台外面排了一长队人，看起来非常挤。
　　黎玥咬着手指停在门口:“好多人啊……我好像没那么饿了，要不还是买个冰淇淋吧？”
　　林子虞也不想带着小朋友挤进人堆里去，便点了点头，转到另一侧的甜品站，这里的人就少多了。他一边排着队，一边给宋迟回消息，告诉对方黎玥跟着自己来了机场。
　　宋迟大概是刚忙完，很快简短地回道:“知道了，注意安全。”
　　林子虞琢磨了一下，想到黎玥上车前抱怨的那几句，便想着要不趁现在让这一大一小通个电话，交流一下感情。
　　关上手机一转头，却发现跟在身边的黎玥不见了踪影。
　　林子虞心里猛地跳了一下，顾不上还在排的队，捏着手机快步跑了出去，一阵慌乱地环视后，在自动扶梯边上看见了熟悉的人影，高高悬起的心才放了下来。
　　他飞快往那个方向走去，黎玥正仰着头和站在旁边的一个男人说话，林子虞从背后的角度看不清那人的脸，但下意识觉得不安，当即冲那边喊了一声:“黎玥！”
　　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焦急，站在扶梯旁的两人闻声都转过脸来，小姑娘看见他时眼睛一亮，迈开腿就要冲他这边过来，却被身后的男人按住了肩膀。
　　林子虞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看清对面那个男人的脸时，他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接着强自按下发抖的本能反应，朝对方一步步走过去。
　　林子虞在两步外停下，盯着那人按在黎玥身上的手，沉声道:“你是跟着我过来的。”
　　这人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绝对不可能是单纯的巧合，除非——
　　从下班开始，自己一直在被对方盯着。
　　林崇良没管他说了什么，兀自凝视着林子虞的脸，慢慢勾起一个怀念的笑容来:“小虞，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你过得还挺好的。”
　　林子虞把眼神从对方的表情上移开，暗自捏紧拳头，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这里是机场负一楼，虽然人没有大厅里的多，但也是随时有眼睛看着的公共场合。林崇良这人还没疯到在大庭广众下干出什么事来的程度，但现在黎玥在对方身边，他也不敢轻易放下防备。
　　“哟?现在见到我不怕了？”林崇良阴阳怪气道，“到底是有后台的人了……”
　　说到最后语气蓦地阴沉下来:“……都敢回来报复了。”
　　林子虞蹙眉，林崇良既然发现了他和黎旸的关系，那就百分百会把自己受的屈辱归罪到他头上来，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对方还在恶狠狠地自言自语:“当年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装得还挺像，我怎么没发现你这小兔崽子这么有心眼呢？连黎家的少爷都巴结上了，心甘情愿被个男人搞，你还真是豁的出去。”
　　林子虞没因为对方尖酸刻薄的挖苦而产生多少触动，正不动声色地给黎玥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同时看了一眼手表，估算着航班抵达的时间。
　　林崇良见他没有要回应的意思，不满地搡了一下手边的小姑娘:“这是你女儿？”
　　林子虞皱起眉，否认道:“不是。”
　　“想也不是，两个男人能搞出什么东西来，黎家那个断子绝孙的种……”
　　林子虞冷声打断他:“你说够了没有？”
　　林崇良见他终于露出了恼怒的迹象，反倒愉悦起来:“怎么?说你男人一句就不高兴了？你该不会是真和人谈上恋爱了吧？”
　　“跟你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要不是因为你们两个，我能落到现在？”林崇良回想起那天的事便觉屈辱无比，尤其是当他后来看到林子虞和那姓黎的一块同进同出，心里的怨恨更是达到了极点，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初那个他根本不屑一顾的人，过了这么多年居然还能摆自己一道，这让他向来自视甚高的自尊心受到了非同一般的打击。
　　他虽然不至于到拿自己前程去报复的地步，但是不做点什么，怎么说得过去。
　　想到这里，林崇良眯起眼睛：“你和你那小男朋友的事，应该还没有别人知道吧？你爸妈都死了，可他那还有一大家子，你说要是我把这两天拍的照片寄过去……”
　　如果是放在他和黎旸在一起的最开始，林子虞可能还会因为对方的话而慌乱一下，然而现在这种行径于他而言已经完全构不成威胁了，但对方显然没意识到，先入为主地认为这种“非正常”关系不可能得到承认，见他面无表情不说话，还以为自己说到了点子上，眼角愈发得意地上扬起来。
　　周边已经有感到气氛奇怪的路人在往这边看了，林子虞趁对方不注意，暗暗往前挪了一步，离黎玥更近了些，手上则悄悄摸上袋里的手机，凭着感觉按开通讯录，正要摸索着拨号，下一秒，铃声却猝不及防地响了起来。
　　是黎旸打来的电话。
　　航班到站，对方已经下飞机了。
　　林崇良瞬间警惕起来，捏了捏黎玥的肩膀，沉声道：“你要是敢接……”
　　林子虞看着手机屏上亮着的名字，低头默数了三秒，才伸手挂断。
　　……不知道黎旸能不能意识到不对劲，找到这里来，他只能尽量再拖延一会时间。
　　他低头往黎玥的方向看了一眼，意外地发现小姑娘的表情居然还挺镇定，并没有被吓得惊慌失措，甚至还偷偷冲他笑了一下。
　　林子虞心里安定了不少，抬起视线直视面前的人：“你想清楚，这里是公共场合，我喊一声，你就走不了了。”
　　“是吗，那你倒是喊啊？”林崇良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拉开衣摆露出裤子口袋，里面似乎塞了什么东西。
　　林子虞看见了露在外面的半截刀柄，瞳孔霎时一缩。
　　他不相信林崇良有这个胆子拔刀，但他更不能冒险，因为黎玥还在。
　　“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C市我是呆不下去了，我也不想死耗在这个鬼地方，不过……”他话音一转，“之前的事，你总要给我一点补偿……”
　　原来为的是钱，那就好办了，林子虞道：“你要多少？”
　　“不用太多，你卡里有多少，就给我转过来多少，现在就转，别给我耍花样。”
　　林子虞拿起手机，解开锁屏，没有试图在林崇良眼皮底下再做什么，刚点开转账页面，就听面前的人又道：“我给你一个地址，今天晚上单独过来。”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低着头问道：“来干什么？”
　　“来就是了，照片还在我这呢，不想拿回来吗？”
　　林子虞还真没有非要拿回来的意思，但他也没有出声反驳，只是抬头看了林崇良一眼，对方眼里闪动的诡异目光让他觉得很不舒服，正要把视线挪开，却突然怔了一怔。
　　下一秒，他突然迅速上前一步拽住黎玥的手，护着小姑娘往后退去。
　　林子虞的动作太出乎意料，林崇良只愣了半秒就立刻追上前，从嗓子里压出声音：“你敢给我动……”
　　话音未落，身后的自动扶梯上一个人影飞快闪到近前，一脚踹中了他的后心。
　　林崇良被背上一阵剧烈的冲击力踢得往前踉跄出好几米，摔在地上滚了一滚才停下，好不容易站稳以后，回头看清刚从扶梯上跃下来的人时，第一反应居然不是逃走，反而瞪着眼睛怒气勃发地冲了上去。
　　林子虞刚把黎玥带到一边，安置到远离扶梯的安全地带，转身看到这一幕时突然想起什么，心里重重一跳，未及思考就朝那头奔去。
　　在看到林崇良手里亮起一抹银光的瞬间，他的肌肉瞬间紧绷到极致，张了张口却被堵住了嗓子一般什么也喊不出来，只凭借本能在那一刹那冲到两人之间，在对方的手碰上黎旸的胸口之前伸手拦住，把人一把推开。
　　皮肉被划开的痛楚在下一刻铺天盖地袭上脑海，林子虞疼得晕眩了两秒，紧紧抓着身前的人踉跄了半步，才腾出目光看向自己。
　　肩膀上有大片的血迹飞快渗了出来，几秒之内就染红了半只袖子，他看着这副触目惊心的景象，心里却是一松。
　　幸好只是划到了手臂……
　　腰上猛然传来掐得他发疼的力道，林子虞抬头往上看去，发现黎旸的眼睛红得吓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伤口看。
　　林子虞张了张嘴，毫无说服力道：“我没事……”
　　黎旸一句话也没说，用一种冷静到可怕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扶着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然后转身就往原来的地方走。
　　林崇良此刻已经被后面跟来的黎瑧几下制住了，正反剪着手被按在地上，一群机场里的安保正在从扶梯上往下赶，黎旸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前去，一把拽起地上的人，一拳捣在了对方肚子上。
　　林崇良喊了一声，咬牙咽下了后半截痛呼，紧接着手臂就被人往后一拧，骨节错位的“喀拉”声伴随着惨叫一道响起。
　　眼看着黎旸已经把人踩在地上来回往死里踹了好几脚，黎瑧这个当哥的居然就抱着手臂在一边旁观，等到安保下了扶梯赶到近前了，才慢悠悠地上前象征性地拦了一把：“好了好了，小林还伤着呢，要揍人下次还有机会，先送你媳妇去医院。”
　　瘫在地上被打得半死不活的男人被安保拖了起来，要送去警局，原本黎瑧一行人也要跟着去派出所做笔录，但林子虞受了伤，几人便一道坚持要先去医院，安保无可奈何，只能看着他们上了车。
　　林子虞的伤被做了简单处理，暂时止了血，他晕晕沉沉地靠在黎旸的肩上，感受到对方明显紧绷的下颌，有心说两句话安慰，却因为疼痛而分不出半点神思，只好用没受伤的手去勾对方的袖口。
　　黎旸没有出声，一动不动地坐着，林子虞看不到他的表情，心里有些慌，刚要抬头，手就被紧紧地包住了。
　　巨大的力道像是要捏碎他的指骨，死攥着不放，林子虞却毫无来由地，蓦然安下心来。
　　到医院以后去了急诊，林子虞肩上的伤说轻绝对不轻，说重也没到伤筋动骨的份上，打了局麻以后缝了十针，从小手术室里出来，和门外等着的人一起坐在了椅子上。
　　黎玥眼圈还有点红红的，可能是被吓到了，一脸关切地凑上来问他：“小虞叔叔，你还好吧？”
　　“我没事，医生已经做过处理了，”林子虞道，接着转移话题，问坐在对面的黎瑧，“你们怎么找来的这么快？”
　　黎瑧没说话，抬起黎玥的手冲他挥了挥。
　　见林子虞一脸不解，黎玥仰起头脆声解释道：“这是医生哥哥给我买的儿童电话手表，一键SOS功能还可以定位，是小朋友遇险的好帮手！”
　　林子虞听着小姑娘背广告词一样一板一眼的声音，忍不住笑了起来，感觉气氛松快了不少，抬头往身边看，却见黎旸依旧冷着一张脸，没有软化的迹象。
　　这时黎瑧带着黎玥站起身来，去外面的自动贩售机买饮料，身周一空，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麻醉的效果还没褪去，林子虞感觉半边身体都是麻木的，只能犹豫着偏过头，去蹭黎旸的脖子，轻声道：“……你生气了？”
　　对方没有回答，他便又自觉地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林子虞抿了抿嘴唇：“我刚才太冲动，让你担心了。”
　　话虽是这么说，要是再来一次，他恐怕还是会这么做，当时的情况下，除了冲上去他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现在的结果已经算是幸运，如果受了那一刀的是黎旸，他简直无法想象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么一来，黎旸现在这么生气，也可以理解了。
　　大概是他认错的态度太过于坦率，黎旸沉默了一会，面色终于有所软化，问：“你疼不疼？”
　　林子虞下意识要否认，可看着对方的表情想了一会，改口道：“……疼，有点难受。”
　　“……你能不能抱我一下？”
　　这话他是贴在黎旸耳边说的，轻得有些含糊，但对方还是准确地捕捉到了，慢慢伸出手来揽住他的腰，避开林子虞受伤的手，小心翼翼地把他搂进怀里。
　　林子虞趁机亲了亲他的下巴：“别生气了。”
　　黎旸把他的脸按进胸口，摸了摸他的发顶，突然道：“他说……今天晚上要让你去哪里？”
　　林子虞愣了一下，片刻后才想起黎旸是在说林崇良在机场最后的那句话，他没想到对方居然隔着电话听到了，还记得这么清楚，便老老实实回答：“我不知道……我也不会去的。”
　　他不知道黎旸因为对方提的这个要求想到了什么，实际上林子虞压根没有深入揣测林崇良的目的，只是本能地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却没想到黎旸会这么在意……
　　甚至提起这句话时，语气里都隐隐带了失控的迹象，身上一瞬间出现了在机场殴打林崇良时，那种十分危险的感觉。
　　林子虞不愿意看到他这样，抬起一只手抚过黎旸的后颈：“他已经被抓了，做不了别的事了，别再想了好不好？”
　　黎旸绷紧的肌肉缓慢地放松下来，好像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语气低沉而坚决：“绝对不会再有下次了。”


第五十八章 
　　林子虞靠着黎旸在诊室外的椅子上休息了一会，眼皮在麻药的作用下越来越沉，却始终没见黎瑧父女俩买完东西回来。
　　黎旸低头问：“困吗？先带你回家。”
　　“我们直接走吗？要不要给黎大哥打个电话……”
　　“不用管他们。”黎旸一丝犹豫也没有，说完便扶着他起身。
　　林子虞对麻药有点敏感，半边身体到现在还是又酸又麻，大脑也有些反应迟钝，走到医院门口了，才发觉这地方有点眼熟。
　　是宋迟工作的那家医院。
　　这么说，黎瑧应该是带着黎玥去找人了。
　　也算是阴差阳错，来的路上黎玥还在抱怨见不到医生哥哥，结果这会还真有了正当理由。
　　林子虞站在医院门口等黎旸把车开过来，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下，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外套，突然发现有些不对。
　　这件外套是他缝完针出来以后黎旸脱下来给他披上的，那他自己的呢？
　　是不是还在诊室里？
　　林子虞仔细回忆了一下，没找到什么印象，便转身原路返回去找。
　　急诊区在大厅左侧，转过一条走廊就是，他快步走到诊室门口，却发现门已经被从里面锁上了。
　　这么早就下班了吗？刚才给他缝针的那个医生好像是去吃晚饭了？
　　他抬起手正要试着敲门，木板却突然从里面被撞了一下，传出“咚”一声闷响，林子虞吓了一跳，一时顿住了手上的动作。
　　紧接着，门的另一头隐隐传来模糊的人声，今天的急诊人少，走廊上很安静，因而林子虞听清了几个字，觉得这声音莫名有点耳熟，但迟钝的大脑没能立刻搜寻到结果，就在这时，袋里的手机铃突然响了起来。
　　黎旸打来的，大概是到了门口发现他不在，林子虞连忙接起，怕对方担心，立马解释道：“我回来拿外套，马上就过来。”
　　“你的外套在车上，回去找什么？”
　　……在车上？原来根本没带下来。林子虞觉得自己大概是麻药打傻了，忙应了一声，顾不上刚刚听见的声音，匆匆忙忙地离开了诊室。
　　回到车上，林子虞脱下外套要还给黎旸，对方却握着方向盘没有要接的意思，他只好又收回手，自觉地重新披到身上。
　　在座椅上靠了一会，他突然想到什么，张了张口要把刚才回去医院时碰到的事告诉黎旸，刚叫了个名字，就毫无预兆地卡住了。
　　他刚刚……碰见什么了来着？
　　黎旸等了一会没听见下文，偏过头来看他，发出疑惑的单音节。
　　“我……我忘了我要说什么了……”林子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打完麻药以后的状态真是不太对，本来记性就差，现在简直像是脑子里装了个漏斗，填什么忘什么。
　　“没关系，”黎旸道，“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但总觉得记着一点什么又抓不住的感觉还是让人若有所失，林子虞转过头，盯着黎旸专注的侧脸看了一会，心里突然就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低落。
　　大概是一天下来经历了太多事，又受了伤，导致人变得异常脆弱，林子虞在莫名低沉下来的情绪中沉浸了一会，视野里的景象慢慢模糊，只剩下隔着眼皮透进来的微光，渐渐地就在袭上来的睡意中彻底消失了。
　　因为伤口时不时传来的疼痛，他睡得不太安稳，混乱的梦境里重现了白天在机场的境况。
　　林崇良尾随在他身后，挟持了黎玥意图威胁，林子虞一边与他对峙，一边努力拖延着时间，心里隐隐在迫切地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
　　在等谁呢？
　　他发现自己想不起来。
　　只是总觉得会有这样一个人来救他于水火，至于这个人是什么样子，脑海里的印象是全然模糊的。
　　一切都像现实里发生的那样，林子虞按着对方的要求，打开手机转钱，抬头时瞥见了自动扶梯上方飞速跃下的身影，电光火石之间，身体先大脑一步做出了反应，飞快上前拉住黎玥往后退开。
　　来人将林崇良踹倒在地，地上的人爬起来以后，怒不可遏地重新冲了上去，手里银光一闪——
　　与本该发生的不同的是，林子虞这次没能及时冲到那把刀面前。
　　在他离刀尖还剩一米距离时，眼睁睁看着闪着寒光的利刃刺进了黎旸的胸口。
　　鲜血汩汩留下，染红了视野。
　　林子虞怔怔的，一瞬间心脏仿佛被牢牢揪成一团，窒息在了原地，他颤着手扶住面前摇摇欲坠的身影，抬起头却发现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
　　他不认得这个人了。
　　这张本该牢牢刻在他心上的脸，此时此刻，却好像被外力抹掉了脑海里的一切痕迹，只留下徒劳无力的空白。
　　他又忘记了，这一次，忘得干干净净。
　　……连最重要的人都不记得了。
　　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林子虞胸口的抽痛感尚未散去，他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确定了一切只是一场虚假的梦，才敢将摒着的呼吸小心翼翼地放开。
　　他慢慢靠着床边坐起身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湿痕，身旁的门“咔嗒”一声打开，黎旸拿着一个纸袋进来，走到床头见他坐着，靠近一步道：“醒了？”
　　林子虞没抬眼，甚至没等他坐下来，就伸手抱住了黎旸的腰，把脸埋进对方的毛衣里。
　　黎旸皱起眉，熟练地伸手在他眼角碰了碰，揩掉一星点水渍，在床边坐下来把林子虞搂进怀里，问：“做噩梦了？”
　　林子虞点点头，抱着他没出声。
　　“梦见什么了？”
　　“……”林子虞沉默了很久，闷闷的声音才从衣料缝隙间传出来，“梦见……我又把你忘了。”
　　黎旸亲了亲他的发顶，反问道：“你会吗？”
　　“不会，不会的，”林子虞喃喃道，为了确信一般又自言自语地重复了好几遍，才慢慢停下。
　　但是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存在不可否认的恐惧。
　　类似的情况早年已经发生过一次，从那以后，他的记忆每况愈下，对备忘录的依赖越来越强，林子虞曾经去医院做过相关咨询和治疗，但都没有任何成效，并且被告知，随着年岁越来越久，恢复记忆的可能性只会越来越趋向于零。
　　他从前觉得无所谓，毕竟就算缺失了一段记忆，他也独自一人好好地活到现在了，想不起来也没有什么，可现在，刚才的梦境仿佛一个钩子，引出了深埋心底的恐慌。
　　别的都没有关系，林子虞独独无法想象，“黎旸”这个名字，有一天也会变成备忘录上两个苍白陌生的文字，就好像和他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关系一样。
　　那是比孤独还难以忍受的可怕。
　　光是想象，就让人觉得喘不上气。
　　黎旸垂下眼，指尖划过怀里人苍白的下颌和泛红的眼尾，默然片刻，开口时却说起了另一件事：“你刚才睡着的时候，我去了一趟警局。”
　　“做了一点笔录，然后见了林崇良一面，”他回忆起那人坐在长桌另一头眼里闪烁着恶意的样子，不自觉皱了皱眉，声线沉了一分，继续道，“他说我是中邪了，做这些根本不值得，还威胁出来以后要把这件事捅到我家里去。”
　　林子虞微微颤了一下，听着身前的人慢慢说下去：“我说，为你做的事，没有什么不值得的，我喜欢的人，只要是在我的世界里，就一定会得到每一个人的承认。”
　　林子虞捏了捏他的衣角，小声道：“如果有人不愿意呢？”
　　黎旸道：“那就把他从我的世界里踢出去。”
　　简单粗暴的回答，让林子虞忍不住翘起唇角笑了一下，接着眼里就突然泛起一阵酸。
　　“别哭，”黎旸低头吻了一下他的眼角，“以前的事，忘了就忘了，记不起来也没有关系，至于以后……”
　　“要是你忘了这个叫黎旸的人，我就把你关起来，每忘一次就逼着你记住一次，怕不怕？”
　　林子虞在他的胸口蹭了蹭，抬起眼来，认真道：“你一说名字，我就记起来了。”
　　“是吗？那我就说……”黎旸盯着他的眼睛，压低了声音缓缓道，“你好，我叫黎旸，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林子虞开口纠正：“是我最爱的人。”
　　“好，”黎旸从善如流，倒过来重复了一遍，最后接了一句，“……那你愿不愿意，把你的爱再重新给我一次？”
　　“愿意，我很愿意。”
　　林子虞回答完，仰起头去吻他，柔软的唇瓣相触之际，又轻声道，“……本来就是你的。”
　　房间里是舒适的安静，暖色的灯光在缓缓流动，响在耳畔的只有衣料轻轻摩擦的声音，以及带着热度的彼此的呼吸，像是被包裹在一个令人安心的茧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打扰，唯有面前的人紧密相贴，连身上残留的痛楚都在温柔的接触里消散得不见踪影。
　　漫长的亲吻结束以后，黎旸蹭了蹭林子虞的额头，抵着他的鼻尖问：“现在不怕了？”
　　林子虞的脸有点发热，他摇了摇头，道：“饿了。”
　　黎旸进来的时候带了一碗粥，现在已经冷得差不多了，便示意他在房间等，把袋子提起来去厨房加热。
　　林子虞没听他的，下了床跟在后面出了卧室，房间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他只穿了一件家居服，却感觉全身从里到外热起来，心跳从接吻时开始，就变得很快，在胸腔里愉悦地撞着，走到客厅里喝了一杯凉开水时才渐渐安静下来。
　　黎旸把粥热了之后，两人面对面坐着，解决掉了简单的晚饭，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
　　林子虞回来以后睡了太久，暂时积不起困意，看黎旸也没有急着休息的意思，便提出要下楼去走走。
　　黎旸起初不想同意，毕竟外面太冷，林子虞又刚受了伤，但被对方执着地盯着看了一会，就败下阵来，把人裹得严严实实以后，牵着出了门。
　　自从前两周下的雪停了以后，最近几天都是晴冬，夜晚的风不大，微凉的空气安静地停滞着，夜空中挂着明亮的晚星。
　　黎旸回过头来检查他的衣领，又拉起他的手，皱眉道：“手套忘记戴了。”
　　于是握着林子虞的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一边转头往前走一边道：“只逛一圈，早点回去。”
　　林子虞“嗯”了一声，手在对方的袋里悄悄挣了挣，换了一个角度，五指牢牢扣住了黎旸的掌心。
　　暖热得不分彼此的温度，好像在紧紧相贴的手心里擦亮了一团星火，顺着手臂蔓延到全身，再往里，烧热了一颗心。
　　还是那条熟悉的林荫道，这一次，树上的叶片早已经彻底凋零干净了，甚至有几颗已经开始抽出新芽，明明是冬末，却有了初春的生气。
　　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相携着往路的另一头慢慢走去，一直走到路中间，黎旸的声音才从前面传了过来，偏低的声线在无风的夜晚里格外清晰。
　　“林子虞。”
　　“嗯。”
　　“今晚的星星很亮。”
　　“上次来的时候，好像只有月亮。”
　　黎旸回头看他：“你还记得？”
　　林子虞回望过去，点了点头。
　　跟他走过的每一个地方，他都很努力地记住了。
　　黎旸弯了弯唇角，道：“我也记得。”
　　他的记性比自己好得多，记得很正常，林子虞不明所以地抬头，就听对方继续道：
　　“所以不要怕忘记，我的记性很好，你忘掉的那些，不管有用的还是没用的，我都替你存着，存一辈子，不会丢的。”
　　身前的人说完以后就转回了头，继续牵着他的手沿着小路往前走去，林子虞的胸口却渐渐发起烫，那团火暖暖地在心里跳动，把鼓噪的热度由一刻不停的脉搏散发出去，呼吸在空中盈出一片白色雾气，模糊了视野里对方的背影。
　　又一点一点随着聚焦清晰起来。
　　昏黄的路灯穿透稀疏的枝干，在黎旸的肩背上洒下细碎的光斑，如同落了一身温柔的星光。
　　林子虞攥紧了手心里的温度。
　　他再也不需要回头看了，也不需要担心未知的以后。
　　与他的星星同行，不管去向哪里，都是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