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俘营 作者:沈夜焰 文案: “行了,别说这么多废话!我太了解你,自私、冷漠、滥情而阴狠,对你没有好处的事怎么可能做?有什么条件尽管说出来! 不过,你别妄想我能跪下来求你。 与其那样做,我宁可背着骂名,被外面那些人活活撕碎!” “没有什么条件,我只是不想看你受委屈而已……” 强攻强受,结局绝对HE 多CP 本文绝对架空,纯属YY之作,不影射任何现实,请勿对号入座,谢谢合作。 看名字也知道是重口味文啦,不适应的亲千万别进来。我就喜欢重口味,这有什么好解释的。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霍维斯,蓝廷,蓝尉,弗洛皇太子配角:莫顿中校、林赛、海亚、劳特中校、科托侍卫官、希尔伯爵 ┃ 其它:监狱文,间谍文,军文,大杂烩 第1章 “蓝廷,男,二十五岁,身高179公分,黑发黑眸。西元4021年参军,历任奥莱帝国CA军团军士、军士长,CB军团准尉、少尉,F五师集团军上尉。曾参加对普曼帝国的葱岭战役、白西塔战役、蒲河战役、木融岭战役等等大小战役近百余次,作战勇敢、机智、顽强,率获军功。还曾带领仅有十三人的突击队趁夜突袭,刺杀延城司令,并取得成功,全身而退。如今是奥莱帝国F五师独立作战大队队长,特级上尉军衔,年少有为,前途无量。” 劳特中校用近乎炫耀的声调念完手中的情报材料,慢慢抬起头,望着坐在桌子对面的年轻人,露出一个尽量温柔得体的微笑:“真是完美的履历。‘年少有为,前途无量’,我对这八个字的评语毫无怀疑。你以区区三千人的兵力,在平汉隘口阻击了繁城主力部队长达24小时,又在翠容密林的包围圈里跟我们周旋了一个多月,若不是最后弹尽粮绝,被好心人透露消息,我们还真是不容易捉到你呢,蓝廷上尉。” 对于劳特中校不遗余力的称赞,那个年轻人毫无反应。他端起一碗黒菌松茸汤,一口一口地啜饮,被饥饿折磨了几天的胃部终于得到些许慰藉,停止已然令人麻木的刺痛。蓝廷轻轻吐出一口气,无声地享受着屋内的温暖和食物诱人的香气营造的舒适的氛围,半眯着眼睛,像一只在外流浪很久的猫,饥寒交迫,终于回到家中,躺在暖暖的壁炉旁,满足而慵懒。 蓝廷被押到这里之前,经特批洗了个澡。此时头发还是湿漉漉的,给人一种温顺的错觉。身上却仍穿着奥莱帝国的军装,在长时间的辗转战斗中,已经又脏又破,满是泥土和暗红色的血迹,几乎辨别不出本来的颜色。他却穿得极为自在洒脱,袖子随意卷到肘部。光滑干净的肌肤,趁着肮脏的军服,竟给人和谐的美感。 一碗汤很快见了底,蓝廷意犹未尽地舔舔唇,似乎正在细细品味黒菌鲜美无比的滋味。劳特被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撩拨了一下,瞳孔猛地一缩。他不由自主站起来,沿着长长的餐桌踱到另一边:“怎么样?味道不错吧?这种特级的黒菌,在我国也是很少见的,特地用来招待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吃过?”劳特的嗓音低沉而腻滑,像蝰蛇发出的嘶嘶的声音。 蓝廷没有理会,他端过面前的顶级牛排和杜松子酒,开始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喝。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很饿,他吃得很快,但是举止仍然优雅,表现出刻在骨子里的良好教养。劳特低头看着,从他的角度,正好看见年轻人线条优美的后颈,沿着微微敞开的衣领,隐约可见一截精致的锁骨。劳特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说:“奥莱帝国真是埋没人才,最优秀的军官完全应该享受到最顶级的待遇。尤其是你,蓝廷上尉,你这么年轻,又这么……美……”他轻轻抬起手,试图触摸一下眼前细腻光洁的肌肤。 蓝廷就像脑后长了双眼睛,在劳特将要摸到的一刹那,偏头躲开。劳特的手落了空,不以为忤地耸耸肩,提高声音:“上尉,我劝你好好地想一想。最近两国作战形势想必你非常清楚,贵国一连打了三场败仗,甚至不得不全线撤退,啧啧,真是不妙啊。其实事情非常简单,只要你说出贵军在长河地区、淮委一带的军事部署,并在《投降书》上签字,发誓从此效忠我普曼帝国,那么,我可以保证,以往那点小小的误会,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喏,这是中校任命书。”劳特从侍卫官手中接过一份文件,放在蓝廷的餐盘旁边,“只要你点点头,蓝廷,你就可以与我平起平坐了。二十五岁的中校军官,寻遍奥莱、普曼、辉轩三大帝国,只怕也找不到第二个出来。” 回应他语重心长劝说的,是蓝廷“咔嚓咔嚓”咀嚼脆黄瓜的声音。年轻人好像对食物比对他更感兴趣,甚至在将盘中的牛排一扫而尽之后,对劳特的侍卫官伸出一只手指:“再来一份。”那样子不像是身在敌营、生死未卜的俘虏,倒像是坐在五星级酒店的贵客。 侍卫官科托看一眼劳特,中校微一点头。科托转身出去,又端了一盘牛排和一杯酒。蓝廷一连吃了三份牛排,将最后一杯杜松子酒一饮而尽,拿起餐巾擦拭一下唇角。 劳特对这种明显的忽视有些烦躁,但他忍住了,坐在一边等着,双手放在膝上,直到蓝廷向后靠在椅背上,表明自己已经吃完,这才问道:“怎么样?” 蓝廷低头想了想,然后说:“我需要考虑一下。” “没有问题。”劳特笑了,在他手上不肯屈服的俘虏真是不多,只不过大部分只是普通士兵和低级军官,没有多大用处,少数的所谓“精英”最后不是叛变就是被摧毁。这个年轻人不一样,他在敌军中太有名气,如果他能开口,自己无疑又是大功一件。劳特一向没有耐性,他喜欢粗暴和残忍,可一点点的等待还是能容忍的。他说:“我给你一天时间,你先回牢房。当然牢房的环境并不算好,但我可以保证,你很快就不用继续留在那里。” 蓝廷摇头:“不必,就在这儿。”他笑了笑,带着几分戏谑,“也不用一天,只要两个小时。” 劳特向科托使了个眼色,转身走了出去。科托心领神会,对屋内的士兵微微一摆手,加强戒备。 劳特不会给蓝廷丝毫逃跑的可能,甚至可以说,连自杀都是奢侈。屋子里十个士兵全是格斗和射击高手,蓝廷只要有一点异动,一颗子弹就能打废他的手臂。一个生命探测仪正对着蓝廷,上面跳动着各种数据。就算这个年轻人割腕、服毒、咬舌,无论哪一种,生命探测仪都能在第一时间给予警告提示,哪怕他只剩下一口气,也能立刻进行救治,起死回生。 对于冰冷的机器,和周围虎视眈眈的卫兵,蓝廷视而不见。他曲起手臂放在桌上,趴了下去,不一会发出轻微的鼾声,居然睡着了。 两个小时以后,劳特准时出现在门前。几乎门一开,蓝廷就坐起来,他长长地伸个懒腰,打个呵欠,似乎休息得非常好。 劳特问道:“怎么样?考虑好了么?” 蓝廷一挑眉,点点头。 “那么。”劳特伸出食指,对科托摆了摆,“记录。”科托连忙拿出本子和笔,屋子里很安静,所有人都注视着那个年轻人。蓝廷微皱着眉头,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好像一时之间不知该怎样开口,正在绞尽脑汁地措辞。 劳特有丝不耐,他看着细碎的阳光,在蓝廷的黑发上跳跃,蓦地觉得体内有一种莫名的骚动。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微笑着说:“说吧,贵军的军事部署。” 蓝廷深吸口气,一字一字地说:“特级黒菌的确十分珍贵,不过做的太咸,失去了应有的口感。” 一时间,劳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追问一句:“你说什么?” 蓝廷轻叹口气,大声道:“你聋了吗?我说你黒菌做咸了!”话还没说完,他就愉快而嚣张地大笑起来,像个刚用恶作剧作弄完别人的孩子。 劳特眯起眼睛,面色阴冷,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蓝廷耸耸肩膀:“可见你的幽默感实在不怎么样。”他叹息一声,颇为遗憾地说,“就算做咸了也是特级黒菌,味道真是不错,可惜你在旁边喋喋不休罗里罗嗦,而且一张脸长得令人太倒胃口。要不然我还能再多吃点。” 劳特被激怒了,他直起身子,冷冷地问:“这么说,你是不会招供了?” 蓝廷敛了笑容,“蹭”地站起来,身形笔直如同一根标枪。那种随意和温顺完全消失不见,此时的他,才是那个和敌人作战到底的独立作战大队队长,神色冷峻目光锐利,略带几分嘲弄:“中校阁下,你我都是军人,这种问题,需要回答吗?” 空气陡然凝固起来,压得人透不过气。劳特露出个狞笑,慢悠悠地说:“蓝廷,其实我真怕你招供,这样就没有折磨你的理由了。我手下一共有六个刑讯的好手,每一个都能让你崩溃,他们都闲得很,正巧无所事事。” 蓝廷淡淡地说:“上帝让一个人死去之前,都会给他空闲时间,以便于反省自己一生的罪孽。” “你以为只要咬紧牙关熬过去就行了?绝不是,熬过第一天,熬不过第二天,熬过第一个月,熬不过第二个月。蓝廷,像你这样刚开始拒绝我的好意的人,我见得太多了。结果呢?天长日久,无时不刻,没有人能挺过去那样细碎而痛苦的折磨。到最后,就算你只剩下一团肉,也得活着喘气,除了哀求和喊叫,什么也做不了。你的尊严和骨气,全都成了空话。”劳特絮絮地说着,眼神却在放光,仿佛已经看见面前这个英挺俊朗的年轻人那令人周身激动的刑讯场面,“蓝廷,你会趴在地上,舔我的鞋,求我饶了你的。” 蓝廷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如果贵国的刑讯,像你描述的这样刺激,我会觉得不虚此行。” 劳特仔细地瞅着蓝廷,忽然仰天笑了起来:“好,很好。我不得不承认,你已经引起了我的兴趣。我真希望,你身上的骨头,能跟你的嘴一样硬。”他一拍手,五个彪形大汉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个魁梧高大的男人,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短裤,露出彪悍的肌肉。脸上一条极深的刀疤,横贯整张脸,显得异常狰狞。 “塔达。”劳特叫那个男人,“麻烦你热情款待蓝廷上尉,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心满意足。” 塔达饿狼一样贪婪而凶狠的目光盯在蓝廷身上,像立刻要吞掉一个猎物一样舔舔嘴唇:“遵命,中校。” 蓝廷没有等人上前押住他,只是冷冷一笑,大步走出了会见室。 刑讯室在战俘营的最里面,是一处真正的地牢,甚至连巴掌大的窗口也没有,分布在长长的走廊两边,阴暗潮湿,终日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腐臭和血腥气。每天都有战俘从这里拖出去,或拉进不见天日的牢房,或扔上运送尸体的卡车。 每一间刑讯室都很大,同时能拷打数人。劳特中校很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影响,他认为,只要有一个战俘忍不住开口,其他的也会有样学样。不过有些人必须得秘密审讯,他们因为身份的特殊性,绝对不会在战友面前招供,恰恰相反,啃噬人心的无边黑暗和孤独寂寞,才能使这些人最终投降。 劳特决定要亲自审讯蓝廷,他看着那些如狼似虎的狱卒把蓝廷绑上刑架。塔达两三下就把蓝廷的衣服扒个精光,这是第一关,在众人面前赤身果体,以此打击战俘的自尊,使对方感到屈辱难堪。蓝廷却只是冷笑,神色傲慢而讥诮,仿佛这些横眉立目的狱卒,是群虚张声势的小丑。 年轻人四肢紧锁,劲瘦的身体被迫大大地敞开着,像是个无声的邀请。劳特吞了口吐沫,觉得嘴里发干,蛇一样的目光粘着在蓝廷略显瘦削的躯体上,从微微汗湿的额发,小麦色细腻的肌肤,紧绷的小腹,修长的腿。蓝廷有一种干净清冽的气质,让人忍不住要去狠狠地摧毁。 “真是迷人。”劳特想。他走过去,嘴里的呼吸直接喷到蓝廷的脸上,手指在赤果的肌肤上摸索,缓慢而带有色情的意味。甚至恶意地用两根手指,在蓝廷左胸的乳首上捏了一把,粘涩地低声说:“你长得可真是……漂亮……你知不知道对你这样的战俘,我们都是怎么做的?刑讯个半残,再扔到士兵中去被人轮奸,他们很喜欢……非常喜欢……” 蓝廷感觉到劳特的手冰冷滑腻,一阵恶心,被他几近猥亵和侮辱的触摸激得愤怒而羞耻,嘴上却一点不肯示弱:“你放心,如果你做了奥莱帝国的俘虏,肯定不会受到这种待遇。我们的士兵对你这种烂货的屁眼儿根本没兴趣。你只配剁碎了喂狗!” “牙尖嘴利。”劳特低低地笑了起来,“只希望你一会不要后悔。”他又摸了一把蓝廷的脸。蓝廷费尽身上所有力气,才使自己没有闪避。他冷冷地望着对方,像看一堆垃圾。 劳特施施然坐到角落的椅子里,对提着皮鞭早已按耐不住的塔达,比量了一个“请”的手势。 第2章 接下来的时间异常难熬,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穷无尽的痛苦拉扯得万分漫长。那些狱卒真的是刑讯老手,最擅长的就是如何令一个人感到深刻的绝望。你觉得已经痛苦到顶点,却原来下一次更加痛苦,你以为自己立刻就要死了,转瞬又无奈地清醒过来。 塔达疯狂地崇拜古老的刑讯用具,针笼、血钉、倒挂金钟、电刑等等,有的样式简单,有的看上去就狰狞可怖。无论哪一种,都能让人陷入极度的狂乱和刺骨的疼痛当中,无法自拔。 劳特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蓝廷在一样又一样的刑具中辗转挣扎、强忍痛楚。看着那具年轻的躯体,被一点点撕裂碾碎,伤痕累累。 整整十二个小时,到最后蓝廷除了脸和脖颈,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就连手指的每个关节,都被刑具压榨得肿胀发紫,足底也被铁刷刷得鲜血淋漓。 行刑的狱卒已经换了三批,都很疲惫,这本来就是个体力活。塔达决定休息一下,但不能让犯人好过。他命人点了好几个大火盆,全都拢在蓝廷周围。热浪一阵一阵扑面而来,犹如身处火海,距离刚好,让犯人充分感受到炽热滚烫,却又不会灼伤。 蓝廷被高吊起来,全身重量都悬挂在两只手腕上。长时间的刑讯和失血早已使他口干舌燥,四周火焰的灼烤更令得他连呼吸都是万分困难。汗水混着血水一滴一滴落下去,不过片刻就在脚下汇成一洼水渍。 劳特睡了一觉,吃过早餐,神清气爽地又回到刑讯室。那些狱卒都躲在门口,彼此嬉闹取乐,见中校长官走进来,连忙立正站好。 塔达也刚刚睡醒,小步跑过来:“中校。”劳特点点头:“怎么样了?” “还在里面。”塔达命人打开牢门。 无边的热浪夹杂着地牢的腐臭,一下子席卷过来,劳特呼吸一窒,不由自主皱紧了眉头。塔达极有颜色地忙倒了杯冰水,劳特抿了一口,走进去。 蓝廷低垂着头,似乎人事不知。塔达狠狠揪起他的头发,迫使他扬起脸,干裂的嘴唇和苍白的脸色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火光下。 塔达问:“挺舒服吧?” 蓝廷费力地睁开眼睛,微微张开嘴,喉结滚动了几下。劳特在后面说:“给他。”塔达接过劳特喝剩的半杯冰水,在蓝廷面前轻轻一晃,冰块撞击玻璃杯的声音清脆动听。他不怀好意地把杯子贴在蓝廷的脸上,让对方充分感受到沁人的凉意:“喝下去就不会这么又热又渴了。我们商量商量,你说出军事部署,我给你水。” 蓝廷急促地喘息了几声,似乎已经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无穷而琐碎的折磨。塔达举着杯子等着,他的经验告诉他这个时候不能着急,这个年轻人快挺不住了。塔达的视线扫过蓝廷修长的身躯,心里恶狠狠地想:等他招供,我一定要第一个享用他! 果然,没过多久,蓝廷有气无力地说了几个字:“长河……淮委……”塔达没有听清,凑过去问:“什么?说清楚点。” 蓝廷又喘了几口粗气,低声说:“长河的部署……联防军……”塔达忙将耳朵凑到蓝廷的嘴边:“快说!”连劳特都直起腰注视着。 忽然 “啊——”的一声惨叫,塔达的耳朵被蓝廷用尽全身力气咬个正着,杯子“哗啦”落在地上,摔个粉碎。塔达疼痛难忍,拼命对蓝廷连踢带打,蓝廷死死咬住就是不肯松口。周围的狱卒全慌了神,纷纷冲上前,有的拉塔达,有的用皮鞭棍棒狠命抽打蓝廷。牢房里乱成一团,好不容易蓝廷松开口,居然咬下塔达半边耳朵。 塔达手捂着耳朵厉声惨叫,鲜血淋漓气急败坏。劳特“霍”地站起身,愤怒地盯住蓝廷。蓝廷吐出口中肉块,竭力昂起头,看向劳特:“没有水,血……也是……一样……”说完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真难以想象这种情况下他还能笑得出来。只是他被刑讯太久,笑声空洞干涩,笑了两声就开始不停地咳嗽。 劳特几步冲上去,狠狠给了蓝廷一拳,蓝廷仍是笑,一边咳嗽一边笑。 劳特正要再打,走廊里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个极为高亢的男人的嗓音响起:“听说劳特中校又要立功了,怎么不通知我一声?中校先生太不够意思了吧。” 蓝廷猛地一抬脸,眸子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即深深地低下头。劳特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仿佛刚吞下一只癞蛤蟆,随即转过身,已是笑容满面:“原来是霍维斯厅长,好久不见啊。” 一个男人懒懒洋洋地踱了过来,他年纪不大,不会超过三十。黑色的头发,微卷,略长及肩。穿着一身军装,也是中校军衔。不过找遍三大帝国,估计也不会有人能像他一样,把明明威武挺括的军装,穿成这样懒散——外面的衣服扣子全开了,只是随便披在身上,里面衬衫的纽扣解开了一大半,稍稍一动就露出宽阔光洁的胸膛。没有系皮带,脚步拖沓而沉重。只有一双手上的白色手套,戴得十分齐整,崭新雪白。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极为漂亮的少年,紫色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间。 这个男人还没走进刑讯室,就难以忍受地皱紧了眉头,从兜子里摸出一方熨烫折叠得极为平整的手帕,用力掩住口鼻,瓮声瓮气地抱怨:“太难闻了劳特,你怎么能受得了?” 劳特微笑:“你可以不用来,霍维斯。这么肮脏的地方,污染我一个人就够了。” 霍维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他的说话声音很高,甚至有点尖锐,笑声也是如此,在封闭的狭小空间里,格外刺耳:“劳特你真会开玩笑。不管怎么样我也是情报厅厅长,说来这刑讯也该归我管。只不过我不愿意常来而已,但只要你开口,没说的,我一定竭诚效劳。” “这是军部的事,霍维斯,我抓到的是敌军的人。” 霍维斯耸耸肩,完全不理会对方话中拒绝的含义,大摇大摆走近蓝廷:“这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队长?叫什么来着?啊,蓝廷。”他旁若无人地自问自答,伸出两根手指拈起蓝廷的下巴,往上一抬,仔细端详。 蓝廷闭着眼睛,像是昏过去了。霍维斯一边惋惜地摇头一边说:“啧啧啧啧,劳特,不是我说你,还用这种落后的审讯方式,太过时了。你瞧把人弄的,这么凄惨,听说明明长得很美嘛。”他低头看了看被弄脏的手套,厌恶地摘下,扔给那个紫头发的少年,“快点把火盆都撤了,弄得气都喘不上。” 这也是中校,得罪不起,狱卒们连忙撤了火盆,牢房里的温度好多了。劳特面色阴沉,默不作声。 霍维斯四下扫了一眼,直奔角落里的高背椅子,堂而皇之地坐下——那明明是给劳特准备的——紫发少年立刻为他戴上新的白手套,似乎慢上半刻他的手就会被肮脏的空气玷污一样,又为他点燃一根雪茄。霍维斯吸一口雪茄,慢条斯理吐出个烟圈,声调拖长而傲慢:“劳特,论刑讯你可比不了我了,肉体的疼痛很多时候并不能使一个人真正屈服,而且还毫无美感。你得驯服他,在这里,还有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和胸口。 劳特冷笑:“是啊,驯服之后都变成你的性奴隶了。”眼光掠过紫发少年,“于军情毫无贡献。” 霍维斯无所谓地一摊手,装腔作势地说:“没办法啊劳特,捉来的全是低级军官,什么都不知道。除了叫床的声音更动听,伺候我更有热情之外。啊,战俘营里人数太多了,你手下的玩物也足够了吧,不差我那几个。” 他开始厚颜无耻地当众谈论手下那些奴隶的床上功夫,劳特铁青着脸,不得不打断他:“霍维斯,你特地跑过来不是为了炫耀的吧。” “当然。”霍维斯一指被吊着的蓝廷,“这个人,我正好拿来练练手。” “他也只是个低级军官。” 霍维斯大笑:“行了劳特,在我面前还装什么?独立行动队的队长是低级军官?好吧,虽说他只是个上尉,听说也是费了你很大力气才捉到的,如果这也算小人物,你的手下未免……哈哈。” 劳特脸上的肌肉又抽搐了一下,冷冰冰地说:“我的士兵都是勇敢的战士,正因为是他们捉到的,我才不能给你。” “劳特,我是情报厅厅长,我有审讯犯人的权利。虽然我对这项权利并不太在意,不过谁让他是个美人呢?哈哈。” “不好意思,这种权利我也有。” “可你已经审讯过了呀。”霍维斯故作诧异地看看蓝廷,再看看劳特,“似乎……结果不大美妙。啊,塔达,你怎么了?耳朵受伤了吗?” 劳特愤愤地盯了塔达一眼,低声斥道:“滚出去!”塔达捂着耳朵苦着脸溜出了门。 霍维斯弹弹烟灰,略想了想,说:“劳特,不如我们打个赌吧,我输了,立刻就走,赢了么,人就得归我。” “打什么赌?谁都知道霍维斯厅长,是赌桌上的高手。” “不不不不,不用那么麻烦。”霍维斯拿出一枚硬币,向空中一抛,又接住,“字还是人头?” 劳特冷哼:“太幼稚了吧。” “怎么会?这是最快也最简便的方式,我猜是人头。” 劳特目光闪了闪:“硬币是你的,说不定两边都是人头。” 霍维斯叹息一声:“你总是不肯相信别人。嗯,要不这样……”他对站在一旁的科托一摆手,“侍卫官,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 科托上前一步,目不斜视:“愿意为您效劳,中校。” 霍维斯把硬币递给他:“喏,你拿着,握紧拳头伸出来,让我们猜猜在哪只手里?” 科托没有立刻接过,而是扭头看向劳特。劳特知道霍维斯既然来了,绝对不肯善罢甘休,更何况他说得没错,情报厅的确有审讯犯人的权利。劳特沉吟了一下,轻轻点点头。 科托接过硬币,在身后换了换手,握紧拳头伸到身前。50%的几率,劳特想了想,刚要开口,却听霍维斯似有意似无意地说:“科托,劳特中校最忠诚的侍卫官,你可别向自己的长官乱使眼色哦。” 劳特转头说:“霍维斯,你先猜。” “那怎么行,您可比我年长。” “免得科托有向我使眼色的嫌疑。” “哈哈,怎么可能。”霍维斯夸张地大笑,“整个帝国都知道,您是最公正的人。” “所以,更得请你先猜。” 霍维斯耸耸肩,很随意地说:“那好吧。”他没有急于开口,目光直直地盯着科托,足足有三分钟,以至于科托险些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刚要伸手去擦。霍维斯忽然说:“左手。” 科托愣住了,忍不住看向劳特。霍维斯挑挑眉,说:“让我们看看。” 科托只好摊开手,左手掌心里,静静地躺着那枚硬币。 “啊哈。”霍维斯大叫一声站起来,一把抢过硬币,“好运硬币,我得留着。”回头对劳特道,“真不好意思,人我得带走了。” 劳特脸色很难看,他说:“这个人牵扯到军方的下一个战略部署,如果他能招供的话。” “如果他能招供的话。”霍维斯加重语气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事实上他没有招供,再拷问下去就得残废了。劳特,我还不知道你吗?拷打之后呢,你先玩玩?还是塔达?扔给狱卒,还是新兵营?太可惜了,劳特,太可惜了,简直就是资源浪费。你永远也不会看到这样的美人哭着求你干他的表情。”他低头凑到劳特的耳边,轻声说,“肯定比海亚王子更美。” 劳特像被锥子刺了一下,猛地回身:“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霍维斯举起双手,一副息事宁人的表情:“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劳特深吸口气,对狱卒大声命令:“把犯人解下来!” “谢谢了。”霍维斯怪腔怪调地说,“麻烦帮我拖到马车里,我可没带那么多人手。” 霍维斯的马车就停在战俘营门前。他是极为讲究享受的人,无处不奢华,连马车都是繁城最大最宽敞的。外面装饰着繁复的流苏,冷眼看上去明明是黑色的,却在阳光下反射着金色的光芒。马车套着六匹膘肥体壮的骏马,比繁城最尊贵的海亚王子的马车还要多出两匹。 劳特命人把遍体鳞伤神志不清的蓝廷扔到车上,对霍维斯敬了个军礼。霍维斯散散漫漫一抬手,算是回礼,在紫发少年搀扶下坐进了马车。 六匹骏马拉着豪华马车招摇过市,不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劳特狠狠地啐了一口,像甩掉一块恶心的泥巴,咬牙切齿骂一句:“到处发情的烂尾巴孔雀!”一回身,叫科托:“备马车,进宫。” 霍维斯一登入马车,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不见。他长长地吁出口气,手指按住眉间,像是刚打了一场劳心劳力的硬仗,身心疲惫。“他怎么样,克兰?”霍维斯问,声音全然不是在地牢里的轻浮高亢,反而低沉而喑哑,显得十分持重。 紫发少年小心翼翼抚摸过蓝廷身上的几个重要部位,说:“只是皮外伤,也许伤到了筋骨,不过骨头没有断裂的情形。” 霍维斯张开手掌撑住额头,似乎陡然放松下来,喃喃自语:“幸好来得及……” “主人,你说什么?”克兰问。 霍维斯摇摇头,直起身子,刚才还放肆浮夸的面容,因为沉静的神色,竟然显得有些冷峻:“先回去再说。” 第3章 霍维斯的府邸,在繁城的东南角。他喜欢享受和有品位是出了名的,这里环境最好,远离繁闹的市中心,清净优雅。府邸原来是某位大公的豪宅,大公进入京都,离开繁城。换成霍维斯,他把整个府邸彻彻底底整修一遍。 马车迅速穿过长长的林荫道,绕过院子当中巨大的喷水池,停在门前,几个少年列成两排。霍维斯还有一个名号极为显著,那就是好色。他热切地喜爱美少年,府内所有服侍的人全是十五岁到二十三岁之前的男孩,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五岁。用霍维斯的话来说,男人一过二十五,就成了老化的橡胶,又硬又韧,毫无美感。他还非常喜新厌旧,身边所有的侍从,换掉一批又一批,除了身边这位克兰,不过据说也只是因为使唤的时间太久了,只当个下人服侍而已——克兰二十岁以后,霍维斯就再也没上过他的床。 霍维斯的好色,和繁城保卫队队长莫顿的专情一样有名,他们的轶事常常是上流社会闲聊的谈资。莫顿队长又用什么巧思讨好他那个情人啦,霍维斯又开始宠爱什么类型的少年啦。听说霍维斯家里有满满三屋子的调教用具,用整整一层楼作为调教室;又听说府邸下面偷偷建了两层地下监牢,专门用来惩罚那些极为倔强极不听话的奴隶;听说霍维斯是那些古怪俱乐部的常客,其专业手法,连繁城最老道的调教师都自愧不如;听说他每天晚上都要宠幸不同的男孩子,而且至少三个……名媛淑女们用小巧的扇子遮住羞得红红的脸,可又竭力装作若无其事,躲在一旁偷听下去。好吧,霍维斯其实比那个一心一意的莫顿更有诱惑力,谁让他看着你时,眼光如此深情,说起话来又那么动听。 克兰摆手叫两个少年把蓝廷抬进去,战俘伤痕累累的样子让几个下人也吃了一惊。霍维斯快步走上楼梯,大声命令:“克兰,给你两天时间,明天晚饭后,我要他出现在我的床上。” 克兰有些为难:“主人,他受了很多刑,恐怕……” 霍维斯蓦地停住脚步,回头微笑,语气温柔,却是不容置疑:“那你想让我等多长时间呢克兰?就是明天晚上,你把他送到我房间里来。记住,让他恢复点元气,我可没有什么兴趣玩弄一具尸体。” 克兰连忙诚惶诚恐地鞠躬:“是的,主人。” 霍维斯满意地点点头,加快脚步“咚咚咚”地上了二楼,同时一迭声地吩咐:“给我备下洗澡水,我要好好洗个澡,地牢里真脏。敏特和弗莱进来服侍我。”身后两个少年眼睛一亮,受宠若惊地齐声说:“是,主人。”不理会其他少年嫉妒的目光,喜滋滋地随着霍维斯进了卧室。 蓝廷觉得自己快死了,身上像被火舌灼烤,又痛又热,焦渴难当。恍惚间,又是那片一望无际的密林,敌人四处搜索的声音越来越近,可以清晰地听到犬吠,偶尔一声清脆的枪响刺破黎明。蓝廷躺在草地上,似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饥渴到极点反倒失去痛苦的感觉。他隔着茂密的枝叶,隐约可见一点点的光亮,但是看不到天空。晨曦的光一缕一缕地照进来,像天使的微笑。 也不错,他想,虽然没死在战场上,可想必已经把追兵都引到自己这边来了。他费尽所有力气,拉开手枪的保险,举起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枪里还有最后一发子弹。“真正的军人,是不会做俘虏的。”母亲坚定地站在自己面前,“蓝廷,如果你战死沙场,我不会悲伤,只会感到骄傲!” 是啊,妈妈……蓝廷无声地笑笑,只要轻轻扣一下扳机。 ——这时,他闻到一股刺鼻的辣味。 “毒气!”他猛然警觉,但已经晚了。身体极度的虚弱使他早已丧失了对外界些微变化的敏锐力,一旦发觉时,毒气早已渗入毛孔。蓝廷身体发软,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手枪掉到地上。他眼前发花,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片漆黑之后,耳边响起的居然是那个懒洋洋的声音:“你又输了蓝廷,可见拥有贵族血统,也不过如此嘛。”这个声音太久没有听到,却仍然让他难以忘记,痛恨得咬牙切齿。他用力拭去唇边血迹,看着那人一副嘲弄戏谑的神情,故作姿态地向躺在地上的他伸出一只手。蓝廷突然挺身而起,利刃疾挥而出,刃锋在空中划出一道锐利的弧线,这时他才听到场边老师的怒斥:“蓝廷,住手!”已经晚了,那人错愕了一下,紧接着他感到鲜血飞溅到脸上,一阵灼痛。 蓝廷蓦地睁开眼睛。四周很安静,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才明白自己刚才是在做梦。他没有动,用余光打量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似乎正是傍晚,屋子里很暗,却没有点灯,夕阳的余晖透过白色的窗纱照进来,令眼前的一切都带上一种金黄色的迷蒙的温暖。 这里是个有钱人才能居住的地方,蓝廷想,而且他还很讲究享受。床很舒服,被子松软轻薄但非常暖和。很久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了,蓝廷几乎要缩进被子里再来个回笼觉。 就在这时,一种野兽般的直觉牢牢擒住了他。蓝廷一转头,直直对上斜对面黑暗的角落,那里隐隐约约有个坐着的人影。蓝廷“腾”地坐起来,身上肌肉顿时紧绷,全面戒备。他眯起眼睛,低声喝问:“谁?!” “啧啧啧啧,连一向引以为傲的敏锐力,都变得这么弱了。蓝廷,你在前线做的是伙夫还是勤务兵啊?”随着嘲讽的语气,那人施施然站起来,缓慢而优雅地踱到床边。 “霍维斯,果然是你。”就算全身伤痛依旧,蓝廷也绝对不会在这个人面前有丝毫示弱。他一把掀起被子跳下床,笔直地站着,冷笑:“我即使在前线只负责挖战壕,也比你躲在后面袖手旁观的强。” “不不不。”霍维斯悠然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你太低估情报工作了,我们付出的努力和生命,绝对不比在前线的战士少。” “别人肯定是,但你我可不能保证。接受特训的时候,你就偷奸耍滑,酗酒好色,除了躲藏在暗处免受池鱼之殃,你还能做什么?” 霍维斯凝视着蓝廷好一会,突然一笑:“那么多年的事情你还念念不忘,蓝廷,没想到我给你留下的印象能这么深刻,真是令人感动啊。” “是啊,真深刻。”蓝廷傲慢地斜睨着他,“以至于这么年再见到你,仍然感到恶心。” “恶心也可以,总比毫无印象的好。”霍维斯含情脉脉,意味深长地说,“只要能在你的心上留下一点点位置,我死都愿意。” “我可不愿意。”蓝廷瞥他一眼,“在我临死之前居然能看到你,真是生命中的大不幸。” “死?”霍维斯笑,“怎么会死?有我在,你只会更快乐地继续活下去。” “算了吧。”蓝廷几步走到霍维斯刚才坐的位置上,端起面前那盘蓝莓,毫不客气地大口吞咽,含糊不清地说:“拿出来吧,吞毒、手枪,或者静脉注射。” 霍维斯坐到他身边,看他略带孩子气的一勺一勺往嘴里塞蓝莓,好像从来没有吃过似的:“你就这么想死吗?方法还不少。” “又能怎么办?”蓝廷耸耸肩,谈论生死像谈论去什么地方旅行一样,“蓝氏家族的人,绝不能做俘虏,要死也得死在战场上。我没有饮弹自尽,只是个意外,这种错误不会再有下一次。” 霍维斯沉下脸,嗤笑:“不做俘虏?真是不知所谓的愚蠢坚持。” 蓝廷“当”地扔下银勺,面容冷得像冰:“我发现跟你一点也没有共同语言,霍维斯,无论价值观和人生导向,我们都太不同了。我从来不认为,在战场上为祖国流尽最后一滴血,能称之为愚蠢。” “是啊。”霍维斯拖长声音,怪声怪气地说,“枪口对准太阳穴,轻轻一扣扳机,‘砰’——以后的事情都不再和自己有关,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精彩更简单的?还可以谋得一个英雄的称号,太完美了。” 蓝廷“霍”地站起来,眸子里怒火汹涌:“去你妈的霍维斯,你要再敢说出这样一句话,我揍得你满地找牙!” 霍维斯完全没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抱着手臂仰头看向蓝廷,调侃地摇摇头:“以一个刚受完酷刑的战俘来说,你恢复得未免太好了。” “的确不错,足够将你……”蓝廷忽然顿住,他大口喘息几声,艰难吐出两个字,“蓝……莓……”身子软软滑倒。 霍维斯抢上一步接住他,轻笑:“许多年没见,还是这么贪吃,在战场混过,似乎更加变本加厉。”蓝廷发现自己一点力气也凝聚不了,被霍维斯抱在怀里,放在床上。他羞怒交加,又愤恨又懊丧。该死的蓝莓! “别这样。”霍维斯温柔地拭去他唇边蓝莓的汁液,“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把你这个可爱的弱点告诉其他人。” “你这个混蛋!”蓝廷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霍维斯修长的手指落在蓝廷睡衣的纽扣上,一粒一粒地解开。 “你要干什么!”蓝廷惊骇地挥起手臂抵挡,只可惜那几下柔弱得连只苍蝇都轰不走。霍维斯对上蓝廷的眼睛,拇指肚轻轻抚摸着他的脸,低声说:“你知道吗蓝廷,死并不是最难的,难的是受尽屈辱和虐待,面对的只有折磨和苦难,还要满怀希望,坚定信念,继续活下去。”他说得异常温柔,语重心长,可惜蓝廷充耳不闻,突然一偏头,要去咬霍维斯的手,却被他躲开了。 蓝廷怒视着他:“霍维斯,你要敢动我一根汗毛,我一定一口一口咬死你!”霍维斯直起身子,笑了一下,似乎有些苦涩。他从怀中抽出一根黑色的布带,绑住了蓝廷的眼睛。 身子动不了,又什么都看不见,蓝廷的其他感觉变得异常敏锐。赤果的肌肤紧贴在爽滑床单上的凉意,霍维斯脱去衣服的声音,还有针头注射手臂肌肉的刺痛,他听见霍维斯紧贴在耳边说:“这东西会让你很舒服的,蓝廷。” 他咬紧牙关,用尽平生最大的勇气,才没有开口求饶。刚开始他任霍维斯来回摆弄,一声不吭,可一刻钟以后,药劲就上来了。情欲像扑不灭的火焰,又像涨潮的海水,一浪一浪无法遏制。那一夜过得很疯狂,也很屈辱,以至于蓝廷在以后的很长时间,不想再提起。或者说,他也并没有清楚地记得什么。霍维斯似乎很温柔,又似乎很粗暴,无论哪一种,他只能被迫承受,像一只孤舟,在奔涌的海浪里辗转逐流,直到最后陷入一片黑暗…… 翌日上午,一辆简易轻便的马车停在霍维斯府邸的门前,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走了下来。他身材很高大,浓密的深棕色的头发,面容刚毅,似乎不苟言笑,目光甚至有些冷酷。克兰早已等在门口,上前深深地鞠躬:“早上好,莫顿队长。” 莫顿冷冷地瞥他一眼,问道:“霍维斯呢?”语气硬邦邦的,像在敲击花岗岩。 “他在卧室。” 莫顿再不理会那个紫发少年,风一样卷进府里,克兰连忙跑上前带路。 一推开门,莫顿立刻闻到一股浓重的情欲气息,他不耐烦地皱紧眉头,四下打量一番。当中一张宽大的床,围着厚重的幔帐,看不见里面的情形。霍维斯依旧懒洋洋地,坐在软绵绵的沙发里。头发凌乱,随意披着一件真丝晨褛——在莫顿眼里,真丝是最不实用的东西,出奇的昂贵、易皱、难于打理,霍维斯偏偏喜欢,只因为够舒适。晨褛是墨绿色的,更衬得霍维斯肌肤极白,近乎病态。他的手上戴着洁白的手套——在莫顿的眼里,这个男人无时不刻不带着手套,像一种强迫症。 霍维斯抬起眼皮看了看莫顿,慢条斯理地拈起面前的酒杯,轻轻啜饮一口。“这么早啊莫顿。”他懒散地打着招呼,声音因为一夜的纵欲过度而显得暗哑。 已经11点了,还叫早?莫顿觉着这个男人真是难以理喻,他一向雷厉风行,不愿在无聊的对话中浪费时间,直接说:“那个犯人呢?我要把他带走!” “我还没有审完哪。”霍维斯半真半假地抱怨,“你太性急了。”想起什么似的一笑,“不过这小子味道真不错,够味,够劲,哈哈。”他对着莫顿睒睒眼,“要不,你尝尝?” “我只是来执行公务。”莫顿淡淡地说,“请你把人快点给我。” “那也不用这么性急嘛,毕竟他只是刚被刑讯,还没有正式进入战俘营,还没有成为你的负担哪。” “实话实说霍维斯,我对你不大放心,上一个战俘也是如此,听说都快招供了被你硬拉回府里,结果被玩弄得一命呜呼。” 霍维斯惋惜地叹口气:“没办法,谁叫那小子身体那么弱,其实我还没开始调教呢。你也不必这么紧张,我改进很多了。” “以防万一。”莫顿毫不让步。 “好吧好吧。”霍维斯叹口气,为莫顿的不解风情而遗憾,一指当中的床,“就在里面,你看看。” 莫顿上前掀开幔帐,正看见只腰间斜搭着被角的蓝廷。年轻人似乎已经昏过去了,双手被紧紧绑起来吊在床头,满身满床尽是干涸的血迹和白色的精液,赤果果的强暴场景。 莫顿对属下一摆手:“带走。” “慢着!”霍维斯叫住他,“这小子很好,我还没玩够。莫顿,咱们认识这么久了,我的规矩你该知道,在我没有玩厌之前,谁都别想碰他一下。”他对着莫顿一举杯,“古怪的嗜好,我想你能谅解。”等在一旁的克兰走上去,钻进幔帐里为蓝廷草草擦拭身体,穿上一套衣服。其实床上的东西大部分都是假的,蓝廷的伤势绝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克兰把蓝廷收拾好,又叫两个少年来抬他出去。 霍维斯叹口气,说:“莫顿,这么麻烦你真不好意思,可我突然对这个蓝廷产生了非同寻常的兴趣。我想,你应该能明白这种感觉吧?毕竟,你的侍卫官……” “对不起霍维斯。”莫顿冷冰冰打断他,“我想这不能比较。” “哦,我说错话了。”霍维斯毫无诚意地道歉,“可是,好吧,我对他的兴趣是认真的,我一定要把他调教成为一个最完美的奴隶。不过真的不好意思太麻烦你,毕竟你负责繁城的安全,身兼要职,这只是一个战俘而已。” “工作应该一丝不苟,霍维斯,现在非常时期,哪怕只有一个战俘流落在战俘营外,也能威胁到城里的安全。” “对,你说的太对了。”霍维斯大声地表示同意,“我真该为以前的任性表示歉意。不如这样吧莫顿,我在战俘营里弄个调教室,这样就不用把人带出来了,哈哈。” 莫顿看了他一眼:“可以,战俘营随时恭候大驾光临。” 莫顿来得快去得也快,霍维斯没有起身相送,仿佛手中的美酒要比那个繁城保卫队队长更加吸引人。克兰紧紧关上房门,掀起一角窗纱向外看去,过一会说:“他走了,主人。” 霍维斯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低下声音:“立刻送消息过去,蓝氏家族的继承者没有死,已被关进繁城战俘营,身份尚未暴露,请速组织营救。” “是。”克兰沉吟一下,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么?”霍维斯垂着眼睑,把玩手里剔透的玻璃杯。 “主人,你昨晚对蓝廷少尉……我怕……” “你怕他遭我迷奸会自杀?”霍维斯淡淡地说,“你放心,他不会的,他还没有一口一口把我咬死。” 第4章 “喏,看那个人。” “谁?哪个?” “嗳,就是刚进院子的那个。” 一个侍卫官捧着一堆文件,跟一个警卫窃窃私语。警卫偏头瞧,果然见一个穿着侍卫官服侍的下士从院门处走进来。“看到了,怎么?” “哈,新来的当然不认识他啦。”侍卫官撇撇嘴,嘲弄地说,“给你隆重介绍一下,免得以后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他叫林赛,莫顿队长的侍卫官。只经过三个月的侍卫官培训,就被调到莫顿队长的身边。” 警卫惊讶地说:“三个月?不能吧,我都培训一年了,还只能在外面站站岗而已。” “所以说嘛,谁让你没长人家那张脸。”侍卫官略抬起下巴,轻蔑地对走过来的年轻下士点了点。 那人渐渐走近了,警卫偷偷仔细观察,果然长得很漂亮。似乎是没有经过长时间刻苦训练的原因,那人的肤色颇为白皙,不像一般士兵早已被晒成小麦色,即使穿着军装,也未免显得过于纤细俊秀。丝毫没有军人的雷厉风行,走得很慢,步子柔软,像只刚会走路的仔猫,小心翼翼的,生怕吓到什么东西似的。面部轮廓清俊明朗,海蓝色的头发,海蓝色的眼睛。他也看到他们了,眼光瞧过来,微笑着点点头,目光温润而谦和。 警卫连忙点头回礼。那人刚刚走过去,侍卫官一碰警卫的胳膊:“怎么样,不错吧?莫顿队长的心头肉,切,我最看不上这样的,什么东西!” 警卫急道:“你小声点。” “没事。”侍卫官幸灾乐祸地笑,“你就在他身后大骂他也没事。”他指指自己的耳朵,“林赛这里有问题,他根本听不到,也不会说话。” 警卫瞪大眼睛:“不……不会吧,那他还当上侍卫官……” “莫顿队长特批的,听说是想无时无刻不把他护在身边。”侍卫官故意哆嗦了一下,“草,真他妈肉麻。”他拖长声音,一副下结论的口气,“长得好看,自然有其他方面非常不足,上帝总是公平的。” 他们的对话林赛当然听不见,他到莫顿办公室时,里面正在开会。守卫的士兵比划一个手势,询问他是否需要进去。林赛摇摇头,微笑表示感谢,到门前等着。 不一会,在院门前遇见的那个侍卫官,走过来把文件放到莫顿的桌上。莫顿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林赛,对属下说:“今天就到这里,注意加强戒备。”士官们起立,鱼贯而出。 林赛立正站好,按规矩敬礼。他对莫顿的重要性,繁城所有人都知道,大家笑着一摆手,算是打个招呼。莫顿走到林赛身边,低声说:“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没多睡一会。” 莫顿能欣赏这个又聋又哑的残废,令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其实林赛除了长了一张比较耐看的脸蛋之外,没有什么其他的特点。他似乎骨子里就带着自卑的情绪,总是下意识地先对别人微笑,像要为自己的不足,给别人带来麻烦感到抱歉一样。这在作风刚硬快捷只相信强者的军中实在太令人难以接受了,虽然莫顿只担负繁城的保卫,和战俘营的管理,但他毕竟是个中校,居然干冒大不韪把林赛提升为身边的侍卫官。很多人都猜测,一定是林赛在床上有非比寻常的手段,说不定能满足莫顿比较特殊的嗜好。他们在谈论这种问题的时候,经常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坏笑,仿佛自己看到过林赛如何赤身果体卑贱地跪在地上,请求莫顿干他的样子。这在奢靡淫乱泛滥的普曼国太常见了,很多贵族高官私下的聚会就是弄这个玩玩,看纤弱美丽的男孩子女孩子,在调教用具下痛楚哀嚎。 只有跟莫顿关系最好的人,才能知道莫顿在林赛身上花费了多少精力。别看他表面上一副冷酷绝情的样子,对林赛却是说不出的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他用两个月时间就学会了手语,也命令身边人所有的侍卫官和属下全学会了;他跟林赛说话时,故意放缓语速,以便于对方能读懂唇语;他从来不在背后拍林赛的肩头,或突然触摸对方,以防吓到丝毫听不到声音的林赛,也到等到林赛看向自己,才会说话。人往往都具有两面性,也许林赛恰恰捏住了莫顿最脆弱的足踝。 对于莫顿的提问,林赛摇摇头,比划着手语:“我已经迟到了。” “没关系。”莫顿笑,只做口型而没有发出声音,“昨晚玩的太疯了。” 林赛立刻脸红了,耳垂都变成粉色的,他瞪了莫顿一眼:“现在是工作时间。” “好好好。”莫顿叹口气,这个看上去很温顺的情人,有时候非常固执,也因为身体缺陷而更为敏感。他拉过林赛坐到办公桌旁,“那我们就说工作,不过你中午必须睡一觉。我请来一个新的厨师,点心做得特别好,这回能让你过足瘾了。” 林赛抿嘴微笑:“那请他先做些巧克力慕斯,我晚上上课时好送给钟珉老师。” 莫顿把摆满材料的办公桌稍稍收拾了一下:“前几天刚捉到一批新的战俘,还有几个敌国情报人员,劳特和霍维斯正在加紧审讯。我刚才开会,让他们城内保卫工作再严谨一些,以防有什么漏洞疏忽,系统内也要自查一遍。” “霍维斯?”林赛神色有点异样,“他也能行?” “怎么,你也看不起他?”莫顿放下资料,“林赛,不要轻易否定任何一个人,我倒觉得这只花孔雀很不简单。劳特刚捉到独立行动队队长,就被他要去了。” “独立行动队?是不是叫蓝……” “蓝廷。霍维斯捉过去调教一番,听说对他很感兴趣,要我们不能插手。” “可是这个人很有价值啊莫顿,他应该知道很多。” “劳特拷打他很久也没弄出一点东西来,索性交给霍维斯。这些跟咱们关系都不大,只要最后犯人关进战俘营就行,由着他们折腾去吧。” 林赛点点头,揉一揉眉间。莫顿看他强打精神,脸色柔和下来:“累了?去歇一会,不如晚上别去学画了。” 林赛连忙摆手:“不行,我答应过钟珉老师,不能失信。” “真是。”莫顿笑,“那你现在去休息,我作为长官,特许放你一会假。”边说边半强迫似的把林赛带到里间休息室。帮他脱了外衣和鞋,拉过被子盖好。 一沾到床,林赛浑身的倦意一拥而上,不由闭上眼睛。四周静悄悄的,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映得他脸上的肌肤细腻光滑,海蓝色的头发柔顺亮泽,显得静谧而美好。莫顿爱怜地吻了吻林赛的眼睑,起身拉上窗帘。 晚上,林赛坚持要去学画,对他的小小固执,莫顿一向无可奈何,只好派车去送他。林赛做事认真,既然要学就得学好,两年来每周三次课,无论怎样都没有迟到或缺席。他画画似乎极有天赋,色彩运用得极为大胆,水平突飞猛进,钟珉老师甚至建议他可以办一个小型画展。这个建议莫顿很赞成,林赛因为身体的原因,过于谨慎也过于自闭了,莫顿希望他能多接触一些陌生人,多交些朋友。 钟珉画了一辈子画,头发都白了。他是个很严格的老师,一次只教一名学生,而且不许人旁听,以免分心。林赛的作画技巧已经很不错,他通常是在家里画完,拿来给老师看,再稍作修改。这次一共拿了三幅画,一幅林间日出,一幅林赛的自画像,还有一幅静物,摆在黑色钢琴上的白色蔷薇花。钟珉站远一点看了看,说:“还不错。”他刚要指出不足之处,林赛伸手比划:“我觉得还有些欠缺,再添点东西会更好。”然后拿起画笔,在那幅景物画中黑白相间的钢琴键上,添了两片飘落的蔷薇花瓣。 一堂课时间很短暂,在林赛神情专注地细细描绘花瓣的过程中流去。临走的时候钟珉打手语:“画展的事情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你再多画几幅,到时候我们好挑一挑。” 林赛微笑点头:“谢谢您,老师。” 钟珉在门口一直看着林赛的马车离开,这才回到屋中。他到窗口向外望了望,随即关紧门窗,拉上窗帘,走到画架前,小心翼翼揭开那幅林赛刚刚修改过的静物画。在画布的左下角里,抽出一张不过食指宽的字条,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蓝廷被囚于繁城战俘营。 “进去!”狱卒用力推了一把,当啷一声把牢门关上。蓝廷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手铐脚镣发出叮当的撞击声,眼前黑乎乎的,看不清什么。 紧接着,他听到几个熟悉的声音:“队长!”“蓝廷队长!” 蓝廷的心陡然沉了下去,眼睛逐渐适应牢房内的黑暗,看清了里面站起来的几个人,果然是自己的队员。当初他们被围困在密林中,只好分散成几个小队,自己和这几个人一队。敌人追得太紧迫,蓝廷和他们分开,打了几枪把敌人引到自己这边来,想掩护他们尽快逃走,没想到还是…… 一个队员冲上来扶住他,又是悲愤又是失望:“队长,你也被……” 这个队员是蓝廷以前的卫兵,名叫盖比。蓝廷的目光扫视他们一圈,看得出来他们也吃了一些苦头,不过伤势都不严重,没有带刑具,只是衣衫破烂,神情很委顿。 这间牢房很大,关着的人也不少,除了他们五个独立行动队的,还有二十多人,个个灰头土脸,面色青白,都没有带刑具。环境很简陋,连张床铺也没有,青砖地上胡乱铺着三十来张草席。空气混浊,令人作呕,只有西面头顶上巴掌大的一块铁窗,算是唯一能看到外面的地方。 牢里的人一看见他进来,全都站了起来。有人认识他,上前立正敬礼:“蓝廷队长,F五师第一集团中尉多维向您报到。”随之,大家纷纷上前见礼。绝大多数都是FA五师的,只有两人是六师的,一小半见过,有几个还曾经一起打过仗。 一个牢房里,就有这么多战友。蓝廷从来没有想过,帝国竟会有这么多人成为敌人的俘虏,又是吃惊又是难过。他一直以为,军人最高的荣誉,就是战死疆场,流尽最后一滴血,国内也是这样宣扬的,原来根本不是这样。他们为什么会被抓住?为什么不坚决抵抗到底?为什么不杀身成仁?他没有理会那些人的敬礼,神情冷淡。 盖比看看那些难友,再看看蓝廷,忙说:“队长,你是不是,是不是被刑讯了?快坐下来歇一会。” 蓝廷走到另一边的角落里坐下,远离那群人。五个行动队的队员对视一眼,也跟过来。蓝廷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问道:“你们怎么被捉住的?” 盖比咽了口吐沫,艰难地低声说:“我们在林子里迷了路,转了一整天,还是被敌人追上,他们有警犬……十八个人,就剩下我们五个……到后来子弹都打光了,我们又饿又渴,身体太虚弱……结果……” “结果就投降了?!”蓝廷冷冰冰的话,像一根刺,狠狠地捅入每个队员的心里。他们全都变了脸色,低下头,羞愧难当。 另一边的人听不过去了,那个叫多维的打着哈哈接口道:“蓝廷队长,我倒觉着适当的妥协并不是一件错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 “你闭嘴!”蓝廷硬邦邦地顶了回去,“我教训我的队员,用不着别人指手画脚!”多维摸摸鼻子,没敢再出声。 蓝廷看看自己的队员,五内翻腾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他知道他们都不是懦夫,都经过长时间战争的洗礼,绝不会贪生怕死,可还是缴械投降。自己呢?不也被关在这里,成为一名俘虏,又有什么资格说他们?这两天的事情,放电影一样在蓝廷眼前滑过一遍又一遍。被剥光了吊起来拷打,无论怎样的屈辱痛苦,只能被动承受,什么人格尊严,完全变成一句空话。甚至还被霍维斯这个混蛋…… 一想到昨晚的疯狂交媾,蓝廷一阵反胃恶心,像是被一根铁棍从下面一直捅到喉咙口。妈妈说的对,他悔恨万分,应该早些自尽!从一踏入战俘营那一刻起,就已被钉在耻辱柱上,这样苟活下去,又有什么用?! 他翻来覆去想着自己的心事,一会咬牙切齿一会自责懊悔。队员们听到他的申斥,本来就严重鄙视自己,又见他神色阴晴不定,谁都不敢再出声,牢房内的气氛沉闷而压抑。 第5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传来一阵阵皮靴踏在水泥地面的“吭吭”声,一个人大声呼喝:“放风了放风了,都他妈给我滚出来!” 紧接着是哗啦哗啦钥匙撞击的声音,牢房门被逐个打开的声音。一个矮胖矮胖的军官带着一个狱卒走到蓝廷所在的老房门前,那个狱卒开门,胖军官对着他们喊:“滚出来滚出来,他奶奶的放风啦。” 屋子里的人像一群木雕泥塑突然有了活气,一个一个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地向外走。一边走一边跟胖军官开玩笑:“胖艾迪,今天怎么晚了?”“昨天晚上去哪疯啦?早上没起来吧。”多维补充一句:“被人干得起不来。”囚犯们大笑。 “去你妈的臭狗嘴。”艾迪靠在墙上分辨,“我干别人。” “得了吧你。”多维不依不饶,对其他战友睒睒眼,“听听你的名字,就是挨操的货!”众人放肆地笑。 “滚,滚!”胖艾迪踢了他们几脚,没用多大力气,神情也没有多气恼,看样子他们这么开玩笑不是一天两天了,“都他妈出去蹲着,我查人数!” 犯人们慢吞吞地拖着脚步,狱卒们时不时踹上一脚:“他妈的快点,蹲下蹲下!一群贱骨头!” 犯人们被呵斥着、驱赶着,低头在走廊两边的墙角蹲成两排,双手抱住脑袋。这还哪像帝国的战士?简直就是一群温顺的绵羊。蓝廷气得浑身发抖,眼睛里几欲喷出火来,笔直地站着,死死地握紧拳头。五个队员都没有动,跟蓝廷站在一起。 胖艾迪看见了他们:“你们怎么回事?快点滚出来!”一个狱卒说:“新来的,喏,当中那个。” “他妈的就是欠教训。”胖艾迪见叫不动他们,提起皮鞭挥起胳膊。 蓝廷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顺势一拧。胖艾迪杀猪一样嚎叫起来:“放开放开!他妈的快叫他把我放开!” 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狱卒们目瞪口呆,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冲上去,跟那五个队员扭打在一起。牢房里顿时一片混乱,囚犯们纷纷站起来。胖艾迪扯着脖子大声喊:“快来人哪,犯人们要造反……”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蓝廷一拳打个满脸花,蛆虫一样爬到地上。 尖锐刺耳的警哨突兀地响起,整层监狱都被惊动了,狱卒们纷纷跑过来支援。一些战俘加入到混战之中,更多的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地站着。 蓝廷早抱着必死之心,腕上的铁铐当做武器,一连打翻五六个狱卒。忽然听见“砰砰砰”三声枪响,所有人吓一跳,仿佛突然中了定身咒,全都停止动作。一队持枪的狱卒趁机抢上,大声喊着:“原地蹲下,都蹲下!否则开枪了!” 立刻又是三声枪响,囚犯们不敢再动,老老实实蹲下,双手抱头。蓝廷一眼瞥到一个中校军衔的军官大步而来,他一咬牙,猛然向前直扑。狱卒们没有想到还有人会继续反抗,齐声惊呼。 蓝廷就是要夺那个中校的枪,即使夺不到,在这种情形下,周围狱卒为保长官安全,也会将自己击毙。不料这群狱卒早已训练有素,没有长官吩咐绝不会乱开枪。那个中校就是莫顿,见蓝廷扑过来,冷冷一笑,曲臂还击。蓝廷本来跟莫顿不相上下,但他此时身体虚弱,又带着手铐脚镣,根本不是莫顿的对手,两下就被打倒在地。 两边狱卒蜂拥而上,将蓝廷紧紧压住。蓝廷的脸紧紧贴在地上,四肢被压得死紧,眼前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靴一步一步走进。莫顿一摆手,鹰凖般锐利的眼睛紧紧盯住被狱卒架起来的蓝廷,沉声问:“你想干什么?” 蓝廷没有回答,突然一口吐沫吐过去,莫顿偏脸躲开,仍是大怒,狠狠抽了蓝廷一个耳光。蓝廷深深喘息一声,猛地双臂用力,居然挣脱两个狱卒的束缚,挥舞镣铐夹着风声直砸向莫顿的脑袋。谁也想不到这个年轻人竟会如此强悍凶猛,周围同时响起数下枪支推上保险的“咔嚓”声。莫顿牢牢擒住蓝廷的手腕,一脚狠狠踹到对方的腹部。蓝廷痛苦地弓下腰,被涌上前的狱卒又按倒在地。 莫顿拔出手枪,拉开保险对准蓝廷的脑袋,语调并不高,但却危险得令人发抖:“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蓝廷轻蔑地笑了一下,一字一字咬着牙说:“开枪吧混蛋!” 莫顿面色铁青,眸子里闪着阴冷的光,他刚要开口说话,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大笑声:“哎呀呀莫顿队长,你用枪指着我的小心肝干什么呢?难道你也对他感兴趣了?” 莫顿一回头,正看见霍维斯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拎着一根藤杖,慢悠悠地踱过来,后面跟着紫头发的克兰。霍维斯眼睛一转,扫过众人的脸,最后把目光落在被人压制的蓝廷身上,好像这时才弄明白出了什么事,一挑眉,说:“怎么了?难道我的新玩意惹祸了?” “他想越狱。”莫顿收回手枪,不过一句对话之间,已然恢复沉静,淡淡地说。 “越狱?”霍维斯一瞪眼睛,突然夸张地大笑,“算了吧莫顿,你说出来谁会信。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他越狱?难道他疯了?” “我看就是疯了。”莫顿后退几步,“要不你问问?” 狱卒把蓝廷架起来,这回学乖了,仍有两个牢牢钳制住他的双腿。霍维斯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蓝廷被鲜血润染得红得炫目的唇,半天才问道,“你想越狱?” 蓝廷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我想弄死你!” 霍维斯冷下脸,故意提高声音慢慢地说:“看样子,昨天晚上我把你玩弄得还不够狠哪,还有力气在这里胡说八道。”他话中的含义太露骨,周围有很多认识蓝廷的战俘不约而同吸一口凉气。 蓝廷怒火冲天,嘶声叫道:“你放屁!” 霍维斯却不再理他,转而对莫顿道:“真是太感谢你了莫顿队长,及时制止了他盲目的冲动,看来我还得继续调教啊,可以把他带走了吗?” 莫顿瞥一眼他们,有些厌恶地说:“管好你的东西。” “当然当然。”霍维斯笑着说,“把他押到我的办公室。” 霍维斯的办公室在战俘营办公楼的顶楼,完全符合他个人的风格,装饰极为奢华,明亮通透的落地窗,一抬眼就可以看见战俘营当中操场上的情形。 狱卒们把蓝廷推进来,霍维斯命他们退下。蓝廷身上的伤口全裂开了,衣服脏兮兮的,手铐脚镣都没有解下,勉力站着。 很长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克兰轻手轻脚走过去,为霍维斯倒了一杯酒,转身出去。霍维斯没有喝,慢慢晃动着玻璃杯,看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子里荡漾。 “我以为,吃点苦头,你能老实一段时间。”不在敌人面前,霍维斯的声音总是很低沉,带着点涩涩的沙哑,有一种说不出的慵懒味道。 蓝廷嗤笑:“我不是那种人。” “也对。”霍维斯抿一口酒,斜坐在宽大的办公桌上,目光飘远,“刚到集训营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别的贵族子弟因为身份的原因,生怕成为众矢之的,都很收敛低调。只有你,张狂而嚣张,锋芒毕露。”他絮絮地说着,像想起了非常久远的往事,唇边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行了霍维斯,我来可不是听你叙旧的。”蓝廷毫不客气地说。他一点也不想回忆那段时光,本来完全可以过得充实而愉快,却被眼前这个可恶的人一次又一次打压,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 霍维斯耸耸肩膀,神色轻佻,仿佛刚才的深沉只是给人的错觉:“我告诉过你,适当的妥协非常必要。古人有句谚语,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弄得大家都不愉快,除了被打一顿吃点苦头,又有什么用?”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蓝廷提高声音,神情激动,“与其这么活着,我宁可死!” “啧啧啧啧。”霍维斯无奈地摇摇头,“蓝廷,你从来也不知道什么叫退让。这里是战俘营,不是冲锋陷阵的战场,没有必要一往无前,监狱有监狱的规矩,你不懂可以问问多维他们……” “问他们?”蓝廷冷笑,“是想让我像他们一样含辱忍耻、苟且偷生?还是毫无立场地跟敌人肆意谈笑?或者像条狗一样被人呼来喝去,蹲到地上,只为能吃上饭放个风?!”他鄙夷地唾弃一句,“一群怕死的懦夫。” 霍维斯面色一沉,那点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深邃的眼睛注视了蓝廷好一会,目光甚至有些犀利。好半天才慢慢放下酒杯,起身走到蓝廷面前。 蓝廷昂起头,和他对视。 “懦夫……”霍维斯呢喃一般的低语,突然出手,要抓住蓝廷的头发。蓝廷下意识地偏头躲闪,同时挥臂抵挡。霍维斯顺势扯住他手腕上的镣铐,双臂用力把蓝廷扔到办公桌上。 蓝廷痛得闷哼一声,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被摔裂了,他不停地咳嗽,刚想挣扎着爬起来。霍维斯冲上前,狠狠揪住蓝廷的衣服,猛地推到落地窗前,用力按下去。 蓝廷的手铐脚镣撞击在玻璃上,“咣当”一阵乱响。他趴在大玻璃上,怒叫:“霍维斯你干什么?!他妈的快放开!” “让你好好看清楚,什么叫懦夫。”和蓝廷的声嘶力竭相比,霍维斯好整以暇。声音淡漠而平静,听不见一丝怒意,手上的劲头却一点不松动,反而用手铐把蓝廷的双手死死绞在一起,让对方一点也挣脱不掉。另一只手抓起蓝廷的头发,迫使他扬起头,隔着玻璃窗望向外面,“看看,那群战俘。” 蓝廷急促地喘息,气息在玻璃上画出一道道白雾。 霍维斯贴近蓝廷的耳边,低声说:“看见了吗?这些都是战俘。” 外面是战俘营当中唯一一块空地,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三面围着高墙,拉起通电的双层铁丝网。每个角落一个瞭望台,架着机枪。 所有战俘营里的犯人,每天分成三批出来放风,每次二十分钟。今天太阳很好,耀眼的阳光将空地的所有角落映照得一清二楚。 “这是繁城唯一的战俘营,也是普曼帝国最大的战俘营,一共关押奥莱帝国战俘三千四百六十五人,其中有三十四人,为敌后情报工作人员,暴露后被捕,关押在这里。剩下的全是战场上的俘虏。”霍维斯语调平淡,听不出喜怒,炙热的呼吸直喷到蓝廷的脸上,“按你的意思,这些人都应该自尽才对。” 蓝廷不说话,用力咬着牙齿。 “可你知不知道他们在这里都遭受过什么?暗无天日的囚禁、饥饿、寒冷、疾病;随时随地会受到的、死亡的威胁;对外面战况消息的闭塞,完全没有能被解救的希望;还有常常会遭受到的刑讯拷打,甚至强暴。”霍维斯吐出一口气,“当然,有人屈服,被折磨得整个人都崩溃了,但更多的战俘选择沉默,不肯有丝毫妥协,你说,他们是懦夫?” 霍维斯轻轻敲了敲玻璃,指着一个方向:“看到了么?那个在墙边坐轮椅的男人。”蓝廷不由自主望过去,一个中年男子坐在简易的轮椅上,抬头闭着眼睛晒太阳。身上的军装很破旧,但仍一丝不苟地系着钮扣。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很面熟,端详一阵,不禁惊讶地说:“他是……费……” “对,费西朗少校,铁血团团长。很多人都以为他战死了,其实没有,而是伤重被捕。和你一样,敌人想从他嘴里得到我军在延河一带战略部署,对他进行残酷的刑讯。敌人把高速旋转的电锯悬在他的一条腿上,问了三次他肯不肯招供,结果他还是摇头,于是电锯就落下去了……” 蓝廷猛地打了个冷战,那种恐怖的场景令他不寒而栗,好半天才干涩着喉咙问:“另一条腿也是……也是……” “对,也是。”霍维斯的声音毫无起伏,平淡无奇,可越是这样,越使蓝廷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难以忍受,“敌人救治了他小半个月,确定他完全清醒,于是压到刑讯室,用了同样的手段。” 蓝廷心中悲愤难以自抑,嘶声道:“这群畜生!” “他是俘虏,可他是懦夫吗蓝廷?他没有自尽,甚至还要努力活下去。他说,只要有一口气在,就绝对不要死。他要活着,看敌人投降,看我们胜利。”霍维斯慢慢放松束缚住蓝廷的手,轻轻地说,“这要比你一颗子弹结束自己,艰难得多了。所以我早告诉过你,死不是最痛苦最可怕的事,在一些情况下,那甚至是种解脱。面对无穷无尽的苦难和摧残,还能坚持对生命的尊重、对胜利的信心、还能有勇气继续活下去,那才是最难的。” 蓝廷沉默地站在地上,神色怔忡,变幻不定。霍维斯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拉开保险放到蓝廷面前:“如果你还想死,轻而易举,我给你五分钟时间。”说完,他转身推门走出去。 蓝廷看着那把手枪,好像平生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他慢慢拿起来,深吸一口气,对准太阳穴。 一闭上眼睛,眼前又浮现费西朗仰靠在轮椅上,闭着眼睛晒太阳,那种悠闲而安详的神情。那是看透生死、历尽沧桑并且问心无愧的人,在一切事情都完成之后,才会露出的神情。蓝廷一咬牙,猛地向上一抬手,“砰”地枪响了,正打在天花板上。 克兰正守在外面,见霍维斯出来,忙上前低声问道:“怎么样,主人?”霍维斯坐下,点燃一根雪茄抽了一口,疲惫地摇摇头,刚说:“不……”突然听到里面一声枪响。霍维斯手一抖,雪茄掉到地上。他像突然被扔到冰窟窿里,浑身血液都凝固了,耳边嗡嗡地什么也听不清楚。似乎过去整整一个世纪,才听到屋子里“哗啦”轰然巨响,那是屋顶上的大吊灯掉到地上摔得粉碎的声音。与此同时,一队卫兵慌里慌张跑进来,个个举起枪,领头的叫嚷着:“厅长,厅长,出了什么事!” “行了行了,慌什么?!”霍维斯不耐烦地摆摆手,“都给我滚下去!”卫兵们面面相觑,见的确没什么异常,收起枪向霍维斯行礼,纷纷撤下去。 霍维斯以手抚额,这时才觉得自己四肢冰冷,手指都在微微发抖,半天没缓过劲来。这个蓝廷!他恨恨地想,得快点把他弄走,再留在这里,自己能少活二十年。 第6章 两个门卫轻轻打开大会议室的门,蓝尉踏着厚重的复古花纹的地毯,不急不缓走进去。 这是奥莱帝国最高级别的会议,数十个王室贵戚和驻京将军济济一堂,肩头上的金星银星在阳光的映射下熠熠生光。四周紧贴墙壁,站着一排军姿标准目不斜视的侍从官,随时准备为自己的长官服务效命。 相比之下,蓝尉少将的军衔实在算不上什么,但他的到来还是吸引许多人的注意——刚刚结束的葱岭战役,蓝氏军团在这位少将的指挥下,打了一个漂亮的攻坚战,以一个集团军的兵力,苦战一个月,歼敌两千余人,成功占领葱岭。 消息传来朝野震动,毕竟奥莱帝国在繁城外,已经跟普曼帝国胶着了近半年,长时间的拉锯战已使双方都筋疲力尽,大家都凭着一口气支撑着,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一点点的变动,都有可能决定战争最终的走向,蓝氏军团却在这关键时刻,攻下葱岭。葱岭距繁城五百公里,是通往繁城的咽喉要道,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此战大捷,已不仅仅是一场胜利,鼓舞军心的同时,也令许多本来抱着看热闹心态的利益集团心生警惕。 众多王室贵戚和上将中将投射过来的探究目光并未使蓝尉神色有丝毫波动,他扫视大会议室一圈,然后走向长条形会议桌的最末端。 刚到中间,却被一个突然倾斜的椅背挡住去路。 “瞧瞧,这不是蓝氏家族优秀的继承者吗?”椅子上的男人拖着长长的声调,语气满含讥讽。他也是一身军装,歪着身子散漫地斜靠着,随意地把玩手中的军帽。姿态不像是要参加严肃的军事会议,倒像是慵懒地陷在自己家中舒适的大沙发里。 蓝尉轻轻瞥他一眼,淡淡地说:“对不起希尔伯爵,您弄错了,我不是蓝氏家族的继承者。” “哦?”希尔装作诧异地挑挑眉,“恩里夫人还不肯把位子让给你吗?啧啧,真是可惜呀,费尽心机出生入死,也没有换来半点好处。蓝尉,我都替你不值。” 蓝尉神色从容:“下官不才,前线杀敌赴汤蹈火只为帝国尊严,女王荣誉,而不是个人升迁。” 他一挑眉,“难道,希尔大人不是这么认为?” 希尔闻言一怔,低声笑了起来,对蓝尉的反击毫不在意。他站起来,绕着蓝尉踱了半个圈子,目光时刻不离对方冷漠俊美的脸,装腔作势地说:“我是真心为你着想啊蓝尉。若非葱岭战役的胜利,恐怕你出现在这种重要的场合,身份不合适吧。身为蓝氏家族的现任家主,却不能继承最重要的公爵爵位,还只是一名区区男爵。啧啧,你看看,出席今天会议的,至少也得是个伯爵。”他低头,凑到蓝尉的耳边,呼吸直接喷到对方的脖颈,“唉,你的身份太尴尬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才好。” “你可以叫我蓝尉少将。”蓝尉淡定地直视希尔的眼睛,对他恶意的挑衅充耳不闻,“毕竟这是帝国最高军事会议。”他特意加重“军事”二字,说完礼貌地微一颌首,绕过希尔的椅子,走到会最后一个座位上坐下。一举一动一如既往丝毫不变,似乎刚才那段小插曲,根本没有发生过。 希尔看着蓝尉冰雕一般冷漠坚毅的侧影,玩味地挑起唇角。 “笃笃笃”三声手杖敲击地毯,紧接着传来侍卫统领的声音:“皇太子殿下驾到!”众人迅速起立站好,大会议室内安静下来。 门开了,皇太子弗洛信步而入。他有着亚麻色的头发和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睛,身着白色军装,金纽扣金色肩章,身材修长,英姿挺拔,鼻梁笔直,眼睛明澈,举手投足间优雅从容,却又隐含威严。 弗洛今天似乎心情很不错,目光温和愉悦,连照射在他身上的阳光,都显得格外明亮。他把白色手套摘下来,递给一旁的侍卫官,微一摆手,众人齐齐行了军礼,纷纷落座。 “我军获胜的好消息,想必大家已经知道了。”皇太子清亮的嗓音在会议厅中响起,“我们经过长时间的奋战,终于在葱岭并予以敌人沉重的打击,离攻陷繁城更进一步。”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有力度,“这离不开在座各位殚精竭虑团结一心。女王陛下特地授权我,对诸位的努力表示肯定,并对仍在前线奋勇杀敌的我军官兵予以慰问。” 他说着,目光投向长长会议桌的最末端:“尤其是蓝氏军团,作战英勇,葱岭战役打得十分漂亮。女王陛下特命嘉奖。” 蓝尉起立,脚跟并拢,目视前方。 弗洛的话一字一字传到所有人的耳朵里:“女王陛下,特授予蓝尉少将银星紫心骑士勋章一枚,和紫授战袍。” 此言一出,就像热油里溅入了一滴水,大会议室内立刻嗡嗡响成一片。众人无不惊讶侧目,窃窃私语。银星紫心骑士勋章倒还好说,紫授战袍是一项极为难得的殊荣,非显赫军功绝不授予,战袍上的家族徽章,据说是女王陛下亲自绣上的,其特殊性可见一斑。葱岭战役虽说意义非凡,但还不至于重大到能如此地步,更何况指挥战役的,不过是个小小男爵,要知道,紫授战袍以往只会授予公爵、上将。女王此举,难道是在暗示什么? 相比诸人的惊疑不定,蓝尉表现得十分平静,似乎这样的惊喜,也不能使他有半点激动。蓝尉只是一手按在心口,对着皇太子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女王陛下,谢谢皇太子殿下。” 弗洛望着那个淡然自若的少将军官,眸子里浮起浅浅的笑意。 这时,会议室的门开了,一个侍卫官匆匆走到弗洛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并递上一份文件。弗洛看了,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惊讶,然后点点头,把文件交还给侍卫官,命他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淡然一笑,说:“那么,我们来讨论下一步的作战方向。” 战略会议一直开到傍晚时分,现在形势明显对奥莱帝国非常有利,攻破繁城迫在眉睫,但由哪个军团来打这场战役,大家莫衷一是。奥莱帝国的统治跟普曼有所不同,国家实行的是军事管理,每个成年男子,都有当兵的义务和权力。所有部队分为五大军团,归皇室、蓝氏、希尔、莫提、罗林各个家族所有。表面上看来,皇室只占有国家军队的五分之一,其实不然。归属皇室的军人数量极多,占总数的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由那四大家族分属。各家族表面客客气气,暗地里争权夺势,只有在战场上,才能迅速提升军团力量,这个机会,谁都不想轻易放过。这件事讨论了很久,最终决定蓝氏、希尔两大家族军团联合作战。 四大家族里,蓝氏军团是最弱的。自从十年前老公爵,也就是蓝廷的父亲蓝振突然辞世,蓝氏家族群龙无首,一直很低调,直到蓝尉暂代年轻的蓝廷,成为新一代的领导者。他们刚刚取得了一场胜利,乘胜追击谁也不能表示反对,只是这么大的香饽饽,谁看都眼馋,其他家族未免有些猜疑。在皇太子眼皮子底下,没法做什么,等皇太子一离开,希尔拖着懒洋洋的步子,第一个走到蓝尉身边,嗤笑一声:“恭喜你啊,蓝尉。蓝氏家族真厉害,把着好东西不放手,也不给别人分一瓢羹。” 蓝尉收拾好桌上的记录,淡淡回一句:“彼此彼此。” “那怎么能一样?”希尔讥诮地看着他,“希尔军团是帝国最强大的军团,这么重要的战役当然得有我们一份。可你们呢?势力最弱,不过有一点小小的作战能力,你不觉得太子殿下的决定,有些过于草率么?” “你可以亲自去问他。”蓝尉转身向外走。 “蓝尉。”希尔叫住他,从背后紧紧贴上去,手指似有若无抚摸上对方柔韧的腰线,声调刻意压得低沉,显出几分暧昧,“我听说……你得到这些殊荣,靠的不只是一场胜利,还有床上的功夫……皇太子殿下,真是……” “对不起希尔少将。”蓝尉侧跨一步避开希尔,冷漠地说,“事关皇太子殿下声誉,请您慎言。” 希尔不屑地一撇嘴,刚要再说,忽见一个侍从官走过来,对蓝尉行礼:“男爵阁下,皇太子请您到书房一叙。” “瞧瞧。”希尔好像抓到了什么证据一样,笑得不怀好意,“还说没有关系,皇太子怎么不请别人,单请你?” 蓝尉不愿和他多说废话,微一颌首,转身随侍卫官走开。希尔抬头望着皇太子书房方向,脸色沉了下来,那抹轻佻神情早已不见,微眯起眼睛冷冷一笑。 蓝尉紧随在侍从官身后,来到皇太子弗洛的书房。这不同于办公的大书房,是皇太子接见比较私密的朋友,和稍作休憩的地方。院子里种了很多株高大的槐树,正是槐花盛开的时节,清幽的香气在沉沉的暮霭中浮动。弗洛站在高高的书架旁,随意翻着一本书。 蓝尉走进去,“啪”地脚跟并拢,行了一个漂亮的军礼:“皇太子殿下,蓝尉向您报到。”然后摘下军帽,握在手里。弗洛放下书,微笑着走过来:“在我这里不用这么拘谨,蓝尉。” 蓝尉并没有因为皇太子亲切的态度和劝说而放松半点,仍是耸肩拔背、身姿挺拔,用干净清亮的声音回答:“随时听从您的吩咐,皇太子殿下。” 弗洛用柔和的目光细细地打量面前的年轻军官,从俊美冷漠的面容,海水一样蔚蓝而明亮的眼眸,紧抿着的淡粉色的唇,到刚毅倔强的下巴。挺括的黑色军装完美地勾勒出蓝尉有些瘦削的腰身,和修长笔直的腿。在皇太子面前,蓝尉永远都是这样,或者说,在任何人面前,他都是这样,疏离、有礼、冷淡,绝对遵从自己的本分,不会作出唐突失礼,或亲密热络的行为。 皇太子在心中轻轻叹息,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的目光,温和地说:“其实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今晚我想请你共进晚餐。” 蓝尉诧异地瞥了皇太子一眼,说:“不胜荣幸,殿下。不过这不符合规矩,应该由礼宾部通知我们才对,而不是您,殿下。” “不,不是。”皇太子慢慢走到蓝尉身边,声音低沉,仿佛大提琴的音色:“是我邀请你,我们两个,共进晚餐。” 蓝尉迅速垂下眼睑,遮住了自己的目光,沉吟一阵,说:“请问殿下,这是私人邀请,还是……” “私人,蓝尉,今天是你的生日。” “谢谢殿下抬爱,下官这点小事还会记得,下官不胜惶恐。”蓝尉淡淡地说着,丝毫听不出“惶恐”的感觉。 弗洛一笑:“白玉兰花盛开的季节,实在难以忘记。” “那么,对不起,殿下。”蓝尉抬起眼睛,眸子清澈坦率得如同湛蓝的天空,“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和家人在一起。” “哦。”弗洛点点头,脸上掠过一丝遗憾的神情,却没有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他走到书桌旁,拿起刚才开会中途侍卫官送来的文件:“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想,会让你在生日这天开心一点的。我派到敌国的情报人员‘木棉’,刚刚送过来一条消息,蓝廷没有死,他还活着,被关在繁城战俘营。” 蓝尉浑身一震,终于一改冷漠淡然的神情,像阳光融化了冰雪,急切地问:“您,您说什么?” “我说蓝廷还活着。” 蓝尉又惊又喜,似乎想抢上去看看那份文件,可又记起自己的身份,刚迈出一步就顿住了,身子前倾,双手紧紧攥住军帽的帽檐,颤着声问:“请问,请问消息确切吗?” “确切。”弗洛略为歉意地看着他,“对不起不能让你直接看文件,不过这件事我已经从另一个代号‘枯叶蝶’的情报人员处得到佐证,的确是他。” “谢谢,谢谢您……”好半天蓝尉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是不停地低声念叨这一句话,情绪平稳一阵才发现自己实在太失态了,他深深吸了口气,抑制住激动的心情,语气又恢复正常:“谢谢您殿下,请允许下官告辞,回家向夫人报告这个好消息。” 弗洛微微颌首。蓝尉戴上军帽,行了礼,匆匆就要离去。在他刚到门前的一瞬间,弗洛像是刚刚才想起来什么,突然道:“哦,对了,还有件事。”蓝尉回身:“听从您的吩咐,殿下。” 弗洛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木盒子,漫不经心地放在桌子上,向前一推:“这是送给你的,我亲手做的一样小东西,希望你会喜欢。”他直直对上蓝尉的眼睛,“蓝尉,生日快乐。” 蓝尉的目光冷了下来,他很长时间都没有动。弗洛修长的手指按在木盒子上,仍然保持着向前推的姿势,也没有动。玫瑰红的霞光透进来,跟迷蒙的槐花香融汇在一起,在书房里四散荡漾。 “谢谢您,殿下。”最后还是蓝尉先开了口,尽管听起来有丝勉强,他没有办法拒绝,在皇太子告诉自己蓝廷的下落之后。只好走上前,双手接过那个木盒子,然后行礼,退下。 弗洛站在那里,一直看着蓝尉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后。 第7章 蓝尉用最快的速度奔回家中,随手将那个还没有打开的木盒子扔给迎上来的老管家:“请放进储藏室。”老管家怔了怔,低头看到盒子上镌刻的,属于皇家的花纹印记。他无奈地看了蓝尉一眼,到储藏室打开最里面的金漆柜,把木盒子小心翼翼放进去——那里已经静静地躺了三个一模一样的,依旧保持着原貌,别说打开了,估计蓝尉都不曾再记得。 蓝尉没时间理会这些,他整个心都被得到蓝廷消息的喜悦沾满了,大步迈上楼梯,直接来到恩里夫人的房间。恩里夫人是蓝振的妻子,蓝廷的亲生母亲,也是蓝尉的婶母。但自从蓝尉父亲战死沙场、刚烈的母亲服毒以殉,十五岁的蓝尉被蓝振带回帝都抚养之后,他一直称呼恩里为夫人。 他站在门外,平缓一下激动的心情,这才抬手轻轻敲门。这是里恩夫人的书房,不经过她的允许,谁也不能随便进去。好半天里面传出里恩夫人有些低沉的声音:“进来。” 蓝尉推门走进去,里恩夫人正坐在书桌旁,似乎刚看过什么文件,手边放着一个倒扣着的相框。她去年刚过四十六岁的生日,身材高挑,肌肤白皙而细腻,显得颇为年轻。但自从老公爵去世之后,她一直坚持穿黑色长裙,加上冰冷严肃的面容,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冷漠严厉,不近人情。 蓝尉鞠了一躬:“夫人。” “有什么事么蓝尉。” “很抱歉打扰了,有个好消息急着要告诉您。”蓝尉语气仍然很有礼,脸上却明明白白写着亲昵和喜悦,这和在宫廷中是绝对不一样的。 “你说吧。”里恩夫人淡淡地说。 “是蓝廷,夫人,我有蓝廷的消息了,他还没有死。” 里恩夫人猛地一抬头,得到这个惊人的好消息,脸上却不见丝毫激动,而是直直对上蓝尉的眼睛,神情审慎而凝重:“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准确么?” “应该是准确的夫人,皇太子亲口对我说的。” “是么?”里恩夫人目光一闪,追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在繁城战俘营。” “战俘营。”里恩夫人喃喃重复了一遍,低声说,“原来做了战俘,那他有没有……有没有……” “没有,夫人。”蓝尉肯定地回答,“我们都了解他,蓝廷绝对不会向敌人屈服。” “是的……”里恩夫人几不可察地呢喃一句,沉吟一阵,慢慢地说:“蓝尉,你答应我,绝不会因为顾及蓝廷的生命,而对敌人有任何威胁国家利益的妥协。” “我答应您,夫人。”蓝尉认真地说,“不过请您放心,敌人还不知道蓝廷的真正身份,我们一定会尽快把他救出来。” 里恩夫人闭了闭眼睛,似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忽然又睁开眼睛,看向蓝尉,“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其他家族知道,一定要严密封锁消息,直到蓝廷解救出来为止。” “是,夫人。” 里恩夫人身子前倾,手臂支在桌上,手指按住额头,脸上的倦色一点点浮上来,低声说:“你先下去吧,我有些累了。” 蓝尉微微颌首,关切地说:“也请您早点休息,有事随时叫我。” 等蓝尉走出去,关好房门,书房陡然间安静下来。里恩夫人保持着一个姿势,很久都没有动,像苍白灯光映射下的,黑色的影子。 一扇窗子没有关严,被风吹得打开,“啪”地一声轻响。里恩夫人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茫然地抬头看了看四周,她长长地吁了口气,缓缓拿起桌上倒扣着的相框。相框的正面,镶嵌着一张照片,二十岁的蓝廷刚刚从军校毕业,参军入伍。一身戎装,英姿挺拔,意气风发,唇边的笑容自信而傲然。 “蓝廷……”里恩夫人轻轻摩挲着照片上俊美的年轻人,然后把相框紧紧贴在胸口,脸色悲伤而又欣慰,低低地呼唤着,“蓝廷……” 蓝廷正在准备吃早餐。 战俘营只提供两顿饭,上午和下午。狱卒哗啦啦打开牢房门,提进来一个脏兮兮的木桶,里面是能看得见底的汤,当中飘点分辨不出本来面目的菜叶,一人分给一小碗,外加一个硬邦邦的面包。 蓝廷几口把东西吃下去,然后就不再出声。自从上次出事之后,莫顿颇为愤怒,使蓝廷所在的三号监九百余人三天没有出去放风,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很严厉的处罚。在监狱里最稀缺的两样东西,新鲜空气,还有饮食。72个小时一直留在憋闷酸臭的牢房中,是人都会烦躁不安,却没有一个囚犯出声抱怨。大家仍像平常一样,嘻嘻哈哈地开玩笑,和守门的狱卒聊天,在本该放风的时间嗷嗷地怪叫几声。 蓝廷一直很沉默,极少说话,他总是抬头看着高高的窗外那一角天空,像是在思考些什么。队员们谁也不敢打搅他,缩在角落里,跟多维他们自然而然分成两个阵营。 多维把汤碗扔给狱卒:“你们他妈的能不能多放点菜呀,粮仓都被烧光了吗?” “行啦,有的吃不错了,我们也没比你们好多少。”狱卒嘴里叼着烟,半真半假地说。多维笑嘻嘻地:“你们又打败仗了吧,粮食都不够吃了,投降吧哥们,我在长官面前替你说说好话。” “去你妈的。”狱卒笑,“再胡说八道把你牙都打断。” “哦,我好怕好怕。”多维手捂胸口,皱着脸装成瑟缩发抖的样子,后面的囚犯笑起来。 狱卒们收拾收拾东西,撤了出去。多维慢慢敛了笑容,到弟兄们中间,低声说:“注意到没有,他们的烟换了。” “什么?多维。” “香烟。以前这个杰明只肯抽一种烟,叫,呃……” “滋翎。” “啊,对。可刚才抽的却是石头堡。” “石头堡?就是外面那些反战人士,给我们捐献的慰问品?” 多维点点头。 旁边有人低声问:“会不会是他们克扣了我们的慰问品,自己享受了?” “不像。”多维沉吟着说,“以前他们肯定也这么干,但至少在咱们面前还有所遮掩。依我看……”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很有可能繁城内的物资,已经有所紧缺,从香烟开始。” 囚犯们眼睛一亮,凑上前急问:“多维,你是说……” “外面的战况肯定有所变化,而且还是向好的一面。”多维自信地一笑,“我猜,普曼八成打了一个大败仗。” 大家的情绪顿时兴奋起来,他们的消息太过闭塞,只要有一点点推测,哪怕仅仅是推测,都能让他们咀嚼回味半天。他们彼此交换着喜悦的眼神,低头窃窃私语。多维心情也很不平静,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繁城的胜利指日可待。他略一偏头,正对上蓝廷的目光。多维友好地笑笑,蓝廷一咧嘴,算是露出个勉强的微笑。多维也不在意,耸耸肩,悠然自得地躺下来,拖长声音念叨:“睡觉吧,睡觉吧,好积攒力气。我等着战友们把我救出去,到时候一定要大吃一顿,哈哈。”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走廊里忽然又响起一阵皮靴踩在地上的拖沓声,然后有人喊:“吃完了都出来都出来!蹲下,双手抱头!” 所有人都怔住,现在还没到放风的时候,敌人想干什么?正犹豫间,狱卒们又返回来,打开牢门:“出来出来,快点!” 多维走到杰明身边,低声问:“出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例行检查。”杰明避开多维的目光,继续驱赶着犯人们,“快点,别磨磨蹭蹭的,你他妈瘸了吗?”说着说着走到蓝廷面前,上前踢一脚:“哎……” 蓝廷一把抓住他的脚踝,用力一拧。杰明“哎呦”摔倒,怒容满面爬起来,提起鞭子刚要抽下去,正对上蓝廷明亮得如同野兽一般的眼睛。杰明这才看出这人就是几天前造反的那个,那种凶狠彪悍,到现在也没法忘记。可怜的胖艾迪被打断了鼻骨,一条命吓丢了一半,狱卒可不想跟那个倒霉蛋一样,他收回鞭子窘迫地舔舔唇,色厉内荏地大声嚷嚷:“快起来快起来。” 蓝廷慢慢起身,拖着脚镣走到牢房外。 等所有犯人都出来了,狱卒领着他们向外走,到战俘营当中的空地上。昨晚刚刚下过雨,泥泞的地面被踩得一片狼藉。蓝廷张开手遮住刺眼的阳光,跟着犯人们站成排。 战俘营从不把所有的犯人同时放出来,人数太多怕引起动乱,通常分为三批。看样子刚才已经有另一批接受过例行检查了,塔达手执皮鞭,不耐烦地走来走去。等所有犯人都站好,他停下脚步,高声说:“有请劳特中校。” 几个狱卒在泥地上用干净的木板铺出一座“桥”,劳特中校走过来,后面跟着一脸严肃的科托侍卫官。劳特往前面一站,扫视一遍灰头土脸的囚犯,没想到一抬眼,正对上站在对面的蓝廷。 很显然,蓝廷不是那种韬光隐晦、尽量隐没在人群中明哲保身的人。他就泰然地站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上,让人很难忽视他的存在。 劳特别转脸,目光绕过蓝廷:“各位朋友们。”空地上响起他阴郁低沉的声音,“很高兴又和大家见面了。我想要代表军方,告诉大家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就在昨天晚上,敝国和奥莱帝国又在宁镇交战,并毫无意外地取得了胜利……”他嘴上说好消息,脸上却一点喜色也没有,厌恶地看着这群囚徒,像看着一推肮里肮脏的垃圾。 这种报喜不报忧的前线战况通报,囚犯们已经听过无数次了。任劳特讲得天花乱坠,下面要么闭目养神,要么东张西望,要么互相挤眼做鬼脸,要么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劳特的讲话还在继续,干巴巴地像在背稿子:“……我军歼敌二百余人,朋友们,又死去二百多人。你们的国家已经快要坚持不下去了,我军的胜利就在眼前……” 忽然,囚犯里有人冷嗤一声,在这种本来应该很安静的场合显得格外刺耳。劳特顿住,停一会,不怀好意地看向蓝廷:“你有什么意见么?蓝廷中尉。” “没什么。”蓝廷扬起头,“只是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贵军的战况,有点不适应。” 劳特微笑,似乎突然对蓝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然,这样的情况以后还会陆续告诉你们,奥莱帝国的军队已经很久没有获胜了,你会适应我们的捷报的。” “是啊。”蓝廷立刻接口,“是得适应一阵,这种小规模的胜利我军从来不通报,没有必要,太多了。要是真通报起来,只怕一个接一个,记都记不住。” 后面传出一些囚犯们低低的笑声。劳特脸上的肌肉跳了一下,他慢慢踱到蓝廷的面前,锃亮的皮靴踩在泥地里。弄得身后科托侍卫官很是踟蹰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赶紧把板子抻过去铺好。劳特上下打量着蓝廷,年轻的上尉身上衣衫依旧很单薄,满是灰迹,高高地挽起袖子和裤腿,跟寻常囚犯没有什么不同。但他的眼睛太亮了,里面像有火在燃烧,再往深处看去,却难以忽视隐藏其中的那抹冷酷和讥讽。这一冷一热杂糅在一起,令得年轻上尉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魔力。 劳特阴森地问:“那么蓝廷中尉能记得什么,被吊起来拷打的痛苦吗?” “我记性不好,只能想起广宁战役、岩峰战役、秀水战役。”蓝廷斜睨着塔达,“这些足够我挺过那些痛苦了。”他说的全是奥莱帝国几个月前取得胜利的几场极有规的模战役,囚犯们被唤起许久的记忆,开始窃窃私语,空气中有一些骚动。 “有什么用?” 劳特故意上下打量蓝廷一眼,“你还不是被俘虏,带着镣铐站在这里。”他注意到对方果露在外的小臂和小腿,那种蕴满力道的优美流畅的肌肉线条。手腕和足踝都被黑色铁镣铐着,反倒有种野性难驯的美。 “最后的胜利属于谁,还不一定呢。这里又有吃又有喝,比打仗风餐露宿舒服多了。”蓝廷顿了顿,扬起一个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放心吧,等我为你收尸的时候,不给你带镣铐。”囚犯们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 劳特眯了眯眼睛,准确来说,他并没有多动怒,他只是盯住蓝廷桀骜不驯的样子,身上涌起一股燥热。有些人就有这种本事,轻而易举调动所有人的情绪,成为令人瞩目的焦点,像冬季干枯树林里的火种,被捕捉的沙丁鱼群里的鲶鱼,把一潭死水搅得天翻地覆。劳特好像才明白,为什么霍维斯非得要这个上尉不可。的确,他很迷人,劳特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霍维斯确实比自己敏锐得多。 劳特有些遗憾,刚要再说什么,一个士兵跑过来,递交一份文件。科托接过看了看,低声在劳特耳边说了几句。劳特眉梢一挑,一摆手:“就这样,都关回去。”转身走向休息室。 几个狱卒连忙跟上。多维转转眼睛,从地上捡起一块湿泥巴,扔向劳特,“卜”地正打在他的军服上,像一团狗屎。犯人们哼哧哼哧地笑。劳特这回恚怒了,他脱下外套扔给狱卒,恶狠狠地盯着战俘,涩声问:“谁干的?” 没有人回答,空地上一片沉默。劳特竖起一根手指,一字一字从齿缝里透出来:“我再问一遍,谁干的?” 还是没有人说话。 劳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点点头,恶毒地微笑:“好好,真好。我喜欢你们的性格,够硬。那么咱们来瞧瞧,一个混蛋能让你们这群没用的杂种有什么好下场。从现在起,不给他们饭吃,除非供出那个混蛋!” 还没等他说完,多维站出来,仰着脸,斜着眼睛看向他。 “是你?”劳特一挑眉,刚要再说。蓝廷拖着脚镣,也往前走一步,跟多维并肩而立。他不说话,神色讥诮冷傲,身后的五个队员不约而同也上前一步。随后,所有囚犯都向前走了一步。 这就是赤果果的挑衅,劳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怒极反而笑了笑:“行,你们都有种,我倒想看看,是我厉害,还是你们厉害。”他轻声细语地吩咐塔达,“这群人不许回监牢,就在这里站着,六个小时,谁也不许坐下。取消今天的晚饭。”转身往回走。 多维吐吐舌头,对劳特的背影比量一个中指,转头看向蓝廷。两人对视着,不约而同笑出来,像两个久别重逢的兄弟,一人伸出一个拳头,相向一击,随即紧紧握在一起。旁边立刻传来狱卒紧张地呵斥:“站直,不许动!谁也不许动!” 劳特快走到门前,忽然回头,一指蓝廷:“把那个犯人交给霍维斯厅长,让他好好调教调教。” 第8章 蓝廷被押到霍维斯办公室的时候,这这位情报厅厅长大人也在吃早餐。外套脱下随便扔到椅背上,袖子卷到臂弯,衬衫解开了三个钮扣,一副恨不能脱得更彻底,好好凉快凉快的模样。宽大的办公桌上,连一支笔一片纸都没有,摆满了煎成一面熟的鸡蛋、焦黄的土司面包、新鲜的番茄酱、蔬菜沙拉、温牛奶、培根火腿、各式各样的水果,桌边甚至还有一瓶含苞怒放的鲜花。 这一套完全可以摆在自家的餐厅里,如今却登上了本该严肃整齐的办公桌。克兰站在霍维斯身后给他扇扇子,还有个褐色头发的小奴隶,正把刚刚榨出来的鲜橙汁,倒入装了半杯冰块的玻璃杯中。 蓝廷一路上不停地挣扎,镣铐甩得叮当响,四个大汉用尽吃奶的力气,才把年轻的上尉按住。 霍维斯像是没看见,慢条斯理地把最后一口煎蛋塞到嘴里,又吃了块火腿,喝下去半杯温牛奶,这才端着冲调好的冰橙汁,缓缓走到蓝廷身前,用一种厌恶的神气上下打量他几眼:“啧啧,真脏。监狱里就是不养人,上次在我这里明明好好的。”说着摆摆手,“放开他。” “可是……”狱卒们欲言又止。 “没事。”霍维斯一脸笃定,傲慢地说,“他已经知道我的厉害,在我面前只能乖乖地听话。”狱卒们面面相觑,只好放开手。 蓝廷站在那里,果然没有再乱动。霍维斯一边晃动橙汁,一边绕着蓝廷踱步:“听说你又不老实了蓝廷?这可不大好,我是怎么教你的?你得像条狗一样,该睡的时候睡,该吃的时候吃,等着我的召唤,然后爬过来。” 蓝廷根本没听霍维斯说什么,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那杯橙汁吸引过去了,下意识地舔舔干巴巴的唇。战俘营食物和饮用水少得可怜,那怕再多出一点点,都已经是种恩赐。 霍维斯看出蓝廷的渴望,故意把水杯放到他的眼皮子底下。蓝廷没有接过去,反而瞥了一眼霍维斯的脸色。霍维斯更得意了,他把水杯送得更近,施舍地说:“喏。” 蓝廷“啪”地手臂一挥,沉重的镣铐正打在霍维斯的手腕上,一杯橙汁顺势全扬起来,洒了他满头满脸。紧接着蓝廷豹子一样窜过去,铁链紧紧绞住霍维斯的脖颈,一口咬在他的肩头。 霍维斯“哎呀”大喊大叫,连蹦带跳,连扯带踹,气急败坏地嚷嚷:“快弄下去!快给我把他弄下去!” 狱卒们都憋着没敢笑出来,跟惊慌失措的克兰一起,上前拉扯蓝廷。蓝廷跟饿极了的幼仔终于见到一块肥肉似的,死咬着不松口。直到那个褐色头发的小奴隶提着皮鞭过来,狠狠抽了几下,这才松开,可已经咬得满嘴鲜血淋漓。霍维斯被铁链勒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拼了命地咳嗽,脸憋得通红,指着蓝廷断断续续地喊:“吊……起来,咳咳……吊起来……” 蓝廷嚣张地大笑,也不再反抗,任狱卒们把自己吊在屋顶的铁环里,双腿大大地分开,锁在地上的两只铁环上。 克兰忙着给霍维斯上药。霍维斯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恶狠狠地盯住蓝廷,叫道:“你们都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谁都看出来,只怕蓝廷这回是没什么好果子吃了。这个办公室表面干净整洁,其实隐藏着各种调教用具。霍维斯最喜欢在这里调教男孩子,听他们凄惨的叫声响彻整个走廊。 等狱卒们都走光了,克兰跟那个褐色头发的小奴隶一起退下去,把房门紧紧关上。 屋子里又静下来,霍维斯甩甩头发,抹了一把脸,走到蓝廷面前,有些恼怒地瞅着他,低声说:“我早就告诉过你,别自讨苦吃,还没想明白?” 蓝廷看他一眼,冷哼:“难道真要乖乖地爬过来?你不觉得这样才够真实么?” 霍维斯怔了怔,随即慢慢挑起一边唇角,他轻轻抬起蓝廷的下颌,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深情款款地说:“蓝廷,我们这算一种默契么?” “默契你妈个头!”蓝廷声音虽低,骂得却是不折不扣,突然放开喉咙喊道,“你再敢碰我一下,我拧掉你的脑袋!” “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拧!”霍维斯“怒气冲冲”地说,随手甩了蓝廷一个耳光,很响,但不痛。“去你妈的。”蓝廷火气一拥而上,污言秽语一句一句往外冒,层出不穷,从霍维斯的爷爷骂到他孙子,从他的脚后跟骂到他后脑勺。 霍维斯气乐了,他猛地用力揪住蓝廷的头发,狠狠吻住他的唇。蓝廷毫不示弱,张口就要咬霍维斯的舌头,却被霍维斯捏住下颌。这个吻粗暴血腥而热辣,唇舌拼了命地纠缠,到后来彼此都气喘吁吁,有些火大。 蓝廷啐骂一句:“草!”忽然感觉霍维斯抚上了自己的腰。他用力晃动,奈何四肢都被绑缚,只听到一阵哗啦啦铁链撞击的声音。“混蛋,放开我!”霍维斯炽热的呼吸喷到肩窝,像电焊枪吐出的火舌:“蓝廷,我们赢了。” 蓝廷呼吸一窒,好半天才低声问道:“你说什么?” “我们赢了,在葱岭。蓝氏军团,歼敌两千余人,我军已经彻底占领葱岭一线,繁城的攻破指日可待。”霍维斯轻声呢喃,双手在蓝廷身上不停地游走抚摸。如果从办公室书房的门缝中偷瞧,只能看见霍维斯困住吊起来的蓝廷强迫性地亲吻,放肆蹂躏着这个可怜的囚徒。 蓝廷却完全没有注意这些,他的心全被胜利的喜悦充满了,连声追问:“什么时候,是哪个军团?” “就在你被俘之后,率军的是你的表哥,蓝尉。”霍维斯紧贴着蓝廷的身子,绕到他身后去,缓慢地除下白色手套,扔到一边,细长的手指划过蓝廷流畅的腰线,一直向下。 蓝廷浑身肌肉骤然紧绷,低声怒道:“霍维斯,你要干什么!” 霍维斯轻笑,像只戏弄小老鼠的猫:“我以为我们已经有默契了呢,在我这里不干这些还能干什么?”顿了顿,慢悠悠地道,“你不觉得这样才够真实么?” 他把蓝廷的话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两只手指夹住蓝廷胸前的突起,扭捏挤按,另一只手在对方腰跨臀缝处流连。 蓝廷气得差点吐血,一种莫名的燥热铺天盖地席卷过来,瞬间燃遍身体的每一寸,周身血液沸腾。这种感觉太陌生,可又很熟悉,他有些惊慌地喝问:“是……什么……”这时才发现自己嗓子干涩得厉害。 “一点小情趣,蓝廷,不用这么紧张。”霍维斯说得云淡风轻,“和上次一样,你会喜欢的。” “喜欢……喜欢你个头……”这样毫无遮拦地四肢大开吊起,被人肆意玩弄,羞愤一直冲上蓝廷的头顶,“混蛋……根本用不着……用不着……”他张开嘴喘息,像条快被热烈的阳光晒干的鱼,浑身上下又痒、又热、又有莫名的骚动不安,他宁可再被刑讯,也好过这样,那不过是强烈的疼痛而已。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霍维斯耐心地解释,与之相反的是凝视着蓝廷的近乎迷醉的目光,还有略嫌粗重的喘息,“那个褐色头发的小奴隶,看见了吗?他叫阿米,就是劳特派过来监视我的,你以为随便叫两声就可以骗过去?”他手上加大力度,有些粗暴地捏揉蓝廷赤果的肌肤。快感直冲向蓝廷的四肢百骸,他脑袋里一片混沌,只能有气无力地呢喃:“混蛋……混蛋……”翻来覆去,不像咒骂,倒像一种无助时的宣泄。 这样的蓝廷,恐怕除了霍维斯,谁也没见过。脆弱迷乱的眼神,泛着潮红的脸庞,紧实肌肤上闪亮的汗珠,还有难以抑制的轻微颤抖,无不诉说着情欲在他身上发挥的巨大作用。霍维斯简直按耐不住,他近乎肆虐般分开蓝廷的臀瓣,狠狠顶了进去。 蓝廷如遭电击般扬起脖颈,脸上的神色似痛苦又似欢愉。 猛烈的肉体撞击声、激情四溢的呻吟声,透过办公室紧闭的房门,清晰地透出来。阿米吞了口口水,他想象着房间里热情奔放的情景,觉得心里有些发热。如果自己是那个战俘,吊起来被主人拷打,这样再那样,那样再这样……哦,天哪!他发现下面硬了,不由自主偷瞄了一眼站在对面的克兰。紫头发的少年很平静,垂着眼睑看向地面,好像什么也没听到。 “失宠的蠢货。”阿米想。 阿米的确是劳特安插在霍维斯身边的人,这一点已经不算什么秘密。既然霍维斯喜欢美少年,劳特经常会送一些过去,给霍维斯“换个口味,解解渴”,至于这些少年担负着什么任务,大家心照不宣。同样的手段霍维斯也会做,把调教好的孩子再送回去,通常劳特会笑纳,偶尔玩一玩。这些少年有没有被调教成功,成为霍维斯的人,这事谁也说不好。大家就在真真假假,彼此试探和警惕中过日子。 当然,对于这些少年送过来的关于霍维斯的消息,劳特仅作参考。此时,他正坐在自己的马车里,闭目养神。刚刚看到那份文件,是关于帝都要派遣钦差前来视察。葱岭失守,令普曼皇廷大为震动,举国惊诧莫名。当初大言不惭信誓旦旦的主战派,号称“死守葱岭,争取反攻”,成为一句硕大的肥皂泡,轻轻一碰就破了。皇帝终于坐不住,派人亲来前线看看究竟情形如何,劳特心里知道,繁城只怕守不住了。 可这些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透过薄纱纱帘向外张望,葱岭长河一带的失守,使繁城近乎成了一座孤城,三面环敌,只有一面还能得到后方的物品支援。但这支援,也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城内物资开始呈现匮乏的趋势,街上清清冷冷,来往百姓也是神色张皇,像头上顶着一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来刺伤人一样。 很有可能,就快要离开这里了。劳特长舒口气,其实他在这个城市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作战指挥,前线杀敌,而是监视海亚——那个还差一年,就要满十八岁的皇子。这位皇子身份太特殊,如果说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威胁到现任帝王的皇位,必是这个还非常年轻的皇子无疑。甚至对皇帝来说,海亚的存在,要比虎视眈眈的奥莱帝国,可怕得多。 “监视他,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向我密报。”皇帝的面色很严峻,隐含一种冷肃的杀气,“甚至必要的时候,可以……”他没有说下去,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真可惜啊。”劳特闭上眼睛,不由想起那个狂乱而疯狂的夜晚。这位王子的味道,毕竟还是不错的,要自己下手,还真是舍不得呢。劳特冷冷笑了一下,眯起眼睛,那是皇族之间的斗争,自己为什么要卷进去?只要把海亚押回帝都就行了,至于要生要死,等皇帝亲自下命令吧。 马车“踢踏踢踏”来到海亚王子的府邸。海亚王子崇尚节俭,一直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他的府邸并不算很大,甚至比不上霍维斯那个豪华大宅,完全不符合他王子的身份。这在豪华奢靡、放荡不羁的普曼人看来,简直是个异类。 海亚正跪在狭窄幽暗的祈祷室做祷告,他虔诚地祈求度猎女神赐福于繁城的百姓,一遍又一遍亲吻象征度猎女神的权杖,直到外面传来狄恒低低的声音:“殿下,劳特中校有要事禀报。” 海亚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厌恶,但转瞬之间又恢复平静,他再次亲吻权杖,慢慢站起身,走出祈祷室。 海亚是个金发碧眼的标准美少年,甚至有很多人都说,帝国这一代只有这位王子,才继承了真正的皇族血统,丝毫没有偏差。他穿着非常朴素的长袍,纯白色亚麻质地,略显松垮地套在身上,只有腰间系了一条象征皇室的金边腰带。除此之外,浑身上下一点多余的装饰也没有,这些有别于其他贵族的穿戴和生活方式,使得他和皇室格格不入,却深得繁城百姓的爱戴。 他走到会客室,狄恒紧紧跟在后面,自从去年发生那件令人难以启齿的事情之后,狄恒再不肯离开海亚半步,劳特总是称呼他:“海亚王子身边最忠诚的一条狗。” 劳特草草地躬身向海亚行礼,还没等王子抬起手来,已然直起腰。一段时间没见,海亚又瘦了许多,眉间微皱,带着一抹忧心忡忡的神色。劳特坐下,粘腻的目光在海亚近乎精致的脸上滑动,半真半假地说:“王子殿下如此忧国忧民,真是令人感动。” “有什么事就说吧。”海亚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却表明了想尽快结束这场会面。 劳特从科托的手里接过文件,递给他:“皇帝要派特使来视察繁城的战备情况。殿下,皇帝陛下对葱岭的失守可是很不高兴呢。” 海亚接过文件,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细看了一遍,深吸口气,说:“你放心,我自然会向陛下请罪,绝不会推脱他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殿下。”劳特眯着眼睛贪婪地盯住海亚纤细的腰身,像毒蛇盯住一只小仓鼠,“其实我非常愿意为殿下分忧,毕竟……”他故意顿了顿,压低声音,“我们的关系非同一般。” 狄恒上前一步怒道:“中校,请注意你的言辞!”海亚的脸上立刻闪过羞愤的神色,很快又隐去了:“谢谢你的关心。繁城守卫固若金汤,足以抵挡奥莱帝国强大的进攻,我甚至有把握,不久之后,能重新夺回葱岭长河,所欠缺的只是物资弹药。”他抬起头,恳切地看向劳特,“我希望中校作为帝国的军人,能以国家为重,在特使面前美言几句,尽快将物资储备送入繁城。” “当然,愿意为您效劳,我的殿下。” “特使什么时候到?” “大概半个月之后。” “那么,有劳中校安排接待事宜,好好款待这位特使先生。”海亚抬起右手。劳特深深地鞠躬,抬起那只手,吻了下去,趁机在海亚的手心中轻轻挠了几下。 海亚极快地收回手,身子微微发抖。劳特得意地看着他,拖长声音说:“如果特使先生能满意而去,我想王子殿下是不会吝啬对我的赏赐吧。” “……不会……”海亚说得很艰难。 “那么,到时候,就请殿下到卑职家中赴宴,一醉方休。”劳特故意把最后四个字说得极重,海亚顿时苍白了脸。劳特一笑,躬身退了下去。 “这个混蛋!”狄恒抢上几步,目光像要把劳特的后背烧出几个窟窿,他回头看向海亚,担忧地问:“殿下,您……” 海亚摇摇头,低声说:“没有什么。”他站起来,走到窗前。他的窗户正对着繁城的市中心广场,以往热闹喧哗的地方,此时却格外安静,只有十几个乞丐半死不活地缩在角落里。 “我知道特使来的目的。”海亚幽幽地说,“我快满十八岁了,按照帝国的法律,十八岁的皇子就有继承皇位的权利,皇帝表哥怕我行使这项权利,他不想让我活过十八岁。” “殿下……” 海亚摆手阻住了狄恒的话:“表哥很有可能要放弃繁城,我不可以,这个帝国的每一分每一寸土地,我都不能让敌人轻易拿去。”他回头,望向狄恒的眼睛,轻轻地问,“狄恒,你会一直跟着我吗?” 狄恒沉吟片刻,单膝跪地,躬身说:“誓死追随您,殿下。” 第9章 蓝廷醒来的时候,口中干渴得像着了火,浑身酸痛无比,软软绵绵的,用了很久才听到耳边低低的呼唤声:“上尉,蓝廷上尉。” 他缓缓偏过头,见多维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原来又回到牢房里了,蓝廷心里长吁口气,他宁可终日不见阳光,也不想再看见霍维斯那张可恶的脸。 盖尔小心翼翼端过一碗汤和两个黑面包,说:“这是特地给你留下的,你快吃点东西吧。” 蓝廷挣扎着坐起,近乎贪婪地将那碗汤和面包吞个一干二净,这才觉得有点力气,熨帖许多。他抬起手背擦擦嘴,把汤碗还给盖尔,说:“谢谢,我好多了。” 周围的人都松了口气,多维笑嘻嘻地说:“啊,你可不知道你刚进来时脸色有多苍白,我们都还以为你死定了。” “那可不太容易。”蓝廷是那种哪怕全身上下只剩一口气了,也要硬撑着不让自己倒下的人。他坐直身子,调侃说,“我要是死了,劳特那群混蛋会很寂寞的。” 大家一起笑起来。上次蓝廷在众人面前大大扫了劳特的面子,无形中拉近了他和狱友间的距离,早先的隔阂消失得无影无踪。 蓝廷做了个手势,把大家聚集到身边,他的目光在阴暗的牢房里显得异常闪亮,压低声音说:“我军刚刚夺取了一向重大胜利。”他顿了顿,确定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慢慢地道,“是葱岭,我们攻下了葱岭。” 众人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喜色溢于言表。多维吐出口中含着的草梗,说:“消息可靠么?” 蓝廷沉吟着说:“应该还算可靠,而且很有可能长河一带敌人也没有保住。我猜,繁城就快要失守了。” 大家受到了鼓舞,精神振奋起来,开始窃窃私语。 蓝廷等了一会,直到大家又心情稍稍平静,低声说:“得想办法把这个消息告诉战俘营里的所有人。”多维立刻接口:“这容易,我们早已形成了一整套联系方式,传递消息都很有办法。” 蓝廷摇摇头:“只有这样还不行,现在我们还只是一盘散沙,必需得真正团结起来。” 多维神情一肃:“上尉,你的意思是……” 蓝廷深深吸了口气,说:“这里是普曼帝国最大的战俘营,里面关押的战俘足足有三千余名,我们C区就有一千多人。一千多人不是个小数目,足以打一次大反攻,战场上的弟兄们流血送死,难道我们就在这里默默地等着吗?” 多维只手握拳,在空中用力一击:“上尉,你说的对!” 盖尔皱起眉头:“可我们被关在这里,赤手空拳,能做什么?” “所以才要团结起来,随时做好出击准备。”蓝廷神色坚定,“也许用不着我们,战友们很快就会攻下繁城;也或许敌人失败后穷凶极恶,明天就会把我们全部处死。但无论怎样,我们得尽自己的努力,哪怕最后一刻,也要和敌人战斗到底!” 犯人们用尽一切手段,将这个消息传递给战俘营中的每个人。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大部分人宁可相信这是真的。谨慎的人小心翼翼地和狱卒对话试探,最后确定了消息的可靠性。这对战俘们来说,意义非比寻常,他们自从被关进来,没有得到一星半点外面的信息,在无穷无尽的茫然和恐惧中,很多人选择了麻木。 但葱岭的攻陷,无疑给了他们最需要的东西——希望。一股令人难以察觉的暗涌,在战俘营里隐隐流动,像厚厚冰层下面的激流,逐渐缓慢的,不动声色的,融汇到一处。 …… ……光线很暗,树影在朦胧的月光中晃动。林赛把所有文件放在桌上,一份一份仔细捡看。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一种莫名的焦躁紧紧抓住他,简直难以呼吸。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一只手突然伸出来,用力按住他的。林赛猛地抬头,正对上莫顿怒火熊熊的目光,莫顿在叫喊,对着自己叫喊,他在说什么?说什么?…… 林赛蓦地睁开眼睛,朦胧皎洁的月色,透过窗子映进来,宁静而美好。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平复自己过于剧烈的心跳。莫顿走到他面前,端来一杯温水:“怎么,做噩梦了吗?” 林赛点点头,有些赧然地看他一眼,用手比划:“我可能有点太紧张了。” 莫顿温柔地笑,掀开被子坐到爱人身边:“第一次开画展,难免。不过没有关系,一定会有很多人来看的。” “不是,我只是觉得自己画的不够好,怕贻笑大方。” “怎么会。”莫顿轻轻抚摸林赛蓝色的头发,“钟珉老师不是说你画的很好了吗?你也知道他为人严苛,如果你不是达到这个水平,他一定不会建议你开画展。” 林赛点点头,似乎安心了。不过莫顿知道他太敏感而小心,只要画展不开始,他就会一直这样患得患失的。索性翻身压下去,含住林赛圆润的耳垂吸吮。林赛怕痒,想躲开,却被按住了。莫顿探出舌尖,在林赛的耳廓中轻轻舔弄。林赛痒得全身都缩了起来,难耐地急促喘息。 莫顿低低笑着,手指在爱人的脸上流连,无声地问:“可以吗?” 林赛偏转了头,闭上眼睛,没有回答,身子却像片刚刚吸饱了水分的叶片一样慢慢地舒展开。莫顿低头吻住他的脖颈,一路向下舔舐,像爱抚最珍贵的宝贝。 其实在莫顿看来,林赛的担心是多余的,他早已将邀请帖分发给所有在繁城的朋友。尽管现在战局不妙形势紧张,但上流社会还是改变不了骨子里的贪图安逸享乐,只要炮弹没有打到自家门口,谁管那么多?一些极有趣味的沙龙还是照常开始,出席这种小型画展更是联络感情打探消息的好机会,更何况邀请的人是大名鼎鼎中校军衔的莫顿队长,要知道此人一向严肃刻板,六亲不认,要巴结他机会可不多。 一早上来的人就不少,低声交头接耳对几幅画评头论足。真心喜爱也好,附庸风雅也好,一个小时之后,竟有三分之一的画被贴上“已售”的粉红色的小标签。看得出来林赛的心情非常不错,眼光一直闪闪亮亮的,像阳光映射下的海水。莫顿一直陪在他身边,偶尔对方说话欲速过快,林赛分辨唇语比较困难的时候,他就会体贴地代为回答。 钟珉老师依旧神情严肃,坐在旁边一动不动,只等到一些专业的画家和收藏家过来,才勉为其难地起身打个招呼。 画展进行到一半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嚷,紧接着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啊,我来晚了,实在不好意思……嗯,人还真不少呢。” 居然是霍维斯,尽管莫顿出于礼貌,给他送去了请柬,但可没料到他真能来。这只花孔雀左看右看也跟高雅的艺术半点沾不到边,除非是调教的艺术。 莫顿还是站起身,和林赛一起向外走。霍维斯带着克兰正迎面走过来,和各式各样的来宾打招呼。尽管莫顿不太愿意,不过还是得承认,霍维斯在交际圈里比自己更受欢迎。女人喜欢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无穷无尽的甜言蜜语,男人则喜欢私下悄悄沟通一些技巧,毕竟情妇的多少,也是上流社会用来炫耀的资本之一。 莫顿一扯嘴角,算是露个笑容:“霍维斯,你能来我太高兴了。” “怎么能不来?这毕竟是林赛第一个画展,意义非同寻常。”霍维斯只对莫顿略一颌首,目光就全被一旁安静温和的林赛吸引去了,温柔地说,“能收到您的邀请,真是万分荣幸。”说着,微微躬身,伸出一只手,要对林赛行吻手礼。 林赛颇为窘迫地看着莫顿,不知该如何是好。莫顿毫不客气地挡在林赛身前,拨开霍维斯那只讨厌的手:“我替他心领了。” 霍维斯很是遗憾地摇头叹息:“唉,莫顿,你太不懂得人心了。” “是啊。”莫顿略含讥讽地说,“若论风流潇洒,善解人意,谁能比得上你?” 霍维斯哈哈大笑:“太过奖了,又有什么用呢?我永远也遇不到林赛这样的妙人。唉,你们感情这样好,真是令人嫉妒,尽管还没有结婚。” “就快了,霍维斯,我会第一个给你发喜帖的。”莫顿回答得很爽快,看样子已经筹划很久。他对着霍维斯说话,林赛看不见他的嘴型,也不知莫顿在说什么,只是在后面拘谨地微笑。 “是吗?”霍维斯别有深意地看了林赛一眼,“那可真是恭喜。” 说笑间,几人已然步入展厅,霍维斯总算闭上嘴,一幅一幅看过去。他每幅画都看得很仔细,有时蹙眉,有时撇嘴,有时点头。林赛有点紧张,悄悄握住莫顿的手。莫顿轻拍了他手背两下,无声地做口型:“他看不懂,装样子。” 事实证明,霍维斯绝不仅仅在装样子,他开始点评,每幅画都用词不多,但明显都说到了重点:“这幅色彩有点媚了,不过极有意味。”“啊,黑白黄色调,很有新意。”“笔调很放松,不错不错。”从风格到技巧,从构图到表现,居然说得头头是道。林赛有些急切地抓着莫顿,等他用手语“翻译”,连在一旁坐着不动如山的钟珉都站了起来,一改刚才不耐烦的模样,走过来和霍维斯低声探讨。 最后,霍维斯走到钟珉刚才坐着的角落,停下了。那里墙上也挂着一幅画,画的是一个衣衫很破旧的小女孩,轻轻歪着头,像在看着什么。整幅画呈现灰调的有些暗淡的色彩,在一众色彩鲜艳笔调饱满的大幅画作中,显得很不起眼,又放在这种角落,因此很少有人注意到,更不用说花大价钱购买了。看不懂画的人通常如此,喜欢画作大或者色彩浓厚,看上去花钱花得很值,这种小幅的就很少有人问津。 但霍维斯注意到了,他站在那里,仔细欣赏了很久,沉默好半天,低低的,像是怕吓到画中小女孩似的说道:“眼睛,太有内涵了。”霍维斯的神情严肃,目光有些憧憬似的悠远,和那个平常浮夸张扬的他十分不同。他转过头来,很郑重地问林赛:“这幅画叫什么名字?” 林赛比划了两下,钟珉替他回答:“希望。” 霍维斯吐出口气,喃喃地说:“希望。是啊,得先有希望。” 莫顿心里不痛快,他觉着林赛像是和霍维斯有了一种默契,用不着言语表达,靠绘画这种媒介就可以传递得淋漓尽致。他伸长手臂宣告占有似的搂过林赛,对霍维斯说:“你喜欢这幅么?” 霍维斯问:“这幅画多少钱?” “既然你这么喜欢,就送给你吧。”回答的是钟珉,林赛居然也符合地连连点头。霍维斯微笑着摇头:“这怎么好意思。” “没有什么,我说送就送了。”钟珉像所有的才子一样孤介,也不征求一下莫顿的意见,吩咐服务生,“麻烦把画包好,送到他的府上。”他显然还不知道霍维斯是谁,只一指。 霍维斯哈哈大笑起来,又恢复那种装模作样的神气:“那真是多谢啦。”说着向莫顿轻佻地一挑眉,用一种彼此心领神会的语气低声说,“莫顿,你弄到了个好宝贝。” 莫顿冷哼一声,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只是搂住林赛肩头的手臂更加用力了。 霍维斯回到家中的书房,细细品味着克兰奉上的葡萄酒,看着画廊的服务生把画作放到桌边。克兰递给他们小费,送他们出去。 霍维斯放下酒杯,踱到画前,仔细又端详一阵,从抽屉里拿出工具,小心翼翼地解下外框,在画布后拿出一幅图纸。 克兰走回来,关好房门,看了看那张图纸:“这是……战俘营的平面图?” “不错。”霍维斯手指在其中用红笔勾勒出的粗线上一划,“这就是那条地道。莫顿毕竟比咱们早来两年,对战俘营的地形研究得很透彻。” “可靠么?怎么以前没听说过?” “这倒不奇怪,越狱事件就发生在莫顿接管战俘营后不久,他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否则没法向上面交代。又不是什么好事,当然不会到处嚷嚷弄得沸沸扬扬,只希望这条地道摧毁得不够彻底,好便于我们挖通。”他回头看向克兰,“你去找他们,注意,不要露出你的脸。” 克兰躬身道:“是。” 第10章 那一抹暖黄(莫顿和林赛番外) 那时,莫顿还不知道林赛就是奥莱国派来潜伏在他身边的间谍;那时,他也不知道他的代号叫做“枯叶蝶”。 那时,莫顿刚到繁城。 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城市,总是灰蒙蒙的,一副天地混沌的模样,阴雨连绵,难得有几个晴天。这里的上流人物也是如此,尽管战争都已经快蔓延到家门口了,依然醉生梦死、奢靡淫乱。只有老百姓们切实感受到战火的威胁,他们急急忙忙慌慌张张,一举一动都透出一种恐惧和对未知命运的茫然,却不知该怎么办。 从保卫厅走出来,莫顿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暗淡的天空,只有东南角的层云中,透出一点阳光,隐匿在一片灰色中的远处的屋脊,还有来来往往满面忧愁的行人。 “真是个鬼地方。”他有些烦闷地吐出口浊气,等着属下给他备马车。就在这时,他偶然一偏头,隔着院子黝黑的铁艺栏杆,看见坐在对面街角的林赛。 准确地说,他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林赛,而是向日葵。向日葵一看就是刚剪下来不久,还带着一股子鲜活的挺拔,大大的花盘毫不掩饰地张着,像是在对每个路过的行人微笑。每一瓣橘黄色的花瓣,自得地舒展开来,微斜向上。 向日葵不只一株,而是连成一小片,都仰着橙黄的脸,在灰扑扑的街景中格外显眼。然后,莫顿看见了坐在那堆橙黄背后的林赛。 林赛是个安静的人,一直都是。他静静地坐在街角,静静地守着身边的花,静静地看着纷繁嘈杂的行人,静静地笑。那笑意不是清淡的,冷眼旁观的,而是善意的,温暖的,像身旁那株向日葵。 当时莫顿并没有对这个男人过多地关注,他还有很多事要忙,刚接手新的工作,太多头绪需要梳理。只是偶尔,无意中抬头,会瞥到那个静静的人影。那人身边的花却并不只有一种,有时是火鹤,有时是玫瑰,有时是鸢尾兰——原来他是卖花的——不过更多时候,是向日葵。 渐渐地,莫顿开始留心他,总会在出门上车或下车回来时,有意无意地向那边瞄一眼。车流人流成了可以忽略不计的陪衬,在一片分不清轮廓的灰色中,那抹橙黄成了眼里挥之不去的风景。 和林赛有进一步的接触,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莫顿正要出门去海亚王子的府邸开会,尖锐的警报声,像利剑一样突然刺破繁城的上空。人们心底最深的恐惧一下子被提了出来,惊慌失措,甚至哭泣叫喊。大家你推我攘奔向最近的防空洞,生怕比别人慢上一步。 在这一群无头苍蝇一般仓皇四奔的人群里,只有一个人没有动,那就是林赛。他站起来,有些茫然无错地看着周围的慌乱,好像根本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花篮被人踢翻了,鲜花撒了一地,无数只脚踏上去又踏回来。林赛想去捡,却被挤到一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篮子花跟污泥混在一起。 没等莫顿反应过来,他自己已经奔到林赛身前了,一把拉过他:“没听见吗?警报!你得快进防空洞,敌人马上就要来空袭!” 林赛一脸茫然,似乎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危急时刻也顾不上再细讲,莫顿拉着他,一直跑到保卫厅下的防空洞中,那里早已聚集了很多军官,看见他俩过来,连忙站起身让出一条路。 这是一场虚惊,敌机很快飞过去,并没有扔下什么炸弹。大家都松了口气,这时莫顿才发现,林赛之所以没有跑,因为他听不见,不但听不见,而且不会说话。 残疾人莫顿并不算陌生,他的未婚妻就是个盲人。可怜的艾达,还没出生时就和莫顿定下了娃娃亲,出生才发现,这孩子两只眼睛都有问题。两家花费大量人力物力,也只把灾难拖延到艾达十岁,在这之后,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后来认识莫顿的人,都说他性格刚硬坚毅,甚至于冷酷,却不知道他曾经也很柔软。艾达失明之后,一直是莫顿陪在她身边,耐心细致、温柔体贴,尽自己一切所能,令这个未婚妻感到愉快,尽管事与愿违,艾达十六岁的时候,还是死了。 这六年时光,和艾达的突然去世,给莫顿的心里留下深深的刻痕。他每到一个地方,总会抽时间去当地的孤儿院看一看,捐助些金钱,尤其是那些身有残疾的孩子们,他希望他们能幸福,不要像艾达一样。 如果是普通人,因为这种联系,说不定会对林赛另眼相待。可惜莫顿不是普通人,他一得知林赛的缺陷,警惕心立刻涌上。他命人把林赛送回去,这件事告一段落。 太巧了。莫顿在办公室里想,太巧了。这样敏感的身份,这样紧张的局势。恰恰自己刚到繁城,恰恰出现在自己办公楼的门前,恰恰是个身体有残疾的人。莫顿冷静下来,恢复理智。 第二天傍晚,莫顿结束工作要乘马车回家,一到门前就看见林赛提着个篮子站在院门外。他似乎等了很久,衣衫单薄,在阴冷的空气中冻得鼻尖发红。 莫顿没有理会,径直上了马车,穿过院门走出去。没想到林赛跑了过来,他拦住马车,伸长手臂,把篮子举得很高,凑到马车窗前。打开遮篮子的布,露出里面烘焙的小酥饼。林赛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些期待和赧然,更多的却是感激,他张开嘴慢慢作出两个字的口型,莫顿看的懂,那是:“谢谢。” 莫顿面容冷淡,根本没有向那篮子东西看一眼,他完全漠视林赛,只转过头对侍卫官说:“回府。” 林赛的笑容凝在脸上,他羞惭而狼狈地急速后退,让出道来。马车很快离开了,转弯的时候莫顿回头,林赛还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没有了那堆向日葵的衬托,不过是个寻常人而已,隐没在一片黯淡的灰蒙蒙的冷雾中。 莫顿以为林赛不会再出现了,毕竟通常情况下,如果对方真是接近自己别有居心,他的断然拒绝一定会使对方产生已经暴露的疑虑,进而退缩。 没想到的是,林赛依旧在对面的街角卖花,只是不再冲着保卫厅这个方向。莫顿的马车路过时,故意别转脸看别处或者低下头摆弄东西,就是不肯瞧上马车一眼。这种毫无意义的躲闪,幼稚得近乎孩子气,倒把莫顿弄乐了。不过他没有继续对林赛探究下去,甚至特地不去再留意。 时间一天天过去,莫顿越是了解繁城各个系统的内部运作,就越是为普曼国的腐败统治而感到愤恨和忧心。从上到下,不是贪生怕死就是醉生梦死,他有一种深切感慨的预感,只怕这个满目疮痍伤痕累累的庞大的帝国,支撑不了多久了。 天气逐渐冷下来,不只飘雨,而是细碎的雪花,街道上冷冷清清。因此,莫顿不用刻意,就能看到孤零零守在街角的林赛。他还穿着那身衣服,尽可能地把自己缩成一团,没有了向日葵,几束干巴巴的植物堆在篮子里,看不出是什么花。没有人哪怕上前问一句,林赛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莫顿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冻僵了?莫顿想过去看看,但犹豫一阵,还是坐上马车,说:“走吧。” 那天过后,一连五六天,再没有看见林赛。有时莫顿忙完了事情,走到窗口去,总觉得街角像少了点什么,光秃秃的。不由自主地想,为什么没来?花卖不出去?还是,冻病了……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又过了几天,晚上莫顿乘马车回府邸,刚穿过一条街就听到外面喧闹笑骂的声音。他挑起棉帘,见一队士兵,正挥着皮鞭驱赶一群衣衫褴褛的穷人。他皱皱眉头,问侍卫官:“这是做什么?” “长官,这是奉了您的命令,把城中乞丐和闲散人员赶出城去,以免里面混入敌军密探和可疑分子。” 莫顿点点头,不置可否。局势已经很紧张,大兵压境,战争一触即发,按规矩先得这样。但他注意到,这些士兵并不老实,他们抢夺那些人已经少得可怜的一点财物,或者暴虐地用皮鞭抽打他们,只是一种发泄,或者一把拖出其中年轻的男人女人,不顾他们的哭喊挣扎,扯到阴暗的巷子里。 在极度黑暗和腐败的统治下,官兵和强盗没有任何区别。 这时,他看到了林赛。和那群乞丐相比,林赛穿着很干净,只是冻得有些瑟缩,紧紧抱住怀中的篮子,像抱着根救命稻草。一个士兵猛地扯住他的头发,叫喊:“嘿,这个不错。”林赛惊恐地伸手推拒。 有人笑起来:“行了吧,他是个哑巴,又不会叫。” “他会的,就是难听了点,哈哈,我尝过。”有人接口。 “他妈的你个蠢货,连哑巴都上。” “那又怎么样,他下面又不哑。” 士兵们放肆地大笑起来,他们对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明自己高人一等的身份而感到得意洋洋。先前那人高声嚷道:“乔治你完事没有?快出来接班。”边说边用力拉扯林赛。 林赛拼命地抗拒,衣服被撕破了,引发士兵们一阵轻佻的口哨声。他像逼急了的兔子一样咬住一个士兵的手臂,却被另一个狠狠一拳打倒在地。 莫顿终于看不下去了,士兵肆无忌惮的行为和话语中下流的含义令他怒火上冲,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愤怒。他“砰”地推开马车门,一跃而下,上前拉过那个给了林赛一拳的士兵,一个耳光甩了过去。 士兵们一下子安静下来,再不敢有任何举动,莫顿的严厉无情是出了名的,谁也不想变成他泄愤的活靶子。 莫顿把林赛抱上了车,即使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他也记得自己的身份,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城郊的另一处宅子。 长时间的冻饿使得林赛的身体本来就有些虚弱,那一拳中的结结实实,眼前有些眩晕,好半天缓过这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坐在莫顿的怀里。他惊慌失措地挣扎着坐到一边,尽可能把自己弄成一小团,占用最小的地方。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莫顿皱着眉想怎么处置这个人才好。可惜还没等他有所表示,马车刚一停下来林赛就奔出去了。他低着头,伸出手比划了两下,莫顿都没看明白,那人却转身就走。 莫顿下车追上去,叫他:“你干什么去?!”林赛不管不顾往前走,莫顿气得上前扳过他的肩头,却见林赛猛地向后一躲,吓得一下子变了脸色,这才想起对方是个聋子,根本听不见自己说话。 莫顿有些烦躁,伸手比划:“你要干什么去?” 他比划的意思林赛没看懂,但猜到了,指一指外面,然后就低下头,也不看莫顿。两个人实在无法沟通,莫顿索性把林赛一直拉到屋子里。他找出纸笔,写:“留在这里。” 林赛的眼睛蓦地一亮,像看到一丝希望,可是很快又黯淡下去。他咬咬嘴唇,拿过笔,写:“不用了,太麻烦你。” 这小子一定还是记着当初自己的拒绝,莫顿忿忿地想,他抢过笔,近乎强硬地写下:“我说你留在这里。” 林赛没动,然后慢慢地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像是阳光突然洒进来,有一种天使般的纯洁。他抬起头,看着莫顿,用嘴形说:“谢谢。”莫顿忽然感到宁定而妥帖,像是一件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情,终于做到了,再不用牵肠挂肚。 安顿好林赛,莫顿立刻返回府邸,第一时间把这件事汇报给“师父”。 “很明显,这是在充分利用你的弱点。”师父神情严肃,“太巧合了,林赛一定是个间谍。” “可这里没有人知道艾达。” “但你常去孤儿院,还资助残疾的孩子,不可能不引人注意。” “我拒绝过他一次,但他没有离开,一般情况下,间谍不会这样。” 师父沉默许久,最后说:“派人看住他,我来调查他的底细。” 然后是长时间的,近乎冗长的调查和试验。林赛真的是个孤儿,当年所在的孤儿院里,存有十分完整的资料档案,还有各种照片。但那时,林赛还是个很正常的孩子,不聋,也不哑。十二岁的时候,林赛被人收养,收养他的,是普曼帝国一个贵族,但是却有虐童的嫌疑。四年后这个贵族被人杀死,凶手竟是他的妻女。这是帝国一个很轰动的丑闻,报纸长篇累牍地报道,当时林赛是人证。警察在地下室里发现了他,遍体鳞伤赤身果体,那时他已经表现出失语和失聪,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福利院治疗了很久,稍微有些好转的时候,又被贵族的弟弟领走了。再后来的事情,没有具体的记载,可以说是一大段空白。 “这不正常。”师父把资料扔到桌上,“没人知道那几年他经历过什么,很有可能被敌人收买。” “不过也可以说明很正常,如果真是间谍,履历必然是完美无缺的,根本不可能存在这么大的空白,引人怀疑。” 师父深邃的近乎犀利的目光凝视了莫顿很久,低声问:“你想留下他?” 莫顿深吸口气,说:“如果可以的话。” 师父沉默片刻:“你可以把他关起来,像养个宠物那样,不与外界接触,就用不着质疑他的身份。” “绝不可以。”莫顿断然拒绝。 “莫顿,你似乎对他太上心了。”师父不无忧虑地说。 第11章 那一抹暖黄2 不错。莫顿坐在马车里,觉得对林赛的感觉确有些反常,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控制不了。他把林赛安顿在别墅里,总是忍不住去看一看。次数越来越多,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在这战火纷飞尔虞我诈各自心怀叵测的世界中,只有这栋别墅里,只有在林赛的身边,莫顿能真切地感受到片刻安宁。 林赛太安静了,太纯粹了,太温柔了。他静静地看书,静静地打扫房间,静静地吃饭。他的一切举动都是小心翼翼的,对任何东西都带着一种生怕下一秒就失去似的珍惜。他也从不会不耐烦,从不会抱怨,从不会记恨谁。莫顿喜欢留在这里,整个身心得到彻底的放松,再次打开门出去,仍是那个冷酷傲慢的莫顿。 绝不可能像师父说的那样,把林赛关起来,尽管更安全,那他宁可让林赛离开。莫顿始终忘不了艾达。长大之后才失明的人,要比出生起就看不见的更加痛苦。她记得璀璨的夜星,记得花瓣上的露珠,记得院子里白色的秋千,却再也看不到了。这种极大的落差,使艾达像个歇斯底里的病人一样刻薄刁钻,竭尽所能地挖苦伤害周围所有人。她的父母有好几个孩子,渐渐地视她为一种负担,不肯让她见外人,只把她留在楼上,关在卧室里。莫顿陪着她,耐心地安抚她,但他们毕竟还没有结婚,长时间地在一起并不符合礼节,至少晚上,他得离开。紧接着他十八岁了,拒绝父亲的提议,他想成为一名宇航员,准备报考飞行学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进行封闭训练。 艾达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死去近五个小时,距家里人报案失踪整整两天。她是从窗户跳出去的,穿着睡衣赤着脚,跑了很多很多路。在此之前,她多次试图自杀,出现精神问题的倾向。她是被淹死的,因为她看不见自己究竟在跑向哪里,身上的伤痕甚至让家人不愿深究,这对贵族家庭来说简直就是耻辱。她被草草地下葬,等莫顿回家时,只看到冰冷苍白的墓碑。他守了一夜,然后离开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去过那个本来可以成为亲人的贵族家庭。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接受了严苛的父亲的安排,进入特殊培训学校,变得沉默冷硬。 调查繁琐而又漫长,那段空白的日子到底发生过什么,渐渐似乎有了眉目,尽管信息非常零散,难以集中。林赛好像是那个贵族的弟弟出于报复而卖给某些特殊服务场所的少年,又似乎是偷跑后被人捉住送到难民营,可同一时期出现在某些有钱人的床上的人也是他,又或者被一个医生家庭收养,医生一家被炸死之后,再次流落在外。 太复杂了,很不寻常。 “这说明有人故意制造混乱的消息,混淆我们视听。”师父说。 “也有可能是特地把这些线索留着,弄得履历不够完美,让我们放松警惕。”莫顿说。 师父点点头:“你能恢复理智,我很高兴。” “我一直都很理智。”莫顿淡淡地说,“但也有可能这些都是真的,都曾经在林赛身上发生过。”师父无奈地摇摇头:“你已经带有倾向性。” “不,我没有。”莫顿站起来,很严肃地说,“我是最不希望他是个间谍的人,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所有的付出都是做戏,所有的感情都是笑话。师父,我会竭尽全力弄清楚林赛的真实身份,让你放心。”他顿了顿,补充一句,“在我和他还没有发生什么之前。” 莫顿回到别墅。林赛正站在阳台上向外张望,一看见他的马车,高兴地挥动双手,转身跑下来。每次莫顿来都是如此,好像林赛从早到晚唯一一件事,就是等他。 莫顿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非常好,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其实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人。就像当年为什么会那样呵护艾达,因为艾达和林赛一样,只能依靠自己,一心只期待自己,除了自己,他们没有别人。 这件事莫顿是在林赛入住后不久发现的。有一天他回来时,林赛正在书房看书,灯光很昏暗,他趴在桌子上,鼻尖都要碰到书页了。这时莫顿才知道林赛根本没有办法跟那些士兵沟通,他不敢提要求,提了士兵们也看不懂,只好自己凑合,连衣服都只能穿柜子里本来是给莫顿备下的睡衣。 莫顿很好笑,又有些心疼,命身边所有人学习手语,又请了专业老师教林赛学唇语。半个月之后,情况好了很多。 莫顿走进别墅,林赛正在餐厅里忙活,桌上摆好的饭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我们回家去吧。”莫顿说,“我带你回家。” 等林赛弄懂了他话中的含义,突然就不动了,他就这么站着,好半天才从纯净的蓝眼睛里,无声地留下两滴眼泪。他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扑到莫顿的怀中,身子微微发抖。莫顿轻轻摸着他柔顺的头发,心里想:林赛,只要你不是间谍…… 接下来,是莫顿和师父配合的,不动声色的试探。莫顿在明处,师父在暗处。故意在林赛身后开枪;故意支开他好像要安排重要的事情,然后把文件放在抽屉中;故意泄露某人间谍身份,等等等等。一开始是假的,后来变成真的。可无论哪一种,都没有被林赛偷看泄露的迹象。当然,某些资料敌国明显也得到了,但肯定不是在林赛这里。 到最后,就连师父也不好说什么了。 一年之后,林赛成为一名侍卫官,原因是他实在不愿意向别人提出哪怕是理所当然的要求,莫顿觉得只有留在自己身边,才能好好照顾他。 他们之间变得更密切,正是在林赛正式穿上军装的那一天。 那天林赛先去和同期毕业的军官们一起聚会,很晚才回家。因为喝点酒,脸色红扑扑的,很兴奋。他一进门就给莫顿行了个漂亮的军礼,然后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双眸在灯光下熠熠生光。 莫顿摸上他的脸,对上那双深海一样蔚蓝而温柔的眼睛,低头吻下去。他们之间经常亲吻,在林赛以为已经结束的时候,莫顿却加深了这个吻,双手缓慢地,近乎试探地,解开林赛衣服上的纽扣。 林赛明白了,立刻紧张起来。莫顿安慰地轻抚着他,极有耐性。林赛慢慢放开身体,看得出来他有些抗拒,但又愿意承受。他紧闭着眼睛躺着,白皙的肌肤,在深蓝色床单的衬托下,美得像玉雕一样,在昏黄灯光的笼罩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林赛十分温顺地任莫顿摆弄,连激动都是羞涩的,又有种淡淡的悲伤,带着不自觉的纯真的诱惑。莫顿嵌在林赛身体的最深处,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索取,永远也要不够。他觉得自己从没有这般放肆过,疯狂过,也从没有这般快乐过。林赛就是无边而深沉的海,包容莫顿的一切,令他感到自由、舒展、宁和。他将是他最亲密的人,终其一生。 当一切静下来时,林赛却哭了,像是在黑暗中迷路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哭得委屈而又安心,悲切而又幸福。莫顿紧紧地搂着他,两个人相拥了一夜,谁也没有睡着。 师父使出了杀手锏,悄悄聘请国内最顶级的心理师,给林赛催眠。“也许可以发现什么,也许可以治好他的病。” 催眠进行得很不顺利。莫顿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种方式,他隔着大玻璃看林赛躺在椅子上,像死了一样。莫顿冷冷地凝视那个心理师,简直像有深仇大恨。 “冷静点,莫顿。”师父说,“你给心理师太大压力了。”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用,长达一年的考核,难道还不够?” “最后一次,你的身份太敏感了,一点点风险都不能有。” 是林赛脸上剧烈痛苦的表情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莫顿猛地推开房门,才听到林赛尖锐刺耳的疯狂的叫喊。他不停地拼命挣扎,像有人紧紧扼住他的喉咙,心理师不得不用尽全身力气压住他的腿。 莫顿勃然大怒,他一把抱起哭泣的林赛,头也不回地离开那个鬼地方,甚至没有跟师父说一句告别的话。 几天之后,师父告诉他最终的决定:“任务完成之前,不能让林赛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发誓。” 莫顿沉默了很久,一字一字地说:“我发誓。” 一个月之后,师父死了,被叛徒出卖,身份暴露。审讯师父的,是莫顿和劳特。莫顿冷眼旁观劳特把一样一样刑具用在师父身上,甚至还要在关键时刻提出一些建议——这非常符合他的身份和一向的性格。他看着士兵把师父拖到院子里,执行枪决。 “太可惜了。”劳特似有意似无意地说,“其实她味道不错的,听说你也是她的入幕之宾?” 莫顿冷冰冰地道:“这有什么,繁城的军官和贵族们哪个没跟她有一腿。”他刀锋一样的目光逼视劳特的眼睛,“难道你没有?” 劳特哈哈大笑,对这件事没有继续深究。 莫顿回到家中,他喝了很多酒,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林赛走进来,他看出莫顿的心情非常不好,但什么都没有问,他只是抱着他,像当初他抱着他一样。 莫顿近乎贪婪地呼吸着林赛熟悉的气息,感受他身上的温暖,想:只有你了,只有你了。只要你能原谅我对你的隐瞒,林赛…… 那时,莫顿还不知道林赛就是奥莱国派来潜伏在他身边的间谍;那时,他也不知道他的代号叫做“枯叶蝶”。 那时,他是爱着他的。 第12章 “哇,真漂亮!”米娜一下马车,就被眼前金碧辉煌灯光璀璨的建筑惊呆了,嘴里喃喃念叨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慌里慌张地一拉旁边神色淡然的年轻人,“蓝尉表哥,我……我穿这身衣服能行吗?会不会太普通。” “没有。”蓝尉淡淡一笑,目光很温柔。为表示认真,还特地从上到下又仔细打量了米娜一番,“很好看,这里所有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你。” “坏表哥。”米娜的脸红了,装作嗔怪地抱怨,“都说你古板,原来也会说逢迎话。” “不是逢迎。”蓝尉微笑,使得他脸上本来刚毅的棱角轮廓柔和了许多,“在我眼里,你比那些所谓上层社会的美女们漂亮多了。”他伸出手,做出个邀请的手势,“来,对自己要有信心。” “嗯。”米娜重重地点点头,竭力扮作淑女的模样,把纤手放在蓝尉的手心里,昂首挺胸地走进了灯火辉煌的宴会厅。 这是一场奥莱帝国皇室庆祝葱岭战役取得巨大成功的庆功宴,帝都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到处香衣鬓影觥筹交错。米娜的眼睛都不够看,惊奇地左望望右望望,拉住蓝尉问这问那,蓝尉好脾气地一一回答。 蓝尉出身卑微,一向融不进帝都的上流社会,何况又年轻,毫无建树。但葱岭一战之后,谁也不敢小瞧这位蓝氏集团的代理接班人,他披着的正是女王数日前赐予的紫授战袍,胸前银星紫心骑士勋章熠熠生辉,这些都是难得的殊荣。嗅觉敏锐的人从女王陛下的举动中,似乎看到了蓝氏集团要东山再起的苗头,和蓝尉似锦的光明前途,纷纷过来寒暄。 蓝尉和往常一样冷然而淡漠,偶尔回答一句。当初他受到排挤,独守空隅,被人暗讽奚落时,不见他尴尬难堪;如今成为焦点,也不见他骄傲自得。如此宠辱不惊,倒令很多人收了小觑的心思,言语间也尊重了许多。 “咚咚咚”三声权杖敲击地毯的声音,紧接着唱礼官高声道:“皇太子驾到。”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人群呈一个半弧形,面对右侧金色的大门。不多时,两个侍卫打开门,皇太子缓步而入,他微笑着对大家招手。米娜的眼睛瞪得溜圆,兴奋地小声叫道:“哇,皇太子好帅!”她没听见蓝尉有所回应,偏头一看,蓝尉正躬身施礼,不只是他,所有人都在弯腰低头,把傻愣愣站着的自己显得异常突出。她大吃一惊,慌里慌张地曲膝,却被长长的裙裾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蓝尉轻轻托住米娜的手臂,低声说:“小心点。” 弗洛沿着红毯走过来,扫视诸位来宾,目光在蓝尉身上停留,见他正小心翼翼扶着旁边那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没想到一向独来独往的蓝尉,今天竟也会带着女伴来。弗洛脸上笑容不变,凝视了蓝尉片刻,收回目光,手臂前伸,虚虚一抬,众人平身。 唱礼官高声道:“舞会开始!”音乐应声响起,先是大提琴优雅而低沉的音色,独奏一段之后,小提琴华丽的应和融入进来,演绎出大小提琴二重奏的华彩乐段。众人都看着皇太子,等他开舞。以往是希尔家族的贝丝小姐,或者莫提家族的波妮小姐、罗林家族的海信丝小姐轮流着来,但以贝丝小姐居多,因为她的家族更强大,甚至有人说,皇太子已把她列为皇太妃的第一人选。 这不只牵扯到三位女孩子的幸福,更是关系到三大家族的荣誉,只有蓝氏集团势单力孤,不能参与其中,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瞅着。 没想到皇太子径直走过三位女人,来到蓝尉面前,问道:“蓝尉上尉,能否请你跳支舞?” 这个举动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大家瞠目结舌,连一向不动如山的蓝尉都微微吃了一惊,他第一反应就是抗拒,可又立刻明白这个时候绝不能抗拒。但也不能轻易应允,这简直就是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而且还是蓝尉最厌恶的这种极为张扬的形式。 蓝尉的脑筋转得飞快,几乎立刻找到了一个自己认为很得体的借口:“殿下,我不是独自前来,我的女伴……” “哦?”弗洛一挑眉,对蓝尉的态度丝毫不以为忤,反而问道:“那么,这位是……” 蓝尉稳住心神,说道:“这位是下官的表妹,米娜勋爵小姐。” 弗洛看向米娜,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米娜小姐,我想借您的舞伴一会,可以吗?”米娜一颗心砰砰乱跳,脸蛋绯红,结结巴巴地说:“当……当然可以。” “谢谢。”弗洛礼貌地一点头,把手递给蓝尉。蓝尉深吸一口气,知道这关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了,只好握住弗洛的手,低声道:“是,殿下。” 两个人来到大厅正中,开始跳舞。米娜还没有从迷醉中清醒过来,看着他们相拥起舞,感叹似的呢喃:“真好,多美好啊。”一只手伸过来,紧接着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小姐,我能请您跳支舞吗?” 米娜一抬头,正对上一双温柔似水的眼睛,她的脸更红了,嗫嚅着问:“那您的女伴……” “她允许了。我是希尔中校,您可以称呼我希尔。” 蓝尉依旧冷冰冰的,即使他和皇太子近在咫尺,彼此可以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呼吸。他只是按规矩一步一步迈出去,不像是在跳舞,倒像是在走仪仗队。 弗洛无奈地摇摇头,说:“上尉,你的舞步太生硬了。” “让您失望真是对不起。”蓝尉硬邦邦地堵回去。弗洛却低低地笑起来:“怎么会,你肯跟我共舞,我已经很高兴。” 蓝尉无动于衷,毫不理会皇太子话中的暧昧。 “喜欢么?”弗洛问。 “什么?” “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蓝尉沉默。什么礼物他早忘了,根本没有打开过,更遑论喜不喜欢。但他又不愿意撒谎,只能沉默。幸好弗洛对此也未深究,过了一会说道:“其实我是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他身子前倾,嘴唇贴到蓝尉的耳边。蓝尉觉得这个姿势极为怪异,刚要向后躲闪,却听弗洛轻轻地道:“是关于蓝廷。” 蓝尉一下子僵住,舞步顿时乱了套,踩到弗洛的脚。他连忙后退:“对不起殿下。” 弗洛摇摇头,把蓝尉再次拉到怀里:“这支曲子还没完事。” “对不起”。蓝尉定定神,问道,“您能告诉我是什么事么?” “不,现在还不行,刚刚跳第一支舞,如果我和你立刻走开,会引起别人的猜疑。”弗洛微笑,“看样子我们得再跳一会,才能找到机会离开。” “再跳一会?”蓝尉皱起眉头,不由自主四下搜索米娜的位置。 “不必担心。”弗洛好心地向旁边一指,提醒蓝尉,“她在那边,看样子你被抛弃了。”蓝尉一偏头,米娜跟希尔相谈正欢,纯真的大眼睛里满是倾慕。 趁着蓝尉正走神,弗洛一把把他拉近,紧紧抱了个满怀。蓝尉先是一惊,继而忿怒,刚要推拒,弗洛却放开了,这个拥抱短暂得连一秒钟也没有,简直就像错觉。音乐恰在弗洛放手之时戛然而止,弗洛后退一步,躬身行礼,蓝尉只好还礼,却听弗洛低声道:“一个小时之后,二楼左侧第一个房间。”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蓝尉一眼,转身走开。 米娜蝴蝶一样兴致冲冲地飞回来,见蓝尉望着皇太子的背影,脸上微微发红,清澈明亮的眼睛中似乎有丝羞愤的怒火,诧异地问:“表哥,你没事吧。”蓝尉深深吸了口气,又恢复淡定的模样,说:“没事。我们跳舞吧。” 一个小时之后,皇太子先离开宴会厅,又过了十分钟,蓝尉借口去洗手间,让米娜休息一下,自己也上到二楼。 整个二楼静悄悄的,连侍卫官都不见人影,右侧走廊所有的灯都关着,一片昏暗。只有左侧亮着灯,照得长长的走廊像一条故意留下的看不见尽头的路,静静等待着蓝尉。 蓝尉一步一步走到尽头,犹豫片刻,还是抬起手来轻轻敲门:“殿下,蓝尉奉命来到。”没有人回答,也听不到什么声响。他抿抿唇,推开房门。 屋子里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明亮,屋顶上的大吊灯依旧暗着,只有书桌上一盏小台灯,发出幽幽的光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厚重得像一堵墙。暗淡的灯光,封闭的空间,尤其是房间里站在书桌后的那个人,都使蓝尉感到一种压抑。他忽然有一种危机感,像怀疑前方有个极为隐蔽的陷阱,却被香饵诱惑的兽,他觉得自己应该立刻离开,但究竟放心不下蓝廷的安危。蓝尉站在那里不动,弗洛居然也不催他,低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过了很久,蓝尉终于下定决心,他向前走了一步,唤道:“殿下。” 弗洛抬起头,像是才发现蓝尉走进来一样,温柔地微笑:“过来吧。” 蓝尉内心深处有丝忿怒,但又没有办法发作。在认识皇太子之前,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能把要挟威逼做得如此不动声色理所当然,竟还含情脉脉,更可恨的是自己还不能拒绝。他几步迈到书桌旁,冷然说:“等候您的吩咐,殿下。” 他想摆出一副拒之千里的架势,只可惜弗洛下句话就让他动容:“你来看看,这是为蓝廷准备的逃跑路线。” 蓝尉不由自主凑上前细瞧,桌面上摊开一张地图,用极细小的字标注出一些特殊位置。弗洛伸出食指指出其中一处:“这里,是关押蓝廷的监牢。”紧接着手指上移:“这里,是一处废弃的仓库,大概在数年前也曾经是监牢,但发生了一件事,敌人就把这里进行改造,变成办公楼的仓库。” “发生过什么事?”蓝尉敏锐地捕捉到弗洛话中的含义。 “越狱。”弗洛神色严峻认真,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没有半分戏谑调笑,这让蓝尉渐渐放松下来,“以前的监狱下是防空洞,当初施工的时候,留下了一处便于工人进出的入口,没想到被一个犯人察觉。他纠集另一些人,挖通那里,逃跑了。后来被捉住,由一个叫莫顿的监狱长负责审讯,供出了地道的位置,敌人根据口供,把地道炸毁了。这件事并不光彩,隐藏得很好,但我们的情报人员,还是把那条地道的路线图绘制出来。当时炸得并不彻底,如果加派人手,日夜不停,还是能尽快挖通的。” 蓝尉沉吟一下:“可是挖通地道是必要弄出很大声响,敌人不会察觉么?” “这些都不用我们担心。”他目光灼灼凝视蓝尉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蓝尉,按规矩这种事情其实是不应该向我直接报告的,只要把人救出来就行,具体细节我一般不过问。因为这会给情报人员带来很大压力,把这个地图送过来,要冒不必要的风险。”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这次要救的人是蓝廷,蓝氏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不能有丝毫闪失。另外,是因为……”他忽然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蓝尉心中一跳,刻意忽略掉皇太子话中未尽的意味,生硬地转移话题:“不错,若不是得到情报人员送来的葱岭敌军防御兵力部署,我们还不能那么容易取得那场胜利。” 弗洛点点头,指着地图:“入夜时,蓝廷会从这条地道逃出战俘营。但防空洞里有卫兵把守,因此必须从离战俘营最近的地方出去,会有情报人员守在那里,给他换一身普通老百姓的衣服。从这里避开巡夜的巡逻兵,直奔北城门,那里守城的一队士兵全会安排我们的人,轻而易举就可以把他放出来。北面是条大河,那晚会有人接应,乘船直到对岸,蛰伏在那片村子里。那里恰是一个小港口,来来往往的船只行人非常多,人员复杂,便于隐匿。第二天早上敌人才能发现蓝廷的逃跑,但他们一定以为他要逃往奥莱国边境,会奔向西南方的葱岭,万万想不到蓝廷其实是躲在北方。等风声过去一阵,蓝廷会以一个流浪者的身份到一艘货船上做苦力搬运货物,那艘船表面上向东,但出去百余里时,会折而向北,再折向东,最后向南,回到我们这里。” 蓝尉伸出手指,在地图上轻划,想象着蓝廷如何一路辗转。可以说,传递过来的这个计划,已经算是比较详细了,但其中有太多太多未可知的变数,不在他们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倘若守城的士兵换岗怎么办?遇到大雨河水暴涨无法通过怎么办?又或者,从一开始,地道无法挖通怎么办? 蓝尉对这个表弟关心备至,未免患得患失。他全神贯注盯着地图,浓重的眉峰微微蹙起,脸庞被明黄的灯光笼罩着,竟有难以言明的柔和感。睫毛低垂,并不算长,但很浓密。鼻子笔直,淡色的唇紧紧抿着,显得坚毅而严谨。 弗洛第一次离蓝尉这么近,还是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以往这个恪守本分的上尉,无论如何都要和皇太子殿下保持三步以上的距离。弗洛不得不承认,这个身上散发的冷淡的禁欲气息的上尉,对他来说有种难以抵制的诱惑,就算有时笨拙的躲闪和眼底里的不甘,也是可爱的。 弗洛轻声纠正蓝尉的小错误:“不是在这,是这儿……”指尖在地图上一抹。“是么?”蓝尉诧异地问:“刚才说在这边——”他指出另一个方向,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弗洛一把握住他的手,可惜还没等他感受到对方肌肤的温度,蓝尉悚然一惊,蓦地收回手去。蓝尉猛然后退数步,羞愤难当,沉声道:“殿下,请您自重!”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这话说得太重了,完全不是一个下级对上级应有的语气。一阵难堪的沉默在书房中蔓延,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蓝尉这才警觉对方是皇太子,是奥莱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尊贵的存在。他的脑海里重现里恩夫人对他的警告:“你要小心那个人。战争就要结束了,听说皇太子已经有裁撤四大家族势力的迹象。咱们蓝氏军团力量最弱,肯定首当其冲。蓝尉,你不能给他借口……” 皇室在奥莱帝国拥有绝对的特权,尤其他们以军治国,等级森严,上级绝不允许下级有任何反抗行为,哪怕是个“不”字。蓝尉知道自己应该道歉,应该卑微地匍匐在皇太子脚下,恳求他的原谅,以示自己的忠诚。但他张不开嘴,他觉得屈辱,他倔强地把目光偏到一边,不去看皇太子的脸色。 长时间的沉默。蓝尉悄悄咬紧牙关,他现在的确有些后悔,自己一向冷静自持,完全可以若无其事地淡然避开。只能说皇太子一向对他的态度太温和了,以至于放松警惕,忘了自己的身份。 “就到这里吧。”足足像是过了一个世纪,皇太子才开口,声音从头顶上飘下来,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事关重大,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是,殿下。”三个字蓝尉说得万分艰涩,他等了一会,见皇太子没有再说什么,一鞠躬,趋身退下。 大厅里依旧裙裾翻飞旋律悠扬,璀璨的灯光居然晃得蓝尉有些眼晕。米娜跑过来见他脸色不好,担忧地问道:“表哥,你不舒服么?” 蓝尉摇摇头:“没事,你愿意再和我跳支舞么?”米娜欢快地挽住他的手臂。 希尔特意接近米娜,从这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身上,却得不到有用的消息,跳了两支舞,也就放开手。可希尔无论跳舞、喝酒、笑谈,眼睛的余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蓝尉,看着他离开,又看见他出现。希尔十分随意地拿起一杯酒,像喝醉了的样子一摇一晃地踱到暗处,招来自己的侍卫官,压低声音吩咐:“去探听一下皇太子和蓝尉,他们一定是在商讨什么计划,把这件事弄清楚。” 第13章 劳特背着双手,在空地上慢慢地踱步,鹰一样阴鸷的目光紧紧锁住对面一群战俘,一个一个盯过去,再一个一个盯过来。科托侍卫官面无表情站在左边,右边是提着皮鞭的塔达,后面叉腰立着几个膀大腰圆横眉立目的狱卒,好像只等劳特一声令下,就要把某个犯人拖出去撕碎一样。 劳特踱到前方正中间站好,说:“各位朋友们,最近战俘营里流传一些很不好听的谣言,说什么我军葱岭已经失守,奥莱国很快就要攻打过来。当然,我知道你们巴不得如此,不过很可惜,我不得不打破你们的幻想,谣言总归是谣言,它禁不起任何推敲。”他提高声音,“事实上恰恰相反,我军早在三月初,就已经占领金山,将奥莱军队打得落花流水。三月十八日,轰炸了罗阳;三月二十七日,攻陷西亚;四月十一日,也就是前天,又从你们的手中夺回长河。这些才是事实!” 他停顿片刻,低下声音:“当然,你们消息很闭塞,迫切想了解外面的情况,这种心情我能理解。但是,决不能因此受人蛊惑,听信谣言,造成我们之间不必要的矛盾,对未来局势心存侥幸。我非常郑重地告诉你们,只有诚心诚意地投降,才是正途,你们才有可能获得自由!” 一个响亮的打呵欠声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劳特停下,眯起眼睛望向多维:“你怎么了?” 多维耸耸肩:“太困。我想获自由,我想打呵欠!”战俘们偷偷笑起来。 劳特慢慢走到多维身边,竟然没有动怒:“想获自由?很容易,只要你在投降书上签个字。” 多维吐吐舌头:“我是文盲。” “那么。”劳特诱供似的低语,“你告诉我,是谁最开始散布的谣言?” “啊。”多维瞪大眼睛,“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么?”劳特阴惨惨地笑一下,“可我知道。”他把目光转向站在正中间的蓝廷,“就是你啊,蓝廷上尉。” 多维收起脸上戏谑的表情,周围突然安静得诡异。劳特胸有成竹地继续道:“是你最先说出葱岭被攻陷的消息,还让同牢房的人,把这个消息尽量散布出去。蓝廷上尉,你这样为所欲为,让我们很难办哪。” 他对上蓝廷的眼睛,说,“你最好告诉我,是从哪里知道这个荒谬的消息的。” 蓝廷不说话,轻蔑地看着他。劳特笑了笑:“当然,你也可以不说,不过你牢房的犯人,要全被关进惩罚室,直到你说出来为止。” 蓝廷愤怒地瞪了劳特一眼。劳特也不着急,慢悠悠地踱步。好半天蓝廷才吞吞吐吐地道:“是霍……” 劳特眼睛亮了一下,停住脚步。蓝廷却住了口,突然说:“我要求和你单独面谈。” “当然可以。”劳特一挑眉,让塔达把犯人们带下去。多维一边走一边担忧地看向蓝廷,蓝廷回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 劳特把蓝廷带向办公楼,离很远就听见一阵噪杂声,很多工人在大门前忙来忙去。他皱紧眉头,问道:“这是干什么?” 科托回答:“听说是霍维斯厅长要弄个调教室出来,专门对付那些他感兴趣的囚犯。”他似有意似无意地瞥向蓝廷,蓝廷面无表情。“哦?”劳特觉得饶有兴味,“很不错啊,有机会我真想见识见识他的调教功夫。”他压低声音,耳语似的说,“能让梅茜长公主赞不绝口的手段,想必非常了得。”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科托咧咧嘴,显然他没听出来这句话有什么好笑。 只是这嘈杂声太刺耳了,乱哄哄的,简直让人心烦意乱。劳特刚迈进正厅,就见莫顿带着林赛从里面出来。见到劳特,林赛连忙立正行礼,莫顿微微有些烦躁:“霍维斯在搞什么,弄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行了劳特,我回保卫厅了,等霍维斯弄完再回来,有什么事打电话。”林赛听不见,没受影响,略为歉意地对劳特笑笑,跟着莫顿走了。 劳特捂着鼻子避开腾起的烟尘,走廊上堆满凿下来的大石块,还有铁钎、沙石、水泥和各种各样看不出名堂的东西,连条过道都没留出来。短短一段路简直像野外训练,好不容易进到办公室,关上门,这才长出口气。虽然还有噪音不屈不挠地透过门缝传入,不过至少互相说话能听得见了。 “好啦蓝廷上尉。”劳特拖长声音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合作一些,免得吃苦头。” 蓝廷毫不客气盘膝坐在地板上,很随意地四下打量一番这间办公室,不像是锁来的囚犯,倒像是被请来做客的贵宾。他指指自己,说:“我渴了。” 劳特一摆手,科托端来一杯水。蓝廷咕嘟咕嘟喝了个一干二净,意犹未尽地舔舔唇,放下杯子:“我饿了。” “去你妈的!”劳特一把揪住蓝廷的衣领,阴沉着脸,一字一字地说,“你给我老实点,要不然有你好受的!” “你可真没有耐性。”蓝廷嘲弄似的斜睨着他,“我猜的。” “什么?” “猜的。”蓝廷提高声音,“难道你耳聋?” “哼,好笑,你凭什么猜的?” “凭你们的行为。”蓝廷曲起手臂支在膝头,手撑在下巴上,“你把我捉来之后,只审讯过一次,就再也没有逼问过长河地区、淮委一带的军事部署,像你们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不问出个结果,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原因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这些情报已然不重要。要么有人提供给你,那你势必得找我验证,要么就是——”他顿了顿,看向劳特,“长河淮委已经失守,我的口供用不着了。葱岭是长河淮委的屏障,那两处都失守了,葱岭还用说吗?” 劳特凝视面前的年轻军官,很久才问道:“就因为这个?” “还有。”蓝廷竖起一根手指,“听说有个狱卒以前还抽滋翎,现在却变成石头堡,这正是繁城内物资缺乏的表现。而葱岭是贵军提供军需民需物资的最大通道,这条通道肯定是用不了了。” “还有么?”劳特听得很认真,像个孜孜求学的小学生。 “本来我只是猜测,不过希望总比失望好。反正这里消息闭塞,好的进不来,坏的也进不来,我散布点消息,谁又能辨别真假?适当的利用手段是必要的。”蓝廷一笑,“可你把犯人召集一起,试图辟谣的行为,恰恰证实我这个猜测的准确性。” 劳特沉默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鼓起掌来:“好好,不错。蓝廷,我有时真怀疑你的身份,做一个区区上尉,实在太委屈你了。” 蓝廷一扬眉,气势凛然:“我不只是个上尉,我是F五师独立作战大队队长。” “是啊,队长。”劳特背着双手,走到蓝廷面前,弯下腰,贴近蓝廷的耳朵,“你能把这些囚犯弄得神魂颠倒,蓝廷,我真该杀了你……” “咚”地一声巨响,门被人踢开,霍维斯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克兰和阿米。 “霍维斯你干什么,进来也不敲门吗?”劳特直起身子,出声质问。 “敲什么门!”霍维斯脸色有些难看,“你把我的人弄到你办公室来,想干什么?!” 劳特冷笑一声:“笑话,怎么能是你的人?不只你有权力审讯囚犯吧霍维斯,我作为军方代表,也可以处置战俘营事宜。” 霍维斯嗤笑,他他走到宽大的沙发前坐下,带着白色手套的双手手指插在一起:“我知道你在查谣言,而这个谣言正巧是在我调教这个混蛋之后,从他嘴里流出去的。”霍维斯一指蓝廷,“那么你如此费力要追查到底,是在查他呀,还是在查我呀,还是期望借着查他的理由查我呀。” 劳特脸上肌肉跳了跳,皮笑肉不笑地说:“霍维斯你太误会了,我只是不想姑息养奸,纵容小人作祟而已。” “哦——”霍维斯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站起来淡淡地说,“那你继续,不打扰了。只不过你可别把这个犯人弄残了。你也看见,我正在修建调教室,我想长公主一定会对一个敌军军官的奴隶感兴趣的。” “别。”劳特忙拦住他,“不必了霍维斯,我已经审讯完毕,这小子还是还给你。”他刻意神秘兮兮地说,“别让长公主等急了。听说这次来视察的官员,就是长公主的得力属下?” “也许吧,谁知道。”霍维斯漫不经心地耸耸肩,转头吩咐克兰,“把他带走。” 霍维斯的办公室,距离那个所谓的调教室更近,因此更加混乱不堪。霍维斯在外人面前一向张扬,生怕别人看不见自己似的,一副风光无限的样子。一旦避开耳目,整个人就显得极为疲倦,好像随时都能躺下睡过去。 屋子里就剩下他和蓝廷两个人,霍维斯揉揉眉心,说:“我奉劝你最好老实一点,劳特不是一般人。说实话他只是忌惮我,要不然,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 “忌惮你?”蓝廷不客气地冷笑,“是忌惮那个所谓的长公主吧。”他顿了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跟那女人什么关系?” 霍维斯抬头诧异地看向蓝廷,忽然一笑,脸上倦色一扫而空:“你很关心我啊蓝廷,真是好现象。你这算是吃醋么?” “吃你妈个头醋!”蓝廷气愤地大骂,“你们奸夫淫妇关我什么事,我是怕你把持不住,出卖国家!” “怎么会。”霍维斯专注地凝视着蓝廷,语气诚挚,“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令我把持不住,就是你。” “呸!” 霍维斯一笑,随即正色道:“我有要紧的事要告诉你。”他从怀里掏出地图,摆在桌上,“这是你逃跑的路线,起始地点就在这栋办公楼。” “那个什么调教室?哼,像你这种烂人想到的办法。” “不,我只是借弄调教室的名义挖地道而已。在我和莫顿队长的办公室之间,有个小小的储藏室。等地道挖好的时候,我会以调教为名义把你带过来,你打晕我,然后进入储藏室,掀开地板,进入地道,那里会有人接应你,你只要听话,很快就可以逃出去。” 蓝廷皱皱眉头:“这样你的嫌疑会很大。” “目前为止这是最快的办法,不能等到你身份暴露,我既然敢这么做,就有办法解决后续问题。不过你能这么关心我,我依然很高兴。”霍维斯笑着说。 “公是公,私是私。”蓝廷瞥他一眼,“我没有你那样自私自利,只追求完成任务,完全不顾战友的安危。” 霍维斯满不在乎地说:“我不觉得那有什么过错,毕竟任务是第一位的。” “行了。”蓝廷深吸一口气,“不管怎么样算我谢谢你,只希望从此以后别再相见。” “我也希望你别搞出太多的事,能顺利离开。”霍维斯沉吟片刻,轻轻地加上一句,“这里太不适合你了,蓝廷。” 蓝廷被送回监牢,同屋的战友都站了起来。多维上前连声问道:“蓝廷,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蓝廷摇摇头,神色严峻,他说:“我们这里,有内奸。” 第14章 皇帝陛下派来繁城视察的官员,果然是梅茜长公主最得意的手下,名叫葛博。海亚王子在他到来的前一天得到消息,翌日一早便齐集繁城重要官员和军官,等候他的到来。 葛博身材高大,胖得惊人,从飞机上走下来的时候,几乎能听到“咚咚咚”的脚步声,舷梯似乎都被他跺得一颤一颤。 他一下来,居然没有先和海亚王子行礼,而是直奔霍维斯,张开手臂夸张地大叫:“哈哈,老朋友,可把我想死啦!” 霍维斯跟葛博来个熊抱,他身后没跟着克兰和阿米,笑问:“你怎么又胖了,那些孩子们还没把你榨干吗?” “榨干?太不可能了。”葛博洪亮的笑声简直盖过了螺旋桨的轰鸣,“我一晚上得一个女孩子两个男孩子,哈哈,那都得被我干得全昏过去。” “太好了!我给你安排了很多节目,还怕你消受不起呢。” 葛博回味似的啧啧赞叹:“还是你手段高超,霍维斯,那几个奴隶都调教得乖巧又听话,口活还好。”他别有所指地睒睒眼,“长公主很想你呀。” “我也很想她。我正在调教一个敌国军官,很有味道。”霍维斯把最后四个字说得含义隽永,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霍维斯好像这时才想起等在一旁的王子,忙伸手引指:“葛博,听说你要来,海亚王子特地前来迎接。” 葛博向海亚一鞠躬,神色倨傲,漫不经心地吻了吻王子的手背:“王子殿下,你好。” 跟膀大腰圆的葛博比起来,海亚简直纤弱得像个布娃娃,但他面色庄重,气度雍容地微微颌首:“你好,陛下身体还好吗?” “说实话,不算好。”葛博随在海亚身后,边走边说,“陛下对葱岭的失守大为震怒,一再表示要对失职责任一追到底。王子殿下,陛下对你不肯立刻出兵夺回葱岭,消极避战,陛下很不高兴。” “绝无此事。”回答他的竟是劳特,“就在这几日,我们还派出主力部队和敌人的蓝氏集团军周旋,形势极好,很快就能夺回失地。” “是吗?那就最好了。”葛博干巴巴地说,“我会向陛下如实禀报的。” “还望特使能够美言几句,海亚王子定会不胜感激。”劳特说。 葛博无可无不可地一点头,对海亚王子的所谓感激也不太放在心上,慢吞吞地说:“走吧,看看你们的防御。” 葛博坐上车,同霍维斯谈笑风生,劳特时而插入一句半句,只是对身份尊贵的海亚王子不假辞色。大家虽然嘴上不说,但都心知肚明,陛下对海亚王子的猜忌,已经非常严重了。 说起来,其实真正继承大统,成为当今陛下的,应该是这个海亚王子。先帝二十岁的时候就得到了第一个儿子,早早定下皇太子之位。只是这个儿子性格软弱,温吞有余魄力不足,素来为先帝所不喜。后来,他又得到一个女儿,就是梅茜长公主。公主手段凶狠,性格刚毅,颇有乃父之风,但普曼帝国并不是奥莱帝国,帝位传男不传女,因此尽管公主深受皇帝喜爱,却只能暗中增长势力,无法继承帝位。先帝四十岁时,才有了第二个儿子。没想到天降灾祸,十年之后皇太子突然病逝,而此时先帝已经有五十岁了,行将朽木,不得不考虑继任者的问题。当时明显分为三大派,一派支持已逝的皇太子年方六岁的儿子,也就是先帝的皇太孙海亚王子;一派支持皇次子,也就是当今陛下;另一派属梅茜长公主,不敢明目张胆,但也从中捞了不少好处。 先帝犹豫了很久,毕竟担忧皇太孙年龄幼小,由他继承势必大权旁落,无论外戚还是朝臣,都非上策,最后定下皇次子。五年后先帝驾崩,帝位传给皇次子。 如果海亚王子像他父亲一样软弱无能,势必不会引起那么多麻烦,但偏偏这个孩子拥有据说最纯正的帝国血统,容貌美得惊人。每次出宫,都有大批无知百姓尾随其后,意图一睹王子风采。且天资聪颖非同一般,出口成章过目不忘。为人谦和有礼,却并不碌碌无为。渐渐地,一些老臣对当今皇上的荒淫无道感到失望,把目光投向这个少年,很多年轻气盛的新晋官员,居然也对海亚王子万分崇敬。 在王子十六岁的时候,终于有人上书,提出王子的皇太孙地位,理应得到特殊的权力。当今皇帝沉迷于酒色,但对这一点嗅觉却极为灵敏,手段强硬。他根本没等到其他官员有所表示,一纸调令就把海亚王子送到两国交战的前线。明着说是让王子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其实就是驱逐出权力中心,甚至试图借刀杀人。连梅茜长公主,也开始对海亚有所忌惮厌恶,原因就是海亚严谨洁净的作风,跟他们所作所为格格不入,愈发衬托出他们的奢靡淫乱。 两三年过去,没有人再提起海亚,这个王子在边境处处受到排挤,身边所有人都是皇帝和长公主的手下,对他毫无尊敬可言,阳奉阴违。劳特居然还会以醉酒为名义,对王子实施迷奸,谁知道这是不是出于陛下的指令? 皇上只盼着这个侄子能知难而退,从此韬光隐晦做个普通的王子,大家相安无事。偏偏海亚不肯,他看够了朝廷乌烟瘴气,百官醉生梦死,他担忧摇摇欲坠的普曼帝国,他发誓要保存这里每一寸土地。 乱石瓦砾中唯一一颗圆润明亮的珍珠,最后的结果,必是被碾碎一途。 葛博随着众人巡视城内守备,迎接他的是莫顿。“很不错嘛。”葛博说,“不过我建议把城内兵力调入前线一些,毕竟那里才是重要的。”他摇头晃脑地引用了一句古书里看到的句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不大好吧。”劳特看看大家的脸色,“毕竟城内守卫也非常重要,牵扯到王子的人身安全。莫顿,你说呢?” 莫顿漠然地瞥了他一眼,这个老奸巨猾的东西,摆明了是要削弱莫顿的势力,反倒询问他的意见,难道他能明目张胆地反对?莫顿微一颌首:“卑职认为特使说得极有道理,卑职将尽快予以实施。” 葛博满意地一点头,问道:“你是……” 莫顿立正站好:“卑职繁城保卫队队长莫顿,听候您的指令。” “嗯嗯。”葛博忽然注意到莫顿身后站着的林赛,不由自主眯起了眼睛,“这位是……” “这是属下的侍卫官。” “啊。”葛博连连打量,说,“好,好。”也不知是说林赛好,还是莫顿好。 一个卫兵急匆匆地奔过来,贴到劳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劳特的脸色顿时变了,他“倏”地站起身来,向葛博和海亚一鞠躬:“对不起海亚王子,特使阁下,我有些急事要去办,先失陪。”行礼告辞。 马车一溜烟往战俘营方向飞奔,车夫摔着马鞭高喊:“让开,快让开!” “怎么会这样?”劳特忿忿地想,刚才那个士兵对他说的是,战俘营里发生囚犯小型暴动,被派进去的两个特勤被围住殴打。 几乎是听到这句话的同时,劳特的脑海立刻反应过来,一定是蓝廷,一定! 果然是蓝廷。 劳特派出几个士兵,装成被俘的军人,混在战俘营里,是想随时掌握战俘们的动向,获取一些秘密情报。这一招很好用,毕竟战俘营这么大,被关起来的大部分都属于不同部队,谁也不可能个个都认识。只要少说话,小心一点肯定没有问题。时而借审讯的机会把士兵带出来,了解掌握的情报。 用这种方法,劳特得知了埋设炸药炸毁铜门大桥,致使爱得拉司令死于非命的真正凶手,并很快处以极刑;两次粉碎了战俘们越狱的企图,予以严厉惩戒,为首的直接处死;探听出摧毁繁城炸药库的作战计划,提前埋伏,消灭了敌人潜伏在繁城的一个小队;甚至被锯断双腿的费西朗少校的真实身份,也是靠这种方法暴露出去的。 这一次,是蓝廷。 事后劳特回想,自己还是太小瞧这个年轻的上尉,没想到只有短短近一个月,他就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其实蓝廷没有直接命令谁,他只是提出一个极为可行的建议。劳特掌握情报如此迅捷,又如此准确,说明这个内奸离自己不远,很可能就在C区;因为怕闲聊之中身份暴露,这个人一定不爱说话,很沉默;会经常被审讯,甚至刑讯,以混淆视听;他“被俘”的时间肯定不会很长,谁也不会在这么个肮脏的地方装囚犯装个一年两年,更何况时间越长越有可能暴露。 蓝廷把自己的分析讲给多维和盖尔,从他们自己的牢房开始,一个人一个人过滤,谁也不能轻易放过。原属于哪个部队,什么级别,直接领导是谁,主要领导是谁,参加过什么战役,当时情况如何。A大队的询问A大队,B大队的询问B大队,F集团军的询问F集团军,谁都无法了解的,就让那个监牢中已经确定身份的级别最高的长官做出判断。 另一个调查方向,就是掌握谁曾经问过葱岭失守的消息来源,然后准确得知蓝廷这个名字。毕竟传言有一定的特殊性,就是越到后来越无法知道根源所在。 两个方向都很凑效,暗中调查蔓延程度之快,之广,让蓝廷都很吃惊。都是战俘营中的难兄难弟,不由自主已是同病相怜,谁也没想到其中竟还会有内奸。这无异于喉咙里的鱼刺,眼中的沙粒,必除之而后快。 最后确定两个人肯定是,八个人疑似。其余的事情根本不用蓝廷理会,都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士兵,暴力和仇恨已经深深刻在骨头里。一个囚室的犯人们咬牙切齿一窝蜂地涌上去,铁链勒,铁拷砸,脚踢拳擂。刚开始那人还大声求饶,哭爹喊娘,没过一会就只剩下野兽般的惨叫。狱卒们惊慌失措,提着警棍打开牢门冲进去。犯人们已经疯狂,对挥过来的警棍不管不顾,红着眼睛狠狠盯住面前那个人,只有那个人。其他囚室的犯人们山呼海啸地齐声高喊:“打死他!打死他!” 等劳特急赶慢赶地带着卫兵奔过来,一切都结束了。犯人们四下散开,露出当中那团已经看不出样貌的血肉。狱卒们木愣愣的,感到惊恐而又恶心。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散到牢房外,居然变淡了。呼喊声戛然而止,没有人说话,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劳特脸色黑得像锅底,他猛地一回头,寒芒一样刺向蓝廷的眼睛。蓝廷就站在那儿,站在一条条的铁栏后,带着手铐,静静地和他对视,目光冰冷而讥讽。他挺拔的身影笼罩在战俘营墙壁和灯光形成的阴影里,像一个神祗。 “战俘营出事了。”林赛伸手比划,“听说死了几个人,是劳特派进去的卧底。” 莫顿煎牛排的手顿了顿,随即冷哼一声:“活该,他一个军方代表,派人进去都不跟我和霍维斯说一声,今天还出了那么个烂主意。” “那你手下的兵力会减少啊。”林赛担忧地问。 “没关系,特使也没说让我应该派去多少。先给前线一个小队,说好后面的陆续到,至于真的到不到,特使走了谁还管?” “那还好。”林赛松了口气,挠挠头,为自己过于紧张而感到难为情,不好意思地笑笑。莫顿爱他这个样子爱得不得了,关了火,低头吻上林赛的唇,好一阵子才放开,说:“你去拌沙拉,然后我们吃饭。” 莫顿做牛排的手艺简直是一绝,就连一向不爱吃肉的林赛也会食指大动。莫顿嫌他太瘦了,得多吃一些,弄本食谱天天换着样给林赛做饭。林赛抱怨他:“我才是侍卫官,这些应该我做才对。”莫顿耸耸肩:“不对,得我服侍你,服侍你吃饭,服侍你上床……”林赛红了脸,闷头吃饭不理他。 “明天你不用陪我去了,换别人来。”莫顿说。 林赛诧异地一抬头:“怎么?” “还不是葛博那个老东西。”莫顿皱紧眉头,“哼,他看你的眼神太不对。这个老东西好色淫乱,你还是避开他。没想到他居然和霍维斯关系那么好,真是臭味相投。” “他一向如此,又不是第一天。” 莫顿轻叹口气:“看样子海亚王子在繁城留不了多久了,皇上对他太不放心,一定会想办法对付他。我看帝国里也就王子算是实心实意忧国忧民,若把他弄回去,换个人来,繁城只怕真要守不住。” 林赛神色黯然,低头不语。 莫顿轻轻拍拍他的手:“你不用担心,这个国家跟朽木一样,我还没打算陪葬。要是有那么一天,我会带你离开这里,咱们走得远远的,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就咱们俩。” 林赛的目光温柔得像海波一样,又感动又安心,重重地点点头。 莫顿拿下餐巾擦擦嘴角:“你慢慢吃,我还有点事要忙。”他起身走向楼梯。林赛收了笑容,望着莫顿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15章 克兰急匆匆跳下马车,几步奔进霍维斯府邸的大门。大厅里居然还有两个男孩子,懒洋洋地睡在宽大的沙发上,听见脚步声一抬头,睁开画着浓重眼影的大眼睛。一见是克兰,不屑地撇撇嘴,打着呵欠又躺下了。霍维斯的这些男宠们,平时争风吃醋谁也不肯服谁,相互暗中打压,尤其看不上克兰,因为只有他可以不经通报在任何时候进入霍维斯的卧室。 对此霍维斯不过一笑而已:“没关系,他们都听我的就行。” 此时霍维斯正靠在书房窗下的大躺椅上。克兰轻手轻脚推门进来时,看见自己的主人紧闭着双眼,带着雪白手套的手撑住额头,已经睡着了。看样子刚从欢迎葛博的舞会上回来,连衣服还没有来得及换掉,脚上仍蹬着皮靴。身上的衬衫弄得皱皱巴巴的,衣襟敞开着,露出光洁的胸膛,衣领处甚至还可以隐约看到一个红唇印。 克兰迟疑了片刻,犹豫要不要叫醒霍维斯。他看见主人静静地躺着,呼吸沉稳平和,所有的锋芒和光彩都被敛了起来,身影竟显得有些凝重。克兰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过去。一连两天通宵达旦的舞会,好像把霍维斯累坏了,他沉沉地睡着,一点没有听到脚步声。 克兰轻抿着唇,默默跪在霍维斯脚边的地毯上。这样仰起头看过去,避开主人张开的带着手套的手掌,可以清晰地注意到霍维斯疲惫的神色,毫无遮挡地流露出来。只有克兰才知道,自己这个在人群中肆意谈笑放浪形骸的主人,对虚情假意的应酬有多么深恶痛绝。如果可以选择,克兰相信他宁可捧着一本书,独守一隅细细品读;或者孤身一人登上险峻的峰顶,在无边的松涛中自由呼吸。倘若在和平年代,霍维斯会是个很好的作家,或者探险家,或者其他的什么,肯定不会是间谍。 你想拥有一样珍贵的东西,就必须付出另一样同等珍贵的去换取。 克兰凝视着他,眼底渐渐浮现出一种淡淡的悲哀和深切的情意。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霍维斯另一只搭在椅把上的手,近乎虔诚地吻了上去。 几乎在他双唇碰到手背的一瞬间,霍维斯猛地一抖,憬悟般睁开了眼睛。他先是十分迅速而紧张地瞥了一眼脚边,一看原来是克兰,又放松下来,轻舒一口气:“是你啊。” “是的,主人。”克兰早已悄悄收回手,恭恭敬敬而又礼貌疏离地回答,“我回来了。” 霍维斯用力擦了擦脸,坐直身体:“事情办得怎么样?” “主人,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克兰站起身,去酒柜给霍维斯倒了一杯加了冰块的威士忌,双手捧起放到桌上,然后又跪下来,“您先听哪个?” “坏的吧。”霍维斯端起酒杯喝一口,嘲弄地笑笑,“早些知道也好早作准备。” “莫顿队长将会派出一个小队奔赴前线,作为补充力量投入到对奥莱国的作战中。” 霍维斯点点头:“这件事我知道,是劳特那个混蛋提出的意见,估计莫顿背后骂不死他。我明白劳特的意思,八成皇上对他有暗示,要调他回帝都。他不愿意把军队力量留给海亚王子。毕竟莫顿不是皇上的人,也不是长公主的人,只可能服从海亚王子的命令。劳特对他很忌惮,借机削弱他的力量也很正常。” “是的主人,正是如此。”克兰顿了顿,说道,“不过您没想到的是,莫顿要派去的人,其中包括我们已经策反成功的那队士兵。” 霍维斯“霍”地站起身来,来回走了几步,问道:“是巧合,还是……” “从目前形势看来,很像是巧合。我们还毫无举动,应该没有引起注意才对。” 霍维斯沉吟一阵:“他们什么时候去。” “命令是后天,而明天恰恰轮到他们守北城门。” 霍维斯目光一跳:“那条地道怎么样了?” “这正是我想要告诉您的好消息,地道已经挖好,随时可以使用。” 霍维斯慢慢地坐下来,带着手套的手指插在一起:“这就好办了。明天据说劳特给葛博准备了一份厚礼,弄个节目给葛博解闷,具体什么事情还不知道。但城中所有官员全都在忙活葛博巡视事宜,这种混乱对我们来说大有好处,完全可以趁他们聚会精神放松的时候送蓝廷出城。只要蓝廷顺利通过北城,其余的事就好办了。” “但也只有明天一个机会,等那队士兵去了前线,再送他出城会很艰难。前线战事吃紧,葛博来过之后,势必会下令加强戒严,说不定要封城。” “只要能好好把握,一次机会也就够了。”霍维斯目光灼灼,“‘家里’的指示是,不惜一切代价。” “是。”克兰冷静地重复,“不惜一切代价,救蓝廷出繁城。” 霍维斯望着他:“克兰,还有一件事。” “听从您的吩咐,主人。” 霍维斯没有立刻开口,反而沉默很久,似乎是不知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好半天才缓缓地说道:“我们得杀了葛博。” 克兰一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霍维斯。 霍维斯继续道:“普曼国的皇上、梅茜长公主,和海亚王子之间关系错综复杂,从准确的消息来看,在帝都内部,矛盾已经随着战事的失利而凸显出来。皇上不问政事,糜烂成性,昏聩无道,这场战争,他没有勇气打下去了,试图议和。但这个决定却被好战的梅茜长公主打压,她借战争之机暗中培养自己势力,如今已不可小觑。她想扭转乾坤,妄图动摇皇上的统治,成为普曼国第一任女王,但她又害怕战争的失利削弱自己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军队,在战与不战之间徘徊不定。真正主战的,是海亚王子。表面上他毫无权势,微不足道,但其实很多老臣和他都有书信来往,对他的为人赞不绝口……” “我明白了。”克兰说,“如果葛博在繁城被杀,皇上就有借口治海亚王子的罪,把他召回帝都。他一走,繁城群龙无首,奥莱帝国势必会一举攻下。” 霍维斯点点头,但又摇摇头,悠悠地道:“不仅仅是如此啊克兰。我们不能这样轻易让皇上杀了海亚。海亚一死,只剩下梅茜和皇上,梅茜一定会跟奥莱国斗争到底,向群臣显示自己与皇上截然不同的强硬的手腕和力量,以此来推翻皇帝的统治。葛博一定得死,但不能死在繁城境内。他巡视完之后,一定会自南,进入雅迪市。别忘了,雅迪市安全部部长,是皇上的亲信。克兰,如果,我是说如果,作为梅茜长公主嫡系的葛博,死在皇上亲信的地盘上,血液里却发现早在繁城就已被下的剧毒,那么,这三大势力,会怎么样呢?皇上杀死海亚,需要一个借口,但这个借口还不够充分;长公主需要个公然质问皇帝的理由,但这个理由还有漏洞;海亚也一定不会放过为自己申诉的权力。葛博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会很混乱的克兰。我想,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弃此事于不顾,齐心协力打赢这场战争,不过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谁也不会放弃这个反击敌人的大好机会,谁也不会。”说到这里,霍维斯讥讽地挑起一边唇角,“奥莱国真该庆幸,他们有一个并不太揽权的女王,而这个女王,到目前为止只生了皇太子一个儿子。”他把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轻得几乎听不到。 克兰问道:“那么主人,您需要我做什么?” 霍维斯看向他:“这个计划最主要的人物就是你。”他伸出手,轻柔而缓慢地抚摸克兰温顺美丽的紫色头发,声音淳厚而低沉,“葛博有一个最大的嗜好,而且可以是致命的嗜好。你要做的,就是迎合这个嗜好,真正要他的命。我不强迫你克兰,你现在不是我的奴隶,你有权作出决定。你愿意么?” 克兰拿过霍维斯的手,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他在那只手的手背上,烙下一个深深的吻,然后睁开眼睛抬起头,坚定地说:“我愿意,主人。”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劳特给葛博准备的所谓“厚礼”,竟是在战俘营内。他命人在原本是给犯人训话的高台上摆了几把椅子,请葛博霍维斯莫顿等人坐下。满怀信心地说:“特使大人,我会让你见到非常精彩的表演,一定会让你大开眼界。” 葛博“哈哈”大笑,脸上横肉发颤,腆着大肚子,眼睛射出精光:“那我可真要拭目以待呀。” 霍维斯眯起眼睛:“我也很好奇呢劳特中校,你今天这个节目很神秘呀,不只是我,连莫顿队长都半点没听到消息。” 劳特一心要在葛博面前表现表现,他仗着跟皇上亲近的关系,一向不太把莫顿放在眼里,听霍维斯暗中挑拨,却只干笑两声,说道:“我都是临时起意,没在事先做什么准备,想来两位一定不会从中阻挠。更何况莫顿队长早就下班回家过自己温馨幸福的小日子去了,我也不好意思打扰啊,哈哈。莫顿队长莫怪莫怪。” 莫顿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没有什么。” 这三个人里,霍维斯众所周知是长公主的心腹,劳特却是皇帝的密使,只有莫顿身份明朗,是海亚王子一手提拔起来的干将,暗里争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一人狂放不羁张扬外露,一个老奸巨猾阴险狡诈,一个沉默寡言城府深厚,至少表面上能做到彼此相安无事。 劳特站起身一摆手,高声道:“开始吧。”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牢房大门“吱吱呀呀”开启的声音,紧接着一队带着手铐脚镣的囚犯拖拖曳曳走过来。 葛博拿着望远镜的手紧了紧,有些兴奋地问道:“劳特,你小子搞什么?要在这里搞刑讯吗?一下子拷打这么多人,我倒还真没见过。” 劳特神秘兮兮地摇摇头:“恐怕要叫特使先生失望了,不是这样。这么多人一起刑讯,没有什么趣味,除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还能听到什么。” “哦?那你这是……” “别着急,往下看。” 囚犯们在狱卒警棍和皮鞭的驱赶下,像一群无声无息的绵羊,陆续走到看台前站好,面对葛博他们形成一个半圆。霍维斯一眼就看出,来的这群人,恰恰是C区的囚犯。他装作漫不经心地端起一杯酒,举在眼前摇晃,目光却不动声色地快速搜索,果然看见蓝廷,就站在第一排。霍维斯的心跳了一下,他没想到劳特竟会来这一手,机会只剩下今天一天,如果在这里发生什么变动,自己该怎么办? 还没等他往下深想,劳特已经放开喉咙说道:“特使先生,为表示我军前线战士,一直奋勇杀敌毫不退缩,我要为特使先生组织一场精彩的表演。”他一指场中懵懵懂懂的囚犯们,“这些,全是奥莱国的俘虏。”又往左侧一挥,那边站了一排打着赤膊精神奕奕挺胸腆肚的士兵,其中一个足足比别人高出两个头,膀大腰圆,一身顽石一般的肌肉,脸上横贯一条长长的刀疤,凶神恶煞地站在那里。“这位,是我军将士中鼎鼎有名的角斗王,尤勇。我们普曼帝国这一个士兵,就能打败他们整整一个连。特使先生,我要请你看一看,究竟哪个国家更强大!” 葛博一拍椅子扶手,双眼放光,连声道:“好好,哈哈,这个主意真不错,劳特,我得表扬你,快点开始吧,我来见识见识我军将士的威武英姿!” 劳特走入场内,在囚犯面前来回踱步,喝问道:“你们谁来?” 傻子也能看出这场比试毫无公平可言,尤勇红光满面耀武扬威,再看战俘们身体干瘦双目无光,还带着沉重的镣铐,摆明了是想戏弄战俘们取乐。 没有人动,大家有的望天有的低头,就像没听见一样。 “怎么,没有人么?”劳特冷笑,“原来不过是一群拍死的猪。” 还是没有人动,战俘们对这种侮辱性的谩骂早已习以为常,有的甚至打了个呵欠。葛博不耐烦地动了动,问:“劳特,什么时候开始?” 劳特对战俘们的不合作感到有些忿怒,他随便一指,吩咐塔达:“把那个给我拽出来。” “是!”塔达一招手,两个狱卒冲上前去,拉拉扯扯拽出个囚犯。尤勇几步上前,站到他旁边。两个人一比,囚犯简直是铁塔下的小鸡仔。 这场比赛毫无悬念,近乎玩笑。那个囚犯懒懒洋洋做出几个抵抗的姿势,紧接着就趴在地上,死赖活气不肯起来。倒把尤勇弄得哭笑不得,后面传来很多囚犯的低声嗤笑。劳特火冒三丈,蛇一样的目光在战俘们的脸上扫过来又扫过去,狞笑着咬牙切齿地道:“好啊,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不好好玩?那咱们就动真格的。”他一指躺在地上的囚犯,对尤勇高声喝令:“给我打残他!” 尤勇就像一台机器,闻声即动,还没等那个囚犯有所反应,一把从背后拎起他,横过来,高高举起,同时抬腿,重重往大腿上一掼。只听得“啊——”地一声惨叫,那囚犯浑身瘫软摔到地上,肯定是脊椎断了。 这一下场中陡然静默下来,所有人都被惊呆了,继而是铺天盖地的愤怒。有人挥舞着拳头厉声质问:“你们要干什么?!”“禽兽!”,囚犯们群情汹汹,一片噪杂,更有人扑过来,试图推拒狱卒们的阻挡。 “砰砰砰”三声枪响,劈空利箭一样把囚犯们牢牢钉在地上。葛博脸上肌肉颤动,冰冷地道:“要干什么?造反吗?不服气就上来比试。我命令,哪个胆敢意图妄为,立即枪杀,绝不手软!” 蓝廷怒火上涌,握紧了拳头往前走上一步。但他忽然想到什么,又停住了,目光不由自主看向高台。 那里霍维斯端着酒杯,没有抬起眼睛,却在轻轻摇头。 “一会我要去陪那个特使,不能留在战俘营,你在牢房里等着。”霍维斯以调教为名义,一大早就把他压到办公室里,然后低声嘱咐,“今天傍晚,我会在宴会中提前回来,继续调教你。你把我打晕,顺着我们说好的地道逃出去。记住,无论今天发生什么事,一定不能冲动,不能打乱我们的计划,千万千万。” 霍维斯头一次这样郑重其事地跟蓝廷说话,脸上认真和不容置疑的神情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让蓝廷想忽视这段话都不行。 蓝廷咬咬牙,把胸中一口气忍回去,就在这时,听到有人道:“不就是比试么?我来!”一个囚犯大跨步站住来,一把扯下身上的囚服,露出精壮的身子。他看上去年纪不大,也就二十五六岁,眼中闪着怒火,带着手铐的手一指尤勇:“你,来吧!” 两人在场中打斗起来。劳特靠近霍维斯:“怎么样?挺精彩吧。”现在霍维斯的心里,倒不像刚开始那样忐忑不安了。不会有太大关系,他想,只要蓝廷不强出头,不参与角斗,他们过过瘾也就罢手,计划还是照常进行。他听到劳特的话,微微一笑:“行啊你小子,真有办法,咱们的特使,是忘不了你了。” “哈哈,也算不了什么。唉,不过有件事对不起,我没想到科托那小子竟把C区的弄出来了。你调教的蓝廷也在里面,一会要是有个伤亡什么的,真有点对不住你。” 霍维斯无所谓地一耸肩:“不过是个奴隶而已,中校未免太过看重他了。再说,他被我弄得现在胆子小得很,不见得敢下场比试呢。” “哈哈,拭目以待吧。”其实劳特就是故意调动蓝廷所在区的囚犯,他知道蓝廷骄傲而冲动,肯定不能袖手旁观。平时他顾忌霍维斯的面子,不收拾蓝廷,但那个年轻上尉得罪他太多次,不弄残了心里怎么能过得去?有特使在,霍维斯肯定不能说什么。 没想到蓝廷真的没有下场角斗。尤勇掰断了出场囚犯的胳膊,炫耀似的拉住断臂,拖着囚犯在空场上走了一圈。那个囚犯咬紧牙关不肯呻吟出声,但面色苍白汗如雨下,谁都看得出来他在忍受着巨大的痛楚。 战俘们看不下去了,愤怒情绪全被调动起来,又有一人下场跟尤勇比试。葛博早放下了胸前的望远镜,他们坐的地方离空场太近了,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尤勇粗重的呼吸。至于下场战俘的恐惧痛楚的神情,更是看得一清二楚。葛博和劳特握拳挥动,兴奋地大声喊叫,莫顿则神情淡然。 这次的囚犯,是被尤勇抡起来砸在了看台上,囚犯中传出一声惊呼,又迅速哑下去了。血腥气立即蔓延开来,像一根火种,突地点燃,使每个人胸中都有一团热焰在燃烧,只不过有的是出于兴奋和刺激,有的是出于狂怒! 又有一个战俘被打倒,尤勇居然捡起旁边的大石块,运足力气将那人的双腿膝骨击得粉碎;而另一个则是被重重踢到下身,哼都没哼一声,就此昏死过去。 霍维斯貌似悠闲,实则内心万分焦虑,他看出囚犯们有一种隐约的骚动;他看到蓝廷的眼睛都被怒火熬红了;他看到蓝廷死命地咬紧牙关,以至于面目都有些扭曲。 霍维斯想出声警告,但他不能;他想暗示,但蓝廷已经不再看向他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蓝廷陡然平静下来,脸上有一种冷酷的决绝。 完了。霍维斯的心陡然沉下去。他有种预感,。完了。 “我来。”蓝廷铤身而出,站到场地中央,说道。 劳特的眼睛放出光芒。霍维斯张开手指撑在额角,低下头去,无奈地悄悄叹息。 第16章 蓝廷拖着手铐脚镣站在场地中央,他似乎天生就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度,随随便便一站,就已是场中的焦点。葛博兴味盎然地上下打量他一番,从挺秀的眉峰,到倔强的紧抿着的唇,再到劲瘦的腰身,而后是笔直修长的双腿。他连忙拿起望远镜,仔仔细细看了个够,啧啧赞叹:“极品,极品。” 霍维斯笑道:“他就是我给长公主选出来正在调教的人,给她的礼物。”他的本意是想葛博担心把“礼物”伤到,命人拉蓝廷下场。没想到劳特在一旁接口道:“听说脾气很不小呢。霍维斯,看样子你调教的手段还得加强啊,这都敢明目张胆地出来挑衅。” “哈哈,不错不错。”葛博心里直痒痒,“不过是玩玩嘛,霍维斯别这么紧张。哈哈,你放心,我不是还没禀告长公主呢吗?战俘这么多,实在不行你重新弄一个,以你的手段,算不了什么吧。“霍维斯只好笑。 场上蓝廷已然跟尤勇动起手来。尤勇正处于极为兴奋的时候,嗜血和残暴使他身上每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他一心想把面前这个年轻人打翻、狠狠砸碎。可眼前这个人,明显不是很好对付。蓝廷在刚才尤勇和别人打斗的时候,早看出他的特点。身材高大,爆发力强,力道惊人,一旦被他捉住身体某个部位,休想轻易逃开。但也有致命的缺点,笨重,急躁,不够灵活。 蓝廷像只滑不留手的小鱼一样,在场中快速游走。尤勇每次出手,都只轻轻触到对方的肌肤,只差一点,就差一点。尤勇烦躁起来,发出狂暴的怒吼,双拳拼命砸下,夹杂着呼啸的风声。 蓝廷瞅准机会,抬腿向尤勇脸上踢去,这一击力道十足,若是真被踢中,尤勇非得鼻骨碎裂不可。但蓝廷却忽视了脚上的锁链,腿到中途,生生顿住。尤勇乘机一把抓住蓝廷的脚铐,紧紧绞在手腕上,用力一提。蓝廷双脚离地,整个人被倒吊起来。他们身高相差太悬殊,尤勇把蓝廷狠狠地砸到地上,像摔一个装满灰土的麻袋。蓝廷闷哼一声,咬牙挺住席卷全身的剧痛。尤勇揪住足铐的手丝毫不放开,甚至顺势拉住蓝廷的足踝,用力又摔了一次。蓝廷拼命扬起头,才避免了被撞得头破血流的惨烈后果,但后背像被大铁椎狠砸了一下,痛得眼前发黑。霍维斯握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脸色变得很难看。但这个时候,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场中的情形吸引住了。葛博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劳特觉得又解恨又痛快,握紧拳头低声喊道:“对,弄死他!”莫顿深深皱起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尤勇猛然喊出一声惊天的狂吼,像抡起刚才那个囚犯一样,把蓝廷狠狠抡向石砌的看台。犯人中爆发出恐怖和惊骇的呼声,很多人紧紧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蓝廷用力深吸一口气,身体忽然扭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上身挺起,双拳直击尤勇的面门。 尤勇还没反应过来,拳头已到眼前,他下意识地向旁扭头,拳头正砸在鼻梁骨上。一声瓮声瓮气的喊叫,尤勇痛得泪水长流。他抽回握住蓝廷足踝的手,试图抵抗。蓝廷哪给他反击的机会,眸中放出怒火,伸出食指中指,两根利芒一般直刺尤勇的双目。 尤勇“啊——”地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双手捂住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鲜血从指缝中汩汩而出。蓝廷犹不放过,双手握到一起,铁质的沉重的手铐竟成了一样利器,“呼”地砸向尤勇的太阳穴。 尤勇从喉咙中透出一声濒死的呻吟,“扑通”倒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身子抽搐两下,没了动静。 蓝廷吐出一口血沫,呼哧呼哧喘息,胸膛急速地起伏。 四周静得可怕,犹如坟墓,很长时间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突然,囚犯们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欢呼,他们激动地齐声喊叫:“蓝廷!蓝廷!” 劳特脸色极为难看,他本来是想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东西,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强忍怒气对葛博一行礼:“真对不起,特使先生,是我没有安排好,贻笑大方了。” “不不不。”相比劳特的愤怒和沮丧,葛博异乎寻常地兴致勃勃,他贪婪地盯住被狱卒押住的蓝廷——那个年轻人一身尘土血渍伤痕,狼狈不堪,漆黑的眸色却亮得惊人。葛博舔舔唇,像匹饥饿的狼:“好好,够味道,哈哈,我喜欢!”他转头对霍维斯说道,“这个孩子,先别给长公主,我先玩玩。哈哈,长公主不会介意这个的,哈哈。” 莫顿对狱卒摆摆手:“把那个人押过来。” 几个士兵走过去,不顾蓝廷的挣扎,把他带到看台前。还没等葛博劳特有所表示,霍维斯几步冲上去,揪住蓝廷的头发,左右开弓,“啪啪啪啪”一连扇了十来个耳光。蓝廷被打得头脑发昏耳朵嗡嗡作响,两边脸颊顿时红肿了起来。 “他妈的见货!”霍维斯怒骂,“混账东西,好好的兴致都被你败坏了。”他还不解气,怒气冲冲揪起蓝廷,一阵拳打脚踢。 “哈哈霍维斯,你这次可是踢到铁板了。”葛博站起来拍拍气急败坏的霍维斯,“行了吧,老伙计,我不笑话你,哈哈。” 蓝廷痛得缩成一团,鼻青脸肿,被狱卒按跪在地上,兀自恶狠狠地瞪向霍维斯。 “看什么看?!”霍维斯怒道,“他妈的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他又甩了蓝廷一个耳光,死死按下他的头。 “对,哈哈,就是这种眼神。”葛博大笑,“真够味,我一定要在床上干得他求饶,哈哈。”蓝廷震惊而又狂怒,他又扬起脸刚要说话。霍维斯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捏住他下巴紧紧塞在他嘴里。 霍维斯笑着说:“葛博,恐怕你还得等一等。这小子这副模样,别弄脏了你,我给他洗净了送你床上去。而且嘛——”他故做神秘地拖长声音,低声说,“晚上还有好戏,特地给你安排的。你要是现在就弄出了火,我怕你晚上没力气,哈哈哈。” “哎呀哎呀你小子。”葛博点着霍维斯,“你放心,我一定乖乖等到晚上,专心致志地看你的节目,绝不先搞。”他知道霍维斯跟劳特的明争暗斗,想到自己和霍维斯皆属同一阵营,面子还是得给的,劳特的逢迎,暂且先放到一边。要玩蓝廷,也得等到应付了霍维斯之后。 霍维斯笑道:“那好。来人,把这个东西拉到我办公室去。”他对葛博睒睒眼,“我会把他里里外外都洗干净。” “哎——”葛博摆手阻住了要上前的狱卒,“别麻烦你了霍维斯,这小子我自己亲自来。”他垂涎似的说,“羞辱这种顽强的人,看他在你面前流泪崩溃,也是一种享受,哈哈。” 霍维斯张开嘴刚要再说,一旁劳特阴惨惨地插言:“霍维斯,你这么一再阻拦,不会是舍不得吧?” 霍维斯心里一颤,懒洋洋地笑:“怎么会,唉,说来惭愧,让你们看笑话了,没调教好啊。真是怕这小子没轻没重的,伤了葛博。” “老伙计,你放心。”葛博心里还是向着霍维斯,不愿意看他在劳特面前发窘,“我那里工具也不少,就算他是只豹子,也别想伤我一根汗毛。” 霍维斯耸耸肩:“那随便吧。”当先走下看台,没有向被葛博属下绑上的蓝廷再瞥上一眼。 葛博很是高兴,也走下去。劳特望着两人的背影,冷笑一下,随后跟上。莫顿面无表情,他看着三个人争来争去,却不发一言,沉默得如同岩石。 第17章 今晚是招待葛博的最后一晚,明天一早他就要启程回帝都,海亚王子全程陪同,更不用说其余诸位官员。 又是盛大的晚宴,舞会,葛博觉得兴味索然,他时时刻刻惦记着被绑在外面的蓝廷,心痒难搔,低声问霍维斯:“我说老伙计,你那个节目什么时候开始?” “等急了么?”霍维斯哈哈一笑,等一曲终了,对乐队比量一个手势,然后连拍几下手,提高声音道:“诸位,诸位。” 人群安静下来,绅士小姐和贵族们都望向他。 “乐曲悠扬,舞姿妙曼,相信大家都已经很尽兴了。”霍维斯拖长声音,说得慢吞吞的,无论什么时候,他都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漫不经心的感觉,“葛博特使百忙之中前来繁城巡视,殚精竭虑忠贞为国,我特地准备了一些节目,表示感谢。”说完,他向葛博鞠了一躬,葛博站起来躬身还礼。 霍维斯大声道:“请尊贵的海亚王子,和诸位前往偏厅,同时照顾好自己的女伴。”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大家同时笑了起来。普曼帝国崇尚享受,从上到下纸醉金迷,淫乱不堪。他们经常举行各式各样的宴会,一旦主人说出“请照顾好自己女伴”之类的话语时,就表明下面会有更加激烈的节目,不适于年轻女性观看。通常,男士会把自己的女伴先派人送回家中。男人蓄养男宠或者女奴,早不是什么鲜事,甚至会比较谁拥有的更多,谁的更美,谁的功夫更好。一个极会服侍人的美丽男宠女奴,身价常达千万,相当于一个普通人家几年的收入。 而其中,霍维斯调教手段一流,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给安排的节目,大家早就想一睹为快。众人迫不及待地纷纷起身,送走自己女伴后前往偏厅,也有很多胆大放荡的夫人,跟丈夫一起过来观瞧。他们在同一张床上互相享受男宠女奴服侍,根本算不上什么令人惊悚的事情。 偏厅事先做好了准备,正前方搭着一个高高的台子,上面已经摆上两个刑架,一个X型,一个像一把椅子一样。霍维斯将海亚王子和葛博请到前面,其余人按照次序做好。 灯光刷地暗下来,偏厅中漆黑一片,所有观众都被隐藏到暗处。前方高台上的射灯陡然发亮,将台子每一寸角落,照得清清楚楚。 首先被带上台去的,是阿米。他身上抹着油,在灯光的映射下闪闪发光。两个壮汉很快把他绑在那个椅子上,双腿大张,私密处正对着台下观众的眼睛。另一边也押上来一个男孩子,吊在刑架上。壮汉们把调教用具一样一样摆出来,他们的举动一看就是受过专门的训练,不慌不忙条理清晰,一举一动让观众看得十分明了。 调教开始了,两个被绑住的奴隶在各种调教用具下辗转呻吟。开始时声音很小,渐渐变大,似乎不胜痛楚却又满含欢愉。厅里安静得很,只听到沉沦欲望的喊叫,一声高过一声。 海亚王子对这种折辱人的把戏深感厌恶,他锁紧眉头转开脸。狄恒弯下身低问道:“殿下,不如我们先走吧。” 海亚王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算了,再等一等,先走于礼不合。” 观众们看着两个美好的身体,被进行匪夷所思的调教,呼吸粗重起来,很多人实在忍不住,拉过自己的奴隶进行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空气当中弥漫着一种充满欲望的污浊的气息,憋闷得令人几乎窒息。 葛博看了一阵,对霍维斯说:“还可以吧霍维斯,不过说实话老伙计,没见你的手段有进步啊。” 霍维斯只微微一笑,说道:“不瞒特使大人,我最近一直在研究调教的真谛。以前他们都在步入误区,以为只要让奴隶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欲望折磨得痛不欲生,才叫精彩。他们炫耀各种技法,什么捆绑式、鞭打式,但我恰恰相反,我认为最好的调教其实非常简单,关键要看针对什么人。当众调教的最终目的,就是给观众以刺激,令他们觉得享受,最先应该了解的,是这些观众到底要什么。” 葛博听他侃侃而谈,倒来了兴致,一指台上:“可你这……” “别着急啊老朋友。”霍维斯缓缓转动酒杯,轻蔑地扫一眼那些观看得目不转睛的贵族们,“对付他们,这两个奴隶就够了,下面才是送给您的。” 两个奴隶终于被调教完了,台上台下都出了一身汗,两个奴隶更是十分虚弱。有人上来把他们解开拉下去。观众们开始窃窃私语,他们感到十分愉悦,但又不觉得过瘾,那种感觉不上不下的,让人浑身发热,却又发泄不出来。 一阵悠扬的风琴声响起,台上忽然大亮,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一个宽大的台子,从空中缓缓而降,上面站着一个身材纤弱的少年,灯光从他身后映过来,简直就像在他身上发出的一样。少年穿着一身白衣服,面容纯净美丽,就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天使。 刚才还是欲望横流的地方,猛然间出现这样一个纯洁的毫无瑕疵的灵魂,恰似迷蒙黑雾中的一抹阳光。 等那少年落到台上,有人突然惊呼出来,这少年穿的衣服,跟海亚王子几乎一模一样。全是纯白色亚麻粗布,腰间系了一条腰带。只不过海亚系的是象征皇室的花纹腰带,而这个少年是紫色宽腰带;海亚王子的头发是金色的,少年是紫色的。 风琴声依旧吟唱,少年拿着一柄象征权势的手杖,神色高傲地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望着台下那些贵族们,目光冷淡,似乎隐含鄙夷和轻蔑。 太像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太像了,摆明就是海亚王子的翻版。狄恒又惊讶又愤怒,低声道:“霍维斯这是什么意思?!” 海亚紧锁双眉摇摇头,让狄恒稍安勿躁。 那少年拿起权杖,向台下一指,似乎在颁布什么命令。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霍维斯搞什么鬼,葛博疑惑地问:“你这是……” “请看下去,你会满意的。”霍维斯笑着说。 劳特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看看台上的少年,再看看海亚王子。狄恒被他颇含意味的目光激得怒火中烧,恶狠狠地瞪回去。 莫顿依旧沉默,只是唇角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嘲弄。 陡然间,音乐换了,一阵急促的鼓点砰砰砰敲击大家的耳膜。紧接着是嘶喊声、噪杂声、爆炸声、混乱不堪。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穿着古时的盔甲,急吼吼地冲上来。一人看到少年,用手一指,惊呼一声:“快看,大祭司!” 观众们这才知道,原来少年扮演的是某位远古祭司。祭司在普曼帝国中一向象征圣洁纯净,所有人不约而同想起一段历史,一位号称拥有最美容颜的祭司,在部落侵占被俘之后,下落不明,看样子霍维斯就是要演绎这段历史了。 士兵高声叫着:“把他拉下来,拉下来!”祭司少年一脸惊恐:“你们要干什么!”士兵七手八脚把他从高高的“祭坛”上拽下,夺去他的权杖扔到一边。祭司少年挣扎着叫喊:“混账!你们要干什么!我是祭司,祭司!” 士兵们狞笑着,不只他们,观众们都笑着,所有人都明白了霍维斯的用意。士兵们眼里闪着野兽一般残暴的光,他们扑过去,把祭司按在台子的边缘。 观众们的心都被调了起来,谁都知道下面会发生的事情,可又觉得异常好奇而兴奋,不约而同直起腰。 就在这时,天棚上突然降下一副白色幕帘,把台上情形挡个严严实实,观众中发出失望的嘘声。他们看到祭司和士兵的影子被映在白色幕帘上,像远古时代的皮影。 幕帘后传出祭司疯狂的哭喊:“不,不要,你们快放开!”然后是一连“啪啪”几声脆响,幕帘上显示出祭司被人殴打的影子。紧接着有人抽出一条皮鞭,鞭影在幕帘后飞舞,祭司辗转哭泣:“啊,别打了别打了,啊……” 尽管看不到幕帘后真正的情景,但从投射在幕帘的黑影上,从传出的声音中,可以非常容易想象出后面到底在发生着什么。 两个士兵按住祭司挣扎的手,然后是衣服被撕开的裂帛声,白色的布块一件件丢出幕帘外,飞到观众席中。 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立起耳朵,生怕落下一点。 这场戏明明就是在影射海亚王子。 其实繁城的每个贵族心里,都有一种想把海亚王子压在身下的黑暗想法。那个少年太美了,太高傲了,太纯净了,简直就是上帝用来凸显他们罪恶的人。他们最想做的事,就是把这个少年也拉入无边的深渊,折磨他、摧毁他、撕碎他!看他在自己身下痛楚哀嚎,放荡求索。但海亚王子毕竟是王子,就算他被皇帝排挤,也是王子。这种欲望根本不能宣诸于口。 没想到今天,霍维斯竟会干冒大不韪,给他们献上这样一场豪华盛宴。所有人都激动了,血脉愤张,他们听着“海亚王子”哭喊哀求,看着“海亚王子”被粗暴地对待。随着幕帘后士兵的呵斥声,观众中也有人高叫。等象征祭司身上最后一块布料的纯白色内裤被扔出来的时候,几乎所有的观众都大笑着跳起来去抢。 狄恒的脸色近乎扭曲,他咬牙切齿就要冲上去。一只温柔但坚定的手,悄悄按住了他。狄恒一回身,海亚王子无声地摇了摇头。 “可他们……”狄恒怒不可遏。海亚王子望向他,目光平静如水:“你要是沉不住气,就真的被侮辱了。”他轻声说。狄恒狠狠地一甩拳头,恨不能扑到霍维斯身上,将他咬死。 葛博没有说话,他说不出来了,他忽然明白霍维斯刚才所说的“关键要了解观众们要什么”的深刻含义。太过瘾了,他几乎抑制不住,差点也喊出来,太过瘾了,这个霍维斯,他怎么就知道我们想什么呢? 连劳特都有点把持不住,他回想起海亚王子青春的美丽的身子,觉得小腹下发胀。 只有莫顿不为所动,嘲弄的神色更深了。 “啊——”地一声尖叫,一个士兵站在祭司身后,疯狂地律动起来。士兵们站成一圈,几只手在祭司身上扭捏拍打,音乐变得婉转甜腻。这场盛宴进行了很长时间,有的在前,有的在后,到最后甚至两个人一起在后面。“祭司”也由刚开始的怒骂哭喊,变成无助地呻吟、含糊地吞咽,后来竟成了淫荡地索取,各种不堪入耳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充满诱惑。音乐完全停止了,偏厅中只听到祭司放荡的叫喊声:“啊……快……啊,我要死了,啊……” “太棒了!”葛博突兀地站起来,拼命鼓掌,他发现自己再看下去,非射出来不可。他一起来,其余人尽管还没有尽兴,只好也站起来。偏厅内响起一片掌声。葛博满面红光,额头被满是晶莹的汗珠,拉住霍维斯的手:“太精彩了老伙计,你真是个天才。”转头问海亚王子,“王子觉得如何,很有创意吧?” 海亚淡淡一点头:“不错。”身后是怒不可遏的狄恒。 “没什么。”霍维斯依旧那副懒洋洋的德行,“不过是投其所好而已。” “这四个字就不容易。”葛博哈哈大笑,“我真得感谢你。” “别客气,那个祭司还等着被你宠幸呢。”霍维斯睒睒眼。“哦?”葛博停住了笑,脸色有些为难,“老伙计,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他已经……” “哈哈。”这次轮到霍维斯大笑了,“你真以为我会把个被人玩弄够了的贱货给你?我还不知道你的嗜好吗?”他一摆手,提高声音道,“克兰,你出来吧。” “是,主人。”随着说话声,那个紫发的祭司从幕帘后走了出来,身上不但没有被强暴的痕迹,连衣服都穿得严严实实。只不过那件白色的外衣不见了,露出里面近乎透明的纱衣,显现出他完美的腰身,和紧绷的双腿。 他轻轻走到霍维斯面前,脚步轻盈得像猫一样,他跪在霍维斯的脚边,亲吻地面,说:“听从您的吩咐,主人。”只是声音有些暗哑,想必是刚才喊得太用力了。 “啊?”这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原来那一切都是假象,难怪要遮上幕帘。霍维斯对葛博笑道:“这是我最拿手的作品,你可别小瞧他,我调教很久的。他可以装成不同的样子供你取乐,要顽抗到底坚贞不屈,他可以熬过战俘营里所有刑罚,绝不低头;要放浪淫荡主动服侍,他可以令你欲仙欲死,光是呻吟声就能让你射,哈哈哈,刚才你不是都见识了?尤其是嘴上的功夫,老伙计,我知道你好这口。” 霍维斯说得颇为得意。 “极品,这才叫极品。”葛博满怀感慨,赞叹不已。他捏住克兰的下颌,迫使对方抬起头来,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像浸在溪水里的紫晶石,太美了。肌肤细腻光滑,莹白如雪,骨骼匀亭,一看就让人想狠狠操弄。 “好!”葛博说,“这个小玩意我就带走了,霍维斯,你可真是让我开了眼界,回去我得好好替你表扬一番。” “多谢特使。”霍维斯微微一颌首,算是行了个礼。 劳特插言道:“真不错霍维斯,我可小瞧你了。不过听说特使精力旺盛,一夜必御三人,恐怕就这么一个,不能彻底尽兴吧。”他目光闪了闪,说道,“我瞧第一次出场那个也不错。”他命人把阿米叫来,“这也是经过霍维斯调教的,特使先生,不如都笑纳?” “哈哈,好!”葛博来者不拒多多益善,命人都给带下去。劳特趁机向阿米使了个眼色,阿米不易察觉地点点头。 “我说老伙计。”葛博看看别人都离得很远,压低声音说,“你这是故意羞辱海亚王子啊。” 霍维斯无所谓地耸耸肩:“那又怎样?他敢治我么?还不得看长公主的脸色?我霍维斯不忘长公主知遇之恩,无论人在谁的手下当差,心都是向着她的。” “唉,难得,难得呀。”葛博拍拍他的肩头,颇为感慨,“你放心,明天我就给长公主写信,把你对她的忠心和思念,都写上去。” 霍维斯随着葛博边往外走,边道:“那个囚犯你还要吗?不如还我吧。” 葛博停下脚步,若有所悟地笑着说:“行了吧你小子,到底为什么对那个玩意念念不忘的?怎么,真舍不得给我?” “不不不,哪能呢。”霍维斯摸摸鼻子,笑得有些难为情,“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好不容易想了这么个法子取悦长公主,又费了很大劲才找到那个玩意。你也看到了,条件非常好,不可多得呀。我还没调教好就被你要走了,再找一个相当麻烦。老朋友,你别着急,等我献给了长公主,她也就随便玩两下放开手,还不都是你的?到时候你想要他怎样就怎样,看一个敌国军官温顺地跪在你脚下,感觉也很不错,是吧?” 葛博心知肚明,要是没有刚才那场表演,霍维斯肯定不能跟他说这番话。但有一个克兰,也的确很好了。这时两人正好走到门前,几个士兵扯着蓝廷,想要系在马车后面。蓝廷一身的土,被霍维斯打了一顿,当时只是发红,现在全肿了起来。脸上青青紫紫,堵着嘴,难看得要死。葛博不耐烦地一摆手:“哈哈霍维斯,咱俩还用这么见外吗?这个玩意你带回去。不过说好,下次我来也就得带走。” “哈哈,你放心,肯定给你调教得好好的。” 士兵推开蓝廷。克兰跟在马车后面,霍维斯说道:“尽心尽力服侍特使先生。”克兰极快地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恭恭敬敬地说:“是,主人。” 狄恒召来马车,服侍海亚王子坐上去,霍维斯、劳特和莫顿一起躬身相送。等大家都走远了,劳特似有意似无意地说道:“霍维斯,你为了特使先生,可真是绞尽脑汁啊。” 霍维斯一笑:“大家彼此彼此,阿米不也跟着走了么?” “哎呀我比不了你呀。”劳特语气调侃,脸色却很阴沉,“好不容易弄个节目,还被人给破坏了。” “劳特你放心。”霍维斯难得地认真,“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那我就等着了。”劳特冷冰冰地说,和莫顿分别坐上两辆马车离开。霍维斯慢慢敛了笑容,一指被绑在角落里的蓝廷,喝到:“把这个玩意给我押到办公室去,今天我打不死他!” 第18章 霍维斯喝退那些侍从,关紧房门。捏住蓝廷的脸,揪出他口中紧紧塞住的手帕。蓝廷拼命地咳嗽,腰都直不起来,好不容易才喘上这口气。 霍维斯盯着他,目光像两簇冰冻的火焰,怒意升腾而又冰冷刺骨。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讥讽一笑,说道:“好啊蓝廷上尉,今天你可真是露脸了,连普曼帝国的特使,都有幸一睹你的风采!用铁拷砸死敌人,真他妈过瘾,啊?!”他越说越怒,一步踏上前一把抓起蓝廷胸前衣襟,逼视对方的眼睛,“我说你就不能先把你愚蠢的英雄主义放一放?我他妈早就警告过你,就这一天就这一天!你不能当看不见吗?不能不冲上去吗?!” “不能!”蓝廷斩钉截铁地说,居然也是义愤填膺,“什么叫愚蠢的英雄主义?什么叫就当看不见?那是我们的士兵,是我的战友!难道你让我眼睁睁看着无动于衷?去你M的霍维斯,你怕死,我不是!” 霍维斯怒极反笑:“对对,我怕死,我是懦夫,你伟大,你是英雄。伟大的英雄蓝廷,拜托你在做事之前能不能考虑一下后果?你把他打死了,解恨了,然后呢?得到什么?你他妈除了差点被葛博那个蠢猪给上了,还得到什么?!” “尊严。”蓝廷忽然冷静下来,一字一字地说,“告诉那群混蛋,奥莱国的军人,哪怕做了战俘,也他妈不是好惹的!霍维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冲动,我不计后果,可紧急时刻,就需要有人冲动,需要有人不计后果。这次逃跑计划失败,还可以有下一次,但奥莱国军人的士气,绝不能被敌人打垮!” “哈。”霍维斯翻个白眼,嘲弄地笑,“还可以有下一次?你他妈以为战俘营我建的啊?你知不知道弄出地图得费多少心力?知不知道挖一条地道得有多少人冒着随时掉脑袋的危险?你知不知道我得绞尽脑汁遮掩这条地道?你知不知道我们安插的士兵已经换防,繁城就要全面封城戒严,你根本没机会了,所有努力全是白费!” 蓝廷头一次看见他这样失态的愤怒,挥动手臂走来走去,眼睛里满是血丝。以往霍维斯总是淡定的,什么都不在意的,有一种尽在掌握的潇洒从容。这一次,本来也是尽在掌握的。蓝廷难得地没有反驳,心里有些愧疚。但他是死也不服软的人,尤其对霍维斯,更何况这件事他觉得自己并没有错,只是太过凑巧了而已。 屋子里一片静默,很长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霍维斯手指按住额头,弓着腰坐在椅子上,整个人显出一种颓然的疲累。这副模样如此经常性地在霍维斯身上表现出来,令蓝廷有些惊讶。在他记忆里,特训时的霍维斯总是对一切事物带着一种轻慢的态度,什么也不放在心上,浮夸而懒散。他总要付出极大努力才能完成的任务,霍维斯轻描淡写地就搞定了,还会讥讽地对他说:“不行啊蓝廷,你可是个贵族,只有这点本事吗?” 蓝廷陷入回忆中,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霍维斯身上。 霍维斯像是感觉到什么,一抬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触,蓝廷立即扭头避开,脸上现出一丝懊恼而难堪的神情。 霍维斯笑笑,心情好了许多,不过很快又被即将面对的事情压得沉重。他低声说:“蓝廷,你坏了劳特的好事,他不会轻易放过你。” “能怎么样?”蓝廷嗤笑一声,“大不了枪毙我。” “我早说过了,死不是最痛苦的事。”霍维斯刚压下去的火气又被他对生死的轻蔑而挑起来,冷笑道,“你以为给你颗子弹就完事了?他有千百种方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甚至被狱卒轮奸到疯掉,以前这样的情形大有人在。” 蓝廷瞥了他一眼:“是啊是啊,要不是有霍维斯厅长保护,我早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真是太感谢了,我铭记于心。”他嘴里说着感谢,语气却颇为讽刺。 “哈,铭记于心就算了吧。”霍维斯拖着长长的音调,一晃一晃地翘起椅子,似乎那个令人恨得牙痒痒的霍维斯又回来了,“你少给我找点麻烦,我已经谢天谢地。你们蓝氏家族,就是麻烦的根源,两个兄弟都是。” “放屁!”蓝廷瞪起眼睛,“不许你胡说八道!” “好吧。”霍维斯站起身来,“这么斗嘴也没什么意思,咱们还是干点正经事。”他走到蓝廷面前,对上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对不起,恐怕你得吃点苦头。” “随便你。”蓝廷一点不肯示弱,“你要是不趁机公报私仇,狠凑我一顿,那还是自私自利的霍维斯吗?” “这个评语真中肯。”霍维斯笑着把蓝廷吊了起来。他走到墙边的柜子旁,打开柜门,露出三排各式各样的鞭子。他先拿出一条又短又沉的,在手上掂一掂,又放下了,拿出另一条来。这条比较轻,但上面布满了细细的铁钩,用这种皮鞭的好处是,制造的伤痕鲜血淋漓,十分恐怖,其实却伤不到筋骨。 霍维斯拿出一条手帕,抵到蓝廷面前:“咬住它,能好一点。” 蓝廷不屑地一撇嘴:“算了吧,谁知道你洗没洗。” 霍维斯气乐了,他不管不顾捏住蓝廷的下巴,把手帕塞进去,低声说:“你闭上眼睛,我开始了。”蓝廷反而瞪得更大。霍维斯无奈地笑了笑,轻轻在蓝廷面颊上一吻,后退几步,深吸一口气,挥起皮鞭抽过去。 疼痛瞬间席卷全身,还没等蓝廷喘上一口气,鞭影又飞下来。霍维斯用鞭极有技巧,但他也知道,劳特本身就是刑讯高手,稍微放点水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既然要做就做的彻底。因此咬牙不手软,只不过挥鞭极快,制造的痛苦也能少些。 即便如此,几十鞭之后蓝廷也昏了过去,冷汗混着血水一滴一滴渗出来,落到地面上。霍维斯没有等他清醒,直打得蓝廷从昏迷中又被疼醒过来,过不了多久又失去神智。就这样昏过去三次,霍维斯这才停手。他累得急促地喘息,见蓝廷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眸中闪过一丝怜惜。他扔下皮鞭,抬起手想要抚摸一下蓝廷的脸,却又生生顿住,握紧拳头沉声道:“来人!” 外面的士兵听到办公室里传出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和囚犯沉闷的痛哼,知道又在刑讯了。虽然早已司空见惯,但一进来,看到蓝廷血人似的吊在刑架上,人事不知,还是暗暗吓了一跳,有些紧张地看着霍维斯:“厅长。” “把这个混蛋给我带到劳特中校那里去。”霍维斯语气生硬地吩咐,“你什么都不用说,听他的吩咐。” “是,厅长。”士兵慌忙把蓝廷解下来,两个人一左一右拉住犯人的胳膊。蓝廷的身子拖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霍维斯等他们出去了,一下子坐到椅子里,他拿起酒瓶咕嘟咕嘟灌下几口烈酒,感到一股火一样的辛辣刺痛,在胸口蔓延,他望着苍白的天花板,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过一会,两个士兵又把蓝廷拖了回来,囚犯还是没有清醒,脑袋耷拉着。一个士兵说道:“厅长,劳特中校说,这是你的人,他不好处置,弄残了没法向你交代。” 这是还不肯善罢甘休啊,霍维斯咬着牙想。他一摆手,装作很随意的样子,懒懒地说:“那就绑到外面台子上,让别的战俘们都好好看看,这就是强出头的下场!” 狄恒接过海亚王子脱下的外氅,交给走进来的仆人,动作中规中矩,脸色却仍阴沉难看。海亚王子微笑着说道:“狄恒,你还在生气么?” “属下,属下真是不明白。”狄恒忿忿不平地说,“您怎么能受得了?他们,他们那样羞辱您……”他住了口,觉得自己说不下去。 海亚王子神色倒是十分平和,他轻轻叹口气,坐到床边,幽幽地道:“我太清楚他们的用意了。他们就是想当众羞辱我,排挤我,让我成为整个普曼帝国上流社会的笑柄,从此对他们再也没有威胁。”他笑了一下,“最好是能羞愤自杀,一了百了。” “殿下!”狄恒忧心忡忡。 海亚摇摇头,道:“你放心吧,我不会那样做的。你知道吗狄恒,繁城其实是我母后的故乡,她就是在这里遇见了微服出巡的太子,一见倾心,跟他一起回到帝都。”海亚的回想起年幼时的美好时光,眸色变得温柔,“皇帝容不下我,他也不愿意继续打这场仗。我认为,他是想投降,而繁城,势必成为他和敌国谈判的资本。”他说话声音虽低,但却极为坚定,“我绝不能容许母亲的故乡,成为敌国的领土,就算只剩下一口气,我也捍卫到底。” 狄恒看着他,嗫嚅了一阵,终于还是开口道:“殿下,你有没有想过,想过……” “什么?” 狄恒顿了顿,豁出去似的沉声道:“造反,夺帝位。” 海亚“霍”地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我说造反,推翻这个皇帝。”一向忠厚沉稳的狄恒,突然强势起来,“殿下,这个国家明明只有您才有资格拥有,您才拥有真正的皇族血统,您……” “够了,不许再说了!”海亚王子厉声何止,他迅速地看了一圈四周,确定所有仆人都在殿外,没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这才盯住狄恒,“你这种想法太危险了,狄恒,这件事就此打住,否则我治你的罪。” “殿下。”狄恒却丝毫不减退缩,反而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笼罩住海亚王子,“皇帝昏庸无能,根本不能带领国家的臣民夺得胜利。殿下,难道你不明白吗?这个帝国真正的敌人,不是奥莱国,而是皇帝,是长公主,是所有贪污腐败蝇营狗苟的官吏。殿下,如果您真是为了繁城,为了这个国家……” “住口!”海亚王子大声道。他面色通红,显见激动已极,脸上现出少见的凌厉,“再说下去我杀了你!” 狄恒沉默地看着王子,半晌居然一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那么,您自己保重。”转身便向外走。 “站住。”海亚王子上前一步,“你要干什么去?” 狄恒转过身来,目光沉静:“殿下,从我到您身边的第一天起,您就知道,我绝不是为了效忠皇帝而来。我只效忠您,殿下。您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您的希望就是我的希望。如果您要取我的性命,我绝不会抵抗。”他凝视着海亚王子,脸上掠过一丝渴慕的神色,“我是您的,殿下。” 海亚王子身子微微一颤,他沉吟片刻,说:“你回来吧。”声音和缓许多。 狄恒走回来,依旧站在王子身边。海亚叹息一声,说道:“我不能,狄恒。如今两国战事如此胶着,稍有变动就是万劫不复,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想想,如果我真的起兵勤王,后果将会如何?皇帝和长公主势必联合起来对付我一个。更加可怕的是,国家本来已经风雨飘摇,一旦内乱,敌国乘虚而入,我们都将成为历史的罪人。狄恒,我个人荣辱并不重要,关键是国家……” 狄恒垂下眼睛:“属下明白了。” 海亚说道:“有件事得麻烦你。” “听从殿下的吩咐。” “你要亲自保护葛博特使离开繁城。”海亚正色说,“这件事事关重大,一旦葛博有事,皇帝就会有借口对我下手。你必须严密保护葛博的安危,直到他离开这里。” 狄恒躬身道:“是,殿下。” 第19章 林赛仔细端详了一阵,在画布上轻轻添了几笔油彩。忽见一只手搭在画架上,抬头一看,正是莫顿,微笑地看着自己。 林赛忙放下画笔:“回来啦?” “画什么呢这么认真?”莫顿绕过画架,站到林赛旁边,见他面前一米见方的画布上,居然是自己的半身像,“怎么画我?天天在你面前,还看不够?” “钟珉老师说,让我画个大幅人物像。我怕画不好,他说那就画最熟悉的人,一定有感觉。” “那也该画咱们俩,并肩站着,像结婚照一样。” “呸。”林赛做了个口型。 莫顿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坐到桌旁喝茶。林赛走到门前,给侍从官打手势,请他们做点夜宵,又回来问道:“晚上玩得尽兴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什么尽兴不尽兴的。”莫顿嗤道,“还不就是那些,喝酒、跳舞,醉生梦死。敌人都打到家门了,难为他们还真有兴致。” “那今天可玩得挺晚,特使要走了吧。” “是啊,最后一个晚上,霍维斯非得弄出点节目不可,好讨特使的欢心,到长公主面前美言几句。” “什么节目?”林赛听得很有兴致,好奇地问。 莫顿想了想,还是没说:“这可不能告诉你,你会学坏的。” 林赛不屑地一撇嘴:“不说我也能猜出来,还不就是那些?”他叹口气,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莫顿知道他认识自己之前,所经历的事情绝不能算得上好,忙轻轻揽过林赛的肩头:“没事了,以后不会再遇到。” 林赛沉吟着问:“莫顿,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喜欢那种事情?强奸、轮奸,真的很有快感吗?” “你说错了,我可不喜欢。”莫顿仔细思考了一下,“不过说实话,用这些手段刑讯确实很有效果,一些严刑拷打下不会开口的人,一用这招就会精神崩溃。霍维斯喜欢调教,而劳特喜欢这些。” “那你呢?”林赛盯着他的眼睛,“你也用这种手段吗?” “那倒没有,可也称不上反对,毕竟口供是第一位的,只要能令犯人招供,什么招都行。”莫顿淡淡地说,“我也不是善男信女,必要的手段还是有的。” “哦。”林赛垂下眼睑,摆弄画布,过一会又抬起头来,“那你以后也会用这种……对你的仇人么?” “仇人?”莫顿笑了,“我怎么会有仇人?” “……我是说那些奥莱国军人……” “那不能算仇人吧,只能说各为其主,没有私人恩怨,他们的很多将士,我是比较佩服的。” “如果……以后有仇人了呢?” 莫顿深深地看着林赛,为他今天突然的执拗感到奇怪,一定是这个话题又让他难过了。他握住林赛的手,低声说:“别胡思乱想,这些和你都没有关系,我不会让你再受伤害的。” 林赛勉强笑了笑,点点头。 莫顿见他神情有些落寞,想转移话题,忽然说道:“我觉得霍维斯有点问题。” “什么?”林赛果然警觉起来,“他怎么了?” 莫顿沉默了一会,很认真地说道:“林赛,你这样关心别人,我会生气的。” 林赛的脸一下子红了,慌里慌张地连连比划:“我不是……我只是……” “呵呵。”莫顿笑起来,拉过林赛深深地吻了下去,直到都有些气喘,这才分开。莫顿贴近林赛的耳边呢喃:“给你买的那套衣服,今晚必须得穿上,嗯?” 林赛脸上烫得像着了火,一把推开莫顿,坐到画布前。 莫顿坐过去,不再逗他,只说:“霍维斯,对那个叫蓝廷的战俘,有些反常。” “怎么?” 莫顿摇摇头:“说不好,只是一种感觉。你瞧,今天葛博本来想把蓝廷据为己有,他居然想方设法要了回来,以前可不见他对调教的战俘这么用心,还弄死过几个。” “也许……也许是蓝廷长得太漂亮了。”林赛猜测着问。 “也许吧。不过漂亮也不是最关键的,我看霍维斯是相中对方那股子倔强劲。你没看到,今天蓝廷把劳特手下尤勇给打死了,那样子确实耀眼得很,难怪葛博动心。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得到,这次霍维斯倒真挺卖力气。” 林赛刚要细问,门外传来侍卫官的声音:“队长,夜宵已经准备好了。” 莫顿回答:“知道了。”转头问林赛:“你陪我吃点?” 林赛耸耸肩,指指画布。 “那好,你继续,把我画得帅一点。”莫顿亲亲他的额头,低声说,“那套衣服,别忘了。” “呸。”林赛又做个口型,微笑着看莫顿走出去。他转过身来面对画布,却发现自己一笔也画不下去了。 葛博第二天一早,正式启程离开繁城,由狄恒负责列队护送。走前葛博传达皇帝刚刚传递来的旨意,下令繁城全城戒严,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来往行人必须带有通关证件,夜里九时至次日五时,全面宵禁。 霍维斯拉着葛博的手,依依惜别地一直把他送到马车上:“老朋友,你可得常来呀,别忘了在长公主面前……” “哈哈,你放心。”葛博压低声音,“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把你调回帝都。” “多谢多谢。”霍维斯一脸感激。 几个仆人把昨晚侍寝的两个男宠带了出来。阿米还好,克兰身上仍穿着昨天那身纱衣,不过一看就是草草披上的,还被撕破了几处。纱衣很薄,轻易可以看到克兰细腻的肌肤上满是青青紫紫的痕迹,步伐甚至有些踉跄。后面的仆人嫌他走得太慢,索性抬起来,放到马车旁。 “真是不错呀霍维斯。”葛博连连赞叹,“太够味了,你是怎么调教出来的?我根本收不住手啊,尤其是嘴上的功夫,哦霍维斯。”他半眯着眼睛回味无穷,“我把所有的用具都玩了一遍,那叫声,啊,我一听到就会硬。” “你喜欢就好。”霍维斯笑着说,“相信这一路上不会让您感到寂寞的。”他钩钩手指,两个士兵端来一个大箱子,放到跪着的克兰和阿米身边,“这是我命人最新做出来的一些小玩意,用在他身上,您会听到更多叫声。” “啊?哈哈哈哈。”葛博大笑着挥舞手臂,“霍维斯,你他妈太够意思啦,多谢多谢!”他让士兵把那箱子东西塞到宽大的马车里,对一起相送的莫顿和劳特随意摆摆手,一跃跳上马车,笨重的身体竟然变得异常轻盈。 车夫一声口令,马车缓缓而动,狄恒带着士兵紧紧跟上。葛博迫不及待地把克兰用力扯入马车之中,随即白色的纱衣从车窗里飘了出来,落到地上,很快被奔跑的马蹄践踏,混入泥中。 霍维斯兀自对马车远远地招手。劳特走到他身边:“真是手段高超啊,令人佩服。” “一般一般。”霍维斯得意洋洋地说,“哎呀劳特,跟你说实话吧,我觉得在调教奴隶这个问题上,你真的不如我,就比如说克兰和阿米吧,从一开始,我一眼能看出谁更有调教的价值,你那个阿米,太古板了。” 劳特冷笑着听霍维斯胡说八道,他其实是想讽刺对方善于钻营,没想到被这只花孔雀转移到调教的话题上去,他哪爱听这些,不耐烦地皱皱眉头。 霍维斯却似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还在夸夸其谈:“我的眼睛,独一无二,论鉴赏论品味,不管是奴隶还是艺术品。啊,莫顿队长,你应该非常了解啊。”他拉过莫顿,“比如林赛的画。当然画展很成功,但只有我能从那么多画作中,看出哪一副最完美。我是林赛的知音哪,对吧莫顿。” 莫顿板着脸不置可否。霍维斯不以为忤:“还有玉,知道吗?我看原石一看一个准,最近刚买了一颗大的,切开以后,居然是高绿。” “哦?”劳特一挑眉,来了兴致,“没想到你还对这方面有研究。” “还可以,闲时玩一玩,怎么样劳特,去我家看看?” 劳特犹豫了一下,说:“当然。”转头问莫顿,“队长去吗?” 莫顿摇摇头,登上马车走了。 “真是,总是独来独往。”霍维斯望着莫顿的背影感叹。劳特早已上了马车:“可以走了吗?” 居然是满绿帝王绿,细腻而富有光彩,劳特一眼看去就移不开目光。他轻轻捧起来,啧啧赞叹:“不错,果然是个好东西。” 霍维斯施施然坐下来,拿起酒杯抿一口红酒,笑着说:“既然中校这么喜欢,不如就送给您?”劳特一怔,慢慢把翡翠放下:“厅长好大的手笔啊,我无功不受禄,只怕消受不起。” “哎——”霍维斯认真地道,“我是真心诚意地送给您,还望笑纳。” 劳特哈哈一笑,走到沙发上坐下:“不不不,君子不夺人所好。”霍维斯无奈地叹口气,“中校,你非得让我说明白吗?唉,我那个新调教的小东西,在特使面前坏了你的好事,我真是心存愧疚,这不,特地向您致歉。” 劳特凝视了霍维斯片刻,缓缓地道:“霍维斯厅长,为了区区一个奴隶,未免太过用心了吧。” 霍维斯一怔,哈哈大笑,他站起身来踱了几步,说道:“唉,真是什么都难不住您,中校。好吧,实话告诉您,我手里有点货,想偷偷运出城去。你也知道,这兵荒马乱的,如今又全城戒严,我的那些宝贝,放在这里很不安全哪。” “早就听说队长对收藏极有研究,看样子收获颇丰啊。” “哈哈,没有没有,其实东西并不算多,但都十分珍贵易碎,只好用最妥帖的方法。” 劳特喝口酒,沉吟一阵,见霍维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一笑:“敌军攻下葱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难道厅长现在才想起来运东西?” 霍维斯语塞,半晌才说道:“嘿嘿,其实我运出去过一批,就在前不久,没想到刚刚安排妥当,想要再运一批,葛博来了,还要求封城。老朋友,我现在真是没办法了。”他一脸很苦恼的样子,似乎当真是袖手无策,“我就负责一个情报厅,不管防务也不管军队,比不上中校深受皇帝重用,位高权重,连海亚王子都得看你的脸色。” 一定高帽子不露痕迹地送过去,连劳特都忍不住微笑,但他还是说道:“你也可以找莫顿,何必来找我?” “哎呀呀。”霍维斯急切地站起来,“行了吧老伙计,就那块奉公守法的木头,他还不得给我捅到海亚王子那里去呀?海亚王子最恨的就是这种事,我非得死了不可。你就别玩我啦。这次的事算我错了行不?我求求你,高抬贵手,只要能让我的东西出城,什么都好说。”他顿了顿,“我那些东西,哪一件也不比这块翡翠差。这样,只要你能平安把东西运出繁城,我送你十分之一。不少啦,老伙计,随便一样都价值千万啊。” “十分之三。霍维斯,你也知道,我并不直接统领防务,也得做些手脚,很麻烦。” “十分之二,不能再多了。” 劳特一拍椅子扶手,起身道:“那恐怕……” “十分之三!”霍维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数字,脸都痛惜得扭曲了,“成交。” 劳特满意地颌首:“好。不过说好了,我只负责城门,城内的事我不管,要是你在运送途中有点闪失……” “你放心,肯定没问题。”霍维斯明知周围没有人,还是四下扫了一圈,然后贴近劳特,悄悄说道,“我在战俘营里,挖了一条地道。” 劳特目光一闪,佩服地竖起大拇指:“行啊你,在我眼皮底下搞鬼,一定是上次借弄什么调教室做遮掩。你小子,真有想法。” 霍维斯长叹一声,装模作样地说:“我也是没办法,这不,刚运出去一批,就出事了。” “好,那就这样。”劳特拿起帽子戴在头上,“你等我的消息。”霍维斯把那块翡翠装入盒中,捧到劳特面前:“拜托拜托。” 劳特接过,转身出门,上了马车。 科托一直在门前等着,劳特一招手:“你上来。”科托坐到对面。劳特冷笑一声:“没想到霍维斯还有这么一手,像借我的光把自己收藏的东西运出去。” “那你给不给他办?”科托的语气里,竟没有往常的恭敬。 “办,为什么不办?三成的宝贝都归我,不过慢点办,别弄得好像挺容易似的,得让他觉得这三成花得值。”劳特闭着眼睛,神情笃定。 “那个蓝廷呢?放回来?毕竟你和霍维斯现在也算同盟了吧。” “他人呢?” “还吊在空场上,霍维斯恐怕是想让你消气。” “那就吊着吧,不是还没死呢吗?”劳特阴阴地道,睁开眼睛,“那边有没有情报送过来。” 科托递给他一份文件:“目前为止是这些,那边希望你能继续打压,他们会拖延主力出兵的时机,给你时间。” “这次领兵的是谁?” “蓝尉。” 劳特想了想:“很好,要是能摧毁蓝氏集团的包围,活捉蓝尉,倒是大功一件。这场战役我要参与一下,至于霍维斯嘛,让他先急着,等我回来再说。” 第20章 蓝廷被吊在监狱里的空地上,整整两天两夜。到第三日早上,劳特离开繁城奔赴前线,霍维斯才命人把他放下来,送到他的办公室。 两天两夜水米未尽,蓝廷的身体极为虚弱,已经呈现脱水的症状,昏迷不醒。被皮鞭撕烂的衣服挂在身上,和干涸的血迹凝结在一起,霍维斯只好用干净的温水把伤口润湿,将破碎的布块一点一点小心翼翼扯下来。然后擦干净血迹,上药,打点滴。蓝廷发着高烧,身子烫得惊人,霍维斯用酒精擦拭手心脚心,给他降温。 蓝廷安安静静地躺着,秀挺的眉微蹙。 在霍维斯的印象里,这小子难得有这样老实的时候,他总像只小豹子一般不知疲倦,好胜、绝不低头。即使受伤了,也要恶狠狠地盯住你,舔一舔伤口,跃起来继续。可当蓝廷真的安静下来,能让你近距离仔仔细细端详,才能发现他的睫毛浓密,上唇有点翘,右腮靠近耳垂的地方,还有一颗小小的黑痣。耳垂肉肉的,霍维斯清晰地记得,舔上去的感觉很好。若是蓝廷真心地高兴,大笑起来,会有一种跳脱的稚气和单纯。只可惜,这种笑容,很少在霍维斯面前表露过。他们两人的相处模式,永远都是很诡异的,特训时如此,在这里仍是如此。 明明暗中钦佩对方,却总要讽刺挖苦;明明可以相互信任,总要表示质疑;明明知道只有对方可以依靠,却总要保持距离。 霍维斯心知肚明,最大的责任在于他,是他被蓝廷耀眼的光芒所吸引,忍不住想要一步步地靠近,但每次都会因为自身的阴暗,而刻意制造冲突。出于理智,霍维斯应该和这个年轻人彻底划分界限,不相往来,最好完全忘记,但他做不到;出于感情,也可以不顾一切,抛弃所有,痛快地沦陷一次,但他也做不到。 霍维斯必须承认,他内心深处,仍是自私的。他希望,即使自己这辈子再见不到蓝廷,也要在那个年轻人心中,留下最深刻的烙印。也许很久很久以后,自己在无人知道的陌生地方,变成一片腐土,蓝廷仍会在灿烂的阳光里,或在明媚的星光下,或在温柔的清风中,偶尔失神时,想到自己,然后笑骂一句:“那个人,当年我最讨厌的就是他!” 谁能猜得到,自己竟会在这里,在战俘营,遇到蓝廷。谁能猜得到呢?…… 霍维斯苦涩而温柔地笑了一下,他轻轻在蓝廷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吻,叹息一声,守在床边。 毕竟身体底子好,午夜时分蓝廷清醒过来。他慢慢睁开眼睛,过了好一会才弄明白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发现嘴里干渴得厉害。 稍稍一动便是浑身上下难以表述的疼痛,蓝廷只好躺着,他一偏头,看到霍维斯趴在床边,好像睡着了,一只手握着自己的手。 蓝廷不客气地把手抽了回来,谁知他一动,霍维斯马上醒了过来,一抬头,对上蓝廷的目光。他疲倦而又嘲弄地挑起一边唇角:“恭喜你,还没死。” 蓝廷翻个白眼,他想说:你不就是喜欢看着我半死不活吗?可惜刚张张嘴,干涩的喉咙不肯吐出一个字。 霍维斯拿起一根棉棒,沾了点杯子里的温水,递到蓝廷的唇边。蓝廷含住,感到那一点点沁人的清凉,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我做好安排,估计很快就会有下一次营救。”霍维斯看看点滴瓶里仅存的一点液体,拔下蓝廷手背上的针头,又细心地稍稍用力按住一会,直到确认不会再有血流出,这才松开手,收拾东西。 蓝廷默然不语。他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在这种十分危急的情况下,安排一次营救计划,得有多难,要说心里没有感激之情就太虚伪了。但他也不愿意表露,好半天才闷闷地低声说道:“多谢。” “大可不必。”霍维斯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刚才蓝廷昏迷时的温柔神情,似乎很不情愿地拖长声音说,“你别再给我添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拜托你这次好好地逃走,别总闯祸,让我跟在后面给你擦屁谷。” 蓝廷愤愤地瞪了他一眼,早就该猜到。这个霍维斯,嘴上像抹了毒药,总是有本事在下一秒就把别人的感动打消得一干二净。他一把掀起被子,想要下床,可惜只是掀被这一个动作,就已经让他痛得皱起眉头。 霍维斯连忙走过来:“你想干什么?” 蓝廷全当没听见,咬着牙忍痛,像个手脚不听使唤的后遗症病人,一点一点挪动自己的双腿。霍维斯皱紧眉头:“你到底想干什么?”蓝廷还不理他。不过霍维斯也看出来了,蓝廷是想下床。 他伸手按住蓝廷的胳膊:“你的伤势还得继续抹药,现在还不能走。” 蓝廷低着头,不屈不挠地把双腿挪到地上,摇摇晃晃居然要站起来,却被霍维斯一把按得又坐回床上。 “行了。”霍维斯有些烦躁,颇为无奈地说,“你想要什么,我给你拿。” 蓝廷咬着唇,偏转脸,不去看霍维斯,自顾自还要起来。 “我说你他妈地到底想干什么?!”霍维斯最后一个字刚喊出口,猛地顿住了,久远的记忆一下子涌回来,这个场景太过熟悉。他顿了顿,脸上表情十分精彩,试探着问道:“蓝廷,你不会是想……去洗手间吧……” 蓝廷的脸顿时红到耳朵根,连耳垂都泛着粉红的色泽。他粗声粗气地怒道:“用你管!” 霍维斯笑了,很有点不怀好意。“哎呀呀。”他装模作样地说,“你怎么还这么害羞呢?身上哪个地方我没有见过呀?有要求直说嘛,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一边说,一边从床底下拿出个病人专用的小便器来,得意地扬一扬,“你瞧,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蓝廷的脸红得像要滴血,愤怒的火苗子蹭蹭蹭往上窜,压低声音吼道:“你他妈的去死!” “很害羞啊蓝廷。”霍维斯笑嘻嘻地,“怕什么呢,大约数个小时以前,你就是用它……” “滚!你他妈给我滚!”蓝廷恨不能自己立刻昏过去,没有力气揍他,气得直捶床,“快点给我滚!” 霍维斯不再逗他,俯身轻柔但不容置疑地抱起蓝廷,走进洗手间,放下来。他眸子里闪烁着一种不明含义的光,低声说:“看样子你把我们和平共处的半个月,都忘光了,蓝廷。不过,我可忘不了,一切清晰如同昨日。”没等蓝廷有所回应,霍维斯走出洗手间,轻轻关上房门。 那半个月!蓝廷又羞又窘又愤怒,亏他还有脸提起。那半个月! 即使蓝廷再不愿意,他也必须得承认,在某些方面,霍维斯的确极为优秀。他总能轻描淡写地圆满完成所有任务,懒洋洋地坐在目标物上,看他们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蓝廷无疑是个拔尖的军人,连教官也很赞赏。但霍维斯总是比好上一点点,就好一点点。 蓝廷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从来都不是,对于比自己更强大的对手,更何况又是自己的战友,他十分佩服。再加上霍维斯那张用来欺骗女人的最骚包的脸,在不知他本来面目的情况下,很容易给人以好感。他们本来可以成为非常好的朋友,一辈子的朋友。 “谁会跟他做朋友呢?”霍维斯傲慢地翘着腿,晃动杯中琥珀色的液体,散漫地说道,“那只拥有贵族血统的波斯猫,最适合给我暖床。” 没有人笑,所有的目光都望着霍维斯的身后,表情精彩纷呈。霍维斯漫不经心一回头,看见了狂怒到极点的蓝廷,居然毫不在意,不怕死地一挑眉:“怎么,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死仇!死仇!从此以后蓝廷每一次和霍维斯对阵,都像疯了一样,一定要打倒那个混蛋,让他求饶! 可每次都差一点,就差一点。每次霍维斯都把他压在身下,暧昧地低语:“这个姿势,正好……” 愤怒积攒到了顶点,终于发生不理智的行为。 蓝廷再次重重地摔倒在地,他大口喘息着,汗如泉涌,整个人像从水里刚刚捞出来一样。霍维斯抛下武器,伸出手来:“你又输了,蓝廷。”蓝廷看着他脸上虚情假意的微笑,猛地捡起身边掉落的匕首,用尽全身力气,挺起直刺! 耳边传来教练惊慌的怒喝:“蓝廷,住手!” 已经迟了,鲜血飞溅出来,灼痛了眼睛。从此,霍维斯手上,多出一条丑陋的疤痕。 蓝廷知道全是自己的错,他冷静下来懊丧不已。霍维斯再怎样可恶,也是战友,同袍相残,在奥莱是极大的罪过。他心甘情愿接受任何惩罚,哪怕是当众向霍维斯道歉。 可蓝廷万万料想不到,惩罚居然是这样的。 那个性子古怪近乎变态的教官,挑起女人一样水汪汪的杏仁眼,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打量:“怎么办呢你们俩,这种矛盾很难调解呀。彼此仇恨,毫无信任可言,怎么办呢?” 他拢了拢金色瀑布一样的头发,眯着眼睛:“这样吧,我把蓝廷的手锁上半个月。蓝廷所有的事情,都由霍维斯来负责,你们两个可以暂时不用参加训练。”他摊开手,耸耸肩膀,“反正都挺厉害了,不是吗?” 恶毒的教官,恶毒的主意。蓝廷心凉了,但他不敢反驳,反驳死得更惨。他只能乖乖地背过手去,让美人教官铐住双腕。能想象这种悲惨吗?两个人被关在一个房间里,蓝廷只有双腿能自由活动。吃饭需要霍维斯喂,睡觉需要霍维斯铺床,要霍维斯给穿裤子,要霍维斯给洗澡,甚至要霍维斯…… 三天之后,美人教官突然袭击检查,看到的是蓝廷正情绪暴躁地把霍维斯递过来的一口饭菜踢到地上。 “啧啧。”美人教官说,“火气真大。霍维斯,其实你可以帮他泄泄火嘛,积太久对身体不好。” 蓝廷一直以为,霍维斯会借这种机会大大羞辱他一番,每时每刻都不会错过。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要忍耐,他对自己说,要忍耐,你错一次了。 没想到事实恰恰相反。自从两个人住在一起,霍维斯丝毫没有表现出一点有意为难蓝廷的样子。规规矩矩地喂饭、穿衣,动作轻柔极有耐性,而且相当细心,避开一切令蓝廷感到困窘的可能。有时蓝廷因为不耐而大发脾气,也只是微笑而已,甚至隐含几分宠溺。 七八天下来,连蓝廷也有些不好意思。他绝对是吃软不吃硬的那种人。你向他刺一剑,他要千剑百剑地刺回来;但如果你送给他一根棒棒糖,他能买下整个商店还给你。蓝廷忽然觉得其实霍维斯没有那么糟糕,也许当初只是个误会,毕竟下流的玩笑在军队里太平常了。 两个人过上了从来没有过的平静生活,培养默契的速度之快,简直令人吃惊。第十二天美人教练又来突击检查,见蓝廷慵懒地躺在大沙发上,正跟霍维斯并肩看着一本书,分享一个苹果。 “真不错。”美人教练很满意,“惩罚提前结束吧,明天一早去我那里报到。” 也许是错觉,蓝廷忽然感到一旁的霍维斯,流露出一丝失落。 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些事情。过后蓝廷很是疑惑,到底是蓄谋已久,还是水到渠成?又或者真的像美人教官所说的那样,积得太多了吧。 两个人躺在床上,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晚,心中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混乱情愫。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头,彼此对视。霍维斯的眸色很深,像浓重的夜色笼罩着的大海,平静无波的海面下,隐藏着激流暗涌。蓝廷觉得有些古怪,有些尴尬,似乎还有些冲动。他张张口想要说什么,霍维斯突然扑过来,吻上他的唇。 他们没有做到最后一步,如果真是那样,别说蓝廷双手被拷着,就是双手双脚都被拷着,他也会反抗到底。 仅仅是霍维斯用手而已。令人沉溺难以自拔的口舌纠缠,带着些许刺痛的捏揉拍打,急促而有力地撸动,肌肤相贴呼吸相闻。霍维斯甚至低下头,用嘴来……一种全新的感受刺激得蓝廷身上每个细胞都在疯狂地叫嚣,他难耐地呻吟。 一切结束之后,蓝廷依旧陷在浓浓的余韵当中,浑身轻颤。霍维斯趴在他身上,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心跳,“砰砰砰砰”,如此一致。 “嘿。”蓝廷轻轻地叫他,想说,“真不错。”但他没有开口的机会。霍维斯伸长手臂支起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慢慢挑起一边唇角。那姿势,那神态,就和以往无数次把蓝廷打翻在地时一模一样。他说,声音因为情欲的影响而变得异常拖沓,将那种讽刺的意味表达得清清楚楚,他说:“我就说过,你最适合暖床。” 在那一瞬间,蓝廷突然很想拿把冲锋枪,突突了他! “笃笃笃”几声敲门的声音,霍维斯在门外说,“蓝廷,你没事吧。” “死不了。”蓝廷使劲晃晃头,像要把那点完全称不上美好的回忆甩出去,勉强站了起来。霍维斯听到里面有动静,说:“我进来了。”然后打开门。他上下打量蓝廷几眼,确定对方身上的伤痕没有再次裂开,这才抱着手臂斜靠在门旁:“我还以为你便秘。” “看到你不便秘都不行。”蓝廷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 霍维斯半垂着眼皮,目光落在蓝廷腰下。蓝廷羞愤地道:“你看什么?” “没长进哪。”霍维斯一本正紧地说,“以前还没注意,现在看来,仍然那么小。” “干你用不着太大。”蓝廷恶狠狠地道。 霍维斯耸耸肩,过来扶住蓝廷摇摇欲坠的身子:“你最好先吃点东西,我很快就得把你送回去,否则他们会起疑心。” “求之不得。”蓝廷恨不能拔腿就走。 第21章 蓝廷拖着步子跟在狱卒身后,慢吞吞地走进战俘营。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些狱卒们看他的眼神,还有和平常不同的态度。以前在霍维斯那里调教之后被押进来,狱卒一定会骂骂咧咧,推推搡搡,还有下流肮脏的辱骂和讥笑。这一回很安静,十分安静,甚至于沉默。狱卒拿出钥匙,稀里哗啦打开监狱的栅栏,也没有示威似的狠狠推他一把,仅仅让开,干巴巴地喝道:“进去。” 蓝廷走进长长的走廊,手铐足镣当啷当啷直响,清脆的撞击声远远地传出去。很快,两边监牢里有囚犯走过来,扒着铁栏向他张望,越来人越多,两边影影绰绰。似乎有人低声说:“蓝廷……”可又似乎没有。 蓝廷慢慢地走着,觉得这气氛很诡异。 不知从哪里,传出来几下掌声,一声一声,十分清晰。紧接着,有人同样开始鼓掌,融入进来,然后,是更多的人。片刻之后,所有人都加入了这个行列。大家欢呼着,有人尖锐地吹起口哨,有人用手铐撞击铁栏,有人大声高喊:“蓝廷,好样的!”战俘们用钦佩亲切的目光,注视这个年轻的上尉军官,像夹道欢迎战场上凯旋的英雄。 蓝廷的脸红了,有些不好意思。随即仰起头,露出纯真而灿烂的笑容,挥手感谢这些难友们。这就是军人,他们只佩服强者,只佩服那些在最关键时刻,能够铤身而出不惧生死的人。这种情感最质朴,可也最真挚。 蓝廷走到自己的囚室,多维、盖尔和同监牢人,都在等着他。盖尔上下打量蓝廷几眼,隔着一身囚服,实在看不出蓝廷身上的伤势到底有多严重。他很担忧地问道:“你怎么样?他们又为难你了吗?” “哈哈,放心吧小盖尔。”说话的是多维,“你看他能自己走回来,就知道没什么关系啦。”多维提高声音,“我可是服了你了蓝廷,F五师集团军个顶个全是好汉!” 这句话引起F五师的战俘们一阵欢呼喝彩。多维哈哈一笑,说道:“蓝廷,我们还有好东西给你。”转头对囚犯们喝道,“傻愣着干什么?快都拿出来!” 大家说着笑着翻开角落里高高堆起的稻草,露出里面大堆的食物。有熟鸡蛋、奶油面包、乳酪、还有各式各样的水果,居然还有一小瓶酒。 蓝廷知道,这些全是外面反战人士送进来的捐助物资,十分难得。通常反战人士要和当局沟通,费尽口舌才能运一些东西进来,还有受狱卒们的剥削,剩到战俘们手里的寥寥无几。这么多战俘,只能得到一点点好东西,谁也舍不得多吃,常常是一个牢房二十多人,分享一小块拳头大的乳酪。没想到一下子出现这么多,他吃惊地看了多维一眼:“从哪里来的?” 多维拿起一个鸡蛋,剥去蛋壳:“喏,吃一个。还不是战友们偷偷弄来的。”原来蓝廷被打得遍体鳞伤吊在空场上两天,战俘营里三千多个战俘全看到了,经过一番打听询问,才弄明白原因。大家又心疼又愤怒,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渠道,把手上能搜罗来的慰问物资,全聚集到蓝廷所在的囚室,要给他好好补一补身子。 蓝廷看着那一堆比金子还要贵重的慰问品,堆得像小山一样高。他一把拿起那小瓶酒,猛地灌下一大口。一股又酸又热又辣的气息直涌而上,呛得他拼命地咳嗽,直流眼泪。多维把鸡蛋硬塞到蓝廷手里:“快吃吧,多好。” 又拿起一个奶油面包,仔细看了看:“这个坏了。没办法,天太热,还怕那些混蛋发现。唉,可惜。” “没事没事。”蓝廷抢过那块变质的奶油蛋糕,狠狠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挺好吃,真的。” 暴雷一般的炮声自天边滚来,整个大地都在轰隆隆地震动。山上黄沙翻卷,搅得天穹混沌一片。 “这场仗不能这么打!”中校军官尼斯一把摘下军帽,咬牙切齿扔到地上,“再这么下去,再这么下去我们他妈全得玩完!” 蓝尉面色冰冷严峻,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作战地图。 形势刚开始不是这样的。军部的指令,是葱岭战役之后,主力部队全线休整,暂不出击,由蓝尉率领蓝氏集团军的一个纵队,希尔率领希尔家族集团军的另一个纵队,在山区林区和敌人周旋,造成这就是奥莱国主力部队的假象。迷惑敌人两至三个月后,主力部队全线休整完毕,会合两个纵队,一鼓作气打下繁城。 从战略上讲,这种打法毫无破绽,非常高明,但实际并非如此。谁都看出来普曼帝国快要投降了,繁城之战正是极为关键的转折点。有些人想夺得这个胜利果实,却不想付出必要的代价,比如希尔。他也派士兵对阵,但仅限于外围地区,晃一枪就跑,根本不和敌人打照面。真正牵扯普曼军队的,是蓝尉率领的蓝氏集团纵队。 这一个月来,他们几乎每隔三天就要和敌人打一仗。而且蓝氏集团实力弱,军备差,人数少,这三十几天可以说天天苦苦支撑,险象环生,惊心动魄,有好几次甚至差点无法全身而退。幸好蓝尉及其属下军官,作战英勇顽强,毫不妥协,这才保持了不上不下的局面。 但这一周,局势突然急转直下。对方好像得知蓝尉这边并不是真正的奥莱军队主力,本来全线以防为主转为主动攻击。他们集合优势兵力,逐渐形成包围形势,向蓝氏军团步步紧逼。 蓝尉迫于无奈,只好趁敌人包围圈尚未彻底形成,急速突击,所有火力集中一点,强力突围,这才有惊无险,但部队早已疲惫不堪,损失惨重。 蓝尉几次三番给希尔打电话,让他主动配合,两军夹击,希尔笑嘻嘻地打哈哈。蓝尉又给军部发电报,请求支援,没想到受到军部严厉谴责,说他们消极避战。 一连十数日,蓝尉茶饭不思,连个囫囵觉都没法睡,眼睛全熬红了。 “这么下去可不行啊。”不只是尼斯,所有军官都显得忧心忡忡。心腹军官蓝岱尔低声对蓝尉说:“会不会是希尔有意如此,想要借此机会打压蓝氏军团?” 蓝尉咬咬牙,沉声道:“我再给希尔打电话。” 通讯员迅速接通信号,电话里传来希尔散漫的声音:“是蓝尉?怎么,又想我了?” 蓝尉不理会他的调侃,道:“希尔,我们这边形势严峻,请你部迅速向我部靠拢,击退敌人主力。” “哎呀,我们这边也很难啊。”希尔装成很紧张的样子,“你听听,敌人火力很猛啊。”他把电话拿远一些,蓝尉听到零星的几声炮响。 “听到了吧?蓝尉,你放心,只要我们这边有所松动,我会立刻率部奔赴予以支援。请你再坚持坚持吧蓝尉。” 蓝尉脸色冷得像寒冰,事关蓝氏集团生死存亡,他不得不放缓语气:“那请希尔中校,立刻给军部发电报,报告我们这边的情况,请军部立刻派兵支援。” “咦?”希尔拖长声音,一副很惊诧的样子,“难道军部还没有来援军吗?这不对呀蓝尉少将,哈哈,你开什么玩笑,军部直属皇太子,以你和皇太子的关系……哈哈,无论与公与私,都应该是你亲自发这份电报啊。” “我发过了,但军部明显对前线情况不够了解,不肯派援军。希尔,请你向军部发电报,说清我们的情况……” “哎,蓝尉。”希尔打断他的话,“你这话不对,皇太子天纵英才明察秋毫,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怎么可能对我方情况不了解?除非……”他刻意压低声音,“皇太子故意不派人来,蓝尉,你不会是得罪他了吧?” 蓝尉脸色蓦地变得苍白,他猛然想起在奔赴前线之前的那个晚上,在两人独处的时候,他拒绝了…… 希尔一句话问出去,居然等了半天,没有听到蓝尉的反驳。他本来只是开玩笑,这一下倒上了心,低声问道:“蓝尉,你不会真的得罪皇太子了吧。” 蓝尉警醒过来,他冷冰冰地说道:“多谢希尔少校关心,还望少校能以国家为重,尽快摆脱敌人,向我靠拢。”他没有再等希尔的回话,“砰”地落下电话。 “怎么样?”周围军官全都满怀期待地看着蓝尉。蓝尉疲惫地摇摇头,像是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他轻声说:“你们先出去,我想静一静。” 这种神情,从来没有在一向冷静坚定的蓝尉身上出现过。尼斯上前一步想要追问,却被蓝岱尔一把拉住,后者几不可查地摇摇头,几人面面相觑,悄悄退出去。 蓝尉颓然坐到椅子上,抚着眉心。 不应该,完全不应该。他回想起自己在那天晚上,对皇太子的冒犯,是很无礼。但自己是什么?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士兵,皇太子怎么可能因为我,而影响整个作战计划,忽略蓝氏集团的巨大作用,把它推到风口浪尖上? 他想起恩里夫人的嘱咐:“你要小心那个人,蓝尉,这场战争快要结束了,听说皇太子早有撤销四大家族军权的打算。你不能给他借口……” 不能给他借口,那要怎么做?蓝尉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挂着女王亲自授予的银星紫心骑士勋章。蓝尉见惯了宫廷中的尔虞我诈阴暗肮脏,他根本不相信,自己如此浅薄的资历,蓝氏集团如此贫弱的势力,仅凭一场大战役,就能得到这种前所未有的殊荣。他心知肚明,最关键的原因,是皇太子…… 因为对自己有点好感,就擅用国家荣誉,随意所欲地予以恩赐;可一旦不合心意,稍有冒犯,居然置自己于死地而不顾。这就是奥莱国的皇太子,这就是未来的皇帝! 蓝尉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悲哀,为自己,为蓝氏军团,也为奥莱国。他清楚地知道,目前果然是皇太子收取蓝氏兵权的最好时机。蓝廷下落不明,如果自己战死,蓝氏再无合法继承人。蓝氏集团又经过如此大败,大伤元气,被皇室收编理所当然。这种手段未免残忍而卑劣,但蓝尉不是年少无知的孩童,自从来到帝都,早见识过贵族们那些根本不能诉诸于口的手段,因此,对于皇太子的甜言蜜语,他从不相信。 果然,报复来了。 那要怎么做?难道真的像一条狗一样,卑微地跪在皇太子脚下,恳求他的原谅,接受他的宠幸,为蓝氏集团能够苟延残喘献出尊严和生命? 蓝尉的胸中像燃了一团火,即使从外表看来,他浑身散发着冰山一样的寒冷气息。拥有蓝氏血统的人都是如此,骨子里透着刚烈和决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又能怎样,到最后不过是一颗子弹而已。 他慢慢地,近乎僵硬地把胸前那枚银星紫心骑士勋章除下,轻轻放到桌子上。 那么,就这样吧。 正在这个时候,门前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尼斯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甚至顾不得头顶上摇摇欲坠的帽子。 “怎么?敌人终于打过来了么?”蓝尉问。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语调里透着一种可怕的平静。 可是尼斯说出的话,完全出乎蓝尉的预料。那个中校军官满头是汗,目光却出奇地亮,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又是难以相信,他说:“皇太子!蓝尉,是皇太子!他来了,来我们这里了,他到前线来了!” 蓝尉浑身一震,他没有等尼斯再次强调,大跨步迈出临时指挥部的帐篷。 一辆彪悍的越野吉普车飞快驶来,卷起漫天的黄尘。吉普车一直开到帐篷外,漂亮地划过一条弧线,夹着呼啸的风停下。 皇太子从车上走出来,他穿着一身迷彩服,显得更加英气勃勃,俊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但举止依旧优雅从容,像一只饶有兴味信步巡视自己领地的狮子。 皇太子一眼就看到迎出来的蓝尉,他扬起唇角,露出一个亲切而温和的笑容,问道:“你还好吗?蓝尉。” 第22章 蓝尉和几个军官一起行礼:“殿下。” 皇太子摆摆手:“听说你们这里压力很大,我特地过来瞧瞧,没有给你们添麻烦吧。” 蓝尉“啪”地立正,说道:“请指示。” 弗洛点点头,仔细地看了蓝尉几眼。由于长时间的紧张和疲惫,蓝尉显得有些憔悴,消瘦许多,但他极为严苛自律,半点不肯随便苟且,身子挺拔得如同一杆标枪。 “不用这么紧张,来,我们进去。”弗洛十分平易近人。尼斯和蓝岱尔面面相觑,都有些兴奋,跟着皇太子一起进到临时指挥部的军中帐篷。 弗洛看看挂在墙上的军用大地图,又看了看角落里的沙盘,还有桌上的地图。蓝尉这才想起刚刚摘下放在桌上的银星紫心骑士勋章,他心里跳了一下,皇太子却仿佛没有看见。他没有先理会蓝尉,反倒对尼斯说:“我猜,你应该是尼斯中校。” “是的,殿下。”尼斯激动得满面放光,浑身轻颤,“誓死效忠您,殿下。”皇太子笑笑,又转向蓝岱尔:“那这位军官就是蓝岱尔了,蓝丰伯爵最优秀的继承人。” 相比尼斯,蓝岱尔沉稳许多,但也掩饰不了听到皇太子的赞美,脸上骄傲的神情:“是的,殿下。” “蓝尉曾经向我提到过你们,说两位是他最得力的部下,果敢英勇,不愧为奥莱国的将士。” 尼斯和蓝岱尔感激地瞥了蓝尉一眼,恭敬地回答:“您谬赞了,殿下。” 皇太子摘下手套,坐到椅子上:“我来,就是想看看你们有什么困难。你们向军部打的报告,我都看过了,事实上,就是我不同意为你们加派支援。不过出于谨慎,我还是亲自来看一眼,有什么问题,就直说吧。” 刚才尼斯还跳着脚骂总部,像个爆炸的火药桶。可真见到皇太子本人,面对对方温和的笑容,不知怎么反倒说不出来。他轻轻碰了碰蓝岱尔,蓝岱尔咬着唇,一副很为难的模样。 “殿下。”开口的是一直沉默的蓝尉。刚刚得知皇太子亲临前线的惊喜很快就过去了,他更要思考的,是皇太子此举背后的真正含义,他沉吟着说道,“蓝氏军团人数少、力量薄弱、军备差,一个月来一直处于紧张的作战状态,和敌人周旋。部队得不到休整,大家都很疲惫。我们向军部请求支援,绝对是无奈之举,眼下真的是减员严重,弹药物资都快打光了。”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终于还是说道,“希尔率领的那一纵队也被敌人黏上,无法向我部靠拢,不能相互支援。” “仅是这样而已么?”弗洛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慢慢地道,“依我看来,蓝尉,你还是欠缺经验,的确不如希尔作战灵活,指挥若定。” 尼斯和蓝岱尔没有料到皇太子竟会如此不讲情面,直斥其过,甚至还把蓝尉和那个在他们眼里自私自利贪生怕死的希尔相比,不如都有些愤慨。尼斯冲动地上前一步,反驳道:“殿下,不是这样的,少校他……” “尼斯。”蓝尉喝住部下,他清冷的目光寒如冰雪,直视前方,说道:“请殿下明示。” 弗洛看着蓝尉,年轻少校淡色的唇紧紧抿着,显现出不肯轻易妥协的倔强。他笑笑,站起来,说道:“敌军的优势是什么?火力强劲人数众多,但一点缺点也没有么?我看不见得。他们主要目标,是防护繁城,战线拉得长,行动笨拙。尽管有坚固的堡垒和工事,但他们胆子小,部队腐化严重,作战将领之间相互推诿,若非如此,又怎么能给你机会,趁他们包围尚未合拢,即使突围而出?” 这些情况他们在一起都分析过,不觉得有何高明。尼斯和蓝岱尔又对视一眼,只有蓝尉神色不变,静静地听着。 弗洛背着双手踱了几步:“作为一个指挥官,作战要冷静,要时刻保持清醒,不能因为愤怒激动就忘记了这次作战计划的初衷,而导致不必要的牺牲。” 这话说得太重,尼斯和蓝岱尔变了脸色,蓝尉再不能无动于衷,他开口道:“殿下……” 弗洛一摆手,阻住了他的话:“我当初要你们两个纵队过来,最重要的目的就是牵制敌人兵力,为主力部队休整创造时间。注意,是牵制,而不是歼灭。我们根本不用打大仗,甚至不用在乎战果,只是要和敌人接触,让他们感到我们的存在,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尼斯眼前一亮:“殿下,您是说……” “可以运用多种方式,比如,打夜战、近战、游击战,打得了就打,打不了就跑,趁其不备攻其不意。也可以把纵队所有机枪集中起来,专打某个要害部位。还可以采取别的办法,和敌人兜圈子,干扰他们,迷惑他们。诸位,方式有很多种,而你们却只选择硬碰硬,攻打一次战果固然辉煌,可长此以往,势必会事倍功半,损失惨重。” 尼斯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嘿嘿傻笑;蓝尉陷入沉思。蓝岱尔问道:“殿下,但我们物资太过缺乏,现在即使和敌人周旋,也已经捉襟见肘。” “哦?”弗洛淡淡一笑,问道,“真是这样么?”他不回答,却看向蓝尉。 蓝尉深吸一口气,说:“可以在敌人那里抢过来。他们战线拉得长,保障线也相对延长,只要我们在路上埋伏,截获他们的运输队,完全可以得到枪支弹药。”他受到弗洛启发,像是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条更加宽敞的道路,不得不承认以前是自己太过狭隘了,心中难免有些钦服。蓝尉看向弗洛,皇太子也正在看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触,蓝尉偏头避开。 “对呀对呀。”尼斯摩拳擦掌,兴奋已极,恨不能立刻冲出去干一场。连蓝岱尔脸上也现出跃跃欲试的神色,大声道:“殿下,我们懂了。不用增援,我们一样能将敌人弄个昏头转向!” 皇太子赞许地看着他们,说道:“那就请快去布置吧。” “是,殿下!”两人一齐敬了个军礼,并肩走了出去。 只剩下蓝尉和皇太子两个人,帐篷里陡然静了下来。 皇太子注视着面前年轻的少校,低声说道:“一个月没见,你瘦了很多。” 回答他的,是蓝尉刻板的官方语言:“殿下百忙之中亲临前线,我等不胜感激。” “如果我不来,你想怎么样呢?”弗洛似有意似无意,瞄一眼桌上的那枚勋章。“你是不是准备要和敌人死战到底,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以身殉国?” 蓝尉紧抿着唇,没有直接回答,但脸上凝重的神色,也表明皇太子猜中了。弗洛轻叹了一声,说道:“我以为,你会给我打电话,质问我不让军部出兵增援的决定。我等你的电话等了很久。” “用军用线路拨打私人电话是被严格禁止的,殿下。” “哦?”弗洛一挑眉,“如此说来,蓝尉少校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喽?”语气有一丝轻微的讽刺。 蓝尉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公私分明,是军人必须的品质。” “是么?那么少校是否认为,作为一国未来继承人的皇太子,正不具有这种品质呢?” “对不起殿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弗洛笑了,他慢慢走到蓝尉的身边:“你难道没有认为,我因为你曾经的小小顶撞,才会下令不增援?难道你没有认为,我会因为个人私利,而置国家利益于不顾?难道你没有认为,女王亲自赐予的勋章,仅仅是因为我对你另眼相看?” 一连串的逼问,把蓝尉内心深处隐藏最深的担忧暴露无遗,他感到有些狼狈,张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好沉默片刻,说:“对不起,殿下。” 弗洛淡淡地说道:“蓝尉,尽管我对你心有所属,但你,还不至于让我忽视国家的安危和荣誉。” 蓝尉的脸腾地红了,他异常难堪,可这种话没有办法反驳。 幸好皇太子并没有让他难过多久。弗洛拿起桌上那枚勋章,走到蓝尉面前,柔声说道:“可也正因为我对你心有所属,所以,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不会为难你。” 他修长的手指,把银星紫心骑士勋章又带回蓝尉的胸前,然后张开手掌,轻轻按住那枚勋章,同时感受着蓝尉平稳有力的心跳。弗洛温暖地直视着蓝尉的眼睛,带着几分坚定和专注,他说:“我以皇族的尊严发誓。” 这样的距离太近,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皇太子琥珀色的眸子映出的,自己的身影。蓝尉低声道:“殿下……”他有些狼狈地后退一步,不知是为了弗洛的这个举动,还是他说出的话。 弗洛没有再进一步,他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对于蓝尉这种性格刚硬的人,拿捏分寸十分必要。他提高声音说道:“那我就先走了,晚上还有个重要的会议,你多保重。”他深深地看了蓝尉一眼,转身离开。 蓝尉一直送出临时指挥部,和将官们一起,看着那辆吉普车扬起灰尘消失在远方。他知道,皇太子要奔往机场,再乘坐飞机在晚上会议之前赶回去。 难道匆匆而来,匆匆而走,只为说上这几句话么?蓝尉下意识地手抚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皇太子掌心的触感和温度。 希尔惬意地微眯着眼睛,欣赏录音机里放出的悠扬婉转的咏叹调,丝毫没有被远处传来的炮火声影响心情。 “还是太年轻了。”他说,“对敌经验也少,我看再打下去,他们蓝氏军团那一个纵队,都得全军覆没。” 副官接口道:“不过投机取巧而夺得葱岭战役的胜利罢了,蓝尉在那一役之后,早已成了另外三大家族的眼中钉,都要趁此机会打消一下他的傲气。” 希尔漫不经心地睁开眼睛,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不不,人有傲气,才有征服的价值。看样子军部也已经不愿意管他了。不知皇太子是想彻底打压蓝氏军团,还是想彻底打压他?” “其实……”副官斟酌着说,“由殿下打压军团,而由您得到蓝尉,也不失完美的结局。” 希尔一挑眉:“就是不知道剪了爪子的小豹子,还叫豹子么?” “当猫养也是一样的,不过都是宠物而已。” 希尔看看他,彼此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一个士兵拿来一份文件,绕过副官直接抵到希尔手上,说明这是极密文件,除非长官自己允许,外人不得经手。 希尔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他一言不发,把文件交给副官,过一会才幽幽地道:“皇太子对蓝尉,还真是上心哪。” 副官皱紧眉头:“看样子皇太子对蓝氏军团太过重视,不是好现象,我们是不是要提醒一下其他家族?” “不错,这种事情,不能只有我们出头。” 副官又往后翻了翻:“少校,这里还有一份文件,是关于上次您吩咐调查皇太子和蓝尉之间的隐秘的。” “哦?都说了什么?” “具体情况目前为止还不能探到,只说是一个在繁城战俘营的营救计划,不过失败了。” “失败了?……战俘营……营救……”希尔来回踱了几圈,思忖一阵,说道:“这样,你立刻收集所有近期蓝氏军团在战场上失踪的校级以上高级军官的照片,想办法交给科托,让他留意一下,到底是谁被俘关在战俘营里。” “包括蓝廷么?听说到现在尸体还未找到。” “当然,不过他的所有资料都是绝密,幸好我为了找机会打压他们,早有准备。明天我就偷偷回府,把照片找出来。你一定要秘密交与科托,这张照片非常重要,如果一旦被人发现,我是保不了你的。” “是,少校。” 弗洛赶回帝都,正是晚上6点,6:30分将会有个重要的会议,他还有半个小时,可以稍作休憩。但他一下飞机就立刻有侍卫官迎了上来:“殿下,陛下回来了,正在书房等您。” 弗洛赶到书房,看奥莱国的女王,自己的母亲,正捧着一本书,悠闲地阅读。 “妈妈。”弗洛上前拥抱她,“您怎么提前回来了。” “听说那里从今天开始会一个星期连雨天。”女王轻轻放下书,举手投足间有一种优雅的美,显得比她实际年龄年轻很多,“我是去享受海岸美丽灿烂的阳光的,可不是去淋雨的,索性提前回来看看你忙得怎么样。” “一切都还好。”弗洛耸耸肩,“如果顺利的话,一个月之后,就可以发起对繁城的总攻。你回来的消息,已经告诉媒体了么?” “当然。”女王和蔼地笑着说,“明天头版头条。” “普曼国国王焦头烂额风声鹤唳,奥莱国女王却可以潇洒地四处游玩。陛下,您真会让我们的臣民感到安宁祥和,信心在握。” “因为我有个能干的儿子,而他没有。”女王俏皮地一撇嘴,“不过我听说你刚刚去了前线,那里情况怎么样?” 弗洛目光一闪:“您是问人呢,还是问军团呢?” “那么,你是去看人呢,还是去看军团呢?” 母子两个一起笑了起来。弗洛看看表:“对不起妈妈,我还有个会,需要去准备一下。” “弗洛。”女王叫住他,她沉吟一下,问道,“他怎么样?还好吗?” “送过来的消息还不错。不过我猜,现在让他很头痛的是蓝廷,而不是别人。” “蓝廷……”女王的目光一刹那间有点恍惚,“如果当初……” “妈妈。”弗洛打断他,“没有当初,霍维斯也有他的骄傲,您应该知道的。” “是啊。”女王的唇边,露出一抹属于母亲独有的微笑,“和他父亲一样,表面上对什么都不在意,其实性子倔强得很……”她不再说下去,望着外面朦胧的夜色出神。 弗洛行了一礼,默默退下,把母亲独自留在那段除了她之外,谁也触摸不到的回忆里。 第23章 “葛博死了。”海亚王子的语气很沉重,碧蓝色的眼睛里隐含担忧,“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狄恒单膝跪下:“是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海亚王子摇摇头:“这和你没有关系,他不是在繁城界内死的,而且现在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但葛博的死因一定要查清楚,以免别有用心之人拿这件事大做文章。莫顿——”他转向另一个站在一旁的沉默男子,“现在是敏感时期,我和狄恒没有办法出面,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你要第一时间赶往雅迪市,想办法进行彻底调查,这里有我签发的手谕。”海亚王子把手谕递到莫顿的面前,目光温和而诚挚:“莫顿,我一向觉得你踏实稳重,堪当大任。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是吗?” 莫顿接过手谕:“当然,殿下。” 莫顿走出海亚王子的府邸,林赛焦急地等在外面,见他出来忙比划着询问:“出了什么事?” “葛博死在了雅迪市,这件事很棘手,恐怕对海亚王子不利。”两人跃上马车,莫顿命令即刻奔赴雅迪市。 “啊。”林赛锁紧眉头,“怎么会……唉,可这和繁城并没有多大关系。” “有没有关系去看了再说吧,我们得紧盯着,以防有人利用这件事对付海亚王子。” “嗯,好。” 本来葛博完全可以乘坐飞机返回帝都的,毕竟他这次来繁城的重要目的,是为皇上巡视地方守卫情况,应该尽快赶回向皇上汇报。但繁城和雅迪两个城市的招待都太热情了,而且葛博发现,在马车上,那个迷人的克兰会表现出更加与众不同的淫荡风骚,随着马车的颠簸而……葛博简直痴迷其中,恨不得溺死在里面。更何况梅茜长公主来密信暗示他不必过于急迫,于是更加理所当然地在路上流连。小小一个雅迪市,足足逗留了将近一个星期,就在他要走的前一天晚上,外面守护的侍卫突然听到里面玻璃被砸碎的声音,冲进去发现葛博已经死了。 雅迪市市长大为震惊,吓得面如土色,立刻对现场严密封锁,并派专家对葛博的尸体进行解剖化验,争取尽快破案。 其实这案子情况如何,根本是明摆着。里面只有三个人,葛博、克兰还有阿米,三个人都是赤身果体。葛博是被人刺中心脏,当场毙命。他俯趴在床上,伤口在后背。克兰双腿大大地敞开,吊着,下身满是精斑,可以看出来当时正发生什么。他侧躺着,似乎经过强烈的挣扎,手臂伸向窗户的方向。胸口插着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离心脏很近,奄奄一息,立刻被送去医院抢救。 窗户被砸碎了一块玻璃——想必门外的守卫就是听到这个声音,才知道里面出了事——一个很沉重的金属台灯落到外面院子里的草丛中。毫无疑问,克兰正是拿着台灯,扔出去,打碎了玻璃,通知了外面的人。 受伤最轻的是阿米,他只是昏过去了,手臂和胸口被抓伤了几处。经过检查,发现克兰的指甲缝里有血肉的残迹,表明这两个人搏斗过。阿米的头上有一处撞击的伤痕,就是台灯砸出来的。 “最重要的是,那把水果刀,只有阿米一个人的指纹。”雅迪市安全部部长干巴巴地说,他的脸色很阴郁,看样子一定被市长骂过很多次,压力很大。 “从这份报告来看,就是说阿米趁着葛博和克兰性交的时候,从背后刺死了葛博特使。克兰拼命挣扎,但由于双腿不能动,只能尽最大努力,拿到床头旁的台灯。他砸到阿米的同时,也被阿米刺中胸口,但还没有死,又把台灯扔出去,砸碎了窗玻璃。是这样吗?”莫顿问。 “从目前现场看来的情况,应该就是这样。” “部长,你觉得一个在床上刚刚承受性虐,身体虚弱,还被刺中胸口的人,能有多大力气扔出一个沉甸甸的台灯呢?” 安全部长猛地转过头看,盯着莫顿的眼睛,语气阴沉:“我不觉得那个奴隶身体虚弱,事实上,即使隔着门,整个走廊都能听到他放荡的叫喊声。” “哦?”莫顿接着问,“难道葛博被阿米杀死的时候,克兰没有出声求救?” 安全部长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露出十分厌恶的神情:“保卫厅长先生,我相信你在干你床伴的时候,他也会发出诸如‘救命、死了’之类淫荡的呻吟。” 莫顿面色陡然沉了下去,林赛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莫顿放下手中的资料,冷冰冰地说道:“那么,打扰了,谢谢您的配合。” 正在这时,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法医匆匆赶过来,交给安全部长一份文件。安全部长打开扫了一眼,突然放松下来,他把文件递给莫顿:“喏,你看看。”语气里竟有几分幸灾乐祸,“这是检察葛博特使血液的报告,他身上中了慢性毒,而且时间长达一个星期以上,也就是说,他在繁城就已经中毒了。” 莫顿接过报告,仔仔细细看了两遍,他皱皱眉头,指着一个含糊的名称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一种新型毒素。”回答的是那位法医,“目前还不知道它的确切名称,但可以肯定,葛博特使一定是中了这种毒素。” 安全部长长出口气,施施然坐下来,翘起腿:“已经很显然了莫顿厅长,阿米先给葛博特使下毒,又进行刺杀。葛博特使中毒是在繁城,杀人嫌疑犯也是繁城派过来的奴隶,看样子,这件事跟我们雅迪市没有任何关系。” “用来下毒的途径呢?” 法医摇摇头:“不知道,现场的食物都检验了,葛博特使胃里尚未消化的食物也检验了,没有这种毒素。我们还不知道他们下毒的方法。” 莫顿低头看着报告,他思考了很长时间,突然抬头说道:“我想去看看现场的情况。” 现场和报告里描述的基本一致,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莫顿小心翼翼走了两圈,转头问林赛:“你有没有闻到这屋子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味道?”林赛仔细闻了闻,血腥气十分浓烈,但除了它之外,似乎还有一种甜香。 “好像……是某种花,或者香水……”林赛不很确定。 莫顿走到餐台旁,屋子里只有那一瓶鲜花,他辨别了一下,并不是,外面院子里也没有花香来源。他问安全部长:“这种香味你们发现尸体的时候就有了么?” 安全部长耸耸肩,无所谓地说:“不错,那时更强烈。但你也懂得吧,特使很喜欢用一些催情的香料。” 莫顿点点头,他一笑,说道:“再次感谢您的配合,我想我应该回去向海亚王子禀报了。” 安全部长一直把他们送出门,边走边说:“老弟,别说我没有提醒你,请你转告海亚王子,帝都对这件事非常关注,他们很快就会派另一个特使过来审案。老弟,抓紧时间吧。” 莫顿微一颌首表示感谢,和林赛一起上了马车。 “疑点非常多。”莫顿对林赛说,“很多地方完全说不通。” “可是那个安全部长并不在意这些。” 莫顿讥讽地嗤笑:“他怎么会在意?就算有疑点也绝对不会指出来。他巴不得凶手是阿米,这样跟雅迪市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最多算一个保护失职,又不是什么大事。这件事的真相,其实并不重要,想得到什么样的真相,才最重要。” 林赛想了想,比划着问道:“你是说凶手不是阿米?” “绝对不是。”莫顿很肯定地说,“我认为,是克兰。” 林赛吃了一惊,瞪圆了眼睛:“不能吧,他明明,明明……” “那只是苦肉计摆脱嫌疑的假象。你想想看,事实也可能是这个样子:葛博在和克兰性交时,突然毒发昏迷。阿米见状害怕,想要逃走,克兰拎起台灯等他打晕。然后克兰把阿米抱到床上,擦干净水果刀上的指纹,再塞到阿米手里。他用床头的锁链把自己弄成双腿被吊起来的模样,紧接着握住阿米的手,将水果刀刺入葛博的后心,再刺入自己胸前——这一点很难,一定要掌握好分寸角度,否则一命呜呼。最后,他拿起台灯,扔向窗户。玻璃的碎裂,不只通知外面的守卫,而且能使自己在最短时间内得到救治。也许我说的也有偏差,不过我认为,这些更符合事实真相。” 林赛目瞪口呆了半天,才怔怔地比划:“不……不能吧……莫顿,你只是凭借猜测,一点根据也没有呀。” “不,我有。”莫顿犹豫了一下,脸色忽然变得有点难看,“我凭的就是房间里的香味,还有葛博身上的毒素。这种毒我以前见过,印象非常深刻。这是一种很少见的毒素,它只能通过一种途径传播,就是性交。克兰要先服用此毒,这毒对他本身没有伤害,但有效期很长。只有和他有肌肤之亲的人,才能感染这种毒素,而导致神志不清。葛博自从得到克兰,就一直宠幸他,因此毒素一点点渗透他的身体,最终使他昏迷不醒。” “这种毒很少见吧?连法医都无法得知确切的名称。莫顿,你从哪里知道的?” 莫顿沉默一阵,最后还是说:“这是辉轩国研制出来的,极为罕见。很久以前在机缘巧合下,我见到过。” 林赛咬咬唇,他低下头,似乎在回想莫顿所说的话,好半天才问道:“那克兰为什么要杀葛博特使?” “那阿米又什么要杀葛博呢?”莫顿冷静地分析,“没有私人恩怨,那无外乎就是受人指使。那为什么又要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杀死葛博?而不是在繁城界内,或者回到帝都之后?林赛,我和你一说你就明白了。毒是在繁城内开始下的,这牵扯到海亚王子;死去的葛博,是梅茜长公主的心腹;而雅迪市安全部部长,则是皇上的人。葛博的死亡,同时牵扯了三方利益,十分不寻常。这个主意很巧妙,那个人想要在这种混乱的时刻,创造更为混乱的局面,好从中谋取一些好处。可也正因为三方面都牵扯其中,所以那个人肯定不是普曼帝国的人。林赛,我猜,他是奥莱国潜入的间谍。” 林赛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惊骇莫名地问:“你是说,克兰是间谍?” “不。”莫顿平静地道,“我是说,霍维斯是间谍。” “这不可能。”林赛断然否定,“仅凭一种香味,莫顿,你这种猜测太过武断了。” 莫顿赞同地点点头,喟叹似的说:“是啊,太武断了。所以,我决定好好调查调查霍维斯这个人,同时想办法试探他一下。” 第24章 莫顿和林赛乘坐马车回到海亚王子府邸,迎面却见狄恒骑着快马奔跑过来。他拦住莫顿的马车,莫顿探出头问:“出了什么事?” “刚刚接到皇帝陛下的指令,葛博特使被杀一案,全权交予情报厅厅长霍维斯负责。”狄恒看着莫顿,“海亚王子命你立刻回战俘营去,时刻关注案子的进展情况。” 莫顿回答:“遵命。”令马车折向战俘营。 “霍维斯?”林赛和莫顿对视一眼,这个命令太不巧了,如果霍维斯真的和这宗谋杀有关系…… “怎么会给他?霍维斯并不是皇帝的人。” 莫顿沉吟着说道:“其实很容易明白。死去的是长公主的人,受伤的也偏偏是霍维斯送给葛博的奴隶,这件事表面上看来,最不受人怀疑的正是霍维斯。皇帝为给长公主一个相对公正的说法,肯定不能派自己的亲信来,霍维斯却是最佳人选。” “那么……”林赛咬咬唇,“我们没有办法继续调查霍维斯了。” “不,正相反。”莫顿淡淡地说道,“也许不用我们费多大功夫,霍维斯自己就能表明自己的真正身份。如果他真是长公主的人,一定会把矛头指向海亚王子,因为现在事态严峻,长公主并不想真的和皇帝撕破脸,她需要一个一举获胜的契机,倒不如先把碍事的王子除掉。可如果霍维斯是间谍,他会利用这个机会大做文章,把一滩水搅浑。” “那我们该怎么做?” “一方面,还是着手调查霍维斯;另一方面……”莫顿想了想,说道,“静观其变吧。” 他们赶到战俘营,见劳特的马车居然也停在外面。林赛偷偷对莫顿做个了嘴型:“劳特回来了。”莫顿讥诮一笑,轻声说:“他当然得回来,别忘了是他一个劲地把阿米送到葛博的车上。我猜他是想弄清楚霍维斯要搞什么鬼,没想到偷鸡不成。” 果然,科托正站在霍维斯办公室的门外,见到莫顿一行礼,硬邦邦地说:“对不起莫顿队长,霍维斯厅长正和劳特中校商量一些事情。”明显要将莫顿拒之门外。 只是他话音还没落,就听到里面霍维斯装腔作势拖长的声音:“外面是谁呀?莫顿吧。快进来,找我有事吗?” 莫顿向科托微一颌首,走进办公室。霍维斯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里,双脚搭在办公桌上,灯芯绒的黑衬衫很随意地解开胸前几颗扣子。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拈着酒杯,一副散漫而有些不太耐烦的模样。 旁边坐着劳特,似乎是急匆匆赶回来的,额头上全是汗。他脸色很难看,盯着推开门进来的莫顿,好像被人打扰得极不是时候。 莫顿说道:“看样子我有些妨碍你们了。”说完转身要走。身后传来霍维斯夸张的招呼声:“哎呀哎呀,莫顿,你这是干什么呀,我和劳特中校好长时间没见面,叙叙旧而已,你有什么要事快说呀。”还怕莫顿不相信似的问一句,“劳特,是吧?” 劳特脸色更阴沉,他用手帕擦擦汗,勉强扯出个笑容。 “其实也没什么。”莫顿又返回来,将一些调查报告的影印本放到霍维斯的桌上,“听说是你来负责葛博的案子,我奉王子的命令,刚从雅迪市回来,这些资料也许你用得着。” “太感谢了老伙计。”霍维斯站起来比量个手势,“虽然这些报告雅迪市安全厅厅长已经派人送过来了,但我还是得感谢你。”他顿了顿,问道,“听说你也去现场勘查了?结果怎么样?” 莫顿没有先回答,目光在霍维斯和劳特脸上扫过来扫过去。霍维斯神色关切,很认真地倾听;劳特装作不在意,只是不停地擦汗。 莫顿犹豫了片刻,说道:“从现场痕迹看来,应该是阿米下的手。” “是啊,那份报告也这么说。”霍维斯说。 “仅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什么的,还需要更多的证据。”劳特干巴巴地反驳。莫顿赞同地点头:“不错,我也这样认为。”劳特有些诧异地暼他一眼,莫顿神态自若。 “阿米很快就会被送过来接受审讯。”霍维斯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叹口气,十分为难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这种事情太棘手了,怎么会给我呢?唉,皇上的心思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你们俩都是知道我的,调教奴隶是一把好手,调查案子嘛,唉——” “霍维斯你太自谦了。”劳特挤出个笑容,“这说明不只是长公主,连皇帝都对你很信任,我想你一定会秉公处置,绝不徇私的吧。” “当然。”霍维斯正色说道,“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么。”莫顿挑眉看了霍维斯一眼,“克兰呢?也要带回来审讯么?” “听说还在抢救,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霍维斯又坐回椅子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这酒不错,你们尝尝么?” “不必了,谢谢。”莫顿有些感慨地说,“谁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你好心好意把克兰送给特使先生,本来是想让特使不至于太寂寞,不料……” “是呀。”劳特插言道,“我也是这么想,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阿米那个见货登上特使的马车。” “唉——”霍维斯忧国忧民似的长叹口气,“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事情已经发生了,最重要的是尽快结案,给大家一个交代,让皇帝放心,让长公主放心。” “你不去看看克兰么?”莫顿突然问。 霍维斯愣了一下,大笑起来:“我?去看他?莫顿你开什么玩笑,不过是个奴隶而已。” “我不是这个意思。”莫顿淡淡地道,“我以为,你会想最先知道当时的情形,毕竟克兰才是唯一活着的人证。” “那也用不找我亲自去。”霍维斯毫不客气地打个呵欠,表示对这个话题一点兴趣也没有,“有人负责他的安全,我派去的全是劳特手下的精英,不用害怕出现杀人灭口的情形。对吧,劳特?” “不错。”劳特很肯定地道,“你们放心,如果克兰真有个闪失,我愿意负全责。” “哦?那就很好了。”三个人对视一眼,各自含义不明地一笑。莫顿站起身:“我看,也用不到我什么,先告辞了。”霍维斯晃晃酒杯:“真的不喝一杯?味道非常不错。““不,我怕喝多了会说一些无用的废话。”莫顿拿起帽子扣在头上,“告辞。” “我怎么觉得,莫顿对这个案子太过关心了?”劳特把身子倾向霍维斯,瞄一眼被莫顿关上的房门,低声说。 霍维斯无所谓地说道:“也难怪,这么敏锐的时候,谁不想多得点消息,好把自己摘出去?” “老弟。”劳特喟叹一声,“你可算说中我的心声了。老弟,我可以对大神起誓,阿米刺杀特使,跟我半点关系也没有。” 霍维斯无奈地摇摇头:“劳特,莫顿来之前我说了那么半天,你都没听进去么?现在不是阿米和你有没有关系,是别人认为阿米和你有没有关系。你瞧,当初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我送去克兰,你送去阿米,形势很不妙啊。” “可阿米在那之前一直都在你的府邸,受你调教啊。” “可非要坚持把阿米送给特使的,是你呀。” 两人同时安静下来,彼此对视着。 过了很长时间,两人不约而同露出一丝笑容,接着是微笑,紧接着大笑。笑得十分欢畅,笑得难以自抑,甚至笑出了眼泪。 “哎呀呀,霍维斯。”劳特一边抹眼睛,一边老朋友一样拍着霍维斯的肩头,“你呀你呀,你可让我说你什么好。说你精明吧,有时候你真是单纯得要命,毫无建树不思进取,甘愿当个什么情报厅厅长,屁大点权也没有;说你糊涂吧,有时候你偏偏厉害着呢,眼里容不了一颗砂子。” 霍维斯叹口气摇摇头:“我这个人,除了会那点见不得人的手段,什么也不会,还能怎么样?如今世道乱成这样,不过都是混口饭吃罢了。” “是啊是啊,混口饭吃。”劳特很感慨地点头,“在别人手底下讨生活,你我都不容易啊。”他略略沉思片刻,说道:“老弟,你放心,我绝不会为难你。所有人都知道凶手是阿米,证据确凿,不管克兰是死是活,这一点翻不了案。这样,我只是想跟阿米说几句话,就几句,我不会弄残他,更不会杀了他,肯定不让你难做,我只想把我自己摘出来,怎么样?” “这个……”霍维斯很犹豫,“你也知道,我是长公主那边的人,而你,跟皇上……” “哎霍维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无论长公主还是皇上,还不都是一家人?哪用得着分出彼此?更何况,他们不是有共同的敌人吗?” “你是说……”霍维斯眼前一亮。 劳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东面,那是海亚王子府邸所在的方向。他贴近霍维斯的耳边,低低地说道:“这件事办成了,长公主一定会夸奖你有手腕、有能力;办不成,你大可以往我身上一推,你有什么损失?” “这不好吧。”霍维斯笑,“劳特,你知道我一向很重情义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劳特眼中的讽刺一闪而过,“上次给我的祖母绿,我现在还留着。啊,对了——”他像是刚刚才想到什么,“你要送到外面去的东西,你放心,包在我身上。我很快就会给你安排守城门的士兵,把你的东西安安全全送出城去,最迟不过一个星期,肯定给你做到,那三成我不要了。” “哎呀呀,这真是……”霍维斯站起身来双目放光,连连搓手,“这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 “这没有什么,不过举手之劳。”劳特看到对方那急切的模样,知道这次才算正中下怀。他在心里鄙夷地冷笑一声,嘴上却诚挚地说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这时,有人敲门,侍卫官在门外报告:“中校,蓝廷已经带到。” 霍维斯惊异地看了劳特一眼。劳特上前开门,果然,四个狱卒押着蓝廷站在门外。 “我特地命他们带过来的。”劳特冲着霍维斯睒睒眼,“我怕没有了克兰,你太寂寞。” “哦劳特,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霍维斯说得情真意切。 “听说这个混蛋被吊起来两天,还是你亲自带回办公室疗伤的,我就知道他对你很与众不同啊。”劳特似有意似无意地说道。 霍维斯一摊手:“没办法,这是要给长公主的礼物,要真留下什么伤疤,我以前的辛苦都白费了,只好自己来弄。劳特,这小子倔得跟驴一样,很难办哪。” “你的手段那么高超,还怕他不服?”劳特扫一眼蓝廷,“我瞧现在好多了。” 蓝廷只是怒视着他们,却没有像以前一样大叫大嚷地挣扎,而且偶尔对上霍维斯的眼睛,有些惧怕似的瑟缩一下。 霍维斯看着几个人把蓝廷吊起来,对劳特一笑:“太谢谢你了老伙计。嗯,你也知道,我一调教起奴隶,就不知道时间过得快慢,经常早上起不来,不能准时上班。” 劳特心领神会地点头:“多谢你,霍维斯,请慢慢享用。”带着狱卒们走了出去。 那些人一关上办公室的门,蓝廷对着霍维斯低喊:“去你妈的霍维斯,你再敢假公济私对我动手动脚,我把你脑袋拧下来!” 霍维斯一言不发,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来。 蓝廷涨红了脸,以往的记忆瞬间涌上脑海,令他羞愤莫名,心跳加速,他低吼:“霍维斯,你他妈要敢碰我一下……” 这句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因为霍维斯只是把蓝廷从刑架上解下,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神情肃穆得古怪。 蓝廷略略活动一下手腕,有些疑惑地看着霍维斯。那人径直走回办公桌后,坐到椅子上,他用手撑着额头,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淡淡的悲伤。 屋子里很安静,这让蓝廷觉得很奇怪,又为刚才过于激烈的反应而感到几分尴尬,隐隐地又为霍维斯与以往不同的态度有点不安。他想开口询问,却不愿意太过表露自己的关心,咳了两声清清嗓子,粗声粗气地说:“哎,你没事吧。” 蓝廷一连问了几声,霍维斯没有回答,甚至都没有动,像是一尊凝固的雕塑。 蓝廷暗自翻个白眼,决定不再理会那个神经病。他站累了,索性盘腿坐下,手铐脚镣撞击在一起,哗啦哗啦地响。 霍维斯像被突然惊醒了一样,坐直身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的声音低沉暗哑,透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忧伤,他说:“过来吧,陪我喝杯酒。” 第25章 蓝廷犹豫了一阵,还是走了过去,原因是霍维斯的脸色真的称不上正常。他一只手撑在桌沿,稍一用力,跃坐了上去,自顾自倒一杯,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个精光。手背一抹唇角,眯着眼睛,很享受地说道:“果然是勃艮第。”没等霍维斯有所回应,随手又倒了一杯。 霍维斯钟爱勃艮第,一直如此,他似乎对一些事物有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偏执。听说当间谍的都多多少少有点怪癖,蓝廷想,他们总需要牢牢掌控一些东西,给自己心理上带来任何事物尽在掌握的暗示。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很快一瓶见了底。霍维斯吐出一口气,仰躺在宽大的靠背椅上,从蓝廷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光洁宽广的额头,还有那双深邃的眼睛。 蓝廷耸耸肩:“好了,说吧,出了什么事?” 霍维斯看上去平静了许多,他淡淡地说:“没什么。” “行了霍维斯。”蓝廷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讥讽地笑道,“我说你怎么总想装成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其实明明心里担心得要死。你这副模样最令人讨厌!” “哦?”霍维斯挑眉不但不反驳,反而饶有兴味地看着蓝廷:“看样子你比我想象的更了解我啊。” “当然。当初你是我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竞争对手,每一个小动作我都会研究很久,透透彻彻。就比如这个吧,每当你紧张的时候就会请人喝酒,这么多年还没变过。”蓝廷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抿了抿唇,流露出几分倔强,继续说道,“最后一场考试之前,你请所有的学员喝酒,那天晚上玩得真疯。” 霍维斯沉默下来,他没想到会是蓝廷最先提起那场考试,不过这也符合蓝廷的性格,要强、纯粹、毫不虚伪。 “你那时是不是很恨我?”霍维斯望着杯子里晃动的红色液体,悠悠地问。 “是啊。”蓝廷坦率地承认,“而且到现在仍然恨你。” 霍维斯笑了一下,故意拖长音调装模作样地说:“能让你记恨一辈子,我的目的也算达到,你毕竟还是忘不了我。” 蓝廷翻个白眼,嗤之以鼻。他不客气地又拿起一瓶,用牙齿拔下瓶塞,给自己杯子满上。这次没有过于急迫,而是啜一口含在嘴里,一点点地咽下,品味那与众不同的甘甜滋味。 “是不是克兰?”蓝廷问。 霍维斯没有回答。他点燃一根雪茄,慢慢吐出个烟圈。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坐了很久,久到蓝廷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突然开口说道:“他跟了我五年。” 蓝廷微微皱眉想了想:“五年。那就是你一离开特训基地,他就跟着你。” 霍维斯点点头:“他是‘家里’给我安排的拍档。克兰很优秀,事实上,我觉得在某些方面,他比你更优秀。” “是啊。”这句话让蓝廷听得很不是滋味,他略含讽刺地说,“我怎么能和一个谍报人员比?也就配当个大头兵。” 霍维斯转过头来凝视着蓝廷,目光深沉得让人读不懂,他轻声说:“即使你比他还要优秀,我也不可能跟你做拍档——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 蓝廷的心咚地跳了一下,他张张嘴,却说不出来什么。他实在猜不中霍维斯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每次当他有些许感动的时候,霍维斯总会毫不留情地把他那点幻想打消得一干二净,他只能把对方所有的话都当成一种甜言蜜语的策略,为了让自己放松警惕。也正因为如此,蓝廷尤其厌恶霍维斯,恨他恨得要死。 幸好霍维斯很快转移了话题,他递给蓝廷一根雪茄:“来一点?” 蓝廷摆摆手,他还是更喜欢红酒。 两个人没有就克兰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他们都曾受过最严苛的训练,知道谍报人员的任务,是最高机密。霍维斯刚刚透露的那点消息,已经违反规定了。两个人只是喝酒,像要比着谁更能先把对方灌醉一样。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一个人坐在办公桌上,很少交谈,甚至都不曾对视一眼,但却令人没来由地觉得安心。 仿佛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独处将近半个月的时光,那是他们之间,最安宁祥和的时候。 蓝廷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否则,怎么可能这么清晰地再次看到霍维斯那张可恶的脸,还有脸上更加可恶的笑容。 “明天第一次正式淘汰测试,不如今晚都来喝一杯,我请客!”霍维斯举起酒杯,大声说。酒吧里一片欢呼声。说是酒吧,其实就是基地为避免学员生活过于枯燥乏味,弄个地方让大家放松一下。吧台后坐着的是教官,门口守着的是教官,连穿着一套紧身小制服,在人群中穿梭来去的服务员还是教官——只不过这位是那个美人教官,他总是很有恶趣味。 酒不限量供应,你可以随便喝,只要你敢保证第二天能照常爬起来进行训练。更何况明天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入训之后的首次集中考核,失败的立刻淘汰。 刚开始大家只想来放松考核之前的紧张情绪,渐渐的都被酒吧里喧闹的气氛感染了,都喝下去不少,疯狂地蹦跳,颇有点“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架势。 其中也包括蓝廷。 蓝廷看到头顶五颜六色的射灯,铿锵的音乐声震耳欲聋,所有人都跳下舞池摇摆扭动。他的身边就是霍维斯,那小子好像一点也没喝多,笑容依旧沉稳温柔。 “来呀!来呀!”蓝廷对他大声嚷嚷,拉着他跃到舞池里。 霍维斯贴近过来,漆黑的瞳仁在绚烂的灯光下,显出别样的光彩。他突然凑到蓝廷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他说了什么?蓝廷没听清,也不想知道,他只想喝酒,喝酒…… 到最后,所有人都被教官们赶回了寝室。 也许正因为前一天晚上的肆意疯狂,第二天大家的状态出奇地好,在灼热的阳光下站得笔直,彼此暗中对视,都有些不肯服输好好较量一场的意味。 美人教官拈着名单,像一根挺不起腰来的菟丝花似的,斜倚在越野大吉普车旁,懒洋洋地读名字。两人一组,是按他们抽出的号码决定的。这两个人中只要有一人落下,全都会被淘汰。“一个人的素质不能表明全部,你们更需要的,是同搭档之间的配合和默契。”教官如是说。 所以,和谁能分到一组,至关重要。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听着。然后美人教官念道:“蓝廷,霍维斯。” 下面有人又不甘心又沮丧地哀号一声。他俩被分到一组?那还有别人的活路吗?蓝廷的心雀跃起来,他不由自主看向霍维斯。霍维斯却没有看他,突然上前一步,说道:“报告,我拒绝。” 蓝廷的笑容凝在脸上,大家惊诧无比,连教官都面面相觑。美人教官站直了,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上次在训练时对我的袭击,表明这个人的冲动和不计后果。”霍维斯转过头来对上蓝廷的目光,挑衅的表情十分明显,他一字一字地说,“我认为,蓝廷根本不具备做一个谍报人员最基本的素质,他根本不配。” 蓝廷像被人迎面狠狠扇了一个巴掌,耳边嗡嗡作响,很长时间甚至没有听到周围人都在说什么。等他反应过来时,他的拳头已经凶猛地奔向那张脸,那张带着轻蔑的笑容,令人恨不能一脚踹上去的脸。 再后来的一切恍惚而混乱,蓝廷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在梦里,美人教官的神情变得很模糊,连声音都很模糊,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似的:“对不起,蓝廷,你第二次违反了不得擅自私斗的禁令,我们只能开除你。” “你必须以你家族的名誉发誓,绝不会将这里的情况泄露出去。你要遵守以下规定……”那些话蓝廷都记不清了,准确地说,当时他就没有听清。他觉得委屈、愤懑、难过、羞耻,他多希望能在那一刻死去。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住眼里的泪水,从齿缝中吐出一生之中最艰难说出的三个字:“是,教官。”满心满肺满脑子却只有一个名字——霍维斯!霍维斯!!霍维斯!!! 蓝廷猛地睁开眼睛,似乎有一个影子飞快地离开视线。周围有一种朦胧的光亮,已经是清晨了。蓝廷发现自己躺在办公桌上,他转过头,霍维斯正叉着手指看着他。 “怎么样?睡得还行?”霍维斯明显恢复了正常状态,语气里又出现那种隐含的嘲弄意味,“一定是个美梦吧,蓝廷,我听到你锥心刻骨深情无限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有你的就是噩梦!”蓝廷还没从梦境的感觉中回过神来,一句话说得切齿痛恨,恶狠狠地盯着霍维斯,好像要扑过去咬死他似的。 霍维斯却毫不在意,笑着说:“无论美梦还是噩梦,只要有我就行。” 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侍卫试探性地低唤:“厅长?” 霍维斯一把扯下蓝廷,手上一用力,将他按跪在自己面前。蓝廷怒气上冲,刚要反抗,听到霍维斯拖长的声音:“进来——”他咬咬牙,只好先忍着。 侍卫官推门而入,向霍维斯行了个礼,一眼瞥到办公桌一边地上露出的两只带着镣铐的脚,很显然,那个可怜的囚犯正跪在后面。厅长大人衣服很凌乱,衣襟大大地敞开,他微眯着眼睛,似乎在享受着什么。 看样子自己打扰了某种好事,侍卫官暗自埋怨消息来的不是时候,但又不敢不说,只好小心翼翼地禀道:“厅长,医院那边打来电话,说克兰安全度过危险期,已转入普通病房。” “我当是什么事。”霍维斯满脸的不耐烦,“不就是没死吗?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快点下去。” 侍卫官忙不迭地出去,把门关好。 办公桌后的两个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陡然轻松下来的神情。霍维斯目光闪烁,俯下身,在蓝廷耳边低低地说:“这个姿势,真不错……” 蓝廷这才想起来自己还跪着,正跪在霍维斯分开的两腿中间。他像骤然发力的小豹子似的一跃而起,顺势给了霍维斯一拳,终于打在那张可恶至极的脸上。 第26章 劳特在阴森的走廊里,就听到刑讯室传出狱卒们猥亵的笑声:“哦——真他妈的紧……”“我说你都几回了。”“舔哪见货,别只顾着后面。”“看这个结实的小屁股,哈哈。”…… 劳特推门走进去,混杂着汗味血腥味和酸臭味的气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他连忙掏出手帕捂住鼻子,看着刑讯室里的那群赤身果体的混蛋,一脸不耐烦。 狱卒们忙放开了手,几个人的下射还硬邦邦地翘着。劳特低声喝道:“快点。”转身走出去。 身后传来那些人低低的欢呼,又是一番急促的肉体撞击声,和用力拍打声,频率越来越快,终于有人满足地叹息。几个人略略擦拭一下,套上裤子,慢吞吞地出来。两个狱卒提着水管子,在阿米的身上和水泥地面上喷凉水。阿米跟死了似的,一动不动,狱卒们把他吊起来。差不多冲干净了,劳特才又走回去。 他摆摆手,狱卒们扔下水管子,把牢门关上,只剩下他和阿米。 阿米垂着头,褐色的头发早已失去的本来的光泽,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浑身上下布满各种各样的伤痕,看样子雅迪市那边也没让他好过。劳特戴上手套,叫道:“阿米?”他抓起阿米的头发,迫使对方扬起脸。 阿米的双唇肿胀着,使得整张脸有些扭曲。劳特一想到曾有多少根那玩意在这张嘴里进进出出,就觉得一阵恶心。他又叫一声:“阿米。” 阿米没有抬起眼皮,眼珠却动了动。劳特低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不……不是我……”阿米含糊不清地说,“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那是谁?谁杀的特使?” “不是我……别打了……饶了我吧……” 劳特想了想,又问道:“谁派你去的?谁命令你杀了特使?” “别,别打了……我伺候你……求你别打了……”阿米突然哭了起来,抽抽噎噎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劳特忿忿地松开手,阿米已经神志不清了,根本问不出什么来。看样子也没有人想从他嘴里得到真实的口供。劳特忽然感到一阵寒意,这才是最棘手的,想利用阿米诬陷谁都行,而首当其冲的明显是自己。 阿米死样活气地吊着,劳特涌上一股想一把掐死他的冲动。 一阵脚步声从走廊里传过来,劳特摘下手套后退几步。应该不是霍维斯。他想,虽然这小子一天到晚没什么正经话,但答应的事从来没有抵赖过。门开了,出乎劳特意料之外,走进来的居然是莫顿。 劳特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莫顿厅长好兴致啊,这么早过来审讯犯人。” “彼此彼此。”莫顿依旧一张扑克脸,看不出什么来。他用下颌点点阿米:“招供了么?” “还没有。”劳特叹口气,“嘴很硬,问了一晚上也没有结果,一会霍维斯过来亲自问。我让这群混蛋们收拾收拾,别弄得乌烟瘴气的。”他一挑眉,“你……有事?” 他巴不得莫顿快点离开。哪知这位厅长大人今天兴致颇好,没有走的意思,反倒拿出一根烟来,递给劳特。 劳特阴沉着脸摇摇头,莫顿自己点上,吸了一口。“没有什么,海亚王子对这件事很关心。” 劳特一字一字地说道:“请王子殿下放心,我们一定会秉公处置的,是吧莫顿厅长。” 莫顿笑了笑,颇有些意味深长:“听说,阿米是劳特中校送给特使的礼物?” 劳特面色铁青,他现在最怕有人提起这件事,冷冰冰地问:“莫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顿把烟扔到地上,抬脚踩灭,淡淡地说:“劳特中校,我这个人性子直,不太会拐弯抹角,得罪的地方你多多海涵。这有份资料,你看看。”他从身上拿出几页纸,递给劳特。 劳特狐疑地看他一眼,伸手接过来,草草浏览一遍,脸上顿时现出惊喜交加的神色:“你这是……” “中校,咱们都是明白人,我对你说实话。”相比劳特的激动,莫顿显得很冷静,“现在的局势怎么样,大家都心知肚明,我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劳特目不转睛地凝视了莫顿足足一分钟,慢慢地笑起来:“好,好。莫顿,我以前真是看错你了,还以为你古板木讷,原来是心里有数。” “阿米一个奴隶,并不能证明什么,他的证言微不足道。但我这份不一样,谁都知道我是海亚王子一手提拔起来的,如果我出面证实,是海亚王子给阿米下的命令,令他杀死葛博,这就最好了。”莫顿说得不急不缓,胸有成竹,“我想,皇上要的正是这份口供,至于海亚王子怎么知道阿米这个人的,我又是如何告诉阿米的,并不重要。” “不错不错。”劳特目光闪动,沉吟着说道,“那么,莫顿厅长想要……” “恕我直言,繁城恐怕快要失守了,海亚王子也快完了。劳特,我负责繁城的安全,对此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虽然我受海亚王子提携,但心中一直都知道,到底谁,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莫顿正色说,“我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 原来是个见风使舵的角色。劳特暗自掂量,上我这里钻营来了。可又不能否认,莫顿这一记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舒舒服服。劳特大笑起来,他收好那份口供,上前拍拍莫顿的肩头:“哎呀老弟,这就对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能及时看清形势,令人欣慰。你放心,你的事包在我身上,我一定在皇帝面前美言,以后就算真有什么变动,和你也绝对没有关系。老弟,你这样的本事,应该越走越高才对。” “那还得靠中校栽培。” “哎,什么中校,叫我劳特,从今天起,咱们都是皇帝陛下的人,不用分出彼此。” 莫顿微微挑起唇角,算是露出个笑容:“我听从你的吩咐,中校。” “好,好。”劳特笑得更加欢畅。他瞥一眼阿米:“这个玩意怎么办?就怕他清醒过来反口啊。” “没有关系。”莫顿面无表情地说,“他清醒不了了,监狱里很多犯人都很寂寞。” 劳特坐上马车,和莫顿微笑着告别。一放下遮帘,他又拿出那份口供,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再次辨认下面莫顿的签名,直到确定万无一失,这才算放下心里一块大石头。他嘿嘿冷笑两声:“莫顿,哼,原来也是这种人。” “这回你放心了,有他的口供,霍维斯也没有办法。”科托冷冷地说。 “你用不着阴阳怪气的。”劳特靠在舒适的椅背上,昨晚一夜没睡好,现在有些困倦,“上次的情报也不见得怎么好,要打压蓝氏军团的目的没有达到。” “能打赢几场已经很不容易了,事实上你们差一点捉住蓝尉,要不是……”科托顿住,没有再说下去。他从随身带着的皮包里拿出一张照片:“还有件事,这张照片是那边送过来的,你看看。” 劳特接过来:“这是……蓝廷?” “对,蓝廷。根据那边送来情报,蓝廷其实是蓝氏军团第一顺位继承人。” 劳特僵直了身体,他难以置信地盯住科托:“你说什么?” “蓝廷,他是蓝氏军团真正的继承人。” “不可能!那蓝尉是谁?” “这个不清楚,但绝对不是继承人,这一点毋庸置疑,那边十分确定。” “是这样……是这样……”劳特喃喃自语,和蓝廷交手的过程一幕一幕在眼前划过。他突然阴惨惨地笑了,说道:“不错,不错。普通士兵,怎么会吃出黒菌做得不够地道?我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 他哈哈大笑起来:“好,太好了!我居然抓到了蓝氏军团的继承人。”他吩咐科托,“把这件事立刻密报给皇上,还有海亚王子派阿米刺杀特使的事。皇帝一定会龙颜大悦,科托,我要时来运转了!” 狄恒急匆匆走到祷告室门前,没等侍从们反应过来,已经旋风一样冲了进去。 “殿下。”他低唤一声,眼睛还不适应房间里的阴暗,过一会才看清海亚王子穿着白色宽大的亚麻长袍,正跪在度猎女神的神像前。“殿下。”狄恒走过去,急促地说,“刚刚得到的消息,霍维斯他们据说掌握了殿下派阿米刺杀葛博特使的证据,殿下,他们就要来逮捕你。” 海亚王子猛地回头,漂亮的碧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惊异:“怎么可能?我从来没有……”他立刻明白了这只是个阴谋,栽赃嫁祸,借刀杀人,“莫顿为什么不来报告?” 狄恒沉声说道:“正是莫顿出卖了您,他作伪证,说是您命令他接触阿米,让阿米行刺的。” “简直是胡说八道!”海亚王子站起身,胸膛不住起伏,“莫顿,他竟然……”一时间,又是失望又是伤心。 狄恒没有海亚王子那么心情激动,显得极为镇定,他上前一步说道“殿下,我已经安排好了,咱们立即动身,还能逃出去。” “逃出去?”海亚王子摇摇头,“不,我为什么要逃,我根本没有做过那种事,不怕他们来审讯。” “殿下,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事实到底如何没有人想知道,皇帝和长公主只是要把你置于死地而后快。” “那我也不能走。”海亚王子挺直腰,目光透着一种坚定和傲然,“如果逃走,无疑承认了自己的罪孽。我问心无愧,又有何惧?” “殿下——”狄恒焦急地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你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他们会把所有的罪名都栽到你身上,千夫所指百口莫辩,到时候你怎么办?” “他们敢!我是堂堂正正的皇子,身份尊贵。就算有罪,也得由公爵以上贵族和年高德劭的老臣组成调查团进行审讯。正所谓公道自在人心,谁也不能只手遮天,我相信,他们会还我一个清白。” “清白?”狄恒感到又愤怒又好笑。他冷笑一声,“什么清白?殿下你怎么会这样天真?你以为皇帝真的会把你押到帝都审讯?根本就不可能,他们只要一捉到你,随时可以将你秘密处死,对外宣称畏罪自杀或者暴卒,到时候有人想还你公道也晚了!” “住口!皇族声誉怎么能容许你这样诽谤?”海亚王子大声呵斥,“狄恒,你太失礼了。我的事我自己会妥善处理,你应该做的是遵从我的吩咐,不可违逆!” “殿下如果说的对,属下自然会听从;但如果是错的,属下不能眼看着殿下身陷泥沼越来越深。”狄恒居然毫不退缩,“殿下,上次我就是听从您的吩咐,没有寸步不离地追随在您身边,结果,你被劳特……” “啪”地一声脆响打断了狄恒的话,海亚王子气得浑身轻颤,狠狠给了狄恒一个耳光。 狄恒看着海亚骤然变得苍白的脸色,有些懊悔,他单膝跪在地上,低声说:“对不起殿下,是属下失言。” 海亚王子闭上眼睛,一摆手:“你出去。” “殿下。” “我命你出去!” “殿下!”狄恒根本不理会对方的申斥,反而大步上前,“您必须现在就和我走。” 海亚王子万万没有想到一向忠心耿耿的狄恒,竟会反抗自己的命令。眼见对方一步一步紧逼过来,身形高大,气势迫人,忍不住后退一步。恍惚间已被狄恒牢牢握住手腕,海亚王子惊呼道:“你干什么?!” “我带您走,离开这里。” “你,你放肆!”海亚王子用力挣扎,惊慌失措,“你快点放开我!” “您必须得走。”狄恒不理不顾,拉扯得海亚王子脚下一个踉跄。海亚王子羞怒交加,他感到自己的尊严被冒犯,厉声喝道:“狄恒,你疯了吗?!” 狄恒直直对上海亚王子的目光,语气坚定:“殿下,如果我冲撞了您,我向您道歉。但现在时间非常紧迫,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冲进来。您可以继续拖延,可以大声呼救,但结果一定是我们两个都被抓住,我会被处死。殿下,您想看我被处死吗?请您一定要相信我,我不会背叛您,永远不会。” 海亚王子怔住了,他犹豫地咬着下唇。狄恒趁此机会将海亚王子拉到怀中,给他披上一件带着兜帽的大氅,一直把他带到门外停着的马车上。 海亚王子心里很混乱,他觉得自己应该留下来,但内心深处也知道狄恒说得极有道理。他不怕死,但他怕会像那晚一样,被人无情地侮辱肆虐,毫无反抗的余地。他翻来覆去思前想后,最后只能无奈地叹口气。只听到狄恒对守城门的士兵高喊:“奉海亚王子命令出城,快些让开!” “请出示手谕。” 海亚王子挑起车帘的一角,伸出一只手臂。那个士兵看到了骨骼匀亭白皙秀美的手,上面戴着刻着皇室徽章的硕大的紫宝石戒指。他慌忙跪下来,有些激动地轻轻亲吻那只手,说道:“遵命,殿下。”起身高喝,“快开城门——” 等霍维斯、劳特、莫顿一齐赶到海亚府邸的时候,那个尊贵的王子早就跑远了。霍维斯徒劳地吩咐:“好好搜一搜。”可大家都知道,这并没有什么用处。 霍维斯似乎对是否能顺利捉到海亚王子并不太关心,他自顾自地在宽阔的大客厅中踱步,细细打量各种各样精致的装饰,有时甚至还要拿起来摸一摸敲一敲。 “啧啧。”他遗憾地摇头,“真是不怎么样。这府里的东西太不符合海亚王子的身份了,太多的赝品,赝品。” “是啊,要说鉴赏宝物,谁能有霍维斯你的眼力。”劳特坐在椅子上,不阴不阳地接口。 “哈哈,劳特中校也不差呀。”霍维斯坐到劳特旁边,“有机会去我那里挑几样?老兄,对你我是不会吝啬的。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只要别人帮了我,我就会好好地报答。” 劳特扯动嘴角,露个笑容:“想要得到霍维斯的报答也很难哪,我还得尽力,过两天有机会一定去欣赏欣赏。” “哈哈哈哈,我等着。” 科托走进来行礼:“中校,刚得到城门士卫的报告,海亚王子在半个小时之前,已经出城了。” 霍维斯皱起眉头:“哎呀呀,这可怎么得了。” 劳特半真半假地叹气:“霍维斯,不是我说你,这么大件事,你总应该先通知各个城门一声,防止王子脱逃。” “哈——”霍维斯冷笑一声,“早上刚刚确定要逮捕海亚王子,不过半个小时,人就跑了,消息是谁泄露出去的?再说城门守卫都是莫顿厅长的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莫顿目光闪了一下,却没有辩解。 霍维斯站起来,倦怠地打个呵欠,“算了吧,人都跑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我还得回去写信向陛下汇报,先走了。”他潇洒地一摆手,扬长而去。 “看样子,霍维斯是想把放走海亚王子的责任,落你身上啊莫顿。”劳特望着霍维斯的背影,低声提醒。 “我知道。”莫顿淡淡地说。 劳特瞥他一眼:“老弟,这件事的确你有疏忽,应该立刻派人通知城门严加把守才对。” 莫顿平静地说道:“中校,恕我直言。捉到海亚王子于我们有什么好处?审案的是霍维斯,定案的是霍维斯,抓人的也是霍维斯,抓不到人,要负责的也应该是霍维斯才对。中校,依我浅见,抓不到海亚王子才是好事,这是他失职,陛下肯定不会开心。至于我,不过小小过错罢了。中校,陛下会知道,真正对他死心塌地尽力办事的,还是您。” 劳特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莫顿,摇着头说道:“真没想到,真没想到。莫顿,你是个人才。”莫顿笑了笑,说道:“谢谢中校夸奖。” 劳特揽过他的肩头,推心置腹地说:“老弟,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以前要是有对不住的地方,你别放在心上。” “我要是放在心上,就不会帮您作证了。” “哈哈,对对。”劳特顿了顿,说道,“老弟你放心,你这么帮我,我肯定不能让你吃亏。实话告诉你吧,我掌握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情报,而且已经报告了陛下,很快就会有新的指令。”他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也许不久,这里就要我说了算了。” “哦?”莫顿一挑眉,“是什么情报这么重要?” 劳特贴近莫顿的耳边,轻声说:“蓝廷原来是奥莱国蓝氏军团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莫顿目光“霍”地一跳:“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劳特亲切地拍拍莫顿的肩膀,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莫顿和劳特告别,跳上马车,告诉车夫:“先不回保卫厅,我要去战俘营一趟。” 他一到战俘营,直奔资料档案室,在借阅栏签下自己的名字,对工作人员说:“我要刑讯蓝廷的所有录像资料。” 第27章 狄恒驾着马车,带海亚王子一直逃出繁城。此时繁城三面环敌,只有北面毗邻雅迪市。马车却奔向东北方向,跑出一段路之后,狄恒请海亚王子下了马车。他在马背上重重打了一下,让马车继续向前疾奔,自己和海亚王子避开大路,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走进山里。 海亚王子养尊处优,平时连城门都很少出去,第一次这么辛苦地在崎岖的山道上赶路,走了一阵就有些气喘吁吁。狄恒想要过来帮忙,却被他温柔但坚定地阻止了:“谢谢,不过我还不累。” 只有狄恒才清楚地了解,这个表面上柔弱的少年,骨子里有多么坚韧高傲,他一定还为狄恒刚才的失礼冒犯而耿耿于怀。狄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随时听从您的吩咐,殿下。” “还有什么殿下?”海亚王子苦笑,“既然已经如此,你还是直接称呼我海亚吧。” 狄恒迟疑了一下:“那么……海亚……”他低低地念着这个名字,像是细细品味一枚青涩的橄榄。海亚听他的声音有些古怪,问道:“怎么?” “没什么,殿……海亚……”狄恒略显匆忙地一抬头,突然转移话题,“还有不远就到了。” 然后两个人都沉默下来。海亚看着狄恒的背影,那人一步一步走得很稳,身子微微弓起,果露在外的双臂和小腿的肌肉,显现出优美流畅的线条,似乎蕴含着无穷的力量,随时可以爆发出来一样。 海亚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是没有注意过狄恒的背影的,那人总是默默守在他的身后,无声无息,只有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才会站出来,遵守一切命令。而现在,海亚望过去,竟发现这个应该最熟悉的身影有些陌生。偶尔狄恒回头看他,高大的身形居高临下,令人感到一种迫人的威压。 海亚咬着唇,把心底那点不安压下去。“你只有他能信任了,只能这样。”他对自己说,但同时另一个声音会很快地冒出来:“狄恒对这条路太熟悉,这绝不是仓促的逃跑,他早有准备。” 两个人沿着若隐若现的山路,走了将近一天,中途摘了些路边的果子充饥解渴。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狄恒一指前方,说:“到了,前面就是。” 那是一间小木屋,藏在山顶的密林里,紧挨着一弯溪水。 两人走进小木屋,狄恒扶着海亚坐在桌旁,说:“您歇息一下,我去给你弄点水。”他在窗台上取了个水罐,匆匆走出去。 海亚累惨了,双腿好像都快没了知觉,他觉得自己一躺下就能睡着,但还是强打起精神,留心身边的每样东西。 屋子里很干净,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木柴火炉锅碗一应俱全,甚至还有调料。这说明时常会有人到这里来,及时更换。 海亚不动声色地打量,等狄恒拿过水来,却没有问一句。他接过水罐喝了个饱,溪水的清凉甘甜令他精神一振,疲惫似乎减轻了不少。他递给狄恒,微笑着说:“谢谢。” 狄恒也是干渴难耐,嗓子都快冒烟,但还是等海亚喝完了,这才接过水罐,狠狠灌下大半罐水,喘出一口粗气。 狄恒说:“您等一会,我去弄点吃的。” 海亚站起来:“我帮你。” “不用。”狄恒很快走了出去,不大会功夫就带回两只野鸡一只山兔。他用墙角堆着的木材生火,到溪边清洗猎物,架起炉子支上锅,举动有条不紊。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偶尔视线碰触一下,也很快避开。以往泾渭分明的分属不同等级的两个人,这样住在同一间屋子里,似乎都有些不适应,不知该如何相处才好。 但狄恒服侍海亚依旧尽心尽力,野鸡和山兔烤得很有滋味;炉子里的火堆暖融融的,驱走了山间夜里的寒气;床铺干净而整洁,让人很想躺上去舒舒服服睡个好觉。他甚至还给海亚沏了一壶红茶,还兑好一大桶洗澡水。 海亚洗澡的时候,狄恒把他的衣物清洗干净,晾在外面:“明天就会干的,穿起来会好一些。” 海亚只好赤果着身子躺到被子里,幸好以往都是狄恒服侍他穿衣,这样做也没有什么不自在,他很快就睡着了。 狄恒洗完衣物回到小木屋的时候,海亚睡得正香,呼吸平稳均匀。狄恒轻手轻脚走过去,站在床边,他俯下身,用目光细细描绘着海亚。 美丽的王子静静地躺在那里,整个人笼罩在昏黄的灯光下,像误入凡尘的天使。一只手随意放在枕边,被子只搭到胸前,露出略显瘦削的双肩,优美的颈线和精致的锁骨。 以往海亚王子睡着的时候,狄恒只能退下,紧闭房门,做一个最忠诚的侍卫应该做的事。他从未这样近距离的,触手可及的看清海亚熟睡时的样子。 狄恒知道,被子下的海亚,赤裸。他就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所有的保护不过是一张薄薄的单被,脆弱得如同最精美的玉器,让人想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恣意怜爱;又想狠狠地摔到地上,彻底粉碎。 狄恒褐色的瞳孔里凝聚了深沉的欲望,脸上显出一种隐忍的痛苦。他伸出手,想要去触摸一下那光滑细腻的肌肤,手到中途又顿住了。狄恒心里十分清楚,这样下去,他一定控制不住自己,他会疯狂地占有这个人,即使下一秒就会死去。 狄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缩回手,凑到海亚耳边,低声呼唤:“殿下……殿下……” 海亚一动不动,他似乎太累了。 狄恒直起身子,吹熄蜡烛,打开房门。再看一眼海亚,确定对方根本没有醒来,这才匆匆走出去。 几乎在狄恒关上屋门的一瞬间,海亚蓦地睁开眼睛。他静卧了片刻,凝神倾听外面的动静,一阵脚步声渐渐走远。 海亚站起身,拥着薄被拖拖曳曳走到窗前。他把窗子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借着朦胧的月色,看见狄恒敏捷地跃过那条小溪,迅速隐没在夜幕中。 莫顿整个脑子都被蓝廷和霍维斯占满了,直到吃完饭,才发觉今天的林赛很不对劲。从海亚王子的府邸出来,他就要求先回家,当时莫顿急着去找刑讯资料,也没有放在心上。结果林赛一下午都很安静,只顾着低头吃饭,菜做得大失水准,不是太咸就是太淡。 以莫顿对林赛的了解,这个人是生气了。他擦擦唇角,说:“能说吗?我做了错什么?”林赛一直低着头,根本没有看见他的嘴型,当然也就不能回答。 莫顿笑着挑起林赛的下颌,慢慢地说:“好了,能告诉我吗?” 林赛抿抿唇,有些气恼地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什么?” “诬陷海亚王子。”林赛直直对上莫顿的眼睛,“你明知道事情根本不是那样的。” 莫顿恍然地“哦”了一声,说道:“原来你是为他。” “莫顿,劳特不是好人,海亚王子那么可怜,你怎么……” “林赛。”莫顿温柔地扶上爱人的肩头,“你太善良,当然会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我不觉得海亚有什么无辜,他作为帝国的王子,只会爱惜羽毛明哲保身,时时刻刻念叨的是自己高洁的品性不受玷污。他完全不在意百姓们受到的苦,或者说只是表面在意。一个王子应该肩负的沉重责任,和自己的名声比起来,他更珍爱的是名声。事实上,我觉得海亚能有今天,是罪有应得,根本不值得同情。” “那你也不应该无中生有诬陷好人。”林赛有些急促地伸手比划着,看样子他气坏了。 莫顿沉吟片刻,说道:“我是很自私,这种手段过于卑劣,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他这样直接承认,倒让林赛不知该如何是好,尴尬地说:“不……我不是……” 莫顿拉过林赛的手:“繁城陷入如此地步,海亚王子作为最高统治者,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个帝国已经太腐朽了,腐朽到没有人想去为它殉葬的地步。林赛,你想一想自己从小到大受的苦,难道对这种烂到骨子里的政权,没有丝毫怨恨么?” 林赛不再出声,他偏着头,脸上渐渐流露出一丝悲哀。 莫顿轻抚着林赛的手,让他看向自己:“我必须得为我们的将来打算,这也是我这么长时间以来,很想问你的问题。”他神色郑重,“林赛,我有一个秘密,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只能对你说,我想对你好,想跟你在一起。时机一到,我就会离开繁城,离开这个国家。你会跟我一起走,是么?” 林赛凝视着莫顿坚决冷静的双眼,慢慢地点点头。 莫顿满足地轻叹一声,他揽过林赛,紧紧地抱在怀里。两个人相拥着,分享着彼此的体温和气息,像是全世界只剩下他们,像是永远永远也不会分开。 过了很长时间,莫顿才轻轻松手:“我还有点事,估计得晚一点才能睡觉。” “什么事?我看你拿了很多录像带回来。” “是蓝廷。劳特说,他得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情报,蓝廷是蓝氏军团的继承人。” 林赛一震:“真的?不会吧……劳特那个人……” “这种事情他不会开玩笑,事关前途。”莫顿语含讽刺,“我就说霍维斯对那个囚犯太上心了,十分古怪。你想,如果霍维斯是间谍,而他又知道蓝廷的身份,那么如此特殊的对待就非常能说得过去。” 林赛想了想,摇头:“不,这些都是巧合而已。霍维斯也说过,蓝廷是要献给长公主的礼物。” “但也可以是个借口。不管怎么样,我想查看一下审讯资料,说不定会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他沉吟一下,说道,“而且,我还想利用蓝廷的身份,好好考验一下霍维斯。” “你想把对霍维斯的怀疑告诉劳特?” “不不。”莫顿被林赛的过于紧张逗笑了,他知道爱人对劳特中校十分没有好感,“怎么会。这是很重要的筹码,如果真和我想的一样。既能暗中调查霍维斯,又能打击蓝廷,就算劳特不知道我的计划,也会同意的。” 林赛垂下眼睛,半天没有说话。 莫顿笑着说:“好了,这些事不用你操心,有我就行。” “我今晚还有一堂课,得去钟珉老师那里。”林赛看看表,“快到点了。” “不是昨天才上过?” “老师说再加一节,我的人物像还不算好。”林赛微蹙着眉,“有时候我也觉得他未免太过严厉。” 莫顿轻轻吻一下林赛光洁的额头,算是对他小小埋怨的安慰:“好了去吧,路上小心。” 莫顿留在办公室里观看录像带,林赛乘坐马车赶到老师的住所。他没等钟珉开口询问,伸手比划说:“老师,我来了。” 钟珉点点头,没有表现出丝毫诧异,和往常一样语气冷淡:“那进来吧。” 车夫赶着马车去歇息,林赛跟在钟珉身后,上了二楼。 钟珉关好房门,做出个手势,说明这里非常安全。林赛开口说话,声音极低:“情况万分危急。敌人已经知道蓝廷的真正身份,要设法组织营救。莫顿开始怀疑 ‘木棉’,并要利用蓝廷试探,你要立刻通知他。”他刚开始说得有点慢,两句话之后,就变得颇为流畅。在莫顿面前那种温顺的柔和完全消失了,神色沉着而宁定,清冷的目光中透出几分坚毅和冷峻,“建议启动‘枯叶蝶’,实施破茧计划。” 钟珉低声应道:“是。” 莫顿看录像带看了整整一个晚上。 普曼国统治阶层腐败透顶,导致所有技术十分落后,录像带仍是黑白的,图像模糊得让人头痛。刑讯大部分都是劳特在进行,霍维斯出现仅仅是在最后极为短暂的时候。莫顿把这段录像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揉揉眉心,觉得既疲惫又沮丧。他有一种直觉,霍维斯一定和蓝廷有关系,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怎么可能不露出一点马脚? 莫顿端起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大口,苦涩的味道直冲鼻端,不甘心地把录像带又倒回去。这一次倒得多了些,播放的画面里,霍维斯刚出现。还没有看到人影,就听到他那故意提高的近乎夸张的声音:“听说劳特中校又要立功了,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莫顿猛地直起腰,他快速将画面倒退,又把这段播了一遍。 “听说劳特中校又要立功了,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就在霍维斯说这句话的同时,被吊着的蓝廷明显一抬头,随即又极快地低下去。 莫顿慢慢地笑了,带着几分笃定、满意和释然——霍维斯和蓝廷,以前是认识的。 第28章 “什么事这么急呀。”霍维斯有些不耐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紧接着他慢吞吞地走进来。这次身后跟着个穿着侍卫官服饰的少年,可一眼就可以看出那身军服不过装样子而已。那少年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媚眼一挑能把人的魂勾走,哪有半点士兵的样子。 劳特哈哈一笑,站起身:“老弟,好事好事,来,快坐。” 霍维斯看看竭力保持矜持,却明显流露出得意神色的劳特,再看看坐在一旁沉默寡言的莫顿,忽然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他拖着步子走到劳特身边坐下:“怎么,你升官了?” “哈哈,还没还没。”劳特伸出食指勾了勾,身后科托捧上一份文件,递给霍维斯。 霍维斯接过来细细地看了一遍,慢慢挑起唇角:“好啊,以后繁城事务就交给你了,劳特,咱们以往交情不错,以后还得请你多关照。” “暂代,暂代。”劳特摸摸脑袋,似乎有些忧心地叹口气,“不瞒你老弟,我心里其实七上八下的,现在繁城形势危急,我人小力弱,肯定无法承担这么大的责任。我已经向皇上禀报了,还望能派来位高权重的大臣才行。我嘛,这次就负责蓝廷这件案子。” “蓝廷?他又怎么了?” “劳特中校得到了非常确切的消息。”说话的竟是莫顿,他直直地看向霍维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蓝廷就是奥莱国蓝氏军团唯一的继承人。” 霍维斯真的愣住了,张口结舌,好半天才说道:“不能吧,你捉到的那个蓝廷?”他一指劳特。劳特微笑,谦虚地说:“只是凑巧罢了,绝非有意。” “不对吧。从我得到的情报来看,奥莱国有它自己的规定,皇族和四大家族的子弟,即使当兵打仗,也必须授予上尉以上军衔。可蓝廷是从普通士兵,一级一级干起来的。” “这一点嘛,就得问蓝廷自己了。”劳特比量一下对面放着的单独一把椅子,“我们正要审讯他,所以赶紧把你叫过来。” 霍维斯翻个白眼,嗤笑道:“劳特,你太不够意思了,怎么说我也调教那个蓝廷两个来月,你提审他也不事先告诉我一声。” 莫顿插口道:“这件事是今天早上我们才决定的,本来想通知你,但听说上午那个叫克兰的伤愈出院,估计你还有事要问他。反正下午审讯,时间还早嘛。”他似有意似无意地扫了霍维斯一眼,“难道霍维斯厅长想先掌握情况,然后做些准备?” 霍维斯根本不理会他的话中有话,瞪大眼睛提高声音:“做准备?我当然得做准备?克兰算什么?不过是个奴隶而已,我还能特地等他?蓝廷,那是蓝氏集团的继承人,我居然把他……哈哈,哈哈。”他又有些惊喜又有些得意,翘起腿来摇一摇,伸出指头点点莫顿和劳特,“你们就没有这个福气。” 莫顿笑笑,没有搭腔。听了这话劳特倒真有些遗憾,不过没表露出来,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开始吧。皇上对这件事非常重视,他命令我们,一定要从蓝廷嘴里挖出些重要的东西,至少也要让他向我们投降,这对打击敌人士气鼓舞我军将士大有裨益。要是他不合作——”劳特耸耸肩,“那就只好枪毙了。” “当然,当然。”霍维斯说。然后吩咐那个穿着侍卫官服饰的小奴隶,“去拿点酒,我好好喝一杯。” “霍维斯真是嗜酒如命啊。”莫顿淡淡地说,“听说酒精有助于缓解紧张情绪。” 霍维斯摇摇头,煞有介事地说:“你错了,是缓解激动的情绪。哈哈,哈哈。” 不大会工夫,门口传来脚铐拖地的哗啦声,蓝廷缓缓走进来。 这是他从未到过的地方,一间很宽敞的审讯室,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大落地窗洋洋洒洒照进来,让很长时间没有充分享受自由的蓝廷不由自主深深地吸了口气,流露出些许渴望的神情。他眯着眼睛,对着阳光足足有半分钟,这才转过头来注意审讯室的情形。 劳特坐在大办公桌后,一左一右坐着霍维斯和莫顿,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劳特面容阴鸷,霍维斯懒洋洋地斜靠着,莫顿毫无表情。他们对面,孤零零地摆着一把椅子,看样子是给自己留的。椅子前什么都没有,这样能给犯人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而且一举一动都能被审讯者看得一清二楚,无所遁形。 蓝廷打量着他们,他们也在打量他。蓝廷神态自若地站在那里,没有因为所有人的注视而感到一丝窘迫,甚至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双眸闪亮,隐含几分轻蔑,腰身挺拔修长。这个年轻人无论在哪里,都能成为注目的焦点,好像所有阳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一样。 任何人被关进监狱进两个月,都会显得精神萎顿。糟糕的环境、劣质的食物、有限的清水、逼仄的空间、难以排解的寂寞,这一切足以打压一个人的精神意志,就算不会屈服投降,也会懒散拖沓。折磨,折磨,所谓折磨,重点不在于“折”,而在于“磨”,它一丝一丝地、一分一分地、一寸一寸地,毁灭人的身体,摧残人的意志,让人在浑然不觉中,已然一败涂地。 但蓝廷没有,他笔直地站着,像一柄出鞘的利剑。甚至因为周围的脏污腌臜不堪入目,而显得更加卓尔不群。 劳特再一次在心里感叹:早该猜到的,早该猜到的,除了拥有贵族血统的显赫家族继承人,谁还能有这样自内而外的非凡气度? 他站起身,对蓝廷装模作样地行了一礼,说道:“没有想到阁下就是奥莱国蓝氏集团的继承人,以前真是怠慢了,还望海涵。” 蓝廷微感诧异,目光飞快地在对面三个审判官脸上掠过。然后他笑起来,这给他本来倔强的脸上平添了几分纯真和爽利。他略显傲慢地斜睨着劳特,说:“不用客气。” 劳特被噎了一下。他本来想蓝廷会坚决否认,他一定会趁机好好取笑对方,给犯人一个沉重的打击。没想到蓝廷坦率得可恨,那副神气像是在大度地原谅曾经冒犯过自己的仆人,令他准备好的话都没有派上用场。一时间竟忘了该说些什么,隔了好一会才好像刚想起那把椅子,说道:“请坐。” 蓝廷一点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下。 劳特调整一下战术,说道:“蓝少身份如此贵重,居然能甘愿只做一个小小的士兵,凭自己本事一刀一枪立下这样的战功,真是令人敬佩。” 蓝廷微笑着点头:“好说。” “其实蓝少应该早和我们表明身份的,那样的话,我绝对不会对您严刑拷打。因为我知道,像您这样拥有贵族血统的人,个人荣誉大于一切,曲曲皮肉之苦,怎么能令您屈服?那些刑罚真是不太高明。” “你现在也可以继续试一试。” 劳特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实心实意地希望您能投奔我们的阵营,我希望您能仔细考虑一下。请您放心,我国陛下已经做出承诺,只要您在投降书上签字,立刻晋封您为第一公爵,一切享受的领土特权,只会高于奥莱国。” 蓝廷笑了:“你觉得一个军团和一个区区公爵的头衔,哪个更吸引人呢?” “可您别忘了,您现在正处于这种境遇,蓝少,我们随时可以将你处死。到那时候,别说军团,只怕连公爵的头衔,您也无福消受了。” “我要是真在乎那些,就不会只去当一个小兵了。” 劳特叹口气,很遗憾的样子:“可惜了蓝少,您想保持名誉,如今只怕很难。我们在报纸上大肆宣传,说您已经投降了。” 蓝廷有些愤怒:“你这是污蔑!” “是,不过谁又能来问这篇报道的真实性呢?就算是污蔑,也足够奥莱国忙活一阵了。老百姓知道什么?他们只信谣传。” 蓝廷晶亮的眼睛迅速地扫视了一番。劳特神情笃定;莫顿依旧面无表情;霍维斯拈着酒杯抿一口,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 蓝廷脑子转得飞快,他忽然向劳特一伸手:“拿来。” 劳特一怔:“什么?” “宣传报道啊。你把报纸给我拿来,我要仔细拜读一下。” 劳特完全无中生有,哪里料到蓝廷的反应如此敏锐,他尴尬地哈哈大笑:“看了又有什么用?事实已经如此。” “你那些阴谋诡计,自然有人揭穿,还妄想欺瞒所有人,真是可笑。” 劳特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慢慢踱到蓝廷身前,压低声音问道:“这么说,蓝少肯定不会投降了?” 蓝廷轻嗤一声:“做梦。” “那我只好想别的办法了。”劳特一招手,科托打开门,走进来七八个狱卒。后面跟着两三个技术科的工作人员,带着各种各样的照相机。 劳特阴惨惨地笑道:“让这些狱卒陪蓝少你玩玩,拍点照片发到报纸上,一定大受欢迎。” 蓝廷“霍”地站起来,怒骂道:“劳特,你真无耻!” 狱卒们疯狂地冲了上去。 霍维斯放下酒杯,紧锁眉头:“劳特,你这招不怎么样吧。我都跟长公主殿下说好了要把蓝廷献给他,你这么玩完了我还怎么献?”“砰”地把酒杯墩在桌上。 “哎——霍维斯。”莫顿淡淡地说道,“别这么激动嘛,蓝廷已经不是普通的士兵了,他如果投降,可比仅仅当个男宠对国家有益得多,我想长公主一定会原谅我们的做法的。” 霍维斯张口刚要再说,莫顿瞥他一眼:“难道霍维斯厅长舍不得?我看你献出克兰,也没有这么难受过。” “哈,笑话,我难受?”霍维斯夸张地提高音调,“一个囚犯而已,我他妈的难受什么?”他拿起酒杯,一口灌下去,莫顿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蓝廷奋力挣扎,却还是被膀大腰圆的四五个狱卒牢牢按跪在地上。一只大手凶狠地抓住他的头发,用力一提,迫使他高高地仰头。一个狱卒站在他面前,作势就要脱下裤子。 蓝廷突然笑了起来。这个姿势让他难以呼吸,可他还是在笑,然后是大笑,像看到了世上最滑稽的事情。 狱卒们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全都愣住了,不由自主松松手。蓝廷跪在地上,笑得岔了气。 劳特不耐烦了,他一步跨过去,拎起蓝廷的衣服领子,恶狠狠地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蓝廷止住了笑,语气出奇的平静,“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打垮我?打垮奥莱国?实在可笑。从我进到战俘营第一天起,就已经做好随时被你们折磨侮辱的准备。你大可以让他们羞辱我,拍下来发到报纸上。你觉得奥莱国因为这样就会退缩?会恐惧?会无地自容?你错了。恰恰相反,他们看到你们这样的兽行,会愤怒,会爆发,会同仇敌忾!所有的贵族都会因为我的毁灭而变得前所未有的团结。”他目光明亮似火,透着几分嘲弄,“你也可以发到贵国的报纸上,让你们的老百姓看一看,这就是他们效忠的帝国,这就是他们信赖的ZF,这就是他们把身家性命全都托付的军人和官员。如此腐败肮脏,如此淫乱不堪,不过是一群缩在后方只会一逞私欲的懦夫!” 蓝廷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却一字一字利剑一样直刺向劳特。劳特脸上肌肉不住地抽搐,他不由自主拿出手帕来擦拭额头的汗。没有人再动,包括那些狱卒。机器徒劳地空转,发出轻微嘶嘶的响声。 霍维斯闭上眼睛,像是品味着什么,其实心里痛苦地透出一口气。莫顿本来一直偷偷观察霍维斯的哪怕一丝神态的变化,此时却看向站在正前方的蓝廷,眼中流露出几分敬佩。 沉默了很长时间,劳特低声说:“拖出去,枪毙了吧。” 没有人动,大家或立或坐,木然如同雕塑。劳特猛地大喝一声:“都聋了吗?我他妈D说给我把他拖出去枪毙!” 第29章 狱卒们像是被突然惊醒一样,上前要抓住蓝廷,可动作明显很犹豫。蓝廷轻轻一挣,甚至还没怎么用力,他们就放开了手。蓝廷冷冷地瞥了劳特一眼,大步向外走去。 死刑场在战俘营的西南角,紧挨着一堵墙,周围是横七竖八的杂草,当中一片铺着瓦砾和黄土的空地。墙上和空地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变成黑色或者深褚色的血痕,使铅灰色的土墙看上去有些阴森。 蓝廷径直走过去,站在那堵墙的前面,他转过来,面对正前方一排十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劳特慢吞吞踱到旁边,极有耐性地劝说:“蓝少,何必呢?事情一做就回不了头了。你才二十五岁,多好的年龄,风华正茂啊。其实你也不必立刻给我答复,完全可以回去好好想一想,我们都不着急。” 蓝廷扬起唇角,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劳特一挑眉:“怎么样?” “我着急。”蓝廷笑嘻嘻地说,“看你时间太久,我恶心。” 劳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恶毒,他阴森森地说:“那就开始吧。”回身走向霍维斯和莫顿。 莫顿说:“真是顽固不化。霍维斯,你会觉得很遗憾吧。” 霍维斯轻叹一声:“是挺可惜。”他随手拿过身后“侍卫官”手里的酒杯。那个小奴隶早就被吓坏了,缩头缩脑不敢直视,恨不能远远逃离这种恐怖的地方。 霍维斯喝了一大口,表面上泰然自若,其实一颗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他万万没想到莫顿和劳特会来这一手,竟要枪毙蓝廷。 冷静。他对自己说,你需要冷静。但他发现自己握着酒杯的手,在不由自主地轻微发抖。他半闭着眼睛,努力迫使自己不去注意刑场上的动静,悄悄做了几个深呼吸。在极为不利的条件下,用掌握的情况作出最迅速准确的判断,是一个优秀的情报人员必备的素质。劳特不会处死蓝廷,至少不会这样轻易地处死。他为人自私贪婪,所有的心思都在如何升官发财上,他要用这点资本讨好普曼国的皇帝,一个活着的敌国贵族接班人,要比一具死去的尸体更有价值。这应该只是一场戏,这种把戏以前他们不是没用过,故技重施而已。 可如果不是呢……如果劳特真的恼羞成怒要杀了蓝廷……如果普曼国的皇帝给他下了密令,必须杀了蓝廷……自己该怎么办? “你看上去脸色不好。”莫顿的声音打断他的思路。 霍维斯打个呵欠:“没办法,昨晚玩得那么疯,你们却一大早就把我叫起来。”他一指身旁害怕得要死的小奴隶,低低地道,“味道很好,你要不要尝尝?哈哈。” 莫顿扯扯嘴角,算是露个笑容:“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我只是以为你不愿意看到这种场面。” 霍维斯无所谓地耸耸肩:“那倒没有。不过你也知道,我对死刑一向不感兴趣,几颗子弹而已。其实把他狠狠干死,可比这个有趣得多。”他好像才察觉出来似的,略显疑惑地问道:“莫顿厅长,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格外地关心我?真是受宠若惊。” 莫顿转过脸,不再看向霍维斯:“我只是替你觉得遗憾。” “唉,太感动了。”霍维斯半真半假地说,他凑到莫顿耳边:“老伙计,用不用我传授你几招?保你在床上欲仙欲死,你那个林赛,肯定会让你大吃一惊,嘿嘿。” “谢谢,免了。”莫顿冷下脸,不愿意再就这个话题继续纠缠下去。 “卡卡卡”几声清脆的子弹上膛的声音,在安静的刑场上格外刺耳。 “预备——”塔达高高地举起手臂,十支黑洞洞的枪口直对着蓝廷。莫顿目不转睛地盯住站在刑场当中的那个年轻人。没有人对死亡真的无动于衷,只要他有一点点不同寻常的反应,哪怕只是给霍维斯一个眼色,莫顿就可以再次确定他们之间的关系。 可惜的是,蓝廷根本没有看向他们。他一直略偏着头,望向很远的地方,目光纯净得像是一个青春的大学生。 天空很蓝,一种光滑的清透的蓝,白云丝丝缕缕地扯,偶尔掠过几只飞鸟。 蓝廷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终于还是这样,他觉得解脱,像个劳累辗转了一路终于能够回家的孩子。 他听到那种“卡卡”声,也听到塔达的高喊:“预备——”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很想看看霍维斯的脸色,一定很精彩,他有一种恶作剧般的心情。但蓝廷还是忍住了,很快就听到塔达冷冰冰的吐出一个字:“放!” 身上一痛,蓝廷仰头栽倒了下去。霍维斯猛地灌下一大口烈酒,刺激得视网膜上一片血红。 劳特施施然踱过来,摇头叹气:“太糟糕了,莫顿你这个主意真不怎么样,他根本不怕死。” “总得试试。”莫顿干巴巴地说,“虽然只是麻醉枪,不过毕竟很逼真,看来他是不会轻易屈服了。霍维斯,你看呢?” “随你们的便,都这样了还问我干什么?”霍维斯明显有些情绪恶劣,“你们这是耍着我玩呢?没意思透了。”站起来转身就走。 “你瞧瞧,他好像很不高兴。”劳特看着霍维斯的背影。 莫顿平静地说:“是咱们没有事先通知他,难怪。”他也站起来,“行了,把蓝廷押回去吧,以后再试试别的办法。” “要不然把蓝廷单独关押,加大力度看守?”劳特边走边问。 莫顿想了想:“不,我觉得用不着。在那么多战俘眼皮子底下,他才不能有什么特殊的举动。蓝廷这个人太自傲,做不出来自己逃脱而连累战友的事。” “啊,莫顿。”劳特好朋友一样拍拍莫顿的肩头,低声说,“有件事我还得告诉你。你上次帮我那么大的忙,哈哈,我一直记在心上。” 莫顿淡淡一笑:“举手之劳而已,只要您在皇上面前替我美言几句,最好能调离繁城,这个地方太阴冷潮湿,我实在不太适应。” “放心吧老弟,我会向皇上建议的。莫顿,你一直负责战俘营的安全防范,有没有听说,以前这里曾经有人成功越狱,还挖了一条地道?” 莫顿的瞳孔蓦地一缩,停住脚步:“地道?” “不错。我也有些风闻,但以前不敢确定。霍维斯曾对我说过,他挖了一条地道,要偷偷运送一些重要的东西出去,本来是求我给他背着你大开方便之门,但我没有答应。”劳特大言不惭地说,“莫顿,我们才是一伙儿的。” 莫顿说:“是,的确有这条地道,霍维斯怎么会知道?” “具体情况我并不了解。我只是想提醒你,老弟,霍维斯手里那些东西,可都是价值连城啊。如今国难当头,他不捐献给国家为皇上分忧,只害怕自己的私人利益受到损失,这种行径真叫人不齿。莫顿,我倒有个主意……” “哦?说来听听。” “我假意告诉霍维斯,说一切已经安排妥当,让他从地道把那些宝贝运出去,过城门的时候,再突然拦下。哈哈,私运财物可是重罪呀,说明他有潜逃的可能,长公主的脸上就会有点那么不光彩,皇上一定会非常高兴。哈哈,你说是吧?” 莫顿根本没有在意劳特的小算盘,他想的是,那条地道,其实是霍维斯用来救蓝廷的。肯定因为一些其他原因,才没有救出去。如果真的按照劳特所说,霍维斯会以为一切安排妥当,他把蓝廷放在大箱子里,装成一样物品带出去,却被自己当场捉住,到时候证据确凿,霍维斯…… 莫顿微笑着说道:“劳特,我真的很佩服您。” “哈哈,客气客气,哈哈。”劳特心里冷笑,霍维斯,你不分给我三成宝物,我也绝不会让你讨到便宜! 莫顿一出死刑场,林赛迎过来,伸手比划:“怎么样?”莫顿做个嘴型,等一下再说。 两人上了马车,莫顿若有所思地说道:“有件事很奇怪。两年前一个囚犯在战俘营里挖了一条地道,越狱成功。当时负责这个案子的人是我,为了防止其他人效仿,那条地道已经被我炸毁。但现在,劳特明显知道这件事,霍维斯居然也知道,而且还偷偷把地道挖通了,会是谁把地道的确切地点告诉霍维斯的呢?”他抬起头,注视林赛的眼睛。 林赛愣了一下,慌忙摆手:“不是我,我没有……我不知道,真的不是我……”他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莫顿只是随口问一问,因为这条地道,可以说在整个繁城,只有他有最可靠的资料。他完全没有怀疑过林赛,但想来林赛并不知道这种情报的重要性,也许在整理旧档案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也许偶尔和别人提起,结果被某些有心人士利用,并不是没有可能。 没想到林赛的反应会这么强烈,倒让莫顿十分后悔,他连忙把林赛揽在怀里,安抚地笑着说:“我没说是你,你不用紧张,我知道和你没有关系。没事,没事。” 林赛挣脱了,连连用手比划:“我见过那份档案,但我知道它们都很重要,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 “好了好了。”莫顿拦住他语无伦次的解释,柔声说:“我知道不是你,肯定不是你,怎么会是你呢?我问你,是想了解一下当时还有谁接触过那些旧档案。” 林赛眨眨眼,似乎平静了一些,他想了想,摇摇头:“只有我一个,后来就销毁了……可真的……” “不是你,我知道。”他越这样战战兢兢莫顿越是倍感怜惜。明知道林赛胆子小,竟然还要问他这种问题,再说林赛不能表达又听不见,有接触的人十分有限,怎么可能跟谁提过这件事?说不定霍维斯是从别的渠道得知这个情报,毕竟当时还有其他官员牵扯其中,只不过他们陆续都离开繁城而已。 “对不起。”莫顿低声说。他温柔地看着林赛的眼睛,“晚上我给你做烤羊腿,算是赔罪好不好?你想吃辣一点的么?” 林赛神色缓和下来,似乎恢复了宁定,默默地点点头,靠到莫顿的怀里。 第30章 “都出去都出去!”霍维斯不耐烦地打发掉所有粘上来要服侍他的小奴隶,其中还包括那个“侍卫官”。小奴隶们只好飘着颇为怨念的眼神,到楼下去找乐子。霍维斯关上办公室的门,用力扯开衣扣,把自己抛在宽大的沙发里,双手张开掩住脸。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很长时间都没有动。蓝廷倒下的场景一遍一遍在眼前回放,他无法克制自己去想象,如果那些子弹是真的,如果蓝廷就这么死了……冰冷刻骨的寒意慢慢地爬上霍维斯的背脊,他这时才能、才敢放肆自己去感受那种锥心刺骨的恐惧,身子不停地发抖,像是掉进了冰窖。 太阳光一寸一寸地移下来,光线渐渐变得灰暗。足足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霍维斯才狠狠搓了两把脸。他仰头靠在高高的沙发靠背上,望着头顶灰白色的屋顶,忽然觉得自己太累,太累了。一身骨头仿佛摊在地上的烂泥,抬都抬不起来。有时候他真想像蓝廷一样,直接扑上去,把那群狗娘养的混蛋全都打死! 霍维斯重重地闭上眼睛,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要冷静,他对自己说,要冷静。 房门被人敲响了,小心翼翼的。霍维斯皱起眉头,烦躁地说:“滚,别来烦我!” “主人,是我。”克兰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霍维斯立刻坐直身体,他想站起来,犹豫一下还是没有动,用冰冷不耐的语气大声说:“你还没死吗?快他妈滚进来伺候!” 克兰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经过几乎命悬一线的伤痛,他不可避免地瘦了一些,而且伤势并没有痊愈,看上去脸色很苍白,有一种楚楚动人的羸弱。克兰仔细地关好房门,走到霍维斯的身边,匍匐在他的脚下,恭敬地说:“主人,我回来了。” 霍维斯慢慢地把克兰从地上拉起来,对上那双美丽而温顺的紫眸:“伤都好了么?” “没事了主人。” 霍维斯把克兰揽到怀里,“谢谢你,克兰。”霍维斯低声说。 谢谢你信任我,谢谢你完成任务,谢谢你能平安地回来…… 克兰没有说话,此时此刻也不必说话,两个人就这么轻轻地拥抱着,用彼此的温暖,驱除彼此的孤寂。 霍维斯的心里安定许多,渐渐从白天那件事中解脱出来,心绪恢复了平静。 他松开手,说:“事情很糟糕。”把最近发生的事情详细地讲述了一遍,然后说道,“没想到劳特竟会发现蓝廷的身份,这一点非常不妙。”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事情也有好的一面。因为葛博的死,皇上和长公主的关系变得非常恶劣,冲突已经表面化。另外,海亚王子的逃跑也会牵扯他们很大一部分注意力。皇上现在已经没有心思理会对奥莱国的战争,也许对他来说,几百公里之外的狮子,并没有头顶上虎视眈眈的秃鹫更令他胆战心惊。战败了仅仅需要和谈,被夺位却只有死路一条。” 克兰思忖一阵,问道:“那我们该做些什么?” “必须尽快救出蓝廷。” “劳特肯让你运送物品通过城门么?” 霍维斯手指抚着额头,好半天才说:“那条地道不能用了。因为阿米的关系,劳特承诺不要我的三成宝贝,但他性子贪婪,吃了这么大亏,肯定不会心甘情愿。他会想办法阻挠我运东西出去,尤其现在,他好像和莫顿的关系突然变得非常亲密。说不定他已经把地道的事情告诉莫顿了,这个办法很危险,我们不能掉以轻心,稳妥起见还是另辟蹊径。” “您想怎么办?”克兰望着他。 霍维斯闭着眼睛想了很久,说道:“利用长公主。这个女人绝不会甘心皇帝的亲信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我立刻给她写一封密信,说明我已经对蓝廷进行过长时间的调教,并且取得成功。但因为审讯他的是劳特和莫顿,我便暗示蓝廷,不许他投降。我要把他献给长公主,由她亲自审讯。收服一个敌国的贵族,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也会为她赢得更多臣子的钦服,她肯定愿意。我们就在把蓝廷从战俘营押往机场的途中动手解救。” “是,主人,我会去安排一切。” “还有繁城最新的布防图,和附近城镇的兵力部署,要尽快交给‘家里’。从种种情形来看,我猜测‘家里’应该是有个内奸,而且还是核心层人物。我会在这边想办法弄清楚这件事,也要家里那边主意防范。” 最后霍维斯压低声音说:“立刻通知枯叶蝶,同意实施‘破茧计划’。” “是,主人。” 多维捧了一小碗清水走过来,蓝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他有些迷茫地看看多维,再看看护着他的盖尔,哑着嗓子说道:“我……没死?……” 多维把碗凑到蓝廷唇边:“喝一口吧,他们把你拖回来的。那时你昏迷不醒,跟死了一样,我们都吓坏了,还以为你受了什么狠毒的刑罚。” 蓝廷贪婪地将清水喝个一干二净,意味犹尽地舔舔唇:“也差不多,他们居然拉我出去枪毙。” “枪毙?”多维瞪圆了眼睛,愣了一阵捧腹大笑,“不是吧哈哈,这群傻瓜,他们以为……哈哈……哎呀哎呀,真是天才。”他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这主意谁想出来的,太他妈伟大了。” 蓝廷耸耸肩:“大概是那个什么劳特。”他起来活动活动筋骨,除了肌肉有些僵硬之外没有大碍,回头冲着盖尔笑笑:“多谢。” 盖尔忙说:“应该的,队长。”他对蓝廷死心塌地地崇敬,这个老实忠厚的小伙子每次受到蓝廷的谢意都会觉得有点难为情。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处心积虑地对付你呀。”多维皱起眉头,“按惯例早就该收手了才对,你又没有很重要的情报。” 既然敌人已经知道了,再瞒着自己人未免说不过去。蓝廷很随意地说道:“他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查清了我的身份。” “身份?什么身份?难道你还是皇位继承人?”多维被自己的笑话逗乐了。 不料蓝廷大大方方地点点头:“没猜对,不过也差不多。” 这次轮到多维傻眼了:“不是吧,真的呀。”他一屁股坐到蓝廷身边,“快说快说。” “我是蓝氏军团的继承人。” “蓝氏军团?就是,就是四大家族之一的蓝氏军团?”多维惊讶地大声喊起来,一个囚室的犯人都被惊动了。 蓝廷点点头。 多维的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能吧……不是还有个蓝尉少将……” “蓝尉是我表哥,目前由他暂代军团的事务。” 多维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其他人也不出声,囚室里突然变得极为安静。蓝廷摸摸脑袋,觉得十分不自在,他略带歉意地解释:“我不是……不是想隐瞒,只不过,我……” “啊哈你小子!”多维重重地给了蓝廷一拳,差点把他打趴下,忍不住伸手揉一揉。多维激动地大声叫嚷:“你怎么不早说啊!你可把我们都给骗过去啦!兄弟们,咱们可不能轻易饶过他,对不对?!” 大家哄笑着:“就是就是,你小子太不够意思。”“把我们瞒得死死的,太不像话了。”“快,把他那些慰问品都给翻出来,瓜分瓜分!”“哪儿还有啊,他妈的昨晚最后一根烟被你抽了。”“你还多吃一块奶油面包呢。”…… 蓝廷看着这些风雨同舟的难兄难弟,心里被感动涨得满满的,不由自主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多维上前碰了他一下:“行了吧你,别笑得跟个傻子似的。我说你也算上层社会的人了,给咱们透露点内幕出来。” 蓝廷眨眨眼:“什么内幕?” “听说波斯特公爵的女儿,和皇上有一腿,是不是真的?” 多维一开头,其他人不甘寂寞,纷纷涌过来凑热闹:“对对,我还听说卡特大校风流倜傥,情妇多得数不过来。”“还有莫妮卡莫妮卡,哦我的莫妮卡,奥莱国第一美人。”“听说女王要离婚……” 蓝廷冷汗都下来了,小道消息人人爱啊。 他被大家缠得没办法,到底还是讲了一些上层社会流传的风流轶事。但他本来兴趣就不在这里,自从当兵上前线之后,消息更是有限,说来说去无非那几件。可大家已经觉得挺满足了,真正的贵族啊,坐在自己身边讲故事,这种场景一辈子能碰见几回? 好不容易等大家听得差不多了,觉得好奇心得到满足,一个一个散开。蓝廷抹一把汗,深刻感到面对凶狠毒辣的劳特,都没有这么紧张。 多维拉着盖尔走到蓝廷身边:“哎,蓝廷,盖尔有件事要求你。”他一推红着脸忸怩不安的盖尔:“说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蓝廷拍拍身旁的地面:“坐下来,慢慢说。”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盖尔的脸更红了,像要滴出血来,“就是……就是……” “哎呀还是我替你说吧。”多维性子急,看不了别人支支吾吾的样子,抢着说道,“盖尔家里有个未婚妻,说好战争结束就结婚。他未婚妻最向往帝都的皮斯曼大教堂,非常想在那里结婚,蓝廷,帮个忙吧。” 蓝廷看向盖尔,诚心诚意地说:“恭喜你。你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不但让你和未婚妻在皮斯曼大教堂结婚,还会请大主教为你们主持婚礼。” 盖尔猛地一抬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真的……” “真的。”蓝廷微笑,“大主教和我表哥交情非浅,他一定会同意的。” “谢谢,太谢谢您了。”盖尔激动得语无伦次。 “你的未婚妻很美吧。”蓝廷笑问。 盖尔搔搔后脑勺,嘿嘿傻乐。 “一定很美啦,还用说?”多维嘴里叼着一根草棍,仰头躺下,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唉,我也有点想我家媳妇了,还有我女儿,算算也快六岁啦。” “没事。”蓝廷笃定地说,“繁城快被攻下来了,普曼国就要投降,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去。” 第31章 一整天天气也没有放过晴,一直阴暗着,田野、树林、村庄、道路像罩在一块巨幅的毛玻璃里,阴影幢幢。密雨刚停,可转眼似乎又要下。一股凉意在空间弥漫,透过淋湿了的衣服一直渗到骨头里。 海亚不禁打个寒战,尽可能把身子缩成一团,减少热量的流失。狄恒犹豫了一下,从自己的马背上跃下,翻身上了海亚的马,从背后紧紧抱住他单薄的身子,说:“这样能好一些。” 的确好了很多。海亚能清晰地感到身后那个宽阔而结实的胸膛,紧贴着自己的后背,中间没有丝毫缝隙。热力一阵阵从后面传过来,熨帖四肢百骸。 他低声说:“谢谢。” “不用客气。”狄恒中规中矩地回答,他隔着迷迷蒙蒙的水汽向前张望,“前面到了。” 这是位于繁城城郊的一处小山村,本来应该是庄稼繁茂生长的季节,到处却只看到光秃秃直愣愣的杆,连两边的树木都见不到叶片。没有人在地里忙活,显得十分萧索。 偶尔几个路人,全都衣衫破烂,面带饥色,用一种麻木的茫然的目光瞥了两人一眼,毫无反应地低下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大树底下有很多乞丐,似乎也讨不到什么吃的,病怏怏地靠在树干上。半大的孩子趴在亲人的怀里,饿得没有力气哭,只抽抽噎噎的。 海亚被这种场景触动了,他早就知道局势十分不利,百姓流离失所,但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见是另外一回事。和这些人相比,繁城中的百姓已经很不错了,至少还能吃饱饭。 海亚的心揪得生痛,他在一对瘫在树下的母子面前停住脚步,想要从怀里掏出点吃的。狄恒连忙拦住他,低声说:“不行。你施舍一个,他们会一窝蜂地涌上来,我们就走不了了。你的身份决不能暴露,这很危险。” “可是……”海亚悲悯地看着那些人。 “你这样又能救几个?”狄恒温热的鼻息喷在海亚的耳边,“殿下,真正的慈悲,不是小恩小惠。” 海亚一震。他觉得狄恒话中有话,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们两个距离太近,海亚的目光正对上狄恒坚毅的下巴。他略略抬头,狄恒却只目视前方,像只是随口说一句而已。 海亚心里低叹一声,只好握紧斗篷,继续赶路。 他们很快进了村子。狄恒尽量避开大路,绕着圈子走到村边的一处民宅,上前敲门:“打扰一下,我们来借宿。” 门开了,走出个四五十岁的女人,面容憔悴。她用有些狐疑的眼神看了看狄恒,又看了看裹在斗篷里的海亚:“你们是……” “我们是路过的商人,没想到繁城戒严了不让进,大姐,我们借宿一晚就走,绝不会多耽误您。” “唉,进来吧。”女人打开吱吱呀呀破烂的房门,“其实我怕你们什么,要偷要抢随便吧。” 屋子里的确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甚至连个遮挡的帘子都没有,也没有灯,昏暗得厉害。 “大姐,家里就你一个人么?”狄恒问。 女人凄苦地笑了一下:“以前还是一大家子,闹瘟疫公公婆婆都死了,两个女儿也死了。瘟疫过去闹饥荒,最小的娃也没啦,现在我和我大儿子一起过。”她说的毫无凝滞,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不见得有多伤心难过。 “那您丈夫……” “当兵的,三年前打仗就死在外面了。” 海亚却几乎听不下去,这只是千千万万百姓中最普通的一户人家,战争、瘟疫、饥荒,到底给这个国家,带来多少沉重的灾难。他实在过意不去,好像这许许多多的困苦艰难,都是自己的罪过,必须得做一点什么才能勉强心安。海亚从怀中拿出几枚金币,递到女人的手上:“大姐,打扰您了。” 女人看不到海亚的容貌,只微微讶异于清亮低柔的声音,和白皙秀美的手:“是个女娃子啊,那可得小心点,最近溃败的士兵很多……”她摇摇头,没接那点钱,“有钱也没用,到哪儿买东西去呀。” “有总比没有好。”狄恒把钱硬塞到女人手上,“他是个男孩子。” “唉,其实都一样。”女人拗不过,把钱收好,“你们饿了吧,我去弄点吃的回来。” 说是吃的,其实少得可怜。一小杯酸酒,黑黢黢的干面包,食物粗粝难以入口。海亚只吃了一点就吃不下去了,心里十分酸苦。 不一会女人的大儿子也回来了,听说刚满二十岁,但看上去像有三十多。本该青春年少的脸上,过早地爬满皱纹。整个人沉默寡言,反应也并不敏捷,显得极为木讷,对两个不速之客一点好奇心也没有。 四个人相对无言,除了沉闷还是沉闷。生活已然无望,不过就是早死晚死而已,与其说是活着,不如说是行尸走肉。 没有灯,天又黑色早,他们只好去床上歇息。 海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狄恒坐在地上,斜倚在床脚。 “狄恒。”海亚轻轻地说,“他们为什么领不到救济粮,我明明下发了很多次。” “都被那些官员给贪污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些?你为什么不和我说?”海亚坐起身子,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面对海亚的责难,狄恒显得出奇的平静:“和你说又有什么用?你能做什么?那些官员,不是皇上的手下,就是长公主的心腹,你能怎么样?你有什么权力惩罚他们?” 海亚为止语塞。他一心想治理好繁城,给百姓带来安宁,没想到现实和他的愿望差距会如此之大。要不是今天有机会站在这里,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原来国家早已千疮百孔,原来自己的百姓就是这样一天一天毫无希望地熬下去。 海亚烦躁难安,索性不睡了,站起身走到窗前。外面雨停了,却听不到蝉鸣蛙叫,更听不到人声,整个村子一眼望去,连点灯光都没有,像是一座鬼城。只有一点月色,在层云里若隐若现。 海亚站在窗边,月光映照在白色的外袍上,把他整个人都笼罩得一片朦胧,有一种梦幻一般的飘忽感。海亚悠长的,饱含苦闷无奈地低叹一声,身子似乎因为难以承受这种无穷无尽的苦难,而显得更加瘦削单薄。 狄恒不由自主走过去,高大魁梧的身形山一样伫立在海亚身边。他想伸出手去,握住海亚的手,但终究还是忍住了。他低声说,像是一种坚定的承诺:“都会好的,殿下,一切都会好的。”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还没有起来,就听到一阵“咚咚咚”的大力敲门声,屋顶的灰被震得簌簌落下,有人高声喊:“出来,都出来!” 女人和她儿子慌里慌张地去开门,狄恒忙把海亚的兜帽戴上。 几个当兵的冲了进来,一眼看到狄恒和海亚,对那女人呵斥道:“好啊你,竟敢收藏陌生人,不知道现在局势紧张吗?” 女人愁眉苦脸地分辩:“只是过来投宿的,说好了一会就走,行行好吧。” “交税交税!” 女人的儿子有气无力地问:“又是什么税呀。” “人头税。有一个人就得交一份钱。”当兵的龇着牙,痞着脸盯着他们,一个人忽然冲上前,一把掀开了海亚的兜帽。 “喔——”有人低低地发出惊叹。海亚羞怒交加,躲到狄恒身后。幸好他们早有准备,把海亚的头发用草药染成绿色,否则这次肯定会身份暴露。 那几个士兵盯着海亚看了很久,对女人不耐烦地叫道:“快,人头税,他妈的愣着干什么?!” “没有钱哪长官,你看看这家,什么都没有啦。” “没有就拉人。”一个士兵涎笑着过来扯海亚,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腕。那个士兵一挣居然没有挣动,凶狠地盯住狄恒:“你想造反吗?” 狄恒息事宁人地笑笑:“几位大哥,借一步说话。” 那人呸了一口:“我草,你他妈谁呀你。” 狄恒从怀里拿出一枚金币,在那个士兵眼前快速地晃一晃,那士兵立刻直了眼。狄恒说:“就几句话。” 士兵们对视一眼,一摆手:“走吧。” 几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去。那个女人紧张地直跺脚:“不能出什么事吧。唉,可别得罪他们哪。一看你这个大哥就不是好惹的,他要是真出手把这几个当兵的教训一通,你们是解气了,转身一走,我和我儿子以后可就遭殃啦。” 她儿子突然说道:“遭殃就遭殃,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着?” “不会的,没事没事。”海亚不停地安慰他们,自己却担忧地向外张望。 幸好没过多长时间狄恒就和那几个士兵一起回来了,看样子相谈甚欢。狄恒笑着说:“那就麻烦几个兄弟了。”当兵的一拍胸脯:“没的说,你放心。”不再理会海亚和那对母子,一晃一晃离开了。 海亚问道:“没事吧,他们怎么……” “没事,我认出了他们部队的番号,恰巧他们长官是我朋友。”狄恒简略地解释一下。 海亚凝视他片刻,没有再问下去。 那女人惊疑不定:“哎呀哎呀,你认识他们哪,那你也是官喽?” “不是,以前和他们长官做过点小买卖。” 十来分钟之后,那些士兵中的两个又回来了,这次居然送来一袋面,一袋子腊肉香肠,还有几把蔬菜:“我们长官说,有事尽管开口,这些东西先吃着,明天再送来。” 狄恒拿出几枚金币递给他们:“多谢了。”两个士兵接过,喜滋滋地离开。 女人和她儿子又惊又喜,笑得合不拢嘴,他们太长时间没有看到真正的粮食了。女人抄起一小把面粉,贪婪地送进嘴里,闭着眼睛品味那种清香,好半天才感激万分地说:“太谢谢你们两位了,你们两位就是贵人哪。求你们别走了,就住这儿吧,我们娘俩一定好好服侍你们。” 狄恒没有回答,转头看向海亚。海亚沉吟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女人欢呼一声,脸上放出喜悦的光芒,整个人像突然活了起来:“你们快坐,快坐,我这就去做饭,咱们吃顿好的。儿子还愣什么,快拿钱去买几根蜡烛,免得晚上黑黢黢的,客人住着不舒服……” 两个人欢欣雀跃地出去忙活,只剩下海亚和狄恒。 海亚坐在床边,沉默了一阵,低声说道:“狄恒,你应该知道,我可以容许属下的冒犯,但不能容许欺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不大,却颇为严厉,隐隐有种凛然的气势。 狄恒单膝跪在海亚的面前,坦然直视海亚明亮的眼睛,他说:“誓死追随您,殿下。” 劳特脸色极为难看,“砰”地把公函扔到办公桌上,拧着眉毛说道:“居然要我们把蓝廷交给长公主,开什么玩笑!” 莫顿慢慢地说:“我猜,这是霍维斯的主意。” “肯定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劳特忿忿不平地道,“想抢咱们的功劳,做梦!”他焦躁地来回踱步。莫顿喝一口咖啡,说道:“那又能怎么样,长公主的面子不能不给。” 劳特走到窗前,浓重地吐出一口气:“现在局势很不妙,前线节节失利,敌人眼看就要兵临城下,繁城守不了多久了。我们一定得想办法拖延时间,蓝廷是个很重要的棋子,决不能轻易舍弃,即使付出再多的代价……” 外面阳光正好,暖洋洋地照在每个人的身上。正是C区战俘放风的时间,蓝廷拿着个破篮球,和多维他们扔来扔去。 劳特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轻轻地说:“我想到个办法……” 第32章 “主人。”克兰急匆匆地走到霍维斯的床前,“战俘营那边来电话,请您立刻赶过去。” “又是什么事。”霍维斯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抻个懒腰,“他们还没闹够吗。是不是梅茜长公主的公函到了?” “听说是要再次提审蓝廷。” 霍维斯伸长的手臂顿住,一把掀开身上的杯子,沉声道:“马上备车。”他两三步奔到洗手间去洗漱,潦草地洗把脸换身衣服,带着克兰一起下楼,低声问道:“具体情况怎么样?” “目前还不太清楚,只说劳特想到个好办法,要提审蓝廷。那边送来的消息,劳特和莫顿把C区所有战俘,都集中在空地上了。” 霍维斯目光一闪,脑海中猛地联想到一件事,神色陡然变得极为严峻:“糟了。” 楼下那些小奴隶见主人脸色不好看,识趣地缩到一边。霍维斯和克兰登上马车,命令道:“快去战俘营。” 时间还早得很,街上没有多少行人。马车刚刚转了个弯,忽然听到“砰砰”两声枪响,紧接着马匹长嘶悲鸣,六匹马一下子倒了两匹,马匹被惊得胡溜溜直叫。 “有人行刺!”马车后的卫兵如临大敌,惊慌失措围了上来,枪口对外。 话音未落枪声又起,剩下的四匹马受了惊,根本不管车夫的操控,脱缰直冲。霍维斯和克兰赶紧从车厢里跳出来,伏地滚到街旁一处民宅的角落里,浑身是土,狼狈不堪。 “砰砰”又是两声,从东边街角传过来,两名士兵应声而倒。霍维斯拔出身上手枪,躲在墙后,目光四处搜索。 “在那边。”士兵们指着东面,谁知话音未落,西边又传出几声,又倒下一个。 这一切发生不过瞬息之间,两旁为数不多的行人都被惊呆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声声尖叫简直要刺破人的耳膜,你奔我跑一片混乱。 “都趴下都趴下!”士兵高喊。他们发现了对面屋顶上持枪的人影,举枪还击。 “砰砰砰砰”一顿乱响,双方发生枪战,对方人数少,但均处于隐蔽位置,霍维斯卫兵有十来个,但目标明显,一时间竟然相持不下。 克兰急得满头大汗,连声问:“怎么办?怎么办?” “他妈D非得这个时候。”霍维斯低骂一声,直着脖子大声嚷嚷,“快给我上!快给我上!杀死他们重重有赏!” 一句话还没喊完,对方一枪打过来,子弹擦着霍维斯的手臂呼啸而过,吓了两人一大跳。克兰连忙把霍维斯拉回来:“主人,小心!” 他们刚出府邸没有多远,不过隔着一条街。霍维斯说道:“回去,快点回府里去。”谁料他刚一冒头,“扑扑”两颗子弹钉在耳边墙上,溅起碎末飞石,吓得他只好又缩头。 府邸里留守的士兵们听到枪响,纷纷跑出来救援。霍维斯和克兰缩头缩脑抱团躲在角落里,只听到“呯呯砰砰”一阵乱响,枪声极为密集,足足过了二十分钟才慢慢稀疏下来。 又过了片刻,再也听不到枪声,霍维斯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一个士兵跑过来:“厅长厅长,刺客都被打跑了,已经很安全,您出来吧。” 霍维斯飞快地扫视一圈,确定没有凶徒再会突然冒出来,这才弓着腰走出隐蔽地点。 马车早就跑远了,街道中间四五具卫兵的尸体。霍维斯怒火冲天,大叫大嚷:“莫顿这个保卫厅厅长是怎么当的?!全城不是戒严了吗?这些凶徒打哪儿冒出来的?!”他气急败坏地一挥手臂,“哎呦”一声痛呼。克兰连忙上前:“主人,您受伤了。” “一群蠢货一群蠢货。我草真他妈疼,愣着干什么?快他妈给我上药啊!真是木头!” 克兰扎着双手说:“您这得清洗伤口敷药,咱们还是快回府吧。” “回你个头!赶紧给我备马车,我要去找莫顿评评理!” 克兰心里明白霍维斯是担心蓝廷,要尽快赶往战俘营,只好先张罗马车。幸亏霍维斯一向讲究享受,府邸里备用马车和马匹都还有,但仓促之下准备出来还是费了番功夫。这时保卫厅的人闻讯赶来,为首的是个队长,向霍维斯敬礼:“对不起霍维斯厅长,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情,我们赶过来支援。” “支援个屁!”霍维斯又怒又痛,脸色更白,活像吸血鬼,“等你们,人都死光啦!别挡我的路,都他妈给我滚开!” 折腾半天之后,马车终于踢踢踏踏离开府邸,向战俘营奔去。克兰早就准备好清水和药物,跪在霍维斯身边,给他清洗包扎手臂上的伤口。 霍维斯疲惫地仰躺在舒适的软座里,轻轻闭上眼睛。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仅仅为了蓝廷一人,而暂时中止“破茧计划”。可是…… 可是,只求一切还来得及…… 低云密密层层地压上来,憋闷得人透不上气。蓝廷抬头看看阴暗压抑的天空,再和身边的多维对视一眼,都感到十分奇怪。 并不是放风的时间,劳特却一大早把他们全都赶到空地上,围墙周围密密麻麻地站着荷枪实弹的士兵,四个炮楼里还有几挺重机枪,严阵以待杀气腾腾。 这种情况太不寻常,每个囚犯都警惕起来。 劳特和莫顿一起出现在大家面前,塔达搬了一张桌子和一摞纸,放到一旁。 “朋友们。”劳特千篇一律的演讲又开始了,“很抱歉打扰大家的休息,今天要告诉各位一个重大的好消息,昨天前线送来喜报,我们又打垮了蓝氏军团一个师。”他的目光似有意似无意扫过蓝廷,那个年轻人随意地站着,唇边现出鄙夷的冷笑。 “形势很严峻哪各位,我不得不好心地再次提醒你们,顽固抵抗是没有用的,你们的军队就要被全部歼灭,只有投降,才是唯一出路。” 劳特一指旁边的桌子:“只要你们在投降书上签名,立刻就能释放,我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蓝廷嗤笑了一声,这样明目张胆众目睽睽,不用说没人能签字,就算有,谁能当众站出来? 劳特把视线投向蓝廷:“蓝少,你好像有不同意见?” “你们也就是这些伎俩了吧。”蓝廷淡淡地说,“还能干什么?” 劳特凝视蓝廷片刻,忽然一笑,道:“蓝少,那我只好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手段了。”他用力一摆手,塔达和两个狱卒上前拉出一个战俘来,推推搡搡赶到桌子那边。 劳特把笔扔过去:“签字。” 那个战俘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别转脸。 劳特冷笑,突然拿枪,对准战俘的胸口连开三枪。那个战俘应声倒地。 蓝廷像被电击了一样蹿上前一步,对劳特怒喝:“你干什么?!不许枪杀俘虏!” 战俘们群情激愤,高呼:“不许枪杀俘虏!” 劳特“哈哈”大笑,一摇一晃走到蓝廷面前:“啧啧,蓝少,你还知道你是俘虏啊。我看你神采奕奕趾高气昂,还以为你把这件事给忘了。”他陡然沉下脸,“你能认清你自己的身份最好。我告诉你们,你们的小命都捏在我的手里,顽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蓝少,我可以告诉你,以前你在这里兴风作浪搅得大家不得安宁,那是我放你一马。今天可不一样,我劝你还是赶快在《投降书》上签字,免得承受不了这种后果。” 蓝廷怒斥:“呸,禽兽!痴心妄想!” 劳特阴阴一笑:“那没办法了,来人!”塔达和两个狱卒上前一步,劳特一指蓝廷,“把他带上去,好好审讯。” 审讯?无非是严刑拷打而已,蓝廷轻蔑地瞥了劳特一眼。劳特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对塔达使了个眼色。 蓝廷被押到劳特的办公室,往正中间一站。 劳特慢吞吞地说:“我劝你还是投降吧,何必呢,弄得大家都很难堪。” 蓝廷双手抱胸,一动不动。 劳特走到墙边,一把拉开宽大落地窗的窗帘,指了指外面:“蓝廷,你看看。” 大玻璃窗正对着空地,那些囚犯居然没有被押回牢房,还在那里站着。蓝廷忽然有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沉声喝问:“你想干什么?” 还没等劳特回答,空地上的塔达带领一群卫兵,把蓝廷所在囚室的犯人们全提到前面。劳特说:“蓝少,你这么聪明,难道还不明白?我今天这么大的排场,只是想让你在《投降书》上签下大名。” 蓝廷冷笑:“如果我不呢?” 劳特对着窗外比量个手势,还没等蓝廷反应过来,外面枪声响了,一个同囚室的战俘“扑通”倒在地上。胸前的血花慢慢渗开,刺痛了蓝廷的眼睛。 蓝廷猛冲上前,破口大骂:“畜生!滥杀无辜禽兽不如!”莫顿命身边的卫兵全上来,将蓝廷死死地压住。 劳特嘿嘿狞笑:“蓝廷,我知道你不怕死,勇猛无前。可要是最亲密的战友为你死,你会怎么样?” “卑鄙无耻!” 劳特充耳不闻,对外面伸个手指,“砰”地一声,又一个战友倒在血泊中。 蓝廷怒不可遏,浑身不停地发抖,眼前发黑耳边嗡嗡直响。劳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似的:“怎么样?签不签?” 决不能签。蓝廷知道真要这么做自己会后悔一辈子,死了也不能安心。他咬着牙怒视着劳特,恨不能把对方一口一口给吃了,高声叫道:“你要杀要开枪对着我来!” 劳特点了一支烟,悠闲地吐一口烟雾:“别这么激动嘛蓝少,你瞧瞧,下面是你的好哥们。” 空场上几个狱卒拉出多维和盖尔。 “签不签蓝少?难道你的一个名字,还比不上这么多战俘的性命?” 蓝廷死命地咬着唇,眼睛布满血丝,喉咙一片甜腥。空地上的战俘被敌人肆无忌惮的杀戮惊呆了,发出一阵骚动,多维抢上一步挥着手臂似乎在喊些什么,一声清脆的枪声刺破耳膜,多维身子晃了两晃,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仰面倒在地上。 “不——”蓝廷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他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要扑到窗前,却被狱卒们再次狠狠按住。 “签字吧蓝少。”劳特不耐烦地说,“要不然,我只好大开杀戒了。”他把烟蒂扔到地上,踩上去捻了两下,抬起手一比划。四个炮楼里的机关枪压低枪口,正对准空地上的战俘们。众人惊恐地纷纷后退,却发现根本无路可逃。 站在最前面的正是盖尔。 开个玩笑就会脸红的盖尔。 尽心竭力照顾受伤的自己的盖尔。 快要和未婚妻结婚的盖尔。 要在皮斯曼大教堂接受大主教祝福的盖尔…… 蓝廷突然变得异常地冷静,目光深沉得像一潭死水,他站直了身子,吐出平生最艰难的两个字:“我签。” 狱卒们放开了他,蓝廷一步一步走到桌子旁。莫顿和劳特对视一眼,莫顿面无表情,劳特露出得意的微笑。 蓝廷胸中像燃着了一团火,烧得他要发狂;又像怀着一座冰山,冷到极点。他拿起那根重逾千斤的笔,在《投降书》上一笔一划签上自己的名字。随即手腕一抖,用尽全力把那根笔向劳特掷了出去。 劳特闪身一躲,那支笔扎到墙上,“扑”地落下。劳特嚣张地哈哈大笑。莫顿目光闪动,默然不语。 忽然“咣当”一声巨响,霍维斯大步闯了进来。他的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袖子上还带着血迹。他看看拿着《投降书》狂笑的劳特,再看看冷凝如冰雕的蓝廷,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莫顿目不转睛地盯住霍维斯,就在那一瞬间,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霍维斯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沉重的失望和悲哀。 第33章 蓝尉竭力把自己从刚刚得知消息后的极度震惊、疑虑和不安中摆脱出来。他除下手套,交给身后的侍卫官,一步一步沉稳地踏上台阶,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到大会议室门前。在外厅守候的秘书和卫兵,都在窃窃私语着什么,一看见他的身影,立刻有默契地闭上嘴巴,等蓝尉走过,又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各种各样的目光投射在蓝尉身上,令这个一直冷漠淡然的年轻少校如芒在背。没有人上前质问他,但那种眼神、那种脸色、那种让你听不清却又显而易见是在谈论你的说话声,都令蓝尉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和压抑。他突然很想转身就走,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种令人窒息的空气。但不行,他有他的责任,有他必须要直接面对的事情,即使是一场会将他毁灭的灾难。 蓝尉紧抿着唇,更加挺直了背脊,走到白色的大会议室门前。 门开了,本来交头接耳的贵族和部队上层官员们立刻安静下来。蓝尉没有理会他们,在侍卫官的引领下走到大会议桌的一侧。 他强烈地感受到对面投过来的灼热的目光,蓝尉一抬头,毫不躲闪地直视着对方。希尔微微一笑,不怀好意地对他眨一下眼睛。 “皇太子驾到!” 所有人起立站好。弗洛在侍卫官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他的脸色有点难看,没有了以往温和的笑意,显得十分严肃。他走到长长的会议桌最前端,扫视一圈在场诸位,深邃的眼眸在蓝尉的身上停留片刻,然后说:“都请坐吧。” 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份报纸——普曼帝国核心报刊《普曼日报》——上面红色粗体字的大标题,鲜血淋漓似的醒目得令人完全无法忽视:奥莱国蓝氏军团继承人已向我军投降! 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再去看自己面前那份报纸。已经不用再看了,昨天晚上这个耸人听闻的消息就已经传遍奥莱国大江南北,否则蓝尉也不会在战事如此吃紧的情况下从前线匆匆返回。 所有人都看向皇太子,他们需要的,是皇太子的态度。 弗洛沉吟了许久,慢慢地说道:“我想先向各位声明一件事情,经过专业人士的精密比对,投降书上的签名,的确是蓝廷亲笔,而非伪造。如有疑义,可查阅分析报告。” 他偏头看向蓝尉,轻轻地说:“蓝尉,作为蓝氏军团的代理者,我想听一听你的解释。” 蓝尉站起来,目视前方。他知道皇太子这是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他知道在场所有人都在竖起耳朵凝神倾听他的话,他知道他现在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直接影响着蓝氏集团未来的命运。可他能说什么? 大会议室里安静得掉落一根针都能听到,似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蓝尉艰难地开口,声音不复平时的清冷,反倒有一种干涩,他说:“蓝廷绝不会背叛国家。” 这句话像一个火星点燃了炸药包,“轰”地一声,大会议室里顿时喧嚣起来。首当其冲的是莫提家族的范吉斯,他身材魁梧性格彪悍,极为强硬,一拍桌子站起来,差点把报纸扔到蓝尉的脸上:“不会背叛?不会背叛这是什么?《投降书》都签了你还敢说不会背叛?!你当我们都是傻子吗?!” “为什么要投降?这是耻辱!一个军人最大的耻辱!”罗林家族的罗本紧随其后。 “他什么时候被俘的?怎么被俘的?究竟是弹尽粮绝还是贪生怕死?!” “就是贪生怕死,不怕死他为什么不自杀?为什么要做俘虏?!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就应该留给自己!” “懦夫!败类!” “誓死不该投降!” 每个人都是义愤填膺,每个人都是愤怒满腔,每个人都是慷慨激昂。蓝尉笔直地站在那里,像矗立在巨大漩涡中心的冰山,惊涛骇浪紧紧包围着他,来势汹汹声势浩大,仿佛用不了多久就会把他完全吞噬。 蓝尉紧紧地抿着唇,他只说出那一句话,就再也没有开口,只是脸色越发地白,衬着黑色的眸色更深。 “笃笃笃”三声权杖敲击地毯的声音,紧接着侍卫官大声喊道:“请肃静——” 人们这才想起这是在大会议室,皇太子就坐在正前方。弗洛扫视了人们一眼,目光宁定,他平静地说道:“请各位就座吧。” 大家面面相觑,只好闭上嘴坐下,大会议室内又安静下来。 弗洛看向蓝尉,又问了一遍:“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蓝尉微微提高音量,一字一字地道:“蓝廷绝不会背叛国家。” 弗洛点点头,说道:“你也请坐。” 蓝尉坐下,这才感到自己的背脊,因为刚才过度的僵硬而一阵阵发痛。 弗洛淡淡地说:“各位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没有人说话,范吉斯鄙夷地冷笑一声。希尔忽然开口说道:“殿下,我有件事情,不吐不快。” 弗洛一挑眉:“哦?你说。” 希尔站起来,和那些恨不能扑上去咬蓝尉几口的人相比,他表现得十分随意,甚至脸上还挂着与以往相同的微笑。他盯着蓝尉,问道:“我只是想问蓝尉少将一个问题,葱岭的战役,是如何取得胜利的?” 蓝尉对上他的眼睛:“这话什么意思?” “啊,可能我是太过多疑了吧。”希尔假惺惺地委婉地表达了歉意,随即道,“蓝尉少将在葱岭一战中,充分显现了一个军人顶尖的才能,指挥若定运筹帷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随后的几次大大小小的战役中,蓝尉少将再没有发挥这种优势,反而被打败了好几次。”他偏着头,已有所指地说,“我们这边也受到非常大的阻力。好像,敌人已经事先知道了我们的战术一样……” 蓝尉腾地站起来,漆黑的眸子里射出冰冷的怒火:“希尔,你想说什么?!” 希尔哈哈笑道:“我想说什么,难道你听不出来?”他陡然沉下脸,“诸位,我怀疑蓝氏军团和敌军相勾结,出卖我军作战情报!” 这句话简直就像空投的重磅炸弹,所有人都惊呆了。蓝尉紧紧捏着拳头,竭力控制住自己不会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发抖,他低声说:“你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希尔冷笑,“这不是明摆着,蓝廷已经签署《投降书》了!” “投降不意味着背叛!” “你说什么?”希尔瞪大眼睛,忽然大笑,“你竟然说投降不是背叛?那什么是背叛?难道冲锋陷阵勇往直前才叫背叛吗?蓝尉,你不是疯了吧!” 蓝尉慢慢地说道:“我的意思是,蓝廷即使投降,也绝不可能向敌人吐露我军的作战情况。” “谁知道?”希尔摊开双手,望向在座诸位,“谁知道啊?” “如果他背叛,早就会供出我军长河地区、淮委一带的军事部署,我们根本不可能取得葱岭完胜。” “万一是以退为进欲盖弥彰呢?” 蓝尉的目光像冰刃一样刺向希尔:“用这么重大的战役来以退为进?用一个城池的安危来欲盖弥彰?希尔,到底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希尔完全不理会蓝尉的辩解,他大声说道:“无论如何,我已经无法再相信你们。”他看向皇太子,“殿下,我建议,将蓝氏军团驱逐出对普曼的作战。这个军团的继承人投降了敌军,他们已经丧失了继续战斗下去的资格!” 蓝尉像被迎面打了一拳,他立刻说道:“殿下,请您相信,我们绝对没有,也绝不可能,背叛国家,背叛女王陛下!” 弗洛说道:“诸位,你们看呢?” 这个罪名太重了,它直接决定了一个军团的生死存亡,所有人都沉吟不语。 弗洛站起来:“今天到此为止,蓝尉,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交代。”他转身向外走。 “殿下。”蓝尉追上去,“殿下!”他想跨近一步,却被弗洛身旁的侍卫官阻止了。他只能隔着一段距离,恳切地说道:“殿下,请您相信,蓝氏军团绝对没有做出任何背叛国家的事情。殿下……” 弗洛没有看他,甚至没有停下脚步,就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直接走出了大会议室。 蓝尉失望地放下手臂,忽然听到身后希尔讽刺的笑声:“怎么,他不理你了?”希尔一摇一摆走过来,贴近蓝尉:“你还没弄明白么?有用的时候他才会理睬你,现在你麻烦了,他躲你还来不及。”他的鼻尖凑到蓝尉的耳边,闻着对方身上那种清冷的干净的气息,呢喃道:“真正对你好的,只有我一个……” 蓝尉后退数步,冷冷地说道:“谢谢您的提醒。” 弗洛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咖啡,若有所思。女王陛下走过来问道:“怎么,很棘手么?” “还好。”弗洛微笑,舒了一口气,“不过我想现在感觉最糟糕的,恐怕是蓝尉。” “我还以为你会给他一个明确的命令,毕竟这虽然会让他很痛苦,但也是一种解脱。” “不,妈妈。”弗洛语气沉稳,“最应该给他这个命令的,是蓝廷的母亲,里恩夫人。” “哦?”女王陛下秀眉微挑,了悟地说,“这样你就不用做坏人了,是么?”她笑着拍拍儿子的肩头,转身走开。 弗洛端起咖啡啜饮一口,略想了想,叫过秘书:“立刻去查最新负伤的前线士兵,搜索符合以下要求的人:第一必须是在战争中造成永久伤残的军人;第二这个人不能是上尉以上级军官;第三他要属于希尔军团;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不是贵族,但身上必须有蓝氏军团的贵族血统。” 秘书一一记下,说:“是。” 弗洛慢慢地说道:“想尽一切办法,大肆宣传他,可以在真实的基础上加工一些事迹,新闻要做专题报道,但要循序渐进。最后要让他到各处做巡回报告,激励全国人民的爱国热情。但只给外界前三条个人情况,第四条要等群众和媒体去挖掘,可以引导,但不能代替。”他放下咖啡杯,淡淡地说,“人都有好奇心,并对自己查出来的东西更加确信。以此来引开大众对蓝廷投降一事的关注,增加对蓝氏军团和贵族阶级的信心。” “只需要这样么?” “已经足够了。”弗洛耸耸肩,“大部分群众都是盲目的。” 第34章 希尔信步踱到花园里,享受着沁人的芬芳。蔷薇开得正好,花朵并不大,比不上牡丹芍药的妖娆,但在橘黄色晚霞的笼罩下,别有一番迷人的风姿。 “将军,您今天不会回前线了么?”副官问道。 “不,先不去。急什么?事情还没有最后的结果。”希尔得意地扬起唇角,“这么关键的时刻,怎么能少得了我?蓝尉说什么也想不到,他那个表弟会这样不争气。难得他还一向以严谨自律、洁身自好著称,我倒要看看他会怎么办。” “如果不能再继续参加对敌作战,只怕蓝氏家族真要一蹶不振了。” “这不正中皇太子下怀?”希尔瞥了副官一眼,“你以为皇太子为什么不当众下令撤回蓝氏军团,我告诉你,他是在等蓝尉自己开口。我瞧最希望蓝氏军团从此销声匿迹的正是他吧,那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蓝尉据为己有,但还不想做那个恶人,让蓝尉痛恨。哈,真是打得好算盘,我偏不会让他得逞。你要严密注意里恩夫人那里的动静,一旦得知他们想退出这场战役,要第一时间通知我。”他轻轻摆弄一朵蔷薇,自言自语,“一定要在对方最为难最痛苦的时候出手相助,那我提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的,包括他自己在内……” “将军明鉴。”副官心悦诚服地说,他顿了顿,转了个话题,“科托送过消息来,他们已将蓝廷单独关押,以免脱逃。他还希望能尽快回国,毕竟那边的局势已经十分明朗。普曼就要打败了,听说劳特中校在蓝廷事件上立下大功,很快就能离开繁城。他的使命既然结束,想快些回来。” 希尔漫不在乎地说道:“那就让他回来,安排几个人,找准机会除掉他,销毁尸体。” “是,将军。” 一个士兵匆匆跑来立正:“长官,蓝氏军团那边送来了消息。” 希尔直起腰:“怎么样啊?什么时候发表退出战役的声明?” “不是长官,蓝氏军团那边并不退出,而是剥夺了蓝廷上尉的继承权,改由蓝尉继承,并将蓝廷驱逐出蓝氏家族。” “哦?”希尔的目光“霍”地一跳,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用这一招。他咬着牙,低声说:“壮士断腕,舍车保帅,真是高超。里恩夫人,嘿嘿……” “将军,我们怎么办?” 希尔来回踱了几步,说道:“继续监视里恩夫人和蓝尉,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向我报告。”他冷笑一声,“我就不信,那是她唯一的亲生骨肉,身陷敌营她会放任不管。只要有一丝她试图营救或者联系蓝廷的消息,我就能以通敌的罪名,令他们万劫不复。”他一把揪下那朵蔷薇,在指尖捻得残褪,淡淡地说,“这花刺太多了,都去掉吧。” “是,将军。” 林赛推开门,霍维斯大摇大摆走进莫顿的办公室,旁若无人地坐到宽大的真皮沙发里,克兰随在他身后,温顺、安静、柔美而优雅,像一只备受主人宠爱的波斯猫。 莫顿站起身,即使工作突然被面前这位不速之客打断,仍然面无表情,和林赛对视一眼,说道:“麻烦端两杯咖啡来。” “我看就不用了。”霍维斯散漫地拖长音调,他讥讽地笑笑,“莫顿,你明知道我从来不喝咖啡的。” “真不好意思,是我疏忽了。”莫顿极有涵养地歉意一笑,对林赛说,“拿红酒来。” “我也不喝别人的酒。”霍维斯冷冷地打断他,“作为一个情报人员,虽然水平不怎么样,但小心谨慎这四个字还是能做到的。随便喝别人的酒,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霍维斯,何出此言?我以为我们还是可以互相信任。” “信任?”霍维斯忽然大笑起来,“你和我提信任?”他沉下脸,“你要真是信任我,有什么事开诚布公说出来,何必偷偷摸摸暗中调查!” “霍维斯,我想你是误会了。” “哼,那请莫顿厅长告诉我,为什么查阅我的档案,为什么派人去帝都旁敲侧击地询问梅茜长公主的侍卫?为什么调出审讯蓝廷的记录?为什么要手下跟踪我?!”霍维斯越说声音越大,最后索性站起来,激动地挥舞手臂,“我告诉你莫顿,我不怕你查,我清清白白我怕你什么?!我就是受不了你这种态度!” 莫顿扯扯嘴角,算是露出个笑容:“霍维斯,请稍安勿躁,我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毕竟现在局势紧张,繁城的安全是第一位的,我们每个人都会经过这个程序。” “那也轮不到你!莫顿,你别忘了谁才是情报厅厅长,要调查也得我来!” “正是如此。”莫顿一脸淡然,“我调查你,你去调查别人,当然也可以来调查我。彼此再无嫌疑,皆大欢喜。” 霍维斯目不转睛地凝视莫顿,好半天才点点头:“好,既然如此,那请你把抓到的刺客交给我,我要审讯。” 莫顿皱皱眉头:“霍维斯,不好吧,毕竟人是我手下捉到的,而且我还负责繁城的治安。审讯刺客一事责无旁贷。更何况……”他瞥了霍维斯手臂一眼,“你还得养伤,不必如此费神。你放心,那个人胆敢行刺你,罪大恶极,我一定揪出幕后主使,替你报仇。” “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来,用不着别人插手!”霍维斯不依不饶,“你快点把人还我。” 莫顿张口刚要再说,林赛推门进来,对他打了几个手势。莫顿遗憾地叹息一声:“对不起霍维斯,那个刺客已经死了。” 霍维斯眯起眼睛,忽然一笑:“莫顿,你可真是会演戏啊。” “真的是这样。那人被捉到的时候,身上中了两枪,好不容易抢救过来又要刑讯,没挺过去,就死了。”莫顿一本正经地解释,“尸体还在刑讯室,你可以带走。” “好,很好。”霍维斯一拍沙发的扶手,慢吞吞地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莫顿的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莫顿厅长对我如此尽心尽力,我铭记于心。”他一字一字从牙缝中挤出来,“以后有机会,我肯定要报答你。” “不用客气。”莫顿微一颌首。 霍维斯偏过脸,又看了林赛片刻,这才带着克兰走出去。 林赛略显紧张地对莫顿比划:“霍维斯察觉你对他的怀疑了。” “他要是不察觉才有问题。”莫顿揽过林赛的肩膀,“注意到了么?他今天有点反常,行刺这件事肯定不简单,里面大有文章。” “可惜捉到的刺客已经死了。” “没关系。”莫顿安抚地笑笑,“我还有其他办法。”他想起一件事,对林赛神秘地睒睒眼,走到办公桌旁,从抽屉里拿出一样方形的东西,外面用黑色的布蒙着。林赛诧异地看他一眼:“是什么?” “我送你的礼物,打开瞧瞧。” 林赛轻轻揭开黑色布幔,露出一个三尺见方的玻璃盒子,里面像是某处地方的模型。有红色的尖顶的房子,蜿蜒的河水,精致的石桥,还有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上面摆着几只形态逼真的绵羊,憨态可掬,还有几条猎犬。草地的正中间有两匹马,马上骑着的两个小人活脱脱就是林赛和莫顿的模样,正在相视而笑。眼角眉梢无不肖似,栩栩如生。 莫顿握住林赛的手,等他看过来,说道:“这是我买下的牧场,再过不久,我们就可以搬去了。怎么样,你喜欢么?” 林赛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我……” “这个地方很不错,四季如春,风景优美。我们一起远离这里,远离战争,我也不想再当这个官了,咱们只做两个普通人,好好地打理我们的牧场。林赛,我陪着你,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 林赛闭上眼睛,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他无声地呼唤:“莫顿……莫顿……” 莫顿吻上他光洁的额头,再吻去晶莹的泪珠,最后深深地吻他柔软的颤抖的唇…… 霍维斯和克兰登上马车,克兰刚要开口,霍维斯伸出一根手指阻住了他,略略示意外面。克兰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现在已到关键时刻,不能有任何疏忽。 两个人随意说了些别的话题,一直等到回到府中,进入大办公室。克兰谨慎地关上房门,侧耳倾听外面再没有声音,这才走到霍维斯的身旁。 霍维斯见克兰神情严肃,略带隐忧,猜出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为自己倒上一杯红酒,道:“你说吧。” 克兰竟然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该怎么开口,这更证实了霍维斯的猜测。他用力捏着酒杯,看着红色的液体在剔透的杯中晃动,问道:“是不是……和蓝廷有关?” 克兰点点头,压低声音说道:“‘枯叶蝶’刚刚通知我,蓝廷已被蓝氏军团驱逐,失去继承人的身份。家里严令,停止一切营救活动。” 霍维斯向后靠在办公椅的后背上,上半身隐没在墙壁的阴影里,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幽幽地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克兰他张张口想要说什么,可还是没出声。他向霍维斯行了个礼,悄悄地离开,关好房门。 霍维斯转过办公椅,透过落地玻璃窗,看向战俘营。 没有战俘出来放风,四周死一样的寂静。高大的围墙,和狰狞的铁丝网,投下模糊不清的阴影,像是张着大口的贪婪的巨兽,随时都会吞噬掉这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信仰和生命。 霍维斯一把拿起桌上的那杯酒,猛地向落地窗掷去。“哗啦”一声脆响,玻璃杯碎了一地。红色的液体,像蜿蜒扭动的蛇,在落地窗上四散流开。 第35章 莫顿沿着阴暗的散发着腐臭和霉烂味道的走廊向前走,刚推开地下室的铁门,就听到里面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声音嘶哑而模糊,很快消失了,喘口气的功夫又响起来,像来回拉扯的锯条,切割着旁观者的神经。 刑架上吊着一个人,死了一样垂着头,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还能看出他还活着。犯人身上伤痕并不算多,没有那种血淋淋的令人恶心的感觉。这是莫顿和劳特决不相同的地方。劳特喜欢看刑讯场面,犯人的挣扎哀嚎会给他极为愉悦的快感。莫顿不是,他并不喜欢,但准确地说,也谈不上厌恶,不过是一种工作,想办法做好一点罢了。他需要更有效的刑讯方式,比如彻底从心里上摧毁犯人的意志,而不只是折磨两下。 一个狱卒狠狠拉住犯人的头发向上扯,露出那张十分年轻的脸,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干干净净的。他大口喘息着,像一条缺氧的鱼。 “说,谁派你来的?”狱卒例行公事似的问。 犯人没有说话,他顺着狱卒的手偏着脸,微闭眼睛。 另一个狱卒举起两只电极,微一靠拢,就显出一条闪光的蓝色弧线,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犯人脸上的肌肉颤抖了一下,却还是不开口。狱卒慢条斯理地把吸球放在犯人高丸的两侧,用一种特制的束缚带勒住犯人的阳具,最后给他的后面插入一条L型的电极,正顶住犯人最敏感的一点——经过昨晚兴奋而疯狂的享受,他们对这犯人身体的里里外外都已经相当熟悉。 犯人流露出恐惧的眼神,他费力地扭动身子,想避开狱卒的手,却被狱卒用力的猥亵地拍一下臀部:“扭什么扭!”刑讯室里五六个人一起嬉笑。 “说吧,何必这么固执呢?” 犯人紧紧闭上眼睛。 狱卒轻轻推上手柄,电极开始通电。电流并不强,但直接施用在人身体最脆弱的地方,足以令人痛苦得发疯。 犯人浑身肌肉颤抖,双手死死地扒住吊着他的铁链,口中发出“嗬嗬”的呼叫。 莫顿点燃了一支烟,坐在旁边耐心地等着。这个犯人挺不了多久了,一看他那种绝望的亢奋的目光就知道。 莫顿没有对霍维斯说实话,当时他们捉到的刺客的确是一个,但没过多久,就在不远处的胡同里又发现一个。这人腿上中了枪,没有逃远。现场捉到的刺客被刑讯一次就死了,扔给霍维斯算是个交代。这一个莫顿却把他偷偷带到地下室,他腿上受的是贯穿伤,严重但不至于致命,正好用来刑讯套口供。 莫顿有一种直觉,这次刺杀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狱卒把手柄又往上推了一级,犯人发出瘆人的惨叫,这种电击导致的难以满足的爆炸式的性欲,是一个男人最不能忍受的痛苦。 “饶了我吧……”他嘶声喊,“求求你……饶了我……饶了我……”他狂乱地摆着头,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狱卒看向莫顿,莫顿微一颌首。狱卒不但不切断电源,反而又向上推了一级。犯人困兽一样嘶叫,拼命叫出一个名字:“是长公主!长公主——” 莫顿手一顿,狱卒切断电源。犯人一下子瘫软下来,但他的欲望没有得到纾解,难耐地磨蹭着刑架。 莫顿慢慢踱过去,听犯人含糊地说:“求你……让我……求你……” “你受了谁的命令?” “长公主……梅茜……” “她为什么要杀霍维斯?” “不知道,我不知道……求你……” “找你们的人是谁?” “一个男人……男人……我不认识……我求求你……让我……啊……” 莫顿没有理会犯人,转身又回到皮椅上坐下,淡淡地说:“他撒谎,继续。” 这一次手柄直接被推到三级,犯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整个刑架被他的挣扎而弄得咣当直响。狱卒走上前,握住套在犯人阳具上的束缚带外面的绝缘部分。犯人只感到下面强烈的爆炸式的剧痛,他简直就要疯了,发狂般的高喊:“弄下去,把它弄下去!” 狱卒作势要解下束缚带,厉声喝问:“快说,是谁!” “啊——啊——” “是谁!” “是皇太子——皇太子——”犯人终于受不了了,突然嚎啕大哭。 莫顿猛地抬头,皇太子……原来是奥莱国的人。他点点头,命人切断电源,把犯人解下。好几桶冰冷刺骨的凉水从头到脚把犯人浇了个透彻,那种令人恨不能立刻死掉的欲望折磨终于消退下去。犯人缩成一团,痛哭流涕,难以遏制。 狱卒们一直把犯人拖到莫顿的脚边,迫使他仰起头来,一个狱卒提着皮鞭站在犯人身后,哪怕他回答稍微慢上一点,甩手一鞭抽下去。 犯人精神已经完全崩溃了,无论莫顿问什么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直到莫顿觉得满意为止。莫顿拿过审讯记录,把内容详细又看了一遍,随即妥善地放到怀里。他一指犯人,说:“拖回去,先单独关押。” 霍维斯果然是奥莱国的间谍。莫顿坐在马车里思忖,而且身份还不低,看样子和自己调查的结果完全吻合,非常有利用价值。他望着车窗外因为战事吃紧而显得空旷的街道,有一种胜利在望的舒心感。终于要结束了,只等到完成这件事,给上层一个交代,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带着林赛离开,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鬼地方,去他们自己的牧场。 莫顿想着昨晚林赛脸上感动的泪水,不禁温柔地一笑。 马车刚到中途,忽然对面一匹快马飞驰而来,迎面拦下:“队长不好了!” 莫顿探出头,看见对面竟是负责保护林赛的侍卫官,心“突”地一跳,问道:“出了什么事?” “是林赛,林赛失踪了!” “什么?”莫顿一把掀起车帘,“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们严加守护吗?”他偷偷过来刑讯犯人,怕林赛知道了不高兴,因此把他留在府中。又担心霍维斯狗急跳墙,会伤害林赛,因此多派出一队人在府中把守,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侍卫官跳下马,哭丧着脸说:“林赛非要去钟珉老师那里学画,我们拦不住只能跟着。结果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也不见他下来,我上去一看,钟珉老师昏倒在地上,林赛不见了。” “你们干什么吃的?!”莫顿脸色铁青,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抢过侍卫官的马,挥鞭向钟珉的宅子奔去。 侍卫官陪林赛去学画,一般都是等在一楼,因为钟珉极为严厉,作画时不能有人在旁分散林赛的心神。一般学画是两个小时,但他们在楼下多等了半个小时也不见林赛下来。侍卫官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担心出事,命别人继续等着,自己上楼去瞧瞧。 谁知一开门,就见钟珉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窗户大开着,林赛不知去向。但侍卫官闻到一股很淡的香气,只待了片刻就有些头晕,这也说明了为什么画室内没有打斗的迹象。劫持者对林赛的作息和学习情况了如指掌,手法极为干净,明显是专业人士干的事。 莫顿几乎立刻联想到那个名字:霍维斯。一定是霍维斯! 他竭力镇静下来,沉声命令:“立刻把霍维斯的跟踪报告拿给我,要快!” “啊,好酒。”劳特半眯着眼睛,仔细品味其中甘甜醇美的滋味,感慨似的说,“老弟,要论享受,谁也比不上你呀。” 霍维斯懒洋洋地陷在大沙发里,身上天鹅绒的黑衬衫略敞开着,带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晃动酒杯,随意地说:“只要中校不嫌弃,有好东西我随时可以给你寄过去,共同分享。” “哈哈,哈哈,霍维斯你真是太客气了。皇上只是有把我调走的打算,正式命令还没有下嘛。” “还不是早晚的事?你立了这么大的功劳,要是得不到重用升不了职,我都看不过去。”霍维斯举起杯子,二人轻轻一碰,各自喝下一大口。 这次服侍他们的,不是克兰,而是个黑发的少年。神情依然温顺,一举一动却很敏捷,像只驯化了的小老虎。他跪在大茶几旁,一等到两人酒杯空了,就及时地为二位倾满红酒。 劳特对这个小奴隶多看了好几眼,说:“你瞧瞧,不管是谁,只要落到你手上,只有乖乖听话的份。这小子以前也很厉害吧?你看现在,跟只猫也差不了多少。” “中校,你这话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霍维斯漫不经心地说,“我可以调教好任何一个人,却在蓝廷身上栽了个大跟头。要说真正有手腕有能力的,还得是你啊中校。” “霍维斯你这是哪里话,我不过是凑巧罢了,运气好点。”劳特嘴上谦虚,神情却颇为志得意满。 霍维斯直起身:“说真的老兄,你这次回帝都,前程远大,可别把兄弟我给忘了,有机会提携提携。” “哈哈,当然。” 霍维斯对黑发小奴隶使个眼色,小奴隶走出去,不大一会返回,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盒子。霍维斯接过来,放在大茶几上,一揭开盒盖,夺目的光芒差点晃花劳特的眼。 劳特眼睛都直了,指着盒子说道:“这是……” “送给您的。”霍维斯笑,“还望中校不要嫌弃。”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劳特连连搓手,眼中射出贪婪兴奋的光,不由自主在这些价值连城的精美物品上摸索。 “品质如何?” “好东西,都是好东西。唉,霍维斯,你对我这样……哈哈,你放心,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繁城恐怕就快陷落了。”霍维斯皱着眉头,“中校,我不求你别的,只希望能快点离开这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啊。” 劳特慢慢盖上盒子,曲指敲了敲,说道:“老弟,我和你说实话吧,恐怕我暂时还走不了。” “哦?怎么……” 劳特神秘地一笑,却不说话。 霍维斯对那个小奴隶呵斥:“下去。”黑发少年恭敬地亲吻霍维斯脚下的地毯,轻手轻脚走出去。 等周围再没有别人,劳特靠近霍维斯,压低声音说道:“我接到皇帝的密令,分批处死繁城的战俘。” 霍维斯悚然一惊:“处死?三千多人……” “全部处死,包括那个蓝廷。” 第36章 莫顿从霍维斯的跟踪报告中查到蛛丝马迹,很快锁定了林赛有可能被藏匿的地点。他发现霍维斯最近几天,都要去城边河岸码头。 “他去码头干什么?” 侍卫官说:“他买了一辆汽车,听说是从帝都直接运抵,他好像是急着等货。” “不可能。”莫顿冷着脸说,“现在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物资都供应不上,谁给他运车。就算真买了车,也用不着他天天去守着。你立刻召集所有人,留一小队在府邸,其余的全部和我赶去码头。” 现在繁城三面被敌军包围,来往船只极少,本来繁忙的码头显得十分空旷。莫顿对地形勘察一番,很快确定了两处废弃的仓库。他把带来的人分成八个小队,从四面对这两处仓库进行严密搜索。但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仓库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大家只能点着手电筒。里面很多又高又大的空木箱,必需得一个一个查看。林赛听不见,喊他名字也没有用。莫顿心急如焚,自己用在战俘身上的那些审讯手段,说不定正一样一样报复在林赛身上。他一想到这里,忍不住心脏一阵一阵地抽痛,但搜索工作仍然进行得颇为缓慢。 直到过了大半夜,才听到有人高声喊一嗓子:“在这儿在这儿!”原来是他发现仓库里一个隔间的门紧闭着,用力推了两把没推开,连忙喊人过来帮忙。 所有人飞快地奔过去。莫顿还没赶到,就听见里面传出林赛惊恐万分的尖叫。莫顿大声命令:“不许碰他!谁也不许碰他!” 众人迅速让出一条道来,手电的亮光明晃晃地照在小小的隔间里。莫顿走进去,看见林赛被绑在角落里铁锈斑斑的横栏上,身上衣服还算整齐,但脸上蒙着一大块黑布,把所有的光线遮挡得严严实实。 最先冲进去的侍卫官认识林赛,本想快点把他解下来,谁知道刚一碰到他,林赛猛地把身子缩成一团,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林赛听不到自己的叫声,因此格外高亢刺耳。侍卫官不敢再动,只好和别人守着等候莫顿。 林赛双脚乱踢乱蹬,拼命地挣扎。莫顿浑身血液凝结成了冰,一颗心被撕扯成一块一块的。林赛耳聋又是个哑巴,眼睛再被挡上,等于剥夺了他所有的感官,无异于把一个正常人塞住耳朵扔到一个丝毫不见光亮的封闭空间里,这是对一个人最残忍的折磨,神经脆弱的只要一天就可以完全崩溃。 莫顿大步走上前,命人全部退出去,隔间里的光亮顿时幽暗下来。他紧紧地把林赛搂在怀里,一把扯下林赛脸上的黑布,虽然明知道林赛无法听到,还是不停地低声劝慰:“是我……林赛……我是莫顿……” 林赛根本看不清身边的人是谁,不管不顾地大声哭喊,好半天才从温暖的怀抱中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他渐渐安静下来,抬起眼睛,泪汪汪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莫顿,突然狠狠地抱住他,失声痛哭,说什么也不撒手。 莫顿一颗心碎成了齑粉,恨不能把林赛揉到骨子里。懊悔、怜惜、愤怒、后怕,种种思绪交织成一团,棉絮一样堵在莫顿的胸口,令他几乎难以呼吸。莫顿脱下外套,轻轻披在林赛的肩上,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来,说:“咱们回家去……没事了……” 林赛看不到莫顿的口型,他只是把脸缩在莫顿的肩窝处,不透一丝缝隙地贴在莫顿身上,不停地啜泣,好像全世界只有这个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莫顿一直把林赛抱出仓库,抱上马车,所有人都看到他眼中隐藏着的奔涌的怒火。 莫顿抱着林赛回到卧室,他不停地亲吻他,哄慰他,给他洗了个澡,换一身清爽舒适的睡衣,再把他像捧着珍宝般抱到床上。 林赛始终死死地揪住莫顿的衣角,说什么也不放开,眼泪止不住地流。莫顿和他一起躺到被子里,林赛却睡不着,只要莫顿稍稍一动,他立刻睁开眼睛,胆战心惊地张望。 没有办法,莫顿只好叫人来,给林赛注射一支镇静剂。林赛这才安静下来,慢慢地睡着了。 莫顿轻手轻脚关上房门,他靠在走廊的墙上,闭上眼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逐渐平复那种恐慌、无助、紧张和无边的狂怒。 他真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一把火把霍维斯和所有的一切烧得一干二净,摧枯拉朽翻天覆地。可他还不能这么做,还不到时候,即使对方如此深刻地伤害自己最重要的人。 这才是莫顿痛苦的原因,他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自己的身份。像只鼹鼠一样活着,见不得光,明明知道对方对自己已经在暗中下了狠手,却还要满脸堆欢地继续逢迎。 “间谍和交际花有什么区别?”他的师父秀美的手指夹着香烟,红唇慢慢吐出缭绕的烟圈,“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都差不多,都是为了某一种目的,微笑着做一些违背良心又违背灵魂的事。所以我才不同意你和林赛在一起,你保护不了他,没准有一天,他被人残忍地杀害了,你却还要拍巴掌说好呢。”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莫顿漆黑的眸子渐渐透出坚定的目光。不会有那么一天,一切都快结束了,只要自己加快进度…… 他一步一步走向办公室,一推开门,就嗅出里面空气中有种陌生的味道。 莫顿一凛,这里有人来过。虽然表面上所有的东西都摆在原来的位置上,毫无异样,但莫顿还是敏锐地感觉到,这里有人来过。 他没有急于进去,而是在门口站了片刻,把每一寸角落观察得仔仔细细,这才慢慢地走过去。他绕过大办公桌和墙边的柜子,直接走到东边墙壁上挂着的一幅油画前。那是林赛的油画,画面上一只蝴蝶落在一片叶尖上,轻轻巧巧娉娉婷婷,如一只优美的精灵。 莫顿摘下那幅画,后面露出一个保险箱。他没有打开看,已经不用看了,本来夹在缝隙中的那根头发,不见了踪影。 果然如此。莫顿意料之中地一笑,心情轻松了一些。他放回林赛的画,确定从外观看不出异样,这才拭去手上的浮灰,转身离开。 好好地陪林赛睡一觉吧,这样他明天清晨醒来,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自己,那会让他安心许多。 很久很久以后,当莫顿自认为已经能够很冷静很客观地进行分析的时候,他曾经一遍又一遍回想那段时光。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每一句对话、每一个动作、每一滴眼泪、每一个笑容……像电影胶片,翻来覆去地在眼前回放。 他最终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林赛是他所见过的,最出色的间谍。如果说有人一辈子只擅长做一件事,那么林赛最擅长的,就是伪装。 莫顿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早晨的情景,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丝毫也没有生命即将发生重大转折的预示。他依旧很早就醒了,偏过头,在窗帘透过的迷蒙的晨曦中,看着恬静地睡在身边的林赛。 林赛无疑是美的,这一点即使在莫顿最痛恨他的时候,也无法彻底忽视。他有一种寂静的美,恬然的美,一举一动都能给人安宁和自在的感觉。尤其是现在,林赛的脸上犹有泪痕,白皙的纤细的手腕上,被绳索勒出的红印还未消退,给他平添了几分荏弱的意味,让人只想抱在怀里,倍加怜惜。 他好像也要醒了,头微微动了动,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像乍开的蝴蝶的翼,然后慢慢地睁开眼睛,目光迷蒙如水,转过来时,看到了莫顿,唇角泛起浅浅的笑。 莫顿拉过林赛的手,吻了一下。“对不起。”他说,“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林赛猛然想起昨天的事情,脸上顿时露出惊惧的神色。他慌张地拉住莫顿,张开口,想要说什么。莫顿搂过他,悉心安抚:“没事了,真的没事了,你已经回家了。” “是克兰,我认出他了,肯定是他……他露出紫色的头发……我本来在画画,忽然就昏倒了……他们把我绑住关在那里……我……”林赛连连比划。 莫顿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慢慢地抚摸他,直到感觉怀中的身子渐渐软下来,不再那么紧张僵硬。 “这只是个意外,以后不会了。”莫顿吻着林赛,轻声说,“是霍维斯命令克兰这么干的,我知道,他是想警告我不要管他的闲事。” “都是我不好……”林赛一脸愧疚。 “不,和你没关系。”莫顿顿了顿,说道,“我要出去办点事,你在家里休息。” 林赛一把扯住莫顿的衣服:“我和你一起去!” 莫顿知道林赛是怕他去找霍维斯,担心他会出事,他安抚地笑笑,犹豫片刻,说:“林赛,你受了委屈,心里一定很难受。可我还不能对付霍维斯,至少现在不能,对不起……” 林赛摇头:“只要你没事就行,莫顿,让我和你一起去吧。”他咬着唇,眸中泪意氤氲,“我不想和你分开。” 莫顿最承受不住的,就是林赛这种眼神,他叹息一声,说:“那好吧。” 林赛似乎松了一口气,温柔地笑了起来。这个笑容,是莫顿对林赛最后的美好记忆,以至于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经常会在梦里出现。但那时对莫顿来说,这无异于最痛苦的梦魇。 第37章 会谈的地点定在霍维斯的办公室,这是莫顿事先想好的。他要利用霍维斯,而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的敌意,这也正是莫顿无奈之处。第一眼看到林赛被无助地绑在狭小的隔间里,他最想做的事就是一枪把霍维斯给崩了!但现在,不但不能动那个人渣一个手指头,还得想办法保护他的安全。 只要霍维斯一交出那些东西……莫顿冷酷地想。 霍维斯办公室的灯光并不算明亮,有些昏黄地映在彼此的脸上,使得细微的表情都变得模糊。他好像刚享受过一顿美餐,袖子随意地挽在手肘上,懒洋洋地坐在沙发里,像只餍足而优雅的狮子,脚下跪着紫头发的美丽的克兰。 “晚上好啊莫顿。”霍维斯微笑着举起酒杯,遥遥示意,“难得你这么晚还有兴致陪我聊天,为了你,我可是什么节目都没安排呀。” “荣幸之至。”莫顿冷漠地说,“我只希望你的小宠物不要再到处乱窜,那会给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走到沙发的另一侧坐下,林赛坐到他身边。 霍维斯一挑眉,半真半假地说:“哦?克兰,你乱跑到哪儿去了,惹得莫顿厅长这么生气。” “没有,主人。”克兰眨着紫水晶一样的双眸,“我只是听从您的吩咐而已。” 莫顿不耐烦地打断他们毫无意义的交谈:“霍维斯,如果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我想你还是针对我比较好,对付我的家人,实在太不地道。” 霍维斯无所谓地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莫顿厅长言重了吧,什么家人,充其量不过是个男宠而已。跟我的克兰一样,用来联络联络感情也无可厚非。我不就曾经亲自把克兰送给了葛博特使……” “我说过,那不一样。”莫顿终于还是遏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他一直都是个性情很强烈的人,只不过多年的特训和职业的特殊性使他不得不压抑那种强烈罢了,但一到关键时刻,还是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来。霍维斯把林赛比作克兰,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事,他忽然紧紧握住林赛的手,用行动隐喻着占有和珍视。 霍维斯笑容凝住了,他注视着那两人相握的手,好像极为震惊,好半天勉强一笑,把酒杯挡在眼前,说:“那么,恭祝你们……”他想说天长地久之类的套话,但又觉得未免过于残忍,于是截然而止。 莫顿却不在乎这些,他对绕来绕去的话题腻烦透了,直截了当地说:“霍维斯,我知道你绑走林赛,调虎离山,再命克兰去我那里偷资料。实话告诉你吧,你从油画后面的保险箱里拿走的资料全是伪造的,是我特地放在那里引你上钩的。”他冷冰冰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霍维斯,说实话,我有时很佩服你的勇气和定力,还有你的智慧,但没办法,各为其主,我得忠于我的国家。于是,霍维斯少将,奥莱国最优秀的间谍,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霍维斯直直地看向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个坚定冷酷,一个散漫淡然。霍维斯似乎对自己被揭穿身份没有什么惊讶,他把酒杯放到大茶几上,命克兰斟满。一时间,屋子里很安静,只听到液体流入杯中的汩汩声。 霍维斯沉吟着说:“莫顿,你没有机会揭穿我。繁城的攻城战就要打响了,我们的军队很快就能冲进来,我的身份已经不需要再是秘密。” “是么?”莫顿语气略显嘲弄,“我只怕你根本没有命回到奥莱。”他从文件包里拿出一份档案,扔到霍维斯面前,“你看看吧,那个犯人的口供。你以为我只捉到一个刺客?其实我捉到的是两个,一个死了,一个熬不过刑讯,把什么都说了出来。” 霍维斯迅速地扫了一遍口供,挺直腰,脸上微微变色。 莫顿仔细地观察他神情的变化,慢慢地说:“原来那些刺客,是奥莱国皇太子派过来暗杀你的。而且我还查出一件非常有趣的隐秘轶事,原来当年如今的女王陛下,曾经做过普曼国的俘虏,可惜我国那群饭桶,居然没有一个知道这位尊贵的女人的身份,被她装成女仆逃过去了。当时负责保护她的,就是侍卫官肯尼?奥斯莱特,两人在艰难困苦中发生了不同寻常的情谊。后来女王陛下趁机逃走,她本想和肯尼私奔,但因为当时紧张的战局和动荡的国家,也为了巩固皇权,只好留下来,跟未婚夫莫提家族的继承人结了婚。但结婚不到一年,就借疗养之机秘密生下了一个男孩。她只好命人把孩子送给远在他方的肯尼,一年多以后,她再次怀孕,又生下了弗洛,也就是当今皇太子。而那个男孩,一直在父亲身边长大,直到十八年以后父亲因病去世,才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霍维斯——或者是霍维斯?奥斯莱特,我没有说错吧?” 霍维斯没有反驳,他目光飘远,好像陷入了某种回忆,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哀伤。 莫顿趁热打铁,继续说道:“据我所知,阁下的身份并不算是十分隐秘,其实女王陛下一直没有和肯尼失去联络,甚至常常会书信来往,赐予财物。按贵国的法律,您的身份和皇太子一样,完全可以继承国家大统,只不过皇太子父系强大,身份尊贵,又自幼长在女王身边,才会顺理成章的成为继承人。你的出现,无疑给皇太子的身份带来十分严重的威胁。你是长子,而且又成为最优秀的间谍——在奥莱国,只有贵族血统的人,才能进行特殊训练,而只有训练成绩优异的人,才有可能成为间谍,他们根本不相信平民——你在这边居功至伟,为奥莱国军队节节胜利立下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已经受到了皇太子的警惕。如今战事眼见就要结束,你会风风光光地回到祖国,正是举国上下欢腾雀跃之际,一个屡获战功的英雄无疑是人民心目中最完美的存在,那要比一个在深宫之中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好多了。就算别人不在乎,难道皇太子不在乎?难道他就能心甘情愿地容忍你这种威胁存在?掌握一个国家,是这个世界上最大最尊贵的权力,在这个权力面前,什么父子亲情兄弟友爱全是一堆废话,更不用说突然冒出来的所谓哥哥。霍维斯,我想你一直心里有数,那些人是谁派来杀你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说到这里,莫顿停了下来,像是给霍维斯喘息的机会,片刻之后才缓缓地说道,“在我眼里,你比战败的普曼国国民更加悲惨,我们至少还有个栖息之地,虽然十分屈辱。可你,从此以后,连个能去的地方都没有。你的祖国,把你抛弃了。” 霍维斯垂下头,双手撑在额角,似乎展现在面前的,是令他难以置信的事实。莫顿并不着急,他觉得证券在握,偏头对林赛笑笑。林赛的脸色却出奇的严肃,莫顿知道他不喜欢见到这种残酷,安抚地轻拍他的手。 很长时间霍维斯才叹息似的说:“你有什么条件?” “我要你掌握的所有间谍的资料,一个不能少。” “两国战争已经要结束了,派到普曼国的间谍全都要召回国去,对你来说一点用也没有。” “这个不用你管,我只要资料。还有奥莱国边境防御部署。” “就这些?” “就这些。” “我能得到什么?” “安全,尊贵,一生无忧。”莫顿又拿出四份档案,放到霍维斯的面前,“这分别是普曼国和辉轩国的身份资料,每个国家一份平民一份贵族,你可以选择任何一个。无论你选择哪一个,都会得到令你大吃一惊的丰厚报酬,包括田地、城堡、牧场、财物、奴隶。你可以继续过你的逍遥日子,与世无争,还可以带上你这个可爱的克兰……” 莫顿说到这里,克兰突然极为迅速地瞥了他一眼,尽管很快,但莫顿还是从中看到了一丝古怪。他猛地抓住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说不清楚,但是很不妙。莫顿不由自主闭上了嘴,不再说下去。他看到霍维斯抬起头来,直视着自己,目光中没有惊讶、没有沮丧、没有恐惧,什么都没有,平淡得令人心慌。 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莫顿飞快地回想一下自己说的话,没发现什么漏洞,他镇定下来,对霍维斯微笑:“怎么样?” “很诱人。”霍维斯点头,“而且这两个条件一点也不苛刻。”他顿了顿,问道,“我想问一下,你要这两份资料有什么用?” “这个……恐怕不能告诉你。” 霍维斯看着莫顿,漆黑的瞳仁深邃不见底,他忽然笑了,端起酒杯慢慢向后,靠在大沙发上:“很不巧,我恰恰知道一些。你这两份资料,不是要给普曼帝国,而是要给辉轩帝国的,对不对,莫顿亲王?” 莫顿的眉梢跳了一下,问道:“你说什么?” “莫顿亲王。”霍维斯一字一字极为清晰地又说了一遍,接着说道,“辉轩国当今皇上的第三子,淑贞后妃的独子,排行第三的皇位继承人。你之所以要这两份材料,不是为了普曼,而是为了辉轩。因为你要从我国对普曼的间谍计划中,发现我国间谍的管理和联络方式,还有一些必要的密码,从而挖出你们国家潜伏的奥莱国间谍。至于边防战略部署,完全是因为辉轩国陛下的命令,因为他要对奥莱国作战。”他把莫顿对他的问话,原封不动地送回去,“莫顿亲王,我说的没错吧?” 随着夜幕的降临,办公室内的灯光显得亮了许多,映在莫顿线条刚毅的脸上,刀削斧刻一般。他冷冷地斜睨着霍维斯,不动声色,像是要从对方的表情上,看出这些究竟是猜测,还是确有证据。 霍维斯饮下一口酒,轻轻晃动酒杯:“我们对你的怀疑,从劳特捉住那个交际花间谍开始。本来你一直很镇定,但回到家里就变了,脆弱而痛苦,醉得一塌糊涂。为什么那个交际花的死,对你产生这么大的影响?我可不认为你是爱上她了。事实上,当时你爱的另有其人,不是么?”霍维斯笑了笑,“于是我们开始进行隐秘的调查,最终确定了你身为辉轩国间谍的身份。但辉轩国作为间谍的,分为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别,一种是贵族,一种是奴隶。如果你只是个奴隶,可利用的价值自然太少,但如果你是个贵族,就大不一样了。于是这时,克兰弄死了葛博,我们使用了一种极为罕见的毒药。这种毒药的配方,是用我们用重金,在你们辉轩国宫廷里买出来的。它的药效极为特别,配制很难,是辉轩宫廷用来赐死臣子的,即使卖到国外,也只流通于上层阶级,一般平民根本接触不到,更不用说奴隶,所以你只能是个贵族。剩下的事情,只要辉轩国的密探进行调查就可以了。我派克兰去你府上,真正的目的,不是保险箱里的资料,而是保险箱前面的那幅画。那幅画的画框是双层特制的,你调查我的所有结果,那里都有一份复制品,我了如指掌。” 霍维斯凝视着莫顿渐渐阴沉的脸色,心中暗自叹息一声,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他竟升上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犹豫了片刻,补充道:“还有一件事,我想你有权知道。你的父皇已经被秘密囚禁,实际的皇权,掌握在大皇子手里。因此,对奥莱国的预谋作战,已经取消了,甚至和奥莱国签署了某种协议。但缘于你敏感的身份,辉轩国内对你一直隐瞒……” 莫顿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霍维斯及时地闭上了嘴。其余三人都没有出声,在宽敞的办公室里,莫顿的笑声显得异常突兀而疯狂,那么响,那么厉害,以至于给人惊心动魄的感觉,似乎这种轻狂里还夹杂着其他更加严重的成分。 莫顿的笑声持续了很长时间,弄得另外三人都感到十分压抑和沉闷,克兰忍不住低声道:“莫顿厅长……” 莫顿陡然止住了笑,他挺直背脊,目光有一种舍弃一切的倨傲,他说:“现在反过来了,我的命捏在你的手里,你想要什么?” “其实也很简单。”霍维斯脸上没有丝毫胜利者的得意,反而显得异常严肃,“在奥莱大军攻打繁城时,你要以保卫厅厅长的身份,命令所有城内官兵放弃抵抗,这是第一条。第二条,劳特有屠杀战俘的计划,你要全力阻止,保护战俘营内三千余名战俘的安全。” “还包括你的蓝廷。”莫顿冷笑。 霍维斯跳过这句话,继续说道:“我们一定会保证你的人身安全。战争结束后,会带你回奥莱国,挑选适当的时机,送你回国。莫顿,我不得不提醒你,现在辉轩国内局势很复杂,皇帝和大皇子势同水火,二皇子在一旁虎视眈眈,你现在回去,只能成为别人向上爬的垫脚石。” “那真得谢谢你们的好意。”莫顿语含讽刺,“我只有一个问题。” “请讲。” 莫顿没有立刻开口,他沉默了一会,似乎在考虑这个问题要不要说出来。他敏锐地预感到,事实的真相,一定会让他难以承受。可他真的想弄清楚,他开了口,声音竟然不自主地发颤,他说:“我想知道,那个安插在我身边,为你们送情报的间谍,究竟是谁。” 霍维斯顿住了,他似乎也有些犹豫。 正在这时,办公室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是我。” 莫顿只感到身边有人微微一动,林赛缓缓站了起来,他目视前方,一字一字清晰地道:“林赛上校,代号‘枯叶蝶’。” 第38章 奇怪的是,在那一瞬间,莫顿感受到的竟然不是愤怒,也不是痛苦,甚至连刚才猜疑的忐忑也失去了。他最先想到的是:原来,林赛的声音是这样的。 在他们相处的两年多的时光里,尽管莫顿并不在意林赛的残疾,内心深处甚至更喜欢这样的林赛,因为他只有自己可以依靠,只能守着自己。但某些时候,比如两人亲昵地鼻尖蹭着鼻尖,额头抵着额头的时候;比如轻轻拥在一起,在躺椅上仰望璀璨星空的时候;比如酒到微醺,林赛带点羞涩的酡红的面颊在酒色灯影里,显得格外迷人的时候……他也会希望林赛能低低地,呢喃地呼唤莫顿——那一定很美。 他也曾想象过林赛的声音会是什么样子,会用什么语气,会用什么表情,从唇齿之间,吐出自己的名字。他想象过许多次,今天才知道,原来,林赛的声音是这样的。 并不算柔和,但清亮,带着点冰块相击一般的冷脆。 莫顿抬起头,从他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林赛坚定的下颌,和平静如水的蓝紫色的眼睛。恍惚间,莫顿竟然觉得面前之人十分陌生,好像从未见过。完全不是以往那个安静而温顺的林赛,那个常常会脸红的林赛,那个微低着头、用一种热切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的林赛…… 那个林赛已经不见了,没有了,消失了。 莫顿的心猛地揪成一团,突如其来的剧痛令他差一点叫出来。但他毕竟没有出声,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任何变化。他挺直腰背,整个人僵硬得近乎残酷,只是脸色铁青,毫无表情,令人不忍去瞧上一眼。 屋子里阒然无声,那一层沉寂厚得可以插刀矗立。过了很长时间,长到霍维斯和克兰都有些忍受不了,才听到莫顿低声说:“好,好。”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他说得声音不大,听上去却像是含着血喷出来的,给人以触目惊心的错觉。林赛的眼睛眨了一下。 莫顿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冷冷抬眼,对霍维斯说:“我输了。”转身便向外走,从后面看去,背影依旧沉稳而冷峻。 霍维斯没想到莫顿在受到如此打击的情况下,直承其败,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目光不禁流露几分钦佩。他起身走到窗前,等着莫顿出现在昏黄的路灯下,登上自己的马车。 莫顿用最快的速度走到楼下,侍卫官不知道上面出了什么事,但见厅长面色阴沉冷厉,想问却又憋了回去。 莫顿上马车时,顺势向后伸手搀了一把,那是去扶林赛。他是和林赛一起来的,每次都要这样搀一下,早已成了习惯。但今天却扑了个空。他像从悬崖上突然跌落,一下子明白过来,林赛不会回来了,他留在了楼上那间办公室,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或者说,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莫顿这才感到那种铺天盖地钻心刺骨的痛苦,眼前一阵发黑,喉咙一片甜腥。侍卫官被他吓人的脸色惊呆了,忙上前道:“厅长,您……” 莫顿摆摆手,他竭力稳住自己,一步一步登上马车,说道:“走。” 霍维斯一直瞧着马车离开,消失在暮色中,再也看不清楚。他回头对林赛笑笑,说:“谢谢你,枯叶蝶。” 林赛没有说话,他站起身说出那一句话后,就再也没有开过口。他依旧笔直地站着,目视前方,一动不动,凝固如同一座雕像,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就站在这里,还要站到很久很久以后。 “开饭了开饭了。”低沉的声音从铁门后响起,蓝廷睁着眼睛望着灰尘满布的冰冷的屋顶,表情麻木,像没有听到一样。哗啦啦几声铁链敲击的响声,一个狱卒躬身把食盘端过来,墩在桌上。他说:“蓝廷,吃饭。” 奇怪的称呼让蓝廷向这边瞥了一眼,那些狱卒从不叫他的名字,多一句话都欠奉,放下食盘就走,而不是像这个人。 就在一瞥间,蓝廷发现对方帽檐下故意没塞进去的一绺的紫色的头发。他心中一跳,翻身而下,走到桌子旁边。 克兰用最低的声音说道:“准备暴动。”一边说一边捏了捏粗黑的干面包。 蓝廷眸中闪过兴奋激动的光芒,却不动声色地接过食盘,坐下来吃饭。等克兰走出去,锁上铁栏门,他转到另一边,挡住门前守卫的目光,掰开干面包,露出里面银色的钥匙——牢房门的钥匙。蓝廷紧紧地把钥匙握在掌心里,仰头望着窗口投射下的些许阳光,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放风的时候,蓝廷悄悄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盖尔。他已经被独自关押,放风也只在一处用铁栅栏围着的小方地里,像只笼子,和C区的战俘们隔着一条通道,彼此能在铁栏的缝隙中对望。今天他突然发现,那边所有的战俘居然都不再戴镣铐,他想起克兰送过来的信号,一颗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蓝廷靠近铁栏等了片刻,盖尔趁狱卒不注意的时候渐渐溜过来,对蓝廷慢慢做嘴型,神色有些紧张:“他们除了我们的镣铐,是不是快要战败进行屠杀,故意放松我们的警戒?”蓝廷摇摇头,无声地说道:“准备暴动。”盖尔一凛,脸上顿时发出雀跃的光彩,他用力对蓝廷点点头,离开了那里。 经过上次蓝廷除去内奸的斗争,战俘营内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消息传播方式。不过一天一夜,所有战俘都知道了这件事。甚至还有十几个牢房的囚犯,在食物中发现自己囚室的钥匙。大家表面装作若无其事,其实连晚上睡觉都会有人睁着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等待暴动的信号。 战争是在十三日凌晨打响的,对繁城守备来说简直是突如其来。奥莱国的军队围着他们足足两个月,只在外面打游击,从来没有攻过城,不过是把持着要道,不能进也不能出而已。城里的守卫刚开始全神警惕,日夜轮守,甚至把普通百姓都给驱赶到城楼上。哪知快一个月了对方连声枪响都没有,渐渐也就放松警惕。更何况他们的长官劳特中校,听说就要升官调职去帝都,根本不把心思放在守城上。又不知从哪里散布的传言,说奥莱国根本没想打繁城,这只是个幌子,人家早把主力部队拉到长河沿岸,准备渡河去打密林。 普曼国的士兵享福早享习惯了,每天一早出操熬夜轮值短时间还行,日子一常都受不了。当攻城的炮弹突然震耳欲聋地响彻繁城上空的时候,有很多本该守在城门上的士兵,都是从女人身上被震到床下的。他们惊慌失措狼狈万分,顾不得女人顾不得财物甚至顾不得戴帽子,一把抓起枪飞快地跑出花街柳巷,提着裤子抢上高高的围墙。划破长空的弹道明亮刺目,闭着眼睛都能看到那种令人心惊胆战的亮光,炮声连绵不绝振聋发聩,整个繁城都在炮声中颤抖呻吟。他们只能徒劳无功地缩在城楼里,张着口以免被炮弹震聋了耳朵。 炮弹轰炸足足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城墙和堡垒全都被轰开了,腾起的烟尘把繁城弄得灰头土脸,每个人都像从坟堆里刚扒出来。 士兵们端着枪还击,这时才发现周围的战友竟然少了三分之一,有人高声喊:“他们都跑了都跑了!” 没有人去辨别这句话的真实性,士兵找不到长官,长官找不到士兵,所有人都像无头苍蝇乱成一团。而城墙下,奥莱国的军人们猛虎下山一般冲过来,雷霆万钧气势如虹。蓝尉率队站在护城河外,跨下的白马在枪林弹雨中兴奋地打着响鼻。一个士兵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大声嚷嚷:“队长,希尔将军已经攻进城了,和您约定在城中皇室官邸中见面。”蓝尉拔出军刀,刀锋在火光中冰冷耀眼,刀尖直指战火中的繁城,吼道:“冲进去!”拍马当先,直冲敌阵。 第一声炮响惊醒了战俘营中所有的囚犯,他们都是战场上厮杀过来的,知道这种情况最怕慌乱,现在不是出去的最好时机,外面甚至还没有高大坚固的战俘营更为安全。每个人抱头缩身,紧贴着墙壁躲在角落里。 奥莱国的射击目标都是早已接到的情报确定下的堡垒位置,以及四周的城墙,对城内丝毫无损。尽管这样,大家还是被轰天震地的炮声震下的灰尘呛得睁不开眼睛,耳中嗡嗡作响,以至于炮声都停了,还会出现轰隆隆的幻听。 随后那十几个囚室立刻用钥匙打开房门,争先恐后地奔了出去。外面的狱卒都被炮声震迷糊了,万万没有想到囚犯居然能自己跑出来。这次暴动非常成功,他们很快占领了火药库,惊奇地发现战俘营四个角落炮楼里早已没了人影,高架机枪孤零零地留在那里。 囚犯们陆陆续续跑到放风的空地上,一下子汇集这么多人,显得密密麻麻。蓝廷情绪激动,一跃跳上劳特曾经用来训话的高台,大声说道:“军队已经打过来了,我们不能就这样坐享其成,我们手上有武器,我们不怕死,为什么不能也跟着他们冲?!我决定要去攻打皇室侍卫军,你们谁愿意跟我一起去?” 所有囚犯胸中都憋着一口气,都燃着一团火,纷纷嚷道:“我去,我去!”“他奶奶的,就等这么一天!”“干死他们!”“对,干死他们!” 盖尔抬头看着蓝廷:“上尉,我们听你的!” “对,我们听你的!” 蓝廷几次在战俘营中和劳特对着干,早已在战俘心目中成为不可磨灭的存在,每个人目光灼灼,都盯着他。蓝廷扫视一眼这些难兄难弟,沉着地说:“那好。身上有伤的兄弟请留下来,另外再有五百名守着他们,防止敌人疯狂反扑,其余的人和我一起冲上去!” “冲上去!” “冲上去!” 两千多名战俘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挥舞着手上的武器,山呼海啸一般冲向皇室府邸。 劳特正在家中酣睡,怀里搂着身材丰腴的情妇,他本来和霍维斯研究好,明天就以做工的名义,把战俘陆续带到野外去,就地屠杀。 “得先把他们的镣铐打开。”霍维斯轻描淡写地说,“然后放他们出去,在密林的空地里射杀。对外宣称他们越狱,被及时发现。劳特,到那时候,奥莱国只能默认倒霉,你又是大功一件。” 没想到还没等到天亮,半夜攻城的炮声就响了。他连滚带爬躲到床下,悔恨万分,早该动手的,早该动手的。那个情妇放声尖叫,可惜都被吞没在炮声的轰鸣中。 足足像过了一世,炮声才渐渐稀少。劳特对敌极有经验,知道下一步敌人马上就会冲入城中。他从床底下爬出来,匆匆披上一套外衣,一脚踹开痛哭流涕攀过来的情妇,大声喊道:“科托!科托!” 没有人答应他,劳特几步奔到左侧侍卫值班室,他应该在那里。值班室里一片狼藉,却不见科托的踪影。 “他妈的。”劳特咬牙切齿,“居然跑了,这个懦夫!” 皇族侍卫全都聚集过来,大约有一千余人,劳特命令:“你们是繁城的最后一道防线,无论如何给我血战到底!以皇族府邸为中心,第一道防线筑到五百公尺以外,给我用尽最后一颗子弹,流尽最后一滴血,誓死不能丢掉繁城!” 劳特以为守城的官兵至少能顶几天,只要帝都得到消息,派兵支援,繁城危机一定能够解除。没想到莫顿早已撤走部分兵力,并在军中散布谣言,而他自从这场战役开始,就再也没出现过。守城士兵士气极为低落,根本无心抵抗,奥莱国军队像席卷的潮水,迅速占领了大半个城区。 而劳特这些皇族侍卫,甚至没能到达皇室府邸五百公尺,他们在四百公尺的地方,就遇到了猛烈的攻击。 劳特暴跳如雷,都没弄明白这股敌人是哪来的。双方在暗无天日的街道上竟然相持了半宿,一直到曙光微现,劳特抢过侍卫官的望远镜,才看到对面那些破烂不堪的囚服。他气得险些昏过去,眼前突然浮现那个年轻人冷傲讥诮的目光。他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名字:“蓝廷,一定是蓝廷!” 第39章 霍维斯优雅地切下一小块牛排,塞到嘴巴里仔细咀嚼:“嗯——克兰,你的手艺丝毫没有受到条件的影响,还是一样的好。” “谢谢您的夸奖,主人。”克兰跪在桌旁,用温柔而崇敬的目光注视着霍维斯,好像除了他,其余的人都不存在。 莫顿冷冷地发出一声嗤笑。 霍维斯说道:“莫顿,你应该尝一尝的,毕竟能吃到克兰做的牛排,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说话声在封闭的防空洞里嗡嗡作响。他和莫顿正是沿着本来为蓝廷准备的战俘营中的地道进入了防空洞,霍维斯是个讲究享受的人,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大大方方地让克兰把一些必需品搬到了地道里。包括食品、药品、衣物,甚至烹调用具,要不是的当时挖掘地道太过仓促,入口仅能通过一个人,他非把沙发都搬进来不可。 莫顿斜睨着克兰,又看一眼霍维斯:“我真弄不明白你们的逻辑,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还用装什么?却还要在这里演戏。奥莱国间谍无一不是贵族当中的精英,想必这位克兰先生,身份也不低吧。在别人面前这样伏低做小,甚至毫无羞耻,你们的间谍牺牲真是不小。” 霍维斯被他突如其来的讥讽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大家都是间谍,论演戏谁也不比谁差,你又何必看我们不顺眼?莫顿,任务才是第一位的,其余全得靠边站,难道你不是?” “是啊,任务是第一位的,为了这个,什么都可以付出,甚至……”莫顿忽然闭上嘴,没再说下去。 霍维斯思忖片刻,说道:“其实林赛他……” 莫顿沉下脸:“我不想再听到他的名字。” 霍维斯拿起雪白的餐布擦拭一下唇角,换了个话题:“看样子这场战役持续不了多久,莫顿,这都是你的功劳。” “比不上你运筹帷幄成竹在胸。”莫顿淡淡地说,听不出是讽刺还是真心称赞,“我还以为你会想办法提前把蓝廷送出来。” 霍维斯耸耸肩,抿一口红酒:“来不及了,而且我觉得那小子不见得会乖乖跟我走。现在也许才是最好的,总得给他个机会发泄胸中的愤怒。” “你不去守着?” “我?”霍维斯哈哈大笑,“算了吧,我一上去就会被那群疯狂的囚犯撕碎,我才没那么傻。再说,蓝廷又不是林赛,用不着我去保护……啊……对不起,不该提起来的。” “于是,林赛就可以随便扔下不管?” 霍维斯一挑眉:“那不一样吧,我现在的身份还是敌国情报厅厅长,被他们先捉住只有死路一条——唉,这就是间谍的宿命,在结束任务之前,黑白都不是,只能自己保护自己。不过林赛不一样,他只是一个普曼国的平民,当然也正躲在防空洞里,谁能为难他。”他顿了顿,“莫顿,其实你很担心他的安危。” “我担心他被流弹射中,死得太痛快了。”莫顿说得极为平静,却也正因为如此,其中隐藏的强烈恨意才让人悚然一惊。 霍维斯在心里叹口气,站起来:“我出去打探一下消息,没准已经结束了。克兰,你陪着莫顿厅长好好休息,过不了多久,皇太子殿下就会派人来接你们。” 克兰恭恭敬敬地回答:“是,主人。” 其实霍维斯也不用从里面出来,毕竟他现在身份很特殊,被不明底细的奥莱国士兵发现,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但他终究还是不放心蓝廷,那小子又冲动又暴躁,如果能趁乱带走他就更好了。 霍维斯换上一身平民的衣服,偷偷钻出了防空洞。此时攻城战已进入尾声,到处是两国士兵的死尸,未燃尽的火堆冒着烟。周围静悄悄的,也有平民从自家的地下室里爬出来,撬开门缝探头探脑地查看动静,偶尔传来几下清脆的枪声。 霍维斯躲在暗处等了一会,见没有什么异常,快步沿着墙边向皇室府邸走去。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蓝廷肯定不会在战俘营坐等被救,一定会带着那群战俘去袭击皇室府邸。他们拿了战俘营里的武器,不算手无寸铁。而那些守卫皇室府邸的侍卫官人数并不多,装备精良但只有枪支没有炮弹,双方八成能打个平手。不过守城战很快就能结束,蓝氏军团和希尔军团正是战俘们最有力的后盾支援。 而敌人,为首的恰恰正是劳特,那个既狡猾,又怕死的劳特。他肯定不能挺到最后自杀殉国,没准不等蓝尉他们冲上去,早就自己溜了。那时,敌人成了一片散沙,投降是早晚的事。 他算了千遍万遍,千招万招,就是太低估蓝廷为人的恣意张扬。等霍维斯好不容易赶到皇室府邸的时候,远远望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最高的屋顶上,一把扯下破破烂烂的普曼国旗帜,用力甩到楼下,引起围观的战俘和士兵们的大声欢呼。 霍维斯心里咯噔一声,不由自主加快脚步。 没有人注意到他,大家都沉浸在巨大胜利的狂喜当中,高举起长枪挥舞。有人递给蓝廷一面奥莱国国旗,蓝廷三两下把它绑在旗杆上,高高升起,于是下面的欢呼声更加热烈。 蓝廷激动无比,一颗心简直要跳出嗓子眼,和幸存的战俘们紧紧拥抱,和迎上来的士兵们拥抱,情绪激昂,热泪盈眶。正在这时,他居高临下,看见了人群中的蓝尉。 蓝尉穿着笔挺的少将军服,骑在一匹白马上,黑色的披风上下翻飞。蓝廷全身血液一下子冲到头顶上,他扯着脖子高声叫嚷:“哥——大哥——”急匆匆回身沿着楼梯奔下去。 蓝尉看到了蓝廷,那个年轻人太醒目也太招摇了,让人想装作看不见也不行。蓝尉晶亮的双眸闪着光,忍不住策马前奔,想冲上去抱住自己的弟弟。白马前行几步又停住,希尔举着手枪从西面过来,笑道:“蓝尉,没想到先到府邸的居然是你呀。” “大哥,大哥!”蓝廷奔出大楼,在人群中穿梭,直奔蓝尉。 希尔听到叫声,偏头望过去,很是吃了一惊。他面色一肃,摆手刚要叫身边的侍卫官,忽听身边蓝尉一声令下:“抓住他!” 几个蓝氏军团的侍卫官冲上来抓住蓝廷,蓝廷大吃一惊,对蓝尉叫道:“哥你干什么?我是蓝廷!我真的是蓝廷!” 希尔在一旁大笑:“当然知道你是蓝廷,捉的就是你。你还不知道吧,你已经被驱逐出蓝氏军团,犯有叛国罪,不可饶恕,女王下令,见到蓝廷必须予以逮捕。” “你血口喷人!”蓝廷怒不可遏,“我怎么会犯下叛国罪!” “啧啧,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希尔从侍卫官手里接过那份报纸,轻飘飘扔到蓝廷脚下,“你自己看看吧。” “奥莱国蓝氏军团继承人已向我军投降!”血红的大字一下子跳到蓝廷的眼帘,像一把匕首狠狠插到蓝廷的心口上。他惊愕地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摇头叫道:“没有!我没有!这是诬陷!” 希尔不耐烦地一摆手:“把他带下去。” 蓝廷被冲上来的士兵扭住,他一边挣扎一边狂喊:“我没有背叛!”希尔偏过脸,理也不理。蓝廷求助地望向蓝尉:“哥,难道你不相信我吗?我怎么会背叛国家,哥,我有苦衷,我是迫不得已!” 蓝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胸中奔腾的情绪强自压下去,对士兵们大声吩咐:“押走!” “哥——”蓝廷嘶喊一声,满腔的愤懑堵在胸口,快要爆炸了一样。他脸色苍白,看看袖手旁观的希尔,再看看面色冷峻的蓝尉,身子微微发抖。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又不能真的跟蓝氏军团的士兵动手,只好束手就擒。 还是慢了一步!霍维斯躲在树后,眼睁睁地看着蓝廷被带走,心里狠狠地咒骂一声。他闭了闭眼睛,强自忍住想要扑上去拉过蓝廷的冲动,仔细观察一下周围的动静,悄悄地后退,隐藏在狭窄的巷子中,匆匆离开。 炮声的轰鸣不只震动了繁城,连附近的郊区也被惊动了,很多人趴在窗户上,仰头望着繁城顶上的天空,被耀眼的火光照得亮如白昼。黑色的烟云腾起,把整个繁城遮盖得严严实实。 海亚王子从床上一跃而起,几步奔到窗前,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好半天才低低地说道:“繁城……” 狄恒贴在他身后,扶住他微微发颤的身子,沉声说:“还没到最后一刻,胜负未分。” 海亚颓然地摇摇头,满面痛惜,他有一种预感,这次繁城真的守不住了。狄恒说道:“海亚,趁着敌人还没有打过来,我们连夜走吧。” “不,再等等,我想知道最后的结果。” 这一等就是大半夜,直到第二天一大早,狄恒推开房门,赫然发现村子里几乎所有人都跑出来了。他们全都望着大路口,神色凝重,焦急而又期盼。没有人多说话,村子里沉闷得诡异。偶尔几个孩子的啼哭声传过来,刚冒出一声就听不到了,应该是被大人捂住了嘴。 紧张的情绪也感染着海亚,他紧紧地攥住身上的斗篷,兜帽垂下来,遮住头发和大半张脸。头发上的药水已经失效,又恢复金色,他不能让别人看见。狄恒紧随在他身后,护着他。 没有人回家去做饭,甚至连水也想不起来喝一口,大家似乎不知道饥饿也不知道疲累,只是目不转睛地向村口远眺。 太阳一点点升到中天,又一点点偏西,很多人站累了坐下休息,但仍不肯回到屋里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有人喊道:“来了!来了!” 一个干瘦的男人从村口的大路一溜烟地跑过来,两条腿简直就像飞一样,村民们一齐围到村口,两个村民迎上去,连声问:“怎么样?怎么样?” 那个男人累坏了,气喘吁吁,被那两个人搀住,一口气憋到这里,一下子没了力气,双腿打晃。 没有人催他,大家只是迫切地凝望着他。好半天那个男人才喘上这口气,说道:“赢了,奥莱国赢了。” 海亚身子一晃,险些昏倒。狄恒连忙扶住他。 人群静默下来,大家似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海亚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想安慰一下这些百姓,想告诉他们还有希望,想说我们并没有输。 但是,突然,人群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喊:“赢了!赢了!”所有人像一下子活了起来,抱在一起欢呼跳跃,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兴奋莫名。 “快快,快把吃的喝的摆在路口!” “他们就快来了,准备迎接。” “那些花,快去山上弄些花。” 人们慌慌张张、手忙脚乱,可又双目放光。 海亚愣住了,他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在普曼国的土地上,眼前这些人,也完全不是普曼国的臣民。那些人发自内心的欢愉是如此明显,毫不掩饰。海亚先是惊愕,继而愤怒,他大声道:“你们干什么,干什么?!那些是奥莱国的士兵,他们是敌人!” 没有人理他,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把家里好不容易存下的一点点吃的拿出来,摆在路边的桌子上。 海亚气得发昏,他猛地上前一步,拦住一个人,把对方手上的东西“啪”地打翻在地,怒喝:“你们要欢迎他们?那些敌人!你们这是叛国!” 所有人都停住了,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眼神看着海亚,像看着一个怪物。 女主人急忙走过来:“别愣着别愣着,都忙去,看什么看。”转头对海亚笑着说,“你别急,咱们也是没办法。” “可你们这是叛国!” “啊?”女主人眨眨眼,又笑起来,看样子心情很好。事实上,自从海亚和狄恒住进来,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发自内心地愉快地笑,“叛什么国呀,这种事情可不能乱说。” “你们要迎接敌军,这就是叛国!” “不迎接怎么办?难道抵抗吗?军队都打输了我们老百姓抵抗什么啊?再说了,当官的都跑了。算了吧,城里那些贵族啊官员啊,有本事有钱的早就跑了,就剩下没能耐的才留下等死。” “那你们也不应该……不应该……”海亚颤抖着手指指着来来往往张张罗罗的村民,“你们是普曼帝国的人,怎么可以这样毫无廉耻!” 女人冷下脸,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尖刻:“廉耻?我们没有廉耻,你去问问那些贵族老爷们有吗?地里落灾,没了收成,人都要饿死了还要收税、收税、收税。他们给我们活路了吗?老百姓懂什么?咱们什么也不懂,咱们就是想活着,想安安稳稳踏踏实实地活着。不用看着孩子在怀里活活饿死,不用照顾一个又一个重病的亲人再把他们送走!”女人哽咽,流下了酸苦的泪水,“为什么不能迎接奥莱国军队?他们给我们饭吃,给我们药品,他们不会来收重税,他们给我们一条活路!你来瞧瞧,瞧瞧——”她蓦地猛拉海亚,狄恒忙上前阻挡,一推之间海亚头上的兜帽掉落,露出满头的金发。女人震惊地张大了嘴,喃喃道:“贵族……你是贵族……”她扯脖子尖叫一声,“这有个贵族!”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目光全聚集在海亚王子身上,好像他是刚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那女人丈夫举着斧头从屋子里跑出来,恶狠狠地说:“贵族在哪里?在哪里?” “是他!是他!”女人瞪视着海亚,连连后退。她丈夫一斧子用力劈下来:“我杀了你!” 狄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顺势一脚将他踢倒。那个男人滚到地上还在大叫大嚷:“抓到一个贵族,打死他!打死他!” 村民们疯了一样扑过来,个个伸出骨瘦嶙峋的手臂,像一群地狱的恶魔,张牙舞爪凶神恶煞。海亚万万没想到原本本分朴实的村民们居然会变成这副模样,连连后退几步:“你们……你们……”忽觉腰上一紧,大吃一惊,却听身后狄恒沉声说道:“快跟我走!” 第40章 狄恒护着海亚向外猛冲,那群村民如同有深仇大恨一般紧追不舍。狄恒掏出枪来冲天打了两下,枪声的轰鸣在山谷间回荡。村民全被惊呆了,直愣愣地停下脚步,狄恒趁机拉过海亚疾奔。谁知那些人只站住一小会,反应过来依旧叫嚷着向前追。 两个人气喘吁吁一直跑到树林里,外面的人见追不上了,这才叫骂着回去继续准备东西迎接奥莱国的军队。 海亚垂着头,颓然地顺着树干滑到地上,碧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狄恒站在他身边:“殿下,你还不明白么?老百姓只是想好好活着,他们非常容易满足,只要能有饭吃,能有衣服穿。而你也看到了,现在这些最基本的需求,根本达不到。” “我已经想办法了,已经拿出粮食赈灾,已经减轻赋税,他们还想怎么样?!”海亚语气中隐含一丝恼怒。任何统治者亲眼目睹平民的暴动,没有一个能够真正的无动于衷,即使仁慈如海亚。 狄恒叹口气,坐到他身边:“没有用,官吏们阳奉阴违,层层剥削,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走上这一步?”他停顿了片刻,像在考虑如何开口,然后说道,“海亚,这个朝廷太腐朽了,就像一条四处漏水的破船,费尽心力想要弥补的水手只有你一个。结果会怎么样?我们只能和船一起沉入大海。我们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在还没有同归于尽之前,另造一艘更大更坚固的,彻底抛弃这些。” 海亚瞪大眼睛注视着狄恒:“你是说造反?!不,绝不可以!” 狄恒深吸口气:“殿下,你想要得到一种珍贵的东西,就必须得用另一样同样珍贵的去换取。度猎女神在拯救地狱的时候,翅膀也被染黑了。” 海亚猛地一震,顿时沉默下来。狄恒说道:“殿下……” 海亚轻轻摇摇头:“让我想一想……” 狄恒心中叹息,说:“那我去弄点吃的,您好好休息。”他知道海亚表面柔弱,其实性子极为固执,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愿意做个乱臣贼子,引后人耻笑,只希望这次村民的暴动,能对他有个触动。 这里他们住了一阵,对周围环境还算熟悉,穿过树林是一条小溪,溪水还算清澈。狄恒用水袋灌了清水,自己咕嘟咕嘟喝下几大口,四下张望,正要打点猎物充饥,忽听树林中传出海亚的一声惊呼,呼声短促,乍起即没。狄恒吃了一惊,忙起身回奔。刚到林中就听到有人笑着说:“哈哈,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你啊殿下,咱们真是太有缘分了。” 海亚怒斥:“你放肆!” “放肆?什么叫放肆?你以为你还是尊贵的王子吗?哈哈,皇上已经把你驱逐出皇室,宣布你的罪行,你现在只是一个囚犯!那个狄恒呢?在什么地方?” 狄恒悄悄掩过去,躲在灌木丛后,偷偷张望。 一小队普曼国的士兵聚集在树下,衣服又脏又破,还有人受了伤,血迹斑斑,显然是从战场上逃出来。当中一个人反手拧住海亚的手臂,嘿嘿狞笑,阴狠而又得意,正是劳特中校。 狄恒的心猛地一沉,他没有急于出去营救,反而低下身子仔细观察。 海亚斜睨着劳特,一言不发,既没有害怕,也没有惊慌,反而有一种气质高贵的淡然。劳特凑到海亚颈后,狠狠地吸了一口气,闻到海亚身上青草般干净纯洁的气息,笑道:“多日不见,你还是这么美啊殿下。”他放弃了繁城,带着一小队士兵匆匆逃窜,犹如丧家之犬。本以为从此前途暗淡一片渺茫,谁知竟能捉住海亚。如果将他押往帝都送给皇帝,无疑又是大功一件,足以抵消繁城战败一事,禁不住心花怒放,傲慢地说道:“说吧,狄恒在哪里?” 海亚紧抿着唇,垂下眼睛。 劳特眸光一闪,突然揪住海亚的衣领,向下一拉,“哧”地一声轻响,衣衫顿时裂开,露出王子殿下雪白的肌肤,旁边的士兵发出低低的赞叹。海亚又羞又怒,扬手向劳特脸上打去。劳特一把抓住他,冷冷地大声道:“狄恒,我知道你就在旁边。我数三个数,你再不出来,我就脱光殿下身上的衣服,把他赤身裸体地押入帝都!一,二,……” 狄恒咬咬牙,蓦地站直身子,大跨步走了出去。 霍维斯半眯着眼睛,一脸十分享受的神情,向后仰靠在舒适的沙发上,好半天才叹息似的说:“还是奥莱国宫廷做的黒菌地道,真是人间美味啊。” “喜欢的话,可以经常来品尝。”皇太子微笑着说。他的目光永远专注而温暖,无论何时都会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哈,算了吧。”霍维斯怪声怪气地说道,“我可不能适应帝都贵族和上流社会品味高雅的生活。像我等这样平民出身的人,在这种环境里,憋也憋死了。” “怎么会呢?”弗洛淡淡地说,“我倒觉得你应该尽早适应才对,毕竟未来的霍维斯亲王,将会是上流社会社交场合的焦点人物,众人心中的大英雄。” 霍维斯嗤笑:“是啊,大英雄。活着才是大英雄,才能享受到各种殊荣,享受到众人崇拜的眼光。要是死了,谁还记得你是谁?”他讥诮地挑起一边唇角,懒洋洋地说,“皇太子殿下,要承认我这个从天而降的同母异父的哥哥,令你很为难吧。” 弗洛温和地看着他:“何必这么说呢霍维斯,你明知道陛下从来没有否认过你的存在。” “也没有承认过。”霍维斯耸耸肩,“好吧,不过还是得感谢她,毕竟如果没有她的特许,以我卑贱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去当光荣的间谍。”他故意把“卑贱”“光荣”两个词说得很重。 弗洛微笑,像是根本没有听出霍维斯话中隐含的讽刺:“十天以后是授勋大典,会对战役中的有功人员进行褒奖。第一个就是你,霍维斯,女王陛下会当众宣布授予你亲王的头衔,赐予封地和奴隶。” “算了吧。”霍维斯端起酒杯,喝下一大口,“实话实说,弗洛,你根本不愿意我当上什么狗屁亲王。女王陛下一旦承认我的存在,对你继承皇位绝对是个威胁。更何况这个亲王还曾经身为情报人员,掌握情报工作的中枢。弗洛,其实我觉得奥莱国这个风俗真是不怎么样,只有贵族子弟中的佼佼者才能当间谍。啊,当然了,幸好战争很快就要结束,普曼国就要投降。”他坐直身子看向弗洛,慢慢地说,“可是,和平年代的情报人员,要比战争时代的可怕多了。他们不再专注于敌人,而是自己。” “谢谢你的提醒,霍维斯,我得承认,我已经开始着手安排这些情报人员,他们还是会有个好归宿的。” “但一个亲王,一个拥有同样继承权的亲王,就很令你头痛了。”霍维斯笑,“何必掩饰呢弗洛,你有时候太过虚伪,是在宫廷里当皇太子,时间太久了么?” 弗洛收了笑容,沉思片刻:“好吧,你说的很对。可你一再强调这件事,也是别有用心吧。” 霍维斯对上弗洛的眼睛:“做个交易吧弟弟。我放弃亲王的头衔,去做平民百姓,而你,帮我个小忙。” “那得看看是什么事。” “也没什么。作为一个儿子,我满足了父亲临终的愿望;作为一个军人,我成功地完成了我的使命;作为一个臣民,我为祖国尽了应尽的义务。”霍维斯晃动着酒杯,漫不经心地说,“从今天开始,我只想用我剩下的生命,去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 弗洛缓缓点头:“你是说——蓝廷。” “我们都知道蓝廷是迫不得已,但群众不知道,舆论是可怕的,但恰恰也是能导向的。弗洛,我得说,你在这件事上比较放任,因为在你内心深处,希望蓝廷舍弃继承权,而让蓝尉上位。原因为何,你比我更清楚,如此顺理成章,就算蓝尉不情愿也不行。可是弗洛,平衡四大家族的权力,并不一定非得用这种方法,这能毁了蓝廷。” “我以为他不在意这些虚名浮利。” “但他在意名声。说他叛国,这比杀了他更令他痛不欲生。” “事实上他的确在《投降书》上签了字。” “弗洛,你我都清楚那是为什么。蓝廷有错误,但绝不是叛国,这个罪名太沉重,他承受不起。”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替他翻案?” 霍维斯摇摇头:“不,我只需要你保持中立。” 弗洛仰头想了想,褐色的眸子深不见底。他慢慢露出个笑容:“好,成交。” 两个人同时举杯轻碰一下,饮下一口。弗洛站起身,说道:“霍维斯,你随时可以离开,不过在你走之前,有个故人想见见你,等你在此稍等片刻。” 霍维斯点点头,随口问道:“是谁?” 弗洛神秘一笑:“你见了就知道了。” 他很少出现这种表情,倒让霍维斯上了心,有些好奇。幸好对方并没有让他等多久,皇太子刚一走出房门,一个人出现在门前。霍维斯立刻站起来,惊喜地叫道:“克兰。” 克兰一身笔挺的墨绿色戎装,向霍维斯行了个极为标准的军礼:“罗林军团LC8师上尉克兰,向您报到。” 午后的阳光正映在他身上,头上的紫发剪短了,干净利落。挺括的军装完美地勾勒出年轻挺拔的好身材,为克兰平添几分英气,再不是那个跪在脚边温顺谦卑的小奴隶。 恍惚间,霍维斯好像又看到初次见到克兰的情形。那个还未满二十的少年,也是这样向自己行礼,眉目间带着些许试探和傲慢。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这么久…… 霍维斯凝视着克兰润泽的紫色双眸,心中感慨万千。他走上去上下仔细打量克兰一番,啧啧赞叹:“真不错,俊美多了。听说你被封为子爵了,那以后只能叫你克兰子爵。” “不,我只想听到您叫我克兰。” “好了,别说‘您’字了。”霍维斯笑,“我可不再是你的主人,如今你是贵族,而我不过一介平民而已。” 克兰的嘴唇在轻轻颤动,他想脱口而出:“我愿意做你一辈子的奴隶,叫您一辈子主人。”可他毕竟没有开口。克兰垂下眼睑,以免让对方看出自己难以掩饰的情绪。 但他脸上流露的些许感伤,还是打动了霍维斯。霍维斯不由自主走过去,握住克兰的手,轻抚他的脸:“你怎么了克兰?不高兴么?” 就像在那短短的三年当中,霍维斯无数次抚摸克兰柔顺的紫色长发,安慰他。他也安慰他。在孤独寂寞的危机四伏的间谍生涯里,他们是对方唯一的慰藉,唯一的依靠。霍维斯万分感激弗洛的这种安排,也万分感激克兰。 克兰抬起眼睛,美丽的紫眸水意盈盈,他低声说:“主人,我能抱抱你么?” “当然。”霍维斯张开手臂。 两人抱在一起。克兰的脸紧紧贴在霍维斯肩头,近乎贪婪地呼吸着霍维斯身上的气息。这种感觉太熟悉,刻骨铭心难以磨灭。而他清楚地知道,以后,这只能留存于记忆里,永不会再重现。 过了很久很久,克兰慢慢直起身子,离开霍维斯的怀抱,泪眼模糊,唇边却泛着微笑。他后退几步,面对霍维斯,又敬了一个潇洒的军礼。然后,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第41章 狄恒刚一出现,劳特抬手一枪打过去,狄恒向旁一闪,却只避过了胸口要害。子弹在左肩打了个对穿,鲜血汩汩而出。 海亚面色苍白,怒视着劳特:“我警告你,如果你要杀了狄恒,我立刻咬舌自尽。你就算防得了第一天,也防不了第二天,就带个尸体去陛下那里领赏吧!” “嘿嘿,嘿嘿。”劳特目光在二人脸上转了两转,“你们主仆的感情不错啊。”他对手下一招手,两个人扑上去押住狄恒,搜出两支枪和一把锋利的匕首,还有一袋子药品。海亚眼疾手快,一把将药品抢了回来,冷冷地看着那个士兵,自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的气势。那个士兵不自在地一偏头,拿着枪和匕首回去复命。 海亚小心翼翼把狄恒的外衣脱下,给他上药包扎伤口,低声问道:“你怎么样?” “没什么。”狄恒感到海亚双手温暖的碰触,像是轻柔的爱抚,忍不住压低声音说道,“殿下,我会把你救出去的。” 海亚苦笑了一下。狄恒刚要再说,后面的士兵大声嚷嚷:“快走快走!别磨磨蹭蹭的!” 狄恒拉过海亚的手捏了捏,二人相互扶持站起来,一步一步跟着劳特那队士兵向前走。 劳特本来想先逃到雅迪市,看看情况再说。可在路上抓到海亚王子,计划就得变一变了,这么大的功劳,怎么能给别人分一半?他决定绕过雅迪市,转去市郊的军队驻地,那里的中校是他的好朋友,借一架飞机直飞帝都还是可以的。 但这样一来路程就远了,他们都是仓皇逃窜,身上只有枪支,连水壶都是空的,只好一路打猎吃野味。劳特怕被奥莱国军队追上来,又怕被本国的人发现,连连催促大家赶路。士兵们得不到休息,食物又差,不敢得罪劳特,只好把怨气都撒在海亚和狄恒身上。对他们连踢带踹,厉声斥骂。刚开始碍着海亚王子的身份,不敢太过分,只对付狄恒。后来一见劳特对海亚毫无尊敬之意,肆意调笑欺侮,也就不把这个什么王子放在心上。他们把两人扣住一个,命另一个干活,好像这两个犯人是服侍他们的奴隶一样。 晚上又不让两个囚犯挨着火堆,海亚只好和狄恒互拥着取暖,偶尔一抬头,正对上劳特恶毒的目光。 转眼过了五六天,远远看到一个村子。士兵们欢呼着冲上去,到村民的屋子里搜刮抢劫,简直和强盗毫无区别。村民们哭爹喊娘,稍有反抗就被士兵打翻在地。他们用枪把年轻一点的女孩子赶到一起,掀起她们的裙子。 海亚怒不可遏,冲上去叫道:“你们要干什么?!” 劳特摇摇晃晃走过来,捏住海亚的下颌:“怎么?看不过去?看不过去你来呀,如果你肯代替,我就饶了她们。” 海亚嘶声道:“你——”狄恒用力把他拉到怀里。 劳特慢条斯理地走到一个哭叫着的女孩子面前,脱下裤子插了进去,一边动作一边看着海亚。海亚羞怒交加,紧紧闭上眼睛,但挡不住刺入耳朵里的村民的们屈辱的哭喊。他死命地咬着唇,忽然涌上一个极为可怕的想法:这群畜生,还不如都被奥莱国的士兵们打死! 劳特宣泄一通,心情似乎大为好转,居然同意他们在这个村子里休息一宿,明早再赶路。士兵们堂而皇之地侵占民房,把百姓们赶出去给他们做饭烧水。 海亚心中酸苦,屋子里传出的女孩子们断断续续的呻吟让他简直要发狂,恨不能上天降下一团火,把自己和这个帝国烧得一干二净。 几个年岁大一些的村民,不知从哪里找出一些酒来,供给士兵们解渴。这些葡萄酒固然有点苦涩,但此时此刻无异于琼浆玉液。士兵们欢呼雀跃开怀畅饮,尽管劳特竭力制约,他们还是喝了不少,把海亚和狄恒牢牢绑在一起,纷纷爬到床上酣然入睡。 狄恒轻轻地劝慰海亚:“殿下,很快就有人来救我们了,你不用着急。” 海亚摇摇头,神色凄凉而又愤怒,痛苦地说:“狄恒,你说的对,这个帝国太腐朽了,只有毁灭它,才是唯一的出路。” “殿下……” 这时,门前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偷偷走过来。狄恒心中一跳,飞快地说:“快闭上眼睛装睡觉。” 两人闭着眼睛,眯起一条缝隙,在朦胧的月色下,见两个妇人悄悄溜进来,低声唤道:“长官,长官。” 没有人出声,士兵们太累了,睡得很沉。 两个妇人把他们逐一看过去。有人指了指海亚和狄恒:“他俩……” “看样子是被他们抓住的什么人,也是苦命的。” “那么……” “算了,反正都绑着。快,叫他们进来。” 妇人们上前开了门,走进几个沉默的男人,他们掏出绳子,迅速地绑住仍然陷入睡梦中的士兵,随手拿走了他们的枪支。 “这是要造反!”海亚一颗心砰砰乱跳,索性完全闭上眼睛,装作没看见。 忽然外面“砰”地一声枪响,刺破了沉寂的夜空,原来是劳特。他毕竟老奸巨猾,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放松警惕,村民一进屋他就发现了,“砰”地举枪打死一个。 这声枪响顿时惊醒了睡梦中的士兵们,一惊之后才发现自己面前居然站着好几个村民。有的被绑住了,有的还没来得及绑结实,村屋里立即展开了激烈的搏斗。 村民多士兵少,但士兵手里有枪,而那群村民只有棍棒,就算拿到枪也不会使。劳特毫不留情,一枪一个,狰狞的面目在月光下异常可怖,大声叫道:“都他妈给我住手!谁敢反抗就开枪,格杀勿论!” 劳特太过凶悍,村民们不由胆怯,纷纷后退。狄恒不知怎么挣脱了绳索,也站了起来,一把抢过一个村民手里的枪,“砰”地射死一个士兵,厉声道:“村民们,现在退只能被他们全杀死!最多不过是个死,还用怕什么!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村民们受到鼓舞,奋不顾身扑上去。枪支远距离射击才管用,挡不住七八个村民一起围攻群殴,士兵们被打得抱头鼠窜,偶尔响一枪,打倒一个,更多的村民冲上来。一时间,枪声喊声乱成一团。 狄恒举着枪,牢牢守在海亚藏匿的村屋门前,谁也别想靠近一步。 忽然“砰砰砰砰”四面八方一连传来几十声枪响,巨大的轰鸣震得所有人都惊呆了,全都停了下来。村民们惊慌失措地四下张望,万万没想到还会有援军。“官兵。是官兵!”有人发出惊恐的叫喊。 有的士兵想趁机逃走,不知从哪里传来一枪,正打在他膝盖上,士兵长声惨呼,滚倒在地。 黑夜之中,一队骑兵慢慢在月下出现,足有二百多人,严密地包围着这个小小的村落,身上穿的却不是普曼国士兵的服饰。 狄恒回身扶起海亚:“殿下,我们的人来了。”海亚惊疑不定地注视着狄恒,狄恒拉过他的手,镇定地说:“你相信我吗?” 海亚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狄恒露出个笑容,和海亚并肩走出村屋。 那队骑兵当中,有人送过两匹马来,向狄恒行礼,叫他“队长。” 狄恒和海亚翻身上了马。此时这队人马已将士兵和村民团团围住,他们点起火把,照耀天地亮如白昼,将所有人的呆滞、震惊、疑惑、恐惧映得清清楚楚。 狄恒催马上前,火光映出他坚决冷静的面容,洪亮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村民们,不用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们。”他一指那些士兵,“这些都是战场上的逃兵,军队中的败类,普曼帝国的耻辱。他们不敢面对凶猛的敌人,只会把枪口对准自己国家的百姓。这样的人,死有余辜!” 几个骑兵急速冲上前,将那些士兵按跪在地上,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明晃晃的弯刀高高举起。只听见几声喑哑的嘶喊,十几颗人头滚落,鲜血狂喷而出,浓烈的血腥气味和强烈的视觉冲击刺激所有人的神经。人群中传出低低的惊呼,很多人捂住了脸。 “妈妈。”“妈妈……”衣衫破烂的女孩子从屋子里被解救出来,骑兵解下披风,给她们披在身上。 女人们相拥而泣,村民望向骑兵的目光,已转为敬畏和感激。 狄恒继续说道:“村民们,我们都看到了这个国家变成这副样子,吃不饱穿不暖,还要上缴沉重的赋税。战败的消息一再传过来,看不到明天的希望。洪水、瘟疫、干旱,一连几年,除了灾祸还是灾祸。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他冷峻的双眼在火光下若隐若现,提高声音,“因为我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这是度猎女神,给我们赐下的惩罚!” 人群被震动了,开始窃窃私语。 狄恒扫视他们:“因为我们将一个骗子推上了皇位。现在的皇帝,根本不是皇位真正的继承人!” 村民们目瞪口呆,一片沉默。 狄恒侧身到海亚马前,轻轻解下他头上的兜帽,高声说:“看看吧,这才是拥有最纯正血统的继承人!高贵仁慈,爱戴百姓的海亚王子!” 火光在海亚金色的头发上跳跃,他高高地坐在马上,望着村民们,目光恬淡而平和。有人认出了那头金发,这就是皇族血统的象征,失声叫道:“是海亚王子,王子殿下!” 人们纷纷伏地下拜,亲吻王子脚下的土地。 这时,两个骑兵驱赶着一个人过来,禀道:“队长,我们抓到了这个人,他想跑。” 那人直起身子,嚣张地叫道:“海亚,你赶快放了我!”竟然是劳特,他不屑地斜睨着马上的王子,“我是堂堂军队中校,皇帝赐封的爵士,你敢把我怎么样?!” 狄恒看向海亚,不只是他,所有人都看向海亚,都在等他的命令。海亚抬头远眺,似乎要穿透苍茫的夜色,看向未知的命运。好半晌,他开口:“劳特中校临阵脱逃,精液妇女,欺压百姓,罪无可恕,赐石刑。” 劳特嘶声狂喊:“海亚,你敢!你这是造反,是造反!”海亚淡然地看着他,面无表情。村民们欢呼雀跃,把挣扎的劳特绑到树上。 所谓石刑,就是用石块将罪犯活活打死。村民们争先恐后,咬牙切齿,刚开始劳特还在叫骂,几下之后就剩下长声惨呼,再后来变成无力的呻吟,四肢都被打折了,角度古怪地吊在那里。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海亚问狄恒。 “不,殿下,我相信,这其实也是您所希望的。我们都是您的臣民,坚决服从您的旨意。” 海亚转过头凝视着狄恒:“那么,你处心积虑地留在我身边,是为了我的身份,还是为了这个国家?” “为了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忠于谁。”狄恒轻轻握住海亚的手,“我说过,殿下,我是你的,誓死追随。” 一个星期以后,普曼国宣布投降,两国战争就此结束。 一年以后,海亚王子率领的军队,在短短三个月间,接连攻下晋南、广度、海拉三座城池,内战爆发。 四年以后,海亚登上皇位,史称“金玫瑰王朝”。 而狄恒,这个海亚最信任的人,内战胜利第一功臣,金玫瑰王朝第一权相,依旧和当年一样,每日贴身服侍尊贵的皇帝起居饮食,无微不至。 我是你的,誓死追随…… 第42章 年轻的审讯官对着手里的镜子整理一下衣领,抿抿头发,把小镜子放回口袋,清清嗓子,对外面大声说:“带进来吧。” 门开了,两个士兵把蓝廷押进来。 这是一间并不算很大的屋子,四周封闭,没有窗,只在中间摆了一张桌子。应该说,对这种环境蓝廷并不陌生,他在普曼国的监狱里,也曾经被带到这样的审讯室里审讯过。可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回到自己的祖国,迎接他的也是这里。 蓝廷打量着桌子后面的审讯官,看上去很年轻,估计和自己差不多。但肌肤太过白皙,嘴唇太过红润,而那双一看就是保养得当的手,也未免太过纤细了。 没上过前线,没打过仗,肩头居然也扛着上尉的军衔。蓝廷在心里下了结论,难免有几分鄙夷。 他观察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在观察他。 皮肤黝黑,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出奇的亮,让人一看就不舒服。随随便便站在那里,从骨子透出一股子粗野桀骜不驯的味道。 大头兵。审讯官暗地里嗤笑一声,一指椅子:“坐。” 蓝廷坐到对面,和审讯官隔着一张桌子。 “姓名。” “蓝廷。” “年龄。” “25岁。” “军衔。” “F五师独立作战大队队长,特级上尉军衔。” 干巴巴地询问几句,审讯官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一副要大书特书的模样:“说吧。” 蓝廷偏着头,双手抱胸——唯一和战俘营不同的是,他至少不用戴刑具:“说什么?” “为什么叛国,以及过程。” 蓝廷沉下脸:“我没有叛国。” 审讯官冷笑:“蓝廷,我劝你最好老实点,说实话。” 蓝廷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我没有叛国。” 审讯官凝视蓝廷片刻,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报纸,“啪”地扔到他面前:“这个你怎么解释?我警告你,别耍花样,不要再试图继续欺骗。” 蓝廷被他轻蔑的语气激怒了,但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一定得解释清楚。其实事情并不复杂,蓝廷尽量说得很详细,最后还特意强调:“我不是贪生怕死,我也没有出卖国家,这只是敌人用的见不得人的伎俩。事实上他们也知道我是被强迫的,就算签了什么狗屁投降书,也没有把我放出来,反倒单独关押,严加看守。” 刚开始审讯官还记得很认真,过一会就不记了,抬着眼睛斜睨蓝廷,只是没打断他的话。等蓝廷全讲完,嗤笑一声:“你编的真曲折,真动听。” 蓝廷一下子涨红了脸,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大声道:“我说的全是事实!” “事实?你以为我们在审讯你之前没有做过调查?你以为只听你的一面之词我们就可以轻易下判断?”审讯官坐直身板,一副凌驾于人的气势,“告诉你吧,我们早就审讯过战俘营里的犯人。他们都做了证供,当时是被驱赶到一处放风的空地上,被敌人疯狂地屠杀,根本没有你所谓的强迫投降。难道是他们撒谎?” “不是,他们没有撒谎。但我也没有,劳特中校把我押到楼上办公室里,我是透过落地窗看到的空地上的情形,下面的人当然看不到我,这全是敌人的诡计!”蓝廷有些激动。 “好啊。”审讯官一挑眉,“在场的都有谁?” “劳特中校,莫顿厅长……”蓝廷说了两个名字就说不下去了。审讯官嘲弄地看着他:“都是敌人哪,难道连个奥莱国的人都没有吗?” 蓝廷忽然想起了霍维斯,但不是,霍维斯是在他签了投降书之后才冲进来的。他紧紧地闭上嘴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脏污而令人窒息的泥沼,任何挣扎都是徒劳无功。 审讯官得意洋洋:“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试图狡辩,老老实实承认你的罪行,说不定还能宽大处理。要是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 蓝廷忽然发现他受不了这些。他可以熬过敌人的严刑拷打,可以蔑视敌人的各种手段伎俩,可以在死刑的枪口下面不改色。但他受不了这些,受不了自己最忠于的即使现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国家,派来一个毫无军功的跳梁小丑,在自己面前大放厥词,指手画脚,肆意侮辱。 对方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无不尖锐地刺痛蓝廷的神经。委屈、悲愤、屈辱,像浓缩的炸药包堵在胸口,随时都会被引爆! 审讯官仍然在喋喋不休,丝毫没有注意到蓝廷像石像一样惨白的脸色,没有注意到那种压抑的愤怒已经达到爆发边缘的危险表情。这种人他见得多了,刚开始都嘴硬,过不了几天就得痛哭流涕地跪下来老实交代。 “你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认识到自己的罪行。你要把你的行为,思想,全部交代清楚。要从根本上,从骨子里找到你之所以会当叛徒的根源,为什么会投降敌人,成为贪生怕死的懦夫!” “你说什么?”蓝廷冷冷地问他。 “懦夫,我说你是懦夫。”审讯官翻着眼睛看蓝廷,“干吗盯着我?你还不服气?你就是懦夫,胆小鬼,要不然你为什么不和敌人血战到底?为什么要被俘?心甘情愿做俘虏的全是懦夫!你是最软弱最废物的那一个……” 他这句话没能说完,蓝廷突然暴起,翻身跃过长桌,一把叉住审讯官的脖子:“有种你再说一遍!” 这不过是眨眼之间,还没等审讯官反应过来,已经被对方狠狠掐住。他是文职官员,哪里见过战场上厮杀下来的士兵的凶狠,顿时吓得魂不附体,颤声叫道:“你……你要干什么……你要造反……来人哪快来人哪!”扯着脖子杀鸡似的尖声高叫。 一群士兵冲了进来,七手八脚拉扯蓝廷。 审讯官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失声叫道:“他是疯子,疯子!他想杀了我!快带走,带走!” 士兵们按住蓝廷一顿拳打脚踢,口中喝骂:“还敢反抗!打死你!”“叛徒,好好收拾收拾。”“败类!呸!”战争刚刚结束,人们最痛恨这种叛徒,下手一点不留情,要不是上面有纪律,非得活活把蓝廷打死不可。 审讯官摸着自己的脖子,忍不住也上去踹两脚,恨恨地说:“拉去禁闭室,不给水不给饭关他三天,看他还狂不狂!” 他气愤愤地大步离开审讯室,龇牙咧嘴去向长官监狱长安东尼汇报。安东尼听了,摆手让他下去,沉吟一会,拿起电话:“将军,属下安东尼。” “审的怎么样了?” “很强硬,不太容易对付。” “容易对付就不给你了。”希尔仰躺在床上,浑身赤裸,只腰间搭着一条薄毯,一个侍卫官正给他做全身按摩,“尽快给我结果,坐实他叛国的罪名,实在不行,就……”他没再说下去,那边立刻接口:“明白,将军。” 希尔放下电话,饶有兴味地扫一眼新来的年轻侍卫官,说:“把衣服全脱了。”那个侍卫官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随即立正,应声道:“是,将军。” 蓝廷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双臂横张,被锁在墙角。这个姿势很难受,站不直,也蹲不下去。四周黑黢黢的,只有监牢门上的铁栏杆透过几分细微的光。寒冷的湿气从地上直透到骨头缝里,让人浑身打哆嗦。 蓝廷感到巨大的沮丧和悲哀,还有无穷无尽的愤怒无处宣泄,他猛地扬起头,发出一声困兽般愤懑的狂喊。 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在夜空里闪烁,街道上人来人往,廉价酒吧塞满了人,时不时冲出几个酩酊大醉的壮汉,扶着墙呕吐。 流莺和俊美的男孩站在灯影里拉客:“来吧先生,这里有你想要的……”“不寂寞么?还等什么……” 一个男孩脚底抹油一样从身边溜走,后面紧跟着的人高喊:“抓住他,是个贼!” 乞丐们缩在角落里,肮脏的斗篷盖住脸。 霍维斯从马车下来,快步穿过脏兮兮的狭窄的巷子,一直走到尽处的大铁门,“砰砰砰”敲了三下门环。 一个痞子叼着烟卷晃出来,看到霍维斯一怔,脸上浮现欢悦的神情,忙把香烟从唇间拿下来,毕恭毕敬地说:“先生,您回来了?” “你还好吗?洛克?” “当然,先生。”洛克的眼睛亮晶晶的,兴奋地在前面带路,尽管明知道霍维斯对这里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地方,但忍不住还是想多亲近,“人越来越多啦,生意好得让人受不了。先生,大家都等着你呢。” “不,先不要惊动其他人。”霍维斯绕过正厅,直接走到一条小路上,“我很累了,不想被打扰。” “当然,当然,先生。”洛克偷眼瞄着霍维斯,为他身上古怪的服饰感到新奇。白色的衬衫,繁复的褶皱,还有散腿的灯芯绒长裤,这些完全跟洛克熟悉的先生搭不起来,倒像是某位贵族的衣服被霍维斯偷来了。 霍维斯轻车熟路走回自己的房间,对洛克一笑:“好小伙,你先下去吧,谢谢你。” “有吩咐请叫我先生,我会在外面守着。” “好。” 洛克欢天喜地地出去,为自己能第一个知道先生回来而雀跃万分。 霍维斯却没有理会这些。他抬起头,察看着这个离开三年的住处。一切还是老样子,窗台上的花,床头盒子里的雪茄,还有整架子的书,和放在小几上的红酒杯。 霍维斯深深吸了口气,像个漂泊了很久,终于回家的旅人。他脱下身上的贵族服饰,换上一套旧衣服,然后走到大穿衣镜前。 几年的训练和间谍生涯,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刻下太多的痕迹。 不,有一处。 霍维斯缓缓除下那双几乎从未离身的白色手套,现出手背上一条伤疤。伤疤横贯整个手背,既深且长,可见划出它的人,当时是多么愤怒而凶狠。 霍维斯微微笑了一下,抬起手背凑到唇边,深深吻了下去。 不必继续遮掩了,没有什么再能够阻挡,我只想用我剩下的生命,去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 第43章 刚开始蓝廷只感到莫可名状的忿激,有一种要销毁一切的狂野的冲动。但随着时光的流逝,这种愤怒越来越淡漠,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越来越模糊。周围只剩下黑暗,无穷无尽无声无息,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紧接着,是啃噬身心的饥饿和干渴,还有席卷全身简直令人发狂的疲惫。 因为手臂在墙上锁的位置太低,他只能半蹲着,膝盖处于一个极为难受的姿势。想站起来,就只能深深地弯腰,像个卑微的奴隶。连续几天几夜的黑暗、折磨和孤独,让蓝廷开始产生幻觉,陷入某种混乱。一会是多维放肆而灿烂的笑容;一会是盖尔崇拜而无辜的目光;一会是劳特恶毒而凶狠的斥骂;一会是振聋发聩惊心动魄的炮声;一会是哥哥骑在白马上冰冷的注视;一会是审讯官不屑地嘲笑:“懦夫……懦夫!”最后竟然是霍维斯,在缤纷嘈杂众人狂欢的背景下,专心致志地凝望着自己,微笑,他在说话,说什么?……很重要的话,非常重要…… “咣当”一声,铁门被打开,看守冷冰冰地说:“把他拉出来。” 蓝廷看到了那边投射过来的光亮,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现实。他感到迷茫和眩晕,因为长时间的黑暗,那一点亮光就让他睁不开眼睛。他发现两个人上来拉扯,蓝廷用力挣开,但经过几天几夜的捆绑禁锢,四肢都僵硬了,踉踉跄跄只往前走了两步,突然一阵头晕目眩,低头栽倒到地上。 “行了,不过是个叛徒,难道还想受到什么优待?”一个声音鄙夷而愤恨地说,“哗啦”一桶冷水浇下来,蓝廷被激得一个激灵,拼命挣扎着才喘上一口气,鼻腔因为吸入水而猛烈地咳嗽。他蜷成一团,缺少食物和热量,浑身冷得发抖。 “要不先给他点吃的,我瞧他就剩一口气了。” “吃的?”另一人冷哼,“给他就是浪费粮食,这种人渣,我呸!” “好了吧,他死了我们也会糟糕的,他们会告我们虐待犯人。” “犯人受虐待那才叫虐待,叛徒不算,没弄死不错了。你还不明白吗?咱们这是保他呢,你拉他到外面路上试试,保准不到一个小时,就得被老百姓打死。” “唉,也是贵族出身嘛,谁知道这么软骨头。” “活着就是个祸害,我要是他,早自杀了,还有脸喘气?”那人踢了蓝廷一脚,“喂,没死就爬起来,真他妈的,这也是军人,我真想一枪毙了他。” 那桶冷水的寒气一直刺到骨头里,但更加令蓝廷难以忍受的,是两个看守的对话。他忽然明白,那个审讯官,这两个看守,代表了所有奥莱国人民的想法,所有。他能一个人一个人地去辩解,一个人一个人地去申冤吗?谁会对真相那样执着地去探究?当所有人都认为你叛国的时候,你就是卖国贼。千夫所指,积毁销骨。蓝廷感到一种彻骨的悲凉像寒冷的海水,整个把他埋没了,他出不了声,也喘不上气。 他勉力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跟在看守后面,像一个刚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游魂。 两个人带着蓝廷穿过走廊,上了楼梯,在一个门口前停下。蓝廷走进去,既不问这是哪里,也不问要干什么,好像身边的一切,都和他再没有关系。 霍维斯第一眼看见蓝廷的时候,简直吓了一跳。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倔强的,从不低头的,永远张扬而肆意的小豹子,居然会变成这副模样,脸色惨白如死,目光呆滞。从外表看来,蓝廷肯定受过虐待,衣服破烂不堪,身上有遭受过殴打的青紫色的瘀伤,从头到脚水淋淋的。 但霍维斯知道,这些并不是打垮蓝廷的最重要原因。面对穷凶极恶的劳特,面对各式各样令人痛不欲生的刑讯,蓝廷从来没有妥协过,他就是一柄利剑,一杆长枪,就算倒下去,也得是笔直的。 可现在,剑钝了,枪折了。 在那一刹那,霍维斯真想冲上去抱住蓝廷,把那个脆弱的,迷茫的,痛苦的,悲伤的蓝廷紧紧搂在怀里。他的手指微微动一下,又忍住了,索性双手抱胸,倚在墙边,口中啧啧有声:“这是谁呀,我想见的是蓝廷,不是闲杂人等,他们怎么拉个鬼魂来?” 蓝廷的目光闪了闪,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霍维斯迈着懒洋洋的步子,踱到蓝廷身边,像观赏一件雕塑似的围着蓝廷绕了个圈,上上下下看个仔细,边走边摇头:“瞧瞧,这就是蓝氏军团的继承人,出身高贵的蓝廷,依我看还不如路边要饭的有气质。” “我不是蓝氏军团的人了。”蓝廷打断霍维斯的话,“我不是了,以后再也不是了,他们把我驱逐出来,他们剥夺了我继承人的身份,他们说我叛国。”他的喉咙开始哽咽,他说不下去,但他还想说,他知道除了眼前这个人,没有人再会听他说了,“他们说我叛国,他们居然他妈的说我叛国……”蓝廷翻来覆去就是这样一句话,这句话憋了太久,憋得他就要发疯。所有的委屈、愤懑、怨怼、悲凉,都汇聚在这一句话里。眼泪流下来,蓝廷不想流眼泪,他不想表现出软弱和难过,但眼泪还是流下来,他止不住。 眼前的蓝廷脆弱而迷茫,像个被人责怪受尽了委屈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的孩子。霍维斯心疼,心真的疼,可他笑了一下,斜眼看着蓝廷,像看一个蹩脚的演员:“没错啊,他们说的没错,你的确叛国了。” 蓝廷猛地抬起眼睛,难以置信地盯住霍维斯,颤声问:“你说什么?” “说你叛国。”霍维斯很随意地耸耸肩,“他们说的没错,你的确叛国了。” “去你妈的!”蓝廷狂怒,抬腿踹了出去,霍维斯轻轻松松闪身躲开。蓝廷一把抓起中间的桌子,用力掷向霍维斯。霍维斯一弯腰,桌子撞到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看守冲进来,叫道:“干什么你们?!探监就探监,再动手都抓起来!” 霍维斯举起双手,息事宁人地笑:“没事没事,他太激动了。” 看守瞥了蓝廷一眼,转身出去。 蓝廷根本没理会那个看守,他气得浑身发抖,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 霍维斯拿出条洁白的手帕,装腔作势地擦擦手:“哎呀蓝廷,对一个刚被关了三天禁闭,水米没进的囚犯来说,你未免太有力气了。” 蓝廷恶狠狠地盯着霍维斯:“你他妈要是再敢胡说八道,我杀了你!” 霍维斯把手帕叠好收起来,漫不经心地说:“我说错了么?” “你!”蓝廷握紧拳头还要打,霍维斯指一指门口。蓝廷怒视着他。 霍维斯收起了笑容,神情严肃:“蓝廷,请你不要忘了,你的确在《投降书》上签了字。” “可你明知道那是被迫的!是无可奈何!难道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杀死吗?!” “对,我知道,可除了我,还有谁知道?或者这么问,人们在看到那篇报道的时候,谁知道?”霍维斯直直地对上蓝廷的眼睛,当面痛斥,毫不留情,“你身为蓝氏军团的继承人,做事丝毫不考虑后果。你签署的《投降书》被敌人堂而皇之刊登在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电台长篇累牍大肆宣扬,成为动摇军心的强有力的攻击手段。你的《投降书》直接导致人民对奥莱国贵族阶级信心的动摇,直接导致蓝氏军团险些被踢出权力中心,要不是里恩夫人宣布剥夺你的继承权,将你驱逐出家族,要不是蓝尉在前线出生入死接连取得胜利,要不是皇太子及时补救力挽狂澜,你以为结果会怎么样?!” 蓝廷的确没有想过会有这么大的后果,他想辩解,张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霍维斯不依不饶:“谁会去深究你是不是被迫的?皇太子?贵族?百姓?他们只看到你的笔迹,只知道你投降,这就足够了!” 蓝廷怔了好一会,颓然坐到椅子里。 霍维斯吐出一口长气,声音缓和下来:“你委屈什么?关两天又能怎么样?陛下肯重新调查,再给你机会就不错了。实话告诉你,这也就因为你是蓝廷,如果换了个普通士兵,直接拖出去枪毙,以慰民心,至于事实真相,有那么重要吗?” 蓝廷紧紧地抿着唇,倔强地别开脸。 霍维斯也拉把椅子,坐到蓝廷身边。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外面阳光正好,透过大玻璃,可以看到一角蓝澄澄的天空,几只飞鸟在天边打着盘旋。 蓝廷忽然轻笑了一下,整个人明显已经冷静下来,他说:“这回你得意了,看着我栽了这么大个跟头,最后还是你更胜一筹啊霍维斯,难怪要特地过来探监,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霍维斯毫不否认,反而说道:“没办法,打击你一次可真不容易,我得抓住机会。” “于是你看够了,也骂够了,觉得很满意?”蓝廷慢吞吞地说,语气里有丝不易察觉的自暴自弃。 霍维斯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是啊,不过咱们毕竟还有那小半个月的情谊。蓝廷,我可真是念念不忘啊,偶尔想起,回味悠长。” 在他意味深长目光的注视下,蓝廷的脸微微红了起来,他有些气恼地说:“那你想怎么样,再看一会?” “没什么,蓝廷,其实我对你一直……”霍维斯笑笑,“见不得你受委屈。毕竟你只是签署了《投降书》,并没有真的叛国。” 一会说他叛国,一会又说他没叛国,蓝廷都被霍维斯含糊其辞弄糊涂了,焦躁地拧起眉头:“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帮你上诉。” “上诉?”蓝廷冷嗤,“众口一词,上诉有什么用?” “上诉告诉他们事实真相。”霍维斯轻叹口气,“蓝廷,如果真没用,女王陛下就不会派人继续调查此事了。虽然这很有难度,但我想,我们一起努力,肯定会有个好的结果。” “我们?”蓝廷看向他。 “对,我和你。” “你想帮我?” “不错。” “什么条件?” 霍维斯没有立刻回答,他沉吟一阵,说:“目前看来,还没有。” 蓝廷忽然笑起来,笑声中充满讥讽和嘲弄,他挖苦地说:“行了吧你霍维斯,难道我不了解你?自私、冷漠、滥情,对你没有好处的事怎么可能做?有什么条件尽管说出来吧,不过你也知道,恐怕现在我也没有多少利用价值,也就让你看点笑话。” 霍维斯淡淡地说:“我从来没想要看你的笑话,也从来没想过打败你。”他深吸口气,“蓝廷,其实我喜欢你。” 蓝廷一挑眉,有些惊愕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 蓝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霍维斯一脸从容和坦然。突然,蓝廷爆发出一阵大笑,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你喜欢我?哈哈,你说你喜欢我?” 霍维斯平静地说:“我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好笑。” “去你妈的!”蓝廷一把揪住霍维斯的衣领,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怒气冲冲地说,“你耍我也有个限度吧。少给我弄什么情情爱爱的东西,我他妈根本就不信。事实上,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我他妈哪句都不……” 他最后一个字没能说出来,霍维斯伸手揽住他的脖颈,吻住他的唇。 “唔……你他妈……唔……”蓝廷气急败坏,用力推脱,但他从来就不是霍维斯的对手,更不用说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止如此,而且因为饥饿和缺氧,眼前竟然有些发晕。 等他大口大口地喘气,总算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跌坐在椅子里,浑身发软。霍维斯站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你信不信并不重要,我知道就行了。” 外面有人敲门,看守冷冰冰地说:“探视时间到,快出来。” 蓝廷明显还有些怔忡,分不清情况。霍维斯不由笑了笑,低声说:“好好保重,等我来接你。”直起腰转身走了出去。 足足过了一分钟,蓝廷才从混沌的状态下反应过来,他抬起手背狠狠擦拭一下唇角,像是要擦去那种温暖的又有些强硬的触感,怒气攻心、烦躁不安地骂一句:“我草!” 第44章 霍维斯信步走入咖啡厅。战争终于以奥莱国的完胜而告终,全国上下喜气洋洋,这里也不例外。到处摆满了鲜花、国旗,还有红红绿绿庆祝胜利的标语。霍维斯扫视一圈,在角落里见到穿着便装的蓝尉,他绕过几对窃窃私语的情侣,走过去坐下,要了一杯卡布奇诺,顺便打量对面的人。 霍维斯对蓝尉称不上熟悉,其实连面也没见过几次。毕竟霍维斯受到的是极为隐秘的特训,而蓝尉一直在奥莱国军事学院进修。说起来蓝尉和弗洛、希尔倒应该更熟稔,因为他们同在一所大学,虽然贵族和他这种出身普通的低等贵族,并不在同一个学院。 仔细看蓝尉和蓝廷还是有几分相像的,尤其是那种神态,都有一股子倔强和傲然的劲儿,只不过蓝廷表现得明显,而蓝尉更为内敛罢了。 “他怎么样?”蓝尉面对霍维斯的打量,直截了当地问,神色坦然冷漠。他永远学不会客套,或者说,不屑于。 霍维斯收回目光:“还能怎么样?你也该猜到,那里对一个叛国贼,态度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好。” 蓝尉微微皱了皱眉头,问道:“关键在谁?” “莫顿。当时亲眼目睹蓝廷签署《投降书》的,只有劳特和莫顿两个人,而劳特在繁城战役之后不知去向,剩下的只有莫顿。” 蓝尉张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又抿上唇。 霍维斯看出蓝尉的意思,轻轻摇摇头:“莫顿身份十分特殊,他毕竟是辉轩国的亲王,肯定不会见你,即使见你,也不见得会出庭作证。” “总有人可以说服他的,试一试也无不可。”蓝尉说。 霍维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样冷淡的人,骨子里的固执竟和蓝廷如出一辙,不撞南墙不回头。霍维斯放下咖啡杯:“他是别国的亲王,不插手我们国家的内部斗争,理所当然。更何况他当时还是间谍,没有上层的允许,一般来说,是不能轻易暴露身份的,更不用说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人证。” 蓝尉眉头锁得更紧了,这件事非常棘手,可蓝廷…… “不过也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霍维斯把话头拉回来,轻描淡写地说,“只要找个和莫顿身份相当的人去劝说,我想他还是能给点面子的。” 蓝尉迅速地瞥了霍维斯一眼,脸上又恢复那种淡漠的神情:“原来,你是早有准备。”他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半点气恼。 霍维斯耸耸肩:“其实你心里也应该很清楚,整个奥莱国,有办法说服莫顿的,只有皇太子。” 蓝尉偏过头,望着玻璃窗外熙熙攘攘的车流。阳光从斑驳的木兰花枝叶洒下来,照在他的脸上,映出他深刻俊美的五官,神情一片淡然。皇太子三个字,甚至不能让他的目光闪动一下。 霍维斯在心里叹息,这个蓝尉,可比蓝廷难搞多了,弗洛你的品味真是与众不同。 蓝尉望着窗外足足有一分钟,这才转过头来看向霍维斯,他说:“谢谢你的建议,我会考虑的。” “还有一件事麻烦你,我想见见里恩夫人。” 蓝尉点点头,拿出一张钞票放在咖啡杯下,“我请你。”站起身,快步离开咖啡厅。 霍维斯无所谓地一笑,等蓝尉走出去,又将咖啡慢慢喝完,这才散漫地踱到吧台前:“我想打个电话。” “请便,先生。” 霍维斯按下几个号码,那边接通了,弗洛的声音传过来:“你好,霍维斯。” “还可以吧。”霍维斯淡淡地说,“我刚和蓝尉说清楚,给他个小小的暗示。” 弗洛含义不明地笑了一下:“这种小事还要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 “是不是小事,就得看对谁来说了。”霍维斯懒洋洋地靠在吧台上,“蓝廷的命运,在你眼里也是小事。” “不,霍维斯,蓝廷的事情我一直很关注。我们不能放过一个败类,但也同样不能冤枉一个优秀的帝国战士。” 霍维斯挑起一边唇角,露出个浅浅的笑意,他说:“谢谢了。”放下电话,长出了一口气。 原来还是这样。蓝尉坐在马车里,心中冷笑。原来兜兜转转,又回到起点。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皇太子对自己如此执着。不,是对得到自己如此执着,锲而不舍。他一直以为,在繁城一战之后,他们已经恢复最正常的状态,高贵的皇太子殿下,和忠诚的臣子而已。原来……原来…… 蓝尉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愿意再次回想。 昏黄的灯光,奢靡淫乱的气息,令人心慌意乱的呢喃射吟,隐含痛苦的哀求,还有放肆的大笑。他不顾士兵的阻拦,猛地一推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希尔衣襟大敞,仰靠在垂着金丝流苏的大沙发上,在他腿间服侍的那个人,甚至连军事学院的校服还挂在臂弯处,只有裤子没有了,光着两条修长的腿。 莫提的二少爷范吉斯正压着一个瘦削的少年蠕动,发出模糊的满足的叹息。还有几个学生,摆出各种各样难以入目的姿势,卖力地服侍其他贵族子弟。 弗洛坐在角落里,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些,几个衣服还算整齐的男孩子围着他,殷勤而又不露痕迹地伺候。 那时,蓝尉根本不知道这个穿着普通白色衬衫的人,会是皇太子。那时,他甚至不知道他冒然闯入的是什么地方。 众人只听到门前一阵喧哗,然后“砰”地一声巨响,一个人冲进来。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以至于一开始所有人都愣了,一齐看过去。 一身军校制服,身姿挺拔,面容冷漠俊美的蓝尉,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那群贵族子弟的面前。紧接着一个男孩子跌跌撞撞地随后冲入,嘴里叫着:“蓝尉!你不用……蓝尉!” 蓝尉没有理会后面那个同学,他完全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住了,这种震惊转瞬又变成愤怒。他的瞳孔猛地一缩,漂亮的双眸明明白白射出鄙夷和痛恨,逐个在这些人的脸上扫视过去。那目光太过冰冷而纯粹,以至于有些人不由自主地瑟缩一下,感到有些自惭形秽。 “这就是所谓的贵族子弟,帝国精英?”蓝尉语气淡漠,带着几分极易察觉的嘲弄,“我今天可真长见识。” “呦——这是谁呀。”范吉斯眯着眼睛看向蓝尉,一边依旧在那个那孩子身上动作,“啊,真紧……土包子少见多怪,我看是你屁眼痒痒了吧,啊…他妈的动一动……要不要求我插一插?哈哈——啊……啊……舒服……” 很多人不怀好意地嗤笑。 蓝尉毫无表情,眉梢都不动一下,而是直直地看过去,好像范吉斯不是在做一些令人面红耳赤的事情,冷冷地说:“对不起,我对像狗一样当众交媾毫无兴趣。” 所有人都被蓝尉的胆大妄为惊呆了,范吉斯怒气冲冲地跳下来,骂道:“去你妈的!” 蓝尉根本不理范吉斯,一把拉过躲在他身后的那个男孩子:“你们混乱我管不着,但请不要强迫别人也和你们一样。” 那个男孩子一下子暴露在众人面前,困窘难堪惊慌失措,低头哭了起来。 “你他妈谁啊你!给我滚出去!” 范吉斯愤怒地大叫,几个人冲上来要拉扯蓝尉。 “这位学员。”角落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并不大,低沉而富有磁性,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皇太子从沙发里站出来,微笑着说道,“我想你是误会了。” 皇太子一说话,没有人再敢出声。蓝尉突然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心头一跳,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低头行礼:“殿下。” 弗洛微一颌首,温和地说:“被你看到这些令你不愉快的事情,我感到很抱歉。但这只是我们学业之余的一些消遣罢了,我想,你作为一个普通学员,是没有资格管的。而且,我们并没有违反学院任何一条规章制度。” “不错。”蓝尉抬起头来,决定据理力争,“但请不要强迫其他人。” “强迫?”弗洛笑了一下,问那个男孩子,“谁强迫你了?” 那个男孩子眼泪汪汪地抬头,突然一下子挣脱蓝尉的手,扑到弗洛的脚下:“殿下,殿下,我是心甘情愿的,求您让我服侍您吧,求您……” 弗洛没有再说话,他只看着蓝尉,面带微笑。但那笑容蓝尉很长时间都忘不了,那是一个笃定沉稳胜券在握的笑容,甚至用不着含有一丝丝的傲慢轻蔑的成分,就已经刺痛了蓝尉的眼睛。 蓝尉下意识地挺直腰,慢慢说道:“那是我误会了,对不起,殿下,打扰了您的好事。”他不卑不亢地再次行礼,转身向外走。 在他要关上门的一刹那,他听到里面传出希尔的说话声:“我赌三个月,这个人会乖乖地爬上我的床。” 皇太子不知也说了什么,然后是希尔放肆的笑声。 剩下的日子,蓝尉过得很凄惨,一个得罪皇太子的人,连教官都不由自主“另眼相待”。可无论多么不合理的要求,蓝尉淡漠的神色从未变过,也从未妥协过。三个月后,主教官通知他,安排他去做皇太子的侍卫官。 这是每个学员都梦寐以求的职位,可以进入只有一墙之隔的顶级学院,接受不一样的军事训练,还能接触更多的贵族阶级。最重要的是,可以留在皇太子身边,这是实现抱负的一条捷径。 但也有一点阻碍,尽管在其他人眼里真的算不了什么。那就是宫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皇族有权利命令侍卫官侍寝。据说皇太子对这个特权使用的频率并不高,但毕竟有过。 蓝尉忽然想起希尔的那句话,那个赌约。就在侍卫官报到的前一天晚上,他写下了退学申请,自愿到前线去做一名普通的士兵。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只当了两年兵,就因为蓝廷的原因,成为蓝氏军团的代理继承人,提升为少将。 更没有想到的是,直到今天,皇太子依然对他念念不忘。 马车停下,侍卫官在外面禀报:“将军,到皇宫了。” 蓝尉深吸一口气,把自己从失望和沮丧中摆脱出来,既然做出决定,就只能去面对。他穿过巨大的喷水池,和繁花似锦的绿草绒绒的园林,直接去找弗洛的管家。 半个小时之后,正在看书的弗洛接到管家的电话:“殿下,蓝氏军团的蓝尉,请求侍寝。” 弗洛站在窗前,望着正在盛开的木兰花,慢慢地说:“那就给他安排今天,但不要告诉他你已经通知我。” “是,殿下。” 蓝廷端着餐盘,和犯人们站成一排,等着盛饭。 这是军事监狱,关着的都是犯了过错的军人。他们没有一个肯给蓝廷好脸色,堂而皇之地在他身后咒骂:“呸,叛徒。”然后横着挤到他前面。 蓝廷垂着眼睛,让开一点地方。好不容易轮到他,就给盛了极少的东西,汤也只有半碗,水果肉类全都没有。蓝廷一抬头,正对上窗口犯人挑衅的目光,他咬咬牙,把那点忿怒忍了回去,自顾自走到餐桌边吃饭。 他刚一坐下,餐桌本来坐着的四个人全都站起来,去别的桌旁。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看向蓝廷,大家好像都约好了似的,心照不宣,像一次密谋。 蓝廷饿坏了,也渴坏了,他还来不及去理会周围诡异的气氛。他不敢吃得太快,一连几天不吃不喝的情况他以前常常遇到,早就知道该怎么处理。先喝汤,再细嚼慢咽每一样东西。分给他的食物太少了,每一小块面包屑都显得弥足珍贵。 只可惜,没人想让他好好吃顿饭。蓝廷刚吃了几口,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摇摇晃晃走过来,大手一挥,把蓝廷的餐盘扫到地上,大声叫道:“对不起,没看见!” 蓝廷死命地捏住桌子边沿,指甲因为太过用力而变成苍白的颜色。那个大汉抱着手臂站在旁边:“怎么,不服气?来呀,打我呀。” 蓝廷缓缓俯下身去收拾东西,大汉一脚踏在他的餐盘上:“干什么,不吃啦?浪费粮食,就你这样的还敢浪费粮食?不要脸的贱货,他妈的都给我舔喽!” 其他人纷纷站了起来:“舔喽舔喽!叛徒!”“卖国贼!”每个人都是一脸激愤的神情,慷慨激昂地呐喊。 蓝廷慢吞吞地站起来,忽然被那个大汉一把揪住衣领,一拳狠狠打在腹部。他痛苦地弯下腰,所有人疯狂地围了上来。 监狱长站在大玻璃后,观察着餐厅里的混乱,每个人的眼中都射出愤怒的光芒,对蓝廷拳打脚踢。 “等他反抗,就说他肆意挑衅,被其他犯人打死。”监狱长说。 “这种叛徒,死不足惜,就这么打死了算得了什么?”审讯过蓝廷的年轻人忿忿不平。 “不行,不能给别人留下反击的借口,这是将军的指示。”监狱长冷笑,“不用急,听说蓝廷性子暴躁而易怒,他会反抗的。” 出乎意料之外,这场殴打进行了近十分钟,蓝廷一次都没有反抗过,他只是紧紧缩成一团,牢牢护住要害部位。 监狱长皱起眉头:“行了,就这样吧。” “监狱长!”年轻人义愤填膺地说,“这次不弄死他为国除害,说不定下次就没机会了。” 监狱长摇摇头:“你还太年轻了,他无缘无故死在这里,我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为什么不把事情做得漂亮点呢?犯人可以利用,其他人也一样可以。”他一拍年轻人的肩头,“我有办法。” 人群散开,夹杂着看守们的斥骂。蓝廷勉强睁开眼睛,从缝隙中望着屋顶明亮的灯光。“死没死?”一个看守踢他。蓝廷耳边嗡嗡直响,他听不清那些人说什么,浑身叫嚣的疼痛令得肌肉难以控制地抽搐。在陷入昏迷的一刹那,眼前那片光晕幻成霍维斯温柔而又带点戏谑的笑容:“好好保重,等我来接你……” 第45章 弗洛闲适地坐在沙发里,一页一页翻开手上捧着的小说,他在等着夜幕一点点落下。他知道此时蓝尉就在自己的卧室里,可是不用急,他的耐心和韧性一直都很好,尤其是现在,蓝尉肯定比自己更着急。 弗洛几乎可以想象蓝尉的样子,依旧耸肩拔背,笔挺得就像一杆银枪,明显和舒适的充斥着暧昧气息的房间一点也不搭调。他一定很紧张,甚至会退缩,但也一定会倔强地阻止自己的脱逃。他的心里有不甘、有愤懑、有羞惭,但也一定会强制压下去,转变成勇于面对的刚毅和决然。也许他只是把这个当成一项必须成功的任务,就像打一场恶仗。他认为这只是一场交易,只想尽快结束,为了自己的至亲,牺牲一个晚上还是能够忍受的。 弗洛捧着书,眼睛却望向别处,脸上慢慢浮现一抹浅笑。不可否认,蓝尉在战场上是个优秀的军官,但在某些方面,却太过天真。他很快就会明白,自己想要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晚上。 自鸣钟敲了十下,弗洛放下书,站起来,好整以暇地整理一下身上的军装,这才缓步走出书房。 弗洛想得没错,蓝尉正站在卧室的角落里,军姿挺拔,目视前方,好像他不是过来侍寝,而是参加某项严肃的高级军事会议。 他从下午自荐侍寝,就再没能离开皇太子的府邸,老管家带他去洗了个澡,从里到外换一身崭新的衣服。这种强烈的暗示,尤其是热水冲刷身体的时候,强烈的屈辱感蓝尉简直都想放弃。他把水温调得很热,甚至发烫,给肌肤一种刺痛。 蓝尉没有放任自己在浴室里逃避多久,换好衣服走出去的时候,带着一种毅然决然的气度。幸好老管家只是尽职尽责地安排他等候在皇太子的寝室里,态度谦卑有礼,丝毫没有轻蔑的神色,话也不曾多说一句。蓝尉觉得好受了点,他静静地站在墙边,尽量不去注意卧室当中令人难以忽视的大床,也不去想即将发生什么。他强迫自己想蓝廷,想里恩夫人,想过世的父亲和母亲,想印象里早已模糊暗淡的老家,想那个曾经在花园里疯跑的幼时的自己……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父亲和母亲是那样相爱,那样和睦,他忽然很嫉妒那个曾经在他们中间笑闹,却不知珍惜幸福的懵懂孩童,如果那样的时光能再长一点,再长一点…… 门前传来侍卫官恭谨的声音:“殿下。” 蓝尉微微一震,他站得愈加笔直,这才感到浑身肌肉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僵硬得酸痛。 门开了,弗洛走进来,他一眼就看到蓝尉,顿时流露出些许惊奇,失声道:“蓝尉,你怎么会在这里?” 蓝尉张了张口,他想说,自己是来侍寝的,殿下。但突然发现,这句话竟会如此难以启齿。幸好弗洛并没有等他的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怎么,找我有急事?”他一边说一边走过来,拉过茶几边的椅子,伸手示意:“请坐,慢慢说。” 弗洛的态度太自然了,自然到他好像真的不知道蓝尉晚上十点站在自己卧室里的用意,自然到连蓝尉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他勉强开口,竟然有点磕磕巴巴:“不是的殿下……我……” “有什么事坐下再说。”弗洛微笑着建议。但他是皇太子,这就是命令。蓝尉只好随之坐到弗洛的身边。发生的一切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直接说明自己是来侍寝的?还是说出自己的真正目的? 这时,有人轻轻敲门,老管家走进来,说道:“殿下,侍寝的人……”他猛地看到弗洛和蓝尉并肩坐在一起,有些错愕,但只是一瞬间便恢复正常,刚要接着说,弗洛一摆手:“我知道了,今晚不用安排侍寝,我和蓝少将有点事情要谈,你命他们下去吧。” 老管家看看弗洛,再看看蓝尉,微一颌首,说:“是,殿下。”转身离开。 只这片刻,蓝尉已经镇静下来。他忽然醒悟,其实皇太子在一进入卧室看到他时,就已经知道自己是来侍寝的,但却一直没挑明,甚至还帮自己遮掩。 皇太子为什么要这么做,蓝尉一时还不太明白,但他得承认,自己在那一刻心里长出了一口气,莫名其妙地竟有些感激。 “不好意思打断你了。”弗洛在蓝尉面前永远很客气,“有什么事现在说吧。” 蓝尉沉吟一会,决定还是单刀直入:“殿下,是关于蓝廷。” 弗洛笑了:“我一猜就是为他,除了他,也不会有人令你这么为难。不过里恩夫人已经把他驱逐出蓝氏家族,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犯了叛国罪的囚犯,你对他还如此在意?” “不是的殿下,蓝廷即使签署了《投降书》,也是被迫的。当时有人证,可以证明敌人是利用战友的性命,来威胁蓝廷,迫使他签名。” “哦?”弗洛一挑眉,“人证?是谁?” “这也正是我来的原因。那人是莫顿,辉轩国的亲王,曾经在普曼国担任间谍,目前正处于您的保护之下。” 弗洛顿住了,眉头一皱:“莫顿……”他慢慢站起来,缓缓踱了几步,神色有些为难。 蓝尉站起身:“殿下,我知道莫顿身份极为敏感,这件事对您来说实在是……但真的只有他才能证明蓝廷的清白。殿下,蓝廷是无辜的,请您看在蓝氏军团为国家奋勇杀敌,誓死效命的情分上……” “蓝尉。”弗洛看着他,“里恩夫人驱逐蓝廷,是在报纸上公开宣称的,人尽皆知,现在蓝廷已经和蓝氏军团再没有任何关系。” 蓝尉一窒,他咬咬牙,上前两步:“是我……殿下,是我求您……”他深吸一口气,单膝跪下,语气恢复平静,带着几分冷然,“事实上,今晚就是我侍寝,我想服侍您,殿下。” 很长时间弗洛都没有说话,蓝尉低着头,完全看不到对方的脸色,他一点一点地抬起手,解开衣领上的第一颗钮扣,然后是第二颗。在他解开第三颗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阻住了他,头顶上传来弗洛无奈的叹息:“你起来吧,蓝尉。” 弗洛靠在昏黄的落地灯旁边,灯光照着他,在地上投下暗淡朦胧的影子,光亮落在他的颧骨上,眼睛却掩在幽暗里。“蓝尉,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配做个皇太子?”他说的很轻,像从远处飘来,但话里的含义很重。 蓝尉的眉梢跳了一下,他说:“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你肯定是这么想的。否则,你怎么会认为我能因为你一点小小的冒犯,就假公济私,弃蓝氏军团于险境而不顾;今天又会因为你主动要求侍寝,而插手对蓝廷叛国案的调查和判决?” 蓝尉的脸发烫,有些狼狈,他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说道:“不是的,殿下。” 弗洛抬头望向垂挂着厚重深紫色窗帘的落地窗,目光飘远,像要穿透无尽的黑暗注视什么似的。他的唇边露出一抹苦笑,悠悠地说道:“蓝尉,我身为这个国家的继承人,对普作战的最高指挥官,作出的决定不计其数,做所过的事,不能后悔,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但有件事,我真的很希望它从来没有发生过,那就是在五年前的夏天,我参加了希尔举办的一个聚会;可我又庆幸它发生了,因为就是在那次聚会上,我遇见了你。” 弗洛转过头来,凝望着蓝尉,目光里有一种深沉的热切,令蓝尉几乎不敢对视:“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想对你说,我为当时你看到的一切,和我卑劣的行为感到抱歉。对不起,蓝尉。其实那种聚会,我以前很少参加,那以后,也再没有参加过。” 弗洛这样郑重其事地道歉,让蓝尉无所适从,他犹豫了一阵,才说出一句自认为比较得体的回答:“您身份尊贵,做任何事情都是正确的,殿下。” 弗洛摇摇头:“在爱情面前,没有人是尊贵的。” 这是他第一次在蓝尉面前说出“爱”这个字眼,尽管如此含蓄而隐讳,已足够令一向淡漠的蓝尉感到极度不安,他开口道:“殿下……” 弗洛的手落到蓝尉胸前,帮他把钮扣一颗一颗系好:“我一会儿就下令,你可以不经通报直接进入宫中找我。蓝尉,无论任何事,无论任何时候,只要你开口,我就一定做到。”他按了按床边的召唤铃。 老管家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门口,蓝尉知道自己该离开了。他下意识地整一整衣领,向弗洛敬礼,走几步又停下了,转过身看着弗洛,有些犹豫,终究还是开口,目光中带着感激:“谢谢您,殿下。” 弗洛微笑着点头,一直目送蓝尉离开,随后问老管家:“和莫顿的会面安排的怎么样了?” “莫顿亲王很欢迎您,殿下,他后天有时间。” 莫顿在奥莱国生活得非常惬意,可以说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辉轩国大皇子和二皇子,正为了皇位打得不可开交,明争暗斗各显其能。对这个隐藏他国多年突然冒出来的三皇子,既防备又拉拢。莫顿对皇位本来就毫无兴趣,索性远离斗争中心,在奥莱国舒舒服服地独处一隅。 他和普曼国派来的和谈使者大不相同,毕竟尊为亲王,而且辉轩国国力强盛,和普曼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即使是皇太子弗洛,对他也是礼遇有加,天天派人过来嘘寒问暖。 莫顿居住在辉轩国驻奥莱国的大使馆,这里建筑保持了辉轩国的风格,一切吃穿用度和国内一样。大皇子和二皇子争先恐后地用专机给他运送各种国内生活物资,其中还包括莫顿原居所的一些用品和侍仆,还有从小将莫顿带到大的女管家沙曼。 沙曼五十来岁,干瘦而严肃,一下飞机开始忙前忙后,将莫顿这个临时居所治理得井井有条。 弗洛拜访的时候,莫顿一直迎到大门前。这是弗洛第一次来到辉轩国的大使馆,这里到处充斥着辉轩独特的地域风格。楼前是繁花似锦的喷泉庭院,众乐师正在喷泉旁演奏,流水和着琴声,别有一番韵味。两只仙鹤和数只锦鸡在茵茵碧草上散漫地踱步,百灵鸟在树枝上高挂的金雀笼里鸣叫。 大使馆里到处是高耸的大理石廊柱,镀金柱顶,螺旋式柱身,每一块墙壁都刻着比实物更亮丽的釉彩浮雕。光可鉴人的青石地面当中,铺着花纹繁复古朴典雅的地毯。 辉轩国的制度和普曼相仿佛,除了贵族,就是平民和奴隶,但其阶级之森严,要比普曼严酷得多,贵族可以随意处死奴隶,不需要任何理由。 莫顿穿着一身辉轩国的民族服饰,深棕色的宽大衣袍上绣着金丝白线的华丽花纹。他身材高大,显得颇有神采,只是眼中郁色浓重,面色有些阴沉。 “皇太子真是好兴致。”莫顿淡淡地说,伸手示意,请弗洛上坐。 弗洛饶有兴味地观赏一番极具辉轩风情的会客厅,透雕的窗户藤蔓缠绕,餐桌和座椅雕工精细,珐琅的上等铜杯盏别致而小巧。奴隶们有条不紊地将各种美味点心摆在桌上,躬身退下,整个过程甚至不敢悄悄抬头瞥上一眼。 “你这里真是太舒适了。”弗洛赞叹,“有机会一定要去贵国参观。” “欢迎之至。”莫顿说,听不出真心还是逢迎,随即话题一转,“无事不登三宝殿,皇太子此来有何要事?” 弗洛一笑,对莫顿的直来直去毫不在意,端起茶杯来抿一口,点头道:“确实不错。” 莫顿心里冷笑,也不接口。两个人相对而坐,喝下半杯茶,弗洛才说道:“蓝廷这个人,亲王阁下应该认识吧。” “知道,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豹子。” “我们想重新审理蓝廷叛国一案,希望您能出庭作证。” 莫顿的目光在弗洛身上流连,弗洛坦然微笑以对。莫顿略含讥讽地说:“听闻奥莱国皇太子,和蓝氏军团现任继承人蓝尉关系暧昧,原来是真的。” “我只是想让百姓知道事实真相。” 莫顿不以为然地嗤笑:“真相?弗洛,你我都是上位者,这种谎话想骗谁?所谓真相,是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我希望请阁下能出庭作证。” “对不起。”莫顿冷冷地道,“我对贵国事务毫无兴趣,不便插手。” 弗洛微微沉吟,手指轻敲桌面,慢慢地说道:“莫顿,我有个礼物,想送给你。” 莫顿面无表情:“那先谢谢皇太子殿下了。” 弗洛不理会莫顿的冷淡,只一笑。他对一旁的侍卫官一颌首,侍卫官会意,转身走出去。 “这里的花很香啊。”弗洛转个话题,悠然地说。 “这是我国的国花,既然皇太子喜欢,那就摘一点过去,当我的回礼。” 两旁的奴隶不用主人再多说一句,早去准备银盘和剪刀,在园子里选十几朵盛开着的,又选十几朵含苞待放的,略作休整,端了上来。这些奴隶尽皆容貌姣美,男孩女孩都不会超过十八岁,身上穿着白色长袍,布料轻薄,依稀可见苗条的身段和修长的双腿。 莫顿见弗洛一直看着那群奴隶,说道:“皇太子不如拣两个回去,他们都是受过训练的,服侍人很有规矩。”他随意地一搭响指,一男一女两个离得最近的奴隶手腕也不知怎么一动,身上衣衫蝉蜕一样滑落在地,露出赤果的身体,原来除了那件薄衫,他们里面什么也不允许穿,随时准备接受主人的临幸。 弗洛微笑着打量他们,既没有尴尬地避开眼光,更不会贪婪急色,目光坦率,倒像是在观赏两件完美的艺术品。“非常美好。我身边的侍卫官全是一身军服,中规中矩和木头一样,可没有你这种旖旎风光,我怕我消受不起呢。” 莫顿端起茶杯,淡淡地说:“我对这些兴趣不大。” 门外响起侍卫官的报告:“殿下,人带来了。” “让他进来吧。”弗洛偏头对莫顿说,“送给你的礼物,我想你一定会对他感兴趣。” 莫顿不太在意,他漫不经心地把茶杯放下,然后听到了那个今生今世也忘不了的声音:“皇太子殿下,上校林赛,向您报到。” 莫顿的手猛地一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抬头,正看到那个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忽然间一切时光都失去了,好像他们仍在繁城,好像他们就在那件办公室,好像仍是那个林赛,在身边起来,说:“林赛上校,代号‘枯叶蝶’。”…… 弗洛看看清冷而安静的林赛,再看看还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莫顿,微微一笑,说道:“这就是我送你的礼物,人以后就是你的了,莫顿,我希望你能好好珍惜。”他别有深意地拍拍莫顿的肩头,起身离开。 莫顿根本没有听弗洛在说些什么,他的所有身心都被眼前这个人吸引过去了,身边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只剩下那个人,只有那个人。 “林赛——”莫顿从齿缝中迸出这个名字,像掺杂着血,“林赛!” 他突然抬手,狠狠扇了林赛一个耳光。 第46章 林赛被打得脸一偏,唇角磕破了,流下一抹血痕。莫顿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握拳要继续打,林赛目光流转,对上莫顿的眼睛。 莫顿突然顿住了,他发现自己下不了手。 他应该对面前这个男人痛加折磨,倍加凌辱,应该把他一寸一寸从身到心全部摧毁,碾灭砸碎,挫骨扬灰,但他发现自己下不了手。 那是林赛,是曾经在身下喘息、在怀中微笑、在阳台上张望着等待自己的林赛;但他又不是林赛,林赛没有这样的目光,平静得像湖水,清冷得像浮冰,看不见一丝感情。他有林赛的身体,却没有那种灵魂,或者说,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过那个林赛的灵魂,从来没有,这才令莫顿最痛心。 他不恨他偷取情报,不恨他出卖自己,他只恨他为什么是林赛。林赛是这段灰暗日子里唯一的慰藉,是他孤寂的生命中唯一一抹灿烂的阳光,是他的希望,他的幸福。 可就在希望离现实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就在幸福唾手可得的时候,没有了,连这个人都没有了,根本不曾存在过。 还能说什么呢,就算把面前这个人千刀万剐又能怎么样?他的林赛不会回来了,甚至连个念想都没给他留下,无法回想,无法怀念。 即使分手也曾在一起过,即使死去也曾拥有过。但他没有,一切温存都是假象,一切付出都是谎言,一切行为都是欺骗,他还能回想什么,怀念什么? 让自己爱上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这才是最残忍。 莫顿觉得很累,身心疲惫,他一点一点地松开手,后退两步。 林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莫顿,看他从一开始的狂躁愤怒,继而痛心,继而迷惘,继而失落,最后只剩下无尽的悲凉。这种悲凉太刻骨,以至于看上去整个人都是灰的。这种灰刺痛了林赛的眼睛,他宁可莫顿能狠狠揍他一顿,刺他几刀,甚至弄死他,也好过这样。 ——他不愿意看到莫顿这样。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但目光已经包含了所有,波涛汹涌暗潮涌动。 莫顿陡然转过身去,走向门口,脚步有些踉跄。林赛张开口,忽然很想喊住他,想说一声对不起。林赛当然没有后悔,即使事情重来,他知道自己仍然会这么做。他从来没有觉得愧对莫顿,他认为自己本身并没有做错,只是造化弄人。可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很想对莫顿说一声:对不起。 正在这时,莫顿先说话了,他阴沉着脸对一旁的奴隶说:“把他带下去。” 奴隶们还没有弄明白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正自懵懵懂懂。莫顿陡然嘶吼:“把他带下去!”“咣当”一声推开房门,大踏步走出会客厅。 他走得太快,没能听到林赛那句对不起,等他真的听到时,他们之间,已经发生过太多事情。 弗洛用缎带仔细地把木匣扎好,融了鲜红色的火漆,在上面印下自己的私用印章。他又端详一阵,确定完美无缺,这才吩咐早已敲过门的侍卫官:“进来。” 侍卫官走进书房,行礼:“殿下,希尔少将求见。” “哦?”弗洛沉吟片刻,把木匣交给侍卫官,“你去蓝氏府邸,将这件东西交给蓝尉,一定要亲自交到他的手上,并告诉他,木匣里有他想要的消息。” “是,殿下。”侍卫官接过木匣。 弗洛拿过手帕擦擦手,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说:“请希尔少将觐见。” 希尔看着侍卫官捧着木匣从身边走过,并没有在意,他几步走到弗洛的书桌前,略显散漫地行了个军礼:“殿下。” 弗洛满面笑容:“不用这么客气,请坐。” 希尔依言坐到弗洛身旁的椅子上,端起侍卫官奉上的咖啡喝了一口,心不在焉地说:“味道很纯正。” 皇太子不理会他按部就班的客套:“你这么急要见我,肯定有事喽。” 希尔眨眨眼,斟酌着说:“是这样殿下,我以为我们在蓝廷一案和蓝氏军团上,有一种不需言传的默契。当然,也许是我想多了。”他很随意地笑。 弗洛看了他一会儿,说道:“希尔,遇事多想想,是有好处的,会让你分清什么更有利。” “当然,殿下。”希尔思忖片刻,像是在考虑如何开口。弗洛也不催促,他闲适地望着窗外高大的木兰树,繁密的枝叶里又缀满了洁白的花朵,阵阵幽香飘过来,沁人心脾。 “殿下。”希尔终于说道,“我听说,您亲自去了辉轩国的领事馆,出面请莫顿亲王给蓝廷作证,证明他签署《投降书》是迫不得已。” “于是,你来兴师问罪?”弗洛端起咖啡杯,笑问。 希尔眉梢一跳,尴尬地打个哈哈:“怎么会殿下,您言重了,我只是过来问一问,问一问。” “不错,是有这件事。”弗洛无奈地叹息一声,“没办法,霍维斯无论怎样也是我同母异父的兄长,这点面子是要给的,否则他告到陛下那里去,我没法交代。更何况——”他拖长了声音,轻描淡写地说,“希尔,既然说好是你我之间的默契,那么在这个问题上,你不能坐享其成,也得付出点。” “当然,当然。”希尔连连点头,“殿下请放心,莫顿那边交给我,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他不去出庭作证。蓝廷这个案子绝对是铁案,板上钉钉翻不了身。我担心的,倒是蓝尉。现在里恩夫人早已声明和蓝廷断绝母子关系,剥夺他继承人的身份。如此一来,只打击蓝廷一人,恐怕并不能撼动蓝氏军团的地位。” “蓝廷即是蓝尉,蓝尉即是蓝廷。希尔,你我都太了解蓝尉的性格,他怎么可能眼看着蓝廷获罪而袖手旁观?事实上,他来求过我。” 希尔早就得到消息,蓝尉秘密求见过皇太子,至于二人之间发生过什么,却没人知道。他怀疑弗洛能去找莫顿,八成就是蓝尉的主意,但弗洛把事情推到霍维斯身上,他也没办法。没想到皇太子竟能主动提起,忙追问一句:“真的?” “不错。”弗洛手臂随意地支在椅子扶手上,手指搭在唇边,“我可以出庭作证,证明蓝尉曾用不可告人的手段,诱惑我以达到他营救蓝廷的目的。他们表面上断绝关系,其实暗中一直有所来往。”他忽然一笑,道,“希尔,我们不用把事情做得太绝,只要引导群众相信一些东西就可以了,他们会自己猜测的。以里恩夫人刚毅不屈的性格,怎么可能忍受这样的猜疑?她一定会交出兵权的。” “还有蓝尉。”希尔的眼里闪着光,“殿下,兵权是属于您的,我只要蓝尉。” 弗洛淡淡地道:“我不愿意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希尔,心知肚明就可以了。” “皇太子天纵英才,我等如何比得上?”希尔适时轻飘飘送上一顶高帽,弗洛微笑不语。 “但是……”希尔欲言又止。 “什么。” “殿下,有句话我真是……” “我以为我们一直都是开诚布公的。” “殿下,虽然您贵为皇太子,但您也知道,法庭上需要公平公正,仅凭您一人的证词,恐怕说服力不够强,最好能有物证,这才万无一失。” 弗洛眯起眼睛看着希尔:“你指的是……” “录音,殿下,我知道您的卧室为了安全起见,配备了隐秘的录音设备。” 弗洛盯着希尔好一会,忽然一笑:“你不信任我?” “下官不敢。”希尔起身道歉,“下官绝对是为皇太子着想。殿下,里恩夫人和蓝尉都不容易对付,这件事非同小可……殿下,我真心希望,您能顺利收回蓝氏军团的兵权,他们在对普曼作战中势力发展得太快了,隐隐有凌驾于其他三大家族之势,而且殿下,战争已经结束了……” 弗洛一摆手,阻住了希尔的话,他站起身踱到窗前,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到希尔以为他会拒绝,这才慢慢地道:“好,录音我给你。”他转过头,神情严肃下来,“但你要记住,录音在法庭上不能被作为独立物证存在,只能辅助。因此,如果我的证词被陪审团承认并生效,你不能把录音交出去。希尔,那毕竟涉及我的隐私。” “当然,殿下。”希尔心中雀跃,深深鞠躬,“我以家族的名誉发誓。” 弗洛满意地瞥了他一眼,两人又随意闲谈了一阵,希尔这才起身告辞,拿着弗洛给他的录音带匆匆离去。 他刚走没有多久,侍卫官走进来,禀道:“殿下,东西已经亲自交到蓝尉少将的手上。另外刚刚得到消息,希尔少将暗中查找的人,名叫科托,以前是繁城指挥官劳特的侍卫,战乱中逃脱,下落不明。” “科托?”弗洛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沉声道,“立刻多派人手,秘密搜索这个叫科托的人,务必要在希尔之前将他找到。” “是,殿下。” “事实上,今晚就是我侍寝,我想服侍您,殿下。”蓝尉略显冰冷的声音,随着录音带的转动而传出来,希尔冷笑一声:“蓝尉对那个蓝廷,还真是不错。” 这是录音带的最后一句话,后面发生什么傻子也想得出,皇太子肯定不会把那么私密的东西留给他,能有这样一段已经不错了。希尔关掉录音,把录音带交给副官,叮嘱他:“非常重要,一定保管好。” “绝不会有问题,将军。”副官将录音带放到随身的皮包里,想了想,说道,“将军,下官看来,皇太子对蓝尉好像也极有好感。” “好感?再有好感能比得上蓝氏军团的军权?任何上位者的感情都不是纯粹的,利益纠葛才最重要。”希尔的眼中放出热切的光芒,“只有我,是真心对待蓝尉,谁能比得上我?” “那莫顿那边……” 希尔来回踱了几步,语气坚决地说:“第一还是要想办法除掉蓝廷,蓝廷一死就再无翻案的可能,但他不能死在监狱里,目标太大,告诉那边把事情办得漂亮点,绝对不能落下任何把柄;第二,我来接近莫顿,趁机打消他出庭作证的想法,能把他尽快送回国更好。双管齐下,确保事成。” “遵命,将军。” 希尔放松下来,他解开衣领的纽扣,随意问道:“那人怎么样了?” “正在调教,已经注射过两次药,效果很明显,药书对人的身体毫无伤害,只是催发情欲罢了。” “哦?”希尔极有兴味地转身,“走,去看看。” 这是希尔官邸的地牢,用于惩罚一些不够听话的人。铁门刚一打开,希尔就听到里面传出破碎的含糊的呻吟。他走进去,见当中一张特制的椅子上,正绑着那个数日前拒绝侍寝的年轻士兵。浑身赤裹,手臂高举吊在椅背上,脖子上的宽硬项圈迫使他不得不仰着头。双腿大大地分开,私密处正对着门口,令人一览无余。 希尔背负双手,慢慢踱到那人旁边,观察他在束缚带下轻颤的肌肤、被情欲折磨得发红的面颊、汗湿的头发,双腿之间的按摩B,还有那双无助的泪汪汪的眼睛。 “真像。”希尔暗自赞叹,“真像。也许蓝尉被这样对待时,也就是如此。”他摘下可怜的年轻人口中的口塞,冷酷地命令:“求我,求我我就满足你。” “我……我求你……我求求你将军……”曾经倔强傲然的年轻人,在几天几夜的折磨下,终于屈服。 “求我什么?” “求……”年轻人的双唇颤抖着,“求你操我,我求你操我……”他忽然强烈地挣动几下,自暴自弃地哭泣。 希尔完全不理会这些,他褪下裤子,猛地拔下按摩B,挺刺进去。他紧紧盯着年轻人充满欲速则不达望和迷乱的双眸,一边用力一边迷醉地低声道:“蓝尉……嗯啊……蓝尉……” 第47章 蓝尉打开木匣,拿出放在最上面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事已办妥。他一看见这句话就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微微闭了闭眼睛。不可否认,从内心深处,他知道弗洛只要亲口答应,就一定会去办,从来如此。但能这么快就有结果,还是十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难道以前真是自己误会了皇太子?弗洛和希尔、范吉斯的穷奢极侈毕竟还是有所不同。 不管怎样,莫顿这个非常重要的人证已经站在他们这边,这对蓝廷翻案十分有利。也许……尘埃落地之后,应该对皇太子表示一下蓝氏军团的感激。蓝尉习惯地抿了抿唇,继续向下看,字条上还有一句: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蓝尉心中一跳,这才发现木匣里还有一样东西,用深紫色天鹅绒的布袋收着。他放下字条,把布袋拿起来,沉甸甸的,里面似乎是个小摆件。蓝尉解开布袋口金黄色的抽绳,慢慢现出一个木雕像。这种木头极为罕见,散发一种暖黄的色泽,据说全世界只剩下不足十块而已,蓝尉偶然在一次拍卖场上见到过。那时有一块这样的木头拍到了现场的最高价,甚至超过了许多年代久远的藏书,因此蓝尉印象很深刻。 第一眼看上去,令蓝尉微微吃了一惊,这个小玩意竟是皇太子弗洛的全身雕像,只有一巴掌大小。弗洛面带微笑,很随意地站着,一身紧身骑马装,手里提着一根马鞭,鞭稍搭在另一只手的手心。 这个摆件的雕工颇为精细,打磨得也很光滑,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弗洛眸中的那抹温柔和宁定尤其传神,就好像他本人正站在那里面对自己一样。 蓝尉本以为弗洛所说的礼物,无非宝剑、枪支,甚至城堡地契,完全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个小玩意,倒让他有些新奇。他把小人像捧起来,对着阳光仔细观瞧,发现弗洛脚边的木块上,刻着三个字:陪着你。 蓝尉皱了皱眉头,实在不太喜欢这种亲昵的含情脉脉的口吻。他放下小人像,忽然想起以前弗洛送给他的礼物,至今还扔在储藏室里落灰尘,根本没有打开过。 他犹豫一下,还是叫来管家:“麻烦你把皇太子前几次赐予我的那几个木匣一起拿过来。” 一共是四个,管家收藏得非常妥当,系盒子的缎带上,还插着标注时间的标签,外面包装用的木匣子和蓝尉现在手里这个一模一样。 蓝尉随便拿起一个,解开缎带,打开看时,居然也是一个小人像,但雕工明显比最先看到那个粗糙很多。蓝尉有点疑惑,索性把那几个盒子全打开,于是桌子上突然冒出来一溜小人,全是弗洛手持马鞭的全身像,个个温柔地看着蓝尉,唇边噙着亲切的微笑。 蓝尉把这几个小玩意按时间顺序排好,区别一下子呈现出来。最右边这个明显最精美,越往左越难看,最左边那个只能勉强看出来是个人像,隐约仿佛皇太子。手里的马鞭当中还有一小圈白色的痕迹,刚开始蓝尉还以为弄脏了,伸出手指轻轻蹭蹭,才发现原来是木胶。想必是弗洛在雕刻的时候,一不小心把细细的马鞭刻断了,一时之间毫无办法,只能用胶水沾起来。 第二个稍微好一些,衣服轮廓出来了,五官雕刻得细腻很多,但底座那三个字旁边有一小处暗红色的痕迹。那是血,渗到了木头纹理中,想擦也擦不掉,在一片暖黄之中格外显现。 这五个小人站成一排,从粗糙糟糕到形象逼真。蓝尉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就好像见到弗洛笨手笨脚叹气懊恼的样子——原来一向沉稳笃定的皇太子也有那种时候——再到手指轻握刀功娴熟。这几个小人,不知曾经被他摩挲过多少遍。 五个小人,五年。 蓝尉的心中突然被什么涨满了,一点点疑惑、一点点惊奇、一点点欣喜、一点点好笑、一点点感动、一点点不知所措,最后全化成温暖,充斥在胸口。 自从父母去世之后,再没有人送给他这样的礼物。里恩夫人严厉而刚毅,对自己的儿子尚且极少温存,而蓝廷一心只想成功立业,根本不在乎这些。 蓝尉一直以为,自己也是不在乎的…… 他把小人像一个一个放回匣子里,盖好。可想了想,又一个一个拿出来,摆在临窗的书桌上。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纱洒入,照得眼前一片明媚。大木兰树斑驳的影子在窗前摇曳,一些乳白色的花朵随风飘落。 原来,自己又到生日了。 蓝廷跟着其他囚犯一起,慢吞吞地从卡车上走下来,下意识抬起手,遮住刺眼的阳光。他已经太久没有见到阳光,久到都有些不适应,他觉得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散发一种发霉的味道,像长了草。 幸好今天还能出来放风,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他们是来做苦工的,这个监狱的犯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押出来做苦工,虽然很累,但犯人们都很期待,因为和监狱相比,这算有点自由了。 自从上次在饭厅暴乱之后,没有人再难为蓝廷。他被独自关在一个小号里,供水供饭疗伤上药还算正常,只是没有人跟他说话。其他犯人见不到,狱卒也像躲着瘟疫一样躲着他,好像离得稍微近点都会被他玷污一样,甚至以来看守他为耻。 刚开始蓝廷还会愤怒、还会委屈,渐渐地也麻木了。当所有人都认为你是罪犯的时候,你自己都会产生很奇怪的联想,是不是当初真的做错了?是不是完全不应该在《投降书》上签字?劳特的狞笑和多维被枪击中倒下的瞬间,一遍一遍在眼前回放,清晰得一同昨日,甚至因为无数次的回想,一些当时根本没有注意到的细枝末节也慢慢浮现出来。他几乎能看到多维古怪的笑容,看到盖尔因为恐怖而紧张的眼神,看到其他战友惊慌失措的脸。 这到底是自己的罪过,还是敌人的罪过? 蓝廷抬头望望眼前巍峨而富有民族特色的建筑,感到后面看守用警棍戳他:“快点快点,磨磨蹭蹭干什么?” 他们来铺这个建筑围墙外草坪间的石子路,先铺一层水泥,再把一颗颗白色的石子码放在上面。他们从早上干到中午,弓着腰或者蹲在路边,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毒辣的太阳明晃晃照在头顶,后背都像要烤熟了。看守们早就不耐烦,躲到树荫底下,其他犯人三三两两偷懒,偶尔悄悄交谈几句,看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蓝廷,就在看守的眼皮子底下铺鹅卵石,稍微慢一点立刻有人踢两脚:“快点,没吃饭哪你!” 汗水递到地上,衣服潮乎乎地,蓝廷被太阳照得头昏眼花,眼前只剩下一颗颗白色的石头,机械地拣起、铺上,再捡起、再铺上,像个没有神经的木偶。因此,他也就没有看见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行使到大门前;没有看见莫顿和希尔从车上走下来;没有看到所有看守不约而同起身站好;没有看到莫顿无意中瞥见自己时,眼里闪过的光;没有看到希尔摸着下巴,意味深长的微笑。 直到蓝廷的视线里,除了无边无际的白色,突然出现一个人的双脚,他才听到头顶上传来的莫顿讥讽的冷笑:“这不是蓝廷上尉么?怎么回国还没得到自由?像条狗一样跪在这里给我铺路。”他因为林赛的原因格外痛恨霍维斯,把满腔恶毒的怨气全发泄在蓝廷身上。 蓝廷猛地仰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尽管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被阳光照射的一片模糊的黑影,但他还是立即认出了这个人,失声道:“莫顿!”他一下子站起来,怒视着对方,“你这个人渣!” 还没等他有所举动,早被人扭住了胳膊。希尔懒懒洋洋走过来:“你干什么?敢袭击亲王阁下?” “什么亲王!”蓝廷怒不可遏,“他是凶手!是杀害多维的凶手,是他和劳特设下诡计,枪杀战俘!他才是罪犯,是罪犯!他该死!”蓝廷疯狂地嘶喊。 看守狠狠给了蓝廷一棍子,打得他弯下腰拼命地咳嗽。 希尔轻蔑地说:“你胡说八道什么?这位是辉轩国莫顿亲王,我国的贵宾,你疯了吗?” 蓝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有办法想象,一个曾经虐待战友、屠杀战友、迫使自己签署《投降书》从而落到如此地步的人,怎么就成了贵宾?而自己,为国家出生入死,在监狱中不屈不挠,却要被国人唾弃谩骂。到底什么叫是非,什么是黑白,善与恶真的就泾渭分明吗? 蓝廷脑子里混沌难辨,所有的事实纷扰骚乱混杂在一起,一时之间竟然木立在那里,神情茫然。 希尔不耐烦地摆摆手:“把他带下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他转头对莫顿客气地说道,“亲王阁下,让您见笑了,真是不好意思。” 莫顿冷漠地瞅一眼蓝廷,在奴仆的簇拥下走进辉轩国领事馆。 “贵国风格真是富丽堂皇,美仑美奂。”希尔一边观赏一边啧啧赞叹,随着莫顿信步而行。 “希尔家族的府邸也不遑多让,上次得蒙邀请,参加盛大的庆功酒会,至今印象尤深。”莫顿说着官场上的应酬话,声音平静刻板,不像是称赞,倒像是背诵。 “哎,亲王阁下身份高贵,见识广博,我等蓬荜薄酒,以博一笑而已。”希尔心里有事,嘴里客套着,却装作四处打量而搜寻自己的目标。 果然,他们刚刚转了个弯,就见五六个身着白袍的人,站在石子路边,一个女管家模样的夫人正板着脸说些什么。那几个人跪下,又站起来,再次跪下。 “这些是……”希尔问道。 “他们是新来的奴隶,需要学学规矩。”莫顿淡淡地说。 “哦。”希尔看过林赛的照片,他装作很好奇的样子观察着那几个奴隶,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容,心里一笑,装作疑惑地说:“哎,那人看上去很面熟啊,好像……好像是在哪里见到过。” 莫顿心中一动,他飞快地扫了希尔一眼,对这人今天来访的目的警惕起来,但脸上不动声色,说道:“嗯,他叫林赛,是皇太子送给我的奴隶。” “啊——林赛……”希尔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喃喃地道:“难怪……难怪……” “什么?”莫顿问。 希尔愣了一下,随即打起哈哈:“没什么没什么,原来是皇太子送的,我是说难怪我眼熟。” “哦?希尔将军见过他?” “啊……算是。”希尔脱口而出,“我在皇太子那里见过,他以前是殿下的侍从,想必是殿下怕这边人少,服侍你不够周到。”他似乎非常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讨论下去,走到旁边悬挂的金丝鸟笼,问道:“这是什么鸟?长得很漂亮啊。” 如果希尔对林赛刨根问底,甚至说出弗洛用林赛作出的交易,莫顿都不会觉得奇怪,只会更加小心应对。但希尔恰恰表现出是在逃避这个话题,这就不能不令莫顿疑窦丛生。 他慢慢地答道:“它叫金山珍珠。” 两人又随意交谈几句,希尔没有再提起林赛,甚至看都没有看过去一眼。 等吃罢了下午茶,希尔起身告辞,莫顿没有送出去。 希尔边走边和随从交谈,拿出手帕擦手,恰恰经过林赛的身边时,手帕掉落下来。林赛捡起来低头双手奉给希尔,一举一动和辉轩国最平常的奴隶一样,但莫顿的瞳孔却缩了一下,脸色骤然变得阴沉。 希尔到底知不知道林赛以前是个间谍,他知不知道林赛在普曼国时的任务,知不知道林赛和自己的关系?莫顿突然对皇太子把林赛送过来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弗洛真的只是为了和自己做交易,使他出庭作证,给蓝廷翻案,还是要利用他对林赛的感情,继续把林赛安插在他身边,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刚刚林赛给希尔捡起手帕的一刹那,两人有没有传递一些秘密的信息? 莫顿慢慢攥紧了拳头,目不转睛地盯住林赛。那人正走到一个侍卫的身边,将手里的托盘举过头顶跪下,那个侍卫却一把掀翻托盘,甩手打了林赛一个耳光——这是调教奴隶必须的方式,要求奴隶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保持顺从,绝对不许反抗,甚至心存怨怼。 莫顿眯起眼睛,林赛……林赛…… 希尔心满意足地登上马车,“不能把话说得过于直白,心知肚明就可以了”,皇太子这句话说得真有道理,他甚至不需要开口,只需一个动作,就可以勾起莫顿对林赛的怀疑,从而对皇太子的真实目的产生疑惑。只要让他觉得皇太子派林赛过来,根本不是为了蓝廷,而是继续当间谍,他就会一怒之下不再理会蓝廷的案子,甚至在法庭上作伪证。当然,这还需要进一步设计,不过最重要的,是莫顿对林赛不信任。在这种情况下,林赛无论做什么,莫顿都会认为他是别有用心,都会感到痛苦和侮辱,所欠缺的,只是时间而已。 希尔的马车刚回到府中,副官便迎了上来,急切地对希尔说道:“将军,我刚收到两个好消息。” “急什么。”希尔懒洋洋地坐到沙发里,端过侍卫官端来的冰水一饮而尽。他扯下脖子上的领带,解开两个扣子,舒服地叹息一声。无论有多久,他总是不能适应这身军装,太古板了。 “将军。”副官稳住气息,还是带了几分雀跃,“听说辉轩国二皇子就要前来我国进行正式访问,顺便带走他们的三皇子。将军,莫顿亲王就要走了。他一回国,就根本不会再理会一个别国小小士兵的案子,这对我们很有利。” 希尔半闭着眼睛,对这个消息似乎毫不意外,微微点点头:“另一个呢?” “狙击手已经在路上安排好,只要蓝廷反抗,从囚车里逃出来,立刻狙杀。” 希尔斜睨着副官:“你确定蓝廷会试图在中途逃脱?” “当然。”副官笃定地一笑,“无论哪个男人,被其他人压住在车里强奸,都会反抗的,更何况他是性格刚烈的蓝廷。” 第48章 刚开始蓝廷并没有发觉身边的异样。 他被看守押回去,单独锁在一辆囚车里,一直等到其他犯人做完苦工。蓝廷以为是看守怕他再闹事,才不像来时一样和那些囚犯关押在一辆车上。 如果是以前,蓝廷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要抗争分辩,弄个清楚明白。但现在发现,这些根本没有用。 他敢直视敌人黑洞洞的枪口,不畏劳特的恐吓,嘲笑残酷的刑罚,却无法面对眼前的困境。因为给予他恐吓、刑罚的不是别人,恰恰正是他为之流血为之牺牲的国家。 蓝廷颓然地靠在冰凉的铁栏上,随着汽车的颠簸摇摇晃晃,外面明亮的阳光,也没能给他一丝温暖。 这时,汽车突然停了,他这才憬悟过来,向外看去。周围空旷一片,不远处是山丘和树林,看不见人影,连另一辆大囚车也不见了,只剩下自己被关押这辆,孤零零地停在空地中央。 蓝廷心中一凛,一种突如其来的压迫感促使他浑身肌肉紧张起来。有什么不对劲,他暗自警惕,表面仍呆滞地靠在铁窗上。 他垂下眼睑,像是睡着了,其实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身边的人。 这辆车里一共有三名看守,两个一左一右在蓝廷的两侧,还有一个在前面开车。驾驶座后架着铁栏,将蓝廷和两名看守牢牢锁在一个牢房一样的狭小空间里。 驾驶员从车上走下来,敲敲车窗,高喊:“我去撒泡尿,你们看好了。” “行啦,就你事多。”一个看守不耐烦地说。 他走了很长时间也没回来,和蓝廷坐在一起的看守向外张望:“便秘啊他,用这么久。”回来坐直身体打个呵欠,“在监狱里多好,还能睡个好觉。” 另一个忽然一笑:“这里也不错,可以随便玩玩。”说着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盯住蓝廷。 “你是说……”第一个摸摸下巴。 另一个不出声,突然一把拉过蓝廷,“砰”地按在座椅上。 蓝廷睁开眼睛怒视:“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呸,老子玩你是看得起你,别装不明白。”看守揪住蓝廷的领子,“呲啦”一声扯开,顿时露出一大片小麦色的肌肤。 蓝廷狂怒,一脚踹到身上那个看守的小腹,看守向后摔去,“咣当”撞到车门上。另一个嘴里叫骂着冲上来,被蓝廷举起手铐砸到太阳穴,顿时昏倒。 “他妈的你敢反抗!”那一个抽出警棍夹着风声抡向蓝廷的脑袋。蓝廷弯腰躲开,一个手刀正中那人颈部,那人哼也没哼,软软倒了下去。 蓝廷没想到自己国人居然也会如此龌龊卑劣,一时之间倒不知是震惊还是难过,他把昏迷两个人推到在一起,摸出钥匙,只要打开车门跳出去,在这荒郊野外短时间内不可能找到他。 就在不远处的密林里,静候已久的狙击手潜伏在杂草中,透过瞄准镜向外看,十字的准星正对准那辆囚车的周围。只要蓝廷从车里跳出来,当场一枪狙杀。 “您请进。”侍卫官说,向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霍维斯对他微一颌首,信步而入。 房间里面有些昏暗,厚重的白色窗纱将大部分阳光遮挡在外面。这是一个干净整洁的书房,装饰少得可怜,只有靠墙大大的书柜,无声而沉闷地注视着房间里的一切。 但更令人压抑的,是房间里的人。 里恩夫人穿一身黑色的衣裙,端坐在书桌旁,像一座雕像。她虽然坐着,但目光沉静而冷漠,仿佛是在俯视来者。 里恩夫人的严苛和刻板,众所周知,大部分人到她面前,不由自主面容严肃,举止拘谨。但霍维斯不是,他在哪里都是一副闲适而洒脱的样子。他随意而不失尊敬地对里恩夫人行了个礼,微笑道:“夫人您好,我是霍维斯。” 这个霍维斯,里恩夫人认识,其实她一直关注陷入监狱的蓝廷,也知道曾经有个叫霍维斯的人去探望他。她隐约探听出霍维斯似乎是情报机构的人,但更多的就不能了解了,而且从属下得到的消息来看,霍维斯很有可能是女王陛下的私生子,身份奇特。 “请坐。”里恩夫人颌首示意,霍维斯坐到对面,端起咖啡啜饮一口。 “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霍维斯放下咖啡杯,说道:“是关于蓝廷。”他观察到里恩夫人因为这个名字,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目光变得异常锐利而警惕,霍维斯顿了顿,还是继续说道,“我想请您去探视一下他。” “我看没有这个必要。”里恩夫人断然拒绝,语气像结了冰,“他现在已经不是蓝氏军团的继承人,也和蓝氏家族没有半点关系。” 霍维斯在心里叹息:“夫人,我真的不知道您为什么作出这样的决定,他毕竟是您的儿子,不是么?” 里恩夫人盯着霍维斯好一会,问道:“你和蓝廷是什么关系,这么关心他?” 霍维斯思忖片刻,说:“我曾和他一起受训。” 里恩夫人冷笑着说道:“霍维斯,如果我的消息不错的话,你和皇太子关系不一般,还曾经在受训时设计将蓝廷赶出特训队。”她阴冷的目光利剑一样刺向霍维斯,像要把这个人看穿过去,硬邦邦地说,“你今天来,是不是受了皇太子的指示,另有目的?” 霍维斯深吸一口气,身子前倾,说道:“我爱蓝廷,如果这是您像要的答案。” 这句话明显出乎里恩夫人的意料之外,她专注地凝视着霍维斯的眼睛,好像要分辨出有几分真实。好半天才慢慢露出一抹微笑,这抹笑容使她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可见年轻时其风姿定然十分高雅动人。但也只是一瞬间,一闪即逝,她的面色又恢复冰冷和严厉:“这些和我无关,从蓝廷签下《投降书》的那一天起,我们之间就再无关系。” “夫人,蓝廷当时的确是受敌人威胁,迫不得已,他绝对没有出卖过国家。” “是不是受胁迫,有没有出卖,法庭自然会公正评判,用不着我们操心。” 霍维斯深沉如墨的眼眸望向里恩:“按夫人的意思,如果法庭宣判蓝廷无罪,您就收他回家族,承认他的地位;如果判他有罪,您就彻底放弃他,是这样么?” 里恩夫人面无表情。 霍维斯静默片刻,重新开口,声音低沉得甚至有些暗哑:“夫人,难道蓝廷除了继承人这个身份,对您来说就没有别的意义了么?难道他不曾被您抱在怀里,不曾亲吻您的脸颊,不曾是您唯一的希望和慰藉?难道只有家族、名誉、声望对您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亲生血缘和舐犊情深全都不值一提?”他缓缓站起身,目光真挚,“夫人,实话告诉您,我也没有亲眼见到蓝廷被敌人胁迫,签下《投降书》的过程,可我愿意相信他。我也相信,法庭能给他一个公正的结果。但即使全世界都认为他是个懦夫,是个罪犯,是个叛国贼,我仍然会站在他身边,陪着他走过这段艰难的路程。”他瞄一眼里恩夫人随意搭在桌面的手,“至少,我不用只看着他的照片去回想。” 里恩夫人的手像被火灼了一样突然收回来,露出下面倒扣着的相框,她霍然站起身,神情有些狼狈,有些恼怒,又有些迷惘,她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霍维斯躬身向里恩夫人施了一礼,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里恩夫人一个人,无声地站在落日余晖笼罩的巨大的阴暗里。 蓝廷把昏迷的两个看守推到一起,伸手去拿钥匙。他一摸到看守的腰间,发觉有点不对劲,不由自主皱皱眉头,又摸索一阵。这时他发现问题了,两个看守都没有带枪。 不正常。蓝廷咬着唇想,很不正常。一种在战场上生与死边缘磨练出来的对危险的敏锐陡然抓住了他,一定有什么东西,自己以前没有注意到。 蓝廷迅速地回想,无数片段像斑驳的色块在眼前划过。 无缘无故从监狱中提调出来做苦力,偏偏是莫顿所在的府邸,单独押解的囚车,去解手至今仍然没有回来的司机,还有突如其来想要施暴的看守…… 这是一个陷阱,蓝廷猛地想到,他们计划让自己逃出去,然后中途狙杀。 他伏下身子,用钥匙打开手铐,但没有乱动——外面一定有个狙击手。 而那个狙击手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蓝廷出来,他意识到蓝廷已经洞悉了他的存在。 怎么办?蓝廷脑子转得飞快,现在形势对他很不利,汽车暴露在空地中,简直就是活靶子。而他在后车厢,和驾驶室隔着完全不能穿透的铁栏杆,司机也把车钥匙拔下来带走了。忽然“噗噗噗”三声急促的连响,狙击手打爆了三个轮胎,这下子汽车再也动不了了。 蓝廷脸上冒出了汗,他甚至连头都不敢探一下,在狙击手的瞄准镜下有任何轻率的举动,都是送死。但他也不能等太久,如果那个跑掉的司机去叫救兵,自己仍然死路一条。 怎么办?怎么办? 蓝廷看一眼倒在身边的看守,实在不行,只能用看守做肉盾,推开车门走下去。但这是下策中的下策,只要有一点点疏忽,露出头或者腿,被狙击枪射中肯定完蛋,可那又能如何? 蓝廷心里一横,刚抓住一个看守的衣领,“砰”地一声倒车镜顿时碎裂,又“砰”地子弹击中车顶。蓝廷将身子伏得更低,这是怎么回事?按道理狙击手不会这样乱开枪。 足足过了半个多小时,再没有别的动静,期间一个看守晃晃脑袋想要醒过来,被蓝廷一掌又打晕。他实在等不下去,掐住一个看守的脖子挡在身前,偷偷向外张望。透过铁栏之间缝隙的玻璃,居然看到空地边缘被人扔下一把狙击枪,还带着瞄准镜和消声器,从子弹痕迹判断,正是刚才开枪的方向。 蓝廷疑惑万分,莫非那个狙击手被人除掉了?或者,是敌人设下的圈套,骗自己出去?他灵机一动,脱下身上的囚服,跟一个看守调换衣服。然后轻轻打开车门,一把将那个穿着囚服的看守扔了出去。 没有枪声,什么都没有。 是那个狙击手真的死了,还是自己的伎俩被人看透?蓝廷一咬牙,这时候只能赌一把。他把另一个看守挡在身前,从车上一步一步走下来。 刚开始走得小心翼翼,渐渐加快脚步,到后来扔下看守直接跑到树林里。 没有枪声,他安全了! 蓝廷顾不得心中的兴奋,先去那边看个究竟。找了一阵,果然见草丛里有具尸体,还俯趴在地上,是被人从背后用利刃割破喉咙。那么那两枪就不是狙击手打的,而是那人用来提醒自己危险已经解除的。 可又是谁出手相救? 蓝廷最先想到的是霍维斯,但念头刚一冒出来就否定了,这根本不可能。别说要真是霍维斯救他,肯定不能不见面就走,再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 那又会是谁? 蓝廷捡起狙击枪,轻轻放到狙击手的身边,默默敬了个军礼。无论如何,这人来执行任务,不过是听从命令而已。 他抬头远眺,夕阳早已见不到影子,天色黑下来,远山、树林都显得昏暗、模糊,但还有一丝余光,隐约可辨前进的方向。他紧了紧身上宽大的看守制服,很久没有穿过这种正常的衣服了,身体竟有一点违和感。他自嘲地笑了笑,压低帽檐,向奥莱国帝都的方向走去,渐渐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 第49章 进了帝都时,已经是午夜了,蓝廷有些迷惘地站在街角,望着眼前五颜六色闪烁的霓虹灯。喝醉酒的人们搀扶着从酒里出来,嬉笑打闹,招手叫出租车。庆祝胜利的彩旗还没有摘下,站在冰冷的屋顶上。 有行人、有乞丐、有地痞、甚至有拉客的暗娼,当然也有在宽阔的街道上呼啸而去的汽车,和便捷快速的马车。 蓝廷四年没有回过帝都了,以前是在前线,后来到战俘营,他几乎认不出这个原本十分熟悉的城市,像一个傻大兵一样木愣愣地站在那里,仿佛局外人误入了书中的世界。几个漂亮妞经过他,对一身制服的蓝廷喊一声:“嗨。”蓝廷微微吃了一惊,转过头来,顿时有些后足无措,摸摸后脑勺。女孩子们哈哈笑着走过去:“看他那个傻样子。”“当兵的。”“穿的衣服不像部队的。”“……我怎么觉得他看上去有点面熟?”“得了露西,这种搭讪手段骗大兵也过时啦。” 蓝廷无奈地笑笑,从兜子里摸出一把零钱,真得感谢那个看守,让他至少能吃顿饭。他走到旁边一间24小时的快餐店,说:“要一份汉堡、冰咖啡……” 收银员漫不经心地按着收银机,眼睛却一直盯着头顶上的电视,正是夜间新闻报道:“……据悉,涉嫌犯有叛国罪的蓝廷上尉在进行野外劳作时,突然打晕看守逃脱,警方已经加派警力对帝都周围进行严密搜索……”她撇撇嘴,不屑地说:“搞什么啊,犯人都能逃掉,真不知道都是干什么吃的,浪费纳税人的钱,让皇太子把他们都撤掉。” 旁边收银员接口:“我看就该先枪毙了那个叛国贼,留着他干什么?你瞧,逃走了。” “一群废物——伍拾陆元。” 蓝廷头得更低了,把钱放在柜台上,一转脸却看到墙上贴着的巨大的通缉令,自己的照片醒目地挂在那里。他低下头匆匆向外走,中途将一个男孩撞了个趔趄,他忙伸手扶一把,下意识地说道:“对不起。” 那孩子的妈妈赶上来扶住儿子,笑着说:“没事,没事。”抬头正对上蓝廷的眼睛,她张开口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蓝廷见势不妙,向外跑去。那个妈妈突然高喊:“蓝廷!是那个叛国贼!” 这一声惊动了所有人,大家眼睛都望向这边,几个男人冲上来:“抓住他!抓住他!” “谁?” “蓝廷!叛国贼!” “打死他打死他!”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疯狂地追赶蓝廷。 蓝廷向前飞奔,不料前面的路人听到喊声,也转过来追他,他闪身躲进一条暗巷,七扭八拐绕了好几个弯,这才算把身后那些人摆脱掉。 蓝廷一身汗,无力地靠在墙上,他早已感觉不到痛苦和悲愤了,只有一种空虚的孤寂和麻木。他紧紧闭上眼睛,暗暗对自己说:“蓝廷,你没有做错,他们只是被蒙蔽了,看不到真相,世上是有公正的,有公正的……” 可是,真的有公正么?有多少事实掩埋在谎言下,有多少人曾经无辜地枉死,又有多少人要含辱忍垢一辈子。 自己呢?受得了那种结局么?蓝廷睁开眼睛,望着满是污渍和垃圾的墙角,他清楚地知道,绝不可能。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如果法庭真的判决自己叛国罪成立,只有一死,只能一死! 轻轻的脚步声从巷子尽头响起,渐渐逼近。蓝廷敏捷地直起身子,绷紧全身肌肉,他没有动,凌厉的目光从压低的帽檐下看过去。 那人发现了蓝廷的敌意,举起双手:“蓝廷上尉。” 蓝廷毫不放松,低声喝问:“你是谁?” 那人双手交叉,做了个手势,那是战场上的军人才会的特殊手语,意思是“自己人”。这种手势蓝廷再熟悉不过,一下子在这种场合见到,不由自主升起熟悉和亲切的感觉。“你是谁?”他又问了一遍,但敌意减少了许多。 “蓝廷上尉。”那人走到亮光处,露出一张并不算年轻的脸,面容方正。他向蓝廷行了个军礼,“下官FA六师第七纵队中尉赫仑,我见过您上尉。您不能留在这里,很危险,请您跟我走。” 赫仑的神情诚挚,带着军人特有的木讷和刻板。蓝廷思忖了片刻,说:“好。” 赫仑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伸手示意:“您这边请。”他一看就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军人,沉默有礼,一路上只留心蓝廷有没有跟上来,再也没开过口。蓝廷知道这种人,即使问他也没有用,他不会多说一个字。 两人避开大路,只走阴暗的小巷,曲曲折折进入城市深处。走了小半个钟头,赫仑到一处院落的后门前停下来,从门上扯下来一条藏得极为隐蔽的绳索,拉几下,停顿半秒,又拉几下。 不多时后门开了,一个脑袋探出来,是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乌溜溜的眼睛瞄一瞄赫仑,又瞄一瞄蓝廷,蓦地瞪大了,叫道:“蓝……” 赫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少年捂住了嘴,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看向蓝廷,身子躲开让出道来。 蓝廷跟着赫仑走进去,回头瞥了那少年一眼,那少年对他兴奋地微笑,拼命招手表示友好。蓝廷勉强扯扯唇角,也算笑一下,觉得自己刚从被人群愤怒地追杀,到现在有人热情地欢迎,真不是一般的诡异。 赫仑带着蓝廷走到一处阁上,那个少年蹦蹦跳跳跟在后面,好几次试图和蓝廷说话,都被赫仑瞪了回去。三人上了,赫仑总算开口:“洛克,你不赶快去准备东西,还耽搁什么?” “知道啦知道啦。”洛克不耐烦地说,眼睛却一直看向蓝廷,“你就是蓝廷上尉吗?好帅好帅,比照片帅多啦,我叫洛克,我很崇拜你呀,一会你能给我签名吗?我就要一张,一张就行。” 蓝廷一头雾水,有点搞不清状况。赫仑板起脸:“你还不快去?想让你的偶像饿着吗?” “啊——”洛克急忙叫道,“怎么会怎么会,蓝廷上尉你还没吃饭吗?我手脚麻利得很,马上就弄来!”他像屁股被刺了一下似的跑着跳着下了。 赫仑对蓝廷抱歉地一笑:“这孩子被我们惯坏了,上尉您别见怪,您先休息,换身衣服,吃的很快就送来。” 蓝廷已看出这些人绝无恶意,他发自肺腑地说:“谢谢你。”抬手向赫仑行了个军礼。赫仑连忙还礼,脸上突然显现出十分激动的神情,眼圈都红了。他有些狼狈地遮掩:“对不起上尉,我只是……只是太久……”他没有说下去,静默片刻,等起伏的心情恢复平静,这才又说道,“您请好好休息,一会洛克就会把吃的送上来。” 蓝廷点点头,目送赫仑下,然后才转过头来观察这个房间。 这是一个男人的卧室,干净整洁,又不失舒适。看得出来这人十分讲究享受,但并不张扬,从床书到衣柜,每样东西都很高档,而且摆放得恰到好处。昏黄的壁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使这个房间显得很温馨。 蓝廷忽然觉得这种风格很熟悉,非常熟悉。他咬咬唇,从床上拿起准备在那里的衣物,走到一旁的浴室里。 等他洗完澡换好衣服走出来,洛克已经把吃的摆在餐桌上。一杯红酒,和一份煎成七分熟的牛排,还有一份极为美味的黒菌汤。 东西不多,但很有书位。红酒是五十年前的上等佳酿,牛排选的是极嫩的小牛里脊,至于黒菌,更不用说,那是宫廷中才能享受到的贡书。 处于恶劣的底层的环境,居住装修闷骚动的卧室,反倒能提供最优质的美味,这样的人还能有谁? 蓝廷一边把牛排切割下来送入口中,一边心里好笑。这顿饭吃得放松而惬意,竟有几分回到家中的感觉,恍惚中似乎哥哥随时能推门进来,问一句:“怎么样,我做的好吃吗?” 蓝廷回头,进来的不是哥哥蓝尉,而是霍维斯。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斜倚在门边,永远都是那幅散散漫漫懒懒洋洋的样子,连笑容都淡定得欠扁。 “还不错。”蓝廷由衷地说,抿一口红酒,“你也就这点本事了。” “唉。”霍维斯叹息一声,手插兜慢悠悠地踱过来,“我还以为你会感动莫名,抱着我大哭一场。” 蓝廷拿起餐巾擦拭一下唇角:“那恐怕得让你失望,我还没那么多愁善感。” “于是,我另一个愿望也落空了?”霍维斯走到蓝廷身边,居高临下凝视着他的眼睛,目光深沉如海。 “什么?” “盼着你心怀感激,然后以身相许……”霍维斯边说边低下头,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一个字隐没在两人相吻的唇间。 这个吻缠绵而热烈、急切而又温存。即使这时,蓝廷也不甘趋于下风,慢慢站起来,伸手捧住霍维斯的后脑。两人持续了很长时间,分开时彼此都有些气喘吁吁,看到对方眼中难以抑制的情欲波涛,汹涌澎湃。 “你是来还我人情的?”蓝廷问。 “这话怎么说?”霍维斯笑问。 “在战俘营,你强迫过我两次,霍维斯,我都记着。” “你这算小心眼,蓝廷,你明知道当时情况紧急,我迫于无奈。” “这么说我被你占了便宜还得感谢你?” 霍维斯耸耸肩:“咱们俩不用这么客气。” “我草!”蓝廷忿忿地骂了句粗话,一把推开霍维斯,“我关系跟你没这么近,咱俩死对头!死对头懂吗?” 霍维斯看着他:“我记得我对你说过了,我喜欢你。” “你他妈骗鬼呢?!”蓝廷瞪着他。 霍维斯神色郑重:“我没有撒谎。” “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霍维斯一笑:“行了蓝廷,你何必自欺欺人?从你看见我的第一眼就有好感,难道不是么?正如我对你一样。” “可我记得是你亲手把这点好感给掐灭了。”想起往事,至今仍让蓝廷羞愤交加。 霍维斯叹息:“没办法,蓝廷,你仔细回想一下就明白,我觉得当时我说的是实话,你的确不适合情报工作。” “我他妈说的是别的事!”蓝廷不愿意他提起那次失败,即使他心里清楚霍维斯没错。 “别的事?”霍维斯皱眉想了想,了悟地一点头,“蓝廷,对你以往的若即若离和戏弄,我向你诚挚地道歉。我当时只是,只是难以抵御你的吸引,想引起你的注意,却还不想和你有什么结果。你也知道,我做的是情报工作,说不定有去无回……” “行了。”蓝廷摆手阻住他,“好,你现在回来了?没有危险了?于是想和我死灰复燃。” “是‘再续前缘’。”霍维斯耐心地纠正他。 “哈!”蓝廷翻个白眼,“霍维斯,你他妈是上帝吗?你想和我保持距离就保持距离;你想死灰复燃就死灰复燃;你想喜欢我就喜欢我;你想跟我上床就跟我上床,你他妈当我自慰器还是充气娃娃啊?!” “不是,绝对不是。”霍维斯郑重其事地说,“自慰器没你灵活,充气娃娃没你温暖。” “你闭嘴!”蓝廷愤怒地一拍桌子,震得盘子刀叉全跳起来,“我现在认真地告诉你。霍维斯,不管你把我当成什么,我拒绝!我不喜欢你,绝不!” 霍维斯目不转睛地看着跳脚的蓝廷,收起脸上戏谑的神色,悠悠地喟叹一声。他逼近蓝廷,低声说:“对不起。”重新吻住蓝廷的唇。 蓝廷伸手推拒,霍维斯却紧紧扣住他的腰。这个吻没有刚才那么激烈,温柔得直抵内心,充满着歉意和爱怜。突然之间,蓝廷满腔的委屈和恼恨都消失了,像温暖阳光下的雪,融化得无影无踪。等两人分开时,他别扭地转开脸,有些懊恼地低声咒骂一句:“草!”也不知是骂霍维斯,还是这么容易就妥协的自己。 霍维斯微笑着亲一下蓝廷的脸颊,知道这小子一时半会还放不下,说道:“来,出去给你介绍一些朋友。” “你的狐朋狗友,我才不想认识。”蓝廷嘴里说着,双腿却向外走,像要赶快逃离周围尴尬的气氛。霍维斯跟着他,说:“我一听说你越狱,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帝都,派人四处查探你的下落。结果赫仑在骚乱的人群中发现你,带你到这里来。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有的很多年了,都听说过你的大名,很像见你一面。” 他一边说一边领着蓝廷出了院子,穿过一条宽宽的隐蔽走廊,隔着一堵墙,仍能听到隔壁传出的吆喝声:“开了开了,买中离手!” 蓝廷诧异地看了霍维斯一眼。霍维斯一摊手:“没办法,很多人要养活。” “你的产业?” “说不上产业,只不过给些朋友找碗饭吃。这种地方鱼龙混杂,低劣肮脏,上层人物不愿意来,也看不到。”霍维斯略带讽刺地说。 “赌场?” “黑赌场。还有地下格斗场和酒、舞厅,还有妓院,如果你是问这些。” 蓝廷上下打量霍维斯一番,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你挺有钱哪。” 霍维斯轻佻地睒睒眼:“包养你还是没问题。” “呸。” 蓝廷跟着霍维斯一直走到一个大门前,霍维斯颌首示意:“都在里面等你。”说着推开大门。 原本蓝廷还以为只有几个陌生人,没想到一跨进去居然看见里面黑压压坐了能有几十号,见到自己纷纷站起来。 蓝廷惊讶地回头看看霍维斯,霍维斯面带微笑,蓝廷又转过来看看那些人。 屋子里很沉默,每个人都盯着蓝廷,每个人都不说话。他们都穿着奥莱国的军服,有些已经很破旧了,洗得发白。他们都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盯着蓝廷,隐含一种令人难以承受的热切。 蓝廷刚开始有些局促不安,很快镇静下来,洒脱一笑,说:“我是蓝廷。” 霍维斯走过来,说道:“他们得到你的消息,不到半个小时就都汇聚到这里,只想和你见上一面。他们都做过战俘,大部分不在部队里了,很多都受到过不公正的待遇。他们听说过你的事情,愿意出来支持你,直到案子结束。” 一个人说道:“蓝廷,我们相信你没有叛国,我们支持你。” “对,我们支持你,蓝廷你不是一个人。” “投降不意味着背叛,我们没有叛国。” “蓝廷……” “蓝廷……” 蓝廷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他把这些人一个一个看过去,有认识的,有熟悉的,但更多的是陌生的面孔。渐渐的,泪水模糊了蓝廷的眼睛,他忽然回身拥抱了一下霍维斯,抱得很紧很紧,像是要把全部的感动都用这种方式传递过去一样。 然后他松开手,大声说:“谢谢各位,谢谢!” 各种各样的食物流水似的端上来,烤鸡、火腿、奶酪、熏猪肉、香肠、甜点……啤酒冒着泡沫一杯一杯满上。大家笑着叫着高声嚷嚷着,脸上兴奋得发光。 霍维斯坐在角落里,慢悠悠地书着他手中的酒,慵懒地斜倚在墙边,微笑看着蓝廷在人群中和那些人打成一片,像只不知疲倦的小豹子。 有的人就是这样,与其独守一隅,他们更喜欢和别人在一起,享受友好的、崇敬的、赞叹的目光。他们勇于承担责任,敢于表露自己,他们无论生死,都是炽热的,都是不甘寂寞的,都是轰轰烈烈的。 霍维斯看着蓝廷仰脖灌下一杯杯酒,看他和每个人紧紧拥抱,看他和久无消息的战友惊喜交加抱头痛哭,看他绽放最灿烂的笑容。 这才是蓝廷,和那个在监狱里痛苦不堪的、自怨自艾的、受尽委屈的蓝廷判若两人。 这才是活着的蓝廷。 第50章 蓝廷是被霍维斯背回房间的,喝得酩酊大醉,简直六亲不认,躺在床上跟个孩子似的傻笑,嘴里嘟嘟囔囔。 刚开始霍维斯看着还挺有趣,闪闪亮亮的鼹鼠一样的眼睛,还有被酒水浸润的红嘟嘟的唇。他忍不住扑上去亲了一口,没想到蓝廷劈手一个耳光猝不及防打个正着。蓝廷嘻嘻地笑:“霍维斯是混蛋,混蛋是霍维斯。”翻个身继续嘟嘟囔囔。 霍维斯又好气又好笑,照着蓝廷的屁股打了一记,躺到他身边。哪成想蓝廷睡觉根本不老实,一会给一拳,一会踢一脚。霍维斯半夜还没睡着,干脆爬起来叹口气,认命地躲到客房去了。 蓝廷这一觉睡得格外香,像漂泊多年终于回家的游子,连梦都没做。第二天中午才起来,洗个澡神清气爽,觉得自从几年前当兵,在前线辗转奋战,从来没有睡得这么舒服过。 等他换身衣服走出去,霍维斯的早餐都要吃完了,用餐布擦擦唇角,说:“你快点吃,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呀,神神秘秘的。” “到了你就知道了。” 蓝廷最看不惯霍维斯装腔作势的神秘样,不屑地撇撇嘴,坐下吃饭。 两人出门登上马车的时候,霍维斯给蓝廷讲了那些战友的来历,包括自己的身世。霍维斯的父亲做过敌人的俘虏,他救出如今的女王陛下之后,因为手臂重伤的原因,再也不能上战场了。女王陛下曾被俘虏的事情也不允许被泄露,因此连侍卫官都不能再做,只好出来找份工作。 军队内部开始对他进行长期的,严密的审查和跟踪。在这段日子里,连份正式的工作都找不到,只靠着女王陛下的救济过日子。但当时女王还没有继位,能力有限,他又不想一直依靠一个女人,于是就去打黑市拳。 “他本来手臂有伤,战斗力不强,可在拳场上居然连胜了几场。后来才知道,沦落到这种地步的人,都曾经做过战俘,身上都有不可恢复的重创,不能再上战场。”霍维斯苦笑了一下,眼睛望着车窗外,“这个国家对他们太过苛刻了。” 蓝廷想起从小自己受到的教育、母亲的教诲,沉默不语。 “后来我出生了,母亲把我送给父亲。父亲为了养活我,干脆把一些战俘纠集起来,和当时的地下势力对着干。没想到消息很快传出去,越来越多的这样的老兵汇聚到这里,渐渐形成一股力量,我父亲就是这股力量的核心。你还记得把你带过来的赫仑么?他在普曼时和你关在同一个监狱,但不是C区,你不认识他,他却认识你。”蓝廷恍然大悟,难怪赫仑见到他会那么激动。同甘共苦过的战友,感情一向会更加深厚。 霍维斯端着酒杯,淡淡地说,“父亲去世后,弗洛突然来找我,愿意收纳我进入贵族特训基地,我觉得他没按什么好心。毕竟一个有这么大势力,而且身份奇特的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最安全。” “那你呢?你不是很容易妥协的人,更何况做间谍要冒生命危险。” 霍维斯无所谓地耸耸肩:“那时年轻气盛,没把皇太子放在眼里,觉得只不过是他比我命好罢了。而且不想让父亲死得不明不白。我要求给父亲恢复名誉,并当众承认我的存在。” 蓝廷看着他:“那你立功平安回来了,战争也结束了,皇太子怎么还没有封你做亲王?” 霍维斯戏谑地冲着蓝廷睒睒眼:“因为我用更重要的东西跟他交换,让他给你一个公平判决的机会。” “切——”蓝廷翻个白眼,也不知信或不信,目光却转向外面。忽然觉得两边道路有些熟悉,仔细分辨一下,猛地瞪大眼睛看向霍维斯:“这是……” 霍维斯微笑着点点头。 蓝廷忽然激动起来,他忍不住手扒车窗向外张望。这是去蓝氏家族祖屋的路,他以前在家的时候,每年都要经过这里去蓝氏家族的墓地祭拜,多年以后故地重游,酸甜苦辣齐涌而上,在胸中翻滚奔腾。 马车行驶不久,在一大片密林前停了下来。密林深处就是墓地,蓝廷一颗心怦怦乱跳,忽然有些近乡情怯。他犹豫地看了霍维斯一眼,霍维斯在他肩头砸了一拳:“去你,没胆子吗?” “呸!”蓝廷对霍维斯凶巴巴地竖起个中指,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霍维斯跟在后面,远远看见一个女人,脸上蒙着面纱,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站在蓝廷的父亲,老公爵的墓碑前。蓝廷喊道:“妈妈——”抢上几步,跪到那女人面前。 里恩夫人本来一直面色冰冷,想即使原谅蓝廷,也要先把他狠狠斥责一顿。但猛然见到分别多年的独子出现在眼前,还是不禁身子微颤。蓝廷很明显地瘦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脸上的青涩和丰润消失不见,变得轮廓分明,目光刚毅而坚忍,太像那个故去的老公爵了。 一股强烈的母亲特有的柔情涌上心头,里恩夫人终于悠悠长叹一声,泪水无声地滑落,她把蓝廷揽在怀里,低声问:“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没……没有……”蓝廷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像个受尽委屈终于看到亲人的孩子。 霍维斯站在树后,看见里恩夫人拿出手帕给蓝廷温柔地擦拭泪水,这才长出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毕竟母子情深,里恩夫人还是舍不得。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尊贵的女王陛下,不由自失地一笑,回到车上继续书他的美酒。 过了很长时间蓝廷才回来,眼睛红肿,但掩饰不了其中欢欣鼓舞的目光。无论任何时候,有家人在背后支持,总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霍维斯怕他刚刚哭过,心里别扭尴尬,故意不去看对方的眼睛,端起酒杯递给蓝廷:“不如喝一杯?这个可比你昨晚畅怀痛饮的好多了。” “算了你。”蓝廷鄙夷地瞥了那杯酒一眼,“和你喝有什么意思。” “你可以把我灌醉,然后‘为所欲为’。”霍维斯故意把最后四个字说得意味深长。蓝廷涨红了脸:“我才没有你那么无耻。” 马匹脚步轻快,很快回到城中,遇到闹市熙熙攘攘的人群,速度慢了下来。几个乞丐扒住车窗哀求:“行行好老爷,给点吃的。” 蓝廷用布蒙住脸,缩在角落里不出声。霍维斯拿出铜板扬了一把,乞丐们一拥而上哄抢。有一个紧紧围着破布的乞丐却拉住车辕不撒手:“再给点老爷再给点。” 霍维斯诧异地瞄过去,见那人面罩外的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自己,双手在胸前交叉,摆出一个普曼国人特有的手势。 霍维斯暗自吃了一惊,凝神细看,那人微微把遮脸的布拉下一点,露出一张极为熟悉的脸。赫然竟是科托。 霍维斯来不及细想,断然将车门打开,让科托上了车。马车继续得得向前走,人群分开又汇到一起,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发生的事情。 蓝廷直起身子,用目光询问霍维斯,霍维斯轻轻摇摇头。科托拉下面罩,对蓝廷冷笑一声:“你果然找来了,不枉我救你一命。” 蓝廷惊愕地说:“难道,那个狙击手……” “嘿。”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出来?” 科托嗤笑:“我出来干什么?你的目标比我还大,跟你在一起早就完蛋了。” 霍维斯在这两句之间就听出个大概,思忖片刻,慢慢地道:“科托,我只能把你平安送回普曼国,算还你个人情。” “用不着!”科托坦然坐到霍维斯身边,“我要是想留在普曼,当初就不会跑出来。霍维斯,我在街上一看见你的马车就知道了,原来你是个间谍。” 霍维斯点点头:“不错,如今我国已经胜利,这件事用不着再是秘密。” “我还知道你一些事情。”科托冷硬的目光望向霍维斯,“你是奥莱国女王陛下的私生子,而且在地下退伍军人之间很有威望。” 这两件事都算不上什么隐秘,但科托居然能如此准确地说出来,可见他的身份也不寻常。越是这种混沌不清的情形,霍维斯越是沉得住气,他翘起腿,端着酒杯抿一口:“那又怎么样?” 科托看看蓝廷,再看看霍维斯,沉声说道:“我跟你做个交易。我可以作证,你们的希尔少将曾经利用我和劳特的关系,进行不正当的交易。他出卖蓝氏军团的前线情报给劳特,再从劳特那里换取自己本军团作战的敌人信息,以轻易取得胜利。”他和在普曼时那个沉默寡言近乎木讷的侍卫官一点不同,显得机智而冷静。 这句话说得蓝廷耸然动容,他张开口刚要说话,霍维斯淡淡一笑:“这可算不了什么,希尔是不是跟敌人勾结,和我没有多大关系。” 科托目不转睛地盯着霍维斯好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行了你霍维斯,我早就猜到你跟蓝廷关系不寻常,也知道蓝廷现在很麻烦。不错,我是不能出面证明蓝廷的清白,因为当时和你一样不在现场。但真正想搞垮蓝氏军团的,其实是希尔,如果他有麻烦,这对你非常有利。” 霍维斯放下酒杯,说道:“那你想要什么?” “我的女儿,我想要我的女儿。”科托突然红了眼眶,神情激动,他稳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说道:“希尔绑架了我的女儿。” 蓝廷和霍维斯对视一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霍维斯说:“你慢慢说。”挑帘吩咐车夫加快脚步回府邸。 科托长长地叹了口气,整个人颓唐下来,这时才能看出他满脸倦色,风尘仆仆,好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其实,我以前是辉轩国派到奥莱国的间谍,在希尔府上做个低等侍卫。” “你竟是辉轩国的人?”蓝廷问道。 科托没有理他,自顾自说下去:“我潜伏了整整十年,为了隐蔽,还在奥莱国娶了妻子,生下一个女儿,算起来,现在也得十八岁啦。”他呆呆地看着前面,好像在回想着什么。 蓝廷和霍维斯彼此交换个眼神,隐约猜到后面的情形。科托待了一会,继续说下去,声音显得很苍老,带着一种彻骨的疲惫:“没想到有一次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被希尔发现了。我们国家对暴露的间谍只有两种处置方式,一种是贵族,可以用重金赎回本国,而我只是个奴隶,要是被上级知道身份暴露,只有死路一条……”他身子微微发抖,脸上掠过一丝恐怖的神色。 “我本来想一死殉国,不料希尔却跟我讲条件,他要把我安插到正在作战的普曼国去搜集情报,并威胁我,如果不应允,就连我家人一起杀掉。那时我妻子已经死了,只剩下一个女儿,反正都是做间谍,在哪里都一样,没有办法,我只好答应。”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劳特一心想建功立业,尽快调回帝都;希尔想借刀杀人,消灭蓝氏军团,这两个人狼狈为奸,一拍即合,为的不是自己的国家,而是一己私利。劳特和蓝氏军团作战,先后取得了多次胜利,其中包括包围翠容密林,全歼F五师独立作战大队。”科托飞快地瞥了蓝廷一眼,蓝廷气得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科托顿了顿,接着说道:“但这时,出现个蓝尉,而劳特,也被皇上密诏,回繁城监视海亚王子。不过后来他又赴前线,差点生擒蓝尉。如今战争结束,希尔派人潜入普曼试图杀掉我,幸好我逃得快,但他们一直没有放过我。”他从怀里拿出一份翻得破烂的报纸,指着上面一张寻人启事,那是一个略显模糊的女孩子的照片,“这就是我的女儿,你看下面的地址。他想让我去,嘿,我才没有这么傻。只要我一露面,我和女儿都死定了。” 科托赤红的双眼看向霍维斯,面容有些扭曲:“我给你希尔和劳特的交易资料,而你,帮我找回我的女儿,我知道你有办法。” 此时他们已经回到了霍维斯的府邸,书房四周严密地挂着厚重的窗帘。霍维斯沉吟片刻,说道:“我不敢保证一定能找回你的女儿,你……” “不行!”科托满是血丝的眼睛放着光,亮得刺目,脸上带着几分怨毒,“见到女儿,我给你资料,否则,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一个字!” 霍维斯站起来踱了几步,说道:“好,我会尽力帮你去做,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我要你出庭作证,证明劳特曾在你面前谈起过用战俘的生命威逼蓝廷的事。而当时你就站在办公室外面,不可能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你知道到时候应该怎么说。” 科托死死地盯住霍维斯,沉声道:“成交!” 第51章 “砰”地一声,希尔一巴掌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得周围几个下属心中一凛,不由自主低下头去。希尔铁灰色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两转,声音阴沉:“区区一个科托,竟把你们耍得团团转!” 几个人彼此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副官乍着胆子分辨道:“他毕竟受过特殊训练,反跟踪和反监听手段非比寻常,我们……” “我不想听你们的解释。”希尔背着双手来回踱着。科托的存在,对他来说要比蓝廷的案子重要得多。目前群众的呼声很高,很多地方都在游行,要求政府尽快捉拿蓝廷,并将其枪毙,这个案子基本已成定局。但科托不一样,他手里掌握着自己和劳特交易的证据,一旦暴露出来,对希尔家族危害极大。他偏头扫一眼副官,心里暗忖,幸好和科托一直用密码来回传递消息的不是自己,必要时只能舍车保帅。 他慢慢凝住心神,坐到办公桌的后面,声音和缓下来:“我知道你们很辛苦,科托不好对付,但不论付出任何代价,这个人必须得死。既然他已经跟蓝廷混在一起,完全可以两人一起狙杀。” “那么霍维斯呢?是不是也要……”副官比量一个手势。 “不。”希尔仰靠在办公椅上,“他毕竟还是女王陛下的儿子,就留给皇太子去应付,你们绝不可以动他一根手指头。” “是,将军。”副官毕恭毕敬地回答。 “要充分利用科托的女儿,把他引到瓮中来。” “那个科托很狡猾,我们登了很长时间的寻人启事,他不肯上当。” 希尔冷然道:“那就想办法让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因为他吃苦头,报纸不行就上电视,务必尽快处理这个人。” 几个人一齐立正行礼:“是,将军!” 等那些人走出去,副官说道:“将军,刚刚得到的消息,辉轩国二皇子,已经到了大使馆,看样子莫顿要走了。” “哦?”希尔一挑眉,“这倒是个好消息。他们什么时候宴请二皇子?” “明天晚上,到时候皇太子、蓝尉少将都会出席。” “蓝尉?”希尔眼睛一亮,又半眯起来,“那么我也会在邀请之列了?” “当然,将军。” “多长时间了?”沙曼夫人冷冰冰地问,无论任何时候,她总是板着脸,面无表情,用一种严厉的苛刻的目光注视在面前跪着的,身穿白色薄纱的奴隶们。 “两个小时。”旁边一个侍仆回答。 沙曼夫人等了一会,说道:“今天先到这里,你们起来。” 奴隶们低头回答:“是,夫人。”一起站起身。 这些奴隶已经调教过一段时间,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为了谨慎起见,沙曼夫人还是吩咐道:“今天晚上的宴会十分重要,你们要安分守己,各司其职,如果有任何差错,我绝对不会饶了你们!” 几个受过残酷责罚的奴隶不由自主轻轻发颤,跟着大家一起诚惶诚恐地说:“是,夫人。” 沙曼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落到最左边的一个奴隶身上。和那些最多不超过十八岁的孩子相比,那人已经不年轻了,他叫林赛,听说是奥莱国皇太子送给殿下的礼物。刚开始沙曼夫人没有把这个人放在眼里,这种年纪的人,如果得不到主人的宠爱,早该分配下去做粗重的活计,而不是留下来服侍尊贵的殿下。只不过这人是皇太子送来的,不好过于慢待。 但渐渐的,沙曼夫人留心起这个叫林赛的奴隶来。她用非常专业的眼光看待他,觉得他以前一定是受过很严苛的训练,一举一动完全合乎规范。这人身上有一种淡然的气质,无论遭受到什么样的待遇,责骂也好,惩罚也好,脸上神情总是极为平静,没有谄媚、没有惧怕、没有哀求,什么都没有。他对上你的目光时,像是能把你全都看透一样,似乎你所做的一切,所说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只是不愿意费心力去反驳你而已。 “没法弄,那个人没法弄。”连负责调教的侍仆都来跟沙曼夫人诉苦。等沙曼夫人亲自接触到林赛的时候,才知道那种憋闷的滋味。林赛不够谦卑,但他恭谨;他不够逢迎,但他温顺,平淡如水,不卑不亢。即使面对极具羞辱性的要求,他也只是坦然以对。 沙曼夫人没有在林赛身上浪费太多精力,她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目光里很有内涵。他一定经历过很多他们想象不到的事情,以至于对眼前的所有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但死水也有微澜时。 大皇子特地从国内送来几样东西给莫顿殿下解闷,其中有一副半米宽幅的人像,画的是莫顿殿下幼时的模样。沙曼夫人一看到,笑着对莫顿说:“殿下,你瞧,这幅画画得还真像,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莫顿轻抚着画像,微微点头:“还可以。” “唉。”沙曼夫人悠悠叹一声,不无感慨地道,“一晃十多年过去啦,殿下,您应该早点回国看看。” “等我这边事情忙完就回去。”莫顿淡淡地说。 沙曼夫人突发奇想:“不如我们也请画师给您画一幅这么大的半身像,请他们带给大皇子,算是回礼。” 这句话一出口,她就发觉有什么不对劲了,莫顿的脸色陡然沉下来。那种脸色如此古怪而可怕,以至于沙曼夫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动动唇想要改口,却发现莫顿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她身上。殿下的脸偏向一边,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某一处,目光中充满了冷酷和残忍。这种冷酷和残忍深沉而又刻骨,好像针对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所有人都被强烈的压迫感威逼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奴隶们像成熟的麦穗一样深深弯下腰。 然后莫顿陡然转身,拂袖而去。 沙曼顺着刚才莫顿的目光看过去,林赛站在一排奴隶之间,在一众的卑微和心惊胆战中显得异常醒目。那人一直望着莫顿的背影,眸光中有无奈、苦涩和哀伤,仿佛无声无息细长而韧的线,缠绵得令人整个心都揪紧了。 沙曼夫人突然明白,原来莫顿殿下和这个奴隶以前是认识的,而且关系非同一般。 从那天起,她在暗中观察那两个人。林赛还是老样子,平静得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莫顿殿下的眼神就很耐人寻味,经常不知不觉地追随林赛,醒悟过来时又迅速收回,脸上出现懊恼痛恨的神情。 林赛在他身边时,他表现得十分暴躁易怒;不在他身边,他又会下意识地四处睃巡。 沙曼夫人在心底幽幽地叹息,她表面上和往常一样,但却安排林赛一直服侍莫顿殿下。 比如今天晚上。 这是一场规模盛大的晚宴,皇太子弗洛,四大家族希尔、蓝尉、范吉斯、伊罗南都出席了,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辉轩国的二王子查瑞殿下。 查瑞和莫顿并不很相像,沙曼认为他更像他自己的母亲。肌肤白皙,身材高挑,有一头漂亮的深褐色的头发。眼睛狭长,眉梢微微上挑,带着几分潇洒不羁的味道。他和弗洛并排坐在首席,莫顿在下首相陪,往下依次是范吉斯、希尔、蓝尉和伊罗南。弗洛和四大家族的人都穿着便装,和查瑞相谈甚欢,气氛随意而自在。 众人品味辉轩国最富盛名的冰葡萄酒,欣赏极富辉轩国民族风格的舞蹈,几个身材妙曼的舞姬身着轻纱翩翩而舞,风光旖旎,乐曲甜腻,别有一番韵味。 一曲终了,大家一起鼓掌,弗洛笑道:“果然美不胜收,和我国大不相同,各有千秋。”查瑞说道:“不如请贵国随从也来舞一曲为我等助兴?” 弗洛摇头:“这恐怕难了。奥莱国一向以军治国,将士们上战场打仗个个都是好手。跳舞嘛,恐怕都得像仪仗队,死死板板。” “哦?不见得。”查瑞眨一眨狭长的眼睛,“我瞧希尔将军身后这位,就很有风情。”他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地说道,“在这方面,我对自己的鉴赏能力很有信心。” 希尔哈哈笑道:“二殿下这是好眼光,这个人服侍我很久了,的确与众不同。”他略一颌首,那人立刻大踏步走出来,立正行礼,一身墨绿色的军装,英姿挺拔,在这些身着便装的人中间,令人难以忽视。 “他叫杰克西,是希尔军团的一名中尉,现在是我的侍卫官。” 查瑞仔细看了看,他似乎对俊男美女有一种出奇的偏好,片刻之后才突然一笑,说道:“我怎么觉得你这个侍卫官长得很像这里一个人?” 杰克西一出来,大家都觉得他眼熟,听查瑞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是,很像一个人,像谁呢?查瑞一指:“看出来了,像蓝尉少将。” 的确,这刚毅冷淡的模样确实很像蓝尉,大家低声窃笑,交头接耳,范吉斯和伊罗南交换一个只有彼此才能看懂的眼神。只有蓝尉,仍是那幅淡然的模样,好像他们谈论的和他无关。 弗洛淡淡地说:“人有相似,这不足为怪。” “但这人的身份很怪。”希尔说道,“他其实是某国安插在我身边的密探。”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暗吃了一惊,莫顿和查瑞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辉轩国曾经在希尔军团隐匿间谍,难道希尔这一举动还有什么别的含义? 弗洛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出声。希尔继续道:“只不过被我捉到以后,经过一番调教,现在已经完全忠诚于我。”他提高声音,“杰克西,是这样么?” 那个侍卫官“啪”地敬礼,朗声道:“遵从您的所有命令,将军。” “任何命令?” “任何命令,将军。”那人双眼热切地望着希尔,所有人都可以在里面看到真挚的情意,疯狂的崇拜和渴望。这人眼里只有希尔,弗洛、查瑞、莫顿和其他家族成员,都不放在他的心上。 其实在奥莱国,每个军团的军人都坚决服从本军团长官的命令,这毋庸置疑,但如此彻底的忠诚还是令人耸然动容。查瑞哈哈大笑,鼓掌道:“不错不错。” 希尔陡然脸色一沉,慢慢地说道:“但他毕竟出卖过我,对这种人,我怎么可能再信任他一次?对,莫顿殿下?”他看向莫顿。杰克西面色变得苍白如死,颤抖着唇惶惶退下。 莫顿脸上毫无表情。 查瑞玩味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注意到莫顿身后的林赛:“哎,那个也不错啊,莫顿,是你的新宠奴吗?”辉轩国买卖奴隶蔚然成风,当众谈论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在奥莱国却极少见。众人脸上都有些尴尬,弗洛微笑着转换话题:“殿下远道而来,在敝国住的习惯么?” 查瑞整一整宽大的袖子,适意地说道:“还好,感谢皇太子的关心,这里和国内差别不大,感觉颇为温馨。” 弗洛微笑:“那就最好,有什么需要请尽管提,一定竭力满足。我与莫顿殿下交往甚好,二殿下也不必客气。” 这纯粹是官场上的客套话,查瑞态度也端正起来,颌首道:“多谢皇太子殿下。” 弗洛站起身,温和的目光环视诸位,说道:“时间不早了,二殿下还要好好休息,我看今天就到这里。”众人纷纷起身,查瑞和莫顿出门相送。 出了大门,皇太子等人的马车就候在外面,希尔凑到弗洛的身边低声道:“殿下,今天只是演一场戏,有冒犯之处多多海涵。” “没有什么。”弗洛无所谓地一笑,“照此发展下去,莫顿一定会对林赛产生怀疑,以为是我安排林赛继续留在他身边做间谍,说不定今晚会把林赛还给我,然后和查瑞殿下回国。那才真是求之不得。” 希尔恭谨地行礼:“殿下英明。” 侍卫官上来禀道:“殿下,蓝尉少将正在马车旁等您。” “好的,我就过去。” 蓝尉居然和皇太子结伴同行,希尔很是吃了一惊,难道两人私下有什么联系?却听弗洛随口问道:“希尔,今晚蓝尉他们要陪我要去古森林行猎,你去么?” 原来是范吉斯、伊罗男和他俩在一起,希尔心里好受了些。他本要一口应允,但又想起那个科托。此人不除终究是心腹大患,去古森林狩猎至少也得三五天,通讯不畅,一旦有变故没法应付。他表面放荡,其实内心小气多疑,想了想终究没有答应,只说:“我还有事,殿下,祝您玩得愉快。” “是吗?那太可惜了,不过以后还有机会。” 弗洛当先离去,另外三人的马车紧随其后。弗洛挑起车帘,见蓝尉的马车就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他若有所思地一笑,回过身,看向正对面的侍卫官:“事情调查得怎么样了?” “科托已经投奔霍维斯,目前正在探查他女儿的下落。” 弗洛支起手臂,大拇指托住下颌,食指在面颊上轻敲两下,问道:“他女儿的照片弄到了么?” “弄到了,用寻人启事的照片进行技术还原。” “那好,请技术部的人员继续弄下去。他的女儿早就被虐杀了,你明白么?” 侍卫官猛然领悟:“是的,殿下。” 送走了皇太子等人,二皇子查瑞彻底放松下来,伸了个懒腰,叫道:“莫顿,你这里太舒服了,我真是很嫉妒。” “那你可以搬过来,不回国。”莫顿干巴巴地说。 “唉,恐怕没有你这么好命,大皇兄看我看得很紧,都是借你的名义才能溜出来。”查瑞目光流转,瞄向林赛,“我说莫顿,你这个宠奴还真不赖,新收的吗?” “是弗洛皇太子送给我的。” “啊,啧啧,可惜。”查瑞很遗憾地摇摇头,“那就没办法了,本来我还想要玩玩。” 莫顿的目光扫向林赛,那人神情恭顺地站在那里,毫无反应。莫顿突然觉得异常愤怒,冷酷地说道:“不过是个奴隶,你喜欢给你好了。” “真的?”查瑞眼前一亮,拉过林赛,隔着薄薄的轻纱上下摩挲,眯着眼睛说:“他们都喜欢美少年,哈哈,其实我跟你说,年龄大些的才有味道……” 莫顿端起酒杯,眼睛却时刻没有离开林赛。林赛在查瑞触摸到自己时,轻颤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任对方放肆地上下其手。莫顿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砰”地把酒杯敦在桌上。 查瑞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莫顿的异样,直接拉开林赛的衣襟,伸进手去抓摸:“你瞧,这肌肤,啧啧,一样极富弹性嘛……”林赛面颊微微发红,像个玉雕的人抹上一层胭脂,他窘迫地别转脸,却不肯看向莫顿。 查瑞一句话没说完,忽然手上一空,那个人早被人拉了过去,紧接着耳边传来莫顿的声音:“这里的奴隶随你挑,这个人不行。” 还没等查瑞反应过来,莫顿紧紧扯住林赛的手臂,转身没了踪影。 查瑞呆呆地愣在那里,好半天才喷笑,拖长声音说道:“好,好。”他怡然自得地背负双手向外走,曼声长吟,“我要去找一个凌霄花一样的少年,有着星子一般的眼睛……” 莫顿面色铁青,加快脚步向前走,吓得两旁奴隶不停地闪避,躬身下拜。他一直把林赛拉回卧室,用力将他推进去。林赛脚步踉跄了一下,又站住了,他抿紧唇,透出几分倔强和清冷。 莫顿指着林赛的鼻子冷笑:“好,你好。我倒要看看,你能假装到什么时候。”他深吸一口气,提高声音吩咐,“把这个人带下去,今晚就让他侍寝!” 第52章 莫顿从未叫过奴隶侍寝,因此竟变成了一件大事。奴隶往浴缸里倒进热水,加了凉水,水中还洒过芬芳的油,将林赛身上每一分每一寸清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带到了莫顿的卧室里。 那里已经燃了熏香,点了昏暗的烛火,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暧昧的、朦胧的、旖旎的味道。奴隶们让林赛穿上蝉翼般透明的薄纱,跪在床上,双腿大大地分开,脸贴在光滑冰冷的锦缎被衾上,双手缚在床头,塌腰耸腿。四周系在铜柱上的床帏,要等到莫顿来了才能落下,因此,林赛这种屈辱的姿势,毫无遮掩地落入四周跪在墙边奴隶们的眼里。 林赛像一个无助的祭品,甚至连轻轻动一下都不被允许,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那些目光。突然,他后悔了。 也许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莫顿,那人表面冷硬,其实内心柔软得像潮湿的沙滩。也没有人比他更懂得,莫顿是多么希望有一个全心全意相爱的人,有一处和普通百姓一样温暖的家。 以往所做的一切,林赛没有选择,他的命早就给了皇太子,如果没有皇太子,他也不可能遇见莫顿。他只能去做一个间谍的本分,更何况他认为,那些并没有给莫顿带来很大的损失。他知道,真正令莫顿难过伤心的,其实是自己的欺骗。 所以,当皇太子对他说,要他留在莫顿身边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总得有人先迈出这一步,先低下头。于请于理,这个人都应该是他。 莫顿还是爱着自己的,哪怕只剩一点点。从小到大,林赛没有真正拥有过什么东西。快乐、健康、自由,对别人来说与生俱来唾手可得,对他来说却是奢望。因此,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幸福,他都要抓在手里,都要竭尽全力去争取。即使莫顿再如何羞辱他,林赛都能容忍,他知道,那只说明莫顿的心更痛。 可现在,他后悔了,他忽然对莫顿的感情产生了怀疑。 屋子里很静,静得连衣料摩擦发出的窸窣声都听不到。长时间的沉默的等待,使得林赛有一种幻觉,那些奴隶落下的目光,像一把把刀,刺得他体无完肤。这种姿势,这种场景,让林赛尘封已久的记忆忽然一拥而上,让他整个人不由自主轻颤起来。如果不是双手被缚在床头,他一定会一跃而起,但现在,他只能等待,等待。 林赛紧紧地闭上眼睛,感受那种无边的黑暗和凝重,心里忽然升腾起强烈的愤怒和痛恨。就这样,他想,算我欠他的,从此以后,两不相干! 莫顿很长时间之后才出现,他一推开门进来时,连沙曼夫人看了他的样子都吃了一惊。她从未见过莫顿喝酒喝成这样,事实上,在她记忆中,莫顿一向冷静自持,滴酒不沾。但此时,莫顿的眼睛都红了,目光混沌而迷茫,胸前的衣襟敞开着,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莫顿脚步踉跄,跌跌撞撞走向床榻,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人,眼睛直直地看向当中的床榻。沙曼夫人微微蹙起眉头,略摆一下手,带着奴隶们默默退出卧室。 林赛早就听到身后的动静,他猛地一凛,浑身肌肉都紧张起来。耳边传来“沙沙”的脚步声,莫顿已然逼近。 林赛不由自主屏住一口气,他能想象得到莫顿看着他的眼神,一定充满嘲弄。他攥住拳头,强自忍耐砰砰的心跳,等待着即将加诸他身上的凌辱和肆虐。 一只手掌抚摸上林赛的后背,掌心灼热的温度透过薄纱清晰地传递过来,令林赛身上一僵。然后他感受到莫顿喷到耳边的带着醇厚酒味的气息:“林赛,等我很久了么?” 这气息如此熟稔,这声音如此低沉而温柔,恍惚之间,林赛好像又回到以前,那些充满着醇美和宁静的时光。只这一句话,他心头刚刚筑起的堡垒轰然倒塌,变成一堆齑粉,风一吹过,飞散得无影无踪。 林赛咬着唇,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莫顿解开他的双手,轻笑:“谁这么欺负你?林赛,告诉我……” 林赛顺势转过身来,对上莫顿的眼睛。他立刻看出,莫顿喝醉了,也许只有喝醉了,他们才能忘掉以前所有的事,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莫顿低下头,亲吻林赛的额头、鼻尖、面颊,然后是嘴唇,这个顺序从来没有改变,仿佛进行某种仪式,某种象征宠溺的仪式。在这过程中,林赛随时可以示意停止,而莫顿从来没有强迫过他。 他尊重他。 林赛仰躺在柔软的床上,在莫顿亲吻他双唇的一刹那,才发现原来这个房间的烛光是暖黄色的。他很奇怪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自己会去注意这种事情,但他还是看到了。这种暖黄温馨而诱人,像是阳光的余韵,一直照耀到心里去。 林赛伸手揽住莫顿的脖颈,加深了这个吻。久违的沉溺一般的感觉重新笼罩着他,他不停地吸吮舔舐,显得有些急切。 莫顿离开他,轻笑了一下,目光温柔得像暖黄的烛光。 “林赛……”莫顿低声呢喃,“林赛……”他每呼唤一声,就在林赛身上落下一个吻,耳垂、脖颈、肩头、锁骨,然后是胸前的凸起。莫顿隔着一层轻纱含着那里,细细地啃咬,濡湿的布料衬着鲜红挺立,显得异常淫靡。莫顿继续向下,在小腹上流连打着圈,最后伸出舌尖,在轻颤着的顶端慢慢套弄。林赛紧紧地咬住唇,把几乎冲口而出的呻吟压下去。 莫顿是从后面进入他的,两个人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莫顿迷乱而疯狂地蠕动着,他说:“林赛……别离开我林赛……” 林赛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慢慢滑落。 那一晚,他们缠绵地相爱,温柔地相拥,同以往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又好像再也不必在意将来。 古森林是奥莱国皇家狩猎地,有专人负责照料,但为了增加趣味,一切顺其自然。古木参天盘根错节,珍禽异兽俯拾皆是。皇太子弗洛狩猎一向不带随从,只和蓝尉、范吉斯、伊罗南四人走进去,侍卫官从另一条路上抵达前站,为几人安排夜间下榻之处。 他们在古森林边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便起身走进去。范吉斯给伊罗南使了个眼色,对弗洛说道:“殿下,不如我们来比试一下如何?” “哦?”弗洛一挑眉,“说来听听。” “我和伊罗南一组,您和蓝尉一组,咱们分别前进,日落时到林中的驻地汇合,看谁的收获更多。” 弗洛先不回答,微笑着问蓝尉:“你看怎么样?”蓝尉看出弗洛对这个主意很感兴趣,颌首道:“听从您的吩咐,殿下。” “那就这样。”弗洛曲起马鞭指着范吉斯,“要是你输了,得为我们烤肉。”他的父亲是莫提家族的长子,论辈分弗洛是范吉斯的表哥,因此说话极为随意。 范吉斯哈哈笑道:“当然,原为殿下效劳。要是我们赢了,可不敢劳您烤肉。”他想了想,“赐给我们一人一张虎皮。” “好,一言为定!”弗洛兴致颇高,催马当先奔了出去,蓝尉对另两人示意一下,随后跟上。 伊罗南锤了范吉斯一拳:“你小子,真会制造机会呀。” “高岭之花啊,我得不到送给皇太子也是一样,反正他也流着莫提家族的血。”范吉斯遗憾地长叹一声,“反正玩不到了,真可惜。” “算了他毕竟还是个少将,而且说不定还要继承蓝氏军团。” 范吉斯冷嗤一声:“行不行还得看他的命,听说蓝廷那小子跟霍维斯勾搭上了,我看蓝尉想得到蓝氏军团,还得费点功夫。” “不是还有皇太子嘛,而且希尔也对他一直虎视眈眈,你瞧昨晚演的那场戏,哈哈,逗死我了。” “希尔?”范吉斯不屑地一撇嘴,“那就是个草包。”甩手一鞭打在马背上,“走!” 蓝尉和弗洛在林中转了整整一天,“砰砰”两声枪响,惊起飞鸟无数,一只山鸡和一只獐应声倒下。蓝尉跳下马跑过去捡起来,递给弗洛。 “谢谢。”弗洛接过来挂在马鞍旁,“今天收获真不少,我看要把那两个给比下去了。““只可惜没遇到大一些的猎物。”蓝尉说。自从上次弗洛帮他处理好莫顿的事情之后,经常邀请蓝尉参加一些私人的活动。规模不大,不过认识的几个人,恰好又都是蓝尉比较爱好的事情。蓝尉承皇太子的情,不好意思拒绝不去,硬着头皮参与几回,发现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以接受,甚至可以说相处愉快,渐渐也就习惯了。 弗洛用手挡在眉前,看看天边夺目的晚霞,说道:“天快黑了,今天就到这里,路程还远,我们得快点赶回去,别让那两个人抓住把柄,说我们故意拖延时间。” 蓝尉一笑,他也感到身下的马匹有些疲累,点头道:“好的,殿下。” 弗洛系好猎物,快马前奔,蓝尉跟在他身后,刚开始只差了一个马头。但蓝尉的马年龄已经很大了,打了一天猎物十分疲劳,慢慢落后下来,跟不上弗洛的速度。眼见两个人相距越来越远,弗洛一直没有回头看一眼,蓝尉忍不住高喊:“殿下,慢一点行吗?”他一连喊了两声,弗洛似乎没有听见,反倒骑得更快了。蓝尉没有办法,只好加鞭催马追赶,盼着快点赶到驻地。 没想到他们打猎时已经偏离方向很远,眼见天要黑下来还看不到头。蓝尉第一次来古森林,根本分不清路径,完全依靠弗洛。越往林子里面走越不平坦,到后来连路都没有了,弗洛勒住缰绳放慢下来,回头望着他,蓝尉这才松了一口气,催马奔近。 眼见要到弗洛的身边,蓝尉的马前蹄突然被树根绊倒,一下子跪下去。幸好蓝尉反应快,身手敏捷,甩脱脚蹬,纵身跃下。饶是如此,还是被粗大的树根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弗洛连忙下马抢上去扶他一把,问道:“没事?” “没事,谢谢殿下。”蓝尉不露痕迹地避开一些距离,回身检视自己马匹的马蹄。原来两个马前掌因为长时间的赶路,已经松脱了。蓝尉爱怜地抚摸马长长的脖颈,露出几分痛惜。弗洛一眼看出这匹马对蓝尉意义非比寻常,说道:“都是我走得太快,没有顾及到你。” “不是,殿下,它太老了,可能是过于疲累。”蓝尉从怀中拿出一个苹果,塞到马的嘴里。 “是啊,看上去有年纪了?” “它是我父亲送给我的。”蓝尉清澈的双眸掠过几分亲切的怀念,“也有别的马可以骑,但是我怕它会不高兴。” 蓝尉一向冷淡得像冰山上的雪,难得见到如此真挚的情感流露,弗洛凝视他好半天。蓝尉发现自己的失态,向弗洛微一颌首:“对不起殿下,让您见笑了。”又是那副恭谨而疏离的模样。 弗洛在心里暗叹一声,望望天边逐渐淡去的晚霞,说道:“看样子咱们天黑之前赶不到驻地,这样,附近还有一处休息的场所,是平时进去喝水歇息的。今晚就去那里,只是简陋一些。” 蓝尉颌首行礼:“是,殿下。” 蓝尉的马不能再骑,他又不可能和弗洛同乘一匹,两人只好牵着马慢慢向前走。幸好不到半个小时,在天色全黑之前,看到了那所小木屋温暖的灯光。 这里对于皇太子的身份来说,果然简陋了些,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仆人守在这里,吃用还算齐全。但只有一间休息室,还有一个摆着双人大床的卧室。 “没办法,我们只好睡一张床了。”弗洛耸耸肩,“希望我的睡姿不算太坏。” “这绝不可以殿下。”蓝尉郑重地说,“您睡床上,我睡地毯上就可以了。” “蓝尉,这里不比城里,晚上会非常冷。我觉得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没有什么不好。”弗洛建议。 “殿下请恕卑职唐突冒犯,但尊卑有别,决不可逾矩。”蓝尉有礼有节地坚持。 早就该猜到他的固执的,弗洛无奈地一笑:“那好,我先去洗个澡,你也好好洗一洗。” “是,殿下。” 蓝尉脱下衣服站在喷头底下的时候,十分庆幸这里的会客室居然也有洗漱间,避免了衣衫不整站在皇太子面前的尴尬。不过接下来和皇太子共处一室,也是令人非常难受的事情,一会谈论些什么话题才不至于冷场?还是陪着皇太子一起看电视?无论怎样感觉都很怪异。蓝尉不由自主蹙起眉头,最后干脆想,爱怎样就怎样。 与此同时,弗洛正端起一杯酒,对着灯光看那种诡异而妖艳的冰蓝色。轻轻晃动一下,形成小小的漩涡,其中的沉淀物渐渐化开。 “殿下,这种东西对人体绝无伤害。”老仆人说,“只会使人产生轻微的性冲动,极轻微,仿佛做一个迷幻绮丽的梦。” “很好。”弗洛赞许地说。他把酒杯放到托盘里,和另一杯橙色的酒并排站在一起,“一会你端进去。” 他站起身,双手随意插在白色浴袍的口袋里,走回卧室。被子早已铺好了,蓝尉穿着一身家居服,脚下一双舒适的拖鞋。头发还有些湿润,清秀的脸因为刚刚热气的氤氲,而泛着浅浅的红晕。眼神晶亮,那种凌厉和刻板完全消失不见,整个人有了鲜活的色彩。 “殿下。”蓝尉轻咳一下,忽视心底那抹不自在,竭力装作若无其事,和平时一样,“您是想先休息,还是……” “休息,我看你也很累了。”皇太子突然觉得喉咙干涩,这句话说得甚至有些喑哑。幸好蓝尉丝毫没有听出来,他走到床边,掀起一角被子:“那么,请你就寝。” 弗洛走过去:“你也好好睡一觉。” 这时,老仆人端着两杯酒走了进来:“殿下,为您准备的饮品,橙色的那杯是您的。” “哦,你不说我都要忘记了。”弗洛拿起酒,将深蓝色的那杯递给蓝尉,“你尝尝,这是用野果酿的酒,有一种甜香味,恐怕你以前没有喝过。” “谢谢您,殿下。”蓝尉接过来,抿了一口,果然味道甜美。他舔舔唇,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弗洛晃动着橙色的液体:“这里有微量安眠药,我有个坏毛病,认床,换个地方就容易睡不好。所以明天早上就请你叫醒我。”说着,将杯中酒喝掉。老仆人端下空杯。 “那么,我们休息,晚安蓝尉。”弗洛低声说,唇边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 “晚安,殿下。”蓝尉服侍弗洛躺下,关掉壁灯,借着朦胧的月光走到卧室角落里,盖好被子躺到地毯上。 第53章 蓝尉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只是这梦未免漫长而又耐人寻味了一些。 刚开始他觉得有些冷,地上的寒气透过厚厚的毡毯渗上来,不屈不挠地充斥身体和薄被的每个空隙。他竭力裹紧了被子,仍然不暖和。 然后他就感觉到燥热,并不强烈,一丝一丝一分一分一寸一寸,蔓延至全身。这种热是由内而外的,和衾被里的寒冷杂糅在一起,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过。 蓝尉似乎翻了几个身,紧接着坠入了沉沉的梦境。 他发现自己居然赤身裸体的站在湛蓝的天空下,满眼看不到人,只有无边无际的绒草,刚刚拂到足踝。这里很熟悉,又很陌生,像小时候经常和伙伴们一起玩耍的那边草地。蓝尉慢慢地向前走,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他忽然觉得自己很累,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好像走过千山万水,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 他躺了下去,赤果的肌肤紧贴在绒绒的草地上,鼻端萦绕着青草和野花的芳香。他不冷,一点也不,金子一样的阳光洒下来,像母亲温柔的爱抚。 蓝尉轻轻闭上眼睛,这种爱抚甚至是带有质感的,他完全能体会得到。像微风扫过叶尖,像飞鸟掠过水面,轻柔、温暖,令他舒适而惬意。他似乎隐约听到有人呼唤他,但仔细听去又好像只是断断续续的鸟鸣。蓝尉身体里突然涌上一种无法言喻的渴望,这种渴望如此强烈,仿佛一把火猛然席卷全身,灼热得令他战栗。 蓝尉想睁开眼睛,他想挣扎着站起来,但一切都是徒劳,他只能难耐地扭动几下,嘴里发出含糊的呻吟。 天上下起雨,就像沙漠中的甘露,凉爽一下子笼罩着他。他发出悠长的一声叹息,像是释放了什么。于是,一切都消失了,草地、阳光、雨滴,全都消失了,只剩下黑暗,却格外地给他安心和温暖。 蓝尉终于睡着了。 这一觉出奇地长,他是被连窗帘都遮不住的亮光映醒的,醒来时还有些迷惘。他从未有过这么好的睡眠,简直像个婴儿一样,对外界变化毫无意识。以至于醒来时,发现肩膀和压在身下的右手臂甚至有些酸涩,这说明他睡着之后就一动不动,连翻身都不曾有过。 蓝尉轻轻活动一下头颈,他坐起来,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床上,而不是房间的角落里。蓝尉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偏头,弗洛就躺在身旁,睡得很沉。 更糟糕的是,蓝尉居然看到,他们两个什么都没穿。 即使房子这一秒在眼前轰然倒塌,也不可能让蓝尉感到更加惊慌失措。一瞬间,千百个念头在脑海里纷至沓来,凝结成一个最切合实际的想法,悄悄穿好衣服,当这种冒犯的举动没有发生过。等皇太子醒来时,感谢他的破格的恩赐。 蓝尉偷偷瞥了弗洛一眼,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伸手去拿床头的衣服。这时,身后的弗洛翻了个身,然后,蓝尉看到了他肩头上的吻痕。 吻痕。 蓝尉脑袋里嗡地一声,顿时天旋地转。他猛地揪住头发,真想狠狠给自己一拳。事情的性质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已经不是同床共枕僭越冒犯了,那是…… 是什么? 蓝尉紧紧闭上双眼,脑海里翻来覆去回想昨晚的事情,可惜什么也想不起来,除了那片草地和莫名其妙的阳光。他竭力忍住想骂人的冲动,对自己说:行了蓝尉,冷静一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情绪已然恢复平静。可他刚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弗洛从被子里慵懒地坐起来,用一种有些干涩而性感的声音对他说:“早,蓝尉。” “早,殿下。”也不知为什么,蓝尉的心竟没有那么慌乱了,变得和平常一样。他沉默了片刻,用恭谨而包含适当歉意的语气说道:“昨晚打扰了您,我感到万分抱歉。” “哦,没什么。”弗洛说得很随意,这令蓝尉宽慰不少,也许事情并不想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可弗洛掀开被子,蓝尉这才注意到,所谓的吻痕绝对不止肩头一处。弗洛的腰间甚至还有暧昧不明的但明显是手指捏掐出来的痕迹,蓝尉心里咯噔一声。 弗洛站起来,继续说道:“你昨晚冷得浑身发抖,我又叫不醒你,只好把你抱上、床……蓝尉,我希望没有令你太过为难。”就在他转身去穿浴袍的时候,蓝尉一眼看到他后臀处极为可疑的白色斑痕。 “哦,天哪。”蓝尉重重地闭上眼睛,嘴里发苦。 “我先去冲个澡,浑身黏腻腻的。”弗洛说,“麻烦你去用一下客厅的浴室。” “遵,遵命,殿下。”几个字蓝尉说得磕磕巴巴。也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的错觉,他注意到弗洛的脚步明显有些飘忽,而且颇有违和感。 蓝尉等弗洛走进浴室,立刻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迅速离开了房间。冷水直冲下来,却难以平息心中的惊涛骇浪。满脑子只想一句话: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死命地咬住唇,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倘若真的是和皇太子殿下发生什么事情,那也是应该的,应该的你懂吗?因为你和他有尊卑之分,你本来就有侍寝的义务,决不可推辞。 可另一个声音在说:牵强的理由,你现在已经是少将,而且在蓝氏军团地位极高,再不是当年军校那个普通的下等学生,皇太子即使滥用私权,也不可以随便命你侍寝。更何况—— 更何况在下面的那个是皇太子,而不是你! 蓝尉浓重地吐出一口气,他不是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子,事实上,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和另一个人发生这种极不寻常的亲近关系,根本是不可能的。除非…… 除非自己被下了药。 他没有办法不联想起昨晚那一杯冰蓝色的饮料。 蓝尉抬起眼睛,感觉到冷水冲入其中的刺痛,他万万没有想到皇太子居然如此处心积虑、势在必得地对待自己,甚至不惜自降身份,或者说,只是表面上的自降身份。蓝尉感到窘迫、难堪,最后演变成一种愤怒。可又能怎么办?他是皇太子,别说用这些低劣的手段,就是真的开口要他侍寝,难道他能拒绝? 蓝尉慢慢用毛巾擦干身体,一件一件穿好衣服,面对着正前方穿衣镜映出的身影。他的脸色因为冷水的刺激和愤懑而显得发白,嘴唇却出奇地红,暗示着昨夜的疯狂,惹人遐想。蓝尉突然万分厌恶这张脸,想一拳将那个影像击个粉碎。 但他是蓝尉,一向冷静近乎淡漠的蓝尉。 他只是把军帽戴在头上,整理一下风纪扣,确定从上到下再无任何不妥,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去。 弗洛正在小餐厅用餐,看上去神采奕奕,精神极好。他一指身边的座位,示意蓝尉坐下。蓝尉恭恭敬敬行了礼,坐到弗洛的下手。 老仆人将早餐摆到蓝尉的面前,又走到弗洛身后,低声道:“殿下,有件事我觉得很抱歉。” “什么?”弗洛随口问。 老仆人犹豫片刻,像是不知该如何启齿:“殿下,真是对不起,昨晚我把两杯酒弄错了,本来应该给您的,结果给了蓝尉少将。” “哦。”皇太子飞快地瞥了蓝尉一眼,一笑:“没有关系,我想蓝尉少将不会介意的,对,蓝尉。” “是,殿下。”蓝尉硬邦邦地说。老仆人的话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他难以抑制自己胸中沸腾的情绪,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望着眼前的早餐,一口都吃不下去。 弗洛凝视蓝尉,对方面无表情,俊美的脸上犹如罩了一层寒霜。弗洛优雅地拿起餐巾擦擦唇角,对老仆人一颌首,老仆人无声地退下。 “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弗洛温和而轻缓的声音在餐厅中响起,“蓝尉,我想和你好好谈一谈。” “一切听从您的吩咐,殿下。”如果不仔细听,几乎察觉不到蓝尉语中暗藏的讽刺。 弗洛不在意地笑笑,说:“首先是仆人递错了酒杯,蓝尉,他已经很老了,只不过在这里安度晚年,我想你对他小小的过失是不会在意的。” “如果真是他的过失的话。”蓝尉在心里想。 弗洛停顿片刻,幽幽地说:“昨晚,其实是我引诱了你。” 蓝尉僵住了,这句话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立刻站起身:“不是的,殿下……” 弗洛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事实就是如此,我从来没想隐瞒什么,蓝尉,我们应该是坦诚的。至少我觉得我应该对你坦诚。”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蓝尉的脸色,继续说道,“昨晚你误饮了那杯含有微量安眠药的饮料,睡在地上却不太安稳。而我呢,躺在床上也睡不着,见你好像很冷,又无法叫醒你,就把你抱到床上去……那时你嘴唇都发白了,我说过,林子里夜间寒气很重……我只好抱着你……蓝尉,我得对你承认,当时我无法克制那种冲动。”他苦笑了一下,“我一向以坚强的自制力为傲,原来,还得看针对的是谁。” 他悠悠地叹息一声,带着几分疲惫、失落,还有愧疚,以及其他的一些什么:“对不起蓝尉,我只是想和你更亲近些……我把持不住……但我又不想让你觉得是在强迫你,或是用皇太子的身份威逼你,所以才……蓝尉,我希望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困扰。如果你觉得难以接受,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蓝尉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站起身,目视前方:“殿下,我们可以去和他们会合了么?” “我刚刚给范吉斯打过电话,让他们赶到这里来。”弗洛低声说,“以我现在的状况,恐怕还不适宜骑马……” 蓝尉心里颤了一下,用尽全身力气,才迫使自己没有去看弗洛的神情。此时,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蓝尉心知肚明,他和弗洛再也不可能是单纯的臣子和国家继承人的关系。 他陷进去了。 第54章 “不,这不可能!”科托脸色难看至极,狂嘶着将手中的照片扔到桌上,“这绝不可能!” 霍维斯没有说话,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蓝廷拿起那张彩色照片,上面是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小女孩,雪白的纱裙上染满了血,给人以极强烈的视觉冲击。那个女孩子睁大无神的眼睛,好像在控诉着什么。 “不——!不,这不是真的……”科托翻来覆去重复一句话,面孔痛苦地扭曲,完全被照片上可怖的情形击垮了。 霍维斯叹口气,低声说:“对您女儿的事情,我们感到很抱歉,没有想到希尔会突然下手……” “这不可能!”科托电击一样跳起来,赤红的眼睛紧紧盯住霍维斯和蓝廷,恨意波涛汹涌,仿佛面前这两个人才是真正的凶手,“你们骗我!” 霍维斯停顿片刻,说道:“我明白这很让你难以接受,但照片来源非常可靠,我……” “骗我!骗我!”科托一把从怀里掏出一份报纸扔到桌上,“希尔到现在还联系我,他说我三天之内不出现,他才会虐待我的女儿。是你们在撒谎!” 霍维斯拿起报纸,中缝里仍是那张寻人启事,女孩子模糊的照片下写着:海薇??科托,十五岁,身穿宝蓝色连衣裙,左臂缺如,4月28日走失,请得知其下落者于三日后到xx街58号,定有重谢。 科托颤抖着手指着那行小字:“4月28日,是你们攻下繁城而我逃跑的日子。希尔的意思非常明白,他要我在三日后到这个地点去见他,否则就会切下我女儿的左臂!你们根本就是在撒谎!” 霍维斯沉吟一阵,慢慢地说:“科托,每个人遇到事情都更愿意相信好的一面,你对女儿的爱我能理解。但事实就是事实。海薇早就被希尔虐杀了,就在你逃离他掌控之后,他现在只是给你设下一个陷阱,要你入瓮。你想想,你赶去报纸上约定的地点,肯定有去无回,他有没有切下令爱的手臂,你怎么可能会知道?” 他顿了顿,又加上一句:“而且,我们的消息是奥莱国皇太子提供的,应该说准确性很高,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 科托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棍,木愣愣地站在那里,整个人显得异常苍老而悲哀。霍维斯和蓝廷对视一眼,彼此都很难过。霍维斯轻轻拍拍科托的肩头,跟蓝廷并肩走了出去。刚刚关上房门,就听到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哭。 两个人走到院子里,沉默了很长时间,心情十分压抑。蓝廷抬眼望着天边飞鸟掠过的剪影,悠悠地说道:“有时我真不愿意承认,但事实上我的确不适合做间谍。我太傲慢而刚硬,你当年把我赶走特训队,是对的。” “可我也很后悔用了那种极端强烈的方式,明知道你将名誉和声望看得比生命还重要。”霍维斯对上蓝廷的眼睛,“如果重来一次,我想,我不会那么自卑又自负了……” “你这算是道歉么?”蓝廷逼近霍维斯。 “当然。”霍维斯耸耸肩,也凑上去,两人的鼻尖只隔着一个指头的距离。 “毫无诚意。”蓝廷冷嗤。 霍维斯一笑,吻上蓝廷的唇。 这个吻温柔而缠绵,含着彼此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也许所有人都是如此,看到别人的痛苦,才会珍惜自己的拥有。 蓝廷好像想起什么,突然推开霍维斯,傲然说:“事先声明,我不再做下面那个。” “哦?”霍维斯一挑眉,“我以为这种事情约定俗成。” “俗成你个头!”蓝廷彻底跳脚,“以前那几次都是被你强迫的!” “所以?……” “所以你也得让我压两回!” “这种事情以后再,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霍维斯轻描淡写地说。 “喂!” 霍维斯笑着揽过蓝廷的肩头:“走,带你去见一个人。” 他和蓝廷勾肩搭背穿过长长的走廊,时不时遇到手下跟他们愉快地打招呼。这里俨然一个小国家,虽然只是社会的最底层。他们大部分都是当兵的出身,文化水平不高,但重情义,这种感情是经过战场上生与死的淬炼、热血的洗礼,更加深沉而浓厚。他们不可能出卖蓝廷,因此也用不着遮遮掩掩。 两人走到会客厅,一个年轻人拘谨地坐在沙发上,看见他们两人立刻站起来,向蓝廷敬礼:“蓝廷上尉。” “盖尔!”蓝廷惊喜交加扑上去,跟年轻人紧紧抱在一起,好长时间才分开,用力给了他一拳,“你小子,跑哪里去啦。” “我回老家了。”盖尔笑笑,摘下帽子有些神经质地摆弄,“我……我想找霍维斯先生介绍一份工作……” “怎么?”蓝廷愣住了,他这时才发现盖尔精神状态说不少好,至少不应该是一个战胜国国民的样子,比在战俘营时差多了。年轻人满面愁苦,连笑容都是勉强的,身上还穿着军装,但肩章和领章都不见了。 盖尔发现蓝廷注视着自己,苦涩一笑:“我已经不是军人了,他们……他们把我开除了……”他憋了一肚子怨气,终于找到人肯听一听,刚说完一句已是泣不成声,“他们审查我……说我做过战俘……上尉你知道,我根本没有屈服过,从来没有……可他们根本不听……” 蓝廷悲愤交加,也红了眼眶。 盖尔抽噎一阵,情绪平稳一些,继续说道:“我没办法,只好到处找工作。可是履历一拿出来,当过战俘,没有一个地方肯聘我。地方上遣散军人的补助费又迟迟不肯给我,我真是……真是没有办法了……幸好遇到以前一个战友,让我来这里碰碰运气,没想到竟会遇到上尉,我真的……真的很高兴……”他用肮脏的衣袖胡乱抹着脸上的泪,笑容却是真挚的。 “那你的未婚妻呢?也……”蓝廷轻轻地问。 “不,不。”盖尔正色说,“她是个好姑娘,跟我一起来了,她要陪着我。” 霍维斯上前一拍盖尔的肩头:“你放心,我会给你安排好,还有你的未婚妻。你不但会有一份工作,还会有很多战友给你办婚礼。” 盖尔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和感激,向霍维斯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军礼。蓝廷说:“你先好好休息,有时间我们一定要聚一聚。” 盖尔眼里闪着光,重重地点点头。 等盖尔一离开会客厅,蓝廷狠狠锤了一下墙壁,骂道:“真他妈的!我们打了这么多年仗,拼死拼活流血流汗,最后竟让他们坐享其成,反过来指责我们!这是什么世道?” 霍维斯喟叹:“这个国家的人民,太善于遗忘。像盖尔,至少还运气不错,留着一条命。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又怎么样?纪念纪念,不过一句空话而已,说过多少年,以后也势必要继续说下去。”他倒了杯酒,递给蓝廷,“咱们这代人至少还经历了这些,随着时间慢慢流逝,下一代人、下下一代人、再下下一代人,谁还会记得?谁还会怀念?说不定到时候时局变化、社会动荡,红的变成了黑的,黑的又变成了红的。” 蓝廷走到窗前,推开窗。时近黄昏,天空呈现出琥珀色的光辉。墙头、屋脊、树梢也都涂上一抹残阳,温暖得让人想去拥抱。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蓝廷喃喃地说,蓦地一回头,“霍维斯,以后我想去寻找那些战友的遗骸,让他们每个人都能回到祖国,回到自己的故土。历史太久远了,我们管不了那么多,我们只做我们能做的,必须去做的。”他似乎下了某一种决心,或者这种心思他一直有,只不过借此说出来而已。他说,“后天就要开庭了,霍维斯,我想出庭。” 暖黄色的光洒在蓝廷坚定英俊的脸上,霍维斯一步一步走上前,轻轻地抱住他。这就是蓝廷,他完全可以隐姓埋名过一辈子,但他不。他选择面对,即使结果是死亡。遇到再大的挫折、再多的痛苦,心中的信念也绝对不会动摇,拒绝庸庸碌碌,拒绝苟且偷生。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两人之间的宁静,霍维斯忽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他上前打开门,见洛克慌慌张张地站在门外。“什么事?”霍维斯问。 “先生,那个人……他不见了……” 霍维斯暗吃了一惊,和蓝廷异口同声地说道:“科托!” “快走!”科托关系到蓝廷的案子,决不能出任何意外。霍维斯顾不上乘坐马车,扯出一匹马加鞭飞射出去。刚刚转到xx街上,“轰”地一声巨响,惊得马胡溜溜地人立而起。不远处腾起一股浓烟,人们惊慌失措高声叫嚷,从马旁匆匆跑过。霍维斯恨恨地一挥手臂,拧起眉头,没想到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与此同时,副官快步走到希尔面前:“将军,事情已经办成了,科托触发炸弹,尸骨无存,但我们也损失了几个人。” “你确定死的人是科托?” “当时他离炸弹最近,应该是他。” “我不要应该,我要一定!你要继续查下去,直到确定那人是科托为止。” “是,将军。” 第55章 林赛将花瓶中的几朵雏菊摆弄了一下,仔细端详一番,指尖轻轻掠过娇嫩的花瓣。他很喜欢这种娇小柔美的花朵,或者说,他喜欢一切野花。是它们那种有些单调的不起眼的色彩,陪伴着他熬过那段异常漫长的岁月。 那时,他只能在清晨见到一缕阳光,照在铁窗旁的野花上,给人一种令人心碎的美感,给他温暖的希望和力量。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抓住那一点机会,短暂得不能再短暂、微弱得不能再微弱,成功脱离了变态医生的掌控。从那时起他深刻领悟到,只要有希望就不要放弃。 即使是一丝希望。 那晚,林赛和莫顿度过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夜晚。可第二天早上,莫顿就不见了,林赛能感觉到他是在躲着他,也能感觉到他还爱着他。他们之间已经再没有任何矛盾,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为什么不能重新来过?林赛二十多年的生命步步维艰,每一次跌得血肉模糊痛不欲生,仍然咬紧牙关顽强地站起来,继续向前。 他渴望温暖,渴望幸福,并且执着地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拥有。 桌子上铺着雪白的桌布,餐盘下垫着深红色的餐巾。雕刻着精细花纹的烛台盈盈散发着朦胧的光,在餐桌上投下几重的光影。美酒和食物的香气溶合在一起,令人垂涎欲滴。 林赛把每一处又重新审视了一遍,确定再无任何偏差,这才走到门前,静静地等着。 此时,莫顿正在小客厅里和查瑞谈话,没有外人,兄弟两个随意了许多。查瑞唇边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容,显得随意而潇洒。和他相比,莫顿未免过于严肃了。在查瑞的印象里,莫顿似乎很少笑,现在更加一本正经。 “你太无趣了莫顿,又太认真,严谨得可恨,服侍你的人一定很难过。” “这种事情只有他们才知道,我不需要考虑。”莫顿硬邦邦地说。 “唉,好。那么,你跟我回国么?” 莫顿沉默了片刻,说道:“还不行,我答应过皇太子帮他一个忙,还没有兑现。” 查瑞耸耸肩:“弗洛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得小心点,别做了杀人的刀。” “这不重要。”莫顿说,“大家互相利用而已,于我并没有损失,更何况,他也付出了代价。” “什么代价?”查瑞的身子贴过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那个林赛。” 莫顿面无表情。 查瑞叹口气,说道:“看得出来,你很爱他,那又何苦……” “查瑞。”莫顿生硬地打断他的话,“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低声说,“尤其是人心。” “唉,好,这是你们的事情,反正我明天要走了。啊,我刚刚从一卷远古的诗集里看到一句话,念给你听。”查瑞清清嗓子,煞有介事地拖长声音诵道,“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他饮尽杯中酒,拂袖而去。 沙曼夫人走进来,似乎有什么事情要禀报,神情却颇为犹豫。 “什么事?”莫顿问。 “是林赛,大人,林赛想见您。” 一个奴隶提出要求见主人,这是极为僭越的事,再受宠也不行。虽然沙曼夫人早看出两人异乎寻常的关系,又耐不过林赛的苦苦哀求,可一旦开口提出,也觉得忐忑不安。她等了一会不见莫顿说话,以为他已经趋于愤怒,急忙补充道:“我这就叫他来……” “不,我去。”莫顿起身,沙曼夫人低头掩饰脸上惊愕的神情,在前面带路。 莫顿一进偏厅就站住了,仿佛那扇门一打开就在恍惚之间重回到过去。一样的房间,一样的布置,一样的美酒佳肴,还有一样的人。 林赛碧蓝色的眼睛有水波一样的温柔,唇边洋溢着笑意,他说:“莫顿,我给你煎了牛排,七分熟。” 不,人是不一样的,至少自己熟悉的那个林赛,不会说话,也听不见。他只会静静地等着,静静地微笑,静静地走过来…… 莫顿目不转睛地看着林赛,眼睛里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情绪,像是失落,又像是怀念,但绝对没有欣喜。 林赛停顿一会,他抿了抿唇,又露出个笑容,说:“你这里调料很多,但和我们以前用过的不太一样,我尝试着做一下,希望不会太坏。” 莫顿还是不说话,看着林赛的目光渐渐转为冰冷。 林赛艰难地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他偏头时,瞥见花瓶中那一小朵雏菊,战战兢兢地,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们俩。 会好的,林赛对自己说,会好的。他鼓足勇气再度开口:“莫顿,坐下来好么?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然后呢?”莫顿突然问。 林赛愣住了,他不明白莫顿的意思,幸好莫顿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而是自顾自地接下去:“然后你会对我做什么?搜查资料、告密、或者出逃?!” “不,我不会……” “你不会?你不会什么?”莫顿冷笑,眸子里射出刺骨的讽刺的光,“你曾经对我一边含情脉脉地微笑一边盗取我的资料,你曾经安慰我的痛苦悲伤转脸就把这种失态转告霍维斯,你曾经假装被绑架扑在我怀里痛哭流涕,你甚至在床上还要抑制住自己不喊出来免得被我发现你其实不是哑巴!你还不会什么?你还不会对我做什么?!”莫顿越说声音越大,到后来已变成狂躁的嘶喊,“林赛,林赛!我不怨你是个间谍,不怨你透露我的所有信息。我们身份都一样,都曾受过各种各样残酷的训练,都知道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但我做不到你这样无情无义。即使是间谍,也有自己的原则,也有不可逾越的信念。而你,为了任务出卖感情,出卖自己的祖国,你有心吗?还是人吗?!” 偏厅里响彻莫顿的狂喊,走廊中的沙曼夫人和奴隶们听得清清楚楚。他们从没有见到过主人如此愤怒的模样,个个吓得心惊胆战,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这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剑直刺入林赛的心里。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僵硬得如同一尊石像,脸色也如石像一般惨白。 莫顿一步一步逼近林赛,声音带着压抑的喑哑:“你还要对我做什么?你还能对我做什么?是不是知道我已经决定给蓝廷作证,对你再没有用了,决定要离开?还是企图继续用感情束缚我,跟我一起回国,再向你的皇太子递送辉轩国的情报?” “不是。”林赛低声说,他用发自肺腑的恳切的目光凝视着莫顿,像要把心剖给对方,“我只是……莫顿,那天晚上……我以为,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很久莫顿都没有说话,他眼中的怒意一点点地消散开,剩下的只是凄凉。他转过身,向外走去。 “莫顿。”林赛呼唤一声,他像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一样说道,“我爱你。” “是吗?”莫顿涩涩地笑了一下,平静地说,“可惜,我没办法再相信你了。” 就在蓝廷叛国案开庭的前一天晚上,一辆破旧的黑色马车听到城郊警察局旁。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人从马车上慢吞吞地走下来。他刚要转过街角,另一人自马车一跃而下,猛地扯住他的手臂。两人隐藏在墙壁的阴影里,很久之后,中年人才又走出来。他向两边望了望,眼睛里透出非同寻常的清澈和坚忍,确定周围并无异样,沿阶而上。 警察局只剩下三四个值班的人员,显得很冷清,几个小偷小摸被锁在角落里,困得哈欠连天。墙壁上张贴着各个通缉犯的照片,挂在正当中最醒目的一幅明显是个年轻的军人。 中年人大步穿过走廊,走进他们的值班室。 “要报案吗?”女警满脸疲倦地抻过记录本。 “不是,我是来投案的。” 女警立刻来精神了,警惕地瞥了那个中年人一眼:“什么案子?” 中年人没有立刻回答,反而伸手摘掉头上的假发,和唇上的胡须,露出一张颇为英俊的脸。对女警淡淡一笑:“我是蓝廷。” 蓝廷投案出庭接受公开审判的消息像潮水一样一夜之间席卷整个奥莱国,所有层面的人员都被惊动了,这一爆炸性的新闻成了第二天报纸的头盘头条,无数记者汇集在法院门前,等待着这个犯了“叛国罪”的军人。 蓝廷在八点钟被押上囚车,有四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守在他身边,囚车安装了最先进的防弹玻璃。不是怕蓝廷会中途逃跑,而是怕激愤的围观群众撕碎。 囚车进行得非常缓慢,无数百姓围在路旁,振臂高呼或者扔石块鸡蛋。群情汹汹怒火滔天,恨不能立刻把蓝廷从车里揪出来一口一口咬死,连小孩子都要扑上去向囚车吐上几口吐沫,每个人的面孔扭曲得狰狞可怖。 蓝廷脸色很白。对这些他早有准备,却没想到众口一词是如此恐怖的场景。他的叛国罪完全已经成为板上钉钉的事情,没有人关心他为什么这么做,没有人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或者说,他们一直认为,他们的判断就是真相。 群众的力量是伟大的,但有时候,又是可怕的。 蓝廷紧紧地闭上眼睛,不去看,也不去听。他有勇气面对一切的结果,但同时心里清晰地知道,如果自己的罪名一旦成立,他绝对不可能含辱忍垢活下去,在全国民众的唾骂声中活下去,那对他来说,比死还惨。 负责审理这个案子的,是皇家最高法院,就位于巍峨高耸的皇宫西侧,这个城市的正中心。担任法官的是年高德劭,素有公正美誉的皇家第一法官。他已经退休四年了,因为蓝廷以前特殊的贵族身份,为了给百姓一个满意的结果,皇太子弗洛特地请他出山,承担这副重担。 担任控方律师的,是希尔家族首席律师,希尔特地将他推荐给皇太子殿下,并得到恩准。 给蓝廷担任辩护的律师,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这早已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谁会去给他辩护?一定会是事业上的污点。那个年轻人,想出名想疯了。 律师的马车过去之后,紧接着是蓝氏军团的汽车。记者们蜂拥而上,围个水泄不通。 “蓝廷前一段时间的潜逃,是否和蓝氏军团有关?” “您的独子即将面对法庭的审判,您想对大家说些什么?” “如果蓝廷获罪,是否会影响蓝氏军团日后的发展?是否会动摇其在女王陛下心目中的地位?” 里恩夫人缓步走上台阶,面无表情,用一种严苛的目光扫视那些争前恐后的记者们,令那些人不由自主安静下来。 “首先。”她声音不高,带着金属相击的冰冷的质感,“蓝廷是否犯下叛国罪,这要等审判结束,由法官大人和陪审团定夺。除此之外,任何人、任何团体,都不得妄下论断、制造舆论企图干预司法公正。我想,这种粗浅的道理,连十来岁的小孩都懂,你们不会不知道?”她顿了顿,“另外,我要宣布一件事。如果法庭审判,蓝廷有罪,我们当然尊重这个结果。但如果法庭宣布,蓝廷是无辜的,我将即刻将他收回蓝氏家族,并承认他继承者的合法地位。” 此言一出,人群中发出一阵骚动,有记者马上问道:“里恩夫人,您是在暗示,您会支持蓝廷吗?” “您要为蓝廷脱罪?” 里恩夫人再不发一言,跟着蓝尉走上法院门前长长的台阶。 蓝廷是从另一侧进入法院里的,通过长长的走廊到达候审厅,其中有一段没有围墙,像一个长长的阳台。无数人们等在那里,都知道能在这里看到蓝廷。 当蓝廷一走出来的时候,口号声震天动地地响起来:“处死他!枪毙他!”“害群之马!军人的耻辱!”黑压压人头攒动,好像整个帝都的人都聚到这里,伸张他们心中的正义。 在不起眼的一个角落,却坐着一群人。他们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很多缝着补丁,神情肃穆而沉静。和旁边那些发出撕心裂肺呼喊的,面红耳赤叫嚣的示威人群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在那群人最前面,有个五十来岁的老兵,坐在轮椅上,竟是费西朗少校。他一抬头,正对上蓝廷的眼睛,沉稳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费西朗少校猛地一挥手,那群人像得到了命令,“刷”地站了起来,张开一条巨大的条幅。上面写着:支持蓝廷! 盖尔高声喝道:“敬礼!” 所有人一起抬起了手臂。 一瞬间,蓝廷热泪盈眶,他慢慢举手,还了一个沉重的军礼。 第56章 法官大人像足球场上最严厉的裁判一样扫视着法庭,不动声色地观察每一个人。蓝廷站在被告席中央,这个年轻人显然十分尊重自己军人的身份,风纪扣系得严严实实,一丝不苟。他的眼神很热烈,有一种炙人的温度。坦诚、直率,毫不做作。 一个无论在哪里都会吸引无数目光的人。法官在心里暗暗评价。 头发花白的控方律师,戴着他那历史悠久的假发,正和助手低声交谈,再次字斟句酌地修改每一个细小的地方。严密审慎的老律师了,即使面对这种明显一面倒的案子,也绝不会漫不经心。 相比之下辩方律师未免显得过于草率,那个年轻人直到最后一分钟才走入法庭,颇为从容不迫。他和助手把资料放到桌子上,就没有再看一眼,反倒一直盯着控方律师,毫不掩饰脸上挑衅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神情。 法官不由自主皱皱眉头,例行公事般拿起小槌敲击了两下。 “肃静!” 法官的目光落在主控方大律师身上:“控方律师,您准备好开场陈述了么?” “是的,法官大人。”控方律师慢慢站起来,老成持重岳峙渊渟,“各位陪审团成员。被告蓝廷作为奥莱国的军人,昔日的蓝氏军团继承人,在敌国被俘期间,签署《投降书》,造成不可挽回的极坏影响。被告被控叛国罪。法官大人,陪审团的成员们,下面为各位呈上的,就是蓝廷签署的《投降书》原件、复印件,以及当时普曼国作为头版头条大肆宣扬的报纸。” 助手将资料分放在法官和陪审团成员的桌面上。 控方律师停顿几分钟,便于大家能够再次仔细阅读这份证据,然后继续说:“法官大人,请允许控方第一位证人出庭,这位证人是我们在街头随意找到的普通百姓。” 法官点点头。 于是第一位证人出庭。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夫,有些拘谨而惶恐地看看四周,转头时看到了被告,又惊又怒地低呼一声:“蓝廷!” 控方律师问道:“皮斯先生,请您为陪审团介绍一下您的身份。” 皮斯不太自在地吞了口吐沫,期期艾艾地说:“我叫皮斯,在……那个城郊务农,那个……今天46岁…那个…” “可以了皮斯先生。”控方律师打断他的话,“请问您以前认识被告么?” “认识,我认识!”皮斯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他叫蓝廷。” “你是怎么认识的?” “在报纸上,广播里,敌人说他投降了!他是叛徒,卖国贼!”皮斯愤愤地冲着蓝廷啐了一口,“呸!懦夫,杂碎!” 观众席上骚乱起来,蓝廷紧紧抿着唇。 “证人,请注意控制你的情绪。”法官干巴巴地说。 “谢谢法官大人。”控方律师鞠了个躬,“我问完了。” “请辩方律师提问。” 辩方律师子弹一样弹跳起来,好像等了很久终于等到这句话:“皮斯先生是?” “是。” “请问你是如何了解被告投降的事情的?” “当然是报纸,还有广播。对了,新闻也说了。” “也就是说,你没有亲眼见到?” “这还用亲眼看见吗?难道报纸广播说的不是真的?” “也就是说你只了解这个结果,对于过程并不熟悉,对么?” 皮斯被问得愣住了,好半天嘟嘟囔囔地说:“什么过程结果的,总之他就是叛变了,他就是卖国贼!” 年轻的辩方律师顿了顿,忽然转了个话题;“皮斯先生,你是否认为,签署投降书,就意味着背叛,或者说,只要投降,就是背叛。” “当然,这还用说吗?!”皮斯一脸正气。 “那么,您认为被俘的,或者即将被俘的士兵,都应该自杀吗?你知道繁城战俘营有多少战俘?三千一百二十九人,你认为这三千一百二十九人,都应该自杀吗?”他这话问得速度极快,庞大的数字一下子把皮斯给镇住了。他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控方律师立刻站起身大声说道:“我反对!反对辩方律师提出与本案无关的问题,试图影响证人和陪审团的判断。” “反对有效。”法官大人犀利的目光盯向年轻人,“辩方律师请注意自己的提问方式。” “谢谢法官大人,我问完了。”年轻人鞠躬退下。 第二个呈上法庭的是几样笨重的物证,被几个人抬着,摆放在法庭当中的空地上。当木制箱子被打开时,观众席上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这几样东西奇形怪状,锈渍斑斑,甚至隐隐还有血迹,大家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拷问犯人的残酷的刑具。 辩方律师站起身:“法官大人,各位陪审团成员,现在呈上的,正是繁城战俘营刑具的原样,以及我当事人的审讯记录。记录显示,敌人对我当事人进行过惨无人道的拷打和折磨。诸位请看——”他拿起一个铁刷,尖利的刺在阳光下闪着狰狞的光,令人心惊肉跳,“敌人曾用这件刑具刮刷我当事人的血肉。还有这件——”他又拿起一样刑具,“把这个投入火中烧红,烙到我当事人的身体上,造成撕心裂肺的痛苦。这样的酷刑还有很多,诸位可以在审讯记录中看到,对我当事人残酷的刑讯长达十二个小时没有间断。” 所有人都被惊呆了,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到是另外一回事,这些刑具无疑给了观众最直观的感受。有些人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几个女人看向蓝廷的目光未免夹杂了些许同情。 “我反对。”控方律师抗议,“这些与本案无关。” “不,法官大人,这些恰恰能证明我当事人对国家的忠诚,是经过考验的,他不是懦夫。而且这些和我下面要进行的举证有着必然的联系。” “反对无效,辩方律师请继续。” 年轻人有丝得意地瞥了控方律师一眼,说道:“谢谢法官大人,诸位可以看到,这些刑法可以对一个人造成极为痛苦的,生不如死的摧残。但在那种长时间毫无希望的折磨下,我当事人仍然没有为敌人供出任何关于我军的信息。诸位,当时我当事人身为支队队长,他完全可以吐露一星半点我军的防御情况以换取自由,换取哪怕暂时的安宁。但他没有,他宁可忍受敌人的残酷拷打。诸位,我当事人是个顶天立地的军人,他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国家的事情,他问心无愧。”年轻人情绪极为饱满,侃侃而谈,不像是辩护,倒像是演讲。 法官皱紧眉头,冷冰冰地说:“辩方律师,请注意你的言辞。” “我说完了,谢谢。”辩方律师坦然坐下。 “控方律师,你还有什么问题。” “当然,法官大人。”控方律师站起来,完全不理会对方略显讽刺的神情,沉稳地说道,“各位陪审团,我这里也恰巧有一份资料,上面显示了我军战俘在繁城集中营的表现。”他不急不缓地说,“诸位可以从这份资料中看到,几乎所有战俘,都曾经受到敌人的拷打。其中,有五六十名被折磨致死;有七十八人造成永久的伤害,终身残疾;有将近三百人受到不同程度的性侵犯,其中四十七人精神受到严重损伤。最终,只有不到三十人招供,不到二十人签署投降书,而当时,签署了投降书的贵族,只有被告一人!” 最后一句话说得短促有力,戛然而止,却引起观众席一片议论纷纷。闪光灯噼里啪啦亮了又亮,记者们奋笔疾书。 年轻的辩方律师似乎也为对手这一举动感到错愕,他咬住唇沉思了片刻,低头在记事本上不知写着什么。 “传唤下一位证人。”法官按部就班地保持着进程。 门开了,一个人缓步而入,等蓝廷看清楚,他不由自主地从木凳子上站了起来。霍维斯对他微微一笑,走到证人席。 “证人,请您对陪审团确认您的身份。” “我叫霍维斯,现在是个商人,一年前曾奉命在繁城执行特殊任务。” “可以说一下任务的具体内容么?” “恐怕不行,这是军事机密。” “不过我们可以知道,其实当时您是个间谍,是这样么?” “是的。” 间谍!间谍!观众席沸腾了,所有人瞪大眼睛观察霍维斯,简直比看着蓝廷入狱还要兴奋。 辩方律师稍微停顿了一会,似乎在欣赏这种轰动,等大家安静下来,才继续问道:“霍维斯先生,从您的证词中显示,您曾经致力于解救我的当事人,并差一点取得成功,是这样么?” “是的。” “您愿意为法官大人,各位陪审团成员简要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可以。”霍维斯说,他的嗓音浑厚,举手投足有一种优雅的气质,“当时我奉命解救陷入战俘营的蓝廷,并在繁城挖通了一条地道。只要蓝廷按照我的计划,到达一处储藏室,就可以顺着地道逃出战俘营。而守卫繁城城门的,也是我们的人,因此可以轻易地溜出去。所有的路线安排都安排妥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不出半个月,蓝廷就会重返祖国。” “那么以您的经验,这次营救成功的几率有多大?” “非常大。我当时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 “那么,为什么没有成功。” 霍维斯轻轻叹息一声,似乎还为那时的事情感到遗憾:“因为普曼国的特使葛博突然来访,对战俘进行一场小规模的比试,被打败的战俘立刻处死。事实上,当时好几个我军的战俘遭到虐杀,于是,最后蓝廷站了出来。” “他打败了对方,阻止了对方继续肆虐?” “是,但同时也丧失了逃出战俘营的机会。” “霍维斯先生,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蓝廷因为要教训普曼国的挑衅,解救其他战友,避免更多的人死于这场敌人制造的灾难,而使自己没能及时逃脱战俘营?” “是,就是这样。” “不是1就是2,他当时知道作出的选择,给自己带来的将是什么吗?” “他非常清楚。”霍维斯看了蓝廷一眼,“事实上,当时我为他的铤身而出感到非常愤怒,安排一次营救非常不容易,以后再也没有同样的机会。” 下面开始有人切切私语。辩方律师翻了翻面前的记录本,继续问道:“霍维斯先生,在你的证词中还曾经提到一件事,就是敌人试图用假枪毙这种方式,迫使我的当事人屈服,对吗?” “是。他们把蓝廷带到刑场上,告诉他不投降就得死。” “我的当事人那时知道这是个假象吗?” “他完全不知道。” “那你呢?你没有对他作出暗示么?” “不可能。”霍维斯想起当时的情景,仍然心有余悸,他望着蓝廷,低声说,“其实,我当时也不敢肯定那只是一种假象。” “也就是说,即使面对‘真正’死亡的威胁,我的当事人也没有屈服,是吗?” “是,他没有。” “谢谢。法官大人,我的问题问完了。” 法官看向控方律师:“您需要交叉提问证人吗?” “当然,法官大人。”控方律师站起来,缓步踱到霍维斯身边,“霍维斯先生,作为间谍,您经过特殊的训练,是吗?” “是。” “和你一起训练的,还有被告。” “是。” “请问那时你们的关系怎么样?” 霍维斯沉吟了一下,说道:“算不上好。”他笑了笑,像是回忆起一些有趣的事情,“可以说很糟糕,就是我把他赶出特训队的,我估计他一定很恨我。” “是啊,霍维斯先生,但您却对被告一直心怀好感。”控方律师别有深意地看了霍维斯一眼,提高声音,“大人,陪审团,我这里有一份十分重要的资料,是霍维斯先生特训时的日记。特训队要求,每个学员必须将当天的事情一一记录,甚至包括心理状态,因为这恰恰是训练中最不可缺的一部分。为了保密,我们只复制了有关证人和被告之间的内容,请各位过目。” 霍维斯皱了一下眉头,他没想到他们竟能弄来那些东西,连年轻的辩方律师也忍不住咬着下唇。 “诸位请看日记。”控方律师清晰地说,“X月X日,晴。蓝廷?不过如此,即使拥有贵族血统。X月X日,连雨。还以为蓝廷早就会累趴下,没想到居然挺过来了,好,是个优秀的对手。X月X日,晴。蓝廷小臂处受了点伤,不过估计不会有大问题,他要是先输了,比试就没有意思了。X月X日,晴。让他认输就这么难吗?明明已经不行了还要死撑着,蓝廷,蓝廷,愚蠢!!!注意这里有三个惊叹号……” 蓝廷怒气冲冲地瞪了霍维斯一眼,霍维斯无辜地耸耸肩。 控方律师扬着日记的复制本说道:“霍维斯先生跟被告同时接受特训一共是六个月另二十三天,结果日记上写着蓝廷名字就有六个月另二十三天,共提到五百一十二次。也就是说,霍维斯先生从见到被告的第一天起,就对被告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兴趣。霍维斯先生,请您忠实地告诉陪审团,您是否对被告有特殊的感情。” 霍维斯没想到他会当众问出这样的问题,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是的,我爱他,从那时候开始。” 犹如热油锅里滴进了水,观众席上发出“嗡嗡”的议论声,所有人的目光扫视着蓝廷和霍维斯,间谍和战俘,哦,简直比看电视剧还要过瘾。 “肃静。肃静!”法官大人敲响了小木槌。观众好不容易才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勉强安静下来。 “控方律师请继续。” “谢谢法官大人。”控方律师面对陪审团,“霍维斯先生已经当众承认他对被告的情感,事实上,他们就是情侣关系。而从日记中看来,霍维斯暗恋被告长达数年之久。法官大人,陪审团,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质疑霍维斯证词的准确性。” “我反对!”辩方律师尖声高叫,“我反对控方对证人提出毫无根据的指控,这是在怀疑一个对国家极为忠诚的军人的操守!” “我对霍维斯先生的忠诚绝无疑议,法官大人。”控方律师慢条斯理地说,“只是,现在要面对的,不是国家安危,而是自己的爱人。无论是谁,这种时候都有可能有失偏颇,这是人之常情。夫妻及关系亲密的爱侣之间,不能相互作证,这在我国有先例。” “反对无效。”法官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看着霍维斯,“证人必须证明证词的真实性。” “我保证我证词的真实性。”霍维斯说,他望着蓝廷的方向,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融合,霍维斯的语气温柔而坚定,“也正因为我爱他,所以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我可以用我的生命、我的尊严和荣誉来保证,蓝廷上尉以前没有,以后也绝对不会,背叛这个国家。” 第57章 “案子比想象中的棘手啊。”年老的律师将一块牛排放到嘴里,细嚼慢咽,“辩方律师年纪虽轻,但作风很强硬,感觉颇为老练,好像师出名门。” “不管怎么样,蓝廷的叛国罪是毋庸置疑的。”希尔抿一口白兰地,凑到控方律师耳边低声说,“他们怎么努力也没有用,任何人都不能违反皇太子的意思,任何人。” 控方律师有些犹疑:“可我听说,霍维斯其实是女王陛下的私生子……” “那就更不可能给蓝廷一线生机。”希尔唇边噙着自信而阴险的笑,“让一个可能会拥有继承权的兄长,和四大家族之一有如此亲密的关系,对皇太子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您放心,这种上位者的心思我最明白不过。世上所有的东西,包括亲情、爱情,都没有权势重要。”他声音愈发低沉,像说什么诅咒似的,“想当皇上就得有所付出。事实上,皇太子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希望是吧。”老律师谨慎地说。 希尔瞥了他一眼,年纪大了,胆子也小了,若他不是希尔家族的专属律师,父亲的好朋友,希尔才不会把他推荐给皇太子。 老律师擦拭唇角站起来,他看看腕表,还有一个多小时才能开庭,足够小憩一会的。他整整衣服,对希尔微微一颌首:“失陪。” 老律师一转身,忽然瞧见那个年轻的辩方律师,正和一位头发花白的男人吃饭。他们坐在一个很隐蔽的角落里,辩方律师伸手比划着说些什么。老律师立刻认出来,上了年纪那位,是蓝氏军团的专属律师。他皱起眉头,低声对希尔说:“你看那边。” 希尔站起来顺着老律师指的方向扫过去:“怎么?” “那个人,我认识,是蓝氏军团的律师。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你应该派人去查一查,到底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希尔对身边的副官吩咐了几句,然后对老律师随意地一笑:“没什么,我叫他们去查。不过就算他们有关系,对案件也毫无影响……”正说着,抬眼看到蓝尉随着里恩夫人走入餐厅,心中一跳,对老律师说:“对不起,我先失陪。”径自走过去。 这里是法院专为法官、律师和贵族们准备的小餐厅,很多人都在这里吃饭,包括那些无孔不入的记者。蓝尉为了避免他们没完没了地提问,故意拖延一点时间,等人们吃得差不多了才过来。 没想到还是遇见了希尔。 希尔不算恭谨地对里恩夫人行个了绅士礼:“很高兴见到您,里恩夫人。” 里恩夫人冷淡地点点头,递给希尔右手,让希尔吻了吻她的手背。希尔把脸转向蓝尉:“还有您,蓝尉少将。上次我恰巧有事,没能去古森林狩猎,真是太遗憾了。”他目光灼灼,盯住蓝廷,“听说您和皇太子度过了一个非常难忘的晚上。”他从范吉斯那里听到,弗洛和蓝尉没有及时赶到约定地点,而是在古森林里待了一夜,就猜出皇太子一定没有放过那个大好机会。虽然他认为皇太子答应把蓝尉让给自己,先享受一下也是情理之中,但心里还不是滋味,忍不住过来出言讥讽。 蓝尉毫无表情,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淡漠地迎上希尔的目光,像望着一幅画,或是一堵墙,言简意赅地说:“还好,谢谢您的关心。” 希尔凝视着蓝尉深潭一样纯粹而寒彻的眸子。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想和蓝尉说话,想看见对方一丝一毫的情绪表露,哪怕仅仅是厌恶,也比这样像看其他人一样的表情看着自己好得多。他不死心地继续问:“看样子蓝尉少将还是很关心蓝廷啊,特地赶过来,蓝廷一旦获罪,你会很伤心吧。” “任何假设都没有根据,我只听法官的公正审判。”蓝尉向希尔略一点头,回身跟上里恩夫人。 希尔忽然涌上一股难以遏制的恼怒,眼中射出凶狠的光。蓝尉,用不了几天,你就会跪下来求我! 开庭时,副官匆匆赶来,对控方律师说:“查到了,辩方律师是蓝氏军团专属大律师的学生,关门弟子,听说深受老师喜爱。” “哦?”老律师一皱眉,“我就觉得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正好。”希尔冷哼,“这是蓝氏军团仍和蓝廷勾结的证据,趁此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下午第一个传唤到庭的,是辉轩帝国的莫顿亲王。他是辩方最有力的证人,因为他和奥莱国内部斗争毫无关系,完完全全的局外人,他的证词最为可信,所以辩方律师在莫顿身上花费的时间也最多,询问得非常仔细。 “请问莫顿亲王,当时您在普曼国繁城是什么身份?” “繁城保卫队队长,负责城内治安。”莫顿说得简洁有力,这样的人更容易取得陪审团的信任。 “也就是说,您直接负责战俘营内部管理喽?” “我对繁城监狱有管理权,但战俘营比较特殊,因为关押的是敌对人,所以也受部队的制约。同时,情报厅也有随时提审犯人的权力。” “您所说的情报厅,就是霍维斯先生负责的,对吧?” “是。” “那么军方代表又是谁?” “一个叫劳特的中校,以前曾在前线和奥莱国打仗,后来被调回繁城。” “就是这位劳特中校,曾经严刑拷打我的当事人,对吗?” “是的。” “也是他,安排虐俘,以取悦葛博特使,并制造死刑假象,试图使我当事人屈服,是吗?” “是。” “那么结果呢?” 莫顿转头看向蓝廷,郑重地说:“蓝廷上尉没有做出任何有损于国家和自身尊严的举动,作为一个军人,对此我深感佩服。” 下面观众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年轻的辩护律师停顿了片刻,等议论声渐渐小一些,提高声音说道:“法官大人,陪审团各位成员,从莫顿亲王及以往证人的证词中,我们完全可以勾勒出一个英勇顽强、果敢坚定的奥莱国优秀军人的形象。正如霍维斯先生所说,蓝廷上尉从来、也不可能背叛国家,但我们又都见到他签署的《投降书》,这到底是为什么?”他像讲故事制造悬念一样在关键时刻停下,目光扫视观众席,满意地看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辩方律师这才转身,继续询问莫顿:“莫顿亲王,蓝廷的《投降书》是在三月二十六日签署的,请问当时您在场吗?” “我在场,事实上,是我给他摆下的笔和投降书原件。” “请问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劳特说他想到一个能令蓝廷投降的好办法,而我正奉命执行特殊任务,不能表露身份,只能服从。” “那么,莫顿亲王,请您为法官大人及陪审团,详细说明一下蓝廷签署投降书的过程。” “可以。”莫顿沉吟片刻,似乎在考虑从哪里说起,“劳特在早上十点将战俘营C区的战犯全部集合到操场上,却将蓝廷押到办公室里。那天天气很好,透过办公室宽大的落地窗,能清晰地见到下面的情形。劳特对蓝廷说,他不签署《投降书》,就会立刻枪杀俘虏。” 观众席上发出低低的惊呼。 “请问劳特真的枪杀俘虏了么?”辩方律师问。 “是的,杀了三个人。” “在我的当事人不签署《投降书》的情况下?” “是。” “我的当事人表现怎么样?” 莫顿深吸口气,看向蓝廷:“他很愤怒,事实上,他有些发疯了。”顿了顿,补充一句,“看着自己的战友死在面前,任何一个有血性的军人都会受不了。” 辩方律师面向法官,说道:“大人,我们有莫顿亲王提供的证据,一盘录像带,清晰地记录了劳特逼问我当事人的情形,请法官大人准许当庭播放。” 法官大人慢慢地点点头:“可以。” 当录像带“斯斯”地转动的时候,偌大的法庭上,只听到蓝廷发自内心的愤怒而痛苦的嘶喊:“畜生!滥杀无辜禽兽不如!”……然后是用颤抖的手签下的《投降书》……很长时间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沉浸在惊骇和悲痛之中无法自拔。蓝廷想起爱笑爱闹的多维,低下头,泪水模糊了眼睛。 很难得的,辩方律师没有出现那种得意的神情,而是沉重地说:“谢谢莫顿亲王,谢谢您为我们提供的资料,法官大人,我的问题问完了。” 莫顿证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尤其是那盘录像带,本来气势汹汹反对蓝廷的人,很大一部分都缄默了。控方律师站起来,似乎也被这种气氛所影响,没有问出一些实质性的问题,只应付几句,就说自己问完了。 不太寻常。年轻的辩方律师皱紧眉头,看向主控方一边,按道理不应该如此,他以为会来一场激烈的唇枪舌剑,没想到对方轻松放过了。很奇怪,我得小心。辩方律师咬着笔杆,警惕起来。 下一个作证的,是蓝尉。辩方律师站起来问道:“蓝尉少将,从您提供的笔录显示,您是在负责繁城作战的指挥官,是这样吗?” “是。我和希尔少将分别从南北两个方向攻入繁城,并约定在繁城正中心的海亚王子府邸见面。” “您率兵攻入之后,看到了什么?” “刚开始我们遭受了敌人的强烈反击,但并不持久,很快冲入繁城,并于次日清晨赶到普曼皇家府邸。” “在那里,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见很多战俘围攻皇家府邸,而且已经取得初步胜利,最后蓝廷抢上官邸的城墙,把普曼国旗帜扔下去,换上奥莱国的国旗。” 辩方律师一指蓝廷:“蓝尉少将,请问您所说的蓝廷,是我的当事人吗?” 蓝尉对上蓝廷的眼睛,蓝廷略显激动地握紧身前的栏杆。蓝尉对他鼓励地一笑,说道:“是,就是他。” “蓝尉少将。”辩方律师继续问下去,“您认出蓝廷之后,又做了什么?” 蓝尉深吸一口气:“我命人逮捕了他。” “为什么?” “因为他当时涉嫌一宗叛国罪。” “之后您对他进行审讯了吗?” “没有,只是单独关押。” “为什么不审讯?” “因为虽然蓝氏家族已经驱逐蓝廷,但从血缘上讲,我仍是他的表哥,为避嫌,所以没有进行询问。” “但你询问过其他战俘。” “是的,我必须弄明白繁城攻下的所有过程,以便于向皇太子汇报。” “那么您得到的结论是什么?” “战俘营在攻城的那一晚,得到莫顿亲王的支持,释放所有战俘。这些战俘在蓝廷的指挥下,连夜进行了对海亚王子官邸的攻歼。” “您是说,在蓝廷的指挥下?” “是的,这一点,很多战俘可以作证。” 年轻的律师对蓝尉微笑一颌首,表示感谢:“法官大人,我问完了。” 控方老律师站了起来,走到证人身边:“蓝尉少将,您刚才说,您在血缘上仍是蓝廷的表哥,这是您的真实想法吗?” “当然。”蓝尉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么一句话,不过还是得体地回答了。 “那么,是不是您对被告仍然十分关心?” 这句话问得很有技巧,蓝尉犹豫了片刻,谨慎地说:“可以这么认为。” “关心到宁可为他做一些事情,以达到为被告脱罪的目的?” “我反对!”老律师话音刚落,辩方律师立刻声明,“我反对控方律师毫无根据的引诱性的提问。” 法官冷冰冰地说:“反对有效,对此问题证人可以不用回答。” 老律师停了片刻,又继续问道:“蓝尉少将,刚才您说,您将蓝廷单独关押,也就是说您从来没有见过他,跟他说过话,是吗?” “是的。” “一直到现在?” “一直到现在。” “蓝氏军团的其他成员,也没有接触被告吗?” 蓝尉思忖了一会,说:“据我所知,是的。” 老律师突然加快语速,提高声音:“你说谎!我手里就有一组照片,证明蓝氏军团的里恩夫人,曾经在被告越狱之后秘密会见他!” “我反对!”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年轻的律师第一个大声道,“我反对控方律师提出与本案无关的话题,干扰陪审团视线。” “法官大人!”老律师毫不相让,“我就是要证实,蓝氏军团和被告之间仍有关系往来,甚至为了给被告脱罪,不惜用某些手段妨碍司法公正,这些与本案有绝对关系!” 法官大人不由自主皱起眉头,鹰凖一样的目光看看老律师,再看看蓝尉,说道:“反对无效,请证人回答律师的提问。” “我不知道。”蓝尉说,“我对这件事情并不清楚。” 这种消极的回答引起观众席上一片不满的嘘声。辩方律师猛地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他们绕过最为关键的莫顿亲王,却在蓝尉身上下功夫,正是避重就轻。他们想击垮蓝尉,证明他曾经用某些手段收买或者诱惑莫顿,那么就算莫顿说的都是实情,也绝不可以作为呈堂证供,一切有利于蓝廷的证据全被推翻! 老律师一笑:“好,你不清楚。那么蓝尉少将,我这里还有一盘录音带,上面记录您为了能让莫顿亲王出庭作证,不惜自荐侍寝,诱惑尊贵的皇太子殿下,求他出面,却被皇太子拒绝。请问,这是不是真的?” “哄”地一声,观众大哗,望着蓝尉的目光充满嘲弄和耻笑,蓝尉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仿佛一座冰雕的人像。希尔翘起二郎腿,唇边渐渐浮现一个刻毒的笑容。 年轻的律师站起来说道:“我反对!录音带不能作为独立证据!” “但能作为辅助证据。”老律师缓慢但沉稳地说,像一个眼看着鱼要上钩的老渔夫,“蓝尉少将,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你有没有和皇太子发生过某些亲密的关系,以求得莫顿有利于被告的口供?” 蓝尉死死地握紧拳头,他说:“情况不是这样,我当时……” “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老律师不客气地打断蓝尉的话,咄咄逼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蓝尉的身上,摒心静气地等着他的回答。连蓝廷都忍不住前倾,脸上神情惊愕而又痛心,霍维斯微微蹙起眉头。 蓝尉知道这句话万分重要,不仅仅关系到蓝廷的性命、自己的声誉,还有蓝氏军团。他陡然明白,这是一个陷阱,对方不但要毁灭蓝廷,还要毁灭整个蓝氏。录音带是谁提供给法庭的?除了皇太子还能有谁?可皇太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得到自己?为了得到蓝氏军团的军权?为了…… “蓝尉少将,请你回答我的问题。”控方律师再次追问。和皇太子之间的往事,流星一般在蓝尉的眼前闪过,那五个小小的木雕像、自己去侍寝的那个晚上、古森林里混乱的一夜……每一次皇太子都会给他一个灾难般的开始,但每一次都没有真正伤害过他。 “蓝尉,无论任何事,无论任何时候,只要你开口,我就一定做到。” 可此时他还能有别的选择么?一点头,录音带就会当庭播放出来,蓝氏军团彻底完了。 蓝尉张开口,斩冰切玉一般断然说道:“我没有。” 年轻的辩方律师不由自主轻出一口气,蓝尉否认,作为辅助证供的录音就不允许播放,虽然只是短暂地拖延,也已经很不错了。职业的敏感告诉他,蓝尉就是在撒谎,他必须尽快想出一个办法来扭转这种不利的局面。 可惜还没等辩方律师有所举动,老律师顺势而上:“法官大人,各位陪审团成员,鉴于此案关系重大,我提议,请尊贵的皇太子殿下出庭作证!” 第58章 皇太子弗洛走进来的时候,所有人全都站了起来,包括官。他对皇太子恭谨地行礼:“殿下,谢谢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出庭作证。” 弗洛说:“我认为我也有义务,确保国家法律能共公正公平公开地执行。” “再次感谢您,殿下。” 弗洛面带笑容,对在场诸位略摆一摆手,走到证人席上坐下。 老律师站起来,走到皇太子面前:“殿下,可能您没有看刚才的庭审过程,因此我在这里,有必要将问题再次重复一遍。有证据显示,蓝尉少将曾经为了能让莫顿亲王作证,而侍寝诱惑您,当然,被您断然拒绝。对此,蓝尉少将坚决否认。请问殿下,当时的情况究竟是怎样的?” “他在说谎。” 弗洛轻飘飘的一句话说出来,立刻引起一片混乱,观众席上嗡嗡声不绝于耳,目光纷纷投向坐在那里的蓝尉。蓝尉紧抿着唇,脸上毫无表情,其实心中情绪翻滚,难以遏制,双手在膝上紧握成拳,不由自主微微发抖。皇太子否认的结果太过可怕,连一向沉稳冷静的蓝尉也承受不了。 这时,他感到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轻轻覆在他手上,那是里恩夫人。 法官敲响法槌,说道:“肃静。殿下,请您详细回答控方律师的问题。” “我想,我的确有必要详细回答。”皇太子温和的声音在法庭上响起,隐含一种能令所有人凝神倾听的力量,“蓝尉少将的话,可以说是半真半假,而且他曾经恳求我能予以隐瞒。但既然已到了法庭上,为了能公正地判决蓝廷叛国一案,我觉得我有必要实话实说。我想,蓝尉少将也不会责怪我的。”他说到这里,甚至还转头看了蓝尉一眼,然后说道,“事实上,蓝尉少将一直在为我侍寝。” 即使是法庭上突然出现炸弹,也不可能比这个更令观众们惊讶了。蓝尉猛地睁大眼睛,却终究没有出言反对。希尔略感诧异地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皇太子的回答和预先料想不太一致,控方律师有些错愕,幸好他经验极为丰富,立刻追问道:“殿下,您的意思是,蓝尉少校和您的关系一直非常亲密,因此对您的喜好十分清楚么?”他想把话题引到蓝尉利用对皇太子的了解,而设法诱惑以达到目的,不料弗洛回答道:“不,我的意思是,对我来说,蓝尉少将根本无所谓诱惑,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他忽然一笑,有些打趣地看着蓝尉,“当然,也可以认为对我来说,他处处都是诱惑,令我情难自禁。”他后面的话说得声音极低,但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还是一字不落。 一石激起千层浪,观众席沸腾了,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眼睛亮晶晶地在皇太子和蓝尉之间扫来扫去。现在最令他们关注的,已经不是蓝廷一案,而是一向洁身自好、鲜出绯闻的皇太子的超级八卦。 这和预期完全不一样。希尔不禁身子前倾,和控方律师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控方律师沉吟片刻,问道:“殿下,您的意思是,蓝尉少将从来没有用不正当手段恳求您请莫顿亲王出庭作证,是吗?” 弗洛轻叹口气:“不,他求过我。当时的情况是这样,我在一次宴请莫顿亲王的时候,听他提起在繁城做间谍的一些事情,无意中提到了蓝廷——也就是被告。他向我提供了许多线索,令我感到十分惊讶,因为,很对不起,虽说那时还没有宣判,但我内心深处是认为蓝廷犯有叛国罪。可听到莫顿亲王的说法之后,才知道原来我们都冤枉了蓝廷,这对蓝廷是不公平的,使他受到很多不公正的待遇。因此,回到府邸,我将此事告诉了蓝尉少将。蓝尉也很震惊并且痛心,于是恳求我,让我出面请莫顿亲王出庭为蓝廷作证,还蓝廷一个公道。因为莫顿亲王身份特殊,所以我出面比较恰当。”他看向控方律师,“您刚才说我没有同意,其实不对,我同意了。我觉得我作为皇太子,国家统治者的继承人,是有必要,也有义务,请莫顿亲王出庭作证。” “可我查阅过您每日的侍寝记录,从来没有提过蓝尉的名字。” 弗洛无奈地笑笑:“我感到很抱歉,这是蓝尉的意思,他其实不太想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公开,我很尊重他的决定。其实宫中另有一份侍寝记录,当然由于我的关系,被定为三级保密,但我带来了,呈交法官大人。”他说着,微微一颌首,一个侍卫官将一份资料放在法官的桌上。法官仔细地翻阅一遍,说:“不错,的确如此。” “殿下。”控方律师还想作出最后一点努力,“我们得到一份录音,证明你和蓝尉少将之间的确曾经有过这方面的对话。” 弗洛淡淡地扫了希尔一眼:“我的卧室从来没有任何监听系统,因为我竭力要求保留个人。我也从未向任何人提供关于这方面的录音资料,我想反问一句,这盘录音带,是从哪里得来的?” 控方律师像被突然噎住似的深吸一口气,勉强微笑道:“谢谢您,殿下。法官大人,我的问题问完了。” 法官看向年轻律师:“辩方律师是否需要交叉询问?” “当然。”年轻的律师几乎掩饰不住唇边得意的笑容,他几步蹿到弗洛身边,鞠了一躬,“皇太子殿下,您作为国家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当然对贵族之间继承形势了如指掌,我想请问,假如,我是说假如,我的当事人因为此案而获罪,他是不是就不能继承蓝氏军团?” “他现在也不能,他已经被剥夺了继承权。当然,如果法庭能证明他是无辜的,女王陛下会考虑恢复蓝廷的身份。” “蓝廷不能继承,将会由谁继承?” “蓝尉。他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如果蓝廷获罪,收益最大的是蓝尉少将。” “是的。” “那么殿下,可否请问您和蓝尉少将之间的关系,该如何表述比较恰当?” 这个问题其实和本案无关,控方律师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反对的声音。 皇太子转过头来,凝视着坐在观众席前方的蓝尉,每个人都能从他琥珀色的眼睛里,看到深沉如海一般的情感,他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蓝尉少将共度余生。” “哦——”观众席上不约而同发出一声鲜明的悠长的叹息,有几个女人甚至手捂胸口,夸张地流出了眼泪。闪光灯噼里啪啦亮个不停,连蓝廷都惊愕万分,浑然忘了自己才是这出庭审的主角。希尔脸色铁青,难看至极。 只有蓝尉,他用尽全身力气控制自己,才避免扑上去狠狠给弗洛一拳的冲动。即便如此,也难以掩饰眸子中射出的怒火,淡色的双唇抿得死紧,好像突然暴露在沙滩上的蚌。 “肃静!肃静!”法官连敲了十来下法槌,才把法庭上的骚动勉强制止下去,“请辩方律师继续提问。” “很冒昧问您一个问题,殿下,既然您和蓝尉少将关系极为亲密,您是否愿意蓝尉少将继承蓝氏军团?” 弗洛沉吟了片刻,说道:“从私人角度来说,我当然希望能够这样。但更重要的,是社会的公正和公平。” “谢谢您,殿下,十分感谢。”要不是正在庭审进行中,年轻的律师几乎要上去拥抱一下。他转身对法官说:“谢谢大人,谢谢陪审团,我的问题问完了。” “为什么不当庭播放录音!为什么不?!”休庭之后,希尔回到休息室,砰地将手中资料拍在桌子上,大声呵斥,“他明明就是在说谎!” “将军,我以为皇太子殿下的意思非常明确,他就是想替蓝廷翻案。”相比希尔的恼怒,老律师冷静许多,他拿下眼镜擦擦镜片,“这个案子完全可以结束了,蓝廷是无罪的。” “我记得你从来没有输过,从来没有。”希尔的眼里投射着铅灰色的光,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格外阴鸷。 “不,谁都输过。而且现在是皇太子殿下插手,我根本不可能赢。” “不可能!”希尔咬牙切齿,“他怎么可能放着这块肥肉不啃?蓝氏军团早已凌驾其他三大家族之上,战争已经结束了,这对他明显就是个潜在威胁!他不可能袖手旁观!” “将军。”老律师叹息一声,“我有理由怀疑,蓝氏军团的壮大,就是皇太子刻意为之的结果。他想利用这个毫无血统关系的弱势家族,牵扯其他三大家族的势力。将军,我们都上当了,不但被皇太子当做活靶子站在最前面吸引所有的注意力,而且还陪他在法庭上演了一场好戏。” “绝对不能轻易罢手!” “将军,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坚持下去没有什么意义了。” “不,绝不!”希尔猛地抬起眼睛,正望见蓝尉随着里恩夫人沿着走廊走出去,他一拧眉毛,大步走出休息室。 老律师低头来回踱了几步,沉声吩咐助手:“马上将此事通知老将军,请他务必结束休假,回来主持大局。” “好的,老师。” 皇太子差一点出不了法庭的大门,记者们蜂拥而至,将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询问:“殿下,请问您是否会和蓝尉少将结合?”“请问您对蓝尉的态度,会不会影响四大家族的军事权力?”“请问您预计在什么时候和蓝尉少将结婚?” 皇太子脸上挂着得体而温和的笑意:“感谢大家对我的关心,不过这只是我和蓝尉少将的私人事情,一旦有什么消息,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诸位。谢谢大家。”转身在保镖的陪同下从后面的通道离开。 这是法庭为焦点人物避开媒体采访的隐蔽通道,直接连着后院走廊。弗洛远远望见蓝尉和里恩夫人,他快步追上去:“蓝尉,蓝尉少将!” 蓝尉和里恩夫人停下脚步。弗洛走到他面前,歉意地说:“刚才在法庭上真是对不起,我……” “行了殿下!”蓝尉突然打断他的话,嘴里毫不留情地说道,“你不总是如此吗?处心积虑地制造一切机会,让我无从拒绝。”他忍受长时间的郁卒,终于爆发了,“你对我有什么可抱歉的?是我应该对您感激涕零才对,您救了我、救了蓝廷、救了蓝氏军团!您高瞻远瞩、深谋远虑,玩弄我们像玩弄你雕成的人像!”蓝尉的面容冷若冰霜,一字一字仿佛寒冰利剑,“可是殿下,有一件事,是你无论如何也绝对实现不了。那就是我,蓝尉,永远、永远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永远不会!”蓝尉的话实在太过伤人,连里恩夫人的脸色都变了,她惊慌地瞥了依然镇静的皇太子一眼,低声喝道:“蓝尉,住口!” 蓝尉闭上嘴,狠狠地瞪向弗洛,转身就走。 “对不起殿下,蓝尉他只是太关心蓝廷了,他……” “没有关系,夫人。”皇太子慢慢勾起唇角,看上去居然心情十分愉悦,双目望着蓝尉的背影,“他终于肯对我发脾气了,我真的很高兴,夫人。” 里恩夫人倒吸一口气,觉得这种情形太过诡异,一时之间居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殿下。”等里恩夫人走后,希尔慢慢踱过来,不死心地追问道,“殿下,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 弗洛敛去那抹笑容,又恢复那种温和而高贵的神情,淡淡地说:“希尔,你知道我和你的区别在哪里么?”他贴近希尔,压低声音,“你是想占有,而我,是想拥有。” 莫顿下了马车,边走边吩咐沙曼夫人:“事情已经办完了,命他们准备东西,三日后回国。” “是,殿下。” 莫顿思忖片刻,又说道:“还有林赛,以后不用再跟着其他奴隶一起,安排在寝室中服侍我就行了。” “……殿下……”沙曼夫人欲言又止。 “怎么?”莫顿停下脚步,一挑眉,声音转为冷酷,“他不肯么?” “不是的,殿下……其实是,我把他送走了。” “送走了!”莫顿蓦地提高嗓音,“你把他送走了?” “是,殿下,请您恕罪。”沙曼夫人像下了某种决心似地恳切地说,“我看得出来,您很爱他,可是因为一些事情,不能原谅他。殿下,你不能把他放在身边,这样受折磨的不只是他,还有你。是我做主把他送走了,这对你们来说都是一种解脱,我……” “谁准许你这么做的?!是谁?!”莫顿双眼几欲喷出火来,脸色铁青得吓人。 沙曼夫人慌忙跪下,心惊胆战后悔不迭:“他不停地恳求我,我实在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殿下,他是奥莱国皇太子派过来的人……” “我不管什么皇太子!”莫顿狂躁而愤怒的咆哮在大厅中回响,“他是我的,他只能属于我!他就是死,也只能死在我身边!” 第59章 蓝尉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脸上呈现出很少有过的冷峻神色,令得迎过来的管家不由一怔,诧异地看向后面的里恩夫人。夫人开口道:“蓝尉,跟我来书房好吗?” 蓝尉平静了一下心绪,躬身道:“是,夫人。” 等两人一同走进书房,蓝尉彻底冷静下来了,不禁对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有些懊悔,他歉意地对里恩夫人说:“对不起,夫人,是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里恩夫人望着他,盈盈的双眸里包含着前所未有的柔和,低声问道:“蓝尉,承担蓝氏军团的责任是不是压力很大?” 蓝尉挺直腰板,坚定地说道:“当然不是,夫人。” 里恩夫人轻轻叹息一声:“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毕竟老公爵去世之后,蓝氏军团的势力……”她没有再说下去,两人相对沉默片刻。里恩夫人微笑了一下:“我应该感谢你,蓝尉,没有你在前线英勇作战,蓝氏军团不能重新恢复这样的地位。” “我没有,夫人……”里恩夫人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和蓝尉说话,一时之间蓝尉感到既狼狈又难为情,有点语无伦次,补充道,“蓝廷也很勇敢。” “他只是个孩子,太冲动了。”里恩夫人脸上浮现几分温情,“简直和他父亲一个样。我第一次遇到老公爵的时候,他也只有二十四岁,骑在马上,飞一般地奔向我,一把将我抱上马……那时我真的气坏了,怎么会有这么粗鲁的人。后来他向我父亲提亲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想答应。”里恩夫人陷入回忆中,淡淡地说着那些曾经绚烂夺目的情景,眼睛里闪着光。 蓝尉默默地听着,不太明白里恩夫人为什么会突然跟他说这些事,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们的相遇,也一定是奇妙而美好的吧。 “有些人就是这样,对感情的表达笨拙而可恼,喜欢自以为是地掌控别人,这取决于他们的地位、出身、经历以及一切。蓝尉,我希望你能透过这些,看到真正本质的东西。” 蓝尉有点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先否认:“不是的夫人,皇太子他只是……” “皇太子是认真的,蓝尉,我看得出来。” 蓝尉抿了抿唇,脸上现出倔强的神色:“可我对他没有兴趣。” “那你就不会当众对他发火了。”里恩夫人微笑,“皇太子说得对,能看到你如此强烈的表达,是件很难的事情。至少,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样的你。”她走过蓝尉的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因为你潜意识里明白,皇太子能够纵容你的脾气,不会对你的失礼作出任何惩罚。而纵容,就是爱的开始。”她低沉动听的声音在蓝尉的心里流过,“孩子,你应该好好想一想,无论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的。” 蓝尉从书房退出来,回到自己的卧室。偏西的夕阳,透过窗外高大木兰树的间隙,把斑斑驳驳的影子,铺洒在奶白色的窗纱上。 他的耳边回响着里恩夫人的话:因为你潜意识里明白,皇太子能够纵容你的脾气……而纵容,就是爱的开始…… 蓝尉低头,那五个小人正沐浴在暖金色的阳光里,温柔地望着他。 第二次的庭审拖延了两个小时才正式开始,令所有记者兴奋的是,皇太子居然也出现在观众席,和蓝尉一左一右间隔一条过道。闪光灯啪啪啪抓拍个不停,但蓝尉只是面无表情地向皇太子行礼,就回到座位上继续等候,和平时毫无二致。 面容严肃的法官大人看了看摆在桌子上的程序表,上面只有一条:传唤证人科托。他对年轻律师微微颌首:“辩方律师可以开始了。” “法官大人。”年轻人有些为难地看着他,“能否准许再延迟十分钟?我们的证人有点小问题需要解决。” “我反对。”控方律师站起来,“因为这位证人,我们已经推延了两个小时。按照惯例以及法庭的要求,如果他再不来,只能声明他的证词无效。” “反对有效。”法官拉下眼镜,直视着年轻的律师,“法庭只能再给你5分钟。” 观众席上响起了议论的嗡嗡声。辩方律师坐下看看腕表,跟助手低声交谈。蓝廷和霍维斯隔着并不遥远的距离,无声对视。希尔在心底冷笑,双手抱胸靠坐在椅子上,轻慢地瞥了皇太子一眼,却见弗洛正望着蓝尉的方向,似乎对庭上的事情不甚关注。老律师微蹙眉头,一副有所隐忧的模样。 转眼间过去四分钟,年轻的律师有点坐不住了,转头看向法庭的入口。希尔唇边慢慢挑起一抹讥笑。老律师整一整帽子,沉稳地站起来开口:“法官大人……” 话到中途,“砰”地一声,有人闯入法庭,大家吃了一惊,齐齐看过去,赫然竟是科托! 希尔又惊又怒,狠狠瞪向副官。副官张口结舌,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说道:“怎么……没死……” 科托看上去有些狼狈,右手臂明显受了伤,用夹板吊在胸前。但他精神很好,大踏步走向证人席,对希尔怒目而视。 辩方律师吐出口气,明显放松下来,走到科托旁边:“请问证人的身份。” “科托,普曼国劳特上校的副官,上尉军衔。” “请问您认识我的当事人吗?” 科托瞅了瞅蓝廷:“认识。当时他是奥莱国的战俘,被关在繁城战俘营。” “请问4月25日发生了什么事情,您能为我们简要叙述一下吗?” “可以。”科托的表情冷硬,语速很快,像要尽早结束这一切似的,“因为蓝廷拒不合作,劳特中校想到一个办法,迫使他屈服。就是当着他的面,虐杀和蓝廷同区的战俘。” “您当时在场吗?” “不,但我一直守在外面,听到办公室里发出的声音。” “当时杀了几个人?” “四个。” “我的当事人表现如何?” “他很激动,我听到他愤怒的嘶叫声,试图阻止这种杀戮。” 年轻的律师顿了顿,忽然转了个问题:“科托上尉,请问您和劳特中校的关系怎样?” “我反对。”老律师明知道这个案子已经输了,却还是尽职尽责地起身声明,“这个问题与本案无关。” “不,法官大人,恰恰相反。”辩方律师沉着地说,“确定二人之间的关系,更能证明证人证词的准确性。” “反对无效,证人请回答辩方律师提出的问题。” “很亲密,事实上,劳特中校所有的事务安排我一清二楚。”科托盯向希尔,眼中射出难以抑制的怒火,“包括一些私下交易。” 提问明显向一方偏斜,希尔冷哼,幸好他早有准备,低声对身旁的副官命令:“去把他女儿带出来,就站在走廊当中,什么话也不用说。” “是,将军。”副官快步离去。 不明白其中隐秘的老律师忍不住皱紧眉头,在他看来辩方律师这种问题毫无意义,难道这是另一种战术? “请问,有什么私下的交易?”年轻律师问道。 “我反对。”控方律师站起来。 法官微低着头,像是在查阅文件,眼睛的余光却瞄向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皇太子。弗洛不易察觉地闭了闭眼睛。法官冷硬地说道:“反对无效。” 控方律师略为愕然地坐下,不寻常,很不寻常。 希尔不由自主身子前倾,看向走廊的入口,一个人影匆匆跑过来,竟是惊慌失措的副官,他张大了嘴,对希尔猛烈地摆手。 与此同时,法庭上空响起科托洪亮的回答:“劳特中校和奥莱国的希尔少将有勾结。他们通过我互相交换情报,以在对敌作战中取得胜利,并打压自己友军。” “你撒谎!”还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科托话中的含义,希尔立即起身大声驳斥:“你胡说八道!” 大家这才明白过来,顿时大哗,法庭上乱成一团。这绝对是最严厉的指控,高级将领居然和敌国有勾结,那是无可饶恕的叛国罪! “就是你!你把奥莱国作战信息用密码形式传给我,以交换普曼国情报。就是你!” “你撒谎!快把他拉下去!他在血口喷人!”希尔不顾形象地大喊大叫,手指直直指向科托,身边几个侍卫官扑过去。 人们惊愕万分,记者们不停地按下快门,法官啪啪啪敲响法槌,老律师先是惊讶,然后阴沉着脸不发一言。法庭上乱成一团,在人群嘈杂和希尔愤怒的斥骂声中,夹杂着科托用尽全身力气呼喊出来的话:“你用我女儿要挟我!要我给你情报,我告诉你,你杀了我也没有用,我有证据!证据!”他一把甩开试图抓住他胳膊的侍卫官,从怀里掏出一摞纸,猛地洒向空中。纸片像蝴蝶般在空中飞舞,人们争先恐后地抢夺。 希尔面色铁青,声嘶力竭高喊:“你放屁!” 法庭的门又被推开,但此时没有人去注意来的人是谁,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将军坐在轮椅上,眯起眼睛严峻地看着法庭上的一片混乱。 突然,“砰”地一声枪响,盖过了所有的嘈杂,人们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停下来。刚刚还纷乱不堪的法庭出现一片静默,科托定定地望着希尔,目光中犹含悲愤,一缕鲜血从他的太阳穴上悄悄滑落,他像个失去控制的木偶一样倒了下去。 “啊——”地响起女人惊骇万分的尖叫声,然后各种叫喊:“保护皇太子!”“保护将军!”“夫人——” “休庭休庭。”法官高声叫喊,可惜谁也听不见。 “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老将军将手中的纸片一掌拍在桌上,声色俱厉,“简直是卖国求荣!” “我不过是借力打力,要打击蓝氏家族,有什么错?”希尔梗着脖颈毫不服软。 “关键是手段,手段!”老将军苍灰色的眉毛不停地抖动,“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向我汇报?你以为你那点小伎俩能瞒得过弗洛?我早就告诉你,他不是普通的继承人,完全不能受你控制。我警告过你要小心他!” “那又怎么样?难道就想凭这张小纸片告倒我吗?更何况科托已经死了。”希尔喘了口粗气,降低声音,“爸爸,我还是要感谢你。” “那个证人根本不是我杀的。我刚下飞机就赶过来,仓促之下能安排什么?” “可是爸爸……” 老将军混浊的眼睛凝视着希尔,不知该愤怒还是该悲伤:“你怎么还不明白。用你的脑子好好想一想,没有皇太子的允许,谁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又当着他的面开枪杀人?弗洛为什么要这么做?这表明他并不想彻底摧毁希尔家族,他只是想给你一个警告!他能杀了这个人证,就说明他还有其他更有力的证据证明你叛国,这就是要挟的手段!” 希尔屏住了呼吸,好半天才艰难地说道:“那我们该怎么办,爸爸?” 老将军闭上眼睛,浊重地叹息一声:“我去见见他。” 蓝尉穿过繁花似锦的庭院,远远望见宽阔的跑马场。他有些迟疑地慢下脚步,忽然发现自己面对弗洛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未免自欺欺人;挑明这种暧昧?根本做不到;对昨天的失礼道歉?又有些不甘心。他仔细思索片刻,才发现“不甘心”这种情绪,已然说明了一切。他暗自叹口气,走到跑马场边,立正,朗声道:“皇太子殿下,少将蓝尉,奉命前来,听从您的吩咐。” “过来吧,等你很久了。”弗洛没有站起来还礼,他像面对家里人一样轻松地招手,“给你看样东西。” 他向旁边一指,一个侍卫官牵来一匹骏马。这马一看就是匹好马,膘肥体壮、四肢坚实有力、胸廓深长,棕红色的被毛极为浓密,在阳光下反射着缎子般的光泽。 对于战马和兵器的热爱,是每个军人心中最深沉的梦想。蓝尉也不例外,他忍不住伸手抚摸短短的鬃毛,感受温热的肌肤下那种张扬的活力。 “你那匹马年龄太大了,我觉得你再骑着它未免不够尊老爱幼。所以为你找了这匹马来。当然它算不上顶尖,不过对我来说意义深刻,它是我接生的。”弗洛笑出了声,“怎么样,很难以想象吧?” 蓝尉把脸贴在马的脖子上,面容柔和下来:“的确是,殿下。” 弗洛松开缰绳:“去吧,骑上试试,它会喜欢你的。” 蓝尉没有动。 弗洛犹豫片刻,说:“蓝尉,我知道我有些事情做得很糟糕……好吧,说实话我不太会对一个人好……或者说只是用我自以为正确的方式对他好。蓝尉,我不是一个天才,也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我有很多缺点,掩藏在皇太子辉煌的光环下……”他停顿一下,清清嗓子,略显尴尬地说,“你能帮我改正它们么?” 蓝尉抬起头,对上弗洛的眼睛,那双温柔的琥珀色的眸子里,清晰地表明了内心所有的忐忑和期盼,还有难以忽略的真挚。他抿了抿唇,接过马的缰绳,说道:“我试试吧。”翻身上马,奔驰而去。 “殿下,老将军求见。”一个侍卫官上来禀道。 弗洛拿起望远镜,随着不远处在马上飞驰的身影移动:“终于忍不住了么?命他进来吧。” “在这里么,殿下?” “对,就在这里。” 老将军的轮椅,匝匝地碾过碎石子小路,他以为皇太子会私下和他见面,没想到竟是在跑马场。皇太子似乎还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一直关注着场内的骑手,对身边的侍卫官说:“瞧,技术很不错啊。” “蓝尉少将是公认的马术高手,殿下。” “哦?”弗洛意兴盎然,“听你一说我倒真想和他比试一下。” 侍卫官一躬身:“殿下,恕我直言,恐怕您比不过他。” 弗洛轻笑出声,看上去心情十分愉悦。 老将军不是希尔,这么多年的官场战场,早已将他历练得心思缜密。在他看来,皇太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隐藏着深刻的含义,包括此时此刻在这里觐见他。 “皇太子殿下。”老将军开口。 弗洛转过身来:“老将军,假期过得还算愉快吧。” “很好,谢谢殿下关心。”老将军顿住了,有些难以启齿,好半天才说道,“只是希尔他……” “唉。”弗洛放下望远镜,脸色低沉下来,“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现在媒体长篇累牍地报道,要求对希尔进行全面彻底地调查。老将军,这件事影响很不好。” “是的殿下,我感到万分抱歉。殿下……我已经老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哀哀地说着,满是皱纹的脸显露出无尽的悲伤,“殿下,希尔他一时糊涂……看在我为国家浴血奋战了这么多年的份上……” 弗洛没有说话,神色淡淡的。 “殿下。”老将军心底一横,说道,“我愿意交出希尔家族的所有军权。” 弗洛一笑:“老将军言重了。我知道战争一结束,你们四大家族心里都有些不安。老将军,既然你把话说到这里,我也不妨直言。女王陛下是个念旧的人,绝对不会做出鸟尽弓藏的事情,请你们放心。至于希尔少将……”他顿了顿,看到老将军听得全神贯注,慢慢地继续说道,“这件事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也不只是你们希尔家族的事情,这关系到奥莱国民众对贵族统治的信心。我的意见,是暂且搁置吧。” 老将军仔细地揣摩着皇太子话中的含义,每个字甚至每句话的语气都不放过。“女王陛下是个念旧的人”意思就是女王在位时或许不动四大家族,但弗洛上位就不好说了;暂且搁置,就是以后极有可能再次重新提起。老将军抬起头,对上弗洛平静温和但深不可测的目光,心中陡然醒悟,皇太子不是不能动四大家族,只是因为某种原因,现在不动而已。他有魄力,也有信心,随时收回属于他的权力。 老将军挣扎着从轮椅上站起,跪到弗洛的面前,颤抖着唇说道:“谢谢您的宽容,殿下。” “别这样。”弗洛连忙把他扶起来,“老将军,您还是修心养性,颐养天年吧。含饴弄孙,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是的,殿下。”老将军坐回轮椅,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一阵马蹄声“得得”传来,弗洛回头,蓝尉正骑在马上,沐浴着金色的灿烂的阳光,整个人像从那里面幻化出来的一样。弗洛微笑着伸出手臂,迎向他的爱人。 第60章 蓝廷叛国一案的审讯,竟能如此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最后一天开庭的时候,奥莱国全部媒体现场直播,法庭外人山人海。当然,对记者们来说,皇太子和蓝尉少将的八卦,以及有关希尔少将的那张扑朔迷离的纸片,可能要比蓝廷本身更吸引他们的注意。不过这次让他们失望了,皇太子弗洛和希尔少将,根本没有出席最后的庭审。 控方老律师神色疲惫地准备着材料,那天发生的事情己经让他有所警觉,忽然发现自己真是老了,退意荫生。另一边的年轻律师竟然比以往都要沉稳许多,丝毫役有成竹在胸、踌躇满志的神情。手里拿着材料,目光却役有看向那里,而是咬着唇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法官大人缓步走上高高的座椅旁。 “开庭。”随着一声呼喝,人们站了起来,各怀心思对祛律的庄严和肃穆表现了应有的恭敬。可以说这个案子的结局毫无悬念,外面越来越低越来越少的反对蓝廷的声音,恰恰说明人们己然谅解他的行为。 控方律师和辩方律师的结案陈词中规中矩,波澜不兴。法官大人沉默了片刻,按照程序询问蓝廷:“被告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蓝廷从被告席上站了起来,一时间,闪光灯纷纷对准了这个引起巨大轰动的青年军官。 “法官大人,各位陪审团。”蓝廷缓缓开口,长时间的颠沛辗转使得他梢瘦许多,面部轮廓愈加分明,更突显那种坚定而刚强的性格,和火一样炽热明亮的目光。他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亢,但却沉着有力,静静地流进法庭上每个人的心里:“我在战俘营,一共被关押三百零一天。 而在这三百零一天里,我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把亲人、朋友、战友回想一遍。”蓝廷的眼睛看向观众席的里恩夫人和蓝尉,“因为我知道,也许下一秒钟就会被敌人枪毙,也许明天,再也没有这样回忆的机会。”他停顿了一会,看到里恩夫人的眼圈红了,“在繁城战俘营里,一共关押三千四百六十五人,而这些人和我一样,每天都在对亲人的怀念,和死亡的威胁中度过,甚至还要遭受惨无人道的折磨。我们敬佩那些战死疆场的英雄,是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捍卫了国家的尊严,而其中,很多人的尸骨至今仍埋在异乡。 但在和敌人战斗到最后一刻,在弹尽粮绝的时候,我们选择了活下来,选择了对生命的尊重,这也是一种抗争,同样不屈不挠英勇顽强。我们也有父母妻儿在家中翘首以盼,我们也曾经为这片土地洒过血、做出过牺牲。我们没有做过任何愧对国家、愧对民族的事情。但是回来以后,我们受到的却是猜疑、耻笑、甚至侮辱,没有工作,没有地位,贫病交加。对这些战俘来说,这比敌人的枪口更令人难以忍受。可我敢说,我们役有后悔过,我们还有一片赤诚,我们还有满腔热血。如果一切还会重现,或者如果有一天,国家需要我们重上战场,我们依然会拿起枪,冲到战争的最前线。” “至于我……”他转过头来,目光在观众席上缓缓扫过,“我只想说,心里很后悔役有及时制止敌人的疯狂杀戮,使得战友无辜枉死,使得刚出生的孩子,再也见不到他的父亲。”蓝廷的声音硬咽,泪水流了下来,他颤抖着唇,轻声说:“多维,对不起……” 观众席的角落,一个穿着黑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抱着怀中的宝宝,失声痛哭。 很长时间,法庭上鸦雀无声,连那些忙于拍照的记者,都忘记了自身的职责,默然凝立在那里。法官将手中的法糙象征性的碰击一下桌面,低声道:“休庭。” “本席宣判,被告人蓝廷上尉叛国罪名不成立,无罪释放。” 这个结果并无悬念,人们纷纷起立,掌声雷动。蓝廷冲出审判席,跟里思夫人和蓝尉紧紧拥抱在一起。记者蜂拥而至,无数话筒递到他面前:“请问您现在的心情是怎样的?”“请问蓝氏军团会考虑重新恢复蓝廷的继承人身份吗?““请问您对证人科托控告希尔少将的事情有何看法?”…… 蓝廷一个问题也没有回答,随着哥哥蓝尉的脚步沿着观众席当中的过道匆匆向外走。走到尽头时,忽然感受到背后灼热的目光。蓝廷一回头,居高临下看见观众席的第一排,霍维斯仍懒懒地斜靠在那里,深沉地望着他,唇边嚼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蓝廷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伸出右手握紧拳头劈空一挥,停在半空中。霍维斯微微歪一下头,同样伸出手臂。 两只拳头的力度,满含爱与感激、信任与鼓励,穿越纷乱嘈杂的人群,穿越空旷的观众席,穿越所有或惊奇或探究的目光,穿越世间的一切,遥遥相击! 莫顿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还会重返这个地方。战后的繁城十分萧索,来往行人无不显示愁苦和仓皇的神色。无论当权者作出怎样的决定,无论战争的结果如何,最终要承受苦难的,还是老百姓。只不过胜利的一方从心里上得到了安慰,而失败的则只能陷入沉重的深渊。 负责接待的官员小心翼翼地陪着这位贵客,听说此人身份显赫,需要好好招待。但他只是轻车简从,要求也极低,哪里也不去,从飞机场径自赶到这里。只是沉默寡言,从下飞机到现在,官员只听他说过一句话,就是吩咐前往的地点。这位贵宾面无表情,严肃刚毅,但官员能看出那双黑色眸子里隐藏的压抑着的怒火和烦躁不安。 官员仰起头周围观察了一下,听说这里战前是保卫队的办公楼,后来战败,繁城被奥莱国占领,保卫队全部解散,办公楼也闲置下来。窗户和大门都被炮火震碎了,隔着院子的铁栏,能看到里面满地碎玻璃、砖瓦纸片,一片狼藉。 贵宾役有走进院子里,他下了马车,目光立刻凝聚在对面街角上的一点,胶着着,简直一瞬不瞬。官员诧异地看向那边,那里坐着个年轻人,脚边摆着一篮子向日葵。 贵宾大踏步走过去,甚至不理会街上疾驰而来的马车。 “小心,阁下!”官员想冲上去相护,却见身前被人伸手拦住,他们几个随从都没有跟着,全都留在了这边。 莫顿隐忍己久的狂躁终于达到了极点,他想将这个人用力拉起来,狠狠扇几个耳光,又想把他死死地困在怀里,让他永远也逃脱不去。 只是,还没等莫顿有所举动,林赛先开口了。他说:“那时,我每天都盼着能有人来,只要能把我带离那里……”他说话声音低而柔和,絮絮的,好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却成功地停住了莫顿的脚步。 林赛役有看向莫顿,而是微微扬起头,眯着眼睛感受着炫目的阳光:“地下室是有窗户的,但太小了,而且又很高,我尽力伸长手臂,也只能稍稍摸到边缘。但我能看到阳光,在每一天的清晨,还有窗口边各种各样的野花。有白色的,也有黄色的,小得可怜,在阳光的照耀下却很美,很美,美得让人心碎……”林赛轻笑了一下,“那时我就想,这么小的花,也可以活得自由自在,我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林赛停顿下来,莫顿却役有接口。他忽然想起当年“师父”对林赛的调查,一个正常的孩子,被贵族收养,关在地下室里,被折磨得失语失聪。他猛地醒悟,那些,其实都是真的,真的发生在林赛的身上。的确,以往他也没有过于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但从未听林赛开口提起,从未有过这样切实而真切地感受,从未想到经历过如此伤痛的人,怎么还能拥有这样纯净而清冽的眼神,这样温暖动入的微笑,这样依旧对世间的美好充满憧憬和向往。役有悲观绝望,没有扭曲颓废,没有自甘堕落。莫顿心中的怒火和烦躁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佩服,对强者的佩服。如果换做自己,莫顿不敢想象,是否有决心、有毅力、有韧性,还能这样坦然面对生活。 林赛想起以往的事情,眼睛里流露出无尽的悲伤和恐惧,使得唇边那抹微笑更令莫顿痛惜不己:“他说我长得很漂亮,一种想让人摧毁的漂亮……我不懂这些,我只是太疼了,你知道吗? 铺天盖地的,难以呼吸……我不想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也不喜欢我说话……如果没有那抹阳光,牙受有那些野花,也许我的眼睛也会看不见了……”林赛一字一字说得很慢,很艰难,像用刀子一点一点破开心里那层护得紧紧的膜,袒露所有的脆弱,“他们都是贵族,全是。你很难想象,一群拥有至高权力的人,一群身份贵不可言的人,一群平时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人,是如何肆意地、贪婪地、不顾肮脏和卑劣地,去折磨他们认为很漂亮的孩子……不止我一个,还有很多,但是大都死了……他们熬不下来……我想活着,我要活着,我没有任何罪过,我为什么不能活着?我只希望,能有一个人,把我带离那里,带离那种痛苦,我愿意,用我的余生,全心全意地服侍他,爱他。可惜,那人不是你。莫顿,那人为什么不是你呢?” 林赛轻飘飘地问了一句,眼光淡淡地扫过来,只这一眼,盈满了对命运的无奈,和难以表述的悲哀。莫顿整颗心都被揪紧了,像是被锯条来回拉扯着,一点一点地渗出血。 “那人不是你。”林赛唱叹似的又重复了一遍,继续说道,“是弗洛,奥莱国的皇太子,他看到报道,不过是一时兴起,把我送去进行特殊训练。莫顿,你说我背叛了自己的国家,这我承认。因为我见过太多那些所谓上层人物的丑陋面孔,我不明白,一个只能带给我痛苦和伤害,毫无怜悯和宽容的国家,我为什么要忠于?为什么不能背叛?是奥莱国救了我的命,给我找心理医生,使我不再是个哑巴、是个聋子、是个玩物,使我知道原来我的梦想和期望都可以实现,只要我完成任务……于是,我遇到了你。” 林赛终于看向莫顿,碧蓝色的眸子温柔如海:“莫顿,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有同样的挣扎和渴望,我那时的心情,不用多说你也明白。莫顿,毫无疑问,我爱你。但那时要在忠诚和爱中选择一样,我只能选择忠诚。因为没有弗洛,我就不可能遇见你……从小到大,我活得如此艰难,每一点好的转变,每一点幸福,都要用尽所有一切去争取。尤其是你,莫顿,我能拥有的东西和感情太少了,少得可怜,我不想放弃你,所以当弗洛问我愿不愿意去交换你出庭为蓝廷作证时,我立即答应了。只有和你在一起,才有挽回的余地,即使是用最卑微最低下的姿态出现在你面前……莫顿,我知道我伤你有多深,如果只是守在你身边,我们都得不到解脱。所以,我恳求沙曼夫人……这是我最后一次努力,如果你没有找过来,或者不肯原谅我,那我只能孤独一辈子……所以,莫顿一一” 林赛透过眼前模糊的泪水,能看到莫顿脸上的自责、懊悔、怜惜和浓烈的爱意。他鼓足最后的一点勇气,伸出手来:“我们重新开始,好么?”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