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4 作者:麦库姆斯先生   文案 教你普通人怎么和精神障碍患者谈恋爱。 两个少年的后知后觉。 非典型性的官 商 勾结。 权利保护他的生死,爱人确认他的存在 2084年冬天,祁思明对凌言说, 精神障碍对情绪感知比一般人迟钝, 你那只是移情,并不是真的喜欢我。 标签:星际科幻 平行世界 虐恋 软科幻 相爱相杀 强强对抗 第一章   祁思明第一次见到凌言是2084年的夏天。   班导在旁边说完大家欢迎新同学自我介绍,一个看起来年纪有些小的男孩子就面无表情的走到讲台上。   当时,班里那些作风豪放的姑娘原本已经为第一堂课做好了打盹的预备姿势,在看到那个男孩的时候纷纷像闻到肉味的狼群,眼睛倏地亮了。   人类进化了这么多年,仍不改对美丽事物的喜爱。只是那男生一看就是见过大场面,对异性狂热的目光视若无睹,一句话没说先是抬脚往讲台上一踢。   砰的一声响后,讲桌的悬浮键盘弹出,他伸手敲出一串代码,个人终端Utopia联入,大屏幕上打出来他自我介绍的全部信息。   不得不说,这一手很酷。   为了防止教室里的顽劣份子课上干扰老师教学,讲桌的代码数每节课都是变动的,老师刷教师终端可以匹配,但是学生就要根据提示密钥破译。   教室起了小小的骚动,后排的男生不知是谁吹了声呼哨,喊了句牛逼,但那个冰雪娃娃一样的男生照旧置若罔闻,一把声音在窃窃私语里端得四平八稳,“大家好我叫凌言。”   美人高冷不可怕,几个没有同桌的姑娘小伙,默默整理起自己霸占的隔壁桌面,心意昭昭。凌言却连他们看都没看,径直走到祁思明旁边,手腕上Utopia滴滴两声对接书桌,做好授权,教室前排的花名册上缓缓浮起了“凌言”两个字。   祁思明沐浴着同班同学羡艳的目光,二五八万的把电容笔转出一个漂亮的笔花,彬彬有礼的和新同桌打了个招呼,在班导再次强调班级纪律顺便改动投屏密码时,见缝插针的向新同桌请教是如何三秒钟控制讲台。   少年弧线美好的鼻梁像是从上个世纪的纸质书里拓下来的日本漫画,每个细微的起伏转折都漂亮得呕心沥血,祁思明看得有些投入,猜测这是原生配置的还是医美作品。   “瞎猜的。”男孩不欲多说,十分高冷,偏头看了他一眼,不耐烦道,“你看我干嘛?”   他茶色的眼珠像是玻璃种,皱起眉都漂亮的不似凡人。   祁思明心里吐槽这糟糕的性格,面上却毫不尴尬,笑嘻嘻的,有点戏弄的意思,“看你好看呗。再说你怎么只说我呀?明明全班都在看你啊。”   十七岁的祁思明还不太理解要脸是什么意思,沾沾自喜的以为是因为自己的颜值才让美人青眼有加,分毫不知当时的凌言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没直接抬屁股走人。后来两个人熟起来,祁思明无意问起才知自己自作了多情,凌言的行为动因只有六个字:因为他是班长。   信息传输在智能时代变得更快,风吹草动都能掀起轩然大波。   凌言这个转校生很快就吸引了注意,第一节 课下课学校论坛就炸了一下。据祁思明所知,他认识的高年级学姐檀清甚至在体育课的时候,直接甩出了链接地址,黑进了自家班级摄像头直播了一分钟这个漂亮小孩如何听课的,而据她所说她还试图黑进A班资料库,得益于班导刚刚加了双重密码,这才知难而退。   祁思明听到这的时候先登了直播地址,看到一堆“啊啊啊啊”“放大放大”的回复,确认了一下视频没被人截留后,甩给檀清一个白眼,无语道,“你下次再做这种事,不要告诉我好吗?你要是实在想说,请去跟学校安全部沟通,然后直接领处分。”   道貌岸然如祁思明,话虽然是这么说,他也没见得比檀清好到哪里。   祁思明占着班长的职务,信息权限原本就会比班级其他人高一点,在一周后更新校对全体班级同学的个人信息时,他出于好奇,成功利用自己职务之便偷偷看过凌言的Utopia,还顺手检索了一下凌言的父母。   知己知彼,是博雅学校所有孩子的习惯,他们人肉检索同学父母的姿势很像是随意的查一查就近的商圈,遇到朋友家长是明星的还会跟人家孩子聊一聊影视作品。   像班里89%同学父母一样,凌言的家庭同样很有社会地位。祁思明的目光扫过“将于明年前往英国就读心理学专业本科”,“ICS的节目翻译”,“某科创网站编译”,“和新加坡国立大学心理学教授合作过Behavioral Economics方面的心理实验项目”之类的。   看完,他唯一的疑虑就是明明是个白帽黑客的苗子,做什么要研究心理学?   但这是别人的事情,祁思明好奇归好奇,并不打算问。   凌言是个挺安静的同桌,他话不多,交际简单,上课认真。这份认真曾让很多班里愤愤不平的男孩嘲笑过,但是凌氏高冷完全视之为无物,在第一次模拟后用实力说话让那些人彻底闭了嘴。   祁思明十分满意这个美少年同桌居然还有学霸的隐藏属性,对他无形中生了几分敬佩。   在一次走神天外的数学课上,他只是悄悄戳了一下凌言,想着麻烦课后凌言给他讲讲题,谁知凌言却直接靠了过来,一心二用的小声的讲上一道的解题思路,讲完后,他还撩了一下他手里的电容笔,道,“明天借你一根圆珠笔,那个转着更舒服。”   那一次后,祁思明就确定了:凌言虽然为人不热情,但是人还是极好的。   这种评价终结在班导找他的一次谈话。   那天是十月份中旬的一天,凌言正好请了假,一直迂回追求凌言的檀清终于找到机会登堂入室,当时正趴在祁思明桌子上研究凌言设计的小游戏。   说到这个小游戏,直接原因还是凌言嫌弃祁思明人缘太好,一到下课就有好多人过来找他唠嗑,最后凌言就直接写了个游戏代码安装到班级的智能书桌上,游戏主要考验玩家控制力,玩法简单有魔性,弄得全班魔障了一样天天趴在桌子上你追我赶。再之后,祁思明看着自己无人问津的一亩三分地,只觉得知识改变命运,此话诚不我欺。   而这件事檀清知道后,就一直想研究一下做出一个高分外挂出来。   祁思明是不了解檀清的脑回路的,但他想大概每一个科技爱好者都有一颗孤独求败的心吧,征服了他的作品就能征服他本人,然后祁思明按照自己的逻辑合理发问:“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当着他的面啊?高手过招,坦率点不好吗?或许这样更能得到他好感呢?”   檀清一忍再忍,最终还是翻出了个白眼,“祁思明你感情的大脑沟是被磨平了吗?你可开开窍吧,好歹都十七了。”   哦,就是这话一落地,班导过来找祁思明来谈话了。   全班同学火速把埋着的头抬起来,若无其事的挡住小游戏界面,班导却无暇他顾,叫了祁思明,就拽着他往走廊无人处走。   祁思明看他一脸焦灼,还开了个玩笑想放松一下他的心情,谁知这个平日随和爱笑的中年男人并没有回应他,反倒是皱紧了眉头,开门见山的低声问:“思明,你是凌言同桌,最近有没有发现他哪里不对?”   祁思明莫名其妙,“不对?他挺好的呀,会哪里不对?他生病了?”   “我跟你说件事,你不要对外说,”班导想了一下,眉头紧锁的看着他,“昨天凌言在家里割脉,现在抢救过来了,刚才校领导去医院看望,医生诊断说他有重度心理疾病。” 第二章   割脉,住院,心理疾病。   班导这句话信息量太大,祁思明一瞬间都要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说凌言有精神障碍?现在还有这个病?”   Utopia在联入个人终端之后,逐年的升级更新,目前虽然还不至于完全接驳大脑直接调解激素水平,但是监测体温、心率、新陈代谢已经做得很好了,当人的各项指标脱离正常阈值时,Utopia就会自动提醒进行医学干预,生理如此,心理也是如此。   也就是说,一个人若有了抑郁倾向,Utopia的悲伤辅导就会将抑郁倾向扼杀在摇篮之中。卫生疾控局公布的数据也显示了,Utopia的智能干预下,每年在册精神患者人数一直都是幂次倍缩减,而祁思明生活的圈子,更是连“精神障碍”这个词都没听到过。   祁思明贸然听到自己身边人患有心理疾病,还病到去自杀,第一反应是不信,再联想到得病的还是个十四的小孩,他更觉得天方夜谭:凌言才多大的人儿啊,他哪来的这么重的心思,还心理疾病?   但祁思明多少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他靠着墙,眼底有股物伤其类的惋惜,“因病自杀可不是小事儿,那这小孩儿是要休学进康复中心了?”   “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班导愁得叹了一口气,眉头硬生生挤出好几道褶皱,“凌言家里把这事儿压下来了,说让他继续上学。”   祁思明眼底的柔情一键擦除,角色切换着也皱起眉,“这家长是不闹?凌言这样要怎么上学啊?班里哪个一句话没说对,一个眼神没给对,他忽然给自己来一刀,这算谁责任啊?他自己的还是周总你的啊?惹不起惹不起……”   然后祁班长主动开启了信息交换模式,态度诚恳,“周总,说到这我得跟你坦白个事儿,我之前不是搜集班级资料嘛,无意中看了眼凌言这小孩儿的,他Utopia的情绪日志可没有异常,我是不清楚他是何方神圣了,Utopia数据都能改,要是真出个好歹我这同桌首当其冲可不敢沾。”祁思明之前偷看过凌言私人资料,他的病史里的确实没有心境障碍这一项,但他不敢这么说,真真假假的把意思点到了位。   在班导再三保证真有意外也不用祁思明担责后,祁思明终于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了班级。班里那群缺心少肝的货还趴在桌子上玩游戏,看到他回来,见缝插针的抬了一下头,“祁子,刚才老周叫你出去干什么去了?”   “没你的事,玩你的吧,”祁思明不打算应付,表情复杂走到自己的座位,手欠的捋了一把檀清长长的马尾,心烦意乱,又怒其不争,“喂,你赶紧回去,都快上课了,你个快考大学的人了,能不能好好学习别天天想着泡学弟?”   凌言写的那个小游戏叫Friday Afternoon,图标是一块牛轧糖。   当时凌言偏头问他你喜欢什么水果,祁思明随口乱扯的说蓝莓,然后这个游戏图案就缀上了蓝紫色的果粒。   祁思明盯着那个图案,心里没来由的烦躁,点开自己的检索屏,搜了一下“如何与心理障碍患者相处”,然后又以科学严谨的态度检索了患者脑成像和正常人的区别。   祁思明没想到,凌言隔天就来上学了。   他进教室的时候,凌言正伏在书桌上看昨日的教学录屏,那状态与往日没有任何区别。   少年躯干虽然还没有完全抽长开,但也快冲到170cm,可那一瞬祁思明就是觉得,凌言是真的小,可怜兮兮的像株揠苗助长出来的不良作物。   凌言左手带着副黑色护腕,一只手虚虚搭在书桌上,五指苍白消瘦得厉害,有股尖锐的孱弱。   祁思明从那天就开始留意凌言。   说实话,以祁思明这个非专业人士的眼光来看,凌言没有任何心理障碍患者的样子,他逻辑清晰,口齿伶俐,消极不消极不知道,但他的表情坚硬冰冷,感觉比历史老师的心理状态还稳。   主要是,观察久了祁思明就只能注意到一件事了:凌言的颜是真的很能打。   他是惊艳又耐看的那种,尤其在早上,凌言会把前额碎碎的头发撩上去了,露出额上一点美人尖,一对桃花眼嵌在巴掌大的小脸上,看到你来了,眼底会漾起浅的几乎让人捉不住的笑。   祁思明整个人都变小心了。   说话小心,动作小心,上课尽量周到,下课离得远远的。   凌言应该也是感觉到了,在又一次祁思明受人之托过来转交情书后,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下次不用这么麻烦他,直接告诉那些姑娘他的终端号码,让他来直接打发就行。   祁思明被怀春少女弄得不胜其烦,闻言自然求之不得,但还是道,“那估计会有很多人,你有个心理准备。”   凌言点了下头,看起来毫不挂怀。   直到第二天檀清跑过来找祁思明吐槽,他才知道凌言为什么那么满不在意,凌言终端设置了小程序,陌生人要发送好友请求,必须先做一套测试题,心怀不轨的檀清回家尝试了一晚,得出的感想是,“草,他设的居然是心理测试!这比信息泄漏还吓尿好吗?做完了感觉自己底裤都被扒掉了。”   日子连奔带跑的过下去,祁思明总体上适应良好,也觉得和凌言会一直会维持这样的相安无事。   转折出现在十一月份的某天,那天正好有个火灾预演,祁思明从礼堂开过会回来,一身烦躁的等着上国学课。   国学老师随机抽背课文,点兵点豆一样点了凌言的名,祁思明就眼睁睁的看着凌言从衣兜里翻出标着TCA的白色小瓶,手速飞快的咽下两粒药片,然后起身答题。   祁思明感觉自己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凌言从拧开瓶盖到扣上不过两秒钟,但他姿态随意的好像他只是嚼了两块糖,然后他面不改色的开始背魏晋诗文选段,口齿清晰又流利。   他以前知道凌言有精神障碍,从他典型的leader思维里,他只是觉得这样又娇又小的少年有些麻烦,但还尚在忍受范围内,但是在凌言若无其事的吃药的时候,他忽然生出难以自抑的排斥感。   那是人对异己者本能的排斥感,不属于左撇子和右撇子的可兼容的矛盾,而是那种你哪怕做了再多的心理建设,了解了再多的资料,你还是被震撼,被提醒,会戒备,会紧张。   他就是与你不同,你就是想把他推开。   凌言把《登楼赋》收尾在“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祁思明忍不住的靠过去,他的终端发出一声轻微的电子提示音,示意凌言来看,然后小声道,“我帮你打一个电话吧?”   他给他看的是一串电子拨号,标着“心理危机干预热线”的提醒,说来,这还是他前几天在查资料的时候特意录入的。   但显然,凌言并没有接收到他的好意,他脸色变了变,警惕的问他要干嘛?   “你不用瞒我,我看到了,”祁思明瞥了一眼他的衣兜,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和蔼可亲,“请假去看看医生吧,难受就不要在教室里硬撑。” 第三章   精神障碍患者难不难受,又是怎么个难受法,祁思明是不知道的,他这么说只是因为觉得这样听起来比较有良心而已。如果凌言是个炸弹,那就温柔的给他换个引爆点,不炸在自己身边不波及自己就行,这个问题他也跟班导老周沟通过,老周也是这么个意思。   他点开自己的Utopia,作势要为凌言预约心理辅导。   凌言却眯着眼,一巴掌盖住了祁思明的右手腕,低喝一声不需要。   Utopia本质上是一块0.5cm见方的镭两级真空管,植入手腕表皮下,是传播光束的媒介,通过投射出的悬浮动态屏幕进行智能操作。   凌言这一巴掌把悬浮屏幕扣没了,相当于给祁思明的个人终端直接按了休眠键,更主要的是,外人强行干涉Utopia运行会触发微电流,凌言电自己就算了,他还碰了祁思明一下,弄得祁思明的手臂也跟着麻了。   好好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就没法忍了。   祁思明为他预约医生虽然不是出于好心,但是也绝没有恶意,他没想到凌言这么不识好歹,甩了甩发麻的胳膊重启Utopia,脾气也上来了,“行,算我吃饱了撑的瞎操心。”   他挑了最婉转的方式,结果人家不承情,祁思明撇着嘴,键入了一串字符给凌言:「那我也跟你明说,我勉勉强强能容忍我同桌的臭脾气,但是容忍不了他有病,你他妈要是再这么抽风的在我旁边嗑药,麻烦你有多远滚多远。」   确定凌言看过了,祁思明销毁了字符,就追着国学老师的思路看古文去了。   再之后,就是消防演习。   中央电脑联接各教室的投屏,先3d模型模拟一遍各个班级的撤退路线,避免演习的意外事故和提示一些注意事项,然后又重中之重的强调了一次日常的智能电器的正规使用。   祁思明百无聊赖的看着介绍片,心里想着的却是顶层那个尖端实验室里级别最高的中心电脑,他觉得消防演习什么的没有必要,毕竟在教学楼抽个烟都能触发吱哇乱叫的烟幕报警,中央电脑的传感器得失灵到什么程度,才能在楼里弄出一场大火。   不过集体活动向来都挺蠢的,祁思明都习惯了。   思绪刚刚转到这里,投屏猛地一黑,智能桌椅网络连接齐齐掐断,消防铃声紧接着铃铃大作——嗯,演习开始了。   本着让学生了解掌握火灾处理流程,提高自救意识,学校自动自发的协助模拟了火灾情景,甚至还喷射了烟雾,味道闻起来跟真的一样,务求熏也要把懒洋洋的学生熏出教学楼。   国学课上得昏昏欲睡的一群人就这么被刺激性气体弄精神了,赶紧闷头往外走,祁思明本来想装模作样的组织一下的,谁知就在他眼皮底下,凌言居然特立独行的脱了外套罩在自己头上,往桌子上一趴,不动了。   祁思明感觉自己没法忍了。   智能书桌的最后的淡蓝色提示光依次熄灭,屋子里借着天光还不算太黑,祁思明敲了敲衣服下面的脑壳,不耐道,“欸,这位同学,您知道这是火灾了吗?就算是个演习你也给个面子逃个生呗?”   祁思明真的不是在挤兑凌言。他有很多面孔,脸皮厚也是真的,刚刚课堂上的一点小口角,还不至于让他尴尬,更不至于让他计较。   但是很明显,凌言还计较着。   他掀开一角衣服,拨楞开祁思明的手,瞪着他扔出三个短句:“我有病”、“走不了”、“别管我”。   操。   祁思明这就很无语了。   外间走廊叽叽喳喳乱成一片,广播里还孜孜不倦的提醒着教室同学赶快撤离,祁思明心里担心着几条停电禁行的常用通道,生怕班里那群不省心的点心走错了。   而眼前这个小孩,挑衅的看着他,一副看他拿他怎么办的样子。   班里搞特殊的个别分子,祁思明见多了,时间若是充足,他有八百种手段让人事后下跪叫爸爸,但是因为跟他怄气不参加集体活动的,祁思明还真他妈头一次见。   他差点被凌言气笑了。也懒得说,抬腿就往外走,嘀咕着,“成,爱呆您就搁这呆着吧。”   这戛然而止的走向让凌言愣住了。   等祁思明拐了出去,见不到背影了,他也觉得出没意思了,神色默然的咳了一声。   不得不说,学校真的是很实在,硬是模拟出了火灾里浓烟滚滚的效果,虽然知道里面没有有害物质,但是吸入还是很不舒服。凌言不想动,点开自己的Utopia,琢磨着怎么黑进中央电脑把烟雾掐了。   但是那台中央电脑看起来应该造价很贵、等级很高,他连服务端内部都进不去,他咳得满脸通红,两眼流泪,但仍不死心的敲敲点点。   浓雾弥漫里,一个人影气势汹汹的走了回来,凌言还没来得及反应,自己的Utopia就被人强制关上了,他手臂先是狠狠麻了一下,然后他就陡然的大头朝下,被人扛在了肩上。   这斤斤计较的样子,祁思明无疑。   凌言吓了一跳,本能的就去挣扎。   祁思明去而复返,当然知道这小孩不能老实,先发制人的伸手给了他屁股一巴掌,还特使劲儿的那种,威胁道,“丫给我老实点,别以为生着病我就不敢揍你!”   祁思明之前查资料,目瞪口呆的看过一条研究结果:半数精神障碍人群都是在12岁首次出现症状,且少年人最易因病致残致死。   祁思明觉得自己这个班长当得真是有够操蛋的,现在连人形搬运工都兼任了,算了算了,权当日行一善了,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小孩,他还能真把人一脚从三楼上踹下去不成。   教学楼的中央电脑暂停了电梯和快捷通道,祁思明只能扛着人走楼梯,但凌言被他这么一背,彻底不干了——他从未离人这么近过,还是用这样一个难堪的姿势,又羞又恼的,只觉得全身血液都涌到了脸上,煎得他一张面皮噼啪作响。   他色厉内荏的去砸祁思明的后背,高声大骂,“祁思明你个王八蛋,放我下来,你他妈放我下来!”   祁思明怎么说也只是个少年身型,个子虽然窜开了,但肩膀仍是瘦骨伶仃的,他扛着个大活人,脚下却迈得狂野,一步跨了好几个台阶,又颠又硌得弄得凌言苦不堪言。   听他骂人,祁思明也不为所动,嫌吵的给了他一巴掌,估计是觉得手感不错,还犯贱的捏了捏他的屁股,“祖宗,你可消停会儿吧,小身子小骨的,哥哥再把你摔了。”   然后祁思明就这么大摇大摆的扛着凌言下了楼,穿过人群,穿过操场。   说来,祁思明也是个经常在学校里刷脸的人物,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跟个刚打完劫在炫耀战利品的土匪头子一样,高低年级一路招呼打过去,还跟人解释说是“小孩儿不乐意走,我当个人肉代驾”。   凌言反抗无效,差点没羞愤而死。   等快到了班就更不得了了,姑娘们一个个远远的就开始架秧子起哄,没羞没臊的高声喊着班长我也要背,祁思明张嘴就怼,“你们要个屁,赶紧站好,前后左右看看有没有上厕所没下来的。”   他要操心的人多了,凌言真的就只是其中一个。   小孩子龇牙咧嘴,他不计较,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班里也有很多特殊情况的同学,贫困的,丧亲的,背景牛逼的,凌言在祁思明眼里就是身体情况不同的一个而已。他是班长,他习惯眼观六路,但是不习惯散播爱心。   “操,你还挺沉。”臊白够了人,祁思明弯腰把人放了下来。   他活动活动自己的脖子和胳膊,跟完成作业一样,送到地方就翻了篇。祁思明四周看了下,看着B班占着挺大的一块树荫,不自觉的就朝着那班的班长喊,“陆鉴同,你班往北挪一挪,给我班腾点位置呗……我班这么多小姑娘呢,晒不了太阳,快快快,挪点挪点……”   凌言站在原地,耳朵都红透了,心也跳得咚咚的。他还没等归队,祁思明滚烫的手掌就抵住了他的后心,随之而来的,是他无可奈何的语气:“祖宗,站排啊,傻站着干什么呢?” 第四章   祁思明这一遭,是彻底让凌言火了。   两个外形出众的男生在公共场合的亲密姿态,也不知道撞到了在校学生的哪个点,引发了学生的集体高潮。一夜间,祁凌cp屠了榜,画画的,写小说的,编段子的,作词作曲唱歌的,拍视频的学生们集体出动,搭建多维度全媒体航空母舰进行二次创作。   博雅学校地校内论坛一直有国内中学顶级社交平台之称,其间弄潮儿大多是传媒家庭背景,从小耳濡目染,习得父母一身本事,挖得一手好爆点,设得一手好日程,煽风点火,幂次传播的能力让人闻风丧胆。   虽然对学校里的同学们的高杆手段早有准备,但是祁思明真心没有料到自己当时无心之举可以弄出这么大波折,吓得好几天都没敢和凌言说话。   祁思明从小就看过金赛性学报告,但是他从来没有犹疑过自己的性向。他不介意出风头传绯闻,但那得是跟漂亮姑娘,但跟凌言这个小孩算怎么回事儿啊?男孩不说,还只有十四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什么违法乱纪的爱好呢。   本来十五天热点传播原则,祁思明想着忍一忍,冷处理就好,谁知半路杀出一个文字大手,在这事儿快凉下来的时候萌上了祁凌cp,连载起了同人文。   这个人是比他高一年级的B班才女,叫阮宁,据说家学渊源深厚,祖父更是家喻户晓的大作家。别的祁思明不太清楚,他唯一清楚的是,此女的作文每一篇都能引得语文组老师集体讨论,落笔文采斐然,读后齿颊留香。   让人没料到的是,阮宁擅长写写作文也就算了,居然长篇剧情也能安排得一波三折,环环相扣,祁思明自己去看的时候自己都佩服起阮宁的脑洞,至于其他人更是纷纷给大大送笔,钻研黑科技的稀有物种们身体力行,黑进学校各个摄像头和传感器搜刮素材,给阮宁应援。   追捧的态势好像祁思明和凌言真有了什么一样,祁思明走到哪里都被行注目礼,围观群众的认真态度好比上个世纪的《星球大战》广播听众。   看着小说剧情就要进入不堪入目的情节了,祁思明觉得不能再装聋作哑了,他态度诚恳又有理有据的找这位写手大大,说小说侵犯了他姓名权,要求换主角姓名。   那小姑娘很好说话,满口答应,结果第二天的文章主角就变成了QSM和LY。   并且,之后的黄色情节似乎丝毫未受到改名的影响,文字描述的姿势之具体,情态之生动,祁思明感觉悬浮屏幕都挡不住阮宁的创作欲望了。   半含半露更引人猜想,祁思明心想这名字还不如不改呢。   他又去跟那位少女打商量,看能不能不要给QSM安排同性情节。   她说不可以,义正言辞的质问祁思明:你怎么可以歧视同性恋平权呢?   祁思明忙举白旗,说这种政治不正确的帽子可不敢乱扣。   心里想的却是:你个写软性色情文学的小姑娘,想要意淫异性的同性性行为这我不怪你,但你就别把自己的性唤起和性满足说得那么言之凿凿,还吓唬人好吗?   这年头的政治正确就是确保每个人的言论自由,并且阮宁已成年,她创作之初就已进行了创作分级,她小说中所涉及的情色情节并不违规。   祁思明想找个技术流高手帮忙限个流,最好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删个帖,他本来是想凌言帮忙的,但是想到他年纪不够,权限不够,凭着他冷淡的性子似乎也一直被蒙在鼓里,要是真的让他特意去删帖,又怕看后两个人尴尬。   并且,他发现凌言最近很不对劲。   有一天早上他抓到凌言带管制刀具,他及时的进行批评教育后,凌言态度良好他就没多说,加上这段时间他有意避着凌言,更是没太留意这小孩,谁知前天月考成绩出来,凌言成绩骤降二十名,他才觉出不对。   若仔细观察,凌言似乎每天都可以做到尽量不说话,不和人沟通,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趴在桌子敲代码,他原本以前也是这副不理人的样子的,可是最近差不多已经发展到课也不听,作业也不做,午饭也不吃的程度,一副神在在的,要修仙的样子。   其实这在往常,祁思明是很难想象的。   美色是稀缺资源,无论这美丽是男是女,人们都是乐于靠近和占有的。若不是亲眼所见,祁思明根本就没法想象,原来孤僻的美丽的排他性竟然会如此之强,强到可以将人屏蔽在正常社交之外,以至于班里那么多人遥想着凌言,却竟谁也未曾留意他的反常。   祁思明此人是精致的利己主义,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注意到了也视而不见。   这不怪他明铁石心肠,只是整个社会大环境都对精神障碍存在误解:军方不会对患有PTSD老兵授予紫心勋章,被发现精神障碍患者必须强制进入社区治疗……疾病的种类有千千万,可偏偏精神疾病被视为软弱,连被社会承认都得不到。   并且,现代医学已经转变为以预测性治疗为主,发现问题后会对每个个体进行特性化服务,从几十年前的智能手环等穿戴设备,到现如今的Utopia监测,医疗行业率先实现了从源头的人工智能化,针对这些小而微的人体数据进行健康管理。   有精神障碍的监测系统和辅助治疗,凌言的萎靡不振,只会让祁思明以为他在作无病呻吟。   在这样的心理背景下,祁思明对阮宁对他的意淫越发不能忍受,直接找到了忙得脚打后脑勺的檀清让她帮忙删帖。   那段时间檀清本来在忙一个安全项目大赛筹办,是著名Seven Initiative的青年版。这场活动虽然是博雅学校主办,但是背靠几个科技大公司,严格来说是一场企业行为,目的是为未来培养输送人才做的一次预热。   本着天才从娃娃抓起的理念,在青年组大赛中,若是有表现优秀者,在十二年基础教育后,可以不必跟着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进入高等教育阶段,自有科技公司直接安排职业培训进行特长教育。   檀清原计划就是走这个路子的,跃跃欲试的要组团参赛,只是他的亲爹不许,直接扔给她这项比赛让她配合筹办。檀清没办法一边当裁判员一边当运动员,最终只能屈从自己亲爹的淫威,干起来比赛的技术后勤。   祁思明放学后带着丰厚酬劳跑到比赛场地,来求檀清分暇帮忙黑一下阮宁的电脑时,当时檀清正在对现场信号做最后调配,闻言头也不抬,甩给他两张入场券,干脆直接,“明天晚八点,把凌言带来现场,一切好说。”   檀清孔雀心理,一心想在凌言小哥哥面前开屏,忙得日月无光也没忘了自己的儿女情长。   祁思明看着电子入场券,终于难得认真的问她,“你是不是真的打算倒追凌言?”   檀清皱眉,终于从屏幕中抬起头来,反问,“凌言技术过关,我很欣赏他,难不成你觉得我之前是在开玩笑吗?” 第五章   祁思明第二天放学把凌言带了过去。   其实每到周五,博雅学校的学生都会过得很辛苦,因为即将迎来周末铺天盖地的特长班和各种活动,一到下课,教室里除了去解决生理需求的无一不在忙着赶作业,祁思明一脸懵逼的忙到了放学,这才意识到还没跟凌言说大赛的事儿。   那天放学时候凌言罕见的背着个书包,好像是有晚课的样子,祁思明向他递去邀请券的时候,他犹豫了0.5不到,就接下了然后跟着祁思明走了。   祁思明将凌言的行为总结为凌言对檀清有意,一路上滔滔不绝,为檀清说尽了好话,到了场地后更是直接拉着人去后台,让俩人见缝插针的打了个招呼。   “檀清技术很棒的,她爸爸是漏洞方面的专家,我听上一届传说,她刚入学的时候就入侵了学校的教务系统,弄得好多高年级上赶着通过各种渠道联系她。”   凌言好奇心胜,不解道,“联系她做什么?”   两个人的座位相对还是比较偏僻的,但是胜在人少清静。   “哈哈哈,当然是改成绩啊。”祁思明谈起损友的历史总是兴致勃勃,“最开始檀清没理,但是架不住好多人契而不舍的跟她聊劳务费用问题,学校里像路鉴同那种壕特别多,为了一分及格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好巧不巧那时候正赶上檀清被她爸封锁经济,她就靠着这项手艺赚了好大一笔。”   凌言表达对祁思明朋友的尊重,点头,“那是挺厉害的。”   檀清的皮何止全校闻名。   其实当时的真实情况是,檀清很没节操的同意高年级不说,还偷偷搞起竞价排行那一套,谁给的钱多改谁的,结果就让拿不出高价的人给举报了,以至于学校高层集体震怒,檀清赚的钱在她爸的威逼下全都吐出来了,一分也没留下。   这件事路鉴同和祁思明嘲笑了很久,但是祁思明现在为了把损友推销出去已经不动脑子了,不遗余力的恨不能颠倒黑白。   凌言表情淡淡的,似乎是并不感兴趣,但是毕竟祁思明在说,他也配合着时不时抬头微笑。   凌言唇形优美,有唇珠,笑起来会露出一点酒窝,是很漂亮的样子。   有人说,美人真正的标准要看两点,一个是笑,一个是进食,惟有辗然露齿而动人心弦者,才算是真正的尤物。   祁思明不着痕迹的避开凌言的笑,有半刻的目眩神迷。   因着去年爆出几次智能家用工具的信息泄漏事件,这一届安全项目比赛主题主要关注智能生活,参赛项目是提前一个月公布的,涵盖了智能穿戴,保险箱,家用智能电器,智能遥控等。   这种类似的比赛,一般在确定比赛项目后,会逐一通知相关厂商,比赛现场展示过后,将漏洞反馈给厂商然后协助他们修复。   凌言扫了一眼名单,问,“你家的产品今年也在里面?”   祁思明闻言毫不在意,云淡风轻道,“对,忍着被攻击的痛,我家还赞助了一笔奖金。”说着嘻嘻哈哈的跟他指,“看到那个虚拟奖金池没有,攻破我家产品的领三分之一。”   凌言看他一眼,目光难测。   其实很多企业都是讳疾忌医的,毕竟在这样一个公开比赛中被说自家产品有漏洞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情,但祁思明小小年纪这一点倒是难得看得透彻,他知道只靠内部安全体系保障产品已经不符合时代潮流,所以自己哪怕不是技术人员,也还是来观赛,端得个好风度好气度。   主持人说着垃圾话,凌言趁着没正式开始问祁思明背景信息。   “听说这个比赛的发起人是檀清的爸爸?”   “对,江湖人称TY,每年帮着国内外几大科技公司做安全修复,国内业内第一人。”   “那怪不得檀清这么厉害,虎父无犬女啊。”   “哈哈哈,你说檀清啊,”祁思明不自觉的笑了,“她厉害归厉害,但她从小就跟我和路鉴同说,她去学技术,此生最大使命不是维护信息安全,而是要成为技术汉子们的梦中女神,要用一己之身撬动整个技术行业的荷尔蒙。”   做技术的姑娘,真的是少之又少,一个有鼻子有眼的轻轻松松就是圈里女神,更何况檀清点这么正,老爸这么硬,简直让一群技术宅跪舔不及。   说到这,祁思明又开始旁敲侧击,“所以啊,趁着近水楼台,要抓住机会。”   凌言看了他一眼,没吱声。   比赛正常举行,前二十分钟都还顺利,到第二个项目无人机演示时,却忽然出了问题,无人机发射射频干扰,指令失灵,直接摔在了前方舞台上。   场下观众一片哗然。   凌言的Utopia安装过专门探测器,紧跟着滴滴两声,他低头看了一眼,对祁思明严肃道,“有人为干扰。网断了,服务器也被关了。”   这场比赛是演示型比赛,选手辛辛苦苦研究出来的结果,如果云端中断,网络中断,导致无法演示,那比赛结果就是失败。   祁思明皱眉,拍了一下凌言,“你别动,我去趟后台看一眼。”   此时台上主持人也中断了主持,正跟后台沟通着情况。比赛现场频频发生网络故障,项目刚上场迟迟不能开始,观众席评委席也是交头接耳,频繁走动。   并且更糟糕的是,不止是网络,直播也被人黑掉了,线上观众集体目睹技术人员办的活动放到网上瞬间被人黑掉,再没有比这更大的侮辱。   檀清负责后台技术安保,这时候出了这样的事,自然难辞其咎,在后台急成热锅上的蚂蚁,祁思明去后台走了一圈想要帮忙,但是很明显,这时候非技术人员就只能占着地方添乱了,他分外有自知之明的赶紧退出来。   等他回自己位置的时候,凌言已经翻出了自己电脑,盘腿坐在地上,在一堆黑压压的背景效果里旁若无人面不改色的敲击键盘。那电脑一看就是配置很高,这年头还能带着这么一个大家伙到处走也是不多见了。   祁思明有一点跳戏,问了句废话,“你在干嘛?”   凌言言简意赅,“不是被黑了吗?我逮逮那孙子。”   “不是,你怎么还随身背着电脑啊?”   凌言十指如飞,“我今天晚上本来约了人重配系统的,所以就背着了。”   祁思明更加费解,“那……你怎么就跟我来这儿了?”   凌言抬头,怪他没完没了的捣乱,有点恼了,“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凌言真的是好看,一张脸宜怒宜嗔,祁思明下意识就带了调戏的意思,居高临下的接着他的话笑问,“我让你来,你就来啊?你这么听我的话?”   祁思明真的就是顺嘴,并没有别的意思,可凌言的脸蓦地红了,好像被戳破了一个心慌意乱的秘密,他瞪了他一眼,垂下头兀自敲键盘去了。   祁思明这个没眼色的不知怎么还较上真儿了,不要脸蹲在他身边,用胳膊搡他,“喂,说话啊,问你话呢。”   因为到场观众大多是技术人员,台上主持人临时发布主办方悬赏,称若有人能抓到捣乱的人可获得一万元奖励。   周围乱糟糟的,两个大男孩一蹲一坐在角落,莫名的辟出了一处狭小天地。凌言被祁思明的体温烘着,有点紧张,他用力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抬手恶狠狠的蹭了蹭自己耳朵上的红晕。   祁思明看着他转红的脸,原本还是好奇的想逗逗人,却慢慢的愣住了,周围音效好像被加了混响,只有眼前这张冰雪样的脸变得凡俗而生动。   这害羞好像会传染,祁思明不知想到了什么,也忽然跟着手足无措起来。   祁思明联想起了以前经历过的表白。他这人似乎只吸引狂蜂浪蝶,追求他的女孩都作风狂野,拦道,堵门,搞突然袭击,别说脸红了,只要后面的闺蜜团起个哄说一句亲一个,那些女孩就能上来分分钟把他扑倒。   可凌言这个漂亮的少年,不过因为他根本不过分的一句话,苍白的脸颊猛的泛起潮红,像是烫花了一层厚厚的胭脂,不知道还以为他已对他说过一箩筐的情话。   他好像喜欢我。   祁思明想到这,心头忽然软了一下,三尺厚的脸皮被削薄了一尺半。   凌言的手速快得眼花缭乱,瞳孔里明明暗暗的跳跃着数据分析图,映得他的脸孔不似凡人,他的十指尖似乎出了些汗,有几个键敲起来都打了滑。   祁思明还在没完没了的盯着他看。   每到这个时候,凌言都恼恨的咬咬嘴唇,删除,又重新录入。   祁思明看他,想笑,三分忧虑,七分不解,他想:这个年代,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人呢?   他反正也帮不上忙,只能坐等着大牛们各显神通,他也不急,慢悠悠的学着凌言盘腿坐在地上,跟他胳膊碰着胳膊,腿碰着腿。   他回想了一下,阮宁的意淫小说里,似乎是凌言先追求他的。   阮宁用词婉转而动情,俳句有让人下跪的美感,但他都快速掠过了,也不记得什么真正的情节,但是看起来似乎是写了一段在这个时代不可能出现的暗恋,她说凌言的眼神是一束不扰人的追光,看过后总不忍心不给他一个成全。   祁思明并未在意过,只觉得那是阮宁没有根据的杜撰。阮宁不知凌言的心理问题,而他几个月前就找专业的心理咨询师沟通过,心理障碍患者某种程度上可以被认为感情上不健全,心理上有缺陷,他们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哪有精力注意外界注意他呢?   但是这一刻,他有些不确定了。   祁思明再开口时就温情脉脉些了,他靠过去看他屏幕上一堆代码,问,“能找到这孙子吗?”   凌言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我尽力。”   他额头冒着虚汗,是真的紧张了,有好几次他的右手都停了下来,用力的握了几次拳,然后再继续敲击键盘。   祁思明最开始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但是越看越不对,刚才凌言的脸颊绯红,嘴唇红润,但是现在嘴唇越来越白,白的甚至有点不正常。   莫名的,祁思明想到了集中精神疾病的发病表征,眯了眯眼,欲言又止,“你是不是有些难受啊?要不你停下来,把Utopia 的紧张情绪疏导打开呢?”   精神障碍患者的Utopia一般都是有针对病情的辅助治疗,应急效果很好,可以最快的消除不良感受维持基本状态。   闻言,凌言停了一下,他抬头看他。   他的眼睛湿漉漉的,有些发红,看起来像是被咬住咽喉、走投无路的幼鹿,“可我的Utopia没有相应程序啊。”   祁思明停顿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点没法反应。重度的心理疾病,却不配套Utopia的精神治疗?那他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啊?只靠药物治疗吗?那种缓慢又痛苦的药物疗法。   祁思明声音忽然有点劈,“那你的药放在哪个口袋?”   凌言没有理他。   祁思明直接去摸他的兜,他记得凌言吃过一次药就放在那个衣兜里,可是伸手是空的,他有些急了,“药呢?你没带?”   凌言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里几分倔强,“你不是说,我要是再在你身边吃药,你就让我滚蛋吗?” 第六章   那一晚的比赛虽然是一波三折,到底还是圆满落幕了。   当晚祁思明送凌言回的家,两个人搭乘了一段车,又走了很长一段路程,祁思明帮凌言提着背包,一路上都在讲他从小到大养的宠物。   说他曾经把一只鸳鸯眼的小猫和一只灰兔子一起养,两个小家伙每天中午晚上都约着一起去指定地点上厕所,说他养的小浣熊从幼崽养到了9公斤,每天早上都要趴在他脸上叫他起床,他家里现在养的是一只魔王松鼠,论资排辈是他妹妹,平日里飞檐走壁,专咬家用电线,还点开Utopia给凌言看他录的视频,镜头角度是逆着光,他妹妹跟个大肚子储钱罐一样站在大笼子上一动不动,维持着同样的姿势530秒。   凌言问:“它在干嘛?”祁思明挑眉,“消食。”   最后祁思明问,“你家里有养什么宠物吗?”   凌言停顿了一下,然后摇了下头。   其实在这天之前,凌言一直觉得他是有宠物的。祁思明喂养训练他妹妹,他也一直给他家里的小妖设置程序进行保养,并且他以前觉得机器人使用寿命二十三年,要比一般动物的平均寿命都长,到了使用年限还会安全自毁,不产生危险也不制造垃圾,从绿色环保角度看不知要高级出几个等级,可那一刻凌言就是忽然羡慕起那些有温度有血有肉的碳基生物。   祁思明抬手,轻轻捏住了凌言的后颈。他的手指灼热,摩挲着脖颈的皮肤时暖意而熨贴,“我妹妹正好快生了,到时候我送个侄子给你……行了,赶紧进去吧,周一见。”   结果当晚,被祁班长撩过的凌言,失眠了。   其实他以前经常失眠。百分之八十心理疾病除了长期的、顽固的心情低落,一般还伴生长期性失眠——那种痛苦难以外道,无数个深夜他没有Utopia的智能调控,全靠死撑。   可是他那个晚上一直在抿嘴笑,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夜光的天花板,连蹲在角落的小妖都监测出他的红外热成像图反常,以为他发烧,频频转着脑袋要给他检测一下体温。   凌言以前一直在城西的三立学校念书。   西三立,东博雅,这是XXI大区A城里公立学校和私立学校的高峰。这里面三立是百年老校名声赫赫,权宦子女扎堆,博雅后起之秀,创校不过十余年,74年的时候因出了一个A-level状元,在短短一个夏天里所在社区房价连翻几倍。   而博雅这十年也没有辜负炒房团的期待,集聚各行各业的精英人士子女,名气直逼城西三立,成为名副其实的精英私校。   凌言病情最严重的去年,文女士对他网开一面,默许他辍学沿着东南海岸线骑行一年。他出发不久,Utopia的新闻推送文女士的采访,镜头里,那张冻龄的脸微笑的直视镜头,宣扬了一番父母应给予孩子最大限度自由的观念,对他的生病隐情绝口不提。当时正赶上教育部推行教育减负政策,文女士还因此被立为典型。   等到今年他夏天回到家,文女士又言笑晏晏跟他谈起“群体与社交对青年的塑造作用”,然后也不问问他的自由,干脆利落的把他打包塞进了城东博雅这所精英私立学校。   新环境,新同学,凌言带着自己品学兼优的面具,重新伪装成正常人。   他是真的觉得痛苦的,他勉强自己去听课,勉强自己配合教学,还有维持社交,十月份中旬的一天,他是真的忍不下去了,他关了家里的所有的智能设备,躺在注满水的浴缸里自杀,他怕疼,还偷拿了一瓶他爸酒柜里的人头马给自己饯行。   这不是他第一次作案,上一次是去年,就是他骑行前的一个星期。当时剪刀的刀锋割开左手腕的皮肉,血汩汩冒出来,他感觉不到痛,还用右手按了一下,等到血止不住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那一次收尾也很尴尬,他半路反悔,跑下楼翻白药,地板沾了血还被文女士抓包。   其实那段时间他问过文女士的,为什么要把他生出来呢?文女士当时应该是忙着奔赴饭局,一身晚礼映得她珠光宝气,她有点急,说小孩子胡思乱想什么啊,就走了。   他是真的不能理解生命的意义在哪里,生命在他眼里从来不是像媒体说的“一份恩赐”,他只觉得充满太多的无可奈何,人们出生,求学,工作,结婚,生子,周而复始,代代相传,哪怕改换了物理环境,还是无法突破的闭合的圆环,贫贱者依旧贫贱,富贵者依旧富贵,苦涩处依旧苦涩,悲哀处依旧悲哀。   像他爸爸,平日里志得意满,暗地里却不知要承受多少来自更高权利的野蛮伤害,明明文女士就手握话筒,可他寻求社会救济的途径甚至不如老百姓的多,待他成为一方诸侯,得到权利之后又是永无休止的固守权利,一辈子不得自在,一辈子上下求索……   无论哪个角度,人生的无意义都如此明显,凌言只是不明白,不明白人类的自杀率为什么这么低靡。   凌言全身放松的躺在浴缸里,这一次,他心志坚定。   Utopia发出锐利的尖鸣,哪怕授权早在他六岁激活那年就转移了出去,但是还感应到了凌言巨大的生命体征危机。凌言觉得吵,但是又关不上,他没了办法,抬起湿淋淋的右手敲着浴缸壁沿,闭着眼哼一首老歌。   A brave man once requested me   to answer questions that i keep   “ is it to be or not to be ”   and i reply “ oh why ask me ”   ……   其实那天他没印象了,但是据医生说,是小妖向急救中心发出的sos请求,他醒过来的时候博雅的副校和主任在跟医生沟通,文女士开了远程投屏跟他说话,对他说“小言,别闹了好吗?”   他心灰意懒,根本不想说话,不用文女士多说,第二天就不遵医嘱的回了学校。那天第一节 是英语课,祁思明来得很早,把老师批改过的卷纸传屏给他,他停顿了一下,忽然问他,“你知不知道你的survive写的一直是错的?”   他的手指清瘦有力,捏着不太长的电容笔莫名有几分滑稽,他点了点他的智能桌面,颇有耐心道,“喏,你看,作文里好几处你都把survive写成了suicide,你查一下电子字典,这两个可不是一个词啊。”   自杀不等于幸存。   它们不是一个词。   凌言说不受触动是假,但是他也一直以为祁思明是无心提到的,当时他认真的在电子卷面上做修改批注,门口刚好有别的班同学经过,好像是找祁思明帮忙,他离开时也不知是哪根筋没搭对,突然揉了揉他的后颈,声音低沉得凌言险些没有听清。   凌言后来想了一下,觉得他当时说的应该是:人啊,适当浅薄。   凌言当时有被触动的感觉,那一刻他觉得身边的男孩是懂他的。他看着他走开的身影,忽然想,这个人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朋友?这么讨人喜欢?他为什么这么快乐?   后来,他精神障碍被祁思明戳穿,他的确消沉了许多,但是他一直以为那不是他病情恶化了,其实精神障碍中以Smiling Depression的自我伤害最大,凌言名正言顺的找到了共犯,让他在他身边卸掉了伪装,他还是蛮痛快的。至于停药,那点不舒服还在忍受范围。   2084年初雪的一天,凌言还是习惯性早到。他的智能书桌有个螺丝有些松了,他不想联系后勤跟人说话,所以自备了工具,自从上一次他用刀之后,文女士把家里所有尖锐物品都锁了起来,他想尽办法了,偷拿小妖储物隔里的尖角刀。   只是那尖角刀太小了,不衬手,他个手残党好巧不巧的还把手划破了。   祁思明进教室的时候,就是正撞见凌言刚从书桌底下爬出来,手里捏着怎么看都不像能拧螺丝的尖角刀,另一只手好像还挂着彩。   他脸色当时就沉下去了,警戒道,“你这是想要在教室里割腕还是自残?”   祁思明甚至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一把就把他薅了起来,很不客气的抓着他划了一口子的手,拉着他就往讲座旁的医疗箱走,“操了,这年头什么人都有,得了点病就要寻死觅活,一个个的跟祖宗一样,不搭个板供起来一日三拜都是对不起你们——要这么说我的话,我也有病,我他妈有尖锐物体恐惧症。”   祁思明有点凶狠的把他带进怀里,另一只手不由分说的捏住了他手里的刀柄,生怕他不给的样子,“校规79条,各年级师生不许携带管制刀具、弓弩匕首等危险物品进入学校,违者处以警告或者四千元以上罚款——看在你是我同桌的面子上,我就不举报了,直接帮你处理了——你撒手!”   教室角落的小机器人,接收到了信号指令,挪着大白茧的身子懒洋洋的挪过来,祁思明抬手把尖角刀扔进他的嘴里,指示灯滴滴一响,提示已完成处理。   祁思明急起来,说话活像开炮,凌言本来想解释的,但是又觉得关心可贵,忍了忍就没分辨。一言不发的看着他拿出酒精给他冲洗伤口,点了些药,再笨手笨脚的给他包了一下。   就是这当口,祁思明也闭上他的嘴,警告道,“凌言你给我听着,我他妈不管你具体是么病,我只想说这年头人人都一样,翻出来Utopia谁也不见得有多正常,劳资他妈还在屋子里连用重金属听死了好几颗仙人掌呢,所以谁也别瞧不起谁,谁也别给谁添麻烦——你还能上学,就说明病得不严重,所以你也别跟我矫情,实在不行回家更新一下价值观,好好睡一觉,将来还有几十年,现在的一点小病有什么的啊?”   神经科学不断发展,却也不断的被误解,被轻视,凌言听过太多亲朋自以为高明的安慰,“你的问题只是想的太多”,“你应该向前看”,“谁没有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呢?”,“男孩子不要那么脆弱好不好”,“我看你情绪挺稳定的”……   祁思明这一番高谈阔论棍棒齐下,毫不客气,可偏偏粗鲁中带着切切关心。   那时候的凌言对很琐碎的小事有着难以想象的在意,差不多有两年,他从查出精神障碍开始,他就势单力薄的面对着众口一词的误解,凌言像是陷入了沼泽,身边人却总觉得他踩进了水潭,一遍遍质问他为什么还不跟上。凌言不断挣扎,却发现越用力陷得越深。   那是种很无力的绝望,他以为他早就认命了。   那些沉入水底、有口难言的日子,他以为他早就认了。   可祁思明偏偏告诉他,这没什么。   他用一种有些不屑的态度暗示他所有人都一样,所有人都挣扎。他对他的痛苦明明一无所知,却偏偏在那一刻触发了解锁的密码,巧妙的伸出一只手,把他从沼泽中拖了出来。   告诉他服刑期满,命运拖欠他的终于清还。   而当时的祁思明,根本不知道自己一句话救了一个人。   凌言在无人知晓处变得异常,又在无人知晓处恢复正常,祁思明不知这二者转变之艰难,更不知他的一念之善,在凌言心里悄悄埋下了一颗种子,在未来千百个日夜里,生出了童童枝叶,也生出了满树芳华。 第七章   2084年的严冬姗姗来迟,像模像样的连下两日大雪,待到风停雪止,清洁机器人全城出动,乒乒乓乓的赶在早高峰前清出主干道。   早在三年前,A市成为“智慧城市方案”第一个试行城市,运用信息和通信技术,对城市民生、环保、公共安全等作智能响应,也是从那天起,全市进行车联网和交通智慧式管理,合理规划各家路线出行,若不是这一场风雪,马彦几乎都不敢相信在市区还可以堵成小长假的高速路口。   所以,不出意料的,马彦迟到了,也因此,在中午放学铃响的时候,别的同学陆陆续续的往外走,马彦则翻出了第一节 课的录课视频打算补一下笔记。   A班,B班,博雅学校的重点班,与他那些非富即贵的同学不同,马彦是其中唯一一个中产家庭背景的学生——也就是班长祁思明眼中的贫困人口,两年前因为在原学校的优异成绩和突出表现被特招进博雅,他的爹妈当时闻此消息喜极而泣,就差没大宴亲朋昭告天下。   没办法,博雅学校的声名不仅是在XXI区,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超高的门槛、严苛的入学率、惊人的升学成绩奠定了它在社会上的超然地位,多少家长为了孩子能穿上那套纯黑烫金的定制校服,挤破了头颅也要往里面进。   马彦转来以前,一直以为这里会有魔鬼一样的统练,教官一般的老师,结果到了才知道,一切正好相反。   博雅奉行外松内紧的管理模式,学生被赋予超高的自由度,据说,根源是因为老校长追捧纽曼的教育理念,坚信许多聪明、求知欲强、富有同情心又目光敏锐的年轻人聚到一起时,可以主动相互学习汲取知识,而成年人只需引导,不必过多指手画脚——博雅的学生的确也没有辜负校长的期待,最高的自觉性加上最聪明的脑子,他们学业优秀,A-level、竞赛、出国三项通吃,课业之外,更是有许多人在大学入学前就已小有成就。 第一节 数学课马彦落下的是一道几何大题,他先梳理了一下老师的讲的内容,又开始整理同一题型的解题思路、注意事项和类似题目,就是这个时候,他听有人在教室后面喊他,他回头,应了声班长。   祁思明站在座位旁正穿他那件一看就价格不菲的外套,一身纯黑衬着他的眉眼多添几分酷厉。这人是班里定海神针一样的人物,人缘很好,稳定强大,眼尾微微下吊着,不笑的时候,面相很凶。   马彦问怎么了,祁思明道奖学金下来了,让他记得抽空查一下,语气平易近人,是恭喜的意思。   马彦上课Utopia都是调成静音模式,闻言点开一看,果然,钱已经到账。   祁思明长腿长脚,几步走到他身边,问,“下午要去班导办公室吗?”   马彦不假思索,“当然要去。”   祁思明挑了一下眉,把东西递了过去,“那正好,我多准备了个信封,这一沓是班导让我齐的存根,你顺便帮我交一下吧。”   现如今,纸质的东西不太常见了,但为安全计,有些事情还是必须用纸质的东西的。马彦头一次得奖学金,祁思明这提点几乎有点江湖救急的意思了。   马彦有些手足无措的接了,忙道,“这是哪的话,是我要谢谢班长。”然后又真心实意的询问祁思明有没有时间,要请他吃饭。   祁思明没应他的邀约,拍了拍他的肩膀,吝啬的笑了一下,道,“吃饭不用,平安夜晚上一起出来玩吧,人挺多的,翟欣也去。”   说完他就走了,马彦这才发现,凌言正在门口等着他。   博雅的校服样式参考军服,但凡男生都能穿出几分帅气,更何况凌言少年清贵,如琢如磨,肃肃萧萧的站在门廊下,自有几分逼人气势。   发现他在看他,凌言微微点了下头。   马彦其实对这个漂亮的过分的少年并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年纪似乎是比其他人小了两三岁,并且数学很好。据说,这男孩这学期转来之前,没有捐赠,没有捐款,只是打了声招呼就进来了,流传最广的解释说是因为“博雅多精英,少权贵”,所以这才大开后门。   这一项,马彦还没把自己的思维转过一个小周天,只见祁思明已走到凌言面前,把自己脖子上的围脖拆了,一把套在凌言脖子上。   马彦在后面看着,险些没惊掉下巴。   这还没完,祁思明像是一点也不怕人,不知遮拦的揽住凌言的肩膀,把人抄进了怀里就往外走,因着两个人的身型差距,这怎么看都不是兄弟那种勾肩搭背的走法,话音传远,似乎是祁思明模糊的笑意,听起来有股自然而然的亲昵,他在问凌言中午要吃什么。   马彦联想起前段时间论坛大热的小说,忽然冒出了几分荒诞的联想,最后感谢教育资源贵出血,实在没空想八卦,他就继续跟几何作斗争去了。   博雅校址原是一处私家园林,年代久远可追溯至百年前,其间古木参天需几人合抱,园景建筑更是精雕细琢,大雪落后,学院里的智能机器人们自动开启清路系统,横平竖直的推着雪,遇人经过还会自动停下让路。   祁思明从安全项目大赛之后,与凌言交往也紧密起来,之后更是在自己的Utopia上加上三条提醒:监督凌言吃药,中午带他出去吃饭,放学前监督凌言做一份一份SDS抑郁自测表。   对第一第三条凌言没说什么,但是对于有人逼他吃饭这件事他很是抵触,他还很认真的跟祁思明说过,“你不用特殊对待我。”   祁思明装傻充愣,笑吟吟的,“我怎么对待你了?”   凌言的眉头浅浅的拧了一下,实话实说,“我不想吃,我胃疼。”   不同于不服药时候的没有胃口,凌言现在是有了食欲也不敢吃。   他的心理障碍测评一直是中到重度,家里医生给他开的TCA药效最强,但药物反应也最大,凌言每次吃了东西就难受反胃,严重的时候整天都疼。他本来就饿习惯了,也不觉得什么,只是祁思明把带他吃饭当成每日任务,定时来刷,他想,这要不是祁思明,换个任何人这么多管闲事他都能张嘴骂人了。   最主要的是,祁思明性格霸道,手段还日日常新,弄得他每次都防线失守,总会被连哄带骗的带出去,到最后,他干脆不挣扎了。   餐厅里,凌言坐在祁思明对面,发着呆看着面前的饭后甜点酸奶红薯。   这家餐厅是博雅周边唯一一家素餐馆,祁思明已陪他茹素了好几个星期,一张脸也是吃到怀疑人生,但比起凌言耶稣受难的神情,祁思明实在是不值一提。   两个人好像是两个厌食症的病友,背景惨淡得像是在拍灾难片,终于,凌言率先忍不住了,自暴自弃的把甜点推到祁思明面前,表示抗议。   结果祁思明撩了撩眼皮,义正言辞,“你恶不恶心啊?我不吃别人剩饭。”   凌言愣了一下,心想什么鬼,他没打算给他吃啊。   祁思明抬头瞅他,语气二五八万,“你那是什么眼神啊,我连我妈的剩饭都不吃的好不好?”   凌言无语,就要把碗收回来,结果祁思明快他一步的端走了,边吃还边嘀咕,“这我妈要是知道了得多伤心啊。”   凌言把汤匙一放,感觉窒息。   “刚刚班导说让你明天早上带班里去礼堂,你还没发通知呢。”   “对,差点忘了,周总说几点来着?”   “七点半。”   祁思明奥了一声,叼着勺子,用手点开Utopia开始群发通知,随后凌言手上的滴滴一响,消息过来了。在手腕投屏上,信息自动转为事件提醒,标注着:明早7:50,大礼堂。   凌言扣了下桌子,“你这个时间通知的是不是晚了点?”   “不晚。”   祁思明理直气壮的样子让凌言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刚刚说错了时间,然后他就听他边吃边说,“你信我,如果校长通知八点半开大会,主任就能通知八点到,到班导那里就是七点半,这要是B班,陆鉴同就能让学生七点二十到齐……自上而下层层加码,干嘛啊这都是,净整没用的,还不如一起多睡一会儿。”   “那两个班通知的时间不同,你不怕有人问?”   祁思明看了凌言一眼,“别瞎操心。人都是很懒的,大家都乐得晚到。”   说者拨了拨碗里的甜食,一副有点吃不下的样子,凌言想了想,开口,“明天要不换一家吧,你不是想吃排骨吗?”   “别,再冲到您,去吃日料吧,那个味道轻,你不是还挺喜欢吃那家厚蛋烧的嘛。“祁思明从小就念的博雅,还真就是这一个学期才把那几家清汤寡水的餐馆记清。   他说着用勺子舀了些红薯,忽然突击伸到凌言嘴边,道,“喏,祖宗,张嘴。” 第八章   祁思明说着用勺子舀了些红薯,忽然伸到凌言面前,“喏,祖宗,张嘴。”   祁思明骨节分明,一双手看起来十分有力。   他似乎是没对谁做过这样的事,很不熟练的捏着小小的勺子,红薯泥滚着酸奶,没有分寸却绵绵密密的碰上了凌言的嘴唇。   凌言吓了一跳,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腾的红了。   祁思明挑着眉瞅着他乐,“我都这么喂了,你都不吃啊?”   祁思明这人恣意无忌,一天神他妈瞎撩,尤其这几个星期,简直是要将撩闲进行到底。   典型事例就有几天前,凌言穿运动鞋来上课,他偷偷把人鞋带解开绑桌腿上,谁能想一切就是那么巧,刚绑完,数学老师就点了凌言的名说解题思路,凌言一脚没伸出来,差点摔地上。   事实证明,祁思明自作孽不可活,凌言当堂就要求换座,要不是数学老师一怒之下把祁思明训得跟孙子一样,又费劲巴力的调停了一番,估计光靠祁思明自己,陪脸陪笑陪小心哄多少天都哄不回来了。   祁思明欺负是真欺负,但照顾也是真照顾。凌言都忘了是哪一天,他正好路过篮球场,有球从他后面砸过来,是祁思明冲出来帮他拦的球,其实那一次凌言根本不知道,这还是班里女生事后告诉他的,说祁思明当时跑回去还跟校队里的几个人说“能看着点了不,我班里的贵重物品你也敢往上拍?”   祁思明是什么心态呢,他其实自己也说不好。   大概是类似于发现了一处新大陆吧,他觉得好奇,想在这块处女地上四处逛一逛,最好还能翻腾翻腾,但他不知道这块地自己是怎么想的,若是祁思明知道凌言前几天做过什么梦,估计也不会拿着红薯酸奶撩拨他。   12月17日凌晨,也就是两天前,凌言破天荒的没有失眠,但是他的睡眠质量也就那样,睡的很浅,梦境接连不断,但是那天的梦又与往常不同,他惊醒过来的时候,梦境完整无缺,每一帧都像是电影慢动作回放,清楚得让他战栗。   他梦见了祁思明。   在一张陌生的大床上,祁思明靠着床头漫不经心的挂着一抹笑,而他全身赤裸的伏着,把自己的脸埋祁思明的两腿之间。   他没做别的,他在给祁思明口交。   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这画面还是太限制级了,凌言当时就吓醒了。   他弯腰从地上抱过小妖,把滚烫的脸贴在小妖光滑的金属外壁上,喉咙不自觉地吞咽的。小妖检测出他处于激动情绪,放了一首镇定悠扬的抒情曲,转着小脑袋用标准的电子音问他怎么了   祁思明一直觉得凌言喜欢他,这的确不假,但是这认识有点偏差。   真实情况是,凌言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的喜欢。   他还太小了,对感情本能的混沌又茫然,加上多年精神折磨,他根本不会去细想这件事情,他只觉得祁思明不错,也很感谢他,很多时候,根本就是他脑子自己还没反应过来,脸就开始红了。没有人告诉他,那就叫心动。   而这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情愫,连个招呼也不打的,忽然在一个寻常的夜里,以一场梦的形式点破了他,幕布掀开,终于以情窦初开的面目示人。   凌言被吓坏了。   不仅仅是因为意识到喜欢上了同桌,更是因为受到了梦里画面的冲击。   在这个时代,儿童的性教育已经十分成熟,他不是不知道男人之间如何做爱,只是一直以来他都坚定的认为口交很脏:那个地方,怎么能用嘴碰呢?难道不会觉得恶心吗?难道不会觉得屈辱吗?   凌言惊慌的一点一点去回想,他瘫在床上,整个人都呆住了,满耳喧嚣中,里面全是他自己的心跳声。他惊恐的发现,他似乎并不排斥这样跟祁思明,甚至有点激动难当,这种渴望分分明明,像是血液要渗出身体,想要每一滴都淌在祁思明的皮肤之上。   在他意识到自己的心情后,祁思明这个天杀的,在两天后舀着酸奶甜品送到了他嘴边,又哄又劝的让他吃下去。   妈的。   凌言一颗心就差没跳出来了,只能兵荒马乱的一口吞了下去。至于味道,你不要问他,他压根没尝。   周四晚上,祁思明照例远程连线心理咨询所。   其实,祁思明找专业心理咨询师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这人虽然很多时候凭直觉行事的,但也清楚有些事情必须尊重专业性。   最开始找到原医生是很单纯的出于保护自己的心态,他虽然没有概念,但也能想象一个精神障碍患者散发出来的负面能量场,会带有一定的吸纳力和吞噬性,原本他只是想学一些情绪隔离和消化的技巧,但是后来,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又学了基本的与精神障碍患者的沟通技巧,甚至从原医生那里要了一份抑郁自测表。   他必须承认,和凌言沟通是件很累人的事。   虽然少年人善于忍耐,在祁思明面前并没有特别明显的消极极端行为,但是凌言明显的不喜欢社交,不喜欢说话。他尝试过拉着陆鉴同潭清和凌言吃饭,凌言对他们虽然不熟,但那两个人一人圆滑一个善良,加上他,三个白银带一个青铜,没道理让饭桌冷场。只是他还是太乐观了,那一顿饭里,凌言除了必要的应答居然只字不语。   饭后他悄悄问过凌言为什么不说话,他皱着眉说他不喜欢他们谈论的话题。因为有潭清这个女孩子,那顿饭有很多娱乐话题——最安全也最容易聊起来的话题,新开发的一处隔空度假区,一款最新的智能手环,新上映的电影和时下爆热的某官员婚外情,其实这明明没什么的,谁不是谈论这些呢?   但是凌言就是不感兴趣,觉得这些特别无聊,觉得这些不可笑的事情一点都不值得津津乐道。   “那你觉得什么不无聊?”祁思明当时有点窝火,“你的科技和政治新闻吗?”   祁思明是知道他爱看什么的,凌言这人的Utopia通讯和娱乐功能基本是个佩戴儿,他与外界保持联系的渠道固定而冷门。他看过凌言爱看的那些东西,都是长篇深度报道和科研专刊,时效性略差,但是客观性专业性很强,可是很多东西都是内境愈深,外延愈窄,这样限制了他和许多人的沟通,毕竟在饭桌上不同背景的人,不可能默契的谈论“Emacs浏览页面的小众功能”和“国家面对的钐能源危机”。   但这句话说出口祁思明就有些后悔了,他和凌言的或许可以相互怼对方几句,但是哪怕再好的朋友都不应该对对方的喜好冷嘲热讽。   凌言闻言果然有些委屈,他想了一下,慢慢道,“无聊是个很主观的词,我还不可以说实话吗——我觉得你们无聊,你们也觉得我很无聊,这说明不是一类人,你干嘛非要把我们凑在一个桌子上。”   那顿饭后,祁思明就应该甩脱凌言回到自己的午饭团体里的。   他玩的最好的圈子,有几大财团的公子,有文化界、演艺圈的掌上明珠,虽然他们一个个皮里阳秋,但是至少他们都会笑脸迎人说人话。   祁思明觉得自己一定是鬼上身了,居然决定以后重色轻友只跟凌言吃午饭。   他也和凌言沟通过,希望他能主动对待心理疾病,如果害怕在Utopia上留下记录,他完全可以以他的名义帮他找医生咨询。其实那时候,原医生也一直劝解祁思明,心理治疗是需要和患者面对面沟通的。   但是凌言的回复十分无情,他说不需要,他觉得自己状态很好,还很不能理解的反问他,“你觉得我过得不好吗?你觉得好和不好是有清单的,有公共标准的,我有心理障碍就应该被划叉是吗?”   并且他还很隐晦的威胁的提到了一些人权团体,说是如果那些医生不怕被找麻烦,那他大可介绍。   那些本来都是些很冒犯的话,但是祁思明偏偏觉得特别。   原医生也跟他说过,心理障碍患者大多都是以普通人没想过的角度观察着世界的,所以他们才会做一些我们不能理解的事情,会有我们从没想过的观点,也是因为这些,它们才会有迥异的性格和行为方式。   但祁思明觉得有意思。并且他总觉得能成为奇迹的那些人,一定是走了和其他人不同的道路,它们做了某些违反常规、超出常理的事情,才让他们与众不同。   追逐热点追逐爆款,在人前侃侃而谈,它看起来很酷,其实这一点难度都没有,只要愿意就可以做到,就可以获得谈资,获得沟通的安全感。   更酷的其实应该是那些更不容易做到的事情,避开日日更迭的肥皂泡,专注自己真正的兴趣,这种在常人看来呆板甚至无趣的事。毕竟这样的孤独,才算另一种勇敢。   并且凌言又不是真的不说话,祁思明也挺享受跟凌言一起吃饭的。   很多时候只要祁思明循循善诱,他总会说出一些事情,虽然有些东西他听不懂,好几次都要一边吃饭一边偷偷去查凌言说了什么。凌言也会说到自己的家庭情况,凌言父亲在国会高层供职,母亲身在Utopia管委会,有许多未经报道的消息或者未引起注意的新闻,他都会在闲聊的时候无意透露出来。   “他最近情绪怎么样?”   屏幕里,原医生穿着白大褂跟他沟通凌言的病情。祁思明枕靠着旋转椅,面前开着四个屏幕,其中一个正开着远程视频。   “他上次模拟成绩掉的厉害,最近快期末考试了,感觉要比以前焦虑,每天下课让我非得跟他一起做题看书,我干别的,他就生气,要是有人跟我说话,他更生气。”   祁思明皱着眉,但说不出那表情是烦恼还是甜蜜,反正怪怪的,“哦,对,他还自己弄了本数学练习册让我做。”   “他自己做的?”   “对。”   “能传一份给我吗?”   “当然可以。”祁思明传了一份,自作多情的害怕这位高学历医生看不懂,还一本正经的给人做解说,“他说这是综合近十年期末考试题做的分析,把考点按照高中低频算了出来,然后相同题型展开,最后还预测了三套卷……啧,这小孩挺厉害,也就他能费劲巴力的做这种事。”   电子练习册上用小字标注的算法模型十分严谨,很难想象这是十四岁少年还是重度精神障碍患者可以独立完成的工程,医生用电容笔标了几个重点,“学生焦虑在临考前总是难免的,但是总体来说,情况比前一个星期前要好,你坚持监督他服药,督促健康作息就可以……唔,还是要重新提醒你一下,抑郁患者有负面反刍性思维,可能考试越近症状越明显,如果他对你说什么很消极的话,你不要听他说,不要有同理心,我不希望再多一个人被拉进负面情绪里,你可以直接岔开话题,打断对方思维,跟他说点有趣的事。”   祁思明笑了,用手里的电容笔敲了一下桌面,“原医生,你不用担心我,我稳的住,你现在让我来一段单口相声都没有问题。”   通话的最后还是以对方让祁思明劝凌言本人来沟通结束,祁思明忽然想到了什么,和原医生提到了一个前缀很长的人权组织,然后问,“这是什么组织,我查过,看起来资料很少。”   对面面容姣好的女人忽然挑了挑眉,似乎是从祁思明嘴里听到这个名称十分意外,随后她笑了笑,“没什么特别的,你知道我这一行并不好做,虽然社会整体希望心理障碍患者接受治疗,但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团体找你麻烦,说你剥夺了患者的快乐和自由意志。”   祁思明唔了一下,没发表什么看法,关闭了通讯。 第九章   在博雅学校兵荒马乱的考试周里,校外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前任Utopia委员会主席文伯元博士,于1月13日上午离世,享年85岁。   这位实现了人机传导、多次获得国家技术奖章的著名计算机专家,作为Utopia的重要奠基人,不仅突破了人机传导这一划时代技术,并且一生致力于Utopia的推广与完善,在从事领域辛勤而低调耕耘四十年。   媒体连篇累牍的报道博士的讣闻和其一生的经历,网友们更是集体悼念这位“Utopia之父”以及向他所开拓的新时代表达敬意。   新闻发出前的一个小时,那天正好有最后一科考试,凌言接到家里的消息,脚步毫无征兆的停在了考场门口,他找到了祁思明,说了一句“你替我跟班导请假”,原因也没多说,扭头就跑出了中央大楼。   等到期末成绩公布,祁思明也没联系到凌言,他很担心他。祁思明一直徘徊在年级二十开外的成绩终于窜进了前五,而凌言因为缺考一门,在年级里稳稳的垫着底。   祁思明的寒假并不清闲,为了A-level加分,他和陆鉴同早早就联系好了高校导师去做科研项目,但是说实话,他本人根本就不是搞这些的料,若不是想到其他竞赛加分难度系数更大,他真的不想一整个寒假跟大同小异的数字打交道。   他去研究室的时候会特意路过一下凌言家的房子,那段时间无论早晚,他都没见过房子里的灯亮起来过。并且,与其说那是是房子,祁思明觉得称为宅邸更为合适,那一块是西区顶级的住房区,距离VVI区政府只有十五分钟的车程,所在街区优雅宜人,是难得的风景。   陆鉴同看他几次向车外张望,忍不住开口问他,“你这是睹哪幢房,思哪个人呢?”   祁思明斜了他一眼,没跟他抬杠,“凌言家住这里。”   陆鉴同也看出他兴致不高,唔了一声,“他住这里啊?那看来校内传言真的不是空穴来风,可我怎么没听说过VII区政府有高层姓凌啊?”   “不是我们大区的,是首都内阁。”   这倒是个意外,陆鉴同背靠座椅的脊背轻轻绷直了。   内阁二十二个位子,祁思明把话说到这已经等同于揭晓了答案,他想了一下,几乎是有些难以置信,“那他母亲是文惠?那他外祖……”说到这,他像是串起了所有线索,整齐的眉骨微微挑了一下,笑了,“我说嘛,你性向没问题啊,怎么忽然对个小孩这么好。”   祁思明闻言,轻轻皱了一下眉头,“我照顾他跟他父母没关系,你别乱说。”   祁思明给凌言的Utopia发了十几条消息,凌言无一回复,等到他主动联系已经是一个星期后的事情。   凌言不仅不喜欢Utopia的娱乐功能,也不喜欢通讯功能,若不是需要祁思明传递班级消息,估计最开始都不会添加祁思明为好友。   他也说过,如果非要说话,他更偏爱面对面的沟通,他能看着他的眼睛,看出对面的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他的声音、姿态、神情传递的是一个立体的信息,但Utopia传递的声音是处理过的,呈现的影像是延迟的,用它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记录,最终成为个人的图像速写。   他说的都有道理,可这样我行我素的人,说这样这样我行我素的话,似乎从不曾体察过别人失联的痛苦。   和祁思明吃午饭吃出了习惯,凌言刚回到A市就邀请祁思明来自己家,美名其曰是要亲自下厨,祁思明来的时候他刚从厨房跑出来,系着围裙,一身纯白的家居服,一见到他眼底就闪出光来,有种油然而生的、真真实实的喜悦。   他瘦了点,状态倒是意料之外的不错,祁思明原本准备的节哀顺变没了勇武之地,也不乱提。凌言身边是一个50cm高大蚕茧样式的机器人,凌言拍了拍他的脑袋说一句“这是我朋友你招待一下”就风风火火的跑回了厨房。   蚕茧先自我介绍了一下他叫小妖,就灵活的指挥起祁思明外套放哪拖鞋在哪,然后还顶着一盘水果送到了祁思明的手边。   凌言家里装修风格传统,但是很有品味,厨房不算太大,但整洁得异常,看得出家庭成员并不经常开火。凌言一边切菜调汤汁,一边专注的看着投屏在墙上的菜谱,模样比写代码的他还要认真。   祁思明主动走过去帮忙,问,“这几天累坏了吧?”   “嗯,好累,要应付好多人好多媒体。”   凌言一直都这样,厌恶人际关系,觉得没意思,“好在外祖离开的时候没什么痛苦,去的那天听女佣说他就是坐在壁炉前面看书,然后看了会儿祖母的照片,很晚的时候,女佣叫他上楼睡觉这才发现他去世了,离开的挺安详的,是好事。”   小妖在他俩的脚边转了一转,发现无人理睬自己,灰溜溜的挪开了。   “我祖父自从退休后都没有什么人来打扰他了,原来的得意门生一年也探访不了几次,他人这一去,所有人倒是殷勤起来,他的同僚不说,就连媒体也来凑热闹,一篇样板个家媒体来回刷,大言不惭的炒垃圾热度,说什么要给科学研究人员多一些关注,就好像平日里盯着女明星换了什么衣服的不是他们一样,外祖父要是知道自己身后还要被这么消费,估计要气得半死……”可能是在首都这几天他一直谨言慎行,憋着没有说话,此刻倒是有几分滔滔不绝,“还好人类生死一线,死了就神魂俱灭,要是猫,死也死不痛快,不知要多少几次才能离开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   “凌言。”祁思明打断他,皱眉道,“你家这个厨具我不会弄,过来看看。”   别看凌言吃饭态度消极,做饭倒还是蛮热情的,祁思明一顿下来,被问的最多的就是“怎么样?”“好不好吃?”,每一道必须品评一下,凌言才肯放过他。经过祁少爷那个严格的舌头检验,他惊奇的发现凌言做饭还挺不错的,在那之后,两个人就约好了祁思明上午去研究院,中午来凌言家里蹭饭。   凌言父母很少回来,这幢房子一直只有凌言一个人住。有一次,他在房子里撞见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穿着剪裁合体的西服,很是干练的样子,凌言说那是他父亲的幕僚长,回来拿点文件,可能是凌言不喜欢他吧,小妖当时一直滴溜溜的响警报,好像恨不得把入侵者赶出去。   祁思明做的研究设计需要很多数据,有些数据很是繁琐,凌言听说后就主动帮他搭建模型处理数据,祁思明毫不脸红,安心偷懒,虚心请教。   凌言的手很漂亮,十指如飞的敲击在键盘上,一边为他解释,“其实这是个很简单的程序,社交软件知道吗?像做用户速写一样,点赞、互动、收藏、检索内容、停留时间分析,文字内容分析、传感器数据分析,然后再综合计算……嗯,你到时候把数据放在这里,还有这里……”   性感大概与专注有关,那分明是些很无聊琐碎的字符,给祁思明看祁思明都不想看第二眼,但是凌言的注视是如此认真专注,祁思明有一瞬间竟然觉得,若是那些冷冰冰的字符通有人识,那它们一定会被凌言迷住,无论它们说不说话,一定也都忘不了他的凝视。   祁思明有些嫉妒,抬手盖住他的眼睛,“别看了,去一起看个电影。”   祁思明的要求很少这么莫名其妙,但是凌言也没说什么,他在祁思明面前一向是没主意的,做什么都行,他把他带到自家的影音室,蹲在一摞光盘前问他要看什么,祁思明险些吓了一跳,一瞬间以为进入了旧物爱好者的收藏室。   他原本计划的挺好,想着凌言配着VR头戴,他还可以趁机撩撩闲,谁知现实这么残酷,他一下子没了作案辅助。凌言问他要看什么,祁思明说随意,然后沙发也不坐,直接坐在地毯上等着电影开始。凌言选了一个老片子,关了灯,让小妖顶过来一盘水果,也坐在祁思明身边。   等真看上了,祁思明忽然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传统的看电影模式,封闭独处的环境,他们之间不到半米的距离,彼此的呼吸声都在电影台词的间歇里不断放大,他根本注意不到那老电影在放什么,他只想看着凌言。   身边的少年赤着脚,九分长的裤子因为坐姿原因,露出一截白净的脚腕,陷在柔软的地毯里,祁思明从下至上偷偷的看过去,只感觉刚刚咬过一口的水果太甜了,齁得他嗓子有些发痒。祁思明在一片枪林弹雨的背景音里迷乱了,他有种冲动,他想搂住身边的人,想把凌言抱进怀里。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做了,手伸了过去,想碰一下凌言的腿。   但是爪子还没到位,凌言忽然瞅了过来。   凌言的头发撩了上去,屏幕上的光投在他的面孔上,映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澄澄澈澈的眼睛,祁思明被这双眼睛一看,忽然有种被抓包的尴尬,他笑了一下,抓住听到的最近的一句台词,“这女孩挺有意思的,喜欢就喜欢,直说就好,非煞有介事说跟胃有关。”   喜欢就是喜欢,直说就好。   很突然的,祁思明被自己点破了,藤蔓一样的心事破土而出,一瞬间豁然开朗,他下意识的抓住了凌言的手,想着要说点什么,但还没等他开口,凌言倒先有点不高兴了,他仰着脸,严肃的要跟他讨论电影剧情,“你刚刚为什么要笑?情绪会带动生理反应,胃是最人敏感的内脏,本来就回受到影响。”   他的声音有点冷,有点难以理解的执拗。   祁思明被人当头泼了冷水,扫了兴,那一点绮念被打得烟消云散。   他看了他一眼,敷衍的说了一句是嘛,就松开了他。   你要跟你在意的人谈浪漫,他偏偏要跟你说情绪机制,凌言就是这样,认真却不合时宜,敏感却不解风情,祁思明不想这么小气的,可是人总归是有脾气的,他有些恼恨,他没办法一边调节自己的情绪还照顾着是否冷落了凌言。   祁思明面无表情的看着屏幕上的两个人,感觉到他身边人动了一下,把电影倒退了一分钟。   他没理这小孩,不一会儿,凌言挪到他面前,半跪着挡住了他的视线。   在一瞬间的视觉空白中,在柔软的黑暗里,他听着凌言随着主角念电影的台词,“Leon, I think I'm kinda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电影里,男人喝牛奶被呛到了。祁思明的心脏,狠狠的跳了一下。   气氛忽然变得不同,祁思明眯了眯眼,终于看清了凌言的表情。他看着自己,眼神十分专注,少年冰冷的音色混淆着电影里少女的告白,温柔又沉静,“It’s the first time for me, you know?”   电影里的男人开口,问:你从没谈过恋爱怎么知道这是爱?   祁思明被迷惑住了,他手心里捏着一层淡薄的水雾,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他听到凌言没有停顿,一字不差对他说,“Cause I feel it. In my stomach. It's all warm. I always had a knot there and now... it's gone.”   他的喜欢是一场引而不发的暗恋,没有人比他更胆怯了,可这样的黑暗里,他也会生出些许渴望,他也会难以自抑:   我的胃里有个结,以前总是痛,但是现在它好了。我想我是喜欢上了你,这是我的初恋,你知道吗? 第十章   凌言那天的事情很多都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莽莽撞撞的表白,丢人到不行,勇敢只有一瞬间,怂却怂得很彻底。他想逃开的,可是祁思明攥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走,然后不知道怎么了,祁思明把他压在了地毯上,他欺负人一样不让他挣扎,压的他半个身子都麻了,他浑身僵硬的,根本不知道手应该放在哪里。   祁思明摸他,他就可怜的叫,嗯嗯啊啊的,虽然隔着一层衣服,他也觉得受不了,那双手好像带着火种,所过之处,一片燎原。   他的脑袋里的突触连接忽然断掉了,整个脑子里面都在咕噜咕噜的冒泡,祁思明舔着他的嘴唇,哄着让他张嘴。   祁思明进来的时候很凶,感觉他似乎想吞吃了他,凌言的舌头被吸得发麻,浑身都在战栗,他惊恐的推他,呜呜着表示抗拒,祁思明眨眼就换了战术,一手紧紧的钳制住他,均出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颌,温柔的用唇舌安抚他。   凌言头一次与人接吻,只感觉眼前的人的凶猛的包裹住了他,他全身浸在四面八方的祁思明里,他心急气促,紧张得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呼吸。   过了很久,祁思明终于放开了他。凌言不敢看他,目光游移,祁思明只能柔声喊他。   “阿言,你看着我。”   凌言嘴唇柔软,照出他嘴唇一点细碎的光,他像被人马围困的鹿,一双眼又湿又亮,带着不知所措的蒙昧与天真,引得人想将它捕获。祁思明喘了口气,喊他小祖宗,不自觉地眼含笑意。   他问他,如果我要你,你给不给?   很多年后,凌言总能梦到那一天。   那是他们难得的感情流露了,十五岁的冬季,他和祁思明躲在温暖昏暗的放映室,柔软的手工地毯上,心爱的少年在耳边短促动情的声音,温柔了他以后很多个寒冬。   等到他们再因为一些很特殊的原因在一起时,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候的他们,已分赴过西东,身份不同,各有立场,他们做爱,以一己之身与彼此碰撞,曾每一场都是一次厮杀,炽烈而哀痛。   当时的凌言还不能很懂,如果他知道机会错过,再难复得,他一定在祁思明问他的时候,毫不犹豫的点头。   可惜他没有重新再来的机会,他当时颤抖的在祁思明的怀里看着他。   少年人虽然害羞,但是视线撞上便雨丝一样黏连在了一起,像是有某种磁场。   他不说话,祁思明就慢慢低下头,去衔他的唇。   半晌,他从他身上爬了起来,他揉了揉他的头,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阿言,我还是等你长大吧。”   也是那天,远在首都。   中午时候,一封寄给多数党党鞭的包裹中发现了白色粉末状物质,国会大楼紧急封锁,原定下午的关于Utopia的议会提案被不可抗力延后,所有网络、无线电等通讯网络全部封锁,以防止潜在的安全威胁,防化小组大批出动检查整栋大厦。紧急服务部门怀疑“未知物质”是芬太尼,一种类似海洛因的合成药物,只是效力相比之下比海洛因强很多,可以通过皮肤直接吸收。特情局将此事定为“重大事件”,多个机构正在加紧调查。   这是新闻的报道内容,但是没被报道出的是:某凌姓内阁高层被困办公室,在接触不明物质后病危,被送入加护病房。   凌言虽然厌恶父母的工作,但是他从小耳濡目染,政治敏感度他还是有的,不说闻一知十也能举一反三,只可惜,他根本没看见那则报道。   他不知道的还有,那天明明不是周四,祁思明却在晚上主动联系了原医生,有些紧张、有些害羞的对屏幕后面的女人说:“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我打算和凌言在一起了。”   为了避免信息茧房,凌言的Utopia特别设定过,不会记录他的个人喜好,不会出现相关推送,所以这则新闻完美的避让了过去,那几天凌言的搜索记录上只有这些东西:   怎么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喜欢你。年龄差三岁感情会稳定吗。表白之后对方主动亲吻是不是就是答应了。直男亲吻同性会不会是出于友谊。同性想跟你上床为什么半路停了下来。他说等我长大,是嫌弃我年纪小吗,那我们这样算不算在一起了。   那几天,文惠也回来了,家门口的路上车来车往,很多穿着黑西装的人到家里说是要加固一下屋子的通讯系统和安保防卫,本来是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只不过凌言去问文女士,文女士四平八稳说只是例行修整升级,叫他不要担心。   凌言当时满心满脑都是祁思明,说实话,他还真的没担心。他百无聊赖的盯着Utopia上的和祁思明的对话界面,想着真过分,居然还不给自己发信息。   小妖溜溜哒哒的进了卧室,告诉他文女士和黑衣先生们都走了,凌言长舒一口气,迫不及待的开始键入信息。他跟祁思明说他病了,希望他能来看他,祁思明立马就回复了,问他怎么了,凌言扯谎不打草稿,神清目明的说自己发烧,祁思明回立马过来,还问他要吃什么。   说完这些,凌言无端的雀跃,又有些羞赧,自己在地上先是做了三十个俯卧撑,想着毕竟是说自己发烧,体温太正常就不太好了,完事儿又急不可耐的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缺心眼一样想把温度留住。   祁思明急吼吼的进屋的时候,就是看到这样一幅景象,凌言靠着床头,脸颊上带着一点红晕和汗意,神采奕奕的朝他笑。   这模样,说兴高采烈都不过分,哪里有半点发烧的样子,居然还敢涎着脸问他小蛋糕买了吗?   祁思明站在原地,甚至都没有上前,皱眉反问他,“你今天的药吃了吗?”   祁思明的声音很冷,这就是不高兴的意思了。   凌言有些惶惑,害怕自己惹恼了眼前的人。   其实他觉得这两天他情绪特别好,根本不用吃药,但他这话不敢说,立马喊小妖拿药进来,他连水都没喝,直接嚼了两下就咽下去了。咽下去之后,他卖好一样朝祁思明张了张嘴,伸出一小截嫣红的舌头,示意他吃掉了。   希腊语里两性人叫做hermaphrodite,这个词是衍生词汇,衍生于Aphrodite,即美神阿芙洛狄忒。凌言就是这种美,雌雄莫辨,美丽惑人,少年人还未长开,哪怕是最爱刁难人的嘴都没法说出他哪里不好,单是皮囊就已能让众生倾倒。   祁思明盯着凌言的那张脸忽然想起,美神还有另一个衍生词,aphrodisiac,春药。   “阿言,我前几天跟心理医生咨询了一下,要和你说一件事。”祁思明坐了过来,和凌言留着一臂的距离,表情有些严肃。   凌言听到心理医生脑子里就警铃大作,他直觉接下来恐怕不是他想听的话,抢着示弱卖可怜,“我发烧了。”   祁思明无奈的贴了他额头一下,“阿言别闹,你并不烫。”   凌言急了,生怕他再说下去。他本该有些察觉的,可是他这几日一定是脑子糊涂了,祁思明没有主动联系他,这意思已经摆得很清楚了。他六神无主的抓住他的手,解开自己的睡衣,带着那只手往自己衣服里伸,“额头试不出来,你摸我身上。”   身上自然也是试不出来的,因为他根本没发烧。凌言那一刻的急智只够他拉住祁思明的手,让他看看他,摸摸他,想想他的好,别说什么话来让他伤心。   他那么白,皮肤像是象牙,触感有细腻的温热。   祁思明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感觉真是要了命了。   他的手贴着他的胸膛,心也跟着颤了一下,险些忘了要说的话。   他强行把目光转回凌言的脸上,手指仍有些贪恋的没有离开,感受着皮肤下面的心跳。他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你那根本不是喜欢我,只是移情而已——你生着病,你分不清。”   他几天前跟原宜原医生谈到凌言向他表白时,她忽然笑着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假设你发着39度7起的高烧,你觉得你能感受感受到爱的情绪有多少?高烧的你又能给别人多少爱?   一个人非常抑郁的时候,是很难感受爱和给予爱的。   “虚弱的人的确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关怀,感受对方给予的心理支持和散发出来的正能量,他会感激你。但是爱,爱是身心健康的人才能产生和感受的——你真的不要想太多,那很可能只是一种感情投射,不是真的喜欢你。”   当时的原宜笑着,很专业向他出示数据:“各个国家卫生组织对治疗精神障碍和缓解抑郁症从来没有一条是’爱情是治疗的有效方法’,也没有任何科学证明,给予爱就可以帮助有精神障碍的爱人走出来。”   祁思明转着笔,手边是一个小屏终端,页面上还是凌言为他做的练习册。那练习册设定的是翻页效果,上面每一道题都有标注,难点还批注了完整的解题思路。   他对原宜说:“我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我只知道我很喜欢他。”   可原宜怎么说的呢?   她问:他还那么小,个人内部认知与外部认知还没建立成熟不说,还生着病,你喜欢他什么呢?   喜欢一个人可以是喜欢喜欢他的长相、性格、才华、哪怕家庭背景都可以,可你喜欢的是这些吗?他自杀过两次,若有第三次你真的能阻止吗?你真的能忍受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忍受他的冷漠和零社交吗?你和他有和谐稳定的沟通吗?你了解他的心里所想吗?你要跟他谈恋爱,到底是英雄情怀发作,还是真的喜欢他呢?   抑郁患者对积极情感的感知是比一般人迟钝的,你有想过有个精神障碍的恋人意味着什么吗?负面情绪会像磁场一样围绕着你,多少精神医师变成精神患者,这例子不胜枚举,你跟他在一起,可能会长时间付出却得不到回应——这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不堪重负,一个人的受挫,很有可能最后他因为长久的无法回应你产生愧疚,最后两败俱伤。   或许你现在是喜欢他的,但是考虑到这些,你真的够喜欢他吗? 第十一章   夜已经很深了,Utopia节奏合适的计算着运动心率,发出悦耳的滴答声,祁思明沿着主路跑着步,自家的司机在他身后不快不慢的跟着车。   圈层文化使然,凌言家这一带的住宅认购率很高,可真正跑过来,却不难发现这煌煌宅邸的晚八点亮灯率实在低到难以想象,每一座房子都是一头精致蛰伏的黑黢黢巨兽,藩篱重重,提示着生人勿近。   刚刚在凌言家,祁思明简直就像遭遇了一场精心准备但题题超纲的大考。   他耐心的跟凌言解释,从心理动力讲到认知行为,他做了足够多的功课,了解了足够多的知识,他讲得像模像样不打磕绊,说凌言不过是把他当成了一口药,所以产生了强烈的移情,说他也愿意继续给予他情感支持,但是恋爱的事情,他不能和他谈。   他用词很专业,说的时候自己都要被自己迷惑了,可凌言没什么反应,只是垂着头,低头吃他带来的小蛋糕,时不时点一下头表示他在听。   他那个反应让他心慌意乱。   凌言以前吃东西总是很费劲的,他服完药总要胃痛,可是那一刻,他那么乖,把东西都吃了进去,甚至有几个他不喜欢的抹茶口味。他吃的并不急,也不凶很,可祁思明就是看着害怕,感觉凌言甚至没有咀嚼,就直接硬生生的往胃袋里咽。   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可能性,他想起那几天看的精神障碍者发病的视频记录,忽然惊恐,他不知道,不知道凌言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突然崩溃发狂。   等了许久,凌言终于抬头。   没有想象中的哭泣和歇斯底里,他琉璃色的眼睛就静静地看着他,问,“你跟我说这么多做什么?你想跟我强调什么呢?——身心健康的人才配有感情,我一个患者的感情就不是感情,不仅不被稀罕,还不被相信——”   他的眼神那么悲伤,沉痛得像黑夜的骤雨,发出嘶嘶作响的疼痛声音,“你之前说的不介意,都是哄我的吗?那天难道不是你主动的吗?接吻难道也可以闹着玩吗?也可以不作数吗?我说我喜欢你,你觉得我哪个字发音不对,有哪里没有表述清楚,你为什么要相信所谓的心理治疗师却不相信我呢?”   他的委屈在嘴边打了好几个转,声音被哽咽撕得粉碎,固执的问他为什么不肯相信他。   祁思明不敢回答。   说他懦弱也好,说他自私也好,因为归根到底,答案不过四个字:不够喜欢。   这太伤人了,可这就是实情。十几岁的他还不是个多情的人,没法对所有可爱的、美丽的特质投以毫无保留的倾心,他们相处时间还这样短,在这样的短的时间,还不够他承担责任,不够他控制风险,不够他风雨同路,不够他身心交付。   后来文惠女士回来了,她受到了惊动,进屋的时候身后还跟着几个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她看到祁思明的时候有些惊奇,似乎没料到这么晚家中居然还有客人,她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又给了祁思明一个难辨的眼神,礼貌又不可推脱的请他先出去吃点夜宵。   那是个过分被岁月厚爱的女人,面孔经常出现在各大频道上,祁思明乍见之下还有点反应不过来——那是他头一次见文惠本人,她比镜头里还要美,但那一次,她整个人都透露着掩不住的疲惫,好像蝴蝶刚飞越了整个沧海。   客厅当然没有什么夜宵,祁思明抱歉的跟两个人道了别就离开了。   只是他从来没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凌言,也是最后一次见文惠。   国会大厦化武事件在几日内继续发酵,接连有四位国会资深议员与工作人员受到牵连,特情局初步调查怀疑是R国间谍所为。   1月25日,内阁高层凌远深因接触神经性毒剂,于医院抢救后不治身亡。此事发布,举国皆惊。   随后,国务卿正式发布宣布驱逐R国外交人员计划,预备对R国进行广泛制裁。   而在第二日,未等凌姓高层哀悼仪式举行,其妻子文惠自杀于家中。   Utopia的头条推送就是这一则消息,祁思明看到整个人都惊了。   他的手止不住的发抖,下意识的去联系凌言,可是Utopia的那一端无人应答,显示凌言已经把他拉进黑名单。   他从床头摆着的保温室里提溜起塔塔刚生下来的幼崽,揣进怀里坐车去凌言家门口堵他。他想见他一面,他答应要送他小松鼠的,可是他见到的只是很多黑衣工作人员在搬家。   他上前询问,得到的回应是房主已经搬走,问到搬去哪里,他们公事公办的说不能泄露上司的个人隐私。   文惠生前知名度与美誉都甚高,年轻时曾连续十年主持全国性大型媒介事件,同时以先锋作家身份为人们熟知,之后又出任Utopia管委会主席,兢兢业业管理Utopia管委会十余年。   她忽然去世,整个Utopia管委会都陷入大地震中。   整整一个星期,媒体都在铺天盖地的报道这件事。凌文夫妇的名字也不再局限在社会和政治版面上。   在离婚率高居不下、边缘化的情感体验的大行其道的当今,殉情早已成为一则古老的传说,而文惠的行为——这种对一夫一妻制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坚决贯彻,触动了整个社会。   媒体好像一夜间有了一个相同的贞操观,众口一词的感谢他们生前贡献,纪念他们的伟大爱情,并对文惠殉情的勇敢奔走呼号。凌文夫妇就像是个标杆,抹去了内阁高层与Utopia管委会政治联姻的实质,用忠贞不渝的爱情说辞严严实实的包装一番,做最后的粉墨登场。   这舆论喧哗中,祁思明只感觉惊心,他甚至不敢想象凌言在读到媒体赞颂他母亲自杀的长篇报道时的反应。   文惠的父亲文伯远博士的冷饭被媒体回锅加热,其丧妻后一生不娶的行为也被传为美谈,洋洋洒洒的、哀悼的溢美之词中,凌言的行迹被边边角角的被挖掘出来,据说是被VI区总长博奇收养,因父母去世的重创进入心理中心治疗。   惨烈的社会版面给两个人的联系画了休止,凌言这个人就这样从祁思明的生活里消失了。   没有道别,没有挽留,毫无转圜,毫无预警。   祁思明曾夸夸其谈的、许诺的精神支持与生活陪伴都不必兑现了,他再也不用忍受一个异类者坐在他身边了,他再也不用因为一个凌言而冷落他的朋友圈了,他当时的拒绝有多迟疑,现在的心急如焚就有可笑。   那之后,他开始关注政治新闻,关注VI区,甚至在大学学期里,跑去英国巴斯大学的心理学研究院,只是他徒劳而返,没能查到凌言任何的入学信息。   也是那时候,他终于知道他所处的时代,哪怕数字运算以百亿为单位,电脑运算成指数增长,沟通速度达到千万兆光,当你想探听到一个人的消息时,也还是会听不到。   偶尔他也会梦到那个过分苍白漂亮的少年,梦里凌言还是没长大的样子,面对着常人无法解读的屏幕代码,孤独又专注的创造他的色彩和激情,有时画面一转,切换到凌言那个空旷得吓人的卧室,只有一张床,他握着他的手按着他温热的皮肉,眼睛好像哭着对他说,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许多少年时的恋情就是这样的了。   或因胆怯,或因懦弱,总之阴差阳错,不得善果。   只是成长是一瞬间的事情,祁思明还没来得及好好后悔,生活就已经把他剥出了成年人该有的样子,而那些稍纵即逝的喜欢,含混不清的暧昧,都逐渐成了不必再提的往事。 第十二章   关于祁思明的青年时代,总体来说,还是意气风发的。   说到这里,不得不介绍一下他的发小兼损友,陆鉴同。   如果说谁对祁思明的人生塑造影响最大,陆鉴同排第一,祁思明那两个不着家的父母都要靠边站。   首先,祁陆从小一起长大。   两家父母都是顶级银行的高层管理,圈子一样,房子住的也是对门,祁思明和陆鉴同还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就一个幼稚园一起干仗、搞破坏、欺负漂亮小姑娘,在方圆三里的小朋友中称王称霸。   再大一些,两个人就暗戳戳的跟对方较劲,学业上竞争,球场上争锋,晚上比谁熄灯晚,节日比谁收到的表白多,就连不可抗力的身高,他们也要比着长一长。   再之后,两个人同时因为碾压凡人的成绩进入博雅,一不留神成为了“别人家的孩子”。要知道博雅这种学校,风头甚至盖过了国内98%的高校,其毕业生更有狂傲到就业时不提大学只提高中母校的习惯,而这两个人一入学,就在一群聪明优秀的同龄人中,脱颖而出成为两个重点班的班长。   潭清大这两人一岁,作为两人成长的见证者和知情者,提起他们的少年期,真是可以不停的嘲笑个一天一夜。   按照她的说法,在祁陆漫长的中二期里,那真是一个比一个的不得了:俩货都觉得自己天下第一酷,拼命的在学校里给自己艹男神人设,表面上人模人样,实际上对所有人不屑一顾,每天午饭时间就是听俩人对着吹牛逼,吹嘘自己是全宇宙里最了不起的生命体。   潭清一直坚信,若不是他们经久不息的、立志于要收对方为麾下小弟的念头,不然就这俩人,真是维持不住他们二十几年的塑料兄弟情。   等到时间将他们都换掉了少年模样,潭清也会慨叹:那些注定不同凡俗的的人物,或许总是要相伴相生的,像新闻界里赫斯特之于普利策,IT界里乔布斯之于比尔盖茨,没有彼此互相斩下的屠刀,哪来双方的脱胎换骨,各上层楼。   但是祁思明和陆鉴同两人对这个比喻倒是态度统一的不屑,认为风云人物就算名气相当,也总有高下之分。   当时陆鉴同推一下眼镜,说普利策没资格和死前富可敌国的赫斯特相提并论。   祁思明闻言挑一下眉,道乔布斯空有聪明相,活该盖茨死时其家族影响力荡然无存。   这样优秀的两个人,呆在一起必定是要挤占彼此的生存空间的。   不知是默契还是早有约定,两个人都没有出国,但也没有选择同一所高校。   陆鉴同学了商学,祁思明学了信息技术,俩人的学校都是所在专业top1,前后门对着,名气比肩而立。   祁陆俩人强行王不见王,但无奈物理空间总能重叠二人影响力,在大学混了一年就总能辗转听到对方的名字,月末时候惯例约出来喝酒,两个人总要言不由衷的商业互吹一番,表现一点惺惺相惜的样子,然后再在心里骂一句妈的。   在他们大三之始,大概是觉得学校课堂已经不能满足他们了,两个人分别创起业来。不得不说,很多人创立公司的目的都只是为了将公司卖掉,但是很明显,这两个人鼓捣公司时,更有眼光,所图更大。   陆鉴同本就金融世家,父母从小指点,基因更是得天独厚,他玩对冲基金,玩私募,利润保持在了80%+,还要怪一怪国内的金融市场管控,声称那些严苛条例限制了自己的赚钱才华。   陆鉴同那搞金融的、万中无一的脑子,祁思明也是不得不服气的,但是如果陆鉴同止步于赚钱,那格调未免就有点低了,像所有资本家一样,陆鉴同诱以重金,召集了身边一堆高材生为他效力,顶级高校的商科学生,虽是初生牛犊,但也是济济英才。   能招人,能留人,对内统领群雄,对外无往不利,哪怕很多年后,陆鉴同被迎回家族银行,也是挑最难搞最赚钱的部门,负责公司上市、收购和拆分,为了赚钱,他一手合纵联横,平地起风雨,亲手分化了无数公司。   如此相比之下,年轻的祁思明就比较鸡肋了。   按照他父母的殷殷期待,他本来也应该去学金融的,当时他A-level成绩加分的研究项目就是关于金融建模的,可是他忽然在报考的时候选了人工智能,大言不惭的说社会必将由科技引领未来。一个寒假的折磨都白瞎了,他一个不能领会信息科技之美的人,用裸分硬是要进M大信息技术专业。   其实,很多人都揣测过他该换志愿的动因,潭清一直以为是祁思明一夜间有了自知之明,知道金融圈只要有陆鉴同就少有他祁思明出头之日,但是很多事情,等到走远再往回看才能恍然大悟。   毕竟总有人是难忘的,那些人的影响虽然草蛇灰线,却也总能一伏千里。   论金融,祁思明不如路鉴同,论技术,祁思明不如檀清,但是论胆识,魄力和指挥艺术,前两人就要比他差得太多。   祁思明自诩是不学无术的败家子,也不跟陆鉴同硬碰硬,他从爹妈那里要来大量本钱,开着作弊器打怪,凭着自己勉强能看的专业知识,扑向科技公司的风投。   不得不说,高才生们初创公司,一个个都是心比天高,但无奈命比纸薄,在透支完信用卡全部额度的时候,现实重新教他们这批眼高于顶的年轻人做人——而这时候,祁思明手握大笔资金就出场了:谁给经费是谁爹,这事情实在天公地道。   你说天使投资?的确是有,可是顶级学府里创业者多如牛毛,天使投资哪里有他祁思明一个内部人员下手快,看顾得全。   祁思明爱冒险,喜好挖掘好的投资项目和人才。   技术方面他不懂,没关系,他好学;学完还不懂,他觉得也没关系,反正他认识懂的人。   信息安全掌门人潭清的父亲TY,人机科技一把手华山,Cybernaut的创始技术精英,都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叔伯,拿不准他就去找他们聊聊,然后三分评估、三分判断、四分运气的压上一局。   除了这一项,祁思明还会可劲溜达自家美投旗下的高科技公司,遇到一些工程师搞出来的不涉及所在公司核心业务的专利,他还会很殷勤的帮着介绍靠谱的商业伙伴,制定可行的商业计划。   人家当老板的都是害怕人员流失,祁思明这个心大的货,总能很大方的让员工追求自我,他的原则是只要大家坦诚的协商好将来的利益分配,万事都好商量。况且,他要的股权分配并不多,很多工程师也都因此很承他的情,公司成功后纷纷选择了美投进行领投上市,董事会席位上也有他祁思明的心腹。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成功前你永远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数发生,唯一能预料的就只有“一旦投资失败,就是血本无归”。   大学最后两年祁思明一路烧钱的惨状,真是不敢外道,表面风光下被掏了个精空,真正说起来只有潭清和她当时的男朋友岐红杉略知一二。   但是祁大少爷理直气壮,一直坚信陆鉴同搞的私募对冲,做的都是祸水东引(卖掉不良资产)和断人活路(大规模裁员)的魔鬼生意,而他是在和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打交道,在徐徐点燃未来的文明、科技之光,做的是世界上最好的行业。   但也不是说两个人一直都是处在掐架的状态。   2088年冬天临近期末的时候,平日里无限风光的几个人集体犯了考前焦虑,暗恨自己为什么不提前办好肄业免去麻烦,祁陆檀岐凑在一家咖啡厅里刷夜,神情个个如癫如狂。   那段时间的Utopia热门新闻是某幼儿园发生的虐童事件,因为此事涉及孩童过于年幼,曝光时,愤怒的潮汐席卷了所有民众的神经,经过一个星期的官方调查,完整的证据链条终于得到公布。   “现在出生率已经这么低了,这些幼稚园是怎么回事啊?想灭绝人类吗?”   潭清那个学期的研究问题就是“摄像头监控系统中跟踪优化设计”,一个主攻信息安全的女学生整天宣扬“未知攻,焉知防”,此事一爆料,她就马不停蹄的黑进涉事幼儿园的摄像头中一探究竟。   风口浪尖,迎风作死,她这违规操作立马被网管扣住,要不是男朋友岐红杉面子大,估计这学期的期末考试也就没她什么事了。   但不管女朋友有多折腾,说话捧场是必要素质。   岐红杉闻言刷了下自己的Utopia,附和,“’对加盟方疏于管理才出现的纰漏’,这公关道歉太敷衍了,旁人看了就是不想说脏话,也忍不住骂它一句吧?”   陆鉴同抿了口咖啡,不以为意,“骂他一句很严重的事情吗?成年人都是直接动手的好吧,小孩子才吵吵闹闹。”   潭清不乐意了,敲了下桌子,“我说大佬,能不这么冷漠吗?散发点爱心不好吗?”   陆鉴同笑,表示毫无恶意,冷嘲热讽也是他关心社会的方式,说完看了事不关己的祁思明一眼。   后者道貌岸然的啜了一口咖啡,神在在的,“明天11月23,感恩节不开市。”   陆鉴同点头,一个眼神就朋比为奸,“那就让它多活一天。”   然后四个人相互看了看,默契的低下头继续学习了。   其实,涉事幼儿园上市前,一直利用加盟模式快速扩张,丑闻爆出后,尽管好多股吧类的社区都在号召做空该企业,股价也一直走低,但毕竟没有真正的伤筋动骨。   第二天晚上,祁思明直接提了自己全部的教育基金保险,交给陆鉴同远程运作,同时又撺掇了一群人,掐着华尔街开市时间做空。   二人舍了一身剐,把那一役打得又稳又狠,漂亮得厉害。   目标股价几个小时内一路下挫,直接跳水,不等当天收盘,就一路跌破了发行价。   如果客观来看,祁陆二人当年做的事,其实又蠢又任性。   时无英雄,成年人被从小教导,其实更擅长随波逐流和明哲保身。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用自己的力量,去冲撞这个社会的墙。   那大概是二人最后一次年轻的证明,冲动的热血泼洒成了绚丽的晚照,燃烧掉最后的赤诚与激情,也熄灭掉冷静面孔下的炙热灵魂。   反正据檀清所知,那一次之后,两个人再没做过类似的蠢事了。   后来,檀清毕业,因为过硬的技术水平直接进入Utopia研究所,负责数据安全维护,羡煞无数同龄人。   而那个时候,岐红杉还只是岐家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所有人的认为岐檀二人毕业即分手,谁知檀清义无反顾,坚定的把男朋友变成了合法丈夫。   岐家原本就在Utopia管委会董事里占有一席之地,岐红杉也是争气,婚后成功的撂倒几个兄弟,短短几年就成功跻身Utopia管委会高层。就连陆鉴同在潭清的五周年结婚纪念日上都说,虽然潭清这人从小不靠谱,四处惹麻烦,但是相人的眼光,是绝顶好的。   那时候潭清已经身怀二胎,岁月将她的轮廓打磨得圆润温婉,岐红杉扶着她的腰,二人对亲朋来宾笑得一脸幸福。   十年。   从2084到2094,足够变化太多事情。   年轻时,祁思明和陆鉴同总觉得对方是自己最大敌手,对面抛来了球,不接就是失手,可等新人被剥成老将,两个人手中掌握了真正的力量,他们反倒不会再随便兵戎相见,不会再口出狂言,陆鉴同不会再为了收益不菲的短线交易洋洋自得,祁思明年轻时搞的公司就算孵化了无数成功企业,也不会再说自己做的是最好的行业,哪怕各家银行同时看中一块蛋糕,争着当主承销商,两个人迎面走来也能心平气和的相逢一笑。   十年里,他们各有一打风流韵事,情人名单男女不忌月月常新,他们有吸引美人的资本,有爱人的天赋,顾盼有情的眼神轻而易举就能将猎物包围绞杀,但也不再对枕边人轻易的袒露自己。   2094年开春。   祁思明大概是水逆,他在美投银行里主管的几单跨国科技公司的生意都没夺得领投权,主场作战还失利,他那董事席上的爹妈,在家里给他翻了无数白眼。   并且,当时东南亚等国政府意图掩盖其国债规模和风险不停的举债,时任X国某私人银行的高管德拉吉捏着一手内幕消息,空降进美投,让美投转手赚得了巨额手续费。   此事过后,祁思明地位不保,直接让德拉吉从副执行官的位置上踹了下去。   祁思明在半流放的路上,屋漏偏逢连阴雨。   首都发来一纸传唤,说是他投资的某网络社区产品触犯了DST科技巨头的某核心技术专利,让他来做例行问询。没办法,虽然事儿不大,但毕竟是年轻时自己搞出来的公司,法人是他,只能他去应卯。   最高法院门前,在听了一上午的专利法条后,祁思明略有些头疼的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旁边是拨冗前来的岐红杉,笑呵呵的说潭清在家里备了午餐,要请他去一尽地主之谊。   谈笑寒暄间,祁思明无意中一低头一抬首,正见不远处一人正大步流星的走向道旁的凯迪克拉,那人一身西装,身影挺拔,身后跟着几个人,看起来身份不凡。   祁思明觉得眼熟,虽然那人侧身只有几秒钟,他根本没有看清那人的样子,但是就是觉得眼熟,他下意识的就打断岐红杉的话,问那是谁?   时光颠簸,岁月斑驳。   祁思明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VI区的事情了,也很久没有想起过十年前的过客了,可偏偏就在那一瞬间,他被触动了——青年人淬砺如剑,毫不温柔的削开了温软的春天,却偏偏在他眼中一眼万年,将那些少年时期熄灭已久、不得圆满的绮梦一一点亮。   “他啊,”岐红杉笑了,似乎毫不意外祁思明会问,那人的容貌任是最专业的媒体也要多给切几个镜头的,“国会新秀,内阁大臣博奇的养子,凌言。” 第十三章   “我已听取了你的意见,签署支持你想要的法案了,安心吧!”   敲完了最后一行字,办公室新来的实习生又核对了一遍邮件内容,确定附好了法案和赞助人的链接,最后按下了统一发送键——这种信件格式是固定的,每天要根据不同别类的回复几十份,Randy上手还不算太久,总是有些紧张。   这些都是回复选民的邮件。如果不是在政府部门工作,她也很难想象民众的参与度可以有这么高,国会议员负责固定选区,其公共邮箱每天都能收到近千份来信,而她和另一个实习生的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在回复它们上。   尽管国会大厦是Utopia智能覆盖率最低的地方,但基础的邮件系统的分类和回复功能还是很完备的,可是何小姐严肃的要求过:和选民的沟通必须手动回复。   这里是国会大楼。   饱经风霜的大楼里装潢复古,身穿正装的工作人员们忙碌其中,那些一般只能在新闻发布会中才能得见的面孔,在这里随处可见。   这里是国家的心脏,有天塌地陷也不会混乱的秩序。   Randy今年大二,优秀的本科学校和讨巧的专业让她申请到国会议员办公室的实习名额,虽然只是兼职,但也足够让人欣喜,况且,她的“boss”还是媒体口中“国会里最上镜的美男子”。   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自家议员大人的五间办公室里,女性职员都是一个赛一个的美貌,同样的马尾和职业套装,究起细节,处处心机。   当然,因为议员大人的美貌带来的,还有额外的工作负担:选民邮件正常来说,都是来自政治活跃的人群,而这人群本来就是固定的,从邮箱的edu尾缀和相同的姓氏能看出来,这些都是受教育程度很高、有家族背景并且关注时事政治的一群人。   可就是在这一列列严肃邮件中,总有那么几十封,画风不同。   譬如这个。   “这个……已经连发了七天了吧?”   人工智能在线系统无法归类邮件时,会自动筛出传到Randy的终端,方便她人工归类,这个发件人QI在第一次发来邮件时,Randy还和她隔壁工位的妹子讨论过这又是哪个爱慕者。   邮件的内页设计很有科技感,能看得出十分用心,底部附着一个代码链接,隔行如隔山,Randy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皱着眉,只觉得这种不用通用语的沟通方式,看起来有些智障。   第七次,丧失新鲜感的Randy轻飘飘的这个归为了垃圾邮件。   想用一封出线邮件,吸引国会高级议员的注意力?   嗯,那你基本就是妄想了。   Randy只能说,就连她这个为议员大人处理邮件的实习生,至今也没能见到议员大人本尊一面。   原因无他,只因议员大人很忙。   就因此,Randy还一度对那些言不符实的政治剧鄙弃了很久:议员们明明一个个忙得像被抽起来的陀螺一样,拼脑力,拼体力,恨不能一个人分八瓣,做什么说他们纸醉金迷?   议员大人到底有多忙呢?——何小姐负责为凌言议员排程,Randy曾偷偷扫过一眼。   每周四天会议时间,这四天的上午他要和专业委员会审核议案,审核的内容一般很宽泛,一部分呢就是来自于选民的邮件热线等,当数量足够引起注意,一般就可以影响立法议案了,而据何小姐说议员大人的最高纪录是曾经在一天参与审核400多页科技草案。到了下午2点到10点就是国会议员们的讨论时间,这个过程是对外直播的,精神紧绷程度也可想而知,然后第二天,就有观看直播的选民邮件“上书”让Randy整理。   按照道理来说,议员大人中午是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的,但是何小姐总能帮他安排到活动,剪彩、讲话、出席展览……国会大楼的内部餐厅算得上是老饕的天堂,但是据说议员大人进去的次数一年里两只手可以数出来,进去了,也十有八九是去见缝插针的拉票。   一周里剩下的三天,凌议员不是飞去IV区活动,就是在另一座大楼里办公,因为他除了国会成员,还有内阁幕僚的身份。   其他国会议员并没有这个殊荣的,所以隔壁的实习生跟Randy抱怨说,议员在办公室办公的时候,大家都很紧绷,装也要装出忙的样子。   Randy心想,我也想紧绷,我只想见传说中的男神一眼。   昨天直播的清洁能源有些不痛不痒,所以今天的邮件数量也少了许多。   尽管被训练得可以根据时政随时侃侃而谈,应对热线选民,但是日常无聊,聊什么都不如聊聊老板有意思,Randy把头一探,碎碎念的问起旁边的“前辈”。   “你说,我们boss之前是学什么的呀?”   旁边的人也是谈性颇佳的样子,“医学吧,据说也是Harvard的在校生来这实习,不过听说还没毕业,就被委员会定下来了。”   “啧。实习生就留用啊,还能做到议员,我以为顾问就是上限……”   政治这个领域,四十出头还相当于婴幼儿,凌言无疑在这座建筑物里太过年轻了,事反常理则近妖,这很值得探讨。然后,两个姑娘开始窸窸窣窣的聊起了小道消息,说什么,凌言虽然年轻但是议会主席十分倚重,又是内阁大臣的幕僚长,据说还是养子,叽里呱啦的,还说到权限很高首相办公室里内阁会议也有他的位置……   两个人聊得开心,在工位上把头都埋了下去,正意犹未尽的说到凌言曾经的VI选区碾压胜利的时候,一把清泠泠的嗓子插了进来——   “姑娘们,聊得这么开心?邮箱整理完了吗?”   悚然抬头间,俩人只见风情美艳的何小姐站在办公室的门口,神色冷峻。   但是显然,Randy并没有注意何小姐太久,因为何小姐身边还站着一位。   那是个高挑挺拔的男人,一身的纯黑西装,一身的冷冽气质,腰细腿长,五官逼人——这哪里是议员,分明就是杂志封面的时尚icon。   Randy的脑子当掉了,被自己上司抓包的恐惧都靠边站了,脑子里回响的只有一句:“国会最英俊的议员”——媒体的评语看来还是太谦虚。   “Randy,任迪对吧?”   面前的男人准确的叫出她这个小实习生的名字,语气并不严厉,但也并不温和,“下次再想来议员办公室体验生活,别填首都国会的申请表,还有——实习期是有考核等级的,何小姐这个领导可不只是会打A。”   Randy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但是明显这位年轻的议员没时间和她因为一点小事纠缠,说完这句就走了,何小姐瞥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随即踩着恨天的高跟鞋,去跟那个男人的步伐。   国会大楼与首相内阁比邻而居,白色长廊贯通其中,何小姐一路跟着凌言,一双高跟鞋腾挪得飞快。   今天晚上有很重要的科技法案投票,凌言已经连续几个小时没坐下来喘一口气了,但他看起来精神还好,暂时还不需要打营养针的样子。凌言语速飞快,和何小姐确定了一遍接下来的行程和注意事项,又言简意赅的安排一下别的事情,“办公室里几个小孩子太不稳重了,你让去阿婷多把关,好好做一下提案要点,别耽误正事。”   让自己的上司为这种小事分心,何小姐抱歉的想把头埋进胸里。   穿过长长的长廊,凌言的手按上内阁总长的办公室门把手,见自家老板抬脚就要进去,何小姐的赶忙拦住,”先生,还有最后一件事情。“   门被推了一半堪堪停住,凌言回头,“你说。”   办公室里传来男人聊天的声音,听起来博奇正在会见客人,那声音还算好听,舒缓得像是一把低音的小提琴。   何小姐忙道,“科技公司的顾问前晚辞职了,今天换了别人来,说是要陪同您去拉票。”   “这次是谁?”   “之前没有来过,说是姓祁……”   凌言听了前半句就不耐烦了,“我没时间带新人,让他们换个有经验的来。”   说罢,直接抬腿迈进办公室。   很明显的,屋里已经听到了门口的对话,凌言这头话音刚落,客人那头就接住了。   他笑道,“没想到议员大人对新人的意见这么大,看来今天只能尽量不碍事了。”   凌言面目冷静的抬头去看。   对面的男人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朝他微微一笑,“阿言,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第十四章   天地良心,凌言前一秒的脑子里还都是今晚的议案——家用智能机器人与税优惠政策。   他心里正排兵布阵,想着要用什么策略去说服那些资深的议员,何小姐说的什么企业顾问,他挂都没有挂在心上。   政府和企业的中间人罢了,美化的掮客,能指望他们干什么呢?国会大厦里这类人不少,穿着一身商务西装,手里揣着大把现金,靠近权利就以为能对权利指手画脚。   所以,当凌言发现这人是祁思明的时候,还登堂入室的进了自己养父的办公室的时候,高速运转的脑子来不及减速,七情六欲来不及感慨,自己先懵了一下。   见凌言不说话,祁思明大方的开了个头,“我发了七天的邮件、送了七天的花,也预约了何小姐,可她说你没有时间……我这没办法了,只能来总长这里见老同学。”   凌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本就性格冷淡,行事内敛,此时出类拔萃的站在那里,一时让人无法探查情绪。   祁思明也有点尴尬了,只好耸了下肩膀,言归正传,“议员大人放心,我做过功课,今早也刚和智能协会主席谈过,刚刚拉到了两票……”说着,他说了两个议员的名字。   终于,凌言有了些表情,他浮起浅淡的笑走了过来,“你误会了,我没有质疑你能力的意思,只是刚才有点意外,美投的副执行居然亲自来了。”   这一晚的投票是Utopia委员会的提案。   凌言对他们的提议总是多重视一些。这一次他们提议“将家用智能机器人从税优惠政策名单中取消”,大致的逻辑是Utopia更新换代后可直接充当智能管家,家用机器已不属于必须类科技,报废中还造成了一定的环保问题,不应该再享受税收优惠政策。   虽说Utopia管委会社会群众口碑很好,每次提出的议案都会吸引注意力,但是这种问题实在见仁见智,至少做相关生意的科技公司是不会乐见这项法案通过的。   譬如祁思明所代表的身后的科技公司。   凌言自己倒没有什么特殊的立场,就算有,那也不重要。   他主要的工作只是负责运作。   他是内阁安插在国会的一把刀,博奇的想法就是他的想法,内阁的倾向就是他的倾向,他需要做的,只是想办法让国会超过半数的三百议员乖乖投票。   但那些衣着得体、身带佩章的议员们也不是能轻易摆布的,除了最基本的党内核心价值不同,政见不同,议员本人也会是各有想法,每一张票,说服与被说服,改变与被改变,都是一场试探与博弈   祁思明一整个中午和下午都陪着凌言拉票。   他以前看史料,说雅各宾派是在巴黎俱乐部里聊时政,聊到热血上头时出去游行,一不小心拉开了法国大革命的序幕。他之前一直当作笑谈,这次才算亲眼见识了,政见争执真的可以唇枪舌剑、面红耳赤。   每当遇到不好对付的议员,谈话陷入僵局,祁思明就不紧不慢的在旁边打圆场,上几道议员们平时消费不起的红酒,缓和缓和气氛。   “凌言,我们也是看着你进国会的,说实话,议员主席生病这些日子你干得不错,虽然风格不同,但是以你的年纪还是很好的,我们也很看好你……”   最后两张票了,离投票还有半个小时。   凌言已经说了一下午的话,仔细听的话,能听出他的嗓子已经有些哑了,只是面前这两个国会的老油条又臭又硬,根本不管凌言说了什么,只会满口不着边际的搪塞他,他们才不管什么智能的家用机器和Utopia授权的区别,他们只是纯粹的不把凌言当回事儿。   祁思明看着凌言第三次清喉咙,忍不住打断了两个议员的话,把凌言带到了一边。   他牵住他,声音低沉,“你不是博奇也不是议会主席,你压不住他们是正常的,先不要急。”   很显然,这句话并没有安抚凌言。他抬了下眼,“你想说什么?”   祁思明掀开Utopia的投屏给他看自己收集的资料,“他们都习惯了做交易,你不如问问他们有什么需求,我知道魏巍在他选区里想要建一个香烟博物馆……”   凌言琉璃色的眼睛轻轻眯了一下,“你也和他们一样瞧不起我。”   祁思明无奈的笑了,“小人诱之以利——有好建议送到眼前,就接受好吗?”   时间不多了,议员们已经开始进场了,外面乱糟糟的,凌言缓缓的吐出一口气来,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端出谦和又尊敬的笑。   “魏伯,听说你想在II区内盖一座香烟博物馆?刘叔,听说你想在选区里增建一处垃圾处理厂?”   那两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大概就是在等凌言这句话,此时终于来了兴趣。   凌言擎起一个冷冷的笑,那笑意根本没有到达眼底就已消散,“II香烟品牌扎堆,也有人送过我几条,真是,怎么说呢?口感劣质,抽一口头脑发昏,闻一下直接作呕,你选区的香烟我看不用放进博物馆,直接输送到刘叔的垃圾处理厂就可以……“   “阿言!”祁思明出口阻拦,但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凌言思维敏捷,这样的人语速通常都是很快的,况且他在国会浸润已久,本人也是善于雄辨。   “政府面临停摆,而你们还在这儿持票待沽,我真替你们羞耻,委员主席治下的党团,党员只会因优异表现而受到嘉奖,主席生病我暂代管理,也绝不会鼓励二位拿选票换酬金,待会儿进去投票,你们、二位,都给我投反对——”   凌言面若冰霜,像是出鞘的利剑,冰冷得不通人情,他点着那两位议员的襟领,靠去他们耳边。   凌言说了什么,两个中年男人的神色瞬间变了,那混合着恼恨和惊悸的第一反应,祁思明顿时就明白,事情成了。   凌言彬彬有礼退开,也不多说,只道一句,”多谢两位回心转意。”   那天晚上投票的时候,祁思明一直等在外面。   他抽着电子烟,扣着方向盘,难得怀旧的,去一分一缕的去回想十年前的少年。   他当年是个什么样子来着?记得他很不喜欢社交来着,不理人,喜欢捧着电脑走数据,别人跟他说话他都懒得周全……很不幸地,那些时光间隙里的人影都模糊了,他只能想起这些。   脑袋里一遍遍回放的只有今天:英俊的青年一身西装,侃侃而谈,面对难缠的对手,或面容整肃,或行事干练,气势逼人……不管哪一副面孔,都不是曾经的少年,偏偏更添魅力。   凌言出来的时候,直接上了他的车,估计是投票最终结果不错,他还跟他开了个玩笑。   大家都是成年人。成年人不麻烦,一个眼神,一目了然,不用假惺惺。   祁思明直接开去最近的高端酒店,要的豪华套房,为了掩人耳目,他先进去的。等了十分钟,凌言刷卡进来,祁思明直接从后面抱住了他。   略窄的平驳领,衬得凌言的脖颈尤为纤细性感,祁思明隔着一层衬衫摸他,冲动的、急不可耐的,和他接吻,凌言的吻技也好的让他意外,唇舌的徐进徐出间,他一时怔忡,又转瞬沉迷。   他俩没有说话。   他俩无话可说。   他们的感情太轻。轻到无峥嵘可忆,无衷肠可诉。   那张king size的大床上,他们用酒精杀场,用烈酒进入状态,一切都顺其自然。激烈的,畅快的,欲生欲死的,他们玩得很凶,祁思明花丛老手,也不曾和谁玩到那个地步。   他用凌言的那件衬衫捆着他的手,黑色的布料泛着内敛的光泽,每个针脚都精致昂贵到不行,他从后面上他,拿着领带勒住他的下体,他拼命的喊他的名字,像一只春情勃发的狗,一下一下,如饥似渴。   凌言的身体状态非常好,是那种被人精心开发过、熟稔性爱的好。   祁思明感觉自己要疯了。   他们接吻的时候,他们射精的时候,他们投入欲望,他们不能思考。快感抽打着身体,皮肤摩擦就可以战栗,他们虬结,纠缠,像蛇在交尾,像兽在交媾,随便是什么吧,反正不是人。   祁思明在那种濒死的快感中都要迷惑了。   他不知道他是在纪念什么,还是想留住什么,思绪凝聚成回忆,定格的是十年之久的猝然分离,分离前发生过什么,分离后发生过什么,两个人都心知肚明,那些事一点都不好笑,一点都没法云淡风轻。   云收雨散的时候,他抽出纸巾为凌言擦拭下体。   凌言在抖,一碰就哆嗦。   祁思明搜肠刮肚,想酝酿一句情话,他以前经常说的,对那些逢场作戏的美人,对那些露水情缘。可他面对凌言,他说不出口。    第十五章   凌言把自己从睡眠中强行拉扯出来的时候,不过凌晨4点。   昨晚一夜荒唐,他睡得并不安稳,一直想着上班前要回南乐街换一身衣裳。他调出Utopia,给Marsh发信息,说自己10分钟下楼。   凌言身上很疼,但是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他做。Utopia委员会提案失利,他得去看顾一眼媒体,让这第四权力别乱说话,对,他还得罪了几个议员,免不了要去送几个甜枣善后,还有……   思绪刚辗转到这里,凌言还没想完,身后忽然有人靠了过来,紧接着腰背一沉,他隔着被褥就被人搂住了。凌言吓了一跳,惊诧的回头,最后一点睡意也没了。   祁思明抬起眼皮撩他一眼,声音迷迷糊糊,似有不满。   “你干嘛这么看我?你忘了是和谁过夜了?”   他昨夜一直强撑着没睡,自己跟自己合计了大半夜,这才刚刚眯了两分钟,就被凌言的Utopia就吵醒了。   凌言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下意识就问,“你怎么没走?”   祁思明收紧手臂,这一次真的是被气精神了,“我去哪啊?我出的房钱,还不许我过夜吗?”   “不是。”凌言也不知该怎么说,他当然知道祁思明不是在跟他做房费上的计较,但这样的语气莫名的他有点慌。   “我得走了,我还有早会。”   “早会八点呢,你急什么。”   祁思明有备而来,侧着身就压了过来,一只手灵活的钻进了凌言的被子。   凌言怕了他了,声音都不自觉的绷紧了,“别,有人在楼下等我。”   他没有欲擒故纵,他是真的不想再来一场了。   性是可以迷惑人的,总能误导人以为,爱可以产生于肌肤之亲。   可祁思明根本不管这些,他箍住了他,伸手就钳住了他的下身,霸道的跟他说,“那就让他等。”   祁思明的技巧真的很好。那感觉来的很快,眨眼就让人沉迷,另一面,他又追着他的嘴唇,炙热的吻他,从脸颊到脖颈,一路吻到了肩胛。   他似乎特别钟情那一小块皮肤,细密的,饱含感情的吻。   昨夜的性混乱激烈,他们吃的太急,五脏六腑都团在了一起,这一次祁思明温存了起来,拿出了难以想象的耐心,一双手冗长细致,就那么慢慢的揉他,缠绵的吻他,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展开,抚平,再把他的一切,耐心理顺——凌言知道,那不是对临时床伴的亲吻和抚摸。   凌言跟很多人上过床,却不是和很多人亲热过,那感觉太亲密了,他感觉自己像是一颗即将被剥开的柚子,全身的肌骨就要被祁思明这样揉开。   他的耳朵红了,脸红了,全身都红了。   他眼前发花,被包围在一种叫祁思明的情绪中,他忍不住的向他俯首,向他弯曲。   祁思明有备而来,侧着身就压了过来,一只手灵活的钻进了凌言的被子。   凌言怕了他了,声音都不自觉的通紧了,“别,有人在楼下等我。”   他没有欲擒故纵,他是真的不想再来一场了。   性是可以迷惑人的,总能误导人以为,爱可以产生于肌肤之亲。   可祁思明根本不管这些,他箍住了他,伸手就钳住了他的下身,“那就让他等。”   他富有技巧的揉搓着凌言,五指灵活的为他手淫,拇指蹭着浮起的经络,指腹搔刮着敏感的顶端,另一面,他追着他的嘴唇,炙热的吻他,从脸颊到脖颈,一路吻到了肩胛,然后编绵密密地亲吻那一小块的皮肤。   昨夜的性混乱激烈,他们吃的太急,五脏六腑都团在了一起,这一次祁思明温存了起来,拿出了难以想象的耐心,一双手冗长细致,就那么慢慢的揉他,缠绵的吻他,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展开,抚平,再把他的一切,耐心理顺——那不是对临时床伴的亲吻和抚摸。   凌言不是没有和别人上过床,却不是和很多人亲热过,那不同之处他立刻就察觉了,他感觉自己像是一颗即将被剥开的柚子,全身的肌骨就要被祁思明这样揉开了。   他的耳朵红了,全身都红了。   他眼前发花,被包围在一种叫祁思明的情绪中,他忍不住的向他俯首,向他弯曲,他透不过气来,感觉就要死在这一刻。   祁思明进来的时候Utopia应该是响了一声,可是他注意不到了。身后的人抬着他的一条,一寸寸的楔入他,再一寸寸的嵌进去。   那感觉有点不对,有点涩,凌言还来不及想哪里不对,身后的人就吻上了他烫到滴血的耳朵,失笑,“阿言可真紧啊。”   他们做得并不激烈,感觉更像是某种仪式,祁思明一下一下的挺腰,沉甸甸的性器一下一下的撞进他的身体里,凌言咬着一口气,把所有声音都咽进喉咙,偶尔露出来一丝半点,像是的某种弦乐的尾音,颤颤巍巍的,就黏在了那里。   “舒服吗?”祁思明问他。   凌言神智都混沌了,本能的嗯了一声。   对方却不满意,掐着他的性器不依不饶,咬着他的耳朵切切道,“那你别忍着,叫出来。”   凌言不确定那个早上他们到底做了很久,好像很久,又好像很快,他一次次费力的把手往后伸,扣住身后人的脖子,和他接吻。想着鱼水之欢,不过如此了。   身体里的阴茎轻微的调整了角度,凌言不知道被顶到了哪里,忽然受不住了,他揪住了被单,整个人都好像是被揪住了,他被抬起的腿忍不住的抽搐,从腿根一路麻到了脚心,他想要井拢,可是祁思明卡住了他。   他忍不住哀叫,绵密辗转,几乎窒息,祁思明难耐的嘶了一口气,有点凶狠的按住他,“阿言别动,让我射完。”   那快感来得太快了,凌言浑身抽动,终于感觉出哪里不对了。   祁思明没有戴套,他是内射。   自动驾驶汽车产业已经相当成熟的当今,已经很少有人开车了。国会议员们会雇佣团队来负责自己的公务与生活,但是从没听说谁还雇佣司机的,Marsh应该是国会里唯一一个异数,当然,他的先生怕他尴尬,还给他挂着一个保镖的正职。   凌言从酒店出来的时候还有四十分钟八点整,上车之后先是听了一会儿国际新闻,看了一下何小姐为他整理的国内新闻摘要。   看他做完这些,Marsh看着后视镜里问他,“刚才在南乐街,博先生问我您昨晚跟谁在一起,我说是柳小姐,您现在要跟他通讯吗?”   柳宋,现任宣传部副部长。主持人出身的她,从政之后仍然以低胸上衣和短裙闻名。凌言跟她关系不错,也十分喜欢拿这位美艳风流的部长的名号来当挡箭牌。   凌言很有节奏的哼了一小段音乐,答复不用,“我等会儿直接去他办公室。”   Marsh笑了,”您看起来心情很好。“   凌言看了他一看,眼底有光,“有吗?”   “有啊,”Marsh打了个比方,“感觉像谈了恋爱。”   Marsh跟了凌言有两年了。两年前,他还只不过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国会警察,因为一次工作失误,职业生涯几乎到了终点,是凌言亲自和他的上峰联系对他网开一面,又一路提拔到内阁大臣博奇卫队长的位置的。   出于感激,他放弃了那个工作,心甘情愿的做他贴身保镖,为他开车。他知道凌言的所有行程,他知道他共所周知和不为人知的面孔,但他从来不知道,凌言居然会和别人过夜。   凌晨四点的时候他叫他来接,却没有下楼,快六点的时候,Marsh去南乐街然后提着西装去敲门。   虽然有所准备,但是他还是在门开的时候皱起了眉,那味道太重了,他怀疑自家先生是不是一夜没睡。   “您和那位祁先生是旧识吗?”   今早遇见的男人给Marsh的印象很深,倒不是因为英俊什么的,毕竟在凌言的床伴里,英俊高大实在没有什么稀奇,主要是气场,他还没见过一个人笑与不笑居然可以有那么大的差别的男人。   “是,认识很久了——唔,你给祁先生开放一下最高权限。”   凌言正了下领带,迈出车前最后吩咐了一句,“派个牢靠的人保护祁先生,不用让他察觉,还有,帮我留意一下祁先生今天的行程,如果Utopia的岐红杉找他,第一时间告诉我。”   在首都,消息总是传递得很快的。   凌议员昨日唇枪舌剑,一力扭转了法案结果,祁思明一直陪同在他身边,怎么会让人注意不到。   凌言所料不差,Utopia的人的确最先接触了祁思明,但是不是岐红杉,而是他的妻子檀清。   早晨九点多的时候,她过来问他是不是还在首都,热情的邀请他来家里吃饭。自从她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她就不去坐班应卯了,Utopia的视频通讯里,她笑称自己差不多已经沦为半个家庭主妇,亟需跟老朋友聊聊天换个心情。   当时祁思明正在酒店吃早餐,耳边听着小曲儿,乐此不疲的回味两个小时前的情景,只觉得自己今天胃口好到不行,完全可以吃完双份的套餐。   就在两个小时前,洗漱间里,凌言对着镜子打领带。他一身西装,雅致又昂贵,一丝不苟的勾勒出青年的躯体,让人不禁想得非非。   祁思明当时穿着松垮垮的浴袍没个正形,斜靠在门边像问他要不要吃饭一样,笑说,要不我们就在一起吧?   祁先生游戏花丛许多年,深知表露心意不是感情的冲锋号,所以他只是先投个石,问个路,看看凌言的反应,毕竟分隔十年,你让一个人你拒绝过的人忽然尽释前嫌毫无芥蒂的跟你在一起,这也不太现实。   可是凌言的回应让人心疼得出乎意料。   他收紧领口的手停了下来,他看着镜子的祁思明,琉璃色的眼睛冷傲孤绝,明明是看不出情绪的,可是祁思明偏偏读出了那隐约其中的,害怕被辜负的畏惧。   他问他,你认真的吗?   祁思明被那眼神刺了一下。   他的确是认真的,他想和凌言试试。他床上不放他走,就是不想凌言这么没有感情的走掉,不想昨晚只是一场不负责任的一夜激情。   可他又忽然后悔了,后悔选了这么一个随意的场合,用了这么随意的语气,他应该正式一些的,虽然凌言不会在意那些,但也应该是顶级餐厅、烛光晚餐、小提琴乐,才配得上眼前这个人。   他明明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少年了,合该不会再给他那些少年人的温柔和爱慕了,可是那一刻,凌言剥掉了成年人的全部面具,让那个少年重新在记忆中活了起来。   他说,“要是认真的,那在一起吧。” 第十六章   南乐街,大户宅邸,青砖红漆。   除了首相住在西斯敏特宫以外,H国权力核心人物都居住于此,这里占地极广,住宅独门独户,颇有历史感的建筑里,装配着最顶级的安保系统和智能服务。因是仲春,一排排玉兰树含着花苞,被修剪得宜的乔木陪衬得更显娇艳优雅。   祁思明路过内阁大臣博奇的宅邸时,多瞧了一眼,相比博老先生的庄重严肃,岐红杉和檀清的家就明显更像是年轻夫妻爱巢的样子。   他们家前有个挺大的前院,祁思明到的时候,正看见一台小喷水机器人在草坪上作业。   那机器人行走和外观上都有点像老式的扫地机器人,但是从行走路径上一看就看得出智能水平很高,它对每一株植物浇水时都在调换适合的喷水角度、流量和时间。   檀清开门的时候,祁思明回头多看了那个小机器一眼,随口念出它身上龙飞凤舞的标志,“PreDrop,你家眼光不错。“   檀清挑了一下眉,笑道,“是你投资的科技产品好,从不让人失望。”   PreDrop这个小机器人公司,算起来最早期的时候祁思明就投了资。   产品借用农业精准灌溉理念,可智能测试土地湿度和植物高度,甚至还可以和天气预报相连来确定当天是否喷水。   但说到底,这其实这就是个小把戏而已,祁思明成功的投资数不胜数,PreDrop并非盈利最多,名气最响的那个,只是人们发现这款产品可以节省几近95%的浇水量,当年面市的时候,许多小区为了节水,物业纷纷主动补贴让住户购买这种喷水机器人,所以,它当年几乎算得上是全民使用的明星产品。   但是,说到全民,这南乐街的住户可不是民,所以祁思明难免多看一看。   “听红杉说你昨天在议会陪同拉票,怎么?这是真不打算回去了?”   祁思明先是去婴儿房看了一眼熟睡的二宝,然后两个人又悄没声的退出来,进厨房去端盘,“我被人从公司里踢出来,哪有脸立马回去呀,还是在这儿多呆一段时间吧。”   檀清切了一声,“德拉吉算是哪根葱,根基不稳还敢向太子爷逼宫?”   “别这么说,他功劳不小,里外都是为我家赚钱——”祁思明无所谓道,“再说,我在这里也是一样的,毕竟商业离不开政府。”   檀清笑他,“少来,求财也都不投身政治。”   脚边的家庭管家端着两盘饭菜,已经走了几个来回,只有他俩一人捧着酒,一人捧着冷盘慢慢聊天,祁思明看着她家的智能机器人有意思,可能是因为家里有两个宝宝的缘故,它的外形设计是一只棕色的小熊。   十年前,他看到小妖时还会震惊,但是这十年来,智能家庭管家全面普及,它们就像是屋子里的水与电,是房屋电器的必需品,也是家庭中的一员。   祁思明没答她,忽然跟她说,“我谈恋爱了。”   檀清愣了一下,下意识就问,“谁啊?我认识吗?”   祁思明戳了那机器熊一下,“认识,”   怎么会不认识呢,祁思明可不敢忘当年年少轻狂,檀清倒追凌言那股子热乎劲儿。   “等稳定了我带他来吃饭——对了,它叫什么?”   祁思明话题跳的太快,檀清没反应过来,“嗯?它?”   “没名字吗?我以为科技爱好者都会给自己家的智能管家取个名字呢。”   在他俩说话这一阵,客厅巨屏忽然自动开启,开始播放新闻。   两个人受到了惊动,都不禁走了过去。   那一条新闻播报应该是机器人写作,平铺直叙,要素齐全,报道称:R国当地时间3月2日起诉H国知识产权违反WTO原则,正式签署针对H国的经济制裁“经济侵略行为”的总统备忘录,将从H国进口的商品大规模的征收关税,设计征税的本国产品规模可达600亿元。   檀清听着新闻,悠悠的叹了口气,“随意提高关税又起诉我国,一边违反WTO原则又诉诸WTO——现在R国真是越来越不要脸面了。”   新闻画面中,财政部部长正新闻发布会,声称将对R国回以同样的反击。   “两国产业本来互补空间就很大,神仙打架,咱们一不小心就被中伤,你手里的投资的生意可小心啊,别被殃及了池鱼……”   两个人在饭桌上正说着,岐红杉就回来了。   他行色匆匆,看起来是特意回家一趟,要和祁思明吃一顿饭,檀清起身为他脱西服,不自觉的换了语调,埋怨他回来的迟了,岐红杉也是无奈,“别提了,管委会忙死了……欸。”   这一项,他刚要上桌,檀清就在后面推了他一下,妻管严没了办法,只好先去洗手。   人都说夫妻同心,祁思明如何不知道檀清请自己来的意思,多年朋友,也不跟岐红杉打太极,等岐红杉落座,聊了几句就切进正题。   “昨天提案是兄弟对不住了,只是谁不知道Utopia的人体管理已经到了巅峰,你们有最顶级的网络工程师、生物学家,如果连家用智能管理你们都要跟市场争,那估计也没有我那个喷水机器人什么事了——这些产业后面还跟着无数人的饭碗,Utopia不能让我们活活饿死啊。”   岐红杉皱了一下眉,“思明你想差了,我找你不是这件事——或者说,不只是这一件事”   “——跟你说句实话吧,管委会从去年3月到现在为止一共四次提案,全部没有通过,这在以前简直就是难以想象的……并且,一年前就有人通过首相变相鼓励国会工作人员对Utopia关闭部分授权——这个人就是凌言,我也是听阿清说你和凌言有旧交,这才想着请你来一趟的——我是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这位幕僚长,昨天恐怕你也看到了,他可以为了让Utopia的法案泡汤拼到什么地步。”   岐红杉虽然身为管委会董事主席,但仍需要向其他七大董事负责,Utopia的提案频频被打下来,这可不是连任的好兆头,怪不得他这样心急。   祁思明不动声色地看了檀清一眼,想着她只口不提她和凌言的渊源交集,估计也是为了在丈夫面前避嫌。   祁思明敲了一下餐具,帮檀清存了这份颜面。想了一下,“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如果管委会的提案跟党内利益冲突的话,有些事情凌言也必然会有些立场,不见得是他故意为难吧?”   ”要不是没有实证我也不会乱说,四个月前有一项提案是医疗相关的,你知道,医疗原本就是Utopia的立身之本,我最开始怕有变故,是先和内阁接触的,但是,投票当天还是被人转了方向,我找人接触过那些人也跟我透露了,不是别人,就是凌言——“   祁思明看着岐红杉。他不是个容易被触动的人,很多事也有存疑,“我大概是孤陋寡闻了,国会里的一个年轻议员,可以有这么大能量吗?”   左右管理层这种事。   “普通议员当然不会,但是和中枢联系紧密的议员,说他们一句位高权重也不过分,说实话,我私下也找这位议员联系过几次,但是预约都很难,见了面也是油盐不进,根本没什么进展——呵”   说着他摇了摇头,颇是无奈的样子,“谁能想到呢?原来只是国会议长的一个私人秘书而已,薪水很低,类似于高级官员的仆人,每日端茶倒水还不能有怨言,实习期的时候被看中,还和议长传出过丑闻,谁知一朝得势,平步青云……”   岐红杉只是随口一说,谁知无意的一个词汇却刺痛了祁思明。   他眼角一跳,声音都冷了三分,“你说什么?什么丑闻?” 第十七章   西斯敏特宫,议会大厅,圆桌会议。   首相坐在正中央的位置,与他正对面的是内阁总长大臣博奇,圆桌上以内阁成员为核心,在首相对面还坐着国务卿女士和几位商务部的高官,他们正讨论着对R国的加征关税的应对办法,每个人的面前摊着文件,茶杯摆放得也七扭八歪。   凌言坐在不显眼的角落,飞快的做着会议记录,间或抬起头来提几个问题——算起来,坐在圆桌上的大概只有他的级别最低了。   很多人都会误以为管理层会议总是又臭又长,其实不是的,大家的讨论都是快速直接,拟定大致章程之后,首相说一句“那好,开始工作吧”,所有人就整理好各自的东西,快速走出会议室。   这一次也是如此,散会后,商务部直接占用了会议室,开始拟定对R国进口产品的中止减让清单,国务卿踩着中跟鞋去起草行政请求,一边跟她的秘书低声吩咐着起草事宜。   “这件事你不用管,今晚你照常去VI区。”凌言跟上博奇,听到他这么说。   博奇年纪大了,虽然身材依旧高大,身板依旧挺直,但是岁月在他身上流逝的痕迹已然明显,“两个等量级的选手想要打一架,前景并不悲观,也不必过分紧张。”   博奇忽然伸手碰了一下凌言的脖子,冷不防的,凌言轻轻避了一下,那是祁思明今早咬出来的,碰起来还有点疼,博奇只好拍拍他的肩膀,“粉底液脱掉了,让小何帮你补一些。”   南乐街,岐家餐厅。   在祁思明轻飘飘的说了一个消息之后,岐檀夫妇的表情开始变幻莫测,在短暂的沉寂里,祁思明的Utopia端口忽然滴了一声,祁思明低头看,是凌言传来的消息,「抱歉今晚不能陪你 跟你报备一下 要出差去VI区」。   他回复,然后施施然的抬头,坦荡道,“事情就是这样,我和凌言在一起了——这件事有些突然,所以刚才没说——原本生活工作两条线,你俩政见不同,这我不乱插嘴,但你在我面前说我男朋友,我就不好干听着了。”   檀清的表情一时耐人寻味。   岐红杉最先反应过来,忙笑着倒了杯酒,“思明你早说啊,真是的,疏不间亲的事儿,让我枉做小人了,是我错了,先自罚三杯——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你俩在一起了,那以后大家肯定联系也就多了,虽是政见不同,但也多的是理解通融的机会。”   祁思明跟他碰了下杯,笑道一切好说。   不过檀清就问的问题就很直接了,“你和凌言有好多年不见了吧?就这么决定在一起了?你对他现在的人品心性了解吗?”   祁思明其实特别讨厌这种心性人品的讨论,这样形而上、大而空的东西,能讨论出什么呢?讨论完又能说明什么呢?   不过檀清也是一片好心,祁思明不好拂她心意,“有些人十年不见也是心性不改,我信得过他,再说,我俩哪里能像你们夫妻俩一样幸运,从学士服道婚纱,有大把时间去磨合去相守,所以——只能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快刀斩乱麻先把人定下来再说喽。”   檀清沉吟一下,似乎还是不太看好这份感情,“凌言的一些私生活传言我不太清楚,但是十年前你对他的了解比我的深,应该知道他有很高的科技天赋,并且不善于和人打交道,我其实这几年一直费解,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居然能把一个类似有社交障碍的人变得现在这样游刃有余——对,还有,你知道?他大学学的临床医学,本科实习期间就被国会留用了——”   “有点儿耳闻。”   “前任国会主席和我父亲有些私交,我问过他这个问题,毕竟在法律政治占了半个国会的地方,他这个专业并不常见,因为实习表现良好就被留用的可能就更小了,但如果主席特别提用,就很可能是因为另一种原因——”   祁思明挑了下眉。   “国会里三百个议员每天都生活在巨大的压力里,他们也是人,也会出现各种问题,议会主席他,很可能是为了看谁的身体有什么不对劲——当然不是为了看一些小病小灾,那是医保委员会和应急医生的事情——主要是看着有没有人嗑药——其实我也不清楚这种能不能从外部观察出来,但是那位前主席说,若是专门培训过的医生,不说十拿九稳也能七七八八。”   祁思明的心里咯噔一声。   国会大厦有1500位公务人员,同样都是街心路539号大楼办公,三年前,博奇刚升任内阁,独独选了凌言这个年轻人当幕僚长,一个要资历无资历,要经验无经验的新人,虽然家庭也曾煊赫,但是祖辈父辈的影响力早就在十年前就消弥殆尽,或许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博奇是急着在国会里培植亲信,昏了头吧。   “这种事情知道的多了,其他辛秘再掌握一些就不奇怪了——去年的时候,我曾经陪着红杉去过一次国会晚宴,当时有一个议员被迫离职,喝多了,在大厅里和凌言争执了起来,激怒之下骂了很多难听的话——大致意思是,他曾经,嗯……骚扰过凌言一次,再之后草拟的高街购物中心单项提案,还没等投票,就在藏娇的金屋里接到了凌言的电话让他撤消……”   祁思明懂檀清的意思了。   其实昨天他就是有些存疑的,凌言这么年轻,在那些资深议员面前合该不具备太强的议价能力,就像低级玩家一般是不会直接挑战高级玩家一样,可是那两个男人眼底的恼恨那么明显,像是被人徒手抓住了七寸。   一个不干净的、有争议的政治生涯开端,早期因为开展政治恐怖活动而得到快速的晋升,外人看起来或许风光无限,但也过早的把自己卷进太多腌臢丑事中撕扯。   这是速效却危险的策略。因为举起屠刀的同时,别人的屠刀也对准了他。   “我和你说这些,不过是想让你留个心而已,真牵扯起来,我怕你也会被误伤——不过,我不管那些政治博弈的事情,也不懂,我只想跟你说技术——你知道,Utopia是一枚神经科学芯片,每一次的基础架构的升级都需要按照目前的性能和储存量的10倍来设计,我们这个时代一切都更新换代的太快,若是没法提前布控以后,是会出大乱子的——   我的大女儿快到6岁了,Utopia也即将激活——如果管委会的许多提案一直这样拖延着,没法通过,这不仅仅是政客的事情,还是Utopia背后无数科研人员的事情,就算现在还不会出现什么问题,但是再过了一年两年,芯片技术无法升级,不进则退,这个在表皮层下的镭两极真空管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谁也无法预料——这不是小事,我希望你能劝一劝凌言,不管他是因为什么原因阻挠通过管委会的提案,我都希望他能回心转意。”   晚上21点,凌言回到了VI区的住宅。   他刚参加完一项活动,虽然只是应卯开场,那也足够疲累的了。这些用罗马数字开头的选区,尽管有一些距离首都那个权力核心遥遥路远,但是他们是政治世界的前哨,搞不定这里的选民,根本就无需妄谈进入国会。   他被博奇收养后,很长一段时间都生活在这里,这里比起XXI区,除了纬度低一点,气候更温暖些,更明显的是经济发展和城市智能化稍弱一些。但是XXI是特级区,除了首都全国哪里都难以望其项背,他也不是特别在意。   博奇曾是VI区多区长,区内的权贵政要凌言都算熟悉,这些A、B阶层的人们本就是社会的利益既得者,与他们打交道并不算困难,困难的是C、D阶层的人。   凌言松了松自己的领带,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他所有公开场合的形象都是被精心打造过的,一衣一饰,一饮一啄,就连发型他的团队都做过数据比对帮他设计。   他的专业团队给他的定位是绅士优雅,但不乏激情,他觉得前者他还勉勉强强,但是后者他实在身心乏力。刚刚主持人像推吉祥物一样把他推到了前台让他讲话,周遭都乱哄哄的,台前有几个狂热的小姑娘,只差没蜂拥着扑上来。   想也知道,这种场合的演讲稿是提前背好的,但是他还要装出即兴的样子,最好还能在短短几分钟内,有抑扬顿挫、高低起伏——激情讲话是混迹政坛的必修课,但是对于凌言来说,这项技能就很难锤炼。   可能是早年的精神问题,他做不到自如的调动情绪,尤其是调动起来了,还没有办法快速平息,所以每次他讲完话,他的神经都又疲乏又激动,根本就没法入睡。   他脱下西服,喝了一口酒,看着Utopia上的回复给祁思明去了一个电。   他很累了。   他要听听他的声音。   走进浴室间,凌言擦掉脖子上粉底液,又一本正经的解开几粒扣子。   未接通的通讯里,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掠过很多事,他知道祁思明今天见了岐红杉和几个公司的合伙人,不管他之前什么身份,从昨天陪他拉票开始,祁思明就算是入了局,可能这一天里,他就经历了被游说、被策反、被毁谤甚至是被恐吓,首都那个贪婪、热情、野心相互交织的名利场,什么妖魔鬼怪都有,他接通后也很可能收到的一句“后悔了,分开吧。”   就像十年前。   凌言的手开始抖。   好在下一秒,祁思明接通了。   凌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压下紊乱的呼吸,稳稳道,“要视频吗?”   对方笑了一下,“那等我调成自动驾驶。”   凌言一听他在开车,立马改口了,“别,别换,那就这样说吧。”   其实两个人隔着十年的断层,也没什么正事好说,只是情侣夜话,这在凌言看来是个很有仪式感的事情,当两个人把今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见了什么人挨个撸了一遍之后,凌言就有点词穷了,他想了一下,干巴巴的问了个想了一天的问题。   “岐红杉见你的时候,是不是说我的坏话了?”   祁思明对他这个问题也不意外,笑了,“是啊,说了好多,说你恶意运作选票,滥用职权,野心勃勃……听得我都吓到了,我家阿言原来这么无恶不作啊。”   凌言身子不自觉的绷紧了,他看着镜子里那张过于傲慢冷艳的面孔,忽然没来由的痛恨起来。   他说,“对啊,我就是这样的人,那你怕吗?”   一个是从小到大的至交好友,一个是情义未深的恋人,若念旧情,他不敢去跟岐檀二人比在祁思明心中的分量。他十年流离,到如今,仍是不敢换他一丝怜惜。   祁思明丝毫没察觉到凌言的异样,懒洋洋的,“怕呀,当然怕了。”   虽然是玩笑的语气,但也足够让凌言惊悸,他没有说话,只能着对方把下一句补完,“所以阿言,我已经听了那么多别人的话,你打不打算亲自跟我这个男朋友说说这几年,免得我以后听到别的消息再害怕?” 第十八章   凌言轻轻的松了一口气,镜子里的他终于露出一点笑的模样,“想听什么?”   “什么都想听。”他心疼他,心疼他这十年心路起落,艰辛颠沛。   “什么都可以说?”   “当然,什么都可以说。你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凌言想了一下,“那如果我让你离开首都回美投去呢?”   祁思明愣了一下,但是他调整的很快,笑问,“什么意思?赶我走吗?”   “对。”凌言语气坚定不移,“我不想你在首都。”   “为什么?”   “我不喜欢你搅进来,不喜欢你做政商的掮客。”   凌言的语气太严肃了,祁思明带不动他的节奏,“我以为这类人都有会有个好听的称呼,智囊团?或者游说者?”   “实质都一样,F街上的公司都在做挑拨离间的生意——我不喜欢你进到我这个圈子里……”   他一点不想让他体会他的生活。   因为利益纠葛,所有人都换了面孔。朋友眨眼间变成了满口谎言的政客,爱人转瞬间变为行径卑劣的小人——这太残酷了,一想到祁思明要经历这些,他就心惊肉跳。   凌言垂着头,盥洗池的白色金属泛着冰冷的光泽,“这世界上明明有比跟政客打交道更好的事情,也有比掮客更好的职业——你当投资人我就很喜欢,抛开金钱和名誉不谈,单纯的就可以对社会有很大的正向作用,可以有幸福感和满足感——我和Utopia管委会注定不能相容,这代表你要做很大的牺牲,我不敢强求你,也一点不想为难你,但你身在其中,就难免要做割舍。”   “你是怕我离开你吗?”祁思明感觉一股柔情被封在了心口里,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笑着低声哄他,“说什么你们我们,我和你难道还划不进一块吗?”   “但是我一直好奇,你为什么对管委会有这么大的意见?你外祖是Utopia的创始人,你母亲也做过委员会主席,你应该是狂热拥蹩才对啊?——你是因为文女士去世后,原来的八位董事瓜分了文家应得利益,才……?”   “跟那没有关系。我的确心有不平,但不是在泄私愤。”凌言打断了他的话,回应的十分冷硬,“管委会当年趁火打劫是事实,没有人出面认养我这个遗孤也是事实,去查当年报道,一字一句说的明白,我也不替他们遮掩。”   祁思明识趣的不再问了,捡了几件轻松的事情跟他说了说。   凌言站在盥洗池前一动不动,就那么静静地听着,他意识有些飘忽,觉得是自己在做一场美梦,这个梦从昨天就开始了,然后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的展开,温柔的覆盖了每一寸角落,美好得不太真实。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熄火停车的声音,他恍了一下神,“才到酒店?”   对方笑,“对哇,今天原本定了金楼顶层要和某人吃饭,谁知道某人半道跑路,所以只能自己去买夜宵——你猜我买的什么?”   “猜不出来。”   “日式料理,里面有厚蛋烧——行了,等会儿就可以吃了,先让安保给我开门吧。”   “什么?”   Marsh在敲门,好像是说了什么,凌言却听不见,只能听到Utopia里祁思明笑得畅快,“我说,我在你家门口呢,开门吧祖宗。”   凌言先是一惊,然后是一喜,紧接着一怯。   他傻乎乎的,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了。   祁思明笑着应,“不都说了嘛,来送夜宵。”   凌言给祁思明开了最高权限,Marsh很快就领他进来了,他手里提着外卖袋,那是VI区里很有名的一家日式料理。   见凌言并没有预料之中的惊喜,反倒是又有些不自在的警惕,祁思明也乐了,“怎么?凌议员秀色可餐,不许我夜半来访,自荐枕席?”   凌言僵笑了一下,“允许啊,只是这种事情遇见多了,总是心里打鼓。”   凌言坐了过去,他不饿,但还是像样的塞了一口,“半年前,有个挺有胆色的小姑娘,是个记者,半夜来毛遂自荐,说我可以借用她的报道打击对手。”   政治新闻记者追到高官的私人住宅里,这的确太过失礼了,对于其职业生涯来说,一旦曝光就会招来骂名,也不知道这那个女孩子是太愚蠢还是太聪明。   祁思明问,“她要交换什么?用内幕消息换知名度?”   “差不多吧。可是我没用。”   “她长得丑?”   “相反。她性感美艳。”   “那就应该是性别不对了。”   “也有性别对的。三个月前出差正好住在一间酒店,有人给我发信息请我去他的房间。”   祁思明抬头看了他一眼,凌言的眼神看不出情绪,话倒是很不客气,“那位就是你来之前的跟我交接的中间人,算前任吗?——他是激情辞职,听说是因为在机场路上说服某科技大亨失利,又超速惨遭交警阻拦,所以——最主要的是,他没能说服我——左手权力,右手金钱,他一个都没有抓住。”   祁思明受不了了,他摔了筷子,“凌言!”   凌言也受不了了,把面前的小碟当地一推,“祁先生!岐红杉跟你说他下一个议案了?!这次又是什么?精化医疗吗?那他这次的说客,选的可真不错。”   凌言早就失去相信别人的能力了。   那些让他感动的事情,他总是惯性存三分怀疑。他是在野生灌木丛中摔打出来的幼兽,对他来说甜美的陷阱比冰冷的刺刀更危险,因为他控制不住的想要陷下去。   从知道祁思明开车来看他,他心里就一阵暖一阵凉,他太害怕了,冷热失调的感觉快要逼疯他,他没有正常的情绪,他的喜怒哀乐是被精心设计的面具,他用了最大的勇气决定对祁思明毫无保留,可如果他要利用他……他要怎么办呢?   他没办法活得明白,又不甘心装糊涂,他被吊在了半空,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如果祁思明要这样对他,如果祁思明也要这样对他……   凌言绷紧了下颌,用力的平复呼吸。   “是我没控制好,我慢慢说,”凌言把装着厚蛋烧的碟子又拖了回来,“是这样,Utopia现在的医疗干预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数据水准,无论是岐董事是想要Utopia与其他人工智能发生人机交互,还是持续升级医疗系统,其实一旦控制不当都是会造成潜在的公共危机和恐慌的,我们没办法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这与党内核心价值也有冲突,不是你来就可以更改立场、权衡利弊的事情,不过你愿意的话,可以让岐先生通过国会提交提案,党内专家将会在审核之后酌情处理。”   这一套官方辞令,基本可以等同垃圾话了。   但祁思明居然正经八百的点了一下头,淡淡道,“知道了,那我去回复他。”   凌言戒备森严的看着他点开Utopia,问,“你不打算跟我说点什么吗?”   祁思明也是一肚子气,“不打算,我只负责传话——并且凌言你想什么呢?你们是政敌,又非仇敌,把你那脑子歇一歇,没别的好想了吗?整天装着勾心斗角。”   祁思明真是有些烦了,今天晚上他本来是想着凌言,来看他一眼,结果两个人就围绕着一堆“家国民生”的烂事儿争论来去,“我就不懂,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站在他们那一边呢?于公,我公司投资了无数科技产品,Utopia多分一杯羹,我就少赚一笔钱,于私,明明你才是我的恋人,檀清怎么维护岐红杉,我就会怎样维护你,这个很难理解吗?”   凌言像只昂贵的娃娃,忽然没了反应。   祁思明说着他一拧手腕,调出了自己的Utopia数据。   流动的浅蓝色海洋一样铺展开悬浮屏幕,凌言隔着那层淡蓝色的光看着他,看他有条不紊的点开一列列的授权,再一项一项的解除。   凌言瞳孔慢慢的缩紧了。   祁思明直直的看着他,“你从小就转移了全部的Utopia授权对吧?不受医疗保护,没有精神护理——那现在我来陪你。”他抓起所有的泛滥的情绪,要强行的捋平捋顺,“凌言,我也跟你说清楚,我只给你一晚上怀疑的时间,你有什么话,最好给我一次性说完。”   南乐街。街外夜色深沉,群山如睡。   二楼没有开灯,檀清把孩子哄睡之后,就走出来了。岐红杉坐在阳台上吸烟,见到妻子不禁露出一分柔软神色,夹着香烟递了过去。檀清手势娴熟的接过,吸了一口,靠上壁橱。   夜光下,她的丝绸睡袍泛着浅淡的光泽,勾勒的线条高挑又纤细。   岐红杉开口,“不行吗?”   “没戏。”檀清缓缓吐出一口烟,“思明这会儿连授权都解除了,要不是我提前准备,他数据都要被消个干净——我看R国加征关税名单里好像涵盖生物芯片,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VI区原总长家宅邸。   祁思明和凌言两个人开了几瓶酒,围着残羹冷炙说话。   原本是千里送人的祁先生,现在把完美的夜生活时间开成了深夜茶话会,他其实也很是无奈,尤其是现在两个人的讨论话题终于轮到了“感情史”这一话题。   这是个很操蛋的话题,因为两个人都是满脑门子官司,祁思明那一打风月名单自己都记不清了,偏偏凌言这些年一直默默关注他,一二三四的都拎出来向他求证,祁先生觉得羞耻,偏偏凌言咄咄逼人,求证完还面无表情的噢一声。   终于,祁思明不尴不尬的说完了,这次轮到凌言。   凌言其实早就准备好一套说辞了,他想说其实自己私生活很寡淡,每天忙得分身乏术,实在没有太多精力去乱搞,但是不知为何,总是很多人影射编排他的私事,恶意揣度他乱搞男女关系。如果祁思明追问,他就说传言里面有真有假,他从未申辩过,因为他觉得闹不大的碎碎私语并没有攻击力,事情闹大了,律师出面一纸声明也就好了。   但是明显的,祁思明并不想听凌言主动剖白,他只是靠近了他,低声的问了一句,“你后背那个洗过的纹身,纹的是我吗?”   凌言懵了一下。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因为在后背,他自己看不到,他都忘记了他还有一个纹身的事情了。   怪不得今天早上,祁思明不断的吻那块皮肤,一直箍着他不让他走。   现如今,人们对于长久已经不再追捧,传统纹身更是已不多见。人们青睐于表皮层的纹绣,一段时间后随着皮脂脱落更新,皮肤恢复如初。可是当年凌言是真的让纹绣师拿着工具刺进了他皮肤里,那个图案不是短期的,那是永久性的痕迹。   只是,它被洗过两次。   现在,图案斑驳,但是还是能看出是个“Q”字母。   “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母亲去世前几天。”   祁思明太阳穴突突的开始跳,“为什么不和我说呢?”   把他拉黑,然后偷偷去纹他的名字,为什么不和他说呢?明明那段时间很艰难不是吗?双亲离世,生活巨变,这本来就是人无力独自承当的事情,当时整个国家的民众都在为他的父母唱着挽歌,他却要消失得干干净净,默默忍受,默默绝望。   凌言看着他,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不太习惯讨要温暖和怜悯,只能回避性的瞎提个问题,“你和人谈恋爱前都要有自白会吗?像这样坦白情史吗?你介意这个?”   祁思明叹了一口气,斟酌道,“也不是很介意,怎么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其实,人和人相处也是一场学习和历练,我当然会希望和我在一起的人比较成熟,可以处理好亲密关系,也不是一定要他之前是一张白纸,懵懵懂懂的和我开始——所以,若是有什么,你也不必闭口不提,相互了解一下过去总是好的。   “行,不介意……”凌言深深的看着他,也不知道哪里不满意了,皮笑肉不笑的牵动了一下嘴角,“毕竟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一晚上祁思明都是有问必答,有的虽不情愿,但也还算诚恳,但是这个问题,他却回答得很虚伪。   凌言遇到过很多向他投来的爱情,和祁思明的回答一个风格。   情感宽厚,看他的时候带着欣赏、宽容、体恤、爱护,他们有完全的善意,他们成熟大度,有着超高的感情控制力和人格魅力。可是他觉得虚伪。   爱明明是一种携沙裹石的力量,它需要强大的激情来贯彻,而不是温温吞吞的一句“我不介意”。它本应该充满占有欲,是嫉妒的、强制的、独断专行的、蛮横霸道的,是亲吻就算致命也要拥吻着死去,是你咬着我的喉咙威胁我绝不离开。   他跟他说不介意,还不如说不爱他。   那一刻,祁思明不说话了。   他们就那么相互注视着,眼底有激烈的挣扎。   “那你想让我怎么说呢?”   在意是一种尖锐又厚重的感情,它破开骨肉,有切肤之痛,可是眼前这个人就是要一句话一句话的来刺他,让他痛,把那些早就包裹好伤口重新翻搅出来,让他汩汩淌出血来。   祁思明眼睛红了,抬手慢慢掐住凌言的脖子,把他按进了沙发里。   他永远记得凌言孩子时候的容貌,迷惑、不安,却异常的执着,可他这些都错过了。   怎么会不介意呢?   那些有关冲动、任性、激情的年轻的感情,他好久都感受不到了,可是祁思明现在却觉得愤怒,异常的愤怒。   他是被逼到绝处的困兽,眼底全是湿热的光,“我介意,我他妈的介意死了,我介意你长成了这个样子,我介意你变得敏感多疑,你明明一直知道我,你知道我在美投做副执行,也知道我创办了投行,你一直关注我,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在肩胛骨上纹了我的名字,却不告诉我,你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过,也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过,你现在怎么还敢问我一句我介不介意?!”   祁思明声音哽咽,痛楚和迷狂瞬间淹没了他,可等那冲上头顶的血缓缓退下,露出的只剩一声痛悔,和无尽的心疼。原来感情酝酿到极致就会变成委屈,在心底盘桓了几个圈,怨天,怨地,怨你,最后都成了怨恨自己。   他说,是我不好,我明明说过我要守着你长大的,我明明都答应了要等你长大了……你怎么就不肯给我一个机会? 第十九章   那一宿,两个人说了很多话。   酒精作用下,两个人都难得坦诚,把那些现在、过去通通剥开,袒露出来。   这样激荡的、大起大落的情绪其实是很伤神的,大概是凌晨四点多钟,凌言终于熬不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祁思明也没好到哪去,给他盖了一条毯子也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为了防备屋内各种突发情况,凌言的门从不落锁,所以Marsh第二天早晨进屋催行程的时候,两个人还睡的要死,正姿态奇异的歪在沙发上挤作一团。   清晨是混乱的。   凌言先是点开国外新闻充当背景音,再空着腹压了两杯咖啡,这才开始进进出出的整理自己。   祁思明无所事事,抬着眼皮靠在沙发上,追着凌言的身影发呆,他眉骨整齐俊气,平日里有一股英凛之气,但此时睡眠不足又宿醉,顶着有些凌乱的脑袋,看起来有些车祸现场。   但是凌言不管,洗漱完提着一件西服回来,让神智不清的祁思明看。   “这件怎么样?”   一般大型活动和媒体采访,凌言的衣着鞋履都有何小姐和他的新闻主管把关,今天的活动级别不高,他打算偏听偏信一次。只是晨起洗漱过的议员大人不知自己美色惑人,挺拔的站在面前,面孔惊艳得惊心动魄。   祁思明也不知道看的是哪,昏庸道,“好看。”   凌言问他,你确定吗?   祁思明磕绊也不打一个,“你是战士,当然每一张铠甲都好看。”   凌言笑了,眼睛都眯了起来,“你一定是跟IT男混久了,如今连审美都没有了。”说着一边往洗浴间走,一边扬声问,“VI区的红葡萄酒不错,祁先生今天要去酒坊参观一下吗?”   祁思明从善如流,“好啊,听说城西那家今天还有国会议员莅临剪彩,应该会很热闹。”   凌言前脚踏进洗浴间,后脚又探出头来,兵荒马乱中,两个人相视而笑。   Marsh心领神会,走过去请祁思明去隔壁的洗手间,祁思明摆摆手,起身,“我跟他用一个。”   一般情况下,凌言每周都会在VI区呆三天住四晚。   以前他总是容易焦虑。因为VI远离权力核心,他可能单纯的因为距离的关系,错过某些事情,眼睁睁的看着一些东西脱离掌握。   名利场上求生是艰难的,你什么都想抓住,什么都想得到,你害怕你没法参与每一场高级别会议,你害怕每一项重大决策无法左右甚至无法提前知晓,你怕没有权威,你害怕不得尊敬,你怕别人忘了你……可就算如此怕,他还是勉强自己往前走,因为通往权利之路不进则退,游戏已经开始,任何退却都是可笑的,任何心慈手软都没有意义。   他知道那么多事情,摆布过那么多人,现在凭着权势压制着勉强保持住平衡,但一旦失势,豺狼虎豹再不会给他表面的俯首称臣,他只能等着被撕扯,被瓜分,被吞吃入腹。   可爱情就是有消磨斗志的能力。   经年夙愿一朝达成,凌言看起来还算正常,其实内里已经没有理智了。   第一天的时候,他撺掇祁思明和他一起出席活动,和选区的工会负责人共进午餐,晚上甚至自己订了位,要偷跑出去和祁思明出去共进晚餐。还好何小姐艺高人胆大,临出发前拦住了他。   凌言觉得烦,摆手要她别多事。   何小姐无奈,转头向祁思明游说,“祁先生,请您体谅,国家对政府公职人员是很严格的,各种政治游说集团请客吃饭也都是不允许的,您现在身份敏感,无论是某游说公司的合伙人也好,或是某财团的公子也好,瓜田李下,都不太适宜在公开场合和先生走的过近——您想吃什么,我去叫酒店的星级厨师去宅邸服务,您看行吗?”   凌言的私生活被下属指手画脚,本该是动怒的,但架不住祁思明哄得快,所以何小姐虽然逾越,但也不过是收到了一个严厉的眼神。   前一天晚上祁思明和凌言聊了一宿,当天晚上的时候,两个人也还是没做。   祁思明支着手肘,在床上低头和凌言说话,他说他大学的轶事,说自己投资时的趣闻,还说有几次跟投自己稀里糊涂发的小财。床笫私语,呼吸交闻,两个人忍俊不禁时,就交换一个亲吻。   后来祁思明把手伸进他两腿之间,慢条斯理的为他手淫。   凌言闭着眼,短促柔和地叫,像是睡梦中梦到口渴,低微缠绵到了极点,高潮的时候,他毛孔张开,面颊潮红,整个人都舒展开了,宛如经历了一场海浪般情潮的冲刷。   祁思明失笑,抱紧那具仍然轻轻抽动着的身子,说一句,“阿言真性感啊。” 第二十章   凌言谈恋爱了。   在凌言为祁思明开放的最高联络权限的时候,何小姐就明白了。   只是不太了解内情的私人助理,还保持着凌言高不可攀的刻板印象,万万想不出祁思明登堂入室是凌言开了一路绿灯、大敞城门的结果,所以还拿着旧思想,十分固执地不解这位新晋的祁先生是如何过五关斩六将摘了凌言这支高岭之花。   所以她对上司突如其来的热恋,本能地没法感同身受,单纯地只是觉得有些头疼。   *   凌言今年二十五岁,因为过分年轻,又过分能干,一度被各种称为国会的金童。虽然说在政治环境中,美貌这种东西往往不是婚恋的主要原因,但人都是印象动物,凌言长得体面,总会有一些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们,或党派高层或大法官,过来询问他的感情状况,顺便借着各种宴会的名称来推销一下自家女儿。凌言对这种没有直接利益冲突的关系,都表现得很妥帖很会做人,所以他无形中也握着好几家筹码。   而何小姐这里,帮他处理着稍弱些的人脉关系,更是不知道帮他挡了多少同仁和捐助者的心思,何小姐一度怀疑,若不是凌言自带生人勿进气质,追求他的人也都尚有体面,不然她绝对会每天处理中央广场又登广告屏、国会大楼举灯牌类的狂热分子行为。   所以,何小姐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工作量,退敌于无形,经常搪塞着邀约时信口胡说。独身主义者、无性恋、不婚主义者——这几个名词就是她的万能选项,可以任意搭配、自由发挥,反正表达的终极思想大同小异,就是——谢谢厚爱,我们家先生不恋爱。   可是打脸就是这么的猝不及防,又响又亮。   凌言恋爱了。   这个消息惊起凌言自己的工作班底一片喧哗,一个个年轻男女好像目睹了一阵粒子风忽然对撞,眼见着撞出了让人难以置信的第二太阳。   *   在偷偷跟何小姐谈老板私事的Mash,将信将疑地迷茫了一会儿,“先生这是来真的……吗?他别不是最近的法案跟美投有牵扯把?”   直男Mash跟了凌言三年,深觉不可思议,“傅大法官的女儿,学历高长得又漂亮,内阁何先生的掌上明珠,知名度高气质又好,再不济还有管委会的林先生……这么突如其来的一个人,这么毫无征兆的确认关系,怎么看怎么像是逢场作戏啊。”   何小姐不认同地摇了摇头,“我昨天问先生用不用打包一份祁先生的资料送到小闻那里去,结果他说不用——他想逢场作戏,搞什么地下恋情啊?”   在这个私人和公共领域模糊的时代,身肩被媒体机器人穷追猛打的公职,凌言的不公开,才是严谨的保护,这样的小心翼翼,实在不会是逢场作戏。   到此,Mash无言可对,只能感叹:“那,那这位祁先生真是好手段……拿下先生的难度系数好比翻越珠峰啊,他居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搞定了。”   “谁知道呢,”何小姐一副并不看好的样子,“也可能凌言一时兴起,没两天就分了,谁说的准。”   “据说是青梅竹马的缘分呢,先生好像和他曾经是同学。”   何小姐不以为意,“老同学八年以上不联系也就约等于陌生人,熟悉程度估计还不如管委会姓林的小子呢,先生吃苦头的时候他赶不上趟,现在过来捡现成的好处,算什么男人。”   何拉认识凌言有八年之久,很多时候不仅仅操着助理的心,更多的是对凌言本能的回护,但是她没那么多感情纠结凌言的儿女情长,一转念就颇有远忧地担心起工作来。   凌言政治献金名单里三分之一的捐助者,未婚,且他们的生意和凌言重点推行的法案无关——说白了就是,这群金主怀着别样的心思,试图拿钱砸开凌言的门,求美人垂青。   何小姐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每次跟他们打交道的时候都自动把自己划归成皮条客,或者古代坐地起价的老鸨,仗着形势挑肥拣瘦,然后千求万请凌言去跟人吃一顿饭。   而此时何小姐的威风,被凌言恋爱的消息一扫而光,唯独庆幸的就只有自家先生行事低调,不会把这件事宣扬的人尽皆知,不然她自信她的金主名单一夜间就能折掉三分之一——那她这个月的工作的最低指标都会成问题。Hola焦灼地咬了咬自己新做的樱桃黑的指甲,决定以后还是卖惨吧,再也不说自家先生有殷实的筹款途径,不差你一家了。   *   周末的VI区晚间是最轻松的。   凌言有时候身不由己要去参加一些避不开的晚间活动,何小姐一般就只需要跟着盛装与会,找个顺眼的赴宴者共度良宵。然而因为祁思明周五的突然到来,何小姐立马换上另一副面孔,知情识趣地划掉了那些心照不宣的聚会,而她也顺便窝在原区长宅邸中,把脑子掏出来放在一边,干点不用智商的活动。   凌言住的帝都内阁宅邸安检严苛,博奇在的时候,经常出现十个保镖分别控制着别墅要害,他们西装肃杀,走动时腰间隐约显出枪袋,何小姐和她手下这些小角色从来不敢轻易去造访,生怕看过后消化不良。相比之下,VI区的宅邸就又豪华又接地气,壁球场、斯诺克房、保龄球馆、步枪靶场、意大利大理石游泳池,娱乐设置应有尽有,置身其中,简直是老少穷边地区里穷奢极欲的天堂。   工作不紧张的周末,凌言经常让团队来这里放松休闲,而这一次何小姐得天独厚,一人躺在厨房的懒人沙发上等着夜宵出炉,一时间美到冒泡。   *   宅邸的厨房是一个体式冰箱,从地面到房顶足足霸占一整面墙,拉开冰箱里面整齐排列着各种面条、盖浇饭和半成品菜,每个菜上面都标着名字和日期,一眼看去就是一个小型的超市+餐馆,除此之外厨房还有自动烹调机,面食还有一体机,甭管是薄皮大馅的饺子,还是咸鲜的月饼,机器操作把馅料放进去,面板设口味,半个小时一准儿的出炉。   这个厨房的造价极高,是老牌奢侈品厨房品牌的最新智能产品,可以根据入住时间和入住人数,自动下单、补充食物和烹饪,全程无需人工,只要歪在沙发里喝着咖啡准备吃就可以了。   宅邸灯火通明,何小姐就在这种飘飘然的喜悦中看着脑残综艺,谁道凌言又来找她了。   *   “祁思明忽然要去我念过的学校附近走走,你快给我给发个地图。”   凌言带着棒球帽,一身浅色休闲装,十分不礼貌地推她,“快点,他就要下来了。”   白天刚应对完凌言要去网红餐厅的心血来潮,何小姐这个老妈子又被拎起来,偏偏凌言高兴的时候总流露出一股骄纵的性子,像个脾气不好的小孩,让人忍不住就想去迁就他。   “学校?什么学校?”   何小姐被脑残综艺拉低的智商一下子没回额,下意识反问,还没等凌言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她飞快地反应过来,“哦哦哦,本区第一高级中学。”   说着赶紧从自己的Utopia上调出地图,推进凌言的Utopia上。   凌言目露嫌弃地看了看,放大地图,“这个学校这么小,附近有可以逛的地方吗?咦,这个学校怎么改名了?”   “不是改名,是原一高转移校区了,区二高搬到了这个校址。”何小姐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不是,你们这么大晚上去那干嘛?你认路吗?”   凌言摆摆手示意不用管,戴上口罩就要出门。   何小姐立马拉住他,“海滨区的高架道路特别混乱,你自己肯定能开到明天早晨,Mash今晚又歇班,你不如换一天去吧?”   *   何小姐百般阻拦,凌言又心意已决。最终结果就是,何小姐和凌言互不屈服,最终只能各退一步,让何小姐开车载着他俩去透风。   VI区临靠海岸线,第一高级中学原址正好坐落在海滨区。本该是个海阔天空、鸟语花香的地方,但是不知道区道路规划部找了什么奇人异士,竟然区内的高架线路硬生生规划得九曲回肠、上天入地,凌言只感觉自己像是灌多了芳香剂,被一头扔进了滚筒洗衣机。   然而在宅邸里答应不乱说话,不打扰他们二人世界的何小姐,在车上就像个报时鸟一样一路叽叽喳喳,没有一刻消停,看到一家簇新的店面就能发表一下感慨。   何小姐是很多年前一高毕业的,此情此景,忍不住一拉一踩,很没有素质道,“跟一高比,二高就是不行,去年新换的校区,这才多长时间,原来学校附近五家书店,现在只剩下一家,有四家餐厅改成宾馆,药店现在主要销售药物都成了万艾可——你说这是来学习的吗?这不就是扯着旗说自己来搞对象的吗?”   万艾可=伟哥。   凌言捏着鼻梁,感到丢人的他,保持安静。   *   然后何小姐就开始强行为祁思明和凌言介绍这个上个世纪就建起的校区,从各种复古建筑,到他们的一桌一木,最后说到了他们学校里百年的香樟树,她当年那个白头发老太太在这念书的时候,据说那棵香樟树干就有那么粗。   VI区的教育水平,不比凌言长大的XXI区。何小姐从小奉行苦逼的高中生都是圈养的畜生的概念,日程残酷严苛,每天但凡学不够八小时就代表今天后退了,学生不许染发烫头穿耳洞,不许喝碳酸饮料,不许室内吃零食,不许异性谈恋爱,不许同性过从甚密……   凌言没念过这样事无巨细的高压学校,一时间瞠目结舌。   他从小念三立,精不精英不好说,但是校风是真的开放,时隔多年,他印象最深的就只是身边那些奇形怪状的同学。并且跟他同届有一个男孩是GID(性别认知障碍),学校一直允许他穿女生的校服,辟给他单间的女生宿舍,并且他的隐私学校保护的很好,要不是听校长有一次跟文女士聊天,他还不知道学校里有这么一号人物。   而后来的博雅学校,那就是现实版巴学园 ,最高配的尖端的实验室、通感图书馆,立体成像模型教学,最大限度地课程专业化简单化,会莫名其妙地要求学生习得一到两门乐器,参加一堆课外社会活动,邀请知名人士来校演讲。   虽然也很忙,但两个学校都是极宽容的学校,谈恋爱不是大事儿,校长对他们的要求就只是别穿着校服在街上接吻,但是凌言记得他的同学很少谈恋爱,他们在知青春而慕少艾,纷纷对恋爱投以不屑态度,因为觉得恋爱没有挑战性。 第二十一章   想到此,凌言忽然侧头看了一眼祁思明。   祁思明倒是安之若素,一手撑着下巴,一脸饶有兴致地扫着外面的风景变化,跟何小姐一唱一和。   “万艾可?那这一界学生思想很超前啊,这么小就开始担忧性功能问题了。”   何小姐道,“谁说不是啊,熊孩子闲的没事儿总是喜欢偷尝禁果。”   “这可跟我们当年不一样,我们当年接个吻顶天了,”祁思明一笑,带一点大男孩的坏,悄悄捉住凌言的手,搔他冰凉潮湿的手心,“当年传统啊,还是很发乎情止乎礼的。”   凌言下意识就要抽手,祁思明却不依,仗着何小姐看不到,捏着他冰冷的手指细细把玩。   开车的何小姐没留意他俩的小动作,也压根没听出祁思明意有所指,顺着就往下接,“谁说不是,现在这帮孩子啊,光心里小鹿乱撞还不够,非给亲自下场乱撞一下小鹿才罢休……结果一个个到了法定年龄了又不结婚了,一个个坚持单身主义,人口负增长这么多年,计生办急得头都要白了,培育中心都想做免费服务了,别的区我不知道,至少我们区,他们是恨不能挨家挨户敲门去发成人用品了,真是不省心啊,这要不是不合规,我都想撺掇着每天定时定点走卫星网给他们放爱情动作片了……”   何小姐忧国忧民,丝毫不觉得单身至今的自己有什么错误,仍旧义愤填膺侃侃而谈。   祁思明降下了车窗玻璃,吸了一口干爽微咸的空气,趁着何小姐换气的间隙道,“不过别说,这环境谈个恋爱是挺惬意的——二高就这个环境就能吸引不少生源啊。”   何小姐点头,“这环境还是借了我母校的光,不过二高还可以啦,他们学校就只是散漫,乱倒是不乱,生源不错,升学率能排个第二……”   凌言一手被祁思明捏着,脸却背对着看向窗外,听着何小姐的聒噪,一遍遍呐喊明明在外是挺干练的一个人,为什么在私下里就成了一望无际的碎嘴子。   他心浮气躁,揉着眉心,“Hola,你这搜集资料的案头工作也太详细了吧,你现在都可以兼职做VI区导游了。”   其实他本意是想问问何小姐干嘛这种事情都要念叨,附近店面改动,学生的购买喜好,学校的升学率……像在打一份全方位的校区报告。   谁知道何小姐却没能领会凌言的意思,以为他是在夸奖自己,居然胆大包天地抖了个激灵,“先生,现在AI助理那么多,我这个位置很危险啊,要么被AI淘汰,要么成为AI,我得有保住饭碗的觉悟啊。”   凌言撑着太阳穴,彻底不想说话了。   *   凌言和祁思明的二人世界彻底泡汤了,何小姐像是毫无知觉一样,载他们俩到原一高现二高的北门口,找好车位,陪着他俩一起下了车,准备三人行。   凌言看着她,感觉她简直蓄谋已久。   祁思明不好说什么。凌言却忍无可忍道,“Hola行行好吧,我带着口罩呢,一定不让人认出我来。”   何小姐哭丧着脸保证,“先生求您了,我一定在你俩三米之外——您的行车记录是要定期上交国会审核的,你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简直吃不了兜着走啊。”   凌言知道Mash不在,她是职责所在不好苛责。但与她擦身而过的时候,还是瞥去一个毫无温度的眼梢,“你这样让我怀疑我是个嫌犯,不是个议员。”   *   滨海区的夜市,灯火通明又拥挤嘈杂。   这条夜市算是区内的明星夜市,老街改建的红砖墙坡顶屋,保留着完整的嘉庚建筑风格,一眼看去笔直的一条主道,于隐蔽处又岔出无数小路,街边树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灯,年轻人推来挤去一片混乱,好像天天都沉浸在盛大节日的气氛里。   “这里本地人和游客都爱来,熊孩子的校外食堂,海滨旅游的步行街,你别看每家店都开得这么憋屈,其实每一家东西都很好吃的……”他们应该是正好赶上了夜晚高峰期,祁思明绅士地扶着凌言的腰,每一步都走得都异常艰难,但是何小姐毫不屈服,还妄图尽职尽责地充当导游。   凌言看出来每一家都很好吃了,因为每一家店都在排队,苍蝇馆里为数不多的椅子早就坐满了,摆在外面的桌椅也被人占了。本来凌言没有一点食欲,但是无奈何小姐每一句话都说得饥饿难当,配合着这种视觉效果,硬生生把他说饿了。   *   最后是三个人分头行动,最后约定在一家酒吧门口汇合。   祁思明在何小姐走前是满口答应,何小姐一走就去他妈的,一直陪着凌言,一步也舍不得走远。   凌言半路撞见了何小姐特别喜欢的一家甜点,立刻改变路线,进店去定蛋糕,让糕点师傅现做等会儿拿走。   祁思明无所事事的掂着一份章鱼烧,时不时拉下他的口罩喂他一口。温暖明亮的蛋糕店内外通明,路上几个还穿着校服的小屁孩走过路过,看到在收银台结账的凌言,忽然眼前一亮,挤眉弄眼地朝他吹了个长长的口哨。   这几个个子才窜起来的孩子,估计毛还没长齐呢,就开始学着成年人求偶,凌言带着口罩冷漠地看了他们一眼,不予理会。   祁思明却不满的啧了一声,一手搭着凌言的胯部,眼刀向外冷厉地一扫。   几个熊孩子被祁思明的身高和气势所慑,并没有冒失地上前,只是在看到凌言露出的小半张脸后愈发觉得可惜,心生向往地瞟了凌言一眼,感觉不够,居然还恋恋不舍地瞅完一眼又一眼。   *   凌言今天没穿他那些贵得要死的西装,只是很学生地套了一件宽松的卫衣和牛仔裤。   尽管裤子并没有特意地勾勒身材,但从祁思明的角度看,还是不得不承认,凌言髋部和臀部的线条简直漂亮得要死。   祁思明一边在心里吐槽这学校都是什么风气啊,一边伸手帮凌言拉了一下他的卫衣,失笑道,“你这么招人啊,那以后出门口罩帽子恐怕不行了,得给你装备阿拉伯纱巾。”   凌言低头给何小姐发消息说给他在西点屋定了块蛋糕,之后就跟着祁思明往外走。   刚才他倒是觉得没什么,但是祁思明这样在意他还是忽然觉得愉快,笑了笑,眼睛都眯了起来,“小孩子的醋也吃,你无不无聊。”   *   两人之后就像两个小孩一样并肩走着,祁思明兴致勃勃,还哼着歌。   路过水果摊的时候,他随意地扫了一笔钱,却只拿了一个橘子,然后在老板的注视下塞进了凌言的手里,笃定地念念有词,“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但你是我的了。”   再走远一点,祁思明就开始胡乱地买东西,进到烘焙店里买了一根长条面包,又进酒店选了一瓶粉红色的酒,然后他们走进糖果店,祁思明问凌言有没有现金,凌言把身上所有钱都掏出来了,放在了柜台上,祁思明就毫不客气地自己扯了一个纸袋,拿着小铲子开始装糖果,杏仁糖,蜜饯,水果糖,棒棒糖,五颜六色的装了整整一个纸袋袋,然后拉着凌言扬长而去,跟老板说不用找钱了。   两个人眼前五光十色,神经病一样捧着一堆东西,到夜市的中段人又多了起来,祁思明干脆把东西随手转赠给了一对看起来是来这旅游的情侣,然后继续走。   *   凌言在摊位上难得地看中了一个手工品,那个是揪着自己两只耳朵的史迪仔,他端详了片刻,问了两声,但是却因为找不到摊主,只能作罢,起身的时候却被祁思明轻轻地搂住,吻了吻耳朵。   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凌言耳朵里轰地一响,不自觉地瞠大了眼睛。   祁思明却顺着他的手,亲密地跟他五指交扣,放在左心房上,宣誓一样,“听到了吗?”   隔壁一家开放式的酒吧摇滚乐正掀到高潮,四周人流熙熙攘攘,柏油路都弥散着一股烫焦的气息,凌言除了被幸福击中,什么都感觉不到。他没有在公共场合流露亲密的经验,但好在路人匆匆忙忙,人潮汹涌就是他的遮挡,他大起胆子摘下口罩,在祁思明怀里半转过身体,仰起头,在祁思明的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   *   我也爱你啊。   凌言颤抖着念了一声。   *   祁思明却抓紧他,装模作样道,“你说什么?”   凌言责备地扫了他一眼,不吱声了。祁思明却来了劲,晃着他的手,笑着逼问道,“来嘛,说都说了,说什么了?再说一遍啊。”   远处的烟火仿佛应景一般,呲剥一声窜到了天上。   凌言忽然被吓了一跳,猛然抬头,正瞅见那烟花劈开夜幕,哗啦一下,声势浩大地炸开。   万千灯火里,祁思明一双眼笑得流光溢彩,他被蛊惑得张了张嘴,还没等开口,就听见几米外何小姐隔着人群忽然高昂的喊了他一声。   凌言心里咯噔一下。   暗道电灯泡排完了冰品,掐着点儿,赶过来发光发亮了。   凌言叹了口气,满心无奈,刚想举手示意,祁思明却忽然拉着他箭步而出,断然道,“快跑!”   凌言被祁思明吓了一跳,本能地就跟着他一头扎进了人群。   *   他跟着祁思明在人群中乱串,听着他强硬地拨开前方人群,还像模像样地道歉说着不好意思,让让让让……凌言这辈子没干过这么粗鲁的事情,他从小的教育是就算天上下起刀子,绅士也不能在马路上奔跑,不满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在耳边响起,凌言简直都呆住了。   他感觉那一刻两个人像是在娱乐场所门口正撞见监护人高中生,二话不说,拔腿就跑,凌言心口狂跳,他拉着祁思明的手,虽然觉得这陪跑莫名奇妙,胸膛里却不由的心花怒放。   祁思明估计是早有准备,逃跑路线居然极有章法,七拐八拐地就甩开了可怜的何小姐,折进了小路,但是他们却没有停,他们避开打牙扯皮儿的老住户,跑过散发着热腾腾的蒸汽的小店,冲过熏肉、烤鸡、火腿的兜头扑来的热气,逼仄的老街区地上仍有积水和泥泞,他们大步跑过去,也掠过本地住户难以理解的质问和好奇。   *   他们跑得气喘吁吁,毫无形象,他们跑得太过兴奋,以至于十分疯狂。   凌言的口罩来不及戴上,大口的呼吸让他胸腔几乎要炸开,咚咚的心跳里,粗粝的疼痛中,他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真实和兴奋。   左支右突中他紧紧攥着祁思明的手,忽然被力量和幸福当头罩下,忽然就理解了那些影视剧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情侣私奔,为什么那么多不顾一切、神圣而庄严的狂奔,这人世间那么多的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纷纷扰扰,原来真的可以因为一个人,苦难不翼而飞,悲伤全面退避,让他清醒,使他痊愈,给他炽烈的喜悦。   那些十年分别的隔膜、不甘和委屈,好像在一瞬间被击得粉碎,他忽然原谅了命运频频开的玩笑,眼前人是心上人,人没变,爱没变,一切完璧归赵,他终于找回他了。   而他曾以为的爱而不得,给了他如今的人间烟火。    第二十二章   学校夜不闭校,大开的后门风一样拐进两道人影,虫鸣鸟叫被其惊扰,就连苹果树上的风铃都被人扯得铃铃作响。   僻静的角落,祁思明把凌言推在墙上,用力地揉捏他的身体,另一只手掌着他的脖子,迫他仰起脸,舌头就这么居高临下又肆无忌惮地吮吸过凌言的齿列牙周,出出入入地舔吮啮咬。   祁思明吻得凶且霸道,凌言毫无招架,一下子就被欲望狠狠击中。   这亲吻太热烈了。   他的心跳得好像要造反一样,皮肉下的血液山呼海啸,凌言的眼睛都烧红了,只能死死抱着眼前人的脖颈,收紧一条腿锁在他的腰上,拼命地回应他。凌言原本不是那么情绪化的人,只是那一刻的纵情,似乎炎炎烈火从心房喷涌而出,混着得偿所愿的喜悦,要将这具皮囊都要烧毁在毁天灭地的情爱之下。   祁思明的下体坚硬地顶着他,用力地将凌言的身子碾在墙壁上,只如饥似渴地吻着他,却不见下一步动作,凌言一时忘了身处何地,竟是一刻也等不得,疯狂地伸手撕扯祁思明的衣服,   “阿言别动,”祁思明猛地压住他的手,箍紧他,忍耐道,“五米外有一个红外摄像头。”   *   凌言脑中嗡地一响,好像一剂醒神药推进了大动脉,一下就清醒了。   只是身体激动灼热,这一瞬回神,好像是烧得滚烫的地炉猛地被浇了一舀冰水,他整个人狠狠战栗了一下,喉咙酸涩,难以自抑地逼出一声哀婉绵长的呻吟。   祁思明被他这一声呜咽也激得上火,立时就有些没了章法,一口咬上了他的颈侧,两手提着他的腰,本能地用胯下狠狠地往上顶了顶。   两个人都是衣裳整齐,可不过这三两下,凌言手脚俱是软了。   祁思明顺势往他耳边一凑,耳畔的低语合着灼热的气声,声音切切,已然是变了打算。他问他,“你怕不怕?”   *   夜色阒寂无声,静谧的氛围围拢而来,不知是哪一盏路灯,影影绰绰地点缀在凌言的身上,把他的皮肤打出珠玉的光泽,祁思明好似忽然间才有了看他的闲暇,他瞧着他,瞧着那一双极浅极浅的瞳孔,在文风不动的黑暗中,流光溢彩,粼粼有光。   他们应该要点廉耻的。   他们但凡有点理智,就不应该来这么一场一时起意的荒唐。   *   凌言咬着自己嘴唇,几乎要哭了,他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说我不怕,说完颤抖着从祁思明身上下来,气息急促地抚摸他的胯间,喘着气解他的皮带,说“我要。”   原来从此无心爱良夜,便只任明月下西楼。   他不是不知道场景不对,也不是不知道他们可以回去再做,可有些事情是看时机的,情绪和爱意是不能按时空平移的,重点从来不是做什么,而是此时此地与此刻。   所以有些激情需要当下贯彻,有些蠢事必须现在就做。   祁思明听他这么说,也没了顾忌,把人从怀里翻过去,让他背对着自己伸手按在墙上,娴熟地脱了他的裤子,呸一口唾沫,手指刺入帮他润滑。   *   说不紧张是骗人的。   凌言出身清贵,从小家教良好,公开场合从不与人过从亲密,而这种室外的野合,对他的刺激可想而知。暴露在空气里的皮肤激起了一片细小的疙瘩,他咬着牙关,忍着窘迫,不自觉地簌簌发抖。   身后人好像早就料到他会害怕,一双结实的臂膀用力将他抱住了,胸膛紧紧贴过来不断安抚他让他放松,凌言感觉着手指一根手指的加进去,老练地往他的敏感处摸弄,他被弄得腹底一阵酸胀,不由自主地塌了腰。片刻后那手指抽了出去,凌言屏住呼吸,紧接着就是祁思明的强势进入。   “唔!”腹内一下子撑满,凌言被顶得整个人不受控制的一扑。   紧接着,火热的吻密密落在颈侧,一下一下地嘬他的身体,祁思明的手指灼热,带电一样搽过他的身体,帮他放松。   *   凌言吃痛,有异样的满足。   毕竟不是什么适当的地方,他想着速战速决,反手拍了拍祁思明,说“没事,动吧。”   祁思明估计也是忍得辛苦,听他这么说,也不再等,握着他的腰,提跨就是一阵杀气腾腾地顶弄。   凌言受不住,却不敢叫,声音都梗在喉咙里,间或崩溃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哭音,小腹阵阵绞动剧烈的酸楚,几十下后仿佛绞出了液体,因为站姿的原因,顺着自己的腿不受控制地往下淌。   后来凌言站不住,两个人换了姿势,祁思明冲动之下管不得许多,面对面抱起人顶在墙上。   他深深地往里顶进,好像怎么也不够,明明知道已经到了最深处,仍然强硬地要顶进去,凌言浑身痉挛,被这向上的粗野疼痛刺激得浑身僵直,几近极限。   凌言压着自己声音,忍不住在祁思明耳边小声地喘,他被托举起来的身子找不得半分借力的地方,手臂胡乱地一抓,手指一不小心卷住了果树上的风铃铛,把枝叶摇得铃铃作响。   *   那风铃好像撞破了两个人的情事,凌言顿时面红耳赤,忽然觉得自己真是疯了,这么个教书育人的地方,他们居然背着人放浪形骸地苟合。祁思明察觉到他忽然的紧张,嘴里想也不想地说着下流话不断刺激他的情欲。   欲海颠簸中的凌言说不上舒服还是难受,全身重点都落在祁思明的手臂上,后背在激烈的顶送下生出痛楚异样的快感。   祁思明,祁思明,祁思明!……   他的喘息痛苦急重,抱着祁思明的脖子,好像能做的只是喊他的名字,一声声哀婉久绝,一字字情深意切。   祁思明感觉心里好像什么地方被人捏住了,一时间竟然承受不住,只好激烈地找到凌言的唇吻住。   他们交合连接的地方传来清晰而勃发的脉动,牵引着彼此乱跳的心和奔涌的血液,顶点赫然在望,高潮临门一脚。此时不知哪个天杀的开车上了学校主路,巨大远光灯一扫而过。   凌言吓得心跳都骤停了,声不成声地喊了声停,可此时祁思明情急欲胜,哪里停得下来,狠狠扯着他的腰往胯下迅速而用力地撞,几乎要把他钉在墙上。   *   凌言眼睛蓦地睁大,那车灯凌厉一晃,激得他眼睛针扎似的疼,他哽咽一声,体内死死一绞,祁思明直接酣畅淋漓的直接射了进去。   这快感太过锋利,凌言整个人都跟着战栗起来。祁思明却不知足,死死压住他,贴合得不留一丝缝隙。   好在那辆车就只是路过,并未察觉这树荫一处的鸳鸯。   凌言一颗心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只刚才一瞬,冷汗就把后背浸了个透。这时候云收雨散,凌言不能自抑地抽搐着,全然说不出话来,整个人都不住地瘫软下去。   祁思明轻轻放下他,搂着他帮他整理好衣服,把人搂住嵌入怀里,自个儿靠在墙上平复呼吸。   *   今晚的空气里散发着将要转入夏天的气息,但还是凉。夜风卷着微量的气浪,凌言轻轻哆嗦一下,这才觉察出针砭入骨的夜寒。   祁思明捏了捏他后颈,哑声道,“这么害怕?”   不应期状态下,祁思明也没了刚才的急性,他的胳膊卡着凌言,只想抱着人好好腻这一会儿,把这股舒服劲儿过了,“别怕,很多校园情侣毕业前都要在学校里来这么一遭的,没听过吗?不在学校里做一次,感情是不圆满的。”说完他似乎还觉得挺得意,捋了捋凌言的后背,“说不准我们站的地方也有别人做过同样的事儿呢。”   *   凌言听罢抬了抬头,想问那你是不是也拉着别人,在你的学校里做过?他眼底的疑虑一闪而过,这句话就哽在喉咙里。   他看着他,想说,又觉得自己太较真,太败兴,努力地吞咽了两下,终于是咽了下去。   祁思明低头看他的时候,正把那丝情绪瞅了个正着,不等他说点什么,谁知眼前人忽然抬起手,温存地用冰凉的指尖擦了擦他额角的汗。   祁思明怔了一下。   凌言头发往后背着,额上一点美人尖,光洁姣美的一张脸,表情收敛,无法判读,只一双眸子干净得不得了,眼神不算眷恋,但是却极专注。眼错不眨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地张开嘴,把沾着汗水的自己指尖含了进去。   祁思明下腹蓦地一紧。   明明不是什么淫靡样子,偏偏眼前人做起来就诱惑得不得了,祁思明捏着他的下颌,心道真是一段冰雪成了精,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笑道,“真骚。”   *   就这么荒唐一番,凌言收拾好情绪,整理了一番就要离开。他的Utopia调成了静音,里面好几通何小姐的来电正躺着。但是祁思明兴致勃勃,拉住他道,“你不是从XXI区离开就到这里念书了嘛,你带我逛逛吧。”   凌言面色发烧,有点不乐意,“一高早搬走了,二高来了之后这学校变了很多。”   祁思明不听他的,揽着他的肩膀强行改变路线,“毕竟是原校区,改也不会大改的,来吧,带我逛逛。”   凌言没了办法,只能陪他,只是他似乎并不熟悉这个校区,路线领得乱七八糟,最后还是看着地图才把两个人带出来,祁思明这大爷跟夜游一样,也不嫌弃他带着他四处乱转,还饶有兴致地点评了一路,等逛完祁思明又说饿了,拉着凌言回了夜市,说就近先填填肚子。   “你要吃什么?”   夜市没有了刚才可怕的人流量,只剩下三五成群不愿离去的年轻人在逗留嬉闹,清扫机器人终于找到空隙出动,任劳任怨地在路间穿梭。   凌言没怎么叫,嗓子还好,但是听起来还是轻飘飘的,他说,“你挑,我吃什么都行。”   祁思明却警惕道,“真的?”   说实话,吃饭这件事上,祁思明是有阴影的。祁思明跟凌言当年吃了半年多的饭,没记得他喜欢什么,他不喜欢的东西倒是记得有很多。   *   “蔬菜不吃绿的,肉类不吃红的,葱不吃熟的,蒜不吃生的,不吃油荤,不吃干锅,不吃烧烤,作料不吃椒姜桂糖盐之外,不吃动物内脏、软组织和下水,不许有异味、腥味、膻味、发酵味儿……你现在跟我说你吃什么都行?”   祁思明拉着人直奔最近的烤串摊位,说到这里,他也不可思议地笑了。算起来,他有十年没刻意回顾那段年轻岁月了,没想到现在居然能八九不离十地信口而出。   十四尾巴上的凌言,就是个实打实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偏食、挑食、厌食三合一,喂一口吃的跟上供一样,每天吃中饭都是得亲自去找厨师长说,不然他跟扫雷游戏一样密度惊人的忌口,不提前知会,不触雷的几率基本为零。   凌言听他这么一说,也笑了,“你尽管点,我真的吃。”   这十年法律上的养父只尽基本义务,他工作后忙起来又是昼夜颠倒,何小姐为了节省时间推荐他没滋没味儿营养膏和营养针——再没谁刻意管过他的饮食。命运扇了他一巴掌,一早就扇好了他的挑食。   他只是难为祁思明还记得记得。当时少年强说愁,经他这么一说,回头来看,全是骄纵着的好日子。 第二十三章   祁思明跟临幸嫔妃一样点了好几样,另一手五指张合着,跟他紧紧相扣,很开心地和他眉来眼去,“现在想一想,我感觉我当时简直有受虐倾向,当年居然还觉得你这脾气特别有挑战性,特别有意思,撇开我陆鉴同和檀清跟你吃了半年的饭,你说吃饭这么件人生大事儿都吃不到一块去,我当年得多憋屈啊,你挑嘴简直要挑出花儿了,月子里的媳妇儿也没你那么娇了……”   眼看着这人越说越没谱,当着摊位老板,凌言赶紧捏他,嗔一声你烦不烦啊。   他声音干净,没有平日工作时的低沉压抑,是脆生生、干净净的纯真,带着一点道不清的缠人劲儿,像猫儿撒娇一样。   只见他指着一条街,放着豪言壮语,“你今天随便买,眨一眨眼睛我不姓凌。”   *   凌言没逛过几次这种夜市,其实是看什么都新奇的,刚才一遭有何小姐在,他有点放不开,这一次只他和祁思明两个人,最后真的是走走停停吃了一路。   祁思明一直扶着他的腰,看他走得慢了就适时地问他累不累,他看什么多一眼,祁思明就问他要不要尝尝,他好像什么都要问一问,话多一样,变着花的说。   凌言也都一直说好,倒也不是因为贪嘴,就只是看着他跟自己商量着要不要共食一份甜食,然后又去跟小摊小贩那去买几块钱的东西,让他觉得心情很好。   然后祁思明看到了装饰品,又开始跟他说起他房子的装潢。   他说玄关的隔屏太压抑,一进门感觉心情不好,他说厨房的智能冰箱太生硬,可以再填几样厨具,然后随手在苍蝇店铺里捡了一只大肚花瓶,通体素白,标价三十。   *   祁思明这人精力过人,手脚嘴眼一刻不停,一眼看不到就结完了账。凌言问他这是要放在家里哪,他说就放在玄关屏上,把那个灰扑扑的装饰画换下来。   玄关那副挂画是博奇副手添置的,画上的是一支工笔斜弋的冬樱,据说是从拍卖会上拍下来的,花了多少钱凌言不知道,但是那幅画的细金属画框是特意打制,光是轮廓花样就好几个老师傅设计,有五位数,若据此推测,那画应该不便宜。   可是祁思明不管,就帮他拍了板。   “冬樱不好,太自我贬抑。”祁思明签好地址,添了钱,让人家没有送货服务的小店强行送货,十分笃定道,“这个花瓶好看,简单,朴拙,院子外面兰花正好开了,折一把插进去就行。”   凌言迟疑了一下,“可那花长得好好的啊……”   祁思明签好单,牵着他出门,洒脱道,“花开堪折直须折,就是因为它们好好的才要折下来啊,再说你怎么知道花怎么想的呢,或许它就想在自己最好的时候被更多的人看到,从根茎上折下来,盛在花瓶里,养在水里,送给美人,或者装点美人的屋子。”   凌言咬了一下嘴唇,偷看了他一眼,笑道,“行。”   *   原本凌言是因为没管过这些小事,祁思明乐意忙活就由着他去,后来他才发现,祁思明真的是很擅长摆弄这些琐碎事。他跟凌言住在一起后,缓慢又不着痕迹地开始接管所有权利,第一步就是调整凌言的房子,虽然他也没伤筋动骨大改大动,但是总能在一些微小的调整上让屋子焕然一新。   像是屋子里开始有繁复的气味,有时候是厨房传出来的烘培味道,有时候是卧室的花束香薰,大理石冷硬的餐桌开始铺桌巾,家里机器人的日常设定从打扫和端茶倒水,变成了闻歌起舞,缎面的床上用品添了一对针织边的枕巾,脸埋在里面时,闻起来感觉好香,带着姜饼和温暖羊毛的味道。   凌言住房子一般住过像没住过一样,可祁思明不一样,祁思明的房子但凡居住过,就充满了他的生活片段,东西东摆西放,游戏手柄和头戴堆在茶几上,鲜果干果蜜饯随处都可以抓一把。   这些生命的细节几乎有点石成金的魔力,那些日子,凌言总能轻易地感觉到幸福。   *   那天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点事,应该是挺不错的约会,祁思明定了套房准备了烟花,本来想着晚上拐着人上双子塔的。   只是在一个夜市转角,祁思明扫里面一家门店不算大的游戏厅,窄窄的一条LED屏上用红字闪烁着“全息游戏舱”,门口围着几个穿校服的熊孩子在抽烟,外观看起来十分类似于上个世纪的小网吧。   这种全息舱投产不久,因为体积过大、保养费用过高还没有发展到家庭使用的程度,一般开这种店是要政府扣戳和走章程的,不满16岁的未成年人禁止入内,游戏过程也需要限时。   但是这种游戏厅老板大多无良,也不查Utopia的身份证明,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对未成年放行了,所以孩子从游戏舱爬出来又喘又吐又休克的新闻,媒体常常报道,也不算新鲜事。   祁思明挺感兴趣的,“这地方居然还藏着一家全息舱,去玩一把吧。”   凌言没玩过这个,但倒是经常听说,他皱眉看着那几个抽烟的学生,“居民楼改建游戏厅不合规,那几个孩子估计年纪也不够,这家应该是违规营业吧。”说着抬起Utopia就要联系消防。   祁思明一把按住他,“哎呀,民不举,官别纠,咱们先进去看看——玩的不开心再打电话。”   *   门口收费的是个已经豁牙的老太太,原本正在噗噗地嗑瓜子,做惯了孩子的生意,看着祁思明和凌言这么气质不凡的两个人走来,不等祁思明开口,忽然面露紧张,收起屁股底下的折叠椅就要闪屋里去,那几个高中生看了他们一眼,也纷纷变了脸色,夹着烟望风而逃,跑得那叫一个干脆。   “诶,等等等等,不是检查的——”祁思明眼疾手快,目无尊长地提住老太太的后领子,“跑什么啊,生意不做啦?我和他两个舱。”说着手一挥给她转了200,定了一个小时的。   那老太太一脸可怜相,战战巍巍地看了面无表情的凌言一眼,收了钱,“那……那我带你们进去。”   “不用,设备我们自己会弄,您老继续嗑瓜子吧。”祁思明干脆地摆摆手,说着拉着凌言的手腕走进了乌漆嘛黑的游戏厅。   *   游戏厅内部没有开主灯,乍然进去像是进入了一个规划得不怎么样的停尸房,游戏舱挨挨挤挤地裹着一线蓝光,恨不能排在一起分出个上中下铺。走近了,才能看见游戏舱一端20厘米见方的透明罩子,露出一张张躺在其中的或安详或挣扎的一张脸。   这游戏凌言没玩过,但是知道一些,据说人躺进去在一分钟调谐时间过后,会出现一个无线广阔而美妙的世界,四肢五感都会完全沉浸进去,不管你是要升级打怪还是要谈谈恋爱,这个游戏舱都可以给予绝对真实的满足。   游戏厅内没有统一照明,只有安全通道的一路荧光,凌言走过一排排游戏舱,停在一道舱门前摇了摇头,指着指数道,“32个小时,现在的孩子游戏瘾也太大。”   祁思明吃了一惊,游戏会延长时间感,这种游戏舱成年人也不过是躺两三个小时,这是什么英雄少年?想着他就和凌言一起绕到A6的舱头,只见透明罩子里一个顶多12岁的金发少女,眉头紧锁着,蓝光打在她脸上,像是棺材板里沉睡已久的吸血鬼。   这么长时间孩子是受不住的,游戏厅里也没个管理员来管控一下游戏时间。   凌言当机立断,抬手断开了智能连线,这一断,好像是触动机关后小鬼起夜,那游戏舱的女孩立时睁开了眼睛,表情活像被人撬了棺材。   只见她不客气地推开玻璃罩坐起来,冷冰冷看着面前两个成年男人,扬着一张过分精致的脸,开口道,“刚才哪个王八羔子拔我网线?!”   *   那女孩瞳孔浅淡,幽微的蓝光映照下宛如夜行摇曳的鬼魅。   凌言刚想说话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谁道才耀武扬威的女孩,转眼间变了脸色,脸上冷汗涔涔而下,她用手捂着太阳穴,像是在阻止擀面杖杵进她的脑浆,忍不住发出一声疼痛的闷哼。就这样,她也没抑制住表达欲,抱着自己的脑袋蜷缩在窄小的舱室里,骂道,“你们有病吗?半夜干什么教导主任的活儿?快帮我连上!”   祁思明没有凌言的好脾气,抱着臂往别人的舱门上大喇喇一靠,道,“你这小姑娘知道自己玩了多久了吗?32个小时了!成年人脑浆都要烧干了,你这哪来这么大的瘾啊,你家大人呢?”   那女孩没搭理她,自顾自地捂着头,还试图用头往舱门上撞。   凌言有分寸,断开游戏舱并不会造成伤害,她这纯粹是游戏时间过长带来的影响,他看着这孩子疼得辗转,抬起头就想帮着抹掉女孩额头上的冷汗,只是还没碰到人,女孩忽然激动地把他的手一拍,怒喝一声,“变态啊!你别碰我!”   说着老练地扯开身上的接驳器,踉踉跄跄地跳出游戏舱,躲着他们就跑了。   *   祁思明和凌言对视一眼,顿时也没了玩一把的兴趣,也原路往回走。他们看着女孩脚步虚浮地跟门口老太结了款,取了外套,用她最能表现凶狠的眼神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就跑了。   祁思明没玩成还被人一顿臭骂,心里一时不舒坦站在门口,不知廉耻地向老太要退款,老太倒是没说什么,把那200又反了回去,祁思明看着那小孩东倒西歪消失的背影,笑了一下,“呦,还是个独行侠,别不是离家出走跑出来的吧?”   “那小孩在我这呆一个星期了,几十个小时跑出来一次,吃点东西再躺回去,”那老太太坐在门口,有几分讨好地接话道。   “一个星期?”凌言问,“她不用上学吗?”   老太听他这么说,好像是忽然放下心来,问,“你是哪里来的人啊,不是本地的吧?”说着握了一把瓜子分给他,“这小姑娘在学校被老师欺负了,已经一个星期没去上学了。”   凌言不解,“欺负?怎么欺负?”   “还能怎么欺负?就是那些污糟事儿呗!她妈妈向校长反应情况,校长怪这孩子诬赖,闹大了还说要开除她呢……造孽喔。”   凌言和祁思明对视一眼。   *   凌言接过那把瓜子,却没嗑,“她不上课,您这就接收了?”   那老太似乎认定了外来人不会管本地事儿,丝毫没听出凌言的潜台词,理直气壮地,“那怎么办啦?她妈妈忙得很,是大记者,网上都能查到名字的人呦!她不想回家,想在这儿呆就呆着吧,我这里可以收留她啊——”   凌言沉默了一下,估计这老太压根没有游戏厅限时限年龄的意识,八成还觉得自己做了件善举。   老太太估计是平时找不到人唠嗑,这时候可是把话匣子打开了,“你们不知道吧,明天学生仔们罢课呦,就是这个Sophia的妈妈搞了一个什么学生家长抗议……”   一个环卫机器人扫描到估计是程序出了毛病,滴溜溜在她脚边打转,那老太太边说觉得有趣,还转着圈的吐,津津有味地来回溜着小机器人。   凌言紧接着又问了几个问题,他在政要机关工作做久了,很多时候一举一动,自有一股气质。   那老太说着说着,也露出了狐疑的神色,表情是“你打听那么多做什么?”的防备,凌言也知道切要的问题,这老太太估计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最终温和地拍了拍老人家的肩膀,“明天叫老板来店里,有点事儿要跟他沟通,阿婆你帮我知会一下吧。”   说着把手里的那把瓜子放回了她的果盘儿里,摆摆手示意祁思明走了。   “我可能要处理点工作,我们回去吧,好吗?”   祁思明眉梢动了动,想着今晚的惊喜又泡汤了,但还是点了点头。   得他同意,凌言转头拨通Utopia,联系自己的团队负责人,“二十分钟后开内部会议,把人叫齐……睡什么睡,都爬起来过来挨骂!” 第二十四章   “教师涉嫌性骚扰未成年学生,家长已经到集体罢课抗议的程度了?何拉我问你,这么大的消息,为什么我之前没有得到一点消息?!”   凌言眼含怒意,坐在回家的车上,冷声责问何小姐的失责。   正开车的何小姐听了凌言这话,心里猛地一跳,吓得差点手上打滑,多拧出半圈方向盘,忙不迭地把车调成自动驾驶。   凌言作为本区的国会议员,有区内事务监督权,而现今因为一桩案子闹到学校罢课集会的程度,他自然要过问。   凌言怒气未消,也不等何小姐答话,“是我给你们装配的舆情设备忘换代了,还是信息整理负责人集体开小差了?这种每天做惯的事还能出这么大的纰漏,这么长时间居然没一丝风声都没有,你们工作办得真是好啊!”   *   祁思明在旁摸着下巴,难得的没有作声。   凌言是个很认真的,工作风格也偏于严格,祁思明这几天看他有时疾言厉色,总是忍不住地帮着缓和几句,凌言没说什么,大家也就顺着坡都下了。但这件事,祁思明却没有贸然插话,不是因为别的,实在是因为他太理解凌言愤怒的原因了,将心比心,若是他自己的核心班底,有一天让他当了一把聋子瞎子,估计他也能直接炸营。   虽是这么想,但祁思明到底没忍住。   他悄悄伸出手,在何小姐看不到的地方,在凌言手腕上轻轻一握。   他炙热温柔的手就像是一针镇定剂,凌言原本正火气上头,好多话还没得发作出来,谁知祁思明这简单的动作硬生生地让他忘了词。   他心口一热,目光不受控制的转向祁思明。   祁思明展露笑容,也不说话,悠然地拉过他的手,拢进手心里。   *   何小姐也顾不得凌言的突然哑火,凌言一声令下,一时间所有正在进行夜晚间娱乐的人们一个个在Utopia的窗口上线,缩小的全息影像尽心尽责的传输着与会者情景细节,有些人明显是刚从床上艰难爬起来的,套装里面露着的是睡衣的领子。   凌言的工作团队平均年纪只有28岁,层级简单,扁平管理。   这样年轻的队伍好处是工作推行十分有效率,每个人都带着迎难而上的冲劲儿,坏处是这些人缺少经验,没养成基本的政治敏感度,对许多潜在危机线索视而不见,经常出现纰漏。   *   何小姐刚才在通知的时候偷偷跟人通了个气,几个了解到事件严重性的老主管,本来还有点不清醒的,当即也被吓醒了,垂着头,摆出准备挨训的姿态,大气也不出一下。   反倒是几个刚转正的实习生不知深浅,上线后惊异于老板的穿着,很没见过世面地盯着凌言看,时不时瞟祁思明两眼,表情是毫不掩饰的好奇。   凌言没留意这些,只垂着头筛查着自己几万封公共邮件,划定范围,根据关键字快速检索,祁思明看了一会儿,看他最后圈出来的也有200多封,立刻帮忙划了一半到自己的终端,挨个点开帮他确认。   两个人没有交流,但是自有默契,祁思明知道他在找什么,快速浏览完,给他报了数字。   短短十五分钟,凌言整理完邮件,人也到齐了,开了声音外放,开口就进入主题:“负责上个星期这个星期的信息筛查的主管是谁,具体筛查的工作人员是谁?报个名。”   *   凌言也不废话,抽出一封邮件,“今年3月7日,二高某苏姓女生报案,称其班主任陈某对其意图强暴性侵,之后警方进行调查取证承诺立案回执,结果却不了了之,检察院批捕令迟迟不下,警方也迟迟不进入深入调查阶段,现在这位老师还在正常教学……”   凌言啪地把自己Utopia的界面推到公共平台,“这是两个星期里本区的举报邮件,118封全是在请求相关部门介入回应,结果呢?这么明显的公职失范程序违规,负责筛查信息的人居然没写出一条简报上报我,明天就要闹到家长抗议了我才知道——我这个本区议员当得,可真是瞎了个彻底啊!”   凌言的眼神冷冷地一刮负责信息筛取的主管,“我倒是想问问,这事儿到底是哪个人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还是谁瞒着我拿了别人好处,想要帮着区里的谁只手遮天了?!”   凌言心情恶劣到极点,对着Utopia平台的一众人等就是一顿骂,一时间所有人都垂下头,鸦雀无声。按照平时工作上出现重大失误,凌言研究下一步对策总是重于追究责任,所以团队里心里也都有数,只要犯错的能力过硬,以后将功补过,其实并没有丢饭碗的风险,老板只是看着凶,骂骂也就骂了。   谁知道凌言这厢训完人,话锋一转,道,“这些邮件经了谁的手?自己主动点都站出来吧。”   这一副追究到底的架势,所有人都有点懵,相互看了看,讷讷无言。   凌言冷眼瞧着,阴沉道,“怎么?没人认?这还需要我找人亲自查一查这些邮件是谁点的阅读吗?”   话说到这个地步,谁还敢继续埋头,只见投影边角的小姑娘嗫嚅着举了手,“先生,是……是我。”   *   凌言挑了一下眉毛:这个面孔他认识,是刚转正的实习生。   他抬了下下巴,示意她说。   这姑娘估计是没在这么多人面前在线发过言,像个第一天上班的小护士一样,声音抖成一片,“我没有上报,是因为……因为这个件事Utopia数据评估过,级别为2,不到上报您的程度……”   凌言:“……”   *   凌言想了一百种可能,团队里有人工作懈怠、有人被收买等等等等,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原因,这女孩话音一落,他简直要笑了,只好克制地反问道,“工具没有主动意识,你也没有吗?在选区里一些类别的事件需要特事特办,报给我知,最后考核的时候你及格了吗?”   那女孩神色一凛,脸色刷地涨了个通红。   凌言也不为难一个孩子,目光直接扫视到带她的主管,再说话,声音里已经透出一丝冷肃,“给团队配备舆情分析设备,完全可以自动挖掘、自动跟踪、自动报告生成——要是什么都可以依赖数据,那我请诸位来是要干什么?把脑子扔在家来国会大楼共进早茶下午茶吗?”   凌言一直都很文明很绅士,骂人用词都比其他领导克制,但是那双眼睛真的刀一样,被他冷冷一扫,再大的胆子都要被他吓破了。   姓朱的主管也是老人了,听凌言这么说立刻接言引咎,并保证将来工作一定做出调整,好好整管。   谁知那个实习生的心是如此的大,看见凌言火力调转到她顶头上司头上,放她一马,她居然像躲过点名的小学生,大逆不道地长舒了一口气。要说她舒就舒了,你小声点,谁知道她这口气没发挥好,硬生生发出了长吁短叹的意思。   所有人都要被这胆大包天的小姑娘惊呆了,一个个悬浮人隔着屏幕、屏着呼吸、齐齐看向她。   *   一路默默观礼的祁思明,差点要被这神转折逗笑了,握着凌言的手猛地掐紧了,身体憋笑憋到簌簌发抖。凌言:“……”   凌言心情复杂地轻轻调整了一下屏幕角度,把祁思明半个人影让出去,然后抬眼轻轻刮了一下那小姑娘,“任迪是吧?说一下信息筛查原则。”   本以为逃过一劫的女孩忽然被点名,本来就又羞又窘的她,这时候脑子里更是除了一团浆糊什么都剩不下,只见她嗯嗯啊啊了一阵,竟是没说出一句有用的。   凌言柔和地看了她一眼,道,“好啊,忘了。”   工作懈怠本来就是职场大忌,任迪不知所措的舔了一下嘴唇,想不出凌言问的工作内容,却不知道哪里来的急智,居然抓住今天这事儿的源头,哆哆嗦嗦地扯出之前一星半点的记忆,“先、先生,信息筛查原则我是有些记不清了,但是这些内化在具体流程里的,我没有忘,刚才您说二高性侵案,我一时没想起来具体是哪一桩,现在想起来了,我当时没有上报不是因为不知道这件事性质特殊,而是我查过这件事,我记得当事人的母亲苏闲本地的一位记者!”   凌言冷漠地看着她,并没有打断。   Rendy本来还有点惧怕,谁知道开了这个头,居然越说越顺滑,越说越有底气,“我就是VI区人,这个苏闲在本区也小有名气,我是知道的,她风评不佳,闹过几次民事冲突——并且本区有规定,烈度极大的未成年人案件,知情权让位隐私权,媒体不得公开报道,她在网络上公开过这件事,并且一直在煽动学生家长,我当时筛选信息的时候,怀疑她是利用女儿为了博眼球、博出位,所以就没有上报……”   *   这突如其来的细节倒是出人意表,屏幕里已经有手快的团队人员开始查阅网络上的相关信息了。按照道理来说,记者这种职业的当事人,总是很让人方便的,他们习惯性在网络上发布信息,一切都有迹可循,不一会儿,就有眼力见的在平台上传了一份这位苏闲记者的大致资料。   凌言没看,他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了任迪一眼,“了解的还挺详细的,所以你是做深入调查了?”   预料之中的赞许没出现,Rendy一下子哽住了。   凌言阴沉着脸,“你单凭那个苏闲是记者的身份和公开信息有瑕疵,就认定当事人家庭别有用心,我竟然不知道我的下属已经客串了警察、记者和检查官了?——这件事涉法涉诉,就是我也未必会过多涉入案件内情,更不会随便对事件作出评判,你管的倒是宽广啊,看来是我国会的办公室太小,屈才了。”   *   何小姐在任迪出口的时候不是道歉而是解释,就已经感觉不妙,并且她还直接东拉西扯当事人人品往工作上凑,简直想拿个棍子把这孩子拍醒。何小姐有经验,在凌言的会议上一个工作人员所能犯的最大错误,就是为了弥补一个错误给出一个极为主观、多管闲事的回答,然后试图临场发挥。   这样做的人往往会哭到最后,没跑的。   这档口,何小姐已经开着车把两个人带了回宅邸,车库里拉上手刹,熄火。   凌言没有动,何小姐也不敢动。祁思明刚刚听了这姑娘的高谈阔论,也不由得咋舌,害怕自己再待下去,凌言的火就要忍不住,所以也不多话,直接开车门上楼,主动回避。 第二十五章   祁思明回到屋里,预测今晚何小姐八成要熬夜,所以先是进厨房按了一键煮咖啡。他今晚本来准备了礼物给凌言,谁道好好一个约会最后成了线上开会,心里也有点憋闷。   他料得不差,咖啡刚煮好,何小姐就苦着脸进了厨房。   祁思明问她,“那姓任的小孩呢?”   “开掉了,”何小姐一脸惨不忍睹,摆摆手,“能力不足可以多磨砺,没有同理心可以多看点VR纪录片,但是蠢真的没办法,带不动,也教不了。”   祁思明也有点意外,“但这明显不是任迪一个小孩的事儿啊,她明显是被人撺掇了——阿言只罚了她一个吗?那这事儿算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啊。”   “谁叫这小孩今天非要瞎出头呢,”何小姐喝了一口咖啡,也很愁,“先生之前就意识到团队里有问题了,尤其是这VI区这头的事儿,好像事事市政都有准备,事事都没问题,但是这不是之前一直没抓到什么嘛,并且说是查内部人员,我也不能大刀阔斧地查,弄得人人自危耽误工作啊,只能外松内紧地慢慢来。”   *   祁思明皱眉,“你的意思是说,是VI区的人在你们团队里安插的眼线?”   “八九不离十吧。”何小姐一脸烦躁,“博奇调入中央之后,新总长就天天忙着做政绩,看顾不过来底下那么多职务违规的,我们区的检察机关和媒体都跟死了一样,还有区内Utopia管委会帮着掺和搅浑水,弄得有些官员就是烂到根儿了也不一定被人知道。”   祁思明一脸惨不忍睹,心道这都是什么龙潭虎穴啊,XXI区政通人和,经济发展强劲,也没有VI区这么多破事儿啊,“那阿言在这儿岂不是VI区全体公职的眼中钉?”   何小姐抓了一下自己的长发,樱桃黑的指甲在灯光下异样夺目,“也不至于是眼中钉,但总归是很被人忌惮了,不然何必要给他配层层叠叠的安保呢?——区内官员都怕出事儿,知道有些事情捅到我们先生这层,肯定就要进入京控程序,我们先生又肯定会下来平事儿,到时候他们各个层级政府都要付出代价,所以弄得他们啊,别的不行,欺上瞒下一直很行。”   *   祁思明回到卧房的时候凌言已经换好了睡衣,正在跟人通话。放在小茶几上的阅读器屏幕还亮着,停留的页面是一个是苏闲的一篇社论,一个是游戏厅里遇到的小女孩Sophia的照片。   祁思明扫了一眼社论,然后又仔细看那照片。   这照片是半身照,像素很低,像是从某张合影上截取下来的,照片上的女孩瞳孔颜色极淡极淡,金发梳得柔软妥帖,她牵动着嘴角,眼睛却没有笑,气质疏离又难以判读。   “怪不得没什么朋友跟她一起去游戏厅。”祁思明端详了那女孩一阵,如是想着,却在下一刻,忽然下意识地看了凌言一眼。   *   那一头凌言一脸凝重的收了线,祁思明刚想说话,凌言忽然捂了一下嘴,示意他停一下,然后快步走去洗手间。洗漱间的门凌言没有带严,祁思明听到凌言在呕吐。   祁思明听得心里一紧,但是倒是没有进去。他看不得别人的呕吐物:他害怕看了一眼,凌言吐完他再吐了,那这晚上可就热闹了。   凌言出来的时候眼角微红,祁思明把倒好的水给他,关切道,“你还好吧?”   凌言摇摇头,示意“没事”,仰起头把水喝了。   他刚刚应该是洗过脸,额前的头发抹湿了,随意地往后抿着,“胃不舒服,估计晚上吃多了。”   看他脸色还好,祁思明也笑,眼珠一转,身体前倾,“吃多了?不是吧?”   凌言看着忽然靠近的某人,一对眸子凝视着他,莫名地促狭又专注。   凌言听着他那七拐八拐的音调,不知道怎么的,本来还郁结的心情,忽然就畅快了,他噗嗤一笑,嗔他一句没正经。   *   两个人上了床,祁思明找了个方便地姿势,伸手按在凌言的肚子上,转着圈地帮他揉按,问,“你暂时不回首都了?”   凌言被他揉得舒服,猫一样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嗯,水管要疏通,我不能任由它这么堵着。”   这要是普通的事件,他完全可以给相关方去电,督促一下事件解决,然后在首都远程跟一下事情发展,但是明显这件事不是,“现在信息传播这么发达,一个话题进入公共视野到形成危机事件的时间,可以只有一个小时,我现在都很好奇,VI区这些官员打算怎么瞒住我,瞒住首都的,我不亲眼看看岂不是错过好戏?”   凌言在祁思明怀里翻了身,仰头对他,“不提这些官官相斗的破事儿了,我问你,二高性侵这事儿你怎么看?”   祁思明一愣,“我怎么看?”   祁思明皱了皱眉,其实他没什么看法。太多的新闻了,亲友集体性侵、父亲公开猥亵……多么惊爆的新闻他都见过,这个世界已经刷出了这么多的底线,一个各执一词的所谓性侵案当然激不起他特别的情绪。并且以一个男性视角来说,在没有充足证据下,这种少女单方面指控不过红口白牙一句话,真的很让人没有好感。   何况社会对这类事件,就跟作家抄袭一样,只要出现就很容易做有罪推定,很容易让被指控的人陷入舆论漩涡,蒙受不白之冤。   *   “警方检方程序违规我信,但是这个案子究竟谁是谁非我并不能确定,”祁思明想了一下,“你们区一直是反骚扰反性侵这方面的先行者,两年前典型挺多的,判刑一直从严从重,群众也挺满意,说一句大快人心,但是……”祁思明低头看他,“真相谁知道呢,或许只是那个老师在某节课上罚站了这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怀恨在心呢?”   凌言蜷在他身边,说,“我和你不一样,我倾向于那个小姑娘说的是真。”   “我也经历过不少仙人跳,知道那类心怀不轨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但是游戏厅她睁开眼时看到我们俩敌意太重了,我接触过的小太妹,一般看到长相不错的男人,第一反应一般都是搭讪和要联系方式,并且我想帮她擦汗,她当时反应太激烈了——一般受到性侵害的人才会那样,不管别人之后对他的触碰有多温和,她都会惊慌害怕,甚至会想象成另一种侵犯。”说到这里,凌言的手指忽然无意识地抓紧了祁思明。   壁灯昏暗,他眼里的情绪有些混乱,挣扎与愤怒交替出现。只一瞬,他轻轻翻了个身,道,“当然,这样的推论也比较武断,等它真正进入法律程序再看结果罢。”   *   当天晚上凌言去楼下给何小姐送了一份夜宵,聊了一会儿,就回屋睡觉了。   将睡未睡地时候,迷迷糊糊地跟祁思明说了一句“难受”,但是当时祁思明明显没好好的判断这个难受程度,把人团了团揉进怀里就了事了。   明天还有一场硬仗,他也累了一天了,没想到凌晨两点凌言就开始梦呓,呕吐,一摸额头也是烧得滚烫。祁思明受惊不小,立马爬起来,去楼下敲门问何小姐家用医疗机器人在哪。   卧室只开了壁灯,凌言整个人脸色通红,半睡半醒神志不多,可能是之前在洗漱间都吐完了,这一次倒是没真的吐出来什么,就只是干呕,看着让人难受。祁思明以为是自己晚上拉着凌言胡闹着了凉,一时自责,一时心疼,床尾凳他也不坐,就那么站着。   *   何小姐没有那个心思疑神疑鬼,反正不过来也是要忙着赶工,所以就干脆尽忠职守地陪着祁思明发呆。她对凌言忽然生病这件事没什么感觉,她只是怀疑凌言是晚上杂七杂八吃多了东西,过敏了。   而机器人检测出来的和她想得不谋而合。   何小姐拥有这个房子的顺位管理权,机器人传输给她的电子报告,何小姐看后了然,手腕一转传了一份给祁思明。   医疗小机器人在何小姐确认同意电子报告后,尽职尽责地开始为凌言肌肉注射脱敏药物,物理降温,窸窸窣窣,嘁哩喀嚓地忙活起来。   祁思明裹着睡衣,在旁边皱眉盯着报告,没问过敏源,倒是点了点第一页其中一栏,轻声问何小姐,“他情绪指数经常这么低吗?”   何小姐心里吐槽这人会不会看病情报告,垂眼看了下,觉得这数值还好。   她不想和别人谈论凌言的情绪问题,哪怕这个人是他新晋的男友,所以淡淡道,“健康状况是私人数据,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先生压力很大倒是真的。”   何小姐声音冷淡。祁思明也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   *   两人在凌言面前和和气气,互相捧哏,此时凌言神志不清,没来由地升出一点点敌意。本能上,他们都觉得自己是跟凌言才是体己,何小姐觉得凌言生病罪魁祸首就是因为祁思明,而祁思明对于何小姐的有意隐瞒又感到不痛快。   何小姐点了点过敏源位置,“你不用紧张,先生的过敏源跟瓢泼的大雨一样密集,以后少出去乱吃东西就行了——还有,他之前有神经性胃炎,切了一半的胃,也吃不了太多东西。”   何小姐的一句“乱吃”刺了祁思明的心,之后又听他说凌言的病史,心里又蓦地一疼。   祁思明面色不善,问:“那他平时吃什么?”   何小姐淡定道,“喝营养粥,吃营养餐,打营养针,你放心,一日三餐都是专人调配的。”   祁思明更烦躁了,“那玩意儿也没什么口感,就没人照顾一下他的口味吗?”   在祁思明眼里,凌言就是从小锦衣玉食堆出来的金枝玉叶,这世上都找不出几个比他更金贵的人,他小时候东西稍有不满意都是不吃的,这些年他营养餐营养针的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   何小姐被他这么一问也蒙了。   她虽然关心凌言,但是到底程度不同,被祁思明这么一问,表情难得露出些迷惘。凌言从没表示过对吃的有什么要求,她之前也只是考虑实用问题:营养膏营养针方便又快捷,的确和凌言的工作是神仙组合啊。   何小姐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下了一城,但仍是有些不服气,“他就是和美食绝缘的体质啊,不然吃什么呢?”说完她还嫌解释得不够,又继续补充道,“人忙起来哪有时间讲究吃的,并且他的营养餐,口感也不是太差,既能维持精神饱满,又能保持身材形象……”   祁思明心想:去他妈的和美食绝缘,去他妈的保持身材,他不耐烦地打断何小姐的喋喋不休,道,“把房子的管理权限给我,他营养师的联系方式也给我,我去沟通。”   这命令下得斩钉截铁,何小姐不知心虚还是怎地,下意识的遵从了,等到被人赶出卧室,浑浑噩噩地走出几步才反应过来,她站定回头看着已经关上的卧室房门,忽然间面露复杂。 第二十六章   凌言第二天是被晒醒的。   VI区纬度很低,三月份七点就阳光普照,当时一注阳光恰巧照在他脸上,凌言就醒了。虽说有医疗机器人调理,但他身上还是有点虚,睁开眼,正瞅见祁思明只穿着睡裤坐在阳台上。   真是最好的梦都不敢这么做,阳光舔着男人的后背,肌肉照得轮廓分明,看起来有异样的温暖。   听到窸窣声,祁思明回头,“醒了?”   凌言本能地一缩,感觉祁思明神色有些不善。   只见祁思明面无表情地起身,抄起衣裳扔了过来,张嘴就开始数落,“堂堂国会议员,自己担着选区里一堆人的饭碗,工作起居需要让助理挂心也就算了,怎么吃喝都不能自理呢,连自己什么过敏都不清楚,给什么吃什么,你看你昨天——行了行了,赶紧起来。”   *   祁思明算是一宿没睡。   凌言昨夜一直翻来覆去的,祁思明睡也不好睡,就守着他,中途看凌言睡衣湿透了,还帮他半夜擦了一次身。最后弄得他彻底是没了睡意,看着凌言睡得挺熟,还生了一肚子气。   刚睡醒的凌言还带着一丝倦怠的迷茫,昨夜模糊的记忆缓缓回笼,听祁思明说他,也不吭声。   岁月镀给他一层谨慎的气质,此时脸上退去昨夜病态的潮红,显出惊人的白皙惊艳,坐在那里,宛如上个世纪的瘦白公爵。   祁思明本来心里就憋着一股气,看见他这样,心里又猛地一跳,数落的话没了下文,情不自禁地朝他走了过来。   *   早晨时间金贵,也就只够耳鬓厮磨一小阵。凌言去洗漱了,祁思明就挽着袖子进了厨房。   刚巧何小姐正靠着流利台和咖啡,拨弄着一夜凭空出现的食材,纳罕地指着一样问他,“这是什么?莲子吗?”   那种仁一端白色,一端棕红,表面有花纹。的确有些像莲子。   祁思明笑,语气有些欠打,“何小姐有没有见识哇,莲子长这个样子?”说着洗了手,拿了个小碟,戴好塑料手套。   何小姐好奇地看过来,只见他拇指卡着一个铜指甲,一颗颗撬开那东西的壳儿,露出里面鲜嫩晶莹的一颗,任那小东西慢慢弥散了一屋子的清糯香气。   “这东西叫芡实,XII区水塘里长的,昨儿后半夜联系的我兄弟,刚从自家养殖园挖的新鲜的。”他的手艺也不算熟练,一颗果实吭哧瘪肚地需要剥半天。   何小姐见状,道,“这玩意儿就不能机械剥壳吗?你这样太慢了啊。”   祁思明倒是好耐性,优哉游哉不见一丝急躁,“这是今年第一茬,太嫩了,机器剥壳里面的芡实就碎了,一斤出二两的东西,倒在这自动厨房里出来就没了,怎么下锅?”   何小姐咂舌,只觉得资本家们实在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   昨夜失眠,祁思明除了照顾凌言,还一心二用研究了一下凌言那些个过敏源,强行把凌言的营养师折腾醒,连夜让人出一份一星期的菜单食谱。估计那个营养师美梦被扰,也是一肚子火气,上天入地地开出一堆这个时令难见的食材。   祁思明不以为意,天亮就已经神通广大地配齐,因为掌着这幢别墅的最高权限,他还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没声儿地就把事儿办了。   “自动烹调机,智能厨房,这发明就是用来反人类的,把厨房武装到牙齿,躺着扎脖等吃,是想过法国大鹅的生活吗?”   何小姐沉默了一下,胆大包天地问了一下他家里的厨房和伙食。   祁思明也不敝帚自珍,把自家老宅的老式七星灶,拉风箱烧柴火的土灶风味大致地说了一下。   等他说完,何小姐就觉得不好了。她自认也算是脱离中产,身为炙手可热的议员的幕僚长,好歹算个人物,但是资本家还是资本家,贫穷限制了她逼仄的脑壳。   *   心念电转间,何小姐很有觉悟地想到了这个月的捐款问题,忽然觉得眼前人幻化成了一颗和蔼可亲摇钱树,精神顿时振奋了。   她进入角色飞快,摆出一张笑脸,立刻端出孙子的表情,“嗨祁先生,瞧您说的,您投创的产品涵盖智能家具方方面面,您的眼光没得说,智能厨房差能差到哪去?”   祁思明瞥了她一眼,对这个马屁没啥感觉,“在商言商而已,这跟谈恋爱给对象做饭怎么能一样?”   何小姐忙不迭地上个价值,“那是,情侣最缠绵的不是床第之欢,而是一日三餐——这个我懂。”   何小姐歪打正着,祁思明这个流氓闻言低声笑了,“是啊,情侣之间,一日,三餐。”   何小姐:“……”   刚下楼的凌言:“……”   *   大清晨就听着自己男朋友跟下属开黄腔,凌言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不自觉就提高了音量,“Hola,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事?今早的简报呢?”   何拉坐在厨房盲区,根本没看到上司大驾光临,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无缝衔接的传唤,吓的险些喷出一口咖啡来。   反观祁思明,就从容得让人切齿了,他脱了手套站起身来,扬声,“咖啡几块方糖?”   凌言咖啡不加糖,但是祁思明问了,他转口就道,“一块。”   祁思明捏着小调羹搅拌,撞出清脆地瓷器碰撞的叮叮声响,笑着回头,“何小姐劳驾,帮忙把小砂锅端一下吧,辛苦一夜了,你和阿言饭桌上边吃边说。”   *   砂锅里的是松茸粥,好几个小时前就熬了起来。   祁思明害怕凌言昨夜吐过没有胃口,填了一星猪展瘦肉入味,添了花椒入味解荤腥,洁白稠密的米粥,盛出小小的一盅,端到凌言面前,还热腾腾地冒了个泡。   本来早晨没有胃口的凌言立马感觉饿了,他呼吸艰难,问道,“你昨晚做的?”   眼前人闻名遐迩的是眠花偎柳的风流,没想到这种事做来也颇有几分老手的倜傥。   祁思明不答,只挑眉,说“尝尝。”   *   凌言的吃相十分文雅,咀嚼吞咽都像一副画,何小姐吞粥的空隙偷眼看着他,看着凌言尝了一口之后说好吃。他弯着一双眼,看着祁思明的时候,整张脸都照亮了,那不是凌言平日很收敛的笑,那笑法太明媚,太可爱,干净得就像个孩子。   何小姐忽然想到一些陈年旧事,感觉心里某处角落轻轻被人牵起。   之后祁思明也没客气,直说了从她这里要了宅邸的管理权限,强势地安排了凌言的一日三餐,甚至还主人模样地直接接手了家里的账单。   凌言也惊人地什么都没说,点点了头,食指扣了下调出昨晚何小姐的工作结果,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在何小姐一团乱麻的心情中开始了工作。   *   因为凌言昨夜好大的一通脾气,整个团队夹着尾巴一夜未睡,一鼓作气地把事件经过捋了个清清楚楚,信息收集得明明白白,甚至超常发挥,在那么晚的情况下还力所能及地联系相关方交叉取证。   二高老师陈某涉嫌性侵Sophia这件事,导火索的确是校方不满学生家长大鸣大放,声称要将Sophia开除。但是这件事并不像游戏厅老太说的那样刚发生一个星期,而是已经快有一个月了。   何小姐打报告的姿势十分标准,时间地点标注得一目了然。凌言一目十行把主要内容看了。   *   “昨天我联系了苏闲报案的那个派出所,但是负责人什么都不肯说,只说案件已经上移了,我一层层打上去,案卷反正现在是在总局那里。检方我也问了,这个还真的是上报了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被压了下来……”   祁思明唔了一声,“这个陈老师背景不错啊?他是谁啊?你们区的名师吗?”   凌言摇了摇头,“别问我,我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知道。”   何小姐道,“的确是名师,但也不算什么大人物,据说他妻子有钱,和区内管委会沾亲带故,估计是上下打点周全了。”   祁思明啧了一声,“拿点钱就能让警方检方松口……这真是,VI区是公职人员开不起工资了吗?不过你说苏闲是个记者,他们这么干就不怕堵不住悠悠之口吗?”   “问题就在这里,网络上报道其实一直没断过,可是热度非常低——这要不是学校律师出了个昏招,想拿苏闲杀鸡儆猴,逼得家长闹事,可能我们今天也不见得知道。”   *   凌言看完了整理的材料,挑了两个细节问了问,“这个苏闲是哪家媒体的?”   何小姐早有准备,“以前是我们区的王牌《时空新闻》的外派记者,不过她几年就离开原单位,现在顶多算是个自由记者吧,这几年她一直在区内干着搅屎棍的活儿,影响力不算太大,美誉度倒是很低。”   记者总是不太讨人喜欢的职业,有攻击力的尤甚。   凌言点点头,“那今天这集会事先申报过吗?”   集会游行示威算是典型的一种社会成本较高的集体行动,因此此类活动的法律规范也十分谨慎、细致。   “五天前申报了,但是只到提出申请。”   “主管机关必须三日内给予批复,同意和不同意都要明确说明,”凌言用手指撑着太阳穴,感觉VI区基层工作已经没个体统了,“所以就是他们没有给出任何回执喽?”   “没有,这事儿被人压住了。”   凌言闻言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道,“这帮人看来真的是觉得天高皇帝远啊。” 第二十七章   三人吃完饭就直接去二高,Mash开车,开的是凌言车库的私人房车。   凌言奉行实用主义,车也都是外形低调,内部宽敞舒适,升降的餐桌、独立空调、车载电视应有尽有。   祁思明一身休闲的坐在车后排,把前面空间留给凌言和何小姐工作。自己撸着袖子,心无旁骛地剥着芡实,手边还倒着一杯红酒,周身气质悠哉悠哉,和这车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他们来得早,和二高校门一路之隔地找了一个视野不错的车位,见停车了,祁思明这才事不关己一样地朝外抬了抬眼。   他原想着既然动员这个活动的是个文人记者,那估计也就是嘴皮子和笔杆子的功夫了,能看到校门口小猫三两只就算顶天,谁知这一抬头却吓了一跳,不禁道,“这苏记者社会动员能力不错啊。”   *   不到九点,校门口已经被抗议家长围得水泄不通,一眼望去大概有两百号左右,并且现在还在越聚越多,家长手拿诸如着“公开信息,还学生公道”的指示牌,背靠主干道,看似在相互聊天氛围轻松,但是显然已经摆好了预备姿势。   今天是个好天气,阳光普照,万里无云,此时家长们情绪尚算稳定,暂时还没有出现占道堵车等交通问题。祁思明心道,怕这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上午九时,路口指示标牌上架着VR摄像头亮了,显示开始全景录像,两架无人机升空,跃跃欲试地想要越过二高大门。   人好像是在那一瞬间乱起来的,人群海浪一样聚拢而上,将校门口团团围住,隔着一道电子门,人头攒动中能看到一个瘦高的女人带着头,别着扩音器,高声对着校内喊话。学生家长一个个神情激动,纷纷跟着喊着,“陈安停职!”“拘捕陈安!”“给他们儿女一份安全!”众声喧哗里,还有诸如“要求校方开放消息权限,公开所有侵害事件”等要求。   *   凌言开着车窗,听着话风不对,立马问道,“那个陈安之前还有前科?”   何小姐也是一脸紧张,手下的一打资料翻得飞起,快速答到,“不算前科,类似案件有过两起,都和原告达成了庭外和解,学校也没有给出任何处分。”   凌言几乎是一瞬间急了,“那学校的性骚扰举报渠道呢?信息为什么不公开?案件发生的情况,侵害的性质,两年前……”   “先生!”何小姐打断他,目光沉郁,“这些的确是硬性要求,但是他们不对外公布。”   系统性的失败和性侵事件发生后秘而不宣的文化的形成,早就不是一日两日了。   *   凌言一下子就沉默了。   他面无表情地僵坐了一会儿,那一刻感觉如此漫长、缓慢。战栗窜过了他的全身。   不明原委的祁思明在后面向何小姐投去一道目光,何小姐悄悄地摇了摇头,在Utopia上悄悄传了一条两年前的新闻。   那是当年出台的反骚扰犯性侵法案,当年VI区试行时得到本区民众的一致好评响应,包括另辟性骚扰性侵事件内部上报渠道,给予受害人专业心理救护,对学校、医院等工作人员工作处分予以公开,因性侵或性骚扰雇主职员私下和解不再被允许,有性侵记录的人会公布在社区网站上建立社区档案,Utopia会永久性标示前科,幼儿在与有性侵犯者者接触小于五米时,Utopia会有滴声提示……甚至包括昨晚任迪信誓旦旦说的那个“烈度极大的未成年人案件,知情权让位隐私权,媒体不得公开报道”。   祁思明好奇凌言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上心,其实也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这份反骚法案就是他一力起草推行的。而今日闹到这个地步,其实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了凌言,他的法案失败了。   *   其实哪怕是让祁思明以今天今天来看,也能看出这法案的阻力有多大。   在男性为主导的区政府不会乐见这样巨细靡遗的法令得到推行,若以派系分,凌言属于中央派系而非地方派系,在地方行动只有举步维艰。   何小姐发给他的新闻,附带着当时的媒体采访,问到这项法案,凌言的回答被截取出来加了黑,媒体按语评他是最良心的国会议员。   那段话凌言是这么说的,他说他的愿景很简单,推行这样的法案只是因为不想看到那些伤心人,努力维护尊严的姿势那么狼狈,民众知情权让位受害者隐私权,他希望为有过被性侵性骚扰经历的人,还在挣扎想站出来的人,降低他们发声的社会和情绪成本,让他们不必当众自伤,不必声嘶力竭。   *   何小姐作为亲历者比较清楚。当时凌言几乎算得上是孤军奋战,陪着原告一路从本区一直打到最高法院,才得以借着舆论的东风让这条法案在本区艰难降世。不是没有反对者,甚至一些持身端正的从政者、法官同样不看好,认为条文愈是细致,愈是会被时间淘汰。   凌言当时年轻气盛,国会拉票大刀阔斧。法案得以顺利推行,一路高歌猛进,可是调子就在这一年忽然缓了下来。寒冬来得毫无预兆,人心落了下来,热切期盼的公正成了泡影。   理想主义地想着要把水源送到千千万万户的厨房,现实却是一条严重渗漏的管道,法案推行两年,如今受害人依旧是求解无方,维权无径,求告无门,只能依靠示威抗议这样的形式来争一个公道。   凌言咬了咬自己的手指骨节,失落感和失败感缓缓浸入骨髓,像是倒灌早春的寒。   *   看着凌言表情端正肃定,半天没个反应,何小姐也有点害怕。   眼见着二高门口人越来越多,西北道上已经堵了起来,心里暗恨交通是管什么的,怎么这么大的事情连个露面的人都没有。   她心里还没问候完市厅,Utopia的来电先喧宾夺主,一看,闻悦句。   “本区Utopia管委会的一把手。”何小姐出声道。   凌言闭着的眼睛倏地睁开了,眼底的厌恶一闪而过。   看他也没有想接听的意思,何小姐就尽职尽责地听了起来。此人年纪不大,无公职,但长袖善舞与市政几位大人物往来亲密,何小姐揣测此人十有八九现在就坐在市政办公室里。   等他老旦开腔似的说起话,里里外外也没个正经的,就是打听凌言在不在区内,想要请他吃顿饭,何小姐觑着凌言的神色,淡定地扯谎说先生已经回首都了,两个人又东扯西扯了一会儿,这才挂了电话。   *   通话是外放,祁思明听完也觉得太操蛋了。   他怕凌言心灰意冷了,倒了一杯酒,道,“你别生气。”   凌言也不看他,瞅着窗外一摊子呵呵两声,“我生什么气。”   说完又道,“我都不知道是他们疯了还是我疯了?掩耳盗铃都以为可以只手遮天了?这事情闹得这么大,现在居然关心我上没上高速。” 第二十八章   凌言在VI区一直很有分寸,一来因为这不算他主场,二来他总要顾及博奇和各方的面子。这事儿昨天从发现他就一直留有余地,不管是当场辞退任迪警醒任法官,还是让何小姐连夜通讯,都是出于害怕这件事闹大后市政控制舆论浪潮会很被动……   他留了这么大的体面,实在没有想到这些人这么胆大包天,根本无所谓本区民众的抗争意见,对这件事进行了彻底的漠视。   凌言手有点抖,拨通柳宋的联系方式,让她就近派VI区附近的媒体人来报道。   抗议表达本来就是社会心态的解压阀,苏闲既然准备了那么久,那他就帮着纾解一下快要崩溃的社会心态。市政既然无所谓,那他也不必要帮他们遮羞了。闹大吧。   柳宋答应得痛快,挂断前随口问了一嘴,“那你们当地媒体呢?”   凌言神色冷漠,“死了。”   *   安排好何小姐随时接应记者,凌言挑了团队里的几个搞技术的小年轻在线关注本区舆情,随时观望随时报告,然后他就直接跑出去抽烟了,祁思明知道他心烦,也没跟着,只在车里看着舆情走势图。   没想到的是,凌言一出门就看见了昨天那个网瘾少女Sophia。   她没混在校门口的人群里,而是蹲在他的车旁边的花坛上,一脸事不关己地抬着自己的右手腕,看起来是在跟什么人说话,见他出来立刻和他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嗨!”她带着口罩,仍旧很酷地朝他摆手,“给个联系方式呗。”   那花坛很高,Sophia也不知道怎么爬上去的,凌言走过去,正好与她的视线齐平。   他问她,“怎么蹲在这儿?”   小姑娘无所谓道,“在哪不是呆?”她眼神厌倦,好像眼前这样声势浩大的家长抗议,一切都与她无关。   凌言让开一步,道,“下来。”   “干嘛?”   “带你吃东西。”   Sophia撇撇嘴,对这个回答看起来还算满意,右手一撑就跳了下来,动作相当优雅。   这小姑娘的个头也就只到凌言胸口,再抬头,她一脸不逊地问他,“你不是家长吧?就你这个车,也不像是送孩子来二高的人,你是谁?是要追我妈吗?”   凌言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形象在Sophia眼里居然是个备选爸爸,原本一肚子心事,被她两句话逗笑,他也不辩解,顺着Sophia的思路问,“追你妈妈的人很多吗?”   “那肯定多啊。”Sophia拿腔拿调道,很不见外地扯住他的衣角,“多管闲事的家长可不是好家长,等会儿看到我妈,你别说我昨天在游戏厅,行吗?”   *   Sophia在学校附近挑了一家装潢最好的糕点店,带着凌言,狐假虎威地闯到玻璃柜台前,点兵点将一样点了好多小零食。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贪嘴,凌言也不介意,只是Sophia并不都是给自己点的,之后她加了十几杯奶茶,让店员一股脑给校门口苏闲他们送过去。然后账单一扯,让凌言付款。   Sophia看起来毫无心理压力,阳光下的小蛋糕色相动人,她抱着托盘径直走到窗边坐下,也不管凌言,拿起叉子就吃。   凌言好奇,“这家店离你学校这么近,天天吃还吃不够?”   “哪里就天天吃?”Sophia看他一眼,“好久不吃了,家里打官司,律师的钱都不够,还有你看看外面的那几台机器,借用一天很贵的,哪有那么多钱?”   虽是这么说,这个小孩却一点没有勤俭节约不浪费的习惯,她的叉子一块块蛋糕叉过去,不吃多,一样只一口,然后立马奔向下一个。   凌言一言难尽地看着她,“游戏厅一个小时也一百呢。”   女孩嘶了一声,噘着嘴瞪了他一眼,只见这个不满的情绪还没起承转合走过一场,她随口挖的一块日式樱饼立刻取悦了她,她眼睛又忽然一眯,朝着凌言高兴道,“你尝尝,这个好好吃!”   说完她似乎觉得表达不够,身体力行地用勺子切了一块,直接送到了凌言嘴边。   被未成年人强行突破社交距离的凌言愣了一下。   他一不吃豆沙,二不喜欢粉红色的东西,下意识就躲避一下,“我不用,你吃吧。”   美食爱好者遭遇厌食者,也很悻悻。那小孩看起来也不像是有什么敏感的心思,但是眼底的惊喜也还是一下被扑灭了,她握着手里的勺子,有些不满地咕哝道:“干嘛不吃嘛?我又不脏。”   *   说者无心,但听者有意,空气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可怜凌言毫无与青春期女孩相处经验,这个在他预设里遭遇过成年性侵害的女孩,他战战兢兢地相处,生怕说错一句不小心刺到她的心。他看了眼前不吭声的孩子一眼,觉得没办法了,认命地拿起新叉子,拆开包装,挖了一块刚刚的樱饼送进嘴里。   Sophia抬头看他。   *   豆沙绝对是世界上最不友好的东西了。凌言强颜欢笑,给她一个很好吃的表情,“刚才没有嫌弃你的意思,你知道人到中年身材总是很难管理的,甜食摄入给小心,你母亲总需要上镜,这个你应该知道。”   凌言忍辱负重,主动给自己上辈分。但是很明显,他没有找对这小孩的穴。   Sophia耷拉着一双眼,目光干净地直视他片刻,忽然说,“我知道你不是我妈的追求者。”   “你们差太多了,她没机会认识你这么体面的人,”她摇摇头,“我也没见过你这一卦的。”   *   对于小女孩来说,成年男人就是突然出现在幼年跳羚面前的狮子,她们本能地就会害怕他们,可是Sophia却很明显地感觉眼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不一样。   她没见过这样的人,这种明明一看就有着强大的经济实力,明明应该有着很强攻击性的人,却对着她却眉目舒展,轻轻微笑。   他像是生怕吓到她一样,尽可能地亲切地讲话,说带她吃东西,地方、食物他都不插手,话也不多,好像就只想充当一会儿她的提款机,让她开心。   只见眼前人听她说完,也不太在意,问,“所以我现在自我介绍一下?”   Sophia却不接话,目光撇开,“叔叔,我一点都不开心。”   *   她胡乱地耙了一下她细软的头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冲动,忽然间就想说说自己。   “你看这些人,好像这么多这么热闹,其实顶多也就撑这一个上午了,他们还是到时候上班的上班,工作的工作,我其实一点也不想苏闲弄这么大的动静,他们想开除我就开除好了,反正我早就不想念了,我一点也不稀罕这个学校,陈安他总是骂我,当着全班面前说我蠢,说我笨,要不是当时择校花了好多钱,这学校我早就不想念了……就是今天,其实也有好多叔叔阿姨都劝我,也劝我妈,说算了,干嘛总揪着这件事呢,对我以后也不好……”   外面不知又起了什么冲突,人群涌起些微的波澜。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可凭什么算了啊?那天我吓得就要死了,凭什么我要放过他啊?警察不管,检察院也不管,苏闲发文到网上,他律师倒反告我,打电话让我和我妈去取传票,结果并没有传票,他就是来等我的,他在法院门口那么嚣张,骂我不务正业,说我活该,说叫我等着,你说我究竟凭什么要放过他啊?……”   她睁大了眼睛,却并不看着凌言,扒着桌子的手都在簌簌发抖。   *   这就是所有性侵事件最悲凉、最吊诡的地方了。   那些伤痛,那些记忆,那些痛苦的闪回,被侵害者夜夜难眠,施害人可能就根本不在意这一桩事情。很多年后,他们甚至会忘记这件“小事”,忘了这个姑娘,他们照样好吃好喝,招架不了舆论时就拿着“名誉侵害”一纸驳回,战略性拖延。   这个社会对弱势群体的结构性压制,已经恶劣到有人以身试法,还敢大声叫嚣了,公平究竟何在啊?   *   Sophia的声音凄惶可怜,音量也控制不住得高了起来,凌言再也坐不住了,绕到她椅子的一侧,展开胳膊就抱住她。他从来都害怕有人在他面前流露太激烈的情绪,不是害怕尴尬,而是不忍心。不忍心要眼见着一个人的不幸,又要眼见她支离破碎。   他胸膛起伏着,难以承重一样紧紧抱住眼前瘦弱的女孩,声音艰涩。   “别哭,Sophie别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凌言的声音太过温暖,Sophia一下就控制不住了,哭得更厉害了。凌言手忙脚乱地抽出方巾给她,尽量用自己遮挡住店里其他人好奇的目光。   他像是个没有备考却被临时抓来答卷的学生,面对眼前的超纲题焦急得一筹莫展。   他努力回忆祁思明安抚他的方式,轻轻拍着女孩的脊背,希望能安抚她,“按照日程,我今天应该不在VI区的,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吗?”   他的声音轻且温柔,“因为我昨天遇到一个小姑娘,就在几个小时前,我看着她躺在游戏舱里,舱门显示游戏时间已经几十个小时了,我当时吓了一跳,心里想的就是’怎么没人管管这孩子呢?’……我很担心她,也很关心她,Sophi你知道吗?很多人都是关心她的,校门口还有那么多为她声援的叔叔阿姨们,她认识的,她不认识的,都在关心着她。”   “不要哭,不要为不值得的人,你我见过最可爱的姑娘,无论你遭遇过什么,这些不是你的错,不怪你……”   凌言受Sophia的情绪影响,说完这些,他感觉自己也要虚脱了。还好这Sophia并不挑剔,听了他的话也渐渐安静下来了。 第二十九章   这头还没消停个两分钟,Utopia又响了,凌言皱着眉接通。   只听得刚才被他安排工作的小年轻,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一样,扯着嗓子对他惊恐地喊,“先生,这区内舆情走势有些奇怪啊,#二高抗议#的话题刚才还是一直上扬的,但就在刚刚好多数据一拥而上,快要把这件事淹没了,现在这件事热度一直低于1。”   凌言带的是蓝牙耳机,被他震得耳膜生疼,“别急,慢点说。”   那男孩刚工作不久,正经专业是个数据工程师,原本以为今天的活就是象征意义的看着舆情报告,谁知道他越盯越发现不对劲:这线下抗议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可是网络情况却冷了下来。   政府内部一直有一个不成文的默认,就是事件的网络舆情等级只要不突破三级,多大的事情都不是事情。这发展明显和自家先生的部署有出入,他一惊之下,立马屁滚尿流地过来报告了。   凌言眉梢一动,明白了。   怪不得闻悦句只关心他在不在本区,这是早早准备了过墙梯了。   按照Sophia的说法,若是这抗议今天到中午就会结束,网络舆情一直跟不上,那估计市政中午顶多找个新闻发言人就能空口白话说一说今天上午的情况,官方造“官谣”,红的说一套黑的。   *   这是个公共平台,何小姐也听到了,插话道,“博奇先生任期间太注重网络舆情监控了,他们这群人风格摸的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看来这就是针对咱们弄得一套反追踪啊。”   凌言不想这个关头还纠缠因果是非,摆了下手,截断她道,“先别说那么多,把团队里技术人员全叫一下,现在立刻帮忙洗数据。”   那个男孩也不知道是自己人还是敌方卧底,加油不行,泄气倒是很在行,“先生刚才我试了,但是常规方法用途不大……舆情数据还是紊乱,这应该是一项新的舆情干扰技术。”   凌言立刻明白了,是管委会,也就只有Utopia管委会能有这种技术了。   凌言感觉一个头简直两个大,不耐烦道,“奔丧呢?嚎什么?等我回车。”说着直接把通讯掐断了。   Sophia估计也没想到刚才温温和和的大男人训起人来都是一样凶神恶煞,诡异又狐疑地看着他,凌言很是愁苦地看着她,问,“跟我走吗?去车里坐一会儿?”   *   Sophia这小孩听了,二话不说就收拾收拾她的点心。凌言没有刻意等她,步履匆匆地出了店门,上了车后直接眉头一皱,说,“计算机给我,我来。”   车内通讯是连接上的,那男孩的半身屏投影一样悬浮着,碎碎叨叨地大致跟他分析数据路径和来源,听起来极为阴魂不散,“先生,不行的啊,就算我们现在找到解决方法,他们后面也至少是四十人团队在一起协作,我们没法什么都不考虑,就一直跟他们死磕。”   何小姐不懂数据技术,顺着他的话道,“失策失策,咱们可没这么多技术人员呐。”   那男生闻言,大概感觉有负组织所托,整个脸都皱成了苦瓜。   *   技术这东西本来就是用进废退的玩意儿,凌言十指翻飞,虽然大致看得个眉目,但是处理起来还是很有难度。他焦灼地看着频繁跳动的屏幕,猛然间灵光一闪,问祁思明,“我记得你手头有一家创始公司,最开始主打的就是针对数据造假的技术?”   “数据造假?”那个专门泄气的男生又插话了,“可这两个不是一回事啊……”   Sophia收拾好了她的零食,过来敲车门。Mash知情识趣地安顿了孩子,给她拿了一瓶冰可乐。   祁思明跟凌言默契十足,闻一即知十,也觉得这个可以一试。   “你别急。”祁思明按了按凌言肩膀,“的确是有刚研究出来的降干扰器,还在试行阶段,我给他们打电话,你看看能不能用。”   刚工作的孩子就是想法多,那男孩完全不觉得自家老板是在冷落他,想他闭嘴,还继续嘚吧嘚,“信息降干扰器原理跟这种舆情监控不符,统计库本来就是个动态库,需要多维的数据集和度量值组,一般的增加值计算方法本身就有缺陷,需要重新设计聚合维度……”   *   祁思明被他这么一搅和,公司的负责人姓啥差点没想起来,本来看着是凌言的下属他不愿意多说,此时也是恼了,打断他道,“我是个搞投资的,不是搞技术的,你别说那么多,我听不懂!”   大概搞技术的都比较耿直,那男孩听他不懂还瞎插手,更不得了了,紧接着又是一番高谈阔论。   何小姐在一旁听得战战兢兢,偷偷给那孩子发消息,语气怒其不争:你快闭嘴!他是谁你知道吗?科技领域投资大佬!他说不懂你就信?他不懂个屁啊?!   那孩子说得兴奋,估计是没注意何小姐的场外提醒,最终升华主题道,“数据体量网络传播是幂次集,这种降干扰器是不可能被设计出来的,这是常识!”   祁思明拨着号倒是没生气,就只是觉得好笑。   他慈眉善目地问那男孩,“常识又怎样?’常识’如果都不能被打破,那行业还谈什么创新?”   然后通讯连接,祁思明不再理他,简单的跟另一面解释了一下,“对,很简单,就是清个道、抢个头条……对,你亲自跟议员说。” 第三十章   那天之后的事情就比较顺利了,柳宋的人事从别的区紧急调过来的,虽然不比本地媒体,但是III区离现场相对算近,熟悉事件发生情况,熟悉当地人,与掌握最多消息的当地部门也很熟悉,权威信息源一找一个准儿,报道发布得很快。   凌言工作久了,一线工作人员花式阻隔信息流通,拦截媒体调查的这种事情他早有准备。但之前是他见识短浅,竟然不知道在自己区内信息技术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区内媒体记者集体缺席,市政可以背后操纵着将新闻和信息屏蔽封锁到惊世骇俗的地步。   用着祁思明公司的外援,凌言眼看着舆论指数破3,通讯一分钟也不耽搁地直接打到市政厅。   看着区内处理舆情事件忙中偷懒,熟能生巧的样子,他也知道这绝不是孤立事件,凌言擎着一腔怒火、狗血淋头地把人骂了一遍,之后从头到尾不提网络舆情数据问题,里里外外只骂一件事:突发事件管理。   *   “就这个技术,除了管委会,谁还能提供给市政?Utopia管委会简直蛀虫一只,到哪里都要搅合,纵得官员一个个有恃无恐。”何小姐听他打完电话,还是觉得生气。   何小姐不知祁思明与现在管委会董事主席岐红杉和檀清的关系,所以这话说得口无遮拦。   凌言看了祁思明一眼。   “动不了他们,用这个揪他们的辫子,最后只是几条小鱼小虾遭池鱼之灾。”凌言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的样子,“从苏闲那考一份全息录像,跟徐老提一提这事儿吧,把那个’网络不破3不出动’的破规矩改了,从检测和预警上想办法,跳过管委会吧。”   他知道祁思明说会站在他这一头是真,但是他也不想真的让祁思明难做。他们还在热恋,他不想闹得难看,所以选了最折中的方法。   何小姐对他的工作安排很少质疑,干脆地应了,立刻转头笑盈盈地对着后座的Sophia喊,“小妹妹,等会儿带姐姐去见你妈妈好不好?姐姐要从她问点东西。”   不等Sophia说话,凌言先是冷笑,被孩子称呼叔叔的恐惧他还没过,立刻抓着何小姐怼道,“你让她叫你姐姐?听着不刺耳吗?”   何小姐心大得能漏出去,怪道,“叫我姐姐怎么了,大不了让她叫你哥哥啊?”   步履清奇的何小姐也不知道是什么运气,居然一脚踩中了雷。   还好祁思明掐着时机,悠悠开口问了一句,“忙完大事儿,是不是该论功行赏了?”不然凌言很可能趁着自己这点好心情,再给何小姐加点工作量。   *   祁思明说的倒是没别的,就是说了说自己刚才出人出力的公司一点项目审批上的问题。   他没避着何小姐,说得个坦坦荡荡。   商人将自己的命运跟权力紧紧捆绑在一起,这种事说来并不稀奇,超级红利当前,没人不会动心,但是这么做的人未来却也是充满诸多变数,一旦官场重新洗牌,他们的路也就走到尽头了。   然而,完全抛开政治谈商业,又假得太刻意。   许多商业机会都是由政府创造,许多产业需要政府关键资源支持,哪怕是最简单的规制,从执照、许可证的颁发,到工商、税务、技术监督、劳工标准、环境保护等,都是与政府挂钩。   祁思明不是那种矫揉造作的人。   真需要凌言为他行方便的地方,他也绝不会羞于开口。   “就今天用的那份技术审批?”凌言也十分干脆,“效果没问题,挺值得投产的……我记得国会的运算系统也该升级了,两个星期内给你消息。”   凌言一句话就扔了一块肥肉,不仅把审批问题定了,还给了国会的高端用户。   这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得何小姐目露惊恐,万万没想到能亲眼见着自家先生能这么明目张胆的开后门,他还记得曾经也有个技术新贵往捐款委员会砸了几十万,就为了跟他吃一顿晚餐吗?她痛心疾首地想,男朋友果然了不起啊!   Sophia小孩子听不懂车里这俩叔叔一来一回谈定了什么,就只是知道门外的家长抗议要结束了,她也该下车了。凌言下午还要回首都去,也没多和她说什么,只是嘱咐何小姐跟苏闲说明可以重新申请反骚扰救助渠道,并且说了一下社区配备专业心理理疗师,可以为Sophia进行心理疏解。   嘱咐完,还是觉得担心,凌言直接把个人联系方式给了Sophia,说如果需要可以随时打给他。   *   那小姑娘不知道自己手里握的是谁的号码,不知道有多少人在Utopia来电上看到这个号码会瑟瑟发抖,多少青年才俊为了这个号码在本区政治捐助里一掷千金,十几岁的脑壳还很逼仄,心里辗转闪过的只有能不能撮合她妈妈和眼前这个王老五。   Sophia激动地朝着凌言点了点头,眼神热切仿佛看着自己未来的爸爸,坚定道,“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一旁的祁思明面露复杂,也不知道摆什么表情好。   等到何小姐把孩子送走,他才开腔,“阿言你挺喜欢小孩子的啊?”   刚才就凌言那个架势,就跟送孩子上寄宿学校的家长一模一样,蹲着一项一项的说,生怕孩子吃不饱,穿不暖,跟同学处不来,受欺负。祁思明脑洞贼大,想着凌言应该还挺能当得来爸爸的,美滋滋地说,“将来咱俩也要个吧,闺女挺好的,比小子好。”   凌言瞥了祁思明一眼,感觉祁先生想的实在是有点多,“我下午回首都……我住在我养父那,你知道吧?”   南乐街的独栋别墅,配给内阁成员的高级宅邸。   祁思明当然知道,郑重地点了点头,暗戳戳地揣测凌言下面可能是想带他见家长。   谁知凌言没拿他想的那个剧本,抱歉地看了他一眼。   说,“我养父还不知道你,我不太方便带你回去。”   祁思明:“……”   上一秒还在畅想和凌言生儿育女,下一秒就被凌言暗示现在还不能带他回家。   祁思明千算万算也想不到,他一个奔三的大龄青年,居然跟男朋友同居还能迎面撞上家长问题,这一下给他弄懵了。他的笑容僵在脸上,彻底美不起来了。   *   但是他又不死心,奋力地挣扎了一下,道,“阿言,你总是住你养父那也不是办法啊?你在首都没有别的房子吗?”   祁思明眼汪汪地看着他,想着只要凌言说一个“没有”,他就立马去文安公馆去租一年的房子,等会儿到了首都就直接拎包带人入住。   凌言估计也觉得尴尬,无可奈何地朝他点头,慢慢道,“我有房子,外祖父在南乐街的半山腰给我留了一套,只是好久没人住了,临时换居所会很麻烦,好多安保问题都需要协调……之前住养父那里,也是因为他的安全级别高,不用我再折腾。”   再没有比这更拒绝人的了。凌言这话一出,一竿子打消了祁思明所有想要置办房子的想法,车里立刻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凌言知道自己让祁思明失望了,他刚才的话不啻于含蓄地告诉了祁思明,他这个级别的公职人员不是特勤加护过的地方他是没法入住的。   那份坚决搅乱了他们的氛围,就好像什么碎裂了一样。   *   可怜祁思明之前恋爱都是乱谈,社交场合上随便看对了眼,都能和人笑着共度良宵,他赚钱时兢兢业业,所以玩起来也是纵情恣性,与人醉酒、公海出游、赌博狂欢都算是他做熟的,谁能想到,一朝找了个公职人员做老婆,他之前根本没多考虑过的房子、车子、票子,都成了要仔细拿捏、烦恼的东西。   祁思明忽然气闷。感觉这车里空间逼仄,他转一个身就要碰壁。   他咬着烟蒂,却没点,恶狠狠地看了凌言一眼,像是要把人抓过来咬几口泄愤。   凌言的目光也有几分飘忽,他看着他,慌张地摸了一把瓶里插花,无意间剥下一瓣枯叶。   肉桂色的污渍沾在他虎口上,似乎沾得人心一阵轻微刺痒。   祁思明看着他那一小块皮肤,忽然萌生一股冲动:他想亲他。这么想着,祁思明就起身了,只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何小姐又回来了,祁思明只好烦躁地又坐了回去。   *   大概是他的表情让凌言有些紧张,凌言不安地看了看他,最后还是折中退让了,“外祖那个房子收拾一下还是能住人的,原来的安保系统升级一下应该就可以了,你……要不等我一个星期吧?”   在祁思明面前,凌言大概不知道什么叫底线。   他偷偷看了一眼何小姐,然后轻轻地靠近祁思明,讨好一样握住他的手,“你先回XXI区,周末我亲自去接你,和你搬家好不好?”   被强行不存在的何小姐老僧入定,听着凌言的哄人碎语感觉自己的心口都跟着一酥。   果然,祁思明的火气到底是没能燃起来,他像是被哄好的大男孩,虽然眼里是各种流转不定的小情绪,可最后狂风骇浪不等成气候就化成了两捋小清风,心不满意不足地只扯了下凌言的衣襟。   “芡实我剥好了,就密封在小冰柜里了,南乐街可以叫厨师上门服务吗?我让金楼厨师去给你和养父准备晚饭好不好?”   这个倒是没问题,凌言立刻把祁思明的心意接住,笑笑道,“那你安排吧,今晚南乐街正好有个客人,有厨师上门那再好不过了。” 第三十一章   晚上家里有客人不是假话。博奇早在一周前就跟凌言打过招呼了,让他记得回来。   三月实在是多事之秋,议会主席团、党派负责人都会在这个月内改选,首都这种重要的权利变动都是非常敏感的,人心活络又惶惶不安,凌言只要不蠢就不会在这个时段在非首都区乱逛。   今晚博奇的客人是吕知良,在国会内算是正经的二号人物,与凌言同属一个政党,职位在凌言之上。此人年近六十,一头梳得体面、光可鉴人的银发,国会数十年来不功不过,性格十分温和。   最开始博奇能请他来吃饭,凌言是很意外的。   国会有议长长期高压政策,十年来不曾有过高层人事变动,这吕知良也不是什么狠角色,安分守己几十年,怎么就要贴着这过几年就荣休的当口,去掺和权利这趟浑水。   当时凌言想了想,试探地问道,“首相对现任议长……有哪里不满吗?”   在家里博奇也不避他,直言道,“教育法案。”   凌言当时也没多说,只是心里一直嘀咕,且不说现任议长手腕,就说竞选国会议长这事儿,也能牛不喝水强按头吗?   *   “议长先生出院有一段时间了,您这些日子也没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终于把祁思明送到了机场。送走了这尊大佛,何小姐终于长舒一口气,提起这两天一直没敢提的话题,“康先生挺挂念你的,他的助手还给我打过电话,问我你在忙什么,您要不现在联系一下?”   康先生,康澤。   现任的国会主席,名义和实际上的一把手。   凌言还在用目光目送祁思明,听到何小姐这话,眼底立刻浮起显而易见的不耐烦来。   他强行压着自己的不满,扭过头来的目光清澈又冷酷,道,“你忘了他今天回国会了吗?工作交接这么忙,你确定他会接没用的电话?”   *   虽然一早料到凌言的话不会太客气,但是这么不客气还是出乎了何小姐所料。   康澤议长此人,说来其实也是一段传奇。   在凌言的父亲凌远深任期时,他就已经担任国会主席,十数年来掌国会而不倒,内阁忌惮,首相敬重,属于国会中枢里压阵脚、定海针一样的人物。   并且,此人虽然年纪稍长,但是体魄健壮,极有个人魅力,整个国会上下对他都是极是膺服。他的名字原本是“泽”的古字,笔画繁多,烦不胜烦,但因着他一手出神入化的丹青,国会文件签名处他签下的一撇一捺,急回送脚,都成了国会十年来不可替代的权威符号。   说来凌言对这位议长最开始的态度也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与康澤渊源颇深,最开始在国会崭露头角就是做他的私人秘书,因为实习中得他青眼,算是被他手把手调教出来的,地方竞选、国会拉票、两党交好、各方制衡……凌言一身武艺,十分有八分出于康澤,走到今天的位置,康澤算是他踏踏实实的导师和领路人。   *   年初的时候议长康澤因为肝病住院,名义上是几个代议长和党派负责人运行国会。但是谁人不知,凌言才是那个实际上的运作人,他在国会里力推几项悬滞法案,正面刚管委会,怒斥资深议员,可算是威风八面,大杀四方。   虚张声势至此,张的可不就是这位议长大人的势?   就像很多人揣测的那样,凌言还是学生实习的时候就爬上了康澤的床,何小姐最开始做凌言助理的时候,经常能看到他身上布满不退的於伤。   有些东西生来就标着价格,当时还不满二十岁的凌言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在想什么,没人知道。他走了捷径,工作也敢展开恐怖主义,床上拼演技,床下拼实力,换得这些年康澤的提携、眷顾。   何小姐一直觉得,若不是有祁思明横插进来,本来康澤和凌言的简化版嫖与被嫖的关系还是挺稳定的,野心、权利和师恩构筑了凌言心里的等边三角形,牢牢地架在他的心上,他虽然一路刀光剑影,但是走得心无旁骛,百毒不侵。   可偏偏一个祁思明,打乱了原来所有的布局。   *   何小姐最开始想着如果凌言只是跟祁思明逢场作戏,那其实康澤不见得会有什么意见,凌言跟着康澤的时候不是没在外面偷过人,康澤几次都是小惩大诫,松松手就过了。   可凌言这次明显是来真的,态度摆得端正,跟祁思明在一起这几天他连个正常的慰问电话都不肯打,摆明了就是要正正经经地守心守身,之前提到康澤面上总还是妥妥帖帖,现在是连捏着鼻子也不愿意假装了。   可这工作上的关系非同小可,更何况是这么个上下级的关系,只要康澤不想断,凌言他怎么断得了?   何小姐真是看着就替他头疼,更为自己头疼,“先生,我昨天都答应康澤先生了……”   凌言调了一份最近关注度很高的法案草拟,烦躁道,“你答应的你打电话。”   他大概也是觉得进退两难,拿着阅读器快速翻页,明显就是在做机械阅读,凌言看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实在静不下心,忽然对何小姐道,“Hola,我是真的不知道跟他说什么。”   *   人的不安往往来自己于自己的无能、无措、无法掌控,凌言这段时间其实一直没想好要怎么调试和康澤的关系,原想着不急,还可以谋定后动,可是现在何小姐忽然来逼他,他一下子无所适从了起来。   何小姐听出他告饶的情绪,也想苦笑。   刚想安慰几句,又听凌言道,“况且你知道今天我养父请了吕知良来家里吧?内阁恐怕另有心思。”   他眼神淡淡的没什么情绪,话里潜台词却是:康澤掌管国会这么多年,他的位置可能要动一动了。   何小姐看着他,不自觉睁大了眼睛。博奇邀请党内的国会要员来家里吃顿饭而已,首都总有各种各样的私人宴请,这饭和别的饭不一样吗?   何小姐嗅到凌言话里的信号,感觉呼吸都被扼住了。   *   今天若是别人把这话说给她听,她大概还会口无遮拦地当个笑话传播一下,但是凌言这么说,那这就是十拿九稳地博奇透露给他的了,所以内阁是这样的想法吗?   那凌言呢?他是个什么态度?   康澤在国会的地位太强横了,内阁没有完全的实力动他,但是只要凌言这个亲信肯反水,未必事不能成。   何小姐一下子就蒙了,她小心道,“先生,那您是怎么个想法?”是沿着党内的意思顺水推舟,发动一场政变?还是看在康澤多年情谊,表面帮着敷衍内阁?   “我?”   凌言的态度是惯常地难以判读,他敲了敲木质的桌板,淡淡道,“我能有什么想法?”   说完瞥了何小姐一眼,语气温和道,“你也不用这么紧张,丢不了你的饭碗,我跟你说这个就只是跟你交个底,现在局势未定,一动不如一静,你也别无事忙着替谁预示恩情。”   *   就在凌言忙着回首都勾心斗角的时候,祁思明回到了XXI区,替家里公关去了。   其实照理说这个不算是他的活儿,于工,他被一脚蹬出了执行位置,没必要再为公司卖苦力,但是架不住于私,他爹妈千叮咛万嘱咐,说死要让他回来归拢一下今年的慈善活动,之后他爱滚滚哪就不管了。   祁思明他家是干投行的,圈内都简称美投。   说到大名鼎鼎的美投,随便的百科都有好几十页的介绍,那些太复杂了,不太好想象。想直观点,可以说个小事儿:2084年暑期实习面试候选者三十人,里面全是当年国内顶级名校的优秀毕业生,他们在玻璃房会议室里被面试官一个一个地刁难,那一年的候选人里,有一个的父亲是亿万富翁,有一个的父亲是III区总长,还有一个的父亲是国内最牛的金融家之一。   但是因为这里是美投,没有人在意你爸是谁,谁都必须和其他人一样证明自己的实力。并且,所有人都敢说,无论你是什么家世背景的小孩,只要能来这工作,就是不辱家门。   *   这里的哪怕是最底层的交易员,交易单位都是亿元起跳,这里的高层离开美投之后会成为未来参议院、财政部长和央行行长的人选,这里的所有员工单拎出来都有绝对的资本自视过高,他们一个个进入美投前可能就已经成就非凡。   至少祁思明一直认为,全世界最优秀的大脑都集中在美投这栋双子楼里了,要不是他子宫彩票中得好,可能他这辈子都不敢想象美投的大门朝哪开。   *   他大学一边乱搞投资一边晃膀子的时候特别喜欢来这闲逛,他喜欢热烈的氛围,所以尤其喜欢四十五的交易大厅。   美投大楼落座XXI区最好的繁华地段,四十五楼嵌着整片的巨大落地窗,在这里工作得任何人,一抬首就可以将整个新区与蓝色海湾都尽收眼底,那景色,美得让人心驰神往,又胆战心惊。   只是这里的人都比较忙,没有谁注意风景。   所有人都在一边打手势一边大声说话,清醒、活跃,吵吵嚷嚷,造反一样。 第三十二章   祁思明那时候去美投,是去找一个姓阮的分析员,在美投他的专业职称是“量化分析师”,每日工作就是把自己的股票评估提供给公司的其他人,帮助他们为资产投资提出更客观的评价。   那是数学怪才。但这不是重点,祁思明找他主要目的是看高尔夫球赛。   大二的时候祁思明迷恋过一段时间高尔夫,他听说这个姓阮的做了一套量化分析计数器,可以对球赛进行预测,他就很好奇,所以每天中午就晃来跟他看会儿球,然后看他改进调试分析器。   反正就是不务正业。   交易大厅不是没有他这种二十啷当的小青年,不过那些人大多都是名校实习的新人,战战兢兢地工作以期得到留用。   祁思明为了泯然众人,也不搞特殊,跟着他们拉着小马扎蹲在交易员脚边,工作人员不识他是公司太子,好几次还支使着他下楼去买三明治。   *   祁思明似乎天生就擅长和人舒服的相处,天生就可以打动任何人。   后来那些慢慢升入高层的职工也都说,如果一定要剥掉祁思明身上的所有光环,那他最后剩下的标签一定是社交天才。   *   也是那年的4月份,全国高尔夫联赛决赛在线直播,阮姓分析师的软件实现高达百分之85%的预测,误差幅度控制在了四分之内,那一刻祁思明简直跟自己赢了比赛一样兴奋,抱着小马扎直接原地跳了起来。   也就是那么巧,那天正好是齐然来美投的一天。   齐然是美投最大的客户之一,因为太过重量级,是个只出现在美投员工口耳相传之中的名字。那天他因为些琐事,也就是来四十五楼转乘个电梯就要去总经办,谁知道祁思明当时在一处工位上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抬头看到他,就忽然在大厅里直接喊了出来:“齐然齐然!快来这里!”   *   当时大厅里一片死寂。   那感觉,真是一言难尽。   *   其实祁思明也不认识齐然,但他觉得这没什么。   可当时交易大厅里的所有人都不这样想,他们想的只有:这小子敢直接冲着齐然嚷嚷,胆子也太大了吧?阮姓的分析师当时站在他旁边,也差点被他这骚操作吓软了。   当时在场的,估计只有齐然和祁思明一样觉得没什么吧,听人喊他,也真的过去了。   “齐然,这是阮安,阮安,来认识一下齐然。”   祁思明给两个人做简单的介绍,态度随意得让人肝颤。   齐然弯了弯腰,跟眼前身材矮小的战略分析师握了握手。祁思明就对齐然说,“阮安很厉害的,他比我们俩都聪明。”   齐然听到这话立马来了兴趣,祁思明就让阮安演示了一下高尔夫进球的运算法则和刚才的运算结果,齐然看后也很感兴趣,让阮安等会儿传他一份。再之后几年,阮安受几宗大客户赏识,成了XXI区期权交易所的主要人物,推行了许多用户级、市场级的指标。   当然,这都是后话。   *   投行人士对于高级客户,有天然的、崇高的敬畏。因为看个高尔夫球赛看兴奋了就当场拦人,这事儿说出去都让人害怕。   但就是这么无巧不成书,一个星期之后,那一年的美投慈善晚会上,齐然跟祁思明两个人又碰了头。   “我以前打排球可是专业级别的。”   齐然问他,“有多专业?”   “代表国家队参加过比赛,得过铜牌。”   他们那次的场地是当地有名的俱乐部,内部就是个豪华游乐宫,祁思明说这话的时候像个大男孩,齐然当即决定下楼和他来一局。齐然虽然是业余爱好者,但球技并不弱,企业年度排球比赛他连续五年都蝉联冠军。   热身赛前,祁思明说,“齐然我也不讹你,你输了话就多捐点钱吧。”   中场休息的时候,他的几个叔伯闻风而来,重复了好几遍“这人是我们最大的客户”,并投给他严肃的眼神,祁思明一边擦汗一边说“我知道啊”,然后拿着巨额的支票,聊着科技股,快快乐乐地把美投最大的客户给打败了。   *   太聪明的人一般都不善解人意,善解人意的人又往往没法极具魅力,但是祁思明好像不是,他敏锐又活泼,极为吸引人。   也不是祁思明要炫耀,但和所有竞技性球类运动一样,选手是分级别的,任何一个有国际排名的选手都能让祁思明输得体无完肤,但是齐然这样的非专业选手跟他绝不是他的对手,就算他很有潜力。   只要祁思明愿意,他能让齐然绝对接不到他的发球,轻轻松松用21:2打败他。但是他没有。他给了齐然一个全力以赴、又势均力敌的比赛,给了他你来我往的精彩回合,最后把比分停在13:11。   有时候,胜利并不意味着生存,准确才是。   他并不是攻于算计的那类人,所以行事套路也无人可以复制。   后来他爸妈也意识到他自来熟的这个能耐了,会玩敢玩,可以毫不费力地和所有重量级客户保持联系,所以干脆每年社交季直接把祁思明拎过来撑台面。   美投每年三月份的重头戏就是这个星光熠熠的慈善晚会,虽然对公司来说象征用途高于实际用途,但好歹是一项不容轻忽的盛事,除了一些明星以外,各方人士都有出席,转个身就不知道会撞上哪个新崛起的合伙人,或者是某某行业的领头人物,总之人物关系错综复杂,而作为举办方,非祁思明这种人物压不住阵脚。   *   总之那天祁思明很累。   他从VI区回来之后,周一忙到周五,后来快结束的时候,他一个整天活力四射的人也要被掏空了。喧嚣热闹给了他重回权利核心的危险感,豪华的酒会大厅是装扮过的亚马逊野生丛林,人人光鲜衣着,没有生存指南。   他躲去了大厅的壁橱一角,白色的灰烬从壁炉飘落,燃烧的原木闻起来带着清新的气味,让他忙里偷闲地抽了口烟。   他熟悉这种应酬,但是因为太过熟悉,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离开过这里。   只放空的那一会儿,祁思明感觉女人的腰肢、裙裾和首饰在他眼前都晃出了重影,之前他厌倦了这里的名利场,跑去首都,莫名认定国会的大楼都有海阔天空之感,可是现在回想他感觉那些都好遥远,遥远得像是一场荒诞派的梦,没有首都那一纸传票,没有VI区,也没有凌言。   *   陆鉴同过来找他喝酒,问他你这几天干嘛去了,他都觉得超现实,他只离开了几天吗?为什么他感觉已经过了很久?   他有一瞬间甚至有点没法接受自己已经有伴侣了这件事,就这么几天已经和一个人山盟海誓,他惊恐地往回想,忽然意识到,他和凌言好像重逢第一天就上了床,第二天就确定了关系,第三天他跟到VI区,第四天热恋,第五天陪着凌言处理学校抗议事件,然后他居然就开始记恨凌言不带他去见家长。   这进展太快了,快得简直吓人。快得让人后怕。   要是有人说他在外面已经消磨了一个月,他都是信的。   *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感觉自己像是吸食了有毒的花。   凌言的皮肤那么冷,眼神寒霜似的不好接近,可是他身上就有那种感觉,祁思明咬紧牙关也想伸手去碰碰他。他陪着他,可以一夜不睡地守着这个人,可以半夜给兄弟打电话,就为了早上的一碗粥,祁思明听说在上个世纪,只有夫妻才同床共枕,他以前从不觉得这说法如何,可他第一夜跟凌言上床时候,他手掌贴合着他微凉的皮肤,甚至会因为想到这句话而微微战栗。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冲动,冲动到不管不顾地要和一个人室外野合,他抱着他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是那么爱他,爱到恨不能烧毁自己的骨头,再揉碎他的,然后灰烬簌簌而下,就焚化在彼此的血肉之上。   自此同生共死。   *   可是现在他离开他了。   离开了他的床,离开了他的车,离开了他在的城市,祁思明像是被掐断了信号,远离了名叫凌言的磁场,在一次令人身心俱疲的宴会之后,魔法攻击失效了,他被抽干了精气神儿,笨拙了,凝滞了,僵住了,死气沉沉。   祁思明忽然觉得好累,夜辉靡丽的首都,喧嚣吵嚷的VI区,这一切记忆像是被人拙劣地篡改过一样,呕哑嘲哳,荒诞不经。他不能理解前几天的自己了,不理解那些大胆的念头,不理解当时的狂热。   祁思明忽然僵硬地问自己:他为什么要和凌言在一起?   *   有女人靠过来,好像是出席的某个明星,隔着烟圈,祁思明忽然间感觉到了欲望。   其实这种情况很常见,那或许也并不是欲望,只是让人想到欲望的东西而已。她侧过身子为过路的人让道,晚礼服勾勒得身形姣美,祁思明感觉得到她的大腿就靠在他的身上。   总有些人身上带着点不同寻常的阶层气质,然后另一些人像是精明的侦探一样,闻着味道寻踪而来。   祁思明看了眼前的女人一会儿,四目相对中,心神交汇,女人伸出手想挽他,他开口说了句稍等一下,然后点开Utopia发小心给凌言,键入。   他说,“阿言,搬去你那里的事情,我们先缓缓吧。” 第三十三章   和祁思明分别的当头晚上,凌言到了首都后先是去国会的办公室取了点材料,之后才回的南乐街。到家的时候是晚八点,屋外的执勤人员还在巡逻走动,有几个人是生面孔,应该是负责吕知良的特勤。   他开了门,随后就听到客厅传来博奇的声音。   问他怎么这么晚,吃饭了没?   凌言脱了外套,换了鞋,下意识多看了一眼玄关处那副冷肃的油画,应了一声“还没吃”。   屋里的男人随即起身往厨房走,“那正好,金顶的厨子不错,我让他在厨房里留了点。”   *   南乐街上这些独栋房子大多是安排给政府要员的临时住所,偏偏这一栋的两位主人对装潢毫不上心,稳定地保持着它中规中矩、乏善可陈的原样。   凌言进屋前看了一眼餐厅,吕知良不在一楼,桌上残羹冷炙,红酒还未喝完。   这种家里的私宴并不夸张,加上博奇年纪大了身体新陈代谢不行,他们这些需要没事儿上镜的人,更是不敢贪口舌之快,饮食管理很严格。   “吕叔呢?”   “阳台抽烟呢。”   凌言“嗯”了一声,手捧着一小碗小心地放进冰箱里,然后从从冰箱里捡了一盒营养膏和一个苹果,也不坐,站在餐台边上解决晚饭。   博奇不太熟练地操作厨房热了热留份的虾仁芙蓉蛋,背对着凌言道,“《先声》那报道我看了,刚才还和吕知良说起你,你这是出了好大风头啊。”   博奇在VI区深耕数年,凌言没想着今天白天的事儿能瞒得住他的耳目。   他冷淡地应了一下,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营养膏。芙蓉蛋热得很快,机器人捧着送到了凌言的面前,他没动,转身在刀架上抽出一把刀,准备切苹果。   *   一如往常,博奇继续道,“家长抗议这种事,没有你娄昆区长也会处理得很好,上周五你旁听了内阁会议,应该知道这个礼拜所有人都忙着和R国的贸易冲突,你倒好,因为区内这么一点小事儿请假,平时你也挺有眼色的,这次怎么这么不分轻重。”   博奇半生位高权重,在家虽然不会刻意拿出官腔做派,但是到底还是压人。   “小事儿”这个词让凌言眉头一皱,他一手执刀,在菜板上切出“磕嗒”一声。   回嘴道,“贸易战就算打起来,窗口期也还有几个月,不急在一天两天,商务部那头他们忙着,横竖不是我主事——VI区我有监督职责,我请假又有谁能挑我的错处?”   博奇也皱眉,压低声音道,“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你以为谁乐意挑你这个错处?敏感时期他们巴不得你这时候不在首都呢!”   *   十年前凌言一夕间家破人亡,作为凌远深的挚友,博奇接手了凌言的抚养权。   两人虽然没有血缘,但却都有一副极自我、极矜持的脾气。   西斯敏特宫里,一个内阁重臣,一个国会要员,经常被有心之人暗称“是除了首相,在这个国家里最有权势的父子”,但是在家里,凌言从没觉得他们是外人说的“父子同心其利断金”的样子,他们从没有坐在一起看过一档新闻节目,甚至很少动用家里的餐桌一起吃饭,他们说话很少直视对方的眼睛,那种成年儿子和年迈父亲该有矛盾,他们比起寻常人家只多不少。   *   博奇的声音并不大,但并着中指食指,在流利台上用力地点着,“今天这事儿,VI区是没有媒体和记者吗?《时空》和《今日》哪个不行?你非得转好大的周折让邻区的《先声》过来报道,《先声》是什么媒体?柳宋那小丫头片子帮着你胡闹,你团队里技术人员全出动,还找季安借了几个我的人,一桩普通高中的家长抗议让你翻腾得人尽皆知!”   博奇任VI区总长十几年,VI区的大小事,无论政务问题还是民生争议,他都有当之无愧的话语权,可他的话让凌言感觉不舒服,感觉受到了贬低。   “如果《先声》报道引起了关注,那也是事件本身就很引人关注,我不觉得《先声》报道出来有什么问题。”凌言不轻不重地往回顶,“我也不想麻烦柳宋,但是VI区的媒体都长着一张嘴,市政不开口他们人都不露面,就算我找了,他们来了,颠倒黑白大事化小,要他们何用?”   凌言从一开始就不觉得Sophia的事情是小事儿。   在他眼中,每一个不幸受到伤害的人们都有面孔,每一个个体的公道正义都值得发声坚持。是博奇老了,僵化了,什么都见过了,所以对丑恶丧失了基本的愤怒,所以重势轻子,跟他讲统筹,讲那些空泛的大局,认为他不回首都却搅弄民事纷争,是抓不清主次。   凌言忽然觉得很烦,多说一句都烦。   他粗暴地咬了一口苹果,道一句我上去跟吕知良打声招呼,就赶紧离开厨房,虎头蛇尾地结束谈话。   *   阳台是个玻璃花棚,凌言没有开楼梯的灯,凭着外面一点荧烁的光就大步迈了上去,登上阳台的时候,顶上的穹庐正大开着,灌进来的夜风有点凉。有月亮。   吕知良正放松地躺在躺椅上,手边是雪茄盒子,花木葳蕤里听到凌言的脚步声,他微微张开眼,倒是有该死的惬意。   “家里管的严,也就能在你父亲这能松泛松泛——”   他的声音苍老又迟滞,明明比博奇年轻几岁,精气神儿却比楼下的差了不知多少。只见他缓缓地喷出一口烟雾,不合时宜地问,“和你爸吵架啦?”   凌言在他旁边的藤椅坐下,脊背挺直。莫名有点尴尬,“让您见笑了。”   *   吕知良摆摆手,懒洋洋道,“不是大事儿,谁家父子不吵架啊,你爸平时私下说到你,总说你心细孝顺,不知道有多满意——他都是为你好,你别跟他置气。”   这拉家常的走向,让凌言不自在。   他知道博奇是个多收敛的人,吕知良这话不知道是杜撰,还是在哪听的二手信息,内容实在失真。   但是这点不自在他很快就压下去,他放松脊背,笑了两下,“吕叔你可别糊弄人,他在家里从来没夸过我,他觉得我什么都不如别人还差不多。”   吕知良拍拍他的膝盖,笃定道,“多跟他谈谈心吧,父子都是沟通不够的病。”   凌言被他的老生常谈逗笑了,立马摇头,“我可不敢跟他谈心,吕叔你知道,我爸这种搞了一辈子政治的人,不是擅长发号施令,就是擅长跟人聊聊,再发号施令,这我在白天工作时候已经领教得很好了,在家可就饶了我吧。”   吕知良端详了他一会儿,忽然感慨,“你也是个孝顺孩子了。”   那一刻他的额头上的皱纹舒展又皱起,像个失孤老人一样呢,有股说不出的琐碎软弱,“你现在这么出息还知道天天回家,跟父亲住在一起,我家那混小子成年了赚钱了就赶紧搬出去了,不稀罕和我和他妈这俩老家伙一起住……有时候看到有儿子愿意跟当爹的说那么多话,哪怕是吵架,我都感觉怪羡慕的,你说你爸管着你,可是你知道咱们这工作,焦虑有时候都不知道跟谁能说,想跟自己儿子谈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阳台没有照明,暗淡地夜光里吕知良手中携着一点猩红,携着一点焦油味和雪松的香气。   凌言沉默了一下,说,“您看起来压力很大。”   这话触动了吕知良的惆怅,他无奈道,“儿女啊……”   凌言打断他,“我不是说这个。”   然后轮到吕知良沉默了,良久,他又拍了拍他,“国会山的人,哪个轻松来哉?还是老了啊。”   “年轻有什么用,又没有资历。”凌言不以为意,正色道,“您现在管理着多数党,要我说,您完全可以再进一步,胜任议长。”   *   吕知良躺在藤椅上苍老的身体一下子就绷直了,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目光紧紧锁住凌言,整个人先是先是一惊,再是一讶。   凌言仿佛毫无察觉,他擎着认真的语气,缓缓道,“总是被人压一头的感觉并不好,现在国会主席团位竞选正好快开始了,您要是有想法,也应该行动了。”   吕知良绷紧地身体缓缓放松回去,慎之又慎地吐出一口烟雾,“可是我对我的现状很满意。”   “人心思动,谁会不考虑晋升?”   凌言伸手打开雪茄盒子,抽出新的一支,语气理所而当然。   吕知良为他的大胆而感到惊异,耐人寻味地看着他,“但你也知道康澤,他应该暂时不会落选或是退休……这么多年,这个位子除了康澤,竞争起来有什么悬念吗?”   凌言收敛了笑容,一双曼妙深长的眼,露出捕猎者的光。   他严肃道,“如果你想,我有方法。”   *   吕知良将尾段的雪茄放下,“阿言,我这样喊你。据我所知,你和议长关系很亲密。”   凌言剪开雪茄,娴熟地拿起旁边的喷枪,“噗”地点出一道幽深冷冽的火。   “首相最新的教育法案即将进入国会投票环节,议长康澤人还没出院就压住了这事儿,接下来是中期选举,他一定会摆出强硬态度各种阻挠——”   他并不直接回答吕知良的问题,而是淡淡地陈述着,“我如今忝列内阁会议,吕叔你们这些长辈也愿意赏我几分颜面,可要是因为一些事儿耽误了政策推行,我们怎么办?让首相亲自对全国人民说他失信了吗?说到底,帮您就是帮我自己。”   凌言把雪茄递了过去,吕知良接了。   火焰轻轻舔舐着雪茄的端面,他叼着雪茄深吸了一口。   凌言很少伺候人,这样高傲的孩子低下头颅的时候总给人异样的满足,吕知良只听眼前的青年道,“况且,将来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领导我,我也希望这个人是我尊敬爱戴的人。”   *   之后凌言又跟吕知良说了点闲话,等吕知良在阳台上抽完雪茄,博奇寒暄着将人送走,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当时凌言正在卧室里捧着电脑坐在床上,屋里的全息投影开着,视频里何小姐仿佛仿生真人一样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两个人在讨论工作。   听到敲门声,凌言扭头,开口就问:“那只羊被煽动了吗?”   门口的博奇洗漱完毕,已经换过睡衣,看到屋里正在视频,也就没有进去。   他轻轻摇头,有点遗憾,“你和议长的关系太好,他没敢直接表明态度。”   此时的父子俩已经将刚回家时的矛盾完美揭过,讨论起事情,神色默契。   凌言沉吟了一下,“我估摸着他也不敢,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说着目光转向何小姐,“那他既然不敢,那只能我们赶鸭子上架,帮他一把了。”   何小姐打了一个响指,婉转地笑了,“散播虚假消息?先生,这样不好吧?”   何小姐难得正中他的心思,凌言也就难得地跟她开玩笑,“你背着我偷偷修佛了,现在都不打诳语了?”   博奇是典型的老干部作息,笑着帮他们阖上门,道,“你们忙吧,商量完记得早点睡。”   何小姐忙不迭在镜头那一头摆手,活跃道,“博先生晚安。” 第三十四章   其实吕知良的恐惧并不是空穴来风,康澤为五位首相服务过,博奇经常都说“首都是流水的内阁,铁打的康澤”,当人们习惯一件事的时候,对现状就会产生一种从身体到灵魂的深刻体认和顺服,也不会成天惦记着翻棋盘。   但其实如果真的动了心思,仔细计算过国会那118人的选票,就会惊恐地发现,吕知良以本党选票为基,只需要再获得十二张选票就能发动一次政变,断送掉康澤的议长生涯。   真是一切皆有可能。   *   每周二,凌言都会和议长和多数党领袖一起商讨一周事宜,康澤、吕知良都在列,凌言也不多话,好整以暇地做他的壁花,在康澤说话的时候,就给吕知良投去意味深长的眼神。   何小姐有时候也为凌言的心理素质感到咋舌,国事已经够他忙的了,他居然还能分出精力在康澤眼皮子底下搞事情。   可能也是知道这事儿风险太大,这一次凌言打着吕知良的旗号拉拢选票,并没有用以往的计票面板挨个拉拢,而是巧妙地找的国会党团团体领袖雷诺,直接锁定十二张选票,许诺的除了选区的工作岗位,还有多数党领袖的位置。   凌言行事步步稳妥,拉拢更是处处精准,何小姐那几天帮他打下手都感觉后颈直冒冷气,他每次对她安排下一步计划的时候,那种稳定地一切尽在掌握的眼神,都让人毛骨悚然。她那时候才明白,凌言不是在不得已地遵照内阁的安排,而是早有筹谋,他选了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像世界上最冷酷的杀手,磨刀霍霍,要向着曾经和他床榻缠绵过六年的人刺出冷刀。   她竟不知道,他竟是这么恨他。   *   何小姐没法不为康澤议长感到悲凉。   她出席过旁国会的厅辩,这是每周的重头戏,康澤永远在最高的席位上,她见过他看向凌言的眼神,在无数次凌言下场辩论的时候,那么强悍的男人,他看凌言的目光永远都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欢喜骄傲。   可凌言从来没有用那样柔情的眼神看过他。   他在人前对康澤永远中规中矩,就事论事,完美保持着一个后辈、一个下属的得体和尊敬,就算被康澤叫了去,他也从来不在康澤家里过夜。   有一次夜里疾风骤雨,Mash的女儿进了急诊,何小姐半夜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被窝里爬出去接凌言,那天她一念之差进了康澤的宅邸想要喝口水,没想到正撞见两个人在客厅办事儿,就在康澤家里那个楼梯上,闪电凌空刺破黑暗,她眼看着康澤握着凌言的腰,硬生生地把人整个拖了下来。   凌言就那么呻吟着,爬伏着,苍白的手臂扣着楼梯,虬结伸展,五指绷直。   *   何小姐吓坏了,她没想过这么体面的两个人,做爱竟然做到了这个地步。   客厅没开灯,何小姐的视野只有一瞬间的真切,但是随即的黑暗里,光是听那肉体撞击的声音,她也能想象那交合有多激烈。   那一年,凌言十九岁,康澤四十五岁。   纳博科夫说,美丽少女是成熟男人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是他的罪恶与灵魂。   何小姐想,康澤一定很迷恋他。   *   那天的收场并没有想象中的尴尬,两个人发现了何小姐这个入侵者,也就停下了。康澤开了灯,凌言赤身裸体地从他身下爬起来的时候,冷淡地扫了何小姐一眼,然后他提着睡衣披上,赤着脚,踩着楼梯上楼清洗去了。   等他淋着雨从康澤房里出来,进了车里,整个人就是大写的八个字:“赶紧开车,不想多说”。   那是何小姐唯一一次窥见的两个人的私下接触,窥见那过度的欲望和贪婪的性爱。   而更多的时候,他们工作上上传下达,执行推进,默契甚至甚于凌言与博奇父子,国会大楼里,康澤给他机会,为他引路,从不吝惜点拨指导,他当凌言是他的眼睛,他的亲信,他的左膀右臂,处处提携,处处维护。怎么可能没有感情啊?   六年呐,就算一只猫儿狗儿一直亲密接触也该生了感情了,可凌言居然就那么冷静、按部就班地展开行动,他像是复仇的王子,之前都是忍辱负重,这一次他快马疾行。   *   何小姐一直觉得要不是吕知良这个怂货临阵脱逃,凌言肯定就要成功了。   吕知良是在周四的傍晚忽然闯进凌言办公室的。竞选在即,好几个人过来向他示好,暗示自己会支持他,一个两个他还摸不着头脑,等到了第三个他也察觉出不对,他暴跳如雷地冲进凌言的办公室,直接质问他是不是在暗中搞鬼。   “已经有三个人现在偷偷跑来跟我说要支持我……”   何小姐在吕知良身后轻轻扣紧办公室门,眼见着凌言在办公桌后边悠闲地转了小半圈转椅,微笑道,“不是三个,是十二个。”   凌言语气温文尔雅,毫不畏惧地仰视着这个怒火中烧的老人,一个一个地开始报名字。   “吕叔您应该高兴啊,再加上我,一共十三个,您算一算国会我们的人有多少,可能下个星期五我就得对您改称呼了。”他语气轻巧,甚至有一瞬间的天真。   吕知良就算再蠢,也能知道凌言拿他当枪使了。   人老了都所求不多,对议长的位置他也只有一转念的贪心,真正盼着的更多是几年荣休后的晚年生活,可谁能想,眼前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年轻人,点了火,要架着一把年纪的他在上面烤。   吕知良感觉凌言简直疯了,指着他手都在发抖,“这件事……这件事康澤如果知道了,你知道有什么后果?!你不怕我现在就去找康澤?!”   “去说啊。”凌言好整以暇,笑容冷得像是某种冷血动物,“据我所知,议长不是个可以容人的人,他要是知道这么多人支持您,您猜猜他怎么想?”   *   康澤刚愎自用,断然不会容忍一个能够随时将他顶替掉的人继续呆在国会,凌言不怕吕知良声张,一来他说的话没人会信,二来信不信都不要紧。   吕知良要么占山为王,要么被赶下山头,二择其一,没有退路。   凌言其实心底里一直看不起这个老头,博奇稳重,康澤硬挣,他们都从容不迫,底线分明,可是眼前这个老头却连他俩的的三分之一都不及,除了会熬资历外,几乎一无是处。   吕知良若是之前找他一起谋划,他还会敬他几分胆色,但是他居然这样没头没尾地跑来指责他,有贼心没贼胆地说他造反的姿势不对。凌言只觉得搞笑。   *   “吕叔,您不要这么紧张,”箭在弦上,凌言也只能萝卜加大棒,尽量和缓道,“我们就要成功了,您的声望实力也完全可以放手一搏,首相和内阁都会乐见这个结果,您完全没有后顾之后啊……”   凌言明明累了一天,邻近下班却要应对这个炸毛的老头,他又恐吓又安抚又画大饼,费劲半天口舌才稳住吕知良,等到终于把人送出办公室,他摊在办公椅上,感觉自己已经精疲力竭。   凌言问何小姐,“你感觉他会说出去吗?”   何小姐也有些拿不定,“应该不会吧。”   凌言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拉开抽屉捡了一瓶香水喷在耳根,慢慢道,“你帮我问问议长今晚有没有空,跟他说今晚我要去他家。”   “啊?”临到此时,何小姐也懵了,“先生,我们不按原计划走了吗?”   凌言那香水的味道极特别,平时只有单独见康澤的时候才会喷一点点,草木的腥气混着麝香味,原始而刺鼻,让人很容易联想起交配季节发情的母兽。有种无可救药的、粗野的性感。   “吕知良不中用了。”凌言看了她一眼,目光像是冬天里的锥子。   局开了一半,队友却可能反杀一刀,现在囚徒困境已成,他也只能当机立断、卸货保底。这也是康澤曾经对他说的:当你开始行动的时候,只要迈出了第一步,那途中任何心慈手软都是不必要的——你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底。   *   凌言深深地看了何小姐一眼,明明是心意已决的样子,他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嘴唇轻轻哆嗦了一下,“Hola我求你个事儿。”   这样示弱的话和他太不搭,何小姐被他一个“求”吓了一跳,赶忙道,“您说您说。”   凌言有些难堪的看着她,“我跟康澤的事儿,你别跟祁思明说……”   他大概是觉得自己是在背叛祁思明吧,神色一时间竟有孩子般的无措,“帮我个忙,一句也不要提,什么都别说,以后我再也不去康澤那了。” 第三十五章   明珠一样的首都府,如果说南乐街是最荣誉的象征,那唐什街就是最铺张的聚集,它大大方方地敞开一派山水,古典别墅群就点缀其中,许多不过尔尔的东西,到了这里,忽然就变得奇崛起来。康澤的宅邸就在唐什街,大门外藤葛拂拂,重又繁密,即使在寸土寸金的首都,远远看去也有它难以想象的威严气象。   凌言刚进会客厅的正门,小妖就扫描到了他,雪白的蚕茧外壳上电子灯眯出笑眼,欢天喜地地在他脚边打转,凌言问它康澤在哪,它就滴溜溜地把他引到了后厅茶室。   康澤看样子也是刚刚到家,何小姐一通电话也不知道把他从哪个宴会上请了出来,二楼上他摘着的袖扣,一副心情不佳的样子,扫了凌言一眼,冷冷道,“在那站着干嘛,上楼。”   二楼是他的卧房,凌言站在楼梯底下,没有动。   卧房是谈不了事的,他心有抗拒,问,“书房方便吗?我有事跟你谈。”   康澤紧锁着眉峰,神色冷峻,凌言露出怯意,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了。   *   可那眼神他只给了他匆匆一瞥,不等凌言细看,康澤就已转身。   他没有理会他书房的提议,举步就往里走,这理所当然的漠视忽然激怒了凌言,他两级台阶跨步而上,单刀直入地要抓住康澤的注意力。   “吕知良正在筹备竞选议长,现在除了党派人士,少数党已经有十二票支持他。”   康澤做了这么多年的议长,不会不知道这话里的含义,果然,他听了这话,立刻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凌言屏息观察着他,试图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可是二楼的男人好似丝毫不受影响。   康澤扶着楼梯的红木扶手,波澜不兴地看了他一眼。   在让人心惊的冷静中,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阿言,一般来说,党内有什么情况我都会知道,但是今天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   他四两拨千斤地把问题抛还给他,凌言只听得心里咯噔一声。   这一刻他才猛然意识到,眼前人或许就不在乎吕知良这一届跳梁小丑,康澤问鼎权利的巅峰,把控行政机器数十年,在无数次政治斗争的大风大浪中都屹立不倒,这样一个人,或许在凌言在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已见过无数个起了不臣之心的后座议员,也见过数不胜数的“逼宫窃位”。   面对康澤,他还是太嫩了。   *   凌言脑袋里一片空白,一时间只能凭直觉应对,“因为是我帮他拉的选票。”   康澤笑了一下,似乎觉得有趣,“他找的你?”   “对。”凌言供认不讳,卖起来吕知良来一个贲儿都不打。   “可你为什么帮他?”   “教育法案,你迟迟不肯签字,快要把内阁逼急了。”   康澤沉吟了一下,“我怎么确定你说的真实性?”   凌言应答间并不停滞,“十几张选票而已,我能不能做到您心里最清楚,没必要诓您。”   *   优雅庄重的前庭后院,新式古典的吊顶灯阻隔了惶惑不安的夜幕,康澤拾级而下,在惊心动魄地的灯光中,居高临下地走了下来。   这个人的压迫感这么强烈,凌言迎着他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不迫。不胆寒是假的,这个曾翻手给他炙热的权利,覆手给他冰冷的惩罚的男人。凌言怕透了。   只见康澤在他面前停下,忽然抬起手摸他的脸——这是康澤做惯了的动作,可是凌言这一次却没给他这个机会,他头一偏,避了过去。   康澤手势一滞,那一瞬间凌言甚至做了迎接他巴掌的准备,可是眼前的男人什么都没做,他放下手掌,忽然百感交集地喊了他一声小言。   他说,“我疼你一场,没想到换你这样防我。”   *   他的话里有令人心惊的脆弱,一瞬间凌言甚至感觉自己听错了。   凌言太紧绷了。   他像只惊弓的鸟,直到此时才抽出一丝注意力端详起眼前的男人。   这一看他才发现他瘦了,他瘦了好多,医院连日的消磨抽掉了他的精气神,鬓角又生新的白发,只见康澤目光沉郁,就那么低头看着他,缓缓问,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很久没联系过我了。   凌言不敢说话,他咬着嘴唇,心念迟钝的转动着:这个男人今年五十一岁了啊。   *   那是种情不自禁的哀伤,凌言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康澤的时候,这个人身材高大,身板挺直,一行医护人员里那么引人注目,他拦住他,像是祈求救世主一般拦住他。他那时候真强大啊,他眼见着他姿态强硬地把他抢走,把他从那个精神疾病中心的鬼地方救出来。   他明明是最恨自己见老的啊,他和自己在一起之后,明明一直精心保养,明明从未疏于锻炼,可是他还是老了,他的身材还是一天天消瘦下去,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合身地穿上标准剪裁的西装,跟他同床的夜里,凌言能感觉出他很用力,甚至暴戾,那股狠劲狠狠地宣泄在他身上,他却仍是能感觉到他强作下的力不从心。   *   那真是一种无计可施的悲凉。   原来没有人可以抵抗这种衰老啊。原来康澤也不行。   *   康澤再次抬手摸他脸颊的时候,这一次凌言没有躲。   他缓缓问他,“你明明可以借机扳倒我,你又为什么来告诉我?”   康澤不是看不出这不是善意提醒,善意的提醒应该发生在事前,而凌言是在拿着筹码跟他谈判,可他不问他的用心不良,却只问他为何改弦更张。   凌言眼睛一酸,那一刻几乎落下泪来。   明明有一套严谨的说辞,可是到了嘴边,他却脱口而道,“因为我心软了。”   *   这不是全部的实话。全部的实话是吕知良打了退堂鼓,凌言胜算无多。   可是这一句“心软”也是真的,他念他的恩情,念他的教导,他念他在无数次绝境中朝他伸出的手,念他无数次解救过的那些困住的年少。   *   这一句“心软”也给了这局面转圜的余地。   康澤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这一招不管凌言真情还是假意,他都接住了,他眼底的泪光刺痛了他,他收了温情的把戏,也不再搞那节制的恐吓,忽然间让了一步。   “我想知道你拉拢的十二个人是谁。”   吕知良不足为虑,他要直接釜底抽薪。   凌言红着眼,拿出一张折好的纸,“我这里有名单。”   他没有给他,他扶着楼梯后退两步,站到台阶底下。   *   凌言的软弱只在瞬间,他在静默中站立着,不动也不说话。   康澤问他,“你想要什么?”   “签署法案。”   “我再问你一遍,你想要什么?”   他对他太了解了,伸手直接掀开他的底牌。   凌言忽然感觉那压力山一样地压过来,压得他喘不过气,那些他渴望已久的东西,渴望到甚至惧怕宣之于口,他压着嘴唇的颤抖,一字一句地说,“我要离开你。”   康澤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好像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个孩子是真的长大了一样。   他点点头,“明白了,你是来找我道别的。”   *   羽翼已丰的雏鸟早晚离家,康澤早就预料过这一天,他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罢了。他年纪大了,对人与人间的体面越发看重,他其实很满意,眼前的孩子并没有选择最惨烈的方式,而是用这样温和体面的方法做个谢幕收场。   他的眼底是一团抚不平的、揉皱的纸,但还是温和地笑了一下,问,“你是谈恋爱了吧?”   凌言轻轻嗯了一下,把那一片纸放在地板上,“小妖我今天带走,我以后就不来这儿了。”   “是祁家那孩子?”   起身的那一瞬间,凌言汗毛都立了起来。   他不知道康澤是从哪打听到的,但是他几忽然没有考虑,脱口直呼康澤大名,他那么无礼,眼底有冷冽的寒光,“康澤,我是认真的,他不是孟时昶,你若是动他,我跟你拼命。” 第三十六章   凌言那天都记不住自己是怎么从康澤家离开的,康澤在他面前做了保证,他就一刻也等不及地抱着小妖离开了,他快步穿过康澤那个经常被各种同僚戏称“每天对着都能吟出诗”的庭院,几乎是飞奔着上了车。   Mash今天没有跟着他,他的情绪在激动紧张和精疲力竭之间大起大落,根本不敢自己开车,设定了自动驾驶,就逃也似的离开了唐什街。   南乐街他外祖父的那套房子是在半山腰上,国家发的,为感谢他外祖父一生卓越贡献,坐车的时候,他空茫茫的大脑走马灯一样闪过了太多的东西,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水落石出:祁思明忙完今晚的慈善晚会明天就可以来了,那房子好久没人住了,他得收拾好。   *   PM 7:00   凌言抱着小妖刷开外祖别墅的门,一进门就把小妖连上那房子的智能管家接口,拉闸开灯,通风换气,调节室内温湿度。   空置太久的旧宅在黑夜中发出一声叹息,随后,一楼二楼的灯光渐次亮起,照出凌言曾经记忆中的模样——房间里的家具都是几十年前的款式了,还是棕色调的,据说这些都是他外祖母当年置办,外祖母去世后,外祖睹物思人,一直没有换。   *   凌言想着给祁思明惊喜,并没有告诉他今天就来外祖父家了,他还骗他说他工作忙,要周末跟他一起打扫。凌言忽然有点开心,那种偷偷准备礼物的开心。   小妖指挥着储藏室的清扫机器人进行家庭大扫除,那俩一看就不知道落后了几代的废铜烂铁,在沉睡中被强行叫起,活动着吱呀乱叫的身体吭哧吭哧地开始了的劳动改造。   凌言背着手先是去厨房转了一圈,惊喜地发现这厨房真是朴素,只有最简单的智能操作,他一开心,立刻致电何小姐,让她推荐比较好的能在线上下单的厨具品牌。   他之前对何小姐的印象一直都是特别能买买买,但是自从见到祁思明跟何小姐讨论女士化妆品和床上用品品牌后,就本能地开始迷信何小姐的品味。何小姐被他忽如其来的要求弄得一头雾水,随口说了几个耳熟能详的大品牌,摸不着头脑地问他需不需要销售员线上致电他为他介绍,凌言有点不自在,说不用,他自己挑就行。   *   何小姐办事儿一向靠谱,闻一知十的本事更是登峰造极,三分钟内她就列好了清单,不仅仅有厨具品牌,还要其他方方面面的家居品牌。   凌言之前哪里打理过这种小事儿,他窝在没有软硬调节功能的沙发上,点着浮光蓝屏,一家家一件件地看过去。消费提醒一个接一个地弹出来,凌言像是忽然学会智能机的中老年人,觉得新奇又有趣,硬生生把钱花出了快感。   *   PM 8:00   凌言眼花缭乱地看了五分钟碗筷,陷入了可怕的选择困难症,苦恼中,他劳逸结合地起身,上楼检视了一下机器人的工作情况。   凌言没搞过家务,所以这些事情总显得有点笨拙,他观察了那俩机器人半分钟,感觉他俩距离报废估计也就只有一步之遥了,这么晚定家用智能产品也不会立刻发货,他犹豫着,想到开车来时看到的一户亮灯的人家。   凌言平时不工作的时候,属于典型的社恐人员,他不喜欢说废话,所以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找博奇沟通家事,他也是开心了看博奇的拖鞋,不开心了看自己的拖鞋。   但是家里那个机器人实在是年纪太大了,他没了办法,只能套上外套开着车走一趟。邻居家住的是一对和善的中年夫妻,凌言看他们眼熟,心里估算着应该是某科学院院士。   那女人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凌言紧张又害羞地问她,能不能借两台家用清洁机器人。   *   “你是新搬来的吗?”   “是啊,正在大扫除,”凌言笑得很腼腆,有些不好意思道,“以后我和我爱人就住您隔壁了,还请多多关照。”   黑夜在后,灯光在前,他笑得太耀眼,几乎像个天真的孩子。   *   PM 9:00   凌言捧着邻居给他盛的满满一大碗的排骨炖莲藕,领着两个一看就很年轻的清洁机器人回了家。   邻居家厨艺了得,他捧着碗的时候就饿了,进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厨房让饭煲自动煮饭。他傻,用的陈米也不知道,还兴致勃勃地拍了照片,想着祁思明如果晚上问他吃什么,他就发给他。   祁思明是九点多的时候给他发的信息,当时凌言正在下明天的鲜花和水果的订单,看到消息祁思明说不用他接了,凌言一瞬间没读懂,第一反应是那他认路吗?他怎么来呢?   他反复拆解着那几个字,然后一转念,问自己:他是不打算来了吗?   *   凌言忽然感觉牙有点疼,像是碰到了哪里一条细微的神经,忽然窜出来尖锐的疼痛。   凌言一下子就咬住自己的后牙。   他很久没有牙疼过了,除了小时候换牙的时候,他早就忘记了牙疼的感觉,这疼痛让他有点诧异,所以调出家里的医疗舱,熟练地嚼了两片止痛片。止痛片过没过期他没看,但吞完之后挺有心里安慰作用的。   然后他下意识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可是下一刻忽然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他原地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得上楼看着那俩机器人,不然他不放心。   *   PM 12:00   半夜的时候,凌言感觉自己仍然没法入睡。   明天是工作日,原定今晚应该看完的法案草拟他还没有看完,康澤、吕知良的事情还不算彻底解决,他还要亲眼去看看,可是他的肠胃像是被冻住了,冻得他浑身僵冷,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发消息给他的特勤人员,他有安排人保护祁思明的安全,他之前没有意外从来不过问祁思明的行踪,可是他今天真的忍不住了。特勤还没睡,回复他很快,说祁先生今晚是和一位女士一起离开的。   他看了一眼,冷静地回复了他一个“嗯”。   *   然后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去吃个饭。   这个黑下去的房子静悄悄的,让他有种他的亲人还在这个房子里的错觉,他偷偷潜下楼,生怕惊动谁一样,轻轻踩着拖鞋踱进厨房。   米饭已经冷掉了,他晚上的时候没有吃,橱柜里的碗筷又太脏了,所以他沉默地抱住饭锅,席地而坐。   夜凉像是跗骨之蛆,一点点从地砖上渗上来,凌言靠着墙,面无表情地把手伸进了锅里。   他吃得一点声响也没有,掏着米饭就往嘴里塞,有那么一瞬间,凌言感觉自己像个生痰血肉的野兽,甚至省略了咀嚼。   *   他父母去世之后他断食过相当长的时间,后来胃部病变,切掉了一半,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吃东西,也知道自己是发病了,可是他根本停不下来。等他抓完了一整锅的饭,他又在厨房的边角找到了几袋不知何年何月的面饼。   包装袋被一个个轻巧地撕开,面饼一块块地被他机械性地扔进嘴里。   他那么专注,那些干硬的东西就卡在咽部,因为挤压,它们被不断从腮壁涌出的口水濡湿,然后慢慢松动。后来有几块实在有些大,他束手无策地往下咽,头上的虚汗雨一样冒出来,直到让他吃出血的味道。 第三十七章   第二天凌言进办公室的时候,脸色照比往常苍白。   何小姐踩着恨天高看到他就贴过来,跟他念叨一天的行程,然后心急火燎地催他几个文件的签名,就这她还能见缝插针地吐槽八卦,“商务部那些孙子又来开始要拨款了,还威胁我们说要是不给钱就关闭网站!”   那几天的大事儿其实是与R国的国际贸易,R国商务部宣布科技制裁,禁止R国公司向H国STD公司销售传感器技术和元件,为期长达5年。虽然两国高端产业之争由来已久,但是以前的科技战一直绵里藏针,所以之前整个首都府都也是一直持乐观态度,认为两国相互亮好武器,冷静的兵棋推演后、预估损失后,总可以重回谈判桌。   但是STD这个国内市值排名第三的科技巨头公司,就是这么不争气,去年“世界发明专利授权量排名高居榜首”的新闻还没彻底冷下来,两国交战时爆出了它的关键技术、核心零件仍旧严重依赖进口的问题。   R国之前开出的一长列加税名单不足为虑,却在小小的传感器技术上一剑封喉。   *   商务部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接了个STD的大活儿,结果现在坐地起价,紧赶慢赶地跑国会来要钱。   何小姐就这么嘚吧嘚吧地说了五分钟,见凌言都稳稳坐下看反垄断调查了,居然连让她“别说废话,没事儿出去”都没说,这才开口问他怎么了。   凌言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摆了摆手。   “嗓子痛?感冒了吗?”何小姐一脸诧异,昨晚他还精神头挺好的啊,怎么忽然病了。   她问,“那咖啡换成润喉茶?”   凌言摇摇头,示意不用,摆手让她出去。   *   其实凌言也不是说不了话,就是嗓子疼。他很累,有可能昨晚失眠的原因,前两天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劲儿一下子就消散了,工作起来什么都是强打精神。   一整天,凌言都是面无表情,面无表情地看着博奇的幕僚们起草对R国的反科技垄断调查,面无表情地用电子笔划定R国芯片巨头,让相关机构根据持续涨价问题去约谈,面无表情地提议让人去找法律漏洞,给R国智能媒体公司开天价罚单……   R国一纸禁令,让DST公司立刻进入休克状态,凌言也知道,现在西斯敏特宫能拿得出手的这些反制措施,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动不了人家的根骨。   山雨欲来风满楼。因为一切按部就班,他不恐慌,就只是疲惫。   下午的时候何小姐偷偷来跟他说,康澤手起刀落掀出了吕知良的重大违规,新的多数党领袖,雷诺刚刚走马上任。凌言眼皮轻轻一抬:雷诺,那十二张选票的核心人物,康澤这么敲山震虎、恩威并施也在意料之中。   凌言昨夜几乎一夜未睡,黄昏的时候,他忍不住趴在办公桌上眯了一会儿,可能是姿势不对的原因,他一直在做梦,那梦他其实没记得很多,只记得像是蒙太奇的镜头,迅速切换,纷乱不堪。   *   其实这十年里凌言回去过XXI区,在祁思明还在念大学的时候,有几次人潮汹涌,他们就要重逢了,是凌言到最后临阵脱逃。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第一次凌言正好撞见祁思明在Le Bistro的小酒馆外对人表白,那么大的阵仗,那么多人捧场,凌言当时在外围看着羡慕了好久,凌言还知道祁思明为了某合伙人的女儿跟人大动干戈,缝合伤口的医生说他眉骨留有一道小小伤疤,知道他帮着某女朋友家里的小公司扭亏为盈,知道他给新任的男朋友庆生,在XXI的双子楼前放了彻夜的烟花……   祁思明好像可以对每个人都很好,好得让人窝心又动容。   他好像又可以厌倦任何人,一往情深又用心不专。   凌言洗过背后的纹身,第一次是文女士逼他,第二次是他自己去的。他记得第二次,蓝光噼里啪啦的打在后背上,棉花一擦全是血,他忍不住的哭,可最疼的还是在心里,心脏是一剜一剜的疼。   *   何小姐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凌言穿着衬衫爬伏在办公桌上睡着了,后背的骨头凌厉地突出着,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好像有些事情,醒时若不能多言,就只好寄情于梦。她把零食袋子放在他手边,碰他。   凌言皱着眉,顽固地闭着眼睛,没醒。   何小姐灵机一动,清了清嗓子,凑在他耳朵边说,“祁思明。”   下一秒,凌言直直地弹起来,迷茫地抬起头。   何小姐无言地看着他,难得的没用敬称,她说,“你真是爱惨他了。”   她还从没见过,凌言在谁身上开了荤,竟可以这么思念那个人。不过几天,就熬不住了。   *   凌言单手揉了揉眼,声音沙哑而失望,“原来是你啊。”他忘了要少说话,说完只觉嘴里自下而上地涌出一股铁锈的味道。   何小姐拍了拍他肩膀,道,“他在外面呢,说等你下班。”   凌言没反应过来,疑惑地看向她。   “我说祁思明在外面呢!”何小姐绷着笑,又跟他说了一遍。   见他还是不信,何小姐也无奈了,大声道,“骗你是小狗!他本来就说今天来首都嘛,他不想麻烦你,就自己来了,你去看,就在门口!我用我这个月工资发誓!”   凌言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   祁思明到的时候没直接进国会大楼,原因有二,一是他嫌弃国会安检太麻烦,快下班了,就不进去给工作人员增添工作量了,二是,工作单位门口接人,才是标准的接人姿势,往来都是凌言工作同事,他认不认识都觉得亲切,恨不能挨个点个头打声招呼。   何小姐出来接祁思明的时候就正见他跟个动物园里的公孔雀似的,在那招摇。   看到她,他问阿言不下班吗?何小姐笑着答,他让我先带你进去。   有内部人员领着,门口安检也简化了好多,之后祁思明就跟着何小姐,一直到凌言的办公室门口。   “进去吧。”何小姐也不帮他拉门,表情有点古怪。   祁思明摸不到头脑,伸手推门,谁道刚迈进去一步,一个小沙袋迎着他的面门就打了过来,祁思明万万没想到进个办公室还有偷袭,下意识地就伸手接住了,还没等他发表啥看法,第二个第三个沙袋铺天盖地地朝他打过来。   凌言站在办公桌后面,桌上摆了一排三角粽样式的小沙袋,一边打一边骂,“你不是说不来了吗?你不是说想去冷静冷静吗?你还来找我干什么?好好待在你的XXI区啊!”   他避重就轻的指责他,不提昨晚为什么他和一个女人一同离开,不提自己找人跟着他,就像吃鱼的时候吃到刺,吃饭的时候咬到沙,他是疼的,但是他俩的开始就始于一时兴起,他畏惧,他不敢拿这个指责他。   *   祁思明被这么砸的措手不及,听他这么说,能躲也不敢躲了,只能狼狈挨打,口头求饶,“阿言我错了,你别动手!停一下停一下!天爷啊,你们谁买的这么多沙袋?!”   何小姐早就预知了这么一出,老早地退出战场,帮他们阖上办公室的门。   那沙袋其实一点不疼,就小孩子玩打口袋的分量,凌言砸完了,也消停了,冷冷地瞅着他,不说话。   祁思明挨完砸,还得负责捡。   他陪着笑脸,半是玩笑半是哄着,“别生气,我这不是为了给你惊喜嘛!”   凌言嗓子不行,刚才已经是他极限,到这个时候也只能言简意赅,“骗子!”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   *   祁思明看着凌言眼睛都气红了,也不敢放肆,意意思思地凑过来,把沙袋放在桌上,“真生气了啊?那谁叫你这两天都不回复我的,我给你打一堆字,你就给我发10秒的语音,还回得黄瓜菜都凉三遍了,我一天天揣着等临幸的宫女儿的心,拿着跟董事会打汇报等批复的待遇,我还不平衡呢!”   祁思明这人简直无赖,摆出一副委屈样子,跟他东拉西扯还振振有词,凌言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手都在抖,“你……”了半天,最后狠着心咬牙一喝,“你给我出去!”   祁思明这时候才听出凌言声音不对,他立马上前蹲在他脚边,攥着他的手腕就问,“你嗓子怎么了?生病了吗?”   *   凌言不领他这份讨好,用力地推了他一把。   祁思明原本就没蹲稳当,这么被他一推硬生生推了个趔趄,但他脸皮厚,摔个屁股蹲也硬是没松开握着凌言的手,坐着还在撒娇,“我天呐,我对象怎么这么凶啊?!”   “那你找个不凶的去吧!”这话触了凌言的心病,这时候他也顾不得嗓子疼不疼了,只嘶哑地开了口,“祁思明,我们周一分开的时候怎么说的?我们明明约好了的,你说反悔就反悔,说不来就不来,你当我是什么?祁思明你能好好跟我在一起吗?你能不能别这么出尔反尔?你能认真一点吗?!”   他这话里有软弱无能的跋扈,不合他半点的身份体面。   可是他心头动荡。他忍不住。   *   凌言眼里起了水雾,祁思明一下子就慌了,他挣扎着从地上起来,就仰头蹲在凌言身前,“阿言我错了,是我不好,你别伤心。”   他抬手摸凌言的脸,凌言撇着嘴,没躲。   凌言总归是畏惧的,刚刚这么发一通性子,他也怕闹僵了没法下台。   可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问,“你昨晚跟谁过的夜?你说实话,我不跟你计较。”   他声音哽咽,听起来有无比酸楚。   祁思明一下子就明白了,也不废话,直接调开自己Utopia的最近24小时个人录像,认真道,“我昨天一个人睡的。”   证据在前,也由不得凌言不信。   感谢祁思明情场上身经百战,对这种情况还算挺有处理办法的,他没跟着凌言的节奏比着质问,反倒是立刻姿态到位地低头哄人,“昨天是有个小明星纠缠我,但是我真的只把她送到宾馆就走了,阿言,我昨天真的是累坏了,累得都跟你说胡话了,哪有精力应付别人啊,我中午睡醒就反悔了,收拾完就立马来找你……我看着那系统提示消息已读,你却什么都没回复我,我还以为你不在乎呢,来的路上我气得够呛,好几次都想开回去了……你别觉得我不认真,我不认真干嘛总跟着你跑啊,你这么说我还委屈呢……”   *   何小姐是在门外算着时间敲的门。   这个时间是很微妙的,敲早了两个人还没冲突完,她进去就是炮灰,敲晚了人俩可能就正交流得密不透风,那她也就没什么机会说话了。   反正,她推门而入的时机不早不晚,那两个人还衣冠齐楚,凌言匆忙分开的时候只轻轻抚了下衬衫,擦了一下嘴唇。   “两位先生,我打扰一下。”何小姐一脸无辜地把头伸进来,露出点谄媚的笑,“先生,您能让我跟祁先生聊聊吗?”   凌言脸上还明显带着被人打扰的不快,他用自己Utopia连接了办公室内的音响设备,敲字,“外面的都在加班加点,前面几个办公室反垄调查完成了吗,你就来唠闲嗑?”   *   凌言大致能猜到何小姐想问祁思明什么,无非是科技圈走势问题,但其实凌言不太想何小姐用这种小事儿打扰祁思明。   贸易战打响,STD率先陷入休克。由新技术带来的颤栗感已经全部退去,几个月前还让人合不拢嘴的科技股已出现颓势,如今寒冬已近,祁思明作为好几家科技公司的投资人,可以说是首当其冲。   这两天他甚至听说美投找了中间人来试探首都的意思。这一次,所有行业都会受到牵连,没有人真正安全。   *   “市场千变万化,机遇转瞬即逝,抓紧一秒是一秒啊。”何小姐卡着门,仍不死心。   开玩笑了,祁思明是什么人啊,美投的太子爷,他一星半点内部消息都够别人吃一年的了,“先生就一分钟,求您了,我肯定不多打扰你们——您知道咱们那些捐款的金主们少了一打吗?我的外快是没戏了,存款都要挤不出奶了!我还有包和鞋要买,工作压力这么大,不能一掷千金,我会很焦虑的!”   大灾之年,市场恶化,何小姐这些嗅觉敏感的人,早已预料到了市场会受挫。   祁思明反正心大,听到何小姐这么说,立刻在那头应承了。   何小姐如蒙大赦,也不管自家上司了,赶紧直入正题,“祁先生,求您指条明路,现在科技股一个个跳水,我们这种升斗小民得去哪逃命?”   祁思明倒是意外,“怎么?你也买不到管委会的股吗?”   说来风雨飘摇中仍然坚挺不倒的也只有Utopia管委会了,因为全民的覆盖率,这些年热钱不断地往里面扑,扑成泡沫也不肯停止。   “祁先生别开玩笑,管委会很排外的,我不是内部人员又无名无利,哪能买到?”   祁思明点点头,想也是。   不说别的,管委会是他和凌言避而不谈的敏感话题,何小姐在凌言手下工作,当然更不可能触自家老板这个霉头。他看了低头工作的凌言一眼,见他没有反应,然后转过头先是简单问了问何小姐的储备基金一些问题,了解了情况,随后点开Utopia的页面,信手一指,“这个吧,我看这个什么什么肉酱的不错,就它。”   等待聆听仙音的何小姐猝不及防,瞠目道,“啊?什么?”   *   她听说投行都有浓厚的博彩文化,但是这太子爷选股也太随意了吧?   何小姐露出勉强的笑,“祁先生您别这样,我没您财大气粗,赔不起的啊。”   “怎么?不信能赚钱?看不起肉酱生意啊?”祁思明笑了笑,“现在都勒紧裤腰带了,衣食住行当然最保底,你看这个肉酱其貌不扬,但这食品股比我们科技股稳多了。”   何小姐怀疑地看了看他。   何小姐接触过资深投资人,知道他们这些人被咨询点什么,回答都是点到为止,不是因为有所保留,而是“点到为止”已经算够详尽的了。但是很明显,祁思明不是这个套路的,他居然直接指给她某一版,某一股,潇洒地说“投吧!”   祁思明看出她的迟疑,一摆手道,“国内科技股,除了Utopia就是其他,Utopia进不去,其他的全在赔——你要是那么喜欢科技股,那现在只能选以色列的了,他们国的泡沫还没碎,进去还能捞一笔,但是中间操作有点繁琐,你要是不嫌麻烦可以试试。”   两个人就这么叽叽咕咕地聊了一会儿,等到何小姐心满意足地准备出去的时候,凌言提着袋子把捡好的装饰沙袋一股脑扔给她,随后音响传出凌言的高仿真电子音,“你以后别往办公室总添这些有的没的了,下个月开始财政收紧,你到时候拿着发票报不了销,别来找我哭。” 第三十八章   之后祁思明就搬来和凌言一起住了,怎么说呢,那段时间,生活是真幸福啊。   温柔小意的情人,朝朝暮暮的相处,触手可得的温暖可以兵不血刃地让人屈服,把两个人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   他们工作日就住在南乐街半山腰的房子里,每天早上祁思明都会缠着凌言做一会儿,缠到凌言都感觉要迟到了,才放他慌慌张张地起身,祁思明有时候就那么饶有兴致地躺在床上,看着凌言穿西装,打领结,然后语言调戏一二。祁思明那个没长性的货,最开始几天早晨还像模像样地做早餐,结果没过几天他就懒态复萌,躺在床上只会支使Mash去金楼取便当,好在祁大财主出手阔绰,Mash也没什么怨言。   上午的时候,祁思明就翻一翻助手发给他的融资案,看看不同的项目,干三个小时的活儿,中午屁颠屁颠地去蹭国会大楼的饭,跟凌言共进午餐,见缝插针地搂着他腻歪一阵,到了下午,他就随便邀几个cv老板和合伙人去俱乐部里喝喝酒、打打球,晚五点准时抽身,折一束花去国会接凌言回家。   *   祁思明真的是站在哪里都招摇,以至于那段时间博奇都来问他。   凌言之前搬出博奇家,跟父亲说明了是要跟人同居,博奇问他同居人是谁,凌言只说,“搞投资的,不是什么大人物,无名小子罢了。”   博奇后来听着国会口耳相传,百感交集地知道了美投的太子、国内金牌投资人就是凌言口中的那个“无名小子”。可能是由于凌言搬出去的原因,那段时间父子关系居然还挺缓和的。博奇在一次很偶然的情况下撞见了祁思明,聊了聊,凌言不知祁思明这厮是怎么讨好自己养父的,只知道博奇居然难得满意,之后还在通讯里嘱咐凌言,让他好好跟人相处。   反正那段时间,谁的日子过得都挺惬意的,凌言加班也不再国会大楼里加了,每天早八晚五惦记着回家,他的团队如蒙大赦,一个个欢呼雀跃简直拿祁思明当菩萨来拜。卧室的沙发上,凌言就穿着睡衣摊在里面办公,完成了什么工作,就把电脑一合,触屏笔一扔,开开心心地去零食盒子里找蜜饯儿吃,或者抓住床上的祁思明,拉着他的领子低头亲他一下。   *   凌言周末还是惯常去VI区,何小姐很有眼力见儿地取消掉了无聊乏味的晚宴,留出了大把的晚间时间给两个人缠绵。四月第一个周五的晚上,前戏刚完,祁思明一双手控着凌言的四肢,正全神贯注地往他身体里顶。良夜还长,他极有耐心。(有删改)   凌言被他拿捏着浑身浮起薄红,昂着下巴,(有删改)在眼前人一下下的耸动、亲吻里,缠绵摸索,渐入佳境。   Sophia那则通讯就是在这么个少儿不宜的时间点打进来的,十四岁的女孩声音甜润又楚楚可怜,兴致正盛的两个人一下被按了暂停键,只能百感交集、难进难退地听着她说:“叔叔,我妈妈出差了,大楼管家故障把我家给淹了,我能去你那住几天吗?”   祁思明:“……”   凌言:“……”   凌言心软,自己家里又不差这孩子一口饭吃,听她这么求问,当然是直接答应了。   他侧身起来,(有删改)他在通讯上问Sophia,“你家在哪?发我地址,我现在就去接你。”   情事被人强行打断,任祁思明脾气再好也要恼火了,等凌言几句应付完那小孩,通讯挂断,他立刻臭着脸把要下床的人拦腰一抱,强行按回床上,“等会儿再去,我速战速决。”   二十分钟后,两个人匆忙洗漱穿戴好,开着车往绿城街去。   *   之前凌言就对Sophia这事儿挺上心的,祁思明知道一是因为他对这小姑娘心怀恻隐,二是因为当时他的确需要找个因由整肃一下自己的团队,敲打一下VI区那些素餐尸位的官员。   二高家长抗议事件过后,几家媒体也连篇累牍地报道了这个事件,舆论压力之下,校方也撤销了Sophia的开除决定,并对公众道歉。之后凌言虽然没有公开露面,但是他安排专业的心理理疗医师到Sophia所在社区去进行心理辅导,还推荐了名律帮助苏闲打官司——作为本区议员,如此尽心尽力地施以援手,真的算得上是仁至义尽。   政治人员经营亲民形象,这个分属应当,但是把当事人带回家里还是有些欠妥当的,祁思明想了一下,对开车的凌言道,“我觉得Sophia那个孩子主意挺正呢,她给你打电话,她妈妈知道这个情况吗?你问问这孩子,别是她自作主张,到时候监护人回来了我们可不好说。”   “问过了,”凌言颔首让他放心,“我有她母亲联系方式,刚才她给我发过信息了。”   *   如此开了将近两个小时,凌言才从别墅区开到了绿城街。   习惯了别墅区的树木夹道,幽静雅致,凌言对这种逼仄高耸的窄巷一下子也有点接受不良,全然暗下来的天色下,凌言开得十分小心,生怕哪个漆黑的小巷里就窜出来一辆违章驾驶、狼突豸奔的宝马。   祁思明开着窗,市场上飘过来瓜果腐烂的味道,还有那种老式车的汽油味儿,也不见得多暖和的四月夜晚,寂寥无人的街区上,几个露着大腿的女人抽着烟,缩在特惠廉价超市的角落里聊天。   祁思明问,“这里是红灯区?”   “嗯。”凌言低声应了一下,忧心忡忡地看着一座座楼牌上让人无法理解的标示法,“这里原来还是个不错的住宅区的,只是新城建起来后就萧条了。”   之前律师和心理咨询师都跟凌言提过一嘴Sophia的家庭情况,所以他现在看着这幅景象,还不算太有冲击。   但是祁思明明显挺接受不了的,他皱着眉道,“这片儿对于十四岁的女孩子来说也太危险了吧,鱼龙混杂的,苏闲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住?”   凌言沉默,他也不知道。   车载导航提示是很接近了,凌言和祁思明就在路边下了车,边走边望,试着找Sophia她家那栋楼。这样光鲜的两个男人总是很惹眼的,有落单的流莺过来跟他们搭讪,凌言有些不自在没有说话,祁思明倒是一派从容,笑着跟她打听18-3栋在哪。   *   18-3栋内部保持着和绿城街外部表里如一的紧凑,祁思打着手电,目测挨家挨户的居住面积还没有凌言家的厨房大,就像Sophia说的这栋楼的系统出了毛病,电力系统也一起跟着罢了工,凌言跟祁思明摸进楼内的时候,还没找到Sophia家的门号,先是听到一场精彩的对骂。   “小兔崽子讲点理好伐?妖秀啊!我唔借你家点蜡烛!阿你说话臭奶歹!”   贫民窟里自有一门骂人的方言,尖利的女声破空而过,气焰至少有两米高。   不等这话落地,只听一个清凌凌的嗓音,不落下风地立马反唇相讥,“石碣儿你什么阿骚女人也来说我说话不干净?我家就是就是丢掉给垃圾桶也不给你!麻烦你看住你那骈头,别让他没事儿过来趴门缝!没得卖见笑!”   正听了一耳朵的凌言心想:天爷啊,这孩子住的是什么鬼地方?!   隔着好远凌言立马忍不住了,出声就喊人,“Sophia别吵,过哥哥这儿来!”   那一厢的Sophia听到熟悉的声音立马歇了战,小姑娘远远地应了一声,像是找到了庇护了一样,喊着叔叔就扑了过来。   刚才掐尖耍横的女人举着手电站在原地,紧身的上衣里夸张的乳房看起来呼之欲出,只见她上下打量了凌言和祁思明一圈,刻薄道,“你们哪位啊?他阿妈的新男友们?!”   *   凌言搂着Sophia,一个眼神都没给她,他打开Utopia的通讯录,尽量找了个权级低一点的朋友,“喂,郑区长,我是凌言……哪的话,没有指示,就是点小事儿……我等会儿给您发个地址您给查一下,老楼找物业费劲,您看看这是哪个建设单位的,不然就直接找下区内房管局……对,这楼系统出问题了,住户楼里起了冲突,得尽快检修。”   Sophia双眼圆睁,有些虔敬地仰头看着他,一张小脸全然是信赖仰慕,而刚才还气焰正盛的女人听了凌言这话也不敢声张了,只防备地盯着他看。   凌言收了线,这才好像注意到她这么个人。乌漆嘛黑的楼道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邻里以和为贵嘛,何必为难一个小姑娘呢?我看这片挺乱的,扫黄打非估计也快,人呐,还是得收敛一点。”   说着也不想听那女人说话,护着Sophia就进了屋子帮她收拾行装去了。 第三十九章   等到两个大男人拖着姑娘的小行李,带着Sophia离开绿城街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了。   而这半个小时里,祁思明和凌言就在Sophia那个转身都费劲的家里,一筹莫展地帮忙,不得不说,苏闲在打理家庭方面也算是个人才了,完美地把“家徒四壁”和“凌乱不堪”二合一地体现出来,两个人男人进门时地上全是积水,这也就算了,家里也没什么智能家居,可怜的家务机器人委在角落里落灰,衣篓里都是脏衣服,祁思明帮着顺一下唯一的大床,还尴尬地翻到一条换下没洗的女士内裤。   专业的精英女性在家里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祁思明本来还拜读过几篇苏闲文章,对她挺有好感的,这一次真的是差点把那点好感刷成负值。   等到终于从那屋子里逃出生天,祁思明把小姑娘塞进车,终于也忍不住了“你母亲收入应该也不低,你们为什么不考虑换个地方住呢?这里离二高也挺远的,上下学也不方便啊?”   *   这就有点“何不食肉糜?”的意思了,祁思明整个人就是大写的“有钱”,就算他对各行业群体收入有大致的印象,但是到底没体验过拮据的民生。   所以Sophia直接反驳了他,“谁说苏闲的收入不低?记者就没有收入高的好嘛?她还是个女记者,还要带着我,哪里没有花销?……”   凌言开车不语,想说不是记者收入低,而是本区行政权利过度导致媒体羸弱,没有供给记者好的环境。遥想十几年前区内《时空》的气度格局,对比如今区内媒体的无所事事、一无所成,一时百感交集。Sophia继续道,“苏闲那个工作不加班不出差根本做不到,所以我十岁之前,苏闲一直没有去工作,就在家带我,我们没有收入就只能一直借贷。”   七岁前的小孩子就是实至名归的超音速碎钞机,这么一想的确是换不起房子的。   但祁思明还是不解,“那你爸爸呢?他不管你们母女吗?”   Sophia扁了扁嘴,“我没有爸爸。”   她的一句话触动了凌言,他抬头看向后视镜,温柔又小心地问Sophia,“你爸爸是之前出了什么意外吗?”   Sophia摇了摇头,“不,不是,我就是没有爸爸,我是苏闲单体培育的。”   祁思明恍然大悟,“哦,对,十几年前VI区就开始试行新的培育政策了,你们区的补助我记得还挺多的,当时还有个挺逗的宣传口号,什么’一夫一妻丧偶育儿,单亲家庭社会育儿’。”   *   半个世纪以前,父亲就被称为最没用的母婴产品,反正到现在仍旧没什么长进,许多高知精英女性达到婚龄后真有育儿冲动,不管结没结婚,都是选择用医学技术手段来获得一个孩子的。   而各区政府对这种育儿觉悟是十分鼓励,甚至在不断完备整个社会配套,以至于这样出生的孩子的户口、学籍、疫苗计划、Utopia注册都有绿色通道,社区都也给予很大补贴直到孩子八岁……   Sophia很淡定,作为记者的女儿在同龄人里她也算是见多识广,她没什么固定家庭范式的定式思维,她甚至觉得这个社会如此多元,就算跟AI相守到老也没什么。   所差的,不过是缺钱。   *   所以等凌言把她带到家里的时候,Sophia差点把下巴惊掉。她大概也没见过比偶像剧里的豪宅还豪宅的地方了,一瞬间有点质疑这是不是还在VI区,她仰着头问凌言,问,“这是你家?”   凌言揉了揉她的发顶,“是啊,这是我家。”   Sophia好奇,“那你是做什么的啊?”   凌言也不瞒她,“现在在政府任职,是本区的国会议员。”   Sophia露出吃惊又羡慕地神色,“那是不是赚得很多啊?”   “工资还可以吧,”凌言日常花销也不是靠工资的,他笑了一下,道,“赚得多的是那个祁思明哥哥。”   *   那天晚上安置完Sophia,凌言特意抽了点时间陪着她逛别墅。凌言心里有数,虽然这小孩子惊叹这宅邸的宽敞豪华,但是终归对那些楼上的那些书房、酒窖、茶室并没有什么兴趣,所以特意陪她在负一层的游戏厅、娱乐室玩了一会儿,本来他还担心那些游戏设备可能太男性化她不会喜欢,直到看见Sophia摸着那些游戏设备笑起来的时候,他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凌言给她了窗外风景最好的客卧,把天花顶棚调成裸眼自然的星空效果,贴心地调整了床铺的软硬度,Sophia没见过这么高级的智能家居,好奇地玩了一会儿。   之后凌言又问了问她的课业和平日的日程规划,小姑娘不大点的年纪,学习哪里有什么日程规划,被凌言问得只有一脸懵逼,见状,凌言就共享了一下彼此的Utopia,然后粗略地帮她定了一个日程表,说他白天可能不在家,没办法看着她,她要自己有自觉,玩的时候放开玩,学习的时候认真学习。   说完,他问她,“那你现在还没回二高上学吗?”   陈安已经被停职检查,她的开除决定也撤销了,照理说她在学校多跟人接触会好一点。   Sophia结住眉头,脸上忽然就出现了那种凌言在照片看过的封闭的表情。   她倔强道,“考试我去,别的时候不去。”   凌言有些心惊,但他只能装作毫无察觉,顺着话题往下问她介不介意看看她的成绩。不聊上学,Sophia就大方多了,用Utopia直接把之前考的卷纸传给他,凌言看了看,好奇地问她为什么有些题要故意做错。   Sophia一点也没有被人看穿的慌张,她淡定道:分数太高了的话,就意味着学习太刻苦了,在班里会显得很蠢的。   不同学校不同风气吧。凌言沉吟一下,没做评价。   这么陪着Sophia说了一阵话,凌言看着时间也该放孩子睡觉了,就起身要走,只是到门口的时候Sophia又喊住他,“阿言哥哥,你在我家门口给人打电话的时候,我以为你不会带我来了。”她小小地蜷在床上,缎面的被褥那么衬她的娇艳面容和一头金发。   她没有笑,认认真真地对他说,“谢谢你。”   *   后来祁思明也说,那段时间凌言对那个小姑娘太上心了,他在VI区明明有一堆活动要去忙,结果晚上到家还要去跟Sophia聊天说话,问问她一天做了什么。   凌言因为不想给Sophia做出同性恋爱的刻意引导,还跟祁思明说好不在孩子面前表现亲密,可这都还不算,晚上的时候他们做完,凌言居然还能跟他聊到Sophia,聊到她案子的进度,聊到目前律师的证据收集和一堆鸡零狗碎。   其实祁思明是不舒服的。   凌言每天都很忙。除了正常的工作活动,他还有一堆的酒会应酬,日程表根本就没有空过,除此之外,每天都有好几打人要来烧他这个热灶,蠢蠢欲动地要来趋他的炎,附他的势。祁思明一直感觉你那么忙,自己有时候都顾不上自己,你跟她非亲非故何必这样费心?我就是特意来照顾你的,你又何必操心别人?   可是听着听着,祁思明又觉得这样身份地位的凌言,做这些事的时候,有点认死理儿的蠢、又有点可爱——一个权倾一方的人难道不就应该是这样吗?政治观不是口号、不是形式、不是一套套的虚与委蛇,而应该是一个人对社会群体的尊重体察,对弱势群体的真心扶助,无论自己的童年青年过得顺意与否,身在其位,就当有一腔责任与真心。   凌言每次说起Sophia的时候,眼里都有光,好像他曾经一路坎坷,都是为了换他今时的慈悲。   *   周日的晚上,因为Sophia和她律师的案子,凌言和祁思明又在VI区多逗留一天。   当时凌言裹着被子,赤裸地坐在祁思明面前,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本来他俩聊SDT的案子聊得挺好的,忽然间也不知道为什么又转到Sophia这个话题上了,祁思明真的一听他说这个名字就脑壳大,最后也压根没听他在说什么,就那么半瘫在床上着迷地看着他的脸,然后思绪在颅内跑马,不知道拐到哪里忽然感慨了一句,“你要是真有个闺女,你该多溺爱她啊。”   凌言脸上潮红还没完全褪去,听他这么说,一愣。   *   “你喜欢小孩吗?我以为你不喜欢孩子。”   凌言其实没怎么见过祁思明主动和Sophia说话,他一直很疏离,好像本能地对孩子兴致缺缺。   祁思明笑了,“别人的孩子也用不着我喜欢啊,这要是咱俩的孩子,你看我喜欢不喜欢。”   床头灯雾一样地洒落着光晕,凌言眼波闪动了一下,问,“你说什么?”   “孩子啊,咱们的。”   祁思明理所应当道,“现在技术这么发达,哪明儿咱们也去培育中心让帮着培育一个,我们俩的小姑娘生出来肯定比那屁孩儿还要漂亮,还要可心,咱们就金尊玉贵地养着,她小时候我就顶在脑袋上带她出去玩儿,不让她踩一脚的地,人家小姑娘穿什么小裙子,扎什么小辫,咱们家小姑娘也必须有,还得比她们的好……”   八字儿没撇的事儿,祁思明已经在这儿做梦了。   *   乳白色的光薄纱一样笼罩下来,凌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明明不是信誓旦旦的许诺,明明不是欲盛爱炽的情话,可就是在这么一个他们同居的普通夜里,祁思明随口说起,他却感觉最美的梦也不敢如此了。   祁思明的话像是一根线,一盏光,一点渺小的无法浇灭的期望,轻巧却笃定地在说他们以后还有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的日子,他们会在一起、会有个孩子。   心潮涌起的暖流汩汩而出,眨眼间便已流遍四肢百骸。   凌言松开被子,赤裸着倾身,一个吻就轻轻印在祁思明的嘴上。 第四十章   怎么说呢,祁思明是真的不太喜欢Sophia这个小姑娘。   凌言白天一般不在家,就只有他强行在家看孩子。上午的时候他就坐在负一楼工作,因为负一楼有一侧做的是下沉院落,有个挺宽阔的采光井,所以他就坐在那看他的科技公司财报,累了就去打一杆斯诺克。   Sophia周六第一次来找他的时候,是用的问题的由头。当时她扶着楼梯拾级而下,有点旧的浅黄色上衣和白色的短裤,看起来一身清凉,看到他抽出一根烟来,立刻道,“你要抽烟吗?我帮你点!”   无事献殷勤,祁思明吓一跳。   他说不用,直接自己点了火,然后问她,“你不冷吗?”   Sophia摇了摇头,说这比家里暖和多了,然后说有题不会。祁思明时刻谨记凌言要他照顾她的嘱咐,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让她过来。Sophia看起来挺高兴的,步履轻快地踱过来,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她的坐姿真的很随意,先是一条腿抬着膝盖支了一下沙发,然后就坐在了自己的那条腿上,她的短裤一下子绷得紧紧的,另一条光滑白腻的小腿就那么垂荡着。   祁思明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接过她的问题帮她讲了讲。反正讲题的时候,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更明显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孩子贪玩的缘故,他感觉Sophia并不专心,一直在晃荡她那只有点大的深色拖鞋,顽皮地摆荡着小腿。   果然,他讲完的时候问她懂了没,她抬头,皱眉反问,“你能再讲一遍吗?”   *   那是个顶漂亮顶漂亮的孩子,容色艳丽得与十四岁的凌言不相上下,尤其他们还都有一双浅色而神秘的眼睛。   祁思明认命地开了录着像,又讲了一遍。   这一次Sophia乖觉了起来,听完也不敢说自己没听懂了,道了谢,然后就扶着楼梯上楼去了。   少女的身体是那种还未成熟的形态,上衣有点短,脊柱处性感地凹陷下去,露出的后腰劲瘦而饱满,她雪白的大腿根儿上留着一片红痕,是刚刚坐着的时候她自己硌出来的痕迹。   祁思明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的背影,问:你的衣服是不是有点小,我带你去买新的吧?   Sophia回头,她有点意外,但脸上瞬间就活跃了起来,说好哇。   *   但事实证明,祁思明带着她出去这个决定,简直大错特错。   祁思明考虑着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接受程度,带Sophia去的是她可能比较熟悉的VI区的核心商圈,这种陪人逛街的套路,他交了那么多女朋友当然很熟,这一次,除了闭店服务以外,他全面照搬,Sophia看到什么喜欢他就直接付款。   因为人有点多,这小姑娘就名正言顺地靠着他。有时候手指轻轻扫过他的手背,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看这儿看那,祁思明感觉到了不自在,但是没有表现出来。   说实话,他不愿意把事情想复杂了,毕竟青春期的小孩子嘛,他们总是莫名其妙的跟你疏远,又莫名其妙地跟你亲近。   *   后来Sophia想买口红和睫毛膏,祁思明无可无不可,也点头让她去了。   等她涂着红唇、抹着淡妆朝气蓬勃地从奢侈品店里出来,祁思明就开始感觉不对了。   Sophia两条纤细的光裸的胳膊就那么主动缠着他,稚嫩的胸脯一下子就撞到他的手臂,他刚想说她,她就立刻适时地远离,而从祁思明的角度,他低头就直接对上Sophia那长而缠结的睫毛下,一双浅色的眼睛。   只见她崇拜地看着他,欢快而兴奋地问他,“你是不是很有钱哇?阿言哥哥说你很有钱。”   一个国会议员的职能,这个稚嫩的小姑娘并不能理解,但是比国会议员有钱,那一定是非常有钱。   *   祁思明笑容吝啬地看着她,掰开她的手。   女孩长到这个来初潮的年纪,再幼稚也有限,不可能像个幼女一样不知道男女大防。祁思明这些年来看惯妖魔鬼怪,还真不知道自己有这种吸引未成年少女的本事。   再之后Sophia去试衣间试裙子,在里面喊祁思明进去帮她拉拉链的时候,祁思明就直接点着一个女性经理,指了换衣室一下,“你去。”   可能是出于对成年男人的朦胧爱慕,也可能是出于金钱权势的简单崇拜,更可能这美丽少女刚刚性别意识觉醒、本能地在对异性展示魅力……要解释一个叛逆少女对一个强有力的男人产生想法、萌生亲近之意,这原因真的可以解释出一篇论文,祁思明深究不来Sophia到底怎么想的,只能惹不起地躲着她。   *   并且那段时间烦着祁思明还不只这一件事,因为凌言分身无术,祁思明又正好在VI区,所以就请他帮忙盯着Sophia的案子,以至于祁思明每天下午都百感交集地看着律师在线讨论案子。   其实二高陈安性侵案严格来说,他并不是性侵,而是性侵未遂。   3月7日当晚Sophia晚自习回家,按照她的说法,因为奋力呼救和反抗,她并没有让陈安得逞。第二天的时候苏闲带着Sophia去派出所报警,警方在完成1个小时的笔录之后,前往学校在出事地点调查,并调取了监控视频。   但是由于事发地处于监控死角,所以监控录像并没有记录下整个过程,只是看到Sophia和一个成年男人发生肢体冲突,并在挣脱后慌张擦了一下嘴,然后落荒而逃。稍晚,警方又在Sophia的衣物上进行DNA提取,几天后,负责接待报案的警官和苏闲沟通说,这个DNA确认与视频记录都可以作为陈某猥亵的证据。   只是几天后,这件事风向便变了。警方案卷不断上移,检方默不作声,之后不断酝酿为二高全体家长抗议,被凌言知道了这才出手向区内各级办事人员施压,让案件进入正常的法律检查程序。   *   《先声》曝光这件事之后,舆论滔滔,检察院随后对陈安进行了批捕,却在五天后释放,检察院门口,陈安直气壮道地对媒体道:是他遭到了苏闲的诬告,是Sophia不满他在学业上的严格要求还有批评过她的早恋问题,所以怀恨在心。   警方证据不足是真,检方也存有合理怀疑,陈安迅猛地反戈一击,随后双方进入“双诉”阶段,陈安诉苏闲、Sophia和报道此事的媒体名誉毁谤,苏闲诉陈安猥亵儿童与性骚扰。   事情到了这个阶段就是打证据了,双方律师都使出浑身解数继续进行调查取证。   *   涉法涉诉的事儿,凌言到这儿其实就是不方便插手了。   他为苏闲推荐了首都的名律,之后也没有对案子指手画脚,只是隔几天就分暇听听进度,问问有什么难处罢了。   但是祁思明这段时间听下来,其实觉得这类性骚扰猥亵案子都挺操蛋的。从受害者角度来说,这种案子一般犯罪行为都十分隐蔽,证据都极易缺失;而从被指控者角度来说,哪怕没有充足的证据,单方面的指控也会直接把他拖拽进舆论漩涡,法律还没仲裁,民众率先谴责。   而目前Sophia的案子就进行到一个很尴尬的地方;证据不足,进展无多。   *   周日下午线上沟通的时候,凌言难得的上了线,他大概是刚从某个活动上下来,西装脱在一边,珍珠黑的衬衫疲累不堪地开着两颗扣子,手里握着一瓶水,也不说话,只听着几个律师讨论。   听够几个律师在那一段监控录像里打转,翻来覆去地探讨Sophia当时的行为和暴力性侵的关联性,祁思明有些不解地问,“Utopia数据呢?你们没查吗?它可以储存日常录像的啊,你们可以从这里入手啊。”   吴复生吴律师,听到他这么说立刻抬头。   律师事务所办公室的背景下,他的声音稳定又可靠,“Utopia数据申请周期很长,还需要本人打开权限,所以我们交接案子的第一时间就申请了,但是因为检察院批捕令下得很迟,陈安的数据已经人为删除了——我们联系到陈安的时候,他声称自己本来就有定期清理Utopia缓存的习惯,所以这条线是断了。”   祁思明皱眉,他是知道陈安的妻子和管委会的关系千丝万缕的,让管委会人不知鬼不觉地遮掩一下倒也不是不可能。   “那Sophia的Utopia录像呢?”   吴律师立刻把一段视频传到平台上,“在这里,但因为是黑天,Utopia的录像并不是红外摄像,所以很不清晰,初步断定是对Sophia的施暴者是一个身高175cm左右,体重75kg的男人,这些也都和陈安的条件符合。”   吴律师的潜台词很清楚:条件符合,但只是符合,并不是确切证实。   *   祁思明看着那个视频,道,“他们是师生关系,应该在学校还挺熟的,这个陈安在施暴的时候,居然没有说一句话?”   吴律师道,“没有,陈安完全是临时起意,并且直接捂住了Sophia的口唇。”   祁思明摸着下巴,道,“不合常理啊,既然那个角落那么黑,又没有说话,Sophia怎么知道是陈安的?”   吴律师一下子就被问住了。   另一个类似助手一样的青年道,“DNA检测……”   “衣物送检是第二天的事情,”祁思明打断他,“并且只是外衣,不是贴身衣服,你说一个老师会平日碰不到班级学生的外衣吗?”祁思明一摊手,忽然跳出目前的圈子,胆大包天道,“我们或许可以做这样一个假设,这件事本来就是这个小姑娘编造的呢?”   或许跟这个妩媚少女相处的第一天开始,就有一个很小的声音一直在叩问祁思明,此时,他终于在一次线索梳理中,把这个怀疑摊开在几个人面前:这个Sophia,真的遭遇了老师了性侵了吗? 第四十一章   祁思明的一句话像是投放了一颗炸弹,震得尴尬四处弥漫,空气中填满质疑。   苏闲不在,与会的凌言,何小姐,吴复生和好几个律师都跟着梗了一下。   *   很多年以前,类似案情的孩子证词还可以作为直接证据,而现如今法律不断发展,证词判定越来越越细密严格,孩子的证词的证明效力也越来越弱,就是因为大人们逐渐意识到:孩子也会说谎。   祁思明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既然目前证据难以证明性侵的存在,他自然会怀疑事情发生的真实性,质问这其中否另有隐情。   吴律师推了下眼睛,皱眉翻了翻自己的备忘录,没有说话。   凌言沉默着,用手捏着鼻梁,很是疲惫的样子。   一阵心乱如麻的沉默中,何小姐道,“不管事实怎样,我们既然到了这一步,总还是要坚持下去的,吴律师,这件事议员已经卷进来了,咱们输不起,您能理解吧?”   *   是啊,输不起。   Sophia和苏闲如今受到各方同情,如果真的另有真相,民众会怎么想?舆论又会发展成怎样?   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上了秤一千两也打不住,这件事最开始凌言就表示了倾向,他这么一个握有实权的公众人物,哪怕没有妄下过结论,但是事情一旦反转,对他的影响可想而知。   何小姐这么多年能得凌言亲近器重,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个关口她立场摆的分明:就算错,也只能将错就错。   *   祁思明也没有犹豫,直接道,“我不赞同。”   “是非曲直本就应该有个定论,要是真的是这个小孩子无中生有,那咱们就是在炮制冤案了。”   祁思明的语气并不重,但是话很重。何小姐立时有点恼了。   律师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本来心照不宣的事儿,律师还没说话,祁思明不知凌言难处,倒是先拆起台来了,还是不是男朋友?   她这时候不想着之前有求于人、装孙子的事儿了,强硬道,“祁先生不用说的那么吓人,这案子量刑根本就不会重!”   祁思明看她如此,也不搓火,缓了一下语气道,道,“是,量刑是不重,但这是坏人名声的事儿,既然何小姐都知道为议员的职业声名筹划,那你怎么忍心拿是一个男人一生的职业生涯开玩笑啊?”   *   这不软不硬的一句话,立刻把何小姐怼得哑口无言。   凌言靠在车座上,疲惫地睁开眼,感觉无形中好像四面八方的网,把他密密匝匝地捆住,他看着祁思明,开口,“这些都是推论,现在就说这些还为时尚早,思明,你别这样。”   吴律师咳了一下,“现在很多疑点细节还没有厘清,的确不用这么早做结论,”他看了一眼凌言,沉稳道,“但是我要提前声明下立场,如果这件事真的是Sophia撒谎构陷,那恐怕议员到时候要另找律师委托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为权贵折腰。良心太贵,不是拿钱就能买到。   凌言明显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敷衍地嗯了一声,嘱咐了几句刚打算把视频掐掉了时候,他眼皮一抬,惊讶道,“Sophia?”   *   所有人神经一绷,齐齐看向门口。   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推开了一道缝隙,只见那十四岁的女孩就躲在门后,一双浅淡的眼睛定定地盯着他们看,不言不语,目光仇恨而惊心。   何小姐的汗毛都一下子立起来了,这一刻,那小孩看起来那么陌生,惊栗感窜过脊髓,成年人口燥唇干,面面相觑,目测不过十步的距离,那一瞬竟看起来足有千里之远。   Sophia在这沉默中结着冷峻的面容,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说谎。”   *   那天凌言回来的时候没有吃晚饭,去看过Sophia之后就推说累了就回房休息。   祁思明知道他心里不舒坦,跟着进了卧室想着亲热一会儿,有话说话别搞冷战,谁道今天的凌言仿佛结了冰,他四处点火硬是没把他烧起来。最后凌言也看不过去了,推了他一把,“今天不弄了,你让我歇会儿,明天苏闲就来了。”   祁思明不依,扯着他的衣服絮叨,“那你起来吃点东西再睡,厨房里弄的秋葵小炒,豆豉鲮鱼油麦菜,还有几块叉烧,我替你尝了,可好吃了。”   “我今天没胃口,”凌言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真的,你让我睡一会儿。”   上赶着不是买卖,看他这样祁思明也不好说什么了,他蹲在床侧看了凌言半晌,看凌言理都不理他,心里也不舒坦了,壁灯他也没帮着关就直接出去了。   *   负一楼健身器材、娱乐设施应有尽有,祁思明随便挑了网球室进去跟计算机打了会儿球,也不知道是不是精力无处发泄,还是还是跟那球什么仇什么怨,祁思明每一下挥拍都挥得呼呼作响,每一个引拍扣杀都活像是要去干架,就这么打了一个多小时,他打得大汗淋漓才肯罢休。   然后他甩了甩头发上的汗,脱了上衣,喝了一大杯水,坐去沙发上玩单机游戏。   其实凌言不怎么玩游戏,那种最简单横版过关类他玩不了一局就game over,但是负一层的配套的VR头戴、仿真模拟舱、还有老式的游戏手柄,让人一点看不出来他们的主人是个游戏战五渣。   祁思明挑的是尘埃3,动作冒险加解谜一体,武器多,剧情好,有点像生化危机,画面刺激。他这个大龄网瘾青年,就这么光着上半身,身体前倾地盯着屏幕、操作手柄。   空荡荡地负一层游戏音效开得震天响,红光橙影下,祁思明大马金刀地坐着,肌肉性感健美,看起来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   *   Sophia就是这个时候过来找他的,她拿着只高脚杯,里面倒着鸡尾酒,杯沿上还卡着一粒樱桃。   祁思明此时最不想见的应该就是这个小孩儿了,结果她还涂脂抹粉地过来缠着他,祁思明心里骂了句娘,心道真不知道这红灯区里长大的小崽子天天耳濡目染地都学了什么。   他身上的汗刚褪下去,结果现在又起一层烦躁。   祁思明一个眼神都没给她,继续玩。   Sophia被这么晾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了,“我有话跟你说。”   “你说。”   祁思明一心二用,左手稳托,右手摇杆,砰砰砰连开三枪。   *   高手的射击游戏不屑枪械模拟器,祁思明握着手柄,稳收三个人头。他跳跃滑步,压枪利落,尘埃3的游戏效果也给力,机关破除后音乐搭配得华丽震撼,交响乐瞬间轰鸣震荡。   就在这种巨大满足感中,Sophia很扫兴地开口了。   她问,“你为什么讨厌我?”   “哈?”祁思明莫名其妙,险些一哆嗦把手柄扔出去。   Sophia烦躁不安地把脚挪来挪去,等着他的回答。   祁思明口是心非道,“我没有讨厌你。”   Sophia被他一梗,道,“那你为什么说我撒谎?”   祁思明右摇杆的手势顿了一下,这时候才明白过来这小孩的逻辑:她居然以为他今天说的那番话是因为不喜欢她才那么说的。   这就很让人啼笑皆非了。   *   Sophia贴了过来,道,“你别笑,你也别躲我,你说实话。”   “说什么实话?”祁思明看着屏幕,避重就轻道,“你老师陈安现在不认账,大家都在帮你找你真被人骚扰的证据,可是你提供的细节,还有律师们收集的证据都不足……你想让我说什么?说你现在上法庭没戏吗?这倒是实话。”   “你骗我!你们有权有势,吴律师还是名律,我不信你们打不赢这场官司!”   “你什么意思?”   祁思明要无语了,这孩子不大的年纪,怎么有这么扭曲的钱权崇拜?“打官司打的是证据,又不是打口水仗,你以为声高即有理吗?这跟我们有权有势有什么关系?”   Sophia声音猛地高了起来,口不择言道,“那你们又为什么这么帮我们?你们若不是图着我们母女什么,何必对我们这么好?还送我礼物?!”   *   祁思明怒火腾地一下就起来了。   刚刚心里默念的“别跟一个孩子较真”的想法陡然扔到九霄云外,他忽然发难,翻身提着Sophia就把她重重地掼在沙发上。   他脸孔凑近,森然道,“你小小年纪哪里学的这些狗走狐淫、男盗女娼?我们图你什么?呵,小姑娘,你真以为自己青春逼人,就能让所有人神魂颠倒?!”   祁思明知道,富贵寒素之间,有些东西这孩子未必消受得起,但是他真是没想到,凌言的善意之举,居然要被这样质疑居心?   他压迫而下,声音冷硬如铁,“你说我们对你有所图?你们有什么让我们可图的?你阿言哥哥处理你的案子都是在线上,哪怕你来这里,也是你主动求援说你家被淹了,他才大晚上从床上爬起来开车去接你!人活一世,不求你知恩图报,但求你别小人之心,你妈妈明天就来,你如果要走,看看到时候谁会拦你!”   *   祁思明虽然控制了手劲儿,但是他一个成熟男人的体魄,但是对于小姑娘还是稍显粗暴。Sophia整个人都惊呆了,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挣扎,她死命地要抠开他的手,抬起左腿想要踹他。   可是她太弱了。   祁思明和她体型和力气上的差距几乎是压倒性的,他一手就拨开她的腿,只见他轻轻打了一个响指,整个负一层的灯光忽地暗了下来,Sophia像是陷入梦魇了一般,猛然发出一声凄哑的尖叫。   “你喊,大声点!”祁思明不为所动,大声喝道,“吃一堑长一智,你现在想起来一个男人可以对你做什么了?”   话不是好话,但是里面有拳拳心意。   祁思明冷漠地看着她,“我就还跟你说Sophia,你可以随便做你觉得诱惑,觉得成熟的事情,无论是你是想给我递酒,还是想给我点烟,你是想涂指甲,还是想抹口红,哪怕你模仿女人去说挑逗的话,我都不拦你——你做这些,我一个成年人不和你当真,但你也要知道适可而止!未成年人的感情观Utopia那么多检索,你还需要我引导吗?你年纪也不小了,该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第四十二章   在2084年的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研究表明,五分之一的人在儿童时期被性骚扰,四分之一被父母殴打后身上留有伤痕,三分之一的夫妻或情侣有过身体暴力,四分之一的人和有酗酒问题的亲戚身边长大,八分之一的人曾经目睹过自己的母亲挨打。   人类是好像一直生活在难以想象的孤立、暴力和冷漠中,然后再在其中不断地振作重启,大多数的强奸受害者、被性骚扰过的孩子,在想起过去经历的时候都会极度的沮丧不安,他们努力克服那些恐怖的记忆,克服软弱和羞耻,努力表现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然后继续生活。   人们的大脑会否认记忆,可是他们的身体不会忘记。   稍微相似的危险信号,就会激活他们大脑中的应激回路,引发强烈的负面情绪。   *   Sophia被吓坏了。   祁思明俯身而下的时候肘部紧逼着她的咽喉,她喉头嗬嗬作响,只感觉咫尺间的压力她难以喘息,紧接着,游戏厅黑了下来,恐惧随着黑暗团团罩下,那些痛苦的记忆猛地在脑中闪回,她忽然无法控制地踢蹬哭叫出来,一瞬间她好像是被扔进苦海中挣扎的垂死的人。   可就在这时候,祁思明放开了她。   灯光被调回原来的亮度,甚至还调高了几度。   祁思明蹲下身来,淡淡问她,“吓坏了?”   *   Sophia满脸泪痕。   她看着他,控诉道,“你欺负我。”   祁思明无奈,“我很抱歉。”   Sophia扁了扁嘴,难以自制地流出两行眼泪,她说,“你不喜欢我。”   祁思明按了一下太阳穴,感觉头疼。   女孩很难过的看着她,眼泪鼻涕地流了一把,“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啊?”   *   她的样子真的很像是个初恋破灭的小姑娘,明明这两天一直都活蹦乱跳、光鲜明亮,此时却像是被风雨摧折过的花,枝摇叶落,可怜兮兮。   可能这小姑娘是真的喜欢他吧?祁思明模模糊糊地想,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喜欢的,他们年纪差了这么多,他不过是带了她两个白天,跟她吃了六餐饭。   他想,如果她不是看上了自己,哪怕是任何一个她的同龄人,他都会为这小女孩鼓鼓掌的。她太勇敢了,在这么个情窦初开的年纪,遇到感兴趣的人,就敢想尽办法靠近他,找他说话,问他题,夸赞他好有魅力,努力地赢得他好感。   虽然有点大胆奔放,但是比起那些瞻前顾后、欲擒故纵的女性,不知坦诚了多少,强了多少。   是他先入为主了,是他最开始就不太欢迎她,所以才觉得她的行为莫名其妙。   *   祁思明忽然觉得自己刚才有句话可能说重了,他教训她都还可以,但好像不该削她的自尊,简慢又轻蔑地说“不是什么人都会为你神魂颠倒”。   其实不是啊,这样漂亮热情的小姑娘,全世界都该为她神魂颠倒。   可是说出口的话,又收不回来。   他苦恼地看着她,叹了口气,“傻姑娘,你阿言哥哥没跟你明说,你就不能自己观察吗?”   Sophia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不解。   祁思明有点无奈了,“我和他住在一个屋子里,睡在一张床上,我们俩是情侣,你想我怎么喜欢你啊?”   *   祁思明扶着楼梯扶手上楼的时候,Sophia没跟他一起。   估计是对凌言和祁思明是情侣这事儿感觉挺震惊的,小姑娘还没表白就失恋,一时间百感交集,急需自我重建一下,她浑浑噩噩地走到新安装的游戏舱前,泪痕未干地躺进去了。   那个游戏舱早就设置好了未成年人限时令,到点就会自动弹开,祁思明也不怕她贪玩,跟她说了句晚安就上楼了。   他步履轻快,忽然很没良心地感觉心情大好,三步并两步地就踱进厨房里,捡了一瓶啤酒和一叠香肠,就在他拿着这些东西上楼的时候,转角刚好正要下楼的凌言。   他有些开心,像是向主人讨奖赏的大型狼狗,问,“阿言你醒了?饿不饿?我们上楼吃点……我刚才跟那个小姑娘聊了聊,感觉她说的应该还有几分可信,咱们让吴律师再扩展范围好好查查。”   凌言却没理他这话茬,一脸寒霜地问,“你对她做什么了?”   “怎么了?”   凌言伸手把他往旁边一拨,“让开!”   *   Sophia住进这个房子的当晚,凌言就让电子管家对Sophia这个未成年进行了身体监控,刚才Sophia血压心跳陡然升高,他在屋子里接到了情绪报鸣。   事实也跟电子管家报备的一样,Sophia没有在游戏,她叩住了游戏舱的舱盖却没有接上接驳器,她躲在金属的蚕茧里面,哭得背脊弓紧,脸部充血。凌言掀开盖子的时候,正看见她正闭着眼睛抱着两只手,瑟瑟发抖地咬指甲。   她沉浸在自己的恐惧里,玫瑰色的指甲油被咬得参差不齐。   凌言的一颗心狠狠疼了一下,眼泪差点落了出来,他摸了摸Sophia的头发,轻轻问她:别在这里躺着了,我们回卧室去好不好?Sophia没有睁眼,眼泪却流得那么急,凌言知道她是听到了,就小心翼翼地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祁思明站在楼梯上有些犹疑地看着,做了一个伸手的动作想要把人接过去,凌言却侧身,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撞开他自己抱着Sophia上楼了。   *   所有由外部世界引发的创伤,都变成内心和身体里的搏斗。   混乱、恐怖、愤怒、羞愧或惊吓,压力反应系统会在危机出现时给出闪电一般的反应,相似的声音、情境、气味、画面,都会让人迅速混乱,瘫痪,失控。   而这些,人类的理智都无法控制。   那天晚上Sophia一直在哭,她像是被击垮了一样,一张脸毫无血色,揪着凌言的睡衣趴在他身上嚎啕痛哭,她说就像那天一样,她说天很黑,墙很凉,她说不出话,有人压了过来……   一个多月过去,Sophia和苏闲、警察、律师、心理师都交流过,可是如果没有引导,哪怕到了现在,她还是颤抖,颤抖到说不出一个有始有终、完整流畅的首尾,说不出那次具体的欺凌,好像那些东西已经超出了她的语言范围,她形容不出来。   她只是用力的攥着凌言的衣服,用力地攥着。   3月7日,3月7日,3月7日……无节无假,一个看起来那么普通的上学日,一个看起来那么普通的夜里,小姑娘平平常常地回着家,可能还想着要不要拐去商店再买点零食,就忽然被人狠狠抱起,掼在了墙上!没有灯,那地方没有灯,她被人捂着嘴巴,惊悚麻痹她的四肢,恐惧顶住她的喉咙,胃液倒流,内脏痉挛,她害怕得死命挣扎,可是沉重的身躯还是压了过来,她还是被用力地压住了。   回忆是沉睡的猛兽,睁眼就张开血盆大口。   凌言拥她入怀,她止不住地抽泣,那颤抖就传到他身上。   她说有口水都蹭到了她的脸上,她说他在往她身上撞,那么沉,每撞一下,她感觉自己就要死了。   *   创伤伴随终身。凌言一下子捂住嘴,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就要吐出来了。   他感觉自己已经到极限了,他颤抖着抚触过Sophia的头发,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要跟你妈妈通话吗?”   他被绝望感淹没,他已经没有办法安抚她了。   还好这个晚上还有一个镇定的人,Sophia听他提醒才反应过来,立马打开Utopia拨给苏闲。她开的外放,凌言只感觉这个只在线上谋过面的女人,今晚的声音听起来好安定,吸烟过度的嗓音有带着奇异的沧桑和温柔,明明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但仅仅是一个“宝贝”,一个“别哭”,就让人百般眷恋,心生满足。   苏闲说了能有二十多分钟,挂断电话之后,Sophia已经不哭了,她把头枕在凌言的腿上,说,“我头疼。”   凌言问她,“你要不要打开Utopia的情绪治疗?”   Sophia轻轻地摇了摇头。   然后她问他,“你相信我吗?”   凌言握着她的手,像是攥着相依为命的温度,“我从来没怀疑过你……别怕,都会过去的。” 第四十三章   那天晚上凌言本来没想和祁思明吵架。   他从Sophia房里出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全部精力都在刚刚被汲干了,他疲乏地只想好好睡一觉,谁知道回到卧房的时候,祁思明没睡,还坐在床上等他,看见他回来第一句就是:“那小姑娘作完了?终于肯放你回来了?”   凌言当时心里好像被猛地扎了一刀,嘴快了大脑一步,立马跟他起了争执。   他觉得祁思明不可理喻,祁思明同样觉得Sophia不可理喻,他说她惺惺作态,只是在拿眼泪搏人同情,那一刻凌言差点把巴掌举起来,迎面扇过去。   “你吓到她了,你知不知道?”   凌言其实是不知道该怎样朝祁思明解释Sophia的恐惧的,他朝祁思明喊这句话的时候,可能只是在求一个通情达理的爱人,让他退让一步,可是祁思明不能理解,他那点温柔不知道被哪条狗叼走了,只冷静又冷酷地跟他说起今晚的前后原委。   他说他没做错,做的也不算过火。凌言听着,那一瞬间只感觉好心寒。   后来的争吵就混乱起来,两个人话赶话,凌言甚至记不得自己都说了什么,只记得最后祁思明被他气得吁吁喘气,腾地站起来问他周五一个冲动就把Sophia接回家,谁都没有准备,两个大男人带一个不算熟悉的未成年小姑娘,就从来没觉得不合适吗?   *   话吵到这个份儿上,凌言还有什么好说?   他沉默了,祁思明也不说了,穿着睡衣转身就往外走。   门被暴力地摔开,复又砰地合上,凌言坐在床上,感觉那声音震得他一颤,像是在梦里一脚踏空。屋子里有点冷,他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了,祁思明回来了,他抱了床不知道是哪个客卧的被子,气冲冲地到床前对他说“你往那边点”。   凌言木偶一样挪了挪了,然后祁思明被子一铺一抖,背对着他一声不吭地躺下了。   *   那一晚特别难捱。   Kingsize的大床上凌言紧紧贴着床沿,隔着两床被子,他生怕挪过去了些让人讨厌。明明被宣泄一空,明明很累,但他就是睡不着,紧绷的身体也久久不能松泛下来,凌晨的时候他朦胧中睡了过去,但是潜意识里感觉仍然能听见Sophia的哭声和祁思明的摔门声。   不知道到了几点,寒夜尽去,朝阳破晓,厚重的窗帘才透出光的质感,灰蒙蒙地拖拽出第二日的黎明,凌言睁着眼,感觉身后人不满地钻进他的被窝,挨挨蹭蹭地抱过来,迷迷糊糊地对他说,“阿言,你别跟我生气。”   “嗯。”凌言回应了一下,也不管他醒没醒,能不能听见。   他们之间像是生出了某种阻隔,凌言挣开他的怀抱,翻个身,往常一样亲了下他的额头,然后就起床了。   *   苏闲是八点多到的,因为凌言在线上和她也算聊过几次,所以这次见到真人也不算如何生疏。   与以往不同的是,苏闲这次穿的更休闲一些,卡其外套搭配牛仔长裤,无多余贵金属首饰,简单清爽的妆容,整个人看起来有着那种四十岁女人举重若轻的魅力。   凌言先是跟她寒暄了几句,问她有没有吃早饭,说Sophia昨天睡晚了,还没起床,可以先吃点东西再和律师聊一聊,苏闲笑着欣然答应,很是诚恳地谢了谢凌言这几天照顾她女儿,随口还说起自己家里乱得像是个核弹轰炸地,难为他登门去接。   她这么坦诚直接,凌言也笑了,和祁思明那点不太愉快的底色一下子被冲淡了,说起Sophia这两天的表现,还说了说昨晚的事儿。凌言本来就不想瞒,苏闲是Sophia的母亲,她有权知道她女儿在别人家情绪大起大落的原因。   厨房里苏闲倚着操作台,听完前因后果后镇定地接过咖啡,还能宽慰凌言,“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Sophia没那么脆弱,估计睡一觉就好了,你不用太担心。”   孩子应对创伤的方式通常取决于他们的父母,苏闲这样稳定强大,凌言当然心安不少,只不过他还是低估了苏闲,她居然下一句就能开起玩笑,说还不知道自己家的女儿胆子这么大,议员的男朋友也敢上手追,祁先生这几天被一个小孩子骚扰,估计过得很困扰吧。   *   她的话像是淙淙的流水,轻轻漫过凌言的心,让他一下子握紧了手里的咖啡杯。   正在此时智能厨房正好传出提示音,提醒蛋糕好了,凌言收拢思绪上前去操作,问苏闲要什么口味的奶油果酱。   苏闲道,“蓝莓和榛果有吗?要它俩。”   凌言挑眉,笑,“这个口味可有点怪。”说完又道,“我有位同事是你的粉丝,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叫柳宋,她说在你的社交媒体上跟你聊过天,她要我见到真人的时候一定要向你当面带好。”   “啊,有印象,”苏闲道,“二高抗议事件之后,好多人来关注我,我记得她也是媒体人,还送过我她家里的特产,好像是一麻袋的土豆。”   凌言没忍住一下子就笑了起来,“她是宣传部的二把手,说是媒体人也对,送土豆这事儿她没和我说过,但是听起来像是她能干的事儿。”   *   苏闲和Sophia事件之后,不断有媒体来采访她、报道她,苏闲的个人社交媒体同时也被人翻了出来,数百万人开始关注她、支持她,把她推上风口浪尖。   其实这种忽然被人拿着放大镜审视的日子,一般人都在最开始的激动喜悦之后,会出现心态上的难以调整,他们会发现生活开始变得毫无藏拙之地,一点的模糊和无端都会被人拖出来质疑,尤其还是这种性侵的民事问题,一般当事人,早就会在舆论压力下落荒而逃了。   但苏闲这个女人的内心好像尤其强大,一部分可能得益于她的个人性格,另一部可能是因为她媒体人的身份,她面对滔滔舆论不见丝毫的畏惧,还能在工作空闲,娴熟地应对粉丝和民众的关切,大大方方地公开一些可公开的案情进展,并且分享一些生活和工作日常。   这么看,这是在是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女人。   *   凌言和苏闲喝着咖啡吃着蛋糕,国事民生地聊了一会儿。   两个人说起两年前的反骚法案落地情况,说起国内相似被披露的案件,说起VI区不比首都和XXI区,各个环节的透明度低、普及率低、难自查、财务管理各方面的漏洞。   “你在的城市有多大,女性群体和孩子就有多安全。”   苏闲之后缓缓道,“我的社交媒体私信功能一直是开通的,好多遭遇过性侵害的人都来找我,里面甚至还有一部分的男性,他们跟我说自己被施暴的过程,其实有很多人并没有Sophia那么幸运,很多人当时都僵住了,被人拉扯内衣和裤子的时候根本忘记了反抗,还有人因为畏惧和羞耻,根本就没有走到对簿公堂的一步,有些人就算走进了,也有未能胜诉的,我甚至听过一起强奸犯以受害者没有反抗为由胜诉的……”   立案难,取证难,赔偿难,败诉多。   久而久之,受害者的亲朋好友从对强奸犯的愤怒,转移成对他们的拷问,然后在绝望里,这些隐秘而悲伤的个体,逐渐湮灭无声,像水滴沉入土地。   *   苏闲直视着凌言,道,“其实我还挺庆幸的,我教过Sophia一些自救方法,她当时也逃开了,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我们之后在学校抗议,还有幸得你这位贵人相助,之后不断有国家级媒体来采访我们,让很多人关注过来,一步步走到现在进入司法程序。”   凌言看着她,心里却朦朦胧胧地想:这哪里是庆幸呢?其实所有的幸运都没有侥幸的成分。很多人伸出援手的人,包括他自己,都只是次要因素而已,没有Sophia和苏闲的机智与不屈不挠,她们哪里能走到这里?可这样一想,就觉得这一切更失望了:这样一个严肃的事件,行政、法律、社会居然都没法直接给予保护,在VI区,居然已经到了需要当事人家长具备特殊技能才能,才能得一个公道的程度了。   可试问,这世上有几个苏闲呢?   多少家长具备当机立断地报案、送检、组织抗议、持续与媒体沟通、同步事件这样的能力呢?   凌言与她对视,一时间竟良久无言。   最后苏闲浅淡一笑,问,“议员先生,有吸烟室吗?咱们出去来一根?”   *   再后来他们上楼,楼梯转角正好看见祁思明和何小姐说话。   祁思明不知道抽了哪门子风,今日打扮得格外花枝招展,支着楼梯扶手正谈笑风生,如此四人在楼梯上正面相遇,双方自然而然地停下来跟苏闲这个客人打了个招呼。   而在这几秒钟不到的寒暄的空挡里,祁思明还能把目光滑向凌言,有如实质地紧紧盯着他,像是在要一个回应。   凌言还没过昨晚的坎儿,避着他的目光视若不见,继续笑着引着苏闲上楼,象征性地衔接起刚刚的话题。   所有争吵都有裂痕,所有的争执都会让彼此挫伤。   凌言也是凡人,他对祁思明格外宽容,却也会格外苛刻。   和祁思明擦身而过的时候,凌言稳着自己的心跳,可就在这一秒之中,祁思明忽然姿势微妙地挪来一步。   心事潦倒间,凌言咯噔一下,感觉祁思明在无人留意的瞬间,忽然讨好而游刃有余地,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第四十四章   凌言那天感觉自己受到了骚扰。   他就没见过像祁思明一样这么缠人的成年人,那天陪着苏闲看过Sophia之后,他就跟苏闲去了三楼休息室抽了两根烟,结果在短短半个小时内,祁思明竟然抽风一样隔五分钟就发一条信息加一个求原谅的表情包。   说来祁思明生活里本来就是个话唠,那天他估计是倒空了自己的所有道歉技术,弄得凌言跟苏闲没说几句话,个人终端就使劲震动,活像只要讨要他关注和精力的讨债鬼。   搞资本运作的人都是这个牛皮糖的德行吗?   凌言间暇时扫一眼那些层出不穷的撒娇,弄得他又想生气又想笑。   *   吸烟休息室在三楼,整个别墅的实时监控都在这里,屋内空间极其宽敞。第一根烟没吸完,何小姐给他发了语音通讯,说有《华年周刊》记者联系想要采访苏闲母女。   凌言看向苏闲,苏闲淡淡一笑,直接和何小姐沟通,   “我就不上镜了,我有职业病,采访者当久了,不习惯当受访者,你问问Sophia吧,她想上就上。”说完偏了偏头,“《华年》我记得她有段时间特别喜欢看,她应该挺高兴的。”   凌言也道,“Hola,那你等会儿和Sophia一起跟记者沟通一下吧,小孩子不太懂,你顺便帮她把把关。”   凌言一边说着,一边一心二用,目光不动声色地随着监控录像随时移动,看着祁思明先是进了厨房,把他早上那份没吃完的蛋糕吃了,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奶茶,随后进了茶室,拨通了吴律师的在线通线。   *   二楼Sophia的客卧里,Sophia已经洗漱整理好了,知道自己要走了正在整理不多的行李。   凌言看着她盯着桌子上的一个植物琥珀,笑了笑,连了她房间的传音器,说喜欢的话那个就送她了,她可以带回家。   Sophia茫然地抬头,然后锁定了屋内的电子管家按钮,笑了一下说谢谢哥哥,然后问凌言可不能可以借他的几本纸质书。   后来何小姐进了房间,跟Sophia沟通起《华年》的采访意见,本来凌言把这件事教给何小姐,是没打算听的,但是看着看着发现两个人似乎产生了点分歧,他便又打开了声音,正听何小姐一句感叹,“……这才是该有的样子啊!”   只听Sophia不服气道,“什么叫‘该有’?我不认为我有什么‘该有’的样子。”   凌言没有贸然说话,慢慢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她们刚跟记者沟通,记者说文章暂定为人物专访,为了保护未成年人隐私问题拍摄不会露脸,主题定为“反抗”,既然指危险发生时她对老师的反抗,也指诉讼路上的一路“反抗”,并提出希望在她的家取一个背景,录像的时候希望Sophia能穿的朴实一点,更能体现一个小女孩的勇敢和毅力。   *   其实乍一听也不觉得什么,但是Sophia好像很不满意,她敏锐地抓住那点不舒服的地方,跟何小姐直言道,“既然是人物专访,那我才是重点,我不想回家采访,我希望能在户外,我也不要换旧衣服,我想穿成这样、化着妆上镜,我也不要沉默寡言,表现受伤的样子,我要说话。”   何小姐和媒体打交道这么多年,当然深谙采访的潜在冲突点。本来不应该有什么问题的事前沟通,没想到这个小姑娘居然提出这么匪夷所思的要求,“Sophia你听我说,这是严肃的新闻采访,不是上个世纪的影楼摄影,这家媒体的报道需要就要求……”   Sophia截断她的话,“我妈妈就是媒体人,我知道媒体的套路:他们想把我塑造得可怜一点,惨一点,这样大家就能更同情我,有更多人帮助我们。”   何小姐道,“是啊,你这不是很清楚嘛。”   Sophia道,“是,他们点击率也高。”   何小姐觉得这孩子有点无理取闹了,但仍旧保持微笑试图讲讲道理,“可是媒体不是针对你啊,受性侵害案件他们都是这么报道的,他们的点击率高对你们也有好处啊。”   Sophia却道,“但你不觉得这种腐朽的报道逻辑很扫兴吗?”   *   “我是被点评的人,我是站在台前的人,我为什么要被人决定我是什么样子呢?受侵害者的面孔千篇一律,媒体当我们是数值代码的NPC吗?还能复制粘贴的吗?”   Sophia皱着眉头,倔强道,“我想漂漂亮亮地接受采访,媒体为什么要用刻板印象要求我?遭遇过侵害之后,我就不配体体面面地做人了嘛?我就一定要整日消沉、可怜兮兮的吗?《华年》声名赫赫,怎么也都是这些陈词滥调啊?我不想自己总是被强调“受害者”的身份,赚大众的眼泪,我和苏闲是斗士啊,我们就不能有一个积极正面的,能赢得尊敬的形象吗?”   *   多少孩子的成熟只是装腔作势,大多数还不是大人怎么安排,就被怎么安排了。   何小姐估计没想到一个小姑娘居然是这么想的,一时间也是哑口无言。凌言看了一会儿,给她发信息说再跟记者沟通一下吧,尽量满足Sophia的要求。   苏闲从旁观察,骄傲道,“看吧,我说你别担心。她没事的。”   凌言看着屏幕,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你把她教得很好。”   苏闲也很欣慰,夸女儿的话不受控制地往外说,“她是挺好的,学习努力,生活自理,我有时候忙不过来的时候她还会帮我,尤其是这段时间,一些私信她还会帮我处理,还帮着一个姐姐联系过你给推荐的心理师。”   “嗯?她这样直接接触那些受害人,可以吗?”凌言一愣,问完感觉自己的话里有歧义,又解释说,“我是说,那些受害人都有很强负面情绪……”   *   “我知道你的意思,”苏闲的手轻轻一压,“我倒是觉得,她和他们接触之后会有一定的安全感,她会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她一个人……诉讼只是讨要公平,诉讼没法解决痛苦,所以我让她去帮助别人,希望可以让她感觉到快乐,给她满足感。”   凌言迟疑地看着她。   苏闲道,“你要是问我这么待孩子对吗?有什么科学依据吗?说实话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只是单纯地对养孩子这事儿心怀敬畏,想收起自己“大家长”那套自以为是,不断问她,不断调整方法,给她自由感,掌控感,让她被尊重,被需要,被信赖——我一直觉得,至少这些,对一个人来说千金不换。”   凌言点点头,好奇道,“Sophia说你不让她开Utopia的情绪治疗。”   他手腕又轻轻震动一下,他微笑着把那股震动忽略。   “对,我没让她开。”苏闲淡淡一笑,点了第三根烟,“怎么?政治不太正确?”   *   她吐出一口烟雾,潇洒道,“可能是我比较敏感吧?我一直觉得Utopia这东西不靠谱。”   凌言问,“怎么说?”   苏闲一手支肘,一手吸烟,道,“Utopia可以抑制负面情绪,愤怒、焦虑、恐惧等等等等,这个众所周知,但我听说现在就连犯个拖延症都要用Utopia调节了?”   凌言带着笑意,“网上是有这个段子。”   “所以这跟精神鸦片有什么区别啊?”苏闲继续道,“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这个数据,两年前,国家发展研究数据显示,Utopia的精神刺激和情绪调节过量的案例五年来正在以8%的比率持续上升,这事儿当事本来是要见报的,但是因为不可抗因素嘛,就这么被这么一层层压下来了。”   凌言沉默了一下,“我知道,是害怕引起民众恐慌才没有让媒体报道,但是从前年开始,Utopia管委会开始自查,取消了原来的双盲刺激,现如今可以由民众自动调节,然后标注神经刺激的1到9的量级。”   苏闲点头,“许多普通人用Utopia偶尔调节心情,小用怡情,并无不可,开心一下就算了,可我一直都有疑问:那些遭遇过生活冲击和精神大变的人该怎么办?”   *   “Utopia可以让人们恢复创伤,可是它难以让人恢复自主。它除了没有导致肥胖和糖尿病的副作用以外,本质上跟药物成瘾并没有不同——它们不都是在用疗愈方式来掩盖的负面情绪吗?这种东西短期内可以止痛,可如果这负面情绪时间跨度太长、烈度太大呢?脑神经元会不会出现“抗药性”?一个人依赖它,不断地使用它,不断地加量,这一切难道不会在某一天,终到尽头吗?”   苏闲抽了口烟,“神经抑制过量致人早衰早亡,我知道的案例就已经有十几起了,您耳目更广,应该知道的比我还多——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这么干,我宁可要她慢慢地自己走,理疗师也好,自我开解也好,运动瑜伽也好,她必须要自己挺过来。”   *   那一瞬间,凌言忽然起了招揽之心。   苏闲这样一个VI区的记者,远离权力中心,明明也并不了解Utopia委员会内部林林总总,却能有这样的见解,实在难得。他立刻拐了几个弯儿,随意聊了聊现在孩子的日渐昂贵的教育经费,不断下行的经济压力,然后不动声色问她有没有兴趣来做自己的媒体主管。   苏闲淡定地看他,像是掂量他一般,道,“先生,有用的着我的地方随时知会,但我一个民生新闻记者,让我忽然去应对私人的公关问题,恐怕不适合啊。”   凌言打量着她,微笑,“虽然是私人媒体主管,但可是国会议员的媒体主管啊,薪酬、人脉、资源……不心动吗?”   苏闲想了想,还是婉言谢绝。   凌言皱眉想了下,实在不忍明珠蒙尘,无奈又恼怒地问她那需不需要他的介绍信,也方便她挂靠大型媒体。   苏闲噗嗤笑了,抱歉道,“议员真是要辜负你的心意了,可我就是个不着管、无拘束的人,这几年都我当自由记者都习惯了,也习惯当自己的总编辑,我是真的不想回到那种要迎合很多人,要过很多关,写完也要被改得面目全非的时候了。”   凌言烦恼地摆摆手,想着大概不能操之过急。就在苏闲“自由可是很难得的”的时候,吴律师的消息刚好发到凌言的个人终端,他说祁思明讨论之后案子有新进展,让他们来线上听听。 第四十五章   吴律师发给凌言的时候也给苏闲发了同样一条,凌言小人之心地想,估计是祁思明发消息看他不理他,所以现在搬动吴律师来说项了。   凌言按灭香烟,强颜欢笑,只能和苏闲下楼走一趟。   说来吴复生这位律师,最开始凌言让祁思明帮忙接触的时候,祁思明简直就像个第一天上学的小孩一样百般抗拒。凌言感觉祁思明有时候就像个小朋友,他讨厌条条框框,讨厌循规蹈矩,所以他也不喜欢律师这种整日与法条为伍、舞文弄法的职业,尤其不喜欢官僚又琐碎的首都律师。   而四十多岁的吴律师,每天不苟言笑地推着他那副厚重的眼镜,三分学究气加磅,更给人这种死板严肃的感觉。   虽是名律,但是这世上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情况多了去了,祁思明对名誉这种事其实并不放在心上,后来慢慢接触,祁思明发现吴律师其人虽然在最高法打过十几场官司,但他的负责的案子竟然没有一例关于性侵性骚扰问题的!并且他本人以前对性骚扰案件也没有太深的研究!半路出家的他,甚至有一次对祁思明说,他在知道受害者要承担细密的举证责任,感觉十分震惊。   *   那时候祁思明感觉凌言这律师选得简直莫名其妙。   尤其在他发现这个律师不提诉讼策略,不预测诉讼前景,只是每天不断地做备忘录,做案件背景分析,不断地厘清细节和详细的法律援引,定时定晌要邀请委托人一起讨论案情时,他简直烦躁到极点,恨不得每日烧一本清心经。   他把吴复生看成那种汲汲于名的律师,以为他是为了攀附凌言才来在Sophia这案子上来卖好,所以也忍了,想着黑猫白猫,能抓耗子就可以,管他法不阿贵还是深文周纳,能赢就行。   可是昨天吴律师一推眼镜,说他不为说谎者辩护,案件若是另有隐情,那请凌言另请高明。   那么语气平平无奇地一表态,祁思明立时就知道是自己想差了。   *   所以祁思明变脸比书快,一夜间对吴律师刮目相看,嗤之以鼻变成百般好奇。   加上有心讨好凌言补救补救,所以早上跟何小姐说完话就耐着性子,来仔细吴律师做出的一大摞的背景信息,查检证据细节。不得不说,认真不见得是死板,卷帙浩繁也有可能是一丝不苟的孜孜以求。   就是那么巧,祁思明这个野路子正好抓住一个一个存疑的细节,跟吴律师推敲一番后发现了疑点,然后他整个人顿时大喜过望,赶忙让吴律师去给凌言发信息让他过来开会。   吴律师哪里有祁思明的恋爱脑,丝毫没觉出哪里不对,麻利又欢快地就给所有人发了信息。   *   而等到人都到齐,祁思明翻出案件分析,跟个要求偶的公孔雀一样,像模像样地清了清嗓子,然后瞥了一眼凌言,指着里面的一条细节道,“目前我们的案件背景梳理中,认定陈安是临时起意,我刚才想了想,觉得不见得。 ”   其他人来都是正经过来听案子的,没有祁思明那么多戏。   苏闲一头雾水地接过备忘录,不解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祁思明摊手,“当然有问题,这问题就在于大家对“性侵”这个行为有误解。”   除了吴律师,几个人都露出疑惑的表情。   祁思明继续道,“人们本能地认为男性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性侵’是他们的一时冲动,所以‘所有男性都是潜在性侵犯’,我刚才看了一下,网络上流通率最高的说法也是男人性侵是因为‘精虫上脑’、‘性勃起’等等——反正这个说法我是不认的,科学也证明男性的欲望并非不可遏制——所以性侵这个行为,更多的不在于‘性’,而在于‘侵’,在于‘暴力胁迫’——因为没有一个想着‘性’的人,会想着‘暴力胁迫’。”   *   “我不太同意。”   同样是私生活开放、性经历丰富,何小姐截口道,“每个男人在性方面都想做个暴君,性和暴力本来就不可分割。”   虽然习惯了何小姐的奔放大胆,但是凌言还没听过能这么篡改尼采名言的。   他艰难地扶额,感觉简直有辱斯文。   但是祁思明明显心态超稳,也不因为自己被打断而生气,笑着问她这是哪来的理论?   “就是SM爱好者也有安全词喊停,S甚至很多时候更像是个服务者——SM伴侣彼此平等,就算有暴君心态,谁还能真的做个暴君不成?”   *   见何小姐不说话了,祁思明笑笑继续道,“我承认Sophia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很容易让人心生喜欢,但是暴力胁迫不同,因为你暴力胁迫的时候,你的性侵对象会哭泣,求饶,口鼻流涕,甚至是大便失禁,我想不出有哪些想着‘性’的男人可以这么猛,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硬得起来。”   祁思明有理有据道,“而真正对性有向往的人,是对‘性’充满幻想的,反正我作为一个正常男人,我如果要跟一个人上床,想的会是‘我应该先舔他哪里?’,‘用什么体位?’,‘怎样让他舒服?’这种很实在的让他的身体接纳我的问题。”   凌言:“……”   祁思明说得一本正经,吴律师一介有妻有子的直男毫无反应,但是凌言身边的两位女士都很敏感地抬了下头,尤其何小姐,居然还羡慕地看了凌言好几眼,然后调转头急急问道,“然后呢?”   凌言:“……!”   他本来要喝口水,被她这一句问得差点把杯子都了摔出去。   *   好在祁思明还有点良知理智,意味深长地朝何小姐笑了一下,然后强行扭转话题,整个一副撩完就跑的渣男样子,“这些得不到满足的男性,如果外部条件不允许,更多选择的也是嫖娼,约炮,自慰,或是拿性爱机器人解决,他们不会选择犯罪行为的,毕竟风险收益如此悬殊的事儿,选了才是不合理。”   苏闲点点头表示理解。   洗耳恭听八卦的何小姐:“……”   祁思明正色道,“而陈安作为一个名利双收的男人,自己有妻子,他如果想玩role play,完全可以在家跟自己老婆玩,如果他想吃口新鲜的,VI区红灯行业又这么发达,也完全可以拿着钱自己去挑——一个本身性生活并不匮乏的人,还要选择性侵,那这就是明显对‘侵’有需求的人。”   “而这种人不是想在性爱中产生快感,而是对他人的痛苦和求饶中产生快感——他要的不是性,而是对方的恐惧。”   *   “一般来说,有这种想让人臣服的心态的人,都沉醉于权利欲和优越感,希望能掌控一切——Sophia一看就是那种很有个性、不会轻易顺服的小孩,现在我们手头的录像也能看到她在学校几次顶撞过他,可能早在那时候,陈安就在想通过某些方式恐吓Sophia,让她‘听话’吧。”   祁思明抽出电容笔凌空点了一下显示屏,调出共享界面上的资料,一份份影像、照片等信息从不同模块飞出来。   “如果我现在分析的心理状态都对,那陈安就一定不是临时起意——他一定是弄清楚了Sophia的回家路线,苏闲在哪天加班不会接她,Sophia会经过哪些黑暗无监控的死角,做好准备,这也能充分解释为什么现在我们查了这么多,手头只能收集到一些似是而非、不能一锤定音的证据。”   祁思明捋了下头发,沉稳道,“如果他真是蓄谋已久,那之前就不会没有痕迹。”   “所以,我们不要查3月7号——而要查那之前,打一个月的提前量,重点查Sophia回家那条路。” 第四十六章   后来事实证明,祁思明的分析完全正确。吴律师随后向警方申请调查令,调取Sophia从学校回家的全程的街道录像,果然发现了陈安不只一次的跟踪尾随。   最开始的时候祁思明原来只想着这个可以作为指控陈安的蓄意犯罪的间接证据来增加赢面,但是很明显,吴律师没有就案论案,他更有自己的一番考量。在与苏闲沟通之后,他最终在诉案中除了对陈安性侵指控外,还在最高法院上明确建议将“蓄意跟踪尾随”等纠缠方式定为犯罪,划入性骚扰犯罪范畴,在法律中予以追惩。   *   因为Sophia案件的引人注目,当时庭审过程全网直播,在吴律师提出这项法条建议的时候,民众的弹幕一时间在直播屏上呼啸而过:这对性骚扰犯罪的定义太过细化,太过大胆了!   叠床架屋,纷繁芜杂。   凌言当时沉着地坐在在国会办公室里,开着小差看直播,心里想着却是:并不。   吴律师重构了陈安对Sophia的种种细节,所以提议将“蓄意跟踪尾随”划入性骚扰范畴,但是,这个说法的提出,他却不是第一人。   早在两年前,这一说法就已经在专事性骚扰法案的律师中流行:谁都知道不能杀人,谁都知道不能强奸,所以在两性关系关系中,更普遍常见的,更易逐步滑入深渊的,是不间断地跟踪、纠缠、偷拍、信息骚扰等看似不触犯法律的纠缠。   性侵性骚扰的伤害触目惊心,那我们为什么不在源头处给与保护呢?为什么不在悲剧酿成前就提供行之有效的应对措施呢?   如果这都不能保障,那宪法38条、所有的权益保障、反骚法案,难道不都成了一场明火执仗的自欺欺人吗?   说起来,凌言两年前的反骚法案也是这一想法的激发。   但是当时各方条件都不成熟,所以他当初的法案改之又改,仍然被多番阻挠议事,最后才不伦不类地在国会计票中勉强降生,而这许多年的法律案件审判,或囿于政治主流,或囿于社会气氛,多少律师偃旗息鼓,多少法官见风使舵,这一想法都未能向前迈进一步。   *   吴律师一生洁身自好、不近烟酒,虽然没法像专攻此类案件的律师一样孰能生巧,没法像祁思明那样精准地区分正常与非正常性行为的细微心理差别,但是他以基本的道德操守和职业追求,明确地向保守迟钝的最高法提出异议。   哪怕在很多年后,法律界人士提到Sophia案件,强调的也不是吴律师庭上大获全胜的具体法律抗辩,而是当时该事件引起全民关注的高潮,并打破了以往缺乏纠错的舆论氛围。   当民意逐渐松动,当一种舆论成为举国共识,那政治风向会变,法律风向会变,所有试图抵制干预的力量都会变成螳臂当车。   思想先行,意识觉醒,再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吴律师、苏闲、凌言还有一些关注此案的各方人士不断努力,终于在一年后推动法律制定出行之有效的原则,确立了这项大胆有力的法律规定。   *   也是到后来,祁思明才知道凌言当初虽然把吴复生吴律师推荐给苏闲,但其实他与吴律师并没有太多交情,只是在一些活动上有过几面之缘。   “那你为什么选他啊?”祁思明很是好奇。   “直觉吧。”凌言想了一下,“你知道’法律研究学会’吗?就是全国盛名的法律改革研究机构,那个时候他们正好向他伸出橄榄枝,诚邀吴律师做该会主任,他接受了,但是要求他们等他把手头法律援助的案子了清之后再履任——你知道法律援助吧,就是那种免费的案子——结果一拖二延,他的位置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我其实一开始就没觉得Sophia这个案子很复杂,就算不是他熟悉的领域,但是能干到这个程度的人又不是没有学习能力,只要用心控住案子就没有问题,至于能走到今天,真的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顶级律师的专业水准都相差无多,所以凌言最开始选律师,不是在选专业与能力,而是在看人品和选择。   历史推着人滚滚而去,谁知道哪个人在哪个拐点就成就英雄呢?   最后祁思明也只能一语双关地感慨,“你的眼光是真好啊。”   *   当然了,祁思明和凌言那天还没和好,不可能这么沟通。   凌言当天中午送走苏闲母女之后,因为前一晚上没睡好,所以先是回楼上睡了个午觉,并且为防祁思明偷袭还静音了所有个人终端、电子系统,还特意反锁了房门。   祁思明态度已经软化,按照道理他应该也打破僵局——理智这样劝服他,可是情绪劝服不了他,他能在苏闲、Sophia、吴律师、何小姐面前控制住自己所有情绪,条分缕析地处理工作,但是面对祁思明就是不行。   可能世间的情侣都是这个样子的吧。   我和你之间原本有不同于世间任何人的亲密,你既给我剧烈的快乐,必然也给我剧烈的痛苦,我又怎么可能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祁思明前一晚说他一个冲动就把Sophia接回家的时候没有考虑他,那一瞬间凌言差点脱口而出“这是我的地方,我带谁还需要跟你商量吗?”,那句话就像是已经涌出的胃液,是他忍了又忍,才把这句无可挽回的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凌言之前没谈过恋爱,所以他多多少少都对恋爱有着些美好的期盼。   可是昨晚他忽然意识到:原来和人相爱这么辛苦,原来和一个人好好在一起是这么的难。   他脱口而出的、那些暴烈的、口不择言的话,像是开枪时可怕的后坐力,震得他扎扎实实,痛得他避无可避,甚至就昨天一个晚上,他就不止一遍地想:要不然就这样吧,分手吧,别过了。   *   凌言这一觉一直睡到夕阳西斜。   他又乱糟糟地做了好多梦,睡得整个人都有点懵,从被窝里挣脱的时候只感觉有点饿了,就一身睡衣地趿拉着拖鞋下了厨房。   自从祁思明来了家里,厨房总是全天有吃的,他东翻西找出一盘还热着的茄夹,给自己倒了一杯百香果茶,就站在操作台前面开始吃。   祁思明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他没说话,站在凌言边上,拿着凌言的茶壶毫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一杯。   凌言:“……你自己另煮一壶去!”   爱侣心心相印,行动总是不约而同,哪怕连喝茶姿势都是一致的。   祁思明捏着茶杯,偏头挑眉,“为什么?这壶就是我煮的。”   凌言看他一眼,不吃了,沿着操作台掉头就走。   “你躲我做什么?”祁思明眼疾手快地一步上前,两只手臂在凌言的左右墙上一按,一下子把人困住了,姿势活像是高中混小子在堵刚放学的漂亮姑娘。   *   凌言皱眉,抬头在祁思明的脸上飞快掠过,眼神难得有几分不安和心虚,“我没。”   “你有!”祁思明理直气壮地控诉,委委屈屈地,热气都扑在他的脸上,“你都躲我一天了,还把卧室门锁了!”   凌言有些不自在地躲了一下,谁道祁思明是不要脸了,居然不依不饶地挤过来,扶着他的侧腰,下身就贴过来,压得他紧紧地。   饶是凌言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么无赖的路数,祁思明看他的眼睛笑盈盈、亮晶晶地,亮得凌言都不敢看,他只能揪着他的衣服让他离自己远点,小声警告道,“你别乱来,Hola还在房子里……”   “她出去了。”祁思明忽然很是得意地笑了,说完还觉得不够,又补充一句,“她特意出去的!”说着他拨过凌言的脸,深深吻了上去。   *   凌言感觉自己的身子有些迟钝了。   他揪着祁思明的衣服,徒劳地攥紧,不知是该推还是该拉,祁思明的的舌头灵活地探进口腔,吮过牙床,毒瘾发作一样扳着他的下巴,大口大口地吻着他。凌言被他亲得腿软,身体终于遵循了本能挂靠在面前人的身上,把自己毫无保留地送了过去。   那一刻,他像是被人用力攥住脑后的头发,头皮发麻,浑身战栗,亲吻缠绵之声在大脑中都引来回响,那一刻,凌言忽然温顺了,服贴了,直觉为他做了序列排列,那些龃龉摩擦好像一下子不重要了,他有了感觉,只想被眼前人挑动欲望,只想与心上人共坠爱河。   再后来他被祁思明倒头扛上了二楼,就摔在卧室的大床上,天旋地转中,祁思明倾身而下,狼一样地抬起他的脸,看进他的眼睛。   道,“等会儿大点声,我喜欢浪的。” 第四十七章   在凌言的性爱对象里,有两种人。一种是祁思明,一种是其他。   “其他”里面又可以细分很多类,最多的的一类是拿他当菩萨来拜的,性交时会一寸一寸吻过他的皮肤,吞咽他的分泌物,好像他是莲座上一品观音,净瓶微洒,他们也甘心吸饮甘露,还有一类是把他当畜生来上,位高权重所以也把他当玩意儿来弄,把一堆器物加在他身上,让他高潮,看他失禁。   这个性极度解放的时代,性交就跟吃饭一样,你可以一人餐,两人餐,也可以大摆宴席,只要你找个封闭私密的空间,没人会去指摘你。热情的,冷淡的,残暴的,内敛的,认真的,潦草的 … … 凌言和太多人性交过,感触也都很复杂,但是他只跟祁思明做过爱。   他们那天没有拉窗帘,宅邸一面一棵老桑树依墙而生,巨大的落地窗外,正瞧见它在余晖中树冠童童、闪闪发亮。   凌言羞耻地敞开腿,在那扇窗户的枝摇叶摆下,就看着祁思明光裸着上身,低下头颅,埋在他的两腿间,看着他一点一点地吻过他的会阴,吞下他的性器,然后爱不释手地,揉着他,直到揉进他的身子。祁思明床上从来都野兽又绅士,他知道怎么掌握性爱的节奏,怎么带对方进入紧张状态,又不给高潮,不断地延长性爱时间,积蓄快感,最后让人在无可登顶的时候,骤然宣泄,让他生,让他死,让他流泪,让他求烧,让他极限中攫取快感,力竭时仍能作乐寻欢。   所以凌言总说祁思明技巧好,但是祁思明也总是否认。   他跟他说,那不是什么技巧,那是用心。这世上性爱高手千千万,可是只有一个凌言的祁思明。   后来祁思明让凌言跪着,饱满滚烫的东西来来回回地进入他的身体,带出林淋漓漓的水声,他箍着凌言的两条胳膊,强迫他仰起头,一手握着他的脖颈就去吻他。   他们从夕阳西斜做到华灯初上,落地玻璃就忠实地映着两人性欲勃发的样子,凌言白生生地一段人影,后腰被折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湿润的性器笔直地伸将出来,一眼看去,色情而罪恶。   两个人的高潮都来得猝不及防。凌言忽然一声逼至极处的长吟,祁思明根本来不及反应,直接就射了进去,高潮时两人身体死死咬合着,宛如楔住了一般,凌言浑身都在颤,一瞬间竟如抽筋去骨一样瘫软下来,祁思明下意识地抱紧了他,然后一个脱力,就这么直接和他一起倒在了床上。   凌言被他做得狠了,好一阵都没缓过来。祁思明在他身后侧躺着,用手捏着他后腰,帮他放松因为高潮太久僵住的肌肉,等他整个人在他怀里松泛下来,他才开口,“疼吗? "   凌言累得说不出话,轻轻摇了摇头。   祁思明放下心来,拍了拍他屁股,道,“那你放松,放我出来。”   凌言知道他又在变着花儿地没事儿找事儿了,自己不愿意出来,还非要说他用力,他也不理他,咬着牙把身子轻轻一抬,就让祁思明还半硬的性器抽了出去,然后撑起身子去抽纸巾。   “动别别动,”祁思明立马起身越过他,把纸抽先他一步地拿过来,“你趴下,我帮你弄。”   凌言事后的身子本来就敏感得要命,这时候祁思明射进去的精液也流了出来,凌言也不跟他争,安静地趴了回去。说来,他们在一起后好像一直是内射,而凌言做完又不爱动,所以他们俩各退一步,只要不是折腾地太过分,都是祁思明帮他先用纸擦一擦,然后再说。   只是今天好像是弄得深了,祁思明一边往里探,一直弄不好,凌言被他在他后面搅弄了半天,脸上身上都又起了薄红,最后只能难耐地翻了身,推他,“你别弄了,等会儿我自己去洗,你抱我一会儿。”   听他这么说,祁思明也不弄了,把人楼进怀里,从床头上拿了根烟,凌言抬手帮他点上。相爱的人,好像做什么都有默契,凌言用一角被褥遮住自己的身体,底下就赤裸而坦诚地和祁思明偎着,欢愉缓缓褪去,还有彼此的汗液、体温相互慰藉着,比之刚刚的抵死缠满,于无声处更生几分情投意合、相濡以沫的亲密。   祁思明也不弄了,把人搂进怀里,从床头上拿了根烟,凌言抬手帮他点上。   相爱的人,好像做什么都有默契。   凌言用一角被褥遮住自己的身体,底下就赤裸而坦诚地和祁思明偎着,欢愉缓缓褪去,还有彼此的汗液、体温相互慰藉着,比之刚刚的抵死缠满,于无声处更生几分情投意合、相濡以沫的亲密。   过了好久,祁思明攥了攥凌言的肩膀,忽然说,“你刚才叫得吓我一跳,”说着拽着凌言的手扣在自己的心房上,“你听,现在还突突着呢。”   凌言摸着他的心脏部位,感觉底下的器官宛如被重击的鼓面,一下一下,就打在他的手上,凌言忽然倾身枕了过去,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感觉自己像被他的皮肤黏连住了一样,舍不得放开。   他稀里糊涂地问,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脱口一句“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   祁思明携着他肋下把人提上来一点,把烟给他让他吸了一口,“你刚才反应不对,我害怕了呗。”说完又补充一句,“怕把你弄坏了。”   凌言从他胸膛前抬头,轻轻看了他一眼,“没事儿的。”   祁思明:“……”   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感慨凌言的回应,还是该捧着他的脸亲他一口。有时候恋人太美,忽然看你一眼,真的很考验心脏起搏。那一瞬间祁思明感觉自己心跳都骤停了。   *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想起凌言的母亲文惠。   那个30年代父辈们举头相望的白月光,世纪中期百家杂志票选最高的梦中情人,Utopia的许多设置灵感源于她,许多先锋观点的出自她,一切关于女性的优秀品质都在描述她,不同领域的精英人士都在追求她。   而凌言得天独厚,竟将她的全部遗传。   何小姐都说,凌言那张脸是不能久看的,有时候他的目光忽然扫将过来,只冷艳一瞥的对视,也够你瞬间血流成河、倒地不起,可有时候,她又觉得老天合该造这样的人物,活着的时候远远地看他一眼,都是掬到了天上的月亮,攀到了高楼的星辰,我等凡夫俗子便也只好不枉相遇、起死回生,叩谢老天此番好生之德。   那一瞬间,祁思明得意了,开心了,手很不老实地开始在凌言身上画圈。   很没新意的问,“我今天表现怎么样?”   这种问题没有其他答案,凌言很懂,所以也干脆,“很好。”   “没问你这个,”祁思明轻轻戳了一下他,“我问你我在律师那分析得怎么样?”   他笑眯眯地,整个一副“快来夸我”的样子,凌言还能怎么说,只好说“特别好。”   祁思明露出满意的神色,又问,“那我刚刚呢?”   凌言:“……”   他用最诚恳的语气道,“也特别好。”   祁思明却不满意,追问道,“有多好?”   这就是变着花样地讨要夸奖了。   凌言忽然笑了,捏了一下他的脸,“你怎么这么幼稚啊?”   “我哪里幼稚了?”祁思明捏着他的手理直气壮,“谁也不是天生器大活好,床事也需要不断学习不断精进,懂不懂?stay hungry stay folish,懂不懂?”   凌言忍不住了,性事上stay hungry ,乔布斯估计听了要打人吧? 第四十八章   就在两个人说说笑笑,以为等会儿会再来一次的时候,博奇来了电话。凌言从祁思明怀里挣脱出来,朝他比了一个小声的手势,道,“你去给我拿点吃的”,然后才清了一下喉咙,接通,“喂?爸。”   祁思明一听是博奇,也不下床,意意思思地就凑过来。   这个点的来电估计也不会是没事儿慰问的,也不知道那头说了什么,凌言背脊下意识地坐直了,道,“没,我在VI区呢……对,有点事儿。”   祁思明一个不会看人眼色的货,立马凑到凌言另一边咬耳朵,道,“他没什么事儿,他下午睡觉来的!”   凌言:“!!!”   祁思明压着声音,博奇听不到,但是却一字不差地进了凌言的耳朵。凌言一下子面红耳赤,伸手拍了他一下让他别捣乱,强行接上博奇的对话,“没有,明天回首都上班……对,不能耽误……”   祁思明不满地小声接嘴,“对,不能耽误工作,就会冷落我。”   凌言无奈了,用手推祁思明让他远点,“DST的反制协议在我办公室里……Hola没有权限,等会儿我调给您……”   祁思明:“一个都快关门大吉的公司,成天瞎忙什么呀!”   祁思明这个完蛋货,凌言嘶了一口气,心想这还没有他插不上的嘴了?   估计是博奇也察觉这头不对,问了一句谁在旁边,凌言立马正色,“……身边没谁。”   祁思明丧心病狂,“他骗你呢,他老公在他身边呢。”   凌言:“……”   *   祁思明笑疯了。   凌言要疯了。   时事政治和都市爱情强行同频,还一边一个耳朵,凌言实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当机立断挂了通讯,翻身骑在祁思明身上,掐住他的脖子,恼火道,“祁思明你是不是有病啊?!”   祁思明刚才估计也憋得够呛,此时整个人都忍不住地疯狂大笑起来,还搓火,说,“你挂什么电话啊,我还没发挥完!你耽误我和咱爸培养感情知不知道?!”   凌言被他说得又气又恼,捞起枕头就揍他,“谁跟你’咱爸’?你给我闭嘴!”   祁思明笑得满脸通红,整个人都要不行了,一把把人掀开就跳下床,也不管自己穿没穿衣服,指着凌言就道,“诶诶诶,你怎么回事儿?怎么还谋杀亲夫呢?那不说’咱爸’,那我岳父呢?你快把电话接回来,让他评评理!”   祁思明不要脸了,凌言气得简直杀了他的心都有,一个两个枕头全都撇了出去,祁思明还嘴贱,凌言一边扔他,他还一边笑,笑还不说,还挤兑人,俩人红红火火地闹,弄得屋里跟要拆家一样,何小姐回来的时候,还以为俩人在屋里打架了,哐哐敲了好几下门问没事儿吧。   “没事儿,你别管我们!”   凌言朝外喊了一句,披上睡衣就要下床找祁思明算总账,他被气得发抖,但还做不来那么伤风败俗地在屋子里乱跑的事儿,只是谁知道临场发挥出了错,他起身的时候一激动绊到了睡衣带子,一个没踩对,又摔回了床上。   祁思明这下可找到乐了,离得远远地就开始笑,“你看吧!让你乱动,好了吧,不能了吧!”   祁思明那张嘴也不知道怎么长得,开口说话简直气skr人。   凌言脸都要绿了,“祁思明你完了!”   祁思明“哈哈哈哈哈哈“地笑到崩溃,感觉脸都要笑大了一圈,一边捂肚子一边说,“你至于么!怎么还直呼我大名!”   *   凌言坐在床上,握着脚腕气得呼呼喘气,把身子一扭,不说话了。   祁思明这时候才觉出不对,试试探探地往床边走,问,“怎么啦?还真生气啦?”   凌言不吱声。   祁思明不敢靠得太近,只好用手指戳了戳他,笑嘻嘻地赔小心,“这不是逗你的嘛,别气别气,你饿了是不?我下楼给你拿吃的?”   凌言就等着他过来呢,这时候也不装崴脚了,忽然起身跃起,一下子就把祁思明扑倒在地。一个人成年男人的分量就够重了,结果现在仰面倒地,再加上一个人的分量,两个人哐当一声,摔了个震天动地,祁思明捂着后脑勺,感觉身下的智能地毯也没救他多少。   结果凌言骑在他身上不依不饶,睡衣散开了都没管,掐住他的脖子就狠狠道,“I’ll fucking kill you!I ’ll fucking kill you !”凌言手上用力极狠,但也只有一下,他气得哧哧喘气,估计是母语是表达不出自己的气愤了,两个fucking让他念得杀气腾腾。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停了一秒钟,之后凌言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方法,不管不顾地低下头就咬上了祁思明,舌齿并用地,像是要把那张可恶的嘴咬烂。   *   “好啦好啦,不气了不气了。”   祁思明任他咬,任他制服,还顺着脊背拍了拍他。   因为亲密,所以爱恨都简单,所以眼前人就算是怒极,也只是愤懑地咬祁思明一口,而不是真的挥拳向向,祁思明不觉得这样如何,他只是觉得欢喜,觉得恋爱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一会儿好得发疯,一会儿又坏得发狂。   两个人就这么环抱着,撕咬着,情绪还在撒野,肌肤和身体先认了人,暴烈投入的亲吻里,两个人捱蹭着、摩擦着,皮肤还留着彼此性爱时的触感,有种贴上就分不开的吸合力。   到后来翻滚中凌言的睡衣大开,就那么光溜溜地坐在祁思明身上,祁思明抬着头眯着眼看他,看他清瘦又饱满的身子,看他身上满布的爱痕,情欲就那么毫无预兆地来了,他反客为主地起身吻住他,握住他的腰,一把就将人压在地毯上。   从床上到地下,两个人距离床铺不过一步之遥,这时候谁也不惦记着回去了,祁思明情欲正炽,掰开凌言的腿,手指就熟门熟路地探了进去,凌言刚刚没清理干净,身体还残存着他的东西,手指进去时里面炙热缠绵,仍是极好亲近的样子。   只是凌言还在气头上,看他这么不见外,抬腿就蹬了他一脚。   祁思明却笑,捞过落在地上的枕头就垫在他腰下,倾着全身重量压住他,道,“宝宝别闹,让我进去。” 第四十九章   恋爱到深处,就是两个人一起退行到童年,不自觉的地成为孩子,凌言原以为,找回祁思明就已经是人生最大的称心如意,他没想到,原来幸福之外还可以更幸福。   他是个很含蓄的人,其实不太会处理亲密关系,也不喜欢说话,但是祁思明总能逗着他说话,会不厌其烦地跟他交流感受,疏导他的冲动,哪怕是性的方面,他也毫不避讳,从不吝惜赞美他的身体,行动上还勇于尝试,充满热情地不断给彼此找花样。   凌言明明是很不讨人喜欢的恐惧型恋人人格,而祁思明偏偏恰好是个安全型的爱人,他那么强大温暖,会无所畏惧地拥抱他,给他关怀和尊重,让他觉得这世界就是如此,快乐就是这样简单易得。   所以凌言有时候甚至觉得,他此生何德何能,竟能遇到这个人。   *   那一次他们争吵之后,祁思明也没有草草略过,他跟他谈过一次,他说自己受到了冷落,他感觉凌言陪伴自己不够,并且不能接受凌言把工作带进私人生活,希望以后不要发生把其他人带回家的情况。   他像个画地盘的狮子,明明白白跟凌言圈定他的领域。   “你有事可以不用瞒我,我知道你没在这个区里上过学。”   当时祁思明就在床上环着他,直截了当地说。可能是刚经历过一次性爱,所以他的话并不给人冒犯的感觉,反而有种让人欢喜的霸道,“我问何小姐了,她说你当年因为心理疾病一直在心理辅导,并没有在区内上过学。”   “你问她这个?”   凌言有点意外,他以为祁思明是那种只向前看的人,并不会去打听他的过去。   “不可以吗?”祁思明把人从怀里翻过来,注视着他的眼睛,“我还听说楼下负一层是博奇先生特意为你配的,是希望你能带朋友来家里玩,但是你没有带人回来过。”   凌言沉默地看着他。   良久,问,“她还跟你说什么了?”   “她还说她是在VI区的服务中心跟你认识的,说当年你十六岁,她大二,她是因为社团的志愿活动才遇见的你,”祁思明看着他,心里忽然抽疼一下。   这疼痛一瞬间如此尖锐,几乎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她说你当时很漂亮,全天待在服务中心也不去上学,她的同学们都对你都很好奇,都想跟你说话,但是你谁也不理,是她偷偷问了主管才知道,你是因为有很严重的语言障碍,所以才不和他们说话。”   *   那一瞬间祁思明几乎就要绷不住了。   这是从小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孩子啊,全世界的宠爱,就是都捧到他面前,掰开了揉碎了喂给他都不过分,可他父母去世后的那些日子,那些自己不知道的日子,他到底糟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才能病到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地步。   祁思明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话继续下去,“何小姐说你当时做的是接线员的工作,但是只能接待老年人,因为你的语言表达很困难,其他申请服务的年轻人会生气,她还说你虽然人际沟通有点障碍,但是做事很认真,总能一份一份地帮老人去填各种申请表格,有些一直批不下来款的特困家庭,你还会找博奇先生插手管。”   祁思明声音酸涩,言语失据间,只能抬手盖住凌言的眼睛。   凌言没有动,一片黑暗里,他听他慢慢道,“何小姐还说,后来她的同学知道你是总长的儿子都吓了一跳,再之后,就好多人慕名来看你,越来越多的闲散老人跑去服务中心找你说话,求你帮忙……她说每个区竞选的国会议员,都是A、B选民选出来的,但是你的议员名额跟别人不一样,从来没有一个国会议员,有这么多C、D阶层的老头老太太出来投票,一个个发动了全家,颤颤巍巍地也要出门帮你投票。”   *   空气中好像弥漫开了咸湿的水汽,凌言看不到祁思明,只能摸索着抬起手去摸他的脸。   小声说,“别哭……你别为我哭。”   他想起Sophia离开的那天,她让他转交给祁思明的那副画。   绿荫层叠的山林里,她用了合成的技术,仔仔细细地勾画了一只卧在空地中间、懒懒散散晒着太阳的狮子,这小姑娘虽然不太了解祁思明,但是神态抓得却很准,凌言看了一眼就知道她在画他,因为那狮子的感觉就像祁思明一样,温暖、安全、威风凛凛,一副没什么警戒的样子,一眼看去舒适得一目了然。   所以凌言从来没想过要打破祁思明的这种状态,从来没想过要在祁思明面前重提当年的事情,把眼前的人拖进悲伤的深渊。   他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抬起手捧着他的脸,一片黑暗里,尽力寻找着与他对视的角度,慢慢喊他的名字,说,求你别为我伤心……你如果为我哭,你不知道我会有多难过。   这世间,权利可以保障他的生死,但只有爱人才能确认他的存在,他没有什么本事,却总还想着要保护祁思明的喜悦,确认他的幸福,可如果这一点他都做不到,那他还能做什么呢?   *   凌言说不好因为什么,但自那天之后,他和祁思明之间好像忽然产生了某种很深刻的连接,在肉体的痴缠处外,让他忽然意识到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可以爱我所爱,痛我所痛,悲我所悲。   凌言的工作当然还是很忙,首都和VI区来回倒,一副永远不会有清闲的样子,但是他开始认认真真地把祁思明纳入生活,不再是简单粗暴地和人同居,而是开始花大把的事件陪伴爱人,养护感情。   那段时间,说来他工作还是挺紧张的。   国际上贸易战如火如荼,党外中期选举将近,国会内部刚经历过一次洗牌,雷诺接任吕知良之前的位置,几个少数党领袖席位更换。康澤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凌言还没忘自己当初的背叛之举,脉脉温情是彻底的妄想了,他不赶尽杀绝就是手下留情。   所以凌言那段时间只能在重新排列的权力场下排除一切的不利条件,为自己重做打算。   *   主动与雷诺交好是他的第一步。   凌言怕引来康澤的忌惮,并不敢大张旗鼓,只能巧妙又隐晦地暗度陈仓。好在雷诺的选区正好是VI区的邻区III区,两个区风土经济侧重都很相近,合作机会也多,凌言不着痕迹的示好,并未吝于表达两区友好合作的意愿,并在很多方面凌言也表示得很到位。雷诺因此也很承凌言这份意。   只是那段时间,祁思明倒是因为雷诺有点不痛快。   毕竟国会里像雷诺这种少壮派不多,如果按照年龄划分,凌言这种25-30岁的算是在国会中凤毛麟角,偶尔几个不是后台够硬,就是摆出来好看的人形吉祥物,而30-40岁之间的这个档里面,雷诺在其中尤其出色而引人注目。   他皮肤黝黑,身材高大,从军经历给他增色不少,还难得的很有领袖气质。这么一个人跟凌言工作上交往亲密,祁思明最开始几天就差愁着睡不着觉了。   所以祁思明就跟一个标准的家庭主妇一样,每天晚上都要对凌言三连问,“老跟你联系的人是谁?”“你们在谈什么工作?”“你跟他真的没什么吗?”   最后凌言实在受不了了,只能破天荒地请亲近的同事来家里弄了一次barbecue,让祁思明亲眼看了看雷诺和他的妻子到底有多恩爱。   然后祁大少爷终于舒坦了。放心了。不作了。   *   而凌言为自己步下得第二步,是参加《阅人间》。   说来《阅人间》是国内第一档时政类真人秀,是政府联合媒体的一次大胆尝试,目前已经播完了一季,民众关注度和支持率都极好。这档节目来头很大,最开始就是由宣传部牵头,集结了一大批金牌编导和知名主持人,嘉宾不是寻常能演会唱的明星,而是一群位高权重、手眼通天的政府官员,最开始确立的目的,就是想在政府影响力日渐下行的当今,重塑权威、提高政府公信力。   第一期筹备的时候,柳宋作为牵头人就邀请过凌言,但是凌言婉拒了常驻嘉宾的邀请,只是友情地在特辑上了十几分钟的镜。   *   有点正常智力的人,随便听一耳朵就知道这个节目落实得有多不容易。   那些金牌编导简直抓秃了脑袋,熬白了头,就为了能呈现出良好的播放效果。   他们一不敢用普通的真人秀模式,要求这些打个喷嚏就能让地方震三震的大佬们,二不敢强行让嘉宾们按照剧本模式来给角色定位,只能挖空心思,做尽事先准备和案头工作,和他们本人或者他们的秘书们反复沟通,商量出一个大致设定、脚本,裁定拍摄重点。   并且他们还要确定节目拍摄尽量少耽误官员正常工作,前期深入官员的工作环境,尽量做到无人化拍摄。   除此之外,他们还不同于其他泛娱乐化综艺,不能规避社会重大问题,每一期都要进行一次社会问题探讨,但同时又要兼顾大众接受的基础,要不断地加入调侃、戏谑内容。   最刺激的是,每一期有几十分钟不是录播,而是直播,在这段时间内,没有剪辑,没有字幕,编导、主持人完全不去控场,许多政治大佬互动谈话,直接接受民众的网络提问。   节目难度之高,简直叹为观止。   *   说来,编导们准备的时候,倒是不担心这些官员的镜头感和娱乐感。   这些官场浸淫已久的人物,哪个不比明星还擅长在镜头前作秀?不用他们强调,就都能摆一副爱民如子、幽默和善的样子,不用引导,自己就能起承转合地唠一天。   所以节目组头疼的是如何权重和调和内容的真与假,平衡节目严肃性和娱乐性,避免纪录片化,想尽办法让这些老油条们有爆点、说实话。   *   国家和平了一百五十多年,人民大众已经不再能满足于千篇一律的娱乐明星,这些娱乐从业人员迎难而上,胆大包天地拎着公务人员出来填充民众的茶余饭后,塑造权威,也顺手解构权威。   好在,普通人对他们是好奇的。好奇他们的工作,也好奇他们的私人生活,并且因为嘉宾选择不是炙手可热的新贵,就是区内一方诸侯,妥妥地区内响当当的一把手或二把手,就凭这一点,就能引起本区人民的身份认同,就能让千家万户等在各类媒体平台前。   *   政府重点扶持项目,巨大资金资源的投入,靠谱的部门牵头,靠谱的专业人士承办,不火才是问题,所以第一期的时候,何小姐就一直在撺掇凌言,反复强调“就您这张脸,不能被全国人民看到就是浪费了。”   她很清楚,知道上了这个节目会给凌言带来多大的名誉效应,不说之后的个人形象树立不用花钱来砸,至少她每个月的政治捐款就不用愁了,KPI还不是妥妥的?   可是凌言就是很抗拒,好说歹说只肯露十分钟的镜,多出来的几分钟还是摄影师实在有私心,强行加的。   *   一身质感上乘的纯黑西装,纤瘦高挑的骨架。   搭配那张冷峻孤傲的脸,当时凌言从进门到坐下,几秒钟网络就引爆了。   若有天人之姿,那一定有众生倾倒。   惊鸿一瞥的缘分,就足够荡气回肠。   那一次凌言选的展示内容十分冷僻,是教民众高效地阅读政府的工作报告、还有如何使用政府投诉的便捷渠道。   他对着镜头笑都没笑,近景镜头切下去的时候,他转了个漂亮的笔花,就心无旁骛的地在显示屏上开始标注解释,说来识货的人都能看出凌言没有一点藏私,讲解的完全都是干货,但是貌似观众们都注意不到了,弹幕屏上一瞬间铺天盖地,全是“啊啊啊啊啊!”的尖叫。 第五十章   凌言要参加《阅人间》第二期这事儿没跟祁思明说,不是故意的,就真的只是忘记了,所以直到两个星期后,节目预告在网络上爆火,祁思明才知道自己对象要去上节目了,并且第二天就要正式开拍第一期了。   祁思明一脑门子官司,坐在凌言旁边的小沙发上,拿着自己宽屏显示器就皱眉问他,“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啊?”   “啊?”凌言被他问懵了,“商量什么?”   “你要上综艺啊。”   凌言回给他一个不解的眼神:这也不是大事,他没想到要刻意来说。   他问他,“你不喜欢这个节目吗?我看它口碑评价都很好啊,现在美誉度也还没被消耗,并且上一期XXI区区长也参加了……”   “不是……”祁思明摸了一下鼻子,组织语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在国会发展得好好的,平时工作也不需要曝光度,怎么这个时候参加这个啊?”   *   显示屏里视频自动循环播放着,正好切到凌言的镜头。   当时跟拍凌言的是一个智能程度很高的摄像机器人,采用的360度摄像方式,尽职尽责地跟着凌言走到了西斯敏特宫,还要尾随着凌言跟进内阁会议厅的红木门。   只见凌言弯下腰,轻轻拍了一下它的脑袋,道,“这是内部会议,你不能进,在这儿乖乖等我。”   就这么一个放大的面部镜头特写,就算是祁思明看惯了凌言的美貌,也是被弄得心头动荡,何况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民众呢?祁思明这一小时里眼见着凌言的动图被做得满哪都是了。   *   凌言上一期不参加纯粹是因为觉得麻烦,祁思明这个态度让他完全始料未及,只能问他,“你是介意我在节目上这么抛头露面吗?”   “就算我介意我也不能把你锁屋里啊,”祁思明苦笑着一摊手,“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觉得这样很有风险——你不是各区的区长,不用担着区内全部的发展责任,需要这么上镜树立形象、招商引资、吸引人才,急着做点政绩,并且你的民选率很稳,压根没有任何不能连任的风险,你年纪也还轻,完全也可以循序渐进,再积累几年。”   凌言沉默了。   他没办法跟祁思明明说他在国会的处境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好,说了,就势必绕不开康澤。   祁思明瞧着他的神色,只当他一时想不开,急功近利了。   人生在世,捷径诱惑肯定是难以阻挡的,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所以倾身靠的近了些,慢慢道,“上一期的时候,因为我区的区长上了嘛,所以我也关注了些,知道好多嘉宾都成了明星区长、明星议员,他们里面的确是有一些工作上事事稀松,沽名钓誉却做得精通的人,在节目之后捞了好多实实在在的红利,我知道像你这样兢兢业业做事的人难免不平衡,但这节目虽然一本万利,却也是有风险啊。”   凌言身体微微后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祁思明虽然说的含蓄,但是他还是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甚至有些震惊祁思明的看法,他居然觉得这是个完全作秀的节目,居然会觉得自己是个在意那些大而无当的名声头衔的人。   *   凌言结着眉头,道,“庸官的确有,投机者也的确有,但不是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啊?你还记得上一期邀请的工商部长吗?姓麦,在节目中途被人骂走的那个,因为直播提问环节被人质询食品安全问题,结果在镜头前落泪的那个。”   祁思明点头,“有印象。”   “好多人说他惺惺作态——可我知道他,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在自己岗位上一步一脚印那么多年,虽然不算什么天赋型的能干,但他哭也不是故作出来的姿态——那是愧疚。”   那是一个部门的主管者在倾尽努力之后,对社会痼疾的抱歉,对全体百姓的愧疚。   *   祁思明叹了一口气,“不是……阿言你要是这么说,我更不放心了啊——其实我就觉得这节目挺胡闹的,宣传部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正常的政治连续剧民众都不喜闻乐见,他们热热闹闹弄这么个节目,民众能看明白什么啊?本来就受限于民众的审美和品味的事儿,没有一般性的学识、见识和阅历,老百姓除了看热闹、随大流还会干什么啊?”   “我知道现在的政治环境不像是几十年前那么封闭,不断地在向公开化、透明化发展,也允许地方主政者宣传自己树立形象,但是政府还没有配套那么文明的民众,他们会吹毛求疵的要求你,检视你,我们区的区长多么体面的老绅士,还不是也会因为衣着问题被攻击?——你一旦在高倍的放大镜下,精神状态,举手投足都会被人挑各种的茬,并且还有——”   祁思明沉默了一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阿言,你年纪轻轻居如此高位,民众本身就是会对你生疑的——我不是说你做了什么大奸大恶事,也无意追问你,但是你……们总是难免游走在各方边缘地带啊,瓦罐不离井边破,民众如果对你好奇,那他们就会对你的一切好奇,别的我都不说,你低头看看你的表,你的袖扣,哪怕你文件夹上的一个小小别针……就足够引起他们对你的贪腐联想了。”   *   有一瞬间,凌言感觉自己僵住了。   祁思明说到“政府还没有配套那么文明的民众”时就想反驳,他想说不是的。   这个社会从来没有严丝合缝、完美匹配的事。完美是目的,不是条件,如果政府非要事前就有这样苛刻的条件才能行动,那民众的觉悟永远跟不上,社会意识永远不够成熟,政府的配套永远难以保障,那一切都只能是个永远达不到的目标。   可是凌言无意跟祁思明在家里模拟一下国会辩论,他的理性还没露头,就被感性压住了。他感觉胸前起了块垒,山一样地朝他压了过来,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   后面的话,他知道祁思明说的都是肺腑之言,都是在为他考虑,可是他这样头一遭听祁思明对自己职业的描述,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不想跟他生气,但是那一刻他不被理解的感觉如此强烈,他眼前的爱人居然在暗示,他们公职人员谁也不干净。   *   凌言深呼吸了几下,把争执的冲动压下,不想委屈却在心底丝丝入扣,泛起层层涟漪。   他咬着牙,不让自己的声音太抖,慢慢道,“我从15岁开始吃穿用度走的是家族基金的帐,还有文惠给我留下的钱,我工作后多少人送我礼物,高于200元的我都从来不收,我没有……”他话还没说完就不解释了,直接当着祁思明的面去拨Utopia,负气道,“我让小闻他们把我这些年收入支出明细先准备出来。”   祁思明也怕两个人因为这种事不吵架却离了心,立马举手投降,“阿言阿言,我不是这个意思……”   凌言看都没看他,道,“你不用哄我。”   祁思明真是怕了他了。   凌言太敏感了,都不用闻一知十,他说半句话他就知道他的潜台词,祁思明没了办法,只能反其道而行,道,“那你安排吧,让小闻他们随时准备公关。”   *   凌言动作一顿,抬头看了他一眼。   祁思明笑嘻嘻地,道,“我其实前几天办了个大事儿,我给咱爸买一台划船机。”   凌言这时候都来不及注意祁思明什么时候跟博奇走得这么近了,只防备地看他一眼,“然后呢?”   “然后就是……我落款写的你的名字啊,可能被有心人看到了,前两天你上班的时候,有人来电,我记不得是哪个部门了,应该是管钱的吧,说是想帮你把这钱报销了。”   凌言脸色立刻变了。   祁思明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有些事情,大的,小的,有你知道的,也有你不知道的,有人拐着弯的想卖好,你哪里能防得来?我不是不信你,但是你这个位置实在是太危险了,我没法不提心吊胆嘛——唔,你放心,那人让我给拒了——我还不至于贪这星点的便宜,惹一身骚——并且,我不太想让你参加还有另外的原因——这季有VI区的区长娄昆对吧?你们VI区出一个国会议员还不够,还又出个地方长官,柳宋是想干什么,让中央派和地方派捉对厮杀吗?Hola也不知道一天无事忙些什么,前期沟通呢?就不能为你多考虑考虑吗?……”   凌言被他说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就解释,“不是她的问题,VI区是早就定下来的,说来这次还是我加塞,并且也不光是我,III区雷诺和区长也……”   “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么多的,”祁思明笑了笑,“反正我们各退一步吧,你录几期尝个新鲜就算了,到时候你随便找个什么原因就回来,我也不是想管着你,干涉你工作……”   祁思明巧言令色,凌言被他这么一搅合,居然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   可能面对爱人,人的态度总是容易偏移吧,凌言以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程度向祁思明敞开心扉,几乎算得上是城门大开,毫无防备。   *   等到了晚上,凌言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祁思明冠冕堂皇地说了这么多,什么给他自由,不想管着自己,可他就是在管着自己啊!并且,他原本觉得明天的录制没什么,现在听完祁思明这么一聊,他居然还紧张起来了。   祁思明当天晚上拨弄完他,自己翻个身就睡觉了,他想着一堆有的没的,倒是失眠了,并且他听着祁思明越睡越熟,简直越想越气。   还好第二天祁思明还算有良心,没再睡懒觉,而是早起给他做了早餐,帮他搭配了衣饰鞋履,还附带一个深吻把他亲醒。   “你这样郑重其事的,不怕我紧张吗?”   凌言洗漱的时候,祁思明就靠在门口他看他,像是怎么看也看不够一样,感觉下一秒就能吹出一个流氓哨。   祁思明顶着鸡窝头,优哉游哉地感觉良好,“我男朋友怕什么?不是我个人崇拜啊,我男朋友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完全可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凌言一口漱口水差点喷出来。   “让全国老百姓看看我男朋友工作的样子有多性感,当我限时展示、日行一善了,一个两个要是敢在背后说道你,那我就挂着你凌言男朋友的金字招牌,亲自下场为你撕人。”   凌言抹了一把脸,再抬头,满眼笑意。   就好像凭空被人套上一副刀枪不入的铠甲,凌言想,这世上怎么有这样会说情话的人啊?   *   祁思明走近他,两臂就从他左右围拢过来,在凌言柑橘味儿的须后水里,情不自禁道,“有没有人说你笑起来像闪电?”   “嗯?”   凌言自然而然地靠在他怀里,在镜子里看着彼此。   玩笑道,“谁看我一眼,都像被雷劈了一样吗?”   祁思明低头亲了亲他的脖子,被他逗得闷声笑。他胸膛震颤出的喜悦,就那么真实而有温度的传到凌言身上,“什么玩意儿,你还能不能有点美感?我是说再黑的天,再飘摇的夜,你笑一下,世界都能被你照亮了——”   祁思明越说越没谱,亲吻就从他脖子一直燎到他的耳蜗,“你说你的同事是怎么忍住的啊,这么漂亮的人,成天能看到,这晚上做梦都得全是你吧?要是我,我得憋死,肯定天天在国会餐厅里等着,看着你吃饭就偷偷手淫。”   身后高大的男人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腻腻歪歪地跟他说些想让人报警的话,凌言笑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第一次感觉他们居然如此相配,如此登对,好像这人世间,再不能有任何事将他们分开。 第五十一章   “看标注了红色的部分,装作你看过了黄色的部分,其他的就别管!”   何小姐难得把文件打印成纸质版,花花绿绿地一打一打地递给凌言,“这打是你之前签署过的挺有争议的法案!这打是你曾经写的社论……一些不太合适的话,我都给你圈出来了,记住,直播的时候千万别说,没有后期的我可救不回来!”   凌言点头,“知道。”   “我估计他们就算提问,也跑不出这些问题了,你之前黑点挺少的,估计也没有什么可问的……对,最近比较争议的是国内是教育法案,国外是贸易战,虽然不是你直接负责,但是以防万一你还是看一眼吧,挑重点只看红色部分就行。”   凌言颔首,“嗯。”   “还有,他们要是问你私人问题,你要记得你曾经在采访里说过的话:你最喜欢的作品是《七月的人民》,不太欣赏茹科夫斯基的消极浪漫主义诗歌,谈过三次恋爱,要是真的问到了,你只能在三上面加,不能减……还有家里养过魔王松鼠,父母的婚戒内圈刻的是鸢尾花,15岁到16岁的念的学校VI区的一高,班主任姓齐……好像就这么多吧,记住了吗?到时候可别由着性子瞎说!”   凌言:“……”   *   就像是公司的普通职员在一群同事里中枪,得了个超过他日常工作的超额任务,就算凌言有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本事,现在也觉得内心沉重了。   他揉着太阳穴,依样画葫芦地对着何小姐重复了一遍刚刚的注意事项,何小姐却还频频打断他,说他思考的时候目光不要往下瞟,记得直视前方。   凌言:“……”   他只好无奈摇头,“我只能应时记一会儿,晚上直播前你记得再跟我说一遍……对了,我谈恋爱三次这事儿是哪来测算来啊?我怎么不记得了?”   “是小闻她们做的民意调查,说是民众对形象良好的公众人物的恋情次数是有期待的,最好能控制在3-5次,太少了显得没有性魅力,太多了显得轻浮。”   凌言:“……”   何小姐看着他难以置信的神色,很不以为然道,“这其实不算什么,您就是平时不太关注小闻他们工作,他们其实是连您的发型都要做大数据测算,确定你出镜的状态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民众欢迎——不过也没事儿,三军统帅不插手炊事班的事儿,这些有我们替你打理。”   凌言:“……”   *   节目组的安排也是从进入国会大楼就开始录制,凌言上班时间又有大把正经工作要忙,所以他只能坐在车抽空捋一捋这些文件。   他翻着自己曾经的社论,看到其中一段与自己观点相悖的段落——这是当年媒体报社的编辑帮他改动的,说是更好符合他们媒体平台的一贯立场——而这一段正好圈出来的,何小姐认为这个刊登过的观点已然过时,与现在的政治主流意见不符,建议他反面表示立场。   真真假假,有时真的很难说清。   凌言叹了口气,把内容记下,把那页翻了过去。   他这几年被人说得都习惯了:政策主张不要畅所欲言,镜头面前要得体优雅,如果可以,最好做到在自己的葬礼上哀痛而体面的鼓掌。这世间纷纷攘攘,真理如石柱,谎言如泥沙,谁都知石性坚重,沙性松浮,谎言没有根基,可事实呢?真理就是会慢慢湮于沙中,渐沉渐深,不得天日。   他哪里还有说真话的自由?   凌言看完材料之后拉开了车门。   何小姐紧随其后,踩着恨天的高跟慢出两步,跟他迈上国会大楼高高的白石台阶。   那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国会大厦巍峨庄严,身着正装的高级公务人员匆匆往来,这个代表民有、民享、民治最高象征的建筑物,屹立着,仿佛自由的呐喊。   “先生,谎言并不可怕。”何小姐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对他说,“但谎言若是中途改口,让他们知道你是说谎者,那才是真的可怕。”   *   《阅世间》的白日拍摄并没有凌言想象的那么严苛。   凌言刚进入办公室,感觉布置上与平时并没有太大出入。因为前三期是无人化拍摄,所以他刚坐在办公椅上,节目的主要工作人员就开始在耳麦里向他打招呼问候。虽是例行公事,但是他们的语气十分热情,态度也十分尊重,好像能和凌言合作,是他们此生幸事,给凌言的感觉就是,好像他们现在如果能出现在他面前,当即就要捧出鲜花来献给他。   凌言礼貌又不显得疏离地跟他们用音频打了招呼,然后就直接投入了工作。今天是周二,还例行会议和国会辩论,上午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有好几次,他都忘记自己在录像了,是编导在他耳麦里提醒他解释一下自己正在做什么,他才反应过来。   何小姐也在隔壁的办公室里实时观察着,有关涉密工作的时候,她就会把摄像头切下去,而到了可公开活动如国会辩论,她就不管了,相信自有后期的专业人士帮忙解说。   *   而因为知道凌言参加了《阅世间》,凌言的工作班底这一天都没大敢打扰他,有需要就发信息,实在需要当面汇报,也是收拾得立立正正的去敲门,说话的时候连站姿都比平时标准了两个度。   还有凌言一些同僚们,这一天也在不断地来蹭镜头,头发一个个都梳得光可鉴人,衣服都是标准三件套,有的还在口袋里塞了方巾,满怀笑容地过来搭话,三言两语就金句频出,凌言都感觉,真的是让编导不给他们后期留镜头都说不过去。   八方神仙各显神通,妖魔鬼怪粉墨登场,凌言默不作声,始终笑纳。   *   白天的拍摄根本没什么,晚上的直播才是重头戏。凌言很明白,所以也不计较这些。   等到下班之后,他就在办公室里稍作休息、一边吃晚饭一边和祁思明聊聊天,等到差十分钟七点,他连上Utopia的接驳,带上节目组准备好的头戴,进入直播间。   当今社会,技术跨越煌煌发展,综艺节目也能孵化奇观景象。   《阅人间》这种级别的节目,Utopia管委会不想方设法地加盟进去,进行个技术支持,那简直不合符他们一贯风格,这一次的他们用的直播技术就是4.0版的空间悬浮人,让身在全国各地的七位重量级嘉宾,影像进行量子瞬态传输,进入同一间直播室。   据说这种技术是首次面向公众公布,不仅人像极为稳定,并且人像之间还可以在虚拟直播室交互活动,无论是拥抱还是握手,都有微电流传感道使用者,给最真实沉浸的体验效果。   反正总而言之就是,哪怕第一期这些嘉宾大佬们都准备不足,表现烂成屎,Utopia也有自信在技术上让全国观众发出惊叹。   *   后来凌言听何小姐说,管委会所有渗透进的技术都很惊艳,直播开始的一分钟启屏动画就浩瀚震撼到了极致,完全的电子高科技风格,美学搭配政治古典隐喻,配合着他们之前录好的视频,两相合一。   有长鹰千里,击水嘹唳,也有鲸鱼纵身摆尾,轰然入海,继而飞鸿雪花,齐声起和,连绵成山川殷切的凝眸,东方的建塘,曲折蔓延的海岸,夹岸峭壁,浩渺的广厦千万……再之后蓝光闪烁,如踏歌,如星罗,如醉酒的探戈,烟霞流尽处,散布开来静穆的蓝光,太息之外,粼粼汇成节目的名字——神本是人之尺规,勋劳功烈。而人间胜殊处如娓娓行文,阅尽的一枝一叶,都是大地遥许的芳心:《阅尽人间》 第五十二章   凌言对何小姐的追捧嗤之以鼻,只感觉她是被Utopia传感进行了微量神经刺激,才看的这么投入。反正何小姐说的这些他们这些嘉宾们在直播间候场时也看不到,他们就两眼一抹黑的互相寒暄。   这次七位嘉宾里有四位是地方长官,分别是凌言所在的VI区区长娄昆、邻区III区、LI区、和XL文化特区,三位是中央的高级官员,出自三个不同党派,分别是凌言、雷诺和一位任财政大臣的女性。   当时的直播间里还有一些细节的调试工作,编导让他们可以自如活动,凌言就先挨个地打招呼、寒暄、握手,说来凌言对他们都还挺熟悉的,唯一差一点的应该是LI的总长。   看“LI”这个50开外的罗马数字就知道,这是个边陲区域,跟国内XXI区和VI区相比,基本上就是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的差距。   这个总长的模样也十分具有老少边穷地区的风格,五短身材,其貌不扬,一开口就是浓重的不知所谓的口音。一个区域的一把手长成这样,看着实在让人忧心忡忡。   凌言当时跟他握手,这位阿德总长看着自己明显地呆了一下。   那双苦工一样的大手,左右手同时伸出,将凌言白净修长的手完全包住,笨拙得令人吃惊。握完之后,这位阿德总长还在咕咕地感慨,“这小伙子长得可真是俊。”   *   这么当面的被人恭维,凌言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谁道身后的III区长见此,却急急发了言。   他抬高着嗓音,道,“老阿德你年纪不行了啊,你来直播前没看网络吗?凌议员预告里只剪了一个镜,民众就爆了,你不认识谁都不该不认识他啊!我们这帮老骨头还要他来帮着拉动这节目的收视率呢!”   捧杀也是杀人之术。   若是别人被这样吹捧,必然是得意的。可凌言的笑容不上眼角,就那么凝固在脸上。   他转身,看着站在娄昆身边的III区区长,“巴格特区长哪的话,我资历浅,能来是沾了各位的光,还是要跟各位多学习的。”   III区是VI区的兄弟区,地理位置一衣带水,凌言当然和这位巴区长有过交集,对其人品行事有些了解。   *   此人端倪慈祥,但口似覆舟。不说话不笑,一笑就说话。六十开外的脸上,法令纹深出沟壑,远远看着像是个老式画像上发黄的灶王爷,实则是一头口服蜜饯的笑面虎。   作为政客,凌言自认虽然很多人算不得是“社交能手”,但他们到底都谙熟寒暄招呼之道,不会这样计较于口舌陷阱,这巴格特敢这么猖狂,看来是准备好在节目里压自己一头,以抬身价了。   凌言想着就朝他身边的娄昆点头招呼,亲密道,“娄叔,巴区长不了解我,您还不了解我吗?”   VI区是一级区内的佼佼者,这几年城建多次大手笔大气派,风头之盛,当然说话有底气。娄昆作为其主政的官员,当然无形中是他们地方派几人的领头人。   娄昆虽然跟凌言政见不和,既然被凌言这么当面喊着求助了,他也便笑着应承了。   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帮着LI区长介绍,“阿德,这孩子跟我出在一个地方,都是VI区人,是我老上司的养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做事认真努力,是个好孩子,你接触接触就知道了。”   *   巴格特也跟着走了过来,道,“娄区长,我听说前日子你们区因为一桩家长抗议,牵动出市厅一大半人内部检查,新智能城区建设,挨了牵连,停工了好几个星期啊。”   娄昆道,“你耳报准,是有这么回事。”   “我还听说是这位凌小议员,掀起来的内部自检?”   凌言咯噔一声,这确有其事。因为Sophia事件,他管束不了管委会,便只好先扬汤止沸,让在VI区市政人员自省自查。   巴格特大概是听过娄昆私下里对凌言的不满之词吧,现在为了巴结娄昆、贬损凌言已经不拘手段了。   娄昆摆了摆手,示意别说了。   巴格特却不依不饶,道,“从小荣华富贵养出来的小孩就是有这个好处,住着几百坪的高档住宅,每天睡醒了窗口就能俯瞰四十公顷的花园,不必知人间疾苦。”   “有些人的确误事。”   那个一直不做声的女文化区区长也开口了,“现在老城改造,新建智能城区,工程量多么大,一点风波小事儿,投资商就说退就退,工程说耽搁就耽搁,咱们这些人还被人寄过子弹,哪里是这些细皮嫩肉的年轻议员能想象的。”   凌言表情也僵住了,尴尬到没法插嘴。   *   后来几个区长压根没有理会凌言,就兀自聊了起来。   他们谈起各自家里的智能城市建设,宛如在谈论自己的孩子,长高一厘米,擦破一块油皮,几乎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词汇里接连蹦出“容积率”“启动时间”“多少多少户”还有各项的“技术支持”,凌言忽然有些玄幻,在记忆深处翻了翻上一次跟娄昆起冲突是因为什么来着。   说来,凌言一直不是很支持娄昆的城市规划,觉得大刀阔斧,劳民伤财,然后娄昆也讨厌凌言过多干涉区内问题,没事儿就挖他的墙角,招呼都不打一个,他能干的副手就一个个涉嫌违规接连落马。   娄昆说,“年轻人要以大局为重。”   凌言不动声色,心里想的却是:屁!这种不管个体死活的大局,我不要也罢。   他们看对方都如妖魔鬼怪,凌言看他是痴心政绩、不管百姓死活的跋扈区长,他看凌言是在区内沽名钓誉、在首都风生水起的弄权小人。   两个都是骨子极傲慢,极自我的人,话赶话的时候剑拔弩张,真是恨不能在心里杀个对方千遍万遍。   *   说来凌言小时候,娄昆对他还是很好的。   他在服务中心复健的时候,娄昆听说他不爱吃饭,每次途径城西的时候还特特买他喜欢的那家糯米馅的烧麦,给他送到服务中心。   那时候他不爱说话,连句谢也是不说的,但是他隔一个星期还是照送不误。   凌言曾经以为娄昆当时是在向博奇做好,可是很多年后才知道,博奇根本就不知道。要不是只是这几年,他们各有身份、各有立场,其实不至于疏远至此。   他之前听人说,“人与人的误解都是来自于距离与距离,如果能同行一段路,总能或多或少地模糊掉彼此生硬的边界”,他其实觉得这都是骗人的。   一些人和另一些人因为身份立场不同,就算再有情谊,也注定要分道扬镳。   *   可《阅人间》这小小的直播前寒暄,却像是扯开了一个小小豁口,让凌言心软,让他难得地用不同的目光审视娄昆的区长身份,让他难得地开始回想这些年自己的所作所为。   要不是雷诺适时地提醒,直播要开始了,凌言就傻傻地挂在那了。   他被雷诺拉回来的时候还被数落,“你怎么这么傻,凑不上去就赶紧回来,怎么还自找尴尬?”   *   再后来直播正式开始,七人围坐一圈,每个人坐在一套巨大的模拟皮沙发上,手边的模拟咖啡桌拔地而起,上面合成着热气腾腾的咖啡。   全黑的背景下,中间的深蓝色电子合成显示屏,逐渐合成一个主持人的面孔,提醒大家直播开始。   几乎是肉眼可见的,这七位官员直视这显示屏同时调整好了表情,面带微笑,气场陡然而起,哪怕LI区阿德区长周身都流露出一股自然而然的魅力。   随后是电子主持人的规则解说。唔,其实也没什么规则,就是由网友实名制提问,随机抽取一位的问题,然后交由各位嘉宾作答,每位限时十分钟。老套路了,大家都懂,等主持人说完垃圾话,又安排了顺序,第一位的是VI区区长娄昆,然后按照座次顺时针。   *   没有人有异议,就算是最桀骜不驯的中央派也不会有异议,娄昆哪怕在全国的官员排名里也有他一席之地,他们七人中,他资格最老,也最受人敬仰,理应第一个。   蓝色显示屏主持人的身形四散而开,化成一排排飞速略过的密密麻麻地小字,眼花缭乱的蓝光闪烁中,娄昆喊了一声停,然后屏幕滚动缓缓慢了下来,光线水一般流转,最后定格的问题提示词刹那间放大,标红,赫然两个字——娄屁!   *   这是全国的直播,没有一秒的延迟和后期的剪辑,娄昆的“昆”被写成了“屁”,再大的直播事故也不敢如此了!剩下的六个人都被节目组这一手操作弄蒙了,也顾不得形象问题,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五十三章   落针可闻的尴尬里,娄昆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凌言有一瞬间怀疑节目组是疯了。   一秒,两秒,三秒,在可怕的鸦雀无声中,电子主持人冷冰冰地开口了。   “‘娄屁’——这是VI区媒体《时空》媒体的某位年轻记者在今年1月14日头版报道《区内召开教育实践活动第二环节工作推进会》中笔误,他一时失察,将娄昆区长的名字,写成了’娄屁’区长。”   电子音将事件背景款款谈来,对“屁”这个极具侮辱性的字也给予了解释,几位嘉宾缓缓松了一口气——至少确定节目组的真实动机不是故意给他们难堪,不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一个多小时真的会很要命了。   *   其实类似事情,他们也不是没遇见过。   媒体行业经常有“无错不报纸”的说法,既然人力制作,差错就在所难免,他们这些官员成日活在风口浪尖,一两笔写误了也是大有可能。但是写错本区总长名字这种事情,真的很不好衡量,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很多媒体主管为了向领导表示重视,会直接从重处理,凌言甚至听说过国内有记者因为写错领导名字,抵不住压力跳楼自杀的传闻。   节目组拿这种事情设问区内总长,实话说,回答并不难,摆出个态度也简单,但回答的能不能让民众满意,就是个很大的问号了。   民众是最喜欢这类问题的,因为他们可以在其中找到共情——写错领导名字的后果,如果真的有人“胆大包天”地冒犯了当权者,或有心,或无意,他们这些领导官员会怎样?这些官员面对关于他们自身的负面信息,是会表现出跨“区”追捕的豪情?还是反戈一击的迅猛?还是真的能理性宽容、“高抬贵手”?   *   凌言不动声色地想,恐怕陷阱在刚刚就已经设好了:他们这几个人刚刚的微表情,对这件事最直接的反应,现在怕是已经被人截屏到全网被人反复推敲揣测了。   凌言的心里怦怦直跳。   他一直以为第一期不会这么残酷,顶多解决一些无伤大雅的问题,或是类似照本宣科如何解决突发公共安全事件等等。   谁能想到节目组压根不给他们循序渐进的机会。   *   “娄区长,”电子主持人问道,“如果您是媒体内部人员,您觉得这个错误应该怎么处理合适?”   娄昆毕竟见过大场面,他渊亭岳峙地吐出一口气,道,“说’处理’就太重了,这不就是几个月前的事吗?让经手的人发个更正声明,总结教训也就完了——我自认我就算是区内总长,也不该插手媒体内部的事情。”   这是最好的回答了。   内容符合规程,态度又举重若轻。   主持人要不是个AI,这时候稍微有点眼色就应该见好就收了,可它不懂适可而止,仍然穷追不舍。   屏幕的蓝光一闪,宛如流火四散,所有人屏住呼吸,只听冷酷无情的电子音继续道,“这么简单吗?”   它问:“这难道不算是政治层面错误吗?”   娄昆皱眉反问,“这算什么政治错误?”   它继续问,“那就没有什么后续处理吗?”   娄昆继续反问:“你指什么后续处理?”   *   娄昆语气强硬。虽是被动状态下,气势却丝毫不落下风,把问题一个个地抛了回来。   主持人沉默了一秒,道,“降职处理。”   他逼问,“会有记者、编辑的降职处理吗?”   所有人的脊背都不着痕迹地一绷。   别人不知VI区情况,凌言却是知道的,VI区媒体羸弱不堪,一直仰政厅鼻息,中层揣测上层心思,叠床架屋,层层加码,这种降职处理虽不走章程,却极有可能。   果然,主持人缓缓道,“据我所知,这篇稿子负责编辑记者已经全部降职……”   *   凌言感觉冷汗就要下来了。   他有些紧张地看向娄昆,一瞬间很想插话,帮他打个圆场。   娄昆不杀伯乐,伯乐却因他而死——他们都知道错不在他,可是民众会怎么想?会怎么揣测?一个校对错误引发的一个人职业终结?他们会觉得刚刚的一切都是娄昆的道貌岸然,若不是他的放任,媒体高层怎么会如此处理?   他还有三分钟,时间紧迫,他来不及解释清楚的。   *   就在几位嘉宾全都在为娄昆捏一把汗的时候,他忽然抬手往下一压,示意停一下。   “容我打一个电话。”娄昆直接道。   说着点着Utopia就对外联线,主持人不自觉地停了,所有人都惊呆了:他这是急糊涂了吗?这是直播啊。   娄昆似乎还沉得住气,把连线镜头直接给中央的显示屏看,一点也没有避着镜头,大家看的分分明明,他是在打给秘书。   估计秘书那一头也正紧张地看着直播,这个时候立刻接通了,声音听起来都在发抖,“喂?总长?”   娄昆也没有废话,直接道,“你现在立刻找《时空》他们媒体,让他们把停职降职的相关人员都恢复原职,并且跟他们说清楚:这是专业问题,用不着上纲上线成为政治问题,涉事的该影响绩效考评影响考评,该扣工资的就扣工资,但是其他处理,没有!”   *   区内的总长们都习惯了发号施令,娄昆性格强硬,行事上更是会固执地坚持己见,但是这个时候没人在意他语气恶劣了。《阅人间》是官员智商和能力的秀场,毫无疑问,娄昆表现得无懈可击。   这些话掷地有声,凌言有一瞬间都想起立鼓掌。   媒体的确有一些重罚的“潜规则”。可潜规则之所得以盛行,就是因为没有光照进来。一旦有了明路,往后他们会减少多少自上而下的负重,少了多少身不由己的战战兢兢,或许谈不上彻底的改善解决,但是至少,一切都会向前迈出好大一步。   *   大概是娄昆刚刚这一项赢得实在漂亮,其他人也与有荣焉、倍感振奋,到巴格特的时候,他明显比之前放松多了,不自觉地伸展了一下自己的小臂,露出他精心挑选的平价手表,笑容可掬地说句开始吧。   跟娄昆上一个问题相比,他的问题难度就不是一个量级的了。   提问者的问题是关于III区原来的一座地标建筑的,说是如今因为城市规划将要拆迁,大楼的规划和周边环境不相符。可能是提问者很年轻,所以一个问题拼命地在用十分具体的细节来弥补自己怯场,好像生怕这位III区的总长不肯回答一样。   *   巴格特是个官腔很重的人,他从字句中看出提问者的紧张,那AI主持人似乎也受了传染,变得战战兢兢了起来,有一瞬间,他甚至享受起这种手握“生杀大权”的感觉,他清了一下嗓子,十分豪迈地开了嗓。   不得不说,自大狂妄乃人之大忌。   巴格特可能是觉得这问题完全在自己的射程之内,所以居然一时忘形,说起这个已经投入了数个月精力的精密的规划和调查,还顺带说起他整体的新智能城市规划。   凌言在他身边听着都倒牙,不说离题千里,也差不多了,话里话外都是在为自己歌功颂德。   *   之后AI主持人又颤颤巍巍地问到了这项工程的环保问题。   巴格特那就更不得了了,他似乎料定了提问者是个不怎么了解内情的愣头青,态度摆得粗犷而到位,大包大揽说自己一定督促,还说起自己将会从哪几个方面督促。   巴格特大概以为他能复制娄昆的成功,结果轻敌的结果就是,他从头到尾的表现就只像一个上蹿下跳的小丑,大唱独角戏,大放豪言。   凌言是不知道民众会有多少被他欺骗过去了,但是至少那个大楼的相关官员心里怕是要记恨起自己区内这么一个口无遮拦的一把手了。不说这种大型工程其实是一项“准司法”事务,投入了太多了人力和金钱,凝聚了太多人的汗水和精力,就是这么被自己区内的父母官这么不负责任、横插一脚地评价,怕是任谁都是要心寒的。   再说了,这种环保型问题本来就是有定式可循的,老生常谈地泛泛而过就算了,涉及“环保”又涉及到“发展”,那这话就不能说的太具体,不然就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   十分钟眨眼即逝,可是主持人在巴格特这里居然连七分钟都没拖足。   这个AI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成精了,它像是刚才所有的战战兢兢都是伪装一般,忽然在巴格特最漏洞百出的一句话后叫了停,也不管他话里话外潜藏的伏笔,也不给他继续解释的机会,居然就这样一笑了之地结束了和巴格特的对话。   巴格特:“……!”   然后,下一顺位的凌言,措手不及就被点了名。   刚才还在心里点评得天上地下的凌言:“!!!”   *   凌言下意识就和巴格特对视了一眼。   只见巴格特明显也没有蠢到极点,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他结着他有些凌乱的眉毛,看起来有些坐立不安,似乎很想时光倒流重新发挥一下。   凌言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了,这时候也顾不得他了。   他瞳孔未动,保持着和他对视的姿势,脑子里却在几秒内飞快地闪过今天早上何小姐说的那些话,他看过那一打打文件,经手的各个法案、各个采访——这节目的坑实在是太多了,他能表现得不功不过就是他全部祈求了,他不怕人刁难,只求提问人能稍微了解他一些,不要像刚刚一样,提的问题根本就不在刀刃上,那他最后为了保守起见,除了陈词滥调,就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了。   *   凌言调整着自己的表情,注意着不要把目光往下移。   面前的蓝色电子光不断变化着形状,亲切地问他准备好了吗?凌言也只好微笑,让瞳孔里染上温柔神色,对电子屏道“开始吧。”   既然这是一场没有题库的考试,任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拷问到的会是怎么样一道题,那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他把脑子倒空,依凭本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好了。   电子屏飞速地旋转起来,密密麻麻地小字排兵布阵一般呼啸而过,一瞬间凌言听到了身边的惊呼声,那一刻,凌言都觉得自己眼花了,以至于不得不得转过头去看在身边人的反应,以期找个一个参照。   可是他们的反应都明明确确地告诉他,他没有看错。   *   这是全国最引人注目的直播,十几亿的民众都在看着他。   凌言很清楚,他的脸会在直播屏上做出特写,他一丝一毫的感情都会被完全放大,按照规则,他应该喊停,可是他又觉得没法喊停。因为所有的提示词都是一样的,一样明丽素洁的光,一样地重如千钧,字短情长。   全屏全部地,千千万万遍地,都是一句:   我爱你。   凌言捂着嘴,他一瞬间被罩在巨大的感动之中,几乎落下泪来。   屏幕还在不知疲倦地滚动着,他像是被震傻了一样,过了好久他终于能发出一声“停”的声音。   然后,那个有幸被他选中的那一个“我爱你”缓缓放大,刚刚不得看见的小小落款被标注了出来,分分明明地落着一个他多少年魂牵梦萦的名字:祁思明。 第五十四章   这世上不会再有一个人像祁思明一样,用这样大的阵仗、这样热烈的方式告白了。   之前不曾有,之后也不会再有。   《阅人间》这档全国最瞩目的时政节目第二季第一期,人们不会再记住别的了,他们再不会仔细审视嘉宾们的表现,讨论相关的时政话题和体制问题,他们只会记得凌言,只会记得祁思明。   他们会讨论他们,会评判他们,会用歆羡的语气说起这场不知天高地厚的世纪告白,会无奈却微笑着批评这一个时政综艺里插播的恋爱节目,可无论怎样,所有人都会记得今天,记得凌言流泪的这一幕,记得这一段直播视频,然后无数人私下保存,然后津津乐道,直到好久好久。   *   曾几何时,凌言嫉妒过祁思明的那些年轻岁月。   嫉妒当年能得他最好光阴的男男女女,嫉妒他们能让祁思明怒发冲冠,为爱与人大打出手,嫉妒他们能得祁思明挖空心思,放彻夜的烟花看盛大的喷泉……   年轻时,人人都觉得此生太短,所以追爱追得不顾一切,妄言说着一生一世——而这些只应存在于年少气盛时的高调,凌言未曾有过,自然会偷偷羡慕,以为人生再不复返,他此生都得不到祁思明这样冲动的、无所顾忌的示爱了。   可原来,祁思明还记得。要挖空心思,给他最好的。   *   那一期节目最后凌言已经不能反应了,他心头震荡,几乎强行克制才能继续在直播间里继续坐着。   后面的四个嘉宾也被连累得心情大起大落,估计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之后的问题,一个比一个严苛,他们也表现的一个比一个惨。   到了LI区的总长就是惨到最顶点。几乎到了他对区内的地方基层官员在线通讯问责,结果那个被联系的官员居然胆大包天地来了一句,“可是咱们区这么穷,我们没有这个能力啊。”   阿德区长气得嘘嘘喘气,脑门上的汗都出来了。   小地方基层官员跟不上最新消息,不知区内总长在直播,居然当着数亿民众的面儿,公然拆上司的台,阿德颤抖着一双打皱的手,几乎急出了抓耳挠腮的效果,暴跳道,“你要是觉得你能力不行,那你现在就立马给我写辞呈!”   直播时候当场辞退干部,也算是开了民众眼界了。   *   反正那天的直播就这么热热闹闹、百感交集的结束了。   凌言整个人浑浑噩噩地,一听那个AI主持人说完了结束语,立马摘了AI头戴,第一反应就是往家里赶,他慌不择路地从办公室冲出去,步履凌乱地穿过国会大楼的走廊,心里乱糟糟地,已经装不下别的了。   只是他以为要回家才能见到人,却不想在国会大楼外就看到了,捧着花,正等着他。   八点多的首都,巨大的国会广场上灯火璀璨,美不胜收。   祁思明站在那里,凌言忽然就想起他外祖父说的话,他说人生太长太苦,长恨身不由己,可若你爱之人也深爱你,那何不携手就一起活完百年?   此后哪怕江海余生,也是不枉。   凌言眼眶一热,只好快步走下台阶,飞奔着抱住他,“刚才你有看直播吗?那个AI问我祁思明是谁。”   祁思明笑呵呵地搂紧他,顽皮地一左一右地晃,像是最平常的一天一样,稀松平常地顺着他的话问,“那你怎么答的?”   凌言说,“我说祁思明是我爱人。”   然后他忽然就安定了。稳了。再不是一个人了。   风吹过贴着地皮的草根,吹过藤蔓,野花,灌木,名花和参天大树,万物都在风中低吟,在那一瞬的生态下,全世界的生灵、各式各样的分布形象,都好像有了灵魂语言,都有了能和他共生的快乐。   *   《阅人间》一星期只有一次录制——还好只有一次。   所以七天的剩下六天,凌言就该干嘛干嘛,除了他感觉跟祁思明感情更好了,他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可如果要是硬说有什么变化,那大概就是一夜之间所有人都认识了他。   他之前出行、用餐,很多人只是看着他,现在都是直接过来跟他打招呼。   之后有好几次他邀请几位德高望重的官员、大法官去高级餐厅用餐,论名气威望,那些服务生本来应该对他身边的人打招呼的,结果一个个都整齐划一地朝他弯腰,喜滋滋地喊“议员先生好”。   凌言:“……”   这就很尴尬,凌言真是恨不能迈步子的时候都后退一步。   *   并且那段时间媒体对他开始进行铺天盖地的报道,对祁思明也开始进行了深入挖掘。   民众的热情和爱,总是让人防不胜防。   他们的获知感永无止境,好奇心欲壑难填,所以媒体也投其所好,不断地使用各种手段开始对他进行热情的搜刮,希望可以把凌言剥脱得一丝不挂——所以当媒体公布出他是文惠和凌远山的儿子,是Utopia之父的外孙的时候,他感觉这个世界都好像被震颤了一下。   赞美吹捧铺天盖地,溢美之词作势要把凌言砸个晕头转向,哪怕祁思明每天也能接到无数的来电。有大型媒体的编辑满怀诚挚地询问可否给个机会采访他们,凌言的同僚们也热络地邀请他们区他们家里共进晚餐。   那段时间,空气里都带着一丝狂欢的气息,每个人都对着凌言展开笑颜,看见他跟看见钞票一样开心。   *   这些都是好打发的,不好打发的是直接能联系到凌言个人终端的大人物。   他好像成了香饽饽,忽然间就有有很多他没法拒绝的名流高官来邀请他参加私人聚会,甚至首相难得举行一次的宴会,也开始有他一席之地,并且在那次碰面的时候,他们在楼上的办公室里,首相居然跟他提起,希望他考虑党内主席的位置,期待他把党内的一些事情好好运转起来,制定周密的计划,尽量筹集资金。   凌言清楚,这个职位虽然是一时的,但是对现如今的中期竞选是有很大影响力的,如果他答应了,就是答应了首相加入他目前的竞选团队,有责任、也有义务帮他赢得民众的好感。   *   说来凌言也是奇怪的。   媒体报道他了这么久,居然到现在为止还是清一色、一边倒的吹捧。   那天的第一期直播后,所有嘉宾虽然不如他热度高,但是网络上还是不乏讨论的。评价里,清醒者有之,被蒙蔽者有之,褒者有之,贬者也有之——这些是很正常的评价分布,唯一不正常的就只有他。   凌言问过了,小闻没有刻意公关。   所以现实就是这么超现实,祁思明强行在时政节目秀恩爱,大众狂热之后,居然没有应有的指责。   网络上,凌言每天照常被阿谀奉承吹捧得水泄不通,现实中,凌言就围拢在光怪陆离的香衣鬓影之中。   *   太多的赞美、吹捧,人是会迷失自我的。   那段时间,大概也只有博奇还是冷静清醒的了,他跟凌言说你要想好,别被暂时的得意冲昏头脑。   但是说来,宠辱不惊这个境界真的有点高。   凌言的爱情工作都是春风得意。爱情上祁思明跟他蜜里调油,工作上中央地方都接到无数的橄榄枝,哪怕国会里康澤的内部例会都不再拿他当壁花了。   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些说来容易,但他年纪轻轻的,也达不到用出家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   后来凌言自己回想,都说那段时间他连滚带爬的,每天充实得像是在过0.75倍的生活。   博奇这句话也就听一耳朵,往心里一放,就奔向下一个私宴去了。   那段时间,苏闲还接受了他推荐的工作。   这个他颇有好感的女人,据说是带着Sophia换了新住所,还说想请他吃饭以作感谢。   但他都只能拒绝。原因无他,实在是因为太忙了。   *   他甚至接连几天,到家已经后半夜了,祁思明已经睡了,他一身香烟和酒的味道,不敢打扰他,只能默默地跑去客卧洗漱,再囫囵一觉,然后第二天早上又早早地离开。   祁思明也跟他抱怨,说他们明明住在一个屋檐下,结果每天却只能在见缝插针地在线上联系,要不然就是他收拾得衣装革履的,陪着他去出席宴会、撑场面,话都说不上几句。   还好他抱怨归抱怨,他还是体谅他的。   他每天在冰箱上为他留精美的便签。   那个好像是他手下一个工程师新鼓捣出来的小玩意儿,没什么实际用途,主打功能就是撩妹。在个人终端上用软件打出想传达的话,打印时就自动模仿出手写的效果,一帧帧,一页页,看起来就宛如上个世纪笔饱墨酣、情深意长的情书。   凌言还不知道祁思明哪里弄来的冰箱贴,每天就一张张地把那些小纸条贴在冰箱门上,说一些他早餐时可以看到的,无关紧要的话。   *   亲爱的阿言,我们是不是在异地恋啊?   *   你今晚再不回房睡觉,我以后就不理你了。   *   家具太老旧了,我们周末去换一套怎么样?   *   以后我们用yearn做安全词吧?这个词太美了。   yearn。想念。夜以继日、年复一年的想念。   *   小妖也要罢工了,它年纪大了,照顾不来这么大的房子。   *   给你运气,从今天起,凡事都水到渠成。   *   知道第一届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是谁吗?苏利·普吕多姆。   他有一本诗集,我觉得名字很美:“Les Vaines Tendresses” 枉然的柔情   *   门口野蔷薇开了白花,我折在花瓶里了,你走前记得替我闻一下。   *   凌言知道祁思明那段时间也很忙。   美投高层风雨飘摇,之前上任的执行官过完了和董事会的蜜月期,似乎现在是要发起代理权争夺战,清理掉某些人,进行实质性的改组。虽然祁思明没有实权,但是毕竟算是家事,他没法不分心。   散乱的便签像是精美的蝶,四散地,都是珍而重之的心意。   凌言每个早晨就叼着土司就在这些便签后面补上一句话,然后反转一面重新贴在冰箱上,希望祁思明起床的时候能看到。   *   就这样宛如隔着时差一般,生活了一个星期,四月的最后一天,凌言如常开始新一天的工作,却发现今天冰箱上没有便签,反倒是他在开冰箱的时候落下一个丝绒盒子。   他心跳都要停了,虽然最后打开发现那只是一枚袖扣,但他戴上的时候,感觉心率仍然砰砰地跳得不齐。   他对着自己空荡荡的无名指发了会儿呆,忽然间,他想要一枚戒指。   无论贵重与否,无论是什么样的纹饰,是戒指就好。   他怀着这样的想法,打定主意想着今晚要早点回来,跟祁思明说一说这件事。   何小姐那天都感觉到了他的兴致很高,只是晚上下班的时候,凌言却接到博奇的电话。他在通讯里说,让他回来一趟,祁思明的父母正在家里拜访。 第五十五章   求婚这件事儿,祁思明还真的是暗戳戳地筹划了一段日子了。   之所以迟迟没有行动,一是因为凌言最近忙着工作升职,实在没时间分心私人的事儿,二是他早就预测了他父母那可能还有一个关口要过,他一直在想用什么短平快的方式摆平。   跟凌言这种孑然一身、里外只有一个法律上的养父这种家庭情况不同,祁思明一大家子人,他没法不去考虑家长的意见,尤其是他母亲夏春草女士的意见。   说来春草女士,也算是投行圈里的一段传奇。   她本人出身中产家庭,嫁入豪门,却并非绝色美人。当年凭借着自己极强的专业素质、工作能力,一路打拼、步步高升至美投高层,他父亲祁安在一次内部会议里,与她初初相见,便对这个果敢能言的女人倾倒,再之后,两人坠入爱河、共结连理、携手扶持、生儿育女。   祁思明从小在名利场中长大,看够了财阀女主人的虚荣浮华,知道有多少集团掌门人每年都在竭尽全力地开源节流,结果他们的妻子每天都在费尽心思地想着如何大摆排场,将他们的薪水花光。祁思明一直庆幸自己亲爹眼光好,娶的是上得厅堂、不让须眉的夏春草,而不是那些整日只会穿着宽肩露乳的晚礼奢靡度日、还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愚蠢女人。   *   但是母亲太精明强干也有问题。   春草女士虽然奉行开明家长路线,对自家儿子实行散养政策,极为尊重,但是对儿子的男女朋友们却一直百般挑剔。更特别的是,她挑剔的还不是相貌家室,而是职业选择、专业能力。   她认为职业最能体现对方的理想追求,和个人价值预期,而她独特的评判体系里,最鄙弃名不副实的特权阶级,讨厌死气沉沉的权贵门阀,世人眼中十分看好的医生、律师、教师都难获她青眼,一些玩票性质的模特、明星、设计师,她更是嗤之以鼻。而人们公认的、迟钝无趣的工程师、程序员,成天糊不上口的艺术家、独立音乐人、文字创作者,在她这里倒是很吃得开。   祁思明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么多年听春草女士夸檀清,说他们Utopia管委会不怎么样,但是搞研发的人倒真的很棒,专业、有实干精神、是人类之光,在檀清婚礼的前一晚,她还在絮絮叨叨地感慨檀清这么好的姑娘,自己儿子居然没感觉。   *   祁思明揣测自己母亲大人的意思,觉得她应该是很希望自己像他爸一样,找一个家室普通、能力卓绝的(像她一样)的人做老婆,好不好看都无所谓,毕竟美女非贤妻,关键是能力要强,无论主内主外都撑得住台面,可以一心一意地在他身边帮扶他。反正,凌言虽好,但怎么看怎么都和他妈的期待差了点。   他一周前惊天告白,除了有心给凌言惊喜,其实还有点对家里先斩后奏的意思。他在给他们看自己的决心,让他们知道已经这样了,不能换人了,就算春草女士对别人有再多的期待,他儿子这辈子也只能凌言了。相处磨合肯定会有一段时间的不合意,但是将来日子还长,他妈和凌言处久了,也肯定会知道这是很好很好的人,值得托付终身。   但是他还是错估了春草女士的反应。这个中年就把持祁家半幅江山的女人,当天半夜来电,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井浅河深,齐大非偶。   祁思明这个跟谁都打成一片的毛病,说来还真不是他不畏权贵,而是他眼里压根就没有权贵:家里的重要客户也好,首都高级官员也好,说来都是他眼中食五谷杂粮、需吃喝拉撒的芸芸众生,他与他们相处全凭本能,所以也从来都不觉得凌言的门阀有多么的高不可攀。   可春草却在通讯另一端含蓄地说:不是凌言不好,而是太好,他与博奇并称为国内除了首相外“最有权势的父子”。   他是祁家消受不起的礼物。   *   多年血雨腥风、一路杀出的女人,对很多事情是有直觉的。这世上一切光鲜亮丽的东西都是附带它的条件和价格的,她知道祁思明这件事的时候,第一直觉不是门户高攀的欣喜,而是各项风险的警惕。   “你闹这么大?怎么?真看上这贵公子了?想过一辈子?”   晚上十二点,春草女士是避开儿子晚间运动时间打来的。这个时间按理说她都该睡了,明早四点她还要起来乘机去考察项目,要不是这事儿实在太大,不然她真的不想半夜跟他拉扯。   “你大三那年,撺掇半个公司的员工帮你放了一夜烟花给你的小女朋友庆祝生日,环保局第二天找过来让我写检查,我没说你什么,大四,你又把家里大楼外墙电子屏换了个好几百平的,折腾了一个月,就为了废一宿电陪你对象跨年,我也不说什么了……我以为你这几年好了,但你今天又是怎么回事啊?活回去了吗?XXI区已经容不下你,你现在都要跑去全国人民前面秀恩爱了吗?”   春草女士气得呼呼喘气。   祁思明也不知道能说啥,以往这种情况,道个歉,讨个骂就能蒙混过关,但是他今天不想说他错了,所以只能甜言蜜语,说让春草女士先喝点水,别气坏了身子。   其实他也清楚,自己亲妈说这话几乎就只是数落数落,并没什么实际杀伤力,反正事情发生都发生了,春草女士又不能用时光机回去阻拦他。   *   等春草女士缓了一口气,祁思明悠悠开了口,问母上大人最近有没有时间来首都一趟。   春草女士立刻心中警铃大作,严肃道,“你什么意思?你们才在一起几个月啊?我听说小陆说,他都不知道你和凌言的事儿,你这让我过去?是不是太快了?”   春草女士其实之前还以为,今天是祁思明大龄青年干涸多年忽然遭遇了爱情,所以弄了这么一场大型风流韵事,谁能想到他是认真的?祁思明不像她和祁安任何一个,他们夫妻俩一生本分妥帖,生出的儿子却满肚子花花肠子,哪怕风月里万花丛中过,也能巧妙地避免所有羁绊,所以她最开始对自己儿子结婚的预判至少是三十五岁之后。   听她的这么说,祁思明却不满意了,“你没听他直播里说我是他爱人吗?”   “哼。”春草女士在通讯的另一端不满地吸气。   祁思明却正色,“妈,不开玩笑。他人品端方,美丽大方,是我毕生所求。”   其实那时候祁思明就是下了决心的。他虽然没和凌言明确讨论过他们的未来,但是他却是认认真真地规划过的,大到两个人的财产分割、主内主外,小到每年的度假地点、生日庆祝,以五年一个规划算起,他差不多已经把整整一生都列上了清单,剩下的,就只有一条条地打上check,然后白头偕老。   祁母沉默了一阵,最后,她说,“既然你喜欢,那我们就没有不依的。”   *   后来,据祁思明知道的,他爸在他妈的指示下,第二天就跟博奇远程通了话。本来这两口子最近家里董事会污糟事儿挺多的,分身乏术,来首都的行程只能延后。   但是就在媒体深挖报道之后,他妈忽然有一天问他,“凌言是文惠的儿子?”   祁思明是真的不知道他妈年轻时还粉过文惠,他一直以为只有父辈们才喜欢那个女人的。他还来不及回答,就听他妈问他,“那你能帮我问问阿言他还有他母亲的手签签名书吗?——他手里应该还有吧?”   当然是有的。   祁思明现在住的房子里还有文惠长大的卧房呢,书架上有一排全是文惠的书,码着出版社发来的各式样的样刊,无论珍藏版、限定版都应有尽有。这个日趋无纸化的年代,所有的纸质东西都是难得的,有些书看起来是当年特意留存的,好些上面还写着赠语,估计是打算有机会赠人的。   祁思明笑呵呵地就帮着应承了,“妈,想不到吧?有生之年还能和爱豆做亲家?你要是乐意,你完全可以过来参观一下你爱豆小时候的家。”   春草女士啐了他一口,办完了正事儿,随手就把通讯给掐了。   *   祁思明没想到的是,他妈在那个周末就拉着他爸登博奇的门了。他并没有比凌言早知道多久,这三位长辈请了金顶的厨师来南乐街服务,然后就像多年朋友一样热热络络地在饭桌上聊开了。   凌言赶来的路上,祁思明的个人终端上的信息一条条地、急躁地弹出来,“你爸妈知道我,你怎么不对我说啊?”“并且他们是什么时候跟我爸搭上的啊?你们怎么都瞒着我。”“今天这么突然,我什么都没准备。”……   祁思明心想,你最近不是忙嘛,我们俩一天说话都费劲,这件事他也不急在一时,他就忘了,谁能想到春草女士会突然杀来呢?   并且说句实话,祁思明对这件事,他是很惊喜的。   尤其是看自己父母带了这么多礼物登门,说“咱们两家孩子感情不错,以后当然要常来常往”,他是很开心的,不管两方家长是不是真的谈得来,但毕竟一个餐桌上谈话是高昂和热烈的!这是好兆头啊!哪怕当今社会再如何强调婚恋自由,不受家庭束缚,但是双方父母的正向态度,还是比负向态度让人欣喜不是吗?   祁思明以为凌言只是见家长前的紧张,所以也没太在意,回复了几句就说大家都等你呢你快来,就投入了父辈们正说得热火朝天的“贸易战”和“经济萧条”话题。   只是,祁思明没想到,这一回他完全料错了。 第五十六章   凌言那天回到博奇家的时候,第一感觉还以为进错了地方。   这幢宅邸很多年了,一直很冷清,也从来没传出过女人的笑谈声,凌言记得上一次这么灯火通明,还是因为一组七人的电子工程队进来升级安全系统。   他转过玄关,不等看清客人的模样,就听见一声清越女音道,“阿言回来啦!”   *   祁思明从餐桌上起身过来,上前帮他脱了外套和西装,就牵着他的手过去跟自己的父母亲打招呼。   “果然真人比镜头里的更好看,”夏春草带着笑意。   虽容貌仅是中人之姿,但是一双眼睛微微一笑,便是分万分的动人,“我们刚刚还说到《阅人间》的第二期呢,阿言真是年纪轻轻又有能力又有魄力,隔着屏幕就能把人迷住了。”   夏春草女士专业能力上独当一面,社交技巧上也是名不虚传,不管她说的话是不是陈词滥调,就搭配的这份热情感,就让人印象深刻。   可是凌言真的不是寻常见识的人。   他每天听这样的吹捧,没有十遍也有五遍,他几乎跟膝跳反射一样,顺着话就接了,“也没有,几个嘉宾都是很是很负责、很有责任的公职人员,我无名小子,可能就特别在年轻了。”   祁思明揽住他肩膀隔着衬衫搓了搓,轻轻笑着缓和气氛,“喂喂阿言,你别紧张啊。”   夏春草的目光千锤百炼,并不觉得如何,笑容可掬转向博奇,“现在的孩子都极为虚荣,一天到晚想着出名——凌言这孩子是内阁大臣教得好,这么有出息,还这么谦虚不张扬。”   其乐融融的氛围里,凌言的微笑表情一顿。   博奇在家里还穿着工作的衬衫,他没留意到凌言这点细微的表情,闻言欣慰地笑了笑,嘴上却道,“思明也是好孩子,前段时间来拜访我还拿了挺多东西,是你们夫妻有福,有这么孝顺的儿子。”   *   就在博奇和春草女士你来我往地聊着天的时候,美投如今的掌门人,祁思明的父亲祁安,倒是没加入他们。他跟他那个能说会道的妻子不一样,整个人看起来儒雅又收敛,坐在凌言的面前,温和简单地跟握过手后,就劝着让他先吃点东西。   祁思明得意得就差摇尾巴了,笑着赶忙帮着凌言盛了一盅汤,毫不避讳地看着他,满眼满心都是欢喜。   其实凌言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紧张。他是白天累坏了,现在跟刚打完仗一样,累瘫了,木住了。   并且他也没有时间来紧张。   他是忽然被通知祁家父母来了的,忽然又被要求来到这里的——按照以往,祁思明和博奇在一个餐桌上和他共同用餐他都无法想象,何况现在除了他们,他对面还多了两个他之前只是在电子屏里打过照片的名夫妻。   他脑中能闪过的困扰,也就只剩自己那点社交技巧今晚可能不太够用了。   *   那一头春草女士话题一转,狡黠地看着凌言道,“这臭小子知冷知热也不是对着我们老两口——我家的孩子不省心,也不知道遗传谁,从大学开始就不务正业,在外面上蹿下跳,小打小闹的,到现在也不知道回家里帮忙。”   这明显是自嘲,当不得真的。   可是春草女士说话就是能用简单话里说得妙趣横生,然后她看着祁思明,笑着数落道:“白瞎我从小养这么大,真是用的时候一点用场也没有!”   说着她红唇皓齿,对着凌言一笑,“阿言,你得空可好好劝劝他。”   凌言勉强一笑,人家亲妈说自己儿子不好,他这个不能捧场,只能避重就轻说祁思明挺好的。   *   美投虽然有百年声誉,撑着国内金融系统的半壁江山,但是祁思明也不是池中之物。   年纪轻轻累訾巨万,他虽然不重声名,不拘小节,但是他到哪里都担得起国内金牌PE的名号,反倒是祁家赫赫家族,唯一引人称道的英才后裔,却不掌舵美投这艘巨船,久而久之集团权柄旁落,昔日家族辉煌只会难以为继。   凌言知道春草女士让他劝什么,但是从私心来说,他并不希望他和祁思明异地分隔。   *   凌言从十五岁后之后家庭成员就没有出现过女性长辈,所以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女人可以聊生活琐事就撑起一个饭局。   饭饱酒酣时,春草女士仍游刃有余,她聊家里有一位重要客户喜欢晨跑,结果公司的总经理就天天4点早起去陪客户跑步,聊现在不断走低的市价行情,聊初来乍到看到的这个房子令人惊叹的安保。   祁思明估计也很开心,还在那不断捧哏,说凌言父亲的专车是连窗户都降不下来的,他特意问过,特警是这么说的,说别说是降下来,就拿迫击炮来轰,这窗户也是打不穿的。   母子俩一唱一和,都是能说会道的类型,博奇被不着痕迹地吹捧着,笑得通体舒畅。   *   虽然这顿饭真的很有感染力,但是凌言在旁边礼貌地笑着听着,真的很难沉浸其中。   他知道一人向隅,有满坐不乐,所以他扬着嘴角,努力地做出表情来,想让自己别显得那么无动于衷。   其实今晚他是推了一个很重要的聚会,才从一堆济济名流里挣脱出来的,他原来想早点回家,先跟祁思明安静地亲热一晚上的。这一个多星期繁杂的公务要把他拖垮了,没想到晚上来了一个难度更高的聚会,他平日跟博奇都聊不起来,现在居然要对着两个将来可能和他有法律上父子母子关系的陌生人,强行尬聊——这难度真的可以和《阅人间》比肩。   *   凌言此生亲缘淡薄。   他今早想着跟祁思明求婚的时候,说句实话,他压根没考虑到父母这层关系。博奇这么多年不干涉他的私事,所以他也就推己及人,一直以为婚嫁只事关当事人,父母的意见顶多算个参考。   他模模糊糊地感觉,知道今天这顿饭的目的,大概是这对伉俪惮于他与博奇二人的权势,来传达对他们的好感的,但是然后呢?在半个世纪前,这是即将成婚的男女必须经历的一环程序,叫做见家长,但是在首都如今的风俗里,你叫他要怎么想?   凌言心思很重,他本能地会把两家坐在一起这件事,看成一种联盟的信号。按照国与国的邦交类比,就是相互间先联合办一场冬奥会,开幕式时同举一张半岛旗,将来发展如何,方向去哪,不说死,不说定。都是值得玩味的。并且,三个长辈还只字不提结婚的事儿,你叫他会怎么想?   *   果不其然,春草女士在聊了一会儿之后说起美投有一位客户想要参加首都年中的一次国宴,但是不得门路,一直未能得到坐席。   博奇也不问凌言,笑着就帮凌言就应承了,说他最近升任党魁,正好能帮得上忙。   凌言在餐桌底下用力地攥紧祁思明的手。   便也只好微笑,说肯定把请柬送到。   温暖的灯光下,他绷着自己的表情,就怕自己垮塌下去。原来他以为,他们只是单纯地在一起了,单纯地相爱了。原来不是啊。   是他想简单了,以为不接受祁思明任何贵重礼物,不接受他任何政治捐款,让他用自己的车,住自己的房,睡自己的床,接受他的表白,鲜花和零食,安静一点,自在一点,就能让他们的感情纯粹一点。   原来不是啊,他做了所有努力,其实他还是跳不开他的地位,跳不开祁思明的身份,跳不开两个家族。   *   凌言不知道,那晚在博奇说出“那今天就这样吧”,那一刻他感觉有多解脱。   他像是终于完成了一项任务一样,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提起精神来着手第二项。   他给小妖下了指令,让它收拾好最大的客卧,然后准备好双人份的洗漱物品。也不知道这个只能管家AI最近年纪大还是怎么样,凌言等了三秒钟,居然没等到它回复,他便只能在祁式夫妇穿衣服的时候,给Mash去电,让他先进屋看看。   但是出人意料的,祁家父母已经在金顶定好了房间。   凌言不知道是提了一口气,还是舒了一口气,站在博奇家门口,和祁思明博奇一起送别他们伉俪。   夜风带着熏然的痕迹,车快开的时候,夏春草女士像是终于想到了一样,从自己的包里露出一本书的一角来,说,“阿言,谢谢你妈妈的书,我会好好保存的。”   然后扬长而去。   *   那一瞬间,凌言不能反应了。他像是被冻僵了一样。   祁思明之前就没见过那么激动的凌言,他一言不发地坐上另一辆车的驾驶座,等都不等他上车,就一脚油门开上了山,他回到家的时候,凌言正坐在文惠的卧室的地上,一本本地数那些书,见他进来,几乎是立刻从地上跃起,攥着他的领子就问他,“你拿了《八月之光》?”   祁思明这时候也明白过来,是自己不打招呼惹怒了凌言。   他很抱歉,但是觉得凌言还不至于因为一本书跟他生气。   他放轻了语气,尽量与他好商好量,“我妈很欣赏你妈妈的作品,跟我念叨好久了,我仔细看了,那一本这有三个样刊,都是一样的,我就挑了一本……”   祁思明的一句“我错了”,还没等说出口,凌言就炸了。   他眼中闪出凶狠的光,破口道,“你们家赫赫财阀要什么买不到?这是我妈妈的书,这是她的遗物!什么叫有三本就拿了一本?尊重死者你也不懂吗?!”   他已经忍了一个晚上了,憋闷了一个晚上了。   他一直感觉今天的聚餐很怪,但是他这几个小时一直没想明白怪在哪里,直到夏春草走的时候,忽然提到他妈妈,他才忽然明白过来,“见家长?今天是见的算什么家长?我的家长十年前就死了!他们躺在墓园里,你父母今天见的,算什么我的家长?!” 第五十七章   凌言说完那句话就后悔了。   他刚才的话,就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插在祁思明的心上,也插在自己的胸膛上,那一瞬间,他痛得差点惊叫。   而祁思明本来今天一晚上都欢喜得不得了,他喝了不少酒,欢喜得刚刚凌言把他扔在博奇家门口都不想去计较。他原来以为凌言是和他一样,可就是刚刚凌言的一句话,他才看明白,原来今晚的宾主尽欢,在凌言眼中是这么多余和碍眼。   他含着勃然的怒气,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他,“那你想让我怎么办?我知道你亲生父母去世了,那你是要我父母去上坟你才肯满意吗?!”   再没有比这更受伤、更让人气愤的了——他是欢喜着跑来的孩子,捧出了一整颗真心,却被自己的爱人这样轻贱地随手丢掉。   *   祁思明失望的神色太骇人,凌言一下子就慌了,他眼底的恨意消失无踪了,他松开手,颓然地往后退了几步,徒劳道,“不,我不是……”   可人受伤的时候,第一反应都不是求饶,而是防御。   祁思明立刻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是满满的失望,“你不满意我父母登门拜访你养父,不满意我送书,我承认我有错,未经你允许动了你母亲的遗物是我不对,我道歉,我明天就把它要回来——但我父母特意从XXI区飞来,不是为了一本书,也不为了和谁来搞好关系的——他们是来看你的啊阿言。”   ?   “你知道你有多久没在前半夜回家了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久没见你了?所有人都能见到你,所有你的工作关系都比我这个男朋友亲密——”   凌言刚刚的一句“见家长”,是他咽不下的一口刀子酒,他越说越委屈,然后忽然就小心眼起来,忽然就计较起来,伤人的话就在嘴边盘旋,他终于还是不吐不快,咄咄逼人,“你不想说今天是见家长,那就当做不是见家长好了——你天天在一个一个的私宴上辗转,所有有权有势的从上面数排个清单全都能见到你,我就不明白,就算按照首都的钱权规则来,你金尊玉贵,我父母也是声名在外,他们难道还换不来你今天这三个小时吗?”   *   他俩吵起架来真是一点理智都没有了,为了贬损对方伸手就能打自己耳光。   可这话真的是说重了。凌言那么敏感的神经,怎么受得了这样一句话?这跟侮辱他有什么区别?这跟讥讽他攀附势利、可以随意拉出去卖,还有什么区别?   凌言一下子就受不了了,他怒极反笑,“所以呢?”   “什么所以?”   “所以你觉得我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我不识好歹,我瞎了你的心,那你走啊!你妈不还等着你回去接任大统吗?你还不赶紧回去’登基’啊?!”   他不是不知道祁思明根本没有回美投的意思,但是他讥讽他,他也忍不住讥讽他。   他从来没有这样苦闷过。夏春草饭桌上聊天,一字一句都在为她的孩子筹谋打算,说他的未来,说他的前途,说他的发展,哪怕对祁思明的一通评价,也是暗自骄傲的似贬实褒。   可是他没有亲生父母了,他比祁思明还小三岁,可是他十年前就没有父母了,没有人替他这样筹划过,没有人在意他的未来,他的前途,他的发展,他在国会一刀一枪地拼杀的时候,没有人在意他过得好不好,没有人这样维护他,没有人替他打算,夏春草一个国宴请求,他的养父问也不问地就替他答应,他不是不乐意,也不是做不到,但是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工具,对面的父母在为孩子计深远,他却无足轻重,召之即来,受尽羞辱。   *   再后来,他们已经不知道到底在吵什么了。   只记得话赶着话,一句比一句尖锐,一句比一句剜心,矛盾层层升级。   两个人都极愤懑,极委屈,情绪就像开了闸的水一样,不可理喻地宣泄而出,祁思明最后气得当着凌言的面扇了自己一个冷酷的耳光,说我以后再管你就是我犯贱,凌言激怒之下把她母亲卧室里的摆件尽数扫到了地上,说走了就别再回来。   每个相爱的人,吵起架来都是拿着刀在赤膊互砍的小孩子。   不讲章法,不讲道理。   这一次他们砍累了,筋疲力竭了,带着满身鲜血淋漓的伤口,赌咒发誓说要离开了。   祁思明胡乱地收拾一通行李离开的时候,小妖给了凌言终端提示——这是祁思明一早设的,确定让凌言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在家——他们彼此的终端上都有。   凌言忽然感觉到彷徨,他低头茫然地扫视着脚下,钧瓷,建盏,流金玻璃小花瓶,这屋子里的摆件经得住任何一个千锤百炼的目光,可现在什么都碎了,凌言站在满地的狼藉里,坐下去的时候,他感觉空空荡荡的,感觉自己就快完了。   *   凌言完全不知道自己那一晚是怎么过的。   他没有回主卧,而是把主卧的门合紧,睡在他这段时间一直住的客卧。不知道是不是小妖又罢工了,屋里的恒温系统好像出了问题,他蜷在冰冷僵硬的被褥里,整夜的胃疼,凌晨三点多的时候实在忍不住,就跑去盥洗室去呕吐,吐完了昨晚吃的东西,他开始吐胆汁。   他想着自己不能倒下去,明天还有工作,还有采访,他不能倒下去。国会补选在即,他还有好多资料要看,还要筛选哪些后座议员是“政坛僵尸”,哪些适合控制,哪些最好收拾收拾滚蛋,为即将到来的竞选扫清障碍,他今天还要去跟娄昆通话,说一说最近一期表现越来越明显的中央与地方分歧,说一说谁都不希望出现的内部分裂,还有苏闲今天就该给他发调查采访进度了,这些事情很重要,他不能分心……   他想着没事的。权利就是如此,每一方都在谋图私利,但只要运作良好,仍然可以保持平衡,他需要时刻保持警惕。他不能输。   *   凌言迷迷瞪瞪地,天亮起来的时候,他Utopia的闹钟响了,他才挣扎着从盥洗室的地砖上爬起来。   他想着换掉睡衣,才发现昨天根本就没脱下自己的衬衫,他敲了敲脑子,有点懊丧地去了衣帽间。衣帽间就在主卧的隔壁,是典型的欧洲步入式设计,因为他的衣服鞋履配饰比较多,当初为了给祁思明辟一块地方,他们还收拾了好久。   这一次,凌言目不斜视,飞快地在满满四个衣橱前选定衣服鞋履,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他选的并不平日穿惯的纯黑套装,而是层次分明的海军蓝三件套——可能是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恶意吧,凌言一直记得这套比其他的更显腰身,全套look低调又亮眼,曾经被媒体拍到还登上过男装杂志,声称就连他的西装都是寻常男明星不敢轻易尝试的“男神检测机”。   挺阔的肩膀设计很有重量感,他干净利落地收紧领口,打上领带,戴上精钢材质的黑色表盘,动作流畅而一气呵成。   然后对着镜子深深呼吸,挺直腰板,让自己看起来战无不胜。   从进衣帽间到走出去,凌言五分钟打理好自己,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身后的衣橱——那个已经被人翻得凌乱,主人已经搬走了的衣橱。   *   那天的八卦小报的头版头条标题是“内阁大臣夜宴祁家夫妇,疑似祁凌二人好事将近”,因为记者没法进入南乐街,所以配图是金顶大楼大厅里博奇的秘书在安排祁家夫妇二人入住的照片。   何小姐应该是看到那条消息了,办公室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夸凌言的气色好。   凌言笑了一下,敷衍着没说什么,往常一样让她把当日简报送上来。   每周四,也是苏闲发调查报告的日子。凌言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把她的调查进度看了两遍,终于把那好几篇字看明白了,然后回邮说了一些鼓励她继续调查的话。   *   凌言第一次向苏闲抛去橄榄枝的时候,这女人没有接受。第二次的时候,还是祁思明给他出的主意,让他推荐她国际某众筹新闻平台。   说来谁还都不知道,这个新闻平台的半个老板是祁思明,他之前本来就是投资玩的,后来原来创始人跑去搞艺术去了,他就成了最大的一把手。他说因为自己从不给总编辑压力,所以内部环境还算相对宽松,除了选题以外,保留了调查记者的最大的自主性,再加上薪资真的丰厚,苏闲很有可能会有兴趣。   众筹新闻,顾名思义,是一种以“众筹”为主要集资方式的新闻。有些调查走访,谁愿意慷慨解囊,记者就对谁负责。再之后,他和苏闲在Utopia地方管委会的议题上一拍即合,凌言就全资资助她,去挖地方上的内部新闻,务求找到一些石锤。   *   再之后他又让何小姐联系Sophia,问她出了那么多事情之后,还愿不愿意回到她原来的学校念书?如果不愿意的话,凌言给她安排博雅学校。   没有一个孩子能抗拒那种顶级学府、光鲜校服的诱惑。   Sophia这个野心勃勃的小孩立马就同意了,何小姐安安静静地和学校联系妥当,免了孩子的入学考试破格就把孩子安排明白了。而Sophia,就这么喜滋滋地被带入了彀。   *   这件事发生了有一段时间了,凌言和何小姐有默契,他们谁也没有和祁思明说。   因为这每步棋的逻辑实在很简单,到了Sophia这一步的边角,谁都能看出来凌言在盘算什么。   苏闲是有才,他招揽苏闲,却不是因为什么惜才,这世上有才华的人那么多,不能为自己所用的都是威胁 ,用苏闲,无非是因为她现在还籍籍无名,而自己对她有恩。   记者这把刀,凌言既然想握一把,为了握牢她,他当然会先握住她的女儿。   本来凌言之前还想,如果祁思明知道了,他一定要咬定自己是期待她们生活步入正轨,渐入佳境才这么做的,是他乐善好施,急公好义,就像往常一样。   凌言自暴自弃地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刚刚被同城邮递来的《八月之光》,想着自己的混蛋,想着自己一路血雨腥风的进阶之路,想着那些他曾经背叛过的朋友、上司、同僚,心碎地想着自己以后就解脱了,再也不用在他面前装模作样了。 第五十八章   凌言是在晚上情绪突然崩溃的。   晚间的时候,他原本是有直播专访的。国内顶级媒体明珠台的王牌节目,此次采访的主播记者亚纳什,更是以擅长采访政坛风云人物名扬天下。   凌言穿着自己得私服,化妆师英雄无用武之地,只简单地为他修了一下容。   国会大楼宽敞的会客厅内,布景灯光就位,何小姐和小闻比肩站在镜头后,听着编导喊着着“三二一,开始!”   *   凌言之前是不接受单独采访,不参加节目的,让他发言,除了在VI区的活动上,就是在官方记者招待会上。所以凌言新闻团队相对来说工作并不繁重,而新闻主管小闻虽然名义上是凌言幕僚的二把手,实际上话语权照比何小姐来说简直天上地下。   小闻为凌言工作一年多了,说来原本只是媒体团队里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半年多前他们的媒体主管——季安毫无预兆地突然跳槽到博奇先生的团队里,乍然之下,他们群龙无首乱作一团。   不知凌言是有意还是无意,当时许多人里,他一眼点中了他,问,“闻泉是吧?”   *   有人说被自家先生看一眼,就当场会有心跳加速的感觉。那一次,闻泉震惊中抬了眼,嗫嗫嚅嚅地,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说是。   凌言看着他,点了点头,“那你以后带着大家好好干吧。”   那一天,他临危授命。   没人知道为什么上司为什么点了他,他像是随意之举,又像是深思熟虑过,没人知道他的心思,但是上司就是能叫得出工作团队里每个人的名字,不论是终日默默无闻的角色,还是刚刚转正的实习生。他虽然平时很忙,不会主动找他们说话,但是他认识他们。   比起上一任媒体主管的张扬,他安分守己,他像是每天都在擦拭王冠上的宝石一样,战战兢兢、妥妥帖帖打理着自家上司的所有对外宣传和形象问题。他太仰慕他了,这个太年轻,又太完美的男人,他每次汇报完工作,走出办公室的时候都忍不住回头再看他一眼。哪怕就只能这样远远看他一眼,他就觉得欣喜。   *   那是个不允许外人轻易踏足私人领域的男人。   漫长的考察期之后,《阅人间》开播之前,何小姐忽然有一天晚上到他的家里拜访,跟他另签了一份保密协议,欢迎他进入团队核心。   被信任是让人开心的,这代表他终于离那个男人更进一步了。但是随后何小姐几乎把他吓傻了,她拿出诊断书,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先生有重度精神障碍,这是诊断信息,这件事你要随时做好最高级别的危机公关来处理,一周之内拿出最可行的预备方案存档。”   当时他完全傻掉了。   那些话他好像都听得明白,可是连在一起,他就是无法理解。   何小姐却还在坚持说着,“一旦被人发现先生服药,你知道这个严重性的吧?民众会觉得受到了欺骗,先生的政治生命会面临毁灭性打击,他的私人生活也会受到威胁——小闻,振作点,我们相信你,你会做好的。对吧?”   *   如果问闻泉当时的感觉。他说不清楚。心疼吗?可能吧。   但更多的是落空,是信仰的落空;是坍塌,是神像的坍塌。   *   凌言的父母外祖父母都是那种功名已达金字塔塔顶的人物,他们实现了这个国家多少个不可能,推动了多少个几乎无法实现的协议,组建了多少个社会中看似自相矛盾的联盟,甚至撬动了多少社会上顽固的风气——天才、气质、身世、思想,它们在凌言身上交织成神奇而高远的魔力,这个世界都在等着为他屏息。   这是全国人民的白马王子,一个眼神就能让全国适龄男女尖叫,不必继承什么父母的政治遗产,单凭自己的魅力能力就已足够他在领导阶层青云直上,步步高升。   然后他被告知,他这样完美优雅的男人,内心残缺,精神障碍。   何小姐说的对,没有人会接受得了的。   正如阿辽沙崇拜佐西马,以为长老乃人间圣徒,死后理应在棺椁中鲜活如生,一旦佐西马的遗骸发臭腐烂,他们是会怪他的。   怪他辜负了人们全心全意的爱,怪他的欺骗羞辱,怪他不能寄托奇迹,怪他居然肉体凡胎。   *   镜头前,政治性相关的问题已经问完了,这时候亚纳什正缓缓地过度到私人问题。   毕竟这是凌言第一次接受媒体对他的父母、成长、家庭进行采访,不,这根本就是他第一次的私人采访——亚纳什一周前将采访邀请寄送到国会大楼的时候,根本没报任何的幻想,她收到同意接见的回信时还以为眼睛花了。   当然,凌言在回信里说了条件,第一条不许采访他的恋情,请尊重他和他的爱人。   但这也足够了。   亚纳什准备充分,将影音下来的旧杂志的封面递给他。那是本世纪中旬评选的最有影响力的50位女性人物专刊,封面上只文惠一人的特写,照片里她温柔的注视着镜头,嘴角噙着点恰到好处的笑,柔和地,在下巴上收出俏丽的尖。   “是我母亲,”凌言接过,忍不住露出微笑,“她当年可真美。”   “举头相望的明月光,全国人民的梦中情人。”   亚纳什由衷道,“你和你母亲很像。”   凌言的眼底浮出矜持的笑意,“我没有她厉害,她促进了世俗主义和妇女解放,推广了生育上的体外繁殖,解放了女性……”   *   就在一个小时前,相似的话凌言就已经说过了。当时他坐在自己办公室里,小闻敲开门进来为今天的直播做提前的模拟准备——这是凌言的习惯: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无论这仗是大是小。   说来接受亚纳什的采访邀请还是小闻提议的,因为在《阅人间》热播之后,媒体和民众对凌言的信息搜刮得太厉害了,虽然凌言的一切记录抹得都很干净,但是小闻还是觉得与其让别人这样深入探查下去,不如主动出击引导,让民众对凌言的热情转移到他的家庭和Utopia管委会最近的四十周年庆上——因为最近的中期选举,首相正不断地拉拢管委会,凌言也需上行下效,找些因由缓和矛盾。   其实首相和内阁提到管委会这件事的时候,凌言犹豫过。有时候想起来之前他几次三番抵制管委会的法案,都好似梦中。甚至管委会的林少湖在一次宴会上向他卖好,说是Utopia推送他相关内容时,都做了最优性筛选,希望能和凌言日后友好相处。   凌言没说什么,他知道管委会如果见他迟迟不分一杯羹,他们总是不放心的。   *   并且凌言父母的故事噱头实在也很足。   当年他父亲去世后,母亲随之自杀,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让这个爱情故事广为传播,在民众眼里,他们就像天上的比翼鸟,一只去世,另一只也哀哀而亡——不用什么太多的形容,生死相随这四个字就赚够眼泪。   况且,盖棺定论的人总比活人好发挥。   当时他说完提议的时候,凌言向他投来耐人寻味的目光,似乎是在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最后他敲定,“那你找一找我父母之前的采访报道吧,研究一下他们的生前说过的话,我不想跟他们之前说的话有什么出入。”   *   “……女性因为她感到宽慰而扬眉吐气,她可能不够尽善尽美,但是直到她去世,都竭尽所能,从未懈怠。”   “那您一定很爱您的父母。”   “当然。”   “您表现得不够有感情。”   “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上司今天的状态总有些不对。他坐得比往日直,却感觉没有往日精神,僵直的脊背几乎有种尖锐的孱弱。   小闻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从自己的Utopia调出一段视频,那是曾经凌言在选区里发言时被问到父母的一段镜头,他暂停,然后放大,道,“每一次提到您的父母的时候,您都表现得……感情不够,好像您在讨论别人家的父母。”   如果开局不利,那之后再发挥也无济于事。   凌言没有说话。   小闻继续道,“当时选民们不知道你的父母是凌先生和文女士,所以也没有太多人留意这个,可现在不同了,你要表现出那种……一般孩子提到父母的感觉……”   小闻想了想词,就在他绞尽脑汁后,想脱口而出“亲切的孺慕感”时,凌言截口道,“那我们再来一次。”   *   凌言深呼吸一次,尽量放松肌肉,调动表情。   微笑,“当然,他们是我从小的榜样,他们在我心里他们很了不起,我从小就维护他们,到现在也是——他们不仅仅是英雄,还和我血脉相连……”   “抱歉打断一下,”小闻翻了翻他的备忘录,“刚刚您讲到您小时候您父母带您去过协和广场,讲故去英烈的故事……”   “怎么?”   “或许您能说一个之前没有说过的,你父母之间的细节吗?恩爱一点的?像普通人的那种?”   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自从那天知道凌言的病历,他的心态就变了,虽然依然仰慕他,却不再像之前那么宽容了。   电光石火间,凌言一下子就被问住了。   他就像是沙粒被完全漏尽的沙漏,脸孔出现了那种从来没出现过的、茫然的、一片空白的神情——不是因为小闻语气微不可查的苛刻,而是因为小闻的问题,他把他问倒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想起昨夜的夏春草和祁安,然后才试探道,“恩爱的细节?……譬如在私人宴会上,我母亲喝不完的酒,会趁人不注意偷偷倒进我父亲的杯子里,让他替她喝完呢?这个算吗?”   小闻松了一口气,“算!算的!”   凌言也松了一口气。   *   “我父亲是个有很强烈的政治信念的人,他跟我说过,他坚信自己的一生,每一滴血都是为了这个国家兴旺而流,我母亲虽然不完全投身政治,但是她也从事部分政治工作,为争取女性权利一直奋斗不息,并且她敏锐又聪明,有惊人的洞察力。”   亚纳什很感兴趣地问,“所以他们是志趣相投?”   “对,志趣相投。所以他们相爱,然后共结连理。”   “可我看到过这样的传言,说他们并没有实际婚姻,他们只是签署了PACS。”   PACS,紧急关系民事协议,又名同居协议。是一种婚姻之外的一种民事结合的方式。   凌言笑了一下,“无稽之谈。”   镜头下,他的笑光彩四溢。   *   “可是传言他们常年分居,并不住在一起。”   凌言见招拆招,“这是虚构,他们感情很好,不住在一起是因为工作原因,我父亲母亲毕竟总是往返在首都和XXI区,他们总是这里住住,那里住住……每天都住在一起,这对于政治人物要求来说要求真的太高了,普通人不还是要经常往返出差吗?”   “可政治人物不比普通人,您父母不会很难经营家庭吗?”   “的确很难。”凌言身体微微前倾,这个问题他都有准备,“但是一个有才能的人既想实现事业上的抱负,又要保住家庭生活的幸福,无论他是什么职业,他是男是女,这都很难——不放弃家庭和爱情的情况下,仍旧发挥自己的才能,我见到可以将这二者平衡的情况不多,但是我父母的确是其中的两位,所以我希望我也能像他们一样幸运。”   小闻道,“那你童年幸福吗?”   凌言像是被什么狠狠蛰了一下般,手指忽然攥紧了。   0.1秒的迟疑后,他点头,“当然。”   *   家庭最悲剧的地方就是对人生的复刻。   这一秒钟的迟疑,对研究微表情和媒体专业的小闻来说,足够了。   然后小闻沉默了。   再说话,他的语气生硬而责备,“先生,现在时间不多了,我知道您不习惯谈论家事,但是你要对这种问题有准备,亚纳什只会比我咄咄逼人,她会打您个措手不及的,您的回答必须迅速果决。”   他说这话的时候,几乎在心底产生了某种尖锐的痛苦。   他也不想这样的,他就要哭了。他也不想这样逼迫他,说来眼前的人比他年纪还小,可这是他的工作,他的工作就是让自己的上司在面对镜头时有最好的状态,他希望他眼前的人无论真实情况怎样,在镜头和民众面前一定不要垮。   *   一触即发的局面里,凌言抿了下嘴唇,眼中几乎产生了一种孤注一掷的挣扎,“人在投身公职时,的确难尽父母之责,但是我父母会定期回家陪伴我,我过得很幸福,也很舒适,生活应有尽有……”   “先生!”小闻再次打断他。   “您不需要使用很长的解释性语句,您要的是坚定,斩钉截铁,无懈可击——您要在说服别人之前,就说服你自己!——我们再来一次。”   *   代代的英才,累世的功勋,他不是一个人,他是这个时代的巨大投影。   国会大楼的顶层会议室内,数台摄像机正在进行全国性的电视直播,镜头里,亚纳什问凌言,“你童年幸福吗?”   “幸福。”   “您父母爱你吗?”   “爱我。”   “真的吗?”   “真的。”   *   无边的荣耀,从此,也是无边的孤独。 第五十九章   政治联姻。   短短四个字,说尽令人浮想联翩的高层博弈、集团联盟。凌言的父母就是那个年代顶层势力、走到金字塔顶端的政治联姻的典型,如果问他对这四个字有什么感悟,他只有两个字:“牺牲”。   对于两个存在尖锐冲突的势力集团来说,一桩婚姻的维系能力实在是太单薄了,他不知道得利者是谁,他能看到的只是上一代的牺牲,这一代的牺牲,下一代的牺牲。   *   文惠和凌远山并不相爱。   自从凌言有记忆开始,他们俩人就争执不断,分床、分房、分居,现代社会夫妻关系的三种体现,他父母一步不差。凌言记得他们吵架,屋内摆的全是精品,名画、陶器、玫瑰印染的玻璃、铁艺、花瓶、小茶几……那些东西摔起来可真响啊,摔得就像这个世界都要跟着碎了一样。他们吵架的时候,凌言从来都躲在自己屋子里,躲在自己的床上把头盖住——他害怕听到他们的吵架内容,怕他们吵着吵着就扯到他身上,怕他们的话里有责备他的字眼,怕这个家里有一丁点的不愉快是因他而起。   然后等到第二天,他胆怯地下楼,就会看着昨夜还视如仇寇的两个人,坐在餐桌上用早餐会议的形式解决问题,要是昨夜吵得再严重一点,那就让律师连夜飞机,早上准时一起坐在餐桌上陪同商议。   *   反正不能离婚。   他们可以随意拆家,但是必须在外面装他们的恩爱夫妻,必须要在节假日的时候回家,在摄像机前、在全国观众面前表演其乐融融、夫妻美满,让别人交口称赞。   凌言当时那么小,他根本没法理解父母的行为模式,没法理解在镜头前被牵起了手,亲吻了脸,但是镜头一转他就要被扔下。他小时候学校组织亲子活动,他和爸妈说了,来的永远都是秘书和副手,其他小孩儿是爸爸妈妈陪着玩,他是秘书和幕僚长陪着玩。   没有什么协和广场,没有什么纪念碑林,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十岁那年有一天放学,来的不是司机,是他爸,坐在车里,就在学校门口接他。   那是印象里他和凌远山唯一一次的独自相处,没有其他人跟着,没有保镖,没有秘书,没有幕僚长。   他带他逛了逛文具商铺,带他吃了一顿饭。   凌言记得,那天商铺里放的是7 years,那二十分钟里,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离他爸那么近过,当时他就跟在他后面,凌言不敢拉他,可是他看着他,他就觉得好亲近。   这就是凌言小时候的日子。那个人人都认为千娇万宠出来的小少爷,已经到了凌远山陪着他去一次商铺,就会感觉到受宠若惊的程度了。而他身后的男人,电视直播上的作秀不知凡几,不知抱过多少别人家的孩子,牵过多少别人家孩子的手。   *   他从来都没有过一个正常的童年,他记得自己总是独自一人,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在外面玩耍,在家里的时候,他就一个人看电视剧看广告,特别留意有小孩子的桥段。   他看到有孩子出生的时候,看到等在产房的父亲落泪,他就会觉得很开心,他会觉得这个生命是被期待的。他还喜欢小孩子带的金锁银锁,虽然他家里人没有人佩戴贵重金属,觉得那个很俗气,但是他就是觉得那个很好,可以代表父母对孩子的期盼,无关孩子将来是否优秀,是否出类拔萃,只是单纯的希望孩子不受病痛侵害,可以长留人间。   可是后来他才知道,他不是文女士自己生的,文女士也没进过产房。他是培育中心体外培育出来的,和隔壁院里树上的水果一样,到时间了,熟了,就被文女士摘回家了。   他知道后有段时间一直都难以接受,觉得这样不公平,这样不好,可是他又说不出哪里不好,他只是不理解,我们的文化难道不是应该很喜欢小孩儿的吗?那他们为什么那么对他啊?隔壁家的姐姐只比他大三个月,他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在院子里看见隔壁家的叔叔把她驮在肩上摘桑葚,他当时羡慕得不得了,就想为什么啊?为什么爸爸不肯理我,别人家的爸爸却可以对孩子那么好啊?   *   他父亲在多少届政府里稳坐内阁大臣,政治眼光毒辣,在无数次政治风浪中屹立不倒。她母亲挑战公序良俗,在管委会内发号施令,是一流的精确明晰。他们做出了举世的模范供人效法,做了举世的希望让人追求,他们说一不二,他们让人俯首帖耳,可是他们竟然没法像个正常的父母那样抱一抱他。   苏闲谈到Sophia的时候说过,“如果孩子从小觉得安全、感到被爱,那她的大脑会特别擅长探索、游戏和合作,但是如果她总是受到恐吓、感到不被需要,她的大脑就会特别擅长感知恐惧和抛弃——养育一个孩子,不仅仅是供他衣食无忧,而是教这个孩子内心强大、人格成长,哪怕未来在巨大的痛苦面前,他们也能自己平复自己的伤痕。”   就是这么巧,这些他都没有。   他就像是个从小被家暴的孩子一样,强行被灌输感恩教育,被羡慕的眼光围绕着,听着人们不断说着你看你什么都有了,你父母感情这么好,你不知道有多幸福。   *   他怨过他们。   恨过他们。   怨他们一次次爽约,说好陪他过生日却在当天留他一个人,让他看着厨师把饭菜一盘盘摆上,又一盘盘撤下。   恨他们在他第一次闹自杀的时候那么无动于衷,醒来凌远山看他的第一眼,说的竟然是,“小言,别学你妈妈。”   凌言有时候会充满恶意地问自己,你说祁思明当年对他好吗?不见得多好吧?可当年那个苍白、瘦弱、多病、不健康的孩子,到底是缺少了多少爱,才会固执地抱住那一点根本不够温暖的光,让这个人的气息没过了头顶,窒息了他对所有人类的兴趣。   *   可是哪怕他去恨所有他爱的人,恨透了他们,他也没想过凌远山和文惠会死。   这两个足够青史留名、足够写进课本的名字,他至今都不明白,他们那么厉害,那么有声望,为什么会死啊?文惠明明自杀前一天还好好的,她还有精神去逼他洗纹身,她为什么要死啊?   *   十几岁的少年总觉得自己很成熟,以为对家庭他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可以不抱有期待了。   结果他们忽然死了。   不是因为工作离开,而是真正的阴阳两隔。   十五岁的凌言浑浑噩噩,他前一天洗纹身的伤口还渗着血,就看着屋里进来了许多人。他们抬出一个一人长的袋子,说那是他母亲的尸体,她去世了,让他节哀,然后翻出纸质的文件,说文惠的遗嘱定好了不动产抵押进他的教育基金,他们要收走这个房子。   凌言当时不能反应,想的不是文女士死了这件事,想的居然是自己今晚住哪。   这两个不负责任的夫妻几十年来四处奔走,可当时的他却只住过一个屋子,只认一个家,它在XXI区,煌煌大屋,装修精良,那些年来它的业主虽不甚上心,但是凌言生于斯,长于斯,让他有帘蓬遮头,让他可避风雨。   他仓皇出门,宛如丧家的小狗。爸妈没了,家没了,他抱着从原来家庭智能系统拆分下来的小妖,宛如抱着自己的一条性命。   博奇在门口接他,让他叫他爸爸。他一下子精神崩溃了,整个人像是被人剖开了一样,心肝脏脾流了一地,他却害怕有碍观瞻,惹人嫌弃,捧着自己热腾腾、鲜血淋漓的脏器,一边低头哈腰,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太悲痛的日子都没有时间。   不知道搬到VI区的哪一天,他半夜码着不知所谓的代码,忽然间抬头,像是噩梦终于被叫醒一样,看到完全陌生的环境完全陌生的屋子。   那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他们是真的不要他了。文惠当天宁可自己去死,都不要他。他们从来没喜欢过他,他们生他,却没有一天喜欢过他,甚至死了连梦也是不肯给他托的。他再也不用期盼他们回家了,哪怕他把文惠的节目访谈看上好几百遍,把他们每个镜头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们也到底是回不来了。   那天亚纳什的采访刚说结束,摄影直播还没暂停,凌言就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了。   *   小闻上前去应对亚纳什和其他媒体人,何小姐掀着她Utopia上最新发布的新闻“美投太子半夜飞车离开南乐街归往XXI区,祁凌疑似不欢而散”,焦灼地拉住一天都装得像没事儿人一样的凌言,连珠炮似地低声发问,“你们吵架了?天爷啊,这档口你们吵什么架?!他还是半夜走的?!”   凌言拨开她,奔着就往自己的办公室走,他拨着通讯,数着忙音的次数,拉开厚重的红木门的时候,对方刚好接通。   所有长大的孩子心里都藏着小小的愿望,他们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修正当年童年所有的不幸,隔着时光抱住当初那个自己。   凌言在办公室里面靠住门,身子不由自主地滑了下去,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他问,“祁思明,你还要我吗?” 第六十章   少年始的精神抑郁十之八九都是原生家庭的副产品,只是十年前凌言太小,他身在其中,说不出个原委,只能感觉到不快乐。十年后少年长大,他终于看清了当年的自己,终于在心里鼓足勇气去怨恨至亲,却发现人世间再也没有机会给他抹平遗憾创伤,只能在父母身后,默默地,帮着他们把面具继续戴上。   一切悲剧都将轮回。   孩子的一生就是父母的复刻。   那一瞬间他产生了无比强烈的宿命感,他想到了他和祁思明的争执,想到了祁思明上一次摔得震天响的门,想到了这一次他半夜收拾行装离他而去。源自父母的爱人原型在他的潜意识里深深扎根,那一瞬间他好像灵魂漂浮空中,有了上帝视角,看着他和祁思明相互指责的样子,就和当年凌远山和文惠一模一样,就和他们那段无可救药的婚姻一模一样。   那一瞬间,凌言遍体生寒。   *   他本可以忍的,父母这一代就是这样过来的,他可以忍的。只是他忽然害怕了,他想是不是这个世上永远都不会有一个人会属于他了,他们靠近他,然后又一个个地离开他,文惠当年就是这样的,来时不见得急切,走时是那么斩钉截铁。   他忍不住了,他想自救,他给祁思明打电话,问你还要我吗?他是在求他啊,他在说他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已经没有人可依赖了,求你别离开,求你还要我。   *   那天晚上祁思明原本正在XXI区跟他一帮叔伯兄弟打桥牌,聊着新来的执行官最近又出了什么幺蛾子,接到凌言的通讯他也蒙了一下。   凌言很少脆弱,他也不是个会低头的人,这种反常的情绪捏紧了他的心,他也顾不得输赢了,提着衣服就从牌局出来了,立马调了离首都最近的直升机机师去接人,挂断的时候他还想着,幸好这是在老宅里,不然要是在他学校附近的房子,这么晚了可去哪找停机坪啊。   凌言是两个小时后才到的,他带着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的,祁思明在外面早就等的不耐烦了,见人到了,谢过了机师,就焦灼地拉着他往屋里走,避开家里的客人,径直把人拽进了房里。   祁思明都快要要忘了上次跟凌言做是什么时候了。   他好久不曾碰他,皮肤都要忘记他的感觉了,两个人也没说话,他也不问他发生了什么,进屋就开始脱他的衣服,凌言情绪也很激动,红着眼睛,像是卯着劲儿一样,不断地撕扯身上的布料,不断亲吻祁思明。   有一瞬间他们感觉像是回到了他们重逢的那天晚上的状态,没有矜持,没有羞耻,欲望勃发,激情澎湃。凌言主动翻身骑在祁思明身上,双手撑着他的胸膛,咬着嘴唇,沉迷着的,前后摆胯。他的技术很好,之前的被动生疏,都是他跟祁思明装的,凌言绷紧脊背,一边动,就一边弯下腰亲吻祁思明,嶙峋的肩胛骨像蝴蝶的双翅一样,就要破骨而出。   那天是祁思明第一次在他身上使用暴力,他掐着凌言的脖子把人从身上掀下去,压进柔软的床铺里,压住他窄小的胯骨,没带丝毫技术地直进直出。这个祁思明生活过十几年的屋子,藏着太多的私藏品,中途暂歇的时候,一套一套的玩具被他翻了出来,到最后祁思明是带着金属套环进入的凌言的身体。   “说你爱我。”   凌言双腿被他架在肩上,膝盖都碰到了胸口,祁思明锁着他的四肢,亲吻着他的脸,下身就狠狠俯冲而下,力度仿佛就要将他对穿。   凌言抓着他的肩膀,啊地一声尖叫,通红的眼角瞬间滑下泪来,“我爱你。”   “说你离开我就不行。”   “我离开你不行。”凌言抱紧身上的人,不受控制地贴合住他。这欲望来得太急太快,他们几乎没有用润滑,肉体直白激烈地抽插带出淋漓的水,在他们彼此衔连的地方泥泞地绞着、捣着、深埋着,祁思明却还嫌不够,沉腰,复又重重顶了进去,咬着凌言的耳根问他,“够深了吗?”   祁思明之前总嫌弃凌言不肯叫床,可那天凌言是真的叫了。他从来没那么叫过,叫得痛苦又放纵,好像身上有伤,除此之外,他已不知道怎样才能放肆地喊出来。   再之后祁思明松了手,凌言就哭喊一声,身子不受控制地震颤着到了高潮。祁思明亲手送上的顶峰,那快感吹刀断发,尖锐得几乎让人昏死过去,凌言仰着脖颈,大动脉伸展着,极限一般死死绷着颈侧一层薄薄的皮肤,好久都没能喘上一口气来。   祁思明这时候想起了冷落一旁的润滑液,拧开盖子,淋淋漓漓洒在凌言身上,伸手就去涂他的胸膛。凌言高潮过后身子敏感得要命,被他这么一弄整个人都不自觉地反弓起来,不受控制地蠕动着,蹭起了床单。   “舒服了?”祁思明看着他难得的放浪形态,轻轻一笑,感叹道,“你笑起来要人命 ,没想到哭起来,更要人命。”说着挪了挪位置,和他并排躺下。   *   祁思明之前是生气的,但是凌言主动来找他让他气平了些,现在他吃饱喝足,所以这时候也不太介意大度地和他重修旧好,“这是我爸妈的房子。”   “嗯?”凌言明显还一副没回过神来的样子。   祁思明用胳膊撑住头,“我说这是我爸妈的房子。”   凌言这时候听清楚了,有些紧张地想要坐起来,“那我在这儿住行吗?”   祁思明被他这个反问弄懵了,他本意是想拿这个做引子,跟凌言说说这个他好歹住过十几年的地方,强调一下家庭的重要性,谁知道凌言的关注点跟他一点都对不上,他不解,“住这儿为什么不行?你还嫌弃老房子?”   “没有。”凌言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睛,低声道,“他们去首都都没住我的房子,在外面订的,我……”   祁思明乐了,他没想到就这么点小事儿,凌言也能多心,“我父母是挺现代的父母,他们平时就很注意和我相处的分寸的,并且我们都成年了啊,他们也怕晚上撞到什么不方便,这才不留宿的——你在我家住,那这性质不一样。”   *   其实他们之前吵成那个样子,再和好应该是会有些尴尬的,但可能是因为刚做过爱的缘故,凌言被祁思明抱紧怀里的时候,他贴着他,就计较不了那些了。他蹭着他的脖子,小声说,“刚才有点疼。”   两个人刚运动完都是热汗淋漓的,现在汗有些散了,祁思明就抖开被子把两个人都裹进去。   他吻着他发顶,“是带那个疼吗?”   凌言埋在他胸前,猫一样小幅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祁思明道,“等下次你再跟我闹,我再带那个。”   凌言不满地伸手打了他一下,打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推开他掀开被子就下了床,祁思明不解,问他要干嘛,凌言没理他,赤着脚走到门口,拾起自己的衣服翻翻捡捡。祁思明更不解了,这还没睡呢小孩儿撒什么癔症啊,把大被子往身上一裹,光着脚也下来了,“你找什么呢啊?是丢什么东西吗?”   老房子就是不行,这房子都快要跟欧洲古堡一个岁数了,除了大厅足够气派以外,祁思明根本挑不出这个房子的优点,恒温系统总让他感觉已经有半个世纪没升过级了。   祁思明围着被褥,就站着看凌言找东西,几息过后,只见他嘿了一声摸出个方盒子。   他还没来得及震惊,凌言已经跪在了他面前。   *   祁思明被他唬了一跳,瞪羚一般地往后蹦了一步。   然后凌言就双膝跪地,打开盒子,抬头看着他。   盒子里的是一枚戒指。   *   空气跟着都沉默了,两个人就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   半晌,祁思明艰难地开口,“你求婚就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凌言被他提醒,一瞬间瞠大了眼睛,看样子好像还真的是没准备,祁思明心口滚烫又无奈,想着算了算了,就不为难他了,谁知道面前人的嘴唇动了动,开口,“我这个人脾气不是很好,跟谁呆久了都容易厌烦……”   祁思明:“……”   凌言慢慢地说,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我厌烦有人深夜里说话,厌烦睡觉时有人忽然开灯,厌烦早晨不关门厨房里传来翻炒声,厌烦洗漱间哗哗的水声……我之前有尝试过接受别人,但是我忍不了他们,可如果这些能和你有关,我想我会一直期盼着明天……我会说你抽烟的姿势很帅,吃宵夜的习惯可爱,很有生命能量,哪怕流汗都比其他人性感。”   “我喜欢你很久了,有十年……这十年里,我找过你,有好几次我们隔着一条街就要遇见了,是你没看到我……我知道你学校附近的房子外围走下来是230步,我知道你谈过4个女朋友2个男朋友,我知道你跟人打架额角上有一小块疤,我知道……”   凌言忽然说不下去了。   他以为那些事情他早就释然了,那么多曲折婉转的心事,他不问,他不应该说的,可是没想到,他原来都没放下。他吸了好一会儿气,才把话说完整,“我一直想见你,一直一直,这些年我所有的指望,就来自和你重逢的想象,我没想到你会主动来找我,我真的没想过,我以为你早就忘了我了,我以为就只有我还记得……”   “祁思明,如果一定要和一个人一生终老,除了你,我不作他想。”   “所以祁思明,我说这么多,你能答应我的求婚吗?” 第六十一章   真的太突然了。   求婚现场居然没有排练,没有观众,没有摄像机,祁思明就这么裹着被子被赶鸭子上架了。凌言跪下去的时候,祁思明居然还乱七八糟地想着,对面人穿不穿衣服倒是无所谓,反正美若是有规章制度,他就是最高标准,一丝不挂也非常美好,可是……祁思明悲喜交加,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反应了。   他心里好像出现了两个小人打架,一个小人说“不如逗逗他,说我不答应,看能不能把人气哭”,但是话到嘴边,另一个小人却控制了他的身体,他说,“凌言你怎么这个样子啊?我看不到你你就掉头走了吗?你怎么这样子啊?你怎么不跑过来骂醒我啊?”   真的太突然了。   突然被求婚,突然被告知他爱了你十年,他时悲时喜,一瞬间不能自已。   两个人都好激动,听这么一说,凌言本能地就委屈地反问,“你身边有人,我怎么跑过去啊?”   然后两个人又僵住了。   像是上了发条才能勉强动一下时针和分针,就那么相互看着,不动了。   祁思明两手就不伦不类地裹着被子,凌言就那么赤身裸体地跪着,诡异的求婚现场,两个人双双陷入沉默,在可怕的几秒钟后,凌言终于率先有了反应,他问,“那你答不答应啊?”   祁思明扭头过,气急败坏,“你这求婚根本不合格!”   说着还不等凌言反应,他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左手烦躁地一揪被角,右手别别扭扭地伸了过去——   “快点戴!戴完赶紧起来!这破房子贼冷,冻死个人了,看你选的这是什么时机啊?改天我必须得给你重新示范一下!”   *   他真的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祁思明感觉自己已经要丧失语言功能了。   他感觉作为被求婚的那个应该哭一下表示郑重,但是他太高兴了,可是他又笑不出来,他满脑子都是凌言刚刚说的“我找过你”,他想问问细节,又觉得这些在这个场合不重要,他头脑混乱地看着凌言跪着帮他戴上戒指,本能地收回手先端详了片刻。   好看!   他头一回感觉素戒也这么好看。   然后他忍不住地笑了,越笑越开心,被子也不裹着了,美滋滋地把身上被子当披风,大侠一样地一抖,兜头兜脑地就罩在凌言身上,然后囫囵着把人抱起来,像抱着自己的新娘,然后抱上了床。   *   真的太玄幻了,太超现实了。   祁思明上床的时候还不觉得,躺下的时候又抬起右手端详了片刻,看了半天,然后乐了,满意了,像才发现这个戒指圈一样,激动地用肩膀搡凌言让他看,“嘿!我都没想过诶,我这辈子居然还能被求婚!”   凌言背对着他,扭头看了他一眼,感觉身边像是躺了一个精神病。   然后没理他。   祁思明孜孜不倦地拱他,“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为什么要说话?!虽然没吃过猪肉,但总见过猪跑,凌言现在后知后觉,感觉自己今天这婚求得简直糟透了,他自我建设自我检讨的时间都不够,说什么话?!   他冷淡道,“刚才说多了,累了。”   祁思明继续蹭他,“我们说点什么吧?我感觉太不真实了……欸,你转过来我们说会儿话,你知道我刚刚答应了什么吗?我答应和你结婚了啊!天啊,那我们明天是不是就可以领证了?对,把你的律师叫过来,我们财产婚前公证一下,然后预约下培育中心,让他们过来采集基因,还有婚宴,你喜欢在哪举行?户外还是教堂的……”   祁思明感觉就像是头一次去春游的小学生,兴奋地掰着手一条条数着明天的计划,整个一副今天一整个晚上都不用睡觉地架势。   凌言看不过去了,转过身来,“你等一会儿。”   祁思明讶异,觉得自己准备地很全面了,“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凌言严肃道,“有——你父母那关怎么办。”   *   凌言没有想博奇,现在他考虑的外部人为因素就只能想到祁思明他父母,这样说很自私,但是他实在不知道他的婚事博奇有什么反对的立场。并且他觉得祁思明父母这头恐怕会很棘手,说来上一次还是挺不好意思的,祁思明把《八月之光》还回来,他不知道他是怎么跟夏春草解释的,但是无论怎么解释,他都不相信他父母现在对他没有芥蒂。   并且现在的情形完全不是把书再送一遍这么简单的事情,凌言头疼地想,忽然感觉他今天这么冒失地过来也不对,他什么都没有准备,什么礼物都没有带,不速之客一样地进了这个房子,登堂入室,他一下子就不自在起来,一瞬间甚至想披上衣服趁夜赶紧离开。   但是身后的祁思明完全get不到他的担忧,他那股被求婚的喜悦劲儿冲昏了头了,跟吃多了药一样亢奋,他说,“我爸那头没关系,他都听我妈的——我妈那头也没问题,她都听我的。”   祁思明疯了,吹牛已经不打草稿了。   凌言更头疼了。   他不想理他,拿后背拒绝他,“还是不要了吧,你去说这显得我多没诚意。”   祁思明没眼力见儿地垂下头,轻轻啮咬凌言后颈突出的椎骨,“没关系的,她人很好的。”   凌言没接这话,只问,“你妈妈喜欢什么?”   祁思明也不知道听没听见,手放肆地环了过来,摸到他胸膛,轻轻揉捏起他的乳尖。   *   凌言把他的手打开,皱着眉转过身来,让他认真点。   其实他是有点怕祁思明的母亲的,他第一次见那个女人就觉得她有点像文惠,不是相貌,而是气质,尤其知道夏春草还看文惠的书,他就觉得她俩更像了。凌言其实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性格强硬的女性长辈处理亲子关系,但是这道题现在是他的必答题,他避不开,因为她是他伴侣的母亲。   祁思明觑着他的神色,便只好在喜悦中找寻一点理智,“你问她喜欢什么啊?”他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她平日也不干什么啊,时间大部分都放在管理公司,考察项目,做市政事业捐助,剩下的空闲时间……附庸风雅?”   凌言:“……”   凌言原本想着她妈妈喜欢什么,他就算是调动所有资源,现在也连夜让Mash弄来,明天作为礼物送过去,可是附庸风雅是怎么回事啊?祁思明在这个关键时刻就不能靠点谱吗?他一瞬间有点生气,道,“反正他是你妈妈,是你家人,你带人回来她不会说你,你有恃无恐。”   不知道是在家庭问题上祁思明永远摸不准凌言的脉,还是太兴奋的人都没有智商,他居然完全抓错了重点,急急道,“真附庸风雅,我不骗你,我爸说她在怀我的时候还回学校修了个艺术鉴赏的学位,我也不知道那是啥,可能类似于美术学吧,反正她懂一点美术史,评论鉴赏,还懂素描、色彩和油画——就是我家这房子左翼有一角塌了,她都不让人修的,说要尽量保留房子的自然样貌,老房子有老房子的荣光,你看到我带你上楼时那一排走廊吗?那上面的画全是她搜罗出来的,把它们淘过来的价钱就快顶得上这个房子,我爸总说家里用人不多,别那么直接挂着,让小孩子随手划一下也够让人心疼的了,可是她不听,一定要把家里挂成美术馆。”   凌言:“……”   本来听说夏春草喜欢艺术的时候,他还在想要让Mash去趟VI区,把家里那副束之高阁的冬樱图带来,可是祁思明说到最后,他震惊的已经是原来这个声名在外的女人,在家里居然是这样随意的画风吗?   *   祁思明说着说着还说来劲了,“对,这房子的地下室里面全是她的收藏品,你有兴趣吗?我带你逛一逛啊?你先看看有什么喜欢的,我明天找个由头让她过来看,你别客气,喜欢啥当着她的面儿使劲儿夸就行,她特别喜欢别人赞赏她的品味,你把她哄高兴了,她一开心就送你了。”   祁思明兴致真的挺高的。   凌言看着他忽然感觉,嗯,他好像真的挺高兴的。 前言不搭后语地,他问他,“你是不是早就想着和我结婚了?”   祁思明想展示自家藏品的行动忽然按了暂停键,低头扫了他一眼,“瞎说什么呢?刚才是谁跪地求婚的?”   凌言笑了,“那你就没想拒绝吗?”   祁思明瞪了他一眼,嘴边闪过许多玩笑话,但是他一句都没说。   对,他就是不想拒绝。只要是凌言,他就不拒绝。   *   凌言张开手臂,放软了声音,“我不去楼下,你过来陪我躺一会儿。”   祁思明婴孩一样凑过去,低他一个头位,抱住他的腰,皮肉贴合的瞬间,他忽然有种战士被加冕的神圣感,感觉从此以后就有了荣光,这个人是他的了,永远都是他的了。   他抬头,很实际地问他,“不过你要在我家里住多久?够我们办手续吗?”   凌言点了点头,“够,我请假了。请了一周。”   祁思明怀疑地看了看他,不觉得他的工作是那种说走一周就走一周的任性工作,但是他现在开心,就姑且那么信了。反正那天晚上实在是够折腾的,祁思明高兴得睡不着觉,凌言就陪着他说话,说来俩人也没聊什么淫秽色情的内容,就很正常地,但不一定说到哪一句,祁思明就调整个姿势,把性器挤进他身体里了,然后凌言闷哼一声,忍过那一阵儿野蛮的疼痛,然后俩人就继续说话,祁思明感觉自己稍微有点软了,就在里面抽插几下,就那么慢悠悠地和凌言做爱。   他俩什么都聊,下面身体连着,上面也能不耽误地聊怎么哄夏春草女士的欢心,聊最近拍卖会上有什么稀奇的收藏品,聊美投最近的股东委托书,聊高层持续萎缩的董事会,聊这个屋子里摆件的故事,聊自己身上哪里有痣……凌言估计都没和谁一口气说过那么多话,就那么攥着祁思明的右手,让那枚金属戒指咯着彼此的皮肤,两个人像个小孩子一样,在被褥里赤条条地数对方身上额角,肋下,乳晕上的红痣,然后再挨个亲吻。   凌晨四点的时候,凌言都快熬不住了,他想睡觉,祁思明就作,说别睡,我们都聊都聊到现在了,努把力聊个通宵吧。   凌言皱眉,“那聊聊你的前任们?”   祁思明立刻改口,“我感觉我困了。”   凌言却不依了,那不聊你所有的,就聊一个。   祁思明防备地看着他,“你要问谁?”   凌言说,“初恋和初夜。”   这个问题可是送命题,为了显示自己的坦坦荡荡,祁思明整肃表情,抿着嘴回忆了一下,说,“在大一,是个女孩,我俩都是第一次。”   凌言挑眉,让他继续说。   谈恋爱真的没啥可说的,祁思明现在能想起来的就是初夜了,他吭哧瘪肚地想了想,“其实感觉没什么,我俩都第一次,都挺紧张的,感觉当时都忙着在做心理建设,也不亲密,更像仪式,妈的,现在想起来,搞笑又血腥的。”   凌言好像对他初夜还挺好奇的。反应也不是嫉妒,就是单纯好奇的样子。   “那你后来跟她谈过当时的感受吗?”   “谈过啊,心理建设嘛,她说我眼神一直很闪躲,似笑非笑的。”   “是害羞吗?”   祁思明炸了,“我那只是不好意思!她文胸我解了半天都没解开!”   “那她说什么了吗?”   “我亲她胸,她问我大吗?”   凌言忍不住笑了,“那你怎么答的?”   “我说没见过别的,不知道大的是什么样。”   凌言努力收住笑,扳起脸,“那然后呢?”   “什么然后?”祁思明真的怕了,他不该作,他应该乖乖睡觉,“初夜都乱糟糟吧,反正我感觉当时挺乱的……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好像还没那么糟,倒是还好——喂,你要问我的!怎么还翻脸啊!现在她早嫁人了,孩子都生俩了!”   “你滚蛋,当我不知道你勾搭过有妇之夫?”   “喂,那人他不是……我天,你都哪来的消息。”祁思明不干了,“那你别说我啊,你说你的第一次。”   凌言看他一眼,不吭声了。   祁思明才不怕他消极抵抗,问,“男的吧?”   凌言把头扭过去,没吭声。   掌握主动权的祁思明开心死了,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扭回来,继续问,“做什么的?”   凌言瞅着他,没说话。   祁思明坏坏地笑了,“不会是念书时候,不务正业的小青年吧?”   凌言瞪了他一眼,想掰开他的手,“你别问了。”   “阿言这不公平啊,你也不能什么都不说吧?——那当时你多大总能说吧?”   凌言睫毛抖了一下,“十五六岁吧。”   祁思明不满他的含糊其辞,问,“十五还是十六啊?”不等凌言回答,他已露出狐疑的神色,嘀咕道,“我们分开的时候你就十五岁了,那你也没有想我太久啊。”   说着他感觉有些扫兴,收起刚刚的张牙舞爪,侧身躺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凌言靠了过来,抱住了他的脖子,很是依恋地对他小声说,“当时感觉不太好。”   然后祁思明就又心疼了,他想是啊,干嘛这么苛求他呢,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总不能希望凌言在他不在的日子没有任何的历史,他有自己身体的掌控权,他应该尊敬他,现在准备A-level的小姑娘都每天晚上自慰来解压,他干嘛苛求他呢,他便只要抱紧他,亲吻他的发顶,“疼吧?”   “很疼。”   “第一次都疼,我跟那个女孩她也是,疼得吱哇乱叫的,可血乎了。”祁思明一颗心被他捏的又酸又软,忍不住责备道,“不过你怎么那么胡闹啊,十五六也太小了,身子还没长开呢……”   凌言的骨架本来就属于那种流线型的纤细修长,胯骨很小,哪怕现在进入都是又窄又紧,十几岁,祁思明头疼地想,他怎么这么胡来啊。   良夜太短,已露晨光。其实那个时候,祁思明也不知道,凌言根本就没有什么初夜,他在说谎。他是骗他的。 第六十二章   经济下行,股市投行首当其冲。   说来那段时间美投的高层也真的是风雨飘摇,原本董事会14名成员,5个是祁家人,新的执行官上台在度过蜜月期后,希望通过精简董事会来增强自己的控制力——赚不赚得到钱可以再说,先守住权是关键——谁知道这个空降兵胃口奇大,承诺高报酬回报其他董事,竟然开始旁若无人、按部就班地动他家的蛋糕。   “我爸妈是想着再不把我喊回来,下一期的股东委托书里我那俩傻叔叔的名字也就拜拜了,这才催命一样把我撵回来。”   凌言觉得这个不靠谱,“你现在手里有股权没有执行权,回来能改变什么啊?”   祁思明也很是无奈,“搅浑水呗,我妈说遇到这种不讲理的人,就得用我这种人去捣乱——大概不是亲儿子吧——诶,我不想闯荡江湖啊,我觉得在家悠闲着挺好,上班让我浑身疼,我人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吃软饭,被人养着当金丝雀——凌先生,请问您接受祁思明为期一生的包养票吗?点击确认不能取消。”   凌言觉得他没正形,推他,“不点。养不起。没见过这么雄壮的金丝雀。”   *   凌言知道祁思明是在跟他闹着玩。祁思明虽然淡泊于名利,没什么野心,但是他不是那种任人宰割的人,看着自己家里陷入危机,他早晚是会出手的。但现在他们角色对调,他每天窝在他床上,看着祁思明早晨起来打领带上班,看着还真是蛮刺激的。   他终于理解了祁思明说不想上班只想闲着了——这他妈简直不要太爽。   “你后面头发翘起来了。”   “你不觉得你领带上的小南瓜太花哨了吗?”   “祁思明你为啥要喷这个香水啊?呛死了,别亲我!”   祁思明反正一直那样,嘻嘻哈哈地,好像工作上没给他任何压力。他身上一直保有着那种随机应变的自信,好像天生善处福祸之间,无谓外部环境怎样改换,他都方向清楚,驾轻就熟。   凌言不是个能闲住的性子,哪怕只有一周的休假,他也能安排得满满的,翻出来艺术史想着临时抱抱佛教。夏春草女士从首都回来立马飞去国外考察项目去了,据说要过两天才回来,他还能准备两天。祁思明父亲在家,这儒雅的男人对儿子的婚事十分乐见,对凌言的态度也亲切,有两次和妻子跨洋视频通讯,还把凌言叫来过来一起说话。   当时,凌言执着晚辈的礼数,先是问候下春草女士,然后解释了一番“家母的书真的不能送”,并说国宴的请柬是第三排的位席,已经送到客户家中。   *   夏春草女士对凌言的态度跟祁思明预料得差不多,表面上并没有太为难,远程通讯里,凌言掌着分寸,说了会儿话就知趣儿地把时间留给这对夫妻。晚上祁思明回家,他还跟他感慨,“你父母感情真好啊。”   “他们怎么了?”   “他们每天都通话的。”   祁安与夏春草都不年轻了,年近六十的伴侣仍然不管对方在哪,每晚隔着时差还要问候,实在难得。   祁思明却见怪不怪,“夫妻不就是应该这样吗?”   说着喜滋滋地把今天的小报新闻推进他的终端,凌言点开看了两眼——这又是说他俩如何般配的——因为他俩公开场合没有同框过,所以难为了编辑们强行配图,标题赫赫是一纸“干货”,结果看下去半纸都在胡扯,凌言感觉辣眼睛,赶紧退出来。   而祁思明在他旁边,居然不怕掉智商,还在那饶有兴致看相关推荐。   “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祁思明点评道,“当年我妈嫁给我爸,多少人揣测她的居心啊?'麻雀变凤凰'、'灰姑娘摇身变祁家掌门人',那小报记者什么不敢说啊,我都十几岁了还有人没事儿把这口冷饭翻出来回个锅——你看看我们这新闻底下的评论,我感觉他们比我们当事人还兴奋,我也不求啥,看到这样我就安心了。”   凌言和夏春草女士借了她的纸质美术史,厚厚的一本撂在膝盖上,闻言不屑道,“自己的日子跟别人有什么干系啊?外面再揣测,也拦不住你父母恩爱,我父母再被捧做模范夫妻,假的也真不了。”   这是凌言第一次这么直白地在祁思明谈到他父母感情,祁思明没有贸然接话。   *   其实那天凌言情绪那么激动地来找他,他第二天就问了何小姐他的行程内容,大略地也猜到了一点,他不确定凌言想不想谈,所以一直没有开口。   凌言神色自然,像是没说刚才的话一样,捧着书照本宣科要做个强化练习,“来,我问你个问题,请说一说为什么十七世纪法兰西院士鄙弃印象派画作?”   祁思明一脸懵逼,不理解道,“为什么看不起啊?我从小就觉得印象派比传统画派漂亮多了啊?”   凌言无奈,“我问你呢,你别反问我!”   祁思明吃喝玩乐行,艺术文化什么简直一窍不通,对西方美术的只是还停留在他B-level学前标准,家里摆了那么多艺术品,上一次他仔细瞧它们却还是在教科书上3cm见方的插图框里。   他想了一下,试探道,“是不是就像是明星看不起网红一样啊?觉得它们滤镜太厚了?”   凌言闻言拍床哈哈大笑,眼泪都要笑出来了,诚恳道,“我觉得你说得有几分道理。”   祁思明摇头,玩笑道,“要是我妈,肯定说我有辱斯文,她真是被事业耽误的艺术家,我们祁家也是阻碍她美术史留名了。”   *   两个人在床上聊天聊得热火朝天的,凌言笑得肚子都疼了,Utopia忽然没眼色的响了两声。祁思明看了他一眼,只见凌言没接通,回复了一串字符,然后又笑着抬起脸。   祁思明问:“是工作吗?”   “嗯。”   凌言笑了一下,“没关系,我托给别人做了。”   这还是祁思明重逢以来看到凌言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工作,说句实话,他都有点不安了。   祁思明道,“你要是真有事儿,这里办公没问题的,我家恒温系统虽然瘸腿儿,但是通讯和网络的安全级别还是很高的——你真不用看这个劳什子的美术史,我跟我妈过了快三十年了,你看我屁都不懂她也没把我扫地出门,你这礼拜顶多跟她接触四天,补它干嘛呢?”   凌言没说话,伸出手掌附上他紧绷的手指,好像在希望他们可以更亲密些,“跟这个真没关系,我是觉得我七天还是抽得出来的,我总不能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不管不顾吧。”   第二天他们还预约了培育中心过来登记和细胞采集,所以两个人也没有像前几天那么胡闹,就是简单地亲热了一会儿,说说话,祁思明的手指像是在抚摸一只太过珍贵的猫,耐心地在凌言身上游走、栉梳,从他的肩膀抚过到他的手臂,腰肢,肚子,然后停留在小腹上,又遗憾又憧憬地说:“真羡慕他们异性恋,柔软的床上自己就能造个崽。啧。”   *   他俩养精蓄锐,早早就睡了。只是没想到的时候,第二天早晨培育中心前脚刚到,夏春草后脚就回来了,她一身驼色风衣,踩着恨天的细高跟,进屋的时候把墨镜一摘——看她的精神面貌应该是生意谈得不错,瞥了一眼大厅里多出来的穿着黑色职业装的公务人员们。   “你们动作倒是快,才领完证没一天,现在就安排上孩子了。”   夏春草饶有兴味地看了看那些比她那个年代升级了好多倍的采集仪器,问那个坐在祁思明和凌言面前的小姑娘,“现在胚胎培育成功率多少啊?需要多久啊?”   那小姑娘眼神热切,笑脸盈盈,态度特别好地、一一答了,夏春草听完感觉挺满意,问凌言,“阿言喜欢森林湖后面的那个联排别墅吗?你们孩子生出来,我把那个送给你吧?”   凌言虽然不太能理解生个孩子为什么还有奖励,但是知道夏春草是好心,所以还是点头笑纳了。夏春草也没客气,道,“那你们快点,我上楼去洗个澡,完事儿你俩陪我去趟市区美术馆。”祁思明听到要看展,是一脸生无可恋,刚想说话拒绝一下,夏春草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蹬蹬地就上楼了。   *   生育服务系统这次负责登记的小姑娘叫Abby,中等个头,满月脸。   其实他们这种没什么油水的公务人员,周末加班来上门服务也算常见。每个区都是的,一般的行政长官或者富豪家庭想要办理一些民事手续的时候,总不好和普通人在接待大厅等长队,所以就会由他们来跑一趟。怎么说呢,这种差事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是有苦难言,因为这群人谁也不可能因为这半个多小时就高看你一眼,并且好多时候,他们提着各种器材人吃马喂的过来,可能用户还没有起床或者正在忙,冷板凳是肯定要坐的,若是三个小时能完成,那就是谢天谢地。   还有就是他们完全没有选择权,用户信息到最后一刻都是完全是保密的,所以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为谁服务。   *   Abby到达这里的时候才被告知这是美投祁家的老宅。   所以她和她的同事站岗一样排了一排的时候,她还在想美投祁家吗?那今天的用户是他家的哪位?谁已经结婚了,并且现在准备备孕了?他们家族人员挺多的,会是最近风头正盛的那个祁思明祁先生吗?应该不能吧?最近的他的感情消息还只是到“好事将近”,估计还没成呢,就和凌议员吵架了,听说祁先生是飙着车从南乐街出来的,随后凌议员就生病请了假在家休养。   Abby消极地想,并且人家俩就算真的已经结婚了,也不一定会这么快要孩子的啊!现在哪有夫妻俩急着要孩子的!那今天的八成不是那个祁先生了。   而就在她否定与自我否定的时候,凌言穿着衬衫走下来了。   *   Abby两脚一软,差点嘤了一声。   她感觉她身边的女同事差不多也是一样的效果了,天啦噜!她们今天这是什么运道!她们感觉自己就要失去呼吸!   *   看《阅人间》的时候就感觉这个议员帅得惊人,现在看到真人实在是太帅了,根本不是凡间人物!   Abby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了:怪不得有人,类比凌言是当今世界第一高峰,这真是个给人高原反应的男人——看一眼心慌气短,第二眼呼吸困难。然后她看着他招呼他们先坐,语气平和地说他爱人立刻就下来,Abby心头狂跳,感觉自己得抓一个呼吸机才能救命了。   毕竟还是有正事的,Abby鼓起勇气和凌言对视,忍着心中凌乱,强行把角色调整回来。   她说不急。头一次说得这么真心实意,然后说“祁先生什么时候准备好喊我们就行”,随后又实在按捺不住,胆大包天地问了一句,“请问是凌先生和祁先生今天需要采集基因细胞吗?”   然后凌言对她笑了一下,说是。   *   Abby背脊都酥了,感觉呼吸机不够用了,她可能需要个心脏起搏器。   后来祁思明从楼上一边整理衬衫袖子,一边步履轻快地走下来的时候,她心里已经在狂放鞭炮了,这什么神仙男人?身材太好了!太帅了吧!这个只存在于传说里的一对终于同框了,他们的感情看起来真的好好啊,祁先生下来的时候真的就是自然而然地扶了把凌议员的腰,然后和他一起在她面前坐下了!   Abby拿着笔,调出表格和登记单,激动得要哭了,她只感觉自己就是天选之人,全国的小报媒体都拍不到的这俩人,她却可以在他们家里、坐在他们对面现场看着他们讨论生孩子!   她感觉自己真的不好了。   *   行动浑然一体,对视不约而同,哪怕就是随手托起咖啡的动作,都是心有灵犀——就这么短短几分钟,全都是相爱的蛛丝马迹!   Abby激动到想搓手,但是还算记得要克制。毕恭毕敬地接过男神的身份证件、结婚证件等一系列证件,然后一一核对登记,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已经有一万匹草泥马跑过,啊,祁先生大了凌议员三岁!天啊,他们昨天登的记!可是他们是前天预约的!这结婚证的照片也太甜了!天啊,为什么民事局的朋友们不透露给我们培育中心这么重要的消息!他们结婚了!   全国的百姓真的都是弱爆了啊!扒料扒糖没一个能打的,内幕干货没一个有根有据的,连这么引人注目的两个人怎么相识、怎么相爱的核心剧情都提炼不出来!   并且祁家人也太好了,女主人也太有气质了,Abby自认年纪也不小了,但是女主人居然喊她“小姑娘”!还有这个房子,这么气派的大厅她在电视剧里都没看见过,女主人送房子的姿势跟我下楼买瓶醋的感觉一样!那可是森林湖区啊!走廊里挂的应该是名家真迹吧!有好几副她中学课本里就有,连她都能叫出名字!他们还要去看展!他们好高雅!天啦噜,果然金字塔层的人们精神世界她这种平民百姓不能懂!   *   等到夏春草上了楼,Abby的心情还是久久不能平复,她微笑,笑得几乎可以露出后槽牙,“今天新路交通线路今日试行呢,估计美术馆人不会少,也对,祁夫人去美术馆,美术馆工作人员肯定是要提前清场、闭馆服务的。”   祁思明抬手,用他修长的食指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笑了一下,声音极有磁性,“这你可想错了——刚刚我们说到哪了?继续吧。”   Abby重新投入状态,握住电子笔,“请问两位是拟生育几个宝宝呢?”   凌言:“一个。”   祁思明:“一个。”   Abby打挑,嗯,没有随大流做双胞胎,很好。   “那请问是打算要男孩还是女孩?”   凌言:“女孩。”   祁思明:“女孩”   Abby点头,那将来她可就真的是金枝玉叶了。   “那请问是要申请结算报销生育险、领取生育津贴?”   凌言:“不用。”   祁思明:“不用。”   Abby激动,男神们人品真好,知道不占我们这群小老百姓的便宜!   “那请问是体外培育还是人体培育呢?”   祁思明:“体外。”   凌言:“体内。”   Abby眼神热切,笔都要落下去了,这才发现刚刚两个人没异口同声。   *   她抬头,面对着两个人突入而来的分歧,挂出标准微笑,“要不然二位现在商议一下?”   其实她工作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用户在这方面上出现分歧的,原本她只是例行问了一下,没想到还真有不同意见。说来找到培育中心的都是因为不能正常生育,或者不想正常生育的,女性通过体外培育解除母体生殖的性别捆绑,男男婚姻或者女女婚姻培育,更是会借助全套的生育中心的系统,不会再胚胎培育成功后再移植到自己体内的。   Abby看了一眼说要求体内的凌议员,觉得他真的是勇气可嘉。   谁知道两个人也没商量,祁先生只是扭头看了凌议员一眼,就对小姑娘道,“听他的。”   Abby忍不住捂嘴,唔,好苏。   然后她便兴奋地点出隐藏表格,走程序一样问道,“现在要登记孕育人,是凌先生吗?”   祁思明自然而然道,“我来吧。”   Abby的电子笔差点没握住,她心里爆炸了:这是什么绝世好攻?!   开口晚了一步的凌言:“……”   “别了,写我的吧,毕竟我提出来的。”   “跟谁提的有什么关系?”祁思明笑了一下,“那不是我的孩子吗?”   祁思明看着Abby微笑,理所应当道,“写我吧,他太忙了,再怀个孩子,他就要累死了。” 第六十三章   和祁思明在一起,凌言真的是幸福又迷惑:眼前人对他太好,以至于他有时候会想搜寻尽自己身上所有珍贵的东西,就那么一股脑地全都献给他。   那天之后,祁思明和凌言陪着夏春草女士去市区最大的美术馆看展,晚些时候祁思明被董事会临时叫走了,他就和夏春草两个人突发奇想,让司机在地上跟着,他俩乘新路交通回家。凌言戴着口罩,头发柔软地散落着,夏春草挽着他的手臂,两个站在一起看起来就是小少爷刚陪着自己的母亲逛完街的样子。   新路交通的铁轨桥梁高达百米,外面银灰色的大楼威严有序地罗列着,人在车中宛如在栋栋高楼间飞速穿行,看着它们递进、错身、再飞快地被抛诸身后。   凌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对夏春草说,他打算这一任期期满就卸职,以后来XXI区领一个闲职。   *   大楼外面类似玻璃材质的外壳在阳光下折射出金属的光泽,夏春草一瞬间被闪了下,她眯起眼,问,“怎么忽然有这样的想法?我家那小子要求你的?”   凌言摇头,“不是,我还没跟他说。”   他表情有些苦闷,但是看得出他说这话是认真的。   或许他在来XXI区前就有了这个想法,又或许这个想法是在这几天无数次把工作拜托给同事的时候逐渐成型的,但是不管怎样,他既然说了出来,就是下了决心——祁思明对他太好,思来想去,他还是无以为报,所以他打算把目前繁重的工作这条引线拔掉,挖空心思地,像一只叼来老鼠要献给主人的猫。   *   夏春草想了一下,问,“是因为我家那小子?”   凌言点了一下头。   “你现在事业上升期,放弃不可惜吗?”   凌言沉默了一下,“可能我天生天赋不够吧,我觉得我没法一边领着公职,还能一边很好的照顾家庭。”   “你不用这样,我知道你很用心了。”夏春草看着他沉静的侧脸,轻声道,“你没有简单粗暴地在拍卖会上乱拍艺术品带回来,而是认认真真地读美术史,研究我地下室那些藏品,我就知道你很用心了。”   就在刚刚的美术馆,凌言一眼就看出来里面的一副摄影作品前几天还在她的地下室,还悄悄找她确认,她买的作品都有没有和创作者做版权登记转移。   夏春草当时还很惊讶,“你看得懂?”   “我看不懂。”凌言实话实说。   那幅黑白的摄影作品基调太过神秘忧郁,看起来像是某天大雾,摄影师俯瞰拍摄的某处远古遗址,残破的符号,类圆形的图案,右下角伸展开神秘的一撇,像某种图腾。底下介绍的铭牌刻着作品的名字《春天的邀请》,署名处只有一个M。   *   夏春草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别担心,这幅本来就是我的,是我觉得今天机会难得,就让馆长给我留了一个展位。”   看夏春草这样抬举这幅作品,凌言问,“这是某位已故摄影师拍摄的吗?”   “不是,它的作者还活着。”   “听祁思明说,您从来不捧当代艺术家的。”   夏春草挑眉,“是啊,因为我觉得艺术家的职业特征区别于其他,一旦获人注意,获得主流认可,他们的敏锐度就没了,深刻性就没了,所以我不捧他们,钱和关注都是阿堵物,会对他们的创造力进行扼杀。”   赫赫有名的投行大老板,居然不信奉金钱至上。凌言也是意外。   他仔细想了下夏春草的话,但又觉得不认可,说,“能创造动人作品的作者,都有独立而自由的灵魂,世俗认可的成功未必就能转了他们的心态,抹了他们的才华。”   夏春草终于认真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功课做得很足。”   *   飞驰的列车上,凌言苦笑着看着夏春草,道,“阿姨,我们都坦率一点,其实你是不喜欢我做的这份工作的,对吧?”   夏春草收紧挽在他身上的手,低声道句跟我来,然后他俩就慢慢地从无数乘客中穿行过去,穿过几节车厢,走到这辆快铁的最尾部。这里乘客是最少的,方便他们说话,在最开始凌言说他放弃工作的震惊过后,几分钟的沉默也让夏春草梳理好了要说的话。   她靠着巨大的玻璃窗,悠悠开口,“实话实说,作为美投董事,我很喜欢你的工作——我相信我身边所有董事都会很乐见你的婚姻,你的职位会帮助祁家,帮助美投大开便利之门。”   “但是?”   “但是在你们的婚姻里,我首先是个母亲,然后才是美投的董事。”   夏春草翻包想要拿香烟,忽然才意识到这是在公共场合,只好作罢。   “你看得出来,我现在也没有退居二线,一直坚持工作,如果此后几十年有幸没什么大灾大难,我估计我会像王永庆先生那样,九十多岁死在去国外考察新投资项目的路上——所以我也没什么非要祁思明承担的责任,非要祁思明继承的遗志,我和他父亲养了他十几年,的确是很希望他在家里帮忙,但是他不喜欢,我们也没说强迫他非要为美投打工——我们很尊重他,所以他想和你结婚,我说只要你想好了,那父母就没有不答应的。”   *   凌言却意外,“他跟您提了想和我结婚?”   “早就提了,早在我见你养父之前,在你《阅人间》第一期直播那天晚上就提了——不然你真以为他有那么离经叛道?跟我和他爸说都不说,就直接带着你去登记、进我家门?”   凌言的眼波闪动了两下。   “你们的感情潜在问题太多了——就说你们交往多久?我和他父亲当年恋爱就谈了两年,你俩两个月都不能再多了,未来真的规划好了吗?作为母亲,我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幸福的——相爱很容易,相守却是个终身的话题,一对夫妻将会相处几十年,分摊最重要的不是爱,而是时间——你知道我最不满意你什么吗?就是你居然可以把自己弄得那么忙,并且以你现在的势头,你将来会担任要职,甚至会问鼎权利的最巅峰,那你分给伴侣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   “有些人可能会拼了命地想当你的伴侣吧?和你在一起未来无论去哪里,都注定会有让人羡慕和尊敬的目光,会有很高很高的社会地位——但我这人比较实在,我不太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我知道如果这样下去,祁思明会慢慢地被当做一件东西,你现在爱他还好,可有一天不爱了呢?感情消磨了呢?君向潇湘我向秦,他会成为一件物品,定时出席晚宴帮你撑撑颜面,就连你们的孩子也会慢慢沦为做戏的工具——你可以成全很多人的利益,但是你会把他的幸福牺牲掉。”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夏春草可能不清楚文惠和凌远山的婚姻生活,但是她的话几乎直击凌言的软肋,那一刻他动也不动,忽然感觉那么尴尬。   时速三百公里的区内快铁运行时几近无声,平稳整洁的车厢尾部,凌言过了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所以我刚才说的任期结束工作,您是支持的。”   夏春草却抬头看他,干脆道,“没有,我并不支持。” 第六十四章   上个世纪的文学作品都曾说:“女性是丈夫的文化代表,丈夫们在‘商场中搏杀到伤痕累累’,妻子们却津津有味地参加音乐会、看画展、听演讲,尽情沉浸在文化氛围当中。”   哪怕平权运动发展到今天,上流社会这种沉渣仍然四处泛起,财阀的女主人们除了社交抱负,身上空无一物,每天忙忙碌碌只是为了拥有秀场前排的坐席,看一些不太严肃的书籍、电影,谈论一些不知所谓的话题,和艺术家、博物馆馆长、演员交往,上流社群的优越感还溢于言表。   但是夏春草不一样,她富有才干,在商场上与人厮杀不输任何男人。   她本人也富有文化才情,用哲学家的目光欣赏艺术,而不是那些附庸风雅之人只是等着它们的增值。   *   六十几岁的人了,夏春草皮肤依然紧致,充满活力,光彩照人,和人相处的时候,有着令人惊叹的开明、宽容和友好。   就像她看展不会去清场一样,一身低调地帮凌言带好口罩,还自嘲说着,“皇帝老儿和平头百姓都有欣赏美的需要,我一个灰姑娘搞什么特殊?”   进展厅的时候有人认出她来,找她签名合照,她也尽量配合,还打手势让凌言和祁思明先走。   *   快铁上,夏春草抬头看他,干脆对他说并没有支持他结束现在的工作。   她皱了下眉,然后春华明媚地笑了,“你说你想回归家庭,有这个想法我挺意外的。”   凌言也微笑,“您说不支持我才该意外。”   这个女人实在是了不起。   直到这一刻,他忽然感激起她,感激她就算再不满他,也从未给过他半点的冷落和怠慢。   “过来,你看下面。”   夏春草喊他,让他看窗外。   凌言探过身去,只见吊起的高高的快铁轨道上俯瞰而下,地上风景如隔万丈,巨大的城市宛如一座珍稀的城市公园,明珠一般。重峦叠嶂中,影影绰绰露出地上交通线路的轮廓,和缓慢移动的车辆。   “我知道你从来都是做公车出行的,没坐过这样的廉价交通工具吧?——哦!到了!看到那一段红色的旧车厢吗?”   快铁车行速度很快,但是那一段红色旧款快铁车厢还是很瞩目,宛如一片苍翠中托举起的一颗真心。   夏春草自然而然地露出微笑,解释道,“那是三十多年前投建的轨道,是这个智能城市最初的廉价交通系统的一部分,因为是第一段,所以现在保留下来做了遗址——我们坐的这个‘三代’说起来都还是按照三十多年那个规划之上的建造的,只不过比那个更快更稳而已。”   凌言点了点头。   夏春草问,“知道这是谁建的吗?”   凌言茫然地摇了摇头。   夏春草笑,宛如看着自己的亲骨肉,“傻孩子,是你父亲建的啊。”   *   凌言愣住了。   看他惊讶的眼神,夏春草道,“你不会不知道你父亲在XXI区做过总长吧?哦,也对,你年纪小,出生的时候他已经是内阁重臣了,现在人们提到他的功勋都是全国性的重大改革——”她指着外面,“这个线路直通市政、双子楼、新区、蓝色海湾,一起联通的还有整个区内的供水供电和智能设施——其实这项公共设施早年很赔钱的,最高的研发科技,最低廉的收费,那些市政的会计们认为普通老百姓不值得政府投出几百亿来为我们重建新的交通系统——是你父亲顶住了压力——所幸,之后九位总长都没有荒废他当初这项努力。”   凌言还没有听过有人用这样感激的语气提起过他父亲。   他总是听大家说他母亲和外祖父,很少有人谈到凌远山,可能政客总是不讨喜吧。他没想到在他逝世后的十年,能听到有人这样珍而重之地、宛如在说一个英雄一般提起他的名字。   *   凌言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反应,只好下意识道,“我知道他推动了智能城市的1.0建设。”   夏春草:“是,但那不是他做内阁大臣时候的功劳,是他在这个区任行政总长时候的政绩,铺路造桥,修筑复杂牢靠的基础设施,打造巨型智能城市——我印象特别深,我当初大学的时候,总长,也就是你父亲强制要求我们中、低等收入家庭认购房屋土地,让我们就是贷款也要买——你看现如今我们这个区发展这么平衡,没有别的区那么吓人的贫富差距,就知道你父亲当年多有深谋远见。”   “当初认购房屋的时候这个区的人肯定骂他来着。”   “哈哈哈,是啊,当初直接接洽各家的是政府部门的职员,我们还不信,我家还大早晨地去你父亲住宅外面上访抗议过,后来知道真的是他下的命令,弄得我们都以为房屋要降价了,政府是要倒脏水,都快把他骂死了。”   *   “普通百姓可以直接见到他吗?”   “可以啊,他任职的第一天就对这个区公开了他的住址,他只要在XXI区,每天早晨都能抽半个小时接待我们,经常是一半人找他告状,一半人给他献花。”   “这个大区有整个国家最一流的教育资源,在我们国家任何地方,都能说‘有能力的人做实事,没能力的人当老师’,但是在XXI区,谁也不敢这么说,在你父亲主政时期,三立还不是精英学校,许多孩子都是凭借考试结果进入这所学校的,而不是出身——那真是个遴选英才的六年,你知道吗?哪怕是贫苦下层阶级走出来的人,一旦成功晋升,也拥有不输于上层人民的良好市民精神——而就是因为这些政策受益的人们,现在构成了这个大区的骨架和灵魂。”   凌言看着她,“所以你也是那个六年的受益者?”   “对,我也是。”   *   “国内媒体说我是贫民窟女孩转身变成美投掌门人,但是我想说,在XXI区我这一代人很多都是这样的——埃涅阿斯建立了‘拉维尼’,你父亲建立了今天的XXI区——XXI区能以二十开外的排名,如今位列全国文化经济的第一,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夏春草望着窗外,“只是当时你父亲功成名就的时候,我还只是个穷学生,虽然也给他献过花,估计他也忘了吧,后来可算有一番事业,他越走越高,我真的是接触不到了——唔,对,你母亲,我们当时也很尊敬的,只是那个时候她还不是什么管委会的大董事,只是个刚崭露头角的美女先锋作家。”   凌言笑了,美女作家他能理解,但是。   “先锋作家?——抱歉我看她的书不多……”   夏春草瞥了他一眼,好像对他不尊敬的态度有点不满意,道,“小孩子家家没见识,许多观念你们现在用三十年后的眼光看当然平平无奇,但是在三十年前是真的振聋发聩——就说你俩今天的体外培育,我知道这是老生常谈,哪怕三十年前也有这个技术给你们‘上层阶级’培育个孩子出来,但是这绝不会是一项公共服务——一个培育中心,它不仅仅是在把女性从绝对的生育角色中解放出来,它的成立还要改造整个儿童抚育机制、女性有偿工作机制、用技术重建生育生理机制——说你母亲‘先锋’,其实也不单单是在说她提出了系统想法,并且具体到细枝末节,而是她真的做到了。”   *   不知道是不是英雄常见也凡人的缘故,凌言对自己父母的工作其实就像世界所有成年孩子对父母那样不以为意。他一直觉得孩子是父母死后还要活很久很久的人,他不想贯彻他们的思想,模仿他们的生活,不想在这个滚滚红尘的大变局的时代里,以他们那样僵化的姿态继续活下去。   他一直以为自己此生所有的选择,包括刚刚登记时选择的体内孕育,骨子里都是一种对父辈的反抗,虽然他没那么无聊,为了反抗而反抗——但是这至少说明了,他对生命的理解,本身就与他们不同。   可是没想到,夏春草给他看了他父母的另一面。   *   她说,“你母亲当然不会在乎先锋的标签,但是大众给她这样的评价,至少说明了她在当时有别于传统——人们尊敬她不是没有原因——她作为一个政客的妻子,没有像寻常一样居于幕后,反而有自己的事业,甚至比他的丈夫还要耀眼,她是那个时代女性的偶像。   “我和我先生都看你母亲的书,我们都默认她说的‘女性地位是衡量一个民族文明程度的最好尺度’,认为‘女性也该有独立的经济贡献和社会贡献’,所以我哪怕在外面做个女强人,我先生也不在意我在‘鸠占鹊巢’,把他的光彩遮住——祁思明可能没继承我和他父亲别的,但是两性观念,这么多年他耳濡目染,他绝对是继承了的,你说很意外我刚刚的不支持,其实我为什么要支持呢?   “用‘保护家庭’这样的说法,来牺牲自己的事业,这种观念早在你母亲第二本书里就已经没有市场了——我自己也走到了今天,我也想不出任何理由让你为我们的家庭做事业上的牺牲——你在前几天的访谈里说,生命的轮回是家庭的轮回,我真的不这样认为,生命的轮回不仅仅是家庭的轮回,你的父母给了我们一个更大的轮回的可能。”   *   沉舟侧畔,也有千帆过尽。   病树前头,是万木的逢春。 第六十五章   那天凌言是第一次听到有长辈夸赞他、认可他。   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和许多人一样,都是对自己的工作、自己的能力怀质疑态度的。他也会迷茫,也会在某个阶段的胜利后审视自己,质问自己的选择真的对了吗?会在某一次失利之后痛苦地责备自己,责备自己一无是处。   个人主义盛行的当今,谁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他不例外,但是他心里却总还怀揣着一点点的火焰,让他觉得自己是有使命的、有责任的,让他不断提醒自己既然自己手握资源,那无穷的远方和无穷的人们,就与他有关。   “其实我并不怕高压负荷的工作,我只是怕那种强烈的无意义感,尤其是参加完《阅人间》,曝光度增加了之后,这种感觉就特别强烈——这样说很矫情,但是阿姨,我真的觉得人们好像并不在意我做了什么、有哪些政见、推行了哪些法案,他们并不会根据我的工作来评价我,没有讨论,没有争议,就一直在赞美我,可是这种赞美里,我找不到有意义的认可,好像除了我的容貌、身世、感情状态,我身上根本也没什么东西去值得讨论一样。”   所有人都需要一面镜子,这面镜子需要给他反馈,无论正向还是负向的信息,都是有价值的,让他可以正衣冠、知得失。   所以当他发现他没有这面镜子的时候,他便开始质疑,质疑这整个社会是不是已经被Utopia麻痹得腐烂透了,已经没办法对严肃的外部环境进行关切,而是只能沉浸在虚妄的话题里,追逐着虚妄的快感。   *   夏春草却没他那么消极,跳出来问,“那娄昆呢?民众都是怎么评价他的?”   “评价的很少。”   夏春草不以为意,淡淡道,“虽然不在我的区,我也关注你们来着,只不过我没有像你们安排分析师简单粗暴地做正负向数据统计,我是自己去你们区的官网上自己看的——   她调出自己Utopia的界面,推到凌言的终端上。   “就跟你说得一样,对娄昆讨论和评价跟你比起来太少了,但是我看到的是每一条都是认认真真的:有人赞美他,评价是发自真心地热爱他,历数他的政绩,说他曾经的政策给了他们的生活带来多大的改变,有人毁谤他,评价就疯狂地侮辱他,甚至以他的家庭、以死来威胁,有人冷静地建言献策,有理有据地说支持/不支持他3.0城市规划的原因,有人请愿,有人抗议……”   凌言低头认真地看了下,内容不多,只有近一万人参与,但是就像夏春草说的,里面充满了太多感情,有一部分是在讨论《阅人间》只不过是全民在线的信访部门,许多问题在线调节在线安置,但是提出的一些体制性问题,在短短一个多小时根本得不到解决,有人在评价娄昆几次节目相关问题的表现,然后针对这几期的能源问题、老区强制改造和媒体发展问题等社会痛点进行讨论,还自发地自发地分成两队相互说服、相互攻讦。   而这些,真是一眼就看到这个XI区的主政官一砖一瓦垒出来的政绩,他的志向和野心,强硬和辛勤。   夏春草严肃地看着他,“这些人倒是没有讨论娄昆的‘容貌、身世、感情状况’,他们都在讨论严肃话题,讨论娄昆的业务能力,讨论他们区内的政策和发展,如果真的换给你,拿你那一边倒、轻飘飘的赞美,换这些热情洋溢的批评和赤裸裸的人身威胁,你敢换吗?”   *   赞美和荣誉是这世上最好的致幻剂,最不健康的评价生态,可多少人还是陷在温暖的海水中无法离港。   “文学圈里有这样一句话:好的作家才配好的读者。第二个‘好’的评价标准不是世俗意义,他们不是那些一团和气只会追捧的读者,他们是那种认真的‘读者’,愿意为你花费时间,积极和你讨论,把你的一切努力和成绩当做文本来研究,甚至为你著书立传,口口相传——但一切的前提是你要是好的‘作家’,才配大量好的’读者’来垂青,甚至变‘坏’读者为‘好’读者——阿言,你害怕被骂吗?”   凌言家族从事政治活动已有几代人,他见惯毁誉参半,见惯大风大浪。   闻言他只是浅浅一笑,反问,“怕骂还做什么事情?”   *   公路和高架桥盘根错节,一幢幢让人应接不暇。   这年轻人一瞬间的笃定,让他的整个人都充满了豪情。   夏春草表情沉着,把目光转向车外,“你最近在看美术史了解我,我最近也看了看你在国会的战绩——其实我还挺好奇的,你之前一直是反管委会的急先锋啊?怎么最近忽然变成了鸽派?还为他们的四十周年做宣传来着?”   凌言被这个问题梗了一下。   这真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可能最开始他只是因为檀清和岐红杉是祁思明的朋友,他怀有私情不想让彼此闹得太僵,几项遏制管委会膨胀发展的法案便也搁置下来,哪怕闻句悦欺上瞒下做得那么明显,他也没追究,再后来出了Sophia的事情,他捏住了管委会和VI区一些公职的贪腐证据,但是又因着各种原因让他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想着政府人员自查将管委会架空过去,也是一桩办法,不必要撕破脸皮,到现在首相需要管委会对接全体民众,他便更是捆住了手脚……他之前的确是一副和管委会不能相容的架势,但是他现在长出了软肋,他行动越来越犹疑,他瞻前顾后,他不敢了。   *   见凌言迟迟没有回答,夏春草又另起话题,“刚才那副摄影的作者是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我听说管委会某位董事曾经招揽过他,但是被他拒绝了,大概五年前吧,他出了意外受了伤,一度没有办法继续工作了——你问我为什么不捧艺术家,其实那个答案是我问他为什么不接受管委会的橄榄枝的时候,他的回答。”   凌言忽然没来由地心慌。   尤其是听到艺术家出了意外,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抖了几下。   夏春草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继续道,“我此生最欣赏艺术家和科学家,因为他们是创造者、是实干家,一个指引世界发展,一个启发人类灵魂,都是上帝一样的职业,可是这些人里真正有才华的都出不了头,就像你欣赏的那个苏姓记者一样——我们这个时代太依赖Utopia了,它几乎决定了你每天看什么,听什么,接触什么,我们站的位置倒是还好,看得清楚,但是在大部分民众来说,他们所处的阶层、信息来源都严重影响了他们的判断力,只能让他们身处迷宫而不知。”   “那个摄影师说过,‘上帝的奥妙不在《圣经》里,而在神父身上。’因为管委会是这个中间人,所以他们自居为神父,传达‘神’的谕旨——所以现在引领主流文化的,看似是那些艺术家、博物馆馆长和演员,而实际的核心是管委会——这些人不给管委会上供,哪个能出人头地?”   *   可是Utopia所到之处,到处都是管委会的天下,哪里只简简单单地引领文化。   凌言开口,低声道,“中间人。”   “对,中间人。”   这些年,几乎所有高层们已经开始用“中间人”代替管委会了,他们看着这个原本的非盈利机构,上市,发展,游说首都的政客,游说财阀,游走在名流之间,把持话语权,竭力取悦,甚至西斯敏特宫里也有说,“这是broker(中间人)的时代。”   Utopia曾经作为一种技术推动了整个社会经济的增长,四十年里它以平权的代表,革命性地席卷全国,但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这个庞然大物已经成了整个时代的累赘,它成为无数年轻人的职业规划终极梦想,整个社会的资本、热钱都往里面涌,涌成了泡沫还不停,然后这些内部人员相互照应,互为犄角,产生了跨行业、跨领域的利益联合体。   然后无数聪明人早早看穿勤劳不能致富,时间换不来金钱,中上阶级的人率先不再从事实际生产,踏踏实实做事的企业迅速缩减,实干家被扫到边角,中间人、传播者占据最优位置。在管委会垄断大量上升渠道,攫取了经济上的最大利润之后,不想攀权附势的人也不得已要这样做了,想晋升就去‘认主子’,当个高级‘奴隶’,深明‘主子’的蛋糕不能动。   *   财富分配,体质完善,给普通人最合理的上升渠道。   可是这些已经全部都被管委会阻塞住了,阶层不再快速流动,经济停滞,综合实力止步不前。   “檀家那个姑娘跟我说,现在管委会里搞技术的拨款越来越少,但是却养了一群不知道干什么的人——不是我说现在XXI区名利圈全是这些人了,成天想着和名流比邻而居,每天围着我们这些人转,保证我们进餐厅有雅位,买到最好的酒,拿到最好位置的歌剧票,甚至能让我们这群人毫不作为地当上某组织的副主席——每天不搞别的,就搞社交关系,更可怕的是,他们居然还得到了社会的公开崇拜——可你看LI区,他们去吗?他们称那是‘放逐之地’,那些地区丢失孩子,那些重病患者,他们管吗?最初的理念早就被狗吃了。”   “一转身,都已经四十周年了啊。”   凌言的外祖父曾经对他说过,当初研究Utopia的时候,他们无数工程师都感觉在最后一步的时候,仿佛神握住了他们的手,无数个灵光一现,最终才得以成功。   可Utopia是潘多拉的盒子,里面装的除了福气,还有祸的种子。   它如何给人们以成全,未来就会如何给人们以困境。   夏春草忽然感慨,“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管委会的形象曾经无比高尚,你母亲管理的时候也很有起色,但是她去世之后,这个组织就抽调了它最后的脊梁——它成了吸血的蛀虫,哪里地区发展,它就去哪里,直到把这个地方榨干……如果没有这一次贸易战带来的经济萧条,我还没这样担心过这个国家的处境,我用美投的处理器做了最严密的数据测算,最慢到年底,企业会难以为继,失业率会陡升,如果没有拉住管委会这匹野马,它这么横冲直撞下去只会给这个国家经济和人民致命一击。穷极生恶,这不是笑话。”   *   “不能再心慈手软了啊,”夏春草拉住凌言的手,“和平的治世里致力于实现社会公平,给人生活的希望,这更需要勇气,我和很多人一样关心我们的处境和生活,但是我们的身份有太多局限,我做不到,但我希望你能。” 第六十六章   凌言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领路人都是康澤。   康澤一手栽培了他,他如今虽然弃他而去,但是骨子里凌言是认同过他的。康澤说“正义只是政治术语”,他说“国家不会有利益,但是人有”,他说“政治的世界是受规则支配的,政治安危才是最紧要的考量”。   康澤是少有的弄权高手,凌言这些年步步高升,说起来玩的就是他传授的那一套游戏规则,甚至有时候凌言觉得自己背弃他,也只是对他曾说的“天下政客皆无友”的一种践行。   凌言记得很清楚,康澤对他反管委会的态度一直是优哉游哉的。   他作为反对党领袖,有些立场或许与他不同,但这件事上,他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很多时候更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宠溺纵容,看他折腾就像是在欣赏一个美丽愚蠢的小傻瓜。   *   他从不嘲笑他,但这种不在乎更羞辱人。   所以有时候就算凌言感觉到自己是对的,可是他也会对“对”产生怀疑和胆怯。   他只是没想到,第一次给他鼓舞的人居然是夏春草,她对他说你不是一个人,你没有错,你很棒,原本他以为自己孑然一身,忽然间这一个人的支持,让他竟有一种全世界都与他站在一起的错觉。   夏春草很大方,说财力物力人力,如果你需要,我都可以帮你。提到祁思明她更是洒然,说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忧虑,祁思明分得清轻重,这种事情会处理得很好。他不是承担不起的人。夏春草面面俱到,拨云见日,给了他前所未有的稳定感,让他忽然间有了可以无所畏惧的底气。   *   他回到祁家老宅的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就给娄昆发通讯,说想谈一谈。   大周末的,他本以为娄昆在家中休息,谁知道通讯却接线转移了,他的秘书先接通了,“凌先生是吗?娄区长在忙,要不您等会儿再打来呢?”   后背景一片嘈杂,入目的先是一排低档楼群,秘书灰头土脸的,一个侧身凌言才看清楚,原来是还在施工的某安置的居民小区。   他还没等说话,娄昆的声音已经从那面传了过来:“你看这个地面,这个垃圾,典型的垃圾工程!”   凌言大概能猜出来这是在干什么了,3.0智能城市建设推进,很多地方需要重新规划,水电交通排污等系统都需重置,他看过VI区报告,涉及相关的,这里面至少有两万八千户必须拆迁安置,娄昆这应该是周末来考察居民的新住址来了。   他跟秘书说让他转个镜头,让他看看。估计娄昆自己也坦荡惯了,秘书也觉得这没什么,还真的把摄像头扭了一下。   *   VI区下着蒙蒙的小雨,娄昆身边里三层外三层,最近的领导干部在忙着给他撑伞,一个精瘦的副手记录员跟在他左手边,而娄昆面前的似乎是包工的工程队负责人,正被指着鼻子训,“你看这个人,一肚子坏水,你先把我钱拿回来啊!不给你干了!”   一个小工看自己老大被训成这样,内心也很惶恐,蹲下身去要去翻那石板地,似乎还想补救一下。   娄昆穿着皮鞋,毫不怜惜地蹭着那一块那石板下的渣滓地,道,“你这孩子!没有水泥,你不要弄了,明明的问题!你起来!”   比起镜头前的娄昆,此时的他头发蓬乱,皮鞋脏污,既不潇洒,也不有魅力,但是凌言一下子就被触动了。   原本他还想跟他谈一谈这几年VI区内部管委会和政府部门往来勾兑的细节,现在忽然他就不想说了。再之后他看着娄昆离开小区,问身后的下级官员,说这是谁用的工地?这样的地面以后底下还有管道要埋进去,这样糊弄以后怎么保养和及时排障?   “你不要说整改了,清理就完了,我要对我的资金负责任的,我要谈责任的!你这质量问题,进度问题,一样一样做不好,你就这么在我面前糊弄吗?拖延这么长时间,你老说是钱的问题,钱的问题,我给你钱了你办好了吗……”   再之后凌言就没有听了,他对娄昆那个眼镜秘书说,“记得给你们区长买点润喉的,他嗓子都哑了。”然后就切断了通讯。   *   稍晚的时候,他用祁家的网络内部通讯,传了一份文件到娄昆家中。   上面明确记载了他现在能查到的,多少人挪用了政治捐款,多少人与管委会存在钱权交易,包括他的一位信重的主任因为没打点好情妇被管委会讹上,一星期前在他眼皮子底下还挪用了一批款项。   他对人防备已久,这些都曾经都是他不轻出的底牌,他以为自己一直再等个合适的时机再拨乱反正,所以不断地让苏闲继续搜集证据,等着把VI区的蛀虫一击而中,如今才看明白自己只是胆怯而已。他最开始的想法是拿这些东西和娄昆谈条件,让他壮士断腕做出取舍,如今他悉数奉上。   快七点的时候,娄昆打来电话,说他看了几遍,谢他坦承,想请他来家里细谈。   凌言没应他的谢,他说有人掌着明处,必然也要有人看顾着暗处,说到详谈,他欣然应允,说明天晚上就到。   *   他还是食言了,他说陪祁思明七天,结果还是要早早离开。   本来他想好晚上亲自下个厨,做道菜的。虽然手艺一般但是至少一份心意,让他能和祁家父母好好告个别,谢他们这几天的照顾。他从小没体味过家庭的温度,所以他很感谢他们给他的温暖。   但是明显天不遂人愿,那天祁思明跟他说晚上跟董事会开完会还有酒局,就不回家吃饭了。人凑不齐,饭当然是一起吃不成了。八点多的时候,凌言无所事事地就上了床,他想着要怎么和祁思明解释,翻了几个身,烦恼着烦恼着就睡着了。   十一点多的时候,他被声音震醒,本来还以为是祁思明回来了,谁知道是个人终端的视频通讯,祁思明的。他困倦地接通,问他怎么了。   祁思明说第一句话凌言就听出他醉了。   只见祁思明两颊酡红,大着舌头道,“想你了啊。”   *   “你什么时候回来?”   背景音很吵,凌言提高了音量。   祁思明也卷着舌头跟他喊,“不知道,再晚一些吧,跟陆鉴同他们在外面呢。”   说着他站了起来,转了一下镜头,凌言这才看清楚祁思明正在一个狼藉的包厢里,漂亮的男女在前面的舞池里跳舞,矫健性感得肉体晃动得让人应接不暇,几个精英人士脱了西装外套,拿着话筒正对着嘴扯着老远、声嘶力竭地吼叫,身边围拢着几个姑娘,一眼看去热闹非凡。   镜头转过来的时候,凌言看清了祁思明身边,竟然也是一清水的美女围拢着。   凌言皱眉,问,“你喝了多少?”   祁思明闻言搓了搓脸,像个水里仰泳的水濑,“没喝多少,跟妹妹们聊天呢,我跟她们说我要结婚了,让她们帮我想怎么办婚宴——来,你们都说说,把你们刚才说的跟我老婆说一遍!”   祁思明真的是醉糊涂了,凌言合上睡衣的领口,正跟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对个正着。   他道,“没事就撂了吧,你们聊,我还睡觉呢。”   镜头狠狠地跌了一下,祁思明扭过头来,嗷嗷叫道,“不撂!不许睡!”说着他两条眉毛一耷拉,居然大为幽怨地又补了一句,“别睡,你陪陪我!”   凌言:“……”   *   他没看出来祁思明缺人陪。   风流的女人都花样繁多,唠嗑也能唠出巧语解花的效果。   事实证明,祁思明也的确没什么需要他陪的,蛮不讲理地跟他闹了一通,然后就把个人终端设了悬浮屏,一摆,自下而上地,角度只照得到他轮廓清晰的喉结和下颌,然后他不管凌言了,自顾自地去和人聊天喝酒去了。   凌言没了办法,只好抽出一本书陪他,按灭了主灯,只留一盏床头灯。这个冷寂的屋子染了祁思明那里的喧闹,一下子变得不寂寞了。另一头的祁思明估计也没想凌言真陪他说话,他时不时地就低头看他一眼,确认通话还继续着,人还在,然后心满意足地跟人嬉闹去了。   *   那天祁思明是真的喝醉了,从酒店出来的时候,祁思明还端着人家的酒杯,里面的龙舌兰被晃得酒水四溢,也不耽误他兴致盎然地说阿言你等我回家。   他东倒西歪地把酒杯往后一甩,在身后台阶上摔了个稀碎。再然后,凌言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无视了给他开车门的司机,绕过车头,自己坐上了驾驶座。   凌言的心脏都要被他吓停了。   还好司机动作敏捷,在他合车门的时候拦住了他。   谁知道这酒鬼还说不通了,说什么都要自己开车回家,凌言远程又安抚又指挥,司机和酒店门童在旁边架着他,束手束脚地,想把他拖进车里,谁知祁思明毫无形象地卡着车门,固执地不肯进去,声嘶力竭地喊凌言来,“阿言,你来接我!”   凌言看着这样撒酒疯的祁思明简直头痛,他说你别闹,赶快上车。   祁思明却生气了,指着屏幕,像个愤怒的眼镜蛇,“你来接我!你答应过的!”   凌言:“……”他答应什么了?   *   结果祁思明一句话没说完,又吐了。   镜头晃动的厉害,还有不断磕碰的声响。凌言听着那声音都觉得难受,好像祁思明在呕心沥胆。司机和门童不会心疼他,他们只是觉得头疼,祁思明四肢跟着胡乱地踢蹬,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架住他,宛如一场混乱的撕斗。只是祁思明那个半个运动员的体魄,他们真的扛不住他,最后司机哭丧着脸,为难地看着凌言,用眼神向他求助。   凌言没了办法,在睡衣外面套了大衣,认命地下楼。   他害怕他不去,祁思明今晚就要去躺石子车道了。   结果他开车到的时候,祁思明一看到他,瞬间就老实了,从地上爬起来就往他车里钻。   祁思明一身酒味,像是从掉进酒缸里刚爬出来,然后用烘干机强行烘干了一样,凌言把钥匙给了司机,自己和祁思明坐上后座。凌言气不过,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脸,祁思明迷迷瞪瞪地撑开一条眼睛缝儿,看到是他,也不气,死沉的胳膊把凌言一抱,紧紧地扣住了。   他呼吸喷发着酒气,像个霸道的小孩。   凌言心里一软,轻轻道,“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啊。”   *   结果这个小孩没一分钟安生,车刚启动,他说阿言你给我唱首歌吧,结果不等凌言开口,他自己却先唱了起来,“喔!月光光,照地堂!”   凌言:“……”   夏春草那么高雅的品味,早餐听新闻都要搭配卡门D大调,结果他儿子不知道哪里基因突变,诗朗诵一般的歌一开口,司机都要开不了直线了。   祁思明丝毫不能察觉一样,继续他的口水歌,“喔!虾仔你乖乖训落床,听朝阿妈要赶插秧咯,阿爷睇牛上山岗,阿嚒织网织天光,喔……喔……”   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唱完了,还是忘词了,祁思明结束了他又喊又叫的live,他勒紧了手臂,乐极生悲一般,忽然伤心地说,“阿言你别走。”   凌言当他醉了,拍着他的后背哄他,“我不走,我这不来了嘛。”   祁思明却像听不懂一样,固执道,“阿言你别走。”   凌言一下子就愣住了。   祁思明是个有野兽一般直觉的人,他敏锐善察,什么都知道,只是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而已。他抱着他。他想留住他。所以一遍遍地说阿言我不想你走,我不想你走。字字句句,尽是眷恋与不舍。   *   凌言没想到他们那天晚上会做。   祁思明醉成那样,他都觉得他硬不起来了,谁知道他一上床,祁思明就扑了过来,钳着他的腰就开始掀他的睡衣。真的很暴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醉酒,祁思明有点没轻没重,他稀里糊涂地,甚至润滑液差点都忘了用,好像想完全凭着本能进他的体内。   壁灯刚才走时凌言就没有关,此时祁思明在他身上起伏,动作,猛力抽送,饱满的额头上逐渐淌下一线汗水,凌言看着他的脸,情不自禁,伸手替他揩去。那是少有的凌言和祁思明做爱感受不到快感的一次,但是当时的他根本不在乎这个,他认真地看着身上的人,忍着下面的疼,只觉得身上这个人,真好看。   祁思明漆黑的眼睫,因为情欲显得迷离而动人。   激烈的冲撞里,肌肤相贴的火热拥抱里,他想到自己能满足他的欲望,他忽然无比满足。   *   那天凌言根本不知道自己被折腾到什么时候,第二天醒来已经日上三竿,难得的是祁思明并没有上班,而是坐在他身边看文件,见他醒了,他捏了捏他的后腰,问他疼吗?   “我听我妈说了你今天要走。”   祁思明举重若轻地起身,把帮他搭配好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摆在床上,“我原本还想着这几天带你去你原来住的地方去看看呢,那个房子这十年只换过一次业主,现在的主人正好是一对夫妻,我帮你踩过点了,他们前段时间刚生了个挺漂亮的孩子,家里还有个很大的做成树一样的猫架,我原来想着带你去看看,你一定喜欢。”   老房子是童年的容器,他想带他回去看看。   *   凌言抬起头,琉璃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原来他真的都知道。   祁思明不需要他来向他解释,他就全知道。他也知道自己没法阻拦,便只好用他的方式道别。   “我的小祖宗,你干嘛这么看我啊。”   祁思明笑了,像是全然不放在心上一样,俯下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又不是生离死别,我家里这面太忙了,我抽不开身,等我忙完吧——忙完就去陪你。”   凌言抽了下鼻子,避开煽情。   随手翻了翻他准备的衣服,难过道,“我都没试过这些,能好看吗?”   像他第一次去VI区找他那个清晨,像无数次曾经交付过的身心,祁思明在明丽的日光下低头看他,昏庸道,“你是战士,自然穿什么都好看。” 第六十七章   那天下午六点多的时候,凌言给娄昆去电,说已到快他家门口。他到的时候,这位旰食宵衣的大区长正好走到了军区大院门口迎他。   地方的官员不比首都官员时常上镜、精于形象管理,凌言看见他的时候,娄昆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貌不惊人的脸被风吹得发红,汗湿的衬衫还没换下来,白色标准得衬衫勾勒着他日渐淡薄松懈的肩膀,中间肚子和所有这个年纪的男人一样微微腆出来。凌言也便下车,让Marsh开车在后面跟着,步行随他走了一段路,聊了聊区内的搬迁情况。   直到并肩走过一段,凌言才发现,这个永远看起来高大严肃的男人,竟然只有中等个头。他在与他说话的过程中观察他,看着记忆中永远挺直的脊背居然已经开始佝偻。   娄昆衣食住行并不讲究,区内给分配的干部住宅,凌言一进屋便一眼望到了底。   他还没来及感慨这一区之长的简朴,娄昆已经拿着打印好的材料招呼他坐下,开门见山道,“这么重要的证据,我没想到你这么信任我。”   按照正常流程,这类事件必然是要接到实名举报惊动上面,再自上而下推动成立检查组,乌乌泱泱,人吃马喂地检查个半年,然后各方势力反复摩擦掣肘,最终开至少两次听证会才能定出个结论。但是凌言居然不声不响地握住了实际证据,这么厚厚的一沓,一看便知并非一日之功。   在娄昆眼里看来,有些人,长得美,天生生性不定。   他从小看凌言长大,知道这孩子性如狡兔,天生善于给自己安排后路,便是几次区内事件,他都是巧妙地让别人出面,自己隐于幕后。但是他没想到如今管委会如日中天,媒体万马齐喑,官员集体沉默,凌言明明有大好前途,却有如此胆色。   *   娄昆为人爽快,直接问,下一步你怎么打算的?要我配合什么?   凌言也不绕弯子,道,“您什么都不用做,心里有数就成。”   娄昆抬起诧异的眼神,“区内管委会的闻句悦既然涉嫌重大违规,检察院一纸诉状还摆不平吗?”   管委会与政府官僚之间利益错搭已久,这里许多许多灰色地带,娄昆不是不知,只是苦于无人检举,证据不足,但大潮只要冲上堤岸,就能在滩涂上留下无数见不得人的底裤。   “野火烧不尽的。”   凌言点开终端上隐藏的便签,指着具体的量刑,“除掉一个闻句悦,还有下一个王句悦,李句悦——且就说名单上这个副区长,现在扯着VI区引资的招牌,如果突然牵扯进来,投资商大量外逃,您现在的部署也会出问题。”   挖土平田,穿山凿石。   智能城市3.0,干系着半个城市人的努力,没道理要因为这些人渣前功尽弃。   娄昆大笑出声,既是同意,也是感激。   然后道,“我仔细看了一下细节,这里面还是有好多款项不知去向。”   “考虑的就是这个。”凌言坦白,“现在挖出的不过冰山一角,那些我们不知道的、暗处的人,一旦我们传唤闻句悦,这些要么不敢让他锒铛入狱,要么不敢让他继续活着——所以这事儿急不得。”   一击不中必遭反噬,他如今不求万全之策,但是至少出手便要杀招。   娄昆思量了片刻,带着洞察一切的睿智,“这不是首相的意思吧?”   凌言不否认,只反问,“娄区长敢吗?”   他们分属地方、中央两派,并非同道,他们一个元老级,一个少壮派,分歧良多,但凌言问他,问他们是否可以并肩作战。他不提正申公允,不自居正义凛然。   他的眼睛那么漂亮,那一刻竟有掠食动物的美感。   *   “你需要什么行方便的,尽管和我说。”   这都是一个伟大的开端,娄昆直视他,表示与他联手,会大力襄助。   芜枝杂叶太多,会让树木凋敝。   管委会这些年来无论中央地方,都在不断压抑下等人潜能,使上等人腐败,寒冬已近,多少人的财富将在经济波动面前不堪一击,他们没有骑墙观望的习惯,不畏惧政治风暴和变革,更不会坐着空等政治环境一切成熟之后再行动,哪怕这一次弄得好是大获全胜,弄不好就是螳臂当车。   *   两个人在娄昆家里基本商定了战略,凌言本来就没想着今晚逗留VI区,拒绝了娄昆留下吃晚饭的邀请,正要出门的时候没想到接到了柳宋的电话。通讯里,柳宋的声音急切而惊惶,问凌言现在在哪,说苏闲可能有危险,让他前去救人。   凌言闻言眉头一跳,让她先别急,说清楚。   调查记者凋敝的年代,全国在册调查新闻记者不足80人,苏闲虽然名气不足无法位列其中,但是她无疑是这个群体中少数还坚持信仰、冲在第一线的一位。凌言当初敢私下招揽她,敢把调查管委会的事情委托给她,也是看中她敢对新闻求知若渴,敢对真相紧追不舍,在问到她你敢不敢调查管委会的时候,这个女人野心勃勃,笑着反问他“为什么不敢?她的’政治’又没那么正确”。   分析复杂事件,多信源挖掘信息,调取社科数据,做数据汇集分析,实地考察,熟悉方言和土话,精通好几门外语,摄影,计算机,野外的辨向、测向,调查、追踪、暗访,这女人的能力强悍得让人惊艳,虽然有时候行事过于冒进大胆,但是凌言也不可否认,他交给娄昆的一沓材料里,半沓是她的功劳。   他如今是她的委托人,她对他的调查负责,他自然要对她的人身安全负责。   *   柳宋长话短说,道是陈安在狱中服刑期间自残,经检查被检定为患上严重精神疾病,被转移到了白水港的“博爱康”精神疗愈中心。苏闲觉得事有蹊跷,最近就一直在追查附近追查,谁知道今早忽然失联,就在刚刚,柳宋接到她的求救信息,说是被院方扣下。   凌言是不知道柳宋和苏闲的关系是什么时候联系这么紧密的,但是这个时候他也无心计较这些,只说他正好在VI区,现在去把人带出来。然后他与娄昆道别。   上了车,凌言说明情况,让Marsh打道白水港的“博爱康”,回首都前先去一下那里。   “博爱康”位于VI区与III区之间,还是精神疗愈中心,Marsh警觉地看了凌言一眼,问,“要配枪吗?”   凌言笑了一下,道,“别紧张,我就是去接个人。”   *   这些年,因为Utopia管委会垄断基本的个人医疗,所以一般到医院接受救治的都是身体和精神上的重病患者。十年前凌言十五岁的时候,因为家破人亡精神一度崩溃,在精神疗愈中心住过半年,那时候博奇还在任上,区内正好在推行医疗改革,除奸革弊如火如荼。所以再之后,这些医院的行政、管理、医疗焕然一新,审核逐渐收紧,至今每个季度都会定期进行严格的督导自查。   但精神疗愈中心还是有别于普通医院的,这方面凌言宽容又不宽容。   他宽容在知道医护人员的辛苦,面对精神障碍患者,他们每天身处其中有多大的精神压力,他不宽容在环境改变性情,如果守不住那条线,所有救死扶伤的医生都能成为冷酷无情恶魔,所有的疗愈中心都是关塔那摩的监狱。   说来他与这个“博爱康”的李院长还有几面之缘,一则通讯过去双方简单聊一聊,都道是一场误会,这苏记者也是关切侵害她孩子的罪犯,这才有冲动之举。   那天晚上,凌言亲自提人。李院长早早安排了负责人在门口等他,点头哈腰带着凌言进了大楼。   招待室里,苏闲坐在沙发上,手边还有一杯刚倒的热茶,那负责人当着凌言的面,归还苏闲的个人终端、针头摄像机和一身随身物品。只不过凌言扶苏闲起来的时候,苏闲嘶了一声,他心中一惊掀开她的袖子,只见胳膊上一处青紫,不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身后一人五大三粗,护士服也盖不住他一身匪气,在那不住嘟囔,“一个本国记者却上外国组织的班,鬼鬼祟祟地在院区晃悠,一看就没个好心。”   凌言眼睛一眯,刀一样地飞过去,“是你动的手?”   “是又怎样?打她我是爱国!”   “爱国?”   凌言冰冷一笑。他还没见过这样蠢的人,听过这样可笑又大义凛然的说辞,不由道,“那你爱国之前,能不能先爱国民,爱女人,爱和平?这些都不提,把脖子一梗上来就是我爱国无罪,随意地暴力胁迫,非法扣押,那你和你爱的国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这人被问询道还振振有词,不把这件事当丑闻,居然把这件事当正义,凌言心想,这里的医护人员到底还有没有考核了。   *   估计苏闲也不想横生枝节,放了那人一马,没有让凌言继续追究下去。   两个人上车的时候,斜月初升,江心薄雾随夜正浓,Marsh一路沿海开过去,能看见许多夜色下的渔船和工作船,都是近海宁静繁荣的轮廓。   苏闲鼓捣了一会儿她的机器,如她所料,拍的东西全都删除了。   凌言却没在意,只是一边吸烟一边问她,“想查陈安怎么不跟我说?你要是怀疑陈安的精神鉴定真实性,我可以帮你啊。”   苏闲却解释说不是,说陈安并非孤例,为他做鉴定的律师已经经手好些作奸犯科的重刑案犯,都转移到各地精神疗愈中心,如今内幕只在真实与没有确实证据之间。   凌言却打断她,说苏闲,你别忘了我是你的委托人,我拿钱不是让你查这些流氓地痞的。   苏闲却道,她有直觉,觉得这里面与管委会有所牵连。   凌言不想听了,直截了当道下一阶段方向她等下发到她邮箱,只要不耽误他的事,随意她去查什么。   *   只是凌言没有想到,他这么大的咖位趁夜驾临白水港这个小小渔村,李院长战战兢兢,挂断凌言的通讯联系了区内管委会的闻句悦说明情况,后者心惊胆战,只觉得苏闲调查陈安不过是掩人耳目,凌言心思深沉定然是来者不善,所以当机立断立刻让李院长连夜出港,把那批货先处理掉。   大概是多行不利久了,命运也不帮他了,夜晚作业时一艘船舶与码头链接的软管处发生泄露,作业工人晚上估计也头昏眼瞎,发现后想要补救便已经来不及了,报上李院长耳中的时候,这个久不在基层行政领导,丝毫没有考虑这个浅水港的承受量,以为以海为壑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一时恶向胆边生,竟将整整剩下的129.65吨的化学药品,尽数倾入了海中。 第六十八章   那天凌言本想送苏闲回家的,但是苏闲觉得“博爱康”事件仍有缺口,决定先不回去,让Marsh在一家小旅馆门口将她卸下,说想再调查几日再说。凌言当夜回了首都,请了五天大假的他和何小姐沟通了半晌,手忙脚乱地交接原本已经延后的工作。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他接到苏闲的信息,说白水港夜里出现恶臭,今天一上午出现粉色大雾而不散,疑似近海药厂污染泄露。   凌言皱眉,他知道那个制药厂“博爱制药”,博奇当年任期建立的。   然后他随手刷了一下苏闲的社交媒体用户,果然,从今晨开始她拿个人媒体当公众平台,不断地在更新白水港疑似海洋污染的细节,短文撰写如新闻快讯,十几分钟一则,现在已经吸引了一部分人的关注转发。   凌言头都要大了。   有时候遇到这种应急事件就看出来了,他是致力于事件解决的官员,不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记者。   刺鼻异味,粉色大雾,这都是很主观的判定,他不是说苏闲夸大其词,但是环保部门还未进行大气环境质量检测,他只能让她先别妄下结论误导煽动民众。   *   苏闲却不服,道,“制药厂设立应在非城市聚集区,建设地点有严格规定,可是我刚用卫星图像测距,发现距离居民区最短直线距离竟然只有300米,如今污染出了问题,可是当年设立是谁批的条子?”   老化工业区、贫困工业区、环保部、卫生检疫防控,这些都不是凌言十分熟悉的领域,他欲言又止,最后只好说我给娄昆发信息让他督促。   其实凌言知道苏闲是好心,可是有时候事实如此,由不得他不忍心。他很清楚,每一代人就是有每一代人的宿命,而工业生产的必然代价,就是污染。   娄昆估计也是分身乏术,说是接到群众投诉反映,半小时前已经问询了,当地负责说是这次泄露是因为软管老化脱落导致的,泄露不多,应急预防很全面,环卫局已经在做善方案和准备,让他不用担心。   凌言一颗心也落了地。   跟苏闲说了让她不用担心,这件事自有上级政府负责。苏闲也知凌言有四方难处,把今天一早收集的资料,结合卫星图像、传感器以及监测仪器等手段确定的污染源信息,简单的污染检测信息全都发给了凌言,说自己也希望尽绵薄之力。   *   苏闲之后在白水港逗留了一天,估计是看到真的有当地政府人员下来检测安排,她便也安心了,回到区内继续调查管委会赃款问题去了。   凌言在首都忙着首相前期竞选的一系列事宜,也是好几天地焦头烂额,好容易挨到了周五,立刻准时准点地扣上自己电脑,收好下周的文件,起身,穿衣,下班。   他要累死了,他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只是凌言没有想到家里有人。   进屋的时候他看到地上多了好几件拆了一半的艺术品,地上还横着一副硕大无朋的东西,看样子是画作之类,牛皮纸还包着,没有拆。有虹膜指纹解锁这个房子的人不多,他心中意外,想着是不是博奇又拍了什么给他送来了?   他上楼,进主卧,耳朵一动,听到浴室里有声响。   *   玻璃门上印着斑驳人影,他蓦地一喜,立刻拉开玻璃门。   只见本该在XXI区的人居然回来,踩在亮黑色浴缸里,就站在花洒喷头下冲着水。   浴室里热气蒸腾,祁思明一手按在墙上,挺拔的体态优美得宛如非洲草原上的豹子,光亮的水流打着他的宽肩劲腰,落花流水地,就沿着他起伏的肌肉纹理滑了下去。   估计是水声太大,祁思明直到凌言拉开门才注意到他,他隔着模糊的水帘扭过头来,那一眼,凌言一瞬间热血上涌,喉咙口从嘴里一直干到心里。   *   沐浴乳的蝴蝶兰香气甜得发腻,凌言站在浴室门前就开始脱衣服,只是他太急,刚把外套袖扣领带摘掉,就忍不住大步迈了进去。   按照祁思明的话来说,凌言当时看他的眼神就像是流浪了太久的猫,终于看到了他,便义无反顾地扑了上来。祁思明其实也没料到凌言这么早就回来了,他接住了冲撞过来的身子,也不管花洒会把他那一身贵得要命的西装淋个湿透,热烈而无所顾忌地一手捏住他的后颈与他接吻。   凌言的白衬衫完全洇湿,薄如蝉翼地贴在他身上。他背对着祁思明,折着背,塌着腰,肩井伸展宛如蝶翼,而几近透明的布料下,那一线椎骨起伏宛如春日清晰的山脊。   等两个人挨过刚开始的滞涩,再抽插时,那滋味简直妙不可言。   凌言的底下己经完全被祁思明撞开,再纵送,内部便捣出明显的水声,祁思明皱着眉握着凌言一把瘦腰,每一下都用力地顶入,再酣畅地退出。   性事狂热缱绻,凌言明显动情得厉害,他两粒乳首挺着布料,硬得就像石子一样,不过数十下,他整个人便忍不住瘫软下去。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祁思明的手臂便只好箍住他的胸膛,与他交颈,将他锁在炙热的怀里,性器像楔子一样重重地塞进凌言的身体里,不住地碾磨挤压。   激烈的欢爱、残酷的温柔,到快高潮的时候,凌言真的是忍不住地叫。   他向来含蓄,以往偶尔泄露的一声闷哼都格外引人情欲,可那天他真的是被推到了极限,感觉内部有细细密密的针尖一样扎进他的肌体,刺激得让他忍不住地哭叫起来。   一声声哀婉绵密,一声声畅快淋漓,全是说不尽的痛苦和欢愉。   待到云收雨散,凌言已经全然没了力气。   他摊在祁思明怀里,任他给他洗澡,他问他什么,他也只是懒懒地答几个字。他本来就累坏了,祁思明还以为今天他们就来这一次了,还说等会儿给他做他喜欢吃的虾仁蒸蛋。   凌言倒是没什么吃东西的胃口,他想起一事,拍了祁思明一下,问楼下那一地的东西是他带回来的吗?   “我妈送给你的。”祁思明如是说。   不知道是不是祁思明无意的擦洗又让凌言起了兴,祁思明擦干头发,本来都要出去了,谁知道凌言又挨挨蹭蹭地靠了过来。祁思明最开始还不解其意,谁道凌言竟然在他面前主动爬伏了下去。   纯黑色的浴缸里,凌言就如动物界里的雌豹对着异性求欢一样,不声不响地背对着他,却暗示催促,请他进来。   *   等两个人终于从浴缸里出来,都已经一个多小时之后了。   凌言的指腹被水泡出发白的褶皱,膝盖跪得生疼,他裹着浴袍在床上平复呼吸,躺了能有二十多分钟很久,直到找回一点力气才下楼。祁思明在厨房里做饭,智能厨房和他共同协作,除了蒸蛋,还有蒸排骨,白灼象拔蚌,酿豆腐,一人一AI配合得这叫一个热火朝天。   凌言最近身体可能不好,胃口特别差。   他想说别做那么多,怕吃不了,但是又怕扫了祁思明的兴,到底没吱声。   再之后他就到客厅里给那些艺术品拆包,那幅特别大的画作,拆开时他没想到居然是那副夏春草帮着送展过的《春天的邀请》。大概是他们聊过这幅作品,夏春草以为他喜欢,就这样割爱了。   祁思明踢踢踏踏地舀了一勺蛋羹过来让他尝味道,凌言说了句小心,生怕他一个手不稳,洒了汤汁毁了这艺术品。只是祁思明不懂艺术,也没兴趣研究,只是想让他吃口饭,就这么一个走过路过,他看了一眼,忽然对凌言说,“这跟你后背的纹身很像啊。”   不自主地,凌言瞳孔轻轻一缩。   *   他和夏春草讨论过这个图案的。当时就在展馆,就站在这幅硕大无朋的作品面前。   夏春草问他你看出了什么吗?   凌言看着它的名字“春天的邀请”,当时还很实在地回答,说没看懂,只是觉得很震撼。   神秘的图腾,不对称的设计,大量的留白。他看它的时候,能听到这幅摄影作品的感召,却说不清感召他的究竟是什么,他只是想,这摄影师一定有一颗惊心动魄的灵魂,才能拍出这样震撼人心的作品。后来夏春草跟他说,这位摄影师出过意外,这是他四年沉寂后复出的第一份作品,去年她将它买来。   “大概因为灵魂遭逢大变,所以看起来便有别于凡俗众生。”她还问他,“你觉得这个图案像什么?”   他答,“像老电影《降临》里面那个外星人的符号。”   她质疑,“但是它的右下角多了一块。”   凌言理所应当,“万物皆有裂痕。”   当时祁思明还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突然接了一句:“都是吃饱了撑出来的。”   然后他的注意力就被岔过去了。只是当时祁思明在他俩身后没有细看,过来也只是告诉他俩一声他先走了,让他们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   凌言皱眉,他从来没联想过这个图案像自己后背上碎掉的纹身。   然后开始在其他箱子里翻找,什么都好,版权署名书、摄影师相关的介绍,只要能让他知道这人是谁都好,果然,他最后在一张附带的便签上看到作者的名字,一个熟悉的名字。   祁思明凑过来看,并未多想,“唔,孟时昶……这名字不错。”   凌言心里猛地一跳,这一刻才明白过来:“春天的邀请”,原来这摄影讲的不是荒凉对新生的期盼,而是一首情诗。孟时昶找了一处被遗落的建筑,用漫天大雾和镜头赋予它神秘的美感,不过就是像当年他纹下祁思明的名字一样,以寄思念。   而那首诗的原句,悲伤得让人绝望。   原句是:春天的邀请,万物都答应。说不得的,只有我的爱情。 第六十九章   爱而不得。   就像是那首诗写的,一字一句全是爱而不得。   凌言的纹身,当初纹下得时候也是这样的心境。毕竟十五岁的他,没法未卜先知,知道在十年之后他和祁思明好事多磨,还能修成善果。当初的伤心,一丝一缕都是真的,只是他太年轻,太不甘心,想着人他留不住,但是总要留点什么在自己身上。   他的皮肤不爱上色,纹了两次才纹好。   完成的时候,他照着镜子回身一看,只觉得有十分欢喜。   纹过身的人都知道他在欢喜什么。   对于一个人来说,亲人朋友、金钱名誉不过都是身外之物,此生真正属于你的,其实仅一副血肉之躯,而在自己身上纹上爱人的名字,那一刻,好像所有的思念忽然变得具象,好像那么多的悲欢连带着那个人,终于真实地长在了他的身上。   *   孟时昶和凌言有过一段纠葛,所以当然见过他的纹身。   他问过凌言那代表什么,凌言却只是答以沉默。   可能他以为那是凌言故意纹出的样子吧,所以在他的作品里对它做出了擅自的解读,其实其实不是的,它只是被打碎了,洗过而已。   *   凌言第一次洗是被逼的。是被文惠逼的。   其实他也没想到,从小到大什么都不管他的文女士,会揪着这个纹身不放。   她与祁思明有一面之缘,大概是不喜欢他,看到这个纹身的时候,她立刻联想到Q指的是他。她不能理解,故而勃然大怒,大声问他,“他让你伤心,你为什么着急在自己身上叩他的戳?”   是啊,为什么呢?   他甚至没有告诉祁思明,咬着牙就把这个字母刻在了身上。   祁思明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这个十几岁的男孩为他,带着稚拙的、声嘶力竭的爱,下着可笑的、孤注一掷的决心,竟然想要记住他一辈子。   若他知道,他该多震动,又该多痛心。   *   可是家长的关注点永远和孩子的不同。   文惠当时只是震怒,她不问凌言的感想,不问他被撕得稀碎的情绪,她只说他不懂得尊重自己。   那天文惠气急败坏地打电话给秘书联系纹身师登门。   声音是外放,秘书也被她的癫狂吓得够呛,试探地说如果是纹绣的话不可能永久性消除,多次清洗也会留下痕迹,可是文惠不理会,狠狠地答,说就是剜下那块肉,她也不许他留那一块东西。   她不肯和凌言沟通,却要当着他的面、对一个外人、放这样的狠话,凌言觉得耻辱,又觉得遍体生寒,好像这一次他做了多见不得人的事情,好像他背着一个纹身就不值钱了、上不得台面了,好像他从此再也不配是他的儿子了!   他感觉这女人疯了。她丈夫死了,她就疯了!   *   凌言从来没那么反抗过,涉及他的纹身,他就一点理智也没了。就在文惠通话的时候,他提着刀在她面前进了浴室,然后把门反锁。   文惠意识到他要干什么,上前就去拍门,大喊小言你把门打开!   凌言其实没想自杀,他玩杀自己已经玩累了,他进浴室的那一刻,就只是想着就是用刀把纹身划花!他不在乎疼不疼,不在乎给自己来两刀,但是他一定不能它洗掉!   门是巨大的磨砂玻璃拼接而成,上面印染着玫瑰的图案。文惠急切的拍门,把玻璃门拍出震天动地的效果,这样的在意给凌言一种扭曲的快感,他不做声,固执地脱下衣服,视死如归地拿起刀,只是还没等他下手,那个弱质芊芊的女人轰隆一下,一拳砸碎了玻璃。   *   玻璃碎屑四处飞溅,擦伤了他的脚背,凌言抬头,却看见文惠在哭。   那个美丽的女人在哭,他从没见过她哭。自暴自弃地,就像看不到明天了一样。   她说你爸已经没了,你还要跟我闹什么?   凌言镇住了。   他看不到别的,就只能看到她的手流血了。   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把那液体的红、摔得粉碎。   后来他屈服。踩着玻璃跪在文惠面前,说妈我错了,我洗。   再后来纹身师上门。凌言就侧对着镜子。蓝光噼里啪啦地打在背上,棉花一擦,全是血。他忍不住地落泪,可是最疼的还是在心里,是一剜一剜的疼。   *   前一天纹身师纹好的地方还渗着组织液,第二天结果就要皮开肉绽,把染料流掉。没人知道凌言有多难受,他走投无路地纹下它,以为在痛苦中终于攥住了一块可以慰藉自己的糖,没想到还没等捂热手心,就被自己的母亲粗暴地打落在地上。   那根本不是洗纹身,那是在挖他的心啊。   *   在那之后他二十岁的时候又洗了一次,也是那之后他再也没有管过那个纹身,自暴自弃地,既不彻底洗掉,也不将它补上。   关于它的记忆都太惨烈,所以他无计可施,干脆遗忘。   好在因为纹在后背,他平时看不到,也给他的暂时遗忘提供了客观条件,所以当时和祁思明重逢,祁思明忽然提起,他还愣了一下——光阴撩起了相隔十年的白裙子,他竟毫无防备地窥见了那段阴郁而鲜活的青春。   他问他:“你后背那个洗过的纹身,纹的是我吗?”   当时凌言真的差一点就哭了。   他多想告诉,是啊,那是你,是我十年前就纹下的你。纹的时候好疼啊,纹身师挑开皮肤下针,把染料一点一点地注进去,我的皮肤不爱上色,纹了两次才纹好,我是想着你才纹下来的,只是洗的时候更疼,我一想到纹身师在洗它,我就像被活剐了一样地疼……   可他们当时刚刚在一起,他不敢这样说。纵然他有滔天的委屈和滔天的情谊,他也不敢这么说。所有过分的感情都是荒唐,如果委屈得不到怜惜,那就只是一场低劣可笑的自我剖白,他知道的,所以他没说,只是有些话当初没有说,如今也不必说了。   *   凌言收住思绪,记忆就点到为止。   他尾随着祁思明进了厨房,情不自禁地把脸埋进他的背里,抱紧他,沉迷着嗅着他身上的温度。   祁思明以为他撒娇,掌着勺还特意腾出一只手,伸到后面拍了拍他,“看过吉本芭娜娜吗?'这个世界上,我想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厨房。无论它在哪里,是怎样的,只要是厨房、是做饭的地方,我就不会感到难过。'我特别喜欢这句话。”   虽然对厨房、对吃的没什么兴趣,但是凌言还是觉得:“真好”。   老天给了他一次圆满,他忽然就满足了,感觉他这一生,有了祁思明,竟然就什么都有了。他不必像孟时昶一样,不必再去咀嚼那首穆旦的诗,可以这样就眷恋地依赖这个人了,哪怕日常琐事,也有浪漫情趣,也是依依多情。   他抱紧祁思明,像这世上最寻常的恋人一样催道,“怎么还不好啊,我都饿了。” 第七十章   小妖估计是真的年纪大了,前几天系统不知哪里出了bug,竟然订了三箱芒果回家。祁思明不忍心看着东西就那么放着烂掉,这一晚上让厨房做了好多甜点出来:芒果糯米糍,芒果大福,芒果班戟……然后锲而不舍地喂给凌言。   吃完饭两个人并肩而坐,一人一个笔电地在餐厅办公,凌言最后吃到麻木,根本反应不出来芒果是什么味道了。   谁知道祁思明没完没了,捏着一块圆咕隆咚的大福,肌肉动作一样看也不看,还要继续投喂。   凌言只好嫌弃地“嗯”了一声,目光没离开自己屏幕,却偏头躲避。   躲出一声软绵绵的喉音,“腻……”   祁思明这才扭头看了他一眼,右手转了个方向把东西甜甜蜜蜜地吃进嘴里,然后像是要帮他擦嘴一样,假公济私地拨弄了一下凌言漂亮的嘴唇。   凌言平日里表情匮乏,神色冷淡,但是在家里他一向好说话,虽然不看祁思明,一张山明水秀的面孔,也含有脉脉情意。   *   祁思明一边看着公司财报,一边一心二用,“机器人出厂寿命16年,小妖都二十多岁了,早该退居二线了,要不咱哪天换个电子管家吧?”   凌言含糊地“嗯?”了一下,说不要了吧,说这是他外祖父亲自设计的,他从小就用它,再用个半辈子不成问题,估计就是哪个零件坏了或者内存不足了,有空找人修修就行。   苏闲是这个时候发了文件包,凌言以为是她的管委会调查有进展了,立刻用笔电转接。   只是打开之后却发现文件包里署名都是关于白水港的,他不解其意,问她什么意思。   *   关于白水港事件,苏闲跟凌言说过之后,其实他每天早晨再看新闻简报的时候就一直有关注。   不得不说,在娄昆的督促下,地方政府这件事处理得很漂亮。   当天中午十分,应急预案包括现场处置、群众工作、海洋影响和事件调查,都相继在网络上半步,环保、海事、港口管理和农林水部门相继出动,其中调用的工作船舶就有百多艘次,人员六百多人次,且近六百袋油毡进行了泄露药品的回收。   到目前为止,现在除了污染物的检测评估结果还没出来,空气浓度:大气的VOCs的检测值也已经控制在安全值以下。可以说这一次应急救援的方方面面,都迅速、快捷、有成效,   环保局在当天下午6时,就已经发布了清理工作基本完成的好消息。   。   凌言扫了那两个视频文件和一个文字稿一眼,没有打开,便问苏闲。   键入:这文件是你的暗访调查吗?你不是说你前几天就离开白水港了吗?——你是对官方通报的信息持疑?   苏闲回答她的确是离开了,但是前天她跟进管委会案子的时候到了白水港附近的城区,发现异味已经开始蔓延了,一下车的时候,不知道还以为一个城市的人在集体燃烧垃圾,冲鼻得要命,根本不像是地方政府说的那样已经得到解决。   网络上她一直关注,但是白水港的渔民这两天一片沉寂,估计不是被政府控评,就是被管委会信息筛查了没有传递出来。   *   凌言心里咯噔一声,立刻点开第一个视频文件。   视频很短,只有四分钟,看得出是在某位官员的办公室内,是非正常拍摄。   只听视频里苏闲问,说她在周边的峰尾、南浦都闻到了汽油味道,答者一派安闲,态度极是良好,道是因为这个味道是随风和风速漂移扩散的,我们环保部该做的已经做了,还有臭味这主要是怪这个季节的主导风向。   凌言:“……”   然后只听苏闲又问了几个问题,然后话题又转回:“可现在几天过去了,还是有异味啊。”   “嗨呀,这就是你不了解了吧,我们整个梅州湾背山,面海,气压低嘛,风力小,一时散不出去也是有的。”   凌言;“……”   听着这狗屁不通的话,祁思明在旁边都忍不住插嘴了,道一句,“这个干部是不是脑子有病啊,这风当是他家空调可以变频吗?这到底是大还是小啊?”   *   然后被问到环境监测问题,他答,“因为已经达标了,所以检测台已经关闭,没有继续监测的必要了。”   问到空气检测取样的具体位置,那干部更是底气十足,直接给苏闲上经纬度,具体到哪哪哪。   苏闲点了下头,打开终端给他看照片,问,“这就是您说的当是检测的照片对吧?”   那官员神色一紧,探身一看,语气立刻支吾了起来。   *   这个时候,苏闲也刚好把好几张照片发了过来。   照片上附带系统上原本的时间地点和卫星位置,与刚刚那个“脑子有病”的官员说得丝毫不差。   凌言眼皮狠狠一跳,实在想不出基层政府敢如此胆大包天!   生态环境部干扰正常环境监测,凌言见过太多花招,什么让人隔着栅栏用水瓢向采样头洒水,什么用雾炮车强行对周边环境不间断降尘,他都没见过白水港环保局这么狠的,直接用高压水枪来滋。   所谓的“清理工作基本完成”,“大气的VOCs的检测值也已经控制在安全值以下”,居然是这么煞费苦心地滋出来的!   *   非正常的拍摄镜头里,那官员后来也是慌了,塞给了苏闲一摞钱,道,“您看……您特意跑来一趟也受累了,听说您孩子不大,回去给孩子吃点好的——我们……我们这不也是害怕惊动领导嘛。”   凌言和祁思明对视一眼,只见都是瞠目结舌,实在没料到基层干部不想曝光的最终原因,不是害怕事大包不住,不是畏惧真的闹出人命官司,居然是害怕惊动上层领导。   这觉悟可真是太高了。   凌言自己都还不知道被惊动一下有那么大不了的呢,领导这个东西如果不能用来被惊动,那要他何用呢?供着一日三餐、定时朝拜吗?   *   第一个视频是白水港地方政府涉嫌瞒报,板上钉钉。   打开第二个视频文件,凌言才意识到这一次的泄露污染严重到了什么程度。   第二个视频是苏闲对白水港渔民的走访,好几个村民的采访视频拼接在一起,还给了几个海上鱼排被污染的镜头。   “第一天晚上的时候娃睡觉就一直咳嗽,大概是晚上三点吧,就反复地咳嗽醒来,醒来咳嗽,第二天闻到油漆味,还以为是隔壁谁家装修了,等到出门的时候发现全村的人都在戴口罩,粉色的雾气肉眼可见……   “领导来转了一圈看了看,就说不让我们下去直接接触污染水源就完了……   “一晚上啊,鱼排泡沫全腐蚀干净了!鱼苗全跑光了,没跑出去的全死了,就算不死谁还敢买?谁还敢吃呢?还有海蛎田,紫菜田,这些天港口封停,每天作业的大小渔船,这多少损失啊!……   “我十几岁就跟父亲出海捕鱼了,从没遇到过这么严重的事故……   “白天的时候都是臭味,整个区都可以闻到,举报投诉一拨拨地去,都没办法了……”   *   破产的渔民,密布的药厂,浑浊的海水,歇业的海鲜馆……   凌言看着这阳光下的失魂落魄和满目疮痍,好像刺鼻的异味也抓挠着他的脸,一阵刺痒。   他心道:完全不一样。   他看的新闻是水产品检测已达标,已经可以正常上市,他还记得那天晚上他去接苏闲的时候,空气不说沁人心脾,但是带着一点咸味儿,还是股湿润的好闻。   “这种污染影响肯定是长期的,绝不仅仅是生计问题……现在饭店都不开门了,当地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没有人敢卖鱼,也没有人买,饭店都不开门,自己家种的菜也不能吃,只能买外面来的……这十几年,听他们当地人说,自从药厂建在养殖区附近,癌症就开始高发……邻近的高校有环境学院,教授们要来做实地调查,还没到人就被扣下来……地方警察挨家挨户地登门,强制性让民众删除网上的言论,就算百姓发了言论,也会被屏蔽,发了视频,也会被禁掉……”   *   按照流程,这种污染事件遇到群众的环境举报,基层政府会先对其有一个判断,然后看污染严重程度上报,只是很显然,这个小鱼港的事情还没到娄昆这一级就被截胡了。   然后官方媒体就开始不许随意发声,新闻就开始颠倒黑白。   凌言咬着嘴唇,忽然想,他应该早有察觉的,他应该早意识这个问题,网络上大一统的和谐里,他应该早一点警觉的,而不是心有旁骛地没能见微知著。   *   祁思明觑着他的脸色,安抚地捏着他的后颈,像是想让他紧绷的脊背放松下来一样,“别自责,污染泄露不比地爆炸、火灾、核泄漏,本来就需要时间考察的,前两天灾情尚不明朗,这不怪你。”   “是啊,就是因为不是不是爆发性的突发事件,所以基层不必反应迅速,民众不必守望相助,媒体不必报道真相,别说救灾积极性了,现在能瞒则瞒,能关注的便已是难得。”   一个海上“田园”式的村庄,里面几万的人口,苏闲知道她是第三方,她势单力薄,既不能冲在前线进行环境保护,也不能帮助那些渔民维权。所以她来求助凌言,求他解民生之多艰。   她说,拜托了。 第七十一章   白水港化工药品泄露第五天,VI区和III区两位区长同时成立现场指挥部和专家组。   娄昆身先士卒,带领区内应急署直奔白水港事故发生区域,调查和应急部署共同展开,一边委托专业机构对水质、海产品进行取样检查,安排有关部门调查污染事故,一边封锁海绵,疏散当地渔民,妥善做好养殖户工作,按照事故调查结果来赔偿损失。   将军一动,三军景从。   辖区海域发布紧急通知,农林水局发布暂缓起捕、销售和食用。   媒体不再用“油品”模糊“危化品”,第一时间发布信息,回应公众关切。   *   其实发生类似危害公众健康的环境污染事故,如果几天前及时处理,还能将事故损失降到最低,如今纵然主政一把手全权坐镇负责,全体官员百姓众志成城,做的也只能是补救而已。   五天,已经足够毒气发生二次反应。   专家检气后,初步断定这种化工污染,短期吸入会发生急性中毒,轻则头晕头痛恶心呕吐步伐不稳,重则昏迷抽搐循环衰竭直至死亡。   民众怨声载道,娄昆一力扛鼎,说保护民众言论自由,不许网路拦截删帖。   世上本无万全之人,更无万全之事,有关部门管理的协调能力自然就更不可能做到让每个人都满意。一时间舆情滔滔,沸反盈天。   *   再之后,原白水港基层岗位四处火气。   官僚人浮于事,一溜大小官员涉嫌行政乱作为,事情兜不住了,他们只能等候发落。   苏闲在通讯里说到这件事的时候,凌言却忧心忡忡,欲言又止,想了片刻只说你千万注意安全。   这女人有血性,讲义气,在所有人反应不及的时候,孤胆深入灾区丝毫不怵。不接受利诱,也不畏惧要挟——这样的人,有多少人敬佩她,就有多少人想要拔除她。   苏闲却只是对凌言说,“这段时间我恐怕没办法去XXI区接女儿了,她就托付给您了”。   凌言点头,说你放心。   凌言的担心是对的,在他看不到的暗处,早已传来无数声音,都说曝光出去的是VI区苏姓的女记者,这次一定要她好看。   *   第六天,白水港药品泄露事件经过专家评级为重大突然环境事件。   情况越发控制不住,娄昆独木难支,向首都提请调人、调钱、调物资。   凌言听闻,立刻遥相呼应,在首都为这件事奔走。   紧急灾害应急署里,凌言道明来意,部长面露难色,说很抱歉,说III区和VI区同时申请筹备资金,但是台风在即,署内只有30亿紧急拨款,而这一次预测有4级飓风,登陆后可能涉及百亿级的破坏,他不能因为一个渔港的损失动用这笔款项。   凌言无言的看着她。   部长被他看得发怵,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如果议员实在急需,她可以勉强先调给VI区5亿,再多的恐怕没有了,如果他从国会申请提案,可能比在她这里争取到的更多。   应急署的部长精打细算,耐耐心心,跟凌言说话时宛如要和他促膝长谈的会计。   灾难发生后每分每秒都很珍贵,凌言心说一项国会提案哪怕他亲自运作,也至少一周的时间,不然他用得着来这里听她说你们很抱歉?   知道她为难,凌言只说5亿也可以,然后也不多做停留,扭转门把手就要出门。   “不过议员先生……”   身后的部长欲言又止,却还是在他离开时问道,“这样说可能有点冒昧,但这是选区区长该忙的事情啊,您隶属国会中央派,为什么这么上心啊?”   凌言眉头一皱,回头反问,“同胞有难的关口,我作为百姓选出来的官员,现在施以援手居然还要被问为什么吗?”   *   就在他从应急救援署出来的时候,首相一个通讯把他叫到西斯敏特宫的办公室。   进门的第一句话,他就说他刚才在财政部紧急调出10亿用来解决污染事件,中央赈灾可以由凌言指派人亲自去接洽。随后又道这件事舆情汹涌,已经影响到党派形象和这一次的选举,他不能不注意影响,不能不考虑后果,如果继续扩散下去,会引起民众恐慌。   *   这是很重的一句话了。   凌言一腔血骤然冷了下来。   他垂下头,然后说抱歉,说自己冲动了。   *   顺者昌,逆者亡。   凌言这么多年仕途高升,什么能做,什么不做,他心里其实是很清楚的。   并且就像首相说的,现在时机巧妙,他不能真的拿首相的竞选冒险。主要是这不仅仅是首相一个人的事,还关乎他的个人,他已经加入了他的竞选团队,也就是说未来一旦赢,便是一荣俱荣,下一任领导层必然有他一席之地。   时间、机遇、家世、民心,他如今风头正盛,又刚刚与美投祁家联姻,可能他年末时候,最差也能跻身内阁,若是运作得当,副首相办公室里的位置也无不可。   晋升也是看时机的,老天在十年之内都不会再给他这么好的机会了,未来无论他和管委会如何角逐,这都是他必须攀升的一步。   而现在,他不能自凿其船,自毁长城。   *   凌言一向识时务,看他神色微微变幻,首相就知道他想通了,故而和颜悦色,关切道,“你去忙吧,毕竟灾情刻不容缓。”   走出首相办公室,凌言只觉得他与刚刚进来时已然判若两人。   他咬了咬嘴唇,好像就在刚刚几分钟,他丢了什么东西。   15亿,两个区,杯水车薪。   巍峨庄严的西斯敏特宫,在其中踏出的任意一步都有历史的足音,他忽然有点晕,低血糖一般踉跄了一下,所以赶忙扶住了身边砖墙。   祁思明已经回美投了,他忽然有点想他,想跟他说说话,然后他就靠着墙,仰着头,像个毒瘾复吸的瘾君子一样,几乎绝望地开始打祁思明的电话。   。   在灾区,救灾的善款是先到的。   首都负责人牵线搭桥,善款直接对接III区和VI区的两位区长。第一笔善款来自美投大董夏春草,随后美投又组织XXI区财阀进行慈善募捐,三天内前后共捐款35亿,再之后,社会各界开始响应,聚沙成塔,万众一心,积极向第一线开拔。   VI区的地方媒体像是沉睡中忽然惊醒,积极全面地向全国报道VI区救援情况,娄昆数日与救灾人员同吃同住、不修边幅的样子登上头版头条,民众见之感佩,交口称赞。   *   舆情一片让人振奋的气势。   凌言远在首都听着好消息,知道一切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也是心里一宽。   *   他是真的害怕听到苏闲的信息。   他不想听,一点也不想听,不想从一个能看穿所有苦难的记者的眼里,看灾区的任何进展。   暴雨倾颓的夜,他没有开灯,就静静地看着笔记本呢上苏闲的通讯请求一遍一遍的弹起,如是三次,苏闲放弃,开始文字输入。   她说这段时间她在III区,巴格特扣押了救灾物资,瞒得严严实实,根本没有让船入港。面对民众,只说各方面资源不够,一直在求上调,然后百般暗示III区不像VI区有美投那样的婆家,没有人家财大气粗。   凌言网络上搜索,点开最近的巴格特的公开讲话,只见他义正言辞,说生态环境是食品安全的始发点和倚靠点,药品化工厂建在养殖区又临海,这种规划注定出事。   凌言冷眼看着。“博爱制药”当年是博奇批条投建,也就是VI区投建的,他是在甩锅,是在说III区受无妄之灾,里里外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嘴脸真可算无耻之尤。   苏闲键入道:巴格特不仅不下放物资,就是从各军区调来的救灾人员,都不给人配备防护措施就让他们下海清理剧毒污染。现在已经有好些人进入医院治疗,清理却还在继续,新换的鱼排已经被腐蚀了,那个味道现在就是两层医用口罩都掩不住,没有专业防毒面具和配套真的是要出大事的……   *   凌言忍无可忍,拨通苏闲通讯,第一句便道,“巴格特好歹是一方父母官,他这么做又是何必?造谣一张嘴,苏闲你可要谨言。”   苏闲立刻接通,丝毫不惧。   她冷静道,“巴格特是为了城市3.0建设。”   凌言勃然变色,“胡说八道!”   “没有这次污染,巴格特就没法用低补助政策逼迫村民强拆住宅,强行搬迁,他想要统一规划工业区,推进智能城市3.0这次意外就是老天助他,只要他把时间稍微拖延那么一下,这个区域的人走投无路的必然会妥协——他有什么责任呢?一桩无需问责他的污染事件,将来就算追究起来他可以说是一时失察,最终变现的,却可以是他响当当的政绩!”   *   远处,一连串的闪电,传来一阵怒吼着的滚雷。   凌言的太阳穴忽然嘶嘶地一疼,他抬手,用食指用力地、抵住了。   人命如草芥,敲骨又吸髓。这片土地上势如破竹的弱肉强食,太多。   他要怪什么呢?怪III区没有娄昆吗?   *   那一刻,凌言只觉得与苏闲,一时间竟隔、千山万海。   他握紧拳头,他说抱歉。   像首都紧急应援署对他说抱歉一样,他对苏闲说抱歉,说他帮不了她了。他不说此事他已经仁至义尽,真的没法再帮,就说III区事件并非他主场,根本无法指挥灵便,如臂使指。   苏闲还想争取,说无需他下场帮忙,只需找个时机将其曝光。   现在首都媒体虽然发声,但是许多细节并未披露,譬如III政府的处理情况,III区境内的海洋生态环境的评估、养殖业损失评估,她一拍脑袋,道还有,还有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家媒体具体公布过化学品的名称,只说是苯,当地人周边地区眼前一抹黑,没有具体名称,也不知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来保护健康和环境。   她最后说,充分的资讯是遏制恶政的最有效手段,只需他一句话,舆论自会倒逼真相。   凌言绝望地看着她,说她其情可悯,说她其志可嘉,这道理他都懂,可是他不能。   *   舆论汹汹,对目前已经产生极坏的影响了。   他刚刚已经接到宣传部的消息,说这件事至此点到为止,不能再将事情扩大化。明日就会有官方的检测通报,两个区至今不肯公布具体化学品名称,这已经能说明问题了啊。   他一句话未说完,只听到苏闲那一边有人叩门。   苏闲面露气馁,但是还不死心,只说稍等她去开个门。   *   凌言没想到,来人居然是柳宋。   美艳逼人、出身优越的柳宋部长出现在苏闲临时居住的简陋旅馆,这一幕实在是太违和了。   大胆言辞和低胸装,反抗主流,抵御平庸,数据显示柳宋是这十年来民众最拥戴的宣传部官员,又因为她极上镜的形象,经常有人将她与凌言并列而提,称为首都官员的“金童玉女”。   只见柳宋进门,不顾头发淋湿,见到苏闲便握住她的胳膊关切地看。   急问,“你伤的怎么样?”   凌言眉梢一动。   *   两个人的谈话里,他这才听出苏闲今天不顾个人安危进入III区灾区,被一个警察动粗,受了点伤。   柳宋没留意到还在线上的凌言,看过伤口后就立马道,“你清醒一点,毒气不能报,你还想不想活了?渔民那头拿了‘博爱’的钱,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取消诉讼了,你何必为他们奔走,你何必要跟他们硬刚?”   她是想保护她的。   她想求她审度时宜,虑定后动。   “告药厂,行政诉讼也好,打个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不会赢的!他们还不如接收巴格特的条件,接受点补偿换个地方生存——J国核事故,当地环境照样也是不可逆转性的灾害,情况不知道比这个严重多少,村民和核电公司打了二十多年的官司,最后打到最高法院,村民败诉!当地受害村民瘫痪,二十年后在国会前拿着话筒不断地抗议宣传,不断地喊,没有人阻拦她,但也没有用!你到底懂不懂?!”   她在跟她说,你不能不信强权是公理啊!   强权就是公理!   *   “那你就要这样算了?你还记得你是全国人民的宣传副部长吗?”   柳宋烦躁地捋了一把头发,“专家已经查了,没事的,没有那么严重……”   “9吨!”苏闲声音一抬,“脱离剂量谈毒性,柳宋你要跟我耍流氓吗?!”   柳宋也火了,“耍流氓又怎样?只要能让你别干傻事,我现在都想把你打晕带走!苏闲我也跟你说,你别看‘博爱制药’的社会道歉信道得声泪俱下,这个社会的各种社会机构的道歉,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是真的在道歉!这个时代里做错事的人,别说愧疚感,他们连反思都不会反思,他们唯一的心理活动不过是在哀叹自己流年不利,今日倒霉!——首都官方的稿子几个小时就会发,新闻发言人也已经就位了!我刚在飞机上审查完——我可以告诉你,复盘、问责、追责已经做好了,追究到哪一层哪一级也定下来了,附件是好几个赫赫有名的生物毒专家联名写的报告,检测泄露成分为弱性化学物——苏闲我求求你,事已至此,你能不能就算了?!”   *   柳宋是首都官媒的喉舌。   她和凌言一样,懂得这个时间点的敏感、懂得一切的政治局势。她知道这一个声明,不仅仅涉及她的下一任期的工作,还涉及她的口碑名誉。   如若此时国不泰,民不安,你教她该如何歌功颂德、按部就班?   柳宋在求她啊,她在说官方说污染不大的假稿子已经要发了,“砖家”写的报告也要公布了,这个世界就这个混账样子了,我求求你,我们算了吧。   *   曾几何时,专业人士在重大灾害中本来是应该建立生物毒理学模型,来评估可能毒害和健康风险的,这个不仅仅是从政者制定政策的参考,还是在确保受害者在遭受污染的健康损害后能拿到赔偿。   可是现在,所谓“科学”向“大局”妥协了。   也就是说,政府带着专家打算袖手一旁,说一句:这水没毒,这水能喝,鱼死了是因为太高兴了,你病了是因为你身体本来不健康。这件事怎么能和我有关呢?   平平一招,却最为致命。   也就是说,再之后,民众所有的申诉辩解,都没有了正当性。   你若强行发声,便是你不知好歹,你若是叫苦叫屈,便是你大逆不道。   *   苏闲一个眼神你都没有给她,冷淡说,“行,那你滚吧。”   凌言感觉柳宋要哭了。   最后她出门,走前却把脖子上的项链扯掉,扔在苏闲身上,道,“我保不了你了,你跟你的‘新闻理想’过去吧。”   *   那一瞬间,凌言真有今夕何夕之感。   他不知道柳宋什么时候跟苏闲有了这么深的渊源,只知道最开始的时候,柳宋还不认识苏闲,只是因为Sophia事件对苏闲稍有关注,却已经在他面前,对她反复夸奖。   她说她的稿子“有热情有韧劲,又极其理性客观,筛选信息快速精准,写文章也刀刀到位。”   他看得出来,她重苏闲品格,慕苏闲才华,敬苏闲胆气。   她说这才这是这个时代真正的记者,真正的媒体人。   而说到自己的工作,柳宋总是摇摇头一句道颓败的“难啊”,说他们繁琐的规矩条框,说他们层层叠叠的事前请示,事后汇报,重要稿件送审,不得批评同级,涉外事件不能随便发言。   那时候他才明白,柳宋最羡慕的,是苏闲的自由。   *   她本知道一切,却没有这份诉说真相的自由,没有坚持是非曲直、公理正义的自由。   只因这世上自由,都代价不凡,都需要背负。   *   都说为官三思,凌言和柳宋其实是一样的。   他们这些人,都不配谈自由。   苏闲将通讯挂断的时候,也是筋疲力竭。   那一刻她眼中对凌言已经不抱希望了,她说了最后一句,说:“我只恨我自己拿着笔,而不是在朝为官,不能对白水港这些人的命运做出半点货真价实、立竿见影的改变!” 第七十二章   一片黑暗里,凌言只有叹息。   可能在苏闲眼中,权势可以重塑很多东西,好像他和柳宋一个眼神,一个摆手就能做到。   其实不是的,他见惯名人政要、巨商大贾,那么多人,他从没见过其中任何一个人可以依凭权势金钱就为所欲为的。   众生皆苦,可能苦的味道有所差别,但是程度并无不同。   *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专家联合发表声明,说泄露污染短时间接触对人体伤害不大,加上白水港潮差大、退潮流速快,海水净化能力很强,在抢险人员的努力下,预计一周内就可以达标。   媒体上一片欣欣向荣,说问题都看到了,问责的话都说了,赞颂首都反应迅速,地区区长直面危机,百姓形成合力,全国人民共渡难关。   可是凌言懂,这所谓的“纠正”了,所谓的正视问题的严峻性,其实是轻拿轻放了。   *   周二那天本来是《阅人间》的最后一期。   斜日向晚的时候,凌言和雷诺约着出去先吃个便餐再回来直播,只是没想到刚走下台阶,就被一行六七个人扑了过来。凌言吓了一跳,雷诺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护了他一下,还以为遇到了什么不法之徒。   谁道两人定睛一看,当即知道是自己多心了。那都是一张张饱经风霜、受苦受累的脸,喊着“凌议员”,热切又无畏地拦住他们的时候,也不过是因为一时的激动。   凌言拨开雷诺的手,离他们近了一步,尽量亲切和缓地询问一句怎么了。   这些人明明是愁苦的面容,凌言一句话,他们却好像见到终于肯理会他们的菩萨一样,眼里亮出光来,极尽讨好地冲他一笑。   一个四十岁的汉子率先开口,赶忙说他们都是III区的人,他们村就在白水港附近。   他对着凌言点头哈腰,好像背脊怎么也直不起来了一样,皱着一张黝黑的脸膛,一字一句地说,求凌议员给他们公道。   凌言下意识地就后退一步。   *   那汉子像是生怕凌言这神仙一样的人物不肯听他申诉,局促不安、又义无反顾地抓住凌言的手,宛如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他的手有砂纸一样的触感,手背黝黑,经络浮凸,握手的姿势笨拙得让人心惊,他那一握,凌言硬生生地没再忍心抽出来。   只听那汉子说,“III区现在村民都要活不下去了,好几户渔民住院了,医生最开始检测出来的结果说是双肺感染,疑似气体中毒,他们去求助政府,政府却说媒体发了稿子,这病和污染水没关——可就是和水有关啊,鱼全死了,自己的老爹心疼家产,在渔排上加浮子,被海水一熏,就栽进海里了,最开始住ICU,每天好几大千的砸进去,真的是住不起了,转到普通病房,第二天区长的人就来慰问,对媒体说我们病情已经好转了……现在再有人送进医院的人,大夫就不给提供检测报道,不给化验单了,说等过了这阵子再说,让我们不要声张,不然不给报销医保。   “村里的孕妇第二天就回娘家了,可是雾气还在扩散,小孩子在学校一直呕吐头晕,但是教育局不让停课,泄露的油污没打捞干净,但是不许说,娃在外地上学的在网络上发点什么,第二天就警访父母,威胁我们娃,说乱说会引起恐慌。   “我们区长特意到我们村里做工作,说厂区混合已久,不合规定,让我们搬迁,可是药厂是这十年才建的,我们却已经在这里住了几辈子了,厂区不合格,当初建的时候怎么不说不合规定呢?我们靠着海活了几辈子,经营了几辈子,家产都在那了,巴区长提出的那个拆迁补偿方案,让我们搬迁,却不安排居点,就算钱到位了,我们也买不了房啊,拆完了我们怎么办啊……”   *   这些人带着小地方显而易见的贫苦,大概也没有经受过正规而完整的教育,他们诉求混乱,毫无条理,凌言想,哪怕这些人通过邮件热线来联系他的团队,也很有可能因为混乱的表达,被他的手下当做噪音而不列入考虑。   可这些人忽然站在他面前,握着他的手,殷切地看着他的眼睛,用他们有着明显口音的家乡话对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忽然感觉无法抗拒。   实不相瞒,就在十几分前凌言还在庆幸白水港这件事就要过去了。   7天,从地方政府正式成立应急组开始不过7天,媒体形式一片大好,声称一切回归正常,他知其内情又如何,那几万民众不过是一份注定的忽视罢了,这一次泄露不过是滚滚红尘无意中摇撼下来的一粒砂子罢了。凌言的国会同事听闻此事的反应,其实比他还要淡漠,大家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看了两眼就能说一句“散了吧”,谁都没有设身处境地考虑过真正受灾的人,没有考虑过他们面临的巨大的健康和经济上的危机。   是啊,为什么呢?   他们原本不必这样生活,是政府把药厂建在了他们的土地上,不断地吸食他们的血肉和他们的健康,可是现在政府决定不保护他们了,和平年代,他们这些衣装革履的,决定要让这些任劳任怨的渔民做生化武器的受害者。   *   白水港。这个小地方不足以成为这个国家任何先进或落后的典型,但它是如此乖巧,乖巧得像这群被侵犯得疼狠了、被逼迫得走投无路了,才来首都呼告的村民。   而国会大楼。这个全国最有名的建筑物,于首都庙堂之上巍然而立,代表这个国家民有、民享、民治的最高象征,代表这个国家的精英,代表这个时代最自由的呐喊。   不讽刺吗?还谈什么自由、自我、自发生长呢?这些人在它面前无望的申述里,里面有夸张、有诡辩、有求助,有哀鸣,总之应有尽有,归结到底还是一个,求你饶了我,求你救命。他们展示的是这个世道的逻辑,是弱者的艰难,他们在说天地无情,人如蝼蚁,强者不得好死,弱者不得好活。   *   汉子说得泪眼模糊,其他几个人也跟着红了眼眶。   凌言的脑子像被巨石碾过了一样,艰难地开口,问是苏闲让你们来找我的吗?   他们点头说是,那个记者说如果他们联系不到她了,就让他们赶紧去首都找凌言议员。   “联系不到她?!”   凌言心惊,问了下才问明白个原委,原来苏闲放弃劝服他之后,便想用舆论倒逼真相,她在网络上极力游说,最终促成那些起初对白水港事件漠不关心的同行们团结一致,可是还没等网络上的东西掀出风浪,她就被III区的警方抓了,罪名是散布谣言危言耸听。   *   那天凌言晚上没有吃饭,他安抚好渔民就掉头回转了。   雷诺也没有吃饭,他作为III区民选议员,估计听得也是百感交集,只是不知道面对人命关天,他作何感想。两个人没有沟通,各自一声不吭地回了办公室。   凌言坐了一会儿,又感觉办公室太空旷,进了连接的小隔间,Utopia个人终端里躺着几天前苏闲给她传过来的与政府报告截然不同的化学品鉴定书,他没看,只一根一根地抽烟。   他刚刚对那些村民没有说死,也是因为那些村民没有什么技巧,根本没逼着他说死。这些人只知伸冤、诉苦、哭泣,估计是宣泄得很痛快,居然最基本的向他要一个答应、一个处理都不知道,凌言稍稍几句话就把他们劝回去了。   可是他心里并没有侥幸的窃喜,反倒是觉得自己可笑,苏闲一个记者,虽说能口诛笔伐,但到底手无寸铁,她都敢以一己之力对抗强权,豁出一切地为民请命,可是他反观自身,他呢?遇到这种事,他想的居然是自己能不能收揽权柄,能不能更进一步。   *   他乱糟糟地想了许多。   他想到他现在住的房子,原来是外祖父的,其实那套别墅身后占地很大,里面花木葳蕤,树木林立。只是他住进去后一直很忙,有家务机器人打理,他也没有管过,但是他记得其中有一棵好大的桑树,树冠童童,他小的时候,那棵树的树干就有四人合抱那么粗了。   记得他童年时候,总被扔在外祖父家度暑假,外祖父退休返聘几个来回,周末却还是有时间的,他就陪着他坐在树荫底下看书,那时候他七八岁吧,看到书里纸上谈兵地讲落后地区的时候,有一个这样的翻译——deprived area——被剥夺的地区,他还曾经问过祖父为什么要用“剥夺”这个词,外祖父却抬头,指着头顶的那棵树对他说,“这棵树不是原来就长在这里的——这是别人故乡的树。”   当年他还小,不知道古树移栽是个大工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然后补充道,“可是现在在我们的院子里啊。”   外祖父笑了笑,他说是啊,然后继续说,“所以小言你要知道,哪怕是我们看的风景,都是从’落后’地区里移栽过来的,我们生活在大城市,享受无尽的便利和方便廉价的商品,很多时候,都是靠这些别人牺牲自己的环境和健康换来的,千千万万人之所以和我们有关,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剥夺了多少个他人的故乡。”   当时凌言还想说话,可是文伯远好像料定了他要说什么一样,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到,“我知道阿言不是有意的,很多事你都不知道,但你要记得这一点:我们是占便宜的人,我们不能不认。”   *   何小姐从外面打开门,催促凌言直播快开始了。   记忆戛然而止,凌言背对着她,仰起头,把眼泪逼回去。   公理与利弊狭路相逢,然后他回头对她说,“Hola,我居然什么都做不了。”   *   可能那个时候凌言还是没下定决心吧,可是看到线上直播时,为了展示灾情已经完全平复的状态,直播间里娄昆和巴格特居然都按时出席了,他忽然就忍不住了。   问题顺时针问到他的时候,他低头看了一下时间,忽然运了一口气,道,“这个问题我就不回答了,时间有限,我说点别的。”   所有人都惊诧地转过头来看他。   凌言岿然不动,一张脸波澜不兴,低声喊了一声AI,便将自己个人终端的两份文件推进碧蓝色的屏幕中,“想必前段时间的白水港泄露事件大家有所耳闻,我现在手里有两份检测通报……”   *   镜头前,节目编导一脸惊恐看着凌言,刚想要打手势掐断直播。   柳宋站在他身后,却突然按住他的肩膀,一锤定音。   她说,“让他说完。”   *   只见凌言眼神锋利如刀,一张能令佛陀动情的脸庞,冷静得几乎不近人情。   只听他缓慢而坚定道,“这两份报道,一份是前段时间媒体报道的检测结果,一份是海洋渔业局检测结果,前者面向公众,后者小范围公开,影响力较小——关于化学泄露事故及水产品检测结果的通报,我并非专业领域,但是也能看出二者出入很大,第二份报道显示,泄露物质的有机污染物种类65种,有机污染仍在持续,水产品种特征有机物检测含量也并没有像公告上声称的事态稳步向好,而是一直呈下降趋势。’’   凌言没有渲染什么,也没有夸张什么。   III区区长巴格特同在节目里,他也懒得当场和他争辩起他是否瞒报和他趁火打架的所作所为。   所以他四方掣肘,他力有不逮。   所以他就尽自己的全力,说了一句真话。   然后不打招呼地,直接从直播间退出来。   *   《阅人间》之前从没有发生过直播事故,而他是最大的意外。   他摘掉头戴,摘掉接驳器,从办公室的座椅上站起来,没等他走出办公室,祁思明的来电立刻打进来,但是他没接,直接挂掉,反而先给柳宋发信息说苏闲被扣押在III区了,让她去打个招呼把人接出来,然后步履匆匆,直奔西斯敏斯特宫的首相办公室。   谁都看过那个故事。暴风雨后的清晨,一个男人来到海边散步,看见前面有一个小男孩,在捡水洼里的小鱼把它们扔回大海。   被搁浅的小鱼有数万条,男子忍不住走过去,说,“这水洼里有几百几千条小鱼,你救不过来的,谁在乎呢?”   夜幕已落,走廊吊顶悬空,大楼里空空荡荡,凌言迈着大步,一步一步皆有回响。   ”这条小鱼在乎!”捡鱼的那个男孩固执地对男人说,“这条在乎,这条也在乎!还有这一条,这一条,这一条……” 第七十三章   首相办公室一片混乱。   凌言进去的时候,办公室门正大开着,首相幕僚长、副手、秘书都在匆匆忙碌,而首相正在接着一通又一通的电话——看那些电话催命一样的紧急程度,凌言就知道自己刚刚掀起了多大的风暴。   可凌言也庆幸首相办公室的兵荒马乱,如果这个国家,这个社会,所有的推进都只能靠自下而上的舆论,如果政府从来都不能自上而下的自查,那这是什么国家,又是什么社会?   首相虽然压着火,但到底是当机立断,在办公室立刻发动国家级检察员赶赴III区和VI区当地,重点就污染检测鉴定,海域污染修复等问题作出了解,要求务必拿到真正的专家意见。   *   通讯安生下的一分钟间隙里,首相抬起头,严厉地看了他一眼。   问,“凌言你是故意的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凌言答,“知道。”   *   他很清楚,他已经犯了为官者的大忌讳。   他刚刚的那惊天一说,差不多已经断送了自己仕途向上攀登的机会,只要这位首相在任一天,甚至恐怕他的下一任、下下任,他都不会得到他们的重用了。   你说他不后悔吗?   其实不见得。为官者谁都会肖想权利的最巅峰,凌言有才、有智、有能力、有魄力,凭什么要他就此与它无缘呢?   其实那天之后,在某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凌言问过祁思明这个问题,问他是不是不太明智——他拿他当镜子,他要他观照他自己。   祁思明没没犹豫,直言:的确不明智,但是他又说:但是很勇敢。   “但你不会觉得我很蠢很可笑吗?”   床榻上,身边的人沉默了一下。   过了很久,他说,“阿言,你本可以巧妙地度过这一生——不必费力,不必纠结,不必困惑,不必和这个世界的交锋——但你没有,你勇敢得让人肃然起敬。”   祁思明的话是凌言最好的鼓励。   那一刻,凌言竟想落泪,他靠近他,抱紧他,道一句可我什么都没做什么,只是说了一句真话罢了。   祁思明顺势揽他进怀,道,“可这一句真话,为冤屈的正名,将脱轨的归位。它比一个世界还重。”   *   而当时,在火葬场一样的首相办公室。   凌言和首相两相对立,在他说了那一句“知道”后,首相露出鄙夷神色,好像在问,那你来是干嘛?把先斩后奏走完全场吗?   凌言当时热血未熄,也不畏惧,直言道,“我是来提案的。”   “现在III区要将村民搬迁,但是区政府资金不足,按照规定,早在建化工区的时候居民区就应该拆迁,我看现在也不迟,就应当由药厂出资,地方政府组织,把村民转移到新居点,还有,’博爱制药’当年如何选址,如何拿到的环评手续,都是未竟之问,没道理企业行为,政府买单,更没道理现在既不要求他们停产整改,也不要求巨额赔款。”   首相沉沉地看过来,那一瞬间,目光几乎无法解读。   凌言还想说点什么,另一通电话又打了进来,首相摆了摆手让他先走。   *   炸了的,不仅仅是首相的办公室。   那天晚上,《阅人间》的后台热线也炸了,凌言的工作热线也炸了。   电话一通接着一通的打来,凌言的团队班底连夜加班。   有海警打电话,说:泄露9吨的官方数据不靠谱,整个湄洲湾都一直有成品油走私,走私犯子一旦被人追赶,就会直接将油倒入海里,有一次排海汽油12吨,在岸上几十米几乎都没有气味,白水港泄露当天是东北风,风力约2级,开放环境下根本不可能出现那么大气味,他保守估计化学药品至少90吨。   有化学药品运输人员打来,说:化学品装卸有一整套严格的安全检查和应急处理,正常安装卸前,都会有管道试压,就算是真的管道受损,也不可能真的流出这么多吨液体,就算流出这么多液体,守职巡逻也会在三分钟之内发现,紧急停止作业,然后在损坏处下放进行集污,也根本不会出现这么严重的事故。   毒理学专家打来电话,说媒体公布的那一套模型,没有囊括阳光作用下发生的化学反应,不包括裂解、转化,这类化学物质每个基团稍有变化毒性就会变大,展示的主要属于模式生物反应,根本不是人体反应,也没有做小孩老人和孕妇实验。   甚至有白水港’博爱’药厂的内部人员打来电话,说,药厂内化学品洗舱,都是三更半夜作业的,废气、废液、废渣都是直接入海,而这整个海湾,危险品船舶每年进出港就有12000多艘词,危险货物吞吐量6500万吨。   *   再之后,当晚,雷诺率先表态,说污染已沿海岸线波及50公里以外,请求专家开具具体的化学成分分析,促进事件良好解决,救他III区百姓于水火。   再之后,国会的政客们、首都的官僚、各部门的负责人,竞相表态,表示支持。   白水港,城市文明忽视遗落的荒蛮,历史滚滚洪流淘汰下的村落,然后,然后无数麻木的人们开始行动,无数不得呼告的人们开始说话……头羊越众而出,其他羊纷纷跟上,一时间,竟踏出千军万马、撼天动地的效果。   *   柳宋的电话是半夜左右打过来的,凌言的通讯就没有断过,所以当时他想也不想地接通。   谁知道柳宋第一句话就是:苏闲情况不妙。   说凌言刚在直播里说完那些话,苏闲就被人给她硬灌了污染的海水,现在刚刚送进急诊室,要不是她自己做了催吐,恐怕人已经不行了。   凌言心里咯噔一声。   “怎么会?”凌言简直没法想象,“苏闲只是组织受害者乡民和企业对簿公堂,他们何至于此?”   柳宋的声音猛地一提,“因为她查到了管委会!因为’博爱制药’身后是区管委会!”   凌言心头大震,心想,这怎么可能?!娄昆当年药品药厂管制改革,明确切割过区管委会的权利!   通讯另一端柳宋想是已经哭了,她那么强硬锋利的女人,遇到苏闲她好像就有无尽的眼泪。   她说你找人把Sophia带去你家去吧,先别让她上学了,Sophia要是再出事,苏闲恐怕要跟人拼命,说完犹不足,恶狠狠道,“管委会欺人太甚,这么多年了,真当老娘家里没人了吗?!”   凌言百感交集地撂断通讯,心想好啊,如今敌我,皆是分明了。   *   “都打乱了!”   III区巴格特接通来电立刻气急败坏道,他用的是管委会的最新通讯技术,和《阅人间》节目里的直播间类似,都是空间悬浮人技术,可是多人进行虚拟人像登录,只听他烦躁地走来走去,不住骂道,“明明说好了你加大排量,赶紧让他们搬迁!搬迁!这下倒好!那群泥腿子更不愿意搬了!凌言这小畜生没事儿就当着全国人民的面儿放屁,狗屁的公义真理!狗屁的事实真相!冠冕堂皇!危言耸听!我看凌言他就是想给自己挣一个脸面!”   同时在线的闻句悦眼中闪过一丝嫌恶,但是到底没有表露,只能好言相劝,“你现在骂人也没用,实不相瞒,我刚听到首都管委会的风声,说是首相有意让凌言来亲自带队专案组来III区,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你还是先准备着,别被他扒下一层皮吧!”   巴格特很是没料到还有这个发展,闻言立刻慌了,“他不能来!他不能来!港口的船还停着,拆迁已经三分之一,没到底让我一晚上都抹平!闻先生,你要帮着想想办法啊!我们现在在一条船上,您得帮帮我啊!换个别人来都行,但是凌言不行!他会掘地三尺的!……对,苏闲呢?他那条狗呢?”   看巴格特说着就要联系人询问情况,闻句悦立刻道,“别问了,那女人被柳宋救出去了。”   *   当初扣押苏闲,算是闻句悦借刀杀人。   他假意好心提醒说苏闲可能握有巴格特的证据,巴格特也果然上钩,帮着把人先扣下了。其实苏闲手头的证据更主要涉及的是区内管委会的泄露物质,苏闲前脚进局子,闻句悦后脚就把证据销毁了,苏闲用Utopia传输的一切信息也被他拦截住了。说来这个无名小卒,他倒是不担心,扣人的是巴格特,灌海水的是III区狱警,如今她人住院呢,估计一时半会儿醒不了,就算醒了没有证据,她也说不出什么。   *   “那我们就要这么坐以待毙吗?这件事一旦被捅出来,走漏半点风声,那我们谁也保不了谁!”巴格特已经慌了,当扣他顾着自己,担心的是自己的政治前途,想来想去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不能让凌言来III区!现在想个办法把他拦住!”   闻句悦也犯了难。   虽说闻家也是管委会七大董事之一,但是他在首都并不怎么上得了台面,但是据他所知,就算是现在的管委会主席岐红杉都是拿凌言没办法的,和凌言撞见也是屡次吃瘪。   他只好为难,“凌言这个人做事干净,滑不溜手,恐怕抓不到他什么有利的把柄。”   “那那方面呢?”   闻句悦不解:“哪方面?”   巴格特烦躁道,“性!上床!凌言这种人身上怎么可能没有丑闻?他上个节目一个两个的都偷偷瞄他,他长成那个样子,他自己不想有点什么,他身边的人也忍不住啊!”   闻句悦真是好容易才忍住没让自己翻出个白眼,心想真是淫者见淫,有些气不顺地道,“你能不能想点别的?这类事情除了让他颜面尽失,难堪一下,还有什么杀伤力?”   “谁说没有杀伤力?!你不知道这次赈灾,祁家在他后面帮他投了多少钱吗?这还没结婚呢吧,当冤大头都能当到这个程度了,我就不信夏春草还有凌言他男人能忍他这种事情,我现在也不求一击必中,能把他的脚步拖一下,给我点时间就行!”   闻句悦一句话被他点醒,忽然觉得这阴招也是阴招的办法,立刻想起来前几年众口皆传的国会主席的小道消息,说了句我去给首都去电,帮你想想办法,然后就立马挂断了。   *   第二天,昨夜凌言直播发声事件登上头版头条,而第二版竟是这个国会美男子的地下私情。   闻句悦连夜联系首都,搬出的却不是凌言和国会主席康澤不着边际、没有证据的小道绯闻,而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摄影师的一幅私人照片照片。   照片里凌言在床上侧卧着,睡容一派沉静酣甜。   一层薄薄地白色床单裹着他,显而易见地,是里面一副未着寸缕的身体。   短短半个小时,这张照片扫遍了所有的媒体头条,无数对凌言私生活不检点的评价,和他与祁思明感情作秀的揣测蜂拥而起。   晨起看新闻的祁思明,一不小心砸了咖啡杯,像是某种不详的预兆,他也不及收拾衣服上被溅出的污渍,立刻起身,赶往首都。 第七十四章   对于凌言二十岁那段荒唐放荡的青春,最了解的大概是何小姐。   那个时候,博奇还没有调入首都,凌言作为民选议员刚刚步入国会,政治生涯尚处于婴幼儿期。   就像所有人猜测的那样,他上了康澤的床,背靠大树展开了大量的政治恐怖活动,在短短几年内地位得到迅速的提升,后来博奇入京,他顺势成为首相和内阁的一把刀,为了控制国会,仍然和康澤保持着不正当关系。   但是这传言和真实情况有点出入:出入点就是凌言不是主动爬的康澤的床。   当年的康澤控制欲极强,凌言身上随处可见经久不退的於伤,何小姐也不知道凌言是怎么想的,高压在上,他就反复地在康澤眼皮子底下顶风作案,背着他各种偷人——“偷”这个动词可能不太准确,但是当时的状态好像就是如此。   *   何小姐自己的性观念就很超前,所以也并不觉得凌言这样如何。   毕竟任何东西都有两面,就像是美神维纳斯,你没法要求她美丽的同时,又不允许她风流、诱惑、花样多。   所以她还问过凌言,问他要不要考虑考虑那些主动送上门、只求一饭的政治捐助者,毕竟那都是各行业的大佬、俊杰,没道理把这种资源浪费了。   只是何小姐没想到,凌言居然一个都没理会。而他自己挑的床伴情人,十个里九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艺术家,最后一个还可能职业不明。作家、作曲家、导演、画家、摄影家……文艺圈的人,喜欢美的东西大概是定性,所以后来,他们爱上凌言,也变得没有一点悬念。   *   何小姐曾经笑说凌言,这是变相的自恋。   只有孤独的小孩,才会在骨子里那么孜孜以求地希望别人喜欢自己,希望别人陪伴他、赞美他、爱他,这帮搞艺术的,钱不一定能赚多少钱,但都有双不错的眼睛和一张腻死人的嘴。何小姐就看过有个画家写给凌言的诗,说他爱他的阴郁和骄矜,他的病态和挣扎,他的脆弱和残忍。   何小姐扫了一眼这酸溜溜的诗,感觉这人莫不是画画画得傻了。   到凌言那里,说法就更简单了,他说他们离他的生活圈太远,没有利益纠葛。   总而言之就是两个字“安全”。   *   凌言的二十岁,说来那真是人人都爱他的年纪。   当年的他还没有现在忍让收敛、处之泰然的性情,反而更像是刚从地狱里挣扎而出的艳鬼,阴沉冷傲,诡艳肃杀,带着能要人命的毒,眼梢眉尾里全是让人开罪不起的戾气。   可那时候是真漂亮啊。   漂亮得让那么多人不敢直视,却还是要趋之若鹜,迎着这一刃匕首的刀锋孤勇而上。何小姐真的不想夸张,但是二十岁的凌言走在路上,那熟稔性爱的身体真的自带一股难以言喻的魅力,再被那身高定西装严丝合缝地一裹,真是一条狗看到他都会发情。   那些性情张扬的艺术家们,有幸和他上了床,哪个不是被他归拢得服服帖帖,乖乖低调做人,何小姐从来没因为凌言的私情替他擦过屁股,那些人的作品或许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有关于凌言的隐晦表达,可是在公众面前,他们从不提凌言,都一致地、选择用沉默保护他。   凌言做事一向干净,照片影像这些是从不留把柄的,几个可能不太安分的,他也老早就和何小姐打过招呼帮着留意着。总之,凌言曾有那么多的情人,何小姐想过任何人可能出事,她都没想到率先出事的会是孟时昶,还是在这么个时间点上。   *   何小姐大早晨就直奔南乐街,自动驾驶的车上,她就皱着眉看着那张网上传疯了的照片。   论起谁对凌言最痴心,这些年除了孟时昶,何小姐根本想不到别人,她甚至会认为孟时昶比祁思明还要爱凌言。这个摄影师本应该有大好前途的,管委会的高层据说曾亲自向他递去橄榄枝,但是凌言的一句“祝你前程似锦。我接受不了太过高调的情人,我们还是断了吧”,孟时昶闻言想都不想,二话不说地就拒了管委会的offer。   为了给凌言当无数情人中的一个,一生的事业也敢弃之不顾,何小姐当时真的觉得孟时昶的爱已经到了感天动地的级别。   只是她没想到,更感天动地的还在后面。   孟时昶被康澤发现了。   按照往常来说,康澤小惩大诫,并不太会和这种小角色计较。大概是凌言说了什么吧,毕竟他也不是铁石心肠,有人那么待他,他肯定也是动容的,然后结果就是在几天之后孟时昶开车时出了事故,其他伤都还好,只是好巧不巧地,他断了右手的三根手指。摄影师的手指。   那一天病房里,二十岁的凌言站得远远的,连上前看看孟时昶的断指的胆气都没有,孟时昶在病床上虚弱地喊着“阿言过来”,他都不动。   那一次的意外,凌言抽出一把水果刀差一点掉头去跟康澤拼命,是病房里的孟时昶拦住了他,是孟时昶最终选择不声张,选择忍了下来。   何小姐一直记得那一天凌言的眼睛,嘶叫着,挣扎着,里面全是闷不透风的绝望。那根本不是二十岁的年轻人该有的眼睛。   *   也是在那之后,凌言再没联系过孟时昶,一别就是千丝万缕的尽数斩断。   也是在那之后,凌言再没任性地去找人胡闹过,只沉默地在康澤身边含垢忍辱,等着自己羽翼渐丰。   *   这些年呵,多少惊心动魄。   何小姐叹了一口气,下车之前,忽然觉得孟时昶这“床单下的国会议员”拍得实在好看,然后偷偷点了一下保存。   凌言家里,媒体主管小闻和媒体团队已经到了,何小姐刷了小妖的身份识别刚进入客厅,就听见远程通讯里博奇正大声责骂着,“你好好在家呆着吧!还想把闹剧带进国会和西斯敏特宫吗?这件事你最好别掉以轻心,他们既然拿你的私生活来攻击你,那你的私生活就不再是私生活!”   这语气真的是太重了。   可是博奇除了是内阁成员,还是凌言的养父,可能作为父亲来说,子女发生这种事情没办法不怒不可遏吧,他们觉得丢脸、耻辱、不可理喻,好好的孩子会因为这种不检点的私事被人抓住把柄不说,居然还闹得满城风雨。   *   媒体团队里的人好多都是昨夜接白水港相关来电、刚加过班的,三个小时前刚从国会办公室转移到凌言家里,一眼望过去一个个都挂着硕大的黑眼圈,宛如白日里的游魂枯鬼。   凌言虽然也没睡几个小时,但是他熬惯了,紧急情况下脑子更是清楚。事发之后,他第一反应就判断这是管委会的攻击事件,舆情应对当然是越快越好,以免民众诸多揣测发展到不可收拾,所以最佳方案应该是尽快弄个新闻发布会,否认一下所谓私情,然后把民众的注意力转回到白水港泄露事件上。   只是很明显,小闻这个媒体主管不知道是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还是困的,正常应该是和凌言梳理一下时间线的,确定有没有遗漏,没有弱点,谁知道他跟没睡醒一样,梳理到一半,忽然有些痛心地来了一句,“照片是真的吗?”   何小姐向他投去关爱傻子一样的目光。   凌言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小闻知道自己问了蠢话,立刻挥着手找补,“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照、照片有没有可能是哪位姓孟的摄影师合成的……”   这一句,远程的博奇也忍不了了,直接道,“你的媒体主管还能做什么了?什么都怕你,你的事情他一问三不知,什么都提不起起来,”博奇一声怒喝,“让季安过去!”   *   在凌言最开始的预设里,这件事真的没那么复杂。   曝光的照片不是裸照,就只是阳光很好,他在睡觉而已,只要咬定不认,即时应对,他不知道有什么好紧张的——都是些不上台面的污糟手段罢了,在这种事情上牵扯过多又干什么?他不仅气围观的群众,还气煽风点火的媒体,家国大事不见得他们有多上心,偏偏要揪着这些八卦小道没完没了。   但是显然,博奇和季安都不这么认为,他们都一副收拾烂摊子的样子,觉得这件事可耻,是污点,是黑历史,必须小心再小心地应对。   等到季安来的时候,全权接手了凌言的媒体团队。   博奇在通讯里远程遥控:“季安你们侧重积极的一面,重点强调他结婚了,现在感情很好,别让大家觉得他之前的生活一团乱。”   季安点头,说肯定把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凌言在旁听着,忍不住笑了,“负面?这件事有多负面?”   真的不是他说,人体解放这么多年,哪一种性观念、无论大众还是小众,没有被这个社会容纳过?别说这张照片哪也没露,有大量的解释空间、公关转圜,就算是被人查出来,这也是他早年的事情了,当时他既没有婚姻羁绊也没有固定伴侣,谁也管不到他。   *   季安毫不畏惧,同样报之一笑,道,“并不是说这件事有多负面,而是大众的逻辑是很微妙很可怕的,您和美投的太子在一起,那是势均力敌,风花雪月,但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摄影师在一起,那就是降格俯就,自甘下贱。”   凌言轻轻眯起眼睛。   大概博奇也是认同季安这番说法的,居然说了一句让凌言接受专业人士的建议,别瞎搞,然后对季安道,“季安,我们现在还有多少弱点?”   季安彬彬有礼,得体道,“这还很难说,我们不知道暗处的敌人有没有后手,我也不知道除了这位孟时昶,先生之前还有没有其他情人。”   *   虽然凌言知道季安并没有针对自己,但是他真的是强忍着才没动手揍人。   祁思明到南乐街大概是十点左右,他半途的时候接到了季安的来电,说是希望他能回首都一趟,陪着凌言一起应对新闻发布会,这样看起来会更可信一些。祁思明说知道,说自己正在路上。   很巧的是,那天在凌言家还发生了一件小事,就是因为家里忽然来了太多人,小妖终于熬不住这么多通讯网络链接,直接罢工了。当时整个屋子的水电系统、网络系统、通讯系统一下子都断了,博奇的脸也在通讯主屏上忽然消失,所有人在忽然安静下来的室内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所以电力安保人员只能紧急抢修,先用临时电源顶上。   然后抱起小妖的金属机身进入地下总控室检修,看看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祁思明就是在这个时候进门的。屋子里大概容载了三十多人,来来往往的有博奇的幕僚,有凌言的班底,有安保人员,地下室还有检修人员,整个屋子都在忙乱。   *   凌言和季安就坐在沙发上根据媒体应对问题,据理力争。   “既然已经决定否认了,那孟时昶就只是个毫不相关的人,况且我已经有快五年没有和他联络过了,就由我和祁思明单独做出回应不可以吗?”   季安公事公办道,“现在孟先生的住宅底下已经堵满记者了,他躲不开他们的,他必须作出回应,最好还是在您回应之前,并且我们还要确定他手里还有没有其他照片,内容我们两方必须要提前协调好,不然不会出问题的。”   凌言忍无可忍道,“他不会乱说的!”   祁思明感觉季安再说一句话,凌言就要炸了,他立刻大步走上前去,从后面搭住他的肩膀,喊了他一声阿言。   凌言整个人立时一顿,立刻回头。   *   季安大概也是没料到,凌言和祁思明的感情真的像传言中的这么好,明明没什么过分的动作,可对方一声呼唤、一个眼神就能把另一个人的情绪安抚下来,默契恩爱得,像比目的鱼,像连翼的鸟。   他乍然一见,也明显愣住了。   也是祁思明,凌言终于退步,说,“那好,那我这就去和孟时昶说。”   季安看他缓和,他也缓和不少,问,“您确定要亲自接触吗?要不我安排别人来?”   凌言却坚持,“不必,我亲自跟他说。”   *   季安刚刚虽然问过凌言和孟时昶的时间线,但是凌言故意隐去了康澤的那一部分,他知道管委会疯了也不会为了踩他,去树康澤这个敌人,所以就隐去了。所以季安不知凌言的抱歉和愧疚,不知凌言有多么不想打扰孟时昶。   通讯是外放,祁思明和季安都在旁边,拨通的时候一把好听的男声传了出来,年纪听起来和祁思明差不多,温柔低沉如贝斯的弦音。凌言只喊了他一声名字,他立刻辨认出来,问,是阿言吗?   祁思明听着。明明收拾了所有情绪,心里却仍隐隐的不舒服。   那真是个温柔的人,他说他很抱歉,说新闻他看到了,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因为害怕给他惹麻烦,一直在等着他联系他。不等凌言追问,他就无地自容地坦白,说真的只有这一张照片,他只敢拍这一张,他知道他忌讳,他没想泄露出去,当初拍只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   这样的话太刺心了。   凌言没有追究,也没有责怪,他只说希望他能配合自己,让他先出面否认和自己的恋情和照片,声明没有私情,也没有拍过这张照片。   孟时昶没有犹豫,没有条件,直接说,好。   *   祁思明面无表情地听着,他无法参与对话,就只能乱糟糟地做脑内活动,他感觉孟时昶这个名字很熟悉,他之前一定听过,但是他现在一时想不起来了,颅内反反复复闪现的,都是那张照片。   那张照片拍得真的很美。虽然是床照,但是一点也不污秽,和谐的构图里,凌言珍贵而美好,一眼看上区就像是圣诞的清晨,每一个被单的褶皱,每一处阴影转折,都美得纤毫毕现,动人心魄。   祁思明想,如果照片也能传递感情,那这个孟时昶一定很爱他。   可是他来的路上都不敢细想,不敢想细想这张照片是怎么拍出来的,不敢细想他的阿言被这个人拥抱过,爱抚过,进入过,在性爱之后被人用雪白的床单裹住了,然后等他睡着,才珍之重之地按下快门。   这份美好太刺眼了。   刺眼得几乎让祁思明产生了痛恨。 第七十五章   孟时昶大概是最理解凌言的。   凌言因为不爱他,所以没有在他面前做过太多的伪装,所以五年前,孟时昶就知道这个年轻的国会后座议员的勃勃野心和权欲。这个社会对政客的检视和对普通群众是不一样的,许多风流韵事、花边新闻在一个政客身上永远是别人攻击你的痛脚,一旦运作不当,就很有可能是致命的。   所以他虽然不甘、虽然渴望,但是还是依从他的心愿做了他见不得光的情人。再后来五年过去,他们联系断了,再没有联系过。   他一直默默关注他,知道他那一次惊天动地的世纪告白,知道他要结婚了,对方是英俊高大、家财万贯的美投太子。他没有妄念的,关注凌言的新闻说来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真的没有过多期盼什么——不是他妄自菲薄,可是他就是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比不了,当年他连一个年近五旬的国会主席都比不了,如何能比现在祁思明这种英俊多金的青年才俊。   这世俗的钱权逻辑如此清晰明了,江山代有人才出,他当年放弃了,就是彻底地放弃了出人头地。   *   不是不恨,不是不怪,不是不怨,但是接到凌言的电话,他还是情不自禁,还是油然而起一种酸楚的幸福。   他说,“阿言,能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南乐街中,凌言慌不择路一样抬起头,眼底有显而易见的湿润,他求饶一样地看向祁思明,只张开口型地问他:你能出去吗?   祁思明感觉有把钝刀在锯他的脏腑,疼得他都麻木了,他点了点头,说我去上楼换衣服。   *   祁思明心里也乱糟糟的。   他无所事事一样上楼换了衣服,然后出去正好看到何小姐在和助手列名单,他问何小姐这是在干嘛,她眼里流露出一点畏怯,但到底还是没有遮拦,说季安需要凌言这些年的情人名单,先手准备以备万全。   祁思明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摆什么表情,扫了一下电子表格,感觉眼晕,冷淡地哦了一声就走开了。   然后他又下地下室,只见好几个检修人员正在围着一圈讨论着,看到祁思明过来立刻热情地跟他打招呼。祁思明牵动嘴角,点了下头,这才看见他们已经把小妖雪白的蚕茧外壳拆开了,线路零件摆了一桌子。   “它年纪有些大了,还能修好吗?”   技术人员看起来很兴奋,兴高采烈地说能,还说是小妖就是一些元件老化了,需要更换,还有就是CPU过载,没有其他大问题。   听到内存过溢,祁思明也没过脑子,有些短路地问,“电子管家不都是一个月开外信息自动删除吗,怎么会过载?”   “这个电子管家设计很周密精妙呢,二十多年前的作品,比现在市面上还要好,刚听先生说着是文博士亲手设计的,我们刚才看了一下,它从使用的第一天就开始对主人的肖像进行分析记录,内容很全的!”   祁思明左耳朵听右耳朵出,也没听出四五六,看他说完,顺口道,“那辛苦你们,你们多费心。”   然后他转身,思绪又转到孟时昶这件事上,那一瞬间他忽然管委会今天这一招反击真的狠。   *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孟时昶这件事看起来好像是只是一个并不难处理的公关危机,对凌言的工作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是它实际上伤害的,是他和凌言的感情。   祁思明上楼,看着客厅里巨大的显示屏上,孟时昶与凌言通话完,现在出了门正在做媒体报道,就像他猜想的一样,那是个身材颀长、文质彬彬的男人,眉目深邃,两腮上蓄着漂亮有形的胡须,说话斯文又有条理,他微笑着否认了自己拍过那张照片,也否认自己和凌言的私情。   被记者追问到他的感情状况的时候,他淡然地笑了一下,只说自己是不婚主义者。   *   凌言上楼换衣服去了,外面记者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他出门。   上楼前季安特意嘱咐他换一套朴实低调的西装,他沉默地点了下头。   季安和祁思明并肩注视着屏幕,看着孟时昶应对着各方记者们源源不断的问题,忽然道,“管委会抓民众的兴奋点抓得太准了。”   白水港危机这种事情民众就是再关注也都有限,但是名人的闺帷乐事儿民众和记者永远有津津乐道的热情。   祁思明点头,“是啊,与理性的永恒冲突里,狂欢和盲目从不失手。”   季安笑了一下,对他道,“您能理解我很感激,其实有时候我们也没办法,公众人物和普通人用的从来不是一套贞操观,我今日一个懈怠,昨天有多少人拥护凌议员,今天就会多少人侮辱他。”   “我懂。”祁思明表示理解,他想了片刻又道,“但是这么两方矢口否认的处理,真的有效吗?”   季安苦笑。   他的媒体工作人员在简报室集中开会,过来询问这样的最终声明可不可以,季安接过,却听祁思明在旁边道,“两边的说法如果特别一致,会给人串通好了的感觉,我有一个想法,你不如听听?”   *   祁思明发誓,他提议的时候没有任何坏心,出口的时候想的也全是如何把凌言从这堆污糟事中摘出去。   待他说完,季安眼中一亮,立刻点头同意,然后让手下按照祁思明的说法定最终声明然后发出去,还说了一句跟议员说一声,让他等会儿新闻发布会的时候有所准备。   有些事情,真的一转手他人,就容易阴差阳错。   那个小职员是季安带来的,严格来说算是博奇的幕僚一员,习惯对季安负责,而不是对凌言负责。然后事情就是那么巧,他发完声明,正想要和凌言说明情况的时候,凌言和祁思明已经携手出了门。   南乐街的优美住宅前搭出了简易的台式桌面和播音话筒,凌言和祁思明携着手,面对十数家被南乐街特意放行的媒体平台,微笑致意。   凌言率先开场,说辛苦各位媒体的朋友的对自己感情状况关注,说自己和祁思明感情很好,然后按照计划好的,为了更有可信度,祁思明接过话筒帮他解释照片事件,只是一切都没有按照他想的发展,祁思明握住话筒,再开口的却是:“照片的确是孟时昶拍的。”   凌言一顿。   那一刻他感觉面前的闪光灯此起彼伏,乍然间比刚刚亮了不少。他收敛住情绪,挽着祁思明的手臂,强迫自己不露一丝蹊跷。   *   祁思明继续道,“照片的确是孟时昶拍的,但是私情什么的就无稽之谈了,孟先生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也在场,拍摄地点就是我们身后的这所房子……”   凌言几乎要不能反应了,他不能理解祁思明为什么要忽然改口。他第一反应的是,祁思明这样说,孟时昶要怎么办?他刚刚表过态,祁思明这不就是在全国观众面前直接再说孟时昶在撒谎吗?   他此生已负他良多,他回应不了他感情,现在连安宁也给不了他了吗?   记者果然就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话筒递得积极而踊跃,不断追问祁思明知不知道孟时昶刚刚的回应,问他既然一切清清白白,那孟时昶为什么要否认。   祁思明潇洒一笑,手扶着凌言的腰,道,“这我不清楚,但是可能是没见过这么大的舆论波涛吧,媒体记者太热情了,他害怕了,就改口了。”   凌言努力维持着自己的表情,脑子里只感觉眩晕。   这明显的祸水东引到底是谁的主意?!   谁都不跟他商量,祁思明居然还言笑晏晏,一派大度模样的表示理解?!   *   记者不肯放过,继续追问,问为什么是孟时昶先生来摄影呢?据他查的资料显示他并不是专业的人像摄影。   凌言可能是有气,也可能是单纯的地想为孟时昶挽留最后一点尊严,他微笑说道,“因为孟先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摄影师,他的拍摄作品很有灵魂,也很有温度。”他和祁思明、甚至祁思明的家长都很喜欢他,欣赏他,现在他家里还有他的一副摄影作品《春天的邀请》,希望大众能对这样低调的摄影师多多关注,但如果继续有人用类似不堪的信息诽谤污蔑,他一定咨询法律顾问提起诉讼。   祁思明在凌言说到《春天的邀请》时,揽在他腰上的手臂一下子收紧了。   新闻台阻挡下,镜头看不到的地方,凌言被他狠狠地箍得一痛。   祁思明之前根本没想起来孟时昶是谁,这一下经凌言提醒,记忆一下子打通了。他忽然想起来,他妈夏春草送这幅画的时候因为太大了,打包运输很麻烦,他还说要不别带这个了,夏春草却跟他说这个摄影才是礼物里的重点,凌言跟她聊过,看得出来他很喜欢。   她说,凌言很喜欢。   *   明明会做10分钟左右的采访的,祁思明在凌言说完那句话之后就直接说采访结束了,感谢各位记者到来,然后攥着凌言的手腕直接回了屋。   门合上的那一刻,祁思明还没来的及说话,凌言直接挣开了他的手,看着等在门廊的季安,对着满屋子的工作人员直接一喝,说照片是孟时昶拍的,这是谁的主意,谁改的声明?!   刚愎自用如凌言,这冷冰冰的一问,吓得一时间所有工作人员都噤若寒蝉。   凝滞的空气里,祁思明一听他这么说,也忍不住了,直截了当道,“是我提出来的,凌言你有火直接朝我发。”   *   凌言像是后背不防备地受了敌一般,一瞬间狠狠地转头。   祁思明看得清楚,他眼里转过的,是被背叛了一样的凶残的恨意。   凌言胸膛激烈地起伏着,对着祁思明毫不畏怯的眼神,好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几息之后,他冷笑一声开口,道一句“好,好啊。”   然后当着祁思明的面,就直接用自己的个人终端开始给孟时昶通电话。   两个人像是对峙的野兽一样,就那么固执地站着,对视着,谁也不说话。凌言开的是外放,两个人那么听着一声声的缓慢的滴声,最后听到被挂断的嘟嘟忙音。   *   这个时候了,他不接他电话了。   凌言想,这是明明是他和管委会的事,他也习惯了流言蜚语,他扛得住,可是孟时昶凭什么替他呢?他指着个人终端问祁思明,“他是无辜的你知不知道?”   祁思明也运气,他想说从这个姓孟的跟你上床起,从他拍下那张照片起,他就不无辜了!   他好不容易才压住火,把这句话咽下去,然后他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当时真的没想到这一层,我当时真的是为了你好。”   说完他也觉得扫兴,低声骂了一句“操!”,心道天杀的“为了你好”!   也是那个时候屋子里其他人才想到了,这一次看似周全的发言,野火会全都引去孟时昶这个摄影师身上,媒体会众口一词地指责他,嘲讽他,说他是在求曝光度,蹭热度,炮制话题。   他们刚刚还为找到了最优解而沾沾自喜,如今一不小心牺牲了别人,这时候恍然大悟,才面面相觑。   季安上前解围,说让两个人先别激动,福兮祸兮,孟先生经过这次曝光,将来事业上一定会有很多人关注他。   凌言冷笑一声,这就是媒体人的逻辑了,在他们眼里好像谁都巴不得有那点注意力一样。但是他关注的根本就不是这个:祁思明一个自作聪明,孟时昶不明真相,他会以为他是故意的,他在故意耍他!   他真的感觉无法忍受了,四壁的压力感觉要把他逼入绝境,他有些烦躁地看着屋里走来走去的人,想着天杀的,赶紧把这件事应付过去吧。他一个眼神都没给祁思明,直接对季安道,“Hola的名单呢,我们赶紧捋时间线。”   *   那天之后再发生的事情就更玄幻了。   好像上帝一直在兴高采烈地掷骰子,可一次都没站在凌言这一边。   季安拈着打印出来的何小姐罗列出来的名单,不确定地问凌言有没有遗漏。   祁思明赌气一样就坐在另一个沙发上看着他们,一副问责的丈夫脸,季安也觉得尴尬,生怕神仙打架,再殃及一条池鱼。   季安是很专业的,他其实并不在意凌言到底跟谁睡过,但是他是知道国会传闻的,知道凌言和康澤那点传得甚嚣尘上的风流韵事,但是他不确定,这个名单上也没有,但是这件事曝光出来绝对不是今天的小打小闹了,所以他只能含蓄婉转地不断问,“确定没有遗漏吗?”   凌言坐在沙发里,现在也冷静一点了。他还是有点理智的,没一怒之下把自己什么事儿都自暴自弃地抖出来,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是真的觉得他跟康澤的事儿很脏,脏得让他恶心。何小姐也是知道的这件事的严峻性的,所以干脆也没写。   但是很明显,上帝的骰子没给他这个机会。   *   地下室的一堆检修人员大概是把小妖检修得差不多了,他们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道外面起了多大的波澜,还兴高采烈地用室内的传声系统,说现在要进行音效影效调试。   客厅里巨大的幕布放了下来,所有屋内的影像屏都打开了,地下室里的检修人员就近打开了小妖内存里的视频文件,家里所有的屏幕同时工作,立体音效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的脸孔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只见他穿着家居服,手里一边检修着零件一边对镜头说话,严肃的脸露出寡见的柔和,他说,“你主人把你扔在这儿,一走就不管了,说是他养父的家庭系统跟你不合,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过来看看你。”   祁思明霍然起身,这是国会的主席议长康澤!   *   好像觉得这样刺激他还不够似的。检修人员不识这是国会里呼风唤雨的人物,还以为是凌言那个赫赫有名的养父,调动着视频的进度条往前一滚,再之后,所有人都傻眼了,谁都没想到能随便一伸手竟然能转到上司的性爱视频。   角度原因,镜头里是凌言那张不似凡人的一张脸,只见他两颊飞红,一脸高潮,热汗顺着他的脸颊、脖子不断地往下淌,湿淋淋地,洇满了他的锁骨。   所有人都惊呆了。   狭窄的镜头里的信息十分有限,但是那声音、那姿势,谁能看不出这是在干什么?!画面里凌言羞耻地闭着眼,一声不吭,整个屋子里人就那么呆呆地看着,看着刚刚出现的康澤入了镜,他闷着头,就像要把凌言折断一样,毫不留情地骑在他身上,啪啪地驰骋着。 第七十六章   所有人都蒙了。   连凌言自己也蒙了,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录的,他压根就不知道小妖还有这么久的影像储存功能。只有祁思明反应最快,他腾地转身,朝着摄像头后面的总控室断喝一声“关掉”,检修人员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关了视频。   再之后,所有人一起屏息。   空气中塞着千百种可能性,好像这是个瓦斯严重泄露的现场,随便一个人一句话就能引炸整个屋子,一时间弄得偌大的别墅静得瘆得慌。   性爱视频不可怕,可怕的这是自己上司的性爱视频,还公放了。   好几个人被刚才几秒的镜头可耻地看硬了,这个时候都有点不自在地侧着身遮挡,季安有假做无意地垂头摸下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心道,刚刚那一出要是只是凌言和祁思明,他还能强行开个玩笑盖过去,日后当个雅谑相逢一笑,可是它不是,它另一个主人公不是祁思明,弄得他一时间真的不知道该同情他们俩当中的谁了。   *   还好屋里还有一个人是敢说话。   只见祁思明寒着一张脸,直接抬头朝着楼上喊Hola!让人立马去总控室删文件,看着别让人把视频截留,惊雷在前,难为他还想得周到,快刀斩乱麻地一项一项地果断安排下去,该签保密协议签保密协议,该拿钱拿钱。   何小姐穿着高跟鞋走得飞快,铿锵有力的鞋跟声中,整个屋子里的人也逐渐从僵化状态里讷讷地解脱出来,心惊胆战地动了起来。   相比之下,凌言整个人就像感官过载了一般,整个人都没什么反应。   能看出来的也就是脸色白了一点,他默认着全权交付给祁思明安排,自己没有看任何人,就只在茶几下翻出香烟,点上,然后颤抖着、吸了一口。   *   祁思明吩咐完了何小姐,估计也看不过凌言这么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样子了,他强横地站到他面前,把人拽起来,道“跟我上楼。”   耐人寻味的沉默里,所有人都紧张地目送着他俩。   虽然人都有窥私的本能和幸灾乐祸的天分,但是这一刻他们至少都是害怕的,害怕他俩一拍两散再让公关陷入被动,更怕两个人一时冲动做出什么过激行为。   有人忍不住开口喊他,“祁先生……”   这声喊唐突而不合时宜,谁都没想到,祁思明居然真的就停住了脚步,还绅士地一回头,彬彬有礼地投去目光。   只是刚刚喊人的小闻忽然就梗住了。他想说什么的,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忽然怯懦,尤其是看着祁思明明明波澜不兴的一张脸,握着凌言的右手却肉眼可见地爆出了青筋,他一下子忘了词。   见他不说了,祁思明也不跟他纠缠,径直上楼。   像是宣誓主权一样,凌言被他扯得一个踉跄,小闻定定看着下意识地就把指甲扎进皮肉,只觉得那一瞬间的失态里,无声叫喊着的都是那个人血肉模糊的自尊。   很长时间里,凌言都不敢去回想那天。   他什么都不想记住,但还是能记得疼,心脏和大脑通过迷走神经相连,他想一次就挖心挖肺地疼一次,那天进屋之后,他直接被祁思明带进了浴室,就按在盥洗台上的那面镜子前,大理石生硬地抵着他的胃,祁思明就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看自己的脸,正面、侧面、七分面,眉、眼、唇、额、发迹、颌骨、唇珠、和鼻尖。   然后他一字一顿地问他,你是不是贱?   那一刻,凌言的下颌剧痛,浑身都在羞耻的颤抖。   他想解释,但真的不知道从何说起,祁思明不痛不痒的声音在他听来有无比的刺耳,他听着他一句句冷冷地逼问,他说你既然敢信誓旦旦地把反骚法案加一条上下级的明文,你又何必下贱地去爬康澤的床?孟时昶五年前出了意外你把他甩了个干干净净,那个时候你就已经跟了他对吧?!   痛处和迷狂淹没了他,祁思明赤着一双眼在他耳边大声地咆哮,于沮丧中挣扎出无边的绝望,他说我问没问过你?我问没问过你?!你当时都是怎么答我的?!   祁思明不是不知道康澤啊,岐红杉和檀清在他们在一起的第二天,就和他大谈特谈凌言的私生活,这么几个月里,祁思明什么流言蜚语没听到过?他什么淫佚下流的传闻没领教过?他是咬着牙才忍下来的啊!他说的够清楚了,他们打从一开始就说的很清楚了,他说他不是不明白他工作的圈子,他说他不信任何人说的,他给他最大的信任,只要凌言说没有,那他就信没有!   可是他又是怎么瞒他的呢?!一个、一个、又一个,他知不知道他这一天都是什么心情?他看着何小姐列出的名单他都眼晕,他都不敢去数!他给了他最大的坦诚,什么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了,可是他是怎么回报他的啊?!   *   那天之后的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再可控了。   凌言就像是认了命一样,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都没有,祁思明逼问他时间,逼问他细节,可他什么都不肯说,只红着眼睛说自己抱歉,说他不是有意的。   是啊,他不是有意的。   此生发生在他身上的一桩桩一件件,他从来都不得反抗,偏偏老天还在暗处标好了价格。他难道就会没有想过吗?当年他曾以此兴,将来也必以此亡。   可能是被他的消极冷淡的态度激怒了,祁思明那天对他也到底没有客气。他一言不发地扯开扯开他的皮带,剥下他的裤子。在之后,没有润滑,没有前戏,炙硬的性器抵住凌言,就蛮横地镶了进去。   他说过,他的阿言在他心里是天上的一段明月光。   只是没料到,他原本将心照明月,明月却要照沟渠,他却给了他闻所未闻的难堪,和见所未见的荒唐,他们当初是怎么表白承诺的?他们当初又是怎么结婚起誓的?祁思明也不瞒他,他说那个摄影师是拍“春天的邀请”的作者的时候,他恨不得扭头把那张照片一把火烧个干净,那个视频被放出来的时候,他只恨不能直接上去扇凌言一个巴掌。   残酷地摩擦中,祁思明横冲直撞。   生不如死的性爱里,凌言痛如刀绞。   镜子里映着两个人的脸,祁思明暴力地扣着他的手锁在后面,另一只手就把他按倒在盘洗池上摆出屈辱的姿势,凌言看着他,就看着他在他身后恶狠狠地凿弄,看他们衣衫未褪,就那么一个站着一个从着硬邦邦地性交。   凌言的身子窄得厉害,这样激烈的发泄,他根本就招架不住。   他咬着牙,面孔在镜子里开始扭曲,趴在盥洗台上的姿势压得他胸口不能呼吸,祁思明疯了似地在折着他的腰,胯骨撞大理石上合着肉体交合的声音,砰砰地撞出让人牙酸的声响,他控制不住地绞紧身体,分分明明地,祁思明却越发用力,他就感觉着一股一股的液体顺着他们交合的地方,泥泞不堪地往下淌。   他们之前从来没这么粗暴的做过。凌言面露痛苦之色,想转头,想说话,想求饶,可是刚一张嘴,就感到一股血腥气往喉间直涌,祁思明不肯放过他,死死提着他的后颈,就强迫着他看自己那张性爱时异常色情的脸。   凌言那一刻就知道了,他在用他和康泽做爱的姿势来惩罚他。   多少年他不断闪回的痛,多少年他挣扎不出的噩梦,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再然后他声嘶力竭,他惊恐万状,好像任一把大刀从他胸膛里破开了一样,他喊着祁思明的名字,喊着你不要这么讨我,你别像他们那样对我!他几乎不似人声,哭着问他:“难道不是你说的,不介意我的过去的吗?你说我们可以往前看,当初难道不是你说的吗?! "   其实,那时候凌言就已经察觉自己不对劲了。他心脏跳得好大声,就好像有人在他胸口擂鼓一样,下一秒就能泵出血来,再然后,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记得七情上头,淫靡的疼痛像是把他压垮了一样。   他不堪重负,徒劳地想抓住祁思明的手臂,不知挣扎还是求救。   混乱的记忆里,他的动作激起了祁思明的凶性,祁思明就崩开了他的扣子,才巴衬衫脱下纠成结捆住了他的手。   他记得他当时停顿了一下!   凌言模糊地升起几分喜悦,还以为他心软了,后悔了,这一切都结束了!   他松懈下身体,死了一般瘫在盥洗池上,他听着祁思明轻轻地问了他一句什么,好像是“你为什么洗它?”,但是他不能反应了,他整个人都僵硬地佝偻着,根本没有听清。   再之后,他记得祁思明在洗漱台上拿了什么,然后他左肩胛忽地一个剧痛。   像是被人拿刀戳进了心里,像是被硬物铲到了骨头,凌言狠狠地挣动了一下,一瞬间痛出一身的冷汗!再然后,皮肉分离。   等到凌言满头虚汗的抬起头,透着镜子,他看到了血。   *   大片大片的血,就顺着他的后背流下来。   那血液千丝万缕地纠缠在他眼底,直到那一刻凌言才明白过来祁思明干了什么。   火辣辣的疼痛里,他口中苦涩。   那一刻,他用所剩无几的神志想:对啊,不必提了,真的不必提了。   以后真的再也不必对祁思明提起他的后背上一直背着他的名字,再不必提他曾生受过的委屈,不必提他的皮肤不爱上色,纹了两次才好,不必提当年他提着刀挡在文惠面前和碎了的那两大块玻璃,不必提当年蓝光噼里啪啦地打在背上,棉花一擦全是血,他忍不住地哭,可是最疼的还是在心里。   他当年没下去的决心,他此生最爱的人亲手帮他挖了。   *   原来他怪他了。不喜欢他了。   他就血肉模糊地、帮他把他的心给剐了。   凌言看着镜子里的祁思明,小心翼翼地放慢呼吸,他想说话,可他徒劳地张了张嘴,痛不欲生地,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第七十七章   何小姐陪凌言看心理治疗师时曾经听过这么一句话,说是这世上天生就有一些人,凭着直觉就可以知道如何帮助创伤幸存者,那些人擅长创造安全的环境,轻而易举地就可以给受伤的人重新建起一个简单安全的社交参与系统,但是她照样听过,说所有人愤怒失控起来都一样,任何天使都可以变成路法西,变得有威胁性、攻击性,然后以更大的强度、烈度去中伤那些创伤幸存者。   何小姐那天在楼下一直心烦意乱。   不管是凌言自己的团队,还是博奇的幕僚,这些人都是精心筛选过的,嘴都很严,他们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但是那些检修人员不同,所以她只能一个个谈话、签字、给钱封口,等把人都送走了,她这才有了喘息的时间,着急忙慌地跑上了楼。   那天也快要把她吓坏了。   门她没敲几下就开了,祁思明一脸阴霾地走了出来,何小姐下意识地就后退一步,只见祁思明的头好像被凌言砸破了,血骇人地就一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   当时她一颗心都凉了,想这俩人到底是起了多大的冲突啊。   祁思明漠然地扫了她一眼,有血流进眼里,他抬起胳膊胡乱地蹭了下,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   当时她心里其实还是怀着一丝侥幸,她想着要是真打架,凌言把祁思明打了也就打了,她心惊胆战又一厢情愿地祈求着,祈求祁思明千万别对凌言动手啊。是,是她心偏,她帮亲不帮理,想着凌言就算有错,就算对不起祁思明,但别人不清楚,她可是知道凌言那个心理状态和身体状态的,他要是打了他,那不是在要他的命吗?   大概这种愿望太无耻了,从上到下没有哪路神仙能理会的。   所以何小姐进屋时,就看着凌言全身阵挛着,扒着盥洗台,跪在地上。当时他已经站不起来了,整个浴室看上去像是凶案现场,他惨白的后背全是血,脚下甚至淹出了一小块血泊。   祁思明是下了狠手了。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何小姐的手脚冰凉,她倒吸一口凉气,砰地一声,脚一软,险些就摔在了地上。   还好这一次,凌言是有神志的,他颤抖着扭头,然后虚弱地开了口。   他对她说:“帮我拿下药。”   *   何小姐那天真的吓哭了。   她一边调家用医疗机器人帮凌言处理伤口,一边地翻着浴室那些储存格子,怪只怪凌言平日里藏药藏得令人发指,她一边流泪,一边双手颤抖着,感觉辨认那些小瓶上面的名称就能把她逼疯。   “别哭,哭什么,”   凌言尽量调整呼吸,强制安抚过动的心速,轻轻对何小姐说,“我又死不了。”   何小姐的妆都花了,也不管有没有形象,满心委屈地朝他喊,“他这构成故意伤害了吧,他怎么这么混蛋啊!我们报警,我找律师,我们让他把牢底坐穿!”   凌言被她逗笑了,咬着牙道,“说什么傻话呢。”   *   再后来何小姐联系了凌言的心理治疗师上门,因为害怕凌言服药后失控,甚至让他们偷偷带了安定剂和束缚带。看到医生来了,带着各种专业设备要给他做检查,凌言冷淡地看了他们一眼,说自己没事儿,就只是有点累了,能不能只趴着做点生化检查,他想歇着。   吃完药的凌言总有些麻木,何小姐却不放心他一个人呆着,问他不关门好不好,凌言说随便。   过了一会儿,医生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的卧室,凌言就裸着背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落针可闻的安静里,他能听见隔壁房间医生讨论的窃窃声响,能听到家用机器人收拾浴室的咔嚓咔嚓的声音,能感觉到后背火烧火燎地疼,然后他就在混乱的杂音和疼痛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平时工作的时候凌言的觉总是很少,三、四个小时就够他支撑一天的了。   可这一次,他一口气睡了二十个小时。   中途他醒过三次,都是深夜时候,一次是要喝水,两次是吐了。   第二天的时候,他醒时发现博奇居然在,就坐在他床边。他无端有些紧张,问自己怎么了,睡了多久,何小姐眼睛通红,脸色也有些憔悴,但是还是笑,跟他说没睡多久,能睡着是好事,说明身体在启动自我保护。   她没说的是,凌言这20个小时里梦中一直惊厥,一直流汗,半夜的时候忽然血压飚高,心动过速,身子震颤得医生都要控制不住了。何小姐是实在害怕了,没办法了,这才半夜把博奇叫来了,这要不是这里一直离不开人,她真的是拿着刀去砍祁思明的心都有了。   *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有外人在,凌言就会尽量地控制自己。可剧烈的创伤后,情绪或许能控制,但是身体没法控制。它会先于意识,破开所有伪装,做出最疼痛、也最真实的反应。   前两天的危险期里何小姐一直在想,是啊,福兮祸兮,凌言为什么要爱上祁思明啊,他给他那么多的圆满和宽慰,到头来,又给了他那么多他根本招架不了的崩溃。   何小姐守在他的床边,轻轻摸着凌言光滑细腻的手腕,轻轻抚摸那些修复整形过的、不仔细寻找根本发现不了微微凸起,看着他的脸,感觉一颗心都要碎了。   她一直记得九年前,她当时念大二,因为学校的志愿活动的缘分,之后一直不要脸的在服务中心缠着他,那个时候的凌言才十六岁,漂亮精致得和娃娃一样,他甩不脱她,他就给她写字,说自己有很强的负向精神障碍,让她离远点,不然会受影响。   *   没有人会那么说自己。   Hola从没见过有人会那么说自己。   都是二十三对染色体的人类,谁比谁高贵啊?可是这个十六岁的孩子,居然已经自我厌恶到了那个程度,他把自己看成一种病,看成中世纪的鼠疫、十八世纪的天花,看成十恶不赦、合该人人避退的传染源。   她当时推了他一把,很用力地那种,说:“你在想什么呢啊?”   *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前段时间刚从精神疗控中心出来的,她问他既然出院了,那说明你好了啊,他垂着头摇了摇,用个人终端打字,写没有。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在家进行保守治疗,主要是吃药。但他那时候好久不说话了,据说有一年了,他养父害怕他以后真的语言障碍,才强行安排他到服务中心的。她见过他接线,哪怕对面的是老得牙齿漏风的老人,他也能因为发音缓慢帮不上忙,急得汗流浃背、手足无措。   他是想自救的。他一直在努力自救。   他说我知道很多人不信,但是我真的不想死,我只是控制不了我自己。   人类在经历最糟糕的情绪时,为了摆脱那种心碎的内在感觉,都会用一些极端行为转移疼痛的。他们会割伤自己来镇痛,会用流血的方式来让自己放松——他们撕开自己的外在,只是想对冲掉自己内在的疼。   在那么多难熬的晚上,在何小姐不知道的时候,当药物缓解不了他,食物和行为治疗拯救不了他,他都会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去打急救电话,求中心医院的人来接他。   可也是那一年,博奇医疗改革恰逢的攻坚期,各大医疗机构公开财政,叫嚣着难以为继、补贴不足,民众看不懂这背后的高层博弈,愚昧无知地转向炮口,开始指责那些不思经营、不能盈利的医院和科室,随后,中心医院的急救科内的高频拨打的患者被人在网上曝光,可爱的纳税人们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众口一词地痛骂起那些总是拨急救电话的人们,说他们占用医疗资源,没事儿就要去医院急诊室到此一游。   ***   多少人可以轻松地过此一生。   他们随便生活,随便埋怨,随便打发,随便咒骂。眼瞎耳聋的不知这世上还有另一些人,他们用尽了全力,只为了过正常的一生。   *   那一天,医院在滔滔民情中,取消了这些人的救护车服务。   也是那一天,凌言求救,等待救援无果。   二十二岁的Hola看到那名单里熟悉的号码时简直懵了。   她报了警直接打车到了郊区,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凌言当时就倒在客厅的血泊里。   **   他割脉,血流得身子都凉了。   手腕外翻着狰狞的伤口,不是横割,是竖割。   他怕自己死不了,好几条刀口叠加着,都快把手腕割烂了。   而罪魁祸首就在他的个人终端上。   一条条陌生的信息,一列列陌生的来电,最近点开的那一条写着,“有病治不好,那你别治啊,打什么求救热线?浪费我们的纳税人的钱!”还有……还有……Hola当时快速地翻过去,整个人都不寒而栗,所有的信息都大同小异,他们残酷又野蛮地、对着当年那个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要活下的凌言说——   你怎么不去死啊?   **   人生真的太苦了。   多少蹒跚踉跄的自救,不如一条要杀人性命的舌头。   真的不用多。Hola那天如果晚看新闻五分钟,这个人就救不回来了。凌言就真的救不回来。 第七十八章   可能是想给这一份拐入死角的感情最后一丝生机吧,凌言第二天时睡时醒的时候,培育中心早八点钟打来了电话。   当时何小姐刚身心俱疲地熬完整个通宵,博奇也正一脸严肃地看着凌言的各项身体动态指标,医生们大气也不敢喘,来电的铃声就这么突兀地响了,何小姐接通,只听低气压中那一边的Abby语气轻松而愉悦,说着今早培育室中23个单倍体胚胎有1例成功存活,目前发育正常,已经具备转移母体的条件,还说她刚刚联系祁先生,只是那边一直关机状态,所以她先来给凌先生致电。   Hola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单什么倍……胚胎?什么意思?”   Abby笑了笑,说是胚胎已经培育成功的意思,简而言之就是恭喜了,祁先生和凌先生已经有孩子了。   *   一时间,Hola百感交集。   床上的凌言因为后背有伤,只能趴伏着入睡,左肩胛裹着厚厚的纱布,右翼削薄的后背露在外面,时不时地还会神经性地抽搐一下,好像梦里在重演自己被割皮刮肉的一幕。美人微微蹙眉,常人就是要跟着心疼的,他这么一副痛苦不安的样子,何小姐怎么能不愤恨?那时候她是真的生气的,她特别想跟Abby说一句胚胎你们给处理了吧,这孩子不要了。   可是她知道不能意气用事。   祁思明的态度她懒得考虑,但是凌言现在态度不明,她害怕自己会伤他的心。   好在还有博奇在旁边替她拍板,他说胚胎就先放存在培育中心吧,这是两个孩子的事儿,他们自己拿主意,现在两人都在气头上,先瞒一瞒,以免再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然后还特意嘱咐了培育中心不必再联系祁先生了。   *   那几天的确是忙得够混乱的,第一个晚上凌言在直播里惊天曝光,然后整个团队一直忙着白水港的热线,第二天处理照片危机,当天下午凌言又病倒了,一直到第三天才算是稳定了点,但好在何小姐心够细,一堆大事儿铺天盖地地压过来,她也没遗漏了凌言吩咐她的找人去XXI区接Sophia。   苏闲因为深入调查III区事件遭人报复,现在人还在医院尚未苏醒,这个当口,她的女儿的确不能再出任何意外了。   但是很明显,接是接了,何小姐没有那个多余的精神头去仔细应对这个小丫头片子了,她让Marsh把人接过来,想着随便安排给她一个客房让她老实呆着就好了,凌言身体情况未知,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跟着紧张,小孩子就应该乖乖的别给大人捣乱。   谁能成想,这个孩子一进门就直奔主卧来找凌言。   当时凌言刚睡醒,左手还不怎么能抬得起来,正靠着床头姿势不便地喝营养粥,看到Sophia闪电一般地闯进来,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想要阻拦的Marsh。难得地,凌言脸上露出一丝笑,道,“Sophia来了啊。”然后给了Marsh一个眼色,说不要紧,他没事。   *   何小姐不动声色地用挑剔的眼神打量Sophia。   不得不说,这小姑娘本来就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短短一个月,出落得更漂亮了。顶级学府的熏陶让她落落大方,最聪明的同龄人的围拢教她沉稳低调,看着她头发上价格不菲的发带和校服上的胸针,就能猜出来博雅学校里有多少权贵子弟对她大献殷勤。   对美丽同性善妒的心思还没转过一周天,只见这个小姑娘在看到凌言的时候,气场陡然一个大转,像危险之中终于看到了值得信任亲近的长辈一样,一下子就扑了过去。   第一句她就道,“阿言哥哥,我手里有重要的证据,我妈妈让我一定要当面给你。”   *   苏闲早就料到自己会遭到迫害,所以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在Utopia整个架构的网络系统之外,使用密码学的方法关联了一处数据块,收集到材料之后就上传到那里,以备不时之需。   她告诉了Sophia,也考虑到了柳宋许多事情没有凌言的如臂指使,所以她叮嘱女儿,如果她分不开身没有来接她过周末,那凌言哥哥会来接她,到时候一定要把那个数据块给他。   而苏闲最后上传的那份资料不是别的,就是闻句悦当天拼命想要销毁的那份。   *   何小姐原本不想拿工作来烦凌言的。   人类最痛苦的莫过于爱与失去,她不想在他本来就很痛苦的时候再施加什么压力,白水港也好,受灾百姓也好,孟时昶也好,祁思明也好,可去他们的吧!凌言本来就这么个内向型的性格,温厚广博全是对着别人的,可是谁来可怜他?一个善于宣泄的人一般不会出现什么太大的心理问题,而凌言精神障碍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外向的情感完全无法表达,他接受了别人的焦虑、痛苦、愤怒,自己的却丝毫发泄不出,这不是要逼着他崩溃吗?   何小姐从昨晚起就收起了这个屋子里的所有尖锐物体,监控和仪器检查同时开着,一直严密地看着凌言,就怕出点什么事情,哪怕博奇那么博奇那么沉稳老练的人,即使面上不说,也能看得出来他多紧张,早上四点多钟就让安保收拾东西,说要搬过来住几天。   他们都亲历过当年,所以知道凌言发病时有多可怕,所以一点“万一”的风险都不敢担着。   *   所以何小姐假笑着上前一步,很想礼貌地把Sophia请出去、留凌言好好吃饭休息。   只是她没想到,是博奇在门口出声拦住了她。   他把她喊了出去,在安静处喟然长叹,然后对她说,“白水港是他未竟的责任。我们就给他点信任,也给他点工作。”   何小姐本想反驳。   博奇却继续接道,“我们能做的是照料他的身体,不是他的情绪。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他有责任心,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去。”   *   可能真的就像博奇说的那样吧,凌言已经不是当年的凌言了。   他知道作为长辈还有Sophia这样一个未成年需要照顾,作为领导他还有一个团队班底需要他给出指示,作为官员他还有一起重大突发公共事件需要关心,所以情理之外、预料之中,他的各项身体指标都在顽强而缓慢的恢复。   好像经历过那么多生活的巨变,他已经有了一个无坚不摧的精神世界,也好像他曾经为了一个人振作起来过,那个人虽然离开了,但到底在他身上留下了光的痕迹。   *   博奇白天上班,晚上就准时回家和凌言一起吃个饭,说说话,聊聊各方动态。何小姐看第三天凌言情况稳定了,就叫了整个工作团队都来凌言家里办公。   其实那天康澤视频的事儿真的很尴尬。团队内部就那么几个男的,何小姐四处封口的时候,好几个人一个一个地偷偷溜厕所,她当时心想还好祁思明没看到,不然这火搓得只会更大,虽然这只是很正常的生理反应,硬了也不说明他们对凌言有什么想法,但是……诶,还是很尴尬。   尤其凌言这个上司虽然看着好看,但是平日里过于严肃,拙于温柔,何小姐也害怕经此一事,团队里人心思动。原本就是非常枯燥沉闷的工作,他们还总是加班加点,不是在核对法案的判例和引文,就是在处理应急事件,所以何小姐也抽空和下属们聊了一聊。   反正聊下来还是挺惊喜的,何小姐之前并不知道自家的冷面上司风评这么好,一个一个的都在说自家老板很大方,钱给的从来都是最厚实的,哪怕有些没有太多直接接触,但是凌言永远能直接说出他们的名字和具体工作,工作嘛,虽然要求得非常严格,但是比起其他官僚办公室人浮于事的状态,就知道这种工作感觉棒极了。   有几个人还明确地让何小姐宽心,说他们不管凌先生和多少人有过纠葛,那都是他的私事,说他们永远会在凌先生身后支持他。   *   所以第三天的时候,他们来的时候还带了水果和花,摆满了卧室的长桌子。   凌言无事时翻了翻了上面绑着的祝福寄语,后来还笑着问小闻,说“怎么你送的花和别人的不一样?”   小闻讷讷不能言。他送的是红玫瑰。   凌言温和地朝他笑了一下,没说什么,然后去后面花园找Sophia去了。   *   凌言休息了一周。而这一周里,外界山雨欲来风满楼。   娄昆在VI区发表公开讲话,对XI区救援情况、群众安置情况进行回应,对搜救人员、支援人员工作进行表彰。出人意表的是,娄昆在表彰人姓名中特意提到苏闲,对这位底层记者的职业精神素养致敬,对她在白水港事件里英勇无畏的贡献表示感谢。   当时苏闲还在昏迷当中,当然不能出席,但是Sophia紧紧盯着新闻直播,觉得与有荣焉。   新闻发布会结束的时候,镜头外一个人声高声喊了声娄区长,然后尖锐问道,在VI区记者擅自调查政府内部工作情况,难道不会惹上官司、担上责任吗?   VI区媒体没有脊梁不是新闻了,狭窄的报道空间里,新闻实践让步庞大的政治现实也早不是什么新闻了。   娄昆本可以不理会,但是他却在快退场时折了回来,高声道一句不会,说一个媒体人,没有任何政治和司法权力上的优势,若是从不退却,孜孜以求的只是为了揭露更多被遮蔽的黑幕,那如果这样的言论都不能免责,那还有什么样的言论可以免责?如果我们不允许人民讨论白水港这类事务,只能用删帖和屏蔽来处理,那公共的安全又如何得到保障?   *   镜头外,何小姐为凌言递水递药,问,“您跟娄区长提的苏女士吗?”   Sophia敏锐地转过头来。   凌言回答着何小姐,却看着Sophia笑了笑。   “敏锐地关注灾难,力所能及的为官方提供线索,推动侦查,本就该受到褒奖——这是苏闲应得的。”   首都纬度偏高,五月初的时候仍是春光正好。   花园里金英翠萼,香药葡萄,Sophia和凌言坐在树荫底下,两个人交相辉映,生出一股野生野长的美丽绝伦。旁边一嘟噜一嘟噜的花球累累地垂挂下来,称着他们一样的肤色如鹅胰,一样的瞳色可见底,一眼看去,漂亮得不可思议。   何小姐露出淡淡的微笑,“VI区多少年都没出过一位像样的记者了。”   凌言淡然一笑,“别急,将来会有很多的,名记,名媒体,都会有的。”   *   白水港报道会有划时代的意义,苏闲会成为旗帜和标杆,引领这个曾经孱弱的VI区新闻界、言论界,不断地揭露这个社会的痼疾和黑暗面。   说来,不仅仅是凌言在变,娄昆也在变。这个一生都说一不二的强势的男人,现在也逐渐体认到社会的良性发展,不仅仅需要自上而下的推动,还有需要体系之外的监督和社会干预,相信在将来,他可以给VI区媒体一个健康的发展环境。   ***   “不过这件事不急,但是眼下有件事挺急的。”   何小姐道,“我听博奇先生说,首相原本是属意你去III区调查的,但是您这不是被绊住了嘛,后来他就挑了内阁成员去,反正这次调查里,巴格特是栽了,但是目前还没查出来区管委会闻句悦他们有什么重大问题,娄昆昨天整理了您的资料,向首都递交举报材料。”   ***   2094年5月初,反Utopia管委会运动自上而下浩浩荡荡地兴起。   以VI区区长娄昆递交举报材料为起点,材料里面详录了了VI区管委会多年来的不法问题,只相隔一天,XXI区、LI区等其他区长纷纷响应,联名上表希望取缔区内管委会,发起了著名的倒U运动。   除了地方派,中央派也有响应,柳宋、雷诺和博奇为首的几个内阁内部成员,《阅人间》参加过的上一期全体官员,也不断地声援其中。   只是管委会势大力沉,政府内部又迅速分为两派,虽然开局声势浩大,但是这一场只牵连政府高层的运动在一周内迅速胶着,难分上下。   “娄昆这个人太正了,太正的人煽动不了人的。”   凌言坐在自家庭院里巨大的桑树树荫下,手里的是他已经看了好几天的苏闲艰难保存下来的资料,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淡淡道,“那把这个曝光吧,让民众都看看管委会的嘴脸。”   白水港那天晚上倾倒的究竟是什么,闻句悦又在掩盖什么,是该有个分明了。   ***   然后他又道,“康澤很有可能和管委会有联系,你留意一下那边的动静。”   何小姐一顿。   凌言用着和自己无关的、谈论天气一样的语气对她说,孟时昶的事情当年他做得很干净,唯一知情的也就是康澤,他和孟时昶已经有五年没有联系了,管委会能这么精准地找到他,这里面一定有康澤的事情。   康澤此人心思深不可测,他不知道他想图什么,是要报复他之前的篡位逼宫,重新整肃国会的权利势力,还是单纯地想在选举的关键期,给首相制造点麻烦,这个他还说不好,只能先留一手防备着。   ***   凌言冷静得有点可怕,何小姐也只能诺诺说好,然后她试探着,支吾着,说“还有一个事情。”   凌言挑眉示意她有话直说。   何小姐小心翼翼道,“培育中心三天前联系了我……他们说,您有女儿了。”   *   女儿……   多好的名词。   *   娉娉婷婷的春光里,凌言却一寸一寸地冻住表情,花色灼灼间,竟似有血色尽失。   何小姐看着他,忽然无话。   是啊,不是凌言一个人的女儿,那也是祁思明的女儿。   这些天她一直在等他问祁思明,她知道凌言一定会问。   可是他没有。   他从睡醒开始就跳过了这个话题,不问她他睡觉期间那个人有没有打来电话,不问她那个人是想和他得过且过还是一拍两散,不问她有没有收到什么道歉或者指责……他什么都没有问,他甚至问了问南乐街门阶采访之后孟时昶怎么样了,他都没有问祁思明。   他就好像当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一样,当这个人是运算中的哥德巴赫猜想,知道自己用尽全力也解不开,所以干脆看也不看地直接跳了过去。   **   最后凌言点了点头,轻轻说:“知道了。”让她把那个胚胎带回来吧。   何小姐以为这就是转圜了。毕竟两个相爱的人不管闹到什么地步,一旦有了血脉的联系,总要是为了它让步的,又或许这个逻辑是反过来的,他们本能就是想要让步的,一份血脉,不过是充当了一个有分量的理由。   可是何小姐想错了。   就在那天晚上,凌言打印了一份离婚协议,毫不犹豫地,在姓名栏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第七十九章   凌言让人把那一张纸质的离婚协议送到祁思明那里的时候,祁思明的来电立马气急败坏地打了过来,只是凌言反应冷淡,不想理会,直接把电话全部转接到何小姐那里,让何小姐去应对。   苏闲九死一生留下的“博爱康”药厂和“博爱”精神疗愈中心的内幕曝光,证据直指幕后人物VI区管委会主席闻句悦,多家媒体争相报道该事件,同时曝光药厂与精神疗愈中心内部利用精神疾病患者做大量脑实验,利用各种药物分离病人的血液及大脑中激素和神经递质,形成类“电击”治疗,而之前白水港泄露的大量的生化药物,里面就包括大量的苯芳烃、化用锂盐等有毒有害的化学元素物质。   这都不是最糟糕的,毕竟这些化学物质寻常人看不懂,但糟糕的是这里暗示蕴涵着的可怕的暗示。   *   媒体尽职尽责地在深度报道里附着专业报告的超链,里面专家表示,“Utopia的情绪干预可以造成相似的药理性伤害,民众平日里调解心情缓解疲劳,这些并不会有损害,但是一旦精神压力过大,Utopia就会自动给予脑区过量刺激,通过干扰神经递质来麻木痛感和崩溃,再之后丘脑功能会逐渐受损,严重的可能导致自我意识部分不会再有任何活动,造成不可逆转的脑损伤。”   而这些就够了。   民众惊闻之下都疯了。   *   VI区管委会的闻句悦立刻出面,做紧急新闻回应,声称苏闲所谓的调查内容是不实的谣言,意在中伤管委会,白水港“博爱康”药厂并没有媒体报道的骇人听闻的人脑实验,所说的药品解离目前也只是研究阶段……   新闻发布会上,闻句悦说得唇焦口敝,可是底下的新闻记者宛如围攻的凶猛鬣狗,没给他一丝一毫的喘息的余地,一个一个的尖锐问题箭一样飞射出来,一支支都正中靶心,后来闻句悦只能在保镖的护卫下狼狈离场,剩下满屋的新闻记者高声的叫嚣。   这不是几个群体一个区的问题,这可能关切到全国的人民,关乎每一个使用Utopia的公民!   *   系统根源性的危机往往是全局性的,人们没法想象Utopia在给他们创造舒适的精神环境的同时,也可能正在逐步侵害他们的大脑,所谓的快乐,就是把他们不断解离成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   这个国家的任何社会运动都是一个群体与另一个群体的博弈,这一次人们第一次出现了跨越阶层壁垒的社会合力,无论男女老少都一起剑指管委会,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和力度席卷了整个国家,爆发出巨大的社会势能。   曾经的国家支柱摇摇欲坠,整个社会都在跟着震颤。   随后,国内货币价格暴跌,百姓开始拒绝使用Utopia网络,无数个地区民众组织起声势浩大的抗议,新生儿的家长纷纷开始拒绝Utopia注册,管委会的股票大规模被抛售,从货币市场开始,接着证券市场、股票、外汇交易都直接跨入凛冬。   闻句悦被解聘,首都管委会直接被责令重组董事会。   只是民愤滔滔,那时候这样的处理,早已经不能平息众怒。   *   恐惧是最好的武器,一击毙命且杀人无形。   而凌言就是在民众群龙无首时,当机立断地站了出来。   首相倚重的国会新贵、身居要津,Utopia之父的直系血脉、了解内幕,凌言在新闻发布会上直言,痛陈最近几年来管委会内部愈演愈烈的神经刺激,药物试验,手握资料列出从五年前开始出现的因为精神刺激和情绪调节过量造成的早衰早亡等极端案例。   同时,他不仅把自己与管委会划清界限,还以忍辱多年的受害者形象登场,指责当年文惠死后,管委会其他董事对文家鲸吞蚕食,攫取领导权后横行无忌,手握国之重器,却毫无敬畏之心。   *   原本就是民众自发形成的抗议浪潮,凌言这个腥风血雨的流量一下场,整个格局都随之一变。   管委会的各种问题在国会内部早有争议,原本大部分官员和机会主义者还在观望,这一次眼看民情火速蔓延,这才真的知道这几十年悍然不动的管委会真的成了众矢之的,而整个社会风向也真的是变了。   而在民间,跟管委会搭界靠边的多是功成名就之辈,民怨虽然一直积累,但只是暗流涌动,他们没有恐惧,没有导火索,没有领袖,哪个都不敢率先发声,而这一次,江湖与庙堂,民间与官方一拍即合,合力逆推了这沉默的螺旋。   *   可能讨伐管委会,真的没有比凌言更名正言顺的人了,民众忽然间有了正当性。   再之后,管委会丑闻接连曝光,几位董事与各级政府勾兑的内容被披露,批壳攫取不义之财的行为被声讨……百姓群情激越,流言甚嚣尘上,事情一旦开始,没有人知道舆论会去往何方,只能看到暴怒的民众有了共同的面孔,都誓要将管委会拽到断头台上。   首相公开出面,表示政府不会包庇任何不法之徒,现已经成立各级行动组,将对管委会进行严格检查。   但是很明显,官方调查的速度赶不及民众的愤怒。   像多米诺骨牌一样,Utopia管委会危机带来了整个社会的连锁危机。   不仅仅有激动的底层百姓此起彼伏的抗议运动,在远洋市场,国内货币开始了一波一波恐慌的抛售,中产阶级那些炒股的小户们悲痛呼号,货币大跌让尚有理智的他们也开始内心惶恐,再之后建筑业、地产业纷纷召开紧急会议,随后房屋按揭直线飙升,很多人开始猛然发现自己的钱包恐怕已经交不起三个月后房贷,再之后,无独有偶,寒冬加速到来,无数老板们开始暗戳戳的筹划大规模裁员。   *   管委会就像是热带雨林中一棵百病丛生的巨大乔木,动了它,虽然是为了挖除整个雨林的病灶,推动健康发展,但是不可避免的,会波及到方圆百里的氧气、水源、土壤和动植物生态。   所有社会革命都伴生剧痛。   再之后,不知从哪传来谣言,说是xxx可以尽量减少Utopia的精神刺激,每个区传的都不一样,但是便利超市里的对应的xxx就能被人迅速抢购一空。   再之后,民愤滔滔,恶性攻击事件屡禁不止,人们开始攻击管委会底层的服务人员,开始对管委会直售的药店、医疗中心进行封杀令,曾经与管委会交好的明星名流被人在网上各种言语侮辱,人们走向失控的边缘,喊打喊杀,暴力、匿名、攻击,豕突狼奔。   每个人都惶惶不安,奔于逃命,好像管委会在一日,恐慌情绪就会不断扩张。   然后妖怪趁乱横行,来浑水摸鱼,群魔乱舞。   *   社会运动发展得最极端的时候,苏闲醒了。她醒的那天据说她所在医院外面爆发了一场大型示威抗议,开具管委会处方药的医生据说人被打了,车也被砸了,当时苏闲不顾身体虚弱,躺在病床上,就用加密线路联系凌言,第一句话就是:“那份资料你篡改过了对吗?”   凌言摆摆手让身边的医生出去,然后深深地看着苏闲,供认不讳。   苏闲没有输液的手把病床的副手拍得啪啪作响,恨声道,“苯芳烃、化用锂盐都只是在聚合混合物里的,并不是提纯物质,还都经过了裂解和生化反应,你改了方程式,它们虽然有毒,但是也不至于那么严重!管委会违法在他们对精神障碍患者私下做人脑实验,但是你怎么能误导民众,暗示管委会在对全体人民谋财害命?!”   凌言也开口,出奇冷静道,“因为刀不砍在自己身上,人们不会觉得疼。”   *   这个社会会有多少人同情那些语无伦次的精神障碍患者呢?多少人会对他们感同身受呢?   只说管委会的人脑实验?   不够,这不够。因为民众不会理解这群可怜的人,不会理解他们会因为听到巨大的声音而惊慌,不会理解他们因为细微的挫折而崩溃,他们只会居高临下的表示一下同情,兴许还有那幸灾乐祸者忽略这是违法行为,赞扬管委会把这些没有社会贡献的人合理利用,兴许还能引领神经科学的创新突破。   他不是不信这个社会的好人,可他们只是沉默的大多数。   而只要有一个坏人,一句恶意的诅咒,就会有人抵抗不住压力,活不下去的。   *   “苏闲,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我不是记者,我并没有新闻真实的追求,我有那个之外的考量。”   不管是保护这些弱势群体,还是帮管委会盖上棺材板,都是他的考量。曾经一句真话抵得过一个世界,如今他却只能昧着良心说谎。   苏闲冷漠地看着他,“可捏造证据构陷……你不觉得这方法下作吗?”   凌言道,“他们拿照片攻击我的时候,难道不下作吗?”   管委会用窥私来迎合民众,那他只好用夸张来贩卖恐慌。   是管委会先把他逼上绝路的,那就怪不得他布这天罗地网,要把他们绞杀其中。   “那他们呢……”苏闲看他毫无悔意,起身到窗前,把镜头转向楼下。   高倍数清晰的镜头前,可见抗议者和一些医生起了冲突,两方正大打出手,“他们不无辜吗?他们就不在你的考量之中了对吗?你知道吊车的长臂杠杆吗?上面压着几百吨的重物,司机不到一毫米的操作,吊臂就可能甩出十几米,你知道你们上层的动作会给底层带来多大的灾难?你知道神仙打架,会殃及多少池鱼?!”   *   凌言神色克制,但是声音忽然有点嘶哑,“可现在这场仗已经打起来了。”   他已识乾坤大,自然犹怜草木青。   苏闲那份改过的资料被媒体传得漫天遍野的时候,VI区的娄昆III区的雷诺,他们都默不作声。他们一直关注着这件事,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们都不闭口不谈。   因为他们都绝望地知道,一旦起正面冲突,那就只分敌我,不分善恶。   凌言不说话了。   苏闲看了他半晌,挂断前悠悠说了一句,“阿言,我知道你难。”   他们都知道这一仗会有很多牺牲品,她也不是来阻挠他的,只是在想在他风头正劲的时候,提醒他一下他自己的能量,希望他谨言慎行。   *   而那天之后,一直在风口浪尖的凌言的确沉默了起来。   虽然在很多场合,他还是被反U人士当成一面旗,当成他们行动的领袖,但其实他后来公开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少。   改朝换代的周期已届,他既然敢把事情挑起来,就也要能摆平。首相那里,他隐瞒了自己曝光苏闲证据的事实,只说火已经烧起来了,他是来解决问题的。   那段时间他虽然没怎么去国会上班,但是一直在家里办公忙着各种事情。他拿出了一套有一套的可行性方案,知道如今市场大挫,从抑制地产商按揭利率开始、然后到各行业的干预、普通百姓的公共服务就业补助、甚至半个月后即将涌入就业市场的730万的毕业生都考虑进去……甚至亲自给那些捐款者致电,说国家危难在前,请求他们慷慨解囊。   好在,首相也是这几届中难得有能力魄力的国家领袖。   他在家里是苦心孤诣,首相的手腕与部署也不弱,他的几项方案被采纳,然后首都各个部分快速应对、解决危机。   他们都知道,管委会的危机不能再继续扩大下去了,这个时候稍慢一步,民众还会归咎于政府,归咎于首相。那么政宪危机只会是时间问题,整个国家都会动荡。   *   那段半个多月的时间,凌言家里住了好几名医生,全方位什么专业的都有,成天到晚地在检测他身体各种指标,雷打不动地强制他补充营养,甚至他们还突发奇想地让他去疗养胜地住一段时间,说是最好泡泡温泉什么的。   凌言被这种郑重其事的提议吓到了,想从善如流但是外部条件真的不允许,所以只能诚恳地问每天泡热水澡行不行?他可以让人换个有按摩功能的温泉浴缸。   烟被收走了,咖啡被收走了,弄得凌言那段时间工作起来拼命而有效率,因为医生不许他熬夜,这还不算,他们还跟营养师每天跟和尚一样念叨着“你太瘦了,这么瘦不行”。   凌言身体不好是真的。   他小时候那些年把身体底子毁了个差不多,能凑合活就挺不容易了,他工作之后自己又不知道保养,谁看他都感觉是一副红颜薄命的相。这一次他又过了一个大关口,博奇也看不下去了,让他周末别去VI区瞎转悠了,五个工作日最多放他去三个整天的班,其他时间强行让他在医生眼皮子底下办公。   *   好在那段时间虽然一切艰难,但到底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们熬过了反U运动最黑暗最混乱的时期,经济下滑,民众动乱,虽然如今事态还是很大,但是已经露出曙光。   管委会在这次危机里财政冻结,阵脚大乱,首相应急让内阁加班加点,听说现在已经开始草拟组建一个独立委员会,对管委会的权利进行接手,以后行政透明化,全面接受民众的监督和检查,博奇虽然没有跟进这个草拟,但是对他说最晚五月末的时候,应该就会在政府的竞选声明里公布了。   *   凌言挺高兴,想着这一场仗已经毫无悬念了,想着混乱中诞生秩序、灰烬中诞生火种。终于。终于。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他这一次高兴得太早了,管委会百足之虫,哪里就会引颈就戮?五天之后博奇在下午的时候忽然回家,面色凝重地拿着一摞的纸摔在他眼前。   “第一版起草出来的整改方案,你看看!”   凌言看他神色不对,立刻不敢耽误地看起来。   他阅读速度很快,刚翻了几页就抓住了重点。   寂然对屹 ,凌言一瞬间都茫然了,他呆呆地抬头,问:“可是……首相为什么?” 第八十章   那天凌言原本站在厨房里吃东西。   他像只专注的仓鼠,把营养师安排给他的东西一丝不苟地塞进嘴里,咀嚼,然后吞咽。博奇把那份草案推到他面前,他看过,在他震惊而失望的目光里,博奇对他说,“小言,管委会式微,但是七大董事并未式微。”   *   凌言难以置信,凌言接受不了。   他把那份草案重重地摔在案上,碰洒了咖啡,溅出狼狈的污渍。   “所以首相就要弄出这么一个自欺欺人的委员会,来当’管委会第二’吗?新瓶装旧酒,那这有什么区别吗?!”   民间运动如火如荼,他们为避其锋芒就玩金蝉脱壳!   凌言压下激越的情绪,脑子快速地思索,然后像是发现了什么疑点,立刻问博奇道,“这是谁的主意?我没有听到任何消息,岐红杉没有这两把刷子,这是谁的主意?”   博奇叹了口气,“你知道岐红杉他叔叔吗?”   *   岐家几十年的大董事,岐安。   *   “知道。”   凌言点头,语速飞快,“我记得他当初还跟我外祖父共事过,但是这些年不理行政,人也低调。”   “对,”博奇道,“但他和首相私交甚好。”   *   博奇的话不啻于一声惊雷。   只听他继续道,“我也是今天看见才知道,歧安在首相竞选成功前就和他私交甚好,甚至可说首相上次竞选成功就是他助力的,这五年里,首相一直都很依赖他的个人建议。”   这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细节,如今也成了凌言最大的变数,一瞬间打翻他所有的布局。   *   凌言不自主地就往后退了一步,他像是僵住了,稍微一动骨头就是格拉嘎啦的响,像一柄过刚而折的刀。他愣愣道,“可首相扶植了我。”   博奇目光沉痛地看着他,“是啊,他这些年扶植了你。”   *   管委会势力与反管委会势力,本来就是首都局势里一个重要的平衡。所有人都讷讷不敢言语,只有他敢,所以他是颗棋子。局势发展到如今这个样子,这是首相没有预料的,但是他本能地还是偏袒岐家的,Utopia能量太大,他不会真的因为民众几次游行示威就真的乖乖把管委会荡平。   真是笑话啊。   让反U运动看上去大获全胜,而事实上却功败垂成。   凌言想着想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煞费苦心,到头来居然是这样的结局。   他扣紧了身侧的手。像是不堪忍受一样,逃避似地就转身回房,只是没想到他动得太急,没留意脚下挪过来的小妖,被它一拌,身子往前一扑,膝盖就跟着软了下去。   *   “小言!”   博奇惊叫一声,赶紧扶住他。   紧张之中,他大手不自主地就抚过他的腰腹,珍之重之地确定一切安好。   可能也是害怕凌言情绪太过激动,他只能缓缓劝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小言你能做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很了不得了,民众有了这一出,意识觉醒,有了防备,委员会就算搭建成功,以后也并不会掌握那么多的实权——”   凌言却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定定道,“现在大难当头,管委会里面七位董事,我不信歧安会保其他人,只要他们不是铁板一块,只要他们不是一心,我就还有机会。”   博奇死死地攥住他的胳膊,像是想要把他摇醒一样。   大声道,“小言!你现在不是没有退路,首相并不知道苏闲那份资料是你公布出去的,也并不知道是你在背后策划,你还可以回头,还可以全身而退,你别较劲!别固执!你想想你做了这么多到底是为了谁呢?你到底能讨到什么好处呢?你算了不行吗?!”   *   博奇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说服凌言。   这孩子有太深太沉的心事,像是可以吸纳所有光线的黑洞,不给你半点的回响。   那天凌言之后就面对着窗外、坐在自己卧室的摇椅上看苏闲那份资料包。   他翻来覆去地看,自虐一样。   里面文字资料都是补充,大多数的还是“博爱”精神疗愈中心的照片和视频资料。管委会行到此处,他看着这些恶行,不知道他是想让自己麻木脱敏,还是想激励自己让自己继续。   因为医生不许他关门,所以他就那么大喇喇晾着自己的屏幕、外放着声音。何小姐进来的时候,撞见的正是这一幕。   *   视频里,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壮汉正把一个纤瘦的少女按倒在地上,强行给她注射镇定剂。   听画外音里几个大夫的意思,应该是她已经绝食超过了一周,体重减轻到几乎会危及生命,所以医生决定给她强制喂食。   混乱的镜头触目惊心,配合着女孩大叫的背景音,竟浑不似人间。   何小姐骤下一身的冷汗,颤抖道,“他们怎么……他们违规了吧?”   凌言波澜不惊地看她一眼,然后目光扫回视频,答,“不算违规,特殊病情的确要特殊护理。”   *   苏闲当时应该是打扮成护士进入内部拍摄的。   一个大夫向这头喊着帮忙的时候,镜头猛地倒退了一步,但在混乱的催促里,苏闲也只能犹豫着上前,协助着其他人把那个女孩约束起来。   何小姐靠近,却数不清,差不多是有八只手吧,就那么按住了女孩,而另有人将橡胶饲管插入她的喉咙,拨快流速,让营养液源源不断地涌进她的胃里——苏闲的记录很完备,她标注了这个少女是因为遭遇性侵,而后精神崩溃才送到的这里。   *   凌言不知道苏闲为什么在资料里留下了这一段。   他猜测,可能是因为这个女孩和Sophia有类似的经历吧,毕竟Sophia也险些遭遇这种可怕的事情,所以作为母亲,她筛选材料时本能地就有了偏向。   何小姐还是犹豫,同为女性她升起难得的同理心,她问,奇迹得竟一语中的,“她是遭遇性侵才受到的创伤,可是医生护士这么’照顾’她,跟又一次的轮奸有什么差别?”   “是啊。”凌言点头。   随后又耸了耸肩膀,无所谓道,“可是谁在意呢。”   *   医生冷淡地讨论病人的病情,他们只负责治疗患者,却几乎不试图控制他们的自杀意念和自毁行为,也不去试图了解他们的绝望和无助,他们的成就与愿望,关爱和憎恨,他们全部的生活状态和情感寄托,谁关心呢?   如果有鄙视链条,那精神患者就是这个时代最遭人鄙弃的一群人。   尤其是在Utopia出现之后,尤其是在Utopia声称可以规避一切负面情绪之后,整个社会对精神患者的态度就变得异常严苛和漠然。   凌言当年曾经很不解地问过外祖父的,问他讲Utopia设计出精神护理的功能,最开始的理念是什么。文伯远对他说过,最开始的本意真的不是如此,他只是想缓解人们的压力,减轻他们精神上的折磨,只是发展发展,一切都变了。   他们从情理开始,最终却弄到了不合情理。   *   你看那些声讨管委会的人不也一样。   这个社会对“爱”的意识形态做了太多的强调,对个人努力做了太多的拔高,人们不怕赴汤蹈火,不怕刀山火海,但是却害怕变笨,变傻,变疯,一份调查里稍微篡改一点可能造成精神问题的数据,他们就一传十、十传百的暴动了。 第八十一章   凌言没想到祁思明那天联系他是来谈公事的。   从他签离婚协议之后已经有半个月了,他不想听他的声音,所以做了来电转接,一直让何小姐帮他应付。那天何小姐那这个人终端,给他看上面的来电显示,问,“他今天白天就一直打,好像有急事。”   *   说来这段时间祁思明并不轻松。   大环境管委会快速倾颓,本国货币价格降了两百个点,美投这类金融企业首当其冲,按理说,能逃出生天便已是难得。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多少迎着风口浪尖还能继续弄潮的神话,胆魄和眼光说来容易,但是想要在一个人、一个完美时机上同时汇合,不啻于天方夜谭。   就连在首都搅弄风云的凌言都没想到,大变的金融市场会成为祁思明的英雄之地,在一片哀鸿遍野里,祁家的美投和陆家的达摩克里斯不仅独善其身,还高奏凯歌。   后来他找商务部的人打听了一下,据说是在倒U运动还没烧起来的那天,是祁思明一意孤行地帮着客户做好了大量的资金转移,后来也证明,他这一招提前布防赌对了,这一次,他不仅带着集团渡过难关,自己的手下的科技公司也赚的盆满钵满。   *   可财经新闻里意气风发的祁思明,永远不是私下里的祁思明。   何小姐算了算,从最开始凌言签完离婚协议送到他那开始,他就一直锲而不舍地打电话,可能是真的白天很忙,所以他就疯狂的在晚上挤压睡眠时间打电话,何小姐没见过那么可怕的睡眠习惯,有时候凌晨三点也会被这个男人孜孜不倦的来电吵醒。   南乐街里住着这个国家里最顶层的领导人,管委会筹划解体后主席岐红杉夫妇也早就搬了出去,也就是说,没有内部人员的准许通行,祁思明想强行进入估计只能靠炮火轰着发动政变才行。   他见不到凌言,只能不断地打电话,但是他大概不知道凌言把来电和信息做了转移,然后最开始一个星期何小姐就眼见着祁思明到底是怎么不可理喻的。   *   最开始他是气急败坏地打,之后发现外界开始传他和凌言离婚的消息,他就怒不可遏地打,好像工作上的一切所向披靡都不能给他胜利之感,他所有的精力和情绪必须通过联系凌言才能发泄,所以弄得那段时间何小姐早上一睡醒,能看到个人终端里躺着几十上百条的信息,   里面什么内容都有,嫉妒、愤怒、惆怅、刺探、谴责、猜疑、嫉恨,有时候上下文情绪转换之快何小姐都在考虑是不是要把凌言的心理咨询师介绍给他,祁思明那天看起来没仔细看名单,结果回头把里面所有人都翻得个底掉,然后还能挨个数落过去,把一个个兢兢业业的艺术创作者说的粗陋不堪,他对康澤充满成见,对与世无争的孟时昶心怀怨恨,可能前一天还看到有医生频繁出入南乐街的新闻,他关心凌言最近身体怎么样,然后过一会儿又画风突变,说他恨不能他生病,病得重重才好,也可能前一天最后一条消息还是赌咒发誓说自己现在就签离婚协议了,第二天又说自己不想计较了,想让一切恢复正常,让凌言说句话。   何小姐不知祁思明十年前也这样找过凌言,不知道他们十年前的错过,当时看过只感慨:什么美投太子,什么情场高手,原来意气风发如祁思明,也会为爱出尽洋相。   *   也是那段时间,何小姐才深刻发觉祁思明和凌言的性格真的不一样,甚至是完全对立。   祁思明每天晚上都叨逼叨,白天照常在金融市场里战个血流成河,可凌言从来不对她说他的心事,哪怕心理咨询师找他沟通纾解,他都不肯说,好像祁思明这个名字是一道禁忌。   因为自难忘,所以不思量。   *   大抵这么坚持一个星期,祁思明发现凌言真的不肯不理他了,然后在一个特别寻常的工作日,他从美投的双子楼下班之后,就直接登上顶楼天台,开着直升机直接从XXI区飞往首都。   那天晚上,凌言都要被祁思明吓死了。   他黑进了小妖的系统,家里的屏幕同一时间启动,祁思明的脸孔出现在镜头上,一字一顿地跟他说让他接电话,不然飞机还有3分钟到达南乐街上空。   凌言怎么都想不到祁思明会做这么极端的事情,他吓得手脚都凉了,哆嗦着就立刻去抓个人终端。   *   南乐街是什么地方啊,方圆百里只要触动禁空网,警备当场就可以把不明飞行物扫射下来,来一个机毁人亡。   凌言穿着棉质的睡衣,站在镜头前嗓子都跟着哑了。   他像个悬在高空的易碎品,一字一句都撞出心碎的声音,接通之后直接破口大骂,问祁思明你他妈是不是活腻了?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们那天也是一笔糊涂账。   祁思明道歉也好,忏悔也好,说自己不该那么冲动也好,可是他话里化外,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在追问,他如鲠在喉地追问他最在乎的事,问孟时昶问康澤,问凌言想跟他离婚是不是因为他们,然后顽钝而固执地要凌言跟他说个明白,给他们彼此一个分明。   *   何小姐在旁边看着都捏着一把冷汗,想着何必呢?   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怎么可以强求一个人的过去,且用过去强求他的现在?你既然跟他在一起,就应该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少遇一个人,少经一件事,他都不会是现在的他。   *   当时凌言也憋着自己,眼眶里全是热泪。   他对着终端另一头语无伦次,说你如果当真这么在意我的过去,在意谁上过我,那我们真的不必要在一起,你过不去它,那它就永远堵在我们之间,不知道什么什么时候就会戳上你两刀,也戳上我两刀。   祁思明可能是故意的,也可能是无意的,他抓到凌言话里的漏洞,立刻依凭着本能追问。   他问他,那是不是我放下了,我们就不用离婚,我们就还能继续下去?   *   那一刻,何小姐感觉凌言真的要心软了。   有一线眼泪滑下来,只是还没落到颌骨,就被凌言狠狠抹去。   然后他对终端的另一方说,“不是。”   他冷酷地说,你放不放下都和我无关了,我们结束了,培育中心里的胚胎我拿走冲进了下水道,后背的伤口我会去做皮肤修复,以后再不会留下痕迹,祁思明,我签离婚协议的时候表达的就很清楚了,你还不明白吗?我们结束了,你还来找我干什么?你还巴巴地来南乐街找我干什么?   *   五年前孟时昶的三根手指,半个月前的照片风波,随便问好了,凌言早就被吓怕了。   当年康澤就警告过他的,他说你在风口浪尖,你是腥风血雨,如果你真的想保护什么东西,那就离它远一点。是他自己不信,只以为是自己力量不够。以为只要能跟祁思明在一起,他就有了全副的铠甲,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他以为今年他们重逢在最好的时机,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保护住想保护的人,以为从此就可以挡住所有的意外。可是真到这一天,他才发现他做不到。他自己的执着就是最大的灾祸,他向外举起的屠刀,最后全都要牵连到他挚爱的身上。   他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   所以到最后,他推开他,却连爱恨都不敢直说。   **   “喂。”   凌言压着音线,接过何小姐的电话。   另一端祁思明语气也一派平静,他上个星期前出尽了丑态,被伤透了心,现在也冷静了,他对他说,他说闻句悦涉嫌重大违规,岐家家长歧安很有可能弃车保帅,袖手旁观,让一切事情止于闻家,把自己摘出来。他为他带来管委会的内幕消息,说管委会内部已经四分五裂,主席岐家独立难支,管委会七个董事,现在有有三家已经开始接触在野党了。   凌言沉默了一下,然后问,“这么重要的事情,檀清肯透露给我,她想换什么。”   这个时间了,所有人都会给自己找退路。   祁思明干脆道,“管委会的7号实验室,她想换一道法外赦免。”   凌言想勾一下嘴角,勾起来才意识到对方又看不到,便撂下一层伪装。   轻轻问,“那你呢?美投新晋执行官,檀清问你换些什么?”   **   首都,一个可以随时变换、组合利益群体的博弈场。   管委会资金链冻结,几大董事都损失惨重,如今在海外寻求资助失败,财政一溃千里,已经在市场上被血洗过好几轮。没有几个人有岐家家主和首相的交情,其他董事既然想着倚靠反对党,当然也要想着东山再起,找上祁思明,他一点也不意外。   祁思明没回答,只是问,“檀清的事你怎么看?”   他不跟他坦白直言,那他也不想亮底牌。凌言笑了一下,道,“你让她找我自己说。”   **   曾几何时,他们还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事到如今,也竟然只能用这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说这种相互算计的话。   祁思明炽盛的感情好像在那一夜间被他浇熄了,挂断电话的前忽然了声他的名字。   他喊阿言。   凌言一下子就顿住了。   然后他听他继续说,“或许春天的时候,我们就不该重逢。”   凌言梗住了,过了半响,他附和道,你说的对。   当时何小姐还以为他们要谈私事了,已经转身走出了几步,只是忽然听到凌言这一句怅惘,心里一动,就回了头。只见凌言背对着她,就那么鳏寡孤独地坐在那里,肩头落满了落寞的月亮。 第八十二章   博奇本以为凌言会考虑几天再下决定的,谁知道第二天他就收拾妥当,拿着那份沾着咖啡污渍的草案在早晨洗漱的时候敲响了他的门,他开门见山,“首相这份草案民众看不懂里面弯弯绕绕,可是国会山里的人不会猜不出,他想通过怕是会很有难度。”   博奇身材高大魁梧,当天白衬衫打着背带,正慢条斯理地对着镜子抹剃须膏,五十多岁的人了,看起来仍然极有魅力。闻言他点头,说:“是的,这份草案众议院恐怕不好通过。”   凌言却不慌不忙地露出一点微笑,目的不知,却笃定道:“我能让它通过。”   *   何小姐从那天开始彻底看不懂凌言的心思了。   管委会这些年的始作俑者要改头换面,一条棉被把之前种种盖过,然后试图死灰复燃、东山再起,凌言本来应该是愤怒加抵制的,结果第二天他冰释前嫌地直接约岐安商谈一番,然后俩人火速谈妥结盟,转头共同约见首相,成竹在胸地打包票一定让这份草案在国会通过。   可能是现实扇了凌言一耳光,让他忽然识了时务,或许他终于认清了形势,终于放弃了蚍蜉撼树。凌言这变节倒戈的身段太柔软,看得何小姐是一阵眼花缭乱。   再之后,凌言化干戈为玉帛的不仅仅有管委会岐家,还有康澤。   党内人士不支持这项草案的占据大多数,但是敌对党恨不得首相能为了私交自毁长城,况且祁思明给凌言的情报并不假,当时有几家其他董事已经开始不断接触反对党,各怀心思地在暗处蠢蠢欲动。   人有欲望就好办,运作起来就会有无数可能。   *   当时除了国会的风雨,还有各种政治外的势力。   管委会里面毕竟存着国内所有人医疗基金,财政部不敢没有行动。央行紧急降息50个基本点,但是经济仍然没有起色,跌破了十五年前经济危机时的最低点,几乎一步退回到20多年前的水平。祁思明除了跟他说了管委会内部形式,还对他说了,夏春草和陆家财阀掌门人已经准备7000亿的救市基金交到了财政部长手中,准备接管全国人民的医疗基金。   而他们的要求就只有一个,拖垮管委会。   谁都明白,美投只要想要管委会活,管委会的资金就死不了,但是只要他们有了这么一出,这么多国家和政府就只好对管委会的财政见死不救。所以当时在首都内部频频现身的夏春草,听到凌言与岐安暗中交涉后,简直勃然大怒,尤其在和凌言通讯之后,得知他服软完全是因为首相许诺的新Utopia委员会的常任委员位置后,夏春草公开场合直接承认了凌言和祁思明婚变传闻,声称两人已经离婚。   再之后,凌言和康澤握手言欢,精诚合作,媒体几次拍到两人在高级餐厅内共进晚餐。   *   这场看不见的风暴整整持续了一周,一直酝酿到周二。   周二下午两点,草案投票。   管委会是吹灯拔蜡,还是用委员会的身份苟延残喘,时此时彼只看投票结果。   *   当天凌言在办公室里对镜,一双弹压各方、搅弄风云的手,慢条斯理地系上领带、整好领口,“雷诺那边确认没问题了吧?”这么重要的环节,他没兴趣在半场的时候再和雷诺来场辩论,聊什么社情民意。   小闻在他身后道,“确认过了,您放心。”   “那今天国会安保负责人……”   “安排好了。”   凌言点头。这是很重要的一步,他承担不起任何失败的风险,他原本还想问什么,只见何小姐忽然快步进来,“主席说他临时有事,今天的会议让您主持投票。”   凌言眉目不动,淡淡道一声好事。   康澤不在,他更有发挥空间。   *   他扫了何小姐一眼,问:“你怎么这个表情?”   何小姐眉心闪过一丝忧虑,她低声,心神不宁道,“祁先生来了。”   凌言冷静无波的脸碎出一道裂痕,“祁思明?”   何小姐皱眉,关口在前,本来她不想说,但是又怕误事,“他是来找康澤的。我刚才偷偷打听了主席的行程记录,他们一周前就约好了。”   面对这横生的小小枝节,凌言一顿。   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男人,在凌言的印象里,一直是互有耳闻、王不见王的状态,他飞快地想了想这些天和康澤的接触,不由低声骂了声老狐狸,“他说党内最近有大笔资金注入,居然说的是祁思明。”   半晌他又回忆起祁思明那天通话里不肯言明的交易,又忍不住冷冷一笑,“好啊,这两个人,竟然把我瞒得这么紧。”   何小姐小心地觑着凌言的神色,“先生……”   凌言垂下眼眸推好领结,有条不紊地将西服的褶皱掸平整。再抬头,面无表情,“你放心,随意他们谈什么,今天我的战场不在那,天塌下来也是正事要紧。”   *   沉重的办公室大门从内部推开,凌言一身西装地走出来,何小姐紧随其后,径直去往国会大楼的圆形投票大厅。走廊里祁思明经过安检,一身浅灰色西装肩宽腿长,气势夺人,身侧跟着康澤的副手毕恭毕敬地引着他去往主席办公室。   威严肃穆的国会大楼嗑出皮鞋一步一步的声响,笔直贯穿的走廊里,两人迎面相逢,无路可逃。   距离照片风波,两个人已有快一个月未见,这一个月里两个人急转直下,中间用鲜血隔着一次声嘶力竭的生死通话,一段恩断义绝的破裂婚姻,和无数个剜皮挖骨的欺骗与谎言。   目光交错间,祁思明镇定自若,没有内容地朝着凌言一点头,礼貌而疏远,凌言眉目不动,同样报以颔首,然后两个人步履匆匆,行云流水般擦肩而过。   悲欢喜乐,情仇哀怒,   他们已经对彼此放过了最重的狠话,他们已说了重逢不如不见,所以下定决心地,再没给对方半点温柔。   首都里刀光剑影中,一个用钱叩开了国会的大门,一个握着权利步步高升,两个人一个擦身,掀起那天两场血雨腥风。   *   主席办公室里。   康澤悠哉悠哉地倒了两杯麦芽酒,轻轻一嗑放在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男人面前,若有所指道,“我觉得现在的民政局流程很人性化,你不觉得吗?离个婚不是像十几年前一样,再给人三个月冷静期,而是先签署,等三个月后正式生效。”   他单刀直入,一点迂回都没有地挑衅道,“小言跟我说他离婚协议都签了好久了,就等着你签字落款呢,你要抓紧啊,毕竟那么多人等着呢你腾位置呢,何必拖拖拉拉地不干脆。”   祁思明和康澤都清楚。   今天的会面不是来谈公事的,所谓捐款不过是个幌子,他们精心挑了这么个凌言分身乏术的时机,就是来就是想来个了断,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祁思明靠坐在沙发上,松了松衬衫袖口,双手交叉,喀吧喀吧的舒活筋。   四两拨千斤道,“我一天不签,凌言就一天是我的人,我俩的家事,你一个外人插什么嘴?”   *   圆形投票厅内,各党派人士相继落座就位。   5月2日,下议院于国会中对“Utopia委员会”协议草案进行表决,凌言站在首席台主持投票会议,宣读草案。席下的国会议员分为三股,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该项草案协议想要最终生效,需经过下议院同意、议会立法、首相签字三道关卡。根据法律,没有今天的下院同意,草案将无法进入下一步程序。   凌言宣读完毕,少数党率先发难,在财政部任职的官员先是向大家叙述国内市场面临的艰难困境,大谈特谈管委会带来的深重危机,几个沉不住气的后座议员也起立抗议,纷纷表示对草案的不满,声称Utopia应该迎来新纪元,而不是让几位董事改头换面,帮着他们化整为零,继续给他们可乘之机。   雷诺代表的党内人士暂不表态,反对党站在另一端对着这些不满,立刻反唇相讥。   分歧的声浪一时如潮水一般蔓延开来,最后少数党不敌,好几位人士愤而威胁道,如果草案通过,将会立刻提交辞呈。   “辞职?”凌言清了清喉咙。   从会议开始后一直不曾表态的他,忽然好整以暇的笑了笑,拿着扩音器松散地道了一句“好啊。”   吵得不可开交的大厅蓦地一静,所有人都不自主地抬头看向他,只见凌言微笑,温柔可怕得如同嗜血的佛陀,他不慌不忙地开口,清清楚楚道,“想要辞职的同僚尽管在投票后递交辞呈,无论多少份我都代首相受理。”   *   主席办公室内,康澤和祁思明剑拔弩张。   两个人隔着一张茶几对坐着,像是交锋的兽,事关尊严与领地,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祁思明毫无笑意地看着康澤,道,“还有,您不觉得您年纪真的有点大了吗?”   他挑剔地从头到脚打量着康澤,像是一只威风凛凛的草原之王打量着另一只垂垂老去的同类。   这一招简直是致命的。康澤老了,无论他如何勉励自己保持形象,勤于锻炼,他还是老了,他需要努力维持他的视力和头发,努力管理运动和饮食,哪怕偶尔放纵自己,也需要加倍的运动和保养来抵消。   祁思明露出残忍的目光,磨牙吮血,“我说实话啊您别不爱听,说真的,如果您不是曾经占据过阿言生活那么多年,曾经也提携过他,你以为我对你有多大的兴趣?你真以为檀清在中间牵了一条线我就会来?”祁思明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轻蔑,“对等的感情才算是感情,阿言对你有没有感情这不是明摆的吗?别以为在你的主场就能对我的婚姻指手画脚,位高权重又如何?管委会也曾如日中天,您看看它如今的下场。”   这是相当冒犯的话了,但是康澤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恼怒。   听完他只嗤笑一声,一招制敌,他问祁思明,“他把离婚协议都签了,你怎么还在摆丈夫的架子啊?”   *   这句话打得太精准了,祁思明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可能在祁思明的潜意识里,他一直觉得凌言是他的吧,他见过他流泪的求他不要离开的样子,见过他赤裸着身子跪在他面前求婚的样子,他知道他多依恋自己,就像他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割舍不掉。祁思明永远记得凌言爱意正浓的眼睛,记得那种热烈和义无反顾,以至于这种爱给了他膨胀盲目的自信,自信到他以为对他全权掌握,自信到他敢在全世界面前宣誓凌言的主权,自信到他甚至觉得凌言这个人他可以不要,别人也不许觊觎。   但是他发现自己想错了。   那种自信从那张照片始就逐渐崩塌瓦解,他开始发现他并不了解这个每日同床共枕的爱人,他不了解他的过去,不了解他的心思,他心中本来已经足够恼恨,此时被康澤一口戳穿,他忽然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狼狈。   *   康澤气定神闲地看着他,掐着他的七寸,招招往祁思明的心口上戳,“我们也别打没意义的口水仗,我就问你几个问题,你也问问你自己——凌言和你在一起都告诉过你什么?他告诉过你我和他真正的渊源吗?告诉过你他为什么和他养父一直不咸不淡吗?他告诉过你他在精神疗愈中心经历过什么吗?……唔,我猜,他是不是都没有告诉过你,他现在还需要吃药啊?”   康澤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酒,盛气凌人,“这样吧,你也别觉得我大话,你知道小妖有录像功能吗?巧了,它在我家的时候我拷贝了一份全的,要不要我给你补补课,放给你这个前任丈夫看一看?”   *   投票大厅里,凌言话音一落,所有的炮火一时间全都集中在他身上。   在反管委会万马齐喑的那几年,他们是亲眼见过凌言兢兢业业地奔走的,如今大势已成,他们无数人都以为凌言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他们以为他们都是期待Utopia迎来新纪元的,以为真正的草案应该是严格限制几位董事的权利,而不是给大董事贪腐和控制民众的可乘之机。少数党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个关键的投票期间,凌言居高临下地站在主席台上,当众撕下了他的伪装。   千夫所指中凌言冷静得可怕,只擎着微笑,问如今草案已得到内阁和首相支持,大家可以进入投票环节了吗?   他是知道这些人,张牙舞爪如猫,其实并不敢真的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   可是那天投票大厅的闹剧却没能到此为止,临到投票关头,雷诺当场起立,示意党内人士退会。   变数频生里,凌言眉峰一动。   *   他心中又痛又快地叹了一句,心想原来曾经牢靠的战友,如今也要倒戈相向了。   因为熟悉,雷诺很清楚自己已经在党内收买了足够多的人头,一旦开始投票,这份草案就一定会通过,但是如今雷诺作为领袖一旦宣布退会,投票人数不足,草案便可以一拖再拖,不予通过。   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彼此,他看他眼含痛心,他看他面露悲悯。   反对党因为康澤的嘱咐坐在座位上,时而看凌言时而面面相觑,谁都想不出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么荒诞的一幕,为了一条草案签署,国会乱成一团,一时间竟敌友难分。   谁都以为凌言要无计可施了。   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上,底下站着的全是与他离心离德的同僚。   谁知四面楚歌声中,他仍然威严而优美的站在台上,看着犹犹豫豫、鱼贯而出的同僚,一字一句道,他说大家可以退会,但是一旦场内人数不足,他可以当厅投票决定是否把未与会者请回投票厅,只要有半数以上同意,十分钟内,现在所有走着出去的人,国会警察都会架着抬回来。   *   权力倾轧中,他无所不用其极。他是真的是拼了,再顾不得自己的名声了。   手腕和城府,威逼和利诱,他用了难以想象的强权,做了完全的准备,不折手段地按着整个国会的头,让他们把这项草案签下去。   *   就在凌言有条不紊地弹压国会的时候,康澤的主席办公室形势已然失控。   那天康澤和祁思明这俩人好像不打一架,都对不起锁上的那道门了,他们在彼此身上一记一记下着拳头,祁思明猛地一个躬身,抱住康澤的腰,调转方向就直抵着他狠狠装上书架!紧接着,主席办公室里轰然一声巨响,一排排一列列的摆设跟着一起倒下来,摔得粉碎!   康澤精于锻炼的体魄并不畏祁思明,有血从彼此的脸上流出来,办公室全息的屏幕里也是铺天盖地的血,祁思明被逼到了极处,嘶吼着让康澤关上,康澤却冷笑一声,“这你就不敢看了?!”   祁思明认得那场景,认得那浑身浴血的人,真人成像的里他看得到十六岁的凌言在疼痛地翻滚,看得到他止也止不住不住血淌了出来,有那么一刻,他根本认不出那猩红猩红一片的东西是什么了。   他想救救他。   他想救救他。   他痛苦地咆哮,提起一拳就要砸在康澤脸上,康澤却大喝一声,抡起手边的铁铸摆件直接砸上祁思明的头,剧痛让两个人都避退了一秒,随后又在一片狼藉中起身,祁思明抹了一把盖住视线的血,撸起袖子,眼瞅着办公桌后面的一件趁手的长条金属器具,就一步上前撑着办公桌,飞身越过办公桌,康澤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他的脚踝,左手一格一挡,大喊一声把祁思明全身带得一拧,把人狠狠甩上墙壁,砸上那个全息影屏。   *   挂着彩康澤嘘嘘喘气,怒极恨极地大喝一声,“关什么?!你不是想知道吗?!”   “他十六岁的时候就是过的这样的日子,失血失到差一点就死了!发都发生了,你还不敢看吗?——他是文惠的儿子,他是文惠的儿子啊!当初我把他从疗愈中心救出来,你知道我是多么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吗?你知道我们做了多大的努力为了他能活下去吗?他的父亲、母亲、外祖父,他们的一生都献给了这个国家,献给了这个国家的人民,但是你知道当年就是这群人民,就是这群享尽他父辈祖辈红利的这些人,他们来逼他去死吗?那么多人!一人一条来电一人一条短信来逼他!   “你看不懂这段没关系,我来跟你解释前因后果,当初他这个样子就是因为博奇推行的那个破医疗改革,呵!医疗改革,经济政策,他妈的这些关他一个孩子什么事啊?哪怕如今管委会是死是活又关他什么事啊?他从他出生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政府高层总有他一席之地,你以为他真的需要剖心沥胆的帮他们吗?你那个什么都想掺和一脚的亲妈又没事儿在撺掇个什么?她凭什么要他去当英雄?凭什么要他来牺牲?!这个大楼里的所有人,宣誓就职的时候哪个不是满口仁义道德,可这些公务人员,你以为真的需要忠于国家、忠于人民吗?这个时代的偏执、狭隘、不宽容,这个时代的民众消极、冷漠、思维僵化,凭什么要凌言去解救他们,他们也配?!”   *   祁思明已经完全不反抗了,他已经不知道该去怎么反抗了。康澤却仍嫌不够,一个箭步,扯着祁思明的衣襟把人狠狠提了起来,他目露凶光,一字一句道,“知道吗?你也不配!”   “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当初他为什么没在治疗中心痊愈就出院,因为他被人轮奸了,因为他那个不知道干什么吃的养父不知道怎么带孩子,也不能理解小言为什么会精神有问题,所以甩甩手就把他扔治疗中心就忙着他的医改去了,十年前的社会风气,比现在还不济,你知道那些医生的专业训练混乱到什么程度?凌言当时话都说不出来,他就把他扔出去了,医改,好巧不巧正好博奇区长做上层设计的时候一不小心改了那个治疗中心,那群人惶惶不可终日等着失业,你知道他们那么对凌言的时候,那是在泄私愤啊!   “祁思明,你知道当时他瘦成什么样子了吗?你知道当年他好久不能说出一句话吗?你不是想知道吗?你不是怪他不肯告诉你吗?那我告诉你啊,他被人按在病床上的时候,身子都是反弓着的,肋骨都是一条一条的,当时他们关着灯,只有一个屏幕开着放着他妈妈以前的视频,小妖镜头里一片乱,根本数不清当时有多少人,是走廊的监控没有被销毁,看到了那一个多小时里里里外外进出了十三个!”   *   这世上再没有比康澤的话更恐怖的了。   祁思明感觉自己已经快没有知觉了,曾经那么多细节忽然猛然在记忆中串联起来,他仓皇地想起,当时在他说Sophia装模作样的时候,凌言那么那么的悲伤,他和他求婚那一天,他看似无意的问他第一次,他被他反问,那片刻的沉默,他抱住自己的脖子说了一句好疼。   他不是不想给他看,他曾经捂着自己的伤口,小心翼翼地从指缝里露出一点点要给他看的啊,他默默地希望着安慰,求着他的关怀,但是他居然没能按图索骥,居然根本没能理解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   康澤没有放过他,他把他扔在一片狼藉里,居高临下地睥睨,说“祁思明,我在十年前就知道你,当时我把凌言接回来,调各方监控想把那群畜生送进监狱的时候,我看过好几次他被人强暴的视频,凌言不是没有说话,他说话了,他当时一直在喊一个人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喊,喊得我不想记住你这名字都不行,我翻遍小妖的记录,果然找到了你,两次,你出现在他家中两次,一次耍流氓,一次拒绝他,你就从没想到扪心自问,他为什么从来不告诉你这件事吗?为什么他从来不提他精神治疗中心的事,不提他被人轮奸过,不提他吃药,祁思明你好好想一想你十年前还是小屁孩的时候说过什么!当初是谁说的啊?精神障碍对情绪感知比一般人迟钝,你那只是移情,并不是真的喜欢我?!” 第八十三章   那一天,主席办公室,康澤和祁思明的对决里,祁思明一败涂地。   顽固不化的人才不自我怀疑、自我审视,祁思明身有软肋,心软又善良,当然受不了康澤一番言之凿凿,最后康澤的一句“多少人追求他,你以为你算哪根葱?别说你可以给他幸福,别在那自我良好,你从来没让他幸福过。”彻底击毁了他。   总之,凌言苦口婆心没有将他劝服,康澤一席话让他彻底放弃了。   那天晚上,祁思明签了离婚协议。   *   凌言收到民政局信息提醒的时候,反应倒是很淡,他嘟囔了一句“康澤那老货又瞎说八道什么了”,然后他抬头问何小姐“是不是离婚协议生效需要三个月?”   何小姐被他问得一愣,随后点头。   “三个月……没他给我绊蒜,”凌言揣着手,然后点点头,说了句“那够了”。   *   够了什么何小姐也不知道。   三个月反正是足够凌言安稳度过孕早期了。   后来凌言都说小然真的从胎里就很乖,可能是知道他有事忙,一直安安静静地,一点也没闹过他,什么疲劳,乏力,嗜睡,食欲减退,恶心,呕吐的症状都很轻,以至于后来他被这种孕期症状欺骗了,跃跃欲试在几年后怀小暄的时候,三个月就忍不住把那个活祖宗剖出来放在培育皿里养着了。   *   何小姐没想到的是,三个月也够他把歧安送进法庭接受审判了。   其实那段时间,凌言的手段过于极端,所有人都以为这是灭亡前的疯狂,猜是凌言棋子落完,招数用尽,畏缩了,才变得那么孤注一掷。后来雷诺私下联系他也是问他你是不是疯了,媒体上铺天盖地的称他是“国会里的独裁者”,许多许多的人在骂他,骂他是骗子,骂他的高压手腕,骂他用政治资本换管委会影响力,骂他明明是反U的灵魂人物,却率先被策反。   但是不得不说,那天他用他的名誉做压,在国会的强硬表现,彻底换来了首相的信任。而被问到当初和首相、歧安谈判时要的委员会常任委员的席位,凌言对何小姐只有举重若轻的一句话:“我不分一杯羹,他们怎么能放心。”   他太有效力、太杀伐果决的手腕,让他成功打入首相的心腹团队,再加上那段时间管委会改组委员会的事宜,因为牵连甚广,事宜庞大复杂,可以说凌言直接就和首相和歧安联系紧密了起来。   然后,何小姐就亲眼见证了凌言是如何使出了足够载入权谋经典剧的王炸级挑拨离间。   *   可能最开始凌言的目标就很明确,他不动声色,挑拨的就是首相和歧安的关系。   后来何小姐也感慨,那三个月才是真正的神仙打架。   这一次,凌言没有借用有利的场外“反U”优势,完全是带着好几副面孔、单枪匹马闯敌营。民众不明真相,那段时间比较明显的感觉应该就是没事儿就通讯网络中断,智能交通网络堵塞,航班延迟。管委会说到底,毕竟势大力沉,除了有Utopia网络和Utopia医疗,势力范围还波及许多通讯交通网络,这些筹码虽然影响有限但是毕竟是岐家不轻出的底牌,凌言就由此入手巧立名目。   弄得两方势力没事儿就在首都特区的周边地区对撞,牵连着首都上方一片云波诡谲。   凌言使遍激将,红口白牙地在首相那边又唬又诈,说要相关部门做风险控制,接管部分权限,刚巧那时候竞选将近首相本来就对他过分倚重,弄得歧安心浮气躁,搞了几次以维修为由的电信交换中心损坏,来干扰凌言的活动出席,给他下马威。   三个月,拔除管委会或许不够,但是让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离心,真是绰绰有余。   *   网络没事儿就断线,个人终端不断遭到干扰,离境航班总是被延迟,汽车的智能无人驾驶纷纷罢工,GPS定位系统也出问题,防火墙还在运作,但是总是连不上服务器……首都和周遭地区真真假假的维修和攻击,凌言趁着这些把管委会曾经安插进去的势力一一拔除。   他把檀清的检举材料在手心里捂得火热,看着首相开始对歧安起了疑心,才恰到好处的拿出来,送交最高检。   估计歧安也没见过这么拧的年轻人了,居然这么费尽心思的迂回,也要寸步不让。他们最后一次联络时,检查官正好送来拘捕令,凌言通话里还挺和气的,没什么一朝得胜、小人得势的嘴脸,礼貌地喊他歧叔叔,说他看了好几遍檀清的检举材料,说您也就是搞了点权力寻租和受贿,情节都不严重,找个好点的律师,在里面住上一两年就出来了,您不必恨我。   “我对您真的没什么意见,只是想着您如果一直在,首相于私于公可能都要有所偏袒,不仅对他将来政治发展不好,委员会草创阶段留下太多管委会痕迹,将来发展恐怕也不会好,希望等你出来的时候,Utopia可以不再只手遮天,同时也气象一新吧。”   *   那一仗,何小姐也没有想到,打得风云变色又悄无声息。   凌言没找任何帮手,说来他在权利场域中浸润太久,早已练出一副可以欺骗任何人的面孔,拉拢人这种事情也并不生疏,但是他居然出招十分收敛,没有拽着任何人来到他的阵营。   后来凌言也说:在乱世里,政府作为行政机器已经彻底锈烂,社会百病丛生,你知道这个时候你做什么都是看得到希望的,但是在治世中,这一切就很难,因为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套标准可以证明你推行的方向、你做的努力是对的,所以我也不想那么大张旗鼓地自居为善——因为我一旦称自己为善,为公义,为正义,那么我所反对之人,我所反对之事就变成了恶,我平白无故地给自己扯了张旗,又给对方扣了个帽子,那我不就是在撺弄两个阵营,然后逼着其他人来选择立场吗?我不想把那么多人裹挟进去,到最后的对照拆招变成单纯的只分敌我,不分善恶——一个人走的确是有点难,但是我这些年什么路不是一个人走的呢?老天让我吃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苦,大概就是想让我比其他人坚强一点吧。   的确会挨骂,但是我从来没怕过被骂啊,况且一个人不再去在意世俗评价后,活的会十分痛快,我父母一生受制于于风评毁誉,忧谗畏讥,我也没见他们活得有开心,并且我也算是曾经为了那些无妄的话死过一次,这些难道还看不开吗?楼起楼塌,盛极而衰,都有什么要紧?英雄是别人说的,小人也是别人说的,我既不高尚,也不卑劣,是非功过那都是他人的一张嘴,何必为了非我所愿的这些讨好献媚?   还有我真的就是普通人,我讨厌有人把我提那么高,我也没背负那么多,我没有我父亲那样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我也没有我母亲那样惊才绝艳的思维创举,更没有我外祖父一心为公的科学成就,我就是一很胆小很怯懦的人,做不到舍身取义,做不到浑然忘我,我不过只是带了一点父母家族给我光环和责任,单纯觉得匹夫有责,既不想被架上英雄碑,也不想死于烈士冢,只求此生我所做之事,能有人因此稍有向好的改变,我便已是心满意足。   *   2094,这是一个关键的年头,政治格局被推倒重来。   整个社会在贸易战和Utopia大变革中不断震颤,似乎一片狼藉,又似乎百废待兴。   之前凌言想着收集收集证据,把歧安和几个董事送进监狱里待几年,这件事就算了结了,他是没想到里面有几个穷凶极恶的董事,居然顺藤摸瓜地摸到了他精神障碍的事儿,还找了几个曾经入过狱的心理医师来举证他从小就接受精神方面的治疗。   其实官员一直服用精神药物这件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他又不是国家领导人要接受精神上的严格检查以免政策制定上受到干扰,但是估计是那段时间他手段也是太酷厉了,媒体和同僚推着他要他接受政治审查,据说还要直播。   *   何小姐忧心忡忡。   凌言却笑了笑,“怕什么?都是小场面。”   他无法逼岁月回头,浅土也好,荆棘也好,少年时期的苦难虽然倾盆而下,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当年没能让他一步步迈进恶的渊薮,没能困住他,如今更不可能。   他已经可以和他身边的黑狗友好同行,况且这又不是十年前那种保守、封闭、充满偏见的社会,人们已经发现了Utopia的精神调控也有尽头,精神障碍也并非无病呻吟,心理学神经科学专业开始逐渐回暖,虽然整体上还不足以完全的对精神障碍者去污名化,但是社会已经温和了太多。   真好,现在是2094年。   *   “过了今天这最后一关,我就可以跟他说我怀孕了。”   车外到国会大楼,乌压压地排着的全是等候今天政审的记者媒体,凌言视若不见,脸若桃花,像个揣着礼物的小孩子一样喜滋滋的,眼里全是祈盼和憧憬。   忽然间他Utopia的个人终端响了一下,是民政局发来的提醒,说是距离双方协议离婚已满三个月,离婚已生效,祝他新生活快乐。   “新生活?的确是新生活。”   凌言摆了摆手,开门、迈腿、嘱咐Hola,“你帮我跟祁思明说一声我今晚回家,他不是说我求婚姿势不合格吗?那这一次换他来。”   作者有话说:   完结辽。嘻嘻。撒花~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