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地主之恋 作者:苍梧宾白   文案:   一个由斗地主引发的爱情故事。   互相瞧不起的两个大少爷被迫相亲,发现对方就是前两天在斗地主里朝他泼冷水/扔烂番茄的缺德鬼。   这可怎么办呢?   还是先搞个对象再说吧。   (受眼里的)死心眼穷教书匠攻x(攻眼里的)大忽悠假药贩子受   CP是唐楷X孙自南,诸位站稳不要晃   现代同性可婚背景,涉及少量网游(欢乐斗地主)和竞技(小区扑克大赛)元素。专业方面都是我编的,只作为故事展开背景,不必考据,有常识性错误欢迎指正。   轻松愉快的小甜饼,基本无虐,中篇,年上,HE,每晚八点更新。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现代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孙自南,唐楷 ┃ 配角:家属们,员工们,吃瓜的 ┃ 其它:假装是先婚后爱 第1章   深夜,晚星寥落。   黑色轿车驶过长街,窗外飞速掠过的路灯连点成片,犹如两条金光璀璨的丝带。时间已近凌晨两点,路面上不再拥堵,却仍有车辆不时匆匆奔驰而过。   城市中心,巍峨矗立的大厦灯火通明,彻夜不熄,仿佛永远没有沉睡之时。   司机在十字路口前停下,等红灯时偶然一瞥后视镜,发现大老板面无表情地坐在后排,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盯着手机屏幕,那脸色绝对称不上好看,似乎还在为工作烦心。   那么有钱还那么拼命,难怪人家是成功人士。   司机暗自心想。眼看红灯秒数归零,他收回注意力,踩下油门,驱车平稳地穿过十字路口。   “成功人士”孙自南用他那幽深专注、无论何时都显得很郑重深情的目光凝视着微信界面,最后点进了斗地主小程序,开了一局新游戏。   这是他最近新养成的爱好,无聊时就打两局斗地主,不说多减压,起码让他的生活不那么单调。   孙老板游戏水平一般,也没有用心打过,但他是个人民币玩家,账上有两百三十多万的欢乐豆。   数秒后游戏加载完毕,按欢乐豆数量,孙自南被强制分进了顶级场。   这个场子底分一千起,三十万封顶,输赢都不是小数目,破产也格外轻易。不过孙自南今晚手气还不错,再加上刚开始打牌脑子比较清醒,在他没有特别用心的情况下,竟然连续赢了五局。   每赢一局系统都会自动换桌,下一局又给他匹配了两个新玩家。下家昵称“清风徐来”,头像是朵岁月静好的白莲花;上家的微信昵称是英文字母“DONKI”,头像则是一个类似DNA的双螺旋结构。   孙自南的公司就是做生物科技这方面的,他对这个图形比较敏感,于是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   然而就是这一眼令他分了心,按错了键,不小心点了个“抢地主”。   抢地主自带加倍效果,孙自南这局牌面不大好,反应过来点错了,暗道一声卧槽。   下家清风徐来跳过,上家DONKI看样子牌不错,稳操胜券,又把地主抢了回去。积分翻成四倍,DONKI犹嫌不足,又动手点了个“超级加倍。”   底牌掀开,一对3和一个4。   孙自南看着自己手里的三个4和一对3:“……”   什么破牌!   这局果然输得毫无悬念,DONKI手中还有个双王的炸弹,这么一局就扣掉了一个让他微微皱眉的数字。   孙自南是个嘴上不说但胜负欲很强的人,DONKI的胜利犹如一管鸡血直接打进他大动脉里,让他立刻严阵以待起来。   前方开车的司机只觉后排无端弥漫起一股杀意,仿佛有小刀片正在刮他后脖颈上的汗毛。   按照游戏规则,连赢之后输掉,系统默认不换桌。新一局开始,还是这三个人,上家DONKI又叫了地主。孙自南没跟他抢,也没选加倍。他手中虽没有大小王,牌却很顺,还有个小炸弹。   前半场他只出了三张单牌,其余全是“要不起”,清风徐来用两张二,骗DONKI拆掉了手里王炸,丢出一张小王。待DONKI自以为稳赢,甩出连对,只剩扣着手里最后一张大王时,孙自南方面露坏笑,不慌不忙,用四个3轻轻地炸了他一下。   DONKI:“……”   孙自南缺德带冒烟,他手里剩下的十几张牌,除了对子就是顺子,每一次出牌都宛如在DONKI身上扎一刀,对方偏偏无可奈何,只能坐着挨打,气得点开了游戏里的互动效果,恨恨地给他泼了一桶冰水。   游戏里传来哗啦啦的音效,这回动静很大,连替他开车的助理都忍不住好奇地看了一眼后视镜。   孙自南一怔,立刻不甘示弱地朝他回扔一个烂番茄。   DONKI反正跑不了了,干脆破罐子破摔,把牌一扔,专心地朝他泼冷水。孙自南一心二用,一边出牌一边朝他扔烂番茄,两人你来我往,热闹得像个菜市场。清风徐来看热闹不嫌事大,配合孙自南对DONKI使用抓鸡特效,这下彻底炸了锅,游戏内一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本局结束,农民胜利,这次系统仍旧没有换桌,然而三个人谁也没看输赢,迅速地点了“开始”按钮,然后不约而同地将手伸向对方的头像——   冰水、鸡毛和西红柿再度漫天乱飞。   孙自南纵横欢乐斗地主几个月,还没遇见过这么幼稚的玩家。俩人这回算是结了仇,DONKI对他展开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报复,他开始疯狂地抬牌,只要“清风徐来”出牌,他就拿自己最大的牌顶上,不给孙自南任何出牌的机会。   孙自南在他下家,被他压得死死的,简直是一口老血哽在喉头,愤怒地给DONKI发了好几个掐鸡脖子的表情。   这局牌打的混乱无比,DONKI丧心病狂,孙自南有心无力,清风徐来浑水摸鱼。待到一局终了,孙自南扫了一眼结算页面,突然在心底“卧槽”一声。   刚才光顾着扔番茄泼冷水了,这一局他和DONKI是队友……“清风徐来”这个偷鸡的才是地主!   手机屏幕蓝光幽幽,照亮了他面如菜色的脸。   孙老板的手指悬在屏幕上,迟迟没有点下“开始”按钮。隔着屏幕,虽然看不见对方,他却能感觉到DONKI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尴尬。   正在犹豫时,司机向左打方向盘,孙自南光顾着打游戏没坐稳,身子一歪,手指不偏不倚地按住了“重新开始”。   孙自南:“……”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刚才犹豫的时间太长了,系统已自动帮他换了一桌。孙自南松了一口气之余,心里竟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大概是发泄使人快乐,孙老板律己甚严,哪怕斗地主也要有教养地斗,他记不清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这么毫无顾忌地朝别人扔烂番茄了。   新一轮他又赢了,此时车开到了公寓楼下,孙自南便关了游戏,收起手机。待车停稳,司机替他拉开车门,他的神态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说:“辛苦你了,明天八点来接我。”   司机点点头,目送他走向公寓大门,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出声叫住他:“老板,吴管家今天打电话来,说老爷子让您明天晚上回去吃饭。”   孙自南脚步一顿,斗地主带给他的片刻轻松立刻烟消云散,浓重的厌倦挂上了眼角眉梢,随即又像被阳光蒸发的露水一般消隐无踪。他冷冷淡淡地说:“知道了。”   司机:“您慢走,晚安。”   次日,银虹大厦,弘森生物科技。   光洁幕墙倒映着难得晴朗的天空,连片的高楼在地面投下阴影,使得楼前这块地方在四月温暖的春风中,仍残存着一丝凉意。   玻璃感应门向两侧滑开,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快步走下台阶,看见门口的慕尚时眉心一跳,脸上立刻挂了相,转瞬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助理于梁一溜小跑,从后头赶上来为他拉开车门。   孙自南却没坐进去,而是倚在车门边,屈指敲了敲车顶,偏头睨了他一眼,问:“咱们今天干嘛去?”   他的眼睛形状优美,长而不狭,像博物馆里古玉上雕刻的凤凰目,有种浓重的古典美。双眼皮深刻分明地压在浓黑的睫毛上,不知道他是不是混血、还是有少数民族血统,眼窝尤其深邃,令那目光无端幽深,气势逼人。   于梁一下子让他给看结巴了:“孙总,咱们不是去、去天海大学吗?”   “去学校开这车,”孙自南皱着眉说,“生怕别人不知道咱们是暴发户进城,特意跑到人家校门口现眼去了,是吧?”   门口这么凉快,于梁却觉得头顶直冒冷汗:“这、对不起……”   “换一辆。”孙自南摆摆手,没跟他计较,只说,“低调点。咱们求着人家做生意,不是去拿钱抽人家脸的。”   于梁赶紧跟着司机去地库换车,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来来回回地把自己抽打了一遍。于梁刚进公司不久,对孙自南不熟悉,只听另一位资历比较老的助理谷瑶说过,孙总是个讲究人。于梁看他这么年轻,还以为这位少爷的讲究是“出入豪车,左拥右抱”,没想到竟然是个“真正经”,不免为自己先前的偏见偷偷捏了把汗。   去学校的途中,孙自南接了个电话,对方急的恨不得顺着电波钻出来把他揪回公司:“您怎么还亲自去了!”   孙自南轻松地说:“三顾茅庐听说过吗?上次不行再试一次,总要给他展示我们的诚意。”   “那教授就是个死心眼,油盐不进……哎呀,您好歹再带个人过去啊。”   孙自南戳了戳前座的于梁:“给郑总监吱一声。”   于梁:“啊?”   “听见了吗?”孙自南把电话拿回耳边,“我带着打手呢,别瞎操心了。”   郑总监:“……”   孙自南干脆地撂了电话。   下午三点五十分,一辆不打眼的黑色奔驰缓缓停在天海大学生命科学院馆。于梁与学院联络人沟通过后,扭头对孙自南说:“孙总,唐教授说他只能抽出半个小时来,不方便走太远,跟咱们约在了学院一楼咖啡厅。”   孙自南不动声色,倒也不介意被怠慢,看样子是做好了一切从简的心理准备,随性地说:“可以。”   楼里弥漫着咖啡和奶油的味道,大厅一角有个柜台,上面挂着一面小黑板,是用粉笔写好的菜单。这里说是咖啡厅,其实就是个开给学生的便利店。孙自南到小方桌前坐下,将一双长腿收进桌下狭窄的空间中,姿势有点别扭,在他身上却看不出拘谨来,甚至还很有闲心地研究了一下菜单。   工作日下午,大部分学生都在教室或实验室里,只有偶尔路过的几个学生,忍不住到柜台前买咖啡,顺便用进动物园参观保护动物的新奇目光偷偷看他。   于梁就像个记吃不记打的松鼠,十分缺乏警惕性,他一坐下就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完全把他老板再三强调的“低调”忘在了脑后。看见有学生摸出手机偷拍,他还一无所觉,甚至与有荣焉地心想:“啧啧,长得帅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孙自南忍耐再三,最终忍无可忍地从桌子底下给了他一脚。   走廊一端传来电梯落地的提示音,完全淹没在咖啡机的轰鸣和于梁被连人带椅子踹飞出去的动静里。孙自南没有察觉,直到平稳脚步由远及近,他才拾回注意力,发现面前站着一个男模似的大帅哥。   那帅哥身姿挺拔,戴着眼镜,没有看他们,而是先朝柜台前的几个学生说:“不礼貌,不要偷拍。” 第2章   孙自南不明显地眯了下眼,挺直脊背,腰腹收紧,身体向后微微倾斜,完全是个下意识的防备姿态。   于梁慌慌张张地站起来给二人做介绍:“老板,这是唐楷唐教授;唐教授,这是我们孙总。”   唐楷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孙自南身上。   他身上有种少见的锋利气势,攻击性还挺强,跟孙自南想象中的学者形象相去甚远。孙自南下意识地把他划入了“硬骨头”的范围,顶着他的目光挑了下眉,起身主动伸手道:“唐教授你好,我是孙自南,久仰大名。”   唐楷个子很高,目测有一米九,一米八的孙自南站在他面前都显得矮半截。孙自南打量他的时候,他心中显然也有了基本判断。唐楷矜持地与孙自南握了握手,还算客气地说:“不敢当,孙先生请坐。喝点什么?”   “我请。”孙自南说,“唐教授喝什么?我让助理去点。”   “不用破费。”唐楷干脆地回绝了,“本院教职工有会员卡折扣。”   孙自南莫名噎了一下,旋即假笑道:“那谢谢唐教授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孙自南总感觉唐楷对他的态度不大友好,那目光里似乎藏着一点冷淡的挑剔。他反思片刻,没想出自己哪里得罪过他,只好把这归咎于二人初次见面的局促拘束。   不过虽说见面是初次,他对唐楷这个人却早有耳闻。遗传与基因学领域知名学者,天海大学细胞生物学学士,美国太子学院生物学博士,师从著名生物学家Andy Bridgewater进行过三年的博士后研究。前年回国发展,留在母校从事教学研究。本来以他的履历足以谋得教授职位,但由于唐楷实在过于年轻,天海大学担心直接聘他为正教授会惹来争议,所以他目前是天海大学生命科学院最年轻的副教授。   卖咖啡的小妹手脚很快,十分钟不到就把三杯咖啡打好了端上来。卖给普通学生教师的平价咖啡,味道可想而知。孙自南接过一杯拿铁,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却只沾了沾唇就放下。唐楷倒是毫不介意地喝了一口,说:“不好意思,我下午还有个会要开,时间有限。孙先生,我看咱们就长话短说吧?”   一般来说,跟技术人才谈生意很少用到孙自南亲自出面,这是底下部门的事。但上一次见面效果并不好,郑总监对这位唐教授颇有微词。孙自南关注过一段时间的业内动向,对这个项目前景看好,还想再尝试一次。   孙自南也不跟他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我是代表弘森生物来的,公司之前已经派人跟您接触过一次,不知道唐教授还有没有印象。”   唐楷镜片一闪,用一种在孙自南听来有点微妙的不怀好意的语气说:“哦,有印象。”   以“天才”来称呼这位唐教授并不为过,孙自南做好了面对一个沉浸于研究、不通世故人情的科学家的准备。   “今年二月份,您发表的一篇关于核糖核酸干扰路径定向的论文在业界引起了巨大讨论,而且听说这项技术已经申请了专利。”孙自南拿出了十分的诚恳,说:“我今天来,就是希望与您达成合作,对这项专利进行经营开发。”   “谢谢。”唐楷的回应亦十分直接:“不过我记得上回已经跟贵公司的工作人员说得很清楚了,暂时没有出卖专利的打算。”   这个回绝尚在他的意料之中,孙自南一扬眉梢,问:“我能冒昧问一句为什么吗?”   唐楷道:“技术不成熟,还不适合投入应用。”   “唐教授虽然奋斗在科研的第一线,但对市场可能并不了解。”孙自南露出宽容的笑意,“我们买的是技术专利的经营权,当然也要投入大量人力研发最适合的应用项目,不会直接拿着它去做非法基因药物或者基因手术的。”   “业内都在关注这个新成果,而且我猜这段时间,肯定不止我们一家来找过唐教授,对不对?”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显得胸有成竹,“定向基因沉默是最有可能在源头上治愈人类重大疾病的手段。容我提醒一句,在眼下的研究环境中,别人做出类似成果只是时间问题,你的这个专利现在抢手,未来可不一定。”   唐楷不为所动,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嗯。”   但在孙自南眼里,沉默就是动摇的信号。他再接再厉:“弘森的优势在于有足够的耐心和资本支持项目长期运作,我们看重的不是这一个专利,而是唐教授所带领的团队的科研能力。双方完全可以达成长久、持续的合作关系,如果唐教授有需要,我甚至可以投资你的项目课题……”   唐楷眉头一抽,似乎终于被这充满铜臭味的发言打动了,出言道:“孙总。”   孙自南:“您说。”   “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唐楷皱着眉问,“你……贵公司真的知道基因沉默是什么东西吗?”   孙自南:“……”   他回视唐楷,同时轻轻扬眉,露出礼貌的疑惑表情,嘴上虽然没说,但每块面部肌肉似乎都在反问“你在开玩笑吗”。   唐楷像给学生上课一样,屈指轻叩桌面,不疾不徐地说:“四年前,弘森生物从东方大学手中买到十几个遗传病基因专利的经营权,号称一年内能够研发上市口服胰岛素,这个消息同样给业界带来很大震动,轰动一时,险些问鼎当年的诺贝尔奖。可惜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有下文了。”   “我真的不打算卖专利——我的项目也不缺资金支持,”他推了推眼镜,措辞礼貌而不失刻薄地说:“所以这一次如果贵公司想做‘高端基因产品’,需要收购玉米秸秆和螺旋藻,我建议孙总出门右转,去隔壁农学院咨询一下。”   孙自南的笑意凝固了。于梁吓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   妈的,好狠一男的。   这书呆子看着寡言少语,怎么一开口就是核武器!   场面一时尴尬不已,在这可怕的沉默中,唐楷捏着纸杯,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咖啡。   弘森生物科技,唐楷当然听说过,不仅是这家小公司,他对背后的弘森集团和孙家,亦是早有耳闻。   孙自南的祖父、弘森集团创始人孙文彬是B市泰合孙家的一个旁支子孙,早年从家族决裂出来,跑到S省发展。如今弘森集团在本省虽然做的有声有色,但论体量,仍非泰合孙家这种庞然大物的对手。孙自南是集团现任当家人孙英的小儿子,上头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他很早就出国了,没有什么人听说过他,从国外回来后,不声不响地接手了家族集团中的一个子公司,也就是弘森生物科技有限公司。   这个公司号称高端生物技术研发,实际上就是个卖保健品糊弄人的小破公司,半死不活,每年都在往里赔钱,险些成为某些非法活动的上游产业。大约四年前,新上任的老板孙自南重新规划公司运营方向,把目光转向生物制药,但由于前期被家族内斗掣肘,项目没有落地,这才有了“口服胰岛素”事件。   那件事最终让孙自南暂时放下野心,转而瞄准市面上比较有潜力的基因检测和健康管理,成功地把公司从坑骗老百姓转移到忽悠有钱人的经营路线上来,使得弘森生物一举扭亏为盈,成为了一家业绩蒸蒸日上的大型养生会所。   不过看样子孙自南显然没有放弃他的旧日目标,打算以唐楷的专利成果为起点,将公司重心重新移回到高端生物科技上来。   唐教授一个大好青年投身科研,怀抱着造福人类的宏愿,无论如何也不会靠给卖假药的保健品公司当专家顾问来实现理想。   孙自南险些被闹出心梗,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才重新开口:“唐教授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误会……”   唐楷三言两语揭完别人的伤疤,毫无悔过之意,喝了口咖啡,四平八稳地说:“孙总,多谢你看得起,不过以后还是别在我身上浪费工夫了。”   孙自南快被他气死了,于梁大气不敢喘,像个鹌鹑似的战战兢兢地缩在一边。   “好吧,我了解唐教授的顾虑,”孙自南缓慢地吸着气,尽量得体地说,“买卖不成仁义在,请唐教授别一棍子打死我们,希望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唐楷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孙自南被人当面打脸,教养再好也不想多待了。他给唐楷递了一张名片,带着于梁起身告辞。待他走后,唐楷却没急着回实验室,而是站在一楼窗前,注视着那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驶离学校。   下午四点的暖阳从窗口融融地照进来,落在方桌上,将那杯一口未动的咖啡拉成了斜长的影子。   唐楷慢慢喝着手中纸杯里的拿铁,眼珠一转,目光漠然地落在孙自南没有拿走的咖啡杯上。   “装模作样。”   他不无嘲讽地一勾唇角,轻飘飘地下了最终结论。 第3章 第三章   孙自南原计划是四点见面,谈得差不多了再顺势请对方吃个晚饭,就可以愉快地敲定合作了。谁料在唐楷这里碰了个硬钉子,铩羽而归不说,回程还正好赶上晚高峰,他们被严丝合缝地堵在了三环的路口。   长龙一眼望不到头,等回公司天都要黑了。孙自南抬腕看表,说:“掉头,送我回老爷子那边。”   他语气实在不好,看起来是要发火的前兆。于梁这一下午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个球滚出去,这时候再不说话恐怕孙自南就把他忘了,只好弱弱地出声:“那、那麻烦在路口停一下,我坐地铁回公司。”   闻言,孙自南横眉立目地斜了他一眼,立刻把于梁看没电了。   孙自南这个人看似彬彬有礼,很好说话的样子,实则在公司里说一不二,是个独断专行的一把好手。他不愿意朝无关的人撒火,但也实在看不上于梁这软弱窝囊的做派,于是冷冷道:“可以,你现在下去,明天也不用来了。”   于梁吓得眼泪飚出两公尺,立刻指天画地地发誓:“我我我我我一点都不着急,我想加班!”   孙自南从鼻孔里冷哼一声。   弘森集团当家人孙英老爷子今年七十六,孙自南是他近五十岁时得来的孩子。普通人家的老幺最受宠,孙自南却因为跟上头哥哥姐姐年龄相差太大,成了被排斥在外的一个。他从小到大上寄宿学校,很少回家,跟父母兄弟都不亲,也没什么朋友,长到二十七岁,人生就是按部就班地读书、出国、到家族企业工作。优秀归优秀,却总缺了点什么,好似没有个性的模板。   没有人关心他的友情爱情,也并不在意他的悲欢喜乐。   所以孙自南格外不愿意回家,因为老爷子突然传唤他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要么是公司出了问题,要么是又打算给他安排新任务。   奔驰掉头下了三环,往城外驶去。   晚上六点,孙自南准时出现孙家别墅中,身后跟着个一脸惊恐、手不知道往哪放的助理。他把西服外套交给佣人,要去洗手时听见拐杖敲地的动静,顿时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转过身来:“爸。”   孙英的身影出现客厅入口。他虽上了年纪,却不显佝偻老态,高大身躯仍挺得笔直,目光炯炯,中气十足:“这是谁?”   孙自南侧头瞥了于梁一眼,感觉这小子都被吓得灵魂出窍了,于是代为答道:“我的助理。”   于梁哆哆嗦嗦地说:“董、董事长好。”   孙英根本没把这小蚂蚁的年轻人放在眼里,皱着眉问孙自南:“叫你回来吃饭,还带助理干什么?”   “加班。”孙自南随口答道。   孙英“嗯”了一声,还没说话,外头又传来人语脚步声。一开门,一大家子人拥了进来,有个年轻男人大声问:“家里来客人了?外头那辆奔驰是谁的?”   孙自南脸色未变,于梁却感觉到他原本就不好的心情似乎又往下掉了几分。   “我的。”他说。   “哟,小叔。”那年轻人笑着打了声招呼,“怎么开这车来了?你们公司最近遇到发展难题啦?”   “工作需要。”孙自南懒得理他,朝另外一个年长男人点头致意,“大哥。”   来的正是孙自南的大哥孙自远一家。这位是老爷子的接班人,弘森集团未来的掌门人,年过五十,看上去没什么锐气,带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比唐教授还像个学者。   不过他们兄弟的年龄差距着实有点大,他大儿子孙琦只比孙自南小一岁,   于梁晕晕乎乎地跟着孙自南坐在客厅沙发上,听了一耳朵家长里短,感觉有钱人也跟自家七大姑八大姨一样,凑在一起聊的都是些三只耗子四只眼的破事。正发愣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嗡”地震动了一声,于梁偷偷摸出来一看,发现是他对面的孙自南发过来的。   孙自南:【一会儿吃完饭,你编个理由,说公司有急事找我,要回去加班。】   于梁总算明白孙自南刚才为什么死拉着不让他下车了。他心说孙总也挺不容易的,工作闹心,回家之后非但不能享受家的温暖,还得被动宫斗。长得帅又有钱又怎么样?还不是得跟他们这些单身狗一样回去加班。   更何况单身狗在有钱人家吃一顿饭是开阔眼界,孙自南吃的这顿饭估计全是闹心吧。   吃过晚饭,事情发展果然如孙自南所料,老爷子撂下筷子,不紧不慢地吩咐:“自南,来我书房一趟。”   孙自南烦得一个头两个大,却不好违拗自己父亲。一进去,孙英果然摆开长谈的架势,开口就是:“你岁数也不小了,该考虑成家立业了。”   按部就班,到什么阶段该做什么事,孙自南就知道。   他一口回绝:“工作忙,暂时不考虑,等我三十岁以后再说。”   “等你愿意考虑的时候就没有合适的了。”孙英说,“我有个老朋友……”   孙自南一听,立刻打断:“爸,我跟你说过我是同性恋,别耽误人家的姑娘。”   “你少拿同性恋当借口,”孙英拍着桌子数落他,“我看你就是心浮气躁、没有定性!都快三十的人了还不成家,不知道什么叫责任,你怎么做领导者,怎么让手底下的人信服?”   这都是什么魔鬼逻辑。   孙自南强压着心火,不想跟他争辩,破罐子破摔地问:“那你想让我怎么样?”   孙英说:“我有个朋友,他的儿子也是同性恋,你们俩门当户对,年龄合适,有时间可以见一面。”   孙自南眉头拧出了一个“川”字:“爸,你别忘了,你朋友的儿子应该跟我大哥岁数差不多,你是打算让我给他们家当童养媳去?”   “你怎么说话的?谁让你当童养媳了?我是你爸,我还能害你吗?”孙英说,“我那朋友还没退休,他儿子明年才三十,是个青年才俊……”   孙自南一听“没退休”这三字就明白了,十有八九老头子又要搞官商联姻那一套,他看中的根本不是青年才俊,而是人家爸爸。   孙自南虽然没仔细考虑过终身大事,却也不想糊里糊涂地把自己的后半生交出去,于是直接拒绝了:“没兴趣。我不需要相亲。”   这时外面响起两声猫挠似的敲门声,孙自南知道这是救兵于梁来了,正要去开门,却听见孙英在背后问:“你真不去?”   孙自南开门把于梁放进来,随口说:“真的。什么事?”   于梁说:“老板,刚才谷瑶姐打电话来,说有急事,请您回公司一趟。”   孙自南点点头,扭头对孙英理直气壮地说:“爸,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等!”孙英说。   孙自南:“还有什么事?”   “你是他的助理,是吧?过来。”孙英把于梁叫了过去,“你说,公司有什么事非得让他亲自回去不可?”   于梁对上老人那仿佛洞察一切的目光,感觉自己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毕业论文答辩,幸而他还有几分急智,临时取材就地现编道:“董事长,是这样的。我们下午去见了天海大学的一位教授,谈专利收购的事,那位教授本来已经拒绝了,但刚才赵助理打电话说他收到短信,对方改主意了,所以才需要孙总回去处理一下这件事。”   孙自南差点站起来给于梁鼓掌,心说这小子看着怂唧唧的,没想到临危不惧,居然超水平发挥了。   孙英半信半疑:“是天海大学的哪个教授?”   于梁底气十足,凛然答道:“是生科院的唐楷教授。”   孙英一怔,随即嘴角竟慢慢浮现出一丝笑意。孙自南不明所以,却陡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你看,这不是巧了吗。”孙英放松地靠回椅背上,“我想让你见的就是这个人,没想到你们俩早就打过交道了。”   孙自南蒙了:“谁?”   “唐楷。”孙英反问他,“他是省委唐振华的儿子,你不知道吗?”   孙自南:“……”   他缓慢地转头,盯着于梁,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是吗……我没听说过。”   “既然已经见过,那更好。你看,这不就是缘分吗?”孙英满意地说,“咱们两家是老交情了,你去见一面,公司的事也可以一并解决,还省得你两头跑。行了,就这么着吧,回头我让人把时间地点发给你。”   既然是两边的合意,那唐楷应该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所以他今天的态度才那么差,难怪了。   换位思考,将心比心,如果孙自南提前知道那个又臭又硬的穷教书匠就是自己的相亲对象,他今天根本不会出现在天海大学。   “没别的事了,你回去吧。”说完正事,孙英就没有跟他继续讨论的兴致了。孙自南还想垂死挣扎:“我今天见了唐楷,觉得我们俩应该合不到一起去……”   “我不管你跟谁合得来,也不想听你说什么同性恋异性恋,”孙英淡淡地道,“我提醒你,如果你不肯跟唐楷结婚,那么将来你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分钱遗产。”   书房里陷入死寂。   孙英胸有成竹地注视着孙自南,仿佛早已料定他会作何选择。   “行。”   孙自南默然片刻,终于被这荒诞的安排气笑了,“不就是相亲吗?你要是不怕从此失去你的老朋友,我当然可以去了。”   他脸上挂着不知是自嘲还是怜悯的笑容,转身走出书房,狠狠地甩上了大门。 第4章   “怎么了?”在楼下听见动静的孙自远匆匆站起身来,“你又跟爸吵架了?”   “别来问我,我还想问你呢。”孙自南冷笑道:“一天天的安生日子不过,闲着没事往他老人家眼里揉沙子?心可真够大的。”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他也不管孙自远能不能听得懂,气呼呼地径自甩手走了。   孙琦剥了个橘子,小声抱怨:“他跟爷爷吵架,冲你撒什么火?阴阳怪气的。”   孙自远眉间皱出三道竖纹,近乎是顾虑重重地望向楼上紧闭的房门,低声斥道:“闭上你的嘴,别胡说!”   孙琦被训得有点蒙,不知道他爹好好的怎么突然抽风。   孙自南这几年每次回家吃饭都会吃出一肚子火,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点火-发火-灭火”流程。他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助理放在最近的地铁站,自己则驱车去了一家朋友开的酒吧。   有道是“举杯浇愁愁更愁”。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被一连串王八蛋气的,三杯凉酒下肚,胃里冰冷混杂着灼痛,酒精非但没能舒缓他的焦躁,反而带来了新的痛苦。正当孙自南皱眉忍痛、准备结账走人时,有个袅袅婷婷的婀娜身影在他旁边坐下,大吉岭夜色的花香混着淡淡烟味飘了过来:“哟,孙老板,稀客呀。”   “怎么一个人喝闷酒,遇到烦心事儿了?”身材窈窕的大美女风情万种地撩了一把头发,手撑吧台托腮问,“要不要倾诉一下?不收钱哦。”   “不需要,你到贴是我吃亏。”孙自南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起开,离我远点,熏死我了。”   他闻见花香就犯晕,偏偏好朋友是个喜欢喷女香装纯的夜店一枝花,导致他俩的友谊常年在悬崖边上徘徊。   “切,假正经。”谢卓懒洋洋地掐灭了烟,换回本声,用低沉的男中音对服务生说:“给他倒杯热水。”   留着长发、白肤红唇的“美貌女人”居然是男儿身,孙自南和服务生显然已经习惯了,旁边的客人露出了幻灭的神情。谢卓喝了一口加冰威士忌,说:“人生在世,麻烦事是永远解决不完的。与其憋在心里难受,不如发泄出来,这样以后才不会像个火药桶一样,不知道就‘砰’地一声炸了。”   孙自南:“说有什么用?要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问题,我早变成话痨了。”   “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是正视问题,”谢卓说,“你连暴露伤口的勇气都没有,怎么能指望它会愈合?”   “伤口暴露不会让它愈合,只会导致感染化脓,引起并发症,最后蹬腿翘辫子。”孙自南接过服务生递来的热水,说,“你有没有常识?”   谢卓:“那你憋着吧,别说了。最好憋死你。”   孙自南摇摇头,哼笑一声。   在处世态度上,他和谢卓完全是两个极端。孙自南收敛克制,谢卓放飞自我,看似很难合得来,实际上勉强算是性格互补,能成为朋友,完全靠上帝随机分配。他们俩都是那种熟人遍布各界,朋友却寥寥无几的男人,大概只有在少年时期才青涩坦诚,长大了就把心事捂得严严实实,很难交再到什么知心朋友。   谢卓是孙自南上高中时的室友,与他分享同一个双人间。第一年两人几乎是谁也没搭理谁,虽然这所学校的学生大多非富即贵,他俩却好似毫无结交朋友、积攒人脉的自觉。孙自南每天早起上课,自律得可怕,谢卓则自由散漫,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翘课逃学犹如家常便饭,也没有老师敢管。   谢卓他爸爸是做房地产生意的,赶上了当年这个行业最红火的时候,赚得盆满钵满。然而他妈妈患癌过世不到一年,他爸就把小三抬进门当了继室。谢卓跟他爸吵得一塌糊涂,他爸一怒之下给他送进了寄宿学校,从此眼不见心不烦,跟他后妈甜甜蜜蜜地生二胎去了。   在亲爹后娘的强刺激下,青春叛逆的谢卓渐渐养成了一项异于常人的“爱好”。   时至今日,孙自南仍然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天气很好,风轻日暖,学校里的桃花开成了一片灿烂的云霞,他上完网球课,衣服都被汗浸湿了,于是半路转弯回到寝室,打算洗个澡换件衣服再去上课。   整座楼里静悄悄的,他用门卡刷开房门,刚推开一半,就听见了玻璃瓶落地“啪嚓”一声脆响。   谢卓被开门声惊动,愕然回头,石榴红的吊带裙恰到好处地掐出他的细腰,可胸部的裁剪设计却掩不住平坦的胸口。他脚边滚落了一瓶指甲油,在浅色地砖上漫开一滩猩红,像此刻的静默和尴尬一样触目惊心。   孙自南的第一反应是:幸好我不喜欢女的。   他从没在谢卓脸上看见过那种表情,这个把自己活成废物的小少爷原来也有神经紧绷的时候,眼神里写满惊惧绝望,简直如同要被解剖的小白鼠——孙自南就是那个拿着刀的人。   “至于吗?”他莫名其妙地心想,“我又不会因为你穿女装就把你怎么样。”   他面无表情地关上了房门,一边从自己衣柜拿换洗衣服,一边对犹自发愣的谢卓说:“别愣着,赶紧把地板擦一下,那玩意干了就不好清理了。顺便开窗通个风,味儿太大了。”   谢卓:“……”   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好依着孙自南的指示,老老实实地把地板擦干净了。等孙自南从浴室里出来,就见谢卓垂着脑袋坐在桌前,衣服也没换,任凭风从窗外呼呼地吹进来。   虽然气温已经回升,但毕竟是早春,孙自南怕他冻死,只好自己走过去把窗户关上了:“你不冷吗?”又低头一看地板,皱眉道:“地板缝里没擦干净……算了,明天让清洁阿姨擦吧。”   谢卓愣了一会儿,驴唇不对马嘴地问:“你是处女座吧?”   孙自南说:“是啊。”   只有他们处女座的人能干出这种事来!   “那个……”谢卓抓心挠肝地纠结了半天,最后终于鼓足勇气,艰难地开了口,吞吞吐吐地说,“如果你觉得……恶心,我可以换寝室……”   孙自南整理桌面的动作一顿,深思熟虑片刻,说:“不觉得。只要你答应以后别把指甲油化妆品弄得满地都是,及时开窗通风,继续保持良好的卫生习惯,可以不用换寝室。”   他说的是真心话。对于一个有洁癖的处女座来说,像谢卓这样卫生习惯好又追求精致生活、平时不爱运动、不会动不动就搞得满身大汗的室友简直可遇不可求。再说喜欢穿小裙子又不是什么罪过,总比天天光膀子四处乱晃好吧。   “你不会介意吗?”他仓惶地问,“跟一个变态住在一起……”   孙自南深深地皱起眉,谢卓感觉自己在他脸上看见了堪比检查卫生时的严厉神情。   “你确实应该多读点书,”孙自南说,“就算你把自己打扮成二胡卵子,那也是你的自由,如果这样要被叫成变态,那天下大概没什么正常人了。”   “我对你穿什么没有任何意见,你的爱好跟我没关系,更轮不到我来评头论足。同样,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强迫你只穿男装不穿女装。”他从书桌上拿起手提包,转身出门,“就这样。我去上课了。”   厚重的木门咔哒一声落了锁,良好的隔音使他连孙自南远去的脚步声都听不到。满室寂静,只剩他轻轻的抽泣声。   谢卓抹了把脸,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在他绝望地坠入谷底、做好了身败名裂的准备时,这个平日里高冷不爱搭理人的室友却表现出了令人意外的宽容,甚至破天荒地开解了他两句,以一种坚定而不容置疑的尊重,轻飘飘地将他捞回了地面。   谢卓在隔音很好的寝室里痛哭了一场。哭完后,他洗掉了脸上的残妆,换上学校制服,在晚自习时走进了教室。   当然,教室里的孙自南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那之后谢卓单方面地宣布跟他成为好朋友,理由是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孙自南则单方面地觉得他很矫情,居然为了这么点破事就能抛下矜持,跟一个从来不说话的室友做朋友,可见他的友情真的很廉价。   但是他并没有拒绝谢卓。   毕竟那天他在门外听见了惊天动地的哭声,以这货的德行,万一自己拒绝他,他很有可能会想不开去跳楼。   后来谢卓一改往日懒惰散漫习气,洗心革面发愤图强,后来甚至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孙自南出国两人也没断了联系。他回国那天谢卓坚持要亲自来接,于是在国外饱经历练的孙自南受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惊吓——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长发飘飘、身材傲人的漂亮姐姐,居然是他那曾经平胸叛逆的高中同学。   时至今日,他们两个仍是好朋友。孙自南按部就班地长成了青年才俊,谢卓借着父亲的助力开起了酒吧,整天以女装形象示人。好在他是个不吃亏的性格,这些年周旋于形形色色的客人中间,人情世故见识得多了,倒是能够放下心结,找到了与世界正确相处的方式。   所以虽然谢卓看着不是那么靠谱,孙自南还是愿意找他倾诉一下烦恼。   “我家老头子让我去相亲。”他轻轻晃荡着热水杯,假装毫不在意地说,“男的。” 第5章   在尚且懵懂的少年时代,谢卓不是没怀疑过,孙自南对他的宽容和尊重是一种特殊优待,是“看上他了”的隐秘信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谢卓是个不折不扣的死心眼,他甚至为此真心实意地苦恼过一段时间,设想孙自南万一要是真跟他告白了怎么办。他虽然喜欢穿裙子,但并不觉得自己是女孩子,更不想奉献出自己的小菊花——哪怕孙自南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好朋友。   于是有段时间谢卓频繁地暗示他“我喜欢女的”“我是个直男”,直到孙自南礼貌而委婉地告诉他:“喜欢你跟喜欢一只二胡卵子有什么区别呢?放心,我还没瞎到那个份上,不会干傻事的。”   谢卓记得自己当时很不服气:“那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天仙吗?”   孙自南想了想,说:“不知道,只要不是二胡卵子就可以。”   时过境迁,当年被嘲讽的平胸青年如今蜂环蝶绕,早早弯了的孙自南却被迫踏上了相亲之路,可见风水轮流转,世事的确难料。   “哈哈哈哈哈哈哈!”谢卓内心充溢着大仇得报的喜悦,简直想起立鼓掌,“你也有今天!”   孙自南无语地瞪着他。   “知足吧,好歹是个男的。”谢卓欢快地说,“我还以为你得跟二胡卵子过一辈子了呢。”   “……”   孙自南撂下杯子,准备结账走人。   谢卓忙伸手拉住他:“恼羞成怒就没意思了,快坐下。来先给兄弟透个底,你打算去相哪位天仙啊?”   这会儿酒劲上来,孙自南只觉得坚硬理智化成了满腔浆糊,他失去了遮掩伤口的力气,或者说是破罐子破摔心态,干脆坦白了:“是我们家老爷子的朋友的儿子,姓唐,叫唐楷,天海大学的教授。”   谢卓眼珠一转,尖尖的黑色指甲绕着长发:“楷书的楷,长得特别帅而且傲得要上天的那个,是不是他?”   孙自南:“嗯。你认识?”   “何止是认识!”谢卓一拍孙自南大腿,激动道,“还能和我爸那边能论上亲戚!唐楷他妈妈是我爸的二姑,我们俩岔着辈儿呢,我得管他叫老叔……”   孙自南捋了半天这复杂的姻亲关系,想得脑筋都快打结了,最后终于忍不住笑了,眯着醉眼问:“所以这事要是成了,以后逢年过节我就得给你发压岁钱,是吗?”   他眼里潋滟着波光,露出一点不常见的温柔明净,像一泓秋水,被醉意熏染的样子出奇的好看。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道是无情却有情。一瞬间连谢卓都不可自抑地动了下心,无关性别,纯粹出于人类感知美的天性。   说起来孙自南长成这样,却至今还没个对象,真是不可思议。   “一边儿去,你被一群大小伙子叫叔叔还没够?”谢卓说,“我见过唐楷,整个儿就是一阿斯伯格综合征啊。这种人为什么需要相亲?他跟培养皿过一辈子就够了。”   “谁知道。他不一定会答应。不答应最好。”孙自南有点困了,于是把车钥匙和信用卡一起扔给他,“帮我叫个代驾。”   谢卓随手把信用卡塞回他口袋里,转着车钥匙说:“需要支援的话说一声,装白莲花我最在行了。”   孙自南本以为唐楷一定会拒绝相亲的提议,没想到过几天老头子居然真的让秘书王添给他发了时间安排。   王添是孙英的心腹,孙自南看在亲爹的面子上也得对他客客气气的。好在这位王秘书是个识趣又周到的人,不但替他预定了餐厅,还送来了一小叠关于唐楷的资料。   孙自南随手一翻,先被证件照惊艳了一下。唐楷虽然是个讨厌鬼,但长的是真没话说。他的家庭情况不复杂,双亲俱在,父母都是政府官员,唐楷本人从小优秀到大,底下履历列得一清二楚,甚至连他小时候得过机器人比赛的一等奖也包括在内。   履历和人一样,干净得正大堂皇,一看就是没受过什么挫折,顺风顺水长大的天才少年。   孙自南将那一沓资料丢在桌上,心中暗道:“无趣。”   约会地点在一家花园餐厅,民国时期的老建筑和中式庭院,晚上掌灯后气氛很安静,适合私密的交谈。   孙自南到的稍早些,看菜单时唐楷才由服务生引入座位。两人已见过一面,无须介绍,只以目光轻轻相碰,随即收回。   唐楷说:“下课时被学生堵住问问题,来晚了,不好意思。”   “不会。”孙自南笑着将菜单递给他,道,“是我来早了。”   唐楷虽然是下课之后匆匆赶来,不过仍是全套西装一丝不乱。男模似的高大身材和成熟严谨的学者气质,不开口时俨然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然而孙自南一想到他那尖锐刻薄的“玉米秸秆和螺旋藻”言论就心有余悸。狼牙棒上盛放的一朵玫瑰花,开得再好他也没兴趣采摘。   “开车来的?”孙自南客气地问他,唐楷点点头,他便对扭头对服务生说:“不要红酒。”   片刻后菜上齐,服务生为他们倒水,摆餐具,安静地退下。   “我没想到唐教授会来。”孙自南说,“多谢赏光。”   唐楷说:“只是应我父亲的要求。”   孙自南眼角唇角一起弯出小小弧度,四平八稳地说:“我倒是一直很想再见唐教授一面。不管是出于家里的安排,还是工作上的考虑。”   唐楷:“重要的事情一定要说三遍吗?专利不卖。”   孙自南失笑,唐楷神色淡淡地注视着他,那目光既不浓烈,也没有侵略性,却专注得让人感到很舒服。   孙自南带着些许未收的笑意说:“我的意思是,以后或许还有合作的机会,我们可以先从朋友做起。”   夜幕低垂,晚风习习,送来春夜温暖的气息,还夹杂着一丝幽然木香。昏黄灯光如酒般沉郁醇厚,每一句低语都似乎有了点别样意味。   唐楷的视线从窗边的红玫瑰移至玻璃杯里的小蜡烛,最后才落在孙自南身上。他身上有种难以描绘的练达气质,看似平易近人,却又时刻保持着彬彬有礼的距离,成熟却不油滑,时刻给人以举重若轻的可靠感。那是阅历赋予他的独特赠品,使他在即将步入而立之年的时刻,既有举止稳重的风度,又不乏青年的活泼与生机。   大龄未婚男青年唐教授气鼓鼓地心想:拿哄小姑娘那一套忽悠我,一看就是卖保健品练出来的。   他问:“孙先生,你是什么星座?”   “处女座,”孙自南说,“怎么?”   唐楷露出了“果然如此”的为难神情:“真遗憾,我不太习惯和处女座当朋友。”   孙自南:“为什么?”   唐楷:“因为处女座事太多,要求太高,是洁癖和强迫症的高发人群,不大容易和谐相处。”   孙自南:“……”   他快要被气笑了:“唐教授,看样子你们学校的唯物主义教育工作做的不太到位啊。你都这么大个教授了,怎么还搞封建迷信呢?”   唐楷:“事实就是如此。”   “您这思想觉悟都不如高中生,西方的封建迷信思想就不是封建迷信了?”孙自南反问,“唐教授,你衬衫袖子底下该不会还戴了个防水逆的转运手链吧?”   紧接着他不等唐楷否认,又补了一刀:“再说,要论强迫症,我怎么感觉你病得好像还比我严重一点呢?”   唐楷一低头,顺着孙自南的视线看向自己面前没来得及收走的餐盘。只见所有被他挑出来的配菜分门别类、从大到小整整齐齐地排在盘子右侧,连进垃圾桶都要排着队。他要是再否认,这世界上就没强迫症了。   唐楷:“……”   唐楷被孙自南的嘴炮怼得哑口无言。孙自南喝着水,心满意足地欣赏他皱眉生闷气的样子,感觉自己把人欺负得差不多了,才悠哉悠哉地道:“唐教授,挑食可不是个好习惯。   唐楷七窍生烟,险些像偶像剧女主角一样脱口而出“要你管”。   孙自南却紧接着说:“不过口是心非倒是很可爱。”   “……”   唐楷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被撩了,气闷之余,反而生出了一点莫名的异样滋味。对面的男人年轻俊朗,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里笑意俨然,比灯光的倒影更明亮,被他注视着,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温柔轻盈。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对这个人有偏见,同时不得不承认,哪怕他先入为主地抱着挑剔的心态,孙自南还是让他讨厌不起来。   唐楷垂下眼帘,终于缓和了颜色,微微翘起唇角。   “谢谢。”他顺口道,“你也很可爱。”   孙自南牙疼似地倒吸一口凉气。   两个大男人在相亲桌上拼命夸对方可爱,这场面也太社会了。   他本来只是出于不冷场的心态,才对唐楷和颜悦色,没想到小伙子居然这么吃软不吃硬,说他可爱立马就冰释前嫌,挂了一晚上的脸立刻由阴转晴,未免也太好哄了一点。   难道之前的尖酸刻薄都是他的保护色,狼牙棒的内心是个纯情羞涩的大龄男青年?   孙自南对狼牙棒没有意见,不过比起互相放嘴炮,他当然更喜欢顺毛的唐楷——他又不是抖M。   狼牙棒收起了尖刺,只剩可人的玫瑰花,于是这顿晚饭的后半场进行的异常和谐,皆大欢喜。待两人用餐完毕,准备离席时,孙自南主动开口道:“我还没有你的微信,不如先加个好友?方便以后联系。”   唐楷点点头,爽快地摸出了手机,打开二维码给他扫,孙自南顺手发送好友请求,正要改备注时,无意间瞥见唐楷的微信名,眼神霎时凝固了。   一个熟悉的双螺旋结构头像,一个熟悉的ID——   DONKI。   唐楷的手机嗡地震动一声,他点开“新的好友”,看见对方的名字是“North”。   唐教授是个过目不忘的科学家,而孙自南虽然记忆力一般,但他是个特别记仇的人。   电光石火之间,两人不约而同地回想起某段记忆,唐楷讶异地一扬眉梢,立刻抬眼,目光死死地盯住了对面的孙自南。   孙自南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   他啪地将手机扣在桌面上:“不好意思,我收回刚才的话。”   唐楷:“嗯?”   孙自南:“我看咱们还是别从朋友做起了。”   唐楷:“为什么?”   孙自南郑重诚恳地说:“我才不要跟幼稚鬼做朋友。” 第6章   “后来呢?”   又一个周末,谢卓与孙自南闲坐在小吧台外,一人面前放一杯枸杞茶,懒洋洋地在春风里闲聊。   “没有后来,要什么后来。”孙自南说,“唐楷那种假正经,一旦暴露本质,他怎么还有脸再主动招我。”   谢卓怀疑地看着他:“真的?我怎么觉得你脸上写满了春风得意,看来你还挺喜欢这个假正经。”   孙自南矢口否认:“我不是,我没有。”   谢卓作为多年损友,十分了解孙自南的脾性。这人从小就老成持重,长大了更是规行矩步,几乎不做出格的事,他似乎对“离经叛道”格外宽容,但更喜欢成熟理智、又能保持住骨子里的自由纯粹的人。   听孙自南话里话外的意思,他那天没少逗唐楷玩,要不是觉得对方可爱,怎么会有这种亲近的举动?只不过他自己意识不到罢了。   “你们在那之后还有联系吗?”谢卓很不矜持地一口干掉半杯枸杞水,“不是加微信了?”   微信倒是加了,不过孙自南不爱发朋友圈,唐楷的朋友圈里全是些学术文章和会议通知,孙自南也没那个耐心一一翻看。   谢卓真是服了他了:“没有朋友圈,难道平时也不聊天?”   孙自南于是打开聊天界面给他看,最新记录是昨晚一点半,唐楷发给孙自南的是“起手四个炸,请问怎么输[网页链接]”,孙自南回复的是“对不起,牌好就是可以为所欲为[网页链接]”。   谢卓:“……”   血战到天亮,这大概就是男人的友谊吧。   “骚不过,真是骚不过。”谢卓连连摇头,感叹道,“啥锅配啥盖。我看他就是你的命中注定,不要挣扎了。”   孙自南不知在想什么,怔怔地出神片刻,才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谢卓明显感觉到他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有些莫名,但多年了解让他没有表现出现,而是一转眼珠,说:“反正都是熟人,改天我攒个局,给你俩创造个长时间的相处机会,正好让我替你把关,合不合适到时候就知道了。”   孙自南眉头一提,还没来得及说话,谢卓抢在他前面一叠声地道:“知道你的规矩,不会搞幺蛾子试探他。再说了那是我老叔,我还能坑他吗?朋友聚会而已,不用担心,你只要准时出现就行。就这么说定了!”   “行吧,”孙自南摆摆手,没把他的安排打回重做,只说,“唐楷跟咱们不是一个圈的,别带乱七八糟的人去。”   “说什么呢老婶儿,”谢卓嗲声嗲气地说,“我是那样的人吗?”   孙自南被大侄女恶心得落荒而逃。   回程的路上他给唐楷发了条微信:“唐教授,明天有空吗?”   唐楷回得很快:“有空。”   问什么答什么,却不问他要干什么。孙自南觉得很有意思,本来输入了一半的话又删掉,改成了“想请你吃饭,愿意赏光吗?不会占用你太长时间。”   待在书房看论文的唐楷不自觉地捏紧了手机,皱眉抿嘴,踌躇了片刻,才干巴巴地回道:“可以。”   孙自南那边显示“正在输入”,过了一会儿回复过来:“好,晚一点我发时间地点给你。不过那边离你家有点远,我顺路过去接你?”   唐楷脑海中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一晚,在温暖洒落的灯光下,男人用温和又戏谑的口吻说“挑食不是好习惯,但口是心非很可爱”。   透过屏幕上的字句,他都能脑补出孙自南说话时的语气,细致体贴又礼貌周到。很难想象他会是那种在游戏里跟人对砸烂番茄、每天晚上一定要跟他互发斗地主页面较劲的沙雕男人。   更难想象,他还会愿意与自己更进一步相处。   唐楷的父母从小对他实行放养政策,遇到人生中的重大转折点会给出意见,却从来没有强迫过他。这次相亲也是唐振华看他年近三十却仍孤身一人,于是给他提供了这么个机会,至于最后能不能成、唐楷选择结婚成家还是当一辈子单身狗,父母都尊重他的意见。   唐楷其实自己心里清楚,宽松的家庭氛围、象牙塔中的长期生活令他远离了世间大部分磨砺和挫折,没被社会的熔炉锻炼过,说一句“不知民生疾苦”毫不夸张。这安宁对于科学研究来说是好事,对他的私人生活来说则不然。他的人际关系简单且单纯,朋友都是业内同行,虽然平时要兼顾教学,跟学生也保持着疏离的距离,至于其他交际,几乎等于没有。   以前不是没有人试着攀摘这朵高岭之花,最后却均以失败告终。跟他谈恋爱不如去跟草履虫谈恋爱。唐教授不会做饭,一天三顿全靠学校食堂;家务交给家政打理——他甚至很少待在家里,有时候干脆就在实验室里将就一宿。这种不过日子的男人,他就是长成天仙有什么用?脸能当饭吃吗?   说得再扎心一点,假如实验仪器和爱人同时掉进水里,他先救谁都不一定呢。   孙自南会想要继续跟他约会吃饭,这令唐楷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孙自南会喜欢的那种类型。可是再仔细一想,他又不太确定,因为他连孙自南本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都还没有看清。   他在对话框里回复了一个“好”字。   第二次见面的气氛显然更好,春天正值热烈灿烂之际,两人一个穿白衬衫,一个穿浅蓝,看起来莫名登对。孙自南戴着墨镜,开车带唐楷去吃一家藏在四合院里的私房菜。   这家是祖传官府菜,只接待预约客人,且一天只开三桌,私密性比餐厅包厢更胜一筹。外头是古旧的游廊栏杆,花圃里有一大棵西府海棠,花落如胭脂雨,不时有蝴蝶停在窗口,鸟雀啁啾,景色美得令人沉醉。   孙自南吃得不多,一边喝茶消食,一边慢慢悠悠地跟唐楷聊着天。   “怎么样,这次的饭菜还合口吗?”   唐楷虽然天天吃食堂,但味觉并不是死了。这桌昂贵而精美的食物当然很好地取悦了他的胃口,但不知为何,周遭的一切、包括孙自南的安排,总给他一种“华而不实”的感觉。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够不过日子了,没想到孙自南比他还夸张。   玉盘珍馐当然很好,但他更愿意去和孙自南吃顿有烟火气的家常便饭。   “很好。”唐楷说,“破费了。”   孙自南笑着摇了摇头,示意无妨,提起茶壶给他续了杯茶。   唐楷道谢,接过来没喝,单刀直入地问:“孙先生,你特意约我出来,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他在人情世故上虽然不通,却天生有着相当敏感的直觉。孙自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中蓦然生出一个念头——   这家伙第一次见面时那棒槌样儿果然是装的。   “嗯,”他坦白地说,“是想跟你确认一下。唐教授,你觉得我们适合作为结婚对象相处下去吗?”   唐楷会错了意,脱口追问道:“你不满意我?”   孙自南一愣,随即摆手笑了:“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问你对我还满意吗,愿不愿意跟我领证结婚。”   唐楷蒙了一蒙,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孙自南在开玩笑。   就他的常识而言,结婚应该不是这么草率儿戏的事。   如果唐教授看过他带的博士生的kindle,点开其中一个名叫“先婚后爱”分类,就会发现很多以合法或非法契约为前提展开的爱情故事,那里头的经典对白就是他接下要面对的场景。   他莫名其妙地问:“你很急着结婚吗?”   “婚礼领证只是个仪式,这倒是不急,”孙自南说,“不过我想尽快确定关系。”   唐楷:“为什么?”   孙自南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一点藏不住的讶异,没等唐楷看懂,就听他说:“唐教授,我虽然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来相亲,不过我们最终目的一样,应该都是奔着结婚成家去的,对不对?”   唐楷点点头。   “这就对了,”孙自南向后靠在椅背上,淡淡地道,“我父亲要求我必须今年和你结婚,否则他不会给我一分钱的遗产。”   唐楷:“……”   “所以,你如果觉得我是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不打算中场换人,我希望能升级一下彼此的身份。”他想了想,说,“至少是准未婚夫级别。”   唐楷有点难以置信地问:“你……结婚是为了分遗产?”   孙自南坦荡地反问:“不然呢?”   他没有错过唐楷那一脸仿佛吃错了耗子药的表情,有点好笑地道:“你想啊,我那小破公司就是卖个保健品的,要不是靠山吃山,咱们今天怎么来这种地方消费呢?我只能带你去吃二十块钱一碗的麻辣烫。”   唐楷沉默了许久,久到孙自南以为他是对这个提议动心了,却听得唐楷突然说:“无所谓。”   孙自南:“嗯?”   “我喜欢谁,哪怕跟他一起吃泡面也无所谓,”唐楷郑重地说,“但我不接受把婚姻当成实现目的的工具,因为人类的感情永远不能被明码标价。”   得,还跟他谈上“人类”了。   孙自南脸色慢慢沉了下来,说:“唐教授,我很欣赏你浪漫的理想主义,但我是一个现实的人。”   果然来了。   之前那些温柔和体贴如同被朝阳蒸发的露水,倏忽随风消散,仿佛是一场醒得太快的美梦。   从什么时候开始,全世界都在直面现实,接受现实,继而变成现实的一部分。只有他始终原地踏步,不懂事,也不会妥协。   快三十岁了还天真的男人,难怪找不到对象。   “所以你要继承的皇位和万贯家财都跟我没有关系。”唐楷站起身,强忍着失望,冷冷地说,“孙先生,很遗憾,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第7章   这场饭局最终不欢而散。   那天之后孙自南有段时间没碰欢乐斗地主,怕触景生情,唐楷也再没给他发过微信。一直到五月底,谢卓兴致勃勃地组了个户外旅游团,打算去农家乐BBQ,打电话给孙自南,唐楷这个名字才被重新提起。   “老婶,在吗老婶?”谢卓纳闷道:“我联系了唐楷,他怎么听着好像不太热情?你们俩出什么事了?”   孙自南说:“没什么,他可能在慎重考虑。”   其实他原本大可不必如此急着将内情捅给唐楷,甚至可以一直瞒下去。原因不重要,结果才重要,毕竟俗话说得好,凑合着过呗还能离了咋地。只要他俩最终走到一起,共同享受这份遗产,当初的隐瞒又算的了什么?   但孙自南习惯把丑话说在前头,哪怕令人不快,也比日后真相暴露、在两人中间狠插一刀强。   他很清楚唐楷是眼里不揉沙子的性格,从第一次见面就看得出来。比他强迫症还重的完美主义者,怎么可能忍受有瑕疵的婚姻?   孙英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他清楚得很,无非是看中了唐楷的家庭背景,想借着姻亲的助力再往上爬一爬。但反过来想想,老头子现在能用遗产威胁他去和唐楷相亲,将来万一唐家出了什么事,他会不会又用这个理由逼他和唐楷划清界限?   如果连“喜欢”都要被人随意摆弄,那还不如绝情一点,免得招人算计。   他自己没得选,还是别拉着唐楷一道跳火坑了。   “他不愿意去就算了。”孙自南掐了掐鼻梁,“我最近也……”   借口还没编出来,谢卓在电话那头说:“没有啊,他愿意去啊。你刚说你怎么了?”   “没怎么。”孙自南难得卡了下壳,迟疑片刻才道,“我知道了,会准时过去。”   谢卓摩拳擦掌:“很好,我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一定给你一个终生难忘的回忆。”   孙自南忽然有点不妙的预感。   这个预感在他站到山下时变成了现实。抱着轻松愉快聊天玩耍预期的孙老板注视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曲折石阶,在心里响亮地骂了声娘。   徒步登山,谢卓这孙子真干得出来!   谢卓穿着一身浅灰运动服,白色棒球帽,长发绑在脑后扎成马尾,手里举着个小红旗,活像个带团导游:“大家自行结伴,互相帮助,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上爬就行了。目标是山顶,冲啊!”   众人嘻嘻哈哈,各自翻检包中物品,穿戴好装备,准备登山。   孙自南咳了一声,举手道:“吃饭的地方在哪,我开车上去行不行?”   谢卓:“哥,别闹,你以为是来上驾校啊还开车上去?要融入集体,快点,人家唐教授等你呢。”   孙自南无奈回头一看,发现唐楷穿着白T黑色运动裤,戴墨镜,背着防水登山包,正站在他身后。这身衣服衬得他年轻了许多,平时被衬衫遮住的肌肉线条展露无遗,看着还挺壮。   只不过他一回头,唐楷提步就走,多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自行上山了。   搞得孙自南一头雾水,心说这货是单纯路过,还是有话要跟他说呢?   他心中有一万个零一个不情愿,然而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只好认命地叹了口凉气,认栽了。   孙自南虽然瘦削,身材不错,但他不是特别爱运动,平常打个网球或者高尔夫就是极限了。这回他事先不知道谢卓做的安排,虽然换上了便于活动的休闲装,但用来登山还是有点勉强,更何况他身体素质摆在那儿,没爬多久就喘得厉害,只好停下来扶着山石休息。   五月阳光已带上了灼热的气息,一个短发女孩子从后面赶上来,笑着跟他打招呼:“爬累了?”   孙自南记得她是好像是个画家,还是什么艺术家,反正跟谢卓关系很好,于是淡定悠闲地点了个头,维持着他大尾巴狼的风度,说:“好久没爬山了,需要先适应一会儿。”   头顶一片阴影忽然笼罩下来,唐楷冷着脸把鸭舌帽扣到他脑袋上,毫不留情地戳穿道:“歇够了吗?这还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   孙自南:“……”   那女孩了然地笑起来,说:“那我先上去啦,山顶见。”   孙自南摆了摆手。唐楷莫名地有点不高兴,语气不善地问:“这就是你新找的下家?”   孙自南感觉自己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只河豚,他一边抬步向上走一边说:“哪来的下家?又不是打斗地主。”   唐楷得到了他的否认,却依然不是很开心。孙自南这个人真是有毒,他曾经的温言笑语有多令人晕头转向,此刻的若即若离和避重就轻就有多可恶。   孙自南强撑着走了一段路,见唐楷还跟在他身边,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不由得纳闷:“唐教授你也爬不动了?”   唐楷鄙视地看着他。   孙自南:“……”   “一共八个人,六个都在前面,包括两个女的。”唐楷毫无感情地说,“怕你半路上丢了。”   孙自南一愣,随即失笑:“我真是谢谢你了。”   他喘了几口气,感觉这段山路已经透支了他半年的运动量,于是鸡贼地对唐楷说:“不用等我,我这么大人不会丢了。你先上去吧,我慢慢走。”   唐楷:“我先上山,你慢慢往山下走?”   他嘴上虽然没说,两个眼镜片上却写满了“你这个弱鸡”。   孙自南对人身攻击毫无感觉,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歇着,于是潇洒地转身,朝背后挥手道:“Have a nice day……哎,好好说话,怎么还动上手了!”   唐楷站在高一级的石阶上,一伸手就握住了他肩膀,将孙自南牢牢按在原地。   孙自南暗自运气,平复心火,忍了半天才转过身来:“唐教授,你想登顶就自己上去,不要拉着我可以吗?我没有这个爱好。”   “谢卓预定的院子在半山腰,还有十几分钟就能走到,”唐楷屈服地叹了口气,退让道,“你可以到那边休息。”   孙自南:“你怎么知道?”   唐楷:“你来之前没有上网查一下地图吗?”   孙自南:“……”   卧槽,大意了。   阳光穿过树丛,化作明亮的光斑落在两人身上。唐楷的眼睛虽然被太阳镜片遮住,孙自南却能看见他乌黑鬓角里闪着细碎的汗珠,脖子和领口裸露的皮肤被日光晒得发红。   “行吧。”他终究不忍心拂了唐楷的好意,只得认命地继续上山,一路上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把谢卓问候了八百多遍。   半山腰上那地方,说是农家乐,其实是一连片二层小楼。谢卓这次带人过来既是娱乐,也是为了考察地段,打算把这里买下来重新装修一下,改成个网红度假村。   院落里有桌椅板凳,老板正在门边择菜,见客人来了,忙给他们让座倒水,又端上许多新鲜果子给两人解渴。   孙自南坐在那儿就不打算起来了,他跟个老大爷似的端着大茶缸慢慢喝水,对唐楷道:“我人在这里反正丢不了,你要是想上山就继续,应该还能赶得上大部队。”   唐楷把墨镜摘了放在一边,抱着手臂问:“听见了吗?”   孙自南:“什么?”   唐楷:“你敲退堂鼓的声音。”   孙自南懒得跟他一般见识:“这叫量力而行。”   “可我记得你上回说自己是个现实的人,”唐楷毫无预兆地突然开火,“爬山哪有坐在这里乘凉舒服,这就是现实。怎么这回你倒不要求我接受现实了?”   “我从来没……”孙自南说到一半,突然住口,意识到自己话赶话不小心泄露了真实想法,于是别开目光,假装没听懂他的质问:“唐教授一看就是喜欢勇攀高峰的人,我平白无故拦着你干吗?还等什么,请吧。”   正说着,他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孙自南没好气地接起来:“干什么?”   谢卓:“婶儿,你到哪儿了?看见唐楷没有?”   孙自南瞥了唐楷一眼:“我们在半山腰院子里,你们到山顶了?”   “对啊!”谢卓悲愤地怒吼,“你俩怎么能偷跑?给我上来!”   “不去。”孙自南一口回绝,随后面不改色地往唐楷身上泼脏水,“唐教授说他累了,年纪大了爬不动。我俩不上去了,在这边等你们。就这样,挂了。”   谢卓:“……”   唐楷:“……”   他再三忍耐,终于遵从内心指示,伸手在孙自南帽檐上轻轻拍了一下:“你怎么这么幼稚?”   待日近正午,谢卓跟着大部队下山,一踏进院子,就见树荫下最好的位置上坐着两个人,一人捧着一只手机,“对8”“要不起”的响声此起彼伏,孙自南还一边打一边嫌弃人家:“哪来的对8……唐教授,你把公放关了行不行?影响我发挥。”   一团怒火烧穿了谢卓的天灵盖,他指着孙自南痛斥:“我是请你们俩上这来斗地主的吗?那么多菜没洗,不爬山好歹干点活!一天天的,就知道坐那打游戏!欢乐豆能给你当饭吃吗!?”   孙自南把手里最后一张大王打出去,慢条斯理地说:“别跳脚,你都不到三十,怎么还提前进入更年期了呢?心态要稳,跟人家唐教授学学,一上午输了一百多万,输得从顶级场掉回了高级场,还是这么岁月静好。”   “……”   谢卓气得嘴都不利索了,只好把目光移向唐楷,希望战友能为民除害,主持公道,把这货打成锯嘴葫芦。   谁知唐教授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平静从容地把手机收进口袋,对孙自南和颜悦色地说:“走吧,去帮他们打下手。”   谢卓:“嗯???”   他不在的这一上午发生了什么,唐楷是被孙自南下了降头吗?难怪斗地主输了一百多万欢乐豆。 第8章   按谢卓的游览计划,他们应该是上午爬山,中午吃农家饭,晚上自助烧烤,然后在这远离尘嚣的大自然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第二天再去看个日出,然后各回各家,继续过熬夜加班秃头的红尘生活。   设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忍的。午饭由农家院老板操刀,众人吃得很满意,到晚上烤肉时老板不在,大家自己动手,立刻变得状况百出:不会生火的、不会切菜的、不记得刷油的、不知道肉熟没熟的,还有一通操作之后烤糊了的……   在第三次被唐楷那边飘来的白烟熏得泪流满面时,一个叫向波的投资经理终于忍不住吐槽道:“唐教授,我记得你是搞生物学的,这不跟你们做实验一样吗?怎么你那边总是烤糊啊?”   厨房杀手唐教授盯着宛如核反应堆的一团焦黑,抿了抿唇,沉着地说:“没有必然联系。我虽然学过生物,但并没学过怎么把他们做熟。”   背后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孙自南过来拿烧烤酱,正好听见他这番高论,被逗得忍不住笑,拿出手机对着烤炉拍了张照,然后伸手搭着唐楷肩膀,将他从炉子前带走了:“别糟蹋东西了,跟我来吧。”   唐楷懵懵地被他拉到另一边烤炉前,感觉口袋里手机震动了一下。孙自南把照片发到他微信上,一边挽袖子一边说:“发朋友圈,用这张照片集齐五十个赞,我就给你烤肉吃。”   谢卓在旁边笑到打鸣。唐楷气也不是走也不是,瞪了孙自南半天,最后泄气道:“五十个是不是有点多?”   “讨价还价?”孙自南一勾唇角,“三十个也行。不过三十个赞只能吃蔬菜,你看着办吧。”   他翻动烤盘里的牛肉和鸡翅,一阵异香随着夜风徐徐飘散,认真烤肉的男人此时此刻帅得感天动地,唐教授的脊梁骨立刻软了。   气节算什么?人类的本质是真香。   半分钟后,一条新的朋友圈出现在许多人的手机屏幕上。   【集齐五十个赞,公布下图隐藏的秘密[图片]】   唐楷还是有点号召力的,不到十分钟,这条朋友圈底下除了五十个赞,还有二十多条留言。   “师兄,这是什么?新的实验材料?”   “野外实践[赞]”   “小唐的厨艺还需练习。[微笑]”   ……   “老板!你要是被绑架了就眨一下眼睛![惊恐.jpg]”(这是他带的博士生)   唐楷把集赞成果交给孙自南检阅完毕后,捧着手机,在底下认真地回复:“来自生物学家的建议:烧焦的食物中含有致癌物质,不要吃,因为实在下不了嘴[微笑]”   且不说唐教授高冷伟岸的形象如何一夕崩塌,反正眼下他解决了孙自南出的难题,成功上位挤掉谢卓,成为跟在孙自南身后新的小尾巴,被他投喂了好多吃的,所有烤肉的第一口都由着他先来尝。   谢卓气得愤恨地咬手绢,奈何陛下眼里心里只有美貌的狐狸精,大猪蹄子无药可救,他只好转投别处求温暖。   唐楷这个人看着高傲冷淡不好接近,其实很容易顺毛,孙自南很讶异一顿不怎么精致的烤肉居然就把他征服了。   “你平时都在单位食堂吃?”他问唐楷,“你不会做饭,家里没请个保姆吗?”   “嫌麻烦。我平时也没那么多空闲回家吃饭。”唐楷叼走他递过来的半个蘑菇,“有食堂和外卖就够了。”   他的生活很简单,除了实验就是上课,家只是个睡觉的地方。反正自己一个人,在哪儿不是过日子呢?   孙自南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到夜幕降临,新月初升时,孙自南才烤完一大堆食材,有空坐下来吃点东西。他这一天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本以为是舒舒服服地等着看湖光山色,一天三顿饭都有人做好了端到他嘴边。谁知道早晨被谢卓骗来爬山,中午闹哄哄的连午觉也没睡成,晚上还要烟熏火燎地给这帮孙子烤肉。   唐楷这会儿被喂乖了,给他递上一罐啤酒,和一大盘子冒着热气的烤肉,那摆盘一看就是强迫症的手笔——肉是肉菜是菜,猪牛羊鸡分门别类,从大到小摞成一个金字塔形。   “辛苦了。”他说。   “太多了,吃不了的,”孙自南笑着拿着啤酒罐与他干杯,问:“味道怎么样,吃得开心吗?”   唐楷:“嗯。谢谢。”   “满意就好。”孙自南说,“不知道你习不习惯这种场合,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多担待,谢卓叫来的都是信得过的朋友,别拘束。”   这场聚会一共八个人,职业各不相同,都是谢卓平日里在酒吧认识的朋友。谢、孙两人算是富二代,余者有酒吧驻唱、画家、机车手,也有投资经理和政府公务员,确实很新奇也很热闹。不过这么多朋友中,只有孙自南的口吻是如此顺畅自然,俨然是这场聚会的隐形主人。唐楷虽然明知道谢卓是他发小铁瓷,两人关系好的像兄弟一样,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一丝丝别扭。   他正待说点什么,桌边忽然热闹起来,两人只好从悄悄话的氛围中脱离出来,侧耳听谢卓这个搞事精宣布新的游戏规则。   这个游戏其实就是国王游戏的变种,八个人打牌,首先采取争上游淘汰制,每次淘汰最后一名;待只剩三个人,再改为斗地主,淘汰另外两人;如果最后剩下的是两个农民,则用抽王八的方法决出赢家。最后的终极赢家可以向在座的某一个人提出一个要求,对方不能拒绝。   谢卓补充:“不能要求已婚人士离婚,不能要求未婚人士立刻结婚,但可以要求他跟你约会。朋友们,上吧!”   孙自南十分无语:“……这都什么破主意。”   说完扭头一看,发现旁边的唐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撸起袖子,斗志昂扬地准备参与角逐了。   孙自南:“……”   唐教授白天虽然输了一百多万欢乐豆,晚上手气倒是有所好转,稳稳当当地进了最后一轮。到斗地主环节时,说来也巧,三名玩家正好就是唐楷、孙自南和白天上山时遇到的女孩子。   那女孩子是个画家,名叫翟小溪,牌技一般,但手气极好,几乎次次都能抓到王牌。这一次看样子也不例外,她毫不犹豫地叫了地主。   孙自南的牌面很一般,没有大小王,看样子输的几率很大。唐楷面无表情地理牌,看不出到底是好是坏,只是轻轻嘀咕了一句:“烂番茄局。”   他的声音很小,只有离得近的孙自南听见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牌,突然间悟了唐楷的意思。   他和唐楷第一次互相扔烂番茄,就是因为他和另一个农民用单牌骗唐楷拆掉了手中的大小王,最后用四个三炸了他个措手不及。他所说的“烂番茄局”,正是暗示孙自南他手中没有王牌,却有一个炸弹。   孙自南哭笑不得,心说堂堂天海大学教授、智商超群的生物学家,斗地主时居然跟队友对暗号,不嫌丢人吗?   翟小溪这个姑娘平时不打牌,思路很简单,而且到这一步了很怕前功尽弃,正是上当受骗的最好时机。孙自南哪怕默默吐槽唐楷,心中终究有亲疏远近之别,一边出牌一边做心理斗争。   斗争结果尚且不论,他心不在焉时出的几张单牌却都在唐楷的计划内,成功地复刻了当初那场牌局的关键环节。   “哎呀,打不过,真的打不过。”翟小溪在唐楷甩出四个5时就知道自己必输无疑,把自己手中最后一张单牌放在桌上,伸了个懒腰,认输道,“唐教授和孙哥太厉害了。”   孙自南笑道:“没什么,你多打几次就好了。”   那边谢卓洗好了牌递过来:“最终决战——抽王八!成败在此一举!有没有人下注?我赌孙老板赢!”   “这种看运气的事,我应该比较擅长,”孙自南挑眉笑道,“唐教授,小心啊。”   唐楷面不改色地说:“你也是,注意安全。”   其他人:“……”这对话好他妈冷啊。   唐楷没有表情,孙自南则笑而不语,是两张标准的扑克脸。牌桌上没人说话,紧张地屏息观战,只见两人飞快地抽牌出牌,你来我往,仿佛两个莫得感情的杀手。   到最后人手两张牌,唐楷指尖准确无误地点中了孙自南手中的红桃三,往外抽牌时,却好似有些犹豫似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忽然问:“如果我赢了,不管提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吗?”   孙自南没料到他会突然问出这么个问题,认真思考片刻后答道:“只要不是无理要求。”   “谢谢。”唐楷毫不犹豫地抽出那张牌,看都没看,道:“我赢了。”   孙自南:“……”   唐楷随手甩出一对三。   他把剩下的那张黑桃八塞进孙自南手中,解释道:“一个小技巧:在这种紧张情境下,问你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你会不设防地回答我。如果我选择了红桃三,你以为自己已经输了,就会说答应我的合理要求;如果我选择了大王,你明知道自己获胜,就会回答我‘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对不对?”   这个逼装得十分有水准,比对暗号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孙自南彻底服气了。   “最终的获胜者是唐教授,现在你可以选一个人提要求了。”谢卓此刻仍不忘cue流程,“请问教授要选谁呢?”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指向孙自南,答案呼之欲出。   谢卓看热闹不嫌事大,撺掇他:“要好好把握机会!”   唐楷点点头。   “你刚才说的话还算数吧?”他转向孙自南。   孙自南就知道自己跑不了,然而看唐楷这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他心中忽然有点忐忑。两人如今的一切交往都建立在“相亲”基础之上,万一唐楷的要求是结束这段关系……   更何况,上一次他已经把话说到了那个地步。   唐楷直白地说:“这个要求可能有点为难你,但确实是我目前最大的愿望。”   孙自南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快要挂不住了:“你说。”   唐楷毫不犹豫地说:“我想让你给我做一星期的饭,可以吗?” 第9章   此时此刻,孙自南唯一的念头是:这是哪儿来的老实孩子?   孙老板虽然不是巨富,但好歹是个青年企业家。找他要钱要物、哪怕把这个要求留到以后当做人情,价值都远远胜过稀松平常的几顿饭。唐楷是被烟熏成了傻子吗?怎么连这种事情都想不明白。   孙自南深吸了一口气:“你认真的?别开玩笑,再好好想想。”   唐楷反问:“这算无理要求吗?”   孙自南语塞。唐楷道:“那为什么不答应?”   孙自南都不知道该说他是单纯还是傻。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俩,谢卓在桌子底下戳了他一记,让他别发愣,同时故意揶揄道:“这么点小事还犹豫?咱孙老板不是输不起的人!不就是几顿饭吗,他不答应我替他答应!”   众人哄堂大笑。   孙自南看了一眼唐楷,发现他还是平静地望过来,肢体语言中透着无声的执拗,为了收场,他只好允诺:“可以。你不嫌弃就行。”   唐楷这才满意。   说话间新一轮游戏又开始了,不过这次两人谁都没了参与的兴致。孙自南故意放水,输掉了牌局,一回头,看见老早出局的唐楷放松地仰靠在椅子背上,正对着漫天星河出神。   他觉得自己应该跟唐楷说句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正踌躇间,谢卓悄悄摸到他身边,嘀咕道:“你俩怎么回事?我怎么感觉有点别扭呢?”   孙自南矢口否认:“没事。”   谢卓问:“那你俩今天上午背着人干什么了?”   孙自南眼皮都不抬:“如你所见,斗地主。”   谢卓“啧”了一声:“这就不地道了啊老婶儿,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孙自南挥手撵他:“大人说话,小孩儿少瞎打听。”   谢卓:“要点脸,叫你声老婶儿,你还真把自己当成长辈了?”   孙自南缠不过他,只好说:“晚上微信聊,打你的牌去。”   谢卓八卦之魂得到满足,得意洋洋地走了。   院子里的人语喧笑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后来夜深了,孙自南受不了身上烟熏火燎的味儿,先回房洗澡,其他人便也陆续散了。   这栋房子的隔音不怎么样,唐楷上楼时,发觉站在走廊里,隔着墙壁能听见细微的水声,应该是孙自南还在洗澡。他正准备用钥匙打开自己房门时,水声停了,片刻后,隔壁房里蓦地传来一声惊恐的“卧槽!”   唐楷手一哆嗦,差点把钥匙扔出去,赶紧去敲孙自南的房门:“孙总,是我,唐楷。怎么了,要帮忙吗?”   孙自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门,一个箭步冲出来,躲到唐楷身后,整个人都要崩溃了:“这他妈什么鬼地方!有虫子!”   唐楷只见一道白影“嗖”地从眼前闪过,没想到孙自南也有这么敏捷的时候。他不知道什么虫子能把人吓成这个德行,下意识地伸手护住他,说:“没事,不怕。看见什么了?”   孙自南咬牙忍着继续跑的冲动,说:“特别大的黑虫子,会飞……不会是蝙蝠吧?”   “房间里那么亮,应该不是蝙蝠。”唐楷把他往身后拨了一下,“我进去看看。”   他推门走进房中,只见天花板上吸顶灯周围黑影晃动,有两只大飞蛾正在起劲地扑腾。山中的野生虫子个头大,又是两只,看着确实挺有视觉冲击力。   唐楷四下环顾,看见迎风大开的窗户时明白了。他把孙自南房里的灯关了,出门将钥匙递到站在走廊不肯进来的孙自南手中,叮嘱道:“你先去我屋里,把头发擦一擦,别着凉。”   说着在他背后轻轻一推:“去吧,那边没有虫子。”   孙自南从浴室出来时与两只飞蛾正面遭遇,当场吓得把毛巾扔了出去,幸好提前穿了浴袍,不至于深夜裸奔。他此时拿到唐楷的钥匙,被吓跑的三魂七魄才齐齐归位,一边心有余悸,一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丢人。   唐楷的房间没有开窗,略有些闷热。孙自南从小怕虫子,没见到飞蛾时还好,一旦意识到这地方有虫子,立马坐立不安,每一根神经都紧张起来,感觉上到天花板,下至墙角地缝,到处都有可能埋伏着他的天敌。   过了一会儿,唐楷从隔壁回来了,见他呆呆地站在床边,似乎是头皮发麻不敢坐下的样子,不由得好笑:“还是害怕?我检查过了,没有虫子。”   孙自南说:“那屋怎么样了?”   唐楷:“之前窗户没关,刚才你回去一开灯,虫子见光就飞进来了。我把灯关掉了,这会儿估计已经走了。”   孙自南一想到那屋被虫子造访过,就膈应得不行,叹了口气道:“算了,我问问谢卓,看还有没有别的空房间。”   “很晚了,别折腾了。”唐楷把他挡了回去,“你把行李拿到这个房间来。我去隔壁住。”   孙自南再讨厌虫子,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刚要说“那怎么行”,唐楷却像早有预料,抬手按住他的肩膀,稍微用了点力气:“我又不怕虫子。”   说完,他走过去拎起椅子上的黑色背包,从内袋里摸出一个60毫升的透明塑料喷瓶,丢给孙自南:“要是还不放心,就拿这个喷一下床头和地面,也可以当消毒洗手液用。”   孙自南对着灯光看了一下瓶子的水样液体,问:“这是什么?”   “PHMG,盐酸聚六亚甲基胍。”唐楷背起双肩包,走向门外,“是一种高效消毒杀菌剂,无毒无味,放心用吧。”   啊!科学!   这一刻孙自南觉得他可以原谅整个世界,唐楷就是那照亮万古长夜的明灯。别说只是让他做一周的饭,就是唐教授从此以后把他们家当午托,天天来报到,孙自南都不会说半个“不”字!   人在脆弱时最容易被打动,孙自南也不能免俗。毋庸置疑,他的爱情就从一瓶盐酸聚六亚甲基胍开始了。   唐楷还不知道消毒剂立了大功,已令隔壁孙老板在心里唱起了咏叹调。他把屋中其他飞虫赶走,关上窗户,这才开了灯,看见四周散落的孙自南的私人物品。   他将孙自南的东西收拣到一旁,拉开背包取出换洗衣物,随后脱了衣服,走向门扉半掩的浴室。   水汽铺面而来,浴室里残留着融融的热度,似乎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木质香水味,有点微妙的暧昧。唐楷轻轻舒了口气,待心跳渐渐平复,伸手拧开了淋浴的开关。   热水兜头浇下,打湿了他的黑发。水幕之中,年轻男人的精壮身材袒露无余,肌肉线条流畅饱满,皮肤紧致而白皙,像一尊优美的大理石雕塑。   唐楷闭着眼,仰头任由细小水流冲刷全身,大脑则借着这短暂的独处时间复盘今日种种。不得不说这一趟来得很值,脱离了熟悉的环境,在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下,他终于掀开了面具的一角,看清了那个人游刃有余之外的部分真实。   孙自南的形象终于从一个衣冠楚楚的苍白剪影,变得立体丰富——不管是他令人惊讶的好厨艺、还是身娇肉贵的咸鱼体质,他的偶尔刻薄和经常心软,甚至怕虫子这个小小弱点,都令他觉得很有趣,也很可爱。   最重要的是,他终于明白,孙自南虽然口口声声自称现实,却从未打算要把别人变得跟他一样现实。   这个人一贯口不应心,浮在海面上的真情实感少得可怜,得潜入深处,费尽思索,才能触摸到其下不为人知的浩瀚内心。   两人谈崩了那天,唐楷回家后冷静下来,再仔细一想,便意识到那天孙自南直接跟他摊牌,未尝不是一种示警。   他就差把“前方可能有坑”这几个字直接写在脑门上了。   唐楷觉得自己可能误会了他,所以今天上午,他当着孙自南的面,直接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孙自南的第一反应是掩饰,很好笑似地盯着他:“唐教授,在你眼里我是个做慈善的吗?”   唐楷说:“你如果真想骗我结婚、好继承遗产,就不会对我说那番话。而你明知道我不会接受,还说了那番话,说明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走这条路。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逻辑问题,是我想错了。”   孙自南被他分析得一愣,竟不知该怎么接话,憋了半天才说:“咳……没事,又不是考试,做错了也不扣分。”   唐楷却诚恳地说:“是我错了,抱歉。”   “……”孙自南还没见过这么主动自觉的“好学生”,愣了一下,试探道,“那我……原谅你了?”   唐楷点点头。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片刻,他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带着舍身炸碉堡的坚毅神情说:“我愿意试一下。”   孙自南:“什么?”   唐楷:“试着跟你培养感情,发展更进一步的友谊。”   孙自南:“……你要不还是再想想?”   “你想啊唐教授,你如果答应了,我最初的目的不就实现了?既骗了你跟我结婚,又排除了安全隐患,还在你面前刷足了好感,一石三鸟啊。”孙自南说,“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这也是个逻辑问题,你再仔细想想。”   唐楷:“……”   他算是看出来了,孙自南所有的智商全用来消遣他了。这种大猪蹄子有什么可爱的!   一直令谢卓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唐楷为什么在短短一上午输掉了一百万欢乐豆。这就是原因。   *   他洗过澡出来已近十二点,房门忽然被人敲响。唐楷搭着毛巾过去开门,发现是孙自南:“怎么了?”   孙自南早已从惊吓中缓过神来,恢复了惯有的风度。他的头发刚刚擦干,柔顺地垂在眉前,几乎没有攻击性,更模糊了年龄感。裹在浴袍里的身体瘦削挺拔,腰细腿长,这么一看,俨然是个赏心悦目的俊美少年。   他将喷瓶递过来:“没事,想起你应该也要用这个。谢谢。”   唐楷:“不客气。”   指尖在掌心上一触即分,相接不过半秒,却陡然生出过电似的酥麻感觉。   空气一时静默。   唐楷问:“你的衣服,还有背包……?”   “包递给我,”孙自南说,“衣服不要了。”   唐楷沉默回身,将东西收拾好,交到他手中。   孙自南:“我不打扰了,晚安。”   “嗯,晚安。” 第10章   翌日清晨,六点半。   唐楷沐浴着明亮晨光与山间微风,从院子外走了进来。   院子里静悄悄的,好多房间还拉着窗帘,看样子众人昨夜玩得太晚都还没起床。他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叹了口气,打算自己去厨房找点吃的凑合一顿。   唐楷轻手轻脚地开门进屋,穿过客厅走向一楼厨房,离着好远闻见一阵诱人香气,伴随着锅铲轻微的碰撞声和开水沸腾的咕嘟声,顿时令他的饥饿感从八分变成了十分。   唐楷还以为是这里的老板回来了,探头一看,却发现站在灶台前居然是孙自南。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来的,正懒散而悠闲地用小平底锅煎着鸡蛋,旁边一口大锅里水花翻腾,银丝般的挂面在其中浮浮沉沉,而在岛台的另一头,咖啡壶里已装了半满。各种食物的香气混合在一起,与另一个人的背影相配,声色味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温馨,如有实质地填满了这间小小的厨房。   唐楷的目光像是被这个场景黏住了,感觉可以就这么注视着他,直到地老天荒。   不过他没坚持几秒,辘辘饥肠就先造反抗议。唐楷屈指在门板上“笃笃”敲了两下,孙自南闻声回过头来。   “早安。”   “早安。”唐楷看见他的黑眼圈,微微拧着眉头问,“怎么起这么早,昨晚没睡好吗?”   “还行,”孙自南道,“习惯了。你这是刚从外面回来?”   唐楷一身运动打扮,额上仍有微微汗意,裁剪普通的直筒T恤也掩不住他扇面似的宽肩细腰,看起来格外赏心悦目。   唐楷轻描淡写地说:“去山顶转了一圈。”   孙自南肃然起敬。   他今早醒来时两条腿肌肉酸痛,应该是昨天爬山加上久站的缘故,下楼时腿都不敢打弯儿。唐教授是个狼人,昨天爬了一半没过瘾,今天居然起个大早,自个儿去登顶了。   孙自南瞄了一眼手机上的计时器:“早饭还得一会儿才好,你可以先上楼洗个澡。煎蛋要全熟还是溏心的?”   眉心舒展开来,唐楷说:“全熟。辛苦你了。”   “小意思。”孙自南单手颠勺,给煎蛋翻了个面,随口答道,“不用客气。”   孙自南准备的早饭有他一份,这个发现令唐楷莫名愉悦,一直持续到他洗完澡重新下楼。厨房里,孙自南正将面条捞起来过水,忙乱间隙听见他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指着餐桌,支使道:“拿碗拿筷子,把面和浇头端上去,要吃多少自己盛。”   面是挂面,浇头是雪菜肉丝,三个煎的金黄的荷包蛋躺在白瓷盘里,唐楷疑惑道:“有几个人?”   孙自南重新倒油热锅,不知在忙活什么:“三个。”   唐楷:“还有谁?”   “我助理。”孙自南说,“你从客厅过来时没看到吗?他在沙发上睡觉。”   唐楷想起他进门前在院子外看见一辆轿车,还纳闷了一下昨晚那里应该没有停车,原来是孙自南的。   “怎么叫助理过来?你今天有其他工作?”   “没事。”孙自南又往锅里磕了个鸡蛋,说,“昨天的衣服不能要了,让他给我送套新的过来。”   唐楷心态立刻平衡了,朝客厅投去了充满同情的一瞥。   资本家都没有人性的。   他把面条盛进三个碗里,却不动筷子,像个小朋友似地乖乖坐在桌前等开饭,得寸进尺地问:“还在做什么?别忙了,其他人估计很晚才起,先来吃饭吧。”   孙自南在那头起锅装盘,关了燃气和抽油烟机,片刻后将一碟蛋饼放在他跟前,说:“没他们的份儿。你先吃,我去叫助理。”   然而唐楷仍然坚持到他入座才肯吃早饭。惨遭拉壮丁的于梁困得迷迷瞪瞪,灵魂都快从天灵盖上飘出来了。结果一屁股坐在唐楷对面,一抬头顿时让他吓精神了,效果堪比见了鬼:“唐唐唐教授好!”   唐楷还记得这个怂包似的小助理,慢条斯理地说:“嗯,你好。”   说完就不搭理他了。   不过于梁从小怕老师,再加上唐教授留给他的心理阴影很重,这顿饭吃得战战兢兢、如坐针毡,总觉得下一秒唐楷就要点名叫他起来回答问题。   孙自南尝了口雪菜肉丝面,咸淡正好,荷包蛋也煎得恰到好处。美味温热的早餐很好地抚慰了他的肠胃和心情。他见唐楷没动那碟蛋饼,便说:“之前不知道你早上出去锻炼,就煮了一锅面,估计你吃不饱。我刚才看冰箱里还有一点昨晚没烤的肉,随便摊了个蛋饼,你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唐楷先是怔了一怔,才伸筷夹起一块切好的蛋饼。孙自南不知道用什么做的饼底,与鸡蛋合在一起既香且软,与街头卖的鸡蛋灌饼的酥松口感截然不同。饼里面卷着切碎的洋葱、青椒、煎过的鸡腿肉,配上一点黑胡椒和微辣的烧烤酱,哪怕是不太爱吃洋葱和青椒的唐楷,也毫不抗拒地接受了这种滋味。   他像个被捋顺了毛的大猫,由衷地向饲养员发出了最真诚的赞美:“好吃。”   不知道怎么回事,孙自南总感觉他说着“好吃”,读作“真香”,莫名有点喜感,没忍住低头笑了一声,又假装正经地压下嘴角,说:“你喜欢就好。”   于梁瞪圆了眼睛。他是亲身经历过两次大场面的人,至今还记得他们老板如何被唐教授损得不留余地,也记得老爷子给老板张罗相亲时孙自南是如何气急败坏。怎么一觉醒来天都变了,这两人不但和平地同桌吃饭,老板还主动给唐教授增加了特殊待遇……他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没有见证过昨晚扑棱蛾子大战的于助理当然不知道孙自南为了一瓶盐酸聚六亚甲基胍,差点当场把自己许配出去。此刻他只是夹在两个大佬中间的小电灯泡,楚楚可怜地心想:“我凌晨三点开车上山来送衣服,我也吃不饱……我也想吃鸡蛋饼。”   三人吃完早饭,于梁去睡回笼觉,孙自南和唐楷各自拿了杯咖啡,趁着外头凉快,坐在院子里头晒太阳。   唐楷伸长了腿,侧头问:“你答应过我的承包一星期伙食,是从今早这顿饭开始起算吗?”   “算试吃,开业酬宾。”孙自南懒洋洋地说,“等我忙过这阵子,你可以来我家住一星期,随便点菜,想吃什么给你做什么。”   唐楷险些被一口咖啡呛住,孙自南瞥了他一眼,促狭笑道:“别紧张,不会趁机对你做什么的。”   唐楷扫视过他的细胳膊细腿,疑惑而真诚地发问:“是什么给了你错觉,让你认为我需要担心被你图谋不轨?”   孙自南:“……”这孙子真狠。   他和唐楷打嘴炮经常两败俱伤,孙自南已经习惯了被他突然噎死,于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搭理他了。   唐楷捧着咖啡杯,不自觉地眉眼一弯。   此时四下寂静,不闻人语,只有山间的风声鸟鸣酬唱相和,阳光犹如碎金肆意挥洒,天地空旷而安宁,却并不寂寞。   唐楷一边看朋友圈的推送文章一边感叹:“咱俩好像两个退休老大爷。”   孙自南刷着微博回应道:“老大爷这么时髦的吗?还喝Espresso,不怕喝出高血压心脏病?”   唐楷:“……”   “不过这地方真挺不错的,安静。”孙自南话锋一转,“等我退休了,就来这儿买栋小楼隐居。”   唐楷:“跟大扑棱蛾子一块隐居?”   孙自南放下手机:“唐教授,我警告你,再说一个字我就要抽你了。”   “其实有虫子也不用怕。”唐楷不以为意地一笑:“如果你隐居的时候愿意稍带上我的话。”   孙自南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那个一直悬在他们中间、彼此闭口不提,却始终不能横跨的问题仿佛终于有了答案。孙自南原以为那必然是惊心动魄的震响,却没想到它来得这样轻快,仿佛闲谈一般,翩翩地降临在这个晴朗的早晨。   轻易到……近乎轻率。   孙自南看起来是个特别能举重若轻的人,但实际上他自己清楚,这些年来走过的每一步,都踏踏实实地留下了脚印,他做出的每一个决定,无不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唯独终身大事,从一开始就十分飘忽,像个被人随手递来的玩具气球,并无多少用心,看着光鲜亮丽,实则一戳就破。   现在唐楷要他把这个气球当成夜明珠保护起来,保护一辈子,孙自南扪心自问,是个正常人都该犹豫一下。   可他胸中仿佛有另一股力量激荡着,想要冲破循规蹈矩的铁牢。就像他希望退休后山中隐居一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始终都在期待逃离、期待自由、期待无所顾忌……期待一切与他个性相反、截然不同的对立面。   Hasty marriage seldom proveth well.   这是hasty这个单词底下的例句,孙自南忘了是什么时候看过的了,此刻却不期然地出现在他脑海中,像是当当作响的警钟,又仿佛某种危险的兴奋剂,引诱着他往疯狂的方向一路狂奔。   孙自南扭头看向唐楷,很认真地问了个驴唇不对马嘴的问题:“你读过莎士比亚吗?”   唐楷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文科水平真的很一般,就知道个to be or not to be,连莎士比亚四大悲剧的名字都背不全。   “那就好。”   孙自南靠回躺椅上,像是卸掉了心头大石,整个人都透着“松了一口气”的懒散感。他仰头望着远方山尖,似乎是不怎么走心地允诺道:“既然这样,退休的时候可以带上你。”   唐楷见缝插针,垂眸瞄了一眼手机,一目十行地扫过百度上关于“婚姻莎士比亚”的搜索结果,看见其中有一条是“莎士比亚关于爱情的名言……草率的婚姻少美满”。   他满意地勾起唇角,随手关掉浏览器,在温煦的晨风中愉快地达成了某种约定:“嗯。刚巧我也不喜欢莎士比亚。” 第11章   当初唐楷提出“做一星期饭”这个要求时,孙自南还觉得太简单,等真正操作起来,才发现好难。倒不是说唐教授难伺候,而是两人一个住城西,一个住城北天海大学附近,隔着半个城市,搬到谁那儿上班都得堵车,只能尽量凑出一个两人都不忙的时间段。   孙自南五月底忙完一个大活儿,寻思着终于可以兑现承诺了,谁知菜都买好了,唐楷出国开会去了。等过两天他好不容易回国,又赶上毕业答辩季,整个学院忙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就这么蹉跎到七月,眼看着暑假要来了,孙自南心想这回总可以坐下好好吃顿饭了吧?结果下班路上老爷子一个电话打过来,连句寒暄都没有,开口就要孙自南带唐楷回家参加他老人家的寿宴。   孙自南简直无语:“八字都还没一撇……您让人家以什么身份登门?再说就算要上门拜访也得约个合适日子,寿宴上乱糟糟的什么人都有,去了不尴尬吗?不去。”   孙英:“你们俩不是处得挺好吗,怎么就不能带回来见见?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现在不来,你还能一辈子藏着掖着不让他见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孙自南跟亲爹说话常有鸡同鸭讲的感慨:“算了,唐楷他们学校最近事多,能不能去难说,等我回头问问他吧。”   “别怪我没提醒你,”孙英扔出了最后的杀手锏,“请帖已经送到唐家了。就算唐楷不来,你也得见唐振华,自己掂量着办吧。”   孙自南最烦先斩后奏这一套,火大道:“知道了。没事挂了。”   他把手机丢在办公桌上,咣当一声,把刚推门进来的于梁吓得蹦回了门外,像个土拨鼠一样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孙总。”   “进来。”孙自南沉着脸说,“躲在门后干什么,怕踩着捕鼠夹?”   于梁迈着小碎步蹭过来,像个皇帝跟前伺候的小太监一样:“孙总,九点半有战略规划会议,您该下楼了。”   第一会议室。   孙自南坐在长桌尽头,指尖夹着笔,目光沉沉地注视着PPT投影,面露思索之色。   项目总监的声音仍在继续:“……综上,我建议把疗养生态园作为主打产品的配套设施加入产业链,形成一个比较完整的管理服务体系,这也有助于我们完善产业布局,更加深入地开发医疗健康市场。”   “嗯。”孙自南没有表态,而是转向其他高管,“大家各抒己见,都有什么看法。”   商务总监郑德说:“可以尝试。大部分基因检测公司现在都面临着这个问题,客户花大价钱做了检测,但检测报告怎么解读?没有专业知识根本看不懂;万一查出早期重大疾病怎么治?如果有配套医疗设施,能做到‘早发现早治疗’,那当然好。”   “说的好听,但实际操作起来问题很大。”副总王庚开口道,“兴建生态疗养园势必涉及到房地产开发,我们公司没有这个资质,只能选择合作开发,要么跟地产商合作,变成他们基础设施的一部分;要么跟地方政府合作,等他们投资兴建旅游疗养中心,我们再进驻,但国内目前在建的只有中湘市的荻花谷生态中心,西南过于偏僻,而且离我们也太远了。”   几个高管就这个问题争论了小二十分钟,主要分歧还是在于可行性。大部分人主张开拓新领域,不能死守着一个基因检测的王牌项目坐吃山空;只有小部分人坚持认为生态园是舍本逐末,不仅偏离了生物科技的大方向,还会拉低他们公司的逼格。   孙自南想了想,不置可否,说:“这个不急着立项,需要再论证一下可行性。项目总监来我办公室,没别的问题的话,散会。”   五分钟后,项目部总监刘诚来到办公室,孙自南将装有项目报告书的文件抛给他,随手一指沙发:“坐下说。”   刘诚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搞技术出身,除了发际线微秃外,形象尚可,算是孙自南一手提拔起来的自己人。   当年孙自南入主弘森生物科技时,为了收拾这个破破烂烂的保健品公司,跟他不肯撒手放权的三哥正面刚上,双方拉锯夺权的过程中,原来的项目总监带着孙自南寄予厚望的糖尿病遗传基因开发组,炮制了对公司声誉损害极大的“口服胰岛素”事件。后来孙自南一怒之下踢走了开发总监和整个开发一组,只剩刘诚带领的第二组,抱着破罐子破摔、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基于合作单位东方大学的基因测序成果,研究出了一个灵敏度稍高的单分子液体活检技术,勉强摸到了预测早期糖尿病的门槛。   谁知就是这么恰巧,同年秋天国家召开战略会议,新政策出台,开始大力扶持国内医疗健康产业。这下改革春风吹满地,弘森生物搭上了顺风车,借此机会完成了公司转型,正式跨入了健康产业的行列。   刘诚跟对了领导,被孙自南提拔起来做了项目总监,终于从“保健品公司的传销骨干”摇身一变成了精英高管。孙自南对他一向宽容,毕竟他们有共历风雨的交情,但是刘诚这半年来的表现实在是让他想闭着眼装瞎都难。   “说说,怎么想的。”孙自南道。   刘诚紧张地攥紧了手指,喉结滚动一轮,虚着嗓子又背了一遍PPT:“孙总,这个……我觉得生态疗养园可以作为产业链的下一环,在进行基因检测之后,提供健康管理服务,有针对性地进行精准医疗……”   “设想很好,”孙自南说,“但生态疗养这种说白了就是心理安慰的项目,我总感觉不像是你会侧重的方向。”   刘诚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也是最近才转变了想法。但不管契机是什么,我认为在眼下有国家政策扶持的情况下,咱们还是应该抓住机会,抢占先机。”   孙自南这回终于点了头,道:“有道理。”   刘诚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后背冷汗涔涔,他低头缓了一会儿,才发现孙自南正在审视地盯着他。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孙自南问。   “没有。”刘诚下意识作答,答完才尴尬地往回找补,“跟家里人闹了点矛盾,不是大事。”   “那就好,”孙自南说,“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工作吧。”   “好。”刘诚起身出门。   孙自南等办公室的门彻底关上,才摸过桌上的手机,整个人向后一仰,用窝在老板椅里的姿势打出了电话。   “是我,孙自南。”他平静地说,“给我查一下,刘诚最近有没有带他家人来公司做过什么检测?把结果发给我,保密。”   银虹大厦一楼,走廊尽头的偏僻角落。   “……我已经在公司提了这个事,”刘诚四下环顾,像个做贼的黄鼠狼一样警惕而小声地说,“至于批不批得下来我做不了主……当初你提的要求我已经完成了,孙总,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他忽然激动起来,随即意识到不能大声,尾音又重重地落了下来,焦急地说:“……这我做不到!一旦被发现我……”   走廊另一头传来电梯落地的开门声,刘诚登时警觉,左右看了看,捂着手机匆匆走远了。   片刻后,自动售货机旁边的一大棵绿植枝叶簌簌抖动,从里面钻出个满头枯叶的于梁来。他手里攥着一罐奶茶,皱眉望向刘诚离开的方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不小心撞破了什么惊天秘密。   一只手从背后探出,重重地落在他肩膀上。   于梁全身的毛都炸开了,跟触电一样剧烈地一哆嗦,“嗷”地一嗓子闭着眼往前蹿,被那只手捂着嘴搂了回来。   副总裁王庚的声音从他背后冷冷响起:“你喊什么,大白天撞鬼了?”   于梁:“……”   他离当场去世就差那么一点点。   “王王王王王副总……”他从王庚掌心挣脱出来,不确定他看到听到多少,结结巴巴地说,“副总好。”   男人比他高出半头,虽然长相帅气逼人,但面容严肃,一看就不是什么随和的人:“别给人瞎改名,我叫汪汪汪吗?”   于梁这孩子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怎么样,居然直眉楞眼地点了点头。   王庚差点让他给气出笑来,一边忍不了地伸手给他摘掉脑袋上的叶子,一边问:“你来这干什么?”   于梁怂巴巴地举起手中易拉罐,表情活像走私手榴弹被人当场捕获:“买奶茶。”   王庚扫了一眼那花里胡哨的包装,毫不客气嗤道:“幼稚。”   的确是幼稚。公司茶水间里只有茶和咖啡,于梁想喝甜饮料,只好回回都跟做贼似的摸到这个偏僻的售货机前来。   然而若不是他这点小爱好,于梁也撞不上刘诚那通语焉不详的奇怪电话。   王庚不紧不慢地把叶子丢回花盆里,一低头见于梁怯怯地望着他,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磕磕绊绊地问:“王、王副总,您怎么也在这儿……”   王庚无声冷笑,心说这小子虽然怂包,倒是挺忠心的。   “我来抽根烟。”他说。   于梁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果然闻见一股淡淡的烟味,混着王庚身上男士香水的洁净味道,不那么令人讨厌,反而有点说不出的魅力。   王庚真是被他这傻样子折服了,受不了地在他背后轻轻一推:“休息时间结束了,回去干活,别偷懒。” 第12章 第十二章   回办公室的路上,于梁不敢跟王庚并肩,落后他一步,屡次抬眼望向他的背影,却直到最后也没敢跟他说话。   他蔫头耷拉脑地回到助理办公室,正遇上孙自南的大助理谷瑶拎包出门。于梁讷讷地叫了一声“谷瑶姐”,换来一记严厉视线:“我要出去一趟,你别乱跑,省得孙总找不到人。”   于梁木木呆呆地点头,到工位上坐好,心乱如麻地做着心理斗争,不确定是不是应该跟孙自南打刘诚的小报告。   虽然刘诚的行动很可疑,但那是孙自南器重的人才,万一他傻乎乎地去告黑状,最后却证实是误会,肯定会丢了饭碗。   可是憋着不说,他心里又很过意不去。   还有王庚,他听到了多少?这个人又是站在哪一边的?   傍晚时分,员工们收拾东西下班回家,孙自南则就着落地窗外的夕阳,思考要不要约唐楷一起吃个晚饭,问下他的意见。只不过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开口,桌面上的手机先嗡嗡震动起来。   想什么来什么,唐楷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响了起来:“还没下班?”   孙自南自动把这话理解成了唐楷问他是不是还在公司,答道:“对。怎么了?”   唐楷不咸不淡地道:“你们公司前台都下班了。”   孙自南愣了几秒才意识到什么,险些十分不稳重地从办公椅上弹起来:“你在楼下?等等别动,我马上下去。”   “不急。”听筒那端似乎传来一声低笑,“慢慢来。”   一辆黑色宝马SUV停在楼前,孙自南认得车牌,轻车熟路地拉开门坐进副驾,心情很好地问:“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实验室没事,暑假本来也不太忙。”唐楷示意他系上安全带,轻轻将车踩了出去,“想起来上次约的饭还没吃,所以上门讨债来了。”   “今天出去吃呗。”孙自南心说正好,随口道,“家里没菜了。”   唐楷的气场肉眼可见地低落了下来,简直到了想忽视都困难的程度。他那线条优美的侧脸紧紧绷着,目光直视前方,浑身上下散发着“你这个说话不算话的大猪蹄子”的怨念。   孙自南真是怕了他了,连忙哄道:“这不是怕你饿么。那顺路去趟超市吧,现在叫生鲜外卖也得两个小时才能送到。”   唐楷严肃地开着车,假装自己很懂事:“也不用那么麻烦,随便做做就可以。”   孙自南心说,呸。   “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大言不惭地跟我说什么‘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吃泡面也行’,现在呢?带着出去吃都不行,还非要现做的。”孙自南毫不留情地翻开旧账,冷笑道,“呵,男人。”   唐楷:“……”   他艰难地挣扎道:“这也不算前后矛盾,我当然可以跟你一起吃泡面……但是你忍心吗?”   “忍心啊,我有什么可不忍心的?”孙自南忍着笑说,“你们科研工作者不都是这么艰苦过来的吗?”   唐楷:“说的好听,你就是不爱我了。呵,男人。”   孙自南:“胡搅蛮缠,幼稚。”   唐楷:“你才幼稚。”   孙自南:“反弹。”   唐楷:“反弹无效。”   ……   车声渐远。   正赶上晚饭口,超市里人还挺多,来采购的大都是附近住户,有爸爸妈妈领着刚放学的孩子,也有下班回家成双成对的情侣。空气里满是热闹喧嚣,他们两个混在人群中,虽然很亮眼,却并不违和。   这两个月来,孙自南虽然没有兑现给唐教授连续做一星期饭的承诺,但两人一直没有断了往来,维持着一星期见两次面的频率。一般是谁不忙谁去接另一个人下班。偶尔在外面餐厅吃饭,大部分时候还是孙自南亲自下厨。   两个月来,他们已经认得了彼此的家门车牌。孙自南吃过天海大学的食堂,唐楷也领略过孙自南他们公司楼下烤鸭店的风味。倘若把这些零碎的约饭算上,其实早就超额完成了唐楷的要求。只不过两人心照不宣,谁也不主动提起,步调一致地决定培养感情先从饭搭子开始,并且悄无声息地在生活里为另一个人腾出了位置。   “丝瓜吃吗?”孙自南在蔬菜区里挑挑拣拣,“加蒜蓉粉丝蒸一下,还是做汤?”   唐楷问:“做汤的话味道会冲吗?”   “应该还好。”孙自南将用保鲜膜包好的丝瓜放进购物车里,“买三根,这顿蒸着吃,下顿做汤,你自己尝尝就知道喜不喜欢了。”   孙自南有一点令唐楷很喜欢,就是他基本不会主动替人下决定,或者过分强求别人跟他一致。虽然看起来不像,但孙自南本质上是个愿意给人以选择余地的人,而一旦越过他的防线,被他划进“自己人”的范围,他的宽容就会变成近乎无条件的纵容。   都说容易得到的东西不会珍惜,可感情是经不起挥霍和消耗的易碎品。正因为孙自南给了他充分尊重和最大限度的自由,所以才更需要珍重相待。   唐楷甚至不需要任何亲身经历,就明白地知道,如果某一天孙自南耐心耗尽,收回了这些优待,他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人了。   他们走过琳琅满目的货架,孙自南往推车里丢了一把新鲜小葱和香菜,转向生鲜区:“想吃鱼还是吃鸡肉?要么买点小排拿回去红烧?”   唐楷看着他漫不经心中带着点专注的侧影,诚实地说出了内心想法:“今天吃鱼,明天吃鸡,后天吃排骨。”   孙自南忍俊不禁:“你想得美。”   说话间,他一眼瞥见旁边价牌,顿如发现了新大陆:“咦,有新鲜鸭子。要不买点鸭腿,今晚烧个啤酒鸭?”   唐楷对孙自南的手艺充满了盲目信心,问什么都说好好好嗯嗯嗯。结果孙自南让人称好鸭肉,下一秒转身摸出手机:“等我先查一下做法,看看还要什么材料。”   唐教授的下巴差点没兜住掉地上:“现查菜谱啊?”   “对啊,”孙自南单手翻网页,头也不抬地说,“你自己要求的,烧糊了你也得给我全部吃完。”   唐楷沉默了一会儿,谨慎地说:“保险起见,要不然一会儿还是去拿两包泡面吧。”   孙自南被他那表情逗得笑了半天,支使他去拿啤酒,自己则在作料区里扒拉一通,买了八角茴香桂皮等香料,又顺手拿了一包紫菜打算回去煮汤喝,最后路过速食区时,居然还真的买了个五连包的泡面。   片刻后唐楷来到他身边,看见车里的泡面,嘴角一抽,脸上满是一言难尽的神色。   孙自南逗他仿佛有瘾,坏笑着揶揄道:“至于吗唐教授,脸都快跟丝瓜一个色儿了。我看你都拿了什么……嗯,四斤车厘子,还算勤俭持家。”   唐楷已经被他挖苦习惯了,镇定自若地回嘴:“看你的菜谱去。”   “怎么说话呢,瞧不起人是不是?”孙自南嗤道,“一看你就没遭受过厨艺小天才的毒打。”   唐楷忍无可忍,伸手捏住了他的嘴巴。   处女座还有洁癖的孙老板终于疯了,揪着唐教授的两边脸颊愤怒咆哮:“你他……你刚摸完土豆!就往我脸上蹭!”   两人小动作不断地闹了一路,其幼稚程度,连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看了都要自惭形秽。路过日用品区时,孙自南忽然停下脚步,扭头问唐楷:“我刚想起来你已经放暑假了,明天不上班的话,今晚要不然在这边住?可以顺手把洗漱用品一起买了。”   他问的直白而自然,没有丝毫戒心,落在唐楷耳中却多了微妙的意味。他过了一会儿才调整好心态,微微俯身,贴着孙自南耳边低声问:“孙总,你这是在邀请我吗?”   正直纯洁如孙自南,愣了一下才回过味来,恼羞成怒地拎着他衬衣后领:“滚蛋,你睡大街去吧!”   带着气音的低笑从他喉咙中溢出来,如淙淙流水,唐教授仿佛突破了某种羞耻心结界,非但没有让开,还毫不介意地伸手搂住孙自南,往后一带,将他牢牢地扣在了自己胸前。   孙自南看似稳如老狗,实则慌得一批,心跳顿时飙到了一百二。   他被那温热怀抱环绕,犹如一只小虫掉进琥珀里,逃也逃不掉,挣也挣脱不开,整个人都僵了。   过了半晌,他才颤巍巍地抬手,以摸电门般的小心翼翼,戳了戳唐楷的小臂:“咳……那什么,公共场合,注意影响。”   周围其实一个人都没有,他却蓦然有种全部心思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错觉。   “我不。”唐楷无赖似地将他搂得更紧,温柔而满足地轻声喟叹道,“我想这么干已经很久了。”   在脑海中模拟了千万遍,等真把人抱到手里,才发觉想象远不能及其万一。   孙自南很瘦,而且是不锻炼的那种瘦,腰腹很软,肩膀骨头有点硌人,像一副坚硬的外壳。但唐楷知道那盔甲之下包裹着怎样一颗勃勃跳动的、柔软又宽广的心脏。   他曾犹豫过、徘徊过,迟疑不决,心存疑虑。但现在,他希望自己是叩开那扇心门的唯一一个人。   他用指尖在孙自南心口描绘着,再度发问:“你是在邀请我吗?”   他俩个头相仿,唐楷更高一点,微垂着头说话像是耳鬓厮磨。孙自南一边难以自抑地窘迫,一边觉得心都要甜化了,忍耐再三,终于抓住了唐楷的手,隐忍道:“再磨蹭就只能回去吃宵夜了。你乖乖的,别闹了。”   唐楷听着他不自觉的哄孩子口吻,感觉孙自南是误会了什么。   不过为了维持他“懂事”的人设,唐楷换了个说法:“我就当你是默认了。从今天开始,你家锅里的饭,有我的一半。”   孙自南:“……”   什么玩意儿就有你的一半,这傻子该不会真把他当午托了吧? 第13章   “咳,那什么,”孙自南怕他再做出什么大庭广众之下伤害动物的举动,赶紧转移了话题,“既然你最近不忙,那正好把上次的答应你的事兑现了。你要不介意的话可以在我这里住一星期,省得你两头跑……”   “当然不介意,”唐楷松开怀抱,笑了笑,复又牵起了他的手,轻声说:“我求之不得呢。”   孙自南被他笑得骨头都酥了,感觉别说什么鹿台铜雀台,就算唐楷要火箭发射台他都愿意出钱给他搭一个。   正当他独自惊涛骇浪神魂颠倒之际,通道一头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一个小身影炮弹似地冲到两人跟前,势头太猛没刹住车,于是左脚绊右脚,“啪叽”一个跟头摔在了孙自南的脚边。   孙自南吓得往后一窜,被唐楷扶住肩膀。小孩倒是没没哭,自己爬起来,噔噔跑到家长身边,抱住他妈妈的腿,仰头脆生生地说:“妈妈,那两个叔叔拉手!”   这孩子中气非常足,嗓子亮得跟小喇叭似的。孙自南让他一嗓子喊的,绝望地用手扶住了额头。   他妈妈眼神里带着歉意,笑容尴尬:“真不好意思。”   孙自南一秒切换精英脸,客气地朝她点了个头,大度地说:“没事。”   然而下一秒,他身旁的战友弯下腰,顶着一张足以吓哭小朋友的严厉老师脸,问:“小朋友,你有喜欢的人吗?”   小男孩懵懂地摇了摇头。   “喜欢谁就要拉着他的手。”唐楷举起两人交握的手,洋洋得意地在人家眼前晃了晃:“你没有,所以你不懂。”   小朋友、家长和孙自南:“……”   孙自南甩开他的手,对一脸蒙逼的孩子家长诚挚地说:“真不好意思。”   等那对母子转身离去,孙自南已经完全不飘了,什么剑眉星目,什么天仙下凡,都是镜花水月一场幻象,长得越好看的男人越会骗人。   唐楷在这场与小朋友的战斗中获得了胜利,美滋滋地挑日用品去了。徒留孙自南站在原地,他沉思了一会儿,沉痛地开口:“楷啊。”   唐楷:“怎么了?”   孙自南:“结合你刚才的表现,我总感觉你那个博士学位买高了。”   唐楷:“啊?”   “买的太不合理了,容易露馅。”孙自南忧心忡忡地说,“小学本科就挺好的,它起码很适合你。”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说他幼稚就算了,还要拐弯抹角地质疑他的智商!   从小到大考试没掉下过前三名、国内顶尖大学副教授、高智商精英唐楷先生愤怒地反击:“烦人。我要闹了!”   孙自南:“我说什么来着?学历果然买高了吧。”   ……   洗发水沐浴液什么的可以共用,剃须刀漱口杯之类则需要单独买。唐楷站在一排日用品货架前,那表情慎重得犹如上解剖台。孙自南不明白他买个毛巾牙刷有什么好犹豫的,伸出一指在背后偷偷戳他腰眼儿:“唐教授?你不会还有选择恐惧症吧?”   唐楷理直气壮:“没错。”   “我的娘哎,”孙自南现在被他磋磨得一点儿脾气都没有,拨开他自己上前,叹气道,“跟我用一样的成吗?顺便把你强迫症也治一治。”   “好。”唐楷答应的非常痛快。   孙自南飞快地把几样商品丢进购物车里,等唐楷兴高采烈地推车去结账,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被套路了:“你是不是在那儿憋着坏,就等着跟我凑情侣款呢?”   唐教授大义凛然:“没有的事。”   “哦。”   果然被套路了。   唐楷与他并肩而行,偶然间垂首一瞥,看见孙自南假装无事发生却偷偷翘起的嘴角,又想伸手抱着他了。   他从来只在象牙塔里远远望着红尘万丈,有人说那是粉身碎骨的深渊,有人说那是出不来的围城。唐楷游离于外,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像个在悬崖边探头探脑的人,畏惧之余又有种隐秘的渴望。   而现在他终于迈出了第一步,抱着不回头的决绝坚定。本以为跳下来前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缓冲,谁知耳边风声呼啸,跌入的却是一团比云朵还轻盈的温柔。   他们在超市里耽搁了一会儿,回到家时已近七点。孙自南换了衣服系上围裙,先麻利地把鸭子处理好放在火上慢慢煨,随后淘米煮饭,切各种配菜辅料。唐楷非常没有做客人的自觉,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屁股后面转,孙自南屡次三番地把他往外赶也没用。好在开放式厨房地方大,倒也不怕热油热锅烫着他,后来索性就随他去了。   唐楷认认真真地洗着水果蔬菜,沐浴在厨房暖黄的灯光之下,听着水流迸溅、热汤沸腾、锅铲碰撞的动静。他无需抬头,用余光就能看见孙自南站在案板前的身影,只觉得声色香味,再温馨不过地将他团团包围,犹如密匝尘网,挣脱是徒劳,反而令人沉溺愈深。   他将洗好的车厘子控水装盘,抽了张纸巾低头擦手,突然说:“我……很久没有进过厨房了。”   “嗯,”孙自南一边给丝瓜摆盘,一边头也不抬地搭茬,“我猜也是,你家厨房下水道估计都结蜘蛛网了。”   唐楷本来还有点感慨,结果被他搅合得笑了起来。   他父母都是很厉害的人,在各自的领域做出了一番事业,生的儿子也聪明懂事,学习生活从不让人操心。   这些年来家庭没有给他们拖后腿,他们也没怎么对家庭上过心,一年到头一家人同桌吃饭的机会屈指可数。唐楷倒不是对父母有什么意见,相反他很感谢父母的开明和尊重。只不过人都是小时候缺什么,长大了就补偿性地向往什么。如果要在他近三十年的人生里选一个难以割舍、不可磨灭的片段,想必不是那些花团锦簇的高光时刻,而是眼下这一方热气氤氲的厨房,和并肩而立的彼此。   “都洗完了?”孙自南把丝瓜放进蒸锅,看了一眼水池,“水果端走,拿碗拿筷子,去洗手等着吃饭。”   唐楷从果盘里拈了一个车厘子递到他嘴边:“尝尝。”   孙自南凑过来叼走:“还挺甜。”   唐楷“嗯”了一声。   灯光流泻,在睫毛末端留下金粉似的晕染,他低垂着眼帘的样子太好看了,孙自南实在没按捺住色心,上手在他侧脸上掐了一把:“你也甜。”   唐楷愕然。   被捏脸的触感过于鲜明,孙自南那一爪子犹如透过皮肤、直接摸到了他神经上。他立刻像个被登徒子调戏了的良家妇男一样飞快地转身溜了。   孙自南搓了搓手指,很纳闷:“你还不好意思了?”   晚饭是啤酒鸭、蒜蓉粉丝蒸丝瓜和紫菜蛋花汤,晶莹的白米饭冒着腾腾热气,所有碗盘餐具都是配套的,干干净净地摆在大理石餐桌上,既富美感,也对强迫症患者十分友好。   唐楷和孙自南相对而坐,各据一方,这种场景似乎已经成了他们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一部分。   “尝一下这个鸭肉,做得还比较成功。”孙自南甚至已经开始考虑怎么创新了,“下次可以试着往里放点香菇土豆什么的。”   事实证明,对于孙自南这种厨艺天赋点满的选手,哪怕是对着菜谱现学,失手的几率也很小。唐楷吃过南方小炒店里的啤酒鸭,也吃过他们学校食堂做的啤酒炖鸭子,感觉跟孙自南拿出的成品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菜。   外头的做法一般是用整鸭剁块下锅热炒,自家做菜则比较精致。鸭腿肉厚且骨头少,也不难咬,切成麻将块,先焯水去腥,热油煸香辣椒,鸭块下锅与葱姜蒜同炒,再加啤酒料酒生抽,小火慢炖大火收汁,最后起锅装盘。每块鸭肉都均匀地包裹着浅褐酱汁,酒香完全掩盖了鸭肉的腥气,与画龙点睛的微辣完美融合,既鲜香浓郁,又会不过分油腻。   蒜蓉粉丝丝瓜没什么技术含量,夏天吃无非取其清爽;紫菜蛋花汤里洒一把虾皮,口感更为丰富鲜美。虽然空调房里几乎感受不到暑热,但孙自南还是尽量挑时令菜来做,荤素搭配,以免坏了胃口。   可见处女座的挑剔大概只有他们自己能治好。   唐楷在他用餐礼仪的许可范围内给予了这顿饭最大的褒扬:把碗里的饭都吃光了,而且没有挑食。   孙自南一如既往吃得不多,唐楷主动承担起收拾碗盘的任务,孙自南也不和他抢,说:“厨房有洗碗机,放进去就行了。”   唐楷把骨碟收走倒掉,意犹未尽地道:“不用帮厨,不用洗碗,也不用打扫卫生……孙总,你还缺司机吗,读过博士的那种?”   “不缺司机,”孙自南懒洋洋地笑了起来,“但是缺个男朋友。”   唐楷很不矜持地问:“有什么具体要求?”   “长成你这样就刚好。”   孙自南正说着,忽然想起一桩被他忘到脑后的正事,叫住唐楷:“对了,你下周三晚上有空吗?”   “有。怎么了?”唐楷问。   “我们家老爷子过七十七大寿,今天打电话给我,想请你参加寿宴,顺便见一面。”孙自南是个谨慎的人,总觉得现在还不到时候名正言顺见家长,怕唐楷勉强,于是补充道,“不强制参加,也不用给我面子,全凭自愿,去了也没有奖励。”   唐楷被他这一连串搞得严肃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问:“咱们俩相亲是不是经过了你爸的同意?”   孙自南点头。   “那你家有特别难缠的大舅子二舅子小姨子吗?有你家人都看好的前女友吗?还是老家藏着你前妻的孩子?”   孙自南从餐桌底下给了他一脚:“瞎说什么呢?”   “那不就得了,”唐楷笑着说:“饭也吃了,觉马上要睡,既然光荣上岗成了你男朋友,人家请我我干嘛不去?” 第14章   唐教授这个人,别看平日里不声不响,像个正经人,关键时刻倒是很放得开。   孙自南让他给震住了,不禁诚恳发问:“我以为你们搞学术的……都不太习惯跟一大堆人打交道?”   唐楷不以为意:“那是你的家人,又不是外人。”   孙自南:“别怪我没提醒你……自家人也可能很不友好。”   唐楷一摆手:“放心,大不了我给他们讲讲基因技术怎么实现长命百岁,我跟你说,没有企业家不喜欢这个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孙自南:“……”   妈的,这人怎么吃个啤酒鸭都能吃上头。   他转身就走,不听唐楷扯淡了。   晚上两人共享客厅和一盆车厘子,孙自南回邮件看美股,唐楷随便开了个纪录片,看期刊论文当消遣。这是属于成年人的安静世界,呼吸相闻,互不打扰,偌大的公寓也因为多一个人的存在,而有了种别样的烟火气。   十一点两人互道晚安,各自去洗漱睡觉。翌日清晨,孙自南进厨房前看见唐楷留在冰箱上的字条,说出去晨练,勿念,于是怀抱着一种给旅行青蛙做干粮的奇妙心态,给他额外炒了一大盘蛋炒饭。   七点整唐楷进门,运动之后肌肤上汗意蒸腾,斯文是不怎么斯文,那一身的荷尔蒙都要炸了。孙自南虽然不爱运动,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美好的肉体。他暗搓搓地远观了片刻,才招呼道:“去洗个澡,过来吃早饭。”   唐楷虽然放了暑假,但他们的实验室还在跑进度,今天得去坐班,只是不用准时准点。他回去洗漱完毕,换了衬衫西裤出来,额发向后梳起,再戴上无框眼镜,俨然一个高冷禁欲的知识分子形象。   孙自南第一次见他就觉得这人气质冷硬,锋芒难挡,有时候感觉唐楷比自己还像霸道总裁,然而当他在桌前坐下,一开口气质就全崩了:“蛋炒饭好香啊。”   孙自南翻看着早间新闻,纡尊降贵地瞟了他一眼,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挺有毅力。”   唐楷说:“二十八天养成习惯,往后就不难了。你有兴趣可以试试。”   “免了。”孙自南敬谢不敏,“我养养气就挺好。”   唐楷:“……行吧。”   这人要生在古代社会,必然是个当昏君的好料子。   七点半两人一起出门上班,唐楷开车送孙自南到公司,约好了晚上来接。明天恰好是周末,他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在家里待上一整天。   怪不得说早饭吃的好,一天没烦恼。唐楷今天被堵在三环上时也出奇地平心静气,甚至还有余裕思考起自己是不是在名为“孙自南”的这瓢弱水里越陷越深。   他有自知之明,很清楚自己的性格,孤僻好静,本质上内敛而敏感。正常情况下如果条件允许,唐楷希望自己身边最好一个人都没有。可昨晚他不光与孙自南共处一室长达12个小时,约定了同住七天,还一口答应下去参加老岳父的寿宴。   自打过了青春期,他就很少有主动做点什么、就为了让谁高兴的心态了。也可能孙自南本身就是一剂迷魂药,麻得他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   车流缓缓前移,唐楷扶着方向盘心想,也许他该考虑在学校和孙自南他们公司中间挑个楼盘买房子了。   转过周末,便是弘森集团当家人孙英老先生七十七岁的大寿。寿宴在孙家位于平金湖畔的别墅中举行,孙自南当天下了班之后才和唐楷一起驱车前往。他这一路上没怎么说话,虽然有“开车不能分心”当借口,但唐楷明显能感觉出来他兴致不怎么高。   唐楷以前找他爸问过孙家的情况,知道孙自南跟家里关系一般,但具体怎么个一般法,他其实没有概念。两人在一起相处的这些时日里,孙自南从未主动提起,唐楷也不好贸然发问。   弘森集团是S省数一数二的大企业,其富贵程度自不必说,平金湖搞得跟他们家私人后花园一样。汽车驶进庭院,畅通无阻地开了五分钟才到门前。深蓝夜幕之下,别墅灯光幽然亮起,将这里映照得犹如一座坐落于湖畔的城堡,悠扬弦乐声从门厅里传来,仿佛一个奢靡而绮丽的梦境。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国王陛下开宴会呢,”孙自南下车甩上门,在习习晚风里刻薄地点评道,“欧式祝寿,真是别出心裁,等会儿再让交响乐团来一首《步步高》,就更完美了。”   唐楷跟按住一只炸毛猫一样,伸手搂着他的肩,压低了声音:“小祖宗,这是你爸爸的寿宴,给他点面子。”   孙自南冷哼一声。   别墅内宾客云集,觥筹交错,各路精英名流来的不少。孙英身穿暗红花纹正装,略显佝偻老态,坐在轮椅上由秘书推入客厅。   孙自南有段时间没回家,不知道他爸什么时候坐上了轮椅,乍一看吓一跳,忙过去问:“怎么回事?你腿怎么了?”   王秘书安抚地笑了笑,说:“别急。董事长上了年纪,久站的话关节受不了,这才坐轮椅。”   他这才松了口气,递上礼物:“没事就好。爸,祝您生日快乐。”   孙英点了点头,却没顾得上理他,注意力全集中在他身后的男人身上:“这位是……”   孙自南侧身让路,唐楷上前,上身微倾,看着像是鞠了一躬,彬彬有礼地说:“伯父好,我是唐楷,是小南的男朋友。”   周边议论声陡然轻了一些,宾客们跟着悄悄地竖起了耳朵。   唯独孙自南不忍直视地撇开脸,被“小南”这个称呼雷得全身发麻。   熟悉的人都知道孙家出了个不走寻常路的小儿子,早年间就跟家里出了柜。虽说如今同性婚姻合法,但豪门毕竟看重继承人,孙英竟也由着他跟男人在一起。之前从没听说过孙自南有固定的男朋友,谁能想到今天他竟公然领着一个男人登堂入室了。   这可是孙英的寿宴,不怕把老爷子气出个好歹来吗?   外人不知内情,孙家人却都心知肚明。孙英难得和煦地对唐楷说:“我和你父亲是老交情了,这还是第一次见你。小伙子不错,前途无量。”   孙自南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唐楷镇定自若,谦和地答道:“我父亲也常常提起您,可惜他今天脱不开身,不方便过来,托我给您带好。祝您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孙英点点头,满意道:“也替我给你父亲带好。你们年轻人去交际吧,别拘束,把这儿当自己家一样。”   寒暄至此结束,孙英转而去应酬其他宾客。但他那短短两句话里蕴含的信息量,足以把唐楷推成一个小小的注目焦点。   孙英与唐楷的父亲早有交情,因此不但愿意接受唐楷和孙自南,而且还乐见其成。也就是说,这是两个家族的联合,绝非一桩简单的婚姻。   那么问题来了,唐楷背后站着的是哪个家族?   本地商界能与孙家论交情的,似乎没有姓唐的啊?   怀揣着这样的疑问,许多人都试图找机会上前与唐楷攀谈。他都没来得及跟孙自南说上几句悄悄话,就被源源不绝的宾客给淹没了。   唐楷施展“长生不老”大法,来一个忽悠一个,来两个忽悠一双,累的嗓子冒烟嘴巴发干,正焦渴时,有人从旁边递来一杯白开水,他赶紧接过来,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喝了。   “给你什么你都敢接,”孙自南慢悠悠地走过来,往他手里塞了几个樱桃,“不怕有人往水里下药吗?”   他喝了点酒,眼角泛红发烫,那双凤凰一样的眼睛越发波光潋滟,比以往柔情很多,面上不显,眼里却像含着笑。   “唔,”唐楷含着樱桃,默默地心动了一下,“被你下药,然后呢?”   孙自南认真地想:“关进小黑屋吧。”   唐楷兴致勃勃地追问:“这样那样?”   孙自南:“想什么呢,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关进小黑屋里给我搞科研,研究长生不老技术去。”   唐楷:“……”   孙自南看他那目瞪狗呆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娱乐够了,才回到正题上:“跟这些人聊了一轮,有什么感想?”   唐楷对孙家往来的人不感兴趣,他的好奇心只集中在这个家庭上。   孙家老大孙自远,有两个儿子,长子孙琦次子孙琮,俩大侄子的岁数都快赶上孙自南了。孙自远如无意外,将是集团未来的掌门人,不过孙英至今没有完全放权,导致他现在仍居于查尔斯王子的尴尬地位。唐楷对他的观感还不错,这人谈吐有礼,儒雅稳重,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完全不像他父亲。   老二孙自清气质略显油腻,人倒是很爽朗,一看就是在饭桌酒局上身经百战的主儿。孙家那么好的基因都没救得了他的啤酒肚和发际线,他妻子非常有气质,教养很好,而且是连唐楷都听说过的著名女企业家。   孙自南的三哥孙自言和唯一的姐姐孙自仪,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像一对被宠坏的小儿女。孙自言狂妄自大,孙自仪更是被娇惯得不知天高地厚。这两个人对孙自南的排挤简直到了明目张胆的程度,唐楷忍耐再三才管住自己的嘴,没跟小舅子和小姨子怼起来。孙自南不知是懒得计较还是早已麻木,从头至尾压根没正眼看过这两人。   总而言之,情况基本在唐楷的预料之中,唯一让他觉得有点微妙的,反而是对他和颜悦色的孙英。这老爷子年近八十,精神矍铄,常年权柄在握令他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固执、掌控、独断专行这些特质印在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就像一只阴沉的老鹰,看上去无精打采,实则随时准备给人致命一击。   而且有一点很令人在意。   这个家里好像没有女主人。   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别墅中,任何一个可以看到照片的地方,只有孙英自已的单人照或者几个孩子的合影,就好像……这个家里从来没有过母亲似的。 第15章   唐楷没有立刻向孙自南提及自己的疑惑,因为不确定这是不是个禁忌话题。他想了想,真心实意地感叹了一句:“看了你这几个哥哥姐姐,感觉更喜欢你了,多亏了同行衬托的好啊。”   孙自南喝了酒反应慢,怔了好几秒才回过味来,笑骂:“去你的。”   唐楷也笑了,凑过去轻轻揽住他,低声细语地问:“咱们俩都喝酒了,今晚怎么回去,你家司机够用吗?”   孙自南也低声回答:“在这边将就一晚,反正房间有的是。”   唐楷继续低声:“那我可以申请住你隔壁吗?”   孙自南低声问:“干什么?”   唐楷小声说:“半夜找你聊天。”   孙自南照着他后腰来了一掌:“你有病吧!”   唐楷把脸埋在他的肩上,闷声笑了好一会儿。   孙英年纪大了,熬不动夜,在客厅待了一会儿便借口疲惫,被王秘书送回房休息。没过多久,孙自南接到个电话,他嫌楼下吵,拿着手机走上二楼,打算找个安静的地方接电话。   走廊上开着灯,但仍有点昏暗,大厅中的喧嚣被楼板和厚地毯隔离,四周寂静下来。他感受着手机在掌心的震动,准备接听时,无意中瞥见远处有一丝光,从未关严的书房门缝中漏出来。   孙自南没多注意,正要接起电话,对方却因为他太久没接而主动挂断了。   秒针“咔”地往前转动了一格。   所有的巧合稳稳地停在这一刻,就在手机震动停下的同时,楼下的乐声也停了,形成一个微妙的缝隙。忽如其来的寂静放大了房中隐约传出的交谈声,孙英苍老的声音犹如一根锥子,不偏不倚地刺进他的软肋。   “……先把唐楷的身份放出风去,看在他爸的面子上,丁复应该会松口,你找时间再约他见一面。”   王秘书的声音:“是。但是董事长,这件事顶多再拖半个月,如果不能压下来,对弘森的声誉影响会非常大。”   孙英“嗯”了一声:“还是得让唐楷他们俩尽快结婚,跟唐振华结成亲家就好办了。”   “当当”两声叩门,谈得入神的孙英和王秘书被惊动,齐齐扭头望向房门。只见孙自南敞着衬衫领口,像个正宗的纨绔公子,懒洋洋地倚着门框问:“你们俩大晚上的不睡觉,聊什么呢?”   孙英不知道他听去了多少,微恼道:“没规矩,谁让你进来的!”   孙自南冷冷地扯了一下嘴角:“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爸,你紧张什么?”   孙英沉下脸,道:“出去。”   “我不是来打扰你们谈正事的,您继续。”孙自南大大方方地说,“只不过我作为被你们安排的对象,总得听听为什么吧?”   孙英不耐烦地说:“你喝多了。王添,带他出去。”   孙自南毫无温度的笑凝固在唇角,他忽然说:“爸,有件事我想问你很久了。我叫你一声爸,但你……真把我当儿子吗?”   一楼宴会厅。   唐楷从洗手间出来,顺着一道侧门回到客厅,他走在楼梯投下的阴影中,忽然听见柱子后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可说呢……原来是唐振华的儿子。”   “唐振华?是省里那个?”   “可不是嘛,”一人说,“孙英这个儿子也挺厉害,同性恋还搞到了唐振华的儿子。”   “你听谁说的?我刚问他,他说父亲是做生意的。”   “他当然低调了。但是他们家老三刚不小心说漏嘴,他们俩就是孙英撮合给撮合到一块的。”   “难怪呢,前段时间弘森的工厂出了挺大的安全事故,上面正在严查,这么一来,是不是安全了?”   “那当然,就算捅上去,到了省里也得给压下来,唐振华还能不管他儿子?”   “背靠大树好乘凉……”   唐楷虽然不从商从政,但对这些事还是清楚的。他稍微动脑子想一想就知道孙家是在借他爸的势,扯虎皮做大旗。   虽然他早知道双方的相亲必定有利益交换的成分,然而潜规则之所以为潜规则,就在于大家心照不宣,这事一旦说出来,就显得非常恶心了。   那么孙自南呢?他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他知道多少,又参与了多少?   唐楷皱眉环顾全场,不见他的人影,心说打个电话用得着这么长时间吗?   他手边就是通向二楼的楼梯,唐楷借着酒劲气势汹汹地上了楼。他其实还没想好找到孙自南要说什么,是该当场质问、要孙自南给他个说法,还是相信孙自南不会坑他、假装无事发生过?   万一这个套就是孙自南设下的,他该怎么办呢?   唐楷心乱如麻,上到最后一级台阶,几乎有扭头就走的冲动。可他刚跨入走廊,就听见了隔着一扇房门传来的激烈争吵声。   “反了天了!”孙英冲孙自南咆哮,“你给我滚出去!”   “我早说了不想来,是你求着我们来的。”孙自南道,“我说怎么突然殷勤起来了,闹了半天是在这儿等着我呢!爸,别怪我说话难听,唐楷跟你有什么关系?咱们家怎么好意思腆着脸倒贴人家?”   “我看你是被唐楷迷昏了头了!”孙英说,“孙自南,你分得出亲疏远近吗?我是为了弘森,为了这个家!你呢?你为了个外人在这里跟我顶撞!狼心狗肺,不识好歹的东西!”   唐楷在走廊里呆住了。   孙英字字句句都踩在他的炸点上,孙自南却还得忍着脾气:“行,我没良心,我王八蛋,我是你养大的白眼狼,行了吗?我没别的话,只有一条——别在唐楷身上打歪主意,他就是一穷教书的,跟咱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人家干干净净,你把他拖下水亏心不亏心?”   孙英嗤道:“你以为唐楷就清白了?你怎么不想想他为什么选了你?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否则人家能看得上你?   孙自南讥诮道:“那也未必。你倒是拿我三哥去试试,看人家愿意要他吗?”   这句话不知道触及了哪个开关,书房里的气氛蓦地沉落下来,像是在夏夜里无声地结了一层霜。   “他今天既然出现在这儿了,身份迟早会被其他人知道。”孙英冷酷地说,“有这时间不如想想怎么跟他处好关系尽早结婚。你和孙家才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别干两头不讨好的蠢事。”   “这他妈还说不通了,行。”孙自南再三忍耐,终于被气疯了。他一脚踹开了书房门:“要巴结当官的你自己上,对象爱他妈谁搞谁搞,老子不伺候了!”   实木门被踹到墙上又反弹回来,“咣当”一声巨响,孙自南眉眼含煞,大步流星地走出书房,正与走廊上没来得及跑的唐楷撞了个脸对脸。   唐楷:“……”   孙自南:“……”   那一刹那的滋味简直难以言喻,孙自南心里盛着一捧沸腾的岩浆,正呲呲往外冒火星,却被唐楷劈头盖脸地浇了一瓢冷水,那效果无异于在他胸膛里引发一场地动山摇的大爆炸,没当场厥过去已经算他运气好了。   他喝了酒又动了真火,血压本来就在往上走,此刻骤然受惊,只觉得一股血直往头顶冲,心中却涌起了几近悲哀的无力感。   眼前天旋地转,四面八方的墙壁都向他挤压过来,他这才感觉到自己已经喘不上气来了,无意识地抬手按住了心脏,身形一晃,踉跄着朝墙边栽了下去。   唐楷一个箭步冲上去接住孙自南。   男人双目半闭,满头冷汗,胸膛急促起伏,不住喘息,嘴唇却呈现出缺氧特有的紫绀。唐楷用力捋着后背给他顺气,见孙自南意识尚且清晰,只是喘不上气来,忙道:“别着急……怎么了?哪不舒服?别急,慢点吸气!”   孙自南死按着心脏不松手,五指几乎陷进肉里。唐楷生怕他是心绞痛,情急之下一把捞起孙自南的腿,直接将他抱上了窗台:“开窗户!”   跟在他们身后的王秘书见势不对,马上跑过来帮忙。   走廊上半扇窗户被用力推开,清凉夜风卷着花香水汽涌入肺腑,孙自南用力吸了几口气,充足的氧气缓解了胸口窒闷,那种令他头脑空白的窒息感终于慢慢散去,他的呼吸随着唐楷落在他背后顺气的规律节奏,渐渐地平稳下来。   “控制呼吸节奏,慢慢来,深呼吸……”唐楷一手抚背,一手按着他的脉搏,感觉自己魂儿都快飞了,“你是要吓死我。”   孙自南摇了摇头,示意没事了。   唐楷不方便回身,扭脸对王添道:“打电话叫医生过来,。”   孙自南顶着一头虚汗,脸色白得像纸,虚弱地哑声问:“你听见了多少?”   “啊?”   孙自南缓慢地说:“我们俩刚才在书房吵架,你都听见了吧?”   “……是。”唐楷有点尴尬,不过还是诚实地答道:“从你爸让你滚出去开始。”   走廊里微妙地安静下来。   孙自南试图回忆一下对话顺序,但他脑子里现在完全是一团浆糊,能保持单线逻辑就已经用尽全力了,于是也懒的再想,直接说:“也好,省得我再解释一遍……咱俩结束了,你回去吧。”   他声音里透着虚弱,可每一个字都仿佛重逾千钧,在地上一砸一个坑。   孙英和王秘书急得直想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可是蹭人家热度这种事在背后偷偷干还好,捅到当事人眼前就非常尴尬了。更何况孙英方才话里话外说唐楷是“外人”,被他听了个正着,现在开口只会自讨没趣,没有好果子吃。   唯有唐楷闻言,深深地看了孙自南一眼。   孙自南则根本没看他,他往后仰了仰,背靠着窗,借着玻璃的冰凉试图让自己镇静下来,手指则用力地扣着窗台,青筋毕露,却还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你再说一遍?”   “我说,从现在起。”孙自南沐浴着窗外柔纱般的月光,可说出来的话却依旧那么无情,“咱们俩分手了。” 第16章   “我不。”   唐楷干脆利索地表了态。   他按着孙自南的膝盖分开,强行挤进他的双腿之间,两人上半身一下子贴得很近。孙自南坐在窗台上,恰好比唐楷高出一头,不得不垂头看他。   “非理智状态下,你说什么我都不信。”唐楷攥着他冰凉瘦削的手,像握住了一块冰。他感觉这人强撑着的样子有点可怜,于是叹了口无奈的气,伸手把他搂进了怀里。   他温柔得太过分了,孙自南有一瞬间简直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经过方才那晴天霹雳般的吓一跳,此刻孙自南脑子都木了,像是短暂地失去了调动情绪的能力。爱恨喜怒,通通被一堵厚玻璃墙隔绝在外,说出分手这种话也没觉得多难受。说实话,他是真挺喜欢唐楷,也正因如此,才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到相看两厌的结局。可是唐楷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别急,也别怕,有什么事不能商量着来?”唐楷轻轻拍着孙自南的背,温声细语,哄孩子一样说,“你问都不问就始乱终弃,我多伤心啊。”   “伤心”这个词终于触动了他,冰层上裂开一条细缝,所有知觉才如活水般潺潺涌出,渐次布满他的四肢百骸。   他胸口蓦然放松,仿佛吐出了一口冰凉彻骨的寒气,整个人重新活了过来。   孙自南全身发软,唐楷的手臂却带着力度,那种无言的坚定似乎能透过动作一直传达到他心里,并且给他以同样的力量。   一身僵硬沉默地在融化在这个怀抱里,孙自南反抱住他,把脸埋进他温暖干燥的颈侧,像一只疲惫的小动物终于找到了足以过冬的巢穴,所有压抑的痛苦和委屈反扑上来,唐楷甚至模糊地听见极低的一声呜咽。   世界上大概没有第二个人能让他这么心软,到了几乎发疼的地步。   缓了好一会儿,唐楷才把他从窗台上抱下来。孙自南一落地脚还发软,于是立刻被换了个姿势横抱起来。   唐楷问身后王秘书:“请问,他的房间是哪一间?”   王秘书还没张嘴,孙自南便低声说:“直走,走廊尽头倒数第二间。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唐楷:“不放,别闹。”   他朝王秘书点头致意,迈步朝走廊那一端走去。这人抱着个一米八的大小伙子抱得十分轻松,甚至还有闲心数落他:“就这种体质也好意思卖保健品忽悠人,老头老太太都比你能扛事儿。”   孙自南:“……”   孙自南不经常回家住,除了寥寥几件私人物品,他的房间跟客房几乎没有差别。   唐楷将他放在床上坐好,非常自然地蹲下来替他解鞋带。孙自南悚然一惊,差点一脚给他蹬出去:“别!我自己来……”   “你老实一点,”唐楷抓住他的脚腕,“又不是替你更衣,紧张什么。”   孙自南:“我没事了。”   “行了,现在也别计较什么洁癖了,躺下吧。”唐楷拎起他的两条长腿,摆成半卧的姿势,“你有事没事医生说了才算。等着,我去倒杯热水。”   孙自南来不及阻拦,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出去。   真是……   这种人为什么会找不到对象?简直匪夷所思。   过了一会儿,唐楷端着热水回来了,给他放在床头:“我刚碰见你爸的秘书了,他说医生一会儿就到。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难不难受?”   孙自南不想兴师动众,说:“不难受,没事,刚才就是情绪激动,明天我自己去医院,大晚上的别折腾了。”   “不行,”唐楷抓着他冰凉麻木的指尖来回活动,低声说,“万一你半夜犯病,还指望我给你做人工呼吸吗?”   孙自南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也没劲挣脱,只好任他揉搓:“趁现在没人,你不想问点什么?”   “我想问,”唐楷叹了口气,“你能不能老老实实地躺下,休息一会儿,别说话了?”   孙自南:“……”   良久,他才低低笑了,不知道是无奈还是纵容地说:“唉,说不过你,我自闭了。”   唐楷扯过被子严严实实地把他裹住,面无表情地说:“那可真是太好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家庭医生匆匆赶来,给孙自南测了血压,又听诊号脉地折腾了半天,才不十分确定地对唐楷说:“就您刚才描述的症状看,很有可能是怒急攻心,情绪激动引起了生理反应。至于是心脏还是其他器官的问题,这个现在看不出来,得明天去医院做检查。”   唐楷问:“今晚需要吃药吗?”   “暂时不用,”医生说,“卧床休息,保持心情平静就行了。明天到内科做心电图或彩超,再去拍个胸片。另外今天晚上最好还是陪护观察一下。”   “好。”唐楷起身将医生送出门外,“谢谢,麻烦您了。”   门口的王秘书接替了他,将医生送到楼下。唐楷关上门,坐到孙自南床前,这回反而不数落他了:“看样子心脏病的可能性不大,别紧张,好好休息,明天我陪你去医院。”   孙自南并不觉得心脏病是什么大事,但看唐楷好像还挺在意的,于是乖乖道:“好。唐教授,我现在能起来换个衣服吗?”   唐楷在被子上轻轻一按:“睡衣在哪?我去给你拿。”   孙自南指柜子:“左边。你也拿一身凑合着穿吧,底下抽屉里有没拆过的内裤。”   唐楷扶着柜门的手微微一僵。   孙自南还毫无所觉:“我看我今晚是洗不成澡了,浴室你随便用。洗漱用具一会儿让人给你拿套新的。”   这无疑是让他留宿的邀请了。   唐教授脸上波澜不惊,内心风云变色,对着黑漆漆的衣柜运了半天气,才调整好心态,将睡衣拿给孙自南。   他还算是个正人君子,孙自南换衣服时主动进了浴室,待洗过澡吹干头发,换上睡衣出来时,刚好听见房门落锁的声音。唐楷下意识看向孙自南:“有人来了?”   “家里的佣人。”孙自南倚在松软靠枕上,说,“刚想起来你没吃晚饭,叫人做点夜宵送上来。”   唐楷没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脸:“少操点心。”   “处女座的天性,多担待。”孙自南捉住他的手背,“你等着他们送夜宵上来吧,我去洗漱。”   “不吃饭了?”唐楷问。   孙自南摇摇头,被他从床上扶下来,走了几步,感觉还行,除了有点虚没别的不适,便自行进了洗手间。唐楷犹自不放心,一边盯着门口,一边支棱起耳朵,留心洗手间里传出来的动静。   他这时方才有余裕去想今晚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前因后果已大致理清,差的只是些具体细节。孙家的生意出了问题,于是想借他爸的势解决危机,所以才有了今晚寿宴的安排:高调引见,再低调亮出他的身份,如此可以稍稍挽回负面影响。下一步再督促他俩快点结婚,这样唐家就彻底成了孙家的靠山,只要他爸不倒,孙家便可高枕无忧。   只是孙英大概没想到这个计划会招致孙自南的激烈反对,还被他不小心听了墙角,这下尴尬了。   目前看来,最有可能的结果是他为此跟孙自南一刀两断,孙英不但讨不到好,还得罪了唐家,之后恐怕要焦头烂额好一阵子。   但是——   他望向卫生间虚掩的门。   唐楷以前觉得自己是个容不下瑕疵的完美主义强迫症,有感情洁癖,但很奇怪,他每次在孙自南身上做取舍时,却总有不能“为打老鼠伤了玉瓶”的小心翼翼,他甚至能够把目光从瑕疵上移开,而专注于“这个人有多么好”。   大概是爱情使人盲目、使人智商归零、使人神魂颠倒……却又不可自拔。   过了一会儿女佣敲门,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面并几小碟腌菜,看着倒是令人很有食欲。恰好孙自南从卫生间推门出来,他暂时有点闻不得油腥,微微皱眉:“嚯,这么大味儿。”   以他的洁癖,断然不能接受在卧室里开餐,唐楷刚要说出去吃,孙自南就随口支使佣人:“去把通风打开。”又对唐楷说:“你吃你的,不够再让他们做,别客气。”   他这会儿恢复了点精神,干躺着没意思,随手找了个电影解闷,脑子里想的却是方才那场乱糟糟的闹剧。   他乍一见门外的唐楷时的确是被吓着了,现在回想起来,唐楷听全了后半场,应该不会对他有什么误会。但孙英设套蹭唐家名声是不争的事实,这点无论如何也难圆过去。唐楷就算顾念他的面子,不当场与孙家撕破脸,但事后唐振华知道这个消息,又该如何看待他、看待整个孙家?   一荣俱荣很难,一损俱损可是太简单了。   但凡是个正常人,遇到这种亲家都得掂量掂量,更别说唐楷这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   “想什么呢?”一点温热揉上他的眉心,孙自南讶然抬眼,正对上唐楷的双眼。他的手顺着眉心滑落下来,在鼻尖上刮了一下:“又皱眉头。”   “吃完了?”孙自南,“这么快。”   唐楷诚实地说:“没你做的好吃。躺下,我刷个牙就来。”   其实他俩的进度远不到可以同房入睡的程度,可看实际情况就知道,孙英没脸见他们,而孙自南这么长时间没出现,其他兄弟姐妹连上来问候一声的都没有,除了他,根本没有能陪护孙自南的人选。   治病救人要紧,唐楷就是硬着头皮也得上。   十点刚过,楼下宴会方才散场,他们俩已经并肩躺在大床上。照明灯都关了,只留了床头一盏小夜灯,朦胧轻纱似的灯光洒落在被子上。   这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本该有紧张、羞窘、压抑的慌乱与兴奋,却因为种种原因而平静得像刚被佛光普照过。   唐楷是担忧压倒了一切,孙自南是强行让自己心如止水。他翻了个身,面对唐楷,说:“睡不着。”   唐楷如老僧入定:“闭目养神。”   孙自南:“不行,我心里装着事,不说开了今晚都没法睡。”   平躺的唐楷无声地叹了口气,翻过身来:“那你说吧。”   他乍一松口,孙自南反而有点不知该从何说起,踌躇片刻,才说:“今晚的事……抱歉。”   “嗯。”唐楷说,“我接受。看在你态度诚恳的份上,愿意谅解。”   孙自南被噎住了。   唐楷闭着眼道:“还有吗?继续。”   孙自南:“不是……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唐楷反问:“那你在顾虑什么?”   “出了这种事,”孙自南斟酌着说,“就算你不介意,你父母那边也……”   “你爸这事办得不地道,但这跟你没有关系,你又没做错什么,”唐楷义正辞严地指出,“如果你非要拿这个说事,要求分手,我是不会答应的。”   孙自南:“当初不是你说的‘有瑕疵的婚姻不能容忍’、‘人类的感情不能被当做工具’吗?”   “这是两码事。”唐楷睁开眼睛,冲他飞了个委屈的眼风,对他的不善解人意表示强烈愤慨,“当初那么说,是因为不确定你是不是为了继承遗产才要跟我结婚。现在你都已经站在我这一边了,我干吗还要跟你分手?”   孙自南都快被他说服了。   “这个事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唐楷隔着被子拍拍他,“感情是你我的事,家长们的利益关系他们自己会处理的。再说了,我爸也不是那种会对亲家网开一面的人。暗箱操作的事情一旦被捅破就相当于烟消云散,你爸他短时间内不会再打我们家的主意了,你放心吧。”   “但有再一再二,就有再三再四,”孙自南说,“下次呢?下下次呢?不可能每次都这么巧被你撞破吧?”   世间利益无穷无尽,可感情总是会消磨殆尽的。   到了热情枯竭的那一天,他们怎么办呢?   唐楷仿佛被他问住了,很忧虑似地叹了口气:“说的也是……”   轻软的空调被下,孙自南屏息静气,不由自主地收紧五指,掐住手心。   温热的手掌却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他的背上,唐楷稍微使了点劲,就将他连人带被子一起抱进了怀里。   “那我就只能带你私奔,躲到没人认识的地方……唔,你负责在家做饭,我偷电瓶车养你。” 第17章   他说前两句的时候孙自南还挺感动的,听到最后面无表情,凉凉地说:“唐教授,你可真有出息啊。”   这个语气是挺有威慑力的,不过缩在人家颈窝里说出来就很没有气势了。   唐楷低笑道:“就你这个身板,跑都跑不快,我也不放心让你去偷电瓶啊。”   孙自南:“去你的。”   唐楷身上有沐浴过后仍残留的木香尾调,温暖干燥,这味道好像已经变成他的肌肤气息,给人以无言的安全感。   在此之前孙自南从来没有想过要依赖某个人,他通常是被依赖的那一个。复杂的家庭关系和工作职位注定了他要独自承担生活,这是早就习以为常、乃至自然而然的事。   可是唐楷的出现改变了他的运转规律,孙自南活了近三十年,第一次从他身上知道什么叫男友力。   抛去家世容貌等一切外在,唐楷最强大的力量其实在于让人愿意与他继续携手相伴而行,哪怕明知道前方并非一帆风顺的坦途。   孙自南侧躺在床上,大床安稳柔软,可他却莫名有种缓缓向下沉陷的错觉。   大概在他没有觉察之前,就已经沦陷于此,再也没有脱身的可能了。   “好了,这回安心了?”唐楷伸手关了床头灯,刻意放轻了声音,低沉徐缓地说,“我在这儿陪着你,不怕,睡吧。”   孙自南顺着他的话音闭上了眼睛。   这一晚他睡得居然还可以,虽然第一次跟别人同床还是不习惯,但唐楷睡相很好,也没什么动静,其实不太打扰孙自南。而且他明显睡得很轻,孙自南半夜醒来一次,迷迷瞪瞪地想要翻身,结果刚一动弹,就被枕边人轻手轻脚地拨了回来。   他起初没懂,在浓厚的睡意里思考了片刻,才蓦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常识:心脏不好的人睡觉时最好向右侧躺,以免压迫心脏。   昏暗的卧室里,他难以描摹那人沉睡的轮廓,只能听见匀净的呼吸声如海潮,层层叠叠地打在耳畔。   而夜色是如此温柔。   第二天孙自南先醒,一看两人睡姿果然没有变化,但两床被子间分明的界限已融为一体。他的睡裤裤脚滑上去一截,露出来的光裸脚踝贴着唐楷的小腿,肌肤热度鲜明;再一抬头,恰好能看到他高挺陡直的鼻梁和长长的睫毛。   孙自南有点说不清的窘迫,可能自己也没想到会“越界”,悄悄把腿收回被子里。   孰料他一动,唐楷紧跟着就醒了,只是神智还不太清醒,下意识地一伸手,箍着腰把他圈回了自己怀里,睡意惺忪地问:“醒了?”   孙自南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哽在胸口,拍拍他横在腰上的手臂:“来,让我下床。你再睡一会儿,时间还早。”   唐楷看样子是真的困,让干什么干什么,乖乖挪开了手。孙自南掀开被子下床去洗漱,等他收拾利索,推门出来,见唐楷拥着被子,顶着一脑袋乱毛,像个小孩子一样愣愣地坐在床上。   他闻声望来,问孙自南:“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这话在这个场景下问出来,怎么听怎么不对味儿。孙自南养好了精神,又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好汉,倚着门框回道:“早,没有不舒服。你昨晚伺候得挺好。”   唐楷:“……”   一大早晨开黄腔,这人还能不能好了。   “谢谢,”他面无表情地说,“你也很棒。”   说完两人双双扭头,笑了半天。   孙自南过去捏了捏他的脸,把唐楷睡乱的头发拨开。一边催他去洗漱,一边暗自心想粉红滤镜戴久了真的摘不下来,他居然觉得唐楷这副小受气包的样子还挺可爱。   两人不到八点就离开了孙家,唐楷开车送他去医院做检查,因为不知道具体有什么检查项目,只好不吃早饭保持空腹。孙自南怕唐楷低血糖,让他路上随便买点吃的垫饥,唐楷同志却很有朴素的同甘共苦精神,坚持要等他做完检查一起。   好在私立医院出结果快。心电图和彩超显示不是心脏的问题,胸片亦没有病变异常,最后医生给看诊时才从既往病史上找到了一个可能性:孙自南从小身体弱,得过支气管炎和肺炎,肺功能没发育好,再加上他运动量小,心肺储备功能不行,情绪又受到剧烈刺激,猛一激动就喘不上气了。   总而言之,没什么大病,就是先天不足,后天缺乏锻炼,外加碰到特殊情况,才会有昨天突发的症状。   这下唐楷悬着的心总算平稳的落回了肚子里。孙自南谢过医生,从医院出来后干脆翘了半天班,为了抚慰唐教授受惊的小心灵,大手一挥带他去喝早茶了。   下午孙自南回公司,唐楷回学校,抽空给他爸打了个电话,汇报了一下昨晚的翻车事故。唐振华是老江湖,这种事他不是第一次见,胸有成竹地表示他会处理,顺便还关怀了一下“儿媳妇”。   在听完唐楷客观科学、毫不夸张的描述之后,他啧啧感叹:“小孙是个好孩子,拎得清。你多开导开导人家,不是什么大事,让他别往心里去。”   又说:“记得去医院做个检查。气昏过去一边吐血一边呼唤你的名字这种情节连电视剧都不演了。我怀疑你烧坏了脑子,早发现早治疗,千万不要讳疾忌医。”   唐楷:“……”   来办公室交报告的博士生隔着门板感受到一股腾腾杀气冲天而起,吓得赶紧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握紧手中佛珠,默默祈祷他编的那两行数据千万不要被老板发现。   傍晚下班,唐楷拒绝了孙自南来接他的提议,自己开车回去。孙自南比他早到家,唐楷进门时他正在厨房做饭。   “不是说了让你休息吗?你放下,我来。”唐楷丢下电脑包就要进厨房,孙自南回身拿锅铲指着他:“做个饭而已,累不死我。出去,洗手了吗就往厨房蹿?”   唐教授就像个被嫌弃的小媳妇,委委屈屈地洗手去了。   孙自南将锅里炒好的香菇和虾仁浇在焯过水摆盘的青菜上,翡翠艳红,热气蒸腾,十分可人。旁边锅里的糖醋小排刚好收汁,盛进另一个盘子里,俩菜齐全。他今晚懒得做汤,于是又额外蒸了两盅鸡蛋羹。   夏天做菜,多以酸甜开胃、清爽不油为首选。反正在唐楷嘴里就没有不好吃的菜,孙自南只好自我评价,觉得还算满意。他夹起一颗摆边的青菜,放进唐楷碗里:“知道这是什么吗?”   “油菜?”唐楷仔细观察,又感觉它跟平常见到油菜不太一样,叶柄肥厚,根部膨大,像个小圆锤,“油菜的变异品种?”   孙自南说:“跟你是本家呢,这个叫小棠菜。”   唐楷误以为他说的是“糖菜”,还有点不信:“为什么叫糖菜,它又不甜。”   孙自南:“噗哈哈哈……”   唐楷一头雾水:“嗯?笑什么?”   “是,它不甜,”孙自南笑得筷子尖都在抖,“你才甜。”   在他的笑声中,唐楷十分可疑的脸红了。   “你庄重一点,”他一本正经地说,“不要因为得到了我就得意忘形。快,好好吃饭。”   孙自南差点笑呛了。   吃过晚饭,唐楷主动将碗筷收进洗碗机,孙自南则在厨房当当当切菜剁馅,唐楷好奇宝宝似地凑过来:“你要做什么?”   孙自南:“蒸两笼小包子,换换口味。每天早上都吃吐司煎蛋不会腻吗?”   唐楷对孙自南的景仰之情顿时上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你还会蒸包子?”   孙自南吹牛皮不打草稿,张口就来:“不瞒你说,红案白案、八大菜系、中餐西餐、面包甜点,我全职业精通。”   唐楷深信不疑,啪啪啪给他鼓掌:“好厉害!”   “咳,”孙自南没想到这傻孩子当真了,赶紧转移话题,“说起来你也在国外待过挺长一段时间,怎么没学着自己做饭?”   “尝试过,”唐楷诚实地说,“但他们以为我在做小型核反应堆,不允许我进厨房。”   “……行吧。”   孙自南被科研人才唐教授深深地折服了。   其实他之前就隐约有点感觉,唐楷可能是吃食堂吃多了,经常在菜色搭配上提出非同一般的见解。日本豆腐炖鸡这种都算轻微的,他有时候甚至会问红薯可不可以跟青笋一起炒,或者用海带炖南瓜行不行。   “你呢?”唐楷问,“你也是在国外学会了做饭?”   孙自南:“嗯。”   “为什么?”   “什么?”   唐楷想了想,委婉地说:“我一直以为,你不用在这种日常琐事上分心。”   像孙自南这种豪门少爷,从小被人伺候到大,想要什么厨师没有,他也不是特别重口腹之欲的人,犯得着自己亲自下厨房吗?   孙自南听懂了他的意思,并不觉得冒犯,只是往事历历浮现,让他叹了一口气:“也不是我特意学的……那时候大概是闲着没事干吧。”   他还没满十八就被孙英送到了国外,在他乡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待步入成年阶段,身边的同龄人都在追逐人生理想往前走,只有他浑浑噩噩,既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立身,也不知道未来将要去往何处。   孙自南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个提线木偶,举动由人,他甚至没有反抗的资格,更无从掌控自己的生活。   在团团围绕的迷茫和焦虑之中,他无处排解,把自己生生逼出了抑郁症。好在孙自南还有常识,而且比较警醒,发觉自己屡屡有轻生的念头,立刻去看了心理医生。药物治疗和情绪疏导双管齐下,大约煎熬了两年,他才慢慢找到自我解脱的出口。   下厨是他在饱受困扰时,为了缓解焦虑培养出的爱好。世事难料,身不由己,但油盐酱醋,火候温度,这些起码都是他能控制的东西。   当他逐渐掌握技巧、做菜不再失手之后,也慢慢找回了对人生的控制感,终于能够理解、接受、并且坦然面对这个他永远无法全盘掌控的世界。 第18章   唐楷不知道他所思所想,只觉得孙自南的眸光似乎黯淡了许多,像是被触动心肠,回忆起了某段不愉快的经历。   他暗自后悔不该多提,想要打个岔把这段绕过去,四下乱瞥时刚好看到孙自南拿了个玻璃碗盛面粉,在中间刨了个坑,又倒了一小撮白色粉末进去。   他又好奇起来:“这是什么?”   孙自南一边小心地用温水化开中心的粉末,一边说:“酵母,你真是一点常识都没有啊,蒸包子蒸馒头就是用它来发面的。”   唐楷灵机一动。   “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吧,”他一本正经地说,“跟酵母有关的童话故事。”   孙自南失笑,槽点太多无从吐起:“这才几点就讲睡前故事,你真把我讲睡着了怎么办?”   唐楷仿佛一朵羞涩的小白花:“朋友,你听说过睡美人吗?”   孙自南:“……行吧,你讲。”   “从前,有一座小镇,镇上有个开面包房的老太太,她还养了一只猫……嗯,猫叫什么我忘了。”   唐楷早已不记得这是他从哪里听来的故事,很多细节都模糊不清,好在故事框架他还能完整复述出来。   “镇上总是下雨,不过这只猫却很喜欢玩水,有一天,它淋得湿哒哒的回到面包房,打了九个喷嚏。”   孙自南莫名被戳中了笑点,扶着盆乐了半天。   唐楷很有讲故事的耐心,按照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地继续讲了下去。   “老太太看它很可怜,用毛巾给它擦干,还给它喝了一点掺了酵母的牛奶,然后把它抱到温暖的炉子旁边烤火取暖。做完这些,她就打伞去商店买东西了。”   孙自南幸灾乐祸:“烤糊了吧?”   唐楷说:“那倒没有。”   孙自南:“你继续。”   “因为酵母在温暖的地方会发酵,所以这只猫就被发起来了,越发越大,最后撑满了整座房子。恰好老太太回来了,看到这个情景吓得大叫,猫也醒了,伸了个懒腰,整个房子就‘轰’地塌了。”   孙自南:“哈哈哈哈哈……”   没想到唐教授看着严肃正经、人模狗样的,原来心里装的全是这些沙雕小故事。   “老太太无家可归,镇长还愿意收容她,但是猫长得比房子还大,镇子上的居民都害怕它会伤人,于是把它赶到了山上。老太太很伤心,但是却没有办法。猫在山上没有人喂,只好天天在河水里抓鱼吃。”   “突然有一天,人们听见轰隆隆的声音,跑出去一看,发现是连日阴雨,洪水爆发,从山上冲了下来。猫心想:‘如果洪水漫上来,鱼就会被冲走。’所以它一屁股坐在了山谷中间,把洪水挡在了身后。”   孙自南此时已听得入了神,追问道:“然后呢?”   “镇上的居民赶来观察情况,发现猫把洪水挡住了,身后有一个大湖。于是镇长对老太太说,他们要找工匠修一个水坝,在此之前,能不能让猫一直待在原地不动?”   “老太太说,它是一只温和的猫,只要挠挠下巴,他就会乖乖听话。”   “所以镇上的居民轮流举着干草耙给猫挠下巴,还给它投喂各种好吃的,这几天里工匠们修好了水坝,城镇又安全了。”   “最后呢,居民一致认为猫是拯救了他们的英雄,所以给它颁发了勋章,还让它住回了镇上。每天早上它去湖里抓鱼的时候,警察都会单独给它开路。”   ……   孙自南:“没了?”   唐楷:“没了。”   这种又好笑又感慨还有点意犹未尽的魔性感觉到底怎么回事……唐楷这人讲故事真的有毒。   孙自南现在揉着面团,满脑子都是被发酵成大面包的猫,整个人都不好了。唐楷还殷殷切切地盯着他,等着他的读后感。   “挺有趣的……”孙自南搜肠刮肚地找词儿夸奖他,“没想到你这个走在科学前沿的人还有这种童心……”   唐楷问:“那你现在有没有高兴一点?”   孙自南下意识就想反问他“我什么时候不高兴了”,可话刚嘴边,他蓦然反应过来,盯着唐楷愣住了。   人心是如此幽微难测的东西,准确感知别人的情绪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除非天生特别敏感,或者在某一个人身上投入了相当精细的注意力。   他刚才是有点情绪低落,但应该没有表现得太明显,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放在心上。可唐楷不但关注到了,还长篇大论地讲了一通故事,就为了疏导他这小小的不开心。   他第一次面对这样的赤忱,有人把一腔喜欢坦坦荡荡地展露于外,仿佛一团明亮的火焰,令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却又害怕被灼伤,战战兢兢地不敢伸手触摸。   “谢谢……”   他讷讷地说。   唐楷不明白他怎么好好地就傻了,可那双潋滟的眼睛满盛着灯光,静静地望着他,其中却似有泪光一划而过。   气氛到了,情绪到了,时机正好,不需要有谁提醒,唐楷一瞬间福至心灵,上前一步将孙自南拦腰抱住。   孙自南轻轻一颤,却没有说话。   “我刚才说错了,”男人眼底笑意莹然,低头与他鼻尖相触,亲昵地说,“其实还有。”   孙自南脑子已然不转了:“有什么?”   唐楷:“睡前故事之后,还有一个吻。”   干燥微温的唇瓣压下来,轻柔的吻像一朵悠悠飘落的花,在他额头上栖息片刻,才化作蝴蝶翩然飞走。   咚咚、咚咚、咚咚——   每一下心跳都仿佛是破茧而出的响动,有一万只蝴蝶同时在他胸膛中振翅,掀起一场无人知晓的风暴。   可是没有电闪雷鸣,也没有毁天灭地,一切臆想中的崩塌都没有来临。只有蝴蝶们追随着第一只飞远,继而化为漫天四散的花雨。   孙自南满手都是面粉,扎煞着手不敢推他也不敢抱他,倒是唐楷不管不顾地占足了便宜,死死搂着人家不撒手:“怕你激动,就不开大招了。”   “但是你要习惯……”   “下一次我准备亲这里。”他伸手戳戳孙自南的脸颊,想了想,又贴着他耳边小声说,“等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就可以让我讲《睡美人》了。”   孙自南终于从那梦幻的神游天外里回过神来:“你……”   他一开腔,嗓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哑了,唐楷却好似被这一声烫着了,全身狠狠地哆嗦了一下,随即松开他撒腿就跑。   留下原地的孙自南一头雾水:“你跑什么?”   他虽然懵逼但是不傻,大家都是男人,他转念一想就想明白了。   孙自南垂头看向案板,白白胖胖的面团躺在盆底,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唐楷的蛊惑,那样子看起来居然有几分憨态可掬。   他再三克制,终于还是没有忍住,肩膀耸动。   “哈哈哈哈哈哈……”   寿宴风波过后,两人过了一段难得的消停日子。同居生活带来了习惯上的互相磨合,越发熟稔,越发亲近,两人就像是一对齿轮,经历过初期的滞涩,渐渐被对方打磨出了形状,终于咬合紧密,平稳地运转了起来。   当初说好的一星期早就被抛在脑后,整个暑假唐楷都泡在孙自南家里,吃他的睡他的,还要三不五时偷香讨吻,着实体验了一把被大佬包养的奢靡生活。   相比之下大佬就很心塞,别人家的小白脸温柔体贴又十项全能,让往东绝不往西,让打狗绝不撵鸡,他们家这个就会仗着长得好看为所欲为,敢拿他衬衫衣摆擦眼镜片,搞科研搞出了成果死活不卖给他,末了还要因为他加班回去晚了而嘤嘤嘤。   暑假到尾声时唐楷总算能在家歇几天不用去实验室,便自告奋勇当司机接送孙自南上下班。恰好他们公司就在市中心,旁边有大型商场,唐楷盘算着孙自南生日快要到了,打算去给他选件礼物。   买戒指还为时尚早,袖扣腕表都还比较合适,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在戒指柜台前驻足,提前思考一下他的求婚戒指应该订什么样的款式。   柜姐站在他身边,笑容可掬地问:“先生您好,请问是为女朋友挑选,还是要买对戒呢?”   唐楷说:“是男朋友。”   话音未落,背后传来重物坠地的“扑通”一声。   两人齐齐回头,发现是身后一位女士不小心把手拎包掉在了地上,一旁的男柜员赶紧替她捡起来。那女人戴着墨镜,什么也没说。唐楷感觉她似乎是往这边望了一眼,不过他心思在戒指上,没有仔细观察,很快扭过头去。   柜姐趁着这一瞬间调整好状态,带着满分笑容道:“男士戒指在这边,先生请跟我来。”   唐楷抬步跟她走了过去,随口道:“对了,我也要看一下袖扣。”   项链展柜前。   女人死死地抓住皮包手柄,几乎要在上面掐出指甲印来。她似乎是在入神地看着黑色天鹅绒上的项链吊坠,可那边柜台的对话却似毫无阻隔,源源不断地涌入她耳中。   “他喜欢……简约的款式,对,不要复杂的镶嵌,低调一点。”   “嗯,手指很瘦,皮肤白……还是白金比较好看。”   “袖扣帮我包起来,谢谢……好,改天等我量好尺寸后会再来。”   橱窗倒影上,高大男人刷卡结完帐,拎着精致的小纸袋走出了店门。她咬紧牙关,心一横,缀在后面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是英国作家琼·艾肯的《面包房里的猫》 第19章   下午唐楷去理发店剪头发, 人多, 直到孙自南下班他这边还没结束。打电话过去孙自南说:“你微信发定位给我, 我过去找你。”   六点左右他终于弄好了头发,从店中出来,一眼就看见了门前停着的越野车。   孙自南好像很喜欢宾利, 收集了很多车型。这次开出来的是添越,常开的还有一款银灰欧陆,另外一辆黑色慕尚旗舰则经常被他们公司当成门面用车。   唐楷拉开车门, 坐到副驾上, 像只拖着华丽尾羽的公孔雀,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辛苦了。”   他的头发被修得短了一些, 更显年轻利落,穿着裁剪合体的白衬衫, 竟然还能看出几分青春俊气。好看的确是好看,不过孙自南注意到他那“快夸我好看”的小眼神, 突然觉得很好笑。   真难想象几个月前这人还趾高气扬地拿玉米秸秆和螺旋藻嘲讽他,说什么跟处女座相处不来,想不到转眼就开始求处女座垂怜了。早知如此, 当初就应该把他那段话录下来当车载音乐, 这时候正好放给他听。   “好看。”他笑着捏了捏唐楷的脸,毫无原则地闭眼吹道,“我们糖糖天生丽质,就是剃秃了都好看。”   搞学术的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秃头”二字, 唐教授虽然没有这个烦恼,但是颇知同行辛酸,赶紧伸手去捂他的嘴:“呸,口无遮拦,我才不会秃!”   孙自南非常不给面子地在他手心里笑出了鹅叫。   唐楷悻悻地撂下手,有点不舒服地动了动脖子。孙自南注意到了,问:“怎么了?衣领里有碎头发?”   唐楷:“嗯。”   孙自南解开安全带凑过来,一手轻轻按住他的后脑勺,一手拨开衣领,借着微弱天光检视内侧,最后拈出了几根细碎毛茬:“现在好了吗……嗯?”   唐楷就着这个便利的姿势,飞快地在他侧脸上啄了一口。   孙自南扭头看向他,还没来得及表态,他又凑上来亲了一下,并且理直气壮地伸手箍住了他的腰。   孙自南干脆就静静地看他表演。   唐楷的呼吸又暖又轻,羽毛一样的啄吻落在侧脸、眼下、鼻尖、嘴角……没有章法,全凭心意,像热恋中的情不自禁,却没什么情欲的意味,单纯得如同亲昵,或者心情好时的撒娇。   但孙自南能感觉到他试图传达的东西——我很喜欢你,我想靠近你。   那或许是有意识的表白示好,也有可能根本就是无意识的亲近,无论哪种,都令他心底软成了一摊棉花糖。   ……   “好了,差不多得了……你是打算给我洗个脸吗?”片刻后,孙自南终于挣扎着推开唐楷,“系上安全带,再不走一会儿交警来贴条了。”   唐楷闷在他颈窝里,意犹未尽地说:“让他贴,随便贴。”   孙自南倒不是怕贴条,而是怕两人亲得过火,引起某些不文明的反应。他见唐楷赖着不动,只好自己伸手扯过安全带给他扣好:“真被罚款了就从你饭钱里扣,一张二百块,你一天的伙食没有了。”   唐楷非常不服:“我难道不可以自己充值吗!”   孙自南凉凉地说:“你现在天天吃我的喝我的,也没见你充过值。”   唐楷立刻顺杆爬,说:“欢迎来讨债,我强烈要求肉偿。”   孙自南:“……滚蛋!”   越野车缓缓驶离路边,汇入匆匆不歇的车水马龙之中。   他们走后不久,一直停在斜对面路旁的一辆白色奔驰轿车忽然发动,悄无声息地沿着同样的路线跟上了前面的车。   进小区时唐楷偶然一瞥后视镜,注意到门口有辆白车被门禁拦了下来。他没看清车牌号,但莫名感觉到了一丝熟悉,仿佛曾从哪里见过它似的。   正当他扭过头打算仔细看看那辆车时,孙自南打方向盘右拐,车驶入小区深处,他的视线彻底被楼群遮断。   “嗯?”孙自南问,“看见什么了?”   唐楷收回视线,在心中默默打了个问号,摇头道:“没。”   孙自南的生日恰好在唐楷开学前一天,正是个周末。唐楷前两天便已搬回了原来的家,背着孙自南暗搓搓地琢磨了好几天,夙兴夜寐,不知道毁了多少原材料,才勉强煎出了两块能入眼的牛排。   蛋糕、红酒、鲜花,礼物……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孙自南。   孙自南这人看着万事不经心,其实在唐楷身上留了很多注意力,他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小动作并没有瞒过孙自南的眼睛,联系日期随便一猜,就知道是在为他准备生日。   不过猜到归猜到,这种期待的感觉倒也挺新鲜的,毕竟除了银行和商家,还没有人这么郑重地把这个日子当成特别的一天。   于是当天孙自南十分配合,格外好说话地答应了去唐楷家做饭的要求,开车到了天海大学旁边的家属楼。   整个小区都是九十年代的建筑,比较老旧,楼外墙面掉漆斑驳,外头的爬山虎与窗台里探头的绿萝相映成趣,楼下小凉亭里晒着成串的干豆角和小辣椒,老头老太太拎着菜篮子慢慢悠悠地聊天,看上去安宁祥和,与其他老小区没有任何差别。   只有走近了,才能听清楚他们讨论的内容——天文地理、数学物理、核能水利、航空航天、政策导向……   孙自南在国外念的本科,学校不差,至少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学渣。但自从他上回来时撞见两个奶奶一边择菜一边讨论硅压阻式压力传感器,孙自南从此进小区都挑小路走,就怕被哪个老太太看上,叫他起来回答问题。   唐楷刚回国没几年,因为家没定下来,所以只是在这边租房住,图个上班近便。孙自南虽然次次来都有种做贼的感觉,但他其实挺喜欢这里的氛围,房子旧一点没关系,起码处处洋溢着生活的气息。   唐楷家在二单元五楼东侧,孙自南敲响沉重的防盗铁门,听见里面急促的脚步声飞奔而来:“来了!”   房门霍然洞开,带着露水气的玫瑰花香铺面而来。   孙自南挑眉笑着看他。   唐楷侧身将他让进门,拿了双拖鞋放在他脚下:“来。”   孙自南刚换完鞋,就被唐楷搂着肩推入客厅,餐桌上一大瓶红玫瑰泼泼洒洒地盛放,色泽艳丽如杯中红酒。蛋糕摆在茶几上,他隔着透明罩子看去,见里面有个精致的翻糖小人,Q版西装造型,精英气度,手中捧着一颗糖,周围则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糖果和奶油花朵,光是看着就很甜蜜。   唐楷指着蛋糕说:“这个人是你,这颗糖是我。”   孙自南点点头:“这个动作……把你捧在手上,虔诚地焚香是吧?挺好的。”   唐楷:“……你可真会抓重点。”   “生日快乐,大宝贝儿。”他从背后将孙自南拥进怀里,贴着他侧脸,郑重许诺,“以后每个生日,我都会陪你一起过。希望你人生中每一天,都像今天一样甜。”   蛋糕上的小人被鲜花和糖果环绕,眉眼柔和,唇角微翘,就像是他现在的样子。   纵然早有预料,可真看到唐楷的用心时,孙自南还是被感动得想包养他一辈子:“谢谢。我很喜欢。”   “喜欢谁?”唐楷笑问。   “喜欢你。”   这份浓情蜜意一直持续到两人在餐桌前坐下、孙自南尝完第一口牛排后,他看着唐楷满怀憧憬的“求表扬”的目光,略加思索,出乎意料地给了个很高的评价:“令人惊喜”。   唐楷:“真的?”   孙自南:“我驴你干什么?虽然你再做八百年也追不上我,但比我第一次见你做饭好太多了,当然惊喜。”   事实是牛排有点硬,配菜太软,酱汁略带糊味儿,如果是在餐厅里,孙自南连第一口都不会咽下去。   但对于唐楷这个厨艺鬼才来说,能做成这样,确实已足够令人惊喜——起码令孙自南很惊喜。   别说只是煎了份水平一般的牛排,唐楷就算给他弄个核反应堆摆在盘子里,他也一样觉得很高兴。   毕竟这世上牛排易得,而真心难得。   吃过饭唐楷去洗盘子,他租的房子实际面积其实挺大,但厨房特别小,两个人站进去都嫌挤得慌,实在放不下洗碗机,再加上平时他也不怎么在家里开火,所以零星碗盘都是手洗。孙自南不肯乖乖在客厅待着,非要看他刷碗。   唐楷少见他这么黏人,带着满手泡沫笑道:“洗碗有什么好看的?厨房还没收拾,你别进来了,嗯?”   哗哗的水流下,孙自南眼尖地看见他挽起袖子的手臂上有好几个红点,那是被飞溅的热油烫出来的伤痕。   这个傻子不知道背着他偷偷练了多久,那双摆弄实验仪器的手对付不熟悉的热油热锅,想必没少吃了苦头。   等唐楷收拾利索、擦干净手从厨房走出来时,孙自南才说:“手伸出来,我看看。”   “嗯?”唐楷低头一看,意识到手上的疤痕被他发现了,立刻说,“没事,被油溅了几下,都是小伤。”   孙自南二话不说,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拉到眼前。   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一点,小臂上新伤叠着旧伤,有几处明显的水泡结痂痕迹,不说别的,光看着就很疼。   “真的没事……”唐楷见他脸色沉了下来,赶紧找补,“我今天没有被烫着,真的。这是旧伤,都结痂了。”   孙自南低头,在暗红的伤处轻轻地吻了一下。   唐楷只觉指尖神经炸出一团火花,电流随着他嘴唇流连的方向一路上窜,遍布全身的神经末梢此时仿佛都变成了“热得快”,不由分说地烤化了他的四肢百骸。   “你……”   他嗓子哑得像吞了沙,感觉自己现在的处境宛如一根窜天猴,孙自南要是再点火,他立马能飞天爆炸。 第20章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提示:本章后半部分有蜘蛛相关描写,恐虫的同学请谨慎阅读。   孙自南半垂着眼帘, 一下一下地吻过那些红肿的伤痕, 恍然间觉得自己心上好像有块硬壳碎掉了, 尘与灰扑簌簌地落下来,露出一方狭窄的角落,那里有他藏得很深的奢望。   “下次别再这么为难自己了。”   他握着唐楷的手臂, 轻声说:“你的心意,我收到了。”   唐楷哑声道:“我……”   “我很心疼,”孙自南打断他, 径自说, “再贵的礼物也弥补不了这一点,明白吗?”   闪闪发光的回忆固然重要, 可唐楷才是那个点亮一切的人。   唐教授被他抓着手,无话可说, 只好低头堵住了他的嘴。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货真价实的吻,不是童话故事, 也非玩闹似的亲昵撒娇,浓烈得像是要将人从内到外点燃。   孙自南一开始被他亲懵了,待反应过来之后, 立刻揪住唐楷的衣领要反客为主。   人被逼到极处, 连唇舌也可以当做武器,唐楷平白无故被点了一身的火,内心沸腾得恨不得将孙自南生吞活剥,他心有猛兽,对方却不是待人采撷的蔷薇, 而是看似温吞、实则冷不丁就要挠人一爪子的大狐狸。   他三番五次地忍耐,孙自南却总要试探撩拨。   在大狐狸再次试图反咬他一口时,猛兽终于长啸着破笼而出,骨子中的野性与凶悍被彻底激发,唐楷一把将孙自南按在了沙发上。   他的眼睛都烧红了,理智荡然无存,看起来锋利又危险。   但是孙自南喜欢。   他仍旧不怕死地将手搭上唐楷后颈,五指没入他新剪不久的碎发中,按着他的后脑试图争夺控制权。   两只野兽撕咬成一团。   唐楷虽然凶,但仍有分寸,只在攻城略地时用了点蛮力,扫荡时却不自觉地温柔了下来;孙自南则是那种会咬人的坏狐狸,他天生就是个勇于反抗、“只要不打死我我就一直反抗”的人,哪怕亲吻也绝不落下风,一定要加倍地亲回去。两人缠绵地纠缠几十秒,唐楷嘴唇上被他生生咬出了好几个牙印子。   只不过狐狸是个上山都要大喘气的狐狸,猛兽却是天天在健身房举铁的猛兽,待到一分钟后力气耗尽,孙自南终于被迫消停了,被唐楷堵在沙发角落里,结结实实地亲了个头晕眼花。   因为缺氧,他四肢软得像面条,直到长长的一吻结束,被唐楷搂进怀里时都自动团成了一个乖巧的形状。   低沉笑声在胸腔里震动,温热气流擦过耳畔和汗湿的鬓发,像被羽毛尖尖挠着,又酥又麻。   “谢谢你心疼我。”唐楷不怀好意地低笑,“亲一下包治百病,真的不疼了。”   孙自南如同被妖怪吸干了精气的书生,奄奄一息道:“你他妈……”   唐楷将孙自南抱进了卧室,找了套家居服给他换上。宁静午后,不管是小憩片刻还是闭目养神都很舒服,尤其是边上还靠着喜欢的人。唐楷家的空调是新换的,制冷效果很好,两个大男人团在一起也不觉得热。   柔软的棉布裹着温热躯体,自有种懒洋洋的温馨,什么山无棱天地合,都不如此刻安宁来得重要。   孙自南被催出了一点睡意,正半闭着眼睛酝酿时,唐楷忽然问:“说起来,我好像一直没有见过你母亲。”   他的睫毛忽然抖了一下。   “我没有母亲。”孙自南姿势不变,卧在被子里静静地说。   在这个答案脱口而出之前,他就知道会引发一系列追问,可没想到唐楷的第一反应是:“你是指生物意义上的,还是指社会关系上的?”   有个犯职业病的男朋友真的不能好了。   “你看我像猴吗?”孙自南捏住他的鼻尖,晃了晃,“我没有名义上的母亲。”   唐楷想说“对不起”,却被他伸手按住。   “不用对不起,生物学上的亲妈没死,还活得好好的,”孙自南说,“但那跟我没关系,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生下我的人不是孙英的配偶,我是……他找代孕生的孩子。”   难怪。   难怪上次去孙家的别墅时,那里面没有任何一张女主人的照片。   以孙英的身家和相貌,应该有很多女人愿意给他生孩子,可他却宁愿找代孕……难道孙英也是gay?那孙自南前面几个兄弟都是怎么来的?   唐楷与他面对面地躺着,抬手抚过他眉骨鼻梁,又滑落至唇角,在下唇凹处轻轻一点,恍然大悟似的:“我说你怎么长得这么英俊,原来真的是混血啊。”   孙自南被他给逗笑了。他拉下唐楷的手,在指尖上亲了一下:“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慢慢告诉你。今天好好的生日,就不提那些糟心事了。”   他虽然并未指名道姓,但能让孙自南那么闹心的,除了他爹,估计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好。”唐楷轻声应答,展臂搂住他的腰身,低声说,“睡一会儿吧。”   也许是被睡前交谈勾起了回忆,昏沉之中,他仿佛回到了六七岁的年纪,孙自南隐约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是全身动弹不得,就像小孩的身体里装了个大人的灵魂,心里是清楚的,但肢体跟不上脑子。   他仰面躺在床上,周围是一片黑暗,本该是死一样的寂静中传来“沙沙”的刮擦声,那声音很轻,听不见来处,却让孙自南头皮一炸。   那是他藏的最深、至今仍未忘却的噩梦。   他太知道接下来是什么了,于是开始疯狂挣扎,可四肢却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渐渐地连呼吸都成了负担,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像人的脚步声,快速而密集地逼近床边,长着绒毛的前肢搭上了床沿——   “小南?南南?醒醒……”   就在这时,他身上的重负陡然一松。   “啊!”   孙自南猛地睁眼,一个仰卧起坐从床上弹起,紧接着就被搭在腰上的手臂扯回了被子堆里。唐楷力道适中地捏着他的后颈,像安抚一只受惊炸毛的小动物一样,轻声哄道:“不怕、不怕,没事……什么都没有。”   飞到九天外的魂魄逐渐被收拢回身体了,他长舒一口气,绷得死紧的肌肉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   “做噩梦了……”他喃喃道。   “嗯,有点鬼压床。”唐楷说,“上次睡觉没见你这么不老实,刚才不停地往我怀里扎,怎么叫都不醒。”   孙自南没领会到他话里的调戏意味,而是疲惫地将头埋进他颈窝里:“梦见了小时候的事……”   唐楷觉察到不对,一手搭在他背后轻轻拍着,低声问:“小时候的什么事?”   孙自南说:“虫子。”   唐楷知道他怕虫子怕成什么德行,却从未往深里想过,此刻下意识地觉得是睡前的对话刺激到他了,却不敢追问,只得顺毛安抚道:“没有虫子,家里干干净净的。你来之前我消过毒了,不怕。”   唐教授是个明白人,知道对于洁癖而言,这时候说什么“我在你身边”,不如一瓶消毒剂好使。   果然孙自南气息稳了一点,他胸口的急速起伏逐渐变得规律,抓着衣角的手指松了劲儿,声音也没了那种含着惊惧似的虚弱。   “不是你家,是我家。”   唐楷小心地问:“你家有虫子吗?”   按理说,男孩子从小都比较皮,贪玩淘气,追鸡撵狗祸害花草树木属于家常便饭,很少有怕虫子怕得那么厉害的。但孙自南不是。他已经到了对虫子过敏的地步,连扑棱蛾子造访过的房间都不肯再住,要说背后没点原因,显然不合常情。   他是孙英找代孕生下来的孩子,没有名义上的母亲,一直被寄养在国外托人照顾,直到五岁才被领回孙家。上头的兄弟姐妹的岁数足以给他当爹,孙英也不会费心为他找同龄伙伴,他连中文都说不利索,跟家里人没法交流,几乎像是个外头捡来的小可怜,又孤僻又沉默,不爱出门,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那时候他三哥孙自言刚大学毕业,是个不学无术、只知花天酒地的混账。他听说家里新添了一个成员后,一门心思地认定孙自南是老头子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是回来跟他们争家产的。   所以他对孙自南异常仇恨,每次见到他都是一副恨不得当场掐死他的凶狠表情。   孙自南见了他就绕道走,可越是躲着,孙自言越是恶劣地想戏弄他。   有一天晚上,孙自南睡到半夜时迷迷瞪瞪地醒来,总觉得触感不对,有什么东西从他手上爬了过去。他心里纳闷,于是起身打开了床头灯一看,只见洁白的羽绒被上爬着七八只硬币大小的黑色蜘蛛,背生花纹,狰狞丑陋,幽暗灯光下透明细丝乱飞,还有一只吊在他睡衣袖口上,正飞快地向上爬。   孙自南险些吓疯了,说是魂飞魄散亦不为过,差点原地死亡。   他惊声尖叫,逃命一样跳下床冲向房门,却死活打不开锁——孙自言在外面反锁了房间的门,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以此为乐般地疯狂大笑。   孙自南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地狱一样的场景。   好在孙自言没丧心病狂到拿毒蜘蛛往亲弟弟房间里扔,否则万一被咬一口,孙自南当场就要去见上帝。   他疯了似地拼命砸门,按理说那动静不小,可没有一个佣人敢上楼查看。孙自南见房间门打不开,走投无路之下,他抡起床边矮凳砸碎了房间的落地窗,跌跌撞撞跑进阳台,从二楼跳了下去。   这下子全家人终于被惊动了。   孙自南先是受惊,又是跳楼,高烧肺炎加骨折,险些把小命交代出去,在医院住了一年多才重新活过来。他如今身体不好,每到冬天就犯支气管炎,就是当年落下的病根。   孙英为此狠狠地教训了孙自言一顿,一怒之下,将他踢出S省,发配到外省公司劳改了三年。待孙自言怀着满腹怨气重回孙家、摩拳擦掌准备进行报复时,孙自南早已被孙英送进了封闭式寄宿学校就读。   此后近十五年里,两人几乎没有任何往来,直到孙自南毕业回国,几兄弟重新聚首。时隔多年,两人才在老大孙自远的说和下,半真半假地一笑泯恩仇。 第21章   这段经历, 孙自南没讲得那么细致, 三言两语, 轻描淡写,语气里几乎听不出怨怼,可唐楷还是被激怒了。   社会新闻里比这骇人听闻的事件更多, 可真当这种事发生在亲近之人的身上,他才明白什么叫切肤之痛。   一个成年人,怎么能对孩子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来?   留下个怕虫子的心理阴影都算是轻的, 从二楼跳下去……要不是孙自南命大, 他现在就没有对象了。   “我去套麻袋揍他一顿行不行?”唐楷紧紧地抱住孙自南,那语气好像受了天大委屈的人是他一样, “我要打断他的狗腿,让这个畜生进医院住上三年五载, 把你当年受过的苦都体验一遍……”   “没事,都过去多少年了, ”孙自南呼噜了几下他的脑袋,只当是气话,“再说我能让他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吗?迟早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唐楷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 才闷闷地说:“还是想打他。”   孙自南无声莞尔。   唐楷哼哼唧唧地问:“还睡吗?”   孙自南早没了睡意,拥着被子坐起来:“睡多了头疼。你也该起来干活了,唐教授。”   明天暑假就结束了,开学典礼在即,唐楷向来是他们学院的门面, 每年都要被院领导推上去给新生致辞。今天孙自南本该吃个饭就走,余下时间给他准备讲稿。唐教授却犯了拖延症,像个过分黏人的狗子一样抱着腰不让走,非要孙自南留在家里陪他。   孙自南算是看出来了,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开学恐惧症都是治不好的绝症。   唐楷吭哧吭哧做完PPT,一想到开学后不能每天和孙自南泡在一起就不开心,简直有现在就出门去买房、当晚拎包入住的冲动。   孙自南抱着笔记本电脑回邮件,偶尔抬手揉揉他的脸颊,听了这个想法并没觉得他是在开玩笑,反而点头说:“反正你的工作十年内基本稳定,要是打算买房,可以挑你们学校周边的新楼盘买。”   唐楷觉察到他话里的另一层意思,追问道:“你呢?”   “我……走一步看一步吧,”孙自南说,“总不能一辈子全搭进这个小公司里。”   唐楷大概能明白他的忧虑。一方面是孙自南的职位已经到了天花板,以后兄弟上位,势必不会愿意让他插手集团事务;另一方面是他们公司前景实在有限,目前整个基因测序行业都在瓶颈期,如果不能开发新的业务板块,坐吃山空是迟早的事。   “你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唐楷坐直身体,非常有男友力地说,“如果失败了,可以来我这里求包养。”   孙自南翻了个白眼,冷笑道:“人家包小白脸暖床,你包小白脸回家给你做饭——既然这样你干吗不直接找个家政?”   唐楷:“我也没说不让你爬床,你来,随便来!”   “……”   眼看对话朝不可描述的方向狂奔而去,孙自南赶紧打住,转移话题:“今晚吃什么?我看你们小区外面那个菜市场不错,一会儿出去买点菜。”   这生日只有中午算是个高光时刻,孙自南晚上还得亲自下厨,否则他估计唐楷能当场哭给他看。   果不其然,唐教授非常珍惜这顿最后的晚餐,不打喯儿不歇气地表演了一段相声贯口《报菜名》。   孙自南冷酷地说:“滚回实验室啃你的培养皿去吧。”   夕阳西下,外头暑气消了一些,两个人磨磨蹭蹭地下了楼,一身居家的休闲打扮,也不嫌热,手拉着手逛菜市场。   孙自南以前不太常来这种露天市场,嫌人多拥挤。不过唐楷他们家是旧小区,住户以退休老年人为主,最愿意在这种青菜蒜头块儿八毛的地方消磨时间,因此附近菜市场的生意十分兴隆。   他从小缺乏朴素的生活经历,总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如今手中牵了个人,却仿佛从高层公寓冰冷的房间一下子跳入红尘滚滚的人间,精致铠甲片片崩落凋零,不知怎么,忽然就有了逛菜市场的底气。   “买条鱼回去红烧,还是糖醋?”孙自南注视着塑料盆里活蹦乱跳的鲜鱼,问唐楷,“要么把它炸成松鼠?”   唐楷不知为何有点心不在焉,孙自南叫了他一声才回神,张口就说:“我想吃酸菜鱼。”   “大夏天的,也不怕上火。”孙自南嘀咕了一句,随后走到摊子前,指着盆道,“老板,给我来一条草鱼。”   菜市场买鱼的好处就是可以让老板顺手把活鱼开膛处理掉,免得回家自己收拾。等待老板杀鱼的过程中,孙自南忽然问:“你刚才在看什么?”   唐楷:“嗯?”   “刚才叫了你半天才回神。”孙自南说。   “没事,好像是我多心了,”唐楷说,“从出门就总感觉有人在盯着我,可能是错觉。”   “正常,”孙自南四下环顾一遭,笑着说,“像你这么好看的毕竟难得一见。”   唐教授猝不及防地被他撩了一下,耳朵根儿都红了。   摊主手脚麻利地收拾好那条草鱼,孙自南扫二维码结账,唐楷主动接过塑料袋,问:“去哪儿买酸菜?有买那种整棵泡菜的吗?”   孙自南看着这个比自己还无知的英俊的二傻子,叹了口气:“那边,买调料的,看见了吗?去跟阿姨说,你要买两包酸菜鱼调料。”   唐楷目光盈盈,小可怜似地望着他:“亲爱的,你不陪我一起去吗?”   孙自南慈爱地说:“乖,买完调料你就站在原地不要走动,我去买几个橘子。”   唐楷:“……”   这伦理哏还有完没完了!   待孙自南拎了几根西芹回来,唐楷果然乖乖地站在蔬果店阳伞下等他,一手拎塑料袋,一手举着一根拆了包装的巧克力脆皮雪糕。   他将微微冒着白气的雪糕举到他眼前:“来。”   孙自南张口咬掉一角。   巧克力很脆,奶油沁凉,化开时满嘴都是带着奶香的甜味。唐楷把雪糕往他手里一递,问:“甜吗?”   孙自南不肯接,莫名其妙地说:“甜不甜你自己尝一口不就得了?”   唐楷“啧”了一声:“不解风情,拿着。”   他刚接过缺了一角的雪糕,下一秒就被唐楷捏着下巴吻了上来。唇齿间交织着巧克力的微苦和奶油的甜,被雪糕冰了一下的嘴唇接触到正常体温,有种幻觉似的灼烫;而对于唐楷而言,冰凉的唇瓣是可口的点心,比一切蜜糖和毒药都更诱人。   “唔……大庭广众的,你还要不要脸了!”   “我不喜欢芹菜。”   “啊?”   “我好委屈,你就当安慰我了。”   “……”   夕阳余晖在地平线上燃烧,时间奔流的某一刻,蝉声方歇,清风驻足,万籁归寂,连树叶也不再摇晃。唯有僻静阴凉处,炽热的吻和融化的奶油雪糕一道,成了这个夏天里最后的鲜明记忆。   *   入秋后天气渐凉,孙自南有点犯咳嗽。于梁一大早接到唐楷的微信提醒,端着同城跑腿送来的热梨汤赶往总裁办,中途又碰上来找孙自南的王庚,只好硬着头皮站住,招呼道:“王、副总好。”   王庚每次见他,这小伙子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让王庚数度怀疑他不是怕生,而是对全人类过敏。   他垂眸看向于梁手中的保温桶:“你来送什么?”   于梁小声说:“梨汤。”   王庚面露狐疑之色:“又是梨汤?昨天你就在送梨汤,你最近对孙总是不是有点过于殷勤了?”   傻孩子于梁直眉楞眼地说:“我每次来都能遇见您,那咱们俩应该是一样的。”   马屁精,谁跟你一样!   王副总被他无心一杵顶得肺疼,气得扭过脸去冲着墙,不想跟他说话了。   电梯门开,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走廊,来到孙自南办公室门口。于梁敲了两下门,门锁从里面自动打开,孙自南正在讲电话,对二人做了个示意稍等的手势。   “行……我知道了,你继续查,回头出个详细报告发我邮箱。就这样。”   他放下手机,于梁将保温桶放在他办公桌上,低眉顺眼地说:“孙总,早上快递刚送来的,您趁热喝。”   王庚不知道这事背后还有唐楷的影子,越发疑惑:“快递?”   孙自南低咳一声,笑了:“没有,是我男朋友送来的。辛苦你跑一趟。”   于梁现在倒是没那么怵孙自南了,点点头,说了声“那我回去工作了”,随后便关门离开了。   孙自南一向算得上公私分明,王庚对他的私生活知之甚少,没想到他已经脱单了,对象还是个男的,一时之间居然有点不知该如何接话。   好在孙自南也无意与单身狗分享这份快乐,绕开保温桶,直接进入正题:“找我什么事?是关于生态园项目的吗?”   “对,”王庚道,“刚收到万棠地产那边的回信,他们也拒绝了我们进驻的提议。目前备选的只剩锦科地产的锦园别墅一家,怎么办?”   “吊着他,跟他们慢慢谈。”孙自南说,“顺便问问能不能过去做个实地考察。”   “可是目前有另外一家生物科技公司也在接洽锦科地产,”王庚说,“两边抬价,情况对我们很不利。”   “没事,他抬你也跟着抬,不管对方做什么,抬就对了。”孙自南说完,见他满脸“你在开玩笑”的神色,只好又宽慰了一句:“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王庚神色肃然,等着听听他到底有数在哪儿,孙自南却不肯再说,而是拎过保温桶,倒出一碗热腾腾的梨汤,一边小口喝一边问:“你还有事吗?”   “……”   王副总咬着后槽牙说:“没事了。告辞。” 第22章   这天下午, 临近下班时, 前台忽然往孙自南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说有位没有预约的女士正等在公司门口,怎么劝也不走,非要见他一面。   孙自南对这种教科书般的无理取闹情节简直无语:“姓名职业来访理由, 问清楚了再来找我,这些还用我教你吗?”   前台哆嗦着说:“我、我问了,她让我转告您, 她是唐楷的前女友。”   我猜中了开头, 可是我猜不着这结局。   这句话不期然地出现在孙自南的脑海中,他被“前女友”这三个字震得有点蒙, 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才发现, 他不知什么时候把前台的电话给挂了。   孙自南想了想,没有回拨, 起身取下衣架上的外套,拿了车钥匙,锁门下楼。   他们公司占了两层楼, 前台在下面一层, 孙自南坐电梯到楼下时,正好看见一位穿修身风衣、拎浅灰色手提包的女士。她背对着电梯站在门口,身姿窈窕,举止优雅,光看背影就知道是个美人。   “您好。”孙自南出声招呼了一下, “找我有什么事?”   那女人闻声转过身来,果然是一张美丽动人的脸庞。   “您好,我是黎宁。冒昧打扰。”她的措辞相当客气,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双手握住提包手柄,无形中却有种不接地气的高姿态,“有些事想和孙先生当面谈谈。”   这个目无下尘的调调非常眼熟,不是唐楷喜欢的类型也是他的同类,没跑了。   孙自南曾被谢卓按头教导,教他如何辨别防范有颜色的植物,没想到这堆废料居然真的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他彬彬有礼地说:“我现在已经下班了,黎小姐想谈公事,请明天再来;谈私事……不好意思,我是有家室的人,需要避嫌。”   黎宁噎了一下。   她有备而来,打听过孙自南的家世,知道他在弘森集团没什么作为,所以敢招呼也不打地直接找上门。黎宁原以为他只是个空有一张好皮囊的纨绔,却没想到对方笑里藏刀,绵里藏针,不像是好打发的对手。   “关于唐楷的事,你也不想听吗?”   孙自南仍不为所动:“那你应该去找他本人谈。”   黎宁连吃两个软钉子,简直有点维持不住表情,忍不住说:“你是他的男朋友,难道一点都不关心他?”   孙自南瞥了一眼瓜太多已经吃不过来的无辜前台,敛容正色,义正辞严地说:“黎小姐,我们两个感情好坏,轮不到外人来指手画脚,麻烦你认清自己的位置。要是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我要下班了。”   他脸色一撂下来,黎宁气焰顿消,然而还是咬牙死撑着说:“孙先生,我只是想跟你坐下来好好谈谈。如果你连唐楷的前途都漠不关心,要走随意,就当我没来过。”   这位女士把孙自南的雷点踩了个遍,终于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饶有兴趣地瞥了一眼黎宁,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能撼动唐楷的前途,觉得十分新鲜,于是让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楼下有个咖啡厅,口味还不错,我请黎小姐喝杯咖啡吧。”   两人从一楼出去,在小咖啡馆里找了个有绿植掩映的座位,分头落座。   黎宁要了杯馥芮白,孙自南不能喝咖啡,点了一壶红茶聊以应景。空气中弥散着咖啡的香味,小提琴曲脉脉流淌,是个很浪漫的场景。孙自南不知怎么忽然有点分神,想起唐楷他们学院楼下那个简陋的柜台,心里默默记下,下次有空要带他来这里坐一坐。   孙自南越是气定神闲,黎宁心中越慌。直到小提琴曲旋律告一段落,她终于沉不住气,率先开口:“我和唐楷是高中同学,后来又一起在美国太子大学里做研究,他比我早一年毕业,回国后我们就断了联系。”   孙自南点头,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不慌不忙地示意她继续说。   黎宁说:“我为了他,辞掉了美国的工作,千里迢迢回到中国,却发现他已经……”她卡了一下,才续道,“和你在一起了。”   孙自南:“所以?”   “当初我年轻不懂事,总觉得以后的时间还很多,我们还有机会。但是失去之后,我才明白,他对我有多么重要。”黎宁说,“这一次我不想错过他了。”   “可是他已经有我了,”孙自南笑了一下,说,“你觉得他应该怎么办呢?”   黎宁微微颔首:“这也正是我今天的来意。”   “唐楷他这人很有抱负,对学术有热情,又有天分,因此可能在人情世故上有点不通。”黎宁,“我和他志趣相投,比你更了解他需要什么。而且唐楷未来要留在大学里任教,如果和我在一起,他的路会更好走。”   孙自南问:“怎么个‘好走’法?”   黎宁低调的语气里难掩矜傲:“我父亲在教育部门工作。”   能提拔得动唐楷这样的高校教授,恐怕不是普通的教育部门。孙自南了然地点头:“唔,好家世。”   “你什么也给不了他,”黎宁似乎在他的赞同里找回了自信,说,“后天在B市有一个遗传学和基因组学论坛,唐楷受邀参会,我也会过去。所以在此之前,我有必要跟你说清楚,我要和他重新开始。”   “说来说去,终于绕到了正题。说白了,黎小姐无非就是想让我主动退出,对不对?”孙自南好奇地问:“如果我拒绝呢?你打算怎么样,让你爸中断唐楷的学术生涯吗?”   黎宁默然不答。   “默认了?”孙自南嗤笑,“不是我说,黎小姐,你也太高看我了。”   他向后一仰,舒舒服服地倚在沙发靠背上:“你既然主动找上门来,想必提前调查过我。那你怎么不想想,我这种人,会为了唐楷的光明前途就放他走吗?”   “你和他志趣相投,可我是个不近人情的混蛋,”孙自南一脸惋惜,“我巴不得他没工作,蹲在家里当被我包养的小白脸。你要在我面前玩‘得不到他就毁了他’这一套是吧?可以,你尽管毁,我完全没有意见。”   黎宁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别假惺惺了,”孙自南冷冷地说,“你话里话外就是这个意思。你口口声声说着欣赏他的才华,又要因为一点儿女私情破坏他的事业,黎小姐,仰卧起坐不累吗?你也有脸在这儿跟我谈爱情?”   黎宁被他怼得如坐针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我只是喜欢他,希望他有个好前途、好未来!”她终于忍不住抬高了声音,“是你一直在曲解我的意思!”   “有理不在声高,也不在你把话说的冠冕堂皇。你今天不去找唐楷,而是来找我,无非是想在他面前保持你楚楚可怜的人设,让他觉得你是个痴心痴情的小仙女。你敢当着唐楷的面把你刚才那番话说一遍吗?”孙自南还是那副懒洋洋的纨绔样儿,“小三就小三,别拿志趣相投当借口,敢插足就要有挨打的心理准备,更何况还是你自己送上来门来讨打。”   黎宁抓紧陶瓷杯柄:“麻烦你搞清楚,是我先和他认识的,如果不是你横插一脚,跟他在一起的明明应该是我!到底谁才是插足的第三者?”   “你这个逻辑真该返厂重修了,”孙自南喝了口茶,“‘如果’只是假设,过去的事没发生,它就是真的没发生,别说‘如果’,‘如花’也没用。”   “另外按你的说法,你跟唐楷是旧相识,要能在一起你俩早在一起了,没在一起那说明你俩没缘分。你认识他这么多年,还不如我这个后来的,原因在你不在我。”   黎宁终于被他气得失去了理智,怒道:“你是在害他!同性恋根本不会有好结果!你要拉着他一起下地狱吗?”   她情绪激动,引得周围客人纷纷转头看向他们这桌。服务生见状不对,想上前劝说,被孙自南抬手止住。   “我真是想不明白,你到底是哪来的自信,敢找上门求我退位让贤、送你和唐楷双宿双飞,”孙自南说,“麻烦你给我记清楚了,他是我的人,我不松手,他就得陪我在地狱待一辈子,听懂了吗?”   他本来还算心平气和,结果越说越压不住火,一怒之下,干脆不再收敛,直接对黎宁开了火:“我不像黎小姐这么好涵养,没有先礼后兵这一说。我今天把话撂在这儿:你敢把主意打到唐楷头上,我就敢让你爸爸唱着铁窗泪过完下半生,不信你试试,咱们走着瞧。”   “唐楷没了工作,我可以养他一辈子,”孙自南送了她一个神经质的冷笑,语调又轻又缥缈,“但你要是没有爸爸罩着,还拿什么装小仙女呢?”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觉得你应该了解一下。”他说,“我跟唐楷是相亲认识的。相亲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如果你要挖墙角,不但要问我同不同意,还要问问孙家和唐家同不同意。”   终于发泄完怒火的大魔王拿着外套起身,一转脸,又恢复了绅士面孔,对黎宁说:“账已经结过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再见。”   他说完径自转身离去,推开咖啡店的玻璃拉门,走入了初秋的霏霏细雨中。   黎宁红着眼发愣,桌上的咖啡由热转温,渐渐凉透。   不知过了多久,她狂跳的心脏才终于减速,那种被大型猛兽盯住、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惧感也慢慢退去。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这才感觉自己吓得手脚发软,泪流满面。   孙自南最后那几句话并没有那么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他这个人。黎宁没跟真正的神经病对视过,想不出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有那么可怕的眼神,刚才那个阴冷的微笑恐怕会成为她这段时间的心魔。   唐楷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的人?   她并不是唐楷的前女友,确切的说,一直都是她在单方面地关注着唐楷。中学时暗恋他,大学时追着他去国外,她和唐楷并不是一个专业,但实验室离的很近,同组的同学都知道她的心思,经常起哄开玩笑,但唐楷似乎对此一无所觉,从来没有回应过她。   她也并不清楚唐楷的家庭背景,只隐约知道他父母都是公务员,而起唐楷为人处世一向很低调,聘上天海大学的副教授也是靠过硬的实力,所以她才想着如果她父亲能作为他的靠山和助力,唐楷说不定能更上一层楼,他们在一起也就多了一分保障。   至于孙自南,说起来更是荒唐。她的朋友和孙自南的姐姐孙自仪算是同个圈子里的豪门太太,经常听孙自仪编派这个最小的弟弟,说他才干平庸、一无是处。黎宁信以为真,趁上次在店里偶遇唐楷的机会,偷偷尾随了他们几天,见孙自南日常往来与家和公司两点一线,偶尔和唐楷一起出门,两人的感情并未见得有多好,她对自己又十分自信,觉得下次论坛上再见,唐楷应该会对她刮目相看,这才昏了头,直接找上了孙自南的公司。   她以为……孙自南虽然有钱,却是个绣花枕头,不过徒有其表,而唐楷在学术上天赋非凡,必定会找一个性格志趣都相契合的人做终身伴侣。   时至今日,在被孙自南一通嘴炮怼得体无完肤之后,黎宁才终于明白,她不仅低估了孙自南,也从未真正了解过唐楷。 第23章   下午五点, 银虹大厦外停车场。   唐楷暗搓搓地送了几天梨汤之后, 终于按捺不住求表扬之心, 于是在外面开完会后直接开车到了孙自南公司楼下,打算给他来个上门服务的售后调研。   谁知道左等右等不见他们家孙老板,唐楷正准备下车亲自去找, 却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从大堂里走出来,一起走进了左手边的咖啡馆。   唐楷眼尖地认出其中之一是孙自南,另一个人面目模糊不清, 但很明显是个窈窕淑女, 心中警铃顿时如黄钟大吕,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咣当”巨响。   他是个成熟的恋人, 不能乱吃飞醋,而且那极有可能是生意伙伴, 孙自南又不喜欢女的……然而几分钟之后,他隔着两层窗户捕捉到孙自南脸上的轻松笑意, 唐教授的玻璃心“啪嚓”一声,终于碎了。   大晚上的,他跟别人一起喝咖啡, 还对着别人笑!   他俩第一次见面, 孙自南点的那杯拿铁他连尝都没尝一口,怎么现在又爱喝了!那梨汤怎么办!   人要是不讲道理起来,就算面前摆着一百零一种可能性,他也一定会往最坏的那个方面钻牛角尖。   窗外秋风秋雨,萧萧瑟瑟, 正如唐教授此时的心境。   他一边黯然神伤,一边咬牙切齿,一时想到自己房子和钻戒都没来得及买对象就要跟人跑了,余生从此失去了意义;一时又觉得不能便宜了孙自南,现在就应该拿出正宫的气度冲进去坐在他大腿上,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人间不值得。   正胡思乱想着,那头两人的对话已进入尾声,孙自南潇洒地起身走人。   唐楷两眼立刻化身显微镜,死死地盯住窗外,只见那女人呆呆地坐在原地,没有离开,而是以手掩面,似乎是在哭泣。   另一头,孙自南推开玻璃门,也不打伞,径直走进了潇潇雨幕中。   唐楷脑海中瞬间转过一百多个狗血小故事,心说这难道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两人谈崩了?   他的视线从咖啡馆玻璃窗上移开,无意识地落在孙自南渐行渐远的背影上,直到他转过街角,消失不见——   等一下!   那傻子干嘛去了?这还下着雨呢!   把黎宁怼得怀疑人生之后,孙自南以大佬姿态低调退场。这幕荒诞的戏剧本该就此落下帷幕,他是最终的胜利者。但其实在走出店门的那一刻,孙自南明显能感觉到他心里有根弦崩断了,摇摇欲坠的情绪一下子从断崖上跳了下来。   好几年过去了,他差点都忘了自己以前是个需要看医生的病人。   他眼前还残存着黎宁惊惧的表情,也难怪,她单纯无知得敢独身一人找上正主的门,面具下的黑暗,只要露出一小角,就足够吓哭小姑娘了。   唐楷对黎宁究竟有没有藕断丝连的感情,孙自南从理智上判断,他应该是清白的,甚至黎宁今天会招呼也不打地找上门来,唐楷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唐楷没做错什么,但要说孙自南心里没有分毫芥蒂,那有点强人所难了。   天空阴沉,冷雨不断地飘落在他发梢眼角,那些低落颓唐的情绪如同上涌的海潮,淹没了宁静沙滩,有种会把他整个人都染成灰色的错觉。孙自南极力想在这冲击下站稳,思绪却形如乱麻,只能靠外界的冰凉给自己的大脑降温。   他在雨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与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小雨渐渐变成了大雨,天色向晚,街灯亮起,视野里笼罩着一片氤氲水汽,分明是鲜活世界,可却如隔着一层毛玻璃,又朦胧又遥远,让人分不清到底是谁失去了知觉。   “扑通”一下,他撞上了前面的人。   雨幕被头顶的黑伞遮断,孙自南顺着笔挺修身的灰色风衣往上看,看见了一张色如霜雪的阎王脸。   “你怎么来了,”孙自南没事人一样轻声问,“今天提前下班了?”   他肩头湿了一片,发梢上也都是水珠,虽然没有被淋成落汤鸡,但也是他一生中少有的狼狈时刻。唐楷不怕别的,就怕他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孙自南这两天本就在犯旧症,刚才又淋着雨走了这么久,就他那个小身板,万一感冒了不是闹着玩的。   “我来接你下班。”唐楷说。   孙自南点点头,连“嗯”一声都懒得嗯了。   唐楷见他不说话,仿佛没什么自觉的样子,有点生气,埋怨道:“大冷的天,你不打伞在外头闲逛什么?”   孙自南:“没什么,随便走走。”   唐楷不高兴地抿起唇角,明知道他没说实话,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伸手掸掉了他鬓发上的一颗水珠。   孙自南再三告诫自己,那不是唐楷的错,他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把情绪发泄到无辜的人身上。可唐楷却仍旧不知死活地往上凑,数落他道:“你不知道你不能着凉受风吗?自己身体什么样心里有数没数?你以为我每天起个大早让人送梨汤图什么啊,结果呢?你就这么糟蹋自己?”   孙自南仍旧没有看他,拧着眉疲惫道:“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唐楷快要被他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气成锅炉了,抬高嗓音,“知道你把我说的话当耳旁风!”   孙自南基本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像一团虫子围着他载歌载舞,于是强忍着情绪,不耐烦地说:“你喊什么?”   唐楷心里“咯噔”一下,脸色立马冷了下来。   不像是熄火,反倒像是动了真火。   两人虽然有过这样那样的小矛盾,但孙自南基本没给他甩过脸色,这是唐楷第一次从他身上确切感知到了“不耐烦”的情绪。   不是争吵,也不是生气,而是厌烦。   这情绪比任何话语都伤人,甚至比孙自南指着唐楷的鼻子让他滚更严重。   唐楷心说我巴巴地来接你下班,你对别人念念不忘,在雨里演苦情戏也就算了,还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不服管样,老子是贱得慌吗,非得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你他妈是死是活感冒发烧跟我有什么关系!   “行,可以。”他越想越气,气得手都在哆嗦,将伞怼进孙自南怀里,冷冷道,“我不管了,你随便吧。”   说完扭头就走。   孙自南猝不及防,被他推得踉跄了一下,伞也没接住,跌落进他脚边的泥水里。   昏暗的暮色中,唐楷的背影孤独而冷漠,很快融入人群,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   雨越下越大,很快在翻开的伞里积了一汪水,孙自南像个反应迟钝的手机,好半天才动弹一下,像是坦然地接受了唐楷单方面的宣战。他漠然地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伞,将手收进口袋里,仿佛感觉不到冷冷的冰雨在脸上拍,提步继续向前走去。   走吧,都走了才好。反正现在不走,迟早也要走。   爱情这种事,永远是此之蜜糖彼之砒霜,孙自南纵然喜欢它外壳的甜,也消受不起内里无尽的猜忌、嫉妒、痴缠与悲苦。   他就像一只贪恋巧克力芬芳的猫,以为自己遇到了安全的食物,却没想到事无例外,该中毒还是会中毒。   夜色如期而至,满街积水倒映着路灯的光,宛如粼粼星河,美则美矣,就是有点冷。孙自南也不看方向,在人行道上漫无目的地散步,不知走出去多远,身后突然传来“嘀嘀”两声喇叭响。   黑色宝马平稳地滑至他身边,唐楷放下一边车窗,冷着脸说:“上车。”   他语气很差,带着冰碴,目光完全不看孙自南,要不是在路边停了车,看起来就像是在专心等红灯。   孙自南偏过头咳了两声,感觉胸口有点闷痛。他在雨里漫步了半个小时,这会儿情绪稍微好了点,终于意识到自己作也要有个限度,不能不惜命,于是没有再犟。   只不过上车前,他习惯性地将手伸向副驾车门,中途忽然意识到什么,手在半空一顿,转向了后排车门。   唐楷憋气:“……”   孙自南裹着湿漉漉的风衣坐进了后排,冷淡地说:“谢谢。”   唐楷没有回答,一脚油门踩了出去。   等车开到孙自南他们小区楼下时,孙自南都快在后排睡着了。唐楷看样子还在生气,全程不发一言,只把内车灯打开,暗示他该下车走人了。   孙自南扶着车门下了车,还没进单元门,就听见引擎发动的声音。他回头时只来得及目送尾气和车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而轻轻地叹了口气。   像是一片死寂冰冷的心绪里蓦然卷过一缕凉风,激起层层涟漪,虽然仍是黑暗,但看起来似乎有了点活气。   大概每一个被留在原地的人,不管装得再怎么满不在乎,心里多少都会有点难受吧。   孙自南摸黑进屋,连灯都懒得开,怕看见空荡荡的屋子徒增难过。他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疲惫得厉害,于是匆匆冲了个澡,晚饭也没吃,回到卧室裹着被子倒头就睡。   然而他虽然睡着了,却不怎么安稳,翻来覆去,半夜蹬被子把自己折腾醒了。   孙自南感觉这一觉睡了有一整夜那么长,一看手机才半夜十二点。他头疼得厉害,浑身虚汗,不试也知道自己发烧了。想拿退烧药又懒得起床,他灵机一动,想起发汗可以退烧,于是干脆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蛹,老老实实地躺倒不动了。   后半夜孙自南半梦半醒,虽然热得难受,满身是汗,但忽冷忽热的感觉没再出现,体温好歹是退下去了。   就这么捱到第二天早晨,清晨八点半,孙自南接了谢卓的一个电话,第一声“喂”还没出声,喉咙里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干痒,他甚至来不及喘口气,就爆发出一阵几乎要把肺呕出来的剧烈咳嗽。 第24章   医院门诊外。   谢卓凹了个前凸后翘的姿势, 在叫号台前跟护士小姐姐聊了好几分钟, 才拿着一支水银体温计走回孙自南身边:“给。测一下体温。”   孙自南用口罩遮了打半张脸, 神色憔悴,伸手接过体温计:“谢谢。”   谢卓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小化妆镜看了一眼, 惆怅道:“这一大早晨让你给我吓的,妆都没化就出来了。”   孙自南把体温计放到衣服内,他嗓子哑了, 说话有点费劲, 然而刻薄如故:“幸亏我不是心脏病,否则等你赶到, 估计我都已经凉了。”   “呸,说什么呢?”谢卓嗔道, 马上抬手给了他一下,又摸出手机, “我看我还是给唐楷打个电话吧……”   孙自南抬手按住他。   “嗯?”   “别打。”   谢卓:“怎么了?”   他一看孙自南不说话,立刻反应过来:“你俩吵架啦?因为什么呀?”   说起来很神奇,孙自南每次跟唐楷不欢而散, 谢卓都能及时出现并发现问题, 简直像是游戏里的攻略小助手。   “我……”他本想说没事,可感觉唐楷这次是真的很生气,孙自南甚至没有把握能哄回他,于是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说:“算是吧。”   谢卓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是就是, 不是就不是,‘算是’是怎么回事!”   孙自南无力地叹了口气,一五一十地把昨天的事跟他交代了。   谢卓万万没想到,孙自南在被他熏陶了这么多年之后,居然还会在另一个白莲花手底下折戟沉沙。这简直是对他的莫大挑衅,他当即撸胳膊挽袖子,愤然道:“我去,那女的叫什么?你把她联系方式给我,老娘必须得去会会这个心机婊。”   孙自南头疼道:“你消停一会儿吧。”   “唐楷这个死渣男,王八蛋,有女朋友还他妈装gay。”谢卓愤然道,“你别拦我,我今天非骂得他妈都不认……”   孙自南:“他不知道,我没跟他说。这事本来不是他的错。”   “大哥,你是圣母吗,啊?”谢卓怒其不争地问,“他都把你折腾成什么鬼样儿了,你还替他说话?”   “这个真不是他的锅,”孙自南说,“我自找的,想淋个雨冷静一下。”   谢卓没想到他不需要同仇敌忾,自个儿连检讨书都写好了,恹恹地窝回椅子上:“哦,我知道了,你这意思就是认栽了呗。”   孙自南想了想,说:“其实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明知道这不是唐楷的错,但我心里还是很介意。”   “所以你就没告诉他,”谢卓凉凉地说,“发挥个人英雄主义,想自己解决,结果人家不领情,你伤身又伤心。”   破天荒地,孙自南没有反嘲讽,而是安安静静地听着他数落,这让谢卓心道不妙,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你……咳,”他小心翼翼地问,“你那么喜欢唐楷啊?”   孙自南让他问得一愣。   “我以为我们是奔着结婚去的,”他自嘲一笑,“你说呢?”   “哦。”谢卓立刻找准了这场心理疏导的基调,一定是劝和不劝分,于是说:“既然这样,那你俩把话说开不就好了,唐楷总不会为了那个女的跟你翻脸吧?”   “来不及了,”孙自南低头看一眼手机日程,“他今天飞B市,明天要参加论坛,黎宁……就是那个女的,她也会去。”   谢卓纳闷道:“那有什么关系?该说就说,黎宁还能扑上来拦着你是怎么的?”   “虽然我觉得黎宁很大概率是在说瞎话,但我不敢保证。万一唐楷心里真的有她呢?万一他们当年真是误打误撞错过的呢?”孙自南闷在口罩里,咳了两声,“选择伴侣是他的自由,我没法儿干涉。”   谢卓从来不知道孙自南还是个隐藏的情圣,顿时吓得嘴巴张成了“o”型:“哥,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孙自南拿出体温计一看,三十九度一:“得,真烧糊涂了。”   正说话时,叫号叫到了孙自南,他便打住话头,起身进了诊室。徒留谢卓一个人在外面长椅上若有所思。   总觉得这事的发展怪怪的,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B市,蓝星大酒店。   按主办方安排,唐楷和另一位天海大学的参会学者同住一个标间。那位老师要明天下午才到,唐楷把背包放在桌上,往窗边圈椅里一坐,挺直的脊背松懈下来,他望着窗外的薄暮,忍不住又拿出手机,打开微信。   没有新消息。   他和孙自南的聊天界面,消息仍旧停留在昨天早晨的“我上课去了”。朋友圈也是毫无动静。   孙自南这个大猪蹄子!都不主动来哄他一下!   唐楷生着闷气,把手机扔到了床上。   他其实心里清楚,冷战是他先挑的头,不声不响跑到B市来的也是他,真要仔细论起来,他的错处比较大。但他仍旧盼着孙自南能主动来对他说一句话,伸出示好的橄榄枝,就像曾经全盘接受他的固执与幼稚一样,让他知道自己哪怕不够完美、偶尔犯错,可依旧是被他放在心里的。   唐楷这个人,不但闷骚,而且独占欲很强,既要吃孙自南的醋,还要孙自南在乎他。明明现在肠子都要悔青了,却死活不肯先服软示弱。   他越想越气,见手机跟死了一样没动静,气呼呼地下楼吃晚饭去了。   同一时间,孙自南家。   谢卓把给孙自南单独点的粥倒进碗里,几个素菜拿出来盛好,才去敲卧室的门。过了一会儿,孙自南拖着懒散的步子走进客厅,一坐下先咳了一会儿,对谢卓说:“麻烦你了。”   “咱俩还要这么见外吗?”谢卓递了把勺子给他,“喝点粥,你一天没吃饭了。”   孙自南慢慢数着米粒,一口饭吃得比鸟还细,谢卓看着都替他着急:“还是不舒服?要不然去医院打吊瓶吧?”   “没事,”孙自南勉强一笑,愈发显得面色憔悴,“刚睡醒没胃口,一会儿就好了。”   孙自南上午看诊时,医生说他是上呼吸道感染加支气管炎,给开了一堆感冒消炎药,并且建议他如果要快点退烧,可以打一剂退烧针。孙自南对打针有心理阴影,只拿了药回来吃,在家里浑浑噩噩地睡了一天。   他现在感觉倒比早上好了一些,想来应该是药效,不过体温可能还有点高。   谢卓吃得食不知味,思来想去,觉得孙自南这样不光是因为感冒,还有大半是心病的缘故。他还记得孙自南在国外时因为抑郁症看过医生,因此对他的情绪变化格外关注,生怕他不小心犯病。   万一一个没看住,孙自南跳楼了,唐楷一定会来找他索命。   “想什么呢?”孙自南奇怪地看着他,“脸都抽搐了。”   “啊……没有,”谢卓赶紧收回胡思乱想,说,“我在想,你不觉得唐楷生气的点很奇怪吗?”   孙自南不明所以地挑眉。   谢卓:“早晨我就觉得不对劲。你说他要是因为你不爱惜身体有点不愉快,这可以理解,但没道理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跟你冷战,他的反应是不是有点过于剧烈了?”   孙自南:“嗯……确实。”   当初在孙英寿宴上,情况那么失控,唐楷都能心平气和地快刀斩乱麻,这次大动肝火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但此一时彼一时,孙自南没摸清楚着火点在哪里,他想不出自己还有别的什么事能惹他生气。   “我有个猜想,虽然很狗血,但是很合理。”谢卓沉着声音说,“咱们从头捋一遍啊。你跟黎宁见面之后,淋雨出门在街上闲逛,然后遇见了唐楷;他数落了你一顿,你没理他,所以他生气了。是不是这么个顺序?   “是。”孙自南点头。   “发现了吗?你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   “什么?”   谢卓高深莫测地敲了敲桌子:“你想啊,你既然是四处乱走,怎么会那么巧,正好就遇上了唐楷?会不会他其实一直在身后跟着你?”   华生,你发现了盲点。   孙自南当时心如乱麻,没仔细想过这件事,谢卓这么一提,他陡然意识到唐楷当时确实像是早就等在那里……他是从停车场跟出来的吗?   那他是不是……已经看见了黎宁?   名侦探谢卓继续条分缕析、丝丝入扣:“大胆假设,唐楷看见了你和黎宁,但是他没认出前女友,毕竟两人已经分开这么多年了。他以为那个女人是你的老相识,而你当时情绪又很低落。如果他不小心想歪了,误以为你和那个女人有情感纠葛,那极有可能是吃醋了才那么生气……”   孙自南脑海里嗡地一声,彻底懵了。   他吃亏就吃亏在看的电视剧太少,想象力受限,没想到还有这种巧合桥段。而谢卓则以戏剧化的思路,连蒙带猜地拼凑出事情的全貌,居然还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不会这么巧吧,”孙自南哭笑不得,“这他妈算什么事……”   “是不是,你问问他不就知道了?”谢卓随手点开朋友圈,无意中一刷新,顿时瞪圆了眼睛:“卧槽,说来就来啊!”   “嗯?什么?”   谢卓把手机推到他面前:“看看,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我老叔新发的朋友圈。”   孙自南心说早上还要骂得人家妈都不认,这会儿又是你老叔了?   他拿过手机一看,最新一条动态恰好来自唐楷。他少见地发了一张生活照,人没出镜,只有窗外如火的夕阳,和餐厅桌上一杯纸杯装的咖啡。   配文是一个[晚安]的表情。   孙自南纳闷道:“大晚上喝咖啡,他睡得着吗?还晚安?”   谢卓恨铁不成钢:“你是不是傻!看他底下带的定位!B市蓝星大酒店!他以前发朋友圈什么时候带过定位!”   孙自南:“所以?”   “他是在变着法儿的跟你报平安,”谢卓像一条吃撑了的狗,扑通趴在桌子上,嘤嘤嚎叫道,“那个‘晚安’明摆着就是发给你看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唐教授是摩羯座,真的很闷骚。   谢卓是鉴表达人·名侦探·朋友圈阅读能力十级·狗血电视剧资深爱好者。 第25章   孙自南想不明白, 他们发朋友圈和读朋友圈的是不是有一套约定俗成的暗号, 或者可以通过脑电波交流, 否则怎么谢卓一眼就能读出五百字心得,而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太扯了……”孙自南半信半疑地说,“他说不定就是随便晒一下。”   谢卓唉声叹气地说:“我老叔是那种热衷发朋友圈的人吗?你看他的相册, 上一个日常生活还是咱们上山烧烤那回吧?兄弟,你相信我,他要不是在对你暗送秋波, 我把bra带扯下来送你。”   “不不不, 不用了,”孙自南赶紧拒绝, “那么珍贵的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不过是几句推测和一个语焉不详的朋友圈, 虽然没有定论,但孙自南的心情明显比之前上了个台阶。谢卓悬着的小心脏这才稍微放下一点, 心说真是磨破了嘴皮子还不如唐楷一个表情好使,孙自南果然是个重色轻友的大猪蹄子。   翌日清晨。   唐楷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过手机,打开微信, 看了一眼, 然后举起的手臂又失望地垂落进被子里。   看样子昨天的朋友圈没有效果,孙自南可能根本就没注意到,还是他暗示的过于隐晦了?   灰暗的一天,从没有新消息开始。   他闷闷不乐地起床洗漱,换上运动服去酒店健身房跑步。   论坛一共两天, 会场在离酒店不远的大型会议中心。唐楷算是起得早的那一批人,运动完换上正装下楼,正好赶上酒店供应的第一波早餐。   这家酒店的自助早餐很丰盛,卖相不错,品类多样,然而唐楷吃着,却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大概是没有刚出锅的那种腾腾的热气,也不是特别合他的口味。而且他一个有家有室的人,却坐在酒店里孤独地吃早餐,餐桌对面的位置空得刺眼,想想居然有点凄凉。   唐楷不得不承认他是被孙自南养刁了嘴,如同某些吃惯了新鲜罐头便再也不肯吃干粮的家猫——他尚未把孙自南牢牢握在手中,就先被对方从胃到心地驯服了。   他正像个被饲主卸载了游戏的旅行青蛙一样自怜自伤,身畔飘来一阵淡淡花香,有个温柔清亮的声音在他对面问:“您好,我可以坐这里吗?”   唐楷抬头一看,一位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士端着餐盘,正微笑地望向他。   “请坐。”唐楷将自己的杯子往后移了一下。   黎宁柔声道:“谢谢。”   她长得很漂亮,衣饰整齐优雅,是个赏心悦目的美人。但唐楷弯得堪比U型管,对姑娘没有欣赏能力,而且盯着人家看也不礼貌,于是很快将视线移开,又强迫症似地拿出手机来瞄了一眼。   黎宁脸上的笑僵了一瞬,但只当他没有认出自己,于是继续搭话道:“唐教授,您还记得我吗?”   “嗯?”唐楷没想到来了个熟人,盯着她看了几秒,感觉好像是有点面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于是礼貌地疑惑道:“抱歉,您是……?”   她眼中掠过一丝失望,不过很快掩饰过去,落落大方地自报家门,说:“我是黎宁,高中是十八中的,后来在美国太子学院读PhD,您可能没印象了,当时我们实验室就在你的楼下。”   唐楷还是没想起来,只好假装恍然大悟,干笑着说:“哦,原来是校友,幸会。”   黎宁侧身,从背后提包中拿出一个皮制的小名片夹。   她回身的短短一秒,侧影展现在唐楷眼前,莫名与他记忆里的某个场景重合,最终定格于咖啡馆被雨打湿的玻璃窗前。   宛如被一根小针刺中神经,灵光乍现,唐楷手一哆嗦,瞳孔瞬间发生八级地震。   原!来!是!她!   刚才看正脸没认出来,这个侧脸他却记得很清楚——这不就是让孙自南在大雨里失魂落魄、导致他家庭不和谐的罪魁祸首吗!   她好大的胆子,居然还敢跑到正宫面前来套近乎,待会儿是不是还要虚情假意地叫他一声“哥哥”!   “师兄,这是我的名片。”黎宁双手递上名片,似乎有些羞赧地微微一笑,“我这么叫你不会介意吧?”   唐楷脸都绿了。   他接过名片,扫了一眼,发现黎宁的头衔是某国有生物研究所助理研究员,跟他算是同行,于是更生气了。   孙自南是对搞生物的有什么特别偏好吗?而且还专挑科研人才下手?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唐楷本该高贵冷艳地转身就走,然而花孔雀心理作祟,他抱着“我倒要看看你哪里比我强,值得让他高看一眼”的赌气心态,一反常态地与这个假想情敌聊了起来。   黎宁少有机会能与唐楷搭话,本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不知为何,她总感觉唐楷眼风如刀,充满了审视和挑剔。不像是对可爱的师妹说话,反倒像是恶婆婆在打量不称心的儿媳妇。   唐楷比她还郁闷。   论学历,他本硕博都是名校毕业,远胜黎宁一筹;论专业能力,他是天海大学最年轻的博导,而黎宁不过刚入职,还没有拿得出手的研究成果;论家世,他爸比黎宁的父亲职位还高半级;论美貌……这个没法比,但孙自南喜欢男的,他理当有性别优势。   所以他到底是哪里不如黎宁?竟然让这个女人有了可趁之机。   唐楷心里不大痛快,于是起身道:“时间差不多了,该出发去会场了。”   黎宁正想顺水推舟地邀他同行,唐楷却说:“我回去拿一下资料,黎小姐先走吧。”   黎宁忙道:“没关系,我可以等你。”   唐楷摆摆手,说:“不用了,我还有别的事。”   他的拒绝直白而冷漠,黎宁一怔。这回没等她说些什么,唐楷就转身朝电梯方向走去。   他的平静面具只维持到转身那刻,一进电梯,脸就撂了下来。唐教授越想越气,恨不得现在把孙自南抓过来,问问他到底是对自己一向敬重,还是刻骨铭心的相爱。*   他仇恨地盯着那一行电话号码,行将落在屏幕上的手指复又抬起,再三压抑,最终咬着牙下定了决心:如果今天之内孙自南再不主动跟他联系,他就——   可是他能把孙自南怎么样呢?分手吗?   分手是不可能分手的。   唐教授内心的小火苗还没烧起来就被现实的冷水一瓢浇熄,他撇了撇嘴,心想实在不行,要不然他委屈一下,假装打错电话算了。   双方对峙,总要有一个人先迈出打破僵局的第一步。   论坛上午九点开始,中午十二点休息,午餐仍旧是酒店自助。唐楷上午做完了报告,中午被几个老前辈逮过去拉着聊天,收了一打名片,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几口。他怕下午顶不住,于是趁午餐时间快结束时倒了杯咖啡,找了个靠角落的座位坐下慢慢喝,喝了一会儿闲得无聊,为了放松大脑,他又随手开了一局斗地主。   游戏开始,上家叫地主,唐楷无意间看了一眼对方的微信名,嘴里的咖啡“噗”地一声喷了出来。   孙!自!南!   他拿纸巾捂住嘴,神色狰狞,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宛如一个见了偶像激动到变形的黑粉。   那边的孙自南应该也傻了,迟迟没有点“抢地主”。   唐楷深吸了一口气,心说孙自南啊孙自南,我在这边日思夜想辗转反侧,愁得吃不好睡不着,你他妈不给我发微信就算了,居然还背着我偷偷打欢乐斗地主——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既然如此,还打什么牌,大家谁也别消停了。   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戳开孙自南的头像,开始疯狂地冲他扔烂番茄。   唐楷的下家叫了地主,正摩拳擦掌地准备大干一场,结果迟迟等不到对方管牌,抬头一看:嚯,对面两个农民内讧了。   “North”脑袋顶上的烂番茄一个接一个炸开,炸得屏幕都卡了;“DONKI”则根本不出牌,还故意卡着读秒时间点“要不起”,争分夺秒地往“North”那边扔番茄。   地主看傻了,恍惚间还以为自己不小心点进了绝地求生。   屏幕的另一边,孙自南端着手机,惊恐地把它挪远了一点,有种唐楷的怒火会穿过屏幕烫着他的错觉。   其实直到打开欢乐斗地主的前一秒,他都在忐忑,担心谢卓不靠谱,担心是自己想多了,担心唐楷只是单纯地发个朋友圈,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但是现在他的所有不安都在这漫天飞舞的血红中烟消云散,会发脾气,会一点就炸,恰恰是他还在乎的证明。   孙自南不怕唐楷生气,但真的很怕他搞冷战。   不管唐楷怎么拖,一局的时间终究有限,地主不战而胜,结算界面跳了出来。孙自南没再继续,直接关掉了页面,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机票,拎起公文包,走向贵宾厅的登机通道。   下午一点三十分,前往B市的飞机准点起飞。   下午六点半,蓝星大酒店。   参加论坛的学者们稍作休整,准备前往宴会厅参加主办方举行的欢迎晚宴。唐楷回房换了一条领带,走出电梯,正要穿过大堂时,忽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他:“唐教授!”   他驻足回头,没看见喊他的人,一转脸,却恰好撞进了站在柜台前、闻声望过来的男人的目光中。   隔着四五米的距离,那个人下半张脸被口罩挡住,却仍能看出是笑了,还颇为讶异地朝他一挑眉。   唐楷:“……”   作者有话要说:  *倚天屠龙记的梗,原句是张无忌说:“芷若,我对你一向敬重,对殷家表妹心生感激,对小昭是意存怜惜,但对赵姑娘却是……却是铭心刻骨的相爱。” 第26章   人生近三十年, 唐教授第一次体会到被人一击即中、小鹿乱撞是什么感觉……不, 他应该是在心里开了个疯狂动物城。   从天而降的惊喜把他砸蒙了, 直到孙自南走到他眼前,甩手打了个响指,他才恍然醒神, 条件反射似地一把抓住了孙自南的手。   “干什么?”孙自南哑着嗓子笑道,“大庭广众的,你的同事们都看着呢。”   “你……”   唐楷那无比灵光的脑袋也有卡住不转的一天, 他难以置信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对象都离家出走了, 我可不得亲自来找他吗。”孙自南弯起眼角一笑,抬手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和领带, “你们晚上还有活动?赶紧过去吧。”   唐楷:“我……”   “我住1202,”孙自南说, “晚上不出去,欢迎随时来敲门。”   唐楷的喉结上下滚动一轮, 目光炽热得烫人,过载的CPU终于恢复了正常运行,他用力抓住孙自南的肩膀, 语气强硬地说:“你站在这儿, 不许动,等我一分钟。”   不等孙自南回答,他叫住一旁经过的另一位教授,快步过去跟他说了几句话,得到对方允诺后, 立刻冲回来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将他往电梯那边带。   “哎……你轻点,”孙自南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强抢民女呢你这是,我还能跑了是怎么着?”   唐楷闷着头将他扯进电梯,咣当一下把孙自南怼到电梯墙面上。   他个子本来就高,用的还是壁咚姿势,居高临下望过来时,莫名有种令人腿软的霸道总裁气势。   孙自南因为腿太长,撞墙时被镜子下面的扶手硌了一下,硌的地方还比较尴尬,他皱眉“嘶”地吸了口气,唐楷立刻将一只手垫到他身后,揽着他的腰问:“撞疼了?”   孙自南忍俊不禁,为了给他个面子,举手做投降状,说:“没事,你继续。”   唐楷垂眸看了他一眼,方才的气势早就散了。冷面状态只有三秒时效,他绷不住脸,叹了口气,说:“等回房间再跟你算账。”   他们两人就维持着这个姿势没动,孙自南瞥了一眼上方摄像头,还没说话,唐楷就扳着他的下巴令他面向自己,说:“不许看别处,只能看我。”   孙自南笑了起来:“这么霸道啊?”   唐楷说:“怕你跑了。”   孙自南反问:“我还能跑哪儿去?”   电梯在十二层停下,唐楷攥着孙自南的手腕,将他推进房间。这回他没舍得再把孙自南往门上怼,用两只手圈住他的腰,气势汹汹地逼问:“给我老实交代,你到底是为了谁追过来的?”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孙自南就糟心。他绕过唐楷,伸手按空调面板,把温度往上调了几度,没好气地说:“你觉得呢?我不为你来,我还能为你前女友来吗?”   他拨开唐楷的手,自顾自脱了风衣,准备找个衣架挂上,却听唐楷在身后气急败坏地问:“谁?你再说一遍,谁的前女友?”   “黎宁啊,你没见到她吗?”孙自南说,“她不是也来了么。”   唐楷难以置信:“那不是你的前女友吗?什么时候成了我前女友了!”   孙自南把衣服一扔:“你有病吧?我都不认识她,那他妈是你的同学!”   唐楷怒道:“不认识她你跟他一起喝咖啡!还冲人家笑!”   孙自南真想给他一个大耳刮子让他清醒清醒:“是你的前女友先杀上门找我的!听清楚了吗!这事要他妈跟你没关系,我理她干什么?”   唐楷傻眼了。   他终于从一团乱麻里找到了名为“真相”的那根线头,然而抽出来的千丝万缕却如同高压电线,噼里啪啦火花乱溅,直接将他从理直气壮的正宫娘娘打回了无理取闹的原形。唐楷从头麻到脚心,那滋味跟天灵盖被雷劈中没有什么区别。   孙自南刚才扯着嗓子跟他喊,牵动了脆弱的支气管,忍不住偏头咳嗽了数声。   这动静仿佛给了唐楷提醒,他猛一激灵,瞬间戏精上身,“嗷”地一声飞扑向孙自南,悲切大喊:“皇上,您要给臣妾做主,臣妾冤枉啊!”   孙自南:“……”   他根本没有反抗机会,就被唐楷以挡炸弹的姿势扑倒在沙发上,腰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悲鸣。   “你倒是说说……”他咳了几声,奄奄一息道,“朕冤枉你什么了?”   “我没有前女友,从来都没有过。”唐楷低头亲他,以细碎啄吻描摹他的面部轮廓,哑声道:“我只有你一个。”   他不但愧疚,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就好像明明想对一个人好,反而做错了事;想把一颗心捧到他跟前,又怕他不稀罕。   “对不……”   话没说完,孙自南就主动抬起上半身,在他嘴上飞快地“啾”了一下,把唐楷的道歉堵了回去。   “好了,别往我这边凑了,”他若无其事地推开唐楷的肩膀,说,“我感冒呢,小心传染。”   唐楷眨了眨眼,不肯放他走,与他额头相贴,目光几乎柔成一汪水,问:“你不生气吗?”   孙自南抬手摸摸他的脸,勾着唇角说:“我都这么大人了,犯得着跟一个小醋坛子较劲吗?”   “……”唐楷不依不饶地问,“那你怎么不吃我的醋啊?”   孙自南干笑一声,心说废话,我要是没吃醋,现在就不会感冒了。   但他是绝对不肯承认自己和唐楷一样幼稚的,于是轻描淡写地说:“我相信你的为人,不行吗?”   唐楷顿时觉得压力好大,可又有种难以言喻的熨帖,赖叽叽地道:“你这么懂事体贴,显得我心眼很小。”   “可不是么……起开,你要压死我了。”孙自南说,“心眼不大,块头不小,还是个幼稚鬼。”   唐楷起身,顺手把孙自南从沙发缝里解救出来:“那你还要死要活地追着幼稚鬼跑到B市来?”   孙自南冷哼,说:“要瞎也只能我一个人瞎,别人不许瞎。”   还说自己没有吃醋。   唐楷没忍住,别过头去偷笑了两声,回想起初次见面时孙自南对他的评价,今天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口是心非很可爱”。   孙自南毕竟还在感冒,又坐了一下午飞机,没说几句话就略显疲态。唐教授经此一别,不是新婚,胜似新婚,干脆推掉晚宴,叫了酒店服务,让人把晚餐送到房间。又趁着其他参会者都出去了,将自己的行李从五楼搬到十二楼,高高兴兴地跟孙自南住一间房去了。   孙自南是个不肯委屈自己的大少爷,这家酒店没有总统套,他要了最大的一间商务套房。房里只有一张大床,此刻他靠在床头,睨着唐楷,语带调笑:“你不去参加晚宴,就这么跑了,真没问题?”   唐楷振振有词地答道:“我要是去了,铁定会跟黎宁碰面,你还有没有点领地意识了?”   “忠诚是自我约束,不是拿鞭子抽出来的。”孙自南似笑非笑睨了他一眼,“我不看着你,你就能放飞自我了吗?”   “所以我不去,”唐楷一甩响指,摊手道,“你看,逻辑满分。”   他一扫前几天的低落郁闷,整个人都因为孙自南的到来而明亮起来,看得出是真的很开心。孙自南自己心思深重,却喜欢上了这么一个澄净纯澈得有点幼稚的人。看来缺什么补什么的确有道理,他过去生命中缺少的糖分,全指着唐楷给他补回来了。   两人吃过晚饭,孙自南又吃了一把感冒药消炎药,被唐楷早早打发上床睡觉。酒店窗帘遮光,室内一片昏黑,正适合睡个好觉,唐楷正要给他关灯,孙自南却皱着眉头说:“床头灯留着,别关门。”   一句“为什么”差点要脱口而出,被他及时咽下。唐楷一想到孙自南提过的童年噩梦,就明白了他的顾忌。   暖黄的灯光好像也温暖不了他冷冷蹙起的眉头,噩梦早已醒了,可孙自南的安全感却永远被留在了那一晚、那间屋子,只要这世界还有黑暗和阴影,他就要被束缚终生,不得解脱。   唐楷在门口僵立片刻,说:“你要是不嫌我吵,我把电脑拿过来陪你。”   孙自南翻了个身,将半张脸埋进松软枕头里,说:“不用,灯光太暗,坐在床上看电脑伤眼睛,你去外面办公。”   唐楷走回床前,在孙自南面前蹲了下来。   孙自南睁眼:“干什么?”   “外面只有我一个人,又黑又冷,”唐楷毫不脸红,一本正经地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怕黑。”   孙自南感觉唐教授在他面前已经放飞自我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连最后一层脸皮都不要了。   他被肉麻得往被子里缩了缩,赶人道:“别闹,改你的论文去。”   “我不,”唐楷揪住他的被角不放,把他往外拖了几厘米,用磁性男中音撒娇道,“我要跟你一起睡。”   他顿了下,又补了句更有杀伤力的:“好不好嘛~老公。”   孙自南要不是实在没力气,现在就要跳起来把他抽成旋风小陀螺。   “唐教授,”他轻轻捏住唐楷鼻尖,“你还要不要脸了?”   唐楷拉下他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一下。他半跪在床边,面容俊美,身姿挺拔,身上仍是整齐的正装衬衫,像个深夜里执剑守卫的骑士,笑容里带着一点闪闪发光的狡黠和温柔,简直令人移不开眼睛。   “有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了。” 第27章   “宝贝儿, 脸还是得要, ”孙自南屈指在他下巴上轻轻一勾, 含笑温柔地说,“毕竟我看上的主要还是是你这张脸。”   唐楷倾身在他眉心印下一吻,拍拍被子, 说:“等我。”   他拿东西、换衣服、洗漱,进进出出窸窸窣窣,一路上净是细碎小动静, 本来以为孙自南绝对会被他吵到, 没想到唐楷掀被子爬上床时,却见他已经埋在枕头上, 呼吸悠长,安静地睡着了。   感冒药效或者长途飞行的疲劳固然是部分原因, 但最要紧的还是心神放松,他得觉得自己安稳无忧, 才敢放心睡去。   孙自南醒着时候难搞,睡着了却是个美貌青年。唐楷没再做什么小动作打扰他,只是靠在床头, 眼神软得像水, 就着柔和如轻纱的灯光默默地注视了他片刻。   爱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能让人辗转反侧,也能让人安心酣眠。   十一点半,唐楷准时关灯睡觉。酒店不比家里,被子只有一床, 他在孙自南身边躺下时,触及到另一个人的体温,方感觉到一丝微妙的窘迫。但就在屋子陷入黑暗之后的几秒,孙自南忽然身体颤动,像是被惊醒了。   才冒出个头的绮念被他迅速掐死,唐楷赶紧隔着被子,伸手在他背后顺了顺:“没事,别怕。”   灯光一灭,孙自南条件反射般地惊醒,然而唐楷的安慰及时填充进来,宛如一脚踩空却落在了软垫上。他的神智只清明了一瞬,就堕回沉沉的睡意中。两人都是侧躺,被子中间被肩膀顶出一小条缝隙。可能是有风进来,他觉得冷,就迷迷糊糊地往唐楷那边凑过去。   唐教授这下子真成了被架上油锅的柳下惠。   他并不耻于自己的欲念,反正那只是迟早的事,但就如每一个陷入热恋的愚蠢人类一样,他也不能免俗地因为心上人睡在自己怀里而神魂颠倒。   他小心地张开手臂,把孙自南轻轻搂进怀中。柔软的棉被像一个温暖的巢穴,将两人团团包围,唐楷隐忍地闭上了眼睛。   大约凌晨一点,他被一阵压抑的低咳吵醒。   孙自南背对着他,脊背簌簌颤抖,连声不断地咳嗽。他大概也怕吵着唐楷,所以声音都被压在胸膛里,听起来格外沉闷。   但这种半夜突然发作的咳嗽通常很难停下,孙自南头昏脑胀,估摸着再这么下去迟早要惊动唐楷。正要起身下床躲出去,唐楷却已经醒了,从他身后坐起身来,伸手按开了床头灯,用带着睡意的沙哑嗓音说:“别动,我去给你倒杯水。”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水杯回到床前,侧身在床沿坐下:“喝点水,过来让我摸摸额头。”   孙自南听话地倾身向前凑,唐楷用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又自己贴上去感受了一下,揽着他叹道:“宝贝儿,发烧了,咱们去医院吧,好不好?”   他大概还是有困意,嗓音沙哑又温柔,像哄孩子一样。孙自南喝了半杯水,勉强压下喉间痒意,摇头说:“不去。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唐楷蹙眉看着他:“那你带退烧药了吗?”   “忘了。”孙自南完全没感觉自己在发烧,他这会儿又有点困了,于是在他眉间竖痕上抚了一下,把额头搭到他肩头,“别折腾了,睡吧,你明天还得早起呢。”   “你先躺下,”唐楷扶着他平躺下来,“我去拧个毛巾。”   “嗯。”   洗漱间里传来水流声,片刻后,一条冰凉的毛巾搭上他的额头,带着湿度的掌心盖住了他的眼睛:“睡吧。睡醒了感冒就好了。”   暖黄的灯光熄灭了,卧室里复归于静寂。   翌日清晨,孙自南醒来,唐楷已经不在身边了。他抬手摸了摸额头,干燥微温,应该是退烧了。   昨天后半夜,准确的说是今天凌晨,他一直睡得很安宁,没有再咳嗽,甚至连唐楷起床给他换毛巾都没有印象。   昨夜昏沉中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模糊得像个梦境,也温存得像个梦境。似乎在误会说开后,他们的关系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可以毫无防备地向彼此袒露心胸,交付一切恐惧与脆弱。   所以说病中最容易培养感情,被人捧在手心里珍重过,就很难再泰然地回到独自支撑的境地里了。   他正沉思着,唐楷推门进来,看样子是刚从健身房回来,进屋第一件事是先过来摸他额头:“还好,不烧了。”   “昨晚吵得你没睡好吧?”孙自南见他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有点心疼。唐楷笑着在他下巴上撩了一下,转身往浴室走去,随口说:“不吵,睡得挺好的,今晚还想抱着你睡。”   孙自南:“……”   唉,谈恋爱真的会让人变成傻瓜。   洗漱完毕,两人下楼吃早餐。   餐厅里来吃饭的大都是这次来参加论坛的学者,昨天见过唐楷,而且对这位青年才俊印象深刻。今天看他和另外一个眼生的青年一起出现,还有老教授跟他们打招呼,问这是不是他的师兄弟。   孙自南虽然年轻,但是气场实在不像个学生,否则肯定被人当成唐楷带的博士生。唐教授一路走来,收获无数好奇眼神,低调而不失显摆地跟人介绍了一路“这是我对象……对,特意过来看我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参加的是为期三个月的封闭夏令营。   餐厅方桌是四人座,两人找了张空桌,唐楷指着窗外花坛说:“上次那条朋友圈就是在这里拍的。”   孙自南有点好笑:“是不是故意拍给我看的?”   “是,”唐楷坦然承认道,“你都不理我,我就想让你知道我在哪儿。”   “讲道理,是谁先不理谁的,嗯?”孙自南叉了块鲜切雪梨,压低了声音说,“连自己前女友都认不出来,还栽赃给我。”   “不是前女友!”唐楷再三强调,“她肯定是随口胡诌骗你的,就你傻乎乎,居然还相信了。”   如果放在一般人身上,“我真的不认识她”这种话十分没有说服力,怎么听都像是欲盖弥彰。但唐楷之前的那个反应太绝了,他不但没认出前女友,还把人家当成自己的情敌,看见黎宁的第一眼就酸气冲天地将人从头挑到尾,别说旧情复燃,这都快结下新仇了。   孙自南也不知道他这个脑回路是怎么长的,只能甘拜下风。唐楷又兴致勃勃地撺掇:“对了,今天你要是没别的事,跟我去参加论坛好不好?”   孙自南失笑:“你是上幼儿园的小朋友吗,还得家长陪你去上课?”   唐楷说:“你白天陪我工作,我晚上陪你睡觉,这很合理好吧?”   他极其坦然,用正常音量说出了这句话,吓得孙自南差点站起来捂他的嘴:“祖宗,别喊了!晚上陪睡你还觉得挺光荣?丢不丢人!”   唐楷一敲桌子:“那你去不去?”   孙自南:“去去去……”   这个论坛是半公开性质,来参会的学者通常都会带几个自己的学生,唐楷要带人进去也非常容易。他跟组织者是熟人,打了个招呼,给孙自南弄了张工作人员名牌,又亲自领人进场,安排了个居中靠后、视野很好的位置。   唐教授这个人,平时待人接物虽然也彬彬有礼,不算难以接近,但是气质一向高冷,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很少见他对谁这么热情,跟伺候国家保护动物大熊猫似的事必躬亲。一时间连场中的志愿者都停下了交谈,不约而同地偷偷往这边看。   黎宁早上来的晚,一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同寻常。她在场内搜寻一圈,视线落在唐楷的挺拔的背影上。   他没有坐台上的嘉宾席,而是背对着门,半坐在第三排的椅背上,正垂着头对坐在他前面的人说着什么。他身材很好,这么坐着莫名有种少年气,像是大学图书馆里不肯规规矩矩坐好的大男孩,活泼却不轻浮,反而有种让人情不自禁微笑的魅力。   黎宁眸光一闪,眼神里含了笑。那个位置就在她座位的正后方,她前行几步,打算上去打个招呼。   “唐教授,早——”   唐楷闻声转头,露出了身后被他的背影遮得严严实实的孙自南。   黎宁:“……”   那英俊男人勾着唇角微微一笑,轻声说:“这么巧,又见面了,黎小姐早。”   黎宁见不得他笑,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俩目前的姿势实在很不文雅,孙自南坐着,唐楷站着。地方狭窄,唐教授一腿屈起,脚踩在椅子后面的凸起处,另一条伸直的长腿无处安放,干脆插进了孙自南的双腿中间,两人近得呼吸相闻,唐楷还很不老实地抓着孙自南的右手在把玩,十指交缠,怎么看怎么像在调戏人。   要不是孙自南的神色实在冷静,黎宁差点以为自己撞进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调情现场。   她战战兢兢地扯起一个尴尬笑容:“……是啊,很巧。”   唐楷抬眉,状似无意地说:“那可真是太巧了,黎小姐还认识我男朋友,怎么昨天没听你说过?”   “我……”黎宁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小仙女人设,委婉地说,“也不算熟悉,只是见过……”   “哦,正好。”唐楷点点头,站直了身体,状若无意地将孙自南护在身后,说:“他千里迢迢地飞到B市来看我,人生地不熟的。一会儿我得上台,还要请黎小姐多多照顾。”   孙自南偷偷伸手,在唐楷后腰上拧了一记,让他别瞎拉关系——这他妈到底是膈应谁呢?   黎宁的表情像是吃了苍蝇,然而在唐楷面前,她到底还是要脸,于是强笑道:“好的……一定。”   唐楷面色不变,只是眼神比往日略冷,语气里似乎有点别的意味:“麻烦了。毕竟我们家小南心软善良,别人说什么他信什么,容易上当受骗。”   唐教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孙自南和黎宁宛如同时被雷劈了,齐齐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色。   只不过孙自南脸上写的是“这他妈是哪里来的沙雕”,黎宁脸上写的是“你他妈说谁心软善良”。 第28章   会议开始, 黎宁坐在孙自南正前方, 算是真正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如坐针毡”。她一动不敢动, 生怕自己弄出一点动静,孙自南就会原地变身神经病,当场掐死她。   她全心全意地防范着孙自南, 孙自南的全部注意力却都放在唐楷身上。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唐教授了,有点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双方的偶像包袱还好好地背在身上。主席台上一排专家学者, 唐楷的颜值是最能打的, 无论是垂眸还是侧脸,全方位无死角地英俊夺目, 偶然抬眼向场中投来淡淡一瞥,也是他一向外示于人的冷淡锋锐。   每次他一抬头, 孙自南都能听见站在墙边的几个志愿者捂着嘴抽气。   在场众人,大概只有孙自南透过这样一副端严的面容, 想到的却是他毫不设防的安宁睡颜、撒娇耍赖时的得意笑容,以及意浓情深时的缱绻低眉。   正这样想着,唐楷忽然往他的方向望来, 两人目光相对。虽然隔着人群, 但孙自南还是有种心头被撞了一下的错觉。   他不禁挑了挑唇角,然后就见唐楷飞快地一侧头,朝他抛了个wink。   孙自南:“……”   他心中升起当众做贼的巨大羞耻感,然而却按不住弯起的唇角,又想笑又觉得心软。唐楷闪闪发光的那一面朝向世界, 却把最真实的一面留给了孙自南。这种无言的亲密比当面宣誓主权更甜入心扉。   几家欢喜几家愁,目睹了一切的黎宁快要被欺负哭了。   孙自南他们公司虽然做的是生物科技相关,但这个论坛相对侧重学术,专业性极强,对他这种非专业出身的人而言还是有点晦涩。前半场他还能看在唐楷的面子上勉强撑下来,后半场实在困得不行,又不好提前退场,于是悄悄摸出了手机,打开了欢乐斗地主。   直到论坛结束前几分钟,孙自南才收起手机,装模作样地坐好,假装自己认真听了一上午,还跟着其他人一起热烈鼓掌。   唐楷跟参会学者们合完影,从台上下来,婉拒了其他人一起用午饭的邀请,走到孙自南旁边,毫不避讳地抬手搂住他的肩膀:“刚才你在台下偷偷玩手机,被我抓到了。”   孙自南带着他向外走,闻言哼笑:“所以呢,唐老师打算罚我吗?”   “我很讲道理的,”唐楷低头逗他,“肯定要先找原因。是讲座太无聊了,还是老师不够吸引人?”   孙自南想起他那个隔空媚眼,忍着笑说:“老师很帅,就是你们讲的太难了。”   “没关系,等回房间老师可以给你一对一补课。”唐楷说。   孙自南怎么听怎么不对味:“补什么?”   唐楷微微低头,贴着他的耳朵极小声地说:“要不咱们从人体构造开始补起?这回再学不会,老师就要体罚了。”   外人看来,两人无非是靠得近了一些,大堂里这么吵,不靠近点听不清对方讲话。谁能想到唐教授看起来如此正直的一个大好青年,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仗着孙自南打不过他,就当众开黄腔呢?   孙自南隔着衬衣和西装,在他腰内侧掐了一下,咬着后槽牙道:“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看起来气势汹汹,唐楷却没感觉到疼,像被收起爪子的猫用肉垫拍了一巴掌。他知道孙自南舍不得对他下重手,于是笑得越发真心实意,简直开心出花来了:“下午没事了,可以出门玩。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孙自南:“你对B市很熟?”   “我老家在这里,小学到高中都是在这里念的,”唐楷说,“虽然这些年变了很多,不过大致还认识。”   孙自南手机响了一声,他没有回避唐楷,直接点开看了,微信有人给他发了个包厢号,让他直接过来。   他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对唐楷说:“走,带你出去吃饭。”   “你约了人吗?”唐楷扬起手中文件,说,“那等我一下,我先回去放东西。”   孙自南在他后腰上轻轻一拍:“去吧。在这边有两个长辈,一会儿正好带你见一见。”   唐楷有点纳闷地走了。   孙自南这个情况,等于没有母系亲属,他跟孙家其他的人关系似乎也不怎么样,愿意带着男朋友去见的长辈,想必跟他感情不一般……会是谁呢?   两人出门打车,孙自南对出租司机报了个火锅店的名字。唐楷一听地址,是在本区最大的商圈里,不禁好奇问道:“这什么火锅店?很有名吗?”   “是我……叔父自己开的,”孙自南在称呼上卡了一下壳,“主要这家是开在泰合集团对面,另一位叔叔过来比较方便。”   唐楷想起来了,孙自南他们家是B市泰合孙家分出去的一个旁支,要是从这边论亲戚关系,那的确是论得上的。   “不过我听传言说,当初你祖父跟这边闹崩了,才出走到S省白手起家,”唐楷问,“你家现在跟这边重修旧好了?”   “那倒没有,”孙自南说,“我在国外念书的时候,刚好碰上这两位去那边修养,机缘巧合认识的,一问名字才知道是自家亲戚。他们两位很照顾我,这些年一直都有联系。”   唐楷重重一攥他的手,惊恐道:“见家长你不早说!”   “得了啊,戏收一收,”孙自南说,“你早就见过我爸了,还在这大惊小怪什么,有点出息行吗唐教授?”   司机在前面笑了起来。   唐楷一想也是,又不甘心地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见家长?”   “你安排吧,”孙自南答应得倒是很爽快,“年前我去拜访一下伯父伯母。”   唐楷心满意足之余,总感觉哪里不对,想了半天,才意识到孙自南这话是拿吩咐助理的语气说的,于是斜睨着他:“你好像很有信心啊,不怕我们家为难你吗?”   孙自南面无表情地说:“怕啊,我怕死了。喜欢你的小姑娘那么多,从S省排到B市,万一……”   他还没说完就被唐楷捂住了嘴:“没有万一,虽然喜欢我的人很多,但我只喜欢你。你放心,我爸绝对不会试图拆散咱们俩,你不许打退堂鼓。”   孙自南笑了起来,偷偷在他掌心里亲了一下。   他们要去的那家火锅店叫“西北关火锅”,看名字就很粗犷,一股草原戈壁大沙漠气息铺面而来,但生意很好,两人到店时已过了下午一点,但店里仍是满客,店外还有二十来个排队的顾客。   孙自南轻车熟路地让服务员带他们去预留的包间,推门声惊动了屋里的客人,他们俩一进门,就与起身相迎的两个男人对上了目光。   唐楷看清屋里是谁,一声“卧槽”险些脱口而出。   对面那男人显然也认出了他,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   “三叔,傅叔,”孙自南挨个儿打招呼,向他们介绍唐楷,“这就是唐楷。我先前跟您提过的,男朋友。”   又对唐楷说:“这位是我三叔,这位是我三叔的爱人,他不让我叫三婶,你跟着我一起叫傅叔吧。”   唐楷面对四道审视的目光,僵硬地站直了,微笑道:“三叔好,傅叔好。”   那位“傅叔”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把视线从唐楷身上移开,说:“别站着了,坐下说话。”   唐楷现在简直悔青了肠子,为什么来的路上光顾着说废话,没问问孙自南他这两位长辈姓甚名谁。   这下好了,他有预感自己马上就要给大家表演一个助兴节目——现场翻车。   两位长辈都已年近半百,被孙自南称为“三叔”的是泰合集团副董事长孙珞,保养得很好,带眼镜,看起来稍微有点严厉,待人接物却很温和儒雅。那位姓傅的“三婶”全名傅廷信,是这家连锁火锅店的老板,据孙自南介绍是退伍军人,执行任务时受伤,不得已才退伍转业,跟几个朋友做起了生意。   傅廷信虽然岁数不小,但风华不减当年,仍是俊朗潇洒,岁月在这个人身上像是凝固了,不过脾气倒是变好了很多。   孙自南在国外念书时,有次出去散心时,偶然在火车站捡到了傅廷信掉的钱包。那时候傅廷信旧伤发作,孙珞放下工作带他到国外疗养,两人就住在湖畔的小别墅里。   孙自南通过当地警局将钱包物归原主后,傅廷信为了感谢他,特意请他来家里做客吃饭,结果见到孙珞后两人互通姓名,才发现原来是一家人。于是傅廷信在国外修养那几年里,经常请孙自南一起聚餐,孙珞闲着没事干,还注册了个公司拿来给他练手。要不是知道孙英一定不会答应,傅廷信他们俩差点就想把孙自南过继到自己膝下。   再后来,他们先后回国,孙自南差不多每年都要飞一次B市探望二人,这段情谊一直延续至如今。   唐楷从双方言谈举止中大约能感觉得到,孙自南对这二位比对自己亲爹还亲近一些,孙珞夫夫也是真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看待。   酒过三巡,傅廷信趁孙珞和孙自南凑在一起不知道嘀咕些什么,主动跟唐楷碰了下杯,皮笑肉不笑道:“多年不见,小唐长行市了,一声不吭就把我大侄子拐跑了,嗯?”   唐楷忙把酒杯放低一些:“不敢,不敢,我们是两情相悦,绝对没有坑蒙拐骗。”   “放屁,”傅廷信压低声音,“他现在还以为你是个穷教书匠,你还跟我在这儿睁眼说瞎话!”   “叔,你是要冤死我,”唐楷也小声说,“我真的只是个教书的啊!” 第29章   傅廷信毫不客气地指着他:“还装?”   他没控制住音量, 动静大了点, 孙自南立刻回头看向他们:“怎么了?”   “没有, ”傅廷信立刻说,“我跟你对象聊天呢,没事。”   孙自南将信将疑:“三婶, 你不要欺负人。”   傅廷信啧了一声:“这还没结婚呢,胳膊肘就往外拐?我真要欺负他还能让你听见……早带到男厕所去了。”   唐楷没忍住,差点笑趴到桌子上, 见傅廷信给他使眼色, 赶紧说:“我跟傅……咳,傅叔聊得挺好。”   好不容易等孙自南转回去, 傅廷信才压着嗓子说:“看看,小南这么关心你, 你还瞒着他,你有没有良心?”   “我不是瞒着他, 是真觉得没必要大张旗鼓,反正回头见了家长他肯定会知道的啊。”唐楷叹了口气,“我爸爸、我爷爷、我的叔叔阿姨们的事业, 那是他们自己打拼下来的, 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当老师做学术,跟他们走的也不是一条路。”   他看了一眼傅廷信,小声抱怨道:“再说了,你跟我情况不是一样吗?你都可以跟三叔在一起, 凭什么到我这儿就要双标?”   傅廷信抬手就要抽他:“你能跟我比吗!我跟孙珞从小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你才认识小南几天!”   “还说没欺负人,”另一边,孙自南拉着孙珞悄悄吐槽道,“你看他手都举起那么高了,就唐楷那个小身板,我傅叔一巴掌能给他抽飞出去。”   孙珞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戴的是什么型号的滤镜,唐楷那种肩宽腰细一看衣服底下就藏着肉的身材,在他眼里居然还是“小身板”?   “他心里有数,你放心。我估计他就是怕唐楷对你不好,先做个恐吓教育。”孙珞不痛不痒地安慰了他一句,话锋一转:“对了,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你那个三哥如何了?”   “还在拉锯,”孙自南说,“我找了另外一家帮忙抬价,等我回去后再抻一抻他,就可以撒手了。”   “嗯,”孙珞点点头,嘱咐道,“看准时机,另外注意安全,小心疯狗跳墙,反咬你一口。”   孙自南道:“我明白。您放心。”   “有什么困难就跟我们说,”就像世界上很多傻爸爸一样,孙珞也不能免俗,说完了正事,立刻殷殷地问,“你缺钱吗?不够的话三叔先把压岁钱预支给你。”   孙自南笑了起来:“哪能呢,您还是留着过年再发吧。”   “这回你搞了这么大的事,你爸那边肯定不能善了,”孙珞还是不放心,叹了口气,“我估计你那小公司要受影响,要先给自己想好退路。”   孙自南拈着茶杯喝了口残茶,有点不知该从何说起:“我……”   孙珞抬手止住他的话头:“三叔不是逼你现在就做选择,只是提个醒。你要怎么选择,得等你经历过这些事以后,才能不后悔。”   孙自南感激地点了点头。   “三叔还是那句话,你要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收拾不了的篓子我们给你兜着,”孙珞拿自己的茶杯跟他碰了一下,轻笑道,“不跟你开玩笑,你傅叔这火锅店正愁找不着人继承呢。”   “那我这跨界的步子可能有点大,”孙自南承了他的好意,一口干掉杯中茶水,诚恳地说:“谢谢三叔。”   孙珞摆摆手:“都是自家人,说谢就见外了。”   两人在这边聊得气氛融洽,那边傅廷信跟唐楷也终于达成了短暂的和平。傅廷信拍拍他的肩膀,差点把唐楷拍到桌子底下:“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回去跟小南坦白。不管怎么说,瞒着他总是不对。”   “嗯,”唐楷说,“不过我要自己跟他说,你别抢着告黑状。”   傅廷信冷笑:“看你说的,把你叔想成什么人了?小南喜欢你,我还能亲手拆了你们俩吗?”   唐楷怀疑地瞅着他。   “唉,你这兔崽子,”傅廷信迅速往孙自南方向瞥了一眼,见他没注意到,低声说,“他一直怕孙家拖累你,现在是两头为难,你好歹给他吃颗定心丸。”   唐楷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回端正态度,乖乖地说:“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他受委屈了。”   “你们俩都好好的。”   傅廷信举杯示意走一个,唐楷垂眸笑了起来,与他碰杯,仰头干了杯中残酒。   下午回到酒店,两人一身火锅味,回房第一件事去洗澡换衣服。待孙自南吹干头发,从浴室出来,却见先洗好的唐楷正襟危坐在床边,面前依次摆着笔记本电脑、iPad、电视机遥控器。   孙自南问:“怎么,选择恐惧症犯了,不知道要玩哪个?”   “南南,”唐楷向他伸手,“过来。”   孙自南一听这称呼就头皮发麻,赶紧说:“别肉麻,不嫌腻得慌吗?”   “可是三叔他们管你叫小南,我总得有个不一样的称呼,”唐楷中午喝了点酒,现在开始上头了,“你不让叫南南,那叫宝宝?亲爱的?心肝宝贝果儿?”   孙自南笑得直接坐下了,说:“我看你直接叫老公就挺好。”   唐楷装作没听清的样子:“啊?什么?”   孙自南一时没反应过来:“老公。”   唐楷:“哎,在呢。”   “……”孙自南在他手臂上掴了一巴掌,“滚蛋!”   “南南,老公……”唐楷招手将他叫过去,抱坐在膝上,将下巴搭在他肩头,“我有事要跟你说。”   浴袍领口裸露出的肌肤被他的呼吸吹得很痒,孙自南往后缩了缩:“说吧,是不是我傅叔今天跟你说什么了?”   “你好聪明,”唐楷搂着他的腰的手臂收紧,艰难地措了一会儿词,有点迟疑地说,“对不起。其实我跟傅叔早就认识……小时候就认识了。”   “嗯?”孙自南没转过这个弯儿来,“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   “我爷爷家,以前跟傅叔他们家住一个院儿,”唐楷实在很少对人提起自己的家世,甚至有点避讳这个,总怕听的人会因此否定他现有的一切,所以话说的很委婉,“在B市龙山脚下那一带。”   傅廷信出身军人世家,他自己也是退役特种兵。而B市龙山一带,就算孙自南这样的非本地人,也知道那里是国家军政要员的居处所在。   他终于从唐楷山路十八弯的迂回言辞中找到了他的中心思想,拖长声音“哦”了一声,终于听明白了:“绕来绕去,说白了就是你家跟傅叔他们家一样,都是部队高干出身,对不对?”   唐楷很没底气:“嗯。”   孙自南能感觉到后背贴着的胸膛里传来的急促心跳。这事乍一听确实让他有点惊讶,但惊讶过后也就没别的感觉了。先前听说过唐楷父母的职位,孙自南差不多对他家情况有过大致推测,事实比他的预期稍微高了一点,也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就是不知道唐楷为什么一副紧张兮兮、担心他会翻脸不认人的样子。   “之前怎么不说?”孙自南侧转身体,捏着他的耳垂把玩,“见了傅叔怕露馅才坦白从宽,嗯?”   他看上去没有很生气的样子,唐楷大着胆子,侧头在他手腕内侧啄吻一下:“不是故意瞒着你。我只是……算是习惯性地隐瞒吧。”   “为什么?”   “从小到大,我们家其实没怎么管过我,但上学的时候我成绩好,拿了荣誉、或者拿了奖学金,就会有人说学校和老师要巴结我们家。”唐楷悠悠地叹了口气,“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被迫背黑锅,让我觉得挺不开心的。后来我就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读高中、上大学,后来又出国,这样就不会被人说是‘走关系’了。”   孙自南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脸,轻声安慰:“你本来就很优秀了。”   “以前年轻气盛,总想跟世界撇清关系,想证明给所有人看,我不靠家里也能过得很好。”唐楷眷恋地拥着他,袒露出无限温柔,“但现在长大了,才明白我当初其实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外界评价并没有太大意义,只要清楚自己追求的是什么,坚持做下去就行了。”   “不过没及时告诉你这件事,是我的不对,”唐楷恳切地说,“我错了。”   “多大点事,值得你这么郑重其事地道歉,”孙自南彻底放下心来,说,“别听傅叔的,他都是吓唬你。我又不仇视当官的,乖啊,别怕。”   唐楷被他煞有介事地劝哄逗笑了,孙自南忽然想起上回黎宁说她爸爸在教育部门工作这一茬,当个笑话跟唐楷说了,末了道:“看看你把人家姑娘坑成什么样了,她还以为你是个需要拯救的小白脸,现在指不定怎么骂我呢。”   “她那是自作多情吧,我都不记得她的脸。”唐楷皱眉道,“再说她到底看上我什么了,是我弯得还不够明显吗?”   孙自南在他唇峰上点了点:“看上你这张脸啊。毕竟大家都是俗人。”   说话间,他不小心踢到了床上的遥控器,孙自南低头一看,莫名其妙地问:“你把这些东西摆出来是要干什么?”   “这个啊……”唐楷很不好意思地撇过脸去,“我刚才想,万一你要是生气了,我就从这里挑个你最喜欢的跪一下。”   孙自南还没见过求生欲这么强的选手,一时呆住了。   “你给我把脸转过来!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他坐在唐楷大腿上,捏着他的下巴,哭笑不得地吼他:“我就是真生气了也不会让你下跪啊?你满脑子装的都是什么封建糟粕,还是你对我有……唔!”   他没说完的话,被吞没于密不透风的深吻之中。   良久唇分,唐楷犹未餍足地一下一下啄吻着他的唇角,轻轻地说:“宝贝儿,我对你没有误解——”   “只有非分之想。” 第30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预警:开始走小孩子过家家水平的弱智商战剧情(不是谦虚),请大家合理预估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根据章节提要谨慎购买阅读。   情至浓时, 如滴水入滚油、菜刀砍电线, 连喘口气都带着滚烫的欲望。但顾及孙自南的身体, 两人终究没敢乱来,仅仅止步于友好地打了个招呼。   可即便只是如此,就足以令唐教授像丢魂一样围着孙自南团团转了两个小时, 懂了什么叫食髓知味、痴缠入骨。   隔日孙自南改签同一班飞机,跟唐楷一起回了S市。   他无缘无故地跑了三天,公司的重担全落在了王庚身上。王副总被逼得抓狂, 天天拿来帮忙干活的助理于梁撒气, 把人家孩子折腾得眼泪汪汪。等孙自南回到工作岗位上,于梁那眼神活像沦陷区的老百姓终于盼到了解放军, 就差扑上去抱着他的大腿哭喊“爸爸他欺负我”了。   “这几天辛苦你了,小于。”孙自南说, “去,叫王庚来我办公室。另外发个通知, 半个小时之后,除人力之外各部门领导到会议室开会。”   片刻后王庚敲门进来:“孙总。”   “随便坐,”孙自南问, “锦科地产那边谈的怎么样了?”   “另外一家还在抬价, 我们被逼得很紧,”王庚忧虑地说,“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到底是要这个地方、还是不要,得尽快下决定。”   孙自南打开上锁的抽屉, 从中取出一份报告,推给他:“你看看这个。”   王庚至今不明白他怎么能跟没事人一样淡定,接过报告书翻开,一目十行快速浏览下去,脸色渐渐变了。   “这……”   他抬头看向孙自南,难掩讶异神色。但这个问题太敏感了,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发问。   “七月,刘诚在战略会议上提了建设生态疗养园的意见,后来项目通过,这家锦科地产开始介入,与我们积极联系。”孙自南语声沉沉,“我不信你当时没找人查过刘诚的动向。”   “没错,”王庚舒了口气,承认道,“我是因为那天开完会,偶然听到他在楼下打电话,才留了个心眼。”   孙自南:“六月份他带女儿来公司做基因检测,本来是常规检查,结果查出了慢粒白血病,恐怕就是那个时候跟我三哥勾搭上了。”   这份私人调查报告结果显示,锦科地产是一家民营房地产公司,注册资本五千万,法人代表名叫周健。孙自南他们公司目前正在接洽的锦园别墅名义上属于这家公司,但实际上地皮和楼盘都归宏程地产所有,这家公司只不过是个挡在前面做样子的空壳。   而宏程地产,正是孙自南的三哥孙自言的公司。   据调查,两年前宏程地产买下了S市南郊的一块地皮,投资两个亿兴建锦园别墅。但这个项目明显出了问题,中途发生了两起安全事故,还换过一次施工队。事故不知道怎么被压了下去,其中一家收钱闭嘴,举家搬去了外省;另一家只剩一个家属,是受害者的母亲,她儿子的一条命只换来了一点微薄的赔偿金,至今还在四处奔走,试图上访伸冤。   这个锦园别墅说白了就是粗制滥造的豆腐渣工程,眼看着要砸在手里时,孙自言不知从哪儿得知了刘诚女儿得病的消息,便出了个馊招。他以高额报酬为筹码,要求刘诚把孙自南诳过来当接盘侠,为了逼真,还特意搞了个锦科地产的空壳来当障眼法。   建生态疗养园是近年来健康产业发展的大趋势,孙自南的公司这两年颇有起色,他在孙家又是一个相当微妙而危险的位置,孙自言对自己的计划很有信心,因为他知道孙自南一定会跳坑。   至于以后,房子到了孙自南手里,是倒是塌,那就不关孙自言的事了。   孙自南当初查到锦科地产时,险些被这个外壳给骗过去,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了。后来多亏孙珞无意中给他放了个消息,说南郊那片可能要被规划成工业园区,要建污水处理厂,提醒他别去那边买房买地,小心赔得裤子都不剩。   孙自南这才警惕起来,又找人继续深挖,终于挖出了背后的孙自言。   有趣的是,他抓住孙自言的狐狸尾巴时才发现,孙自言的信息渠道比他慢了很多,甚至还不知道污水处理厂的消息。趁着孙自言没意识到那块地砸在手里的风险正稳步提高,孙自南索性来了个将计就计,假意与锦科地产谈判,表现出交易意向,又找了另外一个朋友帮忙抬价,就这么一直吊着孙自言的胃口,专等着消息出来,看他怎么原地崩盘。   当年他是个没有还手之力的儿童,只能站着挨打。现在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各凭本事,新仇旧恨恰好可以一次解决。   “佩服。”王庚听完,才明白他们无意间踩进了豪门狗血剧本,险些被人买了还给人数钱,苦笑道:“孙总,还是你比较狠。”   “都是生活所迫,”孙自南笑了笑,说,“兄弟阋墙,见笑了。”   “没有……”王庚不明白被亲兄弟这么算计,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又觉得领导的家事他不应该掺和,干巴巴地说,“那什么,你……节哀。”   孙自南坦然地说:“那倒不用,我挺开心的。”   王庚:“……这么塑料的吗?”   “回头跟锦科地产约个时间,戏要做足,我们做个实地考察,”孙自南说,“我找你来还有另外一件事,是关于公司未来走向的。”   “您说。”   “这件事一旦闹大,孙自言不会善罢甘休,老爷子估计对我也很不满。”孙自南无意识地随手转着笔,说,“所以我打算年前辞职,早早退休回家算了。”   “不知道集团接下来会怎么确定总裁人选,我想先问下你的意思,”他说,“你跟我同期进公司,这几年里一直参与公司的运营决策,能力有目共睹。如果以后还想留在这里继续发展,我会优先向集团推荐你,我想这点面子他们应该还是会给的。”   王庚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蒙了,反应了两秒才说:“我需要考虑一下。”   “嗯,不急,”孙自南点头,又说,“锦科地产的事你不用担心,生态园不是非他家不可。我有个朋友在岚山买了一块地,环境不错,本来是想做客栈,但是改成疗养小镇也是个很好的方案。等你决定下来,可以把他的联系方式给你。”   “好。”   事关职业生涯的走向,王庚现在心里很乱,孙自南知道多说他也未必能听得进去,于是转移话题道:“时间到了,下楼开会。先把眼前这桩事做好了吧。”   恰好于梁进来叫人,孙自南和王庚一前一后走出了办公室。   方才那番谈话蕴含的信息量太大,王副总的CPU显然过载了。他有点心不在焉,走路的时候差点撞了玻璃门,被于梁眼疾手快一把拉住。   于助理完全是下意识反应,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好一边唾弃自己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一边问:“王总,您没事吧?”   “嗯?”王庚对上他年轻清澈的眼睛,竟有一瞬间的愣神,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了于梁的手腕。   于梁“嘶”地抽了口气,王庚随即反应过来,低声说:“不好意思。谢谢。”   于梁不知道他又抽什么风,却被他的眼神莫名震了一下,正揉着手腕发愣时,听见一旁传来了孙自南的声音。   “哎,我说你们俩,在那演什么偶像剧呢?”孙自南敲了敲电梯门板,“还有没有点规矩了?没人给我按电梯就算了,老板还得在这按着电梯等你们。”   于梁动如脱兔,一溜小跑蹿进了电梯,王庚紧随其后,却不好再跟他说话,只能透过电梯墙面的倒影,注视着他略带学生气的侧脸。   如果我也要离开,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孙自南为了把戏做足、做得逼真,去锦园别墅实地考察的时候特意带了一群人。上至高管下至项目组实习生,一应俱全。一帮人就跟来春游一样,由对方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领队,浩浩荡荡地四处参观。   因为绿化还没做起来,这里的实际情况跟对方出给他们的效果图完全是两码事,孙自南和王庚这两个心如明镜的人默默不语,其他不明真相的群众却很有甲方精神,在两位大佬默许下,开始兢兢业业地挑起刺来:格局不好、颜色陈旧、楼梯太陡、没有无障碍设施、布局不合理、外立面凹凸不平、绿化面积太小……甚至还有人提出了一个建设性的观点:风水学上认为山主人丁水主财,所以河流最好是“玉带环腰”,才能藏风聚气,增禄旺财;但锦园别墅恰好在玉带的对面,是个小反弓煞。这对他们这种开门做生意的公司可是大大的不利,买下来之后要花大价钱请风水大师来改运。   孙自南和王庚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在他们俩的带动下,所有人都对这位慧眼如炬的同仁报以热烈掌声。   头脑风暴果然有用,孙自南万万想不到,他们这个扎根于现代科学、凭借唯物主义立足的团队里,居然还藏着个浓眉大眼的叛徒。   对方负责人瞪着那接近一百五十度的平缓“反弓”,当场惊呆了。从来没见过这么能挑刺的客户,他虽然没说出口,但脸上已经绷不住了,每根面部神经上都明明白白地写着:这他妈是什么流氓公司,为了砍价都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吗?! 第31章   于梁陪着老板在别墅区里走了一会儿, 忽然内急, 于是跟孙自南告了个假, 请负责人给他指了洗手间的位置,匆匆跑去解决个人问题了。   锦园别墅还在建设中,新房里的卫生间不开放使用, 于梁只得到远处搭建的简易房里凑合一下。   他弱弱地敲了两下门,没人应,工地上的人应该是出去了。于梁莫名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 于是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他飞快地上完厕所, 正要挑开破门帘出去,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很重的脚步声。   他天生胆子小, 有个风吹草动就敏感得不行,本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出去, 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脚步一错, 转身躲进了墙角一个装工具的柜子后头。   两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带着一身浓重的烟味,说话有点口音, 大概是工地上的工人。平房是建材板搭的, 说话隐隐有回音,两人的交谈声伴随着某些动静响起,说的似乎正是他们那一行人:“……今儿个来的那是大老板,我见着柳强带他们去看房子了。”   “还真有人买啊?”另一个人说,“那不是上赶着来当冤大头吗?”   于梁悚然一惊, 悄悄支起耳朵。   “可说呢,他们偷工减料都偷疯了,就西边几栋楼,阳台上那个铁艺栏杆,这才刚安上多久,都他妈快锈断了。”那人道,“前两天听说有人要来看现场,还是我们几个亲自过去重新刷的涂料。”   “这世道,有钱也住不上好房子,”另一个人感叹道,“就这家,那心黑得都淌墨水了。刚开春时候不是石材断裂砸死了两个人吗?其中一个家里没人了,就剩个老娘,昨天坐在门口那儿哭,听着真惨,后来被柳强那孙子找人给架出去了。她儿子刚二十出头就没了,听说才赔了十万块钱。”   “唉,穷人命不值钱……”   “过日子都这么难,好死不如赖活着……”   交谈声与脚步声渐渐远去,“咣当”一声,门板被人从外面重重带上,于梁气都不敢喘,确定两人完全走远了,才悄悄顶着一脑袋灰,从柜子后面钻出来。   心跳得很快,像是要从胸膛里飞出来,他攥紧了双拳,掌心里全是吓出来的冷汗。   必须得尽快告诉孙自南——   他向前迈了一步,或许是心理作用,或许只是单纯的蹲久了腿麻,脚步沉重得仿佛绑了两个铅球。   于梁这个人,胆子没有芝麻大,是当之无愧的惊弓之鸟,可偏偏每次都会撞上不得了的现场。他一方面知道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立刻去找孙自南,当面戳穿锦园别墅的问题;可另一方面,他又恐惧一切潜在的风险,从小到大家人都教育他不要多管闲事,万一他搅黄了这桩生意,被锦科地产的人记恨上了,惹火烧身,那该怎么办?   他想做好人,也想勇敢,做个无所畏惧的英雄。   可他毕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于梁一路上艰难地做着心理斗争,魂不守舍地回到了队伍里,孙自南瞥了他一眼,随口开玩笑道:“去了这么久,掉厕所里了?”   于梁正心虚着,孙自南冷不丁一开口,他吓得差点蹦到三米开外去。   “抽什么风?”孙自南也让他给吓了一跳,没好气地说:“这一惊一乍的,你那点胆子是不是都冲进下水道了?”   于梁讷讷地应道:“我……对不起。”   孙自南摆摆手,没太在意,倒是王庚敏感地扭头看了他一眼,问:“出什么事了?”   “没有,”于梁赶忙说,“没事。”   王庚将信将疑。   负责人柳强一直领他们在东侧靠大门处转悠。眼看时间不早,孙自南手下这群人也没挑出什么大毛病来,他假装犹豫,略作思索,对那人说:“今天就先这样吧。毕竟是桩大生意,我们回去再开个会讨论一下……”   于梁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走,当即慌了,可是却没有开口的勇气,急的都快哭出声了。   上一次偷听到刘诚打电话,他至今没敢告诉老板,还好最后没出什么大事;可这次不一样,如果他不说,万一孙自南最后真的拍板买下了锦园,问题迟早要暴露,他自己倒是不会受什么牵连,但公司一定会遭受重大损失。   “走——”   “等等!”   孙自南话一出口,就被于梁打断了。   当众打断老板算是职场大忌,王庚出来打个圆场,问:“小于,怎么了?”   “我……”于梁吭哧吭哧,憋得脸都红了,才结结巴巴地说,“我、那个……我刚想起来,西边的别墅楼还没有参观过。”   柳强忙道:“格局都是一样的,跟东边是对称设计。”   于梁第一次站在那么多人目光的中心,窘得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然而仍旧坚持说:“那、那也还是应该看一下。”   孙自南眼神微妙地与王庚对了下视线,点了点头。   “刚入职的小朋友,不懂事,别见怪。”王庚伸手将于梁拨到身后,对柳强客客气气地说,“既然这么说,那咱们还是谨慎起见,再去那边转转?”   柳强霎时间心凉了半截,强自按捺着心虚干笑道:“王总这话说的,是不相信我们的诚意吗?”   可不咋的,王庚心说。   然而表面工夫还是要做足,他貌似歉意地一笑:“事关重大,我们也是为了双方更好的合作。”   说着,他转向孙自南,请示道:“孙总,您看?”   孙老板从谏如流,大手一挥:“那就走着。”   西边的别墅外观乍一看上去跟东边那排楼没什么区别,只是颜色似乎更新鲜一点,负责人领着他们在庭院外驻足,说:“我实在没什么好介绍的,孙总,您瞧瞧,两边这不是一模一样的吗?”   “嗯,”孙自南漫不经心地问,“小于,你看呢?”   于梁咬着后槽牙,说:“站在外面也看不出什么……要不然进去看看吧?”   负责人杀了他的心都有了。孙自南居然还表示了赞成,让他不禁怀疑起这小子是不是孙自南他们家亲戚,否则单凭区区一个小助理,说话怎么可能这么管用!   一行人走进别墅,里面还没装修,空旷而安静。他们沿着楼梯上了二楼,房间走廊都没有太大问题,于梁记着那两个民工说过的话,有意将众人往露台引。他对建筑方面不甚在行,其实还没想好要怎么揭穿这个骗局,只能见机行事,心说实在不行就给大家表演个徒手掰断栏杆算了。   别墅二楼有一片开阔的露台,围着白色的铁艺栅栏,很适合摆一套茶桌躺椅,或者养一点花花草草。   于梁一门心思扑在打假上,走得比孙自南还快,冲在了最前头。他是个心里装不住事的傻孩子,乍见证据,忘乎所以,走路时没注意脚下,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一截PVC管,脚底打了个滑,身体顿时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如果是在正常的阳台,有铁围栏挡着,他不至于倒下;可眼下他心里比谁都清楚,面前是一段以次充好、锈得快要断了铁栅栏!   “小心!”   “扑通”一声,成年人的体重轻松压断了锈蚀的围栏。于梁身前一空,惊慌失措之下,他张牙舞爪地摔了下去,在短暂的失重里,听见了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   “我是不是要死了?”他绝望地心想。   二十余年的人生中,他没有经历过什么惊天动地的挫折和磨难,平平安安地长大,找了份还算体面的工作,胆子虽然小了点,但好在幸运,几乎碰不到需要他见义勇为、乃至有性命之忧的场面。   于梁从没想过影视剧里的情节会突然降临在自己身上,他像个没做好准备就被推上战场的士兵,一举一动,来不及思量,全凭心里那点朴素的正义和善良,指引着他迈出了一步又一步,直至坠落。   从小到大,学校教育他要勇敢、诚实、善良;家长教育他要明哲保身、别多管闲事。到了社会上,他左耳朵进的是“好人有好报”,右耳朵出的是“好人不长命”,谁也不能给他一个确切答案。非要等他鼓足了勇气,一头撞上南墙,命运才冷冷地出现,赏了他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   当个好人真难啊。   他再也不要做好人了……   “于梁!”   千钧一发之际,王庚从孙自南身后一个箭步冲出来,反应快得出奇,扑上去凌空抓住了于梁西装后衣领,同时自己也被这股巨大力量向前扯动,瞬间撞出安全地带,两人一起朝露台下坠去。   孙自南脸色剧变,然而一切发生得太快,根本来不及上前救人。倒是王庚被于梁拖着往楼下掉时积极自救,左手胡乱在周围一扫,一把握住了铁栏杆未断的下半部分。   铁栅栏是嵌进墙体里的,比较牢靠,吊住了两人的体重。于梁下坠之势一阻,茫然而艰难地扭头回望,只见王庚整个人都掉出了露台,一手抓他后领,一手握着铁栏杆,尖锐锋利的断口就埋在他的掌心里,许多鲜血顺着手腕流进衣袖,白衬衫袖口已经完全被染成了血红。   “王总……”他带着哭腔,哆哆嗦嗦地说,“你快松手啊……”   男人眉头皱得死紧,语气却一如既往地沉稳镇定,像是感受不到疼一样:“于梁,二楼没有多高,你现在应该是在安全的高度,找找周围有没有落脚的地方。如果没有,直接跳下去也可以。”   于梁不知道怎么,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别哭,镇定,掉下去摔不死人的。”王庚轻声说,“快看周围,衣服快撑不住了。”   于梁被吊在一楼窗户上方,周围都是光滑平面,没有下脚之处,他哽咽道:“我、我还是跳下去吧……”   “好。”王庚说,“别怕,做个深呼吸,听我数三二一。”   于梁强行将哭音憋回了嗓子眼里。   “三、二、一,跳!”   王庚松手,于梁用尽全力调整了姿势,整个人蹲着跳了下去,双脚落地时被下落的冲击力戗得足跟发麻,身体没有稳住,左膝在地面上重重磕了一下。   这么一下的确是很疼,不过远没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可他却像个摔破了膝盖的孩子一样,止不住地抽泣出声。   另一边露台上,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把见义勇为的王副总拉上来。王庚跟没事人一样,自己捏着手腕止血,一边还有闲心安抚众人:“小伤,没事……你们谁去看看于梁,估计吓坏了。”   “没事个屁,你那手不想要了?”孙自南看着他血流不止的左手,脸色已不能更难看,扭头对旁边郑总监说:“把车开进来,抓紧送他们两个去医院,动作快点!”   郑德应了一声,小跑着去了,弘森的人忙着看顾两个伤员,乱成一团。锦科地产的负责人已经完全慌了,缩在一边,力图把存在感降到最低,但孙自南仍一眼从人群中锁定了他。   柳强还没见过这位孙总发火的样子,就这么一眼,他顿时有种被人掐住了脖子的惊恐窒息之感。   “今天这事没完,”孙自南冷冷地说,“回去告诉你们老板,等着接律师函和法院传票吧。”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还涉及极其敏感的安全问题, 都不用孙自南找借口, 这笔生意铁定是凉了。   他们火急火燎地将王庚和于梁送到医院,因为是工作场合的意外事故,孙自南直接将医药费结清了, 只吩咐助理保存好单据,留着以后当索赔凭证。   好在命运女神只是高高扬起了手,却轻轻地拍在了他的脸上, 于梁伤势不重, 崴了下左脚,擦破点油皮, 都不耽误正常上班。王副总这个救人的倒是比较严重,手上缝了三针, 还要打破伤风。   这俩人都没有住院的需求,孙自南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 就看见外科诊室外的长椅上,于梁小心翼翼地捧着王庚包成球的左手,正啪嗒啪嗒掉眼泪。   天道好轮回, 孙自南以前老是给于梁发狗粮, 今天终于遭到了报应。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走过去,说:“行了,快把眼泪收一收,看你哭的这样儿, 不知道的还以为老王流产了。”   王副总正享受呢,闻言立刻谴责地看向他:“孙总,小于都吓着了,你就别数落他了。”   孙自南:“……”   于梁抽抽噎噎地说:“孙总……对、对、对不起……都、都是我……”   “得了,不用对不起。”孙自南被他气都上不来的模样给折服了,赶紧说:“幸亏没出什么大事。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呢,就好好伺候你的救命恩人,医药费公司给你俩报销,老王手不方便可以先请两天假。”   王庚假装很懂事地说:“轻伤不下火线,我可以继续工作。”   姓王的老狐狸装得一脸虚弱又大义凛然,实际上美得鼻涕泡都要冒出来了,这个演技只能骗骗于梁那种小傻子,孙自南懒得戳穿他,无所谓地说:“行吧。你们自己协调,根据实际情况安排工作,不要逞强,咱们公司也不是什么血汗工厂。”   于梁重重点头,抽着气保证道:“我、我一定、照、照顾好王副总……”   孙自南听他说话都憋得慌,赶紧摆了摆手,说:“你俩在这等检查报告吧,一会儿让司机送你们回去。我还有事,先走了。”   这年头谁还没个对象,人生赢家孙自南有家有室、进度飞快,才不想给这两个刚上路的新手当电灯泡。   孙自南从医院出来,没回公司,直接开车去了天海大学。   唐楷今天下午有大课,要上到五点半。孙自南手机里有他发来的课表,微信里还有一串未读消息。   唐教授这个人有时候幼稚得可笑,他进实验室不带手机,又怕孙自南有急事找他,所以每次进去之前先给他发一条微信“我进实验室了”;一到两个小时后出来休息,再发一条“我出来了”;十分钟后他如果还要回实验室,就发“我又进去了”;如果第二次出来时孙自南还不理他,他就会上网复制一个“吃完饭回来还爱我吗”的十连问给孙自南发过去。   他俩工作都忙,又不住在一起,经常是一整天只有晚上才能开个视频说几句话。这样有分寸的腻歪非但不是打扰,反而像是生活里的粘合剂。爱意不必向全世界宣告,但也要让被爱的人听到。   孙自南把车停在临时停车位上,回了个“我在楼下等你”。   没过多久,生科院门口走出来一个高瘦人影。穿灰色修身大衣的男人匆匆下了台阶,拉开副驾驶门,裹着一团寒气扑了过来:“你怎么过来了?”   毛呢触感粗糙,但是很温暖,孙自南被唐楷熊抱了一下,侧头在他脸上亲了亲,笑着说:“没什么,就是突然想你了。”   唐楷从鼻子里哼出一个表示疑问的单音节,张口就问:“你今天去送谁医院了?遇见什么事了?”   孙自南知道他敏感,但没想到这灵敏度也太高了,都快赶上福尔摩斯了,不由得失笑,问他:“怎么看出来的?”   “现在刚过六点,外面堵车,你从公司正常下班的话现在肯定到不了,下午应该是去别的地方,或者是提前走了。”唐楷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口,“刚刚闻见你身上有消毒水味,这里还有不小心蹭上的一点血迹,但你身上又没有伤口。所以我猜是别人受伤,你送他们去医院,顺便过来接我?”   孙自南十分钦佩地给他鼓掌。   唐楷低调地表示都是小意思,又问:“你累不累?今晚要不然直接去我家住?”   孙自南只是想跟他待在一块,去哪儿都无所谓:“可以,那一会儿顺路去菜市场买点菜好了。”   不用吃食堂是一件非常值得开心的事情,唐教授投桃报李,在听他讲完今天工地上发生的事故后,决定让他爸爸给锦科地产送几份行政处罚决定书,以表达对孙自南的感谢。   孙自南的个人英雄主义倾向比较严重,不愿意把唐楷牵扯到孙家内部的斗争中来,结果被唐教授堵在楼道里小惩大诫地教育了一下。把孙自南教育得眼角泛红,呼吸急促,然而仍旧坚持道:“别闹……我自己就能处理的事,没必要去麻烦你爸。”   “你作为守法公民,遇到违法犯罪行为,本来就应该检举揭发,这个不叫‘麻烦’,”唐楷低声说,“你非要跟我见外,这才是最麻烦的。”   “我没……”   “你有,”唐楷直截了当地说,“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很没用,想对你好,都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孙自南被他这话说的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抬头去看唐楷的神色。走廊灯光昏暗,唐楷又是背光而立,细微表情都藏在了阴影里,只能看出他脸色淡淡的,说不上是生气,但也绝对谈不上愉快。   “我……”孙自南想摸一摸他的脸,手抬起来了却又迟疑地放下,有些招架不住,“我不是故意要避开你,不让你帮忙,只是觉得你安心做你喜欢的事业就挺好,不要为无关紧要的事情操心,也不用沾染这些利益纠葛。”   唐楷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让他感受着那里的蓬勃心跳,轻声说:“可是我喜欢你啊。”   孙自南被一记直球打中心脏,当场屈服了。   “你啊……”凛冽冬夜里,他的心却软成一湾春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哭笑不得地道:“这说着正事呢,不要老是突然犯规。”   唐楷拉起他的手,继续往楼上走:“这不重要吗?我倒觉得别的都是其次,因为是你,我才愿意插手去管这些事。   “下次遇到难过的坎儿,不要老是想着自己硬抗,我就算帮不上忙,起码能安慰安慰你。毕竟我才是你托付终身的人,要相信我,嗯?”   孙自南生来是个操心的命,又被唐楷不知世事的那一面蒙蔽,于是下意识地将自己放在了保护者的位置,就好像唐楷不是在象牙塔里教书,而是住在高塔上的公主。   唐楷平时乐得被他宠着,满足一下他的独占欲和保护欲。但遇到这么大的事,他要是再袖手旁观、让孙自南一个人去折腾,那这个对象就白搞了。都不用等到过年,他自己就要先把自己丢进垃圾桶。   “好,”孙自南忍过眼底一闪而过的热意,说,“我记住了。”   “这才对嘛。”唐楷掏钥匙开门,侧身把他让进去,随口说:“再说你们公司副总和助理也挺冤的,这不是飞来横祸吗?就算不为了自己,你也得为他们俩争口气,是吧?毕竟烈士的鲜血不能白流。”   孙自南笑得差点撞到鞋柜上:“人家就是手上划了个口子,还没壮烈呢,你行行好,快别咒人家了。”   唐楷打开客厅的灯,无所谓地说:“领会意思。你自便,我去打个电话。”   孙自南点点头,知道他要联系人收拾孙自言,没有拦他,自己转身进了厨房。   冬天适宜温补,多吃点肉也没关系,晚餐除了唐楷点名要吃的大盘鸡,还有一锅滚热鲜香的冬瓜羊肉汤,孙自南又随手拌了一份小葱豆腐。等唐楷从书房出来,他正好将锅里的宽面过水,分成两份端上餐桌。   唐楷看着孙自南面前的中号碗,又看向自己面前的玻璃盆,吓得手机差点掉了:“亲爱的,你可太爱我了——这是要喂猪吗?!”   “还不怪你不买餐具?我找不到大碗了,将就着用盆吧,要不然面拌不开。”孙自南说,“哪来那么多废话,吃不吃?”   唐楷以前年轻不懂事,参加同学会时还嘲笑过已婚男同学从青葱少年变成了山东大葱,如今才醒悟婚后胖原来是一个多么难以攻克的巨大挑战。照孙自南这个喂养法,他的腹肌和人鱼线似乎有点岌岌可危。   这么想着,唐教授搁下手机,走到餐桌前坐下,毅然决然地说:“吃。”   孙自南微笑:“乖。”   这顿饭果不其然吃多了,唐楷一定要拉着孙自南去学校里的健身房燃烧卡路里,孙老板身娇肉贵人设不崩,是万万不肯跑的,只肯在跑步机上溜达两步;唐教授则宛如脚底踩了风火轮,不歇气地狂奔了八公里,又马不停蹄地举了半个小时的铁。天海大学男神教授名不虚传,甩一把汗都引得旁边小姑娘眼冒星星,孙自南偶然回头,粗粗一眼扫过去,至少有五个手机摄像头对准了他俩的方向。   “……”   他默默地把头扭了回去,悄声对唐楷说:“差不多得了,你再跑一会儿,我看你明天要上校报头条。”   唐楷将器材归位,蹙起眉头,露出要搞事的表情:“举个铁就要上头条?那多没排面啊,不如——”   孙自南:“嗯?”   唐楷站起来,突然伸手将他揽到胸前,侧头“啾”地亲了他一口,回身冲呆若木鸡的学生们挥挥手,四平八稳,用开新闻发布会的腔调说:“谢谢大家,同学们晚安。”   孙自南:“……”   唐楷搂着孙自南,心满意足地走了。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两秒之后,健身房内倏然爆发出一阵直冲云霄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死了——!” 第33章   工地事故发生后的一周之内, 孙自南和另外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同时中止了和锦科地产的谈判, 受公司委托的律所也已经将律师函寄到了对方公司。不过这些都只是雪上加霜, 真正困住了锦科地产的,是行政部门突然雷厉风行起来的检查和处罚。   一个星期后,在南郊兴建污水处理厂的规划正式发布。   这个决策直接将锦科地产和它背后的宏程地产推入了绝境。当初孙自言买下这块地, 是把它当成生金蛋的母鸡来对待的,结果锦园别墅项目全砸了不说,现在连地价都在缩水。宏程的资金周转本来就紧张, 现在消息一出, 资金链断裂已是肉眼可见的未来。   孙自南满意地关掉了新闻网页,给那家生物公司的老总发微信表示感谢, 又回了一下孙珞的消息,终于等到了王秘书姗姗来迟的电话。   “孙总, ”王添客客气气地说,“董事长请您今晚回家吃饭。”   要说这些人里, 数王添最为乖觉,从前见面一口一个小少爷,现在孙自言出事了, 他倒第一时间改称“孙总”了。难怪最后他能成为孙英的心腹, 这个察言观色的本事就不是一般人能掌握的。   孙自南暗自嗤笑,嘴上却装无辜,说:“好啊,我一定准时到。”   他给唐楷发了条微信,说自己晚上要回老宅吃饭, 让他不用等,自己去食堂凑活一顿。   唐楷还在实验室里没出来,孙自南没有等到他的回信,下楼开车走了。   仍是平金湖畔的豪华宅邸,上回孙自南来看它格外不顺眼,今天或许是心情好的缘故,也可能是他终于决定要从这个地方彻底脱离,此时此刻,孙自南反而愿意摒弃成见、好好地欣赏它一番。   客厅里整整齐齐地坐着四家人,孙自南一进门,孙自言就冲动地站起来要过去揍他,被一堆人七手八脚地拉住了,然而他还是气得涨红了脸,指着孙自南嚷嚷:“吃里扒外的小崽子!什么玩意儿!以后别落到我手里,老子弄死你!”   孙自南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晚上好,这么热闹啊。三哥又嚷嚷什么呢?”   “行了!老三,你坐下!”老大孙自远出来呵斥住了孙自言,又对孙自南说,“你也少说两句。”   孙自南不吃他和稀泥这一套,佯作诧异道:“我这刚进门,就打了个招呼,什么时候咱们家连‘晚上好’都成了违禁词汇了?”   孙自言勃然大怒,跳着脚吼:“你他妈装傻给谁看呢!”   “三哥这话说的,我装什么傻了?”孙自南懒得惯着他,直接道,“你要是明白,你来说道说道?”   孙自远管不了他俩,坐到一边头痛生闷气去了;老二一家打定主意要装聋作哑,也不说话。只有孙自仪跟她哥关系好,这会见没人说话,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这还用人说吗,大家心里不都明镜似的?无非就是白眼狼养不熟反咬人一口呗,爸这是捡回来个什么玩意儿,早知道当初让他死在外头多好。”   “自仪!”孙自远高声喝止,“你胡说什么!”   “怎么,我说错了?我就不信大哥你心里没有疙瘩。”孙自仪梗着脖子道,“爸都五十岁了,抱回来个孩子就说是他的小儿子,也不想想可能吗?谁知道他是不是老孙家的种?这么些年养在家里供吃供喝就算了,现在开始祸害上自家人了!打从他进门那天起家里就没安生过,你倒是告诉我,这不是丧门星还能是什么!”   “四姐,我劝你话不要说得太绝。你是爸唯一的亲闺女,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性格吗?”孙自南倒没生气,语气嘲讽地道,“我要是能选,我也不稀罕当你们孙家的人。平时只会窝里横,动不动来个偷鸡不成蚀把米,智商低就算了,还要倒打一耙。”   他从国外回来这几年,早已不再是当年受气包小可怜的模样,但平常也不会在众兄弟姐妹前表现得太强硬,总体来说算是个沉稳隐忍的人设,也难怪孙自言敢拿他当软柿子捏。可谁也没料到他不但避开了大坑,还顺手摆了孙自言一道。此刻孙自南突然发难,这四个哥哥姐姐竟颇有点招架不住意思,客厅里一时无人接话,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孙自南懒得跟他们打嘴炮,他今天也不是来舌战群儒的,于是径自转头问管家:“不是让我回来吃饭吗?我爸人呢?”   孙英苍老的声音从客厅另一端沉沉响起:“你还知道有我这个爸?”   “没有您哪有我,”孙自南一笑,眼底却是冷的,“我这不是照您的吩咐来了吗?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果不其然,他一强硬起来,孙英的气势就弱了下去。老爷子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对孙自南说:“你跟我来书房一趟。”   “别介,当着这么多人呢。”孙自南不为所动,“我看咱们在这儿开诚布公地谈就挺好,正好把这些年这些破事都捋清楚了,免得其他人还要在背地里花心思猜来猜去,多没效率啊。”   孙英沉下脸来:“你是翅膀硬了,不服管了?”   “最近跟人放狠话放多了,语气比较冲,您见谅。”孙自南找了张单人沙发坐下:“爸,你今天把这一大家子人都叫回来,不会是打算挨个儿谈心吧?”   孙英被他堵得胸口疼:“不是你们在外面惹是生非,我犯得着撑着一把老骨头给你们收拾烂摊子吗!你还有脸问我!”   “那可是你亲哥,你招呼都不打就下狠手,回头真捅出大篓子来谁能收拾得了?不还得让爸出面吗?”孙自仪立刻帮腔,冲孙自南开火:“爸都这么大岁数了,你摸着良心想一想,干的那些事对得起爸吗?”   “说的对,”孙自南懒洋洋地翘起腿,搭腔道,“咱们要是都争点气,安分守己不搞事,爸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他话说的滴水不漏,孙自仪怎么递过来的,他怎么转手回给孙自言,态度还挺诚恳。孙自仪要是再挑他的刺,就显得有点蛮不讲理了。   孙英看着他满不在乎的样子,莫名有种要控制不住他的预感,于是立刻调整策略,改成怀柔政策,尽量平和地说:“事情已经闹出来了,现在说这些都是马后炮。你们有吵嘴的工夫,不如想想怎么收场。”   这下没人吭声了。   讨伐孙自南是一回事,可收拾烂摊子又是另外一回事,前者只需要动动嘴,后者却是要出钱出力。孙自言的宏程地产一下子赔了几个亿进去,弘森集团倒是不缺这笔钱,但把这帐记在他们任何一家的头上,那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爸,这事毕竟是咱们自家两个孩子闹出来的,我们不管谁去处理恐怕都有人觉得不公平。”老二孙自清第一次开了口,一脚把皮球踢回给孙英,“我看咱们要不然还是按照集团的规定来,尽力救一救宏程地产吧。”   孙自远立刻急了:“二哥!”   他的想法非常简单,如果按孙自清说的办法,以宏程地产的亏损程度,铁定要被破产清算,他这个总裁当不下去不说,还直接撇清了孙自南的干系,那今天闹这一出不就等于白闹了?   “我这回是被人算计了,栽了一跟头,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孙自言说:“爸,你要是再这么纵容他,迟早有一天我们哥几个都要被他害死!”   孙英皱起眉头:“你胡说什么!”   “这小崽子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我一清二楚,”孙自言阴恻恻地盯着孙自南,“他就是惦记着咱们家的家产,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装得跟个孙子一样,在背后下黑手使绊子。想整我是吧?你等着,我迟早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啧啧,听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买通了你们公司的工作人员,骗你来当接盘侠呢。”孙自南嗤笑,“三哥,你是不是装可怜装多了,真把自己洗脑成受害者了?”   “孙自南!”孙英喝道,“他是犯了错,但他毕竟是你的亲人,你给我把那副六亲不认的嘴脸收一收!”   孙自仪嘀咕道:“您还跟他说这些干什么呀,那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话也不能这么说,”孙自远终于听不下去了,“你说自南摆了老三一道是不顾念亲情,那老三打算坑自南的时候不也一样吗?”   “那能一样吗!”孙自仪嚷嚷,“他根本就不是咱们家的人!”   “你看,”孙自南一勾唇角,朝孙英道,“这就是你当年一意孤行养虎为患的后果,现在跟我谈亲情,晚了,爸爸。”   他声音很轻,里面也没有多少仇恨意味,但那隐含的意味令孙英全身一凛,下意识地用了最惯用的威胁手段:“你敢这么跟我说话……是不想要遗产了?”   这两个字一出,客厅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孙自南一一扫视过这些人的面孔,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那些隐现衰老的面孔上,紧张、猜忌、算计几乎一览无余。他忽然觉得心中涌动着说不出的快意,浮在隐约的悲哀和痛苦之上,像是从黑暗地底爬出来的人第一次见到阳光,既雀跃于璀璨的新生,又为过去布满荒芜的人生而感伤。   他撑着扶手站起身来。   “今天趁着大家都在,我正好宣布一个重要决定。”   孙英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非常不妙的预感。   “非常遗憾,我的确是爸的亲儿子,不是私生,也不是抱养,是他找人工代孕生下来的。至于为什么,爸心里清楚得很,我就不多说了。”   “虽然我国现行法律规定不能断绝父子关系,但我觉得有几位哥哥姐姐在,咱爸应当不至于沦落到要求我赡养他的地步,”孙自南不疾不徐地说,“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出了这个门,往后跟孙家没有半毛钱关系。至于遗产,你爱给不给,别再拿这个要挟我,某些人也不必再跟疯狗一样,死咬着我不放。”   客厅里的人如同凝固一般,数道目光死死地盯着他。   “自南,”孙自远沉着声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孙自南厌倦地撇开视线,懒洋洋地哼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大哥,都这时候了,你就别装好人了,非要我强调一遍,你就能多拿两块钱吗?”   “公司还有集团那边,一切工作和股份我争取尽快处理掉,好歹曾经是一家人,尽量做到善始善终。”孙自南转身向外走去,忽然想起什么,又顿住脚步,“哦对了——”   “我那还有几份文件,是关于宏程地产这几年的某些‘违规操作’。”他朝孙自言的方向欠了欠身:“我记得谁刚才说要弄死我?欢迎尝试,我随时恭候。” 第34章   孙自南开车出了别墅花园, 沿着夜晚空无一人的道路往四环内驶去。   没开出去十米, 后面就有辆车跟了上来, 在他屁股后面叭叭叭按喇叭,孙自南一开始还以为是超车的,等对方把车窗放下来, 才看见里面坐的是唐楷。   他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减速退回到后面。孙自南摸了只蓝牙耳机扣上,接起了跟唐楷的语音通话。   “什么时候来的?”   “我下了班就过来了, ”唐楷略带抱怨地撒娇道, “在外面等你半天,你都没有看到我。”   孙自南:“我也没想到你会跟过来啊。”   “东窗事发, 你爸叫你过来肯定没好事。”唐楷不放心地问,“他们没有欺负你吧?”   孙自南笑了起来:“不至于。我记得前面那个路口下去之后有个停车场, 我把车停过去,你等我一下。”   十分钟后, 孙自南空着手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上。唐楷倾身过来给他系安全带,顺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去你那儿还是回我家?”   “你家。”孙自南把座椅调低些许, 有点疲惫地吁了口气, “我这几天都不回去了。”   “为什么?”   “今天晚上跟他们放了狠话,这帮人肯定不会消停,说不定要去找我,懒得应付。”孙自南往后一仰,阖上了眼, “回去跟你细说,先开车吧。”   夜晚的路灯连成一条明亮的河川,偶尔有一两束对面驶来的车灯光照进昏暗窗中,影影绰绰地落在孙自南脸上,能照亮一点藏在水下阴影中的、久远而又根深蒂固的怅惘。   那是被他亲手剥开的心事。   唐楷家里虽然不常开火,但藏着几支品质很好的红酒,正适合今夜拿来浇愁。   要是放在平时,唐楷说不定还要拦一拦他,但他进屋前刚听说了孙自南把自己逐出家门的壮举,知道他需要发泄,干脆也倒了一个杯底的红酒,陪坐在沙发里,听他回忆往事,顺便解答一下长久以来的疑惑。   “我爸那个人,跟正常人的思路不太一样。”孙自南幽幽地说,“弘森在他手里发展壮大,攒下这份家业不容易,他常常觉得这就是个皇位,一定要找一个完美的继承人,才配得上他一辈子的心血。”   “我大哥、二哥都是他年轻的时候找别的女人生的,儿子抱回来养,亲妈给点钱打发走,不让母子相见,孩子一定要由他亲自培养,听起来就像古时候疑心病特别重的皇帝才会干出来的事。我爸一辈子没明媒正娶过妻子,他唯一一次动心,大概是对孙自言和孙自仪他俩的妈。但那个女人生完孩子不久就自杀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有爱屋及乌的原因,他对老三老四特别溺爱,养出了两个作精。但孙家这种门庭,作一点其实也没什么,只要不出格,一家五口能过得很好。但老头子非要折腾出一个我来,还弄得不清不楚,从那以后,这一家子人就再也没安生过。”   “这又不是你能选择的,要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唐楷在他肩膀上轻轻捋了几下,安慰道:“可是他为什么非得再要一个孩子?”   “原因非常可笑,说出来都嫌荒唐。”孙自南摇晃着红酒杯,问他,“你听说过‘鲶鱼效应’吗?”   据说挪威渔民捕捞到沙丁鱼后,担心沙丁鱼会因为缺氧而窒息死亡,于是通常会将一条鲶鱼放进沙丁鱼群中。鲶鱼以鱼类为食,进入容器后开始游动捕食,使得沙丁鱼因受惊而四处躲避,如此一来,就解决了沙丁鱼的缺氧问题。这就是所谓的“鲶鱼效应”,常被应用于企业管理,一般做法是通过施加危机感,来刺激员工奋发向上。   唐楷:“你是说……”   孙自南说:“老头子奉行的就是这个原则。我听说他四十五岁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病情很凶险,当时我大哥他们都以为他要挺不过去了,所以就集体提出让他立遗嘱,趁着人还清醒的时候抓紧分配遗产。我爸可能是被这件事刺激到了,没过多久,居然奇迹般地康复了。估计他从那时候起就意识到了危机,这几个子女惦记着家产,并没人真的把他当爹。   “但我爸那个人你也知道,说一句利欲熏心不为过,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绝对不会放权。为了打压这四个已经成年的子女,他去国外找了个代孕,要了第五个孩子——我就是他计划里那条‘鲶鱼’。”   “我大哥稳重有余果决不足,我二哥过于油滑,孙自言和孙自仪更别说了,一对儿废物草包。他抬举我,重用我,这样其他人才能在危机感的驱动下安分守己。可是孙自言非要作死,我越过老头子直接动手收拾了他,所以我爸才会那么生气。”   孙英不但要让他当鲶鱼,还要让他当一条令行禁止全心服从的鲶鱼。他可以利用孙自南来制衡其他儿女,却不允许孙自南脱离他的掌控、擅自反击。今夜他本来要严厉地敲打一下孙自南,结果鲶鱼造反了,沙丁鱼也撕成一团,他的棋盘被孙自南直接掀翻,不知道孙英眼下心里会作何感想。   唐楷听的瞠目结舌。   “可你也是他的亲儿子啊,”他小心斟酌着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孙自南无声地笑了起来。   “因为我是‘鲶鱼’,”他说,“在他眼里,我只是个员工,不算是他的孩子。”   无论他多么出类拔萃,对于孙英来说,孙自南从来都不在他的继承人选之列。因为没有抚养过,产生不了任何感情。就如同今夜发生的争吵,亲情只是拿来责难的借口,事实上所有人心里都门儿清,真正把孙自南和他们绑在一起的,其实是血缘关系所代表的遗产继承资格。   “所以小时候他对我其实很好,吃穿用度,上学念书,都是最好的。我一度以为他是真的爱我,后来才知道那不叫‘父爱’,那叫员工激励。”孙自南一口闷了小半杯红酒,醉意醺然地说,“以前我也是傻,居然还为了这个真相消沉了好一阵子。”   他哪怕已有醉意,表述用词仍旧克制。其实何止是消沉,刚出国那段时间他的抑郁症就是这么来的。   孙自南出国前的那年暑假,孙英将百分之五的股份转入了他的名下。这个决定在家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孙自南不愿去撞几个哥哥的枪口,于是整天一个人躲在小花园里看书。他藏的太过隐蔽,有一天不小心听到了孙英和他前任秘书的谈话。   对方似乎对这个决定心存疑惑,忍不住问:“董事长,您这么做,小少爷的股份比自远少爷还多,这样是不是……不妥?”   孙英拄着拐杖在前面慢慢地散步,忽然停下来问他:“你知道什么叫‘鲶鱼效应’吗?”   伴随着夏日清风而来的一句话,将他十几年的人生打得粉碎。   一个受尽冷落、却仍然固执地相信自己是被人爱着的人,突然有一天直面了这个残酷世界,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早已被抛弃,他的人生都是一个笑话,那住在这具身体里的灵魂又算是什么呢?   倘若一个人从生下来起就失去了立足之地,他连“自我”都没有,还谈什么人生价值、生命意义?   唐楷不言不语,一伸手将他死死搂进怀里。   孙自南手中的酒杯晃了一下,忙稳住了:“哎,小心点,别洒在衣服上。”   “我对你好,”唐楷喃喃地说,“他们不在乎你,我在乎你……你要对这个世界有留恋,不能招呼都不打,就悄悄飘走了。”   “飘什么,不飘了。”孙自南把头抵在他肩膀上,将整张脸都藏了起来,一串眼泪无声地没入柔软的家居服里。他沙哑着嗓子说:“你在这里,我还能去哪儿啊。”   他多少年没哭过了,连这种不由自主流眼泪的感觉都变得陌生起来。   “别哭……乖,咱们犯不着为人渣伤心啊宝贝儿。”唐楷虽然没看到,却能感觉到肩头上的湿痕,一瞬间想炸了孙英全家的心都有了。他吻了吻孙自南的头发,张开双臂拥抱住他,一本正经地说:“你知道吗,鲶鱼是淡水鱼,沙丁鱼是海水鱼,如果把鲶鱼放进装沙丁鱼的水槽里,肯定会死的。”   孙自南:“……”   “‘鲶鱼效应’这个理论根本就不符合自然规律,被伪科学坑害的小可怜。”唐楷说,“你爸爸就是个二半吊子,我才是专业的,以后还是跟着唐老师混吧,保证你不迷路。”   “再说你怎么会是鲶鱼呢?”他又极为耿直地补充了一句,“鲶鱼长得那么丑。”   这个安慰人的方式也太别致了,孙自南满腔的热泪都被憋回去了。   他有时候其实很佩服唐楷的脑回路,角度独特,直来直去,不容易受情绪因素干扰,虽然看起来似乎有点不近人情,表达出来的通常也都是一些沙雕言论,但确实能让人一瞬间从牛角尖里钻出来,有种拨云见日的通透感。   其实这个时候只要有人陪着,他心里就好受多了。   “好了,我没事了。”孙自南从唐楷怀里爬起来,眼角还微微红着,但泪水已经消失了,“该倾诉的都倾诉完了,感谢唐教授愿意带我飞。”   唐楷鬼迷心窍似地凑上去,轻轻亲了一下他的眼角,驴唇不对马嘴地说:“我忽然发现,你哭起来还挺好看的。”   孙自南:“……”   真想给这位大爷开个瓢,看看他脑子里到底装了几吨黄色废料。   “不欺负你,”唐楷看见他无语的样子,忍俊不禁,“但以后总要给我个机会实践一下,好不好?”   “……”孙自南面无表情,“好个屁。起开,我要洗澡睡觉了。”   “刚喝完酒就洗澡?容易晕倒,不行。”唐楷扣着他的腰不让他走,“要么你坐这醒一醒酒再去,要么我陪你一起洗,你选一个吧。”   孙自南一挑眉:“不是吧唐教授,喝了个杯底儿你就上头了,你这酒量……不行啊?”   说完他立马来了个吃了吐:“哦不对,不可以说男人不行。”   “……”   惨遭调戏的唐教授一个翻身将孙自南扑倒,牢牢压在身下,一手钳住他的手腕举过头顶,另一只手不老实地沿着他的后腰向下滑,磨着牙恶狠狠地道:“好啊,翻脸不认人是吧?我今天非要让你哭着说‘不行’。” 第35章   狠话虽然放的响亮, 但说归说闹归闹, 今夜并不是个干坏事的好时机, 一来两人都还没做好准备,二来孙自南也没有那个心情。唐楷搂着他温存了一会儿,确定他酒意差不多散了, 才恋恋不舍地放他去洗澡。   孙自南不是第一次用唐楷他们家的浴室,轻车熟路地进了门拧开水龙头。白雾蒸腾,热水当头淋下, 浇在微弓的肩背上, 驱散了周身萦绕的寒意,他闭上涩痛的双眼, 慢慢地长舒了一口气。   断绝关系这个想法并非一时冲动,孙自南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从着手准备坑孙自言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但真到了这一刻,痛苦像一块从天而降的大石头, 他再有准备,也还是被砸得五内俱损,肺腑皆伤。   最难受的时候,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四面漏风的破房子, 没人愿意走进来,而他一辈子都被困在这里。   残破不可怕,孤独才最可怕。   水汽弥散,被热气一熏,浴室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木质香, 不是洗发水的香味,而是浴室主人身上的味道,在他鼻端缭绕不去,在这个时刻,仿佛是一种无言的陪伴。   虽然明知道他人就在外面,但孙自南还是不由自主地对这丝香气产生了一点移情,他从水幕下伸出手去,像是将它轻缓而珍重地握进了手心里。   就在同一秒,空中发出“嗡”地一声轻鸣,浴室突然陷入了黑暗。   顶灯和液晶屏全部熄灭,流出的水倒还是热的,孙自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手去管淋浴开关,却因为没看清,不小心碰掉了搭在上面的手持淋浴喷头。   铁质喷头“当”地在瓷砖上敲出一声挺大的动静,唐楷紧张的声音立刻在外面响了起来:“小南?你站在里面别动!”   孙自南刚打算弯腰,摸黑去捡掉下的喷头,听了这话果然乖乖站住不动了。   片刻后脚步声逼近,唐楷拉开浴室门,一手举着手机上的手电筒照明,一手挽着一块大浴巾,上来就把孙自南兜头包住了。   孙自南好不容易适应了黑暗,被这灯光刺得眯了下眼睛,偏着头问:“停电了?还是跳闸了?”   “不知道,可能是小区电力检测,光顾着进来找你,没来得及细看。”唐楷等着他从淋浴间出来,孙自南一脚踩歪了拖鞋,倒是没摔,踉跄了一下,被身前的唐楷张开手臂,顺势接进了怀里。   他叹息般地说:“我就知道你要摔跤。”   “你是电视剧看多了,”孙自南无情地指出,“刚那一下你不扶我也不会摔。”   唐楷隔着浴巾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你就嘴硬吧。”   虽然有浴巾遮挡,但跟被看光了也没什么区别,孙自南的身体清瘦修长,抱起来很轻,但是带着属于男性的坚硬和力度,甚至有点硌手,发梢上的水珠滴落在唐楷裸露的小臂上,一下一下,又轻又凉,勾得人心痒。   不知道是因为浴室太闷热,还是唐楷体温上升的缘故,身上那股木质香被熏蒸得越发明显,简直像云雾一样团团包围住了孙自南。他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抵住了自己的腿,不用低头也知道是要被打马赛克的场面,于是戳了戳唐楷:“哎,唐教授,要不要顺手解决一下啊?反正来都来了。”   唐楷:“……”   神他妈来都来了。   “我——”他提了一口气,正要回绝,孙自南却捞起浴巾草草地擦了一把头发,腾出一只手来,催促道:“快点,裤子脱了。”   他那语气一点都不温柔,酷似“嗟,来食”,唐楷差点脱口而出“你打发要饭的呢?”   孙自南见他不动,还以为唐教授是不好意思了,干脆“啧”了一声,自己伸手去剥他的腰带。   唐楷忍无可忍,躬身一把扛起孙自南,大步流星地走出浴室,将他丢进了卧室柔软的棉被里。   胡乱裹好的浴巾立刻散了。   唐楷像被烫着了似的,倏地移开视线。   可这房间此刻像是牢笼,把他们两个都死死地困在了其中,无论他把目光瞥向何处,余光都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床上那白生生的修长躯体。   “哎,”孙自南伸脚轻轻踢了他一下,“好歹正眼看我一下,我那么不招你待见吗?”   唐楷矮身将他脚腕捉在手里,往旁边一分,一条腿屈膝压在他双腿之间的空隙里,整个人俯身笼罩了下来,隐忍地道:“是你非要撩拨我。”   按理说被一个高大的成年男性这么压在身下,多少都会觉得有点危险,但孙自南却好像被他身上的木香蛊惑了,非但不想推开,反而有种无法言喻的安全感,于是低笑了一声,说:“来吧。”   唐楷以常年举铁的臂力将自己悬撑在孙自南上方,垂下头去吻他,细细碎碎,从额头到锁骨,还在他耳边轻轻地问:“你爱我吗?”   “我……”   他的话被喘息弄得断断续续,唐楷一时冲动问出了这个在他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却好像怕听到答案,不待孙自南回答,就用亲吻将他的所有表达都堵回了唇齿之间。   突如其来的停电将整间卧室推向了更深的寂静和黑暗,气息交缠和轻微水声都被放大,孙自南闭目仰头,全身肌肉不自觉地收缩,绷出了明显的线条,终于如潮快感堆叠的最高点,被推上了云端。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在只有月光的房间里沉默地拥抱,共同渡过那令人微微战栗的甘美余韵。   “爱。”   孙自南忽然沙哑地开口,坚定而直白地说:“我爱你。”   他是在回答刚才的问题,又仿佛是在披荆斩棘、长途跋涉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心,将它慎重地交到了唐楷的手里。   唐楷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   “听见了吗?”   “嗯?”   “它说,我也爱你。”   合理的性生活有益身心健康。一天内经历了情绪的剧烈波动,孙自南原本以为这一晚必定是个不眠之夜,但睡前运动很好地抚慰了他的身心,他虽然半梦半醒,但好歹还睡了四个小时。   第二天不到五点孙自南就醒了,外头天还是黑的,窗户上结了一层白霜。他侧头看了一眼埋在枕头里睡得人事不知的唐楷,小心地挪开他的手臂,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昨晚虽然没有做到最后一步,但是唐楷丧心病狂,仗着没有衣服遮挡,在他身上留下了好多深深浅浅的印子,仿佛一夜穿越回三伏天,跟蚊子们开了个自助餐会。   孙自南拎过睡衣穿上,拿着手机走出了卧室。   昨天他走后只有孙自远给他发了几条微信,让他别冲动有话好好说,其他人都没动静,孙自南估计这几位都让他折腾得没睡好觉,不知怎么,居然还觉得有点高兴。   多年来压在他肩上的重枷终于被他亲手挣脱,也许他的生命早就被禁锢成了嶙峋的畸形,但未来还长,他总有重新抽出枝芽,自由生长的一天。   清晨六点半,唐楷迷迷瞪瞪地摸进厨房,咣叽一下挂在孙自南身上,宛如一只没有灵魂的树袋熊,哼哼唧唧地问:“宝贝儿今天还上班吗?”   孙自南一偏头,得到了一个柠檬薄荷味的早安吻,他回手在唐楷腰侧拍了拍,答道:“工作还是要干完,我今天去发辞职邮件。”   唐楷说:“那我送你上班。”   孙自南失笑:“一来一回在路上堵四个小时,一上午就过去了。”   “我不管,我就要送。”唐楷说,“等你以后没有工作了,老公想送都没机会送,一定要抓紧时机过过瘾。”   “行吧,”孙自南让他磨得没脾气,“您这瘾也太费油了,咱们家下个月的日子我看是没法过了。”   唐楷很喜欢听他说“我们”或者“咱们家”,有种独占欲被满足的感觉。说得阴暗一点,他其实应该感谢孙家,感谢他们齐心协力地将孙自南推到了他这边。从此一所房子变成了两个人的港湾,孙自南心里不会再容纳其他人,他们只属于彼此。   “没关系,我养得起你。”   按公司规定,离职至少要提前一星期提出申请,不能说走就走。孙自南的情况特殊一点,他需要向集团打报告,不出意外接下来还要去集团当面解释。但是这些手续都不能阻碍他辞职的热情,孙自南花了一上午做了简单的工作总结,准备下午开个会交接工作,顺便处理一下锦科地产的遗留问题。   刘诚早在出事当天就给他发了辞呈,孙自南看在他是老员工的份上,给他留了份面子,没有追究他的责任,直接批了同意。他女儿的病是个需要用钱填的窟窿,孙自南情感上理解他的苦衷,但作为被坑害的一方,并不能苟同他损人利己的做法。   王庚和于梁都是轻伤,一个星期下来好的七七八八,早就回归了正常工作。孙自南要辞职的事王庚已经清楚了,倒是于梁还不知情,乍一听见消息像是被雷劈了,怔了几秒,眼泪“唰”地一下就飙出来了。   “为什么啊?”   孙自南没想到这小孩儿对他还挺有感情,有点不知所措地安慰道:“工作变动,很正常的事,别哭了,又不是以后见不着我了。”   “是因为锦园那件事吗?”于梁带着哭腔问,“我们不是没有上当受骗吗,您为什么还要辞职?”   “呃……”孙自南疯狂地给王庚使眼色,让他赶紧哄哄这个哭包。上次那件事于梁后来跟他坦白过心路历程,孙自南听得倒是蛮感慨的,也知道他鼓起勇气去做这么一个决定很不容易,但就像天台上那有惊无险的反转一样,并不是所有好的开端,都一定会有个配套的完美结局。   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上一回,命运跟他开了个绝处逢生的玩笑,而这一次,现实毫不留情地取走了他的许多眼泪。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于梁哭得很难过, 也很失望, 连王庚和孙自南都隐隐恻然。但世事就是如此, 人总要经历过坎坷摔打、身不由己和无能为力,才能长出一身足以和这个坚硬世界对抗的铠甲。   自家家事,他没办法给于梁解释得太细致, 他又不会安慰人,挤牙膏似的劝了两句,赶忙让王庚把于梁拖走了。   孙自南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 注视着脚下这片土地。从卖保健品的破烂公司到现在还算看得过去的生物科技企业, 这个小破公司在他手里起死回生,孙自南并不敢说自己对它有多大贡献, 但毕竟是从逆境中一路相伴、互相成就,要说舍不得, 不是只有于梁才有这种感觉。   但他还是要挺直腰板、继续向前走,为了让今日他所舍弃的东西, 不至于成为他老来追悔莫及的回忆。   眼看着快到年底,反正工作都要没了,孙自南索性退租了原来住的公寓, 搬进了唐楷他们家。唐教授看样子很享受这种提前进入新婚模式的同居生活, 有空就去他们公司接孙自南下班,两人一起去附近市场买点菜,半路上把手放进另一个人的口袋,在冬夜里亲亲热热地牵着手回家。   这天一如往常,唐楷开车停到楼前, 他们小区实在比较旧,没有停车位,大家都是随便找个空子钻进去。唐楷刹车熄火,正要拔钥匙,孙自南忽然一抬手按住他:“等等,那几个人是不是往这边来了?”   冬天天黑的早,才过六点,天色已经暗得视野不清,小区里没有路灯,唐楷借着车头灯光看见四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朝他们的方向走来,手里似乎还拎着长条状物,不知道是不是钢管一类的凶器。   “冲我们来的?”唐楷解开安全带,对孙自南说,“我下去看一眼,你在车里别动。”   “不行!”孙自南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脸色冷得像是结了霜,“万一是来寻仇的人呢?你当这是闹着玩——”   话音未落,一块砖头飞来砸中挡风玻璃,车窗左上角出现了一片蛛网似的裂纹。   果然是冲他们来的。   唐楷干脆坚决地拉开了他的手,沉声说:“报警。放心,这种的你老公一只手能打五个。你乖乖待着别出来,我顾不上你。”   说完,他没等孙自南反应,迅速拉开车门走了下去,回手一道锁把孙自南关在了车里。   孙自南险些疯了,一拳砸在了旁边车门上:“唐楷!!你给我滚回来!”   唐楷只当没听见,他活动了一下筋骨,对着四个包围过来的彪形大汉笑了笑:“哥儿几个要找谁啊?”   领头的男人声音粗嘎,不客气道:“别挡道,滚一边儿去。”   “车里面坐的是我老婆,”唐楷毫不在意似的笑道,“你要找我老婆,问过我同意没有——”   话音未落,风声先至,他一拳头怼在了那男人的左脸上。   黑暗中,骨肉相撞的闷响十分瘆人。   他招呼都不打就动手,旁边三人几乎同时愣了两秒,等他们反映过来,唐楷的第二脚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人的胸口。   两个人被他掀飞出去,正当他一拳砸中第三个人的腹部时,身后风声尖啸,钢管照着他的后脑勺砸了下来。唐楷一偏头,由于躲得不够及时,眼镜被刮了一下,掉在地上,右脸颧骨上留下一道细细伤痕。   车子里跟接线员的对话孙自南仿佛被扼住脖子,心跳瞬时蹦到了一百五。   唐楷感觉到刺痛的同时抬手架住了那男人挥来的胳膊,沿着麻筋往下一捋,钢管“呛啷”落地。他啧了一声,手抓着那人胳膊没放,脚步一错,身体切进那人身前,一个过肩摔将他扔进了分类垃圾桶后的草坪上。   他直起腰杆,非常冷酷地活动了一下脖子和肩膀,冲另外两个包围上来的人勾了勾手指:“来,一起上。”   孙自南:“……”   一只手打五个原来不是开玩笑的?   唐教授看上去文质彬彬,但毕竟是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的,为了强身健体学过格斗和拳击,后来出于兴趣还尝试了跆拳道,这身武艺去比赛可能还差点意思,但对付几个小流氓绰绰有余。   等警察和保安赶到时,唐楷已经把四个人叠罗汉一样堆在了垃圾桶旁边,被缴获的钢管丢在一旁,他只拿了根随手从旁边树上折下来的枯枝,谁试图逃跑就抽谁一顿。那树枝约等于教鞭,使他看起来更加富有教师气质了。   等小流氓们被集体押往派出所,唐楷确认安全,才开门把孙自南放出来。   因为这是个恶性斗殴事件,两人都得去派出所做笔录。孙自南一看就是真生气了,一副几欲火山喷发但是在外人面前给你留点面子的愠怒面孔,唐楷几次试图跟他搭话都被无视,他觑着孙自南的脸色,心尖儿微颤,暗道不好,这下靠美色也哄不回来了。   念头一转,他这才想起脸上被划了道小口子,伸手一摸,顿时“嘶”地抽了口凉气。   孙自南听见这动静,终于挂不住脸了,立刻问:“怎么了?还伤着你哪儿了?”   “没事,就是小伤,没有破相。”卖惨这招果然奏效,唐楷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软声道,“宝贝儿,南南,别生气了。”   孙自南横了他一眼,凉凉地说:“唐教授天不怕地不怕,一只手能打五个小流氓,我生气有什么用?”   “我在乎的,”唐楷与他掌心相扣,趁着没人注意,俯身在他耳边吻了一下,“小流氓不可怕,但我怕你不理我。”   论撒娇委屈嘤嘤嘤没有人能赢过他,孙自南瞪了他片刻,终于垂下目光,叹了口气,说:“不怪你。”   他在深冬呛死人的雾霾里深深吸气,缓缓吐出,将自己从失去理智的后怕和担忧中拔足出来。   “英雄救美这种事,值得奖励,但是不提倡。”他仔细掸掉唐楷衣袖上沾染的浮灰,与他并肩向前走,“毕竟命是自己的,不能不珍惜。再说……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活不活了?”   唐楷有时候觉得孙自南是真的非常讲理,懂事到了近乎自我压抑的地步。他是个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典型,常常用理智上的正确与否来纠正自己的好恶。就好比现在,哪怕他明明不是很开心,但为了不让唐楷心寒,却还是要强行压下情绪,肯定他的冒险做法。   然而唐楷自己也很矛盾,他一面替孙自南心疼,想让他有火就撒;一面又觉得自己确实没做错什么。   于是他只好抬手搂住孙自南的肩膀,感叹道:“你怎么这么乖啊。”   孙自南:“滚蛋。”   “我心里有数,不是闭着眼上去送菜的。”唐楷认真地说,“我知道你心疼我,但是偶尔也要试着相信我一下,我能保护你,好不好?”   孙自南火气消散的差不多了,也可能是终于被他叨叨烦了,拖长了声音答道:“是,知道了——手拿开,别勾肩搭背的,好好走路。”   他俩自以为压着声音,其实还是很明显,前面支棱着耳朵偷听的小警察捂嘴悄悄地笑,耳根都红了,被另一个警察瞪了一眼。   派出所里。   “我不认识他们四个,从来没见过,”唐楷对民警说,“我们刚停好车,这四个人就拎着砖头钢管走了过来,先砸了我的车,我下去之后他们就开始动手打人。我有理由怀疑这四个人是有预谋地跟踪我们,在小区踩点之后选择了今天动手。因为他们明显是有备而来,行凶对象不仅是我,还有我爱人。”   民警不得不提醒他,说事实就可以了,不要夹杂分析和推理,唐教授讲话煽动性太强,听众很容易被他的思路牵着鼻子走。   “……没错,我反击了,因为以前练过一点拳脚,有五成把握。我觉得应该在正当防卫的范围之内,都没敢用钢管,就随便折了根树枝。”   见识过现场的民警抿了抿嘴,心说就他那个战斗力,万一真用上钢管,他们就只能从垃圾桶里拼凑那几个小流氓了。   “好,没有别的问题了,确认无误后请在笔录下面签字,感谢您的配合。”民警将他送出门外,“另外最近请保持手机畅通,如果有其他需要协助调查的情形,我们会再联系您。”   唐楷朝他颔首致意:“谢谢,麻烦你了。”   孙自南全程坐在车里,没参与斗殴,顶多算个目击证人,所以比他出来的要早一些,这时正在外面走廊等他。   “走吧。”   两人偕行离去,小民警从门外收回目光,随口跟旁边的老前辈感叹:“这小区卧虎藏龙啊,那几个小流氓点儿够背的,碰上民间高人了。”   “呵呵,不止。”旁边民警点上烟,深沉地道,“他们还没弄明白自己招惹了什么人,跑咱们片儿区来打人,提着灯笼上茅厕啊这是。”   “啊?”   “找shi。”   小民警:“……真俗。”   “你们这个破小区离派出所还挺近,”孙自南边走边说,“出警够快的。”   “是啊,治安很好。”唐楷说,“知道为什么吗?”   “这能为什么?”   唐楷:“因为这片的住户大多是退休教职工,我听说几年前真的有看电影看傻了的犯罪分子,专门到这边踩点,想绑架一个化工系的教授,差点就成功了。所以从那以后派出所对这个小区盯得就很严了,一旦发生人身伤害案件,会从重从严审问的。”   又想起了当年被什么无线电什么变压器支配的恐惧。   孙自南:服了。   恰好此时有人经过,唐楷话音一停,顺势贴近了他的耳畔,近乎无声地问道:“你觉得,孙自言这回还能跑得了吗?” 第37章   孙自南不自在地偏了下头, 躲过了那阵酥麻的痒意, 问:“你怎么断定一定是他干的?”   “那四个人的目标很清楚, 是冲你来的,”唐楷说,“除了孙自言, 干这种蠢事的我想不出别人了。”   “说的也是,”孙自南很有几分不讲道理地说,“不管是谁, 就当是他干的好了。反正又不是一家人, 我想揍他也没人拦着我了。”   唐楷忽然说:“对了,刚才你不是说要给我奖励的吗?”   “我说过吗?什么时候?”孙自南装傻, “不记得了。”   “……”唐楷愤然,“你这个说话不算话的大猪蹄子!”   孙自南:“哈哈哈哈。”   “好了, 唐教授大战小流氓的英姿我怎么敢忘呢?可别拉着脸了,给谁看呢?”孙自南笑够了, 戳了戳唐楷的腮帮子,“说吧,你想要什么?”   唐楷:“我要什么你都答应?”   “干什么?”孙自南警惕地看着他, “唐楷, 你要是敢当街开黄腔——”   唐楷好奇:“你就怎么样?”   “我就……”孙自南卡了一下,最后自己先忍不住笑了,“我工作也辞了,房子也退了,往后打算吃你的喝你的, 你要是真想对我干点什么,我也只好从了你。”   唐楷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强行正经,假装严肃地说:“我才没有一天到晚想着那种事,但是你说过的话不许反悔。”   孙自南略感诧异:“那你想的是什么?”   “收拾孙自言这个狗东西的机会让给我,怎么样?”唐楷说,“我忍他好久了。当然,你要是想自己过瘾的话,我就再额外送他一次。”   孙自南:“……”   “守法公民,嗯?”他斜睨着唐楷,“你还是人民教师呢,怎么净想着靠体罚解决问题。”   唐楷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因材施教吧。”   “文化人流氓起来真可怕。”孙自南煞有介事地感叹一句,说,“既然这样,那就交给你了?”   “好,”唐楷把他的手抓过来放进自己口袋里,边走边说,“他打坏了车的前挡风玻璃,不给他天灵盖上开条一模一样的缝儿,难消我心头之恨。”   他这时候又完全没有人民教师气质了,眼镜被摘掉,露出锋利俊美的眉目,轻描淡写地放着狠话的表情,特别像影视里那种切开黑的反派,让人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在心里喊“好帅啊”。   孙自南勾着手指在他掌心挠了挠:“悠着点,别搞出人命来。”   唐楷侧头,给了他个“我有数”的眼神。   “蔚蓝”是S市最为高档的会所之一,不对外开放,只接待熟客,新会员入会要有老会员介绍。据说这里老板后台很硬,不怕查,安保措施也非常到位,所以是有钱人们消遣的一个好去处。   孙自言这几天心气非常不顺。因为孙自南离家出走的事,孙英把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紧接着宏程地产的资金账目被清查,亏空数目惊人,孙英差点被气出心梗,一怒之下把他停职了,让他滚回家去反省。   家里当然留不住他,但孙自言最近失势,也没什么人愿意跟他出来一起花天酒地。于是他独自一人来到“蔚蓝”,开了几瓶酒,又点了两个公主来陪酒。   他今天没什么兴致,让那两个女人玩了些不堪入目的游戏,自己则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直到小腹稍有胀意,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去卫生间,结果不知怎么回事,这居然是个没有室内洗手间的包厢。孙自言便出了门,走向了走廊拐角处的公共洗手间。   他站在小便池前,因为喝得太多,眼花手抖,哆嗦了好几次都没打开皮带扣,正恼火着,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干脆利落地在他颈侧一敲,孙自言顿时一声不吭地软倒了下去。   那人接住他,被手上重量坠得往前踉跄,悻悻地低骂一声:“真他妈沉。”   他在孙自言身上摸索了一圈,拿走了他的手机和车钥匙,架着昏迷不醒的男人走出了卫生间。   不远处就是电梯,他按下负二层,等待间隙,有侍者经过,见他是个生面孔,立刻警惕地问:“先生留步,麻烦您出示一下会员身份证明。”   那男人穿着一身灰色运动服,身材中等,戴鸭舌帽,长相平常,闻言举起车钥匙,无辜地道:“我是孙先生叫的代驾,他喝多了,让我上来接他。”   侍者立刻通过对讲机和前台联络,那边确认了是一位孙先生联络过他们,让他们放代驾上来,侍者这才放心下来,对那代驾略一欠身,说:“不好意思,打扰了。”   那男人朝他笑了笑,费劲地把孙自言搬进电梯,下楼了。   孙自言在天旋地转中醒了过来,眼前一片漆黑,他脑子被酒精泡得失去了判断里,只觉得全身又冷又疼,他试着动了动手脚,这才发现自己正被人抓着后领,在地上拖行。   寻仇?还是绑架?   冷汗唰地布满了他的后背,酒精瞬间从毛孔中蒸发出去一半。孙自言试图大喊,嘴里却塞满了破布,头上还罩着个不透光的黑布袋。他既不能出声,也看不到自己现在正身处何处,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令他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孙自言疯狂挣扎:“呜呜呜呜呜!”   那人将他扔到墙根下,孙自言大头朝下栽倒在地,不死心地蠕动着身体想跑,腿上立刻挨了一记重踹,有一个声音阴恻恻地响起:“我让你跑了吗?”   孙自言吓得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僵硬成了一块石头,一动不敢动,只能拼命地呜呜叫,试图向绑匪传达善意,不管是要钱还是要什么都好说。   那人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一根冰冷的棍子戳了戳他的脑袋,问:“孙老板,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挨打吗?”   孙自言拼命地摇头。   “因为你干的坏事太多了,多到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那男人沙哑地说,“你喝酒吃肉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些被你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十万块钱,不够你开两瓶酒,这就是一条人命的价钱。”   他没有给孙自言说话的机会,辩解也好谈条件也好,什么都不听,摆明了就是来寻仇报复。这一刻他做过的桩桩件件缺德事在孙自言脑海中一一划过,可惜太多了,他也没在意过。谁能想到那些被他一个手指头就能戳到泥里去的平头百姓,居然敢在“蔚蓝”这种地方埋伏袭击他呢?   “砰砰”两下,钝器撞击骨头发出闷响,剧痛在小腿骨头上炸开,孙自言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却被堵嘴的布团憋在喉咙里,整个人在地上狼狈地蜷成一团,不住地向后退缩。   在他慌不择路的躲闪中,又是一声闷响,棍子落在了他的右小臂上,那人在他腰上踹了一脚,将他踢回墙根。疼痛和恐惧令他忍受不住地哭嚎起来,甚至开始“砰砰”地以头抢地,像是在磕头求饶。   男人蹲下来,凑近了他说:“这还没完呢,给你在天灵盖上开一条缝怎么样?”   孙自言疯了一样嚎叫起来,微胖的身体在地上来回翻滚,像那种一头撞在蜘蛛网上的小飞虫,无论怎么扑腾翅膀,都无法挣脱必死的命运。   棍棒挥动,划破空气,带出了尖啸般的风声,冷冰冰的硬物碰到他脑袋的那一刻,孙自言终于吓破了胆,恐惧到极致反而发不出声音,他浑身止不住地抽搐,下身漫开一滩湿痕,当场昏死了过去。   那人不耐烦地哂笑一声,他手里的棍子根本就没敲下去,点到即止,只是戳了戳他的脑袋,这脑满肠肥的老板就吓得尿了裤子。   他对准歪倒在墙边的孙自言拍了张照片,用手机发了出去。   对方等待对方回复的间隙里,他给昏迷不醒的孙自言松绑,摘下头套,将他搬到车上,再透过窗缝将钥匙丢进车里。现场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就算有人经过,也看不出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嗡地一声,微信来了。   男人摘掉手套,慢吞吞地打字回复了一个“如果您对我的服务满意,请给我五星好评”,从车库一角拖出一辆折叠的小电瓶车,风驰电掣地消失在了黑夜里。   隔天孙自南从弘森生物科技正式离职,王庚接任他成为新总裁。中午他跟几个同事吃了顿散伙饭,收获一片祝愿和眼泪若干,下午正好闲着没事,去附近超市里逛了一圈。当他正往购物车里扔小白菜时,突然接到了孙自远的电话。   他乏味地看着来电显示,想了想,还是接了起来。   “不贷款,不需要自考,不割双眼皮,没点外卖。你有事吗?”   孙自远:“……”   他无奈地说:“自南,是我。”   孙自南伸手拿起一把芹菜,想起唐楷那个挑食鬼不吃,又放了回去,随口说:“哦,孙总啊,有何贵干啊?”   孙自远此时顾不得挑他的阴阳怪气,径直问:“老三昨天被人打进医院了,这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孙自南的第一反应是唐楷办事果然没有拖延症, 那边小流氓还没出来呢, 这边孙自言都进医院了, 这效率未免也太高了。   “可喜可贺,”孙自南说,“谁干的?我得给他定制一面锦旗。”   孙自远被他噎得直想叹气, 苦口婆心地道:“自南,别耍小孩子脾气,大哥没想把你怎么样, 就是问问。”   “我发现你们家人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啊, ”孙自南说,“出了什么事都第一个想到我, 怎么着,我是你们家专门雇来背黑锅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孙自远叹道, “老三伤得挺重的,问他也不说, 还不让报警,爸让我找人查查,你们俩上回闹得那么大, 大哥这不是怕你……怕你心里不痛快吗?”   “是啊, 没错,我心里不痛快,”孙自南嗤笑道,“但听到这个好消息之后我现在痛快了。”   孙自远没得到他一句准话,但看孙自南的态度, 好像真跟这件事没关系,怀疑地问:“真不是你?”   “你不信可以自己去查,别跟这儿审犯人似的叨叨我。”孙自南不耐烦地说,“别说我没空理他,算我真揍他一顿又怎么着?他不欠揍吗?孙总,你有给我打电话的时间,不如去派出所打听打听,看你那宝贝弟弟有没有被他雇来的小流氓供出买凶伤人来。别回头警察到病房里把人铐走了,你还觉得他受了天大的冤屈。”   “什么意思?你说他雇人……”孙自远话还没说完,孙自南就挂了电话,干脆地把他拉黑了。   他和孙自远的关系其实还可以,但孙家那个环境里,每个人都在互相提防,有时候孙自南给他透露点消息还得夹枪带棒的,实在很累。而且孙自远性情太软,被孙英死死地拿捏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功上位。如今孙自南既然打定主意从孙家脱离,就更懒得管他了,不让孙自远吃点苦头,他都不知道以前是谁在替他负重前行。   圣诞节将至,超市里摆了大棵的圣诞树,铃儿响叮当的欢快乐曲循环播放,孙自南买完菜,去柜台结账时,恰好看到旁边货架上摆着情趣用品。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而低眉一笑,顺手拿起一盒安全套和水溶性润滑剂,一齐放到收银台上。   晚上唐楷下班回家,饭还没好,孙自南给他一个小猪豆沙包让他垫垫肚子,破天荒地允许他在厨房里碍手碍脚地添乱,问:“你昨天找人把孙自言打了一顿?”   唐楷一口咬掉半个猪头:“准确的说是前天晚上,你怎么知道的?”   “孙自远给我打电话,问是不是我干的,”孙自南道,“听说孙自言被打住院了都不敢报警,你找的什么人,这个水平很可以啊。”   “咕咕打人,一个很好用的外卖软件。你要是觉得可以我就给好评了?”唐楷说,“我听说一个五星好评打手能多拿百分之五的提成呢。”   孙自南:“……”   “哈哈哈哈,没逗你,是真的。”唐楷把小猪包子吃掉,含糊地说,“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搞的小团伙。他们跟蔚蓝的员工私下有联系,让前台帮忙把孙自言弄出来的,我这有返图,你要看吗?”   “不不不,不用了,”孙自南说,“看他那张脸我倒胃口,晚上还吃不吃饭了?”   唐楷帮他把菜端到饭桌上,随口道:“放心,我让人跟孙自言说,他开两瓶酒的价钱就是一条人命,吓唬他一下。所以你看他不敢报警,要是被警方扒拉出他干的那些缺德事,又是一桩大麻烦。”   孙自南一点就透:“哦,明白了,借刀杀人,””   “我估计你……孙老先生和孙自远对他做过的那些事,心里基本上有数,所以才直接来问你。”唐楷说,“你不用理,只管放手让他们去查,反正最后什么也查不出来。”   孙自南“嗯”了一声,分筷子给他:“吃饭。”   “等等,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他经常会带一点小东西给孙自南,什么鸡零狗碎都有,有时候是路上的糖炒栗子,有时候是特别丑的小玩偶。这回唐楷从电脑包侧袋里摸出了一张健身卡给他,孙自南见了那玩意儿跟妖怪见了符一样,捏着一角问:“这什么玩意?”   “健身卡啊,”唐楷说,“就我们上回去的那个健身房,老板特意送了我两张九折年卡,欢迎你常去。”   孙自南:“为什么?”   唐楷:“据说是因为上次你出现之后,健身房的客流量有了显著增加。”   “……”孙自南内心非常抗拒,但是又不好直说,免得损害了唐楷的一片好心。于是他眼珠一转,假装不明白地问,“怎么个意思,老板觉得那些小同学是特意来看我的?”   唐楷理所当然地说:“是来看我们两个的。”   “哦……”孙自南拖长了声音,“所以咱俩只能一起去健身房是吗?我要是哪天自己一个人去了,希望某些人不要哭鼻子。”   唐楷心中一凛,警铃大作,然而嘴上却予以坚决否认:“我没有!”   “没有就没有,”孙自南忍着笑说,“你紧张什么?”   唐楷唰地一下把脸扭向窗外。   这个场面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从初见到现在,唐楷的高冷人设早已崩得灰飞烟灭,孙自南这个调戏的调调却一点都没变过。   然而不得不承认,什么锅配什么盖,唐楷还真挺吃这一套的。   孙自南翘起嘴角,优哉游哉地端起汤碗,就着他泛红的耳朵尖儿,喝掉了半碗青笋虾滑汤。   事到如今,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拦他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在这段亲密关系中走得更深一点,去亲手构筑一个只属于他的小家庭?   唐楷的生日恰好就是圣诞节,虽然是工作日,不过孙自南赋闲在家,有大把工夫,总算可以好好地疼他一回。   从早晨一碗的长寿面开始,到中午同城跑腿送来的爱心便当,再到晚上下班后推开门迎面而来的烛光和玫瑰花,唐楷这一整天被孙自南投喂得心满意足,心情不用乘风都要飞起来了。   也正因如此,他越发期待孙自南会送他什么生日礼物。早晨去上班前,他已经看到了衣柜角落里有个方盒子,包的还挺精致,想必是孙自南早早准备好的,只等着晚餐之后作为最大的惊喜。   他习惯性地推理了一下,按孙自南的一贯作风,有可能是很贵的钱夹、眼镜,或者是手表……该不会是车钥匙吧?   然而孙自南非常沉得住气,一直到晚上九点,他去洗漱准备睡觉时都没提起这一茬。搞得唐楷整晚都心不在焉,一边纳闷一边注意着浴室里的动静,无意识地在iPad上划来划去,第一次体会到学渣对着满屏天书,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是什么感觉。   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孙自南洗澡的时间比平时长。等他吹干了头发,披着浴袍走进卧室里,唐楷立刻灵敏地抬头望向他:“洗好了?”   “嗯。”孙自南打开衣柜,躬身从里面拿出唐楷期盼已久的那个礼盒,似笑非笑地递给他:“喏,你的生日礼物的赠品。”   唐楷被这个表述弄得一愣,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他把iPad丢在旁边,像个小孩一样盘腿坐起,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低头一看,目光立刻被里面那两样东西黏住了。   全新未拆封的安全套和润滑剂。   “这……”   他被震惊冲昏了头脑,短暂地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不敢置信和喜出望外交织着将他变成了一台有故障的复读机,他瞪着孙自南,结结巴巴地问:“这个……这个赠品,你、你该不会……”   孙自南单膝压在床上,浴袍领口和下襟都开得过分,他用一个居高临下的姿势捏住了唐楷的下巴,跟挠猫一样勾了两下,懒洋洋地笑道:“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唐楷扶住了他的腰,勾着他往下压,仰头与他交换了一个甜软绵长的亲吻。   “太突然了,我觉得像在做梦……”   他空出一只手来,轻轻拨弄孙自南耳后一小块敏感细腻的皮肤和柔软的耳垂,眼中笑意湛然,像是盛满了灼灼光华:“先说好,这个礼物给了我,就不能再收回去了。”   “说什么傻话。”孙自南被他三两下撩拨得眼饧耳热,垂首在他眼角上啄吻了一下,姿态珍重,语气却是轻描淡写的,“给了你的,就是你的。”   唐楷感动不已,内心柔情满溢,刚要亲他一下,就听孙自南又补了一句:“再说,总不能都三十岁了还是个处男吧,那也太惨了。”   唐楷:“……”   恼羞成怒的处男翻身将孙自南压进了被子里,惩罚似的在他嘴上咬了一口,同时非常恶劣地撩了他一把,压着声音挑衅道:“说的好像你不是处男一样,嗯?”   孙自南仰面躺着,可能是被他碰到了痒痒肉,笑得身体都蜷了起来:“别打嘴炮,抓紧时间,过了十二点可就真的变老处男了……”   他被明亮的卧室灯光晃了一下眼睛,抬脚踢了踢唐楷的小腿:“关下灯。”   唐楷随手抄起装礼物的盒子丢过去,砰地一声砸中了墙上的开关。   一个开关合上了,另一个开关打开了。   室内陷入一片昏暗,只剩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的黯淡月光,映着床上缠绵难分的两道身影。   唐楷早就过了会期待生日礼物的年纪,可今天是他生命里格外特别的日子,他翻来覆去地拆了半宿礼物,爱不释手,几乎快到天亮,才恋恋不舍地抱着礼物朦胧睡去。   冬夜漫长,却让他尝出了春宵苦短的滋味。   清晨七点,孙自南艰难地睁开眼,顶着两个黑眼圈试图坐起来,动一下关节就“咯嘣”响一声,仿佛被人殴打了一整晚。他腰部以下完全不听使唤,腿还隐隐抽筋,身旁的半边床铺已经凉了,唐楷应该是去上班了。   孙自南口干舌燥,左右环顾没看见水杯,只好在心里默默谴责了一下唐楷这种拔x无情的行为,自己拖着快要散架的身体艰难地下床。   正在这时,卧室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唐楷快步走过来,一手端杯子,一手穿过腿弯把他捞回了床上:“你乖乖躺着。”   孙自南伸手要水,唐楷半搂着他,等他一气干完整杯温水后,才以额头相贴,试了试温度:“有点低烧,今天别下床了。”   “是吗?”孙自南自己没感觉,也不当回事,说,“今天没有早饭了,你去食堂凑合一口吧。”   “请假了,今天不去学校。”唐楷让他平躺下,翻了个身,搓热双手伸进被子里慢慢揉着他的后腰,温声问,“有没有哪儿不舒服?你想吃什么?我叫个外卖。”   事后温存和前戏一样重要,孙自南趴在唐楷大腿上,酸痛的腰肌和背肌被温热手掌自上至下捋开,他舒服得长长“嗯”了一声,困倦地半阖着眼,说:“随便吧。”   “好。”唐楷满心柔情,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正处于恨不得给他摘星星炖汤的阶段,轻声哄道:“你困了就继续睡,饭好了我再叫你。”   孙自南翻身打了个呵欠:“不陪我睡吗?”   “马上就来。”唐楷乍见他红痕遍布的胸膛,立马忏悔似的撇开目光,满怀着罪恶感拉起被子给他盖好,忽然听见已经闭上了眼睛的孙自南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他俯身侧耳过去:“嗯?说什么?”   孙自南于催人的困意中强撑着眼皮,在他耳朵尖儿上啾了一下:“我说,你昨天晚上表现得挺好,今天可以不用这么乖。” 第39章   再度醒来已将近上午十点, 回笼觉总算给了孙自南一点活气。他精神稍好, 不肯在卧室吃, 慢吞吞地扶着腰起床喝了一小碗白粥,又被唐楷飞快地赶回了床上。   第一次上床把人家做发烧了,这令刚脱离处男队伍的新手司机十分方张。虽然孙自南再三强调这是个体差异, 他更有可能是着凉,唐楷还是一副追着尾巴转圈儿的焦虑模样。他宛如一个合格的孝子贤孙,在孙自南病床前端茶倒水, 嘘寒问暖, 一会儿怕他憋气,一会怕他吹风。孙自南本来想清静一会儿, 愣是被他叨叨得头都大了。   唐楷把一个老干部基本款保温杯墩在床头柜上,老母鸡似地追着问:“喝热水吗?别露着肩, 手收进去,会冷。”   儿寒乎欲食乎也不过如此, 孙自南忍无可忍地说:“我只是有点感冒,你能别搞得跟我在做月子似的行吗?”   唐楷大概是焦虑傻了:“坐月子更得喝热水,你赶紧的, 趁热把这杯水喝了。我再去烧一壶。”   孙自南:“……”   “行行好, 别围着我转了,”他奄奄一息地说,“心肝儿,宝贝儿,祖国的科技进步全指着你呢, 我实在是耽误不起,算老公求你了,你下午赶紧上班去吧,”   “……”唐楷木然地看着他,沉默良久,方开口发问,“你这算不算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拔x无情?这么残忍的吗?”   两人对视三秒,忽地各自别开视线,哑然失笑。   从早晨到现在,缭绕在彼此之间那种手足无措的尴尬感终于烟消云散,化作日常相处的脉脉温情。   “不是都承认你表现不错了吗,你还慌什么。”孙自南捉过他的一只手,放在手中把玩,“担心我是跟你假客气?”   “那倒没有。”唐楷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手腕上凸起的青色血管,想了一会儿,才承认道:“我可能有点范进中举。”   孙自南非常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人生四喜,上头也正常,”他笑完了,在唐楷手上轻轻拍了拍,“现在发完疯了,可以让我消停一会儿了吗?”   唐楷长眉一扬,狡猾地说:“好不容易请一回假,不能浪费,你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孙自南如临大敌:“你敢?我报警了。”   转眼到了元旦,唐楷他们小区居委会按照往年惯例,举办了第不知道多少届小区棋牌大赛,据说奖品丰厚,有按摩仪,电饭锅,足浴盆等等。孙自南前天出去买菜的时候跟楼下一个奶奶聊天,在对方难以招架的热情撺掇下,不知道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参加比赛。晚上唐楷回家,两人一碰头,发现他也被忽悠了,主要原因是唐教授看中人家奖品里的那个按摩仪。   孙自南鄙视地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堂堂一个大学教授,还跟人家老头儿老太太抢按摩仪。”   唐楷回敬:“你才没有职业素养,一个买保健品出身的居然被老太太反洗脑,丢不丢人!”   这句话成功触怒了孙自南,当天晚上,唐教授满含悔恨地吃完了一桌子的炒芹菜、炒豆芽和玉米粒。   比赛当日,两人打扮齐整、人模狗样地来到社区活动中心,孙自南对着墙上A4白纸打印出来的比赛项目皱了一会儿眉,慎重地说:“我是疯了才来跟这一屋子的学霸玩……就斗地主吧,好歹手熟。”   唐楷道:“那我跟你一样。”   负责登记的阿姨热情地说:“就只报一个项目哦?一人最多可以报三个!最次还有个参与奖呢,奖一袋洗衣粉,这不省得自己买了吗?别浪费机会啊!”   唐楷:“谢谢,不……”   他话还没说完,阿姨就说:“小伙子会不会下跳棋?这个项目还没报满,给你写上了。反正参赛的都是小孩儿,你闭着眼也能打个前三。”   孙自南看着唐楷那被捏住嘴的样子,十分可乐,没忍住笑出了声。   唐楷自己滚了一身泥不算,非要拉孙自南下水,立刻把他拖到阿姨面前,说:“这是我对象,您给看看,还有什么适合他参加的项目?”   孙自南暗地里给了他一肘子。   “那就这个吧,趣味拼图,行不行?”阿姨把孙自南的名字工工整整地写上去,“每人还可以再报一个。”   “不用了,两个就够了。”孙自南诚恳地说,“谢谢大姐,我们俩不缺洗衣粉,还是把机会留给后面的人吧。”   阿姨被他叫得喜笑颜开,一个劲儿夸他长得俊嘴又甜,孙自南自救成功,拉着唐楷低调而火速地溜了。   斗地主采取的是积分淘汰制,三人一桌,每轮三局,初始分数10分,每轮结束后统计总分数,积分靠前的进入下一轮。孙自南前期尽量避免跟唐楷坐一桌,但随着赛程过半,到最后四组时,两人还是不可避免地分到了同一组。   这一局唐楷牌好,叫了地主,孙自南和另外一个年轻奶爸是农民。分牌时孙自南在脑海中飞快估算了一下分数,唐楷的排名大致是第九,他则是第十一或十二,下一场前九名晋级,两人的分数都很危险,这轮不论谁输,都会直接被淘汰。   孙自南基础分数低,而同队的那位奶爸恰好是第七名,如果这一轮唐楷连赢三局,他的排名会飞升到第五或者第六,赢面应当更大一些。   而孙自南可以弃卒保帅,送唐楷晋级。   他看了一眼唐教授英俊专注的侧脸,心中暗自纳闷,明明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区棋牌比赛,不输房子不输地,怎么到他手里愣是玩出了舍生取义的结局?   不过输赢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纯粹是抱着哄唐楷高兴的心态,打算帮他拿到想要的按摩仪。   本轮过后,唐楷晋级,孙自南淘汰。   趁着换桌间隙,唐楷凑过来跟他交头接耳地嘀咕:“你是不是放水了?”   孙自南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道:“以你高级玩家的水平,还需要别人给你放水吗?”   “说的也是,”唐楷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道,“别伤心,等我把那个按摩仪赢回来送给你。”   孙自南一脸莫名其妙:“我有什么可伤心的,再说我要那玩意儿干什么?”   唐楷正直地说:“给你按摩啊,你不是经常腰酸背痛吗?”   孙自南:“……”   妈的,大意了。   他卷起手里的纸筒,恨恨地敲了唐楷的脑门儿一下,咬着后槽牙道:“怪谁?你还有脸说!”   虽然孙总为爱献身,但遗憾的是唐教授技不如人,最终以一分之差惜败,成为季军,拿到了居委会奖励的小电饭锅一个。他在外人面前偶像包袱一贯很重,说什么也不肯抱着绘有小鸭子的电饭锅合影留念,只肯用一只手拎着纸箱,眼神冷淡地站在那儿让工作人员拍了一张。   拍好了一看成品,忽略背景不提,那缥缈脱俗的气质,那灵魂出窍的表情,简直像高大男模拎了个LV家的电饭锅。   孙自南在下面偷拍他照片发完朋友圈,心满意足地鼓着掌上前迎接:“饭锅配饭桶,可喜可贺,今天回家就用这个锅给你煮米饭。”   唐楷接过他手里的两袋洗衣粉,两人一起慢慢地走回家去:“小气鬼,一个按摩仪记仇到现在。”   孙自南斜眼瞅他:“要不你让我上一次?上完我也可以给你买按摩仪。”   “太辛苦了,我怎么舍得你这么操劳呢?”唐楷立刻表态,“你还是躺平享受吧。”   说话间两人上楼进了家门。从早上起天气就不好,到现在阴得像是要下雪,屋子里一片昏暗,向阳处还好,背阴处已经提前入了夜。   唐楷拎着电饭锅进了厨房,随手开灯拆包装,扬声问孙自南:“宝贝儿,这个锅要放在哪里啊?”   自从孙自南搬进来,这小小的厨房就变成了孙自南的领土,原本空旷的台面如今摆了好多东西,按照处女座的标准排成一个瓶瓶罐罐的军团。唐楷不敢随便碰,生怕给他弄乱了,只好暂时将电饭锅放在唯一一块空地上,招呼孙自南来看。   厨房很旧也很小,天花板上只有一个电灯泡,此时忽地闪烁了几下,好像是电压不稳的缘故。   孙自南挽着袖子走进厨房:“我来吧,你——”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砰”地一声巨响,仿佛有一个二踢脚在天花板上炸开。灯光瞬间熄灭,厨房陷入昏暗。孙自南愕然的表情尚未定格,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唐楷就扑过来将他一把抱住,以后背朝天的姿势,将他整个人牢牢地护在了怀里。   细碎的玻璃碴四下飞溅,像雨一样落在他们周围。   两人全愣住了。   很难说清出于什么动机或者考虑,才能让一个人危险发生的0.1秒内选择用自己的身体去保护另外一个人。又或者他那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来不及思考,全凭惊鸿一掠的念头——   孙自南还站在他身边。   他俩保持着这个难舍难分的姿势,就这么在冬日昏沉的天色里僵了十几秒。直到孙自南垂在身侧的手抚上他的后背,安慰似地轻轻拍了两下,说:“没事,应该是灯泡炸了。你过来,我看看玻璃有没有扎到你。”   唐楷扑棱了一下脑袋,把细小的玻璃渣抖掉,直接让孙自南在怀里转了个圈,把他推出门外:“先出去。玻璃飞得到处都是,黑灯瞎火的,今天先别用厨房了。”   孙自南近乎茫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有话想说,又沉默地住了口。   到了灯光明亮的客厅,孙自南把唐楷按在沙发上,拨开他衣领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划伤才放下心来,屈腿往他身边一坐,开口问:“怎么想的?”   今天有惊无险,只是炸了个灯泡。可光听那一声动静,谁能知道究竟是灯泡炸了,还是煤气炸了?   “爱得奋不顾身”通常用来描述一种全心全情投入的状态,并不是真的要爱出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效果……毕竟爱情是那么虚无缥缈的东西,而命却是实打实的只有一条。   唐楷回答得非常简洁:“什么都没想。”   他以前迷信福尔摩斯那一套,认为感情会阻碍理性思考,因此要尽量避免过于强烈的感情,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会为某一个人神魂颠倒,甚至把理智抛到一旁,全凭一腔爱意,就敢用后背挡炸弹、用胸口堵枪眼。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   那一刻面前站着的,是他心爱的人啊。   “‘英雄救美,值得奖励’,我觉得此时应该有人来亲我一下。”唐楷转移话题,戳了戳孙自南,“哎,主动点,我在这儿等半天了。”   孙自南瞪了他半天:“你……”   他叹了口气,从沙发上爬起来,双手按着唐楷的肩膀,低头吻了下去。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从灰暗的苍穹中缓缓飘落。窗外寒风呼啸,而在客厅狭窄的沙发里,两人一上一下叠在一起,暖得几乎要鼻尖冒汗。   “……”   “吓着你了没有?”   “没有。”   “现在是不是特别爱我?”   “爱。”   “那今天没有晚饭了怎么办?”   “吃我。” 第40章   新年转眼即至, 唐楷的父母忙于工作, 过年来不及赶回, 反正唐楷今年有人陪,他们倒不必担心。人世间的缘分,想来真是非常奇妙, 他们四月才第一次见面,彼此都觉得对方是个讨厌鬼,谁能料到春去秋来, 到冬天时, 他们已经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许久,亲密得如同真正的夫妻。   除夕当夜, 虽然只有两个人,孙自南还是做了一桌子丰盛的年夜饭。唐楷笨手笨脚地帮他包饺子, 孙自南再三强调丑可以,但绝对不能包漏了, 搞得唐楷不敢大胆放馅,包出来的都是软趴趴一戳就倒的扁饼。   孙自南虽然忙了点,但心情很好, 一边煮饺子一边笑话他:“一会儿盛出来你自己看看, 太丑了,丑得都没法下嘴。”   “独家秘制的爱心饺子,只有你能吃,”唐楷振振有词地说,“我劝你抓紧夸它两句, 否则待会儿吃的时候更痛苦。”   孙自南听了这话,险些把漏勺扣到他脑袋上去:“大过年的,不要讨打啊。”   唐楷笑着给他递了个盘子。   春晚进入倒数时饭菜正好准备齐全,外面没人放鞭炮,小区里还算清静,电视里锣鼓喧天的音效给屋子里增加了一点热闹气息。手机像失灵了一样不住哆嗦,全是来自各路人马的拜年短信,不过两人谁也没理,各自端着一碗饺子在桌前落座。   唐楷给两人倒上酒,率先举杯,冲着孙自南正经八百地致辞道:“新的一年,希望我家大宝贝平安健康,万事如意。往后无论遇到什么事,好的坏的,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孙自南微怔,随即一点压不住的笑意从眼角眉梢扩散开来,他举杯与唐楷轻轻相碰:“新年快乐,我爱你。”   “我也爱你。”唐楷说,“新年快乐。”   转过年来,孙自南在S市注册了一个新的投资公司,名叫“关山投资”,注册资本五千万,他投了一半,既是股东也是总裁。这个公司主要是为傅廷信的火锅店做对外投资,听起来高大上,实际上主要还是投资那些卖土豆粉条金针菇的公司。这些公司还大部分打着“某某生物公司”旗号,总让孙自南有种回到了原单位的感觉。   只有唐楷听了很欣慰:“终于是做正规生意了,总比玉米秸秆强。我觉得你当个金针菇总裁挺好的。”   “我怎么听着这话味儿不对呢?谁是金针菇?”孙自南揪住唐楷的后脖颈,“你给我回来!”   两人正嬉笑着闹成一团,孙自南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把唐楷按在墙边,一看来电显示,是他二哥孙自清。他也没回避唐楷,当着他的面接了起来:“喂,你好,哪位。”   “小南,是我。”孙家老大孙自远的声音从听筒另一端传来,“我给你打电话打不通,借了你二哥的手机。”   “哦,”孙自南毫无愧疚感地说,“不好意思,把你拉黑了,忘了放出来了。”   孙自远没有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开门见山地说:“爸生病住院了,挺严重的,你要不过来看看他?”   闻言孙自南手一哆嗦,无意识地掐了唐楷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唐楷看着他茫然的眼睛,还以为他动摇了,可下一秒孙自南就回过神来,径直说:“病了就去看大夫,我去有什么用,又治不好他。”   “小南,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跟他较劲了,”孙自远说,“他毕竟是你亲爸,你出去这么久,也该消气了。”   孙自南无语片刻,忍着骂人的冲动对孙自远说:“孙总,你懂什么叫‘断绝关系’吗?还当我是因为零花钱离家出走的小学生呢?”   “以前我认他的时候人家不拿我当儿子,现在我不认他了你们又觉得我是亲儿子了?”孙自南说,“上下嘴皮子一碰,两边道理都让你占全了,那还打电话干什么,派保镖过来直接把我抓走多好啊。”   孙自远被他怼得满肚子火,他大概心里也不满,硬邦邦地说:“你也不用跟我阴阳怪气的,是爸非要叫你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孙自南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原来是他老人家下圣旨了。那怎么不一开始就直说呢,还非要拐弯抹角地打亲情牌,有意思吗?”   孙自远:“……”   “地址给我,明天抽空过去一趟。”孙自南冷淡地说,“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挂了。”   说完他也不给孙自远说话的机会,直接撂了电话。   唐楷看着他陡然转阴的脸色,主动把人抱进怀里顺了顺背,低头问:“明天我陪你过去?”   “嗯。”孙自南伸手搂住了他的腰,说:“你猜他这回是为了什么?”   唐楷开玩笑道:“该不会是给五百万让你离开我吧?”   孙自南半晌没做声,唐楷心里“咯噔”一下:“宝贝儿,你不是动心了吧?”   “去你的,”孙自南让他气笑了,隔着衬衫在他腰上轻飘飘地拧了一下,“五百万也太便宜了,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话是这么说的吗?”唐楷微微躬身,一下子将他抱得双脚离地,不依不饶地说,“标准答案难道不是给你多少钱你都不会离开我吗?!”   “行行行,”孙自南一叠声地道,“这位壮士,能放我下来吗?你再掐我痒痒肉我就倒贴五百万跟你离婚了!”   话题被岔到八百米开外,如同一阵风短暂地吹散了心中阴霾。孙自南其实不愿意以恶意去揣度孙英的动机,这玩意就像空手抓着白刃去杀人,伤人也伤己。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放下了一切,但人的感情又不是称猪肉,想要几斤就能切几斤,它是止不住的血,按住了伤口也会流出来。   次日是休息日,唐楷开车送孙自南到医院门口,却不打算陪他上去,看样子是打定主意要把司机这个角色扮演到底:“我估计你爸爸不会想见到我的。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好。”孙自南解开安全带,倾身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唐楷目送着他远去,直至孙自南的身影消失在医院玻璃门内,才倚回座椅背上,既轻且缓地叹了口长气。   利益决定倾向,他作为站在孙自南身边的男人,视角偏颇是不争的事实。说实话,唐楷并不觉得孙英是病中忽然大彻大悟,才特意把孙自南叫过来修复亲情。一个人的好意很难贯彻始终,恶意却容易得多,幡然悔悟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尤其是对于孙英这种常年权柄在握、一向自视甚高的男人。   那天的五百万不仅仅是个玩笑,孙自南当然不会把五百万的诱惑看在眼里,可如果筹码是几千万、甚至是弘森集团掌门人的位置呢?   昔日他得不到的重视、那些困扰他多年的心魔……系铃人如今要亲手为他解开铃铛,孙自南是会乖乖俯首求一个解脱、还是宁愿带着遗憾和伤疤过完这一辈子?   唐楷不敢再猜下去了。   他将窗户打开一条小缝,三月的风裹挟着湿润的泥土气息,争先恐后地涌进车中。   春天的讯息似乎近在耳畔,又似乎被禁锢在冬日未曾散尽的寒意里。   孙英住的是仅有三间的特级病房,孙自南等对方确认放行,才进了电梯,来到五楼的病房门外。   他将手机放进口袋里,抬手按下门铃。   电子锁“嘀”地一声自动打开,孙英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进来。”   孙自南进门才发现,屋里不仅有孙英,还有秘书王添和一个西装革履、手拿文件夹和录音笔的男人。见他视线望来,那男人主动朝他点头致意:“孙先生您好,我是受孙老先生委托的律师,我姓曹。”   “曹律师好,”孙自南冲他点点头,转向孙英,“找我什么事?”   几个月不见,孙英苍老了很多,脸上也带了些病容,以前还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现在看着确有几分风烛残年的衰颓之感。他这一生事业有成、享尽富贵,是不折不扣的人生赢家,唯独到老时,本该颐养天年,舒舒服服地过退休生活,却因为各种原因,被一帮不省心的儿女搅合的心力交瘁。   所以说儿女都是债,有的是国债,有的是高利贷。   “今天叫你来,是想跟你说说遗嘱的事。”   孙英没有跟他拉家常,单刀直入切进主题,像是早已演练过很多遍一样,清晰流畅地说:“我名下有百分之三十八的股份,我打算其中百分之二十二留给你,剩下百分之十六平均分给另外自远他们哥四个,你是集团第一大股东,会代替我接任弘森集团董事长。”   孙自南听了这话,没有什么激动喜悦之色,也没开口表示感谢,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孙英果然有下文。   “条件是,你不许跟唐楷在一起。”   “哦?”孙自南眉梢一扬,终于显出点别的神色,饶有兴致地问,“你怎么能保证我会老老实实地听话,不拿你的钱去包养唐楷呢?”   曹律师在旁边轻轻咳了一声,示意他不是站在这当衣架子的。   “遗嘱有附加条件,一旦发现你和唐楷有事实上的婚姻关系,遗嘱会立刻中止执行,你一分钱都别想得到。”孙英说,“自南,摆在你面前的不是五万十万,是近百亿的集团,你奋斗一辈子也未必能赚到这个数。唐楷对你再好,他也是个穷教书的,爱情能当饭吃吗?你能保证他永远不变心吗?股份才是真金白银,给了你别人抢不走,该怎么取舍,你自己考虑清楚。”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整间病房陷入了冷冻般的沉默。   曹律师和王添这两个局外人都紧张得心跳加速,屏住呼吸,一站一卧对峙的两个人却毫无动容之色。此时此刻,父子俩冷峻深思的神色竟然如出一辙,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过了许久,孙自南终于没绷住脸,率先嗤笑出声:“这是什么运气,考试之前居然压中题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的其余三人一愣,孙自南却不做解释,接着说:“孙董事长,你的小学老师没教过你,金钱买不来亲情友情和爱情吗?”   孙英:“……”   “我走的时候就说过,遗产你爱给不给。我又没上门问你要,你何必这么忍辱负重,又是分股份又是请律师,不给我不就得了么?”   “我以前听你的话、愿意被你用遗产威胁,是因为我想让你正眼看看我,承认我,把我当成你的骨肉亲人,但是你那时候把我当成花钱雇来的鲶鱼。”孙自南说,“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要了,准备开始新生活,你又想法设法地逼我回头。”   “话说到这个份上,咱们也别藏着掖着,你为什么突然想通了要让我回来接你的班,是终于意识到我也是你亲儿子之一了吗?”   孙英全身僵硬,强忍着高涨的怒火,点了点头。   “是个屁。”孙自南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你就是觉得自己一家之主的权威被挑战了,想把我抓回来继续控制。威逼不行就利诱,拿集团股份当饵让我跟唐楷分手,没有唐家在背后撑腰,我是死是活全凭你揉搓。顺你者昌逆你者亡,不就这么回事么,还跟我在这装什么父子情深啊,爸爸?”   孙英哑口无言。   图穷匕见,真相被孙自南一脚踢破。他想破口大骂,想用尽一切难听的词来指责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兔崽子,可他真的老了,说几句话都得吸口氧再继续,没有力气学诸葛骂王朗;更何况是他先提出的孙自南要继承遗产就必须跟唐楷分手,有旁人在场,实在也不能强行说自己并没有要挟他的意思。   “滚出去,”孙英强提一口气,颤颤巍巍地指着门外,怒吼道:“我没有你这个儿子,滚!”   “好的,这就走。”孙自南答应的十分爽快,回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亮给众人看了一下。   本该自动锁上的屏幕居然亮着,微信语音电话的计时还在一秒一秒地继续累加。   王添暗自抽了口凉气。   “稍等,我念一下刚才那道题的标准答案啊。”孙自南朝孙英笑了笑,彬彬有礼地说:“承蒙董事长厚爱,不过你给我多少钱我都不会离开唐楷的,谢谢。”   孙英:“……”   捏着手机听完整场豪门大戏直播的唐教授趴在方向盘上,抬手捂住了发烫的脸。   孙自南毫无负担地发完狗粮,准备最后听一回爸爸的话,利索地滚出去。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又想起一事,扶着门扭头对孙英说:“对了,下次再忽悠人的时候,记得不要用百分之二十二这么敏感的数字,你的四个宝贝儿女手里现有的股份是百分之十三,加上那百分之十八,他们才是大股东。一百以内的加减法是小学数学题,希望董事长不要把别人都当成傻子,我走了,祝您身体健康。”   这一次他走的毫不留恋、分外轻松,好像终于亲手斩断了困缚他的最后一根锁链。伤与痛固然值得惋惜,可是生命中被打磨的部分,以及那些挣扎、突破、不屈与痛楚……一切旁生的枝桠构成了他人生的脉络,他决不可能因为一点肥料,就把自己重新变成一棵盆栽,哪怕那是个纯金打造的花盆。   医院楼下。唐楷坐在车里,被孙自南的当众朗诵标准答案撩得心脏砰砰直跳。他承认自己是个被恋爱冲昏了头脑的小青年,现在就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医院,拉着自己心爱的人私奔到天涯海角。   正出神时,“咚咚”两声,有人在外面敲响了车窗。   唐楷蓦然从幻想中惊醒,随手放下车窗,只见孙自南衣冠楚楚地站在外头,单手搭着车顶,俯身低头,一本正经地问:“师傅,民政局走不走?”   晴天白日,一缕微风擦过他唇畔笑意,仿佛也沾染上了温暖的意味。   春天终于来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哦也!终于写完了,春天来啦,去赏花吧!   番外不定期更,可以在评论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