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丹心 作者:云起南山   文案:   延续上一部生子世界观,依旧是专职救死扶伤,兼职谈恋爱。   天才少年何羽白立志要像父亲们一样做救死扶伤的医生,奈何因为晕血,只能在被无数医院拒绝后回到父亲做董事长的医院任职诊断专家。   可面对每天需要靠骂人泵血压、只认技术不认人的顶头上司冷晋,他谨慎行医的同时还要小心翼翼地隐瞒自己“全医院最大关系户”的身份。   在一次次携手拯救生命的过程中,两人从水火不容到相知相敬,最终何羽白沦陷在冷晋那些“我最懂你”的攻势之下……   冷晋:神之右手脖子以下手术全会做就是脾气不太好的外科主任   何羽白:诊断病理药学样样精通但晕血上不了手术台的天才医生   大叔攻,年龄差十五岁。本文又名《我的大叔攻得罪了所有人》【划掉】   内容标签: 强强 生子 豪门世家 业界精英   搜索关键字:主角:何羽白,冷晋 ┃ 配角:太多了懒得写,何主任那帮人时不时客串 ┃ 其它:   作品简评:天才少年何羽白立志要像父亲们一样做救死扶伤的医生,奈何因为晕血,只能在被无数医院拒绝后回到父亲做董事长的医院任职诊断专家。可面对每天需要靠骂人泵血压、只认技术不认人的顶头上司冷晋,他谨慎行医的同时还要小心翼翼地隐瞒自己“全医院最大关系户”的身份。在一次次携手拯救生命的过程中,两人从水火不容到相知相敬,最终何羽白沦陷在冷晋那些“我最懂你”的攻势之下……本文行文流畅,专业细节考据,人物塑造立体,故事情节紧凑。主角互动甜蜜,配角吃瓜搞笑。撩人的恋爱情节穿插在一次次惊心动魄的抢救中,作者以轻松诙谐的笔触为读者展示了医院中的人生百态,章章强推值得一阅。   ================ 第1章   “挤一挤!挤一挤!里面还有地方!”   地铁月台负责往车里推人的列车员冲车厢里大喊。周一早高峰,原本就拥挤不堪的地铁因道路临时限行、众多车主选择搭乘地铁上班而更显艰难。   从近郊开往城区的地铁线人流量暴涨一倍,到站门一开,里面的人不被挤出来都是幸运。站在外面的乘客单靠自己的力量,想挤进去简直是痴心妄想。   “有没有搞错!哪还有地方?!老子被挤得脚不沾地了!”有个差不多被架在半空中的乘客不屑地大喊。   周围响起一片哄笑。尽管挤成这样,可还是有几位乘客被硬推进车厢。谁都不想迟到,下一趟车要再等六分钟,而且未见得比这班人少。几秒钟后车门关闭,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列车继续向下一站呼啸奔驰。   又往前开了两站,挤得恨不得彼此之间距离为负数的人群突然自动拉开半个平米见方的空间——有位乘客吐在了车厢里。   令人不悦的气味迅速扩散,离着近的乘客皱眉捂鼻,也不管后面会不会踩到别人的脚,能躲多远就多远。那位乘客吐完之后靠着车厢正中的扶杆往下滑,弓身抱腹,发出微弱的呼痛声。   “诶!挤什么?”人群中突然发出一声抱怨。   “让让!我是医生!”个头明显高于多数人的男子奋力拨开人群,挤到那位突发急症的乘客身边,“女士!女士!你哪不舒服?”   “疼……肚子疼……”   女人的脸色迅速苍白,额头沁出密布的冷汗,呼吸急促,紧跟着便无力地歪倒在高个男子怀里。   “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你有没有既往病史?”   “没……就突然……”   女人痛苦摇头,用力按着右下腹,话说得断断续续。旁边的乘客也纷纷伸出援手,在车到站后将女人抬到车厢外的月台上。   一边安抚那个疼得嗷嗷叫的女人,男人一边拨打120。这时有个穿着帽衫背着运动包的年轻人在她旁边蹲下身,摘下挂在耳朵上的耳机,也像刚才高个男人那样询问了一遍。   男人偏头看向年轻人,同时对电话那头说:“地铁3号线,高浦站月台,有疑似阑尾炎突发患者……症状是呕吐、心动过速……”   “不是阑尾炎。”年轻人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向他,“应该是蒂扭转。”   说着,他轻轻推起女人的背部,让她侧躺过去。女人的呻吟声稍稍减弱,看起来像是这个姿势让她感觉到没那么疼了。   男人目光微滞,下一秒便向急救指挥中心变更了自己的说法:“疑似卵巢囊肿蒂扭转突发患者,请立刻安排救护车过来。”   挂上电话,他蹲到女人身边,问那个轻声安慰患者的年轻人:“你也是医生?”   “嗯。”年轻人简短地应了一声,摸出块手帕帮女人擦去额头的冷汗。   “我是大正综合医院的一病区主任,冷晋,你怎么称呼?”   年轻人稍稍一愣。   “我听说过你。”他垂下脸,光洁的额头被稍卷的刘海盖住,“神之右手,冷晋。”   冷晋并未对来自陌生人的称赞表示欣喜,他一贯如此。沉浸在盲目的夸奖之中,容易使人飘飘然。   “你是干哪科的?”他又问。   “我主攻诊断医学。”   “哦,哪家医院?”   年轻人并未回答,而是拿出手机起身走到一边,背过身接电话。   “我在路上,遇到点突发状况。”年轻人小声说,“抱歉,季伯伯,可能要迟几分钟到。”   “你没事吧?羽白?”季贤礼担忧地问。   “我没事,是在月台碰上个突发急症的患者,没赶上地铁。”何羽白转头看了眼女人和冷晋待的方向,“冷主任也在。”   “哦?你见过他了?”季贤礼轻笑,“印象如何?”   “我感觉……他没传闻中那么不好相处。”   “慢慢体会,你尽快赶过来吧,入职第一天就迟到,冷主任会骂人的。”   “他也得迟到。”何羽白说完顿了顿,“哦,不一定,他待会应该是跟救护车走。”   “你也跟救护车一起呗。”   “我还是坐地铁吧。”   “行,一会见。”   挂上电话,何羽白回到站台边。下一辆地铁进站的提示广播响起,他上车之前对冷晋微微点了下头。   “再见,冷主任。”   冷晋正帮担架员往担架上抬人,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车门在彼此间缓缓关闭。   跟车到医院,冷晋立刻安排患者到急诊接受B超诊断。正如那个年轻人所推测的一样,在右侧卵巢发现肿瘤。   “收一病区,通知家属过来谈手术方案。”   冷晋交待自己的副手之一,阮思平,收诊患者。阮思平撇撇嘴,抱怨道:“头儿,现在一区都排不过来床位,你还往里塞人。”   “那你给人推二区去,问问徐主任收不收。”冷晋不悦,“给你个机会上台肿瘤剥离手术,哪那么多废话!”   “我上啊?”阮思平的嘴角又往上勾,“主任,您真疼我。”   “先用腹腔镜探查,看是保守治疗抽积液还是连卵巢一并摘除再决定。才二十四岁,能保住卵巢一定要保……诶?今天不是说来个新人,还没到?”   “没啊,我刚去季院长那问了,说人还没到。”   冷晋的表情瞬间阴沉:“上班第一天就迟到,老季怎么会雇这种没时间概念的人?”   阮思平神秘兮兮地说:“听说是个牛人,哈佛医学院的高材生,才二十岁就拿博士了。”   “再牛,也没资格在我这耍大牌。”冷晋把病历拍到阮思平手里,“我先去巡房,等这牛人到了,让他去清创室待着等我。”   季贤礼带着何羽白去一病区找冷晋报道,转悠了一大圈没找着人,打电话也不接。到护士站问,被告知冷主任上手术去了,让新人来了找阮大夫报道。   “这个冷晋!都跟他说今天来新人了!就差这么几分钟?”季贤礼无奈皱眉,只好又带着何羽白去找阮思平。   一看院长来了,阮思平堆起笑脸:“早,季院长。”   “早。”季贤礼将何羽白介绍给对方,“这是给你们团队新招的诊断专家,何羽白,何大夫。羽白,这是阮大夫。”   “早,何大夫,我叫阮思平。”阮思平伸手跟何羽白握了握。   真够年轻的,他想,顶多二十四五。要说能被评价为诊断专家,年龄倒过来差不多了,这人真有那么牛?   何羽白点点头,看到诊疗室里手上包着纱布的患者,匆匆错开目光。   “行,我那还有事,羽白,让阮大夫带你安排入职的事。”说着,季贤礼屈起手指敲敲阮思平的桌子,“跟冷晋说,不许欺负新人。”   “我们一向是相亲相爱的大家庭。”阮思平笑眯眯地说。   季贤礼出门之后翻了个白眼——相亲相爱的大家庭,呵呵,之前把犯错的实习生一脚从手术室里踹出去的,是你们冷主任吧?   “何大夫,冷主任交待,让你去清创室等他。”   阮思平从门后拎下件白大褂,笑着递给何羽白。余光扫到白大褂袖口沾染的暗沉血迹,何羽白皱了皱眉。   清创室,对他来说,是排在手术室之后的第二禁区。   “去主任办公室等不行么?”何羽白接过白大褂,用两根手指拎着。   “他办公室锁着门呢。”阮思平干笑,“不好意思,周一上午太忙,你看,这还有患者等着……”   咬住嘴唇内侧,何羽白默默点了点头。   清创室里有两个医生在,何羽白拎着白大褂进去,看到他们正在处理病患伤口立刻错开目光,搬了把凳子坐到窗边。很快刚刚那位找阮思平看诊的患者敲门进来,见另外两个大夫都忙,举着受伤的手直冲何羽白走过去。   “大夫,缝合是找您吧。”他边说边拆纱布。   何羽白蹭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急说:“不,不是找我,你等一等,他们马上就忙——”   患者已经把纱布拆了下去,将带着伤口和血迹的手举到何羽白面前:“先给打点麻药吧,大夫,疼啊。”   新鲜的伤口在眼前无限放大,何羽白顿时双腿发软,心跳加速,靠在墙上的身体晃了晃,“咚”的一声栽倒在患者面前。   “妈呀!大夫晕倒了!”   患者吓得大叫。   冷晋推门进屋,双手拍到季贤礼的办公桌上,把上面的东西都震得跳了起来。他在手术室里听说新来的“牛人”因为晕血扔清创室里了,气得差点在患者身上缝出个中国结。   “季院长,你弄个晕血的医生到我团队里,几个意思?”   “谁让你把人扔清创室里去的?”   面对冷晋的兴师问罪,季贤礼比他还气。这要让何权知道自己儿子进医院第一天就出故事,还不得掀了他的办公桌?   “他迟到了!”冷晋怒气冲天,“还医学院博士?花多少钱捐出来的?医生晕血!那不是跟消防员怕火、游泳员怕水一样!?怎么干活儿!?招这种人进来,不是砸大正的招牌么!?”   “何大夫擅长的是诊断医学,不是外科手术。有他的加入,可以降低误诊率、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创伤性探查。”季贤礼压下语调,“还有,冷主任,别忘了,你的医生执照也曾岌岌可危过。但招你进来,我并没担心会砸大正的招牌。”   冷晋表情紧绷,露在短袖手术服外面的小臂上明显浮起青色的血管。   “你好歹也四十的人了,遇事别那么急躁。”起身走到冷晋身边,季贤礼拍拍他的肩膀,“或者,你质疑我的判断力?”   冷晋摇摇头,皱眉说:“可他晕血,对医生这个职业来说,算是绝症。”   “知人善用,冷主任,我可以向你保证,何大夫绝不会让你失望。”   说着,季贤礼轻轻一笑。   “对了,早晨在地铁站,你们已经见过面了。”   TBC 第2章   绝大多数高智商的人都会有点小瑕疵,何羽白是打小就路痴,拐错三次弯才找到食堂在哪。盯着灯箱上的菜单琢磨了一会,他最后决定要份青椒土豆丝盖饭套餐。   “麻烦您,帮我把套餐里的汤换成四十度左右的温开水。”他对负责点餐的妹子要求道。   厨师为了调味,通常会在汤里加过量的盐和味精,喝完口干。   妹子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瞪着他——四十度?这吃饭呢还是看病呢?是不是得拿支体温计插进去测量一下?   何羽白最终还是得到了一杯滚烫的开水。他无奈地皱眉,将随身携带的一袋冲剂装五味散放到托盘里,等水温降下一些再冲。水温过高,会使冲剂里的有效蛋白失活,喝来无用。   他看了眼时间,估摸下水温,结合目前的室温,测算出大约十五到十八分钟左右,这杯滚烫的开水可以降至他需要的温度。   正低头扒饭,桌上多了个托盘。   冷晋把自己那份咖喱牛肉套餐往何羽白跟前一放,拽开椅子坐下。何羽白抬起头,用带有戒备的眼神回看对方。早晨在地铁站偶遇时的和平气氛荡然无存,胶着在一起的视线电光石火。   对视几秒,冷晋问:“患者出现金属音咳嗽并伴有发热、胸痛,考虑哪些病症?”   “纵膈肿瘤、原发性支气管肺癌、主动脉瘤压迫。”   何羽白明白,冷晋是在验证他的专业性。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面对面一问一答,以眼神和语调做武器。你来我往,任由面前热腾腾的餐食变冷。   “中性粒细胞减少的主要诱因?”   “细菌感染、放射线接触、再贫。”   “哪些酶指标异常可作为肝细胞损伤依据?”   “GPT、GOT、IDH、OTC、GDH。”   冷晋微微眯了下眼,继续问:“皮质类固醇激素可用于治疗——?”   “湿疹、神经性皮炎、银屑病、药疹。”何羽白说完抬起手,示意冷晋可以停下,“冷主任,您大可以把医学院里每一本书上教的东西从头到尾问一遍,我保证能考满分。”   口气挺狂啊。冷晋反手支住下巴,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番何羽白,冷笑着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解剖课是怎么过的?”   置于桌面的右手神经质地蜷起,何羽白错开目光,视线越过冷晋的肩膀看向后方空旷的地方。   见何羽白不说话,冷晋也不追问,而是意有所指地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哈佛是私立校,荣誉校友遍布全球。何大夫,我知道你很聪明,季院长说你是IQ150的天才,但是——”   他微微向前倾过身,劝道:“我的团队以外科手术为主,不适合你。另外我相信你会成为一位好医生,但肯定不是在我这。”   说完,他端起托盘起身要走。   “我试过很多家医院,他们都和你说一样的话。”何羽白突然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努力。”   表情错综复杂了一瞬,冷晋想了想说:“看在老季的面子上,我给你一个月的试用期,但只要拖一次后腿——”   他指向餐厅窗户正对着的医院大门。   “您请自便。”   一下午冷晋都没有安排任何事情给何羽白,这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可他闲不住,坐在角落里的办公位上浏览住院患者的病历。大正综合医院的董事长是他父亲,这件事除了院长季贤礼以外再没人知道。   自从发现他晕血的毛病,同为医生的双亲都反对他学医,理由很简单——上天注定,你何羽白干不了这行。   父亲郑志卿安慰他说:“你很聪明,可以做任何事,不一定非要当医生。”   可何羽白有自己的坚持:“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像你和爸爸那样,拯救生命。”   他买了本海伦凯勒的自传,《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从美国寄给郑志卿。收到书,郑志卿确认儿子的决心后给自己做实习医生时的老师打了个电话,为他拿到一份就读哈佛医学院的推荐信。   爸爸何权也自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跟他连线视频:“小白,路是你自己选的,你愿意走,我们可以支持。但是话说在前头,不许逞强,真晕在抢救室里,也是对患者不负责任。”   “我会量力而行。”何羽白向他保证。   “哎,你这孩子,倔脾气,随我了。”何权真想把手伸进屏幕里揉揉儿子的卷毛。自打儿子十二岁出国留学,五年时间一共才团聚过三次。而且何羽白过于独立,什么决定都自己做,几乎从不依赖他们,弄得何权感觉跟儿子越来越疏远。   “爸,替我向太公问好,等有假期我回去看他。”   “说到这个,太公的百岁寿辰,你必须得回来。”   “哇哦,他都一百岁了。”   “是啊,比我还健康,至少能活一百二去。”何权往屏幕里张望着,“你弟呢?这都几点了还没回来?”   何羽白并不擅长说谎,但他必须得替弟弟打掩护:“他……今天参加集训,说可能要十点多才回来。”   其实郑羽煌是跑去同学家参加party了。三个孩子里就他最像郑志卿,年仅十六岁就有一米九的个头,篮球打得超棒。去美国上了一年高中就被高校篮球联盟的经纪人签下,收到多家大学发出的全奖就读邀请。   只是他也最叛逆,野狼一样的性子,何权总担心他脱离了自己的管控之后会惹事。好在那边有何羽白在,长兄为父,算半个家长。   “你给我看好他啊,不省心的玩意。”何权不无担忧地叮嘱大儿子。   “他有分寸,爸,你注意身体,还有老爸和羽辉也是,我先挂了。”   “嗯,你们也是。”   切断连线,何羽白望向电脑旁的推荐信,轻出一口长气。   肿瘤顺利剥离,同时术中活检确认为良性。为年仅二十四岁的患者保住了卵巢,冷晋阴郁的心情稍稍见晴。等待患者复苏的时间段,他坐到手术室外的椅子上,拿出手机回未接电话和未读信息。   处理完那些,他打开医生们专用的一款名为“Hello Docter”的社交软件,浏览其他专业人士发布的行业信息。这款简称HD的软件面向全球用户,支持多种语言,自带翻译功能。   但程序翻译过来的东西总是不够准确,而除了英语冷晋其他语言都看不懂,有时会发一些求助的帖子,拜托其他人帮自己翻译某些德语或者西班牙语的文章。   其中有个用户名为“羽翼辉煌”的人经常回复他。出于好奇,冷晋点进对方的主页,发现此人发布的文章含金量很高,极具专业性。不知是何处的高手,他想,便主动发出好友申请。   对方很快接受,经常就某些专业问题与他进行讨论。日子久了,话题也变得越来越宽,一些日常生活中的趣闻和琐事,他们也会与彼此分享。   今天,打开软件,他便收到羽翼辉煌发来的一条消息——   【大叔,求助,工作遇到变态上司如何应付?】   冷晋的用户名为“握手术刀的大叔”,“大叔”是好友列表里其他人对他的昵称,所以他并不介意被一个可能岁数跟他不相上下的人这样称呼自己。   【被骚扰了?】他笑着回复。   很快,那边发来消息:【呃……不是。主要是他看我不顺眼,我以后的日子可能会很难过。】   后面还跟着个委屈的表情。每次看到对方发表情,冷晋总会莫名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但看对方的专业程度至少有十几二十年的从业经验,所以他确信这只是网络上的二重性人格表现。   【上司都有病,我老板也给我塞了个大麻烦。】他发完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坚持自己的底线,谁挑战你就跟谁死磕到底。】   隔了一会,羽翼辉煌回复他:【是的,我也这样想,我没做错任何事,绝不会向他低头。】   【相信自己,你是最棒的。】   【谢谢,大叔,你真贴心。】   贴心?冷晋挑起眉梢。   好像从来没人拿这个字眼评价过他。   TBC   作者有话要说:  干笑,你们自行体会   何主任出没,请鼓掌,不省心的崽子也是自己生的,跪着也要养大 第3章   不值班的话,医生正常五点下班,但极少有人能准点走。何羽白是故意拖了会时间,好错过晚高峰搭乘地铁。父亲早早给他买好了车,但他不愿意开。公寓和医院都正好在地铁沿线,比起开车堵在路上,坐地铁通勤反而省时间。   回国后他并没有回家住,而是搬去了何权以前的房子里。   首先,原来的家离大正综合医院远。其次,他不想在外独立生活了那么多年,还回去做一个早请示晚汇报的乖宝宝。再次,每天耳朵边都是诸如“郑大白你听好,我才是对人类繁衍做出贡献的那个,你只不过贡献了三颗精子,少对我的教育方式指手画脚”、“我本来还可以贡献得更多,阿权,是你不给机会”之类花式秀恩爱对白,影响他的心理健康。   收拾好打印出来的一摞病历,何羽白出病区等电梯下楼。进电梯按下关门键,下一秒,突然按住缓缓合拢的电梯门的手把他吓了一跳。   冷晋和他对视了一瞬,走进电梯,转过身背冲他站定。何羽白习惯性地伸手去按关闭键,突然听到冷晋说:“别按,省电,等它自动关闭。”   何羽白收回手。电梯下降的过程中,狭小空间里的气氛莫名尴尬,搞得两个人连呼吸都很谨慎。   出了电梯,俩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出了楼门出院门,直到地铁站口,还是同路。过安检刷卡进站,俩人又都站到月台的同一侧等地铁。站在冷晋边上浑身不自在,何羽白本想换个位置,可又觉得避意明显的话,好像他很怕对方一样。   车进站,随着人流上车后,何羽白被后面的人挤到冷晋跟前。都八点了,人还挺多,虽然没早晨那么拥挤,但想要挪位置就得挤人。何羽白试图找个拉环拽住,可临近的拉环早已被占满。冷晋看出他的意图,松开自己拽着的那个,仗着个高手长,直接握住拉环上方的横杆。   拽住拉环,何羽白低下头,同时意识到这种时候再不说点什么,会显得他过于小气。   “你不开车?”他问。   冷晋简短地回答:“今天限行。”   “哦。”   话题中断,气氛再度尴尬。   何羽白想了想,又说:“我看了一下午病历。”   冷晋的目光正落在他发尾那颗细小的黑痣上,听到他的话,只是“哦”了一声。   “有一些……问题。”何羽白试图用不打击对方自尊心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看法:“主要是多余的检查项目和不必要的创伤性探查,还有用药方面——”   “何大夫,下班时间,我不喜欢讨论工作。”冷晋不悦地打断他,“你可以把发现的问题详细列明,等上班时再给我。”   何羽白决定闭嘴。大庭广众,起争执容易被拍下来,配乐剪辑上热搜。   到站停靠,有个坐着的年轻人大概是看手机看得入迷忘记下车,在响起车门关闭警示音时突然窜起,不管不顾地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往车门口冲。   “赶着投胎啊!”被挤开的人骂了一句。   背着的包被那人猛带了一下,何羽白重心不稳,直直撞到冷晋身上。冷晋条件反射地抬手,及时将他撑住。感觉到屁股上多了只手,何羽白全身一僵,忙往后退了一步拉开彼此间的距离。   “哎呦!”   身后传来一声大叫——何羽白踩到刚刚骂人那个家伙的脚了。   “抱歉。”   他转身致歉,没想到那人不依不饶。大概是白天上班受了气,这会借机全发泄出来了一样,对方气急败坏地骂道:“没长眼啊你!就这么大点地方挤什么挤?”   何羽白从没遇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登时瞠目结舌,脸色涨红。遇到专业方面的问题,他绝对可以据理力争,但涉及到这种与陌生人之间的冲突,他实在是经验不足。   这时冷晋伸手把何羽白往身后一拦,对那个人说:“请讲点道理,先生,他已经道歉了。”   见有人替何羽白撑腰,那人声音更大:“讲道理?行!他背这么大个包,从刚才就一直撞我,一张票占俩人地方,当地铁是他家的?”   “也不是你家的。”见对方态度恶劣,冷晋眉头微皱,“这是公共场所,先生,禁止大声喧哗,请给自己留点颜面。”   那人一瞧周围已有好事者举起手机录制视频,只好就此作罢。他恨恨地瞪了何羽白一眼,转身往车厢另一头挤去。   “谢谢。”   何羽白小声向冷晋道谢。   冷晋运了口气,抬手拽住横栏,将何羽白围在自己和另一侧不开的车门之间,说:“这种人都应付不了,遇到难缠的病患和家属,你要怎么解决?做医生不光是接诊病患,有一半左右的精力要用在处理各种突发事件上。”   低头咬住嘴唇内侧,何羽白脸上涨起的难色尚未消退又再次加重。   “我听前辈提起过这类问题,我想我可以应付。”   “你确定?”冷晋嗤笑,“一区全体医护人员,最轻也挨过家属的骂。我在急诊值夜班,被醉汉拿椅子砸出脑震荡。不是每一次遇到危险,都会有人出手相助。”   “既然选了这条路,我有觉悟。”听到报站,何羽白抬起眼,“麻烦你——”   “何大夫,这条路没你想象的那么好走。”冷晋打断他。   何羽白语气有点急:“我知道,但是,冷主任——”   “就刚才那种人在医院里极其常见,你有功夫在病历上挑我的毛病,不如去门诊急诊多待会,见识下人生百态。”   “我会的,请你——”何羽白终于忍不住抬手去推冷晋的肩膀,“请你让让,我要坐过站了!”   此时车门在冷晋背后缓缓关闭。   TBC   作者有话要说:  借用留言里的一句话“怼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   冷主任,好自为之 第4章   每周二上午是医院最忙的时候,每个人走路都恨不得脚底下蹬起风火轮。何羽白七点到的办公室,等到七点半冷晋进屋,俩人隔空相视一眼又瞬间错开目光。   昨天害人家坐过站,冷晋到底也没道歉,“抱歉”二字似乎不存在于他的字典里。但是他有自己表达歉意的方式,那就是陪着何羽白又往回坐了一站。   尽管何羽白一秒钟也不想在他身边多待,但他看上去并不在乎对方怎么想。大有一副“不求你谅解,但求我自己问心无愧便好”的态度。   何羽白默默地在心里给冷晋打上了“自负”的标签。   带五个实习生巡房,冷晋刚走了三张床就问哭了俩小姑娘。还有一个男生眼眶发红,一副自尊心遭受万点重击、血槽清空需要回复活点的模样。剩下那两个也好不到哪去,战战兢兢,生怕下一个问题落到自己头上答不出来,被冷BOSS晋一个大招秒杀。   “关于腹腔镜下膀胱癌根治术的手术步骤,有没有人——”   站在病床前,冷晋的话伴随如刀的目光砍向实习生们。何羽白在旁边看着,感觉那五个实习生脸上一水挂起“不该生而为人”的表情。这问题超纲了,都还是医学院的学生,谁能知道切个膀胱有哪些步骤,让他们撸串时自己动手烤大腰子还比较现实。   “建立膀胱右侧平面,游离右侧输尿管、清扫淋巴结,左侧相同操作。”他出声为实习生们解围,“建立膀胱后平面,游离输精管、精囊、狄氏筋膜。最后,建立膀胱前平面,切断脐韧带,打开盆筋膜,缝扎并断离DVC及尿道。”   冷晋微微眯了下眼,挑不出错的答案憋得他胸口发堵。主刀医生大多常年缺觉,早晨需要靠骂实习生泵血压提精神。   不,绝不能让一个晕血的“专家”剥夺他赖以生存的休闲娱乐项目。   “这个病人昨天刚做过肺栓塞疏通术。”走到另一个病床边,冷晋再次向那些对何羽白投去崇敬目光的实习生们提出问题,“谁能告诉我,他现在血氧饱和度不足,可能是什么原因所导致?”   实习生个个脸色憋得发红,看起来比躺在床上那个的血氧饱和度还低。   何羽白低了下头。   “冷主任,你踩着病人的氧气管了。”   按说巡完房该是主任一天难得有几秒笑模样的时候,可今天,阮思平瞧冷晋顶着张全世界都欠他一声“我爱你”的表情进屋,立刻举起病历遮住脸,假装自己不存在。   主任的暴脾气人尽皆知,去年有个新来的小大夫在甲状腺手术中操作失误,牵引到颈动脉造成患者心跳骤停,被冷晋一脚从手术台边上踹到手术室外头的画面仍历历在目。   好在冷晋的暴力倾向是间歇性的,就像火山和地震,积累到一定程度才爆发。   谁赶上谁倒霉。   “阮思平!来我办公室!”   主任办公室里传来的一声吼,震得阮思平肝颤。磨磨蹭蹭挪进主任办公室,阮思平干巴巴地挤出个笑。   “主任,您找我?”   冷晋把一份病历摔到他面前:“这是昨天夜里的急诊,你出的?”   “对啊,昨儿晚上我值班。”阮思平拿起病历,被冷晋圈注出来的刺目红圈扎得眼睛生疼,“啊……是我忽略了……”   患者因从楼梯上摔下导致左腿胫骨开放性骨折,阮思平接诊后注意到患者的过敏史那栏有青霉素,皮试头孢不过敏于是挂头孢地尼。结果刚挂了五分钟病人心率就失常了,他去问家属才知道对方是酒后失足摔落,而血液中的酒精与药物发生了双硫伦反应导致心律失常,赶忙撤换抗生素。   “是否饮酒是常规问题,你出诊时没带脑子?”冷晋的语气预示火山已濒临爆发,“闹出人命,你他妈得内疚一辈子!”   阮思平缩起肩膀,等着接受“枪林弹雨”的洗礼。他一点也不想解释,熬了二十个小时没睡并不是犯错的理由。冷晋曾长达四十八小时没睡,还成功地完成了一台车祸导致的多脏器破裂手术。   冷晋刚张开嘴,还没发出个音节便被桌上的智能腕表呼入的急诊电话打断——   “冷主任,呕血、胸痛患者,救护车三分钟后到。”   见冷晋和阮思平冲出办公室,何羽白想都没想,跟着一起跑了出去。进到医疗专用电梯里,冷晋看他也跟来了,眉头立刻皱起。   “见血了,何大夫,待会先抢救你还是先抢救患者?”   何羽白飞快地眨了下眼,说:“一米之外,我能坚持。”   “呵,晕血还有安全距离,长见识。”冷晋侧头对阮思平说。   阮思平没好意思乐,并向何羽白投去同情的目光。昨儿何羽白晕血的事儿传得全院皆知,好多人都借故来一区办事到办公室里探头探脑,实则是为了观摩这位患有“绝症”的医生。   “症状?”何羽白没有理会冷晋的调侃,而是开始询问病患状况。   阮思平说:“呕血,胸痛。”   “年龄?性别?既往病史?”   “……急诊没说。”   出了电梯,何羽白边跟着冷晋他们向急诊跑边说出自己的推测:“胃出血,主动脉瘤破裂,肋骨骨折刺穿气管、肺泡,血友病。”   冷晋眉头皱得更紧,不悦地提醒道:“何大夫,我不知道你在其他地方是怎么干的,但在这里,没见到患者,我从不妄作推测。”   何羽白微微一怔,顿时想起毕业典礼上何权对他说过的话:“小白,记住,做医生,耳朵不能常带,患者主诉症状时往往不够全面。眼睛看到的也不一定是全部,最重要的是这里——”   何权当时点了点额角。   “只有综合所有因素判断,才能将误诊率降到最低,及时准确地实施对症抢救。”   冷晋说。   TBC 第5章   患者的情况并未像急诊说的那么瘆人,确实是呕血,但并不是大口喷,而是反胃呕吐物里夹杂了血丝。胸痛比较严重,可B超探查未见胸腹腔出血或心肺、主要血管破裂等情况。血常规结果也没有特殊,仅有炎症指标微微升高。   胃镜检查只看到食管壁上有一块溃疡,出血应该是溃疡引起的。可问题在于,食道溃疡不该导致剧烈胸痛。心电图正常,心肌酶正常,且患者在此之前无胸痛史,可以排除心梗和急冠。   所以,这哥们到底怎么了?   冷晋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挪开,隔着磨砂玻璃投向何羽白的办公桌方向。这个“大专家”自打进了急诊抢救室到一群人撤回病区,始终没发表过任何关于病因判断的言论。   “冷主任,患者家属拒绝做CT检查。”阮思平敲敲门,探进半个身子,“说查来查去也没查出毛病,CT再查不出问题,白花钱。现在怎么办?”   这种情况普遍存在,检查费动辄上千,有一些需要全自费承担。医生开单子之前要不问问家属,很容易被投诉。   “先放急诊观察室里盯着,两个小时监测一下数据。”冷晋抬抬手,“观察24小时,如果没有其他症状出现,先让他回家。”   阮思平转脸要走,突然又想起什么,回过头说:“冷主任,下午那台手术,我跟还是姚新雨跟?”   “姚新雨跟,你早点回去睡觉。”冷晋说着,透过门缝看见何羽白起身往办公室外面走,立刻冲阮思平偏了下头。   “跟着,看他要干嘛。”   何羽注意到身后的尾巴了,出电梯时回头看了阮思平一眼。   阮思平冲他呲牙笑笑。   他很礼貌地告知对方:“请转告冷主任,不需要监视我,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呃,何大夫,请别让我为难。”阮思平无辜地眨巴眨巴眼。   “你们都很怕他?”何羽白边走边问。   “说不上怕……”阮思平想了想,“好吧,他确实脾气不太好,还有暴力倾向。他是个好医生,只是在他手底下做事比较辛苦。”   “医生本来就是个辛苦的职业。”何羽白顿了顿,“我双亲都是医生,几乎没时间陪我。”   “有兄弟姐妹么?”   “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双胞胎。”   “真好,我是独生子。”阮思平紧跟上何羽白的脚步,“何大夫,你这是要去哪?”   “急诊观察室,我有些问题想要问患者。”   “哦……可你走的方向是去太平间。”   “……”   何羽白瞬间定住脚步——他明明记得出门右拐再右拐是奔急诊中心啊。   患者在病床上辗转反侧,看起来胸口疼得还是很厉害。何羽白问了几个可能导致胸痛产生的问题,得到的答案并无参考价值。他很介意那个食管壁上的溃疡,因为溃疡的位置正位于贴近主动脉的一侧。   “做个CT吧。”他跟家属沟通,“如果溃疡是经久不愈的伤口形成的,很有可能,刺伤食管壁的异物也会刺伤主动脉,引起疼痛并导致大出血。”   家属不悦地皱眉:“你们那个主任不是说,没有出血?”   “细微的出血在B超下是看不到的。”   “CT就能看到?”   “早期的话,也看不到。”何羽白实话实说,“但至少可以排除隐患,主动脉出血,几分钟就能要命。”   “我说你们这些医生,不靠仪器就不会看病了是怎么着?”家属白眼翻得厉害,“什么毛病都不知道呢,检查先开一大堆,这一上午我们花三千多了。诶,你们是不是靠这个发奖金啊?”   阮思平在家属背后冲何羽白耸了下肩膀,有多少患者因计较检查费而被耽误最佳治疗时间,他根本数不过来。   深吸一口气,何羽白说:“现代医疗技术是依靠仪器来帮医生快速准确地探查病因,这是科技进步带来的便利条件。举个例子,您家里有自来水,还会去外面井里挑水么?”   家属表情一怔:“可CT有辐射,辐射致癌!”   “自来水要经过氯气消毒,水合成次氯酸,次氯酸也有毒性。”何羽白紧跟着说,“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不排除隐患,我担心您的家人可能活不到致癌的岁数。”   旁边的护士咳了一声,听起来像是憋笑没憋住。   “嘿!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家属嗷嗷直叫,“叫你上级来!这什么医院,怎么能雇你这样的大夫!”   冷晋阴沉着脸把何羽白从急诊拎回病区。他其实是想把何羽白拎到季贤礼的办公室去,然后告诉老季同志,他们俩只能留一个。   问题在于,何羽白说的一点也没错。真要是异物刺入主动脉,别说活到得癌症了,能不能见到明天早晨的太阳还有待商榷。   所以,本着就事论事的态度,冷晋压着脾气问:“你凭什么认为,那个溃疡是伤口形成的?”   何羽白坦言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是每一个医生必备的专业素养。”   冷晋屈起手指敲击桌面,说:“何大夫,我向你道歉。”   何羽白莫名其妙。   “我真是杞人忧天,担心你不会和家属沟通,现在看来,是我错了。”冷晋的表情比听到有人把手术器械落在病人腹腔里还鄙夷,“但是照你这种沟通方式,大正综合医院早晚被你弄破产。”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陈述事实有很多种方式,难道咒患者死是你能想到的唯一方法?”   “难道你不认为他有必要做CT?”何羽白反问,“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冷主任,你是被投诉投怕了才畏首畏尾?还是说,你已经忘了进入医学院时所立下的誓言?”   向来只有冷晋咄咄逼人的份儿,但眼下被何羽白这样质问,他倒并不觉得生气。是啊,动不动就被家属和患者投诉,从医多年,他似乎习惯了在这方面谨小慎微的操作。   何羽白定定地盯着冷晋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刚刚那番话说出去,对于这个自尊心比天高的主任来说会导致何种后果。但“大叔”不是也说过,坚持自己的底线,死磕到底。   两人对视片刻,冷晋抓起座机电话的听筒,拨往急诊:“给观察一床做个胸腹联合CT……对,就说是主任要求的。”   挂上电话,他把患者的病历拿起来往何羽白手里一拍。   “如果发现问题,这患者交给你管床。”   眼睛里带上笑意,何羽白的表情在冷晋看来像是得到了糖果的幼儿园小朋友。   管个床就能开心成这样,他想,真是个小屁孩。   在电脑上看到CT结果,冷晋疾步冲出办公室,招呼阮思平和何羽白去急诊观察室。CT显示,主动脉靠近食管溃疡的位置上有个接近一厘米大小的假性动脉瘤,一旦破裂,后果不堪设想。   紧急和家属谈完手术方案,患者被推进手术室。冷晋进手术室之前走到何羽白跟前,问:“你能跟台么?”   何羽白紧抿住嘴唇,摇摇头。   冷晋皱眉:“微创手术也不行?”   何羽白继续摇头。   嘟囔着“没救了”,冷晋转身走进手术室。何羽白站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盯着缓缓关闭的手术室大门,眼圈微微发热。他所有的手术经验都是从视频上看来的,每一根血管和神经的分布、器械使用、缝合手法早已烂熟于心。   他试过,可他做不到。光是在医学院解剖尸体就已经让他拼尽全部的意志力,实习时看到主刀医生在活人身上下刀,血涌出来的瞬间他便躺倒在地。   当初他还曾想过完成何权的夙愿,成为一位顶尖的胸外科医生。但现实过于残酷,无论他怎样练习依旧克服不了晕血的毛病。   辗转多家医院,他最终接受了自己无法握手术刀的事实。来大正综合医院是他给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干不下去他就得回大伯的药厂,一辈子待在实验室里。   消毒时碰上刚下手术的二区徐主任,冷晋冲对方礼节性地点了下头。病区主任里徐建兴资历最老,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副院长。但冷晋名声在外,也有人说季贤礼想提拔他,所以明里暗里,他总觉得老徐跟自己较劲。   徐建兴冲他提了提嘴角:“冷主任,听说你们区新来了一个晕血的诊断专家。”   哪壶不开提哪壶,冷晋自当没听见。   “老季真是委你以重任啊。”徐建兴并不在意对方的无视,“我还听说,那个何大夫是某位高层的亲戚。你那脾气可得注意,万一得罪了人家,到时候给你小鞋穿。”   冷晋甩甩手,转身看着徐建兴。他其实猜到了,何羽白一定有背景,不然就凭晕血这一点,哪家医院会要他?   “谢谢提醒,徐主任。”他态度诚恳,好歹对方是大他几岁的前辈,“可哪怕他是董事长的亲戚,只要在我手底下干活,也别指望会得到特殊照顾。”   徐建兴笑笑:“嗯,我就欣赏你这一点,坚持原则,谁的面子都不给。”   “就当您是夸我了。”   甩下话,冷晋转身往消毒室外面走去。手术台上那个等着救命呢,他没功夫在这扯闲篇。   看到冷晋自患者的主动脉上取下个小而坚硬鱼刺,手术室里立刻热闹起来。这种情况大家都只听说过,还是头一次碰上,纷纷拍照留念。   这鱼刺待了有点年头,先刺破食管,又扎进了紧贴着食管的主动脉。何羽白的推测没错,食管壁上的溃疡确实是经久不愈的伤口形成的。冷晋不得不承认,这小家伙有点本事。   从手术室出来他才想起午饭还没吃,预定好的手术又马上要上,赶紧支使跟台的实习生去食堂给打包份吃的上来,自己在更衣室里刷手机稍作休息。   一份还带着热气的咖喱牛肉饭递到眼前。冷晋抬起头,看到何羽白站在面前,另一只手里端着估计是他自己那份饭。   “谢谢。”   接过饭,冷晋微微挑眉——几个意思?拍他马屁?   “不客气。”   坐到他旁边,何羽白打开另外一份,低头开吃。冷晋侧头看了一眼,发现何羽白那份还跟昨天一样,是青椒土豆丝盖饭。   “你吃素?”他好奇地问。   “吃点鱼肉。”咽下嘴里的东西,何羽白抬眼盯着更衣柜,“冷主任,谢谢你支持我的决定。”   突然被谢一脸,冷晋有些尴尬:“啊,是,我正要去找你,你的判断没错。”   “事实上,我没出过错。”何羽白叹了口气,“我之前跟过一些团队,但团队负责人总觉得我的存在是……一种威胁。”   冷晋没忍住笑:“难不成他们怕你突然冲进手术室抢走手术刀?”   侧过头,何羽白微微皱眉:“冷主任,你说话扎心。”   “唔,这评价真高。”   冷晋倒是觉得挺开心的。   TBC   作者有话要说:  这样也能追到手?我感觉……可能性不大。干笑   其实我们小白不是很软啊   目前手头有400多个病例,等我慢慢研究,挑特殊点的写 第6章   肠疝修补术算是小手术,整个过程中手术室的人都很轻松。姚新雨一边给冷晋打下手,一边逗新来的手术室护士。   “你知道么,公元前两千多年的埃及人就懂得用开颅手术释放颅内压。”   小护士瞪起眼:“那他们怎么避免感染?”   “求神明保佑。”姚新雨冲她挤了下眼,“他们还会在裹好法老木乃伊之后,剪一片纱布带回家去供奉。”   “姚大夫,你要再那么多废话,待会我就让手术室每个人剪一片你的手术袍带回家。”冷晋说话的时候都没抬眼,“一区守则,不许在主任眼皮子底下泡妞。”   姚新雨脸皮向来厚:“冷主任,我这不活跃下气氛么,大家都快睡着了。”   “再简单的手术也要全神贯注。”接过护士递来的扩张器,冷晋将其套在手指上飞快地转了个方向,反手将刀口撑开,使膨入腹壁的小肠完全暴露出来。   姚新雨正准备游离小肠,突然皱起眉头:“主任,您看这里面是什么?”   薄薄的肠系膜之下,包裹着一个深色的柔软物体。冷晋盯着那个位置仔仔细细观察了一会,冲姚新雨抬了抬下巴:“让楼下送台多普勒上来,我怀疑这是患者的右肾。”   姚新雨立马来了精神,摘下手套去打电话。能遇到这种病例,外科大夫恨不得放烟花庆祝。   在办公室里听说冷晋他们赶上个器官疝的患者,何羽白坐不住了。他很想去观摩这台手术,但大脑不断发出警告——直着进去,必然会躺着出来。   可病区里能有点空的医生都往手术室扎,实习生也不例外。大部分医生一辈子都难碰上的病例,谁不想去开开眼?另外剥离和小肠粘连在一起的肾脏可是大手术,大家也想见识下有“神之右手”之名的冷主任如何操作。   犹豫再三,何羽白还是起身前往往住院处十九楼的手术室。这个手术肯定不会有录像,就是晕在手术室里被众人嘲笑,他也得去看上一眼。   冷晋正用电刀一毫米一毫米地剥离组织,突然又听到有人进到手术室里的脚步声,立刻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你们都他妈当这是菜市场啊,出来进去的烦不烦人?”   何羽白全身的神经都在尖叫,已经听不进去冷晋说的是什么。他站在离手术台不足一米的地方,双手紧张地攥握成拳,手心里不断沁出汗水。   他强迫自己往前又迈出一步——再近一点,在这里什么也看不到。   没听到回应,冷晋侧过头,从那双露在口罩上方的大眼睛认出是何羽白后,眉头皱得更紧。   “你来干嘛?”他几乎是低吼了。   “我……来……看……一眼……”何羽白牙关紧咬,声音都是挤出来的,“马上就……就走……”   他边说边拼尽全部的意志力望向手术台,同时在脑海中飞快地印下画面。肾脏膨出的位置、器官粘连的程度、哪些血管是需要被缝扎、哪些是需要保留的,以及——   仅仅几秒钟后,他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我靠!”   眼瞅着何羽白直挺挺倒下去,冷晋本能的想要去拽人,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呲——”   电刀在患者的肾脏上划出个无伤大雅的小口。   冷晋的吼声穿透力极强,住院处上下六层都能听见他的咆哮。   “你知不知道自己有毛病,居然还敢凑热闹!?”   下了手术,冷晋第一件事便是找何羽白兴师问罪。要是肾脏上没有那个他手抖戳出来的小伤口,这台手术堪称完美。   背着手站在窗边,何羽白紧抿住嘴唇,低着头一言不发,任由冷晋气急败坏地冲自己吼。刚在手术室里,要不是有个实习生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这会脑袋得因为磕器械车上撞出个大包。   “幸亏是肾脏,要是心脏呢!?出了事儿算谁的?你负的起这个责么!?”中午刚被何羽白精确诊断刷出来的好感度荡然无存,冷晋火气上头,骂起人来不管不顾,“告诉你何羽白,我不管你是谁家的亲戚,干不了就别干!少他妈在这给我添堵!”   这话刺痛了何羽白,他抬起头,呛声道:“我是走正规面试流程进来的!”   “你再说一遍!”冷晋跨上一步,以身高差向何羽白施加压迫感,“正规流程?哪个医院的正规流程不是病区主任面试新人?可在昨天早晨之前,我根本不记得见过你!”   何羽白无话可说。他确实是走流程进来的,院长和人资主管一起面试的他,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没有病区主任在。   冷晋并不指望能得到回应,而是抬手越过何羽白的肩膀指向窗外:“我之前怎么说的?拖一次后腿——”   办公室门口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在楼下就听见你吼人了,冷晋,这是干嘛呢?”   冷晋闻声回头,周身散发的怒气瞬间收敛,对来人恭敬地点了下头。   “何老师。”   眼瞧着儿子面带不甘地站在冷晋身后,何权的眉毛微微皱起。   “您怎么来了?”冷晋问何权。   “啊,二区有个妊娠三十周急腹症,徐主任请我过来会诊。”何权偏头看看何羽白,假装不认识,“他干嘛了,你冲人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吼。”   冷晋一点儿都不想解释,正好有急诊电话呼入,他跟何权致了声歉便离开办公室。给了儿子一个“跟我来”的眼神,何权转身往楼层的安全通道那边走去。   父子俩在无人之处站定,何权上下打量了一番儿子,问:“又晕手术室里了?”   何羽白默认。   “没出大事吧?”何权又问。   “冷主任看我晕倒,在病人的肾脏上戳了个小伤口。”何羽白抿了抿嘴唇,“我很想观摩那台手术。”   “刚听二区的说了,器官疝,我也没见过。”拍拍儿子的胳膊,何权不悦地撇下嘴角,“这个冷晋,胆儿够肥的,我都没吼过你,他倒好——”   “说到底还是怪我自己。”何羽白出声打断他,“爸,这事儿你别跟老爸说,我能处理。”   抬手帮儿子整理被白大褂压塌的领口,何权皱眉道:“当初郑大白说把你搁冷晋手底下我就不同意,那小子什么脾气他不知道?还不如跟徐主任,好歹不会让我们小白受委屈。”   “至少冷主任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何羽白伸手抱了抱何权的肩膀,“我在这挺好的,爸,你不用操心。”   何权轻拍他的背,感慨道:“你从小就不用我们操心,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再不操心就来不及了。”   “你们操心羽煌还不够啊?”何羽白轻笑。   “诶,对,那小子是不是又把我拉黑了?电话怎么打都不接。”何权按住儿子的肩膀,“你去跟那小子说,周末之前接不到他的电话,他别再管我叫爸。”   何羽白转转眼珠,说:“羽煌从上周开始集训,可能不方便用手机。”   “甭替他找借口,进NBA而已,又不是进CIA,还能不让用手机?”何权冷嗤,“行了,不说他了,周日你记得回家,有客人来。”   何羽白眉头微皱:“又……相亲?”   “不是我安排的啊,找你大伯去。”何权愤愤不平,“自己的闺女舍不得嫁,见天打你和羽辉的主意,也就冲他那心脏我不跟他计较,要不真想抽他。”   “甭管大伯安排什么样的人,都过不了老爸那关。”搓搓何权的胳膊以示安慰,何羽白低头看了眼表,“爸,你待会回家还是回大正产科?”   “回家,要不要捎你一程?”   “不用,我还得巡房和写病历。”   “注意身体,要是冷晋再为难你,给我打电话,我收拾他。”   何羽白摆摆手:“不用,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跟你和老爸的关系。”   “别逞强啊,你爸我可是吃够了逞强的亏。”   揉揉儿子的卷毛,何权不放心地叮嘱道。   TBC 第7章   临近十点冷晋才回病区。进了公共办公区,他见何羽白背冲门口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捧着本书,看得如入无人之境。走到他背后站定,冷晋轻咳一声。   何羽白被吓了一跳,猛然转过椅子,手里的书顺势掉到地上。弯腰捡起书,冷晋翻过封面,看到书名是《外科手术的失误与处理》。   这是他放在公共办公区书柜里的书,出版近半个世纪之久,早已绝版。记录的虽然都是小手术中的问题,但读后受益匪浅——前者的经验使得后人少走了许多弯路。他自大学时代便时常翻看,里面的很多段落都会背了。   冷晋靠坐到旁边的办公桌上,斜眼看着何羽白桌子上的摊开的笔记本。页面上是手绘的解剖图和不同颜色笔标记出来的重点,都是用英文写的。已经翻过去的纸张边缘,满是条状的即时贴。   这一页的页脚画了个卡通小人,满头卷毛,表情很是苦恼。   小屁孩,冷晋心说。用书拍拍腿,他问:“你又上不了手术台,看这个有什么用?”   “艺不压身。”何羽白眼睫微颤,他一直在等冷晋,想着面对面就发生在手术室的事表达歉意,“冷主任,下午的事,我——”   冷晋举起书打断他:“刚老季找我谈话了,让我看在你刚进病区就立了一功的份上,再给你一次机会……虽然功过在某些时候不能相抵,但我这人不是不讲道理……”   见冷晋故意停下来卖关子,何羽白抬起眼望向对方,抿住嘴唇。   “这样,今天晚上你值夜班,能坚持一宿不让别人替你收拾烂摊子,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冷晋把书往桌上一丢,“好好学习,古人云: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赵恒。”何羽白说。   “嗯?”冷晋挑眉。   何羽白眨了眨眼:“你说的古人是宋真宗赵恒,跟辽人签订澶渊之盟的那位。”   反应了几秒,冷晋才明白何羽白这是找话题缓和彼此间的僵硬气氛。他站直身体,双臂抱胸,微微低头靠近何羽白,语气比刚刚柔和了些许:“历史学的不错啊,诶,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么?”   “很多,只是我看过的东西,过目不忘。”   冷晋身上的手术服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这是何羽白熟悉的味道。他从小在医院里长大,爸爸们的衣服上也都是这种味道,闻起来,特别安心。   “你困了?”瞧见何羽白闭起眼睛,冷晋皱眉,“嘿,还有一宿班要值呢。”   何羽白赶紧睁开眼——糟糕,他过于放松了。   摇摇头,冷晋转身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在急诊看感冒发烧吃坏肚子的看到凌晨两点,见暂时没有患者等待,何羽白端起杯子去接水。他运气不错,到现在也没碰上外伤的。   在茶水间碰到正在打哈欠的何羽白,急诊护士长方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着问:“何大夫,你多大了啊?”   “二十四。”何羽白也回给她一个微笑。   “真年轻,以往能独立在急诊接待患者的,起码都得三十了。”   “你这么年轻,不也做护士长了?”   “妈呀,我还年轻,奔四十的人了。”方敏立刻喜欢上了这位长得好看嘴巴又甜的小大夫,她才不管何羽白说的是不是客套话,反正听着受用,“何大夫,去楼上睡会吧,有事儿我叫你。”   “没事,我不困。”说着,何羽白又打了个哈欠。   “还说不困,眼泪都出来了。”   何羽白腼腆地笑笑,摸出手帕擦去眼角的泪水。方敏见他往杯子里倒冲剂,好奇地问:“你冲的这是什么茶?”   “五味散,理气宁神。”   “你还信中医啊?”   “嗯,家里有干中医的。”   “那你怎么不去学中医啊?你不是……”方敏琢磨了一下,没把“晕血”说出来——得给这小家伙留点面子。   “我十二岁就出国了,发现自己晕血是后来的事。”何羽白大方地摆摆手,“而且中医有太多东西没办法用科学来解释,我这人容易钻牛角尖,搞不懂的事情特别在意。要是真学中医了,怕是现在头发都掉光了。”   方敏被他逗乐了:“不会的,你发量多,诶,你这是烫的还是自来卷?”   “自来卷,家里三个孩子,就我一个这样。”何羽白卷卷额前垂落的刘海,一脸孩子气的笑容,“三分之一的概率,遗传到我这了。”   正想问何羽白在家排行老几,方敏突然听到走廊上传来喊“何大夫”的声音,赶紧终止闲聊。   患者是个大学生,睡着睡着觉突然被腰部左后侧的剧痛疼醒,被同寝的三个男生送到医院。何羽白进行问诊和触诊后怀疑是肾结石发作,立刻安排患者照B超。   结果出来,确实是有结石,而且已经堵塞了输尿管,必须要尽快进行手术治疗。正要给患者开住院单,何羽白突然注意到对方的手发生了神经性震颤,而这个现象在做B超之前还没有。极其细微的颤动,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考虑到肾结石不会引起神经问题,他沉思片刻,问患者:“你在七十二小时之内,有没有遭受过重击?”   患者正疼得要死要活,根本没心思回答,趴在诊疗床边上光顾着“哎呦”。他其中一位室友想了想说:“前天下午我们球队和外院的打比赛,他带球上篮时被对方球员用手肘撞了一下。”   “撞哪了?”何羽白又问。   “没看清,反正他当时摔地上了。”室友耸肩,“现场有校医,说没事儿。”   何羽白皱了皱眉,托起患者的下巴翻开对方的眼皮,在眼白上看到了几个针尖大小的出血点。   “他这两天吐过么?”   “今天早晨晨跑回来吐了一次。”   “他得照个头部CT。”何羽白赶紧开出检查单,“别让他自己走了,去跟护士借个轮椅。”   “什么玩意?”室友错愕地张大嘴巴,“肾结石干嘛还要照头部CT?”   “我怀疑是硬膜下血肿,你不是说,他被人撞了之后摔到了么?”何羽白语速飞快地做出说明,“结石也有可能是因为撞击而落入输尿管,堵塞后导致疼痛。没猜错的话,他当时应该是仰面摔到在地,撞击到后脑。”   室友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然后点点头。   何羽白跟着进了CT室,屏幕上的断层图像证实了他的推测。如此一来,肾结石只能先放放,颅内血肿得先清除。急诊打电话通知神外的罗主任赶过来会诊,看过CT片子,罗主任拍拍何羽白的肩膀。   “不错,你救了这小伙子一命。”   “他只要一住院,明天早晨冷主任查房时也会发现。”何羽白并不是谦虚,照这种程度发展下去,过不了几个小时患者就会出现明显的硬膜下血肿指征。   罗主任边跟助手安排手术事宜边说:“这种问题,早一分钟发现,患者的存活几率就能高几个百分点。”   何羽白但笑不语。   “跟台么,何大夫?”罗主任笑着问。   笑容凝固在脸上,何羽白为难地摇摇头。受邀跟台做手术是份殊荣,只可惜他不得不拒绝。   “哦对,你晕血。”罗主任干笑一声,“不好意思啊,不是故意戳你痛处。”   “没关系,我习惯了。”何羽白拿起病历,冲罗主任点了下头,“我先回急诊,等明天冷主任来了,让他跟您确认转病区的时间。”   “忙你的。”   刚要走,何羽白突然想起什么,对罗主任说:“患者现在处于急性肾结石发作期,肾功能受损。术后用药一天不要超过一千毫升,否则尿液大量潴留引起感染,有可能导致慢性肾炎。”   “呦,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这个。”罗主任抬抬手,“我这就让他们把术后用药单调整一下。”   “麻烦您了。”   何羽白点头致意,转身离开。望着他的背影,助手惋惜地摇着头:“这孩子,可惜了,要是不晕血,大有可为啊。”   罗主任勾勾嘴角。   “他要是以后能跟冷晋搭档,精确诊断加神之右手,那才是珠联璧合呢。”   TBC   作者有话要说:  珠联璧合没问题,别珠胎暗结就行,要不冷主任活不到退休   说明一下,所写病症基本取自真实案例,但,艺术加工处理了,中间省略了很多确诊必须的专业步骤,看个热闹就好,也欢迎相关专业同仁捉虫 第8章   冷晋六点半就到了医院,顶着黑眼圈,看上去一副没睡好的样子。等他巡完房,何羽白把夜里接的肾结石合并硬膜下血肿患者的病历交给他,进行了简明扼要的病情叙述。   何羽白倒是没指望冷晋能夸他,但对方一副明显心不在焉的态度让他稍微有些不悦。等了一会没见冷晋回应自己,何羽白提醒道:“冷主任,您该去神外找一趟罗主任。”   “哦,等会就去。”冷晋说着,突然将视线凝在何羽白脸上,“问你个问题,现在的小孩儿,都喜欢什么啊?”   何羽白愣了愣,反问:“男孩女孩?多大?”   “男孩,初中生。”   “哦,应该是电子产品吧,高端手机、笔记本电脑之类的。”   “手机我去年送过了,笔记本前年送的……”冷晋低下头,自言自语,“不过这东西更新换代快……不行,不能让他天天盯着手机和电脑屏幕,眼睛该坏了。”   何羽白没心思听冷晋嘀咕,整整二十五个小时没合眼,他现在得找地方睡会。主任办公室的沙发不错,他小时候就经常睡何权办公室的沙发,习惯了蜷在上面睡觉的感觉。而且大正综合和大正产科的后勤配置一模一样,沙发都是同款。   冷晋低着头琢磨了半天,等抬头一看,发现何羽白在他的沙发上睡着了,顿时瞪起眼。   嘿!这小子真不客气!他还说趁着上手术之前眯一会呢!   睡到十一点半,何羽白被病区护士长贴心的叫醒服务喊醒。顶着一脑袋睡乱的头毛,他抱着不知何时、被谁盖到身上的外套发了会呆。突然想起和季贤礼约了一起吃午餐,赶紧冲进盥洗室打理自己。   何羽白转悠了半个钟头,才找到季贤礼说的那间离医院仅有一街之遥的小餐厅。也不怪他路痴,这地方是个人第一次来八成都找不到。那餐厅在一条巷子里,被一层门脸街店搭出来的棚子把巷子口挤得仅有一人宽,很容易就错过了。   季贤礼找这么个地方吃饭,搞得好像他们是在接头一样。但众目睽睽之下,跟院长坐食堂里面对面吃饭,不摆明了告诉别人他跟院长很熟么?   还是得避嫌。   餐厅虽小但装修精致,厅里只有三张桌子。门口搭了个架子,上面爬满藤蔓。何羽白进去之前特意看了一眼,认出种的是豌豆和乳黄瓜,给灰扑扑的巷子里平添了一抹青翠。大有在闹市中取方寸清净之地,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光景。   没有菜单,何羽白坐下后冲季贤礼眨巴眨巴眼,问:“季伯伯,这里是中餐还是西餐?”   “家常菜。”季贤礼冲厨房的方向喊了一声:“焯盘虾,炒俩素菜就行,羽白不怎么吃肉。”   “还用你说。”里头传来声不屑的回应。   何羽白循声转头,看到从厨房里出来的人后登时起身:“干爹?”   察穆冲他笑笑,抬手招呼他坐下。自打何羽白出国之后,他们俩得有十多年没见过面,他对何羽白的记忆还停留在只有自己胸口高的位置。   何羽白一岁的时候得了肺炎,病情发展迅速极为凶险,在儿科病区ICU待了十多天才转危为安。奶奶找人给他算命,被告知他八字略轻,得认个干爹保平安。   何权思来想去,让何羽白认了自己的男神察穆当干爹。郑志卿说他算盘打得响,这下儿子将来不用担心被人欺负了——有察穆这个退伍特种兵出身的保安队长在,断胳膊断腿算轻的。   “这孩子,回来也不知道到干爹家坐坐。”   拍拍何羽白的肩膀,察穆假意责怪。   “刚回来事情多,我是想等爸有空了,一起去看您。”何羽白不好意思地笑笑,“您怎么到这开店了?”   “退休了,闲的没事,这不老季的胃不好,离着近,每天能盯着他正点吃饭。本来只想着给他一个人做饭,后来他经常带人到这谈事,朋友拖朋友,只好多加了两张桌子。”   即便是上了岁数,察穆的身材依旧保持得和年轻时一样好,深棕色的围裙系在腰上,一丝赘肉也没勒出来。无怪爸爸总叫干爹男神,何羽白心里暗笑,家里的电子称简直是何权的头号天敌。   见他们光顾着聊天,老季同志开始撒娇:“先把饭做了吧,饿。”   “干爹我帮你。”何羽白说完又要起身。   察穆把他按回椅子上:“用不着,几分钟的事儿,你们聊。”   拿出包五味散泡进茶壶里,何羽白给季贤礼倒了一杯后问:“思慕还好么?今年该上大学了吧?”   季贤礼屈起手指轻敲桌面以示谢意:“上的军校,提前招生,走了好几个月了,统共打了俩电话,估计已经把我们这俩老家伙给忘了。”   提起女儿,他脸上总会满溢着幸福。老来得子,掌上明珠,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好在有察穆管着,倒是没给养娇,季思慕那丫头打小就立志将来要穿军装。   “学什么?”   “学医。”   “子承父业。”何羽白轻笑。   “你不也是?”季贤礼点点头,“说正事,怎么样,这几天在一区还习惯么?”   何羽白的表情显得有些落寞:“冷主任不给我安排工作,哦,也不是,昨天夜里让我去急诊值班来着。”   “听罗主任说了,干的不错,及时诊断出一例硬膜下血肿。”   想起冷晋早晨那冷冰冰的态度,何羽白出了口气长气:“显然对冷主任来说,这不算什么。我跟他汇报工作,他心不在焉,问的问题跟患者一点边也不沾。”   “他问你什么了?”季贤礼好奇。   “问我现在小孩儿喜欢什么。”何羽白扁扁嘴,“本以为他只是脾气不好,专业方面不会意气用事,没想到他对我接诊的患者一点也不上心。”   听到这个,季贤礼笑道:“这个你真是误会他了,要是提到孩子的事儿,他八成是正在烦心,难免走神。”   何羽白轻轻皱眉,不明所以地看着对方。   “过几天是他儿子生日,每年一到这个时候,他就发愁要送孩子什么生日礼物。”   “他结婚了啊?”何羽白努力回忆,确定冷晋左手无名指上没有戒圈的痕迹。不过外科大夫不爱戴戒指,老要摘怕丢,他爸就把戒指挂脖子上。   “离婚了。”季贤礼顿了顿,“孩子也不是他亲生的,但他一直视如己出。”   吃完饭回到病区,何羽白脑子里一直转着季贤礼说的,有关于冷晋的事情——   “羽白啊,我跟你聊冷晋的事儿,并不是传八卦,而是希望你多了解一下他这个人。同事之间,不要心存芥蒂。冷晋并不是个刚愎自用的家伙,事实上,他承担的责任,绝大多数人都承担不起。”   季贤礼顿了顿,继续说:“冷晋是我在医学院里的学生,他那时就很出色,也非常用功。跟他同一届同寝的赵毅俩人,轮着争学年第一名。俩孩子都特别优秀,实习那年一起进的中心医院,已经内定好留胸外了,那可是你爸当年一直想进的地方。”   何羽白点点头。他曾经也想做一名胸外科大夫,完成何权的夙愿。可惜啊,自己那晕血的毛病怎么也克服不了。   “赵毅读研究生时结的婚,请我去做的证婚人。同校药学系的,程昱佲,你大伯应该知道他,他在郑氏药业待过。”   季贤礼说着,在察穆命令般的目光下吃了几口菜。光顾着聊天,菜都凉了。   “他们仨从入学起就一直特别要好,我其实很早就看出冷晋喜欢程昱佲。那会冷晋赵毅跟我的课题组,有时候程昱佲来找他们,我就发现啊,冷晋这眼睛一直黏在程昱佲身上。”季贤礼叹了口气,“冷晋的母亲在他上大学时去世,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特别消沉,我看他也是没心思谈恋爱……赵毅呢,性格比较外放,追程昱佲追了五年,终于追到手了。他们结婚那天,冷晋喝得酩酊大醉,胡言乱语,别提多丢人了。”   “老季,别在背后说人坏话。”察穆提醒他。   “知道,知道。”   季贤礼讪笑着拍拍对方的胳膊。   “后来,发生了港口储油罐爆炸事故。”季贤礼说着,稍稍皱了下眉,问何羽白:“诶,你那会已经出国了吧?”   “没,我还在国内,父亲就是因为那次事故才建立的大正急诊中心,抢救危重伤员。”   何羽白十分清晰地记得,爆炸发生的瞬间,家里的玻璃被震碎了好几块。据当时的报道称,以事故中心开始算,方圆十公里被夷为平地,伤亡人数近万。   “对,那是大正综合医院的前身。”季贤礼点点头,“当时所有医院都进入紧急救援状态,连实习生都上了,那边灭火,这边急救。在灾难面前,人类过于渺小和无助,别说你晕血,就是那不晕血的,到了现场也没几个扛得住。赵毅跟冷晋他们俩当时还不是主治,负责处理轻伤患者。油火温度高,有一丁点没扑灭,就能把旁边的东西引燃。他们待的那个作为临时医疗站的仓库,正下方有根天然气管道发生了泄露,引起了二次爆炸。”   听到这,何羽白的眉头紧紧皱起。   季贤礼重重叹了口气:“赵毅被拍承重柱底下了,后来冷晋跟我说,要不是赵毅推了他一把,死的该是他。程昱佲那会离预产期差八周,听到消息,大出血,是你爸给救回来的。所以冷晋对你爸特别尊重,一口一个何老师,要知道,他平时都直接喊我老季。”   “一个称呼而已,没人会因为这个少块肉。”察穆给何羽白剥了只虾,“别光听这老家伙忆往昔,赶紧吃饭。”   咽下嘴里的东西,何羽白问:“然后呢?”   “冷晋把赵毅的儿子当自己亲生的一样,早产儿毛病多,神经和呼吸系统发育不完善。出了ICU,为防止他睡觉时发生呼吸骤停,冷晋整宿整宿地抱着他坐在椅子上睡觉。那会他正轮转呢,你想多累,就这样,坚持了三个月。”季贤礼不禁感慨,“他对程昱佲也没的说,术后照顾全是他,那会产三都以为他是孩子的亲爹。孩子三岁,他们俩结的婚,到现在了,那孩子都不知道冷晋不是自己的亲爹。冷晋不让程昱佲说,怕孩子有心理负担。你别看他脾气急,可当着那孩子的面,说话和颜悦色。”   何羽白完全想象不出来和颜悦色的冷晋会是什么样子。   喝着五味散,季贤礼咂了咂嘴。   “抢救为了保程昱佲的命,只好摘子宫,后来冷晋执意要结婚,给他们家老爷子气得要死。”   何羽白想了想,问:“冷主任这么爱他,为什么还要离婚?”   “嗨,那个程昱佲啊——”季贤礼侧头观察察穆的表情,“我可不是说人坏话啊。”   察穆斜了他一眼。   得到察穆的允许,季贤礼继续说:“程昱佲是个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人,他的目标很明确。学业、事业、婚姻,一步步走下来,从一个需要靠助学贷款读大学的特困生,成为外资药厂的大区经理,才三十出头,年薪比我这个做院长的还高。”   “没事儿,家里的日子还过的下去。”察穆调侃他,“你就是把你的年薪全捐了,我也不会让你饿肚子。”   季贤礼干笑,又看向何羽白:“不过人啊,走的太快,容易摔跤。程昱佲带了个新药项目,让冷晋给找的志愿者,做临床试验数据记录。有一个志愿者,为了赚钱隐瞒了自己青光眼的病史,用药三个月后致盲,家属把医院和药厂一起给告了。虽然主要责任不在院方和药厂,但你知道的,甲方有义务查清患者的病史。所以,中心医院和药厂一共赔了七百多万,追责下来,冷晋一人承担,要不程昱佲以后没法在这行干了。”   “这么做,冷主任不想要医生执照了?”何羽白问。   “差点丢了,是我跟中心医院的秦院长一起在医疗道德委员会那给他做的担保。”季贤礼点点头,“可他在中心医院也待不下去了,正好这边招人,我就给他弄了过来。后来程昱佲被公司派驻英国总部任职,把孩子也带走了。他说两年回来,结果两年之后,冷晋却只等到一份离婚协议书。”   何羽白此时脑子里只有“恩将仇报”四个字。   TBC   作者有话要说:  男神客串,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冷主任也是,哎~~~ 第9章   刚一进病区,何羽白被护士长安兴拦住。安兴个子不高,但手脚麻利,语速连珠:“何大夫,急诊叫冷主任过去会诊,可冷主任在忙,你能不能去处理一下?”   “行,我去。”   返回到位子上拿过白大褂套上,何羽白一路小跑到急诊。接诊的急诊医生向他迅速说明情况:十四岁的男孩,发热七天,血常规生化等基础项目正常,其他项目待查。   何羽白边看其他医院的报告边问:“十四周岁?”   急诊医生点头确认。   不同于社会普遍认为的那样,十八岁才是成年人。对于医生来说,十四岁是一道分界线,有些病的症状在十四岁前后明显不同,至于这其中的科学依据,目前尚未有明确的结论。而且十四岁之后,用药量基本可以和成年人看齐,无需转儿科病区。   患者体温倒不是很高,37.8℃,但持续的低烧使得他全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何羽白做检查时让他翻个身都很困难。   “大夫,不会是……白血病吧?”患者的父亲在旁边哆哆嗦嗦地问,“我在网上查了……说……白血病就爱发烧……”   何羽白正在检查孩子的体征,听到这话,回过头说:“以目前的检查项目看,没有白血病指征。”   “可他……刷牙的时候总爱出血。”那位父亲显然是被网上看来的东西吓坏了。   何羽白伸手翻开男孩的嘴唇,摇摇头:“该洗牙了,牙石引起牙周炎,刷牙肯定出血。”   家长在旁边出了口长气——这个大夫看着年轻,说话倒是挺实在。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有亲耳听到医生说“没事”才是真的没事。可由于医疗纠纷越来越多,极少有医生敢把话说得斩钉截铁,答非所问,弄得患者和家属心里特别没底。   检查时,何羽白注意到患者的左小腿腿肚上有一个棕褐色的痣,半个指甲盖大小。   “这个痣,从出生就有么?”他问家长。   “小时候是没有。”家长皱皱眉,“这孩子打小就皮,经常受伤,有一次骑车跟同学去乡下玩,摔到田里去了,腿上破了好几个口子。有个伤口好了之后留下这么个痣,我在网上查了,说是色素沉淀。”   何羽白偏头翻了个白眼。网络上的信息铺天盖地,越来越多的人热衷于自己当医生。拿过一把镊子在痣上轻轻刮了刮,他看到表面泛起细末般的皮屑。   “做个细菌培养。”摘下手套,何羽白交待急诊医生,“这是霉菌斑,我怀疑是真菌感染导致的持续低热。”   家长一看何羽白只检查了不到五分钟便做出诊断,立刻拽住他的衣袖:“大夫,您不再开点其他检查,验个血什么的?”   “伤口是摔在田里造成的,那么极有可能感染土壤里的真菌。虽然皮肤愈合了,但细菌依旧在血液中繁殖,积累到一定程度引起机体反应。不过不用担心,等结果出来,确诊后做抗菌治疗即可。”何羽白点点头,“怎么,你还希望我查出其他毛病?”   “呃……没有。”   家长赶紧松开手。   回到病区,在走廊上跟冷晋打了个照面,何羽白冲对方点了下头,擦肩而过。不同的经历造就不同的性格,对于冷晋这种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导致脾气不佳的人,最好的相处方式就是保持距离。   “何大夫。”冷晋主动跟他搭话,“昨天夜里的急诊病患,你处理得不错。”   定住脚步,何羽白回过头。能从冷主任嘴里听句夸,要是实习生得乐得蹦起来。   但是何羽白不会,这是他应得的。   “我可以留下了?”他问。   “离一个月的试用期还有二十七天,到那时再看。”冷晋的眼尾堆起浅浅的纹路,“另外,在我的病区,要守我定下的规矩。我刚给你发了邮件,既然你过目不忘,希望你能把每一个字都记清楚。”   “我会看的。”何羽白错错眼珠,“现在,能给我安排活了吧?”   “对,我正要找你,从今天开始,十九到二十四床归你。”   十九床住的是那个差点被鱼刺扎死的,何羽白正管着。剩下的几张床,他要是没记错的话,全是空的。不过这也正常,住院病患都有自己的管床大夫,其他人不好半途插手。   看冷晋的意思是,让他从头干起。   临近下班从急诊收了个患者进来,安排在十九床隔壁房间的二十二床。年轻的姑娘,手腕上缠着绷带,躺在那一脸的生无可恋。她根本不需要何羽白下诊断,只需要观察三天即可出院。   失恋自杀,心病,金石难医。   由于一路跳级,何羽白比同学的岁数小很多,在学校里几乎交不到朋友。他平时又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读书上,以至于到现在了,连场像样的恋爱也没谈过。   所以即便是能把一万多种病的治疗方案倒背如流,他也找不出合理的用药方案来解决这姑娘的问题。抗抑郁药倒是能缓解她寻死的冲动,但除非确诊患者的确患有抑郁症,否则医生是不会轻易开药的。作用于大脑的药物,能不吃最好不吃。   唯一能做的就是跟患者聊聊天。   何羽白拽了把椅子,坐到病床旁边,犹豫片刻,问:“要通知你的亲人么?”   这姑娘是被室友发现送到医院的,何羽白没去急诊,据说当时她的衣服上全是血。   姑娘摇了摇头。   “那……有什么是我能帮你做的么?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东西吃?”   姑娘叹了口气,说:“大夫,让我死吧。”   “我不明白,有什么能比死更难?”何羽白苦笑,“来医院的人都是求活的,再艰难也要挣扎着活下去,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姑娘委委屈屈地打断他。   “……”   何羽白紧抿住嘴唇。如果说他有不擅长事情,劝人大概能位列第一。   冷晋敲敲门进来,目光在姑娘和何羽白之间打了个来回。要是何羽白面前有镜子,他就能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无奈。   冷晋走到病床边,背过手弓身冲姑娘笑笑:“呦,挺漂亮的姑娘,有什么想不开的?跟我说说。”   老实说,这姑娘并不漂亮,算是中等偏下的水平。虽然哪都没长歪,但五官比例并不合适,鼻子眼睛嘴全往脸中间挤的感觉。   听冷晋这么一夸,姑娘的眼里浮现起一丝羞涩:“大夫,您觉得我……我漂亮?”   “就你这样的,放国外,大把金发碧眼的帅哥追。”冷晋给何羽白使了个眼色,“我们这位何大夫就是从国外刚回来的,你问他,是不是?”   何羽白反应了一下。欧美人对亚洲人的主流审美也不是这姑娘这样,但他能明白冷晋的用意,于是仓促地点点头。   “看,我没骗你吧。”冷晋说着,从兜里摸出块巧克力——听说是失恋自杀的患者,他特意问安护士长要的——剥开包装纸喂进姑娘嘴里,“吃点甜的,巧克力里含有多巴胺,能使心情愉快。”   姑娘吃着巧克力,眼泪带着委屈哗哗往外冒:“我为他付出那么多,可他现在却要跟别人结婚了……”   “好男人多的是,犯不着在一棵树上吊死。”   “可我就是喜欢他……他……长得很帅……”   “有照片么,我看看?”   姑娘抽抽搭搭地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调出照片后将手机递给冷晋。何羽白扫了一眼——照片上的男人确实有副好皮相,五官比例接近黄金分割。   冷晋对着照片皱皱眉,往自己脸旁边一放,冲那姑娘抬抬下巴:“有我帅么?搞不懂你有什么好可惜的。诶,我跟你说啊,我可还是单身,接受追求。”   姑娘哭着笑出了声。   从病房里出来,快进办公室时何羽白紧走两步,绕到冷晋前面。冷晋已经恢复了平时那张冷脸,见何羽白挡住自己的路,表情略带不满。   “有事儿?”他问。   “你刚才的表现,很绅士。”何羽白眨眨眼,“谢谢你帮我开导患者。”   冷晋的语气在何羽白听来有些不屑:“不是说会背病名,下处方,动手术就是合格的医生了。何大夫,心病难医,如果只是观察三天就放她出去,过不了几天她还得进来。”   “我知道。”何羽白深吸一口气,“我比同学的年纪小很多,他们都让着我,与人沟通方面,不是我的长项。”   他那成扇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片阴影,从冷晋的角度看过去,完全是一副倍受打击的模样。   “慢慢来,你没事儿可以跟姚新雨聊聊,那家伙情商高着呢。”   “诶,主任你刚是不是夸我来着?”姚新雨从办公室里探出头,冲看向自己的何羽白笑笑,“何大夫,要不下班一起吃个饭,聊聊?”   何羽白愣了愣,不知是否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初来乍到,他是该交几个朋友,一起吃饭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可就他们俩人么?好像不是很合适的样子。   “吃狗屁!今天晚上你的班!”   冷晋抬手把姚新雨推回办公室。   下班时跟冷晋同一趟电梯下楼,何羽白和对方点了下头,默默地戴上耳机。刚才他看排班表了,四天轮一个大夜班,周六也得来。看起来冷主任已经把他正式列入病区骨干力量,可劲使唤了。   这是好事,何羽白心里挺高兴的,同时提醒自己要更加认真。患者的情况随时随地都在变化,稍有疏忽便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电梯到一楼开门,何羽白见冷晋挡在身前没动弹,摘下耳机问:“冷主任,你不出去?”   “我去地下停车场。”冷晋错开身,扶住电梯门,“明天见,何大夫。”   “明天见。”   走出电梯,何羽白重新戴上耳机,先去一楼的超市买了袋切片面包带回家。由于晕血,他无法处理肉类食材,久而久之也就不怎么吃肉了。自己一个人住也懒得开火,晚餐通常是做个鸡蛋芝士三明治解决。   正往大门走,他突然看到一辆开得飞快的摩托车,险些跟刚从地库里出来的越野车撞上。摩托车车身疾横着停住,堪堪与越野车的保险杠距离不到十公分。   冷晋拽开车门下车,冲摩托车手吼了起来:“这是医院!限速三十!”   摩托车手踢下支架将车支好,从座位上下来在冷晋面前站定,摘下头盔露出张年轻而精致的面庞。   “抱歉,大叔,吓着你了。”他不屑地勾起嘴角,左耳上的钻石耳钉在路灯灯光下反射出璀璨的光芒,“撞坏了没?撞坏了我赔你辆新的。”   听到对方管自己叫大叔,冷晋的额角绷起青筋。   “衍宇!”何羽白跑到摩托车手旁边,一脸震惊地拽住对方,“你不是下周才到么?”   欧阳衍宇将头盔换了只手,笑道:“想你了,早点过来不行啊?我可是直接从机场赶来接你下班的,感动不感动?”   说着,他扣住何羽白的脸,偏头吻上对方的嘴唇。   冷晋在旁边看得眉毛高低错了位。   TBC   作者有话要说:  竹马竹马的打招呼方式,冷主任开眼了 第10章   从婴儿时期便相识,何羽白早已习惯了欧阳衍宇和自己打招呼的方式。一个并不浓烈的吻,仅仅是嘴唇的碰触。在外人看来这显得他们过分的亲密,当然,他们也确实很亲密。   如果不是时差问题,他们算是同年同月同日——甚至是同时出生的。但无论任何星象还是命理学大师也肯定无法解释,何羽白跟欧阳衍宇的性格为何会天差地别。   欧阳衍宇外放随性,何羽白则内敛谨慎,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最好的朋友。何羽白出国后到上大学前一直住在洛家,跟欧阳衍宇在同一个屋檐下待了四年,感情甚笃。   “咳。”冷晋在旁边咳了一声,打断这俩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的亲密举动,“何大夫,请告诉你男朋友,在医院里不能超速驾驶。”   何羽白赶紧用拎着切片面包的手轻轻推开欧阳衍宇,然后解释道:“他不是我男朋友。”   “对,我不是他男朋友,是未婚夫。”欧阳衍宇一把搂住何羽白的腰,“他从三岁起就答应嫁给我了。”   “衍宇,都是成年人了,这种话说出来不觉得丢脸么?”何羽白挂上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冷晋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三岁?小孩子过家家。   这时有辆救护车呼啸着驶进医院停到急诊楼门口,从车上下来的轮床上,有一位跟车大夫正跪在上面为患者不停地按压胸腔。冷晋一看,对何羽白甩下一句“帮我把车开回车库”,转脸朝急诊跑去。   欧阳衍宇不悦地问:“我去,这人谁啊,凭什么使唤你?”   “病区主任。”何羽白摸出家门钥匙,连同刚买的切片面包一起扔给他,坐进驾驶座拽上车门,从车窗里探出头说:“我也暂时走不了了,你先去我家吧。”   “喂,我还没吃饭呢,你就不能——”   “先吃面包!”   没等欧阳衍宇把话说完,越野车已经原地掉了个头,驶向地下停车场。   病区主任?甩着钥匙举着面包,欧阳衍宇微微皱起眉头。原来刚才的大叔,就是何羽白进病区第一天害他扔清创室里那个冷晋。   行,欺负我的小白,你给我等着。   冷晋正和急诊大夫一起抢救患者,突然感觉周身泛冷,寒栗爬满皮肤。但他来不及顾及自己的感受,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抢救中。所幸这莫名的恶寒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患者被诊断为急性心肌梗死伴心源性休克,需要进行冠状动脉旁路移植术,也就是俗称的搭桥手术。可令医生们头疼的是,患者的血压血糖都很高,又因为心脏问题长期服用洋地黄类的药物导致肝肾功能受损,凝血功能也不好,上了手术台,未必能下的来。   可如果是保守治疗,患者要在ICU里常驻。一天数千上万的费用,试问有几个家庭承担的起?而且对患者来说,住在ICU里天天听着仪器叫,旁边还动不动就死一个,早晚被折磨出神经病。   冷晋找家属谈话,向对方说明情况。动手术,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下不来手术台,另外百分之五十是患者至少有十年都不用再为心脏问题所累。   跟车来医院的是患者的儿子,听冷晋说完,他也拿不定主意。他反复地问冷晋,做手术是不是比保守治疗要好。   冷晋明白,这是家属希望借医生之口来做决定。他当然无法给出承诺,可对方纠缠不休,最后把他问毛了,拉下脸来冲对方吼道:“去跟你家里人商量,这不是我能做决定的事!”   旁边何羽白正在和麻醉科的主任讨论患者的手术方案,听到冷晋的吼声,他抬头看向对方。冷晋的表情阴沉得可怕,与之前在病房里安慰失恋女孩时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家属的情绪也爆发了出来:“你才是医生,我们又不懂!你都做不了的决定,我们怎么办?”   冷晋的一句“你说的是人话么”还没出口,手腕突然被何羽白攥住。赶在患者家属与冷晋吵起来之前,何羽白把自家主任拖出急诊抢救室。   冷晋的情绪起伏很大,刚刚跟家属争执时的怒气已消散,此时垮下肩膀,垂头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弯腰从自动贩卖机里取出瓶矿泉水,何羽白将其递给冷晋,轻声说:“冷主任,你刚刚……有些失态。”   接过矿泉水瓶,冷晋拧开瓶盖一口气灌下半瓶,叹息道:“我想起我妈了,她也是这种情况。可她的身体条件太差,上了手术台,十有八九下不来,就一直保守治疗。”   何羽白皱皱眉,问:“决定保守治疗的是你母亲自己?”   “她是想做手术,像她那样活着一点生存质量都没……”冷晋摇摇头,“我爸从国外请的专家团队制定手术方案,可讨论来讨论去,成功率最高也只有百分之二十,最后他决定不做手术。他说,我妈要是下不来手术台,他得恨死自己。问题在于,我妈也没坚持多久,要是她当时做了手术,现在可能还活着。”   沉默片刻,何羽白说:“做任何决定都有可能后悔,你不该为此纠结。”   冷晋垂下眼,凝视着手里的水瓶,眉间刻出道深纹。   这时抢救室的护士跑到走廊上,看到冷晋跟何羽白后疾步走过来,告诉他们患者又发生了一次室颤。   “必须得手术了。”何羽白喃喃道,“再一次,他必死无疑。”   “给家属下病危通知书。”冷晋迅速起身,“何大夫,走,制定手术方案去。”   何羽白微微勾了下嘴角,跟上冷晋的步子。   欧阳衍宇睡了个倒时差的觉,睁眼一看表两点了。见何羽白还没回家,他拿出手机给对方打电话。   “喂,你怎么还不回家?”他打开免提把手机放到冰箱上,拉开冰箱门后对着空荡荡的冰箱皱起眉头。   何羽白的声音听起来也像刚被吵醒:“患者还在手术。”   “你能进手术室了?”   “没,我在外面等,这个患者归我管床,我得等他出来,定用药方案。”   “你那脑子,当医生纯粹是浪费。”欧阳衍宇拿出桶牛奶给自己倒了一杯,“你还回不回来?我上午十点回公司开会,晚上还得跟我老爸飞印尼,要到周末才回来。”   “嗯……一起吃个早饭吧。”何羽白歉意地笑笑,“诶,你和羽煌怎么样了?上礼拜他打电话给我,说你们又吵架了。”   举着牛奶杯将自己摔进沙发里,欧阳衍宇冷哼道:“也就看在他是你亲弟弟的份上,要不我早把他拉黑了。”   “我弟他……不是挺好的?”何羽白的话略显底气不足。   “是,真好,马上要打联赛了,我还得去警局保释他。他脑子里长的是肌肉吧,留下案底还打个屁的球!你知道我找了多少关系才把他的案底给抹了么?”   “衍宇,他是为了你才和别人动手的,他说他看到那人试图往你杯子里下药。”   “他完全可以报警啊,有必要把人拎起来往吧台里扔么?”   “换个人,他可能会选择报警,但是关系到你……”何羽白的声音顿了顿,“衍宇,羽煌对你是真心的,如果你不讨厌他,试着安定下来好不好?”   “小白,我一直拿羽煌当弟弟,这你知道。”   “哎,你们俩的事,我不掺和了……你再睡会,我待会带早餐回去,有什么想吃的?”   “油条!唐人街的油条好难吃啊。”   “行,我给你买油条。”   “爱你。”欧阳衍宇对着听筒响亮地亲了一声,“诶,对了,那个冷晋,用不用我帮你教训他?”   “别,他现在对我还行,基本上已经认可我的专业能力了。”   “你啊,就是脾气太好,谁都能捏一把。这要是我,早让他滚蛋了。”   “冷主任很优秀,他如果离开,是大正的损失。”   欧阳衍宇咋了下舌:“你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郑大白了……”   何羽白故作不悦:“请给我老爸该有的尊重,他毕竟是你的长辈。”   “你手机里不也把他的电话号码存成‘郑大白’?我是跟着你叫的。”   “呃……我得忙去了,晚安。”   没等欧阳衍宇再说话,何羽白挂断电话。冷晋刚刚进主任办公间,看样子情绪不佳。他走到冷晋的独立办公间外,犹豫片刻敲了敲磨砂玻璃门,然后推门进去。   看到何羽白进来,冷晋摘下手术帽,说了声“手术很成功”便躺倒在沙发上。站了七个小时又精神高度紧张,他太累了,几秒钟就进入了睡眠状态。   摘下衣架上的白大褂搭到冷晋身上,何羽白轻轻退出房间。   早晨赶回家陪欧阳衍宇吃了顿早餐,何羽白又急匆匆赶回医院。一口气忙到中午,他才在冷晋办公室里的沙发上睡了两个小时。他现在能理解何权为什么躺那就着了,实在是缺觉。   下午门诊安排进病区一位患者,何羽白一接病历,不禁有些替患者惋惜。患者名叫吴狄,和他一样的年纪,胃镜报告提示疑似贲门癌。其实只需要看一眼,何羽白完全可以把报告上CA后面的问号去掉,直接下诊断。   但面对那个刚换好病号服,摸到办公室笑盈盈地问自己最后结果出没出来的同龄人,他干巴巴地笑了笑,告诉对方结果还要再等等。   “何大夫,是不是长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啊。没关系,你实话实说,我扛的住。”   何羽白稍稍错开目光:“活检结果出来之前,我不能做诊断。”   “哎,要是没什么大事,我就不让我爱人回来了,他请个假不容易。”吴狄一看就是性格很外向的人,非常自来熟。   “其实……能回来还是叫他回来吧,就算是小毛病,动手术也该有人陪着。”   “没事,叫我爸过来一样。”吴狄笑笑,“我爱人在边境驻防,没要紧事,不好耽误他工作。”   何羽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好将目光投向电脑屏幕。刚好CT室传来吴狄的检查结果,他打开图片,挪动鼠标看下去,胸口越来越闷。   腹膜转移,已经是末期了。   “你结婚多久了?”他关掉图片,转向吴狄。   有些话,还是留着跟家属说吧。   “到年龄就领证了。”吴狄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俩是高中同学,我上大学,他去当兵,一直异地。等到我大学毕业赶紧结婚,这样他还能有个探亲假。”   吴狄越是笑,何羽白心里越难受。他从旁边拿过个本子,又递了支笔给吴狄:“把你爱人电话留一个,做紧急联络人。”   “留我爸的不行么?”   “都留下吧。”   写下两个电话号码,吴狄突然捂住嘴然后敲敲胸口:“哎,又返酸,何大夫,你先给我治治这个毛病吧。”   “嗯,我待会让护士给你拿药去病房。”   “行,不打扰你了,结果出来麻烦你赶紧通知我啊。”   目送吴狄走出办公室,何羽白拿起电话,照着对方写下的其中一个号码拨打了出去。   那边接起电话,问:“哪位?”   “请问,是吴狄的爱人么?”   “呃……我是,您是?”   “我是大正综合医院的何羽白医生,吴狄的情况不太好,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务必尽快赶回来。”   听筒那边一阵长久的沉默。   “他得什么病了?”那边问。   “胃癌,已经……扩散了。”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断断续续传来抽气的声音:“我马上……马上回去……他……他自己……知道么?”   “我暂时没告诉他。”   “谢谢,请先……别告诉他……”那边顿了顿,“也别……告诉他父亲……我自己知道……就行……”   “好,那请你尽快。”   挂上电话,何羽白起身敲开冷晋办公室的门,把吴狄的门诊病历交给冷晋。冷晋看过门诊病历之后又调出CT报告,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哎,可惜啊,还这么年——”   冷晋话说一半,被砸到手背上的水珠打断。他抬眼一看,何羽白的眼泪正跟泛滥的洪水一样决堤而出。   “你——你这——”冷晋赶紧拽了几张面巾纸给他擦脸,“他是你亲戚?”   何羽白使劲摇摇头,边抽气边说:“他本来……本来……可以……很幸福地……生活……”   没想到何羽白如此多愁善感,会被患者的遭遇影响。冷晋无奈地摇摇头,起身抬手扣住他的后脑勺压到自己的肩膀上。   “行了,别哭了啊,让别人听见,以为我欺负你了。”   结果何羽白哭得更厉害了,抹了主任一肩膀的鼻涕眼泪。   TBC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章   何羽白眼睛肿得像桃,为避免病区人多嘴杂把患者的情况透露出去,冷晋只好生扛下“把何羽白骂哭”的黑锅。三区裘主任叫他过去会诊时,还旁敲侧击地提醒他,别总以欺负新人为乐。   “冷主任,你也单了这么些年了,再不改改你这脾气,谁还敢给你介绍对象?”   裘主任翘着二郎腿,乐颠颠地调侃冷晋。   冷晋正在电脑上看CT片子,听到这话,“呵”了一声:“那样最好,我图个清净。以前去相亲也是因为都是熟人介绍,不去不合适。”   “就没个看上眼的?”裘主任说着探过身,伸手指向片子,“这,你仔细看看,我觉得像是肿瘤,可抽出来的腹水没有检查出癌细胞。”   冷晋前后又翻了几张,仔细研究裘主任指的那个位置。患者去门诊看病时整个人又黑又黄,初步诊断为黄疸,收三区留院治疗。触诊检查发现肝区有囊性肿物,超声波显示有腹水,高度怀疑肝癌,安排去做了个CT。可结果出来,裘主任有点拿不定注意。   冷晋看了半天,也觉得像是肿瘤。   “良性的?”他自言自语道,然后摇摇头,“良性囊肿边缘是清晰的。”   裘主任点点头,说:“要不我安排做个穿刺吧。”   “行,那您先忙,结果出来告诉我一声。”   “麻烦你跑一趟。”   “客气,也没帮上什么忙。”   冷晋起身离开。   病区的几个同事正在会议室吃饭,见冷晋从门口路过,阮思平赶紧招呼他:“冷主任,来来来,今天徐艳生日,叫了外卖,一起热闹热闹。”   一桌子的打包盒,八菜一汤,还有个小小的蛋糕放在那当饭后甜点。   “嚯,满汉全席啊。”冷晋进屋拽开把椅子坐下,接过徐艳递过来的一次性餐具,“对不住了,徐大美女,没准备生日礼物还吃你一顿。”   徐艳笑笑说:“安护士长代表全病区送了我一瓶香水。”   姚新雨偏头在她肩膀上闻了闻,撇着嘴说:“喷了么?我怎么闻你身上还是一股子消毒水味。”   “讨厌,别吃了你!”徐艳拍了他胳膊一下,作势要抢走他手里的筷子。   姚新雨往旁边一闪,正撞上安兴的胳膊,把人家手里的米饭给碰地上去了。安兴边收拾边气鼓鼓地瞪着他,那眼神像是要从他身上薅出把稻子来。   阮思平见状赶紧把自己饭盒里的米饭拨出一半,递到安兴跟前。他还顺手团了团用过的餐巾纸丢到姚新雨身上,以示惩罚。   同事嬉笑着闹成一片,只有何羽白一个人盯着会议室里的电视屏幕专心致志旁若无人的看。冷晋回过身,看到电视里正在转播NBA篮球联赛。   “你喜欢篮球?”他扒了口饭问。   何羽白叼着筷子点点头。他突然蹭一下站起身,把坐在对面的冷晋吓了一跳,一口汤差点喷出去。   与此同时,电视里传来解说员的声音:“太精彩了!郑羽煌上场不到两分钟便成功灌篮,他的出色表现绝对是本赛季最精彩的瞬间!”   冷晋皱眉看向电视——重复播出的慢镜头里,有位东方球员用一个假动作突破防守,带球三步腾空跃起将球灌入篮筐。   画面切回正常状态,东方球员正和比他高大半个头的队友们击掌相庆。摄像机正对着的观众席里,有一条球迷拉开的“郑羽煌我爱你”中文条幅。   姚新雨也喜欢篮球,用筷子指着电视屏幕说:“诶,我知道这个郑羽煌,年初刚签的约,上个赛季一直坐冷板凳,这回真没给咱国人丢脸。”   “他很棒,只是一直欠缺展现实力的机会。”   何羽白兴冲冲的。他其实已经收到弟弟发来的好消息,吃饭时特意调的体育台看转播。   “何大夫,你喜欢看他打球?”姚新雨问。   何羽白点点头,目光始终追随着电视里郑羽煌的身影。郑羽煌确实很出色,上高中时便已在比赛中崭露头角。靠高中联赛最佳球员拿的大学全奖,现在已经是职业球员。   但一米九三的个头在NBA里没有任何优势,平时何羽白得仰着脸说话的弟弟,在电视里看着比队友小一个号。所以尽管签了约,可教练还是让他坐了整整一个赛季的冷板凳。   现在,他终于向所有人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何羽白真心替弟弟高兴。   眼瞅着何羽白激动的饭都不吃,恨不得扑上去亲电视屏幕一口的模样,冷晋微微挑起眉梢——小屁孩,还追星。   他伸筷子敲敲何羽白面前的一次性饭盒:“赶紧坐下吃饭,把屏幕看出坑来他也出不来。”   坐到椅子上,何羽白还是不错眼珠地盯着屏幕。像郑羽煌这样的新人,顶多能打满一个小节就会被换下,他不想错过弟弟在赛场上的任何一个镜头。   “主任,好酸哦。”徐艳调侃他,“你个子这么高,不打篮球?”   冷晋不屑地哼了一声:“回学校打听打听,你师哥我当年在篮球场上多出名。”   “你现在还打篮球么?”   何羽白终于从屏幕上移开视线,将目光投向冷晋。郑羽煌果然打完这个小节就被换下了,其他人他没兴趣看。   冷晋突然有种被面试官盯着的感觉,干巴巴地说:“早不打了,没空。”   何羽白回忆起小时候的事,眼神有些飘忽:“我父亲曾经差点成为职业球员,在我小时候,他只要有空就会带着我和弟弟妹妹去打篮球。我跟他在球场上相处的时间,比在任何地方都多。”   “嗯,至少拥有美好的回忆。”冷晋的语气不无感慨。   何羽白咀嚼了一下对方话里的含义,稍稍皱起眉头:“冷主任,我父亲还活着呢。”   姚新雨突然在旁边笑出猪叫。   TBC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你们能不能get到姚大夫的笑点 第12章   回到家,何羽白从橱柜里拿出即食蔬菜汤,用热水泡上。再打开盒油浸金枪鱼罐头,又往烤面包机里塞进两片切片面包。   一个人的晚餐,简单快速,营养均衡。   看书看到十一点,何羽白算算时差,给弟弟拨了个视频电话过去。   郑羽煌正在训练,他拿着手机先扫了一圈,让哥哥看看自己是和哪些NBA明星们混的。   何羽白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弟弟嘴角上挂着多少骄傲。   “不多占你时间,先恭喜你上场了,然后,提醒你记得给爸打个电话。”   “一打电话他就训我。”郑羽煌飞扬的神采略有黯淡,抹去额角的汗水,他对着屏幕说:“就跟爸说我集训呢,不方便用电话。”   “这借口我用了六年,爸要是不装糊涂,早去美国抓你了。”何羽白微微叹了口气,“他是想你了,听话,给他打一个。”   “想我还骂我。”郑羽煌垂下嘴角。   人高马大、轮廓刚毅的小伙子,这会却显得有些孩子气。   何羽白笑笑:“他就那脾气,还见天跟老爸吵架呢,也没见他俩离婚。”   “诶,要是他俩离婚,我跟老爸过啊。”   “你满十八了,老爸不会再养你的。”何羽白顿了顿,“衍宇过来了,你知道么?”   郑羽煌的表情绷了绷:“不知道,那天吵完架之后他再没跟我联系过,也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好气的。”   “你二十三了,做事要三思而后行。衍宇生气是因为你拿自己的前途当儿戏,他考虑的比你多,自然对你要求也高。羽煌,你真想和他在一起,就得尽快让自己成熟起来。”   “你怎么也拿我当小孩……”   “你是我弟弟啊,我当然拿你当小孩。好了,去训练吧,我要睡觉了。”   “晚安,要梦见我啊!”   挂断视频,何羽白关上台灯,缩进被窝里抱住个枕头。他这毛病随何权,他爸睡觉骑被子,他是骑枕头,不然睡不踏实。   在冷晋办公室睡觉的时候,他都是抱个沙发靠垫。   早起上班搭地铁的时候,何羽白刷开HD软件,回复留言。有一条是“握手术刀的大叔”昨天发的,一个链接,让他帮忙翻译一下。何羽白打开链接,发现是篇德语论文,关于Caroli病的临床分析。   这是项大工程,起码得花费半天时间。何羽白想了想,动动手指,回复对方:【我在研究院时的翻译收费标准是千字五百,学术论文加百分之三十。现在帮你白干活,大叔,你连杯咖啡都不请么?】   那边很快发来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图片,外加一个“求求你了”的小黄脸表情。   见大叔跟自己卖萌,何羽白忍不住勾起嘴角。   【好吧,让你先欠着】   【这几天怎么样?上司有没有为难你?】那边问。   【说不上为难,他只是要求高,接受挑战也可以让我有所成长】   大叔回复他:【我喜欢你的性格,迎难而上,命运就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凝视着手机屏幕上的文字,何羽白眼眶微酸。干一份在别人看来完全不适合他的职业,谁都会称之为逞强。甚至连双亲也是出于对他的爱,抱着让他“试一试”的态度来支持他。但这个完全陌生的、在网络中认识的人,却透过虚拟的信号,给予他坚实的肯定。   【谢谢大叔】他挪动手指输入文字,【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哈哈,不要爱上我啊】   那几个字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臭不要脸”的劲儿,何羽白对着屏幕笑了笑。   旁边坐着的老大爷看眼前的小年轻边打字边傻笑,冲老伴叨咕了一声“年轻真好”。   例行巡房之前,何羽白先把放到桌子上的检查单过了一遍。报告是早晨五点到六点之间护士给患者抽血后出的,大多是常规检测项目。看着看着,他突然起身冲进冷晋的办公室,门也没敲。   “吴狄的反酸不是胃部肿瘤造成的。”何羽白把血检报告拍到冷晋桌上,“他怀孕了。”   冷晋值了一宿大夜班,这会正犯困,听到何羽白的话立刻精神不少。他一手捏着检查单,一手搓着下巴,沉思片刻拿起电话给护士站打过去:“安兴,让吴狄的家属到我办公室来,对,立刻、马上!”   吴狄的丈夫肖飞夜里就到了,搭乘运输物资的飞机赶回来的。风尘仆仆脸色憔悴,双眼满是血丝。他坐在主任办公室的沙发上,尽可能地挺直包裹在军装下的背脊。   听完冷晋的说明,坚毅如山的汉子彻底崩溃了。他用双手捂住脸,弓身埋进膝盖里,失声痛哭。本该被万千宠爱的小生命,却不得不为了治疗而放弃。   他这一哭,何羽白的眼泪也跟着噼里啪啦地掉,弄得冷晋一时不知道该先安慰哪个好。   “我这病,对孩子来说,有影响么?”   吴狄推门进来,惊得屋里的三个人都僵在原地。肖飞忙抹了把脸,起身过去将他抱进怀里。夜里吴狄见他回来了,不停地追问。无奈之下他只好说了实话,但在病情轻重程度上做了隐瞒。他告诉吴狄还有希望,只要接受治疗,他们还有很长远的未来。   刚才吴狄见丈夫被护士叫走,自己也跟了过来,在门外听到了一切。   与冷晋对视一眼,何羽白鼻音浓重地说:“不会。”   吴狄松了口气,说:“孩子我留下。”   肖飞一听就急了:“那怎么行!耽误治疗,你——你——”   夜里冷晋跟他谈过话。虽然已经腹膜转移,但吴狄还年轻,如果术后癌细胞对化疗敏感的话,控制得当,五年生存率尚能达到30%。   可怀孕期间任何治疗都不能上,末期癌症拖九个月,岂不是任由病魔吞噬生命?   “我都得这病了,好歹给你留个念想吧。”拍拍肖飞的胳膊,吴狄转脸对何羽白笑着说:“何大夫,快别哭了,你看我都没哭。你给个准话,我能活到孩子出生么?”   何羽白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滚了出来。患者越是坚强,他越是替对方心酸。   “有一种进口药,可以抑制癌细胞生长,对胎儿没有太大的影响。”冷晋接下话,他看何羽白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是很贵,五万一针,一个月打一针,并且不能百分之百保证有效果。”   “打到孩子出生的话,还打的起。”吴狄点点头,又对丈夫说:“老肖,别心疼钱啊,咱俩好这么多年,你得对我负责。”   他的语气里满是打趣的意味,可谁都笑不出来。肖飞更是控制不住情绪,跪到地上抱住吴狄的腰。   整个楼道里都回荡着他的哭声。   冷晋决定安排吴狄转院去大正产科,那里对孕期肿瘤的治疗经验比他的团队要丰富。   “乔主任,我是冷晋……啊,是,好久不见……是这样,我这有个患者……”   听着冷晋跟表姑妈说明患者情况,何羽白抽出张面巾纸,背过身去擤了把鼻涕。眼窝太浅,碰见这样的患者,他比家属还难过。   挂上电话,冷晋对他说:“我跟大正产科的乔主任说好了,待会你跟车送吴狄去那边,和她做交接。”   转过身,何羽白点点头。   冷晋看他又哭得眼睛发红,拉开抽屉拿出管眼药水递给他,同时叮嘱道:“待会见着乔主任,别说错话丢我的脸,她可是治疗孕期肿瘤的泰斗级人物。”   “说错话也是我自己的事,丢不着你的脸。”   本来看冷晋给自己拿眼药水,何羽白心里还有点感激。但对方的话着实让他不爽,回手把眼药水丢还给冷晋。   不用了,气人。   单手接住眼药水瓶,冷晋嘴角一勾。   “你肯定没看我发的邮件,第一条守则——不许丢主任的脸。记着,进了一区就是我的人。”   TBC   作者有话要说:  可把冷主任牛逼坏了,还“你的人”   等着吧,有跪的一天   请不要考虑20多年后的物价问题和科技发展了,就当还是目前的水平的来吧 第13章   听说三区出事了,冷晋扔下电话就往楼上跑。何羽白送完吴狄转院回来,刚出电梯便跟冷晋在病区门口撞一满怀。要不是冷晋手快抱住他,得一屁股坐地上。   冷晋手劲很大,手掌也很热。温度穿透两层布料传递到皮肤上,使得何羽白的心跳莫名加速。可没等他从冷晋怀里挣出来,又被对方半拖半抱带进电梯。   看到冷晋按的是去三区的楼层按钮,何羽白搓着被对方抓疼的胳膊问:“出什么事了?”   “患者做肝脏穿刺时突发呼吸困难,喉镜检查发现呼吸道水肿,正在抢救。”冷晋快速地做出说明,这正是之前裘主任叫他上去会诊的那个患者,“你认为是什么引起的?”   何羽白立刻回答道:“如果是呼吸道水肿的话,有可能是麻醉过敏。”   “这个排除了,之前抽腹水时也上了麻醉。”   “腹水没查出癌细胞才做的穿刺?”   冷晋点点头,正好电梯门开了,他疾步走出电梯。何羽白跟在他身后,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冷晋去病房找裘主任,何羽白则去三区办公室问管床医生要了患者的病历。   看过CT片子,他仔细思考了一会,转身跑出办公室直奔病房。   “是肝包虫病,穿刺导致囊包破裂,泄露的囊液里含有致敏的毒性白蛋白。”   肝包虫病?冷晋与裘主任飞快地交换了一下视线,对何羽白说:“这病在南方极为罕见,而且患者没有接触感染源的经历,以及,CT并未照到子囊。”   “他的职业是高速公路养护员,高速上不是会有被撞死的野狗和狐狸需要处理?他应该是在接触野生动物的尸体时感染的。”何羽白说着,走过去按压患者的肝区位置,确认自己的诊断,“囊包钙化,子囊跟钙化点混淆了。”   冷晋眯起眼考虑了一会,点点头。   “何大夫,你可以啊,这诊断我认可。”裘主任冲副手偏了下头,“通知其他人,去办公室制定手术方案。”   讨论完手术方案,裘主任笑眯眯地问:“何大夫,要不要来我病区啊?”   何羽白抿嘴笑笑,没说话。   冷晋往旁边挪了一步,挡在裘主任跟何羽白之间,斜楞着眼质问道:“裘主任,几个意思,挖我墙角?”   “你冷主任的墙角,谁能挖的动?”裘主任嘿嘿一乐,“我这不挥两把锄头试试么。”   “谢谢,请等我不在的时候再动锄头。”   说完,冷晋转头招呼何羽白回病区。   走出裘主任的办公室,何羽白嘟囔道:“看来,就算试用期满你不要我,也有人要。”   “我看谁敢要!”冷晋呛声道。   何羽白嘟起嘴,冲他背后做了个鬼脸。   上了整整六天的班,何羽白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却又如此迅速过。平均一天睡不到四个小时,他越来越佩服从医三十余载的何权。虽然现在他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忙碌了,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带学生和会诊上,但赶上急症还是随叫随到。   周日上午将大叔拜托自己翻译的论文翻译好,临近十一点,他突然接到何权的电话。   “你到哪了?”   爸爸的一句话问得何羽白莫名其妙,反应了几秒才想起今天得回家吃饭。   “马上出门,刚有篇论文要翻译。”他赶忙冲进卧室,夹着电话翻箱倒柜——家里要来客人,何权的要求他必须着正装。   “你大伯他们都到了,你快点啊!”   电话挂断,何羽白皱了皱眉头。他还没回国的时候,大伯只要去那边出差就爱把他往社交场合抓,满场转着圈地给他介绍“朋友”认识。大多是行业精英,也有一些经营祖产的富家子。但无论是哪一种,何羽白都跟他们处不来,通常是离开会场便断了联系。   有个年纪轻轻就得过普利策奖的战地记者对他很殷勤,何羽白也对他提出的话题很感兴趣,俩人一起吃过几次饭。可尚未到何羽白跟对方建立起感情的阶段,那个年轻人便在一次采访中被流弹击中,殒命他乡。   尽管只是把对方当做朋友,但听到消息后何羽白还是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是自己给对方带来了厄运,因为自从他们开始相处后,那位记者每次出采访任务都会受伤。   在国外待了那么些年,他经常会去教堂做义工,虽然那并不是他的信仰。他去找熟识的教士倾吐心声,对方告诉他,人的生死,上帝自有安排,劝他不要为这件事所累。   有一位跟他同在教堂做义工、提倡自然疗法的人说,他们这些做医生的,触怒了死神。   何羽白没见过死神或者上帝,他只见过生命垂危的患者,挣扎着想要活下去。   父亲郑志卿去法兰克福开会了,何羽白推测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大伯才敢把人直接带他们家来。郑志卿虽然性格平和,但如果听到有人想给儿女介绍对象,总会摆出张冷脸。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我养的玫瑰,凭什么让别人连盆端走”。   何权说他这是在齐家做了二十多年上门女婿憋屈的,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轮到自己做老丈人,开始滥用职权。   何羽白是觉得父亲和大伯哥俩在这方面有异曲同工之处。大伯家的堂姐禾羽汐只比他大一岁,正值最美好的年华。可她被父亲看得死紧,到现在也没个男人有勇气进他们家面见岳丈。   不舍得自己的女儿,又想结交对生意有帮助的伙伴,郑志杰便把主意打到了羽白羽辉兄妹身上。为这个,郑志卿跟何权俩人没少和郑志杰瞪眼。   要放在以前何权绝不可能让郑志杰把相亲会安排在自己家里,可年初郑志杰突发心脏病,做了搭桥手术。为免起争执再把郑志杰气出个好歹,何权也只能顺着大伯哥的意思来。   何权自己有本事,看人眼光自然高。以往郑志杰带来的人他一个都没看上,不用何羽白或者齐羽辉想理由拒绝,他那关就过不了。   但今天这个,何权倒是觉得还凑合。   冷秦,三十一岁,精算师,在自家老爹做董事长的航运集团保险部任职主管。一表人才,性格稳重,举止谈吐比同龄人看着都成熟。   齐羽辉是早就找好借口不回来了,何权拿她没辙。等到十二点,何羽白进了家门,他好歹松了口气。其实他也不是很想孩子这么年轻就定下来,才二十三四,急什么?可想到郑志杰的心脏,他只能默许对方的做法。   嗨,活着都不容易。   吃饭时何羽白根本没怎么说话,光听何权跟郑志杰俩人在那互相揭短。他听何权提过一次,早些年跟大伯哥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也是最近这几年岁数都上来了,一笑泯恩仇,饭桌上能互开玩笑了。   冷姓不算大姓,何羽白听说相亲对象叫冷秦时,第一反应是自家主任的亲戚。反正也没话好说,干坐着又别扭,他便拿这件事挑起话头。   “冷晋是我堂哥。”冷秦目光柔和地看着何羽白,“他是大伯家的孩子,不愿意经营企业,说压力太大,大伯退休时只好将董事长的位置交给我父亲。”   还真是亲戚,何羽白忽然有种怪异的感觉。果然就如别人常说的那样,回到家乡,熟人到处都是。   “其实……做医生压力也很大,每一个决定都关乎生死。”何羽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替冷晋说话,他想,大概是不希望对方以为做医生比运营一个集团更简单。   “请别误会,我一向很尊重医务工作者。”冷秦说着,将目光转向何权,“何叔叔,我看过一篇关于您的报道,说您从医三十余载,挽救了超过三千人的生命,真是个令人震撼的数字。”   “别信那些记者胡说,拿数字吸引眼球罢了,他是把大人孩子分开算了。”   何权笑着摆摆手——这孩子,真会说话。   吃完饭出来,郑志杰对冷秦说:“你没事的话,送羽白回家吧。”   “不用,大伯,我坐地铁直接就能到家。”   何羽白赶紧拒绝。俩人坐一辆车里,又没共同话题,多尴尬。   “郑伯伯的命令,我必须得听,何公子,请别让我为难。”冷秦站到车边,为何羽白拉开后座的车门。这个举动让何羽白觉得对方处理得很得体——一前一后,保持距离感,避免了两人并排而坐得没话找话的尴尬气氛。   在郑志杰笑眯眯的注视下,何羽白坐进冷秦的车里。关上车门,冷秦向郑志杰点头致意,坐进驾驶座发动汽车。   冷秦从后视镜里看着何羽白问:“地址?”   “环城路,裕福花园小区。”   何羽白其实是想说“你送我到地铁站就好了”,但既然已经上车了,也不好显得自己的拒意太过明显。   冷秦和冷晋长得一点也不像,他刚仔细观察过了。从遗传学角度来说,堂兄弟拥有相同的父系基因,面部结构多少会有相同之处。可这两个人,无论是外表还是气质,毫无重叠。   冷晋人如其名,万年冰山脸。冷秦则柔和得多,眉眼带笑。   车在路上开了一会,冷秦突然问他:“在晋哥手下做事,不容易吧?”   “嗯?”何羽白正用手机低头给“大叔”发送论文,听到问题,抬起头眨巴眨巴眼,“还好,他要求比较高。”   然后他又补充道:“请不要跟冷主任提及我的事情,我不想让医院里的人知道我和爸爸他们的关系,会影响工作。”   “这个你放心,晋哥很早之前就不怎么跟家里人来往了,我也有年头没见过他了。”冷秦又朝后视镜看了一眼,“何公子,你觉得,我这个人如何?”   何羽白客气道:“挺好的。”   “我觉得,你也挺好的。”冷秦顿了顿,“何公子,愿不愿意和我交往看看?”   冷秦的直白令何羽白略感无措,他略加思索了片刻,为难地说:“我……现在还没有谈恋爱的计划……”   冷秦轻笑:“没关系,慢慢来,只要你不急着拒绝我就好。”   我明明已经拒绝过了啊。   何羽白完全想不通自己刚才那句话哪里有问题,以至于对方能听不懂他要表达的意思。   TBC   作者有话要说:  人家听懂了,只是不在乎   冷主任的墙角真是……谁都想撬一把 第14章   周一继续限行,冷晋从地铁站出来,看到何羽白蹲在医院门口的小花园边,用火腿肠喂一只流浪狗。   “你又装可怜。”   冷晋逆光而站,高大的身形在面前的一人一狗身上投下条影子。何羽白回过头,反应了一下才知道冷晋是在跟狗说话。   “这只流浪狗下肢瘫痪,挺可怜的。”何羽白指了指狗的后腿。那两条后腿软趴趴地拖在身后,尾巴也拖着,毛色黄白的流浪狗只能靠两只前爪撑住上半身。   冷晋摇摇头,弯腰从何羽白手里拿走火腿肠,“嗖”一下扔到小花园的那头去了。   “诶你这人!”何羽白气坏了,蹭一下站起来,“你怎么这么没爱心!”   冷晋抬手往前头指了指:“呐,你自己看。”   何羽白转过头,表情顿时僵在脸上——刚刚还可怜巴巴拖着腿爬的流浪狗,这会正四爪并用,飞奔向火腿肠被扔过去的位置。   眼瞅着何羽白一副被骗得风中凌乱的模样,冷晋快笑岔气了:“这孙子经常在这骗吃骗喝,大正综合的全中过它的招。它也不是流浪狗,叫勺子,是对面那家二十四小时快餐店老板养的,你以后常上夜班就能瞧见它了。”   “可它……它刚真是拖着腿在爬……我还给它做触诊了,肌张力为零。”何羽白无法坦然接受自己被一只狗骗了的事实。   “俗话说,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何大夫,小心着点,人善被人欺。”冷晋轻轻拍了下何羽白的后背,“走吧,该巡房了。”   远远看着勺子叼着剩下的半截火腿肠去讨好水果店老板养的猫,尾巴还摇得欢脱不已,何羽白真心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巡房碰上何羽白,看他神情有些暗淡,姚新雨问:“怎么了何大夫,又受冷主任的气了?”   何羽白边走边把早晨被狗骗了的事告诉他。姚新雨的反应跟冷晋差不多,笑出了眼泪。   “勺子都成精了,专拣新人骗。我刚来大正综合的时候,连着喂了它一礼拜火腿肠,要不是安护士长撞见,还得接着喂呢。。”   “它是从马戏团出来的?”见有人比自己被骗的时间还久,何羽白心情稍微好了点。   姚新雨摇摇头:“不是,听快餐店老板说,勺子被人从乡下套来卖狗肉,他去菜场进货碰上,看着不忍心,给买下来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安兴从他们旁边路过,接了一句,“勺子在快餐店平时吃的比我还好,真不知道干嘛天天骗火腿肠。”   何羽白小声嘟囔:“我看见,它把火腿肠叼给水果店老板家的猫吃。”   “这年头,爱情都跨越物种了。”安兴感慨道,然后扬脸看向姚新雨,“好好跟勺子学学,狗都知道求爱送东西,你看你,铁公鸡一只。徐大夫生日,也没见你出点血,还说稀罕人家。”   姚新雨一脸错愕:“我什么时候说过稀罕她了,人徐大夫有男朋友,安兴,你可别血口喷人啊!”   “是么?你不是经常跟徐大夫搭台手术的时候,把人家逗得前仰后合?”安兴挑挑眉毛。   “……”姚新雨眯了眯眼,“我不也经常把你逗得前仰后合么?咋,我逗别人你吃醋是——哎呦!”   被安兴用抽血时的胶皮管抽了下胳膊,姚新雨皱着脸使劲搓了搓。何羽白在旁边看着,羡慕地说:“你们感情真好。”   “你管这叫感情好?”姚新雨撸起袖子,给何羽白看自己被抽红的手臂。   安兴白了他胳膊上浅淡的红痕一眼,推着换药车进到病房里。   姚新雨撸下袖子,略带不爽地念叨:“何大夫,你可千万别惹他,心眼贼小。”   只是对你小心眼吧,何羽白心想。奇怪,冷晋说姚新雨情商高,怎么连这么明显的事都看不出来?   上午例会,季贤礼说话一贯简单明了,以免耽误各病区主任的工作。二十分钟结束,各回各的岗位。冷晋刚出电梯往门诊楼走,急诊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进观察室看到有警察在,冷晋意识到这八成是有人因纠纷动起了手。急诊医生的转述也确实如他推测的那样:送餐的小哥去店里提货,结果订单被耽误了,和店主起了争执。店主先动的手,他还手,把店主推了个跟头。店员报了警,派出所民警到场后问明情况,看店主也没受什么伤建议他们私了。店主不肯,叫民警跟着来医院验伤。   进了观察室,店主躺在轮床上“哎呦”,问他哪疼,他说哪都疼,非要把所有检查都做一遍。送餐小哥没那么多钱,警察做不通店主的工作,急诊主任又在上手术,接诊医生只好给冷晋打电话叫他来处理。   “冷主任,我看这人是想讹钱。”急诊医生小声跟他说,“就腿上一块擦伤。”   冷晋扯扯嘴角,撸起袖子五指并拢,竖直用力重重压下店主的腹部,同时问:“疼吗?”   店主疼的都说不出话了。   “我看伤得挺重的。”他咂了下嘴,故作深沉,“像是有内出血,也别照片子了,直接开腹探查吧。”   店主一听,骨碌一下从轮床上爬起来,磕磕巴巴地说:“我觉得……没……没刚才那么疼了……”   “真不疼了?”民警厉声问。   “就……就……这还……有一点儿疼……”店主用手从胸口到肚脐胡乱比划了一下。他其实是皮疼,刚被冷晋使劲戳的。   “做个B超吧,啊,才三百多也不贵。”冷晋对垂着手站在旁边的送餐小哥说:“以后他再有毛病,跟你也没关系,少花点钱,图一踏实。”   送餐小哥感激地点点头,刚要张嘴说话,突然眼神发直脸色泛白,身体一晃就要倒。冷晋手疾眼快一把接住他,旁边急诊医生赶忙上手,把快递小哥搭到刚店主躺着的轮床上。   监护接上,冷晋一看,送餐小哥血压掉的厉害,心跳飚得惊人。他迅速查体,没有任何可见外伤,于是怀疑内出血,赶紧叫急诊护士推B超机来。   何羽白来急诊接病历,看人都往观察室跑,也跟了进去。冷晋正在和警察询问情况,见何羽白进来,叫他去给患者做B超。等着B超机送来的功夫,何羽白翻开患者的眼皮,发现眼结膜上血管充盈发紫。他立刻解开患者的领口,看到颈静脉不正常地怒张凸起。   “冷主任,患者疑似发生急性心包填塞!”何羽白将冷晋拽到床边。   冷晋低头一看,顿时眯起眼。与此同时,旁边监护仪叫了起来。   操,室颤!   他立刻按压患者的胸腔,边按边问那个店主:“你打他哪了!?”   “我没……没打……”   店主吓得浑身哆嗦——完了完了,这眼看着要出人命啊!   “放屁!没打能这样!”冷晋急了,拽过急诊医生让对方继续实施心肺复苏,冲过去拎住店主的领子往墙上一推——他个高,几乎把对方的脚提离地面——怒吼:“这他妈救命呢!别跟老子废话!”   警察看医生动手,赶忙去拽。等冷晋被民警和辅警拉开后,店主瘫坐到地上,眼泪鼻涕全下来了:“我没怎么他啊,就拿平底锅……轻轻……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背……”   冷晋的眼神登时犀利起来,对警察说:“看好他!人死了他就是凶手!”   “冷主任!心跳按不回来!”这才几十秒的功夫,急诊医生已经出了一头的汗。   “插管!准备开胸!”   接过护士递来的手套戴上,冷晋打开清创包。护士消完毒,他正准备下刀突然发现何羽白还在旁边戳着,立刻低吼了一声“你出去!”。   何羽白这才反应过来要见血了,赶忙退出观察室。刚见冷晋跟人动手,他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有些紧张过度。   冷晋让急诊护士把季贤礼也叫了下来,俩人在急诊观察室里做了台心脏修补手术。患者年轻,心包积血的量也不大,命肯定能保住,就是不知道预后好不好。心跳停止近三分钟后才复跳,对脑神经的损伤尚未知晓,得等人醒了才能清楚。   店主被警方带走,何羽白拿着民警送来的伤情鉴定报告去办公室找冷晋签字。   “几句话的事,险些弄出人命。”签好字,冷晋把文件递还给何羽白,冲他抬了抬下巴,“没事吧,刚看你脸都白了。”   何羽白坦言道:“我是看你跟那个人动手,有点紧张。”   “放心,我有分寸,不会伤着他。”冷晋无所谓地摆摆手。   “你要是受伤了呢?”何羽白皱皱眉。   冷晋弓身向前,双肘支在办公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何羽白:“我打架还没输过。”   “你还打过架?”   “啊,上初中的时候,有个校霸。我是转学过去的,不知道他从哪听说我老爹有钱,在我回家的路上截我。”冷晋摆出副“遥想当年”的神情,“他问我要钱,不给就要揍我,结果让我打的满地找牙。后来他叫上人一起堵我,全都被揍得鬼叫。”   何羽白抿嘴笑笑:“通常这样说的人,才是被打得满地找牙的那个。”   “我可没吹牛啊,不信你问问姚新雨他们,之前有个家属闹事,还是我给制服的。”冷晋说着,笑叹了口气,“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不学点保护自己的手段,饭都吃不饱。”   何羽白微微一怔:“你是养子?”   冷晋点点头:“不是跟你说过么,我妈心脏不好。她生不了孩子,对我视如己出,我也当她是亲妈一样。”   怪不得,何羽白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冷晋和冷秦长得毫无相似之处。他也理解了为何冷晋不愿让孩子知道,自己和他毫无血缘关系。想必冷晋对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这一事实,多少还是有些介意。   “喂,想什么呢?”见何羽白发愣,冷晋伸手在他面前摆了摆。   “呃……没。”何羽白回过神,“没想到你还有这样一段身世。”   “不用可怜我,再说,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冷晋轻笑,“安兴在福利院长大,我们俩是在一个寻找亲生父母的网站上认识的。后来我听说他是学护理的,叫他来大正面试。他是真不错,这才几年啊,都干到护士长了。”   “福利院和孤儿院……不一样?”何羽白好奇地问。   冷晋摇摇头:“不太一样,福利院是政府办的,条件好。孤儿院大多的民办的,条件比较差。其实要我说那地方就是合法卖孩子,有残疾的他们几乎不收。我爸领养我的时候,给孤儿院‘捐’了一大笔钱。”   “至少碰上户好人家。”   “没错,所以我得对得起老爸供我念那么多年医学院,做个好医生。”   何羽白十分肯定地说:“你是个好医生。”   听到这话,冷晋偏头笑笑,冲门外挥挥手。   “赶紧干活去,何大夫,你的试用期还剩二十二天,别以为拍我马屁我就会放水。”   TBC   作者有话要说:  冷主任你是给脸不要脸……   勺子的故事是基友的亲身经历,她在公司楼下碰上的,喂了一段时间,结果突然有一天发现那狗活蹦乱跳的,后来据楼里保安说还是那一片野狗的头儿…… 第15章   夜班值到凌晨三点,患者少了许多。等检查结果的空当,何羽白给自己冲了杯五味散。刚喝了一口,突然被茶水间里爆发出的笑声吓了一跳。   有两位护士在那闲聊,这会儿不知道说了什么,何羽白回头看她们笑得前仰后合。护士们见何羽白朝茶水间里看,笑着冲他摆摆手,说了声“不好意思,吓着你了吧何大夫”。   何羽白也对她们笑笑。适当的情绪调解非常必要,欢声笑语的氛围对工作状态十分有帮助。   三点二十,救护车送来一位呼吸衰竭的老者,何羽白检查过后,跟急诊大夫的意见一致——下病危通知,让家属准备后事。急诊大厅里爆发出的哭声和刚刚茶水间的笑声对比鲜明,何羽白睁大眼,憋住眼眶里滚动的泪水。   即便是见惯了生离死别,也无法每一次都能坦然面对死亡。   七点半,冷晋带着一身寒气走进办公室,发现何羽白窝在沙发上抱着靠垫睡得正香。晨曦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斑驳地盖在白衣之上,拢住年轻医生略显疲惫的睡颜。   冷晋轻轻拉开抽屉,将车钥匙放了进去。   令冷晋感到意外的是,何羽白可以替患者拆线。带实习生查房时,他看到何羽白给那位险些被鱼刺扎死的患者仔细认真地起钉皮钉。   “怎么不多睡会?”边翻看患者的记录,冷晋边问何羽白。   收拾好托盘里起下的缝合钉,何羽白直起身,朝他身后看去:“你在走廊上吼人,把我吵醒了。”   站在冷晋身后那个刚被吼过的实习生委屈巴巴地垂下嘴角。   冷晋回头看了一眼,说:“我实习的时候也没少挨主任骂,现在不多受点委屈,以后保管被现实教做人。”   “事实上,你是第一个骂我的主任。”何羽白坦然地看着他,“我以前待过的医院,同事大多对我很客气。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都知道我待不久。”   冷晋评价道:“干一天也是干,病情进程瞬息万变,只要接手病人就得负责任。”   “我在大正待的时间已经算破记录了,之前离职最快的一次,从进去到出来,六个小时。”何羽白的语气略显无奈。   想起当初何羽白入职不满四小时自己就想把人开了,冷晋稍觉尴尬。为了掩饰这份尴尬,他转脸冲身后几个战战兢兢地等问题的实习生瞪起眼——   “食管瘘的临床指征有哪些?”   众实习生纷纷向何羽白投去求助的目光。何羽白眨眨眼,摆出事不关己的表情,端起托盘一言不发地离开病房。   骂实习生是冷主任的晨间娱乐项目,他不好扫人家的兴。   中午去食堂吃饭,姚新雨见何羽白举着筷子,不错眼珠地盯着手机还一脸傻笑。绕道过去在何羽白背后站定,姚新雨微微弓身,屏息片刻突然问:“傻笑什么呢?”   背后突然传来的说话声给何羽白惊得差点把手机掉饭里去。他迅速扣下手机,回头瞪着姚新雨。   姚新雨伸长胳膊把托盘往何羽白对面一放,拽开椅子坐下,戳齐筷子冲他的手机抬了抬下巴:“谈恋爱啦,何大夫?”   何羽白摇摇头:“跟朋友聊天。”   欧阳衍宇跟老爹去印尼出差,正赶上地震海啸,老爹让他押车去灾区送物资。路上车窝在泥坑里了他上手帮忙推,结果被空转的车轱辘溅了一身泥,刚给何羽白发来一张自己泥人般的照片。   那么精致漂亮的脸蛋,却活脱脱裹成了兵马俑。   给欧阳衍宇回复了一句“你自己注意安全”,何羽白收起手机,低头吃饭。   塞了一嘴的饭,姚新雨就着汤冲下去后说:“何大夫,有合适的给我介绍介绍,母胎SOLO三十二年,就没碰上过合适的。”   “我不信。”何羽白笑笑,“你看起来并不像会单身的人。”   姚新雨赶紧摆摆筷子:“诶,这你就错了,我这人专情着呢,从不随便散桃花。”   “我听你天天管护士们叫‘姐姐’,可她们大多比你小。”   “这叫策略。”姚新雨得意地笑着,“我一天天哪有那么多功夫不错眼珠地盯着六张床,嘴巴甜点,有小情况护士们就都帮我处理了。”   “那我得跟你学。”何羽白说着,往出挑菜里的配料。   他用筷子姿势不太正确,反手还交叉,有一颗花椒夹了半天也没夹起来。姚新雨看了,伸筷子帮他夹了出来。这举动看在别人眼里,显得有些亲密。   到了下午便有风言风语传开,说一区的姚大夫跟何大夫在食堂里吃午饭时,互相给对方夹菜。传到冷晋耳朵里,他听了莫名有些别扭。等进了手术室,他又见姚新雨在那逗手术室护士,于是下了手术之后把人叫到办公室训话。   “知道你为什么单身这么多年么?”他问姚新雨。   姚新雨坐在沙发上玩头骨模型,听到主任发话,翻翻眼说:“因为我太帅了,别人怕高攀不上?”   “有点正经的没!?”冷晋抄起一摞装订好的病历砸到姚新雨身上,“谈恋爱态度得端正,你这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谁能死心塌地跟你好?”   姚新雨抱着病历抽了口气:“主任,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可一直对你死心塌地啊。”   冷晋眼一眯,作势撸袖子要揍他。   “别别别,开玩笑。”姚新雨往后挪了挪屁股,“主任,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我个人问题来了?”   冷晋将目光挪到电脑屏幕上,边看片子看似随意地说:“我听说,你最近跟何大夫走的挺近。”   “天地良心,我跟何大夫那绝对是纯洁的战友情。”姚新雨举手明誓,“我说你们最近都干嘛啊,安兴说我稀罕徐艳,你又说我跟何羽白有一腿?”   冷晋扫了他一眼:“我不管你稀罕谁,总之医院有规定,同病区的谈恋爱,必须调走一个。”   “啊?咱医院还有这么不人道的规定?”姚新雨表示无法理解。   “所有医院都一样,为免出现医疗事故互相包庇。”冷晋关掉片子,调出院部制定的行为守则,把相关内容打印出来,“自己好好看看。”   起身从打印机上拿过打印纸,姚新雨快速看了一遍,撇撇嘴:“那要是我真跟何羽白谈恋爱,主任,你留他还是留我?”   冷晋的眼神微微一滞,沉默片刻绷起表情。   “不好好工作光顾着谈恋爱的,都给老子滚蛋!”   何羽白听说自己跟姚新雨传“绯闻”,赶紧去找安兴解释。   安兴一脸错愕,问:“何大夫,你跟我解释这个干嘛?”   虽然何羽白自己的感情经历近乎于零,但他能看的出来,安兴对姚新雨有意思。他也不至于傻到捅破人家这层窗户纸,只好找了个借口:“安护士长,我希望你能在其他护士传八卦的时候替我说明一下……我跟姚大夫真的没什么,就是吃午饭时,他帮我从盘子里夹了个花椒出去。”   安兴皱皱眉,心说这不是越描越黑么。   从安兴的表情上何羽白看出来对方的误会更深了,干笑着继续解释:“我筷子……用的不太好……”   “你们这些聪明人啊,有点小瑕疵反而招人喜欢。”安兴抬抬手,示意他不用继续,“流言止于智者,八卦肯定不是从一区传出去的,至少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没人敢乱嚼舌根。”   “好,我知道了。”何羽白只是不想让安兴误会,免得对方心存芥蒂,但没想到反倒惹得彼此都尴尬。   哎,他想,为人处世方面,我还是不够成熟。   何羽白的情绪没能低落太久,刚回办公室便被冷晋叫去接诊。病区从门诊收进来一位患者,胸闷气短,高烧不退,除白细胞稍低,其他基础检查均未发现异常。   患者主诉喉咙疼,咽部检查仅看到有点红肿。如果是上呼吸道感染,这也是很普通的症状。何羽白跟冷晋一起讨论了半天,也找不出比流感更能描述患者症状的病。可X光未见患者肺部和气管有问题,胸闷气短无法解释。   仅仅两个小时后,患者的情况恶化,体温飚过四十,呼吸受阻血氧饱和度迅速下降,不得不进行气管插管以确保呼吸畅通。折腾到十点还是没有定论,冷晋不敢走,何羽白也主动留下加班。   会议室里,翻纸的声音不时传来,两人对坐在会议桌两侧,交换着翻看患者的就诊记录。   看了会记录,冷晋抬头征询何羽白的意见:“系统性血管炎?”   何羽白皱皱眉:“我刚也考虑可能是这个,但尿常规和免疫球蛋白都未见异常,血压还低。”   “早期的话,临床指征未必显现出来。”冷晋说完自己也摇摇头,“但血管炎不会起病这么急,家属说他一直很健康。”   “还是考虑病毒感染吧。”掐掐鼻梁,何羽白疲惫地合上手里的报告,“做个PCR。”   熬了两天一夜就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困。   “那要到等好几天才有结果,我看患者的状况,扛不了多久。”冷晋招呼他,“走,先去吃点东西。”   “不能叫外卖么?”有出去吃饭的功夫,何羽白觉得不如蜷主任办公室的沙发上睡二十分钟。   看他那副只要放平就能睡着的模样,冷晋将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扔,起身问:“想吃什么?我给你带上来。”   “白粥和——哈——”何羽白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煎蛋,单面煎,溏心的。”   冷晋抬手压平眉心的皱纹——当楼下快餐店是米其林啊,还单面煎。   TBC   作者有话要说:  嗯,醋醋更健康 第16章   在快餐店等着打包宵夜,冷晋发现勺子趴在旁边用异样的眼神盯着自己。他蹲下身,伸手摸摸勺子的头。   “你小子记恨我拆穿你的骗局?没良心,忘了老子当初喂了你一个月火腿肠?”   勺子嫌弃地别过头。   “冷主任,就是从你开始,勺子天天去大正门口骗火腿肠。”店主打趣道,“车来车往的,我老担心它被撞着。”   起身拍拍手,冷晋说:“这狗比人精,没问题。”   “您要的白粥和煎蛋,拿好。”店主把打包盒装袋递给他,“按您要求,煎了个单面的,粥烫啊,吃的时候留神。”   “谢了,接着记账,月底找安护士长结。”冷晋接过东西。   “知道,注意身体啊,您这一天天净连轴转哪行。”   “我还好,当上主任了,夜班不常值。”   跟店主打过招呼,冷晋拎着打包袋走出快餐店。外面夜风正冷,也恰好吹走了他的困倦。仰脸望去,住院部大楼的窗户还有些亮着灯,不知有多少同僚今夜无法成眠。   何羽白趴在会议桌上睡着了,冷晋想了想,轻轻推醒他。何羽白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两个打包盒摆在面前。   “吃完再睡。”掰开一次性筷子,冷晋将其置于碗口,“别浪费老板特意给你做的单面煎蛋。”   拿起筷子,何羽白看着另一个打包盒里的煎蛋——冷晋那份的煎蛋是双面煎的,也不是刚出锅的样子,想必是老板提前煎好放在那,有客人点夹一片便好。   “你怎么这么使筷子?”看何羽白反手交叉用筷子,冷晋皱起眉头,手把手帮他纠正了一下,“这样才对,用中指平着托,筷尾就不会交叉了。”   何羽白愣愣地看着被冷晋摆弄过的筷子,晃了下神——冷主任这是把他当学龄前儿童了?   然而纠正归纠正,何羽白打小就那样用筷子,习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的,眨眼间筷子又交叉成“X”状伸向煎蛋。   冷晋看了,语气略带不满:“筷子拿成这样,出国不觉得丢国人的脸?”   之前他是没注意何羽白握筷子的姿势,早看见早给他扳过来了。   运了口气,何羽白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端起粥碗直接喝。让不让人吃饭了?用筷子的姿势而已,怎么还上纲上线到丢国人的脸了?   粥面浮着一层米膏,盖住了热气,看起来一点也不烫。结果何羽白一口下去,烫得差点把碗甩了。   “慢点!”冷晋瞧他嘴都红了,赶紧放下筷子伸手托住他的下巴检查口腔,“烫哪了?”   何羽白伸出舌头。   见没伤着食管,冷晋松了口气,收回手。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又犯职业病了——烫伤可大可小,烫着食管不容易好有可能会造成食管瘘,修补起来也是大手术。   捂着嘴在那“咝咝”抽气,何羽白拘谨地错开目光。冷晋的手被粥盒烫热,弄得他现在脸上也一片滚烫。   就在空气中飘起尴尬的小分子时,护士过来喊他们,说那个无名高热患者的监护仪报警了。   骤降的血压显示患者的病情进一步恶化,没等冷晋跟何羽白分析出个所以然,患者又突然开始抽搐,进而休克。   从医十余载,冷晋还真没见过这样的病例。照这样下去,两三个小时一恶化,患者怕是看不到早晨的太阳。接到病危通知书,患者的妻子哭成泪人,差点连她一起抢救。   冷晋抱着胳膊满屋转,一会自言自语一会又摇头。身为医者,他无惧和死神争夺患者的生命,但诊断不出是何病症,纵是有万般本领也无计可施。   “上干扰素。”冷晋突然双拳捶于桌面,“阻断病毒复制,争取时间。”   这个决定有点剑走偏锋,干扰素的副作用之一便是骨髓抑制,影响白细胞计数。另外还会影响肾功能和激素分泌,使检查结果变得不可靠,增加确诊的难度。   但何羽白是支持这个决定的,他认为冷晋的思路很正确——先把患者的命保住。   用药后患者的状况暂时稳定下来,体温也降了一点,这说明患者确实是病毒感染。至于是什么病毒,以目前的检查结果来看,尚无法明确。   冷晋叫何羽白先去睡会,何羽白却睡不着。他靠在病房门口,望着床上生命垂危的患者,眉头紧皱。患者的妻子突然惊醒,抬头看何羽白站在门口,抹了把脸起身向他询问情况。   没有明确的结论可告知对方,何羽白倍感无奈:“很抱歉,目前我们还不知道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怎么会突然这样,他一直特别健康。”她说着又哭了起来,“难道真像老话说的,平时没病没灾的,一病就是大病。”   “那是指上岁数的人,您丈夫才四十出头。”何羽白轻声劝慰她,“他之前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传染病的病人,或者病人家属?”   妻子摇摇头:“没,他就一程序员,天天待电脑前头,家里公司两点一线,上下班开车,上哪接触传染病病人去啊。”   也是,何羽白心想,丈夫发病,妻子应该也会被感染。   不,等等。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往冷晋办公室跑去。   “再做一次喉镜检查!”   冷晋正在沉思,突然听到何羽白的话,抬头看向对方:“你要找什么?”   “水疱。”何羽白说。   冷晋立刻反应过来:“你怀疑是成人水痘?”   “是的,病毒感染,患者发病,妻子没事,要么是她小时候得过水痘,要么是打过疫苗。”何羽白的语气十分肯定,“入院时的喉镜检查没有发现,是因为病情还未进展到那个程度。”   点点头,冷晋起身往病房走去。成人水痘并不罕见,罕见的是水疱并不发在体表而是体内,极易误诊。   喉镜检查在患者的气管上发现初起的水疱,冷晋立刻刮取组织液加急送检。电镜检查发现送检的样本内含有疱疹病毒,确认了何羽白的诊断。   制定好用药方案,冷晋从办公室出来,看到何羽白正在收拾包,说:“都这个点儿了,你还回家?去我办公室睡吧。”   “回去冲个澡。”何羽白拽拽领口,“换件衣服,昨天我也没回家。”   “哦对,昨天你夜班。”冷晋回头看了眼白板上写的排班表,“稍等一会,我开车送你。”   何羽白摆摆手:“不用了,我打车回去就行。”   抬腕看了眼表,冷晋嫌弃地皱皱眉:“凌晨两点多,万一碰上坏人怎么办?你要是出事,老季得掐死我。”   “我又不是小孩子……”何羽白小声嘀咕。   “嗯?”冷晋没听清。   “没事。”何羽白扁扁嘴,“我等你。”   看何羽白摆出副略显孩子气的表情,冷晋突然有种伸手胡撸一把那头卷毛的冲动。   他早就想吐槽了——小屁孩,还烫头。   TBC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我笑了……冷主任你是不知道有自来卷的存在么? 第17章   一区有位常客,大家都管她叫颖姐,五十六岁,乳腺癌合并甲状腺癌。年前冷晋给她做的手术,每隔二十天来病区做一个疗程的化疗。颖姐爱漂亮,化疗头发掉光了就裹上丝巾,每天还坚持化妆,把苍白的病容遮盖在五彩斑斓的化妆品之下。   她归徐艳管床,每次来做化疗都给徐艳带一堆自己亲手做的甜品,病区的护士们也有份。她每天笑盈盈的,不管化疗多难受,从不刁难医护人员。徐艳感慨说像颖姐这样心胸开阔热爱生命的人,即便是得了癌症也能比同状况的人多活几年。   这一次颖姐来化疗,可只有何羽白手底下的床还空着。冷晋安排她住到二十三床,还是由徐艳管床。   何羽白早起查房,看完自己管的患者,顺手拿起颖姐的诊疗记录过了一遍。徐艳大夜班,这会正睡着,还没到叫起床的时候。当然他不会发表意见,以免造成徐艳的困扰。   “何大夫,之前没见过你啊,刚来的?”颖姐笑眯眯地打量着他。   “嗯,才来不到十天。”何羽白放下床头记录板,又看了眼输液袋,确认不需要叫护士,“您怎么没叫个家属来陪床?”   “都忙,老公是狱警,闺女天天加班,儿子还在念大学。”颖姐越看何羽白越喜欢,这小大夫年纪轻轻却能管床了,看来是有大本事,“何大夫,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何羽白说着,示意颖姐自己想看下她的刀口。   颖姐解开病号服的扣子,大大方方地让他检查。甲状腺切除的刀口如同一条细线,愈合得非常好,足见冷晋的缝合技术之高超。乳腺切除使用的是环切术,为爱美的颖姐完整保留了女性特质。   颖姐听何羽白念叨冷晋技术好,笑呵呵地说:“进手术室之前,我跟冷主任说,他要是全给我切了,不如直接在手术台上捂死我算了。”   “但是对于医生来说,患者的命更重要。”何羽白细心地帮她整理好衣服,“冷主任这样做,肯定也是综合分析过你的情况才做决定,一般来说,恶性肿瘤,全切比较保险。”   “死就死了,儿女都长大成人了,老公也健健康康的,我知足。”颖姐坐起身,满不在乎地冲隔壁床的病友抬抬下巴,“是吧,吕老太太,这女人啊,要是不美,活着多没劲。”   “你啊,就是个狐狸精。”吕老太太笑着调侃她,“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跟老公那么腻呼。何大夫,你可不知道,昨儿晚上她跟老公视频撒娇,哎呦,听的我都替她脸红。”   颖姐阴阳怪气地叫道:“呦呦呦,你跟你们家老叶腻呼的时候,怎么不脸红?何大夫,我看她没毛病,就是想让老伴儿脚前脚后的伺候。”   听着这老姐俩调笑对方,何羽白只能以微笑来回应。   午休回来,何羽白查房,听到卫生间里传来颖姐的呕吐声。化疗反应,即便是吃了减低反应的药物,大多数人也还是会恶心反胃。   问护士站要了几块巧克力和水果糖,何羽白给颖姐送到病房。颖姐感动坏了,拉着何羽白的手,没说几句话就扯到给他介绍对象上去了。   徐艳在旁边听了,出声劝道:“颖姐,我们何大夫可是哈佛医学院的高材生,将来有大出息。你那些三姑六婆家的孩子,别瞎给介绍,回头再把我们何大夫给耽误了。”   “这妮子,瞧不起人咋的?”颖姐嗔怪道,“搁外头再大的出息也不如回家有个体己的贴心人疼,越是像何大夫这样的,越得找个会疼人的。俩人都忙事业,家还不散了?”   徐艳撇撇嘴角。   “颖姐,我不着急。”何羽白在一旁打圆场,“您要是有合适的,给我们病区其他人介绍吧,净是单身的。”   颖姐的眼睛里闪烁出光芒:“诶,我看阮大夫不错,他有对象了么?”   “阮大夫有心上人,您还是放过他吧。”徐艳真是服了这热心肠的姐姐。   颖姐哼了一声:“找个自己爱的,不如找个爱自己的。”   这时何羽白的手机在兜里震了震,他拿出来一看,是冷秦发来的消息,问他晚上有没有时间,一起吃晚饭。   何羽白想了想,回复对方“不好意思,加班”,收起手机。   回家刚给自己做好个三明治,咬了一口,何羽白接到病区护士站打来的电话,说他管床的吕老太太不行了,已经转进ICU。拎起还没来得及打开的背包,何羽白拿着三明治冲出家门。   吕老太太在十多年前被确诊为二尖瓣狭窄,风湿性心脏病。这次入院是因为心包积液已经将心脏撑得像两个拳头那么大了,压迫肺部,并且有肾衰的指征。冷晋计划是给她抽积液,可还没等把她的各项指标提上来,人却不行了。   从ICU里出来,何羽白见颖姐站在走廊上探头探脑,赶紧迎上去:“您回病房吧,这里风大,冷。”   “吕老太太能熬过去么?”颖姐的妆已经卸了,清冷的灯光把脸打得惨白,看着比白天起码老十岁。   何羽白惋惜地摇摇头:“她岁数太大了,各脏器衰竭,目前来说,只是时间问题。”   颖姐眨巴眨巴眼,问:“我能……进去瞧瞧她么?”   “稍等,我跟ICU的医生打声招呼。”   何羽白转身去找同僚。过了一会,他回来带颖姐进ICU去看病友。只能待十五分钟,多了怕影响其他患者休息。   吕老太太的神智此时恢复了一点,能认出颖姐跟何羽白。颖姐握着她的手,边摩挲边说:“老姐姐,你可得挺住啊,今天你们家老叶不还说,过春节要带你去澳洲旅游么。”   吕老太太勾勾嘴角:“去不了了……爬不起来……”   “你啊,就是平时不打扮,一点儿精气神都没。”   帮吕老太太把头发抚平整,颖姐自病号服的口袋里摸出管口红,抬眼征询何羽白的意见。按说为了观察病患的情况变化,ICU里是不允许化妆的,但是何羽白想着待会可以帮她擦掉,于是点了点头。   颖姐用手指头在口红上抹了抹,给吕老太太细细涂到嘴唇上,又拿出个小化妆镜,让她自己看。口红一抹上,衬得吕老太太的脸色也红润了几许。她抬起眼,对着镜子笑了笑。   “瞧瞧,多漂亮。”颖姐说话的时候,眼眶有些发红,“你好好养着,等你出了ICU,我给你来个全套的新娘妆,保准让你们家老叶提心吊胆地怕你被人拐跑。”   “你个狐狸精……”   吕老太太笑着骂她。   从ICU里出来,何羽白看颖姐缩着肩膀,以为她冷,赶紧脱下白大褂给她披上。   拍拍何羽白搭在肩膀上的手,颖姐叹息道:“何大夫,我将来要是到了这一步,别把我往这鬼地方送,就让我漂漂亮亮地走。”   何羽白安慰她:“你的情况很稳定,徐大夫不是说了么,做完这个疗程,你再每隔一段时间来复查便可以。”   “我啊,送走了不知道多少病友,早看开了。”颖姐摇摇头,“人这一辈子,长也是活,短也是过,没有后悔的事儿,走也走得踏实。你知道么,我坐过牢,但我不后悔。”   原来如此,何羽白微微一怔。颖姐的眉眼间带着股子狠厉的倔劲儿,想必是牢狱生涯给她留下的印记。   颖姐按下电梯按钮,对他说:“我女儿是跟前夫生的,那个畜生,喝多了就打我。我早就不想跟他过了,可家里都劝,为了孩子,凑合着过。有一年春节,初五,他跟哥们出去喝酒,孩子发高烧,我一个人在医院里守着,怎么都打电话他也不接。后来他回家,没见着我们娘俩,火了。我回家拿东西,被他用保温杯砸中头。我当时就疯了,去厨房拿了把刀,砍了他七八刀。人没死,但落下了残疾。我是自首,只被判了五年。别人都说,我这病啊,就是当初和他生气落下的病根。”   她的语调轻描淡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你该……寻求法律途径。”何羽白轻声说道。虽然这样说,但他也很清楚家暴取证有多艰难,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机会得到法律的公平对待。   走进电梯,颖姐摇摇头:“没用,警察来了也只是劝和不劝离。我在监狱里认识的几个姐妹,也有这种情况,其中一个把老公用哑铃砸死了,判了二十年。我跟我现在的老公是在监狱里认识的,出来两年结的婚。他真是个好人,对我闺女跟亲生的一样,有了亲儿子也还是宠姐姐。我算是活明白了,人呐,真得找个爱自己的才能幸福。”   何羽白诚恳地说:“那必定是因为您值得这份真挚的爱情。”   颖姐眯了眯眼,片刻后笑道:“这有学问的人,说话是有水平。”   “没有啦,这是我父亲经常说的话。”何羽白腼腆地笑笑,“他总说,感情这东西是相互的,没有人能无怨无悔一直付出不求回报。”   “也是,公婆都是我伺候走的,他那么忙,家里家外,不都靠我一个人撑着。”颖姐的情绪明显比刚从ICU里出来时好了点儿,她摘下披在肩膀上的白大褂递还给何羽白,“何大夫,你人真好,要不是我儿子还小,真想介绍给你。”   何羽白干巴巴地挤出个笑——怎么是个人就想给他介绍对象啊?   TBC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小插曲,冷主任没出场,堂弟倒是跑了个龙套 第18章   汗水顺着麦色的皮肤滑落,在卧推杠铃的台子下积聚成小小的一滩。临近十点,健身房里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位教练等着闭店。   教练接住杠铃安置到架子上,冲起身抹汗的冷晋笑笑:“晋哥,好久不见啊。”   “忙。”擦着汗,冷晋简短地回应道。   为确保手部稳定性,外科医生锻炼身体时并不常做力量练习,以免引起神经的轻微震颤。一周一次尚可,只是这点儿时间也得靠挤,冷晋大概有将近一个月没到健身房来过了。   冲过澡出来,他把健身包往门口台子上一扔,拿出手机问:“卡上还有钱么?”   “有,你去年充的还剩一多半没用呢。”教练挥挥手,“麻烦稍等我一会,搭你车去地铁站。”   “嗯,不着急。”   点开HD,冷晋看到“羽翼辉煌”发来的论文翻译稿,轻轻勾勾嘴角,给对方回复了个【谢谢,你太棒了】过去。他知道羽翼辉煌在国外,时差问题,对方并不总能及时收到消息。偶尔几次能在线上即时沟通,也大多是他在值夜班。   关注国外的行业信息对于冷晋来说十分重要。如果当初他不能留在中心医院也会选择去留学,但肯定会回来工作。虽然国外的技术和理论更前瞻,可医生得靠经验的累积来成长。   国内人口基数大,在外面一个月都轮不上一台的手术,搁大正差不多天天有。所以现在跟过去不同了,即便是有钱人也乐于在国内治病,毕竟,见多识广的医生远比高精尖的仪器更值得信赖。   看到通话记录里有儿子程毅的未接来电,冷晋赶忙给打了回去。结果电话刚通就被按断,很快那边发来条简讯——   【我上课呢。】   程毅在伦敦,也有时差,冷晋把这茬给忘了。虽然不想打扰孩子上课,但他还是回了条消息:【下课再给我打过来,刚手机扔更衣柜里了。】   将教练送到地铁站,冷晋刚开了一会,儿子的电话便打了进来。   “老爸,这次公假我回国,后天你得去机场接我。”   这大概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冷晋听过的、最好的消息了。他不自觉地勾起嘴角,开口满是宠溺:“只有一周的假期还跑来跑去,不累么?”   “还有一周的社会实践假期,我打算去你工作的医院,行吗?”   冷晋的“当然可以”在嘴边半道刹车,他想了想,问:“你爸知道这事?”   “知道,给学校的知情回函他必须得签字。”程毅的声音顿了顿,语气隐隐有些试探,“我住你那,方便么?”   冷晋略感意外:“那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不住我那,还要去住酒店不成?”   “我怕打扰你谈恋爱嘛。”   “你老爸我依然单身。”   “哇哦,那你的夜生活岂不是很无趣?”   面对早熟的儿子,冷晋也是无可奈何:“我工作那么忙,哪有时间过夜生活?还有,既然你回来,生日礼物自己选。”   程毅“啧”了一声:“没诚意,哪有让人自己选礼物的,你就是因为不懂浪漫才会被程昱佲甩了的。”   被个初中生教训,冷晋不禁皱了皱眉:“那是你爸,不许直呼他名字。”   “呃,不说了,我该上课了,后天见。”   “航班号记得给我发过来!”   电话被挂断。冷晋琢磨了一会,又给程昱佲把电话拨了过去。虽然程毅说程昱佲知道自己回国的事,但鉴于这熊孩子的黑历史,冷晋还是觉得有必要跟对方确认一下。   之前程毅偷偷摸摸用程昱佲的信用卡买了机票要回来过春节,谁也没告诉。后来学校给程昱佲打电话说孩子没去上课,急得他报了警,好在赶在飞机起飞之前把人给找到了。   程毅还模仿程昱佲的签名,给航空公司签了份单独承运未成年人的免责声明。冷晋听说这事后也挺生气,本想打电话好好骂一顿这个胆大妄为的臭小子,可对方开口便是“老爸我想你了”,弄得他眼泪差点掉下来。   冷晋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这崽子没白疼。   打给程昱佲的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我开会呢,有事不能发消息?”程昱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漠。   喜悦的心情被冲淡了些许,冷晋问:“小毅说后天回国,你知道这事?”   “知道。”   “你回来么?”   “我二十号回去。”   “自己?”   听筒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跟安德烈一起,我先陪他去趟上海的分公司,然后回去接小毅。”   “……”冷晋握紧了方向盘。   半天没听到电话那边有动静,程昱佲继续说:“没事的话,我继续开会了。”   “呃,没事了。”   挂断电话,冷晋使劲运了口气。   安德烈是程昱佲的现任,德裔瑞典人,在对方工作的公司任行政副总裁。安德烈中文说得很好,在中国待了快二十年,一直是程昱佲的直属上司。离婚之前冷晋在医药公司组织的产品说明会上见过他一次,人长得倒是很精神,但比程昱佲大不少,听说跟前妻生的长女都已经博士毕业了。   离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冷晋都无法接受自己输给一个老头的事实。虽然程昱佲调任去英国是安德烈安排的,但冷晋宁可相信程昱佲是跟他离婚之后才与对方交往的。   没人愿意往自己脑袋上扣绿帽子。   早晨何羽白巡完房回来看到办公桌放着个DHL的包裹,立刻满心欢喜地打开。这是郑羽煌寄来的,他自己的球服,上面满是NBA明星的签名。   何羽白是31号的生日,球服号码也是31号。当时有三个职业球队都想签郑羽煌,他选的是给他31号球服那家,被齐羽辉吐槽他有恋兄情节。   何羽白心里倒是明白,羽煌选31号并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欧阳衍宇。   姚新雨看到那件球服后眼珠子快瞪出来了:“何大夫,弄这么一件,得花不少钱吧?”   “我弟替我弄的。”何羽白不是爱炫耀的性格,但这是弟弟的一片心意,值得与别人分享。   “你弟也在国外?”姚新雨凑过来,从何羽白手里拿过球服,翻来覆去,看能认出几个签名,“哇哦,这都是全明星赛上的最佳球员,你弟够有本事的啊,能凑这么多签名。”   何羽白开心极了,他真心替弟弟感到骄傲。像郑羽煌那样拉低NBA平均身高的球员能获得其他人的认可,所付出的汗水与艰辛超乎想象。   冷晋进屋,瞧见何羽白跟姚新雨嘀嘀咕咕地,皱起眉头训话:“一大早不好好干活,在那闲聊什么?”   “主任,你看这个。”姚新雨拿着球服跟冷晋献宝,好像东西是他的一样,“就这堆签名,挂ebay上起码能卖二十万,美金哦。”   冷晋扫了一眼球服:“嫌我给你工资开少了,想靠倒腾二手球服赚外块?”   “这是何大夫的。”姚新雨把球服还给何羽白,冲他挤了下眼,“奇袭队31号球服,郑羽煌的号码,我没记错吧?”   何羽白抿嘴笑笑。   “你花二十万买这个?”冷晋瞪着何羽白,一脸错愕,“够有钱的啊。”   追星追到这个份上,听说过,没见过。   “不是不是,这我弟给我寄的。”何羽白赶紧解释,“他也打球。”   阮思平在旁边搭腔道:“主任,这你就老土了吧,现在的粉丝追起明星球星来,别说二十万,二百万也照花。”   冷晋翻了个白眼:“反正我挣的血汗钱绝不会花在这玩意上面。”   “别小看这玩意,比房子保值。”阮思平在手机上点了点,展示给冷晋,“你看,奥运会马术冠军齐羽辉签名的T恤,一千五一件。”   听到妹妹的名字,何羽白的眼睛里闪烁出更灿烂的光芒。齐羽辉不光有运动天赋,脑子也不差。二十岁参加奥运会便夺冠,现在在中医药大学读博,同时还参与华医堂集团的中成药研发项目,被外界誉为天之骄女。   “我这五十一件的穿着也挺好,沾上血扔了不心疼。”冷晋见何羽白一副神游到不知何处的表情,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何羽白轻笑着摇摇头,放下球服坐到位子上弄病历——弟弟妹妹都这么出色,做哥哥的也得加油。   冷晋若有所思地盯着球服看了一会,转脸回到办公室里。趁着上手术之前的空档,他打开手机浏览购物网站,边看边琢磨——小毅喜欢足球,要不生日礼物送他个球星签名的球好了。   不过动辄五位数的价格真挺吓人。   差点被鱼刺扎死的患者终于能出院了,临走之前,一家人对一区的医护人员千恩万谢。家属给冷晋包了个大红包,冷晋死活不肯收,连推带拽把人弄进电梯。   阮思平进主任办公室送病历,见冷晋难得摆出副笑脸,问:“主任,你今天心情很好?”   冷晋不以为然地看着他:“我每天心情都很好。”   闻言,阮思平的表情略显拧巴——开什么玩笑,自打离了婚,你哪天心情好过?   “哦对,后天上午我不在,有事电话联系。”冷晋说。   “忙啥去?”   “我儿子回来,去机场接他。”冷晋顿了顿,“啊,还有,他要进行社会实践,为期两周,白天你带着他。”   阮思平瞬间拧出张惊悚脸——别闹了老大,让我带那熊孩子,你不如用手术刀抹我脖子算了!   当然这话他也就想想,没胆子说出口。   “主任,我下周手术都排满了。”阮思平干咽了口唾沫,搜肠刮肚找理由,“要不,让徐艳带他?”   冷晋翻开工作日志,摇摇头:“徐艳下周要去北京进修。”   “姚新雨呢?”   “让他带孩子,谁带谁啊?”冷晋皱眉。   “要不……何大夫?”阮思平试探着问,“他年龄最小,应该跟小毅有共同语言。而且他不用上手术,比谁都合适。”   沉思片刻,冷晋支着下巴点点头。   TBC   作者有话要说:  何大夫这么快就要当人小妈了【不是】 第19章   冷秦又发来晚餐邀请,何羽白皱着眉头考虑是否要接受。之前大伯打电话来探他的意思,听他说从吃过相亲饭之后再没跟冷秦见过面,好像有点不高兴,念叨了半天“你都不肯去了解对方怎么知道合不合适”。   念在大伯上了岁数心脏又不好的份上,何羽白不想对方不开心,琢磨着要不再多了解一下冷秦,回头也好有个拒绝的理由。他正犯愁,办公桌突然被冷晋敲了敲。   何羽白抬起脸,不明所以地看着对方。   冷晋的眼神明显在是在筹划着什么,语调更是让何羽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何大夫,今天不上大夜班吧?”   何羽白干巴巴地说:“我的班……不是你排么……”   用拳头抵住嘴朝旁边咳了一声,冷晋的表情略尴尬:“有件小事想拜托你,晚上吃饭聊?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何羽白心想。   “有什么在这说就行,我晚上还有别的事。”   “有约会?”冷晋挑起眉毛。   “嗯……”何羽白下意识地将手机扣到胸口,“跟朋友吃饭。”   “上次那个骑摩托车的?”   “不是。”   “哦。”冷晋错错眼珠,“能推么?我马上要上手术了,拜托你的事情,得跟你细聊。”   就算是脾气好,何羽白也觉得冷晋稍微过分了点——你的事一定比别人的更重要么?   “不能。”何羽白说着,把手机立起来,迅速回了个“有空”给冷秦。   冷秦紧跟着便把电话打了过来,何羽白冲冷晋晃晃手机,起身到走廊上去接电话。   冷晋本想着下了手术再去找何羽白谈让对方带程毅的事情,可患者术中突发两次心跳骤停,每次抢回心跳都要等生命体征平稳了再继续。一直折腾到快七点,他才从手术室里出来。   他本以为何羽白已经走了,没想到出电梯正好碰上,赶紧把人拦住。   “冷主任,我朋友已经在楼下等我了。”何羽白绕过冷晋,伸手去按电梯。   “给我十分钟。”冷晋抬手示意他稍等,然后把程毅回来做社会实践的事快速向他做出说明。   何羽白听完,眉间堆起细细的皱纹:“我是新人,走在医院里还会迷路,怎么带他?”   “不用带着他到处逛,让他在旁边观摩学习即可。”冷晋的语调稍显落寞,“他难得回来,我没空带他去其他地方,况且,我也想让他看看自己的父亲平时是怎么工作的。”   出生于双亲都是医务工作者的家庭,何羽白当然知道亲子时光有多么宝贵。加之听季贤礼提起过冷晋坎坷的婚姻经历,他倒是能理解对方的不易。   “好吧,我带。”何羽白点点头,“你之前找我,就为这事?”   “嗯,就这事。”   “真的没必要为这个请我吃饭。”   “呃,小毅那孩子比较……”冷晋想了想,把“难搞”两个字咽了回去,“总之,如果他给你添麻烦,一定要立刻告诉我。”   “没关系,我带过亲戚家的小孩子。”何羽白心说再难搞的孩子也比不过欧阳衍宇。   “那就好。”冷晋松了口气。   “明天见,冷主任。”何羽白说着,又去按电梯。   电梯门打开,冷秦从电梯里走了出来,手里抱着捧玫瑰。   “晋哥?”   见着堂兄,冷秦稍稍一楞,突然反应过来何羽白是在对方手底下干活。他在楼下等了二十分钟还不见人下来,便主动上来找。   冷晋打量了一番许久未见的堂弟,冲对方抱着的花抬抬下巴,问:“来探病?”   “呃,不是。”冷秦低头笑笑,然后将目光投向何羽白——没看错的话,这小家伙刚才好像往后退了一步,“我来接何公子去吃饭。”   何羽白此时一副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的表情。太丢脸了,他觉得。要是不认识的人还好,可冷晋跟冷秦是堂兄弟,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让冷晋以为自己在和冷秦交往,真的超尴尬。   “这就是你推不掉的约会?何大夫,保密工作做的挺好。”冷晋的语调稍显古怪,他回过头,目光在冷秦手中的玫瑰上稍作停留,“冷秦,喝喜酒的时候通知我一声,哥给你包个大红包。”   “我们没——”何羽白咬咬嘴唇,自证清白,“我刚见过他一面。”   他感觉冷晋对堂弟的态度不太友善。   冷秦也赶紧接了一句:“是,晋哥,我跟何公子还只是普通朋友。”   “诶,不用解释,祝你们用餐愉快。”   目光在何羽白和冷秦身上打了个来回,冷晋转脸往病区里面走去。   坐在副驾驶座上,何羽白低着头,也不说话,就在那摆弄手机。冷秦偏头看了他一眼,问:“想吃什么?”   “随便,你定就好。”何羽白是一点胃口也没。   轻轻叹了口气,冷秦说:“抱歉,让你为难了。”   收起手机,何羽白轻声问:“你跟冷主任……嗯……关系不太好?”   冷秦的表情明显错综复杂起来,片刻后为难地说:“晋哥的身世……你知道么?”   何羽白点点头:“知道,他是养子。”   “对,就因为他是养子,所以爷爷去世之前,要求大伯把他从遗产继承人名单里剔除出去。”冷秦的声音顿了顿,“从那时起,他跟我们这几个堂兄弟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后来家里又发生了一些事,闹得大家都挺不愉快,他就索性不跟冷家人来往了。”   “这样啊……”   虽然何羽白并不觉得冷晋是那种会因为丧失继承权而跟家里人闹翻的人,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不好仅凭对冷晋为人浅显的认知就做评价。   “其实晋哥也挺难的,听说当初因为医疗纠纷被患者家属告上法庭,欠了很多钱,后来又离婚了……”冷秦叹息道,“命运多舛,大概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吧。”   “也许,不过我觉得,一辈子顺风顺水未必是好事。”何羽白将视线投向车窗外——华灯初上,街景繁华依旧——抿住嘴唇笑笑,“能够从废墟中站起来的人,必然拥有值得他人依靠的坚实胸膛。”   眼神微滞,冷秦压下握住何羽白手的冲动,轻笑着说:“何公子,初见你时,我以为你的性格像汪水,现在看来,水里还包着团火。”   “呃,我性格比较像我父亲。”   何羽白扯扯嘴角。这时手机在兜里震了震,他拿出来一看,是冷晋发来的一条信息——   【回来,有急诊。】   骗鬼啊?何羽白抽抽嘴角。真要是有急诊,肯定是急诊护士站打电话催他回去,还能等冷主任慢悠悠地发个短信过来?   余光扫见何羽白对着手机发呆,冷秦问:“有事?”   何羽白飞快地眨了下眼,转头看向冷秦:“嗯,有急诊,我得回医院。”   冷秦的眼里闪过一丝失落。   “好,我送你回去,改天再一起吃饭。”   冷晋还没走,等着患者复苏之后下医嘱。   放下包,何羽白敲开冷晋办公室的门,面带不悦:“我去急诊了,那里根本不需要我。”   从电脑屏幕上挪开视线,冷晋说:“我刚处理完了。”   何羽白眯起眼。   “不好意思,打扰你约会了。”冷晋勾勾嘴角,起身摘下外套往手术服外面一裹,“没吃饭吧?走,我请你去勺子他们家吃青椒土豆丝盖饭。”   虽然憋了口气,但何羽白是真饿了。说实在的,不管冷晋目的为何,但不用和冷秦吃饭,真让他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勺子一看见何羽白就使劲摇尾巴,弄得何羽白怪不好意思,出门右拐去小超市买了根火腿肠孝敬它。   泡好五味散,何羽白喝了一口暖和过来后问冷晋:“你跟冷秦有什么深仇大恨?”   “我跟他没仇。”掰开一次性筷子,冷晋先递给何羽白一双,再给自己掰了一双。   “那你为什么叫我回来?”   冷晋哼笑一声,低头扒了口饭,咽下去后说:“那你下午怎么不明说是和冷秦去吃饭?诶,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我们是亲戚。”   何羽白深吸一口气,抽走冷晋手里的筷子,折断。在对方用惊讶的目光看向自己时把尖锐的茬口举起来:“冷主任,我发现,你的心眼比这个还小。”   “我这人是缺点一大堆,但绝不包括小心眼。”冷晋又给自己掰了双筷子,“我看你当时的反应,不是很想跟他一起出去。后来我仔细想了想,不如做个好人吧。”   何羽白被冷晋的话噎住,气鼓鼓地嘟起嘴,那样子在冷晋看来活像只小河豚——还是烫了头的河豚。   冲何羽白面前的青椒土豆丝盖饭抬抬下巴,冷晋憋住被自己想象出的画面勾出的笑意,说:“赶紧吃,天凉,冷的快。”   朝旁边吹出口气,何羽白刚吃了一口,看到冷晋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起来。   “嗯,我在对街吃饭呢。”听着电话,冷晋拧起眉头,“知道了,我马上回去。”   他撂下筷子,起身对何羽白说:“急诊有事儿,我先过去,你接着吃。”   “不吃了,我也去。”何羽白说着要起身。   冷晋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将他压回到位子上,命令道——   “我请客,不许浪费。”   TBC   作者有话要说:  请人吃个青椒土豆丝盖饭有什么好牛气的……   烫头的河豚……冷主任你就作…… 第20章   离着急诊还有十几米远,何羽白就听到里面传出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他紧跑了几步冲进大厅,却又被地上蔓延的血迹劝止于急诊抢救室门外。   他现在知道为何冷晋不让他跟来了,这阵势,用不上他。   疼痛使人尊严尽失——饶是胳膊上左带鱼右家猫,背上还有俩皮皮虾玩弹球的纹身壮汉,此时也扛不住断骨刺出皮肤所带来的剧痛。   急诊上了四个人压着他,要不根本做不了静脉置管。冷晋只看了一眼那失焦的瞳孔,便判定此人尚处于致幻药的功效期内。这种时候不能随便用止疼药,否则与未知药物在体内共同作用,极易引起心衰。   跟救护车来的是夜店领班,听他说这位仁兄大概是喝高了,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摔断了腿。除了可见外伤,这位仁兄还面临腹腔内出血和颅脑损伤。但冲他现在的状态,别说往CT机里塞了,让他安静几秒都是天方夜谭。   “叫麻醉科的下来!”   压着患者受伤的腿,冷晋朝护士大喊。眼下这种情况,只能用吸入式麻醉捂过去了。   医护人员们几乎压制不住猛烈挣扎的伤者,按着伤者右臂的医生稍一松劲便被他挣脱开。在剧痛和幻觉的驱使下,伤者猛然挺起身,不由分说扬手招呼到冷晋脸上。   这一拳来得突然,猝不及防被打中太阳穴,冷晋顿时眼前金星直冒,左耳鸣响不止。他捂着左脸倒退两步,不留神带翻了旁边的器械车。瞬间的惊变让其他人也傻了眼,纷纷松开手来查看冷晋的状态。   “冷主任!”   “没事儿吧?”   “别站着了赶紧坐下!”   “别管我!”冷晋用力压住跳痛的脸侧,反手胡乱撑住身侧的人,紧闭双眼强忍眩晕,“先顾伤者!”   麻醉科的人正好进来,一看这阵势赶紧上机器。   听说冷晋被患者揍了,何羽白胸口阵阵发紧。滴落在急诊抢救室里的血迹还没被打扫干净,他只好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黑红的污渍,摸到冷晋身边查看他的伤势。   这一拳着实不轻,冷晋左眼结膜充血,单从外观上看左脸已经肿了起来。接过护士递来的冰袋帮冷晋敷到脸上,何羽白劝他去照个片子以确认没有颅脑损伤。   “没事儿,是我大意了。”冷晋半边脸都是木的,说话总觉得张不开嘴,“大爷的,弄一脸伤怎么去机场接我儿子?”   四十八小时之内淤血会逐渐扩散,到时候冷晋不光会有个黑眼圈,小半张脸都得是紫的,出门纯粹是吓人。   何羽白自是知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对方将处于阶段性毁容状态,于是抿了抿嘴唇说:“要不……我替你去接吧,有他照片么。”   “也成。”冷晋倒不客气,抽手摸出钱包,单手甩开向何羽白展示透明夹层里的照片。   接过钱包,何羽白抽出照片,认真地将程毅的样子印入脑海——十三四岁的少年有一头利落的短发,眉目清秀,笑容如阳光般灿烂。   “这是他去年拍的,今年的还没给我。”看着儿子的照片,冷晋觉得脸好像没那么疼了,“小孩子,一年一个变,要不待会给我一张你的照片,我给他发过去。”   何羽白愣了愣,片刻后为难地说:“我……手机里没存自己的照片。”   冷晋拿出手机,对着何羽白的脸“咔嚓”了一声。何羽白都惊了,反应了几秒,一把把手机从冷晋手里抢了过来。   “你这人怎么这样,不经允许就拍照片!?”   何羽白想把那张不知道把自己拍成什么鬼样子的照片删掉,可手机得输密码,他打不开。   “快删了!”何羽白又把手机塞回到冷晋手里。   冷晋勾勾嘴角,在屏幕上点了几下,调出自己刚拍的照片,转过手机展示给对方。   “呐,挺好看的,删了多可惜。”   看到照片,何羽白皱着的眉头渐渐放。小时候看多了郑志卿给他拍的胚胎时期的照片,以至于留下心理阴影不怎么爱拍照。除非必要的证件照,不然他绝不把自己往镜头里装。   而冷晋的这张抓拍,确实让他看到了和证件照上不一样的自己。光影交错,使他的轮廓显得异常立体,看上去也更成熟。   删了确实挺可惜。   “也发我一张。”   他不怎么甘心地说。   白天季贤礼来病区查看那个被打破心脏的送餐小哥的情况,瞧见冷晋的脸,表情明显错综复杂了一瞬。   “谁打的?”他问。   “患者,还能是谁?”冷晋一说话就扯着被打的地方疼,只好小声嘟囔,“老季,我这算工伤吧,钱就算了,给我补一礼拜假就行。”   季贤礼笑呵呵地说:“轻伤不下火线,冷主任,擦破点皮,别那么娇气。”   “你管这叫擦破点皮?”   冷晋眯起红得跟兔子似的眼睛。早晨起来洗脸刮胡子,一看镜子给他自己都吓一跳。小半张脸青紫肿胀的,左眼赤红,演僵尸片不用化妆了。   昨天何羽白帮他检查过,幸好耳膜没穿孔。   “嗯,下手是稍微有点重。”季贤礼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啧,看着都疼,“什么人干的?”   “我看像是道上的人。”   如冷晋推测的一样,打他的人药检不过关。急诊将情况通报给警方,那哥们做完手术后就被铐在病床上了。   “不管是哪条道上的人,该讨回的公道,我会替你讨。”季贤礼说。   冷晋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官司一打打两年,来回折腾,可到最后能赔多少?我又不靠碰瓷儿吃饭。”   “就这么算了?”   “嗯。”   “甭担心给医院惹麻烦。”季贤礼拍拍他的肩膀,“冷晋,你这爱吃闷亏的毛病得改改。是,你都为别人着想了,可谁替你着想啊?”   冷晋轻笑:“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吃点儿亏不叫事儿。再说,不还有老季同志你给我送温暖送关怀么。”   季贤礼敛起笑容:“明年我退休,到时候换个人当院长,按你小子这狗脾气,少不了吃大亏。”   “有继任人选了?”冷晋压低声音。   “董事会那边比较钟意徐主任,下个月就关于公布他荣升副院长的消息。”   “老徐当院长?那还不如——”   冷晋突然意识到,在他概念里,除了季贤礼之外,谁当院长也不服。   “徐主任有他的长处,为人处世,行政管理,他都确实很有一套。二区虽然没一区接诊的危重患者多,但床位流转率高,上头是看数据说话。”季贤礼劝道,“冷晋,你得往心里装点东西,有牵挂知冷暖,人也充实。像现在这样,自己干起活来不管不顾,底下人也跟着叫苦。”   冷晋只能单撇右边的嘴角:“老季,当初你招我进来就知道我是什么样,这么些年了,你现在让我改风水?”   “当初你没和程昱佲离婚之前,可不这样。”季贤礼并不怎么赞同地摇摇头,“得,不戳你肺管子了,我去看看患者……中午你跟我去察穆那吃饭,他念叨你好久了。”   冷晋指着自己的脸,问:“这德行,你让我去见穆叔?”   “啊,让他给你酱俩猪蹄补补,感受下家庭的温暖。”   “嘴都张不开,怎么啃猪蹄?”   季贤礼呵呵一笑。   “你看我啃过过眼瘾呗。”   程毅搭乘的航班早晨七点四十抵达,为了方便何羽白接人,冷晋头天晚上让他把自己的车开走。从家里到机场差不多要半个小时,何羽白六点半出门,可没想到航班提前到达。他到候机大厅时是七点十分,但程毅已经等了将近半个小时。   何羽白一眼就认出了那孩子,快走几步迎上前。   程毅穿着军绿色的外套,反戴个棒球帽,背个运动包还推个巨大的银色行李箱。见何羽白年纪轻轻,他潜意识里把对方当成了老爸手底下的实习生。   “我帮你拿吧。”何羽白伸手要帮程毅拖行李。   “谢了,我自己来。”程毅抬抬手,上下打量了一番何羽白,“你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小。”   何羽白笑笑说:“你比照片上看起来更成熟。”   像程毅这个年纪的孩子,最开心的莫过于被当做成年人来对待。何羽白非常清楚这一点。程毅的个子已经窜得和何羽白差不多高,两人说话时都可平视对方。   程毅挑起眉毛——嗯,这个小实习生还蛮会说话的嘛。   上了车,程毅不肯系安全带,说嫌勒胸口。机场高速上车流量很大,何羽白见程毅一直低头摆弄手机,担心刹车踩太多导致对方晕车,于是不紧不慢地开着。时速五十,后面的车被压了速度,纷纷打灯超车。   “诶,你是不是刚拿驾照啊?”程毅从手机屏幕上挪开目光,语气满是不屑,“已经有不下十辆车超到前面去了。”   哦,原来并不是个性格讨人喜欢小孩。   确认过自己的判断,何羽白抿抿嘴唇,说:“坐稳了。”   “嗯?我靠——”   突然加速导致的强烈推背感,使得程毅感觉自己像被压在座椅上一般,紧跟着他又被快速并线时产生的惯性甩到了车门上。眼瞅着何羽白以逼近一百二的时速在车流里穿梭,程毅缓过神来赶紧将手伸向安全带。   “会出车祸的!”他大叫。   “不会,我受过专业赛车手训练。”   余光瞥见程毅终于肯拉过安全带系上,何羽白轻轻勾起嘴角——从小在人精堆儿里长大,他对付熊孩子的手段可以写本教科书。   TBC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小妈【划掉】,不会受委屈的   小白要是不当医生,大概会去做赛车手,嗯 第21章   平时需要开一个小时的路程,何羽白三十分钟搞定,这还得把中间等红灯的时间算上。程毅脸都白了,下车后扶着车门缓了好一会。   “大行李就放后备箱里吧,晚上你回家再卸。”从后座上拿下程毅的运动包,何羽白看看对方的状态,把包单挎到自己肩上。   程毅瞪着他,说:“你刚超速了。”   “这是你父亲的车,有罚单的话,该他去处理。”何羽白轻推程毅的后背,“上楼吧,冷主任已经到办公室了。”   哆嗦着腿走了几步,程毅回头问何羽白:“你是不是讨厌我老爸?”   何羽白没花心思考虑过自己对冷晋的看法,但答案肯定是否定的。   “冷主任是位受人尊敬的好医生。”他说。   程毅拽正帽子,皱皱眉:“那你干嘛对我这么刻薄?”   歪过头,何羽白轻巧地笑着:“抱歉让你感到不愉快了,但我并没有恶意。”   如果时间倒退半个小时,程毅一定会觉得这个小实习生歪头的动作挺可爱的,可眼下他只觉得对方笑里藏刀。   不行,待会得去老爸那告这支黑羽毛一状。   瞧见冷晋的脸,程毅怔了几秒才认出这是自家老爸。他扑到冷晋怀里,使劲抱了抱对方。   “老爸你怎么搞的?”   摘掉程毅的棒球帽,冷晋抬手胡撸了一把对方被帽檐微微压塌的头发,笑着说:“出了点小事故,不然也不会让何大夫帮忙去机场接你。”   “看上去很严重。”程毅仰起脸。他暂时把告何羽白黑状的事抛诸脑后了,老爸比较重要。   眼看之前还只到自己胸口的孩子如今已经过下巴了,冷晋心里五味陈杂——大手拉小手,还能走多久?   “过几天淤血散开就没事了。”办公室里的人听见冷晋温柔的声音,鸡皮疙瘩唰唰起,“你这两个星期跟何大夫,我待会还得去上手术,他会安排你的社会实践计划。”   “不是说让小阮子带我?”程毅一听自己要跟何羽白,不太乐意。   阮思平的办公桌正对着冷晋的办公室,听见程毅叫自己“小阮子”,抽抽嘴角——也就冲对方是冷主任的崽子,要不早急眼了,叫太监呐!   “何大夫不用上手术,白天比较有时间照看你。”冷晋拍拍儿子的背,冲门外喊了一声,叫何羽白带程毅开始这一天的社会实践计划。   “这是你的临时办公桌,需要什么办公用品,等下给我列个单子,我让后勤给你送过来。”   何羽白将程毅带到自己办公桌旁的那张前,眼下只有这里还空着。   “我不用纸,浪费木材。”程毅说着,从包里拿出台PAD托在手中。   何羽白从白大褂里拿出张卡递给程毅:“这是冷主任的饭卡,中午十二点,如果没人带你去吃饭,自己去食堂吃。午休时间到两点半,这期间你不能去打扰任何人,包括你父亲。”   “为什么?”程毅皱眉。   “他手底下掌控着生死,除非有急诊,不然午休对于他来说十分必要。”何羽白的语气并不严厉,但也说不上柔和。   规矩,要从一开始就立下。   程毅玩世不恭地“哦”了一声。   何羽白继续说:“你在大正综合进行社会实践期间,我每天早晨七点半要看到你准时进门。”   “啥?那不是五点半就要起床?”   程毅瞪大眼,他时差还没倒过来呢!   “对,如果不值夜班,我都是五点半起床。”何羽白点点头,“虽然不清楚冷主任的作息时间,但我猜应该也差不多。”   “听上去很辛苦的样子。”程毅往旁边扫了一圈,发现屋里只剩他跟何羽白,“其他人呢?”   “去门诊或者术前准备。”   “对哦,我听老爸说你不用上手术,为什么啊?”   何羽白坦诚道:“我晕血。”   “……”   我去,程毅挑挑眉,晕血还能当医生?老爸对实习生的要求也太低了吧。   一旦进了手术室,冷晋便将一切杂念摒除。反正把程毅交给何羽白,他踏实。其实他也纳闷,为什么会对何羽白如此信任。   思来想去,他决定相信直觉。   躺在手术台上的患者之前在其他医院做的胆囊切除手术,预后不好,可查来查去也没查出问题。昨天吃完晚饭突然腹胀如鼓,被救护车就近送到大正综合的急诊。   从患者腹腔中抽出脓性液体后,结合病史,急诊医生怀疑是肝胆管吻合处瘘,留观一夜,白天转一区做腹腔探查。   “这什么大夫做的手术?”阮思平对着屏幕上显示出的患者术后痕迹直撇嘴,“我实习的时候都没弄这么乱过。”   “嗯,看这水平,也就跟你实习的时候差不多。”冷晋缓缓挪动腹腔镜,突然皱了皱眉,指着屏幕上显出的患者肝脏上的息肉说:“阮思平,嵌一块下来,送病理。”   一边往里送抓钳,阮思平一边念叨:“直接钳干净吧,甭管好坏,留着也是个隐患,反正也不大。”   “超过五毫米了,钳不干净,得电切,先做病理。”   “哦。”阮思平应了一声,收紧抓钳抓取了一小块息肉上的组织。   下一秒,屏幕上血红一片。   肝动脉异位。冷晋额头刷的冒出层汗——那不是息肉,是浮凸出来的畸形血管,而阮思平刚刚撕裂了它!   “阮思平!叫血库调两个单位的血小板和红细胞过来!”   阮思平愣了几秒,赶紧抽出器械跑去打电话。   冷晋刚出手术室就被叫到医务处。   小小的腹腔镜探查变成了开腹手术,患者家属不干了,投诉了冷晋。事实上在术中证实,即便冷晋没判断错误,患者也得开腹腔进行瘘管的修补。   之前做胆囊切除的那个大夫,手艺实在是太糟糕了。   但毕竟是肝动脉撕裂在先,冷晋没有立场为自己辩解。百万分之一的几率让他赶上了,上哪说理去?   二区徐主任听说冷晋被投诉,跑来医务处处理纠纷。这也不稀奇,早在冷晋继任一区主任的位置之前,徐建兴就已经是有名的和事佬了。医务处搞不定的患者和家属,全指望他那张嘴。   好说歹说,家属勉强同意以免掉住院期间的费用外加十万营养费作为补偿,不按医疗事故起诉大正综合。   “冷主任,别有压力,谁赶上这种事也只能认倒霉。”   赶着跟冷晋坐同一趟电梯,徐建兴笑眯眯地安慰他。兴许是提前获知了自己要升官的消息,他跟冷晋说话的态度与之前大不相同。   “我没压力,不就是扣钱么?”   冷晋按下去往一病区的按钮,但没按去二区的。见自己被冷晋无视,徐建兴的眼神稍稍凝固片刻,伸手按亮去往二区的楼层按钮。   “是,医院出一半,病区承担一半。”他咂了下嘴,“这个月你们一区的奖金要打水漂了。”   “我个人的错误,不会让病区其他人跟我一起承担。”冷晋双臂抱胸,斜靠在扶手上,也没看徐建兴。   “自己担?”徐建兴故作惊讶,“冷主任,你够仗义的。”   “老徐,我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冷晋终于将目光移到徐建兴脸上,“上次那个主动脉夹层撕裂合并肺栓塞的患者,你说二区没床位要转一区,可我后来去二区取病历的时候,看你们那空着三间病房呢。你怕死在手里的病人就往我那塞,我说半个‘不’字了?”   徐建兴的表情绷了绷:“系统出了点问题,电脑上显示床是满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还空着那么多张床。”   “电脑?老徐,别逗了,二病区住了多少人,你心里没谱?”冷晋朝缓缓开启的电梯门抬了下手,“到站了,您请。”   本以为解决了医患纠纷能让冷晋对自己心存感激,没想到却被对方奚落了一番,徐建兴走出电梯的背影都带着一股子怨气。   狗脾气,他暗骂了一句。   跟着何羽白在门诊病区来回跑了一天,程毅时差没倒过来实在扛不住了,躺在主任办公室沙发上睡了过去。   病区同僚都听阮思平说了发生在手术室里的事,但没人敢上前安慰冷晋。照以往的经验来看,现在正是气最不顺的时候,谁招他谁倒霉。何羽白是不知道冷晋的习性,见他进屋时右半边脸比左脸的颜色还难看,放下手头的活起身将人拦在主任办公室门口。   “程毅在睡觉。”何羽白偏头看着他,“坐了一宿飞机又熬了一天,他还挺有毅力的。”   虽然不擅长安慰人,但聊聊其他事分分心,何羽白估计能让冷晋的右脸颜色好看点。他觉得冷晋这几天走霉运,先是被患者打,现在又出了医疗事故。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冷晋垂眼看着何羽白,意识到对方这是在安慰自己。那双第一次看到就觉得似曾相识的眼睛里散发出的暖意,让他忽觉满心无处发泄的积郁渐渐消散。   难得的,冷晋没在遇到烦心事后逮谁骂谁,语气也是让屋里所有人都意外的平静:“让他睡吧,你借我电脑用下,我得把报告赶出来。”   何羽白点点头:“我还有两张床的用药方案得定,你稍等下。”   在何羽白旁边的工位上坐下,冷晋拿出手机回未接来电和信息,回着回着,又收到一条新消息。他点开一看,眉毛立刻拧到一起。   交管局发来的违章通知,说他的车早晨七点于某路段超速行驶,高于限速标准35%,扣六分罚二百。   冷晋一巴掌拍到桌上,惊得坐在他旁边的何羽白浑身一颤。转头看着冷晋,何羽白完全不知道对方这股邪火是从哪冒出来的。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这动静把睡在隔间沙发上的程毅都吵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听到老爸在外头咆哮——   “何羽白!我驾照上一共还剩六分,再罚就得重新学交规考本了!”   人倒起霉来,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   TBC   作者有话要说:  给还没考本的亲们说明一下:通常罚单要过24小时才出,按规定是谁开车扣谁的,这里艺术处理   好孩子开车不要超速啊~   冷主任最近点儿背,以及,小媳妇儿不省心啊 第22章   早晨七点二十,安兴正在跟夜班护士交接,突然听到办公室的方向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立刻抄了把剪绷带用的剪刀冲过去——前几天新闻上刚报过,医患纠纷,大夫被病人捅死了。   跑到办公室门口,安兴猛地刹住脚步。里面只有何羽白一个人,正一脸惊魂未定地盯着电脑屏幕。还有断断续续地惨叫声发出,不过不是从他喉咙里传出来的。   “一大清早搞毛啊?活人都要被吓死了。”安兴走过去,看到何羽白桌上的电脑屏幕里,有个骷髅头不断地放大缩小、缩小放大,如同屏保一样,同时伴随着惨叫的音效。   何羽白抬手按了下回车键,屏幕上的骷髅头立刻消失,切回正常的电脑桌面。   “我一开机,就这样了。”何羽白回手捂住胸口——刚真给他吓一跳,心跳至少飚到一百四。   放下剪刀,安兴抄起座机电话往技术部打过去:“派个人到一区办公室来,这有台电脑中病毒了。”   直到医生们巡完房,技术部的人才过来。小伙子年纪轻轻,天生一张笑脸。他检查了一番何羽白的电脑,最后的结论是,这不是病毒,就是个屏保。   “你的电脑被人动过了,开机启动,从注册表修改的,这人是个高手。”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调取程序,“OK,已经清除掉了。何大夫,注意点儿,下次输密码时别让外人看见。虽然咱这的电脑里没什么秘密,但真要是中了病毒,全院的机器都得瘫痪。”   待技术部的人离开之后,何羽白将目光投向坐在旁边、抱着PAD打哈欠的程毅脸上。   “你干的吧?”他平静地问。   程毅抬起脸,冲他咧嘴笑笑,露出半边俏皮的虎牙。   程毅被何羽白丢到了技术部。   将程毅和一大堆待修的旧主机关在小仓库里之前,何羽白对他说:“既然你擅长这个,就别埋没了自己。”   虽然没能亲眼看见何羽白被惨叫骷髅头屏保整蛊时的模样,但他能想象的出来,并且靠脑子里的画面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昨天回家之前,冷晋在办公室里打了够三十个电话找关系才把违章给抹了。趁着老爸打电话的空当,程毅给何羽白那台电脑的开机启动程序做了个小小的“手术”。   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当然他并不是个真正的黑客,更没干过出格的事,兴趣所在而已。他平时喜欢逛技术论坛找同好交流,做过几个小程序,卖了点零花钱。   但程昱佲并不支持他搞这个,而是希望他好好读书,将来进研究所做医药方面的研发工作。正是因为得不到程昱佲的欣赏,程毅与他的关系并不融洽,也从来不喊他“爸爸”。   事实上如果有的选,他希望自己的抚养权能归冷晋。   听说何羽白的电脑被人动了,冷晋第一个想到的也是程毅。他昨天忙完准备回家时,正看到那小子坐在何羽白的工位上用电脑。当时他没多想,以为孩子在查资料,现在想想,原来是在人家的电脑上动手脚。   尽管不是大事,但他想着怎么也不能显得自己太放纵孩子,便打算押着程毅给何羽白道歉,可找了一圈儿也没找着自家崽子。   “小毅呢?”他敲敲何羽白的办公桌。   “扔技术部去了。”何羽白正在算那个肝动脉被扯开的患者的肠外营养配比,听到冷晋的声音,头也没抬,“今天我忙,没空带他。”   这是生气了。冷晋微微眯了眯眼,不留神扯痛伤处,轻轻“嘶”了一声。何羽白听到后使劲喘了口气,把笔一撂起身去护士站拿了个冰袋回来塞给冷晋,坐下继续干活。   “呃……小孩子淘气。”冷晋一手托着冰袋,一手抬起来试图拍拍何羽白的肩膀以示安慰。但他中途改变了主意,将手按到对方的座椅靠背上。   仰起头,何羽白盯着冷晋稍稍显出点歉意的脸,说出的话不带任何评价的语气:“冷主任,程毅十四岁了,按医院分科来讲已经不属于儿童范畴,如果触犯法律也需要承担部分责任。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用不着你来道歉。”   艾玛,脾气还挺大。   “行,你们的事,我不插手。不过……”冷晋顿了顿,“何大夫,还有件事得拜托你。”   “说。”   “刚接个电话,通知我去外省开飞刀,我今天下午走明天晚上回,你下班带小毅回你那住一宿方便么?”   何羽白瞪起眼:“我家只有一间卧室,怎么睡?”   除了双亲和欧阳衍宇,他从没和任何人分享过同一张床。   “那回我家住吧,我那是两居室,正好周末,你好好休息一天。”冷晋笑笑。   何羽白刚想说“家里有客人我怎么休息”,突然想起冷晋的身世。意识到对方无人可以托付孩子,他的心又软了下来。   “算了,让他住我那吧,我睡觉认床。不过程毅只能睡沙发啊,别说我虐待他。”   冷晋大方地说:“没问题,他小时候经常和狗一起睡狗窝里。”   闻言,何羽白皱起眉头——让孩子睡狗窝,这是亲爹么?   哦,对,不是。   程毅在小仓库里裹了一天,弄得灰头土脸的。出来听说老爹把自己甩到“仇人”家里去过夜,顿时耍起小孩子脾气。   “我不去我不去!不就一晚上么?我自己在家待着不行?”他冲冷晋摆出张苦大仇深脸。   “不行,而且我已经跟何大夫说好了。”冷晋抬手抹去儿子脸上的一块污渍,“听话,别惹事,我明天晚上去他家接你。”   程毅偏头躲开老爸的手,嘟囔道:“你不怕他伺机报复?”   “我怎么教你的?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胡撸了一把儿子的头毛,冷晋冲他笑笑,“自己捅的篓子自己解决,别指望老爸给你擦屁股。”   “我什么时候让你擦过屁股?”   “三岁之前。”   “……”程毅拉下脸,错错眼珠,“老爸。”   “嗯?”   “你跟何羽白什么关系?”   冷晋愣了楞,说:“上下级。”   “真的?你这么轻易就把我托付给他,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我没——”冷晋恍然大悟,“小毅,你想多了,你老爸我目前没有处对象的打算。”   “哦,那就好。”程毅嘟起嘴,“还以为你要找他给我当小爸呢。”   冷晋被呛得连咳了好几声。   冷晋前脚刚走,后脚急诊打电话到一区叫人过去会诊,安兴通知何羽白去急诊。摇醒仰脸枕在椅背上昏昏欲睡的程毅,何羽白把他一起拖去了急诊。   患者左手呈鸡爪状蜷缩,无癫痫史,脑电图未见异常,就是怎么都掰不直那五根手指头。急诊怀疑颈椎神经压迫,可拍回来的X光片显示仅仅是生理曲度消失,尚不至于压迫到神经。   程毅的时差还没完全倒过来,正困着,一看到这个立马精神起来。征求过患者的同意,他用PAD拍下照片,然后在上面写写画画。   “这是什么病?”他问何羽白。   “你觉得呢?”何羽白反问。   程毅讪讪地说:“我又不是学医的。”   “通常来说,这种情况大多是神经受到压迫或者病变所致。”何羽白顺着患者的手臂一点点向上捋,“也有可能是静脉血栓、肿瘤、风湿等情况。”   “……这么多选项,不是跟没说一样。”   “我的工作就是,在这些选项里找到唯一正确的那个。”   何羽白说着,再次轻轻按压了一下患者上臂内侧靠近腋下的位置。他摸到一个细小的纤维瘤,质软可活动,压在正中神经的位置。如果不仔细辨别,很容易跟脂肪颗粒搞混。   摘下手套,何羽白对患者说:“控制你手部的神经上压了个纤维瘤,周一到门诊挂个号,在门诊手术室就能切。”   患者举起抽到一起的手指头,不可置信地问:“然后就好了?”   “对,然后就好了。”何羽白温和地笑笑,“有些症状看起来很唬人,但其实并不是大毛病。当然,切下来之后还要做活检以确认没产生病变。”   他平和的态度让患者松了口气:“吓死我了,开着开着车,突然手抽了,差点出车祸。”   轻拍患者的手臂以示安慰,何羽白跟急诊同僚打了声招呼,带程毅返回病区。   “你光摸摸,就知道他是什么毛病?”程毅边走边问。老实说他有点吃惊,前后不过十分钟,小羽毛便选出了那个唯一的答案。   现在的实习生都这么厉害了嘛?   何羽白笑叹了一口气:“由于晕血我无法进手术室,但又想做医生,只能在诊断上下功夫。”   “可你才多大?”   “二十四啊。”何羽白眨眨眼,“四年前拿到的医学博士学位。”   “你是个天才。”程毅略服气,他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能当黑客的智商都高,“呃……关于你电脑上的那个……”   停下脚步,何羽白回头看着他,认真地说:“那个不重要,程毅,我想说的是,你很聪明,但一定要用在正道上。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公平可言,有太多的人需要帮助,而你,有能力成为帮助别人的人。”   渐沉的日光给一切都镀上了橙红色的光晕,也让何羽白的话听起来是有温度的。   “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这种话。”尽管身高相差无几,但程毅脸上还是充满了孩子气,“小羽毛,我开始喜欢你了,咱俩休战吧。”   “好。”何羽白头点到半截,突然意识程毅刚给他起了个外号。   小羽毛?嗯,总归听着比阮思平的外号强,“小阮子”跟叫太监似的。   TBC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小妈,是小爸,诶   熊孩子赶紧助攻吧~~~~2333333 第23章   “你就给我吃这个?”   晚餐是三明治,中间夹鸡蛋奶酪和生菜,程毅深感不满。好不容易回趟国,他以为终于能吃上炒菜了,结果还是烤吐司夹鸡蛋!不过吐司边被切掉了,这很贴心。他觉得如果自己现在只有四岁的话,大概会吃的很开心。   何羽白想了想,起身去橱柜里拿出盒金枪鱼罐头放到吃饭的小吧台上,然后用期待的目光看向程毅。   干嘛?想让我夸你?程毅抽抽嘴角,问:“你不会做饭?”   “我会煮意面酱。”何羽白想了想,“不过现在家里没意面。”   程毅按平眉心的皱纹,跟冷晋犯难时一模一样:“能出去吃么?我请你,老爸给我留饭钱了。”   “三明治不能吃么?”何羽白的表情略显受伤。他在美国时用三明治和意面喂了郑羽煌那个运动员好几年,也没见对方少一两肌肉。   “我想吃炒菜。”程毅起身绕过何羽白,拉开冰箱门——这家伙,真干净。   “有大米么?”他问。   何羽白摇摇头。   “所以我也不能奢望在这些柜子的某个角落里有个未开封的电饭煲。”   何羽白点点头。   程毅彻底放弃,求人不如求己。他从门口的挂钩上摘下外套,又拿过放在鞋柜上的钥匙,转脸叮嘱何羽白:“等着,别吃饱了,我刚看楼下有个超市,待会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低头看着盘子里的三明治,何羽白有种自己被嫌弃了的感觉。   西红柿炒蛋,蘑菇炒肉片,黄瓜皮蛋汤,外加程毅在楼下小餐厅卖萌打来的两盒米饭。何羽白吃了一顿冒着热气的晚饭。   “你不吃肉啊。”见他只捡蘑菇吃,程毅皱皱眉,“怪不得那么瘦。”   “我体脂率12%,很正常。”何羽白并不觉得自己的体型有任何问题。   “好吃么?”程毅问,现在轮到他期待何羽白的夸奖了。   老实说,程毅的手艺真不算好,汤和菜做的都没什么味道。可何羽白觉得,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他就没想厨房里的调味料只有盐和黑胡椒。   “挺好,比我做的好吃。”   “嘿嘿,这是我老爸教我的,他做饭可好吃了。”程毅扒了几口饭,问:“小羽毛,你一个人住?”   “嗯。”   “有和谁在交往么?”   何羽白顿住筷子,抬起眼:“没,我刚回来不久,之前一直在美国。”   “哦……”程毅歪头看着他,“我老爸单身很久了,你要不要考虑下他?”   何羽白呛笑出声,向来都是长辈替晚辈操心终身大事,到冷主任他们家怎么反过来了?   “你别笑,我是认真的。”程毅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令人信服,“我昨天跟他回家,老天,房间里单调的可怕。你住过快捷酒店么?就那个样子,一点儿都没有家的感觉。”   看着程毅认真的样子,何羽白明白,这是单亲家庭造就了他早熟的性格。对于家的向往,这个孩子比他的感受要深刻。   “冷主任是个好人。”他说,“但他的脾气不太适合一起生活。”   程毅立刻否认:“不不不,我老爸在家里跟外面完全不一样。他有温柔的一面,也很体贴。我觉得程昱佲就是个大傻瓜,放着我老爸那么好的人不要,却找个能当我爷爷的人来给我做继父。”   “感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何羽白抿了抿嘴唇,“不过我没资格评价你的双亲……程毅,你很爱你父亲,这很贴心……不用着急,我相信冷主任一定会找到适合自己的人。”   “哎,我老爸真是个让人操心的家伙。”   程毅的语气活像个七十岁的老人家。   抵达目的地,冷晋下车后摘下口罩墨镜。接他的张副院长表情明显一怔。冷晋半张脸青紫一片,眼球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早知道对方伤成这样他就不打电话了。   “冷主任,这是怎么搞的?”张副院长问。   “别提了,急诊室的故事。”冷晋摆摆手,疾步往楼里走,“患者目前是什么情况?”   “布加综合征,半年前确诊时做过一次介入治疗,现在又复发了,肝静脉完全堵塞,累及下腔静脉,胸腔大量积液,凝血功能也有问题。”   “凝血有问题?急性肝衰竭前期。”冷晋长吁一口气,“得赶紧手术,不然只能做肝移植了。”   张副院长苦笑:“是啊,这又是血栓又是凝血功能不足,冷主任,看你的了。”   “好事儿你从来不找我。”冷晋调侃道,“人工血管经肝后行下腔静脉至右心房流转术,三级手术,老张,你准备给我配什么团队?”   “侯主任,我,还有麻醉科的老付。”   “九点开工,先让手术室做术前准备。”   “明早?”   “今晚。”   “这么着急?”   “早点回去,大正那边还一大摊子事儿呢。”   “行,我先找家属做术前谈话,你喘口气,哦,还没吃饭呢吧?”张副院长转头交待下属,“去,给冷主任打份饭来。”   “不用了,路上在高速公路休息区吃了份快餐。”冷晋拦住那个小大夫,“哦对,麻烦给支套设备,把手术过程录下来。”   小大夫愣了愣,转脸看向张副院长。张副院长也很纳闷,问:“冷主任,为什么要录制手术过程?”   “拿回去给实习生看,省得他们天天去手术室烦我。”   “好,没问题。小赵,去,赶紧通知手术室。”   “谢了。”   冷晋笑眯眯地说。其实根本不是给实习生看,而是给何羽白录的。他想着人家帮忙给带孩子,自己怎么着也得表示表示。想来想去,大概也就手术视频能哄那个晕血的小家伙开心了。   虽然这个手术还算常见,但结合患者目前的情况,很有可能在术中出现各种特殊情况——不然张副院长也不会放着自家医院的大外科主任不用特意把他叫来——值得作为案例保留。   冷主任独家专供。嗯,冷晋想,听着挺带劲的。   程毅吃完饭自告奋勇去刷盘子,刷完又帮他把漏水的下水管道修好,弄得何羽白挺不好意思,搞得他好像雇佣童工一样。   见程毅找了把扳手去修餐椅,何羽白赶紧上手拦:“你不用忙活了,这个我自己也能弄。”   “没事,家里的小东西坏了都是我修,跟我老爸学的。”程毅晃晃那把高脚凳,吱嘎吱嘎响。他刚坐上面吃饭时一直担心会被自己的体重压塌。   这套房子在何羽白回国之前一直是出租状态,房客退租后何权没功夫盯装修,只找了家政过来打扫了一遍。家具什么的也没换,都是旧的。其实很早之前郑志卿就劝他把旧公寓卖掉换个新的,但何权说儿子就是这房子里造出来的,有纪念意义,不舍得换。   何权是产科干久了说什么话都不吝,可何羽白是真心不想听到关于自己的诞生史。以及由于大脑发育超前,他六岁就被何权进行了青春期教育,图文并茂的讲解在他幼小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的磨灭的阴影。   过于开明的家长对孩子来说未必不是场灾难。   “小羽毛,你在美国也是自己住?”程毅边修餐椅边问他。   “之前在父亲的朋友家借住,后来我弟也去那边了,就和我弟一起住。”何羽白给他冲了杯五味散放到吧台上。   “你家有几个孩子?”   “三个,弟弟妹妹是双胞胎。”   “真好。”程毅的语气稍显落寞,“我是独子,超羡慕有兄弟姐妹的人。”   想起季贤礼提到过程昱佲为保命摘子宫的事,何羽白默默叹了口气。从小在大正产科医院里长大,他见过很多类似的事情。那些无奈的叹息和绝望的泪水,都深刻在他的记忆里。   修好餐椅,程毅起身对着杯子抽抽鼻子:“这是什么?”   “五味散,由雪里花、桑白皮、绞股蓝、炒麦、黄芪和枸杞调配而成。理气降糖,餐后服用最佳。”   自华医堂在纽交所上市后,将很多基础药方制成了冲剂。喝杯药跟冲速溶咖啡一样方便,大大降低了中药走向世界的门槛。   掰着手指头数了数,程毅挑起眉毛:“六味药,为什么叫五味散?”   “枸杞是为了增加口感,后加上去的,老方子里没有。”何羽白解释道。   “哇哦,你还懂中医。”   “我妹妹是学中医的。”   “你妹妹是不是比你还好看?”   何羽白下意识地摸了把脸,说:“是,她很漂亮,个子也高。”   “多高?”   “一米七九。”其实他觉得齐羽辉已经超过一米八了,只是她自己死活不承认。   “那不是比你高?”程毅张张嘴,“我无法想象,有个比自己高的妹妹是什么感觉?”   何羽白的感觉是,如果齐羽辉穿高跟鞋,他不大想和对方并排走在一起。以及,程毅真是个问题宝宝,从吃完饭到现在嘴就没停过。   给程毅套了个新枕头放在沙发上,何羽白将那孩子晚上睡觉的窝弄好,然后去洗澡。   “喂,小羽毛,你电话,一个叫欧阳衍宇的人打来的。”程毅敲敲浴室门。   何羽白的声音就着哗哗的水声传出:“帮我接一下,跟他说我正在冲澡,让他过十五分钟再打来。”   “哦。”程毅接起电话,“喂?何羽白洗澡呢,你过十五分钟再打来。”   已度过变声期的男孩,嗓音近似成年人,让电话那头对实际情况一无所知的欧阳衍宇着实一惊,话都横着出来了——   “你他妈是谁啊?”   TBC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竹马竹马又出场了   以及,冷主任讨小白欢心的方法真是……“你看,这是我为你录制的手术视频,开心么”   小白肯定很开心 第24章   在浴室里隐约听到程毅好像跟欧阳衍宇吵起来了,何羽白连身上的泡沫都没来得及冲干净,抓过浴巾围到身上赶紧跑出去。   “你怎么上来就骂人啊!?”程毅对着电话大吼。   欧阳衍宇的气性比他大:“骂你?我他妈揍你都是轻的!”   “来!怕你我不姓——”   程毅话说一半,电话被何羽白抢走。何羽白一手揪着浴巾,一手举着电话。听到里面乱七八糟传来一长串脏话,他皱紧眉头劝道:“衍宇,别骂了,是我。”   “那人谁啊!?深更半夜在你家干嘛?”听动静欧阳衍宇恨不得顺着电磁信号爬过来。   “冷主任的儿子,他去外省开飞刀了,让孩子在我家暂住一晚。”   “我靠,有没有搞错,他连儿子都往你家塞?多大了还得找保姆?”   “十四。”   “哦,听声音还以为是个成年人。”欧阳衍宇的声音稍稍平静了一点,“小白,不找到比我更爱你的人,千万别把自己轻易交出去。”   “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何羽白拿着电话走进浴室。虽说程毅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但只围条浴巾在对方眼前晃悠,未免过于失礼。   “我知道,可这不代表你不会被伪君子蒙骗。”听筒里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好了不多说了,飞机要起飞了,我待会先到香港处理基金会救援资金的事情,后天回去找你。”   “一路平安。”   挂上电话,何羽白靠在冰凉的瓷砖上仰脸出了口长气。   自从十六岁他去上大学跟欧阳衍宇分开后,这家伙就跟得了分离焦虑症一样,身边一分钟都不能缺人,但都长久不了。就何羽白所知,至少有两位数的人没能在欧阳衍宇身边享受恋人头衔超过三天。   这两年欧阳衍宇倒是有所收敛,何羽白猜大概是因为郑羽煌的关系。毕竟,只要发现有个男人多看欧阳衍宇一眼,郑羽煌的拳头就痒痒。何羽白每次去警局保释弟弟,几乎都是因为对方和跟欧阳衍宇搭讪的人起冲突。   继承了郑志卿的运动员体格跟何权的暴脾气,外加察穆教出来的好身手,郑羽煌被欧阳衍宇称作“移动的火药桶”。上小学时,他就因为齐羽辉的同桌手欠掀了下齐羽辉的裙子而把对方打进了急诊,是何权登门道歉才没让小儿子被学校开除。   那也是何羽白第一次见何权对别人低头说抱歉。从此之后郑羽煌就成了何权的一块心病,但屡教不改,何权对他的要求也从一开始的“不要打架”到后面变成“不要把人打残”。   郑羽煌的性格相当直率,从不隐藏自己对欧阳衍宇的感情。但对比年纪轻轻就接掌洛氏和华医堂多个部门业务的欧阳衍宇,他所处的环境稍显单纯,确实很难在短时间之内达到对方要求的“成熟”标准。   这俩人有的磨,何羽白替弟弟略感焦心。   空旷的高速路上景色单调,对于缺乏睡眠的冷晋来说催眠效果极佳。去休息区加完油,他将车停好,窝在驾驶座上小憩。来回的高铁票都销售一空,不然他也用不着自己开车过来。   一区的老主任就是因为疲劳驾驶出车祸导致手部神经受损而退休的,冷晋不想重蹈前辈的覆辙。在与死神的斗争中拼杀多年,最后却以这种方式退场,不甘心。   半睡半醒之间,他听到车外响起嘈杂的声音。正当他烦躁地皱起眉时,又听到有人喊着“有人晕倒了”之类的话。职业敏感使得他大脑瞬间清醒,推车下车,大步奔向人头攒动的地方。   分开围观的人群,冷晋蹲下身查看晕倒的人。五六岁的孩子,此时正呈现呼吸困难的症状,唇绀,面色潮红,呼之不应。   见冷晋要伸手摸孩子,旁边有个像是对方亲友的人大叫:“诶你别乱碰他!”   “我是医生!”冷晋厉声回道。   他脸上有伤,表情又过于严肃,本就刚硬的面部线条此时隐隐带上股戾气。那人看清他的脸后怔住片刻,赶忙说:“那您……您给看下……”   冷晋迅速查体,边查边问:“有没有既往病史?”   “他对很多东西过敏……”那人想了想,“牛奶、大豆和……和……”   他也记不清了,可他确信自己刚刚没给孩子吃什么会导致过敏的东西。   等不及家长的回应,冷晋迅速解开孩子的衣服。他看到孩子的锁骨窝、胸骨及肋骨出现明显凹陷,立刻确认对方是因过敏导致的喉头水肿。他问休息区服务员要急救箱,可并没有在里面找到能缓解喉头水肿的肾上腺素储备。   再有几分钟,这孩子就会因缺氧而导致心衰。高速公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叫救护车根本来不及,唯一的办法就是切开气管重新建立呼吸通道。   冷晋在急救箱里翻找酒精棉未果,立刻冲旁边人吼道:“拿瓶高度酒来!再拿根喝奶茶用的粗吸管和一把水果刀!刀要锋利!”   一分钟不到,一瓶白酒被递到他手中。冷晋迅速看了一眼,六十五度,够了。粗吸管管够,服务员往他腿边放了一大包。将白酒倒在孩子的咽部下方消毒,他给水果刀也泼上酒。   见冷晋要动刀,那位家长死命扒住他的胳膊:“大夫!您这是要干嘛!?这是我哥的孩子,要是出点事儿,他得活扒了我的皮!”   “气管切开术,以免你被你哥扒皮!别他妈拽着我,赶紧打120!”   冷晋使劲抽回胳膊,稳住手纵向切开孩子喉部的皮肤暴露气管。小孩子的气管细,脂肪层薄,稍不留神便有可能伤及食道或血管。倘若经验不足贸然下刀,很可能会适得其反。   切开气管,冷晋极为谨慎地将消好毒的吸管插了进去,然后用医用胶布固定,为这个孩子重新建立呼吸通道。仅仅一两秒的间隔,孩子塌陷的胸腔再次起伏,旁边围观的人纷纷欢呼了起来。   救护车抵达休息区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了,期间冷晋详细检查了孩子的身体,在脚踝发现一处疑似蜜蜂叮咬过后留下的尾针。他又在离孩子倒下的地方不远处找到一只死去的野蜂,于是判定这就是导致喉头发生过敏性水肿的罪魁祸首。   看到冷晋那简陋但有效的急救手法,救护车的随车医生倍感震惊。问过冷晋的名字后,他面带崇敬地点点头:“听说过你,神之右手冷晋,果然是艺高人胆大。多亏了你,要不这孩子死定了。”   冷晋像往常那样对赞誉无动于衷:“吸管太硬,我插的很浅,搬抬时一定要注意,以免滑脱。”   “明白。”   拍拍冷晋的肩膀,随车医生招呼担架员一起抬孩子。   路上这一耽搁,冷晋回市区时已临近午夜。他事先给何羽白打了电话,告知对方自己会晚点去接程毅。   按照定位找到何羽白家,冷晋进屋时程毅已经睡着了。何羽白建议他不要叫醒孩子,明早由他带程毅去医院便可。   “冷主任,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将大门虚掩上,何羽白站在走廊上和冷晋说话。虽然冷晋并未告知他自己因何事而耽搁了这么久,但他都从网上看到了。围观的人拍了视频发布到网上,多个版本,每一个都拍到了冷晋那张半阴半阳的脸。   这家伙,识别度太高了。   有人在视频下留言说“这哥们医术真高明,就是太丑了”,何羽白看到之后略感不爽,回复对方“这是我们病区的主任,没受伤之前是个帅大叔”。后来他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把那条回复给删除了。   万一人家问他要冷晋的照片咋办?   “哦对,这个给你。”冷晋从包里拿出个U盘交给何羽白,“人工血管经肝后行下腔静脉至右心房流转术的手术录像,中间有一次心跳骤停抢救,我猜……你会想看。”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难得地不确定。   何羽白的表情像是得到糖果的幼儿园小朋友:“你做的手术?”   “别人做的也得能让我录啊。”冷晋终于松了口气——太好了,何羽白喜欢——也有心情调侃自己了:“我现在就祈祷那个患者别出问题,不然这段录像会是追偿时最好的证据。”   “我保证不给别人看。”何羽白将U盘紧紧握在手心里,“冷主任,有句话,你听着就好,别去跟程毅说。”   “嗯,你说。”   “程毅有情绪控制问题,不至于到需要治疗的程度,但你还是得注意。”何羽白的用词很谨慎——程毅在电话里冲欧阳衍宇嚷嚷时,爆发状态下的肢体语言完全不像个十四岁的孩子。   不过也有很大原因是欧阳衍宇的语气太差了,他能想象。   喜悦瞬间消散,冷晋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是我跟他爸离婚的事儿刺激到他了……嗯,我会多注意。”   “那……明天见。”何羽白半退到门口。   “明天见。”   冷晋执意等何羽白关上大门后才离开。回到家,他打开房门,望着整洁清冷如酒店般的房间,忽然有一丝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这感觉过于强烈,如游魂般的纠缠着他。   冲过澡躺到床上,他拿出手机点开相册浏览这几天给程毅拍的照片,打算选一张出来做屏保。看着那些照片,他不禁感慨孩子真是长大了,越来越像赵毅。   滑到一张照片,冷晋的手指忽然定住。是他在急诊抢救室里给何羽白拍的那张:明亮清澄的眼睛被睫毛投下的阴影遮住一半,眼神略显迷茫,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冷晋总感觉自己在哪见过这双眼睛,但不确定这是不是错觉。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初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或者遇到某个陌生人,却感觉自己好像在过去的某时某刻,亲历过相同的场景。   视线随着挺直的鼻梁下移,停留在那双轻抿在一起却依旧足够丰润的嘴唇之上。抿嘴唇,冷晋不自觉地勾起嘴角。他早就注意到,小家伙说话时有这样的习惯。他很清楚,那不是吞吞吐吐不知所云造就的紧张感所致,而是聪明的大脑选择最佳措辞时下意识的举动。   忽然之间,纠缠了他许久的孤独感烟消云散,胸口炙热地充盈起来。   TBC   作者有话要说:  冷主任,你确定血没往下头充盈? 第25章   周一早晨的地铁让程毅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人口大国, 上车贴着车门, 下车时却已经到了另一个车门门口。   纯粹被挤过去的。   “谁再说伦敦的地铁挤我跟谁急。”出了地铁站口, 程毅可算能痛快喘口气了, 在车上被挤得无法呼吸。   何羽白笑笑说:“有时间可以让冷主任带你去趟东京, 感受一下通勤时间段的城铁, 比这个还挤。”   “他八成要到退休才有空。”程毅说着,看到不远处有条狗拖着腿往前爬,立刻跑去小超市买了根火腿肠喂它。   何羽白并没有拆穿勺子的骗局,他不想程毅也跟他一样, 知道自己被条狗骗了后怀疑人生。孩子的世界总比成年人要单纯干净得多,而且他昨天听程毅说了一天关于家里以前养过的那条狗的事。他看的出来,程毅很喜欢狗。   然而程毅还是很快就发现了自己被骗的事实:进住院部大楼之前,他回头看了眼勺子趴着的方向,结果却看到勺子屁颠颠地叼着剩下的火腿肠去喂水果店的猫。   “有没有搞错,连狗都会骗人了!”程毅果然摆出一张“怀疑人生”脸。   对此,何羽白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徐艳去进修,何羽白暂时接手了她的管床任务,连他手底下的合起来共计十二张床,住了十个患者。算下来今天有两个要手术, 有一个要做介入治疗, 有一个要做血管造影,还有一个下午出院。   注定是忙碌的一天。   见何羽白没空带自己, 程毅便开始准备社会实践报告。说是一份报告, 其实跟论文也差不多了。   他跟何羽白讨论过, 关于报告的内容。何羽白给他的建议是,不要选过于专业的题目,那需要基于大量的调研数据。仅仅用大正综合的病例,样本空间不足,报告写出来未免经不起推敲。   后来程毅决定写关于患者心理方面的东西。他抱着PAD满病区串,跟患者聊天。患者一听他是冷主任的儿子,毫不吝惜溢美之词,把他老爸夸上了天。   但是有位患者听完程毅的自我介绍后,对他冷眼相待,并拒绝与他沟通。见有人对老爸心存怨恨,程毅心里那点骄傲劲儿瞬间被失落所替代。   床头卡信息写着患者归阮思平管床,于是他跑去找阮思平一探究竟。   “小阮子,那个叫陈书群的患者是怎么回事?他对我老爸有什么意见?”趴在阮思平对面的办公桌上,程毅歪着头问他。   阮思平自动把“小阮子”三个字屏蔽在大脑皮层之外:“这个患者啊,跳楼自杀,多处开放性骨折和胸腔闭合性损伤,肋骨戳进肺叶,好险死在手术室里,让冷主任给救回来了。”   “那他为什么还……”   程毅想不通——对救命恩人甩脸子是为哪般。   “埋怨冷主任救他了呗。”阮思平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子鄙夷,“你是没看到他刚从ICU里出来那几天,恨不得用吐沫把冷主任家祖坟给淹了。”   程毅心说那不也是我们家祖坟?   “脑子有问题?”他问。   “没,找精神科的给评估了,除了轻微躁郁,其他一切正常。”阮思平耸耸肩膀,“他啊,欠了很多债……嗨,到现在了,没一个人来看过他,问他要亲属信息他也不给。哦,对,债主倒是来了几个,都让冷主任给赶出去了。”   程毅点点头,感慨道:“我老爸对他还挺好。”   “他也是被人骗了,我都是听债主说的。陈书群给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女的做担保,用家里的房产证做抵押从金融公司借了三百多万,那女的拿了钱就没影了。到期债主上门讨债,他拿不出来,又不敢告诉爸妈,一时想不开就跳楼了。”   “那女人是个骗子。”程毅撇撇嘴,“他真傻。”   “爱情使人盲目。”阮思平轻哼了一声,“小毅,你可擦亮眼睛,别碰上爱情骗子——哎呦!”   “我儿子没那么笨。”冷晋的声音随着一摞病历呼到阮思平脑袋上。   “主任,我只是替小毅未雨绸缪而已。”阮思平呲牙咧嘴,使劲搓了搓被拍中的地方,“您下手也太狠了,打傻了怎么办?”   “你现在也没多聪明,诶,上午的手术报告写了么?”   “还没……”   “那还有空摸鱼,赶紧!”   冷晋说着又扬起那厚厚的一摞病历,吓得阮思平赶紧缩脖子躲开。   冲儿子抬抬下巴,冷晋问:“吃饭了没?”   程毅摇摇头:“还没,我等小羽毛一起。”   小羽毛?冷晋眉梢微动——这俩人黏糊得倒挺快。   吃完午饭回来巡了圈房,冷晋给手机定上一点四十五的闹钟,窝进办公室的沙发里睡午觉。下午两点半还有台手术,得抓紧时间休息。   连着两天没睡踏实,这一觉他睡得有点沉,还做了个长梦——   “冷晋,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下,这是药学系的程昱佲,跟咱俩一起组队参加这次的全国大学生辩论赛。”   赵毅兴高采烈的声音在冷晋望向程昱佲的瞬间变得十分遥远,空气也似乎静止了。冷晋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自己的心脏正在猛烈地跳动。   他倒是听说过药学系有个长得超好看的新生,可由于临床和药学在不同的校区,他还没机会见过程昱佲。现在人站在自己面前,他真心觉得那些有关对方的传言实在过于肤浅。   好看实在不足以形容程昱佲的长相,那张近乎完美的面孔彷如被能工巧匠精雕细琢过一般,哪怕是再厉害的整形外科大夫恐怕也挑不出半点瑕疵。   美人在骨不在皮。程昱佲的美浑然天成,线条不失男性的立体,五官又隐含着女性的阴柔。   只是看上一眼,便会终身难忘。   “冷晋,冷晋?”赵毅轻推了把冷晋的肩膀,“我说这老半天你也不搭理我,诶你小子想什么呢?”   “呃……我在想系主任给的辩论题目。”冷晋慌忙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并艰难地错开盯在程昱佲脸上的视线。   赵毅猛拍了把大腿:“对,我还得去趟系主任那,你们俩先讨论,待会等我一起吃晚饭啊!”   他一阵风似的刮出宿舍,屋里一下子只剩冷晋和程昱佲两个人,气氛稍显尴尬。冷晋从来不是个内向的人,但今天,他有点找不到自己的舌头。   面对面戳在那站了一会,冷晋看程昱佲像是打算找个地方坐下来,赶紧把自己床上堆的脏衣服挪开,磕磕巴巴地说:“你坐……坐这,这是……我的床。”   “你们宿舍够乱的。”程昱佲溜着床边坐下,隔着几公分的距离就是只一看还没洗的袜子。   “临床的课程太紧,没功夫收拾。”脸上感觉有点烧得慌,冷晋故作漫不经心地把袜子巴拉进床头的垃圾桶里,然后转身整理桌上的凌乱。   四下环顾了一圈,程昱佲问:“其他两个人呢?”   一个宿舍住四个人,冷晋这张床还不是最乱的。   “去图书馆了。”冷晋从书堆底下收拾出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赶紧拧开盖子递给程昱佲,“你渴么?”   接过水瓶,程昱佲冲他笑笑:“你都拧开了,我只好渴了。”   这一笑惹得冷晋更是心脏砰砰直跳。为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他拿起放在墙角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灰的扫把埋头扫地。   “是不是只有宿舍里来人的时候,你才勤快?”程昱佲问他。   冷晋闷声答道:“正好顺手扫出来。”   程昱佲歪头看了看,拧好水瓶盖,起身把椅子都搬开,好方便冷晋扫书桌下面的犄角旮旯。冷晋想拦他,可没好意思伸手。   “你别忙了,我随便扫扫。”他说。   “没关系,我们屋那几个,一个赛一个懒,平时都是我打扫宿舍。”程昱佲又投了块抹布,挨个擦桌子,“你们这些城里的孩子啊,都让家里惯坏了。”   “你不是城里人?”冷晋又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对方。系里有几个山里来的特困生,一看就是干过不少农活的,皮肤晒得黑红。可程昱佲的皮肤如白瓷一般,还透着健康的粉红色。   “不是,我老家在青海那边,牧区。”程昱佲干活非常利索,擦完桌子又去擦书架——上面落的灰快厚道要人神共愤了。   “看不出来,那边紫外线很强,按理说,你这里……”冷晋抽手在颧骨上比划了一下,“该有高原红。”   “小时候是有点,后来去市里读中学,六年,养回来了。”   “这说明你皮肤的基底细胞很活跃。”   “嘿,这不是在阶梯教室里,冷教授。”程昱佲打趣他。   冷晋讪笑着低下头,继续扫已经光亮如镜的地面。   晚上洗漱完毕,冷晋关掉灯,刚躺下就听到对床传来赵毅的声音:“冷晋,你觉着程昱佲怎么样啊?”   冷晋想了想说:“挺好,思维敏捷,应变能力强,会是个好队友。”   “我不是问你这个。”赵毅侧过身,用手支着脸侧,在黑暗中望向冷晋那边,“诶,要是我追他,你觉得有戏么?”   胸口像是被猛地压了块石头,冷晋沉默片刻,含糊地“嗯”了一声。赵毅是他最好的朋友,没必要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搞僵彼此的关系。   “我听说他拒了好几个学长,要求特别高。”赵毅咂了咂嘴,“这次辩论赛为了能把他争取到咱们组,我就差给系主任磕头了。”   冷晋干笑:“你爸是校长,系主任哪敢让你磕头。”   “打个比方,你意会就好。”赵毅躺回到枕头上,“哎呀,这一闭上眼就是程昱佲啊,要命,他怎么长得那么好看。”   冷晋默默地翻过身——情窦初开加一见钟情,确实要命。   他忽然觉得眼皮很沉,闭上了,就再也不想睁开。   “冷主任,冷主任。”   何羽白叫了好几声才让冷晋睁开眼。   “马上两点了,你两点半不还有手术么?”他顺势检查了一下冷晋脸上的伤,淤血开始消散,眼睛也没那么红了。   坐起身,冷晋揉了揉眼眶说:“一直在做梦,没听见闹钟响。”   “用不用给你拿个冰袋镇镇,清醒下?”   “不用。”冷晋摆摆手,侧头打了个哈欠。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梦到过程昱佲了,他纳闷,今天这是怎么了?   何羽白直起身往后退开两步,给冷晋让出站起来醒神的空间:“我看完你录的手术视频了,非常棒。”   通常来说,外科大夫不喜欢录手术视频,除非必要的教学要求。否则患者真出点问题,医院被家属告上法庭,视频就是最好的证据。以冷晋这次主刀的手术来说,如果出事儿绝对是大事,必定会给他的职业生涯带来毁灭性的打击,保留手术视频需要承担很大的风险。   这是一份特殊的礼物,何羽白心里很清楚。   冷晋的表情稍显得意:“好好保存,有纪念意义的,以往都是录教学视频,这是头一回做订制服务。”   何羽白抿了抿嘴唇,问:“怎么谢你?”   “不用,算是谢你替我照顾小毅。”冷晋抬腕看了眼表,“我得去手术室做术前准备了,要是我出来的晚,麻烦你先带小毅吃晚饭,然后让他在我办公室里等我就行。”   何羽白点点头:“今天我夜班,不麻烦。哦对,管床记录我发你邮箱了,忙完你记得看。”   “吃饭的时候就看完了,干的不错,辛苦了。”冷晋边说边推门往出走。   听似轻巧的肯定,他却不常说出口。面对生死,每一个决定都至关重要,无论多么严格也不过分。   “冷主任。”   “嗯?”冷晋停住脚步,回身看着何羽白。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何羽白的目光与他的口气一样坚定,那是冷晋从未见过的执着。   周一的繁忙体现在下班点过了两个小时了,病区里的医护人员还都在坚守岗位。忙到八点,何羽白回屋看到程毅趴在桌上打蔫,赶紧把人拖去食堂吃饭。   处于发育期的男孩饭量大,又饿狠了,程毅刷了两份套餐,从餐厅回住院部大楼的路程正好拿来做饭后消食的百步走。   看程毅撑得直胡撸胸口,何羽白笑他:“之前不是说了,没人带你吃,你自己去就好。”   “我不拽着你吃饭,你又买个面包凑合。”程毅“切”了一声,“一点儿也不会照顾自己。”   “喂,你的口气很像个老人家诶。”   “自从程昱佲跟我老爸离婚之后,一直是我在照顾他,老实说要不是担心他过的不好,我早回来找我老——我去!”   好险被急停在跟前的摩托车前轱辘撞飞出去,程毅猛地拉着何羽白往后退开两步。   “这是医院!限速三十!”他气急败坏地冲摩托车手吼了起来。   果然是什么老子什么崽子,何羽白暗笑,程毅和冷晋当初吼欧阳衍宇的话一模一样。   踢好支架,欧阳衍宇下车摘掉头盔,斜眼看着程毅:“小子,你欠我顿打,等你成年了咱们再清帐。”   听声音便知道这是前天在电话里跟自己嚷嚷的人,程毅脸颊的肌肉顿时紧紧绷起。何羽白见状将他拽到身后,对欧阳衍宇说:“不是说天气情况无法起飞?我还以为你得明天才回来。”   “别提了,我老爸雇的那个飞行员以前是开战斗机的,天气指数他全当狗屁。”欧阳衍宇偏头看向被何羽白护在身后的程毅,发现对方正用艳羡的目光打量自己的座驾,于是抬手打了个响指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嘿,小子,骑过摩托车么?”   见程毅摇摇头,欧阳衍宇将头盔丢给他,踢开支架跨坐回车座上:“上车,哥哥带你兜风去。”   “不行!衍宇,他还未成年!”何羽白赶忙按住把手,“摩托车的安全系数太低,再说只有一个头盔。”   “我不是给他用了么?”欧阳衍宇说着,突然想起什么,扣住何羽白的后颈在对方的嘴唇上轻吻了一下。   程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俩人什么关系,见面就玩亲亲?   “坐过他开的车么?”欧阳衍宇指着一脸“你不该当着未成年人这样做”的何羽白问程毅。   程毅猛然回过神来,赶忙点点头。   摩托车的轰鸣和欧阳衍宇的笑声一齐响起——   “那就行了,我比他遵守交通规则。”   何羽白千叮万嘱欧阳衍宇,带程毅转一圈就赶紧回来别往快速路上跑,然后担着一万个心目送摩托车驶离视线。其实他的担心有些多余,欧阳衍宇也受过专业训练,只是他在医院里待久了有职业病——意外毕竟时常发生。   受特种兵出身的父亲影响,欧阳衍宇打小便充满冒险精神。曾经只身一人骑着摩托车横跨美国,从纽约一路开到加州,又向南跑到墨西哥。兜了一大圈,回来的时候晒得活像个南美人。   见识过外面的风景,他遵从长辈的意愿进入公司。从工厂的流水线到客户的谈判桌都有他的身影,一点一滴从头学起。   何羽白很喜欢这样的欧阳衍宇,洒脱随性却不妄为,清楚自己的使命。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乐于承担这份责任。欧阳衍宇自己也说,每天一睁眼就想着有几万人的薪水要去挣回来,他连懒觉都不敢睡了。   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这个道理何羽白很早就明白。大伯家的禾宇叔叔修佛,在他小时候,经常会讲一些蕴含着深刻道理的故事给他听。   有一个故事令他深受感触:佛问两个即将投胎转世的灵魂,来生是要奉养众人,还是被众人奉养。其中一个说,他要奉养众人,于是转世投胎成一个跨国企业的大老板;而另一个选了被众人奉养的,则投胎成了乞丐。   性格使然,何羽白自知无法像欧阳衍宇那样在商场上游刃。好在父亲并不强迫他,而是放手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即便是拿不了手术刀,郑志卿也相信自己的儿子不会让任何人失望。对郑羽煌他也持有相同的态度,想打篮球,可以,想去美国打篮球,太好了。不过话说在前头,年满十八岁,自己养活自己,别指望老爹会再给一分钱。   倒是齐羽辉,见哥哥弟弟都去追逐梦想,偌大的家业眼看后继无人,老爸和大伯天天对着叹气,只好翻个白眼把自己塞进职业套装里。   回办公室收拾东西准备去急诊接班,何羽白手底下正忙活着,有人叩响办公室敞开的大门。   “请问,冷晋在么?”   听到声音,何羽白抬起头,呼吸随着视线的聚焦稍稍停滞——老天,这个人长得真好看。   白如瓷胎的脸上是一双丹凤眼,眼尾细长,带着股子让人说不出道不明的媚劲儿。鼻梁挺直唇稍微翘,五官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恰到好处。增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哪怕是最优秀的整形外科大夫也做不出这样一张脸。   只是,这个人的眼神没有温度。   “冷主任还在手术室。”何羽白上前拉开把椅子,“您先坐,刚听消息说患者已经进复苏室了,他应该快下来了。”   来人并没有坐,只是摘下手套环顾了一圈办公室,又问:“程毅去哪了?”   现在何羽白知道这人是谁了,程昱佲,冷晋的前夫。除了眼睛,程毅的其他面部特征隐约有对方的影子。   “他跟我朋友出去兜风了。”   “兜风?”程昱佲的眉毛稍稍皱了皱,“开车么?”   何羽白抿了抿嘴唇,说:“是摩托车。”   看了眼何羽白的胸牌,程昱佲的眉头皱得更紧:“何大夫,你怎么能让他去骑摩托车?他才十四岁!出事了谁负责?”   这口气一听就是训下属训惯了,何羽白错错眼珠。他想着可能是自己看着过于年轻,以至于暂时无法获得对方的尊重。   “我朋友骑的,他是专业的,您放心。”他平静地劝道。   “打电话,叫他们赶紧回来。”   “开摩托车时接电话很危险,程毅戴着头盔也不方便,您还是稍等一会吧。”   何羽白的话说得有道理,程昱佲眯了眯眼,无法反驳。他的脸色逐渐阴沉,像是狂风暴雨来临之前的压顶乌云。   进屋看见程昱佲跟何羽白面对面站着,冷晋的表情被冻在脸上:“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小毅去上海。”程昱佲看到冷晋的脸先是一楞,然后质问他:“你是怎么当父亲的,居然让十四岁的孩子去骑摩托车!?”   摩托车?冷晋看站在旁边的何羽白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瞬间联想起对方之前那个骑摩托车的“基友”,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进来说。”   冷晋拽着程昱佲的胳膊把他拉进自己的办公室,那举动在何羽白看来稍显粗鲁。他觉得冷晋应该把程昱佲带去病房或者安全通道里谈话,毕竟主任办公室只是用磨砂玻璃做隔断,里面说话外面听得一清二楚,根本毫无隐私可言。   冷晋顾不上那许多,他现在算明白了,中午的梦境是一个预兆。靠在办公桌的边沿上,他双臂抱胸,不悦地问:“说好让小毅跟我两周,你为什么现在就要接他走?”   “欧士根有个竞标项目,筹备期十天,我打算借这个机会让小毅见识下具体的项目运作方式。”程昱佲平复下语调,“冷晋,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明天早晨七点零五的飞机,等下我带他去你那取行李,今晚他跟我回酒店住。”   望着那曾让自己魂牵梦绕,又在现实的摩擦中褪去吸引力的绝色容颜,冷晋重重呼出口气。相处多年,他对程昱佲的行事作风十分了解,只要是对方决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   当初没与赵毅竞争不光因为他们是朋友,更为重要的是,冷晋发现自己的性格与程昱佲并不合适。同样骄傲的两个人,真在一起只会摩擦不断。   遥不可及尚有憧憬于胸,真浸入柴米油盐的烟火人间,那便是妄图打捞潭中之月,终会将一汪美景碰碎。   是赵毅的死让冷晋多了一份责任,照顾程昱佲,帮他一起抚养赵毅的遗腹子。年龄的增长让冷晋学会了包容和忍让,最初的那几年他们确实过得幸福快乐。只是日子久了,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差异使得争吵变得愈加频繁,疏离感与日俱增。但念及为救自己一命而死的赵毅,冷晋仍尽忠职守地扮演着一位好父亲、好丈夫。   直到发生了志愿者致盲事件他才清醒过来,自己远远无法满足程昱佲成为人上人的野心。收到离婚协议签下名字时,他倒还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唯一的遗憾,就是必须与儿子远隔重洋万里。   “让小毅自己决定。”   瞥见磨砂玻璃门外来回来去的人影,冷晋把满肚子的脾气牢牢摁住。不是年轻的时候了,再说大庭广众的,都给彼此留点脸面,在这儿吵架无非是给外人增添茶余饭后的谈资。   见冷晋的狗脾气没撒出来,程昱佲略感意外,自己的语气也稍稍缓和了一点:“他还是个孩子,根本不明白什么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   “十四了,半大的小伙子,你不能总把他当个孩子看待。”反手撑住桌面,冷晋冲沙发抬抬下巴,“坐那等吧,他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解开外套扣子,程昱佲在沙发上坐下,等了几秒,问:“连杯水都没有?”   搓搓后脖颈子,冷晋从饮水机里打了杯温水递给程昱佲。他听程毅给自己讲述过程昱佲在伦敦过的日子:手底下管着三百多号人,家里请了五个佣人,发号施令早已成为习惯。   据说对方的现任家里曾是贵族,在瑞典的某个地方还有座城堡。程昱佲身上的外套剪裁得体质地上乘,一看便是高端手工成衣。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带有家徽,冷晋清楚,那是身份的象征。一个家族花费数百年的时间挣得的荣誉,多少钱也买不来。   当初那个从青海牧区走出来、时常会带家乡土产到他们宿舍来分享的少年,现在俨然已成为上流社会中一员。   “你还是一个人?”程昱佲见他不说话,主动打破沉默。   “啊,忙,没空找。”冷晋低头翻手术记录,岔开话题,“你一直没回老家看看?”   “父母都不在了,回去也没几个认识人。”程昱佲的语气里有一丝落寞悄然而逝,“前几天赵毅的爸爸给我打电话,说想看看孩子,冷晋,我觉得该把实情告诉——”   纸张重重拍落在桌面上的声音,硬生生打断程昱佲的话。   “说好了等小毅满十八岁!”冷晋的胸腔大幅起伏。   这个话题不能碰,一碰他就炸。   程昱佲的不满显而易见:“别那么自私,冷晋,你替赵毅的父母想想,他们多大岁数了?”   “你现在让我替他们想,当初他们是怎么侮辱你和我的人格的?”冷晋的愤怒瞬间爆发,“他们把赵毅的死归罪于我,说是我故意害死他们的儿子,他们甚至不承认小毅是他们的孙子!”   “还不是因为你当时对我太殷勤了!”程昱佲轰然起身,“冷晋,一直以来你都把自己对赵毅的愧疚感强加于我和小毅,演了这么多年的父亲,你还没演够么!?”   本已血丝渐退的左眼又染上深重的红色,冷晋大吼:“小毅就是我儿子!这辈子都是!”   “程毅!”   外面传来何羽白的惊呼声。   顺着安全通道跑出住院部大楼,程毅在前面跑,何羽白跟欧阳衍宇就在后面追。那孩子腿长步子大,又正处于心绪烦杂之时憋着鼓劲儿,转眼就把两个成年人甩开好大一截。   欧阳衍宇眼看追不上程毅,当机立断把头盔扔出去砸中程毅的膝窝,使得对方腿软摔了个跟头。   这招有点损,可肺活量实在跟不上。   冲过去一屁股坐到程毅腿上,欧阳衍宇喘着粗气骂道:“跑!再跑就他妈不是头盔了!”   何羽白体力最差,追到那俩人身边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程毅摔了满身的土,这会儿从里到外哪都疼,趴在那咬着牙闷声掉眼泪。   “衍宇……你别……别压着他……”何羽白缓过口气,伸手将欧阳衍宇拽开再去扶程毅,边拍他身上的土边检查,“没摔坏吧?”   刚程毅和欧阳衍宇有说有笑地进屋,正听见冷晋和程昱佲有关自己身世的争执,脸色骤然惨白,转身就往出跑。何羽白怕他没头苍蝇似的冲到马路上出事,赶紧跟着追出来。欧阳衍宇是见何羽白跑,估摸着他追不上那孩子也只好往出跑。   “大人都是骗子!”程毅终于哭出了声,泪水冲花了脸上的尘土,裹成泥就着泪珠往下掉。   欧阳衍宇在兜里摸来摸去也没摸出半张纸。好在何羽白有随身带手帕的习惯,他轻轻抹去程毅脸上的泪水,柔声劝道:“你刚才也听你父亲说了,你永远都是他的儿子。养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恩,即便是毫无血缘关系,他不是一直也都很疼你?”   程毅就只是哭,打击太大了。   “得了得了,多大点事儿啊,不就不是亲爹么,又不会少块肉。”欧阳衍宇抬手胡撸了一把程毅的头毛,然后嫌弃地拍拍手上的土,“刚还吹嘘自己是个男人,男儿有泪不轻弹懂不懂?”   “衍宇……”   何羽白拽拽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太苛刻一个孩子。设身处地地考虑下,如果有一天他突然知道郑志卿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肯定也会备受打击。   不过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何权哪有功夫给别人生孩子?   冷晋只穿着手术服就冲了下来,满世界找儿子,终于在门诊楼后面看到那三个人。他大步上前,一把将哭成个花猫的程毅抱进怀里。   “对不起,小毅,对不起……本想等你满十八岁再告诉你的……不哭了啊,不哭了……”   “老爸……别不要我……”   程毅拖着哭腔的叫声让冷晋心酸不已,自己的眼泪也滚了出来。   “我永远都是你老爸,你也永远都是我儿子。”扣住儿子的脸侧,冷晋与他额头相抵,“血缘并不是唯一的纽带,小毅,我们拥有的共同回忆,这已经足够了……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一定要把他养成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老爸……老爸……”   程毅紧紧抱住冷晋的肩膀,伏在他肩头失声痛哭。欧阳衍宇在旁边看了,揪揪何羽白的白大褂袖子,小声跟他咬耳朵:“糟糕,看的我都想要个孩子了。”   眼里打转的液体被这句话生生憋了回去,何羽白偏头看着自己的发小,一脸的不可思议。   这话你该跟我弟说吧?   闹了这么一出,程昱佲没再提带程毅去上海的事,但他还是执意要程毅跟自己回酒店住一晚,说是要把事情解释清楚。程毅磨蹭着不肯走,冷晋拍拍儿子的后背,向他保证明早六点一定去酒店接他。   “诶,那个就是冷晋的前夫啊?”趁冷晋送他们下楼的空当,欧阳衍宇问何羽白,“冷晋够有本事的啊,他这前夫长得比容瑾年轻时候还好看。”   “再好看的皮囊也有老去的一天,禾宇叔叔常说,不修性,难白头。”何羽白松了口气——终于能去急诊接班了,“我今天夜班,你是去我家,还是回欧阳叔叔那?”   “去你家住。”欧阳衍宇挑挑眉毛,“我需要有小白味道的床单助眠。”   何羽白示意他跟自己一起走,边走边问:“备用钥匙在门口的信箱里,密码你记得吧?”   “313131,咱俩的生日嘛。”   “你明天晚上有事么?”   “有个商务晚餐会,你有什么计划?”   “没计划,你忙你的。”   欧阳衍宇咀嚼了一番何羽白话里的含义,嘴角往下撇了撇:“你不会是要背着我跟谁约会去吧?”   “拜托,我才回来几天,朋友都没交到,能跟谁去约会?”按下电梯,何羽白想了想,又说:“跟羽煌联系一下吧,他天天问我打听你的消息。”   挂上一副无奈脸,欧阳衍宇说:“等那小子什么时候长大成人了再通知我。”   “所以,你会一直等他?”何羽白了然。   正往电梯里走的欧阳衍宇登时转脸大叫——   “你这纯粹是断章取义!”   住院部大楼的天台上,有个身影拖着步子缓缓移动。天台之外是万家灯火,在那些或明或暗的光影之中,悲欢冷暖正轮番上演。   趴在天台边的身影并不关心这些,很快,这人世间的一切便再也不能困扰他半分。寒风吹过,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缓缓攀爬上仅有巴掌宽的水泥围栏。   “慢点骑,这会儿车少了别超速。”何羽白一如老妈子般地叮嘱欧阳衍宇。   他开车的时候欧阳衍宇也会变身老妈子。   跨上贴着墙根放的摩托,欧阳衍宇扣上头盔的盖子,冲他竖起拇指以表示自己听到了。   下一秒,大马力发动机的轰鸣被一声沉闷的重响砸断。   TBC 第26章   瞬间的惊变, 何羽白的大脑登时一片空白。   仅仅相隔几步之遥, 他眼睁睁地看着欧阳衍宇连人带车被高空坠落的躯体砸倒在地。他没看清欧阳衍宇具体是被砸中了什么的地方, 同时身体先于大脑行动, 冲过去奋力推开压在对方腿上的摩托车, 跪下大声呼喊对方的名字。   头盔之下没有任何响动, 至于到底是晕过去了还是休克还是——   何羽白根本不敢再往下想。   他更不敢动欧阳衍宇,倘若脊柱受伤,不适当的牵拉会导致更糟的结果。旁边路过的同僚和行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所震惊,纷纷朝事发地聚拢过来。   冷晋送完儿子回来, 刚进大门就看见住院部大楼下聚集了一群人,急诊的同事又正推着轮车往那边跑,立刻意识到出事了。他疾步奔过去,分开人群后眼前的一幕使得他头皮发麻——   陈书群仰躺在地,头和肩膀之间呈现出诡异的角度,大睁着眼,瞳孔已彻底扩散。同样躺在地上的还有何羽白的那个小基友,半侧着身体,任由何羽白如何呼喊也没有回应。   上手查过欧阳衍宇的颈椎没有受到损伤,冷晋脱下他的头盔, 然后协助急诊的同事将他的身体用布带固定好, 确认不会造成二次损伤再抬上轮床。   混乱之中有人被尸体绊了一脚,终于, 被躯体压迫到极限的血液浸透单薄的病号服, 刺目的鲜红逐渐扩散开来。眼看血就要蔓延到何羽白腿边, 冷晋忙一把将人从地上拽起来,将那颗已经不知所措的脑袋按向自己的肩膀,同时提醒道:“别看!”   何羽白的身体在他怀里抖个不停。   “胸椎T4到T7压缩性骨折,T5\\T6明显移位,造成神经压迫。”   急诊抢救室外的走廊上,冷晋蹲在何羽白面前,向他说明欧阳衍宇的核磁检查结果。何羽白目光空洞地坐在椅子上,听到冷晋的声音,他短促地抽了口气,眼泪毫无预警地大滴砸下。   冷晋拍拍他的胳膊,问:“他需要立刻做手术,知情书是你签,还是等他的亲属来了再签?”   何羽白如梦初醒,忙反手抹了把眼泪,站起身说:“他双亲都不在这边,我签就行。”   “好,他现在醒了,你可以去看他,不要说太多的话,避免让他情绪过于激动。”冷晋也站起来,“手术由我和中心医院骨科的陈主任搭台,他这就到,你放心,对他来说这只是个小手术。”   何羽白点点头,又抹了把眼泪,深吸一口气调整情绪,转脸走进急诊抢救室。   欧阳衍宇侧躺在轮床上,见何羽白进来,无力地勾勾嘴角。镇痛药物生效了,刚醒过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脊椎像是被谁生掰成了两半。   真是天降横祸。   “小白,你说实话,我是不是瘫痪了?”他的语调里隐隐有撒娇的意味,“我的腿好麻……动不了。”   “没有,只是压迫到神经了,做完手术就好了。”何羽白弓身低头在他额前印上记轻吻,没能控制住的眼泪“啪嗒”一下掉进那乌黑的短发里。他赶紧上手去抹,可越抹,掉的越多。   欧阳衍宇皱皱眉:“手术?那不是要留疤了……喂,切哪啊?”   何羽白伸手在他背后比划了一下动刀的位置,然后蹲到轮床前,紧紧握住欧阳衍宇的手:“别害怕,我会一直等到你醒,保证你睁眼就能看见我。”   动动脑袋,欧阳衍宇小声问:“给我爸他们打电话了么?”   “还没,我刚都吓傻了。”何羽白说着,拿出手机。   欧阳衍宇见状赶紧拦他:“正好,别打了,等我确定自己还能用两条腿走路,我给他们打。”   “肯定可以的,我没骗你。”   “那也不用,有你在就行。你知道我爸那人,要是看我这样,他能把医院掀了。”   “……”何羽白低头抿了抿嘴唇,“好歹,通知下欧阳叔叔吧……”   “别,他啊,看着坚强,其实内心脆弱着呢。”欧阳衍宇苦笑,“之前我爸不是肾上查出来一个肿瘤么,病理结果没出来之前,我老爸简直像具行尸走肉,不仔细看都看不出他还在喘气。等结果出来知道是良性,他才恢复点人模样。”   “好了好了,你少说点话。”   何羽白摸摸他的脸以示安慰。话多,是欧阳衍宇掩饰内心不安的表现。他从未在对方身上感受过气馁的情绪,但这并不代表欧阳衍宇不会感到害怕。   “对了对了,你记得帮我给老郭打个电话,就说明天我有事,酒会不去了……呃……跟他说,这一礼拜都别找我……然后……”欧阳衍宇想了想,垂下眼,“千万别跟郑羽煌那小子说,他这个赛季还没打完,别回头影响他发挥。”   何羽白迟疑地点了下头,把手机收回白大褂兜里。   晚了,他心说,一秒钟之前刚给弟弟把消息发送出去。   凌晨四点,冷晋从手术室出来,跟坐在等候区的何羽白报平安。正要开口,他看到何羽白旁边沙发上坐着的另外一个人后,登时怔住。   “郑董?您怎么来了?”冷晋上前与站起身的郑志卿握了下手。   “衍宇是我朋友的孩子,何大夫通知的我。”郑志卿朝缓缓关闭的手术室大门看了一眼,“我怕打扰你和陈主任工作就没进去,现在情况怎么样?”   冷晋点了下头:“手术顺利,大概半个月能出院,基本不会留下后遗症,毕竟年轻。”   “好,辛苦了,我去跟陈主任打声招呼。”轻拍了下冷晋的胳膊以示鼓励,郑志卿朝手术室走去。   等手术室大门完全关上,冷晋转头看向何羽白:“你真是董事长家的亲戚?”   何羽白错错眼珠,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刚刚已经跟郑志卿说好了,千万别暴露他的身份,要不然等实习期满,冷主任八成会不要他——谁愿意天天把董事长的孩子搁眼皮子底下啊,闲得没事给自己找累受。   见何羽白不说话,冷晋只当他是默认。转身将自己摔进刚郑志卿坐着的沙发里,他伸长胳膊搭到何羽白坐着的沙发靠背上,语调轻松地问:“喂,何大夫,你没跟董事长那打我的小报告吧,说我欺负你之类的?”   “我不爱打小报告。”何羽白嘟起嘴,“冷主任,你会不会介意我认识董事长?”   “介意,当然介意。”冷晋转过脸,冲他眨巴眨巴眼。   何羽白的眼睛瞪得比满月还圆,脸也鼓鼓的,那模样又让冷晋想起烫头的河豚。   他勾勾嘴角,说:“你要是没事呢,替我跟董事长反应反应病区的困难,这样我大概能心里平衡一些。“   何羽白“哈”了一声:“你直接说让我帮你跟董事长提加薪不完了?”   “上道。”   冷晋勾过手,在何羽白的脸边竖起大拇指。距离太近,何羽白一回头就撞上了,顺势被冷晋胡撸了一把头毛——哎,手感真不错。   何羽白回手捂住刚被冷晋胡撸过的地方,瞪大眼睛与他对视。   唔……这双眼睛……   冷晋也盯着他,看了足有三分钟突然一拍大腿:“我就说在哪见过你这双眼睛,你是何老师的亲戚!他跟郑董是一家子,也爱烫头,你们俩都还姓何!哈!这回我终于明白了!”   谁烫头了!?我跟我爸都是自来卷!退一万步说,爱烫头跟血缘有什么关系!?   内心翻腾着吐了半天槽,为免身份曝光何羽白生压下口气,偏头翻了个“何权式白眼”。   由于麻醉的影响,欧阳衍宇复苏之后头脑一片混乱,之前那副故作坚强的盔甲彻底扒了下去。趴在床上一会哭一会喊疼,又要打电话找他爸,又问郑羽煌为什么不来看他,还非要拆绷带。   何羽白怕他乱折腾把刀口扯开,忙按着他的胳膊劝道:“羽煌下午到,你睡醒就能看见他了。”   “谁让你告诉他的!他还要打比赛呢!”欧阳衍宇的思维又跳到手术之前的状态去了。   将被巴拉下去的被单重新给欧阳衍宇盖好,何羽白无奈地说:“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要是不告诉他,他能跟我断绝兄弟关系。”   欧阳衍宇这会又开始迷糊,词不达意地嘟囔着一堆谁也听不懂的话。见他这样,何羽白心疼不已,早已止住的眼泪又啪嗒啪嗒往床单上砸。   冷晋过来查房,看何羽白哭得眼眶鼻尖全都发红,习惯性地伸手将对方的脑袋按到肩膀上。   “不许像上次那样,把鼻涕蹭我衣服上。”他要求道。   何羽白破涕为笑,正要说话,突然越过自家主任的肩膀看到何权站在门口,举着手一副要敲门的姿势。   何权是下了手术才听说欧阳家的小子出事了,赶紧过来看一眼。没成想进门就瞧见冷晋把儿子的脑袋按在肩膀上,一头卷毛险些炸成直的。   跟儿子对坐在肯德基里吃早餐,何权语重心长地劝道:“小白啊,感情上的事,你可得谨慎……我不是说冷晋人不行,但他那个脾气,还有他那个岁数……儿砸,他离过婚还有个孩子,你知道么?”   “爸,我跟冷主任真没什么。”   何羽白脸都被说绿了。刚冷晋着急赶着去接孩子,叫声“何老师”就走了,留他一个人独自面对炸毛的何权。   “那他对你动手动脚的?”何权不悦地嘬着豆浆。   “他只是安慰我,我刚一直在哭。”何羽白抽抽嘴角,“爸,你别去找冷主任的茬,他真的很出色,我想跟着他做事。”   糟心,何权捶捶额角。知子莫若父,何羽白打小就聪明,但感情方面一直没开过窍。要是儿子觉得冷晋“很出色”,这恐怕说明苗头不对。当然他自己也觉得冷晋确实很出色,可这不代表他愿意做对方的老丈人。   “出色的人多了,那个冷秦不也挺好?”何权说完顿了顿,“诶?他们俩不是亲戚吧?”   何羽白眨巴眨巴眼,说:“堂兄弟,但是没血缘关系,冷主任是养子。”   养子?何权皱皱眉头,末了叹了口气说:“行吧,你从小就不用我操心……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你都二十四了有些事我也不好约束你……总之自己注意,甭管跟谁好,别让我和郑大白那么早当外公就行。”   何羽白反应了一会,脸色骤然涨得通红。   “爸!你说什么啊!”   TBC 第27章   分局的人在医院里楼上楼下忙活了一宿, 临近清晨才将尸体拖回法医办尸检。早起上班的医护人员大部分是在网络上看到的消息, 但是网上没提事发地在大正综合, 等听说是从自家医院住院部大楼上跳下来的, 全都傻了眼。   阮思平看着陈书群那张空荡荡的病床, 反复念叨“怎么会这样”、“我昨天晚上走之前他还好好的”之类的话。他已经预见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将面临焦心的日子——病人自杀, 不光管床大夫,整个病区的工作人员都要接受上面的调查。   何羽白困得不行,一天一夜没睡,实在扛不住了。将欧阳衍宇托付给安兴, 他趴在办公桌上打起了瞌睡。   可没睡多久,他便被人推醒。   “分局刑侦支队,卫纪尧。”对方向他出示警徽,“何大夫是吧,关于昨晚的坠楼事件,我想向你了解下事发时的情况。”   何羽白使劲揉了揉眼睛,花了点时间让几乎停滞的大脑重新运转起来。事实上他不太愿意回忆事发时的任何一个细节——眼睁睁地看着有人跳楼、自己最好的朋友被无辜牵连,这将成为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我当时……没注意死者……”何羽白为难地抿了抿嘴唇,“我朋友被砸到受伤,我光注意他了……”   卫纪尧点点头, 表示自己体谅他的心情, 并放缓语调:“没关系,慢慢回忆, 任何一个细节都可以。”   这位警官看起来像是混血, 鹰钩鼻, 肤色偏棕,瞳色浅如茶。   “真没……我朋友就倒在我面前……我……顾不上那么多了……”   何羽白说着,感到一丝羞愧——他忘了身为医者的本分,并没有在事发第一时间去检查坠楼者的生命体征,眼里脑子里就只有欧阳衍宇。   “这样,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想起任何不合乎寻常的细节,请及时通知我。”卫纪尧将名片放在何羽白的办公桌上,“好好休息,打扰了。”   “不合乎寻常?”何羽白疑惑地看着他,“卫警官,难道陈书群不是自杀?”   “死因鉴定需要等法医那边的报告,另外,这只是正常的调查程序,请不要多心。”卫纪尧说着,转头看向冷晋的办公室,“你们主任什么时候来?”   何羽白想了想说:“他做了一宿的手术,上午得休息,大概下午两点左右回来吧。”   “谢谢,那我先去找院长。”   卫纪尧向他点头致意,转身离开办公室。   阮思平一上午都提不起精神,耷拉着脑袋,跟他说话还净走神。   “嘿,思平,你听我刚说什么了么?”姚新雨抬屁股往阮思平的办公桌上一坐,伸手拍拍他的脸,“又不是你把人推下去的,你丧气个什么劲。”   听说分局痕检的在楼顶发现了一组不属于死者的脚印,各种猜测纷沓而来。流言传起来就变味,现在自杀还是他杀尚无定论,闹得医院里人心惶惶。   “我要是知道他想飞,肯定得在他腰上拴根绳啊。”阮思平哭丧着脸,“姚姚,你说,上头会不会觉得我渎职而开除我?”   姚新雨“切”了一声:“那人就是个疯子,咱对他算是仁至义尽了吧,医药费欠了多少,不照样该怎么治就怎么治。”   “我昨天……昨天下班之前催他缴费来着……”阮思平的表情更丧气了,“不会是我逼死的他吧?”   “那不……至于吧。”姚新雨皱皱眉。   “你看,你也不确定!”   阮思平说着,垂头用脑门“咚咚”磕办公桌。   姚新雨赶紧拽住他,嚷道:“诶诶诶!干嘛啊你!想给他陪葬是怎么着?”   阮思平委屈巴巴地说:“不是,我就想醒醒脑子……我爸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没让他住上别墅之前我肯定不能死。”   “呦,之前没听你提过啊。”姚新雨故作惊讶状,“你老爸死啦?”   阮思平愤慨地把姚新雨从桌上推了下去:“你老爸才死了!他搞地质勘探的常年不在家而已!”   见阮思平脸上的丧气劲儿一扫而光,姚新雨嬉皮笑脸地拍拍他的背。   尽管在NBA赛场上算矮的,但郑羽煌一米九三的个头仍旧足以让大多数人仰望。他一出现便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从医院大门到进一病区,一路上受到了走红毯般的注目。   在护士站外站定,郑羽煌屈指敲敲台面:“请问,欧阳衍宇住哪间病房?”   安兴回过头,可由于身高差,视平线仅仅与对方的胸口持平——我的妈,他扬起脸,这人得有两米吧。   “五号床,走廊尽头那间。”   “谢谢。”郑羽煌转身要走,又想起了什么,倒退回一步,“何羽白在么?”   “医生办公室。”安兴抬手指了指后面。   “让他去衍宇的病房找我。”   安兴探头看向郑羽煌的背影,瞪起眼——这人口气够狂的啊。   欧阳衍宇还在睡,郑羽煌将简单整理只塞了个运动包的行李扔到地上,走过去弓身轻吻了一下他的额角。见欧阳衍宇在睡梦中不安地扭了扭身体,郑羽煌立刻退开点距离,生怕将对方吵醒。   何羽白推门进来,看到弟弟面带忧伤的表情,立刻走过去和对方拥抱:“他没事,过几天就能像之前那样活蹦乱跳了。”   “嗯,没吓着你吧,小白?”   “还好,当时是脑子全懵了。”   揉揉兄长的卷发,郑羽煌一直提着的心好歹算归了位。收到何羽白发来的消息,一看欧阳衍宇受伤需要做手术他也懵了,立刻收拾东西直奔机场,全然不顾教练和球队经理轮番打电话冲他嚷嚷“有种别回来”、“你是不是想被封杀”之类的威胁。   去你妈的,爱谁谁,老子就是要回国!   安兴进病房给欧阳衍宇换药——按说这事儿不归他干,但何大夫拜托他好好照顾自己的朋友,他自然是要尽心尽力——听着那大高个一口一个“小白”地叫何羽白,感觉这俩人关系很亲密的样子。   安兴个子小,对篮球毫无兴趣,也不认得郑羽煌。他是听病区其他医护人员说才知道,这大高个是个篮球运动员,还是在NBA打球的。   “衍宇该换药了,何大夫。”安兴说着,将托盘放到小餐桌上,“你要不要出去?”   何羽白摇摇头:“没事,我看过刀口,缝得很好。”   手术中矫正脊椎的部分是中心医院的陈主任做的,而切开缝合都是冷晋的手艺。连续皮下内缝合,每一针距离相等,切口平整,等彻底愈合之后,只会留下一条并不明显的细痕。   拉开保护刀口的封贴式拉链,安兴细致地将碘酒涂抹均匀。郑羽煌在旁边看着,眉头拧得死紧,置于身侧的双手缓缓攥握成拳——那个害衍宇受苦的人死了,否则他一定要把那家伙从天台上再扔下去一次!   “小白,他就一直这样睡,没问题?”他不放心地问。   何羽白点点头:“能睡是好事,睡眠状态下细胞修复得快。”   “那行,你歇会,我守着。”郑羽煌温柔地用手背蹭蹭何羽白的脸——他习惯了将比自己矮大半个头的兄长视作被照顾的对象——根本不在乎还有其他人,“看你的黑眼圈,一直没睡吧。”   “嗯,刚睡了十分钟就被警察吵醒了。”何羽白偏头打了个哈欠,“我还好多活儿,等会给你带晚饭过来。”   “不用,在飞机上吃过了。”郑羽煌根本没胃口吃东西,欧阳衍宇不醒,他心里堵得慌。   戳在旁边的安兴感觉自己的瓦数好像有点高。   听说郑羽煌来自己病区了,冷晋略感意外。等到他听姚新雨兴高采烈地说篮球明星是来看欧阳衍宇的,又不觉得特别意外。   有钱人和明星互相认识没啥稀奇。   不过另一个谣言倒是让他眉头微皱——郑羽煌跟何羽白的关系,好像很亲密?   交接班时听何羽白跟自己汇报患者情况,冷晋冷不丁突然冒出一句:“你跟郑羽煌很熟?”   何羽白一愣,然后点点头。   “哦,怪不得你看他上场那么激动。”冷晋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认识很久了?”   何羽白又点点头。是他的错觉么?冷主任的语气酸溜溜的。   “男朋友?”冷晋问完自己也后悔——问这个干嘛,要是何羽白有男朋友还会去跟冷秦约会?   “不是不是。”何羽白赶忙澄清,“他喜欢的是衍宇。”   用何羽白现在冷静解释的样子对比当初他看郑羽煌进球恨不得扑上去亲屏幕的激动劲儿,冷晋瞬间脑补了一场小年轻之间的三角恋狗血大戏。   忽然之间,他对自己脑补出的“隐忍版烫头小河豚”,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知己感。就像多年以前,发生在他、赵毅与程昱佲身上的纠葛那般,这种情况必然有一个人要退出。   “嗨,感情的事儿也不一定,保不齐转悠一圈,到最后才认清谁是真爱。”连冷晋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能说出这么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开心点儿,待会请你吃勺子家的青椒土豆丝盖饭去。”   何羽白完全没明白冷晋在说什么,就听懂青椒土豆丝盖饭的部分了。   TBC 第28章   得知欧阳衍宇受伤, 程毅隔一会就来看看他醒了没, 后来索性搬把凳子坐在床边守着。   刚交的朋友, 咋就摊上这天降横祸了呢?   郑羽煌对出现在病房里的小屁孩很是不爽, 等衍宇醒了第一眼看见的得是他才行!可他又不好意思为难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唯一能做的就是随着欧阳衍宇换边睡的方向把凳子搬来搬去, 确保对方无论何时睁眼都能看到自己。   这小屁孩还是个问题宝宝,坐在那叨叨叨问个不停。   “郑羽煌,你最喜欢哪个NBA明星?”   “郑羽煌,你灌篮的时候太帅了, 教教我好不好?”   “郑羽煌,我们年级有个韩国女孩超喜欢你,你能让我拍张照片么?”   “郑羽煌,我——”   郑羽煌轰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程毅。身高带来的压迫感让程毅干咽了口唾沫,绷紧了表情看着他。   “衍宇需要休息,请你安静。”   和一米九三的身高所处的海拔完全不同,郑羽煌的嗓音十分低沉,让程毅有种脚下的地板被对方共振了的感觉。   他眨巴眨巴眼,抬手在嘴巴上比了个拉拉锁的动作。   等程毅被何羽白叫走吃饭, 欧阳衍宇终于动了动眼皮, 睁开了眼。他麻醉劲儿还没褪,视线在郑羽煌脸上模模糊糊地对焦后, 有气无力地问:“你……几点的比赛?”   “八点, 还能陪你待会。”   郑羽煌被何羽白提醒过, 欧阳衍宇术中全麻,即便是醒了,大概还会有两三天时间处于思维混乱状态,并且特别不讲理。他说什么就顺着他说,不然激动起来怕他扯绷伤口。   欧阳衍宇皱皱眉,抱怨腿疼。   神经反应,何羽白也有提到。伤到了脊柱神经,腿疼正常,也是好现象,这说明手术成功了。可对于医生来说的好现象,于郑羽煌而言,却是心痛万分。   “哪疼,我帮你揉揉。”他隔着被单轻轻帮欧阳衍宇揉搓小腿。   “不是那……”欧阳衍宇显得有些烦躁,“是上面!上面!”   能单抓起篮球的大手上移,继续帮他揉捏大腿。   “不对不对!”   事实上欧阳衍宇也搞不清自己到底哪疼——他的身体正在对抗麻痹大脑的药物。郑羽煌乱了套,一会捏上面一会搓下面,可横竖哪都不对,只好腾出只手按住对方乱扭的肩膀。   “忍忍,衍宇,等着小白来给你看看。”   “你怎么不忍!你知道我有多疼么!?”   “我不知道!可要能替你受罪我就替你了!”感受到对方骄横的委屈,郑羽煌真恨不得把他揉到身体里保护起来才好,“衍宇,衍宇,不闹了啊,听话,我这就给小白打电话。”   “唔……冷……冷……”   欧阳衍宇突然牙关打颤,紧跟着身体也开始颤抖,连带着床都跟着一起哆嗦。术后突发寒战,多数是由于麻醉影响中枢神经对体温的控制所致。但郑羽煌不懂这个,要命的是何羽白也没跟他说过会出现这种状况,登时有点慌神。   “衍宇?”郑羽煌忙按下呼叫铃,尔后大声喊他,“衍宇你说句话!”   “羽……煌……羽……”不断敲击的牙齿使得欧阳衍宇无法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我……等……成……人……”   “你等什么?!”郑羽煌眼圈都急红了。   可欧阳衍宇哆嗦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时值班护士进来一看,赶紧给冷晋打电话。冷晋见的多,不当回事,直接在电话里下医嘱。他也没跟何羽白提,而是等对方慢慢悠悠地吃完饭才回病区。   一进病区大门,冷晋忽觉眼前多了个高大的黑影,紧跟着就被一股蛮力推到了墙上。他正要发火,却看清推自己的人是郑羽煌,立刻把话咽回肚子里。   这他妈什么狗脾气?他暗骂,要不是看你是何羽白朋友的份上,老子今儿个让你躺着出病区!   “羽煌!”   何羽白眼看弟弟扬起拳头要揍冷晋,赶忙扑上去紧紧抱住对方的胳膊。郑羽煌一把没抽动手,转而暴怒地骂冷晋:“你他妈是不是医生!衍宇都要死了你还在那磨叽狗屁!”   没等冷晋说话,何羽白先急了:“衍宇怎么了!?”   “他一直喊冷!打哆嗦!话都说不出来!”   “术后寒战,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刚下过医嘱,用上药就不抖了。”冷晋边说边皱眉搓着后脑——大爷的,这一下磕得真他妈结实。   “你看了么就说没事!”郑羽煌才不管那些,他刚差点以为欧阳衍宇会在自己面前断气,所有的火气都朝冷晋撒了出来——   “你他妈就是个庸医!”   “郑羽煌你给我住口!”   何羽白大吼一声,周围立刻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见。除了郑羽煌,在场的都没见过他发脾气,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别说,这一嗓子还真挺唬人。   “给冷主任道歉。”何羽白命令弟弟,“他救人无数,你没道理骂他庸医。”   郑羽煌偏过头,不忿地瞪着墙上的一副宣传画。何羽白伸手扳过他的脸,又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冷晋,一脸坚定地重复命令:“郑羽煌!我让你道歉!”   冷晋刚想摆摆手说声“算了”——都是成年人,要面子,何必——忽然听到郑羽煌嘟囔了一声“抱歉”。   何羽白严厉的表情立刻软化下来,用手按在郑羽煌的胸口上安抚对方的情绪,又恢复成平时那温柔似水的模样。   这么听话?等等,冷晋按着跳痛的后脑皱起眉头,这不是给一巴掌再喂个甜枣的教育方式么?   确认欧阳衍宇的各项指标平稳无异常,冷晋回办公室收拾东西下班。幸亏儿子在快餐店里逗勺子玩呢,没瞧见刚老爸吃亏的一幕。   何羽白敲敲磨砂玻璃门进来,抿了抿嘴唇说:“冷主任,我再替羽煌跟你说声抱歉,他就那脾气,你别怪他。”   “算了,你朋友,我不会计较。”冷晋抬眼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何大夫,你刚才真够可以的,楼板都要被你吼穿了。”   何羽白讪讪地说:“我觉得他太过分了……那样骂你。”   “合辙他把我往墙上推,不过分?”   “啊?”   何羽白这才想起来冷晋还挨了弟弟一下子,于是上前触诊对方的后脑——诶,好大个包。   彼此的距离足够近,以至于冷晋都能看清何羽白脸上细软的毛发,呼吸之间满是对方的味道。年少时春心萌动的感觉又一次袭来,冷晋的心跳忽然剧烈,搏出的血液自冠状动脉开始奋勇奔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不然,去拍个——冷主任?”   何羽白话说一半忽然被冷晋抓住胳膊,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冷晋盯着何羽白的脸,迟疑片刻,松开手。   “不用,没大事。”他转身摘下外套穿上,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复剧烈的心跳,“你早点回家,连轴转两天一宿了。”   下意识地捂住刚刚被冷晋大力攥着的地方,何羽白纠结地说:“那……明天见。”   是错觉么?他怎么觉得刚刚冷晋像是要吻他?   “明天见。”   冷晋说着,抬手按住胸口——那颗不听话的心脏还在咚咚乱蹦。   欧阳衍宇花了三天彻底摆脱麻醉的影响,可脑子虽然清楚了,却还不能下地行走。他一看见郑羽煌就知道对方把整个赛季都给放弃了,可又无从骂起。   郑羽煌胡子拉碴顶着黑眼圈,眼巴巴地守着他。那么大的个却窝在单人沙发上睡觉,看着就委屈。他趁郑羽煌去冲澡的时候打了十几个电话,把对方的鲁莽行为动用一切关系压下来,要不郑羽煌这辈子也别想回NBA打球了。   妈的,欧阳衍宇忍着疼咒骂,见天让老子给你擦屁股!   何羽白进来查房,见欧阳衍宇趴在那用手指头戳手机屏幕泄愤,走过去笑着问:“这会认出我是谁了么?”   “我认错过你?不可能。”欧阳衍宇死不承认。   “昨天下午来看你的时候,你还拽着我的手,哭着说‘何叔叔,我不要开刀’来着。”   “呃……”欧阳衍宇立刻岔开话题,“郑羽煌!你淹死啦?赶紧滚出来给我削苹果!”   听着发小气急败坏的语气,何羽白彻底松了口——行,没问题,还是老样子。   从浴室里被吼出来,洗香香洗白白的郑羽煌只穿了条牛仔裤,光着上身,弯腰在行李里翻找干净的T恤。他是身材好不怕露肉,可把推门进来换药的安兴给弄得眼睛不知道该往哪搁。   大清早的真刺激。   套上T恤,郑羽煌拢了把湿漉漉的头发,低头看向安兴:“安护士长,你脸好红。”   两人之间的身高差可以水利发电了,他每次跟安兴说话都觉得颈椎酸。不过这个小个子的护士长人是真不错,把欧阳衍宇照顾得很好,干活又利索,他很喜欢这个人。   “啊,刚楼上楼下跑的。”安兴干笑着放下托盘,伸手去掀被单,“衍宇,忍一下,稍微翻个身啊,该给导尿管消毒了。”   欧阳衍宇一把拽住被单,瞪大眼睛:“等等!郑羽煌,你给老子出去!”   何羽白听了,转身推着弟弟往出走。虽然该有的零件大家都差不多,但毕竟不是儿时一起光屁股洗澡的时候了,还是得尊重别人的隐私。   出了病房门,郑羽煌轻哼一声说:“睡都睡过了,不知道他害羞个什么劲。”   这话让何羽白第一次体会到卷毛炸直了是什么感觉。   TBC 第29章   愣了会神, 何羽白揪住弟弟的衣袖, 眉头拧在一起:“你给我解释清楚刚才那句话。”   “啊?你不知道?我以为你们俩无话不说。”郑羽煌抓抓后脑, 语气倒是坦然, “前年的事儿, 就那一次, 等我睡醒他人却不见了,后来才知道他骑机车去旅行了。”   被“自己的弟弟和自己的发小睡过了”的事实打击到,何羽白张了张嘴,没出声。他跟欧阳衍宇确实是无话不说, 但从不打探对方这方面的隐私。   郑羽煌回手搓搓下巴,表情微微有些惆怅:“我一直以为我们俩那次就算定下来了,可谁知道他跟我说,让我把这事儿忘了。是,那天我们都喝了酒,可没醉到不能为自己行为负责的地步。”   松开手,何羽白抱住自己的胳膊,努力平复心情。他现在算是知道郑羽煌对欧阳衍宇的占有欲因何而来——生米煮成熟饭,可饭还是跑了,锅不甘心。   花了点时间整理好心情, 何羽白问:“羽煌, 你这辈子……就认定衍宇了?”   “除了他,我没喜欢过任何人。”郑羽煌言之凿凿, 抬手将兄长拥进怀里, “小白, 我们俩的事儿你别跟着操心了,看你累的,脸色好难看。”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诶,别动,再让我靠会。”   这两天忙,何羽白一直没回家,黑眼圈格外明显。靠在弟弟身上听着那有力的心跳,他感觉只要闭上眼就能睡过去。   冷晋从办公室里出来,远远瞧见郑羽煌以一副守护者的姿态抱着何羽白,禁不住眉头深深皱起。虽然之前在办公室里突然涌起亲吻何羽白的冲动,但他这两天还真没功夫收拾心情。   经过尸检,警方确认陈书群是自杀。警方通知陈书群的亲属来认领尸体,老夫妻俩上午去的分局,下午就找了一帮人,在大正综合医院门口拉起“无良医生,草菅人命”的横幅。   这情况惊动了上层主管单位,紧急成立了一个调查组进驻大正综合,把一区所有人都叫去问话,连打扫卫生的也没放过。   冷晋刚接到季贤礼的电话,要他现在去见那帮官老爷。面上说是走个流程,但他心里明白,这帮人是想找个替罪羊来平息公众舆论。   走进会议室,冷晋快速扫视了下三位调查组专员,然后垂眼坐到离他们最远的那把椅子上。   其中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年龄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率先开口:“冷主任,根据从警方调取的记录,我们发现,在死者陈书群的体内有二级精神管制类药物盐酸可待因的存在,可这个药并不在他的日常用药单上,你怎么解释?”   冷晋满不在乎地说:“他感冒了,咳嗽,震得刀口疼,我让阮大夫给他开的,镇咳。”   “那你知不知道,这类药物会加重患者的抑郁症状?”旁边一位头发全白了的女士问。   “他不抑郁,找精神科的给看过了。”冷晋轻嗤,“各位,所有的治疗都符合规定,自杀是陈书群自己的选择,他不愿意面对现实承担责任,与医院,与任何一位医护人员都没有必然的联系。”   三个人交换了一番眼神,其中最年轻的那个男人又问他:“可你明知道他负债累累,还三番五次地让阮思平医生催缴住院费,难道就没考虑过会造成何种后果?”   冷晋心里暗骂一声“操”,抬眼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那三个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在大正综合接受治疗,凭什么不付钱?”   “事实上,我们有一份记录,表明陈书群在入院时曾表达过放弃救治的意愿。”年轻的调查组成员将一份文件顺着桌面滑到冷晋手边,“冷主任,你可以先过过目。”   冷晋根本不用看。当时把陈书群往手术室推的时候,所有参与过救治他的人都听到他一直喊“让我死吧”之类的话。   可作为医生,谁会见死不救?   “所以你们是想把屎盆子扣我头上,让我承认当初就不该救他。”   冷晋说着,起身抄起刚坐着的椅子,大力甩到墙上。然后他回过头,用狠绝的眼神瞪着那三个被他吓得纷纷靠到椅背上的调查组专员——   “你们才他妈该去精神科看脑袋!”   冷晋把调查组专员摔跑的“英勇事迹”很快便传得大正综合里人尽皆知。有佩服他的勇气的,也有等着看笑话的。这事儿搁谁都糟心,可冷晋权当没发生过一样,该干嘛还干嘛。   反正老季同志保证过了,只要他不动手打人就随便折腾,自己负责给他擦屁股。   刚下一台手术,冷晋又接到急诊电话,说有位心跳呼吸骤停的患者正在送往大正的路上,叫他立刻过去。他路过办公室进去扫了一眼,发现只有何羽白还在。   听见脚步声,何羽白转过头,说:“冷主任,我刚带程毅吃过晚饭了,他还在那跟勺子玩,等你一起下班。”   “我现在得去急诊,接救护车。”冷晋随手拽过件白大褂套到手术服外面,“心跳呼吸骤停,危重急救。”   “我跟你一起去。”何羽白立刻站起来。   “不用,赶紧回家,瞧你那黑眼圈。”   虽然嘴上说着,但冷晋却并没有直视何羽白。平时忙得没空理会身体的需求,可这两天只要一看见何羽白,血就往下头涌。   妈的,单身太久果然会憋出问题。   “没事,也不急在这一会。”何羽白边说边往出走,“冷主任,听说你今天在会议室跟调查组专员摔椅子来着,季院长没骂你?”   “当然没,我那是给他长脸呢。”   跟在何羽白后面穿过走廊到电梯间,冷晋一直盯着对方的后背——有一条被肩线撑出来的衣褶,平直有力地绷在肩胛骨上方的位置,这说明白大褂之下的身躯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单薄。   有点点肉的话,抱起来会很舒服。   “冷主任?”何羽白站进电梯,伸手按住电梯门,好奇地看着冷晋,“你……不进来?”   “呃,进。”   边往电梯里走,冷晋边把脑子里刚给人家扒下来的白大褂再穿上。   站在急诊门口等着接救护车,冷晋偏头注意到何羽白不停地跺脚还往手上哈气,权衡片刻朝他伸出手。   “嗯?”何羽白对伸到眼前的手表示疑惑。   冷晋也不多废话,直接大手一包,将何羽白放在嘴边的手裹住。何羽白的手指像刚从冰水里抽出来的一样冷,惹得冷晋微微皱眉。感觉到温热的体温不断传递给自己,何羽白冻得红扑扑的脸也跟着热了起来。他试图把手抽回,可冷晋并不给他机会。   “给你捂热点。”冷晋将目光投向医院正门,“你刚也听了,这是危重抢救,手指头僵了怎么干活?”   何羽白觉得有点尴尬,稍稍缩起肩膀。所幸这份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两三分钟后,救护车呼啸着开上急诊大厅外的斜坡。   “呼吸心跳骤停,心肺复苏二十分钟。”跪在轮床上的随车医生满头大汗,手下还在不停按压,“刚按回来又室颤,一直不敢离手。”   迅速将患者推进抢救室,急诊医生替换下随车医生,继续对患者实施心肺复苏。   冷晋一边给患者查体一边问跟车来的另外一个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她……跳着跳着舞……突然……突然就倒下了……”那姑娘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浑身一个劲儿的哆嗦,“叫也叫不醒……店里的经理给叫的救护车……”   “她服用了什么药物?”   冷晋不是凭白这样问。被抢救的姑娘浓妆艳抹,穿得还很性感,一看就是去夜店玩来着。   “没——真没!”跟车的小姑娘突然哭了起来,“我们只是去跳舞……真就……跳舞而已……”   这时候患者的心跳再一次被按压回来,急诊医生离手,让护士进行抢救准备。可护士刚剪开那姑娘的衣服,又再一次发生了室颤。   “除颤!200焦!”   冷晋接过护士递来的电极板,除颤后继续按压,同时喊护士静推肾上腺素。终于,心跳监护仪上的曲线重新出现。可他现在根本不敢离手——这姑娘就像是个漏了的车胎,一边打气一边撒气。   该死的,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等护士连接好呼吸机,何羽白在旁边接下冷晋的工作给患者查体。可从头查到脚,却找不到是何原因导致这女孩会突然失去呼吸心跳。这么年轻的姑娘,也没有既往病史,按理说心脏没那么脆弱,不按就不跳了。   思来想去,他的目光落到女孩涂着丹寇的手指上。   冷晋的汗已经顺着睫毛往下滴了,甩了下头,突然看见何羽白从清创包里面取出一把剪刀。   “你干嘛?”他问。   何羽白没说话,只是拉起女孩的手,用剪刀内刃刮去她手指上厚厚的甲油,然后将女孩的手递到冷晋眼前。   甲盖苍白,明显的失血指征。   冷晋皱眉大喊:“把B超机推过来!”   何羽白用床边B超确认患者的腹腔有内出血:看位置要么是宫外孕要么是黄体破裂导致,立刻做静脉置管补液输血,同时导尿验孕。血一输上,患者的生命体征很快便平稳下来,冷晋终于能歇口气了。   “接下来是你的活儿了,冷主任。”确认是由于宫外孕破裂导致的内出血后,何羽白摘下手套扔进医疗废物垃圾桶里,“我先去看衍宇,等这个患者出来,我管床吧。”   听到何羽白的话,冷晋摇摇头:“算上徐艳的,你手里已经有十个患者了,还是让阮思平管,让护士站给他打电话。”   何羽白习惯性地抿了抿嘴唇:“陈书群的事情弄得他心神不宁的,就我接吧。”   冷晋皱眉:“你几天没回家了?”   “三天,多一个而已,我吃得消。”轻轻呼了口气,何羽白望向床上妆容已花得如鬼脸般的姑娘。   如果刚刚再迟几分钟,他们一定会失去这个年轻的生命。   TBC 第30章   难得的, 何羽白没在欧阳衍宇的病房里瞧见弟弟。   “羽煌呢?”他疲劳地窝进沙发里, 抬手敲敲肩膀。   “夜跑去了, 再不动动, 那身肌肉会萎缩掉。”欧阳衍宇目前还只能侧躺, 以免压到刀口。他看着一脸憔悴的何羽白, 心疼地皱皱眉:“你今晚还夜班?”   “刚急诊收了一个宫外孕破裂的,我等冷主任那边手术结束接患者。”何羽白从旁边的小桌上那起瓣切好的橙子,用眼神问欧阳衍宇要不要吃,后者摇摇头。   嚼着酸甜可口的橙子, 何羽白憋在心里一整天的话也已发酵到了极限:“衍宇,你跟羽煌……在一起过?”   欧阳衍宇反应了一会才明白何羽白的意思,脸上的线条立刻呈现出下垂的趋势。   “真不愧是三瓣嘴的兔子,漏话。”他埋怨了一声。   郑羽煌属兔。   何羽白抿住嘴唇,片刻后问:“我不是想打探你们之间的隐私,但是衍宇,既然你肯跟羽煌……嗯……为什么不能敞开心扉接受他?”   病床上的叹息声几不可闻,欧阳衍宇抬手搭住额头,目光显得有些惆怅。   “我其实……很羡慕我爸,做自己喜欢的事, 只为设计工作室的那几个人负责, 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施工的工人又搞错了涂料色号。”他皱起眉毛,“可是小白, 那天早晨我睁开眼, 看着羽煌, 突然意识到我们俩要是在一起,只能是他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打球、训练、赢得荣誉、受全世界的瞩目。所以我决定出去走走,放空自己,整理下心情。”   何羽白苦笑:“难道这样的羽煌,配不上你?”   “不是,没说他配不上我!”欧阳衍宇难得地露出沮丧的神情,“但现实是,我需要一个像我老爸那样、不管有天大的麻烦也能想出办法解决掉的人……来替我分担压力。”   起身坐到病床边,何羽白搓着他的胳膊帮他按摩:“老实说,像欧阳叔叔那样的人挺难找的,而且也不合适。你个性太强,衍宇,如果找一个同样强势的人,只会争吵不断。”   欧阳衍宇嫌弃地撇嘴:“可你弟那兔崽子时常能把我气到心跳骤停!”   “以我对羽煌的了解,我可以保证,他认为那是对你好的表现。”何羽白轻笑,“就定下来吧,不是我偏袒羽煌,错过他,你可能再也找不到比他更能包容你的人了。”   垂眼想了想,欧阳衍宇还是摇摇头:“这事儿你别管了,小白,凭羽煌现在的经济状况,我家里也不会同意。”   “呃……羽煌的合同不是签了七百万美金的年薪?”   “七百万对我爸来说,算钱么?”欧阳衍宇翻了个白眼。   “会涨的啊,等他转会至少能翻一番,打出名堂还会有品牌代言费。他那么年轻,未来有的是机会。”   “别提了,他这次回国没跟队里打招呼,把球队的教练和经理还有出资人得罪个光。我找了一大圈人才把事情压下来,要不他以后只能去篮球学校教小孩了。”   何羽白为难地皱皱眉:“这事怪我,太着急通知他了。”   “不,纯粹怪他自己,跟教练请个假不行么?就说家里出事了,谁也不会那么不近人情。可他怎么干的?一声不吭从酒店跑了,我要是教练,再看见他得把他塞篮筐里去。”欧阳衍宇反手握住何羽白的胳膊,“小白,你弟做事不考虑后果,这毛病不改,我肯定不能跟他在一起。”   “嗯,我会教育他。”何羽白点点头。   “少操点心,又不是你生的崽子。”忍着背上的跳痛,欧阳衍宇稍稍挪了下位置往何羽白怀里靠去,“哎,还是我的小白好啊,聪明能干值得依靠,要不咱俩一起过算了。”   郑羽煌推门进来,正听见欧阳衍宇的后半句话,登时不悦地挑起眉毛:“你们俩一起过,浪费资源。”   两道带着杀气的目光射向他,紧跟着何羽白就替欧阳衍宇把枕头砸向弟弟。   接完那个宫外孕破裂导致内出血的患者,何羽白问冷晋要办公室钥匙,他晚上要在那里面过夜。休息室的床他睡不惯,还是跟何权办公室同款的沙发比较亲切。   冷晋看了眼表,摇摇头说:“我送你回家,冲个热水澡,踏实睡几个小时。明天你十点再来,早晨的活儿我替你干。”   “不用,我——”   “行了赶紧去拿东西。”冷晋挥挥手打断他。   何羽白扁扁嘴,转身回位子上收拾包。主任的口气听起来特别不耐烦,但手术很顺利啊,搞不明白对方因何如此。   此时此刻冷晋正在后悔提让对方冲热水澡的事儿,他满脑子都是水气氤氲、来一发浴室那啥的画面。许久没感受过的冲动,正如超级细菌般的侵蚀着他的中枢神经。   糟心。   收拾好东西,何羽白背着包往冷晋跟前一站,看他还穿着手术服并且没有换衣服的打算,问:“冷主任,你不换衣服?”   “啊,先去趟卫生间。”冷晋把车钥匙扔给他,“你跟小毅去车里等我。”   “哦。”   与冷晋擦身而过时,何羽白看他皮肤有些泛红,于是回手试了下冷晋的颈侧。感觉到手背所触的地方一片滚烫,他叫道:“呀,冷主任你发烧了。”   “没有!是中央空调暖风开太足了!”   冷晋咬肌紧绷,一把挥开他的手,转身往卫生间走去。何羽白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里略委屈。   我干什么了你就冲我凶!   躲在卫生间隔间里靠手解决了一把,蒸腾着冷晋的欲火终于有所消退。他洗干净手,又用冷水冲了把脸,双手支在洗手池边上望向镜子里的自己——   自鼻翼向下到嘴唇凿刻着两道法令纹,明确地提示他已不再年轻。不过好像很早就长这个了,他努力回忆着,上大学的时候就有?那会同学都说他看起来有点凶。   是,转过年就四十的人了,可这不代表他不行了。至少从刚才的表现评估,和二十多岁时的状况也没差。有冲动很正常,生理需求是人都有,就是产生冲动的对象……   哎,单身汉的悲哀。   垂下头任由发梢上的水珠滴落到池子里,冷晋盯着那水滴顺着白瓷滚下去。大水滴滚动的其间又汇合了沾在池面上的小水滴,裹成圆滚滚胖乎乎的一团,最终消失在出水口边缘。   抽出纸巾擦干手,冷晋摸出手机,调出之前拍的何羽白的照片。看着看着,他的拇指不由自主地抚上照片里的嘴唇——不知道,用舌头撬开那两片总是抿在一起的唇瓣,是什么感觉。   应该……很美妙吧?   可是不行啊,他又想,何羽白看起来不像是个放得开的人。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看走了眼,但工作关系横在这,“日”后相处起来多尴尬。   触屏感应到手指的滑动,切换到下一张照片。冷晋一看见儿子的脸立刻冷静下来,什么想法都没了。   在车里等老爸等到昏昏欲睡,程毅听到车门被撞上的声音,勉强睁开点眼。   “老爸,你好慢哦……”   冷晋没接茬,抬眼从后视镜里看向后座。程毅的脑袋枕在何羽白的大腿上,身上盖着的是他扔在后座上的一件待洗外套。   何羽白说:“冷主任,程毅困了,不然先回你家吧,我待会从那打个车走就行。”   “先把他弄回去我再送你,反正也不远。”发动汽车,冷晋回了下头,“诶,臭小子别在车上睡,一会下车冷。”   程毅闭着眼嘟囔:“老爸,我明天想请个假,在家睡一天行么。”   “这就不行了?那你干不了医生。”   冷晋勾勾嘴角。他得不停地跟这小子说话,不然一会真睡着,下车着凉再发烧可就糟糕了,最近流感正呈小范围的爆发状态。   听着冷晋轻松的语气,何羽白感觉对方刚才那股无明业火似乎已经彻底散光。好吧,他转念一想,冷主任就这脾气,阴晴圆缺随时变化,令人难以捉摸。   “我也没想干医生啊……”程毅确实不说话就能睡过去,他可是早晨五点半起的床呢。   冷晋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跟孩子谈过未来,于是问:“那你将来想干什么?”   “做软件工程师啊,我会写程序。”程毅的语气不无得意。   冷晋点点头:“行,回头搞个上市公司什么的,好让你老爸我提前退休享受人生。”   “老爸你真庸俗,怎么就知道钱啊?”程毅嫌弃地撇撇嘴,“科技可以改变世界,小羽毛说了,我是有能力帮助别人的人。我想好了,先做个帮助与父母失散的孩子寻找双亲的软件,诶,到时候你得给我投启动资金啊。”   冷晋微微一愣——何羽白对程毅说的话也是他想传递给孩子的理念,而且这孩子想做的事情,明显是为了他——旋即笑道:“还说我庸俗,你不也上来就提钱?有本事自己拉风投去,你老爸我还欠着银行贷款呢。”   见程毅垮下嘴角,何羽白摸摸他的头说:“程毅,钱的事,你可以找衍宇哥哥,他管理着几个基金项目,我记得有专门针对软件开发的投资额度。”   “哇!那真是太好了!”   程毅唰一下坐了起来,激动地抱住何羽白。拍拍程毅的背,何羽白下意识地望向后视镜,却在镜子里看到冷晋的眉头微微皱起。   事实上,冷晋此时的心情却有点郁闷。   衍宇哥哥?这他妈……那不是我跟这支小羽毛差了辈分了?   TBC 第31章   将程毅送到小区门口, 何羽白拗不过冷晋, 只好继续坐他的车回家。路程其实不远, 开车十分钟就到了。对比把儿子扔小区门口的态度, 冷晋将车开进地下停车场的举动让何羽白觉得挺贴心的。   外面气温接近零度, 风还大。   车停好后冷晋跟着一起下了车, 在何羽白疑惑的注视下略显不自在地说:“借你家卫生间用一下。”   何羽白撇撇嘴,心说原来不是怕我冻着啊,然后打趣道:“冷主任,卫生间上的这么频繁, 有空来门诊,我给你查下肾功能。”   “我肾好着呢!”   冷晋的语气简直称得上急赤白脸了,把何羽白弄得十分尴尬。他垂下眼,默不作声地往电梯间走去。最近跟姚新雨他们待久了,经常开彼此的玩笑,无伤大雅又能增进感情,再说会心一笑也是解压的好方式。   他没想到冷晋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   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差劲了点,冷晋轻咳一声,找了个台阶下:“上个月刚体检完,一切正常。”   “嗯, 身体经常超负荷运转是得定期检查, 太公以前说过,好多毛病都是从你这个岁数开始扎根的。”何羽白稍稍松了口气。细想也是, 难怪冷晋会急, 刚才玩笑开得有点过分, 说人家肾不好不是骂人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冷晋刚缓和下来的面部肌肉又绷了起来:“何大夫,你觉得我很老么?”   何羽白完全没感觉到自己戳了冷主任的肺管子,还很轻巧地回答道:“没啊,现在人均寿命接近八十,四十岁正当年。”   “我三十九。”冷晋的语气并不愉快,可说完又感觉有点丢脸——只差一岁而已还非要掰扯清楚,未免显得有些矫情。   “呃……我现在知道了……”何羽白干巴巴地挤出个笑,转脸按下电梯。   话不投机半句多,难怪姚新雨经常吐槽说,主任完全是凭实力单身,相亲饭吃完没一个再回头找他的。   上次来何羽白家,冷晋只是在门口看了眼睡在客厅的儿子,并没进去。这次他借口上厕所把人家家里里外外看了个遍——装修和家具都是简约风,以浅咖为主色调,给人以温暖的感觉。虽然只有一个人住但很有家的感觉。不像他那,黑白灰的冷色调,还一点人气儿也没有。   他上来看何羽白住的地方,一方面是好奇心作祟,另一方面,也是想多了解一下对方。   眼看着试用期就剩十来天了,人肯定是得留下。虽然何羽白进不去手术室,但他各科室的片子都会看还能做几乎所有分类的B超,光凭这两条就够其他人十几条街。   这样的人才要是被别人撬了墙角,他得悔死。   “冷主任,喝杯热茶再走吧,外头太冷。”   何羽白将冲泡好的五味散放到小吧台上,冲刚打卫生间里出来的冷晋歪歪头。冷晋边擦手——演戏演全套,尽管他连裤子拉链都没往下拉——边看摆在书柜里的书,听到声音后回过头。   端起茶杯,他看着何羽白那副乖巧小媳妇伺候加班回家老公的样子,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   要命,赶紧喝口茶压压。   杯子里的液体温度刚刚好,暖心暖胃,理气宁神,正舒缓了冷晋心中的躁动。他对何羽白勾勾嘴角,问:“你平时就喝这个?”   何羽白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走到书柜前打开柜门,抱出两本板砖一样的厚书交给冷晋:“这是阮大夫问我借的书,麻烦你帮我带给他,我不开车,背着进地铁太沉。”   冷晋单手接过书,顺道看了眼书名——《White Coat》和《玩命手术刀》。《White Coat》这本他看过,讲述的是一群哈佛医学生的实习经历,出版日期并不比他放在办公室书柜里的那本《外科手术的失误与处理》更晚,写书的人八成已经退休了。   “这本给他,这本我留下看。”他放下茶杯,将《玩命手术刀》夹到胳膊下面。   何羽白抿抿嘴,说:“那本只是一些医疗史上的趣闻……可能对你来说,没什么帮助。”   “就当放松脑子了。”冷晋感觉自己有点没话找话,“呃,对了,你跟冷秦你们俩……怎么样了?”   要不是冷晋提起来,何羽白都快忘了有这么一号人的存在了。他尴尬地摇摇头:“最近太忙,一直没联系。”   冷晋松了口气似的:“那就好,别让那小子给骗了,看着人模狗样的,其实一肚子坏水。”   何羽白突然笑了起来,把冷晋弄得莫名其妙。   “你笑什么?”   “冷主任你不是说过,不在背后说人坏话。”   “这话我当着他面也敢说,不算背后说坏话。”冷晋低头看了眼表,“行,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   送冷晋到门口,何羽白突然说了声“等等”,然后转身跑进卧室里。冷晋听到从卧室里面传来打开柜门以及拉抽屉的声音,像是在翻找什么东西。   “冷主任,这个给你,算是回礼你给我录的手术视频。”何羽白把一个精致的绒面长方形盒子交到冷晋手上,“毕业时父亲送我的,我不太穿西装,一直没用过,你放心,还是新的。”   冷晋夹着书,打开绒盒,看到里面是一对袖扣:扣面椭圆,蓝色珐琅工艺的嵌底上浮凸着一对精雕细琢的白色羽翼。即便是在楼道昏黄的灯光下,也依旧熠熠生辉。   “不用客气,这么送来送去的,没个头了。”他试图将盒子交还给何羽白,可对方却向后退了一步。冷晋暗自思量一番,又说:“我不是介意东西的新旧,何大夫,这是你父亲送你的,意义重大,给我,不合适。”   何羽白扶住门框,语调柔和地说:“从来没人专门为我录过手术视频,冷主任,我真的很开心……你认可我,帮助我,所以我才把对自己来说有意义的东西送给你,请不要推辞。”   冷晋无奈地笑笑:“可你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我,被你父亲知道了,他会不高兴的。”   何羽白立刻摇头:“不会,他一向无条件支持我所有的决定。”   “看来你有一位好家长。”   “两位,我爸也特别开通。”   何羽白说着,突然想起之前何权跟他提过的、关于别让自己跟郑志卿太早当外公的事,脸上忽然发热。   他爸有时候开通得有点过了。   尽管冷晋说过要替他干早晨的活,但何羽白还是没敢赖床太久,睡够六小时立刻爬起来去上班。从地铁站一出来,他就看到陈书群父母雇的人拉着横幅堵在院门口,引得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   冷主任是把调查组给气跑了,可这帮人还是不依不饶。何羽白听安兴说,陈书群的父母要求五百万的赔偿金,不过院方开出的条件是一百五十万。   接受就签字,不接受,法庭见。   听何羽白进办公室之后念叨那帮人快把生命通道都堵上了,姚新雨冷嗤道:“让他们闹去,一天二三十口子人,饭钱住宿费就不少,能坚持几天?”   他见识过这场面。之前三区收了个腰痛待查的患者,下午住进来的晚上突然暴毙,尸检结果证实是主动脉夹层破裂。这毛病不做血管造影难以确诊,何况患者本身又是不典型症状,按理说不算医疗事故。可家属不干,拉来两卡车人把医院的前后门堵了起来讨要说法,警察都轰不走。   后来不知道是哪位院领导的朋友关系,弄一群彪形大汉到门口轰人,给那帮拿钱起哄的吓得够呛,转眼跑了几十个。家属们一看院方“以暴制暴”只好认怂,接受条件签字拿钱走人。   “突然失去亲人,对谁来说都是件无法接受的事情。”何羽白暗叹,“我能理解他们,但他们该走法律途径来解决问题。”   安兴进来找姚新雨核对用药单,听到这话,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何大夫,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话你总听过吧。越闹钱给的越多,有的人啊,是用别人的命换自己的富贵呢。”   透过窗户看了眼门口聚集的医闹,何羽白皱皱眉:“有手有脚,做什么不能赚钱,非得干这个。”   “要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想就好喽。”姚新雨签完字,把笔插回胸袋里,走到何羽白身后随意地将胳膊架到对方的肩膀上,指着窗外的人群对他说:“何大夫你看,那些个女的抱的孩子都是租来的,因为警方有规定,不能拘留带孩子的。”   被姚新雨的胳膊肘压着肩膀,何羽白略感不适。安兴还在旁边,看着心里肯定不舒服。其实在何羽白看来,姚大夫人是很不错,热情风趣。但就是太不拘小节,经常做出一些容易惹人误会的亲密举动。   “姚新雨!来我办公室!”   冷晋的声音凭空炸响,把一屋人都惊得缩起了肩膀。这还只是个开始,等姚新雨一进主任办公室,楼板差点被冷晋吼穿:“九床幽门梗阻患者的手术指证如此明显,你怎么还拖着不做方案!?一天到晚就知道耍嘴皮子!再他妈让我听见你闲聊一句,老子把你嘴缝上!”   屋里吼得震天,外面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主任早起骂过实习生了啊,怎么还这么大气性?   从宫外孕破裂的患者那问到对方男友的信息,何羽白赶紧跟那个名叫冯靖的人联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谁啊?”听筒里传来的声音睡意朦胧——都快吃午饭了还没起床。   “你好,我是大正综合医院的何羽白医生。”何羽白有不太好的预感,“是这样,冯先生,张玫昨晚因宫外孕破裂入院抢救,现已度过危险期,请你尽快来趟医院办理相关手续和缴费。”   听筒里沉默了一阵,然后传来粗鲁的质问:“你刚说谁宫外孕了?”   “张玫,你的女朋友。”   “不认识!”   那边“咔”地挂断,何羽白愣了愣,再次将电话打了回去。打了三次也没人接,他怀疑是自己记错电话号码了,赶紧又去病房和张玫确认。   张玫一听冯靖不认账,哭得稀里哗啦:“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我真是瞎了眼才会跟他好!”   “别哭别哭。”何羽白怕她激动过度,赶忙安慰她,“他可能以为是骗子,不然你自己给他打一个吧,或者叫朋友帮你打。”   “我找他爸!非打死那个混蛋!”张玫又气又急,哆哆嗦嗦摆弄了半天手机才把电话拨出去。   听着张玫打电话时说的内容,何羽白断断续续拼凑出这个女孩的经历:她是个空姐,负责头等舱服务,在飞机上认识的冯靖。后来陪冯靖一起出席对方表姐的婚礼,见过冯靖的父亲。她一直以为这就是见家长了,没想到冯靖竟然根本没拿她当女朋友。   等张玫挂断电话,何羽白试探着问:“冯靖来么?”   入院手续和押金都该处理了,可遇到这种情况,他总不好让人家一个差点把命赔上的女孩子出钱。   “来!”   张玫甩下电话,将自己裹进被单里闭眼皱眉。   都快到下班点了何羽白才收到安兴的通知,说张玫的家属来了,他赶紧放下手头的活儿去病房。还在走廊上他就听见张玫的哭声,立刻跑了过去。   出乎何羽白的意料,冯靖非常年轻,顶多二十岁,看面相,屌得个二五八万。   “哭他妈什么哭,是你自己说没事儿不用我戴套的,这会儿又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冯凯站在病房门口,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话会让一个年轻女孩颜面扫地,“我现在明白了,你就是看我们家有钱,想弄个小的出来好要抚养费,这就叫报应你懂不懂?”   何羽白没立场介入人家的家务事,但这个冯靖实在是过分。他将人请出病房,说:“冯先生,张玫还处于术后恢复期,无论你们有什么问题也请不要在这个时候刺激她。”   冯靖无所谓地扫了他一眼:“少假惺惺地废那么多话,不就是要钱么?十万够不够?”   何羽白是真没碰上过这种无礼的家伙,登时表情一绷,抿住嘴唇不知该如何应对。   “不够?二十?”冯靖直接从裤兜里抄出张卡甩到何羽白身上,“密码123456,自己取去。”   太不尊重人了!饶是何羽白脾气好也被气得额角突突直跳,见冯靖抬腿要走,他立刻伸手去拦。   “诶你等一下——”   去路被阻,冯靖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为给自己开道粗鲁地搡了把何羽白的肩膀。   郑羽煌恰好从欧阳衍宇的病房里出来,看到走廊上的这一幕登时怒火沸腾,大步上前抬脚便踹,使冯靖像个沙包那样撞到墙上。   “天呐!羽煌你——”   何羽白震惊地捂住嘴,反应了一下立刻赶上前查看冯靖的状况。这一脚踹得够狠,冯靖疼得都叫不出声了,只得歪在墙边不停地倒气。   郑羽煌拽住兄长的手臂把人拉回到身边,冷漠地说:“死不了,甭管他。”   “可是——”   郑羽煌抬手打断兄长的话,蹲下身揪住冯靖的领子将人提到面前,冷冰冰地威胁道——   “你敢再碰他一下,我拆了你。”   TBC 第32章   冷晋正拾掇自己准备带程毅去出席一场业界晚餐会, 突然被告知病区有人打架连警察也来了, 赶紧出屋, 边系领带边往过赶。半个走廊上都是人, 他费了点劲才挤到“事发地点”。   不是相关人员人报的警, 而是拿着手机在病房门口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家属。   管片儿民警老肖瞧见冷晋, 冲他招招手,将刚询问到的情况简单跟他沟通了一番。听说是何羽白被欺负,冷晋的脑门子上立刻绷起条青筋,厌恶地瞪着躺在地上装死的冯靖。见他在那嗷嗷自己的胃肯定被郑羽煌踹破了, 冷晋特想再补一脚上去让他“梦想成真”。   老肖为难地对他说:“冷主任,虽然家属和家属之间的冲突,但起因是病区的工作人员,你这个当主任的……看看是不是给个妥当的解决办法?”   没等冷晋说话,郑羽煌抽手指了指摄像头:“和医院没关系,有问题我自己担着。再说是他先推的小白,不信你们可以调监控。”   “我相信你,可实际情况是,你这手……下的有点重。”老肖一年处理数百起各类纠纷,见血的也不在少数, 早已练就了一副和事佬的平和态度, “小伙子,看你这身板是运动员吧, 普通人哪禁得起你这一脚……内伤可轻可重, 是吧, 冷主任。”   “我看没事儿,这样,给他做个全身CT,钱算病区的。”   比起躺在地上那个,冷晋更担心一脸忧虑、缩在郑羽煌身侧的何羽白。这小家伙应该不是被吓着了,他想,大概是为自己造成了冲突而感到郁闷。   等冯靖被同事推走,冷晋让安兴协助老肖那边进行收尾工作,自己把何羽白跟郑羽煌叫到安全通道上。   “那家伙没伤着你吧?”他先问何羽白。   何羽白摇摇头。被推了下肩膀而已,他弟真有点反应过度了。不过他能体谅弟弟的心情。郑羽煌的保护欲极强,外加天生好体格及后天锻炼,自然而然会以守护者的态度自居。   当初何权不大赞成郑羽煌去打球,而是希望他能去当几年兵,在部队里锻炼一下,收敛心性。可一向脾气温和的郑志卿在小儿子的教育问题上采取的却是放养态度——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没点儿血性,不服打一架很正常。   不惹事,更不能怕事,老郑家不养怂包。   郑羽煌搓搓他的胳膊:“小白,你别为难,出事儿我担着。”   “出不了大事,我看见鞋印了,那位置除了肠子什么都没有。”   冷晋伸手将何羽白拉到身边,使对方离开郑羽煌臂长所及的范围——看郑羽煌对何羽白做出亲密举动,他心里别扭。   郑羽煌察觉出冷晋的意图,稍稍挑起眉梢。   “嗯,我检查过了……顶多是皮外伤……也没撞到头。”何羽白点点头,完全没注意到跟前这俩人的小心思,但他注意到冷晋打了领带,“冷主任,你是不是有事要去忙?”   “哦对,我有个晚餐会要出席。”冷晋抬腕看表,“行,我得走了,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何羽白看到冷晋的衬衫袖口上别的是他送的那对儿袖扣,心里忽然松快了一点儿。   过了下班点儿,难得不用加班的何羽白却不敢走。直到放射科那边传来冯靖的检查结果,确认对方没有受伤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但细看之下,他确实发现了点问题。冯靖脑部的平扫图里有一处钙化点,直径约十四毫米,靠近脑干。大脑中的钙化点十分常见,但考虑到冯靖的年龄和钙化点的位置,他的脑海中迅速出现了几种容易误诊的相关疾病。   给神外病区的罗主任打了个电话,何羽白将片子传给对方。等了一会,那边给他回过电话。罗主任怀疑是动脉瘤钙化,建议再给患者做个MRI。   冯靖正躺在病床上打电话,见何羽白进屋,脸立刻拉的比驴还长。将刚才被冯靖甩到身上的银行卡放到床头柜上,何羽白对他说:“你大脑里有一处钙化点,神外主任怀疑是动脉瘤钙化,需要再做一个MRI确认。”   “你说什么?”冯靖提高音量对着电话大喊:“爸!他们把我脑子打出毛病了!”   何羽白赶紧解释:“不是不是,这不是因外伤所致,是你自己的血管病变,钙化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造成的,需要时间。”   冯靖根本就听不进去,跟电话那头说了几句之后挂断,转脸威胁他:“少废话,我们老冯家就我这一根独苗,你们等着的,不告到你们这破医院和那个傻大个破产,我他妈冯字倒着写!”   “那傻大个是我弟,这家医院是我父亲开的。”   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何羽白立刻转过身,惊讶地睁大眼。   “羽辉!”   齐羽辉一身火红的毛呢连衣裙,脚踩一双鞋跟八厘米的高跟鞋,气势张扬。她往病床边一站,搭住哥哥的肩膀,居高临下地瞪着躺在床上的冯靖:“冯先生,我本来还想替我弟的无心之举向你道声歉,但鉴于你的无礼,我觉得可以免了。”   冯靖干咽了口唾沫——这女的真够高的,看起来也能一脚给他踹墙上去。   “脑动脉瘤钙化是么?”她问何羽白。   “还没确诊,是我和神外的罗主任高度怀疑。”   “好。”齐羽辉点了下头,又将目光投向冯靖,妆容精致的脸上扬起冷笑,“冯先生,我代表院董事会做出以下决议:大正综合收治你,一切费用全免,什么时候治好了,什么时候再出院。”   冯靖被齐羽辉的影子压在床上,大气也不敢出。   何羽白没想到,是欧阳衍宇给齐羽辉打的电话。听说郑羽煌又动手打人了,欧阳衍宇虽然知道必定是事出有因,但还是生气。为了自己能多活几年别被这兔崽子早早气死,他决定把最能压制对方的人叫来。   齐羽辉连纯血烈马都能驯服,一百多斤的郑羽煌算个屁?   “我可管不动他了,羽辉,交给你了。”欧阳衍宇边说边接过何羽白递来的纸巾,擦去脸上被齐羽辉留下的口红印。   齐羽辉偏头瞪着弟弟,直到对方心虚地错开目光才开口:“羽煌,你是不是想让爸他们知道你回来了?”   郑羽煌的个头在穿着高跟鞋的齐羽辉面前毫无优势,气势上也明显差了一截:“羽辉,别告诉——”   “叫姐!”齐羽辉瞪起眼。   郑羽煌下意识地缩了下肩膀,打小就被笼罩在姐姐的“淫威”之下,身体和大脑都形成条件反射了。   “姐……别告诉老爸他们我回来了。”   “我不告诉就行了?”齐羽辉双臂抱胸,扬起下巴拉直线条优美的脖颈,眼神和语气同样犀利,“你大小也算个名人,在公共场所动手打人,不怕上热搜?”   “那混球推小白的肩膀!”虽然出生时间只差了十分钟,但在姐姐面前,郑羽煌完全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况且认点怂也没亏吃,他姐今天可是穿高跟鞋了。   齐羽辉抽手揪住弟弟的领子把人拽到跟前,脸压着脸吼道:“他推小白你不会推回去啊?上来就拿脚踹,幸亏动脉瘤钙化了,不然被你一脚踹破,你不还得给他抵命!?老爸怎么教你的?打架要知道手底下的轻重!”   “羽辉,别骂他了,他也是一时情急。”   见妹妹发火,何羽白闪在一旁好言相劝。他才不往跟前凑,夹弟弟妹妹中间,身高差令自尊心无处安放。欧阳衍宇则趴在床上悠哉看热闹。只要齐羽辉开口,郑羽煌极少敢反驳,向来只有低头听训的份。   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当初见识了齐羽辉把跟自己抢玩具的弟弟压在下面揍的画面,欧阳韶华就断言这丫头绝对有资格成为华医堂的女掌门。   连郑羽煌自己都说,他打掀姐姐裙子的男孩,其实是为了对方好。因为何权怕女孩子将来在外面受人欺负,让齐羽辉三岁起就开始练防身术了。   从此郑羽煌当了很多年姐姐的沙袋。   程毅在晚餐会上略感无聊,大人们都在讨论专业问题,望遍全场只有他一个未成年人,也没个朋友可交。但这是很重要的场合,他明白自己得规规矩矩的。   冷晋穿西装打领带,头发抹得苍蝇落上去能劈叉,开场还上去致了套辞。程毅以有这样的老爸为荣,虽然致辞语没听懂几句,可巴掌依旧拍得很响。   “小毅,你自己慢慢吃,老爸去跟前辈们打声招呼。”   别人都是携伴侣出席,唯有冷晋带的是儿子。但他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谁见了程毅都夸,说这孩子长得精神又懂礼貌,还看着就聪明,将来必定是人中龙凤。   跟几位业界泰斗寒暄着,冷晋远远看见另外一堆儿人里的郑志卿。董事长既然在,不打招呼不合适。于是他从穿梭在桌边的侍者那端了两杯香槟酒,迎着郑志卿走过去。   “郑董,刚没看见你啊。”冷晋把酒杯递给对方。   郑志卿接过酒杯,刚想说话突然注意到冷晋衬衫袖口上的袖扣,立刻认出是自己送何羽白的那对。绝对错不了,这是他为庆祝儿子毕业特意订制的,全世界独一份。   “我刚到,有点事拖延了。”郑志卿的语气不冷不热,眼睛不时瞄一下对方的手腕。然后他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何羽白的身影,没看到,于是问:“冷主任,你跟谁一起来的?”   “哦,带我儿子来的,他放假从英国回来,最近在一区做社会实践工作。”冷晋朝程毅招招手,“小毅,过来。”   程毅走过去在老爸身侧站定,十分礼貌地向郑志卿问好。见有孩子在场,郑志卿把满肚子的疑问压下去,挂起副笑脸。   等回家问阿权去,小白那到底什么情况,老爸给的东西怎么跑冷晋那去了?   TBC 第33章   上午二区徐主任打电话到一区, 喊冷晋过去会诊。尽管冷晋并不喜欢徐建兴这个人, 但工作归工作。挂上电话, 他立刻喊上何羽白过去一起旁听。   到那一看, 三区裘主任也在, 还有其他几个分科室的主任, 冷晋立刻意识到情况比预想要的严峻。   果不其然,听介绍是从外院转来的血管炎患者,皮损严重并已出现神经症状,需要行大范围人工血管置换术。以冷晋对徐建兴的认知, 对方很少会愿意接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患者。手术次数多,风险大,需要协调各科室的协作劳心劳神。他估计老徐这次没把患者推到一区或者三区去,大概是因为要当副院长了,临上任之前“团结”一把各中层领导干部。   何羽白正十分认真地做会议记录,突然本子上盖了只手。他抬起头,莫名其妙地望向制止他写字的冷晋。   冷晋侧头贴着他的耳朵,音量极低却满含不悦:“甭听老徐的,你又不领他的薪水。”   刚听徐建兴点名让何羽白做会议记录时,冷晋本想拍桌来着。放着自己的手下人不用用他的, 真他妈当自己已经是副院长了?   轻轻推开冷晋的手, 何羽白冲他笑笑,同时偏过头小声说:“我用西班牙语写的, 徐主任下次肯定不敢用我。”   何羽白的语调古灵精怪又带着点小骄傲, 热气吹在冷晋的耳边, 惹得他半拉身子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赶紧坐正身体,勉强把精神集中在口沫横飞的徐建兴身上——要不待会立起来的就不光是汗毛了。   徐建兴早就注意到冷晋跟何羽白在那咬耳朵,面色微沉地问:“冷主任,你对我提的手术方案,有意见?”   “没,挺好。”   冷晋边说边笑,当然不是冲徐建兴乐——拿西班牙语怼老徐,真亏何羽白想的出来,果然是天才。   二区的讨论会刚散,冷晋接到急诊通知让派人过去会诊。可他还得去趟门诊,便叫何羽白过去看一眼。老实说,要是何羽白都诊断不出来的问题,他去了也一样。   虽然何羽白进不了手术室,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冷晋确信,在诊断方面对方确实能在大正综合医院里拔头筹。术业有专攻,他当然不会嫉妒何羽白的才华,手术室里有更重要的责任需要他承担。   何羽白在急诊观察室见到患者时,略吃惊。十五六岁的孩子,一身动漫人物的cosplay打扮:戴着银白色的假发,脸上的面罩遮住一只眼睛,身上好似忍者服的装束。   他平时不看漫画,认不出是哪个人物。   患者在舞台上表演时突发晕厥入院,但现在看起来好好的,而且各项基础检查指标也都正常,没有贫血和低血糖,血常规和血压也正常,急诊医生只好从病区呼人过来做诊断。   “袁瑾是吧?”何羽白与对方核对姓名,然后又问:“你这是cos的谁啊?”   陪袁瑾一起来的孩子反问:“大夫你没看过《火影忍者》么。”   “我没太多时间看……”何羽白不好意思地笑笑,岔开话题,“你家长没来?”   “他们忙。”袁瑾轻松地回答道,“我觉得我就是最近太缺觉了,又要上课又要排练,一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而已。大夫,我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晕倒?”   “那要等检查过后才知道。”何羽白抬手示意他把假发和面罩都褪下去。   “刚有个大夫已经让我摘过一次了。”袁瑾不大乐意地嘟囔着,“重新戴一次好麻烦。”   “我可以帮——”   何羽白的声音在看到袁瑾被隐藏在面罩下的左眼后顿时停住——瞳孔周围有一圈棕蓝发绿的光晕,看着像是戴了美瞳。   袁瑾的小伙伴见何羽白愣住,得意地说:“没见过吧,大夫,这是天生的‘写轮眼’。”   何羽白根本不知“写轮眼”为何物,但他确实知道是何种疾病会引起瞳孔周围出现这种被称之为“KF环”的病变。   肝豆状核变性,一种因基因缺陷导致体内多余铜离子无法被肝脏代谢掉、逐渐沉积在体内引起慢性重金属中毒的代谢病。大约八百万分之一的发病率,极为罕见,几乎无一例外的于青少年时期发病。这种病无法治愈,早期可以依靠铜离子置换来缓解,到了后期则需要进行肝移植。袁瑾突发晕厥,基本可以判断是因铜沉淀在脑部引起的症状。   面对两个孩子无知无畏的笑脸,何羽白忧虑地垂下眼,默默叹息。   通知袁瑾的父亲尽快赶来医院,何羽白放下电话,心情异常沉重。越是岁数小的患者得这种看不到希望的病,带给医护人员的负面情绪越大。   程毅在旁边看他耷拉着脑袋,凑过去问:“小羽毛,你咋了?”   何羽白摇摇头:“没事……就是……睡眠不足……”   “诶,小羽毛,有没人跟你说过,你特别不擅长说谎?”程毅勾住他的肩膀,“好啦好啦,有什么不开心的,告诉我,我给你做心理辅导。”   何羽白不愿让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到程毅,只好硬挤出一丝笑容:“真的没什么,饿不饿,去吃午饭吧。”   “你今天要是再吃青椒土豆丝盖饭,我就绝食,你吃不烦我看着都烦了。”程毅义正言辞,“求你,不吃猪牛羊肉的话,换个秋刀鱼套餐行不行?”   何羽白无奈地点点头。   俩人边聊天边等电梯,电梯门开有人出来,何羽白正被程毅逗得低着头笑,下意识地往旁边错身让对方过去。   他的胳膊突然被拽住,抬头一看,笑容顿时僵硬。   “洛……洛叔叔?”   “羽白,衍宇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还想瞒我多久?”   洛君涵的声音里隐含着一丝怒意。   十五个小时之前。   何权没功夫搭理郑志卿在旁边叨叨自己送大儿子的袖扣出现在冷晋衬衣上的事,眼下有让他更卷毛炸直的情况——郑羽煌的照片出现在网络上,地理坐标是大正综合医院。   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小儿子是为什么回来——不就是欧阳衍宇动手术么?兔崽子,你亲爹住院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打个电话回来问候一句!?   但是何权没直接去医院逮儿子,去了也是生一肚子气,他还想多活几年,起码熬到见过第三代。   等等,第三代?   见何权眉毛一挑,旁边郑志卿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还以为何权在考虑自己提及的问题——冷主任是不错,有本事,但和自家小白?   不,老爸不同意,小白才二十四,还是个孩子啊!   他问何权:“阿权,你说,我要不要去和冷晋谈谈?”   “嗯?跟冷晋谈什么?”何权压根没听进去他刚才说的是什么。   “和小白的事。”郑志卿表情略受伤,“阿权,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刚说的话?”   “没。”何权倒也坦诚,把手机屏幕往郑志卿面前一递,“先看看这个,你养出来的好儿子,回国了都不知道通知咱俩一声。”   看着那张明显是偷拍角度的照片,郑志卿的眉头深深皱起。   “他还在医院里动手打人,这也是你惯的。”何权收回手,划开通讯录拨出个号码,“Hello,洛公子,好久不见啊。”   兔崽子,何权边讲电话边咬牙,老子不跟你置气,让你未来的丈母娘治你!   午休之前冷晋例行查房,到了欧阳衍宇住的那间,敲门进屋后感觉跟进了冰窖一样,里面的人表情都结了霜。除了何羽白、欧阳衍宇和郑羽煌,屋里还有一位他没见过的男士。身着米色休闲套装,模特般的痩削,看岁数三十出头。并且此人跟欧阳衍宇的面部特征有多处重叠,冷晋断定他们有相当近的血缘关系。   “主任查房。”冷晋说完用眼神询问何羽白“这干嘛呢”。   何羽白立刻回给他一个“快走”的眼神。以他对洛君涵的了解,有气也不会朝儿子撒,舍不得,通常会迁怒于人。   比如郑羽煌,刚才已经被洛君涵骂的恨不得顺窗户爬出去了。   “冷主任。”洛君涵已经都打听好了谁是病区的一把手,“我家衍宇的伤,到底严不严重?”   冷晋完全不了解洛君涵,以往常对待患者家属的态度说:“伤到脊椎没有不严重的,但他还算幸运,没有造成神经损伤,预后不会有问题。”   “你管这叫幸运?”洛君涵自沙发上站起身,略略提高音调,“我看医嘱说,五天可以下地行走,这都几天了?他怎么还站不起来?”   现在冷晋感觉出不对味了,这人不是个善茬,但还是耐心地解释道:“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再说他昨天已经可以被扶着站一会了。”   洛君涵没立刻说话,他的目光在缩着肩膀的三个小辈身上逐一扫过,最后又落回到冷晋脸上:“我要带衍宇回美国治疗,请立刻安排救护车送他去机场。”   洛家有私人飞机,挂上何权的电话他就飞过来了。   “转院?”冷晋皱眉,“为什么?”   洛君涵冷冷道:“我不信任你。”   “明白,但欧阳衍宇是我的病人,我不签字放行,谁也不能带走他。”冷晋说着,发现何羽白的眼神就跟又看见谁跳楼了一样。   干嘛?这人很牛逼么?   洛君涵微微眯起眼,看表情就知道他已不悦到极点。见状,欧阳衍宇赶紧出声打圆场:“爸,我在这儿挺好的,再说有小白陪着,你总该信任他嘛。”   听到欧阳衍宇喊“爸”,冷晋愕然:“我还以为你是他哥,不好意思啊,伯父,刚我语气不好。”   “哈——咳!”郑羽煌死活没憋住笑,赶紧假装咳嗽。   伯你大爷的父!洛君涵脸都绿了。多大岁数了你?有他妈这么拉辈分的么!?   TBC 第34章   冷晋回到办公室还没把椅子坐热就接到季贤礼的电话, 叫他去趟院长办公室。他听老季同志说话的时候有点喘, 感觉一口气憋不上来要背过去的节奏, 进屋后赶紧提醒对方先喝口水。   季贤礼瞧着冷晋那张淤血还没完全褪干净的脸, 没好意思把话说太重:“冷主任, 你知不知道, 那洛君涵是什么人?”   冷晋坐椅子上摆弄手机,听到问话抬起头,满不在乎地说:“病人家属啊。”   “他是大正综合的二股东……”季贤礼眉头微皱,“你可真成, 他才大你几岁啊你管人家叫伯父?”   “我去,老季,什么时候尊重他人也成过错了?”冷晋扯扯嘴角,“还有啊,我记得你这人一向不畏强权,多大点事儿还值当你把我叫上来当面训话。”   “你真以为我为这个叫你来?”季贤礼轻嗤,“我问你,你跟何羽白是怎么回事?”   冷晋瞬感屁股底下扎了根刺似的,人在椅子上三秒钟换了七八个姿势。可不对啊,他纳闷, 这是怎么看出他对何羽白有想法的, 最近老季同志都没到病区去过!   瞧他这样,季贤礼端起保温杯喝了口水压压惊, 语重心长地劝道:“何大夫岁数还小, 再说你一个病区主任, 跟手底下的主治医生交往,传出去让别人怎么想?”   刚洛君涵打电话给郑志卿告冷晋的状,郑志卿又把电话打到季贤礼这。顺带手提了一句,让他帮忙探听一下自家的何羽白跟冷晋到底有没有工作关系以外的……关系。   使劲运了口气,冷晋说:“老季,我冷晋做人一向光明磊落,潜规则下属的事儿绝不会干。我不知道你从哪听的谣言啊,我跟何大夫那可是清清白白。就是他这几天帮我带小毅,我们俩才有点儿工作以外的沟通,不信你去问姚新雨他们。”   那你刚才屁股上跟长了钉子似的,难道不是心虚?季贤礼没当面拆穿他。就算这俩人现在清清白白,肯定也有点苗头了,要不然怎么连郑志卿那么稳重的人都坐不住了?   “不用,我就随便问一句。”他说。   “老季,到底哪个王八蛋传我的绯闻?”冷晋觉得八成是徐建兴,之前开会的时候瞧见他跟何羽白咬耳朵,就往歪处想了。   是董事长那个王八蛋,季贤礼心说。但他不能把郑志卿给卖了,只得随意地说:“护士们闲聊,我听见了。”   “少听那些小丫头胡说,想象力忒强,动不动就能脑补出一场狗血大戏。”冷晋起身摆摆手,“没事儿我走了啊,睡会,下午还有手术。”   “好好休息。”   目送冷晋走出办公室,季贤礼轻出一口长气,拿起电话给郑志卿回了过去。   没事儿就好,要不董事长得疯。   走进电梯,冷晋忽然想起刚听儿子说,何羽白午饭都没吃就被叫去“衍宇哥哥”的病房了,他便顺手按下食堂所在的楼层按钮。在食堂打包了一份青椒土豆丝盖饭带回病区。   何羽白正在打电话,看到冷晋将饭盒放到面前,感激地冲他笑笑。这一笑笑得冷晋睡意全无,回屋躺沙发上翻了十分钟烙饼也睡不着。他拿出手机打开HD软件,打算靠浏览专业资料来抚平心中的躁动。   看了一会实在看不进去,他又打开好友留言,一条条回复过去。其中有一条“羽翼辉煌”发来的信息,看时间是几天前的。   【大叔,问个问题,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冷晋眉梢微挑——这羽翼辉煌到底多大岁数的人了?居然还没喜欢过别人?   不过这也正好给了他一个释放心情的机会,于是挪动手指输入道:【喜欢一个人啊,就是想时时刻刻和对方待在一起,有身体上的接触,亲吻,拥抱,呼吸对方的味道。想与对方分享喜悦、一起看美丽的风景】   【这样啊,谢谢,我知道啦】那边回的倒是快。   【你喜欢上某个人了?】   【嗯……没有,我想我搞错了,那并不是喜欢,只是感激】   【看来这个人给了你很大的帮助】   【是认可,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小心哦,别一激动以身相许了】   【大叔你……以后再也不帮你翻译论文了!】   【别别别,我最近心里有点乱,说话不过脑子,请不要介意】   【你喜欢上某个人了?】   见对话轮回,冷晋笑着摇摇头,回复对方一个【没有】便退出了软件。   喜欢么?也许吧。他凝视着天花板。可等到得偿所愿后激情褪去,心思会如何变化他也无从得知。当初喜欢了程昱佲那么久,到后面不还是被现实磨得平淡如水。   人到中年,还是稳着点吧。   何羽白夜班,到急诊没半个小时就收进来一例让医护人员都捂着嘴乐的患者——下头坚硬如铁,无论如何也软不下去了。   闻到患者身上的酒气,何羽白憋着笑问家属:“他喝了多少酒?”   “半斤吧。”家属羞得满面通红,“他平时是一斤的量,谁知道今天……哎!”   他是得觉得丢脸,刚在救护车上被随车医生问一底儿掉,记录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是在两次那啥之后还不软,没辙只好叫救护车。   “喝的什么酒?”   何羽白戴上手套按压患者的腹股沟,确认没有异常。不是病变引起,那必然跟吃喝有关。   “好像叫什么……千什么……什么方?”   “千金要方?”何羽白挑眉。   “对对对,倍儿贵,快赶上茅台了。他同学今天来家里吃饭,给他带来一瓶。”家属无奈叹气,“人家就喝了一杯,他可好,别人出钱他出命,端着酒杯不撒手。”   何羽白使劲抿住嘴唇,半天才将笑意压下:“那是药酒,一次不能喝太多。”   千金要方这款固本培元、益气补肾的药酒是华医堂旗下最赚钱的产品之一,上市十年,据说拯救了N多不孕不育的家庭,由一剂古方研发而成。何羽白以前听何权八卦过,欧阳衍宇的小叔叔洛君淏就是这方子给弄出来的。   他记得那酒的外包装上标着日饮用量不得超过八钱,眼下半斤下去,不及时治疗怕是要硬到周末去。   跟急诊医生交换过意见,何羽白对那位脸臊得通红的家属说:“先输一点镇定药物,如果没效果,等白天上介入治疗,待会我让护士给你爱人抽个血,做术前检查备着。”   “要动手术?”家属一激灵,脸色由红转白,“切哪个零件啊?”   “微创,也不切零件,栓塞住血管就好,不影响功能。”何羽白真是憋笑憋得辛苦。   其他人早躲到观察室外头笑去了。   程毅的假期临近尾声,转天先去上海跟程昱佲会和再一起回伦敦。他舍不得老爸,晚上回家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掉眼泪,弄得冷晋的鼻子也酸得不行。   来时一个箱子,回去变成俩,冷晋买了一大堆东西让孩子带回去。欧阳衍宇受伤的第二天是程毅的生日,结果他给忙忘了,心里愧疚的很。   “老爸,小羽毛去送我么?”程毅鼻音浓重地问。   冷晋忙用掌根抹去眼泪,说:“我跟他说好了,他八点下班,我先去医院接上他再一起送你去机场。”   “那我还来得及跟衍宇哥哥说声再见。”程毅低头擤鼻涕,完全没注意到老爸变得纠结的表情。   儿子管欧阳衍宇叫哥哥,老子管欧阳衍宇的爸爸叫伯父,这他妈什么辈分?   冷晋拍拍儿子的肩膀,用对待同龄人的口吻对他说:“你已经十五了,算是个男子汉,以后可不许再随随便便掉眼泪。”   “你不也哭了。”程毅破涕为笑,“行了老爸,先操心自己吧,明天送完我,别哭成狗啊。”   “打赌?”   “赌什么?”   “呃……”冷晋仰脸想了想,“我要是掉一滴眼泪,等你放春假带你去夏威夷玩。”   程毅“呵呵”了两声:“老爸,就算你真哭了,也没功夫带我去夏威夷。不过我可以先记下,反正我会让小羽毛盯住你的。”   冷晋正要辩解,又听程毅说:“哦对了,友情提醒,千万别坐小羽毛开的车。”   “他开车怎么了?”冷晋好奇。   “生死时速。”   程毅重重拍了把老爸的肩膀。   早起去医院接上何羽白,冷晋跟他一起送儿子去机场。一路上听着儿子开心的笑声从后座上传来,冷晋心里五味陈杂。   幼小的婴儿被托在掌心里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一眨眼却已长大成人。不知道下一次再看见程毅的时候,这小子是不是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   “老爸,好好照顾自己。”站在安检口,程毅红着眼圈抱了抱冷晋的肩膀,并借机凑在他耳边小声说:“早点找个暖被窝的人,省得半夜睡不着老往卫生间跑。”   冷晋表情一绷,抽手拽了下儿子的帽檐:“管好自己,臭小子。”   程毅扶正帽檐,又去拥抱何羽白,说话时故意提高音量:“小羽毛,我超喜欢你,要是等我满十八岁你还没结婚,我回来娶你。”   何羽白抿嘴笑笑,没说话。   “行了快滚吧!”   冷晋恨不得一脚给这小子踹安检通道里去。   TBC 第35章   回大正综合的路上, 阴沉的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机场高速进城方向的车流本就拥挤, 路面被打湿后蒸腾起的雾气使司机们更是开得谨小慎微, 车速始终在二三十之间晃荡。   对面的车道倒是行驶畅通, 看着很是让人心生羡慕。   “何大夫, 你的试用期可就快到了。”冷晋边开车边逗何羽白, “不给主任送点礼表示表示?”   “你之前说过,送来送去,没完没了。”何羽白探身歪过头,占据了冷晋的余光, “以及,如果需要送礼才能留在一区,我不如去三区裘主任那,至少他不会敲诈我。”   冷晋轻嗤:“借他个胆子也不敢要你。”   “你过于自负了,冷主任。”何羽白说着,将目光投向凝起水气的车窗外,语气忽然忧伤起来:“下过雨,又要降温了。”   偏头看了眼何羽白,冷晋轻轻呼出口气。阴雨天确实容易使人忧郁,也让他憋在心里的思绪更加纷乱。毫无疑问, 何羽白确实唤醒了他沉寂多年的冲动, 独自入睡显然成为了一件难事。   空虚的怀抱里需要一个有温度的躯体来充实,哪怕什么都不做, 就这样彼此依偎着入睡也好。   当然, 什么都不做是绝不可能的, 他还棒着呢。   “冷主任。”   “嗯?”   “你好好开车。”何羽白克制住想要伸手拽把方向盘的冲动,“都快撞到隔离带上去了。”   冷晋赶紧打正方向盘,正要给自己的神游找个体面的借口,忽听不远处传来“砰”的一声响,仿若天空滚了个闷雷。紧跟着,他们亲眼目睹对面车道上的一辆车腾空翻起,又重重砸在了机场高速的隔离带之上。   冷晋猛一脚把刹车踩死。   “打120!”   推开车门的同时,冷晋冲何羽白大喊。他冲入雨幕,单手撑住横栏纵身翻越半人高的隔离带,迅速朝事发地跑了过去。对面车道的交通瞬间陷入瘫痪,除了那辆不知因何故翻腾起来的轿车,又有多辆车发生了连环追尾。   白色的事故车车顶朝下倒扣在隔离带上,把灰色的护栏砸得乱七八糟。车轮还在悬转,足见刚才的车速有多快。车体后面拖着一地的碎零件,可没有刹车的痕迹。冷晋推测大概是司机走神险些和旁边车道的车发生剐蹭,猛打轮撞上隔离带造成了侧翻。   跑到车边,冷晋一脚踩住车底盘一边试图拽开车门。但车体变形严重,车门被卡死了他根本拽不开,只得先踹开碎成蛛网状的车窗,再脱下外套裹住手把碎玻璃碴子掰开,探身进去查看司机的伤情。   气囊都撞破了,被安全带扣在驾驶座上的司机大头朝下,发出虚弱的呼痛声。他的右腿被豁出个露骨的大口子,鲜血喷涌而出。冷晋见状忙抽出皮带为他扎紧止血,继而迅速检查是否有其他部位受伤。   何羽白打完120也跟了过来,看冷晋弓身跪在那半个身子都在车里,立刻跑到车门边。弯下腰往车里一看,还没问出半个字他就被满眼的血红刺得倒退了一步,赶紧抬手扶住车底盘勉强撑住发抖的身体。   他四肢冰凉,心如擂鼓,全靠意志力强撑着才没晕过去。   听到旁边传来碎玻璃被踩到的声音,冷晋偏头吼了一声:“气管移位!得赶紧把他弄出来!去找个撬棍!”   何羽白勉强集中起精神:气管移位代表存在张力性气胸,不实施抢救,伤者很有可能会死在救护车抵达之前。   “撬棍!谁的车上有撬棍!”他跑向那些因追尾而下车的司机。   追尾了大概七八辆车,车距远,但路面潮湿使得有效刹车距离变长,所幸撞得都不严重,司机们倒都没有明显外伤。其中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听到何羽白的求助,立刻转身回自己那辆越野车的后备箱里取出根撬棍。他人挺不错的,不但借工具,还跟着何羽白一起跑到事故车那帮忙撬车门。   冷晋确信何羽白是一点忙也帮不上,抽身出来跟那位自称“老付”的司机一起撬车门。何羽白猛地看见冷晋手上和衣服上的血,强撑着的神经彻底绷断,腿一软顺着隔离带护栏瘫了下去。   “哎呦呦!他这是怎么了!?”老付大叫。   “晕血!”   冷晋只来得及快速看了一眼,又继续跟老付合力撬车门。现在他是真顾不上何羽白了,伤者已出现极危体征:紫绀、冷汗如珠、脉搏虚弱、呼吸困难,随时有可能失去心跳。   陆续有更多的司机拿着撬棍过来帮忙,很快便将那卡死的车门撬开。确认伤者的脊椎没有受伤,冷晋指挥众人合力将他拖出车外平放在柏油马路之上。   “大哥,麻烦帮我照看下他!”冷晋朝何羽白瘫坐着的地方偏了下头,然后问其他人:“谁有刀和笔!?”   有个人递过一把瑞士军刀,又有两个人递过签字笔。   冷晋接过刀划开患者的套头衫,触叩诊确认右侧肋骨骨折导致气胸,需行胸腔穿刺术来释放压迫肺部的气体。   “只要笔杆!”   说话的同时,他用那把并不足够锋利的刀刺入伤者的胸骨右侧肋间——危急关头,消毒也只好免了。将中空的笔杆插入创口建立释放气体的通道,再裹上随身携带的橡胶手套保持胸腔负压。   直到患者的脸色重新红润起来,冷晋才稍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到地上。他转头望向何羽白,看对方将脸埋在膝盖间缩成小小的一团,不由得有些心疼。正想起身过去安慰何羽白两句,他又看到自己满身满手的血,忽觉眼前雾蒙蒙的雨幕格外厚重。   晕血,他暗叹,真是医生的绝症。   救护车于二十分钟后抵达,送伤者上车后冷晋问急救人员要了瓶酒精冲干净手上的血,再拿没沾血的外套把自己裹严实才敢靠近何羽白。一直照看何羽白的老付见冷晋过来,冲他竖起大拇指,说了声“老弟你真牛逼”,然后跑去找交警处理追尾。   何羽白那副因寒冷而缩成团的小动物模样让冷晋犹豫了一下,还是蹲下身伸手胡撸了一把那头卷毛以示安慰,继而顺势把对方埋在膝盖间的头压到自己的胸口上。   “行了,别郁闷了。”   听到何羽白轻抽鼻息的声音,冷晋心里很是替对方难过。他能理解何羽白的心情,身为医者却无法对伤者伸出援手,此时肯定是自责不已。   何羽白的肩膀小幅度抽动,声音也跟着一起抖:“冷主任……我……我很抱歉……一点忙也帮不上……还……还添……添麻烦……”   “是我不好,让你见着血了。”冷晋在裤兜里摸了摸,没纸,只好用手抹去何羽白腮边的泪珠,“不哭了啊,有人在那录视频呢。”   听到这话,何羽白将脸埋得更低,远远看去像是整个人都被冷晋抱在怀里。   感觉到雨渐渐大了起来,冷晋将何羽白护进怀里带回到车上。   到了医院,冷晋消完毒换好衣服立刻去做午间巡房。巡完房他喊何羽白去吃午饭,可何羽白趴在桌上不肯动。冷晋只好自己去食堂,顺道给带份饭上来。何羽白在回来的路上一个字都没说,就一直看着车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也许是打算放弃?想到这个,冷晋忽觉嚼在嘴里的食物微微发苦。不,他的眉头皱紧又舒展开。那小家伙也许不适合做医生,但要干别的绝对是浪费。   把饭盒放到桌上,冷晋看何羽白还保持着半个小时之前的姿势趴在桌上,也不肯吃饭,只好拽过把椅子往他旁边一坐,说:“别这样,你刚来一区的时候,怼我不是怼得很开心?”   何羽白依旧趴在那,跟雕像一样沉默,不仔细看都看不出他还在喘气。   “诶,你要是想哭就大声哭出来,憋心里容易得病。”冷晋挪着转椅往他跟前凑了凑,把那颗毛卷卷的脑袋拢到肩膀上,“屋里没别人,就咱俩,我不会到处去说的,你顶多丢人丢我这。”   其实何羽白都哭过劲儿了,可被冷晋这么一说眼睛鼻子又酸了起来,紧紧揪着对方的白大褂“呜呜”地哭了起来。冷晋本来只想逗逗他,结果没想到真给逗哭了,顿时无措地一手胡撸卷毛一手拍后背试图平复对方的情绪。   “我太……太差劲了……”何羽白的声音跟呼吸道里被堵满水泥一样,情绪更是低落得要命,“我果然不适合……当……医生……”   冷晋继续安慰他:“别这么说,你在诊断方面干的不错。”   “可你说过……只要我再拖一次后腿,就……就……”   “当我没说过那话行不?”冷晋又胡撸了一把那手感极佳的卷毛,“何羽白,你的实习期到今天正式结束——”   他故意拉了个长音。   “我要你了。”   “小白,衍宇想拔导尿管,你跟护士说——”   郑羽煌敲门进屋,一看何羽白哭了,二话不说冲过去拽住冷晋的衣领生把对方从椅子上拖了起来,咆哮得整个楼道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你他妈敢欺负我哥,找死啊!?”   你哥?冷晋惊讶得一时间忘了反抗。   TBC 第36章   “你是他哥?”将头转向何羽白, 冷晋似乎忘了自己的衣领子还在郑羽煌手里, “亲哥?”   “远房表哥……”   何羽白说出来的话尾音直颤——除了替弟弟在双亲那打掩护, 这是他有生以来为自己说过的、最大的一句谎言。   瞧着何羽白紧张的样子, 郑羽煌突然记起兄长千叮咛万嘱咐过, 别让同事知道自己的背景, 以免日后难相处。于是他松开冷晋的衣领,回手把何羽白拉到自己身后,拧着眉毛凶巴巴地说:“跟亲哥一样,谁欺负他我揍谁!”   缩在弟弟的背后, 何羽白嘟囔道:“羽煌,不关冷主任的事,是我自己情绪没调整好。”   冷晋拽平衣领,一时间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什么炮仗脾气?真跟何老师有一拼。   其实自打那个挨了郑羽煌一脚的人渣被转去神外病区,挨打的事又不了了之后冷晋就听到过一些传言,说郑羽煌是董事长的儿子。也是,看脸,看个头,越看越像董事长。无怪这小子打起架来毫无后顾之忧,冷晋听说董事长是个相当厉害的律师, 打到法庭上保不齐还能让对方倒找钱。   “早说不得了, 既然都是亲戚。”冷晋说着,反手拍拍郑羽煌的上臂以示友好。他才不会和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小子计较, 再说一听这俩人有亲属关系, 他突然觉得心里敞亮了不少——之前多虑了, 原来何羽白并不是因为喜欢郑羽煌才对他那么上心。   盯着刚被冷晋拍过的地方,郑羽煌的眼神并不愉快。   边撑着欧阳衍宇的身体在病房里行走以恢复四肢力量,郑羽煌边问正靠在窗边发呆的何羽白:“小白,冷晋是不是总给你小鞋穿?”   “啊?没有。”何羽白回过神,垂眼看向地板,“冷主任他……刚跟我说,让我结束实习正式入职。”   瞧着他那副心思满面的样子,郑羽煌微微眯起眼:“他没对你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吧?”   何羽白立刻瞪大眼,使劲摇头。   “你怎么把人想的那么邪恶。”欧阳衍宇边吐槽边撑着床尾的横栏歇气,“再说,冷晋的标准可高着呢,我见过他前夫,跟容瑾年轻时候差不多。”   “难道小白不好看?”郑羽煌感觉自己不该有所不满,可莫名还是想替兄长争一把。   “好看,但不是一个类型,没法比。”欧阳衍宇腾出只手敲敲他的胸口,“打个比方,就我和小白,你能说谁更好看?”   “你。”郑羽煌磕都不带打一个,他知道哥哥会原谅他的。   何羽白翻了个白眼,转身朝病房外走去——不留在这吃狗粮,塞牙,就当自己白喂这兔崽子那么多年的意面和三明治。   下班回家等电梯时碰见安兴,何羽白眼前一亮。平时总穿着大一号的护士服,身材瘦小的安兴看上去并不起眼。但今天他身上是裁剪合体的银灰色西装,发型显然也打理过。他整个人看上去容光焕发,完全是个加了滤镜效果的网红小鲜肉模样。   果然是人靠衣装。   走进电梯,何羽白笑着问他:“安护士长,你这是要去约会?”   “不,给福利院的孩子们过集体生日去。”安兴抬腕看了眼表,“有朋友开车来接我,已经在楼下等了,要不要顺道捎你一段?”   “不用,出院门就是地铁站。”   陆续有人上电梯,何羽白错身往后让出位置。进来的大多是医院同事,他们瞧见安兴,目光跟何羽白刚才一样,闪出惊讶的光亮。主要是安兴那不足一米七的个头平日里太不显眼了,大家都没想到他换身衣服居然能如此光彩照人。   出了住院部大楼,何羽白跟安兴道别,正往院门口走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   “何羽白?”   他回过头,发现是安兴刚上的那辆车的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看着是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年轻小伙子,长得挺精神的,的确有点面熟。   “真是你啊,小白哥。”那人拉开车门下来,紧跑几步到他跟前,“是我,元宝,不记得啦?”   何羽白当然记得——秦家越,小名元宝,是以前他爸病区护士长钱越家的孩子。   “天啊,你都长这么高了?”他惊喜地叫着,然后在自己的胸口比了比,“我记得你以前才……这么高。”   以前秦家越是他们这波孩子里最矮的,可现在人家比他高半头。   秦家越笑笑说:“我小时候长得慢嘛,再说也是你出国之前的事了。我初二一个暑假窜了十七公分,每天浑身关节疼的睡不着觉,吓得我老爸还以为我得骨癌了。”   “没想到你跟安兴也认识,真巧,他跟我是一个病区的同事。”何羽白说着,冲坐在车里一脸疑惑的安兴招招手。   “我小时候常跟我爸去福利院嘛,他就那长大的,安兴哥哥也是。”秦家越顿了顿,“哦对了,小白哥,你晚上有事么?没事的话跟我一起去福利院吧,我爸也在,给那的孩子过集体生日。”   “刚听安兴说了,可我真去不了,刚下大夜班,现在站着都能睡着。”何羽白抱歉地摆摆手,“帮我跟钱叔叔问声好,转告他等我有空去看他。”   看了眼表,秦家越说:“那行,我赶时间,先走了啊,有空聚。”   “诶,元宝!”何羽白叫住他。   “还啥事?”   “如果安兴问咱俩怎么认识的,你别告诉他我双亲的事,不然工作上……”   “明白,我就说咱俩是幼儿园同学。”   “……”   事实上何羽白只上过一天幼儿园。因大脑发育早,他进幼儿园之后感觉极其枯燥无聊,第二天说什么也不去了。   还没走出院门口,何羽白看到冷晋的车停到旁边。车窗缓缓降下,冷晋冲他抬了抬下巴说:“上车,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地铁站就——”   “上车。”   何羽白扁扁嘴巴,拉开车门上车。扣好安全带,何羽白偏头看着冷晋问:“冷主任,你是不是有事要找我?”   “你今天成为一区正式员工了,不该请主任吃个饭庆祝一下?”   冷晋的心情好的出奇,又难得不用加班,必须得出去浪一会。他没想到何羽白走的那么快,进办公室一瞧人和包都不见了,赶紧追出来。   幸好没走远,不然得追家里去拖出来陪自己吃饭。   何羽白是不知道主任哪根筋搭错了,但又不好拒绝。程毅刚走,他推测冷晋是不想一个人回家对着空荡荡的屋子。   他使劲点了下头:“行,你挑地方,我请。”   “用不着这么大义凛然,我吃不穷你。”冷晋轻笑,“我带你去家私房菜馆,特小一地方,但是厨子的手艺不错。”   等车停到距离医院不过一街之隔的窄巷对面,何羽白立马反应过来冷晋是要带他去干爹开的小餐厅吃饭。   艾玛,可真会挑地方。   “穆叔,我带人来吃饭了。”   冷晋进门就喊。等察穆从里间出来看到何羽白,见他站在冷晋背后冲自己一个劲儿的摆手,稍稍皱起眉头。   “你同事?”打小看着长起来的孩子,察穆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假装不认识。   “嗯,来,何大夫,我给你介绍下,这位是季院长的爱人,察穆,你叫他穆叔就行。”冷晋边说边帮何羽白拉开把椅子,“坐,不用拘谨,就当自己家一样,穆叔人可好了。”   何羽白僵直地坐下,心说我当然知道他人好了,这是我干爹啊。   冷晋往他对面一坐,转脸叮嘱察穆:“穆叔,何大夫不吃猪牛羊肉,你看着给炒俩素菜就行。”   “你也不吃?”察穆抬手掐住冷晋的下巴,仔细看了看后放开,“冰箱里还冻着俩猪蹄呢,老季说给你补补。”   冷晋搓着下巴:“不了,省得何大夫看着别扭。”   “没事,其实……我是锅边素。”何羽白赶紧澄清,“胡萝卜炖牛肉,我只吃里面的胡萝卜也行。”   察穆斜了何羽白一眼,说:“那行,我先把猪蹄压上,冷晋,去,到菜场给买把葱,再买条鱼,两把青菜回来。”   “等等,穆叔,你这平时没个菜单,客随主便也就罢了,怎么连原材料都得自助了?”冷晋略感吃惊。   “少废话,我这根本就不开晚餐,每次老季带你过来吃晚饭都得提前打电话预定!”   “那……要不这样,您跟何大夫聊天,晚饭我做,行么?”   “就这么定了。”   察穆满意地点点头。   等冷晋出门去买菜,察穆把何羽白叫进厨房帮忙,边处理食材边问:“你跟冷晋,怎么回事?”   何羽白正剥着蒜头,听到这话摇摇头:“没事啊。”   “连干爹也不说?放心我不去你爸那打小报告。”   “真没事儿,我今天正式结束实习期,冷主任说要庆祝,没想到是带我来这吃饭。”   察穆看似随意地说道:“他可从来没带人上这来吃过饭。”   “那也不代表什么,我前些日子看见程昱佲了,他长得特好看。”说完,何羽白继续低头剥蒜。   “干嘛,跟他比你还自卑啊?”察穆用刚拿完冻猪蹄的冰凉指尖在何羽白脸上戳了一下,“这话咱私底下说啊,你比你爸好看,你爸脾气大,傲气都写在脸上了。”   何羽白抿嘴憋笑,私底下何权也跟他说过“你干爹那人啊,长得是不错,就是面相忒凶”这样的话。   “我不是自卑,但我肯定不是冷主任喜欢的类型。”   察穆顿住手上的动作,转头问:“那你喜欢他么?”   “我不——”何羽白的脸色顿时涨红,憋了一会说:“我不是喜欢他,只是很欣赏……他无愧于神之右手的称号……干爹,认真地说,冷主任就是我想成为的那种医生。”   完了,郑大白得疯。察穆摇头叹息。前两天听老季同志在枕头边念叨说,郑志卿因为袖扣的事怀疑何羽白跟冷晋之间有点儿什么,他还没当回事。可照目前的状况看,就算眼下没什么,离有什么也不远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TBC 第37章   平心而论, 冷晋的手艺真不错, 色香味俱全。那道何羽白在医院食堂万年吃不腻的青椒炒土豆丝被他换成了青椒炒蘑菇丝, 蘑菇丝切的像用刨丝器刨出来的一样粗细均匀。   察穆没留下当电灯泡, 把猪蹄炖上便走了。临走之前将钥匙交给冷晋, 叮嘱他收拾好了关灯锁门, 然后把钥匙压门口右边第三个花盆下即可。   “好吃么?”冷晋举着筷子期待地问。   何羽白点点头,闷头扒了口米饭。刚跟干爹聊完,现在跟冷晋独处他感觉有点别扭。之前收到冷晋给的录像他开心极了,一直想回给对方一份礼物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想来想去, 好像也只有父亲送的袖扣足够有意义。可是不是引起冷晋的误会了?他不确定。虽然没正经谈过恋爱,但他感觉的到,最近几天冷晋对自己的态度……该怎么说呢?过分殷勤?   当然,对于冷晋的示好何羽白并不觉得反感。他是个有吸引力的人,谁也不能否认。他足够英俊,内心强大有担当,遇事冷静果断,专业技术过硬,又有医者的慈悲之心,更是一位体贴的好父亲。   除了脾气坏一点。   咽下嘴里的东西, 何羽白抬起眼, 发现冷晋正一个劲往餐巾纸上挑菜里的花椒,于是问:“冷主任, 你不吃么?”   “不着急, 我看你使筷子费劲, 先把花椒替你挑干净。”   冷晋说着,拽出张餐巾纸擦擦筷子,继续用分离人体组织的认真劲儿挑拣花椒。他的侧脸被桌上香薰烛台散发出的暖光照着,平日里看起来棱角分明的线条此时柔和了不少。   离开工作环境,他确实像变了个人一样。   心里缓缓蔓延开一阵暖意,何羽白也学着冷晋的样子抽出张餐巾纸擦擦筷子,笨拙地夹起一些蘑菇丝放进对方的碗里。   “你也吃,光我一个人吃,不好意思。”   冷晋勾勾嘴角,端起碗戳齐筷子,说:“我其实啊,还挺有做菜的天赋,要不是考上临床大概会去做厨师。”   何羽白挂上副惋惜地表情:“那样太浪费了。”   “钻研美食也需要匠人精神,我不觉得有什么浪费。”   冷晋吃饭快,转眼半碗下肚,何羽白吃饭则像在数米粒。   “确实。”何羽白咬着筷子点点头,“米其林餐厅的主厨,处理起食材跟外科大夫做手术一样精细。”   “你还在那种高级地方吃过饭啊?”冷晋撇撇嘴,“那我今天算是露怯了。”   “不不不,挺好的,比我老爸做的好吃。”何羽白说着,心里感觉稍微有点对不起郑志卿。工作那么忙还能挤出时间偶尔给他们兄妹三人做顿饭,好吃不好吃的总归是份心意。何权就甭提了,打从他记事起就没见他爸做过饭,毕竟对方连睡觉的时间都得靠挤。   冷晋大方地接受夸奖,说:“小毅早产,胃肠功能不好,不敢让他在外面瞎吃。本来会做的菜也不多,这都是让他给我练出来的。”   “你是个好父亲。”   听到这话,冷晋顿住筷子,惆怅地叹了口气:“不是自己亲生的,总怕他委屈。还成,没白养,跟我比跟他爸亲。”   何羽白抿嘴笑笑:“是啊,程毅很担心你呢,总怕你孤独终老的样子。”   “瞎操心,我也就是没功夫找,要找,早——”话说一半冷晋突然话锋一转,“赶紧吃,吃完带你看电影去。”   “啊?还看电影啊?”何羽白其实十分想念自己的枕头和床。   冷晋挑眉:“放松一下,天天神经绷那么紧,不然你用什么方式来解压?”   “我……看书……听歌……”   “何大夫,没想到你比我还落伍。”   “……”   何羽白皱皱眉,低头继续数米粒。   冷晋带何羽白去的是一家露天的汽车电影院,一辆车二百,三块大屏幕自选。何羽白大概得有十多年没在大屏幕上看过电影了,平时跟欧阳衍宇或者郑羽煌他们也都是在家里看,还经常看个片头就睡着了。   吃完饭血糖上来更是容易犯困,何况他才值过一个大夜班。结果看了没五分钟他就靠在副驾驶座上睡了过去,收音机里传来的对白完全成了催眠曲。   看电影最大的乐趣在于和身边的人分享感受,冷晋念叨着女主角的眼睛做过重睑术偏头却发现何羽白睡着了,心里顿时有些愧疚。他私心是想和对方多待一会,可把何羽白值大夜班的事儿给忘了。   放躺副驾驶座又从后座上拎过外套给何羽白搭上,他将接收对白的收音机音量关上,只靠看字幕了解剧情。车里的声音只剩下何羽白平缓的呼吸声,每一下都撩拨着冷晋克制忍耐的神经。   冷晋侧过头,借着车里昏黄的车灯凝视何羽白的睡颜。轻颤的睫毛表明他正在做梦,冷晋暗搓搓地希望自己能在那个梦里有一席之地。压抑着的念头不断膨胀,他慢慢弓下身,靠近那张毫无防备的睡脸。   “醒醒,小家伙,不然我亲你了啊。”他用极低的音量来提醒自己不能趁人之危。   插在点烟器上充电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把冷晋惊得一头撞上车顶,疼得骂了声“操”。何羽白被惊醒,迷迷糊糊地听着冷晋在那讲电话。   “真的?太好了!我马上安排!”收到好消息,冷晋顾不上跳痛的头壳,立刻给季贤礼打电话,“老季!有心脏和肺了!叫老徐和裘主任赶紧回院里做术前准备和家属谈话!我现在去中心医院取‘货’!”   “要做心肺移植?”何羽白揉着眼睛坐起身,注意到身上盖着冷晋的外套。   “刚师哥给我打电话,说中心医院那边有个脑死亡患者要进行器官捐赠,和一病区那个特发性肺动脉高压致心衰的患者血型相同!”冷晋将车倒出车位,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回头我再给你录下来。”   何羽白只是兴奋了一瞬,但立刻又抱着冷晋的外套忧郁地望向车窗外的夜幕。   “一命救一命,一家欢喜一家愁。”   冷晋的目光也随之黯淡下来,伸手胡撸了一把何羽白的卷毛以示安慰。   “这是生命的遗赠。”   他说。   中心医院手术室内,医护人员集体向捐赠器官的患者遗体鞠躬致敬。秦枫从手术室里出来,坐到走廊的椅子上,将泪痕未干的爱人拥进怀里。   “我以为安老师只是普通的头疼……就让安兴给他拿了片阿司匹林……”钱越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遗憾,“没想到是脑出血……”   秦枫侧头吻了吻他的额角,安慰道:“安老师走的很快,没有痛苦。”   给孩子们庆祝完集体生日,钱越发现安老师在沙发上睡着了便抱了条毯子过去给他盖上。然后他发现对方脸色青白嘴唇紫绀,呼吸也没了立刻进行心肺复苏,同时让儿子打电话叫救护车。   心跳是被按回来了,可送到中心医院的急诊后经CT确认为大面积脑出血,并且脑电波已消失,确认脑死亡。安老师生前有捐赠器官的意愿,经检查符合捐赠标准。但他自幼被遗弃,又一辈子没结婚没孩子,只得由钱越代为签署捐赠同意书。   他的心脏、双肺、肝脏、双肾以及角膜将在接下来的四个小时之内用来救治他人,秦枫在系统里查到冷晋那的患者血型匹配便立刻给他打了电话。   一位医生拎着低温存储箱从手术室里出来,对秦枫说:“秦副院长,省人民医院的直升机到了,我先把肾送上去。”   “辛苦了。”秦枫低头看了眼表,皱眉朝电梯口张望,“这个冷晋,怎么还没到?”   他正抱怨着,冷晋急匆匆地从缓慢打开的电梯门里挤了出来,冲到他面前气喘吁吁地问:“师哥,‘货’呢?”   当年冷晋和赵毅进中心医院后师从胸外科专家秦陆崆,此人是秦枫的父亲,于是他们便都管秦枫叫“师哥”。   “手术室里,我还抱着等你啊?”秦枫朝旁边偏了下头,“赶紧去取,我待会跟你一块回大正综合,心肺联合移植,四级手术,你用的上我。”   “必须的,师哥,这种手术除了你别的麻醉师也不敢上啊!”   冷晋说着,腿已经跨进手术区的大门。这种时候分秒必争,他毫不怀疑明天又会接到超速罚单。   这时秦枫才注意到电梯里还出来个人,惊讶地问:“小白?你怎么也来了?”   “正好跟冷主任在一起……顺道过来……”何羽白没好意思说俩人是吃饭看电影去了,“秦叔,我刚在楼下碰到元宝和安兴了,听他们大概提了一句。”   他蹲下身,扶住钱越的膝盖,安慰道:“钱叔叔,节哀顺变。”   钱越点点头,挂在眼角的泪珠划过泪痣悄然滚落。   冷晋没脑子去探寻何羽白一口一个“秦叔”叫自己师哥的缘由,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移植手术上了。三区裘主任也是胸外出身,跟他搭台手术。二区徐主任是创伤外科出身,缝合血管手艺一绝。体外循环有秦枫负责,另外老季同志也来了,坐镇指挥。   这台手术堪称大正建院史上最强阵容。   虽然捐赠的心脏是取自年过六十的老人,但生理状态还不错,起码比等待移植的那位强不是一星半点。患者的心脏由于肺动脉高压导致衰竭,肥大得像是被打了激素的茄子。   徐建兴消完毒进手术室,正裹手术袍呢突然注意到屋里多了个机器:“诶?架个摄像机在这是干嘛?冷主任,你弄的?”   “拍下来做教学录像。”冷晋拿着笔在患者身上画下刀位置,眼皮也没抬。   没等徐建兴再挑刺,季贤礼接下话:“我同意的,这手术多少人一辈子也难遇上,留个影像资料。”   既然院长发话,徐建兴也只好闭嘴。三区裘主任看他那副吃瘪样,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下冷晋,与对方相视一笑。   要说这徐建兴业务水平是没的挑,就是心眼小了点儿,还爱挑刺。不过他一向恪守规章制度,病区管理得井井有条,嘴皮子也利索,经营者就喜欢挑这样的人来做管理。   “好了,各归其位。”季贤礼招呼众人,“手术时间预计七小时,现在是十点十五分,各位,打起精神,加油干他个通宵!”   启动体外循环,秦枫冲冷晋点了下头,示意他可以开始。接下来的时间里,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时间渐渐流逝,医护人员的手底下丝毫不敢有任何迟疑。   九个小时后,已经逝去的生命,心脏又在另一个温暖的躯体内重新跳动了起来。   回到办公室,冷晋看何羽白睡在沙发上,走过去揉了把对方的卷发:“醒醒,怎么不回家睡?”   “懒得跑来跑去,去衍宇那冲了个澡就困得睁不开眼了。”何羽白坐起身,边打哈欠边问:“手术成功了?”   “能不成功么?也不是看是谁主刀。”冷晋坐下去把他往旁边挤了挤,“诶,给腾个地方,累死我了。”   “正好我该去巡房了。”何羽白卷起被单扔给冷晋,“几点叫你?”   “十点。”冷晋躺下去,突然伸手拽住何羽白的衣角,“诶,何大夫,拜托你个事儿。”   “说。”   “要是我哪天猝死在手术台边上,帮个忙,替我在器官捐赠书上签字。”冷晋朝他挤了下眼,“我养父快八十了,未必能活到那时候。”   突然“天降大任”,何羽白愣了愣,问:“不是还有程毅么?”   “没有血缘关系,跟他爸离婚之后,连法律上的抚养关系都没了。”   “我也没有啊。”何羽白抿住嘴唇,朝办公室外面看了看,“还有姚新雨、徐艳和阮思平他们,另外,你别净瞎想。”   “哎,这年头,求人办事真难。”冷晋抖开被单把脑袋裹住。   见那么大个人耍起小孩子脾气,何羽白无奈地偏头笑笑,蹲下身掀开被单,说:“行,我答应你。”   视线齐平,凝视着那双折射出美好灵魂的眼睛,冷晋不由自主的抬起手,轻轻扣住何羽白的后颈。   “何大夫,我——”   “冷主任快来看!你在车祸现场做胸腔穿刺术的视频被传到网上啦!”阮思平兴奋的声音结结实实打断了冷晋的话。   “滚!”   顺手抄起个东西砸到磨砂玻璃门上,冷晋立刻又后悔了——妈的,砸什么不好砸手机!?   TBC 第38章   莫名挨了冷晋一顿臭骂, 阮思平哭丧着脸对着电脑, 打开网页查黄历看今天是否诸事不宜。   黄历上说,今儿个诸事皆宜, 独忌嫁娶。   姚新雨凑过来, 瞧见屏幕上的字, 嗤声道:“不年不节不周末的,谁吃饱了撑的结婚?”   “去民政局领证可不就得是工作日么。”阮思平抱着胳膊琢磨,“不过,好像领证对大多数人来说并不是正日子哈,风俗的话,还是得按办事那天算。”   “怎么着?想结婚了?”安兴把厚厚一摞用药单砸在他面前,“签字。”   关上网页打开内部系统, 阮思平挂上一副死相核对单子,边翻边打哈欠。姚新雨伸手胡撸了一把他的脑瓜顶,嘲笑道:“思平同学单身狗一只,结婚?提着猪头都找不到庙门。”   “说的就跟你有对象一样。”挥开他的手, 阮思平反唇相讥。   “我跟冷主任一路数, 诶,也就是不找, 要找的话——”姚新雨冲安兴挤了下眼,“安兴, 你要是平安夜没约人, 可以优先考虑下我。”   他玩笑开得随意, 丝毫没注意到安兴的眼神瞬间闪烁起来。阮思平在旁边听见不乐意了, 伸长胳膊把姚新雨巴拉到一边:“去去去,一天到晚嘴上没把门的,逮谁撩谁,真当自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姚新雨瞪起眼,扳着阮思平的脑袋掰向自己,鼻尖快顶到对方脸上了:“逮谁撩谁?我撩你了么?撩你了么?”   “哎你放开我!吐沫星子都溅我眼镜上了!”阮思平奋力挣扎。   徐艳从他们旁边过,嘴角一勾,抬巴掌拍上姚新雨的后背。姚新雨没防备,猛地受到外力胳膊一软,啪叽亲阮思平嘴上了。   安兴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一把推开姚新雨,阮思平哀叫:“妈呀——呸呸呸!安兴!快拿酒精来给我消毒!”   “靠!阮思平!在手术室里对着吹一瓶可乐都不知道多少次了,你现在嫌我脏!?”姚新雨很是为自己不平。   “哐!”   主任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被一脚踹开,严重睡眠不足导致冷晋整张脸看起来都是黑的。欲求不满本来就心里憋了股邪火,这好不容易睡着几分钟,外头吵得跟他妈装修房子一样,他现在真是打死这俩夯货的心都有。   “你——”他指向姚新雨,“还有你!”又指向阮思平。   “都他妈给老子滚蛋!”   被主任从办公区轰出来,姚新雨厚着脸皮去护士站蹭电脑用。安兴在旁边整理消耗品出入库单,不时用余光瞄一下姚新雨的侧脸:线条分明,立体感很强,鼻梁挺直浓眉飞扬,眼里总是藏着笑。   总而言之,是张标准的桃花脸。   “对了,安兴,昨天下班我看有个人开奔驰来接你,男朋友?”姚新雨说话的时候眼睛并未离开屏幕。   突如其来的问话使得安兴局促不安,忙低头解释:“不是,是福利院前辈家的孩子,昨天夜里做心肺移植的患者,用的是我们老师的捐赠。”   “哦,我还琢磨呢,看你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居然闷声找一富二代。”姚新雨拽过张纸,边看片子边唰唰写笔记。等了一会没听见安兴的回应,想了想又补充道:“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更不是讽刺。”   “我这条件,别说富二代了,普通的也不好找。”安兴丝毫不介意,他知道对方并无恶意。   “唔?”姚新雨侧头看着他,“何出此言啊安护士长,你这条件怎么了?”   安兴苦笑:“大众脸,拉低平均身高,孑然一身无依无靠。”   “要我说这才是你的优势。”姚新雨的语气难得认真,“像你这样的,心无旁骛,一旦爱上某个人那绝对是全心全意,又不用看丈母娘和老丈人的脸色,搁谁不得偷着乐?”   脸上不由得浮起热意,安兴假装在文件篮里翻找记录单,背冲着姚新雨以免被对方看出点什么。   他喜欢这样的姚新雨,说出来的话总是很能温暖人心。可现实是,姚新雨家书香门第,双亲都是大学教授,挑儿媳妇的眼光一定很高,首当其冲便是门当户对。   说他自卑也好,自尊心强也罢,总之,他自认高攀不上这样的家庭。如果有一日姚新雨真的和谁定下来了,即便是再心痛,他也会默默地祝福对方。   现实点好,没有奢望便不会失望。   何羽白从急诊回来,把自己连同病历一起往护士站台子上一拍:“安护士长,收人。”   “呦,何大夫,怎么累成这样?”姚新雨从他胳膊下面抽出病历,翻了翻,立刻两眼放光,“这人转我管床成不?”   “请便,横竖是要进手术室。”   何羽白是真累。冷晋一宿没睡,急诊叫会诊就又是他去,为患者的检查他门诊急诊放射科检验科来来回回跑了够十趟。刚接触患者时他还怀疑家属送错了医院:四十出头的女患者,瞧见他后一脸傻笑,把他当成自己老公了拽着不撒手还一个劲往怀里揉,弄得他从头红到脚,活似只煮熟的虾子。   这该送精神病院,可等家属拿出专科医院的病历,何羽白又皱起了眉头。她上次发作后送到精神病院,刚住进去,只是一顿中午饭的功夫就恢复正常了。于是这次再犯家属便把她送到大正综合,因为精神病医院那边查不出毛病。   血栓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这个可以引起精神异常。于是趁被患者抱在怀里的时候何羽白撸起对方的袖子查看,但没发现有皮下出血的迹象。   肝性脑病?也会导致人精神混乱。迫于患者的状态何羽白不得不让护士给她注射了安定,才能踏踏实实地进行触诊。但没有肝区肿大和包块,B超也没照到腹水。   中毒?也有可能,但距离上一次发作已有半个月之久,毒素积累到这种程度早该爆发了,不该仅仅只有精神症状。   转悠了一圈拿了一堆检查结果,他怀疑的都不是,那到底什么毛病?   抱着胳膊在急诊观察室来回转悠,何羽白突然听到躺在床上的患者有气无力地喊“饿”。   “她吃早饭了么?”他问家属。   “没,一大早就犯病了,赶紧送过来。”   何羽白立刻拽住位护士:“赶紧,给测个血糖!”   患者的血糖值1.8,远远低于空腹下限,没休克过去简直是奇迹。看到血糖仪上的计数,何羽白瞬间明了,对家属说:“她需要做个加强CT。”   “还检查啊?这都查了多少了?”家属不满地抖着那一指宽厚的检查单。   “我保证,最后一项。”何羽白说完又迟疑了一下,补充道:“确诊前的最后一项。”   “要不找个岁数大的医生来吧,这什么医院,拿个实习生打发我们。”家属嘟嘟囔囔地抱怨。   虽然被质疑搁谁心里也不痛快,但何羽白依旧耐心地请求道:“请相信我一次,好么?”   家属皱皱眉,无奈地点了下头。   “胰尾肿瘤,嗯,有挑战,我喜欢。”   姚新雨从电脑屏幕上调出何羽白收治的那位患者的加强CT片子,边看边咂嘴。   “必须得摘除了,肿瘤自体也分泌胰岛素,患者严重低血糖导致脑代谢降低,失忆失神,一上午使劲拽着我喊老公。”何羽白终于歇过口气,能直起身体说话,“长期低血糖使患者的身体产生耐受,没在血糖值掉到警戒线以下时休克过去,我差点忽略了。”   姚新雨冲他竖起大拇指:“得,我去收患者,嘿嘿,抢了个宝,阮思平又要跳脚了。何大夫,这都快一点了,赶紧吃饭去。”   “呀!糟糕!”何羽白突然拍了把台子,给安兴和姚新雨都吓了一跳。   安兴顺顺胸口问:“干嘛啊这是?”   何羽白边往办公室跑边说:“我忘了叫冷主任起床了!”   “没啥事就让他多睡会吧,你别进去找骂了……”眼瞅着何羽白“咻”一下不见踪影,姚新雨尴尬地耸了下肩膀,自言自语道:“呃,我这说给谁听呢。”   “冷主任才不会骂何大夫。”安兴在旁边补了一句。   姚新雨侧目:“为啥?”   “没啥,我猜的。”   “……”姚新雨眯眼琢磨了一会,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说,冷主任跟何大夫——”   安兴抬手打断他:“不,我什么都没说,你也别乱传,省得挨骂。走,吃饭去。”   嘿,姚新雨挑起眉毛,我这八卦之血熊熊燃烧啊。   蹲在沙发旁边,何羽白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喊醒冷晋。对方睡得很熟,眼下也没什么急事,况且离午休结束还有将近两个小时,不如多让他睡一会。   看到冷晋的眼球在动,何羽白抿住嘴唇。这是做梦呢,不知梦到了什么,嘴角还挂起笑意,看着满脸傻气。   像是感受到盯在脸上的视线,冷晋忽然皱皱眉,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何羽白离得太近,以至于他睁眼之后视野里满是对方。一时之间冷晋还没完全从梦境中脱离,无意识地抬起手压在何羽白的后颈上,倾身凑了过去。   尽管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轻吻,却足以使呼吸静止。   何羽白蹲在那,从发梢开始一直僵到脚底,脸上烫得可以煎熟鸡蛋。冷晋亲完收回手翻了个身,又继续睡过去了,完全无需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而负责的状态。   足足五分钟,何羽白才从震惊中回过神。   怎么办?他虚脱地坐到地板上,捂着滚烫的脸颊,万分纠结到底要不要告诉冷晋“你梦游的时候亲我来着”。   TBC 第39章   睁开眼, 冷晋并未着急起身,而是躺在那静静地凝望着天花板。南柯一梦, 却有着近乎真实的触感残留。湿润的唇瓣一如想象中那般柔软, 鼻梁轻触脸颊, 对方的味道随着呼吸沁入每一个细胞。   这要是真的多好。冷晋对着天花板出了口长气, 坐起身拢了把头发, 拿过放在桌上的保温杯正要喝水, 突然注意到杯子下面压着张字条——【冷主任, 我有点不舒服, 下午请假。何羽白】   笔触发抖, 有几个地方还把纸写破了——得是多难受的情况下才会手抖成这样?   冷晋本来舒缓愉悦的心情瞬间紧绷,拿出电话给何羽白拨了过去。可电话响到断都无人接听,他不甘心,锲而不舍地一个接一个打。终于,打到第六通, 听筒里传来何羽白的声音。   “冷主任?”   听声音有点抖,冷晋立刻焦心地追问:“你怎么了?哪不舒服?发烧了?多少度?吃药了没?在哪?家还是——”   “我没事,就是累了。”   何羽白缩在安全通道的角落里,脸埋在膝盖上。他不想回家,更不想待在病区里。那不是一个吻,他觉得, 至少对于冷晋来说不是。他不确定当时睡迷糊了的主任把他当成谁了, 也没有勇气去确认。   “你现在在哪?”冷晋接下被打断的话, 听到何羽白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他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   何羽白抿了抿嘴唇,撒了个谎:“我……在回家的路上。”   “别骗我,你周围太安静了。”冷晋一个字都不信。   “……”   这时电话里传来救护车的鸣叫声,与冷晋办公室窗外的声音重叠到一起。   “你还在医院。”冷晋呼出口气,“在哪?”   “八楼到九楼的……通道层。”何羽白的声音几不可闻。   “等着,我去找你,不许挂电话!”   冷晋拿着手机往出走,刚出办公区就碰上了安兴。   安兴对他说:“冷主任,欧阳衍宇的家属来了,要见您。”   “让他等着!”   冷晋满脸的不耐烦。   在安全通道里找到何羽白,冷晋握着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然后用手背试了下他颈侧的温度,有点烫。   “回病区,让安兴给你测下体温。”冷晋说着,感觉手里一空。   何羽白抽回手,局促地缩到墙角。他确定自己没发烧,但在今天之前,他真不知道害羞能使体表变得如此滚烫。毛细血管全都张开了,血液奔流,心脏跳得像是古代战场上的冲锋擂鼓。   “到底怎么了你?”冷晋的语气很是焦急。   “我刚……去叫……想叫你……起床……”何羽白将脸埋得很低,“然后……你……你……”   冷晋皱眉看着他,片刻后脸上忽然挂起一丝尴尬:“我刚才是不是说梦话了?”   何羽白使劲摇头,正要张嘴赶上旁边有两位病患家属路过,还是他们一病区的,面熟,于是又把话咽了回去。冷晋和对方点头致意,等人走远,他往墙角逼近一步,抬手按在墙上略微低下头,将何羽白圈在自己和墙角之间。   所以,那不是梦。冷晋权衡片刻,试探着问:“我冒犯到你了?”   何羽白一下子揪紧了衣服下摆,一时间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冷晋用的是“冒犯”这个字眼,如果他把头点下去,紧跟而来的必然是一声“抱歉”,但他想听的并不是这个。   只要一想到冷晋把他当成其他什么人了,胸口就疼得要命。   “好吧,我知道了。”冷晋挫败地重重呼气——何羽白反应这么大,肯定是倍受打击所致,“我很抱歉,睡糊涂了,你别介意,呃……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可以让你心里舒服点,尽管说。”   诚恳的歉意,却让何羽白的眼前瞬间模糊——他真的不想听这个。   泪珠不争气地砸到脚前,他语无伦次地说道:“没关系,我知道你累……冷主任,我就是……就是没被衍宇以外的人亲过……我有点乱……你给我点时间……我……我知道那不是你本意……我不怪你……我回去上班,现在就——”   “如果那就是我本意呢?”   冷晋抬手扣住他的脸侧,强迫他抬脸看着自己。泪滴大颗的涌出,砸到冷晋的手背上顺势滑落。何羽白吃惊地看着冷晋的脸在眼前放大,直到彼此的嘴唇碰到一起才触电般地向旁边躲开。   但无处可逃,他被冷晋的手臂禁锢在了墙角。   下一秒,强大的力量将他的脸扳正,带着强迫意味的吻再次落下。冷晋不打算继续扮演绅士了——那不是你本意?呵,这满满的委屈,他怎么会听不出来?   现在唯一该干的,就是让何羽白清楚他的“本意”有多么强烈。   唇齿交缠,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渐渐地,何羽白的抗拒和羞耻心尽数被冷晋的舌头卷走,揪在衣服上的手指不知不觉间缓缓松开,抵上对方的胸膛。   收紧手臂抱住颤抖不止的身体,冷晋尽情品尝着令自己朝思暮想的嘴唇。撬开那两片紧抿在一起唇瓣,缠住温热无措的舌头,他将全部的心思都注入到这个吻里,竭尽所能的使对方感受到自己热切的期盼。   呼吸渐重,当他们不得不分开以向肺部重新灌入氧气后,何羽白腿抖得几乎站不住。他趴在冷晋的肩头,脸侧正贴着对方的颈动脉——有力高频的脉动,证实冷晋的心跳和他一样剧烈。   “现在你知道我的心意了?”冷晋扣住那毛卷卷的后脑,偏头又在滚烫的额角印下一吻,“要是想拒绝现在还来得及,趁我没干出更不绅士的举动之前。”   何羽白身体一僵,脸上又红了一个色度。他试图推开冷晋,可后脑和后腰都被压制,彼此贴合得连空气都挤不进去。   冷晋得意地勾起嘴角,扣在人家腰上的手顺着腰窝逐渐上移,一路摸得心神荡漾:“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何大夫。”   何羽白的脸几乎埋进他的肩窝,闷声说:“你还什么都没……问我……”   “也对,这年头干什么都讲究仪式感。”冷晋低下头,半郑重半油滑地问:“何大夫,请问,你愿意做我男朋友么?”   何羽白稍稍皱起眉头,紧抿嘴唇不说话。他突然有种被冷晋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而实际情况是,他还没理清自己的想法。   喜欢?现在他能肯定有一点。交往?那需要承诺彼此的未来,还得把身份背景和盘托出。   “让我……考虑考虑……”他挤出点声音。   冷晋稍微有点失望,他还以为刚才的吻足以说明一切。但他能体谅对方。毕竟到了他这个年龄,已无需探究内心深处便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可何羽白不一样,岁数小经历的风浪少,做决策时必然会瞻前顾后。   “好。”他点点头,将手指插进对方的头发中,感受发丝在指间的滑动,“慢慢考虑,我有足够的耐心。”   何羽白稍稍松了口气,然后又听冷晋义正言辞地要求道:“以后不许再亲欧阳衍宇,要亲只能亲我。”   “……”   何羽白再次确认,冷晋的心眼儿比针尖还小。   和冷晋在走廊上擦肩而过的人都感觉旁边像刮过一阵热风。难得啊,冷主任今天眉开眼笑,中特等奖了这是?   敲开欧阳衍宇的病房门,冷晋与房间里那位头发花白但身形依旧笔挺的长者热情握手,一改往日与家属保持安全距离的态度。欧阳韶华等了他半个小时,略感不耐,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只得敷衍地与他握了握手。   “我是衍宇的父亲,欧阳韶华。”   “冷晋,一区主任,您好。”   这家伙,冷晋心说,欧阳衍宇的两位家长年龄差够大的啊,看着差辈分了都。然后他突然觉得,自己大何羽白十五岁好像也没什么可值得介意。   抽回手,欧阳韶华问:“冷主任,衍宇什么时候能出院?”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伤在脊椎上,谨慎点好。”冷晋低头看了眼腕表上的日历,“再观察个四五天。”   “也好,稳妥点,他还年轻,落下毛病是一辈子的事。”欧阳韶华侧头望向郑羽煌,“羽煌啊,我和你洛叔叔明天就回去了,你好好照顾衍宇,他要是少一两肉,你小子给我等着。”   郑羽煌正在给欧阳衍宇剥栗子,听到“未来的岳丈”训话,立刻把剥好的栗子仁用餐巾纸包好交给欧阳衍宇,站起身郑重承诺:“爸爸,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衍宇。”   欧阳衍宇刚放嘴里的栗子“噗”一下喷了出去。冷晋在旁边抽抽嘴角,憋笑憋到内伤。   仰脸瞪着郑羽煌,欧阳韶华一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谁他妈是你爸爸”,一边面无波澜地抬抬手:“坐下,你站着,我累。”   郑羽煌听话地坐下,弯腰用面巾纸把欧阳衍宇刚喷出去的栗子裹起来扔进垃圾袋。欧阳衍宇斜靠在枕头上扶额皱眉,心想你个兔崽子喊“爸爸”喊得这么肉麻,要是让郑大白听见不得嫉妒死。   “冷主任,跳楼自杀砸伤衍宇的那个人,尸体你们怎么处理的?”欧阳韶华问。   “警方拖走了,应该已经火化了。”   欧阳韶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刚进来的时候,看门口有一群人拉条幅,听说,是那个人的家属雇来的?”   “是。”   “他们要多少钱?”   “五百万,院方还在和他们交涉。”   “转告季院长,这个钱我出了,就一个要求,把那个人的骨灰交给我。”   “啊?”冷晋一愣,“您要骨灰干嘛?”   欧阳韶华面无表情地说:“喂狗。”   屋里一片寂静。   “老爸,你刚不是说,还要回公司开会?”欧阳衍宇打破沉默。他还真不吃惊,毕竟,他老爸买过更贵的狗粮。   “对,我得走了,羽煌,你好好——坐下坐下。”   欧阳韶华觉得自己是得服老了,以前没觉得郑家的小子这么高啊。   送走欧阳韶华,冷晋给欧阳衍宇检查过伤口,确认好用药单后也离开了病房。关上门之前,他听到欧阳衍宇向郑羽煌抱怨——   “我居然要当哥哥了!?你能相信么?我都二十四了,搞不好别人会以为孩子是我生的!”   TBC 第40章   更衣室的角落里, 何羽白又一次被冷晋禁锢在墙壁和胸膛之间。他刚从内镜室回来,正打算换掉手术服就被尾随而至的冷晋裹挟至墙角。   冷晋从白大褂兜里里摸出张光盘,举到何羽白面前献宝:“心肺联合移植术纪录片, 未删减导演版七个半小时。技术部刚刚转录压缩完成, 我拿到就给你送来了,还热乎的。”   “谢谢。”   何羽白涨红着脸伸手去拿, 可冷晋却将光盘盒子高高举起,语气稍显无赖:“就光说声‘谢谢’?何大夫,太不尊重我的劳动成果了吧?”   眼睫轻颤, 何羽白抿了抿嘴唇, 强忍着羞耻心稍稍扬起脸, 在冷晋的下巴上轻啄了一下——今天冷晋没刮胡子,亲起来有点扎嘴。   紧跟着,他的腰被大力箍住, 同时呼吸也被掠夺。跟之前在楼梯拐角的吻不同,这一次没有试探和隐忍而是极富攻击性。那气势彷如攻城将领伫立于城墙之上,随风扬起胜利的旌旗。   缺氧的肺部开始报警,何羽白只得自被擭住的唇齿间发出“呜呜”的讨饶声。冷晋恋恋不舍地还他自由, 轻吻着他的眼角作为补偿。那乌黑的睫毛早已湿润, 他尝到了咸咸的泪液味道。   “好了,不逗你了。”冷晋把光盘盒放到何羽白手中, 柔声安抚对方的情绪, “待会下班一起吃饭, 然后我送你回家。”   “不用, 你早点……回去休息……”   何羽白满脸通红,身体还在不停地颤抖。冷晋带给他的感觉过于强烈,以至于全身的肌肉都不听使唤了,每一根神经的末梢都感觉像要炸开一样。他估计冷晋压根就没打算等什么回复,直接自作主张把俩人的关系给定下来了。   果不其然,冷晋大言不惭地彰显着所有权:“那怎么行,咱俩现在什么关系?以后只要不值班加班,我早晚接送你,不用再挤地铁了。”   “咱俩……没关系……”何羽白小声抗议。   冷晋咂了声嘴:“那你刚才舌头缠得那么紧?”   何羽白恼羞成怒,使劲捶了下对方的肩膀,结果手被对方抓住一把带到腰上。   “抱着,感受一下。”冷晋要求道,“你摸摸这身肌肉,不比你那个打篮球的表弟差吧?”   迟疑地张开紧攥着的拳头,何羽白扣住冷晋的背,缓缓移动手掌。从小到大他无数次感受过这样的背部,他的父亲,他的兄弟,总之,是熟悉而又亲切的触感。   被何羽白摸着摸着,冷晋脸上突然有点挂不住了,赶忙拽开对方的胳膊拉开彼此间的距离。   祖宗,再摸就硬了。   下了班何羽白想开溜没溜成,被冷晋在电梯口堵一正着。他把何羽白拽进电梯,直接按负二奔停车场。   见何羽白一进电梯就缩到角落里,冷晋哭笑不得:“别担心,我不吃人。”   下意识地摸了摸被冷晋“啃”肿了的嘴唇,何羽白小声说:“你咬人。”   “破了?我看看?”冷晋抬手去扣对方的下巴。在更衣室里他好像是有那么几秒钟忘乎所以了,下嘴不知轻重,但他记得自己应该是没用牙才对。   何羽白忙躲开,局促地看了眼右上角的监控摄头。冷晋的随性而为令他深感不安,医院里八卦传得快,万一传到他老爸耳朵里去可就热闹了。   他觉得还是该提前给冷晋打个预防针。   “冷主任……”   “嗯?”冷晋收回手,仅凭眼睛观察何羽白的嘴唇——没破,就是有点肿,看来这小家伙皮薄,以后得悠着点。   “那个……其实……”何羽白的嘴唇抿了又抿,“我家里……主要是我父亲他……不太希望我这么早谈朋友……”   冷晋不以为然地笑笑。“二十四还早?现在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开始谈恋爱了。当然,我能理解伯父的心情,换做是我的话也肯定不舍得——”他突然顿住声音,反应了一会又问:“小白,你不是要用这个理由来拒绝我吧?”   听到冷晋像亲近的人那样喊自己,何羽白心头忽然漏跳一拍。虽然只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昵称,可从冷晋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亲昵。   “不是。”他说,“这是我自己的事,只不过……”   冷晋挑眉,等着听“不过”后面的话。   扬起脸,何羽白谨慎地说:“我父亲可能会对你施加压力。”   冷晋偏头笑笑,问:“你父亲不会恰好是某位院领导之一吧?”   何羽白默认。   挨牌把高管从头到尾撸了一遍,冷晋也没想起有哪位院领导姓何,于是推测可能是董事会成员。不过是谁都无所谓,只要何羽白乐意,来一打岳父他都能扛得住。   电梯门开,他拖住何羽白的手往出走,丝毫不在乎是不是还在摄像头的拍摄范围之内。何羽白怕碰见熟人试图往回抽手,奈何冷晋与自己十指相扣,根本抽不出来。   走着走着,冷晋突然收住步伐,转过身与何羽白面对面站定。他还牵着对方的手,并且没有放开的打算。终日拼搏于生死线上而惯常紧绷的脸,此时此刻却挂满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蜜意。   “小白,最开始的时候我态度很差,说过很多刺伤你的话。可你并没有记恨我,更没有用家里的背景向我施加压力。你是个很棒的人,我真心不希望错过你,就请给我一次机会,好么?”   听着冷晋这郑重而又诚恳的告白,何羽白心里的天平向“YES”那边重重倾斜了过去。还犹豫什么呢?他问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他经历过一切,可依旧善良,珍视生命。   “你也是个很棒的人。”何羽白难为情地垂下眼,“我——”   “呜——呜——”   冷晋兜里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他示意何羽白稍等并接起电话。简短的沟通后,他挂断电话,满面歉意地说:“小白,你得自己回家了,是何老师的电话,叫我去大正产科跟一台联合手术。”   “没事,你开车慢点,注意安全。”   何羽白干挤出个笑——爸,你电话来的真是时候。   “怎么拖到这种程度?”   对着灯光看了眼X光片,冷晋的眉头骤然拧起。患者的横膈下有大量游移气体,高烧近四十度,肚子硬得像块铁板,B超满屏积液,明显的肠穿孔指征。更糟糕的是,孕二十八周,剖宫产和穿孔修补术得同时进行。   “呵,我他妈还想问这个问题呢。”   何权刚才已经冲家属发过一顿飚了。患者孕初期确诊克罗恩病,这种病易导致肠穿孔和肠梗阻。当初何权是建议做引产,先把大人的情况稳定下来再考虑孩子的事。可家属不相信他,跑去别的地方看,一直保守治疗。结果拖到现在,眼看大人孩子都不保,又让救护车给送大正产科来了。   联合手术,何权第一个便想到了冷晋。肠穿孔可不是小事,谁知道腹腔里面现在是什么情况了,万一主刀手艺不精碰破脓肿污染腹腔,患者必死无疑。   韩骏在旁边问:“冷主任,听说你昨天夜里刚做了一台心肺联合移植术,再来一台联合手术,身体扛不扛的住?”   “下手术睡了三个小时,没问题。”冷晋放下片子,冲韩骏笑笑,“韩院长,你放心,我肯定不能在何老师的眼皮子底下打瞌睡。”   何权绷着的表情稍有放松,朝屋里环顾一圈问韩骏:“桑主任呢?待会他得接孩子,才二十八周,肺肯定不行。”   “桑涛在NICU里,刚有个抢救的,他说待会直接去手术室。”韩骏抬腕看了眼表,“行,手术方案没异议的话,通知手术室做准备。”   消毒的时候,冷晋跟何权闲聊:“昨儿晚上是大正综合两个主任加老季加中心医院的秦副院长,今天晚上是大正产科的两个主任加院长,瞧我这台搭的,都是牛逼人物啊。”   “人以群分,是你自己有本事,才能跟我们这些牛逼人物混。”何权笑他,“冷晋,你小子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会拍马屁了?”   “何老师,这不是拍马屁,实话实说。”冷晋一直惦记着何羽白跟何权是亲戚的事儿——嘴巴甜点对自己没坏处。   何权这会儿突然想起袖扣的事儿,转了圈眼珠问:“诶,对了,那天被你骂穿楼顶的小大夫怎么样了?干的还行?”   “挺好,特别敬业,我那天是太着急了。”   几个意思?兴师问罪?冷晋所有的神经都绷了起来。   “哦,那就好,年轻人哪有不犯错的,多给人家点机会。”   何权边说边用余光关注冷晋的表情,还成,看着不心虚。事实上他一直挺欣赏冷晋的,人品好长得帅,有责任心有担当,业务上更是没的挑。脾气是臭了点儿,可那也是在工作上。他当年可是亲眼见识过,冷晋怎么照顾程昱佲和程毅的,简直了,全病区的老公加一块儿都比不上。   他也搞不懂郑大白干嘛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又不是说谈这一个就得结婚。孩子大了总要放手,二十四了,早该有享受性生活的权利。何羽白天天就知道看书,他都替那孩子着急。   话说回来,何权暗自吐槽,倒退三十年要是遇上冷晋这样靠谱的,还有他郑大白什么事儿?   哼!   TBC 第41章   十一点整, 何羽白合上书, 按灭床头灯钻进被窝里。抱住枕头闭上眼, 他却丝毫没有睡意。嘴唇上依旧残留着鲜明的触感, 冷晋吻里饱含的欲望尽数传递给了他。   意识到自己被渴望着,他心中涌上种异样的感觉, 痒痒的, 好似电梯下降时加速的失重感。他确信那些吻只是开始,以后冷晋必然会索求更多。   用胳膊夹着枕头, 他腾出手给滚烫的脸降温, 烦恼着“如果冷主任要这样或者那样,我该不该答应呢?”。   门禁铃声突兀地响起,惊得何羽白“蹭”一下坐了起来,匆忙光着脚跑过去看门禁的显示屏。   是冷晋。何羽白略感吃惊——手术这么快就结束了?以及, 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来找我?   他按着擂鼓般胸口将门禁打开,又站在门口局促不安地等待着。也就一两分钟的功夫, 敲门声响起。他迟疑片刻, 将大门打开。   冷晋站在走廊上仰脸看着天花板, 不知道在研究灯泡还是干嘛。听到开门声,他收回目光看向何羽白,歉意地笑笑:“刚路过你家门口,突然想上来看看你。不过貌似我应该先打个电话确认你睡没睡。啊,你睡了是吧?行, 没事, 我这就走。明早七点来接你, 晚安。”   “等一下。”何羽白伸手拽住冷晋的外套袖口,谨慎地问:“手术……失败了?”   他并不是随意推测,如果需要何权和冷晋一起上的手术,三四个小时显然太短了。而且冷晋给他的感觉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那张带着疲惫的脸上笑容牵强。   冷晋勉强撑出来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眼里的光芒随之黯淡。他缓缓释出口长气,垂眼说:“患者在ICU里,看挺不挺的过今晚。何老师在那盯着,他让我先回家休息,可我……”声音顿了顿,“小白,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把冷晋的胳膊往自己跟前拽了拽,何羽白小声说:“进来吧。”   给冷晋冲了杯五味散,何羽白坐到吧台的高脚蹬上,与对方面对面。   “什么情况?”他问。   喝了口茶,冷晋无奈地摇摇头:“克罗恩病导致的肠穿孔合并妊娠二十八周,打开发现情况很糟糕,脓性腹水弥漫腹腔。胎儿取出后半小时内,患者发生了两次心跳骤停。”   何羽白皱眉:“脓毒性休克?”   “嗯,所以我仅仅进行了清理脓肿和显见穿孔修补,来不及检查其他部位便关闭腹腔,不然患者会死在手术台上。”冷晋说着,拉起何羽白的手,低头将嘴唇抵在他的手背上重重呼出口气,烫热了对方刚刚恢复正常的脸。   “任何一位医生都会做出相同的选择,你的手已经够快了。”何羽白用另一只手扣住冷晋的胳膊,“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个三明治?”   冷晋勾勾嘴角:“不饿,就想跟你待会,说说话。”   “那……孩子怎么样了?”   “新生儿测评只有四分,一出来桑主任就给抱NICU里了,后面的情况我没问。”   四分,还那么小,很难成活。   何羽白惋惜地叹了口气,稍稍往冷晋那边倾身靠过去:“别想了,早点睡,你昨天已经熬一宿了。”   “你愿意让我留宿?”冷晋抬起眼,情绪比刚才稍稍好了点,“真贴心,不过你这好像只有一张床。”   “你可以睡沙发。”何羽白满面通红地试图抽回手,但对方攥得太紧。   冷晋用力将人拽向自己,侧头在他脸上印下一吻,然后调侃道:“真烫,是不是以为我深夜造访,打算图谋不轨?”   “没有!不然就不给你开门了!”何羽白感觉耳朵里开始冒蒸汽了。   冷晋深邃的瞳孔里闪过掠食者的气息,隔着小吧台将何羽白抱住,低头贴近对方通红的耳朵。   “别担心,我会忍到你也想要我的那天为止。”   冷晋冲完澡出来,看到何羽白抱着身衣服站在客厅里等自己。见他只裹了条浴巾,何羽白的眼睛立马不知道往哪放好了,游移着眼神说:“这是羽煌的衣服,我已经洗干净了……给你当睡衣……内裤是新的,可能有点小……我的尺码……你凑合一下……”   接过衣服,冷晋抖开其中的T恤在身上比了比。大两个码,他顿时有点自尊心受损的感觉,于是征求何羽白的意见:“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只穿内裤睡就行。”   我介意。何羽白紧抿住嘴唇。他后悔留宿冷晋了,这一夜怕是要失眠。   瞧他那副为难样,冷晋耸了下肩,退回卫生间里将衣服套上。好在他的三角肌和胸肌够发达,能把郑羽煌的衣服撑起来不至显得过于松垮,但裤腿还是得卷起一截。   就是这个内裤真的有点……小,勒屁股,前头也紧巴巴地裹着。好吧他平时穿四角裤,冷不丁换成三角的,不大习惯。   “明天几点起?”从卫生间里出来,冷晋边说边暗搓搓地隔着外裤揪了下内裤边。明儿进办公室之前去楼下小超市买条新的吧,他想,不然这一天得多难受,鸟要被捂死。   “五点半,我晨跑,你去么?”   何羽白正弯腰在往沙发上铺床单,宽松的家居裤后面撑起条引人遐思的弧线。他平时总穿着白大褂,今天是冷晋第一次见识这种光景,于是乎喉结难耐地滚了滚。   “去。”   强压下把人摁沙发上这样那样的想法,冷晋又暗搓搓地揪了揪内裤边——该死,前头越来越紧。   关好卧室门,何羽白想了想,轻轻将把手上的锁扣按下去。虽然得到了冷晋的口头承诺,但有前车之鉴不是么?他睡迷糊了又梦游怎么办?   不是,等等。顺着门滑下去蹲到地板上,何羽白扣住脸。我为什么要纠结?他问自己。如果半夜冷晋真梦游进来,给一拳打醒对方就是了。   突然他脑子里犹如跑马灯般的闪过一大堆画面,冷晋没穿衣服的那种。   浑圆的肩头,结实的臂膀,壮硕的胸肌还有性感的人鱼线——啊啊啊!讨厌讨厌讨厌!   他使劲拍了下额角,试图把那些恼人的画面拍出大脑。我并没有期待什么,都怪冷主任——他使劲儿安慰自己——洗澡之前不提前把换洗衣服拿进去,要不鬼才知道他光着是什么样!   抱着枕头把自己用被子从头到脚裹住,何羽白缩在床上滚来滚去。   躺在沙发上的冷晋当然不知道何羽白在屋里已经纠结到快精神分裂了,可同样的,他也是辗转反侧。刚给何权打过电话,得知患者进ICU之后又发生了一次心跳骤停,并且生命体征不稳,血压一直提不上来。   【孩子怎么样了?】他又给何权发了条消息。   过了几分钟,何权回给他一条:【插管了,桑主任说,有希望】。   【终于有个好消息了】   【休息吧,连轴转哪受得了。记住,无论结果如何,都不是你的责任,不要给自己压力】   【知道,您也抓紧时间休息一会】   何权没有回复,冷晋估摸着他应该是去忙了,便退出短信界面划开HD软件,找寻相关案例的资料。屏幕右下角显示有好友信息,他点开一看,是“羽翼辉煌”跟他上次聊天最后结束时发来的一个表情。   他沿着记录往上翻,看到彼此间关于喜欢上谁的讨论,心情略有放松。   【嘿,告诉你个好消息,我终于结束单身了,快恭喜我一下。】他把自己的好消息分享给了这个熟悉的陌生人。   很快,那边回过消息:【恭喜你,大叔】   【你怎么样?理清思路了么?】   【思路是理清了,可是……大叔,能问个问题么?】   【你随意】   【如果你的恋人拒绝与你同床共枕,你会不会感觉很受伤?】   嗯?冷晋挑眉。这问题问的,果然在网络上不用顾忌脸皮薄厚。   【肯定会啊,不过也得看是因为什么,得沟通清楚】   【对方不好意思的话,你会生气么?】   后面还跟着一个委屈巴拉的表情。   看着那表情,冷晋真的很想笑。这摆明了是“羽翼辉煌”自己的焦虑,看来,手机另一端的人很缺乏自信啊。   【不用不好意思,相信我,就算你丑得可以镇宅,在对方眼里也是朵花】   【我不丑!】   隔着屏幕冷晋都能感受到那个叹号所要表达的语气,于是他抱着开玩笑的心态回复道:【真的嘛?发张照片我看看?】   等了半天那边也没动静,冷晋估摸着对方怕是生气了,于是追了一句【我开玩笑,不用发了】。他点击发送的同时,那边“咻”地冒出张照片来。   冷晋点开大图一看,腾一下子从沙发上窜了起来。   “咕咚!”   听到客厅传来的动静,何羽白吓了一跳,赶紧扔下手机冲出房间。打开灯看到冷晋上半身趴在地板上、下半身挂在沙发上,他震惊地问:“冷主任?你怎么摔地上了?”   冷晋脑子都摔木了,缓了会儿神才狼狈地爬起来,卷着跟自己一起摔到地板上的薄被干巴巴地解释:“这沙发太窄,我翻个身就掉下来了……”   “那……不然你去睡床吧。”何羽白怕他误会,又赶紧说:“我睡沙发。”   “没事儿没事儿,摔一下长记性了。”   冷晋尚处于震惊之中——刚才“羽翼辉煌”发来的照片,正是他在急诊抢救室里随手给何羽白拍的那张!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   媳妇儿,你怎么大半夜随随便便给一个陌生男人发照片啊?   TBC 第42章   早晨谁都没起来床晨跑, 五点半, 里外屋分别睡着的俩人同时按掉了各自的手机闹钟,翻了个身接着睡。   各怀心事,全都后半夜才睡着。   睡着睡着冷晋猛然惊醒, 一看表都快八点了,立刻翻身下沙发去叫何羽白起床,结果一把没开拧门把手——嘿!还锁上了!防他呐!   冷晋无奈捶门:“小白!起床!八点了!”   “今天礼拜天!”   听到里面同时传来枕头砸门的声音,冷晋蛮意外何羽白起床气还挺大。回到沙发上坐下,他没再躺下去。搓了把脸拿出手机给何权打电话, 得到患者的情况目前还算稳定,他肩上的重压卸去了大半。   昨晚他还有理智给何羽白回复个【长得不错, 我先睡了】做收尾,毕竟,收了照片不给点评价显得很失礼。然后何羽白发过来一个撅嘴亲亲表情, 弄得他莫名搓火, 恨不得回一个【出来亲我】过去。这小家伙, 线上那么放的开,线下亲一口好像要少块肉似的,披层马甲性格怎么能差这么多?   搓火归搓火,他到底是没跟何羽白挑明彼此线下的身份。冷晋考虑万一让对方知道自己咨询“那方面”问题咨询到他这来了,小薄脸皮怕是要烧破。   唉。他倒头栽回沙发上。自作自受, 找个小媳妇儿, 有的操心。   何羽白被吵醒后也没怎么睡, 但还是赖床赖到九点。他等着冷晋自己走, 没想到对方非但不走,还在外头叮叮咣咣的也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   终于,他躺不住了,爬起来打开门,刚要迈腿突然听到冷晋大喊:“等一下!刚拖完那块,留神滑着!”   顶着一脑袋睡乱的卷毛,何羽白左右看看,发现屋里的一切都亮晶晶的。合辙冷晋帮他收拾屋子呢,而且比家政打扫得不知道干净多少倍。   “我看好多地方都落了层薄灰,稍微收拾一下。”冷晋靠到卧室外走廊的墙上,笑出一口白牙。他手里转着的抹布,额角挂着亮晶晶的汗珠,一副居家好老公的模样。   何羽白拢了拢乱糟糟的头毛,又搓搓脸。他能想象自己想在是一副什么形象:睡眼惺忪,一头卷毛乱炸,脸上保不齐还有口水印。   就这么被冷晋盯着看,怪不好意思的。   他垂着脸小声说:“麻烦你了……”   “不麻烦,蹭了你一宿沙发,好歹得知恩图报。”冷晋微微倾过身,把左半边脸朝向何羽白,“你要真觉得过意不去,可以来点实际的谢礼。”   何羽白立刻捂住嘴,眼神慌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我还没刷牙!”   “我不介意。”   “我介意!”   何羽白推开他的脸,急匆匆冲进卫生间。冷晋被推回到墙边,他靠在那,嘴角扬起笑意。   害羞是病,得治。   尽管何羽白一万个不乐意,还是被冷晋拖去了超市。冰箱里太干净了,饶是冷晋有准大厨的手艺,也不可能只用切片面包和芝士片做出顿好饭。   进了超市里,冷晋用“今天商品免费拿不要钱”的架势往购物车里划拉东西,何羽白拦也拦不住。冷晋连电饭煲都买,可这玩意儿何羽白平时根本不用。   排队等结账时,何羽白哭丧着脸说:“冷主任,不用买这么多……我不怎么做饭……浪费……”   “那是以前,以后有我在,不会浪费。”   冷晋伸手揽住何羽白的腰将人拉近自己,好让旁边推车的人过去。这种公开场合下的亲昵举动令何羽白相当无措,手立刻不知道该往哪放了,只好收到胸前抱住。   感觉到手底下的肌肉紧张地绷起,冷晋坏笑着低声问:“不喜欢我碰你?”   何羽白脸上浮起一片红云,磕磕巴巴地说:“不是……但旁边……人多……”   “管他们干嘛?咱俩又不是偷情。”冷晋推着推车往前挪了一步,看到货架上的保险套正在做促销,抄起两盒就要往购物车里扔。   他的胳膊瞬间被抓住,侧头一看,何羽白满脸惊恐。   “你家里有?”他问。   “没有!”   “那……”冷晋装大尾巴狼,故作为难状,“你不喜欢用这个?”   “没用过!”何羽白都快急哭了。   冷晋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了。何羽白没经历过这些,他的小情趣反倒是像在给对方施加压力。虽然他只想调个情,但未免显得操之过急,保不齐还会被当成耍流氓。   慢慢来吧。   松开手里的东西,他柔声安抚对方:“抱歉,忽略了你的感受。”   何羽白抿着嘴没吱声,背过身跟他闹起别扭。昨天晚上说的好好的,等他,这才过了不到十二小时就变卦了,没信用。以及,这么明目张胆地拿保险套去结账,太丢脸了!   冷晋扳过他的肩膀,感觉到手底下的拒意后讪笑着说:“别这样,旁边那么多人看着呢。”   何羽白回头发现有人盯着自己,目光相撞的瞬间对方才错开眼神儿。他脸上腾地冒出股热气,拿胳膊肘猛撞了一下冷晋的肋侧以示惩罚。   捂着腰往收银台上放商品,冷晋不时还瞄一眼货架上的促销装。   不让买,呵,到真用的时候咋办?   吃完午饭,何羽白打开电脑看冷晋给录的心肺联合手术视频,看了半个小时发现对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坐不住了。   “冷主任。”   “啊?”冷晋从书柜上收回目光。   “你……不用回家么?”   “回去也是一个人待着,你不是看手术视频么?有问题正好给你解答。”冷晋看何羽白眉心微皱,稍微有点尴尬地问:“呃……是不是有人在旁边,你闹心?”   是有你在旁边我闹心。何羽白忍了又忍,还是把话咽回肚子里。其实房间里多个人也不是什么坏事,恰好能温馨这冬日清冷的午后。而且正如冷晋所说,他有问题回头就能问,方便记忆。   “你安静坐那我就不闹心。”何羽白扁扁嘴。他之所以会分神,完全是因为刚才冷晋在他刷盘子的时候搞突然袭击,把他压在水池边吻个不停。现在对方又游魂般地在后面晃荡,何羽白总感觉背后盯了双肉食动物般的眼睛。   冷晋的心情瞬间阳光灿烂:“OK,你给我推荐本书。”   何羽白站起身走到书柜前,打开柜门顺着横隔一行行扫下去,最后拿出本MCAT题库——北美临床医学就读申请必过考试——塞给冷晋。   冷晋翻开书一看,眉毛明显抖了一下——全英文题库。   “我十七岁考过的,冷主任,你试试?”何羽白的语气不无挑衅,“你给我录的视频是七个半小时,这个考试也是七个半小时,你不吃亏。”   “中间允许上厕所么?”冷晋笑得凄凉——跟天才谈恋爱,果然随时都要做好被挑战极限的准备。   何羽白反问:“你不是吹嘘自己肾功能很好?”   冷晋微微眯起眼:“来试试?”   “要不你还是回家吧。”何羽白的脸色瞬间变沉。   “不要。”   冷晋抱着书往沙发上一坐,不动如山。   时间缓缓流逝,冷晋抱着书咬着笔,好似高考时那般认真。何羽白戴着耳机看视频,不时侧头观察下冷晋,发现“我操这是什么鬼”和“我操我真牛逼”的表情间或在他脸上切换。   收回目光,何羽白强忍住笑意。让冷晋这样离开学校十多年的人做这套题,说不好听的完全是为难人家。可他不喜欢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不给点苦头尝尝,这只大灰狼真把他当小白兔一样欺负了。   “啊——我认输!”坚持了两个小时,冷晋实在扛不住了,抬起长腿往沙发扶手上一架,仰躺到沙发上用书盖住脸。   摘下耳机,何羽白伸手将书从他脸上拿过来翻了翻,发现正确率勉强接近六成。这还是半开卷状态,允许他拿手机查不认识的单词。   “已经很不错了,冷主任,你的成绩大概可以超越我在哈佛医学院里一半的同学。”   何羽白向来善用“给一巴掌再赏颗甜枣”的方式来教育熊孩子,郑羽煌就是这样被养大的。他确信,放冷晋这也肯定有效果。   意料之中的,冷晋把他按在水池边吻的嚣张气焰被打压下去不少:“小白,我算是服了,你可真聪明。”   “聪明”这个字眼对何羽白来说基本算不上夸奖,他从小听到耳朵起茧子:“请说点我不知道的。”   冷晋略加思索,说:“你明明可以靠脸吃饭,非要用脑子。”   “冷主任,你不油嘴滑舌的时候比较讨人喜欢。”何羽白把书扔到他身上,转向电脑屏幕。   冷晋伸长胳膊用指尖勾住何羽白的裤子,轻轻拽了拽。等到何羽白带着一脸不满看向自己后,笑着请求道:“诶,视频待会再看,先看我。”   “不看。”   何羽白挪挪屁股,试图躲开冷晋的手。可对方非但没收手,反而得寸进尺地把整只手都按到了他的大腿上,还一脸坏笑。   大灰狼的尾巴摇啊摇,小白兔恨得想咬他。   冷晋连人带转椅一起拖到自己旁边,支起身靠近何羽白的脸:“小白,你说实话,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何羽白垂下脸,挤出声小小的“混球”。   “可你喜欢,对么?”冷晋丝毫不觉得他是在骂自己,甚至为此沾沾自喜。他轻轻将一撮卷毛别到何羽白耳后,顺势托住对方的下颌,侧头吻向那两片紧抿在一起的嘴唇。   可没等他用舌头把何羽白的嘴巴撬开,放在咖啡桌上的手机震了起来。恼怒地抄起电话,冷晋一看是姚新雨打来的,立刻换上早起训实习生泵血压的恶劣态度:“干嘛!?”   每次姚新雨值班都得打几个无关痛痒的电话骚扰他,好像光自己加班不给主任找点事儿多不孝顺似的。   可今天,姚新雨的声音格外急促:“冷主任,救援指挥中心刚来的通知,环城快速路金海湾路段发生重大连环车祸,其中有一辆大巴车侧翻,预估受伤人数五、六十,现在让各大医院立刻派人过去。我马上跟救护车走,你在城区么?”   “在!”冷晋迅速起身,“我离那开车十五分钟就到。”   “别走高架,堵死了。”姚新雨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何羽白见冷晋脸色有异,赶忙问:“出什么事了?”   “环城快速路发生重大交通事故,救援中心通知出现场。”冷晋边说边收拾东西穿外套。   “我跟你一起。”何羽白也伸手摘下外套。   冷晋握住他的胳膊,劝阻道:“肯定到处是血,你别去。”   何羽白坚定地说:“我可以离远点在救护车上给轻伤做初诊,绝不会拖任何人的后腿。”   用力抱住何羽白,虽然隔着几层布料,但冷晋依旧能感觉到那颗医者的丹心正在有力跳动。   “量力而行。”   他叮嘱道。   TBC 第43章   离着事发地还有差不多一公里远, 就连辅路上都开不动了。应急车道畅通无阻, 可绝不能占用,那是留给救护车的生命通道。冷晋打轮将车停到人行道上,招呼何羽白下车步行往过赶。   交警临时封路, 没被事故牵连的车主被指挥着分流出主路,好给救援人员腾出地方处置伤患。事故车粗略估计有二十几辆,横七竖八地堵在路上,离事故中心越近的损伤越严重,有的都被撞到对面车道上去了。远远瞧见个年轻妈妈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站在车旁边焦急地来回踱步, 何羽白示意冷晋自己先过去看他们。   “你就在这附近待着,前头一定见血了。”叮嘱完何羽白, 冷晋跑向最近的一辆救护车,将外套甩到副驾上,又问随车医生要了付手套。   其实不用冷晋多说, 迎风而立, 何羽白早已嗅到了空气中飘散的血腥味道。他走到那对母子身边, 表明医生身份,然后带他们到救护车那边查体。   幸运的是,孩子的头颈、胸腹、脊椎、四肢均无异常。何羽白检查完毕,柔声安慰那位年轻的妈妈:“目前看没有受伤,大概是吓着了。你先放下他, 我给你检查一下。”   “我没事儿, 就是被安全带勒了一下。”牵着孩子不肯放手, 年轻妈妈满脸焦虑, “吓死我了,前面的车突然横过来,我踩了刹车可又被后面的给追尾了,还好孩子在安全座椅上。”   “嗯,先别说话。”   何羽白借了付听诊器,扣听她呼吸时肺部是否有杂音。大力冲撞,安全带有可能会勒断肋骨,如果微小的骨渣刺伤肺部,也会致命。   “现在看是一切正常,但这种程度的撞击,还是做一个腹部B超比较稳妥,避免内出血被延误。”何羽白放下听诊器,撕下两条绿色的标识贴,分别贴在她和孩子的衣服上。   “这是干嘛?”年轻妈妈问。   “检伤分级,绿、黄、红、黑。绿色最轻,你带孩子去那边找穿橘黄色衣服的,会有人安排你们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哦好,谢谢啊。”   何羽白点头致意,尔后抬眼望向冷晋跑过去的方向。他希望不要有人被贴上黑色的标签,那代表放弃抢救。   碰到姚新雨的时候,冷晋的手套上已沾满鲜血。大巴车侧翻后因惯性斜着在路面上搓出一段距离,把旁边两条车道的四辆小轿车挤在了隔离带上。车体损毁严重,有两位司机和五名乘客分别被卡在车厢内,要等消防员锯开车体才能移动,他只得先进行紧急处置,避免失血过量。   冷晋边换手套边问姚新雨:“这他妈怎么搞的?”   “听说是警匪追逐。”姚新雨转了转肩膀。刚从大巴车里往出拖人,底下的人没托住,伤者猛地往下一坠差点给他拽脱臼。拉伤是肯定的,可眼下他也顾不上这个。   最先撞到一起的几辆车毁得相当惨烈,血和汽油四散在路面之上。   “我先去那边,还有几个贴红条的。”冷晋说完,大步朝另一辆救护车走去。   这时旁边冲过来一个人,拽着穿白大褂的姚新雨大叫:“大夫!快救命!”   他力道过大,手指钳得姚新雨手腕生疼。   “卫警官?”   姚新雨认出了对方。卫纪尧,之前调查陈书群坠楼事件的警察。   “我搭档……我搭档……”卫纪尧自己也是满脸鲜血,浅淡的瞳色此时染上了黑红的恐惧,整个人处于极端的激动状态,“快救救他!”   来不及多问,姚新雨跟着他往伤者所在的位置跑去。伤者歪靠在隔离带边,像是车体遭受撞击时被甩出去,尔后重重砸在隔离带的石墩之上。   距离对方还有四五步之遥,姚新雨猛地收住腿。   没救了,看头与肩的角度,颈椎像是断了,并且后面的石墩上斑驳地涂抹着鲜血和脑组织。衣服上贴着的黑色便签,已被伤者口鼻中溢出的鲜血浸透。   “刚有个大夫,过来看一眼就走了!他妈的为什么不救人!”卫纪尧跪在搭档身边,抖着手却不敢碰触对方,只得声嘶力竭地大喊:“老杨!老杨!坚持住!马上送你去医院!”   他又回头拽姚新雨的胳膊,不顾一切地生把人往下拉:“你还等什么!”   姚新雨受伤的手臂被扯痛,禁不住眉头紧皱。他用另一只手拽住卫纪尧,试图把人扯起来:“救不了了!卫警官,来我先给你处理伤口!”   “你他妈放屁!”卫纪尧猛地挣开他,暴怒地大吼,“他还喘气呢!”   伤者确实一息尚存,但从姚新雨的专业角度判断,这叫做叹气样呼吸。也就是俗话说的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是濒死的临床表现之一。   “真没办法了!现在你自己也需要接受帮助!”   姚新雨不多做解释,弓身架住卫纪尧的身体往后拖。他刚才就注意到,卫纪尧的耳道出血了,说明有可能存在颅底骨折甚至脑挫伤。   “你们不救警察却救杀人犯!放开我!你他妈的畜——”   卫纪尧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开始剧烈的抽搐。姚新雨一看忙将他放躺在地,招呼不远处救护车上的同僚带急救包过来实施抢救。   卫纪尧心跳呼吸骤停,姚新雨立刻给他做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直到救护车那边的同僚赶到。   “插管!”   话音未落,插管工具已递到手中。确保卫纪尧呼吸畅通后,他稍稍错开身,翻开对方的眼皮用手电筒照了照——卫纪尧左侧瞳孔缩小,右侧瞳孔光反射迟钝。他又触诊对方的头部,摸到顶颞部明显肿起。   “冷主任!这有个脑疝的!”他朝冷晋大声喊出自己的判断。   冷晋正在处理一个肋骨开放性骨折的伤者,听到姚新雨的声音,低声骂了句“操”。   “有电钻么?”他问对面的随车急救员。   “车上有。”对方惊讶地张了张嘴,“冷主任,你要在这开颅?”   冷晋绷紧嘴角,这使得他的面部线条愈发犀利:“不立刻释放颅内压,扔救护车上颠二十分钟持续出血,救过来人他妈也傻了。”   对方无奈耸肩,摘去沾血的手套转身钻进救护车,翻出个手持式医疗专用电钻交给冷晋。冷晋给手头的伤者固定好胸带后换了一副干净手套,拎着电钻走到姚新雨旁边,招呼旁边的人一起合力将卫纪尧抬上轮床。   眼瞧着冷晋给钻头消毒,姚新雨提醒道:“主任你悠着点儿,别给脑浆钻出来。”   脖子以上的手术冷晋平时不做,这冷不丁开个颅,姚新雨替他捏把汗。   冷晋扬手把电钻往他脸前一递,斜楞着眼问:“要不你来?”   “我备皮,忙着呢。”姚新雨赶紧低头刮去血肿部位的毛发。   冷晋嗤声道:“老子干这个的时候,你小子他妈还包尿布呢。”   倚老卖老。饶是生死关头,姚新雨还是没忍住偏头翻了个白眼。   一切准备就绪,冷晋启动电钻,垂直对着那光秃秃的脑壳钻了进去。感到钻头一空的瞬间,他立刻收住手关闭开关抽出钻头,紧跟着一股血水自钻孔处“呲”地喷了出来。   稍待片刻后检查过卫纪尧的情况,冷晋松了口气:“这个送大正综合,姚新雨,给罗主任打电话,让神外准备接人。”   “知道。”姚新雨说着,侧头望向隔离带的方向。   几个身着警服的人,正为逝去的战友脱帽致敬。   天色渐沉,稍稍冒出头的星月藏在黯淡的薄云之后,仿若不忍看这人间的生离死别。   等重伤员全部转运完毕后,冷晋在一辆空着的救护车上找到何羽白。小家伙躺在长椅上,脸色苍白,看起来又晕了一次血。   何羽白一看冷晋的眼神儿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虚弱地反驳:“刚有个伤者突然呕血,我处理完了才躺下……没丢你的脸……”   冷晋自然不会责怪他。刚听指挥救援的领导说,有个年轻的小大夫分诊出三个初检轻伤、实际上是需要贴红条的重伤员。车祸就是这样,也许外观看着没什么事,可致命的隐患早已在撞击的瞬间埋下。   “干的不错。”坐到对面的长椅上,冷晋弓身用手背试了下何羽白的额头——摸到一层冷汗——禁不住稍稍皱眉,“低血糖了吧?”   “不是……”何羽白又闭上眼,抬手握住冷晋温热的手掌,“让我躺五分钟就好……”   冷晋屈指握住他的手:“该转运的都转走了,你踏实躺着。”   “几点了?”何羽白问。   “快九点了。”   “怪不得……我好饿……”   “你就是低血糖了。”冷晋探身敲敲车厢与驾驶座之间的隔断,“嘿,哥们,有巧克力么?”   隔断上的小窗拉开,递过来一块巧克力威化饼干。冷晋道了声谢,将包装撕开,把饼干喂到何羽白嘴里。叼住长方形饼干的一头,何羽白睁开眼看向冷晋,用眼神问他“你不吃么”。   冷晋朝驾驶座那边看了一眼,确认司机没留意后视镜的方向,低头弓身叼住饼干的另一头,“咔嚓”咬断。他也不管何羽白是否会害羞,鼓着腮帮嚼得别提多带劲了。   事实上何羽白卷毛快要炸直了,苍白的脸瞬间涨红。他恼羞成怒,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挥起拳头使劲砸了冷晋的肩膀一下。嘴里叼着威化饼干不能骂人,但他眼底的怒气几乎具象化了——   要点脸行么?这是在救护车上!后门还开着呢你光看前头管什么用?   冷晋揉着肩膀窃笑,又低头啃了剩下的一半一口,远看着就跟俩人在接吻一样。   不远处朝着救护车走过来的姚新雨正撞见这俩人的小情趣,立刻收腿转身,忽悠一下拐了个弯儿。   乖乖,太刺激了。他下意识地按住胸口。主任你可真成,老牛吃嫩草啊这是!诶,对了,同病区不是不许谈恋爱么?   TBC 第44章   吃过饭送何羽白回到公寓, 借口天色已晚冷晋又要求蹭一宿沙发。何羽白拿他没辙, 膏药一样的贴着,死活赶不走。同时他也心疼对方,救援六七个小时,累得胳膊直哆嗦。大正综合收了七个伤员, 一病区分了俩,手术肯定是冷晋做,今晚得尽早休息。   但他还是进卧室就把锁扣给按下去了。不过这玩意防君子不防小人,拿张卡一捅就开。   连续两天没睡好, 下午又高度紧张了好几个钟头,放松神经后冷晋是躺下就着。他其实没存歹意。呃,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身体真扛不住了, 力不从心。老实说就算现在把何羽白扒光了扔他眼前,他都未必硬的起来。   真要是那样,他估计自己这辈子在何羽白面前都抬不起头。   一夜无梦, 睡到五点半被闹钟叫醒, 冷晋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打着哈欠去卫生间洗漱。路过卧室碰见何羽白也正好出来, 他冲对方笑眯眯地打了声招呼。   何羽白刚要说话突然脸色骤变, 退回屋“砰”的一声把门撞上。冷晋瞬间就清醒了,但一时反应不过来对方为何如此激动。   我穿着睡裤呢。他低头查看身上是否有异状。   哦……好吧, 早, 兄弟, 你真精神。   离医院还有好几百米远何羽白就闹腾着要下车,他怕被同事看见礼拜一大清早跟冷晋同进同出。冷晋倒没拦他,但也没轻易放他走,停到路边把人按副驾驶座上玩命亲。   小兄弟太给挣脸了,冷晋心里不是一般痛快,浑身是劲儿,晨跑三公里楞不觉得累。何羽白没去晨跑,还一早上都没拿正眼看冷晋。这会被对方压在座椅靠背上啃,他又羞又气,暗暗使劲咬了下去。   “唔!”冷晋收回舌头捂住嘴,眉毛忍着不往起皱。   口腔里弥漫起铁锈味。   冷晋挑眉,嘬了口舌尖上的血混着唾沫咽下去,说:“你深藏不露啊,看着像汪水,其实是桶汽油,给点火星就着。”   何羽白赌气道:“知道就好,留神引火烧身。”   “记着,下回别这么干了,会起反效果。”冷晋贴近他的脸,咬牙挤出声音,“不信你摸摸。”   何羽白的眼睛瞬间瞪满半张脸,转身推门下车,摔车门时恨不得往冷晋脸上砸。进了办公室,他把包往椅子上一摔抄起病历去查房,出门差点迎面撞上安兴。   抬手扶住门框,安兴皱眉问:“大清早的,何大夫,你这是跟谁啊?”   “没……没跟谁。”何羽白的心思藏不住,全都挂在脸上。   安兴轻笑:“跟冷主任生气?”   何羽白的耳朵忽然红了起来。他埋下头,匆匆朝病房走去。安兴瞧着他的背影,歪歪头,一把拽住也要去查房的姚新雨:“诶,看来你说的是真的,何大夫跟冷主任他们……确实在一块儿了。”   “我能胡说么?”姚新雨哼了一声。   “你别到处传,留神冷主任把你那张破嘴缝上。”   “我可就跟你一个人说了啊,要是其他人知道,那也肯定是你传的。”   “我从来不传八卦。”安兴白了他一眼,“你怎么不跟阮思平去说,单单告诉我?”   姚新雨抬手搭住他的肩膀,嬉皮笑脸地说:“咱俩这么多年兄弟,这种惊天八卦当然要跟你分享。再说阮思平那个漏勺嘴,告诉他不等于告诉全天下了。”   安兴胸口一紧,推开姚新雨的手,转脸朝护士站走去。   兄弟?心痛。   冷晋心情好到爆炸,临时被二区塞了台手术进来也没半点抱怨。徐建兴塞给他的是车祸的伤者之一,就是那个肋骨开放性骨折的。   徐建兴是创伤外科出身,按理说这种活儿他本该义不容辞。可片子一出来,发现患者的肺动脉畸形,于是暗搓搓地把人转到一区。他还琢磨着冷晋得来他办公室拍回桌子,没想到人家乐呵呵地进了手术室。   打从冷晋离婚那天起,他就再没见对方真情实意的笑脸,今儿个这是闹哪出?   前夫要跟他复婚?不会。前几天还听从上海出差回来的媳妇说,在药厂的竞标会上看见程昱佲了。他跟那个老外现任感情好着呢,大庭广众也不避讳,时不时就啃对方一口。   梅开二度?也悬。当初念在同僚的份上,冷晋离婚之后他还给对方介绍过相亲对象。可人家吃完相亲饭就打电话给他骂了一顿,让他以后别再给自己介绍冷晋这种相亲还拉着个驴脸、跟全世界都欠他似的神经病。   诶?该不会是董事会那边变卦了,要让冷晋当副院长吧?   想到这,徐建兴朝办公室外头喊了一声:“周阳,来我办公室。”   周阳推门进来,问:“主任,您找我?”   “啊,我记得……你女朋友是一区的护士吧。”徐建兴假装漫不经心地说。   “嗨,早分了。”周阳干笑着抓抓头。   “分了?分了就算了。”   “没关系,还是朋友,您找她有事儿?”   当初被冷晋一脚从手术室里踹出去的就是这个周阳。其实他犯的也不是原则性错误,新手上台,拉钩难免牵引到血管。他家里在卫生系统有背景,在校成绩也还算不错,所以徐建兴就做了个好人,把被冷晋扫地出门的周阳收进了自己的病区。   是时候让这小子回报下自己的恩情了。   徐建兴朝他招招手,等人凑近后压低声音说:“你让那姑娘帮忙给扫听扫听,一区最近有什么风声没。”   “风声?哪方面的?”由于父亲的工作关系,周阳从小耳濡目染办公室政治,这点儿敏感度还是有的。   “各方面吧,主要是看,冷主任那,有没有什么变动。”徐建兴意有所指。   周阳暗自思忖了一番,点点头:“明白,我让她给扫听着。”   “低调啊,低调。”徐建兴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柜子里有瓶迪奥香水,新的没拆封,你待会给那姑娘送过去。”   “啊?您还用那个?”周阳愕然。   徐建兴皱起眉头:“患者家属送的,我一大老爷们用那个干吗。”   “哦,那人家是送夫人的。”   “你嫂子也不用那个牌子,赶紧拿走。”   等周阳拿着香水离开办公室,徐建兴放平眉头靠坐到椅子上,悠哉地喝了口茶。   ——冷晋,我徐建兴不会给你小子机会骑在我脖子上拉屎的。   何羽白揣着一肚子心事,中午吃饭也没胃口,午休时便窝在欧阳衍宇的病房里跟郑羽煌抢沙发。瞧何羽白那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欧阳衍宇借口说自己想吃香蕉,把郑羽煌支出去买,好让何羽白有机会跟自己独处,把心事倒出来。   他太了解自己的发小了,说糙点,真是对方肚子里的蛔虫。   “遇见什么难事了?”他问何羽白。   何羽白抱着膝盖在沙发上蜷成一团,听到欧阳衍宇问自己,游移着眼神说:“没事儿。”   欧阳衍宇轻嗤:“你还跟我来这套?”   “就……”何羽白习惯性地抿了抿嘴唇,把脸埋进膝盖里,过了一会闷闷地发出声音,“衍宇,我好像……喜欢上某个人了。”   “谁啊?”欧阳衍宇立刻直起身,动作幅度过大,不小心扯痛了刀口,“哎呦!”   何羽白赶忙窜过去扶住他的肩膀问。欧阳衍宇眼泪都疼出来了,可还惦记着何羽白刚说的话:“你给我说,是哪个混球敢勾搭我的小白!嫌活的太久了吧!哎——疼疼疼!”   “先躺下。”何羽白把人按到床上,然后蹲到床头冲自己的发小眨巴眼,“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我现在已经很生气了!”   欧阳衍宇真心不觉得这地球上有哪个人能配得上何羽白,一定要说的话,那只有他自己。可惜基因撞车,等下辈子吧。   何羽白搓着他的胳膊:“那就……当我没说。”   “说!”今天要是不审出来,欧阳衍宇气都喘不顺。   何羽白紧抿住嘴唇,憋了老半天才挤出“冷主任”仨字。   “#@%#@%@#%¥#¥¥%%@¥#¥!”   欧阳衍宇一激动,用第二母语骂了一长串脏话出来。他如花似玉的小白啊,他的心头肉啊,他的白月光朱砂痣啊,怎么就便宜了那个连他爸都敢得罪的蠢大叔!   “衍宇,你别这样……”何羽白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冷主任挺好的,对我也蛮体贴,我不是纠结该不该跟他好,而是……而是……他好像想法太多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的到。   欧阳衍宇瞪起眼:“不行,我得找冷晋谈谈去!想占你便宜,等我死了再说!”   “别——你别——”   何羽白话说一半,正好护士敲门进来给欧阳衍宇测体温,于是他赶紧闭上嘴,并暗自祈祷欧阳衍宇的喊声别被护士听了去。   护士前脚出门,后脚郑羽煌拎着香蕉回来,何羽白也就没再继续和欧阳衍宇说下去。郑羽煌给欧阳衍宇剥了根香蕉,一脸宠溺地递给对方,完全把旁边的亲哥给忘一干净。   何羽白懒得跟他计较,自己掰下根香蕉鼓着腮帮剥开,“吭哧”咬了一大口。   “哥哥……你们知道,我爸爸在哪么……”有个小家伙扒着病房门,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何羽白认出这是一位患者的孩子,才三岁,应该是走错了病房。这么点大的孩子,家长居然让他满病区乱跑也不好好看着,真够可以的。   蹲到孩子面前,何羽白温和地说:“你爸爸的病房不在这边,哥哥带你过去找他好么?”   小家伙点点头,目光羞涩地望着他手里的香蕉。意识到孩子想吃香蕉,何羽白招呼弟弟赶紧拿一根过来。郑羽煌个头太高,往孩子跟前一站,简直像座山一样。   “哇……大哥哥你好高哦……”小家伙拼命仰起头,惊讶地叫着。   郑羽煌想了想,弯下腰,把小家伙举起来和自己平视:“这样就一样高了。”   小家伙咯咯地笑了起来,看来是个性格特别外向的孩子。   郑羽煌举着孩子,跟何羽白一起把他送回到家长身边。从病房里出来,何羽白边走边问他:“你喜欢小孩?”   郑羽煌摇头:“很烦人。”   “你小时候才超烦人,爱哭,不听话,被羽辉欺负了就躺地上死活不起来,还总撕我的书。”何羽白笑他。   “你也知道是她欺负我,可你还总向着她。”   “羽辉毕竟是女孩子嘛。”   “她哪里像女孩子?”   “这话有种你当她面说。”   郑羽煌噤声。   拍拍弟弟的胳膊,何羽白语重心长地说:“说正经的,羽煌,你该长大了,像你现在这样易怒易爆,将来怎么能做个好父亲?遇事要三思而后行,做出的任何决定都必须要能承担相应的后果。”   “我为自己的行为承担所有后果。”郑羽煌略不服气。   “不,你不能,羽煌,没有衍宇为你善后,你的案底摞起来已经比你还高了。”何羽白轻叹,“好了,我不是想教训你,既然你对衍宇是真心的,就好好考虑一下,将来等你们有了家庭,你要怎么把这个家扛起来。”   郑羽煌诚恳地点了下头:“我会的。”   在办公室门口站定,何羽白说:“嗯,我去干活了,今天风大,你待会扶衍宇下楼晒太阳,记得给他多加件衣服。”   “知道。”   回到病房,郑羽煌坐到床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欧阳衍宇的脸。欧阳衍宇正在吃香蕉,看他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稍稍皱起眉头。   “你盯着我干嘛?”   踌躇片刻,郑羽煌谨慎地开了口:“衍宇,商量个事。”   “说。”   “等你伤好了,我们要个孩——”   “快闭嘴!”   欧阳衍宇惊叫着把剩下的香蕉全塞郑羽煌嘴里去了。   TBC 第45章   等待患者复苏的空当, 冷晋让跟自己搭台的姚新雨先去吃饭, 下午还有一台腹腔镜手术。   临近两点,食堂里剩的东西不多。姚新雨端了碗牛肉面坐下,刚吃了几口,目光被墙上的大屏幕吸引过去。电视新闻, 正在播放昨天的车祸监控视频回放——   镜头中的一辆白色的轿车突然加速,疾驶在车流之中不管不顾地来回变线。很快一辆黑色的轿车也进入镜头,明显是在追逐那辆白车。黑车的车顶在追逐中被放置上了警报器,与此同时白车更是疯狂地加速, 可并到中线后被一辆货车压住了速度。黑车迅速赶上,几次试图将白车逼停都未能奏效。   突然,白车猛地向黑车所在的车道并过去,以同归于尽的决绝将黑车撞向隔离带。高速行驶中的丁点剐蹭都可导致车毁人亡, 黑车为躲避撞击在地上拖出明显的刹车带,但紧跟着又被后面自重过大来不及刹车的大巴追尾,猛烈的撞击使得黑车车体严重变形并横向甩出, 连带撞上了那辆白车。这导致后面的车接二连三地追尾, 三条车道的交通瞬间瘫痪。   监控镜头缩小至屏幕的右上角,新闻播报员的形象占据了大半屏幕。姚新雨一个字也听不进她在说什么, 将牛肉面的碗一推, 起身奔神外病区。   他想去看看卫纪尧的情况。   到了神外病区,姚新雨先去护士站翻看了一下卫纪尧的诊疗记录。昨儿夜里罗主任加班给他做硬膜外血肿清除和颅骨骨折复位, 目前处于重症留观期。   虽然人还没醒, 但姚新雨不打算白来一趟, 还是往病房走去。透过房门上的玻璃窗,他看到病床旁坐着位身材壮实头发却已全白的老者,于是抬手敲敲门,提醒对方有访客。   听到敲门声,卫桐回过头。看到穿着手术服的姚新雨,他眼角的疤痕微微绷起,面露疑惑。   姚新雨向对方伸出手:“我昨天在现场抢救来着,他是我的患者,我过来看一眼情况。呃,您是他父亲吧?”   卫桐点点头,虚握了一下姚新雨的手。近距离的接触使得姚新雨闻到,对方身上散发着烟草的味道。   窗台上摆着几捧鲜花,沙发靠背上搭着一件警督肩衔的制服外套。姚新雨看到后问:“您还没退休?”   想来病历上写着卫纪尧才二十五岁,姚新雨知道那外套肯定不是他的。但看这卫老爹的岁数,估摸着也得奔七张了。   “返聘,做顾问。”卫桐重重呼了口气,“小伙子,你也是这医院的吧?给我说说,纪尧是个什么情况?我刚问了半天罗主任,他也没给我一句准话。”   姚新雨说:“硬膜外出血,颅骨骨折,已经做手术清除和修复了。”   “这个我知道,我想问的是,能完全恢复么?”说着,卫桐忧心忡忡地望向儿子。那张英俊的面孔因受伤及手术而肿胀,深邃的眼眶水肿得厉害,将眼睛挤成了一条细缝。   “通常来说,不会有大问题。”姚新雨摸出手电筒,上前检查了一下瞳孔的光反射情况,“挺好的,他年轻,恢复起来快。”   “多久能醒?”   “三五天左右。”   “嗯……咳咳!咳咳!”   卫桐突然转头使劲咳了几声。听那咳嗽的声音里带着气喘,姚新雨拿起桌上的水杯递过去,同时劝道:“您还是戒烟吧,要不岁数再大点,容易得肺气肿。”   喝了口水压下咳嗽,卫桐摇了摇头:“抽了快半个世纪了,戒不掉,凑合着吧,反正干我们这行的,多活一天都算赚。”   “您也是刑警?”   “以前是,后来岁数大了,身体也垮了,只好转行政。”   “哦……”姚新雨将手插在兜里,错错眼神,“我昨天在现场,嗯,有看到您儿子的同事……很抱歉,那种情况,我们无能为力。”   “是,医生也不是神,该走的,留不住。”卫桐苦涩地叹息着。   “节哀顺变。”   除此之外,姚新雨也不知道该说其他什么话好。他其实有点担心卫纪尧,按昨天在现场的情况看,对方的情绪那么激动,怕是醒了之后还要再折腾一阵。   逝者已矣,就像卫桐说的,干他们这行,多活一天都算赚。   两点整,病人复苏,冷晋下完医嘱准备去吃饭,进办公室拿饭卡发现桌上已经放了个快餐盒。他端着饭盒坐到何羽白旁边的空位上,冲对方挤挤眼。   “你给我打的?”   “放毒药了,敢吃么?”何羽白正在写病历,目光一直盯着屏幕。   “你的心意,放鹤顶红也敢吃。”趁着公共办公区没人,冷晋探头在何羽白脸上亲了一口。   “有监控!”何羽白捂着脸转头瞪他。   冷晋掰开一次性筷子,不屑地笑着:“就咱院这监控,不出事儿没人看。”   “谁说的,我那天路过监控室,监控台前头坐着保安呢。”   “都跟那玩手机斗地主呢,你还真以为他们二十四小时不错眼珠盯着?”冷晋低头扒了几口饭,鼓着腮帮说:“诶,你晚上下班等我啊,一起吃完饭再送你回家。”   何羽白扬起下巴,一字一顿地说:“我、今、天、夜、班。”   冷晋被噎着了,用力捶了下胸口——不知道现在通知安兴改值班表还来不来得及。   起身接了杯水放到冷晋旁边的桌上,何羽白抿了抿嘴唇说:“冷主任,我考虑过了,关于咱俩的事儿——”   “你等等,让我先喝口水。”冷晋拿水把饭顺下去,“行,说吧。”   “我觉得我还不够了解你,同样的,你也不够了解我。”   “没错,所以才要多花点时间相处,好更深入地了解彼此。”   “可你黏我黏太紧了。”何羽白小声抱怨,“上班下班,二十四小时都在对方的视线范围内,这样下去很快就会厌烦……我觉得,还是给彼此留点空间为好。”   冷晋抬手按平眉心的皱纹,用膝盖碰碰何羽白的腿,看到对方立刻躲开后苦笑着问:“小白,你是不是怕我霸王硬上弓啊?”   何羽白别过头,耳廓隐隐发红。   冷晋握住他的手,眼底透出脉脉柔情:“我相信,柏拉图式的爱情肯定存在,但我绝没达到那种境界。我是个正常的男人,有正常的生理需求,而且我喜欢你,要是对你没想法才有问题……不过我要再次重申,我会等,等到你也想要我的那一天为止。”   手指被冷晋的掌心捂热,何羽白的脸上也滚烫起来,小声要求道:“那你……能不能……别总是……动不动就亲我抱我……”   “好吧,我努力控制下自己。”冷晋坏笑。   开玩笑!不亲亲抱抱就这样任由你害羞下去,哪天能吃上肉啊?   欧阳衍宇等了一下午想找冷晋谈话,可对方一直在手术室里。等到八点,郑羽煌去跑步了,他撑着墙一步一挪地到医生办公室找人。冷晋刚下手术,正和徐艳交待手术记录的事儿,看欧阳衍宇进来,还以为他是来找何羽白的。   “小白去急诊了,要帮你叫他么?”冷晋问。   小白是你叫的!?   欧阳衍宇暗暗握紧拳头,尽可能摆出付心平气和的态度:“不,冷晋,我有点事,想和你私下谈谈。”   “呃……那你去病房吧。”冷晋大概猜到是关于何羽白的事,毕竟,这俩人见面就亲亲,平时也应该是无话不说。   “事实上,我想喝杯咖啡,就门口那间便利店吧。”   出医院大门口左拐有家便利店,里面有可以坐着喝东西的地方。   “行,你等我一下。”冷晋进屋拿出外套,“徐艳,记录你先写,待会我回来签字。”   “好的,冷主任。”徐艳笑眯眯地冲欧阳衍宇摆摆手。这个富家小少爷长得漂亮,病区的姑娘们都很喜欢他。不过听他今天的口气,好像是要找冷晋兴师问罪的样子。   出了住院部大门,一阵冷风迎面而来,冷晋看欧阳衍宇穿得单薄,立刻把外套脱下来给他搭上。带着体温的布料裹到身上,欧阳衍宇忽然心头微动。   这个大叔,是挺会体贴人的啊……不!那也配不上我的小白!   自动贩售机里的咖啡要多难喝有多难喝,欧阳衍宇只喝了一口就没打算再继续动。冷晋是习惯了,当白开水一样喝。困到极致还得继续干活的时候,恨不得往血管里来针咖啡因才好。   便利店里的灯白晃晃的,照在人脸上将毛孔都打得十分清晰。欧阳衍宇仔细观察着冷晋的脸,可除了眼角的细纹,他还真找不出什么瑕疵。这男人有副好皮相不说,气质也很出众,看上去是非常可靠的那种人。   “冷晋,听说你想追我的小白?”他重重咬了下“我的”这个字眼。   “唔……你误会了。”冷晋把嘴里的关东煮咽下去,澄清道:“我跟小白是两情相悦,已经过了追求的阶段。”   欧阳衍宇忍了忍,没把滚烫的咖啡泼对方脸上:“你别太自以为是,小白没谈过恋爱,他对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完全没概念。”   “我确定,他喜欢我。”冷晋自信地笑笑,“衍宇,我明白,你担心小白遇人不淑。但我冷晋绝不是那种薄情寡义之辈,更不是抱着玩玩的心态和小白交往。”   “可你大他太多了。”欧阳衍宇仍旧不满意。   冷晋笑得肩膀直抖:“真没想到你会质疑我和小白的年龄差。衍宇,你觉得,你的双亲不幸福么?”   欧阳衍宇垮下肩膀。的确,年龄差距大的夫妻组合,岁数小的那个完全处于被宠的状态。只要欧阳韶华一回家,洛君涵就原地缩小二十岁,俩人腻呼得让欧阳衍宇总感觉自己是他妈多余的存在。   哦对,过段时间又要有个多余的存在了。   实在挑不出刺了,欧阳衍宇用郑志卿向冷晋施压:“你也不怕他家里不同意?”   冷晋沉思片刻,说:“如果小白的双亲足够爱他,一定不会让他为难。”   是,欧阳衍宇轻嗤,郑大白不会为难小白,但他会为难你啊。齐老头的手杖可没烧了,留神郑大白打断你的腿哦。   久站久坐使得背上的伤口又疼了起来,欧阳衍宇准备回病房,而在此之前,他警告冷晋:“你敢让小白掉一滴眼泪,我拿你喂狗。”   想起欧阳韶华花五百万买的“狗粮”,冷晋干笑着点点头。也不知道欧阳衍宇他们家养的到底是什么狗,连骨灰都吃。   欧阳衍宇刚回到病房没五分钟,郑羽煌也进了屋。他拿出浴巾准备去冲澡,突然看到沙发上搭着件不认识的外套,问:“这谁的衣服?”   “冷晋的,刚跟他下楼喝了杯咖啡,外头冷他借我穿的。”   郑羽煌的眉头拧得更紧:“你跟他喝咖啡?”   “嗯,随便聊聊。”欧阳衍宇答应过何羽白,暂时不把他和冷晋的事告诉郑羽煌。   随便聊聊?郑羽煌拳头一紧,刚想拎着衣服去办公室摔冷晋脸上,忽然记起中午哥哥教育自己的话——遇事要三思而后行。   于是他把外套扔到护士站,又问值班护士要了套新的病号服拿回病房。在卫生间里调试好水温,他把欧阳衍宇从床上打横抱起来。   欧阳衍宇瞪起眼:“干嘛?”   “去冲个澡,换身衣服。”   “我两个小时之前才冲的澡换的衣服!”   “再冲一遍。”郑羽煌一脸的不满,“你身上有别的男人的味道。”   “你是狗鼻子啊!”   欧阳衍宇无奈至极。   TBC 第46章   急诊夜班护士都照顾何羽白, 外伤的从不往他屋里分诊。但由于最近气温骤, 发烧感冒的多, 气管炎支气管炎发作的也多, 更别提胸疼肝儿疼腰子疼的。何羽白自打坐进诊疗室, 平均五分钟看一个,三个小时下来愣是连口水都没功夫喝。   “下一个。”趁患者磨磨蹭蹭的功夫,他终于能腾出几秒钟,喝口已经凉透了的五味散。   看挂号信息, 患者女,二十六岁,既往体健,无过敏史。   “哪不舒服?”他问。   患者瞄了眼敞开着的诊疗室大门, 脸色微微涨红。何羽白心领神会,起身走过去把门带上。回到座位,他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大夫……我……我没……没结婚呢。”患者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何羽白愣了愣, 下意识地应和道:“一样, 我也没结婚呢。”   然后他就想,我说这个干嘛?   “是么, 真巧。”患者干巴地笑着, 毫无营养地对话瞬间继续不下去了。   气氛稍显尴尬,何羽白仔细想了想, 考虑到对方可能介意他的性别。其实从医生的角度出发, 患者就是患者, 哪怕零件长得再不一样, 对他们来说也跟看只褪了毛的生猪一样没有任何区别。但是患者做不到,有些人因为发病位置过于隐秘而导致讳疾忌医,耽误了治疗。   这样想着,他问:“需不需要帮你转妇科?”   “不用!不是妇科的事儿!”患者忙不迭地摆手。   “那……帮你叫位女医生来?”何羽白说完自己又后悔,他想起今天值夜班的好像没女医生。   患者像是松了一大口气的样子:“也行。”   拿起电话给护士站拨过去,结果那边告知何羽白,除了护士,今天在急诊中心的全是公的。何羽白没辙,放下电话歉意地冲对方笑笑:“抱歉,今天没有女医生值班。”   眼看着对方灰心丧气的样子,他赶忙转过身,指着发尾的位置以期获得对方的信任:“我有隐X基因,你其实真的不用太介意。”   女患者咬咬牙,起身开始解皮带。   检查完毕,何羽白摘下手套对患者说:“是带状疱疹,我给你开点抗病毒的药。”   “带状疱疹和那种疱疹……不一样吧?”患者边提裤子边小心翼翼地问。   由于发病的位置实在是过于难以启齿,她要不是疼得受不了,看都不敢来看。还碰上个男大夫,就算对方有隐X也毕竟男女有别,未婚未育的她简直羞耻心炸开了花。   “不一样,带状疱疹沿神经分布,一眼就能区别出来。”何羽白耐心地给她解释,“疱疹是单纯疱疹病毒,带状疱疹的全称是‘水痘-带状疱疹病毒’。”   患者使劲按着胸口:“吓死我了,我就去泡了个温泉,没想到回来长这个了。”   “这个不是你最近传染上的,有可能是你小时候得过水痘,病毒在神经里休眠,抵抗力下降时便会发作。”何羽白在电脑上开好药,将就诊卡银行卡交还给患者,“你卡里欠费了,得存两百块才能取药,抗病毒的药物比较贵。”   “不贵不贵,谢谢你啊,大夫。”患者如释重负地接过卡。   “不客气。”何羽白按下呼叫键,“下一位。”   女患者出去之后又进来个男的,倒是没害羞,何羽白刚问完“你哪不舒服”他就开始解皮带掏零件。   “大夫您给看看,这什么毛病。”他捧着自己的小兄弟,哭丧个脸。   何羽白一看,天呐,肿得亮晶晶的,活似个小棒槌。憋住笑,他问:“痒还是疼?”   “痒到我想揪层皮下去。”那男的使劲咽了口唾沫,腿一个劲的抖,“可又不敢抓,一抓,妈呀,疼得我想跳楼。”   “那是,这地方太敏感。”何羽白戴上手套检查了一番,没发现有皮损,看着像是接触性过敏,于是又问:“你用这儿……碰过什么?”   患者的脸腾一下红了起来,吞吞吐吐地说:“就……就……那嘴……”   “嗯?”何羽白没听清。   “嘴……嘴……”患者别扭极了,“大夫,你懂的。”   好吧,何羽白心说,我懂。没吃过猪肉,好歹也在探索频道里看过狂奔的野猪。   “然后就肿成这样了?”他再次确认。   患者点点头。“半个小时不到。”   “你对白色念珠菌过敏么?”   “啥?”   “一种真菌,普遍存在于口腔、上呼吸道、肠道和阴道。”何羽白基本判定,这是由白色念珠菌引起的过敏所致,“我先给你开点抗敏药,等白天有空去皮肤科门诊做个过敏源测试,如果确实是白色念珠菌过敏,你可能需要脱敏治疗,并最好暂时远离过敏源。”   患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那破真菌存在的地方,瞬间一脸的人生无望。   接连观摩了两位患者的隐私部位,何羽白觉得自己需要洗洗眼睛,正好后面暂时没号了。进到洗手间,他用冰冷的水冲了把脸,将困劲压下去。   抬眼看向洗手池上方的镜子,何羽白抹去脸上的水珠。镜子里的脸略显苍白,眼神黯淡还有淡淡的黑眼圈。他并不觉得这样的一张脸有多大的吸引力,更无法理解冷晋的所作所为。   摸出手帕擦干脸,他垂头叹了口气——要是我长得像程昱佲那样,冷主任黏我倒还说的过去。   手机在兜里震了震,他拿出来点开,看到是冷晋发来的消息:【别玩命,得空睡会】。   何羽白看了眼时间,凌晨一点,于是回复对方:【你怎么还不睡】。   【长夜漫漫,孤枕难眠,诶,有没有想我啊】   刚才还在想。何羽白扁扁嘴,发了个【没有】回去。   【我不信,你肯定特别想我,要不我过去陪你值夜班?】   【别闹,好好睡觉,你明天还有手术】   【亲一个我就睡】   点开表情包,何羽白的拇指悬停在【亲亲】的表情上,迟疑片刻还是换了个位置,点了个发怒的表情过去。跟别人他经常用【亲亲】的表情,可到了冷晋这,羞耻心作祟,隔着二十公里远在手机屏幕上他都亲不下去。   【别生气别生气,我听话,马上睡觉】   何羽白正要回【晚安】,那边又发来一段语音:“小白,今天衍宇找我谈了,他怕你上当受骗吃亏。可你得知道,在这世界上,除了我的养母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毫无保留地爱过我。当她去世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失去了一切。你和她很像,温柔善良,善解人意,外表柔软性格却又出人意料坚毅……所以,请给我你的爱,我也一定会用余生来守护你。”   将置于耳边的手机缓缓放到肩上,何羽白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啪嗒一下掉了出来。   冷晋瞪着眼举着手机,等了半天也不见何羽白回消息给自己,发语音消息时澎湃的心情瞬间像被泼了盆冷水,“滋”一声冒出一绺青烟。就在他心灰意冷打算撸一管好催眠时,手机屏幕上呼入了何羽白的来电显示。   兴冲冲地接起电话,冷晋立刻把撸管的事儿抛诸九霄云外。   “小白?”   “冷主任……”听筒里传来浓重的鼻音,“过来陪我值夜班……立刻……马上……”   “好,我现在过去,你别哭了啊。”   冷晋歪头夹着电话,边套裤子边琢磨——有点任性啊,嗯,我喜欢。   说是叫冷晋过来陪自己值班,可在值班休息室里昏天黑地地吻了个够后,何羽白还是把对方按到床上睡觉。冷静下来他也觉得叫冷晋来陪自己加班未免任性,对方白天还有手术呢。   可当时那无论如何也要见到冷晋的心情,却由不得他对自己说不。不实实在在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他连呼吸的方式都快要忘记了。   喜欢一个人有时需要日久生情,但爱上一个人,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   谈恋爱是件费神的事,冷晋心里很清楚。时间不再是自己的,甚至连思想要也和对方同步,所以他离婚之后怎么也提不起劲儿再找一个。没有人值得他为此付出所有,直到他意识到自己对何羽白的动了心。   只是他最近时常自嘲,四十岁的人了却还像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一样,半夜爬起来洗内裤。可爱意汹涌,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只要脱离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他就满脑子都是那只烫头的小河豚。   “诶,对了,小白。”躺在休息室里硌人的床板上,冷晋依依不舍地拉住何羽白的手,“你这头,多久烫一次?我看你好像没什么时间打理嘛,还能一直这么卷。”   何羽白哭笑不得,好心情完全被破坏了。他就奇怪,这年头还有人没见过自来卷么?还是说,他的头发卷得不够弯,看起来像烫的一样?   他嘟起嘴,调戏无知的恋人:“这你就不懂了吧?我晚上睡觉之前拿发卷卷上。”   “哦……原来是这样。”冷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其实他根本没听明白。   发卷是什么鬼?   TBC 第47章   后半夜睡了三个小时, 早晨七点半, 何羽白爬起来去查房。在走廊里迎面碰上冷晋带着几个实习生, 他忽的想起自己昨夜的小任性,脸上红了一大片。擦身而过,冷晋故作严肃地拍了下他的肩膀,道声“辛苦”, 然后贴着他的耳朵迅速说了句“昨儿夜里梦了你一宿”。   何羽白连耳朵根都红透了, 直到进了病房大脑还处于空白状态。   “何大夫……”患者家属见他没反应, 又喊了一声:“何大夫?”   “啊?啊……你刚问什么?”何羽白猛然回过神,揣在兜里的手狠狠捏了把腰侧, 强迫自己把昨天夜里亲得昏天黑地的画面从脑子里挤出去。   这样不行,他暗暗自责,工作时间, 绝不能分神。   患者家属只当他还没睡醒,不耐地皱皱眉头:“我爸这手术什么时候能做?住了一礼拜院了,怎么还不给安排?我跟公司请了半个月的假,这都过去一半儿了!”   何羽白翻翻最新的检查结果,解释道:“您父亲的白蛋白只有二十多,没达到手术标准, 就这样上手术台, 下来之后创口不易愈合,会造成感染等多种术后并发症。”   “你们没办法给提上来?”家属略不满。   “有, 输人血白蛋白, 需要你们自行购买, 拿回来护士给输。”   “去哪买?院门口的药房有么?”   “嗯……通常都是从医药公司买,你等下来办公室,我给你个电话,一天一瓶,你可以叫那边每天送。”   “多少钱一瓶?”   “现在大概是七八百左右。”   “一天七八百!?”家属瞪起牛眼,“医保不管?全自费?”   何羽白被他突然爆发出来的吼声弄得有点紧张,迟疑着“嗯”了一声。   这下可好,家属急了:“合伙骗钱呢吧!?医院不卖药,让我们去外头买,你们好拿回扣是吧?!”   何羽白忙解释:“您误会了,那是血液制品,不易保存,价格又高,药房的储备只能提供给急救使用。”   家属根本不听他解释:“少废话!真当得病进了医院就得伸脖子让你们宰?你开不开?不开我去投诉你!告诉你,我大姑的女婿的姐夫的弟妹是卫计委的,就不信管不了你们!”   何羽白愣了好一会,到底是没捋清这弯弯绕的亲缘关系。可就算是告到部里去,他也开不出来。   安兴带着交接班的护士进来查房,见何羽白被家属为难,他上前替对方解围:“这位先生,有什么问题你跟我说,我是护士长。”   “护士长?顶个屁用?!叫你们院长来!”家属压根不把比自己矮一头的安兴放在眼里。   何羽白一听这话,直替安兴生气。   “呦,看您说的,护士长可顶用了。”安兴倒没生气,当初在门诊的时候,比这混蛋的多的是,“您别觉着护士就低人一等了,医生一天才来几趟?这里里外外还不都是靠护士。配药发药,注射采血,测血糖测血压,插拔导管,刀口造瘘口护理,不全是我们干?甚至还得伺候患者大小便,比照顾亲爹妈还上心。夜里值班医生能睡会,我们可不敢,白天还得随叫随到。家属动不动就‘护士!输液袋空啦’、‘护士,你看这液体怎么不走了’、‘护士,你给换个床单’、‘护士,这雾化怎么弄啊’,一个人掰八个用,容易么我们?”   他一套一套的,说得家属卡了壳,一时还不上嘴。这时躺在床上的患者说话了:“人护士长说的没错,夜里你睡的跟死猪一样,叫都叫不醒,我憋得喘不上气,摇个床还得按铃叫护士帮忙。白天就知道坐那打手机游戏,让你去找个医生问问情况,你倒好,出去绕一圈抽根烟又回来了。你不就怕花钱么?老子有退休金,轮不上用你的。要不是你妈走的早,老子死医院里也不叫你来!”   旁边的小护士们笑出了声,安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全都安静了。被老子当着一屋子人骂,做儿子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闷头离开病房。   “大爷,您别生气,这地方健康人待不住,他也是心里烦。”安兴上前给老头儿垫了垫枕头。   这老爷子心肝脾肺肾,就没没毛病的。眼下查出肾上长了个肿瘤,个头不大,但这又是心脏起搏器又是手术指标不达标的,术中抗凝止血还都得兼顾,冷晋光做方案就做了溜溜三天。   “何大夫,该买什么药,你把电话给我,我自己买。”老头儿冲何羽白说完,又转头拉住安兴的手,“安护士长,别搭理那小畜生,他妈走的早,打小他奶奶带大的,给宠坏了,说话没轻没重,待会我骂他。”   安兴拍拍他的手,笑道:“我不生气,都是工作,您也别放在心上。您好好休息,我还得交接班。”   “你忙,你忙哈。”老头儿也眉开眼笑。   等安兴带着护士们出病房,何羽白听到患者问:“何大夫,你们安护士长,结婚了么?”   “还没。”   “有对象了么?”   “好像……没吧。”   “他多大了?”   何羽白想了想,不大确定地说:“应该没到三十。”   老头儿琢磨了一番,摸出电话,接通后笑呵呵地说:“他二婶啊,你们家儿媳妇有谱了么?还没啊?那我给你介绍一个呗。今儿我可瞧上一个。”   何羽白抿嘴笑笑——这回肯定不是瞧上他了。   为报答早晨安兴替自己解围,何羽白中午给点了几杯热腾腾的奶茶送到护士站。安兴是不喝这玩意,护士们沾了他的光,拿奶茶的时候一人抱了他一下。   何羽白捧着给自己点的咖啡,不无羡慕地对安兴说:“你人缘真好。”   “一帮刚从学校里出来的丫头片子,有好事儿就跟你好,安排个活儿下去且叽歪呢。”安兴轻笑,“何大夫,下回再有这种事儿你就喊我。别直接和他们起冲突,也别委屈着自己。有的人一到医院就烦躁,真碰上那混蛋的,你跟他说声‘请坐’他都恨不得拿刀砍你。”   何羽白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是经验太少。”   打小他就羡慕何权的嘴皮子,碰上不服气的,噼里啪啦好一顿怼,拿吐沫星子就能把患者和家属的刺给泡软。   安兴端起保温杯喝了口水,说:“慢慢来,我刚进医院实习的时候,也张不开嘴。你别看我跟你们这些大夫比个小,可在护士里算高的,又好歹是个男的。姑娘们被为难了就都来找我出面,久而久之就练出来了。”   何羽白笑着说:“对了,我早晨听患者在那打电话,说要给你介绍对象。”   “介绍对象?妈呀,我真谢谢他了。”安兴一脸无奈。   “给谁介绍对象啊?”姚新雨听说护士站发奶茶,舔着脸过来凑热闹,正听见“介绍对象”的部分。   “我管床的一位大爷,要给安护士长介绍对象,早晨一直问我打听安护士长的个人信息。”   何羽白有意探探姚新雨的口风,他总觉得安兴在感情上太委屈自己了。喜欢又不说,憋在心里多难受。说来也奇怪,自打跟冷晋那把关系明确下来,他就希望这世界上都该有情人终成眷属。   姚新雨暗搓搓伸胳膊拿出杯奶茶,戳进吸管嘬了一口,嚼着吸上来的布丁说:“好事儿,安兴,真对上眼了带来给哥看看,哥给你把把关。”   “……”   何羽白在护士台底下使劲揪了下姚新雨的白大褂。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安兴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   “说的是啊,这岁数,该找个对象了。”安兴被热气熏着眼了,鼻子也堵上了。将保温杯扣好重重往桌上一顿,他赌气道:“行,我去相,相中了带回来给你看。”   姚新雨听出他语气不对,疑惑地眨巴眨巴眼:“呃……我说错话了?”   “没,谢谢你替我操心。”安兴说着,护士站的座机响了起来,他接起来不耐烦地问:“找谁?”   那边的声音迟疑了一会才传来:“安护士长,我神外的小贺,麻烦你跟姚大夫说一声,监护一床的患者醒了。他之前留了话,说醒了赶紧通知他。”   “知道了,我跟他说。”挂上电话,安兴冲姚新雨抬抬下巴,“神外的找你,说监护一床的醒了。”   “这么快!?”姚新雨把喝了两口的奶茶往台子上一放,转脸跑向电梯间。   这监护一床是谁啊?安兴皱起眉头。姚新雨窜得跟屁股后面烧了把火似的,比出急诊跑的还快。   “他家亲戚?”安兴问何羽白。   何羽白摇摇头,一脸迷茫。   姚新雨没估计错,卫纪尧真是醒了就闹。离着病房还有十几米远,姚新雨就听他在那大喊:“老杨!老杨呢!”   疾步冲进病房,姚新雨发现他病房里没家属在,只有一位护工。护工又叫了俩护士,这都按不住他,心跳监护仪都被他从桌上拽下去了。   “卫警官!别激动,你刚做了开颅手术!”   姚新雨赶紧上手把监护仪捡起来——还成没摔坏。这家伙,不愧是干刑警的体质真好。都开颅了还这么大的劲儿,要搁平时没病没灾的,打他估计白玩。   “姚大夫?老杨呢?老杨没事吧?!”   卫纪尧眼前一片模糊。血肿压迫了视神经,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恢复。他刚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瞎了,好在护工被叮嘱过,跟他解释了一下。然后他又开始找自己的搭档,头部受创使得记忆混乱,他只记得追击逃犯时遭遇了车祸。   “老杨……老杨没在这医院。”姚新雨按住他的肩膀,冲旁边的护士使了个眼色,比了个“安定”的口型。   护士赶紧去找管床大夫,不一会拿了支安定过来给注射进输液管。卫纪尧很快便折腾不动了,躺在那反反复复地念叨着“我爸呢”“老杨呢”“逃犯呢”之类的话。   “人抓着了,你放心,当天就转监狱医院了。”   姚新雨在现场的时候看到,有个多处开放性骨折的伤者被铐在了轮床上,后来跟救护车走的是两个警察。他扫听了一句,听说那人是个杀人犯,就是为了追他才导致了那场车祸。   一死十七伤,代价过于惨痛。可这不能怪到警察头上,如果逃犯束手就擒就没这些事了,更别提卫纪尧自己也差点送命。   卫纪尧迷糊了一会,突然问:“老杨……伤的重么?”   “不太清楚,当时光顾着抢救你来着。”姚新雨说着善意的谎言,“你踏实休息你的。”   “他可不能有事儿……”卫纪尧迷迷糊糊地念叨着,“他老婆……刚生了老二……呵……我们都笑话他……丫头太漂亮了……一点儿都……不像他……他就……急了……咒我们……一辈子单身……”   姚新雨眼睛一酸,赶忙握住他的手说:“你别说话了,睡会。”   卫纪尧艰难地转过头,涣散无神的目光落在姚新雨脸上:“姚大夫……你跟我……说实话……老杨他……到底……什么情况……”   干了多年临床,为保证患者情绪稳定姚新雨已经习惯了睁眼说瞎话。但今天,面对那双对不起焦距却又直透心底的眼睛,他的声音还是有点抖:“我真……不知道……他没送到大正综合来。”   卫纪尧长长叹了口气,豆大的泪珠自眼角滚落。   “我梦见……他死了……”   TBC 第48章   何羽白正趴桌上补觉, 忽然被吹到后脖颈子上的热气惊醒。他猛地坐起身,捂住脖子冲冷晋瞪起眼。   “别瞪眼。”冷晋冲他笑笑, “刚接到电话, 楼顶接直升机,你去不去?”   何羽白的困劲儿全没了,蹦起来说:“去。”   “冷主任,我也想去……”从阮思平那边冒出声音。   用直升机送来的,除了重症高危别无他选, 谁不想涨涨见识?   “睡你的午觉!”从阮思平背后走过, 冷晋一巴掌给他的脑袋按回到桌上。   阮思平眼镜腿儿差点让他按歪了,等冷晋出了门, 他嘟起嘴哼了一声:“切,重色轻友。”   天台上风大,虽然穿着外套,可何羽白还是被冷风刮透了, 团着手直哆嗦。瞧他冻的那样, 冷晋拉开外套把他往怀里一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对方。   “你怎么这么怕冷?”他问何羽白。   “早产,末端毛细血管不发达。”何羽白撇撇嘴,“我爸说, 我太着急了, 还没发育好就想着看外面的世界。”   冷晋收紧手臂, 神秘兮兮地问:“哪没发育好?用不用我给你瞧瞧?”   那稍显下流的语气让何羽白脸上一热, 伸手拧了他腰侧一把。冷晋夸张地“哎呦”一声, 刚要继续调侃他,忽见远处出现一个快速移动的黑点,立刻敛起玩世不恭地态度。   直升机到了。   舱门拉开,先下来一位医护人员,紧跟着,何羽白看到冷秦也从里面跳了下来。他怔了怔,然后条件反射地从冷晋的怀里挣脱出来。被曾经的相亲对象看到他和冷晋搂搂抱抱,好尴尬。   冷秦明显迟疑了一下,迎着等在天台上的两人走过来:“晋哥,何公子。”   “你小子怎么来了?”冷晋大声问。螺旋桨噪音太大,即便是面对面,沟通也得靠喊。   “公司的船,船长突然晕倒,我正好在船上,就跟着一起过来了!”冷秦说着,犹豫地看了何羽白一眼。他老远就瞧见冷晋把何羽白用外套裹在怀里,想来他跟船出海的这段日子,这俩人已经搞到一起去了。   呵,冷晋,你行。不是瞧不起关系户么?怎么又攀医院董事长的高枝去了?假清高。   何羽白发现自己被冷秦盯着,略不自在地错开眼神。冷晋没心思关注堂弟的眼神变化,转头去向随机医护人员交接并查看患者情况。   突发晕厥,心率快血压低,查体怀疑是急冠发作。由于患者是在离岸尚有十几海里的船上发病,等待进港还要几个小时,冷秦立刻决定通知急救中心派直升机来接人。驾驶员问他去哪家医院,他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大正综合”。   他是不太喜欢冷晋,但确实相信对方的水平。   经一系列的检查,确诊患者急冠发作。冷晋把冷秦叫到办公室让他通知家属,根据检查结果,患者得打两个支架。   “他家人都在国外,最快也要两三天才能到。”冷秦面露难色,“能等么?”   冷晋调出CT片子展示给冷秦:“最好别等,你看这个,马上堵死了,我还说今天加个班,先给他做了。”   冷秦哪看的懂,不免感觉冷晋是有意在何羽白面前令自己难堪。他思考着该作何决定,目光自然而然地飘向站在一旁的何羽白。何羽白见冷秦又盯着自己,赶紧别过脸。   “我先打个电话。”冷秦拿着电话出去,过了一会,他回来把电话交给冷晋,“你跟他女儿说吧,我也说不明白。”   冷晋接过电话,详细地为患者家属说明情况的危急程度。冷秦在旁边等着,不时望向何羽白。何羽白别扭极了,他感觉自己就跟没穿衣服似的,被冷秦从头到脚来回审视。   挂上电话,冷晋起身走到堂弟跟前,阻隔开对方盯着何羽白的视线。这小子打下直升机起就一直盯着何羽白看,他忍好久了。将手机递给冷秦,他不冷不热地说:“他女儿答应了,立刻打支架,说让公司领导替她签个字,她会尽快赶回来。”   拿回手机,冷秦抬眼看着冷晋,突然冷笑了一声:“晋哥,恭喜你抱得美人归啊。”   “你小子别胡说!”冷晋皱眉。他倒不是怕别人听见,而是担心何羽白脸上过不去。小家伙脸皮薄,冷秦冷不丁冒这么一句,何羽白哪受的了,他都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热气了。   冷秦并不在意,又歪过头看向冷晋背后的何羽白,酸溜溜地说:“何公子,郑伯伯前几天还问我跟你怎么样了,我跟他说你慢热,不能着急得慢慢接触……得,下次他再问我,看来我也不用再找借口了。”   “你等会儿!”冷晋听见个“郑伯伯”,心头一跳。这俩人之间还有他不知道的事儿?不行,得问个明白。   “郑伯伯?哪个郑伯伯?”   “郑氏药厂的董事长郑志杰,就是他介绍我跟何公子认识的。”冷秦观察着堂兄的表情,恍然大悟,“晋哥,你该不会不知道他是——”   “冷秦!”何羽白急得脸色通红,慌忙出声打断对方。他是准备这两天找个机会跟冷晋摊牌自己家庭背景的,但还没做好准备。   冷晋伸手一拦,盯着冷秦说:“把话说完。”   冷秦的目光在对面的两人身上来回游移,迟疑着不肯张嘴。他有预感,自己好像捅了篓子。   就在他和冷晋僵持之时,忽听何羽白开了口,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在抖:“郑志杰是我大伯,郑志卿是我父亲,何权是我爸,羽煌也不是我表弟而是我亲弟弟。”   横竖都要坦白,他想,但绝不该假他人之口。   冷晋机械地转过头,看着脸几乎要埋到胸口上的何羽白,眼角的肌肉微微抽动。   “你跟我出来。”   将冷秦一个人晾在那,冷晋拽着何羽白的胳膊,把人拉出办公室。   在安全通道里站定,冷晋收回手,双臂抱胸。沉思片刻后长出了一口气:“如果不是今天冷秦说走嘴,你打算什么时候才告诉我,你是董事长的儿子?”   语气虽然不严厉,但充满了责怪的意味。   “就这两天……”何羽白低头抿住嘴唇,十指纠结地绞在一起。冷晋生气了,他听的出来。他设想过坦白之后对方的反应,生气是意料之中的事儿。其实昨晚他就该把一切都告诉冷晋,可那时的浓情蜜意,他真的不想破坏。   冷晋抽手胡撸了一把脸,皱眉问:“关于你的身份背景,我跟你沟通过,对吧?可你当时并没有坦诚相告,为什么?还是说,看我跟个白痴一样猜来猜去的,好玩是么?”   “不是,我是怕——”何羽白欲言又止。   “嗯?怕什么?”冷晋催促他。   何羽白抬起头,眼眶微微发红:“一开始我是怕你知道之后,不要我留在病区……后来……后来我是怕……怕你打退堂鼓……”   看他那副委屈的样子,冷晋心里的埋怨忽然散得无影无踪。没错,要是一开始知道何羽白是郑志卿的儿子,打死他也不会把人留下。开玩笑呐!董事长的亲生儿子,这不跟放一二十四小时监控在身边一样?   不过何羽白的后半截话他并不认同。老丈人是董事长他就不敢泡了?小瞧他了不是?   张手把人抱进怀里,冷晋揉着那一头卷发安慰道:“别难过,我没生气,嗯……就是有点吃惊……还有就是让冷秦那小子看笑话了,我有点儿……嘿嘿……”   靠在他怀里听着那平稳有力的心跳,何羽白稍稍松了口气:“抱歉……让你丢脸了……”   “没事儿,甭在意,全都怪那臭小子。”冷晋正要松手,忽然感觉到何羽白收紧了缠在腰上的胳膊。   “别动,让我抱会儿……”何羽白将脸在他的颈窝里,“冷主任,答应我,不管将来我老爸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能退缩……我就认定你了,你可不许把我一个人甩下。”   冷晋大方承诺:“肯定不能。我是跟你谈恋爱,又不是跟他过日子。”   他有底气说这种话,是因为当初跟程昱佲回青海老家,被岳丈用青稞酒灌得命差点交待了。起码郑志卿看上去文质彬彬,总不至于把他泡酒缸里。   是吧?   何羽白补充道:“打你骂你……也不能退缩……”   “郑董还打人啊?”冷晋抽抽嘴角。这个真没料到。   “不然你以为羽煌的脾气随谁……”何羽白没抬脸看冷晋的表情,要不后半句保准不会说,“太公去世前留了把手杖给他,交待说将来要是有人敢欺负我,让他拿手杖打断那人的腿。”   “……你太公也是个猛人啊……”冷晋背后嗖嗖抽冷风。   “但你不会欺负我的,对吧?”何羽白扬起脸,天真地眨巴着大眼睛。   “呃……那要看你家里人对‘欺负’是怎么定义的。”   冷晋干笑。之前计划好的一周之内吃上肉,现在被他全盘推翻——老实点吧,夹起尾巴做人,坐着轮椅可没法上手术台给人开刀。   哦对,还有何老师那。想起何权,冷晋略感心虚。   这丈母娘也不好惹啊。   TBC 第49章   冷秦签完告知书便先行离开了, 从公司叫来个助理做代理家属。船上没了船长,还有一堆麻烦事要处理。冷晋也没打算留他——看着就闹心。   通知完导管室做术前准备, 冷晋点跟手术的人头时,把何羽白也算上了。何羽白以为自己听错了, 等其他人散开后,钻进办公室问冷晋:“冷主任, 你刚, 叫我也跟支架介入手术?”   冷晋把他拽到窗户边,圈着他的腰压低声音说:“支架介入基本不见血,在桡动脉上开口的时候你背过身去就得了。怎么?不乐意跟?”   “当然——”何羽白兴奋得身体在冷晋的臂弯中小小弹动了一下,“当然乐意!”   冷晋闭上眼, 撅起嘴:“那……亲一个。”   捏住冷晋的嘴, 何羽白小声埋怨:“你越来越不分时间地点场合了,这是办公室,让别人撞见怎么办?”   轻轻推开何羽白的手,冷晋睁眼笑道:“怕什么, 咱俩正正经经谈恋爱,凭什么藏着掖着。”   “阮大夫才跟我念叨, 说医院有规定, 同一病区不许谈恋爱。”何羽白为难地看着他,“公开的话?我是不是要调走?”   “谁敢动你?嗯?”冷晋猛一收手, 将何羽白的身体完全压在怀里, “就算要调, 那也得是——你去哪, 我去哪。”   俩人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感受到某些部位的凸起后何羽白羞愤地挣扎了起来:“冷晋你放手!”   冷晋挑眉:“嗯嗯嗯,头回听你叫我名字,来,再叫一声。”   “不要!”何羽白费尽力气扒开对方的手。   眼看要进手术室了,冷晋也不多闹他,松开手后提醒道:“诶,小白,导管室里的X光机有辐射,你记得把防护服裹严实点。”   何羽白点点头:“知道,我进去参观过。”   “重点部位重点保护啊。”冷晋嬉皮笑脸地望向对方下腹,“别将来影响咱家小小白的发育。”   “小小白?你——讨厌!”   羞耻心瞬间爆炸,何羽白感觉紧贴头皮的卷毛全直了。   导管室内。   帮何羽白往身上套重达九公斤的防护铅袍时,护士调侃他:“何大夫,这可是我第一次在手术室里看见你。”   何羽白知她没有恶意,抿嘴笑笑:“那得麻烦你多盯着我点儿,要是一会我晕倒了,帮忙掐下人中。”   “你敢晕,我就上人工呼吸。”冷晋在旁边接下话。   平时在手术室里大家玩笑开的随意,可唯独冷主任不会开黄腔,此刻他话一出口,周围立时安静下来。   听主任的口气,怎么有点办公室性骚扰的意思?   “干嘛?”冷晋环顾一圈,发现气氛有些尴尬,“正常抢救流程,我说错什么了?”   “没有没有,主任你说的都对。”阮思平打起圆场,他注意到何羽白的护目镜下方蒙起雾气——估计这会儿脸上都得能烧开水了。   “少拍马屁,过来穿刺。”冷晋说着,又冲何羽白抬抬下巴,“你先背过身。”   何羽白听话地背过身,然后他听到冷晋和麻醉师确认患者体征。支架由右腕桡动脉介入,需要先破皮暴露血管然后进行穿刺,要是换个主刀,绝不会允许他这样晕血的人来凑热闹。   穿刺见回血,冷晋开始往鞘管里送造影导管,同时又开了句玩笑:“行了,何大夫,好好看屏幕,别回头让我给戳肺里去。”   旁边的护士想笑又不敢笑。今天冷主任这是怎么了?心情好到飞起。平时在手术室不是骂这个就是骂那个,急了还拿脚踹。   何羽白扬起脸,盯着屏幕上的图像看。造影导管经桡动脉逆行致冠脉口需要通过复杂的血管路径,虽然有造影机的辅助看起来并非难事,但其实没有想象中的简单。穿着十八斤重的防辐射服站在那,手还得稳,冷晋高大的背影在何羽白看来像是一堵坚实有力的墙壁,撑起患者生的希望。   “行,到站。”将造影导管送到位,冷晋错开身,“阮思平,打碘克沙醇造影。”   等待阮思平推造影剂的过程中,冷晋举着手站到何羽白身边,和他一起看着屏幕上由造影剂显示出的血管通路。他用胳膊轻轻碰了下何羽白的胳膊,感觉到旁边的人稍稍挪了寸位置,于是他也跟着往过挪。   “别闹……这做手术呢……”何羽白的声音跟蚊子扇翅膀差不多,又戴着口罩,几乎听不清。   “从技术上来说,这都不算个手术。”冷晋冲他笑笑,同样戴着口罩,但护目镜下眼睛的弧度显而易见,“诶,待会往里送扩张球囊的时候,你要不要体验一把手感?”   “我来?”何羽白几乎原地跳起。   “嗯,前面你来,接近冠脉口换我。”感受到何羽白声音里的那股兴奋劲,冷晋非常想胡撸一把对方毛卷卷的头发,可惜,戴着手术帽。   主任,我也想体验一把手感啊。阮思平一边打造影剂一边翻了个白眼。要不说是主任呢,段位就是高。别人追求心上人送花送奢侈品,嗨,甭管送啥吧,反正是拿钱堆。再瞧咱冷主任——“要不要体验一把手感”?哎呦我个乖乖,多戳人何大夫的心尖儿,一枪命中靶心啊这简直。   “嗯,找着堵点了。”冷晋指向屏幕上像“C”缺一半的血管位置,尔后将护士递来的球囊导管丝转交给何羽白,“何大夫,看你的了。”   何羽白接过导管丝的时候激动得心率一路攀升。无论理论基础有多扎实,也不如积累实战经验来得有话语权。而在此之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   “慢一点,如果感觉手上发涩,就撤出来一点再进。”冷晋握着何羽白的手,引导他将带有扩张球囊的导丝送进患者血管内。   手术室里的医护人员面面相觑——冷主任这是咋的了?从没见过他对手下如此有耐心的样子。   何羽白一边体验着手感的变化,一边紧紧盯住屏幕,确保自己记住上面的每一个细节。   幸福其实很简单,比如现在,他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冷晋懂他,这比什么都重要。   突然,监护仪的鸣叫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   手术室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在场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血压骤降!”麻醉师刚说完立刻改口,“心跳没了!”   冷晋的反应比麻醉师的话还快,他拽开何羽白,上手开始按压患者的心跳。该死,怎么搞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冠状动脉支架植入,连扩张球囊都没送到位呢居然会心跳骤停!   “推肾上腺素!”他边做心肺复苏边吼,“阮思平!让你询问家属患者既往病史,你他妈问出什么了!?”   阮思平都惊呆了,反应了一下才磕磕巴巴地说:“他女儿……他女儿说……他……他既往体健!”   送患者进手术室之前,冷晋要阮思平再跟患者的女儿联系一次,问清病史。可患者在海上跑船三十年,从水手到大副再到船长,没有强健的体魄根本坚持不下来。若不是这次突发急冠,他连医院都没进过。   “冷主任,心跳还没有!”麻醉师喊道。   “加推肾上腺素!三分钟一次!”   冷晋的额角绷出青筋。所幸患者因昏厥失去意识早已先行由急救医生插管,避免了缺氧所可能造成的后遗症,但心跳要一直回不来,这——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冷晋的护目镜上因汗水而凝起一圈雾气。每分钟一百二十次的按压频率,饶是他臂力强劲,数百次的按压之后也沉重得如同挂上了铅块。   更何况现在身上还扛着近二十斤重的防护服,又重又热,贴身的衣服也已被汗水浸透。   “阮思平!你来!”   视线都模糊了,冷晋只得收手退开。他一把扯下护目镜,汗珠子立刻顺着口罩滚了下来。阮思平直接跪到手术台上进行心肺复苏,紧张得心脏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几十秒后,麻醉师兴奋地喊了一句:“心跳回来了!”   冷晋喘着粗气扫了眼监护仪上的数据,血压还很低,于是他让护士给患者加多巴胺提血压。   他妈的搞毛啊这是?从来没遇见过的情况!   “冷主任,是过敏。”   何羽白掀开盖在患者身上的绿色单子,将患者左臂上的风团展示给在场所有人。刚在抢救他上不去手,等腾出空来他立刻为患者查体,一眼就发现了这个。   “造影剂,碘过敏。”冷晋呼了口气,转头吩咐护士:“加推十毫克地塞米松、四十毫克甲强龙静脉速滴……哦,再加一组去甲肾上腺素泵入。”   用药后患者的血压逐渐攀升。正当大家都松下心来,该干嘛干嘛的时候,突然见冷晋回手一把揪住阮思平的手术袍领口。   他把人拽到跟前,面色阴沉咬牙切齿地质问:“你他妈又忘了问过敏史了!?”   旁边人一看主任动手了,赶紧上前劝阻将两人分开。   “我问了!我真问了!”脱离冷晋的攻击范围后,阮思平嗷嗷叫屈,“我问他女儿他对海带之类的东西过不过敏,他女儿说,一个海员,怎么可能对那些过敏!”   何羽白拽住冷晋的胳膊,替阮思平解释道:“有可能是过敏源积累到一定程度,加上造影剂打进去之后,血液内碘浓度突然升高才爆发出来。”   冷晋还是怒气难消,指着阮思平骂道:“我待会去看记录,跟你说的差他妈一个字,你给我滚蛋!”   阮思平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委屈得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砸。   “冷主任?”   何羽白敲开主任办公室的门,小心翼翼地探进半个身子。冷晋刚才看完问询记录,见上头只写了个“无过敏史”又把阮思平暴骂一顿,吼得楼板都要穿了。倒是没让他滚蛋,但据说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阮思平都要去急诊值夜班。   见冷晋冲自己招招手,何羽白走进去。犹豫了一下,绕到办公桌后面扶住对方的肩膀:“没出大事,也不是阮大夫的错,你别气了。而且真的,谁能想到一个海员会对碘过敏啊。”   “千小心万谨慎,还他妈出问题。”冷晋重叹一口气,将记录本扔到办公桌上,回手拍了拍何羽白搭在肩膀上的右手,“造影剂用不了,看不到闭塞位置只能开胸打支架,又他妈是个四级手术,还心跳骤停过一次。哎,到时候下不下的来手术台,真得两说。”   何羽白抿了抿嘴唇,将一直抓在左手里的复印纸递到冷晋眼前:“我把闭塞点的位置画下来了,不用开胸,你看着X光屏幕,找到这根血管就行了。”   看着那张复印纸上如同造影剂显现出来的血管图,冷晋震惊得无以复加:“就两三分钟的功夫,你丝毫不差的记下来了?”   “嗯,我记得很早之前就跟你说过,我过目不忘嘛。”何羽白略带腼腆地眨巴着眼,“要是你不信任我,等家属来了,跟她谈开胸的事也行。”   “信信信!”   抓着何羽白的手按到嘴唇上猛亲了一口,冷晋还嫌不够,又站起身把人箍进怀里。他正要使劲啃那紧抿着的嘴唇以抒心头之快意,突然听到安兴在办公室门口喊:“冷主任,门诊叫你过去一趟!”   于是冷晋只来得及在何羽白嘴上贴了一下便急匆匆离开。到了门诊,他问过分诊台的护士后得知是徐艳找自己。   敲开诊疗室的门,他探身进去,问:“徐大夫,你找我?”   徐艳摇头:“不是,是患者。”   这时背对着诊疗室大门的老者缓缓回过身,目光平静地望向冷晋。   冷晋登时张大了嘴。   “爸?”   TBC 第50章   找了间空的诊疗室, 冷晋将父亲带进去坐下。他是可以借口自己忙而逃避这次突如其来的父子会面, 但他不能拒绝。   冷宏武患肝硬化多年, 已经到了需要移植的地步,但一直等不到合适的肝源。冷晋注意到对方的黄疸程度很严重, 整张脸都像被新鲜的核桃皮擦过一样, 黄得发黑。   与父亲面对面坐下, 冷晋问:“你怎么来了?”   “你不回家, 我不来, 怕是等到死也见不到你。”冷宏武的语气里带着埋怨,“阿晋, 刚那位徐大夫说,如果再不移植, 我最多还有半年。”   重重呼出一口气,冷晋说:“很抱歉听到这个。”   “你会么?”冷宏武定定地看着他, “感到抱歉?”   抬起半低着的头, 冷晋凝视着父亲蜡黄的脸,只感觉嘴里阵阵发苦。   “我会。”他说,“我跟你血型相同,我可以为你做活体移植,但我不想做。所以,我对你感到抱歉,爸爸。”   他这声“爸爸”咬得极重, 使冷宏武皱起了眉头:“你还在为你妈的事, 恨我。”   冷晋侧头望向窗外, 午后的阳光温暖明媚,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恨么?是的。   腮侧的肌肉紧紧绷起,冷晋回过头,再次盯住父亲的眼睛:“她那么疼爱我,却到死都不知道,我其实是你背叛她的证据!”   “阿晋!”冷宏武低吼,“我是你爸爸!你该给我应有的尊重!”   冷晋轰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曾经需要自己仰视的父亲,凄然勾起嘴角——   “抱歉,我家教不好!”   何羽白在办公室等到七点也不见冷晋出导管室,只好先去食堂打来两份饭,一边吃自己那份一边继续等。刚才徐艳下了门诊回办公室念叨,下午冷晋的父亲来看病,被冷晋带去私下谈话后父子俩似乎不欢而散。   听过徐艳的话,何羽白有点担心。可冷晋回病区时他在急诊,一直没碰面,还没机会问对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了造影剂的指引,仅凭何羽白画的血管图,冷晋给患者往血管里打支架相当于盲打。这需要极为丰富的经验,纯靠手感确认堵塞的位置。   何羽白相信,神之右手并非浪得虚名,冷晋一定可以成功。   九点二十,冷晋结束手术回到办公室,看见何羽白的电脑还亮着,东西也都还在,不过人不在位子上。他拿出电话,本想打个电话问问人在哪,却看到了何羽白发的短信留言:【听徐大夫说,你父亲来了。有什么事情么?需要谈谈的话,我等你】。   冷晋收起手机,进屋拿东西回家。他很清楚自己在逃避什么,关于他的私生子身份,他一丁点也不希望何羽白知道。   这是他莫大的耻辱。   从衍宇的病房里出来,何羽白进办公室后发现冷晋的办公室门锁上了,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委屈。他等了这么多个小时,还发了信息给对方,难道冷晋没看短信以为自己已经走了?   不会,冷晋的习惯就是下了手术先看手机,未接来电和短信捡重要的回复,不可能没看到他发的消息。   那他为什么还先走了?我发的消息让他生气了?   何羽白坐在转椅上盯着电脑屏幕,脑子里乱成一团。他拿出手机反反复复看自己发给冷晋的消息,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到底哪一个字会让人感到不愉快。   他也没有探究对方隐私的意思。冷晋与家里人关系不好,肯定事出有因。但是如果冷晋不愿意说,他绝不会追问,发消息用的也是商量的语气而不是命令。   所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了十分钟,何羽白下定决心给冷晋拨了个电话出去。可电话响到断都没人接,他的心里不由得空洞洞地有些发慌。   也许是冷晋在开车不方便接电话?给自己找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他又给冷晋发了条消息——   【有空给我回个电话,想和你谈谈】   地下停车场里,冷晋正趴在方向盘上愣神,忽然听到电话振动的声音。一看是何羽白打来的,他翻手将电话扣到副驾驶座上。如果对方问起关于冷宏武的事情,他真的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不能对何羽白说谎,更没有勇气向对方承认自己是个私生子。   这一切本该被那个老混蛋带进棺材里,冷晋暗叹。   一直等不到移植用的肝脏,冷宏武请求与自己相同血型的“养子”进行活体移植。可活体移植风险巨大,无论是对供体还是受体来说都有死亡的可能。作为经历过数次移植手术的医生,冷晋非常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唯一能做的选择就是拒绝。   而就在那一天,他被“养父”告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你是我的亲生儿子,阿晋,送你去孤儿院再领养回来,也是怕惹你妈伤心才不得已出此下策。”面对死亡的威胁,冷宏武抛开昔日里那副高高上的“金瓯国际航运集团董事长”姿态,低声下气地请求——不,是乞求冷晋:“看在骨肉血缘的份上,儿子,救救爸爸。”   冷晋想吐。他意识到自己是个污点、是他爸背叛他妈的证据,是那个世界上最爱他的女人本该视作眼中钉一般的存在。   一切都明了了。难怪他要和失去生育能力的程昱佲结婚时,冷宏武大发雷霆,好像他作为一个“养子”也必须得为冷家传宗接代。冷家甚至连他的继承权都剥夺了,又有什么立场来要求他生个姓冷的孩子?   他为自己感到恶心,为养母感到愤怒。他想掀了自己和冷宏武之间的那张桌子,然后去厨房拿把刀将肝脏切出来摔到这个老混蛋面前,告诉对方——“我不欠你的!”。   但那是白痴才会干的事。   电话响到自动挂断后短信提示音又响了起来。冷晋看着何羽白发来的消息,头疼地意识到,小家伙应该是生气了。   他把电话拨了回去。   都没听见那边响起呼叫声电话就被接了起来,也让冷晋头一次听到何羽白连珠炮似的声音:“冷主任,你怎么不等我?没看到我发的消息么?你吃饭了么?我还打了份饭放在你桌上呢你看到没?你到家了么?刚是不是在开车?”   冷晋张了张嘴,半天才挤出点动静:“对不起……”   听筒里一阵沉默。从传来的呼吸声判断,冷晋觉得何羽白欲言又止,于是他先于对方开了口:“小白,我到家了,对不起今天太累了,我想睡了,有什么话明天见面再说行么?”   “哦……那……你睡吧……”   失落的声音传来,下一秒,电话被挂断。   狠捶了把方向盘,冷晋在心里大骂自己是个混蛋。这是他自己的烂事,不该影响到与何羽白之间的感情。可眼下他真做不到将自己沉于谷底的心情捞起来,强颜欢笑。   给我点时间,小白,让我重拾与你相拥的勇气。   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大门,何羽白站到路边等待出租车。他听的出来,冷晋的情绪也不太好,并且不愿与他倾吐心声的样子。他想过再给对方发个消息,可掂量了半天还是忍了下来。   冷晋的声音听起来确实很疲惫,让他睡吧。   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停到面前,何羽白下意识地往旁边挪开点位置,继续张望是否有出租车经过。车窗缓缓降下,他看到有位老人从车窗里探出了头。   天啊,好严重的黄疸。何羽白眉头轻皱。即便是在路灯之下,他也能从那张蜡黄脸上判断出对方的肝功能已经衰竭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   “何羽白?”   出乎意料的,对方喊出他的名字。何羽白反应了一下,想起徐艳念叨过冷晋他爸重度肝硬化的事,反问:“您是……冷主任的父亲?”   “是。”冷宏武冲他招招手,“来,我送你回家。”   他刚说完,司机便下车为何羽白拉开车门。   何羽白没动,他有点不好意思。十有八九,这老爷子已经知道他和冷晋的事儿了。就算冷晋不说,冷秦也没有替他们保密的义务。太明显了,冷秦上午才知道他们的事,下午老爷子就来了。而且看这架势,是一直等着他。   难道,冷主任是因为父亲不同意他们之间的事所以情绪低落?   揣着一肚子疑问,何羽白坐进车里。   司机开得非常平稳,加之车体减震效果好,除了拐弯时惯性所导致的轻微摇晃,何羽白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颠簸。   他从上车就一直抿着嘴唇,等待冷宏武先开口。   车子开了一会,冷宏武缓缓说道:“羽白啊,你知道么?我是你大伯的大学学长,算起来,你也得喊我一声伯伯。”   “冷伯伯。”何羽白礼貌地喊了一声。   “嗯,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   “哦,比我家阿晋小十五岁。”   何羽白脸上微微发烫,目光不自在地飘来飘去。冷宏武说话的时候,视线一直盯在他脸上,像是在审视他的长相。   “突然找你,是我唐突了。”冷宏武终于移开视线,“不用紧张,我不是来挑儿媳妇的,事实上能有你这样的好孩子跟阿晋在一起,我很开心。”   “冷主任他……也很优秀。”   何羽白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家里没有给冷晋阻力。但看这位冷伯伯的身体状态,他暗暗推测,也许冷晋的反常表现是因为担心养父命不久矣?   “你们,有计划什么时候结婚么?”冷宏武问他。   何羽白的脸色瞬间涨红:“没没——还没到那个阶段——”   天啊,他想,老爷子不是特意来催婚的吧?   冷宏武抬抬手,示意他不用紧张:“我没催你们的意思,就是随便问问……羽白啊,阿晋那孩子脾气不好,你多包涵。”   “不会,他……对我挺好的……”   “要是他对你不好,你跟我说,我帮你揍他。”   何羽白抿嘴笑笑——这位冷伯伯,看起来是个很不错的人。   晚上不堵车,没开多久就到了何羽白住的地方。车停稳,他谢过冷宏武和司机,推开车门下车。   “羽白。”冷宏武喊住他。   何羽白站在车边,扶着车门等对方接下来的话。可冷宏武只是看着他,直看得何羽白浑身别扭。   对视了一会,冷宏武终于开口:“羽白,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何羽白点了下头:“您说。”   “你是医生,该知道像我这种情况,活不了多久了。”   冷宏武的语气里满是凄凉,这让何羽白不免为他感到心酸。他弓下身,握住对方的手安慰道:“要有信念,冷伯伯。”   冷宏武用另一只手扣住何羽白的手,像即将溺毙的人抓住救命稻草般地紧紧握住:“等了好久也等不到可移植的肝脏,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活体移植了。阿晋和我血型相同,但他不愿意救我的命。我听冷秦说,你是个非常善良的孩子,你看,你能不能……帮我……帮我在阿晋那说几句话?”   何羽白极度震惊,冷宏武刚刚那副慈眉善目的父亲形象在他心中轰然崩塌——   “活体移植,冷晋有可能会因此而死,你知道么?”   TBC 第51章   躺在床上, 冷晋盯着纯白色的天花板, 半天才眨了一下眼。他翻身坐起,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翻出包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拆开的烟。可没找到火机, 只好去厨房就着燃气灶点燃。   黑暗中只有燃烧点的红光忽明忽暗,他蹲到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瓷砖抽着因放置太久而味道怪异的香烟。很久没抽过烟了,抽了半支就有点醉, 大脑缺氧导致他整个人晕乎乎的。   这感觉很糟, 头晕,恶心,唯一的好处就是暂时分散了注意力。刚离婚的那段日子里,他感觉自己抑郁了便靠抽烟来对抗焦躁的神经。后来做过几台肺癌手术,就给戒了。等到被冷宏武告知私生子的身份, 他又抽了一段时间, 然后又戒了。   现在,他一边在脑子里想着手术台上见过的病灶, 一边把烟雾吸进肺里。   这感觉像是在自残。   有病。他骂自己。然后掐灭烟头, 撑着墙壁站起身, 把剩下的多半包烟扔进了垃圾桶里。   穿过客厅往卧室走时, 门禁响起。他过去看了一眼, 立刻抓起钥匙冲出家门直奔电梯间。   何羽白站在大门口等, 可好一会也不见冷晋给自己开门。他正要打电话, 突然看到对方冲出电梯。   “你怎么来——”冷晋的疑问被扑进怀里的人打断。他收手抱住何羽白, 紧跟着便感觉到胸口散开一片潮湿的热意。   “他怎么能那样要求你……”何羽白委屈极了——不是为自己, 而是为冷晋。   “什么?谁?”冷晋捧住何羽白那泪流满面的脸,盯了几秒后恍然大悟,表情霎时狰狞起来,“我爸找你了!?”   何羽白点了点头,又把脸埋进冷晋的胸口。冷宏武那副苍老的病容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身为医者,他同情病人,可冷宏武的要求实在是太过分了。   医院里不乏有需要移植的患者,家属能捐的自然是义不容辞。可活体肝移植,捐赠者不但要面临漫长的恢复期,更有可能殒命于此。根据统计,活体肝移植捐献者的死亡案例至少有数十起,这还不算黑市交易的数据。   父母为救孩子豁出命去的倒是有,可除了骨髓,何羽白从来没见过父母要求孩子为自己进行捐赠的先例,更何况是以壮年之躯换取垂垂老矣的残命。   这是何等的自私!   “这老家伙!”   冷晋气得浑身哆嗦——不用问,他爸一定是从冷秦那听说了什么,然后找何羽白来做说客了。   “走,先上楼。”他将何羽白紧搂在怀带进电梯。   外头太冷了,何羽白的脸和手都冰冰凉。冷晋单衣单裤,风一打就透,外加气冲上头,自己也是手脚冰凉。   进屋给何羽白倒了杯热水,冷晋从卧室里拿出条毯子,坐到沙发上将彼此裹在一起。   冻得青白的脸颊缓缓恢复血色,何羽白鼻音浓重地说:“你爸爸,要我劝你——”   “我知道,不用说了。”冷晋收紧手臂将人箍进怀里。   “他太过分了……”何羽白抽抽鼻子,埋下脸,“我很生气,我还……我还骂他来着……”   “嗯?”冷晋忽然觉得心情没那么焦躁了,“你还会骂人?”   何羽白为难地说:“我骂他……骂他自私……对不起,冷主任,虽然知道他是你父亲,可我还是……还是没忍住……”   冷晋想象了一下何羽白涨红着脸憋半天才挤出一句“你太自私了”的画面,突然笑了起来。他侧头吻了吻那毛卷卷的脑瓜,安慰道:“嘿,不用介意,那不叫骂人。”   “可他毕竟是长辈……还是你父亲……”何羽白抿抿嘴唇,“我觉得……他可能……讨厌我了……”   扣住何羽白的下巴,冷晋抹去那张委屈脸上的泪痕,认真地说:“他没资格讨厌你。小白,很抱歉,让你受委屈了。”   “我不委屈……我就是觉得你爸他……他不该这样要求你……是,他养了你,可这不代表你就得用命来报答他啊……”何羽白用被热水杯捂暖的手指握住冷晋的手,“冷主任,不是因为我喜欢你,向着你才这样说,就算是其他患者遇到这样的事,我也是相同的态度,毕竟,活体肝移植实在是——”   他的嘴唇被擭住,没说完的话全被冷晋的舌头堵在了喉咙里。冷晋将热水杯挪开,然后把第一次说出“我喜欢你”的小情人压倒在沙发上热情拥吻。   吻着吻着,何羽白抓住冷晋伸到衣服下面的手,惊慌地阻止对方:“冷……冷主任……别……”   恋恋不舍地抽出手,冷晋一脸无辜地说:“我没打算干坏事。”   鬼才信你!何羽白嘟起嘴。两个人五条腿,真以为我解剖课是花钱过的?再说,你有的我都有,我有的你还没有呢!   缩到沙发一角,何羽白揪过毯子把自己包了个严实。冷晋瞧对方用防色狼的眼神儿警惕着自己,无奈地偏头笑笑。   “你今晚睡这么?”他问何羽白。   何羽白的脑袋摇得他眼晕:“不,我回家。”   “我送你。”冷晋起身去拿车钥匙和外套。   “不用,快十二点了,你睡觉,我自己走。”   “不行,我不放心。”   “我在纽约也经常一个人走夜路。”何羽白略感不满,他不希望被冷晋当成只小白兔一样地看待。   “那是你没碰上我的时候。”冷晋已经穿好了外套,“从今往后,你的安全由我负责。”   想来争下去也没结果,何羽白站起身走到门口。等着冷晋穿鞋的时候,他突然问:“你刚是不是抽烟来着?”   “就抽了半根。”   “以后别抽了。”   “已经扔了。”   “嗯。”何羽白纠结地看着他,“冷主任,你比我大十五岁,要是再有不良嗜好,会比我早死很多年。到时候就剩我一个人,你忍心么?”   那我哪忍心啊!   冷不丁被撒一脸娇,冷晋觉得浑身轻飘飘的,第三条腿又开始蠢蠢欲动。   快,想想郑董,想想何老师,好,软了。   送何羽白到家后,冷晋调转车头往冷宏武那开去,他知道那老家伙一定还醒着。   将车停到别墅门口,冷晋下车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按响门铃。这个家他很久没有回来过了,也没打算再回来。可今天,他必须得回来一趟——给他施加压力也就罢了,可凭什么去找何羽白的麻烦?   是,他欠冷宏武的。当初被试药致盲的志愿者家属告上法庭,是冷宏武帮他出的赔偿金。为这事冷家人全都给他脸色看,不爽他一个养子占冷家的便宜,自那之后他再也不跟冷家人来往了。   当他拒绝为冷宏武捐肝时,冷家人更是大骂他没有良心。   等了好一会门才打开,老管家看到他,睡眼惺忪的脸上立刻挂满惊讶:“少爷?”   冷晋边往里走边问:“我爸睡了么?”   “睡……睡了吧……半天没听见卧房有动静了。”老管家也年近七十,上了岁数睡得早,等到冷宏武回家之后他就先睡了。   冷晋沉着脸大步走向卧室,管家紧倒腾着步子跟在他身后:“少爷,少爷你这是——”   冷晋推开房门,却不见冷宏武的身影。职业的敏感性使得他的神经骤然绷紧,立刻冲向卧房自带的卫生间,却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住了。   “爸!爸!”   冷晋使劲拍门,等了几秒听不到回应他向后退开一步,抬脚狠踹向浴室门——门开了,他看到冷宏武倒在地板上。   脑子里“嗡”了一声,冷晋赶忙蹲下身检查对方的生命体征。脉搏微弱,呼吸微弱,人已经失去了意识。他脱下外套把只穿着睡裤的老头儿一裹,抱起来往门外冲。这地方离市区有段距离,救护车打一来回不如他直接开车送医院里快。   虽然怨恨着对方,但看到那副被病魔折磨得瘦骨嶙峋的身体,冷晋心里仍然有一种难以言表的酸楚。   这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   何羽白早起到病区,听安兴说冷晋的父亲夜里被送进医院抢救,赶紧跑去ICU病房。   见到何羽白,冷晋疲惫地搓着眉骨说:“他昨晚摔到在卫生间里,肝性脑病,已经陷入昏迷了。”   “你回家了?”   何羽白拿过记录板浏览数据,然后忧心忡忡地望向躺在床上的冷宏武。多脏器衰竭,现在就是给他一副鲜活的肝脏也恐怕是回天乏术。   冷晋点点头,看了眼监控数据,起身把输液的速度调慢了一点,然后拍拍何羽白的肩膀:“走,出去说,这里头太闹心。”   ICU里仪器的声音此起彼伏,莫说是垂危的病人,正常人也很难适应。冷晋守了一宿,现在头都快炸了。   在ICU外的走廊上面对面站定,冷晋活动着僵硬的脖颈,对何羽白说:“刚请裘主任来会诊了,我爸他……也就这几天的事儿。”   “怪我……”何羽白眼圈发红,“他身体都这样了……我不该……对他说那么重的话……”   “不怪你,这病就这样,说恶化就恶化。”将何羽白拥进怀里,冷晋低头亲吻那光洁的额角,他需要感受对方的体温,“我以为我不会后悔,可现在……嗨,算了,已经这样了,说什么都晚了。”   抱住冷晋,何羽白轻轻抚摸对方的背部以示安慰。冷宏武行将就木,无论他做过什么说过什么,都不该再去计较。   “我爸以前不是个自私的人,真的。”冷晋抬眼望向走廊的尽头,视线略略模糊,“公司的老员工家里遇到困难,他自己出钱给人家……无论谁找他帮忙,只要他力所能及的,都帮。”   何羽白轻声说:“肝性脑病会引起性格变化,按俗话说,这都是被病拿的……”   “我知道,可我无法原谅他——他——”话到嘴边,冷晋皱起眉头,绷不住的泪水悄然滑落。   “他对你不好么?”何羽白抬起手,为他抹去挂在下巴上的泪珠。   “事实上,他对我很好。”将凉凉的手指压在唇边,冷晋凝视那双饱含情义的双眼,嘴里满溢着苦涩,“小白,他是我亲生父亲,我其实……是个私生子。”   何羽白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然后收紧抱在冷晋背部的胳膊,侧头将脸靠到对方的肩上。   “不是你的错,别恨自己。”   温柔的话语让冷晋忽觉一切都释然了,他捧住何羽白的脸,低头深深印下一吻。   他爱的人,医了他的心。   TBC 第52章   连着几天, 冷晋只要一有空就去ICU守着冷宏武,索性住在了医院里。何羽白知道他心里难受, 午休或者下班就去陪他,因此见到了很多来探望冷宏武的冷家人。   他发现这些人几乎不与冷晋说话, 但无一例外的, 都会问冷晋一句“你爸还能不能醒?”。后来他听冷晋说,冷宏武没有留过遗嘱, 这些人大多是想探听遗产的归属。虽然冷晋被刨除在家族产业的继承人之外,但他有权利继承冷宏武名下的临海别墅和与家族无关的个人投资增益。   别的不说,单就那栋别墅,价值近两亿。   何羽白有一支太公留下的信托基金做教育和生活经费,除了玩过两年赛车也无甚烧钱的嗜好,从小到大就没为钱发过愁。不过他依然能理解那些人的心态,两亿不是个小数目, 确实足以让绝大多数人惦记。   更何况于他们来说, 冷晋不过是个养子,凭什么继承遗产?   何羽白建议冷晋放弃, 省得他被亲戚们用“那种”眼神儿盯着。而且别墅一年的维护费也不少,继承下来除非卖掉, 不然也是个累赘。   “那房子如果给我的话,我想转到程毅名下。”冷晋坦言道, “当初要不是他亲生父亲赵毅推了我一把, 我就交待在港口仓库里了。他现在生活得再好, 成年之后也得靠自己。那老外又不是他亲爹, 养到十八还能再管?我得为他的将来做打算。”   也是。何羽白想。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照顾好恩人的后代,冷晋对自己也算有份交待。不过何羽白并不觉得程毅会是那种躺在祖产上挥霍的人,不然冷晋也不会把自尊任人践踏而去为他争取。   可怜天下父母心。   靠在冷晋的背上,何羽白抱着他的脖子夸奖道:“你真是个好爸爸。”   “这个我承认。”扣住何羽白的手,冷晋拧过脸看着他,“小白,你看啥时候让我也体验一把当亲爹的感觉?”   “我回家了。”   何羽白脸色瞬间涨红,抽手快步往病房外走去,好像后面撵着只狼一样。   冷宏武于晚上八点忽然清醒了一阵儿。回光返照,这在弥留之际的患者身上很常见。他看到冷晋在病床边守着,氧气面罩上凝起了一层雾气。   冷秦陪父亲来探视冷宏武,见人醒了立刻说:“大伯有话要说。”   冷晋瞪了他一眼,转眼看监控仪上的数据,确认血氧饱和度没问题,稍稍挪开父亲的氧气面罩。   “爸,二伯和冷秦也在。”   冷宏武闭了闭眼,艰难地抬起手,嗓音嘶哑地呼唤弟弟:“宏文……”   冷宏文立刻握住那骨节突出的手,弓身靠近冷宏武的耳侧:“大哥,我在。”   冷宏武的声音极为虚弱,几乎要贴到他嘴边才能勉强分辨出来:“我是……是不是……快……死了……”   “没有的事,大哥,你好好休息。”冷宏文眉头微皱。他望向冷晋,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忘恩负义”四个字。   冷晋偏头避开那带刺的视线,揣在兜里的手紧紧攥握成拳。一样的血型,也没见哪个姓冷的站出来说把自己的肝捐了,还都来戳他的脊梁骨。   “阿晋……阿晋……”   听到冷宏武呼唤冷晋,冷宏文稍稍让开点位置。冷晋矮身贴近父亲的嘴唇,费力地分辨对方的遗言:“我老……老糊涂了……不该……不该……为难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冷晋眼眶一酸,紧紧咬住嘴唇内侧,在对方视线所及的地方轻轻摇了摇头。   “我对不……对不起你妈……阿晋……求……求你……把我跟她……跟她……葬在一起……”泪水从那目色浑浊的眼眶内流出,冷宏武抖着手揪住冷晋的衣袖,力气全然不似个将死之人,“答应……阿晋……答应我……”   事实上冷晋从未考虑过这件事,现在被冷宏武提起,他才意识到对方的后事要由自己来办理。夫妻合葬,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想到冷宏武把私生子放在妻子身边让她养大、彻头彻尾地欺骗了那个善良的女人,冷晋却一时无法说服自己应下这要求。   人呐,他想,切莫活着的时候肆意妄为,却到死时追悔莫及。可是否原谅,不该由我来决定。   凝视着气若游丝的父亲,冷晋将拳头紧紧抵住枕侧。他贴近对方的耳侧,用只能让彼此听到的声音说:“好,我答应你,下去之后,你自己向她忏悔。”   冷宏武微微扬起嘴角。他突然咳了几声,紧跟着大口呕出鲜血。   肝脏衰竭导致凝血失常,一旦出血极易致死。冷晋见状急按呼叫铃,着手抢救并催促冷宏文和冷秦出去。   离开之前,冷宏文埋怨道:“阿晋,你爸要是死了,你后悔去吧!”   冷晋抄起一把手术刀递到冷宏文面前,咬牙切齿地说:“要不你现在就把我的肝脏切出来给他!”   冷宏文倒退一步,气得声音直抖:“你这臭小子!敢跟我耍混蛋?!”   “爸!别理他!走咱出去。”冷秦扶住父亲的手臂,连拉带拽把人弄出房间。   感受到同僚们盯在身上异样的视线,冷晋的额角隐隐绷起青筋,手术刀“哐啷”一声被他甩进托盘里。   “看我干吗!?救人!”   抢救持续了四个小时,许是冷宏武命不该绝,止血输血后情况逐渐稳定下来。冷晋神经绷得太紧,一放松只感觉头痛欲裂,转脸奔急诊药房去借止疼药。   刚一进急诊大厅,他就听到徐建兴的吼声传来:“阮思平不过是个主治!你们不听主任的医嘱却听他的!还想不想干了!”   本来头壳就快炸了,又听自己手下人被点名,冷晋这脑袋轰一下变两个大。   “干嘛呢这是?”他拽过一位急诊大夫,先打听情况。由于造影剂过敏的事儿,阮思平被他踹到急诊值一个礼拜的夜班,这眼看着要熬出头了,怎么又惹上徐建兴了?   急诊医生一看是冷主任,赶忙给他拽到一边。   事情的起因是阮思平收治了一位脑出血患者。患者六十四岁,多年高血压史,晚上因为点鸡毛蒜皮的小时跟儿媳吵架,吵着吵着突然栽倒在地,被救护车送到之后经颅脑CT检查确认是脑出血。当时急诊的主任和神外的主任都在手术室里,阮思平踅摸了一圈儿,三大病区只有徐建平刚下手术闲着,便把对方请来会诊。   徐建兴一看就认定这必须得立刻手术,可家属还想再商量商量——看情况预后不好,活下来的可能不大,脑袋一开几十万没了,人财两空,搁谁都得掂量。   阮思平建议先把患者收住院,徐建兴的意思是等等直接推手术室,然后去手术室找神外罗主任商量。   可等徐建兴跟罗主任商量完之后回到急诊,发现患者已经被推去病区了,立刻把护士叫过来问责。护士理直气壮地顶撞他说,按规定谁接诊听谁的,阮大夫下的医嘱就是送病房。   这简直是公然挑战徐建兴的权威,他立马急了。冷晋进来的时候,正赶上徐主任在那树威呢。   冷晋也正憋着一肚子邪火没处散,这下好,徐建兴正撞枪口上——骂我的人,还轮不着你徐建兴!   他大步走进观察室,把被徐建兴用吐沫洗了好几遍脸的阮思平往身后一拽,问:“徐主任,阮思平犯什么错了?”   “他……他不遵我的医嘱!”徐建兴下意识地往后退开半步。冷晋面色发黑,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医院明文规定,在急诊接诊,谁接听谁的医嘱。患者转二区了么?没有吧。转神外了是不是?人罗主任都没说话,你跟这嚷嚷什么?站一天手术室还嫌不累啊?你要真不累,我明天的手术都你做,成不?”   冷晋说着,活动了一下手,捏得指关节咔咔作响。一屋子同事,全听着徐主任被冷主任怼,憋笑憋得表情各异。   徐建兴的脸上更是丰富多彩,青白红紫交错出现。他抬起手,抖着手指头指着冷晋的鼻子:“冷晋,没你小子这么护犊子的!”   ——我还就护了。   冷晋回手把阮思平脖子一箍拽到胸前,顺手帮他推了下滑到鼻尖上的眼镜,说:“小阮阮,下回记住了,没事儿别去打扰徐主任,他还往咱病区塞患者呢你找他会什么诊啊?”   阮思平感动得快趴在冷晋胸口哭出来了。   徐建兴简直被气炸了,当着这么多同僚的面提他往别的病区塞患者的事儿,真是撕下他的脸皮还扔到地上跺三跺。   冷晋!不他妈整死你,老子不姓徐!   TBC 第53章   欧阳衍宇终于能出院了, 本来说好了是欧阳韶华的秘书郭兴志来接他,可公司临时有事老郭来不了。为此何羽白请了两小时假,送发小回家。   他去问冷晋拿车钥匙,进屋时看到对方正躺在沙发上补觉,于是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翻大衣兜。   “嗯哼, 家贼难防。”   冷晋忽然出声, 给何羽白吓了一跳。他捂了捂胸口,弓身捏住冷晋高挺的鼻梁, 略带不满地说:“我记得刚才请假的时候说过了, 要用你的车。”   冷晋瓮声瓮气地说:“那就麻烦你顺便给加个油,油卡在手套箱里。”   “你该换辆清洁能源的。”   “这辆车的贷款还没还完呢,不换。”   何羽白笑他:“冷主任, 你到底背了多少贷款?”   冷晋伸出根手指。   “一千万?”何羽白略吃惊, “你那房子也不值多少钱吧。”   “伤自尊了啊,别看没多大面积,那可是学区房。”冷晋翻身坐起, 一把将何羽白拽到自己大腿上坐下,故作严肃状:“小白,现在嫌我穷可晚了啊。”   何羽白瞄了眼办公室门,确认外面没有人影晃动后歪头靠到冷晋肩膀上,闷声道:“我没嫌你, 但是你得做好心里准备, 我老爸可能会担心我跟着你吃苦。”   “正好, 让他给我涨点工资, 这样你就不用跟着我吃苦了。”冷晋虽然嘴上说得轻巧,可心里还是敲起小鼓——用这种理由申请涨薪,郑董不会打断我的腿吧?   “其实……”何羽白抿了抿嘴唇,“我好像挺有钱的……所以……”   他并不清楚自己的信托基金总额是多少,听何权的意思,好像每年郑志卿还往里增加额度。齐羽辉也有信托基金,就郑羽煌只管养到十八岁。不过目前按个人年收入来看,三个人里郑羽煌是最高的,没辜负他老爸的“一片苦心”。   冷晋用手抵住何羽白的嘴唇,信心满满地说:“你有钱那是你自己的,以后在一起,我养你。”   “你确定?我烫一次头就好几千呢。”何羽白逗他。   冷晋眯起眼:“要不我跳槽吧,邻省有家医院给我开两百万年薪,还不算年底分红。”   “不许走!”何羽白使劲敲了下他的肩膀,鼓起腮帮,“你以后,生是大正综合的人,死是大正综合的死人。”   “……”   冷晋心说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啊?   送欧阳衍宇回到家,何羽白扶着他从电梯里一步一挪走进家门。郑羽煌在停车场搬行李,一时半会还上不来。洛君涵没在国内待几天,可快把病房弄成酒店总统套间了,要不是儿子拦着他还得往卫生间里装一带按摩功能的浴缸。   虽然有段时间没人住了,但每周物业都会安排家政打扫,房间里光洁如新,就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人气。   扶着欧阳衍宇在沙发上坐下,何羽白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纽约?”   “等好的差不多再说。”欧阳衍宇皱着脸给自己找了一舒服的姿势,“我爸要生老二,回去让他看见我这样,心情不好不利于胎教。”   何羽白用拳头抵住嘴唇,强忍笑意。听郑羽煌念叨这事儿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吃惊,第二反应是震惊——欧阳叔叔真是老当益壮。不过也不奇怪,八十了还能造人的也不是没有。   话说回来,衍宇的小叔叔洛君淏不也是洛凤仪的老来子?老少配,这家人的传统。   “那……羽煌会留下照顾你?”何羽白问他。   “嗯,这个赛季都打了一多半了,他回去也没什么意义。”欧阳衍宇运了口气,“我听教练的意思,只要他赶在下个赛季开训之前回去,就不按违反合同告他。”   “他也是心疼你。你看,他把你照顾得多好,你都胖了。”   “谁胖了!?”欧阳衍宇一把撩开衣服,向何羽白秀自己的腹肌——然而线条真的有些模糊。看到何羽白挑眉,他低头瞄了一眼,怨愤地放下衣服嘟囔着“练几天就回来了”。   “衍宇,这堆东西放哪?”   郑羽煌进门,左右手各拎俩行李箱,胳膊底下夹着自己的运动包,背上还背着个塞得鼓鼓囊囊半人多高的登山包。粗略估计,负重约有百十来斤。   欧阳衍宇一看那堆东西就眼晕:“先扔里面的小仓库,我晚点慢慢收拾。”   “我收拾,你指挥就行。”   就着话音,好大一座人形山峰快速移动至走廊尽头。   何羽白笑叹了口气说:“衍宇,羽煌以前住我那的时候,从来没见他干过家务活。洗澡换下来的袜子内裤直接往垃圾桶里扔,连往洗衣机那挪一步都嫌远。他的房间我经常推不开门,柜子就跟摆设一样,什么都往地上扔。”   “我也不干家务活啊……家里有保姆在,没我可干的……”欧阳衍宇小声嘀咕。   坐到他旁边,何羽白握住他的手说:“我的意思是说,羽煌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现在会照顾人了,当然,可能也只是照顾你而已。不过这就足够了,反正将来是你们一起生活。”   欧阳衍宇哼了一声:“我可没答应跟他一起生活。”   “好吧,你继续嘴硬。”何羽白抬腕看了眼表,站起身,“我先回医院了,还好多活。”   欧阳衍宇拽住他:“不吃中午饭就走?”   “不了,我得回去跟……”何羽白话说一半,把剩下的咽了回去。   “跟冷晋一起吃午饭?”欧阳衍宇不屑地替他把话说完,“重色轻友。”   何羽白立刻为自己辩解:“我没重色轻友,他爸爸不是病危么,他又那么忙,有时候一整天都吃不上一顿饭,我怕他把胃饿坏了,所以……诶,你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欧阳衍宇一脸“我就听着我不说话”的表情看着他。   赶回医院,何羽白本想叫冷晋一起去吃饭,可对方又在手术室里。他只好把饭打好放到对方办公桌上,然后拿着自己那份去会议室里跟其他人一起吃。   姚新雨也在手术室,阮思平下午才来,徐艳已经吃完了。会议室里只有安兴及两位实习护士。何羽白拽开安兴旁边的椅子坐下,打开饭盒吃饭。   安兴偏头看了一眼,皱起眉头:“何大夫,打从认识你第一天起你就吃这个,你还没吃腻?”   何羽白对着青椒土豆丝眨巴了几下眼,默默地从兜里摸出一包榨菜丝,撕开包装倒进去。   安兴翻了个白眼。   “唔!”坐安兴对面的小护士突然捂住嘴,眉头紧皱。   “怎么啦?咬着舌头了?”安兴放下筷子,伸手过去查看对方的嘴,边看边念叨:“慢点吃,急什么又没人和你抢。”   “不是啊……护士长……我这嘴……”小护士话说一半,看何羽白盯着自己,欲言又止。   何羽白注意到对方的嘴唇明显肿起——平时都戴着口罩,他还真没注意过这姑娘的嘴巴有问题。   “经常肿么?”他问。   “呃……周期性的……”   小护士脸颊微微泛红。嘴唇的肿胀与经期同频,但何羽白再怎么说也是男大夫,她不好意思。可要是安兴的话,她倒不觉得别扭。安护士长一天到晚跟老妈子似的,她们时常会模糊对方的性别。   何羽白大致明白她的意思,于是起身过去,稍稍抬起对方的下巴,仔细观察了一番后说:“这个……像是子宫内膜异位。”   “噗——”   旁边的护士一口饭全喷了出去。幸亏她喷自己饭盒里了,要不大家都别吃了。   “等会,何大夫,你刚说什么?”安兴想笑又不好意思,只好掐大腿强忍。   那玩意怎么异位到嘴上去了!?   “子宫内膜异位。”何羽白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可乐,继续问那位被震惊地合不上嘴的护士:“你会在经期流鼻血么?”   护士半天才反应过来,点点头:“有时候会。”   何羽白说:“鼻腔里可能也有,需要做个活检确诊,待会我给你做个切片,用显微镜看一下有没有内膜细胞就知道了。”   “何大夫,你是认真的?”安兴问。他只知道子宫内膜异位到卵巢上去会形成巧克力囊肿,没想到还能往鼻子嘴巴上跑。   乖乖,人体真奇妙。   “嗯,这很正常啊。”何羽白想了想,又改口道:“我是说,子宫内膜异位到口鼻处是很正常的事,并不是说这个毛病很正常。”   安兴一脸被打开新世界大门的表情:“好吧,我又涨姿势了。”   “那这个要怎么治啊?何大夫?”小护士哭丧起脸。   “皮下埋置长效避孕药,不来月经就不会犯了。”   “那不是一辈子都不能生孩子?”   何羽白安慰她:“也不是什么要命的毛病,结了婚之后就不用埋管了啊,等生完孩子再埋。”   刚喷了自己一饭盒饭的护士暗搓搓地问:“何大夫,你说的那个药,管用么?啊,避孕方面。”   “嗯,从理论上讲,比安全套还管——”   何羽白说着,突然抿住嘴。他刚刚想起一件事——何权提过,大儿子就是长效避孕药失效的产物,而据说欧阳衍宇是安全套破掉的结果。   看来这俩哪个都不保险,还是把供精者扎上最省事。   下了手术,冷晋刚进办公室,椅子还没坐热就接到季贤礼的电话,叫他上楼到院长办公室找自己一趟。   边往嘴里扒饭,冷晋边回对方“我吃饭呢,十分钟”。   “别吃太饱,怕你一会吐出来。”季贤礼警告他。   “到底怎么了?”   “你来就知道了。”那边挂断电话。   冷晋皱着眉头吃完饭,跟姚新雨叮嘱了一声手术报告的事便上了楼。敲开院长办公室的门,他脚还没抬就愣在原地。   “郑董?”   郑志卿盯着冷晋,胸口缓慢而沉重地起伏了一下,同时将龙头手杖从左手换到了右手。   TBC 第54章   病房有位归阮思平管床的患者输液后感到心慌, 可阮思平还没来, 安兴便拜托何羽白过去帮忙看一眼。何羽白到病房看了看患者的资料,七十一岁, 有心脏病史, 于是调慢了输液速度, 很快对方就不再嚷嚷心慌了。   家属给了他一大袋砂糖橘, 何羽白推辞半天未果,无奈只得收下。他把橘子拿到护士站分给姑娘们, 只留了几个揣在兜里,等着冷晋从院长办公室下来和对方一起分享。   路过主任办公室,何羽白歪歪头——这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么?都上去半小时了还没下来。   稍早之前。   冷晋抱着胳膊绷着表情,站在办公桌旁边看季贤礼电脑上的监控视频:ICU病房外的走廊上, 他跟何羽白抱在一起,啃得不亦乐乎。   这份视频被发到院内医疗道德办公室的主管那。办公室主任是个老顽固, 对他人生活作风不检极为鄙视。他一大早就跑到老季同志这这告状, 愤慨地控诉冷晋严重违反院内规定:其一,同病区不许谈恋爱;其二, 医护人员在院内公开场合不许有亲密举动;其三, 冷晋身为病区主任带头违反规定,实在是太不把管理条例放在眼里了!   季贤礼本想把这件事压下去, 可谁知道这视频不但办公室主任那有,他一打开邮箱也看见了。再一看收件人, 院里所有的高层人手一份, 连董事长的邮箱也有。没等他给冷晋打好预防针, 郑志卿不请自来,还带着根平时根本不用的手杖出现在办公室里。   老季同志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冷晋,你小子这把算是摔动物园狮虎山里去了。   看完视频,冷晋咽了口唾沫,等着听董事长发落。按理说这种事可大可小,平时就算被上级逮着了也顶多是提点两句完事,没人真的会因为这个让当事人换病区。但鉴于他啃的对象是董事长的亲生儿子,恐怕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房间里的空气近乎凝固,除了呼吸声再没其他动静。大约过了五分钟,郑志卿语调平和,但却明显是咬着牙根问他:“冷主任,你跟何大夫,在谈朋友?”   冷晋不确定如果应下来的话,腿还是不是自己的。他从进门起就瞧见董事长攥着的那根手杖了——通体油黑发亮,镀金龙头闪着刺眼的光芒,那弯钩样的龙牙逼真得极富攻击性。   但这种时候绝不能怂,怂就不是个男人了。   “是,郑董。”冷晋说着,在办公桌下面拽了拽老季同志的袖子,示意对方等下要是董事长跟他玩命,帮忙做个好人。   季贤礼面不改色地抽回胳膊——你自己捅的马蜂窝,我特么才不跟你一起挨叮。   郑志卿面色一沉,缓缓站起身。他没拄着手杖,而是拎在手里冲冷晋走过去。离着对方还有一臂左右的距离,他停下脚步,将手杖重重顿在地板之上。   手杖底部包裹着的金属撞出“哐”的一声响,那动静打在冷晋紧张的神经上犹如一记重炮。   “那么,想必羽白也已经告诉你,他是我儿子了?”   郑志卿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但气势对冷晋来说无异于泰山压顶。以及他本来就比冷晋高一点,现在被头顶日光灯照出来的影子完完全全地压在了冷晋的身上。   无论内心有多澎湃,冷晋还是视死如归地说:“是。”   眼瞧郑志卿抬起拎着拐杖的手,季贤礼下意识地往后拽了冷晋一把——他可是亲眼见过郑志卿发火的样子。   那是何权还怀着羽煌羽辉的时候,有一天急诊,赶上个怀着孕误把安眠药当营养药吃了的。何权要求洗胃家属不答应,只好催吐。吐来吐去也吐不达标,人还折腾得萎靡不振。   好半天老公才来,还喝高了,一看媳妇怀着孕还被折腾得要死要活,立马跟何权发起了飚,扑上去就要揍何权。何权那会都三十周了还是双胞胎,身形笨拙根本躲不开,被对方一下子推到了诊疗床边上。季贤礼是跟郑志卿一起从电梯里出来,眼瞧见何权吃亏,他刚抬脚就感觉旁边刮过一阵风,紧跟着那混球就从诊疗室里飞了出来。   他是被郑志卿扔出来的,摔地上还往出滑行了一段距离。再然后就是少儿不宜的暴力现场了,要不是急诊那几个人高马大的男大夫们一拥而上拽住郑志卿,那混球真会被郑志卿当场揍死。   那混球刚开始还叫嚣着要告郑志卿,等酒醒了一听自己干的烂事,屁都没敢放一个。   打那次起老季同志算是知道了,郑专务平时看着一副儒雅相,揍起人来那可真是拳皇附体。虽然现在从专务晋级到董事长了,脾气可能还是那脾气。   更何况今儿个还带着“凶器”。   郑志卿抓着手杖,用龙头抵在冷晋的肩窝处稍稍施压。   冷晋也不躲,就让他那么压着——被打一顿无所谓,要是犯怂被老丈人瞧不起了,将来可永无抬头之日。   郑志卿说:“冷晋,羽白从小是我一手带大的,你知道这意味这什么么?”   冷晋稍稍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在一定程度上他能体谅郑志卿的心情,程毅就是他一手带大的,区别在于他用不着担心那熊孩子吃什么亏。   “好,既然是羽白的选择,我不会横加干涉,但你给老子记着——”   龙头手杖应声横扫向季贤礼的办公桌,屏幕上定格着冷晋与何羽白热吻画面的笔记本电脑被大力扫到了地板之上。这突如其来的惊变使得季贤礼猛然起身,紧张地盯住郑志卿。   郑志卿再次用龙头抵住冷晋的肩膀:“你敢让他掉一滴眼泪,我就打断你一根骨头。”   重压及威胁之下,冷晋的表情丝毫未动。他屏气凝神,平静地接受对方的审视。郑志卿在用眼神攻击他,但并没从他的眼睛里找出一丝一毫的心虚。   有种。郑志卿心说。他转头看向季贤礼:“季院长,抱歉,待会让后勤给你送台新电脑过来。”   “呵,正好该换新的了。“   季贤礼干笑。行,只是毁了台电脑,他还以为今天郑志卿得把冷晋按地上揍呢。   从院长办公室里出来,冷晋长吁了一口气。董事长这暴脾气,以前真没看出来,能囫囵个的出来算他命大。刚郑志卿说了,扣一个月奖金以示惩罚,他跟何羽白俩人都扣。冷晋没想到董事长在工作上倒是不偏袒孩子,登时对对方肃然起敬。   不过谁他妈这么缺德?把监控视频发给医疗道德办公室和院内高层,摆明了是要整他。   我得罪谁了?冷晋在电梯里思考了十几个楼层,出电梯时得出结论——徐建兴,绝对是!   不过老徐啊,真得谢谢你。冷晋勾起嘴角。老子正头疼要怎么去老丈人那打通关呢,你这助攻助的,太他妈给力了!   何羽白见冷晋眉开眼笑地走进办公室,起身迎上去问:“季院长找你什么事?”   冷晋往旁边扫了一眼,见办公室里没别人在,揽住何羽白的腰将人带进自己的办公间,神秘兮兮地对他说:“你老爸来了。”   何羽白的眼睛明显瞪大一圈儿:“他来干嘛?”   “审查未来的姑爷呗,还能干嘛?”冷晋挑眉。   “审……不是……我……我没告诉他啊!”何羽白急得脸色涨红,“他没……没揍你吧?”   “郑董人挺好的,没你说的那么恐怖。”冷晋觉得,在何羽白面前打对方老爸的小报告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何羽白稍稍松了口气,但立刻又紧张地问:“他怎么知道的?”   冷晋删删减减地将视频的事告诉对方,没说高层都知道了,只说视频被发到了董事长的信箱里。何羽白脸皮薄,要是他发现被N多人知道自己跟冷晋在走廊上接吻,怕是在这医院干不下去了。   可即便是这样,何羽白还是羞得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蹲到地上。怎么办?他问自己。被老爸知道了,还是通过这样的方式,他老爸得多伤心啊。   冷晋弓身把他抱进怀里,揉着那毛卷卷的头毛安慰道:“郑董同意咱俩的事儿了,你不开心?”   “他同意了?”何羽白委屈巴巴地问。   “嗯,他原话是‘既然是羽白的选择,我不会横加干涉’。”冷晋决定把对方后面的话烂在肚子里。   何羽白抱住冷晋的背,小声说:“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不是同意了……只不过是他太爱我,不希望我伤心难过罢了。”   冷晋轻笑:“嗨,他也不能把话说的太明白不是?总得端着点老丈人的架子。”   “谁——谁是你老丈人?”何羽白的脸色又红了一层。   “郑董啊。”冷晋逗他,“哦对,还有何老师,我估计过不了几天,何老师就该请我喝茶了。”   “我爸还好,会少他不会动手打人。”   “打我我也认了,诶,起来,别蹲着了。”   冷晋将何羽白从地上拉起来,揉揉头,刚想下嘴亲一口以示安慰,忽听磨砂玻璃上响起金属质感的敲击声。他转脸一看,顿时头皮一紧——门外的身影高大而模糊。   冷晋伸手去拉门,果不其然,郑志卿拎着手杖立于门口。何羽白看到老爸,连害羞带紧张,眼泪啪嗒就掉出来一颗。   冷晋眼瞅着郑志卿朝自己扬起了龙头手杖。   TBC 第55章   问安兴要了个冰袋, 何羽白一边帮冷晋冰敷小腿上的淤青, 一边心疼地埋怨道:“他打你,你怎么不知道躲啊?”   “不疼不痒的, 躲什么啊。”   强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冷晋咬着牙根笑道。挨上那一棍的瞬间, 他真是用上了这辈子最大的定力才没蹦起来窜到走廊上去。他确信那根手杖绝不是纯木头做的, 里面必然包着铁,打在腿上的冲量跟被车撞上差不多。再加上董事长打过篮球的臂力, 没给他敲骨折必然是手下留了情。   再说,傻子才躲。躲开第一次,后面不知道还有多少等着他呢!现在打也打了,他琢磨着郑志卿的气总该能消一点, 以后再见面不至于为难他。   “怎么会不疼?”   何羽白稍稍挪开冰袋,捂住那鼓起两指多粗的淤痕, 感觉手心里滚烫, 更是心疼不已。刚郑志卿打冷晋的时候太过突然,以至于冷晋都挨了一下子他才反应过来, 赶忙抓住老爸的手杖。他知道这样做会让郑志卿伤心, 可没办法,冷晋挨打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而眼看精心呵护的玫瑰抱着盆跑了, 郑志卿当时的表情看着比何羽白还委屈。那眼神儿何羽白一想起来,心里满不是滋味, 隐隐有种自己不孝的感觉。   “妈呀!你可千万别哭啊!”发现何羽白眼圈又红了起来, 冷晋的汗毛根根竖起。小家伙一掉眼泪就跟撒珍珠似的, 要是郑董想起有什么没说完的话杀个回马枪,躺ICU里的冷宏武兴许还有机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何羽白抽抽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说:“冷主任,你别怨我老爸,他就是太疼我了……从小到大,他重话都没对我说过一句,不管我想做什么他都无条件支持……要不是……要不是遇见你,我才不舍得让他伤心……”   “我怎么可能怨他,别瞎想。”将人抱进怀里,冷晋揉揉那毛卷卷的头毛,腿上虽疼但心里暖成一汪温泉,“将心比心,要是将来咱家小小白被个臭小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抱着啃,我不打断那小子的腿才怪呢。”   他下意识地期望自己将来也能体会一把当老丈人的威风。   “冷主任!”何羽白埋怨地瞪着他,脸色微红,“你能不能……能不能别老提小小白的事儿?”   “嗯?你不想要孩子?”冷晋挑眉。   何羽白急辩:“不是——可我……我才二十四!”   冷晋轻飘飘地说:“倒退三十年,二十四算晚婚晚育,还有额外的假期呢。”   “不管!总之三十岁之前,不要!”   三十?冷晋闷头算了算,琢磨着自己要是四十五能当上亲爹,也还说的过去,活到孩子成年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成,都听你的。”他冲何羽白笑笑,“不过,你可别是打算让我再等六年才能……啊?哈哈……哎呦!”   “自己拿去还给安护士长!”   何羽白把冰袋摔到了冷晋身上,气鼓鼓地转身离开。   欠打,天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   轻轻推开浴室门,郑羽煌探进头问:“衍宇,我帮你洗头吧?”   浴室里雾气氤氲,欧阳衍宇正趴在浴缸边用手机回邮件,听到问话“嗯”了一声,把手机交给郑羽煌放到一旁的置物架上。背上的刀口还没彻底愈合,医嘱不能沾水,泡澡只能泡到腰那,洗头要用淋浴,一直都是郑羽煌帮他。   挽起衣袖,郑羽煌跪到浴缸边,先给他头上打好香波,试过水温再用花洒慢慢冲干净泡沫。他每一个动作都很谨慎,生怕让欧阳衍宇的刀口沾上一滴水珠。   感受到对方的温柔细致,欧阳衍宇心里又甜又酸。甜的是无论他如何逃避,郑羽煌都初心依旧。酸的是无论他如何期盼,郑羽煌也不可能成为他理想中的那类人。   闻到护发素的香气,欧阳衍宇握住在脑后细细按摩的手,轻声说:“羽煌,等一下……”   “嗯?弄到眼睛里了?”郑羽煌低头查看。   “不是……没有……就……”   欧阳衍宇将对方的手拽过来,侧头贴上。那骨节粗壮却又修长有力的手指,投篮时会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每每看到郑羽煌投篮,他屏气凝神过后都会爆发出祝贺对方成功的欢呼。毫无疑问,他爱郑羽煌,只是说服不了自己独自承受一个重任在肩的未来。   见欧阳衍宇突然撒起了娇,郑羽煌问:“怎么了,刀口疼?”   “不……不疼……”欧阳衍宇静枕在他的手上分享对方的体温,“羽煌,我问你,你对未来……有什么样的幻想?”   郑羽煌的脸上凝起幸福的笑意:“我上场打球,你带着孩子坐在VIP观众席上为我加油。小家伙穿着跟我同款同号的球服,看到我进球就会用最大的声音喊出‘看!那是我老爸!’,让全世界都知道我让他感到骄傲了。”   鲜明的画面在欧阳衍宇的脑海中成型,如身临其境般的体会到那份感动。这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自私——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在商场上拼杀,郑羽煌有属于自己的路要走,也一定能让身边的人为他感到骄傲。   扬起脸,欧阳衍宇轻轻闭上眼睛。每个人生来便有自己的使命,即便未来他要负重前行,但只要回到家,有一双温暖的臂膀和贴心体己的关怀,也足够支持他坚持下去。   见欧阳衍宇主动对自己示好,郑羽煌压抑了许久的热情喷薄而出。他胡乱在裤子上蹭去手上的护发素,虔诚地捧住那魂牵梦绕的精致面庞,尽可能轻柔地擭住久违的唇齿。这是他今生都要捧在手心里心尖上爱的人,无论对方的性格有多么坚韧,在他的怀里也永远是个柔软的存在。   “叮咚——”   门铃声突兀地响起,郑羽煌额角登时绷起青筋。他没准备搭理那破门铃,反正不是家政的就是送餐的,让他们等着!可门铃锲而不舍地响,欧阳衍宇听不下去了催他去开门。   郑羽煌气冲冲地跑到客厅拽开大门,看到来人,一句“有完没完!老子正忙着呢!”却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郑志卿负手立于门口,等得一脸不耐烦。   何羽白刚叫进诊疗室一位病人,忽然接到欧阳衍宇打来的电话。他向患者致歉,起身走到屏风后面接起电话。如果不是急事,对方通常不会在他上班时间打电话。   他扣住话筒小声说:“衍宇,我正在接诊。”   “小白!你快想想办法,郑大白气冲冲地上门,我看他那架势是要揍羽煌!”欧阳衍宇的声音跟催命似的。   “什么?我老爸去你那了!?”何羽白震惊不已。郑志卿离开之前问他弟弟的行踪,他想着那是欧阳叔叔的家他老爸可能不会去,于是坦诚相告。   郑志卿生气不是没有道理。郑羽煌这个赛季只打了一场就溜了,在医院里打人的视频还被发到网上,回国也没通知双亲。但打人的事齐羽辉出面解决了,他还以为他老爸会就此放过弟弟。   估计是郑志卿在冷晋这儿火气没散够,又去找郑羽煌的麻烦了。   情急之下,何羽白灵光一现:“这样,你给羽辉打电话,叫她赶紧过去,我这实在走不开。”   对方立时挂断。何羽白皱皱眉,收起电话。   在他和羽辉面前郑志卿是无可挑剔的慈父,但换成郑羽煌,他老爸的耐心却少得可怜。郑志卿倒是很少骂小儿子,放养为主,到真气急了,通常是先揍一顿再说。   以前太公在的时候,郑羽煌一挨揍就往老爷子的屋里躲,然后郑志卿就会被齐家信数落一顿。何权总念叨,说郑志卿这二十多年上门女婿做的憋屈,管个孩子还得看太丈公的脸色,训人不成反倒自己挨顿骂。   可现在太公不在了,没人压着郑志卿,何羽白担心郑羽煌这顿揍怕是躲不过去。不过郑羽煌也是欠揍。何羽白默叹。当初那小子信誓旦旦要在NBA里闯出名堂,这可好,才上了一次场,招呼都不打一个说溜就溜,他老爸不往死里揍那绝对是看在自己亲生的份上。   算了,有羽辉在,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何羽白反复深呼吸了几下,调整好心情继续干活。   患者一脸愁容,何羽白问他哪不舒服,他说头晕。查体没有显见异常,何羽白建议对方去做个颅脑CT,患者却说这是老毛病,挂点水就好。   不乏有这样的患者,没大毛病,无非是想混个假条或是图片刻清净之类的。何羽白看对方那愁眉苦脸的样子也不深究,若不是逼到一定份上,谁愿意往医院里躲?他开了点营养神经和改善微循环、加起来一共才几十块钱的药物,让患者拿药去输液。   接完最后一个患者,何羽白起身拧拧酸胀的脖颈,收拾好桌子准备回病区巡房。刚走出诊疗室,他看到之前那个说头晕的患者推着输液架,夹着电话在走廊上来回转悠。   他听到对方焦虑地说:“哎呦,我也是没辙啊,二三十个民工堵我,我往哪躲?只能来医院……不是我不想发工钱,可上家拖欠工程款,我自己老婆孩子都快去要饭了,我拿什么给他们……诶!你可千万别说知道我在哪啊……我这电话就没停,一直找人借钱呢,你跟他们说,再容我几天。”   他挂上电话,转头看见何羽白,立刻迎上前堆笑道:“大夫,您再给开两袋吧,挂着挺舒服的。”   “输液多了也不好,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何羽白为难地摇摇头——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钱没钱,都躲不开糟心事。   从门诊楼出来,何羽白远远看见冷晋一瘸一拐地往急诊走。   嘴硬,不是说不疼不痒么?   TBC 第56章   ICU外的走廊上, 律师拿出一份厚厚的协议交给冷晋。冷宏武短暂的清醒了一会又陷入昏迷,当时冷晋正在上手术, 没收到同事的通知。守在ICU外的冷家人则趁此将一直“随身携带”的律师叫进去, 说是逼迫也好说是劝导也罢,总归是让冷宏武定下了遗产的分割。   冷宏武名下的资产大多属于夫妻共同财产, 妻子过世后他和冷晋各享有一半的继承权,包括那栋别墅。这是冷晋该得的,冷家人没资格抢。虽然没把自己的遗产留给冷晋, 但冷宏武将继承自亡妻的部分赠与了儿子。涉及到固定资产和有价证券的部分,他要求亲戚们为他按市价折现, 免去后续可能出现的纠纷。   他是病得有些糊涂了,可还没糊涂到需要让冷晋与冷家人对簿公堂的地步。   打开协议书,律师认真地为冷晋做出说明:“令堂名下您可继承的遗产,现金部分有两千四百二十二万,有价证券和别墅折现共计七千七百万,加上令尊赠与的部分, 总计两亿零二百四十四万。这些钱会在扣除赠与税费后, 五年内分三次由冷宏文先生支付给您。没问题的话, 请您签字。”   冷晋没心情细看, 草草浏览过后便龙飞凤舞地签好字,然后问律师:“你们律所,有没有代建信托基金的业务?”   律师将文件收进公事包内, 说:“律所没有, 但是我们有合作的信托管理公司客户, 需要为您介绍么?”   冷晋点头,又问:“我想用这些钱以我养子的名义建个信托基金,慈善性质的那种,用于救治儿童先天性心脏病,给我儿子点利息做生活费就好。这样弄,从法律上来说,可行么?”   “可以,您的钱,您可以任意处置,不过……”律师顿了顿,劝道:“这可是一大笔钱,您自己不留一部分?”   “用不着,我养的起自己。”冷晋拍拍对方的肩膀,“行,辛苦你了,等我这么半天。建信托基金的事儿,如果还有什么需要我签字的,你打个电话我过去签,剩下的你全权帮我处理就行……律师费该怎么提,你们按行规提就好。”   冷家人早走光了,就剩律师在这等了他好几个钟头。   “好,”律师感慨着,“我干这行小二十年了,头回碰见您这样的客户……冷先生,继承令尊遗产的人少说也有个几亿身家,可没一个有您这么大方。”   冷晋抬眼望向紧闭的ICU大门,重重呼出口气。   “那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我没资格花他们的钱。”   何羽白惦记着冷晋的腿,下班没走,一直在办公室里等他。冷晋一瘸一拐走进办公室,瞧见何羽白直勾勾盯着自己,立刻提了口气,忍着疼收直左腿。   “你今天回家么?”何羽白问。   冷晋撑住桌沿,说:“回,老头儿那边有情况,重症的会给我打电话。哦对,刚律师来了,让我签遗产分割协议。”   “你分了多少钱?”何羽白纯是好奇。   “两亿。”   “别墅留给你了?”   “没,都我养母的遗产。我让律师帮我处理代建信托基金的事儿,给小毅留点儿生活费,剩下的都做慈善。”冷晋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没和你商量就做决定了,抱歉。”   “你做决定就好。”   何羽白丝毫不介意——横竖是没为钱发过愁的主。起身走到冷晋旁边,他蹲下去拉起对方左边的裤管,看到那一大片青紫,心疼得皱起眉头。   “下次你还是躲着点吧,这样怎么站手术台?”   “还有下次!?”要不是腿疼,冷晋得蹦起来。   直起身,何羽白试探着问:“害怕了?”   “怕?别逗了,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怕字——”   冷晋话没说完,手机在兜里震了起来——董事长来电。表情瞬间严肃,冷晋接起电话,边听边郑重地“嗯”了几声。挂断电话,他对在旁边眨巴眼的何羽白干笑一声说:“你老爸,叮嘱我照顾好你。”   其实郑志卿的原话是:“冷晋,我也年轻过,所以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我很清楚。羽白还是个孩子,什么都没经历过。你给我管好皮带,否则,后果自负。”   何羽白哪知道他老爸操的是什么心。他抱住冷晋的腰,一脸幸福的将脑袋埋进对方的肩窝里:“晚上我要去衍宇那,羽煌被老爸训了,我想去看看他,你陪我去么?”   冷晋正暗自盘算经得起几下龙头杖,听到这话,回过神点点头。   到欧阳衍宇那时,正赶上他叫的外卖送到,四个人坐客厅里边吃边看NBA的转播。眼见郑羽煌一个人干掉整张十二寸披萨还有两份意面,胃口好得跟平时一样,何羽白深感自己白替对方担心。   听齐羽辉打电话说,郑志卿没带着龙头手杖上去打儿子,到底是亲生的。再说郑羽煌又不是冷晋,哪能站那不动窝任由他打?他只是严厉地责骂了儿子一顿,女儿到了之后没待一会便走了。   冷晋看郑羽煌什么都敢吃,好奇地问:“运动员不是不能乱吃东西么?怕有激素。”   “临近体检时注意就行。”郑羽煌说着,端起多人份的沙拉,挑出个小番茄塞进欧阳衍宇嘴里。   看那架势,剩下的就归他自己了。   冷晋也正朝沙拉伸手,见郑羽煌没分享的意思,暗暗咽下口气。他扫了眼桌上剩的东西,拿过个鱼肉汉堡扒开,递给何羽白:“你别光啃玉米,吃点蛋白质。”   “我刚吃了个煎蛋……”何羽白嚼着玉米说。   “哪有?我怎么没看见。”冷晋挑眉。   何羽白嘟起嘴。   欧阳衍宇在旁边说:“你去洗手间的时候他吃的,我看见了。还有,冷晋,出了医院你就不是小白的上级了,别用命令的口气跟他说话。”   冷晋被噎得没话说,气氛一时略显尴尬。这时球赛转播结束,郑羽煌拿起遥控器换到何羽白爱看的探索频道,里面正在播一部密西西比河的纪录片。   “诶,这里!”看到画面里熟悉的风景,欧阳衍宇兴奋地叫道:“小白,你还记的么,我老爸带你、我、羽煌和君淏一起去那边钓鱼。”   何羽白笑笑说:“当然记得,要不是羽煌拽了一把,君淏得被鲶鱼从船上拽水里去。”   “那条鲶鱼得有一百磅吧……”欧阳衍宇扬起脸想了想。   何羽白记得十分清楚:“一百三十二磅,跟君淏那时一样重。”   听到陌生的名字,冷晋问:“君淏是谁?”   “我叔叔,不过比我小一岁。”   欧阳衍宇说着,用膝盖撞了下郑羽煌的腿。他发现对方的表情似乎不太愉快,而且食欲明显受到了影响——沙拉还剩一大半,却给放回到了桌子上。   “想什么呢?”他问。   “嗯……没什么。”郑羽煌搓搓手,有意岔开话题,“衍宇,老郭说明天有个视频会议需要你参加,你别忘了。”   欧阳衍宇见他有话不直说,皱起眉毛:“你有事儿瞒着我?”   “没……就是……”郑羽煌抬起拳头抵住嘴唇咳了一声,“想起点不愉快的记忆。”   “跟我老爸去钓鱼的那次?”   “嗯。”   “不是挺开心的么?”   “……”郑羽煌将目光投向何羽白跟冷晋,好像他们在场,自己的话不方便说出来。   何羽白了解弟弟,知道他那眼神儿是什么意思,于是起身拽着冷晋说:“冷主任,来厨房帮我切点水果。”   冷晋被他边往厨房拽边叨叨“我还没吃完呢”。   “到底怎么回事?”   客厅里就剩俩人,欧阳衍宇歪头看着郑羽煌。   郑羽煌抓着后脑勺,不大情愿地开了口:“你还记得,给咱们开船的那个渔夫吧?”   “嗯,记得,老波比,当晚不就住他家么。”   “对,那天晚上,你和小白睡了之后,欧阳带我跟君淏,和老波比一起去夜猎来着。”   欧阳衍宇大为不满:“夜猎?天呐!这么有趣的事为什么不叫醒我!”   “欧阳怕你受伤,那片湿地有野猪和蛇出没。君淏还掉进野猪窝里了,弄得满身都是泥,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弄出来。”   欧阳衍宇大笑:“哈哈哈,那个笨蛋。”   郑羽煌竖起根手指抵住他的嘴唇,示意他小声点:“那里面有一窝小猪仔,老波比把它们全都带回去养了。”   “原来后院那些小猪仔是野猪啊。”   “嗯,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为了让猪多长肉,小公猪要被阉掉,你知道么?”   欧阳衍宇缩起肩膀,使劲摇摇头。   郑羽煌的表情像是身上哪疼又说不出来那样:“欧阳把我带到猪圈边,强迫我全程观摩了老波比阉小猪的过程。一刀下去,再一挤,两颗蛋蛋就没了……”   眼神明显错综复杂了一瞬,欧阳衍宇拍拍郑羽煌的腿,语重心长地说:“我老爸这是在警告你,所以,千万不能让他知道咱俩睡过了。”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郑羽煌重重呼了口气。心理阴影面积过大,到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老波比自制的阉猪刀上那闪闪的寒光。   厨房里,并不是故意偷听外面那俩人谈话的冷晋默默收回揽在何羽白腰上的手。   听着就蛋疼,他想。看来比起欧阳衍宇的老爸,郑董还算是温和派。   TBC 第57章   送何羽白到公寓楼下的地下停车场里, 冷晋拽着何羽白又啃红了对方的嘴唇。他是想把人送进家门, 可何羽白不让, 看那意思生怕他进门就赖下不走了一样。   也难说, 冷晋浅显地自我检讨了一番。虽然腿上还疼、虽然郑羽煌念叨的阉猪刀还在眼前寒光闪闪、虽然郑董的谆谆教诲萦绕在耳边,但那什么玩意一上脑,生死全然可以置之度外。   俗话说男人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冷晋承认。在道德观念允许的范围内, 满足本能需求实属合情合理。他也相信何羽白的那条Y染色体就算和自己的不完全一致, 但归根溯源都是一脉相承。只要用心勾搭,早晚能让对方认清本性。   “冷主任……你该……你该回家了……”   何羽白艰难地拽开缠在腰上的手、推开对方的脸。再继续下去一定会擦枪走火——刚才他还以为自己摸到的是挡把,却忽然想起冷晋这车是旋钮换挡, 根本没有挡把可摸。   更令他羞耻心爆炸的是,冷晋还一直往他手里顶!   但这感觉不坏,虽然何羽白羞得手足无措,可并不觉得讨厌。被冷晋吻着的时候,他总感觉肚子里热热的,好像有一团无名之火在五脏六腑内游窜。想要推开对方却又贪恋唇齿间的柔软和温度。   脸颊滚烫呼吸紊乱,心脏狂跳不止, 闭上眼,偌大的世界里就只剩彼此。   “再待五分钟……”冷晋扣住他按在门把上的手, 倾身向前追上那艳红的嘴唇,吻出何羽白一个接一个欲拒还迎的哼声。   大脑里想法越来越具象化, 这会儿别说龙头手杖吊头顶了, 就算阉猪刀搁眼前, 只要何羽白点个头,冷晋也会毫不犹豫地解开——   “电话……电话!”   何羽白一把推上冷晋的下巴,涨红着脸摸出在兜里震个不停的手机,匆匆调整呼吸后接起:“阮大夫?嗯……嗯……可以……好你休息吧,我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何羽白咽下嘴巴里的混合唾液,对脖子差点被他推断的冷晋说:“阮思平发烧了,在急诊吊水,拜托我帮他去值个夜班。”   “啊?那……我送你过去,工作重要。”   冷晋搓着下巴,咬牙切齿地笑着——你大爷!阮思平!看老子去医院不捏死你小子!   连续值了整整一周的夜班,眼看要熬出头了,阮思平被传染上了流感。白天打了一下午的哆嗦,到了晚上一下子烧到39.7℃。饶是他有不战斗到最后一刻不倒下的精神,全身上下也没一块肌肉还听使唤。   躺在急诊观察室里输着液,阮思平一边“哎呦”一边喝喂到嘴里的鸡汤。何羽白到了急诊先去探望他,进屋后看到坐在床边的中年人,点头和对方打了声招呼。   “您好,我是阮大夫的同事,何羽白。”   “你好,何大夫。”对方也点了下头。   阮思平咳了几声,嘟嘟囔囔地介绍道:“何大夫,这是我爸……”   他那声音跟砂纸磨过一样嘶哑。刚打电话的时候还没这样,上完雾化反倒厉害了。   “别说话,好好休息。”何羽白拿起记录板浏览。   他看记录上写的紧急联系人名叫戴敬生,想必就是坐在病床边的这位。其实不用阮思平介绍,何羽白也能看出他们的血缘关系。眼睛鼻子嘴巴几乎是同体倒模出来的,而且戴敬生也戴着副眼镜,何羽白看着他,完全能想象出二十年之后的阮思平是什么长相。   放下记录板,何羽白对戴敬生说:“是甲流,不过现在正是高发季,针对甲流的特效药奥司他韦断货,先做基础治疗。待会让护士帮他擦酒精,物理降温。”   “我帮他擦就行,我也是医生。”戴敬生说话时眼里带着笑意,看上去特别亲切。   何羽白好奇:“您是哪一科的?”   “毕业就被派去西藏那支边,什么都干,可什么都不精,和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比不了。”戴敬生放下汤桶,伸手胡撸着儿子滚烫的额角,笑叹道:“那边条件实在太苦了,海拔又高,思平刚出生的那段时间嘴唇总发紫,丁点大的孩子天天都得吸氧。哎,没办法,只好带他回来了。他老爸是搞地质的,一年到头不着家。我一个人带他,怕忙起来顾不上,就近找了家社区医院给老头儿老太太们看慢性病。”   见对方和自己拉起家常,何羽白礼貌地接下话:“西藏很美吧,我还没去过呢。”   戴敬生点点头说:“是很美,漫山遍野的花,远处是皑皑雪山……天气好的时候,天空万里无云,空气清新,如果不是氧气稀薄,比在城市里舒服。”   “哇哦,有空一定要去一次。”何羽白感慨道。   “何大夫……”阮思平那动静听着跟谁要掐死他一样,“跟冷主任说……我实在……实在扛不住了……请几天假……”   “知道,踏实歇你的。”   冷晋靠在门边上应道。他刚去ICU看了眼冷宏武,情况稳定,于是过来探视一眼下属。老实说,阮思平现在比他爸清醒的时候看着更像回光返照。被打断好事儿的怨气在看阮思平那要死不活的样后消散无踪,再说当着人家家长的面,他也不好犯浑。   “冷主任。”戴敬生起身与冷晋打招呼。   “您好。”冷晋走过去和对方握了下手,“思平在这有同事照顾,您早点回去休息。”   “嗯,给他喂完鸡汤就走。”   “行,那……何大夫,你多费心,我先回家了。”   何羽白说:“开车慢点。”   “知道。”冷晋朝他们摆摆手,转脸离开观察室。   戴敬生注意到何羽白的视线一直黏在冷晋的背影上,又惦记起儿子的终身大事,于是对何羽白说:“何大夫,你身边要是有合适的,给我们思平介绍介绍。转过年他就三十了,还不肯找对象。”   阮思平哀叫:“爸……求你了……我都烧成这样了……咱别提这事儿了行么……”   何羽白笑笑:“叔叔您不用操心,病区有好多患者都惦记给阮大夫介绍对象。”   “是么?”戴敬生拍了儿子胳膊一把,“怎么没听你提过?”   阮思平立马侧头闭眼,装死。   冷晋刚离开没两分钟,有位患者被推进观察室。同行的是急诊护士长方敏和另一位当班护士,还有三位患者的家属。连床带人,二十平米的观察室瞬间挤得满满当当,何羽白不得不错过身才能从人堆里挤出来。   “留一个家属就行,其他人都出去。”   方敏说着,冲何羽白点了下头。核对好用药单与药品名称,她麻利地放空输液管里的气体,一手掐住患者的掌骨两侧,一手将针头扎入手背上凸起的血管中。一针见回血,方敏撤出针头,再将留驻软管外的卡头用医用胶条贴好。跟着一起进来的护士把柔软的输液管整理好,又将连在患者身上的监控仪线路整齐地收拢起来。   见她们几十秒的功夫便安顿好患者,何羽白打从心底里佩服。在他看来,医院就像一栋框架结构的建筑物,医生们是钢筋,护士们是水泥。只有浇筑在一起紧密结合,才能确保整栋建筑的坚固。   “什么病?”何羽白问方敏刚推进来的患者情况。离交班还有点时间,他决定在观察室里多待一会陪陪阮思平。   “上腹痛腹泻呕吐待查,先补液,等刘主任下手术来过看。”方敏说着,冲戴敬生笑笑算打过招呼。她伸手胡撸了一把阮思平的头毛,故作惊讶地说:“呦,烧这么高,快烫熟了!”   “是啊……姐姐……好难受啊……”阮思平摆出一副死相,把自己往可怜了演。   戴敬生说:“哦对,方护士长,麻烦给我点酒精和纱布,我给他擦擦。”   “一会我给他弄,您甭操心了。”方敏又用手背试了下阮思平的脸,“能睡睡会,等我忙完了再过来‘伺候’你。”   阮思平下意识地捉住那冰凉的手,从头到脚跟被扔桑拿房里一样,这样握着方敏的手特别舒服。方敏的表情凝固了一下,忙抽回手替他拽了下被单,垂眼匆匆走出房间。   戴敬生盯着方敏的背影看了一会,又转脸望向儿子,沉思片刻后眉梢微微挑起。   何羽白正在看隔壁床的检查报告,忽然听到对面的戴敬生问:“思平,你跟爸说实话,是不是跟方敏谈朋友呢?”   嗯?有八卦。何羽白举起病历板把脸挡住,希望阮思平能当自己不存在。   阮思平烧得头痛欲裂,眼下被他爸问到一直逃避的问题上,立刻不耐烦的皱起眉头,抬手挡住眼睛:“爸,我难受着呢!回头再说!”   “就‘是’或者‘不是’,你有废话的功夫都回答完了。”戴敬生扒开他的手,“小子,我没把你往怂了养吧?嗯?一点儿担当都没有,你以后别叫我爸。”   “哎呦,爸——”阮思平费劲地睁开眼,正看见试图把自己整个藏到病历板后面的何羽白,立刻压低本就沙哑不堪的嗓音,“当着我同事呢,回家再说。”   戴敬生自当他是默认了,表情变得有些惆怅。自从儿子到大正综合实习开始他就认识方敏了,这姑娘哪都好,可就是……比他家思平大了得有七八岁吧?   老夫少妻倒还好说,可这老妻少夫的搭配……哎!   听到戴敬生的叹气声,何羽白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宽慰对方,只好继续装自己不存在。可旁边患者的家属明明白白地看着个白大褂戳在这,就问他:“大夫,我爸到底什么毛病啊?”   何羽白说:“目前看像是急性肠胃炎,具体的还要等——”   话没说完他突然顿住声音,盯着监护仪的显示屏看了几秒又迅速低头看了眼记录板——患者入院时血压160/95,而一个有多年高血压病史的人,这才十几分钟的功夫更没吃降压药,现在的血压却只剩90/60了?   不,这肯定不是肠胃炎。   TBC 第58章   见患者神智尚且清醒, 何羽白上前进行询问。这不是他收治的患者, 但万一真是要命的毛病,多问一声总好过干等着延误最佳治疗时机。   “您哪不舒服?”他问患者。   “这儿……”患者有气无力地指着上腹,“想吐……头晕……”   何羽白上手进行触诊:“吐了几次?   “三四次吧……”被何羽白的手在肚子上按来按去地有点不舒服,患者不耐地皱起眉头, “哎, 刚才那个姓周的大夫已经问了一遍了……怎么还问啊……不就肠胃炎嘛……就给我开点药,我要回家……”   触诊未见异常, 何羽白只好耐心地劝道:“大叔, 您血压掉的太快,肠胃炎可不会这样。”   “你们医生就是这样……没病找病……小病往大了治……”患者嘟嘟囔囔地说,“要不就去给我找个岁数大的来……你这……还是实习生吧……”   何羽白表情一绷,紧抿住嘴唇。   家属赶忙说:“爸!您听大夫的,别瞎说。”   他冲何羽白不好意思地笑笑。何羽白倒不介意, 在门诊时有些上岁数的患者进屋看见他那张年纪轻轻的脸,转头就去分诊台找护士要求调换诊室, 他都习惯了。   何羽白交待正要出门的急诊护士:“麻烦你,帮我拉张这床的心电图。”   护士“嗯”了一声, 收拾好东西推车出去。何羽白站在床边等, 过了一会儿, 门口飘来个不悦的声音:“谁让拉心电图?”   何羽白回头一看, 是二病区的周阳。   周阳刚在清创室缝合完一个熊孩子的下巴伤口, 出门就看见护士拎着心电图往急诊观察室走。可那里头除了阮思平只有一位他收治的患者, 而他并没下过拉心电图的医嘱。等一听是何羽白让拉的, 登时有些不悦。   ——你们一区的人也太自以为是了吧?我收的病人,请你们会诊了么就往跟前凑!   “我。”何羽白走过去,刚要接心电图忽见周阳的另一只手上还戴着沾染了血迹的手套,立刻错开目光。   周阳知道他晕血,带着股子不屑把心电图一抖,挑着眉毛说:“我看过了,偶发早搏、一度房室传导阻滞。何大夫,患者无胸痛胸闷的症状,你怀疑什么?心梗?”   “我得先看一下心电图。”   何羽白谨慎地将纸张从他手里拽出来,低头快速浏览。看了一会,他突然把挡在门口的周阳推到一边,跑到走廊上朝护士大喊:“给观察二床贴多功能电极片!”   周阳的肩膀在墙上撞了一下,并不严重,但足以搓起他的火气:“何羽白!你什么意思!这是我收的患者!”   “不是一度,是三度房室传导阻滞!”何羽白哪顾得上跟他客气,像这种情况随时随地有可能发生室颤和心跳骤停,先把除颤仪连上好能及时应对突发状况。   “三……三度?”周阳忙摘下手套扔到垃圾桶里,拽过单子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磕磕巴巴地说:“这心率……有六十次呢……怎么会是……”   何羽白正和护士一起贴多功能电极片,听到周阳的话不禁皱起眉头:“P波融合在早搏里面,与QRS波各跳各的,你没看出来!?”   周阳哑口无言。心电图一向被医生们誉为“天书”,书上教的都是典型症状而实操中遇到的大多是不典型症状,没有一定的积累实难一眼看出问题。况且他主攻创伤外科,心内的东西,确实不擅长。   没等周阳在“天书”里看出门道,患者突发抽搐,监护仪同时发出尖锐的警报。   “周大夫!”护士焦急地喊他给处理意见,“患者室颤了!”   周阳一下慌了阵脚,天天弄外伤,他还真没独立处理过这种情况。   “200J除颤!准备气管插管,肾上腺素!”何羽白见周阳发愣犯傻,立刻交待护士——这种时候就别管谁收的患者了,救命要紧!   接到指令,护士逐一照办,幸亏刚何羽白要求接除颤仪了,眼下不至于手忙脚乱。除颤完毕,何羽白瞧见周阳还在那傻戳着,急吼了一句:“心肺复苏!”   那一声吼让周阳有种对方被冷晋附体了的感觉。但情况不容耽搁,他立刻上手为患者实施胸腔按压。   何羽白半蹲到床头,接过护士递来的喉镜给患者进行气管插管。那冷静的神态,饶是见多识广的急诊护士也从未在如此年轻的医生身上见到过。   接好呼吸机,等了两分钟,何羽白起身检查患者生命体征,发现仍无脉室速,再行200J除颤。除颤完毕继续按压胸腔,把周阳累得汗珠顺着鼻尖下巴啪啪直掉。   两分钟后,护士回报:“心率45!血压70/40!”   听到患者的自主心率出现,周阳退到旁边擦汗。何羽白检查过患者的监护数据,代替周阳下医嘱:“阿托品0.5mg静推,把电极片调成体外起搏模式,按需起搏,50mA,频率60次/分。”   这时另一位护士送来复查的心电图,周阳喘着粗气拽过来一看,眼睛立刻瞪大了一圈。前后没超过半小时,心电图可就不再是“天书”了,医学院的学生都能确诊————下壁导联全线飘起“红旗”,典型的下壁心肌梗死特征。   何羽白看过心电图,交待护士:“再做个右心心电图。”   护士一愣——鲜少会有医生交待做右心心电图的。   何羽白见她没反应,自己动手将心电图的导联贴到病人右侧胸壁,然后催护士去取心电图。心电图拿过来一看,证实了他的推测——右心也梗了,患者刚刚的低血压症状是由于下壁心梗累及右心造成。   “加大补液量,让导管室准备介入手术。”下完医嘱,何羽白转头看向周阳——周阳这嘴从拿到第二张心电图开始就没合上过。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抢了对方的患者,于是刚刚抢救时主导全场的气势立刻消散,又恢复了平时那副软软的态度。他抿了抿嘴唇问:“有什么问题么,周大夫?”   周阳咽下口唾沫,由衷地称赞道:“你可真行。”   “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主导抢救心梗患者。”何羽白腼腆地笑笑,“也算没白拿美国心脏协会的ACLS证书。”   哎呀,那证书我还没考呢!   周阳顿觉自己比对方矮了一截。   到后半夜没什么患者了,周阳闲下来,左思右想决定去找趟何羽白。他敲开一诊疗室的门,拽过椅子坐到桌子对面。   何羽白左右看看,问他:“找我?”   周阳清清嗓子,踌躇着说:“何大夫,我刚才……态度不好,过来跟你道声歉。”   这下反倒弄得何羽白不好意思,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垂眼笑笑:“没有,是我不该随意插手你的患者……只是下壁心梗可能出现腹痛而不是胸痛的情况,我看患者血压突降……担心误诊。”   周阳好奇地问:“听说你没在哪家医院干长过,可经验倒挺丰富的。”   “我双亲都是医生,我的导师是位有名的诊断学专家,他们给过我很多专业上的指导……这几年我看过十几万个病例的资料,都背下来了,所以临床上看到,大多能分辨出来。”何羽白坦诚地看着他,“周大夫,我并不是炫耀……我和你们没办法比,你们随时随地可以接手患者,而我……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你们与死神争分夺秒,所以,碰上可能增加临床经验的患者,我就……多事了。”   “没有,多亏了你,不然真出大事,我得被徐主任骂死。”周阳说着,转头看了眼门口,确认门关严实了后压低声音对何羽白说:“何大夫,你跟冷主任的事儿,你们注意着点儿,前几天……我在主任的电脑上看见份ICU走廊的监控视频,你俩在那……啊,我不是说你们这样不成啊,但就怕……就怕有人拿这个做文章……”   何羽白的脸腾一下通红,他赶忙低下头喝水,试图用保温杯来掩盖自己的羞愧。周阳的善意提醒姗姗来迟,冷晋已经因为这事儿挨了一棍子了,不过也证实了他之前的猜测——这件事确实是被徐建兴捅到郑志卿那去的。   见他不说话,周阳又叮嘱道:“你可千万别跟冷主任说啊,自己心里有谱就行,不然我怕我这脑袋得被徐主任拧下来。”   “嗯,谢谢,我不会跟他说的。”何羽白向他保证。   周阳稍稍松下口气:“行,那我先睡会去,你也抓紧时间休息。”   “好。”   何羽白目送对方离开。   等周阳出去,何羽白走到窗边,凝视着窗外清冷的灯光,微微皱起眉头。受何权的价值观影响,他也一样不喜欢那种背地里给同僚使绊子的人。工作归工作,在专业问题上分歧再大、吵得再厉害,那也是就事论事。   而背地里使坏,往轻了说是心胸狭隘,往重了说,实属人品有问题。   思来想去,何羽白拿出手机,给父亲发了条信息:【老爸,副院长的人选,你再考虑一下吧,我认为徐主任并不适合管理大正综合。】   等发送出去了他才意识到现在是凌晨三点,不免有些后悔,担心打扰到郑志卿休息。   结果那边很快就把电话打了过来:“小白,你还没睡?”   “代同事值夜班。”何羽白抿了抿嘴唇,“老爸,抱歉打扰你睡觉了。”   “没关系,我也刚和美国那边开完会。”郑志卿的声音略带疲惫,毕竟不是年轻的时候了,禁不住熬夜,“怎么突然想起跟我提副院长的事?”   将情况和父亲大致的进行说明,何羽白又补充道:“老爸,我可能有点意气用事……虽然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但让徐主任当副院长是董事会的决议,我……多嘴了。”   “那你觉得谁适合做副院长?”郑志卿问,“冷晋么?”   “不不不,我没那个意思!”何羽白下意识的抠住窗台边沿,“冷主任的性格也不适合做高层管理,他会把所有人都得罪光的。”   听筒里传来声轻笑:“我的小白长大了,懂得识人了,看来我可以早点退休喽。”   何羽白也笑笑:“怕你说我偏心他嘛……”   郑志卿不满道:“你还不偏心他啊?那天我又不是真的要打他,看把你急的,还冲老爸瞪眼,哎,老爸的心都要碎了。”   突然背景音里混进何权的一声吼:“大半夜的发什么嗲!?郑大白你还睡不睡觉了!?”   “老爸你快睡觉,晚安。”   挂断电话,何羽白翻翻眼睛——不是真的要打?再使点劲儿我们冷主任得坐轮椅了。   TBC 第59章   早起到医院, 冷晋进屋瞧见何羽白蜷在他办公室里的沙发上睡得正香。虽然不舍得把人叫醒,但早晨还得巡房, 于是他蹲下身用咖啡的香气把何羽白勾醒。   “几点睡的?”将特意带上楼的咖啡递到对方手里,他抽手胡撸了一把那睡到炸起的卷毛。   “四点……哈……多……”何羽白打了个哈欠, 半闭着眼歪靠到冷晋身上醒神, “你刚走我就主导了一次心梗抢救。”   抹去他眼角的湿意, 冷晋故作惊讶状:“嚯, 这么能干, 看来我这主任的位置可以让贤了。”   何羽白皱着眉头笑笑,抬手敲了下肩膀靠着的腿:“我跟你说啊……是从二区周阳手里抢的患者, 你等着吧……开会的时候,徐主任又得找你茬。”   冷晋不屑地嗤了一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找茬我就撅他, 监控视频那账还没跟他算呢。”   “这事儿别提了吧。”何羽白骤然清醒过来, 喝了口咖啡压下嘴巴里干涩,仰脸看着冷晋, “虽然徐主任这样做有失同袍之义, 但总归是咱俩违反院内规定在先。”   冷晋低头看着他, 挑眉问:“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之前跟你说怀疑是老徐使的绊子,你还劝我别把人往坏处想。”   “别问, 为大家好。”何羽白抿住嘴唇。   冷晋往他旁边一坐, 伸胳膊将人搂进怀里, 油滑道:“得, 不问就不问, 听媳妇的没亏吃——唔!”   虽然多少习惯了天天被对方嘴巴上占便宜,但何羽白还是给了冷晋肋侧一记肘击以示自己的不满。   “喂,你生理期啊?大清早的火气这么大。”冷晋弓身压住腰侧,嘶嘶抽气。   “今天几号?”何羽白突然问。   “3号。”   何羽白转过身,背冲冷晋说:“你帮看我下,腰上起红痣了没。”   “你红痣起后腰啊?头回听说。”冷晋勾开对方的上衣下摆,看到个半个小指指甲盖大的红痣——呦呵,还真是生理期诶。   “起了。”他强压下勾开人家裤子边的冲动,老老实实抽手将衣服下摆抚平。   何羽白转过头:“以前还以为跟我爸一样,不起呢,后来有一次和衍宇一起洗澡,是他发现的。”   冷晋抽抽嘴角:“你们俩多大了还一起洗澡?”   喝了口咖啡,何羽白仰脸想想说:“我去上大学之前的事了,打那之后,再没人帮我搓过背,还好我骨头软,自己能够到。”   骨头软?冷晋的脑子里一溜烟解锁了N种高难度姿势。他凑到何羽白的耳边,小声说:“以后我给你搓背。”   何羽白又赏了他一记肘击。冷晋夸张地歪倒在沙发上,抱着对方的腰抱怨他“谋杀亲夫”。何羽白费了半天劲才把八爪鱼触手似的胳膊从腰上扒开,气鼓鼓地去巡房。   3号,记下了,不过这个月怕是浪费了。冷晋躺在那惋惜地咂嘴。按起红痣的日子算,前后加起来有十天可以不用套,多爽。   除了何羽白的安全期,3号也是全院各病区上月工作汇报的日子,冷晋到快吃中午饭才想起这事儿。下午两点半开会,他做报告用的PPT还一片空白。以往都是阮思平帮他做,可阮思平这会儿还烧三十八度多呢,也不好把人家从病床上拎起来帮他赶报告。   叫冷晋去吃中饭,何羽白见他对着电脑屏幕抓头,于是问他为何烦心。听完对方的苦恼,他坐到阮思平的工位上,打开电脑把已整理好的上月病区工作记录发至冷晋的邮箱。   阮思平只做了excel表,还没来得及整理成PPT便倒下了,他昨儿下午干活的时候何羽白就在他边上。再加上安兴发的那份,冷晋花了将近两个小时复制粘贴,终于在会议开始前的五分钟把报告赶了出来。   等各病区主任做完报告,季贤礼站起身,先就各病区的工作进行了一番总结,然后告知在座的诸位,有一项董事会决议要公布。   听到这个,徐建兴的脸上扬起一丝得意的笑容。等了那么久,今天终于要宣布他当副院长的消息了。冷晋坐他对面,瞧着那张小人得志的脸,偏头冲三区裘主任翻了个意有所指的白眼。   裘主任事不关己地耸了下肩膀。   “众所周知,自从一区裴主任因伤退休之后,他所兼任的常务副院长一职空缺已久,经过董事会及各高层主管的多次讨论,决定由——”   季贤礼的这个长音拉得徐建兴脖子都直了。   “神外的罗主任暂代常务副院长一职。”   会议室内的掌声轰然响起,罗主任一脸蒙逼地看着季贤礼,半天没醒过味儿来——不是一直都传是老徐做副院长么?怎么成他妈我了?   要不是当着一屋子的人,冷晋得笑出声来。倒不是因为徐建兴没当上副院长,而是对方那副表情,他活了快四十年还没见过谁的面部肌肉能抽出心动过速的频率。   散了会,冷晋破天荒跑没经召唤主动跑去季贤礼的办公室。他拍着顶头上司的办公桌,笑了足有五分钟。   季贤礼嫌弃地看着他:“又不是你当副院长,你高兴个什么劲儿?”   “不是,老季,这什么情况?”冷晋笑得肝儿疼,“你没看刚徐建兴那脸呢,都抽出舞曲的节奏了……我操……哎呦……”   “一大早郑董就召集董事会成员,外加我跟其他副院长开了个紧急会议,要求重新推举常务副院长的人选。”季贤礼慢悠悠地喝了口茶,“一有人提老徐他就瞪人家,后来干脆用不计名投票的方式,统计结果,罗主任票数最高。哦对,你还有一票呢。”   冷晋边笑边问:“不是你投的吧?”   “我可没那么待见你。”季贤礼也勾勾嘴角,“我看那字迹,像是董事长自己投的。冷晋,他可是对你寄予厚望啊,别让他失望。”   闻言,冷晋敛起笑意,屈起置于桌面的手,摇头轻叹:“老季,你了解我,干活我行,带一个病区,我也行,可做高管……嗨,我脾气忒倔容易得罪人,还净看谁都他妈不顺眼……”   将杯子往桌上一顿,季贤礼训他:“脾气倔不能改?你真以为郑董把何羽白放你手底下,是为了让他往病区主任的方向历练?这医院是他开的,将来也要由他儿子继承。到时候何羽白做董事长,你就不想帮衬他一把?还天天跟手术室里窝着?”   “何老师不也天天窝手术室里?”冷晋略不服气。   “你别跟何权比,他被郑志卿宠了大半辈子,除了治病救人的事儿其他一点心不用操。”季贤礼掰着手指头给他数,“你以为当董事长轻松啊?人事任免、资金流转、运营管理,每天一睁眼,有多少决策要做?冷晋,你不站在高位上,很多事情看不全面,等何羽白遇到难题找你商量,你要怎么给他建议解决问题的办法?”   冷晋抱臂于胸,向后靠到椅背上,仰脸冲天花板呼出口长气:“说实话,老季,我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一直以为,小白不用继承家业。”   “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既然有胆子端走董事长家的玫瑰,就得有本事把人家宠得娇嫩欲滴。”季贤礼挥挥手,“滚吧,老徐肯定得来,给我喘口气的功夫。”   “得,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谢了。”   冷晋起身离开,一拽开门,看到徐建兴正背着手在走廊上转悠。俩人四目相对,冷晋想起会议室里对方那动感十足的表情,一个没憋住,笑出猪叫。   徐建兴黑了整张脸。要是杀人不犯法,他现在就得掐死冷晋。   还在电梯里,冷晋的腕表呼入急诊电话。他坐到一楼直奔急诊,到那一看,情况确实很危急——   两位建筑工人因吊车操作失误,被成吨重的螺纹钢拍在了下面。其中一个死在了救护车上,另一个还有心跳,左肺被一根钢管贯穿导致气胸,全身多处骨折,腹腔出血,命在旦夕。   裘主任也来了,一看这阵势,皱起眉头。别的不说,就插在肺上那根钢筋,不拔是死,拔了也未必能活。不一会季贤礼和徐建兴也来了,加上急诊的刘主任,五个人以最快的速度制定出手术方案:冷晋和裘主任先开胸清创,然后进行破损脏器修补,等患者情况稳定下来,再由徐建兴和刘主任处理骨折。   徐建兴本来还一脸的不高兴,但碰上这样的伤患,他也只能先把自己的不满置之脑后。   开胸后发现伤者膈肌破裂,脏器部分疝入胸腔。手术难度陡然增加,冷晋手底下一边飞快地缝扎大血管,一边和裘主任讨论到底要不要摘除部分肺叶。他考虑的是如果进行肺叶修补,耗时过久,对后续的脏器和骨折修复可能造成不良影响。裘主任则认为,伤者是重体力劳动者,如果摘除肺叶将导致他丧失劳动能力。   “肺叶一摘,走路都喘,什么活也别干了。”裘主任说。   “先考虑他能不能活命吧,裘主任。”冷晋有自己的坚持,“这是工伤事故,他肯定能得到赔偿。再说断了这么多骨头,就是不切肺叶,他以后也干不了活了。”   裘主任边干活边考虑,最终同意了冷晋的建议。   手术室的人正忙着,挂在墙上的电话响起。有位护士腾下手过去接起电话,听了几句回头跟冷晋说:“冷主任,ICU那边说,您父亲的血氧饱和度和血压一直在降。”   冷晋手下一抖,电刀“呲”地划破块肺组织。裘主任立刻攥住他的胳膊,问:“冷主任,你还好么?”   “我没事。”冷晋抽了下鼻息,继续手上的活计。   按ICU那边提供的情况,说明冷宏武快不行了。这个时候他该握着对方的手,送父亲走完最后一程。   可他没办法离手,全院就只有他和裘主任是胸外出身。老徐干胸外的活儿是个半吊子,季贤礼倒是能动胸外的手术,可快七十岁的人了,不拿电刀手都抖。   裘主任看他的护目镜上凝起一圈雾气,皱眉说:“不行你去看一眼老爷子吧,我先顶着。”   “报了四次病危,都挺过来了,这次可能还是吓唬人玩。”冷晋说话的时候,带着点鼻音。他偏头让护士给擦了下汗,交待对方:“帮打个电话找下一区的何羽白何大夫,让他替我去ICU看一眼。”   护士为难地点点头,转身去打电话。所有人都知道冷晋在硬扛,可手底下奔生,那边是赴死,孰轻孰重,立现。   在护士站接完手术室打来的电话,何羽白急忙赶去ICU。冷宏文也在,他看到何羽白进来,皱起眉头质问道:“冷晋呢?他爸要死了,他在哪?”   何羽白深吸一口气,说:“冷主任在手术室里。”   “不孝子!”冷宏文咬牙咒骂。   脸色微微涨红,何羽白拼尽自己的修养才没在ICU里大声喊出来:“请您不要指责一位尽忠职守的医生,在抢救生命的时候,医生首先是医生,然后才是子女、父母。”   冷宏文微微一怔,虽恼火被顶撞,却也意识到自己对冷晋过于苛刻了。   何羽白站到床边,握住冷宏武那皮包骨的手指,弯起眼睛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伯父,您坚持一下,冷晋他马上就过来了,我会在这陪着您……您听到的话,就握一握我的手吧……”   仅存一丝游息的胸腔缓缓起伏了一下,干瘦的指尖轻轻勾了勾。冷宏文见状,叹息着握住兄长的另一只手,无言地注视着那即将逝去的生命。   老哥,你儿子找了个好媳妇啊。   TBC 第60章   四小时后,冷晋跨出手术室大门。他看到何羽白, 从对方那双哭得红肿的双眼里获知了结果。他抓下手术帽紧攥在手中, 根根血管分明地自手背和小臂上凸起。   “伯父他……走了。”何羽白低下头,不停地抽着鼻子, “他没有醒……一直睡着……”   冷晋点了下头, 泪水随之滴落:“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替我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我没让……没让他们送太平间呢……还在ICU的单人病房里……”何羽白走上前,摸出手帕擦去冷晋下巴上的泪珠, “要我陪你去看看他么?”   冷晋抓住他的手,用力攥着, 借此来抵抗内心强烈的失落:“我自己去就行。”   “可我觉得,应该有人陪着你……”感觉到掌骨上被施加的力道, 何羽白没有抗拒。除此之外,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对方做点儿什么。   冷晋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我知道, 我很感激,但是有些话……我想单独和我爸说。”   何羽白抿住嘴唇,轻轻点了下头:“我在办公室等你。”   “不,你回家, 我今天……我今天可能会待到很晚。”冷晋抬起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后颈,将人轻轻拥进怀里, “别替我担心, 早晚会有这一天, 我做好准备了。”   靠在冷晋怀里, 何羽白听着那混乱的心跳,默默地用自己的体温来融化那冰冷的悲伤。   路灯灯光清冷地透过窗户,在冷晋身后拖出个孤独的影子。他穿过走廊,推开尽头的那扇门,从一栋建筑物走向另一栋。冬雨飘扬,空气里有潮湿的味道,可鼻腔里犹如注满水泥,除了寒冷,他什么也嗅不到。   来到停放冷宏武遗体的房间前,冷晋注视着紧闭着的大门良久,终是下定决心去面对已既成事实的结局。   仪器大多已经撤掉,病床孤零零地立于房间中央。被单之下,饱受病痛折磨的躯体比冷晋记忆中的父亲小了几个尺寸。喉咙忽然发痒,他偏头咳了一声,那动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霎时被无限放大,毫不留情地震荡着脆弱的鼓膜。   掀开被单,冷晋发现父亲的遗容已经被稍事整理过了。稀疏的灰白头发整齐地拢在脑后,颈侧建立静脉通道的位置也丝毫没有医用胶布留下的粘胶和血迹。冷宏武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病号服,领口压得很平整,每一颗扣子都仔细地系上了,脚上还穿着厚厚的深棕色绒袜。   这简单而又体面的装束延缓了死者体温的消散,冷宏武的手摸上去并不冰冷。护士是不会多事给刚死去的病患整理遗容的,只有家属才会。   “爸,是何大夫给你穿的吧?”冷晋勾了勾嘴角,憋了一路的眼泪大颗砸下,“我前天看他桌上放着这双袜子,还笑他的审美跟七十岁的老头儿一样。”   冷宏武静静地躺在那,面容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   握住父亲的手,冷晋跪到床边,轻声说:“在下头见着妈,跟她说我很想念她做的红烧带鱼,让她托个梦给我说下菜谱……小白不吃肉只吃鱼,这么好的儿媳妇,我可得把他拴住了才行。”   沉默片刻,他继续说:“爸,我是恨了你好久……恨你骗我妈,也骗了我……其实我不是没想过把肝脏捐给你,可我不甘心,真的我没办法忍受你对我妈做出那样的事……她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我,可我呢?我有资格享受她的爱么?   “爸你知道么,这两年我都不敢去拜祭妈,我没脸见她……我感觉我也是个骗子,骗了她的爱,骗了她的一切……律师跟我说,她的遗产全都留给我时,你知道我什么感觉么?我感觉自己当着无数双眼睛被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他轻抽了口气,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水痕。   “可说实在的,你毕竟是我父亲,没能救你,我过不去自己……不过很多年以前,在我为没能来得及亲手救治妈妈而痛苦不堪时,有个丁点大的孩子安慰我说‘你还可以救别人的母亲’。虽然我现在已经记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了,可这句话我一直记着……所以,我会带着对你的这份亏欠走下去,继续救其他人的父亲和母亲,以此来向你赎罪。”   泪水没入嘴角,苦涩的味道在口腔内缓缓蔓延。冷晋凑上前吻过父亲的额头,抹去对方脸上沾着的泪痕,起身拉过单子将父亲的遗体重新盖住。   他退开点距离,向遗体深鞠一躬。   “爸,今生你我的父子情谊到此为止,如果有来生,我还做你的儿子。”   为处理父亲的丧事,冷晋请了五天假,连着周末,一周都没来上班。何羽白每天都打电话给他,但除非是工作上的沟通,不然就只是问候一两句便挂断。他听的出来,冷晋的情绪很低落。不难想象,冷家人对继承了两亿家产的“不孝养子”,一定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这些天冷晋一直在冷宏武的别墅里住,方便和冷家人商量葬礼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何羽白不方便过去找他,按风俗,尚未结婚他就算是个外人,白事不宜露面。   到了冷晋回家的那天晚上,何羽白下班后去他的公寓帮他打扫。好几天没人住了,屋子里到处都落上了一层薄灰。简单地收拾了一遍,何羽白从衣柜里拿出件外套,盖到身上蜷进沙发里。被外套上稀薄的恋人味道裹住体温,许多天来的担心渐渐消散。   十一点半,开门声吵醒了沙发上已陷入浅眠的人。何羽白立刻跳下沙发,扑进那带着寒气的怀抱之中。黑暗之中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无声地消解短暂离别后的思念。   打开客厅灯,何羽白发现冷晋瘦了一圈。他面色憔悴,胡茬丛生,双眼布满血丝,看上去有几天没好好睡过一觉的样子。   “我还以为你已经先回家了。”扔下黑色的行李包,冷晋吻了吻何羽白的额角,“不好意思,这些天都没顾得上你。”   “没关系,你回来就好。”何羽白使劲收紧胳膊,“饿么?我买了便当放在冰箱里。”   “不饿。”   扬起脸,何羽白心疼地抚摸那略显凹陷的脸颊:“你去冲个澡,早点休息,我今晚不回去了,就在这陪着你。”   “你是要把我惯坏啊?”冷晋勉强挤出丝笑意。他扣住何羽白的脸侧,惆怅地叹息着:“那天让你去ICU送我爸,真是难为你了……”   “不,一点也不。”何羽白摇摇头,“这不是我第一次送老人家走。”   冷晋的眼里闪过一丝迷惑:“爷爷奶奶?”   “是我太公……”何羽白抿了抿嘴唇,“太公过百岁寿辰那天,家里人都齐了,欧阳叔叔也在,衍宇还跟他爸特意从美国飞过来给太公拜寿……太公很开心,吃饭时还喝了点酒……后来他说自己累了,要回房间里休息一会儿。快散席的时候,爸让我去房间请他出来跟大家打声招呼……我进去,看到他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他听到我进屋,转过头,对我笑笑说‘小白啊,太公要走了,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说到这,何羽白的眼泪汹涌而出,滚烫地浸透了冷晋胸前的衣料:“我赶紧喊爸爸他们过来,爸爸要叫救护车,可太公说不用……他把带了一辈子的龙头手杖交给老爸……然后握着我和羽辉还有羽煌的手,就那样睡过去了,再没醒来……他走得特别安详,脸上挂着笑,丝毫没有遗憾的样子……”   紧紧抱住何羽白的身体,冷晋把对方一切细小的颤抖收进怀里。   “你父亲走得也很安详……”何羽白侧头枕到冷晋的肩膀上,“他没有遗憾,所以,你不用太过伤心……”   冷晋闭上眼,低头反复亲吻何羽白的额角:“我知道……我知道……谢谢……谢谢你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但是亲人走了,都会伤心……太公走了之后,我哭了好久……冷主任,你哭吧,哭出来心里会好过很多……”何羽白也紧紧抱住冷晋的背,“我在这儿,我陪着你……”   压抑的哭声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荡开,不一会,何羽白的脸侧便沾满了冷晋的泪水。他扬起脸,用自己的吻来安慰那因悲伤而抖动的嘴唇,轻轻啄去滚落下的苦涩泪水。   冷晋回应了他,将清浅的细吻化作激烈的唇齿纠缠。何羽白快要被他吻得喘不上气了,但又不忍拒绝,只得从对方的口腔中获取那稀薄的氧气。   他忽觉脚下一空,整个人被冷晋拦腰抱起。而那攻城略地的吻并未停歇,直到他的背部陷入深灰色的被单里,冷晋才依依不舍地将嘴唇挪到他的耳边——   “今晚陪我一起睡,好么?”   低沉的渴求令人窒息,如魔咒般锁住了何羽白的心。他凝视着冷晋的双眼——在那坚毅的外表之下,是一个亟待抚慰的灵魂。   此时此刻,他唯愿倾尽所有,只求分担对方的痛苦。   “好……”   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闹钟响起,冷晋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眯眼看了下时间后将闹钟按掉。抱住怀里被闹钟吵得半醒的人,他轻柔地吻了下对方的耳廓,说了声“继续睡,刚五点半”。   何羽白微皱着眉头翻过身依偎进冷晋的怀里,像只畏寒的初生小猫仔那样紧紧贴着他。冷晋把被单往上拽了拽,盖住那光溜溜的肩膀和布满吻痕的颈侧。四条腿缠在一起,不多时晨间的生理现象便让冷晋按捺不住再次蠢蠢欲动。   何羽白终是被他闹醒,一边推着压在胸口的脑袋一边抱怨:“累……让我再睡会……”   从被单里钻出头,冷晋压住他的手,乐呵呵地说:“你睡你的,我干我的。”   “你这样我要怎么睡啊?”   何羽白睁开眼,一撞上冷晋的目光又羞得立刻闭上。初尝云雨,体力透支得厉害。他记不太清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只觉得一觉醒来浑身酸痛,底下还湿乎乎黏腻腻的。   湿……等等!   “天啊!”   何羽白一声惊叫险些给冷晋吓软了,他赶紧撑起身,拍亮台灯问:“怎么了?”   双眼紧闭,何羽白满面通红挥拳猛捶冷晋的胸口:“你讨厌!你讨厌!你都弄在里面了!”   抓住那几乎给自己凿出肺穿孔的拳头,冷晋无奈苦笑——小乖乖,是你兴奋过度盆底肌痉挛,死夹着不让我出去的好吧?   TBC 第61章   “呦, 冷主任, 你这是让猫抓了?”   在电梯里碰上冷晋,裘主任对对方脖子上的抓痕极为感兴趣。   “啊……在车库碰上只野猫……”   冷晋干笑。何羽白不是故意抓他的, 而是下地时腿软本能地想要抓个依靠,没成想给他脖子上抓出三道印。抓破皮了,冷晋刮胡子打泡沫的时候一片刺痛。好吧这都不叫事儿,要真跟之前急诊赶上过一次似的, 盆底肌痉挛到俩人连在一起被送到急诊, 他三条腿一定全断。   都是过来人,裘主任也不好再深问,转而将目光投向冷晋衣袖上的黑箍:“老爷子的后事, 都办妥了?”   “嗯。”冷晋点了下头。   “埋哪了?”   “卧龙苑。”   “那地方挺贵的。”   冷晋摇摇头:“家族墓地,买了好几十年了。”   见电梯门缓缓开启,裘主任拍拍他的肩膀说:“节哀顺变。”   谢过对方, 冷晋匆匆跨出电梯。何羽白请假了, 躺着腿都抖更甭提站着了。他本想再多休一天陪陪对方,可一个礼拜没来,病区压了一大堆事儿。何羽白拒绝了他的陪伴要求,只叮嘱他晚上早点回去。   实习生们见冷主任进门, 神经立刻根根绷紧。放松了一礼拜, 又要恢复成帮冷主任泵血压的道具身份了。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冷主任带巡房时格外有耐心, 回答不上来问题也没人挨骂, 还有两个获得了帮患者拆线的殊荣。   冷主任这是死了老爸之后转性了?实习生们面面相觑。不用挨骂是好事, 可也不能盼着人家再死一回老爸。   九点开完例会下来,冷晋一进办公室,便有位夹着GUCCI男士手包、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迎上来,握住他的手使劲摇了又摇。   “冷主任是吧,哎呦,等了您一礼拜了。”对方递上名片。   冷晋低头看了眼名片——玉强建筑的总经理汪学古。   “找我有事?”推开办公间门,冷晋将人让了进去。   汪经理抬头踅摸了一圈儿,确认没监控摄头后将办公间的门关上。他拉开手包拉链,掏出个厚厚的信封,抬眼对冷晋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送红包的?冷晋眉头微皱。经常有家属怕不好好给做手术,术前给主刀和麻醉师塞红包。没人会收,职业道德首当其冲,再者可能会因此被吊销执照,没必要招一身骚。   看这信封的厚度,五万打底,倒是真舍得出血。   “不好意思。”冷晋回手敲敲挂在墙上的《医护人员行为准则》,“医院明文规定,医护人员不允许收家属红包。手术该怎么做我们绝不会有半点疏忽,钱您拿回去,给患者买点补品。”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不会为了这个责怪家属,更何况今天心情特别好。   “您误会啦。”汪经理压低声音,“我不是家属,这钱,不是为了动手术给您的。”   “嗯?”冷晋挑眉。   汪经理又朝磨砂玻璃门那边看看,转脸往前贴近一步:“冷主任,您休假之前不是收了两个工人么?有一个死了,还等着您出死亡证明呢。”   “死亡证明不用给钱也得出啊,等着,我马上出。”冷晋边说边在文件柜里翻找空白的死亡证明。   “诶诶,您别急,别急。”汪经理伸手拦了他一把,“这证明,死因……您看能不能……给写个心梗什么的?”   他说着,把手里的信封放到冷晋的办公桌上。   冷晋的眉毛拧到一起:“你说什么?复合型外伤致死的你让我写心梗?”   “冷主任,您别生气。”汪经理刚忙抬手示意他小点儿声,点头哈腰地求道:“这是安全事故,死了人,上面要下来检查,一检查就得停工,这一天的损失……哎!冷主任,现在生意难做,利润就那么点儿,停工干烧钱,我们禁不起折腾啊。”   “别逗了,你们干房地产的能没钱?”   冷晋才不管他的理由是什么,病历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死的那个全身多处骨折,能是心梗抢救时弄的?   这他妈侮辱谁的智商呢!?   “您是嫌钱少?”汪经理的脸皮堪比城墙拐弯,就算冷晋口气再不悦,他依旧挂着笑,“您开个数,我带着空白支票呢。”   冷晋运了口气,拿起桌上的信封往汪经理脚下一丢。   笑容立时敛起,汪经理那笑呵呵的胖脸这会看着倒成满脸横肉了:“冷晋,你别不识抬举,你们董事长跟我们公司的董事长那可不是一般交情。当初大正综合有家属闹事,还是我们董事长出面帮着解决的,现在让你帮这么点儿小忙,你一个小小的病区主任居然敢不给面子?”   “让你们董事长找我们董事长去,他不怕丢执照。”冷晋抬手指向门口,“您请。”   汪经理的面色骤然阴沉下来,他费劲地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信封,冲冷晋扬了扬。   “你等着看,冷晋,这世上没有钱打不通的道儿!”   “再不走我叫保安了!”   冷晋一脚踹开办公间大门。   何羽白一觉睡到下午两点,睁开眼,一点也没有爬起来的动力。全身上下除了头发和牙齿,哪都酸疼酸疼的,就连舌头他都感觉被冷晋给吸肿了一样。   天啊,我居然跟冷主任……跟冷主任……   何羽白紧紧抱住个枕头——夜里他一直抱着冷晋的胳膊来着,害得人家起床之后半瘫了好久——在床上滚来滚去。早晨冷晋帮他洗了澡,又煮了粥给他喝。现在他穿着冷晋的睡衣,松松垮垮却也干净清爽,胃里依旧暖暖的。但脑海里那些片段的记忆让他满脸滚烫,暂时还无法面对昨夜发生的一切。   可那感觉不坏。何羽白纠结地想着。不,应该说,被自己爱的人渴望,感觉特别好。冷晋留在他身上的触感依旧清晰,就好像几秒钟之前那炙热的手掌刚刚离开他的身体。   才分开几个小时,他就无比期待再次感受对方的体温了。   拿出手机,何羽白看了眼时间,估计冷晋应该在午休,鼓起勇气拨打给对方。接通之后听到冷晋的声音,他的眼眶没来由酸了起来。   “你醒啦?我怕打扰你一直没敢给你打电话。”冷晋的声音听来满是宠溺,“饿不饿?厨房里还有粥,我装好盒了,你放微波炉里高火打三十秒,吃的时候留神别烫着。”   揪着枕套上的一根线头,何羽白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撒娇:“不饿……你……今天能正点下班么?”   “能,肯定能。”冷晋笑笑,“我已经跟急诊打招呼了,我现在属于特殊时期,让他们有事儿一律找老徐和裘主任。”   感觉到对方不再消沉,何羽白也勾起嘴角:“那你回来之前,去趟我家……帮我带身换洗衣服过来吧……”   “没问题。”冷晋反应了一下,欣喜地问:“你这是准备和我同居了?”   何羽白嘟起嘴:“不要,我能爬起来了就回家睡去。”   “嗯?那不是该让你一辈子都爬不起来?”   “你真烦……”   “昨儿夜里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一直喊‘我爱你’来着。”   何羽白羞得直接把电话挂了。没过几秒,冷晋又把电话打了回来,讨好道:“别生气别生气,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随便……我都行……有点想吃芝士焗斑节虾。”何羽白抱着枕头换了个方向,望着薄纱般的窗帘内衬,突然想起什么,“哦对,你记得……去趟药店……”   冷晋也有此打算:“是,我得去买两盒套。”   “不是!你——”何羽白急了,“买盒药!药!”   “什么药?”冷晋反应了一会,“哦……用不着吧?你不是三号才起的红痣?”   “这都十一号了!”   “才十一号而已,我真觉得不用,再说那种东西吃了对身体也不好。”冷晋大大咧咧地笑着,“甭担心,我学医的,信我准没错。”   “就你是学医的?”何羽白呛他。   冷晋不以为然:“你见过谁的精子能活一礼拜?三号起的红痣,起码要到十七八号才值得担心,对吧?”   “……”   何羽白有想和他吵架的冲动,可又无从吵起。都他妈是学医的,产科的专业知识早考烂了。   等等。他捂住嘴——我刚是差点骂脏话了?   正点下班,冷晋脚底下跟踩着筋斗云似的从病区飘出去——家里有个人等着自己的感觉不要太好哦!   姚新雨眼瞅着主任风风火火往电梯间冲,忙错身让开以免自己被撞上。他走过去敲敲护士站的台子,说:“安兴,你发现没,冷主任今天跟吃错药一样。”   “跟我有什么关系。”   安兴眼皮也没抬。最近姚新雨一有空就往神外病区跑,他下午没忍住去那边看了一眼,正赶上姚新雨扶着卫纪尧在病区走廊上转圈恢复体力。好几次卫纪尧腿软要摔,姚新雨就将对方直接抱个满怀,还柔声细语地安慰,看得他犹如利剑穿心。   他从未见姚新雨对谁如此温柔过,望着卫纪尧的时候,姚新雨那双桃花眼里的爱意几乎满溢出来。   该死心了,他告诉自己,可又抚不平涨痛胸腔的失落。   姚新雨见他态度冰冷得出奇,于是掀开护士站台子上的翻板,走到安兴跟前拽过把转椅坐下,仰脸望着他问:“怎么了这是?让谁欺负了?跟哥说,哥给你出气。”   “姚新雨你够了!”   安兴突然爆发出积压已久的情绪,猛推了对方的肩膀一把,连人带椅子给推进了护士站的配药室里,转脸跑了出去。姚新雨震惊不已,一时忘了从椅子上站起来。   差点被椅子撞一跟头的阮思平揉着腰,回过头皱眉问:“姚姚,你哪惹着安护士长了?”   “我他妈还想问呢!”   姚新雨这个委屈。   冷晋拎着一大袋子刚从超市采购回来的海鲜,喜滋滋地跨出电梯——晚上做芝士焗斑节虾,清蒸石斑,生煎青蟹,再来份粉丝扇贝,给小家伙好好补充下体力。   要说这小家伙还真不好养活,他边走边笑。一斤斑节虾够买八斤排骨了,只吃海鲜不吃肉,看来以后出去开飞刀不能太挑剔喽。   从兜里翻出家门钥匙,冷晋转过楼梯拐角,脚步忽然顿住——   家门大开,有个警察正从里面走出来。   TBC 第62章   疾步往家门口走去, 冷晋还没看到屋里是什么情况,就被刚从里面出来的警察拦住。   高壮的警察皱眉问:“你干嘛的?”   “我是这的住户。”冷晋边说边试图绕过对方。   “你是冷晋?”   警察的声音很大, 这时里面又冲出来个警察,个头并不高但同样神情紧绷。他们俩一前一后把冷晋堵住,交换了一下目光后矮个警察命令他:“进屋。”   进屋后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冷晋急问:“我屋里的人呢?”   高个警察不悦道:“甭管别人, 先把你的问题交待清楚。”   “我怎么了!?”冷晋被他的态度搓起火气,转脸朝里面大喊:“小白!?小白!?”   “喊什么喊?何羽白已经被带回派出所了。”矮个警察朝放在餐桌上的快递包装袋偏了下头, “你从哪订的?”   冷晋看着那个已经被撕开个口子的包装袋, 目光茫然。刚他才出医院的时候有个快递员打电话,问他家里有没有人, 说是有个快递要送。他当时没多想, 因为订了几本专业杂志, 发刊日期不同,从月初到月底会陆续送来,他不在家一般是放保安岗亭那。今天他是想着家里有何羽白在, 就让人把东西送家里去。   但这个包装袋并不是平时寄期刊用的那种白色泡沫袋,而是个灰色的塑料包装袋,很常见,可于他来说却十分陌生。他几乎不会从网上买东西——根本没闲功夫浏览购物网站。   “我不知道。”脑子里乱成一团,冷晋感觉包装袋上撕裂的口子像张黑洞洞的大嘴,正无声地吞噬着房间内的氧气。   高个警察往他跟前贴了贴, 伸手钳住他的胳膊说:“跟我们回所里你就知道了。”   “别碰我!”冷晋猛地挣脱。   他极其不满这警察用对嫌犯的态度对待自己。什么都不说明白就要带他走, 凭什么?还有, 他们凭什么把何羽白带派出所里去!?   矮个警察示意同事别硬来,然后语调平缓地劝他:“冷晋,你最好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像你这种情况可大可小,你跟我们回去把问题说清楚,初犯外加提供有力线索,回头我跟领导说说,兴许连拘留都免了。”   听到对方的威逼利诱,冷晋的火气更旺了一截:“我他妈干嘛了!?”   矮个警察不屑地嗤了一声,划开手机屏幕将拍摄到的证据展示给他:“好好想想你干嘛了。”   看到屏幕上的“证据”,冷晋脑袋嗡地大了一圈——撕开的包装袋旁边躺着个小小的塑料易封袋,里面有几粒淡黄色的晶体。而下一张图是个小型电子称,上面显示的计数为1.3克。   妈的,被陷害了。   他的犬齿深深切入嘴唇内侧。   迎面见冷晋被两个警察押进派出所里,刚获得自由的何羽白睁大眼。他想要冲到冷晋身边,却被跟在身后的警察一把拽住胳膊。   见何羽白没事,冷晋悬着的心算是落下一半。可寒冬腊月的,小家伙只穿着自己的睡衣睡裤,外面披了件单薄的运动服,脸上冻得发青。   脱下自己的外套交给警察再转到何羽白手里,冷晋平静地对他说:“给老季打电话,就说我这出了点事儿,让他带个律师——”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警察推进了更里面的屋子。   披上还带有冷晋体温的外套,何羽白浑身依旧抖个不停。他开门接快递,刚拿到手里就被从旁边窜出来的便衣按到地上。所有取证过程都在他面前进行,当看到那一小袋毒品被从一块肉松饼里掰出来的时候,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他相信冷晋,坚定的,毫无置疑。所以即便是被带回派出所强制尿检,被陌生人严厉地质问他和冷晋的关系,把他过去24小时之内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问了个底掉,他都坦然面对。   只是在看到冷晋的瞬间,他感觉自己薄薄的盔甲碎掉了,只想紧紧抱住对方将所有委屈倾诉。可现在不是缠绵的时候,他很清楚,洗脱冷晋头上莫须有的罪名比任何事都重要。那份快递的寄件人不详,收件人却明明白白地写着冷晋的姓名、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   “别和这种人瞎混,留神把自己也折进来。”送何羽白出门的警察语重心长地提醒他,看样子他们已经给冷晋的问题定性了。   拿回自己的手机,何羽白抿了抿嘴唇说:“不是他的问题,他一定是被陷害的。”   警察无奈地摇摇头。“这号人”他见多了,不见棺材不掉泪,有的甚至见了棺材还得敲敲木板看看薄厚。   接到何羽白的电话,季贤礼先是震惊了一会,然后立刻给察穆打电话,让他叫上卫桐一起去派出所。尽管心里万般不乐意察穆和前夫再有联系,可这种时候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先把冷晋弄出来要紧。   何羽白就站在派出所门口等,看到季贤礼的车停到路边,赶紧跑过去。见察穆也从车里下来,他冻得发紧的眼眶一热,上前紧紧抱住干爹。   察穆安慰地揉揉那头卷毛,转脸给刚从车里下来的卫桐介绍:“这是何权的儿子,何羽白。羽白,这是卫警官,他以前是缉毒大队的,别担心,警方会调查清楚一切。”   卫桐冲何羽白点了下头,问:“具体什么情况。”   何羽白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事无巨细,甚至连快递单的单号都记得清清楚楚。卫桐听完抬了下手,然后对他们说:“行,我知道了,甭着急,走,先进去,看把这小家伙冻的。”   派出所的基层干警不认识卫桐,何况他还穿着便装而不是制服,但副所长认识他:“呦!卫局,您怎么来!?”   他还以为是市局领导突然来检查工作。   将副所长拉到门口的吸烟区,卫桐摸出烟盒敲出一根问:“听说你们刚抓一吸毒的?”   “您家亲戚?”副所长迟疑着接过烟,“卫局,您知道规矩,就算是您亲戚我们也得照章办事。”   “我他妈什么时候让你们违规办过事儿了?”卫桐瞪起眼,“调查清楚了么?”   副所长弹开火机分别点燃彼此的烟,在缭绕的烟雾中皱起眉:“他不配合,不肯做尿检。”   卫桐也皱了下眉头,眼角的疤痕牵出道道深纹:“你们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下午四点,接到‘群众’举报,说在朝阳小区有个单要送,我就安排人到那盯着,逮一正着。”副所长说着,回头看了眼坐在大厅里面的何羽白,“货是交他手里的,但他不是那的住户。我看过监控,他昨晚进的小区,一直没出来。也跟警卫核实过了,头回见他来。再加上尿检过关,确认这事儿跟他没关系就给放了。”   卫桐沉思片刻,喷了口烟问:“送货的人怎么说?”   “说是另一个快递员拜托他把东西带上去,给了他二十。监控证实,在小区门口有个人将快递袋交给他,也穿着快递服,但是没拍到正脸。”副所长咋了下舌,“卫局,您干这个年头比我们长,可您怕是不知道,现在那帮垃圾利用网络把买卖做多大。”   卫桐瞪他:“我他妈又不是白痴,什么不知道?”   副所长讪笑。   穿过大厅,卫桐示意等在那的三个人稍安勿躁,自己先进去看一眼冷晋。他跟冷晋有过一面之缘,卫纪尧因伤进大正综合之后,他接到消息赶过去,一开始走错了病区,是冷晋带他去的神外。   进到被充当临时审讯室的屋子里,卫桐拽过把转椅坐到冷晋对面,拿出烟盒冲他抬了抬下巴。冷晋摇摇头,继续垂头看向泛着冰冷白光的地面。   “老季托我来看看你。”卫桐说。   “我是被人陷害的。”   “冷主任,我相信你,但警方是根据证据办案,这一点到哪也挑不出毛病。”卫桐往后挪挪椅子,点上烟,盯着冷晋看了一会问:“得罪谁了?”   “上午有个建筑工地的经理找我开工伤工人的死亡证明,让我把死因写成内科病,我没答应。”   “怕因安全事故停工。”卫桐点点头,“可你得知道,冷主任,仅凭你一面之词,我现在就算把那孙子拎进审讯室,也从那狗嘴里打不出象牙。一帮滚刀肉,没有实质的证据拍在他们眼前,他们不会服软。”   冷晋抬起眼,皱眉问:“所以我的案底落定了?”   卫桐摆摆手:“你先把尿检做了,过关,我保你出去,后面我会安排人继续调查。”   冷晋考虑了一会,点点头。他刚一直不肯做尿检,一是感觉受到了侮辱,二是怕被再次陷害。那帮人的关系网纵横交错,难保这个局设的不会一竿子把他打死。   而卫桐官至市局副局长,肯定不会被那些下三滥的杂碎收买,他信得过对方。   尿检呈阴性,又有卫桐做担保,副所长大手一挥,放人。不过他还是将冷晋录入了重点监督对象的系统,要求他随叫随到,接受抽检。   被扣押了一个多小时,从办公室出来,冷晋紧紧抱住扑进怀里的何羽白。他能想象怀里的小家伙受了多少委屈,电视上看过不知道多少回,警方捉拿涉毒人员时从不心慈手软。   “请你吃个饭?”察穆小声问卫桐。   季贤礼在旁边听见,脸上的颜色沉了半分。卫桐一瞧他那醋缸翻出二里地的德行,搁心里翻了个白眼,说:“不了,我还得去趟局里,让小李他们把这事儿调查清楚,要不冷主任的重点监督帽子摘不掉。”   察穆也就是跟他客气一句。跟卫桐点头道过谢,他转脸催着自家的醋缸和何羽白他们先出门。   送何羽白跟冷晋到小区门口,察穆从车上下来,拦住冷晋说:“小白虽说是我干儿子,但跟亲生的没两样。我不管你在外头得罪了多少人,自己惹的麻烦自己担着,再敢让他受一回这样的委屈,留神我打断你的‘神之右手’。”   季贤礼在驾驶座上干咳了一声。   “干爹,这事儿不怪冷主任。”何羽白小声替冷晋求情。   “我知道,可他不是以前光棍一根的时候了,世上坏人那么多,他在得罪人之前得为你考虑。”察穆瞪着冷晋,“这也就是我跟老季,要是来的是何权跟郑志卿,你还想再看见小白?做梦!”   冷晋心里比谁都憋屈,可察穆说的也没错,他不是光棍一根的时候了。社会这么乱,坏人到处都是,他得对所爱的人负责。   冷晋垂头应道:“知道了,穆叔。”   “行,赶紧上去,给小白烧点热汤喝。”察穆拽拽何羽白的外套领口,“案子的事儿别想了,有老卫呢,他会查清楚。”   季贤礼又干咳一声。   察穆回头瞪他:“肺气肿啊你!”   气管炎。老季同志默默吐槽。   TBC 第63章   回到家里, 冷晋赶紧烧了壶热水给何羽白驱寒。他端着刚冲好的热牛奶走进卧室,看到何羽白正跪在地板上收拾被警方取证时翻乱的柜子和抽屉。当时警方应该是在找吸毒工具,冷晋大概了解一点。   有时急诊会收治派出所送来的不肯尿检的吸毒人员,他值夜班时遇上过。那帮人都是老油条了, 一泡尿能憋个十几二十个钟头, 只好送医院来导尿。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跟那些人渣“划等号”。   蹲下身, 冷晋将何羽白拥进怀里。感觉到对方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不由心疼万分:“先喝杯热牛奶, 待会我收拾。”   何羽白接过牛奶吹了吹,热气熏得他眼眶微微发红。被便衣按到地上的瞬间,他没有惊慌失措, 但那种尊严被无视的状况让他感觉天空裂开了一道缝隙,全身上下都被紫外线毫不留情地辐射着。   “我没事。”他反过来安慰冷晋, “就是一开始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有点着急。”   冷晋收紧手臂:“让你受委屈了……”   紧紧揪着冷晋胸口的衣服, 何羽白咬了咬嘴唇说:“我没怀疑过你,一秒钟都没有。”   “我知道……”低头吻过毛卷卷的黑发,冷晋捧住他的脸,自责地皱起眉头, “都怪我,脾气急, 得罪了小人。”   “你怕他们了?”   “不, 我只是没想到会伤害到你。”   何羽白摇摇头:“你没做错事, 那种证明绝不能给他们开,会毁了大正综合的名誉。”   冷晋释然地笑笑:“起来,去冲个热水澡,我现在给你做饭,芝士焗斑节虾。”   “让我先抱会……”   将杯子放到地板上,何羽白用双手紧紧抱住冷晋的背。他根本不担心自己,那帮人是冲着冷晋来的,他只担心对方会不会再受到伤害。   先等等看警方调查的结果,他想。   一大早季贤礼就到病区找冷晋,将卫桐那边给的消息转告他。   警方行动迅速,根据监控和线人提供的线索,没几个小时就把交付货品的假快递员、卖货的上线给缉拿归案。连夜突审,可审了一宿都没把冷晋给摘干净。   全是网络交流,既不能证明买货的是冷晋,也不能证明买货的不是他。卫桐还在协调市局技术部追查买货的“冷晋”到底来自何处,但根据他的经验,如果是故意栽赃陷害,这个IP地址十有八九是在国外。   好消息是,缉毒大队据此破获了一个小型的网络贩毒团伙。于是卫桐把冷晋归为线人,抹掉了他在系统里被当做重点监督对象的记录,算是洗脱他的不白之冤。   可这洗的不明不白,冷晋心里还是憋屈。其实他也不是为自己,而是何羽白那。连冻带惊,何羽白发起了高烧,身上烫得吓人,让他连夜给送进急诊吊水,他回病区之前刚退烧。   捏着汪学古的那张名片,冷晋紧紧皱起眉头。这口气难以下咽,但对方在暗,且行事毫无下限,他若是贸然去找对方算账,这件事怕是没有完结的那一天。   他把名片扔进废纸篓,起身走到档案柜前找出死亡证明空白件,填好死者信息和真实死因。   ——爷爷等着你来,孙子!   他在上面重重签下自己的名字。   果不其然,汪学古下午又来了一趟,看冷晋好端端地坐在办公室里,胖脸顿时黑了一层。等拿到冷晋开的死亡证明,他的嘴角更是明显抽了一下。   冷晋连起都没起来,也没看他,眼睛一直盯着电脑屏幕:“汪经理,证明您收好,要是丢了,补开挺麻烦的。”   汪学古重喘一口气,转脸要走。   “等一下。”冷晋终于站起身,走到他跟前抬手按住办公间大门,压低声音说:“汪经理,我冷晋没什么大本事,只会站手术台,社会关系也没您的广,但是——”   他从白大褂兜里摸出把手术刀,拔去护刃鞘,“啪”地挑飞对方领口一颗绷得紧紧的扣子,尔后勾起嘴角:“如何弄个突发心梗还是知道一点儿的,而且保证不见外伤。”   汪学古垂眼看向手术刀,不屑地笑道:“杀人是要偿命的,冷主任。”   “呦,我当您不知道这个呢。”冷晋故作惊讶状。   他把手术刀像转笔一样地在指尖翻飞,尖利的刀刃看上去随时有可能在汪学古那被脂肪撑薄的皮肤上开个口子。寒光闪闪的手术刀在脖子底下比划,逼出那光亮脑门上的一层细汗。   汪学古咬牙切齿:“你以为,凭你一介书生,有资格要挟我?”   冷晋点点头,和颜悦色地说:“我从大二开始,每个暑假都去法医办公室实习,又在外科干了十多年,想来我这一介书生,怕是见过的尸体比您多多了。”   汪学古后退半步拉开彼此间的距离,恨恨地瞪了冷晋一眼,把办公间的门拽开条缝挤了出去。就在他走到办公区大门口的时候,手术刀“哐”的一声剁到旁边门框上,惊得他立马缩起肩膀。   “慢走您呐。”   冷晋的声音慢悠悠自背后传来。   何羽白出电梯时险些被个胖子撞回去,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对方没有道歉的意思,稍稍皱了下眉头。退烧了,他在急诊躺不住,想着病区还一大堆事,不顾同僚的阻拦拔了输液管上来干活。   中午听冷晋送饭时提到卫桐那边的调查结果,他知道心高气傲的恋人肯定咽不下这口气,不免有点儿担心对方。   冷晋刚把刀从门框上拔下来,一看何羽白出现在走廊上,赶紧迎上前:“不好好在急诊躺着,回来干嘛?”   何羽白眼瞅着他把刀揣进兜里,又联想到刚那个一副包工头打扮的胖子面带愠色,小声劝道:“既然事情解决了,就别再给自己找麻烦。”   冷晋轻笑:“那种人啊就是欺软怕硬,你真跟他玩命,他根本玩不起。别担心,我不会主动去找茬的。”   何羽白扁扁嘴:“跟人玩命之前,先想想我。”   “肯定,要不穆叔得打折了我。”   冷晋扶住他的胳膊,把人带回办公室。在沙发上坐下,何羽白接过冷晋递来的热水杯喝水。安兴敲门进来找冷晋,说门诊叫他过去会诊。离开之前,冷晋叮嘱何羽白就在他屋里休息,不许到处乱跑。   放下杯子,何羽白搓着手背上扎点滴的地方,漫无目的地扫视冷晋的办公间。突然他看到纸篓里扔着张名片,莫名涌上股好奇心。走过去弯腰把名片捡起来,他看到名片上的公司名称后微微皱起眉头。   玉强建筑,这不是……   他拿出手机拨打出去:“喂,衍宇。”   “哈,你还想的起我来啊,光顾着谈恋爱去了吧?”欧阳衍宇的不满显而易见。这些天都没见何羽白来看自己——别说看了,电话都没一个,简直伤透了他的心。   “我的错,对不起,冷主任请了一周假,病区里事情太多。”何羽白安慰他。   “嗯,原谅你了,那你今晚过不过来?”   “今晚不行,我这还有好多活儿……”何羽白抿了抿嘴唇,“衍宇,我问你,玉强建筑,是不是董合胜他们家的公司?”   “呃……好像是吧,你怎么突然想起他了?”   “嗯……出了点事儿……”   何羽白把事情跟欧阳衍宇说了一遍,末了叮嘱道:“我不是要你去找他们讨说法,就是跟合胜打声招呼,让他告诉公司的人别再找冷主任麻烦了,那个证明,真开不了。”   “等等,小白,你去冷晋家里干嘛来着?”欧阳衍宇的重点在何羽白说到自己在冷晋家里被抓时,完全跑偏了。   何羽白脸上一热,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去帮他……打扫一下房间……”   “打扫一天一夜啊?”欧阳衍宇拿开手机大叫一声“气死我了”,又转脸冲电话喊道:“小白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同意了么你跟那个色大叔睡了!”   何羽白更委屈:“你跟我弟睡,也没告诉我啊……”   “……”   听筒里长久地沉默了一阵。实际上欧阳衍宇正处于抓狂状态——好你个冷晋,把我的小白带坏了,他都学会顶嘴了!   “衍宇?”半天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何羽白试探着喊了下。   “等会!我正生气呢!”欧阳衍宇气哼哼地躺到沙发上,瞪了会天花板,“行,那件事你甭操心了,我去找董合胜,欺负我的小白,那个——那个——什么经理真不知道自己长他妈几个脑袋!”   “汪学古。”何羽白提醒他。   “我让他作古!”   欧阳衍宇挂断电话,运了半天气,点开通讯录找到董合胜的号码拨打出去。   那边接起来问:“哪位?”   “我!”欧阳衍宇的气极其不顺。   “衍宇?不好意思,这个电话号码我没有。”董合胜笑道,“你回来了?”   “没工夫跟你拉家常,有事儿找你,大事儿,你在市里么。”   “在。”   “那你来我家,就我老爸郊区的房子。”   “我等下还有个会,两个小时左右到。”   “赶紧的!”   等电话断掉,董合胜看着手机,嘴角勾起笑意——欧阳衍宇会主动打电话给我真是怪事,难不成是和郑羽煌那傻大个分手了?   听到门铃声,正在做俯卧撑的郑羽煌爬起来去开门。看到董合胜戳在门口,他那脸立刻拉得比身高还长。   想当初董合胜被他爸送到美国去读书,跟欧阳衍宇同校。书没见他怎么读,倒是一有空就开个世爵跑车在教学楼外头等着接欧阳衍宇下课。念在董家跟洛家交情甚笃,郑羽煌也不好跟他动手,可又死烦他黏着欧阳衍宇。于是把对方约到篮球场上,打了场3V3,用篮球狠狠“教训”了这位太子爷一顿。   倒是有效果,打那之后郑羽煌就没怎么见   董合胜纠缠欧阳衍宇了。刚听欧阳衍宇说有客人要来,晚上要多订一个人的饭,他还以为是其他什么人。结果一瞧见董合胜,他是真想把给对方多订的那份饭全冲马桶里头去。   董合胜瞧见郑羽煌,默默地把塞在裤兜里的保险套往下掖了掖。得,人俩人没分手,还以为欧阳衍宇叫他过来是求抱抱求安慰呢。   “羽煌,去买点提子回来,我想吃。”   郑羽煌刚落下屁股就听欧阳衍宇支使自己出去。他瞪起眼,心说怎么个意思?你俩还要独处?   董合胜偏头假装看装修。   “去啊。”欧阳衍宇也回瞪郑羽煌。他不是想跟董合胜独处,而是涉及到何羽白被牵连的事儿,他怕郑羽煌听说之后跑去拆了那个傻×经理。   别人他不了解,可郑羽煌,呵,杀鸡没胆,杀人未必。尤其这事儿和冷晋还有关,说不定郑羽煌连冷晋一起拆了。   郑羽煌拖着个怨气冲天的影子出门,关门时特别使劲,砸出“哐”的一声重响。董合胜被震得撇撇嘴,冲欧阳衍宇无奈笑笑:“有日子没见,羽煌的脾气还那么冲。”   “甭搭理他,小心眼。”   欧阳衍宇白了门口一眼,然后抓紧时间将冷晋何羽白的事转述给董合胜。末了拿出支票簿往茶几上一放,说:“停工的损失算我的,证明别追着冷晋开了,还有那个傻逼经理,必须让他给小白跪地磕头奉茶道歉!”   董合胜看了支票簿一眼,笑着摇摇头:“衍宇,你跟我提钱,是不是看不起我。”   欧阳衍宇抬起手:“没那个意思,一码归一码,我找你办事不是为了让你赔钱赚吆喝。小白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受的委屈,我必须帮他讨回公道。”   “首先,这事儿我真不知道;其次,玉强建筑这家公司已经卖了,还没做完变更手续,名义上董事长还是我老爸。”董合胜将支票簿往欧阳衍宇的方向回推过去,“汪学古这个人我知道,有点小聪明,在我老爸手底下那帮人里算脑子比较活络的一个。可自从当上总经理之后贪了不少钱,我老爸是念在他跟了自己那么多年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回出安全事故也肯定是他自作自受,他找承包商不看资质,谁塞他钱多他就承包给谁。”   “所以,损失不用你家承担?”欧阳衍宇挑眉。   “不用,我看汪学古是怕调查下去,被发现他收了承包商的回扣不好跟新东家交待,才逼冷晋出证明。”董合胜支着下巴想了想,“这样,衍宇,咱俩打小就认识,家里交情又在那,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给我两天时间,我会给你个交待。”   “别弄出人命啊。”欧阳衍宇小声嘀咕了一句。   “不会,我知道轻重。”   说着,董合胜站起身。看他要走,欧阳衍宇说:“留下吃晚饭吧,订的餐马上就到。”   董合胜笑笑:“算了,被郑羽煌在旁边盯着,饭我得顺着后脊梁咽下去。”   “你怕他啊?”欧阳衍宇也勾起嘴角。   “不是怕他,是怕你为难。”望着那精致的容貌,董合胜难得地正经了片刻,“衍宇,我这人不定性,给不了你一个安稳。他郑羽煌虽然傻楞傻楞的,可在对你的那份心意上,我是真比不过。所以我也不跟他争……不过要是哪天你真决定甩了他,一定记得通知我。”   欧阳衍宇咬着嘴唇,伸腿虚踹了董合胜一脚:“快滚吧你。”   董合胜笑着出了门,到楼下正跟刚买完提子回来的郑羽煌碰上,打了声招呼就钻进自己那辆兰博基尼超跑呼啸而去。见人走了,郑羽煌这心情算是愉快了一点。   给欧阳衍宇洗好提子,郑羽煌坐到旁边的单人沙发上看手机。坐了一会他觉得屁股底下好像硌着什么东西,伸手一摸,额角绷起青筋。   “刚董合胜是坐这儿?”他问欧阳衍宇。   欧阳衍宇盯着电脑屏幕看新品推广案,听到问话“嗯”了一声,也没挪开目光。他朝旁边伸过手,郑羽煌立刻揪了一小串提子递给他。将刚从屁股底下掏出来的东西塞进裤兜里,郑羽煌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欧阳衍宇问:“你去哪?”   郑羽煌答道:“夜跑。”   “这刚六点。”   “跑远点。”   欧阳衍宇挑起眉毛——跑远点?想环城马拉松啊?   翌日,董合胜下楼,打开车库大门,震惊地看到新买的兰博基尼被砸得没一块好玻璃。他正要发飙,结果又看到前车盖上端正地摆着条三联装的保险套,正是昨天他揣裤兜里的那个牌子。昨儿晚上掏裤兜时没瞧见,他还以为掉车里了。   拿起保险套,他翻过来一看,背面用油性笔端端正正地写着“衍宇是我的人”。   董合胜气得冒火,扔下保险套抬脚狠踹车胎。   ——郑羽煌,你大爷!   正在喝早茶的郑志杰突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   TBC 第64章   被后背上毛茸茸的触感弄醒, 冷晋迷迷糊糊地翻过身, 将拱在旁边的人搂进怀里。一米五宽的床挤他俩有点窄, 不过也无所谓, 反正俩人之间的距离大多处于负数状态。   何羽白这两天有点黏人, 自从经历了栽赃事件后。他担心冷晋那里成为某些人报复的目标, 不让冷晋回去住。冷晋干脆收拾个行李箱拖到何羽白家,只要俩人在一起住哪他都无所谓。只是他发现何羽白很怕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一样, 半夜起床上个厕所再躺回去, 小家伙也要把他抱得紧紧的, 就好像睡醒一觉便要分开了似的。   他也知道, 虽然嘴上不说, 但那件事还是在何羽白心里留下了阴影。所以尽管每天早晨起来都要半瘫上一会儿,他依旧放任对方拿自己的胳膊当枕头用。   指尖绕上那毛卷卷的发梢,冷晋睡意渐淡色心渐起。他用膝盖顶开怀里人并在一起的腿,翻身欺了上去。何羽白睡得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身上像压了座山一样,一直微皱的眉头拧得更紧,但也只是欲拒还迎地推了两下便由他去了。   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完事后何羽白靠在冷晋汗涔涔地胸口, 小声抱怨道:“半夜不睡觉,白天你哪有力气站手术台……”   “哪有半夜,才刚一点。”冷晋眯眼看了看手机,“还有, 运动过后睡得更香。”   “谬论……”   何羽白是累透了, 嘟囔了几声便沉沉睡去, 胳膊始终缠在冷晋的腰上。最近他不用抱枕头睡觉了,抱人睡更舒服。他睡熟了之后便开始满床滚,还抢被子,一半盖着一半夹着。冷晋被冻醒,可又不舍得吵醒何羽白,只得可怜巴巴地揪过个被角勉强盖上。   他琢磨着得给小家伙这屋里换张大床了。   早起何羽白一睁眼看时间都快七点了,匆忙爬下床去洗漱,叼着牙刷还使劲埋怨冷晋把闹钟按掉。冷晋也不辩解,就戳在走廊上笑呵呵地看着他。   “你盯着我干嘛?”何羽白从毛巾中抬起脸,在镜子里对上冷晋的目光。   冷晋油滑道:“看你好看。”   何羽白那刚被冷水冲过的脸颊立刻滚烫了起来。他垂头不理会冷晋,从置屋篮里翻出个黑色的发卡将刘海全部拢到头顶,然后走出卫生间。   “你不会打算就这样去上班吧?”冷晋挑眉。   何羽白门庭饱满,颞线立体,戴上发卡也不会像个小姑娘。如果不是他把整张脸露出来,冷晋还真没发现对方的面部轮廓其实很像郑志卿。   “有什么不行?最近太忙,好久没去剪头发,前面太长了挡眼睛。”何羽白说着,把卧室门虚掩上藏在门后换衣服。   至于么,你还有什么我没见过?冷晋暗暗吐槽。   “刚晨跑时在楼下便利店买了菜包和奶黄包,你要吃哪个?”他问。   “有茶蛋么?”   “……没,我现在下去给你买?”冷晋在心里小小记下一笔——小家伙早餐爱吃茶蛋。   何羽白换好衣服出来说:“不用了,就菜包吧,我早餐不爱吃甜的。”   冷晋又把心里的小本本往后翻了一页——小家伙早餐不爱吃甜的。   上午八点半有台手术,冷晋巡完房直奔手术室。何羽白正帮实习生解答问题,忽然听到安兴的声音:“冷主任不在啊?”   “他去上手术了。”何羽白说。   “那麻烦你,何大夫,去趟急诊,那边刚接了辆救护车。”安兴无视了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坐着的姚新雨。   等何羽白出门,姚新雨起身跟在安兴后面,小声问:“安兴,怎么个意思?这几天你一直拿我当空气。”   安兴这一早晨忙得脚不停歇,多喘口气都算偷懒,根本没功夫跟姚新雨讨论这个。所以他没理会对方,依旧快步往前走。姚新雨皱皱眉,从后面拽住安兴的胳膊,强行把人拖进安全通道。   “一大早发什么疯!?”安兴甩开姚新雨的手,把胳膊抽了出来。   姚新雨把住安全门的把手阻止安兴离开,低头说:“就给我一分钟,把话说清楚——我姚新雨到底哪得罪你安护士长了?”   安兴侧头望向楼梯间的通气窗,紧咬住嘴唇不吭声。没什么好说的,他觉得。要是姚新雨有过一次用看卫纪尧的那种眼神看他,他早把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   “安兴!”姚新雨突然抓住他的肩膀,“你看着我,回答我的问题!”   肩膀上的热度安兴并不陌生,姚新雨总是习惯性的用肢体语言来拉近和其他人的距离,有时难免显得轻浮。可安兴喜欢姚新雨搭自己的肩膀,近距离的接触让他心跳加速,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充盈了起来。   可是今天,他却只觉得心酸。他扬起脸,眼里的湿意渐渐模糊了视线:“我喜欢你,姚新雨,从很早之前就喜欢了!”   姚新雨立时怔住,扣在安兴肩膀上的手下意识地蜷起。   “你还记得么?有一次家属把人血白蛋白寄存在护士站的冰箱里,等到要用的时候却找不到了。家属确实是交到我手里了,可我并没有再拿出来过。他们投诉到医务处,一口咬定说我私吞自费药。这性质很严重,搞不好我的护士执照都要为此丢掉……是你大热天的跑了十多家药店买了一瓶回来,假装它是被遗忘在医生办公室的冰箱里……”   安兴抽了抽鼻子,苦笑着挥开对方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姚新雨,我是个孤儿,从小到大,没有人为我做过这样的事,也没有人如此不问缘由的信任我……我知道是我自作多情,如果是徐艳或者阮思平他们遇上类似的事,你肯定也会帮忙……可我还是忍不住抱有一丝幻想,认为自己对你来说是特别的……但是当我看到你在神外病区对待卫警官的态度……我……我彻底醒悟了……”   姚新雨无措地看着他,半天才挤出声音:“对不起,安兴,我……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可能是我平时的态度造成了你的困扰,我道歉……要是有什么能让你感到舒服点的话,你说,我保证——”   安兴抬手抵住他的胸口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已经够了,他早就知道答案,只是一直不肯面对事实罢了。他也不想再要对方的温柔体贴,虽然都是真情实意,但那和爱情毫无瓜葛。   “一分钟早过了,我得去干活了。”   说完,安兴侧身挤出安全通道。   姚新雨一手支在皮带上一手抓着头,焦躁地走来走去。走了一会他突然顿住脚步,心率蹭蹭往上涨——安兴刚说什么来着?我喜欢卫纪尧?   进到急诊抢救室,何羽白看见躺在轮床上的患者,眉头立刻打紧。患者的四肢肿胀得活像刚出炉的面包,一按一个坑。查体未见瞳孔异常,基本可排除脑出血。呼吸中夹杂着罗音,心音弱,血压高达220/125,血糖16。   高血压和糖尿病可以确诊,而且何羽白估计患者恐怕已产生心衰。   “到场情况?”他问随车医生。   “哦,是在一间廉价的出租屋里找到的患者,没有其他人在,可能是他自己打的120。我们到那的时候发现他在沙发上坐着,全身都是冷汗,但意识淡漠无法问诊。在车上测的血压是240/130,心率130。”随车医生说着,把记录板递给何羽白。   何羽白快速扫过一遍,立刻要求急诊护士推B超机过来。超声显示患者双侧胸腔积液,心包积液,心房增大,证实了他刚刚的心衰推测。   “心力衰竭、呼吸衰竭、高血压、糖尿病。”何羽白下完诊断,转头安排护士协助自己进行抢救工作,“上无创呼吸机,抽血验急诊生化血气,速尿两支静推,硝酸甘油走输液泵,西地兰稀释慢推……哦,导尿记尿量。”   护士边剪患者的衣服边皱眉抱怨:“妈呀,这人臭死了,几个月没洗澡了吧。”   “妹妹你可知足吧,这都在车上散了老半天味了,刚抬他的时候差点给我呛吐了。”随车医生也皱起脸,“他那屋跟垃圾场一样,剩饭剩菜都长毛了也不知道收拾一下,就那么堆在桌上让蟑螂啃……我跟你说,要是多待上五分钟,我估计能瞅见耗子。”   护士被恶心了一脸,秀气的眉毛拧做一团。她拎起剪下来的脏衣服,转身扔进医疗废物垃圾桶里。   何羽白也被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熏得脑仁疼。等药都用上、患者呼吸和血压逐步平稳下来,他才退开几步喘了口气。   他转头问随车医生:“没有亲属信息?”   “没有,到那都昏迷了,问也问不出来。”随车医生冲护士抬抬下巴,“衣兜里有身份证么?”   护士忙不迭地摇头,刚已经找过了,兜都是空的。现在打死她也不会再把那堆垃圾翻出来摸一边,简直是生化武器。   何羽白又问:“有没有带他的手机来?”   “哦对,差点忘了。”随车医生将放在制服兜里的手机摸出来。他在手机上套了个无菌袋,感觉从那屋里出来的东西,没沾上超级细菌也差不多了。   “谢谢,麻烦你了。”   何羽白接过袋子。那里面装着一部非常老式的翻盖手机,再搁两年绝对能列入古董。手机呈开机状态,他调出通讯录,发现里面只存了三个电话号码。   一个个试吧,他想。   照着号码用自己的手机拨出第一个,响到断,没人接。第二个同样,到了第三个终于有人接起,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哪位?”   “你好,我是大正综合医院的何羽白医生。”   “有事儿?”   “是这样的,我们医院刚收治了一位无名患者,心衰,正处于昏迷状态。大约六十岁上下的男性,眉毛上有一颗黑色的肉痣。他的手机里存有你的号码,请问,你知道他的个人身份信息么?”   听筒里一阵沉默,等了一会后他听到那边问:“能活么?”   “积极治疗的话,心衰可以逆转。”   “甭治了!像那种人渣死了干净!”   何羽白一愣,紧跟着听到那边“啪”地挂断电话。   TBC 第65章   考虑到患者暂无亲属和资金上的支持, 何羽白将人收进病区而没往ICU送,叮嘱安兴给安排为重点监护对象。重监病房就在护士站旁边, 当班护士一抬眼透过门上的小窗就能看到患者,便于出现情况及时反应。   血检显示患者肌酐高达七百,说明肾脏也开始衰竭。何羽白赶紧下单加药, 又去护士站叮嘱管床护士注意观察尿量。到了护士站, 他看到安兴正在重监病房里不知道忙活什么,于是敲敲门进去。   窗户被打开了,房间里的味道没有一开始把患者挪进来时那么重。何羽白见安兴用纱布给患者擦洗身体, 也戴上口罩挽起白袍袖子过去帮忙。   “诶,何大夫, 我来就行了。”安兴忙拦他。   何羽白弯弯眼睛:“没事,两个人快点。”   “那你等会, 我换盆水, 都成墨汤子了。”安兴端起污水去卫生间倒掉,又打了一盆干净的温水回来。   边帮患者擦洗,何羽白边问:“怎么就你自己, 没叫个帮手?”   “丫头们都嫌味儿,又是个男患者, 不好安排她们来弄。”安兴耸了下肩膀, “屋子里熏这么臭,谁来谁捂鼻子, 擦出来利索。”   “没有哪个护士长像你似的, 把自己当长工一样。”   “那就拜托你下回别往病区收这号病人啦, 何大夫。”   何羽白为难地望着患者憔悴的病容,叹息道:“救护车是从廉租房把人接来的,我看他连病区床位的钱可能都负担不起,更别提ICU了……肌酐那么高,要是控制不好,还要血透,更烧钱……刚按他的手机通讯录打电话,好不容易有个人接了,结果告诉我别救,随他去死。”   安兴皱了皱眉毛:“这岁数,一身的病,还没个人照顾,也是命苦。”   何羽白点点头:“我待会再跟那个人打一个电话,至少问出患者的身份信息。”   “号码给我,我打,你说话语气太软,一听就好欺负。”   “……”   何羽白刚想为自己争辩一句,突见患者抽搐了起来。他同时注意到监护仪上的数据没有特别大的波动,仅仅是心率和血压略有提高,于是喊道:“像是癫痫!拿支安定来!”   安兴扔下纱布冲进护士站,取来药物注入输液管里。患者很快镇定下来,何羽白叮嘱安兴暂时先别继续擦他了,等下推去照个CT,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诱发的癫痫。   下了手术冷晋喊何羽白一起去吃午饭,进屋看见他举着张颅骨CT片对着窗户看,悄悄走到人家背后,突然“哇”了一声。何羽白正全神贯注地看片子,冷不丁吓一跳,条件反射地将片子“啪叽”拍冷晋脸上了。   一手举着片子,冷晋一手捂着鼻子问:“能不能温柔点?”   何羽白气恼地瞪起眼,抬手捶了下他的肩膀。冷晋作势要揉,忽然偏头闻闻何羽白的手,皱起眉毛:“你刚摸什么了?”   “人啊,还能有什么。”何羽白自己闻了闻,也皱起眉头。他洗了好几遍手,味道是袖口沾到的污水发出的。   “哦,刚听徐艳说了,上午送重监一个,正准备等下去看一眼。”冷晋举起片子,眯眼对着阳光看了看,“颞部有个局部脑组织软化灶,陈旧性颅骨骨折……这都愈合了,你还看它干嘛。”   “刚患者突发癫痫,我让给拍的片子。”何羽白脱下白大褂扔到椅背上,表情略显忧虑,“早晨刚送来的时候,患者四肢肿得像面包,没办法做全面触诊。我刚去检查了一下,肿消了点,然后发现他左侧肢体没有自主活动,肌张力也高……我还说他怎么臭成那样也不洗澡,原来是左半边几乎瘫痪了,应该是受伤之后没及时治疗,造成了不可逆的神经损伤。”   “现在什么情况?”冷晋问。   何羽白掰着手指头给他数:“心衰肾衰呼衰,还有高血压和糖尿病,呐,加上这张片子,偏瘫和癫痫也确诊了。”   “嚯,没个好地方了快。”   冷晋的嘴角直往下撇。重病缠身的见得多了,可一口气赶上这一大堆问题的还真少见。   “嗯,怪可怜的,自己一个人住在廉租房里,也没个人照顾。听随车医生说,那地方就像个垃圾场。”   想起刚刚闻到的臭味,冷晋点点头,深表赞同。   安兴敲了下门进来,对他们说:“患者名叫盛全,是保外就医的服刑人员。第一个号码是他的监督员的,早晨何大夫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忙,没顾得上接。第二个号码是他朋友的,说尽快赶过来。第三个号码是他儿子的,非常坚定地拒绝来看自己的父亲。”   何羽白与冷晋对视一眼,问:“他有说为什么么?”   安兴点点头:“说了,不过故事稍微有点长。”   “吃饭的时候说吧,这都快一点了。”冷晋招呼他俩一起往外头走,“安护士长,走,我请你吃午饭。”   安兴翻了他一眼——铁公鸡拔毛了嘿,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何羽白终于放过了青椒土豆丝盖饭,点了碗西红柿鸡蛋面。其实他没什么食欲,就想喝点酸溜溜的汤开胃。盛全身上的味道实在是太折磨人了,以至于何羽白总觉得鼻子里老是那股味儿。   安兴作为护士脏活累活干的多,丝毫不以为然。又破天荒赶上冷主任请客,他见何羽白只叨了两筷子鱼就不吃了于是整条夹走,而在此之前他已经干掉了一份卤肉饭套餐。   冷晋斜眼看着他,问:“没想到你个儿不高,饭量挺大,我说,肉都长哪去了?”   “我一天干多少活啊?跑来跑去的。再说,不吃饱了哪有力气搬患者。”安兴说着,端起碗呼噜呼噜喝汤。   见都吃的差不多了,何羽白问:“盛全的儿子说了什么?”   安兴拽过餐巾纸擦擦嘴,将三通电话里打听来的信息汇总给他们:“这个盛全啊,早年是个混混,也没个正经营生,今天倒腾点这个明天折腾点那个。他自己倒是没什么恶习,就是太过仗义,谁管他借钱都给。只要是朋友有事儿喊他,吃着饭呢撂下筷子就走。他这儿子是非婚生子,孩子他妈不明不白地跟了他十多年。女人后来得癌症了,在医院等着钱用,可盛全手里那时没钱。儿子求他爸去把外债往回收一收,盛全不去。十几岁的孩子去找他爸的那些哥们要钱,结果盛全听说之后跟儿子急了,说有钱的话人家肯定还,他这样上门讨债丢光了他老子的脸,还把孩子打了一顿……后来孩子他妈死了,儿子被外公外婆接走了,再听说盛全的消息,就是他因为故意伤人入狱了。去年他在牢里被卷入了一场斗殴事件,脑袋被开了瓢,在监狱医院里躺了几个月后保外就医出来了。”   冷晋听了,在旁边摇摇头:“哥们儿义气固然重要,可总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老了老了,连个送葬的都没有。”   “嗨,一样米养百样人。”安兴轻嗤一声,抬眼看向何羽白,“何大夫,你怎么不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何羽白抿了抿嘴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看他现在那样……哎……”   当着安兴的面,冷晋不好明目张胆地搓何羽白的胳膊,只好嘴上安慰几句:“行了,各家有各家的故事,咱只管治病救人,其他的,那都是他们自己种下的因果。”   他看何羽白跟前的面条几乎没动,又皱起眉头:“怎么就吃这么点儿?还整整一下午呢,再吃点儿,要不哪扛的住。”   何羽白扁扁嘴:“吃饱了……”   “不行,再吃一口。”冷晋不依他。   眼瞅着何羽白苦着脸往嘴里塞面条,安兴忽觉自己被塞了满满一嘴狗粮。他很庆幸姚新雨一上午都在门诊,不用碰面倒也省得彼此尴尬。   早已预见的结果虽然令人心痛,但话说出来之后他感觉轻松了许多。   回到病区,护士站通知何羽白说盛全的朋友来了,正在病房里等管床大夫。冷晋跟他一起过去,顺便看下患者的情况。虽然经过安兴与何羽白的共同努力,盛全身上已经被清理的差不多了,可屋里那股过度发酵的味道还是挥之不去。   看到他们进屋,盛全的友人匆匆起身。他自我介绍姓赵,然后问大概需要多少医疗费。   “目前看,不确定,如果心衰肾衰能控制的住最好,要是上血透就难说了……”冷晋仰脸估算了一下,“十万未必够,这样,你先去交五万押金吧。”   “啊?我就带了一万……”赵先生为难地皱起眉头,“我儿子刚结婚手头没那么多钱……要不……大夫你们先给治着,我去筹钱。”   冷晋点了下头:“尽快吧,危重急救我们不会因为欠费而停药,但如果情况稳定下来……欠费的话药房是不出药的,我们也会很为难。”   赵先生忧虑地望向盛全:“哎,我这老哥,要不是替兄弟出头伤人坐了大牢,也不至于混成现在这惨样……”   冷晋上下打量了一番赵先生,轻描淡写地问:“是替你出头吧?”   戳中心窝的话使赵先生面色略带羞愧地垂下眼:“年轻的时候不懂事……连累我老哥了……”   看他那副消沉的样子,冷晋也不好再说什么,叫安兴带他去办理住院手续缴押金。安兴先前已经从盛全的监督员那问来身份证信息,早早填好了入院单据。   冷晋查看完盛全的情况,正准备走,发现何羽白还站在床边,手里紧紧握着围栏。   “回办公室吧,有事儿护士会通知的。”冷晋拽过他的胳膊,“怎么了,从刚才起就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何羽白垂眼道:“我觉得……那位赵先生,可能不会再来了……”   冷晋知道他不是妄下定论,事实上他也有同感。看赵先生的穿着打扮,还有那粗糙的手指,应该是个卖力气干活讨生活的主。   搓搓何羽白的胳膊,他安慰道:“那也没办法,人都是自私的,欠费的话,到时候报医务处看怎么处理吧。”   何羽白考虑了一会,说:“别报医务处了,我替他出住院费,省得整个病区的人一起扣钱。   “为什么?”冷晋愕然。   揪住冷晋的衣服,何羽白侧头枕到他肩膀上:“我一直在想,要是当初赵毅没推你那一把,我现在去哪遇到你啊……盛全对家里人是很过分,可对朋友……评判一个人是好是坏并不能光看某一方面,我一直愿意相信,这世界上纯粹的坏人还是非常、非常少的。”   冷晋眼眶一热,将何羽白紧紧抱进怀里。多年以来,无论工作上遇到多糟心、多令人沮丧的事情他都咬牙坚持。不为别的,就为让自己这条被赵毅救了的命,更有存活于世的价值。   现在他又多了一份牵挂,怀里这个善良的小家伙值得他倾尽所有去守护。   “何大夫,有人找。”病房外传来护士的喊声。   何羽白立刻反应过来护士站那一抬眼什么都能看见,慌张地推开冷晋,匆匆走出房间。冷晋是脸皮够厚,老实说要不是这屋里味儿太冲干扰情绪,他刚就亲下去了。   跟着何羽白后面出了屋,冷晋往走廊上偏头一看,眉心顿时拧出条皱纹——站在何羽白对面那个眉眼带着股子邪气的小伙子,正在用手搓何羽白的胳膊!   这小子是他妈谁啊?   TBC 第66章   “何大夫, 你朋友?”   冷晋厚着脸皮蹭过去,并看似随意地将何羽白往后拽了拽。不知道这小家伙的朋友都什么习性, 见面动不动就亲个嘴、摸个手的。   “嗯,这是董合胜,我们从小就认识。”何羽白大大方方地给他们介绍, “合胜, 这是我们病区的主任,冷晋。”   “冷主任,你好。”   董合胜伸手和对方握了一下, 然后亲身感受了一把常年握手术刀的人的手劲儿。硬挤出一丝笑把手抽回去,他心说这哥们儿光看面相就挺容易得罪人的。   冷晋抱臂于胸, 问:“来看病啊?哪不舒服?”   “不是,之前听说小白回来了还一直没机会见面, 今天正好路过, 上来看他一眼。”董合胜说着,转眼看向何羽白:“有空找个地方坐会儿么?”   他总不好在病区走廊上,当着来来往往的人承认自己把汪学古打一半死。   何羽白点点头:“行, 我下午没门诊,可以抽出一小时的空。”   “诶你上午刚收那患者……病历还没写呢吧?”   冷晋的心眼直径已经收缩到头发丝粗细了——欧阳衍宇也就罢了, 跟何羽白搂搂抱抱也闹不出什么故事。可这董合胜, 呵,顶着张开房脸, 要是何羽白与对方独处的话, 保不齐还得被摸多少下手。   “那个快, 我回来写。”何羽白心里明白,董合胜来找他无非是想把办妥的事儿跟他交待一下。可这事儿不能让冷晋知道,以他对冷晋的了解,若是对方知道自己被暗地里维护了,自尊心肯定会受损。   被何羽白一句话噎了回去,冷晋没辙只能憋着口气目送俩人走向电梯间。不过算了,也不能显得太小气。谁还没几个朋友啊,要是连跟朋友喝杯咖啡叙叙旧的功夫都不给,用不了多久何羽白就得烦他。   ——我真是善解人意心胸宽广的好男友。   冷晋的自我感觉十分良好。   在街对面的咖啡厅里坐定点完单,董合胜拿出手机,将录制好的视频播给何羽白看。   何羽白一看到里面那个之前撞过他的包工头,眉头便皱了起来。他是真看不下去对方那鼻青脸肿的惨样,更听不下去那带着哭腔的道歉声,只扫了一眼就把手机还给董合胜。   他为难地望着对方,抿了抿嘴唇说:“合胜,我很感激你所作的一切……但是……衍宇可能没跟你说清楚……我不是要你收拾汪学古,就是希望他不要再给冷主任找麻烦了。”   董合胜将手机放到桌上,点着屏幕轻笑说:“小白,像汪学古这号在道上混的人,吃硬不吃软。你越是跟他客气,他越得寸进尺。而且这孙子过去几年吸了我老爸不少血,揍他一顿也算是替我老爸出气。”   董合胜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有不少擦伤和淤青,何羽白看到后心里一揪——这是打得有多使劲啊。   “待会去急诊,我帮你处理一下吧,再拍个片子,别回头骨裂了。”   “没事儿,就蹭破点皮。”董合胜满不在乎地胡撸了一把手背,“对了,小白,我听衍宇的意思……你和那个冷晋在交往?”   何羽白还从来没当着任何人正式承认过这件事,眼下被董合胜提起,一时间连耳根子都烧红了。他接过服务员递来的咖啡,局促地埋下头喝着。   见他不否认,董合胜撇撇嘴,挖起一勺花生酱冰沙塞进嘴里,叼着勺子抱怨道:“你说说,你和衍宇,啊?放着我这个大好青年不要,非找别人……唉,太伤我心了。”   何羽白勾勾嘴角,回敬道:“听听你自己说的话,还我和衍宇,你怎么没把羽辉也算上?当初是谁喝多了要亲她,结果被她踹进游泳池里去的?”   董合胜差点把冰沙喷出来,垮下脸说:“别提了,那天酒醒了之后,我满肚子的水直咣当。羽辉我是真惹不起,也就洛君淏那小子不怕死,个还没羽辉高呢,楞敢追她。”   何羽白一把拽住董合胜的手腕,认真地问:“你说什么?君淏喜欢羽辉?”   “你不知道?”董合胜挑眉,“小白,不用替羽辉担心,她那样的,吃不了亏。”   为什么不用担心啊?何羽白心里犯嘀咕。他倒不担心羽辉吃亏,毕竟能让他妹吃亏的男人恐怕还没生出来。   可洛君淏的情况真的需要担心。   洛君淏是个灾星缠身的倒霉鬼,从小到大意外不断,新伤摞旧伤,全身的骨头起码断过一半。他一个人的时候还好,反正横竖都是倒霉在他身上,可一旦他跟女孩子相处,倒霉的就是人家姑娘了。   何羽白听衍宇说过,洛君淏上高中时参加舞会,邀请了一位学姐陪他一同出席。还没到会场呢,车被撞了,开车的洛君淏就一点擦伤,可那姑娘内出血差点死了。   刚上大学,兄弟会的哥们带洛君淏去和一所女子大学的姑娘们约会,吃晚餐时坐洛君淏对面那姑娘被刚出锅的热汤扣到身上,脖子肩膀上烫的满是大水泡,好险毁容。   洛君淏自己谈了个女朋友,可没几天对方就跟他分手了,那姑娘跟他逛街时崴断了脚踝,去医院又被关在电梯里——如此这般折腾了两回,再跟洛君淏交往下去她怕活不到毕业。后来也有几个姑娘和他短暂的相处过,可无一例外全都被跟他在一起时发生的各种意外劝退。   风言风语一传开,再没姑娘敢往他跟前凑,生怕他冲自己笑一下都会被流星砸了头。于是虽然洛君淏顶着洛氏太子爷的光环,又继承了容瑾的基因帅得不用整容就能进军演艺圈,却到大学都快毕业了还是单身。   鉴于洛君淏的倒霉体质,何羽白觉得,有必要给妹妹打个电话和对方好好谈一谈人生。   “呦,冷主任,看什么呢?有人洗澡?”   姚新雨刚说完就见冷晋扬手要把望远镜砸自己脸上,赶忙往后退开两步——开个玩笑嘛,何必当真。   冷晋没心情搭理他,把望远镜往阮思平的桌上一扔,抱着胳膊拉长着脸透过窗户往楼下看。阮思平的桌上放着个当摆设用的望远镜,冷晋回办公室后犹豫半天,还是趁旁边没人拿起来往对街的咖啡店看去。   好家伙,他上来就看到何羽白自己主动去抓董合胜的胳膊。现在又看到何羽白站在一辆超跑旁边,弓身趴车窗上和里面的董合胜说话。   他一个劲儿地劝自己别瞎。想人家是朋友,许久未见的朋友,有点肢体接触、话多的说不完根本无可厚非。要是他对何羽白连这点儿信任度都没有,以后还怎么相处,对吧?   可……还是超不爽。   姚新雨瞄到主任脸上从大晴天到十五级台风地把天气预报播了个遍,赶紧缩到一边假装自己不存在。还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安兴呢,别再把主任惹毛了,这俩人要是联手治他,以后的日子别过了。   何羽白进屋后和站在窗边的冷晋点了下头,坐到办公桌前开始写病历。冷晋觉得他态度有些冷淡,刚调整好的心情又阴郁了起来。   他敲敲何羽白的办公桌:“何大夫,来趟我办公室。”   何羽白也没多想,起身跟着他进了隔间,结果刚进去就被箍了个满怀。冷晋腾出只手把门锁别上,小声问:“你俩聊的挺好?”   隐隐嗅到一丝酸味,何羽白暗笑着点点头。虽然没正经谈过恋爱,可有何权跟郑志卿、欧阳衍宇跟羽煌做“榜样”,他对别人犯起小心眼的模样相当熟悉。   “都聊什么了?”冷晋又问。   何羽白扬起脸,故作傲慢的语气在冷晋看来神似何权:“冷主任,我不能有隐私么?”   “……”冷晋眉梢微动,“能,不过我不希望你我之间有秘密。”   “没有秘密,就是些家常。”何羽白把他的胳膊掰开,想了想又轻轻吻了下对方的下巴,“成熟点,你可比我大不少呢。”   嗯?这是嫌我老了?   冷晋微微眯起眼,琢磨着晚上回去得好好证明一下自己的体力。   同居的日子比想象中更美好。回到家不再是孤身一人,无论做什么身边都有人陪着。虽然工作很忙碌,但只要能早点一起下班,冷晋就会拉着何羽白去超市,买好材料回去亲自下厨。   厨房里的橱柜渐渐被塞满,卧室里的衣柜也不够用了。何羽白不提,冷晋也不说要走,就这么顺理成章地住了下去。最开始何羽白还有些担心,这上班下班二十四小时都在彼此的视野范围之内,会不会很快产生审美疲劳?   可事实证明,卧室里的床真该换张大的。   冷晋是早就想换了,要不以后天天都得被光着冻醒。可最近特别忙,病区的医护人员几乎没有轮休,跨年夜都是大家在会议室里一起倒数秒过的。好不容易有机会俩人能凑一块儿歇天假,他等何羽白睡饱了便把人拖去家具城选床。   “这可是上好的榉木实木床,您看这板子,再看这做工。”卖家具的售货员屈起手指敲响床板,向冷晋跟何羽白夸耀道:“保证怎么折腾都没事儿,绝塌不了。”   他以为他们是要结婚布置新房。也难怪,不是乔迁新居或者结婚,谁没事儿闲的来买床啊。   何羽白听了有些拘谨,他抽回被冷晋攥着的手,转头去看别的家具。一个跟围栏似的木制品吸引了他的目光,三面栅栏一面空的,于是他好奇地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哦,那个是新到的婴儿床,还有个板子和一面栅栏没放。”售货员的眼里直放光,“跟这张大床是配套的,可以卡在大床边方便夜里哄孩子。要不两件一起买,我可以帮你们问老板申请打个折。”   “不要不要。”   何羽白的脸上红得快滴出血来了,冷晋还故意逗他:“一起买了吧,反正也用得上。”   “暂时用不上也可以收起来,你看,就这么折上——”售货员三两下便把那个围栏似的婴儿床折好,“拿塑料布包好,塞柜子和墙之间的缝里、大床底下都成,一点儿不占地方,等用的时候再拿出来。”   说完他期待地望向冷晋。   “就是,也不占地方,我看就一起买了吧。”冷晋一直憋着笑——烫头小河豚脸都鼓起来了。   何羽白羞得要死,转身朝展厅外头走去。孕育生命暗示性行为的产生,大白天的被陌生人当面提起,他脸上实在挂不住。   冷晋赶忙向销售员致了声歉追出店门,拉住何羽白的胳膊笑道:“好了好了,别生气,没说立马要用,我就是图个折扣。”   何羽白推了他一把,正要埋怨突然想起什么,问:“今天几号?”   冷晋说:“五号。”   何羽白下意识地摸向后腰。冷晋见状伸手勾住他的腰侧,压低声音说:“我今天早晨看见了,不用担心。”   他其实想说的是“早知道昨儿夜里就不浪费套了”。   何羽白松下口气。虽然心里有谱,但谁知道套破没破过?自打滚过床单之后,他总担心会出意外。   床到底是没买,因为何羽白不愿意再进那个展厅。冷晋本想去别家逛,可附属医院突然打来电话说有急症,喊他过去开个飞刀。肺栓塞合并主动脉夹层撕裂,人命关天冷晋不好推辞。   眼瞅着美好的休息日泡了汤,他只得退掉已经订好的电影票。还说买完东西去正式约个会呢,看来八成要等到退休才有机会。   何羽白在家等到晚上快九点,见冷晋进屋赶紧去热饭。这段时间他跟着冷晋学了几道菜,正好让恋人尝尝自己的手艺。   “辛苦了,等下吃,我先冲个澡。”吻了吻何羽白的额角,冷晋转脸钻进卫生间。   守着热腾腾的饭菜,何羽白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水声,幸福感油然而生。他以前也经常等候晚归的郑羽煌,但那和现在的心情完全不一样。   门铃声忽然响起,何羽白吓一机灵,蹭地起来扑到门口——他从猫眼里看到,何权正拎着一塑料袋的打包盒戳在走廊上等开门。   慌忙拉开门,何羽白自己先出去以免何权进屋:“爸,你怎么来了?”   “哦,刚跟你禾宇叔去吃饭,那家餐厅的菜不错,我给你打包了点儿送过来。”   好在何权看起来也没进屋的打算。车库里没他的车位,懒得登记就往路边一扔,确实不好久留。他把打包袋交到何羽白手里,叮嘱道:“别总吃面包,正经吃点着实东西,在医院工作不比念书的时候,体力消耗大,看你瘦的。”   “我知道,谢谢爸,你开车慢点。”何羽白拎了东西就往屋里缩。   虽然何权没想进去,但眼看儿子急吼吼轰自己走的模样,不禁皱起眉头。他倒也没多想,就琢磨着何羽白自己一个人住,说不定是好久没收拾,屋子里乱怕他看见了招埋怨。   “自己多注意,有空回家看看郑大白,省得那老头儿一天到晚对着你们仨的照片唉声叹气。”何权说着,抬手拍拍门。   “恩恩。”   听到浴室里水声停了下来,何羽白急得身上冒出一层冷汗。等何权转身往电梯走后,他终于松下口气。可回头看见冷晋一言不发地站在背后,他那尚未完全放松的神经根本不受大脑控制,喉咙一紧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何权刚走出没几步,听到儿子的叫声立刻折返回去一把推开虚掩的大门。   “小白!出什么——我靠!”   他现在明白儿子为何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了——屋里有个冷晋,还他妈光着。   TBC 第67章   在被彻底看光并打上分数之前, 冷晋敏捷地窜回卫生间里。另外何权也没打算拦他——反正堵着门口呢,这缺德玩意儿还能光着从十一楼跳下去不成?   何羽白从没经历过这个, 一时反应不过来,手脚冰凉浑身僵硬地戳在何权跟前。从小他就是个出了名的乖宝宝,没干过会让双亲起急冒火的事儿, 更没挨过批评, 好像干什么都可以,干什么都对。   但今天看何权那阴晴莫辨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可能躲不过这顿骂。   何权抬手捂住胸口, 这动作把何羽白吓坏了,僵硬的肌肉立刻重新注满力量, 冲上前扶住他的胳膊,喊出来的声音直抖:“爸!?”   “我没事儿!”何权闭眼运了口气, 挥开儿子的手朝卫生间的方向走了两步, 中气十足地喊道:“冷晋!你给我出来!老子干他妈三十多年产科,见过的裸体没一万也有八千,怕看你那二两肉!?”   卫生间里一阵叮叮咣咣, 听上去像是冷晋慌乱之中打翻了置物架。半分钟后他匆匆出来,上半身还光着——衣服掉浴缸里湿透了, 实在没法穿。   他战战兢兢地开了口:“何……何老师……”   “闭嘴!”何权的气势瞬间顶到天花板上, 要不是冷晋只有裤腰可以揪他得把人拽鼻子尖前头来,“你可真行, 冷晋, 亏我当初还怼郑大白说你为人谨慎, 小白跟着你不用操心!这可好,你不是让我打脸么?你知道郑大白有多疼小白么?你知道他要是十分钟后看见我没下楼,上来找我瞧见你他妈光着膀子戳客厅里,这屋子就得变成凶案现场么!?”   嗯?冷晋稍稍错错眼珠,越过何权将目光投向何羽白——你爸好像不介意咱俩在一起。   何羽白脑子是木的,压根给不出回应。   “看他干嘛?看我!”何权暴吼一声,惊得冷晋赶紧把眼神摆正,“你给我听清楚,冷晋,小白没谈过恋爱——”   他忽然顿住,转头跟儿子确认:“是吧?”   何羽白回过神儿,使劲点头。   再开口,何权的语气稍稍平缓了一些:“所以,冷晋,不管你对未来有没有规划,总之你给我记住了——你惹他哭,我让郑大白揍你,你敢对不起他,我让郑大白揍死你,老子干这么多年医生弄个意外身亡保证法医看不出纰漏。”   是,都是专业人士。冷晋默默吐槽,他之前也是这样威胁汪学古来着。然而汪学古不懂医,好唬,可他懂,所以何权说的……他确信对方真能办到。   “爸……冷主任已经挨过老爸一棍子了……”何羽白在旁边小声说。   何权瞪起眼:“那还不长记性!?敢光着满屋遛鸟!这也就是我上来,要郑大白上来你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么?”   何羽白从没被这样吼过,立马委屈得眼眶发红。何权看见了也是心疼,回手摸摸儿子的胳膊以示安慰。   “行,我现在得下去了,要不一会儿郑大白真上来了。”他说完又吼冷晋,“赶紧把衣服穿上!”   冷晋闪身钻回卧室里拽出件T恤套上,紧跟几步到门口,恭敬地说:“何老师慢走。”   何权瞪了他一眼。   “爸我送你。”拎下外套穿上,何羽白推着何权往电梯那边走去。   还好,他暗暗松了口气。何权够开通,真要是郑志卿上来,恐怕得报警才能制止血案的发生。   电梯里的沉默无限发酵,父子俩谁也不说话。何羽白悄悄看了何权一眼,注意到对方的神情显得有些落寞。   他心里一揪,踌躇着开了口:“爸……对不起……让你操心了……”   “你都二十四了,交朋友的事儿,我不可能拦你。”何权侧头望向儿子,“冷晋人是没的说,可他毕竟大你那么多岁,相处起来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刚刚惊鸿一瞥,他觉得还成,起码硬件条件过关,就是不知道软件驱动匹不匹配。   何羽白点点头:“没问题,冷主任挺会疼人的。”   “这个我知道,当初他在产三照顾——嗨,过去的事儿不提了。”何权摆摆手,拉着儿子走出电梯,边走边念叨:“要我说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别着急定下来……人都是慢慢品出来的,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展现的全是优点,日子久了缺点就会暴露出来……得共同经历点事情才能看清一个人的本质。”   我们共同经历的事情挺多了,何羽白心想。但他并没有急着辩解,而是用力握了握何权的手,说:“我明白,爸,你放心,我会好好品他这个人的。”   “嗯,还有,让冷晋规矩着点儿。”何权站定脚步,远远看了眼停在路边的车,叮嘱儿子:“留神你老爸闲的没事儿蹦过来,他要真急了,打不打冷晋是一回事,我怕他气出心脏病。”   何羽白皱皱眉:“能让他来之前打个电话么?我好让冷主任躲出去……”   何权摆出张嫌弃脸:“我又不是他的移动小秘书,他漫游到哪去了我能实时监控?今儿给你送饭还是他提议的呢,还好我没犯懒上去一趟,要不今天晚上可就热闹了。”   “谢谢爸。”何羽白抿嘴笑笑。   胡撸了一把儿子的卷毛,何权拽着他继续往车那边走:“过去跟你老爸打声招呼,别一谈恋爱就把他遗忘在无人的角落里,那老头儿晚上睡觉说梦话都喊你的名字。”   听到这话,何羽白眼眶一酸。是啊,从小到大,最疼他的人就是老爸。太公也无条件的宠他,可那是长辈的隔代亲。而作为身兼数职的管理者,郑志卿无论多忙也会挤出时间来陪伴他,听取他的学习心得并给与建议。哪怕是出差在外也会确保每天通上五到十分钟的话,即便是听他抱怨弟弟妹妹的顽劣也很开心。   那是全然无私的爱,他知道,郑志卿所担心的是,没有哪个人能像自己那样爱他、把他视若珍宝护于掌心。   “老爸。”看到郑志卿时,何羽白忽然泪如滚珠,扑扑往出掉。   郑志卿一惊,忙放下手机摘掉眼镜,推开车门下来将儿子抱进怀里,焦急地问:“受什么委屈了?”   “没有,就是突然觉得很感动。”何羽白紧紧抱住他的背,“你每天工作那么辛苦……还记得给我来送饭。”   郑志卿也被感动得眼眶一酸,强忍住泪水低头亲吻那毛卷卷的头顶:“我是你老爸啊,这都是应该的。”   “行了你们俩,大晚上的别在这丢人了。”何权见自己被冷落在一边,略感不满,但其实他也挺感动的,“跑上跑下的可是我诶,连个抱抱都没有?”   何羽白和郑志卿同时伸手将他揽住。   冷晋见何羽白红着鼻头眼圈进屋,心里一紧,问:“挨骂了?”   何羽白摇摇头:“没有,刚看见我老爸,忽然觉得……他真的是老了……有点心酸。”   “郑董快六十了吧?”   “嗯,今年满六十。”何羽白坐到桌边,微微叹了口气,“我刚刚才注意到,他不是没有白发,而是染了……发根有很多是白的。”   冷晋笑笑,盛了碗汤递到他手边:“六十的人了,哪能没白头发,我都有白头发了。”   何羽白伸手扒拉冷晋的头发,看到零星几根白发夹在黑发之中。不过白发未必是衰老的象征,有些人少年白头,按中医的说法是血热,西医讲是遗传因素。   “快吃饭,再不吃就凉透了。”冷晋捉住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   何羽白拿起筷子扒饭,吃着吃着突然咬住筷子尖,脸红红地说:“要不……把那张婴儿床也买了吧。”   “嗯?”惊喜来的太快,冷晋被砸得目瞪口呆。   何羽白忙辩解:“我不是说马上就要用啊,只是……只是你今年就四十岁了,太晚要也不好……再等个一两年就……差不多了……”   他说话的时候快把脸埋进碗里去了。刚在楼下看到郑志卿抱着自己时发自内心的幸福笑脸,他禁不住希望冷晋也露出那样的笑容。   撂下碗筷,冷晋拽住何羽白的手紧紧包在手心里。他摩挲着那修长的手指,眼中泛出热意:“不急,真的,等你想要了再说,不用顾虑我。”   “别这么虚伪。”何羽白忍不住调侃他。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话触及了冷晋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但能从指尖的颤抖中感受到那份难以言喻的欣喜。   冷晋抬起脸,眼里划过一丝精光。下一秒,何羽白被他从椅子上拖起来直奔卧室。   被摔到床上,何羽白不满地抱怨:“你要干嘛?我还没……没吃完饭呢!”   “不是说我虚伪?那咱就来点实际的。”   冷晋“嚓”地将T恤自领口撕开,用精壮结实的肌肉将小情人的视线填满。   休息一天,结果比上班还累。早晨何羽白差点又睡过头,一边埋怨冷晋按掉闹钟一边洗漱。这光景自打俩人同居开始便隔三差五地出现,大多以冷晋嬉皮笑脸地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干做结尾。然而这誓言就是狗屁,何羽白听得耳朵快要起茧子了也没见他遵守过一回。   经过昨儿晚上那一出,他感觉冷晋比先前更龙精虎猛。可食髓知味,他也不希望时间倒流回自己啥都不会、像条死鱼一样任由冷大厨摆布的夜晚。   冷晋把剩米饭炒了做早餐,可何羽白夜里被喂得太饱,到了只吃了半碗。   车开到半道,何羽白突然想起今天是欧阳衍宇复查的日子,赶紧拿出电话提醒对方。电话响了十几声才被郑羽煌接起来,何羽白急匆匆地说:“九点约的CT,你早点带衍宇过来,最近拍片的排得特别满,来晚了不容易插队。”   听筒里沉默了一阵,然后他听到郑羽煌问:“小白,怀孕了不能拍CT吧?”   “你说什么!?”   冷晋被何羽白这冷不丁的一声吼给惊得差点开人行横道上去。   TBC 第68章   震惊之余, 何羽白心头又拢上一层沉重的乌云,丝毫没有喜悦之感。   先不说欧阳衍宇吃了打了多少药,就光是住院期间拍的CT, 足够让任何一个医生做出“半年内不要怀孕”的医嘱。当然离开剂量谈危害都是耍流氓, 胸椎CT辐射小于10MGY, 并在照射后会逐渐减弱, 何羽白很清楚这对致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再“微”也只是趋近于零而已, 哪怕是千万分之一的机率, 真摊上了,对任何家庭来说都是百分之百的灾难。   同时他也不免自责:面对过于亲近的人, 失去了身为医者的专业和严谨性,没能下全医嘱,以至于发生了不该发生的问题。   “你们决定要这孩子?”他问。   郑羽煌是真没想到兄长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语气顿时不悦起来:“小白, 我以为你会支持我们。”   “我是支持你们, 但——”何羽白咬住嘴唇,不太确定这个时候是不是该给弟弟泼盆冷水、增加对方的心理负担。   正在开车的冷晋只听了两句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意识到何羽白有些为难。他提示何羽白将免提打开,郑重地对郑羽煌说:“带衍宇到大正综合来,我需要和你们谈谈。”   “跟你有什么关系?”郑羽煌极为不爽。   “羽煌!听话!带衍宇过来!”何羽白吼他,“立刻!马上!”   “衍宇还在睡觉。”   “叫起来!”   冷晋是真没见过何羽白急赤白脸的样, 今儿算是开眼了。   欧阳衍宇睡眼惺忪地到了医院, 结果让安兴一管子血给抽精神了。何羽白不信任那根验孕棒, 事实上他恨不得它是因过期导致结果出错才好, 这样就不用纠结到底要还是不要了。   验血报告加急,何羽白一看电脑上的单子,立刻用拳头抵住嘴唇。没跑了,HCG和孕酮都远远超出正常值,按数据倒推,大约是欧阳衍宇刚出院那几天的事儿。   欧阳衍宇坐在何羽白旁边,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小白,你生气了?”   “没。”何羽白短促的应了一声。他抬眼望向主任办公间,可隔着磨砂玻璃,看不清正在听冷晋分析利害关系的郑羽煌的表情。   “别骗我,你肯定是生气了。”欧阳衍宇缩起肩膀,双手夹在膝盖中间,忽闪着眼神,宛如犯错等挨训的小朋友。   他那副少见可怜样让何羽白更不忍心将实情告知。转过椅子,何羽白扶住对方的膝盖,好言好语道:“我真的没生气,衍宇,只是有点儿吃惊。”   欧阳衍宇松了口气,嘴角勾起羞涩的笑意:“昨天本来想给你打电话来着,可羽煌说反正今天要来检查,你肯定会打morning call,所以……诶,小白,你说何叔叔和郑大白要是知道,会什么反应?”   ——劝你打了。   何羽白抿住嘴唇硬把话咽回肚子里。以何权的角度出发,跟其他有相同经历的患者大多会如此建议,轮到自己的孙子,他更不可能去赌那不确定的未来。而欧阳衍宇看起来是如此的开心和幸福,他真不敢想象对方知道实情后会有多么失望和沮丧。   郑羽煌拉开磨砂玻璃门出来,面无表情地走到欧阳衍宇身边。他蹲下身仰脸望着满心欢喜的爱人,往日热情如火的眼神此时却像被冻住了一样,额头隐隐涨起根血管。   “衍宇,这孩子……”郑羽煌生挤出声音,“别要了吧……”   何羽白感到手底下的膝盖一抖。   “你说什么混账话!”   没等郑羽煌再解释出一个字,欧阳衍宇轰然起身,一巴掌几乎将郑羽煌的脑袋扇撞上办公桌,显然气急到顶点。郑羽煌感觉嘴唇上一热,随手擦出抹猩红的鼻血,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何羽白站起来试图阻止欧阳衍宇发飙,可看到弟弟脸上的血迹,眼前发黑腿一软,“咕咚”躺地上了。   睁开眼,何羽白盯着天花板愣了会神儿,直到找回晕倒之前的记忆。他侧头看向守在床边的郑羽煌,皱眉问:“怎么不去陪着衍宇?”   “衍宇不肯理我,我打电话叫羽辉过来了。”   郑羽煌显得有些颓废。他鼻子里塞着脱脂棉,两边脸都挂了彩。一边是被衍宇扇的巴掌印,另一边颧骨上的淤青,何羽白推测是齐羽辉的杰作。   “衍宇现在在哪?”何羽白起身坐到床边,蹬上鞋下地后还是觉得有点晕,下意识地抬手扶住弟弟的肩膀。   “羽辉送他回家了。”郑羽煌扣住兄长的手,用力握了握,“冷晋跟我说未必会出问题,可也无法百分之百保证,我不敢赌。说到底都怪我太着急了,衍宇一答应我,我就……”   他扬起脸,平日里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此时被忧虑替代:“哥,我错了,你骂我吧。”   何羽白轻叹了口气,抱住弟弟的肩膀将对方的脑袋揉在怀里。多年以来郑羽煌一直喊他“小白”,这声“哥”实实在在地让他感受到对方那无尽的自责。   何羽白也不忍再责怪他,毕竟最失望最难过的肯定是羽煌自己,再说骂人也解决不了问题:“我的建议是,去趟爸那,他毕竟干了三十多年产科,见多识广,我和冷晋只能是按统计数据来给参考意见……你也别着急做决定,跟衍宇商量一下,听听他的意思。”   “他现在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郑羽煌叹气。   “换谁也得跟你急,哪有那么说话的,一点提示不给上来就说不要。”对于这件事,何羽白觉得自己有必要提点下弟弟,“衍宇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能说服自己跟你好已经很不容易了……这突然又有了孩子,别看表面上笑嘻嘻的其实他心理压力很大,首当其冲就得考虑在欧阳和洛叔叔那怎么维护你……你再给他施加压力,他必然一点就炸。”   郑羽煌急切地解释道:“我就是不想给他压力才自己做了决定!哥,我是没你和羽辉聪明,脑子没你们那么好用,可我明白一件事——把一个残缺的生命带到世界上让其毫无尊严地活着,那是不负责任!衍宇外表看着坚强,其实他的内心很柔软,让他选,他肯定会左右为难。我也舍不得,可这决定只能由我来做。衍宇打我也好骂我也罢,总归他感到后悔的时候,可以有个人拿来怪罪。”   何羽白忽觉弟弟没有他认为的那样不成熟,起码遇事能顾虑到他人的感受。   “还是先去趟爸那吧,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绝不能再瞒着他了。”   何羽白使劲捏了把弟弟的脸。   何权的表情活像热带低气压撞上北部沙尘暴,台风里裹着沙子,转着圈地在脸上来回刮。也就郑羽煌是亲生的,要不他早从办公室窗户给顺出去了。   一天安生日子没有,这帮兔崽子简直是问他讨债来的。本来是该高兴的事儿,结果弄他妈一脑门子官司。   郑羽煌是做好了被结结实实削一顿的准备,垂首立于何权的办公桌边,等待狂风暴雨的降临。   “你给我坐下。”何权心累,仰脸看他脖子更累。   郑羽煌乖乖坐到沙发上,顺手拽了下何羽白,示意他替自己挡着脸。   何权运足气,一巴掌拍桌上,把俩儿子都惊得缩了下肩膀:“郑羽煌!老子从二十年前就开始教育你青春期知识,都他妈教狗肚子里去了!?去超市买个套能累死你啊!?”   “国内的超市……买不着合适的尺寸……”郑羽煌小声替自己辩解了一句。   何权气得差点犯心梗。有年头没替小儿子洗过澡了,发育成啥样他还真没概念。但考虑到郑大白同学的基因摆在那,想必这兔崽子不敢拿这种事来驴他。   “当我没生过孩子啊?就没其他办法了?”   该骂还是得骂,骂完还得想辙怎么让这兔崽子别被对方家长弄死。糟心货,自己生的,总不能白浪费那么多年的粮食。   “爸,我就没想过要避——”郑羽煌话说一半,顿了顿,“我挺想要个孩子的,等我打进全明星赛的时候,小家伙可以在大屏幕上为我尖叫。”   “你不如花钱雇一个!”何权噎他,“那是孩子,又不是个玩意儿!落地会跑?见风就长?把你们三个从小养到大,简直是我的一部血泪史!”   何羽白跟郑羽煌的面部线条同时拉成直线——你不就把我们三个从小当玩意儿一样?都是老爸在养孩子诶。   何羽白走到何权背后,帮他抚背顺气:“爸,晚点儿再骂羽煌,你先看看,能不能留吧……”   何权搓着额角,为难地皱起眉头。这么多年来他倒是没见过孕前做CT致畸的病例,即便是真有问题,通常会自然流产。可对患者他能摆数据讲道理,但亲孙子,我滴个乖乖,生个白痴出来他得先跳楼去。   思虑片刻,他对郑羽煌说:“稳妥的办法肯定是不要,辐射影响消失需要三到六个月,而十二周之前正是胎儿神经发育的阶段。按衍宇的情况,恰好重叠。”   郑羽煌的肩膀又垮了下来。看他那颓丧样,何权是又气又心疼,可也不能再给他施压,于是敲敲桌子说:“不过以我经手的病例来看,可以等到十二周后测过神经管和染色体再做决定。有丁点偏差绝不能留,没有的话,到二十五周大排畸时看外观,还没问题,基本可以放心了。”   “真的?”郑羽煌抬起头,眼里又燃起了希望。   何权想抽他:“不放心的话你可以去挂别的专家号。”   郑羽煌傻笑。   “记得待会下楼去收费处把挂号钱交了,老子现在一个号一千,虽然是你老爸当董事长,但他说过,亲父子,明算账。”何权翻楞了小儿子一眼,又回手拍拍大儿子的手,“小白,这事儿欧阳他们知道了么?”   “没,哪敢说啊,洛叔叔现在那情况……怕他知道着急。”何羽白抿了抿嘴唇,“老爸那……是等等再告诉他还是?”   何权摆手:“早死早投胎,郑羽煌,你现在就给郑大白打电话。放心,他要往死了打你,我肯定得拦一把。”   虽然郑羽煌并不想重新投胎,但还是乖乖拿出了手机。以及他真不觉得郑志卿会拿自己怎么着,毕竟是当爷爷又不是当外公。   谁还没年轻过啊,理解万岁。   TBC 第69章   远远望见飞机降入跑道,何羽白侧头与齐羽辉对视一眼, 分别推开车门下车。冬日清晨, 寒气逼人, 可立在风中的两人, 心里却都毛燥燥的。   郑志卿收到消息后确实没拿郑羽煌怎么样, 甚至连句重话也没有。毕竟,等欧阳韶华来了,郑羽煌不被打死算对方给他和何权面子。他亲自给欧阳韶华打电话, 将情况如实告知,得到的回应是“我明天到”。   他本想亲自去接机,可思来想去, 又觉得在这种情况下碰面未免尴尬。让齐羽辉和何羽白来接机, 相当于亲家正式见面前的缓冲。做长辈的总不好为难小辈,更何况齐羽辉还是欧阳韶华的得意门生。她深知欧阳韶华的脾气,在对方看到郑羽煌之前说上几句顺心话,大概能保弟弟少断几根骨头。   何权是建议把大正综合的救护车调一辆过来停家门口, 好歹器械齐全。他不担心儿子, 而是考虑万一给欧阳韶华气躺下还来得及救。   快七十的人了,天知道激动起来会不会崩根血管。   看妹妹光着大长腿立于寒风之中,何羽白绕过车头, 解下围巾给她围到脖子上:“怎么穿这么少?”   “哥, 我不冷, 快烧起来了。”   齐羽辉艳丽的眉眼挂满忧虑。比起双亲, 她当然更了解欧阳韶华,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昨天才会建议把欧阳衍宇接回齐家大宅。欧阳韶华是被她的太公齐家信提携才有今时今日的成就,相信在挂着齐家信相片的屋子里,他能念及旧情对其后人下手时轻一点。   欧阳韶华是特种兵出身,就算现在年纪上来了照样老当益壮。他每天跑十公里,在健身房里还能推举起二百磅重的杠铃——这差不多正好是郑羽煌的体重。   希望太公的脸能好刷吧。   出乎何羽白意料的是,欧阳韶华不是自己来的,还带着洛君淏。比起冰霜满面的亲家老爸,这位亲家小叔叔倒是一看见齐羽辉就满眼放光。   快步走到车前,洛君淏笑出八颗白牙:“羽辉,好久不见。”   狗屎,上个月去新加坡开会还见过呢。齐羽辉慷慨地送了他个白眼,侧身向欧阳韶华点头致意:“董事长,早。”   “早,都说不用来接了,老郭那会派车。”欧阳韶华分别跟兄妹俩握过手,矮身坐进何羽白为自己拉开车门的后座上。   飞了十几个小时,他一秒钟眼也没合,此时脸上略显疲惫。   “我老爸说,得我们来接才显得有诚意。”   何羽白说着,招呼洛君淏把行李放进后备箱里,却发现只有一件行李。   “就一个箱子?”他问。   “嗯,我的,韶华哥处理完这边的事还要赶回纽约,我陪衍宇待几天。”洛君淏那继承自容瑾的俊秀眉眼稍稍皱起,压低声音说:“他很生气,要不让羽煌先躲出去避避风头?”   “横竖也得见,气越存越多,不如趁早发出来。”何羽白无可奈何地耸了下肩膀,“上车吧,外头冷。”   “你开车?”洛君淏迟疑了一下。   何羽白歪头看他:“嗯,怎么了?”   “没事儿,随便问问。”   洛君淏干笑,钻进车里之后赶紧把安全带拉过来系上。之前跟何羽白还有欧阳衍宇他们自驾从纽约去佛罗里达,轮到何羽白开车的时候给他飚吐了好几回。   车上有长辈或小辈时,何羽白的车开得四平八稳。赶上上班高峰机场高速拥堵,慢慢悠悠地把欧阳韶华晃着了一会。有了短暂的休息,他下车时脸上的疲态一扫而光。   进屋脱去外套交给阿姨,欧阳韶华与强端出笑脸的郑志卿和何权分别打过招呼,随即便将目光投向戳在客厅中间的郑羽煌。   从门廊到客厅中央大约有十一二步左右的距离,欧阳韶华边走边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将外套脱下甩到地上。他又解开衬衫袖口,挽起,露出肌肉发达的小臂。   “欧阳伯伯。”郑羽煌谨慎地喊道。   当着双亲的面,叫还没过门的老丈人“爸”不大合适。   欧阳韶华走到他身后,在郑羽煌侧头用目光追逐自己时猛一脚给人踹跪到地上,力道之大使得郑羽煌膝盖着地的位置比站着时的向前错出大半米的距离。他又回手摘下置于架上的龙头手杖,扬至半空运足力气往那宽阔的背上猛抡。   郑羽煌一声没吭,跪在那眉头紧皱咬牙硬扛。他大气不敢喘,生怕忍不住疼、喊出声来被这满屋子的人听见。手杖里铸的是铁,狠落在只隔了一层布料的皮肉之上,声声入耳。   要不是郑志卿死命拽着,何权得冲过去夺下欧阳韶华手里的龙头杖。亲儿子,就算再惹他跟郑志卿生气,也没舍得这么打过。儿子肩头震一下,他这心就跟着揪一下。   何羽白、齐羽辉、洛君淏更是当场呆愣——照这样打下去,郑羽煌的肋骨断定了,保不齐还得被打成内出血。   齐羽辉赶忙推了下洛君淏的胳膊,示意他上前劝阻。现在她知道欧阳带洛君淏来的用意了——自家人劝,放手不丢面子。   洛君淏也反应过味来,紧走几步过去紧攥住龙头手杖,劝道:“韶华哥,消消气,羽煌他知道错了。”   这几下打得太过用力,再加上气冲脑门,欧阳韶华的胸腔剧烈起伏了一阵才缓和下来。松开手杖,他怒意难平,又抬手狠推了一把郑羽煌的脑袋。   “衍宇呢?”也不知道他是在问谁。   “在二楼,羽煌的房间……”   何羽白小声回答。他看双亲脸都青了,这会儿怕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可他们不拦,自己这个做小辈的也不好上手,亏得有洛君淏在。   欧阳韶华走到楼梯旁,跨上个台阶回头冲郑羽煌低吼一声:“跟我上来!”   洛君淏见郑羽煌撑着沙发艰难起身,作势要上前扶他一把,没成想却被一把对方甩开。   嘿!这倔驴!洛君淏瞪起眼。好歹你小子得喊我声叔叔,早知道你这么不尊重长辈,该让你再多挨几下!   心疼地望着儿子晃晃悠悠拽着扶手爬上二楼,何权转头叮嘱大儿子:“下午带你弟去拍个片子,这起码得裂个两三根肋骨。”   何羽白纠结地“嗯”了一声。   “自作自受!”   郑志卿在旁边运了口气。他也心疼,而且他是在场唯一挨过龙头杖的人,当初被齐家信那风烛残年的老头儿打一下,就疼得他从沙发上窜门外去了。郑羽煌挨这抡圆了打的几下是什么滋味,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问题在于,换做是他碰上这种事,一样得照死里打。   欧阳衍宇瞧见郑羽煌那满额头的汗水,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顿揍挨得有多结实。心疼归心疼,可当着老爸的面他也不敢维护郑羽煌,那无异于火上浇油。再说他也还生气呢,从昨天到今天,一个字都没跟这傻大个说过。   何羽白夜里陪了他一宿,把相关的风险给他说明清楚。听完之后他前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一会,闭上眼就做噩梦。   欧阳韶华拽过把椅子坐下,盯着儿子目不转睛地看,末了重叹一口气:“衍宇,别要了,真出问题,你们担不起。”   欧阳衍宇收起双臂,不舍地护住下腹,犹豫了一会说:“老爸……小白说,几率很低……”   欧阳韶华侧头看了眼扶着床尾柱站在那的郑羽煌,冲床边抬了抬下巴:“坐下,你站着我累。”   郑羽煌本就在强撑着,一听这个立刻就坡下驴,坐到欧阳衍宇的腿边。背上火辣一片,喘口气都觉得肋间像是有刀片在割。他骨折过,这疼痛感于他来说十分熟悉。   “衍宇啊,有件事儿,我得告诉你了……”欧阳韶华用手撑住膝盖,肩膀因叹息而重重起伏。他下定决心,终是撕去尘封记忆的封条——“你出生的时候是个药瘾宝宝,随时有可能会呼吸骤停,所以前两个月一直住在医院里。”   欧阳衍宇震惊地瞪大眼睛——药瘾宝宝?这意味着他爸曾经……   欧阳韶华握住儿子的手,放在掌中缓缓揉搓:“君涵年轻时有很多问题,但这不代表他不爱你。在你出生之前医生就已经提醒过我们,你可能会不正常。后来做了很多检查,也都通过了,我们就满心欢喜地期待你的到来……可你生下来之后呢,不睡觉,无休止的哭闹。我干过军医,立刻意识到你有问题,找了最好的儿科专家来会诊,最终确诊了你是个药瘾宝宝……你哭个不停,奶呛进肺里导致肺部严重感染,高烧四十一度怎么都退不下来……那时你已经快被医生放弃了,我就坐在NICU里,看着你小小的胸脯一下下起伏,生怕你突然离开……”   他闭上眼,似乎又沉浸在那遥远的痛苦记忆里,面孔瞬间苍老了好几岁。   “我挨过子弹,从尸堆里爬出来过,那都没能击垮我,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死亡线上挣扎却无能为力……”他睁开眼,苦笑着摇头,“没看到你之前,我没有做父亲的自觉,也体会不到那种血脉相连的真实感……可当我亲手抱过你之后,再想到可能会失去你,我就怕了,真的怕了……衍宇,那种压抑到极致的痛苦我不希望你经历,我也害怕再经历一次……所以二十多年了,我跟君涵没敢再要孩子,这次也算是个意外吧,没想到这岁数了还能……嗨,扯远了……衍宇,听老爸一句,你还年轻,将来有的是机会,如果真的有问题,痛苦的不光是孩子,你们两个也——”   他顿了顿,看向郑羽煌的目光又燃起了怒意:“郑羽煌,你小子把我的警告都他妈就饭吃了是吧!?”   郑羽煌咬牙挺直背,恳切道:“没,但是我爱衍宇,您就是今天打死我,我也认了。”   “臭小子!”欧阳韶华作势要起身。   “老爸……”赶在欧阳韶华抬脚踹人之前,欧阳衍宇挪过位置挡在两人之间,柔声安抚道:“这不是羽煌一个人的错,我也疏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怕我难过,可你们当初知道我可能有问题时,不也把我留下了么?何叔叔说十二周测神经管和染色体,如果有问题,到那时再决定也不晚。”   “衍宇,我觉得……还是听爸的。”不当着双亲的面,郑羽煌又拿自己不当外人了,“拖得越晚,你越辛苦……等你身体彻底恢复了再考虑孩子的事,爸说的很对,咱们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那张嘴闭嘴的“爸”给欧阳韶华额角的青筋都喊起来了。可儿子挡在跟前,大有一副“你要打他先问问你外孙”的气势,弄得他实难发作——妈的,郑志卿,当初你跟我抢何权,这会儿你儿子又来抢我儿子,老子真他妈该连你一起揍!   欧阳衍宇没心思顾老爸脸上的调色盘,大家都不赞成留,他自己的意志也开始动摇:“那……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压下气,欧阳韶华起身说:“行,你考虑,我这就得赶回去,股市最近不稳……君淏留下,这段时间让他陪着你。”   欧阳衍宇一听就皱起眉头:“不用了,他在这能顶什么用?倒霉鬼一个,别再给我添乱了。”   “我让他走他也得走啊,你没看他一瞧见齐羽辉,那眼珠子都挪不开的没出息样。”   欧阳韶华忽觉心情愉快了一点儿。要是他小叔子能把齐羽辉追到手,洛家也算扳回一局。   “哎呦!”   走廊上传来声惨叫——洛君淏被自己的箱子砸了脚。   TBC 第70章   夜里做手术做到凌晨、白天一早又被急诊叫去处理车祸抢救, 中午也没捞着睡会, 下午冷晋困得哈欠连天。可一看见郑羽煌背上青白红紫的一片,又给他疼精神了。   昨儿听何羽白说欧阳韶华要来, 他就琢磨着那位闲暇时爱好拿骨灰喂狗的老丈人不会手下留情。可亲眼看到, 还是不免觉得触目惊心。   从何羽白桌上拿起片子,冷晋对着窗户看了看, 眉梢挑起半边:“行啊, 没真下狠手, 这才裂了一根骨头。”   “欧阳叔叔以前做过军医,打的时候避开了肋骨承重最脆弱的地方。”何羽白边给弟弟抹药膏边感慨,“他该是惦记着羽煌打球, 怕影响他前途。”   冷晋撇撇嘴角,敲敲郑羽煌的肩膀问:“疼么?”   郑羽煌用看智障的眼神瞪着他, 心说你没挨过龙头杖啊?   “诶, 别碰他, 沾一手药。”   何羽白揪出张面巾纸递给冷晋, 拧好盒盖后开始往弟弟身上缠纱布。待会还得加个胸腹带固定, 再怎么说也裂了根骨头, 不恢复好了, 以后在球场上受到撞击,容易再次受伤。   人的身体有时坚固得出乎意料,但更多的时候还是脆弱的。再强壮结实也是肉, 纸都能割伤;骨头再硬, 赶上个寸劲儿也得折。   帮郑羽煌处理完伤, 何羽白送他离开医院,折返回来敲敲冷晋办公室的门,探进头去说:“晚上我还回我爸那,得陪着衍宇。”   “忙你的,不用担心我,孤独个十天半拉月的,死不了。”冷晋故作可怜状。   知道他这是跟自己撒娇,何羽白低头笑笑。他进到办公室里回手把门锁上,凑过去轻轻啄了下冷晋的嘴唇。冷晋一把抱住他的腰,转身把人压在椅子上啃了又啃。   这才分开一宿,他就开始嫉妒欧阳衍宇了。   考虑了三天,欧阳衍宇最终还是做出放弃的决定。纵有万般不舍,却也不敢赌上孩子一生的幸福。何权也劝他,趁着没成型赶紧做,不然越大越受罪。   手术在大正产科做,何权自己是没那个勇气上台,于是把欧阳衍宇托付给自己最得力的助手。他也没进手术室,就陪郑羽煌在外头等。   郑羽煌坐在等待区的沙发上,看到对面坐着的个穿校服的男孩,稍稍皱了皱眉毛。刚进手术室那个也穿着校服,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   “好像是中学生。”他小声对何权说。   何权轻嗤:“我经手的最小的十三岁,陪着一起来的那个十五……得了你也别说别人,自己的烂账还没还干净呢。”   “我敢要我就养的起啊。”郑羽煌从兜里摸出枚戒指,垂眼望向那反射着清冷光芒的素白戒圈,“这戒指我揣了两年了,以为终于有机会用上,可谁知道——唉!”   何权斜楞着眼看着戒指。呵,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想当初郑大白一枚戒指留十年,到头来养个儿子也这么轴。   “等他醒了就给他套上呗。”何权酸溜溜地说。现在他能体会点儿许媛当初的心情了,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巴大的儿子,眼瞅着就要给别人作牛作马了,多少都会有点心里不平衡。   郑羽煌听出那话音里的不舍,于是伸长胳膊揽住何权的肩膀,勾起嘴角说:“爸,我以后会经常给你打电话的。”   “我一天天忙着呢,没空搭理你。”何权故作姿态地偏过头。   养儿子真是白养,他想。郑羽煌这就算是赔给洛君涵和欧阳韶华他们两口子了,何羽白那儿是还没过门呢就胳膊肘往外拐,现在只剩齐羽辉还留在身边孝顺他跟郑志卿喽。   唉,早知道当初多生个闺女了。   这几天何羽白虽然没值夜班也没跟冷晋滚床单,但天天被欧阳衍宇拽着一聊聊半宿,白天得拼命灌自己黑咖啡才不至于站着睡着。他心疼欧阳衍宇心理压力大,想着陪对方聊聊天分散下注意力也好。俩人睡一张床——郑羽煌的床是订制的睡仨人都不嫌挤——他有好几次被噩梦中大声喊叫的发小吵醒,只得将对方紧紧抱在怀里安慰。   虽然没经历过不能感同身受,但看着那平日如太阳般灿烂的笑脸现在却终日挂满愁云,他心里也不好受。   “何大夫……何大夫?”安兴轻轻敲醒趴在桌上的何羽白。   何羽白揉着眼睛坐起身,捂着嘴大大地打了个哈欠,问:“有事儿?”   “急诊有个呼吸障碍的,插了管氧饱和度还上不来,叫过去看一眼。”安兴帮他捏了捏肩膀,“瞧你困的,昨儿夜里干嘛去了?”   “家务事……别提了,愁人。”何羽白感激地拍拍他的手,起身往外走去,出门正和秦家越打一照脸。   他略感惊讶:“元宝?你怎么来了?”   “我给安兴哥送点东西。”   秦家越说着,冲安兴扬起手里拎着的袋子。安兴稍稍错了下眼珠,表情略显尴尬。   “你们聊,我得去急诊。”何羽白冲元宝笑笑,侧身从他旁边挤了过去。   “刚去护士站找你,小袁说你在医生办公室。”秦家越走到安兴跟前,把印着一串日文的袋子交到他手里,“这家日料店,你上次不是说他们家的鳗鱼饭好吃么?中午陪客户去那吃饭突然想起来,给你打包了一份,你拿回去晚上吃。”   “那天是你爸请客,我就随口客气一句你还当真了……”安兴拎着袋子,局促地拧着提绳,“元宝,你工作那么忙,以后别麻烦了,听话。”   刚接到秦家越电话的时候,他很是吃惊。大半年前的事了,没想到自己的无心之语能被对方惦记这么久。秦家越的性格完全随了他爸钱越,心细,还特别爱照顾人。这种性格倒是非常有助于他的职场晋升,才毕业两年就已经成为银行的客户服务部副理了。   秦家越不以为然地笑笑:“顺道嘛,安兴哥,你总一个人吃饭,老凑合哪行,到时候胃该坏了。听我爸说,护士特别累……哦对,这里面还有一罐樱花茶,抗衰老的,你记得泡着喝啊。”   “我看起来很老?”安兴下意识地摸了把脸。   “不是不是,我没那个意思!”秦家越尴尬地抓着后脑,讪笑道:“你不老,真的,我长得才着急,咱俩看着像同龄人,根本看不出差了六岁。”   安兴并没开心起来,反而叹了口气说:“你不提我都忘了,今年都三十了……不过还好,没父母催我结婚。”   他那副暗自伤神的样子在秦家越看来不免心疼。他环顾一圈,确认屋里只有他们俩后谨慎地说:“安兴哥,要不然……你考虑下——”   “我”字还没出口,他就听到护士站那边传来喊声:“安护士长!这好像有份药发错了您赶紧过来看下!”   “马上来!”安兴说着,拍了下秦家越的胳膊,“谢谢你了,我得干活去了。”   望着安兴急匆匆的背影,秦家越皱眉叹了口气。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这下全没了,等下次看看能不能把对方约出去看场电影吃个饭吧。   何羽白进到急诊抢救室,边查看患者边问情况。   急诊医生说,患者送来的时候紫绀、呼吸费力、神智淡漠,氧饱和度只有四十。插管后氧饱和度轻微地回升了一点,但很快又掉了下去。然后呼吸机一直报警,显示气道高压气打不进去,眼看心跳都要停了。医生只好撤掉插管用苏醒球给气,却导致了患者呕吐——这说明气没打进肺里而是胃里,呕吐是胃部过度扩张的表现。   急诊刘主任过来看了一眼,叫麻醉科的下来重新插的管,可氧饱和度还是上不去。刘主任急着上手术先走了,底下人没辙,只好往病区打电话叫人过来会诊。   何羽白扣听患者胸腔,未见异常。他转头看了看,问:“家属有来么?”   “只有一个同寝的室友,问过了,不清楚既往病史。”急诊医生指向门外一个满脸焦虑抖着腿的年轻人。   何羽白迎着对方走过去,问:“他有哮喘么?”   对方愣了愣,摇摇头:“不知道,他刚换到我们这个寝室,还没三天。”   “给你同屋的打电话,在他的床头或者抽屉里找,看有没有——”何羽白从手机里调出几张图片,展示给对方,“这些样子的吸入器。”   室友忙把照片拍下来给同屋的发过去,又追了个电话进行说明。几分钟后,那边发来一张塑料蓝色圆形装置的照片。室友将照片拿给何羽白看,何羽白一眼就认出是治疗哮喘的舒立迭。   他立刻返回抢救室,交待护士:“推地塞米松,甲强龙、氨茶碱静滴。”   用药后患者的血氧饱和度逐步回升,半小时后再次听诊呼吸,肺里出现了明显的哮喘鸣音。   “何大夫,你怎么会猜是哮喘?”急诊医生好奇地问。   “呼吸机打不进去气,重插还是不行,说明不是插错地方而是气道痉挛……另外我刚查体时,发现他的面部HSL值较低。”何羽白说完,看对方一脸茫然,抿了抿嘴唇又补充道:“HSL是一种颜色标准,通过近五百例哮喘患者的临床分析,确认哮喘患者的面部HSL值会发生明显改变,嗯……我的博士论文写的就是这个。”   “哇哦——”急诊医生感叹了一声,“看来以后有事儿不用叫主任们下来了,直接找你就行。”   “临床还是经验重要,我这是正好赶上了。”何羽白腼腆地笑笑,“虽然理论知识够,但我还是得多积累。”   急诊医生笑道:“绝对够你积累的,就咱这儿,你要是能不睡觉熬着,一礼拜就能把医学院学的病见一个遍,人太多了。”   “所以我才回国,冷主任那边两三天就要上一台的手术,在国外很多外科医生一个月也未见得能轮上一例。”   “是啊,手术室都快成工厂流水线了。”   何羽白听后抿嘴笑笑。以前就听何权念叨过,大正产科的产房跟流水线似的,这个车间出来进那个车间。吊催产素人工破水进待产室上产床,顺不下来的再往手术室里推,一条龙服务。   仔细想想,好像蛮可怕的。   TBC 第71章   孤枕难眠了一礼拜, 冷晋实在憋不住了, 央求何羽白回家住一晚上。自打开了斋他就再也素不回去了,白天只要有空,逮着何羽白就得亲个够。但其实这样并不能缓解欲望,反而是啃上就升旗,搞得他恨不得把人拖车里去来一发。   何羽白这些日子来回跑也累得够呛,于是他虽然答应了冷晋的要求,可进家门扔下包连衣服都没换就倒床上睡着了。看那一脸倦容睡得小呼噜都打起来的样子,冷晋舍不得吵醒他, 只好委屈自己咬牙忍着。然而他是想清心寡欲,奈何小情人睡姿奔放,旁边一有热源靠近便翻身抬腿骑到了他腰上。   炸了。   被压在身上的重量弄醒,何羽白不满地哼唧着要继续睡, 却被冷晋用舌头把声音全都堵回嘴里。事实上这都第二轮了,冷晋是真没想到何羽白能睡这么死,一把楞没给折腾醒。不过睡眠状态下的何羽白格外柔软, 怎么摆弄都行,倒也另有一番情趣。   看来得给门上加把锁。冷晋气喘吁吁地咬着小情人的嘴唇。他担心要是自己出差不在对方身边, 万一夜里摸进个歹人,某人被睡了都不知道那还得了?   何羽白哪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就只觉得冷主任今天格外的持久。   完事后搂在一起缠绵了几句,困意再次袭来, 何羽白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 突然被隔壁的大力撞门声惊醒。他立刻睁大眼, 抬起头在黑暗中屏息,听到走廊上传来往电梯间走去的急促脚步声。没一会儿隔壁的门又开合了一次,这回是高跟鞋敲地的声音奔电梯间去了。   “睡吧,天天吵。”   冷晋把何羽白的脑袋按回到枕头上。他是见怪不怪,何羽白不在家的这个礼拜,隔壁新搬来一家,两夫妻带个十来岁的女儿。夫妻俩天天晚上因为点儿鸡毛蒜皮的破事儿吵架,大人叫孩子哭的,叨扰四邻。   从医多年,冷晋已经被练出来了,在急诊观察室都能窝着睡着的主,隔壁就是吵炸房顶也不耽误他睡觉。前天晚上楼下的一家住户终于不堪骚扰,打电话报警了。警察来了一趟,这好不容易安静了一宿,今天又开始折腾。   何羽白再次起身,他听到孩子的哭声像是从走廊上传来的。此时冷晋也觉得不太对,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别动,然后套上衣服下床。他打开房门,看到小姑娘一个人站在走廊上哭。隔壁房间的门虚掩着,能从门缝里看到客厅中一片狼藉。   “嘿,不哭了,”冷晋蹲下身,柔声细气地安慰她,“有爸爸妈妈电话么?叔叔帮你打给他们。”   小姑娘边哭边点点头,摘下挂在胸前的儿童手机递给冷晋。冷晋翻出标注为“爸爸”的电话号码,按下播出键。响到断也没人接,他又给“妈妈”那个打,结果屋里响起了铃声。   何羽白也出来了,尽管他自己腿还抖着,可看到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还是蹲下身抹去对方的眼泪,柔声安慰。   打了得有十通孩子父亲的电话那边才接起,没等冷晋说话,听筒里传来粗鲁的声音:“干嘛?不是你说的要离婚么?”   “我要是孩子她妈也跟你离。”冷晋没好气地噎他,“赶紧回来,你媳妇也离家出走了,就剩孩子一个人在走廊上哭。”   那边一怔,口气立时比之前还恶劣:“你他妈谁啊?”   “警察!”   冷晋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回手摸摸孩子的头以示安慰。何羽白抿嘴冲他笑笑,起身牵过小姑娘的手,陪她进屋待着一起等家长回来。   大约一刻钟后,那位父亲气喘吁吁地从电梯里冲出来,一看见穿着家居服而不是警服的冷晋戳在自家门口,立刻瞪起牛眼。   “我闺女呢!?”他抬手就去推冷晋的肩膀。   冷晋手劲儿多大,一把钳住对方的手腕把人往走廊墙上一按,脸压着脸质问他:“你还记得有个闺女?”   那人被捏疼了,气急败坏地嚷道:“你算哪根葱!?轮得到你来教训老子!”   冷晋本来还压着脾气,见对方嘴巴这么臭,心下登时不悦。他用上在急诊给患者往回推脱臼的大劲儿反压对方的手腕,直把人疼得嗷嗷叫。   “大半夜留丫头一个人在走廊上哭,要他妈碰上个歹人,你不得悔得肠子都青了!?”他一手掰人一手捂住对方的嘴,咬牙切齿地挤出声音,“天天听你们吵架,屁大点事儿,有他妈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说的?你媳妇烫皱你的领带怎么了?孩子背书背不下来你就不能耐心好好教?整个地球就你压力大?你娶媳妇生孩子是为了解压用的!?”   那人被捂着嘴,手腕又跟要被掰断了似的,连疼带急脸色涨的通红。冷晋松开手,退开半步目光阴沉地盯着对方。真不是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听他们吵架基本都是这男的先爆发,脾气臭得一塌糊涂。   这男的媳妇挺漂亮,女儿家教也好出门碰上他就叫叔叔。能住这小区的收入肯定也不错,家电齐全装修较新的,像隔壁那种三居室租金得八千左右,买二手房的话得六万多一平米。   就这还天天吵,互相横挑鼻子竖挑眼,典型的好日子不得好过。   那男的抹了把脸,靠在墙上不忿地说:“你又不知道我们家什么情况,说的倒轻巧。一个月房贷车贷,孩子上补习班,日常开销,加起来好几万,她还天天买这买那,动不动就得出国去旅游,我又不是印钞机!”   冷晋皱眉。清官难断家务事,但作为男人,再大的委屈也得扛着,这是从古至今就没变过的道理。   “你是干什么的?”他问。   “审计,天天累得跟狗一样。”男人懊恼地扯了把衬衫领口,“大哥,真不是我混蛋。我爸不在了我妈身体又不好,我说把我妈接过来一起住,可媳妇儿不乐意。也是,她生孩子的时候我妈没管,管我弟媳生的儿子去了,她心里憋着口气。然后我想着呢,我妈不在身边我好歹尽尽孝,每个月给点钱。我媳妇儿她闺蜜去法国玩了,回来给她显摆扫了多少货,我媳妇看了眼热也要去,我就说缓缓。好么,她一个月没让我上床睡觉,手都不给摸一下。”   冷晋想笑,没好意思。他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压下笑意语重心长地劝道:“有话好好说,横竖一起过这么多年了,再说也不是原则性问题。天天让孩子看你们吵架,孩子压力多大?你是没看见你闺女刚在走廊上哭的多伤心,多可爱的小姑娘,这要是我闺女,我哪能舍得让她掉一滴眼泪。”   男人皱眉沉思片刻,点点头:“是,大哥您说的对,我也是脾气太急了。”   这时电梯门开了,他妻子从电梯里走出来。本来还一脸的忧伤,结果一看见老公戳在门口就扑过去猛捶对方的肩膀:“长本事了你!敢离家出走?!嫌我老了丑了想换年轻小姑娘了是吧!?告诉你!没门!”   男的忙往旁边躲,边躲边喊:“我没离家出走,就想一个人静静!”   冷晋吼他们:“先看孩子去,别闹了!”   俩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爹妈当的有多不称职,赶忙前后脚进屋去哄孩子。   折腾这么一出,冷晋跟何羽白回家后睡意全无。正好何羽白没吃晚饭,冷晋就给他热了口吃的,又倒了杯红酒坐到桌边,边看书边陪他吃饭。   “我刚听见你骂人了。”何羽白说。   抿了口红酒,冷晋笑笑说:“你不天天听我骂人?”   “不一样,你那是为工作。”何羽白伸手把杯子拿过来,自己也喝了一口,然后晃悠着酒杯说:“我小时候经常看爸爸们吵架……也不是,都是我爸单方面冲我老爸嚷嚷,我老爸实在憋不住了才会回两句嘴。”   “何老师的脾气是有点冲。”   当着何羽白的面,冷晋不好挑丈母娘的不是。他偶尔会去大正产科开飞刀,有时候听何权在手术室外头骂家属,那真是一点儿面子不给人留。   下回再有实习生嫌他骂人狠,他就把人送何权手底下待两天去。   吃了几口饭,何羽白望着冷晋的侧脸,问:“你说,要是以后咱俩吵架,你会让着我么?”   “我不会跟你吵架。”冷晋端起杯子,刚要喝口酒,忽然觉得旁边的视线有点热。他侧头与何羽白四目相对,看到对方眼里满是不信任,于是笑着问:“干嘛?不相信我?”   “我爸说,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天天相敬如宾连架都不吵,说明没感情。”何羽白眨巴着眼。   冷晋差点把刚喝进嘴里的酒喷出去——这什么歪理?何老师你真成,也不怕把小白教坏了。   他合上书,哭笑不得地问:“行,吵。那你觉着怎么吵算感情深?一礼拜吵一次?一次半小时?用不用摔盘子砸碗增加气氛?”   “……”   何羽白鼓起腮帮推了他的胳膊一把。这严肃正经地讨论问题呢,可冷晋的态度太不端正了。   嘿,想吵架。   积压了一周的欲火得以释放,冷晋心情愉快一上午没骂人,连二区又往他手底下塞患者也没抱怨。何羽白下了门诊叫他去吃饭,结果人还在手术室里,只好跟姚新雨他们一起去食堂。   他下午准备早点走,回去看欧阳衍宇。手术之后何权让齐羽辉从华医堂老店请来师傅,给欧阳衍宇诊脉开了付补血的方子。按老话说这叫坐小月子,得好好调养。而在调养方面西医远比不上中医,又是自己儿子闯的祸,于情于理何权也得费尽心思把欧阳衍宇照顾好了。   前几天何羽白听何权提起,在自己之前双亲还有过一个孩子,可惜没留住。何权就是从那次之后留下了手脚冰凉的毛病,生完他们三个倒是好了段时间,可没过两三年又不行了。所以他叮嘱欧阳衍宇一定得听老师傅的话,该注意什么就注意什么,别觉得自己喝牛奶吃面包长大这体质就跟老外一样了。   他还借机敲打大儿子,让何羽白注意着点儿,等他老爸那心脏缓缓劲儿再刺激。   从食堂回到病区,何羽白端着给冷晋打好的饭往办公室走,看到有个人站在护士站旁边张望。护士站里没人,于是他过去问:“您好,来看哪位患者?”   对方回过身,与何羽白视线相交。   天啊!何羽白差点捏扁了手里的饭盒——他感觉自己仿佛看到了二十年之后的冷晋。   TBC 第72章   何羽白又立刻意识到, 这人笑起来的模样,和冷晋完全不同。冷晋笑的时候通常会习惯性地勾起右边嘴角, 百分之九十的面部神经和肌肉还留在原位,仿佛一座冰山在热力的炙烤下只融了个角。   但面前的这个人,他连眼睛里都透着能让人感同身受的喜悦。好像他才是热源,足以融化一切。   “麻烦你, 我找冷晋。”   只是简简单单的话语,可他的声音、语调、以及分配到每一个字上的语速,都像是演员的无数次对镜练习后,对剧本的精彩演绎。   “冷主任还在手术室。”   何羽白稍稍有点紧张。并不是说对方给他造成了任何压迫感,而是他有预感,这个人, 与冷晋的关系不一般。   “这样啊……”那人垂眼望向何羽白手中的饭盒,稍稍露出丝歉意, “打扰你吃饭了, 大夫。”   “不会, 我吃完了, 这是给冷主任带的。”何羽白抿了抿嘴唇, 前后张望了一番,“要不……您到办公室等他吧。”   “谢谢, 不麻烦了,我看大家都在午休, 晚点儿我再来。”对方的目光在他胸牌上停留片刻, 表情和语气忽然间变得慈祥起来, “你是何羽白……何大夫?”   何羽白点点头,下意识地攥紧手里的饭盒。他意识到自己被审视了,但感觉不坏,因为对方看他的眼神,像是位学者在虔诚地观摩一件价值连城的古玩。   这让他有种自己被视若珍宝的感觉。   片刻后对方挂上满意的笑容,向他伸出手:“我听阿晋提起过你,何大夫,他跟我说,你特别优秀。”   何羽白反应了一下,忙伸手和对方握了握。那保养得当的手十分温暖,握起来感觉很好。   收回手,他说:“抱歉,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莫一凡,是阿晋的……亲戚。”   最后两个字说得并不确定,同时莫一凡的目光稍稍忽闪了一下。何羽白推测这“亲戚”亲得够近,只是他不便追问。单凭面部遗传特征便可判定,此人很可能是冷晋的直系亲属,最远也就是亲叔叔、亲舅舅之类的关系。   “这样吧,麻烦你转告阿晋,让他下了手术给我打个电话。”莫一凡顿了顿,“请问你有笔么?我给他留个电话号码。我刚回国,换这边的号码他不知道。”   何羽白从胸袋里抽出笔递给他,然后走到护士站里撕了张便签放到台面上。莫一凡戴上眼镜拿出手机看了一会,抄下一串号码,边写边自嘲地笑道:“岁数大了,记性不好,选号码的时候还特意选了阿晋的生日做后四位,可前面死活记不住。”   “……”   何羽白瞬间尴尬起来,他知道这人是谁了——只有亲生父母才会选孩子的生日做手机号吧。   冷晋捶着肩膀走进办公室,在何羽白的椅子后面站定。何羽白感觉后面多了个人,但是没回头,手底下依旧忙碌。   感觉到被无视了,冷晋挪屁股斜坐到人家的办公桌边,硬将自己塞进对方的视野范围之内。他看何羽白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电脑屏幕,勾勾嘴角笑着问:“呦,这是谁惹我们何大夫生气了?”   何羽白没搭理他,起身去打印机那取自己刚打印出的文件。刚站起来就被冷晋勾住了腰,他脸上一红,使劲推开对方的手。   “这是公共办公区!”   “又没别人在。”冷晋坏笑。他起身跟到放置打印机的地方,压低声音问:“你早晨还在车库里搂着我脖子亲,咋的了,这才过了几个小时就翻脸不认人了?”   “问你自己。”何羽白扯出复印纸,转身一看冷晋人都快贴自己背上了,稍稍皱起眉头,“让开,你挡着我了。”   冷晋干脆把他抵在桌子和自己之间:“不说就不让。”   “你爸刚来找你了。”   何羽白确信自己没判断错误。他也不是真跟冷晋生气,就是有种被蒙在鼓里的不爽。听莫一凡的意思,他跟冷晋之间是有联系的,可冷晋却对自己只字未曾提起过。   冷晋震惊地瞪起眼:“大白天的说什么胡话!?”   他爸早火化了好不好!   何羽白拉下表情:“当我活见鬼?是你另外一个‘爸’,他说他叫莫一凡。”   “啊?他回国了?人呢?”冷晋比刚才还震惊,然后他立刻反应过来这事儿还没跟何羽白交待过,“呃……小白,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存在,想着等都搞清楚了再跟你说。”   “你没搞清楚,就跟他提我了?”何羽白的不满显而易见。   哪有这样见家长的,不打他一措手不及么!再说刚吃完饭,要是牙上沾着菜叶子岂不是丢死人了!   “不是,他肯定是我爸没错,手里有我的出生证明。”冷晋赶忙解释,“只是我还没见过他本人,所以……”   何羽白嘟囔道:“我见过了,跟你长得好像哦。”   “是,我看照片时猛一打眼还特么以为是我自己呢……”   “不许说脏话。”   “好好,不说不说。”冷晋双手合十置于脸前,赔笑道:“这事儿等我不忙了跟你好好解释,别生气了啊。”   何羽白本来想说“你现在不忙现在就给我解释清楚”,但听到对方肚子里传来“咕噜噜”的叫声,又心疼他饿肚子,只得用捏着复印纸的手推了他一把:“赶紧去吃饭……哦对,他留了个手机号,我贴饭盒上了。”   “先亲一个。”   冷晋上嘴刚要啃,结果听到背后传来阮思平的声音:“冷主任,手术报告我得——得——”   被冷晋用带刃的目光瞪着,阮思平头皮一紧,倒退两步到走廊上,转身逃离这“是非之地”。   傻×,他自我检讨,提什么手术报告啊,没看人主任正忙着呢!   吃完饭,冷晋拿起写着电话号码的即时贴,盯着上面那串数字琢磨了一阵,给莫一凡把电话打了过去。   第一次接到对方的电话,他自己也震惊了好久。电话是打到医院总机再转到病区的,显然对方除了他的姓名年龄和职业,对他一无所知。   按照莫一凡的说法,是当初与冷宏武之间有份协议,绝不能让冷晋得知自己的存在。而在媒体上得知了冷宏武的死讯后,他才下定决心与自己的亲生儿子联系。   这是笔交易,他为自己年少时的错误决定向冷晋道歉。他说他从没有一天不想念冷晋,忍了四十年终于等到可以与亲生儿子相认的这天。   事实上冷晋也并不想责怪对方。他出生时莫一凡才十九岁,还是个大一新生,根本没有抚养孩子的能力。这一切要怪就得怪冷宏武,可造孽之人已经躺进了坟墓里,一切的功过全都烟消云散。   莫一凡给他发来自己和出生证明原件的照片。他告诉冷晋,这张出生证明是他当初冒着违反协议的风险求医生帮他开的,就为将来有朝一日与冷晋相认时能有份拿的出手的证据。出生证不可能有假,因为那上面的名字是冷晋的曾用名“陈伟”。   一个烂大街的名字,他被“收养”之前一直叫这个。而将近三十年过去了,现在他听有人喊“陈伟”还会下意识地反应一下是不是在叫自己。   之前莫一凡提过自己会尽快回国,但由于事情太多行程暂时无法确定,冷晋唯一意外的是他突然招呼都没打一个人就到了。不过能理解,莫说是亲生的,就算是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程毅,冷晋也经常会冒出买张机票奔去伦敦看一眼孩子的念头。   不管怎么说,冷晋想,自己好歹又多了个亲人。   电话很快被接起,那边传来莫一凡激动的声音:“阿晋?”   “啊,是我。”冷晋实在喊不出“爸”来,他还没适应这陌生的关系,“你回来该提前打声招呼,我也好去机场接你。”   “不用不用,我知道你忙,没通知你就是怕耽误你工作。是我太唐突,跑去医院找你……啊,你是不是刚下手术,有吃饭么?”   “吃过了。”   冷晋听到一丝鼻音,自己的眼眶也跟着酸了起来。自从养母去世后,他鲜少收到来自长辈的关怀。冷宏武可不是那种没事给他打个电话问他吃没吃饭、睡得好不好的人,其他亲戚就更甭提了。   “哦对,我刚才看到何大夫了,他真好看,性格也好,还特别有礼貌……阿晋,我没跟他说咱俩的关系,就说我是你亲戚。”   “我跟他说了,等过几天,带他和你一起吃顿饭。”   “他喜欢什么?我给他准备份礼物。”   “不用麻烦,他什么都不缺。”冷晋笑笑。何羽白就喜欢看手术视频,这玩意莫一凡可没地方弄去。   “那怎么好意思,好歹也是……”听筒里沉默片刻,传来声无奈的叹息,“不过我这种人没资格在人家面前充长辈,阿晋,你可千万别跟他说我当年是拿了你父亲的钱才……那样的话,我真没脸见他。”   “放心,我不会说的。”冷晋应道。   那边期待地问:“你下班有空一起吃饭么?”   “今天夜班,不过我可以调一下。”   “别,千万别因为我耽误工作,我这次回来会待一段时间,不急。”   “你不急着见我?”   “……怎么不急……都等了四十年了……”那边的鼻音更加明显,“阿晋,我对不起你,第一次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全身都在哆嗦,生怕你不认我……”   冷晋抬手捏了把鼻子,勉强撑出笑意:“见面说吧,七点我去接你吃饭……呃,你住哪?”   “兴华路这边的希尔顿。”   “我到了让前台给你打电话。”   “好,待会见。”   “嗯,待会见。”   挂上电话,冷晋靠到椅背上仰脸呼出口长气。   挺好,他想,将来跟何羽白的婚礼上,媳妇敬茶的环节不用省了。   TBC 第73章   听冷晋问姚新雨晚上能不能换个夜班, 何羽白主动要求替他值班。让姚新雨替班,冷晋还得还人家一个夜班,而自己替的话, 反正都是一家人还不还无所谓。   他知道, 冷晋是要去见莫一凡。   “你不是说晚上要回去看衍宇?”冷晋看他东西都收拾好了,这会又拆包往出拿手机充电器什么的。   “没关系, 一家子人围着他, 我回不回去无所谓。”何羽白压低声音,“你爸他……有没有跟你说,我哪不合他意?”   冷晋捂住胸口,信誓旦旦地说:“天地良心, 找你还不满意, 那就只能找外星人了。”   “你真烦。”   何羽白想敲他, 看看周围同事都在, 手举到一半又放下。他不讨厌油嘴滑舌的冷晋, 可他更喜欢对方正经起来的样子。尤其是全神贯注于工作的时候, 那认真的目光和表情,他盯着看多久都不会觉得厌烦。   他觉得那样的冷晋很帅气。不过这点小心思绝不能让冷晋知道, 不然又该翘尾巴了。   “晚上别弄太晚,得空就睡会。”冷晋叮嘱他。   何羽白抿嘴笑笑:“那得看患者给不给面子,别像你之前似的, 被个装死的折腾一宿。”   冷晋也跟着笑了起来。何羽白说的这个患者, 上门讨债未果, 心脏病突发被债务人着急忙慌地叫救护车送进急诊。恰逢冷晋夜班, 他一眼就瞧出那哥们是装的——哪有犯了心脏病的还面色红润呼吸均匀、躺在轮床上哈欠连天的?   心电图全无异常,脑CT也正常得可以,可那哥们就赖在轮床上不起来。冷晋嫌他在观察室里占床位耽误真有病的患者,就安排护士给推走廊上去晾着。等他忙了俩小时从抢救室出来,活生生被那哥们给气笑了。   这呼噜打的,睡得真香。   希尔顿酒店所在的位置靠近市中心,赶上下班高峰那条路奇堵无比。冷晋还早出来半个小时,愣是给堵到快八点才到酒店。一进酒店大堂,他就认出了坐在咖啡厅的莫一凡。对方看起来已经等了有段时间了,侍应生正在为他手边的杯子里续红茶。   莫一凡一直往大门口张望,见冷晋从旋转门里走出来,他激动地站起身,险些撞翻了侍应生手里那精致的茶壶。顾不上跟侍应生致歉,他疾步上前紧紧抱住冷晋,眼泪迅速漫过颤抖着的嘴唇。   冷晋的身体僵硬了片刻,这陌生的气息和拥抱他一时半会还无法适应。而且大庭广众的,莫一凡那压抑不住的哭声吸引了大量异样的目光,弄得他有些尴尬。   “不……不好意思……路上堵车……”冷晋迟疑着抬起手,轻抚对方的背部。在路上的时候还有点激动,然而真见了面,他反倒平静了下来。   就还是,太陌生了。   “没事,不用在意,只是我还以为……以为你改变主意不来了……”莫一凡摸出纸巾抹去脸上的泪水,目光柔和地望向冷晋的眼睛,颤抖着手抚摸那与自己有七八成相似的面孔,“阿晋……我……我终于……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先坐下。”发现莫一凡全身抖得厉害额头还冒出虚汗,冷晋忙将他扶回刚刚的座位上,并让侍应生给上一杯加糖的牛奶,“你一直空腹喝红茶,低血糖了。”   喝过牛奶,莫一凡的颤抖渐渐平复。他握住冷晋置于桌面上的手,反反复复地看他,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冷晋与他四目相对,在那被岁月印下痕迹的眼睛里看到了满满的爱意,终是红了眼眶。   没错,这就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   接到急救中心的调度指令,大正综合派救护车出诊。几分钟前刚有五个闹事的醉汉被送进来,其他医生都忙着,唯一闲着的就是无法接外伤患者的何羽白,于是由他跟车。   才九点不到,路上还有点堵。救护车左右穿插一路狂飙到小区门口,何羽白下车后拎着急救箱匆匆跑进楼里。这是一栋老式的红砖楼,有四五十年的历史,从楼门开始的墙上便被贴满了小广告和喷上去的电话号码。没有电梯,患者家在六楼,跑上去对头天夜里被冷晋烙饼一样翻来覆去折腾的何羽白来说,确实是个挑战。   敲开六零二号室的大门,何羽白气喘吁吁地问:“请问……是……王舒勤家么?”   开门的男人警惕地朝他身后张望了一眼,做贼似的压低声音:“对,您请进。”   “等一下……后面……还有我同事。”何羽白进屋后见他要关门赶忙制止,“他拎着担架……走的慢。”   男人皱了下眉头,又冲从卧室里探出头的孩子瞪了下眼,示意他别掺和大人的事儿。何羽白环顾了一下四周——客厅里的杂物堆得乱七八糟,地板上到处都是暗沉的污渍,踩上去有种粘鞋底的感觉。   可以说,家不像个家。   “患者在哪?什么情况?您是他什么人?”何羽白稍稍喘顺了口气。   “我是他丈夫。”男人沉声道。   这时拎着担架的同事也进屋了,丈夫赶忙把门关上,那谨小慎微的模样就好像屋里有什么天大的秘密怕被人知道一样。然后他把何羽白带到卫生间门口,拉开门。   何羽白眉头微皱——这卫生间也脏得可以,看上去有年头没打扫过了,马桶和洗手池上的白瓷都被侵蚀成了黄色。患者就蜷缩在脏兮兮的地上,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何羽白赶忙上前蹲下身,扣住患者的颈侧。   还好,有微弱的脉搏。   “他以前有什么病?”   何羽白戴上手套,边问边查体。患者体态消瘦呼吸微弱,面色暗黄腹部柔软,触诊未见明显异常。   “就……身体一直不太好……”丈夫支吾着,“也没……没什么大毛病……”   “晚上吃的什么?昏倒之前有没有说哪不舒服?”   “喝了点鱼肉粥……没听他说……不舒服……”   翻开患者的眼皮,何羽白注意到对方的瞳孔明显缩小。他立刻抬起头,四下张望了一阵,同时余光注意到那位丈夫的表情变得愈加局促不安。   根据患者瞳孔和身体状态,以及丈夫吞吞吐吐的态度,他判断患者极有可能是因吸毒过量导致的神经中枢抑制而产生昏厥。但周围没有发现针筒,于是他撸起患者的袖管,也没看到针眼。   “他是否有药物滥用史?”何羽白提问时尽可能保全对方的颜面。   丈夫一个劲儿地摇头,这倒是在何羽白的意料之中。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也有可能是怕他们报警。   何羽白无奈地劝道:“先生,我们得救他的命,请您务必如实告知。”   “没有没有,真没有,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男人还在嘴硬。   越过对方的肩膀,何羽白与同事交换过目光。同事开始装作很随意地到处查看,试图找到患者吸毒的证据。   很快,他冲何羽白摇摇头。   何羽白稍稍咬住嘴唇,突然他发现患者脚上的袜子穿得不大对劲——右脚的袜跟穿到脚面上了。见他要去揪那只袜子,患者的丈夫立刻冲过来试图阻止,但被担架员给一把拽住。   检查后不出所料,患者的脚趾缝中有新鲜和陈旧的针孔。何羽白推测对方的大腿内侧的静脉处应该也有针孔,这些地方很隐秘,夏天不易被人发现。他埋怨地看了眼那位满面愁容、一个劲求他们“别报警,孩子还小”的丈夫,从急救箱里取出支纳洛酮,敲开安瓿瓶用针筒抽取后为患者注射。   患者很快便苏醒过来,眼神涣散地望着眼前的白大褂,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何羽白低头轻劝道:“孩子还小,为他着想的话,以后别再碰那些东西了。”   患者紧紧闭上眼,侧过头,泪水无声地滑落。   人没事了,不管是患者和家属都拒绝去医院,倒是结清了出诊费用。何羽白留下医嘱,看了眼那个怯生生扒着门缝瞧他们的孩子,叹息着离开。   顺着楼梯往下走,刚走了两层,何羽白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下意识地去抓扶手却捞了个空。要不是担架员眼疾手快拽了他一把,这会儿得滚到楼梯下面去。   “没事儿吧,何大夫?”担架员关切地问。   “没……没事儿。”   何羽白闭眼忍过这阵晕。想必是最近太累了,外加刚一口气爬六楼,体力消耗过猛。救人时是顾不上,现在放松下来他才注意到腿还在抖。   等明天得跟冷主任谈谈,他想。不能再夜夜笙歌了,身体真受不了。   与此同时,冷晋正在和莫一凡坐在海边的堤坝上,每人手里捧着碗热气腾腾的关东煮。卖关东煮的大爷就在离他们不远的步行道边招呼生意,虽然天气很冷,但来海边牵手闲逛谈恋爱的小年轻还真不少,使得生意相当红火。   冷晋问莫一凡想吃什么,莫一凡就让他把车开到这里来了。   “以前我常常陪你父亲来这里,”莫一凡指着不远处的一块礁石,现在正在涨潮,礁石在海浪中忽隐忽现,“我们就坐在那,喝啤酒,吃烤串。”   冷晋沉默了一会,问:“在我出生之前还是之后?”   “……”莫一凡失落地垂下头,“对不起,阿晋,是我那个时候太天真了……以为宏武他会为了我……离婚。”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冷晋拍拍他的手,抱以宽容的微笑。   莫一凡握住冷晋的手,蜷起微凉的指尖,叹道:“宏武那时年轻英俊,又管理着半个集团的业务,说出来的话都是我从来没听过的真知灼见……我被他迷住了,就算知道他是有妇之夫,也还是……还是……”   他将额头抵在冷晋的肩膀上,羞愧得无法继续说下去。   冷晋叹了口气:“我爸这辈子对不起的人不光是你,还有我妈,还有我……但他现在人都不在了,是非功过,随他去吧。”   稍稍直起身,莫一凡把自己碗里的牛肉丸拨到冷晋的碗里——他看冷晋已经吃完了——说:“阿晋,这个吃不饱吧?不好意思,非要你陪我来这里。”   “没事,习惯了,饥一顿饱一顿的。”   虽然海风很冷,但冷晋心里暖呼呼的。缺失多年的关爱,如同天降般回到身边。   “你还年轻,得注意身体。”莫一凡说着,突然咳了两声。他赶紧用面巾纸捂住嘴,然后把那团纸使劲攥在手中。   “这太冷了,要不——”冷晋话说一半,突然顿住声音。   借着路灯的灯光,他清楚地看到莫一凡嘴唇上沾染着刺目的鲜红。   TBC 第74章   “我看是支气管扩张, 最好再做个CT确认一下。”   何羽白看过插在灯箱上的片子, 转头将诊断告知抱臂垂眼望向地面的冷晋。冷晋这才有勇气看向X光片, 确实如何羽白所说, 不是癌症。   但这并不能让他彻底放松。支气管扩张难以治愈,大多会在急性起病后转成慢性。发展下去,当肺组织广泛纤维化、毛细血管床遭到严重破坏时, 可导致肺动脉高压,引起肺源性心脏病。   沉思片刻,冷晋说:“先上氨甲环酸止血,等细菌培养结果出来再定用什么抗生素。”   “查个免疫四项吧,要是低,还得加丙种球蛋白。”何羽白提醒他。   刚冷晋把莫一凡送到急诊时脸都急白了,何羽白是真没见过对方如此失了主心骨的模样。但一听是咯血,他倒是能理解冷晋。好不容易有个亲人了, 却又有可能面临与死神打拉锯战,谁心里也不好受。   “好。”冷晋缓缓呼出口气,“抽完血我带他去办住院手续。”   交待护士去给急诊观察室里的莫一凡抽血,何羽白轻声劝道:“别着急, 还处于早期, 药物能控制住。”   “哎, 他咯血半年多了,自己也以为是肺癌, 要不是我硬把他拖来, 他连看都不想看。”屋里还有其他同事在, 冷晋脸皮再厚也不好明目张胆将何羽白搂进怀里,尽管他很需要对方的体温。   何羽白无奈摇头:“有的人是这样,讳疾忌医,只要不亲耳听到医生的诊断,就还能逃避现实自我安慰说没事。”   “是,我刚也说他来着。”冷晋点了下头,“你忙,我去给他办住院手续。”   何羽白赶在冷晋离开之前说:“我来管床吧,二十床空着。”   “放三床,我管。”   冷晋回过头,忽然注意到何羽白的脸有点红,刚光顾着着急莫一凡的事儿了没留心到。他退回两步抬手贴住对方的颈侧,感觉微微发烫,于是皱眉要求:“好像有点发烧,测个体温去。”   “37°3,我刚量了,没事,就是这几天累的。”何羽白说着,回手按了按腰侧。   想起昨夜自己那索求无度的一幕,冷晋尴尬地咳了一声,说:“你回家歇着去吧,反正我已经回来了,夜班我来盯。”   “我再待会,你先给你爸把该办的手续办完。”   “嗯,难受就去我屋睡会。”冷晋把办公室钥匙摸出来交给他。   接下钥匙,何羽白点点头:“知道,你去陪莫叔叔吧,我也得回诊疗室了,刚上来的时候就已经压了二十多个号了。”   “自己多注意。”   一起出门到走廊上,冷晋还是趁四下无人时偷吻了下何羽白。   听完儿子的话,莫一凡起先还不大相信,对冷晋说:“没关系,阿晋,不用瞒我,是什么病就说什么。”   冷晋估计他也看不懂片子,便把X光室出具的报告交给他。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疑似支气管扩张”,这个做不了假。莫一凡戴上眼镜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终是松了口气。   “这个……严重么?”他问。   “控制的好,活几十年没问题。得注意保暖别感冒,感染的话比较麻烦,肺部纤维化严重需要动手术。”冷晋拽过椅子坐到床边,犹豫了一下握住莫一凡没扎点滴的手,“你在瑞典那边……有亲人么?”   在此之前,他还一句都没问过莫一凡现在的生活状况。   “我先生不在了……嗯……你有两个弟弟……”莫一凡垂下眼,好像对冷晋诉说自己的家庭生活令他感到十分羞耻,“大的在法国工作,小的还在上大学。”   冷晋不由得感到一丝心酸。这几年每逢过节放假他都会留下来值班,因为没有家人,无处可去。要不去年春节程毅也不会悄悄买票要回来陪他,那孩子心里惦记着老爸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呢。   “阿晋,对不起。”莫一凡紧紧握住儿子的手,“我没对你尽过一天责任,现在又要你来照顾我……真是……不好意思……”   冷晋偏头瞪着清冷的墙壁,将泪水憋在眼眶里,轻巧地说:“嗨,当医生就这点儿好处,不用请假陪床。”   “那也辛苦,看看你这黑眼圈……”莫一凡叹了口气,抽手扶住儿子的脸侧,细细摩挲对方的眼眶下缘。   感觉到那份来自长辈的关怀,冷晋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了,养母去世后他再没体会过被人疼爱的滋味。他紧紧按住莫一凡的手,弓身将脸埋入对方的掌中。   在父母面前,孩子永远是孩子。   看了五个病人,何羽白有点撑不住了,暂停看诊端起杯子去茶水间打水。低烧倒还好,就是这胃越来越不舒服,想来是刚吃完饭没多久就跟救护车出诊,连颠带急闹的。   要说这救护车真不是一般的颠,何羽白以前没跟过车,这回算是体验了一把。司机一路狂飙开得生猛,并线时见缝插针油门刹车无缝切换,给他晚饭差点颠出来。   现在他知道为什么坐他开的车,有人下车就吐了。   刚喝了一口水,他就听见外面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赶忙放下杯子出去。是救护车送来的患者,因感冒发烧去小诊所挂水,挂着挂着人就昏迷了,赶紧叫救护车往大医院送。   跟车的家属是个年轻姑娘,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颠的,脸色惨白。   “既往病史?”何羽白刚问完忽觉一阵恶心,忙侧头捂住嘴呛咳了一声。   “他才二十四,平时健康着呢!”姑娘焦急地拽住何羽白的白袍衣袖,“大夫,大夫你快救救他!”   “别着急。”胃里隐隐作痛,但还没到不能忍的程度。何羽白抹去眼角因反胃溢出的泪水,清清嗓子问随车医生:“现在什么情况?”   “体温40,心率137,血压124/90。”   “何大夫!”   护士在旁边叫了一声,把手持式血糖仪往何羽白眼前一递——屏幕上显示的不是数值而是“Hi”,这说明血糖高到仪器测不出来了。   何羽白立刻要求:“给患者做血气分析、导尿验尿,加急。”   血气分析显示血糖高达60,十倍于标准数值,糖尿病没跑。等尿检结果出来,何羽白一看酮体三个加号——说明脱水严重——立刻做出糖尿病酮症酸中毒的诊断。患者才二十四岁,极有可能是I型糖尿病,天生的胰腺功能障碍。拖到这个岁数才爆发,感冒导致的感染是个诱发因素,也不排除最近一段时间的饮食所致。   “加大输液量,静推胰岛素20个单位,持续静脉泵胰岛素给药。”下完医嘱,何羽白又问跟车的姑娘:“他平时都吃些什么?”   “就……就……”姑娘急得磕磕巴巴的,“他最近……忙项目策划案……也不怎么吃饭……就靠喝营养快线……”   好家伙,这不是把自己往糖水里泡么!   何羽白觉得自己胃更疼了。   守到莫一凡睡下,冷晋换衣服奔急诊接班。到那一看,没瞧见何羽白,问了下三区的值班大夫,对方告诉他何羽白不舒服,把号分给其他人回病区休息去了。   冷晋心里一揪,转脸又奔回病区。可休息室和他办公室沙发上都没有何羽白的影子,赶紧追电话。电话响到断也没人接,冷晋只好又去护士站扫听有没有人看到何羽白。   小袁歪头想想说:“何大夫刚才好像去卫生间了,冲进去的——”   她话没说完,冷晋人都不见了。   进了卫生间,冷晋没瞧见人,但听到隔间里传出呕吐声。他上手推门,发现里面锁住了,于是拍门喊道:“小白?你还好么?”   何羽白没回应,但很快传来冲水的声音。门锁打开,何羽白顶着通红的眼眶从里面出来,看了冷晋一眼然后往洗手池那边摸过去洗脸漱口。   “哪不舒服?”冷晋伸手试了下他的颈侧温度,并不算烫。   “胃疼。”摸出手帕擦了把脸,何羽白抬眼望向镜子。眼里满是因呕吐压力所致的血丝,刚要不是跑的快,他得吐在走廊上。   站到何羽白背后,冷晋用自己的身体支撑住对方,然后伸手扣住他的上腹轻轻按压:“这疼?”   “别闹……”何羽白轻轻推了他一把,皱着眉头靠到他怀里,“最近事情太多,我可能过于紧张了。”   “明天做个胃镜看看吧,别有溃疡。”冷晋把人半拖半抱着带出卫生间,搁这地方温存不起来。   进屋躺到沙发上,何羽白抬手抵住额头,皱眉说:“不要,我之前做过一次,没发现问题,我觉得就刚才在救护车上颠的,下车又跑的急。”   “可能胃痉挛了。”   冷晋说着,跪到沙发边在那柔软的腹部上触诊。第一次不带任何情色意味地接触何羽白的身体,他感觉自己在男朋友和医生这两个角色间的切换还算顺利。   何羽白叹气:“哎,也有可能替衍宇担心闹的,他天天夜里做噩梦嚷嚷,我被他惊醒了好几次,每次都胃疼一会。”   “我老实几天。”冷晋摆出副“我错了”的表情,“抱歉,光顾着自己,忽略了你的身体负担。”   睁开眼,何羽白望着冷晋的侧脸,耳尖微微发红。累是累,可和心爱的人做那件事,谁会不喜欢?   “其实……还好啦……”他抬手扣住冷晋的肩膀,“可也没必要……每次都做到最后……”   “嗯?”冷晋侧头看他。   何羽白那丁点大的羞耻心无力支撑他说出诸如“我可以像你帮我那样用嘴帮你”之类的话,只好侧过脸不去看冷晋。冷晋也不追问,继续触诊他的腹部。   “疼!”   被按到下腹时何羽白突然大叫一声,给冷晋惊出一身冷汗。   TBC 第75章   冷晋一路从病区把何羽白抱到急诊。他冲进急诊抢救室的时候把同僚都吓了一跳, 还以为何大夫得了什么要命的急症, 一群人围过来赶紧上手帮忙。   “把B超机推过来!”冷晋喊完转头抹去何羽白额头沁出的冷汗, “疼得厉害么?”   “……还好……”   刚按那一下确实给何羽白疼得要命,冷晋松手后更是狠疼了一阵。这是很明显的阑尾炎反跳痛体征, 他自己已经能下诊断了。要说真是病来如山倒, 几个小时之前还好好的, 突然就疼得他连路都走不了了。   B超显示右下腹见条索状低回声,冷晋让护士给何羽白抽血, 加急化验。验血报告显示白细胞一万出头, 考虑单纯急性阑尾炎发作。   这倒好, 何羽白成他接班后的第一个患者了。   “割么?”冷晋忧虑地看着他。   “不要, 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开刀。”何羽白断然拒绝,然后给自己下处方:“头孢曲松2克加100毫升生理盐水, 每天一次,奥硝唑氯化钠0.5克,每12小时一次。”   “喂喂,没听过医者不自医么?”   “我有说错么?”何羽白反问。疼痛使人烦躁, 他现在一点儿跟冷晋逗贫的心情都没有。   “没, 何大夫妙手丹心, 哪会出错。”冷晋稍稍错开身, 给护士腾地方为何羽白扎点滴, “胃还疼么?”   何羽白捂住嘴:“不怎么疼了……就是有点反酸……”   “嗯, 等会给你拿板达喜。”冷晋知他难受, 想方设法逗他开心,“你可千万别就水咽了,那是咀嚼片,之前我就碰上一个,九点看胃疼,十一点回来说被药卡住了。”   何羽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药片跟一毛钱钢镚大小似的,就算是完全不看用药说明书的人,也不该傻到直接整片就水咽下去,好歹掰开再吃啊。   见他笑了,冷晋心里也轻松了点。不知道这是撞的什么邪,身边人怎么都病了。   急诊太吵,何羽白休息不好。冷晋把他送回病区安置到休息室里挂水,又跑去勺子家买了份热粥回来。   将手里端着的白粥放到桌上,冷晋低头轻唤已经陷入浅眠的何羽白:“喝点热粥再睡,你刚都吐干净了。”   何羽白睁开眼,勉强扯出丝笑容,作势要撑起身体。   “别起来,我喂你。”冷晋按下他的肩膀,拉过把椅子坐到床边,打开粥盒盖舀起一勺,吹透之后送到何羽白唇边。等何羽白咽下粥,他问:“烫么?”   “不烫,正好。”何羽白抿了抿嘴唇,忽然红了眼眶。   小时候生病,郑志卿也是这样细心地照顾他。等到了国外,独居在公寓里的那段日子,真是生病时想喝口热粥也没人给煮。他难以想象冷晋这么多年是怎么一个人熬过来的,每天回到那个活似酒店房间的家里,得是多么的孤单寂寞。   也难怪自从他们确认关系后,冷晋黏他黏得像个孩子。   伸手拽住冷晋的白袍下摆,何羽白往他身边凑过去,枕到对方的膝盖上。见小家伙对自己撒娇,冷晋空下手轻轻拢过那光洁额头上散落的卷发,笑着问:“怎么了?”   “心疼你。”何羽白孩子气地嘟起嘴。   “生病的是你诶。”   “那你以前生病的时候,谁照顾你?”   冷晋吹好一勺粥喂进他嘴里,说:“我很少生病,真的,我体质特别好。”   咽下嘴里的东西,何羽白捻着衣角嘟囔:“人吃五谷杂粮,哪会不生病……以后等你病了,我来照顾你……”   这话听着是特别暖心,可冷晋细一琢磨,又只能无奈地笑笑——哪有盼人生病的?   “先把自己的病养好,不过说真的,割了一劳永逸,要是没彻底治愈转成慢性的,最终结果还是得挨上一刀。”   “不要了,马上过春节,不想让我爸他们担心。”   经何羽白这么一提,冷晋才意识到又要过春节了。一年一年过得真快,他想,转眼就又是新的一年到来,势必要把人生大事定下来了。   “小白。”   “嗯?”   “春节的时候,找一天我去你家吧。”   何羽白扬起脸,眼神诧异地看着他:“去干嘛?”   “拜见泰山大人啊。”冷晋笑笑,“正式的见上一面,我爸不也在么,正好把咱俩的事定下来。”   脸上骤然涨得通红,何羽白把脑袋埋进冷晋怀里,小声嘟囔道:“咱俩才认识几天啊……”   冷晋算算说:“快三个月了吧,其实也不短了,不是有那种鸡汤文说,爱情只能维持三个月的时间?”   “前两个月你一直在找我茬好吧?”何羽白笑着噎他。   “我缺心眼,行了吧?”冷晋推推他的肩膀,“躺好,先把粥喝了,我还得去急诊值班。”   何羽白撑起身体拿过碗:“你去吧,我自己喝,工作不能耽误。”   轻吻过对方的额角,冷晋叮嘱他:“不舒服就让小袁给我打电话。”   “知道。”   目送冷晋离开,何羽白小口喝着粥,不时地笑笑。   正式见家长,听上去让人有点害羞。   回家见儿子手背上打着留置针针头,何权顿时心疼的要命。一听是阑尾炎,他更是心里长了草一样。开刀吧,心疼,不开刀吧,万一没彻底治愈将来还是躲不开。   晚饭时他特意叮嘱阿姨,把给欧阳衍宇烧的汤多盛出一份给何羽白喝。炖汤的汤料是从华医堂老店师傅那要来的方子,有消炎的功效。   围在桌边吃饭时,欧阳衍宇问:“小白你是怕疼么?”   “不是,只是手术再小也有创伤性,能不开刀还是不要开。”何羽白说着,望向坐在对面的何权,然后又看看郑志卿,抿了抿嘴唇说:“爸,我有件事想跟您们商量。”   郑志卿与何权对视一眼,点了下头。   “那个……冷主任他找到亲生父亲了……他想春节的时候,来和你们正式见个面。”   何羽白说完赶忙低下头端起汤碗。他刚看见了,听到“冷主任”三个字,他老爸的面部肌肉明显抽搐了一下。他回家之前把说辞都准备好了,反正大家都知道冷晋是养子,冒出个“亲生父亲”也无不妥。私生子什么的,恰好可以借此掩盖过去。   郑志卿正在那运气,忽觉膝盖被何权碰了一下,然后听到何权说:“那就让他们三十儿晚上去你大伯家吃年夜饭吧,听禾宇说那天你羽汐表姐的男朋友也要上门,人多一起热闹,也省得某些人控制不住手。”   说完他还斜了郑志卿一眼。   郑志卿面色微沉:“我比欧阳脾气好多了。”   欧阳衍宇假装没听到,郑羽煌是背上又开始隐隐作痛。   “又没说你,我说皮蛋呢。”何权轻哼一声,“养了二十多年的闺女眼看着就要被人撬走了,他那小心脏能承受的了么?诶我说,你最好从大正综合调辆救护车停门口,省得他再心梗一次。”   洛君淏在旁边听了,看看齐羽辉,又看看郑志卿,忽觉自己前路艰难。   郑志卿把碗一推,说自己吃饱了离开餐桌。何羽白见老爸不高兴,心里感到有些委屈,抽抽鼻子也放下筷子。   “甭搭理他,吃你的。”何权往儿子碗里夹了筷子菜,“晚上我跟他说,你别着急。就按我说的,三十儿晚上去你大伯家。”   何羽白小声说:“要不……还是再等等吧,我不想惹老爸不开心。”   “不惯他那臭毛病,也不想想他年轻的时候——”何权话说一半,发现小辈们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脸上,又硬生生把话咽回去。   别说了,还是给郑大白留点脸面。   吃完饭,何权把大儿子拉到房间里,向他询问莫一凡的情况。既然要做亲家,见面之前多少了解一下。万一碰上个“电视剧里的婆婆”,他肯定不能答应。   “莫叔叔现在是瑞典籍,和那边的人结婚了,还有两个儿子。”何羽白也都是从冷晋那零星听来的,“以前是舞台剧的演员,现在在做舞台指导……看起来是个不错的人,挺温和的。”   “那他当年为什么要抛弃亲生骨肉?”何权最介意的是这个。   何羽白眨眨眼,谨慎地说:“他生冷主任的时候才十九……”   非婚生子。干了三十多年产科,何权见过不少,还有十六岁的把孩子生医院厕所里的。年少轻狂的日子谁都有过,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承担起相应的后果。像他自己,要是头一个没流产,人生轨迹将会完全改变。独自一人拖着个孩子,医生肯定是当不了了,更不会去大正产科与郑志卿重遇,那样鬼知道后面还有没有现在的这三个。   所以说,这都是命。   “行吧,只要冷晋对你好,我是没意见。”何权托起儿子扎着留置针的手,心疼地皱起眉,“看看,才进医院几天就累出病了,小白,干不动可千万别逞强,别跟我似的,累流产了都不知道。”   “爸……你说什么啊……”何羽白抽回手,拘谨地搓着。   何权挑眉:“怎么,你们不打算要孩子?”   之前那个光着的冷晋他还没忘呢。   “要也不是现在要……”何羽白是真服了自己这个爸,怎么就不顾及下孩子的羞耻心。   “听爸一句,越早恢复得越好,你看我,三十五生你,三十六挨一刀,为你们仨把我这一条命都快丢干净了。”   “谢谢爸,我爱你。”   何羽白抱住何权的肩膀,偏头无奈地叹了口气——两年抱仨,这又不怪我们兄妹三人,要怪也是怪老爸好吧。   TBC 第76章   往年三十儿都是冷晋值班, 但他今年有大事要办, 只得奉上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找手下的几位主治换班。徐艳是未来的公婆特意从国外回来看儿媳,这个他不能破坏。阮思平他们家不是本地人,亲戚都在外地,而父亲在新疆那边跟勘探队回不来,家里就他爸一个人, 不让他回家陪爸爸过年显得太不近人情。   姚新雨见主任往桌边一站,没等对方开口立刻举起手:“行,我值三十儿那天。”   “仗义,得, 值完三十儿的班, 我给你两天假。”冷晋龙心大悦, 猛拍姚新雨的肩膀, 差点给人从椅子上拍桌子底下去。   “不用不用, 我可以连值三天,三倍薪水呢。”姚新雨呲牙咧嘴地揉着肩膀,“正好不用跟家里那群糟心亲戚一桌吃饭, 主任你是不知道, 就我们家那群姑姑婶子舅妈的, 一看见我就撺掇着让我去相亲。去年, 我歇三天, 嘿, 一共见了九个。”   阮思平震惊地问:“姚姚, 你这是连早餐都吃相亲饭?”   “午饭、下午茶、晚饭。”姚新雨白眼翻出声, “我这肚子里塞的全是饮料和茶。要说相亲该走心吧?我特么净走肾了!”   “你一大龄处男走个毛线的肾!哎呦!”   阮思平笑出驴叫,紧跟着就被冷晋反手一巴掌招呼到脑袋上。   “呦呵,你不是处男了?”冷晋的语调里不无嘲讽。   阮思平搓着脑袋,理直气壮地说:“当然不是!早不是了!”   “嗯?你居然背叛我?”姚新雨扑过去箍住阮思平的脖子,使劲勒使劲勒,“好你个阮思平,敢对我始乱终弃!抚养费拿来!拿来!”   “咳咳——主任——救命!”阮思平大叫。   冷晋袖手旁观看热闹:“呦,孩子都有了?怎么没早通知我,也好包个红包给你们。”   徐艳在旁边轻咳一声,起身离开办公室。这帮缺心眼的货,要是被患者家属看见了,八成都得转院。   莫一凡听说要去何羽白他们家过三十儿,一个劲儿地跟冷晋说不合适。他的理由是担心何羽白的家人介意自己,毕竟当年是未婚生子,还把孩子给抛弃了。   冷晋安慰他,说何羽白的家人很开通。何权两口子在医院工作多年,见过太多这种事,不是不能理解他。可莫一凡还是担心,始终犹豫不决,直到何羽白亲自来邀请他才勉强答应。   办完出院手续,莫一凡在单人病房里拉着何羽白的手,满怀歉意地对他说:“小白,真是不好意思,叔叔这一来就住院了,也没时间请你吃个饭……我看你这几天身体也不好,还总给我跑前跑后的……”   “您别介意,冷主任他太忙,嘱咐我多照顾着点您。”   何羽白抿嘴笑笑。那乖巧温顺的样子谁看了都喜欢,莫一凡自是满心欢喜。他转身从行李箱里拿出个设计简约却不失贵气的盒子,交到何羽白手里:“这块表本来是想给阿晋的,可我今天才出院,明天就三十儿了,没时间再去给你买礼物……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别嫌弃……”   “不用不用!”   何羽白赶忙推回去——百达翡丽诶,有不贵重的标价?   莫一凡的表情顿时落寞下来:“小白,我知道你家境优渥,什么都不缺,可……阿晋都跟我说了,他放弃了遗产,我不希望你家人觉得,他什么也给不了你……是,你们年轻人谈恋爱,谈的是感情,可老人家的心情也要顾及不是?亲戚朋友们是会挑剔的,你得替你双亲着想……到了我们这个岁数,看儿女过的好,心里才舒服。”   说着,他又将盒子塞到何羽白手里。   何羽白一时无从反驳。对方说的有道理,是人就不能免俗。虽然冷晋顶着病区主任的光环,但郑家家大业大,就算亲戚们不挑,老爹在社交场上的朋友也会说三道四。   “可这……我平时戴不上……”   何羽白面露为难之色。平时干活搬人抬床,磕碰难免,这表拿了也没合适的场合戴。他现在戴的是郑羽煌送的一块天梭,NBA纪念表,不如他弟一双鞋贵。家里还有一块是欧阳衍宇买法拉利时赠送的,也差不多的价位。   除了知识,这些金光闪耀的奢侈品对他来说毫无吸引力。   “总有能戴上的时候。”莫一凡松开手,面带愧色地看着他,“小白,叔叔年轻时犯了错,这辈子都弥补不了了,可你却不嫌弃,还这么懂事有礼貌,我打心底里感激你的善良……阿晋前半生过的坎坷,他的后半生……就交给你了。”   何羽白脸上微红,手足无措地拿着盒子,不知该如何接续彼此间的对话。这时冷晋推门进来,看俩人都戳在屋里无言相对,问:“你们俩这是干嘛呢?”   何羽白为难地说:“莫叔叔非要送我表。”   “那你就拿着呗。”冷晋上来就慷他人之慨,扫了眼表盒笑笑说:“明天记得戴。”   “……”   何羽白是真有把表盒摔他那张得意忘形脸上去的冲动。   三十儿算长假第一天,医院里清清冷冷的,姚新雨一个白天才接了仨急诊,闲得闹心就趴急诊护士站那逗小护士。快七点的时候季院长来慰问值班同僚,顺带请大家吃饺子。姚新雨这一口饺子刚咬下半个,眼瞧两辆警车呼啸着开进医院大门,后面还跟着辆救护车。   先从警车上押下来一个,戴着手铐被一件外套蒙着头,手上直往下嘀嗒血。紧跟着救护车上又推下来一个,姚新雨接手一看,要命——是枪伤,还伤着肺了。   “放胸管!去血库领四个单位红细胞!四百毫升血浆!准备急诊手术!”他冲护士大喊。   “能活么?”   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姚新雨回头一看,是卫纪尧。卫纪尧因颅脑手术把头发都剃光了,这会头皮上刚冒出一层青色的毛茬,配上他那张还处于缉捕嫌犯状态的紧张严肃面孔,看上去比犯罪分子更像个狠角色。   “难。”姚新雨如实告知。按说这手术得喊主任回来做,不过等冷晋赶过来八成人都凉了,他决定自己上台。   卫纪尧看上去很失落,他转身离开抢救室,到外面去打电话。这时伤者的血压突然消失,心跳拉成一条直线,姚新雨立刻上手按压对方的胸腔。   血基本都输给地板了,折腾了半个小时,还是回天无术。姚新雨偏头在袖子上蹭去汗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表,宣布了死亡时间。从抢救室里出来,他看到卫纪尧弓身坐在椅子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在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两瓶可乐,姚新雨坐到他旁边,递过去一瓶。   拧开自己那瓶一口气喝了半瓶,姚新雨打了个气嗝后问:“这俩人干嘛的?”   “绑匪,来收钱的,就指着他们问出人质的下落。”卫纪尧冷哼了一声,“周围都是便衣,结果现场没清干净,有个保安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绑匪以为是警察,当时就掏枪了……上头怕出人命,下令击毙匪徒……死的那个是主谋之一,活着的那个我在车上问了一路了,就他妈是个跑腿的,狗屁都不知道。”   姚新雨搓搓脖子,问:“那后面怎么处理?”   “市局的接手,把我们这队人撤下来了,我爸刚在电话里发了好大一顿火。”   卫纪尧喝了口可乐,抬手惆怅地搓着后脑。姚新雨的目光顺着他头皮上的疤痕一路向下,最终停留在隐藏在发尾中的那颗细痣之上。这地方要是长起头发来会被完全盖住,不过卫纪尧还在神外病区养伤时姚新雨就注意到了。   可即便是没看到这颗痣之前,他心里也被对方占据了好大一块位置。只是没机会说,那时的卫纪尧正处于失去搭档的痛苦之中,他张不开嘴强迫对方给一个答案。   俩人沉默了一阵,姚新雨安慰道:“撤下来也不错,正好回家过年了。”   “我爸还在指挥中心呢,过个屁的年,回家也是冰盘冷灶。”卫纪尧抬起头,混血混出来的高挺鼻梁上反射着日光灯清冷的光芒。   “我打算转部门了。”   “嗯?去哪?”姚新雨正盯着他鼻梁下的薄唇出神。   “去缉毒大队,我爸以前就干这个的。”   “不许去!那太危险了!”   姚新雨想都没想就攥住对方的手腕,好像自己不拉着,卫纪尧下一秒就要往枪口上扑。卫纪尧稍稍一怔,目光自姚新雨的脸缓缓下移,直到对方握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那地方火烧似的,就跟之前在这儿住院复健的时候,他走不稳摔进对方的怀里感觉一样。   “别去,求你了。”姚新雨咬了咬牙,终是下定决心把这段时间以来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卫警官,自从你出院之后,我一直想找个时间约你吃顿饭,可你总说忙……我不知道是你瞧不上我还是……但无论如何,我不希望再看到你躺在轮床上了……”   卫纪尧微微眯眸色浅淡的双眼,不错眼珠地盯着姚新雨。姚新雨被他盯得背上一阵发毛,赶忙松开手讪笑了一声:“你别……别用这么认真的眼神儿看着我……感觉像要审犯人……”   盯了他一阵,卫纪尧突然说:“我是被领养的,双亲都是毒贩。我爸一直瞒着我,是我到分局之后自己查出来的,所以,姚大夫,你考虑好了再跟我表白。”   这身世犹如挣不脱的荆棘,他已满身鲜血,绝不能再去刺伤一个满腔赤诚凝视着自己的人。   他拧好可乐瓶的瓶盖,起身朝同事们走去。离开之前,卫纪尧回头看了眼呆愣在椅子上的姚新雨,眼底滑过一丝失落。   有缘再见,姚大夫。   TBC 第77章   “哇哦, 小白,你什么时候新买的表?”   何羽白刚往沙发上一坐就被欧阳衍宇抓住了手腕, 仔仔细细研究起莫一凡送他的那块表。何羽白忙示意他小声点,并将目光意有所指地投向正和他家长辈们客气寒暄的莫一凡。   “莫叔叔送的。”他小声解释。   白天他跟冷晋陪着莫一凡逛了一整天商场买见面礼,累得他们俩比连值了三天大夜班还惨。幸亏过节专柜下班早, 再买下去,冷晋那辆越野车的后备箱里都塞不下了。莫一凡给今天到场的所有人都准备了礼物, 刷卡刷得何羽白眼晕。听说门口还有两条狗,他人都到停车场了又返回去买了对儿巨贵的项圈。   何羽白心里明白, 莫一凡这是怕郑家瞧不上自己儿子, 卯足了劲给儿子挣面子。所以他也不拦着,买吧,老人家讲究做表面功夫,让他们客套去。   欧阳衍宇对奢侈品深有研究,一眼就认出这是限量款。他捧着何羽白的手, 酸溜溜地说:“诶, 这表不便宜啊, 你这手腕上可是戴了辆阿斯顿马丁了,冷晋他爸真够疼儿媳妇的。”   说着他白了郑羽煌一眼——你瞧瞧人家的婆婆, 再瞧瞧你们家的,孙子都差点生了到现在一点表示也没有。   郑羽煌被刮了几眼后才反应过来。他摸摸兜,拎出一串钥匙交到欧阳衍宇手里:“爸说, 老爸在华尔街后面投资的那套公寓给你做定亲礼, 等回纽约有时间去办下过户, 喜欢住就住,不喜欢就卖了。”   “不要,我又不缺你家一套房子。”话虽这么说,但欧阳衍宇还是忍不住勾起嘴角。   要的不是多贵重的东西,而是份心意。   禾羽汐跟男友还在机场高速上,得等他们回来才开饭。齐羽辉拉着欧阳衍宇去别墅外的沙滩上放烟花,何羽白和冷晋在阳台上看。洛君淏跟过去凑热闹,结果差点被突然倒下的烟花筒给喷着。要不是郑羽煌眼疾手快拽他一把,今儿这年大家都别过了。   长辈们围坐在客厅桌边打扑克聊天,不过真正说个不停的也就是何权,禾宇是见没人搭话偶尔接一句,莫一凡只是陪着笑脸听。郑志杰自打听说闺女要带男朋友回来这脸上就没挂过笑模样,再加上郑志卿看到冷晋之后那怎么装都跟哭似的笑,何权心说这兄弟俩正好凑一对儿扑克牌里的大小猫——两张鬼脸。   “过年啊,别找不痛快,再说还有客人在呢。”   何权暗戳了下郑志卿的后腰,侧头把话递到他耳边。公婆都不在了,之前孩子们在国外没时间回来,过三十儿大多只有他们四个老家伙凑一块吃顿饭,有几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开开心心的不好么,摆个臭脸给谁看?   郑志卿清清嗓子,将目光投向莫一凡,大有没话找话的架势:“听说莫先生是搞舞台剧的,以前也是学这个专业?”   “我以前是学油画的。”莫一凡本来还觉得桌面上气氛有些尴尬,见亲家主动找自己说话,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哦,哪所大学?”郑志卿习惯了这种沟通方式,在社交场合上遇到需要结交的人便从大学开始聊起,说不定能找着个校友缩短距离感。何权一听赶紧在桌子底下撞了下他的膝盖——十九就去生孩子了,你现在问人家上哪所大学?脑子里有包哦!   “南清艺大。”莫一凡倒是很淡定,“不过我大二就去法国了,在敦刻尔克美术学院学习。”   “南清艺大?”禾宇侧头看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郑志杰,“志杰,莫先生是你的校友。”   郑志杰回过神,对莫一凡点了下头说:“我是广告学院的。”   “我见过您。”莫一凡对他笑笑,那语调和眼神直直把郑志杰的思绪勾回到多年以前,“四十年前的校友会,您作为荣誉校友回校演讲那次,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这下郑志杰想起来了。在校庆会晚宴上,同为南清艺大荣誉校友的冷宏武引荐了一位大一生给他,说是油画画得相当好,可以为郑氏药厂绘制广告招贴画。艺术系的新生想要混商业知名度都得靠前辈提携,而郑志杰当时没太当回事,随便应了一句,后面也没了下文。   他还记得晚宴结束后,远远瞧见那学生上了冷宏武的车。之所以对这件事印象深刻,是因为那个时候的冷宏武是出了名的疼老婆,从来不和他们这群未婚的二世子去鬼混,更别提大半夜的带个大学生上自己的车了。   只是年代久远,他早已忘了那个大一生的名字和样子,现在对上号了。   郑志杰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站在落地窗外的冷晋,又转身看着莫一凡,看似随意地说:“那么久的事,我早不记得了。”   莫一凡笑着说:“我猜也是,您见的人多,肯定不会记得我。”   郑志杰干扯出丝笑,尔后站起身拍拍弟弟的肩膀:“你们先玩,志卿,来书房,有个合同帮我看一下。”   “今天过年,别谈工作了。”禾宇劝他。   “十分钟的事。”   郑志杰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莫一凡一眼。   在书房里把自己的猜测向弟弟说明,郑志杰看着他,等着听对方的意见。自古以来私生子就是为人不齿的身份,甚至连文学作品都不留余地。莎翁巨著《李尔王》中的大反派埃德蒙,机关算尽害死多少人,无非是为了给自己私生子的身份正名。   郑志卿稍稍皱了皱眉,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也有所怀疑,也问过小白,可他不承认……冷晋人是不错,业务更没得挑,加上阿权那一直说他的好话,我就想,嗨,只要小白喜欢,随他去吧。”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郑志杰倒不是歧视冷晋,他只是不希望何羽白找个有强烈自卑感的人。以他近七十年的人生经历来看,跟那种人生活在一起绝对幸福不了。   “唉,辛辛苦苦养大的玫瑰,就这么叫人端跑了……真不甘心。”郑志卿靠到椅背上,接过郑志杰递来的雪茄,就着划燃的火柴点上。他平时不抽烟,只是偶尔到他哥这来,一起抽根上好的古巴雪茄放松下心情。   “我就等着看羽汐给我带一什么玩意儿回来。”郑志杰恨恨地吸了口雪茄,“臭小子,敢泡我闺女,管他是不是外资银行高管,管他爸是不是国际刑警,进门先打断腿!”   郑志卿点点头:“齐老的龙头手杖我给你放鞋柜边上了,悠着点使劲儿,注意你那心脏,不行我替你揍他。“   郑志杰笑着拍拍弟弟的肩膀——打虎亲兄弟,关键时刻,还是亲哥们给力。   可等禾羽汐把男友带进家门,郑志杰伸向龙头手杖的胳膊却被禾宇一把拍开。这位名叫丹尼尔的中法混血小伙中文说得挺利索,进门就叫爸,还给了禾宇一个热情的拥抱,哄得丈母娘笑眯了眼。郑志杰的白眼不敢当着闺女面翻,只好硬挤出丝笑,僵着胳膊跟未来的女婿握了握手。   要说这小伙子单看外表真是没的挑:目测一米九的个头,黑头发绿眼睛,长得要多精神有多精神,西装笔挺,从头到脚透着股子精英范儿。   禾羽汐的性格跟何羽白差不多,都是内敛型的。可从她的表情上能看出来,沐浴在爱河里的女人有多么幸福。   “多好的小伙子啊。”禾宇望着甜甜蜜蜜靠在一起女儿女婿,一脸的心满意足,“我看配咱家羽汐没问题。”   “我上楼吃片药。”   郑志杰觉得自己心脏病又要犯了。   人都齐了,落座吃饭。作为一家之主,郑志杰为在座的陌生人们彼此引荐一番,尔后举起红酒杯祝愿所有人新年快乐,宣布年夜饭正式开席。一时间桌上觥筹交错,气氛和乐融融,就连两位一直拉着冷脸的准老丈人也终于有了点笑模样。   “等明年有小的了,更热闹。”何权对禾宇说。   禾宇点点头,笑着问何羽白:“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   何羽白红了耳根,侧头看看冷晋,没说话。冷晋还没求婚,这话他没法回答。   莫一凡见小的不言语,在旁边接下话:“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定吧,我们做老家儿的,再催也没用。”   “爸,这事儿可不就得你们定么。”冷晋悄悄在桌子下面拖住何羽白的手,“我们随时都可以。”   这是冷晋头一回喊莫一凡“爸”,他自己没在意,可莫一凡却红了眼圈,话全都梗在了喉咙里。郑志卿在对面干咳一声,然后被何权掐了把大腿,只得干巴巴地挤出个笑。   眼见气氛又开始尴尬,莫一凡轻拍冷晋的胳膊:“阿晋,替我给郑董他们敬杯酒。”   冷晋站起身,以茶代酒敬大家。在座的都知道他不能喝酒,万一有急症需要回去,晕晕乎乎的怎么拿手术刀?   身为中法混血,丹尼尔不是第一次过中国年,知道饭桌上的规矩。他看冷晋敬完酒后,端起自己的酒杯,从郑志杰开始依次敬下去。到了莫一凡跟前,他听对方和自己说法语,顿时有了种亲近感。   “祝您万事如意。”他对莫一凡说。   莫一凡举起酒杯,笑盈盈地说:“我身体不好,不能多喝,你随意就好。”   “这样,那您别喝了。”   丹尼尔随意地按住莫一凡的手腕,眼神忽然一滞——他看到对方的手腕内侧有一朵缠绕着荆棘的玫瑰刺青。   这个人,该不会是……   丹尼尔压下心中的疑惑,将一圈酒敬完,然后说要给双亲拜年,走到阳台上去打电话。过了一会他返回饭桌,弓身在郑志杰的耳边轻声说:“爸爸,有地方可以私下谈谈么?”   郑志杰差点被这声“爸爸”喊犯了心梗。   本以为丹尼尔是要以女婿的身份和自己来一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话”,可没想到书房门刚关上,郑志杰就听到他说:“爸爸,您家里,有个罪犯。”   郑志杰顾不上心梗的事儿了,皱眉问:“谁?”   “那位莫一凡先生,哦不,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叫这个名字。”丹尼尔将手机里的照片展示给郑志杰,“他有十几个化名,曾是我父亲退休前追踪多年的嫌犯。刚和父亲通过电话,确认他是被判终身监禁,应该还关押在博涯海上监狱里才对。”   看到手机屏幕上那张莫一凡多年前的标准嫌犯照片,郑志杰心里忽悠一下拧出个问号。   “他犯了什么罪?”   丹尼尔直白地告诉他:“伪造艺术品、支票以及盗用他人身份,在欧洲各国行骗逍遥法外多年,共计造成了数亿美元的损失。从我少年时代开始,父亲的书房里便贴满有关他的线索。我是看到他手腕上的玫瑰刺青,想起书房里贴了张一模一样的手绘图才去向父亲求证。刚刚父亲告诉我,正是靠众多事主指认的这个特征,才将分散在各地区的案件联系到一起。”   “……”   郑志杰眉头紧拧,搓着下巴在屋里来回踱步。这可热闹了,家里居然有个本该被关在监狱里的罪犯!   就在他琢磨着要找哪条路的关系来管这件事时,丹尼尔的手机响了起来。接完电话,丹尼尔面带愧色地对他说:“抱歉,爸爸,我冲动了……父亲刚和检察官确认过,莫先生以协助国际刑警追查伪造艺术品和金融凭证的罪犯为交换条件结束了刑期,他现在是自由人。”   闻言,郑志杰抬起手。   “不,这事儿你做的对,我们家不能跟诈骗犯有来往。”   TBC 第78章   从书房里出来, 郑志杰看到莫一凡正在二楼走廊上观赏自己亲手为禾宇绘制的《三途·彼岸花》装饰油画,于是示意丹尼尔先下去。丹尼尔与莫一凡擦身而过, 不动声色地冲对方点头致意。   刚在书房里郑志杰叮嘱过他——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对任何人,甚至禾羽汐也不许说。   站到莫一凡身旁,郑志杰语调轻松地说:“您是专业人士,给拙作提点意见?”   莫一凡轻笑:“多少年没动过笔了, 谈不上专业……这张画的构图和用色都很精巧, 在我看来,足以与大师的水准媲美。”   “莫先生说笑了, 我一个学广告的,画油画顶多是初学者水平。”郑志杰用余光打量着对方的表情。   莫一凡微微侧过头, 眉眼含笑地望着郑志杰, 那神态使得虽已年华老去的容颜有了份独特的风情:“画作的水平,不能单一的用技巧来评价,让观众能感受到创作者融入其中的心思才是重点……虽然是张风景画,但我猜……这是您为了心爱之人所绘。”   郑志杰眉梢微动。他年轻时风流倜傥,应酬又多, 没少混迹风月场所。那里面的姑娘小伙都受过专业训练, 深知如何用一个眼神或者一句话语来打动客人的心。可即便是在花丛里游走多年,他也从未碰过有人能像莫一凡这样, 自然而然地碰触到自己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怪不得能骗那么多人, 他想, 这人情商简直高得可怕。   见郑志杰不说话, 莫一凡眨了下眼,问:“我猜错了?”   “不,这确实是为禾宇所绘。”郑志杰错开目光,对视状态使得他感觉自己要被对方看透了。   “真是幸运的人。”莫一凡笑叹,“无论是有所爱亦或是被深爱,皆是难得的幸事。”   尽管郑志杰从心底里赞同对方的话,但同时也意识到思路不能被对方掌控,于是话锋一转,问:“怎么不继续吃了?饭菜不合口味?”   “上岁数了,吃不了几口。”莫一凡笑笑,“听禾宇说您是从五星级酒店请来的主厨做这顿年夜饭,实在是太丰盛了,特别感谢您的招待。”   “嗨,家常便饭,谈不上丰盛。”郑志杰压低了声音,“不过肯定比在博涯监狱里的套餐强。”   莫一凡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退后一步却再无路可退,半个身子抵在了围栏之上。   郑志杰往楼下看了一眼,一大家子人围在饭桌边,欢声笑语,没人注意他们。   “您真有本事,把我调查的这么清楚。”莫一凡的声音在一楼笑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冰冷,与他先前那副温和客气的态度判若两人。   “不是我有本事,是我有个好女婿。”郑志杰的语调里不无骄傲,“他的全名是丹尼尔·德姆维尔,怎么样,耳熟么?”   莫一凡向下望去,看着正与禾羽汐有说有笑的丹尼尔,右边嘴角堆起丝细纹:“德姆维尔警官的儿子?哇哦,我只能说,世界真小。”   郑志杰轻点了下头,表示赞同:“莫先生,以我个人的观点出发,我相当佩服你所创造的‘功绩’……听丹尼尔说,败在你手下的人都是业内资深人士,没有一个是傻瓜……”   他顿住声音,细细观察莫一凡的反应。   “谢谢。”   莫一凡淡笑,眼中却有一丝不屑。好听的说在前头,剩下就是难听的话了。   果然,郑志杰的态度强硬起来:“不过……不好意思,莫先生,我们郑家都是规规矩矩的人,怕是高攀不起你这样‘出色’的亲戚。”   莫一凡也用同样态度回应道:“阿晋与我的事无关,郑先生,您难道没听过‘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放心,我还没老糊涂到那个份上。”郑志杰上前用双手撑住围栏,垂头望向一楼围在饭桌边的家人们,“小白虽然是我弟的孩子,但他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和亲生的没两样,作为郑家的家主我有责任照顾看护他……莫先生,我诚恳地请求你,不要再出现在小白他们身边。”   这话劈得莫一凡眼前金星直冒。忍了又忍,他咬牙质问道:“您的意思是,我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能见了?”   “是你曾经抛弃的亲生儿子!”郑志杰重重咬住每一个字,侧头与他四目相对,眼神和语气一样坚定。   “——”   莫一凡的身体开始颤抖,鼻尖和眼眶泛起不甘的红色,嘴唇开合了几次却都没能发出丁点声音。他闭上眼,浓密的眼睫在沉默中缓缓湿润。   看着他那副内心艰难挣扎的模样,郑志杰继续加重语气:“人言可畏,你的过去要是被别人发现了,孩子们要怎么抬头做人?莫先生,话我就说这么多,至于后面的事,你自己决定。”   说完,郑志杰绕过莫一凡走下楼梯,换上副笑脸重新回归到欢乐的家人之中。   厨师做完年夜饭就回自己家过年去了,包饺子的环节人家不负责。然而家里除了禾宇没人会包饺子,往年吃完年夜饭都是别人看电视聊天磕瓜子就他一个人忙活。今年有冷晋帮忙,虽然捏出来的饺子歪歪扭扭,但聊胜于无。   其他孩子都不愿意学,只有何羽白站在冷晋旁边,像模像样地捧着个饺子皮。他看一眼冷晋的动作,自己低头捏一下,结果大半馅料都被捏了出来。   “这个真难……”尝试了几次后,何羽白皱起眉头。他能背的下八百页厚的英文原版专业课书籍,却败给了一张饺子皮。   “你得把手这样……”冷晋手把手教他,就像当初在导管室里时那样认真,“对,这样包起来……再捏一下……看!成了吧。”   何羽白满心欢喜地把自己的“作品”码放到饺子盒里。禾宇扫了眼刚包出来的那个饺子——馅都沾在皮上——无奈地勾勾嘴角,心说这待会一煮肯定破。   可他也不好打击何羽白的积极性:“小白,你去跟衍宇他们聊天吧,我跟冷晋包就行。”   “这么多人的饺子,就你们两个要包到什么时候。”何羽白又托起张饺子皮,认认真真地挖了勺馅料填进去。   “都吃饱了,一人顶多吃两三个就差不多了,包不了多少……”禾宇继续尝试劝退对方。   何权凑过来看了眼,称赞道:“行,比我包的好。去年禾宇擀皮我包,煮出来一锅片汤。”   “噗——咳咳!”   冷晋没憋住笑,赶紧偏头假装咳了两声。何羽白则瞪大眼睛——不要命了简直,敢当面嘲笑丈母娘。   “冷晋,我可听见了啊。”何权翻楞着大眼,“有种你再笑一个,信不信打从今儿晚上开始我让小白回家睡?”   “别别别,何老师,我错了。”冷晋赶忙用沾满面粉的手揽住何羽白的肩膀,将心上人牢牢箍在怀里。   坐在客厅的角落里,远远看着笑得一脸幸福的儿子,莫一凡默默地握住手腕。   被玫瑰与荆棘覆盖着的陈年伤疤,此时已变得滚烫。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辞旧迎新,吃完饺子这顿年夜饭算是正式结束。郑志杰跟禾宇站在门口送人时,给小辈们每人都发了个红包,唯独没有冷晋的。   对此,郑志杰自有解释:“我觉着,你这岁数领红包大了点。”   冷晋的表情瞬间尴尬,何羽白也微微皱起眉头。何权在旁边看了,脸一抹,冲大伯哥瞪起眼:“怎么着?歧视啊?”   禾宇赶紧用胳膊肘撞了下郑志杰,示意他大过年的别招惹何权。郑志杰慢慢悠悠地从兜里摸出个红包交给冷晋,转脸对何权说:“开个玩笑,你急什么?”   “哼,懒得跟你计较。”   何权翻了他一眼,扬着下巴出了门。   莫一凡站在门口,向两位主人颌首致谢:“感谢你们的热情款待,也谢谢你们对阿晋的照顾,有时间来瑞典玩,我接待你们。”   郑志杰笑笑说:“莫先生,冷晋现在算我们郑家人了,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他。”   这话在别人听起来是句客套,但莫一凡心里清楚,郑志杰意有所指——放手,对大家来说都好。   “是,那就麻烦你们了,再见。”   他转过身疾步走向冷晋的车,在自己的伪装彻底碎裂之前逃离对方的视线。   等莫一凡上了车,冷晋回头问:“爸,要不要先去酒店把行李拿上?”   最近这段时间莫一凡一直在住院,出院后他把人接回家里,但大部分的行李都还在酒店。   “我今晚回酒店住,刚收到同事的消息,排练出了问题,明天就要赶回去。”   莫一凡说完紧紧咬住嘴唇。年轻时所犯的错误终归是要付出代价,有生之年能见到儿子儿媳,也该满足了。   何羽白比冷晋还吃惊,从副驾驶座上回过头:“这么着急?不能多待几天么?我昨天还跟冷主任商量,明天带您到处去看看,吃吃家乡菜。”   冷晋也劝他:“是啊,爸,你难得回来一趟,多待几天。”   被冷晋喊“爸”喊得眼眶滚烫,莫一凡偏过头,瞪大眼睛强忍泪水,勉强挤出丝笑意:“现在交通这么便利,我过段时间不忙了再回来,或者等你们有假期了,去那边看我也一样。”   “我们哪来的假期啊,从初三开始就得值班。”冷晋叹息着摇摇头,打轮将车并到主路上,“对了爸,你下次回来也带我兄弟他们一起吧,好歹是一家人,见个面认认亲。”   “……好。”   莫一凡应道,同时在心中默叹一声——不会有下次了,阿晋。   TBC 第79章   晚上七点的航班, 冷晋跟何羽白一起,提前两个小时将莫一凡送到机场。   托运完行李,莫一凡对何羽白歉意地笑笑:“小白,嗯……我有几句话, 想单独跟阿晋说……”   何羽白张开手抱住对方,说:“祝您一路平安, 到了之后, 记得给我们发个消息报平安。”   莫一凡紧紧抱住何羽白, 那力道像是要永别前最后的一次拥抱,这让何羽白稍稍感到有些意外。他越过莫一凡的肩膀望向冷晋, 冲对方比了个“停车场等你”的口型。   冷晋点点头。   等何羽白离开,莫一凡转过身对冷晋说:“阿晋,找个人少的地方陪我坐一会。”   “那边有个咖啡厅。”冷晋朝远处的Costa招牌偏了下头。   咖啡厅里的人不算少, 但环境相对比较安静。在最角落的位子里坐下, 莫一凡点了两杯黑咖啡。到咖啡上桌前他始终一言不发,就只是用那种看不够的目光望着冷晋。   “爸,您这是怎么了?”冷晋喝了口咖啡, 发现莫一凡就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也不说话,隐约察觉到有一丝异样。   莫一凡用尽自己多年来伪装行骗所练就的从容, 淡定地说:“再好好看看你,这次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现在视频聊天这么方便, 想看我不就打个电话的功夫么?”冷晋笑了笑。   “那感觉不一样……真人和在视频里看……”莫一凡伸手握住冷晋置于桌上的胳膊, 以一种极为正式的态度叮嘱他:“阿晋, 小白是个特别好的孩子,又懂事又善良,你可千万不能对不起他,知道么?”   冷晋被这陡然严肃的气氛弄得一愣,片刻后点点头说:“知道,爸,我一定好好对他。”   “对他的双亲要孝顺,其他家人也要尊重。”   “嗯。”   莫一凡收回手,端起咖啡却没有喝,只是望着映在里面的灯光,轻叹道:“我这辈子,最大的失败就是爱错了人……阿晋,相爱容易相守难,白头偕老没有那么容易……结了婚就不再是你们俩个人的生活,他家又是名门望族,你的言行必须谨慎。”   “……”冷晋微微眯起眼,“爸,是不是小白他大伯和你说什么了?我昨天看你们俩在二楼那聊了挺长时间。”   莫一凡手中的咖啡杯猛地抖了一下,棕色的液体四下飞溅。冷晋忙抽出纸巾帮他吸走水分,等他稍作整理后追问道:“爸?是不是他瞧不上我?还是瞧不上你?”   莫一凡紧紧咬住嘴唇,沾湿的纸巾在他手里几乎被攥烂。   “我找他去!”冷晋轰然起身。   “你给我坐下!”   莫一凡突然爆发出的声音吸引了周围顾客的目光,被那些异样的目光盯着,使得冷晋感觉如芒在背。他不甘心地坐下,肩膀缓缓起伏,眼睛直直地盯在莫一凡脸上。   莫一凡闭上眼,避开儿子的目光,缓缓吐出积郁于心的话语:“我坐过牢,因为诈骗等多重罪名,被关押在法国博涯海上监狱长达十年……而郑志杰发现了这件事。”   冷晋的脸上顿时挂满不可思议的神情。   “我知道自己在犯罪,也不在乎被抓,事实上在被逮捕之前,我还给警方留下了很多线索。”莫一凡睁开眼,解开袖扣将半个小臂内侧的纹身彻底暴露于冷晋的注视下。   十一朵玫瑰,每一朵上面都被荆棘缠绕。手腕上的那朵最大,颜色也最黯淡,能看出是最先纹上去的。冷晋一眼就看到那朵玫瑰之下试图遮盖住的伤疤,立刻伸出手握住对方的手腕,咬牙质问:“为什么自杀?”   莫一凡凄然地勾起嘴角:“求而不得,就想带着你一起死,想让冷宏武后悔一辈子……对不起,阿晋,我其实根本没资格认你……”   冷晋只感觉嘴里阵阵发苦,他机械地眨了眨眼,缓缓松开手。痛苦和质疑在他眼中交错出现,所有的委屈和不甘,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所以……你没有一个已经死去的丈夫和两个儿子?”他问。   莫一凡摇摇头:“我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慈爱的父亲来博取你的好感,阿晋,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很擅长这个……我知道别人想听什么,更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可以轻而易举地赢得他人的信任,然后将其玩弄于股掌……曾经我以为是冷宏武让我变成这样的,可后来发现其实并不是因为他,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孤傲,自负,不服输,以征服他人来获得满足感……然而我一直在逃避面对这样的自己,一直不肯承认为了那不值一提的自尊心,竟要带着亲生骨肉共赴黄泉……阿晋,如果不是以为自己要死了,我肯定这辈子都不会回来找你。”   眼里一阵酸涩,冷晋抬手用掌根抹去眼角的湿意,语调干涩地问:“那么,你到底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谅解?”莫一凡说着,又摇摇头,“不知道,大概是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监狱医院里。坐牢的时候,每年到你生日那天,我便会再纹一朵玫瑰上去……阿晋,你是我唯一的亲人,然而我竟然还在欺骗你……我痛恨这样的自己,可又没有勇气向你坦诚一切……昨天郑志杰找我谈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早该把事情都告诉你。”   冷晋轻出了口气,语调极为平淡地说:“老实说我现在分不清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但就像你说的,我是你唯一的亲人,所以如果有一天你真的需要我了,你知道在哪能找到我。”   他从钱包里抽出张钞票塞进账单夹,然后起身向莫一凡点了下头。   “爸,祝你一路平安。”   望着冷晋高大挺拔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莫一凡紧握在膝头的拳头才缓缓松开,任由泪水模糊了一切。   没在儿子的眼中看到不舍,他虽然心如刀割,却也如释重负。   何羽白等得有些心急,正要给冷晋打电话,结果看到对方从远处朝车这边走来。他推开车门下车,迎上前刚要说话,却发现冷晋像是刚刚哭过一样,鼻头眼眶通红。   他想冷晋是为离别而伤感,于是劝道:“别难过,等过完节我跟季伯伯说,让他给你放几天假,你好去瑞典看莫叔叔。”   “不用,上车吧。”   冷晋呼了口气,揽住何羽白的肩膀往车那边走去。他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躲进卫生间里哭了一会。当他意识到自己对这份迟来的亲情期望过高时,那充满幻想的气泡却已悄然破碎,徒留溢满胸腔的酸楚。   坐进车里,冷晋扣好安全带却没着急发动汽车,而是侧头一直用深情的眼神望着何羽白。何羽白被那灼热的视线盯得耳尖发红,抿嘴笑笑问:“开车啊,看我干吗?”   冷晋没说话,而是抬起手顺着何羽白的脸侧用手指缓缓勾勒对方的面部线条,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片羽毛。何羽白被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作势要推开他的手。冷晋顺势握住何羽白的手把人拉进怀里,偏头吻了上去。   这个吻也很轻柔,冷晋的唇舌不像之前那种充满索求和渴望,而是小心谨慎地品尝。在冷晋的嘴唇上尝到了眼泪的味道,何羽白捧住他的脸,第一次主动将舌尖探入对方的口腔里,学着以前冷晋吻自己的样子吻回去。   “有我呢……”胶着的唇齿间溢出暖心的安慰,“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空荡荡的胸腔被填满,滚烫的泪水再次溢出。冷晋向后退开点位置,抹去自己沾在何羽白脸上的眼泪,凝视着那饱含爱意与温情的双眼。   “我真幸运。”他笑着说,“能与你相遇。”   在机场高速上往回开时冷晋接到个电话,大正产科的韩院长打来的。他说自己的母亲突发急症被送进大正综合,拜托冷晋亲自过去看一眼。他人在国外开会,实在放心不下交给别人。   等冷晋挂上电话,何羽白问:“韩叔叔的妈妈?”   “嗯,你认识?”冷晋倒也不吃惊。   “是,王奶奶,小时候她很疼我,经常给我买东西。”何羽白的语气略带焦急,“她怎么了?”   “疑似心梗。”   “天呐!”何羽白小小地惊讶了一声。   冷晋空下右手拍拍他的胳膊以示安慰:“给姚新雨打个电话,让他先接人,就说我马上到。”   何羽白赶紧给姚新雨打电话,此时救护车已抵达大正综合。   “不像是心梗。”姚新雨说,“心电图上就一个早搏。”   何羽白稍稍松了口:“好,那麻烦你先盯着,我和冷主任马上到。”   “别着急,老太太应该没大事,那气势,你听听。”   姚新雨把手机往病床那边伸过去,给何羽白听王欣的说话声:“我告诉你,桑涛!甭管多重的病也别给我往ICU里推!更不许切老娘的气管!老娘活了八十四年,儿孙满堂,够本!怎么来的怎么走,一根头发丝都不许少我的!”   “妈,您少说点话,让姚大夫帮您先做完检查。”桑涛的声音听起来极为无奈。   何羽白这心又往原位归了一点,然后听到姚新雨的声音插了进来:“听见了吧,老太太这嗓门,比我都高……我考虑急性胰腺炎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过她还说左肩胛骨,对应后心位置区域疼痛,疼了两三个小时了……听说要不是桑主任硬把她拖上救护车,她还忍着呢。”   “好,姚大夫,麻烦你了,我跟冷主任还有二十分钟到。”   何羽白自是知道王欣的脾气。他听何权说过,这位老太太年轻时跟随丈夫去非洲开金矿,敢自己端着AK47跟抢金沙的土匪拼命,在当地被称为“女狮王”。   何权还说,冲王欣这不爽就骂绝不憋屈自己的性格,照着一百岁活没问题。   TBC 第80章   一如何羽白印象中的那样, 王欣虽然躺在病床上, 但依旧妆容精致衣着华贵。那满头的银丝盘出贵气的发髻,耳环项链胸针手镯戒指金光耀眼, 从头到脚珠光宝气, 成为急诊观察室里一道亮丽的风景。   桑涛守在床边,一手拎着婆婆大人的爱马仕包, 一手拎着双红底高跟鞋,满脸无奈。他旁边站着个高个青年,二十出头的年纪, 还有一个只到他肩膀高度的小姑娘, 看着像是初中生的模样。   这年过的,一家人全过到医院里来了。   “王奶奶,桑叔叔。”何羽白进去先跟他们打招呼。   王欣瞧见何羽白一愣, 反应了一下,那张本来疼得皱眉的脸立刻挂上笑容:“哎呦!是小白吧!有年头没见过你了, 快,来来来, 让奶奶好好看看!”   何羽白赶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问:“王奶奶,您哪不舒服?”   “看见你哪都舒服了!”王欣乐呵呵地端详着他, “真不错, 越长越像何权, 多好看啊, 奶奶就喜欢你爸那模样的, 看着讨喜。”   桑涛低头轻咳了一声。打从第一次以准儿媳的身份进韩家门,王欣就没瞧上过他,之前还惦记着让儿子韩骏追何权。这都二十多年了,还动不动就念叨何权,也不考虑下他的心情。好在韩骏对他百依百顺,要不就冲这婆婆,早离八遍婚了。   王欣突然转脸冲他喊了一声:“桑涛!”   桑涛忙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女儿——王欣说了,医院细菌多,包不能放床上,鞋不能放地上——凑过去应道:“妈,我在。”   “今儿初一,给小白包个红包。”王欣命令道。   “啊?”桑涛一愣。这是医院,上哪找红包封去?   何羽白赶忙冲桑涛挤眼,又对王欣说:“不用不用,王奶奶,您把病治好比给红包更让我开心。”   “我没病,你看我这——哎呦呦——”   正说着,王欣又疼了起来,汗珠子裹着粉底就往下滚。何羽白赶忙回过头,把一直戳在门口看报告的冷晋叫到床边。   冷晋对她说:“老太太,我看您这化验结果,像是胆囊炎。”   “管他什么炎,你们看着治。”王欣这会疼的牙关紧咬。   桑涛轻声对冷晋说:“冷主任,我妈不肯让男大夫触诊,今天有没有女大夫值班?”   冷晋琢磨了几秒,摇头。   “我来吧。”何羽白撸起衣袖,征询王欣的意见,“王奶奶,我给您按按肚子,行么?”   王欣点头:“行,随便按。”   桑涛在旁边运了口气,心说妈您这可真是爱屋及乌啊。   触诊确认王欣胆囊位置疼痛明显,何羽白让护士把人推进抢救室,然后拖B超机过来照。B超显示胆囊饱满张力增高,胆囊壁水肿胆汁透声差。并有胆结石卡入胆囊颈部,疼痛就是由此造成的。   看过何羽白出具的B超单,结合化验单上的数据,冷晋跟桑涛商量:“桑主任,老太太这个胆囊得切了,现在淀粉酶是280,到300可就是胆源性胰腺炎,万一再赶上化脓性胆管炎弄一夏科三联征出来,老太太这岁数可扛不住。”   在大正产科的NICU干了二十多年,虽然一直是给新生儿看病,但桑涛自是知道像王欣这个岁数,做手术也是危险,不做也是危险。好在老太太贵体康健,基础检查显示除了血压稍微高点,心电图上有一个早搏之外再没别的毛病。   他点点头,说:“稍等,冷主任,我给韩骏打个电话跟他商量一下。”   “那我先让护士给上HOLTER了,观察二十四小时。”   “好。”   桑涛转身到走廊的无人角落里去打电话。   输上液,王欣疼的没那么厉害了,又见护士往自己身上挂个跟收音机似的机器,面带疑惑地问何羽白:“白啊,这是干嘛的?”   何羽白耐心解释道:“这个是HOLTER,动态心电监护仪,做手术之前戴一天好实时监测心电图动态变化。”   别的王欣没听懂,就听懂“做手术”这仨字了,立刻瞪起眼:“还要手术?”   “我听桑叔叔说,您老是吃完饭后背疼,那是胆囊炎和胆结石闹的。您这是过年吃得油,一下厉害了,切了以后就不疼了。”何羽白边说边帮她搓着扎点滴那只手的手指,“王奶奶,我们冷主任说得切,那肯定是得切了,您听话,行不?”   王欣的脾气就是,只要自己喜欢的人说什么话她都爱听,何羽白这柔声细气地劝导她听着更舒坦。不过她依然有自己的担忧:“白啊,奶奶不是怕做手术,可你看,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万一下不来手术台,不是给你们添堵么?”   “您放心,我们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将手术风险降到最低。”何羽白打量着她,“王奶奶,您把首饰都摘了吧,医院人来人往,贵重物品容易丢失,而且做手术也不能戴首饰。”   “嗨,着急忙慌地就被桑涛拖过来了,都忘了。”她冲窗边招招手,“英啊,过来帮奶奶把项链解了。”   韩英上前帮王欣解项链,边弄边偏头冲何羽白笑笑:“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何羽白抿住嘴唇,也回给她一个笑容。这小姑娘嘴真甜,他想,可能是从小被爸爸用棒棒糖喂的。听何权说,以前韩骏在NICU当主任的时候,兜里天天揣着棒棒糖,看谁不高兴了就发一根。   他小时候也吃过韩主任的棒棒糖。   王欣盯着何羽白仔细看了几个来回,笑着问:“白啊,今年二十五了是不是?还没谈朋友吧?”   没等何羽白出言否认,又听王欣说:“小荀,过来,这是你何叔叔家的羽白哥哥,认识一下。”   一直靠在窗边低头看手机的青年应声上前,伸手与何羽白握了握:“羽白哥,你好,我叫韩荀。”   大正产科医院的职工子弟,年龄相差五岁以内的何羽白基本都见过。而韩荀自小被王欣当金疙瘩似的拢在身边不给儿子儿媳带,也就没在医院里出现过,所以何羽白知道有这么个人却从来没见过。他比何羽白稍稍高一点,还没完全褪去少年的青涩,是个笑起来如阳光般灿烂的大男孩。   “你好。”何羽白点了下头。   王欣欣喜地说:“白啊,我们小荀可有出息了,过完年就要去那个什么MTI……不对……是TMI?”   “MIT,麻省理工,奶奶。”韩荀笑着纠正她。   王欣满眼骄傲:“白啊,这MIT……比你上的那个哈佛也不差,对吧?”   “那肯定,能上麻省理工的都是天才。”何羽白是怎么哄她开心怎么来。   “你不也是天才?”王欣意味深长地笑笑,“天才配天才,多合适……我们小荀今年二十二,别看他比你小,可会心疼人了。”   见韩荀冲自己无奈苦笑,何羽白立刻反应过来王欣这是要撮合他跟自己孙子,不由得整个人都尴尬起来,磕磕巴巴地说:“那个……王奶奶,我其实……其实……”   “何大夫,二诊疗室那边喊你过去会诊。”   冷晋敲敲门进来。好家伙,在大厅里就听见王欣的大嗓门了。这老太太真够可以的,上来就想挖他墙角。不行,看来得早点把人圈上,省得逮谁谁惦记。   何羽白一听就知道冷晋是找借口把他支出去,二诊疗室是徐主任的地盘,哪会找他去会诊?   在走廊上等到冷晋出来,何羽白伸手一拦他,仰脸挑眉问:“二诊疗室空的,到底谁找我会诊?”   冷晋勾勾嘴角:“没人找你会诊,我是怕你再在那屋里待几分钟,就跟人跑MIT去了。”   何羽白眨巴了两下眼:“诶?好酸的味道,你闻到了么?”   冷晋偏头笑笑,然后把病历板往胳膊下面一夹,拽着何羽白的手就把人拖进了二诊疗室里。回脚把门踹上落锁,再把百叶窗拉上,他将何羽白往诊疗床上一抱,弓身压了上去。   得有一礼拜没干了,借老徐的地盘泄泄火,反正这屋监控放假前刚坏还没人来修呢。   王欣的手术定在初七,先用药物控制着,等放完假上班人都齐了再做,有突发事件也好找人。毕竟八十四了,出手术室肯定得进ICU。光是值班的在,别说韩骏和桑涛,冷晋也不放心。   何羽白初四初五值班,初六还能歇一天,为了能跟他一起休息,冷晋逼着阮思平初六替自己值班。面对主任的淫威,阮思平敢怒不敢言,只得乖乖去上班。   夜里折腾了一宿,何羽白早晨起不来,也拽着冷晋不让他起。冷晋一手抱着睡得打小呼噜的爱人,一手在手机上点来点去。何羽白睡得正香,忽然感觉冷晋摇自己的肩膀。   “你手机响了,好像有条信息。”冷晋卷着他的头发,低头在那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何羽白半眯着眼摸过手机,一看是HD软件的信息提示,又把手机扣下,嘟囔道:“没急事儿,是专业软件的好友消息……”   冷晋微微挑了下眉毛,说:“万一人家有急事找你呢?”   “顶多是论文翻译,我放假诶……让我睡。”何羽白的眉毛都皱了起来。   冷晋撇下嘴角:“那行,你睡,我得起了,去趟超市,你想吃什么?”   “随便……”何羽白翻过身,骑着被子又睡了过去。   冷晋赶紧将毯子拉上来盖住对方春光乍泄的后背。   睡到十一点,何羽白被厨房里飘出的香气唤醒。他迷迷糊糊地走到厨房,从后面抱住冷晋的腰,顶着一头睡乱的卷毛闭着眼靠到对方的背上。   “奶油蘑菇汤?”他打了个哈欠问。   “嗯,还有黑胡椒三文鱼炒饭。”冷晋用木勺刮起点汤汁,侧身递到何羽白嘴边,“尝尝味道。”   何羽白偏过头:“我还没刷牙……”   “赶紧去刷,冲个澡,出来正好吃饭。”宠溺地胡撸了一把何羽白的卷毛,冷晋拍拍他屁股催他去洗漱。   冲完澡出来,何羽白边擦头发边问:“我手机呢?”   “枕头底下吧,要不就裹被子里了。”冷晋的回答显得有些紧张。   何羽白倒是没在意,回到卧室在床上刨了一会,从毯子里翻出手机。显示屏上有一条HD软件的信息提示,他划开一看,是“握手术刀的大叔”发来的一份文档。   【新论文,帮忙翻译一下,拜托了。】   他给对方回复了一句【我今天放假,明天再帮你弄】过去。   几乎就在瞬间,那边发来了消息:【拜托拜托,着急用】   何羽白挑眉歪歪头,点开了那份文档。看着看着,他的眼圈红了起来——   【这是我爱的人】   这句话下面,是他在急诊里被冷晋抢拍的那张照片。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地铁站,他给我的印象还不错,面对急症患者冷静沉着,及时地纠正了我的错误判断。   可后来我跟他相处得并不愉快,你知道为什么么?因为他晕血。他是个医生,竟然晕血,很好笑是不是?   我取笑过他,排挤过他,不信任他,敌视他……然后我发现,我错了,错的离谱。他很优秀,如果不是因为晕血,他绝对可以成为比我更出色的外科大夫。   我们一起经历过很多事,有欢乐也有悲伤……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就算累得连手指头也抬不起来,可只要看到他,满身的疲惫便会瞬间消失。   一开始我告诉自己那不是爱情,而是我一个人寂寞久了,单纯的被他的外表所吸引。然而并不是那样,越是了解他,我就越想与他靠近,越希望他的目光能在我身上停留得久一点。   我爱上他了,无可救药的。可他比我小十五岁,我儿子管他叫哥哥,很让人纠结是不是?   然后我干了一件傻事,特别傻,只要想起来就觉得尴尬得要命——我管一个只比我大几岁的人叫伯父,就为……拉近与他之间的差距。我承认,那天我真的是傻透了……   所以,麻烦你看在我这么傻的份上,帮个忙,替我转告他,他是我遇到过的,心地最善良、灵魂最美好的人,我愿余生,与他永远相伴】   最后是一张蓝底白字还带个粉桃心的“嫁给我”大图,看起来既艳俗又土气。何羽白百分之百确信,这是冷晋自己做的。   土归土,却满含真诚。   他扔下手机冲到客厅里,抱住正提心吊胆竖起耳朵听动静的冷晋,狠抹了对方一肩膀的鼻涕眼泪。   “所以……你这是答应了?”冷晋紧紧将他抱住。   何羽白拖着浓重的鼻音笑道:“窗户没关,不答应怕你跳——”   他的声音全被冷晋的热吻堵了回去。   对了,如果后来何羽白的舌头没被藏在汤里的戒指给烫了,冷晋觉得这场求婚堪称完美。   TBC 第81章   听说王欣做手术, 何权下了班赶紧到医院来探望。上午九点做的, 微创,全麻,搁别人得迷糊个两三天,但王欣只睡了一小觉就醒了。她年轻时在非洲下过苦力,淘金沙推泥车,干起活来比那群黑老爷们还猛, 身体底子着实好的不一般。   韩骏那边因天气原因航班延误, 这会还在太平洋上空飞,没能赶上老娘做手术,只好桑涛请假过来陪着。   睁眼没瞧见儿子,外加麻醉劲儿没彻底过去人还糊涂,王欣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数落了一顿桑涛。当着一屋子人,连“娶了媳妇忘了娘”这种话都骂出来了, 弄得桑涛倍儿没面子。大小是个病区主任,被婆婆当着认识的不认识的一堆人撕脸皮, 本就性格内向的他深感无措,真恨不得甩手走人。   见何权进屋,桑涛松了口气, 和对方打了声招呼说:“何主任, 快劝劝我妈吧,非要拔胃管。”   胃管走鼻腔, 经喉咙伸进胃里, 异物感十分明显, 咽口唾沫都费劲。何权知道她难受,顶着絮絮叨叨的抱怨凑过去,握着老太太的手轻声劝道:“王阿姨,您别难为桑主任,他又不会拔胃管。”   然而桑涛何止会拔,超早产儿那半个小指粗细的喉咙他从没插出问题过,精细活干的比韩骏都强。但这话也就是何权说,要是他说,王欣不定怎么骂他呢。   “权权……快给我拔了吧……阿姨难受啊……”   王欣委屈巴巴地跟何权撒娇,那娇弱样和之前判若两人。刚醒过时来发现自己光着,老太太嗷一嗓子把冷晋都从办公室里给吼出来了。她震天撼地地控诉自己丢光了老脸,给冷晋听得眉毛倒着拧成一团,心说韩院长这妈也太难伺候了,谁做手术还不脱衣服啊,从头裹到脚的那是木乃伊!   没辙,上安定,别激动过了头心脏再梗了。   “您就指着这个康复呢,不能拔。”何权抽出只手帮她把睡乱的头发拢到脑后。老太太要样,回头照镜子看见自己蓬头垢面憔悴不堪的,肯定又得骂桑涛。   好说歹说给老太太劝哄睡着了,何权招招手,示意桑涛跟自己出去歇会腿。   到医生办公室里拉了两把椅子面对面坐下,何权招呼何羽白给倒两杯热水,端着杯子问桑涛:“韩骏还没下飞机?”   “得十点多。”桑涛长长叹了口气,“何主任,我算服了这老太太了,我跟韩骏说什么她都不听,你看你一来,她跟个小姑娘似的。”   “嗨,王阿姨脾气直,就那小姑娘心性,哄着她就好了。”   何权干笑。桑涛的话说得酸溜溜的,他当然听的出来。二十多年过去了,王欣还惦记着让何权给她当儿媳妇,也难怪桑涛心里不舒服。可桑涛就这性格,什么委屈都自己忍着,也不跟人起争执。   倒是有一次,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何权去找韩骏说事,正碰见桑涛跟韩骏发脾气,办公桌差点掀了。后来他悄悄问韩骏到底因为什么,韩骏说王欣想让他们再要一个孩子。可韩骏那会刚提拔成副院长,新生儿病区的事大多交给桑涛管,俩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时间。然后王欣不知道从哪抱了个孤女回来,硬要他们收养。   听韩骏的意思是,桑涛不是介意收养个孤儿,而是生气这事儿王欣没事先和他们商量。可刚抱怨了半句,王欣就瞪起眼噎他说“看看人何权,两年抱仨,你们抱了几个给我?”,给桑涛气的跑回医院睡了一宿。韩骏早晨到医院劝他,惹得桑涛朝自己发了顿火。   何权埋怨韩骏,全怪他没处理好。媳妇跑了不赶紧往回哄,还敢晾一宿,不找骂呢么。泥人尚有三分火性,何况桑涛是个大活人了,这种事搁谁谁不得急?   也就是从那天起,何权再没听桑涛说话打过磕。   歇了一会,桑涛又回病房去守着婆婆,何权叫儿子陪自己去吃饭。等着何羽白收拾东西的功夫,他突然发现对方手上多了枚戒指。   “冷晋求婚了?”   何羽白红着脸点点头。   何权抓过儿子的手,翻来覆去地看戒指。猛一看以为是个素圈,细看上面有暗纹,像是羽毛边缘的细绒那种感觉。   行,还算有点品味。何权朝主任办公间那边扫了一眼,又转脸看向儿子:“打算什么时候办?你弟和衍宇定在四月,要不一起?”   何羽白抿抿嘴唇:“不着急……再说羽煌他们要回美国办,冷主任哪有时间去那边。还有老爸那,总得等他心甘情愿地接受冷主任。”   “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这辈子都没戏。”何权白眼翻出声,“你老爸心思可重了,从年轻时就那样,一件事翻来覆去地琢磨,想忒多。”   “他是遇事考虑的比较全面。”何羽白笑笑。   “累死活该。”何权冷哼,“走,吃饭去,饿死我了。”   “爸,你想吃什么,我请。”   “让冷晋请,认识这么多年还没吃过他一顿饭呢,铁公鸡。”   “下次,他今天忙。”   婚事得到认可,何羽白背起包, 乐颠颠地推着何权走出办公室。   节后第一天,事情多得要命。冷晋加班到十点,正要走,接到急诊来电,说有个从楼梯上滚下去的患者现在昏迷不醒,但没有颅内出血等情况,让他赶紧过去瞧一眼。   到了急诊,冷晋给伤者查体、问情况,得知其原本患有帕金森,肢体运动不协调导致下楼梯时绊到自己。幸运的是,没有骨折也没有内出血,但就是人不醒。   冷晋对其家属——和伤者一样,也是位年过六十的老先生——交待:“根据目前的检查来看,没有致命内外伤,昏迷有可能是细微的脑创伤还没显现出来,也有可能是机体的应激反应,建议留院观察72小时。”   “那……行吧,我回去拿点东西……”家属皱眉叹了口长气,“自从他得病之后,老是受伤,又闲不住,怎么说都不听。”   “身体不听大脑的指挥,心理一时适应不了。”冷晋想了想说,“可以装DBS缓解症状,也就是脑起搏器。我们院能做这个手术,就是费用比较高,大约在四十万左右。”   家属为难地苦笑:“要是有那个钱早装了……他年轻的时候啊,挣了点钱,然后人就膨胀了,乱投资,瞎胡闹,把家里败了个干净……我实在过不下去,就跟他离了。”   冷晋心里拧出个问号:“离了?那您现在还管他?”   “没办法,公婆都不在了,他兄弟姐妹都被他瞎折腾给带着赔了不少钱,反目成仇了……我不管他,他连穿衣服都费劲,不䞍等着饿死么……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在一起十多年,总不能看他活受罪。”   听到这话,冷晋禁不住感慨道:“您心肠真好。”   望向急诊抢救室,老先生的眼里流露出一抹无奈:“要是当年我不和他赌气把孩子打了,也不至于到这时候了,没个人在床前尽孝……嗨,都是年轻不懂事……”   他又将目光投向冷晋:“主任,麻烦你帮忙找个护士照顾他一下,我回家给他收拾点日用品再过来。”   “您放心,我们会照顾好他。”   目送老先生走出急诊大厅,冷晋看着对方那纤瘦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了莫一凡,顿时心里满不是滋味。他见过,有的患者从住院到进太平间,没一个人来探望,只能独自面对病痛和死亡。   那种孤独感,怕是文笔再出神入化的作家也难以描绘。   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拿出手机打开邮箱,翻找到当初莫一凡给他发照片和出生证明的那封邮件,按下“回复”选项。输入【爸,我向小白求婚,他答应了】这句话,他犹豫了半天,还是点击了“发送”。   保持联系吧,他想。把十一朵荆棘玫瑰都刺在痛觉极度敏感的地方,代表莫一凡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得到宽恕。以及,毕竟对方给了自己一个存活于世的机会,他才能与心爱的人相遇,经历那无与伦比的幸福时刻。   手机发出“叮”地一声响,提示接收到邮件。冷晋点开邮件一看,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   【真心为你感到高兴,祝你们永远幸福!】   TBC 第82章   欧阳衍宇准备回纽约筹备婚礼, 临走前说约着这边的朋友一起吃个饭。何羽白问冷晋换班,一听董合胜也去, 冷晋顿时有点不大乐意。不过想到有欧阳衍宇在, 不是何羽白跟那个开房脸男独处, 他的小心眼到底给忍了回去。   同样犯小心眼的还有郑羽煌, 因为欧阳衍宇不让他一起去。但想到有何羽白在,他估摸着董合胜也干不出什么出格的事儿。主要是他碰上董合胜借酒撒疯不是一次两次了, 又亲他姐又搂衍宇,要不就抱着他哥不撒手, 酒醒了还装傻, 德行劲儿大了去了。   作为被发小们的男友敌视的当事人,董合胜毫无自觉。但往何羽白跟欧阳衍宇对面一坐,他感觉那俩人的戒指在昏黄的餐吧灯光下显得格外晃眼。   “你们俩这是故意气我呢?”董合胜微微眯起眼,语气酸溜溜的, 平日里桀骜不驯的太子爷此时活像个怨妇。   欧阳衍宇笑他:“你收收心,正经谈一个, 也好早点让老刘抱上孙子。”   “就没特么一个肯正经跟我过日子。”董合胜冷嗤,“你跟小白是踏实人, 可你俩都瞧不上我。”   “我不是瞧不上你, 合胜, 你真挺好的……只是……不太合适。”   何羽白说着, 抿住嘴唇看了欧阳衍宇一眼。今天这顿饭是为了答谢董合胜之前出面收拾汪学古, 说聚聚只是找个在冷晋跟郑羽煌那的借口。   既然是答谢宴, 还是说点好听的话。   欧阳衍宇不可置否地笑笑, 招呼侍应生过来点餐。董合胜摆摆手,让侍应生直接上主厨推荐,然后对他们俩说:“这儿的老板以前跟我老爸,今天这顿算我的。”   “不行,说好了我请。”欧阳衍宇又让侍应生拿来酒水单,推到董合胜面前,“想喝什么,随便点。”   “我开车,不喝。”董合胜压低声音,“之前酒驾差点撞一车毁人亡,从医院里出来回家我爸又差点打死我,再不敢了。”   “董叔也是替你担心,真出事,哭都来不及。”何羽白皱皱眉,转头看向欧阳衍宇,“你也别喝酒了,都喝饮料。”   欧阳衍宇点了下头,向侍应生点了三杯无酒精的莫吉托。   菜和饮料陆续上桌,三人边吃边聊。   “合威定好上哪所学校了么?”何羽白问。   刘合威,董合胜的手足兄弟,跟他哥一样,泡妞打架是把好手可念书实在让人捉急。之前备考的时候请何羽白去当了段时间家教,差点没给何羽白教吐了血,就差撬开那小子的脑壳把单词和公式都灌进去了。   “别提了,那小子还他妈不如我呢,不花钱根本没学校要他,我们家的人就没念书那根弦。”董合胜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我老爸说了,不指望他拿文凭,凑合把语言关过了就行,别回头到拉斯维加斯去,让人骗得把裤子都赔了。”   欧阳衍宇挑眉:“老刘终于决定入股赌场了?”   “这些年查的紧,总让船在公海上飘着不是回事儿。”董合胜嘬了口饮料,“其实我早就跟我们家老爷子说,去澳门那边入股一家赌场,拿个许可放船上,省得跟做贼的似的。澳门离得又近,开车就能过去。拉斯维加斯?坐飞机打一来回够地球转一圈……不过他好像跟那边的大佬有过节,拉不下脸来求人。”   “找我外公啊,有他出面,事情都好说。”欧阳衍宇说。   董合胜摆摆手:“你外公都快九十了,怎么好意思麻烦他老人家。嗨,赌船的生意也不归我管,不跟着操那闲心。”   “是啊,他身体越来越差,一直在南加州那边疗养,可能连我的婚礼也没办法出席。”欧阳衍宇轻叹了口气,“年轻时过度操劳,岁数大了,病全找上门了。”   何羽白拍拍他的手,安慰道:“只要好好养着别再操心,他能长命百岁。”   欧阳衍宇扁扁嘴:“难说,开胸开两回了,要不你看容瑾连集团的事儿都不管,就天天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生怕错个眼珠老头儿就过去了。我爸是集团里的事一点儿不沾,我跟君淏又没有威信说话不管用,就剩我老爸华医堂和洛氏两边跑。他天天拿飞机当卧室,时差都来不及倒,幸亏身体素质好,要不也得累垮了。”   “打江山不易,守江山更难。”董合胜举起杯子,“来,为了我们将来能守住祖宗留下的家业,干杯。”   举起杯子,何羽白忽然感觉自己连着值大夜班好像也没那么累了。   吃完饭又聊了俩小时,刚过九点,何羽白跟欧阳衍宇的手机便分别响起夺命连环催。董合胜见状,一边嘟囔着“跟我出来有这么不放心么”一边喊侍应生买单。老板亲自过来,说大少爷来他这吃饭是给他面子死活不肯收钱,董合胜是死活要给,俩人对着嚷嚷。   旁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要打架。   出餐厅准备回家,见何羽白他们都没开车,董合胜就说送他们回去,正好今天开的是他老爸的奔驰有地方装人。他自己那辆兰博基尼被郑羽煌砸了之后返厂修理,还没送回来。这事儿他没打算跟别人提,横竖是他理亏。再说虽然郑羽煌砸了他的车,但对方比赛时进的那个球让他开的盘口赚了不止一辆兰博基尼钱,自当是堤内损失堤外补。   走进停车场,董合胜瞧见自家车前头横了辆迈凯轮,正将车头的位置堵得死死的。他把看停车场的保安喊过来,冲迈凯轮抬抬下巴:“几个意思?没看见里头有车啊?怎么能让往这停?”   保安一脸为难:“先生,真对不起,我说了半天,那车主就是不肯挪。我也不敢上手拦,您说这要是碰坏了,我白干一年都赔不起一车轱辘。”   “电话号码留了么?”   董合胜皱眉。想他一个打死人都有人替他偿命的主,也没说把车停的这么霸道,开辆迈凯轮了不起?   “没……不过我知道去哪了!”保安往正对着迈凯轮的一家酒吧指过去,“就进那里头了,男的,穿一红色的赛车手外套,头发那样。”   保安说着,双手顺着鬓角向上比划了一把。董合胜翻了个白眼,转脸要奔酒吧里去。   欧阳衍宇赶紧拽住他,叮嘱道:“别打架。”   董合胜嗤笑一声:“就喊他挪个车,打什么架啊。”   进了酒吧,董合胜戳门口就是一嗓子:“外头那迈凯轮谁的?我倒车给蹭了啊!”   屋里面“蹭”地窜出一穿红外套的家伙,冲到董合胜跟前急赤白脸地吼了起来:“你他妈没长眼啊!擦出一条刮痕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你的车?”   董合胜双眼一眯,抬手揪住对方的后脖领子,将人一路拖到停车场里往车前头一摔,吼道:“把你这破车给老子挪开!”   那车主的两个朋友也跟了出来,见哥们吃亏,立刻逼近董合胜身前。欧阳衍宇见状赶忙把何羽白拽到身后,同时扯扯董合胜的衣袖示意他别把事情闹大。   车主被朋友扶着站稳之后,对董合胜破口大骂:“傻逼!你他妈作死啊!?”   “嘴巴干净点儿,你挡着我车了,甭废话,赶紧挪开。”董合胜压着脾气,回手指指自己的车。   借着路灯灯光,何羽白看清对方的脸后稍稍有些惊讶。   “我认识这个人。”他小声对欧阳衍宇说,“就是羽煌在医院里打的那个,叫冯靖。”   “那个渣男?”   真是冤家路窄。欧阳衍宇挑了挑眉毛,靠近董合胜的耳边嘀咕了几句。郑羽煌打了冯靖之后,为应对有可能出现的情况,齐羽辉找人把冯靖的身家背景调查了一番,也把调查所得都跟他们交待过。此人的爷爷早些年在非洲开矿,家境殷实。虽有家财万贯,冯家却为富不仁,从他老子冯凯起就他妈是个不省心的败家货。仗着家里有钱,没少霍霍姑娘小伙。   据说这小子是他老冯家花了大钱弄出来传宗接代用的,结果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   董合胜听了之后偏头笑笑,长腿一抬,踩到迈凯轮的车前盖上:“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冯大少啊,失敬失敬。”   只是他这动作跟语气,完全和“失敬”背道而驰。   冯靖一看爱车被踩脸都绿了,上手就要搡董合胜的肩膀。董合胜猛地收腿,侧身回手连欧阳衍宇带何羽白一起护着往旁边一闪。冯靖推了把空,“咕咚”一下栽倒在车轱辘旁边。   冯靖那俩哥们见状立马急了眼,扑过来作势要揍董合胜。   “干嘛呢!?”   停车场入口那传来声暴吼,紧跟着呼啦啦围上来七八个人。何羽白认出是刚刚吃饭的那家餐吧老板,领着几个厨师和侍应生,各个手里都拎着两指宽的钢管。   刚才在进酒吧之前,董合胜先给老板打了个电话,让他带人在后头盯着。只要对方敢动手,立马过来。那俩人看见这阵仗,连冯靖也不管了,转脸就跑。冯靖爬起来之后一看自己要吃亏,嚣张的气焰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赖遇上真流氓,恶人自有恶人磨。   “大哥……大哥我错了……”他哆哆嗦嗦地往车后头缩。   董合胜往前逼近几步,抬手拍着他的脸问:“会停车了么?嗯?”   “会……会……”冯靖被拍疼了,脸皱成一团。   “记住了,这马路不是你们家开的!想他妈停哪就停哪,你丫还没修行出那个造化!”   董合胜就手猛推了一把他的脑袋,眉峰立起暴吼一声:“挪开!”   冯靖吓一哆嗦,连滚带爬地钻进车里。   TBC 第83章   为了凑出一整个礼拜的假期去参加欧阳衍宇和郑羽煌的婚礼, 何羽白从三月开始换班攒休假。冷晋心疼他连着值大夜班,主动提出让他按正常排班表上班, 等到休假的时候自己替他。   何羽白严词拒绝:“不行,你手底下都是命,休息不好哪成。”   “我这不是怕你累么。”冷晋撇嘴, 心疼首当其冲, 另外就是最近被何羽白冷落得够呛, “再说, 谁结婚结一礼拜啊……”   放下手中的病历,何羽白转正椅子和他面对面,严肃地说:“羽煌在NBA打球,大小算个名人, 洛家在富豪排行榜上从没掉出过前二十, 选在加勒比海域小岛上举行婚礼,一是为了躲狗仔, 二是怕有不法之徒去捣乱。作为衍宇的伴郎, 再说又是我弟弟的婚礼,我不得提前几天过去帮他们打理琐事?”   冷晋郑重地点了下头:“是, 媳妇说的有道理,都对。”   “你真烦。”   何羽白红了耳尖, 转过脸继续弄病历。岳丈正式见过了, 婚也求了, 打那之后冷晋这嘴上越来越没把门的。先前开着开着病区会, 众目睽睽之下, 冷晋楞顺嘴来一句“媳妇你帮我去办公室拿下资料”,羞得他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在家叫两声得了,出门还管不住嘴,该打!   要说洛君涵给欧阳衍宇和郑羽煌敲定的婚礼地点也是够折腾人,先飞迈阿密,再飞海地,然后坐车到太子港乘船或直升机才能抵达。无缝衔接,一个航班不耽误也要车马劳顿三十个小时。   好在洛家请的人非富即贵,大多有私人飞机,没有的洛家就派私人飞机去接。但即便是这样也顶多是直飞海地,再走水路上岛,因为岛上没有机场,直升机停机坪倒是有一块。   何权是年轻时被直升机颠怕了,死活不肯坐,坚持乘船上岛。结果漂了四个小时,晕的要死要活,趴船围栏上吐了一路,给郑志卿担心的要命。   按着额头上女儿递来的冰袋,何权仰躺在私人游艇底舱的沙发上,怨声载道:“这洛君涵是要整死我啊……他肯定还记着当初我给他一巴掌的仇呢……”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他不会记着的。”郑志卿倒了杯柠檬水递到他嘴边,“喝点柠檬水,压压恶心劲儿。”   拽着郑志卿的胳膊撑起身,何权接过杯子喝了一口,也没感觉好受多少。不过刚才趴围栏上吐的时候能看见码头了,再坚持几分钟就好。下岛他可必须得坐直升机了,再颠也比这个强,起码时间短。   说话能分散注意力,何权抽抽鼻子继续抱怨:“洛君涵也真成,离预产期还俩礼拜了,不怕折腾出故事来。”   然后他又跟郑志卿数落郑羽煌:“你儿子也是,丈母娘胡折腾就由着性子来,都不知道劝一句。”   郑志卿干笑,心说当初还好没跟洛家结亲。洛君涵的心愿就是在与世隔绝的小岛古堡上举行婚礼,自己的愿望没达成,就把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   “爸,你就别抱怨了,羽煌捅那么大的篓子,可不得什么都听洛家的。”齐羽辉坐到何权背后帮他顺背——这让何权不禁感慨还是闺女贴心,“再说美国的风俗就是娘家办婚礼,听衍宇说,洛叔叔为办这场婚礼砸了两千万,没有花钱的不是,咱别挑了啊。”   “嗯,我闺女说的在理。”何权回手拍拍女儿的胳膊,“羽辉啊,等你和洛君淏办婚礼的时候,你自己挑地方。就是想跟太平洋中间的礁石上办,爸也想辙给你弄出块平地来。”   一听这个,郑志卿那脸立马拉到了地板上。先不说太平洋中间哪来的礁石,一听齐羽辉要嫁人,他就有犯心脏病的趋势。   齐羽辉看老爸不高兴,嘴角一勾,说:“爸你真逗,我跟君淏是哥们,结什么婚啊?再说,我早就想好了,一辈子不结婚,就留在你跟老爸身边。”   何权可不买郑志卿的帐,伸腿轻踹了他一脚,瞪起眼:“郑大白,收起你那张驴脸,给谁看?我告诉你,敢耽误我闺女的终身大事,我跟你没完!”   郑志卿转过脸,起身唉声叹气地顺着梯子爬上甲板。   “爸,你以后别当着老爸面提君淏,冷晋跟我哥的事儿他还没顺过气呢。”齐羽辉赶忙叮嘱何权。   “这会儿知道端老丈人的架子了?想当初年轻的时候,他——他——”   何权“他”了半天也没“他”出个所以然,末了咽下口气,拍拍齐羽辉的腿让她给自己腾块地方,又躺回到沙发上。   算了,当着孩子,给郑大白留点老脸。   婚礼前一天,受邀请的宾客陆续上岛。到婚礼开场之前的清晨,所有外聘的服务人员全部离岛,只留从洛家大宅带来的佣人和厨师招待宾客。这地方离最近的海岸超过一百海里,无人机也飞不过来。   洛君涵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丝毫不给狗仔机会。   小岛上的古堡是殖民时代的一位法国总督为度假而修建的,距今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现归属一家旅游公司所有。古堡里大大小小近五十个房间,已被改装成酒店,专门租借给富豪度假或者影视公司拍摄用。   旅游公司不做短租,最少也要租三个月。但由于改建时的室内装潢设计是洛君涵的工作室完成的,老板卖他个人情,租给他半个月的时间。岛上的供电走海底电缆,由太子港发电厂传输电力。岛上有完善的净水设备,雨季蓄水,旱季使用。   岛上绿树成荫空气清新,自然环境极佳。如果不考虑一切消耗品都要靠船舶运输,在上面生活倒是真有世外桃源之感。何羽白一来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每天都要拍很多照片、录大量的视频与来不了的冷晋分享。   美景美食美妙的乐曲,世间一切的美好若是不与心爱人的人共享,总会有些遗憾。   他是提前上岛帮衍宇打理婚礼事宜,何权他们则是婚礼开始前一天才到。听说爸爸们来了,何羽白赶忙去码头迎接。见何权被妹妹从船上搀下来,给他吓了一跳。   “爸你怎么了?”何羽白上前接手,扶住何权的另一边胳膊,然后跟后面下船的郑志卿打了声招呼。   “别提了,晕船。”何权从游艇里一钻出来就热得想裸奔,这他妈可是赤道附近啊!想到明天还得穿西装打领带,人模狗样地坐在室外被大太阳晒着,他这脑仁生疼。   何羽白稍稍松了口气:“有晕船药,待会我给你拿一片。”   “不用了,踩上陆地就好。”何权抬眼没瞧见亲家一个人,稍稍皱起眉头,“衍宇他们家人呢?”   “欧阳叔叔得下午才到,洛叔叔这几天累着了,在屋里歇着,君淏正在盯搭婚礼现场的花门,衍宇他在试礼服。”   何权结结实实翻了个白眼——得,不挑,谁让自己儿子闯祸在先呢。   “你弟呢?”他又问。亲家不见人也就罢了,自己亲儿子都不来接老子,该打屁股了是不是?   何羽白抿了抿嘴唇说:“昨儿晚上被他那几个做伴郎的同学拉到陆地上去过单身夜了,还没回来。”   “我天呐!这小子别喝多了再惹出什么事儿来!”何权一激灵,也不晕了,冲女儿说:“给你弟打电话,赶紧叫回来!”   “爸,他这马上要结婚了,不会惹事的。”   安慰归安慰,可齐羽辉这心里也有点敲鼓,赶忙躲到一边去打电话。还好,郑羽煌接电话了,说自己马上上直升机,顶多一个小时就回来。   可背景音里有警笛声是闹那样?   等在停机坪见到郑羽煌,齐羽辉是真想抽他。明天就要当新郎官了,脸上却挂了彩,问他也不说是因为什么。她只好问跟郑羽煌一起出去的那几个,得知他们在警局过了一宿“单身夜”。   伴郎之一解释道:“羽辉姐,这事不怪羽煌,是那几个人太过分了,对舞娘动手动脚还硬要灌她酒,羽煌看不过去。本来只是劝,但他们仗着是当地人不怕惹事,骂的特别难听,还冲羽煌砸啤酒瓶子,最后……动起了手。”   另外一个也帮腔:“警察来了也不问清缘由,就把我们都弄进警察局里去了……早晨有个来办案的律师认出了羽煌,说特别喜欢看他打球,把我们保释了出来。”   见义勇为,齐羽辉也不好责怪弟弟。她搓平紧皱的眉头,转脸叹了口气问:“没吃亏吧?”   郑羽煌摇头:“那几个无赖被我们打进急诊了。”   “行,赶紧进去冲个澡,闻闻你们几个的身上,捂一宿都臭了。”齐羽辉说完又拽住弟弟,“洗完去我房间,我先给你脸上打点粉底,回头让爸看见了,他保准跟你急。”   “姐你真好。”郑羽煌一把抱住老姐,使劲撒娇。   “哎你给我放开!别蹭我一身汗臭!”   齐羽辉真想一高跟鞋给他踹开。   房间里有空调,何权身上的汗刚落下去,正准备冲个澡却听见有人敲门。他打开房门一看,是洛君涵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两个捧着白色大礼盒的随从。   “不好意思,刚有点头晕,没去码头接你们。”洛君涵冲他笑笑,“志卿呢?我给你们把礼服送过来,赶紧试一下,不合适还好改。”   “他去看婚礼场地了。”   何权挑眉,下意识地吸了口气——妈呀,这有三十八周了?看着比我腰围还小。   洛君涵上身是半长的短袖麻衫,下身阔腿裤,裁剪得当,丝毫不显臃肿。接过盒子递到何权面前,他笑眯眯地问:“那你先试吧,嗯……这盒是你的,腰围二尺八,穿的下么?”   “我二尺六的腰……”   何权咬牙切齿地挤出声音,心说郑大白你他妈怎么报的尺寸,天天搂着老子睡觉不知道老子腰粗细!?   TBC 第84章   仪式下午五点才开始,但新人要提早做准备。早晨六点半, 何羽白就爬起来去欧阳衍宇的房间帮忙。欧阳衍宇底子好, 脸长得精致, 造型师稍作打理, 薄粉提亮脸色、眉毛修齐做好发型便可。   何羽白抱着淡蓝色的西装套装靠在窗边,歪头看着任由造型师摆弄的发小,突然“扑哧”笑出了声。   “有什么好笑?”欧阳衍宇问。   “没,我就是觉得, 结婚真麻烦。”何羽白边说边转着手指上的求婚戒指。   欧阳衍宇轻嗤:“你也躲不过去。”   何羽白垂头抿了抿嘴唇:“我不办,冷主任他家亲戚肯定不来,到时候满场就他自己, 多尴尬。”   “他那爸爸不来?”   “嗯, 冷主任说, 莫叔叔身体不好,不让他跑来跑去了。”何羽白默默叹了口气。之前和冷晋谈论起这件事的时候,对方的回答着实令他吃了一惊。但他能理解,毕竟莫一凡当年抛弃了儿子, 可能也是怕亲戚朋友说闲话。   “你怎么还叫他冷主任?”欧阳衍宇斜眼看着发小, “情趣?”   何羽白表情一绷:“……不是啊……那我叫他什么?”   “老冷?冷晋?阿晋?晋哥哥?”说完欧阳衍宇偏头, 故作恶心状。   “诶, 别动别动, 差点刮秃你一块眉毛!”造型师大叫。   何羽白翻了个白眼, 举起手机对着欧阳衍宇“咔嚓”拍下张照片。这是身为首席伴郎的职责, 全程记录婚礼的点滴。摄影师只拍婚礼现场, 还签了保密协议,一帧视频都不能流出去。据说有媒体给这场婚礼的视频开价三百万,有新人正脸的照片也开到了二十万,难怪洛君涵得海陆空全方位防范狗仔的长枪短炮。   来宾非富即贵,昨儿晚宴上何羽白还见着中东石油大王和澳洲船王了,别的不说,这些人的隐私必须得确保。   造型师的工作完成离开后,欧阳衍宇让何羽白把窗帘拉好,然后开始换衣服。他脱去上衣,何羽白递衬衫时注意到他背后动手术的刀口处纹了身——一对儿呈收敛状态的天使之翼。   “你什么时候纹的?”他问。   “回纽约之后,羽煌也纹了,在这个位置,我的名字。”欧阳衍宇套上衬衫,轻拍了下左上臂,“他说,穿球服的时候可以露出来,这样所有人都能知道他是属于我的。”   “我真不知道我弟是这么浪漫的人……”何羽白轻笑。   边系扣子,欧阳衍宇边笑叹道:“你弟啊,浪漫起来吓死人,好像他的脑子里除了打球就只有我了。”   “这不挺好?”   “对我来说不够好,我希望他能更成熟一些。”   “他会的,衍宇,你再给他点时间。”   “是,我准备等他一辈子了。”   欧阳衍宇的眼里盈满幸福的笑意。   作为欧阳衍宇的伴郎团成员,董合胜却因“授受不亲”问题不能进对方的房间。他昨儿下午跟刘嘉胜和董昱青坐直升机来的,带着弟弟刘合威一起。今天老爹们带着初入社交场的弟弟去跟大佬们拜码头,他闲的无聊就拽着洛君淏到婚礼场地那聊天。   洛君淏的年龄虽然比他们都小,但由于自小在容瑾身边长大,十来岁就开始跟着爹地满世界飞,认识的人比他们都多。昨儿晚宴时一桌吃饭的十个有九个董合胜都不认得,但洛君淏却能把这帮老外那写出来一尺长的名字如数家珍。   “那三个人是谁啊?”敲出根烟递给洛君淏,董合胜冲不远处和洛君涵交谈的人抬抬下巴。   花门是由世界各地空运来的鲜花装饰的,花朵娇艳欲滴,空气里幽香阵阵。董合胜一口烟呼出来,总感觉与现下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莫名不好意思就想拉个人跟自己一起抽。   “我戒烟了,羽辉不让抽。”洛君淏暗搓搓地把烟推了回去,“那个亚裔是我爹地的保镖郎九,旁边那老外是我老爸的律师马修,站他们中间的那个锅盖头是他们的儿子安迪,我爹地收他做干儿子了。我跟你说,这小子可厉害了,在第七十五游骑兵服役。”   董合胜朝旁边喷了口烟,转头问:“游骑兵?那不是民兵组织么,有什么厉害?”   “只是叫这么个名字,实际上是特种部队,听韶华哥说,他们比海豹突击队的还厉害,被称为‘特种兵中的特种兵’。”   “这么说,那小子很能打?”董合胜莫名感觉手痒。   洛君淏斜眼看着他说:“肯定比你能打。”   “嘿,怎么说话呢?”董合胜瞪眼,顺手撸起了袖子。   特种兵了不起?他也不是吃素的好不好。   洛君淏摊摊手:“我实话实说,合胜,你那几个师傅虽然都是名家,可这帮特种兵是从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生死攸关的时刻经历的比你多。再说,安迪高你一头,比你重至少五十磅,你哪打的过他啊?”   “块头大就一定能打?中国功夫博大精深,四两拨千斤懂不懂?”董合胜嫌弃地推了把洛君淏的胳膊,“边待着去,自己女朋友都打不过的主,丢老爷们的脸。”   “我那是让着羽辉!你当初不也被她踹游泳池里去过?”   洛君淏在训练场上和齐羽辉交过手,基本都是一招倒的结果。他正努力为保全自己的颜面做努力,忽觉旁边罩上个高大的影子。   安迪早就注意到他们在讨论自己,于是干脆过来做个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安迪。”   洛君淏他是认识很久了,董合胜是第一次见面,所以他其实只是对董合胜介绍自己。   董合胜眯眼打量了一番安迪:高大健硕,留着军队里统一的锅盖头;发茬棕黑,眼珠是半透明的琥珀色;五官线条糅合了高加索人种和亚裔的特点,刚柔并济,有着混血儿独特的“杂种优势”;穿着西装也能看出肌肉有多发达,上臂衣袖紧绷,胸围傲人。   “董合胜。”掐掉烟,董合胜伸手跟他握了握,上手便觉这哥们手劲儿不小,“行啊,中文说的不错。诶,听说你很能打?”   由于董合胜语速过快,安迪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笑笑说:“还好,还好。”   “等婚礼结束了,咱哥俩找地方练练?”   “……”   安迪没听明白后半句话,于是将目光投向洛君淏。洛君淏替他翻译了一遍,然后对董合胜说:“合胜,今儿衍宇结婚,你又是伴郎,别折腾了。”   董合胜不悦地皱眉:“这破地方连个酒吧都没有,哥们连妞都没地方泡,还不兴我打两拳解解闷?”   没等洛君淏再说话,安迪点了点头:“可以,可以。”   “那就这么定了,晚上九点,健身房见。”   董合胜反手拍了把安迪的胳膊——嚯,肌肉够硬的。   下午五点整,婚礼正式开始。当父亲站到面前伸出手,欧阳衍宇控制不住地红了眼圈。欧阳韶华一直强绷着,见儿子落泪,自己也是老泪纵横。   “衍宇啊,要不……这婚……不结了?”从小养到大,眼看着就要交到别人手里了,他实在舍不得。   欧阳衍宇一听,赶紧抹去眼泪挎住老爸的胳膊。不结了哪成,这不遛客人玩么!回头再给何权跟郑大白气出个好歹来。   一路上被儿子拽着往前走,欧阳韶华倍感心酸。到了郑羽煌跟前,他真恨不得再踹这小子一脚——老子辛辛苦苦养大的蔷薇啊,就他妈便宜你了!   郑羽煌哪知泰山大人的心思,正等得心急,见人来了忙不迭地伸手去接。结果却被欧阳韶华先握住了手,还攥得生疼。   “羽煌啊,我们家衍宇今天算是交给你了。”欧阳韶华皮笑肉不笑,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他要是受一点儿委屈,你给老子等着。”   “老爸!”欧阳衍宇赶忙晃他胳膊,心说这跟准备好的稿子完全不一样啊!   郑羽煌使劲抽回手,不动声色地甩了一把缓解疼痛感,然后赶紧把欧阳衍宇拽到身边。他有种预感,再不把人抢过来,老丈人八成要变卦。   欧阳韶华面色涨红,低吼一声“放手!要先交给牧师!”。郑羽煌头皮一紧,反应过来洛家是信基督教的,赶忙又将欧阳衍宇的手交到牧师手里。   何权抬手扣住眼睛。他坐在第一排,位置离得最近,眼瞅着儿子和亲家较劲,实在有点看不下去。   还好,糟心货就生这一个,再多一个,起码少活十年。   典礼结束,宾客陆续进到餐厅里吃饭。餐厅正中间空出一小块地方做舞池,按照风俗,新人要先跳支舞暖场。郑羽煌打球行,可跳舞就手脚不协调了,虽然训练了一周,但还是踩了欧阳衍宇好几脚。   宾客多是各行业的翘楚,认识的不认识地彼此互相一介绍,都能聊上一会。何权满场扫过去,没看见洛君涵,于是走到正在跟一位宾客交谈的欧阳韶华身边询问。   “君涵不太舒服,说回房间休息一会。”欧阳韶华说。   职业的敏感性让何权有不好的预感,把酒杯往他手里一塞,说:“我去看一眼吧。”   欧阳韶华一听,赶紧跟宾客致歉,准备跟着一起上楼。刚走到大厅门口,他被看守码头的人拦住,对方一脸焦急地说:“欧阳先生,接到热带风暴预警,两个小时之内会有台风经过。”   欧阳韶华都愣了:“什么?哪来的热带风暴?”   “昨天报过,当时判断是不走这边,可刚收到消息说改向了,直冲这边来了。”   “多少级?”   “预估十四到十五级。”   沉思片刻,欧阳韶华说:“通知所有人,做好防灾准备。”   手下点了下头,又问:“今晚要离开的客人怎么办?”   “这会海上肯定起风浪了,直升机和船都动不了,着急走的,等明早优先安排。”   “是。”   处理好突发事件,欧阳韶华疾步奔向洛君涵的房间。台风而已,又不是下刀子,这古堡是石头砌的也吹不塌,不用着急。可等他进到房间,冷汗却呼一下冒了出来——   “赶紧叫直升机过来,这都快生了!”   何权急赤白脸地冲他嚷嚷。   TBC 第85章   “有……有台风……直升机……动不了。”   欧阳韶华干咽了口唾沫, 赶忙上前握住洛君涵的手。饶是他平日里处变不惊, 那也得分是什么事儿。当初欧阳衍宇是到日子直接剖出来的, 洛君涵没经历过前面这一系列的折磨, 毫无经验。其实在婚礼之前他就开始疼了, 可疼得不厉害也就没吱声, 还以为忍忍就能过去。   结果刚何权进屋看他在床上折腾, 上手一摸眉毛都立起来了。   “哪来的台风?!”何权又被震惊了一把——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是说这几天都大晴天么?”   欧阳韶华也是无奈:“改向了, 直冲这边来了。”   “得,算我倒霉,休个假还得干活。”好歹何权是干这个的,在医院门口、救护车上都接过孩子, 临危不乱。   “不行!何权!我不要你接!”洛君涵紧拽着裤子不撒手,刚何权要脱他裤子的时候他差点炸了。   以前还好说, 现在成亲家了, 真舍不下这张老脸。   何权大眼一瞪, 拿出在病区里骂人的气势吼道:“快五十的人了你装什么清纯!?哦, 不好意思生, 你倒好意思怀?”   洛君涵被他气得眼圈都红了。欧阳韶华在旁边呛咳一声, 出声安抚双方的情绪:“那个……君涵, 都听何少的……何少, 你说, 要什么, 我赶紧让人准备。”   “急救箱, 手术刀,缝合线。”   欧阳韶华心说这我上哪给你准备去!?   “没有?”何权又瞪眼。   “急救箱有,其他的……”欧阳韶华为难地搓了把脸,“你不会是想在这剖吧?”   “剖狗屁!有麻醉师么?”何权白眼翻出声,“你们家这老二个头可不小啊,要是出不来卡那我不得侧切啊?亏你还干过军医,这都不懂?”   我干军医又不用接生孩子!   欧阳韶华深知自己现在惹不起何权,只得把话咽进肚子里,抓起放在桌上的步话机通知手下送急救箱上来。拿到急救箱,何权翻腾了一会,皱起眉头:“真成,要什么没什么,欧阳,让人去煮两把餐刀消毒,再准备针和线,用伏特加泡上。”   洛君涵拧着眉头说:“何权……我可以忍到明天早晨回陆地去医院里剖……”   “你忍的了,问问你肚子里这个忍的了么?”何权急得冒火,“憋久了缺氧,弄一脑瘫出来算谁的?”   洛君涵一听这个顿时紧张了起来,也顾不上不好意思了,赶紧催欧阳韶华按何权的要求去准备东西,同时还叮嘱他别让孩子们知道这事儿。   他们俩说话的功夫何权拿出手机,调出个软件后用医用胶布把手机贴到洛君涵的肚子上,然后对他们解释:“这是胎心监测的程序,不是很准,但总比没有强。看好了——”   他指着屏幕上的数字:“这个一旦掉到七十就得剖,洛少,这可没麻醉,为防意外出现必须缩短产程,所以,你一定要听我的指挥,明白么?”   欧阳韶华的脸比洛君涵还白:“何少,你别吓唬他。”   何权微微一笑——职业病,遇上那不听话的,吓唬一顿就好了。   还没到一个小时外面的风就刮起来了,欧阳韶华分身乏术,就把安排宾客的事情都交给了洛君淏。洛君淏把情况跟众人交待清楚,要他们各自回房间休息,着急走的,等台风一过立马安排。   正往出送宾客,忽然灯光全灭,应急灯纷纷亮起——停电了。   洛君淏摸黑踩到椅子上,拍拍手吸引众人的注意力:“请注意脚下,等会我会安排人送蜡烛到各位的房间里去。另外净化水系统应该已经停止工作了,请各位节约用水,今晚别洗澡了,等电力恢复后再说。”   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何羽白问:“是不是机房短路了?”   “有可能,也说不定是发电厂那边的问题。”洛君淏问董合胜借火机点亮支蜡烛,放到桌上,“要不去谁跟我去机房看一眼?”   “你会修电路?”齐羽辉好奇地问。   洛君淏指着自己,挺起胸脯扬起下巴:“加州理工机械工程学高材生,你说会不会?”   “别在这吹牛了,赶紧去。”欧阳衍宇嫌弃地撇撇嘴,他真心觉得台风改道八成是因为自家小叔的倒霉体质。   这婚礼办的,真够热闹。   郑羽煌说:“我跟你去。”   “别,你是新郎官,今天晚上不用你干活,还是我去吧。”董合胜说着,发现周围几张被蜡烛映得瘆人的脸齐刷刷转向自己,眉毛顿时高低错了位,“干嘛?我不会修还不会搭把手啊?”   众人一齐“切”了一声。   找了两支手电,洛君淏跟董合胜往大门口走去。机房在古堡的背面,也不知道是怎么设计的,从里面过不去。外头狂风呼啸,动作得快,要不一会雨下起来了路更难走。   差点被走廊拐角突然窜出来的人影撞倒在地,董合胜“嘿”了一声,拿手电筒往前一扫,发现是大块头安迪。   “不好好跟屋里呆着,你乱跑什么?”董合胜问他。   安迪还是反应了几秒才回答:“约好九点去健身房,和你。”   “没空去健身房了,我得去机房。”董合胜笑笑——这哥们真逗,都停电了还惦记着跟他比划的事。   “我跟你们一起去。”安迪也冲他笑笑,“我懂,电路。”   洛君淏在旁边催促道:“赶紧走,雨都下起来了。”   三个人顶风冒雨往机房跑,到那一看,有一颗棕榈树被吹倒了,正砸在机房的铁门上将其卡住。豆大的雨点被狂风夹着往人脸上砸,眼都都睁不开。虽然是在赤道附近,但风雨交加温度骤降,在外头没待几分钟人就被打透了,浑身哆嗦。   董合胜上脚猛踹,树干却纹丝不动。安迪伸手将他往身后一揽,弓身抱住树干猛一使劲,楞将树干抬起来扔到一边。推门钻进机房,董合胜抹了把脸上的水对他说:“行啊,金刚转世吧你小子。”   虽然安迪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但从对方的表情和语气上能感觉到是在夸奖自己,于是开心地笑了笑。   “四两拨千斤,哈?”   洛君淏刚说完就被董合胜一巴掌呼到胳膊上:“赶紧看电路!老子都他妈快冻僵了,还指着回屋洗个热水澡呢!”   皱脸搓着胳膊,洛君淏用手电光扫过电表箱,发现闸全跳了。继续往下照,又发现有一块电表已经被短路瞬间产生的高热熔变了形。   他往上扫了扫,说:“得把跟这块表连着的楼层线路都切断,不然合上闸之后还会跳。”   董合胜是看不懂,皱眉问:“哪个楼层的线路?”   “二层的。”   “哦,我住三层,不碍事,随便切。”   “……”   洛君淏白了他一眼,跟旁边的工具箱里翻出副绝缘手套。叼住手电筒刚要上手干活,突然又被董合胜一把拽住胳膊。他惊讶的回过头,用眼神问对方“你要干嘛?”。   “还是让安迪干吧,就你这倒霉催的体质,万一电死你怎么办?”董合胜说着把他往后拽开半步,指着电表箱问安迪:“你会干么?”   安迪点点头,接过手套戴上,上前将线路逐一切断,合闸。头顶的灯瞬间亮了起来,合好的闸也没再跳。董合胜见状拍拍安迪的肩膀,夸奖道:“不错,你这要是退役了,干个电工也能养活自己。”   安迪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脸“你说啥我没听懂”。   进了大厅见安迪也冻得口唇青白,董合胜一问对方住二层没水没电,就招呼他去自己屋里冲个热水澡。也别比划了,外头狂风暴雨,赶紧洗洗睡吧。   房间里只有一间浴室,董合胜发扬风格,让安迪先去冲。安迪摇摇头,执意让他先暖和起来。董合胜确实冻得血都快僵了,只是客气了一句就开始扒湿衣服,也不避讳屋里还戳着个大活人。   目光被董合胜那不同于健身房里练出来的肌肉线条牢牢吸引住,安迪的喉结缓缓滑动。作为拥有一半亚裔血统的混血,他对亚裔一向很有好感,尤其是董合胜这种看起来外形硬朗的人。   二十一岁,正是最血气方刚的年纪,眼前又是如此一副令人血脉贲张的画面。安迪握紧了拳头,在董合胜钻进浴室时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给你浴巾先擦擦。”董合胜从架子上拿下条浴巾,正准备从门口扔给安迪,回身却发现对方已经贴到了自己身后。   “你——”   刚发出一个音节,董合胜整个人就被安迪压到墙上紧咬住了嘴唇。他怔了半秒,迅速反应过来,拳头照着对方的脸狠狠招呼上去。   安迪看都没看一眼,敏捷准确地接住了虎虎生风的拳头,翻手一扣,将董合胜的手腕压到瓷砖之上。董合胜一手被压在背后,一手被压在墙上,嘴里搅着根舌头,三点一面,完全动弹不得。他当然不会下牙去咬安迪,在他的概念里,咬人是女人干的事儿。   抛开被突然压制冲击到自尊心的惊诧,董合胜倒不讨厌安迪这个人。安迪的渴求真真切切,将自己的热情通过交缠的唇舌尽数传递给了他。但问题在于,向来只有他董大少压人的份,退一万步说,这大块头就是躺那给他上也不是他的菜啊!   然而话虽这么说,但被安迪吻到起了反应,着实令董合胜心里一惊。   “你先……放……起开!”使上吃奶的劲儿用肩膀拱开安迪,董合胜在对方试图二次钳制自己时抽出压在背上的手抵住那厚实的胸膛,“安迪!咱哥俩得把话说清楚,上床,行,但我从来不躺下头!”   安迪反应了几秒,点点头:“明白。”   然而董合胜很快意识到,安迪根本一个字都没听明白——骑乘!?大爷的,这老外真他妈只能理解字面意思啊!?   TBC 第86章   洛君涵的房间在二楼, 自从停电的那一瞬间起, 房间里的气氛便陡然紧张起来。欧阳韶华先是拿手机替何权照亮, 不行, 又冲出去找蜡烛。眼瞧着七十岁的人了, 为了二胎平安降临那真是健步如飞,楼上楼下窜得如履平地。   外头狂风暴雨, 屋里闷如蒸桑拿, 别说洛君涵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就连何权的汗珠子也顺着睫毛啪啪往下掉。   感觉到手底下的腿紧紧绷起,何权大吼:“现在别使劲!才开八指!你着什么急!扯豁了老子可他妈没法缝!”   没了照明, 羞耻心化作力量,洛君涵终于有底气跟他对着吼了:“我没使劲!我疼!”   “废话!生孩子哪有不疼的!”   “说的轻巧!你来!”   “少将我!老子生了仨!”   “你五十生一个试试!”   “别跟我这显摆!老子不埋管能生到六十!”   “两位少爷,咱别吵了成不?整栋古堡都知道这屋里生孩子呢。”   一抹亮光从门缝里照进来,欧阳韶华举着烛台护住三朵跳跃的火苗缓步走到床边。他还没进屋就听见这俩人对着嚷嚷, 楼道上已经有好多人探出脑袋听热闹了。   欧阳韶华将烛台放到床头柜上,又将别在腰后的长柄大功率手电筒抽出来帮何权照亮, 轻声安慰洛君涵:“君涵,听何少的,少说话,省着点力气。”   疼得浑身没一个地方好受, 洛君涵揪住欧阳韶华的衣袖将脸埋进对方的胸口, 委屈道:“还不都怪你……”   “怪我, 都怪我, 等这茬过去, 认打认罚……乖,再忍忍,就快熬出头了。”欧阳韶华那语气跟哄小孩似的。   “你别出去了……你一走开……何权就吼我……”   “行,我就在这待着,保证他不会再跟你吼了。”   说着,欧阳韶华一个劲儿地冲何权使眼色。   眼瞧着洛君涵在欧阳韶华面前原地抽回去四十岁,何权酸得满嘴牙全倒,同时内心飘起名为嫉妒的三角旗——真是什么人什么命哈,郑大白你啥时候这么哄过我?老子给你生仨,连顺带剖,罪全受一个遍,也他妈没听你说过一句“认打认罚”!   久旱逢甘霖,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人生三大喜事。所以尽管暴风快把窗户都吹破了、雨点砸在玻璃上跟子弹一样噼啪作响,郑羽煌依旧尽职尽责地履行了新婚丈夫的义务,折腾得欧阳衍宇喊哑了喉咙。   正是要劲儿的时候,突然传来大力的拍门声。郑羽煌牙根狠咬,提气吼了一声:“谁啊?!”   “我,羽煌,开下门!”何羽白的声音显得十分急切。   一听是哥哥找自己,郑羽煌不能当没听见,低头亲了口欧阳衍宇,拽过被单把人盖住,叮嘱道:“我马上回来。”   将房门拉开条缝,郑羽煌探出湿漉漉的脑袋问:“有事?”   何羽白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屋里这俩人在干嘛,顿时脸上烧得滚烫,好像反倒他自己才是被撞破好事的那一个。可就像他爸常说的那样,生孩子不等人,他再难为情也得忍着:“洛叔叔要生了,你跟衍宇说一声,让他赶紧过去帮下忙,我晕血,上不去手。”   “现在?”郑羽煌额角绷起青筋——中途刹车会憋死人的好不好?   “哥,容我几分钟行么?”   何羽白臊得抬不起头:“……那……那你快点……”   等何羽白顺着墙边溜走,郑羽煌“砰”地撞上门。差不多过了十分钟,欧阳衍宇急匆匆地冲出房间,边往裤子里掖衬衣边朝洛君涵的房间跑去。   进屋一看那杀猪般的阵势,欧阳衍宇本来就哆嗦着的腿更是发软,咕咚一下坐到了地毯上。何羽白在门外眼瞅着他坐地上了,身体先于大脑行动,冲过去要扶他起来。   “何权你别压我肚子!疼!”   洛君涵的一声惨叫给何羽白惊得下意识地回过头,正看见被手电筒的光束照亮、最最血腥、却又是众人最期待的一幕。   好……好多血……   晕过去之前,何羽白感觉世界变成了红色。   “哥,哥?”   在齐羽辉急切的呼唤声中,何羽白缓缓睁开了眼睛。风好像停了,屋子里也亮堂了起来。   见他终于睁眼,齐羽辉松了好大一口气,抱住他的肩膀说:“死活叫不醒你,吓坏我们了。”   拍拍妹妹的后背,何羽白迷迷糊糊地问:“我睡了……多久?”   “七个小时,现在都快九点了。”齐羽辉坐直身体,拢了把他的卷毛,“爸跟直升机去医院了,老爸守了你一宿,我刚让他去休息会。”   何羽白睁大眼瞪着天花板,缓了半天才说:“羽辉……生孩子真可怕……你说……爸是怎么熬过这三十多年的……”   “……”   齐羽辉皱起眉头。她没经历过,但能想象的出来。可即便现场如何血腥,于她来说也就是那么回事。而对于晕血的何羽白,她虽然无法感同身受可也明白,这心里阴影绝对是笔墨难以形容。   揉揉哥哥的头发,她安慰道:“好了别想了,我去叫老爸过来,他应该还没睡着。”   “不用了,我起来。”   何羽白慢慢撑起身体。透过被雨水冲刷得透亮的窗玻璃望向外面,他眨了眨眼,视野一片苍翠。虽然夜里的血红世界已从视网膜上褪去,却牢牢地烙在了心里。   他觉得等回去后,有必要看下心理医生。   出了接机口,何羽白四处张望,却没看到冷晋的身影。他给冷晋打电话,被告知机场高速有点堵,马上就到。   何羽白说:“别着急,我在十二号闸门这等你,不用进停车场了。”   “累坏了吧?”从那软趴趴的语气里,冷晋听出他情绪不佳。   “心累。”何羽白默叹一口气,“好了,见面说,你先好好开车。”   “嗯,一会见。”   挂断电话,何羽白拖着行李走出闸门,站在路边望向行车道,等待冷晋那辆越野车的出现。他之前还对婚礼有一丝丝的期待,可经历过弟弟的这一场,他现在完全不想办了。累得要死不说,鬼知道还会摊上什么糟心事。   等了将近二十分钟,冷晋的车终于出现在车道的尽头。将车停到路边,冷晋下来本想来个热吻以解相思之苦,却看到何羽白一脸的倦容,只好收敛心性轻吻了一下对方的额角。   拎过行李放进后备箱,冷晋拉开副驾驶那侧的车门将人让上去,问:“出什么事了?”   何羽白伸手刮了下冷晋的鼻梁。   “路上说,这里只能停八分钟,小心电子眼拍你。”   听着何羽白讲述过去两天里发生的事情,冷晋笑了一路。本来他还遗憾没能在风景如诗如画的热带小岛上陪何羽白一起度假,现在却略感庆幸。   “给亲家接生,这事儿也就何老师能干的出来。”冷晋笑着说。   何羽白扁扁嘴:“还说呢,孩子一出来,血呼呼往出冒,我立马躺下了……”   “生孩子都那样,这还没上侧切和产钳呢,有的切的乱七八糟的,看着血肉模糊,诶我跟你说,我轮转产科的时候——”   “不听不听不听!”何羽白紧紧捂住耳朵。   冷晋侧头看了他一眼,忽觉自己的话刺激到了对方,于是空下右手摸摸那颗几乎埋到膝盖中间的卷毛脑袋,安慰道:“当时吓坏了吧?不好意思,没顾及到你的心情,我不说了。”   何羽白一闭上眼就是那血红的世界,不得已又直起身睁开眼,皱着眉头小声嘟囔:“我得去看心理医生。”   “嗯,明天上班带你去丁副院长那聊会,他是心理医生。”冷晋握住他的手,轻轻攥了攥,“诶?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脖子上没痣。长得像欧阳叔叔,个头挺大的,九磅重。”   “嚯,真不小。”   “是啊,爸说,洛叔叔的岁数加上胎儿的大小,要是放大正产科百分之百剖,能自己生下来真是个奇迹。”   “何老师是产科圣手嘛,有他在,那不叫奇迹。”   “几天不见,你居然学会拍马屁了?”何羽白的心情似乎好了点,紧皱的眉眼弯了起来,“这话你该留着当他面说。”   冷晋笑笑:“不拍何老师的马屁,谁替我拦着郑董的龙头杖?”   “不还有我呢么?”何羽白鼓起腮帮。   “说真的,你越向着我,郑董越生气。”   “你以为我爸向着你,我老爸就不生气了?”   这话让冷晋微微挑起眉梢——是哦,说的有道理,丈母娘向着女婿,这不往老丈人眼里扎钉子么!   进了家门,何羽白刚说去冲澡就被冷晋抱个满怀,吻得呼吸心跳各种紊乱。冷晋在车上就已经有各种各样的想法了,这好容易到家了,洗澡着什么急啊?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俩人从中午折腾到天黑,直到累得动动手指都困难才放过彼此。靠在冷晋怀里,何羽白听着那急促的心跳逐渐平稳下来,安心地闭上眼缓神。   喘过口气,冷晋摸过手机看了眼时间,问:“饿不饿,我懒得做饭了,叫外卖吧,想吃什么?”   何羽白往他怀里缩了缩,小声说:“都行……你定……”   “那就……给你来个秋刀鱼盖饭,我来个咖喱鸡肉饭好了。”冷晋边说边在手机上点来点去。   “你好像很喜欢吃咖喱。”何羽白想起对方第一次在食堂里考他专业问题时,端的就是份咖喱。   下好单,冷晋贴近何羽白的耳边朝他吹了口热气,色迷迷地说:“咖喱壮阳,你没看新闻么?印度有个老头儿,九十三了还当爸爸。”   何羽白抬起酸软的胳膊,轻捶了他胸口一下:“你也想九十三还当爸爸?”   “有何不可。”冷晋无所谓地耸了下肩。   下一秒,何羽白变了脸:“你九十三,我七十八,你是能种地,可我还能长苗么?你要跟谁生?嗯?”   “开个玩笑而已,别深究逻辑性嘛……”   冷晋也意识到自己说秃噜嘴了,赶紧堆起笑脸安抚对方——妈呀!媳妇瞪起眼来的样子活脱一年轻版的丈母娘可怎么破?   劝了半天,何羽白还是摆出气鼓鼓的河豚脸。冷晋没辙,拼着废颗肾的节奏,用上了“床头吵架床尾和”的招数,又勤勤恳恳地耕了遍地。等送外卖的来了,他差不多是从卧室爬到门口去接的餐。   哆哆嗦嗦地用勺子往嘴里送饭,冷晋边吃边望着骑着被子睡死过去的何羽白,嘴角勾起一抹幸福的笑意。得赶紧找时间把证领了,他琢磨着。这几天好像有点危险,又没用套,万一来个先斩后奏,郑董不得抡圆了揍我一顿?   想起郑羽煌背上的伤,他忽觉皮紧。   TBC 第87章   “钱老师, 我给你介绍下, 这是阮思平阮大夫、姚新雨姚大夫、徐艳徐大夫。”安兴说着,冲何羽白笑笑, “何大夫我就不用介绍了, 你们认识得比我早。”   “钱叔叔。”何羽白从座位上起来。   钱越依次跟其他几位主治握手打招呼,然后笑着摸摸何羽白的胳膊。   安兴拍拍手, 宣布道:“各位,我从下周开始休假,到我回来之前, 护士长的工作暂由钱老师接手。阮思平,姚新雨,你俩别丢脸啊, 钱老师曾任大正产科主管护理的副院长, 他说的话,金口玉言, 必须得听。”   阮思平和姚新雨都摆出一副“我干嘛了就被点名”的表情。   “安兴,没那么夸张, 在一起工作就都是同事, 互相学习。”钱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温和语气。   姚新雨接下话:“就是, 安兴, 你看钱老师多温柔,哪像你, 动不动就吓哭患者。”   “少废话, 一边待着去。”安兴白了他一眼, “钱老师,走,咱去主任办公室,冷主任等下还有手术,先跟他打个招呼。”   分别和屋里的人点头致意,钱越跟着安兴进了冷晋的办公室。等主任办公室的门关上,阮思平小声叹道:“哎呀,希望安护士长这产假能多歇几天,这样温柔的钱老师就能多待一段时间。”   “他俩之间真客气,不是婆媳关系么?还一口一个‘老师’地叫着。”徐艳也是好奇。   姚新雨挑眉:“徐大夫,婆婆跟儿媳,打从关系确认的那一天起就是天敌,相敬如宾才是上策。”   “我没婆婆啊?用你教?”徐艳瞪他。   “你跟你婆婆一年才见一回面,远的香近的臭,见面三天又分开,根本来不及结仇——哎呦!你可太凶了啊!留神我找你老公告状!”   被徐艳拧了把胳膊,姚新雨疼得嘶嘶抽气。阮思平落井下石,团了团纸丢到姚新雨身上。   何羽白在旁边看他们闹,摇头笑笑,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人。要不是为了等钱越过来见个面,他本来还能再早走一个钟头。   徐艳问:“何大夫,走这么早?才四点。”   何羽白点点头:“去趟大正产科,之前转院的患者,家属走时忘记拿病历了。”   阮思平也纳闷:“发个同城快递呗,早晨发下午到,才几块钱,何必亲自跑一趟。”   “正好过去看一眼患者。”何羽白抿了抿嘴唇,“我先走了,有事打电话。”   徐艳冲他摆摆手:“慢点开车,马上到下班高峰了。”   何羽白冲她笑笑,匆匆走出办公室。等电梯的时候,他看着电梯门上映出自己模糊的身影,默默叹了口气。   周末跟冷晋一起回父亲那,吃完饭何权悄摸把他拽到一边,问他结婚两年了还没动静,是不是冷晋不行。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但家里两年没买过保险套也是事实。所以,何权急了,要他这周抽时间去自己那做个检查。他检查没问题,再查冷晋。   何羽白估计,这是羽煌衍宇那有二胎的消息给何权闹腾的。   对着厚厚一摞检查单,何权皱起眉头。自己儿子没毛病,那肯定是姑爷的问题了。   “让冷晋下班过来。”他对何羽白说。   “他正在做肾移植手术,估计得十点见了。”坐在沙发上,何羽白浑身不自。刚被何权翻来覆去地当患者检查,自尊心稍稍有点受损。   何权微微眯起眼,一脸讳莫如深地看着儿子:“小白,你跟爸说实话,冷晋到底——”   “爸!他那方面真没问题!”何羽白羞红了耳朵尖。这事儿何权里外里问了得有八遍了,横竖就是不信他,难道他是说瞎话的人么?   见儿子拉下脸,何权翻翻眼睛琢磨了一会,说:“那这样,我给你拿个储精盒,明儿早晨弄好,再给我送回来。”   “爸!”何羽白这脸上能拧出血来。   何权不以为然:“干嘛?你拦着不让他来,我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只有这个。”   “——”   何羽白是推开窗户跳出去的心都有——摊上个当产科医生的爸,怕不是他此生最大的挑战。   坐到儿子身边,何权翘起腿看着他说:“别跟我这摆臭脸,小白,冷晋这也就是父母双亡,要不轮不着我着急,有催你们的。”   何羽白皱皱眉:“莫叔叔还活着呢……”   何权轻嗤:“他欠他儿子的,敢催你们么?”   何羽白垂下头,搓着何权的腿说:“爸,你也别跟着操心了,羽煌那明年就生老二了,有你享天伦之乐的时候。”   “哦,你以为我为自己啊?我这不是担心你么?”何权撇下嘴角,“别说羽煌他们那生老二了,生一足球队关我什么事儿?你看那个洛君涵,天天给我发他搂着我孙子拍的照片。你说,我是能摸一把还是能亲一口?成心气我!”   何羽白偏头翻了个跟他爸一模一样的白眼出来。   何权抬抬手,继续说:“好,羽煌算赔给洛家了,我不跟他们争。可是小白,自从你妹去了美国,现在那栋老房子里就我跟郑大白俩人,一天天的大眼瞪小眼,屋里说话都带回音,太冷清了……要不,你跟冷晋都搬回来算了。”   抱住何权的胳膊,何羽白安慰他:“我跟冷主任不是每周都回去嘛,老爸不喜欢看到他,他也硬着头皮去。要是搬回去住,我怕他们俩早晚得憋死一个。”   “郑大白那都是让你们给惯的,跟他急一次就老实了!”何权气哼哼地念叨,“你们都结婚两年了,他还每次见着冷晋就恨不得来一曲龙头杖之舞!怎么不想想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什么德行,跟台永动——”   何羽白赶忙打断他:“爸,求你,我一点细节也不想知道……呃……先去吃晚饭吧,七点多了。”   “等着!我先给你拿个储精盒来!”   “……”   何羽白简直要疯——这茬到底是没给岔过去!   冷晋十二点多才到家。他以为何羽白已经睡了,蹑手蹑脚地关上门,摸黑进屋。进了卧室却发现何羽白还醒着,正靠在床头看书。   “饭在冰箱里,我给你热热。”何羽白说着,掀开被单要下床。   “刚在医院里跟裘主任他们一起吃过了。”冷晋走到床边,拿起床头柜上的拧着白盖的塑料瓶,挑着眉毛问:“这干嘛的?”   合上书,何羽白憋了一会才说:“爸给的……让你明早装上……嗯……”   “行,我明白了。”冷晋赶紧把盒子放回原处——拿着烫手。他委屈地撇下嘴角,叹道:“何老师这是怀疑我不行啊。”   “他没怀疑你不行,就是做个检查。”何羽白谨慎地替何权洗白,“你赶紧洗洗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冷晋弓身吻了下何羽白的嘴角,压低声音说:“早晚各一次,保证装满一盒。回头给何老师拿过去看看,省得他担心你守活寡。”   “诶你真烦!”   何羽白羞愤地推开他,撩起被单把自己从头裹到脚。   早晨冷晋亲自给何权送“样品”过去,用满满的“事实”来打消丈母娘的疑虑。何权戴着手套惦着储精盒,翻楞了胸脯挺得跟打鸣公鸡似的冷晋一眼,甩他一句“跟这等着”转脸直奔检验科。   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屁毛病没有。显微镜下的每只蝌蚪都欢蹦乱跳的,何权亲眼见证。   不是生理问题,那就是心理问题了。这些年何权见过不少,俩人都没毛病,性生活频率也正常,就是死活揣不上崽子,而且越急越没戏。有的出去度个假,放松下心情,倒还真能怀上。   “对了,小白现在还看心理医生么?”何权突然想起当年亲家生孩子时把儿子吓晕过去的事儿。   冷晋想了想说:“有几个月了吧,自从不做恶梦开始好像就再没看过。”   何权皱眉琢磨了一会,提议道:“要不你俩都歇段时间吧,去瑞典,看看你爸,玩他个把月再回来。”   “不是,爸,您也是病区主任,您这光是干产科的都退休返聘了,更何况我那是一综合病区,哪有功夫休假。”冷晋极为无奈。   何权拿白眼翻他:“我是跟家闲不住,你们要是给我俩孙子孙女抱着,我才不回医院来受这累。”   “您不是得去大学教课?”冷晋问。   “一个学期才几节啊?我是专科大夫!”何权运气,“冷晋,你这说话就四十二了,再耗下去,六十了孩子还没上大学。”   “知道了,爸,我努力。”冷晋嬉皮笑脸地保证,“诶,对了,钱老师去我病区的事儿,您知道么?”   何权皱眉笑笑:“知道,钱越打电话跟我说了,哎,都是闲不住的老贱骨头。当初要不是他公公生病需要家庭护士照顾,打死郑志卿也不可能放他辞职走人。这些年我合作了十来个护士长,哪个也没钱越可心。”   “到我那顶缺也是委屈钱老师了,可季院长给派的都不合适。眼看安兴预产期要到了,我这正着急呢,钱老师打电话说愿意来帮几个月的忙,给我高兴坏了。”   “有他在,你少操一半心,得,赶紧回去吧,别耽误工作。”   “行,爸,我先走了啊。”   “周末记得带小白回家吃饭。”   “知道啦。”   见何权终于放过自己,冷晋暗暗舒了口气。到停车场坐进车里,他刚发动车准备走,突然听到手机响起信息提示音。何权发的消息,给他看得哭笑不得——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得,听丈母娘的,回家继续努力造人去。   TBC 第88章   听说程毅放暑假要回国, 何羽白周末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来收拾被当成储藏室的小卧室。结婚后冷晋把之前的房子卖了,在离大正综合更近的地方买了套复式结构的四居室。还是学区房, 面积加大地段也比先前的好,于是背得贷款更多。   何羽白觉得二十年利息多好几百万不值,便暗中把尾款缴清。冷晋发现之后跟他闹起了别扭, 一副自尊心严重受损的模样。何羽白找莫一凡吐苦水,莫一凡就劝他:居家过日子,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 更难免磕磕碰碰。重要的是能相互理解尊重包容, 有什么事商量着来,大主意得一起拿。   然后莫一凡又给冷晋打电话, 先把自尊心无处安放的儿子好好数落了一顿, 再担下整件事, 说是他出的钱让何羽白去缴清尾款。   那天晚上冷晋躺在床上,突然冒出一句“小白,我说过养你就肯定能养的起你”, 又转身把人抱进怀里发狠地要他,就此结束长达半月之久的冷战。   也正是从那天起,何羽白算是明白为何他爸总是找茬跟他老爸吵架冷战了——憋几天再做, 瞬间找回第一次的感觉。   小卧室里那些落了灰的箱子, 大多是冷晋的个人物品:大学时代的笔记、舍不得扔又没时间看的电影碟片、做工用料都很上乘可惜款式陈旧的衣服, 还有满满六大箱书和一堆杂七杂八的旧物。   何羽白开始打扫之前就跟冷晋说好了, 超过一年以上没动过的东西, 除了必要的资料外一律断舍离。能捐的捐, 不能捐的都扔。好好的一间卧室堆满了杂物,每次请家政来打扫,人家干脆直接无视这个房间。   把一些还值得留存的绝版书放进书柜里,何羽白又开始收拾装满杂物的箱子。收拾出一本相册,他就地坐下,从头开始翻看。照片从冷晋大约十三四岁的年纪开始记录他的人生,那个时候的冷晋很瘦,夏天穿短衣短裤露出麻杆一样的胳膊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是个看上去有点阴郁的少年。   两页之后,照片里出现了一位衣着得体,面容秀雅的女士。何羽白知道,这是冷晋的养母,吴丽婉女士。冷晋的办公桌上有一张吴丽婉年轻时的照片,说不上是风华绝代的美女,却有着如她名字般温婉清丽的气质。从有她出现的照片起,冷晋的脸上终于露出点笑模样。   何羽白一页接一页的翻着,不时抿住嘴唇笑笑。他发现冷晋也有过中二时期:染了一脑袋金灿灿的黄毛,穿着肥大土气的校服和一群同学各种沙雕摆拍,背景看起来像是学校组织的春游或者秋游去的那种地方。   又翻过几页,却是画风一转。照片里,冷晋一脸严肃地站在医大门口,黄毛已变回黑发,身材也更加结实,只是那张脸尚未完全褪去少年的青涩。相册的最后几页是空着的,何羽白算算时间,推测应该是从养母去世之后,冷晋就不再留自己的照片了。   放下相册,他拿起箱子里的一个硬皮本,打开一看发现是冷晋的日记又立刻合上。他并非不好奇冷晋的过去,但记录心路历程的内容属于个人隐私,哪怕是再亲近的人也无权窥探。   同样的硬皮本还有好几个,何羽白仔细擦去封皮上的薄灰,用牛皮纸绳捆好放到一旁,想着等下收到专门放资料的柜子里。箱子里最后被清出来的物品是个旧式放曲奇饼干的铁盒,小时候超市里常常能见到的那种。盒盖上是模压出的城堡和马车,边缘已经生锈,何羽白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它掀开。   嚯,简直是个珍宝箱。   拿起铁盒中的小兵人模型和锈迹斑斑的硬币,何羽白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其实都是些不值钱的小东西,但大概每个人都曾经拥有过这样一个“宝盒”,里面装满了那些在特定时期对自己来说无比珍贵、绝不能丢弃的物品。   从铁盒里的东西能看出,这是冷晋自孩童时期便留存下来的,时间跨度到他完成学业。里面有一个手术刀的刀片,没有生锈,依旧锋利如初。何羽白十分肯定,这是冷晋第一次执刀的纪念。   刀片被包裹在一块棉制的花边手绢里,像是小孩子用的那种,和这个铁盒一样,曾经随处可见非常普通。何羽白隐约记得,自己小时候也用过同款的手绢。   他将刀片小心翼翼地裹回到手绢里,刚要放下,忽然注意到手绢的边角上还绣着什么。他展平那卷起的边角,看到一个水滴状、中间有道横杠的图案。   何羽白震惊不已,因为他真真切切地知道,这是金文的“白”字。曾经他孩童时期的所有衣物和手绢上,都被太公家的保姆云姐和张妈绣上过这个图案,以免和弟弟妹妹们的弄混。   他望着“失而复得”的手绢,笑意和泪水一起盈满眼眶——缘分这东西,真是妙不可言。   开完飞刀回到家,冷晋把自己扔进沙发里,活动着僵了五个小时的脖颈,并冲将水杯端到面前的何羽白张开手。   “来,让老公抱抱。”   放下杯子,何羽白跨坐到他腿上,面对面,鼻尖顶着鼻尖说:“问你个事儿。”   满鼻子都是沐浴过后的清香,冷晋眯起眼,油滑道:“回答一个问题亲一口。”   “别闹,说正事呢。”何羽白拍开他揉到屁股上的手,问:“你们冷家,是不是有个叫冷纪鸢的人?”   初遇冷晋时何羽白仅有四岁之龄,记得的东西不多。他只记得自己给了一位哭得万分悲痛的大哥哥手绢,然后手绢被对方拿来擤鼻涕了。再有就是当初他走累后靠着的那块墓碑,墓主人的名字忘了,碑文倒还有印象——苟利国家,生死以之。   靠着这个线索,他在网络上查到冷家在战争年代出过一位烈士,名叫冷纪鸢。   冷晋愣了愣,反问:“那是我叔公,在我爸出生之前就死了,诶,你怎么想起问他来了?”   “我见过他。”何羽白说着,抿住嘴唇笑看冷晋的反应。   “呵,你太公那岁数见过他还差不多。”冷晋捏捏他的脸,“行了,你到底想问什么?”   何羽白从兜里摸出花边手绢,拎到冷晋眼前晃了晃,又在对方抬手去拿时一把抽走,笑道:“我确定,这不是属于你的。”   冷晋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语气到还算轻松:“对,不是我的,是我妈下葬那天,在墓地里一个小孩借我擦眼泪用,用完没处还。”   “哦,是小孩的啊,我看你那么宝贝地塞在铁盒子里藏进箱底,还以为是哪个小姑娘送你的定情信物。”何羽白故意逗他,“我下午看见的时候本来想扔灶台上给烧了,可后来一想,不行,万一某人回家不见了宝贝,还不得急死?”   “诶诶!不能烧!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冷晋赶紧把手绢从何羽白手中抽走,展开叠好放进衣兜里,又扶着何羽白的肩膀说:“要不是那孩子劝了我一句,我肯定放弃学医了。”   何羽白挑眉:“这么厉害?那孩子说了什么?”   “他说对我说,你还可以——”   “救别人的母亲。”   何羽白替他把话说完,然后笑盈盈地抿住嘴唇。别的记不得,但自己说过的话,他还有印象。   冷晋结结实实地愣了几秒钟,脑海中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突然,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砸醒了一样,紧紧将何羽白拥进怀里,反复地叨念着“天呐……那竟然是你”。   “没错,那就是我,我爸还把你当成人贩子了。”何羽白撒着娇,“大哥哥,二十多年了,现在该把手绢还给我了吧?”   冷晋侧头给了他一个绵长而热情的吻,然后斩钉截铁地说:“不还,这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我要把它传给我的崽子。”   何羽白气笑:“哪来的崽子?”   “现在造一个呗。”冷晋翻身将何羽白压倒在沙发上,满眼都是浓稠得化不开的爱意,“小白,咱们生个女儿好不?这样将来等你老爸的龙头手杖传给我,我也可以有处耍威风。”   “你这纯粹是居心不良。”何羽白说着,手往下伸,轻轻扣住冷晋的皮带,咬着嘴唇问:“怎么?光说不练?”   冷晋的眼里掠过一丝精光。   “待会别求饶啊!”   TBC 第89章   程毅还是早晨的那趟航班,两年多不见, 何羽白完全认不出这是当初那个熊孩子了。十四岁的程毅还是孩子的模样, 现如今却已经完全长出了男人的轮廓:比冷晋还猛点的个头, 眉眼也深邃了起来。   只是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的半边虎牙依旧显得稚气未脱。   “小羽毛, 我好想你!”程毅结结实实将何羽白抱了个满怀, 也不管老爸在旁边看着乐意不乐意。   冷晋酸溜溜地说:“诶我说, 你不想你老爸啊。”   程毅故作认真状:“当然想, 不过你都这么大人了,搂搂抱抱的不合适, 对吧?”   “兔崽子!”冷晋笑骂着捶了把儿子的肩膀, 发觉手底下的肌肉极富弹性, “行啊, 开始练了?”   程毅撸起短袖T恤的袖管,曲臂秀肌肉, 尔后扬起下巴:“一天一百个俯卧撑, 跟玩一样。”   “行了你们俩, 回家再说吧,小毅坐了那么久的飞机一定累了。”何羽白说着, 伸手要去帮程毅拖行李。   程毅忙把行李换了只手拖:“我自己来就行,又不是小孩子了。”   何羽白无奈地笑笑, 心说在我眼里你依旧是个孩子啊。   这次回国, 程毅仍然要利用暑假进行社会实践。只是这一次他不再去大正综合, 而是拿到了一家名为瀚海科技的软件公司的实习机会。   瀚海科技刚刚在纳斯达克上市, 市值达到了数百亿美金,算是一匹行业黑马。主要为各大银行、券商开发及维护交易系统。瀚海招人不看学历只认技术,应聘也就一道题目——破解董事长亲自编写的防火墙程序。   而这位董事长年仅二十二岁,被业界誉为下一个比尔盖茨。   一路上听着儿子对这位青年俊才滔滔不绝的夸奖,冷晋总有一种自己在儿子心目中的偶像地位被动摇的醋意。   “你破解那个防火墙程序,花了多久时间?”何羽白见冷晋不说话,主动接下程毅的话茬。   “二十三分钟。”程毅的语气满是掩饰不住的骄傲。   何羽白好奇:“这算快么?”   “当然了,至少目前没有比我更快的,前纪录保持者用了整整一个小时!”   “哇哦,你好厉害。”   “小意思,如果不是我用代码给他写了段留言,还能再快几分钟。”   冷晋咳了一声,打断儿子的话:“小毅啊,你要是打算干这行,可不能往歪路上走,听见没?”   虽然冷晋不懂编程,但也不至于老古董到不懂啥叫“黑客”。他上大学时认识个师兄会编程,结果没走正道,把技术用在窃取执业考试试卷的答案上。要说他自己用也就罢了,还到处兜售,被抓后判了十多年。   程毅轻嗤一声:“老爸,这你就不懂了吧?不管是FBI还是CIA,又或者是‘军情六处’,他们用的程序员大都是从监狱里招募的黑客。”   冷晋这火腾一下窜了起来,厉声道:“怎么着?你也打算坐两年牢好让英国政府招募你?”   他还从来没冲程毅发过火,破天荒头一次。果然是孩子大了,学会顶嘴气人了。   “别嚷嚷,有话好好说。”何羽白拍拍他的胳膊,从副驾驶座上回过头,“小毅,你老爸的意思是,万不能为谋私利而触犯法律,不管干那一行,都要踏踏实实做事,本本分分做人。”   “我知道。”程毅含混地应了一声,听那语气并不是很认同长辈的教诲。   冷晋冲后视镜里瞪起眼:“你什么态度?”   “好啦,都别说了,冷晋,好好开你的车,小毅,你闭眼休息会。”   何羽白倒是知道冷晋的心思,程毅少年意气,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万一真捅出篓子,谁也帮他收拾不了。当然他不认为程毅是会为了一己私利而犯下过错的那种人,但社会繁杂,若是被居心不良的人哄骗,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   可他不便多说,总归不是自己的儿子,不好管得太宽。   安顿好程毅回到医院,何羽白椅子还没坐热,又被急诊叫去会诊。   患者体态消瘦,左侧腰痛,浑身无力,近日来又开始尿血,并且腰痛进一步加重。经检查,血红蛋白只剩正常值的一半,严重贫血。CT未见泌尿系统结石、积水与肿瘤,血尿原因尚不能确定。   将患者收进一区,下了输血的单子,何羽白到护士站下医嘱。钱越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柔声问:“小白,怎么了?”   “碰上疑难杂症了。”何羽白皱眉,“检查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引起血尿的指征,可尿里就是有血。”   钱越冲他笑笑:“呦,这个我可帮不上你。不过小白啊,你得听叔叔一句话……人得的病啊,千奇百怪,总有你没听说过、没见到过的。不能着急,更不能让这个影响自己的心态。你爸干了三十多年医生,要是遇到个治不好的患者就愁眉不展,早累死了。”   “是啊,钱叔叔,道理我都明白,可就是……”何羽白也说不上自己哪不对劲,就是情绪莫名低落,人还有些烦躁。   钱越看他脸色有些暗淡,伸手试了下他的额头。感觉温度略高,赶紧拿出支体温计给他:“试个表,别是发烧了。”   三分钟后,何羽白把表还给他。钱越一看,三十六度八。这算不上发烧,而且何羽白并没有感冒的症状,也不发冷打寒战。   “昨儿晚上没睡好吧?”钱越问。   “睡得挺好的,可能是刚才从机场回来,冷主任车上的空调开太冷,下来又太热。”   何羽白说着,抖了抖白大褂领口。烧心,怕是早晨空腹喝了杯咖啡,这会胃酸分泌过多了。钱越从台子下面拿出盒酸奶给他,室温状态,不至于刺激到肠胃。   “谢谢,我还真需要这个。”何羽白叼住吸管,冲他笑笑。   钱越满眼慈爱地望着他。这波差不多大的孩子里,数何羽白最聪明懂事,医院同事没人不羡慕何权养孩子养得轻松。相近的年龄,别的孩子探索世界的同时也在挑战家长底线,唯独何羽白总是安安静静的。不听话的熊孩子只要跟着他,也会变得乖巧可爱。   钱越一直很希望何羽白能跟自家的元宝在一起,毕竟两个孩子从小就很亲近。但是元宝喜欢安兴,身为家长他自然要尊重孩子的选择。他与安兴有相同的身世,都是自小被家人抛弃在福利院长大,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嫌弃安兴。可安兴脾气冲,自我保护意识强,是个从不吃闷亏的主。有时碰上安兴冲元宝瞪眼、元宝还乐呵呵地认骂,钱越都得劝自己全当没看见。   崽子大了,自己能做自己的主,感情上的事儿又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做老家儿的管多了招埋怨。   下了门诊,冷晋回病区喊何羽白一起去吃午饭。进了办公室,他看到何羽白背对着门,歪头靠在书柜上。冷晋走过去,刚要张嘴喊他,忽然发现对方居然站着睡着了。   轻轻抽走何羽白手里抱着的书,冷晋打算将他抱进办公室里放沙发上去睡,却还是吵醒了浅眠的人。何羽白一反平日里从不在公共场合与冷晋有亲密举动的习惯,将身体完全靠到了对方的怀抱之中,哈欠连天。   “怎么困成这样?”冷晋抽手揉揉那头卷毛。站在那靠着东西睡对医护人员来说属于基本技能,通常也就是几秒钟的事儿。一般来说是困到极致,大脑突然当机的结果。   何羽白揉着眼睛,懒懒地说:“不知道……正查资料呢,突然就失去意识了……”   “走,先吃饭,吃完去我办公室睡会。”   “不饿,刚钱叔叔给了我一盒酸奶。”   “一盒酸奶够干嘛的?尿泡尿就没了。”   何羽白被他逗笑,终于来了点精神,直起身往自己的办公桌那边走去:“你等下,我先看一眼二十一床的B超结果。”   “血尿待查那个?”冷晋问。   “嗯,我考虑有可能是胡桃夹综合症,让超声科给加急做了个血管B超。”何羽白弓身支在桌面上,调出超声科给的报告,看了一会后摇摇头——侧卧受压时静脉内径只扩张了两倍,不够三倍的诊断标准,还是得上血管造影。   “你下午还有手术么?”何羽白回头问冷晋。   “下午没手术,要跟老季他们开个会。”   何羽白眨巴眨巴眼:“那……能帮个忙,加个血管造影么?”   冷晋偏头笑笑,然后敛起笑意故作严肃状:“何大夫,要都像你似的,今天加一个这个明天加一个那个,还都是急茬的,不是要把你老公累死?”   “看来……你不乐意帮忙?”何羽白扁扁嘴。   冷晋侧脸探身,点点自己腮帮:“呐,求人得有求人的态度。”   趁着屋里没人走廊上也空着,何羽白飞快地亲了他一下。然后突然想起办公室有监控,又赶紧去抹冷晋的脸,似乎这样做就能把自己刚刚的动作从硬盘里擦出去一样。   冷晋笑弯了腰,缓过劲后拖住何羽白的手往门外走:“行了行了,再擦就破皮了。我帮你做血管造影,媳妇的命令那必须得听。”   “你脸皮那么厚,铁刷子都擦不破。”何羽白笑着损他。   “不厚哪能把你追到手。”冷晋刚说完肩膀上就挨了一下——别说还真有点疼。   由于时间较晚已经没有多少人在吃饭了,但何羽白还是一进餐厅门就抽回了被冷晋拖着的手。抬眼一看都是熟人,被撞见他们手牵手,怪不好意思的。   点餐台后的姑娘早已同他们熟悉,见人往跟前一站,笑着说:“冷主任,何大夫,怎么这个点儿才来啊?都没剩什么东西了。”   冷晋说:“有什么随便给我来一份就行,何大夫的话……”   “哎呦,没素菜了,鱼也没了。”姑娘歪头望向站在冷晋身后的何羽白,“要不给你来份蛋炒饭?”   何羽白正盯着灯箱上的图片看,摇摇头问:“红烧排骨面还有么?”   嗯?   听到他的话,冷晋吃惊地回过头——怎么个意思,媳妇居然要吃肉!?   TBC 第90章   每周二下午是麻醉肠镜专场, 鉴于何羽白晕血, 冷晋很早便安排他进内镜室工作。内镜室的工作虽不比手术室里的精细, 却也极为考验操作。轮毫米计的息肉和管状腺瘤, 颜色质地与消化器官极为接近, 一不留神便会从镜下滑过,放任其生长,便有可能恶化为肿瘤。   何羽白的最高纪录是一次肠镜摘了十二个息肉和管状腺瘤, 半年后患者来复查,未见遗漏。换好手术服, 何羽白进屋跟内镜室的孔大夫打过招呼, 通知护士安排患者进来检查。   肠道内侧没有感受切割或者灼烧的痛觉神经,可以直接在内镜下操作息肉切除。但做肠镜时会引起牵拉痛, 痛级看齐分娩时的阵痛,耐痛力差的疼起来甚至无法呼吸。   网上有个段子, 说做肠镜给患者疼得大喊“老公!慢点!”, 弄得医生一脸尴尬。为避免忍受疼痛,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做无痛肠镜, 上了麻醉睡一觉就结束了。   所以周二下午的内镜室都是满的, 一间检查室一下午要做差不多十五个患者。万一赶上住院部临时塞人,大夫连上厕所的功夫都没有,一站就是四、五个小时。   孔大夫见何羽白哈欠连天,问:“中午得空没休息会?”   “睡了二十分钟, 还是困。”何羽白挤出眼睛里的水分, 继续盯住屏幕, “这两天不知道怎么了,总是睡不醒。”   “不行休一天吧,你们一区人最少,大小夜班轮起来太累。”孔大夫摇摇头,“冷主任也是,卡人卡的那么严,去年的实习生一个都没留下,这不是要累死你们几个?我跟你说,可得注意,别以为年轻就不怕玩命。今天上午有个做胃镜的,说是搞软件的,工作忙压力大,一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跟你一样才二十七,可胃里没一块好肉,满屏溃疡,立马收三区去了。”   何羽白无奈地笑笑:“其实冷主任最累,但是他要求太高,稍有不满就给人退回去,病区两年没进过新人了。”   说着,他退出镜子,喊护士把人推走再换下一个进来。患者二十出头,看病历是发热三周,腹泻,粪便见潜血,怀疑肠道肿瘤。   “哎,现在肿瘤发病的平均年龄越来越低。”孔大夫边操作边叹息,“吃的都是人工合成的食物,喝的水也不干净,空气还差,全是诱因,可你说,谁能不吃不喝不喘气?”   何羽白点点头,目光紧紧盯在屏幕上。镜子刚进回盲部,他立刻喊孔大夫停手——屏幕上出现了一处溃疡点,潜血可能是因此造成的。   孔大夫看到后说:“可能是肠结核。”   “嗯,稍等,我取个样做活检。”何羽白正要去取抓钳忽然觉得胃酸直往上返,忙反手压住胸口偏头咳了几声。   “没事吧你?”孔大夫关切地看了他一眼。   “没事,中午吃的不舒服。”   何羽白皱皱眉。上一次吃排骨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自从不吃肉之后他对这些东西再没产生过想法。说来奇怪,中午在餐厅看见灯箱上的红烧排骨面照片,他口水含了满满一嘴巴,想吃得要命。吃的时候连骨头都要嚼碎吸走汁水,冷晋看他那饿死鬼投胎般的阵仗,赶紧喊厨房给加了份排骨。   可吃完了又腻得慌,何羽白回病区去护士站问钱越要了两片干柠檬泡水喝,才把腻劲儿压下去。这会站久了,下腹隐隐作痛,但还能坚持。   ——唉,真不该一口气吃那么多排骨。   虽然中午没少吃,可在内镜室里干了五个小时活儿,何羽白出来却又饿得前胸贴后背。回到办公室后阮思平看他到处踅摸吃的,拉开专门放零食的抽屉让他自己挑。   何羽白没跟他客气,拿出一大袋牛肉干,没几分钟就吃了个干净。   阮思平愕然:“何大夫,你不是吃素么?”   “就……突然很想吃肉……”何羽白尴尬地团掉手里的空包装袋,扔进垃圾桶。   “这就对了,肉,该吃必须吃。”姚新雨抬抬手,“要说这老不吃肉也不行。我上周门诊收个患者,精神萎靡,全身没一个地方舒坦。老太太快七十了,吃了六十年素。检查报告一出来,严重营养不良。回家吃一礼拜肉,今儿来复查,好么,比我都健康。”   “人是杂食动物,消化系统对微量元素的摄取已经在进化中形成了固定模式。”徐艳在旁边接下话,“各种酶的形成不是说这几代人能改变的,一味的宣扬素食才健康,并不科学。”   何羽白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其实不纯吃素,也吃鱼、海鲜什么的。”   “该吃就吃,哪那么多说道。”冷晋进屋,冲何羽白抬抬下巴,“小白,收拾东西,回家。”   “等一下。”何羽白把一份报告交给冷晋,“下午做肠镜时发现溃疡,怀疑肠结核,我让病理科加急做了,没有看到干酪样坏死性肉芽肿,考虑单纯消化道溃疡,但是……患者持续低热三周,B超显示脾肿大。”   冷晋翻翻报告,勾起嘴角:“所以?”   一般来说,对于病理报告,何羽白要是没想法不会特意拿来和他讨论。   何羽白抿了抿嘴唇说:“我在想有没有可能是伤寒,先收一区,多做几个检查。”   “行,让安兴——不是,钱老师给安排个单人病房,注意消毒。”冷晋说顺嘴了,一时半会改不过来,“万一是伤寒,还要往疾控中心报。”   “我又给你找麻烦了。”何羽白垂下眼。   “别拿我当老徐,收个患者还挑三拣四。”冷晋笑笑,“饿了吧,晚上想吃什么?”   阮思平挤挤眼,说:“何大夫现在可能不饿了,刚干了我一大包牛肉干。”   虽然冷晋同样惊讶,但还是吊起眉毛斜楞阮思平:“吃你包牛肉干怎么了?何大夫少给你买零食吃了?瞧你那抠门劲儿!”   阮思平翻楞着眼睛说:“天地良心,我不是心疼就是觉得奇怪……何大夫吃了两年多青椒土豆丝盖饭,突然大口吃肉,吓人。”   “明天买一包还你。”何羽白鼓起腮帮。   冷晋嫌弃地拍了把阮思平的后背。   “买两包,堵上这孙子的嘴。”   听说程毅去公司加班不能跟儿子他们周末一起回家吃饭,何权就没让阿姨多买肉,照例做了桌素。结果到了吃饭点儿,何羽白一看桌上除了素菜就一条清蒸鱼,顿时胃口全无,闹腾冷晋开车出去打包了一份铁板牛柳回来。   瞧着儿子那副三天没吃饭的架势大口吃肉,何权捧着碗目瞪口呆地问:“冷晋,你几天没给小白饭吃了?”   “一顿不敢落,包括宵夜。”冷晋直喊冤。连续一周,何羽白算是跟肉干上了,顿顿得有。猪牛羊来者不拒,最爱吃排骨,除了白炖的怎么做都行,好像要把这些年亏欠消化系统的肉都补回来。   郑志卿若有所思地放下筷子。他侧头看看何权,再将目光投向儿子:“小白,你是突然特别想吃肉?”   何羽白点点头,又夹起一块牛柳塞进嘴里。吃完就反酸,可不吃又闹腾。昨儿晚上程毅加班回来都快十二点了,冷晋也刚进门,他却突然想吃烤肉,硬拽着人家父子俩在小区门口的烧烤店里干掉整整一大块烤羊排。   那感觉就是,不吃到嘴里睡不着觉。   微微眯起眼,郑志卿语调低沉地说道:“当初阿权刚怀小白的时候,就是无肉不欢。”   冷晋伸向盘子夹菜的筷子僵在半空,干咽了口唾沫抬眼与泰山大人的瞪视隔空相撞——结婚两年了,偶尔回老宅过夜,鉴于郑志卿一到睡前就拎着龙头手杖满屋溜达,他跟何羽白还得分房睡觉。   所以他拿不准到底是该先高兴还是先担心自己的骨头。   “对啊!”何权才不管这对翁婿之间的电光石火,一拍筷子握住儿子的胳膊,“赶紧吃,吃完去院里做检查。”   何羽白哪还吃得下去,满面通红,鼻尖都快埋到碗里去了。   TBC 第91章   按何羽白最后一次起红斑的时间算, 还不到四周, 何权没给他照B超而是抽了一管子血查HCG和孕酮。结果出来偏低, 他让儿子三天后再来复查,不过至少证明小家伙正在努力分裂的事实。   眼瞅着自己要晋升外公,何权欣喜之余,婆妈本质暴露无遗:“小白, 这是第一个, 你可得注意,现在头一个胎停孕的忒多……别靠近放射科, 躲发烧感冒的远点,口罩出门就戴上……啊对,甭上门诊和急诊了,跟病区里踏实待着……诶不,你干脆请假吧,等过了十二周稳定了再回去上班。”   “爸!”何羽白来不及害羞就被何权这串叨叨给弄得皱起眉头,“你怀我和羽辉他们的时候,休一天假了?”   何权翻翻大眼,嗤道:“休个屁,全都干到生!生你是好歹给了我几个小时缓冲, 生那俩, 从1号手术室剖完别人出来进隔壁2号,乖巧躺下, 等你表姑来剖我。”   何羽白被逗笑, 抿着嘴唇往诊疗室外张望了一眼。郑志卿跟冷晋在走廊上等着听结果, 都坐立不安的样子。不过他觉得冷晋的坐立不安,很大程度是因为郑志卿手里拄着龙头杖。   “你俩进来。”何权朝门外招招手。   等冷晋进屋,何羽白赶忙把人拽到自己身后护住。龙头杖在郑志卿手里换来换去,似乎在权衡用哪边抡更顺手的样子。   何权朝郑志卿努努嘴:“把那打狗棒放下,这是高兴的事儿,你要是敢给儿子和姑爷脸色看,我先把你打出去。”   冷晋大为感动,恨不得抱着何权狠狠亲一口。郑志卿运了口气,将手杖斜靠到桌边——触手可及的距离。   何权换上副笑脸,拉过儿子和姑爷的手叠到一起,一改往日说话的冲劲,柔声道:“茫茫人海,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能够相遇、相知、相爱,极为不易,而孩子是将虚幻的爱情用血缘纽带连接起来……冷晋,小白,从此以后你们便真正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我和志卿祝你们幸福美满。”   说着,他用脚后跟撞撞郑志卿的鞋,提醒对方别他妈在这种温情时刻还拉着张驴脸。   何羽白眼眶一热,抽出手抱住何权的肩膀,反复说着“爸,我爱你”,把何权的眼睛也哭湿了。郑志卿走到冷晋跟前,在紧张的对视中抬起手重重拍了把对方的肩膀,然后转脸走出了诊疗室。   “那个……郑董他……”冷晋虽然心里高兴,可看到郑志卿落寞的表情,又觉得自己敢得意忘形的话,纯粹是找抽的节奏。   何权拍拍儿子的背,抹去彼此眼角的湿意后对冷晋说:“你照顾小白,我去看看他。”   何权满楼道的找郑志卿,最后在安全通道里发现了坐在楼梯拐角抹眼泪的老头子。他蹲下身,抱住郑志卿的肩膀安慰道:“你这是干嘛啊,要当外公了,该高兴才是。”   郑志卿抹了把脸,偏头望着何权,眼中满是惆怅:“阿权,我今天才真正感觉到,小白要离开我们了……时间过的真快,他只有这么大点的样子,就好像是昨天的事情,可现在他都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说着,他抬手比划了一下。何权看那尺寸,是何羽白刚出生时的大小。轻轻叹了口气,何权也坐到郑志卿坐着的那级台阶上,歪头靠住那依旧宽阔结实的肩膀,与对方十指相扣。   “是挺快的,一天天,一年年,时间唰地就过去了……”想起年轻时的过往,何权微微勾起嘴角,“诶,郑大白,你说,假如咱俩今生错过了,你没得着我们家老爷子的龙头杖,会拿什么打姑爷?”   郑志卿轻笑,抬手将何权拢入怀中紧紧箍住:“这假设不成立,阿权,除了我没人能忍你这脾气四十多年,并且旷日持久地坚持下去。”   “知道‘自大’俩字怎么写么?”何权哼了一声,“就你会宠人?告诉你,我可是见识过了,欧阳对洛君涵,那可比你对小白还温柔。”   郑志卿的眉毛眼睛都拉成直线,酸溜溜地问:“你……后悔了?”   “那倒没有,自己选的对象,跪着也要过完一辈子。”何权瞄了瞄郑志卿,眼神带勾,“不过郑大白,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不行了?”   “我哪不行了!?”郑志卿有点儿要急眼的意思。   “嚷嚷什么?这地方不隔音!”何权一把捂住他的嘴,“我看你这些日子睡觉的时候特别老实……不过想想也是,都这岁数了,该到不行的时候了。”   扒开他的手,郑志卿急切地自证清白:“最近这段时间医院的工作那么忙,我是怕你太累……可既然你说了,我以后可不管你累不累了啊!”   何权抿嘴笑笑,歪头问:“怎么着,你也想学欧阳,快七十了再来一个?”   “我学他?”郑志卿气笑,“他那是靠药撑出来的,别拿我跟他相提并论。”   “嗯?什么药?”何权隐隐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郑志卿不屑地哼了一声:“千金要方啊,他从四十出头就开始吃了。”   何权瞪大眼:“你怎么知道?!”   “之前有一次去店里给齐老抓药,正碰上欧阳在那和耿师傅探讨用千金要方制酒的事,我听他说,这样以后就不用熬着喝了,更方便。”郑志卿顿了顿,“后来我问了耿师傅一句,耿师傅说,欧阳从十多年前就开始用这方子了,我一算,那正好是他四十出头的年纪。”   “……”   何权挑起眉梢——呵呵,洛君涵你就跟我这装,还秀恩爱?怪不得二十多年没动静,合辙是欧阳有问题啊。   听说自己要当哥哥了,程毅一连“哇哦”了好几声,然后使劲拍了把冷晋的肩膀。   “老爸,你真行。”   冷晋正要翘尾巴,见何羽白脸色涨红,立刻板起脸训儿子:“怎么说话呢?”   程毅“嘿嘿”直笑,转头用力抱了抱何羽白,对他说:“小羽毛,一定要给我生个妹妹啊,我超级、超级相当电影里那种保护妹妹的硬汉型哥哥。”   何羽白抿住嘴唇,不好意思地笑笑。   “就你这二两肉,离硬汉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远。”冷晋讽刺道,同时撩起自己的T恤,“看你老爸的腹肌,这才叫硬汉。”   “我也有啊!”   程毅不甘示弱,往起一拽T恤——然而平板一块,只能隐隐看到点腹肌线条。何羽白赶忙一手一个拽下他们的衣服,轻声说:“好啦,都成熟点。”   “就是,成熟点吧老爸。”程毅冲冷晋纵纵鼻梁,在对方伸手箍自己脖子时怪笑着躲开。   “别闹了,晚上吃什么?”何羽白拽住冷晋的胳膊。   程毅立刻说:“去吃牛排吧,我知道有家不错的店,前几天刚去过。”   “谁带你去的?”冷晋微微皱眉。不是说加班么?敢情是吃喝玩乐去了!   “公司同事。”程毅转转眼珠,一副试图隐瞒什么的样子。   冷晋追问:“什么同事?”   “呃……就部门里那些嘛。”   “那些人都比你大很多,少跟着出去鬼混,不许喝酒,听见没有?”   “知道,老爸你真啰嗦。”程毅往何羽白旁边靠了靠,“小白,你饿了吧,我都听见你肚子咕咕叫了。”   “啊?哦……是,我饿了。”   见程毅拿自己挡枪,何羽白无奈笑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打确认有孩子,他忽然觉得程毅看起来比之前更可爱了。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母爱泛滥?   周三去大正产科复查,何羽白在何权的VIP诊疗室里等报告,碰上安兴来做产后四十二天的检查。安兴带了小宝宝来,粉白粉白肉嘟嘟的,看着就招人喜欢。安兴也圆了一圈儿,再不是那瘦瘦小小的样子,想必是被照顾得太好了。   听说孩子小名叫通宝,何权皱眉问:“谁起的?”   “还能是谁,我公公呗。”安兴也是无奈。   “秦枫掉钱眼儿里了?”何权嗤笑一声,“大儿子叫元宝,小女儿叫如意,这生个孙子叫通宝,将来再有小的,我看干脆叫美钞算了。”   安兴苦笑着说:“何老师,您还别说,为了给孩子起小名成体系,我公公都快成古钱币专家了。从东汉到清末,铸币历史他倒背如流。家里满满一柜子古币,也不知道有几个是真的。”   “嗯,秦枫这算是给自己的老年生活找到了精神寄托。”何权做好检查摘掉手套,冲正在逗通宝的儿子抬抬下巴,“小白,你看下我电脑,报告出来没。”   何羽白抱着通宝走到电脑前头,弓身握住鼠标点开右下角的窗口,点点头:“出来了。”   何权凑过去看了一眼,担了几天的心终于归位:“行,数值涨得不错……哦,肌酐有点低,应该跟你以前长期吃素有关。怪不得我外孙天天要肉吃,亏着孩子的嘴了。”   安兴听了,惊讶地问:“何大夫,你怀孕了?”   何羽白耳尖微红,低头逗着通宝说:“嗯,刚一个月。”   “冷主任不是要乐死?”安兴边整理衣服边感慨,“哎呀,去年徐艳休产假,今年我,明年你,咱病区本来就缺人……得跟冷主任提一下,再不进人不行了。”   “他不肯放低标准。”何羽白为难地皱皱眉,“不知道今年的实习生能不能留下,这都七月了他也不给个准信儿。我看那几个实习生已经开始去其他医院面试了。”   安兴想了想,说:“姜珩总该能留下吧?他基础知识扎实,手脚也勤快,我从来没见冷主任骂过他。”   “对,我跟冷主任说过,把他留下。”何羽白轻叹一声,“姜珩也不容易,双亲都是自闭症,所以他格外勤奋刻苦。”   “等会,双亲都是自闭症?”何权回过头,“那个实习生多大?”   他印象中自己也接过这样一个孩子,双亲都是自闭症,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何羽白说:“比我大一岁,二十八了,他当时没考上八年和七年的临床,读完五年临床才考的研究生和博士。”   何权回到电脑跟前,点开内部系统,正要输入姜珩的名字忽然顿住手:“哪个HENG?”   “王行珩。”安兴自嘲地笑笑,“我这文盲,一开始管人家叫姜衍叫了好久。”   何权心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那字念HENG。   几秒种后,姜珩的出生记录弹了出来,何权看了,笑着说:“没错,就是他,这孩子是我剖出来的。”   安兴感慨道:“何老师,我怎么觉得周围认识的,至少有一半都经过你的手?等何大夫生的时候,是不是你也要亲自上阵。”   “绝不,我可见不得自己儿子受罪。”   何权严辞拒绝。   TBC 第92章   跟夜班人员交接完, 钱越收拾好东西进休息室去拿包准备回家。一把没拧开休息室的门, 他抬手要敲门却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迟疑片刻放下了手。正转身要走, 门突然从里面打开, 冲出来个眉眼看上去像是混血的年轻人。   他险些和钱越撞上, 胡乱地道了声歉便匆匆离开。钱越注意到对方满面通红, 又看姚新雨在屋里手忙脚乱地套白大褂, 顿时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当然他不会说什么, 谁还没年轻过啊, 想当年他跟秦枫在休息室里见缝插针解决问题也不是一次两次。姚新雨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又天天忙得不着家,借地方跟对象浓情蜜意一番,不是不能理解。   “姚大夫, 睡觉时窗户别关着, 得让空气流通。”   钱越径直走到窗边, 推开窗户散去屋里的味道。但凡是有过经验的人,进屋一闻见这新鲜浓郁的精液味道, 百分之百能猜出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嗨……我这不是……天气热……空调开着……就……就没开窗户……”姚新雨正打磕巴, 突然注意到撕开的保险套包装就扔在离钱越脚边几公分的地方, 赶忙窜过去弯腰捡起揣进兜里。   钱越只当没看见,拿了包冲他笑笑, 转身离开房间。等钱越走远, 姚新雨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呼哧呼哧喘粗气——妈呀, 差点憋死。   要说跟休息室里干那事儿,他也是被逼无奈。自打卫纪尧调去缉毒支队,他俩一个月能见上一面就算不错了。这好不容易赶上卫纪尧有几个小时空,奈何他今天又是大夜班,走也走不开,只能就近解决。   可即便是这样也得速战速决,临近下班大家都得来拿东西。姚新雨是刚提上裤子、气儿还没倒腾顺呢就听见有人拧门把手,心一慌手一乱,差点被拉锁夹住。   真要是那样,急诊今天可就热闹了。   尽管不用上夜班了,但何羽白白天不肯在病区里闲着,还是半天门诊半天急诊。冷晋说他他也不听,反正没反应,跟没怀之前一样利索,该怎么干活还怎么干。   四点半,都快下班了,救护车送了一位从县医院转院的患者过来。   患者男,55岁,发热待查;既往病史糖尿病,发热乏力一周,无腹痛腹泻、感冒症状;白细胞高,胸片正常;血糖11,心率116,血压85/45;考虑感染性休克,但找不到感染部位,在县医院行抗生素治疗无效。   见患者目前意识清醒,何羽白看过县医院的诊疗记录后对其重新进行体检。记录并不详细,看起来之前收治他的医生,若非经验不足就是接诊时过于忙乱。   是有这样的同僚,接诊记录一团糟,但何羽白不会责怪他们。尤其是夜班接诊的医生,白天累一天了,夜里又不停地在休息室里“仰卧起坐”,睡得迷迷糊糊被反复叫起,难免出纰漏。   医生也是人,也一天二十四小时,也吃五谷杂粮,也会生病也会疲劳,也有家里家外的事情需要操心。再遇上那不讲理的病患和家属,动不动还挨骂挨打被投诉。累积的情绪无处发泄,就是华佗扁鹊再世,也做不到医院管理条例上写的,始终保持微笑面对一切。   何羽白只干了不到一年,就知道冷晋为什么总顶着张全世界都欠他一声“我爱你”的脸、更知道为什么何权的脾气会那么暴躁了——都是被工作逼出来的。   “哎呦!”   患者一声叫痛将何羽白的思绪拉回现实。他重复叩击刚刚使其疼痛的地方,确认是肝区位置,然后叫护士推B超机过来做床边B超。   B超显示,肝脏部位有脓肿,又疑似肿瘤,但位置太深,穿刺穿不到。何羽白叫护士站给冷晋打电话,喊他下来会诊。方敏打完电话告诉他,冷晋正在手术室里帮裘主任“救火”,暂时下不来,让他等等。   家属缠着何羽白问结果,听完后急得直跺脚。其实何羽白比他们着急,如果是肿瘤,哪怕是恶性的已经扩散了,好歹离死还有段时间。可脓肿,虽说是可治愈的但分分钟都有恶化的可能,导致多脏器衰竭迅速死亡,人说没就没。   沉思片刻,何羽白对方敏说:“敏姐,麻烦你给二区徐主任打个电话,叫他下来一趟。”   “叫老徐啊?”方敏皱眉。   自打徐建兴知道自己当院长无望,藏掖多年的臭脾气全放了出来。一天到晚不是数落这个就是骂那个,逮谁给谁脸色看,现在比冷晋还让实习生肝颤。可他岳父是卫生系统的老领导,上层关系深厚稳固,他不主动提辞职,季贤礼也不搭理他。   “嗯……不然还是我打吧。”   何羽白吸了口气,抓起座机听筒。   徐建兴扬着下巴走进急诊观察室,从何羽白手里扯过超声波报告,扫了一眼,问:“何大夫,你觉着,这到底是脓肿还是肿瘤?”   “基本判定是脓肿。”何羽白说。   “可我看着像肿瘤。”徐建兴说着,上手叩击患者的肝区,又把人疼得嗷了一声,“要是肿瘤还要做很多辅助检查,讨论详细的手术方案,这刀不能随便开。”   徐建兴说的有道理,所以尽管何羽白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下诊断为肝脓肿,可也不能保证那百分之一不会发生。更何况他年纪轻轻,老徐同志从没拿他当过主治,怎么对实习生的态度就怎么对他。   沉思片刻,何羽白还是坚持自己的判断:“但如果是脓肿,已经休克了,再拖下去很危险。”   徐建兴嗤声道:“何大夫,不好意思,我不是冷主任,真误了诊,我没立场替你兜着。”   何羽白听这话茬,老徐是在挤兑他们俩一家子可以互相包庇的意思。不过他不是刚进大正综合、凡事谨小慎微的那个何羽白了,积累了丰富的临床经验,说话也更有底气:“一切责任我来承担。”   “你?”徐建兴就差把眼珠子抠出来翻对白眼给何羽白看,“何大夫,你还记得吧,冷晋当初误将肝动脉当息肉给撕了,赔十万。这一刀下去切开发现是肿瘤不是脓肿,家属闹起来可不是十万就能解决的,你一个主治,一个月才多少钱,得赔多久?”   何羽白抿了抿嘴唇,迎着对方嘲讽的目光说:“人命关天,我对了,皆大欢喜,我错了,花钱买教训。”   呦呵,还挺硬气。徐建兴扯扯嘴角。正在俩人对着瞪视时,急诊刘主任进屋,加入到会诊中。他是被方敏从手术室里拖出来的,听说一区的何羽白喊二区徐建兴来接患者,他赶紧放下手头那个被车撞断腿的患者跑过来灭火。   他还以为何羽白会吃亏,可看俩人的表情,倒像是老徐同志被噎得没话说。   看过超声波报告,刘主任说:“何大夫,如果是肿瘤,不把基础检查和术前方案做好了,打开之后污染腹腔,没扩散的引起扩散,得不偿失。”   “刘主任,你这算是说了句公道话。”徐建兴在旁边挑着眉毛撇着嘴,斜眼看何羽白。   “我都明白,刘主任,但我的诊断是,这是肝脓肿。”何羽白依旧坚持。   刘主任听了,嘬了下牙花,将目光投向徐建兴:“老徐,既然何大夫有把握,你赶紧给人收病区去吧。真拖出问题,你也负不起这责任不是?”   “得,有你刘主任做证,我收。”徐建兴哼了一声,“丑话说前头,何大夫,误诊的话,你担全责,跟我可没关系。”   何羽白郑重地点下头。   结束三区的手术下台,冷晋回病区听说何羽白被徐建兴挤兑了,一拍桌子就要去踹老徐。要搁平时徐建兴逼逼两句他就当听狗叫了,可现在自己媳妇是什么情况?肚子里揣着货呢!万一给气出个好歹,他必须活拆了那傻逼玩意!   何羽白拦住他,好言相劝:“我没误诊,徐主任的手术也很成功,你就别去找茬了。”   冷晋支着腰在屋里转圈,运了半天气,然后对何羽白说:“小白,今天我看你的面子不跟他计较,再有一次,我他妈砸了他办公室!”   “别说脏话。”何羽白鼓起腮帮,顺势捂住下腹。   “对不起对不起,嘴快了。”冷晋拍拍脸,矮身抱住何羽白的腰,侧头贴上那依旧平坦的腹部。刚才的怨气一扫而光,他嬉皮笑脸地说:“来来来,叫声老爸听听。”   “别闹了,才六周。”何羽白不好意思地抓抓那一头粗硬的短发,“快起来,让别人看见你跪在办公室里像什么样子?”   除了钱越和季贤礼,医院里还没人知道他怀孕的事儿,也难怪徐建兴还敢挤兑他。按老理儿没到十二周不能大肆宣扬,据说这样容易把孩子吓跑。这也是何权的要求。何羽白是怎么都没想到,干了大半辈子产科的爸爸居然会如此迷信。   用何权的话来说,那就是见的太多了。虽然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大多没有科学依据,但保持敬畏之心总归不会出错。况且绝大多数的自然流产都发生在十二周以内,也不能说老话没道理。   站起身,冷晋问:“还没吃饭呢吧,想吃什么?排骨?烤肉?”   最近这几天何羽白又迷上糖醋小排了,何权就叫家里的阿姨每天中午做好给送过来。晚上要是有时间冷晋就自己做,没时间就在楼下的餐厅里解决。   俗话说,酸儿辣女甜双棒。眼见何羽白想吃甜酸口的东西,冷晋琢磨着这莫不是要来一对儿秃小子的节奏,看来想当老丈人还得再接再厉啊!   “我其实不怎么饿——唔!”何羽白抬手捂住嘴。   奇怪,中午还干了满满一饭盒的糖醋小排,可现在却不能想肉,一想就恶心。   TBC 第93章   眼瞧着头天晚上还大口吃肉、现在却连听见“肉”这个字都不行的何羽白, 程毅忽觉怀孕真是件辛苦的事。他起身去厨房切了颗柠檬, 泡进杯子里,端回到桌上递给何羽白。   “酸么?要不要加点糖?”程毅歪头看着他问。   “不用,这样就好。”   何羽白感激地冲他笑笑。老实说,他喝不出酸味,白嘴吃柠檬都行。他现在吃什么都没味道,那感觉就像是舌头上被罩了层保鲜膜。   刚在楼下吃饭, 冷晋点了俩素菜, 一个醋溜土豆丝, 一个笋片炒酸菜。何羽白吃在嘴里每一口都如同嚼蜡, 到底只塞了半碗饭下去。就这半碗饭也没待多久, 旁边那桌点了份回锅肉, 盘子刚一端上来, 浓郁的肉味和青蒜味给他呛得直奔卫生间。   味觉是接近丧失了,可嗅觉却异常敏锐起来。   冷晋回家就奔厨房,说他刚吃的都吐了,要给他揪点面片汤喝。何羽白心疼冷晋站了一整天手术台, 喊他别忙活, 反正自己也吃不下去。冷晋不依, 好像何羽白少吃一口, 他晚上就睡不着觉一样。   捧着柠檬水,何羽白对程毅说:“小毅, 你和你老爸一样, 都很会照顾人。”   “那是我教育的好。”   程毅刚说完就被端着面片汤过来的冷晋瞪了一眼:“这么说, 你是我老子?”   “老爸,别这么开不起玩笑。”程毅冲何羽白吐吐舌头,起身转脸往门口走。   “这都十点了,你干嘛去?”冷晋皱眉。   “加班,刚收到消息,有个客户的系统被黑客攻击了。”程毅晃晃手机。   冷晋放下汤碗,跟着走到玄关,问正在穿鞋的儿子:“在家不能干?不就是远程操作么?”   程毅扬起下巴:“哎,老爸,这你就不懂了。我们公司都是大型网络客户,用硬件防火墙拦截黑客,现在IDS检测到入侵,我得到机房去处理。”   医院里的事儿门清,但计算机方面的东西,冷晋确实跟听天书似的,只得点点头说:“在哪?我送你去。”   “不用,我老板来接我,你在家踏实照顾小羽毛。”提上鞋,程毅抓过钥匙和背包,拽开门匆匆跑了出去。   “诶——你几点回来?”   冷晋的询问被关闭的电梯门阻隔。他皱眉把门带上,回身看着何羽白,百思不解地问:“上市公司的老板,还用半夜去机房?”   茫然地耸了下肩膀,何羽白苦着脸咽下一勺面片汤。没味道,面汤还糊嘴,要不是为了崽子他一口也咽不下去。想起欧阳衍宇,他顿时羡慕不已。人家从怀到生,一点儿反应没有,吃喝不愁。   他只盼自己别像何权当初怀他的时候那样,喝水都吐。   自从确认何羽白怀孕,何权每天都会追一个电话过来问情况。听说开始有反应了,大中午的他也不睡觉,蹦到大正综合,拖着儿子去华医堂老店找耿师傅看诊。   耿师傅年逾八十,却依旧满面红光精神抖擞,每周的周一到周六上午在华医堂老店坐诊半天。今天这是提前接到何权的消息,下了诊也没走,留在店里等何权带儿子过来。   虽然没有正式的拜师仪式,更没喝过何权敬的师傅茶,但耿师傅好歹教了何权四年针灸,何权一向对他敬重有加。知道耿师傅不会收自己的诊金,何权早上出门之前顺了郑志卿的两盒太平猴魁给老师傅拎过去做谢礼。   要说这太平猴魁通常是作为国礼、在外交场合上赠送给外宾用的名贵绿茶,品质好的一公斤价值上百万,而且还不是花钱就能买到。今年一共才弄到五盒,一盒二两。郑志卿只有在家里来贵客时才舍得拿出来泡,一下被何权拎走两盒,未免肉痛。   可自己娶的败家媳妇,就算跪着也要过完一辈子。   耿师傅识货,一看何权送自己这么贵重的东西,赶忙往回推,并责怪他说:“阿权,礼不是这么送的啊。你出门右拐,去便利店拎两瓶高粱酒,那可比给我这个实在。”   “您在华医堂辛苦了六十年,我送什么都不过分。再说,您都这岁数了,少喝啊,肝儿不要啦?”何权说着,把儿子拉到身边,“小白,让耿师傅给你诊个脉开方子,我当初吐得要死要活,几付汤药喝下去,立马吃什么都香。”   “耿师傅。”何羽白恭敬地点了下头。   “诶,小白都这么大啦。”耿师傅笑眯了眼,抬手在桌边比划了一下,“我记得上次见着你,你那小脑瓜顶才到这儿。”   何权感慨道:“要么说呢,时间过的真快,一晃二十多年了。”   耿师傅点点头,招呼何羽白坐下,翻手搭住他的脉门。诊完脉,耿师傅又瞧了瞧他的眼鼻唇舌——望闻问切,缺一不可——摆摆手,对何权说:“我看呐,小白不用喝药,没你当初那么严重,泡点乌梅茶喝就行,待会我让柜上给你们包一包儿。”   他又转脸叮嘱何羽白:“吃完饭再喝,那个太酸,饭前喝牙容易倒。”   “我喝柠檬水都不觉得酸。”何羽白苦笑。   “不一样,华医堂的乌梅是炮制过的,选料也讲究产地和品种,喝完不反酸,但是胃口一下就开了。”耿师傅耐心地解释道,“小白,这中药啊,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就比如这炒梅,要武火快炒,火力差一分功效便会受影响,泡水喝了还伤胃。”   何羽白点头致谢:“受教了,耿师傅。”   耿师傅听了,更是笑逐颜开。想当初何权刚来华医堂跟他学灸的时候,那小脸扳的,一丝笑模样没有。后来是见他有真本事才服了气,一口一个“师傅”地叫。再看何羽白,温润如水,要不是他跟何权长得像,耿师傅真得怀疑这孩子是不是何权生的。   不同的成长环境造就不同的性格,耿师傅想,这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孩子啊,就是比那从小失了双亲疼爱的脾气好。   下午回急诊上班,何羽白泡了杯乌梅茶,没等喝上就开始接诊。忙活的差不多了,他回诊疗室端起杯子,只抿了一小口就酸得皱起脸,恶心劲儿瞬间消失。   等以后再碰见那来急诊看孕吐的,他琢磨着可以把人往华医堂推荐。   休息了不到十分钟,何羽白又接到一位脱臼患者。   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和工友闹着玩,抡了下胳膊就脱臼了。经过问诊,何羽白得知对方有过肩关节脱位的情况,属于习惯性脱臼。何羽白看他疼得难以忍耐,决定不去麻烦病区的同僚,自己上手复位。   不过按说怀孕了,不该随便用劲儿。但患者体格瘦小,又是习惯性损伤,何羽白确定,复位不需要费太大的劲。   让患者平卧在诊疗床上,何羽白戴上鞋套,双手握紧对方的右前臂。左脚用力蹬地,右脚使劲抵住患者的腋窝,同时将患者的手臂向自己这边拉伸。骨头被牵扯至松动,咯噔一下,顺利归位。   没等何羽白把腿放下来,冷晋推门进屋。瞧见他那副“力拔山河气盖世”的架势,冷晋头皮一紧,冲过去拦腰把人抱住拖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你这是干嘛呢?”   冷晋的语气不无责怪。伸手够个箱子、打个喷嚏、弯腰系个鞋带,甚至后背被别人拍了一下打声招呼就流产的他不是没见过。这可好,何羽白脚都上去了,也不怕把崽子一使劲给蹬掉了!   “脱臼复位。”何羽白不比他口气好。   多大点儿事儿啊,至于当着患者的面嚷嚷?   患者一看俩医生互相瞪起眼,感觉自己在这屋里挺多余,也顾不上疼了,摸下床打算躲出去。   何羽白见状赶忙叫住他:“诶,等一下,还得给你开药。”   “去药房买盒止疼药。”冷晋把人轰出屋,回身蹲到何羽白腿边,满脸忧虑地看着他:“小白,算我求你,咱老实待着成不,别动不动就上脚。”   “我又不是泥捏的。”何羽白的不满显而易见。   “这个是。”冷晋摸摸他的肚子,抬手比划了一下,“才蚕豆大小,哪禁得住你上蹿下跳的?”   “谁上蹿下跳了?”何羽白推开他的手,鼓起腮帮——那模样越来越像只气鼓鼓的河豚。   冷晋见他生气,赶紧放缓语气:“总之,量力而行,量力而行。”   “我知道。”何羽白不耐烦地皱眉。欧阳衍宇怀老大的时候,天天还去健身房锻炼呢,生完不到三个月就把身材练回去了。要照冷晋这么管着,他将来也得跟何权似的,腰上挂个永远都缩不回去的小肚子。   可没等他再抱怨一句,忽觉下腹一紧——宫缩。   眼见何羽白将手按在下腹,冷晋立刻紧张起来:“疼?”   “不疼。”何羽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就是有点发紧。”   “走走走,赶紧回病区躺会儿。”冷晋说着,上手就要抱他。   “别闹了,我后面还有好几个号呢!”何羽白挣开他的手,“哎呀你别在这给我捣乱了,该干嘛干嘛去。”   冷晋根本不依他:“你回去休息,我替你看剩下的号。”   实在拗不过冷晋的固执,何羽白无奈起身,揣好手机端起水杯。正往门口走,他又听见冷晋在背后叮嘱道:“哦对,差点忘了,别烫头了啊,化学试剂容易致畸。”   何羽白回过身,气得想笑。   ——就你是学医的?再说,结婚两年了,你什么时候见我烫过头?   TBC 第94章   连续高温预警, 天气热得蝉叫声都懒洋洋的。白天人都热得躲在办公室里,只要太阳一下山,环海路边的大排档便人声鼎沸。吃宵夜的人多,醉酒闹事、急性肠胃炎、酒精中毒的就多。没到九点,大正综合的急诊大厅里就热闹得像春节庙会般拥挤。   冷晋刚处置完个喝多了走路不看道、撞上摩托车的伤者, 又被护士站分过来一个脸上划了条巴掌大口子的主。伤口深可见骨, 看样子像是被玻璃或者利器所伤。伤者满口酒气, 说话时舌头跟含在嘴里一样。   “窝……绕红……妹八……征。”   患者说完,冷晋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我要缝没疤针”。这种缝合方式叫做美容针,行皮下连续缝合, 用可吸收缝合线, 最后的线头也埋入皮下。无需拆线,不留缝合针脚。但照这哥们的伤势,留疤是百分百的, 顶多是少几个针眼。   美容针缝起来很费时间,冷晋过半小时还得去导管室, 只好跟对方解释道:“要不给你转院吧, 今天我们这儿实在太忙。”   “凭……熟么!?”患者歪靠在椅子上,废半天劲眼睛才睁开条缝, “窝……咒摘……这……缝!”   “我只有半个小时时间, 有犯心梗的等着打支架呢。”   伤者胡乱地摆了下手:“换……换锅大夫!”   “现在只有实习生有空, 你缝么?”冷晋说着, 抓起座机听筒, 打算把实习生姜珩叫下来搭把手。   “睡遍!”   看伤者那样, 冷晋觉着对方大概没明白自己刚说的是什么。不过姜珩肯定不会丢他的脸,先前在手术室里他给过姜珩一次缝合的机会,见识过那勤学苦练出来的技术。   作为实习生,姜珩并不用值班,但他非常用心,每天都把当天所有人的管床记录看一遍,通常十点之后才离开医院。冷晋把电话打到病区,让护士站喊姜珩到急诊来干活。   “冷主任,您叫我?”   姜珩敲敲门进屋。他不算胖,却长了张福气满满的圆脸,使得他看起来肉嘟嘟的。平时在办公室里谁都喜欢揉他的脸,据说揉起来手感极佳,倍儿治愈。冷晋是从来没揉过,但他不止一次瞧见何羽白揉姜珩。按说姜珩还比何羽白大一岁,但那圆脸不显岁数,瞧着跟还没毕业的本科生似的。   冷晋朝已经歪在椅子上张着嘴睡过去的伤者偏了下头:“这个归你了,要缝美容针。”   酒精麻痹了痛觉,别说伤口感觉不到疼了,他琢磨着缝针的麻药都省了。   “我?自己干?”姜珩的语气有些紧张。   “对啊,没人盯着你干活不更轻松?”冷晋扯扯嘴角,“我给开了针破伤风,缝完记得叫护士给他打。”   姜珩攥着自己的白大褂,使劲点了下头。   从导管室出来,冷晋返回病区。护士站通知他,有位上午动完肾脏手术的患者,这会刚醒,抱怨不舒服。冷晋进病房,听患者说背上疼,就叫护士搭把手,扶着把人推过去。   病号服撩起来,他一看,眉头紧皱——消毒时用的碘酒把背上烧出一个大燎泡,是得疼。   叮嘱值班护士给患者清创、上红霉素软膏,注意护理,冷晋摇着头回办公室去歇口气。保不齐明儿又得接投诉,可碘酒浓度是统一配置的,不能说因为患者细皮嫩肉,就单配瓶低浓度的出来。再说浓度低了也没用,赶上这种事,无论医患都只能认倒霉。   进到办公室里,冷晋见姜珩还没走,过去敲敲对方的办公桌:“十二点了,还不回家。”   姜珩赶忙站起身,说:“我刚去缝针,今天的管床记录还没看完。”   “缝成啥样,我看看。”冷晋知道姜珩会拍照留念。其实绝大多数新手都有这习惯,曾经他刚开始上手缝人时也拍照,时不时拿出来比较一下,看自己的技术有没有进步。   姜珩点开手机,把缝合好的照片展示给冷晋。冷晋将照片放大,仔细看了一会,点评道:“不错,可以出师了。”   听到夸奖,姜珩松了口气。收回手机,他在冷晋转身往办公间走时,鼓足勇气问:“冷主任,还有一周实习就结束了,咱一区怎么还不安排面试?”   冷晋站定脚步回过身,表情平静地看着他,反问:“姜珩,其他人都到处跑面试,可我听钱老师说,你就天天在病区里待着,哪也不去。”   姜珩游移开与冷晋对视的目光,犹豫片刻后说:“冷主任,我知道一区两年没进过新人了,您要求高……其实我也走过几家医院,跟过几位主任,但我最佩服您……您就钻业务,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办公室政治,在您手底下干活,踏实。”   “妈耶,多少年没听人马屁拍得这么舒心了。”冷晋扯着嘴角笑笑,“不过实际情况是,不是我不搞那些烂事,而是大正综合有套良好的管理机制,评级和奖励,斗是斗不来的。确实,我要求高,不光基本功得扎实,还得吃的起苦,勤学肯练。现在医学博士生一抓一大把,但那眼高手低的,我可不要。”   姜珩点点头,他知道冷晋还有后话。   冷晋拽过把椅子,抬手示意姜珩也坐下。等彼此面对面坐定,他问:“你为什么学医?”   “我双亲都有自闭症,这您知道。”姜珩闭了闭眼,轻声叹息,“念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学校组织亲子日,要求必须是父母去参加,我爸他们就去了。结果第二天,同学们都开始嘲笑我,说我的家长是傻子……我那时还不太明白什么是自闭症,就知道我爸他们俩跟其他孩子的家长不太一样。我老爸总是傻呵呵地笑,我爸他从来不跟我说话……从那天起,我就立志要学医,想着将来总有一天要治好他们。稍微长大一点我才知道,自闭症治不好。”   他稍作停顿,观察着冷晋的表情,见对方很认真地听着,继续说:“冷主任,我不想说做医生有多伟大,也没太崇高的理想。就想着,做医生,等他们老到生活无法自理的时候,有足够的能力去照顾他们。”   “你家就你一个孩子?”冷晋问。   姜珩略显尴尬地笑笑:“嗯,外婆在我出生后让爷爷带我老爸去结扎了,怕老家儿岁数大了之后他们再有小的,带不了。”   “也是,都不容易。”冷晋点点头,“姜珩,今年我是打算留你,但决定权不在我这,你还得通过院里的面试。而且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大正综合是出了名的严格。我一直拖着没安排面试,也是希望你能先多去几家医院试试,给自己留条退路……可没想到你还挺固执,就认定我这了。”   姜珩咬住嘴唇,双手抵在膝盖上,身体呈现出紧张的状态。事实上他读研究生时的导师很早就叫他去其他医院面试了,也给了他保证。但他就是想要留在这,至于真正理由,却只能埋在心底。   毕竟冷晋已经结婚了,而且何羽白还是那么善良的人,他绝不可能去破坏人家的家庭。他只是想趁着年轻任性一次,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待久一点。   “行,底儿都跟你撂了,我明儿就跟老季说,安排下周面试。”冷晋拍了把腿,站起身,“姜珩,加把劲儿,别让我失望。”   “一定。”   姜珩的眼里凝起丝带着水光的笑意。   何羽白收拾好东西出门等电梯,电梯门开,迎面碰上打着哈欠走出来的程毅。程毅最近总是白天晚上连续加班,赶上冷晋忙的时候,父子俩好几天都碰不上一面。   何羽白拉住他,叮嘱道:“冰箱里有三明治,你吃完再睡。”   “不用了,吃过早饭回来的。”程毅说着,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望着那对儿硕大的黑眼圈,何羽白不免有些心疼:“对了,小毅,你爸昨天找不到你,电话打我这来了,你看下时差,有空给他回个电话。”   “哈?程昱佲怎么会有你的电话号码?”程毅的困劲儿瞬间压下去不少——前任给现任打电话?别说,还真是他爸能干出来的事儿。   “你老爸给的,怕上手术的时候接不到电话,你爸又着急找你。”   其实何羽白一开始接到程昱佲的电话,也挺惊讶。对方上来就说“你好,我找程毅”,给他弄得莫名其妙,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程昱佲的声音。告知对方程毅还在公司加班,他挂上电话怎么想怎么别扭,就又给冷晋打电话。   得知自己的电话号码确实是从冷晋那流出去的,他还跟冷晋怄了会气。冷晋劝他别生气,说程昱佲就是那样人,凡事必须在掌控之中。就算从他这要不来,也肯定能找人问到何羽白的号码。   何羽白倒不是真生冷晋的气,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尽管与程昱佲只有一面之缘,可对方那说一不二的个性确实让他印象深刻。也难怪程昱佲跟冷晋过不了一辈子,两个人同样强势,相处起来确实太累。   程毅皱着眉说:“不好意思啊,小羽毛,我会跟程昱佲说让他以后别打你电话。”   “没关系,他也是担心你。”拍拍程毅的胳膊,何羽白温和地笑笑,“赶紧回去睡觉吧,我得去医院了。”   “慢点开车,路上可堵了。”   “我打车去。”   “嗯,晚上见。”   “晚上见。”   走进电梯,何羽白按下一楼的楼层按钮。等待电梯下降的过程中,他拿出手机把昨晚接的那个电话号码存起来。横竖人家程昱佲是找程毅又不是找冷晋叙旧情,没必要计较。   望着不锈钢门上映出的模糊身影,他默叹一口气——嗯,要不是因为激素紊乱,我也不会犯小心眼。   TBC 第95章   天气越来越热,空调也就越开越凉。外头骄阳似火, 进屋如入冰窟, 一冷一热的刺激,导致空调病频发。何羽白在急诊被传染了感冒,也不敢用药就硬扛着, 扛了三天还是发起了烧。   高烧不退, 夜里何羽白的体温飚到三十九度, 给冷晋急得冒火, 赶紧打电话请教何权定用药单。何权一听就急了, 觉也不睡了,和郑志卿一起赶到医院看儿子。   血检报告显示有炎症, 何权担心转成肺炎,可又不能拍片子。不过听诊肺部没罗音,暂时考虑是上呼吸道感染。   “早说让你注意, 别进门诊急诊了。”何权搓着儿子的手,忧心忡忡地念叨,“孕期抵抗力差,特别容易感冒,你看,烧成这样, 不是要急死我啊。”   何羽白其实胃也不舒服, 但他不想让本就火烧眉毛的何权更着急, 只好假装难受得不想说话。突然他想起冷晋从九点开始就有手术, 必须得睡觉。   “你先回家吧。”他催促冷晋回家休息, “一早还有手术要上。”   冷晋摇头:“不用,我待会去办公室里窝一觉就——”   “去,回家睡觉。”何权打断他,“有我在这,踏实睡你的。”   郑志卿也说:“冷晋,赶紧回去。”   见老丈人都发话了,冷晋不好再坚持。确实,眼下是何权的主场,他留在这儿也没多大用处。倒是明天早晨那个得全神贯注,直肠癌根治术,超低位保肛,容不得半点差错。   摸摸何羽白的额头,冷晋退出病房。他倒是想留个吻,可被郑志卿不错眼珠地盯着,真亲不下去嘴。   跟程毅前后脚进屋,冷晋叫住往二楼爬的儿子,问:“后天几点的飞机?记得把航班号发我手机上。”   程毅顿住脚步,双手撑住楼梯扶栏,垂眼望向老爸,犹豫地开了口:“我……暂时不想走。”   “嗯?”冷晋皱眉,“不走?可你下周就开学了。”   返回头走下楼梯,程毅在冷晋面前站定,目光坚定地看着他说:“我现在手头有个项目,老板很支持,所以……”   冷晋沉下脸:“什么项目也没上学重要,小毅,你明年就要上大学了,得收收心。不是想上牛津或者剑桥么?那地方可不是凭小聪明就能进得去。”   “我不想上大学。”程毅呛声道,“我老板教我的东西,比大学的有用。他也没念多久,在斯坦福读了一年多就辍学了。”   “不是,等等。”冷晋抬手示意他打住,“程毅,读大学,学知识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学会思考问题的方式。你老板辍学那是你老板的事,你可别学他。”   “不光我老板,比尔·盖茨,马克·扎克伯格都没念完大学。”程毅不服气。   “可他们都考上了哈佛。”冷晋抬手敲敲儿子的肩膀——本来何羽白那发高烧就够让他一脑门子官司了,眼下儿子又突然不想上大学,他这脑袋瞬间大成俩,“你老爸我念了八年临床,不是什么都不懂。辍学创业的我见得多了,有几个能成功的?是,你有天赋,可你有历练么?你经历过商场上的勾心斗角、人际关系中的尔虞我诈么?”   说着,冷晋回身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那本《史蒂夫·乔布斯传》,冲程毅扬了扬,压着脾气劝道:“能够站在行业巅峰的人,无一不经历过磨难,没记错的话,这哥们被排挤出过苹果公司。程毅,你告诉我,如果你遇到自己一手建立的项目被他人窃取成果之类的事情,要怎么办?”   “我——”程毅语塞。   冷晋将书拍到儿子的手中,叹息道:“不用急着给我答案,等你遇到这种事的时候,自己想办法解决。还有,如果你坚持休学,先给你爸打电话,只要他同意,我这永远有你的房间。”   程毅托住书,望着眉宇间略显疲惫的冷晋,紧咬住嘴唇。   早晨到医院,见何羽白的体温退到三十七度八,冷晋进手术室之前稍稍放下点心。手术足足做了九个小时,虽然中间等待吻合口的病理结果时得以稍作休息,但也算溜溜熬了一整天。   出了手术室,冷晋直奔病房去看何羽白。何羽白下午吐了两次,晚上体温又烧到三十八度六。何权因病区有事不得不离开,就剩郑志卿还留在病房里守着儿子。   看郑志卿也是一脸的疲惫,冷晋劝道:“郑董,您回去休息吧,我守着。”   结婚两年多,冷晋一直没正式改口喊郑志卿“爸”。一是不好区分到底是喊哪个“爸”,二是他第一次喊对方“爸”时,却发现郑志卿一副心脏病要发作的样子,决定还是别去杵对方的肺管子。   “回去我也不踏实。”郑志卿轻抚着何羽白的卷发,忧愁地叹息,“想着小白在这受罪,我根本睡不着。这孩子跟阿权一样倔,非得扛不住倒下了才肯休息。”   “怪我,没照顾好他。”   冷晋估摸这会儿把错往自己身上揽,应该能让泰山大人顺顺心。要说郑志卿是真疼何羽白,早晨钱越告诉他,交接班时听值班的护士说,郑志卿一宿没睡。   “算了,你也忙。”   郑志卿摆摆手。不是他完全接受冷晋了,而是天天被何权耳提面命:不许给姑爷脸色看,孩子过的幸福比什么都强,老家伙别没事儿给人添堵。   冷晋感动得正要捂胸口,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他过去拉开门,看到徐建兴站在门口,还拎着个巨大个的果篮,看架势是来探病的。   徐建兴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冷晋,然后进屋跟郑志卿打招呼:“郑董。”   郑志卿点了下头,抬手示意他不要大声说话,别吵到刚睡着的何羽白。虽然何羽白不希望被医院里的人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董事长,但眼下估计全院都知道了。   放下果篮,徐建兴跟郑志卿寒暄了几句,不多逗留,转头拽着冷晋出了病房。   跟冷晋在走廊上站定,徐建兴运了口气,拍拍对方的肩膀。   “没想到,你小子抱了董事长的大腿。”   听老徐同志的口气,这把是认栽了。冷晋忍住白眼,说:“徐主任,你放心,我冷晋不是记仇的人。咱俩之间那点过节,还犯不上劳烦董事长操心。”   徐建兴瞪起眼:“咱俩有什么过节?冷主任,你可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就算咱俩起过争执,那不还都……都是为工作么!”   冷晋把白眼放心里翻了好几翻——呵,我他妈是小人,你不得成微雕模型啦?   见冷晋只是扯着嘴角冷笑却不接话,徐建兴倍感尴尬。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全都用不上了,他只好临场发挥:“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不提了。我呢,大你几岁,以后有什么难处,跟哥哥说,能帮的,义不容辞。”   冷晋是在憋不住了——这老徐同志真是见风使舵,翻脸比翻书还快——笑道:“不敢求您帮忙,只要您以后别没事儿往我病区塞人就成。”   “那不是……那不是因为你技术好么……”徐建兴干笑。   “行,我认夸,不能给脸不要脸,对吧?”冷晋也拍拍徐建兴的肩膀,要不示点好,他估计对方晚上肯定睡不着觉,“您忙您的,我先回屋陪小白去了。”   “诶诶,冷主任。”见冷晋要走,徐建兴赶忙拦住他,“既然你跟董事长是一家子,得空跟他反应反应情况,你看老季都七十多了,还成天那么累,我都看不下去了……”   嘿!冷晋心说。你个老小子还他妈惦记当院长呐?   “呦,这事儿我可没法说,徐主任。回头郑董问我,那你觉得谁适合接任老季的位置啊,我可就没词儿了。”   徐建兴讪笑:“罗主任不是一直代理常务副院长么,你可以推荐他啊。”   “罗主任还兼着医大的副院长等等一系列要职,他早就明说了,没空当院长。”冷晋继续装傻,“裘主任更不可能,他得空就得飞澳大利亚陪媳妇孩子。”   “那……那……”徐建兴咽了咽唾沫。   冷晋微微弓身,戳戳自己的胸口:“我也不可能自荐,对吧?这人啊,得知道自己的斤两,自视过高,啧,不招人待见。”   “……”   徐建兴差点憋背过气去,心说你小子骂谁呢?   何羽白的情况反反复复,夜里又烧到三十九度多,还好到了早晨稍稍退下去一点儿。何权过来换郑志卿,冷晋得送程毅去机场,顺便送两天两宿没合眼的老丈人回家休息。   离开病房前他听何羽白小声跟自己念叨肚子疼,于是叮嘱徐艳再给加几个检查项目。送完郑志卿,他回家接上程毅,直奔机场。一路上父子俩都沉默不语,直到程毅要进安检了,他才出声喊住儿子。   “回去别跟你爸吵架,他辛辛苦苦把你带大,不容易。”看着个头已经超过自己的儿子,冷晋发觉他越长越像赵毅,不禁心生感慨,“当初为生你他差点丢了命,后来又受了你爷爷奶奶那不少委屈……你呢,别总直呼他名字,他毕竟是你爸。”   程毅点点头,说:“老爸,帮我跟小羽毛说声抱歉,他生病我也没能去探望他。”   “行了,他都明白。”冷晋冲他身后的通道抬了抬下巴,“赶紧进去吧,别误了登机时间。”   捏着登机牌和护照,程毅错错眼珠:“照顾好自己,老爸,等小宝宝出生了,给我发张照片。”   “嗯,知道。”   目送儿子拖着行李走进国际航班的通道,冷晋缓缓出了口气。这一别不知道又是多久,下次再见,估计程毅都成年了。   回医院进病区,拿到何羽白的检查结果,冷晋的眉头皱到一起。挂了两天水,白细胞不降反升,中性粒细胞也升高了。他把检查结果拿给何权。何权看了,又见何羽白肚子疼得直冒冷汗,心忽悠一下提到嗓子眼。   “你这孩子,自己当医生都不知道不能隐瞒症状么?”   埋怨归埋怨,何权也是着急。他说着,按压何羽白的腹部做触诊。这种情况也就只有他敢上手,换个人,就算是冷晋,也不敢在揣着货的肚皮上按来按去。   被按到右侧腹,何羽白叫了声疼。何权立刻让冷晋喊人推B超机过来,结果显示回盲部已经有积液了。是感冒掩盖了阑尾炎的血检指标,呕吐也不是妊娠反应。看起来何羽白之前的阑尾炎没彻底治愈,怀孕初期饮食结构的改变、劳累和抵抗力下降导致急性复发。但到了眼下这种情况,不开刀肯定不行,万一穿孔,后果不堪想象。   何权把冷晋拽到一边,为难地说:“妊娠合并阑尾炎,术后流产的概率很高……你……看让谁来主刀合适?”   冷晋盯着超声波报告,眼神发直。那上面有个小家伙正得意洋洋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好像一颗漂浮在浩瀚银河中的恒星,生机勃勃。   搓了把酸涩的眼眶,冷晋将报告交还给何权,轻抽鼻息。   “我来主刀,您跟台吧。”   TBC 第96章   何羽白动手术的事, 何权决定暂时瞒着郑志卿。他担心对方连续熬了两天再受二重刺激, 心脏扛不住。当然郑志卿现在心脏没问题, 但个子高的人心脏负担大,看着健康可谁也不能保证不会出问题。   郑家在心脏病方面有家族遗传, 公公郑建平因心梗病逝,大伯哥郑志杰也做过搭桥了。而且最近这些年,温和了大半辈子的郑志卿脾气见长,这对心脑血管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何权自己是见多了, 只是这回躺在手术台上的是亲儿子, 他心里到底是七上八下。   紧急敲定手术方案, 冷晋将手术时间定在下午两点, 因为何权把秦枫叫来管麻醉,要等人从中心医院那边过来。他让人给何权准备个凳子放手术台边上, 何权表示不用,反正冷晋必须在半小时内结束战斗, 站着跟台也累不到哪去。   一起刷手消毒的时候, 何权对冷晋说:“我可以帮着扶镜子, 给你做一助。”   “别了,爸, 我怕你手抖。”冷晋知道何权这是希望气氛可以轻松一些,但他真轻松不起来。   何权扯扯嘴角:“你别抖就行,牵拉到子宫伤了我外孙, 我可跟你没完。”   甩甩水, 冷晋拽过毛巾, 边擦手边闷声说:“真出问题,不用您,我先跟自己没完。”   看到他把毛巾狠狠摔进回收桶里,何权在心里默叹一口气。   裹好手术袍站到手术台边上,冷晋望着何羽白,护目镜下的双眼微微弯起。   “好好睡一觉,醒了就没事了。”他轻声安抚表情有些拘谨的爱人。   尽管背负着前所未有的压力在身,但令冷晋自己感到些许意外的是,他真的一点也不紧张。唯一的挑战就是,他只有相当于正常阑尾切除术一半的时间,来完成那些烂熟于心的步骤。   “我相信你。”何羽白冲他笑笑,然后将目光转向何权,“爸,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何权眼眶发热,侧头深呼吸,好把眼泪憋回去。冷晋冲秦枫点了下头,示意对方一切就绪,可以开始进行麻醉诱导。腹腔镜下胃肠道手术为四级手术,术中全麻,需要经验极为丰富的麻醉师。接到何权的电话,听说是何羽白要做手术,秦枫推迟了工作安排,直奔大正综合。   认识何权快四十年了,这是秦枫头回见他因私人的事来拜托自己帮忙,自然义不容辞。   等麻醉生效、秦枫插好管、确认何羽白的各项生命体征平稳,冷晋屏息凝神,稳稳持住刀柄。锋利的刀刃没入皮肤,在脐下完美地切出供气腹针探入、一厘米左右的“笑脸”切口。   分离腹直肌,进入腹膜建立人工气腹,为手术提供视野和操作空间,难点在于盲刺针头,不伤及内脏。这对于冷晋来说是极为熟悉的操作,只是今天,他格外谨慎。那个小小的,已经开始跳动的胎心,很有可能在外界的丁点刺激下消失。   ——宝贝儿,我知道你很脆弱,但我相信,你也一定继承了爸爸们的坚强。   刺入气腹针的过程中,冷晋默默祈祷。   气腹针探入,开始注水试验前,何权叮嘱护士将水温提到38℃。何羽白在发热,体内温度高于正常值,如果按常规34℃的水温进行注水试验,温差过大有可能会刺激子宫收缩而导致流产。   多年的经验积累,终是化作对骨肉血亲的坚强后盾。   确认气腹针位置无误,冷晋连上导管将二氧化碳气体缓缓泵入。秦枫在旁边看着,轻笑一声,开口打破这凝重的气氛:“想当初我中枪那次,建人工气腹探查子弹位置,结果二氧化碳刺激横膈膜神经。麻醉劲儿过了之后给我疼的啊,胳膊跟被人生扯下去一样。”   在手术过程中找话题聊聊天,十分有助于缓解压力。以前秦枫跟何权在大正产科搭台的时候,能把每一台剖宫产手术都聊出让其他医护人员在手术室里听相声的效果。   何权嘲笑他:“活该你倒霉,小概率事件让你赶上了。”   冷晋接下话:“这事我听说过,秦老师带我的时候,拿师哥的事儿做案例来着。”   “嗯,是我亲爹能干出来的事儿,在他的学生的面前,我毫无隐私可言。”秦枫眉梢微挑,“诶,对了,这辈分有点乱吧。冷晋管我叫师哥,管何主任叫爸,可我跟何主任……”   “你可以管我叫叔叔,我不介意。”何权扬起下巴看着秦枫。   听秦枫不悦地咳了一声,冷晋手底下边干活边说:“还是我改口,以后叫秦副院长。”   “你可以把副字去掉。”何权提醒他,“我们秦大帅哥马上就要荣升中心医院的院长了。”   他反应了一下,又说:“诶我说秦枫,你们家当院长还世袭,你爷爷,你爸,你,三任院长,也就元宝不学医,不然算跟中心医院干上了。嗯,要不你把中心医院买下来,改成私立医院得了。”   “我砸锅卖铁也买不起啊,要不让郑董给投点钱,我算技术入股。赚了钱三七开,怎么样,够意思吧?”   “美得你,去年还报亏损两千多万,需要财政补贴。怎么着?想让我们家郑大白当冤大头?”   “他还能有什么事儿比跟你结婚更冤啊?”   “秦枫,你行,等手术结束,咱俩单聊。”   “那个,爸,秦副院长,该进镜子了。”   冷晋心说整个手术室就听你俩了,根本不用换地方聊。   经腹腔镜探查,阑尾稍稍偏离常规位置,位于盲肠前、子宫右上。长约十厘米,头部明显肿胀,已被大网膜包裹,未出现坏疽和穿孔,盆腔内有少量淡黄色积液。   探查至此,冷晋稍稍有了片刻的失神。即将被切除的罪魁祸首之下,是那个孕育着爱情果实的神圣器官。粉红色的外壁布满丰富的毛细血管,比普通状态时更饱满,正柔软而坚实地保护着内里的小生命。   “还有二十分钟,冷晋,你手得快。”   何权提醒他,同时强迫自己将目光牢牢锁在屏幕之上。他看过无数次,可没有一次像眼下这般揪心。如若冷晋稍有不慎用器械碰触到子宫,极有可能引发宫缩,那样他就得跟自己的小外孙说拜拜了。   冷晋应声回神,用电刀分离阑尾系膜,将整条肿胀的阑尾游离出来。他的动作既轻巧又迅速,就像下笔如有神的作家,又或者是胸有成竹的画家,器械的每一毫米移动都准确有效,引得在旁观看的秦枫不住地点头。   他赞赏道:“冷晋,你这手艺比起我爸,那可真是青出于蓝啊。”   “秦老师动过刀的心脏,应该比我切过的阑尾多得多。”冷晋并未分神,说着话,手上节奏依旧。   “不用谦虚,你要没把金刚钻,何主任不可能把小白交给你。”秦枫偏过头,问目光凝重的何权:“何主任,我说的没错吧?”   何权甩他一句“没注意听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眼光高,从年轻的时候就是。要不咱俩就成了,哪轮得到郑志卿啊。”只要坐进手术室里,秦枫便一如当年,跟谁说话都像在调情。   何权撅他:“当这么多人少嘴上没把门的,再胡说我告诉钱越去。”   冷晋一边往阑尾根部扎可吸收缝合线,一边在心里嘀咕:还好丈母娘眼光高,要不我上哪娶媳妇去。   二十七分钟完成阑尾切除术,冷晋再次打破自己的记录。整个过程中丝毫没有碰触到子宫,结束后手术室里的人纷纷为他鼓掌庆祝。最后的创口缝合他也用的是可吸收缝合线行皮下连续内缝合,这样探查创口愈合后就是一道比肤色稍深的细纹,根本看不出是个刀口。   何权的心依旧悬着,根据他的经验来看,术后七十二时仍是自然流产高发时段。熬过头三天,他的外孙才算安全。   冷晋守在复苏室里等何羽白复苏。秦枫的药量控制得极其精准,预估二十分钟左右醒,何羽白还真就在二十二分钟后醒了过来。   见何羽白轻皱眉头有苏醒的迹象,冷晋轻唤爱人:“嘿,睡美人,醒醒,不然我吻你啦。”   何羽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涣散的目光在冷晋脸上对焦,花了点时间让大脑重新运转。   “还……好么?”他问冷晋。   “一切都好,阑尾切了,小小白也很乖。”冷晋握住他的手,在每根手指上逐一吻过,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喜悦,“都跟你说我很出色了。”   “自……负……”何羽白轻轻勾起嘴角,又闭上眼,“我……做了个梦……”   “一定是梦见我了。”   “没有……”   “嗯?”冷晋故作不悦。   轻轻勾起被冷晋握住的手指,何羽白感觉自己像是躺在云彩上一样绵软,说出来的话也轻飘飘的:“我梦见……小小白……她……穿着粉白色的……荷花一样的……连衣裙……”   “这么说,是个女孩子?”   “嗯……头发……卷卷的……眼睛……大大的……笑起来……像你……”   按何羽白的描述,冷晋稍作幻想,然后忽然意识到什么:“等等,我闺女多大就烫头了?”   何权正好进复苏室看情况,听到冷晋的话,皱起眉毛:“烫什么头?”   “小白说梦见小小白了,一头卷发。”冷晋无辜地看着他,“我是觉得吧……太小的孩子,烫头不好,伤发质。”   “还用烫?我们家这是自来卷。”何权边查看何羽白的情况边骄傲地叨叨,“不管孩子将来跟谁姓,一看那一脑袋卷毛,就知道是谁家的崽子。”   自来卷?冷晋望向还迷糊着的何羽白,心说媳妇你干嘛骗我是烫的?   将何羽白推回病房,冷晋下好医嘱赶紧去处理急诊的事情。忙活到七点才算喘口气,回病区继续陪床。他这几天就住在医院,何权跟郑志卿毕竟岁数都大了,不能连轴转。   何羽白的体温终于控了下来,可在医院里窝了三天,又出了好多汗,身上黏糊糊的不舒服。冷晋打了盆温水帮他擦洗,那温柔细致的劲儿,看得何权直冲郑志卿咂嘴。   郑志卿睡醒了来医院,发现儿子刚动完手术,确实胸口疼了一会。不过那和心血管疾病无关,只是单纯的心疼儿子受罪。毕竟手术成功了,他少担好几个钟头的心。   刚动完手术,冷晋不敢太折腾何羽白,就把胳膊腿手脸什么的擦了擦。等何羽白能下地走了,他再帮对方洗澡。这会儿还是先忍忍,起码等状况彻底稳定了再考虑仪容仪表的事。   何权确实累了,稍稍放松下来,没到九点就困得哈欠连天。冷晋让他们先回去,自己留在这守夜。郑志卿见他照顾何羽白那么细致,多少放下点心,把困得灵魂快要出窍的何权从沙发上扶起来,准备带他回家休息。   刚走到电梯间,还没按按钮,郑志卿忽然听到冷晋焦急的声音自背后传来:“郑董!爸!先别走!”   “小白怎么了!?”   何权被他喊精神了,以为是儿子那出了什么情况,立刻挣开郑志卿的手往病房奔。冷晋在病区出口那拦住他,举着手机使劲摆了摆:“不是小白,爸,你别着急!”   “那你这一嗓子跟号丧似的!?吓死我了!”何权是真差点犯心梗。   “是程毅!程毅没在飞机上!我现在得去机场看监控,麻烦你们帮我照顾下小白!”   何权张大了嘴:“那别耽误了,赶紧去!诶!报警!先报警!”   郑志卿立刻回手帮冷晋按下电梯,同时他注意到冷晋的手机还在通话状态,屏幕上显示来电人是程昱佲。   TBC 第97章   按照程昱佲的说法是, 在接机口等到人都走光了也没看见儿子, 赶紧联系航空公司查找, 结果发现程毅根本没上飞机。程毅的手机号无论哪边的都打不通,程昱佲就给冷晋打电话,让他去机场查监控, 无论如何要把这兔崽子给逮回来。   这不是程毅第一次玩消失,程昱佲倒是不担心他会出事。先前父子俩就休学与否的问题在电话里大吵了一架, 他估计程毅不回家是跟自己怄气。   “小毅如此任性, 都是你惯的。”程昱佲的声音通过车载音箱传出——疲惫、焦虑、愤怒。感谢现代通讯科技, 隔着半个地球, 他还能实时监控事态的发展。   冷晋本来就着急,一听这话更是火大:“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八岁之后就不在我身边了!“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这话你没听过?从小时候起你就什么都依着他, 多不合理的要求都答应, 他要去睡狗窝你也让他睡!你问问你周围,有你这么当父亲的么?”   “他为什么要睡狗窝, 还不是因为你老不回家他没安全感!”   “我是去玩去享乐么?我那是工作!”程昱佲的语调变得愈加锐利, “冷晋!你别借机讽刺我,婚姻存续期间我没对不起你!我为了孩子, 为了家庭付出了多少你根本不知道!你没资格指责我一句!”   冷晋嗤笑:“是,你伟大,你无私, 可你把小毅带走的时候, 考虑过我的心情么!?”   “他是我和赵毅的儿子!不是你用来填补愧疚的道具!怎么做对他来说是最好的由我决定, 你没资格指手画脚!”   “我养了他八年!难道没资格爱他!?你找个老外给小毅当继父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就是爱他!?程昱佲,说到底你根本就是只爱你自己!”   车内瞬间安静下来,电磁信号传输过来的只有呼吸声。长久的沉默过后,音箱中传出一声叹息:“冷晋,你就是个混蛋……”   “我知道。”   “确认小毅的行踪后,赶紧给我回个电话。”   “行。”   电话被挂断。   冷晋握紧了方向盘,在机场高速上来回并线穿梭。感情就是这样在一次次争吵中消磨光的:互相指责,互揭伤疤,攻击对方内心最不愿被人触及的地方,争论不休只为证明自己是对的。   然而那并没有任何意义,反倒是让彼此都难堪。   监控显示程毅连海关都没过,进入通道口之后逗留了大约十分钟便离开了。他在到达层打了一辆出租车,冷晋记下出租车所属的公司和车牌号,立刻与对方取得联系。   出租车司机对程毅印象深刻,说这孩子特别开朗,一路上和他聊个不停。程毅的目的地是个酒店式公寓的建筑群,听司机说,那地方主要做日租,刚来城市里落脚的外国人大多聚集在那里。   冷晋赶到公寓,向大厅里的值班管理员打听程毅的下落。可出于对住户隐私的保护,对方拒绝透露,无奈之下冷晋只得选择报警。涉及到未成年人,警方必然要管。   见警察来了,管理员不情不愿地在电脑上调出住户档案供冷晋查询。基本都是外国人名,冷晋一目十行地看,终于找到程毅护照上的英文名——伊森·程。   记录显示程毅住在B栋1805,冷晋想要自己先上去,但警察却坚持要和他一起,当面确认是他要找的孩子才行。这让冷晋略感焦虑。主要他不确定程毅留下来的目的为何,万一是干什么不守规矩的事儿,这不是把孩子往局子里送么。   在1805室门口站定,冷晋刚要伸手敲门却被警察拦下。   “请让我们来处理,先生。”   警察说着,抬手敲敲门。里面没回应,于是警察换成拍门。终于,房门被打开,冷晋一看,并不是程毅,而是个个子跟何羽白差不多高,戴着副大黑框眼镜的年轻人。   格子衬衫牛仔裤,程序猿标准行头。   “你好,我们是派出所的。”警察偏头往里看了看,“请问程毅是住这么?”   年轻人点点头,反问:“你们找他有事?”   “我是他爸!”冷晋一把推开门,“程毅!”   程毅戴着耳机听摇滚乐敲电脑,根本没听见冷晋的喊声。直到被冷晋一把拽掉耳机,他才反应过来,猛然起身。   “老爸……”程毅看看冷晋,又看看站在门口的警察,干咽了口唾沫。他知道冷晋早晚会找上门,但没想过会这么早。   冷晋压着脾气,一言不发地瞪着儿子。   警察核对过冷晋提供的照片,确认是程毅,问:“你在这干嘛呢?”   “写代码。”程毅反手指指电脑屏幕,“这不犯法吧?”   “嗯,但你该通知你父亲自己的行踪,以后别这么干了。”警察又看了看那个开门的年轻人,“先生,请出示你的身份证。”   年轻人冲警察摇摇头:“我出门只带了手机。”   “身份证号。”警察拿起手机,调出查询系统。   年轻人报出一串号码。警察在手机上点了点,确认无前科也不是在逃通缉人员,转身拿出出警回执单让冷晋签字。   等警察离开,冷晋大力撞上房门,抱臂立于客厅中间,目光在两个年轻人身上来回游走。   程毅看看身边的人,嗫嚅着开了口:“老爸,我——”   “先给你爸打电话!”冷晋把手机扔给儿子,沉脸看向那位陌生人,“我叫冷晋,是程毅的监护人。请问,您怎么称呼?”   “老爸,这是我老板,瀚海科技董事长,皇甫瀚海。”程毅并不急着给程昱佲回电话——反正是挨顿骂。   “我没问你!赶紧给你爸打电话!他快急死了!”冷晋吼了一嗓子。   程毅表情一绷,拿着电话转身钻进卧室里。冷晋暗暗运了口气,问皇甫瀚海:“您知道不知道,程毅才十七岁?”   皇甫瀚海点了下头,背书般的说道:“程毅的生日是12月22日,就读于威斯敏斯特皇家书院;十二岁开始学习编程,十五岁参加Facebook Hacker Cup入围前五十,十六岁参加Imagine Cup获伦敦赛区第二;他最喜欢的球星是齐达内,最喜欢吃的是东西是日式牛肉盖饭,最喜欢的乐队是Linkin Park,最喜欢的颜色是灰蓝色,最喜欢的动物是海豚……冷先生,我知道关于很多程毅的事,但不包括他的行程没获得监护人的认可。”   “……”   冷晋微微眯起眼。以他对程毅的了解,深知那孩子的主意有多大,想来这次的事情怪不到人家老板的头上。但即便不是皇甫瀚海要求程毅留下的,也是个诱因,他得把话说清楚。   “皇甫先生,程毅还小,没定性,我不认为以他目前的年纪和阅历,能承担的起你安排的‘项目’。”   皇甫瀚海的眼神略有迷茫,他看了眼卧室的方向,思考片刻后说:“冷先生,我没有给程毅安排任何项目,不过我们确实在共同开发一款软件,在全球范围内为那些被抛弃的孩子寻找亲生父母。这是个公益项目,由瀚海科技全资支持。冷先生,程毅是在做一件好事,我希望您不要因此而责怪他。当然,关于你们父子之间的权威与服从性问题,我一个外人也不便插嘴。”   说完,他微微点了下头,侧身绕过冷晋向门口走去。程毅正在卧室里被程昱佲骂得头大,眼看皇甫瀚海要走,扔下电话就追了上去。   “马上要做测试了,你去哪?”程毅紧拽住皇甫瀚海的胳膊。   “回公司。”皇甫瀚海用力试图挣出手,却挣不动臂力强劲的程毅,于是眉头微皱,“放手,程毅。”   程毅倔强地说:“不放!咱俩又没做坏事,为什么要躲?”   皇甫瀚海越过程毅的肩膀望向冷晋,表情略显为难:“程毅,听你父亲的话,回去……程序可以慢慢开发,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瀚海都有你的位置。”   程毅不甘地垂下手,压低声音问:“你说过,和我在一起很快乐,这是假话?”   皇甫瀚海表情一绷,稍稍错开与程毅对视的目光:“我说的是,和你一起工作的时候很快乐。”   “所以是我一厢情愿了?”程毅贴近皇甫瀚海,把人逼到墙角后抬手撑住墙壁,“我再问一次,皇甫瀚海,你想好了再回答我——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深吸一口气,皇甫瀚海抬手抵住那介于少年和成年人之间的胸膛,拒意明显:“你父亲还在呢,程毅,请别让我难堪。”   程毅的眼眶骤然通红,咬紧牙关挤出声音:“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   艰难地点了下头,皇甫瀚海用力推开程毅,转身走出房间。程毅见状要追,却被冷晋自背后喊住:“好了小毅,人家已经拒绝你了,纠缠也没有意义。”   程毅回过头,满脸怨愤地冲冷晋吼道:“都怪你!我现在失恋了!”   “……”   冷晋气得想揍他——好你个臭小子,人家不乐意跟你处对象,跟他妈我有什么关系?!   跟儿子怄了一肚子气,冷晋又被程昱佲在电话里噼里啪啦下达了一堆指示:他给程毅重新买了张机票,第二天一早的,要求冷晋在公寓看着儿子,直到再次送进国际航班的安检通道。送进去还不能走,得在通道外头看着,看到飞机起飞为止。   冷晋头都快炸了,紧张了好几天的神经彻底绷断,冲电话那头劈头盖脸地吼道:“他要想溜,在机场里睡一宿都行,我看的住么?!医院还一大堆事儿,我看他,不用上班啊!?你要不放心,不如自己回来接他!”   程昱佲不甘示弱,张嘴就是跟公司CEO拍桌子争资源时的气势:“认真的?刚才还在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说你爱小毅,现在让你花点时间履行做父亲的义务,你哪那么多借口?不就是何羽白刚动完手术你着急回去陪他么,果然有了亲生的,继子就得靠边站了!”   “把小毅从我身边带走也是你!现在要求我履行父亲义务的也是你!程昱佲!你讲不讲道理!?”冷晋气冲上头,恨不得把手机砸了。   “行了别吵了!”程毅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我走!不走我他妈是乌龟王八蛋!”   冷晋走出卧室,把电话往程毅面前一递:“自己跟你爸说!”   程毅推开手机,戴上耳机窝进沙发里,用震耳欲聋的摇滚乐来隔绝父辈的声音。从小到大他不知道听过多少次冷晋和程昱佲的争吵,一开始他总把错归到自己头上,觉得是自己的行为引起双亲因不同教育观念而起的争执。现在他长大成人了,终于明白那不是因为他,而是两人都不愿接受对方的理念。   归根结底,还是价值观的差异。   “小毅说他一定走。”冷晋将儿子的决定告知程昱佲。   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程昱佲收敛起咄咄逼人的气势,平缓下语气:“知道了,你回医院去陪何羽白吧,让小毅明天自己打车去机场就行。”   “我送他。”   冷晋挂上电话,拽过椅子坐到程毅对面,抬抬手示意他摘掉耳机。程毅把耳机摘下来挂到脖子上,眼神忽闪。   冷晋抬起手,重重拍上儿子的肩膀:“感情上的事呢,未必都能随你的愿,两情相悦没那么容易。你老爸我活了四十年才碰到对的那个人,你才十七,甭着急。”   “到年底就十八了。”程毅嘟囔着。   “对,那时你就不是男孩而是个男人了。”冷晋摇摇头,“不再有人对你有义务,同样的,你要学会承担责任。小毅,我不了解皇甫瀚海这个人,所以不会对他做任何评价。但我认同他的选择,因为你现在没有维持一段稳定关系的能力。真心喜欢他的话,你与其在这生自己的闷气,不如做点有用的事来证明自己,好让他对你刮目相看。”   程毅微微眯起眼:“老爸,我不想要个离过婚的人来做我的感情顾问。”   “臭小子,你要是我亲生的,我绝对抽你。”冷晋气笑,拍拍程毅的脸,“赶紧,收拾东西跟我去医院,明早我送你去机场。”   程毅别过脸:“不去,我说走了肯定会走,你不用看着我。”   “谁有功夫看着你?我懒得明天开车再跑一趟这边,医院离机场近。”“那你等会,我得把测试程序上传。”   程毅说着,起身挪到电脑旁边,拧拧脖子开始干活。他认同老爸的建议,做点有用的事,毕竟,皇甫瀚海是那种对没有创造力的脑袋毫无兴趣的人。   见儿子重新振作起来,冷晋松了口气,看看时间,起身进到卧室里,给老丈人打电话询问何羽白的情况。   “一切正常,小白睡了,你晚上不用过来了,先处理好自己的事。”   没等冷晋多说出一个字,郑志卿就挂断了电话。冷晋低头盯着电话,稍稍皱起眉头。   是他的错觉么?听老丈人的语气,好像不太高兴。   何羽白术后情况稳定,也通了气,只是暂时还不能吃东西,需要输肠外营养。冷晋亲自计算营养液配比,在何权的建议下加入孕期必须的微量元素。   得知程毅抵达伦敦,他彻底松下口气。挂上程昱佲的电话,他正要去病房陪何羽白,忽然听见有人敲办公间的磨砂玻璃门。   “进来。”冷晋站起身——要是家属最好出去说,在办公室里关起门,不定得听对方叨叨多久。   郑志卿推门进来,见冷晋站着,冲他的椅子看了一眼:“坐下说。”   冷晋乖乖坐下。老丈人训话,屁股上可不敢长钉子。   郑志卿自己则坐到沙发上,背打直,目光如炬:“程毅的事,处理好了?”   “嗯,到伦敦了。”   郑志卿点了下头,酝酿了一会,又说:“程毅是个好孩子,我也很喜欢他,以后有机会可以多带他来家里玩。但是冷晋,你得清楚,小白、和你们的孩子,才是你现在的重点。”   “是,我明白。”   “哦,还有,你那个前夫,程昱佲,你们现在联系还多么?”   “几乎不联系,除非跟小毅有关的事儿。”   “嗯,离都离了,当断则断,别让小白替你操心。”   “……好。”   表面上平静,但冷晋心里敲起小鼓——看起来,郑董担心我对小白不是全心全意啊。   TBC 第98章   两个月后。   炎炎夏日结束, 又到秋高气爽的时节。病区里的工作人员转着圈的请年假出去旅游, 谁也不想错过一年里最宜人的季节。   一大早刚进办公室,冷晋就被安兴往桌上拍了一沓年假申请表。俩人无奈对视——批还是不批, 这是个问题。不批遭人恨,批了要累死。以安兴为例,刚结束产假回来上班的时候还是圆嘟嘟的,结果没几天就抽回了原本瘦瘦小小的样子。   “要不,批俩?”冷晋试探着问。   安兴本来性格就冲, 生完孩子脾气又见长, 一听冷晋这话立马瞪起眼:“您还批俩?我现在都快一个人掰成俩用了。”   冷晋琢磨了一下, 突然扬手把申请表来了个“天女散花”,最后只有一张落回到桌面上。   “就这个了。”他大笔一挥,在申请表上签下“同意”二字。   安兴拿过申请表,打眼一看, 笑弯了眉毛:“谢了,冷主任。”   冷晋赶紧一把把表抽回来, 看清那张表是安兴自己的,作势要给团了。安兴哪容他反悔,跨步上前把申请表扯走,折吧折吧往护士服的胸袋里一塞, 扬起下巴转脸走人。   “安兴,安兴!”冷晋赶紧起身拦他, “年底之前你别歇了, 秋冬心脑血管疾病高发期, 马上就到最忙的时候了……要不这样,等春节,春节你连着歇,行不?”   安兴不乐意了:“冷主任,元宝他们银行今年年会组织去箱根开,我想带着儿子一起过去泡温泉,春节前后元宝都没假。”   “泡温泉还用跑那么远?就咱这,奔北开一个钟头,月亮谷温泉山庄。那的老板是我熟人,你去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我跟他说一声,可以打折。”   “免单的话,我考虑一下。”   “我师哥他们家不穷吧,你至于这么算计着过日子么?”   “一样要花钱,我不如去箱根喽。”   “行行行!我给他打个电话,给你免单。”   “这还差不多。”   安兴把申请表拿出来还给冷晋。冷晋忙不迭给扯了,生怕安兴找后手。   安兴推门出去,站在公共办公区门口,朝里里外外正在忙碌的人拍拍手,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冷主任说了,年底之前,年假全部停休。”   所有人立马怨声载道,冷晋一听,头发都立起来了——谁说停休了?这不招人扎小草人咒我么?   “安静,安静。”安兴示意大家先听自己说,“作为补偿,这周末,冷主任请不值班的去月亮谷温泉,每个人可以带两名家属啊。值班的冷主任请客,潮海楼,鱼翅捞饭。”   众人开始欢呼。   “不是!安兴!”冷晋赶紧冲出办公间,“我不可能让老板给这么多人免单!”   安兴扯着嘴角笑笑,眼里闪烁着精明:“咱病区的小金库里有三万,温泉山庄一张票199,横竖是去不了一百五十号人吧?算上租大客车和给值班的订鱼翅捞饭的钱,还有剩。年假的事儿解决了,也不用您花一分钱,踏实把心揣肚子里。”   冷晋这才想起还有笔私房钱。是裴主任在一区时留的规矩,每个人月初交十块钱,用于购买病区工作人员生日礼物、集体聚餐、活动奖品以及大大小小节庆日时的福利用。小金库由护士长管理,钱就放在护士长办公室的保险柜里。   “居然有三万?”冷晋还真有点吃惊。   安兴点点头:“滴水穿石,十多年了,算计着花每年能都剩不少。而且裴主任在的时候,每个月给两百,让看着给家里困难的患者买点水果。”   冷晋轻咳一声,尴尬地说:“那我以后也每个月给两百。”   “妈耶,铁公鸡拔毛了。”   “……”   本来还想夸安兴精打细算会过日子,这么些年攒了不少钱,可冷晋一听他挤兑自己,立马把夸奖咽回肚子里。   从门诊楼出来往住院部大楼走,何羽白突然想喝酸奶,转头院奔门口的小小超市。自打他迷上酸甜口的食物,冷晋就幻想着来对儿龙凤胎。但事实上,B超显示只有一个小宝贝儿。   叼着酸奶从小超市里出来,何羽白在花坛边碰到勺子拖着腿在地上爬。他费力地蹲下身,揭开酸奶盖子,将剩下的半盒酸奶喂给它。   “又装可怜?这招对我没用了,下不为例啊。”他笑着摸摸勺子的头。   勺子仰起头,伸出舌头舔干净嘴边沾到的酸奶,眼里流露出凄凉的神情。它发出呜呜的低鸣,不住的用头顶蹭何羽白的手心。何羽白察觉出它的异样,将目光投向那拖在地上的后腿,注意到勺子下半身的毛脏兮兮的,看起来真像是一直拖着腿爬行的样子。   伸手捋过勺子的脊柱,何羽白胸口一揪——有一块脊椎错位了。将勺子抱进怀里,他撑着花坛边缘的石台站起身,慢慢往对街的24小时快餐店走去。   “哎呦!何大夫,快放下!勺子身上脏!”老板娘见何羽白抱着勺子进屋,赶忙上前接下。   “它怎么了?”何羽白边在门口的小水池中洗手边问。   老板娘胡撸着勺子的毛,愤愤不平道:“嗨,前两天有个小孩,家长没看住,跑到马路中间,要不是我们勺子冲上去把她撞开,准保让车给碾了!家长们追出来一看,勺子正趴在那孩子身上,以为勺子要咬孩子,不分青红皂白,上脚就踹勺子!还把勺子拎起来往树上摔,差点给摔死!”   说着,老板娘撩起围裙抹眼泪。何羽白听了,心酸不已,抬手用掌根擦去眼角的湿意。   擤了把鼻涕,老板娘继续说:“旁边收停车费的大爷看不下去了,上前制止,还帮忙报了警。警察来了,调监控,这才真相大白。我看监控的时候心疼坏了,我们勺子多善性啊,那帮人那么打它,它都没张嘴咬人……那几个家长不肯带勺子去治伤,警察调解了半天,才扔下三百块钱,拍拍屁股走了……我跟我们家那口子带勺子去宠物医院,人家大夫说,不好治,得开刀,开了也不一定好,还要好几万块钱……何大夫,你说我们这起早贪黑的,攒点钱不容易,就只能……只能委屈勺子了……”   勺子见主人哭得伤心,使劲用前爪撑起身体,想要帮她舔舔眼泪。奈何它下半身使不上劲,玩命仰头也只能舔到主人的胳膊。   见勺子如此通人性,何羽白泪如雨下。结果他这一哭,吓得老板娘不敢哭了,一个劲劝他:“何大夫,不伤心啊,你这身子骨可不敢哭……勺子在这,我们绝不会亏待它,有我们口干的就不能让它喝稀的……救那孩子一命是积了大德,它下辈子能投胎做人咧。”   何羽白抹去眼泪,费劲地蹲下身,把勺子抱进怀里,抽着鼻子说:“阿姨,我带勺子回去拍个片子,只要能治,我给它治。”   老板娘喜忧参半:“何大夫,那得花多少钱啊……”   “钱的事,您不用操心,交给我。”   “哎呦,我们勺子这是遇见贵人了……”   “它是为救人,不能委屈了它。”   “那……给我抱,何大夫,你再洗洗手,勺子身上太脏了。”   老板娘赶紧把勺子托进怀里,满眼都是感激的泪水。   大正综合的人几乎都被勺子骗过,平时不怎么喜欢它,觉得它比人还精。可一听说它是为救个孩子被打伤,都感觉义愤填膺,同时也对它肃然起敬。   不过勺子毕竟是狗,怕患者看见有意见,冷晋趁午休放射科没人排队的时候,用被单裹好勺子抱到X光室去拍片。片子出来,冷晋一看,心里更是替勺子不平。   勺子不但伤到了腰,肋骨也断了两根,左后腿还有严重的挫伤。听老板娘说勺子当时被摔得嘴角冒血,何羽白把勺子抱回来之后就先做了B超,检查是否有内出血。   “这有的人呐,还不如条狗。”冷晋对着光线看片子,边看边感慨。   何羽白胡撸着趴在腿上、被护士们洗得香香的勺子,对冷晋说:“我想收养勺子,它对小孩子那么好,将来一定很会照顾小小白。”   “快餐店的老板和老板娘舍得就行,我没意见。”冷晋放下片子,想了想说:“我有个哥们在农大教书,可以借他那给勺子做手术,不过按勺子的情况,成功率一半一半吧。”   “试试看,总比让它爬完下半辈子强。”何羽白握住勺子的前爪,抵在一起冲冷晋拜了几拜,“快谢谢冷主任,他可厉害了。”   勺子伸出舌头舔舔冷晋的手,以示感谢。冷晋蹲下身,搓搓勺子的头脸,笑道:“你小子,演戏演出故事了吧?诶,先把骗我的那一个月火腿肠还来。”   勺子呛咳一声,作势要吐。冷晋赶紧将它从何羽白腿上抱起来,拎到门外。结果勺子根本不是要吐,看情况倒像是听懂了冷晋的话,要还他火腿肠一样。   真是成精了。   冷晋问朋友借了农大的手术室为勺子做手术,姜珩听说之后,主动提出给他做助手。医动物和医人虽说不一样,但万变不离其宗。冷晋花了点时间浏览了几份国外的犬正骨资料,把有别于人的步骤和要点详细记下。   为确保不出现“医疗事故”,冷晋承诺以一顿烧烤做谢礼,把那位借手术室的朋友也拉来一起做手术。   “小白,姜珩,这是袁野,我大学上铺的兄弟,念了两年临床,转念动物医学了。”冷晋替他们介绍,“袁野,这是何羽白,我爱人,也在大正综合工作……这位是姜珩,今年刚进的我那。”   “袁大夫,您好。”何羽白礼貌地伸手与袁野握了握。   袁野中等个头,身材壮实,五官端正国字脸,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晒得黑里透红。他的眼眉嘴角都挂着笑意,看上去是不难相处的那种人。   和何羽白握过手,袁野将手伸向姜珩。姜珩伸手与他虚握了一下,好奇地问:“袁大夫,你怎么好好的临床不读,改治动物了?”   袁野捶了把冷晋的肩膀,故作幽怨状:“都怪冷晋,非拉我去看什么西非野生动物纪录片,害我一下子就被那些稀树草原上的生灵给迷住了。毕了业,满世界野生动物园跑,只要你们能说出来的动物,我都治过。”   “蚂蚁?”冷晋揉着肩膀,贱兮兮地问。   袁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生活在陆地上的哺乳动物。冷晋,别招我,不然你念大学时候那点烂事儿,我待会全告诉何大夫。”   何羽白听了,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看向冷晋。   “赶紧赶紧,办正事。”   冷晋把勺子往袁野手里一递,抽手将人推进手术室里。   消毒的时候,见只有姜珩和冷晋,袁野好奇地问:“何大夫不来?”   “小白晕血。”冷晋无所谓地耸了下肩膀。   “哦,这样,那他当医生还真是辛苦。”袁野从消毒室探出头,对何羽白说:“保育室有只半岁的大熊猫正在术后恢复期,你要不要去看看?”   “看。”何羽白的眼睛闪闪发亮。   “四楼,跟护理员说是我的朋友,她会让你进去。”   等袁野回到屋里,冷晋幽幽地说:“我也想看大熊猫。”   袁野没搭理他,转脸问姜珩:“姜大夫,你要不要去看?”   “先做完勺子的手术再去看。”姜珩笑笑,圆圆的脸上陷出半边酒窝,“我去给勺子备皮,你们准备手术器械吧。”   视线跟着姜珩飘进手术室,袁野盯着对方的背影看了一会,回过身用胳膊肘撞了下冷晋的腰侧,问:“诶,冷晋,你们这姜大夫,有对象了么?”   “嗯?老袁,你这是打算老牛吃嫩草?”冷晋挑眉。他这位上铺的兄弟为了治病救“人”,漂泊了大半个地球。听说处过几个肤色各异的对象,却都因文化差异或者是宗教信仰问题而分道扬镳,把自己耽误到年过四十还没成家。   袁野八风不动,反问:“好意思说我,人何羽白才多大?”   “二十七,姜珩二十八,你嘛……诶?今年五十几来着?”   “我比你还小几个月呢!”   “啧,那你长得可真够着急的……”   “我待会得跟何大夫好好聊聊,把你大学那点烂事儿全给你抖搂出去。”   “是不是老爷们,这么开不起玩笑?”冷晋回头看了眼手术室,压低声音,“老袁,姜珩的双亲都是自闭症,你要是想追他,可得做好心理准备。”   袁野闻言轻笑。   “我跟动物打了半辈子交道,还怕听不明白人话的?”   TBC 第99章   勺子的手术效果不错, 基本能恢复后肢力量。袁野认为还是会留后遗症,但不至于在地上拖行。他建议把勺子暂时寄养在农大, 方便换药, 等创口愈合好了再接走。   何羽白打电话将勺子留院的消息告知快餐店老板夫妇, 并委婉地提出收养勺子的想法。这并非是借施恩之由夺人所爱,而是早在他看到X光片时便知晓,即便是手术成功, 勺子也不可能康复如初。行动力下降, 路边车来车往不安全, 闪避不及很有可能酿成惨剧。   可又不能把自由惯了的勺子拴于方寸之地, 所以何羽白认为, 它不再适合街边店里那种半散养的状态。家里楼上楼下加起来三百多平米,怎么也够勺子活动了。另外小区里人车分离,即便是放出去跑也安全。   听了何羽白的请求, 老板和老板娘纵有万般不舍,可心里也清楚,跟着何羽白他们那样的家庭生活, 对于勺子来说是一种幸运。等它老了,得了其他的病,何羽白他们有足够的能力来救治。   “何大夫,等它恢复, 您直接接回家里去吧, 不用抱来店里了。”听筒里传来老板娘带着鼻音的笑声, “勺子有福气啊。”   “阿姨, 您和叔叔想看勺子,随时欢迎来我家里。”何羽白也热了眼眶,好在手边有只熊猫可以撸,超治愈。   “好,让你们操心了……哎,你说你们平时那么忙,为只狗还……得,多的我不说了,何大夫,你注意身体,早点回去休息。”   “嗯,阿姨您也早睡,晚安。”   挂断电话,何羽白冲蹲在地上撸熊猫的姜珩歪歪头:“姜大夫,撸了半个小时了,还没够?”   “这可是熊猫,怎么撸的够啊……”   要不是怕熊猫惊着,姜珩恨不得把这张3D黑白照片揉进怀里使劲蹭。他打小就喜欢毛茸茸的动物,可惜家里的情况不允许养,只能偶尔去邻居家撸猫撸狗聊以慰藉。   袁野进屋,看姜珩那副恨不得搂着熊猫睡觉的架势,笑道:“熊猫得在这待俩月呢,你随时来,随时给你撸。”   “要是天天有熊猫撸,我也想转动物医学。”姜珩说。   “欢迎,热烈欢迎。”袁野大喜过望,“有的人骂医生时老拿我们兽医开涮,殊不知这兽医不比人医好当。人会说话,动物会么?它哪疼哪痒痒,还能拿笔写下来不成?你们在医院里被家属患者打了骂了委屈,再瞧我们的患者,不给毁容那叫真爱。”   说着,他拎起裤腿露出腿上的疤痕,问:“猜猜,什么咬的。”   那疤痕极其狰狞,看起来像是受伤之初,连皮带肉被几乎被扯下去的样子。何羽白仔细看了看,猜是老虎,姜珩说是鬣狗。   冷晋安置好勺子来接何羽白和姜珩,进屋就瞧见袁野跟那秀大腿,立时翻了个白眼。这孙子每次同学聚会喝大了都拿这道疤吹牛逼,他早听腻味了。   “是狒狒。”冷晋不屑地嗤了一声。   听冷晋拆自己的台,袁野瞪了他一眼,放下裤管。何羽白和姜珩同时发出惊叹声,赶紧又各自撸了一把熊猫平缓心情。   然而熊猫早被他们撸睡着了。   跟着冷晋他们一起到停车场,袁野提议自己送姜珩回家。理由是何羽白怀着孕,得早点回去休息,姜珩家跟他们方向相反,却和自己顺路。   冷晋知道他打什么算盘,顺水推舟地应下。等冷晋把车开出停车场,何羽白从后视镜里看到姜珩上了袁野的车,偏头笑出声。   “你笑什么?”冷晋问。   何羽白低头,边调整安全带边说:“替姜大夫高兴,像他家里那种情况,确实需要一个靠谱的对象来帮衬,而袁大夫看起来是个十分靠得住的人。”   冷晋撇撇嘴,酸溜溜地说:“小白,给你个建议,别在我面前夸别的男人。”   “小心眼。”何羽白小声嘀咕。   “嗯?”冷晋空下右手放到他腿上,以暧昧的力道轻轻抚摸,“心眼儿小不要紧,该大的地方大就行了。”   自打确认有了小小白,俩人晚上睡觉一直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快给冷晋素成和尚了。本来过了十二周就能解禁,结果又赶上何羽白做阑尾手术,他更不敢造次。   可眼下已满二十周,创口也已愈合,冷晋估摸着自己该熬出头了。   按住腿上那只不老实的手,何羽白饱含歉意的眼神儿飘向冷晋:“不是打击你,可自从见识过那个包皮环切术后崩线的,真不觉得你大了。”   冷晋绷起表情,无力反驳。何羽白说的是上个礼拜的事,急诊,赶上个包皮环切术后崩线的。由于晕血何羽白不处理外伤,但那天那个已经止血,所以护士分诊分他屋里去了。   按说做那种手术,切完了总该老实几天吧?不介,患者闲的没事儿,在家看片。结果看硬了,崩了缝合线,傻逼了。   冷晋刚跟何羽白会诊完上一个患者,正好在诊疗室里。见进来这么个夯货,憋笑憋出内伤。何羽白要做检查,等患者把裤子一脱,冷晋彻底笑不出来了——那尺寸,跟个棒槌似的,远超平均值,打击面忒广。   何羽白要求冷晋帮患者缝合,却被严词拒绝:“我是病区主任,怎么能干这种活儿?把姚新雨叫下来。”   何羽白知道他是自尊心受损,不好当着患者面戳穿他,便依从主任“指示”给病区护士站打电话,让安兴通知姚新雨来急诊。姚新雨进屋看了,也被打击得眼神发直,缝针时差点忘了给人家打麻药。等缝完,他跟冷晋一合计,给患者开了二十天的雌激素“补佳乐”,省得他再崩一回线。   何羽白则觉得,他俩根本就是嫉妒。患者服用雌激素期间会导致不举,是能避免伤口再次崩裂,但十天的量足够了。   开二十天?你俩跟这解恨呐。   被冷晋磨叽了一路,何羽白也体谅他憋得辛苦,到家后简单冲了个澡,俩人就裹进了被窝里。冷晋极尽温柔之事,小心翼翼地做好准备。可当他打算提枪上阵,却发现何羽白死揪着睡衣下摆不肯脱。   冷晋苦笑着问:“裤子都脱了,衣服干吗不脱?”   紧抿住嘴唇,何羽白脸上绯红一片。身体发生变化了,他不想被冷晋看到,觉得很不好意思,可又说不出口。   “是不舒服么?要是不舒服就算了。”冷晋躺到何羽白背后,抱住心爱的人,低头在对方的肩膀上落下气息炙热的吻。   “没有……”何羽白按住冷晋包裹在腹部的手,脸上的温度愈加滚烫,“就……很丑……不想你看见……”   冷晋听了,扳过何羽白的肩膀,凝视着那双闪烁着不自信的眼睛,心里的欲念化作一汪水:“别冒傻气,怎么会丑……实话跟你说,你睡着的时候,我经常忍不住撩开被子看……美极了,真的,我以人格做担保。”   “你真烦,居然趁我睡着了……”何羽白臊得闭起眼,偏头把脸埋进枕头里。   “我趁你睡着的时候做过很多事,你有时候真的睡太死了。”冷晋托住他的下巴,把人从枕头里挖起来紧紧搂入怀中,“小白,我最近经常有一种错觉,觉得这都是梦,又或者是我幻想出来的生活……而现实的我则被关在精神病院里,对着冰冷空白的墙壁傻笑——哎嘿!”   大腿内侧被狠掐了一把,给冷晋疼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他抽着气搓着那块软肉,一脸委屈:“小白你干嘛?下手忒狠了!”   “让你醒醒。”何羽白抿住笑意,“你才冒傻气,大哥哥。”   这声“大哥哥”喊得冷晋心神荡漾,疼软的部位应声起立。   周末组织病区的人去月亮谷温泉山庄度假,冷晋下了大巴车,才注意到袁野的车一直跟在后面。   迎着走上前,冷晋冲袁野抬抬下巴:“你怎么来了?”   “我听姜珩说,周末你们病区组织出游,正好我也闲着,过来凑个热闹。”袁野说着,冲正在扶爸爸下车的姜珩摆摆手。   姜珩看到他,表情微怔,眼中凝起惊讶。   冷晋往旁边挪了半步,挡住袁野的视线:“话说清楚,这是我们病区的活动,门票钱你自己出啊。”   袁野没接话,回手拉开吉普车的后座车门,放出条黑色的拉布拉多犬。他给了拉布拉多一声指令,狗立刻朝姜珩和他的家人奔了过去。   姜珩那个有自闭症的爸爸看到狗并没有躲闪,反而蹲下身,抱住狗脖子任由它跟自己撒娇。姜珩看爸爸和狗玩得开心,向袁野投来感激的目光。   冷晋“呵”了一声:“你小子,手段够可以啊,狗哪来的?”   “我养的,叫卢卡斯,以前只是导盲犬,退休了。”袁野斜眼看着冷晋,看似不经意地问:“你知道姜珩喜欢你么?”   冷晋惊讶地瞪起眼,反问:“他亲口对你说的?”   “我猜的,那天送他回家的路上,他始终在谈论你。”袁野轻笑,“都说人心难测,但跟猜动物的心思比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老袁……”冷晋微微皱起眉头,“把这事儿烂肚子里。”   “那今天的门票钱……”   “算我的。”   “诶,这才叫兄弟。”   狠拍了把冷晋的肩膀,袁野笑呵呵地朝姜珩那边走过去。他倒不是舍不得花门票钱,只是不爽自己看上的人心里有冷晋。还在念书时就出现过他喜欢的人却给冷晋写情书的情况,毕竟冷晋是临床的系草,有不少人暗恋。但那会儿冷晋眼里只有校草程昱佲,别人给的情书拆都不拆直接扔。   所以说这高颜值真是个操蛋的玩意。   TBC 第100章   月亮谷温泉山庄共分四个区域:娱乐区、泳池区、餐饮住宿区和单孔泉眼区。山庄用水全部引自地下温泉, 生意相当不错,又恰逢旅游黄金季,停车场里几乎没有空闲车位。   山庄的老板是位新加坡华侨, 当年来此考察投资,突发急症被送入大正综合, 是冷晋接的诊。手术也是冷晋做的, 于老板来说算是救命恩人。但在商言商, 何况又是大半个病区的医护人员及家属, 人忒多了点, 冷晋也就没想着刷脸让人给打折。   老板看到订单后给冷晋打电话,说午餐时送他们两只烤全羊, 聊表心意。冷晋没拒绝,客气了几句便挂断电话。一百来号人,两只也不够分的,凑合一人吃一口意思意思得了。   在医院里连轴转了不知道多久的医护人员们,一下车就跟脱缰的野狗一样, 安兴喉咙都要喊破了也喊不回人来。他本想跟大巴车前照张集体照, 回去放张超级大的跟院布告栏里贴上,显摆下一区的福利待遇。要不其他几个病区的人老笑话他们跟了个抠门的老板,爱骂人不给好脸也就算了,福利也不发, 更不见冷晋请客, 整个一铁公鸡。   可不管别人咋说, 冷晋自己不以为然。专心搞业务, 少出投诉和医疗事故,少扣病区工作人员的钱,不比出去吃吃喝喝强?   但偶尔出来集体放松一下,感觉还是不错的。   199的门票里不含住宿,老板给冷晋面子,让住宿部安排了几个房间给他们换衣服用。从停车场到住宿区要走十五分钟,绝大多数人都嫌远,直接在温泉泳池边的更衣室里换了。   何羽白介意自己身形变化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换衣服,非要去房间里换,冷晋就陪他一起。山庄进门是一条六七米高的人工瀑布,站在瀑布下冲洗相当于水疗按摩,池子里净是老人家。   俩人正边聊边走,冷晋忽然顿住脚步,与此同时,旁边的瀑布池子里传来一声男人的尖叫。何羽白侧头顺着冷晋的目光看过去,没忍住笑出了声。   有位大约年逾八十的老太太站在瀑布底下享受水疗,结果泳衣肩带被强劲的水流给冲下去了,春光乍泄。可老太太貌似自己没感觉,还在那冲着。她正对面有个年轻的小伙子进池子,见老太太与自己坦诚相见,立刻尖叫着冲过去帮老太太把泳衣肩带给提了上来。   听哥们那动静,跟小姑娘碰见老流氓冲自己掀开风衣露鸟似的。   “没见识。”冷晋评价道,拉住何羽白的手继续走。   何羽白拍拍他的胳膊,笑着说:“又不是所有人都是干医生的,没见过很正——”   他突然顿住声音,手按到肚子上。冷晋见状赶忙扶住他的腰,问:“怎么了?”   “小小白睡醒了……”何羽白抿住嘴唇。自从能感受到胎动,他就开始记录每天的次数。今天从起床到现在,小家伙第一次动弹。   冷晋松了口气:“这是知道出来度假,也要跟着玩。”   “嗯,平时就家里医院两点一线,终于能出来透口气。”   俩人说着,路过一片单孔泉眼。泉眼周围的石块是人工砌成的,做得以假乱真,看上去真像一汪汪从石洞里冒出的温泉。每个泉眼周围都有绿植,围出一个个小小的私密空间。但是这里的水温高,孔洞内的空间也小,所以来的人寥寥无几。   “待会咱们在这泡吧,泳池区人太多。”何羽白征求冷晋的意见。   冷晋点头:“行,不过我得先去找阮思平他们,等我回来陪你一起泡。”   刚才在车上,阮思平说要组织游泳比赛。他从小练游泳,念书时代表学校参加过大学生运动会,自由泳拿过名次,这回终于有机会一展实力。冷晋答应过要参加他们的比赛,游不游得过另说,既然出来玩,怎么着也该留下点值得回味的记忆。   大泳池旁边是儿童泳池,一堆孩子在里面玩。徐艳家的灯草和安兴家的通宝都给套上游泳圈扔里面泡着,由各自的老爸负责看管。   “你好,我是徐艳的爱人,陈威。”   “你好,我是安兴的爱人,秦家越。”   奶爸们握手,互相自我介绍。来的时候不是一辆车,这会儿一起看着孩子,不找点什么聊聊忒尴尬。   “您是做哪行的?”陈威问。   秦家越说:“在银行工作,您呢?”   “半个同行,我在基金公司工作,JP旗下的。”   “摩根大通?我当初差点进那,可总得出差,考虑了一下,还是选择了本地的银行。”   “外资压力大,你看我,还没到四十,都快谢顶了。”陈威苦笑着摇头,“徐艳也忙,难得能我们俩一起带孩子出来玩玩。”   秦家越下意识地抓抓自己浓密茂盛的头发,干笑着说:“嗨,在哪都一样,我们单位也是,天天搞绩效评核。现在银行不好做,有时候总感觉自己入错了行,还不如当初听我老爸的去学医。”   陈威一脸怅然:“学医没青春啊,跟徐艳谈恋爱那会,她在医院实习,我在美国实习,有时差,十天半个月才打一次电话。要不是因为我俩是高中同学有感情基础,估计早散了。”   秦家越刚要接话,突然看到通宝被水流推到了池子边上,套在脖子上的游泳圈正一下下撞着瓷砖。通宝蹬着胖嘟嘟的小腿,怎么也摆脱不了困境。秦家越赶紧淌着水走过去,弯腰把儿子往池子中间推。还好安兴没在跟前,要不肯定得骂他看个孩子还敢走神。   通宝咧开没牙的小嘴,冲老爸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何羽白的泳裤紧紧绷在被激素催圆了的屁股上,看得冷晋喉咙里阵阵冒火。   “媳妇,要不……待会再去泡?”他从后面抱住爱人,蹭来蹭去。   “不怕下水腿软,晕在泳池里?”何羽白拍拍箍在腰上的胳膊,示意对方老实点,“阮思平可还等着削你呢。”   “我怕他?”冷晋轻嗤,“不是你老公我吹牛,你就说吧,只要是奥运会上有的游泳项目,看我哪个不行?”   何羽白眨眨眼:“花样游泳?”   “……”冷晋眯起眼,“我抖大腿也得有人看啊……”   何羽白笑弯了腰,又被冷晋拖到床上压着亲。纠缠了一会,他费力地推开冷晋,抬手刮了下对方的鼻梁:“别闹,小小白醒着。”   冷晋耍赖:“就蹭蹭,我不进去。”   “你之前也这样说,守信用了么?”何羽白的眼里满是怀疑。   “那还不是你要求的?”冷晋反问。   何羽白脸上发烫,又多使上点力气把冷晋从身上推开,抓过放在床头的浴袍把自己包起来。冷晋倒没继续磨他,起身拿起瓶运动饮料交到他手里。   “那边温度高,你泡的时候注意点,多喝水,别热晕过去。”   “我等你来了再下池子。”   冷晋勾勾嘴角,将手扣到对方的下腹:“小家伙,照顾好你爸爸,等老爸给你赢个金牌回来哈。”   老实说,何羽白不认为冷晋能游得过阮思平。虽然阮思平看脸是一副文弱书生样,平时又被白大褂罩着看不太出身材。但在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他见过,对方四肢修长肌肉结实,宽肩窄胯,标准的游泳员身形。   不过出来玩嘛,热闹开心就好,输赢并不重要。   阮思平遥遥领先,赢了第二名半条泳道。结果刚得瑟没几秒就被第二名——冷晋——给一把按下去,呛了一肚子的水。输赢是不重要,但赢的太不给别人留面子就有卖弄的嫌疑了,作为主任,冷晋认为自己有责任帮他洗洗脑子。   也就姚新雨值班没来,要不今天阮思平得被他和冷晋联手折腾惨了。   为消耗被比赛引发出的肾上腺素,一堆人在池子里打起了水仗。冷晋惦记着何羽白,爬上来裹了条浴巾直奔单孔泉眼区。姜珩扶着爸爸在水里泡着,见冷晋一溜烟从眼前跑过去,目光一直追随到对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外。   袁野游到他旁边,搭住池子边抹去脸上水珠,说:“我来帮你照顾你爸,你去跟同事们玩会。”   姜珩摇摇头,说:“我爸不喜欢被陌生人碰。”   “交给我,你放心。”袁野说着,向姜珩扶着的尹晓军伸出手,目光格外温柔。   尹晓军一开始并没有看袁野,而是错开目光。袁野就追着他的目光调整自己的位置,迫使对方的视野里一直有自己。几分钟后,尹晓军终于与他对视,并松开了被姜珩抓着的手,改去扶袁野的胳膊。   “你是怎么做到的?”姜珩惊讶地张大嘴。从小到大,除了自己,父亲姜波和外公外婆,他从没见过尹晓军对任何人表示信任。   “自闭症患者有别于普通人的最大之处就在于无法沟通,所以说话是没用的,只能通过肢体语言和眼神来获取信任。”袁野冲姜珩笑笑,“这和取得动物的信任方式一致,而我恰好擅长这个。”   姜珩听了,表情稍稍有些失落。   袁野也意识到什么,满含歉意地说:“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没有,你说的对,只是……作为亲人,我不愿面对现实罢了。”   姜珩说完,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沉入水中。大约一分钟后,他浮出水面,甩去头发上的水珠,边划水边对袁野说:“我喜欢泡在游泳池里,漂浮感有助于减轻压力……老实说我有时候挺恨他们的,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为什么还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他们是看不懂别人的目光,听不懂那些非议,可我……哎……”   袁野安慰他:“他们只是不会表达,但我相信,他们一定是爱你的。”   “嗨,也就只能这样想,求个心理安慰罢了。”姜珩望着尹晓军,“爸,你爱我么?”   然而得不到回应,意料之中的事。姜珩叹了口气,冲袁野无奈地笑笑,转身往同事扎堆的地方游去。   突然,在周遭的水声和欢笑声中,沉默的尹晓军发出了声音——   “……爱你……宝贝……”   TBC 第101章   “爸,刚那位患者, 怎么了?”   躺在诊疗床上, 何羽白问正给自己往肚子上挤耦合剂的何权。刚进诊室之前, 他看到有个孕期估摸和他差不多的人, 正哭着打电话。   何权的语气并不轻松:“大排畸查出胎儿腹壁裂,得引产。”   这是一种先天发育不全的、腹壁缺损导致肠管甚至膀胱等器官膨出胎儿腹腔的罕见畸形, 需要终止妊娠。查儿子之前碰上, 何权一方面替患者惋惜,一方面也是产生了点心理压力。   何羽白轻轻叹了口气,侧头将目光投向超声波显示屏。本来心情挺轻松的, 但听到这种事, 难免蒙上层阴影。作为医生, 他始终谨慎地避开会对胎儿发育造成影响的外界因素。但有些情况的发生并非外界干扰, 而是胚胎本身的问题造成发育缺陷,根本躲不开。   看到屏幕上显现出的影像,何权略显阴郁的表情稍有好转, 勾起嘴角自言自语道:“小小白, 把手拿开,让外公看看你的小脸啊。”   小小白的手半挡着脸,似乎有些害羞。   何羽白笑笑说:“还在睡觉呢,小家伙超懒,从我起床到现在, 都没动过。”   “你那会可活泼了, 经常滚来滚去。”何权上手推推儿子的肚子, 试图把小家伙吵醒。   推了几下,小手终于挪开点位置。何权仔细看看,挑起眉梢,不满道:“切,长得像冷晋。”   何羽白是完全看不出闭着眼的小小白哪里长得像冷晋,但那清晰的五官让他不免感慨道:“从一个细胞开始分裂,到形成完整的一个人,生命真是伟大。”   何权笑笑:“还记得大白给你拍的那些照片么?第一次看见你的脸,他都哭了。”   “嗯,我现在知道他为什么要留那些照片了。”想起郑志卿给自己做的那本从胚胎时期开始的相册,何羽白终是切身体会到那满满的父爱,“爸,待会也帮我打一张照片吧,留个纪念。”   “肯定,我也得留一张。”边移动探头切换角度,何权边问:“诶,要看性别么?”   何羽白想了想说:“我想把惊喜留到最后,不过我觉得是个女孩子。”   “真要是个丫头,冷晋那小子算抄上了,儿女双全。”   何权把屏幕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暗搓搓地照向孩子的小屁股,然后抿住嘴唇——小小白,别背过身去啊,外公看不清楚。   由于一早就有手术,冷晋没能陪何羽白去产检。下了手术,他赶紧跑回病区问结果。大排畸,说是不担心,但毕竟见识过,心里难免会有一丢丢的紧张。   进屋看到笑盈盈的何羽白,冷晋确信——不用问了,没问题。   “我怎么看着不像冷主任啊?”姚新雨捏着小小白的照片,故作深沉状。   “去一边待着,不像我,还能像你?”冷晋从他手里抽走照片,仔细研究,不多时脸上挂起傻笑,“瞧瞧,这眼睛鼻子嘴,简直是我的翻版。”   姚新雨眨巴眨巴眼,说:“我觉得还是像何大夫比较好,主任你长得太凶。要是个闺女,将来怎么嫁得出去呦。”   “女儿像老爸,懂么?”冷晋拍了把姚新雨的脑壳,“再说,嫁什么嫁,要是个闺女,我养她一辈子。”   何羽白听了,端起保温杯默默喝了口水——完蛋,郑大白二号,太公的龙头手杖有继承人了。   前些日子接到欧阳衍宇的电话,何羽白听对方抱怨,检查结果出来,老二又是个男孩。   洛家已经五十年没出过女性成员了,欧阳衍宇红了心的想要个闺女,打从知道有老二起就买了一堆小裙子,结果却令人失望。当然,不管是男孩女孩又或者是像他们这样的有痣之士,都是自己亲生的。作为家长,不会少给一丁点的爱。   听欧阳衍宇那意思,还准备要老三,大有不见闺女不收兵的气势。何羽白倒是觉得,他们还是别生女孩的好,要不冲郑羽煌那个头,孩子得长多高啊?   郑羽煌不以为然,说长得高可以去WNBA打球,女承父业,挺好。   吃完晚饭,何羽白坐进书房,从抽屉里拿出个粉色的硬皮本。他把小小白的第一张照片仔细地贴到本子上,然后用钢笔在旁边端端正正写下“给我的天使”。这个本子已经用了一多半了,从知道有小小白的那天起,他就开始给孩子写日记。   说是日记,其实并不是记录何羽白自己的心情,而是一个个短小的、类似童话般的故事。小时候由于大脑发育过早,他并没有听过几天床边童话故事,反而是太公的《本草纲目》,爸爸的《威廉姆斯产科学》和老爸的《向世界最好的医院学经营:克利夫兰诊所的经营之道》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并不希望小小白和自己一样,是个拥有高智商的孩子。那很孤独,他深有体会。稍微长大一点他就发现,同龄人大多不喜欢靠近他,觉得跟他做朋友会让自己丢脸。也就只有欧阳衍宇这种骨子里刻着骄傲、或者董合胜那种视考试成绩为粪土的主,才能不被嫉妒心吞噬。   “看到宝宝们扑扇着羽翼尚未丰满的小翅膀,一个个跃跃欲试想要飞行的样子,猫头鹰妈妈对他们说:我希望你们能慢慢地学会飞行,不必急于求成。翅膀上的羽毛是天生的,但你们得花上足够的心思学会使用它。这样,当你们离开树洞时,才能不惧狂风吹落,不畏暴雨倾盆。天空广袤,愿你们一生皆能自由翱翔。”   站在何羽白背后念完他写的这段话,冷晋笑弯了眉毛:“你打算小小白多大的时候,把这些‘童话故事’讲给她听?”   几乎从一开始,冷晋就很固执地认为这必定是个女儿。   何羽白想了想说:“两岁左右?”   “我觉得还是晚点,四五岁差不多。”冷晋言之凿凿。实话说他并不觉得何羽白像是要给孩子写本童话故事书,反倒是写了大半本关乎人生理念的寓言。让他写的话,得是“小猫头鹰一个接一个从树上滚了下去”。而且他保证,这肯定让孩子笑出声来。   经验之谈,在冷晋的印象里,程毅小时候看动画片里两个小火车头撞一起能笑半个小时,真给他讲道理那绝对是对牛弹琴。当然冷晋不会打击何羽白的积极性,这毕竟是对方对孩子的一片心意。   何羽白稍稍皱起眉头。冷晋说的有道理,给小孩子讲故事,得浅显易懂。他以前给弟弟妹妹读达尔文的《物种起源》的时候,通常是念个开头俩孩子就睡着了。   不过,他写的比《物种起源》简单多了吧?   趴在脚边的勺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凌晨一点,冷晋被电话吵醒。   急诊收了个车祸伤者,外观看没有损伤,但内里一团糟:肝脾、横膈膜破裂,盆骨粉碎性骨折,腹腔内出血,还有肾脏也破了一个。   冷晋赶紧套上衣服,给何羽白留了句“你接着睡”便匆匆出门。然而等他赶到医院的时候,那个年轻的生命却已经逝去。姜珩目光呆滞地站在遗体旁边,仿佛隔绝了整个抢救室里的嘈杂,抢救时反复按压心跳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冷晋听急诊的同僚说,这个年仅二十四岁的姑娘在心跳骤停之前,意识还是清醒的,一直哭着对姜珩说“大夫,救救我,我才刚结婚”。   这种事对于冷晋来说不是第一次遇见,也绝不可能是最后一次。但姜珩是第一次碰上,整个人被打击得失魂落魄。冷晋在旁边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眨了眨眼,“啪嗒”掉下滴眼泪。   “我……没能把她救回来……”姜珩机械地说。   看过死者的病历,冷晋摇摇头:“不是你的错,这种情况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她才二十四……刚结婚……”   “意外之所以被称为意外,正是因为不知何时何地会发生在何人身上。”冷晋轻拍姜珩的后背,以示安慰,“好了,先去洗把脸,别让家属看见你这样。”   姜珩抹了把眼睛,抬头看着他:“冷主任。”   “嗯?”   “我可能……不适合干医生。”   冷晋并不意外,认识的医生里十个有九个说过这种话。包括何羽白在内,但依旧坚持下来了。   将姜珩带到抢救室外的走廊上,冷晋把人按到椅子上坐下,从旁边的自动贩卖机里按了瓶可乐出来递给他。坐到姜珩旁边的椅子上,冷晋等对方情绪缓和一些后说:“姜珩,我也和你说过相同的话。”   姜珩侧头看着冷晋,眼里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于他所见,冷晋是个内心十分强大,性格无比坚毅的人。无论如何,他想象不出冷晋灰心丧气时的模样。   “那时我还在中心医院的胸外做住院医师,跟你现在级别一样。”冷晋语调平缓地叙述着,“有天夜里,我在病区值班,接到急诊电话叫过去会诊。患者三十出头,主诉胸痛,做了心电图和心脏彩超,还有心肌酶都未见异常,考虑心绞痛。”   姜珩默默地听着,从冷晋愈来愈低沉的语气里,他能感受到对方的悔恨。   “我让患者留观,患者不肯,只是让我给开了点治心绞痛的药就走了。结果没到三个小时,人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里。心梗,没抢救回来,死在急诊抢救室里。”冷晋稍稍耸了下肩,“我很后悔,态度没更强硬一些,起码留观时突发心梗的话,他还有机会活下去。你该知道,这人啊,一旦开始介意某件事就很难停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害怕面对患者,生怕再耽误一条命。主任找我谈话,我跟他说的第一句就是,我可能不适合做医生。而主任跟我说,‘冷晋,你现在就可以把白大褂脱了,离开医院,然后一辈子都被这件事纠缠’……”   冷晋说着,拍拍姜珩的肩膀。   “就记住,我们是医生,不是神,总有一些结局我们无法改变。但千万别失去信念,因为还有更多的未来,值得我们为之奋斗。”   TBC 第102章   早起何羽白下楼遛勺子, 碰上小区的保安队长万宝和, 被对方拜托帮忙看下自己母亲的病历。按说不是自己的患者, 人又不在跟前,何羽白不便多嘴。但万宝和态度恳切,看着也挺焦虑的, 他又不好推辞。   老太太七十多了, 有心脏病史,最近突然食欲不佳, 精神也越来越差。在老家的镇卫生所看了两次, 都说是岁数大了的缘故。万宝和有心把老娘接到身边带大医院去查查,可老太太心疼钱, 说死不肯出远门。   看过手机上拍的病历照片,何羽白第一反应是肿瘤。但这种诊断不能随便下, 如果不是, 凭白给家属造成心理负担。   “老人家还有什么症状?”他将手机递还给万宝和。   万宝和不太确定地说:“呃……眼花的厉害, 不过这岁数了,眼花算症状么?”   何羽白低头想了想:纳差,精神不振, 眼花加剧, 有心脏病史, 这可能是……   “让家里人带老人家去大一点的医院, 做个血检, 查一下血液内地高辛浓度。”他说。   万宝和略显惊讶:“地高辛?那不是治心脏的药么?我妈吃了十来年了。”   “地高辛属于洋地黄类药物, 治疗量和中毒量接近, 胃肠道的症状、精神不振和眼花都有可能是早期中毒反应。”何羽白点点头,“先排除这个,再考虑其他的。”   “诶,行,谢谢你了。”万宝和说着,看向瘸着腿跑来跑去的勺子,“何大夫,你怎么养条土狗啊?”   能住这个小区的,年收入百万起,养狗的也都养纯种狗,动辄五位数的那种。要说这杂毛土狗,万宝和是头回在小区里看见,还瘸哒哒的,走路的样子很是滑稽。   何羽白笑着说:“勺子救了个小女孩,我看它如此善良和勇敢,想让它将来跟我家的孩子做伴。”   “这么厉害?”   万宝和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他蹲下身,冲勺子伸出手。勺子一瘸一拐地跑过来,用脑袋拱了拱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其实土狗比纯种狗更容易通人性。”万宝和的眼里流露出一抹温情,“我小时候家里也有只土狗,有一年地震,就在地震发生的前两三分钟,它死命地拖着我爸往门外去。我爸刚出门,房子就被震塌了。后来我爸临去世之前,叮嘱我把他埋在狗旁边。”   何羽白柔声说:“有种说法,狗是上帝在人间的化身。英文里的GOD是上帝,而狗是DOG,恰好是‘上帝’这个单词反过来。”   勺子支棱起耳朵,冲何羽白使劲摇了摇尾巴。   到了办公室,何羽白没瞧见值夜班的冷晋,打电话也没人接,估计是又被急诊叫走了。临近八点半还不见冷晋回来开晨会,他便给急诊打电话。冷晋确实在那边,正跟刘主任一起抢救一位呼吸心跳骤停的患者。   得知患者尚未确诊,何羽白也去了急诊。自从孕期步入三十周,冷晋就不让他进急诊工作了。主要急诊那边老赶上抢救,神经绷得太紧,冷晋怕他一激动早产了。   这种事之前发生过,三区的一位大夫,三十二周,正抢救患者呢突然大出血。孩子没保住不说,自己也差点丢了命,他丈夫一怒之下把医院告上法庭。   可不管院方赔多少钱,终归是无法真正安抚这个受伤的家庭。   见何羽白进了抢救室,冷晋赶紧把人拦住:“你来干嘛?”   “听说有个呼吸心跳骤停的,病因不明,我过来看看。”何羽白探头看了看,仪器上的数据目前尚且平稳,“什么情况?”   冷晋夜里做手术没捞着睡,一大早就又接急诊,这会儿看着有些疲惫。他搓了把眼,说:“心跳呼吸骤停,按压回来后出现强直性痉挛。浅昏迷状态,双侧瞳孔等圆放大,光反射迟钝。肺水肿,口吐粉红色泡沫痰,说明存在急性左心衰。”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真不想让小小白听到这些。”   “没事,小小白不介意。”何羽白摸摸肚子——小家伙正在做广播体操,看起来心情不错。   刘主任在旁边听了,笑着摇摇头。他以前是真没看出来,冷主任的感情还挺细腻丰富。   “有癫痫史么?”何羽白问冷晋。   “家属说没有,并且否认一切病史。”冷晋朝门外抬抬下巴,“呐,那是患者的女朋友,她打车给人送来的。说上车的时候还有意识,没到医院突然窒息了。”   何羽白回过头,望向患者的女友。看起来二十五六的年纪,有一张称得上漂亮的脸蛋。她坐在正对抢救室的椅子上,神情焦虑脸色苍白,不停地啃咬着自己的指甲。   一定是吓坏了,他想。   走到那姑娘身边,何羽白轻声问:“能再问你几个问题么?”   姑娘的反应像受惊的兔子,蹭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差点撞上何羽白。何羽白忙向后退开半步,下意识的抬手护住腹部。   “他会死么?”姑娘反问,声音直哆嗦。   “目前看,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了。”何羽白暗暗呼了口气,“你说他既往体健,那么,发病之前,他正在做什么?”   “他……他正要出门上班……”姑娘磕磕巴巴地说着,手指不停搅着衣服上的扣子,“突然说胃疼,然后……然后就跪在门口了……”   何羽白注意到她的眼神不停闪烁,似乎避免与自己目光相触。抿了抿嘴唇,他又问:“那他早餐吃的什么?”   刚和冷晋以及刘主任讨论过,根据患者的体征,怀疑有可能是脑膜炎或者是食物中毒。但冷晋和刘主任一直忙着抢救,之前没功夫问太细,他想着过来再把情况问问清楚。   姑娘的声音细弱蚊吶:“就……豆浆和包子……”   “和你吃的一样?”   “嗯。”   “吃完多久出现的症状?”   “十来分钟?”姑娘的语气不太确定,这会说着说着,眼泪也滚了下来,“我记不清楚了看……他那样,我吓……吓坏了……”   “别着急,慢慢说。”何羽白柔声安慰她,“你说的越详细,越能帮我们尽早做出诊断,就有更大的可能挽救你男友的生命”   姑娘听了,眼神慌乱起来,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觉得,很可能是食物中毒,做毒物分析吧。”   何羽白将问询所得转述给冷晋。患者起病急,且没有既往病史。虽然症状极为近似脑膜炎合并心衰,但血检显示仅有心肌酶升高,其他供诊断的却指标没有异常。   在脑子里重新过了遍患者的症状,冷晋沉思片刻,问:“你怀疑是毒鼠强?”   何羽白点点头,说:“他们吃的是外卖送到家里的早餐,说不定是那种黑心作坊出来的,有可能是食材存放时被污染了。”   冷晋回头跟刘主任商量了几句,刘主任说:“行,那就腰穿再等等做,先等毒物分析结果。”   “收一区,我管床。”何羽白接下话。   冷晋略带不悦地撇下嘴角:“你就别给自己找活儿了,待会让阮思平来接。”   “你都不让我收新病人,今天下午那个出院之后,我手头就没病人了。”何羽白皱眉抱怨,“我还有两个月才休假,哪能天天闲着。”   冷晋压低声音问:“能不能听话?前天谁差点低血糖扔楼道上?”   “我现在随身带着糖呢……”何羽白扁扁嘴。   “我还恨不得把你跟小小白都揣兜里呢。”冷晋说着,翻了一眼憋笑憋得肩膀直抖的刘主任,“老刘你别笑,你媳妇怀孕的时候,你不心里跟揣了个马蜂窝似的闹腾?”   刘主任哼笑道:“我媳妇在税务上班,窗口行业,天天坐着,生的时候别提多费劲了。多活动活动没坏处,冷主任,你不用那么紧张。”   “站着说话不腰疼。”冷晋将脸转向何羽白,“赶紧回去歇着,待会我把人给你送病房去。”   “你也得空歇会,昨儿一宿没睡吧?看你那黑眼圈。”   何羽白伸手摸了摸冷晋的脸,然后听到刘主任在旁边咳嗽,赶紧把手放下。   冷晋笑他:“怎么着老刘,看不惯我们年轻人腻呼?”   “嗯,人何大夫是年轻人没错……”刘主任上下打量了一番冷晋,“你?老菜梆子喽。”   “嫉妒,赤裸裸的嫉妒。”   冷晋故作炫耀地胡撸了一把自己茂盛的头发。刘主任只比他大三岁,可脑袋瓜早在几年前就开始地方支援中央了,目前发际线正处于感人的后退阶段。   何羽白轻轻拽了拽冷晋的袖口,提醒他别一大早就罪人。   将患者安排进病区,何羽白下好医嘱,回到座位上写病历。正写着,他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于是回过头。   是患者的女友,表情看着比在急诊时还要焦虑无措。何羽白把旁边空着的椅子拉过来,示意她坐下说。姑娘坐下后局促地搓着膝盖,憋了好一会才问:“大夫,查出是什么毛病了么?”   “怀疑食物中毒,还在等毒物分析结果,那个不是在院里做的,要送到专门的检测中心。已经加急了,大概下午上班时就能出。”何羽白继续轻声细语地安慰她,“现在情况稳定,你不用太担心,至少目前来看,没有生命危险。”   姑娘咽了口唾沫,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中毒?那……那我怎么没事儿……我们吃……吃的一样……”   何羽白反应了一下,握住她的手说:“你是担心你自己也中毒么?这个大可不必,我们怀疑是毒鼠强中毒,如果你也中毒,早该出现症状了。”   姑娘被握住的手止不住的颤抖,额角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何羽白看着她的反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当下抽回手,扶着桌边站起身,拉开与对方的距离同时也阻隔了她和办公室大门之间的通路。   也就一两秒的功夫,那姑娘猛地起身推开挡在自己和门口之间的何羽白,夺门而出。   “何大夫!”一旁的阮思平见何羽白被推得撞到桌上,赶忙起身过去查看对方的情况。   何羽白顾不上自己,冲走廊上大喊——   “安兴!把那女的拦住!是她投的毒!”   TBC 第103章   要不是念在对方是个女人, 冷晋真得给她一巴掌。何羽白的后背正撞在办公桌之间的隔断上, 喊完安兴就疼得脸色发青,拽着阮思平的胳膊跪到了地上。   冷晋坚持要送何羽白去何权那,但何羽白是坚持不去。除了后背疼没别的症状, 让何权知道的话, 还要多个人担心。   安兴叫了几个护士看着那姑娘, 然后报了警。警察来了,问情况,那姑娘死活不承认自己投毒。由于毒物检测结果还没出来,暂时不能就投毒的事立案,警方只能先以她伤害何羽白为由把人控制住。   “用不用验个伤?”民警问何羽白。   “我不打算为这事追她的责。”何羽白不顾冷晋在旁边摆出副恨不得杀人的脸, 冲民警摆摆手, “她还有比这更大的麻烦。”   等民警离开办公室去处理那个已经歇斯底里的姑娘, 何羽白走到一直背冲自己望向窗外的冷晋身边, 握住他的一只手。   “生气了?”   冷晋抽手将他拥进怀里, 闭上眼重出一口长气:“小白, 我不是要指责你, 你做的没错。但是下次再遇到这种事, 你能不能先考虑下自己的情况?抓杀人犯是警察的事,你让安兴报警就行,没必要自己去拦她。就算她跑了, 警方也有方法把她抓回来。”   趴在冷晋的肩上, 何羽白闷闷地说:“我不是怕她跑了, 而是想, 这是谋杀未遂,万一她一时想不开,再搭上一条命怎么办?你没看她当时的样子,万念俱灰,惊慌失措……我只是不希望看到有人死。”   冷晋听了,轻轻收拢手臂,心中暗叹——这便是医者之心,诸念皆善。哪怕是面对一个杀人犯,首先想到的也是穷途末路之下对方可能会做出的选择。   没有值与不值,只有对生命无上的敬意。   下午毒物分析结果出来,果然是毒鼠强中毒。看到报告,那姑娘没到派出所就把事实经过都撂了,很快便被正式刑事拘留。何羽白重新打印了一份病历,拿到护士站交给安兴,让他去医务处盖好章提供给警方做证据。   安兴边整理资料边叹息:“挺漂亮一姑娘,什么样的小伙子找不到,非跟一棵歪脖子树较劲。这可好,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办公室被当做临时审讯室,安兴进去拿东西的时候顺便听了一耳朵:中毒的患者实属渣男,跟自己女朋友交往的同时还跟别的人搞暧昧。姑娘看到他的聊天记录找他对峙,还被指责说窥探他人隐私。姑娘气不过,买来老鼠药,下在了豆浆里。她本以为老鼠药顶多让人闹闹肚子,谁知道差点把人害死。   “一念之差,追悔莫及。”何羽白听了安兴的转述,同样叹息摇头。   想起何羽白被推的事,安兴关切地问:“何大夫,听阮思平说你那一下撞的挺厉害,没事吧?”   “没事,中午让冷主任给照了个B超,一切正常。”   何羽白虽然嘴上不说,但其实也后怕。理论上说24周的胎儿出生即可成活,可未满36周,胎儿的呼吸和消化系统都未发育成熟,生下来也是活受罪。他小时在大正产科的NICU见过,一只手就能托住的小宝宝,身上插满了管子,痛苦万分却口不能言。   莫说亲人看着心如刀割,就连外人看了也揪心。   “哎,这没孩子的时候不觉得,等自己当了家长,但凡要是听说个谁家的孩子出点什么事,心里真受不了。”安兴面带愁容,“我在大正产科生通宝住院的时候,有一天半夜被嚎哭声惊醒。那动静,干撕喉咙似的,忒吓人。第二天问何老师,说是有个孩子羊水污染吸入胎粪,出来肺炎高危,送NICU没到一天就没了。家长受不了,嚎了一夜。”   何羽白表情微怔,下意识地抬手搓搓胳膊上立起的汗毛。安兴一看,赶紧拍拍嘴:“看我,说这个干嘛……何大夫,你别介意,小小白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抿住嘴唇,何羽白勉强挤出丝笑意。   冷晋熬了两天一宿,晚上回家没到十点就睡了。夜里被旁边何羽白翻身的动静吵醒,他迷迷糊糊地伸手把人揽住。   “不舒服?要不要拿个靠垫把枕头给你垫高点?”冷晋闭着眼问。   “不用,睡你的。”   何羽白毫无困意,睁大眼睛,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亮光在黑暗中描摹着爱人脸上的每一处细节:冷晋的眉毛和睫毛很浓,颧骨高眼窝深,山根直挺,这像莫一凡;嘴唇略薄,人中较平,稍带寡情之像,像冷宏武。   看着这样的冷晋,何羽白不禁在心里默默描绘小小白未来的长相。若是女孩子,他希望能像自己多一些,而男孩,则希望能像冷晋。   感受到凝在脸上的视线,冷晋的眼睛微微张开条缝。睡迷糊的脑子渐渐清醒,他勾勾嘴角,问:“怎么?看我太帅,看得睡不着?”   眨了眨泛着细碎光芒的双眼,何羽白鼓起腮帮:“别那么自负,你没我老爸帅。”   冷晋轻笑:“这话你还是当着他面说吧,省得他老拎着龙头手杖在我眼前晃悠。”   “那是为了提醒你,要对我和小小白好。”   冷晋用手扣住何羽白圆鼓鼓的肚子,故作哀怨地说:“宝贝儿,你说你老爸冤不冤,就差替你爸把饭都嚼了,还对你们不好?”   就像听到老爸的抱怨一样,小小白踢了一脚,正踢中冷晋的手心。这下可把冷晋感动坏了,觉也不睡了,钻进被子里把脸凑过去,反复亲吻刚刚给予自己回应的位置。   何羽白屈起腿想把他顶开,奈何大腿被对方压着,只好隔着被子敲冷晋的肩膀:“别闹了,你明天还有手术,赶紧睡。”   钻出被子,冷晋又吻了吻何羽白,眼里闪着精光:“精神了,要不来一发?”   “小小白可醒着呢。”何羽白提醒他。   “来嘛来嘛,我轻点儿。”冷晋耍赖,抓住何羽白的手往下按,让对方感受自己炙热的渴望。   隔着睡裤摸到那坚硬的物体,何羽白脸上的温度缓缓攀升。无论经历过多少次性爱,他都无法像冷晋那样坦诚地表达自己的需求。有的时候他看着冷晋,也会突然涌上想要亲吻对方的冲动。   只不过,脸皮薄,没付诸过一次实际行动。   过了三十二周开始上胎心监测,何权给何羽白拿了台便携的胎心监测仪。何权让儿子每天早晚上下班前各检测一次,自己在办公室实时检测上传的数据。可跟和爸爸外公对着干似的,一到胎心监测的时候小小白就睡觉,急得何权接连不断地往儿子手机上拽电话。   “多吃点巧克力,你就是吃太少了孩子才不爱动弹!”   何权在电话那头嗷嗷得何羽白直皱眉头。小小白白天爱睡觉,到了晚上却很活泼,转来转去的,整个一夜猫子。而说到吃的少,何羽白并不认同。放零食的抽屉快被他掏空了,搞得阮思平每天都很哀怨——那是他孝敬媳妇的储备。   好在方敏是个痛快人,反过来还数落自家老公抠门:“何大夫想吃,随便吃,不够来急诊护士站,我们这儿有的是。”   何羽白觉得不好意思,周末特意跑到超市买了一大堆零食。结果抽屉塞不下,冷晋就安排办公室来一次大扫除,腾了个柜子给他。   徐艳结婚纪念日,人家老公订了一大抱玫瑰送到办公室,一百九十九朵,分量沉得压手。办公室里的主治就剩姚新雨一个还未婚了,每每看到人家成双成对地秀恩爱,他就拿出手机调出卫纪尧的手机号,对着屏幕唉声叹气。   今天他刚拿出手机,正好卫纪尧的电话打进来。兴冲冲地划开手机,没等姚新雨说出半个字,听筒里传来卫纪尧急吼吼的声音:“我同事受伤了!你赶紧去急诊接车,马上到!”   姚新雨蹭一下窜了起来,敲敲办公间的磨砂玻璃门,把冷晋一起叫上奔急诊。   卫纪尧的同事上腹部中枪,冷晋接手后立刻推进手术室。经过十个小时的抢救,暂时保住了命,但尚未脱离危险期。姚新雨从手术室里出来,看到卫纪尧在外面等着,衣服上还沾着血,赶紧奔过去将人拥进怀里。   其他同事见了,互相招呼着出去抽烟松口气,给这对难得碰面的小情人留下独处的空间。缉毒大队的工作时段不以二十四小时划分,一个案子结了才有轮休,殉职率和离婚率向来高居系统榜首。   姚新雨胡撸着恋人的背问:“怎么搞成这样,你不是说最近没大案子么?”   “临时接到的通知,不知道对方有枪。”案件细节不允许向无关人员透露,所以卫纪尧能和姚新雨说的东西不多,并且他也不愿让姚新雨替自己担心。   冷晋后脚跟出来,本想提醒姚新雨赶紧先把伤者安排进ICU,但考虑到人家两口子难得见面,又把话咽了回去。   看到冷晋,卫纪尧轻轻推开姚新雨,上前握手打了声招呼:“冷主任。”   不管姚新雨怎么念叨自家主任脾气不好,他都一直对冷晋敬重有加。毕竟,当初要是没有冷晋临危不乱现场开颅给他释放积血,他恐怕得一辈子待在疗养院里对着墙壁流口水。   “好久不见,卫警官。”冷晋和他握过手,转头看着姚新雨,“这没你事儿了,明天记得把手术报告给我。”   姚新雨愣了愣:“啊?ICU那边……”   “我去安排,这都几点了,赶紧回去睡觉。”冷晋挥挥手,把俩人轰进电梯。   安排好后续工作,回到家,冷晋轻手轻脚摸进房间,在已经熟睡的何羽白的发卷上轻落一吻。何羽白睡得很轻,早在他进门开锁时便已醒来。此时感受到爱人的气息,抬手勾住对方的脖颈回吻过去,柔声说了句“辛苦了”。   一切的劳累,都在这浓情蜜意间烟消云散。   TBC 第104章   清明小长假, 冷晋休息之前交待好底下的几位的主治, 除非实在找不着别的主任了,不然千万别打电话叫他回医院。何羽白的预产期就在清明之后,他得随时做好当爹的准备。   “主任你放心, 反正我当班的时候肯定不找你,你想,我都处理不了, 叫你来也没用。”   姚新雨刚吹完牛逼脑袋上就挨了冷晋一下子。他捂着脑袋皱起眉头, 冲何羽白卖惨:“何大夫,冷主任把我打傻啦, 你也不管管?”   何羽白耸了下肩膀,表示与自己无关。姚新雨最近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说话越来越飘。头春节领的证, 年底之前当爹,脸上每天跟抹了二斤猪油似的熠熠生辉。   徐艳从姚新雨背后路过, 也抬手拍了他一把, 然后笑眯眯地对何羽白说:“何大夫,你那几张床的病历我都看过了,没问题, 放心休你的假。”   “谢谢, 麻烦你了。”何羽白边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边跟她致谢。纵观一区办公室, 就数徐艳最靠谱。休产假之前把工作交接给她, 何羽白是一万个放心。   工作上的资料不用带走, 个人物品收进抽屉里省得落灰, 不能久放的零食全打包带回家。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何羽白望着干干净净的桌面,轻出一口长气。这张办公桌承载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记忆,虽然过段时间还要回来,却仍不免感觉有一丝失落。   “小白,收拾好了么?”冷晋换好衣服从办公间里出来,走到他身边,“哪些是要拿走的?”   何羽白指了指放在椅子上背包。冷晋拎起来掂了掂,笑着问:“这里塞了俩铅球啊?”   何羽白掰着手指头数给他:“有四盒补铁的口服液,还有钱叔叔给的燕窝罐头、干爹拿来的两桶奶粉、爸给开的一大堆微量元素补充剂。”   “你都没吃啊?”冷晋愕然,“怪不得之前测重量,爸说小小白顶多五斤半。”   徐艳在旁边接下话:“小点好生,别跟我们家灯草似的飙到七斤多,最后得拿产钳夹出来,还给小脸上夹破块皮。”   阮思平轻哼一声:“谁让你不去大正产科生,自己系统内部的医院不用,非去老外开的私立。”   “那是我公公的朋友开的,死活叫我去那生,我跟他们没法拧着啊。”徐艳撇撇嘴,“你都不知道管我那黑人护士有多宽,装你跟姚姚两个进去都有富裕。”   说着,她比划了一下,尺寸看齐一米二的办公桌。何羽白被逗笑,扶着冷晋的肩膀,身体直抖。   “嚯!那她进的去病房门么?”阮思平张大嘴。   徐艳翻个白眼:“人家的病房是跟超市似的感应门,宽敞着呢。”   “嗯,是得宽敞,要不进屋换趟药还得先拆门。”   冷晋把何羽白逗得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发现你最近笑点特别低诶。”   等红灯时,冷晋侧头看向何羽白。除了比之前圆润了一圈儿,何羽白可以说几乎没什么变化。这更坚定了冷晋的信念——绝对是个闺女。看安兴怀通宝、徐艳怀灯草的时候——这俩都是儿子——脸上不住地冒青春痘,还起斑。再看何羽白,细细乎乎的嫩皮,白里透红,看着就想啃一口。   “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是心情特别好。”何羽白歪歪头,“也可能是紧张?马上就要和小小白见面了,可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做个好爸爸。”   冷晋握住他的手,柔声安慰:“有我呢,别担心。小毅刚生下来的时候那么弱,不也给养得挺好。”   何羽白点点头,又说:“对了,明天还是我跟你一起去扫墓吧,就当散步了。”   “来回要开三个小时的车,坐那么久,我怕你太累。”冷晋并不赞同。   何羽白抿了抿嘴唇:“累了我可以躺在后座上,主要很久没去看太公了,我想带小小白去看他。”   冷家和齐家的家族墓群在同一个山头,也是二十多年前,冷晋跟何羽白初次见面的地方。不过初次相见的地点是墓园,细一琢磨,好像不怎么浪漫。   冷晋想了想说:“爸不是说后天去墓地?要不你跟他们一起。真出状况,有爸在,不用担心。”   “他不带我。”何羽白嘟起腮帮。   “哦,所以你就跟我这撒娇啊?”   “少威胁我,我又不是不会开车。”   “得,怕了你了。那明天得早起,怕山上堵车,待会遛完勺子就睡吧。”   “嗯。”   何羽白满心欢喜地摸摸滚来滚去的小小白——嘿,小家伙,明天带你去见高祖哦,要乖乖的。   说是要早起,但何羽白夜里坐着睡,睡不踏实,早晨起床时超费劲。冷晋看他跟枕头比跟自己还亲的样子,就说不带他去了,成功地威胁醒了对方。   去扫墓的人不多,但是出去春游的不少。下高速的收费站只有四个收费口,结果堵出八条车道。何羽白斜躺在后座上补觉,睡醒起来一看表都快十点了,一个半小时的单程愣是开了三个小时还没到。   他剥了个橘子,递给冷晋。冷晋偏头咬下几瓣,边嚼边问:“你饿了?”   “还好,今天小小白没怎么折腾。”何羽白望向车窗外,目之所及,山峦重叠苍翠起伏。   出高速再开二十分钟盘山公路,便到了墓园。以前私家车不让开上去,来扫墓要爬小半座山。前些年修出条私家车专用道,可以直接开到第一层墓碑前面的停车场。   山风透骨,虽然已到四月初,但山上的气温比市里要低。下了车,冷晋用大衣把何羽白裹严实,牵住对方的手往父母墓碑所在的墓道走去。   墓道边的杉树苍翠了半个世纪,在这气氛庄严肃杀的地方,尽忠职守地耸立着。有两棵树上别着白色的纸花,这代表树下的墓穴刚下过葬。何羽白随意望过去,看到两张笑靥盈盈的照片。照片里的人白发苍苍,去世的时间十分接近,像是携手走过一生后,后面的那个不愿让前面的等太久的样子。   “我们将来要埋在一起么?”何羽白问冷晋。   问归问,可答案必定只有一个。然而冷晋还是故作认真地琢磨了一会,反问:“你睡觉蹬被子,回头把骨灰盒盖子踹开了,我不是要冻死?”   何羽白笑着拍了下他的胳膊,正要吐槽他两句,迎面走来的人却让他敛起笑容——是冷宏文和冷秦。何羽白猜他们应该是到了清明来祭祖的。自打冷宏武死后,现在冷家最年长的家长便是冷宏文。而没了冷晋这个“养子”横在前面,冷秦算得上是冷家的长孙了。   祭祖之事,必然要由家族里最有身份的人来做。   “二叔。”顾及辈分,冷晋还是客气地跟冷宏文打了声招呼。至于冷秦,他只是冲对方点了下头而已。   冷宏文在跟冷晋他们隔着四五米的地方站定,像是刻意与他们保持距离划清界限:“来看你爸妈啊,阿晋?”   “是。”冷晋下意识地攥紧手中的白菊捧花。五年之约,两亿资金流转。冷宏文叫他去签收第一笔资金时,当着满满一屋子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骂他不孝、忘恩负义。   冷秦看着被冷晋半挡在身后的何羽白,眼神活似被抢走了玩具的孩子。他推推父亲的手臂,不耐烦地说:“爸,走吧,咱家没他这亲戚。”   “不许没大没小,再怎么说冷晋也是你哥。”冷宏文低声呵斥儿子,然后将目光投向何羽白,挂上一层在何羽白看来显得有些伪善的笑意:“何大夫,孩子的满月酒,一定要给我发帖子啊。”   “好。”何羽白说着,使劲攥住冷晋的手。好歹对方是长辈,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现在应下,到时候请不请,两说。   先前春节吃年夜饭时,听大伯郑志杰跟父亲谈起要和金瓯集团合作一个大项目。资本市场的运作何羽白不关心,但他明白,冷宏文的笑脸不是挂给他们看的,而是挂给钱。   “山上冷,阿晋,给何大夫裹严实喽,别回头冻感冒。”   在狭窄的墓道上侧身而过,冷宏文笑着拍拍何羽白的胳膊。那力道很轻,可肚子里的小小白却似乎感觉到了似的,突然调转个方向,用屁股对着冷家人。   何羽白暗暗咬住嘴唇,只觉腹部阵阵发紧。   拜完冷晋父母的墓,何羽白将瓶子里剩下的矿泉水都浇到当年自己靠着的那块墓碑上。墓主冷纪鸢应该是没有直系后人了,别人的墓碑无论新旧,都有被祭拜过的痕迹。而他这块,看起来却像是有一个世纪没被擦过了一样。   收拾好垃圾,冷晋牵起何羽白的手往齐家墓地那边走。走着走着,何羽白突然定住脚步,皱眉望向一脸茫然看着自己的冷晋。感觉到手被何羽白越攥越紧,冷晋既欣喜又焦虑地意识到,自己最期待的时刻就要来临了。   打横抱起何羽白,冷晋疾步奔向停车场。将人安置到后座上,他问:“疼的厉害么?”   何羽白忍着疼摇摇头,叮嘱冷晋赶紧给何权打电话,让爸爸们去大正产科等自己。希望回去的路上不要堵车,把孩子生在车里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然而事情总是这样,越怕什么,越来什么。盘山公路开了一半,冷晋发现前面排起了长长的车队,连对面车道上也被逆向行驶的车堵得死死的。他回头叮嘱了何羽白一句,然后下车去探听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等冷晋回到车边,何羽白趁着疼痛的间歇撑起身,焦急地问:“怎么回事?”   “有两辆重型货车在转弯处发生碰撞,其中一辆侧翻在地导致现在前头完全堵死,警方还在疏通道路。”冷晋见何羽白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靠坐在后座上,赶忙将外套脱下来团好帮他垫腰。看了眼表,他问:“现在间隔多久?”   “不到五分钟。”何羽白说完又紧咬住嘴唇,强忍愈来愈剧烈的痛感。从开始感觉到疼算起,满打满一个小时,他却觉得小小白快要出来了似的。   看来活动太多也没好处,产程过快,如果生车上,他怕孩子万一有问题来不及抢救。   冷晋快对不起自己的姓了,见何羽白满后座折腾,他完全没办法冷静下来。产科真不是他强项,要说剖宫产他还能来,但接生,乖乖,自打从产科轮转出来,他再没从底下掏出过孩子。   着急忙慌的,冷晋忽然想起何权,赶紧给对方把电话打过去。问谁请教都不如丈母娘,干三十多年产科,还不能隔空指导?   何权正在办公室里转磨,接到冷晋的电话立马急了,蹦跶着要过去。一边催郑志卿去地库把车开上来,他一边急吼吼地问情况——   “多久疼一次?开几指了!?胎头下来没?胎位正不正?羊水破了没?是清澈的还是浑浊的?”   被连珠炮似的问题穿透耳膜,冷晋干咽了口唾沫说:“三四分钟左右,还没破水……”   何权等了几秒,见冷晋没回答其他问题的意思,当下吼了起来:“你进没进过产房!?”   “快二十年前的事了……”冷晋搓搓额角,“爸,你就说,我该干嘛?”   “先看开几指了!”何权说着,听到楼下传来按喇叭的声音,赶紧往电梯间跑。   冷晋想起后备箱里放了个急救箱。自从之前在高速休息站碰上那个过敏的孩子后,他就常备了。拽出付手套,冷晋等何羽白忍过一波疼后进行指检,惊讶地发现已经开到三指左右。   “爸,开三指了!”冷晋冲放在座椅上的手机大喊。   “让他别使劲!侧躺着!”何权的声音通过外放传出来,“过半小时再检查一下,我先上车了!”   冷晋用干净的手挂断电话,坐到车座上让何羽白侧躺在自己腿上。尽管他自己很紧张,但还是尽可能的放缓声音安慰何羽白:“没事儿,初产,时间长,一会爸他们就到了。”   想起来时高速出口堵得那水泄不通的样,何羽白真心不觉得这安慰有任何效果。   果不其然,一个小时后,何权打来电话,还堵在高速上。已经开到五指了,按何权的经验,后面只会越开越快。听到电话里传来儿子压抑的呼痛声,他是恨不得振翅而飞,奈何没投个带翅膀的胎。   “冷晋,你给我听好了,两个小时后我们要是还到不了,你就人工破水,增强宫缩加快产程,憋久了孩子要出问题。”   这话不用何权说,冷晋自然是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但急救箱里没有破水钳,倒有把镊子,但不够锋利。好在冷晋这会脑子还没急晕了,他下车拿出千斤顶把车顶起来一截,再卸掉个轮胎露出轴承。找了块石头压住油门,在高速旋转的轴承上把圆钝的镊子打磨尖锐,再泡进装了酒精的托盘里消毒待用。   何羽白见他连金工的活儿都干上了,想笑却疼得笑不出来,只得使劲揪住对方的衣袖。   何权一会一个电话,堵在高速上,他急得要命。郑志卿是打从听说这事儿开始就一句话也没说,始终凝着表情直视前方。   两个小时过后,救兵还堵在路上,冷晋只好依照何权的指示进行人工破水。这活儿头回干,又是自己媳妇,他比第一次上手术台握刀还紧张。当温热的水流滑过掌心时,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跟着一起滚落。   何羽白是一点儿也顾不上冷晋的心情了,锐利的疼痛逼得他生生抓破了真皮座椅。何权在电话里指挥他怎么使劲也完全听不进去,自己胡乱用力,拼了命地想要求个解脱。   “小白!把脚蹬座椅靠背上,等有宫缩的时候,往下使劲儿!”   何权的声音已经很难压进何羽白的耳朵里了,他死死攥住冷晋的手腕,不管有没有宫缩都拼命用劲儿。   极度的痛苦,只为将新的生命带到这人世间。   车子还没停稳,何权就推开车门窜下来。路终于通了,而小小白也顺利降临于世。只顾得上看了一眼外孙女的情况,确认没有任何问题,他又赶紧爬进车后座去看儿子。   何羽白侧躺在后座上,身上盖着冷晋的外套。见到何权,他皱皱眉,硬挤出一丝笑:“爸,让你们着急了……”   “你们没事儿就行,来让爸看看。”何权本想扶正儿子的身体检查一下,结果刚扳了下对方的肩膀就听到一声惨叫,吓得他心脏病差点犯了。   郑志卿也听到了,立刻迈开长腿奔到车边,问出了几个小时以来的第一句话:“怎么了这是!?”   “用力过猛,导致耻骨联合分离。”冷晋在旁边做出解释,“我刚试着给他复位,可后座地方太窄,折腾不开。”   “——!?”   郑志卿是真后悔没带龙头手杖来。耻骨联合分离,尽管是韧带损伤但依旧会产生断骨般剧痛。让他的心肝宝贝遭这么大的罪,真是活劈了冷晋都不解恨。从姑爷手里跟抢似的抱过外孙女,郑志卿使劲运了口气,垂头亲吻那天使般的小脸,借以抚平自己内心的伤痛。   冷晋不敢跟他争,只好在裤子上搓搓手,对正跟何羽白嘘寒问暖的何权说:“爸,先送孩子和小白去医院吧,有什么话,等到了医院再说。”   “对,赶紧回医院。”何权从后座上下来,“冷晋,你开车带小白。郑大白,你抱孩子坐后头,我开车。”   看老头子那没出息样,抱着外孙女激动得浑身哆嗦,让他开车非得给开沟里去不可。郑志卿终于理解当年齐老为什么抱着小白不撒手了,正如他现在,抱着小小白也不想撒手。   何权进了医院就忙前忙后,直到安顿好儿子才终于歇下来喘口气。他进办公室端起保温杯,正要喝水,看到冷晋一脸惆怅地进屋。何权明白,冷晋这回也是心疼坏了。刚给何羽白复位分离的耻骨联合时,他看冷晋的眼圈始终是红的。   “坐那歇会。”何权朝沙发抬抬下巴。   冷晋坐到沙发上,双手置于膝盖缓缓搓动,看那样像是有话要说。经过一番激烈的心里斗争之后,他嗫嚅着开了口:“爸,小白这次受罪了,嗯……等放完假,您给介绍个靠谱的医生……我想……那个……结扎。”   “噗——”   何权一口水全喷他脸上了。 第105章 正文终章   姚新雨敲门进办公间, 瞧见冷晋人斜靠在沙发里,支着条腿踩在跟前的茶几上, 差点没忍住笑出声。他假装咳了一声,借以掩饰笑意。   冷晋扬起手里看了一半的病历,吊着眉毛斜楞他:“笑你大爷。”   “不是,主任, 我没笑, 现在我对您的敬仰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姚新雨一张嘴就憋不住了,笑得直抖,然后被冷晋把病历板摔到了脸上。   昨儿冷晋请了一天假,今天早起看他走路跟鸭子似的摇摆, 阮思平就多嘴问了一句。得知主任那大义凛然的决定后,除了徐艳,在场所有有蛋蛋的人皆胯下一紧, 同时也都向冷晋表示了极大的钦佩。   徐艳倒是不用蛋疼, 她也夸冷晋来着。说没几个男人能跟他似的,有勇气为爱人做出如此大的牺牲。她还翻楞着阮思平跟姚新雨说:“光动动嘴皮子算什么,有本事挨一刀去。”   “上刀山下油锅在所不惜, 可这事儿……”阮思平直替冷晋蛋疼, 撇嘴抽气,转头问姚新雨:“姚姚,你以后打算扎上么?”   姚新雨也是一脸不知道哪疼的表情:“我有病啊?扎它干嘛?就指着这个让纪尧老实几天呢。”   “对哦, 现在他不用出外勤了吧?”阮思平问。   姚新雨点点头:“不用了, 也跟他们家老爷子商量了, 先调去派出所一阵子。”   “那就好,要不在缉毒口待着,忒让人担心。”   “嗨,再危险的活儿也得有人干。”   姚新雨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卫纪尧才调去缉毒口两年就已经送走三位同事了,有段时间人很崩溃。不过现在好多了,调回派出所,每天处理点儿家长里短的小纠纷,他也不用跟着每天把心都提在嗓子眼那。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则该珍惜当下拥有的一切。   应何权的要求——说是命令还比较贴切——何羽白出院就带着孩子回了齐家老宅,还把勺子也接过去了。之前冷晋光顾着忙活他跟孩子,顾不上勺子,只好托袁野帮忙照顾几天。   勺子对小小白表现出了极大的好感,几乎无时无刻不守在婴儿床边。小小白只要睁开眼,就算不哭不闹,它也立刻爬起来去找何羽白,叫他过来照顾孩子。何权看了,笑称当年该养条狗帮忙看孩子,省大事儿了。   小小白吃饱了便睡,不爱哭闹,夜里顶多醒一次,格外乖巧。她被郑志卿捧到了心尖上,何羽白经常看到自家老爸抱着勺子坐在婴儿床边的沙发上,不错眼珠的盯着小小白的睡颜,看个把小时也不厌烦。   “冷婉荷,嗯……这名字是不是有点儿老气?”何权对于冷晋给外孙女取的名字略感不满,“小白,他不是闭着眼翻字典给起的吧?”   何羽白解释说:“婉取自他养母的名字,荷是我的姓的谐音。”   “行吧行吧,横竖是你们自己的崽子,将来落埋怨也是你们。”何权心里敞亮了点儿。外孙女没能继承自己的一头卷毛,他心里不平衡。“话说回来,你俩……真就只要这一个啦?”   抿住嘴点点头,何羽白说:“反正他扎都扎了,这会儿后悔也晚了。”   “可以疏通啊……”何权从鼻子里哼出声。他给冷晋介绍的那位医生没下狠手,只是扎上输精管,没截断,便于恢复原状。只不过扎上有可能被冲开,没直接咔嚓咔嚓两刀切了保险。   何羽白一开始听冷晋说想结扎,并不支持,觉得没必要受这个罪。不想再要,他学何权埋管就是了,反正他爸埋了二十年的管也没出过问题。可谁成想他对缓释避孕药里的成分过敏,埋下去几个小时胳膊就肿得发亮,不得已又给取了,结果还是得给冷晋扎上。   此举倒是改变了郑志卿对冷晋的态度,冷晋再没瞧见岳丈晚上睡觉前拎着龙头手杖在自己眼前刷存在感了。   有了孩子,何羽白突然感觉日子变得比以前快了。一眨眼,小小白会坐了,再一眨眼,能扶着婴儿床围栏站起来了。小小白倒是没他那么高的智商,大脑就是普普通通,按部就班地发育。   但这丫头情商挺高的,何羽白感觉。一岁不到的小东西却人小鬼大,早早学会见人下菜碟。只要郑志卿抱她,必然会张开小手去搂外公的脖子,每每给郑志卿甜得原地飞升,说破大天也不许他们带小小白回自己家。   “要走走你们的,小小白给我留下。”——这是郑老爸原话。   对此,何权的评价是“历史重演”。当年郑志卿就是因为齐老太爷不肯放他们带小白走,愣是咬牙做了将近二十年上门女婿。自己爹妈那都没尽过几天孝道,净伺候齐老太爷了。所以当初遗产分割时,郑家老爹把上市公司留给大儿子,郑志卿也没想过要去争。   建立大正综合时资金不够,几乎从未为钱发过愁的郑志卿体验了一把低头求人的滋味。那段时间经济大环境不太好,又刚发生了储油港爆炸事件,使得以旅游为主业的城市自然环境受到了污染,财政收入和常驻人口数据趋于下滑状态。大量投资人均持观望态度,钱袋捂得很紧。   郑志卿本不想找洛家,一是当初和洛君涵之间的事,他不想何权不痛快。再一个,他知道容瑾那人虽说表面上跟自己客客气气,但牵扯到生意上的事,眼里半粒沙也揉不得。后来是郑志杰看弟弟为建立新医院四处奔波,出面组了个盘。以药厂的名义控股一家投资公司,吸收洛家的资金及其他投资人共同投资,由弟弟出任董事长,建立起大正综合。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拉投资不是郑志卿的强项,但管理方面他从未让任何人失望。大正综合仅仅用了五年便达到收支平衡,比大正产科当初的十年收支平衡规划提前了一半。   现在他们老了,希望,便都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下了手术,冷晋拿出手机回复信息和未接来电,发现莫一凡给自己打过电话。   接通电话,莫一凡欣喜的声音传来:“阿晋,我下周日到香港参加一场拍卖会,你能不能抽个时间,带小小白来让我见见?”   到香港只需要坐三个小时的高铁,一天打个来回足够了。莫一凡只在视频里见过孙女,还从来没亲手抱过。   “下周日?”冷晋看了眼记事簿——下周日没安排事情,“应该可以,我回去把通行证签注一下。”   “那太好了,小白也一起吧?”   “应该是。”   “拍卖会下午三点举行,在这之前我都有空。”   “我订最早那班车,中午一起吃个饭。”   “好,注意身体,到时见。”   “嗯,你也一样。”   挂上电话,冷晋出办公室找何羽白把事情沟通了一下。何羽白看看自己的日程安排,表示没问题,可以去。自从三年前机场那次分别后,他再没面对面地见过莫一凡。冷晋之前去日内瓦开会时倒是与爸爸见过一次,极为短暂的碰面,仅仅在酒店大堂里聊了不到一小时。   何羽白不清楚莫一凡为何不再出现在这座城市里,问冷晋,冷晋也不明说。但他隐隐感觉到对方必然是有难言之隐,有的人是有必定要背负的枷锁,可钥匙不在他的手里,自然不便深究。   只不过有时看着自己爸爸们承欢膝下的幸福画面,他还是不禁为莫一凡感到心酸。   带小小白去香港那天,何羽白把女儿打扮得像个小公主。小裙子上满满的蕾丝,细软的头发上别了一堆蝴蝶形状的小卡子。何权跟郑志卿开车把他们送到车站,千叮咛万嘱咐他们看好孩子,别错眼珠。   小小白睡了几乎一路,车快要进站时才睁开眼。她趴在车窗边,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世界。莫一凡在关口外等着他们,见到被儿子抱在怀里的孙女,眼泪瞬间滚落。   让何羽白感到意外的是,莫一凡并没有直接带他们去订好的餐厅,而是先去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在事务所里,他收到一份转让协议——莫一凡将一座位于卢森堡、有四百多年历史的古堡转让到孙女名下,在她十八岁之前,何羽白作为监护人暂代处理与之相关的事项。   莫一凡看着两人惊讶的表情,笑笑说:“之前的主人没有足够的资金来维护这座古堡,空置了很多年,外墙和内部装潢都需要修缮,大概到小小白五岁的时候,你们就可以带她去那度假了。”   “呃……这……”冷晋瞠目结舌。   “放心,阿晋,这是干净的,我不会给我的孙女留一分脏钱。”莫一凡说着,注意到何羽白的表情更为迷茫,当下明白冷晋没把自己的事告诉对方。不过以何羽白的善良,他相信,即便是知道了也不会对他另眼相看。   “不是,爸,你这也太……”冷晋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抓着头组织了半天语言,“这可是一座城堡诶。”   “我知道自己买的是什么。”莫一凡勾起被小小白握住的手指,满眼含笑地逗弄着她,“我们小小白从今天开始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公主了,对不对?”   何羽白与冷晋无奈对视——本以为郑志卿跟何权就够宠孩子的,没想到到了莫一凡这,加个更字。   小小白咧嘴笑了起来,伸手勾住爷爷的脖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