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朝 作者:公子优 简介 医学生李惊浊休学一年,回到老家旧宅休养。 旧宅中原本挂着一幅国画,是他幼时画的,画上是一位手捧书卷的公子。 李惊浊回到旧宅中,发现那幅画不见了。 他本没有放在心上,可是有一晚,他在读书时突然停电了,一个长发男人到他家门口来借蜡烛…… 等男人走到窗边,李惊浊却发现,这个男人和他画的公子一模一样。 【CP】 柳息风 × 李惊浊 【要点总结】 重点大家等完结以后自己划吧,反正我是总结不了了。 【关键词释义】 拾朝:每个人的现在,都由其过往构成,总有一天要拾回朝阳。 一拾老宅 “我想休学一年。” 这是李惊浊第三次说这句话。前两次中,一次对父母,一次对导师,这一次是在院教务处办休学手续。 一概文件俱全,休学手续办得很快,李惊浊人生第一次有了一个为期一年的假期。 他父母隔着手机屏幕问他,这一年打算做什么。 他说,老家在洞庭湖畔不远有座屋子,祖父母既已同父母一同住在市里颐养天年,旧屋空置,他不如回去收拾一番,读几本书,种几天田。 他父亲在视频电话里抽了一根烟,借着那根烟的时间把所有想说教的话全部憋了回去,把烟掐灭的时候,笑了:“家务都没让你做过一天,你还会种田?” 李惊浊木着脸,只掀了下嘴唇:“拿镰刀总不会比拿手术刀更难。” 他父亲刚要张口,他母亲使了个眼色,抢过话头:“我看这样也好,休息休息。书再这么读下去,迟早读出病来。” 李惊浊的父母是从八十年代从农村考出来大学生,坚信知识改变命运和勤劳致富,他们年轻时的目标简单而明确:留在城市,建立家庭,先买房,再买车,给孩子最好的教育。从李惊浊读大学开始,他们就渐渐觉得自己的人生走向了完满:收入中产,家庭和睦,儿子上了名校的医学院。 中国人是讲传承的,一代要比一代过得好,电视剧里的老话怎么说的来着? 大概是:“一个家,一代一代的,要从鸡,变成羊,再变成牛,这才好。不能从牛变成羊,再变成鸡,一代不如一代,最后鸡飞蛋打。”① 可是没想到有一天,他们从没任性过的优秀儿子一开口就是要回到当初他们竭尽全力逃出来的地方去。 一住还就要一年。 谁也不知道李惊浊在想什么。 李惊浊回到寝室收拾行李时几乎什么也没带,只把他桌子上一排无用之书收进了行李箱,书里还夹着一本病历。 他没与任何人告别,买了张火车票,在一片倒行的掠影中回到了老家。 从领居家取了祖父母离开前留下的备用钥匙,李惊浊打开了那张漆了朱漆、现已褪色斑驳的对开木门。 “嘎吱”一声响,门渐渐大开,眼前一束光从房顶的瓦片间漏下来,空气中的尘埃在这片光中漂浮着,让人闻到旧宅久无人居的味道。 这是正中的堂屋,往日作宴客之用。 李惊浊提着箱子,从堂屋东侧的小门穿过,再经过两间卧室,便到了最东边的一间屋子。那里只有一副桃木书桌椅,一架杨木书柜。书柜上摆着几本旧童书和一只还覆着干掉的残墨的笔洗,几根秃了的毛笔随意散在笔洗旁边。 这是他小时候放假回老家时用于复习功课的书房,后来他不太回来,便常常被他祖母临时用来放些杂物。 他还记得,从前书房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是他幼时学国画时画的一位公子。当时国画老师看着那手捧书卷的无双公子,连说了三个“好”字,说完又打趣他:“四个男孩子,三个画的是仕女,只有你不同。” 只有你不同,这句话当真一语成谶。 李惊浊想不起来上次回来时那幅画还在不在,因为上次回来好像已经是几年前。反正此时墙上已经空了,也不知道画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他记得那画的落款处还盖了他的印,“李惊浊”三个字可证明那画不是什么名人佳作,说不定是谁打扫时觉得麻烦便处理掉了。 他去找了张抹布,将桌椅书柜擦净,再将自己箱子里的书摆上去。 时值盛夏,天气闷热,便推开木窗透气。 木窗中嵌着带梅花雕刻的不透明玻璃,隔着窗户看不见窗外,所以他不知外面有人,如果知道,依他的性格,宁愿不开窗自己受些闷热,也不愿意与人照面说话。 窗外来人四十来岁,是他父母辈的,正是挑水路过,认出李惊浊,吆喝着问:“李家伢子,回来做什么?” 李惊浊说:“回来养病。” 那人把扁担一放,穿凉拖鞋的脚在地上“啪啪”地走过来,左瞧右瞧,说:“全手全脚,高高大大,哪里有病?” 李惊浊在窗前立了一阵,觉得没必要多说,眼前这人他只是眼熟,连名字称谓也叫不上来,便扯扯嘴角,做出个敷衍的笑模样。 那人讨个没趣,嘴里用方言念叨几句什么,重新挑起扁担,走了。 要是从前,李惊浊肯定会勉强自己和人聊聊,说不定还会去找些茶水,请人进屋喝上一杯。 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做。 李惊浊不想再看见什么人,便又关了窗,拿出一本书来读,这一读就到了深夜,天也凉下来。正要看到结尾处,忽然,桌上的台灯闪了一下,灭了。李惊浊拿着书静坐了一会儿,想起老家是偶尔会停电的,便打算去最西侧的厨房找蜡烛和打火机。 蜡烛在碗橱里放着,打火机放在烧柴火的灶台边,李惊浊凭着记忆很快就找到了两样,这便点起一根蜡烛,秉烛回书房去。 想起在密闭的房间烧蜡烛可能一氧化碳中毒,李惊浊又将木窗打开。微风缕缕而至,空中月弯如刀,亮得吓人。 更吓人的是,月下还有个男人,正站在他家堂屋的正门前,这人手里拿着一本书,正欲敲李家的门。还未敲,他便看见了窗内的李惊浊,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让李惊浊的脸也忽明忽暗。 李惊浊在亮处,对方在暗处,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光看颀长的身形不像是这一片的农民,像是生人。李惊浊打开关机多时的手机,按下报警的数字,大拇指悬在拨通键的上方。 “别怕。”男人像知道他的心思,“停电了,我看这窗子里像是有烛光,所以来借根蜡烛。” 声音低沉而温和,确实让人安心。 李惊浊远远地对站在门口没动的男人说:“你在原地等着,我去拿蜡烛。”说完,便把窗户关了,锁好。 他又去厨房拿了几根蜡烛,回到书房,再开窗时,对方果然还站在原地。李惊浊说:“我拿来蜡烛了,打火机要吗?” “打火机我有。”男人礼貌地问,“现在我能过来了吗?” 李惊浊说:“来吧。” 说完,他便看着对方走过来。 人越来越近,面容也越来越清晰,及至男人走到窗前的屋檐下,李惊浊瞧见那每一分都恰到好处的面目,那松松束起、显得极为自然的长发,心中一惊,手一个不稳,蜡烛差点从手中落下。 “当心!”男人低喝了一声,一只手托住李惊浊的手腕,一只手握住还在燃烧的蜡烛,原本手上拿着的书掉到了地上。 “这么害怕?”已无失火之忧,男人说话的语气也微微上扬,带着善意的调侃味道,说完才放开李惊浊的手,捡起地上的书,慢条斯理地去拂上面的灰尘。 那书是线装本,摔在地上时弄脏了中间的一页,男人一手捧书,一手停在那块拂不去的污渍上,低着头说了句:“可惜。” 真像。 不是这样像,李惊浊的手也不会抖。他一向手稳,从不出差错。 而男人现在的样子,捧书,低头,鬓边还有一缕长发没有束好,就这么垂下来,分明与李惊浊小时候画的公子一个姿态。 男人抬起头时,发现李惊浊还在看自己,便问:“怎么了?” “突然想起,丢了一幅小时候画的画。”李惊浊摇摇头,将新拿的几根蜡烛都递给男人,“这些够不够?” 男人听见李惊浊说丢了画,眼底忽然起了些波纹,仿佛在思忖什么。接过蜡烛,道了谢后,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了句:“你是这家李老人的长孙?” 李惊浊低低“嗯”一声:“怎么了?” 男人拿起一根蜡烛,借着李惊浊手里的蜡烛点上火,此时两朵烛花都轻轻摇着,两人的影子也轻轻摇着。 “没什么,多谢。”夜晚极静,男人声音也很低,“夜了,我先回去,白天再来请你去吃茶。” 可是走了几步,他蓦地停下,转过身来,李惊浊还站在窗边望着他,梅花雕刻也被烛火映得橙黄,像在夜里忽然一朵朵绽开了。 男人走回窗前,默了半晌,看见李惊浊的桃木书桌上刻了一个“早”字,就笑起来:“糟蹋东西时手倒很稳。” 李惊浊低头一看,忍不住也笑了:“小时候跟迅哥儿学的。” 但他的笑消失得很快,两人又相对沉默起来。 好久,男人终于说:“本来不想说,说了也怕你不信。”顿了片刻,“原来是你画了那幅画。因为是你画的,所以我想,还是该说。” 李惊浊等着他的下文。 “其实,画没有丢。”男人又顿了一阵,似乎在想如何说,而他接下来的话让那份思索与迟疑的模样看起来恰到好处,“只是……对不住,我已经从画上下来,再回不去画上。所以,终究是不能还你那幅画了。” 二拾旧书 木窗关上时发出“嘎”的一声,接着便是窗户从房间内落锁的声音。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李惊浊方才冷淡的一句“这个玩笑不好笑”。 如果纸和墨能变成人,那还要医学干什么? 李惊浊一向不喜欢怪力乱神,方才对男人的些许好感也一下毁在这个玩笑里了。他转头望向原本挂着画的墙面,定睛细看,发现那上面还隐约有一圈印子,圈内和圈外墙的颜色略有不同,圈外的墙颜色暗一些,圈内的墙看起来更新一点,像是重新刷过漆。那一定是曾经挂画留下的痕迹。 不对。 李惊浊突然想到有个地方不对劲:他刚才只说自己丢了画,根本没说画上画了一个人,更不用提画上的公子究竟长什么模样。那男人就是再聪明,也不会因为被多看了几眼就立马推断出那幅画到底画了什么。 除非,他真的见过那幅画。 偷画贼?不像。 李惊浊推开窗,可外面已经没有人了。他思索了一阵,想不出究竟,便不打算想了,准备等天亮打个电话去问祖父母画的去向。 他在烛火下将书余下的部分读完,才去卧室的柜子里找了张床单随意铺在床上,连被子也没有套,吹了蜡烛便和衣卧下。 床是木制的,有四个床柱,往日住人的时候是要挂帐幔的,现在床顶什么也没有挂,夏日又多蚊虫,扰得李惊浊睡不着。 就这么翻来覆去半夜,脑子时而昏沉时而清醒,思绪渺远,很多画面纷飞起来,一会儿是睡前才看完的书中的情节,一会儿是年幼时学画的情景,一会儿是窗边自称从画中走出来的男子,一会儿是画上的公子真的踏着落遍梅花的雪地一步步走出来的样子…… 渐渐天已亮了,阳光斜照到了他的枕头边。天热起来了,床单沾了热汗,更让人睡不着。 李惊浊起床冲了个冷水澡,稍微解了点燥热,才去打电话。 “喂——”祖母的声音拖得很长,听见他的声音连喊了几声“孙孙”,才问,“请问你找谁?”她是在跟孙子打电话,而她的孙子可是高材生!不能等闲待之,所以她想学电视里的那种普通话,但是说出口的仍然是方言,只是比一般的农村老太太多了许多礼貌用语,又好笑又可爱。 李惊浊无声地笑了下,先问:“都还好吗?” “都好,都好。”老太太说,“我买了菜回来,你爷爷又不做事,一早上起来就在看电视……”念叨了好一会儿,又问,“孙孙,你也好吧?” 李惊浊说:“我也好。” 老太太还不知道孙子已经休学,所以还在问:“学校里也都好吧?” “也都好。”李惊浊不想再说学校和医院,“我打电话来,是想问问,我小时候在老家挂的那幅画还在不在?我画自己画的,一直挂在书房里。” “画?”老太太很快回答道,“不知道啊,我没有拿。我问问爷爷。” 李家爷爷接起电话来,大声地问:“都好吧?” 老太太推了他一把:“孙孙问你画的事呢!” 老头子这才支支吾吾地说:“哦!画!画……” 老太太催促道:“快说呀!” “惊浊哇。”祖父亲热地喊了一句,“怎么突然想起画来啦?挂在墙上那么多年摸都没人摸一下,我以为你都不要了。”老人没有说明画的去处,而是率先占领了高地,声明对于一幅没人要的画,自己完全拥有处置权。 李惊浊不能责备祖父,只说:“不要紧,我只是问问,画现在在哪里?” “哦!”祖父放心了,“还是我和你奶奶走,咳——”老人忌惮这个“走”字,觉得不吉利,“我们到你爸爸妈妈这里来之前,春天的时候,老屋里来了个客人,姓柳。”老人想不起客人叫“柳”什么,“是个作家。写书的。柳作家租了我们家后面不远的一栋楼,你晓得的,就是陈伯伯他们家的房子,柳作家说要在那个房子里面写书,一租就租了一年。” 老太太又推了把老伴儿:“孙孙叫你说画呢,说什么柳作家!” 李老人回嘴:“我正要说到画呢!有一天,柳作家路过,我叫他进来吃茶。他真是个文化人哪,什么都晓得。他还特别愿意听我讲以前的事,我把我十二岁开始当家的事都跟他说了,那个时候苦啊……我们聊得高兴,聊着聊着,我越看,越觉得他眼熟,我绝对在哪里见过他!” 老人越说越得意:“我就盯着他看,我就想啊,想啊,终于被我想到了——他不就是惊浊画上面的人吗?这是缘分,缘分哪。惊浊,你那幅画挂着也没有人看,送给有缘人不是正好吗?” 李惊浊听到半途时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但还是耐心地在听祖父讲。 祖父说着,仿佛真的觉得自己做了件大好事:“柳作家可喜欢那幅画了,还问我画上印的‘李惊浊’三个字是谁哩!我告诉他,我孙子!惊浊哇,我们老家那个屋子啊,是个宝地,出人!” 老人家说到兴头上,谁也拦不住,从老家那个风水宝地说到几辈人的跌宕,说到最高兴处,突然想起柳作家的名字来,一拍大腿:“哦!柳息风!他叫柳息风!我当初还觉得怪哩,你说,门前的柳树我又不是没见过,只有风息柳,哪来的柳息风哪?” 好啊,柳息风。 李惊浊挂了电话,心想:下次再见到,他一定要当面拆穿这位柳作家。 作家…… 柳息风,柳息风…… 李惊浊默念了几遍,忽然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他快步走到书架边,那里立着他昨天放上去的书。 他的手指在一个个书脊上移动:“柳息风,柳息风……” 将所有的书脊上的作者名全部查了一遍,没有他想找的名字。但是他明明记得他曾经在旧书店里买到过一本绝版的书,作者就叫柳息风。 李惊浊的记忆力一直很可靠,医学生的专业书又多又厚,全部需要记住,他对印刷品上的内容非常敏感,几乎过目不忘。他休学前非常忙,做实验,发论文,跟导师的门诊,在病房值班,应对无数病患和家属……一系列的事情让他还没来得及翻开那本书,但是他绝不会记错。 忽然,他的目光从书架前抽走,落在书桌上。 那里放着他昨晚已经读完的那本书。 书的封面被图案与色彩割裂成两部分,上半部分是一个女人的上半张脸,一双带着水色的复杂眼睛,高挺的鼻梁,往下就截断了,没有嘴和下巴;下半部分是整块的颜色:一种饱和度很低的蓝,带着一点污迹,因为是旧书,所以看不出是书籍封面原本的做旧设计还是后来被人弄脏了。 蓝色的下半部分上赫然写着血红色的醒目标题:《禁止说话》。 而题目的下方,俨然是几乎和题目一样大的三个字:柳息风。 李惊浊买书,从来都是直接翻开扫一下内容就买,不在乎封面上的推荐文字或设计式样的好坏,无怪乎现在才将封面看了个仔细。 他想起昨天看这本书时,除了停电的打断,几乎是一口气将书看完,中途舍不得放下。此时盯着封面上的“柳息风”三个字,思及昨晚跟他借蜡烛的男人,一时很难联系起来。他去翻扉页,上面的作者简介很短,只说了生于198/9年,祖籍岳阳。介绍里连代表作也没有,因为这本书就是柳息风的处女作。 李惊浊忽然想起,祖父在电话里说,柳息风和他相谈甚欢。也是,岳阳离这里不远,要不然,柳息风也不能听懂这里的方言。 李惊浊又去翻这本书的出版年份:2008年。 十年了。这本书是柳息风十九岁的时候写的。 李惊浊一边翻看书中的精彩处,一边想,这个人是个天才。可是为什么这本书没有再版?为什么他也从没有听说过柳息风这个作家? 非常难得地,李惊浊生出了一点儿兴趣。他想起昨晚烛光下柳息风的面容与长发,于是推开了窗户,像在回忆当时柳息风说的最后几句话:“已经从画上下来,再回不去画上。所以,终究是不能还你那幅画了。” 李惊浊想着想着,嘴角勾起来,他为什么不顺着柳息风的话问一问,从画上下来是个什么感觉?在画上的时候,又过的是什么日子? 且看这位作家能诌出什么文章来。 连李惊浊自己都没注意到,他脸上带着褪不去的笑意,跟平日完全不一样。他将柳息风的书藏进书桌的抽屉里,然后便出门,往祖父所说的陈伯伯的房子那边去。 在李惊浊的记忆里,那栋房子前和其他人家一样,不是架着竹竿晒衣服就是放着竹匾晒豆角辣椒一类的东西,还有鸡鸭走来走去找食吃。 可是现在,那块坪里干干净净,只放了一张竹躺椅,一个人躺在上面,脸上盖着一张旧报纸。 报纸只遮了脸和脖子,遮不住的长发一部分团在椅子上,还有一些,则直接垂到了地上,发梢在地上打了个圈儿,看起来很是柔软,让人想要摸一摸。 一看就是柳息风。 柳息风听见脚步声,将报纸拿开,见是李惊浊,微微讶异地坐起身,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李惊浊在路上已经想好说辞:“我在找你,所以想四处走一走。没想到,没走多久就找到了。” 柳息风重复:“找我?” 李惊浊说:“是。我该跟你道歉。” 柳息风不解:“为什么道歉?我该道歉才是,昨晚惹你不愉快。我还担心你生气,不敢去请你。” “没有。”李惊浊看着柳息风,眼神既诚恳又期待,“昨晚我不该不信你。世界上奇迹这么多,我不能那么武断。我想了一夜,你跟我画的人长得一模一样,我的画又确实不见了,哪里有这样巧的事?如果不是你从画上走下来,你又怎么知道我画的是什么呢?看来你说的是真的,我该信你。何况,谁这么无聊,会去骗一个好心借他蜡烛的人?” 李惊浊的语气带着全心全意的信任,谁敢骗他,谁就是王八蛋。 柳息风的表情隐隐有了一丝裂痕,他抓了一下头发,说:“你真信?” 李惊浊点点头,不说“真信”,而偏要说:“我真信你。” 他加重了那个“你”字,好似真的将全部信任都给了眼前人,还补充道:“昨晚是我无礼,今天换我请你吃茶,给你赔罪。” 柳息风与李惊浊对视了半天,眼神几经变换,像在斟酌什么。忽然,他对着李惊浊莞尔一笑,说:“好,我们吃茶去。” 往李家老宅走的路上,李惊浊不经意般问:“你有名字吗?我不记得我为画上的人取过名字。” 看你能现编出个什么名字来。 柳息风颔首,毫不迟疑地答道:“有。在人间总需要一个名字,一个身份。我叫柳息风,对外都说自己是个作家。” 两人并排走着,李惊浊听了这话,不敢置信地侧头去看柳息风:这个人的脸皮竟然能厚到如此地步。 柳息风看着前方,下颚微微扬起,长发在一片绿野的背景中轻轻飘动起来。 三拾蜻蜓 柳息风的姿态一派悠然,李惊浊有一瞬间想立即拆穿他,不过很快便压下了这个念头。 “原来有名字啊。”李惊浊作可惜状,“本来我想,既然你是我画的,应该跟我姓李。” 柳息风听到要改姓,竟没有露出一丝不满:“姓李也不错。你是哪一年生的?” 李惊浊不知他要玩什么把戏:“九五。” 柳息风惊喜道:“我大你六岁,我跟你姓李,你叫我息风哥哥吧。” 李惊浊权衡了一阵,忍住想打人的冲动,说:“那你还是姓柳吧。” 柳息风遗憾道:“那你叫我柳哥哥就好。” 李惊浊不搭腔,他快要演不下去了。他怀疑柳息风是故意的,他们都在配合对方的表演,就看谁先演不下去。 走到李宅,李惊浊在橱柜中找了找,只剩一罐陈年茶叶,他便说:“不如去镇上吃今年的新茶。” “好啊。”柳息风自作主张地叫李惊浊,“惊浊小弟,洞庭有碧螺春,新茶确实值得走一遭。不过,你看那边——”他遥指东南方的天空,“不久可能有阵雨,我回去拿把伞,这就来找你。” 李惊浊朝柳息风所指处看去,是镇子的方向,远远有一片片云翳堆积在一起,似乎在缓缓移动散开。他看着柳息风往回走的背影,忽然有一点佩服。这种对四周环境细致的洞察,很少有人做得到。 待柳息风拿了一把油纸伞回来,两人往镇上走。 路远,在走到水泥大路之前一路都是泥土路,弯弯绕绕。 四周田野开阔,有卷着裤脚的农民,还有水牛,北方的不远处是层叠的山峦。空气热烘烘的,夹着蝉鸣,也夹着植物和土地的气味。 李惊浊一路都在问问题。 柳息风对答如流,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如何在画上看李家人进出书房、如何羡慕他们的生活、如何在一个无人的雪夜从画中走出来,又如何在人间得了个身份立足,前前后后描述得一清二楚,详略得当,诸多细节有如亲眼所见、亲身所历,一点儿纰漏也没有。 李惊浊毫不怀疑,只要给柳息风一支笔,他当场就能为他自己的“神仙下凡”写出一部小说来。 两人经过一座白色石桥,桥下汩汩流水,有蜻蜓忽高忽低地飞过,一会儿在他们手边,一会儿在他们肩头。 柳息风驻足,立在桥上往下看。 李惊浊走了两步,发现身边没了话音,便回头去看。只见一只蓝身金翅的大蜻蜓正好落在柳息风的头上,振翅欲飞。那纤薄的翅翼因为振动,在阳光下变幻着颜色,流光溢彩。 这一幕突然击中了李惊浊,让他想要相信柳息风是画中人。他胸中激荡起来,就像第一次在窗边见到柳息风时一样被震撼。 柳息风回过头,喊李惊浊:“看。” 他这一动,蜻蜓惊起,飞向远处。 李惊浊一直看着那只蜻蜓飞得看不见了,才问:“看什么?” 柳息风指着桥下的河岸,李惊浊本以为是有什么好风景,没想到却看到一团肉粉色的、脏兮兮的东西。 柳息风说:“你看,那里有一只小死猪。” 李惊浊:“……” 李惊浊当然知道那是一只死掉的猪幼崽。农村就是这样,母猪生的崽,可能生出来就是死的,或者生出来没多久就病死了,养猪人就随意把猪崽丢到河里。 柳息风对刚才那只蜻蜓落下时的风景一无所知,一句话就破坏了李惊浊胸中的所有美妙。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柳息风说。 “很多。”李惊浊说,“我小时候放寒暑假回来,常常见到。” 见柳息风一副很有兴趣的模样,李惊浊就回忆了一些小时候在老家的见闻,说给柳息风听。比如他曾走到好远好远去看一个水坝,小时候以为那就是瀑布;比如去山上看泉水,春天还能捡到蘑菇和笋子;比如有一种长得很像梨的果子,其实是用来榨油的,吃上去满嘴苦涩…… 柳息风听得津津有味,李惊浊却收了口,不说自己的事了,改问柳息风:“你在画中这么多年,这些都不知道吗?” 柳息风理所当然地说:“画挂在你家屋子里,我当然只知道你家的事,不知道外面的事。” 李惊浊想:我家的事,还不是你与我祖父聊天时知道的。祖父一聊起天来,只怕能为家谱里有名字的人各作一篇传记。 果不其然,柳息风反问过来:“惊浊小弟,你现在应该在医学院念研究生才是,几年都没回来,怎么突然愿意回来?” 李惊浊不语。 柳息风说:“我来猜猜?”不过他没有真的猜,而只装出一副要猜的样子去观察李惊浊的神色,观察了一会儿,他便说,“不能猜,是痛处。” 李惊浊说:“养病而已,没什么不能说。” 柳息风摇头:“不对。乡下医疗设施不齐全,不是养病的好地方。就算有人真的看不起病,来这里养病,也不会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除非你得的是——” 李惊浊不想接口,可柳息风侧过身,凑近了,挑着眼睛看他,非逼他问不可。李惊浊发现柳息风这人,真是一人千面,温文有礼是他,慵懒天真是他,静如处子是他,大煞风景是他,现在连挑动逗引也是他。 “是什么?”李惊浊克制住要别开脸的冲动,不愿在谁脸皮更厚的较量中占了下风。 柳息风拖长了声音,声音还带着钩:“相——思——病~”他像念戏文似的,说,“今有断肠人——独归故里——旧乡作天涯——” “猜错了。”李惊浊嘲笑道,“现代人哪有这么矫情,失恋了也不过是吃饭洗澡闷头睡觉,第二天起来照常干活儿,连酒也不敢多喝一瓶。” 柳息风不以为然:“麻木。” 李惊浊说:“我们凡人,管这叫坚强。” 柳息风说:“凡人总把麻木当坚强。” 李惊浊说:“如果因为宿醉去不成门诊或者病房,就不是麻木这样的小事了。” 柳息风不否认,却另辟蹊径,问道:“去医院是大事,你又没病,那为什么回来?” “谁说我——”李惊浊住了口,他这才被戳中了痛点。 他确实没有病,但休学是需要正当手续的,研究生阶段和上班没有两样,作为劳动力,没有失去工作能力的证明,导师绝不会放人。他这次用所谓的“正当手续”休学,在他心中有如一个道德污点,每想起来一次,都在提醒一次他的弱小。这就像一次一个人的作弊,成功了,监考官不知道,同考场的同学不知道,没人知道,只有作弊的人自己知道。这一关,有些人很好过,有些人耿耿于怀。 李惊浊从未做过弊,除了这一次。 这一次考试是最难的。 所以除了父母那头他不曾说,其余时候,每逢人问起,他都说养病,每次回答都是一种自我暗示,好像真得了病才是好事。 “啪”一声,一滴雨落在他鼻尖上,这才回过神来。 柳息风已经撑开了伞,方才他收着伞时,李惊浊以为那只是把有些花纹的白伞,没想到现在头顶一片粉色与白色晕染着,无数梅花绽开了,雨敲击在上面发出“嗒嗒”的响声,将粉色染得更红。 “咦?”柳息风也抬头一看,说,“拿错了。夏天是要拿荷花的。” 话头这一转,再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气氛也缓和下来。 李惊浊正好不必再说养病的事:“你有几把伞?” “四把。”柳息风说,“春桃,夏荷,秋菊,冬梅。” 李惊浊说:“听着像你的四个小妾。” 柳息风摇头:“我不能要小妾。” 李惊浊故意不问“那你要什么”,免得柳息风又说出什么占便宜的话来,而说:“快到镇上了,水泥路好走,可是下这么大雨,再回来的时候恐怕要走得鞋上全是泥。” “不怕。”柳息风说,“我有妙计。” 李惊浊问什么妙计,他却不肯说:“惊浊小弟,这回你倒知道问了,刚才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能要小妾?” 李惊浊见他如此不依不饶,索性就说:“我怕你说你有断袖之癖,不要小妾,非要我。” 天! 李惊浊刚一说完,脸就烫了起来,他不知道柳息风这人有什么古怪,竟然让他说出这种话来!他以前对别人,绝不说一句有拈花惹草嫌疑的话,今天不知怎么了,不但说了,还说得这么顺口! 他不敢去看柳息风的反应。 可是等了半天,两人都已经走到镇上的集市了,柳息风也没有任何反应。李惊浊终于忍不住侧头去看柳息风,没想到,后者颊边竟起了一点红晕,低声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我——”李惊浊恼羞成怒,脸烧得比柳息风还红,“那我还能怎么想?” 柳息风不答,反而拉住一个过路人,问:“男人为什么不能娶四个小妾?” 被拉住的大爷莫名其妙,心直口快地用方言说:“因为法律不允许啦!层(重)分(婚)罪!如果可以的话,不人人都娶小老婆噜!当然也有人就娶不上老婆了咯。” 柳息风放过了大爷,说:“谢谢。” 大爷走了,柳息风的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红晕,双目潋滟,朝李惊浊看过来:“你看,一般人都是这么想的。” 四拾茶室 李惊浊羞怒得说不出话,柳息风这是在捉弄人。“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能要小妾”和“男人为什么不能娶四个小妾”是一回事吗?当然不是! 如果李惊浊是个直男,也倒好,直男遇上此事,不过踢对方一脚,再加句“滚你妈的”,事情就算了结。 可他偏不是。 可对方偏还脸红。 柳息风,你脸红什么? 李惊浊不敢再看那张脸,随手胡乱指了一家门面:“去那里吧。” 柳息风一看,是一家米粉店:“不是说来吃茶吗?” 李惊浊说:“先吃粉。” 柳息风从善如流:“好,那就先吃粉。正好。这家不错,我常来。” 那门面招牌红底白字,叫“小乔米粉”,店里没有空调只有电扇,店门外支出五六张未上漆的小方桌,每张桌子配四把木长凳,桌椅顶上有塑料大棚,有阳遮阳,有雨遮雨,好供人在街上吃粉。 老板正拿着大漏勺往锅里下米粉,看见柳息风,就招呼他:“带朋友来啦?随便找个位子,还吃老样子?”又看李惊浊,“朋友吃什么?” 在太平镇这一片的方言里,谈恋爱不叫谈恋爱,而叫“谈朋友”。普通朋友叫朋友,男女朋友也叫朋友。“朋友”一词用途颇多,很是暧昧。 李惊浊心中有鬼,也许他不自知,也许他不肯承认,总之他听着“朋友”一词,觉得不自在。 柳息风坐定在一张小桌边,已经答了:“老样子。” 李惊浊还望着墙上的菜单不说话,老板又问一遍:“朋友吃什么?圆的还是扁的?” “他也吃麻辣牛肉扁粉。”柳息风抬起下巴,指了一下李惊浊,对老板说。 老板答了声“好嘞”便捞起已经烫熟的米粉,再浇上麻辣牛肉的浇头。很快,两碗冒着热气的麻辣牛肉扁粉上桌。 柳息风取了筷子,递给李惊浊,自己却不忙着吃,先做解说:“牛肉蒸熟,切成薄片,水沥干,再爆炒,佐以特制的辣椒油和香料,嚼劲十足。咬一口,香辣汁水从牛肉里溢出来,再配上一口极薄的米粉。肉香,米香,一个韧,一个滑,再带上熬了一天、飘着辣油和葱花的骨头汤汁,回味无穷。” 李惊浊夹了一片牛肉,又吃了一口米粉,等他抬起头时,柳息风看他的目光里带着期待和紧张,还有一丝准备迎接夸奖的隐藏骄傲,好像这碗粉是他亲手做的:“怎么样?” 李惊浊还未答,老板先坐过来,与他们同一桌。现在正是过了早饭的钟、午饭的钟又还没到的时候,街上只剩柳李二人在吃粉,老板乐得轻松,便跑来扯闲话。这老板是壮年人,魁梧结实,却已经秃了顶,太平镇人称周郎。 看起来,周郎常与柳息风聊天,一派熟稔,他比柳息风老相得多,却唤柳息风“风兄”。 李惊浊听了就笑,也跟着周郎叫:“丰——胸——” 周郎说:“风兄最爱这里的麻辣牛肉,他来吃一次粉,要往家里再带半斤牛肉。”又说,“风兄有张好嘴巴,会吃,会讲。牛肉米粉我做得好,端得出来,就是说不得他那么漂亮。”又问,“风兄这位朋友年纪小小,怎么称呼?” 李惊浊吃了辣,哈着气报姓名。 柳息风拿起桌上矮胖的瓷壶给他倒水:“喝水。” 李惊浊一喝,是热水,只怕刚烧开没多久,几近于烫嘴,加上嘴里的辣,简直像要喷火。一看柳息风,大口吃着麻辣牛肉,还能悠闲地小口抿着热水,头上一丝热汗也没有,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李惊浊问周郎:“有没有冰水?” 柳息风说:“吃辣不要喝冰的,喝完一肚子冰辣椒水,难受。你是学医的,怎么不知道照顾自己?” 周郎点头称是,又有了新称呼:“原来是小李医生。我最佩服医生。” 李惊浊已经拿到执业医师资格证,确实算是医生,可在他们医学院,想要留院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要博士毕业,还至少要有两年海外交流经历,所以李惊浊一向不敢对外介绍说自己是医生:“只是医学生。” 周郎说:“未来的医生也是医生。”又说,“风兄朋友多,每次来都是不同的朋友,第一次有医生朋友来,是稀缺人才。” 李惊浊想听听有哪些个朋友,柳息风却转了话头:“小乔今天在不在?” 周郎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白沙烟,点上,抽一口:“小乔回娘家去了,上次闹得不愉快,她还记恨我。”又拿一支烟,朝李惊浊一递,“小李医生抽根烟?风兄是不抽的。” 李惊浊摇头:“谢谢,我也不抽。”不过他看见烟盒上的两只仙鹤,想起小时候他父亲也抽这种烟,便将烟盒讨过来细瞧。 周郎说:“小李医生也喜欢仙鹤哇。风兄有没有同你说过白沙仙鹤的传说?说的是一只仙鹤化作名叫白沙的少女,制服恶龙的故事。” 李惊浊眼睛一转,看柳息风一眼,说:“周郎,那风兄有没有同你说过画中人下凡的传说?” 棚外暴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一声惊雷,天地变色。 柳息风端坐,且自顾自喝水,波澜不惊。 周郎说:“这个不用风兄说,我也知道。叶公好龙就是这样的故事。叶公爱龙,爱得不得了,就画了好多龙,每天不停地看。” 他说到“爱得不得了,就画了好多龙”时,柳息风看了李惊浊一眼,眼波流转。 “可是当龙真的下凡时,风起云涌,就像现在一样,叶公反倒怕了,不敢再看龙。”周郎问,“小李医生,是不是这么个故事?” “不是。”李惊浊低头喝水,“风兄的传说是,他自己就是从画里下凡来的。” 周郎好奇,问:“那是谁这么爱他,要为他作画?” 李惊浊一口水呛到,咳个不停。 这镇上有妖孽,人人都受了柳息风影响。 李惊浊付了两人的粉钱,要走,柳息风放下杯子,向周郎多买一斤麻辣牛肉打包,这才拿起立在桌脚的油纸伞。 来了新客,周郎一边下粉,一边假作抱怨:“今天怎么买这么多?麻辣牛肉都给你风兄买走,别人吃什么?” 柳息风撑开伞,让李惊浊一点儿雨也淋不着:“我们两个人呐。” 新客也抱怨:“哪有将码子论斤买走的?” 周郎听了,反为柳息风说起话来:“不要紧,我多做些就是。风兄最懂我的牛肉。” 柳息风一笑,说:“周郎最懂我的胃。” 他与李惊浊走出几步,可惜道:“今天没有听到周郎讲故事。小乔与周郎的爱恨情仇,值得多坐两个钟点。” 李惊浊说:“你好像很爱听人说故事。” 来的路上,柳息风问他小时候的事,问他在医学院的事,到了粉店,柳息风又主动问起小乔。柳息风喜欢听别人的事。别人在柳息风面前,一不小心就将经历全数和盘托出,而柳息风在别人在面前,表面上看话是不少,谈笑风生,可是没一句说到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 除了那个下凡的传说和那本《禁止说话》,李惊浊对柳息风一无所知。 骤雨初歇。 柳息风收起伞,说:“故事很有意思,人更有意思。前面就有个茶室,我去过,茶不错。要不要去?” 李惊浊说:“我有个更好的去处。说了我请你,当然由我选地方。” 再往前走几百米,集市渐渐远去,听不见喧嚣,水泥大路中分出一条石板小路,走几步,一大片竹林映入眼帘。刚下过雨,竹子尤有清香,云散日出,照得竹叶上的露珠一片晶莹。 柳息风一边跟着李惊浊穿过竹林,一边念:“江村入夏多雷雨,晓作狂霖晚又晴。” 李惊浊没有听过这句,柳息风说:“韦庄的《暴雨》。” 曲径通幽,竹林尽头有一圈很窄的沟渠,沟渠流水清澈,环绕着一座两层高的屋子,二楼有回廊,一楼的窗子落到地面,窗内浅色的竹制卷帘全数垂下,显得一片清凉。 柳息风又念:“竹柏风雨过,萧疏台殿凉。”念完,猜到李惊浊还是不知出处,“《夏游招隐寺暴雨晚晴》,李正封。” 李惊浊觉得这人可烦,尽显摆读过的书多。他也想说一句,可一时想不起任何应景的诗来,一想到夏天,脑中只有一句“小荷才露尖尖角”①,还忘了是谁的诗,只好一声不吭,向茶室里走去。 这间茶室没有招牌,方才从大路进小路的入口也没有任何提示,生人若是不走进去,就不会知道是个什么地方。这家茶室是一位姓宗的阿姨开的,宗姨是李惊浊父亲的老同学,从前过年回老家,李惊浊总要随父母来这里坐半天,不过学医以后过年也总要在医院值班,已经几年不曾来过。不过他知道,家里每年三四月左右,还是会收到宗姨寄来的新茶。除了茶室,她还经营一座茶园,茶室供的茶都是她自家产的。 进去的时候,宗姨正在打牌,她坐上首,正对着门,摸一只牌,先不看,手指在牌底摸了摸,眼睛一亮,知道正是自己要和的牌。恰好此时,李惊浊和柳息风从大门进来。 “清一色,自/摸!”宗姨把牌底翻上来,在桌面一拍,嗓门与拍牌声一样响亮,“贵客!惊浊好久没来,一来我手气就上天。今天算我的!吃哪一样茶?” 李惊浊先寒暄几句,才说:“今年的碧螺春。宗姨,今天我带朋友来,要个雅间,不坐大堂。” 宗姨把桌面上的钱收进自己的小抽屉里,站起来,两手搭在李惊浊肩膀上,吩咐道:“好,雅间!小张,这可是我的亲侄子,比亲侄子还亲,二楼安静,选个二楼的……哪间呢,让他们自己选!哦,今天早上新送来的花还没放进去吧?花送进去,茶也上进去。”又夸道,“惊浊长大了,更漂亮,朋友也漂亮。要是生两个漂亮儿子,跟你们两个一模一样就好。” 柳息风说:“姐姐没有这么大的儿子,我做小弟就好。” 宗姨笑得合不拢嘴,叫他不要再贫,同惊浊上楼去,各色茶点不要钱,通通给他就是。 楼梯上,李惊浊低声骂柳息风:“花头花脑。” 柳息风说:“惊浊小弟,这叫讲礼貌。” 李惊浊说:“你的礼貌就是油嘴滑舌。” 柳息风说:“油嘴滑舌就是当代的礼貌。” 李惊浊想问:你讲礼貌时好听话就已经说尽,真喜欢时怎么办? 不过还是没问出口。 他们走到二楼,雅间的牌子上写的都是人名,李惊浊不曾特别注意过,除了一间叫“陆羽”的,他知道是茶圣,其余的名字一概不熟。柳息风见了,觉得有趣,来来去去走了好几趟,念上面的名字:“陆羽,赵佶,朱权,许次纾……” 李惊浊不懂,柳息风一一解释道:“陆羽著《茶经》,赵佶著《大观茶论》,朱权著《茶谱》……” 李惊浊不管名字,选了个窗外景致好的,柳息风说:“惊浊小弟,你眼光不错,选了赵佶。” 李惊浊问:“赵佶怎么了?” 柳息风说:“赵佶就是宋徽宗。” 李惊浊说:“哦,选了个亡国之君。” 柳息风摇头:“徽宗书画双绝,瘦金体就是他创的。应该说你选了个艺术家。” 小张第一回进来了,将茶具摆在矮桌上,第二回进来,上了三层盘子的茶点,第三回进来,抱进来一大瓶花,笑说:“两瓶合做一瓶大的,专给你们,老板说吃完茶,花也一起提走。” 那一大瓶花足可以将一个人的上半身全部遮住,小张将花放好,李惊浊才看得到他的脸。 花中大大小小,浅黄、粉白、淡蓝一片,李惊浊只认得出其中一种应该是菊花的某个品种,其余一概不认识,便问小张。 小张也不懂,说自己只懂泡茶,这便烧水、准备温杯。 柳息风说:“浅黄和粉红花蕊,白瓣的,是夏菊。一簇一簇的蓝色,是蓝雪花。花蕊黄色,粉瓣,中间渐变又有一些洋红的,是小木槿。下面片片圆叶相互交叠的,是铜钱草。”说完,他又问起小张,在茶室泡茶,有没有什么趣事。 柳息风说得这般自然,李惊浊渐渐不觉得他爱卖弄了。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所以不必卖弄。 等候烧水时,小张就依着柳息风,说起一些客人的事来。有人是带着养在外面的小老婆来的,却不知道宗老板是家里大老婆的姐妹,宗老板一个电话打过去,大老婆立时就来抓人。 李惊浊说:“宗姨在镇上很有些人缘。”他不觉得这些家长里短有什么意思,可是柳息风听得津津有味,又问宗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张说:“宗老板可不是有人缘这么简单,哪条道她都能走,人神鬼她都能交朋友。有事不晓得要去求哪路鬼神,就找宗老板。宗老板组一桌酒饭,事情就了结了。”他说的时候,语气里都是佩服。 水将滚未滚了,小张闭口,不再讲话,免得破坏了品茶的气氛。他将水注入茶壶中,螺状茶叶在水中舒展,一片嫩绿,白烟袅袅升起,茶香花香一起幽幽散开,一室寂静。小张这才悄悄退出去。 李惊浊捧起茶杯,问:“柳息风,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柳息风吹一吹茶面,悠然道:“除了我知道的,就是我不知道的。” 就是这种时候,最烦人。李惊浊不理他了,自顾低头品茶,茶杯后的嘴角却翘起来。 午后的阳光从卷帘缝隙中进来,洒在木地板上,柳息风伸一个懒腰,斜卧下来,长发落了满地。“现在真好。”他说,“古时候,碧螺春是贡品,寻常百姓只怕难喝到。” 喝到壶中的茶还剩一个壶底,李惊浊往壶中续热水。 柳息风觉得他手法特殊,细细盯着看,李惊浊说:“往年常来,也学了两手。你要不要学?” “好。”柳息风又来了兴致,端坐到李惊浊对面。他似乎对所有不知道的事都充满了兴趣,什么都想试一试、尝一尝。 他低着头,长发老是往下垂,跟李惊浊出门吃茶是一时兴起,没有带束头发的家什,只能将头发别在耳后。即便如此,也总是有头发从耳尖上滑落下来。 “这样。”李惊浊一边教,一边忍不住分心去看柳息风耳边的头发。 柳息风一心在看在学,并不自知,过了一会儿,便能学着李惊浊的手法冲茶。 他太专心,不知李惊浊已经退开几步,折了一串小木槿,环成一圈,轻轻地放在了他头上。 “成了。”柳息风惊喜地去看李惊浊。 李惊浊连忙看向那瓶花,说:“这个确实一学就会。” “这是什么?”柳息风发现地上有个小木槿花环,便捡起来。他并不知道那是刚刚从他头上掉下来的,以为原本就在地上。 李惊浊说:“等你的时候没事做,无聊,随便编的。” 柳息风看了看花环,戴到自己头上,笑问李惊浊:“合适吗?” 李惊浊说:“还行吧。” 柳息风这便将花环顶在头上,不肯再拿下来。 李惊浊坐到窗边,假装看景,将脸对着柳息风看不到的地方,笑。 柳息风在他身后说:“你在看什么,这么好看?” 李惊浊说:“你不要看,不是小死猪。” 柳息风说:“几个小时前的事,你记到现在。” 李惊浊说:“我记性特别好,六十年后也记得。”不过他一想,只怕连柳息风把花环戴到头上冲他笑的样子,六十年后他也能记得,于是就赶紧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宗姨的茶室生意真好。”他正好看见楼下有一队人从竹林穿过,应该都是来吃茶的。 柳息风随他的目光往下一看,本还在笑的脸,突然变了颜色。 李惊浊问:“怎么了?” 柳息风站起来,面容有点发沉。 李惊浊说:“到底怎么了?” 他说完,突然听见楼下有一些响动。二楼雅间隔音很好,本不应有其他声音传来,于是便下楼去看。 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穿背心的男人说:“宗老板,真的没有见到这个人?我怎么听说,有人看到这个人进了茶室?” 宗姨摸起一张牌,在手里翻转:“岩哥进来吃杯茶、打一圈麻将我欢迎,搜人我这里就不欢迎了。找不到人,就都来我这里,这里又不是警察局,我茶室生意还要不要做?” 李惊浊还没有下到一楼,仅仅在楼梯上便远远看见了被称为岩哥的人手上的照片。照片有点老,也许被捏多了,有点皱,上面的人头发也远没有现在这样长,面容甚至有些生嫩,完全不是现在成熟的样子。 但是毫无疑问,那个人就是柳息风。 五拾故人 李惊浊轻手轻脚上了楼,回到“赵佶”雅间,说:“有个叫岩哥的背心男找你。” 柳息风说:“我知道。” 李惊浊说:“拿的是你很多年前的照片。十年?八年?” 柳息风说:“十一年前。” 李惊浊说:“你十八岁。” 柳息风说:“算得真快。那是因为成年去照相馆照的。我前十八年,每年生日都去同一个照相馆照一张相片。” 这是柳息风第一次说起一个听起来很有可能是真实的、关于他过往的事。 李惊浊笑了,揶揄道:“原来你不是从画上下来的神仙啊。” 柳息风也笑,头上的小木槿随他的脑袋一起晃了晃:“你不就是在等着这一刻吗?我演得辛苦,你看得高不高兴?” 李惊浊摇头:“不够尽兴。我本还想向你讨那张画。你既然从画里下来,那是不是该有一张只剩印章的白纸?如果我向你要那张没了人的旧画,你拿什么来给我?” 柳息风得意:“我早料到。如果今天平安到家,回家便拿给你。” 李惊浊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依柳息风的德性,即便问了,他也一定不肯说,况且现在安全问题第一要紧。 李惊浊问:“那你知不知道,他们找你干什么?背心男看起来比你大得多,你当时才十八岁,能把他怎么样?” 柳息风说:“你怎么认定我有仇家?说不定那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 李惊浊说:“你不要开玩笑。他一看就是地头蛇之类的流氓,这种泥腿子,是烂瓦,不值得你去硬碰。” 柳息风说:“惊浊小弟,你真当我是块好玉?” “认真点,不要再跟我开玩笑。到底是什么事?跟我说。”李惊浊又听见楼下有些响动,开门一听,那伙人已经闹着要上楼。 而柳息风还是一副又要讲故事的样子,李惊浊沉下声音:“不说就不说,不要再开玩笑编故事。你知不知道我在急诊室见过多少因为械斗脑袋被开了瓢、拿着断了的手脚过来问能不能再接上的人?我们从窗户进回廊,我带你避一下。” 说罢,他迅速熄了还在烧水的小炉子,将所有茶具、点心还有花放进雅间的柜子里,装作不曾有人的样子。他检查完没有落下东西,这才去开窗,回头发现柳息风不知在干什么,低喊:“快过来。” 柳息风跟上来,跨过窗户的时候卷帘边沿碰到木槿花环,他扶了一把,没让花环掉下去,但是一片花瓣被碰落,轻轻飘到了地上,谁也不知道。 柳息风跟在李惊浊身后,问:“这是去哪里?这里有后门吗?那岂不是可以吃霸王餐跑路?” 李惊浊不知道柳息风脑回路怎么回事,总是跟他不一样:“本来也不收钱。确实没后门可走,但是有——” 李惊浊顺着一把固定在墙壁上的金属梯向上看,一路看到了满是瓦片的房顶。 柳息风明白了,好奇道:“你怎么想到这里的?” 李惊浊抓住梯子两侧,往上爬:“小时候爬过。被发现以后,挨了一顿打。现在看来,那顿打,还是值。” 等他爬到房顶上,便朝还在梯子上的柳息风的伸出手:“来。” 两只手在空中交握到一起。 正在此时,岩哥的一伙人已经上了二楼,一个一个雅间地推开看。 宗姨靠在楼梯扶手上,说:“曹森岩,你今天查过,没有查到人,不要以为可以轻易走脱。” 曹森岩“啪”一声重重推开“赵佶”雅间:“不就是个寻衅滋事嘛,派出所我不是没有蹲过。这个人我找了好多年,终于在太平镇出现了,我把地皮掀起来也要找到。等我把他弄到手,牢底坐穿也会笑。今天走不走得脱另说,最好先试试不让我找到柳息风。” 雅间什么也没有,曹森岩正要去看下一间,忽然闻到幽幽的茶香与花香:“宗老板,这间本来有客吧。客到哪里去了?” 宗老板冷淡道:“客人吃完茶,走了,我还留人过夜吗?” 曹森岩再往里走几步,摸了摸矮桌,夏季散热慢,桌面尚有余温。人根本就是刚走的!而且方才他们都在楼下堵着,没人能离开,除非—— 他看向了窗户。 曹森岩就像一只豹子似的,用一种很慢地步伐朝窗边走,像在接近一只容易被惊动的猎物。走到窗边时,他弯下腰,捡起一片小木槿花瓣,再看了看窗户的锁,笑了。窗户只能从室内上锁,有人从窗户出去,一定无法关窗,而现在,窗锁确实是开着的。 宗姨说:“曹森岩,你去回廊上也没有用,那就是个晒太阳的地方,两头封死,没有路出去的。” 曹森岩将头探出窗外,回廊左边的地上什么也没有;回廊右边的地上,落着和他手上一模一样的几片花瓣。 “我看,有路,路还很好走。”曹森岩对跟在自己身后的一行人打了个手势,“跟上。” 宗姨眼睛向上看一眼,再对小张使一个眼色。小张点一下头,转身就跑。 这时,李惊浊与柳息风已经到了房顶。李惊浊听见下面有动静,把声音压得只有气声,对柳息风说:“去屋顶那一面。” 果然,很快二楼回廊就传来了脚步声。 忽然一阵风吹来,柳息风手眼明手快地抓住头顶的花环,可是,花环在风里就像一个自动吹泡泡机器,被风吹落的花瓣就像一串泡泡那样,跟着他的长发一起,朝风的方向飘去。 一些从茶室出来躲避的客人无意中看到房顶上这一幕,惊呆了,有人还拿出手机来拍照。 曹森岩在二楼回廊并看不到屋顶上的人,因为有屋檐挡着,他只看得到不断有花瓣从空中飘下来,以及楼下有人在围观拍照。 不管是不是他要找的人,楼顶肯定有事。 走到回廊尽头,曹森岩也发现了金属梯,准备开始向上爬。 当李惊浊回过头发现花瓣飞得满天都是的时候,他知道已经晚了,没有别的方法,只能尽快爬到房顶的另一面。他记得,房顶的另一边有三个阁楼窗户,希望它们至少开了一个。 当他和柳息风爬到对面的屋顶时,看见最近的阁楼窗户被推开,小张探出头来,朝他们勾了勾手。 同时,对面的屋顶发出了“嗒嗒”的清脆瓦片声。 有人上来了! 六拾华盖 李惊浊站在阁楼窗户的边沿上,去拉柳息风的手。 “这辈子我第一次做这种逃命的事,遇见医闹都没上过房顶。”李惊浊接过柳息风的手,已经觉得安全,所以像是劫后余生一般说了这句话,还笑了一下。 没想到柳息风的身体突然往后一倒! 两只手骤然握紧,两根手臂的每一寸肌肉都绷了起来,去抵抗那股向后倒的力。 李惊浊一看,曹森岩竟然死死抓住了柳息风的头发梢,在往后拉。李惊浊怕拉痛了柳息风,可是又不敢松手,只能和曹森岩僵持着。 曹森岩可不怕柳息风痛,他没有东西可扶,一边勉强站稳,一边将柳息风往他那边扯。 远处忽然响起了警笛声,曹森岩骂了句娘,手上的力气更大了:“柳息风,你要是还要脸,就别跑。” 柳息风眼神好像恍惚了一下,手指微微一松。 “你在想什么?”李惊浊喝道,并紧紧地抓住柳息风的手腕。 柳息风这才惊醒,眼神一定,忽然看见橱窗边挂着一把镰刀。李惊浊也看见了,毫不迟疑,取下镰刀递过去。 镰刀很钝,还生了锈,断发远没有想象得容易。 曹森岩一见那把镰刀,就怒笑道:“你还想杀人?”他是真怒,真恨,也是存心激柳息风。 柳息风闭上眼,手一松,镰刀摔在瓦片上,掉下屋顶。 楼下的警察在警告曹森岩,叫他不要动。但是基层的民警没有配枪,光是在下面口头警告而不能鸣枪,对曹森岩这样的人来说根本是耳旁风。他已经抓住柳息风的肩膀了,绝不能功亏一篑! 喇叭里的警告再次响起。 曹森岩向下一看,他带的人都已经被警察制服,在楼下蹲了一排。他不能放着他的人不管,可又舍不得到手的柳息风。就这一愣神,加之不久前一场大雨,屋顶的瓦都还没有干透,曹森岩脚下一滑,就要掉下去。 柳息风迅速抓住曹森岩的胳膊,将他的身体稳住。 曹森岩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柳息风救了,惊怒交加,胸中又有恨意,当即脑子发昏,朝柳息风的腹部重重打了一拳。 他这一拳用了十分力,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打得两个人都往后退了一步,柳息风身后是阁楼的窗沿和李惊浊的手,而曹森岩身后什么也没有。他只来得及伸手一抓,抓到柳息风罩衫的袖子。那罩衫薄得像纱一样,哪经得住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布料当即便分成两段,曹森岩抓着一截袖子,摔了下去。 李惊浊从后面紧紧抱着柳息风,惊魂未定。他的前胸抵在柳息风后背上,心跳得无比剧烈。 柳息风朝下看了一眼,说:“你猜他摔成什么样了?” 李惊浊看不见楼下,强行镇定下来,想了一下,说:“两三层楼,应该要不了命,可能骨折了。希望没摔到头和脊椎。” 柳息风说:“警察在下面铺了救生垫,他摔在垫子上。” 李惊浊气得骂:“柳息风!这个时候你还让我猜?就不能直接说?” 他把柳息风拉进窗户里,深呼吸几下,说:“走,跟我下楼去把事情处理了。” 柳息风站在阁楼里,有点狼狈,他一只袖子没了,手臂露在外面,凌乱的长发里面夹了不少花瓣,花环只剩一点枝叶,光秃秃的,套在手腕上。 李惊浊看了,说:“你在这里等我吧。等他们走了,我上来找你。” 柳息风理一下罩衫:“你不要搅进来。我的事。” 李惊浊不喜欢听他这么讲话:“都搅完了。你下去,背心男看见你,又要发疯。他一说话,你脑子也不清醒。没一个正常人。我去。” “两个人都不要去——”门口传来宗老板的声音,方才小张下楼去喊了她。 “宗姨。”李惊浊说,“给你这里添麻烦了。” 柳息风也垂首,说:“不好意思。” “人情,就是互相添麻烦,不你麻烦我、我麻烦你,哪里来的人情?”宗姨拍拍李惊浊的肩膀,又看柳息风,“一个喊我姨,一个喊我姐姐,这点小麻烦,还是该我来处理。警察是我叫来的,三辆警车,把曹森岩的人一起拉走,还我茶室清净。你们都不要下去,阁楼里坐两分钟,等人都走了,再下去吃口茶,定定神,不急着往回走。” 宗姨忙着下去和警察打招呼,走了,小张还留在阁楼上多说了几句:“放心,上面的警察局长是宗老板的表哥,副市长是宗老板的老同学。曹森岩闹了这一次,没有下一次的。” 小张也走了,阁楼只剩两人。 阁楼里放了一些储存茶叶的冰柜,李惊浊靠着一个柜子坐下来,说:“柳息风,你是不是该有话跟我说?” 柳息风靠着另一个柜子,坐在他对面,说:“谢谢你。” 李惊浊说:“还有呢?” 柳息风说:“谢谢宗姐姐。” 李惊浊:“……”这人,还真就叫上姐姐了。 李惊浊:“没了?” 柳息风说:“没了。” 李惊浊不这么认为。他们经历了那么有意思的一天,刚刚甚至算是小小地共历了一次生死,可以说,在他眼里,他们的关系已经从一起出来吃茶变成了另一种更亲密的、可以有一点信任的关系。柳息风就算不讲为什么曹森岩拿着一张十一年前的照片来找他,也应该有许多别的可以讲。可是现在,两人相对而坐,柳息风除了一句“谢谢”,竟然就再没话跟他说了? 他站起来,坐到柳息风旁边,又问了一次:“真的没话跟我说?” 他问完,等柳息风回答的时候,忍不住悄悄地捡掉柳息风头发上的花瓣。 “惊浊小弟,你知道茶叶为什么要放在冰柜里吗?”柳息风说,“茶的保存,有几个关键处,其中之一就是低温——” “柳息风。”李惊浊打断道,“你要是光讲茶叶,那不如不讲。” 阁楼陷入了寂静。 柳息风问:“你要听什么?” 李惊浊说:“你的事。真的事。” 柳息风说:“我是个写书的。” 李惊浊说:“这我知道。” 阁楼再次陷入了寂静。 李惊浊想了想,说:“柳息风,你不是喜欢听故事吗?我们公平一点,你讲一样,我讲一样,你用你的故事,换我的故事。我说的是,真正发生过的故事。我知道,只要你想编,一个故事张口就来,我也分不清真假,但是我不想你骗我。你可以比我说得少,我用十样换你一样也行,只有一点,你不能骗我。” 柳息风不语。 李惊浊盯着***的地板,说:“好,你说了你是写书的。我来说我。我是个医学生,学的临床,研究生在心外,今年本来应该是硕士的最后一年,准备的硕士论文是要发在《Circulation》上的,临毕业两个月前,我的导师把论文送给了他合作的另一个教授,叫我重新选题写硕士毕业论文。两天之后,我跟一台导师主刀的手术,手术失败,病人当场死亡。我接受不了,决定休学。” 他说完有了一会儿,柳息风才问:“你有没有——” “我没有。”李惊浊回答得斩钉截铁,“我没有因为心怀怨恨所以不配合导师的手术。” 柳息风沉默了一下,说:“我是想问你,这么难受,有没有和心理医生谈过。” 李惊浊没有想到柳息风是问这个,反而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说。他在医院,被问得最多的就是:你有没有心怀怨恨?你有没有对医院、对导师有情绪?现在突然来了一个人,问他有没有看过心理医生,他没回答过这种问题。 柳息风见他不说话,就说:“看来轮到我了。我十五岁的时候跟一个朋友同游长沙,恰逢少年宫一个少儿国画展出,我没有兴趣,朋友硬拉着我去。本来只是随便逛逛,没想到见到一幅画,公子世无双,很惊艳。朋友也喜欢,又看我,又看画,说我长大了就是画上的样子。我从那天开始留长发,一留十四年。” 李惊浊忽然想到上午在小乔粉店时,周郎说柳息风朋友多:“你这位朋友眼光犀利。你因为一句话,就留了十四年长发,这位朋友不简单。” 柳息风没有反驳:“也因为你的画。没想到今年能从你祖父手里得到。” 李惊浊想起曹森岩手上的照片:“你十八岁时头发已经留了三年,看照片,你头发长得不算快。” 柳息风说:“高中不准留长发,被抓到就要剪一次。” 李惊浊说:“你十八岁还在上高中。” 柳息风说:“高中毕业。” 李惊浊说:“我十六岁高中毕业。” 柳息风笑起来。 李惊浊也觉得这种显摆行为有些好笑,跟着笑起来。 “正讲得高兴?”小张敲两下门,推门进来,“他们都走了。阁楼阴暗,你们下去雅间聊吧。” 李惊浊与柳息风随小张下去,还坐到“赵佶”雅间。矮桌上的茶具、点心依旧,花也摆出来,这回还多添了一尊小香炉,小张说是宗老板吩咐加的,熏香安神。 但是讲话的时机好像已经过了,明亮别致的雅间反而不像阴暗狭小的阁楼那样适合说出本不愿说的故事。 两人也不是并肩而坐了,而是分坐在矮桌两边。 李惊浊回想起方才两人的交谈,他似乎又是全盘托出,而柳息风对曹森岩的事仍然只字未提,仅仅说起那幅他们都已经心照不宣的画。画被送到少年宫参展,仔细一算,其实也是他李惊浊已经知道的事。 关于柳息风,他还有好多想知道的事,可是现在已经不能再深问。 吃完点心和茶,两人下楼去。李惊浊抱着一大瓶花,柳息风去取放在门口晾干的伞。 宗姨说:“惊浊,我刚才跟你爸爸通了电话。他叫我照看你。你缺什么东西,一个电话过来就是。想吃茶,不嫌远就天天来吃。哦,”她突然想起来,“小张,去拿几包新茶过来,小年轻怕还是不爱走路,不想走的时候就在家里吃。” 小张拿了茶来,宗姨平分两半:“惊浊拿好,息风拿好。” 柳息风帮李惊浊接了,两人道谢,这才往家去。 走完镇上的水泥大路,小路果然因为今天的暴雨而泥泞,一下脚就要脏鞋。 李惊浊停在路口,对柳息风说:“你的妙计在哪里?” 柳息风说:“你且等一等。” 说罢,他便脱了鞋袜,只剩光脚。 李惊浊目瞪口呆,这厮! “你不会是要我也脱了鞋,跟你一路赤脚走回家吧?这可有好几里路。”李惊浊说。 “不止,我问过,大约有十二里。”柳息风卷起裤腿到脚踝上,光脚走进泥里,“我去去就来。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① 又占嘴上便宜! 李惊浊还抱着花,担心柳息风这般不靠谱的人就这么一去不返:“前面都是田,可没有地方给你买橘子。” 柳息风头也不回地说:“我不给你买橘子,我带个别的回来。” 李惊浊在原地等了半天,终于在柳息风方才消失的一棵树下又看到了柳息风的身影。 “你去干什么了这么久——”李惊浊看到柳息风背后,话音戛然而止。 柳息风竟然牵了一头牛回来! 他牵着牛到了路口,一派自在,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将牛背擦得干干净净,才对李惊浊说:“请。” 李惊浊为难:“这,这怎么上去?”他还没骑过牛。 柳息风说:“就这么上去,难道,你要我抱?” “不。”李惊浊赶紧往前走了一步,去躲柳息风并没有伸出的手,“不用了。”他把花放到水泥地上,费力爬上了牛背。 柳息风说:“往前坐一点,我也要坐。” 李惊浊前后看看:“你也要坐?” 柳息风说:“我为你牵牛回来,你竟然想让我一个人走回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惊浊赶忙往前移了一些。 柳息风把花递给李惊浊,又把自己的鞋子挂在牛脖子的一边,几包茶叶挂在牛脖子的另一边,这才拿着伞上了牛背,坐在李惊浊身后。 柳息风刚坐下,又往前挤了挤,李惊浊不自在地说:“你贴这么近干什么?” 柳息风叹了一声:“惊浊小弟,牛背只有这么大点地方,你还想让我坐到空中去吗?况且,我还要牵绳。”他伸长了手,拉起缰绳,还顺了顺牛后颈,“辛苦了。” 说罢,他又拍了拍牛屁股:“走着——” 牛慢悠悠地在小道上走着,柳息风东看看,西瞧瞧,怡然自得。走了一会儿,他问:“惊浊小弟,你会吹笛吗?” 李惊浊说:“不会。” 柳息风说:“下次我教你,在牛背上,应该吹笛。那这次,不如你唱支歌吧,唱歌总是会的。哎,对了,这是楚地,有没有荆楚民歌唱来听听?” 李惊浊说:“没有,你非要听,只有《离骚》还能勉强背背。” 柳息风说:“我要听小曲。” 李惊浊说:“那没有。” 柳息风说:“那我给你唱吧。” 李惊浊心说:怕是你一早就想唱歌,只是不好意思开口。不对,他转念一想,柳息风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什么都好意思,好意思极了。 正是傍晚落日时分,远远近近坐落山腰田间的房子都是一片炊烟,户户人家在热饭热茶中迎来夜幕。 柳息风想了想,唱道:“黑了黑了多早就黑了,白扇把呀把门敲,小幺妹,喂,喂,你的知心人来了喂——”② 他唱到“把门敲”时,还在牛背边敲了两下,又学女声唱:“小情哥,喂——” 李惊浊听到“小情哥”,耳朵一热,不自在地动了动,这一动,他却觉得后腰连着坐骨那里,有一块又大又硬的东西在顶着。 他故意往前挪了挪,但那块东西又跟着顶了上来。 柳息风仍然在唱着,像是一点儿自觉也没有,李惊浊不知道是该问一句,还是该装不知道。 终于,他被顶得面红耳赤,忍无可忍,回过头去,朝柳息风说:“你退后一点。” 柳息风不解:“怎么了?我唱得不难听吧?” 李惊浊咬牙:“你干了什么,自己不知道?” 柳息风说:“我干什么了?” 李惊浊羞愤地往下看一眼,其实两人坐得太近,他只能看见柳息风的胸口,并看不到更下面,但是他觉得这一个往下的眼神就是明示了:“你说干什么?” 柳息风一脸莫名其妙,索性勒了缰绳:“你发的什么邪火?” 李惊浊听到“邪火”二字,脸更烫了:“你才在发邪火。” 柳息风说:“你到底在闹什么?还回不回家?” 李惊浊实在说不出口什么“你那里顶着我”之类的话,愤而跳下牛背,说:“我走路回去。” 柳息风面色一变,也像是生气了:“你无缘无故到底在发什么脾气?” 李惊浊不搭理他,一个人抱着花往前走。 柳息风干脆也从牛背上下来,拉住李惊浊:“到底怎么了?” 李惊浊愤愤向柳息风下腹一看,柳息风也往下一看,裤子平平整整,什么都没有。 李惊浊怀疑地仔细一看,发现柳息风腰间挂着什么东西,隐在罩衫底下。他虎着脸,指一下那包东西,问:“那是什么?” 柳息风拿起挂在腰间的东西,说:“上午买的麻辣牛肉啊。刚才你带我去屋顶的时候我怕不方便拿,就系在腰带上了。” 七拾汤面 原来那个时候柳息风是在系麻辣牛肉。都是要去避难的时候了,这人竟然还想着带上他的麻辣牛肉一起逃亡! 李惊浊再怎么也想不到,一直硌着他的,是牛的肉,而不是什么旁的肉。他现在站在柳息风面前,很是难为情,可又想极力掩饰难为情的来由,只好板着脸说:“我坐在上面,浑身不舒服。”说完,又后悔起来,牛是柳息风牵来的,他什么也没做,现在却一副嫌东嫌西的样子,于是便马上放缓了口气,“要不,你坐着,我给你牵牛。” 柳息风摇头:“都走路吧。”他把牛身上挂着的东西拿下来,拍拍牛屁股,这牛认路,“哞”一声,就顺着原路回去了。 柳息风的肩上一边挂着鞋,一边挂着茶叶,光着脚走。 李惊浊的鞋反正已经弄脏,便没有脱下来,就这么穿着鞋走。他一路走,一路在想,他一直不是一个冒失的人,连上学时回答问题,没有确定的答案,就一定不会开口。为什么一休学回来遇到柳息风,一切都变了,他话多了,而且是俏皮话,是真心话,他也变冲动了,情绪很容易起伏,一个压抑了很久的人突然从他身体了冒出来,宛若另一个生命。 李惊浊去看柳息风的侧脸。 遇见他,才一夜,又一天。 两人一路无话,经过石桥,李惊浊朝柳息风早上指给他的方向看去,流水已经冲走了一切无关的东西,河岸边青草如新。 再走一阵,已经看得见李宅,李惊浊不想分别,就说:“你渴吗?要不要去我家喝杯水?” 柳息风说:“我家有水。” 李惊浊心想:请你来喝水,当然不止是喝水。柳息风明明不是个木讷的人,这时候却装听不明白,肯定还是在生气。 李惊浊又说:“来不来我家吃茶?我记得我父亲收过一套茶具,不比宗姨那里的差,我来泡茶。” 柳息风说:“白天吃过了。” 这人真是可气。 李惊浊说:“白天我请你吃了茶,晚上你请我吃一点牛肉好不好?” 柳息风说:“白天我请你吃了粉。” 李惊浊心想:粉钱明明是我付的,你倒好意思。明明跟周郎说买一斤牛肉是因为有两个人,现在又不肯一起吃。 可是他不敢说出来,怕说了显得他又像在故意找茬。 眼看李宅越来越近,李惊浊不想就在这种气氛中分别,可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好借口留住柳息风。 冥思苦想好一阵,都快要到家门口了,李惊浊突然想起来:“哎,对了,你说你准备了一幅没有人、只剩下印章的画,说要给我,画在哪里?给我看看?” 柳息风说:“明天我拿给你。” 李惊浊终于没有办法了,只能说:“好。” 幸好,还有明天。 到了李宅西房边的丁字路口,柳息风说:“再见。” 李惊浊说:“明天见。” 开门进屋,李惊浊才想起今天在集市上没有买任何食材,厨房只有油盐,翻了半天才找到一筒挂面,墙角还有半袋米,也不知道过期没有。他不愿意吃这种东西,加之也没有用这种添柴烧火的灶做过饭,便宁愿晚上不吃东西,反正下午也吃了不少茶点。 不忙吃食,时间又多出许多,可以去书房看书。 李惊浊看非专业书,很少看第二遍,但是他此刻却放着书架上一排没有看过的书不管,先打开抽屉,重读那本《禁止说话》。 读这一遍时,他忽然注意到一件事。他不断地重复打开书看文字——盖上书看封面——打开书看文字的动作。他在对比文字和图像,因为越读,他越觉得文章里写的女孩,就是封面上的女人。 封面被蓝色截断的部分,就如同女孩被封住的嘴。 一定只是找的拍摄模特和封面设计比较好而已,李惊浊想,这样一个故事,一定不是真的,就算有原型,也不可能用原型本人来当封面。这是个精彩的故事,也是个绝望的故事,所有看过的人都会希望它仅仅是个故事。 李惊浊看到小说中间,注意到女主角也曾去看过一次国画展,是和一位男性朋友一起去的。 十五岁。 文中的两人去看国画展的时候也是十五岁。 巧合有点太多了。 李惊浊知道,一个作者,尤其是一个才开始写第一本书的作者,作品里一定遍布他自身的痕迹。他很容易将自身的经验不加修饰地直接拿来用,但这种拿来用的行为往往是移花接木,并不能说明故事内容就是作者真正经历过的事。 其实李惊浊完全可以打开手机,连网,查一查柳息风和这本书,但是他不愿意在柳息风背后查。他想用自己的坦诚,换柳息风的坦诚。他有足够的坦诚,就是不知道柳息风有没有。 “咚——” 敲门声传来,和正常敲门声不一样,这声音又绵又厚,一点儿不清脆。 “咚——” 又是重复的敲门声。 李惊浊将书一放,把窗推开一点去看是谁。 大门外,柳息风正一手端着一只碗,在用胳膊肘敲门。 李惊浊心中惊喜,连忙去堂屋开门。 他以为晚上不会有人来,已经给大门后面上了门栓。木门栓有两只,上面一只从左插到右,下面一只从右插到左,两只门栓都又厚又重,打开要费些时间。 等他拉开门时,柳息风说:“快让我进去,好烫。” 李惊浊连忙先接过他手中的两碗面,说:“走,去厨房那边,有饭桌。” 走到厨房旁边的备茶室,放下碗,李惊浊从厨房的筷筒里找出两双筷子,拿滚水烫过,递一双给柳息风。 两碗面一模一样,碗也是一样的,大汤碗,通体白色,碗边缘一圈花鸟。碗里的面是龙须面,汤汁很满,面上铺着厚厚一层麻辣牛肉,旁边卧一颗溏心蛋,还有六根上海青。 柳息风说:“怎么没有茶水?” 李惊浊心里笑一下,嘴上不提他说不要来喝的事,站起来去倒水给他喝。记得他要喝热的,便倒了两杯开水,放在桌上。 两人开吃,李惊浊吃了一口牛肉,说:“好吃。” 柳息风自顾自吃,不答话。 李惊浊又吃一口面,说:“面好爽滑,比周郎那里的粉还要好吃。” 柳息风看他一眼,说:“油嘴滑舌。面端到你这里,都要坨了。” 李惊浊腹诽:我这是跟你学的,新式礼貌。 不过他嘴上却说:“那不如以后在我这里开伙?” 柳息风说:“你还想让我天天给你做饭?我是回去以后想到,你刚回来没两天,家里一定什么也没有,所以才给你煮碗面吃。” 这是想着他了,李惊浊嘴角翘起来,又压下去:“我们一起做饭。我家厨房的灶,没法一个人做饭。” 柳息风问:“为什么?” 李惊浊说:“你租的房子里是新灶台吧?我家还是旧的,因为祖父母用惯了,没有改。旧灶要一个人在下面烧柴火,扇风,关心火候,一个人在上面炒菜煮饭。硬要一个人也不是不行,不过估计会弄得手忙脚乱。” 柳息风把筷子一放,就想去看:“啊,早知道我就问问你家的房子能不能租了。陈先生的房子是老屋,但是家具装修都是新的,跟城市里区别不大,已经没有原来的味道了。”他说着,四处打量起李宅,看见房梁上还有不少挂腊肉的绳子,茶杯柜里的茶杯都是白搪瓷的,“李宅有味道。” 李惊浊说:“这是备茶室,那边就是厨房,等你吃完,我带你去看。你要是想看,还有卧室,里面的床和柜子都是旧式的,还可以去二楼,上面也有几间卧室。” 柳息风眼睛里放光,拿起筷子,说:“你快点吃,吃完我们去看,都看一遍。” 李惊浊点点头,连着汤水快速扒了几口面,想说,其实柳息风也可以住在这里,反正有那么多空置的卧室。但是这话一旦说出来,便等于是邀人同居,好像太唐突。 柳息风先吃完了,看一眼李惊浊的碗,说:“怎么不吃蛋?” 李惊浊一向不吃溏心蛋,溏心蛋中间没有经过足够的高温,他担心有沙门氏菌。 “不吃给我。”柳息风的筷子伸过来。 “吃,留到最后吃。”李惊浊赶快端起碗,连着剩下的一点儿汤面将蛋吃下去。 全吃个干净了,碗底露出来:一个大大的红色“囍”字。 李惊浊看柳息风的碗底,也是一个一模一样的“囍”字。柳息风也许不知道,在这里,这样带“囍”字的杯、碗、盆都是新婚的时候才会买。 李惊浊不敢再作多想,他今天已经想得够多,想太多就容易想错,成了自作多情。他简单把两人的碗筷收一收,便喊柳息风去厨房看。 柳息风蹲在灶前面,问:“这个具体怎么用?” 李惊浊说:“我记得,就是放一些柴,打火机点着,扇风就可以了。” 柳息风又问:“那怎么关火?” 李惊浊被问倒了:“明天我打个电话问一问。” 柳息风看见一处没见过的玩意儿:“那是什么?” 李惊浊说:“井,只是没外面的井那么大。是以前没通自来水的时候打的,手摇就有水上来。” 柳息风去摇了摇,打了一盆水浸手,说:“井水就是凉快。” “你也来。”柳息风示意李惊浊把手也放进水里,“夏天家里有口井,真的舒服。” 听到“家里”二字,李惊浊第二次生出问他要不要住进来的想法,但是左思右想,还是不敢提。 看完厨房,他又带柳息风去看小客厅、堂屋、卧室,柳息风但凡见到自己没见过的东西,就很兴奋,什么都要问一问,什么都要学着用一用。看到一楼的最后一间卧室时,柳息风问最东边还亮着灯的屋子是做什么用的。 “书房。”李惊浊说,“刚刚给你开门的时候忘了关灯。你忘记了,前一晚,我就是在这个房间的窗户里给你的蜡烛。” 柳息风点头:“原来就是那间。从屋子外面看和从里面走,感觉不一样。”他的手放在门边,没有拉开门,“可以看吗?” 李惊浊说:“可以。” 柳息风把门拉开,李惊浊突然想起桌上放着的书还没有收进抽屉,连忙阻止道:“等一等。” 可是书房不过方寸之地,开门就是书桌,桃木桌上孤零零的一本《禁止说话》显眼至极。 八拾窗外 “什么时候买的?”柳息风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去年。”李惊浊怕柳息风把他想得坏了,便多言好几句,“学校附近的旧书店,有些绝版书,我常去逛,碰见这一本,翻了几页就买了。那时候确实不知道书是你写的,回来遇见你,才知道。这书,之前我也没来得及看,昨天才看完。你是写书的,既然书已经出版,应该不怕人看吧?” 柳息风不语。 “不是我要讨你欢心,所以油嘴滑舌,这本书,是真的好看。”李惊浊说,“进到你写的故事里,我都忘了自己的境遇。你不是想看书房?我们进去?” 柳息风说:“夜了,我还是先回去,改天再来。” 李惊浊说:“不是改天,是明天,你说好明天要带画给我看。” 柳息风从新换的长外衫口袋里拿出一幅卷轴:“已经带来了。” 李惊浊本来对这幅画极为好奇,可是现在竟有几分不想接,但柳息风的手就定在那,他只能接过,展开。 纸面有几分恰到好处的旧,“李惊浊”三字印章就在下角,可画上空空如也,公子不知去向。而站在画前的柳息风,正如刚从画上下来。 李惊浊已有心理准备,可真见到了,仍觉大奇:“这,到底怎么做到的?” 柳息风从另一边口袋里摸出一只小荷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枚印章。印章不知是什么石料刻的,通体白色,李惊浊接过来,觉得触手一片光滑,石中隐隐透出一股清凉。而还残余着红色印泥的印章底部,果然刻着“李惊浊”三字。 “你一天都跟我在一起,哪来的时间刻这个?”李惊浊问。 柳息风说:“印章是你祖父送我画后就刻了的。照着原画上的印刻的,我手上功夫不快,刻了一个月。当初是听你祖父说,你长大以后不再学画,旧印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我就想,既然收了你的画,要送你些什么,作回礼,便刻了一枚章子。所以,这是送你的。”他将装印的小荷包也给了李惊浊。 李惊浊又问:“那纸?” 柳息风终于笑了,笑中有一抹自得:“你猜?” 李惊浊说:“你总喜欢让我猜。” “你又不笨。”柳息风调侃道,“你十六岁高中毕业。” 李惊浊也笑起来:“你不要抓住这个不放。我猜一下。你中途跟我分开两次,一次回去拿伞,一次回家煮面,是哪一次?在茶室你就说早有准备,看来是回去拿伞那一次。一石二鸟。” 柳息风点头:“拿伞不要多少工夫,做旧花了几分钟。残茶滤渣,浸满整张纸,烤三分钟,铺在桌上晾着。等我回家,已经晾了一天,效果不错。”说着,他眼睛一挑,“怎么样?是不是七窍玲珑心?” 李惊浊心里明明有些佩服,觉得柳息风很有意思,嘴上却逗他:“你比普通人少三窍。” 柳息风不解:“为什么?” 李惊浊说:“不考虑变异人群和先天性病变,心脏一共十个孔。八根血管,一根主动脉,一根肺动脉,四根肺静脉,还有上下腔静脉各一根,这就有八个孔。再加上二尖瓣,三尖瓣,两个孔。一共十个。正常人都心有十窍。” 柳息风:“……” 李惊浊第一次在口头上明显占了上风,心中偷喜。 柳息风却说:“不对。窍是腔的意思,正常人四个,比干有七个。” 李惊浊说:“窍是孔的意思。十个孔。” 柳息风说:“窍在这里指心脏分成的区域。你去看《封神演义》。” 李惊浊说:“你非要狡辩,真要说,现代医学里心脏根本没有窍这个概念。” 柳息风说:“好,我不辩。你们都有十窍,我做我的比干大人,你们做你们的三倍林黛玉。” 李惊浊没反应过来什么叫“三倍林黛玉”,柳息风说:“《红楼梦》第三回说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黛玉才多一窍,你们却多三窍。”说罢,他理一理外衫,“我回去了。” 李惊浊拿着画卷和装了印章的小荷包,送柳息风到大门口。 门口有石阶,柳息风走到阶下的平地,李惊浊站在门槛上,怕他明天不再来,便朝他的背影说:“明天要不要同去镇上?” 柳息风不回头:“做什么?” 李惊浊想了想,说:“我好久没有画画,想买一套画具,回来画画。” 在黑夜里,柳息风转过身,几步又走回来,期盼地问:“这次画什么?我想看。” 李惊浊说:“山水田园。” 柳息风点点头:“你画的时候,都要喊我来看。” 李惊浊说:“如果你愿意,我也想画你。” 他根本就是想专画柳息风,可偏要先拿山水田园做铺垫。 柳息风惊喜道:“好,你要画什么样子的?我有六种颜色的发带。” 李惊浊忍不住笑起来,已经开始想象柳息风束着不同发带的样子:“都好。披着头发也好。” 柳息风说:“那我明天一早来找你,你要等我,我们去镇上吃早点。” “好。”李惊浊想起拿回来的花,“你等等。” 他回屋将各种花草都取了一半,用旧报纸包起来,交给柳息风。 柳息风抱花的背影拐了个弯,消失在西屋的一角。 李惊浊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回屋拿起小荷包看,还忍不住闻了闻。小荷包上绣了荷花与荷叶,散着极浅极浅的一点儿幽香。李惊浊打开荷包,去看印章,摸了半天,又忍不住去闻印章的味道。印章没有什么味道,只有印泥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子里。 收起印章,他再展开画卷,铺在书桌上。 这是用残茶做旧的纸。残茶,柳息风喝过的茶。 李惊浊的手指在画卷表面逡巡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朝门外走去。他一径走到柳息风租的房子前,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这行为就像有心理问题的stalker,暗搓搓地跟到别人家门口,想看看别人在干什么。 柳息风正在伏案写作。 陈宅的格局和李宅差不多,也有一间窗子向西开的东屋。那窗子现在向外开着,窗台上摆着李惊浊刚刚送给柳息风的花,临近窗户就是书桌,桌上立着一盏煤油灯式样的电台灯。 灯下,柳息风低着头,拿一支钢笔,在方格稿纸上写字。 李惊浊轻手轻脚地绕到东屋的南墙靠着,再挨着墙,慢慢转过墙角,到西墙,一步,两步,紧贴着墙面,不发出一丝动静。他就这么贴着墙站在柳息风的窗户旁边,听钢笔接触纸面的“唰唰”声,柳息风拿起茶杯时茶杯底与小托盘的摩擦声,放回茶杯时碰撞出轻轻的“叮”的一声…… “喵~” 忽然,一只狸花猫从不知什么地方蹿了出来,轻盈地跳到窗台上,对着李惊浊的方向叫个不停。 柳息风对猫说:“是的。今天有花。” 还好! 李惊浊一颗心落回去,还好,柳息风以为猫一直叫是因为窗台上添了新花,而不是外面站了一个偷听人写作的变态。 猫叫了一阵,又跳上了书桌。 “哎,墨水还没干!”柳息风低呼。 猫才不管,踩了一纸的梅花印。 李惊浊听房内的声音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极力忍住笑声。 猫在稿纸上走够了,伸出两只爪子,按到柳息风胸前,要抱。 “我的衣服……”柳息风低头一看,外衫的胸口也多了两只墨蓝色的梅花印。他把猫抱在怀里,一只手去挠猫下巴。猫被撸得舒服,眼睛眯起来,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李惊浊微微探出一点头,去看窗内,想看柳息风抱猫的样子,却只能看到一截被猫弄脏的稿纸。 那稿纸是朝着柳息风摆的,从李惊浊的方向看去,不是完全倒着,而近乎是侧着,角度比九十度翻转多一些,可能有一百度出头的样子,所以其实不太难认出稿纸上写的内容。 李惊浊仔细辨认,发现稿纸上记录了一点自己今天对柳息风讲的事。从论文被导师转手给了别人,到手术失败,往下再多李惊浊就看不见了,或许柳息风也没有继续写,他不知道。 李惊浊盯着那些字,心情一下变得复杂起来。 他有点后悔偷看了柳息风的稿纸。 因为看到柳息风在写他的事后,他胸中的谜团又全部涌了出来:关于柳息风的第一本书,关于柳息风写完书后发生的事,关于柳息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也许这是日记。李惊浊告诉自己。 可是,作家的日记和普通人的日记是一回事吗?这些内容,会不会有朝一日被印在某本书上,供所有人阅览,成为所有人的谈资? 李惊浊又去看稿纸。 稿纸上不曾提及李惊浊的姓名,而说是一位朋友。 朋友。又是朋友。 柳息风有许多朋友,柳息风最爱听别人的故事,他一定有无数张这样的稿纸,记载无数朋友的故事,比如周郎,比如小乔,再比如他李惊浊。 想到此处,李惊浊胸腔起伏,再没有心情待在柳息风窗外,立即绕行回家。 九拾颜料 第二天,柳息风来了个大早。 他穿一件檀色罩衫,长发束得很高,一条绣了暗金边的绛色发带和长发一起垂下来,松松落在脑后。 “惊浊小弟。”柳息风喊。 李惊浊一觉醒来,心绪已经平了,理智占了上风,教他不要瞎猜,不要将柳息风往坏处想。人在情绪里,总是善于想象而不善于利用理性。李惊浊告诫自己,先不要急着做判断,多相处再说。 他听见喊声,在屋里应一声:“就来。” 推门出去,李惊浊眼前一亮,天空万里无云,阶前人如朝霞。 两人和昨天一样走十二里路,去太平镇。 行至镇中心,街上已经多的是吃早点的人,一眼望去,各种门面小馆,炉子向外腾腾冒白气。 柳息风问:“想吃什么?” 李惊浊想了想,说:“姊妹团子。” 柳息风说:“正好。我有一家常去的。那里的姊妹团子不仅肉多,而且夹的香菇最鲜。” 李惊浊做个手势,说:“风兄带路。不过,你到底吃过多少家馆子?这家也常去,那家也常去。哪家是你不常去的?” 柳息风悠然道:“除了我常去的——” “就是你不常去的。”李惊浊接口。 柳息风击掌:“正是。” 他带着李惊浊到一家“施姐家常菜”,李惊浊望着“施姐”二字,想到周郎,便对柳息风说:“这家老板,不会人称西施吧?” 柳息风说:“叫西施太俗。” 李惊浊心道,总算正常了一回。只见柳息风走到店门口的一排蒸笼面前,对蒸笼后的女人说:“夷光姐姐,我带朋友来吃早点,要吃姊妹团子,再来两碗龙脂猪血,一碟凉拌百叶。对了,还要一壶陈皮茶,解暑。” 施姐探出头,笑颜灿烂:“柳郎又乱讲话。” 李惊浊说:“柳郎?” 郎在此地可是女婿的意思,周郎也应该并不姓周,而是周家的郎婿。怎么只要是跟柳息风相关的,就有三分不正常? 施姐一边端出两笼姊妹团子,一边对李惊浊说:“叫施姐,不要听柳郎瞎说八道取名字,看见姓施的女子,一律都要叫夷光。” 李惊浊对柳息风说:“柳郎,你怎么这么花?” 柳息风正要说话,他又说:“哦,我是问,你怎么这样礼貌?” 柳息风倒茶,嘴上谦虚道:“义务,义务。” 施姐上好各色早点,说:“柳郎义务不小,好几家的老板娘都一起照顾到,人人喊姐姐。” 柳息风说:“姐姐做的菜好吃,我也要做一点小工作。” 施姐说:“好,今天再送柳郎一碟卤鸭翅膀吃。” 李惊浊心烦起来,筷子“噗嗤”戳进一个团子,送进嘴里,大嚼特嚼,想象自己咬的是柳息风的肉。 早上人多,施姐忙,送完鸭翅膀就没再过来。柳息风说:“晚一些来就好,施姐最喜欢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李惊浊埋头苦吃,不讲话。 柳息风见他不讲话,竟然一边吃着早点,一边跟别的食客聊了起来。 旁边一桌,有一位年轻小姐在问施姐:“姊妹团子为什么叫姊妹团子?” 施姐没工夫回她,柳息风便向她介绍起那一对姜姓姊妹卖团子的故事。 两人立即聊开了,没有几句话,年轻小姐就已经对柳息风信任有加,不仅讲了她在上海上哪一所大学,还讲了她因为失恋在一个人旅行,从长江下游逆流而上,已经看了太湖和鄱阳湖,现在来到了东洞庭,正在想是南下继续看南洞庭,还是往上去金沙江,或是先去川江看三峡,又或是直奔江源当曲? 柳息风为她出主意:“夏天就该直上长江源,去看两岸风吹绿草,牛羊遍地,大山如云,山顶积雪,天空触手可及。然后等秋天重回洞庭湖,先上君山岛,再登岳阳楼,凭栏而立,吟诗作赋,还能画舫夜游,听几曲琵琶,吃湖中肥蟹,喝二两黄酒。” 年轻小姐听了,一片向往神色。 柳息风又说:“美哉。届时再多愁肠,也都是云烟了。” 小姐点头,话匣子越开越大,说起现而今还未能变成云烟的一腔愁肠来。 李惊浊将筷子一放,说:“我吃好了。” 柳息风说:“惊浊小弟,你等一等,我还没有吃好。” 你光跟人讲话,不吃东西,怎么会吃好?李惊浊气闷。 他擦擦嘴,说:“柳郎好生吃着,我先去买画具。” 柳息风说:“还早,卖纸墨的店还没有开门。你先多喝一点陈皮茶,免得路上口干舌燥。” 李惊浊一想,柳息风没说错,只好坐下,陈皮茶喝到底,泡烂的陈皮在嘴里嚼得没滋没味。 年轻小姐吃完自己的早点,看见柳息风的龙脂猪血,说没有吃过,问能不能尝尝。 柳息风将碗拿起来,要放到小姐桌上,转头时却瞥见李惊浊的神色,于是又把猪血端回去,跟小姐说:“我记得你刚才点了豆浆,猪血和黄豆忌同食,不好意思。” 李惊浊却说:“一碗猪血而已,有什么舍不得?现代医学里本没有忌口的概念,传统医学里才讲究这些。” 他这一说,反弄得像柳息风小气,故意找名头不肯给人家吃龙脂猪血一般。 小姐讪讪,说:“那还是不吃吧。传统也有它的道理。”说罢便拎包去结账。 柳息风叹一口气,说:“你无缘无故,又跟我过不去。” 李惊浊说:“我没有。”也不知是在说没有跟柳息风过不去,还是在说,同柳息风过不去并非无缘无故。说完,也起身去结账。 待他结账回来,看见桌上放了一张佛像书签,问:“这是什么?” 柳息风说:“刚才那位小姐送的,说是游灵山大佛时买的。” 李惊浊心中郁郁,嘴上轻巧:“柳郎有没有同人家相约秋天一起夜游洞庭湖?” 柳息风将书签收起来,说:“那多轻浮。” 你也知道什么叫轻浮!李惊浊说:“我以为,轻浮也是柳郎的义务。”说罢,又觉得这话很难听,他去看柳息风,柳息风对他的话不作评论,只说:“去买画具吧。” 路上,柳息风不讲话,李惊浊忽然想起一事,顾不上想方才有没有惹柳息风生气,严肃道:“柳息风,你就这样跟我来太平镇不要紧?” 柳息风说:“你不在,我也常来。” 李惊浊说:“不是,我是说,你不怕遇到曹森岩?他关不了几天就要出来,就算不敢再去宗姨那里闹事,镇上还是可以随便走。我应该想到这一点,不该叫你来的。” 柳息风说:“遇到就遇到吧,早晚要遇到。” 李惊浊前后思索一遍,一种可能性像一颗惊雷,轰然在脑子里炸开:“你今年开春来到这边,是不是就是为了遇到曹森岩?”可是他又觉得说不通,“那你昨天怎么还跟我走?你到底是想见他,还是不想见他?” 柳息风说:“不是特意为了遇见他。” “不是特意?那就是顺便?”李惊浊抓住字眼,“就像你说的,你只要在太平镇附近,只要在洞庭一带,迟早都会再遇到他。这里不大,住久了,人人都是熟面孔,何况他还带着人,执意要找你。” 柳息风脚步一停,说了句“纸墨店到了”就抬步往里走。 看来,柳息风很不想讲曹森岩的事,李惊浊无法,总不能严刑逼供,只能牢记以后要小心,不要轻易带柳息风来镇上转。 柳息风已经走进店中,李惊浊还在门外。他抬起头来,一块匾额悬在门上,与太平镇所有其他门面的招牌都不一样。横匾金色镶边,脱了些漆的暗蓝底露出些木色,上面四个暗金色大字:太平文房。 这是太平镇唯一一家专卖书画文具的店铺,开了很多年,一直岿然不动,不像那些动辄转租的饭馆,李惊浊几年没有回来就已经全数变了样。而且,他从前就只有寒暑假回老家,采买物品的事又轮不到他,所以不常来镇上,现在镇上的店铺他一概不认得,仅有的两个还能认得的,一个是宗姨的茶室,另一个就是眼前的太平文房。 店老板也记得李惊浊。 “长高了,长大了。”小云老板正在自己制作颜料,他看到李惊浊,便放下碾子,摘下口罩。 “云哥哥。”李惊浊走过去看桌案上的一个个碟子,那些碟子里分别装着孔雀石、绿松石、青金石、雌黄、雄黄…… “好久没回来了,也好久没看到这些东西了。”李惊浊感叹。 他小时候学画不是在太平镇学的,是在长沙学的,但是画画的用具都是在这里买的。一开始,画得不好的时候,买的颜料是普通的管装颜料,长大一些,练得多了,画得好了,便来买云老板做的传统手工颜料。后来云老板老了,把太平文房交给儿子,大家就叫他小云老板。李惊浊小时候放假回来跟他一起画过画,他教过李惊浊如何做颜料。以前,李惊浊叫他云哥哥,好几年不见,没想到一开口还是习惯这么叫。 “新从凤凰进的朱砂。”小云老板指着一碟红色的矿物,“漂不漂亮?” 李惊浊点点头:“漂亮。”但是他的眼睛却像是在找别的东西。 小云老板说:“找什么?我熟,我来找。” 李惊浊说:“我这次回来,什么画具也没有,毡子、纸、笔、墨、碟子、笔架……什么都要重新买。” 小云老板看着他,眼睛带笑:“这些东西,都在你背后的架子上,你眼睛在桌子上找什么?说吧,到底是哪种颜料?” 李惊浊被看穿了心思,只好承认:“是,也要买颜料。” 小云老板笑着等他继续。 李惊浊转过头,看向正在店里津津有味地摸各种毛毡的柳息风,低声问:“他的发带,用哪一种颜料更好?” “那位小哥。”小云老板喊柳息风,“烦你走近一点,到灯这边来,让我看看清楚。”他还不知道柳息风和李惊浊是一起来的,只当柳息风是个单独来的客人。 柳息风拿着一块羊毛毡走过来,边走边摸:“什么事?” 小云老板仔细瞧了瞧他的发带,说:“褐铁矿。” 柳息风不明所以:“什么褐铁矿?” “他说想要你发带的颜色。”小云老板解释,“我说颜料要用褐铁矿来做。” 柳息风眼中涌出欣喜之色,对李惊浊说:“你准备第一个画我?” 小云老板说:“没有,他只是问问颜料。” 而同时地,李惊浊说:“嗯,先画你。” 小云老板的眼神变了变:“嗯?你们是一起来的?惊浊的朋友?” 不知怎么的,李惊浊很不好意思:“一起来的。”他本想悄悄买下最合适的颜料,不特意让柳息风知道。 小云老板说:“我去看看你要的颜料有没有。” 李惊浊说:“不忙,云哥哥,你等我说全了,一起看吧。” 小云老板点点头:“还要什么?” 李惊浊没有看柳息风,而看着桌案,问:“你的发带,都是什么颜色的?” 柳息风想了想,细细将他发带的模样全讲了一遍。 小云老板听得仔细,种种颜料都在他心里,明明白白了,便说:“我去里面拿。” 李惊浊说:“要最好的。” 小云老板无奈笑一下,说:“我去拿,你还不放心?” 小云老板去了店子的里间,李惊浊想起什么,跟了进去,低声说:“还有一个。” 小云老板说:“怎么不在外面讲完?” 李惊浊说:“不想让他听到。” 小云老板说:“他?” 李惊浊:“嗯。” 小云老板:“朋友。” 李惊浊:“算是。” 小云老板将瓶装的颜料拿全,一个一个瓶子地放在有软垫的木盒子里:“还要什么?” 李惊浊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说:“一种蜻蜓的颜色。蓝色和金色在一起,阳光下会变色,好像什么颜色都有,又好像什么颜色都不是。” 小云老板再次无奈:“这种颜色,你让我怎么选?” 李惊浊拿起木盒子,说:“也是。选不出来。” 他要出去,小云老板在他背后,说:“你就喜欢这样的。” 李惊浊一愣,回过头,问:“哪样的?” 小云老板说:“不喜欢确定的,知根知底的,就喜欢变来变去的,弄不清楚的,把握不住的。” 十拾画像 一连好多天过去,小云老板的话都在李惊浊的脑子里荡来荡去,就像有一只复读机,一刻也不停地在他耳道里念叨: “不喜欢确定的,知根知底的,就喜欢变来变去的,弄不清楚的,把握不住的。” 谁是确定的,知根知底的? 谁又是变来变去的,弄不清楚的,把握不住的? 答案就在面前,不必再想。 李惊浊坐在书桌前,桌子上铺着一叠画,都是这些天画的。 第一幅:落日余晖下,田间有一头牛,牛上坐着一个男人,男人的长发被一根绛色带暗金边的发带束起,正在吹笛。 第二幅:黑瓦房上,站着一个头戴花环的男人,男人的长发和花瓣在空中飘着。 第三幅:窗外,黑夜,一个男人手拿一柄蜡烛,烛光映在男人的眼睛里,一缕长发垂落颊边。 第四幅:矮桌后,一室阳光,一个男人斜卧在地上,如瀑青丝散了一地,男人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拿着茶杯。 第五幅:台阶前,长发男人手捧一束花,回过头来,明眸善睐,笑意浓。 第六幅:街边,长发男人一边吃粉,一边说笑。 第七幅:长发男人在灯下,低头抱着猫,衣襟上几个梅花印。 第八幅:天边一轮月,微风拂柳,长发男人懒懒团在椅子里,柳树下乘凉。 第九幅:床帏中,长发男人在睡觉,神色天真。 第十幅:长发男人出浴,香肩美背,湿发滴水。 李惊浊觉得自己不能再画,他的画已经从带着部分想象的写实走向了全然的虚构,再这么画下去,就要画出见不得人的东西来。 他将后九幅画卷好,收进抽屉里,锁好,只把第一幅装到一个纸袋子里,提去陈宅送给柳息风。 柳息风看了画,先是惊喜,后又有点儿失望地说:“这么好的画……你画的时候怎么不叫我?” 李惊浊心想:我没法叫你,叫了你,我还怎么画? “忘记了。下次叫你。”他说,“而且这个骑牛的场景,我见过一个大概,可以默写。” “我知道你可以默写。”柳息风说,“可是,我想看你画。从一张白纸,到一个人,我想看你是怎么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李惊浊说:“画一张画,也要花点工夫,你一路盯着看,累不累?” 柳息风说:“你画的人都不累,我看的人怎么会累?” 李惊浊说:“会无聊。” “我不会无聊。无聊的人才看什么都觉得无聊。”柳息风摆出一点怀疑神色,“你是不是怕我偷师?” 李惊浊说:“我有那么小气?” 柳息风说:“那你下次一定要叫我。” 李惊浊只好说:“好吧。” 柳息风说:“约定一个时间。” 这下,李惊浊连拖延的办法也没有,想到柳息风要看他画画,心里又敲锣又打鼓,还有几只小手在心尖上揪来揪去。 一只小手把心尖拨弄到一边,呐喊着:去吧!一展画技,让他崇拜你!工作中的男人最性感!一只小手又把心尖拨弄到另一边,泼冷水:忘记你藏起来的那几幅画了吗?美人出浴都画过了,下一幅还能画什么?现在你一下笔,人家就要看出你心怀鬼胎。 李惊浊想把日子推得很迟,又想把日子拉得很近,斟酌来去,变成一句:“那,大后天?” “大后天也太久。”柳息风摇头,“就今天。今天吃完午饭,歇一壶茶的时间,就画。”他说着,兴味上来,在屋子外头转了几圈,“我要找一件最好看的衣服,再找一条最配衣服的发带,让你照着画。你等一等,我去卧室找一找。” 李惊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边,几秒后,又重新出现在卧室的窗子里。修长的身影在衣柜前晃来晃去,忽然,身影转过来,将窗帘一拉。 柳息风要换衣服了。 李惊浊控制不住地想象着他将要穿出来的衣服是什么样的。想着想着,便一不小心想到了梦露。有人问梦露晚上穿什么睡觉,梦露答说只穿香奈儿五号。柳息风说要找一件最好看的衣服,会不会找来找去,最后只穿一条发带出来? 好在,没有。 可惜,没有。 柳息风穿一件素白长衫,外面披一件粉白色渐变到藕荷色的罩衫,手指上勾着一根粉白绣荷花纹的发带,还没来得及束在头上。 “好不好看?”他在石阶上转一个圈,罩衫下摆飞起来,像一朵绽放的荷花正包着他。 李惊浊眼睛直了,喉头动一下,说:“还行吧。” 柳息风一笑:“那就它了。”又想起什么,“哎,你有没有问过你家的灶到底怎么用?不如今天中午就去试一试?” 这些天一直是柳息风做饭,做完总端到李家叫李惊浊一起吃,弄得李惊浊很是不好意思,这便答道:“好啊,我正好问过祖父旧灶怎么熄火。现在一肚子理论,就等实践检验。” 柳息风一边同李惊浊往李宅走,一边问:“哦?怎么关火?” 李惊浊说:“其实很简单。饭菜快熟的时候,把灶下的盖子一盖,隔绝空气,火自然灭了。” “啊!这样。”柳息风恍然大悟,就像明白了一个重要知识点似的,喜悦不已,又问,“那里面剩余的柴怎么办?” 李惊浊说:“如果还剩很多没烧,就拿出来留着下一次用,如果烧得差不多了,则可以做炭火。不过夏天不用烤火,炭火没什么用。” 柳息风点头,各种念头不断往外冒:“冬天就可以把炭装起来,做暖手壶。我应该去买两只铜手炉,我们冬天一起用。” 才夏天,这人就想起冬天的事来了,李惊浊心想,他连这个夏天会怎么过去都还不知道。 行至厨房,李惊浊说:“你炒菜吧,我来——” “烧火”二字还没说,柳息风已经拿着烧火的蒲扇坐到小板凳上,研究起怎么添柴。他穿着那身衣裳,实在不像是个烧火的,可他的神情那么专注,李惊浊便由他去了。 这一头,李惊浊正准备备菜,才发现食材都在柳息风那边。 柳息风还在拿着柴和打火机琢磨,没有抬头,只有嘴上答说:“我没有锁门,你去拿一趟吧,等你回来,说不定我就生好火了。” 李惊浊快步去陈宅的厨房拿食材,拿到了之后,正要回去,忽然瞥见柳息风开着的书房窗户。 他想起那一晚看见的一截稿纸。 这么多天过去,除了吃饭在一起,其他时候柳息风都闭门不出,一直在家写作。李惊浊很想知道柳息风在写什么,可是柳息风不肯谈及他正在写的东西,就连他写过的东西也不肯谈。柳息风可以谈历史,谈艺术,谈民俗,谈科技,谈国内的医疗环境……什么都谈,就是不谈他自己。他一开始很喜欢问李惊浊的事,可是后来发现要听李惊浊的故事,就要拿自己的故事来换,于是也不问了。可是他同人聊天的技巧那样高超,根本不用直接问,只要循循善诱,朝他想要的方向引导两句,连旁敲侧击都不算,李惊浊就会无意中说出他想听的事情来。 李惊浊是想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诉柳息风的,可他担心,当他说完了自己短短二十三年里的所有故事后,就会变成一个没有故事可讲的人。 柳息风那么喜欢听故事,他不能变成一个没有故事可讲的人。至少,他在知晓柳息风的所有故事之前,不能变成一个没有故事可讲的人。 日将正午,所有人都在家里做饭吃饭,四下无人。 李惊浊肚子里的鬼胎被这种四下无人催生出来,一窜而起,长成了魔鬼。他之前想用坦诚换坦诚的想法太天真,柳息风没有这种坦诚。何况,柳息风的稿纸上写过关于他的事,那么,他是不是有权利,去看一看到底写了他什么? 只是走几步,就几步而已,只是走到窗户边去。去看一眼,就一眼而已。也许什么都看不到,不是吗?魔鬼撺掇他。 你就不想知道,他到底在写你什么吗?现在你有一个机会,谁也不知道的机会,你不说出去,谁会知道?魔鬼诱哄他。 李惊浊抬起腿。 不行! 他汗毛一竖,冷汗也被激了出来。 这种谁也不知道的事,他不是没做过。他想起了他休学的“正当理由”是怎么来的。只是一瞬间,那本要迈出去的一步就变成了果断的一步后退。 只要这一步踏出去,他就全错了。 上一次在窗外看了柳息风的稿纸,还勉强可以算是无心之过,这一次,可是真真正正越过了红线的歹念。 他想知道柳息风的所有事,百爪挠心一般地想,但是这种事,一旦开了头,他和柳息风的关系从此就建立在了一个错误的地基上,不知道哪一天会崩塌。如果有一天,他要花费他与柳息风之间所有的信任与情谊为今天踏错的一步买单,那他就算知道了柳息风所有的故事,又有什么用? 李惊浊不敢在原地停留,提着食材往自己家飞奔而去。 原来不只是夏天和冬天的事,他想得更远,超越了春夏秋冬,已经想到未来可能的所有信任与情谊。 跑到厨房门口时,他已经出了一手的汗。他望见坐在小板凳上什么都不知道的柳息风,心中一片惭愧。 柳息风正在摇扇子,木炭屑不断从灶下飘出来,火光将他的面容映得别样动人。 “阿嚏——”他忽然打了一个喷嚏,木炭屑满天飞,沾到他鼻尖上。他觉得更痒,揉了揉鼻子,一道炭痕就这么留在了他鼻头上。 李惊浊笑起来,却没有出言提醒。 柳息风这才看到他,邀功说:“快来看,如我所料,火已经烧起来了。” 李惊浊说:“这么厉害?” 柳息风抬起下巴,得意道:“那是自然。” 两人做好饭,吃过,便在堂屋里饮茶,躲一躲午后最烈的日头。 柳息风在茶杯倒影里看见自己鼻尖上的炭痕,说:“你居然不告诉我。” 李惊浊笑了:“我想留着,等一下,就照原样画下来。” “不许照原样画。”柳息风去打水洗净脸,回来又补充,“也不许默写。” 李惊浊笑而不语。 柳息风说:“你答不答应?” 李惊浊说:“笔在我手里。” 柳息风说:“我手里也有笔。” 李惊浊不笑了,看着柳息风,问:“你的笔,要写我什么?” 柳息风没想到他有此一问,不讲话了。 李惊浊还是那样看着他,也不讲话。 柳息风忽然叹息一声,笑着说:“惊浊小弟,你想画什么,画就是了。我没资格妨碍。” 李惊浊笑不出来,也无话可说,低头去吹杯中的茶叶。没错,他也画了柳息风,而且是偷偷摸摸画的、不能让柳息风本人见到的柳息风。 等日头明显到了西南边,被李宅的一排西屋挡住了,两人才去画画。 柳息风帮李惊浊一起搬书桌到屋外,拿画具,打水,铺毡子,铺纸……准备好一切后便像一只藕荷色的蝴蝶般绕着桌子飞来飞去,边飞边问:“我坐在哪里?用什么姿势?要怎么看你?” 李惊浊低头,说:“都好。” 柳息风四处瞧了个遍,自作主张地侧身坐到门前的柳树下,半回过头,对李惊浊抛出一个媚眼:“这样如何?” 李惊浊看了一眼,喉头一紧,说:“还行。” 李惊浊动笔了,柳息风突然说:“哎,太远了,我坐这里看不见你画画。” 笔一顿,李惊浊说:“那你坐过来吧。” 柳息风满面可惜地离开了垂柳,将椅子搬到桌子旁边,紧挨着李惊浊。 李惊浊说:“坐到左边去,坐右边我不方便抬手。” 柳息风又听话地坐到左手边,还是紧挨着。 天热,气味容易被蒸腾出来,李惊浊闻到了一丝幽香,味道和柳息风给他的那个小荷包一模一样。 李惊浊对自己说:把笔拿稳,心如止水。想象自己拿的是手术刀,想象对方是一个待解剖的尸体,想象闻到的是福尔马林的气味。 已经挨得够紧了,柳息风还要凑过来一点,问:“你怎么不看我?” 李惊浊的想象瞬间溃败。 他抬起眼,柳息风的脸这么近,近得他能仔细端详柳息风虹膜的颜色。那不是常见的深棕色,也不是稍微罕见一些的琥珀色,而是纯黑的,黑得能把所有东西都吸进去,又黑得能发出光来。 既是一切,又什么都没有。 是未知。 未知是一个值,介于什么都没有和一切之间。 李惊浊可以画得眼睛里面什么都没有,也可以在这双眼睛里画一个宇宙。 他久久不下笔,一滴墨落下来,脏了纸,只好再换一张。 又等许久,柳息风问:“是不是没有灵感?要不改天?” “就现在。”李惊浊重新拿起笔。 柳息风便静静看着。 李惊浊开始画了,就照着现在离他如此近的柳息风来画。先勾轮廓,再上颜色,渐渐地,柳息风看见了自己脸,眉毛,鼻梁,嘴唇,长发,发带,脖颈,锁骨,衣襟……由粗到细,笔笔添来。 太阳已经落山了,只有天边的余晖还提供了一点儿微弱的光亮,照着纸面。 画中人的衣襟颜色变化得那样美丽,发带上的花纹被勾勒得那样细致。这应该是已经在做最后的工作了,可是不知为什么,画中人的双眼处还空着,什么也没有。 天将全黑,李惊浊终于张口。他的唇因为一直抿得太紧而几乎粘合在一起。 “柳息风。”他停下笔,说,“去拿一支蜡烛来。” 柳息风说:“好,蜡烛放在哪里?” 李惊浊说:“去你家拿。” 柳息风说:“你上次把蜡烛全借给我了?” 李惊浊说:“快去。” 柳息风没有再问,起身回去。 待他再回来的时候,李宅门口已经没有人了,只余桌椅。 柳息风喊了一声:“惊浊小弟?” 无人应答。 他执着蜡烛走到桌边,烛光洒向桌面,方才的画还原原本本地铺在桌面上,而且,画中的柳息风的眼睛也已经画完了。 那双眼睛里不是什么都没有,也不是一个宇宙。 而是一个隐隐约约的,如水中倒影般的—— 李惊浊。 十一拾解剖 李惊浊有无数次等成绩、查成绩的经历,但是这些经历通通不能作为有效经验,让他现在轻松一些。因为有成绩就有判分标准,只要有判分标准他就可以拿高分。现在没有了标准,这便让他没有了底气。 他心如擂鼓。 他竟然冒失地画完了这幅画,把自己画在了柳息风眼中。 不,他竟然冒失地把画留在了门外,让柳息风判分。 他听见柳息风在屋外叫他,但是没有应,柳息风也没有叫他第二声,柳息风应该看到他的画了。 梅花窗内看不清窗外,但是可以看到一片黑色中影影绰绰的一抹烛光。 有烛光的地方,就是柳息风的所在。 这抹烛光渐渐移动,靠近了梅花窗。它在窗前不远的地方停留了很久,可是终于没有再靠近。 烛光朝西边远去,最后消失了。 李惊浊坐到了地上。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先是双腿发麻,再是麻感渐渐消失。 够了。他该出去搬桌椅、洗毛笔和颜料盘了,画具应该得到珍惜。 推门出去,和他想得一样,那幅画还被留在桌面上,柳息风没有将它拿走。李惊浊把它拿到饭桌上晾着,然后便去收拾东西。颜料盘们是瓷碟子,好洗,很快就被水冲得光滑洁白。毛笔难洗很多,需要一支一支地、一遍一遍地洗,让所有颜料褪尽。 重复的清洗动作让李惊浊心情平静,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学画的时候。 他想,现在不过是再次回到休学归来的第一天。谁也没有失去什么。 他将洗完的画具晾在茶杯柜上面,然后就像第一天回来的时候一样回书房看书。看到深夜精力耗尽,便睡觉,什么也不想。 半夜醒来的时候,他才发现,他不想,不代表他的身体不想。 他的身体太想了。 他的身体想得他一裤子粘腻。 这一晚注定劳累,洗了画具还要洗床单和内裤。洗完之后,他心虚地将床单和内裤晾在开阔的堂屋内,而没有晾到外面,唯恐柳息风不但拒绝他还当他是变态。 第二天清早醒来,他发现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他跟刚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了区别,他绝对失去了一些东西,虽然他说不出那是什么。 趁着还早,柳息风应该没有起床,他把厨房没用完的食材全部收到一起,装在一个袋子里,放到陈宅门口。柳息风卧室的窗帘果然还是放下来的,李惊浊在卧室前站了一会儿,又悄声走到书房的窗边,靠着墙站了很久。 柳息风的后劲不小。李惊浊想。 饮酒过量,他可以给自己开一剂解酒药。而柳息风过量,却不知道能开什么药来缓解一二。 李惊浊回到李宅,收了几本书和换洗衣物放进箱子里,拎着箱子向太平镇去。 他没法住在离柳息风这么近的地方了。 柳息风太浓,需要稀释。 可是太平镇也全是柳息风的气息。李惊浊避开了小乔粉店,避开了施姐家常菜,可是避不开宗姨的茶室和小云老板的太平文房,他要选一个地方去。 如果去宗姨那里,宗姨就会告诉父亲,父亲于是会过问他为什么不住在老宅。 他选了太平文房。 小云老板起得也早,已经吃过早点,正在清点账目。 “颜料这么快就用完了?”小云老板看见李惊浊,说。 是快用完了,尤其是一种用来画柳息风肌肤颜色的颜料,不过李惊浊摇摇头,他不打算再买了。他说:“云哥哥,我想在你这里待两天。” 小云老板看他的神色,说:“脸这么灰,受什么挫折了?” 李惊浊突然想起柳息风也曾问他,回来休养,是不是得了相思病。他想起柳息风妖娆的念白。他想起柳息风飞扬的神采。 他不能再想。 小云老板看他不讲话,又说:“是不是朋友走了,不高兴?” 李惊浊摇头。 小云老板不再问,只说:“你来了正好,帮我算账。” 李惊浊点头。 他坐在店里,算了一上午账。 要中午的时候,小云老板说:“中饭想吃什么?” 李惊浊想了想,说:“我来做吧。” 小云老板就住在门面的楼上,厨房里应有尽有,李惊浊看了不满意,说要自己去买菜。 小云老板无奈说:“你还怕吃了我的嘴短?” 李惊浊说:“不是,就是还想吃点别的。” 小云老板只好随他。 李惊浊去菜市场买了四斤没有处理好的牛蛙回来,小云老板看见,以为卖牛蛙的小贩占他便宜:“怎么也不给你处理处理?回来自己弄,还要花好多工夫。” 李惊浊说:“我叫他不要处理。没有我处理得干净。” 然后小云老板便看见李惊浊戴上刚一起买回来的塑胶手套,拿起菜刀,利落地解剖起牛蛙来。他手法超然,速度奇快,内脏作一堆,处理好的蛙肉作一堆,两堆渐渐堆得老高,翻飞的刀刃不断将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反射到小云老板脸上。 小云老板心中悚然,觉得他仿佛在杀人分尸。 “做成水煮的吧。”李惊浊拿着还在滴血的刀,说。 小云老板点头如捣蒜:“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真做好水煮牛蛙后,李惊浊却不是很有胃口,只有小云老板一直在吃。 “你不是真的想吃牛蛙,对吧?”小云老板说。 李惊浊勉强笑一下,没有答话。 接下来的几顿饭,小云老板顿顿有口福。李惊浊买鱼买虾买鸡鸭,样样自己处理,小云老板只管吃,再不来看李惊浊到底是怎么做饭的。 所以几天以后,小云老板才发现处理好的各类鱼肉已经塞爆冰箱,再装不下新的东西了。他打算等李惊浊回来,就讲清楚,在吃完之前,不要再买了。可是李惊浊回来的时候,又提了两斤黄鳝。 “惊浊。”小云老板趁他还没有拿起刀,赶紧说,“你这样不行啊。再这样下去,我就要买新冰箱了。” 李惊浊自知添了麻烦,有些不好意思:“我去送一些给别人吧。” 下午,他便往宗姨那里跑了一趟,送去一堆鸡鸭鱼肉,回来以后又在小云老板的店里搞促销,只要买两百块钱的文具就送一条鱼或半斤虾。连续这样几天,小云老板的冰箱才终于重新得了清净。 小云老板稍微放下心,可是没两天以后,李惊浊又故态复萌,一早上起来就在厨房解剖牛蛙。处理好的牛蛙堆得像小山一样。 小云老板叹口气,说:“你不如去牛蛙摊子那里打工,还可以赚钱。” 李惊浊不讲话。 小云老板说:“惊浊,你学过医,我没有学过医,但是我感觉,你病态了,这样不对头。你自己有没有感觉到?” 李惊浊这才把手里的刀一放,摘下塑胶手套,坐到椅子上。 “跟我讲讲。”小云老板坐到他旁边,“你小时候受了委屈,不是也跟我讲过?你记不记得,以前,阿姨要你跳级,你见不到旧同学,放假回来就跟我讲?讲完就好多了。” 李惊浊还是不讲话。 小云老板去泡了茶端过来,又说:“都说要坚强,要受得,要忍得,要把眼泪咽回去,不要跟旁人诉苦。其他人给你提这么多要求,还是为了让他们自己过得舒服清净?你是个人,又不是一把铁打的刀子,讲讲话,哭一下,不是比天天解剖一堆动物尸体好得多?” 李惊浊望着茶杯,茶杯映的却不是他自己的脸,怎么看,里面映的都是柳息风的笑脸。柳息风不止对他笑,柳息风还转圈圈,柳息风还脸红,柳息风还抛媚眼。 李惊浊两口将茶喝掉,把杯子推得老远,再不让柳息风出现。 “还是不讲?”小云老板叹气,“拿你没有办法。不讲,就去画画吧,纸笔都是现成的,不要再拿刀子了。” 李惊浊摇头,不肯画画。 小云老板诧异道:“连画画都不肯了?叔叔阿姨当年非要你选个‘正经职业’,不准你再画画,你伤心好久。前不久还来买画具,特意选颜料,怎么现在连笔都不肯拿了?”讲到这里,他试探着问,“因为当时一起来的那位朋友?” 李惊浊静默了,良久,才说:“云哥哥,你帮我一个忙。” 小云老板说:“你讲。” 李惊浊说:“你帮我送一回牛蛙。” 小云老板问:“送到哪里去?” 李惊浊说:“送到我家老屋后面的一栋房子。” 小云老板问:“那是哪个家里?” 李惊浊说:“朋友。” 小云老板懂了。 李惊浊说:“云哥哥,你不要问。” 小云老板无奈笑道:“只有你,要我帮忙就算了,还有好多要求。” 李惊浊脸烧起来,说:“你答不答应?” 小云老板说:“答应。不答应又要死好多牛蛙。” 李惊浊低下头,说:“本来菜市场的牛蛙也是要死的,客好多,我是帮摊主的忙。”又说,“谢谢云哥哥。” 小云老板看着他的发顶,眼神复杂,笑意却温柔:“不要谢,这次谢了又要我去帮别的忙。还有什么要求?通通说齐全。” 李惊浊说:“我下楼买一箱干冰,牛蛙放到里面不会坏。你一起送去。” 小云老板点头。 李惊浊下楼去了,路过小乔粉店,忍不住进去买两斤麻辣牛肉。 周郎说:“小李医生,你怎么买得比风兄还多?是不是要又要和风兄一起吃?” 李惊浊不答,不声不响站了一会儿,问:“风兄这几天有没有来吃粉?” 周郎打包好麻辣牛肉,交给李惊浊:“来了,昨天中午还来了,带一位朋友一起来的。” 李惊浊想问:什么朋友?哪位朋友? 可是嘴上却只说:“这样。” 周郎笑着自己说起来:“是一位出版社朋友,以前也来过。很漂亮。” 李惊浊重复:“很漂亮?” “你在说谁漂亮?”一个娇小的女人从周郎身后走出来。 周郎听见这个声音,忙说:“小乔最漂亮。” 李惊浊无心再待下去,告辞回太平文房。 小云老板看见他光提一个小袋子,就问:“干冰在哪里?” 李惊浊这才想起没有买干冰,可是真的还要送东西去给柳息风吗?柳息风和他的漂亮朋友在一起,送了东西过去,会不会只是添麻烦?或者更可气的是,只是让柳息风和他的漂亮朋友一起吃个痛快? “我在想,要不然,不要送了。”李惊浊说。 小云老板说:“下楼十来分钟,怎么变这样快?小男孩的心,讲变就变了,眼睛也不眨一下。” 李惊浊心说:要是我真的是变心不眨眼睛的小男孩,就好了。 小云老板又问:“到底,送还是不送?” 李惊浊站在牛蛙小山边想了半天,点一下头,又重新跑下楼买干冰。买回来,把处理好的牛蛙整整码在干冰箱子里,再把麻辣牛肉连箱子一同交给小云老板。然后,他便怀着他那一颗又酸又涩、却好多天都变不了的心,开始了结果未知的等待。 十二拾约定 小云老板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李惊浊连忙问:“他收下了?” 小云老板点头。 李惊浊双眼冒出一点希望的光,说:“他说什么?” 小云老板摇头。 李惊浊不相信:“一句话都没说?” 小云老板说:“下楼去。” 李惊浊心冷下来:“他真的一句话都没说?” 小云老板坐下来,喝了两口冷茶,终于歇下来,有力气好生讲话:“他在楼下。那么重的大男人,非要坐在我自行车后面跟着回来。那可是十二里路啊。” 他话都没有说完,李惊浊已经消失在楼梯拐角,他只能一个人坐在二楼感叹:小男孩跟风一样,真是追不起。 两折的楼梯,前一个折,李惊浊跑得飞快,后一个折,他却慢得像每步都要作出一首诗来、轻得像每步都踩在一根一碰就发出巨响的琴弦上。 就这么无声地走到第三级楼梯时,他看到了柳息风。 柳息风没有穿罩衫,只穿了一件短袖,长发也披着,正要俯身去看那些用于做颜料的矿物。 “当心,不要离得太近,你没戴口罩。”李惊浊站在楼梯上,说,“有些矿石有剧毒。”他自己也没想到,开口说第一句话,竟然并不如何艰难。 柳息风转过身来。他身边的一切,笔墨,宣纸,矿石……霎时间都隐成了朦胧的光斑,只剩他这个人是清晰的。这个清晰的人,使其他东西一概黯然失色。 李惊浊远远地轻喊他的名字:“柳息风。” 柳息风不言语。 待李惊浊走下台阶,柳息风忽然笑了一下。那笑不是高兴的笑,他嘴角向上,可眉心却蹙着,眼中似有怒意。他说:“李惊浊,你到底在想什么?” 想什么,还能想什么?可是,李惊浊心想,他总不能真的答一句:想你。这话他说不出口。画画和送吃食,已经是他的极限。况且,柳息风这样的人,会看不懂他这点心思吗?不会,柳息风若是不懂,那只能是不想懂。 “你知道。”李惊浊说。 柳息风说:“我又知道了?” 李惊浊说:“是。你知道。” 柳息风说:“我到底知道什么了?” 眼看两人的对话又要发展成那天骑牛时李惊浊莫名其妙生气事件的翻版,柳息风没等李惊浊说话,抢先一步道:“李惊浊,好,那我来讲一讲,我到底知道什么。” 柳息风顿一下,继续说:“那天,你画一幅画,却不讲明白,像地下特工接头一样,让我解谜。我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出门去找你,却看到你把我们要一起吃的东西打包送到我家门口。我去你家,却又只看到李宅大门落锁,人去楼空。你说,我能怎么想?我该怎么想?” 李惊浊没想到事情在柳息风的眼里,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他解释道:“我以为——” “你以为。”柳息风说,“谁让你随便以为了?” 李惊浊答不上来了。 他心想:我连以为的权利都没有了吗?也许是的。喜欢一个人,便成了待宰的鱼肉,早没有权利可言。 可是,李惊浊还不习惯主动放弃他的权利。他习惯势均力敌,习惯和对方站在同一个高度上一较输赢。 他现在仔细回味柳息风方才那段话,发觉自己是被唬住了,他心想:这还要想吗?你柳息风,七窍玲珑心,还需要想一晚上?你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也只有柳息风,巧言善辩,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明明那晚不给回应,转身就走,还怪对方随便以为。 李惊浊想清楚了,便说:“你想了一个晚上。想出什么来了?” 这句话问得镇定,不像在胆战心惊地等候一个答案,但是他的心却已经提起来,提得比他的人还高,随时准备等着柳息风一声令下,摔成十六瓣。 柳息风说:“挑一件衣服尚且要想一阵,这样的事,一晚上想不出结果。” 李惊浊略微失望,可是这样的失望又在意料之中:“那现在呢?这么多天过去,你总该想出了结果。” 柳息风说:“我没有想。找不到你的人,我就没有再想。” 李惊浊说:“那,从现在开始,你准备想一想了吗?” 柳息风沉默了。 沉默已经是答案。生活其实不像考试,多半不需要言明分数。做什么事,出什么结果,自己心里该有数,不用别人来讲。 李惊浊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脚背。他心想,其实人无论如何都不该表白,这样的事,讲求一个水到渠成,时候到了,无需表白,时候未到,表白也只是平添双方的烦恼。思及此,他甚至隐隐责怪起柳息风,作风这样浪荡,给了他遐想的余地。 “好吧。”李惊浊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扯出一副笑模样,“谢谢你过来,通知我结果。” 那笑很不真挚,柳息风皱起眉:“我通知什么结果了?” 李惊浊不讲话。 柳息风说:“跟你讲几句话怎么就这么困难?” 李惊浊嘲道:“那你去跟外面的夷光姐姐们讲话,不困难。” 柳息风眉宇间隐约有了怒气,可是他看了一会儿李惊浊,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李惊浊板着脸,说:“你笑什么?” 柳息风叹了口气,说:“还没有在一起,你醋性就这么大,要是真在一起了,我能不能活过前三天?” 李惊浊遭此调侃,恼羞成怒,脸烫得像是快要把自己蒸熟了,可是“在一起”三个字从柳息风嘴巴里说出来,又是那么甜美。一时间,种种心绪翻涌不停,他一开口,竟然磕巴起来:“谁,谁醋性大?你这个人,现在倒是不装糊涂了?什么地下特工接头,什么解谜,你老实讲,是不是看我的画第一眼,就什么都清楚了?” 柳息风说:“没有那么快,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李惊浊不信:“那你是什么时候明白的?” 柳息风说:“第二眼吧。” 这人!简直可恶。 李惊浊咬牙,瞪着他不讲话。 柳息风说:“但我确实考虑了一整晚。” 李惊浊说:“你现在不愿意考虑了。” 柳息风深呼吸了一下,提起这事,他似乎又烦躁起来:“我只是想一个晚上,你就失踪这么多天,我再想下去,是不是要五十岁才能见到你?你以前倒好,一本正经跟我说,失恋不过吃饭洗澡闷头睡觉,第二天起来一切照旧。一切照旧,我为什么找不到你?” 李惊浊终于也自觉不占理了,声音低下去:“我以前没失过恋,低估了失恋的苦楚。况且,你也说过,一切照旧是麻木。” 柳息风说:“好,就算你有理。可是,你怎么知道你失恋了?” 李惊浊反问:“我没有吗?”这反问却突然气势汹汹,虽然他此刻有如命悬一线。可是越是身家性命都在对方手中,才越是不能求饶。 柳息风既没有答“有”,也没有答“没有”。他说:“你说走就走,不给我考虑的时间,我拿什么来回答你?” 比起方才的沉默,这个回答已经好太多。李惊浊抿着嘴唇,看着柳息风半天,问:“你要想多久?” 柳息风说:“你还失踪吗?” 李惊浊听了,嘴角忍不住要上扬,想问:你是不是怕我失踪? 可他到底不敢这么得意忘形,所以将笑意压下来,认真承诺道:“我不失踪。”又问,“你要想多久?” 柳息风想了想,说:“两个月。” 李惊浊笑起来,又不想笑得太明显,于是咬了一下唇,说:“嗯。两个月。”这便不说话了,只直勾勾地看着柳息风。 四目相对,柳息风说:“你不满意?” 李惊浊对两个月没有不满,可仍抱怨一句:“实习期太长。” 柳息风笑起来:“你当是考核?不是考核,是我要想清楚。” “那,你就不能先录用,再想清楚?”李惊浊嘴上不饶人,“又不是终身职务,你以后又看上别人,把我开除就是。” 柳息风听了,忽然一脸匪夷所思,说:“怎么有你这样的人?” 李惊浊不明所以,心说:我这样的人?我倒还没嫌你花蝴蝶一般放浪。 嘴上却虚心请教:“我怎么了?” 柳息风说:“别人有了心上人,都是想尽办法追求,投其所好,博人一笑,恨不得片刻不离,星星月亮全数摘来。唯独你,发脾气,挖苦人,闹失踪……我真是差一点就想错。也不知道我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竟然能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 李惊浊的脸又渐渐热起来,半晌,才说:“你要是喜欢那样的,那我,那我自然也想尽办法追求,投其所好,博你一笑,片刻不离,星星月亮全数摘来……” 十三拾余年 “柳息风,你搬到我家来吧。”回去的路上,李惊浊说,“这样,也方便我——” “方便你投其所好,博人一笑,片刻不离,星星月亮全数摘来?”柳息风瞥李惊浊一眼。 李惊浊脸一红,说:“你来不来?我不收房租。” 柳息风说:“陪床抵房租。” 李惊浊羞恼:“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柳息风说:“你不想?” 李惊浊不讲话了,走一阵,才用极小的声音说:“想还是想的。” 柳息风一副早知如此的神色。 李惊浊说:“到底来不来?” 柳息风说:“不来。不方便。” 李惊浊说:“有什么不方便?我收拾一间卧室给你,书房也给你。” 柳息风说:“有人还赖在我家不走。” 李惊浊想起了周郎的话,酸道:“出版社的漂亮朋友。” 柳息风说:“漂亮朋友?他又老又秃。” 李惊浊放下心来,嘴上却不显,只说:“是吗?周郎说很漂亮。” 柳息风说:“周郎有眼疾。” 李惊浊就笑:“医学生倒没有看出来。柳大夫是怎么诊断的?按个人需求诊断的?” 柳息风说:“眼睛正常的人不会觉得他漂亮。他不仅又老又秃,而且为人很是讨厌。” 李惊浊说:“背后少讲人坏话。” 柳息风说:“我讲的是实话,当面也这么讲。” 走到陈宅,李惊浊才知道到底是谁有眼疾。 此时还是上午,日头很烈,李惊浊看见一个看不出年纪的高瘦男人坐在台阶前剥莲蓬。男人戴着一顶竹编斗笠,遮了大半张脸,袖子和裤腿卷起来,露在外面的手臂和双腿都十分修长,明明是一副好皮肉。他剥开一粒莲子,就往自己嘴里塞一粒,吃得津津有味,却难得地优雅。 柳息风对李惊浊说:“就是那个老秃子。” 剥莲子的人听见“老秃子”三字,抬起头来,说:“柳息风,你交不交稿?” 柳息风跟没有听见一样往屋子里走。 剥莲子的人好像也习惯了,随意擦一下手,走向李惊浊,说:“你好。余年。柳息风的编辑。” “你好。李惊浊。柳息风的……邻居。”李惊浊下意识地去看余年的头顶,那里被斗笠内檐遮着,看不出发际线高低,不过老肯定是不老的,只不过他眼下有隐约的细纹,可是反而显得那双眼睛更深邃,更有故事。 余年发觉李惊浊的视线,说:“不要轻易相信柳息风说的话。他答应我的稿,拖了快半年,连影都没有。光是这里,我就已经是第三次来。” 李惊浊于是想到了柳息风说好的两月之约。 余年看李惊浊神色,说:“他是不是答应你什么了?” 李惊浊不语。 余年说:“不管他答应了什么,不要信。还有,保护好隐私,别什么都跟他说。他——” 柳息风从屋子里走出来,打断余年的话:“你什么时候走?” 余年说:“你什么时候交稿?你交完稿,我立马走。” 柳息风说:“我发邮件给你。” 余年说:“你少来。你邮箱密码是多少,自己还记得吗?我给你发了少说二十封邮件,你回过一封吗?” 柳息风说:“我寄给你。” 余年说:“你先报一下我的地址。” 柳息风说:“北京市——” “我住在上海。”余年说。 柳息风说:“我还没说完。” 余年说:“你不会想说北京市二十几环,就环到上海去了吧?” 柳息风不讲话了。 余年对李惊浊说:“看到了吧。” 李惊浊看一眼柳息风,心想,没想到还有人能对付得了柳息风。想到此处,又有一丝羡慕,或者承认了吧,就是嫉妒,嫉妒有人竟然这样了解柳息风。 余年说:“我认识他十年。吃一堑,长一智。” 李惊浊发现余年这个人,好像很容易看穿别人的心思,他刚想到什么,还没问出口,余年就能说出来。 柳息风说:“所以这十年我潦倒落魄。” 余年说:“如果你不认识我,这十年就不是潦倒落魄,而是饿死街头。” 柳息风低语一句什么,钻进书房。 余年说:“又在骂我。来回来去只知道一句老秃子,词汇量贫瘠。” 李惊浊对余年说:“余编辑要在这里等他写完稿吗?” 余年说:“他能让我等到五十岁。” 李惊浊发现,柳息风说话,分明有余年的痕迹。他又问:“是要出新书了吗?我看过他写的《禁止说话》。” 余年点一下头,问:“介意我抽烟吗?” 李惊浊说:“没事。” 余年用下巴指一下远处的田野,一边点上一支细长的薄荷烟,一边说:“去那边说吧。” 李惊浊回头看书房紧闭的窗户一眼,跟上余年的脚步。 余年站在田埂上,看着北方的山,抽一口烟,眼睛微微眯起来,问:“觉得怎么样?” 李惊浊反应过来他在问书,便如实答道:“写得很好。” 余年说:“垃圾而已。” 李惊浊胸腔起伏,有些为柳息风不平:“为什么这么说?” 余年吐出一个烟圈,不答,反而说:“今天的食材,是你差人送来的。” 李惊浊没想到话题转到了这里,“嗯”一声。 余年仿佛已经看穿李惊浊和柳息风的关系,再不问其他问题,只是对着远山抽烟。 李惊浊追问:“为什么说那本书是垃圾?” 余年说:“除了那本书,你还看过柳息风其他作品吗?” 李惊浊说:“没有。” 余年报了几个笔名,问:“那这几个人呢?” 李惊浊说:“听过一两个名字,好像有一个是写畅销书的,不过我没看过。” 余年说:“柳息风的马甲。” 李惊浊讶然:“啊……既然写了这么多书,总不至于潦倒落魄。” “那是因为你没看见他挥霍的样子。各种意义上的挥霍。”余年说,“我叫他珍惜天赋,结果他写了那本垃圾书之后,再写不出一行能称得上是文学的东西。那可是十年。十年,一棵树都长大了。他没像棵树似的结出果子来,反倒结了一身的瘤子。” 李惊浊不懂余年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了想,说:“其实余编辑也认为《禁止说话》是柳息风最好的作品,对吧?他后来的每一篇,都比不上第一本。” 余年说:“当然不是。” 李惊浊问:“那最好的是哪一本?” 余年把烟屁股按熄在一根野草上,说:“他还没写出来的那本。” 李惊浊心想:恐怕已经写出来的书里,确实是第一本最好。 不过,他只说:“余编辑来这里,就是为了等那一本最好的吗?” 余年不答,又点燃一根烟。过了一会儿,才说:“有些书,不是可以等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李惊浊点点头,说:“我明白。”说罢,他犹豫了一下,又说,“我能不能问一句,《禁止说话》这本书到底有什么问题?柳息风也不愿意提它。只是因为他从那本书以后,就写不出好作品了吗?” 余年低头抽烟,斗笠遮住他的眼睛,只露出嘴和下巴。一个淡淡的烟圈从他的唇中钻出来,带出来同样淡淡的几句话:“他不敢提。好不容易有个小朋友喜欢他,他怎么会把那本书的事说出来?” 李惊浊听不明白,什么叫好不容易有个小朋友喜欢他?什么叫那本书的事?还有,余年是柳息风的编辑,为什么会跟他李惊浊说这么多? 余年看李惊浊神色,笑一下,这个笑甚至可以称得上慈祥了。当他这样笑的时候,李惊浊觉得自己像是个被特别关爱的傻孩子。 余年说:“看你老实,怕你被柳息风骗了。小朋友的喜欢,多半基于想象。柳息风这个人,专业毁人想象,第一眼喜欢他的人,多了,但是从没有人喜欢他超过三个月。” 三个月……从李惊浊和柳息风认识算起,再加上柳息风的两月之约,差不多正好三个月。难道…… 李惊浊正要再问,柳息风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又给人抽二手烟。” 余年掐灭烟头,对李惊浊说:“你且听他那一套理论吧。” 柳息风走近了,果然说:“吸烟导致脱发。” 余年说:“你才写了多久?椅子上有刺吗?” “笔杆子太粗糙,磨得手疼。”柳息风没等余年讲话,便将一页稿纸拍在余年胸膛上,“梗概。好走不送。” “我少说送过你十个键盘,你倒风骚,每位朋友家放一个,说是要去逐个临幸,最后自己只剩下一支笔,也好意思抱怨。”余年说着,接了稿纸,上下浏览一遍,说,“拖了半年,你就给我一页十分钟写出来的梗概?” 柳息风说:“再多也没有了。你再催,我就给你写一本《我和我的秃头编辑》。” 十四拾宝铺 第二日,余年要走。 李惊浊说要去镇上采买,所以陪余年一道走。柳息风还没有起床,只在卧室窗户外贴了一张纸条,潦草写道:望君烟水阔,挥手泪沾巾。 “泪沾巾?我看是乐逍遥。”余年把那张纸撕下来,揉作一团,想丢掉,最后还是没丢,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李惊浊说:“柳息风喜欢古诗。” 余年说:“他还喜欢外国诗。他什么都喜欢,其实就是什么都不喜欢。” 李惊浊说一句酸掉牙的话:“又多情又无情。” 余年说:“这句算抬举他了。” 李惊浊说:“我想起来,他真有一个特别喜欢的:听故事。” 余年说:“他要是生在旧社会,那就是天天听书遛鸟的公子哥。不是贵族,还一身的贵族习气。”说着,看李惊浊一眼,问,“怎么,你也给他讲故事了?” 李惊浊说:“嗯,讲了一些,没全讲。” 余年说:“你少给他讲故事。讲多了,要出事的。” 李惊浊问:“能出什么事?” 余年笑笑,说:“你说呢?一个写小说的,说白了,靠贩卖故事为生。有灵感的时候还好,但是谁会永远有灵感?没灵感的时候,你说他能干出什么来?” 李惊浊说:“把别人的故事变成自己的故事?” 余年没答话,习惯性地摸一下口袋,拿出一个金属薄烟盒来,打开,里面已经空了。他问:“这里有卖烟的地方吗?” 两人此时已经行了一段路,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李惊浊说:“要么打道回府,我家附近有小卖部,不过只有那么几种本地烟;要么继续走去镇上,远一点,可以选的种类多。” 余年说:“去镇上吧。” 恰好此时有一辆拖拉机从他们身后开来,余年朝拖拉机挥挥手,喊:“老乡——带我们一程——” 李惊浊有点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余年说:“脸皮这么薄,没少被柳息风欺负吧?” 李惊浊笑笑,不讲话。 两人爬上拖拉机,坐在装饲料的蛇皮麻袋上。 老乡抽着烟,问:“到哪里去哇?” 李惊浊以方言回:“太平镇。多谢。” 老乡点头,咧嘴笑开,看余年一眼,用普通话回:“我们就是要去太平镇的。” 余年学着方言口音,对老乡说:“讨根烟抽。” 老乡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蓝色硬壳芙蓉王来,爽快打开,让余年自己拿。 余年捻一根,端详一番,才凑近老乡的烟头点燃,抽一口,很享受地感叹:“好烟啊。多谢。” 老乡眼中自得,嘴上谦虚:“也就一般啰,今天没带软装的。” 余年一路用蹩脚的方言夹着普通话跟老乡聊天,李惊浊就在一旁听。拖拉机一路轰隆隆地开到太平镇,李惊浊和余年先后下了车。 去商店买烟时,余年看了一阵货架,又出来,走了几家不同的店,才在一家新开的外贸烟酒店里买了一种很贵的外国烟,拆掉烟盒,将烟一根一根码进自己的金属烟盒里。李惊浊看烟身,认出是余年昨天抽的那一种,便说:“这比芙蓉王贵多了。” 余年听了,抽一口烟,眯起眼,说:“你看到老乡自己抽的烟吗?” 李惊浊说:“不是芙蓉王吗?” 余年说:“不是。他衬衣口袋里放一盒白沙,自己也抽白沙,裤子口袋里才藏一盒芙蓉王。芙蓉王烟盒磨损得厉害,里面的烟却还是半满的,一看就是省着抽的。他拿好烟招待我。” 李惊浊明白过来,说:“老乡要面子。”说着又看向余年。余年的行为让他想到柳息风,柳息风有时候也有这样的一面,观察入微,自然而然地就让陌生人熨帖至极。余年在拖拉机上和老乡聊天时,也很像柳息风,什么都能聊,什么都了解。 余年发觉李惊浊的目光,说:“怎么,没见过中年人?” 李惊浊说:“我觉得柳息风像余编辑。” 余年说:“少来贬低我。” 李惊浊笑笑,说:“余编辑去哪里坐车?我送你上车。” 余年说:“不用。平时都是你出来买东西,柳息风在家里躺着当大爷?你脸皮可以厚一点,真的。柳息风不要脸的。他这个人,脸说红就红,说白就白,变色龙一样自如,你不要信。” 李惊浊为柳息风辩解道:“也不是。之前,我跟他一起来镇上,遇到一个人,像是来寻柳息风的仇。后来我怕出危险,就自己来镇上买东西。” 余年听了,脸色如常,随口问:“什么人?” 李惊浊说:“叫曹森岩。” 余年低头抽了一阵烟,说:“作孽。” 李惊浊没听清:“什么?” 余年说:“自己选的路,今天不走,明天也是要走的。躲不过。” 李惊浊听了,说:“余编辑也认识曹森岩?他跟柳息风到底有什么仇?柳息风好像也是这个态度,他说,他跟曹森岩总要遇到的,躲不过。” 余年不讲话,抽完那根烟,才说:“要是再遇见,曹森岩只要没把柳息风打死,你就让他打,一边看着不用管。柳息风欠他的。” 李惊浊皱起眉,说:“那怎么行?” 余年笑笑,说:“你要是看不过眼,就跟他一起挨打吧。年轻人身体好,断两根骨头一下就长好了。早点打完,早点清账。别等到柳息风七老八十再挨打,那时候就真挨不了几下了。” 李惊浊说:“余编辑,我当你是文明人。” “我当然是文明人。我从不跟人动手。”余年一脸诧异,好像完全不能理解李惊浊为什么这么说,但是这种诧异又明显是装出来的,“不文明的是柳息风。”说罢,他从路边的水泥墩子上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我走了。哦,还有个事,柳息风要是把我寄过去的信丢进垃圾桶,你帮我捡出来放他桌上。” 李惊浊心想,现在这个年代竟然还有人寄信。他说:“寄得到吗?我都没见过邮差。” 余年说:“这里的邮差一两周来一次。你不知道么,柳息风不用手机,这两年连电脑也不用了,和朋友全靠书信来往,活得像山顶洞人。他还集邮,有一大摞集邮册。我给他寄信,信上的邮票好看,他就弄下来,放进集邮册,邮票不好看,他就直接扔了。” 李惊浊像是得了一个独家消息,不禁喜悦道:“除了集邮,他还喜欢什么?” 余年说:“你要把他当尊佛供起来?” 李惊浊尝试厚着脸皮,说:“当仙子吧。” 余年说:“得了吧。” 李惊浊又问:“他还喜欢什么?就像集邮这种爱好。” 余年说:“古籍孤本,旧唱片……一切老东西,或者就是漂亮发带、簪子……你把他想象成一只爱俏的花孔雀,怎么好看怎么来。” 李惊浊一一记在心里:“还有别的吗?” 余年说:“我得走了。再不走赶不上火车。” 李惊浊点点头。 “斗笠是柳息风房东家的,你帮我还回去吧。出来时忘了摘。”余年说着,去摘头上的斗笠。 李惊浊没想到,余年的斗笠下,竟然是一头乌黑浓密的短发。 余年说:“跟你说了,不要随便相信柳息风说的话。好了,我走了。” 李惊浊笑说:“好。”可他不会真的不信柳息风说的话,玩笑和谎言毕竟是两回事。 余年了然道:“你没听进去。” 李惊浊还是笑。 余年说:“其实你想要他喜欢你……算了。” 李惊浊说:“怎么不说完?” 余年摇头:“算了。” 李惊浊说:“说话说半句。” 余年说:“我去赶车。” 李惊浊不强求那后半句。 余年笑笑,转身挥手。 李惊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去买东西。 他走着走着,看见一家招牌叫“文武泰拳”的泰拳馆,便进去报了个名。因为他想起来,去年同科室来了个博士师兄,常年练泰拳,一身精壮肌肉,白大褂一脱,比安保人员还威武。医闹的人总是很有眼色,再怎么闹也不敢闹到那位博士师兄头上去。 虽然李惊浊自认为是文明人,但是现在已经开始想为柳息风可能不太文明的生活做准备。 报完名,他又在镇上转了一圈,想看看有没有旧邮票店。邮票店没发现,倒让他看到了一间门脸很狭窄的旧首饰店。因为门脸太小,李惊浊方才经过时,差一点漏掉。店门边也只竖一块不起眼的小木招牌,刻三个字:钗头凤。有各色珠帘从门框上垂下来,晃荡之间折射出一片光彩。 李惊浊拨开珠帘,见一位老太太坐在桌边修一只手镯。 “自己随意看看。”老太太没有抬头。 李惊浊走到柜子边,看着一样样首饰,想象它们戴在柳息风身上的样子。手镯……不合适,柳息风手腕上不戴东西,而且写作也不方便。项链……不合适,像清宫剧里的老佛爷。项圈……闰土和猹? 李惊浊忽然笑出声来,老太太抬起头,笑眯眯说:“看到钟意的了?” 李惊浊摇摇头,老太太说:“再看看。” 下一排柜子上是头饰。李惊浊看到一支荷花簪子,荷花瓣的边缘是金色的,中央是红宝石色,正欲询问价格,转头却正好看见柜子另一侧放着一只蓝金交映的蜻蜓。他走过去,仔细端详那只蜻蜓,不知它是作什么用的,因为它既不镶在簪子上,也不串在链子上。 “老板,请问——” 李惊浊还没问,老太太便说:“每次有人看到这只蜻蜓,都要问一句怎么卖。这件不卖,是一位客人订做的,宝石也是他自己找来的,所以没有第二样。” 忽然一阵珠帘响动声传来,老太太看向门口,说:“哎呀,就是这位客人订的。” 李惊浊回过头,珠帘光彩下,小云老板撞进他眼里。 十五拾陆唐 “惊浊?”小云老板惊讶。 老太太看一眼李惊浊,笑说:“原来是小云老板的熟人。”说罢又看向小云老板,假作抱怨,“订了不按时来取,天天有人问那只蜻蜓,不问其他东西,搞得我心烦。今天快取走,拿着去讨未来老板娘欢心。未来老板娘磨人喏,蓝金就蓝金,还非要阳光下面所有颜色都有,又任何颜色都不是。小云老板以后有得受啦。” 李惊浊听到这处,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转头去看小云老板,更不知该说什么。 小云老板尴尬道:“凤娭毑讲什么……未来老板娘,哪有这号人物?” 凤老太讲:“我记性不比年轻人,但也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吧,小云老板,你上次不是才跟我讲,这个是要拿去哄那位——” “我没讲过。”小云老板拦过话头,“讲了也是瞎讲,当不得真的。凤娭毑帮我包一下东西吧,我还有事,急着要走。” 凤老太说:“就小云老板贵人事忙。” 小云老板尴尬笑笑,不讲话。 李惊浊站在原地,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凤老太将蜻蜓包好,给小云老板,又对李惊浊讲:“看中什么吗?要是非要蜻蜓,就趁着小云老板还没出这个门,问一问他的原料是哪里来的。等他一走,就真的没有了。他是稀客,不常来。”她想起什么,又说,“哦,你们是熟人,不劳我操心。” 李惊浊说:“……不用了。我买那只荷花簪子。” 小云老板接了蜻蜓盒子,以余光看一下李惊浊,竟觉得那盒子有些烫手,匆匆告辞出店。 李惊浊付钱出门,街头熙熙攘攘,一片背影,小云老板已经和人流融为一体,找不到了。李惊浊眺望远方依稀可见的太平文房的招牌,不知该不该过去。 可能不去最好。 可是,不想发生的事、没有能力回应的事,便假作不知道、假作没有发生,这样真的可以吗?李惊浊一边走,一边问自己。他想到了自己那晚的画,柳息风看过以后,也不作反应便离开了。如果他也这么不闻不问,那么小云老板将作何感受?想到这里,他便快步朝太平文房走去。 李惊浊进店的时候,小云老板也刚回来没多久。小云老板本来正喝水,听见声音便转过身,这一转身,却说不出话了。他又转回去,只留个背影,慢慢将一杯水喝完,才转头对李惊浊笑笑,说:“这次来要做什么?买画具,还是住两天?” 见小云老板绝口不提方才的事,李惊浊觉得自己也不好主动提,可他又担心小云老板心里不舒服。他说:“蜻蜓……” 小云老板转过身去翻柜台上的书页纸张,一边翻一边随意答道:“你生日还没到。” 李惊浊说:“啊。” 小云老板说:“等到生日再给你。” 李惊浊说:“你记得啊。” 小云老板说:“七夕这种日子,想不记得也难,是吧。” 李惊浊“嗯”一声,望着小云老板的背影,忍不住说:“那个……” 小云老板转过身来,看着李惊浊,说:“你不要问。” 李惊浊张了张嘴,又闭上。他想起他托小云老板送牛蛙时,也曾说:云哥哥,你不要问。 小云老板说:“我不问你的事。你也不要问我的事。” 李惊浊低下头,说:“……好。”他想,小云老板肯定早知道他的心思在哪个人身上,从骑车载柳息风来太平文房,不,也许从买画具那天开始,小云老板就猜得一清二楚了。小云老板是通透人,通透又温柔,看穿不说破,不逼人回应,不要人做选择,总之一点,不让人难办。 李惊浊站着不讲话,总觉得自己利用了小云老板的通透与温柔。 小云老板看他那样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哎,你不要白来一趟。早上有人送来一坛剁辣椒,一条五斤的鳙鱼,你帮我把鱼处理干净,好做剁椒鱼头。” 李惊浊听了,心中一块大石稍微松了,能帮小云老板做点事,当然很好。他立马问:“鱼在哪里?” 小云老板说:“楼上,水池里。” 李惊浊上楼,三下五除二处理完一条鱼,再将鱼头用调料腌好,其他部分收到冰箱里。做完这些,他心情轻松不少,下楼去见小云老板时也没有方才的不知所措了。 两人闲话几句,有客人进来,小云老板招呼客人,李惊浊便出店去采买所需物品,最后返回李宅。 李惊浊到家时,发现门前柳树下放着一条躺椅,柳息风卧在上面,像在睡觉,他肚子上面还卧了一只猫,也像在睡觉。李惊浊望望天,日上三竿,猫不知勤勉,柳息风更不知勤勉。 李惊浊走过去,猫还没醒,柳息风先睁开眼,说:“他走了?” 李惊浊点头:“早就走了。” “他讲了我的坏话吧。他讲的话,你不要信。”柳息风注意到李惊浊手上的斗笠。 李惊浊把斗笠放到墙边立着,说:“他没有秃头。” 柳息风肯定道:“假发。” 李惊浊回忆了一下,说:“不像。” 柳息风说:“他的钱全部用来买高级假发了。他为了买假发,卖了上海一套房。” 李惊浊:“……” 大约是刚从小云老板那里回来,李惊浊没有心思和柳息风调笑,柳息风也发觉了,就不再讲余年,而说:“你有事。” 李惊浊不讲话,只摸出一个细长盒子,递给柳息风。 柳息风见木盒一角刻“钗头凤”三字,便说:“一次,我也经过这家店,不过没有进去。” 李惊浊问:“怎么?” 柳息风说:“钗头凤,你想起什么?” 李惊浊想了想,说:“课文里学过一篇。红酥手,黄藤酒。陆游写的。” 柳息风点头:“我看见店招牌,想起陆游和唐婉分别七年,于沈园重逢,彼时唐婉已为人妻,陆游感怀至深,醉题《钗头凤》。我站在店门前,背到‘一杯愁绪,几年离索’,觉得太哀伤,便没有进店。” 李惊浊听了,不知怎么的,就联想到他和小云老板也是几年未见,再重逢时,他心里已经有了柳息风。李惊浊压下这种想法,对柳息风说:“其实没什么。那店老板既不姓陆,也不姓唐。她姓凤。打开看看。” 木盒一开,暗红绒布上一支荷花簪,柳息风眼神微亮,方才话语中的哀伤已然不见,只顾赏玩簪头荷花。一时间金红流转玉白的指间,千般风情。 李惊浊看他高兴,便觉得这簪子买得值了:“戴上试试?” 柳息风把簪子插进发间,发觉固定不住,簪子很快就滑落下来。 李惊浊说:“你不会用?” “不会。”柳息风期待道,“你会?教我。” 李惊浊说:“我也没用过。先试一试。” 柳息风朝李惊浊一笑,问:“外科医生的手,是不是都很灵巧?” 这话像是调情了,李惊浊低头笑一下,也不讲话,接过簪子,便站到躺椅边,去绾柳息风的发。 头发散发出香气,可以迷人心志,李惊浊觉得自己本来就对长发男人有一些特殊偏好,再加上柳息风身上特有的一种若有若无幽香,让他无法抵抗地低头去接近。 “好了吗?”柳息风动了动脑袋。 李惊浊忙说:“没有,别动。”他根本没有用上簪子,而只是一直在嗅柳息风的头发,嗅了好一阵,抬起头时,却看见门前水塘对岸蹲着一个不认识的农民,正用一种既不理解又有几分嫌恶的眼光看着他。 柳息风又问:“好了吗?” “快了。”李惊浊不敢再闻,专心绾发。乡村中的事,一家传到另一家只要一口茶水的工夫,哪家媳妇跟人跑了,哪家男人赌钱输了,不要一天,这一片都能知道。李惊浊觉得他应克制一些,虽然两个男人,在这种地方任谁也想不到那里去,但毕竟还是要小心,以防什么难听的话口口相传,最后传到他祖父母耳中去。李老人七十来岁还想着祖上风水宝地,儿孙光耀门楣,最是要脸面。 李惊浊摆弄了半天柳息风的头发,终于簪好。他去找了两面镜子,让柳息风看自己的后脑。柳息风不看镜子,反而抱着猫站起来,转一个圈,问李惊浊:“好看吗?” 李惊浊终于不用再说“还行”之类的话掩饰,而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好看。最好看。” 柳息风眼波一转,说:“最。” 李惊浊说:“嗯。” 柳息风问:“最好看?是跟哪些人比?” 李惊浊想:当然是跟我见过的所有风景相比。 可是嘴上却讲不出那种话,非但不讲,还故意说:“嗯,你知道的,我在医学院,见的都是教授和病人……” 柳息风说:“除了教授和病人,就没别的可比了?” 李惊浊轻咳一声,望天作沉思状,说:“再有,就是尸体吧。” 柳息风说:“你跟老秃子越来越像,存心气我。” 李惊浊高兴不起来了,说:“我觉得,其实余编辑对你有很高期望。他还在等你的稿,你快去写吧,别耽误了,等吃饭的时候我叫你。今天有黄鸭叫。” 柳息风说:“可是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看水坝,还要一起去取山泉水来泡茶。你小时候看过的新鲜东西都要教我看一看,小时候做过的趣事都要带我做一做。” 李惊浊说:“那你要写的东西怎么办?” 柳息风说:“你先带我去山野间采风。” 李惊浊自认为有鼓励柳息风走上正途、认真写作的责任,于是说:“那你回来就要写。” 柳息风说:“再说。” 李惊浊说:“你答应我。” 柳息风说:“那你给我讲故事。” 好嘛,现在要柳息风写作,就已经要用讲故事作交换,那李惊浊什么时候才能听到柳息风本人的故事?但李惊浊终究忍不下心拒绝,喜欢总是小心翼翼,喜欢总是要多费思量,买簪子博美人一笑,讲俏皮话博美人一个瞪眼,把自己有意思的东西全部掏出来供美人消遣,本质不都是一样? 李惊浊想到余年的话,若是想要柳息风的喜欢…… 柳息风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也许,应该既要有宝石般美丽无瑕的外表,又要有传奇般千疮百孔的内里,就像用最华美的文字写出来的最能戳痛人心的故事。 这个念头转瞬而过,李惊浊没有多想,只说:“讲了故事你就写?” 柳息风说:“吃了饭,看了水坝,取了山泉泡了茶,再听了故事,就写写看。” 李惊浊心想,这人真可气,无怪乎十年也没写出余年想要的东西来。可是有什么办法?连余年都没有办法,他李惊浊—— 他李惊浊只要看柳息风笑一笑,便心满意足了。哪有志气可言! 十六拾山泉 吃过饭,二人便去水坝。 李惊浊领着柳息风,走了好多里路,方听见水声,再沿着山中崎岖小道一路前行,落水拍击声越来越响,又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隔着层层叠叠的树木看见了瀑布般的水流从空中飞下。 李惊浊找到一处不当晒的巨石,邀柳息风同坐。 林荫下,两人并肩在一处看落水壮阔,偶有飞鸟在水上掠过。 李惊浊学着柳息风的样子说:“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① 柳息风瞥李惊浊一眼,说:“你在笑我?” 李惊浊为了逗他,变本加厉,以一种十分悠然的姿态地念:“瀑布半天上,飞响落人间。”② 柳息风说:“我倒不知道,你还会课本上没有的。” 李惊浊早知有一天要带柳息风来看水坝,提前背了十来首写瀑布的诗,此时像个十年寒窗进京赶考的学生,自以为满腹墨水,只怕考官不来多问。 柳息风偏就不问,反从腰上摸出一根笛子,站起身,对着流水的方向,吹起了笛。他这一吹,竟然惊起无数鸟雀,一阵扑棱棱声后,飞鸟无踪,山林更加寂静了。迎面的水风拂起柳息风的长发,笛声悠悠,萦绕在二人周围。李惊浊看得入迷,心里发痒,暗骂柳息风不知是妖是仙,生成这模样也就罢了,偏还什么都会,举手投足都撩人魂魄。他想,柳息风是专来磨他的,长此以往,要么将他磨得兽性大发,要么干脆将他磨成柳下惠,从此一概美色当前都可无动于衷。 一曲吹毕,李惊浊作欣赏之态,彷佛没有半点龌龊念头地问:“这是什么曲子?” 柳息风说:“《姑苏行》。”想了想,又说,“再吹一曲《朝元歌》。” 李惊浊说:“《朝元歌》?” 柳息风说:“是从昆曲《玉簪记》里来的。这一段讲女贞观的尼姑陈妙常与借住在观中的书生潘必正互相倾心,又互相试探的事。”说着,还玩笑道,“陈妙常也算那时的先进女性了。打破禁忌是创作永恒的主题。” 李惊浊说:“你这次,也想写打破禁忌的主题吗?” 柳息风不讲话,竹笛一横,吹起了《朝元歌》。 又是这样,柳息风讲起旁人的事来,可以滔滔不绝,讲到他自己,又不搭理人了。李惊浊不知道他们在一起后,柳息风会不会也像现在这样。 思及此处,李惊浊无心再想旖旎之事。在飘动的笛声中,他一下子想到了很多不那样旖旎却又避免不了的事。比如他和柳息风之间的禁忌,他也在打破父母与祖父母那一辈的禁忌,不知道柳息风的家庭如何,但是李惊浊已经能想象自己的家庭会是怎样的态度。他也想起了陆游和唐婉,如果他的父母也如陆游母亲一般棒打鸳鸯,那他该怎么办? 李惊浊比柳息风年少,但他的人生一直过得非常有计划,且严格执行。他每一步都走得很快、很稳,这一生,他只要不栽大跟头,就足以过上大部分人都羡慕的生活。可是现在,他看着吹笛的柳息风,知道自己必将有一个大跟头要栽,按他的习惯,应该要提前做好准备,以免将来措手不及。这一切,他也知道应该和柳息风一同商量,而不该独断,但商量需要足够的信息做基础,柳息风连一点儿最寻常的事也不肯透露,他根本无从商量。 水声如常,笛声停了。 李惊浊回过神来,抚掌称赞。 柳息风说:“我为你吹了笛,你怎么报答我?” 李惊浊说:“说好带你去看山泉。”他说着,晃一下一把刀,笑说,“等下砍一节竹子来装泉水。你要不要试试?我想你会喜欢。” 柳息风兴致来了,说:“装了泉水回去,竹子也不要扔掉,我可以将它雕成一个竹杯,杯壁上也可以刻些东西。你想要什么?花鸟,还是诗词?” 李惊浊想了想,说:“到时我来勾图,你按图雕刻,好不好?” 柳息风说:“你想画什么?” 李惊浊学着柳息风的口吻,说:“我自有妙计。” 柳息风说:“你先说来听听。” 李惊浊说:“你猜?” 柳息风不像李惊浊听不到答案便索性不问了,他很愿意猜猜看。只稍想片刻,他就满眼希冀地问:“你要画我,是不是?” 这招太毒,李惊浊本来想的不是画他,而是仿照今日所见画一幅瀑布图,可是他这么一问,李惊浊反而不得不承认就是要画他了。美人当前,不画他,画什么?画什么都是犯错。于是李惊浊说:“好吧。居然真的让你猜中了。” “真的是画我?”柳息风又惊又喜,笑逐言开。 李惊浊本想这时说一句:逗你的,谁要画你? 可是柳息风已经在惊喜之下,一把拉起了李惊浊的手,朝不远处一片竹林走去。 李惊浊心尖上一麻,然后便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和他的手相握的手没受过一点儿苦,手指修长笔直,连骨节都没突出半点来,一看就知道不常做体力活儿。而且,那手的皮肤摸上去也很细致,连拿惯笔的人本该常有的茧也没有,指甲更是修剪得圆润整齐,甲面也十分光滑。 虽然是柳息风拉着李惊浊,但是他的手并不如何用力,只是松松拉着,李惊浊被这种拉法弄得手心**,便变被动为主动,反过去紧紧握住柳息风的手,拉着柳息风往前走。 柳息风感觉自己的手突然被换了个位置,不适应,他低头看一眼,怎么都别扭,就停下脚步,说:“我是男的,怎么能让人牵着?” 李惊浊说:“我也是男的。牵你一下,怎么了?” 柳息风把手一松,说:“那谁都别牵谁。” 李惊浊舍不得,抓着他的手不放开:“不行。” 柳息风挣了一下,没挣开:“李惊浊,你放手。” 李惊浊说:“不放。”因为专业缘故,他手上力气实在不小,对方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柳息风面色一厉,沉了声:“李惊浊。” 李惊浊也肃了面孔,说:“柳息风,你幼稚不幼稚?你明明知道我们两个都是男的,谁牵谁还不都一样?你说要考虑,我让你考虑,但你总要先想清楚,我跟你,就是两个男的,再怎么想都不会变,这一点你想不清楚,再考虑两年也没用。” 柳息风说:“你先把我放开再跟我讲道理。” 李惊浊不肯。 柳息风真的生气了,说:“你仗着力气大,就这么野蛮,我怎么敢跟你在一起?” 李惊浊心下一慌,什么火都熄了,赶紧松了手,柳息风的手一下从他手中抽走,好像把他的心也连带着抽走了一块。他看着柳息风被捏得发红的手,放软了声音,说:“你牵我吧。你牵我,我让你牵。” 柳息风说:“我不牵。” 李惊浊说:“你牵一下。我让你牵。” 柳息风不讲话。 李惊浊说:“以后都让你牵。” 柳息风好像思考了一下,但还是没表态,只说:“先去砍竹子吧。” 李惊浊说:“以后都让你牵。你想牵就牵,想放开就放开。我绝不勉强。” 柳息风看了李惊浊一阵,终于重新拉起他的手。 李惊浊都不敢用力,只敢被松松牵着。他看着柳息风的后脑,心想:你就仗着我喜欢你,让我割地赔款,不平等条约签起来这样快,早晚得比我人还高。 走到竹林,柳息风松开手,李惊浊仍在贪恋那温香软玉,可终究不敢说什么。 他闷头砍下一根竹子,再在上面选上粗细合适的一段砍下来。 柳息风说:“再砍一截。” 李惊浊听令,手起刀落,寒光逼人。 柳息风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 李惊浊说:“你自有妙计。我不问,也不猜。” 柳息风凑过来,贴着李惊浊,说:“你生气了?” 李惊浊心说:哪敢。 嘴上却说:“没生气。”过一会儿,又说,“不能以为,不能牵你,不能生气,还有什么?你一并说齐全,免得我犯禁。” 这话听来像赌气了,柳息风说:“一句话,你记到现在。” 李惊浊说:“我也不想。记性太好不由我。” 柳息风说:“光记人坏,不记人好。” 李惊浊不欲争辩,指一下竹子,说:“山泉离这里还有点脚程,现在走不走?” 柳息风伸出手,说:“你记我这么多坏,现在还要不要?” 李惊浊看着那手掌,投降般把自己的手交给柳息风,声音低下去:“……要。” 还是想要。好也想要,坏也想要。 去寻山泉的一路,都是柳息风在前面牵着李惊浊,可是柳息风不认路,只能由后面的李惊浊口头指点。深山中野草荆棘,横木断枝,道阻且长,一时间视野中并无好景,柳息风走得乏味,就打趣说:“世界上本没有路③,今朝你我二人开出一条来。” 李惊浊想了想,说:“前人开的路,后人要继续走,否则世界上又没有路了。” 柳息风说:“道理是这样。” 李惊浊说:“开路只要一人,把路走下去则要千万人。有的路,就是要前赴后继,一步也退不得。” 柳息风笑起来,调侃道:“不左枉少年,是吧。老是一本正经。你写过多少篇高考模范作文?你这样讲道理,实在生硬,要我是阅卷官,就判你不及格。” 李惊浊不但没有不好意思,反而坦荡道:“我在跟你认真讲话。有些路,千万人走过,还是不好走,有些路,千万人走过,还是要披荆斩棘。” 柳息风说:“你在讲医学研究?” 李惊浊说:“你明知道我在讲什么。” 柳息风说:“你在讲治病救人。” 李惊浊说:“我在跟你讲我们要一起走的路。” 柳息风不讲话了,李惊浊心下失望,却也不便再讲。打开一个人的嘴巴,就跟打开一个人的心一样难。因为现代人心灵的窗户早已不是眼睛,而是嘴巴,或者手机。余年说柳息风不用手机,李惊浊心想,说不定是因为柳息风的嘴巴堪比锁屏密码,除了他自己,谁也解不开。 走了一阵,有流水之声,柳息风问:“前面是不是山泉?” 李惊浊说:“还要走一阵,前面有一座小庙,我记得小时候来看,就已经没人供香火。走到小庙后面,就有山泉。” 柳息风站到一棵倒下的树干上,眺望前方,说:“先去小庙看看。” 小庙果然破败,庙里挂着早已烧尽的卷香,香灰不知多少年前就已被风吹散,只剩铁丝的内芯。三个染尘的蒲团并排放在地上,蒲团前有一香坛,里面还插着不少被腐蚀得厉害的木质香烛根。 柳息风仔细观察小庙里的石像,说:“这是土地庙?” 李惊浊说:“嗯。这个土地庙没什么可看,你要是想看还有人供香火的,就等我们回去。管我家那一片的,也有一个土地庙,离我家祖坟不远,年节时候我祖父母还会去上香。我们那边人多些,那庙常年香烛瓜果不断。” 柳息风微讶:“我以为那十年之后,农村早没有这些东西。” 李惊浊说:“还是有。我祖父讲,那十年,其实大家也没搞清楚到底在干什么。革命——多少私欲,不过假它之名。” 柳息风说:“毛姆讲,魔鬼要作恶,必先引用圣经。”④ 李惊浊沉默一下,说:“我先出去透口气。” 柳息风在庙中看了许久,才出去,对李惊浊说:“你很讨厌寺庙?” 这话意有所指,李惊浊想到初见时柳息风的玩笑,便说:“也不是。鬼神,祭祀,一些传统,我虽然不喜欢,不相信,但也知道要尊重。你想看,我就陪你去,没有什么。那天态度不好是因为我刚回来,之前在医院,一直很压抑,开不起玩笑。” 柳息风说:“因为你导师那件事?” 李惊浊不讲话。 柳息风牵起他的手。 李惊浊的大拇指在柳息风手背上抚了抚,渐渐卸下心防,说:“医院就是个很压抑的地方。” 柳息风说:“病人,死者。” 李惊浊说:“其实我也跟你聊过,现在的医疗环境。” 柳息风说:“没有细讲。” 李惊浊说:“我不太讲,很多话一些人可以讲,一些人就不可以讲。政治不正确。” 柳息风说:“政治正确的话,打开电视机就可以听,我为什么要听你讲?” 李惊浊说:“那我讲了。” 柳息风说:“你讲。” 李惊浊说:“你不要嫌我抱怨。” 柳息风说:“不嫌。” 李惊浊说:“你不会听了以后,不想进入我的生活吧。” 柳息风笑起来,说:“你倒想得远。婆婆妈妈。快讲。” 李惊浊说:“讲两件小事。你知道,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做手术前病人都要签手术同意书和麻醉同意书,如果是家属签字,还有一个本人授权书,总之,有些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要签。” 柳息风说:“我知道。” 李惊浊说:“我本科最后一年遇到一件事。有病人家属拿着一种表面看起来正常,但是一旦写了字,墨迹两个小时以后就会自动消失的笔来签这些文件。当时手术都还没有做完,文件上面的签名就全消失了。” 柳息风说:“那万一出了事,谁负责?” 李惊浊说:“还好那次手术成功,没出事。从此以后,但凡要签字,我们一律只用医院的笔。” 柳息风说:“院方没有起诉?” 李惊浊不答,而说:“先讲第二件事。我硕士第一年轮科,轮到内分泌,有一位病人是糖尿病足,严重到需要截肢。我们跟病人讲了情况,病人爽快签字,一丝犹豫也没有。我怕他听不懂,又讲一遍。他反倒跟我讲,截了肢反正还会长出来,怕什么。那不是玩笑,不是乐观,他是真的这样认为。” 柳息风听了,一时讲不出话来。 李惊浊说:“你刚才问有没有起诉。没有,因为没出事。”何况这类事并不少,哪里起诉得过来?医院是个见众生的地方,李惊浊知道的,远比他讲出来的多得多,也令人难受得多。疾病很可怕,人更可怕。治病难,跟人交流更难。李惊浊憋了很多年,什么也不说,现在说了一点,便觉得够了,不想再继续。 柳息风说:“怪不得。” 李惊浊说:“怪不得什么?” 柳息风说:“怪不得你不喜欢那种玩笑。” 李惊浊说:“当时神经太紧张,现在一想,其实也还好。” 两人边说边走,行至小庙后方,见到清澈的山泉从岩石上落下,在最下方形成一个小潭。阳光之下,水帘中架起一弯彩虹。 柳息风用手掬一捧泉水,说:“泡茶,泉水第一,井水次之。” 李惊浊说:“山泉太远,平时我们次之就好,偶尔第一也就够了。” 柳息风勉为其难道:“好吧。” 李惊浊说:“你总想着玩乐。今天水坝看过了,故事听过了,山泉水也取了,回去吃过茶天都黑了,你也该写书了吧?” 柳息风说:“不写。” 李惊浊看了看柳息风,又看了看小潭,说:“你还想做什么?难道你还要我背《小石潭记》给你听?” 柳息风喊:“李惊浊。” 李惊浊应一声,说:“你直说。” 柳息风说:“李惊浊,你陪我找感觉。” 李惊浊下意识就答应下来,陪柳息风,不管做什么,只是陪这一点就不容他拒绝。答应完,李惊浊才问:“怎么找?” 十七拾拳馆 东南来的朝阳斜落进卧室中。李惊浊睁开眼,看到桌子上并排放着的两个竹杯,嘴角翘起来。杯壁上的人像太小,看不清面目,只能以头发与身形判断,一个竹杯上刻着瀑布前吹笛的柳息风,另一个竹杯上刻着泡茶的李惊浊。 这时候是早上六点,李惊浊正准备去晨跑。他已经写好详尽的计划:锻炼,上泰拳课,采买必需品,带柳息风喜欢撸的那只猫去体检、洗澡、打疫苗,看书,画画,将西边的几亩田用起来,种点柳息风喜欢吃的东西,当然还有,陪柳息风找写作的感觉。 以前快节奏的生活过惯了,连李惊浊自己也没想到,现在散漫日子没有几天,生活便又忙碌起来。 可是即便已经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仍旧有些心虚,于是等他晨跑完去镇上时,便找了个打印店,想打些文献出来回家看。 下载文献要进校图书馆的电子库,所以要登录他的学校账户,他又顺手登了一下校内的邮箱。他从来没有这么久没查过邮箱,未读邮件积攒了三页,一翻,多是学校和学院群发的新闻和项目介绍,根本不用点开。继续往后翻,他看见了一封导师的邮件,问他病情。导师的邮件一向要求发送已读回执,果不其然,请求他发送已读回执的界面跳了出来。 他想的是不发送回执,可是手已经提前替他做了决定,点击了发送键。这个动作几乎是反射性的,就跟吃饭要拿起筷子一样自然。 既然已经发送了已读回执,他便只能回复了。他找了把椅子坐下来,盯着屏幕,像写病情汇报一样写了一封邮件。落款的时候,他盯着屏幕上的“重度抑郁障碍”六个字,忽然想到,重度抑郁患者会有力气认真回导师的邮件吗?不会,他应该没有心情,也没有任何精神去面对现实中的一切事务。想到这里,他便删掉了刚才打的全部内容,斟酌着词句,简单说明自己正在遵医嘱用药,还未复查。 回完邮件,他继续往下翻未读邮件。突然,发件人那一列出现了一个久未联系的本科同学的名字:时立之。 李惊浊点开邮件,时立之说他整理旧电脑时发现了本科毕业舞会上拍的照片,想起当时忘记发给李惊浊,所以现在发过来。李惊浊点开照片,笑了出来。当时的服装已经过时,大家都显得有点土气。李惊浊一张一张照片翻过去,里面有他做主持的、举杯的、跳舞的…… 正回忆着当时的情景,鼠标一击,下一张照片竟然不是舞会,而是时立之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人站在海边的悬崖上,远方的海岸线上不知是朝阳还是夕阳。 再点鼠标,图片不动了,这就是最后一张照片。 李惊浊把照片全部重新看一遍,心情很好地回复邮件:“谢谢。照片很棒。” 才十几秒钟,时立之就回复过来:“拖了快一个月才回,你真棒。” 李惊浊回:“休假中。” 时立之干脆把邮箱当做短信用了起来:“我听说了。你没事吧?” 李惊浊回:“小事。” 时立之发过来几个网页链接:“我这边有几个交流项目,你看一眼,想换个环境也不用休假回家。我知道你的水平。” 李惊浊回:“谢谢。我看看。” 时立之回:“我这里凌晨两点多,先睡了。你好好考虑。” 李惊浊看一眼电脑屏幕下角的时间,没有再回。他也没有点开那几个链接,因为但凡出国交流,肯定要导师和学院批准,以及无数手续。目前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返校。 上午有一节泰拳课,两个小时课时。 李惊浊的教练姓木,木教练和他的姓一样,给人一种很硬的感觉。这个班本来有六个学生同时上课,四男两女。其中一对老夫妇是抱着强身健体的心报的名,他们二人将泰拳理解为太极拳的同类事物,而在见到其他学员的青紫皮肉后选择了退课。所以现在木教练带的这个班只剩下三男一女。 练过体能以后,木教练说:“等下练动作的时候,前台来拍几张照片,洗出来,放大,挂在门外面,免得有人又搞不清楚是来干什么的。你们正常训练,不要受影响。” 训练时,李惊浊一切如常,不过同组的那个男生却一直克制不住地在镜头下耍帅,由于耍得太刻意,并不高明,于是前台小姐反而避开他,专拍李惊浊的特写。 “这张打靶的不错,腿踢得漂亮。”前台小姐给木教练看相机屏幕。 木教练点点头,说:“是不错。再多拍两张。”说罢,对李惊浊的同组男生说,“你让开,我来跟他练练。” 教练直接下场的时候不多,其他人都围过来看。 李惊浊以为还是打靶,便去拿靶子,没想到木教练说:“练练反应,注意了。” 话音未落,教练一脚已经踢过来。那动作太快,李惊浊只看到一抹残影,便下意识地用小腿胫骨一挡。虽然他动作没错,可到底没有练多久,抗性还不够,小腿很快便青了一块。 来不及感觉疼痛,一个肘击又已经袭来。李惊浊向侧面一躲,教练却抓住这个破绽,一膝盖顶在他腹部。 “说了这时候不要躲,用手肘格挡。”木教练把吃痛的李惊浊从地上拉起来。 李惊浊满头大汗,捂着肚子点点头,记住了。 和他同组的男生在边上笑,木教练走过去,说:“现在轮到你了。” 男生还没来得及叫苦,已经被一脚踢倒。其他人再不敢笑。 两天后,高清照片洗出来,两位前台小姐一起欣赏。 卷发小姐指着李惊浊,问:“这是哪个班的啊?” 直发小姐说:“上午十点那个班的呀,木教练带的小班。” 卷发小姐说:“一个人来的?带没带朋友呀?” 直发小姐说:“没带。但是他不理人的。请他喝饮料,他只笑笑说谢谢,接都不接的。” 卷发小姐说:“你还请他喝饮料啦?不都是学员请你喝饮料吗?” 直发小姐说:“我哪里会对学员做这种事?是他同班的女生啦。你不要问来问去,快跟我一起选几张合适的挂出去。” 卷发小姐说:“呐,就选头带吧。” 直发小姐说:“头带?” 卷发小姐说:“他不是额头上戴一条止汗头带吗?就叫他头带吧。骚气。” 直发小姐说:“大家都戴止汗头带,有什么骚气?” 卷发小姐说:“人家男生都戴黑色的,上面都是字母什么的啦,就他哦,穿一身黑色短袖短裤本来还蛮正常的,但是你看他额头上——”她找出一张脸部特写,“这是什么啊,暗红色的,上面还有花……绣的花。这不骚气吗?” 直发小姐看了看,说:“是有一点。” 卷发小姐推一下特写照片,说:“把这张加进去吧。” 直发小姐说:“这张只有一点手臂动作,还是选全身照吧。” 卷发小姐用手指敲敲照片上的脸:“女学员这么少,就是因为没有挂这种照片。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头带这样的学员,要抓住机会。” 直发小姐正直道:“不要吧。我们这里是拳馆,又不是——” “又不是什么呀?这张照片可不是我拍的哦。”卷发小姐说,“假正经。你要是不喜欢,做什么把特写拍出来呀?不挂出去,你还要私藏吗?” 直发小姐羞恼道:“讲不过你。你要挂就挂,我不管了。” 卷发小姐比一个得胜的手势,挑好几张她最爱的照片,就出去挂在大门外了。她挂完,还忍不住站在外面细细观赏,心里想着这几天报名人数也许将要迎来新高,一阵喜悦。 “请问——”询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没料到感兴趣的人来得这么快,一边想着“头带真是有魅力”,一边转过身,微笑道:“文武泰拳,有兴趣了解一下吗?”她说着,偷偷打量眼前的男人:肌肉结实,应该有比较好的运动基础,也许还练过,不算很年轻,不过也不老,应该没有到四十岁。 “很有兴趣。”男人看着李惊浊的特写照片,笑起来。 卷发前台小姐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知道自己选了张好照片。她心想:现在连男人都喜欢这样的了吗? 她引着男人进了拳馆,拿出课程介绍的册子,正要讲话,男人问:“刚才外面的宣传照,是哪种课程?” 卷发小姐说:“是木教练的小班哦。木教练很不错的。” 男人说:“什么时间上课?” 卷发小姐说:“一三五,上午十点。不方便的话,其他时间的班也有的。晚上班和周末班稍微贵一点。” 男人又笑起来,说:“一三五,上午十点。方便,很方便。” 卷发小姐拿起本子和笔,说:“那我们填个报名表吧。” 男人说:“下次吧。” 卷发小姐不知道为什么到手的生意就这样成了下一次,忙说:“木教练的课很紧俏的,如果现在不报名的话说不定下次来就没位置了哦。” 男人指一指门口,说:“外面还有兄弟在等我。”说罢,便转身出去了。 卷发小姐朝外面一看,真的有人站在外面,喊:“岩哥——” 十八拾战场 李惊浊买了一本很厚的国画小品宣纸本,蓝布封面,竖条空白处上题两个字:拾朝。 这是缘于那天看山泉时,柳息风告诉他如何找感觉:成年的灵感要去童年和少年里找。李惊浊联想起大先生写《朝花夕拾》,便给这个本子取名《拾朝》,偶尔想到童年在老家、在太平镇的情景便画下来,再加一点文字简介,算作一本介绍风土人情的小书,供柳息风看。柳息风要是对哪一页特别上了心,李惊浊便再带他去寻、再为他细讲。 从前李惊浊很少想童年的事,现在因为柳息风的需要,他便仔细回忆起来。 这日下午,他和以前一样坐在书房画画。柳息风平日总这个时候来找他,搬把椅子端杯茶坐在旁边,一边看他画,一边问东问西。这次却不知为什么没有来。昨日柳息风就说过,今日并不一起吃中饭,可现在早过了中饭的钟。 李惊浊画完一幅几个小童拿竹竿打橘子的小画,放了笔,柳息风还是不见踪影。李惊浊有点想去陈宅找,心里又骂自己:昨天不是才见过?且继续画你的画吧。不过人总是不便责怪自己,所以他想着想着,就怪到了柳息风头上。这一怪,他便翻了一页纸,提笔细细画了一张人体解剖图来,那图上心肺脾胃肝肠一应俱全,还上了极逼真的颜色。 他一边等着画晾干,一边想象着等一下柳息风翻到这一页时的意外表情,于是小小得意起来。这大概就是李惊浊能想到的给柳息风的缺席最严重的惩罚了。 快晚饭时,他拿着画本去陈宅,却不见柳息风。等了快一个钟头,才看见柳息风拿着一个厚纸包远远从南边走来。 李惊浊迎上去,问:“你去哪里了?” 柳息风说:“寄稿。” 李惊浊说:“你去镇上了?怎么不等邮差来?或者叫我一声,我去就好。” 柳息风说:“等不及。我从昨晚写到今天中午,第一部完稿。趁着兴头,就去寄了,省得过两日后悔。” 平时柳息风看起来对写作事业并不如何刻苦用功,可没想到不动声色地就写完交了稿,李惊浊心下佩服,也替他高兴:“这么快?” 柳息风说:“不算快,我来这里就开始写了。今天看了一下第一章的日期,动笔是三月。” 李惊浊说:“已经很快了。多少字?” 柳息风说:“二十来万。” 李惊浊想起他曾抱怨笔杆磨得手疼,又想起他细致的手,便说:“要不还是买台笔记本回来?几十万字拿笔写,多累。” 柳息风说:“打字改起来过于容易,难以一气呵成。词藻精雕细琢,反而无法专注于内容本身。” 李惊浊点点头,注意到柳息风手上的纸包,问:“你手上拿的什么?” 柳息风说:“原稿。我怕寄丢,寄的是复印件。” 李惊浊眼睛一亮,说:“原稿能不能借我看看?” 柳息风说:“不借。” 李惊浊心说:就余年能看,是吧。 柳息风又说:“还是初稿,要改的。” 李惊浊说:“好吧。” 柳息风看到李惊浊手上的画本,说:“你画了新画?” 李惊浊点头,晃一下画本,说:“想看?” 柳息风说:“怎么?你的等价交换定律又来了,要用我的原稿来换?” 李惊浊把画本一递,不敢再逗柳息风:“我没这么讲。本来就是画给你看的。” 柳息风这才接过画本,翻到小童打橘子时还饶有兴趣地问:“这是几月?雨滴芭蕉赤,霜催橘子黄。①是深秋了吧。” 可是待他翻到下一页便不讲话了,不过也没有如李惊浊所想般骇一跳。 “这是什么?”柳息风看李惊浊一眼。 李惊浊本来是恼他才作此一画,但是现在知道柳息风没来找他既不是去跟什么朋友聊闲天,也不是去哪家姐姐那里吃好饭,这便全然原谅了,不仅原谅,还为自己误解了柳息风感到了一丝不好意思。他本想狡辩说学习解剖图也算他的少年时光,但自知辩不过柳息风,便不讲了。 柳息风说:“你专欺负我。” 李惊浊心里叫苦:谁敢欺负你?从来只有你柳息风欺负人。 “饿不饿?我去给你做辣椒炒肉,多放辣椒。你喜欢吃。”李惊浊另起话头。 柳息风说:“我跟你一起。” 李惊浊说:“你刚走了那么远路,歇着吧。现在我一个人做饭也熟练了。” 柳息风说:“不是想替你烧火,是要监督你。免得你辣椒炒肉之后便端出猪心猪肝猪大肠来气我。” 李惊浊鸣冤:“你都是这么想我的?” 柳息风说:“就因为我下午没来找你,你就在我的画本上画内脏。” 李惊浊讪讪:“你看出来了。” 柳息风说:“你最记仇。” 李惊浊说:“我是记住要片刻不离。” 柳息风说:“你只记住片刻不离。旁的都忘了。” 李惊浊说:“没忘。我再不画了。” 柳息风说:“画都画了,可怜我的故人具鸡黍,我的太白峰头月,我的寒泉水底灯……”② 他还要再数,李惊浊已经受不了,说:“你不高兴,我立即将那一页撕了。” 柳息风说:“留着。国画自古少这种主题,留着吧,撕了可惜。” 李惊浊弄不懂柳息风,正也是他在讲,反也是他在讲,总之就是他最有道理。不,他就是道理本身。 二人吃过夜饭,李惊浊把饭桌上来不及讲完的故事继续讲完,柳息风便回家了。李惊浊收好碗筷,想起该打电话,就打开关机多日的手机,打个电话回家报平安,也问问家中情况。 电话是祖父接的,一接便说:“惊浊来电话了,正好,这个电话不来我也要打过去。我先问,你们都等一下。一天天只晓得骗我,我要自己问清楚。” 祖母的声音依稀传来:“你宁愿信王四爹,也不愿意信自家的伢子。” 李惊浊问:“出什么事了?” 李老人清清嗓子,严肃道:“惊浊,你讲,你是不是没读书了,你是不是回去种田了?你讲。不要骗我。” 李惊浊心里一紧,说:“哪里的事。” 李老人说:“王四爹才打了电话,讲这十几户一起开水渠的事情。我讲我人不在,我的那份子钱过年回去再给他,还讲我家田荒着,他想种什么就种,算我多谢他。你讲怎么回事?他听了,倒笑我哩,说孙子明明在家里种田,还装作拿不出钱来。” 祖父没提到柳息风,情况便还不算坏。李惊浊说:“他怎么不找我来讲?开渠要多少钱,我去交了就是。” 李老人说:“钱是肯定要交的,不能欠了。再怎么讲,也不能让他们嚼我们李家的舌头。”说着,他也觉出孙子真的在老家了,当下便丧了气,说,“惊浊啊,你真的回去种田了?你爸爸妈妈养你不容易,辛苦把你培养成大学生,你就回去种田?我当年是成分不好,他们不准我读书,我成绩那么好,他们小学都不要我念完,我做了一辈子农民,六十岁都还在做梦考大学……”李老人说得越来越激动,眼眶也湿了,“惊浊,我做梦都梦不到还能像你一样活啊,你却跑回去种田!我们李家,世世代代都是读书人,我爸爸当年是教俄语的啊,是知识分子。王四爹他们,祖上还不都是我们家的长工,靠我们家养活?现在却欺负到我头上来。我们家里从来没有不读书的人,偏偏到我这里断了,我心里恨啊……我这辈子是没办法了,可是你,可是你!”李老人再说不下去,把电话扔在一边。 李老太太小心翼翼地拿起电话,李老人动作粗鲁,她心疼电话机,怕给摔坏了,也心疼孙子,好端端挨了李老人一通教训。她唯独不心疼李老人,就像她也从不心疼她自己。她对电话那头轻声细语道:“孙孙还好吧?听他乱讲,八辈子之前的事情了,有什么好讲?现在还不都是老百姓,吃住都不短了他的,地主家的老黄历还好意思翻。”又说,“孙孙现在还住得惯吧,我新做了一坛子甜酒,要不要送回去给你吃?” 李惊浊心里难受,说:“开个免提吧。我有话跟爷爷讲。” 李老太太找到免提键,说:“孙孙跟你讲话。你好声好气讲。” 李惊浊说:“爷爷放心,我不是不读书,只是回去休几个月的假,学校和医院都是准了的,我比同学年纪都小,不妨碍的。” 李老人这才破涕为笑,说了几句老生常谈的格言警句叫李惊浊不要骄傲珍惜光阴,又像个小朋友似的跟老伴说:“你刚才讲新做了甜酒?藏在哪里?怎么不让我晓得?孙子配吃你的甜酒,我就不配吃了吗?” 李老太太笑骂他:“就你这张嘴巴,从来没停过。我去给你煮碗甜酒糍粑吃吧。” 电话到这里,李惊浊放下心来,又问:“爸爸妈妈还好吗?在不在家?” 李老人说:“吃过饭,你爸爸陪你妈妈出去散步了。晚一点我叫他们回电话?” 李惊浊说:“不用了,跟他们讲一声,我一切都好就行。” 李老人说:“好,我跟他们讲。”又提醒,“你记得明天去王四爹那里交钱。交钱的时候写张条子要他画手印,要不就要叫人来看着你给钱,省得他搞出鬼名堂来。” 挂了电话,李惊浊还在回想祖父方才的话。他叹了口气,走到书房,拿出之前打印的文献。他想,逃避不可耻,谁都有选择逃避的权利,毕竟那是他自己的人生,可是,逃避无用。 他坐下来,手指在文章标题下面划过。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的一瞬间,他发觉自己竟然有些兴奋起来,他本以为自己再看这些会心生抵触,或者至少有点惰怠,可是,都没有,居然都没有。他突然醒悟过来,这才是他熟悉的战场,是他真正的桃源乡。 十九拾病患 柳息风听说要开渠,便要去看热闹。 李惊浊说:“只是去交我家那份钱,还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开。” 柳息风说:“那也要去。” 李惊浊笑他:“开渠也对你的写作有帮助?什么都要看。” 柳息风说:“说不定可以。” 李惊浊说:“我带你去,你怎么谢我?” 柳息风说:“我以为你心甘情愿。” 李惊浊说:“我是心甘情愿。” 柳息风说:“我还没问你要星星月亮。” 李惊浊说:“多谢你饶了我。那这样,”他伸出手,期盼道,“这样总可以吧?” 柳息风牵起他的手,说:“你对我好,就是想这个。” 李惊浊捏捏柳息风的手,心说:那可不是?我对你好,又不是做慈善。对着你,我不想这个,难道还想捐款? 柳息风说:“牵一会儿。等下有人,就不牵了。” 李惊浊说:“好。有人就不牵。” 两人往王家走去。 王家在最东头,再东就只剩一大片农田,极远处才有其他人家。柳息风远远看见,说:“好新的房子。还有两根欧式大理石立柱。” 李惊浊听出他的揶揄,说:“你少背后笑话人。” 柳息风说:“我是讲实话。王家都是些什么高人?连巴特农神庙都学起来了。” 李惊浊说:“我哪里清楚?我人都叫不齐全,叔叔伯伯一通乱喊。” 柳息风说:“你喊人家叔叔伯伯,不喊我哥哥。” 李惊浊脸红起来:“你——你真的想听?” 柳息风说:“你先喊来听听。” 李惊浊侧头看柳息风,这人一派自然,全然看不出脸皮下面的颜色。李惊浊艰难地说:“柳……” 柳息风等了一阵,挑眉说:“柳什么?” 李惊浊说:“柳……” 柳息风说:“快喊。” 李惊浊面红耳赤地说:“柳……柳……哥哥。” 喊完以后他简直恨不得立即钻进王家门前的立柱里去,用大理石把自己整个人挡住。太丢脸了,这种称呼,简直……简直……他绝不会再喊第二遍! 两人正好走到两户人家之间,柳息风看了看四下无人,便将李惊浊拉进两户墙壁中间的小巷里,在李惊浊颊边亲一口,说:“再喊一声。” 李惊浊呆呆地看着柳息风那两瓣浅粉色的,看起来柔嫩无比的嘴唇。他耳边那些轻微的风声、他自己的呼吸声、柳息风的呼吸声、远处的水流声、鸡犬声、蝉鸣声……那些声音突然都消失了。他感觉自己静止下来,时空也静止下来。他背上因在阳光下走路而产生的薄汗渐渐在变凉、变干。忽然有一刻,他的背消失了。紧接着,他的手臂,他的腿,他的身体全部都消失了。 他的全身只剩下了一块嘴唇大小的皮肤,那块被亲吻过的地方,有如被烙铁烫了一下,占用了他的全部感官。其他地方都像没有活过一样没有知觉。只有那块被柳息风亲吻过的地方是活过的。 “再喊一声。”柳息风诱哄。 李惊浊伸手摸摸他的嘴唇,喊:“……柳哥哥。” 柳息风笑着把他从小巷中拉出来,说:“走。” 李惊浊在后方拽一下柳息风的手,站在原地不肯走。 柳息风回过头,说:“怎么?” 李惊浊说:“你——”可是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柳息风说:“不去了?” 李惊浊闷声说:“去。” 走了一阵,李惊浊才觉得自己的各种感官渐渐重新回来了,他根本不知道刚才那几步是怎么走过来的。他去看柳息风的侧脸,什么都看不出来,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王家到了,柳息风松开李惊浊的手。 他们眼前有新修的两个鱼塘,鱼塘和房屋大门前的一块空地上摆了几张麻将桌,但是桌边无人。走到大门正面,堂屋里也摆几麻将桌,此时都坐满了人。一大早就一群人围在一起打麻将,还有不少人在看。 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女人说:“来打麻将啊?” 李惊浊摇头,说:“来交开水渠的钱。” 女人撇撇嘴,喊:“四爹——” 柳息风说:“这是在过什么节?” 女人说:“这是麻将馆,天天过麻将节。” 柳息风说:“自在。” 女人说:“那当然自在。” 李惊浊不赞同地看向柳息风,却因为还有旁人在场,没有多说什么。等了一阵,还没有人出来,李惊浊说:“人不在?还是没听见?” 女人说:“莫急。他不是耳朵不行,他是脚不行。他脚都烂了好久了,走出来要半天。” 忽然一阵恶臭传来,女人说:“喏,出来了。”说完就一边摇襁褓里的孩子,一边去看别人打麻将了。 柳息风皱眉,说:“什么气味?” 李惊浊一闻就知道那是什么味道,说:“糖尿病足。” 柳息风想起来,说:“你跟我讲过要截肢的那个。” 李惊浊点头,说:“严重的话。” 王四爹拄一根拐杖,一只脚穿着凉拖鞋,一只脚被布包着。他见了李惊浊,说:“来啦。” 李惊浊拿出一千块钱,说:“以后这样的事,喊我一声就好,不用打电话给我爷爷。” 王四爹数了数,说:“少两百。” 李惊浊说:“讲好一千。” 王四爹说:“开渠工人涨价了。一千二。” 李惊浊说:“一晚上就涨价了。” 王四爹说:“现在就是这样的。什么东西都是,一晚上就涨价。新时代,瞬息万变,是吧。” 李惊浊又拿出两百,说:“写一张收据吧。” 王四爹写好收据,说:“要打麻将,随时欢迎。” 李惊浊说:“哪天开渠?” 王四爹说:“七月初三。” 李惊浊记不清农历,柳息风说:“八月十三号。” 李惊浊说:“快了,下周一。” 王四爹见没话了,便客气说:“好走。” 李惊浊说:“去医院看下脚吧。” 王四爹不高兴了,说:“嫌臭啊,又没有要你闻。” 李惊浊说:“应该挺严重的。视力有问题吗?” 王四爹一愣,说:“我这个年纪,就是老眼昏花的年纪。又不是你们细伢子,我眼睛早就看不清了。” 李惊浊说:“去医院检查一下。应该是糖尿病影响了视力,脚也是同一个原因引起的。” 王四爹突然火了,破口大骂道:“都是扯卵淡的!你也扯卵淡!我眼睛看不清,要医生给我治眼睛,他倒好,要给我治什么糖尿病!检查做一大堆,把天都要说塌下来,还不是想多收我的钱?我看透了!我是不会再去医院了,我自己的脚,我自己买药敷,敷几天就好了。” 那一瞬间李惊浊本不想管他了,反正也不是自己负责的病人,但是他知道如果不说,可能面前这只脚就要截肢,或者再久一点,整条腿都保不住了。所以他耐着性子说:“敷药多少天了?什么药?有好转吗?” 王四爹说:“吕大夫给我开的方子。不要你管,你走,你走。” 李惊浊说:“我讲实话,糖尿病如果不治,整条腿都保不住。去正规医院看看,应该还来得及。” 王四爹拿起墙角的一根扫把,一瘸一拐地来打李惊浊:“还不走!打死你这个鬼崽子!居然敢咒我!” 柳息风拉一把李惊浊,两人从王家跑了出来。 柳息风边跑边忍不住笑,李惊浊说:“你笑什么?” 柳息风说:“小李医生好心给人看个病,差点挨了打。” 李惊浊无奈:“你还笑。” 柳息风笑完,又叹一口气,半晌吐出四个字:“魔幻农村。” 李惊浊说:“你又文思泉涌了?我高兴不起来。也不知道他刚才讲的吕大夫是哪个大学毕业的,怎么有这样治病的?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柳息风说:“国际名校,克莱登大学。”① 李惊浊说:“你又开玩笑。” 柳息风说:“我不开玩笑了。你准备怎么办?讲起来,这个吕大夫,我还见过。” 李惊浊说:“什么时候的事?我也想见识一下。” 柳息风说:“刚来的时候吧,他路过,我请他来我家吃过茶。” 李惊浊心里不平衡了:“你怎么谁都请去家里吃茶?” 柳息风说:“听人讲故事呀。” 李惊浊说:“我天天讲故事给你听。你以后不要随便请陌生人去家里吃茶,不安全。” 柳息风说:“哦?原来是怕不安全。这个理由倒是光明正大。” 李惊浊脸一红,说:“快讲吕大夫。” 柳息风说:“吕大夫有初中学历。” 李惊浊险些呛到:“什么?” 柳息风说:“他已经行医四十多年。他还告诉我不少偏方。” 李惊浊皱眉,怀疑道:“比如说?” 柳息风说:“炖蝙蝠屎对治近视有奇效。” 李惊浊无语。 柳息风说:“用香烛烫婴儿的**官,可以预防性病。” 李惊浊说:“闭嘴吧。” 柳息风说:“他还讲,这一片本来有一个鞭炮厂,后来鞭炮厂爆炸了,他正在路上走,突然一根散发着烤肉香味的人腿砸到他面前。那时候没什么吃的,何况是肉,他闻了,竟然觉得腹中饥饿,然后——” “闭嘴。”李惊浊忍无可忍。他再一次领教到了柳息风的煞风景。 柳息风闭上嘴巴。 李惊浊思考一阵,说:“你知不知道吕大夫住在哪里?” 柳息风说:“我可以讲话了?” 李惊浊说:“可以。” 柳息风说:“他闻了,竟然觉得腹中饥饿,然后——” 李惊浊说:“让你讲吕大夫的住址。不要讲故事。我要去跟他好好讲讲看病的事。” 柳息风说:“你要等我回去翻翻笔记。” “笔记”二字一下让李惊浊想到曾经不小心看到的稿纸,他斟酌一下,说:“笔记?你连一个乡村大夫的住址都要做笔记吗?” 柳息风说:“我会把跟人的交谈都记录下来。人不可能事无巨细都记住,但是笔可以。细节魔鬼论对创作来说是成立的。魔鬼都在细节里。” 李惊浊说:“我跟你讲的话,你也记吗?” 柳息风说:“记。” 李惊浊说:“那……记了以后呢?” 柳息风说:“记了就是记了,需要的时候再去找。” 李惊浊说:“什么叫需要的时候?” 柳息风说:“就是想回味一下你对我讲过的话的时候。” 李惊浊低头,压下翘起的嘴角,希望不被柳息风看见。四周无人,他拉起柳息风的手。柳息风任他拉着,没有挣开。 二十拾预言 柳息风看着自己的手稿,一字一句念道:“对门山上一栋黄色的两层房子,门前有一条白色的中华田园犬,有时还有两只叫鸡。” 李惊浊盯着柳息风,说:“这就是吕大夫的住址?” 柳息风说:“他跟我讲的。一字不差。我只将土狗改作中华田园犬。” 李惊浊忍笑,说:“好吧。我去对门山上,找一栋两层的黄房子,如果看见门前有一条白狗两只公鸡,就进去。是这样吧?” 柳息风说:“是这样。” 李惊浊说:“那我去了。” 柳息风说:“我也一起。” 李惊浊说:“你把我当故事,跟着我有意思,是吧。” 柳息风说:“片刻不离。” 李惊浊低头一笑,伸出手,让柳息风牵上。 黄屋子前正熏着艾叶,一位干瘦老人赤着脚,上身一件洗得几乎透明的薄白背心,**一条黑色棉绸长裤,坐在椅子上看书。 李惊浊定睛一看,发现那书是本《周公解梦》,便很无语。他低声问柳息风:“这真是吕大夫?” 柳息风点头:“如假包换。说起来,他还给我看过手相。没想到他还会解梦。” 李惊浊说:“手相如何?” 柳息风说:“文曲星君再世。时运上佳,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时运不济,则如我祖上那位,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① 李惊浊低笑:“少贫。” 柳息风说:“我讲实话。等下你让他给你看一看,说不定看出你华佗再世。时运上佳,则为关公刮骨;时运不济,则遇到头痛的曹操。” 李惊浊说:“我看你倒比吕大夫更会看相。” “哪个叫我?”吕大夫抬起头,将老花镜往下一拉,放在鼻尖上,去看李惊浊和柳息风。 李惊浊说:“吕大夫,打扰。我来问一件事。” 吕大夫说:“问姻缘,问仕途,还是问这个?”吕大夫搓搓大拇指和食指。 李惊浊说:“我来问王四爹的病。” 吕大夫失了兴趣,低下头去继续看书:“我不跟你讲其他人的病。这叫做隐私。隐私,懂不懂?” 李惊浊说:“他有糖尿病,再不治就晚了。” 吕大夫说:“你是他什么人?” 李惊浊说:“勉强算邻居。” 吕大夫说:“邻居,你管他那么多?” 李惊浊说:“那是要命的事。” 吕大夫盯着他,把书放下,拿起地上一根烟杆,敲了敲,说:“你是医生?” 李惊浊说:“医学生。” 吕大夫说:“你过来,让我看看手相。” 李惊浊说:“我不信这个。” 吕大夫说:“那你就不要站在我家门口。啸天②,赶他。” 白狗狂吠起来,却被绳子拴着只能在有限半径内打圈。 李惊浊想了想,说:“我让你看手相,你就要去告诉王四爹,他马上要去医院看病。” 吕大夫摊开手,说:“手拿来。” 李惊浊把手递过去。吕大夫的手枯瘦如鸡爪,狠狠地抓着他的手指,不断往后扳,浑浊的眼睛盯着发白的手掌心半天,说:“真的是医生。” 李惊浊心想:装神弄鬼。但表面上还是由着他看相。 吕大夫的鸡爪手更加用力,几乎要将李惊浊的手指掰断:“你杀过人。有病人死在你手里。” “你乱说什么?”李惊浊猛地一抽手,吕大夫的指甲在他手上留下几道血印子。 吕大夫对着李惊浊桀桀怪笑道:“你的报应要来了。七月半,中元节,鬼门开,就是报应的时候。” 柳息风将吕大夫推开,把李惊浊揽到自己身后,说:“不要信他讲的。” 李惊浊甩了甩手,说:“我没有信。”说罢,他看向吕大夫,“我给你看了手相,你也要去跟王四爹去说实话。” 吕大夫盯着李惊浊,说:“你收了钱吧。” 李惊浊说:“什么?” 吕大夫说:“病人给了你们好多钱,还是死了吧。” 李惊浊的拳头捏紧了。柳息风说:“你先下山去。我来讲。” 李惊浊压下心中惊怒,沉声说:“不要跟他讲了。讲不通。” 柳息风说:“世界上没有讲不通的人。” 李惊浊不讲话了。他想,这种人,神棍一个,怎么讲? 只见柳息风拿出一个钱夹,抽出两百块钱放在吕大夫面前。 李惊浊难以置信:“柳息风,你这也叫讲通?” 柳息风点点头,坦然道:“是啊。不同的人,不同讲法。” 吕大夫斜睨一眼那两百块钱,又看一眼柳息风的钱夹,拿起他的《周公解梦》,翘着脚继续看起来,边看边抽那杆烟,抽得仿佛腾云驾雾,立时就要升天。 李惊浊说:“你看,还是讲不通。” 柳息风笑笑,不讲话,打开钱夹,一张一张地往外拿钞票,整整齐齐地叠上去,眼看着两百块变成了三百块、四百块、五百块……吕大夫似乎还是不为所动。 叠到一千块的时候,柳息风看吕大夫一眼,便开始往回拿。 一千变成九百,九百变成八百,八百变成七百……那叠钱越来越薄,眼看就要被拿光了。 吕大夫神色大变,突然把烟杆一扔,护食似的去抢剩下的几百块钱:“你,你怎么还往回拿?这是我的钱。” 柳息风用笛子按住那叠钱,几张钞票纹丝不动,如果吕大夫再扯,钱就要撕成碎片。 吕大夫早将那些钱当自己的钱而不是别人的钱,于是他的心揪起来,不敢拉扯了。他看着柳息风,惊疑不定,他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种半是土财主半是老流氓的做派。 柳息风说:“吕大夫愿意去王家走一趟了吗?” 吕大夫说:“明朝去。笛子松开。” 柳息风说:“刚才的话,收回去。” 吕大夫说:“什么话?” 柳息风说:“手相。” 吕大夫看一眼李惊浊,又桀桀笑起来:“我讲的是真的。” 柳息风从笛子下抽走一张钞票。 吕大夫笑不出来了,但嘴上仍固执道:“讲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去。” 柳息风从笛子下抽走两张钞票。 “好好好,收回去,全数收回去。”吕大夫心疼极了。他自认为不是贪财的人,他不爱别人的钱,可是他很节俭,他极珍惜自己的钱,他的钱就像他的肉一样,都很少。柳息风掏钱的时候,他并不为所动,可是当柳息风把钱往回拿的时候,他就感觉柳息风在割他本来就很少的肉了。 柳息风说:“重新讲一遍。” 吕大夫说:“他神医再世,无论时运好坏,都要悬壶济世,名垂青史。这总够了吧?” 柳息风说:“再讲两句好听的。” 李惊浊说:“够了。我们走吧。我本来也不信。” 柳息风这才将笛子移开。两人告辞下山。 下山的时候,李惊浊回想着柳息风的做派,脑袋里冒出余年的话:不文明。当然,比起动武,柳息风的行为已经文明很多,但是好像这行为却比动武更让李惊浊心里不舒服。可柳息风毕竟是在帮他解决问题,虽然方法实在…… “你看我不顺眼。”柳息风忽然说。 李惊浊回过神,怕柳息风不高兴,说:“也没有。就是觉得……我不知道怎么说。这样给他钱,他以后不是更猖獗?” 柳息风说:“我以为你要当医生。” 李惊浊不明所以:“我是要当医生。” 柳息风说:“你这个想法,是要当圣人。” 李惊浊说:“我没有。” 柳息风说:“你治得了心脏,还治得了人心吗?把所有人都治成同一套价值观你就高兴了。” 李惊浊说:“我讲不过你。如果哪天讲得过你了,就是我该弃医从文的时候。” 柳息风笑起来:“你还是做医生吧。我不喜欢同行。” 李惊浊也笑起来,说:“文人相轻。”又说,“那我不做文人,我只做医生。我来治心脏,你来治人心。” 柳息风笑他:“肉麻。” 李惊浊说:“我讲真的。” 柳息风沉默一下,说:“我也治不了人心。” 李惊浊正色起来,认真道:“我看过你的书,我知道,你可以。真的。” 周一开水渠那天,柳息风一早来敲李惊浊的门,说要一起去看。 李惊浊说:“我大概等不到开渠。十点有泰拳课,我等下就要走。” 柳息风失望道:“好吧。” 李惊浊说:“想吃什么?我带回来。” 柳息风说:“小钵子蒸菜,要有辣椒蒸茄子、芋头蒸排骨、芙蓉蒸蛋、豆豉蒸香干……还要小钵子蒸米饭,小钵子甜酒。” 李惊浊说:“小钵子是店里的,怎么带得回来?” 柳息风说:“你想办法。” 李惊浊说:“好。还要什么?” 柳息风说:“星星月亮。” 李惊浊就笑:“我尽力。” 柳息风想起什么,说:“对了,你见到我的发带了吗?” 李惊浊说:“什么发带?” 柳息风说:“一条暗红色绣花的。上次好像落在你这里了。” 李惊浊若无其事道:“有吗?我没有看见。” 柳息风想了想,说:“怪了。不是你这里,还能落在哪里……” 李惊浊说:“不知道。我留意一下,如果看见了就帮你收着。” 待他到了泰拳馆,换好衣服,然后便从包里取出一根暗红色绣花发带。他把玩那发带一阵,笑了半天,才将它当做止汗头带系在额头上。 这天的泰拳课和往常一样,先练体能再练动作。一次课消耗很大,每次上完课都是李惊浊最疲惫的时候,但是却带着运动过后的好心情。上完课,冲澡换衣服,顺便将汗湿的发带洗干净,系在单肩包的背带上,等他走出拳馆的门,街上的夏风便会将发带很快吹干。 正午的白日和平时一样烈,空气湿热,四周散发着各种街边食物和行道树的味道,李惊浊戴上耳机,放一首吉他版的《Summer》。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百年孤独》的经典开头,而自己在心里仿写了一遍:多年以后,面对一成不变的生活,李惊浊医生将会回想起上完泰拳课以后包上系着柳息风的暗红色绣花发带的那个遥远的中午。 他想着,就笑起来,觉得这一定是受了柳息风的影响。 走到柳息风要的小钵子蒸菜馆,李惊浊与老板娘商量半天,租下十个小钵子,打包各色菜肴回去。老板娘见他做派,打趣说:“小帅哥是第二位租小钵子回去的。也想得出来。” 李惊浊说:“第一位,是不是长头发,桃花面孔,讲起话来比唱歌还要好听?” 老板娘惊讶道:“你怎么晓得?就是他。柳郎好久不来,对门施姐、林姨都讲想他。” 李惊浊心里大骂柳息风一通,嘴上讲:“老板娘不晓得,柳郎回去结婚了。” 老板娘更为讶然:“什么?怪不得柳郎这么久不来,原来是家里有人管着了。” 李惊浊故意说:“是啊,柳郎惧内,天天在家里做家务。” 老板娘边笑边摇头:“我道柳郎最风流,原来怕老婆。真是看不出来。”又说,“小帅哥也怕老婆吧?要不怎么如此不嫌麻烦,打包这么多东西自己提回去?给小帅哥做媳妇哦,有福气,真的舒服。” 李惊浊脸热,再不讲话,等饭菜备好,戴上耳机,拎了饭菜便赶紧离开。 他转身的一刻,旁边面馆几个正在吃面的男人将筷子一放,跟了上去。面馆老板说:“才吃了两口就不吃啦,不合口味还是怎么回事?” 走在最后的男人拿出钞票,说:“我们赶时间。浪费老板的心思,不好意思。”说完便也跟上去。 而提着饭菜的李惊浊耳中还是吉他浅浅弹拨的旋律,满目的街景也在琴弦声中变成了工笔画,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精致,张张招牌有韵味,来来去去的行人,人人眉眼里有深情。 二十一拾发带 李惊浊回去时,柳息风刚巧来找他,一见面,就兴致勃勃地讲开渠的事:动土前要杀一头猪,猪头放在案上,两侧放水果,一边苹果,一边香梨,讲的是平安、顺利。 “香梨备多了,盘子里放不下,大婶送了我一颗大的。”柳息风摸出一个梨子,说,“一起吃?” 李惊浊瞥一眼,说:“你倒是讨妇女喜欢。” 柳息风去厨房拿了刀和盘子,站在灶边削梨。 李惊浊说:“我把饭菜再蒸热一下。”他正热着,看见柳息风削梨的手法,说,“我来吧。一颗梨子,被你一削,只剩下原本一半大小。梨子皮哪有那么厚?又不是你的脸皮。” 柳息风把梨子和刀往碗里一放,说:“你又无缘无故找我麻烦。” 李惊浊说:“我没有。我句句实话,哪一句讲错了?” 柳息风不讲话了,撑着下巴看他削梨。李惊浊刀工好,速度快,一圈下来,皮都不断一下,只去薄薄一层,剩下的梨肉晶莹剔透,香甜汁水似乎都要溢出来,好像望一眼,便可止渴。削完皮,李惊浊再将梨子切作小块,整整齐齐装进盘子里。 柳息风拿两根牙签,插在梨肉上,自己吃一块,给李惊浊递一块。 李惊浊吃了,柳息风忽然说:“哎呀,这梨子吃得不吉利。” 李惊浊说:“什么意思?” 柳息风说:“分梨呀。吃了要分离的。” “我不信这些讲究。”李惊浊虽然这么说,却再也没有动牙签。 柳息风一个人吃得欢快,李惊浊说:“你是不是故意气我?” 柳息风说:“我哪会?我又不是你,我从来不记仇。” 饭菜热好,李惊浊去端,柳息风也正要跟着去,却不小心瞥见李惊浊随手放在椅子上的单肩包。他走过去,将单肩包提起来,盯了一会儿包背带上的系的发带,嘴角勾起来。 李惊浊在备茶室,喊:“你在做什么?来吃饭了。” 柳息风拎着李惊浊的包,走过去,一挑眉,说:“这是什么?” 糟糕!李惊浊看见那发带,才想起今天回来的路上两手都提着饭菜,没有空闲时候,途中就忘记像平时那样把已经被风吹干的发带收进包里了。此时让柳息风发现,真是…… “这是……”李惊浊想不出说辞来解释。 “好呀。”柳息风用手指勾着发带,在李惊浊眼前晃悠,“你这个偷人发带的变态。” 李惊浊被一声“变态”骂得面红耳赤,可怪异的是,他也被这声“变态”骂得心痒难耐。柳息风的声线很撩人……李惊浊突然发现自己可能真的是变态,因为他竟然觉得,柳息风的声音,真的很适合用来……辱骂别人。 李惊浊的喉结不自觉动了一下。 “早上问你,你还一副正经样子,假装无辜。”那根发带更近了,几乎贴上李惊浊的鼻尖,蹭得他发痒,柳息风的声音也更近了,“你拿它去做什么了,嗯?” 拿它去做什么了…… 其实也就是把玩把玩,闻闻味道,系在额上,再没有做其他什么了。可是听柳息风这么一问,倒显得李惊浊拿这条发带做了什么下流事一般。 “没做什么……”李惊浊忙说,“而且,而且我还给你洗干净了。” 他不解释倒好,越解释越遭。柳息风听了,更为怀疑起来:“你究竟拿它做了什么事?还要洗干净?” 李惊浊大窘,说:“还吃不吃饭了?再不吃,菜都凉了。” 柳息风将发带绑在头上,说:“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 李惊浊说:“哪种人?我说了,没做什么,你不要乱想。发带是你落在我家书房的,我好心替你捡起来……” 柳息风说:“好心替我捡起来,却不还我。” 李惊浊说:“我,我还没来得及还。” 柳息风说:“哦,原来是还没来得及。那还有没有其他什么,也是没来得及还我的?” 李惊浊羞恼道:“再没有了。” 柳息风说:“真的?” 李惊浊说:“真的。难道除了发带,你还,还少了什么其他物件吗?” 柳息风一想,似乎确实没有丢什么衣裤之类的东西,这才勉强放过他,说:“那去吃饭吧。” 一顿中饭,李惊浊心思全不在饭菜上,他一会儿偷看柳息风,一会儿回味那声“变态”,于是坐立不安,浑身燥热,最终只能草草吃完收场。 饭后,柳息风说:“今天泡茶吗?” 要是平时,李惊浊必然起身去拿茶具,替柳息风泡一壶好茶,可现他坐在原位不动,说:“你去泡吧。” 柳息风点点头,去拿茶具,李惊浊等他转过身,连忙站起来,匆匆留下一句“我去冲个澡”,便快步走向浴室。 他的裤子早已撑得老高,只是被饭桌挡住了,现在**硬得发痛,自知再不趁柳息风泡茶的工夫离开就要被发现。到了浴室,打开淋浴喷头,水流滑过他的脸和嘴唇,才解了一点口干舌燥。可还是不够,这样治标不治本。 他将水开到最大,哗哗的水声遮住了一切其他动静。现在,他可以做任何事而不被柳息风发现了。 他想象着柳息风的身体,想象着柳息风的长发落在月辉般的肌肤上,想象着柳息风在他耳边不停地说:好呀,你这个偷人发带的变态…… 李惊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喘息着,心想,现在可真是变态了,柳息风在外面泡茶,一无所知,而他,只隔着几个房间,竟在做这种事。现在可还是白天。他又羞耻,又欢愉,等他发觉羞耻让欢愉更甚时,便更加羞耻。 …… 好久,手都酸了,才终于尽兴。 李惊浊关了水,去拿毛巾。 水声戛然而止,耳边近处没了响动,外面远处的其他声音便清晰起来。忽然,他听到屋子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好几个人在附近。他隔着浴室门喊一声:“柳息风?有客人来了?” 没有人应声。 他心中打了个突,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柳息风那句该死的“分梨”。他忽然有种极不好的预感,来不及将全身都擦干,随便套了条裤子,上身还赤着,就出了浴室。 二十二拾鲢鱼 李惊浊从浴室几步跑到备茶室,也不见柳息风,而只见桌子上放着茶具,他一摸茶壶,还是烫的。外面又传来人声,他赶忙出门,只见王四爹带着两个人过来,柳息风好好的,站在外面同来人讲话。 李惊浊一颗心落了下来。 “哎,洗完澡啦。”王四爹看见李惊浊出来,便赶紧说。他一脸笑眯眯,眼角唇角的老褶子全部挤在一起,似乎浑然不记得几天前才拿扫把将李惊浊打走。 李惊浊走到柳息风身边,问:“怎么回事?” 柳息风说:“吕大夫跟王四爹讲了,从前是他看走眼,王四爹的病,还是你看得准,一语说中。王四爹说,你让他捡回一只脚,他特地来谢你。”他说着,突然注意到李惊浊没穿上衣,眼睛往下瞄了瞄,说,“原来你还有腹肌。” 李惊浊连忙拿毛巾将自己一遮,可遮了又自觉这动作太多余,欲盖弥彰,不过是上身,有什么看不得?他掩饰般说:“有什么好看?人人都有腹肌。”虽这么说,他又希望柳息风能喜欢他的腹肌,甚至希望柳息风忍不住来摸一摸。想到这里,他便将毛巾拿开,可再一想到自己的身体要迎接柳息风的目光,甚至评判,他的耳根就红起来。 王四爹一看李惊浊只顾着和柳息风讲话,而没有搭理他,他为显亲近,也跟李惊浊打趣道:“又不是大姑娘。遮遮掩掩做什么?脸还通红哩。” 李惊浊脸一板,不容他人也像柳息风一般开他玩笑,只正色问王四爹:“去过医院了?情况怎么样?” 王四爹说:“去了镇中心医院,说要住院。再晚去,脚趾头就没有了!唉!我以前只信吕大夫,不信小李大夫,没想到吕大夫跟我讲,小李大夫的医术要高明得多,想要多活两年,就要听小李大夫的话。英雄出少年,我糊涂,我糊涂……本来今天就要住院,但是我想,不能不记得小李大夫的恩情,所以先来多谢小李大夫。希望小李大夫以后也多照应。我专门带了几斤自己鱼塘的鱼,新鲜得很,你试试味道。大毛二毛。” 还不等李惊浊拒绝,王四爹两个年轻力壮的儿子便卸下肩头的两个水桶,当在自己家一样冲进李惊浊家的厨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鱼放到碗柜边上。 李惊浊微微皱眉,虽没有阻拦他们的动作,却跟进了厨房,分两次把四个桶全部重新拿出来,放在三人面前。 王四爹三人看着桶,面色讪讪。 李惊浊客气拒绝道:“我不能收东西。请拿回去吧。” 柳息风眼巴巴地瞅着桶里的鱼,说:“可是我想吃红烧鱼块。” 王四爹和他的两个儿子借机说:“是是是,这只桶里面是自己家的鲢鱼,做红烧鱼块是最好的。”又说,“不错,香煎也很好的,或者糟溜,那真的叫一个脆生。” 柳息风附和道:“是。最好是以滚油淋一遍切碎的葱蒜辣椒,再佐以少量黄酒和香醋,然后朝鱼肉上一浇,啧啧……” 王四爹奉承:“哎呀,这位先生真的是会吃。美食大家,美食大家。” 李惊浊见他们一唱一和,这鱼竟是不能不收了。他对柳息风说:“你要吃,自己拿去,不要放在我这里。” 王四爹不满了,抱怨说:“小李大夫怎么这么冷冰冰的,不讲人情。你要知道,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哩。现在送你两条鱼,你还吃不得了?你讲一讲,是不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就直接讲,我马上走。”他嘴上这样说,手上的拐杖和脚却动也没有动一下,连假装要走的样子也不做。 李惊浊不讲话。 几人又看柳息风。柳息风打圆场说:“我拿去。我做给他吃,一样的。” 王四爹三人这才心满意足地告辞。 李惊浊不想当别人的面驳斥柳息风,等人走了,才对柳息风说:“我不吃。你不要替我收这种东西。平白坏了我的规矩。” 柳息风说:“什么规矩?几条鱼而已,又不是给你手术红包。” 李惊浊说:“都是一样的。本来是件好事,收了他的东西,事情就全变了味。我告诉他病情,不是因为缺几条鱼吃。” 柳息风说:“那你觉得我是因为缺几条鱼吃?” 李惊浊不讲话。 柳息风说:“李惊浊,你这个人,就是不喜欢给人台阶下。” 李惊浊说:“今天我不收这几条鱼,你就把我这个人定了性了,是吧。” 柳息风说:“王四爹错怪你,前几天还差点打了你,现在他不送你点东西,心里过不去,你看不出来吗?” 李惊浊说:“我看得出来。但是我自私。我情愿他心里过不去,也不愿我自己心里过不去。他要打我,是他的污点,我收了东西,就是我的污点。我情愿污点在别人身上。” 柳息风叹了口气,说:“你这个人。” 头发上的水滴在背上,风吹过去有点冷,李惊浊想起自己衣服都没穿就跑出来,就是因为担心眼前这人,可这人倒好,不仅要收礼,还教训他不会做人,他想想就觉得来气。他拿着毛巾一边擦还在滴水的头发,一边转身往屋子里走,一时不想搭理柳息风。 柳息风跟在他身后,说:“哎,你——我马上把鱼还回去。” 李惊浊转过身,不讲话。 柳息风提起桶子,说:“今天不把这四桶鱼还回去,只怕六十年以后你还要念叨我替你收受贿赂。” 李惊浊低头笑起来,说:“我陪你去。”他生柳息风的气根本生不了多久,柳息风一句话,他便全好了。 两人提着水桶往王家而去。 脚步声小了。 西墙外,忽然探出一个头来,盯着两人的背影一阵,头又缩回去。 “岩哥真是厉害,上次只在茶室跟这个小医生打过一次照面,后来又只在泰拳馆门口看见一张照片,跟着一路就找到这里来了。但是,柳息风一直跟这个小医生在一起,怎么办?连他一起绑了?不过……这一片住的人少说也有十几户,今天就差点撞上那个老头子和他的两个崽,就这么进去,万一给人看见……” “今天也就来踩个点,急什么?我长了教训,不要急,慢慢来。不怕弄他不到手。”曹森岩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在手心掂了掂,然后便用石头尖在李家西墙墙角不起眼处划了一个叉,“小医生不要动,他家里不知道是什么背景。而且他跟我无怨无仇,我曹森岩不做伤及无辜的事。我早打听清楚,一三五上午,小医生都不在,总会让我找到没人的时候。” 其他几人听了,点头称是。 曹森岩又说:“家伙带了吧。” 一个小弟点点头,掏出一根锤子。 曹森岩咧开嘴,笑了:“到时候,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全部敲断,看他还拿什么来写字。还有书呢?也带了吧。” “都在里面,重得很。”另一个小弟在一个大箱子上踢了一脚,箱子纹丝不动。 二十三拾六床 周三那日,柳息风本想要李惊浊陪他去看这一片的土地庙,可李惊浊又要上泰拳课。柳息风便说:“那我去看你上泰拳课。” 李惊浊说:“没什么好看。”他担心木教练在柳息风面前把他打太惨。 柳息风说:“我要去。” 李惊浊说:“你什么都要看。到底有什么好看?你小说的第二部,开始写了没有?不要又让编辑催稿。” 柳息风说:“我在写。” 李惊浊说:“讲好你不去镇上的。” 柳息风说:“那好吧。” 李惊浊说:“你在家认真写作,等我回来。” 柳息风说:“你把我说得像留守儿童。总叫我在家里认真写作业。” 李惊浊联想一下,就想笑,笑着笑着又想起自己前两天还把柳息风说成妻管严,顿时就有些心虚:“你不像留守儿童。你在家等我,我回来给你画画。我这几天又想起小时候的几件事,已经记在便条上,到时候都画给你看。” 柳息风高兴起来,先是拉起李惊浊的手,又突然一合掌,看着李惊浊的眼睛,期待道:“我搬来你家吧。这样你画到多晚,我就可以看到多晚了。” 李惊浊不是个喜欢缺勤的人。但是他听完柳息风的话,便想也没想就打了个电话给拳馆前台,说今天要请假。 前台小姐最是记得他,还在电话里问:“是不是生病了?” 李惊浊顿了一下,说:“没有。今天要帮朋友搬家。” 前台小姐说:“哦哦,朋友搬家呀。” 等他挂了电话,柳息风正在旁边斜眼看他:“让你陪我去土地庙,你便讲要去上泰拳课,说要去你家住,你便舍得不去学泰拳,而要来帮我搬家了?” 李惊浊无法反驳,只好承认:“嗯。” 柳息风心生疑窦:“你是不是想着,等我搬到你家,你便好来偷我的——” “柳息风!”李惊浊窘道,“你不要说了。”说罢也不敢看柳息风的脸,转身便朝陈宅走,“我去帮你搬东西。” 柳息风跟在他身后,说:“你走这么急做什么?” 李惊浊脚步一顿,说:“我没有急。” 柳息风说:“那便过两天再搬吧。正好让我收拾一下。” 李惊浊转过头,恨恨说:“我急了。急得要命。你满意了?” 柳息风一脸无辜,说:“那就今天搬。我没有什么想法。” 走进柳息风的住处,李惊浊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东西。别人租一栋楼,是为了住得宽敞,柳息风租一栋楼,完全是因为他真的有一栋楼的东西要安置。 李惊浊说:“我想起来,你还没请我进去看过。这是第一次。” 柳息风说:“东西放得乱,不好请人进来。” 李惊浊环顾四周,觉得眼前之景绝不是“放得乱”可以形容。偌大的堂屋,全部堆满了书,没有书架,只有地毯,书直接从地毯上往上摞,一直摞到李惊浊抬手才能够到的高度。这样的书柱大约有三十来个,人走在里面,就像在走迷宫。 李惊浊随便看一列书脊,发现一连十来本全在讲色彩理论,转头,再随便看一列,全是艺术史。正当他想象着柳息风品味如何高雅之时,随手又捡一本出来翻看,好嘛,脏话辞典也有,分门别类,介绍详尽,从小瘪三到娘希匹一样不缺。 出了堂屋,往卧室走,李惊浊原本以为柳息风的衣柜就是他曾在窗外隐约看到的那一个,没想到那只是他主卧中常用衣物的衣柜。陈宅一楼有两个卧室,二楼有四个卧室,这六个卧室中的所有衣柜都放满了柳息风的衣物与首饰。 衣服多,李惊浊尚可理解,虽然他以前不觉得男人需要那么多衣服,但是柳息风在他心里不是普通男人,柳息风是个美人,美人拥有很多衣服,是正常的,何况余年也曾说过,柳息风爱打扮。李惊浊难以理解的是,柳息风有六张床。陈宅的六个卧室,没有一个卧室的床是空的,每一张床上都有床垫、床单、枕头、被子、被套,而且这一系列床上用品每件都做工精致,没有两样是重复的。 李惊浊想到柳息风朋友众多,想到余年也曾在这房子里过夜,六张床……四舍五入,便也是三宫六院了! 想到此处,李惊浊当即便吃了一口老醋,对柳息风说:“除了随便请人进门吃茶,你还随便请人进门过夜?” 柳息风诧异道:“你在想什么?” 李惊浊说:“余年睡哪一张床?” 柳息风说:“他睡一楼的沙发。” 李惊浊说:“你家有六张床。” 柳息风说:“是。” 李惊浊说:“你家有六张床,你却让余编辑睡沙发?” 柳息风说:“那六张都是我的床。不是给他的。” 李惊浊不解:“什么意思?” 柳息风说:“我有六条发带,你不讲什么。怎么我有六张床,你倒奇怪起来?” 李惊浊说:“六条发带和六张床,是一回事吗?” 柳息风说:“我要换着睡。” 李惊浊听了,忍不住说:“床上的人,你也要换着睡吗?” 柳息风说:“李惊浊,你吃余年的醋,我向你解释了,你问六张床用来做什么,我告诉你都是我自己睡。就这样,你还要跟我过不去?” 李惊浊一听,是自己理亏,便说:“我没有跟你过不去。我就是……” “就是什么?”柳息风说,“讲清楚。” 李惊浊低声道:“没有什么。六张床就六张床吧。”又不是六个小妾,对吧。 柳息风说:“你还有什么看不顺眼的?” 李惊浊说:“没有了。” 毕竟六张床就是极限了吧,还会有更夸张的事吗?李惊浊没想到,还真的有。在柳息风的书房,有一个柜子装钢笔,一个柜子装墨水,六个矮柜装不同质地的纸,八个柜子装其他各色文具,还有一个架子上立着二十四盏不同风格的台灯。邮票册子、旧唱片、磁带也不用说,又各占一个架子。其他地方的杂物更多,比如李惊浊知道的,四把油纸伞,或者李惊浊不知道的,四把黑色长柄伞,四把格子折叠伞,四把透明伞,四把防紫外线遮阳伞。 李惊浊想了想,说:“柳息风。我问你。” 柳息风说:“什么?” 李惊浊说:“继续看下去,我不会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吧?” 柳息风说:“你想说什么?” 李惊浊说:“你的收集癖,只限于一般的物品吧。” 柳息风说:“不然还能是什么?” 李惊浊心说:我怎么知道?一个要睡六张床的男人,床板翻起来每张床下面都藏着一个前任也不是不可能。 李惊浊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再看柳息风竟然也觉得诡异了起来。杂物间的光线并不好,柳息风的面容看起来有点阴郁。 “其实……”柳息风靠近李惊浊,以一种低沉的声调说,“我收集了一种不为人知的东西……” 李惊浊说:“你不要骗我。骗不到我的。” 柳息风说:“那边,还有六个柜子,每个都比人高。” 李惊浊说:“哦。”比人高?难道里面装了人?不可能吧。 柳息风说:“你猜猜里面站了什么?” 李惊浊说:“我不猜。”为什么会用“站”这个字?什么东西会“站”在柜子里? 柳息风说:“我要打开柜子了。” 李惊浊说:“你开。不要装神弄鬼。” 柳息风走过去,将柜门一拉,李惊浊睁大眼,里面真的站着一个—— 人型盔甲。还配着刀。头盔上的,似乎是角。 柳息风得意道:“怎么样?” 李惊浊大为惊讶:“这不是博物馆里才能见到的那种……” “日本江户时期的,当世具足。”柳息风将所有柜门一一拉开,“还有中国的,宋步人甲。这副,神圣罗马帝国时期的,马克西米利安式盔甲。这副,文艺复兴式的。还有,罗马时期的,鳞甲。” 李惊浊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对盔甲没有研究,看着眼前这些,他第一次生出一种感觉:也许他养不起柳息风。 “这都是……文物吗?”李惊浊迟疑道。 柳息风笑起来:“怎么可能?这些都是复制品。还放大了一些,以前的人比较矮,这是按现在人的比例做的。你倒想得美。这些要是文物,我说不定已经在牢里了。” 李惊浊放下心来,那他以后应该能养得起柳息风了。 柳息风又说:“如果我在牢里,你怎么办?” 李惊浊说:“没有可能的事。” 柳息风说:“想象一下。” 李惊浊说:“这有什么可想象的?我不想。” 柳息风说:“那我想象一下。你要是在牢里——” 李惊浊说:“我为什么会在牢里?” 柳息风说:“偷别人衣物穿戴。” 李惊浊忍无可忍:“柳息风,你闭嘴。” 柳息风说:“那你想想,如果我在牢里——” 李惊浊烦得不行,索性说:“你要是在牢里,我就去做狱医,可以吧。” 柳息风惊喜道:“然后让我保外就医吗?还是帮我假死越狱?” “做什么美梦。”李惊浊果断道,“那时我便给你开一张梅毒证明,断了你想邀请其他牢友一同过夜的念想。” 柳息风:“……” 二十四拾手稿 为柳息风搬家是个浩大的工程,李惊浊打宗老板电话,问清楚太平镇的搬家公司怎么联系,这才解决了一些大件的搬运问题。但是许多小件,尤其是书册,李惊浊怕给搬坏了,就帮柳息风仔细包好,想要自己来搬。 他一边包着书,一边问:“哎,那你当时住进来的时候,怎么搬的?” 柳息风说:“朋友帮忙。” 李惊浊酸道:“像我这样的朋友?” 柳息风说:“我不回答。我看出来,你又准备找我麻烦。上次是梅毒,下次不知道要给我下什么诊断。黑心医生。” 李惊浊暗笑,想起什么来,又说:“对了,你把我的画收在哪里了?我怎么没见到?” 柳息风说:“那个我自己来搬。” 李惊浊打量柳息风神色,说:“你不会把我的画丢了吧?” 柳息风说:“你总把我想得没有良心。” 李惊浊说:“到底放哪里了?” 柳息风说:“跟我来。” 李惊浊跟上去,跟到一间卧室。柳息风揭开床罩,说:“喏。放心了?” 一幅卷轴躺在被子下面。 李惊浊心头一动,说:“你带着我的画睡觉?” 柳息风说:“你现在得意了?” 李惊浊嘴上却不承认,只一声不响回去继续包书,包得细致万分,有如在为情人穿衣服。 堂屋大门外落进来的阳光自东转西,两人才将书籍由陈宅转至李宅,从此李惊浊家堂屋变成柳息风家堂屋翻版,适合捉迷藏。稍歇一顿中饭的工夫,李惊浊便又去搬其他东西,柳息风说犯困,躺到李宅屋檐下阴凉处睡觉。 下午,李惊浊正搬着一个箱子,恰巧教王四爹的二儿子看见。二毛本来要去小卖部买烟,一见李惊浊,连烟也不买了,拍拍胸脯,说:“小李大夫搬家,怎么连个帮手都没有?我们家里有的是人,一齐喊来,不要两个钟头,全部搞定。” 等二毛再次回来,身后跟着一群人,都是二毛牌友。二毛说:“牌场如战场,这些都是我战友,小李大夫不要客气,做一回二营长,底下小兵尽管指使。” 李惊浊仔细往人群里面一看,男女老少都有,连孕妇也不缺,这样的二营他哪里敢差使?于是便说不用。 二毛只当他面皮薄,当即便自行当家作主说:“小李大夫平时就这副冷冰冰的相貌,大家不要往心里去,来,我们早点进去搬,早点搬完。里面的东西,都当自己家东西,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要搞坏了。小李大夫城里长大,人金贵,东西也金贵。” 李惊浊眼看二毛往李宅走,忙喊:“哎,不对——” 二毛转眼已经从屋中搬出一箱衣服来,豪爽道:“送到哪里去,尽管讲!” 李惊浊说:“……那是我刚搬进去的。” 半天,二毛才弄清楚,看着躺椅上的柳息风说:“哦,原来是红烧鱼块先生要搬家。” 人多声杂,红烧鱼块先生被吵醒,懒懒打个呵欠,睡眼惺忪。他衣服也不知道怎么穿的,身子一斜,手一垂,便滑出半个雪白肩头来,还仿佛不自知。 李惊浊见柳息风那样,心下火起,从箱子里随手拿出一件衣服便往柳息风头上一罩。等衣服已经上了柳息风头顶,李惊浊才发现那是件冬日穿的双层大衣,又厚又重,还有一圈毛领子。 柳息风本来连四周都没看清楚,这一盖,倒把他给清盖醒了。只见他从大衣里钻出个头来,抱怨说:“你做什么?怎么这样闷热,我要脱件衣服——” 还要脱件衣服?绝不允许。 李惊浊直接把柳息风按回大衣里,对二毛说:“真的不用,我自己搬就好。明天还有时间,不着急。” 二毛不肯走:“小李大夫又见外了,我们做帮手,今天夜饭之前就搬完,哪里还要等到明天?” 二毛坚持要帮忙搬东西,不帮这个忙就不肯走,另一边,柳息风也坚持在大衣下挣扎,不从里面出来就不肯老实。李惊浊无奈,只好跟二毛讲:“东西在后头,箱子都打包好了。麻烦了。你们先过去,我马上就来。” “这才对头嘛,千万不要见外。”二毛这才笑开,领了众人前呼后拥往陈宅走。 柳息风从大衣里挣脱出来,满身大汗地解衣服,也不讲话,解了上衣,只留一条长裤,光着上身便往屋里走。 李惊浊说:“你去哪里?” 柳息风根本不理他。 李惊浊自知刚才蛮横,拿起柳息风的上衣追上去便说:“刚才是我不对。” 柳息风不讲话,走进浴室,把门一关,水声响起。 李惊浊想他是受不了一身汗,去洗澡了,自己站在外面等着也没有用,只能等他出来再道歉,便去陈宅看东西搬得如何。 陈李两家本就近,二毛带的人又多,三两下便将东西搬了大半。待开始搬书房的东西时,二毛说:“有个柜子里有好多纸,怎么搬?” 李惊浊以为他在讲柳息风收集的那六柜子不同的纸,便说:“拿出来放到我家柜子里就好。” 没想到二毛拿出来的,全是写了字的手稿。李惊浊吓了一跳,说:“这是从哪个柜子里拿出来的?快放回原处。” 二毛也被他的态度吓一跳,忙问:“这是什么重要文件?我看见,就放在书桌柜子里。我只听你讲的原样拿出来,连页码都没搞乱。” 李惊浊也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只是这些手稿并不像那些邮票册、雨伞、台灯或者盔甲,柳息风并不曾主动展示给他看,也没有提起过。柳息风既然将这些手稿收在柜子里,就应该是不便让人随便看的。 “这是柳先生的东西,放回去,等他自己来处理吧。”李惊浊说。 二毛本来是抱着稿纸,现在听了李惊浊的话,觉得手里的稿纸有如黄金,便改抱为端,像端着件文物似的往屋子里走。他一边走,一边好奇,上面是写了什么东西,连小李大夫都这样看重?看看总不要紧吧。看看又不会把这些纸看少几页,更不会把上面的字都给看跑了。二毛这么想着,于是边往书房走就边看起来。他这一看,便惊奇起来,因为纸上有三个字,他真是太熟悉了,从没有这么熟悉过。 那三个字是:太平镇。 二毛平时也看点《故事会》之类的书,现在发现这稿纸竟然在讲太平镇的故事,一下没忍住就站在书桌边看了起来。这页正讲到六十年代,太平镇旁边一座村庄,一个小青年路经土地庙躲雨,一时起坏心眼,对着庙里供的像撒了泡尿。二毛觉得搞笑,继续往下看。那小青年放了水,舒服了,一出庙门,一道惊雷劈下来,吓了小青年一跳。从此小青年就成了傻子,整天疯疯癫癫。二毛看到这里,忽然停下来,这事情怎么像在哪里听到过? 李惊浊和其他人一起搬了趟东西,回来的时候见二毛还没有出来,便进书房去找。哪知二毛不仅没将手稿放回去,还坐下来,当在自己家一般坐在书桌前面,看柳息风的手稿。 “你在做什么?”李惊浊走过去。 二毛抬起头,敲着稿纸,说:“小李大夫,这个故事我听我爸爸讲过哇!” 李惊浊没有看稿纸,而说:“收起来。” 二毛怕他不信,拍着稿纸激动道:“真的,我想起来,这还是你家的事!你爷爷有个弟弟,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是送给别人家养的那个弟弟。他的崽,就在土地庙撒了泡尿,出门就被雷劈了,一辈子变成傻子。你爷爷没有跟你讲过?” 李惊浊将稿纸从二毛手下抽出来,放进柜子里,说:“不要看了。” 二毛见他态度比方才又冷淡几分,讪讪道:“不看了,不看了。” 李惊浊心中有些烦乱,却不便表现出来,只说:“大家搬这么久也累了,一起去我家吃杯茶。” 二毛连声答应,又说:“我去买条烟,发去大家一起抽。” 李惊浊说:“我去买吧。” 二毛说:“我去,我去。” 李惊浊不想让二毛出力又出钱,也不想做费时间的推让之举,便跟二毛一起去小卖部。一路上,李惊浊的脑子一直控制不住地在转,他必须像不去看柳息风的手稿一般克制自己,不去问二毛柳息风究竟是怎么写这个故事的。他知道柳息风会记录这些故事,也许这只是柳息风和他祖父的谈话记录。可是,如果那不只是谈话记录,而是…… 已经很久没有过的各种各样的猜测与怀疑再次涌了上来。 走了一段,二毛忍不住搭话,因为他看小李大夫只顾闷头走路,便觉得气氛太僵硬。乡里乡亲,怎么能不亲热呢?于是他说:“红烧鱼块先生原来姓柳啊。”他才说一句,忽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哦!这个柳先生是不是就是开春住进来的那位柳作家?我听人讲起过他哩。怪不得家里那么多书,那么多纸笔。讲起来,柳作家住得好好的,怎么要搬到小李大夫家里去?” 李惊浊的思绪被打断,听此一问,便找个理由说:“柳作家借我书看,我免他房租,两个人都划得来。” 二毛点点头,说:“小李大夫也是读书人,喜欢看书。” 两人又无话了。 二毛再寻话头,说:“柳作家是个作家,那他写过什么书哇?也不晓得他有没有文章登上过报刊杂志,说不定我还看过哩。讲起来,他今天写的那个故事倒是写得好啊。虽然那个故事我已经晓得了,但是他一写,我就像亲眼看到一样,跟别人讲的,就是不同。” 李惊浊知道柳息风驾驭文字的能力非同凡响,容易让人沉浸,可是……他会像写小说一样记日记吗?那他一天到底要写多少字? “这个故事他写了多少页?”等李惊浊反应过来,这个问题已经被他问出口。他有一丝后悔,却也有一丝畅快。他太想知道了。 二毛想了想,说:“差不多三页纸吧。” 李惊浊终于忍不住问:“这个故事有题目吗?还是像写日记一样,写了日期和天气?” 二毛刚要作答,李惊浊却又立即道:“不要告诉我。”他还是觉得自己不该问。 二毛看一眼李惊浊,觉得小李大夫翻来覆去,有点神经兮兮。 李惊浊也发觉了,说:“不好意思。” 二毛倒不在意,说:“我也不晓得小李大夫在想什么,我就这么讲吧,那个故事,不是一个单独的故事……怎么讲……哦!《水浒传》!《水浒传》小李大夫你看过吧?” 李惊浊不解其意:“看过。” 二毛说:“柳作家写得就像《水浒传》,里面不止一个正主,三页以后,就是另外其他人的故事了,但是这个另外的人,跟那个对土地庙撒尿的傻子又是认识的。就比如,讲了黑旋风李逵,就再讲及时雨宋公明。” 李惊浊知道二毛在讲什么了,二毛讲的,可不就是长篇小说? “不过土地庙的事情后面我就没看到了。”二毛继续讲,“应该也是讲太平镇这一片的人吧……” 李惊浊听了这句,打断道:“什么叫也是讲太平镇这一片的人?” 二毛说:“哦!我忘记讲了,柳作家这个故事,就是写的太平镇啊。” 李惊浊下意识地说:“真的?” 二毛说:“太平镇三个字立在纸上,又不会动,我认不错的。” 李惊浊想,柳息风难道是在记太平镇这一片发生过的事?那些稿纸,到底是所谓的笔记,还是要发表的作品?一瞬间,余年和他的对话在他耳边响起: “你少给他讲故事。讲多了,要出事的。” “能出什么事?” “有灵感的时候还好,但是谁会永远有灵感?没灵感的时候,你说他能干出什么来?” “把别人的故事变成自己的故事?” 余年当时没有回答他。 此时李惊浊也没有回答自己。他本就不是武断的人,更怕错怪了柳息风。 而且,他不知道这件事的边界在哪里。许多作品都有原型。只要是人,就受环境影响,各种环境。如果柳息风来太平镇,就是想以太平镇为背景,写一部小说,也没有什么,即便用几个旧故事,也不过使作品的真实感更强些……可是如果他整本小说都像今天二毛看到的这个故事,写的全是李家真正发生过的故事…… 这个猜测刚一冒出来,李惊浊便感觉到一种不舒服,一种复杂的不舒服,它没有切实地被侵犯、被利用或者被欺骗那么严重,但这它却像一种掺了水的混合物,将稀薄的被侵犯感、稀薄的被利用感与稀薄的被欺骗感全部混杂在了一起。 李惊浊想到要去问柳息风原委,可却又不敢提及因为自己的疏忽,有人翻过他手稿的事,也不敢提及自己也知道了他手稿的内容与形式。但是如果没有缘由,便贸然去问,柳息风一定什么也不会讲,或者,讲一大堆无关紧要的话。 一直走到小卖部,李惊浊也没有想清楚。 二毛拿了条烟,李惊浊也跟着叫老板拿了一条。回到李家,李惊浊便开始心不在焉地发烟,一人一包,二毛一看,把他拉到一边,说:“小李大夫,你这么发,能发几个人?” 李惊浊心思不在烟上,说:“那怎么发?你来发吧。” 二毛说:“一人发一根,剩下的留着以后发。有的是用烟的时候。” 李惊浊把整条烟都给了二毛,说:“我不懂这些。” 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去找柳息风。 进屋去,浴室没有人,柳息风也不见踪影。 等他出了屋,只听见一个四五岁的小朋友在喊:“妈妈,妈妈,这里有叉叉,叉叉,三个叉叉。” 他妈妈拉住他,说:“这是别人家墙壁,不要跟着画叉叉。手上石头,赶快丢掉。” 李惊浊走过去一看,他们家墙角不知为何,被人画了三个叉。 二十五拾规定 李惊浊想到以前看过有新闻讲,有小偷踩点时,便会在门口做标记,不同标记有不同含义,等主人不在家的时候便进屋偷窃。这三个叉不知道是谁画的,可能是附近的小孩,也可能是有人故意做的记号,李惊浊觉得不安全,便让二毛借了一把油漆刷,将那三个叉刷掉了。 外面的人烟也抽了,茶也吃过,都散了,现在天也黑了,李惊浊还是没找到柳息风。他将自己家和陈宅的所有房间全部检查了一遍,想不出柳息风还能跑到哪里去。洗个澡,也能把人给洗丢? 他想到柳息风喜欢去跟别人聊天,便将附近人家都走一遍,确认柳息风没在邻居家谈笑风生。不在跟人聊天吃茶,难道跑出去看山看水?可夜里能看见什么?李惊浊在门前等了半天,也想了半天,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柳息风去了镇上。 想到这里,李惊浊将大门一锁,便往镇上走。 路上连灯也没有,他拿出手机当手电筒,走了一阵,快要走到石桥处,忽然手机的光照出桥的扶栏上垂着一个人,那人的脚立在桥上,上身却弯下来,一副马上要从扶栏上倒栽下桥的姿势。再细看,一头长发顺着朝下的头一起垂下,悬在河水上方,有如女鬼。 李惊浊大骇。他倒并不是怕鬼,而是认出那人是柳息风,不知出了什么事。柳息风那姿势就像……有人想抛尸河中但又没能抛下去,只能让尸体横陈桥栏上。 “柳——”一声名字还没喊出口,柳息风已经懒洋洋地从桥上直立起身子。 李惊浊难以理解地问:“你在干什么?” 柳息风说:“想事。” 李惊浊说:“你一定要这样想事?” 柳息风说:“头发是湿的,贴在背上很难受。” 李惊浊说:“不能吹干?” 柳息风说:“你们家没有吹风机。我的十二种吹风机被你打包进了不知道哪个箱子里。” 找了柳息风太久,一找到又是一番这样的对话,李惊浊半晌才想起他找柳息风到底是要说什么。他说:“你不生气了?” 柳息风说:“生什么气?哦,你说你意图闷死我的事。” 李惊浊辩解:“我没有意图闷死你。” 柳息风说:“那你是想做什么?” 李惊浊支吾:“就是……” 柳息风瞥他一眼,说:“醋王。” 李惊浊说:“你知道了。” 柳息风说:“想也不用想。整个山西省的醋也不够你吃一天。” 李惊浊说:“你不要小看山西省。” 柳息风说:“我是不敢小看你。” 两人往回走。 路上,李惊浊说:“你的东西,差不多搬完了。二毛带人来帮忙,比较快。现在只剩下书桌里的东西还没有搬。”他在夜色中看柳息风的侧脸,刚洗过的长发比平时蓬松,颊边的线条一如既往的美好。若所有人都是从画中走出来,那么有些人一定被精雕细琢,有些人则不过遭人随手一挥,面目模糊。真不公平。 柳息风没有讲话,李惊浊又说:“你书桌里的东西,是等一下搬,还是等到明天起来?” 柳息风说:“回去就搬,我自己来。” 李惊浊说:“不用我帮你?” 柳息风说:“天地之广,就你力气大,是吧。” 这下,李惊浊想问的话,彻底问不出口。他没有柳息风那样的本事,再怎么绕,也绕不到书桌里的手稿上去了。 两人回到家,吃饭,柳息风问:“我睡哪个房间?” 李惊浊说:“二楼有四个卧室,平白少了两个后院,委屈你将就一下。” 柳息风说:“少了两个旧的,多了一个新的,这便将就着用吧。” 李惊浊没听明白,说:“什么新的?” 柳息风盯着李惊浊,故意从他头顶开始,一径打量到他的脚面,笑中有深意,却不讲话。 李惊浊突然懂了,脸轰地一下红起来,指着自己,说:“我是新的?后院?” 柳息风提箸夹菜,笑而不语。 李惊浊心旌荡漾半天,忽然反应过来,说:“什么叫将就着用?我给你睡,你还觉得将就了吗?不对,什么叫‘用’?谁让你用了?” 柳息风放筷,悠然吃茶,顺便看李惊浊脸红跳脚,嘴里心里,皆是好滋味。 饭后,李惊浊帮柳息风收拾东西,顺便在他卧室床头放了一瓶医用手消毒液和一盒纸巾,说:“暂时只剩一瓶,其他卧室的,过两天再买。” 柳息风看着那两样东西,意味深长道:“你觉得我在卧室会做些什么,要给手消毒,还要用纸巾?” 李惊浊无视柳息风的话中深意,说:“你喜欢猫,总是摸,睡前记得给手消毒,纸巾是怕你要带书上床看,可以沾上消毒液给书也消一下毒。” 柳息风说:“你不是带猫洗过澡也打过疫苗了吗?” 李惊浊说:“但是猫每天什么地方都去。” 柳息风说:“我每天也什么地方都去。” 李惊浊说:“但是你每天都会洗澡。” 柳息风说:“房客守则应该在住进来之前签订。你先把我哄进门,然后给我一万条规矩让我遵守。” 李惊浊心说:还剩九千九百九十九条没有讲,你等着吧。 嘴上却说:“只是睡前消个毒而已。就一条。” 柳息风将信将疑:“是么?” 很快,他就发现完全不止一条。比如,李惊浊去洗碗,边洗就边教育他:先洗清洁度高的,再洗清洁度低的。就像如果有两台手术,应该先做无菌要求更高的那一台,再做无菌要求相对低的。再比如,一切容器的盖子,当揭开时,应当将接触容器内部的那一面朝上放置,不接触桌面。又比如,接触生熟菜品的刀、砧板、盘子等物品都需要分开,不能混用。 柳息风说:“我以前也和你一起做饭,你怎么不讲?” 李惊浊说:“以前好比出去旅游,一两个星期,宾馆、饭店不尽人意,将就一下也过得去。现在……”他低头洗着碗,面上带笑。现在是长久的事了,他想,长久的事是不能将就的。 洗过碗,李惊浊又领柳息风去书房,说:“这间给你用,我用小客厅看书画画就好。你的书房和卧室,你不在,我不进去,放心用。” 晚上,柳息风在书房里写东西,李惊浊不打扰,只在睡前敲门进去一次,给柳息风看一幅新画,并在看到一垃圾桶的糖纸以后,没收了柳息风一罐子奶糖。 柳息风看着那罐子奶糖,就像遭了抢劫一般说:“那是我的糖。人民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我住进来第一晚你就侵犯我的财产,那以后我的人身安全还能得到保障吗?” 李惊浊讲不过他,只能言简意赅,直击要害:“你吃太多了。” 柳息风无辜道:“我才吃了半罐。” 李惊浊诧异地看着罐子上的标签:“你已经吃了半罐了?这一罐有500克,就是一斤,你知道吗?光是这半罐子糖就抵得上一个成年男性一日所需的碳水化合物总量了,你白天可还吃了主食和茶点。” “巴尔扎克一天吃五十杯咖啡,萨特依赖科利德兰,我写东西的时候连烟都不抽,吃点糖而已。”柳息风控诉道,“你连糖都不给我吃?我不吃糖写不出东西。” 李惊浊一下被戴了个“连糖都不给吃”的大帽子,无奈道:“我去给你倒点豆浆行不行?” 柳息风还看着那半罐子糖,李惊浊说:“这个今晚绝对不能再吃了。”还恐吓道,“你见过糖尿病足的样子吧,你再吃,就会变成那样。” 柳息风想了想王四爹的脚,妥协道:“好吧。” 李惊浊去倒豆浆,柳息风又冲着他的背影说:“豆浆里要加糖。五勺。” 李惊浊心里暗笑:一勺也别想。 他倒豆浆的时候就料到等一下柳息风肯定会抱怨不甜,于是拿出手机查了查巴尔扎克生平和萨特生平。他发现他好像已经渐渐习得了制服柳息风的方式。等回到书房,柳息风尝了一口无糖豆浆,果然说:“没有加糖的豆浆不能叫豆浆。你竟然给我吃涮豆子水?”他指了指自己的稿纸,“我可是在写作啊。想巴尔扎克他老人家——” “巴尔扎克一生喝了五万杯浓咖啡,五十一岁就去世了。”李惊浊早有准备,“萨特服用的Corydrane是一种兴奋剂,由安非他命和阿司匹林组成。安非他命里有麻黄碱,这是滥用药物导致成瘾。你就不能学学村上春树,写不出东西就去跑个步?” 柳息风说:“我不喜欢村上春树。” 李惊浊说:“那你喜欢谁?我不信就找不出一个生活方式健康的。” 柳息风头一转,说:“我不跟你闲聊,我要继续写东西。” 李惊浊看他这么严肃认真,便只好轻声关门出去,可内心对柳息风的勤勉又很怀疑,便在门缝里偷看一眼。 柳息风拿起笔,呆坐一阵,一个字都没写,抓一下头发,便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罐没拆封的草莓奶糖来,边吃边写,不用多久就吃完好几颗。李惊浊推门进去的时候柳息风正在往嘴里塞糖,一下子被抓个现行。 “你讲过,你不进来。”柳息风塞糖的动作一滞,可是脸上竟很坦然,全然没有一丝心虚或愧疚的神色。 李惊浊从柳息风手里拿走那颗剥开还没来得及进口的粉色糖果,说:“我讲的是,你不在的时候我不进来。” 柳息风说:“你进来不敲门。这个习惯不好,容易产生信任危机。” 李惊浊把那颗糖拿到柳息风眼前:“我才要对你产生信任危机。你还藏了多少糖?” 柳息风站起来往外走:“我要睡觉。” 李惊浊跟着他出去:“卧室里有糖吗?” 柳息风不理人,走到浴室,将李惊浊关在外面。过了一会儿,他出来,带着一脸的水,头发也沾湿了不少。“李惊浊,我写了十年小说,吃了十年糖,你非要我过不吃糖的日子,等于叫我别写作。”柳息风往二楼卧室走,并不看李惊浊,“你只看到作品,没看到代价。” 李惊浊跟在他身后,温言劝说:“有什么事,值得以身体为代价?”如果是别的事,李惊浊可以相让,唯独关系到柳息风的身体,他不想相让。糖的成瘾性高过香烟,对健康影响不小,吃可以,像柳息风那样吃就太过了,年轻时可能不觉得,老了肯定要出问题。 柳息风一步一步上楼梯,不讲话。 李惊浊跟在他身后,替他一一拉开盏拉开沿路的灯绳。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柳息风的影子长长短短,新新旧旧。 到了卧室门口,柳息风说:“你刚才那个问题。” 李惊浊跟着脚步一停,说:“那不算问题。我刚才是讲,没有什么事值得以身体为代价。” 柳息风说:“有。” 李惊浊说:“什么?” 柳息风说:“所有事。” 李惊浊刚想讲什么,柳息风说:“所有人都像这个。”柳息风指一下头顶的灯,“钨丝有生命,燃尽了,变成一段光。人也有生命,燃尽了,变成其他东西。如果我燃尽了,就变成文字。我愿意。” 昏黄的灯光笼罩下,这么一席话在耳边响起,李惊浊要讲的话一下滞在喉咙里。良久,他才开口,说:“但是我希望你不要燃那么快。燃久一点。” 柳息风沉默了一下,缓缓说:“万古长空,流星一瞬,只在耀不耀眼,不在时间长短。” 李惊浊盯着柳息风半天,哑口无言。 柳息风身上带着一种浓浓的寂静,甚至还有一种感慨世事无常的哀伤,他慢慢地去关卧室门,慢慢地转身,他的长发被门带起的风吹起一点来,似乎一切都放缓了,像慢镜头下的电影画面。李惊浊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遥远的宇宙,想起了随手可及的草木,想起了那些已经流失的短暂生命…… 不对! 有什么地方不对。 这是柳息风,眼前这个人是柳息风。故事和歪理张嘴就来的柳息风,演起戏来像真的一样的柳息风。 “柳息风!”李惊浊猛然醒过神来,用手将门一挡,咬牙切齿道,“你想吃糖就想吃糖,扯什么钨丝、生命、长空、流星?讲得跟真的一样。” 柳息风迅速转身,从门里伸出一个头来,身上的哀伤一扫而空,一张脸明媚而期待。 李惊浊险些气死,这人!为了吃罐子糖,作文都能写出十篇来! “吃吃吃。不让你吃,天都要被你讲塌。万一吃出病来……” 话还未说完,柳息风便在李惊浊唇边亲一口,一阵风一般下了楼,找到被李惊浊放到小客厅的两个糖罐,一手一个,钻进书房。 二十六拾荔枝 第二天一早,李惊浊准备去晨跑,经过门前,发现书房的窗户开着,柳息风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李惊浊走进书房,看见垃圾桶里的糖纸满溢出来,用过的稿纸堆了一桌,还有不少揉成了团扔在地上,再往上看,几本关于民俗的工具书放在柳息风左手边,一只透明茶壶里只剩下半干的茶叶,墨水瓶里的墨水面降了一截,钢笔的笔帽还没有盖上,松松握在柳息风右手上。 李惊浊把钢笔从柳息风手上抽出来,盖上笔帽,又找了条薄毯盖在柳息风身上。柳息风醒过来,李惊浊一边收拾地上的废纸和垃圾桶,一边说:“去床上睡。” 柳息风还趴在桌上,只有眼睛睁开,眨一下,说:“……没力气走路。” 李惊浊说:“你是想……” 柳息风点点头,闭上眼,又睡着了。他因为疲倦而透出一丝平日没有的柔弱。 李惊浊想将他打横抱起来,却不知道如何下手。伸出去的手换了好几个方位,李惊浊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将柳息风捞起来。 柳息风着实不轻,李惊浊抱着他,他还动来动去,嫌姿势不够舒服。动了一会儿,他像是找到了舒坦的位置,不动了。 李惊浊低头看着他的睡颜。 柳息风的眼睛下没有因为熬夜而产生的黑眼圈,皮肤也很细致,这样近的距离也看不出有什么瑕疵,只有嘴唇因为熬夜有些缺水,比平时干一点。李惊浊忍不住低下头去亲那两瓣嘴唇,将它们亲吻得湿润起来。 它们的味道很美,令人想要再吃更多。 李惊浊以为自己已经知道心动的滋味,可是现在,他发现,他其实对心动一无所知。他不知道比起牵手,比起被亲吻脸颊,亲吻对方的嘴唇又是另一番滋味。他忽然意识到,人生中突然出现的某个经历,会重新定义过去的所有经历,就像人生中突然出现的某个人,会重新定义过去认识的所有人。这个吻,于李惊浊而言,突然重新定义了心动二字。就像柳息风的出现,让他过去对不同的人产生过的或多或少的好感都几乎成了空气。 柳息风是那样不同,以至于让他的过往全部挪了挪位置。 柳息风的颈边传来那种独有的幽香。李惊浊很想问问那到底是什么味道。 到了二楼卧室,李惊浊将柳息风放到床上,继续那个长长的吻。忽然,柳息风的睫毛在李惊浊脸上刷了一下,睁开了眼。 李惊浊动作一滞。 柳息风说:“趁人之危。” 李惊浊赶忙放开柳息风,呐呐讲不出话。 柳息风说:“你趁我睡觉,猥亵我。” 李惊浊连忙解释:“我只亲了一下。” 柳息风看他一眼,说:“那倒确实是一下。你一路没松过嘴。” 李惊浊被他讲得耳根红起来,无法辩驳。 柳息风看李惊浊半天,把他看得无地自容了,才一副大官人的样子,说:“过来,让我亲回去。” 李惊浊呆呆向前走了一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柳息风拐到怀里,那胸膛结实而温暖,令人无法抵抗。柳息风的唇欺过来,舌头打开李惊浊的唇齿,探进去,吮吸舔舐。他的吻和李惊浊的吻完全不同,李惊浊吻了一路,却一路都停在牙关之外,从未深入过。而柳息风的吻,一开始就充满侵略性,进入以后,还有诸多花样,不用多久就将李惊浊亲得下腹火热。 当柳息风结束那个吻时,李惊浊已经有些意乱情迷,只知道重重喘息。还是清晨,可是他觉得周身的温度已经很高,柳息风身上的香味也更盛了。“你身上是什么味道,香水吗……”李惊浊忍不住重新吻上去,边吻边问。 “我身上没有味道。”柳息风说。 李惊浊轻嗅着,说:“我可以闻到。大概是体香……” 柳息风想了想,说:“童男子的味道吧。” 李惊浊讶异,说:“什么童男子?” 柳息风眼波如水,盯着李惊浊:“童,男,子,哪个字不懂?” 李惊浊不信,柳息风刚才那个吻,太高明,简直是舌吻教学,李惊浊笃定他阅人无数,此时不过又在信口胡言。李惊浊反问:“那我身上怎么没有这味道?” 柳息风作吃惊状,说:“哎呀,原来你是童男子。珍稀物种。” “是又怎么了?”李惊浊脸一红,“我不跟你讲了,太晚了,我要去跑步。你睡你的觉。”说着便赶紧跑了出去,生怕柳息风再讲出什么旁的来。 他一路跑下楼,在楼梯上还听得见柳息风的笑声。可恶。 出了大门,跑向田野,李惊浊开始回味刚才的吻。炽热,潮湿,就像这个夏天。他一路想着,不知不觉跑过了无数田埂,跑过了无数远处的人家,跑到了一片他从未到过的小湖泊。 大片大片的浮萍漂在湖面上,开出少少的几朵花来。一叶小舟泊在湖边。几只白鸭将头颈埋入水中,又钻出水面,时而挥挥翅膀。李惊浊停下了脚步。他想带柳息风来看这片湖。他忽然想和柳息风一起泛舟。 他往湖边的人家走,去借小舟。门前的大嫂一听,就说不借,借来借去,借坏了怎么办?拍屁股一走,谁来赔?李惊浊不是跟人讨价还价的性格,拉不下脸皮,只好离开。 回去的路上,他想起来,讲到泛舟,洞庭湖不是更好?不过,柳息风应该已经去过了,只怕会觉得不新鲜,应寻个柳息风没去过的地方才好。 回到家,李惊浊准备进屋冲澡,忽然看见西墙边不知为何又被人画上了叉,这次有四个。谁这么无聊,天天在人家墙壁上画叉? 他跑出了一身汗,便暂时没管那四个叉,直接去了浴室。 洗澡时,他想起宗姨通晓的事情广,洗完澡便给宗姨打电话,问有没有可以泛舟游湖的去处,要好景致,少人烟。 宗姨一听,便笑开,爽朗道:“那还不简单?去我茶园,几座茶山绕着一片湖,湖里的船都是自家的,只要你肯划,划个三天也没有人来打搅。哪一天去?我要司机来接你,一径送到茶园门口,要不了好久,一个钟头的事。” 李惊浊连声道谢,说:“就这两天吧,还有一个朋友一起,就是上回来茶室吃过茶的那位朋友。” 宗姨说:“噢,我晓得。一起来,有人陪你,那是最好。”又说,“讲起来,惊浊,你这个电话来得巧,我正好也有件事要托你帮忙。” 李惊浊说:“宗姨尽管讲。” 宗姨说:“宗姨家有个小妹妹,你还记得吧?十七岁,就要念高二,现在正放暑假。” 李惊浊想起来,说:“记得,叫雪浓吧。” 宗姨说:“看来惊浊喜欢妹妹,好多年没见过,还记得名字。” 李惊浊不敢轻易接话,怕再多讲一句,宗姨就要打趣,让他前去提亲。 宗姨又讲:“雪浓不笨,就是不肯用心做功课,你去做个榜样,帮宗姨讲一讲她。” 李惊浊高考之后,没少帮父母分这方面的忧,常有父母的亲戚朋友让他去帮忙教育自己的儿女。别人他尚可回绝,宗姨帮他许多,他不想不去,便说:“我试一试,哪一天去?” 宗姨做事最是雷厉风行:“今天正是好天气,不如我现在就要司机来接你和朋友,雪浓也无事在家,就跟你们一道去茶园,你一路上都跟她好好讲一讲。” 李惊浊说:“这样……” 宗姨说:“都是年轻人,你们讲得到一起去。而且雪浓安静,不打搅人的。” 李惊浊说:“不晓得我朋友答不答应。”他这样讲,却知道柳息风如果听到有个小妹妹同游,必将举双手赞同。 宗姨听了,说:“也是,惊浊,你朋友就在你那里吧,你问问他。我这里电话不挂,等你去问。” 李惊浊只能应了,去问柳息风。 柳息风刚饿醒了,正要下楼寻吃的,听见李惊浊在讲电话,便问:“我答不答应什么?” 李惊浊捂着电话听筒,不情不愿地说:“我想带你去游宗姨的茶园,那里有茶山和湖。宗姨的女儿也要同去,你答不答应?” 柳息风说:“当然答应。宗姐姐只有一个女儿吗?如果有两个……哎,你瞪我做什么?” 李惊浊咬牙:“那真是不好意思,就一个。” 柳息风说:“可惜,可惜。” 可惜个鬼!当初还说什么约人家年轻小姐一同游船轻浮,现在真有女孩同游了,柳息风这厮只嫌数量还不够多!李惊浊心里大骂柳息风花头花脑,而嘴上只能告诉宗姨:“朋友答应了。” 柳息风补充说:“不是答应,是欢迎。” 挂了电话,李惊浊便开始收拾要带的东西。柳息风什么也不收拾,光站在一边指挥李惊浊,要带笔墨,好画画给他看;要带点心,以免路上饿;还要带他的遮阳伞,不能晒到同游的妹妹。 李惊浊闷头收拾,一句话不讲。 等司机来了,李惊浊放了行李,便坐到后排,还没等柳息风进来,就把车门关了。柳息风手上拎一袋荔枝走到车边,前后一瞧,直接坐到副驾驶去,跟司机聊了起来。 司机四五十岁模样,讲一口方言,柳息风也跟着讲一口方言,二人一路上聊太平镇二十年变迁。聊到半途,司机趁一个红绿灯的时候盯着柳息风瞧,不信以柳息风的年龄能知道那么久远的事。二人聊得尽兴,李惊浊本还坐在后排生气,可不知不觉也被前排的对话吸引,觉得自己这气生得没有意思。 路经宗姨家,司机停车,李惊浊下车去接雪浓。雪浓留一头男生的短发,穿一条无袖腰间有镂空的白色裙子,一双裸色芭蕾平底鞋,拎一只小包,已经在门前等。她见到李惊浊,点一下头,也不讲话,只跟着李惊浊一起坐到车后排。 司机发车,李惊浊介绍柳息风和雪浓认识。雪浓从反光镜里看柳息风,点点头,不讲话。柳息风从前面递一串荔枝给雪浓。雪浓说:“剥荔枝,汁水黏手。” 柳息风再递上一包湿纸巾。雪浓道谢,接过荔枝和纸巾。 李惊浊说:“我也要吃荔枝。” 柳息风也递给他一串,他不接,也学着雪浓说:“剥荔枝黏手。” 雪浓笑起来,抽一张纸巾给他。 柳息风却将那串递过来的荔枝收回去,剥好,才重新递给李惊浊。荔枝皮去了,只剩一串晶莹的荔枝肉悬在枝头,只需一口咬下,吐核就好,手都不必弄脏,再没有更方便的了。 这是区别对待了。李惊浊不好意思去看雪浓,反瞪着柳息风,以眼神暗示:做这么明显,你想干什么? 柳息风斜眼回他:你说呢?车上一股酸味,你又想干什么? 二十七拾堆烟 李惊浊在眼神对战中败下阵来,埋头去吃荔枝。 吃着,李惊浊想起带雪浓同行的目的,便说:“雪浓学文科还是理科?还是现在文理不分科了?” 雪浓说:“我们这届还分,下届就不分了。我选的理科。” 李惊浊问了几句,便问到各科难易,又问到成绩。雪浓不讲话。李惊浊自知这样只是讨人厌,但当别人家的孩子,可不就是来讨厌的么?要讲学习,成绩总是绕不过去的话题。 这时,柳息风却问:“雪浓课余喜欢做什么?” 雪浓有些防备,以为柳息风也要跟她讲成绩,只说:“也不做什么。” 柳息风说:“我觉得你喜欢看书。” 雪浓惊讶,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柳息风不答,而说:“喜欢看小说。” 雪浓说:“嗯。” 柳息风笑着说:“你喜欢看谁的小说?说不定我们一样。” 李惊浊无语,绝不可能一样,他还记得他帮柳息风包书的时候包到过三个不同版本的《金瓶梅》,其中有一本插图版,某几页几乎被翻烂。 雪浓不肯讲,柳息风提议:“你讲一个,我讲一个,我们同时讲。” 李惊浊觉得幼稚,雪浓却迟疑点头,柳息风说:“三,二,一——” “杨柳堆烟。” “杨柳堆烟。” 雪浓更加惊讶地看向柳息风,说:“你也喜欢烟老师?” 李惊浊也没想到,柳息风能和雪浓同时说出一模一样的名字来。 阅读是件私密的事,审美相同就足以惺惺相惜,它可以将二十九岁的男人和十七岁的女孩拉近到一种不寻常的距离。雪浓一下子对柳息风刮目相看,认定他不是一个“无趣的大人”,而是一个有情怀的、老朽(对这位十七岁的少女来讲,二十九岁是她永远不会到达的年龄)身体里装着少年灵魂的人。从这一刻开始,李惊浊在她心中被划进叔叔的范畴,是老师与家长的同类人,而柳息风被称作哥哥,是可以畅聊文学的知己。 柳息风点头,雪浓便又问:“息风哥最喜欢烟老师的哪一本书?” 柳息风看一眼她的打扮,说:“《跌云记》。” 雪浓也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裙子,说:“你……看出来了?” 柳息风说:“实在很像,无法忽视。” 雪浓一笑。 这两人像是打哑谜似的,李惊浊听不懂,便问:“什么很像?” 柳息风笑而不语,雪浓也笑而不语。过一阵,两人又讲起杨柳堆烟的书来,李惊浊插不上话,只能吃荔枝。 柳息风一一点评了杨柳堆烟的每一本书,从人物到情节,再到文笔、结构……精妙处如数家珍,雪浓听得又吃惊又佩服,没想到柳息风这样了解烟老师,她自己都比不上。 李惊浊一边听柳息风讲,一边心中默念“杨柳堆烟”,他觉得这笔名很耳熟。默念到第三遍时,他忽然想起来,杨柳堆烟可不就是余年说过的柳息风的马甲之一?想到这里,他再看柳息风,只觉得这人脸皮厚度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另一边,雪浓问柳息风:“息风哥怎么这么了解烟老师?” 柳息风还在一脸诚恳地胡说八道:“噢,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们认识很多年了。” 雪浓惊喜道:“你居然认识烟老师?我在网上找了好久,连她的照片都找不到,只有一个笔名。”讲到这个话题,雪浓不像刚才那样安静,而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的眼睛亮起来,话也多起来,浑身沐浴着一种光芒,又是问烟老师到底是个什么人,又是问烟老师多大年纪,长得是不是很漂亮。 李惊浊疑惑道:“杨柳堆烟是女的?” 雪浓信心十足地说:“当然了,虽然没有见过她本人,但是我知道,烟老师那样的文字,男的是写不出来的。” 李惊浊看一眼柳息风,很想笑。 柳息风也没想到雪浓认定杨柳堆烟性别为女,但是他听了,仍旧镇定自若,不但没有打破雪浓的幻想,还十分自然地说:“烟老师非常漂亮,非常年轻,就像画里的人一样。” 李惊浊:“……”呵。 “我就知道是这样。”雪浓从包里拿出手机来,做了粉色指甲的白皙手指在手机上点了几下,“我要告诉群里的姐妹。” 雪浓打完字,还把手机递给柳息风看:“这是烟老师的同好群。” 一条一条的新消息,屏幕上的文字不停地往上刷,柳息风随意捕捉到一条,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烟老师,这一段,好可爱,想日。” “咳,咳……”李惊浊差点把荔枝核卡在嗓子眼里,“柳息风,你在讲什么?” 柳息风说:“我照原话念的。” 李惊浊心说:现在的女孩子都是这样说话的吗? 雪浓摆摆手,觉得李惊浊的反应就像一个快要入土的老人家:“这只是极普通的称赞,大家都这么讲。” 柳息风好奇道:“还有什么称赞?说来听听。” 李惊浊说:“雪浓,不用告诉他。” 柳息风说:“我要听。” 李惊浊说:“我不要听。”他加重了那个“不”字。 雪浓为了难。柳息风说:“那不如等下了车,雪浓悄悄告诉我。” 雪浓点头。李惊浊瞪柳息风,柳息风回他一个得意的笑。 雪浓又十分期待地问柳息风:“烟老师有没有签名售书的计划?我好想要烟老师的签名。” 柳息风说:“据我所知,应该没有。” 雪浓一脸遗憾。 柳息风说:“不过——” 雪浓看向他,就像待斩的囚犯听见“刀下留人”似的,说:“不过什么?” 柳息风说:“不过我可以帮你向他单要一张。” 雪浓看柳息风的眼神已经像在看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真的?” 柳息风说:“当然。不过——” 李惊浊接口说:“不过下一次考试,你的班级排名要前进十个名次。” 雪浓看看李惊浊,又看看柳息风。柳息风作无可奈何状:“我得听他的。” 李惊浊心说:你柳息风就会装好人,恶人倒全让我做了。 雪浓说:“惊浊哥和我妈好像。考试进步才可以买裙子。” 柳息风在前排说:“李叔叔就是严格。” 雪浓捂嘴笑起来,看一眼李惊浊,也跟着叫:“李叔叔。” 李惊浊瞪柳息风。柳息风打开车窗,手臂撑在窗沿上,怡然看窗外风景,假作天真无邪。 雪浓与柳息风聊了一路,还要柳息风为她推荐书看。柳息风则要跟她学习高中女生的讲话方式,一来二去,柳息风讲起话来已经仿佛雪浓的同龄人。 车至茶园,翠绿落了满眼,深深浅浅起伏的茶山果然包裹着一小抹粼粼的碧波。雪浓下车,熟门熟路地领他们进去。柳息风在她左侧撑着遮阳伞。李惊浊当挑夫,拎着东西走在雪浓右侧。 待雪浓去寻人来开船时,李惊浊才有机会跟柳息风说一句:“烟老师?你倒好意思,还要人夸奖。不过,你怎么知道她喜欢杨柳堆烟?” 柳息风笑笑,说:“现在有多少女高中生会剪接近寸头的短发?她的裙子、鞋子、包,连着发型,全照着《跌云记》女主角出场时的描写来选,我自己写的,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李惊浊看着雪浓的背影,说:“狂热书迷。”又说,“哎,那不如这样,以后你就以杨柳堆烟的身份激励她,偶尔寄张签名,写几句鼓励的话,让她考个好大学。” 柳息风说:“剧情俗套。零分。” 李惊浊说:“俗套却有效。偶像效应。” 柳息风说:“无效。你想一想,要是杨柳堆烟是那种激励读者考个好大学的作者,雪浓还会喜欢她么?雪浓不喜欢那一套。” 李惊浊一想,倒也是,可是,他问:“那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好好学习?” 柳息风说:“不要费心了。十七岁的少女和七十岁的老太太一样难说服。” 李惊浊内心翻了个白眼:你们作家,为了押韵,编个金句,什么鬼话都讲得出来。 柳息风看他神色,说:“我在总结人间真理。” “难说服不代表不可说服。”李惊浊说,“你柳息风不是最擅长做这种事么?” 柳息风说:“哪种事?” 李惊浊说:“三句话就让人对你言听计从。” 柳息风说:“反了。” 李惊浊不解:“什么反了?” 柳息风说:“不是别人对我言听计从,我只是指出别人到底想要什么。我改变不了任何人。” 李惊浊说:“我就变了。”他在柳息风面前,已经跟从前完全不一样,“我从前不喜欢玩笑,也看不见生活的乐趣。” 柳息风看出他的心思,说:“只是因为你从前不了解自己。现在你了解了一点。” 李惊浊找到一个漏洞,说:“这种了解,就是一种变化。” 柳息风说:“那也不是我把你变成这样。是你自己做出了改变。没有人会为别人做出改变。” 李惊浊不同意:“我就会。” “好吧。”柳息风笑起来,那笑几乎有点宠溺的味道,“你会。” 李惊浊第一次从柳息风脸上读出了沧桑的感觉,那个笑容背后不知有多少经历,李惊浊忽然想到了余年,柳息风的语气有余年的味道,就像所有的过来人,轻巧地说一句:“好吧。小朋友,我不和你争,你长大就懂了。”李惊浊不喜欢这种语气,也不喜欢这个笑容,他觉得不平等。余年怎样和他说话,无所谓。但是柳息风不可以也把他当小朋友。 “你不打算跟我讲道理,是吧。”李惊浊说,“就仗着你年纪大。” 柳息风说:“我只是在讲,你和我不一样。这没有什么。” 李惊浊说:“你就没有为任何人改变过吗?”他的思绪捕捉到了什么,说,“你不是也因为朋友一句话,留了十四年长发?” 柳息风不讲话,转过身去,好像在看身后的茶山。 斜阳相照,山风飘飘。良久,李惊浊说:“你不肯跟我讲,就算了。” 二十八拾笛声 “管船的师傅今天不在,大船开不了,我们自己划小船吧。”雪浓走过来,说,“等太阳小一点再下湖,先在亭子里坐一坐。我喊人泡茶来。” 柳息风撑开遮阳伞,说:“我陪雪浓去。” 李惊浊对柳息风说:“只有你长了手臂。” 柳息风把伞遮到雪浓头顶,说:“雪浓的手臂不是用来撑伞的。” 李惊浊说:“你的手臂就是用来撑伞的?” 柳息风说:“是呀。我最喜欢给人撑伞。” 他说着,和雪浓一道走了,徒留李惊浊一个人在亭子里坐着。 走了几步,雪浓抬头看柳息风一眼,说:“有情况啊。”她已经将柳息风当作可以开玩笑的朋友,讲起话来语气里都是揶揄。 柳息风说:“嗅觉灵敏。” 雪浓狡黠一笑,说:“我早就看出来了。快讲,你们什么关系?” 柳息风说:“早看出来。多早?” 雪浓一脸世事洞明的样子:“惊浊哥问你要荔枝吃的时候。在车上不讲,是因为车上有司机叔叔,他和我妈是一边的,不方便讲。讲出来就要坏你们的事。下了车不讲,是因为惊浊哥好正经,我才不要问他。” 柳息风笑起来:“我不正经,所以你来问我?其实你惊浊哥也就是假正经。” 雪浓说:“是吗?” 柳息风点头笑,说:“一逗就脸红。” 雪浓眼睛一转,说:“哟,你很了解他嘛。快讲,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柳息风说:“你都看出来了,还问?” 雪浓双眼透出八卦之色:“我只看出来有情况,没看出来到哪一步。确定关系了吗?你是惊浊哥的男朋友了吗?” 柳息风想了想,说:“可惜还不是。” 雪浓为他着急:“那你得努把力呀。” 柳息风说:“我,努把力?” 雪浓说:“对呀。我妈跟我讲,惊浊哥硬件条件超好,他们好多老同学都想把女儿嫁给惊浊哥。惊浊哥是他们同学群里的女婿No.1。你至少有二十个潜在的竞争对手。” 柳息风说:“宗老板也想?” 雪浓摇头:“我妈更恐怖,她想要我成为惊浊哥。可是我除了头发短,哪一点都成不了惊浊哥。” 柳息风笑说:“你自己不想?” “不想。没意思。”雪浓的眼神里带着憧憬,脸庞像初升的朝阳,“我要成为烟老师那样的人。一行文字,就是一滴剧毒,侵蚀人心。”① 柳息风笑笑,说:“你不觉得文学是救人的。” 雪浓想了想,说:“一部分吧。一部分是。刚巧,我不喜欢那一部分。我不喜欢摆着一副想拯救读者姿态的作者。” 柳息风听了,说:“其实每本书都是一面镜子。” 雪浓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柳息风说:“倘若一只猴子在向内凝视,你别指望一位使徒在向外张望。②你对‘被拯救’格外敏感抵触,才觉得别人都想拯救你。” 雪浓想了一下,明白过来,佯怒说:“哈?你的意思是,我是猴子?” 柳息风无辜道:“我没有讲。利希滕贝格讲的。” 雪浓不依不饶:“你就是在讲我是猴子。” 柳息风一脸悔恨之色:“该死的利希滕贝格。” 雪浓装不出怒态了,只想笑:“你这个人……” 说着,他们走到茶园中的一间茶室,雪浓叫人泡好茶,自己端过,与柳息风一同打道回小亭子。回去路上,雪浓想聊烟老师,还想问柳息风和烟老师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可是她不知怎么回事讲了几句就被柳息风三言两语带跑,莫名被勾起一肚子表达欲,最后讲了一路自己对文学的见解,连带自己的私人故事也讲了一堆出来。 到了亭子,三人吃茶。雪浓光吃茶,不讲话,眼神却在柳息风和李惊浊之间打转。李惊浊被她看得不自在,说:“怎么了?” 雪浓这才开口,说:“惊浊哥,你觉得息风哥怎么样?” 李惊浊看一眼柳息风,说:“什么怎么样?” 雪浓想到柳息风讲李惊浊一逗就脸红,便故意拖长了声音说:“就是——做男朋友的话,怎么样?” 她以为李惊浊会脸红害羞,没想到李惊浊不但没有脸红,反而板起脸,眉也皱起来,显出即将发怒的可怕样子。“柳息风。”李惊浊站起来,往亭子外走,“我有话跟你讲。” 雪浓不敢讲话,柳息风放下茶杯,跟在李惊浊身后。 走出好远,李惊浊才压低了声音,却异常严厉地对柳息风说:“你对她做什么了?你别的狐朋狗友我管不了,她才念完高一,你想干什么?” 柳息风眉心拧起,不答,反问:“你觉得我想干什么?” 李惊浊嗤笑一声,说:“你还能干什么?” 柳息风说:“你告诉我,我能干什么?” 李惊浊说:“干什么,你自己不知道?” 眼看又把话讲成这样,柳息风气笑了:“李惊浊,你能不能改改你这个毛病,事情没搞清楚,先莫名其妙对我发一通火。这不是第一次了。” 李惊浊一听,也想起之前的误会,深呼吸几下,怒气平息下来。可他在这方面仍不相信柳息风,柳息风实在很爱拈花惹草,所以他用一种冷淡的口气说:“那你讲,如果你没招惹她,她为什么会想知道你做男朋友怎么样。” 柳息风冷着脸,说:“你先向我道歉。” 李惊浊说:“你先讲清楚,如果是我误会你,我立即道歉。” 柳息风说:“我没有义务整天跟你解释。李惊浊,我现在去散一圈步,你自己冷静一下,想清楚,如果我回来的时候你还是这个态度,我只能自己坐车离开。”说罢,便独自向一座茶山上走去。 李惊浊看着他的背影,说:“柳息风,你就是仗着我——”仗着我喜欢你。 话并没有说完,柳息风也没有回头。 李惊浊在原地站了许久,雪浓走过来,试探说:“惊浊哥,你怎么了?息风哥呢?” 李惊浊回过头,说:“他去散步。” 雪浓看他说话口气和缓,脸上也没有要生气的样子,才说:“这么大的太阳,散什么步啊……茶山这么大,万一迷路怎么办……”见李惊浊不讲话,她又问,“你们……吵架了?你是不是不喜欢别人开你们的玩笑?那你也别生息风哥的气啊。” 李惊浊一愣,说:“什么玩笑?” 雪浓说:“你们的玩笑啊。” 李惊浊一头雾水:“我没听出玩笑。” 雪浓也被搞糊涂了:“息风哥不是在追你吗?所以我才开玩笑问你,如果他做你男朋友,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李惊浊狠狠拍一下自己的脑袋,骂了句脏话,发觉雪浓听见,又说一句“抱歉”。 雪浓说:“那现在……” “我去找他。”李惊浊说,“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搞成这样。雪浓,你去亭子里等,我马上回来。” 雪浓说:“你认得路吗?” 李惊浊说:“认得。”只能认得,不认得也要认得。 李惊浊拔腿向柳息风离开的小径跑去。 小径好远也没有分出岔路来,李惊浊暗道一声运气好,跑了一阵,他听见远处隐隐有笛声。李惊浊放缓脚步,朝笛声来处走去。 走着走着,小径转了一个弯,分成两条,好在有笛声作向导,李惊浊循着渐近的笛声继续走。笛声缓缓,伴着风吹茶叶声,桨过湖水声,安人心神,即便在烈日下,也不觉得燥了。 再转一个弯,李惊浊便看到了柳息风吹笛的背影,茶山将他的白衣也映上一抹浅碧,与他的长发一道,悠悠轻飘在风中。悠悠,李惊浊心想,是这个词,笛声悠悠,柳息风也总一副悠悠姿态,确实很适合吹笛。 李惊浊走到了柳息风身后,柳息风一定听见了脚步声,却没有转身,笛声也没有停。李惊浊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等着笛声停。可是笛声好久也不停,李惊浊心里跟着笛声在默默哼唱,一遍又一遍,旋律都能全背下来了,柳息风还在吹。 终于,李惊浊试探着再往前走了一步,从柳息风身后环上他的腰。 柳息风放下竹笛,不讲话,也不动。 李惊浊抱着柳息风良久,才说:“什么曲子?” 柳息风说:“《溪行桃花源》。” 李惊浊说:“好听。” 柳息风不讲话。 李惊浊动了动唇,说:“我来道歉。” 柳息风说:“因为喜欢我,所以道歉?” 李惊浊说:“因为误会你,所以道歉。”顿了一下,又说,“我也不该说,你只是仗着……仗着我喜欢你。” 柳息风不讲话。 李惊浊收紧手臂,头埋进柳息风颈边,有好多话想讲,却讲不出来。他在心中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误会柳息风,他再也不贸然下什么判断,哪怕情况看起来再明了,也可能只是因为被定势思维困住。印象是偏见的别名,是一座囚牢。从今往后的所有问题,他不问清楚,绝不再随便对柳息风生气。 臂中的腰隔着衣服传来温度,呼吸里有怀中人的气息。李惊浊想到了温香软玉这个词,可能不那么恰当,但那就是他的抱着柳息风心里生出的第一个词。现在,温香软玉在怀,他担心一转眼,柳息风就会将他推开。 柳息风忽然动了一下,李惊浊的手臂更紧了。不但抱得更紧,他还在以为就要失去怀中人的一瞬间,鼓起所有勇气,哑着嗓子低喊了一声:“……柳哥哥。”喊完他便觉得再没有更丢脸的了,立马将头埋回柳息风脖颈边。 柳息风说:“再喊句别的来听。” 李惊浊只觉得脸已经烫得熟了,半晌,才细若蚊蝇地喊:“……息风哥哥。” 柳息风肩膀耸动,一开始只是憋笑,后来直接笑出声,停都停都不下来。 李惊浊被笑得羞恼,手臂不自觉一用力,说:“有什么好笑?还不是你让我喊的?” 柳息风被勒得咳嗽不止,笑不出来了:“咳、咳……李惊浊,你是来道歉的,还是来打人的?” 李惊浊这才卸去手臂力道,说:“道歉。我来道歉。” 柳息风捂着腹部半天,才侧过头,问李惊浊:“你知道我为什么吹笛么?” 李惊浊摇摇头,说:“不知道。因为心情不好?怪我。我道歉。” 柳息风说:“因为上山有一条岔路。” 李惊浊一呆,嘴角向上扬起来,低声问:“你怕我找不到你?” 柳息风说:“不然还能是什么?笛子吹了十来遍,嘴唇都要破了,也不见人来。” 李惊浊心头一甜,有什么像要化开,赶忙说:“下次我快些。”刚说完,又立马补充,“没有下次。” 柳息风转过身来,说:“没有下次就好。下山。” 李惊浊看着柳息风,先从眼睛看到鼻子,再从鼻子看到嘴唇,最后就一直盯着柳息风的两瓣嘴唇看,看了半天,手臂还是环在柳息风腰上,就是不松。 柳息风伸出手,托着李惊浊的后脑,重重吻上去,将李惊浊吻得上气不接下气,才放开来,说:“现在可以下山了?” 李惊浊喘着气,满眼火热地看着柳息风,点点头。 两人走到半山腰,李惊浊瞥见柳息风的笛子,说:“我总算是知道你当初为什么要学吹笛了。” 柳息风说:“为什么?” 李惊浊先是不讲话,只走路,快要到山下时,终于忍不住,把那句憋了半天的话讲了出来:“……你肺活量真大。” 二十九拾同舟 山脚下,雪浓打着柳息风的伞,正准备上山寻他们,一见两人下来,便说:“我还以为你们迷路了。做什么去了,这么久?” 这本是句随口抱怨,李惊浊却此地无银地板着脸,说:“什么也没做。” 雪浓眼神古怪,响亮地清了清嗓子:“咳,我知道了,什么也没做。” “去吃茶。”李惊浊面无表情地快步走向亭子。 雪浓在后面指指李惊浊的背影,偷偷给柳息风比口型:惊浊哥一定很难追吧。 柳息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夸张地比口型:超,难,追。 及至小亭,柳息风给三人的茶杯一一添茶,最后要添到他自己时,雪浓说:“我来吧。你辛苦了。” 这一语双关,柳息风一副想笑而囿于李惊浊在场又不敢笑的样子,雪浓给柳息风一个“我懂的”的眼神。 李惊浊看柳息风一眼,柳息风指一下他们带来的东西,说:“我想看你画画。”又对雪浓说,“你见过他画画么?国画。你惊浊哥的工笔和写意都很妙。” 雪浓说:“我只听我妈讲过,惊浊哥小时候画画得过奖。但是和成绩比起来,这只是我妈所有夸奖中不值一提的小长处。” 柳息风说:“绝对值得一看。” “就在这里画么?”李惊浊眺望四周,找到一个角度,正是湖落群山的景致,远方的茶山上还有一座六角小亭,他觉得不错,便想去包中取画具。 柳息风突发奇想,说:“哎,等一等,不如去船上画?一边游船一边看你画,多有情趣?” 李惊浊说:“景会动。” 柳息风说:“你会默写。” 李惊浊说:“船会晃。” 柳息风说:“我划稳一点。” 李惊浊说:“还要在船上布置桌子,要打水洗笔。” 柳息风说:“我来搬桌子,洗笔就在船上直接打湖水,方便。” 李惊浊简直拿他没办法,只能说:“好吧。” 柳息风说要什么,那是跋山涉水、千金散尽也要弄来的,别说在船上画画,他就是想去月亮上画画,李惊浊也得想办法。茶和点心就算午饭,吃过之后三人便去忙活布置,就为了柳息风一时的奇思妙想。 离落日时分还有一阵,一切布置妥当。他们选的是一只撑杆船,柳息风站在船头撑船,李惊浊坐在船中的桌边,雪浓坐在桌子另一边。 柳息风饶有兴味地问雪浓:“茶园中的人开船前都要说什么?走?起?开?” 李惊浊好笑:“不说点什么,船就开不了了?” 柳息风说:“这叫意趣。” 雪浓想了想,说:“确实不说什么,就说开船。” 柳息风自作主张,吆喝道:“起嘞——”过了两秒,“咦?怎么起不动。” 雪浓一看,笑出来:“绳索没有解。” 李惊浊也笑:“柳息风,你要学艄公,不要学行话,先学解绳,可以吧。” 待解了船绳,柳息风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仍兴致高昂地重新吆喝:“起嘞——” 两岸茶山渐渐后退,小舟朝湖心而去。 船不算太晃,可到底也不平稳,看个书可以,作画确实难了。李惊浊提着笔,半天下不去手,思索良久,只好随手写意,画寥寥几笔山水,实在只有其神,没有其形。 柳息风看着,可惜道:“唉,李惊浊,你手实在不稳。” 李惊浊把笔一放,说:“明明是你的船撑得不稳。是你要我画,又嫌我画不好。” 柳息风说:“别画了。不如唱支船歌来听。” 李惊浊说:“不会。” 柳息风又问:“雪浓会不会?” 雪浓摇头,说:“有点土吧。” 李惊浊此时看柳息风不顺眼,便也附议:“土。”可他其实心里挺想听,因为他听柳息风唱过很多次歌,所有他以前认为早已过时土到掉渣的歌由柳息风唱来都不土,反而别有一番风味。 柳息风见他们都不唱,便旁若无人地唱起邓丽君的《船歌》来,唱罢又唱《在水一方》。李惊浊这才知道,那把温柔低沉的嗓子原来是极适合唱邓丽君的,没有原唱那么甜,却多出几分淡然。 歌声回荡,船至湖心,山与山之间弥漫起尖晶石红色的大片云霞,还有一缕一缕窄窄的山茶红色晕染其中,云霞的上方的蓝天变得有些发灰,发紫,夹在云霞下方与山间的蓝天则有些发黄。 他们去看晚霞,于是脸和眼都映上了相同的颜色。 李惊浊感受到脸上夕阳的温度,转头看向了柳息风。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人要裁一段晚霞送给别人。他忽然想要调出晚霞的颜色,画在天边,画在撑船的人身上。 几乎是同时地,柳息风也转头看向了李惊浊。 两人对视一阵,柳息风无声笑起来,李惊浊也笑起来。真正的心生喜悦,不必讲话,默默无言,只要看着对方笑就好。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越人歌》里讲心悦,这就是心悦。 三十拾刺青 这天回家已是夜里,李惊浊却不睡觉,先要画完在晚霞中湖上撑船的柳息风。 柳息风说:“你画起我来倒是兴致高涨,忘了雪浓的学业。” 李惊浊这才恍然想起宗姨交给他的任务没有完成:“你现在还故意讲。都是你,自己不肯劝她学习,还教我也不要讲。只知道一路跟她讲些有的没的。” 柳息风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讲了也没有用。” 李惊浊说:“你这话对宗姨讲去,看她要不要理你。” 柳息风说:“我不讲。任务是你领的,我不负责。” 李惊浊说:“你就没有负过责。” 柳息风说:“我对你负责就可以了呀。” “你这个人……”李惊浊想骂他就知道油嘴滑舌,但是又忍不住笑得一脸甜蜜,此时心里被种种滋味挠得发痒,想亲柳息风一记,又恨不得咬他一口。结果就是又不能亲,又不是咬,只能带着一脸自己控制不了的笑容埋头画画。 画到半途,李惊浊调了半天色,发现还是调不出今天晚霞的颜色,便放了笔,打算等找到合适的颜料再画。 柳息风见他不画了,就去了书房,不一会儿,又走出来。 李惊浊正在洗笔,看柳息风一眼,迟疑道:“你的糖就吃完了?今天来不及买了。” 柳息风说:“不是。我想问你要书桌的钥匙。” 李惊浊说:“什么钥匙?” 柳息风说:“你书桌的抽屉上了锁。我习惯把新写的手稿放进书桌的第一个抽屉里,方便翻阅。” “噢,我拿给你。”李惊浊准备洗手取钥匙,脑子里却忽然闪过什么。他想要捕捉,柳息风却打断了他的思绪:“你手上都是水,我自己去拿吧。在哪里?” 李惊浊点点头,继续洗笔:“我裤子口袋。” 柳息风说:“好。哪条裤子?” 李惊浊说:“……我穿的这条。” 柳息风说:“那我直接拿了。” 李惊浊说:“你拿。” 柳息风说:“哪个口袋?” 李惊浊说:“后面,左边,有一串钥匙。” 柳息风便伸手去摸,边摸边说:“口袋怎么这么深?” 李惊浊忍受着被摸屁股的感觉,说:“太浅怕掉出来。” 柳息风的手继续往下,摸了一会儿,疑惑道:“这是什么……啊,你裤子破了个**。哎呀,不好,我好像把那个洞撑大了。” 一根手指直接接触在皮肤上,还戳来戳去,李惊浊忍无可忍:“你……把钥匙拿出来就行。迅速地。” 柳息风为难道:“可是我的手卡在洞里了。” 李惊浊咬牙切齿:“你知不知道有个动作叫拔:波,啊,拔。现在,把你的手指拔出来。” 柳息风拔了半天,李惊浊只觉得自己半边屁股都被那根手指狠狠摸过一遍,柳息风的手才撤出口袋,并成功取出了那串钥匙。 “哪一把?”柳息风举着钥匙串,仿若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般问。 李惊浊低着头,作努力洗笔状,希望柳息风看不到自己的脸:“最小的那把,书桌所有抽屉和柜子都用那一把钥匙开。” 柳息风点点头,在李惊浊颊边亲一下,去了书房。 李惊浊心想,柳息风这人一定是故意的,可气!他明天一早要趁柳息风还没有起床就去书房把所有糖果没收! 洗完画具,李惊浊洗过澡准备睡觉,睡前打算先去跟柳息风道一声晚安。他怕打扰柳息风写作,就在门外说:“我睡觉了。你也别熬太晚。” 柳息风却在里面喊:“进来。” “进来”二字的声音里还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李惊浊不明所以地推开书房门。 门一开,只见书桌铺着好几幅画,最上面的一幅就是柳息风的出浴图。 李惊浊立在原地,讲不出话。他本不该忘记这些画的,怪不得他刚才感觉自己遗漏了什么,可是柳息风那么一摸,摸得他什么都忘了。 柳息风敲敲桌面,像个从学生那里搜查到黄色画册的老师般,说:“来,李惊浊同学,你来跟我讲一讲,这是什么?” 李惊浊知道无法解释,只能说:“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柳息风拿着笔站起来,仿佛拿着一支教鞭,一边用笔在手掌上敲了敲,一边绕着李惊浊走了一圈,说:“啧啧,真是想不到,你竟背着我做出这种事来。” 这话讲得好像李惊浊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事一般,李惊浊梗着脖子说:“什么事?不过画了几幅画。” 柳息风拿起那幅出浴图,将有水珠滑落的裸背放到李惊浊眼前两寸处远:“哦?什么样的画?” 李惊浊说:“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柳息风摇头,说:“我可看不懂。” 李惊浊羞恼:“这有什么看不懂的?” 柳息风说:“反正我看不懂。你讲给我听。画的什么?” 李惊浊沉默站了一阵,心理建设做足,把所有羞恼全抛到一边,看着柳息风,正大光明道:“画的你。你洗完澡。我没见过,想象的。我没有用画做什么奇怪的事,只是画的时候……想想而已。想,也不行?” 柳息风看看画,仿佛这才恍然大悟,知道到底画的是什么了。他端详了画一会儿,说:“那你画得不对。” 李惊浊一愣,说:“什么不对?” 柳息风唇角一勾,说:“等着。十分钟以后出来。” 李惊浊不知柳息风要他在书房等什么,但还是老实等了。掐表等待,正好十分钟以后才从书房出去。出去以后便听见隔了几个房间柳息风喊了一句:“过来。”李惊浊循着声音与灯光,走到了浴室门口。 浴室门缓缓开启,李惊浊先看到了一个光滑的肩头,然后便看到了一只展翅的白鹤正飞翔在上背皮肤上,白鹤头上有一抹朱色冠翎,翅展极阔,羽翼极丰,接着是无数蓝白云纹,一团团绽放在仙鹤四周,门再开一些,便可以看到背脊中缝,渐渐地,下背部到侧腰处,又是另一只白鹤,姿态与斜上方那只不同,它们一只头颈朝下,一只头颈朝上,呈两两相对之势。 背上还淌着水,水滴止于围着浴巾的胯部,浴巾上方,有两个对称的腰窝若隐若现。 脖颈边,湿漉漉的长发全被捞至胸前,寂静中,柳息风回过头,一滴水从他的侧颊滑过,聚到下巴上,再无声地落到他的锁骨中央。 “你看,该这样画。”柳息风朝李惊浊一笑。 李惊浊呆立在浴室门外,震撼到讲不出一个字。 辞藻累赘,语言多余。 柳息风从浴室中走出来,在李惊浊眼前打个响指,说:“看傻了?” 李惊浊转到柳息风身后,手指试探性地触上柳息风的背,从一根手指,变成整个手掌都覆上去。他轻轻地来回抚摸那两只仙鹤,这样大片的刺青,占满了整张背……不知道用了多久,这种美本质是一种损害,刺破皮肤,上色,恢复……每一步都要花时间,最终成了现在的样子。 李惊浊的停在那抹如血珠渗出的朱色冠翎,问:“疼么?” 柳息风回过头,说:“你心疼?” 李惊浊说:“嗯。” 柳息风又问:“有多心疼?” 李惊浊不讲话。他再次想象着在一片无瑕皮肤中雕琢出这样一幅画的过程……无瑕的背部皮肤……李惊浊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明明见过柳息风脱去上衣,光着上身的样子,不是多久以前,就是前一天,他前一天才见到了柳息风的背,那时候背上可什么也没有! 李惊浊凑近了,一边仔细盯着柳息风背上的刺青,一边若无其事道:“这个,花了多久?很久吧。” 柳息风说:“嗯,很久。” 李惊浊说:“很久,是多久?一天?三天?还是——”他突然用力在柳息风背上拍了一下,恶狠狠道,“十分钟?” 柳息风惊讶转身,说:“哎,你看出来了?” 李惊浊说:“你到底玩的什么把戏?” 柳息风从浴室里拿出数十张不同的纹身贴,如数家珍:“我还花了两分钟挑选。你看,有荷花,有竹子,有龙凤,还有孙悟空……都是防水的。是不是很方便?” “你——”李惊浊都不知道该讲他什么好了。柳息风这人,成天哪里来的这么多花样? 柳息风还在自得:“哎,我也给你贴一个吧。” 李惊浊警惕道:“贴什么?” 柳息风在纹身贴里找来找去:“我记得我买过一个‘精忠报国’。不适合我,倒适合你。” 李惊浊想象自己在拳馆浴室洗澡换衣服,要是被人看见背上刻了精忠报国,肯定会成为拳馆话题的今日最佳,他连退三步,拒绝道:“我又不是岳飞。” “那换一个。”柳息风想了想,忽然想到一个妙招,于是极想捉住李惊浊尝试一番,“《水浒》里讲燕青,是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三牙掩口细髯,十分腰细膀阔,又讲他唇若涂朱,睛如点漆,面似堆琼,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卢俊义便请匠人为他刺了一身遍体花绣,好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 李惊浊越听越是不妙:“我没有二十四五年纪,也没有细髯,你想做什么?” 柳息风一脸单纯的求知欲:“我就是想瞧瞧玉亭柱上铺着软翠是什么模样。” 李惊浊说:“我要去睡觉。我困极。有什么事,一概明天再讲。” 柳息风已经翻出了大片的牡丹图案,李惊浊见情势紧急,连忙往自己卧室跑,他怕跑晚了一刻,柳息风就想出什么法子来当即真贴他一身软翠。 三十一拾噩梦 第二天周五,李惊浊去上泰拳课。他走之前把二楼所有卧室都找一遍才知道柳息风昨晚临幸了哪一间。柳息风躺在床的一侧,在睡梦中冷得找被子,被子却盖在床另一侧的画卷上。李惊浊走过去,帮柳息风盖好被子,盖完本想直接走,但一想又觉得自己应该索取点什么,于是他在柳息风唇上亲一下,还顺走了柳息风放在床头的一条天蓝色银纹发带。 出了门,李惊浊想起什么,往西墙去看一眼,昨天的四个叉变成了五个。前天三个,昨天四个,今天五个。计数,他皱起眉,想,这是在计数,关于天数的计数。是不是有哪家的小孩在上幼儿园或者刚上小学,在学数数?如果是这样,那便无关紧要,如果不是,难道有人在附近监视他?这个标记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是天数,今天是第五天,那么这个计数就是从周一开始的。周一发生了什么?他去上泰拳课,回来吃饭,饭后王四爹和他的两个儿子来送鱼,他和柳息风再将鱼还回去。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普通的一天。 李惊浊想不通。报警?农村多的是乱涂乱画的事,不知有多少墙壁上被人写画了不同的文字或图案,因为五个叉就报警,好像太小题大做。而且,如果有人每天在监视他,那么那人肯定住在附近,这附近都是些熟人,如果来了生人常住,很难不被发现。乡村在某种意义上是安全的,所有人都知根知底,乡村在某种意义上又像泥沼,根连在那里,走出很远还是有斩不断的东西。 ——想太远了。 李惊浊决定先去上课,不再多想。他走之前写了一张便条贴在墙边:文明做人,禁止涂鸦。 然后他进屋锁好所有的窗户,接着从堂屋里侧挂上了大门的门栓,自己再从西屋厨房对外的小门出来,并从屋外锁上了小门。这样一来,整栋屋子对外就是封闭的了,除了在屋内的柳息风,和带着钥匙的他自己以外,没有人能进屋了,就是有贼来偷,也要费一番工夫。 如果现在有人走进李宅,那么只能看见床上的柳息风。 柳息风习惯晚睡晚起。他吃了很多糖,睡得很香。睡梦中他感觉到冷,他睡着以后永远找不到被子,他冻醒以后永远发现被子其实就在不远的地方。但是今天,他没有冻醒,他感觉到了温暖。 所以他甚至没有再做那个重复的梦。 在以前那个梦里有蓝色的、冰冷的海,海水将他向下拖,拖到温度更低的海底。他看见海底绿油油的海草、巨大的贝壳、还有一条金鱼。海水里不该有金鱼,但是他的梦里有。金鱼带他去看贝壳里面的样子,那真是一只漂亮的贝壳,里面一直在结珍珠,源源不断地结个不停。金鱼说,贝壳产珍珠很痛,如果珍珠太大,贝壳就会死去。他被珍珠迷惑了,他杀死了金鱼,抢占了贝壳,他逼迫贝壳产出最大的、最炫目的珍珠。可是他忘了他是人,人不能生活在海底,不能只和珍珠为伴。等他想要抱着贝壳离开海里时,却发现双腿已经被海草牢牢拷住。他永远被囚禁在冰冷的海底。他身边结满了珍珠,只有珍珠,冰冷的珍珠。 今天的梦不同。 今天的梦里有草地,有一地阳光,还有一只兔子,皮毛洁白松软的红眼睛兔子。红眼睛兔子钻进他怀里,递给他一捧糖果,并告诫他不要吃得太多。这只兔子可爱极了。他抱着兔子,抚摸兔子,然后忽然发现兔子的红眼睛原来是两颗红宝石。 他被红宝石迷惑了。他想要红宝石。 兔子说拿走红宝石,它就会瞎。兔子说会给他更多东西,但是不要拿走它的红眼睛。他问兔子:你还能给我什么? 兔子说:我有的,都给你。我的草地,我的阳光,我的糖果,都给你。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吗? 他的手停在兔子的眼眶边,说:我喜欢你。可我还是想要红宝石。 突然,兔子从他怀里消失了,草地,阳光,糖果也全部消失了。蓝色的、冰冷的海水从天上倒灌下来,把他浇了个透。海水越来越深,漫过他的腿,他的肩,最后漫过他的头,他无法呼吸了。 他无法呼吸。 他是真的无法呼吸! 不是做梦! 窒息感让柳息风从梦中醒了过来,但是他的眼睛和口鼻全部被蒙上了,他什么也看不到。他在被人拖着往什么地方走。他用力挣扎,但无法挣脱,对方不止一个人。他挣扎得越厉害,肺里的氧气失去得越快。 难道今天真要被人弄死在这里?连被谁弄死的都不知道?那也太无趣了。 “咚咚——” 楼下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柳息风用力踢地面,他想制造出更大的动静,好让外面的人听见。 老宅的隔音果然并不很好,外面响起耳熟的声音:“惊浊?有人摔了?”同时,楼下的大门传来踢门声。 柳息风只感觉被人用力一掼,掼到了地板上,然后有脚步声远去。他在地上歇了十来秒,才积攒了些力气去撕眼睛和嘴巴上的胶带,看来对方没想要他的命,因为鼻子上蒙的不是胶带,而是布。 楼下的踢门声和喊声还在继续,柳息风下楼去开门。 门栓刚抽开,木门就被从外面用力推开了,差点把开门的柳息风推到在地。 “出什么事了?”小云老板焦急道,“惊浊在哪里?” 柳息风呼吸尚不顺畅,深呼吸半天,才说:“看见什么人没有?” 小云老板一头雾水:“什么人?我只听见像是有人摔倒。有没有人出事?” 柳息风拧着眉,说:“我是问,刚才有没有人从屋子里出去。” 小云老板说:“你自己出来看一看。大门,小门,窗户全部落了锁,我就守在大门口,进都进不去,哪里还有什么其他人?” 柳息风神色一凛,现在他和小云老板站在大门口,如果没有其他人进出,那么刚才袭击他的人就是现在还在屋子里了。 柳息风又问:“你来之前,门窗就已经锁了?” 小云老板说:“我跟你讲了,全部落锁。”他四周看了看,又说,“到底是什么事?惊浊人在哪里?” 柳息风说:“他去镇上泰拳馆了。门窗应该是他走之前锁的。”他一边说一边思索:窗户在屋外开不了,大门小门在屋外也可以开,但是分别由两把钥匙管,钥匙都在李惊浊那里。现在门窗都未遭破坏,小云老板也确实不曾看到有人进出,那么确实只有一个可能:袭击他的人,从李惊浊今早离开前,到现在这一刻,从始至终都在屋子里。 这是个密室。 柳息风觉得有一丝怪异的兴奋自他的脊椎骨上窜上来。 有新故事了。 小云老板听到李惊浊去了镇上,就问:“他现在上泰拳课?几点钟回来?” 柳息风说:“一点多到家。”他看了看小云老板,说,“你上次骑车载我。多谢。现在,你有没有手机可以借我?” “不谢。”小云老板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柳息风接过,按下110,小云老板说:“报警?你还没讲出了什么事。里面进了小偷?” 电话接通,柳息风讲明时间地点,还有自己被人袭击的情况。他最后特别说了一句:“从头到尾门窗紧闭,他们现在应该还在屋子里。” 小云老板看了看门里面,只看到堂屋中无数座书塔,遮遮掩掩,看不清楚全貌,他紧张起来:“还在屋里面?” 柳息风挂了电话,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顿一下,又提议道,“小云老板,警察来之前我们一起守门吧。”他手一摊,十分坦然地承认,“我手无缚鸡之力。” 小云老板点点头:“应该的。” 屋子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小云老板迟疑说:“人真的在里面?” 柳息风说:“除非这栋楼还有其他出口。” 小云老板想了想,说:“应该没有。我进去坐过,这种两层楼房的结构家家户户都差不多,西屋中屋东屋连成一气,坐北朝南,没有门窗从屋后面开。我们站在前面坪里,只要有人进出,就一定看得到。” 柳息风左右四顾,说:“我是不是该去借根鱼竿什么?”他讲罢,正好看到屋子窗边立了几根竹竿,便去拿了两根,递给小云老板一根,说,“要是有人出来,我们可以打一套棍法抗敌。” 小云老板没想到他还有心情开玩笑,接口说:“少林棍法?” 柳息风说:“也想过要学。只是舍不得红尘。哦,红尘倒还其次,主要是舍不得头发。” 小云老板笑起来,笑一会儿,又看看远处的路:“警察怎么还不来。” 柳息风说:“这里有点偏。” 小云老板说:“不止一点。估计这一片也很久没人报过警了,不晓得找不找得到路。” 柳息风说:“我打的报警电话,不是外卖电话。肯定找得到路。”他看看小云老板,又打趣说,“小云老板怎么今天过来?除了太平文房,还经营牛蛙外送生意?” 小云老板有些惊讶,眼神复杂起来:“今天什么日子,你不晓得?” 柳息风想了想,双掌一合,恍然大悟:“今天七夕。” 小云老板说:“还有个日子。” 柳息风想了一阵,说:“还有什么日子?” 小云老板看着柳息风,略微皱眉,不明白为什么他都跟李惊浊住在一起了,还不晓得李惊浊生日是哪一天。 柳息风察觉小云老板神色,便又问一句:“什么重要日子?” 小云老板无奈地摇了摇头,叹口气,说:“惊浊生日。你不记得,他不高兴的。” “今天是他生日。”柳息风沉吟一下,问,“他生日一般做什么?” 小云老板说:“我跟他也好几年没见过,不晓得他要做什么,只记得他以前的习惯是每年过生日都给他妈妈订一束花。他——” 正在这时,远远地,警笛声呼啸而来。 三十二拾荒谬 这一片确实好久也没有响起过警笛声,如果有,那也是某家某户的电视机里传出来的。一车宽的泥土路勉强开进一辆警车和两辆摩托警车。无数人围到李家坪里看发生了什么事,警察差点没挤进去。 柳息风带着警察进屋,将情况再讲一遍,还把从自己脸上撕下来的胶带和布都交给警察。 警察将所有房间全部查看一遍,没有发现有人,柳息风也确实没有事,于是警察便问有没有丢东西,因为这座屋子和一般人家不一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多得出奇,完全不像一般农村人家。柳息风跟着一位警察再次查看了一遍所有房间,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东西,只能凭感觉讲,好像没有丢东西。 人没有出事,东西没有丢,更没有发现嫌疑犯,唯一的物证是几块强力胶带和一块破布。 警察又要柳息风讲一遍情况,柳息风已经讲了好几遍,讲得自己都怀疑起来,刚才的袭击,是不是幻觉?是不是由那个海水倒灌的窒息梦境里产生的幻觉? 他确实偶尔会有一些幻觉,它们可怕,它们折磨他,可它们也诱惑他。 如果真是幻觉,那他脸上为什么会被蒙上胶带和布?如果不是幻觉,那么那些袭击他的人怎么可能在一栋密闭的楼里凭空消失? 柳息风抬头看向堂屋的顶,那里有阳光从瓦片间的缝隙里漏下来,照得一屋的各色书本有如林立在彩云中的雕柱。 这一刻,在柳息风眼里,李宅变了。李宅已经变成了一座不知哪个年代的、他从未见过的宫殿,无数的神秘事件一瞬间从宫殿里生长出来,又一瞬间消亡,再无人知晓,就像被施了仙术的空园,草木花鸟一瞬间从荒芜的亭台楼宇间生长出来,又一瞬间凋败死去。 有无数人从他身边走过。女人,男人,老者,少年…… 他的眼前是昼夜交替,是生死轮回,是代代兴衰,是一个个故事凋零后无尽的尘埃。 他又多了许多朋友,刚刚从这座透着诡秘气息的宫殿里长出来的朋友。他们刚生长出来,就马上死去。他们刚死去,就马上永生。 柳息风确实有数不清的朋友,只是其中的一大部分都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这个世界不存在,同时也永生。 许多人在讲“我的一个朋友”时,讲的是他们自己的故事。而柳息风不是。柳息风讲到“我的一个朋友”时,他绝不是在讲自己,他讲的可能是现在还活着的某个人;也可能是他小说中的某个虚构角色;还可能是王勃,尼采,福楼拜,歌川广重,或者瓦格纳……当他讲起他们时,仿佛在讲同一时空下生活的人,谁也别想知道他到底在讲哪位朋友。 而此时,小云老板正在旁边担忧。 因为警察看起来并没有头绪,而且由于没有确实的人身或财产的损失,他们对案件似乎也并不足够认真以待。可是最让小云老板担忧的,不是警察的态度,而是柳息风的态度。 柳息风竟然正在和一位上了年纪的警察津津有味地闲聊! 这一片的警察大概没接过今天这样的案子,平时的报警不是谁家的狗、牛遭人下了耗子药,就是谁又买码①输得想不开喝了农药。那些案子都寻常、普遍而且实际,柳息风这个案子正好相反,不寻常,稀奇,而且听起来非常不切实际。 小云老板看着柳息风和警察探讨太平镇周边发生过的奇事,就像在讲什么志怪小说,这样一来,只怕警察更加不将柳息风的“密室事件”当一回事了。 连小云老板自己都怀疑起来,前后全是柳息风一个人在讲,什么遭人袭击,什么凶手从头到尾都在密闭的楼里,仔细一想,小云老板他自己其实什么也没亲眼见到,只是在外面听到一些响动而已。有谁会真的遭到袭击后还全无惊惧之色,反而有心情开玩笑,有兴致聊天? 柳息风聊完天,送走警察,便进屋做了甩手掌柜。 警车开走,小云老板才猛然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了本次事件的新闻发言人,要负责解答周边邻居的疑问。 小云老板讲了半天,讲得口干舌燥,终于把围观群众讲走了。然后他去找柳息风要杯水喝,没想到柳息风竟然在小客厅里放起了唱片。唱片机里传出要割人肺腑的琴声与女声念白,柳息风就卧在一张躺椅上跟着念:“我记得你好钟意睇日落,睇完日落就去听音乐会……因为你话俾我知你要走,我再无睇过日落,亦都无再同人食宵夜……”② 小云老板走过去,费解道:“你出了事,都不怕的?我不晓得你报警做什么。”好了伤疤忘了疼也没有这样快的。 柳息风跟着唱片机念完嘴边那一句,才说:“解谜。我解不出来,以为警察可以解出来。” 小云老板说:“什么谜?” 柳息风理所当然道:“密室。不然还有什么?” 小云老板无奈,怎么会有人喊警察来只是为了解惑?安全倒放在其次?他对柳息风说:“……你应该要警察留下来,等惊浊回来的。你是受害人,不硬气一点要他们留下来,他们一看貌似没有事就走了。你想,这是惊浊家,讲不定他晓得什么你我都不知道的房间,或者什么其他可以藏人的地方。” 柳息风说:“所有房间他都带我看过,件件家具我都研究过一遍。” 小云老板说:“我还是觉得不安全。”他见柳息风一副还沉浸在唱片中的样子,方才的怀疑便好像坐实了,“你跟我讲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你怎么一点不担心?万一再出事,怎么办?” 唱片机里还在不断流出略微沙哑的沧桑女声:“难免知道人总会慢慢咁将过去淡忘,又会睇住的嘢,无声无息咁样消失……怪我自己啦……” 柳息风闭上眼,说:“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他用粤语跟着唱片机里念一句“怪我自己啦……”便沉默下去,过了许久,才讲,“小云老板,你晓得,人做了恶,就会遭报应。报应不来,就会成天地等报应来……等来等去,有一天,分不清真假了。” 小云老板接不住这句话,他都不晓得柳息风到底是个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情,便不好轻易讲什么。他自作主张去备茶室泡了壶茶,端到小客厅,喊柳息风同吃,就这样等李惊浊回来。 三十三拾生辰 上课前,李惊浊打电话去相熟的花店里订了一束花,讲明一定要有两三个浅粉色的大绣球,其余就让店员自行搭配。不论如何,那束花要大,要美,要气派,要用最别致的纸与缎带包裹,要附上最精致的卡片,要直接送到他母亲的办公室,让所有同事羡慕。 下了课后,他发现有母亲的未接电话,便拨回去。 他母亲在电话里埋怨:“你爸爸太不浪漫了。我收到了你的花,没有收到他的。今天不是七夕吗?” 这话不好接,一个没接好就要上升成家庭矛盾,李惊浊一边想着一会儿再给父亲打个电话,一边说:“说不定他下午拿着花来接你下班,然后带你去旋转餐厅吃晚餐。” 李夫人心里好受了,嘴上却说:“我才不信。我还不知道他吗?二十多年,从没有浪漫过。幸好你像我。”又说,“你在老家怎么样?生日一个人过?” 李惊浊说:“挺好的。有朋友陪。” 李夫人对“朋友”一词非常敏感,她比李惊浊更通晓朋友的广泛定义,于是问:“什么朋友?有同学放暑假去看你?女同学?” 李惊浊说:“不是同学。” 李夫人声音里有了笑意:“噢,不是同学,是朋友。那带回来给我和你爸爸看看吧?” 李惊浊说:“再说吧。再说。” 李夫人说:“那我和你爸爸找个周末回去看你们。” 李惊浊吓了一大跳,连忙说:“不不不,千万不要。” 李夫人狐疑道:“反应这么大做什么?我和你爸爸又不是那种吓人的家长。” 李惊浊心说:可你们儿媳妇,真的是那种吓人的儿媳妇。 想到这里,他觉得要为未来做一些铺垫了。他说:“当然不能让你们跑,我们来吧。我们来看你们。但是不是现在,要晚一些,现在太早了,我们还没到见家长的地步。” 李夫人在电话那头点头:“没错。多谈一段时间才知道对方到底是个什么人,合不合适,确实不要太快了。况且你年纪还小,路还长得很。”想起什么,又说,“还有,你要负责任,不要伤害人家。” 李惊浊说:“无缘无故,我为什么要伤害别人?” 李夫人心底叹气,只好讲明白:“你听不听得懂我在讲什么?我是告诉你,没有要跟人家结婚,就不要跟人家……懂吧。” 李惊浊还从没有跟母亲谈及过这个话题,此时不免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他先“嗯”一声应了,又思索一阵,才说:“妈,你和我爸,对儿媳妇有没有什么要求?如果他不合你们的意,你们怎么办?” “这个你就想得太多了。”李夫人笑着说,“跟她过日子的又不是我和你爸爸,我们有什么要求?非要讲,女孩子身体健康,没有什么家族遗传病,为人正派善良,聪明一点,学历不要太低,也就可以了。” 这还叫没什么要求?李惊浊额头上冒汗,他母亲一开口可是提了一堆要求,但是她还仿佛不自知,觉得自己没有提任何要求。李惊浊把柳息风同他母亲的要求一一对照,光女孩子这一条就对不上,而且,让他非常不确定的还有另一条:正派善良。柳息风看起来与这四个字几乎不沾边,四舍五入也不行。 李夫人见儿子没有讲话,便说:“当然了,最主要是你喜欢,其他都没什么。你看,你讲休学就休学,我们不是也随你了?我们是很开明的。对了,你什么时候返校?我听你声音,比之前要好多了。” 李惊浊说:“嗯。是好多了。再过一两个月吧。” 他跟母亲又讲了几句,挂了电话,然后打电话给他父亲,要后者别忘了今天是七夕。 李父沉默了,半天才说:“你专门打电话过来要我祝你生日快乐吗?你在乡下给自己放假倒是很清闲,你知道我在公司开会压力有多大吗?” 李惊浊也沉默了,半天才说:“……爸,你开完会最好买一束花,然后晚上带我妈去旋转餐厅吃饭。” 李父说:“为什么?” 李惊浊说:“因为我告诉她,你会这么做。今天是七夕。” 李父再次沉默了。 李惊浊说:“爸?” 李父说:“哪家旋转餐厅?把餐厅名字和地址告诉我。” 李惊浊跟着沉默了,好半天,才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随口一讲。我感觉她会喜欢。” 李父克制着怒气:“你随口一讲?万一没有旋转餐厅怎么办?你随口一讲我就要变一间旋转餐厅出来?” 李惊浊说:“其实就算没有——” 李父不容分说,先将他训了一顿,最后才说:“餐厅已经订好了,你要感谢我的秘书。这本不是她的分内工作。” 李惊浊舒一口气,说:“那就好。” 李父又用一种育人的口气讲:“但是你以后不要再随口跟你妈讲什么旋转餐厅,上次你讲了一句马尔代夫的日出,我就陪她在荒岛上晒了五天的太阳。我后脖子都晒脱皮了,你不记得吗?” 李惊浊说:“我记得我妈有防晒霜。” 李父说:“那是女性用品。” 李惊浊:“……” 李父说:“我不跟你讲了。会才开一半。” 李惊浊说:“好。注意身体,记得吃中饭。” 李父本要挂电话,想到什么,突然问:“你送她的花有多大?” 李惊浊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具体多大——” 李父打断道:“不管多大,你再订一束更大的,卡片上署我的名字。” 李惊浊暗笑,说:“好。” 李父补充道:“不要加什么肉麻的话,听见没有?”说罢,他快速地讲了一句“生日快乐”,李惊浊来不及再讲什么,电话就挂了。 李惊浊一个人笑了一会儿他爸的口是心非,才给花店打电话订一束更大的花,并坏心眼地要求附的卡片上写满“我爱你”。 打完几个电话,李惊浊分别去买了几样柳息风喜欢的吃食,包得严丝合缝,保证放在室外不会变质,再去“钗头凤”新选一支白玉簪,又到一家名为“遗烈书斋”的旧书店选了一本线装书,最后到镇上邮局,取一本自己事先订购的中国邮票年册。 李惊浊自认不会什么约会的花样,讲起浪漫,他或许比他父亲强上不少,但他绝不是柳息风的对手。柳息风过不过情人节,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柳息风的招数信手拈来,他跟柳息风完全不在一个数量级,现在他的状态就好比小学生参加高考,考前复习一整晚也没指望能及格。 即便知道不能及格,也还是要复习,这就是李惊浊的作风。他的七夕准备借鉴了一部有名的电影:《暹罗之恋》。他打算提前买齐几样柳息风喜欢的东西,再将它们分别藏在不同的地方,让柳息风自己去寻宝。 在回家前,李惊浊便藏好了几样礼物,并在每样礼物边一一留下去寻下一样礼物的线索,这才去寻柳息风。 他设想了许多回家时的场景,比如柳息风还在睡觉,比如柳息风已经做好了饭,又比如柳息风新折腾出了什么奇景。可是他却没想到,一回家便看见小云老板和柳息风正坐在一起吃茶讲话。 小云老板见他进屋,站起身,说:“惊浊,生日快乐。” 柳息风对李惊浊说:“我才知道今天你生日。生日快乐。” 小云老板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木盒,递给李惊浊,说:“讲好的。蜻蜓。” 李惊浊接过,说:“谢谢云哥哥。” 柳息风看向小云老板,仿佛遭受了背叛:“我们坐在这里,讲了一个钟头的话,你竟然没有跟我提一句,你提前准备了生日礼物。” 小云老板笑笑,不讲话。 李惊浊看着两人,好像在自己不在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熟络了起来。他对柳息风说:“不用特意准备。” 柳息风又看向小云老板,像小孩似的指控道:“他犯规。” 小云老板笑着摇摇头,说:“我回去了。惊浊,你送我出门。” 李惊浊点点头,先看柳息风一眼,然后送小云老板出去。出了门,小云老板将上午发生的事一讲,说:“我现在都不晓得他讲的那个密室袭击事件是真是假。” 最后一句话李惊浊没有太听进去,他的思绪全在柳息风遭人袭击的事上,他突然又想起来墙边的那五个叉,想去跟警察补充线索。 “惊浊,你听见我的话没有?”小云老板说,“你在想什么?” “再报一次警。”李惊浊一边拿出手机,一边将小云老板领到墙边,“你看。”他向小云老板讲明墙上的叉的变化:它们在逐日增多。 小云老板朝屋内方向看一眼,说:“不是他自己画的?” 李惊浊诧异:“怎么会是柳息风?” 小云老板说:“你先问他。” 李惊浊不解:“他为什么要画这些?” 小云老板说:“我没有讲一定是他画的。你先问他一句。” 李惊浊说:“云哥哥,你到底想讲什么?” 小云老板微微叹了口气,说:“有些话,我这个位置的人不可以讲。” 李惊浊说:“不要紧。你讲。” 小云老板摇头,讲成现在这样,在他看来已经讲得太多。 李惊浊想了想,明白过来:“你不想讲他的不是。你怕我觉得你背后讲他坏话,看轻你。” 小云老板笑笑,开玩笑似的说:“是啊。我不讲。我宁愿你发现他是一个人渣,心碎以后再哭着来找我,也不愿被你看低。” 李惊浊没有接这句玩笑,而说:“云哥哥,你不讲我也知道,其实你宁愿他是个好人。” 小云老板不讲话,眼睛里带着温柔笑意。 李惊浊又说:“不管你讲什么,我都不会看低你。” 小云老板想了想,说:“那我讲了。” 李惊浊说:“你讲。” 小云老板说:“上午那件事,比起他讲的那些连存不存在都搞不清楚的歹徒,我更不放心他本人。我不晓得他到底是个什么人,不晓得他哪一句话真,哪一句话假。” 李惊浊听了,不讲话。他知道小云老板没讲错。柳息风讲的话,总是让人辨不清真假,柳息风做的事,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袭击事件,如果只是柳息风在讲故事,也不是不可能;柳息风报警,如果只是为了和警察聊聊当地的奇闻轶事,也不是不可能。 “我会去问他。”半晌,李惊浊说。 小云老板见他那样,也不好再讲什么,只说:“其实我也没有搞清楚。半天时间太短,我看不清楚他。你自己要注意,要看清楚。” 李惊浊点点头,不讲话。 小云老板也沉默一下,才问:“颜料还够不够?” 李惊浊想起未画完的画,说:“有一种晚霞的颜色,调不出来。” 小云老板说:“有些颜色就是调不出来的。不是颜料的问题,也不是手的问题。” 李惊浊若有所思,可能是的,有时候眼睛里看到的,和本来的风景就是不一样的。人的眼睛并不那么纯粹,总是会自作主张地添上许多东西。好的时候,眼睛把事情变得更好,坏的时候,眼睛把事情变得更坏。有时候,一个苗头,万劫不复。 小云老板看着李惊浊思索的样子,又说:“过生日要高兴。” 李惊浊不再想那么多,笑起来,点头说:“嗯。高兴。” “我走了。”小云老板朝他的自行车走去。 李惊浊跟着他,说:“路上小心。” 小云老板踩上自行车,车轮转起圈来,他骑了两下,回过头看向李惊浊,想讲什么,却又没有讲。 李惊浊看他欲言又止,于是追着自行车跑了两步,问:“你要讲什么?” 小云老板摇摇头,只笑着说一句:“生日快乐。” 三十四拾木棺 李惊浊看着小云老板的自行车骑远,才转过身,猛然发现柳息风就站在自己一步远的地方,他这一转身,两人差点迎面撞上。 柳息风说:“小云老板可真是个好人。” 李惊浊“嗯”一声。他刚到家时还怕小云老板和柳息风闹得不愉快,后来一想,小云老板不是那种人。小云老板不会轻易跟人置气。但是,柳息风居然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悦,这就让他有了一丝连自己都鄙夷的不高兴。他从没见过柳息风吃醋。一方面,他有点希望柳息风偶尔也能吃一口醋,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这样很无聊,很不成熟。 算了。李惊浊不去想柳息风吃不吃醋的问题,而把柳息风带到墙边去,讲明这两天那几个叉的数量变化,并问:“这不是你画的吧?” “我是文明人。”柳息风指了下李惊浊贴的“文明做人,禁止涂鸦”的标语,表明自己和这些叉毫无关系。他讲完,又研究了一会儿那几个叉,说:“我们可以监控这面墙。装一个摄像头。” 李惊浊说:“这是八十年代建的房子,不是写字楼,讲装摄像头就可以装。我讲实话,以前这里装热水器和洗衣机都装了半天。” 柳息风说:“你要理解摄像头的本质。” 李惊浊不解:“什么本质?” 柳息风说:“一个监视的眼睛。是电子的,还是生物的,不重要。” 李惊浊微微皱眉:“生物的?你要雇人监视?” 柳息风朝西面一指,说:“你看。西面是你家的田,视线不受遮挡。我们可以雇佣你家田对面的几户人家来监视。田的那头,是一片高地,视野绝佳。” 李惊浊不觉得雇佣别人监视自家墙壁这种事真的有可行性,以为柳息风只是在玩笑,便说:“讲起这个,我该去看一下地里的丝瓜。这两天没有雨,该早晚浇水。” 柳息风还在讲他的监视计划,各种奇思妙想瞬间迸发。李惊浊忍不住笑。 两人边走边讲,一起到了菜田,丝瓜已经开出了一点嫩黄的花。李惊浊浇了水,又拿尺子量了量藤蔓长度,说:“还没到插架的时候。” 柳息风看得好笑:“科学种菜。我平生第一次见。” 李惊浊说:“书上讲了要长到30厘米才插架。到时候丝瓜藤就会沿着竹架攀援,结出丝瓜。” 柳息风一合掌,恍然大悟,说:“原来那些竹竿是你用来插丝瓜架的。” 李惊浊远远眺望,发现他准备的四根竹竿成了两根,于是怀疑地看向柳息风:“还有两根呢?你把它们弄到哪里去了?” 柳息风说:“防身。上午我和小云老板以为有一架要打。” 李惊浊听他主动提起袭击事件,便说:“先讲好,我不是怀疑你。” 柳息风说:“你讲这话,就是已经怀疑我了。” 李惊浊说:“不是。我只是有疑问。刚才我不问,就是想要你主动讲。现在你提了,我就问一句,那个袭击事件到底是真的还假的?如果是真的,那些袭击你的人是不是可能跟墙上这几个叉有关系?这一次,你不许跟我编故事。你原原本本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柳息风说:“我只能讲,我感觉是真的。” 李惊浊说:“讲清楚一点。” 柳息风说:“当时我根本没睡醒。我的感觉是真的,但是,比如说鬼压床吧,那种感觉也是真的。” 李惊浊觉得柳息风又在胡说八道了。他不禁有些烦躁:“真的有人袭击你,和鬼压床,你分不清楚?” 柳息风说:“你觉得我在骗你?” 李惊浊缓和下口气,说:“不是。我只想听你讲一点真话,至少听起来像是真话的话。” 柳息风听了,想了很久,才说:“你把尺子放下,水桶也放下。” 李惊浊不明所以,还是放下了手头的东西。 柳息风沉声说:“跟我来。” 柳息风快步走向书房,李惊浊有些茫然地跟在后面,不知他要做什么。 柳息风在李惊浊的书架上找到那本《禁止说话》,拿下来,说:“我只讲一次。你听完以后不要问我任何问题。” 李惊浊忽然感觉一阵风雨欲来。他看着柳息风的眼睛说:“好。但你要讲真话。” 柳息风说:“自从这本书出版,我就开始出现幻觉。” 李惊浊说:“为什么?” 柳息风说:“讲好了,不问问题。” 李惊浊忍住追问的冲动,说:“好。” 柳息风继续说:“需要用几间不同的卧室不是因为我喜欢睡不同的床,而是因为一旦做噩梦或出现幻觉,我必须换一个地方,否则我出不来。或者,分不清自己有没有从梦或者幻觉里出来。” 李惊浊讲不出话来,他以为柳息风非要那么多间卧室,不过是喜好奢侈。 柳息风说:“我很讨厌余年。但当年只有他一个人力劝我不要出版这本书。所以即便再讨厌他,我也信他。今天的事,要我讲,是真的发生了。我没有骗你。但是我的感觉并不比现场那几块胶布更可靠。如果没有那几块胶布,我不会报警。我不信自己的感觉。”顿了一下,他说,“讲完了。就这么多。” 李惊浊一边听,一边生出了一肚子疑问,为什么这本书的出版会让柳息风产生幻觉?为什么余年当年不希望这本书出版?是,余年是将这本书说得一文不值,可听他的语气这本书又不像是真的一文不值……还有这本书的内容,和柳息风的过去到底有什么关联……难道真的有那么一个真实事件被柳息风当作自己的故事写了出来?如果真的有,《禁止说话》的女主角到底是谁? ——停。 停住,不要再想了。 李惊浊已经对自己承诺过,不能盲目武断地去怀疑柳息风什么,他不能再臆测。可他也答应了柳息风不问问题,问题得不到解答,人就会自动进行分析,获取的信息不足以分析,就会演变成猜测。李惊浊不想猜测。他希望自己可以从这一团迷雾中跳出来,站在外面,做一个旁观者,看个清楚,理个明白。不能急,要耐心,李惊浊告诫自己,曾经的柳息风对于《禁止说话》一字不肯提,现在他已经愿意主动讲出一些事,这无疑是一种进步。 “这样。”李惊浊有了决断,“我不问你问题。现在我再打一次110,讲那五个叉的事。等警察来了,我们重新把整间屋子全部检查一遍,至少保证我们今晚住在 柳息风找到一张纸条,说:“他们派出所的电话。” 李惊浊按着纸条上的号码拨过去,没有人接电话。 他想改打110,柳息风说:“打110也是转到同一个派出所。不用打了。其实整栋楼上午都查过,不止一遍,没有其他人。再叫他们过来也没用。” 李惊浊说:“都查过?没有漏掉的地方?” 柳息风说:“除非你们家还有你没带我看过的地方。” 李惊浊想了想,突然想到了什么,背脊一凉,说:“确实有。” 柳息风说:“你不要开玩笑。” 李惊浊表情严肃:“我不是你。我不开玩笑。” 柳息风听了,面容也一肃,他去外面窗边拿走剩下的两根竹竿,递给李惊浊一根。 “这个没有用。”李惊浊没有接竹竿,而径直往厨房走,边走边说,“我最后问一次:你刚才讲的所有话,没有一个字是假的,对吧。”顿一下,又说,“我应该信你。但是你玩狼来了的把戏太多次,我忍不住再跟你确认一次。” 柳息风沉默片刻,说:“只有一句。” 李惊浊板着脸,说:“哪一句?” 柳息风说:“我确实喜欢睡不同的床。” 李惊浊差点被他气死,深呼吸几下,才说:“那你讲什么因为幻觉要换卧室,也是假的了?” 柳息风忙说:“那是真的。幻觉是真的。不过我恰好也喜欢拥有很多卧室的感觉。” 李惊浊:“……” “只有这一句,其他都是真的?”李惊浊咬牙切齿地再次确认。 柳息风面色极为诚恳:“是的。” 李惊浊点点头,决定信他:“好。” 两人走进厨房。柳息风拿起两把菜刀,又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块磨刀石,一边准备磨刀霍霍一边说:“就这两把怎么样?” “……我还没有坐牢的打算。”李惊浊打开厨柜,拿起一瓶胡椒面,往堂屋走去。 柳息风跟在他身后,有点疑惑,又好像带着一点儿新奇:“到底还有哪里,你没带我看过?难道,你家有什么密室?放了祖上留下来的金银珠宝?” 李惊浊无语,说:“你当我们现在是去寻宝?” 柳息风说:“我最喜欢寻宝。” 李惊浊想到自己的七夕计划,微笑起来:“如果等下没有什么事,我就带你去寻宝。” 柳息风惊喜道:“真的?” “真的。”李惊浊自堂屋的楼梯向二楼走去,“前提是,二楼没有藏什么人。其实我觉得有人的概率很小,因为那一处只有我们家的人晓得。” 柳息风说:“二楼难道还有隐藏房间?” 李惊浊想了想,说:“你等下看了,不要害怕。” 柳息风说:“你先讲。不要吊我胃口。” 李惊浊说:“你跟我祖父讲过话,或许晓得他性格。他……讲得直白一点,比较怕死。” 柳息风说:“所有老人都怕死。” 李惊浊说:“没错。但是我祖父格外怕。他跟我祖母不一样。我祖母喜欢讲人死如灯灭,不在乎身后事。我祖父却特别在意身后事。不晓得哪一年开始,国家推行火葬,不提倡土葬了。在我祖父的观念里,火葬接近于挫骨扬灰,死无全尸,他哪里能同意?” 柳息风说:“老人家,可以理解。” 两人走到了二楼的一个房间,那里放着些杂物,柳息风说:“这里你带我来过。这跟你祖父的事有什么关系?” “你只在门口看过,里面你没有进去过。我们家人没有事,也不会进去,更不会带客人进去。”李惊浊放轻了脚步,往杂物间里堆得老高的箩筐和麻袋后面走,“我祖父怕去世后,他子女紧跟国家的脚步,把他和我祖母一把火烧了,所以提前请木匠打了……” 他的话不必讲完,两口结实的棺材已经出现在柳息风眼前。 那两口棺材比一般柜子更大,李惊浊盯着棺材盖,心中默默估算一下容积,这一口棺材,就可以藏下两个成年男性了。 三十五拾看守 柳息风也盯着棺材盖,思索片刻,压低声音说:“我们怎么打开这两个盖子……它们是翻盖的,还是滑盖的?” 李惊浊无语。为什么无论在什么处境下,柳息风总有搞笑的本事? 李惊浊也放低了声音,说:“你当它们是手机?” 柳息风说:“那你讲,怎么开棺?” 李惊浊想了想,发现他还真不知道具体说法,只能沿用柳息风的描述:“……根据我的经验,它们是滑盖的。可以直接推开。” 柳息风说:“你的经验?” 李惊浊说:“小时候,我和我堂妹玩捉迷藏,爬进去过。因为是过年,被家长发现,觉得不吉利,就把我们俩打了一顿。因为我是哥哥,所以主要打我。” 柳息风说:“你还有堂妹。对,你祖父讲过,他还有一个孙女和一个外孙女。” 李惊浊心生警惕:“你在想什么?” 柳息风说:“想你堂妹。” 李惊浊低喝:“不许想我堂妹。” 柳息风说:“你越要我别想,我越控制不住想。她多大年纪?好看吗?平时喜欢做什么?” 李惊浊说:“闭嘴。” 柳息风屏住呼吸,不讲话了,弯下腰想去听棺材里的动静。李惊浊一把把他捞起来,说:“好了,你站着别动,我去开棺。” 两人方才讲话时声音本就极低,几近于气声,现在一时间更加寂静,又显出几分房间里的阴暗可怖来。 那两口棺材并列放置,棺盖两端呈圆弧形,略微翘起,上面落满了灰尘和蛛网。李惊浊走到一端,一只手掌覆到盖子上,渐渐用力。棺盖很沉,待力气加到很大时,才轰然移动。 忽然,一股陈旧的木头与油漆的味道随着灰尘一起飘散出来。 柳息风以眼神询问李惊浊,李惊浊看一眼空空的棺箱,对柳息风摇摇头。 开第二口棺材时李惊浊已经基本确定里面不会有人,果然,棺盖一开,里面也是空空如也。 “果然。我想太多了。”李惊浊把两张棺盖复原,“这里根本没有人知道,就算有人发现,也大多忌讳,不肯藏在这种地方。” 柳息风说:“不一定。如果之前真的有人躲在这里,他们也可能趁我们两个去菜地里浇水的时候离开。” 李惊浊想了想,确实有可能。他也想不出确定的结论,只能得到一些不同的可能性。 两人往楼下走,李惊浊又打一遍派出所电话,还是没有人接。 柳息风说:“讲不定,他们也去过七夕了。” 李惊浊说:“你少乱讲。他们应该是去调查你交给他们的胶带和布了。” 柳息风说:“总之,现在全部查过一遍。你们家这栋楼里,再也没有其他隐藏关卡了,是吧。” 李惊浊肯定道:“没有了。”又说,“即便家里没有其他人,我还是不放心那五个叉。” 柳息风说:“按照你的观察,这五个叉,明天就会变成六个。” 李惊浊说:“没错。” 柳息风说:“你在家里等我一下。” 李惊浊说:“做什么?” 柳息风说:“我去西边对面那几户人家坐坐。” “你怎么成天跑去别人家坐?花脚乌龟。”李惊浊虽这样讲,脚上还是跟着柳息风往西边走。 柳息风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脚,说:“你刚才叫我什么?” 李惊浊说:“你晓不晓得,你这样坐不住,成天往外跑的人,在我们老家这里叫做什么?” 柳息风说:“叫做什么?” 李惊浊生怕柳息风听不真切,字正腔圆道:“花脚乌龟。” 柳息风不肯当花脚乌龟,于是声明说:“我不是随便去别人家坐,我是有正事要办。” 李惊浊说:“你不会真的要找人监视那堵墙吧?” 柳息风说:“不然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李惊浊说:“讲真的,可行性高么?这里住的都是普通人,要他们监视他们就会监视?我们又不是犯罪小说里的男主角。” 柳息风一笑:“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活在一本小说的世界里?我们完全有可能是男主角。你想象一下。” 李惊浊不知道柳息风哪里来那么多好想象的,但他决定配合。他想了想,说:“如果我是小说男主角,我就可以迅速地想明白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 柳息风大摇其头,评价道:“想象力匮乏。” 李惊浊不服:“那你来。” 柳息风悠然道:“如果我是一本书里的角色,这时候我就要讲:‘读者朋友,你们好。’他们读到这一句,肯定出乎意料,因为书里的角色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跟他们打招呼。” 李惊浊一呆,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 两人走过田间小路,走到西边的一户人家门前。李惊浊低声说:“我小时候可能来过这家,但是现在根本叫不出人家姓名,就这么进去?” 他话音未落,柳息风已经朗声招呼道:“六婶子,我来啦——” 就在李惊浊目瞪口呆之时,柳息风已经将那一家老小全亲切地喊了一遍。柳息风不仅会喊人,还会讲话:六叔大儿子结婚了吧,新盖了一栋楼吧,有三层高吧,真要人眼红呀;六婶子越来越年轻了,新买的衣服真好看,说起采买东西,就数六婶子最有本事;二儿子考完了高考还没开学吧,是不是正没有事做?我这里正好有点事做,就在家里赚点钱,不是说谈朋友了吗? 柳息风拢共进出了三户人家,都是这么一来二去,就靠他那张关切又正直的脸,以及他那张甜蜜又诚恳的嘴,敲定了四个正在放暑假的学生,帮他轮流值班远远看守李家西面那堵墙,并且要守口如瓶,不漏风声。 从最后一户人家出来,李惊浊说:“你不去演戏,不对,你不去做谍报工作,真是可惜人才。” 柳息风表情神秘又期待:“在墙上画叉的人明天就要原形毕露。”走回家,他看看四周环境,说,“不对,晚上一片漆黑,路灯都没有,就算有人,怎么看得见?” 李惊浊想了想,说:“不难。过年的时候门前是要挂灯笼的,檐下的灯也不熄,照得房子周边都清清楚楚。我把它们都打开。” 待一切办好,柳息风说,“哎,现在事情都处理完毕了,你讲好要带我去寻宝的。藏宝图在哪里?” 李惊浊没想到还要准备藏宝图,柳息风见他神色,失望道:“没有藏宝图?” 李惊浊最受不了他失望,便解释道:“每一处都有线索,不用藏宝图。”就这样,他仍怕柳息风不高兴,又补充道,“我现在画一幅地图,你找到一处,就标记一处,好不好?” 柳息风一合掌,眼睛放光,朝书房比个恭敬的手势:“李大人请。小人来伺候笔墨。” 李惊浊就笑。 东西是李惊浊藏的,地点自然很清楚,地图很快就画好。李惊浊知晓柳息风喜好,还煞有介事地将地图做旧,卷成一卷,用皮质绳子绑好,交给柳息风,说:“地图在此。上面已经标记了第一个地点。去吧,宝物在召唤你。” 柳息风故作郑重其事姿态,双手接了地图,说:“你不跟我一起?” 李惊浊说:“我跟你一起。但只是陪你,不帮你找。你要是解不出谜,找不到下一步,不要求我。” 柳息风说:“如果我求你,你怎么办?” 李惊浊说:“你要怎么求?” 柳息风说:“讲好话。还吹笛子给你听。” 李惊浊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言语却偏不让步:“我耳根子不软。” 柳息风给李惊浊一个拥抱,说:“这样?” 李惊浊不讲话,嘴角越扬越高。 柳息风在李惊浊唇边亲一口,说:“那这样?” 李惊浊明明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容,偏还要做铁面无私之态,说:“柳息风,注意你的言行,不要想贿赂我。” “这都不行……”柳息风眼波一转,忽然揽住李惊浊的腰,贴着他的耳朵,说:“啊,原来你是想要那个呀?” 李惊浊瞬间涨红了脸:“什么,什么那个?” 柳息风说:“装傻。” 李惊浊一想到柳息风指的什么就忍不住开始想象那种场景,一想象,他就从脸一路发烫到脚趾。“你——”李惊浊真想咬柳息风一口,“你要是真那样贿赂我……不如我一早把所有东西全数取回来,摆到你面前,再不用你劳神费力。” “啊,那就不好玩了。寻宝有难度,才有意思。”柳息风将李惊浊放开,展开地图找到第一个地点,朝外走去。 李惊浊在后面偷偷揪了一下柳息风的头发,心说:早知该将线索设置得难一点。当时光为了柳息风的兴趣,大多设置了些诗词谜题,那家伙届时还不是手到擒来?那还有什么贿赂可得? 三十六拾壁垒 藏宝的第一个地点是上次李惊浊晨跑到过的那片湖。 柳息风往湖上望去,什么也没发现,便对李惊浊说:“你不会把东西藏在湖里哪只鸭子身上了吧?你要是想看我脱光了下湖——” “不在鸭子身上。”李惊浊立马说。 柳息风说:“可你的标记就在湖上。难道是湖底?” 李惊浊说:“比例尺问题。一张纸就那么大,要容纳这么大一片地方,这个小湖就一个圆圈那么大。” 柳息风若有所思,一边绕着湖走,一边找旁边的草木石头里有没有藏东西。 李惊浊跟他一起走,走着走着,忽然看见一群小童正在分一盒绿豆糕。那外玄内朱凤鸟纹仿楚汉的漆木盒,李惊浊绝不会认错。当初他把盒子藏在一块大石后面,没想到被人提前找出来了。 “那个。”李惊浊对柳息风说,“我们去下一个地点吧。” 柳息风奇道:“我还没给你贿赂,你就帮我?” 李惊浊郁闷地看着那群小童,说:“给你的第一个礼物,别人正吃得高兴。” 柳息风也看过去,晓得发生了什么,顿觉好笑:“啧啧。失策。” 李惊浊说:“你倒很高兴。” 柳息风笑说:“原地等着。” 说罢他便向那些小童走去,也不知道他讲了什么,竟然让他把漆木盒子要了回来,不过里面只剩下了一块绿豆糕,还有一张纸条。柳息风将绿豆糕分作两半,一半直接递到李惊浊嘴边,喂后者吃了,一半自己吃了,再去看纸条上的字。 纸条上写着:醉中忘却来时路。借问行人家住处。只寻____那边行,更过溪南乌桕树。 柳息风又笑起来:“填空题。” 李惊浊被笑得羞恼起来:“我就这个水平。就这,都是查了半天书的,你想要再高明点的,就自己写吧。” 柳息风换上正经面孔,说:“咳,没有。我觉得很好。很好。唔,辛弃疾的《玉楼春》:只寻古庙那边行。我们去过两个土地庙,哪一个呢?更过溪南乌桕树。离你较远、废弃的那座旁边才有水流。走吧,我们也只寻小庙那边行就是。” 李惊浊虽然料到这题难不住柳息风,但真当面见识到柳息风的才思敏捷,仍觉得佩服。 很快,第二样礼物很快就让柳息风找到了,是一包麻辣牛肉。包裹上也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____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柳息风还未作反应,李惊浊就说:“不许笑。” 柳息风说:“我不笑。你这题难得很。” 李惊浊说:“我以为这一题最简单。” 柳息风说:“李白的《静夜思》三岁小孩都会背,你肯定不考我这个。床前明月光,关于这个床的解释太多了,井台,井栏,井床……这你肯定也晓得,所以东西不在哪张床底下,应该在一口井附近。农村到处打井,我哪里找得过来?” 李惊浊说:“要提示吗?” 柳息风正沉浸在谜题中,兴致高涨,连连摆手道:“不要讲话。” 李惊浊便不讲话,光看柳息风思索,就觉得好看。 “井边大多空旷,没有藏东西的地方。”柳息风的双手一并,左手各个指尖与右手各个指尖触在一起,好像所有思绪也跟着指尖一起瞬间交汇,“枯井。枯井里才能藏东西。走吧。” 就这样,柳息风接二连三地找到了后续的几样东西,只差最后一样。此时他只想解谜寻宝,寻到了什么反在其次,李惊浊替他拎着一堆东西,看他拿着纸条走来走去。 “李惊浊。”柳息风捏着纸条,“之前都是诗词,为什么最后一处的线索是我的画像?” 李惊浊想到这幅画代指的地点,不禁低下头,不想让柳息风看到自己的脸。他从前没有做过这样讨人欢心的事,现在煞费苦心做了个寻宝之旅,到了最后关头却怕用力过猛,让柳息风觉得他幼稚、觉得他傻。 “你要提示吗?”他说。 “不要引诱我。”柳息风说,“我要自己想。” 李惊浊说:“天已经黑了。我们可以先往回走。” 柳息风寻到一丝线索:“你的意思是最后一处离你家很近,或者与距离问题无关。” 李惊浊不讲话,只笑。 走着走着,柳息风突然说:“啊。” 李惊浊说:“你想到了?” 柳息风点点头,忽然把手伸到自己衣服口袋里摸了半天。 李惊浊忍笑:“不是那里。” 柳息风说:“不在我身上?” 李惊浊说:“不在。” 柳息风说:“你画的我。” 李惊浊说:“嗯。但不是你身上。” 柳息风再想了一阵,又说:“啊。” 李惊浊说:“又想到了?” 柳息风点点头,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手,开始摸李惊浊,就像机场安检似的,生怕漏掉什么可疑的物品。 李惊浊连忙去躲柳息风的手:“你摸我做什么?” 柳息风说:“不在你身上?” 李惊浊说:“不在。别摸了。” 柳息风失望地松开手,李惊浊说:“画的是你,你在我身上找什么?” “因为是你画的。其实,”柳息风顿了一下,说,“只有你给我画过像。” 李惊浊忽然想到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在茶室,柳息风讲过他人生前十八年,每年生日都去同一个照相馆照一张相片。李惊浊说:“以后你生日……你生日是哪一天?”以后柳息风的每一个生日他都可以为柳息风画一幅画像。 柳息风说:“冬月初十。公历是十二月七号。但是我不过生日。” 李惊浊说:“为什么不过?” 柳息风说:“我怕老。” 李惊浊心说:这人又在胡说八道,十八岁以后的生日就不去照相馆照相了,难道这人从十九岁就开始怕老?那也太夸张了。 不对。十九岁……十九岁正是柳息风出版第一本书的年纪。是巧合,还是…… “所以,”李惊浊若无其事地问,“你从十九岁就开始怕老?” 柳息风十分自然地点头:“是的。” 李惊浊不想再背后猜测,便索性把话讲开了:“就因为怕老?跟写了那本书没有关系?” 柳息风说:“你一直这么勤学好问?” 李惊浊说:“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柳息风说:“我拒绝。” 两人陷入沉默,一路走到家门口也无话可讲。 李惊浊率先打破寂静,说:“想出来了吗?最后一处。” 柳息风说:“走到你家门口才想出来。” 李惊浊说:“在哪里?” 柳息风停下脚步,指一下门前的大柳树,有点想笑。 李惊浊闷声说:“你就笑我吧。” 柳息风赶紧板起面孔,说:“我不笑。”又说,“谢谢。真的。” 李惊浊帮柳息风从柳树下挖出那本邮票年册,说:“七夕快乐。” “七夕快乐。”柳息风也说。 两人站在满天星子之下,夜风轻轻,垂柳摇晃。远远近近几家灯火,明明灭灭。 柳息风忽然问李惊浊:“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李惊浊说:“你若是当作回礼,就不用送了。” 柳息风说:“不是回礼。你讲个想要的。” 李惊浊想了想,说:“什么都可以?” 柳息风笑了,说:“你什么都可以提,我送不送得起再讲。” 李惊浊看着柳息风的眼睛,心说:如果我要听你之前的所有故事呢?也可以吗?大概是不行的。可是,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没有一点可能? “今天,我也想听个故事。”李惊浊说罢,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盯着柳息风的双眼,说,“你的故事。你的完整的故事。” “这个。”柳息风转过头,看向远处,“不行。” 意料之中。实在是意料之中。但李惊浊仍觉失望,他想,其实他在隐隐期待着一个惊喜。他今天做的一切并非为了问出柳息风的过往,可是他确实想了解柳息风,太想了。这么多天,他一直在柳息风建起的堡垒外打圈,他好像一直看得见进去的路,一直在靠近,好像也一直有进去的可能,但偏就是怎么都进不去。 李惊浊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疲惫感。 “我本科时读过一本书。”他从地上捡起一枚扁形石头,朝门前的池塘里扔去,石头一连打起几个水漂,“你一定也读过。” 柳息风说:“什么书?” “卡夫卡的《城堡》。”李惊浊又捡起一枚石头,再次扔向水面,“我觉得我像书里的主人公K。所有努力都是徒劳,永远在那个城堡外面打圈,忽远忽近,好像可以进去,其实永远进不去。一块石头丢到水里都有动静,我总不是一块石头吧,为什么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柳息风看着池塘水面,不讲话。 冷静。耐心。今天明明告诫过自己要耐心的,李惊浊想,大多数事情都不是坦途,眼前一片黑暗所以才要继续往前走。余年讲,没有人喜欢柳息风超过三个月,大概也因为难度太大。如果柳息风的壁垒真的那么容易攻克,那一定等不到他来攻克,柳息风早就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就是因为难,难到其他人全部知难而退,他才有一个机会。 “太晚了。进去吧。”李惊浊决定不讲城堡的问题了。 柳息风没有动。 “不进去吗?”李惊浊看向柳息风。 “受不了了?”柳息风也捡起一块石头,却没有扔出去,而是在手中把玩。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惊浊皱眉。 柳息风的语气很平静:“如果你受不了我,我们就应该到此为止。” 李惊浊忍着怒气说:“你现在跟我说这个?到此为止?我们是什么关系,就到此为止?” 静默许久,柳息风才淡淡说:“朋友。” 这两个字让李惊浊彻底压抑不住怒火:“朋友?朋友在你那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哪个朋友非要跟你牵手、接吻,哪个朋友非要跟你一起过七夕?柳息风,你有这样的朋友,我没有这样的朋友。”李惊浊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奇怪,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没有根的。他们一起游山玩水,他们讲哪本书好看、哪种食物好吃、哪样小玩意儿精致……只要是这些浮于表面的、不涉及重点的事情,他们就可以高高兴兴地一起做,一起讲,好像可以永远有意思。可是一旦往下深入,他们就谈不下去,甚至闹得不愉快。 这种漂浮在表面的感觉突然让李惊浊觉得空虚,就像和一大群人一起狂欢之后,一个人独行回家时的感觉。表面的东西是要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被风吹走的,就像地表的土,如果土下面没有深入的根,那棵树迟早是要倒的。 柳息风讲他们是朋友。可能对柳息风来说,他确实是朋友,无聊时可以提供陪伴与消遣,却从未打算让他真正进入生活的那种朋友。 一瞬间,李惊浊心力交瘁。 柳息风听了李惊浊的反问,并没有答话。 李惊浊低下头,自嘲一笑,说:“好……好。到此为止。”他以为两月之约很久,久到无法等待,没想到根本不需要两个月,他们之间就有了了断。 想到这里,李惊浊竟然既没有很愤怒也没有很伤心,他只是感觉无比荒谬,一个人可以突然走进另一个的生命,也可以讲离开就离开。 可他还是不想就这样结束。真可恨,他还是不想就这样结束。 柳息风说:“今天可能还要在你家住一晚。明天——” “不用急。”李惊浊说,“我明天返校。你……慢慢来。不,先不要……”他的话讲得艰难,所以显得有点语无伦次,“我没有受不了你,我就是有点累……随你吧。你想住哪里都行。我希望你高兴。” 他疲惫到极点,再讲不出话,只能回屋。转身的一瞬间,他看见东屋书房的梅花窗,忽然想起他们的初见:烛火之下,柳息风手捧书卷,鬓边的长发垂落,温言笑面,只为来跟他借一支蜡烛。 三十七拾夜思 第二天李惊浊没有返校,甚至连前一天晚上他都是在柳息风睡后,悄悄在后者的卧室外打地铺睡了一晚。 难受归难受,失望归失望,可他还记得那几个叉,记得柳息风遭人袭击的事,他总担心柳息风会出事,气头上的话再怎么讲,还是不敢草率离开。早上他坐在门前看书。及至柳息风醒来,看见他还在,就跟平时一样问:“吃早饭了吗?” 李惊浊头也没抬地说:“没有。”他最烦柳息风这种姿态,讲得好听点叫处变不惊、举重若轻,讲得难听了,就是没有心肝,无论发生什么事,该吃喝照常吃喝,该玩乐照常玩乐。 柳息风没讲话,他略微抬起眼,余光看见柳息风的影子逐渐消失。很快,柳息风就从厨房端了两碗面出来,喊李惊浊一起吃。李惊浊虽然烦,气量却没有小到连一碗人家煮的面都不肯接,于是两人坐在门外,也没有桌子,就端着面,吹着清晨的风,一道吃起来。 面吃到碗底,又见那大红的囍字,李惊浊更是心烦意乱。他再吃不下去,将筷子往碗里一放,说:“厨房有的是碗,怎么偏要用这一种?” 柳息风筷子一顿,说:“随手拿的。”说罢又继续吃起来,看不出更多情绪。 李惊浊有很多话想讲,但他想了半天,觉得讲了也没有任何用处,不如不讲。等柳息风吃完,李惊浊一道把碗洗了,出了厨房便说:“你去看西墙。” 柳息风说:“墙上——” “很奇怪。”李惊浊说,“早上一起来我就看了:五个叉,和昨天一模一样,没有变化。” 两人走到西墙边,那上面确实只有五个叉,没有像过去的两天一样逐日增加。 李惊浊说:“可能是我猜错了,也可能是因为昨天有警察来过,没人敢再往墙上画了。还是往西边走一趟,看你找的那几个小孩有没有看见什么。” 两人走去西边那几户人家,一问,其中三个学生都说什么也没看见,还有一个学生说看见了人影从李家门前路过,但是没在墙壁上画东西。这结果等于没结果,李惊浊想,因为人人都有可能从他家门前路过。 家里全部查过一遍,没有藏人,墙上的五个叉没有变化,也没有人看到什么可疑之人,李惊浊为了稳妥,再次给派出所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昨天来过的警察,李惊浊开了免提让柳息风一起听。警察在电话里讲,胶带和布都是随处可以买到的东西,查不到来源,上面也只有柳息风自己的指纹和皮肤组织。 李惊浊压下心中对柳息风的一丝怀疑,向警察描述了他家墙边的几个叉。可能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荒谬,警察听了,也只是讲,在农村,墙壁上被人乱画的事太多了,这样都要管,那真的管不过来。 挂了电话,李惊浊想,做到这一步,他该可以走了。但是不知为何,他还是不放心,也许他只是单纯的不想离开,不放心只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 “你……”他斟酌着言辞,问柳息风,“你还住在这里么?” 柳息风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写完手头这一篇的二三部再走,当然,只是第一稿。如果你介意——” “不用跟我这样客气。”李惊浊被柳息风的语气弄得难受,“我不介意。我……再住一个月,不,半个月。不是想在你面前烦你,我也没抱什么幻想。你就把我……当作房东吧。如果一切正常,半个月以后我就走。” 柳息风只沉默地点了一下头,便进了书房。 接下来的几天,除了吃饭,柳息风就一个人在书房里待着,李惊浊则在堂屋里拣柳息风的书来看,每逢泰拳课,李惊浊就去王四爹家里找二毛,让他在李家摆一桌麻将,几个人打麻将的时候顺便照应一下,别让柳息风一个人在家。 到了晚上,李惊浊便等柳息风先睡,再在门外打地铺,好守着卧室里的人;天亮了,就在柳息风起床前把铺盖全部收走。 一天深夜,李惊浊忽然听见卧室里传出一点响动,便马上清醒过来。他站起来将灯打开。还没等他询问,卧室门就开了,柳息风赤着脚疾步走出来,面色痛苦,像是想要逃离什么东西,但是一看他在门外,先是一愣,立在原地,然后神色便渐渐平静了下来。 李惊浊说:“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柳息风看着门外的地铺,说:“你怎么睡在这里?” 李惊浊不讲话。 柳息风站一会儿,便坐到地铺上,手支在膝盖上,眼睛看向前方的地面。李惊浊去卧室里取了拖鞋,放到柳息风面前,然后也坐下来,却没有贴得很近,离柳息风有一人之距。 无人讲话。一灯如豆,照出两影。极远处传来稀疏两声犬吠。 许久,李惊浊才说:“不进去睡觉么?还是换一间?” 柳息风不答,又问:“你睡在这里,是要守着我?” 李惊浊不想回答,即便回答了,又如何?没有用的,柳息风不会放在心上。 柳息风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答,便说:“别睡地上了,跟我进去睡。床足够大。” “你——”李惊浊简直感到了绝望,“柳息风,我求你不要招惹我了。就我们现在这样,你叫我跟你睡一张床?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不定期地给我一点这样的甜头,一个拥抱,一个吻,一起睡一晚,我就会高兴?” 柳息风看着地面,沉默不语。 李惊浊转过身,抓过柳息风的肩,让他看着自己,说:“你给的那些,我……喜欢,我当然喜欢。但是我不想你这样给我。我生日那天,你讲礼物可以让我提,其实我可以讲,让你提前结束两月之约,立即跟我在一起——但是我没有。因为我觉得没有意义。” 牵手、拥抱、亲吻……甚至是对方许可的一句在一起,都不是本质,而只是本质的附属品。 李惊浊松开手,轻轻抚平柳息风肩头的睡衣,说:“睡在你门外,是我愿意,不是想换取你给的那些东西。我这样对你,只因为我喜欢。如果你和我心情相同,那我再高兴不过,如果你和我心情不同,那么那些东西,我一样也不要。” 说罢,李惊浊忽然想起自己曾为柳息风做过的事,他担心柳息风误解,于是又说:“没画完的画册,我会继续画。我走了,画册也会寄给你。我走之前,你想听什么故事,想看什么地方,都只管告诉我,我一一讲给你听,带你去看。放心。”这大概就是李惊浊的自尊,他已经接连败退,可曾经给予对方的,如今还是愿意慷慨;他已经退至最后一步,可宁愿最终什么也得不到,也不愿退而求其次。 柳息风一直都没有讲话,等李惊浊讲完所有想讲的,他还是不发一言。他只是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便站起来,理一下睡衣,回了卧室。 他躺到床上,望着天花板,想了一阵,接着手伸到被子底下摸出李惊浊小时候画的那幅画。 画卷缓缓展开,绝世公子,翩翩如玉。李惊浊年幼时心中所想之人,应是惊才风逸,品貌俱佳,李惊浊现在喜欢的人,应也一样。 可柳息风不是这样一位无双公子。 他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画,便又下床,脚尖触及拖鞋,让他想起方才李惊浊为他拿来鞋子,弯腰放在他脚边。他走到卧室门边,站了许久,才打开门,门外的灯已经熄了,只有卧室里照出来昏暗的光,落在李惊浊脸上。 李惊浊已经躺下,没有睡着,也没有睁眼。 柳息风下楼去,进了书房,从柜子里翻出他那足以堆成一座小山的笔记。 纸张翻到前往李宅借蜡烛的那一天。 客观的记叙占了三页纸。第三页纸的最末尾只有一句评论:李家长孙忒开不起玩笑。 再往下翻,纸上记了李惊浊将计就计跑来找他,两人一同前往太平镇。柳息风看到“四个小妾”和“重婚罪”时,嘴角微微一勾。再往下看,两人上了屋顶,李惊浊在阁楼里对他讲出心事,两人骑牛回家,李惊浊莫名其妙地发火……柳息风仔细回想当时的场景,再想想李惊浊后来的一系列举动……啊,柳息风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李惊浊面红耳赤、死活不肯坐在他身前,思及此处,他不由笑出声来。继续往下翻,只见那一天的末尾他写了寥寥几句评论:小朋友好奇心太重。曹森岩既然找来,还是不要扯上小朋友。 接下来的几十页都在记载李惊浊如何画画。翻到一页,突然出现了大块的空白,整页只有一句潦草的:李惊浊跑了。 再翻一页,只有一句更潦草的:他跑什么? 再翻一页,还是一句:跑什么? 下一页:娘的。 再过几页,字体终于正常了,洋洋洒洒地记载一番两人的重逢,并评论:他离不开我。还有两个月,《太平镇》的一二部初稿应该可以写完。 接下来便记录到余年的到来。评论:希望老秃子没有乱讲话。 可到后一页,又补上一句:如果讲了,也好。 柳息风一连往后翻去上百页,翻到去王四爹家与吕大夫家的记录,那里详细记了李惊浊的言行。从那一次记录开始,柳息风的字体全然不一样了。从前的记录他都写得非常快,但是从这一天开始,他有些犹豫,每个字都写得比往常慢,也比往常用力。尤其是那一天的评论:李惊浊是一个好人。好人是我可以给一个人的最高褒奖。他还很幼稚,鲁莽,但他正直,善良。他只有一个明显的缺点,便是使没那么好的人自惭形秽。这个世界,好人和坏人都不多,绝大多数则是没那么好的人。好人和坏人各有各路,天堂的归天堂,地狱的归地狱,唯独没那么好的人游移不定,没有去处。他大道璀璨,我…… 柳息风将纸页一合,不欲再看。 他呆坐了一阵,起身去柜子里拿了一罐子糖出来,习惯性地剥开糖纸,又想到李惊浊的警告,笑了笑,将糖放到一边,没有吃。 他做了太久的大人。大人习惯商量,习惯妥协,习惯谈条件,习惯全身而退,习惯从不交出全部。李惊浊不习惯。李惊浊要全部,李惊浊从始至终都是奔着全部去的。 小朋友什么都想搞个清楚明白,可是小朋友真的什么都可以接受么?李惊浊这样一个连几条鱼都不肯接受的人,难道可以接受他不堪的过去? 书桌上还有半壶冷茶,茶水少,茶叶多,泡了不知多久,又浓又苦。冰凉的茶水入肚,沉到胃里,一杯又一杯。 终于,茶饮尽,柳息风推开梅花窗,大门前四个灯笼纷纷垂下金黄丝绦,在夜风中摇晃着。那是李惊浊挂的。 抽屉中还放着无数未装裱的画,柳息风一张张重新看过,他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好看,只是在李惊浊笔下,他便完美无缺。 只要跟李惊浊在一起,只要不回首,他便完美无缺。谁不想被一双纯真、正直、饱含仰慕,永远灿若星河的眼睛注视? 连最污浊的烂泥也是想的。 此时此刻,若是有未眠的野狗,只怕也要抬头望一望这星夜吧。 此时此刻,连田里的粪土渣滓与河中的牲畜尸体可都沐浴着月光呵! 何况是人! 何况是人…… 柳息风想到自己曾问过李惊浊的话:“你记我这么多坏,现在还要不要?” 李惊浊当时的回答声音很低,却没有犹疑。他说,要。 忽然,那只常来做客的狸花猫跳上了书房的窗台。它比从前干净,李惊浊带它体检过,打过疫苗,还给它戴了项圈,表明是有主之猫,以免被村里的小孩欺负。 狸花猫喵喵叫了几声,见柳息风不理它,又跳到书桌上,伸出一只爪子搭到柳息风胸口,仍旧叫个不停。柳息风给猫喂了点粮。猫吃了粮,很快就趴在一块叠好的毛毯上睡着了。那毛毯也是李惊浊怕柳息风在书房睡着以后着凉准备的。 柳息风摸摸猫头,心说:他连你一只野猫都不肯放着不管,何况是我,对吧。 …… 算了。 一切由他决定。 柳息风望着窗外的柳树,叹了口气,翻箱倒柜地将十年前的一摞记录找了出来。他拎着那摞东西上楼,只见灯亮着,李惊浊坐在地上,也没有睡,像在等他回来。 柳息风将那摞记录放在李惊浊手边。 李惊浊没有碰,只问:“这是什么?” 柳息风说:“你今天跟我讲了很多话。如果你看完这些,想法还是不变,再来找我。” 三十八拾拙辞 柳息风说罢,要进卧室,李惊浊说:“等一下。你先告诉我,这是什么?” 柳息风说:“你看过就知道。” 李惊浊还是不动那摞纸,只问:“为什么你觉得,我看了这些,想法就会变?” 柳息风说:“就是你一直在问的东西。看吧。” 他一直想在问的东西?那就是柳息风的过去了,尤其是写完第一本书以后的这十年。他是想知道,但是…… “你错了。柳息风,你把我想错了。”李惊浊一时百感交集。 这个夏天,阳光灿烂,可也湿,热,闷,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李惊浊好像一直在等,等一场暴雨,就像两人第一次同往太平镇时遇到的那场暴雨。柳息风当初是见云候雨,这个夏天他却是不见云而空候雨。 就在他以为守不到时,暴雨忽至。 万物洗遍,心胸涤净,天地开阔。 此刻,李惊浊心中再无阻碍。 “从一开始,我就可以自己查。”他看着柳息风,认真道,“十年而已,互联网的世界,根本没有秘密。但我没有查。如果你以为我想要挖你的隐私,那你就错了。你可以有秘密,有不想告诉我的过去,但我接受不了你不坦诚的态度。”说到此处,他低头自嘲一笑,“也可能是我不够好,始终无法让你信任……”他拿起那摞纸,挥了两下,“几张纸而已,就可以让我变了想法?你太小看我。你始终都太小看我。” 柳息风笑了笑,说:“你看都没看过,乱放什么狠话?” “不需要。”李惊浊说,“你愿意把它交给我,就够了。” 柳息风说:“既然你这么有信心,就看完再来找我。” “我不看。”李惊浊在二楼的杂物间找到一个带锁的矮柜,将那摞纸锁进矮柜里。 柳息风看着矮柜,叹了口气:“李惊浊,你为了这几张纸上的故事,跟我大吵一架,现在我把它交到你手里,你又不看。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想讲酸话……算了,跟着你,酸话也从没有少讲过。你以为我想要的是你过去的故事,其实我想要的不过是一点信任,一点坦诚,还有……”李惊浊低着头掂了掂矮柜的钥匙,不看柳息风,好讲出那几个并不含蓄的字眼,“……一点真心。” 柳息风丝毫未被打动。他这样的人,本就极善言辞,于是言辞对他而言几乎无效。他极少信人的嘴。不管李惊浊讲得多动听,他现在都不能确信把那摞记录交给李惊浊是对的。他说:“你不敢看。你也怕看了以后会动摇。” “我不是怕动摇。”李惊浊想了想,把此时面对的事情类比成了一台手术,术前评估告诉他风险很高,现在并不适合手术,于是他对柳息风说,“我们刚大吵一架,感情不稳定,现在又是深夜,人容易不冷静,实在不是揭开潘多拉魔盒①的好时机。” 柳息风说:“潘多拉魔盒。” 李惊浊说:“看你的样子,柜子里的那些纸,只怕比潘多拉魔盒的威力还要大。” 柳息风听了,掀唇笑笑,眼中却没有笑意。 “我知道,我一天不看,你一天不能安心。这样。”李惊浊已经有了决断,“我必须承认,我现在状态不好。我会在一个状态好的时候看这些东西。”他指了指矮柜,“从你的态度我也推断得差不多,这些东西大概是你做了什么坏事的佐证。既然你没有在牢房里,这坏事就算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而且,在你身边这么久,多少我心里也有点底。” 此言不作伪,他曾经有许多怀疑,无论是哪一种猜测,都没有考虑过柳息风是个好人。回忆间,李惊浊想起他们初识时候,那天在茶室,柳息风也讲过,他不是块好玉。 不是好玉又如何? 喜欢一个好人只需凭借本能,喜欢一个坏人则需要足够的胆魄。也许是因为李惊浊从小到大一直在选择那些更不确定的、更难以掌控的东西,所以他也更有魄力,去接受柳息风未知的一切,哪怕那一切都是坏的,哪怕接受的时候会不那么轻松。 柳息风立在原地,没有讲话,孤影寂寥,看上去有点落寞。 “柳息风。”李惊浊低喊。 柳息风看了过来,和初见时一样的桃花面孔,倾墨长发。 李惊浊双眸深处透出他这个年龄少有的坚定,可靠与包容,还有当他看着柳息风时才会有的温柔笑意。 四目相对,他看出柳息风压抑在眼底的、几不可见的一丝不安,便温柔道:“放心,我早知道你不是好人。” 他讲完,柳息风的双眼中忽而有了一抹触动,就像夏日蜻蜓微扇的薄翅,那一瞬,宛若流金。 可是很快,柳息风就闭了闭眼,掩去眼中的所有情绪。之前无论李惊浊讲了多少,他都不能信任,可只这一句…… 再睁开眼时,柳息风眼底也漫上了一片温柔颜色。 两人这么看了一阵,李惊浊感觉移不开眼,柳息风眼中何曾有过这种颜色?可两人也不能整晚就这么看着对方,于是他心说:再看一会儿就不看了。他看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很快他就发现这一个一会儿以后永远还有下一个一会儿。看到最后,实在是不能再看了,李惊浊才说:“你不进去睡觉么?” 柳息风点点头,推开卧室门,进去了。他刚躺到床上,熄了灯,一个人影就摸进门来,睡到他身边。 “李惊浊?”柳息风在黑暗中问。 “嗯。”李惊浊轻手轻脚地把差点硌着自己的画卷放到床头柜上,然后试探着抱上柳息风的腰,头也靠在柳息风颈边。 “你不是讲,不跟我睡一张床么?”柳息风语带笑意。 “那是之前。现在不一样。”李惊浊用力吸着柳息风身上的味道,他已经刻意跟柳息风保持距离好几天,现在好像要一次性将失去的全补回来。 柳息风笑起来,胸膛震动。李惊浊说:“你笑什么?” 柳息风说:“还走么?” 李惊浊说:“走去哪里?” 柳息风说:“返校。你讲的,半个月之后。现在只剩不到半个月。” 李惊浊为难道:“迟早要走的,不是半个月,也是一个月。” 柳息风说:“你不是休学一年么?” 李惊浊虽然原本是休学一年,但他的心理状态比自己预料中恢复得要快,而且之前看文献时他已经有了毕业论文的想法,所以很想尽快回学校把实验给做了。他怕柳息风不高兴,便装可怜说:“学业在身,身不由己。我一放假就来看你,行不行?” 柳息风说:“好啊你,上了床就要走,玩弄我感情。” 什么叫上了床就要走?简直血口喷人! 李惊浊刚想辩白,还没张口便意识到柳息风在开玩笑,于是顺着那玩笑话问:“如果我真玩弄你感情,你要怎么办?” 柳息风在李惊浊腿间撩了一把,说:“那我就玩弄你的肉体。” 李惊浊赶忙捂住裆部,一边躲柳息风的手,一边咬牙道:“柳息风!” 柳息风悠然应道:“哎~” 李惊浊气得一个人在一边磨后槽牙,柳息风就在旁边笑。 等柳息风不笑了,李惊浊忍不住问:“你……怎么想通的?就是,那些,怎么又愿意告诉我了?” 柳息风警告道:“李惊浊,你现在可有点太得意了啊。” “我哪里……”李惊浊突然懂了。柳息风都把过去交到了他手上,任他评判,任他选择,除了在乎,还有什么原因?这还要问?这一问,可不就是得意么?可是,得意的滋味真好啊,李惊浊的嘴角弯起来,弯得太高,太久,脸上的肌肉都发痛了也放不下来。 柳息风见他半天也没有讲话,诧异道:“你还在得意?” 李惊浊揉了揉脸上的肌肉,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没有。我没有得意。其实,就算你一直不肯告诉我,我也……”他一时讲不清楚,但他有一种感觉,即便柳息风真的没有给他回应,即便他离开,他也还是会想念柳息风。 耄耋老人回忆起二三十年前的事,以为刚过两三个月;而年轻人的两三个月,却可以当作二三十年来过。可能遇见柳息风,就是李惊浊最精彩的故事。如果离开,柳息风就让李惊浊成了一个有故事可以怀念的人,可也将李惊浊余下的人生衬得黯然失色。 “不会的。”柳息风明白李惊浊的意思,“走了就是走了。” 李惊浊不同意:“你不是我。在你看来,两个多月很短,可在我看来——” “现在你看两个月像二十年,再过两三年,你看两个月像两年,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再看两个月,就是两个月。”柳息风顿了一下,说,“反过来讲,你以为会记二十年的事,其实记两个月就算久了。人少年时以为会记一生的人和事,实际上也许记不了一个月。你返校以后,会找到更值得做的事,充实起来就想不起我了。” 李惊浊说:“就算你是对的,可我现在就躺在你旁边,你跟我讲这个?”这就算不是找架吵,至少也是破坏气氛。 柳息风说:“你生气了?” 李惊浊气呼呼地说:“没有。” 柳息风低笑一声。 李惊浊说:“你笑什么?” 柳息风说:“跟你讲话,不直白不行。” 李惊浊不讲话。 柳息风叹了口气,说:“等你返校,我去你们学校旁边租栋房子吧。你们学校旁边房价怎么样?” 李惊浊一愣,不晓得柳息风怎么突然把话题转到了这里,可好在他也不笨,脑筋转了两下就转过来:柳息风信不过时间,信不过距离,讲了那么多,不过是想留他在身边。既然他不能不走,柳息风便只好跟他一起走。 他胸中涌起一阵热流。不过…… “我们学校……”李惊浊怕他讲完,柳息风就不肯跟他走了,“在北京……海淀。” 柳息风果然沉默了。 李惊浊连忙安慰道:“其实,我坐高铁回来也很快。” 柳息风说:“你多久放一次假?” “这个……”李惊浊答不上来,他当然是想一有假期就回来,但是他返校以后肯定身不由己,过年都不一定能回来,“今年,应该,大概,还可以回来一次……吧。” 柳息风指出:“现在才八月。” 李惊浊自知理亏:“要不,嗯,你委屈一下,我们租一个公寓。一栋房子实在是……嗯……” 柳息风突然想到什么,说:“啊。” 李惊浊说:“嗯?” 柳息风说:“你帮我搬家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个装满钥匙的盒子?” 李惊浊想了想,说:“好像是有。我当时还想问你,为什么你连钥匙都要收集。那些也不是什么古董钥匙。” 柳息风说:“那些不是收藏,那些是我的房钥匙。” 李惊浊:“……?” 柳息风说:“我记得有位朋友送了我一栋别墅,就在北京,不过不在海淀。到时候我去里面找一下。” 李惊浊:“……???” “你不是讲你穷困潦倒么?”李惊浊忍不住问。 柳息风说:“我没有讲过。” 李惊浊说:“余年来的那一次,你明明讲了。” 柳息风说:“我讲的是:落魄潦倒。落魄和潦倒都是形容人失意的词。我从来没有讲过我穷。” 李惊浊说:“余年还讲你差点饿死街头。” 柳息风说:“那是因为我失意到吃不下饭。” 李惊浊:“……” “……好吧。”李惊浊追问,“那,什么样的朋友会送你一栋别墅?” 与以往不同,柳息风没有含糊其辞,也没有瞎编,而是原原本本讲明了来龙去脉:那是柳息风的一位忘年交,老人没有子女,临终前想出一本自传,却没有体力写,于是便让柳息风代笔,柳息风当时分毫未取,后来那位忘年交去世了,便将房产作为遗赠送给了柳息风。 “接受遗赠交的税让我那个月差点没吃上饭。”柳息风如此总结道。 李惊浊无语:“……你还想让人同情你吗?” 柳息风大度道:“象征性地同情一下就行。” 李惊浊突然担忧起来。养不起柳息风的情况也许不会发生,但是更糟糕的是,柳息风根本不需要他来养。他明白其实根本不需要讨论谁养谁的问题,两人都经济独立就好,但是因为在比较传统的家庭长大,他骨子里还是有一种在一起就要负责养对方的观念,尽管他也清楚这种观念很落后。 他原本想还有过幻想,以后他当了外科医生,便可以养柳息风,那时他们住在一起,柳息风偶尔去各处游山玩水采采风,回到家里写写真正想写的东西,等他下班回家就可以对他笑一笑。而现在他只要一想到那一盒钥匙,就觉得将来每套房子里都可能住着一两个“朋友”,他永远搞不清楚柳息风每晚在哪里下榻。 见李惊浊一声不吭,柳息风低声问:“睡着了?” 李惊浊回过神来,说:“还没。我在想你的财务状况。” 柳息风说:“虽然不算穷,但其实我没什么存款,这也是为什么我没办法在海淀租一栋房子。不晓得为什么,钱只要一进了我的银行卡,就会很快消失。这件怪事被我列入了人生十大未解之谜。” 李惊浊想到柳息风那数不清的家当和数不清的爱好,还有平日根本不把钱当钱的作风,就觉得钱很快消失根本不是什么怪事,柳息风的卡里要是能存住钱,那才真是未解之谜。 李惊浊说:“你不晓得为什么,我晓得。” 柳息风说:“为什么?” 李惊浊忍着笑,把柳息风的收藏背了一遍。 柳息风恍然大悟般说:“要不我把卡都给你吧。你只要给我发一点零花钱就好。” 李惊浊听了,开始怀疑柳息风为了让他管钱,之前是在装傻。他并不想给柳息风管钱,这可能也是他落后的观念之一:一家之主是不需要管钱的。 这本没有什么,谁没有几个不够进步的观念呢?问题是,柳息风似乎受到过同一个落后观念的影响,也从来不认为自己需要管钱。 这本也没什么,一家人观念一致本是好事。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们俩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一家之主。 李惊浊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可以现在解决的问题,便说:“现在讲这个还太早。而且再不睡天都要亮了,先睡吧。” 柳息风也不执着,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揽住李惊浊的肩,让李惊浊枕在他手臂上,便睡了。 李惊浊枕着柳息风的手臂,却睡不着了。他好像反射慢过了头,一整晚都没有反应过来。现在闭着眼,静静感受着柳息风的身体,他才发觉今晚有点美妙到不真实。一切进展得太快,就像…… 就像曾经那次突如其来的牵手。 就像曾经那个突如其来的吻。 就算已经亲吻过彼此,那天柳息风还是将他们的关系定义为朋友。 想到这里,李惊浊心中忽然不安定了。今晚,柳息风讲要和他一起返校,讲要他来管卡,可是柳息风不曾讲过一句他们现在到底到了哪一步。他等了太久,总以为接近了,却总不能到达。他的以为总是出错。也许他应该接受柳息风以前的建议:不要随便以为。 他不知道柳息风睡着没有,于是在柳息风唇上吻一下。 柳息风的手臂紧了紧,加深了那个吻:“睡不着?” 李惊浊心跳剧烈起来:“我们现在……” 柳息风说:“嗯?” 李惊浊终于鼓起勇气,说:“你怎么想的?你到底怎么想我们的?” 柳息风说:“我们……” 李惊浊一听这语气,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狠狠咬上柳息风的唇,边咬边说:“快讲。你到底怎么想的?” 柳息风“嘶”了一声,也就干脆让李惊浊咬了。 李惊浊松开嘴,还是没等到回答,便恨恨道:“你这张嘴巴,不是最会讲?对着刚认识的姐姐妹妹都有甜言蜜语,怎么唯独对我,一句肯定的答复也没有?” 柳息风摸了一下被咬破的嘴唇,说:“从今以后,只剩嘴拙。” 李惊浊先是一愣,接着轰然一声,心头大震。 原来是这样。 他想起那天在茶室,柳息风讲油嘴滑舌就是当代的礼貌时,他那个藏在心里没问出口的问题:讲礼貌时好听话就已经说尽,真喜欢时怎么办? 原来讲礼貌时好听话已经说尽,真喜欢时便只剩下嘴拙。 三十九拾中元 第二天周五,文武泰拳休业。不止泰拳馆,太平镇及其周边所有商铺全部停业一天。 因为这天正好是农历七月十四,照太平镇的习俗,这日要祭土地、祭祖、祭各路鬼怪亡魂、放河灯……总之一切要在一天之内做完,七月十五的凌晨一到便要闭门不出,因为据说那时正是鬼门大开之时,百鬼夜行,重返人间来享用供品,或乘坐河灯托生。 这天上午,李惊浊罕见地起晚了。他在睡梦中隐约听见不远处有人声乐声,不知是谁家,也不知是请了和尚还是道士来做法,嗡嗡一片,这才被吵醒了。 一醒来他就觉得腰酸,腿根间也一阵刺痛。 回想起昨晚,两人确认了关系,他便很激动,顾不上睡觉,一来二去,两人都被对方挑起了火,亲吻和抚摸已嫌不够。都到了那个份上,不做肯定不是男人,可是做吧,又什么准备都没有,万一把柳息风弄伤了呢?他当时还想着,互相帮对方撸一下,就算了,柳息风嘴上万分理解地讲着“当然不来真的”,没想到转眼对着他大腿根就…… 他伸手往下摸了摸,确实是没来真的,只是把他大腿内侧的皮蹭破了而已。 他妈的。禽兽。 是的,小李医生明明是力气更大的那个,可他不便于责怪自己昏了头任人摆弄,所以只好责怪对方行为禽兽。 李惊浊正想去看那姓柳的禽兽,却发现身边根本没人。到底是谁上了床就走,谁玩弄谁啊?柳息风不会真玩弄完他年轻的肉体就跑了吧? 李惊浊扶着腰下了床,找了半天都找不到睡衣,只勉强找到自己的短裤穿上。他刚往外走了两步,卧室门就从外推开了。柳息风正穿着他的睡衣,一件对襟扣扣子的普通窄领灰色睡衣扣到最上一粒扣子,一条同色长睡裤盖到脚背,一派禁欲风情。 “我给你做了早饭。”柳息风靠在门边,一脸贤妻良母的表情,眼神却在李惊浊发红的大腿间逡巡。 李惊浊咬牙切齿:“把睡衣还给我。” 柳息风点点头,便开始解裤子。 “不用还了!”李惊浊往卧室外冲。 柳息风一把将他捞回来,在他耳边说:“谁昨晚信誓旦旦,讲要大肆享用我的身体?怎么样,满意么?够不够?要不要再来一次?” “我没有讲过,不是我讲的。”李惊浊感觉自己全身的皮肤都滚烫起来。 “啊,你没有讲。”柳息风悠悠道,“那昨晚又是谁被发带绑着,高兴得不得了,一直讲喜欢,嗯?” “谁高兴了?谁喜欢了?”李惊浊羞愤欲死。 柳息风眼看李惊浊真要急了,便拿起自己睡衣,说:“哎,你穿我的吧。” “我才不穿粉色的睡衣。”李惊浊愤愤地下楼,不理会柳息风在他身后讲什么粉色曾经是欧洲贵族男性的颜色、连画中的耶稣也穿粉色云云。 就这么闷头进了自己卧室,李惊浊一边换衣服一边想,昨晚的事情跟他预期的不太一样。他就像所有没有经验的男人一样,以为自己会占据主动,收放自如,同时让对方失控,但是当实战时就会发现,现实和想象的区别很大。他十分不愿意承认,如果柳息风算高水平选手,那么他连替补的资格都还没有。 他这么想着,穿完衣服面对柳息风时就有点不平衡。他其实想问柳息风到底有多少实战经验,但是他(自以为上佳)的风度不允许他问出口,于是他只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衣领。 “快来。”柳息风一副有宝要献的姿态。 李惊浊跟着柳息风走到饭桌前,吓了一跳。只见桌上摆着一只熏猪头,旁边还有一坛酒,以及三盘水果和三盘糕点。他望着那些东西,惊疑不定道:“这是早饭?” 柳息风解释说:“这是供品。” 李惊浊无语:“可我是人。”为什么大白天要跑来收供品? 柳息风极为期待地提醒道:“今天是中元节,我们可以祭祖,还有好多事情可以做。我有很多防水纸可以折荷花,再做几个小蜡烛放在里面,我们就可以放荷花灯了。” “我们家只有我祖父母过中元节。”李惊浊怕扫了柳息风的兴,又说,“我第一次,正好和你一起试试。”他说完,看着那堆供品,疑惑起来,“你刚才讲,这些供品是用来祭祖的?” 柳息风点头道:“是的。” 李惊浊说:“祭谁的祖?” 柳息风理所当然道:“我们的。” 李惊浊的脸上显出一种一言难尽的神色:“我的祖确实不远,就在对门西南边山上。那,你的祖在哪里?” “啊。”柳息风不在意道,“那就祭你的祖吧。其实还有土地可以祭。对了,孤魂野鬼也需要供品。” 李惊浊心说:其实你只是想走个流程感受一下节日气氛吧。 “供品没什么好看,快来吃我做的早饭。”柳息风很快从厨房里端出一个精致托盘来。 托盘上有一方梨木盒,盒子分为九宫格,每个格子中都有一只别致的小瓷碗,其中白底蓝波的,玄底金鱼的,青底黑燕的……没有一只一样的。每只碗中装的小食也各不相同,蒸豆腐嫩若凝脂,豆腐下,香气逼人的汁水还在滚动着,豆腐上,一尾卷曲的虾卧着,虾肉晶莹,虾线也去得干净;石灰蒸蛋的表面就像布丁一样平整光滑,几抹葱花落在正中,又有几缕生抽点缀;南瓜糕真的被做成了南瓜的样子,顶端还插了一根菜叶,十分软糯…… 梨木盒旁边有两只稍大的瓷碗,一碗盛着红豆粥,一碗盛着瘦肉粥。离两碗粥不远,几只小木碟里分别放了萝卜干、酸豆角、姜丝、皮蛋,几个小瓷瓶中分别装了糖、盐、酱油、辣椒,都可以自己加。 托盘的一端还有两只长形小白瓷盘,一只盛空心菜,一只摆切好的熟鸡肉。托盘一角还摆着两朵黄色的花。 “这……都是你做的?”李惊浊被这阵势惊到,连忙把供品端到一旁,腾出饭桌来。 “不然还能是谁?田螺姑娘?”柳息风一脸等待夸奖的神色,“空心菜是从地里现摘的。丝瓜花也是今早从藤架上折的。” “这,这个……”李惊浊简直不知要怎么夸才好,柳息风早起给他做早饭,就算做出两碗空气来他也是高兴的,何况这样一桌? 柳息风催促道:“快尝一口。” 李惊浊举箸不定,不知该从那一样尝起,筷子游移半天竟然只夹了一根酸豆角送进嘴里。见柳息风一脸无语,他解释说:“蒸蛋豆腐这些,一下筷子就烂了。” “好看就舍不得吃?”柳息风笑他,“那你吃盐好了。”说罢拿起调羹,舀了一块蒸蛋给他。 破坏了第一碗,就有第二碗,很快李惊浊就把各色早点全尝过一遍。每一样都很好,每一口都是柳息风花的心思和时间。李惊浊说:“你怎么想到要……” “让你知道我有多好啊。”柳息风自得道,“我还有七套不同的餐具,明天给你做别的。” 李惊浊赶忙低头喝粥,心说好人对人好没什么,坏人对人好才是真架不住。 吃完早饭,柳息风果真找出一个野餐篮,把供品都放进去,他自己提着篮子,让李惊浊提着一袋香烛纸钱,两人往山上走。 祭过土地,李惊浊将柳息风带去李家祖坟上。两人站在墓前,李惊浊感觉有点奇怪,他还从来没有跟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一起站到这里过。 面前的墓修得很壮观,底座上覆八仙过海彩雕,两侧立长青松柏,墓碑最上方刻一个很大的“李”字,“李”字左下是“惜文”,右下是“怀氏”,分别是李惊浊的曾祖父与曾祖母。再往下两排分别是惜文的子女和孙辈,名字众多,密密麻麻,柳息风一一往下看,在最下一排找到了李惊浊的名字。 “你们这一辈的名字是谁取的?”柳息风看着李惊浊右边的名字,“李惊浊,李惊澜。” 李惊浊说:“惊澜是我堂妹。我这一辈正好是惊字辈,浊和澜都是我祖父取的。” 柳息风点点头,又说:“看这谱系,你家人丁兴旺。” “也不算。”李惊浊说,“我祖父那一辈的兄弟年龄差得不小,那个年代又动荡,几个哥哥留洋的留洋,抗战牺牲的牺牲,就是有后代,也都没有联系了。现在还来这里祭拜的只剩了两支。我祖父嘴上不讲,其实心里一直有个结,就是觉得比起曾祖,我们家现在人丁凋零。” 柳息风说:“那你岂不是有开枝散叶之责?” “你在这里讲什么风凉话?”李惊浊想了想,拍拍柳息风的背,说,“鞠个躬吧。不能开枝散叶也不是你的错。” 柳息风惊愕道:“我?开枝散叶?” 李惊浊点了三根香,催促道:“来祭拜,鞠个躬总是要的。快点。” 柳息风只好接了李惊浊点的香,朝墓碑鞠了个躬,说:“以后,你的名字旁边不会要加一个‘柳氏’吧?” “你想得倒美。”李惊浊叹了口气,说,“我们这事,要我祖父晓得了,不把我的名字从上面划掉就不错了。”说罢,他跪下来磕了个头。 柳息风说:“许了什么愿?” 李惊浊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说:“没有。我从小就跟着祖父来扫墓,但从没有求过保佑。亡者已没有知觉,祭拜是在慰生者。从前我来,只是为了让我祖父高兴。今天我磕头,要你鞠躬,也是让自己好过一点,毕竟我们将来难免要做不肖子孙。” 两人在墓碑边站了许久,等着香烛燃尽才下山去。 山风不小,柳息风的长发早已被吹得有些凌乱,走到山腰处他才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对李惊浊说:“帮我绑头发。” 李惊浊笑起来:“刚在上面不敢?” 柳息风点头道:“李公惜文看着呐。” “少乱讲话。”李惊浊被柳息风这么一讲,都感觉诡异了起来。而且他是第一次替人束头发,一边想着从未谋面的李公惜文一边摆弄头发,弄了半天才弄好。 “好了。”李惊浊说。 柳息风晃晃头发,转过身来,掌心一枚新折的小小荷花灯。 四十拾鬼门 中元白天,柳息风拉着李惊浊到处走,他要看和尚念经,要看道士做法,还要看人家扮钟馗捉鬼,看到傍晚才回家。 “柳息风,昨晚你把猫放进来了?”李惊浊去书房里找手机充电线,却发现了目不忍视的一幕。 柳息风回想了一下,说:“它昨晚睡在我的毛毯上。” 李惊浊说:“你跟猫用一条毯子?” “是啊,怎么了?”柳息风忽然有种触犯家规的感觉,虽然他不知道触犯了哪一条。 李惊浊先不打算追究毛毯问题,他把充电线举到柳息风眼前:“你看看,你的猫干的。” 充电线被咬成了一截一截的,支离破碎。铁证如山,柳息风无法辩驳,只好另辟蹊径:“它也是你的猫。我们的猫。” 教育问题两人都有责任。李惊浊讲不过柳息风,只好决定过两天再去买一根充电线,手机没电就没电吧,反正也不怎么用。 两个人吃过晚饭,便在门前做河灯。 柳息风折荷花,李惊浊做小蜡烛。到天将黑时,两人已经做满了一个篮底。 夜幕将临,河岸沉沉,身边的野草,近处的田野,远处的山丘都只剩下了一层墨色的轮廓。一日最后的余晖从山背后织出一圈微薄的赤金之色,同时也从天边落进缓缓向西的河水里。 两人下到了岸边,点燃河灯,放到水面。 一盏盏亮起的荷花灯随着水流往西而去,柳息风说:“来世托生个好人家。” 李惊浊说:“你真信每盏河灯上都托着一缕亡魂?” 柳息风笑了笑,说:“你的亲人都健在吧。” 李惊浊想了想,说:“嗯。我长到现在,还没有参加过葬礼。” “你看。”柳息风拿起最后一盏荷花灯,“这是纸做的,我清楚。今天太平镇这一片无数人家,不晓得烧了多少纸钱、纸房子、纸车马,地底下的人真的用得到吗?可能就像你说的,是为了生者好过吧。亡者没有知觉,生者却有追思。亲朋故去,不信他们乘上荷花灯西去,就只能信他们被蛆虫细菌吃了个干净,你觉得,人们愿意信哪个呢?” 李惊浊看着那点点闪烁的河灯,一时讲不出话来。 柳息风将手上那盏荷花灯点亮,送进水中。最后这盏放得最晚,离前面的河灯都很远,孤零零地漂在最末,就像在等待最后一缕跟不上队伍的孤魂。 “吹首曲子吧。”李惊浊忽然说,“你会吹《百鬼夜行抄》吗?” “没听过。”柳息风说,“你先唱一遍。” 李惊浊轻轻将高潮部分哼了一遍,柳息风听过便吹。 “等等。”李惊浊说,“你吹得不对。” 柳息风蹙眉,说:“不可能。” 李惊浊说:“真的不对。” 柳息风说:“那你再哼一遍。” 李惊浊又哼了一遍,柳息风越听越不对劲,欲言又止。 李惊浊说:“怎么了?” 柳息风说:“你再哼一遍。” 李惊浊不明所以,又哼了一遍。柳息风的神情极度一言难尽,良久,他才委婉道:“你有没有发现,你这三遍哼得,都不太一样?” 李惊浊知道自己唱歌(其实并不止)有一点跑调,所以以往柳息风撺掇他唱歌的时候他都无情拒绝了,可他没想到自己连哼同一首歌都能哼成三遍不一样的,耳根不禁红了起来。 “吹个别的吧。”柳息风忍着笑,捏了捏他发烫的耳垂,好像知道他会脸红,“我想想……《渔光曲》吧。” 夜色中,缓慢的笛声仿佛带着无限缱绻与追忆,与河面上那十来盏星星点点的荷花灯一同飘向忘川……当笛声止在一声绵长的尾音时,最后一盏荷花灯的映出的深红倒影也消失在了河水尽头。 两人慢慢走路回到家,李惊浊关好门窗,说:“明早之前就不出去了。” 柳息风调侃:“小李医生一身正气,头顶唯物主义光辉,何惧门外魑魅魍魉?” 李惊浊笑骂:“门外的可比门里的好对付多了。”又问,“你今晚做什么?还一个人写小说?” 柳息风说:“不写了。我去写封信给余年,那小说要从头改起。” 李惊浊说:“不是之前几天才讲要写完二三部吗?连第一部都要改?” 柳息风“嗯”一声:“心态变了。长篇小说就这一点麻烦,时间跨度比较大,如果想法有了大的变化,就很难跟一开始的时候保持一致。” 李惊浊想了想,说:“我以为作家都是提前规划好所有人物和情节,然后只管一口气写下去就行。” “不仅是人物和情节的事。你想。”柳息风说,“比如现在有个作者要写爱国主义题材,讲个人为集体的忘我奉献。他预备写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写到二十万字的时候却突然在身边的各种审查环境中强烈感受到了一种……极权:集体不只可以让个人消失,集体还可以让个人从未存在过。于是他开始怀疑他的集体主义,想要重新歌颂个人主义与自由精神——这个时候,当然,这个作者还是可以继续写,但是写自己也不信的东西就会比较难受。他可以选择难受着写完,也可以选择不写了。” “……这样。”李惊浊思索一阵,好奇道,“如果你是那位作家,你选择写还是不写?噢,对,你刚才讲,你要大改。看来,你会选择不写。” 柳息风不答,而先问:“如果是你,你写不写?” 李惊浊说:“我肯定不会写。” 柳息风说:“意料之中。其实这两个主题我都不想写。不过,如果我已经写了,我就会继续写下去。” 李惊浊说:“就算你不信,也可以写?” “我信的东西很少。”柳息风笑了笑,眼中不起波澜,“人们总是在动荡时要民族主义,在和平时要自由精神,不是么?写什么都会被记起,写什么都会被遗忘。” “也是。”李惊浊问,“那你自己呢?是因为什么要大改?” 柳息风语气平淡道:“昨天忽然觉得前面没写好。” 李惊浊还欲细谈,柳息风就搂着他,亲一口,说:“我先去书房写信。” 李惊浊回吻,说:“我去小客厅看书等你。” 柳息风刚转身,又转回来,从堂屋里翻找一番,拿出几本书来放到李惊浊手上:“都是我写的。不过这几本写得不怎么样,你将就看。” 李惊浊把书抱到小客厅去,放一张柳息风喜欢的唱片,打开立式米色绣布仿长灯笼形台灯,然后便像柳息风似的靠到躺椅上,翻那几本书。几本书都是用笔名发表,有的听过,有的没听过,李惊浊按照出版年份排了序,从头看起。 第一本书看了不到一百页,一团阴影笼罩下来,李惊浊抬起头正好吻上柳息风的唇。吻着吻着,李惊浊手上的书就被柳息风抽走了。他挣扎着想拿回书:“我还没看完,也没放书签——唔。” “书还能比我讲得好么?”柳息风一边侵犯他的口腔,一边用带磁性的低沉声音诱惑道,“看到哪里了?我讲给你听。” “看到,看到……唔……嗯……”李惊浊根本想不起自己看到哪里了,上颚被挑逗着,舌头被玩弄着,唇瓣被吮吸着,嘴巴也一直被强迫打开,连口水都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出来。 柳息风用食指抹去他唇角的唾液,故意伸到他眼前,说:“我就这么让你垂涎欲滴?” 李惊浊想反驳,可口腔却被柳息风的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搅弄着,只能嗯嗯唔唔个不停,连个完整的词语也说不清楚。他在意乱情迷中摸到柳息风的后脑,扯开发带,霎时间长发倾泻下来,落了他一身。 忽然,只听见“咚”的一声。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刚才扯发带时手臂动作太大把什么东西撞落到了地上,却也顾不上检查。 柳息风手上的动作没停,抬头看了一眼木制的天花板,眉心微微拧起来。小客厅的上面正对着二楼一间杂物间,两层楼中间隔的就是一层木制解构,或许李惊浊没有发现,但是他能听出那声闷响是从二楼杂物间地板上传下来的……难道是猫撞落了什么东西? “柳息风……”李惊浊看着柳息风的眉眼,鼻子,嘴唇,怎么都看不够,他一只手抚摸柳息风的发,一只手去扯柳息风的上衣,嘴上还喘息着要求道,“……看我。你看着我。” 他刚说罢,嘴巴就被柳息风的唇封上。柳息风的手从他的锁骨中线一路向下,指尖触及之处,都引起一片电流,讲不出的酥麻。心跳得太快,血流得太快,李惊浊可以感觉到颈侧和腹股沟两侧的跃动,那可能都不是跃动,而更像不受控制的抽搐,他甚至有一种这几处的动脉下一刻就要跳出皮肤表面的错觉。 柳息风一边给予李惊浊欢喜,一边伸长手臂拉起台灯的灯绳。手指稍一用力,绣布灯笼中的灯泡灭了,室内骤然一片黑暗,柳息风微微抬眼,只见天花板的木板缝中泻出一丝极微弱的光来,刚好落在一楼的地面上。 柳息风手指猛地收紧,很快就将台灯再次拉亮了,台灯的光线强,强弱一对比,方才从天花板缝泻下的一丝光便又瞬间不见了。可是李惊浊已经发现了不对,但他还没有完全从快感中脱离出来,只是一边着迷地抚摸柳息风的胸腰,一边问:“怎么楼上有光?你忘记关灯了吗?” 柳息风安慰般吻了吻李惊浊的唇角,脑中却在回想着,正上方的杂物间放了十几箱他不常穿的衣服,十几箱鞋子,各类雨伞遮阳伞,几十个花瓶,几十个烟灰缸,还有什么…… 猝然间,一道惊雷在他脑中炸开,似乎所有没有通的关窍在一瞬间都通了。 不会的,不会的,他怎么会遗漏那个…… 那天的袭击,明明是密室,那几个人却可以凭空出现,再凭空蒸发…… 原来是那里…… 原来他们一直都在这栋屋子里! “嘎吱——” “嘎吱——” 那是几扇柜门接连打开的声音。 一,二,三,四…… 柳息风以极快的速度默数着。 五,六,开柜声停了! 六个柜子,真的是那里。 紧接着,头顶的木板传来了震动声,那是脚步,却又不像正常人的脚步,那些脚步声沉重而杂乱,好似伴随着甲胄与兵刃的摩擦声,让人想起从千百年前的沙场上走下来的亡魂…… “怎么回事?!那是什么声音?”李惊浊猛然被楼上越来越大的脚步声惊得清醒过来。 突如其来的大风也将门窗刮得啪啪作响,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就在一层木头之隔的二楼,立着六个超过人高的柜子。此时柜门大开,六副完全不同的人型盔甲已经从柜子中走了出来! 四十一拾柳叶 “嘘——”柳息风让自己和李惊浊都冷静下来,他一边快速地替李惊浊系好皮带,一边说,“报警。快。” 李惊浊下意识地在裤子口袋里摸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我手机没电了,只能就近借个电话。” 柳息风在他屁股上拍一巴掌:“快走。” 李惊浊惊愕:“你不走?” “想什么呢你?”柳息风说,“傻子才不走。你带路啊。” “我当你又——”李惊浊第一次见柳息风这副真挺把命当一回事的样子,“不废话。走。” 两人说话间不过十来秒,可走到堂屋打开那栓了两道沉重木栓的大门却很费工夫。他们来不及开灯,堂屋中只有屋顶瓦片间漏下来的几线月光,屋中又有数不清的书柱,影影绰绰如黑暗森林一般。不晓得那几本书的书脊上还有荧光材料,反射出绿莹莹的冷光,一眼望去,就如黑暗中的一双双狼眼,好像随时都可能从某根书柱后窜出一头狼来。 粗糙的木质门栓太厚,又一直缺乏润滑,一抽就会和门栓扣磕磕碰碰,李惊浊屏着呼吸,耐着性子,从来没觉得卸一根门栓需要这么久时间。 第一根木栓卸了。 从堂屋通往二楼的楼梯上已经传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快的脚步声,每一声都有如被敲响的死亡之钟。 第二根木栓卡了一下,李惊浊额上冒出了汗珠。 不要急,手稳点,先把门栓送回去,再重新抽出来…… 快了。 还差一点。 就在李惊浊马上要抽出第二根木栓时,倏地一道劲风从右面袭来—— 人的本能反应肯定是要闪避,但李惊浊为了能完全抽出木栓,竟没有躲,也没有松手,而是以右手肘硬挡了一下,可就是那一下,木栓也跟着从右往左狠狠一撞,被撞回了原位! 门栓上粗糙的木刺瞬间就将李惊浊的手心划出几道口子。他根本没顾上看自己的手,反身跃起就是一个膝击。 那一击又快又狠,那人完全没料到他反应这样迅猛,被踢得在一声惨叫中狠狠撞到身后的书柱上。轰然一声,几根邻近的书柱全部开始坍塌,然后整间堂屋中的所有书柱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接二连三地往下倒去—— 别人或许不清楚那些书的威力,亲手搬过书的李惊浊和柳息风却一清二楚,书是最重的,何况柳息风的书不晓得有多少本都堪比牛津大辞典。从地面立起近一层楼高的书柱骤然砸下来,跟房子突然塌了也没有两样。 大量的烟尘瞬间激起,本来房中就已经够昏暗,这下更是扰人视线,柳息风只看见有人影摔倒踢打,只听见有人在吼叫怒骂,根本辨不清李惊浊在哪里。就在他犹豫要不要暴露位置去喊李惊浊名字的时候,左手忽然被一只手坚定地握住了,他心神刚一定,右手也被握住了。 两个人的手! 他毕竟和李惊浊牵过太多次手,李惊浊的包容几乎成了习惯,即便是主动去牵他的手也会用被动的位置。他瞬间就分辨出左边的手才是李惊浊的,于是便一脚向右边那人踢去。 那人挨了一脚,柳息风以为得手,可手腕却忽然一凉,只听“咔”的一响,他右腕上已然多了一副手铐。 “小医生。”一个带着瘆人笑意的声音响起了。 李惊浊也感觉到了柳息风那边的不对劲,他正在反应这个声音、谁会这么叫他,柳息风就已经开口讲出了那人的名字:“曹森岩。” 曹森岩笑了一声,打开强光手电照向柳息风的眼睛。柳息风被照得反射性地闭眼,李惊浊往亮处一看,只见曹森岩已经把他带来的一个人和柳息风拷在了一起,而曹森岩自己则一手拿着强光手电,一手拿着一把总长度超过二十厘米的一面刃水果刀。此时刀尖就顶在柳息风的侧颈上。 李惊浊呼吸一窒,与柳息风相握的手僵住了,那个位置一刀插下去…… 他脑中已经出现了无数个名词,气管,颈动脉窦,颈外动脉,颈内动脉,迷走神经,颈外静脉…… “小医生,手松开,后退。”曹森岩盯着两人交握的手,不紧不慢道。 下一秒,柳息风就眉心一蹙,一滴血从他侧颈的皮肤上沁出来,沾在刀尖上。 李惊浊赶紧放了手,后退几步,就像柳息风烫手一般。他紧紧盯着曹森岩,说:“你……”现在讲让对方放下刀是没有用的,不能命令对方,不能激怒对方,不能有一点闪失,那该怎么办……刚才书砸下来的巨响会不会把邻居引过来,会不会有人已经报警了……李惊浊一边极速地思考,一边努力镇定地拖延时间,“你……叫曹森岩?” 曹森岩笑了笑,让小弟把柳息风改拷在大门的门轴上,说:“小医生,晓得现在几点钟了吗?不用看手表,我告诉你:零点。七月半,鬼门开,人人躲在屋里。这个时候外面响,是鬼走路,外面叫,是鬼嚎哭,外面响声越大,越没有人会开门出来看一眼。所以小医生,你不需要问我叫什么,你们两个今天就是死在这栋屋子里,也是八字轻,招了鬼,自找的,晓得不晓得?” “现在不是两百年前,没有人真的信有鬼。你捅了他,就要坐牢,划不来。”李惊浊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有力,“曹森岩,要是柳息风从前得罪过你,我让他道歉,我让他……跪下跟你道歉。” “他啊……没有得罪过我。”曹森岩缓缓地用刀侧拍了拍柳息风的脸,甚至拍出了那么一点怜爱的味道,可是下一秒他却突然暴喝道,“他欠我一条命!” 同时,柳息风在强光灯下睁开了眼睛。 曹森岩把强光灯交给了一个小弟,然后对柳息风龇牙一笑:“你晓得我在这栋屋子里发现的最有意思的事是什么吗?”曹森岩笑得上牙肉都出来了一点,“你的小医生叫得特别好听。特,别,好,听。凉子,来,讲讲,你昨天晚上听着小医生的叫声来了几发啊?你也学学柳作家的好文采,多讲两句,讲细节。” 被称作凉子的人往地上“呸”地吐了口痰:“操,岩哥,一个男的他妈的叫得再骚我也硬不起来啊。他妈的叫得我睡不着觉。刁子最喜欢听,你要他讲,他打了他妈半个晚上的手枪。” 刁子嘿嘿一笑,说:“骚,真他娘的骚……岩哥,你把他给我玩玩吧。我还没有玩过漂亮医生呢。” 柳息风低喝:“曹森岩,别动他!” “本来我也不想动他,可谁晓得他是你的小情人?你写那本书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今天?把你的小情人怎么叫的也写成一本书好不好?”岩哥一边用刀尖在柳息风颈边点了点,又看向李惊浊,“小医生,讲不定你自己也很愿意,是吧?” 柳息风看着李惊浊,他以为李惊浊会难堪,会受不了这般侮辱,可平时脸皮那样薄的人,被开两句玩笑就要羞恼脸红的人,现在脸上竟一点表情都没有,连眼睛里都看不出一丝情绪。 “李惊浊。”柳息风定定看着李惊浊的眼睛,“你是个医生。”话只讲了半句,还有半句藏在眼中。 目光相触,李惊浊已经懂了,他是个医生,所以他必须先保护好自己,才有机会救柳息风。他只要一个机会。 “咳、咳……”这时,一个人捂着腹部艰难地从书堆里爬出来,“等一下,这狗医生那一下,老子还没还,咳、咳……别先把他给玩废了。”他说着,走到李惊浊面前,迎面就给了李惊浊一拳。 李惊浊反射性地一挡,那人被挡得往后退了两步,知道自己在李惊浊那里占不到便宜,便顺势退到柳息风面前,狠狠给了柳息风一拳,然后才说:“狗医生,你不还,他来还。” 李惊浊盯着那人,把手往后一背,说:“我来还。” 刁子见状喊道:“豹子,别他娘的打小医生的脸!” “他怎么给我的,我怎么还他。”豹子朝李惊浊走去,离至还有两步远时,飞身跃起,膝盖朝李惊浊的腹部重重顶去。 人的膝盖骨实在很硬,李惊浊绷紧腹肌硬扛了那一下,身体止不住地后退,背猛地撞到了堂屋墙边放的一个柜子上,痛得他好一阵也站不起来。他不停地强迫自己有规律地呼吸,以等待身体恢复控制。几秒后,他一只手撑着地面,一只手撑着身后的柜子,准备站起来,忽然,他摸到了柜子抽屉的铜拉环。 这种拉环…… 他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个画面,他曾经送过祖父一把手术刀作纪念,以供祖父在父老乡亲们面前炫耀他那将来要给人动大手术的名校医学生长孙。他记得,祖父就把它放在堂屋的这个抽屉里,以便在会客的时候讲到尽兴之处就拿出来展示。希望它还在…… 李惊浊低着头,一只手捂着腹部,装作痛得难以忍受的样子,另一只手却不着痕迹地拉开了抽屉,朝里面摸索。指尖所触,先是一团毛线,再是几根毛线织针,接着是冰凉的金属触感——一个指甲刀。 “操,豹子,你不会真把小医生打废了吧?”刁子在往这边走,想看李惊浊的情况。 没时间了,李惊浊的指尖飞速移动,纸、挠背抓勺、圆珠笔、梳子……又是冰凉的金属触感,这回是他最熟悉的柳叶刀! 他救人的圣器。 这回是他伤人的武器。 刁子的手摸上他的脸,说:“站不起来了?那就在这里给哥哥口吧。你不是最喜欢叫哥哥了吗?叫句刁子哥哥听听?” 其他人都在刁子身后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李惊浊垂着头,脑子在飞速地转,这个正在摸他脸的东西的命,能不能从曹森岩手上换柳息风一条命?在茶室那天曹森岩就是因为手下的人被捕而暂时放过了柳息风,那今天…… 没有别的办法了,现在只有这一个机会。 刁子看李惊浊没反应,便拉开拉链,捏开李惊浊的嘴,说:“不要想着乱咬人,你嘴巴敢闭一下,姓柳的脖子上就开一个口子。”他说着,就要把自己的东西往李惊浊的嘴里送。 正享受着口腔张开传来的温度,刁子忽然感觉下面一凉—— 在感觉到痛之前,他先觉得有什么液体流出来了。下一刻,剧痛袭来,他惊恐地想要退开,却发现最重要的部位已经被李惊浊握住了。 “别动。”李惊浊轻声说,“医学生手很快的。” 四十二拾笔刃 “姓柳的还在,还在……”刁子哆哆嗦嗦地说。 “我知道。”李惊浊平静道,“他还在你们手里。” 岩哥几人发现形势不对,大喝:“你干什么?把刁子放了!不然——” “不然你们就要在他脖子上开一个口子。”李惊浊替他们把话讲完,“其实我也不想握着这玩意儿。”他在赌,只能赌,赌自己能唬住这几个人,他心跳剧烈,手却很稳,呼吸和语调也刻意被压得很稳、很平,就像一个在耐心为学生讲解知识的老师,“你们不要急着动手,相信我,你们没有我快。你们把水果刀捅进他脖子的时候,我的手术刀已经把人阉了三遍连带颈动脉和气管也切开三遍了。你们可能找不到正确的位置,水果刀就卡在他不知道哪块骨头里拔不出来了,而我手上这位——” 李惊浊淡淡地瞥了一眼站在堂屋另一边的几个人,见几个人果真没有动,才继续用毫无波澜的口吻说:“下面被切了会有点痛,但是不会很快死,喂,”李惊浊喊刁子,像关心似的地问,“你血压多高啊?” 刁子已经不是一般的惊恐,而是在用看恶鬼的眼神看李惊浊了:“……我,我不知道。没,没量过……” “哦。”李惊浊有点遗憾似的说,“那假设你血压一百四吧,等我切开你的颈动脉,你的血能喷一米八呢。” 曹森岩手下几个人都犯过事,打架斗殴给人脑袋开瓢的事也没少做,但好歹心智都还算正常,现在他们看李惊浊那模样,都已经当他是平时伪装成普通老实人、一到天黑就作案的连环变态开膛手了。 刁子的腿开始剧烈发抖,李惊浊说:“再抖就没了。” 刁子不敢抖了,***缩得又小又短,还不如他垂下来的蛋长。 “一米八的喷泉挺壮观的,你也想看吧?”李惊浊不着痕迹地挪了下手术刀,他怕刁子再吓得乱动就真把蛋给动没了,“不过你可能看不了多久,你没那么多血可喷,两下就喷完了。可能也等不到喷完,喷进我刚切断的气管里,你就窒息了。窒息的意思就是你自己的血把你给呛死了,有意思吧。我对着这个,少说也能来三四发吧。你对着我来了几发来着?” “快,快……”刁子都要哭了,“岩哥,岩哥快救我,救我……” 李惊浊的手突然一热,他低头一看,这人尿了他一手,不禁骂了句脏话。 刁子还以为李惊浊就要动手了,身子一软就倒进了李惊浊怀里。李惊浊手上寒光一闪,柳叶刀已经移到刁子颈边。他学着曹森岩那样朝几人龇牙一笑,说:“看草莓酱喷泉么?” 刁子已经讲不出话来,曹森岩脸上还维持着镇定:“你不敢,你是在赌。我管你手有多快,有多准?你敢动刁子一下,我把姓柳的头直接切下来。” “切一颗头没那么快,我切过。”李惊浊用下巴在刁子胸腹比了比,“你头还没切下来,这位就能拿自己的肠子跳绳了。”李惊浊意识到这样的对话没有意义,互相恐吓威胁可以永远对峙下去,就像军备竞赛,现在必须有人来打破僵局,今夜肯定是不会有别人来了,那么,不是曹森岩破局,便是他—— 他要赶在先手破局。 现在他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一招之内把对方吓倒,要么就从曹森岩来寻的仇本身出发,再走一步看一步,设法找到一条出路。 第一条路不好走,因为他不可能真的先动刁子,万一对面被激怒,随便动一下柳息风他都可能后悔一辈子。对方也吃准了这一点。 唯有第二条路可以一试。 但他信息不全,只能从曹森岩和柳息风的言辞中寻得蛛丝马迹。 首先,柳息风欠曹森岩一条命,谁的命?不知道。那,怎么欠的?应该是因为写了一本书。写什么样的书能要人一条命?以柳息风本名出版的书只有一本《禁止说话》,但李惊浊怎么看,都觉得那书要不了人命,除非…… “岩哥。”李惊浊开了口,“我喊你一声岩哥,今天我们把这事了了吧。刚才豹子有句话讲得对,怎么给的,怎么还。”他见其他几人没反对,便笑了笑,继续说,“讲句实话,我前途还不错。本来我找了个漂亮男人挺高兴的,但也没想过要为个男人坐牢,刁子跟我也没有多大仇,就算他那玩意儿真伸我嘴里了,我也犯不着切了他把自己赔进去。我是个讲话算数的人,你也看见了,刚才豹子要还我一膝盖,我讲让他还,就让他还了。岩哥,柳息风欠你的,你让他还,我不插手,如果他拿刀捅了人,那你现在就捅回去,如果他放了火,现在我就给你递打火机,可是如果他只是写了本书,揭发了点事,让你兄弟被警察抓了——” “李惊浊!”柳息风低喝一声,几不可见地对李惊浊摇摇头。 错了。 想错了。 如果要让李惊浊想曹森岩和《禁止说话》里的哪个人有关系,那李惊浊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囚禁女主角的强奸犯教师。曹森岩这样的流氓肯定有不少作奸犯科的兄弟,因为柳息风写了本书揭发了真相,害曹森岩的强奸犯兄弟被抓了枪毙,就是李惊浊想出的最可能的寻仇原因。 但柳息风告诉他,错了。也是,如果是这样,那柳息风根本不必愧疚。 可还有什么能要人一条命? “揭发了点事?!”曹森岩暴怒,一刀柄打到柳息风脸上,血霎时就从柳息风嘴角流下来,“那叫揭发了点事?我妹妹被禽兽强奸了六年!从她刚上小学开始,上小学,才六岁……那叫一点事?!谁碰到这一点事都活不下去!姓柳的居然、居然把这事写给所有人看……”曹森岩咬得牙都要碎了,最后一声卡在喉咙里,像在毫无力气地质问苍天,“她怎么活得下去?” 李惊浊猛地看向柳息风,以眼神询问: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过去? 柳息风看着李惊浊,脸上带着狼狈的青紫和血迹,目光黯淡,纯黑色的虹膜里一片死寂。 李惊浊转开了视线,看向曹森岩,半晌才开口:“……她叫什么?” “你也配问?”曹森岩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你刚才讲怎么给的,怎么还。我妹妹是割腕死的。小医生,你以为只有你晓得人有多少血可以流?!”越讲,他声音越哑,讲到最后一句,他突然抓起柳息风的手臂,往手腕上划去—— 那一瞬间,李惊浊的呼吸都停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从柳息风腕中流出来,滴到地面上。 冷静。 冷静,李惊浊对自己说,水果刀不够锋利,曹森岩是横着切的,创口不大,还有时间。 李惊浊抓起刁子的手,在他腕上也开了一刀。刁子痛得大叫,想去捂住自己的手腕,却被李惊浊把手臂反扭到身后。李惊浊说:“抱歉,你岩哥怎么给他的,我怎么还你。一毫米不多,一毫米不少。” “你别动刁子!”曹森岩没想到李惊浊一个医生真的敢随便在人身上开口子,这下也控制住了自己的手。曹森岩恨极柳息风,想折磨他,让他痛苦,却没有下决心要他的命,更没有打算把自己兄弟的命也给赔了。 “我真的不想动。”李惊浊说,“如果可以,我都想泡壶茶请你们边吃边讲,是你们不给我这个机会。所以,就这样讲吧,血还可以流一阵。曹森岩,我有一个问题问你。要是今天晚上,柳息风就死在这里了,警察也没有抓住你,明天你去做什么?” 曹森岩一愣。他没有想过。他想过怎么找柳息风,想过怎么报复柳息风,想过报复完可能要坐牢,唯独没有想过,等这些事都做完,他要做什么。“小医生,我做什么,不关你的事。”曹森岩冷冷道,他不能让李惊浊占据主动,“只要我把姓柳的办了,就可以了。” “是么?”李惊浊说,“你觉得是柳息风害死你妹妹的?你读过那本书么?我看到的,和你讲的,不完全一样。” “我读过那本书么?”曹森岩露出一个悲哀的笑容,“凉子,把箱子拿出来。” 凉子点点头,费力地搬出一个大箱子,打开箱盖,再把箱子一脚踢倒,一本本还没有拆塑封的《禁止说话》像垃圾车卸垃圾一般从箱子里倾倒出来。 “十年前,我跑遍了所有书店,只要有这本书,我就买,不管多少。你以为就这么点?十年!我不晓得烧了多少本,这些,是我今年还能从不同渠道找到的书。十年!十年了我还找得到这么多本……”曹森岩从地上捡起一本来,逼迫柳息风直视书的封面,直视封面上那女人的眼睛,“你们以为我连这书都看不懂?你们以为我没有读过多少书,就什么都不晓得?我就是没有读过多少书,才晓得书的厉害!纸上印的字呵,是可以流传一百年、一千年的,可你们这些拿笔的畜生,却最不知道书的厉害。你们明明该最小心,写一个字都怕错的,为什么你们下起笔来,比拿刀的屠夫胆子还大?!” 柳息风闭上了眼,脸色苍白。 没有人讲话。只有门外的风,一阵一阵地鬼哭狼嚎。 李惊浊望着一地的书,无数的灰蓝封面,无数女人的眼睛正在看着他,无数女人的嘴巴被截去,无数血红的大字:禁止说话。 禁止说话—— 缄默吧。 保持缄默就可以活下去。 四十三拾人骨 门窗外的呼啸声越来越大,柳息风的脸色越来越白。 柳息风在失血。李惊浊手上的刁子也在失血。李惊浊想了很多,可一些模糊的想法还在脑海里没有被理清。他已经没有时间。 “我有两个妹妹。”李惊浊看着地上的书,蓦地开口,像在自言自语。 曹森岩也盯着地上的那些封面,还没有从方才的情绪中缓过来,所以一时没有反应。一旁的凉子骂道:“想打感情牌?我管你有几个妹妹。” “感情牌也要有感情才打得起来。我是在想,如果是我妹妹,她也会把那些事讲给柳息风听么?”李惊浊顿了一下,说,“我觉得不会。因为她有我可以讲。” 曹森岩的眼皮跳了一下,继而掀起一点,视线从地面移到李惊浊脸上。他好像突然被李惊浊的话绊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他妹妹会将这些事全部告诉柳息风,为什么他妹妹宁愿跟柳息风讲,也不来找他讲。她可能是想讲的,甚至可能是找过的,但是他不想听,他叫她不要讲。他记不清她当时的样子了。他只记得,他想尽办法让知情的人全部闭嘴。他出了钱,出了力,他希望这件事没有发生过,至少看起来像是没有发生过。 难道他错了? 不可能。他这样有什么错?不这样,难道还要让丑事被所有人晓得吗?那以后她还怎么嫁得出去?以后别人要怎么戳他爹妈的脊梁骨?况且,就是因为这桩丑事被写成了书,她才割了腕! 但是,要是他当初听她讲了话,现在…… 豹子一看曹森岩神色不对,便说:“岩哥,莫跟他废话。” “不,你们都别动。”曹森岩盯着李惊浊,“我要搞清楚。我不冤枉他。我要他心服口服。”说着,便又看向柳息风,“就算我要敲碎他拿笔的手,我也要他跪着一边跟我妹妹磕头,一边喊敲得好。” “也是。”李惊浊忽然笑了笑,眼神说不出是嘲讽、心酸还是同情,“按着他一个人下跪是最简单的事。” 曹森岩被那笑激了一下,说:“你什么意思?” 李惊浊看着曹森岩,眼中还是方才那副样子,不答反问:“你知道这本书为什么叫《禁止说话》么?” 他没等曹森岩回答,便自己回答道:“禁止这两个字,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讲的。我让你闭嘴,不能叫禁止说话。所有人都让你闭嘴,以至于成了一种规则,才叫禁止说话。”李惊浊讲着讲着,眼神的焦点便渐渐虚了,曹森岩的脸一点点模糊,而对于《禁止说话》的记忆就像放幻灯片一样,一张张纸的投影越来越清晰,仿佛现在落在视网膜上的就是当初看过的书页,“你今天叫柳息风下跪,因为他写了这本书,可是书不会吃人。纸上的字,也不会吃人。我告诉你什么会吃人:羞耻。羞耻是要吃人的。不过,这羞耻是柳息风给你妹妹的么?” 柳息风眼中似乎有了一点光,那光很复杂,像雨窗外极远的几个老旧霓虹灯。他看向李惊浊,但李惊浊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只是继续道:“一个女孩要平安长大并不容易。打工的父母把她送到寄宿学校的时候跟她讲,一定要听老师的话。老师跟她讲,一定不要把老师跟你玩的游戏告诉别人,爸爸妈妈也不可以,否则老师就不喜欢你了,老师不喜欢不听话的小朋友。等她知道了跟老师玩的游戏到底是什么,鼓起勇气告诉父母—— “父母用闭嘴帮她从校领导那里换了一个城市户口,六年的三好学生奖状,还有从初中到大学的所有学费。 “当然……后来那些学费给她哥哥娶媳妇用了。” 曹森岩的眼皮又是一跳,声音压在嗓子里:“不要再讲了!你……不要再讲了。” “曹森岩……”李惊浊的声音放得很低,可是大风拍打门窗的响声却不能掩盖他的话语,“同一个故事,一百个人讲,可以讲成一百个故事。今天你叫柳息风下跪,可以。可是那之前,你有没有叫那个为了逃脱法律制裁让她闭嘴的强奸犯下跪?你有没有叫为了名誉让她闭嘴的学校下跪?你有没有叫从没有给过她性教育、出了事后就以为了她好的名义让她闭嘴的父母下跪?你有没有叫所有讲这事见不得人、所有把羞耻甩到她脸上的人下跪?你自己!”李惊浊的声音猛地抬高,却又戛然而止,许久,才轻声问: “你自己盖起楼房,娶上媳妇,用着她换来的钱叫她闭嘴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要向她下跪?” “你——”曹森岩惊怒交加,拿刀的手哆嗦了起来,他控制不住地朝李惊浊一步步走去,每走一步就说一遍:“可是我、可是那些人……我们都没有要她的命!是这本书,这本书要了她的命!” “你错了。”李惊浊凝视着曹森岩,“她的命早就没有了。人是你们一起吃的,一人一口,有人先吃,有人后吃,可谁也没有少吃。就因为柳息风吐了骨头,你们这些没吐骨头的,就讲人是他一个人吃的吗?!” 曹森岩的双眼已然血红,他大吼着,似乎疯魔了,举刀就向李惊浊砍去。 李惊浊早料到这一刀,见到寒光闪来时便侧身一避。电光石火间,那刀不长眼睛,笔直地刺进了刁子的左胸。刁子发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刀还牢牢地插在他胸上,血透过衣服浸了出来。惨叫和鲜血有如当头一棒把曹森岩给打醒了,他蹲下去,摸到一手温热浓稠的血,目眦欲裂,嘶声大喊:“刁子!” 刁子嘴唇发抖,连呼吸都艰难,根本讲不出话。 另外几个人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立马都朝刁子围过去。曹森岩的手握上刀柄,想把刀拔出来,可那一刀用了全力,捅得太深,卡在了肋骨里,他只要尝试拔一下,血就往外涌得更快。 “快,送刁子去医院——”曹森岩朝身边几人大喊,“打120,快打120!” 他话音未落,便听见一声巨响。 李惊浊收回踢向门轴的脚,只见拷着手铐的木门轴裂作了两截,大门跟着晃了一下,却没倒。李惊浊帮柳息风把手铐从门轴断口扯了出来,那头凉子也已经打了急救电话。 “岩哥。”凉子拿手机的手心全是汗,“救护车就要来了,但是,但是——”他看着刁子,讲不出接下来的话。 “但是个屁,快讲!”曹森岩吼道。 凉子别开眼,不看刁子,说:“镇医院今天晚上只有一个值班医生,正在做抢救手术,我们去了还要等。他们已经在打电话给其他医生了,但是太晚了不一定喊得到,而且镇医院的条件也不一定做得了,要是不行,还要转到县医院或者市医院里去。” 刁子听了,嘴巴动了动,只有喉咙间发出了一点喘气声,看嘴型好像在喊:“岩……哥……” 曹森岩根本不晓得要怎么办,他只能安慰刁子说:“快了,就快了,医生就要来了。” 当他说到“医生”二字时,心头一震,不禁望向了李惊浊。 其余几人也都望向了正在给柳息风包扎手腕的李惊浊—— 现在这里就有一个医生。 四十四拾伤口 李惊浊感受到几人的目光与欲言又止,没等他们讲话,便说:“都别动他,也别碰刀。”待走到刁子身边,又说,“让开。” 其他人让出一块空地,曹森岩却没有动:“你打算做什么?” 李惊浊说:“固定刀,等救护车来。” 曹森岩仍不放心:“你——” “你不用担心我的医德。”李惊浊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事跟医德没关系。我家里也没矿,把人弄死了,我也赔不起。让开吧。” 曹森岩这才退开两步。 李惊浊检查了一下情况,快速包扎好刁子的手腕,然后便去找了一条床单和一把剪刀,裁成布条,去固定刁子胸上的刀。 “把大门打开。”李惊浊吩咐着,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方便急救人员进来。找个人拿强光手电出去等着,以免救护车找不到地方。” “刁子现在……” “不用太担心。”李惊浊面色平静,语气沉稳,让其他人也跟着镇定下来。 待刀被固定好,外面也响起了救护车的鸣笛声。 “来了,来了!”凉子在门外喊。 李惊浊来不及洗手上的血,便走出门去,快速跟从救护车上下来的人交代情况:“患者左侧胸5-6肋间刀刺伤20分钟,单面刃水果刀,刀刃长约15厘米,插入约5厘米,插入后刀未再移动。刀具已进行固定。目前患者意识模糊,面色苍白,呼吸急促,四肢冰凉,考虑左侧胸刀刺伤,血胸,气胸可能,失血性休克可能。需要立即吸氧,生命体征监测,建立静脉通道,补充血容量,制动。” 救护人员猛不迭被他那架势吓了一跳,可很快也就适应了,两个人小心地转移病患,一个人向李惊浊说明镇医院的情况:“拔刀手术镇医院现在做不了——” “直接送上级医院。”李惊浊方才已经听到过凉子的转述,不再浪费时间重新听一遍,“还来得及。” 待刁子被转移进救护车,曹森岩他们几个也想跟着上去,救护人员说:“不要上这么多人。” 他们几个还是坚持要上,李惊浊喝道:“你们现在浪费的是谁的时间?豹子上来,跟着去医院做个检查,其他人自己叫车。” 最后就四个人上了救护车,刁子躺在担架上,李惊浊和柳息风坐在一边,挨了李惊浊一膝盖的豹子有幸坐在了另一边。 刁子一进救护车,就上了生命体征监护仪,吸氧挂水也一个不少。李惊浊虽然一直面无表情,可直到看到监护仪上的数字,心里才真正松动了一下。 他和救护人员交谈一阵,救护车中便渐渐安静下来。 忽然,他的指尖被一片冰凉的皮肤碰了一下。 柳息风正要握住他的手,可在完全握上前,他就将手抽开了。 “李惊浊。”柳息风低低唤了声。 李惊浊应了一声,将满是血迹的手掌摊开给柳息风看:“脏。” “我不嫌脏。”柳息风再次将手递过来。 “我嫌。”李惊浊将手收回去。 从午夜到黎明的这段时间,是道路最空的时候,开到太平镇前的路不好走,还费了点工夫,等救护车一开上大路,便在黑暗中飞驰起来,不过三十分钟就到了县医院。 县医院灯火通明。 刁子很快被转移进抢救室。 “马上让护士合血,备2个单位浓缩红细胞。”医生喊。 豹子不放心,给曹森岩他们打了电话以后还一直在抢救室外面等着。 李惊浊陪柳息风去处理伤口。柳息风手腕上的刀伤要缝针,脸上和脖子上的伤要上药,李惊浊自己手上和身上也有伤要处理。 一路折腾下来,天已经大亮。 医院病房紧张,李惊浊在医院对面的宾馆开了间房让柳息风睡觉,自己再返回医院去看刁子的情况。 刁子的手术已经结束了,李惊浊问了病房号,才都走到走廊的一头,就听见凉子的骂声:“刁子送来的时候还是好的,送到你们这里就出了事!” 李惊浊皱起眉,快步走向病房,心道这人也太不讲道理,刁子送进来的时候胸上还插着刀,也能叫送来的时候还是好的? 紧接着,他便又听见曹森岩说:“肯定是你们这里给他输了不干净的血!” 不干净的血? 李惊浊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了上来。 “输血之前都是要查输血前四项的。”被拦在病房里医生解释道,“乙肝、丙肝、梅毒、HIV都是要查的。病人输血前的结果就已经提示HIV阳性,也就是说他是艾滋病毒携带者,血液已经具有传染性。手术同意书上的诊断也写了‘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你们是签了字的。” “谁签了字?”凉子说,“我们没有签字!” 曹森岩望向豹子,豹子抓起医生的领子,说:“你没告诉我他有艾滋病!” “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就是……”医生去扯豹子的手,“就是艾滋病。” “你们骗我签的字!”豹子认定医生骗了他,一拳把那医生打倒在地,还要继续去打,好像把医生打服了,刁子就能没事一样。 豹子挥起拳头,胳膊却被牢牢抓住了。他转过头,看见是李惊浊,便吼道:“放开!” 李惊浊的手纹丝不动,对走廊上经过的护士喝道:“叫保安!” 几个保安很快赶了上来,这才控制住场面。挨了打的医生好不容易从地上站起来,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朝豹子骂道:“我们骗你签的字?你话都不让人讲完就赶我们去做手术,还讲我们骗你签的字?谁他妈想做这台手术啊?所有人穿两层手术衣,戴两层手套,戴护目镜,戴鞋套,脸罩罩到脖子,一点皮肤都不敢露在外面,还是怕被针扎了,怕被手术刀割了……提心吊胆给你们拔个刀,出来挨骂不算,还要挨打,这种手术,谁他妈想做谁去做!” 医生骂完,好歹找回了理智,对李惊浊说了句谢谢,又问:“你也是病人家属?我还是跟你讲病情吧,跟这几个人讲不通。” “我不是病人家属。”李惊浊盯着自己被门栓木刺划破的掌心,“我为这个病人固定刀具的时候接触了病人的血液。我当时忘了自己手上有伤口。” 四十五拾深省 柳息风一觉睡到下午才醒,醒了发现李惊浊还没回来,又觉腹中饥饿,便去楼下饭店点了几样菜,打包拎着饭盒去医院找李惊浊一起吃。 他刚走到医院门口,就看见李惊浊正从医院出来,手上也拎着一个不透明的袋子。 “你也给我带了饭?”柳息风去看李惊浊手上的袋子。 李惊浊把袋子往身后一收,说:“没有。药而已。” 柳息风以为是治跌打损伤的药,便说:“回去我给你擦。” 李惊浊说:“不用。” 两人一同往回走,李惊浊不再讲话。柳息风看着他的侧脸,觉得他离自己好像远了一些。 走到宾馆,李惊浊没有上楼,而是去前台再开了一间房。柳息风蹙起眉,说:“为什么?” 李惊浊脸上显出一点疲惫:“我想睡一觉。” 柳息风不信横在两人中间的距离只是困倦:“刚才发生什么了?曹森岩又跟你讲什么了?” “从昨天上午到现在,我有三十来个小时没有睡觉了。”李惊浊打开新的房间,把柳息风留在门外,“有什么话,明天再讲吧。” 柳息风用手挡住门,说:“先吃点东西再睡。” 李惊浊想关门,又怕碰到柳息风那只缝了针的手腕,只好将人放进来。 柳息风一进来就一个人艰难地单手拆饭盒,李惊浊看不下去,帮他一起拆,边拆边讲医院那边的情况,讲到拆完饭盒、两人拿起筷子开始吃饭,还是没讲刁子携带HIV的事。 柳息风听到刁子没有生命危险,便玩笑道:“他要是死了,我帮你赔。我有矿。” 李惊浊忽然烦躁起来,把筷子重重一放,说:“赔有什么用?赔再多,能赔回一条命吗?” 柳息风眼睛里的笑意没了,也把筷子放到一边,说:“李惊浊,你还是不能接受,是不是?” “接受什么?”李惊浊很累,连脑子都转得慢了,一时不清楚柳息风在讲什么。 柳息风盯着李惊浊,想确认他是真的没听懂,还是在装听不懂。不会的,李惊浊不会装,李惊浊一向很直接。柳息风想到这里,便说:“你吃了东西,早点休息,我先出去。你醒了告诉我。” 柳息风走到门口,正要开门,就听见李惊浊在身后说:“抱歉。” “抱什么歉?”柳息风回过头,问。 他见李惊浊没有回答,本想说如果你终究觉得接受不了,也不用感到抱歉,不过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醒来再讲。我等你。” 柳息风说罢,出去了。李惊浊躺到床上,头有点痛,身体也疲惫,可就是没有睡意。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他手心的皮肤破损不大,但是暴露时间很长,从固定刀具到医院,手心一直和血液接触。预防性用药的实施已经超过了暴露后的四小时,但是尚且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六周之后的HIV抗体检测如果没有问题,大概率就没事了,只需要十二周,六个月,十二个月再去检测和复查,可也有极端病例,窗口期长达十年—— 李惊浊不愿再想,想也没用。他索性打开电视,无论里面放什么,有点东西干扰那些胡乱的思绪就是好事。 电视里正在放社会新闻,讲由于急诊和儿科医生的生存环境恶劣,医生人数严重不足,一些医院将这两个科室的录用标准从博士降低到硕士,新闻评论员的质疑声紧接而来:这本是两个最需要高水平医生的科室,可是现在却变成了医学生最不愿意选择的科室。为什么不通过保障安全、提高待遇等措施来吸引更高水平的医生,而要通过降低门槛来增加医生人数?如果连奋战在生死前线的医生的生命与尊严都无法得到保障…… 李惊浊忽然感觉一阵恶心,冲到马桶前将胃里本就不多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吐完以后,他一边漱口一边想,自己也从没有敏感到看条新闻就要作呕的地步,应该是逆转录酶抑制剂的副作用。 出了浴室,他打开袋子,去翻药盒里的说明书,果然看见不良反应那一栏里写了恶心,呕吐,除此之外,还有头痛、乏力、发热、厌食、失眠、皮疹等等。 他收好说明书和药盒,重新躺回床上,随手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 这个台正在放古装剧,穿着龙袍的皇帝大手一挥:“如果爱妃有个万一,朕要你们太医院全部给她陪葬!” 李惊浊又换了个台。 这次电视里放的是地方台的电视购物节目,两个漂亮的主持人一直在推荐一款电饭锅,一会儿报甩卖价格,一会儿报购物电话,一会儿报产品余量,不停地提醒电视机前的观众:只剩十个,只有今天。今天不买,后悔一年。 李惊浊闭着眼睛听,把重复的广告词听了几十遍,竟然也就睡着了。 他这一觉睡得不算安稳,迷迷糊糊醒了几次,又继续睡,完全清醒的时候窗外已经一片漆黑,路上没有行人,只有几盏路灯安静地亮着。他下床,走到窗边,看见马路对面的县医院仍然和之前一样,是深夜中最明亮的建筑。 一辆大货车经过,夜风送来为讨生活奔忙的尾气。 李惊浊吸了一口,觉得那味道也没有那么难闻。 在窗口站了一阵,他想起该吃第二次药了。 房间里没有矿泉水,也没有烧水壶,他打电话给前台,要他们送一个烧水壶上来。 等门铃声响起,李惊浊去开门,却发现柳息风也站在外面。 “我来之前,这位先生就站在外面。”服务员把水壶递给李惊浊,同时解释道。 李惊浊说:“谢谢。没事,我们一起的。” 等服务员走了,柳息风说:“你又要把我关在外面?” 李惊浊说:“下午是你自己走的。” 柳息风说:“下午你脸上就写着两个字:快滚。只差没有讲出口。我整天看你脸色生活,这点眼色还是有。” 李惊浊说:“凭您老人家这张脸皮,要是真想留,谁赶得走?” 柳息风指一下自己带伤的脸,说:“以前我脸皮好看,你寸步不离,现在我破了相,你立马跟我分房睡。” 李惊浊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说:“快进来吧,再不让你进来,我就要变成陈世美。” 柳息风得逞,乐得拿水壶去烧水,李惊浊趁着他在接水,把装病历和药的袋子收进床头柜里。 水烧上,柳息风说:“我有话要跟你讲。” 李惊浊说:“我听着。” 柳息风想了想,先问一句:“你有没有话要跟我讲?” 李惊浊思索了一下,说:“我应该要回家住六周。明早就走。” 柳息风点点头,说:“我也一起。我们得把你家的门修一下。” 李惊浊说:“不是老家。我得回长沙六周。” 柳息风看着李惊浊的眼睛,说:“你……变了?” 变了?什么变了? 李惊浊想起下午柳息风讲过的话,一下子明白过来,说:“没有变。我的想法还和以前一样。” 柳息风说:“那你证明一下。” “证明什么……”李惊浊突然从柳息风的神情中读出了深意,“你一个伤患还想剧烈运动,就不怕手腕疼?” 柳息风一脸无辜地说:“我就是怕手腕疼,才要你来。” 李惊浊都气笑了:“不可能。你不要想。”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讲真的。”柳息风肃了面孔,那双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李惊浊,“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你跟曹森岩讲的那些话,我也听到了。你真是那么想的?” 李惊浊想张口,却抿了下嘴唇,走到窗边,背对着柳息风。 “我不知道。”李惊浊沉默着吹了半天风,忽然说。 “什么叫不知道?”柳息风说。 “我讲了很多听起来伟光正的话。”李惊浊说,“因为那条命跟我没关系。好像你们都是王八蛋,就我有资格审判。其实现在一想,我跟受害者家属讲那些话,也挺王八蛋的。但是,”他转过身,对柳息风笑了笑,“没办法,王八蛋就王八蛋吧,王八蛋就不活了吗?” 柳息风张开双臂,说:“王八蛋也得过啊。” 李惊浊笑着走上前去,给了柳息风一个拥抱。 四十六拾山风 水开了,柳息风倒了两杯出来。李惊浊说:“你下楼买点零食吧。我饿了。” 柳息风诧异:“你?吃零食?” 李惊浊说:“突然想吃。现在超市肯定都关门了,但是一楼有自动售货机。你去买。” “第一次见你半夜想吃零食。”柳息风虽然这么讲,还是下楼去买了。 门一关,李惊浊就从床头柜里拿出药盒来,把药给吃了。这药一日吃两次,要连续吃满二十八天,一旦间断就有可能导致阻断失效。 柳息风把零食买回来,李惊浊却并没有胃口吃,随便吃了几口就放到一边。倒是柳息风自己抱着一袋草莓奶糖吃个不停。吃完以后他便满足地提议道:“要不做个运动?” 李惊浊说:“不做。” 柳息风说:“出去散个步也不行?” “这么晚了,去哪里散步?”李惊浊问。 柳息风伸出手,说:“跟我来。” 李惊浊低头看一眼经过处理、伤口已经愈合的手心,牵上了柳息风的手。 两人无所顾忌地牵手走在无人的马路上,一盏盏路灯将两人并肩的影子拖得长长短短。 李惊浊说:“这好像是我平生第一次牵手轧马路。” 柳息风说:“我也是第一次。” 李惊浊好笑:“少来。” 柳息风说:“我年纪大了,记不清以前的事。我感觉这就是第一次。” 李惊浊说:“你记性可不坏。什么都忘了,也没忘要留头发。” 柳息风停下脚步,说:“你想要我剪了吗?” 李惊浊望着那长发,说:“你舍得?” “你记不记得七月十四晚上?”柳息风放轻了声音,“点亮最后一盏河灯的时候,我就已经舍得了。” 李惊浊想起了荷花灯随河水西去时柳息风的一句“来世托生个好人家”,不禁感慨万千,十年不放的亡魂,原来那晚就已经放了。一念之间,悄无声息。 “反正,你想要我剪,我就去剪了。”柳息风说。 夜风吹,拂起他的长发,在路灯下染起一层金棕色的毛边。李惊浊伸手摸了一把,说:“还是不要剪。我舍不得。头发剪了可以再长,过去剪了怕找不回来。”过了一会儿,又说,“你跟我讲讲她吧。” 柳息风说:“你想听什么?其实你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李惊浊说:“我连她的名字都不晓得。” 柳息风说:“曹森岚。山风岚。” 李惊浊说:“没想到跟我堂妹的最后一个字同音。” 柳息风说:“森岚要是和你妹妹交换一下家庭……算了,我这样讲,你可能要不高兴。人年轻的时候信个人力量,年纪大点就开始信环境。” 李惊浊想了想,说:“现在我也开始信环境了。小时候家里的长辈每年带我们三个小辈去体检,把两个妹妹看得很紧,每次都要跟她们讲,虽然绝大多数医生都是好人,但是有些事容不得万一。怎么讲……家庭和教育的力量太大,很多人只是运气不好。” “我感觉你这两天变化挺大。”柳息风有点想笑,“从小李变成了老李。从对人民的主观能动性寄以厚望,变成了对人民苦难命运的深刻理解与同情。” 李惊浊也笑:“老就老吧,还能跟你当同龄人。” “哎——”柳息风笑骂,“你怎么讲话的?” 李惊浊看着远方的路,忍笑,深沉道:“老柳。” 柳息风看李惊浊一眼,墨夜湖上烟波,讲不出的撩人。他的大拇指挑逗般抚摸李惊浊的手背,唇齿轻启,说:“老柳疼你。” 李惊浊耳根一红,说:“你是不是柳树精变的?一天到晚几根枝条乱撩拨人。你到底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再往前走路灯都没了。” 柳息风说:“你跟我走就可以了。我还会把你带到妖精洞里去吗?” 李惊浊说:“那可讲不定。” 两人再走一阵,前方出现一幢高楼,像是还没有施工完毕,周围也没有其他人。柳息风带着李惊浊找电梯,电梯倒是装了,只是没有通电,于是两人爬了三十多层楼,才到楼顶。 李惊浊说:“这是哪里?” “城南大厦。”柳息风说,“我下午买饭的时候跟老板娘聊天,她侄子以前在这里给工头做事,不过后来开发商卷钱跑了,这里就成了烂尾楼。虽然是烂尾楼,但这里是全县城最高的地方。” 李惊浊向四周看去,果然没有任何遮挡,其他建筑的灯光离他们很远,一轮白月离他们很近。空中浓云遍布,不见星子。 “这地方适合讲话。”李惊浊看着远方低矮的房屋,“站在高处讲豪言壮语,以为自己就是世界之王。” 柳息风笑说:“最多不过是县城之王。” 空气中飘来淡淡的沙土与油漆的味道,李惊浊说:“也适合追忆往事。对了,刚才的话还没讲完。曹森岚的事。” 柳息风说:“你也讲过,同一个故事,一百个人有一百种讲法。我来跟你讲,难免要美化自己。” “谁又不美化自己?”李惊浊说,“你少进行一点文学加工就可以了。” “其实我不知道要从哪里讲起。”柳息风不自觉摸了一下墙壁围栏,摸到一手的灰尘,“太久了,我都记不起森岚的长相。十年前,曹森岚就是曹森岚,十年后,所有十几岁的女孩子都成了曹森岚。上一次你还担心我对雪浓做什么,其实不会,我对那个年纪的女孩子心存畏惧。十几岁的女孩子已经会想很多事,森岚更是少年老成。” 讲到这里,柳息风停了下来,李惊浊也不讲话,等着继续听。 “她不喜欢男的。”柳息风看着极远的一处灯火,想起那邈远的对话,“男的做事目的性太强,总想要点什么。而且,用她的话讲吧——她有时讲话不好听——男的很脏,而且他们也清楚自己很脏。那些有处女情结的男的,其实也不是嫌女的脏,他们其实是嫌别人的**脏。森岚当时那句话我现在还记得:男人么,只有自己的**是香的,其他**都是脏的。” 李惊浊笑了一下,像在自嘲:“这句话对我们这种人不适用。” “她也不喜欢女的。”柳息风说,“她跟我讲张爱玲的话:一个女人,倘若得不到异性的爱,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①女人最擅长嘲笑和欺负女人。森岚尤其不喜欢女人的群体面貌,她讲,女人凑在一起,就可以讲出最刻薄的话。女人还擅长借由同情别的女人来展现自己的善良与高人一等。” “太绝对也太悲观。”李惊浊说。 “她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在女人那里受过的欺负比男人更多。”柳息风轻叹了口气,“她得不出更乐观的经验。” 李惊浊点点头:“也是。”想了想,又说,“她既不喜欢女的,也不喜欢直男,所以她喜欢你。” 柳息风说:“对她来讲,我更接近一个无性生物。” “她小小年纪就把事情看这么透,应该清楚那些事都不是她的错,最后怎么会想不开……”李惊浊没有继续往下讲,他意识到,心里明白和实际承受根本不是一回事。 “其实我也没有搞清楚。”柳息风低下头去,讲话的声音也低了,“我不晓得讲这个事是美化了我自己,还是让我在你心里更王八蛋了。其实这书最开始是她要我写的,她讲写出来发到网上,揭发她以前的学校。但是后来她后悔了,她觉得我要是发出去,她会活得比从前更难。在书出版之前,她跟我讲,如果我出版——”他又不自觉地去摸围栏上的灰尘,摸得整只手掌脏污一片,全黑了,“她就自杀。” 李惊浊张了张口,说:“那你还……” “因为我不信。”柳息风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掌,“那不是她第一次威胁我。她只要一用自杀威胁我,我就什么都答应她。后来我真的……听烦了。” 李惊浊不知道该讲什么,半天,才说:“但是这种事——” “容不得万一。”柳息风弯了一下唇角,笑容发苦,“曹森岩有一句话没讲错,我再小心都不为过。但是不到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人是不会收手的。而且你看那本书也晓得,十几岁的少年人,下笔太狠,越是血淋淋的,越是要剖开给所有人看。好像除了那些,其他的都不是生活。好像除了我自己,其他人都不知道生活的生猛。十九岁年少轻狂,也有使命,也信文学是要救人的。” 四十七拾药盒 李惊浊一时讲不出话来。 很久,他才想到一种可能性:“所以,那可能是一场意外。”如果曹森岚真的已经习惯用威胁要自杀来达到目的,那么也许她没有真的想要死,而是不小心下重了手,但是也有可能是书出版之后她真的受不了书中的内容,或者受不了舆论与压力,所以选择结束生命。人已经不在了,谁又知道真相? “没有人知道。”柳息风说,“只能选一种可能性去相信,让自己好过点。人么,总是虚伪。” “那后来呢,你怎么想的?”李惊浊想起柳息风那些手稿与记录,“你还写过其他人的故事吗?不是帮人代笔写自传那种。” “你的意思是类似森岚这种。”柳息风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就像轻易地拍掉了过去的不堪,“人总是要吸取教训。写作者容易不假思索就把自身经验写进小说里,但是有些经验其实是别人的东西,但是时间一久,就记不清楚了,别人讲过的话,做过的事,都以为是自己的东西。我为什么要把每天发生的事记那么详细?不是为了用,而是为了不用。剥离掉那些最直接的从外部来的东西,里面剩下的,才是自己的。” 李惊浊说:“余编辑讲你一旦没有灵感,就去用别人的故事。我以为你要重蹈覆辙,为了你的故事其他都不管了。” “你听他讲我坏话。他恨不得没有人愿意理我,我就只能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写东西。”柳息风嗤笑,“当初他劝我不要出版这本书有两个原因。第一个他觉得少年人的笔是锋利,但太外露,以他的眼光看,水平也没有多高。第二个他怕森岚出了意外,让我有心结,耽误之后的写作。讲到底,他不愿意因为不成熟的第一本书,误了技巧成熟后可能写成的十本书。他眼光挺毒,森岚出事以后可能有两年,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把他气得半死,骂我活该。” 李惊浊说:“后来怎么好的?” 柳息风说:“他给我取了几个笔名,要我别把自己当柳息风,就当《禁止说话》那本书是别人写的。时间也起了作用。” 李惊浊说:“其实他挺厉害的。他把你当块璞玉来雕琢。” “不要讲他了。”柳息风环住李惊浊的后腰,咬他耳垂,“我不想做玉,我想做人。做人多好。” “嗯……”李惊浊的耳朵痒起来,柳息风近在耳畔的低沉声音震得他半边脖颈都酥了。 柳息风揽着他的腰,忽然觉出一种令人心痒难耐的巨大反差。怀里的人,真到有事要扛的时候强硬得不得了,没人的时候就软下来,不知道有多惹人喜欢。 想到这里,柳息风忍不住低声逗他:“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凡夫。” “你……念的什么淫诗?”李惊浊红着脸挣扎。 “《金瓶梅》里的。”柳息风仍不放过他的耳朵,手也往下抚去,“后面还有两句: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那你还……?”李惊浊听出这诗的意思,脸更烫了,直把柳息风往外推。 “骨髓枯就骨髓枯吧。人么,迟早要枯的,就看是在谁身上枯。”柳息风说罢,就要去亲李惊浊的嘴。 李惊浊尚且还有一丝理智在,心想不能这么胡搞下去,再继续只怕就要收不住。他本打算六周之后基本确定没有事,再告诉柳息风,他没想瞒着,只是讲早了白让人担心,也没有任何用处,可现在看来不讲不行,不讲的话,柳息风这样的撩拨,没有人撑得过今晚。 他推开柳息风,正要讲话,忽然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胃里也一阵翻江倒海,险些栽倒在地上。 柳息风一把将他扶住,问:“怎么了?” 李惊浊弯着腰,想吐又吐不出什么东西,捂着胃好不容易等恶心的感觉减轻一点,才说:“回去跟你讲。” 回了宾馆,李惊浊坐到椅子上,柳息风赶紧倒了杯温水。 “那个抽屉。”李惊浊指了指床头柜。 “这个?”柳息风看李惊浊点了头,便打开抽屉,发现了之前那个李惊浊没让他细看的袋子,他拿出里面的药盒,看了看,问,“现在要吃吗?双汰芝是什么?” “今天不吃了。”一阵想吐的感觉又袭了上来,李惊浊一边去浴室一边说,“你自己看病历吧,说明书也可以。” 柳息风料想自己看不懂医生写的字,所以直接打开了药品说明书。呕吐声从浴室传来,柳息风还没来得及去看李惊浊有没有事,说明书上“适用于HIV感染”几个字就把他钉在了原地。 但他只在原地站了两秒,就走进了浴室,先接了一杯水给李惊浊,再去单手挤牙膏,拿毛巾。他虽然意外,但也没有意外到接受不了,因为一些蛛丝马迹都显示着李惊浊的反常。他站在李惊浊身边,回想了一遍之前发生的事,问:“这是阻断药?是……刁子?” 李惊浊擦了把脸,说:“嗯。” 柳息风沉着脸,没有讲话。 “其实我应该想到的。”李惊浊说,“从他讲的话就可以听出来,他属于高危人群。不过就算想到了……”就算想到了,还能站在一边不管么?也不行。抢救的时候顾不了那么多。 柳息风沉默一阵,说:“所以在车上,你不肯碰我?” “没有。那时候还不知道。”李惊浊说,“你不是医学生可能没有这种感觉,我们学医的,最怕病人的体液,尤其是血。血是最脏的。紧急情况下要接触,那是没有办法。事后……没有洗过手,我不想碰你。” 柳息风看着李惊浊,说:“六周。六周有结果,是么。” 李惊浊说:“嗯。” 柳息风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回去了,不怕父母担心?我知道你想离开六周,是怕我担心,但是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你走不走就都一样。我再担心,也不可能比你父母更担心,所以,让我在你身边。” 李惊浊犹豫了一下,说:“可能你会觉得难熬。” 柳息风说:“你都不嫌难熬,我有什么好难熬的?” 李惊浊说:“这种事,我见得比你多。” 柳息风说:“你见惯了生死,我写惯了生死,但真落到自己头上,也都没有两回,所以,一起。”说罢,他伸出手,“过来。” 李惊浊刚走了一步,就被柳息风抱住。柳息风身上传来他独有的香味。李惊浊忽然觉得这味道与从前有了不同,味道本身没有变化,但是有了新的定义。从前的撩人已经变成了如今的安心。 “这次不用分房睡了。”柳息风说。 李惊浊在柳息风颈边“嗯”一声,又说:“我给你洗个澡。你手腕不方便。头发我也给你扎起来,不洗了,难干。” 宾馆是就近选的,设施并不好,简陋的淋浴间站两个人就已经显得局促。淋浴喷头打开,出来的水不是太凉就是太烫,半天李惊浊才调整到一个合适的温度。水流打在李惊浊的胸前与柳息风的背上。李惊浊从前就知道柳息风有一身细皮嫩肉,可现在离得这样近,又在浴霸的强光下,更显出柳息风后背那一片明净的月白。 “我要开始洗了。”李惊浊说。 “洗就洗,还要特别通知?”柳息风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嘶——” “太重了?”李惊浊赶忙收手,只见柳息风被毛巾擦过的那片皮肤上已经通红一片,与周围的白皙肌肤一对比显得甚是骇人。 柳息风疼得龇牙咧嘴:“我是有多脏,值得你这样花力气来洗?” 李惊浊颇不好意思地解释:“我也是去北方上学才学会搓澡的,以前有同学让我帮忙搓澡,总嫌我搓得不如他家附近澡堂的搓澡工用力。” 柳息风说:“你那同学,什么模样?” 李惊浊想了想时立之的样子,说:“东北大汉。” 柳息风怒道:“我和东北大汉,能用一种搓法吗?” “不能不能,当然不能。”李惊浊忍着笑,像绣花似的伺候起柳息风那金贵的背来。 “那个。”柳息风若无其事地问,“东北大汉帅么?” 李惊浊实事求是地说:“挺帅的。” 柳息风继续若无其事地问:“那你给人搓澡,没搓出其他事来?” “能出什么事?”李惊浊说,“集体澡堂,周围都是人,同学要我搓澡我就搓了,也没有多想。”搓完了背,他拍拍柳息风,说,“转过来。” 李惊浊越搓越往下,柳息风挑眉,说:“你就是这么给人搓澡的?” 李惊浊脸一红,说:“给他当然不这么搓,也就搓个背。他又不是搓不到前面。” 柳息风说:“后面就可以随便搓了吗?” “什么前面后面?”李惊浊的脸爆红起来,一把将毛巾拍到柳息风肩膀上,说,“剩下的你自己洗吧!” 柳息风一个人艰难地洗了半天才洗完,走出浴室的时候李惊浊正躺在床上,不晓得在想什么。柳息风走过去,把李惊浊揽在怀中。 “我关灯了?”李惊浊说。 柳息风伸长手,从自己床头柜那边把灯关了。 “我看到说明书上讲,可能会失眠。”柳息风的声音很轻,“如果我睡着了,你睡不着,喊醒我。” 李惊浊说:“嗯。” 安静了好一阵,柳息风忽然又说:“我跟你一起吃吧。那个药。” 李惊浊说:“傻不傻啊。” 柳息风说:“我现在要是把你……是不是就必须吃了?” 李惊浊说:“你敢动,我一脚踢你下去睡地板。” 柳息风偷偷缩回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的手,说:“我就是问一问。我还要看着你不出事,哪里敢乱来?” 四十八拾山寺 李惊浊醒来的时候柳息风并不在,但是这回他只觉得柳息风是下楼买早餐什么的,并不担心柳息风会消失不见。 他看了两个小时电视,柳息风终于拎着早餐回来了。 “牛肉粉。”柳息风晃了晃手上的袋子。 李惊浊说:“你下一趟楼的时间,不要讲买牛肉粉,就是从养牛开始也来得及。” 柳息风说:“我还办了正事。” 李惊浊说:“什么正事?” 柳息风说:“我买了一个行李箱。” 李惊浊说:“行李箱在哪里?” 柳息风说:“你听我讲完。我买了一个行李箱,取了刚好装满一个行李箱的钱,再去了趟医院,把箱子给曹森岩,让他给刁子治病。” 李惊浊听了,也不觉意外,只觉得这就是柳息风做得出来的事。他一边吃粉一边点评道:“对他们来讲,现金确实最方便。”又问,“你钱还够不够?” 柳息风说:“够。讲起来要感谢余年。他早料到我有这种得罪了人要还债的时候,所以开了个账户留一部分收入不准我动,就等着今天。” 李惊浊想起余年讲过的话,说:“我也该谢他。曹森岩的事,他叮嘱过我。” “曹森岩的事情,到此为止。”柳息风说,“我要开始惜命。以后不管什么恩怨,谁再敢打我,我就还手。” 李惊浊听得直笑:“你?还手?” 柳息风说:“不是还有你么。” 李惊浊说:“你想得倒很美。” 柳息风说:“你有责任保护我。” 李惊浊说:“那你的责任是什么?” 柳息风理所当然道:“疼你。” 李惊浊嘴角上翘,有点脸热,于是埋头吃粉,不讲话。 “哎,我跟你讲。”柳息风兴致勃勃地说,“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我都想好了。” 他讲想好,便是真的已经安排妥帖,吃完饭退了房,就叫了辆车去空凤山。这山名李惊浊都没有听人讲过,更不晓得在哪里。 车从大路转到小路,又从小路转到山路,待李惊浊下车之时,只见群山起伏,满目深绿,不见片瓦。 柳息风遥指云雾缭绕的山顶,说:“空凤山上空凤寺,六千八百九十九级山阶。” 李惊浊朝那云烟极目远望,才隐约可见青砖一隅:“那有得爬了。为什么来这里?” “带你拜访朋友。”柳息风说。 “这还是第一次。”李惊浊说。 “以后会有更多。”柳息风和李惊浊十指交握,领他找到石阶路,“不过这里我也是第二次来。台阶太多,爬一次去半条命。” 李惊浊说:“第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柳息风说:“几年前。朋友出家,我来过一次。他现在法号觉尘,偶尔写信邀我去寺里住两天,以求内心平静。” 李惊浊说:“所以你这回是带我来求内心平静?” 柳息风说:“看山林,听飞鸟,打桶井水,洗手泡茶,日落日出,什么也不想。” 李惊浊说:“普通人上了山,心也在山下。除非像那位觉尘师父,从此长住山上。他当初为什么出家?” 柳息风说:“他以前姑且算个企业家。后来打老虎,有个省的一号倒了,他牵连不浅,也跟着失踪了大半年,出来以后就上山当和尚去了。” 李惊浊说:“这种算想得开还是想不开?” 柳息风说:“想不想得开,要看和谁比。上一次我问他适应不适应,他讲,那要看和哪个比了,和已经在牢里的那些朋友比,这里好比天上人间。” 两人行至山腰,坐在山阶上歇了一阵,李惊浊说:“可惜没有带笛子,否则你就可以在这山里吹一曲,十足惬意。” “上了山就可以吹,觉尘有笛子。”柳息风站起来,望着山顶,“我的笛子就是他教的。走吧。” “你的笛子学了多久?”李惊浊也跟着继续往上走。 “七八岁开始吹。”柳息风揶揄一笑,“你其实是想问,我认得他多久,是不是?你上山就晓得了。” 七八岁?那岂不是相识二十多年了?李惊浊有点羡慕。他现在倒不吃莫名其妙的醋了,但仍忍不住想看看从前的柳息风是什么样子。 “你讲十八岁以前,每年生日都会去照相馆照一张相片。”李惊浊说,“你现在还有没有从前的底片?我想洗一张放在钱包里。” 柳息风想了想,说:“不一定有,要找。” 待上到最后几十阶时,便可以看到寺顶,一步步走上去,寺顶下方的砖墙、墙外树木、匾额、山门渐渐落入眼前。 柳息风自边门而入,说找觉尘师父。 小和尚低眉,问柳息风来历。 “姓柳。”柳息风有礼道,“劳烦小师父告诉他一声。” 小和尚这便施礼走远,再回来时就领柳李二人去寮房。 寮房朝西,沿山崖而建,回廊悬空,低头看廊下,断崖如刀斧所凿,雾气之中不见山脚,一座吊桥从崖边直插入远处另一座山崖,远方两棵不老松立于桥边。 “那两棵松树,据传是几百年前一个和尚与一位大侠所化。” 李惊浊循声而望,回廊尽头的寮房走出来一个五六十岁的僧人,身材高大,一字剑眉,双眼深邃,鼻梁高挺,双唇偏厚,唇上与下巴皆有胡须,是副英武威严的相貌,且面上皱纹不多,像是不常笑的人。李惊浊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僧人是谁,便听柳息风喊了声觉尘师父。 原来又是忘年交。 李惊浊没料到觉尘年纪这样大,这便也跟着合掌,向觉尘鞠了个躬。 觉尘看向李惊浊,柳息风介绍说:“我朋友,李惊浊。李杜文章惊浊世的李惊浊。” 李惊浊以为这就算介绍完毕,柳息风接着又说:“没谈很久,不过就是他了。” 觉尘面色不变,点点头,说:“一起进来。” 李惊浊跟在觉尘身后,以眼神询问柳息风:这么介绍,真的不要紧? 柳息风还未表示什么,背对着他们的觉尘就说:“定下来以后也把小李带到你母亲那里去看看,不要只来我这里。” 柳息风应了好。 李惊浊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也把小李带到你母亲那里去看看?也把?也? “觉、觉尘师父是——”李惊浊看看觉尘的背影,又看看柳息风,眼睛睁得老大,语塞半天,怎么也讲不出后面的话。 “息风,你没有告诉他我是谁?”觉尘回过头,先看向柳息风,又看看一脸如临大敌的李惊浊,眼中浮现一点笑意。 柳息风说:“我怕他紧张。” 现在这样就不紧张了吗?等觉尘一转过身,李惊浊就去瞪柳息风:你怎么不早说?还朋友,这算哪门子的朋友?那是你爹!你爹你也敢叫朋友? 柳息风也不回嘴,一张桃花面孔只看着李惊浊笑。 等进了房门,李惊浊当着觉尘的面,便不敢瞪柳息风了,不仅不敢,他连坐椅子都只坐三分之一,腰杆挺得笔直,像是随时准备被问话。即便坐姿已经十足端正,他还总觉得自己手脚位置摆放不得体。 反观柳息风,一进门就讲口干舌燥,到处寻茶具,要讨茶吃。 觉尘拿出茶具,柳息风催促李惊浊泡茶。李惊浊替柳息风泡惯了茶,这便去接水来烧。 觉尘看着李惊浊的背影,说:“上一次信里还没有提到过。” 柳息风说:“定下来还是这几天的事。” 觉尘说:“如何?” 柳息风说:“情深义重。” 觉尘又说:“为人?” 柳息风说:“襟怀坦荡。” 李惊浊打水回来,柳息风也不去帮忙,就让他自己烧水、温杯、洗茶、泡茶。那一套手法做得煞是好看,觉尘看完,再去看柳息风,只见柳息风一脸骄傲之色。 李惊浊泡好了茶,第一杯先要请觉尘吃,可他端着那茶,却不晓得要怎么喊人。叫觉尘师父吧,可觉尘毕竟是柳息风的父亲,叫伯父吧,觉尘又是个出家人。柳息风是人家的儿子,自然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不会因为叫了一声觉尘师父,人家就不当他爹了。但李惊浊担心自己一旦叫了人家一声觉尘师父,从此就从人家儿子的男朋友降级成寺庙游客。 柳息风看着李惊浊端着茶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好笑道:“你在想什么?我们家媳妇进门敬茶也不用下跪。” 李惊浊耳根一红,上前把茶递给觉尘,说:“请。” 觉尘心中了然,接了茶,说:“叫什么都不要紧。” 李惊浊应了是,可是还是不晓得喊什么好。 好在觉尘又问起住宿事宜和下山时间,柳息风讲多住几天,觉尘便请人安排房间与之后的斋饭。 安排妥帖后,柳息风借了笛子,想告辞带李惊浊去外面看景听笛,觉尘却说:“息风先出去,我有几句话同小李讲。” 四十九拾举教 太阳当西了。 觉尘走到一张背窗的竹椅前坐下,整个人穿一身僧衣,像笼在金光里,李惊浊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好像比方才在廊上见时更庄严。这时李惊浊才想起觉尘从前惯于哪些人打交道,不禁就联想到住在医院老干病房的一些领导。 “平时喜欢做什么?”觉尘问。 李惊浊以为觉尘会问他怎么看待和柳息风的关系,或者觉得柳息风如何,要不然就是问他自己和他家里是做什么的,种种答案李惊浊都打好了腹稿,可就是没想到觉尘只简单问一句他喜欢做什么。 “不要紧张。息风的事情我从来不插手。”觉尘看他没讲话,和蔼道,“只是想跟你聊两句。” 李惊浊镇定下来,说:“医院事忙,平时就看看书,现在休假的时候也会画画打拳。” 觉尘说:“学医不轻松。” “其实也还好。”李惊浊不敢抱怨辛苦,反而挑了几件实验室的趣事来讲。 觉尘也讲了几件陈年奇事,虽语气平淡,可寥寥数语便听得李惊浊心中唏嘘感慨。两人聊了一阵,李惊浊被觉尘的风度与言谈所吸引,竟也觉得很自在,拘束放开了,什么都愿意讲。觉尘不问他个人私事,而多与他聊中外古今,问他见解,在他答时并不打断,等他答完也不做点评,只稍将他没想到的地方点拨一二。 谈到尽兴处,李惊浊胆子大起来,便问起柳息风小时候的事。 “你听了,笑他可以,但不要说是我讲的。”觉尘抿了口茶,“他初中给全校的女同学买花,请她们排队跟他牵手,每人牵一次。校长的电话打到我这里,用四个字形容当时的场面:皇帝选妃。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就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喜欢女孩子。” 李惊浊忍不住追问:“那后来呢?” 觉尘放下茶杯,轻描淡写道:“我请人找了点教材,让他搞清楚再回学校。” 李惊浊点点头,两人又讲了一会儿柳息风成年以前的事,李惊浊想起求而不得的底片,便问觉尘手上还有没有柳息风十八岁以前的相片。 觉尘不答反问:“会下棋不会?” 李惊浊说:“只会象棋。” 觉尘拿出一盒椴木象棋来,说:“相片是有,想要,凭本事来拿。” 棋摆好,两人相对而坐,开下。 李惊浊每一步都要冥思苦想,觉尘也不催,只是李惊浊方一落子,他就稳稳执起一枚棋子走下一步,似乎无需考虑。李惊浊沉下心来,尽力不受他影响,定神思量,每一步都竭尽全力走当前最好的一招。 这一局两方兑子兑得惨烈,倒不是二人水平相当,而是觉尘有意不把李惊浊将死,总留余路可走。一盘棋本早可以结束,两人却下了许久。最后李惊浊还余几子时,觉尘便说:“还要下完么?” 李惊浊早已看出败迹,这便坦然认输。 觉尘面上没有笑,眼中却有笑意:“想要相片,明天再来。” 李惊浊应了好,把棋盘收拾干净,合起来。觉尘送李惊浊到门口,说:“这时候桥上有落霞。” 李惊浊以为觉尘是要他去欣赏落霞,便点头讲等下同柳息风一路去看,结果告辞走到门外,却不见柳息风。他正要去寻人,只听见远远一声悠长笛声,有如口哨,山中寂静,一下惊起飞鸟无数。 李惊浊朝笛声来处看去,千丈山崖间吊桥壮阔,将桥上之人衬得很小。这时李惊浊才暗道一句知子莫若父。 就在这一刻,整座山寺好像都被方才那声笛音唤起了,鼓楼忽然响起庄严鼓声,钟楼也以肃穆钟声相和,钟鼓声回荡在山间,仿佛在吞吃天地。立在桥上的柳息风长发纷飞,身后满天落霞,远远地朝回廊上的李惊浊挥了挥笛子。那笛子尾部垂着一根金红穗子,也在霞光中摇晃。 钟鼓声止了,远方飘来淡淡的檀香气。 李惊浊胸中乍起风雨,又骤然静谧。 “聊了很久。”柳息风笑问,“什么感觉?不可怕吧。” “很有意思。”李惊浊说,“还下了一盘棋,以你的相片做彩头。” 两人转过身去看落霞,柳息风说:“你下不过他,所以现在两手空空。” 李惊浊说:“你怎么知道?” 柳息风说:“你看过阿城的《棋王》么?他年轻时就像《棋王》里的王一生,一人同时战好几人,没有敌手。” 李惊浊说:“他像个……怎么讲,传奇。今天以前我是不信听什么人一席话,可以胜读十年书的。” 柳息风笑着调侃:“他要是年轻个二十岁,是不是就没我什么事了?” 李惊浊说:“这玩笑你且在你爹面前开一开试试。” 柳息风说:“你不要看他现在这样,他出家那天不晓得有多少男男女女在寺门口掉眼泪。我叹为观止。” 李惊浊揶揄:“你很羡慕?” 柳息风斜眼看李惊浊:“钓鱼执法。” 李惊浊斜眼回看过去:“是谁先开始钓鱼执法的?我这不过百姓点灯。” 柳息风说:“小李嘴巴越发锋利。” 李惊浊说:“名师高徒。” 两人看着前方,都忍不住唇角上扬。 看完落霞,吃过夜饭,两人散了一阵步,然后回房歇息。到该吃药的时候,李惊浊才发现,这一天他几乎没有想起过HIV的事。 夜里两人躺在一起,风轻轻吹动蚊帐,李惊浊伸手摸了摸蚊帐的纹路,感觉就像在老家时一样。摸了一阵,他忽然说:“我可能不能像你一样,很快带你去见我父母。” 柳息风说:“每个家庭都不一样。” 李惊浊说:“你父亲很开明。即便你和别人不同,即便你在学校闯了祸,他也只让你看教材学习。我父母都是很好的人,可这事如果放在我身上,他们不会这么容易接受。” “看教材学习?”黑暗中,柳息风语带疑惑。 “唔。”李惊浊这才发觉自己把觉尘给卖了,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就是……皇帝选妃的事。” “什么皇帝选妃?”柳息风很快反应过来,懊恼道,“他竟然跟你讲那件事。” 李惊浊想象着那场面,努力忍笑,可是肩膀却忍不住耸动。 柳息风感觉到枕头与被子的抖动,控诉道:“我当时那么惨,你还笑。” 李惊浊索性不忍了,笑出声来,边笑边说:“有什么惨?我如果敢把全校女生的手都摸一遍,肯定要挨打。你只需要看几本教材,还在这里叫苦。” “他跟你讲,他让我看几本教材?”柳息风仿佛听见有人在讲太阳是方的,“那天我刚牵到第十六个女同学的手,就被司机拎回家关在书房。等他晚上回来,搞清楚原因,就叫人把我和一男一女两个充气娃娃关在一起,关了一个月。” 空气寂静了几秒,李惊浊再想起觉尘的面孔,突然胆寒起来。 “柳息风……”李惊浊转过头,脸靠柳息风近了一些,“我是不是不该答应他明天再去下棋?万一下棋下出个——” “下出个充气娃娃来?”柳息风笑起来,“放心,他现在跟以前已经大不一样。自从被关了一个月后,我不肯再住在家里,他可能也觉得当时管我管过了火,加之他自己的一些愧疚,所以没有阻止。我很多年都当他不存在,直到后来他出了事,像是真的不存在了,我才发觉这么多年我当他不存在其实有一个前提:他还是得存在。” 山中夜晚清寂,只有间或几声夏虫之鸣。 柳息风低低的声音渐渐散开了,散到蚊帐外,出了屋子,散进山林间流淌的星河里。 身下的竹席沁得人周身寒凉,李惊浊蓦然间想起了父母的许多事,于是说:“下山以后,我要回去拿手机。久不联系,他们会担心。” 柳息风说:“明天先用寺里的电话报个平安。” 李惊浊想了想,说,“用了寺里的电话,他们会追问前因后果,反而更放不下心。电话还是回去再打。” 之后几日,李惊浊上午帮寺中僧人下地劳作,下午去觉尘那里泡茶聊天下棋,晚上和柳息风散步乘凉。柳息风手腕好些了,就为他吹笛。他夜里失眠,便听柳息风讲话,一直听到睡着。没有时间闲着独处,也便没有时间焦虑心慌。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快要到下山的时候。 已经站在山门前了,李惊浊还是没有赢过觉尘一局。 柳息风笑说:“苦练棋艺,下次再来。” 李惊浊耸耸肩:“也没有别的办法。” 两人正要下山,身后突然有人来唤留步,一回头,只见领他们上山的小和尚手上拿着一只牛皮纸信封。 “觉尘师父讲,这是这么多天为他泡茶的谢礼。” 李惊浊接了信封,见正反两面都没有字,便直接打开。 柳息风凑过来看,说:“我猜是相片。他这几年越发心软,大概还是舍不得为难你。” 李惊浊看向信封口,说:“比你猜的更好。” 柳息风好奇道:“快拿出来。” 李惊浊将信封中的东西取出来,只见是整齐排列在塑封中的两排底片,每排九个,从柳息风的周岁到十八岁,一张也不少。 “没想到他会留着这些。”柳息风看着那些底片,“他其实不止我一个儿子。我离家时质问过他,他在外面有那么多男人女人,凭什么我摸几只手就关我一个月。当时他没有回答我。后来他出家了,跟我通信,在信里讲起我的姓名,说是他一生写照。他给我取名时就预料到了他的后半生,所以希望我莫走他的路。” 李惊浊说:“你的姓名?” 身后山寺中忽起笛声,一听便知有数十年功夫,那笛和柳息风的不同,没有明媚,没有悠扬,也没有怆然,只有一种铁马冰河后的平静。 柳息风回望山门,久久未言,直到两人走至山脚,再也听不见笛声。 到了车上,车又穿过小路,上了大路,群山丢失在尾气后,柳息风才说:“他当时讲起我的姓名,说是……杨柳何曾息风雨。” 良久,李惊浊都在默念着那句话。可是念着念着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柳息风,你父亲或许有诸多身不由己,可你要是借这话去惹风流债——” 柳息风噗嗤笑了出来,低头看了一眼裤裆,意有所指:“医学生的手快得很,是吧。” 李惊浊转头看向窗外,嘴角勾起,说:“你清楚就好。” 柳息风看李惊浊那样子,心里实在喜欢,便毫无顾忌地在李惊浊耳边亲了一口。 李惊浊连忙看一眼反光镜,正好对上司机的眼睛,立马红着脸将柳息风推开,说:“靠这么近,热不热啊。” 柳息风朗声说:“司机师傅空调麻烦调低两度。” 司机师傅声音洪亮道:“好嘞。” 柳息风这便又凑过去,挨着人讲话,吐气如兰,直往李惊浊耳朵眼里钻。车上空间再大也只有那么大,李惊浊躲不过,半个身体全麻了,好不容易等车开到城市中,以充电线坏了为由下车买新线,这才逃过一劫。 及至老屋,两人下车,李惊浊第一件事便是想着给手机充电,好给家里打电话。柳息风在他身后逗他,两人说笑着进门,可没想到方一进堂屋,李惊浊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在抽烟。 那背影从前很高大,现在竟像是变得矮小了一些。 说笑声戛然而止。 李惊浊张了张口,声音像卡在嗓子里:“……爸。” 那背影闻声转过身来,看见了李惊浊,还有李惊浊身后的柳息风。他看着他们,沉着脸抽了口烟,掐灭烟头,丢到还残留着脏污血迹的地板上,然后两步走过去给了李惊浊一个耳光,说:“全家人都在客厅里等你。” 五十拾拐杖 李惊浊有十几年没有挨过打了。他被那一巴掌扇得反应不过来,不知道到底哪一件事值得他父亲动手。 李父打完,隐约有些后悔,可看李惊浊那不知悔改的样子,心中又起了火。他说:“不晓得我为什么打你?还要我跟你汇报事情经过?一个大队,一个镇,一个县,能有多大?都是熟人。救护车闹得左邻右里都晓得了,一清早电话打到你爷爷那里,讲救护车从我们家拉走了人,地上一地的血。我给你打电话,关机。你爷爷奶奶急得饭都吃不下,全家人当天赶到县医院,却找不到你的人,打听了半天才打听出你是跟些什么地痞流氓一起去的医院,又做了什么检查、买了什么药。这几天,你不晓得他们是怎么过的,不晓得有多少人在找你。” 李惊浊想解释,李父却打断道:“不用讲了。讲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意义,我只想听以后。你现在去客厅,讲讲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李惊浊回过头,目光触及了柳息风的嘴唇、鼻子,然后上抬到眼睛。四目相对,李惊浊只能讲一句“等我一下”,其他无法出口的话都存在眼睛里。 柳息风想讲什么,可终于没有讲,想上前去,也终于没有上前。他怕越发激怒了李父,让李惊浊更不好过,也明白了李惊浊的眼神,于是默默地退出了堂屋,立在门前的烈日下等着。这种时候,外人到底只能站在屋外。 李惊浊推开小客厅的门,在门刚开了一条缝时就先看到正对门坐着的母亲。她憔悴得脱了相,瘦得有些撑不起平日穿的衣服。 李惊浊的一声妈还没喊出口,李夫人便站了起来,眼眶湿了。紧接着他祖父祖母都站了起来,他们好像也都佝偻了下去,永远地,和他父亲一样,不可逆地变矮小了。从没有为她自己流过泪的祖母流下了眼泪。那含在眼中未落的泪和落出了眼眶的泪都是烫的,一下把李惊浊给烫醒了。 那是现实,下了山以后就必须要面对的现实。 现实滚滚发烫,还要人伸出双手紧紧去接。 在这种滚烫中,他也真切地认识到了他的错。如果父亲的那一巴掌是因为他的取向、是因为他救人时发生的意外,他一定会不服,可是现在,他理解了那一巴掌,他确实该挨那一巴掌。 “孙孙……”祖母随意抹了抹脸上的泪,颤颤巍巍地过来,苍黄疲惫的脸仰视着他,“锅里还有饭,我热给你吃?” 李惊浊鼻子一酸,不知该如何作答。 离得近了,祖母看清了他脸上的巴掌印,急着问:“谁打你了?” 李夫人也注意到了那尚新的红印。她不用问就知道是谁打的,虽然眼眶还红着,却语气强硬地问李父:“你打他做什么?怪我没给你生个更好的儿子么?” 李父脸色变了几变,眉角、眼角、唇角全都起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皱褶,半晌才叹了口气,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被祖母与母亲护着,李惊浊更觉愧疚,便赶紧认错道歉,再简略讲了中元节的经过。在他讲述的版本里,没有曹森岩找来的原因,也没有惊心动魄的细节,仿佛一切只是因为他救了个病人。他尽量不提到柳息风,也尽量不提到艾滋病这个词,在讲到这些天的失踪时,他解释说是当时发现了病人的血液有问题,有传染的可能,他心情不好,所以去山上散心,本是不想让家里担心,没想到反而让家里担心了这么多天。讲到最后,他为了安长辈的心,还保证吃过药之后就一定不会有事,一切都与从前一样。 祖母听了,低声说着回来就好,没事就好,说着她就想去弄茶水饭食给李惊浊吃,仿佛那就是最大的事。李父原本还要问李惊浊以后的打算,可看见老母亲那仿佛再承受不起什么打击的样子,就实在问不出口了。 “先去洗个澡休息吧,大家都去休息。其他事,”李夫人扫了一眼四周不属于他们家的家具物品,“以后再讲。平安回来最重要,其他事都可以再讲。我去打个电话,讲人找到了。” 两人生活在一起必然有痕迹,李惊浊也不知他和柳息风的事到底被发现到了哪种程度,可既然母亲不想提,现在也确实不是个好时机,他便不准备贸然开口。他又道了一次歉,请几个长辈都去休息,便打算退出去,可手刚拉上门把手,就忽觉膝盖窝一痛。 身后都是家人,这一击李惊浊全无防备,立时膝盖一弯便跪在了地上。他回过头,只见从头到尾一直没有讲话的祖父举着拐杖,抖着嘴唇与胡子,厉声道:“你出息了,把我们全都当傻子?!” 李老太太捶着李老人的胳膊,说:“人都回来了,你还要做什么?没睡足觉在发瞌睡气?去,去,去你自己房里睡觉去——” “我自己房里?”李老人气得拿拐杖的手一个劲地哆嗦,“这屋里哪间房是我自己的?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颤抖的拐杖尖点了点唱片机、绣布灯笼形台灯、丝绒躺椅、地上的书本,“这些东西,哪一样是我自己的?我们李家,都给外姓人鸠占鹊巢了,你们睡得着觉,我睡不着!” 李老太太一边去扶李惊浊一边骂李老人:“别人放点东西放家里怎么了?房子怎么就不是你自己的了?你在家里,收拾过一天屋吗?还不都是我收拾的?” “你敢让他起来试试?!你这个婆娘晓得什么?”李老人多年没有对老伴高过嗓门,这时候却像是从多年的忍让中爆发了,一下把李老太太吓在了原地。 李父想去劝:“爸——” “莫喊我!”李老人一拐杖打在李惊浊背上,“你儿子你不会教,我今天来教!” 李老太太和李夫人想去阻止,可是那一拐杖打下去,挨打的人还没有吭声,李老人自己先嚎哭出了声,那哭声把在场的几人全都吓住了,谁也不敢再拦。 那哭声不是从嘴里、从喉咙里出来的,而是从胸腔里、从肺腑里出来的,那哭声远不止是在哭有外人住到了家里,那是欠了几十年没有哭出来的声音。 李老人年少失怙,来不及哭就得去讨饭给弟妹老娘吃;最小的弟弟眼看也要饿死,来不及哭就得去找个殷实人家送走;没送走的那个弟弟越长越大就是不成家,还跟男人乱搞关系,后来被批斗死了,他仍旧来不及哭就得去接顶着旧社会地主婆名头在石子上跪了一天起不来身的老娘…… 李老人眼看着李惊浊一天天长大,有了出息,以为李家又有了起色,可没想到! 他是耳朵背了,可惜还没有聋,听得见乡亲的议论,他是老眼昏花了,可惜也还没有瞎,看得见房里的变化。 浑浊的泪水爬满了李老人脸上的沟壑,他好像看见自己砌了七十多年的大屋要塌了。他是轻易不去想死的,可他猛然在孙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死亡。他死了,也许他儿子还能活几十年,儿子死了,孙子也能再活几十年,可是孙子死了呢?李家就什么都没了。 老坟长满荒草,再无人记得,祖祖辈辈都成了一缕青烟。 李老人已经看见了,李家大屋就要塌,要是他已经死了便管不了,现在他可是还活着,活着还有一口气就要去扶正李家大屋,永远不让它倒了,永远让它立着,不仅要堂堂正正立着,还要立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大。 “孩子啊……”李老人用拐杖在李惊浊脚边点了点,“你爸爸妈妈给你铺了最好走的路,那是一条康庄大道呵,你还不情愿走……我的路要是有你一半好走,我就是每天都给老天爷三百个响头都心甘情愿。爷爷有个弟弟,是你没见过面的叔爷爷,跟你一样年轻的时候选错了路,就给斗死了。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选条好路走,选条容易的路走。”李老人弯下腰,老迈的声音放轻了,像循循善诱,又像是哀求,“答应爷爷,啊?” 李惊浊直直地跪着,眼睛看着地面,不吭气。 李老人举起拐杖,可是没有落到李惊浊背上,而是在自己瘦骨嶙峋的腿上狠狠打了一棍。 李惊浊骇了一跳,立马去抢那拐杖,紧紧握着,不让他爷爷再动。 “惊浊啊……”李老人的泪落到李惊浊握拐杖的手上,“爷爷没有几年好活了,死了以后,你们要是嫌麻烦,就把我一把火烧了,骨灰丢到我爹坟头下面的地里,棺材我也不要了。惊浊,你要是恨爷爷,以后不愿意来扫墓,就要你的儿女来给爷爷磕个头,好不好?”李老人生了皱纹与老年斑的无力手掌包住李惊浊光洁而有力的手,央求道,“你答应爷爷,啊?” 五十一拾路途 柳息风在窗外听见李老人的声音,不知李惊浊要怎样作答。中国人向来是视对个人幸福的自由追求为一种自私的,李老人话都讲到了这个份上,李惊浊如若不应,今天只怕收不了场。夏季的热风吹得人心发躁,柳息风捡起几块石头,在门前的水塘中打了几个水漂,石头在水面跃起好多座小桥,扑通扑通地响个不停,屋里仍没有动静。他其实希望李惊浊暂且答应了李老人,毕竟老人观念难改,硬碰硬不是办法,事情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解决,以后日久天长,慢慢来就是了。可他也清楚,如果李惊浊真对李老人施了缓兵之计,他未必就不会失望。 这时,李惊浊的声音终于响起了,响得艰难,像是扛着一座山在讲话:“我总觉得,如果人人都讲一条路好走,那么那条路总是有点问题。” 柳息风准备再向水面扔出一颗石头的动作一顿,心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条路,我们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有什么问题?”李老人以拐杖重重杵地,弄得地面噔噔直响。 李惊浊其实早就想过路的问题。他很想说,这世界原本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一些人走了其中一条,便会说服自己那条是最好的,是宽阔大路,以增强自己的幸福感。他们要赞美和捍卫他们的路,不免就要贬低和攻击别人的路,其实别人的路,他们自己并没有走过。别的路,最开始的时候也并不那样难走,可是大路上的人要衬出自己的幸福来,就要避免别的路上的人比自己幸福,就要让所有贬低成真,于是他们破坏别人的路,挤压别人的路,给别人的路设置些莫须有的障碍,最终别人的路果真都成了难走的路,只剩下那条康庄大道。 所有康庄大道上的指路人,都不会讲自己走过的路的坏,也不会讲自己没走过的路的好。他们歌颂自己的福,悲悯或痛恨他人自找的苦,殊不知那些苦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这些话,李惊浊在和觉尘聊天时讲过一点,觉尘什么都可以听,什么都可以谈,哪怕并不认为他讲得对。可他不能这样对祖父讲。中国传统家庭并不是讲理的地方,祖父更不是讲理的对象。 在这间屋子里,在这片土地上,只能讲情。而李惊浊并不适应于讲情,因为讲情需要示弱,讲情的本质是胁迫。当人与人之间互相胁迫惯了,竟也就成了一种值得尊重的传统与秩序了。 李惊浊猛然感觉到自己不像这片土地的儿子。或者说,正因为他是这片土地的儿子,他才感觉到了土地下的根和长得太高、离地面太远的枝叶之间的拉扯。 枝叶的那一头,人们高高在上地讲着自由意志与个人选择。 而根的这一头,一位自食其力的老人会因为没有儿子或者孙子便在邻里间抬不起来,而一个无赖,只需要儿孙满堂便可以成为乡亲们羡慕称赞的对象。 一个人,如果是被土地里的根养大的,那么等他的枝叶长得很高很壮,一尘不染,可以窥见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时,再回过头去痛斥根和根所在的土地腐朽落后,是不是太没有良心? 拐杖杵地声和李老人的话还在李惊浊耳边继续响:“这条路,我爸爸,我,你爸爸,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没有我们这样走过来,哪里来的你?!” 没有我们,哪里来的你? 这问题是一步绝杀,杀死了所有不肯做白眼狼的中华儿女。 不准备在家里继续过下去或者不怕把长辈气得突发心梗的孤胆英雄才敢讲“你们生我时也没给过我选择”或者“是你们把我生得喜欢男人”。 李惊浊还要继续过,也不打算把祖父气病,所以只能说:“其实,之所以有我,也是因为我们家有一个人没有走那条好走的路。”他抬起头来,看向李老太太,“奶奶没有走。” 被吓着了的李老太太的眼睛还湿润着,怔怔地站着,不晓得李惊浊在讲什么。 “什么没有走?哪个没有走?”李老人抖着眉毛胡子,气李惊浊的执迷不悟与胡言乱语。 李惊浊说:“小时候过年,我不止一次听见爷爷讲,当年谈婚论嫁时,所有人都不要奶奶嫁进李家来,说是嫁给地主的儿子,要一世受人指点,再没有太平日子过。在那个年代,这是条最难走的路,照理来讲,奶奶也不该选这条路的。” “你——!”李老人气得脸上的皱褶都抖了起来,“这不是一回事,这怎么是一回事?” 李父也皱眉说:“你这是讲的什么话?” “当年李家家徒四壁,不问人借一床被子都结不成婚,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我想问一句——”李惊浊说,“奶奶后悔选了这条路么?” 李老太太是不愿当人面哭的,她叹了一口很重很长的气,像是把胸口的沉积多年的情绪都给排尽了,也把那险些要出口的哽咽给排尽了,才说:“看着你们都长大了,长得又好……现在的日子又那么好过……最不知足的人也讲不出后悔两个字。而且你爷爷当年是个俊秀后生哩,人又聪敏,打一手好算盘,只是出身不好。出身又变不得,改不得,那我们就勤快一点,做变得、改得的事,往后,一点一点的,家里不也就好起来了?” 李老人听了,心里熨帖了点,火气也下来了点,他晓得现在日子好过了,人应该知足,可孙子这事到底是一道高高的坎,他心里就是过不去,所以还是忍不住说着:“不是一回事,我们当年,和惊浊现在,不是一回事。” 李惊浊感觉到祖父的态度已经比方才要松动了,于是又说:“其实也是一回事。五六十年前没有人想到,今天已经没有人在意一个人是不是地主出身,现在可能也没有人想到,以后会有一天,再没有人在意一个人选择跟谁过日子。五六十年前奶奶要说服家里人,去跟个地主的儿子结婚,今天我也要说服家里人……跟个男人在一起。”李惊浊一口气说完,看向李老人,眼睛里全是恳求,“……将心比心,爷爷,地主的儿子是人,现在站在外面大太阳底下的那个,也是人。” 李老人本来听见“跟个男人在一起”这种直白话,耳朵又要受不了,可再一听见后面那句话,一下子便记起自己当年受过的苦来。他最念着过去的事,一念起来情绪就上了头,方才恨极孙子不肯传宗接代,是因为过去的苦,现在突然又理解了一点孙子,也是因为过去的苦。他隔着窗缝瞧了一眼站在外面的背影,这个柳作家,他也是聊过的,是个聊得来的人,长得也漂亮,如果就因为柳作家生来就是个男的,惊浊就不肯要柳作家了,那惊浊跟那些因为他是地主的儿子就不肯嫁给他的姑娘有什么区别?惊浊可是不能做陈世美的哇。李老人感怀了一阵,甚至对柳作家有了一点恻隐之心,可思来想去,又觉得哪里不太对,两件事,怎么就给惊浊讲成同一件事了? “不对。”李老人还没有想明白,但他就是觉得这不是同一件事,“你不要糊弄我——” “你活了这么大岁数,怎么这点事情都看不清楚?”李老太太拉住李老人,苦口婆心道,“我是看得清清楚楚,惊浊是孝顺,才愿意让你管、让你打、让你骂……你以为你真的管得了他?你以为你打得过他?但凡没这么孝顺的,你一棍子下去,人家拍屁股就跑了,一年都看不到人,还管你高兴不高兴?还让你在这里啰嗦?你就是仗着他孝顺,在这里胡搞八搞,早晚有一天要把他给逼得不肯回来了。他现在没病没痛,过得高高兴兴,还有出息,不晓得给你挣了多少脸面……你还求什么?还要什么?不要要那么多,要多了,到头来一个都没有。人死了,就是一把灰,你还晓得哪个来给你磕头哇?在世的时候有好日子不晓得过,尽想些没得用的……” 李老人向来是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他也觉得他的脾气发得大了,也晓得老太太的话没有讲错,可碍于面子和家长尊严,还有心里那个虽然矮了一点、但到底还立着的坎,所以嘴上还念叨着:“他敢不让我管?” 李惊浊忙说不敢,李老人又训了几句便觉得没滋没味起来,说要去睡觉。李老太太恐他再生事端,就赶紧推着他去了卧室。 这下小客厅里只剩下了父母,可李惊浊却没有立即站起来。既然话已经讲开了,他总要等父母表态。 “你别这么看着我。”李父说,“不要指望我今天就可以让他进门来。消化块糍粑还要一个晚上,消化个大活人,没有那么快。你们以后的路,难走得很,你到底有没有点打算?” “别听他的。”李夫人把李惊浊拉起来,“他昨天还跟我讲,只要你可以平安回来,就算你要立即和那个作家拜天地他也愿意。” “我什么时候讲过这样的话?”李父极不自在地拉开门,“屋里太闷了,我去抽根烟。” 李父出去了,李夫人这时才露出心疼忧虑的神色,说:“惊浊,之前得病的事怎么不告诉妈妈?” 李惊浊说:“什么?” “还跟我装傻。”李夫人从包里取出一本病历本,“我在你书房里看到的,重度抑郁,你就是因为这个休学的?你不晓得我这几天,天天担心你想不开——” “已经好了。”李惊浊赶忙说。 李夫人问:“是因为那个作家好的?” 李惊浊看着那本造假来的病历,只好将错就错,点头说:“柳息风。他叫柳息风。” 李夫人想了想,说:“你让他进来吧。” 五十二拾夜饭 李惊浊犹豫了一下,说:“爸他……” 李夫人说:“前几天我和你爸爸看到你在书房放的画,我就跟他讲,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没有让你继续画画。以前还没有觉得,这几天……我总觉得对你不起,没有让你做最喜欢的事。去吧,把小柳叫进来。我不想你去他家的时候被他父母为难,所以我和你爸爸也不会为难他。” 李惊浊说:“其实学医我也高兴。” “你别安慰我。”李夫人拍拍病历本,“学得高兴,会学出这个病来?” 李惊浊说:“现在不是都好了么?” “幸亏。要不然我不晓得还要怎么样后悔。”李夫人突然想起什么,又担忧道,“HIV那个事,你刚才在爷爷奶奶面前的保证的话,其实没有那么有把握,是不是?” 李惊浊说:“妈,人出个门,也没有把握就一定不遇到意外,何必想那种小概率事件?” 李夫人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说:“哪里来那么多意外?一张嘴巴也不会讲点好听的。”她看了一样窗户,又说,“那小柳呢?小柳怎么想的?” 李惊浊说:“他陪着我。” 李夫人说:“他晓得这个事了,也陪着你?” “嗯。他是真的很好。”李惊浊忽而有种王婆卖瓜的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可又忍不住继续卖,“他带我去山上散心,给我做饭,还给我吹笛子……”李惊浊的声音在母亲的目光中低了下去,臊得扭头就跑,“我现在出去叫他。” 李惊浊跑到外面,竟然看见一向不抽烟的柳息风在陪父亲抽烟。 李父抽着烟一言不发,柳息风被呛得不行,嘴上还在搭讪着讲这烟真好。 李惊浊赶紧走过去,把柳息风手上的烟给拿走熄了,说:“不会抽就别抽了。”又对父亲说,“爸,你也把烟戒了吧。我都讲过多少次了。” 李父本来被柳息风讨了根烟要一起抽就不自在,现在李惊浊一来,他看着这两人举手投足这股亲密劲就更不自在,当即便在原地待不住了,一句话没讲,把烟一熄就回了屋。 李惊浊把剩下的一截烟伸到柳息风面前,说:“这烟真好,嗯?” 柳息风一脸嫌弃,又怕李父听见,小声道:“快拿开,熏死我了。” 李惊浊笑他:“为了进我们家门,你也是浑身解数都使尽了。” 柳息风说:“我哪里比得上你?为了让我进门,你真是什么鬼话都讲得出来。” 李惊浊正经道:“我总以为,谈恋爱是个互相学习的过程。你身上长处不多,我找了半天,也就找到会讲鬼话这一样,只好学了。” “只有一样?”柳息风的眉尾和眼尾微微挑了起来,“我的其他,长,处,你不清楚么?” “闭嘴。”李惊浊耳根一红,一脚踢向柳息风。 柳息风大笑着去躲,没想到这一躲,直接掉进了门前的水塘里。 “哎——”李惊浊万万没想到柳息风能掉进水里去,连忙脱了鞋和上衣准备往水里跳。 柳息风狼狈地在水里对李惊浊喊:“别下来!我自己上去。” 李夫人闻声出来,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惊浊尴尬道:“我就踢了他一下……”而且还没踢到。 李夫人说:“你几岁的人了?还打架?我去找条毛巾过来。” 李惊浊把游到岸边的柳息风拉了上来,只见柳息风全身湿透,裤子上和鞋子上还沾满了黏稠的脏泥,湿发贴在脸上身上,整个人就像一只在颜料桶里蘸了几个来回的毛笔头。 李夫人把毛巾递过来,柳息风接过了,习惯性地就有礼道:“谢谢姐姐。”擦了两下头发才突然呆住,觑着李夫人的脸色说,“阿姨?” 李夫人忍不住笑起来,说:“快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等李夫人一走,李惊浊就对柳息风说:“我差点成了你外甥,柳舅舅。” 柳息风说:“失策。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喊过人阿姨。” 到了浴室,李惊浊要走,没想到被柳息风一把给拉了进去。李惊浊低声道:“快放开我,要是让他们看见我们两个人一起进来,不晓得他们要怎么想我们。我才刚把话讲通,你表现好一点,老实规矩一点,好不好?” “这样多刺激……我又不真的做什么。”柳息风不舍得松手,可摸到李惊浊背上被打出来的那条肿痕时,还是放了手,说,“算了。你去衣柜里拿套衣服给我,不要平时穿的,找一套正装出来,让我好好表现一下。” 从前,李惊浊已经觉得柳息风很爱打扮,可今天他突然发现,以前的柳息风也许从未认真打扮过。柳息风对于李惊浊找来的东西挑三拣四,袖扣在哪里?领针和袖扣为什么不相配?我是不是需要两个袖箍?不,我不能在你家长辈面前束粉色的发带,我要深灰色或者纯黑色的发带,还要定型喷雾,你能去拿一下我的礼帽吗? “太夸张了。”李惊浊把所有东西一收,“现在,我拿什么,你穿什么。”说罢,他便去拿了最寻常的白色衬衣、黑色长裤、黑色皮鞋。 柳息风不肯穿,李惊浊说:“你要么穿着这个出来,要么光着出来。” 柳息风极度委屈地穿了那身衣服,可照镜子的时候竟也觉得自己很好看,也就将就穿着那身普通衣服了。他还想折腾自己的头发,李惊浊帮他吹干了,用根黑发带干净利落地绑好就不要他再动,待他再去照镜子,真的就像家长都喜欢的那种朴素清爽的正派男人了。 果然,李父再在厨房里看见正卷起袖子炒菜的柳息风的时候,突然就觉得自在了不少。这么看,也是个好人家的儿子嘛,不是妖魔鬼怪。 柳息风订了食材叫人送来,然后一下午都像个居家好男人似的在厨房里做饭,从下午忙到傍晚,但逢有人要进来帮忙,他都笑着跟人家讲不用。 李夫人悄悄问李惊浊:“平时都是他做饭?” 李惊浊睁眼说瞎话:“当然。” 她看儿子一脸理所当然,又问:“你什么都不做?” 李惊浊故意学着柳息风的姿态,骄矜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外科医生的手金贵得很。” 李夫人埋怨道:“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会体贴人?” 李惊浊说:“妈,你看,以后我在医院里,哪里抽得出时间来做饭?他的时间比较自由,家务事就都让他做吧,我以前也没做过,做不来。” 李夫人说:“有你这样过日子的吗?你这样,谁肯跟你过?” 李惊浊得意道:“他肯啊。” 李夫人说:“他现在肯,就一辈子都肯吗?人家又不是童养媳,人家也是有事业的,你这样不晓得心疼人,要是人家哪天不愿意了,你到哪里哭去?” 李惊浊循循善诱:“妈,你看要不这样,你们多心疼心疼他,让他晓得我们家的好,以后也就舍不得走了。” “好啊。”李夫人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在这里等我。讲了半天,就是怕我们不心疼他。” 李惊浊咧开嘴,憨厚一笑。 夏天天黑晚,堂屋里又都是书,柳息风便把圆桌摆在了屋前的坪里,正好可以看着西偏南方向的落日余晖吃夜饭。 李老人一觉睡到要吃饭时才起床,一出大门便看见大木圆桌上铺了绣纹精细的白底银边青竹桌布,桌布上各色菜肴摆了一大桌,众人已经坐齐,但都没有开动,好像就只等他了。他坐到上首,尝了一口自己的那盅海参汤,只觉又香又浓,恰到好处的一点胡椒味像引子,一下将高汤里的葱香味、香菇味、海参味全引了出来,他刚欲问是谁这么会煲汤,便看见柳息风端着刚做好的最后一道菜从厨房里走出来。 李老人心里还是不舒服,便把勺子放了,一声不响地坐着。 李老太太用胳膊肘撞一下李老人,对大家说:“都吃,都吃,小柳做了一个下午。” 一顿饭下来,倒也平安无事,李老人不时地叹一口气,可饭菜却没有舍得少吃一口,既然吃了人家的,嘴便短了,难听的话也讲不出口。可是他还没有放弃抱重孙的希望,几句话来回来去地讲,总之一定要李惊浊以后从惊澜那里过继一个回来养。 李夫人看一眼柳息风,说:“惊澜哪里又舍得哦?” 柳息风大度地笑笑,说:“惊浊要是有了孩子,我一定当自己的来养。” 李老人这才满意了一点。 李惊浊在桌子底下握上柳息风的手,柳息风翻过手来,在李惊浊的掌心写下两个字:你敢。 李惊浊低头一笑,在柳息风的手心上写:我不敢。 柳息风的手绕到李惊浊的大腿上,写:除非是你生的。 李惊浊把柳息风的手扔开,比了个口型:滚蛋。 五十三拾口罩 两天以后,长辈们返回长沙,柳息风站在屋前目送车子离开,感慨道:“今晚终于不用偷情了。” 同一间屋檐下的偷情格外辛苦,柳息风每天半夜摸黑进李惊浊卧室,狗都睡了他还在给失眠的李惊浊讲故事,早上鸡还没叫他又溜回自己房里,若真是偷情成功倒也罢了,主要是费了一番偷鸡摸狗的工夫,进了被子里做的却尽是些光明正大的事。 夜里辛劳还不算,白天他也不闲着,一日三餐全数包揽不说,还陪李家长辈聊天,并在几位长辈午睡的时候修好了几件老旧的家具(实际上是李惊浊修的),最后临送别时还送了每位长辈一套自己写的未拆封的书(为此他特意打电话问余年他的哪本书更受中老年读者欢迎),以证明他不仅持家贤惠,出去见人也很拿得出手。 “小李,不去给你柳哥哥泡壶茶来?”柳息风对与他并肩而立的李惊浊说。 李惊浊说:“柳舅舅吃哪一种?外甥这就去泡来孝敬您。” 柳息风进屋卧到躺椅上,说:“吃哪一种无所谓,只要送到嘴巴边上来,就是好茶。舅舅一把老骨头,起不来身。” 李惊浊笑着去泡了君山银针来,真像伺候老人那样吹凉了茶,将茶杯送到柳息风嘴边去。柳息风脸皮十分之厚,看一眼那茶杯,目露嫌弃之色,再看一眼李惊浊的嘴唇,眼中的嫌弃立马转为无耻的期待。 李惊浊将茶杯送到自己嘴边,柳息风眼中的期待之色更甚,没想到下一秒李惊浊就两口将茶全倒进了自己肚子里。 柳息风眼巴巴地看着那杯茶没了,郁郁道:“奶奶讲得对,人不可以要太多,要太多了,到头来一样都没有。” 李惊浊明知他那样是装出来的,还是忍不住想应了他。但是李惊浊不能确定自己口腔里没有察觉不到的伤口,所以不敢真嘴对嘴喂茶,而只是用嘴唇轻轻碰了一下柳息风的嘴唇。可哪知这轻轻一下,柳息风就收不住了,刚才还一把老骨头起不来身,现在立即长了副崭新的骨头出来,全身都是用不完的力气和兴致。 李惊浊趁着脑子还算清醒,赶紧把柳息风推开。 柳息风叹了口气,说:“我真的禁欲禁到梦遗。还不如陪你一起吃药。” 李惊浊知道他难受,想了想,说:“要不,我用……手?” 在这方面,柳息风极看不上李惊浊的手:“你的手还比得上我的手吗?” 确实是比不上。李惊浊为了难,正想说那要不你先自己解决一下,柳息风就紧紧地盯住了他的嘴唇,说:“我要这个。” “这个也不安全,万一牙龈出血,或者早期的牙周炎……”李惊浊在柳息风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要不,要不……”李惊浊找出一个套,“这样比较安全。” 柳息风说:“那你等下岂不是一嘴的橡胶味?” 李惊浊红着耳根骂:“你以为你的味道比橡胶好多少?”迎着柳息风带笑的眼睛,李惊浊的耳朵越来越红,越来越烫,“不过我没有做过……这个,要是弄得你不舒服……” 柳息风善解人意道:“大不了我自己动。” 李惊浊的脸一下子爆红起来,说:“你把嘴闭上。” 柳息风果真闭嘴了,两腿张开坐在椅子上,大大方方地等待李惊浊的服务。 李惊浊红着脸过去,柳息风就像个看学生做题的老师一般从上方俯视着李惊浊,也不出言催促,十分耐心。 李惊浊磨蹭了半天,终于用手去解拉链,柳息风咳嗽一声,就像看见学生做错了题,出声暗示一般。李惊浊抬起眼睛看柳息风,柳息风也不讲话,就再看一眼李惊浊的嘴。 拉链发明之初就没有想过要靠人嘴来解,李惊浊在娘胎里长这张嘴也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要用来解拉链。至于解完拉链以后的事,他更是没有想过,乍一实践,水平极差,痛得柳息风直吸凉气。 “要不,”李惊浊退出来,极不好意思地说,“你告诉我怎么做,我按你讲的来。” 柳息风说:“我可以讲话了?” 李惊浊说:“嗯。” 柳息风说:“等一下你还要我闭嘴吗?” 李惊浊说:“……不要了。” 柳息风跟得了尚方宝剑免死金牌似的,说:“来,嘴巴张大一点,牙齿收起来,吃过绿豆冰棒吗?” …… “嘶——不要啃着吃。” …… “用一下你的舌头,那不是摆看的装饰。” …… “往里吞一点,还有大半截晾在外面呢。” …… “做一下吞咽的动作——嘶——算了算了。” …… “对,画圈。哎,看不出你还挺有天赋的。” 李惊浊的脸又涨红起来,眼睛瞪着柳息风,想反驳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唔唔声,口水也控制不住地顺着嘴角滴了下来。 “这么喜欢吃?口水都流出来了。” 李惊浊羞耻万分,可这样的羞耻竟然让他更有感觉了。 柳息风很快就发现了,用脚在李惊浊腿间拨弄了两下,说:“看把你给高兴的。” 李惊浊羞得实在受不了,想要挣扎,却被柳息风按住了后脑。 “不要舍不得吃,又不是吃完就没有了。以后天天有。” 柳息风说天天有,那便真的一日(?)也不肯落下。这么弄了十来天,某一日李惊浊找了块口罩戴上,跟柳息风严正声明:每天持续张嘴时间太长,再这么下去嘴角就要破了。 “主要还是你的水平有待提高。”柳息风宽容地体谅道,“算了,毕竟要可持续发展,改成三天一次如何?” 李惊浊说:“七天。” 柳息风说:“五天。” 李惊浊说:“十天。” 柳息风说:“七天就七天吧。” 五十四拾信纸 除了一开始日日不落、后来改为七天一次的活计,柳息风也没忘给李惊浊找其他事做:逛太平镇、选旧书、挑新鲜水果,租船游洞庭、采菱角、吃第一拨秋蟹,览屈子碑林、拜屈子祠、坐独醒亭…… 那日在饮马塘边,柳息风说:“我记得你讲过,能背《离骚》。这时候背起来最是应景。” 李惊浊当初讲是勉强能背,可真背起那两千来字的诗篇时,却一字不差。 柳息风惊了,李惊浊说:“我感觉,你记文字多是从语言上记,通晓意义,有韵律。我记文字其实是按照每页的排版记,记的是文字的位置。像你那样从一堆诗里挑出一句最应景的,我不会。但是只要是认真看过的文字,你稍微提一下,我一般就能想起来。你要是想,我还能勉强背背你的书,要不要听?” 脸皮稍薄的作家也许会不好意思,柳息风却兴致盎然道:“快背。” 李惊浊背了一章,歇口气,喝点水,柳息风借此空隙抚掌道:“好文章。” 李惊浊一口水呛到,再不肯背那好文章了。 两人走了一阵,从屈子碑林出来,穿过一座门楼,门楼两侧有小商店,商店门口摆出来几张桌子,上面放着几十个撒了姜末、盐、炒黄豆、芝麻、茶叶的小搪瓷杯。 柳息风说:“有姜盐豆子茶。” 李惊浊要了两杯,小贩便提起热水瓶,往里两个杯子里添满了水。柳息风拿起一杯,吹了吹,说:“我听人讲,以前很多爱吃姜盐豆子茶的老人肚子里都容易生蛔虫。”柳息风讲完,便尝了一口茶,惬意道,“这茶里的豆子真香。” 李惊浊正要下口,一听那话便想起学寄生虫学的时候,再看柳息风那一派悠然样子,晓得这人没有安好心,便说:“蛔虫长得像你喜欢吃的圆粉。你见过绦虫吗?长得像你喜欢吃的扁粉。” 柳息风胃里翻涌,脸上仍在微笑:“是么。” “我想起我还有不少照片。”李惊浊去口袋里拿手机,“各种寄生虫的都有,你想看看吗?” 李惊浊打开手机相册,点开“Fa/vorites”,柳息风还没来得及闭眼就不小心看见一张无数扭动的虫子从人脑里钻出来的图,顿时脸就绿了,虽没有真的呕吐出来,可再没有一点胃口送茶水进肚子里。 李惊浊竟然有这样可怕的爱好…… 柳息风强撑着,一个一个音节地念相簿名:“Fa-vo-ri-tes?” “这样每次想给别人看,都可以方便地找到。”李惊浊一脸和善,“你还想看点别的什么吗?” “不用了。”柳息风马上放下搪瓷杯,快步向前走去。 李惊浊追上去,说:“看一眼嘛。” “不看。”柳息风脚步愈发快了。 他脚步再快,也跑不过李惊浊,没几步就被李惊浊追上。眼看逃跑无望,柳息风闭上眼说:“李惊浊你要仔细想清楚你这样的强迫行为将对我们之间的感情造成极具破坏性的伤害。” 李惊浊说:“你看一眼我今晚把口罩摘了。” 柳息风立即睁开眼,说:“照片在哪里?快给我看虫子。” 李惊浊故意把点开相册的动作做得缓慢而刻意,柳息风一脸壮士断腕的悲壮之色。屏幕一晃,凑到柳息风眼前—— 竟然是李惊浊的一张自拍,只有半张脸,李惊浊身后的远处是在躺椅上拿着一根玩具小鱼干逗猫的柳息风。 柳息风惊叹道:“我真好看。” 李惊浊好笑:“只看你自己。” 柳息风说:“猫也可爱。” 李惊浊:“……” 柳息风又说:“躺椅也好。” 李惊浊把手机一收,说:“走吧。” 柳息风说:“我话还没讲完。” 李惊浊斜他一眼,说:“你是不是要说:‘可是都不如你’?” 柳息风说:“你怎么这样想我?我会讲这种既土且油的话么?” 李惊浊说:“那你要讲什么?” 柳息风说:“我只是觉得,你眼睛里的世界真好看。” 李惊浊心里一荡,忍不住看到柳息风眼睛里的最深处去,可嘴上却说:“这种话你也讲得出来,就你最土最油。” “我最土最油?”柳息风非但不恼,反而取笑道,“李惊浊,你瞧瞧你,什么品位?” 李惊浊想反驳,可偏接不上这话,只能认了,他就喜欢最土最油的,品位差就品位差吧,都这样了,还能改吗? 柳息风见他那哑口无言的样子,凑过去,摆一副哄人高兴的面孔,说:“我也给你拍一张,嗯?” “请展现你的品位。”李惊浊递上手机。 柳息风往四周看看,想找个好背景,一回头看见方才穿过的门楼两边有一副黑底金字对联。 屈平辞赋悬日月 楚王台榭空山丘 “写得真好。”李惊浊顺着柳息风的眼神看过去,也看到了那副对联。 “李白的《江上吟》。”柳息风背诵一遍全诗,说,“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我年少时候最喜欢这两句。” “那你现在呢?”李惊浊揶揄,“载妓随波任去留,是吧。” 柳息风不答反问:“那你最喜欢哪一句?”还没等李惊浊回答,他便眼含深意地盯着李惊浊的嘴唇说,“我猜你最喜欢‘玉箫金管’那一句。” 那四个字语气极暧昧,李惊浊耳根一热,抬腿作势向柳息风踢去。就在这一瞬间,柳息风按下了快门。手机屏幕上的李惊浊正好摆了一个利落的踢腿姿势,同时他的耳朵和连接耳朵的一小片皮肤都微微红着,可眼中却又不止羞恼,而有着无穷无尽的欢喜。 柳息风极喜欢这张照片,一拍完就要李惊浊把它设置成手机壁纸。 “这是我的手机。我为什么要每天看我自己?”李惊浊设了柳息风逗猫的那张。 柳息风想了想,说:“要不我也重新开始用手机?” 李惊浊笑说:“就为了设一张壁纸?” 柳息风理所当然道:“这理由还不够么?” 返回的路上两人便去买手机和手机卡,离开手机多年的柳息风缺乏一系列社交账号,便全交给李惊浊包办,李惊浊手机上有什么,就也照原样给他下载安装。 等李惊浊都弄好了,把手机递给他,他看见自己的通讯录里躺着唯一的一个好友:李惊浊。 柳息风立即备注:外甥。 李惊浊一看,也给自己手机里的柳息风备注:老柳。 刚备注完,柳息风就发了条消息过来:把刚才的照片发给我。 李惊浊说:“……我就在你旁边。” 柳息风继续打字:好外甥,快发过来。 李惊浊:…… 李惊浊:[图片] 柳息风存了图片换了壁纸,在回去的路上就一直用手机撩拨李惊浊,他讲话本就大胆,现在打起字来旁人听不到看不见,这下便更无法无天起来。李惊浊看着不断发来的骚话,终于受不了地将“老柳”的消息设置成免打扰。 柳息风把头伸过来,说:“咦,你怎么收不到我的消息?” 李惊浊说:“可能是车上网不好。” 柳息风说:“可是我这里网很好。你快打开看一下。” 李惊浊说:“没收到消息,打开看也没用啊。” 柳息风说:“那,要不我直接讲给你听?” “不不不。”李惊浊赶紧打开手机,“哎,不晓得怎么回事,现在又收到了欸。” 老柳一路淫词艳语,李惊浊感觉像是熬了半年,车才到了家门口。他们下车时,正好碰到邮递员过来送信。 邮递员和柳息风已经相熟,把信给了柳息风,说:“又是余先生寄来的。” 李惊浊看见信封寄件人处余年的名字,说:“以后你都可以跟他用手机联系了。方便不少。” 柳息风说:“嗯。” 李惊浊估计他要处理信件,便先去洗澡。 两个人从外面回来,都是一身热汗,等李惊浊洗完出来,柳息风便也去了浴室。 李惊浊边走边擦头发,忽然看见垃圾桶里有一张信封,他想起余年以前那句“柳息风要是把我寄过去的信丢进垃圾桶,你帮我捡出来放他桌上”,心道莫不是柳息风又从信封上取了邮票下来就把信扔了? 李惊浊把信封从垃圾桶里拿出来,发现是个空信封,可拿起来的一刹那他看见信封底下还有撕掉的信纸。 本来他是不会将那些信纸拿出来看的,可就是那一眼,他看见了碎信纸上的几个字:李惊浊家的原型。 信纸上的字入眼的一瞬间,李惊浊怀疑是自己看错了,他把那片信纸拿出来,确认了真的是那几个字,心下蓦地生出一种不太好的感觉。他犹豫了一会儿,把所有信纸全部捡了出来,信纸只有一页,没用多久他就拼出了全貌—— 余年不建议柳息风将《太平镇》一稿作废,就算这一稿中有太多李家的真实往事,也可以再做修改与调整以保护原型隐私,或者征得李家人同意。 可是…… 李惊浊看着那页信纸,可是柳息风明明讲过,自曹森岚以后,他就再没有用过别人的故事,难道…… “你在做什么?”柳息风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五十五拾宝石 李惊浊回过头,柳息风看见了那些拼好的碎信纸。 “你有翻垃圾桶的爱好?”柳息风眼神闪了一下,脸色却并无变化,口气轻松,像在开玩笑。 李惊浊没有作声。 先道歉。李惊浊告诫自己,应该先道歉,无论如何他都不该不经允许就去看柳息风的信,所有疑问都该等柳息风洗完澡出来再问,就算这一刻他有如在蜜罐里泡得晕乎乎时突然挨了一刀。 一刀下去就清醒了。清醒的人应该听从理智的吩咐去道歉。 “对不起。”李惊浊说,“我以为你又没看就直接把信扔了,所以……我不是故意去翻垃圾桶的。” 柳息风叹了口气,走过去搂住李惊浊,说:“你这个架势,一句话就先把调子给定了。你先承认错误,然后就好开始讲道理、质问我、要我也承认错误。今天我们之间就只有是非对错,没有别的了,是不是?” 虽然两人之间不可能没有别的,但李惊浊的处理方案确实被柳息风说中了。可现在两人的身体挨得这么近,激素作祟,根本无法用理智解决问题,于是李惊浊把柳息风推开,说:“我们好好谈谈。” 柳息风说:“非要把我推开,才能谈?” “你明知道你一靠过来我吸两口气就要上头。”李惊浊有点恼火,“那还怎么谈?你讲什么就是什么,连我都想站在你那一边。” “我们本来就是上头关系,你非要剥开这层关系讲道理。”柳息风说,“李惊浊,剥开这层关系,我们根本没有什么好讲的。” “你看着这个。”李惊浊指了指信纸上的字,“你告诉我,真的没有什么好讲的?我讲过,你以前是什么样子我都接受,但是你要跟我讲真话。谁跟我讲,记录别人讲过的话、发生过的事都是为了避免用在自己的小说里?你跟我讲这话的时候不是多久以前,就在上个月,在城南大厦。那时候我们都已经……在一起了。都……那个时候了,你还在骗我?” 李惊浊期望得到柳息风的反驳,可是柳息风没有反驳。 柳息风一句话都没有讲。 “你跟我讲的话,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李惊浊失望透顶,“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你还要我问你这种问题?你——”他蓦然想起七月十四那晚柳息风说要给余年写信,要大改小说第一部,那时候他们才刚确认关系一天,难道直到他们在一起,柳息风都…… 李惊浊不愿意往下想,但他更不愿意自欺欺人。 在他们认识以前,柳息风就已经开始着手写《太平镇》,柳息风把一稿寄出去的时候,他已经为柳息风讲了很多故事、为柳息风画了无数童年与少年时在老家的记忆,而对于寄出去的稿件的内容,柳息风只字不提。 这么多天,柳息风有无数机会坦白,可是没有,柳息风没有坦白过一个字。 李惊浊心中五味杂陈,不晓得什么滋味,只觉得柳息风陌生。已经有了曹森岚的悲剧,柳息风竟然还继续做着相同的事…… 那么柳息风的愧疚,还算是真的么? 那么十年不放的亡魂,岂不成了虚伪和讽刺? 如果写《禁止说话》,是为了文学救人的使命,那么写《太平镇》又是为了什么? 不是年少的热血与冲动,也没有一个曹森岚再让他揭发些什么,不过,即便是所谓年少热血与曹森岚的面貌、话语,也全是柳息风的一面之词。 语言可以重建一个故事,语言也可以重建一个人。 柳息风是语言高手。 这下,李惊浊是真的不敢往下再想了。因为他猛然发现,他对柳息风的所有了解,几乎都来自柳息风本人,而且是柳息风本人的嘴巴。除了柳息风,就只剩下余年和觉尘,可觉尘讲的都是柳息风十四岁离家以前的事,而余年……余年留下的全是警告:你少给他讲故事。讲多了,要出事的。 兜了一大圈,最后又绕回了原地。 就像处理完数据后突然发现获得数据的实验方法有误一般,李惊浊不得不把自己对柳息风的所有了解给推翻。当柳息风的言辞不再可信时,李惊浊对柳息风又变回了一无所知。 就连初见的那个夜晚,也成了处心积虑与别有目的。 “柳息风,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晚,你到底是来借蜡烛,还是来借故事?”李惊浊问。 柳息风的喉头动了一下,却没有开口。 李惊浊看柳息风的眼神渐渐陌生、疏离,让柳息风想起梦里那只差点被他摘掉红宝石眼睛的兔子。原来已经摘下来的眼睛,是还不回去的,就算他再怎么想还也做不到。 “李惊浊……”柳息风动作极凶狠地抱住了李惊浊,不断地在他的唇边与耳畔亲吻,“别推开我。” 柳息风的香味。柳息风的拥抱。柳息风的亲吻。柳息风的低语。 李惊浊发现自己真的太眷恋柳息风的身体,他明知柳息风就是在诱惑他,让他晕头转向,不辨是非,可他还是舍不得推开。他又舍不得,又愤怒。他因为舍不得,所以更愤怒。 “柳息风,你就会用这招,嗯?”李惊浊用力地握着柳息风的手臂,用力到掐出了印子,恶狠狠地问,“你这张嘴巴,怎么不继续编了?” 柳息风亲吻的动作一顿,说:“我继续编,你还信么?” 还信么?应该是不信了。 柳息风在李惊浊的颈边继续亲吻,边吻边说:“你问的那些问题,我不讲,你心里也有答案了,不是么?” 都这个时候了,吻落到皮肤上的感觉,竟然还那么好。 竟然还那么好……李惊浊简直痛恨这种感觉,明明心里已经觉得两人变得陌生疏远了,可身体还是该死的熟悉、该死的亲密。 “柳息风……”李惊浊绝望地说,“你早就吃准我拿你没办法了,是不是?你根本有恃无恐,你这个……浑蛋。” “我是,我是……”柳息风轻吻李惊浊的眼睛,“可是,浑蛋也想做你这双眼睛里的好人。” 李惊浊忽然觉得鼻尖一凉。 一滴水打在他的鼻尖,再落到唇上,他舔了一下嘴唇,是咸的。 五十六拾列车 李惊浊去看柳息风的眼睛,柳息风却别开了脸。 只有一瞬间难以捕捉的泪光闪了一下。 “你哭了?”李惊浊手足无措起来,可下一秒,他心里却生了疑窦:这眼泪,是真的还是假的? 连李惊浊自己都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他沮丧地想,他对柳息风的怀疑竟然已经深到了这个地步。 柳息风抱紧了李惊浊,将两人的脸错开,让李惊浊看不见他的表情,闷声说了句:“……没有。” 李惊浊听着柳息风不平稳的呼吸声,心里一阵酸楚,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两人都沉默着,直到桌子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我去接个电话。”李惊浊说。 柳息风应了一声。 “你先把我放开,我才能去。”李惊浊说。 “不放。”柳息风说。 于是两人就像连体婴儿一样一起挪到桌子边。李惊浊一看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赶紧接了起来:“郑老师。” “惊浊,你还没返校?不是说这个月吗?医院人手不够,快回来。” 李惊浊想起上个月决定返校时给导师发的邮件,赶忙道:“就快了。” “就快了是多久?给我一个准确时间。邮件里不是说最多一个月吗?我已经给你一个月了。” 李惊浊把上个月的意外讲了,说:“我想等做完检查以后。” “这算什么事?我上周也被沾了艾滋病人血液的针扎了一下,不照样上班?只要还能动,明天早上就到医院报到。” 电话断了。 熟悉的对话,熟悉的生活。 李惊浊按了一下太阳穴,对柳息风说:“我得订票回学校。” “……什么时候?”柳息风低声问。 “……你听到了。手机也在你耳朵边上。”李惊浊顿了一下,才说,“我现在就要收拾行李,查一下今晚或者明早的航班。从这里到机场还要几个小时。” 柳息风静默了一会儿,说:“你去收拾东西。我来查航班。” 李惊浊悄无声息地摸了摸柳息风的长发,轻声说:“你这样,我没办法收拾。” “就一下。”柳息风吻了吻李惊浊的耳尖,“再抱一分钟……我知道,这次你要走,我留不住你。” 一分钟已经足够长。 可以落下许多个吻。可以低语许多次我爱你。 我爱你。 柳息风在心里默默地说:我爱你。可是我现在告诉你,你一定不信。 一开始,我也不信。 我不知道我会爱你。 如果我早知道我会这么爱你,那我一定会先将身上积攒了半生的灰尘抖落下来,将皮囊下的肮脏角落翻过来洗个干净,将每一寸烂掉的骨头都拿到阳光底下去晒一晒。 如果我早知道我会这么爱你,我一定会捧着一颗如你一般的赤子之心,去与你相遇。 柳息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最后再感觉了一下李惊浊的体温,然后缓缓地松开了手臂。 …… 李惊浊回来的时候没有带多少东西,走的时候也没什么可收的,带回来的书都看完了,也就留在老家不带走了,收来收去,最后不过收了一些做了笔记的文献进行李箱。其他许多值得妥善保存的东西,比如柳息风做旧的画卷、雕刻的印章和竹杯,比如小云老板送的蜻蜓,他都小心地收进了自己卧室带锁的柜子里。 柳息风拿着手机过来,说:“没有合适的机票。” 李惊浊“嗯”了一声,拿起手机,说:“我再看看。” 柳息风感觉到嘴里和心里的苦味:“订个票而已,你都不信我?” 李惊浊正要打开订票软件的手指停了一下,说:“……我看看火车票。” “我看过了。”柳息风说,“最合适的是今晚出发明早到的卧铺,可以么?” 李惊浊放下手机,说:“嗯。谢谢。” 柳息风被那声谢谢刺了一下,却没有表现出来,他默默地出去,再进来的时候拿来一个箱子,对李惊浊说:“这些,你能一起带去看么?有点重。” 李惊浊看一眼箱子里堆得老高的纸,说:“你写的东西?” “嗯。”柳息风说,“从今年春天住到这里来开始,到现在为止的所有笔记,还有《太平镇》的全部手稿。”说完,又补了一句,“它们不会骗人。” 李惊浊应了一声,把那些纸仔细包好,也放进行李箱里,然后问:“几点的火车?” “八点过十分。”柳息风说,“火车站近,还有时间。” 李惊浊说:“嗯。” 柳息风低着头站了一会儿,朝李惊浊伸出手,说:“我们去走走,嗯?” 李惊浊还没有来得及思考,身体就习惯性地把手交了出去。十指相扣的感觉还是那么好,好得让人不想放开。 柳息风一只手牵着李惊浊穿过大门,另一只手举起来拨了一下门前大红灯笼垂下的金黄丝绦,说:“真喜庆。过年的时候都不用再挂一次了。” 李惊浊转过头,柳息风的眼睛里被灯笼映出一汪幽深的红色。 “我们的猫喜欢挠书房的窗户。”柳息风笑了笑,“有一次我抓着它的爪子和窗户上的梅花比对了一下。” 李惊浊也低笑了一下,说:“结果怎么样?” 柳息风说:“无罪释放。” 两人继续往东走,柳息风说:“其实我们还了那几桶鱼之后,我去王四爹家吃过一顿鱼。我怕不去吃,他们再送别的东西来。但我又怕你骂我人品不端,所以吃完鱼之后在他们的麻将馆打了半天麻将,好不容易才输了两百块钱给二毛他们。” 李惊浊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笑完又微微叹了口气。 经过两人接过吻的那条窄巷,柳息风说:“要不要进去回味一下?” 李惊浊说:“……算了。往回走吧。” 柳息风说:“……也好。去看看你种的东西。” 两人打道往西。 西边田里的菜全都死了,因为中元节后他们离开的那些天,地里没人浇水。藤架上未长成的小丝瓜也被晒成了丝瓜干,瘪得像一块块鞋垫。 李惊浊觉得可惜,他本来想做丝瓜汤给柳息风吃,在他的记忆里,这片地里养出来的丝瓜总是清甜的。 柳息风看出他那点遗憾,就说:“等它们落下来,肥沃了土地,明年又可以种新的。” 李惊浊明知明年不会再有时间回来种丝瓜了,可还是点了点头。 柳息风望着田里的泥水,忽然想到什么,说:“我去去就来。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李惊浊听了,笑起来,捧腹大笑,好像第一次听见这个玩笑,可是他笑着笑着,就发觉柳息风的背影与田野都渐渐模糊了起来,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已经是满脸的泪。 过了许久,李惊浊脸上的泪都干了,柳息风才回来。 还是一脚的泥,身后却没有跟着牛。 “不晓得为什么,今天找不到牛。”柳息风眼含歉意地笑了一下。 “没关系。也不是一定要骑。”李惊浊看了一眼手表,“我该出发了,再晚就要赶不上车了。” “……好。”柳息风说,“我送你到火车站。” 李惊浊回去拿了箱子,柳息风多拿了一件外套,说:“北京的天已经凉了。” 李惊浊说:“我宿舍有衣服。” 柳息风说:“路上怎么办?” 李惊浊便没有再多言。 斑驳褪色的对开朱红木门缓缓合上,把屋顶瓦片间漏下的天光关在了门内,就像今年夏天刚来时那一幕的倒序放映。 柳息风提前叫的车也已经到了,一路颠簸到了太平镇。 柳息风看见车窗外“文武泰拳”的招牌,说:“我还没看过你打拳。” 李惊浊说:“我在里面被打得太惨,你还是不要看。你只要记得我平时的潇洒身姿就好。” 柳息风笑了笑,低低应道:“……好。” 车开到太平文房,李惊浊说:“我下去打个招呼。” 柳息风点点头,说:“我就不去了,你帮我道声谢。” 等李惊浊进了太平文房,柳息风就去小乔粉店买麻辣牛肉,要周郎切好,还要一份米粉,一份牛肉汤,粉和汤分开,好让李惊浊路上吃。 周郎边切牛肉边说:“风兄好久不来,听人讲是回家讨了媳妇。我原本还不信,今天一看,确实像是成了家的人,稳重不少哇。” 柳息风说:“周郎听谁讲的?” “大家都这样讲。”周郎把切好的牛肉包起来,并着汤、粉一起拎给柳息风,压低声音说,“怕老婆也没有什么,总比没得老婆好,是吧。” 柳息风说:“周郎讲话在理。” 周郎说:“都是经验教训。” 柳息风笑笑,又去施姐那里买蒸好的点心。 施姐打量着柳息风,说:“成了家的人就是不一样,也不像花蝴蝶了。啧啧,那位小帅哥讲的时候我还不肯信。” “哪位小帅哥?”柳息风虽问了一句,可心里已经有数了。 施姐说:“就是和你一起吃过早点的小帅哥,后来又来打包小钵子蒸菜,高高大大的,又精神又漂亮。” “是啊,又精神又漂亮。”柳息风朝太平文房的方向看去。 李惊浊已经从太平文房里出来了,小云老板送他到门口。 “身体第一。悬壶济世一百年。”小云老板说。 李惊浊点点头。 小云老板又问:“真的没跟人吵架?” 李惊浊说:“这个问题你刚才问过了。” 小云老板说:“可你刚才不回答我,尽讲些颜料矿石。” 李惊浊说:“……算不上吵架。” 小云老板说:“年轻气盛,吵架也难免。相互喜欢已经不容易,走到一起更是可贵,只要不是原则问题,就不要轻易讲分手。” 李惊浊说:“……嗯。” 小云老板看他的神情,说:“不会是原则问题吧?” 李惊浊说:“我要走了,再讲下去就要误车。” “去吧。”小云老板看见提着大小吃食的柳息风从远处走来,又笑着对李惊浊说,“我不等你了。” 李惊浊一愣,然后笑起来,说:“好。” 小云老板说:“所以有话要好好讲,日子要好好过,不要难过伤心,不要来找我解剖牛蛙。找我也要是因为高兴。” 柳息风走近了,小云老板朝他颔一下首,便转身回了文房。 …… 车从太平镇开到火车站很快。 柳息风要李惊浊原地等着,自己去取票回来。 “你的。”柳息风说。 李惊浊看见柳息风手上还有一张火车票,柳息风解释说:“要不没办法送你进站。走吧,进去。” 柳息风陪李惊浊找到软卧的包厢,把东西都安置好。 “这一间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李惊浊说,“今晚可以睡个好觉。” 柳息风心说:那当然,因为我买了四张票。 “那我走了,东西记得吃。”列车快要发车了,柳息风说。 李惊浊点点头,说:“肯定记得。” 柳息风犹豫了一下,解下头上那根暗红色绣荷花发带,说:“要不要?” 李惊浊摇了摇头。 等柳息风走了,李惊浊关上包厢门,躺到床上,先从口袋里摸出装了十八张底片的信封,又从口袋底部拿出了一条天蓝色银纹发带。 他举起发带,让发带在鼻子上方悠悠地晃着。 隐隐约约有笛声传来,吹着一首耳熟的曲。 东升的白月悬在窗外,又圆又亮。 五十七拾共枕 火车开始北上。 包厢外响起敲门声。李惊浊问:“什么事?” “啤酒饮料矿泉水,瓜子花生八宝粥。” “不用——”李惊浊突然觉得那声音不对劲,心像被什么东西拨了一下,立即翻身下床去开门。 门一开,只见柳息风立在外面。 “你怎么没下车?”李惊浊问。 “下去又上来了。等发车了才敢过来,怕你赶我下车。”柳息风靠在门边,看着李惊浊,“我答应过要陪你去北京。答应你的事,我要做到。” 李惊浊说:“你也讲过只送我到火车站。” 柳息风说:“北京火车站。” 李惊浊说:“你这个人……” 柳息风说:“你总不至于狠心到要我现在跳车。” 李惊浊说:“……进来吧。” 门刚关上,柳息风就从后面圈住李惊浊的腰,把李惊浊带到床上。床很窄,两人侧卧着,一前一后,叠在一起。 “把你送去学校,我再回去处理事情。都处理完了,我就来找你。”柳息风吻了一下李惊浊的耳朵。 “我又不是没有一个人回过学校,何必这样费工夫……”李惊浊想到长辈在的那些天柳息风也是每夜大费周章跑来陪他睡觉,心里便清楚了,“你……是怕我睡不着?” “有一点担心。只有一点。我知道你能照顾好自己。”柳息风的声音很低,像送给摇晃车厢的晚安曲,“我知道,我不在你身边,你能过好,我也能过好。可我……还是觉得我应该在你身边。” 浓黑的树影倒行远去,李惊浊看着窗外,火车开得很快,却怎么都无法将月亮抛在身后。 “刚才你下车的时候,我觉得这段假期就像一个梦。”李惊浊摸到柳息风环在他腰上的手,“现在才感觉是真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柳息风与李惊浊十指交缠,“你有很多怀疑,你怀疑我的目的,怀疑我的感情,怀疑我讲过的话,怀疑我们一起经历过的所有事情……但是至少现在,你没办法怀疑我的人。我抱着你,这总不是假的。” 李惊浊“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柳息风喊:“李惊浊。” 李惊浊说:“嗯?” 柳息风说:“被人死皮赖脸地跟着,辛苦吗?” 李惊浊无声地笑了一下,说:“还行吧。” 车厢里安静了一阵,柳息风又喊:“李惊浊。” 李惊浊说:“嗯?” 柳息风说:“人生了病,在接受治疗以后,身体可以完全复原么?” 李惊浊说:“就算不生病,人类的身体也在向一个不可逆的方向走,不可能回到最初的样子。” 柳息风听了,没有讲话。 李惊浊在柳息风的臂弯中转过身,看着那双纯黑色的眼睛,说:“但是你不要瞎类比,我们之间……不是那样。我已经想过了。我们会过一段比以前难一点的生活,我们会努力把倒掉的东西重新建起来,它不会和以前一样,但它也不会比以前差,它会很好,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期待。” “我以为,你至少会给我一点……惩罚什么的。”柳息风收紧了手臂。 “比如?”李惊浊问。 “让我跪下跟你道歉,念检讨,写保证书,之类的。”柳息风说。 李惊浊眼里浮现一点笑意,说:“还有呢?” 柳息风说:“打我一顿,或者不理我。” 李惊浊说:“还有没有?” 柳息风说:“……从此再不见我。” 李惊浊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不觉得这是在惩罚我?”他拍拍柳息风的手臂,说,“起来吃东西吧,你也没吃晚饭。” 吃过饭,洗漱好,李惊浊拿出柳息风的笔记来看,柳息风有些紧张地坐在一边,说:“我怕你随时要赶我出去。” “不至于。”李惊浊说完,认真看了起来,看了几页,深呼吸了一下,继续往下看,又看了几页,他抬起眼来,看着柳息风说,“你先出去。” 柳息风没敢作声,立即去门外站岗。 他在门外站了近两个小时,终于忍不住用手机给李惊浊发了一条消息:你看到哪里了?要不今天先睡觉,你明天还要工作。 李惊浊没有回。 柳息风悄悄开了一点门,偷偷往里看,只见李惊浊握着纸的手气得发抖。柳息风想要说点什么,李惊浊看见了他,面无表情地说:“出去。” 柳息风不肯再出去,他想去抱一下李惊浊。可刚走过去,李惊浊就把手上的纸张劈头盖脸地扔到了他头上。 “两个月正好让你把小说写完?这就是你讲的两月之约?”李惊浊指一下门口,“滚。” “我不滚。”柳息风把掉在地上的纸一张张捡起来。 李惊浊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平复胸腔里的怒火。 柳息风默默从身后环住李惊浊的腰。 “先睡觉好不好?”许久,柳息风才说。 李惊浊也终于平静了下来,“嗯”一声,去拿睡衣,想换,可却觉得别扭,于是对柳息风说:“你转过去一下。” 柳息风一愣,说:“早都……见过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李惊浊也觉得自己这样很小气,就像在故意为难对方,可他是真的感觉不舒服,他们现在没有亲密到可以自然而然地向对方袒露身体,他心理上过不去,“要不我去洗手间换。” 柳息风闭了闭眼,然后对李惊浊扯出一个笑,说:“我出去。” 李惊浊换完睡衣,去门口喊柳息风。 两人还是卧在一张床上,向北的月色越来越寒凉。 “柳息风。”李惊浊突然问,“这十年,你真的愧疚过吗?” “……愧疚过。一直愧疚。”柳息风沉默了很久,久到贴着李惊浊后背的胸膛跳动的节拍乱了,数不清了,“一边愧疚,一边继续。一边忏悔,一边得意。一边写光鲜的作品,一边过龌龊的生活。一边痛苦,一边兴奋。真的,我觉得很兴奋。” “你这样,是为了什么?”李惊浊说,“这样过得不难受么?” “李惊浊。”柳息风低唤。 “嗯?” “你明不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好。”柳息风的声音低得像哄人入睡的童谣,“有些人活得像人,有些人活得没那么像人。有些人就是随便活活。世界上有爱、理想、生命这些词,但也有别的词,不可能所有人想到达的地方都一样。我为了什么……可能就是为了故事,故事就是目的,故事本身就是意义。人生来就要被剥夺,爱人、理想、生命,没有一个例外,只有故事可以一直讲下去。 “我不想让那些故事消失。就像你没办法控制自己地去抢救胸口插刀的人,我也无法自控地去记录那些故事,再把它们变成不同的样子。 “故事是最有生命力的东西,比生命还要有生命力。 “我真的是这样想的。 “李惊浊……你是不是又要骂我浑蛋了?” 李惊浊的回答是一串均匀的呼吸声。 “你睡着了?”柳息风用更轻的声音问。 “……唔。”李惊浊下意识地往柳息风怀里缩了缩,迷迷糊糊地回答,“明早……一起……看日出。” 柳息风拉了拉被角,把李惊浊的肩膀盖上。 清晨六点不到,火车经停邯郸。 窗外还是一片黑暗。 李惊浊半醒了,想去看时间,刚偏了一下头,柳息风就低声问:“醒了?再睡两个小时。” “……嗯。”李惊浊的声音带着睡意,“不看日出么?” “看什么日出?快睡觉。”柳息风轻声说,“日出还有一辈子可看。” 五十八拾树苗 李惊浊在医院忙了一天,要下班的时候看一眼手机,才发现有柳息风的消息:我接你下班。看到给我电话。 李惊浊打电话过去,说:“你不是早上才坐飞机走吗?” “下午又飞回来了。”柳息风说,“我在医院停车场。要开到门口来吗?” 李惊浊边脱白大褂边说:“门口不好停车,我来找你。” 柳息风想到什么,又不敢把期待表现得太明显,于是用一种平淡地口气问:“我能看到你穿白大褂的样子么?” “不能。”李惊浊拒绝道,“我不在非上班时间穿白大褂。不穿这身衣服,下楼两分钟,穿了这身衣服,今天晚上都下不来。等我,两分钟。” 柳息风报了停车位号,果然两分钟后车窗就被敲了一下。 “我来开吧。”李惊浊说,“连飞两趟不累么?” 柳息风说:“你上了一天班还这么精神。不要跟我争,乖乖去副驾驶。晚上我们先去吃铁板烧,然后去看个话剧,再回家睡觉,怎么样?” 李惊浊:“……” “下车下车。”李惊浊比了个下车的手势,“都别开了。” 柳息风说:“怎么了?铁板烧,话剧,回家睡觉,哪一样你不喜欢?” 李惊浊说:“……行了快下来跟我去食堂吃个饭算了,我晚上还要去实验室。” 柳息风下车,说:“你们医院怎么不遵守劳动法呢?” 李惊浊接口说:“我怎么就不是皇帝呢?” 柳息风:“……” 快到食堂了,李惊浊嘱咐:“可能遇到老师同学,你别乱来。” 柳息风说:“我能做什么?我可是你舅舅。” 李惊浊笑骂:“滚蛋。” 柳息风停下脚步,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李惊浊的笑容。 李惊浊说:“看什么?快进去。” 柳息风说:“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李惊浊说:“什么事?” 柳息风说:“……没事。进去吧。” 李惊浊作势要踢人:“快讲。” 柳息风说:“看你这么高兴……我都以为我没做过那些浑蛋事。” “一天,只要一天。”李惊浊低下头,鞋子随意地在地上画了两下,“你站到医院里,看着那些生离死别,就会觉得只要还能见到,就没有什么值得不高兴的。你这么辛苦跑来跑去就为了陪我吃个晚饭睡个觉,我为什么要不高兴?” “那,”柳息风试探道,“等你继续看我的记录的时候——” 李惊浊斩钉截铁地打断道:“还是会发火。” 柳息风极其真诚地附和道:“应该的。” 一顿晚饭吃得很快,李惊浊来不及休息太久就去了实验室,等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多。 柳息风陪他去以前的寝室拿了东西,再开车回住处。 两人相拥而眠,第二日早晨一起吃过早饭,柳息风把李惊浊送去医院,然后自己再飞回去继续处理没处理完的事情。 这样两头跑的生活持续了一周。 这一周里,李惊浊每天晚上回来都会觉得家里有了不同。对,家。他甚至不清楚,到底是在哪一天,他在心里就突然把柳息风的这栋房子称为家了。 第一天回来的时候,这栋房子里空荡荡的,想喝杯热水都没东西烧。 第二天晚上,餐桌上就有了一块温暖的米色桌布和一篮子小木槿;厨房里也有了称手的茶具和他喜欢的茶叶;书桌上则摆了羊毛毡、宣纸、毛笔、墨、颜料、碟子、笔架等物品,他以前的画的画也被装裱好放到了架子上;一楼的一整面墙里全都塞满了书,墙下铺了厚地毯。睡觉之前柳息风就坐在地毯上看书,他枕在柳息风大腿上看记录,因为回家太晚,所以没看几页就睡着了。 第三天晚上,柳息风带他去阳台,兴致勃勃地给他指了指几排放了不同盆子的木架,告诉他哪盆里种了草莓,哪盆里将来会有小番茄,哪盆里又会结出一大颗层层叠叠的生菜。他坐在这些还没长出来的植物面前,继续看柳息风的笔记。 就在晚风和泥土的味道里,他终于读到了笔记里柳息风喜欢他的那一页。 跋山涉水,柳暗花明。 第四天晚上,他发现家门口的院子里挖了一口小池塘,里面还没有蓄水。柳息风从车上卸下一棵柳树苗,要跟他一起亲手种在门前。 第五天晚上他到家的时候,他们的猫已经蹲在沙发上,对着弹簧不锈钢充电线蠢蠢欲动。一个回合后,充电线胜。 第六天晚上他既不用去医院也不用去实验室,柳息风接他回家吃饭,讲亲自空运了几斤麻辣牛肉和新鲜米粉,今晚做麻辣牛肉粉吃。灶台边摆了大红双喜底的碗,两只。牛肉热了,粉下好,柳息风欲做溏心蛋,被他训了一顿,改做虎皮蛋。 第七天晚上,他终于把所有笔记全数读完。 夜里下了一场大雨,风吹得远处的大树不停地摇晃。他在这样的风雨里惊醒,却发现柳息风不身边。 “柳息风?”他下床去寻。 屋子里一片黑暗,大门开着,大门外的台阶上亮着一盏暖黄的灯。 李惊浊走过去,发现一身透湿的柳息风正在扶那棵纤细的柳树苗。 “这么大的雨,你——”李惊浊赶紧去伞架上拿了一把大伞,跑出去帮柳息风遮雨。 柳息风在树坑里填了更多的干土,用麻绳和木棍把柳树苗固定好,让它重新立在水塘边,立得又稳又正。 “还没长大的时候比较脆弱,以后就好了。”柳息风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笑着说。 “快进来。”李惊浊说,“赶快去洗个热水澡。” “等一下。”柳息风说,“你站到台阶上去。” 李惊浊说:“你又要作什么妖?这么大的雨,有话进去讲。” 柳息风说:“好吧,你站在这里也可以。” 李惊浊无奈说:“你到底要做什么?” 柳息风双膝一弯,轰然一声,跪在李惊浊脚边的泥水里。 瓢泼大雨再次打在柳息风头上,蜿蜒的水流顺着长发落到眉眼、鼻梁、嘴唇、锁骨、衣襟,最后汇聚到泥土里。 他没有开口。 一个字也没有。 就这样笔直地、无言地跪下去,直到一道闪电划过,在他黑色的双眼里照出李惊浊的清澈模样。 直到雨歇。 五十九拾风流 国庆黄金周李惊浊有一天假期。 十月二日,他在家里看《太平镇》的手稿。 午饭时柳息风喊了三遍,他才颇为不舍地放下手稿,一抬眼,发现所在之处竟然不是老宅的书房,书桌上没有他刻的“早”字,眼前也没有梅花窗,那一刻便乍疑岁月光阴出了错。 柳息风靠在书房门边,说:“李家少爷,饭上桌了。您赏脸尝一口?” 这是用了《太平镇》里的叫法,李惊浊的祖父几兄弟,初来人世的头几年都是被人叫着少爷伺候吃饭的。 “哟,少奶奶做好饭了?”李惊浊起身,跟着柳息风去餐厅。 餐桌上换了淡茶色的桌布,铺了一张如长卷的水墨桌旗,桌旗中央放一只冰裂纹瓶子,瓶中插了两只风干的莲蓬。桌旗从左至右摆了手撕包菜、香芋蒸排骨、蒜蓉跳跳虾、松茸鸡汤、炒三丝、腊肉饭,每一样分量都不算大,每一样都做得色香味俱全。 李惊浊说:“这是地主家的规格。” 柳息风说:“嫁进地主家,莫得办法。” 李惊浊就笑。 吃着饭,李惊浊又想起《太平镇》里的情节,便说:“少亡鬼是什么东西?我们那里真有那样一块地方?” 柳息风点头:“有。当时人比现在少很多,路也是荒的,什么都没有建设起来,可能走十几里地也见不到一个人。你祖父后来一个人当家,去贩点小东西换粮食回来,就会路经一块坟地,里面埋着很多年轻时就去世的人,他们叫少亡鬼。你祖父年纪还小,一个人走夜路经过,当然就很怕。那个年代大家都怕少亡鬼。” 李惊浊不理解:“为什么怕?他们怕什么?” 柳息风说:“那个年代,很多人都还没有启蒙……其实现在也还有不少的一部分人没有启蒙,你在医院,肯定清楚。你想,年少而亡,要么是生病、意外,要么就是有什么冤情,总之没有寿终正寝,大家就觉得这样死去的人,魂魄不安,会抓着过路人不放。” “这样。”李惊浊点点头,又问,“那‘塅’是什么?提土旁的塅。太平镇附近有很多叫塅的地名。” 柳息风解释道:“塅就是一片比较大的平坦地区。其实你可以从一些地名中看出那个地方的地形。挺有意思。名字叫某某塅,肯定就很平坦。名字叫某某冲,就是山谷里的小平地。” 李惊浊恍然大悟:“啊,所以那些地名的结尾,比如盆、塘、岭、水……其实都是根据地形来的。你不讲,以前我都没注意。” “因为现在城市化了,各地都差不多,有时候沿用了以前的地名,虽然城市里还有些地方仍被叫作某某岭、某某冲,但是地面上可能就是商场、银行、宾馆、地铁站……你在城市里住习惯了,也就不会再追问为什么。”柳息风笑笑,眼睛里有浅浅的波光,“追问其实是很有意思的。拂开眼前活生生的千篇一律,去想象另一种已经死去的风流。” 李惊浊看着柳息风,忽然觉得有只手拨了一下自己心里的那根弦,“铮”的一声,让他整个人都为之一震。 他看《太平镇》时就是这样的感觉。 身边活生生的千篇一律变得死气沉沉,而那种已经死去的风流,活了过来。不是病恹恹地活,而是真正地、有力地活了过来—— 四方的天井,中央栽一棵高大粗壮的女贞树,其枝叶繁茂,不知不觉就伸到了天井外面。挂着艾叶的木窗里,一只未点的油灯悬在墙上,窗前有位先生正对着天井漏下的光看书。 行走的剃头匠,背一只木制的剃头箱子,在太平镇的家家户户中进出,傍晚时终于来到了李宅,为先生剃头刮脸。 “先生不要回去教书了。”剃头匠说,“长沙城让大火烧尽了。” 李惊浊听见先生手里的茶盏落地粉碎。 “我的少爷,你在想什么哪?”柳息风笑着喊李惊浊,“吃饭。” “噢。”李惊浊夹了块排骨,若有所思。 柳息风看他那样,就说:“你还在想《太平镇》?” “嗯。”李惊浊点点头,想了一会儿,说,“在想我为什么会进入它的……时空。语言真是……奇妙。” 一片土地,一缕岁月,竟然就在一页页的稿纸间活了。 这不是听过李家故事的人就可以做到的。李惊浊甚至不觉得那是故事,他觉得那就是历史,柳息风只是掀开门帘,让他自己进去随意看一看,走一走,至于看到了什么,全由他定。 他早就惊叹于语言的力量,却还是不清楚它力量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是不是因为里面用了方言,所以一切都那么……”李惊浊像在问柳息风,又像在自言自语,“恰如其分。对,就是恰如其分的韵致。”讲到这里,他又问,“夹杂方言的写作,是不是很难?既要有楚风,又要让不通方言的人看得明白。而且感觉很多方言,我讲得出来,但是根本想不出来那个字具体怎么写。可是,你竟然把那些字都找到了。” “其实现在有很多对方言的研究,书也不少。你写不出来,是因为你其实从小还是讲普通话长大的,如果你去问问你祖父这样的老人,就会有很多收获。你可以重新去发现一些东西。一些被我们抛在身后的、觉得太土的东西,只要追根溯源,就可以拾其雅致。”柳息风给李惊浊夹了一筷子菜,“你初中大概学过龚自珍《己亥杂诗》,背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别扭?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不押韵。没办法,龚自珍不讲普通话。你拿吴语念一念,立马就觉得对了。还有这个,”柳息风看一眼手中的筷子,“一筷子,太平镇方言音‘一举’,写起来其实就是上竹下者的‘箸’,跟文言一样。我可以写一筷子,可是只有写一箸,才是太平风流。” 李惊浊一时心潮起伏,胸中万千流年。 吃过饭,他便又去书房继续看《太平镇》。 等他看到“第一部完”几个字的时候,突然心生遗憾。他往下再翻一页,发现居然还有第二部,顿觉惊喜,于是便赶紧接着看了下去。 小说里的一些情节确实是他熟悉的,但更多的是他从未听闻过的事。 他在故事里一路跌宕,不知何时大拇指与食指间捏住的那一角,竟已经属于最后一张稿纸。 他不死心地翻过那一页,底下就真的只有空荡荡的桌面了。 “柳息风。”他拿着最后那页纸出去问,“后面没有了?” 柳息风正在沙发上睡觉,闻言睁开眼,看见那一页,说:“我看看日期……嗯,确实没了。跟你在一起之后我就没写了。来,让我抱一下。”他伸出手臂,想拐李惊浊一起睡觉。 李惊浊说:“起来。去书房。” 柳息风从沙发上起来,说:“做什么?” 李惊浊把柳息风押到书桌前,说:“把《太平镇》写完。” 柳息风摇头,说:“我已经决定不写了。” 李惊浊坚持说:“你要继续写。” 柳息风拿起所有稿纸,说:“跟我来。” 李惊浊说:“去哪里?” 柳息风走到门前的水塘,把所有稿纸一起浸到了几天前刚蓄上的水里。 “你干什么?!”李惊浊赶紧去抢救。 他本想把稿纸救出来吹干,没想到柳息风用的墨水是水溶性的,只是在顷刻间,几十万字全部溶进了水里,再也捞不出来。 “你——!”李惊浊抱着那些稿纸,就像抱着一具刚失掉生命的尸体,“柳息风你疯了?你不写就不写,为什么——” “《太平镇》写得不错。”柳息风很平静。 “你也知道写得不错?”李惊浊觉得不可理喻。 “嗯,就是知道,所以才不能留着。”柳息风看着惨不忍睹的稿纸,“李惊浊,你可能没法理解这种感觉……我只要一看到那些还未完成的稿纸,就要疯了,疯了一样地想写完它们。” 李惊浊低吼:“所以我让你写啊!” “但是我不能。”柳息风说,“你喜欢它,我很高兴。因为太高兴,所以更不能留它在手里,否则我真的会忍不住继续去写的。你明白么?它是我曾经亵渎你珍贵心意的证据,给你看,是想对你坦诚,但是我不会允许自己再动一下想要写它的念头。” “可是你……”李惊浊想起方才在餐桌上,柳息风讲起《太平镇》时的神采—— 拂开眼前活生生的千篇一律,去想象另一种已经死去的风流。 太平风流。 柳息风的眉眼间,话语间,都是对它的爱,可是一念之间,竟真的就让它这么轻巧地死去了。 “不用觉得可惜。”柳息风笑了笑,说,“还会有更好的。” “可是我想要你写。”李惊浊盯着柳息风,认真道,“如果是我要你写的,也不行么?” 李惊浊想,《太平镇》比《禁止说话》更好,比之前他看过的柳息风写的任何一本都要好。柳息风写东西很快,《太平镇》是从今年春天才开始写的,但这不代表《太平镇》是几个月就能写出来的东西。几个月,是把字写到纸上的时间。而写一本书真正需要的时间其实等于作者的年龄。 二十九年。李惊浊不想要柳息风放弃。 柳息风拎起一页面目模糊的湿稿纸,说:“它已经成了这样,不要再想了。” 李惊浊沉着脸看了半天那纸,忽然灵光乍现:“余年那里有复印稿,你上次给他寄的。” “他那里也只有第一部。”柳息风说,“不要想这篇了。以后会有更好的,信我一次。” 李惊浊相信柳息风能写出更好的,可是还是闷了两天。 十月六日上午,李夫人打电话来,问HIV的检查结果。 从中元到今天,刚好过了六周。 本来李惊浊是答应了明天让柳息风陪着去做检查,但是他现在觉得索性就今天做了,省得母亲担心,也省得明天柳息风等报告的时候担心。 于是他对电话那边说:“我等下就去抽个血。出结果应该很快。” 李夫人说:“肯定没有事的。”又有些自相矛盾地说,“一有结果赶紧告诉我。我们都在等。” 李惊浊应了好,要她放心。 在自己医院什么都方便,李惊浊跟导师打了声招呼就用导师的门诊账号挂了号开了检查单,打出条形码贴在采血管上,再让自己科室的护士姐姐帮忙抽了一管子血,就直接把管子送去检验了。 负责检验的医生里正好有一个是他本科时的同学,接了管子就说一出结果就发消息给他。 李惊浊也没时间等报告,道了谢就回去继续跟导师的门诊了。 到了傍晚,柳息风照常去接李惊浊下班,李惊浊一上车就说:“今晚不加班。” 柳息风高兴道:“真的?今天正好有朋友送了新鲜螃蟹和银鱼,回去就做给你吃。” 李惊浊说:“先去一趟超市。” 柳息风点头,说:“以后你还有什么要买的,可以提前告诉我,我来之前就顺路买了。” 李惊浊说:“一起逛超市,不好么?” “好,当然好。”柳息风一边开车,一边笑看一眼李惊浊,从善如流。 到了超市,李惊浊随手拿了几样水果,然后就去结账。 柳息风往推车里看:“你这么喜欢吃芒果啊。” 李惊浊也往推车里看:“哦,我拿了芒果吗?” 柳息风说:“拿了,五盒。你到底想买什么?” 走到结账区,李惊浊若无其事地从货架上扫走一整排冈本,说:“上次那个牌子橡胶味太重。” “等等。”柳息风抓住李惊浊的手臂,“你……?” “阴性。”李惊浊假装镇定地快步去结账。 大概是套的数量太多,收银员的目光很暧昧。 李惊浊尽量面无表情。 柳息风却掩不住喜色地对收银员说:“用得完。”说罢还伸长了手绕过后面排队的顾客,又去拿了两瓶润滑剂。 李惊浊在收银台下面踢了柳息风一脚。 柳息风挨了一脚,笑容更甚。 结完账,李惊浊也忍不住笑出声,笑完又说:“你就这么兴奋?” 柳息风满眼激动地说:“你就不兴奋?快上车。” 李惊浊确实也很兴奋,却还是提醒道:“安全驾驶啊老柳。不急在这几十分钟。” “驾驶?”一上车,柳息风就把李惊浊连同座椅靠背一起放倒,“我不驾驶。傻子才驾驶。” 六十拾年华 他们的柳树苗一天天长大了,长得越来越好。 他们之间残缺的信任却长得很慢。 十月底的时候,李惊浊按照每年的惯例打算去预约一个体检。 “你今年体检过了么?没有的话就跟我一起去。”他对柳息风说。 “我很健康。”柳息风自信道。 “体检报告给我看一下。”李惊浊说。 “我忘记丢在哪里了。”柳息风躲到猫身后。 李惊浊把猫拎开,说:“你又开始骗我了?” 柳息风非常冤屈地翻箱倒柜了一个小时,终于找到一个文件袋,上交给李惊浊。李惊浊一看,真的是柳息风的体检报告,时间是今年春节后。 “我哪里敢骗你。”柳息风敢言而不敢怒。 李惊浊翻了翻体检报告,有点诧异地说:“你还真挺健康的。” “那当然。”柳息风自得道。 到了十一月,气温已经很低,柳息风却仍穿着一条轻薄的烟色丝绸长裤。他腰窄腿长,比例上佳,车门一开,光露一条腿便引人遐想,走起路来裤管更是袅袅摇曳,而裤子延伸到臀部时却又服帖得恰到好处,让饱满的臀线就那么勾人地消失在了柔软长发的末端。 他似乎对旁人的视线一无所知,旁若无人地站在住院部楼下等李惊浊一起吃晚饭。 李惊浊下楼的时候脸色不太好。 柳息风问:“出什么事了?” “有个住了一段时间院的老人,是我管的病人,下午去世了。”李惊浊说。 柳息风观察着李惊浊的神色,想到了他们在宗老板茶室阁楼里的对话,于是斟酌着问:“突然去世的?是……事故?” “不是。”李惊浊摇头,“早就下过病危通知书,一天三个病志,也都清楚病人确实是没什么希望了。” 柳息风说:“那是家属……?”因为李惊浊已经见过太多死亡,如果早知没有救,应该不至于是这样的反应。 “家属很好,就是……”李惊浊不太想讲,转眼正好看见柳息风在寒风中飘荡的裤腿,以及一截裸露的脚踝,就说,“我不是才给你买了秋裤吗?” 柳息风说:“我不冷。” “不冷?”李惊浊捏了一下柳息风的手,一片冰凉。 “……不太冷。”柳息风逞强道。 李惊浊停下脚步,板着脸看柳息风:“你又骗我?” “我——”柳息风觉得这种程度完全不能算骗人,可在李惊浊的目光下,他不敢再做挣扎,只能承认,“……是有点冷。” 李惊浊说:“有点?” 柳息风揉了一下鼻子,克制住要打喷嚏的欲望,说:“……非常。” 李惊浊/白他一眼,把他的手捂热,说:“明天记得一定要加条裤子。” 柳息风保证:“一定加。” 晚上回到家,柳息风后去洗澡,李惊浊特意把秋裤拿出来放在柳息风床头,然后一个人坐在床上看书。他看的是阎连科的《我与父辈》,看着看着就又想起白天去世的病人。 等柳息风洗完澡回来,他还是忍不住对柳息风说了白天的事:“那位老人的家属确实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但是……老人走得很痛苦。” 柳息风坐到他身边,安静地揽过他的肩。 李惊浊看着被子沉默了一阵,说:“你读过鲁迅的一篇文章么?《父亲的病》。我中学时候读的,是一次语文考试时候的一篇阅读理解。” 柳息风“嗯”了一声,等着他继续往下讲。 “你记不记得那篇文章的结尾?”李惊浊回忆着,说,“当时鲁迅的父亲已经在弥留之际,鲁迅在病床前守着。亲戚就催他,说:‘叫呀,你父亲就要断气了,快叫呀!’鲁迅便一遍一遍地叫父亲,每每将沉睡过去的父亲又叫回来,父亲面色痛苦,要他不要再嚷,可他还是继续叫,一直叫到父亲咽气。后来鲁迅回想起来,认为那是他一生中最对不起父亲的一件事。” 柳息风没有讲话,只默默听着。 “今天老人的子女都在,要我们一遍一遍地抢救明知救不回来的老人。”李惊浊说,“我很想告诉他们,不要这样,没有用,这样只是徒增痛苦。但是我不能。我还得去一遍一遍地让他从痛苦中醒来,直到咽气。” “其实……”李惊浊低下头,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就勉强对柳息风笑了一下,“也不算是难过吧。我就是总想起这个事。” 卧室里静了许久,柳息风才开口:“……你今天的事,与鲁迅写的,还是不一样。有时候,人们只是因为太舍不得,所以期待一个奇迹。微末的希望。希望让人自私。希望让人眼睁睁看爱的人受苦。希望让人忍受一切。” 李惊浊应了一声,发了一会儿呆,低头去看手里的书。 “好了。”柳息风把李惊浊手里的书抽走,“不要想了,早点睡觉。文学这个东西……让活得单一的人经历不同的人生,可你在医院把人世间都看尽了,回到家里就休息一下,什么都不想,好不好?” “嗯。”李惊浊呼出一口气,点点头。 两人躺下来,相拥而卧。 正要入睡之际,李惊浊脑海里忽然闪过什么,于是低喊:“柳息风。” “嗯?”柳息风在李惊浊唇边吻了一下。 “医生永远有故事可以讲,像今天这样。”李惊浊说,“我在医院,就可以一直给你讲故事。你高兴么?” 柳息风听了,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什么意思?” 李惊浊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不在国内读博,我就不会一直在医院里。我的导师对我并不算差,可能他自己也有身不由己,因为环境……一直都是这样。我见过不少案例,学生跳楼,也没法撼动一个教授。其实教授也一样,一个教授,也没法撼动……固有的一些东西。大家都要安稳生活,所以也就都缄默了。我求不了所有人的公平,只能求我自己的。我不想论文再被署上别人的名字,所以要出去读博。” 柳息风问:“国内就没有一块好地方吗?” “也不是。”李惊浊说,“可能你不了解。一些医学院的教授、医院的科室主任,就是这个行业的大佬,如果你想在国内改读同专业其他教授的博士,就会混不下去。我只能出去读博。其实之前就有同学给我发过邮件,里面有不错的项目,我想去,只是在等毕业。” 柳息风说:“既然你想,那我陪你。” “会很枯燥。接下来几年我要去做医学研究:看文献,做实验,写论文……”李惊浊在黑暗中看着柳息风的脸,说,“你会不会觉得那种生活没意思?我真的会变成一个没有故事可讲的人,时间久了,你……会不会不高兴?” “啪”的一声,柳息风伸手把夜灯打开。 突然的光线让李惊浊微微眯起眼,过了几秒才看清柳息风的神情。 “你还是不放心我。”柳息风叹息一声,眼睛里浸满了酸软的东西,“我现在再出去跪一晚上,有没有用?” 李惊浊心里一软,嘴上却说:“跪得一身泥水,让我给你洗澡吹头发,你是不是很得意?” 柳息风说:“嗯。” 李惊浊说:“还嗯?” 柳息风又“嗯”了一声,然后压到李惊浊身上,低头看下去,说:“放下心,好不好?” 李惊浊看着柳息风的眼睛,说:“我很想放下来。我在努力。但……就是会有反复。” 时而喜欢得什么都忘了,时而生出许多怀疑,不由自己。 他又摸了摸柳息风的嘴唇,说:“对不起。” “不要对不起,没有对不起。”柳息风抓住李惊浊摸他嘴唇的手吻了吻,“就这样,就这样就很好。反复也很好。我喜欢这样。” 次日清晨李惊浊醒来的时候,柳息风已经做好了早点。 李惊浊发现他给柳息风准备的秋裤还叠在床头,去吃早餐时就问:“你怎么又没穿秋裤?” 柳息风很无辜地说:“我穿了啊。” “秋裤还在床头。”李惊浊一脸不信任。 “我没看见床头的。我早上去柜子里拿了一条。”柳息风提起自己的裤脚,不仅有秋裤,秋裤还扎在厚袜子里。老先生一般的做派。 李惊浊“哦”一声,低头夹了一只锅饺,在香辣碟子里蘸一下。 柳息风凑过去,在李惊浊侧颊边说:“怎么样?我是不是很老实?” 李惊浊斜眼看柳息风,怎么都没法把这人跟老实二字建立联系。 “过来。”柳息风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李惊浊说:“做什么?” 柳息风脸皮极厚地说:“以后你每错怪我一次,都要补偿我一下。” 李惊浊心里在笑,脸上却一副烦得不行的样子,粗鲁地把锅饺塞进柳息风嘴里。 柳息风嚼着锅饺,口齿不清地说:“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要想用饺子打发我。必须本人来。” 一次又一次地,信任就这样生长起来,虽然很慢,但是至少也在生长着。 日复一日。 他们还年轻,有的是余生。 冬月初十正好是周日,李惊浊一早准备好了礼物,正在想那一天假期怎么给柳息风过生日,祖父就打了电话过来。 “惊浊,你要小柳听电话。”李老人说。 李惊浊看了一眼正在地毯上玩猫的柳息风,说:“爷爷有话跟我讲吧,柳息风在洗碗。” 柳息风抬起头,指了指自己:我,洗碗? 李老人说:“洗什么碗?你找个时间把人带回来再给我看看。” 李惊浊不动声色地说:“上次不是看过了么?” 李老人说:“嗨呀,你不晓得,我刚才回去一趟,拿冬棉袄,才晓得小柳请人把老屋前面的泥巴路修成水泥路了哩。东西一条,南北一条,修得几好。外面的人都眼热得不得了。” 李惊浊眼里转瞬即逝一抹惊讶,然后笑着看向柳息风,用眼神揶揄:你又背着我学雷锋了? 同时嘴上对着电话那头说:“修路啊,那是好事。我等下去谢谢他。” “欸!只讲声谢谢不行。”李老人觉得孙子还没把事情的大小弄清楚,“你把他带回来,我要当面谢谢他。你不晓得,他修了路,在路的两头还凿了我的名字,凿了修路的年月,讲路是我们李家修的哩。这两条路,百来年都没人想起来要修,现在让他想起来修了,这是给我们李家这辈积了德哇。后世人可是要记得这份功德的……反正,你找个时间再把他带回来看看。” “要不过年吧。”李惊浊趁机说,“年前我也没有什么假,今年过年我挤三天假,把他带回来。” “好好,带回来最好。”李老人说,“过年肯定要在我们家过,不能去他家里过,听见没有?大年初二再去他们家。” 李惊浊笑着应好,挂了电话就去捉柳息风。 柳息风举猫投降,说:“我想等路修好了再告诉你,谁知道施工队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你就先知道了。” 李惊浊戏谑:“表现这么好,打的什么算盘?” 柳息风笑说:“给自己家修个路,也要打算盘?” 李惊浊啧啧两声,说:“给你个奖励吧。” 柳息风指了指嘴唇。 李惊浊摇头。 柳息风指了指裤子。 李惊浊踢他一脚。 柳息风说:“奖励就是踢我一脚?” 李惊浊说:“一天时间。” 柳息风说:“嗯?” 李惊浊说:“周日一整天,时间都给你。” “真的?”柳息风大为惊喜。 “嗯。”李惊浊笑着,重重点了一下头。 冬月初十。 一辆车停在太平镇大路和一条小路交汇的路口。 李惊浊从车上下来,看见小路的起始处有两行压进水泥很深的大字: 李默甫及全家修 二〇一八戊戌年冬月 “对了,你怎么晓得我祖父的名字?”李惊浊问。 柳息风笑说:“你带我去祭过祖,墓碑上有。” 李惊浊恍然:“啊,对。” “这回路好走了,下雨也不怕。”柳息风朝新修好的小路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等一等。”李惊浊说,“先去趟照相馆。” 柳息风说:“照相馆?” 李惊浊说:“你不是十八岁以前,每年生日都要去同一间照相馆拍一张相片么?从今年开始,以后每一年,我们也都要去。就去太平镇上这家。” 柳息风看着李惊浊,笑着说:“好。” 李惊浊领着柳息风去了镇上唯一一家照相馆,要求师傅用胶卷相机来照。 两人笔挺地站在背景布前,咔嚓一声,留下了柳息风的二十九岁,还有李惊浊的二十三又三分之一岁。 终拾朝阳 等胶卷洗出来要几个小时,两人便先去宗老板的茶室吃茶。 这回李惊浊又选了门牌上写着“赵佶”的那间茶室。小张还是进来三趟,第一趟送茶叶、泉水、泡茶的大小器具,第二趟送茶点,第三趟抱来一大捧新鲜的花枝。 “这回的花我认得。”小张把花放到矮几上,对李惊浊他们笑说,“叶似茶,花如梅,是茶梅。有长进吧?自上次你们来后我就买了一本植物图鉴来读,免得再有客人问花草名字,我又答不上来。宗老板鼓励学习精神,报销书费。” 李惊浊笑看柳息风一眼,对小张说:“他好不容易得了个卖弄的机会。这下让你抢了先。” 柳息风懒懒半卧着,叹道:“小张呀,小李医生在讲你卖弄呢。” 这人! 李惊浊摸到一个刺绣靠枕,丢向柳息风。 柳息风伸手接了靠枕,垫到手臂下面,悠然道:“真舒服。” “舒服就多来坐。”宗老板推门进来,“天冷了,茶室里人也少了,今天不晓得怎么回事,你们一进门,客似云来。本来想陪你们多讲两句话,这下没得办法,楼下人多,我要去招呼,你们好生吃着,多坐一阵,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讲客气。”说罢又吩咐小张,“刚才新来一批手工灯芯糕,哦,还有云片糕和桃酥饼,也都是刚来的,你每样拿一些过来。” 李惊浊说:“哪里吃得了那么多?光现在桌上有的都已经吃不完。” “瞎讲。”宗老板佯作生气,“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什么吃不完?二十几岁,是吃得下牛、打得死虎的年纪。就算实在吃不完,打包带回去就是。惊浊啊,北京是好,但是论起吃来,可比不上宗姨这里的正宗。” “那是。”柳息风笑说,“宗姐姐这里最逍遥。” “那自然。息风最懂,惊浊你要跟人家学学。”宗老板笑着下楼去了。 李惊浊说:“柳息风,你稍微也讲点客气,好吧。” 柳息风说:“我不讲。十一月初我以杨柳堆烟的名义给雪浓寄了一封签名信,没想到月中她就回寄一篇五万字的读后感过来,要我转交给杨柳堆烟看,看得我真是……心力交瘁。我不要讲客气,我要吃最好的茶,尝最好的点心,来补偿我自己。” 李惊浊就笑:“就五万字也能把我们柳作家看得心力交瘁?” “你不晓得那五万字写的是什么。”柳息风学着雪浓的口气,感伤地说,“‘您已经不是我认识的烟老师了。烟老师是疏狂的、自由的、绝不为他人改变的,烟老师绝不会被原生家庭的意志所捆绑,烟老师永远敢于刺痛他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您变成了这样。’” “咳、咳……”李惊浊一口茶喷出来,险些呛到,“你给她的信里到底写什么了?” 柳息风说:“……我听了你的,要她听父母的话,好好学习。” “听家里的话好好学习就是被原生家庭的意志所捆绑?”李惊浊笑得打跌,“你的读者真是随你。亲的。” “我早讲过,各人有各人的路。”柳息风拈起一块开口酥放进嘴里,摇头叹气,“我跟你在一起久了,竟然也想当圣人了。” 李惊浊低头抿一口茶,说:“我跟你在一起久了,胡说八道起来也脸不红心不跳全无愧疚了。” 柳息风说:“你胡说八道什么了?” 李惊浊想了想,说:“比如我们科室的人之前看见你在等我,就问你是谁。” 柳息风来了兴致:“你怎么回答的?” 李惊浊掰着手指头数:“现在有两个护士以为你是我舅舅,一个博士师兄以为你是我表哥,一个师姐和一个师弟以为你是我学画画用的模特,新来规培的两个医生以为你是我的泰拳陪练。” “这都没被拆穿?”柳息风差点笑到岔气。 李惊浊说:“目前还没有。盖因我从前作风正派,人品极佳,所以还没有被怀疑。” 柳息风叹为观止,说:“不怕坏人作恶,就怕好人行凶。” “好人难做。”李惊浊笑着去折一支茶梅,圈成一个花环,递给柳息风。 “这可不是小木槿,这个太大。”柳息风接了那花环,放到头上,花环从头部落下去,停在了他的肩膀上。粉色的大朵茶梅、繁茂的墨绿叶子把他的下巴、脖颈连同长发一起圈了起来,整个人都像被花与叶包围了。 “走。”李惊浊站起来,伸出手。 “去哪里?”柳息风把手放在李惊浊掌心。 “上房揭瓦。”李惊浊说。 两人从窗户出去,回廊走到头,上金属梯,坐到屋顶上。 这日是个冬晴,暖阳抚在身上,极适意。 柳息风吹起了笛子。 李惊浊在笛声中看着人来人往的太平镇。 小馆子,小店铺,菜市场,手推车,水泥墩……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精致,张张招牌有韵味,人人眉眼里有深情。 “我有两样东西给你。”等笛声止了,李惊浊说。 柳息风好奇:“什么?” “包在茶室里。我去拿。”李惊浊再上来的时候,背着来时背的包。 “你小心点。”柳息风扶了他一把,“要不下去看吧。屋顶上不方便。” “我刚才上来才想起,一定要在这里看。摔不到。”李惊浊坐下来,从包里取出一个本子。 厚厚的国画小品宣纸本,蓝布封面上竖条空白处题着“拾朝”二字。 “画完了。”李惊浊把本子递给柳息风,“你看看。” 柳息风一页页翻过去,果然没有一页是空的。 “这是一年大雨,路很难走,我和惊澜回老家,那时我们都还走不稳,祖父就挑着一根扁担,左右各一只竹筐,把我和惊澜放在筐里挑回家。”虽然画边有小字简要注释,李惊浊还是一一向柳息风说明每幅画的起源,“这是我小时候跟大人去附近人家拜年,在别人家表演背唐诗,背一首,别家的大人就奖我一颗橘子,那天走的时候我口袋里、手里都是橘子,可还是拿不下,最后是装在帽子里回的家。好笑吧。” “自那以后远近邻居一定都很怕你。小橘子精。”柳息风笑着,格外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画上那个帽子里装满了橘子的小童,才往后翻。 翻到最后一张宣纸时,柳息风发现那幅画是本子的左右两页并在一起画的,大约是因为那是一张鸟瞰图,构成繁复,一张纸不够,于是用了两页。 看着看着,柳息风忽觉那画上的景致分外眼熟。 “这是……”他抬起眼,往前方一看—— 眼前的风景和画上的一模一样。 “……这是太平镇。”柳息风的目光在画册与现实中反复地移动,不知看了多久,才说,“这么像……这么多细节,你是怎么记住的?就凭我们当初躲曹森岩,在屋顶上的那一眼?” “也没有那么神。”李惊浊说,“后来我每次来镇上,都会仔细看看。看多了,心里就有了。” “你那么忙,画这些很费工夫。”柳息风把手中的本子翻来覆去看了很久,才说,“当初你画这些,是为了帮我找感觉,其实现在……” “还有一样东西。”李惊浊又从包里取出很厚一摞稿纸,也交到柳息风手上,“现在你要写。你还要继续写。” “怎么继续……”柳息风往稿纸上一看,不敢置信地一页页往后翻,“你—— “你把《太平镇》第二部的手稿全默下来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每天一点。”李惊浊说,“确实没有时间一次性写完。” 柳息风怔怔地看着稿纸,失了言语。 李惊浊说:“你不要想再把它毁了,我复印了很多份,我家所有人都看过了,余年也看过了。” 柳息风一愣,说:“那他们——” “爷爷讲,他看着那手稿,忽然就发现胸口的棉袄湿了。”李惊浊看着远处的太平人间,“你重建了他已经失去的带天井的宅子和童年、他尊敬的几十年未能再见的父亲和母亲、他早已破碎的故梦和往日荣光。” 北方移来几片云,起风了,柳息风颈边的茶梅花瓣脱离了花蕊,缠着长发一起,在风中飘了起来。 花瓣飘啊飘,飘往远处渺小的人群。 “默写《太平镇》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这个人世可能是个永不停转的滚烫熔炉,一个人无论怎么用力挣扎,都终将被熔去所有痕迹。绝大多数人都是蝼蚁吧。可是,蝼蚁不想被熔去的心情,竟不比王侯将相更少。”李惊浊从柳息风发中捡出一片花瓣,说,“你看,现在街上行走的人,现在坐在屋顶上的我,将来都会成为没有故乡的人,就像我的祖父。土地还是那块土地,故人眉眼不再,往日风流不再。 “我们追着时间奋力走了一生,最后终于变成一个过时的人。 “朝阳难拾。 “那时候,我和你一起坐在夕阳里的屋顶,如果也能像今天一样从背包里拿出一本画,一本书,便可为今天的太平镇招一次魂。 “所以,既然你也想过要写,既然你也会忍不住要继续写,那就继续写吧。写下去。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开始写的,继续写下去。” 手中那蓝布本子与那摞稿纸重了起来,烫了起来,有如千斤烙铁。 柳息风把它们抱到怀里,抱紧了,无言地点了点头。 傍晚已至,天越来越凉了,李惊浊从背包里拿出一顶雪白的绒毛帽子,戴在柳息风头上。 柳息风吻了吻李惊浊的唇,说:“去取底片吧。我们快一点,在天黑前回家。” 又至路口。 四周田野里一片空旷,作物已经被收割,土地等着新一年的到来。 柳息风说:“这次我不去牵牛了。” 李惊浊点点头,说:“散步回去不错。” 柳息风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去牵牛?” 李惊浊说:“路这么好走,当然不用牵牛。” “不对。”柳息风意味深长,“因为这次我腰上没系麻辣牛肉。” “什么意思——”李惊浊猛然反应过来,耳根蓦地红了。 柳息风还不放过他,说:“你看,今天我们要是同骑一牛,顶着你的可就——” “闭嘴。”李惊浊捏住柳息风的嘴唇,“你能不能安静走路不讲话?” 柳息风点了点头,李惊浊这才把他的嘴唇放开。 “顶着你的可就是我宽阔的胸膛了。”柳息风以极快的速度说完后半句话,怕挨打,快步向前走去。 “你——”李惊浊在后面又想气又想笑,“你这个人……” “我这个人,如何?”柳息风晃了晃长发,对李惊浊回眸一笑。 “你这个人,最是可恨。”李惊浊说。 “是我。”柳息风笑着点头。 “你这个人……”李惊浊看着柳息风,“也最让我高兴。” “我知道。”柳息风依旧笑着。 “你这个人……”李惊浊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背,“让我生气,让我难过,让我失望,让我咬牙切齿,让我……”他抬起头,“永不乏味。” “我知道。我都知道。”柳息风依旧笑着,“帝王许伴侣江山,巨富许伴侣金银,老派许伴侣子女,痴子许伴侣永恒……我不许诺你这些。我许诺你一种有趣的生活。永不乏味,永不麻木,永远波澜壮阔。” 两人继续向李家老屋走去。 十二里路刚走完两里,还剩十里。 【正文完】